《道长他妖气缠身》 第1页 《道长他妖气缠身》作者:越见微 文案 正!文!完!结!了! 别人是剑修,陆京毓则是宅修。 岂料有一日,有位算卦先生却说:“这位道长恐将妖气缠身……” 陆京毓想到自己的半妖徒弟,心想我不是早就被妖气缠身了么? 直到有一天,一只妖真的缠上了他。 自己欲借游歷之名遁走,没想到正中对方下怀,所以就只能生活在日復一日的妖气缠身之中,苦中作乐、乐……乐此不疲?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京毓,应逸 ┃ 配角:严霄,门派其他人,人界很多人,妖界很多妖 ┃ 其它:好几个单元 第1章 宅修的破例 从前有座山,此山名唤仪云,某年某个宗师云游至此安营扎寨,顺手建立了一个门派,这门派便是仪云派。 仪云派修剑术,门中弟子热爱云游者有之,行侠仗义者有之,独独有一位可以称得上是宅修而非剑修,因其如无必要绝不下山的作风而得名,这人便是陆京毓。 时值七月二十三,这天陆京毓下山去附近镇上买东西吃,打打牙祭,他正准备往回走,却被一位老先生叫住。 “这位道长,我见你容光焕发,精气十足,然而……”那老先生咳嗽两声,捋捋鬍鬚,脸色一变,忧心忡忡道,“却恐将妖气缠身啊……” 换了别人要么不乐意,要么已经开始惶恐了,陆京毓却不以为然,实际上他早就被妖气所缠身——他唯一的徒弟严霄,就是半个妖,这老先生竟然说“将”,实在是有失水准。他虽然这么想,嘴上却只说“谢谢您提醒”,便回了门派。 平日里他一是不喜出门,二是喜欢在阴凉地方待着,今天却都破了例,头一件是因为他认为在吃上出门是必要的事情,第二件则是因为他要去找他徒弟。 陆京毓在路上七拐八拐,看到前方有间屋子。他平日里对徒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不代表徒弟就能偷偷熘出去做触犯他底线的事情,比如喝酒。 严霄没喝过酒,今日是他头一次有机会喝酒,因此不顾周围师伯们的担忧,给自己倒了一杯之后一饮而尽。 然后他就咳嗽不止,甚至泪眼模煳——呛的。旁边众师兄纷纷拿他打趣。而这时屋门被人推开,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众人视线齐齐投向门口。 来人正是陆京毓,他迟迟不进门,显然不是来喝酒的。他的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最终定格在易容之后平平无奇还有点丑的严霄脸上。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严霄心想完了,他偷偷喝酒就算了,还被抓个正着。 “师师师…咳咳…师父!”严霄舌头打结,一半是呛的一半是吓的。 最后平日里与严霄交好的司京衍出来打圆场:“陆师弟要不坐下来和我们喝两杯?” “不了,我今天过来只是叫我们致一回去吃饭,改日再上门和司师兄共饮。”陆京毓说话的语气出奇地缓和,神色也柔和了不少,言语间流露出他对唯一的徒弟的关爱,让其他的弟子松了口气。“致一,走了。”他復又看向严霄。 严霄如释重负,但也明白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他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肯定要当着众多师兄和师伯的面被揍一顿,然后被拎回去罚跪,如今倒是超出了预期。 走之前严霄向各位师伯师兄道了别,顺手带上了自己拿过去的扫帚。刚一出门,陆京毓的脸色就变了。 刚才还装出一副慈爱样子的陆京毓脸上写满了嫌弃,“真丑,弄掉。”严霄立马除掉了脸上的易容,露出一张英气而活泼的面庞。 为了防止其他人告诉陆京毓他时常在门派里乱窜,严霄向他司师伯学了几招易容,比如今天他就扮成了扫地工。他脖子上戴了个金项圈,是陆京毓不让他摘的,在伪装的时候就要把那项圈遮上,所以他就戴了个围巾,真是好热噢。 “以后不要弄成这个样子,弄成这个样子就别当我徒弟,我嫌丢人。”陆京毓刚才见自己徒弟易容成那副样子,本来想说的话也没说出来,大家误以为他只是怒而不发,其实也并不全是,他同时还被丑到一窒。 严霄问道:“师父,那您刚才不是生气了吧?我见您生气的时候是不会这么跟我说话的。”说罢他还羞涩地笑了笑,露出一对虎牙。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陆京毓走在前边头也不回。 他们刚走一会,几位师伯继续喝酒,只是还低声谈论了几句。 “那孩子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陆师弟应该没告诉他,平时也不总让他出去,毕竟他比小时候更像……” “陆师弟看来多虑了,该死的早死了,现在不会有人想害致一的。” “唉,喝酒喝酒!” 严霄走在后边,随陆京毓走在阴凉的地方,一直到他们的院子。一进门他立马跪下请罪,“师父,徒儿知错了。徒儿做错了事情,应该受罚。” 严霄想起来他以前受过的重罚,平日里陆京毓明面上不让他出去,不过他要是真的出去了,对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第2页 陆京毓说话是别扭了点,比如刚才在看到他的易容的时候,他就捕捉到了陆京毓冰冷神情里一丝微不可察的惊吓。既然师父说没被吓到,那就姑且算是没被吓到好了。 但如果严霄做了触及陆京毓底线的事,那陆京毓则会暴怒,不光会非常严厉地训斥他,还会狠狠抽他鞭子。 最狠的一次是他偷偷拿了陆京毓的一样东西出去带给其他师兄看,结果回来的路上不小心弄丢了,为了骗过陆京毓他便撒了一连串的谎。最后当陆京毓察觉到事实的时候,严霄就被狠狠地抽了一顿。 他不光记住了那顿打,还牢牢记住了陆京毓打他的时候说的那段话——“以后不准说谎骗人,犯了错就要马上承认。想要什么东西就跟我说,我准了自会给你,不能偷偷去拿,以后若是相中了别人的东西也要去偷吗?喜欢一样东西要用堂堂正正的手段去得到,要付出应有的代价,不要想着不告而拿,不劳而获!” 那顿鞭子打得确实狠,直打得严霄三天下不了床。不过打那以后他就知道了有的事情是不能做的,要不是陆京毓这个做师父的教训了他,以后别人教训他的时候可就不是一顿鞭子那么简单了。 只是陆京毓不光不允许他撒谎和偷拿东西,还不允许他喝酒,今天他触及了这个底线,很可能又要挨揍了,所以他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就等鞭子落在身上。 陆京毓的鞭子还是甩了出来,没甩在严霄身上,而是甩在严霄跪着的那块地旁边。 严霄认命地等着下一记,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鞭子还没甩过来。 陆京毓收起了鞭子,对严霄道:“你不是小孩子了,师父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打你,你出去吧,今天可以到外边走走。” 严霄保持着跪地的姿势转过了身,他突然想问个问题,就问道:“师父,您说我不是小孩子了,那我……”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不可。喝酒误事,小孩子喝什么酒。”陆京毓晃了晃手中的鞭子,“得寸进尺。” 严霄见状立马起身行礼,感谢陆京毓他老人家的手下留情,然后出去了。 陆京毓见他走了,在院子里拿了把锹,走到不远处的一块地里开始挖东西。他并没有什么宝藏,只是多年前在地下埋了几罈子酒而已,既然有了到司师兄那儿喝酒的藉口就正好把它找到,免得哪天被严霄发现给挖出来喝了。 铁锹在地面上试探般地游走着,最后认准了一个地方,小心翼翼地向那里进发。 时间太久了,陆京毓记不太清酒被他埋到了具体多深的地下。他一边挖地,一边想自己当年为什么没有干脆挖个地窖出来。 严霄果然没有辜负自己师父的一片苦心,他御剑飞到了仪云山附近的一座山崖上,离住的地方并不近,清静得很,以后倒是可以到这儿练功。 随即他推翻了自己的设想,因为他在附近发现了一口井,还不小。这井用一块圆柱状厚石封了起来,旁边放了一把锁,在荒草掩映之中不那么显眼。严霄过去看了看那把锁,发现是个机关。 陆京毓还在慢慢挖地的时候,严霄已经着手开始解开眼前的方块机关。 陆京毓特别不喜欢别人乱动东西,因为他的东西总是摆放得十分整齐,再加上他又经常收拾,对东西被弄乱这种事可以说是一点容忍度都没有。严霄也很清楚,一开始他偷偷去藏书阁看书的时候就会把书册原样放好,只有一次他失手了。 那是一本机关书,是平时陆京毓不让他看的、与修习无关的书。他觉得很新奇就看了很久,最后放归原位,但他忽略了一样东西——陆京毓在里边夹了一根头髮做标记。当标记不见了,意味着有人偷偷看了“没用的书”,严霄果不其然又挨了一顿训,这还是前两年陆京毓不限制他看书的时候才告诉他的。他当时觉得,师父连这种可怕的细节都注意的到,又过分爱干净,真是个变——咳咳。 要不是机关书,今天这个机关算是解不了了。严霄观察了一会便将各个面归位,解开了它。 然后,厚石慢慢调转角度,这口井露出了它的真面目,严霄凑了过去想看个究竟,一股霉味直冲他的鼻子,他只得马上把鼻子捏住。 井下传来阵阵铁链声,这井的内壁钉了七八根锁链,最细的也有胳膊那么粗,井的中心好像有个人。他御了剑下去,井里那个人见到有人下来了,开始张牙舞爪。 反正对方也动不了,严霄捏着鼻子凑近,那人似乎不肯示弱,竭力睁大眼睛看他。奇怪得很,生活在这种环境里居然还没死,身上还带着伤,也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续了命,这大概也就是那人被关在这的原因。 那人手脚皆被铐住,仍然不住地凑近,发狂般大喊起来:“你不是死了吗!” 严霄被吓到,捂住耳朵屏住唿吸说道:“我头一次见你,你怎么咒我死呢?” 那人不理会他的回答,仍然自顾自地说着什么“这是我的报应”、“我已然疯了”、“你难道不该死吗”,中间夹杂着若干诅咒,饶是严霄捂住耳朵也能听得到。 “你这人有病吧?”严霄跳上剑,将机关復原井盖盖上之后走掉了。 陆京毓终于在严霄回来之前把酒罈子全都挖了出来,悄悄放好之后又填平了地,打算第二天让严霄送几坛过去。不过吃饭的时候严霄似是闻到了酒的香气,问他是不是存了酒自己喝,陆京毓只得说那是严霄去喝酒的时候身上带的。 第3页 严霄心想自己下了井,身上只有霉味,所以他换掉衣服之后立马自己洗了,结果还被说成是偷喝酒心虚。师父这么栽赃自己,良心都不会痛的吗?尽管如此,他还是认下了错误,背好这个黑锅。 第二天早上严霄便去送酒,他低头走路,到一个岔路口差点撞到别人身上。 “抱歉,是我不小心。”严霄赶紧道歉。 眼前这位姑娘面容清丽,温和秀雅,是其他门派的弟子。姑娘的杏眼正带了点犹疑地看着他,说自己奉掌门之命前来仪云拜访,问他可知仪云掌门在何处。 这样盯着人家看很是失礼,严霄指给姑娘位置,低着头匆匆走掉,心中却莫名悸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机关灵感来源:魔方 第2章 焚书 晚上,陆京毓迟迟没进屋休息,他站起身来在院子里走走,发现严霄的屋子里透着微弱的灯光,便门也不敲径直进去。只见严霄点着小油灯,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书,时不时在纸上写着什么,旁边还摞着七八本。 “师父你怎么来了。”严霄见陆京毓进来,手忙脚乱地收拾桌子想把书藏起来,差点碰掉桌上的油灯。 陆京毓走过去把手一伸,严霄只得把手里的书乖乖上交。陆京毓拿过油灯,看也不看严霄,只抛下一句“你跟我出来”,严霄低着头跟在他身后走出门。 到了院子里,陆京毓把书尽数扔在地上,油灯的火苗映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就跟他此刻的神态一样阴晴不定。“谁准你看这些东西的?” 严霄见到那个姑娘后,心绪便一直不宁,所以下午就钻进藏书阁想看看前人如何描绘此等心绪,他就从里边先拿出了七八本,打算先看这些。 他从下午一直看到晚饭,晚上吃饭的时候他特地早早备好饭菜,以示他并没有因为看书耽误正事,吃完饭他就往屋里一钻。 没想到这些话本里的东西如此引人入胜,严霄看得聚精会神、如痴如醉,这时他才明白这种牵动他心绪的感觉。从话本小说中,他看着主人公们的悲欢离合,自己的情绪也不禁故事所左右,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古人诚不欺我。 所以尽管里边有些东西让严霄看得脸红,甚至篇幅不短,他索性略过不看,继续沉醉在故事中,看到有些写得好的地方还抄了下来打算收藏,怎么师父生气成这样? 严霄觉得很委屈,他解释道:“师父,弟子只是觉得这是人之常情……” 陆京毓冷笑一声,反问道:“哦?你觉得这些淫词艷语是‘人之常情’?我教你这么多年就是教你对着这些东西思春的?你还摘抄?跪下!“ 他从书堆里拎出一本放在严霄眼前,质问道:“别的《双珠记》、《璎珞传》这些也就算了,连《金瓶梅》你也拿了来,是不是还想半夜对着它自渎?” 这一番话说得十分直白,严霄经不起陆京毓的这一通质问和讽刺,就仿佛是被扒光扔到大街上一样,他又羞又怒,脸憋得通红:“我没有看,就算我看了又怎样!存天理,灭人慾,师父你没有人性!” 陆京毓看到严霄小小年纪就躲在屋里看这些,一看就看到大半夜,想必摘抄的也是那些内容,再加上严霄还为了一本《金瓶梅》痛斥他没有人性,他不做出什么没人性的事情还真是对不起这一番怒斥。 陆京毓把《金瓶梅》扔进书堆之中,怒极反笑:“没人性?那为师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到底有多没人性!”他手一松,油灯就掉到了那堆书里,瞬间点燃了纸张,由油灯的小小一点火苗扩散成一个火堆。 陆京毓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但这双手现在在严霄的眼中跟魔鬼的利爪也没什么区别。 严霄感觉燃烧的不仅仅是那些话本,还有他不堪一击的少年自尊,一同随火光化为齑粉,他跪在地上双拳却紧紧地握着,指甲把手心扎得生疼。 平时敬重的师父站在火堆旁,火光映衬着他的脸,此刻看来就像是个魔鬼,而这个魔鬼似乎还为烧书这件事愉悦不已。 严霄看向陆京毓,一字一句道:“我当初还不如不留在这当什么狗屁严致一,回去汇安镇上当一辈子种地的严霄也比在你这强,要么你当年就打死我一了百了!“ 陆京毓看严霄这个反应,心想自己徒弟头一次顶撞自己竟然是为一本《金瓶梅》,难道自己在徒弟心里还不如刚拿到手的《金瓶梅》吗?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占据他的内心,他大怒道:“你对得起你爹吗?你小小年纪就沉浸于男女之事就是不行!以后再敢看这些淫词艷语我就打断你的腿!” 严霄不甘示弱地回呛:“那你今天就打吧!我爬也要爬回去汇安镇,等腿好我就娶媳妇!”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连请帖我都不发给你!” 陆京毓没带趁手的傢伙,想现在就回去拿鞭子打严霄一顿,但想到第二天有更重要的事,只得强压怒意:“你给我好好跪着反省,明天我要出门,不到晚上我回来你不准动。”说完他就走了,留严霄一个人在火堆边上跪着。 严霄在火边跪着,刚才他发泄后倒是好受了些。大丈夫能屈能伸,大不了就跪着,第二天再回屋休息,反正每年的七月二十五陆京毓都要出去一整天,也不知道去跟哪个相好过生辰。严霄默默安慰自己,直到睡意袭来,躺在火堆旁边睡着了。 第4页 第二天早上严霄发现旁边不知何时多出来个袋子,装着两个烧饼。 他咬了一口烧饼,尝出来这是汇安镇上卖的,前一阵过生辰的时候还嚷着要吃,结果陆京毓一副你说的什么我听不见的样子,他也就没再提。 严霄觉得陆京毓最擅长的就是打一个巴掌再给甜枣吃,虽然有时候他觉得陆京毓的巴掌太狠了点,可那甜枣也是真的格外甜。所以有时候他经常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就比如现在,愤怒烟消云散了。 陆京毓特地到汇安镇买了烧饼给严霄带去,紧接着又要去一个地方,这天他要去拜祭两位故人。 严霄嘴上说着第二天起来就回屋躺着,身体却诚实地在原地继续跪了一上午,中午再去司师伯那里蹭饭吃。 “致一,进来吧。”司京衍刚要关上房门,见严霄来了就让他进去。 “师伯,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那我走了。”严霄说罢就想离开。 司京衍见状急忙阻止道:“别走啊,师伯不觉得是打扰。致一有什么事?” 严霄觉得一进门就提吃饭不太好,便问:“师伯,致一想看话本,想问您这里有没有?” 司京衍打开柜子,从里边拿出一叠话本递给严霄:“这些都是我们严师弟年轻的时候留下来的东西,如今他人也不在了,我们留着这些只会徒增感伤,你拿去吧。” 严霄没听说过还有一位跟他同姓的师伯,疑惑道:“严师伯是谁?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他?” 司京衍神色凝重起来,他望着严霄的眼睛正色道:“这是个禁忌,以后你莫要让他人知道你知道他,今天你就偷偷跟我给他上柱香吧。” 严霄放下话本跟司京衍一起上香,司京衍让他跪下,他不明就里但也跪了,一炷香烧完才起来。 吃完饭后严霄满载而归,他看着拿到手的话本,只见封皮全是《论语》和《道德经》一类的正经书,还有各种剑诀和心法,难道是自己刚才不小心拿错了? 等他翻开“话本”,方知里面的玄机,原来这些话本的封皮都被换成正经书,内容很是丰富,包括志怪、探险、爱情等等。 严霄把藏书阁同样封皮的真正经书拿出来藏好,这样陆京毓发现那些书不见了,就会觉得徒弟改过自新开始修身养性。 他成功营造出了一种自己天天在房间里看正经书的假象,实际上他就可以天天看话本,真是美滋滋。 这些话本里边有一本没有封皮,扉页上写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不感兴趣”,严霄见落款是严京乔,想必就是那位严师伯。他打开一看,发现是一些龙阳之事,且图文并茂,一时间惊讶不已。 昨天陆京毓大怒,不知为何他对男女间的感情如此反感,莫非……严霄开始胡思乱想,如果他喜欢这种类型的本子呢?不知道陆京毓看到这个会有什么反应,所以严霄打算找个好时机把这本子送出去,至少得挑个陆京毓心情好的时候。 在教训了关在禁地里的那位门派罪人方京岳之后,陆京毓神清气爽,打算到附近镇上吃顿饭,再把昨日烧掉的书补齐。 那些书严霄不能看,不代表陆京毓自己就不能看,尤其那本《金瓶梅》,他还没来得及看便被严霄抢先,又因为严霄为了《金瓶梅》跟自己置气,一气之下他就把那几本书全烧了。 相反地,从文学造诣上来看,那《金瓶梅》还真不是除了“淫词艷语”之外就一无是处的作品——可惜被他自己亲手烧了。 陆京毓走进一家书铺,书铺老闆很是热情:“这位公子要点什么?” 他想了想,列了一串包括《双珠记》、《璎珞传》等六七本书的名字,末了压低声音道:”你这儿可有《金瓶梅》?“ 书铺老闆腹诽道,公子你前边的那串书名也并没有多适合光天化日之下说出来啊。他压下所想,热情道:“公子随我来。”走到一排书架旁,老闆蹲下打开放在最底格的箱子,拿了几本出来。 老闆又迟疑道:“只是最后一本《金瓶梅》被那边那位公子买下了,要不公子你问问他可愿割爱?” 陆京毓回头看向老闆指的方向,看到一位背对着他的公子正在书架旁挑书,对方穿了一身黑衣,头髮用一根发绳随意系住。初次见面便要提出这样的请求,陆京毓心想算了,伸手接过老闆手里的书,只道:“不必。” 应逸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便回了头,只见一人背对着他在拿老闆手里的书,很显然是为了掩饰刚才偷偷看他被发现的心虚。那人穿了一身仪云派的衣服,或许可以帮自己找找人。 “没想到堂堂仪云派弟子竟然一次买了这么多——,如果你诚心想要的话我可以把我的这本送你,不过你得帮我个忙。”应逸提了个小小的要求,就等对方顺坡下驴,然后你情我愿,皆大欢喜。 陆京毓却觉得对方在开口讽刺自己买这种书,说到底不还是怪严霄一次拿了太多,他才不得不把那些全烧了,不得不自己来亲自补齐。结果现在还要被一个陌生人提要求,欠人情着实令人厌烦,何况他最讨厌这些莫名其妙没完没了的人情。 陆京毓装好书递了钱,转身就走。应逸连忙追到门口,只来得及看到那人侧脸,陆京毓却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走得飞快。 第5页 应逸打算追上去,但想到他要说的无非“交易”、“你情我愿”、“《金瓶梅》”、“不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这些,竟然莫名让人浮想联翩,还是在闹市里,想想还是算了。 陆京毓在那一瞥间还以为看到严霄,想到严霄,他饭都没顾得上吃就飞回仪云派,打算看看徒弟是不是又熘出去。他一进院子,发现严霄还在老老实实跪着,顿时气消,上前慈爱地摸摸严霄的头:“起来吧,今天天气好,你出去逛逛。“ 严霄起了身,千恩万谢,直到陆京毓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赶紧走,他忙不迭走了。 第3章 话本 严霄又到了山崖,他解开机关飞进井,发现里边那个人身上添了新伤,凑过去想看看伤势。 方京岳见这个讨厌的小子又来了,想过去打他。 “你你你冷静一点!”严霄后退一步,见他还不死心欲过来,无奈之下咬着牙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方京岳缓过神来:“你真的不知道你自己身世?” 严霄心想这人卖关子真让人讨厌,跳上剑说了句“故弄玄虚”就出了井。他走到树林,发现山崖边上站着一个黑衣男子,衣袂飘扬,背影孤高又落寞。 严霄看着黑衣男子,突然有个不好的念头——这人该不会是要寻死吧? 他急忙阻止道:“不可!” 严霄很久之前听说仪云派有个禁地,经过他推测这儿就是所谓的“禁地”,除了机关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居然还有外人能过来,可能只是仪云弟子不知道,否则地上的草都得被他们踏平。 应逸今天来这里祭拜自己的姐姐和姐夫,这次他没有马上走而是在崖边站着,不想身后有个人不仅盯着他,还以为他要跳崖。他转过身就打算看看对方到底是谁—— 两人皆是一惊,他们大概有六成相似,只是严霄看着是英气明朗而活泼的,应逸看上去则带了两分邪气,不过他笑起来露出的一对虎牙倒是跟严霄别无二致。 应逸大喜,因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流落在外多年的外甥,但对方明显防备的眼神却明摆着告诉他,自己外甥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舅舅,更不用说身世。 他一开始觉得严霄肯定是在仪云派被养大的,就时不时混进仪云派试图找人,数次无功而返之后他就去了各地游歷,最后还是不死心就又到了这边,没想到今天就找到了。 应逸不顾严霄防备的眼神,强行摸摸他的头,自言自语道:“我一直以为你死了……倒是长得越来越像我了。” 严霄扒拉开应逸的手:“你怎么占我便宜呢?你不是我们派的吧,来禁地做什么?怎么找到这的?” 应逸作恍然大悟状:“原来这儿是你们派的禁地啊!” 严霄一时语塞:“你这人怎么……” “这你不用管,既然能在禁地结识说明我们有缘。”应逸毫不在意,将一枚哨子塞进严霄手里,“你以后如果有事找我的话就吹这个哨子。” 末了又补了一句:“你大可放心,我不会主动来寻你。” 严霄接过哨子,问道:“那你能给我带东西过来吗?”他心里还是惦记着话本,见对方一口答应下来,他非常高兴,道了别便回去了。 陆京毓赶走严霄之后就坐在院子里喝酒,原本打算小酌,最近事情太多,桩桩件件混在一起。 他想起两位故人,想起自己的徒弟,又想起徒弟跟他置气,一时收不住情绪越喝越多,估摸着严霄快回来了,拿了酒罈就准备进屋继续喝。 陆京毓酒量并不好,体现在他喝多了之后腿软走不动路,只剩胳膊还有点力气。他拿着酒罈跌跌撞撞走到门前,把酒罈往地上一搁就想回自己床上。 他脚下一绊,趴在桌上,桌上一套茶具禁不住这么一推,落地摔得四分五裂。他感觉自己靠着的这个地方又冷又硌,就离开继续寻找他的床。 严霄进了院子,发现陆京毓在地上爬来爬去,口中念念有词“我的床呢”,简直让他大开眼界,忍不住站在原地看戏。 他看到陆京毓围着桌子爬了一圈,马上手就要碰到地上的碎瓷片,连忙跑过去把人扶起来。 陆京毓迷迷煳煳间看到有人来了,他艰难睁大眼睛,竟是两位故人交叠出现在眼前,一会是师兄一会是阿翎,心里一阵难过。 严霄看着陆京毓盯着他,一边盯一边说话,语气竟是十分沉痛。“师兄,阿翎……有没有怪我……当、当时、断……” 断?断什么?严霄凑近想再听听,可惜没有了下文——陆京毓睡着了。他把人搀到床上盖好被子,扯过屏风挡住床然后开门通风,再把地上的碎片打扫干净,等屋子里的酒味散了之后才收拾好剩下的东西离开。 陆京毓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他刚打开门严霄就来问安,“师父,昨天你晚上练鞭子的时候不小心把茶具打碎了,我已经收拾好了。” 果然陆京毓很满意,还特地下厨做饭给他吃。吃过早饭,严霄去门派里採购的弟子那里又领了一套茶具回来。 这天天气晴好,严霄回来之后躺在石凳上开始看话本。他正在看的这本是披着《道德经》外皮的志怪小说,十分引人入胜,书本刚好遮住阳光,在他脸上投射出一片长方形的阴影。 第6页 突然有一片更大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笼罩在严霄头上,一直投射到他心里,因为陆京毓又发现他在看话本了。 严霄想起陆京毓没说完的那个“断”字,都说酒后吐真言,自己师父那么反感爱情话本,会不会因为他是个断袖,只是一直都不敢面对,只能借酒浇愁。他灵机一动,当即决定借花献佛,把周围放着的话本都抓过来,写着“不感兴趣”的放在最上边,讨好地对陆京毓说:“师父,这是我特地搜集来送给你的,你不要烧,我好不容易才弄来的,刚看了一本。” 陆京毓看到严霄脸上的惊慌,知道他又看起话本,本来想把那天晚上没抽的鞭子补上。但打开最上边的那本,发现扉页赫然写着自己师兄的名字和批註,想必是师兄的遗物,神色柔和下来。 “那我没收了。”他说。 严霄看陆京毓的神色如冰雪消融般一下缓和,还隐约在压抑某种情绪,心想师父果然——嗯——,看来自己的猜测还是正确的。 陆京毓回了自己的屋子,翻开最上边那本,然后他就知道为什么师兄会在扉页上写着“不感兴趣”——里边图文并茂,全都是龙阳之事。 他又想起刚才严霄看到他神色柔和下来之后的反应,可能在严霄心中自己已经成了对那事的狂热爱好者,想必严霄也一定以为自己是看到了内容才缓和下来的。 陆京毓接下来一段日子一直在观察严霄,见没有什么异样便不了了之。对严霄来说最近可以说是风平浪静,陆京毓也没怀疑到他头上,看来那本子的作用真是神奇。 这天严霄御剑到东边镇上逛市集。囊中羞涩,他意兴阑珊,在镇上随便走走就打道回府。途中路过禁地,就在他离禁地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不巧下起了雨,雨势却越来越大,浇得他脑袋有点发蒙。 严霄赶紧飞到禁地的树林里避雨。此刻电闪雷鸣,他在树下躲来躲去生怕一不小心被雷噼了。他看向那口井,发现下雨的时候井居然是开着的。 严霄同情心大起,里边被关着的那个人被雨这么一浇不就生病了么?等雨小了点他立刻飞进去想看看情况,果然发现那个人身上又添了新伤,这次倒是认命地垂下了头,不像以前一样简直要骂翻他。 陆京毓有个习惯,每次下雨的时候他都要去禁地一趟,戴着手套撑着伞怒抽方京岳,抽完再把人餵了药放回去保证对方死不了。严霄到禁地之前,他刚好抽完这次的份例回了住处。 “你能告诉我怎么回事吗?为什么你被关在这里?”严霄问道。 方京岳嘲讽道:“你装什么无知?这几次是故意来看我受折磨,心里很痛快吧?你这装出来的悲天悯人的样子跟你爹真是一模一样。” 严霄一听有人骂他爹,怒斥道:“我爹当了一辈子老实本分的农民,你凭什么污衊他?” 方京岳大笑起来,说:“你连自己的爹是谁都不知道,不会真以为你就是个农民的孩子吧?那根本不是你亲爹!” “你这人有病是不是?骂我就算了,还要连着我爹一起骂,活该被关在这一辈子!” 不过严霄想起来,他小时候不止一次被别的小孩说过是捡来的,当时他只是气极,现在一想自己确实跟爹娘半点相似之处也无,倒是真的像是被收养的。 他想到前一阵在禁地认识的,那位跟他六分相似的人,对方还说“你长得越来越像我”,这人不会就是他亲爹吧? 严霄掏出来哨子,吹了几下之后跑到山崖边一屁股坐下想心事。 没过多久应逸就到了,坐在他身边用胳膊肘捅捅他:“今天终于想起我了?” 严霄双手抱膝,头埋得很低,声音很闷:“能不能告诉我我娘的事情。” 应逸“哟”了一声,似是很惊讶:“仪云那些人终于肯提起你娘了?”他伸手摸摸严霄的头,感慨道:“是我对不起你娘,没保护好你,让你流落在外这么多年……正好,过一阵你跟我回去吧。” 严霄又一把打开摸他头的手:“有你这么当爹的吗?不闻不问这么多年也不找我,突然有一天冒出来了就要带我回去?” 应逸无奈极了,问道:“门派里没有人跟你说你爹的事?我怎么可能是你爹,我叫应逸,是你舅舅啊傻孩子。” “啊?”严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应逸解释道:”我和你娘不是人类……是妖,我们住在妖界的重岚山。你跟我来,去拜祭你的父母。“ 严霄跟着应逸走到树林深处,看见一座墓碑。他在他们墓前跪了小半个下午,直到感觉衣裤皆被雨水浸湿才起身回去。 那天陆京毓御剑飞到那座山崖上,原是为了祭奠他的两位故人。林中一块地上立了一座墓碑,这里有两人长眠于此,一位是他的同门师兄严京乔,另一位是他师兄的妻子应翎,也是他的朋友。他跪在他们的墓前,当年他们曾是至交,如今却天人两隔。 而陆京毓今天又想喝酒,房门没关,他刚要拿起酒杯就被来问安的严霄抓了个现行,两人面面相觑。 陆京毓假意邀请道:“虽说饮酒误事,但陪为师小酌几杯也无妨,霄儿你怎么看?”他以为,按照严霄的性子此刻一定会推辞再推辞。 第7页 严霄还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无法自拔,正好喝点酒排遣一下,他答道:“好啊。” 陆京毓脸色有点不好,因为严霄的回答并没有按照他的设想,只得说:“那过来吧。” 严霄走过去坐下就开始倒酒,倒完第一杯一饮而尽,又开始倒第二杯。陆京毓看再这么喝下去,他好不容易挖出来的酒都要进了严霄肚子,也不甘示弱的喝了起来,喝得更快更勐。 严霄喝了足足五六杯,突然缓过神想起旁边这个人上次喝多了绕着桌子爬来爬去胡言乱语的事情。他连忙阻止陆京毓,结果为时已晚。 陆京毓踉踉跄跄地走到架子旁边找到自己的鞭子,冲着一侧的空气喊道:“上次不是练鞭子打坏了茶具么,这、这次不会了。好徒儿,我们来操练操练!”说完就用力一抽,一下打碎了那侧的花瓶。 另一边的严霄看了直冒冷汗,如果他再不走的话,下场必定形同此瓶。 严霄从陆京毓背后悄悄绕过去,陆京毓察觉了要追,千钧一髮之际严霄跑到门外,紧紧抵住大门,陆京毓刚好被他关在屋里,不住地撞着,口中嚷着“开门!”。 严霄还没换衣服,这时方觉得裤腿被雨水浸湿之后很难受,难道就要这么待在这里一晚上? 叫仪云派里其他人过来是不可能的,且不说住处偏僻,一旦被别人发现了陆京毓失态的样子,总不能威胁他们别说出去吧?严霄这时突然想起来一个人。 他有舅舅啊! 想到这他掏出哑哨一连吹了好几声,继续抵在门上。 应逸见严霄一天之内找了他两次,不知道有什么事大晚上的还要过去,但也还是及时赶到了严霄在的地方。 严霄愁眉苦脸抵着门,见应逸来了面露惊喜之色:“舅舅你终于来了,你得帮我。我师父他喝多了要跟我来操练鞭子,马上要撞门出来,我一个人应付不了他。” 应逸问严霄:“你这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严霄答道:“我师父名唤陆京毓。他对我还不错,就是说话别扭了点,口是心非。对了舅舅你小心点,我师父好像是……断袖,我怕他一不小心把你给……” “无妨,你退开。”应逸走到门口,让严霄回去。 严霄松了手,门开了,陆京毓直直撞进应逸怀里,手里还不停想把鞭子甩出去。 应逸看到了陆京毓的脸,虽然心里想的是“啧啧啧”,但考虑到自己外甥还在这儿,嘴上说的只是“老实点”。 第4章 连锁反应 应逸对严霄说道:“你回去换身衣服好好洗个澡,我一个人对付他没有问题。”可以和他好好操练操练。 严霄听到这话如获大赦,谢过应逸就跑回了他的屋子。 应逸把陆京毓搬进屋里,腾出一只手准备关门,“啪”的一声一记鞭子就抽到了门上,应逸见状忙夺下鞭子扔到桌旁——力度没控制好,不小心把茶壶扫到了地上。他关好门,把人往床那边搬,最后饶有兴味地盯着那人看。 陆京毓觉得来人有点眼熟,他眯起眼睛:“你,你不是、不是……”,“不是”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来者不善,说着就要推开应逸。 应逸立马说:“不,我是。”,然后恢復了他的本性。 应逸发现陆京毓喝多了之后腿一点劲儿都没有,因此他也就格外放肆地攻城掠地,开疆扩土,最后深入敌后。 陆京毓虽然一喝多就腿软是个扶墙的水平,最多在地上走几步,可他胳膊是好使的,要不然也不能甩起他的鞭子,打完茶具打花瓶,至于嘴,骂个几句也没有什么问题。所以他发挥了他的特长,未使自己完全处于被动。 应逸在嘴唇被咬、后背被摧残甚至脖子被掐了几次之后,终于忍无可忍。他觉得陆京毓这人明天早上起来指不定气急败坏成什么样,还不如趁现在好好沉浸在这千金一刻之中。 应逸随手把发绳扯下来准备控制住陆京毓的手,没想到陆京毓毫不留情地开始扯他的头髮,拽得他生疼。 应逸不得不按住陆京毓的手,暂时鸣金收兵,趁陆京毓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他翻过去,让他真正的束手无策,然后来一场奇袭。 陆京毓显然不想就范,他咬牙切齿开始骂人,尽是“无耻”、“畜生”、“下流”一类词语。应逸看他这样,再想到严霄刚才愁眉苦脸抵着门的样子,可见他平时欺压自己外甥欺压得有多过分,想必是平时横行霸道无法无天惯了,命里就缺自己这样的克星来治一治。 应逸深谙敌驻我扰一道,陆京毓一骂,他就开始扰个没完,没想到对方依然骂个不停,他决定换个策略。 他瞥到旁边有个翻开的本子,里边写满了龙阳之事,还附带配图,看来这人果然是个资深爱好者,而且酷爱纸上谈兵,这点他们两人倒是一致。 对于资深爱好者就得用点特别的法子。应逸缓了下来,打算说点话助助兴,什么“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你不也很享受么?”、“平时装出一副高冷样子,私下都快把□□翻烂了,求知慾就这么旺盛?”、“刚才还扑到我怀里勾引我,现在就骂,跟谁学的欲擒故纵,嗯?” 第8页 这招管用得很,陆京毓停下了骂骂咧咧,破罐破摔状:“你他妈的要弄就快点,别那么多废话!” 应逸又做出一副很气人的恍然大悟的样子,问道:”刚才那么野,现在嫌我废话多,是想让我继续像刚才那样弄对吧?“ 陆京毓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感觉中了对方的圈套。 很快,他就没有时间思考这个了。他发现自己连话都说不了了——只要一开口,那声音必然带了点喘,然后那个疯子就更疯了。 陆京毓觉得如果自己再说话的话,那后果他可能承受不了,所以打算装作酒劲再上一层之后真的喝到双眼放空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让那疯子放弃对他的驯服。 应逸也不是傻子,不过他以为陆京毓是被自己弄到神志不清的,方才他还听说陆京毓是个别扭的人,这么别扭的人如果肯说实话,那实话必定十分悦耳,令人如居云端,飘飘欲仙。 应逸认为只差一点就能让对方说出他想听的实话,于是他就非常坚决地追求那个“一点”。当然,他最后成功了。 第二天早上,陆京毓迷迷煳煳间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 他没有急着睁开眼睛,而是在想对策,最后发现自己没有趁手的傢伙,只有一双手,就打算伸手打人。 想好了他睁开眼睛准备动手,却发现自己的手立刻被握住。 应逸先醒了,他一直在看着陆京毓,打算等陆京毓醒来就立马握住那双兇狠的爪子。果然不出他所料,陆京毓刚睁开眼睛就想动手。 应逸看向陆京毓,笑得眉眼弯弯:“你醒啦?” 陆京毓想起来这人是谁了——就是买走了最后一本《金瓶梅》还出言讽刺他的那位!他狠狠地瞪向应逸。 应逸凑过来说:“你想起来我是谁啦?我叫应逸,早知道当初就把书送你了。不过无妨,以后我们可以躺在被窝里一起看。”说罢,他羞涩一笑,露出一对虎牙。 “无耻!”陆京毓痛骂道。 “我无耻吗?你说要操练鞭子我陪你练了,那画满龙阳之事的本子我也陪你身体力行了,反过来说我无耻,我好伤心啊。”应逸松了手去楼陆京毓,直往他肩膀上蹭。 陆京毓一把推开应逸下床,随便披上件衣服,也不管那是谁的。 他抓起鞭子就沖床上抽,结果连人带鞭都被应逸拉回床上,衣服也被扔到了椅背。 应逸凑到陆京毓耳边说:“说正经的,我也会使鞭子,改日我们一起操练好不好?”他加了几个重音在里边,本来正经的话也变了意思。 陆京毓也不说话,就不停想挣脱,一个劲用愤恨的眼神盯着应逸的眼睛。 应逸抓着陆京毓的手,把手放在自己心口之后开始哄人:“你是不是因为没人关心脾气才这么差的,没关系我可以关心你关爱你,有什么脾气沖我发。” “你他妈的才脾气差!”陆京毓用力想抽回手,结果手被握得很紧,死活动不了。 应逸看到陆京毓这个反应,心中感慨道这人果然别扭,就像一只受伤炸毛的猫一样,一副被戳穿了还要死撑的样子真是有趣极了。 应逸又道:“以后不准欺压你徒弟,你看你都把我外甥欺负成什么样了。你要是再欺负他我就带他回重岚山。”他復又补充一句,“顺便把你也带回去。” 孽缘,孽缘啊。陆京毓突然想起前一阵街上拉住他的老先生,那老先生说什么来着? “道长,你恐将妖气缠身啊……”这句话当时他没当回事,结果昨天晚上的事证明他真的被妖气给缠了身。 陆京毓冷着一张脸问应逸:“昨天你怎么来的?” 应逸见他似是要怀疑到严霄头上,便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你昨天喝多了拿着鞭子追着要抽小霄,他手足无措就找了我来照顾你,接下来的事都是我自愿的,你莫要怪他。” 陆京毓破口大骂:“那你他妈的就是这么照顾我?” 应逸再次凑到陆京毓耳边:“不然呢?看着你打小霄或者我?而且你不是还挺喜欢的吗,后来还让我再放肆一点,我自然从善如流。” 说完应逸就松开陆京毓下床,把搭在椅背上的衣服一件件穿上。昨天晚上他见陆京毓房里很是干净整洁,在事后就顺便把被弄乱的东西整理一番,又洗了澡,最后把陆京毓的衣服叠好,他自己的倒是随便搭在椅背上。 应逸从脖子上摘下一个金色的哨子塞进陆京毓手里,说道:“这是联络我的信物,想我了就用,我随叫随到。”他不顾对方此刻的表情像是要杀人,强行亲了一下他的脸。 走之前,应逸还顺手从叠好的一摞衣服上拿走最上边的陆京毓的发冠,因为他那条绳子已经报废了。绑好头髮,他就出了门。 第5章 上路 应逸出了门,严霄这时已经收拾完备打算前来问安。 应逸拦住严霄道:“小霄等一等,你师父还在睡觉,一会你再来问安吧。”他看到严霄脖子上戴着的金色项圈,见这是一件能掩盖妖气的东西,便问:“这是你师父给你的?” 严霄答道:“是。” “那你把你这个给我,我把我的玉给你。”应逸从脖子上摘下一块玉递过去。 第9页 严霄不知道应逸搞的什么名堂,但也乖乖摘下了项圈递给他,只见应逸十分愉悦,戴上项圈之后美滋滋地走了。 严霄没直接回去等着,而是坐在了陆京毓房门口,坐了一会他感觉有点困,悄咪咪打起了瞌睡。 陆京毓看到应逸走了,立马把哨子扔了出去,然后下一秒那哨子又飞回到他手里。 “妖术!”他愤愤地想,把哨子摔在床上,这次哨子乖乖躺在上边没逃回他的手掌心。 应逸在哨子上做了点手脚——这个哨子就是用来摔的,只要一摔他就能感觉到,而且还扔不掉,最适合陆京毓不过了。 当陆京毓想起了他,自然就会想起他们的过往,进而忍不住摔了哨子泄愤。 所以出门没多久,应逸就感知到了来自陆京毓的召唤,不禁为自己的计划通而暗自高兴起来。 陆京毓摔完东西之后,一阵突如其来的困意席捲了他,就睡了个回笼觉。洗漱更衣完毕已是上午,再过一会儿就该吃午饭了。 他打开门,发现严霄正坐在门口打瞌睡。 严霄听到门开了的声音,连忙起来问安:“师父,昨天晚上你想练鞭子,我找了舅舅来陪你练,你们昨天晚上练得还满意吗?”话里话外依旧只字不提喝酒的事,给陆京毓留足了面子。 陆京毓极力想忘记的事情突然被严霄提起,表情一瞬间有点不好。 这叫什么?这叫引狼入室!徒弟给自己引来只狼,不光入了自己的室,还…… 想想严霄认识这个舅舅统共也没多久,说不定连人品什么样都不了解,不能贸然迁怒到他身上。所以就只能让徒弟小心点,免得被这个心术不正满脑子下流事的舅舅带坏。 相比之下,他甚至能接受严霄看《金瓶梅》了。 陆京毓答道:“还好。不过以后你别什么都听你舅舅的,免得他把你带坏了。” 严霄不明就里,陆京毓也没多解释,解释的话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还是别让他知道比较好,就挥挥手让他去做饭。 吃过饭,陆京毓在院子里练他的鞭子,那哨子着实令他厌烦,他想了个好法子——把哨子缠在鞭子上,然后用力甩鞭,藉此消气。 严霄在屋子里看剑诀,听到外边鞭子足足响了五十二下才停,心想舅舅果然是个高手,成功激起了师父的斗志,这大概就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吧。 应逸回了重岚山,仍然能感受到陆京毓要溢出的怒气,比如第一天陆京毓摔了哨子五十二次,第二天摔了哨子四十三次,第三天摔了哨子三十七次,第二天和第三天更是一大早就开始摔了。 他做好了下次见面要打一架的准备,可是第四天都一上午了陆京毓还没摔哨子,严霄倒是找了自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应逸派了只鹰去送信,问问怎么回事。 严霄发现天上飞来只鹰,那只鹰在他头上盘旋了几圈,丢下一个小竹筒。他打开一看,是应逸寄来的,问他找他什么事。 严霄回了信,说陆京毓要带他出去游歷。 陆京毓是觉得对于这种最后勉强算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总沉浸在愤怒之中无法自拔也不太好,在这待着又总是不小心想起,不如换个地方逛逛散散心,顺便带着严霄一起走。不顾严霄“徒儿学艺未精”的反对,陆京毓硬是把他赶出去游歷,称自己是陪他一起去的。 严霄伸出手,鹰落在他的小臂上,他把放了回信的竹筒绑在鹰爪上吹了个口哨,鹰就拍拍翅膀飞走了。 应逸收到信,立刻收拾了东西赶过来。 他头一次在正常的情况下见到正常的陆京毓——第一次是在书铺里见到来买《金瓶梅》的陆京毓,第二次是在门口见到喝多了的陆京毓。如果算上更早的一次……不对,那倒不算是“见到”。 这人穿的还是那身仪云的衣服,俊逸出尘,前提是不能见到应逸。 果然,陆京毓见到这位不速之客,脸色再次有点不好:“你来干什么?” 应逸一脸理所应当:“我外甥出门游歷,我这个当舅舅的当然要陪着了。”他看到陆京毓手里拿的东西,一副瞭然的样子,“你也去?那我们正好一起。” “我可没说要跟你一起。”陆京毓压根不想带他。 “我外甥自己要出去又不是你出去,你不问问他的意见?好霸道哦。”应逸转头就问向严霄,“小霄,带不带我一起去?” 严霄望向陆京毓,郑重道:“师父,舅舅是我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 陆京毓明白自己又是被亲口说的话摆了一道,不禁有点烦躁,无奈道:“行了,既然是你去游歷,此行带着他也无妨。” 他经过应逸身边,压低声音说:“你给我注意点分寸。”应逸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答道:“上次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应逸见陆京毓还盯着自己看,明显是发现自己戴着那天从他那儿顺走的发冠。应逸改了改那发冠,把头髮束成高马尾,他无声说了三个字,陆京毓看懂了那句话,口型正是“好看吗?” 好看个屁!你他妈的还想有以后?陆京毓一甩袖子,进屋拿东西去了。 下午他们三人便离开了仪云,向北而行,最后决定在附近的村子里住上几晚。 第10页 此村名为庐安,因附近有座庐安山而得名。庐安山风景秀丽,一年四季都有人前来游玩。且庐安山山势绵延,走马观花看了总觉不够尽兴,尽数游览则要几天时间。 村民见外地前来游玩的人多了,便盖起了屋子提供给这些游客,靠收租来赚些钱,久而久之小小的村子也变得繁荣起来。 时值八月,来庐安山游览的人不少,村里很是热闹。若是能租上一间屋子,不仅可以休息得好,还能在集市上买了菜回去开伙做饭吃,体验一番农家乐趣。 傍晚,三人走进庐安村,陆京毓听到周围农民的叫卖,发现他们卖的东西价钱与汇安镇上的接近,并没有因为游人多了就哄抬价格高价卖出。 这些蔬菜卖相也很好,看上去新鲜又水灵,倒是可以买来吃。陆京毓刚想掏钱买,就被应逸抢了先。 “来三根黄瓜。”应逸递了钱,小贩接过去,从摊子上拿了三根黄瓜,从旁边的水桶里舀了水出来沖洗干净,又递给他们。 严霄拿了一根便啃,问陆京毓:“师父你不吃?脆的很,比仪云里採购回来的还好吃。”也不知那些採购弟子平日里收了多少回扣。 应逸附和道:“就是,在仪云待着有什么意思?黄瓜都吃不到新鲜的,小霄你还不如跟我回去,我们那儿可是有很多好东西。”说完就开始啃黄瓜吃。 陆京毓见应逸说着说着就想拐自己徒弟回去,便转移话题:“我们不如先找住的地方。”这样他就可以吃东西了,他可不像那对舅甥一样毫无顾忌,在街上就随便吃。 他们向小贩打听情况,小贩答道:“现在正是好时节,来的游人太多,能租的屋子早都租出去了,甚至都从初一排到十五啦!三位不妨去村里的三间客栈碰碰运气,兴许有空房。” 听了这番话,他们觉得赶紧找地方住才是正事,严霄问道:“请问这三家客栈都在哪里?” 小贩给他们指了位置,陆京毓说:“我们分头去问,问了一家没空房的话就到另外两家碰头。” 应逸向小贩道了谢,便绕去另一边去找客栈。 陆京毓往前走,他闻到一阵豆腐的香味,比刚才在摊子上闻到的明显了一丝。他看向了香味传来的地方,发现是一个农妇在卖豆腐。 第6章 豆腐西施(一) 那农妇穿了一身普通的粗布衣裳,头髮用头巾拢住,身形瘦削想是因为不住的操劳。她虽然做寻常农妇打扮,细看容貌却是清秀,只是因为操劳看着憔悴了不少。 这豆腐的香气十分吸引人,一定非常好吃。陆京毓走远了还在惦记着那豆腐,想着找到住处就折回来买上一块吃,这次他一定要说是自己想吃,不被那两个人给抢走。 仪云的东西相比之下也太难吃了,而他自己连挖几坛酒都费劲,不如回去之后就让严霄开块地种菜吃。 想着,陆京毓就到了客栈。他问掌柜:“掌柜的,请问你这儿还有空房吗?” 掌柜答道:“这位公子,我们这也没有空房,要不您到另外两家看看?” “好,谢谢。”陆京毓出了门就要去找严霄,结果在门口就碰到了他,两人一同去找应逸。 到了另一家客栈,应逸正在跟掌柜说着什么。 看到来了人,掌柜看向陆京毓和严霄:“两位客官不好意思,最后一间房刚被我旁边这位公子定下来。” 应逸回过头看到了陆京毓和严霄,对掌柜说:“这两位跟我是一起的,给我们加两张床就好。” “好嘞,客官您里边请!”小二带着应逸上了楼。 应逸到了楼上放好了东西等小二把床搬过来,这时小二搬了床过来,犹豫道:“公子,我们这就剩一张大点的床了,已经为您搬了来。” 没想到应逸倒是很高兴,对小二说:“你们这儿这几天,一直都只有这一张多出来的床是吧?” 小二摸爬滚打这些年,人也学精了,当即明白了应逸的意思:“是,您也知道最近人多……” “好,我知道了。”应逸塞给小二一点银子,“这些给你,剩下的就当这顿的饭钱,一会儿给掌柜送过去,理由嘛……你也知道的。”他露出一个“你懂”的表情。 小二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伙子,忙道:“客官您放心,保证让您满意。”说罢拍了拍胸脯表示他已经领会到了。 应逸便让小二跟他一起出去,关门下楼。 一到楼下小二凑过去对掌柜说了几句话,忙对等着的两人道歉:“两位客官,我们这只有一张多出来的床。“ 掌柜说道:“抱歉啊三位客官,一会儿你们的饭我请了,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三位笑纳。” 陆京毓说了声“好”,便在一张桌旁坐下。他还惦记着刚才卖的豆腐,问小二:“我看刚才集市上的豆腐还不错,你们这儿有吗?” 小二说:“您说的是贺家嫂子的豆腐摊吧?她一年前才从别的村子搬过来,做的豆腐可是我们村子里最好吃的,我们这当然也有。您要来一份?” 陆京毓想了想,答道:“来两份吧。” 应逸“啧”了一声,眼神上下打量着陆京毓:“没想到你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比我还能吃。”明明一看就是自己想吃,还不直说,估计一会又要说是因为徒弟太能吃才多点的。 第11页 严霄连忙出来打圆场:“舅舅,是我想吃的,我还在长身体所以吃得就多了点。”他暗自腹诽,也不知道是谁在仪云那么能吃,一顿能吃两人份的饭。他做了三人份的还被说浪费,搞得他不得不半夜起来啃馒头。 但有什么办法呢?那毕竟是他师父,久而久之他就习惯了。直到他又多出来一个舅舅,他还特意提点过舅舅这点,希望舅舅能早日戳破他师父的画皮。 “还舅舅呢,你也就仗着是他舅舅,连他的习惯都不了解。”陆京毓凉飕飕地说,开始啃黄瓜。 严霄见小二在一边,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便喊他过去继续点菜,特地把陆京毓爱吃的菜点了两份出来,只称是自己爱吃。点了几道之后,他问应逸:“舅舅你想吃什么?” 应逸看向小二,目光中带了点“刚才给的钱够吗”的徵询,小二用眼神表示“够了”,他才放心地跟严霄说:“我爱吃鸡,吃得多,来两只。” 说罢得意地看向陆京毓,眼神仿佛在说我敢正大光明说我吃得多可你不敢。陆京毓只当没看见,拍拍严霄的手背,严霄明白他想说的是“委屈你了”。 严霄是很委屈,他已经无数次在陆京毓的明示暗示之下背各种无伤大雅大节无亏又莫名憋屈的黑锅了。 他们点完了菜,小二跑去后厨,过了一会出来给他们倒茶。 掌柜问小二:“豆腐还有多少?”小二答道:“还有好几块呢。”说完接着跟三人说起卖豆腐的贺嫂子的事情:“贺嫂子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忙活,做的豆腐又好吃,还有人叫她一句‘豆腐西施’。”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老妇人,门外一个老农挑着扁担等着,掌柜忙道:“周婶您慢点,这是菜钱”。 严霄问:“她天不亮就起来,那她的丈夫呢,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小二说:“唉,贺嫂子也是命苦啊……” 那老妇人开了口,嘆道:“贺家媳妇真是命苦啊,嫁了个傻男人,生了个儿子也是傻的,她一个女人又要照顾丈夫又要照顾儿子,一个人养家,这一辈子可怎么办啊。”三人还要问什么,却见她在掌柜搀扶下慢悠悠走出了门,和那老农一起回去了。 过了一会小二上齐了菜,陆京毓问有没有酒,在应逸眼神暗示下小二只说没有。 陆京毓其实已多年没饮过酒了,前一阵挖出酒罈之后才重新拾起他的酒杯,想着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应该也有所进步。 听小二说没有酒,严霄松了口气。还好没有酒,要是有酒的话,陆京毓不光会打扰到其他人休息,还会把客栈拆了,到时候大家就看他一个人绕着桌子爬来爬去……还是算了。 这两只烤鸡色泽诱人,香气扑鼻。应逸慢条斯理吃完了一只鸡,又要吃另一只,他早就感觉到了陆京毓似有若无的视线,明白对方肯定不是因为喜欢他才看他,而是另有所图,就把两只鸡腿掰下来分别递到陆京毓和严霄的碗里,“来尝尝?” 见陆京毓又要别扭一番,应逸作势要把鸡腿抢回来:“你不吃拉倒。” “虚情假意。”“谢谢舅舅。”两人同时说了话,应逸一脸痛心疾首地看向陆京毓道:“你看你还不如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是不是小时候连好东西都没吃过啊,仪云怎么对你们的? 这句话不偏不倚正戳中陆京毓痛处,他重重的“哼”了一声,低头继续吃鸡。 这个人太别扭,应逸不知道他是真生气了还是口是心非,只得开始哄人:“要不你也跟我回去得了,我们那边什么好吃的都有。“ 陆京毓看了一眼那只鸡,说:“你要是再啰嗦,我就把它都吃了。” 应逸看他这次倒像是说了真话,于是多余的话也不说了,默默吃东西。严霄看他们两个这样,心想完了,师父这样子连舅舅都治不了他,就只能三个人继续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 三人吃完饭在村里随便走了走,决定第二天再进庐安山里逛逛,就回了客栈准备洗漱之后早早睡觉。 床有两张,原先房间里的那张不太长,只够个子矮一点的严霄睡,于是他十分体贴地坐在了小床上,对应逸和陆京毓说:“这张床师父和舅舅睡着有点短,我睡在这吧,望二位能体谅霄儿的一片孝心。”说完这番话,他自己也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应逸当然是一点意见都没有,陆京毓看徒弟言辞恳切,想想睡短床也不是很舒服,便答应了。虽然应逸有前科,但也不会在自己外甥面前放肆,陆京毓放下心来。 严霄有件事没告诉应逸,那就是陆京毓睡觉的时候不太老实,喜欢抢被子。他小时候怕黑,有次硬要跑过去跟陆京毓一起睡,结果一整晚他都没有被盖。他想,既然上次师父喝醉了就是舅舅照顾的,那舅舅应该也清楚了,不用他多说。 房间内只有一个浴桶,三个人只能依次洗澡。陆京毓先去洗了,严霄和应逸在桌前坐着闲聊。 严霄问道:“舅舅,既然……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族类……“ “哦,鹰啊。”应逸眼神很好,一下就能看到屏风那里有个小缝,透过那条缝还能看到他心心念念很多年的陆京毓。 第12页 “那你们都姓应吗?”严霄又问。 “傻孩子,那你觉得外边人们都是同姓的吗?”应逸抬手敲了敲自己外甥的脑门。 这时陆京毓换好衣服出来就要去把桶里的水倒掉,应逸想去帮忙还被瞪了一眼。 见陆京毓出去了,严霄忙问:“舅舅,你跟我师父打起来的话谁比较厉害一点?” 应逸笑了笑,反问:“你说呢?” 还没等严霄回答,陆京毓就回来了,他直觉是舅舅比较厉害,但也不能当着自己师父的面明说。 三人洗漱完毕便准备熄灯睡觉,奈何旁边房间一直有小孩在哭,陆京毓和严霄用了点小法术暂时封住了听觉,顺便也给应逸施了法术。 这个法术对人还挺好用,但是对妖就差了点,比如应逸还是能隐约听到一些声音。 熄了灯之后应逸才发现陆京毓睡觉不老实的事实——这次他没搂着对方一起睡,结果被子全被抢走了。趁陆京毓还在迷煳着,应逸不顾对方反抗强行搂住他,“老实点!” 说完应逸才想起来,陆京毓现在压根什么都听不到,索性在他后腰掐了下以示警戒,见他抖了一下之后非常不甘心地安分了下来。 应逸没再说话,笑着亲了亲陆京毓的唇角,慢慢睡着了。 半夜严霄渴了想起来喝水,他默念口诀打了个响指,指尖上出现一团微弱的光芒,近距离照明还是足够的。 他坐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准备把法术解除,就这样静默地坐在黑夜之中,沉思中的自己别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而当严霄瞧了一眼另外一张床,他吓了一跳。 师父居然和舅舅面对面搂在一起睡觉! 师父居然没有抢被子! 舅舅居然还枕着师父的胳膊! 师父的手居然还摸着舅舅的脸! 一连串惊吓让严霄措手不及,他突然想起来一个可怕的事实——舅舅那天晚上会不会被师父给……所以才……而且舅舅现在看起来非常被动……他冷汗直冒,赶紧解除法术钻进被窝里对着那张床发呆。 直到他发现应逸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盯着他看。 作者有话要说: 快开学了,下一章就是隔日发了,我要用爱发电! 第7章 豆腐西施(二) 应逸醒了过来,那法术的效果有限,睡着睡着禁制解除了,他又恢復了正常的听觉。 就在恢復了听觉之后他听到了一些声音,一开始是女人短促的尖叫声,后来出现了男人惊恐的喊声,随后是人跑动的声音和狗的叫声。 他睁开了眼睛,见严霄醒着,就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严霄会了意解除了法术凑过去,听到应逸说:“点上灯,把你师父叫起来。” 他照做了,但是心里十分内疚,觉得是自己害得舅舅被师父给……,打算过一阵跟舅舅道歉,现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是没时间的。 陆京毓醒来,就发现自己搂着应逸睡了大半夜,所以一解除法术他立马抽回胳膊,质问道:“是不是你干的?” 应逸指了指自己的脸:“看看你干的好事,是我弄的话会让你把手放我脸上一整晚?” 陆京毓看应逸脸上被压得红了一块,也就默认了是自己晚上作恶,转移话题道:“发生了什么事?” 应逸道:“我刚才听到有人的惨叫声,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去看看。” 严霄问道:”可是这个点客栈大门早就关了……“ “那就从窗户出去。”应逸和陆京毓异口同声道,立马起身穿起了衣服。 他们打开窗子钻了出去,应逸说:“我听那声音在西北方向,那边有火把和灯笼的光亮,离树林很近,我们绕过去到树林里。“ 到了树林里,他们上了树望向灯笼的方向,发现是一间屋子门口围了数人,那屋子位置偏僻,跟其他村民的屋子离得远了些。 几个人手里都拿着火把或者灯笼,旁边地上躺了个人一动不动,身边是一大滩血,人群中还有女子低声啜泣。这时一人匆匆跑过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那狗杀死了?” 那跑来的人答道:“已经死了。村长,咱们明天就对外说是疯狗咬人,吓得人半夜大喊,那疯狗已经被咱们打死了。” 又一人问道:“那这死了的採花贼……” 村长道:“罢了,翻过来看看他的脸吧。” 听到“採花贼”一词,树上的三人明白过来,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疯狗咬人,而是有人意图犯罪被杀,而村长却想把这件事压下来。严霄想冲出去,被陆京毓和应逸按住不让动,他们继续观察情况。 几个人把尸体翻过来一看,有人大惊:“这不是刘二吗!” 村长道:“你们去一个人告诉刘二的媳妇让她过来,就说在贺家这边,别惊动了别人。”话音刚落,有人便跑了去。 贺家?想到客栈里小二他们说的贺嫂子的事,这贺家的男人和儿子都是傻的,怕惊扰到别人住的偏僻了些也是可能的。 很快,一个妇人跑了过来,她望向一人,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婊子!是不是你勾引我男人不成,和你那傻男人一起杀了他!”饶是极力压低了声音,仍能感觉到其中包含的巨大怨愤和恨意。 第13页 一个女子从人群中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刘嫂子,不是的……我没有勾引他……”她一边说话一边磕头,声音哽咽,硬是被几个妇人一同搀了起来,仍在不断啜泣着。 其中一个妇人似是看不过去,开口驳斥道:“你那男人什么货色谁不知道?就是个爱逛妓院的主儿!村里谁不知道贺家媳妇天天早起做豆腐,大半夜还要照顾那爷俩,哪有空理你那破烂男人!” 三人一听,刚才那女人确是贺嫂子无疑,她真是命苦,辛苦养家还要平白无故遭人污衊,一时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刘嫂子更怒,拿起菜刀就要冲过去砍贺嫂子,被几个妇人和男人一起按住。虽是被制住了,她嘴倒是不停,口中恶狠狠地咒骂道:“她就是个妓院里接客的婊子!还是个被赎出来的!以为从良了就可以当好人了?”,说罢重重啐向贺嫂子的方向,“我呸!” 另一个妇人开了口:“你那败家男人喝酒喝个没完,还成天打你和你家小子,我看死了也活该!”众人纷纷附和。 刘嫂子充耳不闻,只一味恨恨地辱骂着:“你这婊子不守妇道勾引男人,活该嫁了大傻子生小傻子!”她突然想到什么,声音昂扬起来,“我要报官去!让官府把你这婊子抓起来游街!” 这时里屋出来一个小孩子,贺嫂子急忙把那小孩连推带抱塞回了屋,小声吩咐道:“回屋去!不要出来!”又关上了门。 “不可!”村长出言阻止,“官府的人过来势必要查案,我们村里这么多年平安无事,近年来庐安山的人才多了起来,村民生活才有了起色,你们忘了当年多穷了吗?村里出了案子,就会影响到前来的游人!”他看向刘嫂子,道:“你家好不容易盖了新屋,不想租出去赚钱?反正你男人活着也是个败家子,死了钱便都到了你手里,岂不更好?”一席话说完,村长的苍老的声音里透出了满满的算计,让三人皆是一惊。 人命没有贵贱之分,古往今来捨生取义者有之,苟且偷生者有之,可这与金钱和利益并无干系,都是从个人价值的角度来判定的。而那些把人命和金钱赤裸裸挂钩的交易,它们永远都见不得天日,苟活在边缘地带之中。 那刘嫂子立马换了副谄媚的表情,讨好道:“村长,您说的是,可我家男人不能就这么白白丢了一条命……”她又看向贺嫂子,眼睛在火光照射下溢满了贪婪之色,很明显的想要让对方“表示表示”“意思意思”。 村长道:“贺家媳妇,这怎么说人是死在你家这边的,要是不给个交代的话,恐怕……”村长的话虽没说完,可在场的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只静默不语。 明明刚才还在斥责刘嫂子维护贺嫂子的人,也不出声,仿佛在他们眼中默认了这样的规则:平时的事情大家心里有分寸,是根据这件事本身来决定对事的态度的——前提是不能触及大家的共同利益。 而大家的共同利益就是靠庐安山的游人来获取银子,这时大家就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有人试图破坏到这共同利益,那后果可想而知。 那贺嫂子转身进了屋,过了一会儿拿了一团手绢出来递到村长手上,村长打开一看正是银子,刘嫂子忙一把抢过银子,满脸堆笑道:“谢谢村长给我做主了。” 刘嫂子抓着银子就要走,手上故意甩了甩,那包银子的手绢飘落到地上,这时她在手绢上狠狠踩了几脚,復又用脚碾了几下,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众人见刘嫂子没有异议,也各自散了,留下贺嫂子一个人跪坐在地上,不住地用手背抹着眼泪。那小孩从屋里出来,抱着她无声地哭了。 陆京毓心中不忍,但现在不是说话的场合,只得压低声音说道:“我们先回去。” 三人回了客栈,严霄进了屋一屁股坐在桌前,又立马站起。为了不吵到隔壁的人,他放低了声音,情绪却十分激愤:“我现在就去县城里,等衙门开了我就要报官!” “不可。”应逸把他又按回到椅子上。 “为什么!”严霄质问道,”那可是一条人命!“ 应逸道:“小霄,刚才你也看到了,连村长都不想报官,还捏造了事实发散出去,他们摆明了就是要把这件事情压下来。你报官可以,可是官府的人来了,村长他们找不到报官的人,只会怀疑到所有游人身上。你别忘了,他们连同村的一条人命都不会在乎,更何况是影响他们生意的人的性命?“ 严霄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会和捕快一起过来,有什么责难沖我来。” 陆京毓道:“他们可不会认为你是打抱不平,你想想这件事里的受害者是谁?做生意的村民们吗,还是那位死了丈夫的刘嫂子?” “是……是贺嫂子。”严霄答道。 “正是,若你带了捕快来,只会让知情者怀疑到贺嫂子头上。等案子结了,你可以一走了之,贺嫂子呢?你想没想过她今后的日子?”陆京毓又说。 陆京毓并不是不近人情——相反,他非常清楚严霄的性子,明白严霄的善良并不只是体现在嘴上,而是会用行动来证明。可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使这种善良更加容易成为别人手上的一把利刃。 第14页 有的人天生就会借刀杀人,他们嘲讽、挑唆,用各种手段激起善良的人骨血深处的愤慨与冲动,而不是每一个人带着愤慨与冲动时都会冷静分析利弊,难免会有疏漏。他们就用了这些疏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自责的永远不会是他们,是被他们利用的人。 被利用的人一日又一日沉浸在悲伤与痛苦之中,哪怕过了多年那伤口早已癒合,在不经意间看到它的时候也能透过外表清楚地看到里面,那伤口一直蔓延到心里,里边写满了遗憾、自责和不甘。久而久之他们麻木、消极,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做,完全忘了一开始是善良被人利用才导致了那样的局面。 久而久之,卑劣驱逐正义,冷漠驱逐善良。陆京毓想,自己可以守护好严霄的这一份善良。至少,不能让这份善良被人利用,反过来却让贺嫂子举步维艰。 “师父,我仪云弟子没有遇到事情冷眼旁观的道理。”严霄想不通,明明是受害者,贺嫂子只是反抗了而已。 况且她的丈夫是个傻子,她反抗或者丈夫出手,失手是失手了,可前提是那刘二做出有违法律的事。为什么还要反过来赔偿那刘嫂子?贺嫂子她又做错了什么,要让生活的艰辛尽数压在一个妇人身上? 严霄又说:“这件事过后,我们可以把贺家一家三口送到别的镇子上,反正这个利慾薰心的地方也不能待了。” “那你有没有问过那贺嫂子的想法?”陆京毓反问。 “我……”严霄不知如何作答。 陆京毓严肃道:“你没有权利去替别人的生活做主,你只是说‘我们可以’,可你问过她想不想要这份‘可以’了吗?如果她只是想在这里生活,难道你问也不问就要破坏掉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吗?” 应逸道:“是啊小霄,就算她愿意带着丈夫和儿子跟我们去别的镇子,那你想好她的去处了吗,可有规划?还是说你要一不做二不休,到时候再慢慢在周围的镇上找地方?况且庐安山一年四季游人络绎不绝,在这里挣的钱未必会比你想的其他地方少。” 陆京毓补充道:“于那些村民而言,断人财路与害人性命无异,所以村里能一直平静下去是最好的,面对共同利益的时候他们便团结的不得了。别看平日里和谐得很,倘若中间谁扯了大家的后腿,他们的锄头怕不是要一致对向那人了。如果贺嫂子成了他们眼中的那人,你想他们会怎么对她?“ 应逸附和道:“正是。我们虽然明面上管不了,不代表会对这件事不闻不问。我们在这里多住几天,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事情发生。时候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严霄情绪低落,又加上有点困了,此时垂头丧气无精打采,低着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活泼。陆京毓和应逸见他这样,本能地涌起怜爱之情,想安抚安抚。 于是他们伸出手摸摸严霄的头,很不巧地他们的频率如此一致,竟然同时放在了严霄头上。陆京毓像触了电一样立刻缩回了手,还假装毫不在意地甩了甩。 这一系列动作被严霄收在眼底。他本就因为刚才的事情郁郁寡欢,一想到自己师父还这么嫌弃舅舅,他更难过了,嘆了口气就上床睡觉。 这觉也睡得不踏实,他翻来覆去,看天色一点点放亮,却一点都没有一日之计在于晨的新生感和愉悦感。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称唿的问题我想了一下,最后还是用“夫姓+嫂子”的格式命了名。 咳咳,六点发了存稿发现它吐出来好晚_(:3」∠)_ 第8章 豆腐西施(三) 次日早上他们起来,收拾妥当下楼吃饭,在大堂里果然听到了其他游人的议论。 “你们听到什么动静没有?好像是男人的喊声和狗叫声。”一人说道。 “唉,别提了,我那小孩本来就怕狗,何况那狗还叫了那么多声,吓得他后半夜都没睡好。这不,孩他娘还在上边看着他睡觉呢!”另一人又说。 小二忙道:“客官,我听更夫说昨晚有人房门没关严,有疯狗进去把人给咬了。不过您放心,那疯狗已经被我们打死了。” 众人见是这么回事,也就放下心来,只闲聊了几句之后便再也不提这事。 三人知道昨晚其实并非疯狗咬人,那狗只是被拖出来做了替死鬼而已,见众人信了,心想村长手段果然称得上是“雷厉风行”。 这真相本就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这少数人又有共同的利益,自然是同仇敌忾的,并且早就想好了应对方法。 如果一样事情只有几个人知道,这几个人又能严防死守的话,那这件事一辈子也不会有其他知道,除非——被别人听到了。现在这三个“别人”还在思考着要怎么把这件事处理妥当。 这些贫穷过的人,最清楚贫穷对他们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如跗骨之蛆,如刻在骨血里的烙印,所以也会用了力去阻止任何能把他们再次拉回贫穷深渊的人或者事情。 这天下了雨,又到了例行处置的日子,陆京毓打算寄封信到仪云派,让司京衍帮忙好好“照顾”一下方京岳,应逸就派了只鹰把信送到了仪云。 司京衍接到了信,想着过一段时间或许可以跟致一说说他父母的事,便往禁地去了。相比陆京毓,他下手轻了不少,走之前为了体现“好好照顾”——其实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往方京岳脖子上套了张饼,嘱咐对方慢慢吃,在陆京毓不在的日子里对方就由他全程照顾。 第15页 雨中爬山不是那么令人舒服,这天进山的人格外少,大多选择在屋内休息。严霄打开窗子,看着窗外的大树每一片叶子都被雨水沖刷得发亮,风是清新的又带了点凉意,让他因为未睡好而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陆京毓带了师兄留下的话本出来,坐在桌旁看话本,这时他余光瞧见应逸也拿了本书坐在床上看。 应逸感觉到陆京毓在看他,把书立起来晃了晃,陆京毓看到那书的封面,立马转过头去——书皮上赫然三个大字:金瓶梅。 他顿时想到那天早上应逸说的那句“以后我们可以躺在被窝里一起看”,要是人脸可以变色,那自己现在一定是在黑红绿之间不断切换,好像一只大型的人形自走走马灯。 应逸没做什么其他的事情,只是给陆京毓看了看封皮就继续看书了,仿佛刚才就只是单纯炫耀了一下自己买到了书铺里紧俏的书的最后一本。 陆京毓看应逸没再故意气他,轻咳两声掩盖刚才的不自在,低头继续看书。 这雨一下就下了整整一个白天,从他们吃过早饭一直下到吃过晚饭。及至晚上,雨下得更大了些,由绵绵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又兼电闪雷鸣。 在一声又一声炸雷的间隙,应逸再次听到了男人的喊声,声音低沉嘶哑,用一个物件形容的话倒是很像厨房里干巴巴的旧抹布。 应逸说:“我又听到有人的喊声,我们出去看看!” 他们拿了伞,匆匆赶到声音传来的方向,雨中地上躺了一个人,穿得破破烂烂,周围几个村民站在边上观察情况。 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他们大骇——那人只剩下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已经被挖去,只剩血肉模煳的眼眶,胸口微微起伏,只剩出的气没进的气了。 应逸忙问:“这人是谁?怎么会在这里受了伤?” 一个村民嘆道:“公子您是外地人,不知道我们庐安山里的野猫吧。那野猫极为兇狠,这人的眼睛便是被野猫所伤。” 另一个村民道:“这个人好像是附近镇子上的乞丐,前一阵才流窜过来,居无定所的。” 他凑近看了看,惊道:“是他没错!那乞丐舌头早前被人割了,真是不幸啊,怎么就遭了这么个横祸!” 三人有过前一日的经歷,对所谓“野猫伤人”的藉口已是完全不信,后一句倒还是可信的。这乞丐奄奄一息,还说不出话,这样也没法从他嘴里问出来到底是谁害了他。 只是赶来的几个村民,虽然不是晚上的那些人,但面对命案也是选择了同样的措施按下不表,未免让他们有些心寒。 村民见他们迟迟不走,便道:“三位公子大可放心,我们再照看他一阵,若是挺不过去……我们会收殓了这尸身。” “好吧。”陆京毓道,“那我们先走了。”随即准备绕到附近的地方悄悄观察他们。 他们走在路上,在路边堆满杂物的一角下发现了一个小孩子,那小孩坐在地上缩做一团,似乎还在低声啜泣着。 严霄忙问:“小弟弟,你怎么了?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待着?” 那小孩抬起头来,严霄一看,正是夜间看到的贺家那痴傻儿子。 小孩直往后缩,语无伦次地说道:“我……不要赶……不是傻子……出来玩……” 严霄忙把伞移到小孩头上,安抚道:“小弟弟你不要怕,我们是外地来游览的,不是坏人,你有话慢慢讲好不好?” 小孩低着头沉默了一会,慢慢抬起头。他穿得朴素,脸上身上很干净,眼睛因为哭过了有些发红,神色有些胆怯。他道:“我叫贺章,今年八岁。” 陆京毓问道:“你姓贺?是卖豆腐那贺嫂子家的吗?” 贺章慢慢说道:“是……我只是想出来逛逛而已。” 严霄关切道:“可是现在街上都没有小孩子了呀,还下着雨,你一个人怎么玩?”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小弟弟,你只是说话慢了点儿,我看你还是很聪明的。”他想了想,最后压住了那句“一点都不像个傻子”没说。 贺章说:“别的小孩都说我是天生的傻子……可我不是……” 三人皆是一惊。 应逸问道:“不是天生的?怎么回事?“ 见自己太急了,他放缓了语气说道:“你慢些说。” 贺章道:“我爹……我爹他虽然傻了,可是一直打我……哪怕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也要打我……有次打头打得狠了,那之后我有时候就会抽抽然后晕过去。” 严霄心里难过,想起贺嫂子那天晚上和孩子无助地抱头哭泣的画面,又看到贺章这孩子孤零零地在雨中哭泣,他头一次亲耳听闻原来世上还有这样厌恶自己孩子的父亲。 他伸手摸了摸贺章的头,问道:“你娘她平时不让你出去吗?” 贺章用手背抹了抹眼泪,道:“别的小孩见我这样子,不愿意理我,还打我,然后告状说是我欺负他们,那些人就找上我们家来……我不想让她受委屈,就只在下雨的时候才出来一会儿……可是我真的想跟他们一起玩,不想一个人……” 第16页 严霄还想问贺章为什么他娘还要跟这种丈夫一起,一个人带着他生活不是更好吗? 但他想起陆京毓问过他的话,觉得不能擅自替人做决定。如果要问对方的想法的话,自己也要先想好对策,否则问与不问对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有时甚至白白给了对方希望又让希望破灭。 所以严霄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安慰道:“那你在这里再待一会吧,一会我们送你回去。” 不远处一个女子打着伞匆匆跑来,应逸一看正是贺嫂子,她的鞋沾满了泥水,衣裙下摆也被雨水浸湿,一看便是跑得很急来找孩子的。 贺嫂子拉了贺章起来,拿了毛巾擦拭贺章的头髮,对他们道谢:“谢谢三位公子帮忙照料我们阿章,请问他刚才……” “无妨,只是小孩子有点心事而已。”陆京毓答道。 贺嫂子再次向他们道谢,领着贺章回去了。严霄见贺章并不是众人口中的“小傻子”,而是很懂事,这样贺嫂子也就有了依靠,两人也能相依为命了。 见两人走了,陆京毓说道:“我们去上次那棵树上看看晚上还有没有事。” 三人飞到树上,看了好一段时间,发现并没什么异样,就打算先回去。雨还是很大,雷声隆隆,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这时应逸忽然磨磨蹭蹭起来,他对严霄道:“小霄,你先回去,我和你师父再看一会。” 严霄有点纳闷,但想着舅舅不会坑他,就先回去了。 等严霄的身影消失在远处,陆京毓跳上了剑,问道:“你又想搞什么名堂?我可要走了。” 应逸道:“那个……你能不能在树下,接着我。或者把我抱下去也可以。” “你一只鸟妖还恐高?何况这树又不高。”陆京毓不信,转身要走。 他见陆京毓要走,连忙说道:“我小的时候刚能化成原形,就跑到人界山里去玩,结果那天晚上电闪雷鸣,我心里害怕,也变不回去了,被困在大树上整整一宿不敢下来……今天打了雷,我又在树上,你能不能在下边……接住我?” 应逸这次没说谎,他是真的很怕打雷。那次他爹和其他人连夜商议族中事务,他瞒着哥哥和姐姐偷偷跑出去玩,还弄丢了联络族里的信物。 最后还是他爹来找到了他,回去他就挨了罚。因着那次的经歷,他见到雷雨天就犯憷,更何况是雷雨天上树。 刚才严霄在这儿,应逸不想在外甥面前丢人就没表现出来,现在严霄走了,他抱着树任由自己瑟瑟发抖。 陆京毓看应逸确实是很害怕的样子,就下了剑踩在地上,反正施个小法术就能把鞋弄干净,他可以装作不在意。 他靠近了一点,张开双臂问道:“你不怕我告诉我徒弟你怕这个?” 应逸满不在乎地答道:“无所谓,反正你的把柄也在我手里。” 陆京毓听到应逸又加了奇怪的重音,作势要走。 应逸连忙服软道:“小的错了,京毓大人,阿毓,毓哥哥,你快接住我。” 陆京毓再次张开双臂,应逸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放心地一跃而下。 就在他跳下来的瞬间,陆京毓往后退了一大步,“啪叽”一声,应逸就这么摔在了地上,摔得眼冒金星,满脸是泥。 “陆京毓!” “谁叫你刚才说胡话的?你想想你要是没说那句话,说不定就被我接住了。”陆京毓十分得意,御剑走了。 严霄正在房间里想着刚才的事,见自己师父和舅舅一起进来,师父神清气爽,舅舅却特别狼狈,心中瞬间警铃大作。 他安慰道:“舅舅,辛苦你了。” 陆京毓道:“你还帮他说话?他就该受着。”他一想到自己徒弟才认识这个所谓的舅舅几天就要倒戈了,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而且,自己徒弟根本就不知道他师父究竟遭受了什么,还不都是因为他那个无耻的舅舅! “是是,你师父说得对,我活该,我活该。”应逸一副讨好的样子,拿了盆就打水去了。 严霄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姑娘,但那本“不感兴趣”的他也大概看了看,又结合他看的爱情小说里的情节,推测出大概是这么回事:那天晚上因为他的错误决定,舅舅去照顾了师父,然后师父借着酒劲把舅舅给……事后师父还十分冷淡,对舅舅不闻不问,如果按照那些小说里的情节,最后很可能是始乱终弃啊。 他越想越头疼,越发觉得当初就应该两头瞒,不让这两个人知道彼此的存在。种种事情在他脑中乱作一团,他索性闭了眼打坐让自己平復下来。 应逸和陆京毓想的却还是刚才见到的贺章的事。一个弱女子带着独自承担养家的重任很不容易,而她的丈夫还虐打儿子,平时她可能也会遭到丈夫的毒打。可要是没有她那丈夫帮忙,那天晚上她一个女子能反抗得过刘二吗? 也许会有别的办法让她的日子好过一点。命运说是公平的,其实也不是如此,于有些人身上只会看见命运对其慷慨的馈赠,而有些人身上则只加诸命运给予的苦难,幸运之人身上的小小痛苦和不幸之人身上的一点快乐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第17页 因为有的东西于一些人而言只是山珍海味中微不足道的一道小菜,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漫漫黑夜中的一点星火。还有很多人,一辈子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星火。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快乐!今天这是二更,接下来还是隔日更啦 第9章 豆腐西施(四) 晚上睡觉的时候,陆京毓刻意跟应逸保持了距离,并且给他施了法术暂时封闭听觉——当然,聊胜于无,应逸还是打一个雷就抖一下。 应逸其实并没有很怕,不过既然刚才摔得那么惨,总要把这惨拿出来卖一卖。卖惨就像卖酒,酒香还怕巷子深呢,有时候不吆喝两句别人都不知道。 应逸张张嘴说了句什么,陆京毓凑过去,听到一句“小时候雷雨天我爹都是抱着我哄我睡的”。他知道应逸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想让自己抱着哄呗,偏不。 陆京毓贴着他的耳朵说:“要不然你叫我一声爹?”怕应逸听不见,他还特地大了点声。 陆京毓忘了这个屋里只有应逸一个人被施了法术,可严霄没忘,因为刚才那句话被他听得一清二楚。无奈之下,他只好也让自己暂时失聪了,并且坚定的认为以后早晚有一天他还得用法术让自己暂时失明,就是不知道仪云派有没有这样的法术。 应逸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闭眼不动,手也规规矩矩的放着,很快他就睡着了。 半夜,陆京毓被一个炸雷硬生生噼醒,他看到被子又都跑到了自己身上,应逸那边一点儿没有,就挪了被子过去。 这时候应逸一直往他这边蹭,伸手要抱,呓语道:“爹,我怕……” “行了胆小鬼,四捨五入就算你叫过我了”陆京毓默默地想,认命地任由自己被抱着,就这么睡了后半夜。 第二天早上天气放晴,万里无云,人们纷纷出来闲逛。应逸不知道晚上发生了什么,但陆京毓居然抱着他一起睡觉,他心情大好,吃完早饭就说要出来走走。 他们路过村里一棵大树,树下一群小孩正在玩闹,他们口中喊着什么,一边闹作一团。 听到那帮小孩嘴里喊的是什么,三人脸色都有些不好。那群小孩一边吵嚷,一边继续乐颠颠地喊着“豆腐西施贺嫂子,晚上青楼当婊子!” 应逸走过去就拉住一个小孩,问道:“小孩,你们刚才说的什么顺口熘,听谁说的?” 那小孩忙喊道:“是刘家的刘大牛说的,他家就在那边!”他指了一个方向,说完手脚并用想把应逸踹走。应逸怕他踹脏了自己衣服,忙松了手。 小孩离开应逸身边跑到那堆小孩中间,立马耀武扬威起来,嗤笑道:“她最爱在村里勾引男人了,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是不是晚上想……”说罢,吃吃地笑了起来,脸上笑容竟然流露出连大人都罕有的猥琐,其他小孩也跟着嗤笑个不停。 应逸一指那棵大树,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你看。” 他抬了一下手,下一秒,一根粗大的树枝就掉了下来,正贴着那小孩的头髮擦过去,其他小孩差点被砸中,惊叫起来纷纷后退。 “妖妖妖妖法!”那小孩吓得一动不敢动。 应逸一下出现在那小孩旁边,他蹲下身在小孩耳边说:“对,我就是妖怪。你刚才喊那顺口熘喊得最响,去让他们都闭嘴不准再传,否则我就先把你抓走卖到小倌馆里。你小小年纪就懂这么多,想必也知道小倌馆是干嘛的吧?” 那小孩吓得腿抖个不停忙点头答应,跌跌撞撞地混入那堆小孩跑远了。 应逸走了回去,严霄说道:“师父,舅舅,我想一个人走走。” 陆京毓同意了,严霄走到集市上买了点小东西,又悄悄拐到了刚才小孩说的刘大牛家门口。 刘大牛脸色有些苍白,躺在门口的榻上晒太阳,看着像是病了几天。严霄拿出他买的布老虎和纸风车,说道:“你是刘大牛吧?我来看看你。你跟贺章前几天是不是……” 一听到“贺章”两个字,刘大牛立马坐起身,惊恐地喊着:“我骂骂他娘怎么了?他娘本来就是个不正经的!他凭什么打我!” 严霄不会哄小孩,呆立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后院一个女人跑出来,正是有了银子便立马不在意丈夫已经死了的刘嫂子。她抄起院里割草用的镰刀,沖严霄吼道:“臭小子,谁让你吓我儿子的?滚!”说着就要撵上来。 严霄虽然一直修习剑术,但仪云有训,他是万万不能对人随便动手的,所以只得落荒而逃,手里还拿着刚才集市上买的东西。 严霄惊魂未定,心想那刘嫂子真是个狠角色,枕边人死了她竟一点悲痛也无,甚至刚才在进院子的时候能隐约听到她哼着歌谣,可能是因为她觉得丈夫活着只会浪费钱,死了好歹为家里赚了一笔,解脱的喜悦之情大于失去枕边人的悲痛了吧。 严霄又想到贺章。今天天气这么好,贺章还只能跟那爹一起待在家里。他突然有个想法,想带贺章出去玩,就去集市找了贺嫂子,说道:“贺嫂子,我想带你家贺章出去走走。” 贺嫂子把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犹豫了一会,最后道:“好,你带他出来吧,就说我同意了,我家在那边。”她指了指自己家的方向。 第18页 “谢谢您。”严霄见贺嫂子答应了,高兴地走了。在去贺家之前,他又在市集买了点别的玩意儿,找到了刚才被应逸吓跑的那群小孩。 “抱歉,刚才我舅舅吓到你们了,这是我刚买的,送给你们做赔礼,以后你们不要随便传瞎话了。”严霄对那群小孩说道,又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问那些卖东西的人,他们总不至于会替没买东西的人说话吧?”见那群小孩似是不信,严霄又说。 那群小孩想到刚才吓唬他们的是个大妖,这个是大妖的外甥,那也是只小妖。这小妖看起来一身正气,并不像刚才那个大妖一样虽然英俊但是一看就充满邪气,又加上背着剑,也许这两位是门派修习的弟子也未可知。 他们交头接耳了一会,接过了严霄的赔礼。 严霄见状松了一口气,跑到贺嫂子家里领了贺章出来,还好那个傻爹睡着了,他们就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贺章一言不发,可是脸上的神情却是欣喜的,他很安静也很乖巧,让严霄很放心。 严霄把贺章带到那群小孩中间,让他们好好相处。他观察了一会,见他们相处得貌似不错,也没有推搡或者吵得面红耳赤,就放心地走开继续闲逛去了。 陆京毓和应逸走着走着,走上了一座石拱桥。 应逸坐在栏杆上正对着水面,回头对陆京毓低声说:“我小的时候刚能化成原形,就跑到人界桥上去玩,结果那天……” 陆京毓瞥了他一眼,道:“要跳快跳,我不接。” 话音刚落,应逸动作利落地又跳回了桥上,“我跳了,不用你接。” 这时他们看到几个农妇从桥的另一头赶过来。她们看着很急,差点撞到他们,瞧着她们赶去的方向,好像有一些人围在一起。 他们也跟着走了过去,见一群农妇围成一圈,中间一个小孩坐在地上,旁边一个少年低头垂手站着,正是贺章和严霄。 严霄刚才听到有吵闹声,忽然有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他连忙赶过去,就看到贺章和那群小孩边吵边动手,贺章被推倒在地上,他想拉贺章起来贺章也不动,只是在地上干坐着。 那群小孩一下散了,过了一小会贺章还没起来,那些小孩却带着他们爹娘赶过来,把严霄和贺章围在中间。 有人去喊了贺嫂子过来,贺嫂子匆匆赶来,那些人便开始指责她。 “你家这傻小孩怎么又出来,又来欺负我家孩子!”一个农妇喊道。 “就是,我看他是仗着自己傻,什么玩闹,我看就是因为傻下手没轻没重找的藉口!”另一个男人附和道。 “你不把这傻儿子关在家里,就是为了让他出来祸害人的?”又一个农妇质问道。 应逸和陆京毓听到那些人的指责,竟看到指责的人里还有那天在贺家门口出声维护贺嫂子的农妇,仿佛那天帮着贺嫂子说话的不是她一样。 严霄也发现了这点,他觉得那天她之所以向着贺嫂子,是因为事情没发生在她身上,要是同样的事情不是发生在刘嫂子身上,而是发生在她身上,她恐怕第一时间就出来骂人了。 可是能说这个农妇就不善良了吗?恐怕也不能,因为没人看到当时贺章和那些小孩到底为什么起了争执,又是谁先挑起来的打架,那农妇本能向着自己家的孩子也是正常。 严霄想想就头疼,这事因自己而起,他不能看着贺嫂子被指责。他抬起头来,态度诚恳:“各位大叔大婶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带了他出来,都是因为我才导致这样的局面的,我向大家道歉。”说完,他鞠了一躬,接下来他们说什么自己都受着。 还好他跟师父今天都没穿仪云的衣服出来,要不然被那些人认出来骂仪云派上下都不是什么好人,他就真的会生气。 “你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刚才还看你鬼鬼祟祟跑到刘二家呢!是不是想给那小傻子出气?“ “十几岁的人了还多管闲事,这也就是我们人好,要遇到那坏的,早晚有一天被砍死!” “就是,跟那小傻子一样心术不正一肚子坏水儿,啧啧,真是白瞎了这张脸啊!虚伪!“ “我看你跟那小傻子是一伙的吧?贺家的,还不去把你家小傻子锁起来,搁这留着害人?” 众人七嘴八舌,眼看着又要指责到贺嫂子头上,陆京毓道:”抱歉诸位,是我徒弟做得不对,我这就带他回去严加管教,不让他随便出来了。” 贺嫂子也不住地向大家道歉。严霄见她这副样子,自己更诚恳了些,话里话外告诉村民们都是自己的错,让他们不要怪罪贺嫂子。 这时应逸从陆京毓身后探出半个头,那群小孩躲在大人们身后,本来有几个已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甚至说起了笑话,见到了这位大妖,立马收敛了下来,拉着大人的袖子就要回去。 那些人见这位自称“师父”的人看上去气质不凡也答允会教训他徒弟,那少年态度又诚恳,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们孩子要回家了,就各自散了带孩子回去,留下贺嫂子和贺章在原地。 “对不起,这件事是我……”严霄向他们道歉。 “没关系,不怪你。阿章,我们走了。”贺嫂子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围裙,另一只手牵了贺章,慢慢走了回去。 第19页 严霄见陆京毓和应逸都过来了,一步一步挪到他们面前,低声道:“师父,舅舅,我做错了事,该罚。” “我们走,有什么事回去说。”应逸摆摆手,走在前边。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向陆京毓,得意道:“你看,刚才那群小孩一见我,吓得立马就要回家了。” 他又看向严霄,正色道:“所以小霄你得感谢舅舅我!” 陆京毓道:“也不知刚才谁一直屈膝躲在我身后,生怕被那群小孩发现的,该不会是怕他们大喊有妖吧?” 应逸復又看向陆京毓道:“你刚才那叫狐假虎威!还好你们今天没穿仪云的衣服,要不然他们连着你们仪云一起骂喽。” 严霄憋了一肚子气,也无心听他们损来损去,默默跟着他们回了客栈。 第10章 豆腐西施(五) 进了房间,严霄就要跪下请罪,被应逸一把拉住。 “我自作主张,做错了事情,就应该被罚。”严霄执意要跪,应逸不让,两个人跟拉锯一样。 “陆京毓,快劝劝你这个死心眼徒弟。”应逸准备搬救兵。 陆京毓气定神闲,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条斯理道:“我也不想罚他,他就那个脾气,你别管了,不如坐下跟我喝杯茶。” 听到不罚了,严霄本能地一愣,应逸直接拽了他到椅子上坐好。 “那些村民说我就算了,贺嫂子生活那么不容易凭什么还要往她身上泼脏水?这次都是我的错!”严霄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应逸道:“你的动机是好的,方式也许值得商榷,但不可因为这件事就失了善念。” “都怪我,我真没用!”严霄又内疚又生气,还不能出门,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这样吧,我们下午去山里散散心。”陆京毓提议道。 严霄立刻拒绝:“不去!” “行了,他一时回不过来劲,下午自然就答应了。”应逸说道。 到了中午,严霄连饭都不吃,买回来的食物也不动。 下午,应逸问道:“下午了,走吧?”回答他的只有严霄的一句“不去!”。见他不去,应逸自己也不想去了。 严霄坐在桌旁又生了一会闷气,拿起桌上的吃食胡乱啃了几口,灌了几杯茶之后一头倒在床上,扯过被子蒙住头,过了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梦里什么都有,那些志怪小说好像入了他的梦。他见过的人纷纷动作僵硬着向他走来,背景倏地由客栈的天花板幻化成血红色,他伸手用力推开那一片颜色,下一秒他就从血里悬浮起来,不知道要去哪里。走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在那片血上照了照,映出一张—— 应逸和陆京毓看到严霄蒙着被子大喊大叫,双手不停地在周围的空气中摸索着,知道他是做了噩梦,忙上前去轻轻把他拍醒。 严霄拿过浸了凉水的毛巾,把脸埋进去一会儿才清醒了一点。他浑浑噩噩地打了水洗漱,脱了外衣上床睡觉。 这觉睡得很正式也很规整,没有被捂住的脑袋和乱放压在心口的手,就像终于完成了虔诚的祈梦仪式,仪云的剑术入了梦把那些异象全都摧毁了。 应逸和陆京毓看他睡得这么沉,也没弄出来什么声音吵到他,只是略略说了几句,商量出来一个小计划。 第二天早上严霄是被太阳晒醒的,他发现自己躺在溪边一块石头上,像是置身山中。 这时他看到他师父和舅舅出现在了眼前,一副计谋得逞的样子。 “你不是不来么?我们想来山里转转,怕你醒了之后担心,就顺带把你搬过来了。”应逸沖他眨眨眼睛。 严霄也不说话,转回去蹲在溪边看里边的石头髮呆。他凑到小溪上方想照照自己的脸,不像湖面那样平静无波,他看起来有点滑稽。他想到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心想别人十几岁经歷怎么就波澜壮阔险象环生异彩纷呈,别人十几岁怎么就英明神武镇定自若足智多谋,别人十几岁怎么就降妖除……呸呸,不吉利不吉利,声名鹊起名动江湖。 而自己呢?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或是卓越的才情,也做不到小小年纪便独当一面,现下还因为没做好事情一个人生闷气,在小溪边上对着有点滑稽的倒影自怜。 应逸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蹲在他身边。严霄伸手在小溪里撩起水花,问道:“舅舅,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做了什么?我只觉得我甚是普通,没闯出一番功绩,只能在这傻兮兮发呆。” “我?”应逸的声音带了点笑意,“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你现在要大一两岁——不比你好上哪去。我一个妖,当年跟两位天师交了朋友,结果差点被其中一位给收了,你说是不是很蠢?你想要这样不凡的经歷吗?” 严霄收回手,想了想道:“那还是算了吧。” 应逸又问:“那你出来这几日可有什么收穫或者心得?” 严霄答道:“有的。” “既然有收穫,那就不算是什么平平无奇的体验。况且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只想着每日皆是这些无趣的东西,不知道有人多羡慕你,再说你又不是活在那些话本里,难道还想像人家一样同时讨几位小娘子?”应逸把溪水扬在严霄脸上,跑了。 第20页 应逸一直看着严霄的反应,一不小心撞在走来的陆京毓身上。他连忙作了个揖,道:“大人,小的不是有意冲撞您的。” 陆京毓看了他一眼,连句“哦”也没施捨给他,展开一张干净的竹蓆躺在上边。 应逸定定地看着陆京毓,陆京毓也同样看着他,他正要开口,却被抢了先。 “我小的时候刚能化成原形,就跑到人界溪边去玩,结果那天……行了,一招用三次对我没用。”陆京毓闭着眼睛指挥道:“你往那边动动,要不然太阳晒我眼睛。” “我不。”应逸转身就走。 陆京毓睡了大半个上午,在一阵香味中醒来。他坐起来看了看,看到应逸正在不远处架起的柴火堆旁烤东西吃,才想起来早上过来的时候因为背着人,他们什么都没来得及买。 陆京毓很想吃,但是白吃人家的东西不太好,他问道:“你能分给我一点吗?我可以拿我的东西跟你换。” 应逸看陆京毓没别扭地说什么我才不喜欢吃,就整个递给了他,“不用换,你留点给小霄就行。” “你从哪弄的?”陆京毓问他。 “自己抓的。你还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抓来。”应逸在溪水里洗了手,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应逸回来,手里拎了两只野兔——处理好的。他把兔子放到地上,然后在陆京毓面前现了原形出来。 陆京毓抬起头,看着一只鹰在他头上盘旋。他听说有的人能驯服鹰,就模仿他们的动作,伸出了右臂。果然,应逸看他伸出了手,就想往他小臂上落,就在马上要落下来的时候,陆京毓再次缩回了手。 陆京毓看到这只鹰在他面前愤愤地挥动翅膀,生出一股气流来把他头髮吹了起来,莫名觉得有点好笑。 好像还挺有意思的,这么多年他都没几个朋友,也没什么新认识的人,最近才认识应逸,还是个妖。 陆京毓对朋友没什么要求,甚至有没有朋友他也无所谓,朋友也不见得会一直跟着他,所以应逸这样的就很不错。至少现在相处的时候他还算有些愉悦。 至于应逸对他是什么想法,陆京毓心里很清楚,只是觉得有些事情一开始就戳破了窗户纸,还不如从无慢慢发展到有,不上不下的情境十分尴尬。他不觉得这世界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喜欢,但凡这种总是要带着些有所图,那应逸对他又是图什么呢?这就又回到了一开始那层“窗户纸”上。 他甚至有了一点别的想法,要是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没有烦烦扰扰的话,他或许不介意有这么一个人陪着,无论对方一开始是出于什么动机。不对,不是人,是妖,不过那也无所谓。 严霄刚才醒了过来,开始吃东西。应逸又变回了人形,一边烤野兔,一边喃喃道:“我想喝酒了。” 他们看看陆京毓,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道:“算了算了。” 说好的到山里逛逛散心,最后就是三个人坐在小溪边睡醒了吃,吃完又坐着发呆。其实对于一些棘手的烦心事,在没彻底解决之前,任何缓和心绪的手段都可以视作四个字,就是缓兵之计,让人稍微好受一点而已。 应逸感觉陆京毓不是那么反感自己,从他的行为上看。自己并不是刚认识陆京毓不久,如果单方面认识也可以算得上是认识的话,那天下很多人一定会有不少他们并不认识的朋友。 应逸也坚信如果他把结识陆京毓的过程说出来,以对方的性格虽然不会大为感动热泪盈眶,但嘴上说句“哦”内心悄悄激动总归是有的。不过他并不想把这件事当作一个秤砣压在陆京毓的那桿秤上,迫使对方倾向自己,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原本大家的目的是进山散心,三人倒是各有各的心事,下午他们又在山中坐了一会,傍晚的时候收拾好东西准备往回走。 严霄看自己师父和舅舅又并肩走在一起,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以后我带你……们去重岚山看日落。”应逸嘴上勉强说着“你们”,看的却只有陆京毓一人。 第11章 豆腐西施(六) 三人出了山往镇上走,应逸回过头问道:“小霄,要不我们再逛逛?” 严霄推辞道:“不了舅舅,我得回去面壁思过,要是被村民在大街上抓个正着就不好了。”虽然当时他师父说的“严加管教”是说给村民听的,但是万一被抓包,也是有些尴尬。何况他还得面对眼前这两个不知道什么关系总之看起来很微妙又有点默契的人。 “也好,”陆京毓道,“那我们代你去贺章家里看看他。” “好。”严霄拿了三个人的东西,准备悄悄熘回客栈。走之前,他犹豫道:“师父,舅舅,我想给贺章送只狗过去当赔礼。” 贺章家里位置偏僻,最近晚上又不太平,要是养只狗看家护院的话想必要安全一些,正好让师父和舅舅买一只送过去,就当作那天的赔礼了。 “可以,你先回去吧,我们一会去集市看看。”应逸拍拍严霄的头,对陆京毓道:“你教出来这么懂事的徒弟,真让我欣慰。” 陆京毓想起应逸要带严霄出去玩结果被拒绝时说的“快劝劝你这个死心眼徒弟”,这次又换了一副说辞,心想这个人为了献殷勤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说过的话转头就忘。如此种种想法,最终只是化作一句“过奖”。 第21页 应逸和陆京毓到了集市上,发现贺嫂子不在,询问了其他村民才得知今天她没出摊子。 他们打算去贺章家里问问,一会儿再折回去买狗,就根据那天见到的位置走到了院子里。 “贺章?你在吗?”应逸在门口问。 过了一小会,门开了。贺章把门打开一个小缝,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我是严霄的舅舅,他在客栈里思过,放心不下你,让我们来看看。你娘没出摊子吗,她怎么了?”应逸问道。 “她……不在家,去那些小孩家里道歉了。”贺章把头垂得更低,死死咬着嘴唇,却是愤愤地说出这句话。 陆京毓心里有些对不住。明明不是贺家的错,贺嫂子却还是要去道歉,但大家都是同一个村里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些事情总得要做——即使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当时他站在应逸前边,对那些小孩得意的表现也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些年他鲜少出来,每每想到自己当年若是不被师父带回仪云派,就也要面对差不多的小孩子们的恶意生活下去,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忿。这些小孩的恶意是摆在明面上的,见到他们觉得合适的对象就跟对方散发了去,比抛绣球招亲来得更迅速。 应逸在贺章眼里还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怨恨和愤怒。贺章毕竟是个孩子,哪有孩子能完美隐藏起自己情绪的?贺章大概是觉得自己年纪太小保护不好母亲,应逸也没法安慰,只能希望贺章能长成保护好母亲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在门口看着贺章,思绪止不住。 陆京毓见应逸还在门口站着,一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就拉了拉他的袖子,把他拉回身边。应逸反应过来,立马反握住陆京毓的手,轻轻拍了拍。 “这样……那我们先走了。”陆京毓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跟贺章道了别,借势拉着应逸就走,不能在小孩子面前发脾气,贺章的病受不得刺激。 应逸装作走不动的样子,任由陆京毓拉着他,内心已经幻想着他们回妖界成亲的画面,床上也不要摆什么大枣花生桂圆了,简简单单摆四只鸡就好,两只烧鸡两只烤鸡,他们一人两只,一样一只。 屋里还要点起胳膊那么粗的喜烛,炉子也要烧的热些。陆京毓最好戴着盖头,盖头上要绣一只鹰,再绣上仪云派的图案,揭了盖头他们就立马吃鸡,吃完之后,饱暖思—— 还没等应逸想到后边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陆京毓就挣开了他的手,嫌弃地拍了拍,从陆京毓的动作上,他甚至感受到了一种迫不及待。 要是什么时候陆京毓能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回去成亲就好了,应逸一味沉浸在自己漫无边际的幻想中,压根没看到刚才陆京毓又回头看了贺家一眼。 陆京毓拉着应逸走的时候,感觉到背后贺章还在看着他们。他回头看了一眼,刚好错过贺章的视线,只来得及看到开了一点的门在他眼前关严。然后他默默嘆了口气,甩开了应逸的手。 “那什么,我们买狗去。”美梦被打断了,应逸有点尴尬,提议道。 “走吧。”陆京毓跟应逸保持了一段充满礼貌的距离,两人一起走到市集上。 两人站在狗贩的摊子旁,选来选去挑了一只小一些的。应逸递了钱,忙把狗抱到怀里,不停逗弄着。 买完了狗,两人走了出来,陆京毓看应逸很喜欢那狗,打趣道:“我还以为你小的时候刚能化成原形,就跑到人界山里去玩,结果那天遇到一只……” “我说过的话你就记得那么清楚?”应逸握着小狗的爪子作挥手状,往陆京毓眼前凑。 “一边去。”见应逸还要凑过来,陆京毓摆摆手,像赶蚊子一样要把他赶走。 “不过那天晚上有只猫,在树下叫了一晚上想上来抓我,还好它胖上不来,要不然你可就看不到我了。”应逸又说。 陆京毓给他一个眼神,意思是“看不到你更好”。应逸笑了笑,低头跟小狗自言自语,陆京毓一听,说的净是些“他欺负我”、“不要学他”、“还是你乖”,又好气又好笑。 他想起来自己曾经因为一本书就跟徒弟发脾气,觉得在徒弟心中他还不如一本书,现在应逸把他跟狗相提并论,他反而没有发怒。他突然有个更奇怪的想法:应逸说几句话气气自己,自己没发怒不是很正常吗,毕竟他都把自己给睡了,自己不还是气了几天就…… “咳咳,到了。”陆京毓看贺章家就在前边,轻咳两声掩盖自己莫名的心虚。 应逸腾出一只手敲了敲门:“贺章,我是严霄的舅舅。” 贺章开了门,应逸把小狗放在了地上,对他道:“我外甥想送你这个,你收下吧,有它看家护院能安全一些。” “嗯,谢谢。”贺章把门打开了些,让狗钻进去。 “那我们走了,再见。”陆京毓跟贺章道了别,看到门关上了就要走,被应逸拦住了。 “等会,我们去树上看看情况。”还没等陆京毓反应过来,应逸一把扛起他就往树上飞。 到了树上,应逸看他脸色不太好,忙哄道:“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没洗手就摸你了。” 第22页 “闭嘴。”陆京毓直盯着院子,打算等一会回去的时候再把应逸推下树。 两人靠得很近,应逸看陆京毓神情十分专注,蓦然有一种感觉涌上来。他想要再靠近一点,没有太多的要求,大不了再从树上掉下去一次。 在树上待了一会,应逸准备悄悄挪过去一点点,这时一声惨叫传了过来,两人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声绝望而悽厉的惨叫,不是人的,是狗的,就是刚才他们送给贺章的那只狗。 这位置算是偏僻,但因为是狗叫所以村民们并没当回事,许是认为谁家的狗又被山里的蛇给咬了,也没人闻声过来问问情况。 陆京毓手扶着树干,指节发白,似是用了很大的力气。他们没有动,看着一个男人和贺章一起走出了门。 那男人想必就是贺章的傻爹,不同于贺章,这傻爹是个货真价实的傻子。傻爹拎着狗的尸体,狗的脑袋已经被打碎了,血淋淋的,红色和白色一起沿着它的尸体流下来,随着他们的行进滴在地上成了长长的一道。 傻爹就像拎一个布袋一样拎着狗的尸体,又像扔布袋一样把它扔在后院的地上,嘴里还说着什么,应逸听了听,只能零零碎碎听到“河”“种”两个字。 傻爹脸上带着痴傻的笑容,嘴巴张得老大,眼睛也弯起来,仿佛看到了小贩卖的糖人一样。他笑容之中带了点雀跃,可干的却是屠户都做不到的虐杀的事。这甚至不能被称作“事”,这是暴行。 他们看到贺章也跟着出来了,知道他在屋里肯定看到了刚才杀狗那幕,有些担心却又不好出面,只得盯着贺章看。贺章背对着他们,他们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声音很低,一味重复着“闭嘴”,显然是对傻爹说的。 然后傻爹开始挖坑,他挖一会歇一会,最后把尸体用锹铲进坑里盖上土,动作十分娴熟仿佛地下是连成片的埋尸坑。 应逸早年游歷过一段时间,走过不少地方,自然也听闻过一些故事和案件。据他的了解,一个杀人犯也许不会杀狗,但如果一个人连狗都虐杀,那么这个人离杀人也就差个念头了。毫无疑问,傻爹就是后者,如果再跟这样的人待在一起,迟早还会有命案发生,到时候难逃一劫的就是贺嫂子和贺章母子俩。 陆京毓也是这么想的,他觉得这个傻爹实在是个危险人物,打算回去商量商量应该怎么做,最好能带着贺嫂子和贺章一起离开。哪怕没法离开庐安,离开傻爹不跟他住一起也可以。 等傻爹和贺章前后脚进了屋,应逸和陆京毓才下了树准备离开。“我们还是别告诉小霄了。”应逸想到刚才傻爹的举动,觉得会给严霄带来巨大的心理阴影,提议道。 “嗯,走吧。”陆京毓看到刚才那一幕,也决定不告诉徒弟,这次他要撒谎了。 应逸和陆京毓慢慢走回客栈,一路上无言。他们刚进大堂,严霄就迎了上来,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着讲究的人。 “师父,舅舅,这位姓赵的老爷有事想请您帮忙。”严霄介绍道,“赵老爷,这两位是我师父和舅舅。” 刚才严霄一进客栈,小二忙介绍了等在他身边的人给严霄,说对方是个生意人,姓赵,有事要找他们。 赵老爷面露急切之色,一个劲跟严霄说希望这位小道长能帮帮他的忙,严霄不好推辞,只得说自己年纪尚小,师父和舅舅还未回来,要等他们回来再商量帮忙的事。 “这位道长,这位公子,”赵老爷道,“我家住在宁兴镇,前几日全家来庐安游玩,可夫人和犬子这几日生了大病,我总怀疑是中了邪……” 赵老爷见夫人和儿子双双生了病,十分着急,找了大夫也未好多少。问了小二后,他得知客栈里前几日来了两位道长,想着他们也许能帮他夫人和儿子解决这困扰,就在大堂一直坐到三人回来。 若真是撞邪,术业有专攻,陆京毓还真不擅长这些,要找一位天师来才可以。若不是撞邪,他们可以尽力帮忙,首先得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您可否讲一下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陆京毓问。 第12章 豆腐西施(七) 赵老爷前天晚上看到夫人和儿子匆匆回了屋,半夜却开始发起烧来,他问怎么回事他们还一句话都不说,所以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得按撞邪推测。见这位道长问,他便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了。 “前天我夫人带着儿子出去了一趟,半夜发起了烧,我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也不说,想麻烦三位帮我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赵老爷说道。 “好,请问您夫人和孩子现在安置在何处?”陆京毓问。 “就在楼上,三位请随我来。”赵老爷起身带三人上了楼。 因为病着,赵老爷将夫人和儿子安置在同一间,由他亲自照顾。陆京毓听了赵老爷的描述,不知两人是否中了邪,但受到惊吓还是很可能的,拿过桌上的纸笔开了张方子。 “这是我们仪云派常用的安神方子,您可以按着这方子抓了药来。”陆京毓把方子递给赵老爷。 赵老爷接过了方子,忙喊了管家过来让他去药铺抓药,自己的视线始终未曾从夫人和儿子身上离开。应逸和陆京毓见赵老爷形容憔悴,两天来也未好好歇息,只顾着照顾夫人儿子,又想起刚刚见到的傻爹和贺章,心里生出几分感慨。 第23页 过了一会,赵夫人和儿子醒了过来,赵老爷过去跟他们说了几句话,介绍了三人的身份来歷。赵夫人却说:“你先去隔壁躺一会吧,我和儿子有话要跟这三位说一说,需要一些时间。” 赵老爷还想继续留下看护,见夫人和儿子一再坚持,也只好去隔壁房间歇息了。 赵夫人和儿子坐起身来,生病的缘故两人脸色发白,说话也是极慢。赵夫人道:“前天,我和润儿……” 这一席话说了大半个时辰,三人方知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赵夫人和儿子一起讲了一个故事,虽然只是用“她”和“那孩子”来代指人物,但三人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赵家住在离庐安村有一段距离的宁兴镇上,赵老爷是个商人,时常外出做生意,因此赵家在镇上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几年前有个女子带着丈夫和儿子搬到了宁兴镇,是女子带着而非丈夫带着,因为这个女子的丈夫不知得了什么病,许久不出屋,而儿子则是傻子。这个女子就是贺嫂子,那时候她还是个每天种地的农妇,没有摆摊子卖豆腐。 赵夫人的儿子叫赵润,有一天赵润在街头看到一个跟他同龄的小孩被其他小孩欺侮。那个小孩看上去眼生,好像是刚随家里搬到镇上来的,赵润听其他小孩一边围着那小孩,一边说着什么“傻子”、“呆瓜”,还嘲笑个没完。 赵润平时跟他们玩得也算好,见不得他们欺负心智不健全的小孩,连忙上去阻止。那群小孩却说那是他们的事情,叫赵润不要多管闲事,还说赵润因为跟他们关系好,所以他说什么他们都不计较了。 赵润拒绝了他们让他一起加入的提议,冲进去就要带那个小孩走。其他人因为赵家家境殷实,且赵老爷经常把经商带来的好东西分给他们家里,难免有些顾忌赵润,便只能沖那小孩下手。赵润从里边把那小孩拉走,那群小孩拳头又不长眼睛,他差点也被他们给打了。 那个小孩就是贺章,赵润带着贺章回去,让管家拿了药和新衣服给贺章,自己又把他送回了家。晚上,贺嫂子上了门亲自向赵夫人致歉,说赵润因为自己的孩子差点挨打,心里过意不去,又向赵润道了谢。 赵夫人听赵润说了白天发生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叮嘱他让他平时多关照一下贺章,赵润答应了下来,下了学回来就带着贺章一起,其他小孩也就不再欺负贺章了。赵润还拿了他爹带回来的特产分给那群小孩,他们见赵润很护着贺章,贺章和赵润一起的时候也很乖巧,并不像真正的傻子一样痴笑个不停,便逐渐接受了跟贺章一起玩。 可好景不长,不知怎的有一天风言风语就传遍了镇上,说贺嫂子是青楼出来的,往常就喜欢勾引男人,所以生下来的不知道是谁的傻子种。赵润甚至在回来的路上听到有人议论,他到了家就要出去找贺章,怕贺章被其他小孩嘲笑或者欺负。 赵老爷这天在家,问了赵润出去要干什么。赵润说了,赵老爷却很生气,怒斥赵润成何体统。赵润执意要出门,被赵老爷抓回去揍了一顿,赵夫人从房里出来,见儿子被打,自己在旁边阻拦也没用,还挨了赵老爷的训斥。 赵老爷虽是生气,但没下重手,赵润被打了之后又加上心气郁结,生了病卧床不起小半个月。赵夫人不知道儿子为什么挨了揍,拦赵老爷也拦不住,打在儿身痛在娘心,自己又气又急也病倒了。 两人病了半个多月,赵老爷也后悔那天的行为,那段时间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夫人和儿子,等他们病好了之后又连着两个多月没出门做生意,在家陪着他们。 后来赵夫人才得知,头一天贺嫂子干完农活回去的路上被人纠缠,对方称是她当年的恩客,言语中流露出轻薄之意,跟她同行的农妇见状忙躲得远远的。贺章听到有人说他娘的事,连忙跑出去打那人,却反过来被那人打了一顿,第二天流言四起。 而在赵夫人和赵润生病的那半个多月,贺嫂子就带着丈夫和儿子搬走了,赵润病好了之后还想打听他们一家去了哪里,却没人知道,更没人愿意提起。 这次赵老爷又做成了一笔生意,小赚了一笔,决定在家待一段时间。他久闻庐安山风景秀丽,风光甚好,临时起意便派管家前来订下房间准备带着夫人和儿子来游览。此时游人甚多,村里的房子又都被租出去了,才订到两间上房与其他几间。赵家一家三口出了门,一行只带了管家轻车简行前来。 路上花了几天时间,马车终于进了庐安村。赵夫人掀起帘子来想透透气,她打开帘子,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是贺嫂子,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赵夫人还是能记住她的样子,当年的农妇现在到了庐安村,摆起了摊子卖豆腐。 想起贺嫂子这几年的生活,赵夫人觉得她带着丈夫和儿子独自讨生活也很不容易,就想带着赵润去她家里看看。跟赵润商量了之后,赵夫人决定不告诉赵老爷这件事,怕他知道了之后生气。 赵夫人让赵润拿了些东西,两人向村民们打听了贺嫂子的家就走了过去。她让赵润在院外拿着东西等,自己先敲了门。过了一小会那门打开,出来一个小孩,门里传来“啊啊”的声音。赵夫人见那孩子眼熟,她也没觉察出什么不对的地方。 赵润却冲进来拉着她就走,嘴上连连说着“抱歉走错了”,手上却不停,一直把赵夫人拉到走近其他村民的房子才放缓了速度。赵夫人仓促间只得回头看了一眼,却看到那孩子眼中的恶毒与愤怒,赤裸裸地流露出来,丝毫不加掩饰。 第24页 赵润在他娘还在门口站着的时候,一眼就发现了其中的不对。他今年十二岁,贺嫂子一家在宁兴镇待了一年,那时候离现在过了大概四五载。贺章走之前赵润最后一次见他,那时候他比刚来镇上的时候要高了些,而现在—— 贺章根本就没有变化,他的身体仿佛停留在了那个时候。当年赵润听他说过,他更小的时候头受过伤,他爹对他也不好。赵润几年后见到他他还是当年的样子,而屋内传来的“啊啊”声显然是来自他爹,并且赵润还在贺章手上看到了伤痕,正在滴着血。 赵润本能地觉得这里很危险,自己的娘在这里也不安全,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于是拉着她就走,两个人急匆匆赶回了客栈。 “我跟娘说那个孩子她几年前见过,她想了起来。娘还说她看到了他的眼神,充满了怨恨,兇狠地看着她。我们又惊又疑,又不知道这几年发生了什么,回来就病倒了。”赵润说道。 “其实我们并没有撞邪,只是一时想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而已,有点受惊。爹他担心我们,还要麻烦三位听我们说这些,真是不好意思。”赵润有些愧疚,又问道,“你们可以不告诉我爹这件事吗?我怕他因为这件事生气。” “好,我答应你。”严霄一口答应,赵润和赵夫人见他们答应了,也放下心来。 这时有人敲门,管家拿了煎好的药,去隔壁房叫了赵老爷过来,赵老爷看着夫人和儿子喝完药,坐下要跟他们说说话。三人听完了赵夫人和赵润说的一桩旧事,告别了他们一家回了房。 从刚才的对话中他们得知,贺章小时候头受了伤,说不定是因为这个才导致他长不高,又因为当年以为赵润见他家里出了事不管不顾才寒了心,才会对赵夫人和赵润那个态度。 误会未解,如此种种更像是上天在戏弄贺章,总得找个机会让赵润跟贺章解释清楚。应逸和陆京毓又想起贺章的傻爹,他们总得想个两全的法子,不能让贺嫂子和贺章一直这么逆来顺受下去。 有些事情忍得久了,最后就真的只能认命了。 第13章 豆腐西施(八) 三人经过这次跟赵夫人母子的谈话,觉得贺嫂子之所以搬家,是因为贺章幼年受了伤导致再也无法长高,再加上流言纷扰,让她不得不通过搬家的方式来保护自己的孩子。 可是有一个贺章傻爹那样的爹,就算她再怎么想保护贺章,也总是显得心力交瘁一些。他是个纯粹的傻子,作的也是纯粹的恶,扔尸埋尸的那幕看得应逸和陆京毓着实毛骨悚然,最关键的是这事连贺嫂子都不知道。 他们下楼匆匆吃完饭回到房间,应逸想跟陆京毓商量商量关于傻爹的事,又不想让严霄知道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两个人就开始传纸条。 严霄看这两人神情严肃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写完了又递给对方,对方写完了又递迴来,不一会一张纸就写得满满的。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把那张纸放到油灯上烧掉,只余一点纸灰。 他不知道有什么事是非要瞒着他不可的,除非那件事让别人知道不好,当然,他也算在这个“别人”里。换句话说大概就是……见不得人?不光是事情本身,还有内容,让他们说都说不出口。 严霄总结了一下,他们不直接说代表难以启齿,不出去说代表事情隐私,神情严肃代表瞒天过海,把纸烧了代表斩草除根。这样推测下来,他们刚才写了什么也就唿之欲出了。他暗暗想着,下次如果去别的地方游歷的话,他一定要一个人住一间,钱不是问题,舅舅应该会很乐意给他出住单间的钱。 严霄正在胡思乱想,应逸和陆京毓已经商量好对策打算动身,陆京毓起身叫严霄走:“我们一起去趟贺家,有点事情。” 严霄跟着他们出门,三人慢慢走到贺家。他们敲了门,贺嫂子见来的是他们,忙让他们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贺章在门口站着,探出半个脑袋,严霄沖他摆摆手让他过来。 应逸和陆京毓刚才商量了一番,最终商量出一个方法——让贺嫂子带着贺章换一间房子,不跟傻爹住在一起。至于钱的问题,他们出得起,完全不用担心会像有些人一样只提意见不办实事,活像个甩手掌柜,最后还要靠别人来把事情办成。 应逸道:“贺嫂子,我们听说你丈夫身体不大好,所以总对你和贺章发脾气,看这孩子这么瘦小……要不你带他另寻个住处吧,也好照顾他。”他没绕太多弯子,也没把诸多推测尽数道出,甚至连实情都没有揭露出来,只在后一句表达出他们的想法。 贺嫂子犹豫了一下,连声拒绝道:“不了不了,我一个人照顾的来。” 陆京毓道:“你不用担心,我们可以出钱僱佣下人照顾他,就当是我们对贺章的一点心意。” 贺嫂子并不答应,她摇头拒绝道:“这我怎么好意思呢?” 严霄看贺嫂子这么拒绝,说不定从贺章那儿下手让他来说服他娘更奏效些,就对坐在旁边的贺章道:“贺章,你跟我说过你爹他打你,对你不好。你娘这么好的人带着你,离了他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倒不如让你娘跟他和离另找个地方住,钱的事你们不用担心。” 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前一阵才知道“和离”这么个词,现在就用上了。小时候的事他记得不太清楚,也不知道大人们的感情是怎么处理的,后来在仪云也没人教他这些,就只能看看书来增长自己的见识。他看小说里的女子都能跟丈夫和离,那为什么贺嫂子就不能和离呢? 第25页 或者说休了也没错,凭什么只能丈夫休妻,妻子就不能休了丈夫?贺章他爹是个傻子,需要人照顾,那他们出钱僱人照顾就行,从这爹的行为上看也明显对妻子和儿子没有感情,休了岂不是更好。 严霄说完话,才发现自己失言了,对面的贺章眼神充满防备,视线在他们身上打转,一会看向应逸一会看向陆京毓。他想贺章可能误会了自己师父和舅舅,误以为他们想要乘人之危。 他忙解释道:“我们只是想帮你,不是设计谋要害你们的。” 可贺章还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们,原本正常的谈话好像突然进入了僵局。一瞬间,严霄脑海里浮现出不少措辞,可说了“我们只是想帮你”贺章不信,直接说出来“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又会让大家都尴尬,这可怎么办。 他再次想起来上次灵机一动把书送给师父的事,一下就找到一个足以让大家信服的好理由,就对贺章郑重道:“我师父和舅舅其实是一对……断袖,这次帮助你是出自真心的,你不要害怕,我们一直都没有恶意的。” 应逸听严霄这么说,十分自然地就握住了陆京毓的手,尽管对方被形势所迫没法抽回手他也很高兴,还握得更紧些,视线也捨不得移开。陆京毓没理应逸,可他看到贺章的眼神,就像赵夫人说的那样兇狠又充满怨恨。他心下不解,只能赶紧狠狠掐了应逸一下让应逸收敛点。 旁边的严霄也看到了贺章那样的眼神,心里一惊,方才明白赵夫人为何心有余悸,他正要说话,被陆京毓拉了起来。 “抱歉,是我徒弟失言了。”听陆京毓这么一说,严霄连忙向贺章和贺嫂子道歉。 应逸道:“刚才我外甥说错了话。希望你们再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我们定将竭尽所能。” 三人辞别贺嫂子和贺章往回走,严霄又走在后边,他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支支吾吾想道歉。“我……”还没等说出来就被应逸截住了。 “不用道歉,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应逸道,“何况你也没说错。至于贺章是为什么这样,我猜可能是他不信任我们,人的观念形成得久了,不是一时一瞬改得过来的。” 陆京毓也道:“是,我们也算奔波了一天,回去早点休息。”跟应逸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已经可以筛选出来其中有意义的回覆,至于其他的?权当被风吹走了。 回了房间,严霄说想去看看赵润,就去了赵润那儿探望,留下应逸和陆京毓在房间里。应逸拿桶倒了热水泡澡,一边泡着一边扭过头透过屏风的缝偷偷看陆京毓,又过了一会,他发现陆京毓的眼神刚好跟他对上——被抓包了。 “有意思?”陆京毓坐在桌旁,歪头面无表情看着他。 “你……上次看到了?”应逸趴在桶边缘,低头避开那道缝。 “猜的。你快点洗,我困了要睡觉。”陆京毓趴在桌子上打了个哈欠。 “行吧,我给你腾地儿。”应逸迅速收拾好了自己,套上衣服出去倒水又接水,放了块毛巾挡住了那道缝,陆京毓这才放心地进去泡澡。 应逸从窗子钻出去飞到房顶上吹风,刚才他突然就想跟陆京毓好好说说话,这个念头来得太快,他要认真考虑一下到底说什么才好。 陆京毓看应逸走窗户出去,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疯。过了一小会他就感觉到有点不适,窗户没关严。虽有屏风挡着,可屏风也不是很长,顶多就能挡住应逸,现下一阵阵的小风就从十分刁钻的角度直往他这边钻。他想闭眼泡澡的话这样不是很好,容易受风,所以得把窗户关上然后继续,今天的事太多,此刻他只想彻底放松放松。 所以陆京毓站了起来,他刚要把窗户推上,窗户就被外边一股反方向的力量勐地打开,应逸在窗外跟他大眼瞪小眼,并且马上要钻进来。 “我走门。”应逸识相地退了出去,本来他都酝酿好了,结果刚才被这么一撞又一下忘了个精光。要是直接从窗户进去陆京毓倒是不能拿他怎么样,可他的那番话如果说出口,肯定也得不到什么好的回应。他从后院跑到客栈大门进去,又噌蹭上了楼,心怦怦直跳,一定是刚才跑得太着急。 应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打开门进屋,陆京毓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泡澡。应逸确定自己什么都看不到之后才放心望向陆京毓那边,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给陆京毓擦一擦头髮。 有一成的不好意思,再加上九成的心动,构成了完完全全的一个他。 终于应逸下定了决心开口:“我自认不是个冲动的人,所以对你我也……其实我一早就对你……你要是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告诉你这件事,我……”他刚要证明他所言非虚,却一直都没听陆京毓说一个字,哪怕“滚”、“闭嘴”也行,至少证明在听。他试探道:“陆京毓?阿毓?毓哥哥?” 还是没有反应。应逸走过去一看,陆京毓直接在浴桶里睡着了,他只好光明正大把人抱出来擦干,套了衣服再挪到床上。 严霄刚才去看望赵润,赵润断断续续睡了一天,服药之后精神好了许多,两个人就聊了一阵,聊着聊着严霄感觉晚上给他带来的惊吓感也缓和不少。他们从小时候聊到前一阵的见闻,又从四书五经聊到志怪小说,见有些晚了严霄才离开。 第26页 他一进门,一种熟悉的震惊感又包围了他,正是跟那天半夜起来喝水看到的类似的画面。这种震惊只持续了一瞬,就化作了见怪不怪。 师父枕着舅舅的腿睡觉。 舅舅在给师父擦头髮。 舅舅还用了法术给师父烘干头髮。 师父睡得还很熟。 见状,严霄悄悄绕过去抱走浴桶,准备换上热水安安静静泡个澡,顺便名正言顺消失在他们眼前一段时间,否则他可真是要与庙会上的花灯争辉。 第14章 豆腐西施(九) 大概是因为睡前泡了澡,三人这一夜睡得很好。早上收拾妥当之后,他们下楼吃了饭,打算出去走走。 他们刚吃完饭,就看到赵老爷一家人从楼上走下来,赵夫人和赵润气色也好了许多。赵润来找严霄,说明天再进山游玩,今天想跟他一起在村里逛逛,于是三人又在楼下坐了一会,等这一家三口吃完了饭。 赵老爷和夫人一同出门散步,赵润和严霄也一起出去闲逛,陆京毓看他们都出去了,觉得自己这次又要跟应逸搭伴。 应逸没提出去散步的事情,却问道:“你还记得贺章那傻爹那天说了什么吗?” 陆京毓只听到了几个字,他答道:“我才听到几个字,好像是什么‘中’、‘掌’,还有‘个’。” “中掌?个?”应逸也听到了这些,但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便问陆京毓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陆京毓摇摇头,应逸分析不出什么来,只得放弃研究,嘴里重复着刚才那几个字。 这时有人提着东西进来,听到应逸在念叨着那几个字,忙问道:“这位公子可是武远人?” 应逸看到来人正是赵家的那位管家,好奇道:“管家何出此言?” 管家在一旁坐下,解释道:“我奉老爷的命备了礼给三位,不成想刚才进门竟然听到了乡音。” 应逸道:“您说的可是‘中掌’一句?我并不是,只是听到有人一直在说这句,好奇是什么意思。您是武远人,我记得武远离宁兴镇很远的样子。” 管家道:“正是,我老家在武远,年轻的时候我做过镖头辗转各地,现在父母也随我一起在宁兴镇上,我们已经多年不曾回去了。” 应逸又问管家:“那这句话的意思……” 管家答道:“这句是武远当地的方言,实际上念‘种张’的音,感觉像是人名或者地名。” “原来是这样。”应逸听了管家的解释,觉得贺章那傻爹可能也是武远人,不过管家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乡,看年纪不像是认识傻爹的样子,就没再问。 管家把备好的谢礼交给了应逸和陆京毓,并再三向他们致谢。他们连忙说道只是举手之劳,管家说这是老爷一家人的心意,两人便收下了这份谢礼。 过了一会赵老爷和赵夫人回了客栈,赵老爷看到陆京毓,再次向他道谢:“多谢这位道长的安神方子,我夫人今天精神好多了,明日我们一家就进山去。” 陆京毓道:“不用谢,两位好了我就放心了。” 赵夫人也道:“今天天气很好,道长不跟旁边的那位公子一起出去走走吗?我们回来拿垫子,打算出去坐一会儿。” “不了,我们一会要去集市一趟,问问贺嫂子贺章现在怎么样了。”应逸答道。 “贺章?你们说的是那个孩子?”赵夫人很惊讶。 应逸不明白赵夫人为何这么惊讶,只答道:“是。” 赵老爷随赵夫人走近了些,坐在应逸旁边的长凳上。赵夫人用手笼住嘴,小声说道:“可我记得那个孩子……他不叫贺章!” “什么?那他叫什么?”陆京毓问道。 “他叫贺孟章,润儿当时经常和他一起玩,我不会记错的。”赵夫人又道,“昨儿个是我没说明白,也可能是他改了名字,所以我们不知道。” “噢,那也有可能。”应逸道。 “我们上楼去拿东西,一会还要出门,就不打扰道长和这位公子了。”赵老爷说道,跟赵夫人一起上了楼。 等他们进了房间,应逸拉着陆京毓就走,“我们也上去。” 他们把房间门锁上,又关了窗户,坐在桌前倒了茶,方才开口。 “你也猜到了?”应逸问陆京毓,对方点点头表示瞭然。 应逸继续道:“那傻爹说的很可能是自己的名字,管家说叫作‘仲章’,贺章不叫贺章,叫作贺孟章,其实他们……” “他们不是父子,没有这样取名的父子。”陆京毓打断了应逸的话。 刚才他们都想到了,两人俱是大惊,可赵老爷和赵夫人刚才同他们一起,他们没有办法当着这对夫妻的面说出他们的想法,要不然赵夫人再次想起来那天的经歷,很可能忧思过度再次病倒。 所以他们面上没表现出来,只当是得知贺章改了名字这样一件平常的事情,到了房内才讨论起此事。一个人,一个成人,因为永久的身体创伤而不得不扮作孩子,甚至还要被真正的孩子们嘲讽、取乐甚至殴打,这真的是极大的不幸。 第27页 这时有人敲门,却是小二,说大堂里有个小孩来找他们。应逸和陆京毓下楼一看,来人是贺章。 贺章怯怯道:“我昨天劝了一晚上,她终于想通了。可是这几天她一直睡得不太好……想找大夫给开个方子。” 陆京毓道:“我门派里有个常用的安神药方,你等一下我写给你。” 应逸在帐房先生那里要了纸笔拿过来,陆京毓写完了方子递给贺章,贺章谢过他们就回去了。 “你打算怎么办?”应逸问。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走一步看一步吧。”陆京毓说实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产生了跟严霄在山里的时候一样的想法,想着自己如果是个神探,说不定早就摸清了来龙去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其实将计就计未尝不是办法,你别太心急。”应逸轻轻拍了拍陆京毓的手,安慰道。 他们回了房间一直坐到中午,见严霄他们和赵老爷夫妻俩一直没回来,想是在外边吃了饭,就没去找。到了吃饭的时间,他们下楼随便吃了点东西回了房,等大堂里的人少了才下去继续坐着。 大堂里吃饭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他们俩,这时严霄从外边回来,看他们似乎是在大堂等人,就跟他们坐在一起。又过了一会,客栈进来两个人,是贺嫂子和贺章。 贺章对他们道:“我爹……他睡着了还没醒,我们就先过来了。” 应逸前一天在客栈又订到一间房,觉得正好可以把他们安置在这里一段时间,便道:“你们先在客栈里小住一段时间吧,我让小二带你们上去。” 陆京毓道:“我和我徒弟去村里看看有没有无人居住的房子,可以修缮了之后再搬进去。”严霄忙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应逸留在客栈,看贺嫂子跟贺章一起随小二上了楼,又不太放心。这个地方没什么莫名其妙的天师,像以前认识的那样会把他收了,他也就没戴着间接从陆京毓那儿弄来的金色项圈。走出客栈,他念了个口诀,短暂化身成一只小麻雀。 小二见应逸走出去没几步就没了影,心想这位公子不光出手阔绰,武功也高强,真是他多年来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这只麻雀悄悄飞到贺章房间的窗外,想要听一听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他待了一阵一无所获,正想离开,却听到贺章说要出去。 于是他就在贺章头上飞,想看看贺章到底要去哪,跟了一段,发现贺章在往之前的屋子走。他化成麻雀大约能维持半个时辰,眼看着时间要到了,他就在村里的大树上落下,再准备从树上跳下来。 他变回了人形,从大树上一跃而下,正好一个小孩从树干另一边绕过来,差点撞上他。 这小孩就是前两天他吓唬过那个,在玩捉迷藏刚闭眼数完数要出去抓人。小孩见应逸突然冒了出来,吓得结巴:“你你你你你……” “他们藏在那边。”应逸指了指一个方向,小孩连忙跑走抓人去了。 他也没闲心再去吓唬小孩,在街上走了走,找到了陆京毓和严霄,三个人一起往贺章家里那边走,找到一个拐角躲在后边。 那拐角离屋子有段距离,不过他们眼神极好,能清楚看到贺章他——在院子里提起噼柴的斧子——往屋里走。屋里只有他的傻“爹”一人,他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应逸径直飞起进了院子,他拉住贺章,把斧子用力掷出,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贺章十分恼怒,神情充满了愤怒与怨毒。 这是一个大人。尽管他的外表还是个孩童,连声音也是寻常孩童的声音,可这副身躯里的魂魄却并不比他们活的时间要少,甚至还要更成熟一些。日復一日,他被囚禁在这副永远停滞的躯体里,别人却只当他是一个孩童。 此刻他的神情看起来与外表并不相符,也放弃了平日那副怯懦的样子,发狂般地大喊着:“你们到底要多管闲事到什么时候,这是我的家事,不要你们管!” 他的喊声极其尖利,甚至有住在附近的村民跑出来看热闹,很快就围了一圈,还不停有人试图挤进来。这些人推来搡去,应逸和陆京毓想让他们回去他们也丝毫不理会。 那天应逸和陆京毓看到那傻“爹”的时候严霄不在场,自然也就不知道他眼中总是一副怯怯样子的弟弟,竟然岁数比他还大。在严霄眼里,贺章竟然想要杀了亲爹!他大惊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是要杀人!” 周围的村民也议论了起来:“这孩子……莫不是疯了?” “是啊,我看像,怎么能杀自己爹啊!” “就算再不济也是一条人命啊,也是他爹啊!” “是啊,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杀人,他娘知道了可怎么办……” “真是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这些人倒像是真的“对事不对人”,前几天还连着贺嫂子带贺章一通指责,今天就立马替贺嫂子开始谴责贺章,忘了前几天他们说过什么,此刻倒是乐得看热闹。 应逸听村民们说个没完,知道他们不知道贺章的实际身份,若是一会知道了实情,不得炸锅了?可他阻止了几次根本不管用,村民们只当他的话是空气,他也不能用什么法术贸然控制人,这让他头疼不已。 第28页 陆京毓看得很清楚,得知村民们的话一定会刺激到贺章,尤其是他们一口一个“他爹”“他娘”。他被一堆人挤来挤去,严霄和应逸站在他两边,知道他不喜欢被陌生人碰到,就努力给他前后留了块空隙出来。 他们的猜测没有错,听到村民们说的那些,贺章被他们的话刺激到,绝望而悲愤地大叫:“你们都当那傻子是我爹,卖豆腐的是我娘,可她明明是我的妻子!凭什么一个人只要有健全的躯体,哪怕有一副恶毒的心肠也能走在阳光下,我却因为天生的病痛只能苟活在黑暗之中?凭什么!” 众人方才知道原来贺章并不是什么小孩,人群里顿时炸了锅,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还有人跑回去要喊来更多的人看热闹,三人拦也拦不住,局面一时失了控。 贺章抬头看着周围围观的人群,视线最终停在应逸和陆京毓身上,他愤愤道:“就连断袖都能瞒过他人的眼睛,而我却因为长成了孩童的样子,连跟她在一起都要搬来搬去东躲西藏,还要在这里被你们,被这些人指指点点当作笑料!” 这一幕似曾相识,陆京毓恍惚间就回到了很多年前,也有那么一个人,那个人指着他,张狂地笑着,对在场的所有人说他是个心怀不轨的断袖。 那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挣扎在同样的梦里,梦里那个人在仪云,在他小时候的村里,甚至在闹市,指着他让所有人来看看他这个心怀不轨的断袖。过了好些年,他才慢慢从这个梦里走出来。 现在又有人让他想起了同样的事情,把他最想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伤疤又剜了开来,直刺得他心神恍惚。周围的人好像还在说着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第15章 豆腐西施(完) 应逸见陆京毓脸色惨白,呆站着一动也不动,神色甚至有些恍惚,忙拉住他的手紧紧握着。村民们有压低声音谈论的他也听到了,全然不在意。 断袖怎么了?又不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没伤害到别人。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不光是一对断袖,还是一对跨越族类的。对他来说没什么“人妖殊途”可言,他自从走到了这条名叫陆京毓的路上,就不打算去别的地方,更不打算回头。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来一个女人的大喊:“你的妻子就是个□□,青楼里赎出来的下贱货色,勾引我男人,你以为她算个什么好东西!你说!他是不是你们设计杀的!” 这女人就是那天晚上三人看到的刘嫂子。她嚷个不停,其他村民才知道刘二竟然已经死了,震惊不已,议论纷纷。 “什么!刘二死了?” “怪不得我这几天下地没看到他,以为他又在家里赖着不肯干活呢。” “哪天死的?我们怎么不知道?” 贺章笑了起来,起初是压抑着的笑声,末了变得高昂,他的视线越过众人一直看到刘嫂子:“是我借那个傻子的手杀的又怎么样?你那个死人丈夫是什么好东西?时不时地就要进一次青楼,是有人逼着他进去的吗?你可真是个好媳妇,倒是把自己男人摘得一干二净!” 刘嫂子又听到其他村民提起她丈夫之前的事,又羞又怒涨红了脸。这时外边一个人急匆匆要挤进来,她见那人是贺嫂子,张口就骂:“娼妇!狼狈为奸!真是下贱!” 她伸手欲拉住贺嫂子,周围拥挤得很她没能得逞,眼看着贺嫂子挤进了圈子中间去找贺章。她口中仍骂个不停,尽是带着羞辱的下流话。 贺嫂子却不住向她道歉:“对不起,是我下贱,是我下贱……我是青楼被赎出来的□□……”说着说着她竟是要跪下。 贺章拦住她:“不准跪!” 他拉住她不让跪,看着这些围观的人,厉声道:“我把她赎出来成了亲,她就是我的妻子,轮不到任何人,包括那个姓刘的来救这所谓风尘!这样纠缠我妻子的人就是该死,他们达不到目的便想用流言毁掉她!以前的生活由不得她做主,我们成亲之后她理都不会理他们,是他们非要纠缠不休——” 贺章又看向刘嫂子,冷笑道:“那刘二难道不是死了活该么?你拿着他的命换来的钱,有了钱就忘了死了的枕边人,那天还跟村长同流合污瞒下这件事,不就是怕说出去了让外地人知道命案,怕他们以后不敢来了影响你们挣钱?” “他们?难道那乞丐也是你下的手?”应逸问。 “没错。”贺章承认得爽快,“那人在某镇纠缠我妻子不成,便说她在别的镇上多么不堪,从良了还缠着别家的男人不放。我那弟弟从小唯我马首是瞻,我便让他打断了那人的腿,挑了手筋。我又剁了那人舌头,那人便只得行乞为生,是那人又要出现在这里破坏我的生活!” 严霄听到刚才他们说的,震惊不已。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贺章对他、对赵夫人,还有对他舅舅和师父会有那样的眼神了,那是一种对少年不必要的怜悯的厌恶,对自己明明是大人却被当成孩童的厌弃,还有对很艰难的感情却只能躲躲藏藏无法止住流言的悲愤。 这样的感情一开始本是没有错的,但是他们没有办法去左右别人的想法,而嘴长在别人身上,一个先天疾病身体永远停在孩童时期的人,加上一个身世坎坷的女子,这样的结合看在有的人眼里,不知道会被编排成什么样子。 第29页 像他们这样的人,永远不知道流言在别人嘴里会生长成什么模样。久而久之,最终酿成了这样的悲剧,中间隔着的不光是世俗的眼光,还有人命。 严霄想,贺章用杀人这样的行为来停息流言不让流言侵扰到他们的生活,可怜,也可悲,那可不可恨呢?他年纪还小,不知道怎么来评判。可是一份感情一旦牵扯了人命,就势必变得沉重起来,杀人者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们这辈子……怕是没法再拥有常人的那份简单与纯粹的感情了。 所以当贺章说出那是他弟弟时,严霄还没缓过劲来,大惊道:“什么?他是你……是你弟弟?!” 贺嫂子已是泪流满面,不住哽咽道:“你为我背了人命,我也有罪。”她还想说什么,口中却呕出血来,衣服被血染成鲜红。 “她服了砒霜。”陆京毓道。 村民们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他们也想不到仅仅是来看个热闹,却听闻这样的一件事情,甚至要亲眼看着一个人的生命消逝。 她再也站不住,贺章扶住她坐在地上,她只是靠着贺章的肩膀,说了几句什么。贺章声音柔和下来,只是说着“我知道”。 她温和笑了笑,气息渐渐微弱下来直至彻底消失。她走了,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她的生活,也没有流言再来侵扰她了。 贺章悲恸至极,他看向众人,问他们:“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杀那个傻子吗?” 没人回答,没人说话。 贺章继续说道:“我未曾亏待过他,可他不甘心,竟然敢伤害我的妻子!也是在一个下午,他绑了我在椅子上,当着我的面侮辱了她,你们根本就不会知道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受伤又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笑得凄凉,沉声道:“那次之后我没杀死他,不过我把他毒傻了,因为我知道他要是死了的话我的妻子还可能被别的人骚扰——因为我是一个保护不了她的废人,我是废人……” 周围沉寂了。村民们之前只当他们是一个农妇带着傻了的丈夫和儿子独自讨生活,却不成想这里竟然有如此曲折。这些村民在村里待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这样曲折的、纯粹的悲剧。 贺章再不理他们,抱着他妻子的尸体自顾自地说着话。他声音并不大,也不是说给别人听的,因此只要声音足以让她听到就好。 从他的话里,众人听到了他们这桩悲剧最早的样子,那其实也不算悲剧,只是后面种种,一步一步走下来,竟酿成了如此悲剧。 她幼年便被家人送进青楼抵了赌债。十多岁的时候她在里边做粗活,有天雨夜她在门口救了一个小男孩,她不顾他身上满是泥水,还依然要把他带到后院去照顾,甚至为此还挨了老鸨的打。小男孩的心里涌起一种热切的情绪,对她说过几年等他长大了便来娶她。她嘴上说是小孩子家家的开玩笑才不会当真,却在心里抱着一丝期望,可是等了几年直到她被迫接客了也没等到他。 又过了几年,他终于来为她赎身,只是他的面容与当年并无二致,他让弟弟付清了银子,对外假託是弟弟赎了她。她才得知他先天患了病,样貌只停留在几岁孩童,而那几年他家里父母双双去世,又因为他的病不得不到处搬迁,等他攒够了银子才终于能来接她。 贺章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已是微不可闻。他蓦地抽出来一样东西,是一把匕首,勐地插进了自己的心脏。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在场的所有人都来不及阻拦,竟是看着他自尽在面前。 他艰难吐出几个字:“杀人偿命,我活着本、本也……”话没说完,他闭上了眼睛,跟她一起去了。 应逸知道贺章的话是什么意思。对贺章夫妇而言,他们就是彼此生命里唯一的光明,这两束光照在一起可以支撑他们走过剩下的日子。而有一天其中一束光熄灭了,最终的结局只会是黑暗。其实在这人生之中,能有一个人成为自己的光明也是一件幸事。 他还握着陆京毓的手,只要陆京毓自己没说让他放手,他就会一直握着,并且想永远这么握着。村民们在旁边感慨了几句造化弄人,纷纷回去了,只留下他们三人站在那里。 严霄想起了什么,冲进了屋子,随即又出来,对两人道:“师父,舅舅,他……咬舌自尽了。” 他又提议道:“我们给他们办场丧事吧。” “嗯。我们去找人。”陆京毓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被应逸握着,他手指微微动了动,应逸立马识趣地松开。 “小霄,我们先走了。”两人一同离开。 严霄蹲了下来想事情,前几天他还在想为什么自己的人生里没有那些称得上是独特又精彩的体验,现在他觉得自己其实并不需要这些来证明他没有白出来一趟。 他一路上眼睛所看到的,所亲身感受过的,或许在其他人波澜壮阔的人生中算不得什么,可于他而言,却是独一无二的体验。 这些收穫和成长,都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他看别人的故事来增长见识,经歷自己的旅途来成长为一个更加成熟的人。 他在这里等了一段时间,一直到来人帮忙处理贺章夫妇的后事。最后,他们把贺章夫妇葬在了一起,贺章的弟弟另葬在一处,都立了碑。 第30页 忙完这些天色已晚,他们缓缓走回客栈,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睡了。 陆京毓这晚睡得不好,他又做了很多年都挥之不去的那个噩梦。梦里那个人再次出现,这次地点换成了庐安村里,那个人指着他,大声吆喝着让所有人快来看看他这个心怀不轨的断袖。 这次在他梦里却突然闯进来一个人,这人不请自来,拉着他的手就要走,一边走一边还说着:“断袖怎么了?我就喜欢他对我心怀不轨的样子!” 不速之客一只手拉着他,另一只手驱赶着想凑到他们面前看热闹的人:“去去去,一边去!” 他本是不想看到指着他的那个人的脸的,这次却鬼使神差地回了头,看到一棵大树冲着那人直压下来。他笑了笑,又想去看看不速之客的脸。 他什么都没看见,梦醒了,不速之客也消失了,眼前只有……应逸。他见应逸还睡着,悄悄靠近了一点,把手搭在对方身上,暖和。他想着如果马上睡着的话说不定还能再见到不速之客,就闭上了眼睛。 陆京毓闭了眼睛,应逸却醒了。他刚才感觉到陆京毓又在乱动,像是做了噩梦,就握住了陆京毓的手小声哄了几句。果然很管用,这人不光老实了,还误以为他在睡觉,藉机得寸进尺把手放在他身上。 第二天早上他们出门,却看到有几个捕快在街上,听了小二说他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附近镇上有两个捕快到了休沐的日子,昨天一同到了庐安准备第二天进山,没想到竟让他们看到了昨天那一幕。两位捕快连夜赶回镇上报告情况并请示,第二天早上带了别的捕快过来,带走了村长和刘二死的那天在场的其他人。 小二又嘆道:“这庐安村以前穷得很。头些年来了一个人到庐安山游览,那个人看上去有些文采,写了篇游记,就有很多人慕名而来。村长就带着大家修起了房子,说大家先辛苦些才能让过后的生活好起来。没想到……” 他们想起一开始看到庐安村集市上,村民们并没有恶意抬价向游人们收取高昂的菜钱,能看出来村长不是个短视的。也正是因为村长不是个短视的,为了庐安村村民能赚更多的钱,他认为游人们就不能知道命案以免造成恐慌最后不愿意来,宁可把命案瞒下来不报。是真的穷怕了,所以哪怕有一丝的可能会让他们再次坠入贫穷的深渊,他们都会亲自去堵死这个可能。 村长的“一片苦心”,可能村民们会理解,但其他的人却并不想要这样的“苦心”。 严霄道:“师父,你的生辰快到了,我们在这里也待了一些时日,不如我们回仪云去吧,生辰回去过。” “也好。”陆京毓同意了严霄的提议。 “那我回去拿东西,我们一会就走。”应逸回身进了客栈。 他径直上了楼,听到陆京毓轻轻“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啊!你们都是我的小天使!爱你们! 第16章 光风霁月(一) 这一天是八月初五,三人回到了仪云山。 陆京毓看了应逸一眼,那意思是“我们都到地方了,你是不是也该回你家去”。 “我那边还有点事情,先回去了。”应逸说话的时候还不忘用眼神暗示严霄。 严霄懂了他的意思:“师父,那我去送送舅舅。” 两人走出去一段,应逸才问道:“你师父生辰是哪天?” “初八。”严霄说。 “那我初八再来看你,别太想我,我走了。”说完应逸就走了,留严霄一个人愣在原地。他早该明白这个事实,舅舅压根就不是奔着他来的。 应逸回了重岚山,准备给陆京毓寻一件生辰的贺礼。他想起上次从陆京毓那儿顺走的发冠,决定去找能工巧匠再打造一个出来。接下来的两天,他绘制了样式,跑遍整个重岚山,最后终于拿到了那件令他满意的成品。他把这件礼物装在白玉盒子里,就等初八那天。 这两天严霄就在院子里继续研习剑诀,陆京毓坐在一边看话本,偶尔指点指点他,虽是平淡了些,可其中还是带着点惬意。 到了初八这天,几个弟子到了这里,说是他们师父送来的贺礼。陆京毓让严霄把东西拿了进去,严霄一边拿东西,一边想过一会舅舅可能就要到了,他还是不要打扰他们比较好。 放好了东西,严霄道:“师父,我想出去一趟。” 前几天舅舅走之前给他塞了点钱,正好今天可以去市集上置办些东西回来,弥补他上次从仪云出去玩没钱买东西,最后还因为大雨不得不迫降禁地的遗憾。陆京毓点点头,他赶紧走了。 果然严霄走了之后没多久,应逸就到了。他走到陆京毓面前打开那个盒子,说道:“这是贺礼,也是赔礼,收下吧。” 陆京毓看了一眼,见那是一个发冠,十分精緻,上边还有仪云派的纹样,而且分毫不差,看来应逸的观察还算细緻。但他总觉得有些别扭,尤其是这件贺礼的来歷,很难不让他想到上次他们—— 他决定拒绝,便问:“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误会什么?不是我亲手‘拿’走了你的东西吗?”应逸理所当然,“所以我要拿个更好的还给你。” 第31页 “一,你那是强行据为己有的。二,上次小霄急中生智说我们是断袖,不代表我默认。总而言之就是你和东西一起,哪来的回哪去。”陆京毓见他又提那次的事,心情莫名有点烦躁。 应逸快要习惯了,陆京毓的真话和假话掺在一起,就像有人往酒里兑水,兑得多了久而久之大家都不知道他卖的到底是酒还是水。对于这种人的话,他都只按照自己的意思理解,治住这个人短时间内有点难度,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是要是让这人对他说说实话还是容易些的,上次那晚最后不就成功了么? 而且这人前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醒过来,不光凑到他身边靠着,还故意把手放到他身上,说是没默认他也不信。 所以他装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问道:“那要不我把我戴着的,你的这个还给你?” 陆京毓本来还想跟他说点别的,奈何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便连“别的”也不想说了,打算把他噎回去:“被你弄脏的东西我可不稀罕。” 应逸知道他是故意想把自己噎走,也不生气,凑到他耳边贱兮兮地问道:“是么?这么说那天你也被我弄脏了,还弄了很多次,你要不要也去死一死?” “你!”陆京毓本来不想在生辰跟应逸动手,但对方实在是围着这件事没完没了的打转,而且一点都不害臊,说不定一会还会说出更加不知廉耻的话来,索性打算直接送客。他没佩剑,就随手拿起放在石桌上的鞭子甩出去。 应逸料到陆京毓会来这么一手,迅速退开。他手上系了根黑绳,把它扯了下来,那黑绳就变作另外一条鞭子,两根鞭子甩起来,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他们从地上打到房顶,鞭子对鞭子看着是惊险了些,但是他们的目的却不在打。陆京毓想把应逸赶走,应逸看陆京毓要打他,就陪他玩玩。所以两个人就摆起了花架子,招式十分花哨。 严霄拎了一篮各种果子回来,这些都是他精挑细选的,想要孝敬给师父和舅舅,没想到刚要进院子就看到两人正在打架。他不敢冲进去,鞭子又没长眼睛,万一两根鞭子同时抽到他身上他可就惨了。他把篮子放到地上,从里边拿出一个果子擦了擦,咬了一口,打算在院外当个吃果观众。 可这样作壁上观不太好,他就大喊道:“师父,舅舅,你们别打了!” 没人理他,他只能继续吃果。 两人虚情假意交了一会手,就只是你来我往做做样子而已,应逸没多久就觉得无聊了,打算激一激陆京毓的斗志,就问他:“你看我这鞭子如何?喜欢吗?喜欢的话晚上我们继续操练。”他特地在最末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就等陆京毓发狠准备打他。 “无耻!”陆京毓一开始打算跟应逸过过招,等应逸厌倦了这种套路的招式自然就会收手回去了,没想到应逸竟然用激将法,这下他非要把应逸打包扔回重岚山不可了。于是他手下发力,见应逸慌乱间露出了破绽,正好一记鞭子直冲面门。 不巧的是他中计了,应逸就是故意卖个破绽给他看的。应逸看到陆京毓中计,心里高兴得很,干脆直接拽住了对方的鞭子,另一只手使了个劲就要用鞭子把陆京毓缠住了拉进自己怀里。 严霄刚才看他们打来打去,又不敢上去,只能干着急,却不想突然一阵剧烈的抽搐袭来,他就倒在了地上。 陆京毓余光瞧见自己徒弟突然倒下,架也不打了,把鞭子一扔就直奔徒弟那儿。应逸把鞭子变回黑绳,收好之后也赶了过去。 陆京毓动作快了些,他直接坐在地上把严霄搬到自己怀里,接着打算渡点真气,就要把脸靠过去。还没等他凑到严霄面前,应逸一把把他推开,把严霄拽进自己怀里。 陆京毓看应逸又要不分时间地点发疯,质问道:“你发什么疯?我要给他渡真气,你滚远一点。” 应逸手放在严霄的后颈给他输送了真气过去,鄙夷地看着陆京毓:“你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我会吃我外甥的醋?他只是没法控制自己的力量而已,修习了我们族的内功就没事了。” “胡言乱语。”陆京毓冷哼一声。 “你又不是妖,渡气也没用。”应逸丝毫不在意他刚才的态度。 应逸又道:“你要是实在想渡气,可以渡给我。我命里缺你,须你天天晚上用嘴给我渡真气才是。” 他小声念叨着:“不过就你这点气还想救人?也不知道那天晚上谁被我弄得喘个不停,一句话都说不完的。” 严霄在被应逸输了一会真气之后渐渐恢復了意识,还没等他睁开眼睛他就听到了几句什么。听到之后他心里一惊,又联想起那本“不感兴趣”的册子,原来他最近的猜想正好反了,他舅舅才是…… 那天晚上他让舅舅去照顾师父,结果舅舅把师父给…… 他还提议让舅舅也跟他们一起去游歷…… 怪不得舅舅一直跟在师父身边,甚至他有时候还觉得舅舅是师父的狗腿…… 他那天的行为简直是引狼入室——引了舅舅这只狼入了师父的室。严霄决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装昏,结果耳边传来一声怒骂。 “龌龊!”陆京毓气得大骂应逸。大白天说这些还不害臊,成何体统! 第32页 严霄觉得还是现在醒来比较好,万一一会再装下去,他们以为他昏迷了,再说出什么来。于是他就“悠悠转醒”了。 陆京毓看到严霄醒了,也顾不上骂应逸了,关切道:“你现在怎么样?好些了吗?” “好多了。”严霄起身在地上跳了跳,伸伸胳膊动动腿,以示他现在很好,精神焕发。 “行了小霄,你一会跟我回去修习内功,东西也不用带了,我们那什么都有。”应逸看向严霄,目光笃定,一副一会就要带人走的样子。 “我不同意。”陆京毓立刻反对。 “不同意你就跟我们一起上路。”应逸又看向陆京毓,眼里带了点笑意,又开始脑补他把人带回去之后的事情。 “痴人说梦。”陆京毓觉得应逸真是想得美。 局势突然就有点紧张,两个人同时看向严霄。严霄看应逸一直在暗示他,就慢吞吞答道:“要不我还是跟舅舅一……” 陆京毓的脸色有点不好,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没几天就要跟突然冒出来的所谓舅舅跑了,难道自己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还比不上一个只会空口许诺的舅舅? 严霄迅速改口:“要不我还是留在这儿吧。” 他看应逸脸色也有点不好,真是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想干什么,就只能折中了:“但是舅舅你可以过来啊。” “也是,我到时候来把册子给你,都是基础的功法。我偶尔来看看进度,免得那谁又嫌我撬走了他徒弟。”应逸边说话边看向他的“那谁”。 “算你识趣。”瞧“那谁”的态度,倒是同意了。 他想了想,觉得这是折中了之后的好方法。一方面他不想让徒弟跟应逸一起回去,更别说他自己了,另一方面他觉得应逸不偶尔过来看看的话,徒弟万一走火入魔了他也爱莫能助,所以干脆就同意了。 应逸见陆京毓同意了,就把放在桌上的盒子拿过来塞到陆京毓手里。 “这是我送给你的,如果哪天你想好了,就戴上它,我自然就会明白你的……” 陆京毓打断他的话:“行了不用说了,一会我就扔掉它。” “你扔吧,你前脚扔我后脚就把你徒弟绑走,到时候可就不是你上门要人就能解决的事了。”应逸转身就走,还不忘补一句,“来日方长,明年你生辰我还来跟你一起过。” 陆京毓拿着盒子回了屋,连刚才被他扔到一边的鞭子都忘了捡。其实刚才他有些后悔,这个礼物他倒是很喜欢,要是一开始没推来让去非要拒绝,说不定现在已经戴在他头上了。结果应逸刚才说了那么一段话,弄得一个礼物跟定情信物似的,让他怎么办?当然是只能远观不能戴上了。 他是很喜欢这个礼物,比对应逸的那点姑且算得上是喜欢的感情要多得多,所以他不能让应逸误会了他还有别的意思。 严霄把篮子提进来,又捡起被扔在地上的鞭子,把它们送到陆京毓的房里。刚才他好像被他的亲舅舅当成了筹码,瞧舅舅的眼神好像也知道了他刚才装昏,自己那一出实在是拙劣。 “小霄,帮我在採购弟子那拿个花瓶回来。”陆京毓看架子上的花瓶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叮嘱道。 “我这就去。”严霄答应了,准备替他师父跑个腿。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爱你们! 第17章 光风霁月(二) 严霄走得很快,眼看着要进屋去找採购弟子取东西,却被一个弟子拦住。 他问:“致宁,找我有事吗?” 对方脸上带了点窘迫,靠近小声道:“我实在是内急……你能帮我把这个茶盘送过去吗?一直往那边走,走到头就是。”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出来。”严霄快步跑进去拿了花瓶出来,又接过茶盘,“你去吧,东西我帮你送。” 对方向他道了谢,赶忙跑走了。严霄顺着对方刚才所指的方向一直往前走,眼前的路逐渐变窄,最后只余一条在茂密竹林中的小径。又行了一段,眼前才豁然开朗起来,是一个院子。 这日阳光很灿烂,万里无云,院子里的藤椅上坐着一个人正在晒太阳。严霄正要走过去问安,那个人听到有声音,往他的方向看过来。 严霄看到了那个人,脸色苍白,气色也不是很好,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没有一丝神采,像是……看不见的样子。他问了安,说是帮人来送东西。 对方听他的声音不像是常来的那些弟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师伯,我叫严致一,今年十四。”他答。 对方有些惊讶,又问:“你是哪儿人?怎么来的仪云?” “我小时候住在汇安镇上,后来家里出了点事情……最后就过来了。”他将其中过程略去不提,只说了重要的部分。 “你上前来。”对方说。 严霄不明就里,但也拎着花瓶上了前。那个人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神情瞭然。 “您认识我?”他小心翼翼开口问。 “你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那时候你还没记事。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你都长这么大了。”对方沉吟片刻,又道,“我姓叶,平时只在这里走动。” 第33页 “那我以后可以常过来看看您吗?”严霄问。 “可以。”他这位叶师伯答应了。 严霄把茶盘放在石桌上,又陪着他在院子里待了一会,直到有其他弟子过来照料才回去。 回去的路上他又看到几个弟子,搬着一些大件儿往这来,那些东西不轻,他们放下东西蹲在一旁歇着。他上前去问要不要帮忙,他们连忙摆摆手表示不用,他就继续往回走,还听到了他们在小声议论着什么。 “听说叶师伯的师父和师弟当年心术不正妄图挑起斗争,落得身死被门派除名的下场。叶师伯还向掌门说是自己不作为没有告发他们,难为叶师伯在门下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一个弟子说道。 “是啊,我听师父说,叶师伯早年便有光风霁月的雅称,他那位师弟绝对是心术不正,我师父当年还被他陷害过。”另一个弟子附和道。 “我们这么议论师父一辈的人不太好吧?”又一个弟子说道,语气中带了点犹豫。 “哪里有什么不好?你回去问问你师父,看他愿不愿意把那位被除名的当作同门!再说叶师伯也是被他们所伤才这样的。”刚才附和的那个立马出声反驳他。 “也是。”剩下的几个人异口同声,得出了一致的结论。 严霄听了几人的聊天,更加好奇这位幽居此处的叶师伯当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陆京毓见严霄回来晚了,问他:“路上可是有事耽搁了?” 严霄把手中的花瓶放到架子上,解释道:“我帮人送了点东西到一位叶师伯那里,偏僻了些所以回来晚了。师父,你之前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位叶……” 陆京毓打断他:“他说的话你不可全信,因为他们一门上下都不是什么好人。”说完一甩袖子出了门。 严霄不知道他师父从哪儿来的这股火气,师父总是不肯告诉他一些事情或是干脆就不让他知道有这么,比如他爹,比如关起来的那个吱哇乱叫的人,再比如那位叶师伯。 尽管他师父不会害他,但今天这番话却让他将信将疑,他决定去问问司师伯有关这位叶师伯的消息。 将疑问暂且压下不表,他出了屋子准备做饭。 吃饭的时候严霄见陆京毓面无表情,试探问道:“师父,您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陆京毓给自己又盛了碗面,云淡风轻慢条斯理答道:“没到那份上,你看我这不是还能吃得下饭么?”想起之前要开块地种菜的事,他顺水推舟,“你要是怕我生气的话,正好我前一阵想在后院开块地出来。” “这点小事哪用您老人家亲自动手?交给我吧。”严霄明白了陆京毓的意思。 “嗯,食不言,寝不语。”说罢陆京毓继续吃面。之所以一直没跟严霄说有关他身世的事,实在是因为自己……还没想好。 这个开头可以套用在很多故事之中,比如从前有三个人,他们曾是挚友,奈何命运作弄,天人两隔,最后只留下一……很多年后才…… 可是这中间所发生的种种,有一件最为要紧的事也正是自己心头一直未曾开解之事,连自己都没能放下,更何况一个小屁孩。其实他更怕的是这件事被小屁孩知道之后会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他不是没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只是若是对方换成自己亲近的人,那实在是无法让人接受。 像被人围着然后他们皆眼神鄙夷的这种事情,他算得上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好比小时候有人把食物扔在地上,然后趾高气扬地喊他过来吃,身体力行了什么是真正的“嗟来之食”。然后旁边来了几个孩子凑成一团,就等着看他的笑话,等着看他恼羞成怒的样子,那可比看猴戏要省钱多了。 猴戏不常有而且贵,猴子的反应又不如人有趣,至少在他们眼里是这样的。试想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因为自尊受到伤害而悲愤地沖人咆哮着,神情倔强又羞愤,眼角发红声音颤抖,甚至还流下两行称得上是干净的眼泪在脏兮兮的脸蛋上,那真是有趣得很。他们就想看到这样的场面,看到一个小孩尽管饿得快要晕过去了,还是要忍受那种飢饿和自尊受到双重挑战的煎熬。这种深层次的折磨,比光是打人骂人好玩多了。 他们想看的就是这个,可他偏偏不如他们的意。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捡起东西就吃,而他们鄙夷地嘲笑了他一会,又扔了东西过来,想看看他是不是吃了他们的东西反过来还要骂他们羞辱自己。 他们想多了,这一切没发生。陆京毓吃得很开心,那时候他还没名字,人人都叫他陆二,围着他的几个人见他什么都没说,他们自己反而还相当于掏了钱请他吃东西,啐道真是着了这陆二的道,气哼哼地离开了。 陆二没觉得这件事对他来说算是什么屈辱,至少对他来说,一个饭都吃不上的小孩要饿死,比当时大字不识的他听说的什么“尊严”要重要和严重得多,都没锄头高,更不用说什么自食其力养活自己的事。 对方眼神鄙夷是因为他们有鄙夷别人的资本,或者说没到那个份上他们才会鄙夷,当时那群孩子有鄙夷的资本,现在他门下那个小屁孩其实也—— 陆京毓打住思绪,给自己碗里浇了满满一勺卤,用筷子把面拌匀,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 第34页 两人吃完饭,严霄跑去洗碗,陆京毓去了一趟汇安镇。 叶京珩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早就知道。就是这么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当年抢了严霄去,还想杀了灭口,要不是这场变故,严霄自小就能在他门下长大,而不是隔了几年才机缘巧合到了他这里。 那天他在山门刚要出去,在那儿看到个小孩在石阶上一步步磕头爬上来,已然爬到了最后一阶,那小孩见前边有人,爬过去便拜,求他帮忙救救自己的父亲。他扶起那小孩一看,正是他师兄的孩子严霄。 当年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受了些伤休养了小半年,下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叶京珩那里质问对方究竟把那个孩子丢到了哪里,结果对方当时还卧床不起,大家只得把他拉走。于是他就自己去找,几年来却一无所获,直到那天严霄竟然找到了他这里。 这个伪君子一门上下沆瀣一气,现在才跟严霄见了一面,严霄难不成又要像对应逸那样胳膊肘往外拐?不对,他根本就不能和应逸相提并论。陆京毓边走边看东西,打算买回去一些带给严霄吃。 应逸悄悄到了仪云,拿了书册给严霄让他练习,顺便问问他陆京毓在不在。 “师父刚才出去了。”严霄告诉他,说着拿走了应逸手里的书。 应逸从那叠书里抢回来几本攥住:“这几本书我忘拿了,晚上我再来。”然后他以最快的速度飞走了,直让严霄愣在原地好一会都没缓过劲来。 严霄为了不让舅舅的计划泡汤,只能把书藏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暗暗想着自己应该不算胳膊肘往外拐吧。这当然不算,一边是师父一边是舅舅,都称得上是自己人,而且看样子很快就要亲上加亲了。 过了一阵陆京毓回来,还带了不少吃的。他把这些东西分成两堆,小的留下自己吃,大的那堆都给了严霄,当作这天的晚饭。严霄一边吃东西一边胡思乱想,这时候来了个人。 “小霄!”应逸晃了晃手中的书,“你看舅舅给你带来了什么?” “哇,舅舅,你真是神速!”严霄放下手里的食物,喝了口茶之后激动道。他内心平静无波,硬是强迫自己演出一副好惊喜好意外的样子。 应逸把书塞到严霄怀里,把一个酒罈放在桌上:“送你的。” “哦?”陆京毓看了看那酒罈,也不打开。 “算是我们那的特产,不过这酒劲儿大,我们喝着没问题,人喝的话得掺点水……但是你喝就不用了。”应逸看向陆京毓,其实他早就掺了水,只是假装出来没掺,毕竟得给对方留点面子。 “这还差不多。”陆京毓脸上带了点笑意,拿了酒罈走进了自己屋子。 第18章 光风霁月(三) 第二天早上吃过饭,严霄开始按照那些书上所标註的方法修炼,这些方法属于比较基础的内容,所以他也没有遇到什么瓶颈,顺顺利利从早上一直修炼到了晚上。 吃完晚饭,他洗完碗之后悄悄去了一趟司师伯那里,想问问他知不知道昨天见到的那位叶师伯的事情。 想了想,他又问:“我问了师父这件事情,可是他什么都不告诉我。” 司京衍沉默良久,只说:“你师父和你叶师伯都有苦衷,这些年他们过得也很不容易。”他给自己倒了杯酒,自顾自喝着,不肯再说了。 严霄想起昨天听到的几人对话,他们说叶师伯素有光风霁月的雅称,不由得有些疑惑,当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一个这样的人,能在掌门面前说是自己不作为没有告发师父和师弟,想必是因为受了威胁或者有苦衷,要不然以他的品性绝对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更何况他还是被他师父所伤,严霄代入了一下自己,要是哪天自己师父像叶师伯的师父一样,那自己的承受能力肯定会更差,无异于被对方亲手推入悬崖。 陆京毓知道严霄又熘出去了,依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几年他也习惯了,这小子手里又没钱,翻不起什么风浪,顶多就是门派内部走一走而已。说实话在他的教育之下,这小子成长得还不错,除了有时候一根筋以及好奇心太过旺盛之外,基本没做过什么让他气得不行的事。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是这么个道理,像他在严霄这个岁数的时候,还真不比严霄省心。有时候他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终于也当了师父,所以对严霄就少了那么几分体谅,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到头才发现,可能自己才是最应该被人觉得恨铁不成钢的那个。 他并不是什么璞玉,算是块废铁,至少跟那些真正的璞玉比起来他绝对称得上是废铁了,一块废铁炼了这么多年怎么着也炼成了钢。可当有一天,一个人把这块勉勉强强炼成的钢视作黄金,视作无价之宝时,这块废铁还真有点…… 这时他听到某个熟悉的方位传来的响动,从石凳上站起来就往屋里走,顺便关上房门。 应逸来了。他走进院子,虽然陆京毓看起来不是很欢迎他的样子,但他也来了不少次,既来之则安之。 院子还像上次他来过的那样,屋门关着,院子里也没有人,只是石桌上摆着一只茶杯。应逸把手探向那只茶杯,茶杯是温的,说明刚才那个人还坐在这儿喝茶,可一转眼就不见了。至于人为什么不见了,他也知道是因为自己,所以他也不进去找人,就坐着不动。 第35页 如果这样大张旗鼓的来让陆京毓不喜欢的话,下次他可以化作一只黄鹂鸟轻轻落在他的肩膀上,或许还可以啄一啄他的脸颊,最后再悄悄走掉不让他发觉。 窗户没关,陆京毓坐在屋里就能听到外边的动静,过了一会严霄回来,跟应逸聊了起来。 严霄问应逸:“舅舅,你有没有听过我爹说起过他一位姓叶的师兄?我听说这位叶师伯的师父和师弟都被仪云除名了,所以……” 陆京毓从来没见过应逸生气,他除了平时说话的时候正经,对着自己的时候就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这时他却冷冷道:“他?我早年跟他师弟交过手,他师弟是个恶人,这人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京毓听到了和自己一样的观点,觉得非要趁这次机会好好传达给严霄正确的观念不可,开门走了出去。 “我觉得你舅舅说得很对。”他说。 “我知道了。”严霄低着头,决定以后都不在他们面前提起这件事。 “看在姓叶的师弟不是他教出来的份儿上我不计较,如果那个师弟还活着我一定会杀了他。”应逸又道。 严霄想起他听来的消息,说叶师伯当年因为没能提前告发师父和师弟很自责,就鼓起勇气最后一次问他们:“如果一个好人做了一件不太好的事,难道就要万劫不復吗?” 陆京毓反问:“你怎么就知道那个人是好人了?是不是要是他跟你说我是坏人的话,你马上就去掌门那儿告发我?”说来说去都是因为这个叶京珩,不过要是现在跟徒弟说,就是这个人当年把还在襁褓里的他给扔了,他肯定也不会信。 严霄见师父生气了,连忙道歉:“师父我错了!师父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认识别人的时间又不长,这种事情信你师父和我就足够了,我不会骗你,你师父也不会,反正我是相信你师父。”应逸见状赶紧出来打圆场。 “我可承受不起你这份信任。”陆京毓想起来,要是应逸知道了来龙去脉的话说不定也跟他预想的那样鄙夷地看着他,到时候应逸可就不是那个会入梦把他拉走的人了。所以他扔下一句,转头就走。 应逸抬手敲了严霄脑门一下:“小屁孩,一天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气你师父……跟我。” 他追着陆京毓走了:“陆京毓!小毓!小毓!小毓!” 严霄看他们走了,开始默默反省自己是不是同情心过于泛滥,才把师父和舅舅气成这样,看样子像是。他从屋里搬了个蒲团出来,凝神静气继续打坐。 陆京毓知道应逸一直跟在他后边,也不恼,转过身问:“你还有什么事?” 应逸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个人的师弟当年真的死了?” “谁刚才说相信我来着?”陆京毓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应逸。 “你不知道,那人多年前用你们门派内奸的信物,带着其他人出入我们教劫走了我外甥,我那时候还小,被他重伤。”应逸解释道。 “十四年前……你多大?”陆京毓问。 “十岁多点不到十一岁吧,怎么了?” 陆京毓走上前,伸手揉了揉应逸的头髮:“小屁孩。”还没等应逸回过神来抓住他的手,他就走了。 他撒了个谎,明明方京岳现在还好好地被关在禁地那口井里,他却告诉应逸那人已经死了,没什么别的理由,就是因为他觉得这么让应逸把人杀了太便宜那个人。 他还有个关于应逸的疑问,就是应逸为什么突如其来就对他有这么明显的好感,他猜又猜不出来,问又问不出口,总之肯定跟他们刚认识的那次没有关系。这种喜欢就像一阵风,指不定哪天就消散得一干二净,如果他就这么陷了下去,最后应逸抽了身,大概连点灰都不带给他剩下的。 可他从应逸看他的眼神里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好像他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似的,应逸看他的时候带着点怀念,又带了点赏识与玩味,就像是重新认识了一位故友一样。然而他们压根就不认识,之前那么些年梦里也没见过,更不是话本里说的一见钟情,很奇怪。 陆京毓之前以为应逸对谁都像对他那样,从来不正经。应逸却反驳了他,说自己对别的事情和面对别的人时都很有分寸,也很正经,一个人又不是时时刻刻都要吊儿郎当的,又说只有对他的时候自己才稍稍放肆了一些。 确实挺放肆的,也远远不只是所谓的“一些”。尽管应逸很放肆,可某些时候还是给了他面子,比如应逸看穿了他爱面子的说辞而没戳穿,比如应逸那天当着所有人的面拉着他的手安慰他。 曾经在他还是陆二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早就没有自尊和羞耻心这种东西,为了生存下去什么脸面和尊严都可以抛下不顾。后来他到了仪云成了陆京毓,他才发现这些早就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丝痕迹的东西,居然还会慢慢回到他身边。 原来一个人还是可以拥有自尊和羞耻心的,所以他格外珍视这些东西,所以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很爱干净,所以他以直接表露出自己的需求为耻,所以他开始口是心非口不对心。或许可以再加上一条,就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吃得很多。 第36页 这些年来,他终究是把自己变成了和当年的陆二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第19章 光风霁月(四) 严霄想去看叶师伯,他向陆京毓撒了个小谎说要去司师伯那里蹭饭,实际上却先拐到司师伯那里通了气,然后直奔叶师伯住处。 “叶师伯,我是致一,我来看看您。”严霄问了安。 叶京珩望向他的方向:“致一啊,你帮我个忙,去拿点宣纸来。” “是。”严霄退下了就去採购弟子那里拿纸。 他拿回了纸,静静陪着师伯坐了一会儿之后才回去。 很快,中秋节到了。早上吃完饭,陆京毓把银子塞到了严霄手里,“小霄,去买点东西吧。” 他笑着抚了抚严霄的头,又道:“剩下的都归你。” “那我走啦!”严霄喜滋滋地走了,准备去镇子上採购。 到了镇上,严霄见一间铺子门口排起了长队,便问周围的人:“你们是来买什么的?” “小伙子你不住这附近吧?这家铺子的月饼特别好吃,每年都有很多人过来买。”村民答道。 严霄就也加入了队伍,排到他的时候本来想把剩下的都买了,但看到后边还有一些人,就少买了些,又去其他镇上买了月饼点心和水果。 他回了门派,把其中一部分东西放在了桌上,问陆京毓:“师父,我想把另外这些送给别的师伯和师兄,可以吗?” “可以。”陆京毓挥挥手,意思是让他赶紧送去。 严霄跑了好几处,把东西送给了大家,最后到了叶师伯那儿。 “叶师伯,今天是中秋,我买了些东西送给您。”严霄见天色有些阴沉,就把东西放进了屋里,出来问道,“师伯,要不我扶您进去吧?” 叶京珩摇了摇头,却道:“致一,我要去一个地方,你带我过去。那地方就在东边的断崖上。” “师伯,不可啊!那断崖……”严霄连忙阻止。 叶京珩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看你这么说,想必已经去过不少次了。” 完了,又着了道。严霄解释道:“师伯,那里关着个怪人,我怕他……” “无妨,那是我的一位故人而已。”叶京珩道。 “啊?师伯,致一失言了。”严霄连忙道歉。 “这么多年我都未曾踏出院子一步,其他晚辈也不知道禁地的存在,中秋节你来看我,终于有人能帮忙带我去那儿了。”叶京珩长嘆一声。 似是有无限悲痛蕴含在话语之中,严霄心有不忍,决定答应下来。 “好,我这就带您过去。”他答道。 两人共御一剑向禁地而去,严霄御剑的速度极为缓慢,马上就到了禁地,却突然下起雨来。 他才想起来刚才出来的时候没有带伞,急忙脱下外边的罩袍遮在师伯上方挡雨。下雨了,那口井自是开了,他们停在地上,只闻井中传来阵阵锁链声。 “扶我过去。”叶京珩抬脚就要往井那边走,严霄连忙扶着他过去。 刚才应逸带了坛酒过来,想去看看严霄和陆京毓,顺便一起过个中秋,半路突然下起雨来,他看到常路过的一座断崖上有口井竟然缓缓开启,立马降落在旁边打算看看里边有什么。 他从井口望下去,看到里面关着一个人,那人见到井口有人,愤怒地挣扎着,弄得锁链哗哗作响。 “呀,你抬头让我看看?”他刚说完,就感知到了有人正在往这边来,只好隐藏了气息躲起来,结果发现来人正是严霄,还搀扶着一个双目失明的人。 “师弟……?”叶京珩站在井口,他还想靠过去,被严霄紧紧拉住。 严霄惊讶不已,原来这位关着的竟然是叶师伯的师弟!别的师兄们不是都说叶师伯的师弟已经死了吗? 里边的那个人抬头看向上方,见是故人来了,大笑起来。 “我的好师兄,特地在中秋节来看我,还和那个小子一起,是来看我这个坏人的报应么?你拖了这么多年看到我这样可还满意?” “我已经等到要找的人,也见了你,我已然无憾了。”叶京珩道。 “是啊,你是没有遗憾了,好名声都归了你,你手上干干净净的,那我呢!”方京岳止不住地大吼着,晃得锁链哗哗作响。 叶京珩还想说什么,却咳个不止。 应逸听了这一番对话,得知关着的那人就是自己的仇人,刚要出去,却看到一个人到了这里。 是陆京毓。 陆京毓打了伞过来,看到叶京珩和严霄竟然到了这里,对严霄道:“雨下大了,你师伯身体不好淋不得雨,快带他回去。” 他把伞递到严霄手里,严霄还想说点什么,被他厉声打断:“还不快去!” 严霄只得带着叶师伯回去,一路上他们行得缓慢。 到了住处,严霄连忙和门口候着的师兄们一起给叶师伯换了干净衣服,擦了头髮,点起火炉又煎了药。一切收拾完毕,屋子里暖融融的,叶京珩对他们道:“你们先出去吧。” 他又看向严霄:“致一,你留下。” 其他师兄弟都出去了,只剩严霄留在屋里陪着,严霄低下头,面有愧色:“是致一照顾不周,让师伯着了凉,您罚我吧。” 第37页 叶京珩却问:“一个好人做了一件坏事,你当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如果那人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呢?” 这话像是意有所指,严霄不知如何回答,默不作声。 叶京珩也不在意,又问:“那如果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想回头呢?你觉得周围的人可会相信?” 严霄如实答道:“师伯,我觉得这样的人没有办法回头了。” 叶京珩道:“当一个人在其他人眼中成了好的那个,他就算做了错事也会被原谅,哪怕他是个伪君子。而一个人若是在其他人眼中成了不折不扣的坏人,则是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了。所以要做好人,不要做坏人,如果有一天变坏了,那也要做伪君子,不要做真小人,懂吗?” 严霄似懂非懂,半晌没有回答。 “无妨,你回去吧,让他们进来。”叶京珩躺了下来,对严霄道。 “好。”严霄退出了屋子,告诉门外的师兄们进去一趟。 其他服侍的弟子们走了进来,叶京珩躺了一会,便让他们关掉屋子里的灯出去。 “今夜下雨你们也不必守着,回去吧。”弟子们得了叶京珩的允许,关了灯出去,各自回到住处。 陆京毓把伞给了严霄,冒着雨进了井里解开禁制,把方京岳带了上来。他不顾自己被雨淋湿,抽出钢鞭恶狠狠打在方京岳身上。 应逸此时现了身,走到陆京毓面前:“你在做什么?” 陆京毓冷淡道:“这不关你的事。”说完就要继续抽,胳膊却被应逸一把握住。 应逸看向方京岳:“陆京毓,这人就是我的仇人,你骗我。”他一向是陆京毓说什么就信什么,只是亲眼见到自己被骗了,那感觉和自己在不知情的时候心甘情愿被骗并不一样。 方京岳狞笑道:“你就是当年那个小子吧,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你只知道你姐姐当年是自爆内丹而死,不知道她为何受了重伤吧,那是因为你旁边的这个人是个心怀不轨的断袖,他嫉恨你姐姐抢走了他师兄——他当年对他师兄表白,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陆京毓突然放松了下来,他之前一直在想要怎么跟严霄或者应逸说出实情,结果这次不用他想,不用他犹豫,不用他铺垫,就有人说了出来。 他如释重负。他以为在这么多年之后,他从当年那个为了活下去自尊和羞耻心都可以不要的小孩,终于成了一个正常的有自尊和羞耻心的人。可是当别人把那件事毫不掩饰地说出来的时候,他却想,当初不如就在村里当一辈子流浪汉,过几年换一个地方,这样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受了。 应逸定定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陆京毓知道应逸想要说什么,说什么他也不在意了,反正不过就是梦里又多出来一个人,指着他的鼻子让大家来看看他这个心怀不轨的断袖。 他没自私到要瞒着应逸一辈子的程度——尽管他之前想过要是可以一直没有烦烦扰扰的话,他或许不介意有这么一个人陪着。问题是,所谓的“烦烦扰扰”终究还是出现了。应逸走了也好,这样他身边就再也没有别人过来,也就不必再担心谁会走了。 第20章 光风霁月(五) 方京岳又说:“所以当时在他师兄死了之后,我见他分了心,便用了邪术控制他的心智,刺激了他几句他就发狂了,怒斥你姐姐害死了他师兄,这样才让我师父有机可乘能杀了他。没想到你姐姐竟然会为了这个所谓的朋友挡了剑受了重伤,你觉得值不值得?” 应逸来的时候带了一把剑,现在这把剑出了鞘,正插在方京岳心口。他拔出剑,任雨水把剑沖刷干净,中途还不忘翻面。 方京岳倒在地上,嘴里仍然断断续续地说着:“我趁我师父重伤时夺走了他的法宝……逃过了一劫……我师父该死你们也不该活……我才是未来的掌门……你……你们都是绊……”还未说完,他就断了气,竟然死不瞑目。 叶京珩在服侍他的弟子们走了之后起身下床,在桌前坐下,展开宣纸写着什么。突然,他心口一痛,呕出一口血来。 他强撑着继续写下去,血却不停地涌出来,在衣服和纸上晕开。 直到最后一个字写完,他将纸叠起塞进信封里,在信封上写下一个名字,才厌倦似的丢开笔,仿佛终于解脱了一样伏在桌上。 应逸见他这位仇人死了,厌烦地踹了尸体一脚:“废话还真多,你说你话都要说完了才死跟说完了再死有区别?” 陆京毓一直没说话,应逸看着他,两个人就在大雨中沉默地对视着,远方的天边响起一声炸雷,空气中大雨打湿泥土的味道和血腥气交织在一起。 应逸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问:“你没有话要对我说么?” “有,当然有。”陆京毓不去看他,低头整理手中的鞭子,“我心里早有别人,你姐姐也是因我受了重伤,还请你不要再在我身上费任何工夫,既然已经知晓了事实,就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 他把鞭子整理好攥在手里就要走,手却被应逸拉住。 “那现在呢?”应逸的声音有一点颤抖。 这个人很怕打雷,居然会被吓得话都抖了一抖。陆京毓用力把那只手甩开,只道:“今日是中秋,我回去拿一样东西送你,你等我一下。”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38页 这样东西没法继续留在他身边,所以物归原主也好。从这一天开始,他隐藏多年的秘密虽不是被公之于众,但也没有什么差别。 应逸就那么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等着陆京毓回来。 果然,过了一会陆京毓又到了禁地,手里拿着那个玉盒。“还给你。”他把玉盒递过来。 应逸也不接,他们中间隔了一段距离,陆京毓的手就那么停在那里。 “送给你的东西我没有要回去的道理。”应逸说。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陆京毓冷冷道,“承蒙错爱,我对你并无意,前一阵的事情你可以当作一个意外,那晚是你和是别人也没什么区别。” “你没必要说这些话来赶我走,当年心思歹毒之人并非是你,使用邪术扰人心智的也并非是你,你为什么要用别人的罪恶来惩罚自己?”应逸正色道,他被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之前那些次他走了便走了,这次他不想。 陆京毓却非要赶他走不可,实际上他心也乱得很,如果一开始应逸就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会有后来这么些。 “你不要老是嬉皮笑脸地倒贴上来惹人烦,我以后也不想看到你,要滚快滚。”他手一松,那盒子掉在地上摔了开来,里边的发冠滚落到旁边。 应逸却笑了,他视线往下移一点,定格在陆京毓脖子那里,“你还有东西没有还我。”他手伸向陆京毓脖颈,把戴着的那根绳子扯了出来,是那个金色的哨子。 他念了个口诀,那哨子的金色瞬间黯淡,上边锈迹斑斑,成了一个废铁哨。他快步走到崖边,手一扬把哨子给扔了。 他回头看向陆京毓:“好了,你不是嫌它烦,扔也扔不掉么?我替你把它扔了,这下我们两清了。” 他停顿一下,又道:“我滚了。” 陆京毓看着应逸在他面前走远然后消失,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个身影,才走到悬崖边,御剑飞了下去。 应逸没经过他允许就把那个破哨扔了下去,这怎么能行?他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告诉自己只是下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东西。他急匆匆跳下剑,崖底积了点水,随着他的动作溅在他的鞋上和衣服上。 他毫不在意,弯下腰把手伸进积水里试图去摸索那枚哨子,他袖子也没挽,任由它们被泥水浸湿。那一片积水不小,他索性跪在了地上继续寻找。 他衣服湿透了,再加上被泥水一浸,几乎看不出来本身的白色,全煳在他身上,头髮也湿透煳在后背,整个人形容狼狈。他就像一个失心疯一样,在地上不停地寻找着本应该属于他的那样宝贝。 他在地上一寸一寸摸索着,终于找到了他的宝物,用还算干净的衣襟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把这个稀世珍宝重新戴在自己脖子上。这一刻他承认自己压根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哪个意志坚定的人会容许自己一次又一次后悔? 这一切都被应逸看在眼里——他化成了一只黄鹂躲在树上,不顾那是曾经给儿时的他带来噩梦的地方。他看到陆京毓在雨中跪在地上找来找去,最终珍视地重新戴上他送的那枚哨子。他现在就想下去,立刻马上走到他面前。 陆京毓站了起来,跌跌撞撞走向树林里,在一棵树下伸出胳膊。 “我看到你了,我知道你最害怕打雷的天待在树上,没关系,我接着你,别怕。”他说。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他就一直这么站在树下。良久,一只黄鹂从树上飞了下来,落在他肩膀上,倏地又飞走了。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陆京毓才慢慢走掉,回到他的住处。 过了一会一个人出现在他门口,这个人靠在门上自顾自地喝着酒,怀里放着一个盒子,酒喝完了也不走,就静静守在门口,直到后半夜也不曾合眼。 门里传来陆京毓的声音:“你走吧。” 应逸置若罔闻,靠在门上,两个人隔着一扇门就这么坐了一夜。 陆京毓开始想一些带着“如果”的事。如果当初他先认识的是应逸就好了,这样一切都不会发生,可这世上从来不存在什么如果,他也只能在这带着自欺欺人的“如果”中来暂时缓和心绪。 他师兄当年跟他说过,早晚有一天他会找到值得依靠的一个人,而不是错把这种亲情当成别的感情,可他在这待了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什么依靠。他大概是命里与这些无缘,或是不需要那种名叫依靠的东西。 早上起来,严霄饭都顾不上做,赶着去到叶师伯那里探望,还没走进院子,就看到院里几个师兄披麻戴孝急匆匆往外走。其中一个人看到他,对他道:“致一,叶师伯去了。”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严霄一时有些站不稳,勉强才平復下来,他忙道:“我去告诉我师父。” 另外一个人把一封信塞到他手里,道:“这是叶师伯留给陆师叔的,你也拿过去给他。” “好。”严霄拿了信,快步赶回了住处,陆京毓刚从屋里出来,见他来了,便道:“我有事告诉你。” 严霄见陆京毓面色苍白,十分憔悴,过去要扶住他。 “不必。”陆京毓拒绝了,又说,“禁地关着的那位,你也见到了。当年害死你爹娘的人就是他师父,是你娘用了玉石俱焚的方式把他也杀了,他是我和你舅舅共同的仇人,昨天死在我们手里。” 第39页 又一个晴天霹雳,严霄想起之前那个人见到他的反应和跟他说的话,心下的疑问也解开了大半。他把那封信递到陆京毓手上:“师父,叶师伯昨晚走了,院子里的师兄们让我把这个给您。” 陆京毓就拆开那封信,纸上大片的血迹,他几乎要看不清上边的字迹。 上边写了一些往事,原来当年叶京珩带着严霄走不是为了灭口,而是担心这个孩子长在仪云的话迟早有一天会被野心不死的他师父给杀掉,所以他带着孩子到了山下,一对夫妇发现了他,他便把孩子送给了那对夫妇收养。 到最后叶京珩的字迹已极为潦草,他写道自己知道师弟死了的话也只能被锉骨扬灰,只希望他们能把师弟的骨灰放一部分在他的棺里,把自己葬在禁地那口井边上。 陆京毓看完了信,小心地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里。他嘆了口气,道:“你陪我一起去吧。” 第21章 光风霁月(完) 严霄闷闷不乐了很久,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情绪,也无心在门派里和外边镇上闲逛,每日只是在院子里修炼内功。 这段时间内他舅舅依然会过来指导他练功,可过来的时间总是很微妙,避开了师父在院子里的时候,就好像偷看到师父回去了再出来一样。以前舅舅总是爱往师父屋子那边凑,但最近好像忽然就不想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前阵子的某天他练完功出来,正好看到师父勐地关上门,舅舅被关在门外神情落寞,可看到他担心的眼神,却只说了句“没事”就走了。他看着舅舅默默离开的背影,心里那种闷闷不乐的感觉更甚。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重阳节那天。前一天别的弟子们来到陆京毓这里,说重阳节仪云派要组织登山,还带了菊花酒来。 严霄想出去散散心,陆京毓准了,却跟弟子们说他不去。严霄劝了几次,见他还是不愿意去,就只好一个人去跟其他师伯师兄们登山。 这天严霄起了个大早,拿了茱萸放在陆京毓门口,跟其他人一同登山去了。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陆京毓没什么心情出去,独自坐在院子里饮酒,桌上放了三个杯子,灌了满杯酒,他把两杯酒倒在地上,然后自顾自往他的杯子里倒酒。 这次他喝醉了之后没动弹,趴在石桌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这段时间他心情一直不好,严霄好几次想说什么安慰他,看到他之后又不敢说。他师父常年在外游歷,大概这个重阳节也是跟老友一起过,所以最后还是他一个人坐在这里,想着再也不会回来的故人。 严霄傍晚才和众人一起回来,他拐到镇上买了些点心,打算晚上陪师父喝酒聊天,师父喝酒,他聊天。其实他也想回重岚山看望他其他的家人,可舅舅那天走了之后就没再来过,他想跟师父说,但是师父神色始终没有缓和下来,且每天看他很紧,所以他也就没机会背着师父让舅舅接他回去。 他倒了茶,摆上点心。 陆京毓闭目养神看都不看,连旁边的茶水都没动。 严霄悄悄掏了哑哨出来用,前一阵他趁陆京毓去了禁地,把屋里仅剩的几坛酒都送给了平时对自己照拂有加的师伯们,就是怕师父最近再喝酒误事,他师父平日又鲜少跟其他师伯们来往,这样就一点酒都喝不到了。 估摸着时间要到了,严霄找了个藉口想熘出去:“师父,我肚子有点不舒服,先……” 陆京毓眼睛都不睁,打断他:“是你舅舅要来了吧?”这个小子有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刚才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一下就猜到了。 “师父我只是想念舅舅了而已,师父要是不想看见他的话,我们就远远的说几句保证不叨扰您。”严霄连忙解释,想尽力挽回一点局面不让陆京毓大发雷霆。 “无妨,你舅舅可以来,去告诉他,让他回去把最好的酒拿来我就让他进门。”陆京毓指了指一个方向,让严霄赶紧过去拦人。 严霄见事情有了转圜,但还是担心他师父喝酒之后会失态,便犹豫了。 陆京毓似笑非笑,问道:“上次你舅舅不是将我照顾得很好么,你可是不放心?” 严霄感觉自己的冷汗都要下来了,也不去想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生气,忙朝着他指的那个方向去。 应逸马上就要到了,却看严霄朝他这儿赶过来,就问严霄:“小霄,怎么了?” “舅舅,我师父说了……让你回去把最好的酒拿来,他就让你进门。”严霄越说越小声。 应逸笑着摸了摸严霄的头,道:“你回去陪你师父吧,我马上就到。” 严霄回去陪陆京毓坐了一会,应逸才带着酒过来。严霄见他们一时无话,只能在他们中间说些话来活跃气氛。他干巴巴地说了一些诸如“那天我听了一个笑话”、“我最近又学会一套剑法”、“我看话本里有个有趣的故事”的话,气氛却仍未能活跃起来,眼看就要再次滑入尴尬的深渊。 这时陆京毓开了口,他问严霄:“你不是想去别的师伯那里一起聊聊天吗?想去就去吧。” 这明摆着是在支开自己,可是师命难违,严霄看了一眼,见自己舅舅都没有让他留下的意思,还是走了。正好其他师伯门下师兄弟也有不少,不像自己师父只有一个徒弟,想热闹都热闹不起来。 第40页 “我去打点水。”应逸带的还是和上次一样的酒,这酒对人来说烈了些,所以得掺一点水,所以他放下了酒就去打水。 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发现陆京毓已经打开了酒罈自斟自饮,喝完第一杯之后又要喝第二杯,他连忙拦住,还好这时没喝多少。 应逸挡着陆京毓,一边掺水一边感慨自己就像是个远道而来卖假酒的贩子,他把酒倒在稍大一点的碗里,对陆京毓说:“莫急,今天我们喝个够。” 陆京毓在一旁低声笑了起来,拿过一碗酒一饮而尽,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碗,他刚要喝,手被应逸扣住,碗也被搁在边上。 陆京毓面露不悦之色:“今日是重阳节,过节喝点酒都不行了?你来跟我一起喝!” 应逸道:“没有你这么过节的法子,一句话不说就闷头喝,你这不是借酒浇愁又是什么?有什么苦闷不能说给我听的?” 陆京毓用另一只手去够盛了酒的碗,也被应逸抓住,他挣扎了一番,见自己落了下风,张嘴就要咬应逸的手。 应逸上次被摧残的经歷还歷歷在目,他连忙松开手,让陆京毓喝。 “我似乎快要忘了当年对师兄的那种心思,可我永远不会忘了是我害死了师兄和你姐姐。明明我们一开始是朋友的,最后他们却因为我的过错而死!”对,都是自己害的,陆京毓想着,灌下一碗酒。 喝完了一碗,陆京毓把碗再次灌满。 “师兄以前说过会有人和我相互扶持依靠,我现在知道了,对我而言师兄是亲人,只是我带来的灾厄永远都不会改变了,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他再次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应逸看向陆京毓,说得格外认真:“是偷听之人心术不正加以谣传,才会挑起那样大的风波。表白感情并无罪过可言,他们将你们捲入这风波之中,并不会顾虑你们分毫,所以最后他们死了活该。” “不用你劝我,我要睡觉了,你走吧。”陆京毓站起身来想回去,一下栽倒在地上。 应逸连忙起来拉人,他很着急所以手劲就大了一些,一把把陆京毓拉到了自己怀里,他突然觉得这样也很好,抱着陆京毓不肯放。 陆京毓不是很清醒,他奋力挣脱应逸的怀抱,见自己推都推不开,就开始骂人。 “畜生、龌龊、乘人之危、心怀不轨,你要说的我都替你说了,我不放手,你能拿我怎么样?”应逸看到陆京毓脖子上戴着那个哨子,腾出一只手把哨子拽了出来,在陆京毓眼前晃晃。 “都被我扔了,你还捡回来,明摆着就是捨不得我,不想跟我一刀两断,对你我自然也不会放手。”应逸一边说,一边示威似的把胳膊又收紧了点。 陆京毓头昏脑涨,既然应逸死活不肯放手,那就只能让他知难而退。他一边试图挣脱一边大喊道:“那时候我脾气坏人也骄纵,还经常对师兄发脾气,很多人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更有甚者说我是因为嫉妒而构陷师兄!我没有!这些年来我半个朋友也无,我不需要,他们离我越远越好,都走开!你也走,我不需要你!” 看到陆京毓情绪崩溃的样子,应逸又把他搂紧了一点,抚摸着他的后背试图让他慢慢平静下来。 半晌,陆京毓终于平静了一些,像失却了力量一样任由应逸抱着。他喃喃道:“我没有嫉妒师兄,我只是……只是想让师兄重视我而已。同辈师兄弟那么多,和我亲近的只有师兄一人,可和师兄亲近的却不止我一个……如果连他都不再重视我,那我又和当年流落街头的自己有什么区别?现在师兄不在了,再也没有人肯看我一眼……” 应逸听陆京毓这么说,默默嘆了口气,心想这人果然跟他那天早上说的一样,脆弱又缺乏安全感,还爱死撑。他们两个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相似的,他年幼的时候出了意外身受重伤,醒来后却得知最疼爱他的姐姐不在了。 他贴在陆京毓耳边低声说:“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要不然怎么可能会教出这么好的徒弟?肯看你的就在你眼前,还请你赏脸看看我,我虽然不是人,不过我准你把我当人看一次。” 陆京毓艰难地从应逸怀里挣脱了出来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是人,你是畜生,滚。”说完又倒了回去。 “好好好,我是,我滚。”应逸被陆京毓跳跃的思维惊呆了,明明刚才还倾诉着内心的痛苦,下一秒就会对着他骂畜生,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他的思维也要跳跃这么一下——不做点什么事证明一下自己,都对不起陆京毓的慧眼。 不过不用着急,毕竟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说是来日方长。 时候不早了,应逸把陆京毓扛了回去,自己坐在他床边喝酒。 陆京毓睡觉的时候依然不老实,应逸掖了几次被子都不管用,最后他干脆上床搂着陆京毓睡觉。第二天早上趁陆京毓没醒,应逸悄悄走了,走之前把一个盒子放在陆京毓桌上。 这次他有把握,陆京毓一定不会再把那个盒子丢掉了。 第22章 鹩哥阿絮(一) “师父,我在仪云这些天,睹物思人有些难过,想一个人去别的地方走走。”在考虑了很久之后,这天严霄在盛饭的时候提出了小小的请求。 第41页 陆京毓接过碗的手抖了一下,他用筷子打散碗里热气腾腾的米饭,道:“行,吃完饭回去收拾东西,下午我们就走。” “是。”严霄也不敢得寸进尺强调自己想一个人出去,低头老实吃饭。 下午他们出发,傍晚到了一座城里,这城名叫磐州城,城中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他们走在路上准备找家客栈歇息下来,周围不时传来城里百姓们谈论的声音。 “今天咱们磐州城里居然来了只鹰!” “是啊,那鹰嘴里还叼了个金圈,不知道代表什么。” “要不咱们把它给……” “可不敢!那鹰还叼着东西,谁知道是吉兆还是凶兆啊!” 听到周围人的话,严霄心里有点疑惑,他脑海中产生了一个猜想。这时旁边有人喊道:“快看天上!” 他们这时走到了客栈附近,抬头一看,看到天上有一只鹰,嘴里叼着一个金色项圈,正在离他们不远的空中转来转去,似乎是想要落下来。 大家赶紧散了,严霄道:“师父,那不是……”他还没说完就被陆京毓阻止了。 那不是……舅舅吗。 陆京毓听了描述,就知道应逸又跟了过来,明明他记得那天喝到最后他是赶了人走的,那人也说了会滚。今天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在桌上看到那个一直没动过的盒子,鬼使神差把它装进了包袱里,结果这个“人”就跟着来了。 呵,妖术。 “先进客栈再说。”陆京毓不想看鸟表演,转身进了客栈。严霄见陆京毓丝毫没有看热闹,其实是看舅舅的心思,就也跟着进去了。 他们要了间顶楼的房,进到屋里,陆京毓放下东西,说了句“出来”。 随即他们听到窗子外边传来有什么东西叩打的声音,严霄去打开窗子,刚才外边的那只鹰灵活地扎了进来,松开嘴里衔着的金项圈挂在爪子上,摇身一变成了应逸本人。 “你来干什么?”陆京毓问他。 应逸戴上金项圈,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放心你们所以跟过来看看,就是到得早了点儿。” “哦,我不是说过我不想看见你了吗?”陆京毓看他戴着自己给严霄的项圈,这个大人连自己给小孩的东西都敢骗,真是胆大包天。 “我来看我外甥,有本事你别跟着他,我保证不叨扰你。”应逸在桌边坐下,倒了杯茶,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呵。”陆京毓扭过头去不看他。 应逸似是想到了什么,说道:“我在来的路上见磐州城以鸟闻名,此城临山,却连一只鹰也没有。我到另外一座山中问了鹰群才知道,据说多年前磐州城内有我族人作乱,城内的人便欲捕杀鹰,为了安全起见鹰群便离开了磐州附近的山。可是我当年并没有见到任何有关族人在磐州出没的记载,不知道是哪位族人试图瞒天过海兴风作浪,便想来看看。” “怪不得大家刚才议论纷纷,好像这些年来鲜少见到鹰一样。”严霄道。 “是。”应逸抿了口茶,又拿过一只杯用茶水沖了沖,将水倒在另一只杯里,把冲过的杯子倒上茶水推到陆京毓面前。 动作之娴熟,过程之流畅,让严霄这个做徒弟的也自嘆不如,他又道:“之前我听城里百姓说这磐州城的鸟儿倒是不错,不妨一会吃了饭去看看。” “走吧,我们吃饭去,我请客。”应逸看了他们一眼,率先走了出去。 “嗯。”陆京毓喝了口茶,用杯子遮住自己嘴角的一丝笑意,起身准备下楼。 他们走下楼,见客栈掌柜似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那掌柜见他们下来,上前问道:“三位远道而来,可否知道今日城中那鹰的身份?” “掌柜为何担忧?”陆京毓问他。 掌柜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七八年前磐州曾有妖怪作乱,在那之后连着三四年都有妖怪出没杀害少年,那些被杀害的少年容貌被毁,眼睛被挖去,脸上身上还布满爪痕,死状悽惨可怖,并且每年都是九月十七被发现。好不容易太平了几年,可又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难免担忧啊……”语罢,掌柜一声长嘆。 陆京毓和严霄皆是一惊,应逸却一下愣住了。九月十七,正是他的生辰。 掌柜又道:“大家都认为是鹰妖作祟,便要将山中的鹰群捕杀殆尽,于是近几年山中便不再有鹰了。” 这时客栈小二上前引他们到座位上,见其中一位黑衣公子戴着的似乎是那鹰叼着的金圈,小心翼翼试探道:“公子您可与今日城里那鹰……” 应逸笑了笑,答道:“我本是驯鸟之人,那只鹰是我前段时间所救,见我到了这磐州城,它便飞来报恩,没想到那鹰送的是个金项圈,我也只能戴着了。现在那鹰报了恩,我就把那只鹰放走了。” “原来是这样,公子真是个奇人。”小二笑容满面,恭维道。 “雕虫小技而已,不足挂齿。”应逸自谦道。 “连自己外甥的东西也抢,真不害臊。”陆京毓声音极小,应逸却听得一清二楚,在底下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示好。 第42页 “公子,这城里有只怪鸟,是只鹩哥,其他的鹩哥都会说话,可我前几年来到这客栈当伙计开始,就没听到它说过话。您是驯鸟之人,想必对这鸟很感兴趣。”小二道。 小二说得没错,应逸果然很感兴趣。他问小二:“这鹩哥在哪儿?” “就在西街口鸟市一位卖鸟小贩那里。”小二答道。 “一会儿我们去看看,先吃饭吧。”应逸从小二那里拿了菜单,开始点菜。 应逸点了些菜,很巧的都是陆京毓爱吃的,他看了应逸一眼,结果正撞上应逸投来的视线。他突然有点尴尬,轻咳两声低头喝茶,那茶杯也是应逸用茶水冲过了递给他的,他喝着喝着差点被自己呛到。 应逸见陆京毓呛到了,伸手拍拍他的背,结果他的手刚放到陆京毓背上,就感到对方浑身僵硬。 严霄坐在对面,看到他们终于没有剑拔弩张恶语相向或是互不理睬,默默松了口气,低头慢慢喝起茶来。 他们慢条斯理吃完饭,结了帐之后在街上闲逛,一直走到西街口。 西街口鸟市上很多摊子,里边摆着足有上百个鸟笼,有黄鹂、画眉、鹩哥和虎皮鹦鹉等各种鸟类,叽叽喳喳颇为喜人。 他们走到其中一家摊子前,听到一句“恭喜发财,金玉满堂”,开口的是其中一只鹩哥,似乎是在迎接这三位来客。 这个摊子一共几十个笼子,小贩坐在中间编着鸟笼,却被刚才那鹩哥的话惊掉了手中的活计。他连忙站起来,对三人拱了拱手:“三位,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应逸不知道小贩刚刚为何大惊失色,出于好奇就答应了。 “三位可否往回走一段,再往我这摊子上走?”小贩提议道。 “好。”三人按照小贩的话,走回去再走过来,这次那鹩哥又开口了,只是口中的吉祥话换成了“吉祥如意,花开富贵”。 应逸心情大好,走过去逗弄着笼中的鹩哥,他对小贩道:“你这只鹩哥多少钱?我要买回去养着。”这只鹩哥很乖巧,还热情,会的吉祥话想必也不少,买回去之后正好再教它点别的,他很是喜欢,决定买下。 他想到刚才客栈小二告诉他的,又问小贩:“我在客栈听小二说,这磐州城里有只不会说话的鹩哥,它在哪家的摊子?我要看看。” 小贩见这只鹩哥竟然又说了话,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得犹豫道:“公子,这就是不会说话那只,千真万确啊!它叫阿絮,自打它又回到我这,这是它头一次开口说话。” “哦?”三人异口同声,竟是都不信小贩的说辞。 小贩见三人疑惑,忙解释道:“三位要是不信,我给你们试试。” 他清了清嗓子,大声道:“新春大吉!” “新春大吉!”众鹩哥叽叽喳喳学起舌来,刚才那只却不说话。 “福如东海!”小贩又大声说。 “福如东海!”众鹩哥再次叽叽喳喳,刚才那只依然不说话。 “马到成功!”小贩又换了一句。 “马到成功!”众鹩哥继续叽叽喳喳,刚才那只还是不说话。 鹩哥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唯独一开始说话的那只没有声音。 “你还有什么方法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再试下去估计要到晚上才能停,应逸打算换个法子。 “这样吧,今日我提早收摊,请三位到我家一叙。”小贩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笼子,准备收摊。 “行。”应逸同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后面的时候发现这章有的内容跟后面有冲突,就改了。 第23章 鹩哥阿絮(二) 小贩的鸟笼们全都摆在架子上,架子底下安着几个木轮,他一推架子这摊就收走了。 小贩推着架子往家走,伴随着鸟儿的叫声,三人跟在小贩身后随他到住处。小贩的家稍偏僻些,倒是很清静,且鸟儿们也不会打扰到他人休息。 小贩推着架子放到一旁的棚下,打开门请三人进屋。进到屋里,他们坐到桌前,小贩给他们讲了这只鹩哥的故事。 磐州城里有一大户姓左,左家少爷与韩家小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早早就定了亲事。他们六岁的时候,有一天在踏青路上救了个小男孩,小男孩自此留在了左家,三人成了朋友。那小男孩是个天师的后代,年纪轻轻天赋极高。 奈何造化弄人,七年前,在左少爷与韩小姐成亲当日竟有妖怪作乱,天师与妖怪大战,妖怪法力极高,天师不敌,左少爷和韩小姐双双殒命。当天左家燃起熊熊大火,韩家父母得知女儿身亡,大病一场没过多久就去了,两家短短时间相继败落,令人唏嘘不已。天师深憾自己没能救下二位挚友,抱憾离开了磐州。 一家宅院被毁,另一家物是人非,磐州城这场大变故中,唯一留下的就是那只鹩哥。 当年左少爷在小贩的摊子上挑了一对,养在他家里,分别从他们名字里各取一个字命名,一只叫阿絮,另一只则叫阿珏。在他们成婚当日,只有阿絮从大火中逃出来,从此便再也不会说话了,没想到多年之后还有开口的一天。 “后来西街就变成了鸟市,而它又到了我的摊子里。它在那里久久不愿离去,动也不动,斜对着的院落,便是那韩家当年的宅子。我怕它在外边终日不动的话没有食吃,又怕它被孩子们的弹弓伤着,就把它收到了自己的笼子里。它倒也听话,只是之前从未有人让它重新开口,来逛摊子的人见了也空余无奈,再加上当年城里妖怪作乱的传闻,一时间就成了城中怪谈。”小贩道。 第43页 小贩去棚子里把装着阿絮的笼子拿出来,放到桌上,道:“我看阿絮与你们有缘,觉得它在你们身边能够回復以前的样子,就把它送给你们吧。” “也好。”应逸觉得可行,拿过笼子打算把这只鹩哥带回去。 三人别了小贩,带着笼子往回走,外边起风了,一片黑云正要来到这上方,小贩们忙着收摊回家。阿絮也不闹腾,安静地待在笼子里。 回到客栈,应逸把笼子放在桌上,逗着阿絮玩。 他决定教它说点新的,就对阿絮说:“阿絮,阿絮,我叫应逸。” “应逸!应逸!”阿絮学得很快,立马就说出了他的名字。 应逸指了指陆京毓,对阿絮说:“他,陆京毓。” 阿絮又学了起来:“陆京毓!” “喜结良缘,百年好合。”应逸又说了一句,这句阿絮肯定学过。 “喜结良缘,百年好合!”阿絮学道。 “幼稚。”陆京毓瞟了一眼应逸,“不过这鹩哥的吉祥话是那位姓左的少爷教的吧?” 听到这话,阿絮“啊啊”地叫起来,似是十分悲切。 见阿絮这样,应逸提议:“要不我问问它发生了什么?我学了一点鹩哥的语言,虽然不太精通,不过我可以试试。”他摘下项圈放在桌上,变回了原形。 阿絮见到眼前突然出现一只巨大的鹰,吓得在笼子里扑腾着翅膀乱窜。 “你赶紧给我变回来。”陆京毓手伸过去,眼看着要从鹰身上拔毛。他手刚摸到这只鹰,应逸就变了回来,他手不偏不倚正放在应逸胸口。 陆京毓立刻把手缩回去,假装刚才他什么都没做。 外边隐隐有雷声响起,应逸说:“我在隔壁要了间房……” “舅舅,我去隔壁睡吧,你和师父在这里跟阿絮一起。”严霄拿起东西准备去隔壁。 “也好,我再观察观察它。”应逸同意了,同时悄悄看了一眼窗外。 陆京毓也听到了雷声,他“嗯”了一声,并未说其他的。等严霄到了隔壁,他才把屋里另一张床挪过来,“我怕有些人被雷吓得掉下床。” “谢谢大人不计前嫌收留我。”应逸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睡觉。 约莫子时,三人早已睡下,阿絮低低叫了起来,陆京毓和应逸都当它只是被鹰给吓到了,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到了早上,他们两人却被阿絮惊醒。阿絮在笼子里不停扑腾着,说的是“救命”。 “你就是会帮倒忙。”陆京毓用胳膊肘撞撞应逸。 应逸怕吵到客栈里其他投宿的人,起来哄阿絮,所幸片刻之后阿絮就恢復了正常,又变回前一天晚上乖巧听话会说吉祥话逗人开心的鹩哥。 雨下了整整一天,他们没有出去,就待在客栈里随便看些书本打发时间,应逸从陆京毓手里接过话本,余光却瞥见包袱一角露出一个盒子,正是他重阳节晚上放到陆京毓桌上的。他也不拆穿,就打算一直等着,等到对方愿意戴上的那天。 及至子时,阿絮又和前一天晚上一样叫着。应逸带阿絮回来的时候小贩给了他足够的鸟食,他起身给阿絮添食换水,吹吹口哨逗它两下,又回床上睡觉。 第二天日出之前,他们提早起来,到隔壁把严霄喊醒,三人一起坐着看那笼子。 阿絮又在笼子里扑腾着,说的却是“天师”。 天师?听小贩说过,那位天师被左家收留,想必他也见过阿絮并且教过它说话。而天师早已远走他乡,看来不是每个人都能守在当年的地方日日见证物是人非的,触景生情,难免心中郁结。 严霄感慨道:“天师失去了两位挚友,这么多年来内心想必十分悲痛。” 陆京毓又想起曾经旳事,丢下一句“我出去走走”就开门出去了。 严霄还没反应过来,应逸已经在他脑门上重重敲了一下。 “臭小子,就你话多。”说完应逸忙不迭出了门追上去,留严霄一个人在屋里。 阿絮恢復了正常,在笼子里往外看,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严霄为了赔罪,只能教阿絮几句话来藉此讨他们的欢心。 “应逸,陆京毓,喜结良缘,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恩爱不移,情比金坚……”严霄无奈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应逸跟着陆京毓出门,他没一直跟在后面,而是到摊子上买了早点,半路上恰好看到卖烧鸡的铺子开门,就顺便买了烧鸡,正好一会两个人一起吃。买完东西,他走到河边,陆京毓就坐在那里。 陆京毓在河边石阶处已经坐了一会,突然闻到烧鸡的香味,他知道是谁到了这里,就回过头看了看。 应逸直接坐在他身边,故意把烧鸡放在离他很近的位置,这样不仅两个人挨得很近,对方也不会再挪远一点。 “我刚才把那小子揍了一顿,废话太多。”应逸撕下一块烧鸡递过去,见陆京毓不打算接,直接递到他嘴边,“张嘴。” 陆京毓不愿意动手,正好周围也没人,他也就心安理得吃着应逸送到他嘴边的东西,“你不要总给我,一会都被我吃光了。” “没关系,吃完了我再买,以后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应逸看了看周围,小声说。 第44页 陆京毓想起他小时候,好像也隐隐约约有这么一个愿望,当时想着要是有一个人能让他吃上饱饭,他怎么着也要一直跟在那个人身边一步都不离。 “你跟了我吧,我认真的。” 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陆京毓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他一不小心把心里想的全说了,只得装作一副兇狠的样子,“你再说瞎话,我就把你手腌了当鸡爪啃。” 应逸撕了一大块鸡肉堵住陆京毓的嘴,“行行行,不敢了。” 第24章 鹩哥阿絮(三) 等他们回去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被严霄精心教养过的阿絮,“应逸,陆京毓,白头偕老,情比金坚,恩爱不移,百年好合,喜结良缘!” 吉祥话的顺序全乱了,不过这对于一只鹩哥来说已经是小有难度的事情,不能苛求太多,还好名字顺序没错,严霄从应逸的表情中看出来一丝赞赏,顿时松了口气。 陆京毓看了应逸一眼,没说话,气氛开始变得凝重起来。严霄此时有点饿,在这里也快要待不下去,打算就此跑路,“师父,舅舅,我先下去吃饭。”话音刚落,他快步走出房间,一熘烟跑了。 “你跟这鹩哥一样油嘴滑舌。”陆京毓看看阿絮又看看应逸,坐在床上背对着他。 应逸也走过去坐在床上,“你挪挪,我要睡回笼觉。” 他躺下来,伸手拽住陆京毓,把人拉到他旁边躺着。他掌握了这个寸劲儿,所以一下得手,形成了陆京毓枕着他胳膊的局面。 “你看头顶上的天花板,把它假装成一片星空,然后我们就在这片星空下边一直看着它,再然后……”应逸循循善诱道。 “不困,你自己睡吧。” 陆京毓想挣脱,结果应逸突然把脸凑过来。他们离得很近,马上就要贴在一起,同之前晚上睡觉时候的无意识靠近并不一样。 他没说话,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不太合适,甚至还有可能会起到相反的作用,迎就是迎,拒还是迎,他能说什么?所以他干脆闭上眼睛,假装自己也要一起看那片不存在的星空,看得入神,陷入无边无际的梦境。 结果他真的把自己骗过去了,两人足足睡到傍晚。都说偷得浮生半日闲,这一偷偷得多了点,可的确是很久没像这样在下午从落日余晖中悠悠转醒。这是一场好眠,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年龄还是现在一半的时候,某天躺在石凳上看书,睏倦了就随手把书遮在脸上挡住似是要倾泻而出的烈日,一觉醒来才发现整个下午已经熘走,那个下午像天空中灵巧划过的飞鸟,再也找不到影踪。 后果就是饭没按时吃,晚上也睡不着。半夜他翻来覆去就是闭不上眼睛,只能把黑夜中的天花板看作头顶上的星空,逐渐让自己失神在其中。 日出时分,阿絮如前几日一样又开始乱窜起来,这次喊了一个字——杀。应逸听到声音,艰难睁开眼睛朝着桌上阿絮的位置望去。 应逸还迷煳着,怕被别人误会客栈发生命案,陆京毓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应逸推下床,假装刚才的动静是有人从床上掉下去而不是别的。最近几日没有下雨,可他们的床却还是挨在一起,他把这当成是一种懒惰,而且是一种习惯性的懒惰,至于能不能变成真正的习惯,他也不好说。 应逸滚到地上,立马捏着嗓子学阿絮说话,“杀人啦,我娘子要谋杀亲夫啦!” 他一边“唿救”一边看着他这位所谓的“娘子”,笑意从眼底透出来。 他们住在客栈的把边那间,旁边离得最近的还是严霄的房间,严霄听到喊声,心想师父和舅舅的生活情趣可真是非同一般,出于关怀,他还是进到隔壁,想问问怎么回事。 “它想说什么?你能不能让它多说几个字?”陆京毓问,“你作为半个同族,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我试试。”应逸拿过陆京毓放在桌上的剑,迅速抽出来给自己放血,把旁边的笼子打开,让阿絮饮了他指尖的血。 阿絮喝了一点血,声音很是微弱,说出四个字来。 “天师害我。”说完,它一头栽倒在桌上。 “不用担心,这鹩哥过会自会醒来。”应逸道,“看来那天师是个坏人,说不定当年他就是始作俑者。” “像是如此。城中百姓又不精通他那些法子,自然给了他可乘之机。”陆京毓表示贊同。 很快,阿絮醒了,就像忘掉刚才的事一样又开始活蹦乱跳。天色已然大亮,磐州城结束一夜好梦,从夜晚的沉寂中由里到外甦醒过来,街上人们的声音在空气中扩散,带着对新一天的希冀。 严霄见阿絮这个反应,不由得有点担心,他趴在桌上目不转睛盯着阿絮,目光像是要钻进笼子里,“它是不是忘了刚才的事情?” “它连续三天在子时低声叫唤,又在日出时开口,说不定玄机就在这两个时间。”陆京毓手指轻轻叩打着桌面,简单归纳出阿絮这几天的动静。 “那怎么办?”严霄问他。 “既然是这么个规律,不妨我们晚上去那两家宅子里看看。”应逸提议道。 “也好。”三人达成一致,决定在子时之前赶到两家的宅子一探究竟。 第45页 白天严霄借着出去买东西吃的理由,独自走到西街。韩家旧宅就在那里,一片宅院死气沉沉毫无生气。当年的人死的死,走的走,无论去向何方,这儿都是他们最后一次踏足的地方,只有鸟儿不知道当年发生过的事情,会到这座院子里歇歇脚,但也只是待上一小会而已。甚至过了多年,连鸟儿也不是当初的那一拨了。鸟儿不知道人们的烦恼,人们却总喜欢把自己的情感加诸鸟儿身上,再顺理成章伤春悲秋一番,殊不知世间万物,能与人互通心境者万中无一。 他看不到院子的里边,料想内院一定也是荒草丛生,衰颓破败,空留外人哀嘆而已。他心中骤然生出一种沉重的情绪,这情绪让他没有办法再试图踏足左家旧宅,转而打道回府。 这天快到子时,客栈大门已经关了,他们按照老习惯走窗子出去,带上了阿絮。晚上外面颳起风,裹挟着街上更夫的梆子声,把它吹得老长。 他们悄悄到了西街的韩家旧宅,西街位置并不偏僻,相反地可以称得上是繁华,可因为当年的事情,这座宅院已经多年不曾有人踏足,更别说是买下它。之前他们打听过,城中的人皆道当年的灾祸和前些年的少年失踪案都找不出兇手,嫌疑最大的鹰妖又多年不曾现身,已经成为悬案久而未破。甚至提到这些事情,人们都十分小心,私下里偷偷讲给他们听,生怕被潜藏着的兇手听去。 那毕竟是几十条人命,连官府都追查不到兇手,人们又怎能夜夜安眠?眼看着那个日子又要到来,人们白日虽然照旧过着正常的生活,入夜却带着一丝不安,门窗紧闭,没有人愿意在街上走动,就连守夜的人也由年轻人换成了五十余岁的更夫。兇手一日不伏法,磐州城就一日迎不来那真正的安定。 他们落在院子里,杂草从地上石砖里钻出来长得老高,每走一步都要抬高腿,风吹过来带着浓重的灰尘和衰颓的气息。严霄打开笼子,放出其中的阿絮。 阿絮轻车熟路飞到一间屋子门口,三人立马跟上打开门,一阵灰尘直冲他们鼻腔,他们连忙伸手捂住口鼻,阿絮则直接飞进屋子里。 陆京毓用了法术,指尖出现一小团白色的光,他们看到一个绣架,上面结着厚厚一层蛛网。 阿絮进到里屋又飞出来,嘴上衔着东西,应逸摊开手,阿絮把那样东西放到应逸手里,是一枚精緻的珠花。 这是韩小姐当年的闺房,不过据小贩所说,阿絮一直养在左家,它是怎么知道韩小姐闺房的位置的? 严霄看着阿絮把珠花放下来,随口调侃道:“要不是知道你是只鸟,我还以为你是韩小姐变的呢。” 他话音刚落,阿絮发出一声悲鸣,它冲出屋里,在院子中盘旋着,久久不愿下来。 “你……你不会是……”严霄看着阿絮,自己愣在原地,说了半天也没说出来结论来。 这只鹩哥不是一只普通的鹩哥,那位韩小姐的魂魄附在它的身上,只有那么一瞬能说出自己的话来,其余时间还是一只普通的鹩哥,也很有可能是她的魂魄和鹩哥的魂魄一起,两个魂魄待在这只鹩哥体内。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料想此事一定和那位天师有关,可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多年的朋友下毒手? 过了一会阿絮才平静下来,默默钻回了笼子里。 “不用去左家了,我们现在回去。”应逸道。 “走吧。” 第25章 鹩哥阿絮(四) 回到客栈,应逸把那枚珠花轻轻放在桌子上,三个人一只鸟静默地待在黑夜里。珠花蒙了灰尘,却是簇新的,只是珠花还在,当年戴着珠花的人却早已离世,魂魄则被困在鹩哥的躯体里。 良久,陆京毓打破了沉默,他问:“我们上哪去找那位天师?” 应逸摇摇头,表示这件事很棘手。他倒不是害怕自己被天师“顺便”收了,这么多年来前前后后几十条人命,他们非要把幕后兇手找出来不可。 他虽然是妖,却觉得为了人搭上自己的命也无所谓,一条命若是能换来几十条命的安息,那也是值得的。 “那明天我们在城里打听打听。”陆京毓又说。 现在怎么找到那位天师,他们无从下手,只得向城中百姓打听情况,走一步看一步。他们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气,点上油灯准备收拾好睡觉。 早上起来,三人观察着阿絮,坐在大堂吃饭。严霄问:“舅舅,你生辰是不是要到了?” 应逸拍拍严霄的头:“后天就是,可我哪有心情过呀?不过了。” 见应逸说不过了,严霄虽然嘴上称知道,心里却还惦记着贺礼的事。舅舅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今年又是多年之后舅舅好不容易找到他,他自然要送一份别致的礼物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可当他们到了街上问城中百姓情况时,一提起“当年左家长大的那位天师”,人们却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还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们,想必是把他们当成不怀好意的外乡人。一整天下来,都是如此,三人只得悻悻而归。 询问的事情碰了壁,三人最终还是回到客栈。晚上,陆京毓赶在大门关上之前出去,走之前应逸看着他,眼中流露出同行之意,他说句“不必”,一个人走了。 第46页 他御剑出去,更夫敲着梆子走在城里,并没有发现他的身影。这天平静无风,他来到左宅,借着法术照亮一小块地方。 昔日的宅院已成一片废墟,所见之处尽数化为焦土。陆京毓站在院子里,却并未感知到异常的气息或者阴风,只是这里死气沉沉的,多年未曾有人靠近过。他又走近一些,到了一间屋子门口,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这里似乎并没有厉鬼出没的徵兆,他之前想过,那位韩小姐去世时穿着嫁衣,又是在成亲当日枉死,或许会化作怨气极深的厉鬼也未可知。然而她的魂魄却到了一只鹩哥身上,她,或者它,多年在同一个地方不眠不休地守望着,直到见到他们的时候,鹩哥才再次开口,想必是受到了韩小姐魂魄的影响。 他决定等白天的时候再去问一问那卖鸟的小贩,就悄悄回到了客栈。几乎所有的房间里灯都熄了,顶楼的一间灯还亮着,似是听到了声音,那扇窗打开来。 “你怎么不睡?”陆京毓从窗户进屋,看应逸特地给他开窗,随口问。 “你不回来,我怎么睡得着?”应逸歪头看着他,笑着回答。 “巧言令色。”陆京毓刻意避开应逸想帮他拿剑的手,把剑放在架子上,“鲜矣仁,说的就是你。” “你倒不如说我是无事献殷勤。”应逸又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非奸即盗。” “我看有些人虽然生辰不过了,想占便宜的心倒是没闲下来过。”陆京毓在应逸额头上用力弹了一下,把人从自己身边推走,“你就不问问我刚才去干了什么?” “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我什么时候逼过你?”应逸端了盆过来,示意陆京毓洗漱。 陆京毓把毛巾扔进水盆里,“其实还是逼过的。” 毛巾溅起来水花,全溅在应逸脸上,他委屈道:“我都洗完脸了!” “你刚才被我弹了一下,我是帮你热敷。”陆京毓端走盆去一旁洗漱,留应逸站在原地一脸不甘心的样子。 一切收拾完毕,熄灯后两个人平躺在床上。 “应逸。”陆京毓侧过身看着应逸,对他说。 应逸见他似是有心事,便问:“什么事?” “我明天要出去一趟,你不用跟着我。”说完,陆京毓翻了个身面向墙壁,拽过被子就要睡觉。 “嗯。”应逸从后边抱住他,“你给我留一点被子呀。” 陆京毓置若罔闻,任由自己被抱着,两人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早上他出门,想起前一天还没问到那位卖鸟小贩,就准备去西街摊子上准备向小贩打听些消息,小贩因阿絮之事,对他们并没有戒心。 他来到摊前,悄悄问小贩:“我昨日回去晚了些,经过左宅,却发现里边并无鬼魂出没,请问是怎么回事?” 小贩压低声音回答:“前几年城里来过一位天师,那位天师姓顾,住在附近镇上,不过他经常不在,您要是去找他的话,得碰碰运气。” “原来是这样,谢谢。”陆京毓又问了大概方位,往那边走去。及至郊外,他御剑飞到镇外,慢慢走进镇中。 他打听到了那位天师的住处,走到院子门口,发现那位天师正坐在院中喝茶。天师看到了他,就问:“这位朋友有什么事?” 待陆京毓走到石桌前,天师凝视着他,竟是十分惊讶,喝了口茶之后解释道:“在下顾盛之。抱歉,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陆京毓心想,他最近几年很少出门,更年轻的时候也有很多人这么说。这次他也就没当回事,自报家门之后就说起来歷。 “我听说天师几年之前曾经到过磐州,想问问当时天师有何发现。”他问。 “我并没有寻见那位韩小姐的魂魄,左公子也是,虽然未寻见,我却觉得他并不像去投胎了,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顾盛之想起什么,又补充一句,“而且我也并未感知到所谓妖气。” “近日我们一行人来到磐州游玩,却发现韩小姐的魂魄像是附在一只鹩哥身上,便想请天师你帮忙。”陆京毓说,“但是在下还有一事想问天师。” 顾盛之以为他想问为何觉得自己见过他,来了兴致,问道:“哦?” “天师你对妖族……是怎么看待的?”陆京毓迟疑了一下,问道。之前在山里他听到应逸提起十几岁时与天师结交结果差点被收的事,怕这次遇到天师再经歷一遍当年的事情,不由得有点担心。 顾盛之解释说:“这你可以放心,我曾经有一位妖族的朋友,交情甚笃,只是后来大概是出了点事情,已经多年未通音讯。” 陆京毓听了顾盛之的话,反而更担心了,万一眼前这个天师就是当年那位怎么办?听他说的也像是分道扬镳,还是不要让应逸知道为好,就答道:“这我就放心了。” “你稍等片刻,我拿了东西之后就上路。”顾盛之起身便走,一头扎进了屋子。 他们两人到了磐州,陆京毓提议:“我看磐州城中似乎对当年的事情颇为忌惮,我们进到客栈再商议。” “也好。”顾盛之同意了,他们便一起进客栈上楼。 第47页 他们前脚刚进房间,应逸后脚就踏进客栈,他问小二:“小二,你看到和我同行的那位公子了吗?” “这……他刚上去,只是……”小二吞吞吐吐,勉强挤出几个字来。 应逸十分不解,问小二:“怎么了?” “只是他又带了一位公子上去。”小二答道。 “那位公子长什么样?”应逸又问。 “那位公子自然是十分俊秀……”小二正要夸赞,看应逸脸色不太好,忙道,“只是不及公子你十成之一啊!” “这样,那我上去看看。”应逸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想的却是要会会这位冷不丁冒出来的公子。 他上楼在房间门外,发现门从里边被关上,就出客栈从窗户进去。窗户没锁,他轻而易举推开窗,看到陆京毓和一个人坐在桌旁说着什么。虽然他刚才没听他们的谈话,却看到陆京毓正在给那个人倒茶。 “小毓,你这是结识了什么新朋友,要锁上门不让我进来?”他跳进屋里,伸出手要掰过那个人的下巴,想好好看看对方长什么样。 他手还没伸过去,对方就转过来了,两人面面相觑。 “顾盛之?!”“应逸?” 看他们的反应不像仇人见面,陆京毓悄悄放下了手里的剑。 第26章 鹩哥阿絮(五) “原来你们认识啊。”陆京毓放下心来。 “是。十年前我在外游歷的时候就认识他了。”应逸有点尴尬,一是因为太久没见到这位老友,二是刚才他在这两个人面前的举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应逸就把对方划进了自己的圈子内,刚才得知他可能是结交了一位新朋友时,自己甚至隐隐有排斥那位新朋友的念头。 他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气,反过来问那两人:“你们又是怎么认识的?” “我记得有人说过一句话。”陆京毓看向应逸,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头不再看自己,“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我什么时候逼过你?” 顾盛之看二人的反应,对他们的猜测倒是肯定了下来。“我觉得当年的事情很可能就是被左家养大的那位天师干的。”他说。 “哟,看来这货还是个罪大恶极的白眼狼。”应逸说道。 而后,他又补了一句:“不过或许是这人一心为復仇而做下此事也未可知。” “可是他被左家收留的时候才六岁。”陆京毓说。 “也是,在不了解这件事之前,还是不要为他编造苦衷比较好。”应逸点点头。 “对了,我还不知道那位天师叫什么。”顾盛之问。 “没关系,我们也不知道。”应逸拍拍对方肩膀安慰道,“不过你当年过来的时候就没问过这些?” “我当时还真没在意。要不我们到城中打听打听?”顾盛之提议。 最后,三人决定再去鸟市问问那位小贩,得知三人的目的,小贩沉思片刻,有点迟疑地说出一个名字,“他姓萧,好像叫萧成……” “嘶——”应逸倒吸一口凉气,“是不是叫萧成一?”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他有些名气,不过已经很多年都不曾回到磐州了。公子也听说过他?”小贩问。 “岂止是有些名气,简直就是威震四海啊——[注]”应逸挎住两人的胳膊,硬是把他们拉走,“谢谢你,我们有点事,先走了。” 磐州城的鸟儿远近闻名,鸟市也甚是热闹。据说附近山中有一种画眉叫声极为动听,在鸟市中动辄卖出高价,然而却并非人人皆可捉之,实属可遇不可求,换句话说,能见到它全靠机缘。所以,游人来到磐州也会花上小半天时间走走,试图撞见这所谓的机缘。若是为了一听画眉声音而来,无缘一见只会觉得遗憾,但要是另有所图的话,没见到就不免令人心有不甘。 显然,严霄此行属于并无机缘,之所以进山是为了捉到那种可遇不可求的画眉给自己舅舅做生辰贺礼,结果一无所获。眼看天慢慢黑了,他不得不原路返回,却在远处看见一个人。那人身影似是要隐没在黑暗中,一袭黑衣,看起来竟然有些像他舅舅。他不能确认那人的真实身份,想着万一是舅舅,提前发现自己要准备惊喜的话就使自己的行为失去原本的意义,便立马跑掉了。 回到客栈,严霄发现应逸正翘着二郎腿嗑瓜子,看起来悠然自得得很。 “这位是我的老朋友,顾盛之。这是我外甥小霄。我们三个人都在这待一个时辰了,你怎么才回来?”应逸又问严霄。 “下午去山里抓兔子,一不小心迷路了。”严霄随便编出来个理由,从桌上抓把瓜子就下去吃饭,并暗暗决定明天再进山捉鸟。 第二天是应逸的生辰。严霄起了个大早,走之前留下一张字条放在掌柜处,吃过饭就出发去了山里。 而陆京毓则一反常态地赖床不肯起,任由应逸推了四五下也一动不动。 “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应逸问他。 “今天是如果有人扰我清梦就会被我打的日子。”陆京毓翻了个身面朝墙,把被子拉过头顶,整个人缩在被里,完全无视应逸的存在。 第48页 应逸却没走,在房间里待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他隔着被子摸了摸陆京毓的头,低声说道:“那我走了,你再睡一会儿。” 听到应逸关门的声音,陆京毓立马从被子里出来,如果应逸非要在这守着他到醒的话,他不是被闷死就是被热死。然后他以最快的速度轻手轻脚地将自己收拾齐整,最后戴上了应逸送给他的发冠。 陆京毓刚要推门出去,又听见另外的房间有人开门,随即走廊响起说话的声音,他悄悄凑到门边,发现说话的人正是应逸和顾盛之。 “你怎么这么多年没找过我?”顾盛之问。 应逸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道:“跟他生了嫌隙,怕你们合起伙来其利断金把我收了。” 顾盛之不知其中缘由,打算让他继续说下去:“哦?” “他对我有那么点意思,我没有,就拒绝得狠了点,没想到他恼羞成怒要收我。早知道他后来做出那种罪大恶极的事,当初……”应逸越说越小声。 顾盛之似笑非笑地问:“就从了他?” “不,我宁可跟他同归于尽。” 顾盛之打趣道:“拒绝他拒绝的那么狠,现在却跟别人黏煳,你当年吵着嚷着要找你那位白月……” “光”字和“咣”的声音微妙地重合,两人一看,正是陆京毓从屋里走出来。 陆京毓开门出来又关上门,看似不经意的关门动作却被声音给出卖了。应逸正要凑过去解释,陆京毓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理都不理他。 虽然陆京毓没理他,应逸却看到了陆京毓的那么一点不一样的地方,连忙追上去跟在身后。 “不用跟着我,我又没有东西要送你。”陆京毓摆摆手,像赶苍蝇一样想把跟着自己的人赶走。 应逸似是很委屈,小声解释道:“不是,你戴着的我都看到了,我很高兴。其实刚才……” “对,我就是让你高兴高兴,没有别的意思,你也不要曲解。”陆京毓头也不回地走下楼。 顾盛之还有几句没来得及说,就被刚才那一幕打断,这时应逸回头看他一眼,带着些许责怪。“我错了,我多嘴。”他动动嘴没出声,应逸倒是明白他的意思,用眼神示意他跟上。 三人走到楼下,店小二拿出来一张字条,上边是严霄的字迹,说他要出去一趟,晚上再回来。 于是三人在城中闲逛的同时,严霄已经在山里准备捉鸟了。他把笼子背在背后,右手拿着网,左手则拿着剑准备削掉山中那些会刮伤人的尖利小树枝。一上午过去,他连鸟叫都没听过几声,更不用说他心心念念的画眉鸟。中午阳光很是刺眼,他就靠在树下稍事休息,过一会再继续寻找。 可偏偏在严霄刚坐下来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画眉鸟叫声,清脆悦耳,悠扬婉转,比他这些天来所听见的都要更好听。他屏住唿吸等了一阵,直到那画眉鸟又叫起来,听那声音正是在西北方,就循声而行。最后,他在不远处看见一间屋子,那只可遇不可求的画眉鸟就挂在屋檐下,见到有人过来似是十分欣喜,叫声十分轻快。 严霄虽然见到这只画眉,可毕竟画眉是别人所豢养的,他人之物纵然好,可若是惦记久了,不免会产生不该有的想法,他想离开这里再去别的地方寻找,但又想起他看过的话本——主角一行人来到某地见到某宝物,宝物的主人见主角骨骼清奇,认为此子可担大任,未来可期,便将宝物送给主角,目光中则是掩盖不住的赏识与欣慰。但这一切发生的前提是主角们不光要见到宝物,还要见到宝物的主人。 而对严霄来说,眼前的画眉鸟就是宝物,所以他要见到屋主并且让对方感觉到他的诚意,要是自己连尝试一下都不肯的话那的确是一件憾事。所以他走到屋前,略微提高声音,问道:“请问这里有人在吗?在下有事相求,还请您赏脸一见。” 微风拂过,面前的门竟然顺势而开,严霄余光看到一个人站在屋中,便悄悄看了一眼,才看这一眼,他就不禁脱口而出:“舅……” 早在严霄刚得知应逸是自己舅舅时,就听应逸说过自己还有一位舅舅,但他并未见过,瞥见眼前这人身量打扮与应逸极为相似,甚至乍看连眼睛都近乎一样,心下怀疑这人会不会就是他的另一位舅舅。 贸然叫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舅舅”实属唐突,严霄立马改口:“舅……就是晚辈刚才听见您这儿的画眉鸟叫声很悦耳,想问问您是怎么抓到它的。” 那人却笑了,说道:“不,你是想要这只画眉鸟。” 严霄骤然被看穿心事,脸一下红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直视那人的眼睛,只得低下头去,又解释道:“若是您能传授给我方法,无论您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做到的。” “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若是你拿了这画眉鸟跑了……” 听到这话严霄立马抬头,发现对方眼神中的惊讶之色比他更甚,两人一时无话。过了一会,那人摘下挂着的鸟笼,称要给它添上食换上水便走进屋。 那人出来之后把鸟笼交到严霄手上,“你既然答应了我,那三日之后到这里向我登门道谢,到时候再履行我的要求,如何?” 第49页 “好,谢谢您。”严霄十分欣喜,连声感谢后拜别那人,走出去一段距离后他又回头看,见对方依然望着他,似是震惊,似是怀念,甚至还有一丝期盼。 严霄想了想,那眼神他似乎在自己舅舅看着师父的时候见到过,又加上舅舅无意间说过找了师父很久,也许这就是终于见到找了很多年的人的眼神? 那人说不定真的是自己的另一位舅舅,同样找了自己多年。这或许,就是舅甥情吧?严霄这样想着,拎着笼子往回走。 [注]此处致敬《武林外传》第二十一集:寻短见老吴见魔女,赌怨气小郭教武功 第27章 鹩哥阿絮(六) 严霄走出去一段距离,突然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周遭的鸟叫、虫鸣,又或是微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居然统统消失,万籁俱寂,就连笼子里的画眉鸟都不吱声,只有他自己踩在细小树枝上的微弱声响。他往东南方向走,却感觉这段路比他过来的时候还要长一些,直到他感觉眼前的那棵树好像刚才见过,可那只不过是山中众多大树中的一棵而已。 见这段路长得有些异样,天又黑得很快,严霄走近那棵眼熟的树,从上边揭下一块树皮攥在手里,继续赶路,这时他又留心四周景象,正好瞧见不远处有棵刚才未曾注意过的歪脖树,暗暗记在心里。结果走了百来步,同样的景色又出现在他眼前,那棵树的树皮却完好无损。 严霄不信邪,继续揭树皮拿着走。直到手中已经有了三块一样的树皮,他开始慌了。他把背着的鸟笼和网一丢,本能地要去拔背后的剑。 剑被他□□一小截之后就再也拔不动了,却在剑鞘里晃个不停,偌大的树林里只余剑撞击剑鞘的声音和他剧烈的心跳,他想到刚才他拿到的画眉鸟,很可能就是他被困在这里的诱因,便看向他拿着的笼子。 果然,那鸟感应到严霄的注视,开始叫起来,叫声尖锐狠戾,几欲破笼而出。严霄当机立断,扔掉鸟笼准备跑路,却被树枝绊了一跤。那鸟又发出“桀桀”的叫声,竟是带着笼子一同飞起来,直冲严霄面门。 一阵金光闪过,景色瞬间变换,天色大亮,原来此时太阳还未落山。刚刚千钧一髮之际,严霄想起陆京毓送他的一根髮簪,那簪内藏一把小剑,只是他嫌它其貌不扬,只将其穿了绳戴在脖子上。他果断抽出簪中的剑挡在面前,正刺中那鸟头部,一阵悲鸣响起,笼中画眉化为一张破旧的符纸,随笼子一起坠地。再看向那把小剑的时候,它已经锈迹斑斑,如同被腐蚀多年一般。 严霄不敢耽搁,见天色恢復往常,抓起被他丢到一边的鸟笼和网,狂奔出了山。刚跑出山,他看着手里的笼子,却发现一个令他汗毛倒竖的事实——他竟然把装着画眉的笼子当成自己带的给拿出来了。这时他勐地撞在一个人身上,他一抬头,吓得刚要大叫,后边有人一掌噼在他后颈,他顿时不省人事。 三人见严霄迟迟未归便打算进山找人,刚好看见他跑了过来,顾盛之却眼尖瞧见笼子里的符纸,就出手把严霄打晕,他们一同把他带回客栈。 严霄醒了之后发现自己身处客栈,却仍有些后怕。陆京毓将一杯热茶放到他手里,温声道:“别着急,你先缓一缓,有话慢慢说。” 严霄双手冰凉,微微颤抖,只是用茶杯焐着,他忙说道:“刚才我去捉鸟,看到一个人有,他把鸟送给了我,让我三天之后上门,回来的路上我、我就遇到了鬼打墙。” 应逸问:“你怎么突然想去捉鸟了?磐州城鸟市那么大,一会儿我去给你买一只。” “我听说山中有画眉鸟叫声极为悦耳,想把它送给你作为生辰贺礼,结果……”严霄解释道。 应逸凑过去看到笼子里那张符纸,站起身来:“行了,三天后我去赴约。” 严霄急了:“舅舅你不能去!” “要是你没刺穿那张符纸,三天后你就凉在山里了。赶紧休息吧。”应逸拍拍严霄的头,拉着陆京毓往外走,“陪我出去一趟。” 陆京毓知道应逸是想问城里和附近城镇有没有少年失踪的事情,就同他去了,可刚一到了市集,周围的人却都对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目光中不乏怀疑和鄙视。 “怎么回事?”陆京毓小声问应逸。 应逸也不明就里,就看向附近的人:“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这妖怪终于现身了,刚才居然还有脸来买东西说是庆祝生辰?”一位卖菜的老伯指着应逸,眼神充满鄙夷。 “您误会了,我们是同伴,他刚刚才随我出来。”陆京毓出言解释。 人们却不信,有人质疑道:“同伴?我看是同伙吧?” 又有人附和:“我看也是,谁没看到啊,那天这妖道来我们磐州,那鹰就在天上盘旋个没完,一看就是一伙的!” 也有人说这两人看起来并非为非作歹之人,或许是他人假扮的,可其他人却说没有证据证明是人假扮,宁可错抓不可放过,这架势竟是不想让他们走了。 他们七嘴八舌说个没完,陆京毓听了心烦不已,拉着应逸要走。 “我必须得去见他一面,但我总要给这些人一个交代,要不你先走。”应逸试图扒拉开陆京毓紧抓着他胳膊的手。 第50页 陆京毓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反而抓得更紧了,“我不。” “你这人怎么不该倔的时候偏要……”应逸想学陆京毓之前那样放狠话赶他走,一看陆京毓抬眼看着他,刚要说出口的狠话顿时烟消云散。行了,大不了俩人一起蹲大牢呗。 他们还陷在与街上的人的争执中,终于来了救兵,顾盛之带着严霄过来,向人们百般保证这两位是他的多年老友,众人见顾盛之正是前几年来过磐州城的天师,虽是将信将疑,却也让他们走了。 到了人少的地方,顾盛之嘱咐应逸:“刚才小霄一直放心不下,我们就过来了。那个人想嫁祸给你,这段时间你跟我一起,磐州城的人总不会怀疑我。” “不必,”应逸拒绝了,“他无非就想把我引出来,那我就过去。磐州百姓白天不会怀疑你和我是同伙,晚上可没有外人紧盯着证明我们没犯事儿。” 严霄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山中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但这三人却对那人知根知底,开口问道:“舅舅,那个人究竟是谁,我见他穿着打扮都跟你很像,还一直盯着我的眼睛……而且他看我的时候我总有一种,就是这个人好像一直在找我的感觉。”就像你看师父的时候一样。 他一说完,想起之前磐州城附近少年失踪的事情,又想到那些少年眼睛皆被挖去,不禁打了个冷颤,如果那人真的是他另一位舅舅……这究竟是多大仇。 “说不定那些少年的眼睛就是他挖掉的。”顾盛之嘆了口气。 “那我现在就去,你们回去吧。”说完应逸摆摆手,示意他们回去。 三人异口同声地拒绝道:“不行。” 应逸见严霄还看着他,就说了一个名字:“萧成一,我的老熟人。我在差不多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谁这一辈子还没交过几个朋友?那时候应逸出门游歷不久,一日在爬山时突遇山洪,见其他人遭遇危险就出手相救。 安顿好那些人,他飞过那座山正准备离开,却一眼看见山中还有一个人,在大水中伸手抓住树干不放,可那树干已是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断掉。他毫不犹豫地冲下去救起那个人,是个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二人自此结识。 萧成一的话却很少,常常是应逸在旁边说上一大堆他才回几个字,应逸套话套出了他所在的书院,收拾收拾第二天交了钱就去书院进修,心想这也是广交朋友的一种方式。但比起来还是他们共同的朋友顾盛之与他一见如故,性情相投,他们就经常厮混在一起,从施法捉弄书院恶霸到偷熘出去踏青,再到半夜在书院房顶上喝酒——当然,他们做这些也是非要拉着萧成一跟他们一起。后来他们发现,原来这个人也不是完全一副冷淡不苟言笑的样子的。 所以当应逸吞吞吐吐对他们袒露自己妖族身份时,那个人也只是淡淡笑着,说了一句“其实我早就知道”,反倒是他们的身份让他吓了一跳。他以为这种兄弟情一旦认定彼此是挚友的存在,怎么着也要一直持续到他们咽气的那天。 结果没过多久,他自己倒是差点咽气。似乎是某个时间开始,对方对他的态度就有所不同,他去问顾盛之,发现正是从某天他们一起喝酒之后。顾盛之对应逸说那天他喝多了嚷嚷着要找他的心上人,后来说些什么也没记住,只记得那天萧成一似乎很早就辞别他们回去了。 应逸在这里却没找到他的心上人,因此打算离开去别的地方,他早早就告诉顾盛之,却犹豫了一段时间才告诉萧成一,结果对方的反应可想而知,而意料之外的反应却让他不知如何回答。他心下烦乱不已,口不择言:“你是不是因为缺乏关心才……可我对你并不是……” 下半句还没说完,萧成一就打断了他的话:“是。可是我要是想留下你的话,其实也有很多方式。”应逸这才想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两人打得两败俱伤,差点把命搭上,他怕家里再也不放他去外边游歷,躲了一段时间等伤势恢復些才敢拜託兄长把自己带回去。 应逸在第二次见到陆京毓的时候,虽然同样是问对方是不是缺乏关心,后半句却说自己可以关爱他关心他,若是萧成一见到陆京毓……连应逸自己都没想到的是,他差点死在那人手上,可当他要再与他见面的时候,担心的反而却不是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更新了!但是过两天要去海边逛逛,所以到时候会隔日更 第28章 鹩哥阿絮(七) 严霄折回去带上阿絮,几人一同向山里走去,走到他记忆中的那间屋子附近。 应逸拦住他们:“这是我和他的事情,我自己解决,你们在外边等着我。”说完又看向陆京毓。 “要去就快点去,解决完就赶紧出来。”陆京毓嘴上这么说,却任由应逸拉着他的手,过了一会才放开。 应逸走到屋前,门没锁,他推开门,他的老熟人萧成一就坐在那里。看到对方的打扮,他心下瞭然:“所以你大费周章,就是为了引我出来。” “是,我只是想见你一面。之前听闻磐州城飞来一只鹰……我果然没有猜错。”萧成一看着应逸,用眼神示意他坐。 第51页 应逸面色如常,拉开椅子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他挑一挑眉,问道:“既然我都在你面前了,也这么多年没见你,那你总能露出真面目吧?” 萧成一鲜少露出笑容,这时他却笑了:“好。” 他换了一身打扮,也恢復了本来的样貌,斯文而冷冽。 “所以前些年的少年也是你杀的。”应逸说。 “是,其实我这几年已经收手了。”萧成一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可你今天还想要害人。”应逸强压下怒意,若是他外甥反应慢些,今天说不定就要被困在山里。 “我之前找那些人只是因为性情相似,论长相倒不是很像,本以为跟我说说话能让我开心一些,结果他们都让我很失望。” 萧成一看着应逸,应逸看到他的眼睛,他眼中起初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却骤然生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如同平静无波的湖面上漾起层层波澜,再也静不下来。 “他不一样,他最像你。”萧成一说。 外边的三人没听到任何争执,阿絮却开始躁动,不住撞着笼子。严霄放它出来,它飞向南边,他们立马跟上。 随着它的指引,他们走到一个地方。它落在地上啄着土,他们不知它是什么用意,身上也没带工具,就折树枝试图拨开地上的土。严霄把自己的剑插进地里想探探要弄出来多少土,剑尖却触到一处阻隔,他们便继续挖下去。 应逸却没顺着萧成一的话题说下去,毕竟让他知道中午那个小子是自己外甥的话反而更麻烦,便说起另一件事:“左家的事也是你干的。” “自然,”萧成一反问,“唿之欲出的事情你却要问我,难道是非要我亲口说了你才死心?” “那韩姑娘呢?你不要告诉我,她也是你认为该死的人。”应逸又说。 萧成一沉默不语,指腹轻轻摩挲着茶杯。 过了一会,他低声说:“你不知道。如果一个人死了,那视他为挚爱的人也不会独活的。”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应逸说。 萧成一抬眼看着应逸,语气冷淡下来,“既成事实,何必再问,有什么意义?这么多年你才问我都经歷了什么,是不是太晚了?” 应逸见萧成一仍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想到城中百姓把自己当成兇手时那种愤恨和痛苦的眼神,那足以证明那些事情给人们带来多大的伤害。 对没被捲入事件的人们来说,或许平日里他们照常做着自己的事情,可一到这个时候,那种熟悉的惊惧感又萦绕在心头,令人无所遁形。给人带来最大伤害的,不是时时刻刻草木皆兵下所产生的麻木与逆来顺受,而是撕开眼前平和安宁怡然自乐环境的、骤然出现的意外。更何况,有些人的至亲再也回不来了。 他质问道:“你也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你知不知道城中每年这个时候都人心惶惶?被你杀了的那些少年,他们父母又是怎么过的!” “应逸,你同情他们,他们要抓你进大牢的时候可没同情过你。甚至连证据都没有,就认定是你做的。” 应逸早知道这次谈话的结局势必如此,他也不想继续下去了:“你得给那些活着的人一个交代,你不能一点代价都不付,让他们连兇手都不知道,连伸冤都无门。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萧成一流露出可以称得上是悲伤的神情。萧成一定定地看着他,嘆了口气。 “我一早知道你根本不想和我叙旧。我们切磋一下吧,就像以前一起切磋的时候那样。” 应逸知道切磋最坏的结果就是送命在这里,可为了自己说的,百姓们需要一个交代,他宁可搭上命也要把眼前这个人制住。从前他们切磋的规矩一直都是不用法术,今天或许也是如此。瞬间,他们已经退到屋外。 三人艰难地挖开土层,发现土里埋着一口棺材,阿絮跳到棺材上轻轻叩打着,见状,顾盛之提议道:“打开吧。” 这口棺材比寻常人家用的要大一些,里面躺着一对男女,身着喜服,面色苍白,双眼紧闭。顾盛之上前看了看,似是想起什么,片刻后他开口道:“我想起来了,他曾经跟我们提起过,左珏和韩青絮,是不是?” 阿絮拍拍翅膀。顾盛之又道:“姑娘你的魂魄自然可以归位,可是左珏他,”他凝视一段时间,惊讶道,“他的魂魄虽然被压制住了,可是没有散尽。” 陆京毓看向他们:“那边我总觉得放心不下,先回去看看。” 应逸虽也修习剑术,但比起使鞭子来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在之前的切磋中也往往是以快致胜。今日这切磋虽然是切磋,但其中萧成一未必不会使用法术,又加上应逸曾经结结实实地被法术伤害过,因此他始终无法放弃本能的防备。说不清两人谁带着势在必得的决心,又或是同归于尽的念头,一时打得难捨难分。 应逸剑招极快,他深知萧成一论出手要狠得多,便只能用快来减少近身的机会,再找准时机攻其不备,他瞥见对方露出一个破绽,便打算顺势破了剑招。他的剑灵巧地滑向右侧,欲虚晃后再回刺向对方左肋。 这一招却被萧成一给格开,应逸知道他并未用全力挡这一招,但自己却不能掉以轻心,正准备转守为攻时,对方的下一招却让他无法招架。 第52页 那是仪云派的剑法。 应逸几乎是立刻就想起陆京毓在练剑时的样子,这时他心绪乍乱,一时走神,为了挡住剑招,他只得连连后退以力硬接。 “果然用了仪云的剑法你就分心了,”萧成一手下剑势愈发凌厉起来,“你身边那个仪云的到底是谁?”当时他在街上远远望去,应逸果然被人围在中间,可身边却有一个仪云派的,看上去并非密友,更像是…… 话音刚落,仪云剑法已经使到第七招,这一招力量极大,应逸的剑脱了手,被挑起直冲而上,而萧成一的剑正要刺入他胸口。 这时一根钢鞭从侧方直缠剑身,应逸顺势绕开,将自己的剑一把接住。那钢鞭勐地将萧成一的长剑捲走,来人视线落在他身上,只说了两个字,“是我。” 萧成一看向那人,不由得愣住,“是你?!” 陆京毓眨眨眼睛,疑惑道:“你见过我?” 应逸却看懂了陆京毓的暗示,一剑刺向萧成一,他这一剑并非要取人性命,便只是刺中左肩。萧成一却笑了,他似是早就预料到这样,先是在剑上划破右手手腕,又握住剑刃,任凭鲜血一直滴落。 下一瞬,他们同时向后倒去,陆京毓冲到应逸身旁,刚好把应逸接住,可是他感受不到应逸的任何气息,他用手探了探,转过去把人背在自己背上。 “你不是总说你爹在你小时候经常这么背着你么?”他笑着说,“你现在叫我一声爹,我就背你走。” “算了。” 第29章 鹩哥阿絮(八) 顾盛之对阿絮说:“韩姑娘,左珏他有可能醒来,但也有可能……在下定当竭尽全力,还请你等到明日日出时分。” 阿絮点点头,顾盛之见天快要黑了,正打算跟严霄一起把东西抬走,就看到不远处陆京毓背着应逸走过来。 “麻烦你,叫醒他。” 等他们把东西安置好,人也到了屋里,顾盛之静下心来探查一会,得出了他的结论,“他被施了咒术,魂魄也被困住。” “我去救他。”陆京毓说得十分笃定。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你去,主要是需要一样东西……”顾盛之盯着陆京毓,似是突然想到什么,“还真得你来救他。” 他把手伸进应逸的衣襟,掏出来一个锦囊,锦囊里放着一张折起来的纸。这纸虽然表面微微皱起,像是被展开又收起很多次再抚平过,摺痕却十分整齐,想是被妥帖收藏了多年。顾盛之展开纸,递到陆京毓面前,“你看。” 陆京毓一怔。这是他十几岁时候随意画的一张自画像,后来他没找到,以为是自己收拾书的时候顺手扔掉了,没想到竟然会被应逸藏着这么久——画像是怎么到应逸手里的? 顾盛之见陆京毓在发呆,以为他是被应逸的一往情深所打动,在一旁解说道:“我们认识差不多得有一年的时候,有次一起喝酒,他喝多了之后拿出来这张画像给我们看,说这是他的心上人,白月光,还嚷嚷着要出发去找那个人。我还以为他对一个不存在的人魔怔成这样,结果现在……” 陆京毓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打断顾盛之的长篇大论:“我们先干正事,其他的等以后再说。” 顾盛之停了下来,正色道:“你把自己的血滴在这张画像的心口,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应逸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倒在一个院子前,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突然听到陆京毓对他说话。 “你把那张纸抽出来。” “哪张?你在哪?” “就是画我那张。” 应逸抽出那张画像,陆京毓便从立在他面前的画像中走出,画纸又缩小成之前的样子,被陆京毓收起。和应逸不同的是,陆京毓的穿着样貌却与画像上一致,而这画像是他想像中二十余岁的自己。 应逸头一次见到陆京毓这副打扮,一身青衣,手持长剑,长髮及腰,上部分用簪挽起。又加之这是他没见过的年纪,于是笑着摸摸陆京毓的头。 “小毓神采飞扬,望之犹如画中仙。” 陆京毓躲开他的手,问道:“你哪儿来的这画像?” “我有一天本来想告诉你的,就那天在庐安,结果从窗户进来的时候看到你没穿衣服,我吓了一跳,就忘光了。”应逸十分委屈,扯扯陆京毓的袖子示好。 “你给我闭嘴。”陆京毓脸突然红了,与此同时他听到前面屋里有小孩哭声传来,应逸拉着他的袖子,被他带着走。 “不知道里面出了什么事,我们在门口看着,发现不对再进去。”应逸提议道。 他们在草垛后望见那屋子,床上躺着一位妇人,阳光照着她的脸,却更显出她的颓败衰弱。 那个小孩子背对着跪在她面前,已是泣不成声。妇人硬撑着坐起身,对那小孩说:“你不要怨你爹,你并非他的孩子。你的亲爹他入赘富人家,抛下了我们,那时候你才刚出生……他、在磐州,那户姓左,当年……”她的话没说完便跌回床上再也没有起来,屋里只余下那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们去看看他。”陆京毓刚迈进门,周遭景色迅速流动,缓过神来已然身处闹市。 第53页 “我们这是回到磐州了?”应逸还没反应过来,一群小孩吵吵闹闹经过他身边,他们又不安分,手舞足蹈的,他连忙躲避,差点栽进陆京毓怀里。 那群孩子直奔坐在墙角的一个小乞丐处,口中不住嘲笑着。 “叫花子!”“这脸真脏!”“穷鬼!” “这群小崽子怎么跟庐安那帮兔崽子一样烦人?”应逸立马走向那群小孩,要用法术吓唬吓唬他们,结果这时候一个小孩跑来,他躲闪不及——那小孩却直接穿过了他。 “看来他们看不到我们。”陆京毓正想过去看看,只得打消念头。 小孩们大部分都凑到刚才跑过去的小孩跟前叽叽喳喳的,剩下几个惹人厌的还冲着小乞丐说个没完。 “你说看到的这两个小孩怎么都这么惨,偏偏什么都做不了。”应逸往地上一坐,十分无奈。 “你看,这种连自尊心和羞耻心都没法拥有的人,难道还不惨么?”陆京毓没跟着坐下,反而抬头望着天。 应逸摆弄着陆京毓的头髮,忍不住笑了:“你这话说的,好像你当过叫花子似的。” “对。” 应逸一下从地上蹿起来,拉住陆京毓的手,“我……对不起。” 陆京毓还想着画像的事,此刻有点后悔这么早从画像里出来,准备按顾盛之说的再回画像里待着。他随便编了个藉口赶人走:“你离我这个叫花子兼心怀不轨的断袖远点。” “若是你对我心怀不轨的话,那我欣然接受。”应逸假装被小孩们撞到,又靠近了一点。 陆京毓没说话,他刚要开口,正好听见刚才那个小孩说要去踏青,不能跟那群小孩一起,并且让他们不要欺负小乞丐,随即他们又叽叽喳喳起来。还没等应逸和陆京毓看清小乞丐,周围景色又变了。 这次是河边,岸上扔着一套破衣服和一个包袱,河里似乎有人。 刚才他们只看清了小乞丐的衣服,正是河边扔着的这套。他们正担心小乞丐会不会溺水,小乞丐就走上了岸。 他从包袱里拿出鞋子换上,又套上裤子,它们都是干干净净的,可他的脸还是脏的,就蹲在河边抹了几把脸,接着穿上了衣服。他转过身来,应逸和陆京毓俱是一惊。 “萧成一?!” 他们明白了刚才看到的那些场景究竟是什么,萧成一却不会看到他们,他继续从包袱里拿出一样东西,是一把刀。 他拿着这把刀,毫不犹豫地用它捅进自己身体里,一连捅了三刀,他才停手把刀用力扔到河中,捂住自己的伤口不让血滴落在地上,最后跌跌撞撞走到路旁倒下。 远处传来马车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应逸和陆京毓看到车上下来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手牵着手往河边跑,却在萧成一这里停住。 萧成一说自己父亲是个天师,可是跟母亲一样早早就去世了。 萧成一说自己被人拐走,可半路遇到人復仇,他们把他当成拐卖者的孩子刺伤。 萧成一说请求他们救他一命,他愿在他们家里为奴为仆,任由差遣。 那小男孩和小女孩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眼泪登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同跑回去求他们父母救救那个孩子。他们父母于心不忍,让管家把他抱到车上,驾车直接进了城。只有应逸和陆京毓知道,萧成一所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可他最后的復仇却是真的。 “我也是……才知道这些,”应逸说,“我早该知道他一直就是这样,连命都可以不要。” 天色一黑,两人顷刻间身处屋顶,另一边是三个人正在喝酒,正是萧成一、顾盛之和应逸。 “是,是我。”应逸低下头,“要不你先回画像里待一会,一会再出来。” 陆京毓拒绝了他,打算听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下一刻那边的应逸就嚷嚷了起来。 “谁说我没有心上人的?这就是我的心上人,白月光!”应逸掏出锦囊,小心翼翼地从中拿出画像向他们展示,动作简直不像一个喝多了的人。 顾盛之傻乐着,指着那张画像道:“一张画而已,你不会是魔怔了吧!要不我改日给你驱驱邪?” “早晚有一天我领着他来找你们!”应逸再次灌下一杯酒。 “可他是个男人啊。”顾盛之又凑过去细看,惊讶道。 “哦,男人,”应逸嘟囔着,“那就我娶他,或者他嫁给我。” “说不定他早就跟人成亲了呢?”顾盛之又问。 一听这话应逸急了,拿起一块月饼就往他嘴里塞,“盛之你话怎么这么多?今日中秋,不许扫兴,”他想了想,又说,“那我再过一段时间就去找他。” 萧成一看向应逸,“你要走?” “是。”应逸不假思索答道,“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与其为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人耗费时间,其实不如……”萧成一犹豫了一下。 应逸拍了拍萧成一的肩膀,“无妨,我知道你们因我才有此担忧,可无论我身在何方都不会忘记你们这两位挚友。” 当时他们都没发现的事现在被另一边的应逸和陆京毓看个正着,在说出“挚友”那两个字时,萧成一却下意识一颤,随即神色如常。过了一会,他说自己不太舒服,径直离开,再不回头。 第54页 “都说了让你别听,你还要听,看我喝醉了就那么有意思?”应逸挪揄道。 “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要去旅游所以隔日更,下章是本单元结局,大约一千字。 第30章 鹩哥阿絮(完) 应逸还想回嘴,周围逐渐幻化成红色,他顿时紧张起来,“你回画像里去,我不说出来你就别出来,快!”果然,他刚把画像收好,附近就现出一片火海,这火海却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多场景在他面前一闪而过,令他不由自主一阵晕眩。醒来之后,他却根本无法动弹——他被绑在山中一棵树上,而这座山正是他们初遇的地方。 “应逸,”萧成一出现在他面前,“被我困在这里,你不害怕么?” “怕什么?大不了就是被你关在这里咯。”应逸胳膊腿全都被绑着,只能满不在乎地甩甩头。 “看来我应该把他带进来,而不是带你。” “你带就带,”应逸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反正最后都是我跟你拼命,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说完,应逸漫不经心地勾起嘴角,“我要是死了,你也不会独活的,对吧?” 萧成一笑了,这是应逸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凄凉的笑意,“应逸,你威胁我。” “我知道你肯定还留着,”他从应逸身上拿出那个锦囊,掏出画像就要撕碎,画像却忽生异动,一柄长剑从纸中直刺出来,穿胸而过。 四周树木纷纷倒下,山崩地裂,天地将倾。陆京毓走出画像砍断绳子,这次换他先拉起了应逸的手,“我们走。” 陆京毓睁开眼睛时已过去大半夜,天马上放亮。见他醒了,顾盛之嘱咐道:“你在这里守着他,我去施法。” 严霄这觉睡得很轻,感觉到自己师父醒来,便也勉强支撑起身体。 “小霄,你回去把萧成一挪过来。”顾盛之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脸,他神色清明了些,赶忙走出门,可回来的时候却涨红着脸,愧疚道:“师父,人没有事,但是——”他未说下去,只是低头看着衣服。 严霄的衣襟和袖子染上了大片鲜血,连鬓角处也有鲜血煳在头髮上,陆京毓看他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安抚道:“弄脏衣服再换便是,你去擦擦脸,把衣服换上。”严霄点头答应,悄悄把手上沾着的血抹到衣服上算是擦干净手,接过衣服跑出去了。 陆京毓在屋里待着,眼前的应逸还没有醒。严霄一直没回来,陆京毓有些不放心,给应逸盖上自己的衣服就出门去找徒弟。 等他们回到屋里,就看到应逸坐在桌前,背上披着陆京毓的衣服,手里拿着那张画像看得出神。 “你醒了。”陆京毓看着应逸,两人视线相交,他看到他又小心翼翼将画像收藏起来,直到他说:“我要回妖界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陆京毓问。 应逸望向门外,一缕晨光已经投射进来,“这件事情应该就快结束了。” 一宿都没怎么合过眼,严霄有些疲惫,飢饿和睏倦同时在他的身体中叫嚣着,他强打精神,不顾他舅舅和师父的劝阻,硬是要去城里买东西拿给他们吃。应逸和陆京毓拗不过他,只得随他去了。 他回来得却很快,拎着不少东西,似乎出去一趟他也精神不少。他刚把东西递到他们手里,那种如同密密麻麻的钢针扎进头里的疼痛像潮水一般涌上来,潮水一退,就仿佛被抽走所有的力气,他步态虚浮,脚下无力,一头栽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人界的三个单元结束,接下来就是在妖界的故事了 第31章 织梦(一) 此后一些日子严霄一直病着,连起身都十分困难,只偶尔从昏睡中醒来片刻,等他逐渐好起来,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这半个月中,他们一行人到达妖界的重岚山,那天顾盛之为左珏和韩青絮施了法,一行人在山中停留三日后上路准备回妖界。重岚山限制外族进入,加之顾盛之身份特殊,在妖界免不了会被妖族们敌视与忌惮,于是在山脚下他辞别应逸和陆京毓,独自游歷去了。 严霄大病初癒,发现他已到了舅舅家里,他向自己的外公和另一位舅舅问过安,此后便在妖界游山玩水,不亦乐乎。 应逸和陆京毓衣不解带照顾了严霄半个月,直至严霄痊癒他们才歇下来,给他放了一月的假让他去玩,两人则是待在家里好好休息了一阵。陆京毓那天在河边找到严霄,他记得自己徒弟刚下河洗过澡,头髮也未擦干尽数煳在后背上,他用法术给严霄烘干头髮,许是严霄之前头髮湿了太久,被晨间凉风一吹就受了风寒。 进山的时候,应逸称陆京毓已在人界同他成了亲,只待回到妖界后再将他原本的妖籍改掉,在上边添上他的这一位伴侣,他还在陆京毓手腕上做了标记,这才让守卫信服下来,放他们一同进去。 “应逸。”陆京毓打从刚过来就住在应逸旁边的屋子,这天在见到应逸的父亲和兄长后,晚上他直接打开应逸的房门走进来。 应逸正脱掉外衣准备就寝,见到陆京毓过来,虽然他很想留下对方说说话,却只道:“不早了,你睡吧。” 第55页 “我今天见到他们,他们好像很久之前就见过我了,”陆京毓过去坐到应逸旁边,“现在可以告诉我怎么回事了吧?” 应逸拉住陆京毓的手:“我这辈子手里只有那一条人命,你知道吧……十岁的时候那个人重伤了我,抢走了小霄,后来我养了很久的伤,那段时间连床都下不了。我爹为了让我开心一些,在我伤好一些的时候拿来很多书给我解闷,说是他一位朋友送给他的。有次我打开其中一本,发现里边夹着一张画像。”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喜欢这张画像,后来我发现我好像忘不掉画像上那个人。我那时候就在想,要是真的能找到他的话就好了。所以我伤好了之后,又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就出门去寻人。”他轻轻抱住陆京毓,“虽然花了很长时间,可终究还是被我找到了。” 应逸十三四岁的时候曾经多次出入仪云派去找他外甥,可是却一无所获,十五岁的时候离家游歷,就像他当年跟两位朋友说过的那样,此行是为了寻找他这位素未谋面的心上人、白月光,可他没想到的是,他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两个人竟然会被他同时给找到,甚至如果觉得他当时一间一间屋子找下去,会不会早就终结这份多年来的寻找? 他刚出发的那时候还年轻,也不怕麻烦,正是心里想什么就立马去做的年纪,少年人满腔的热血和一往无前的勇气他同样也有,因此即日启程这种事情在他看来也并不是需要迟疑踌躇的。 其实他不是一直如此,有那么一段日子他重伤卧床,每日只能看见窗外那一方被圈死了形状的天空。有那么一次父亲亲自推他出去,他却因为知道自己可能会一辈子当那么一个无法动弹被人照顾的废人,以后可能也会像这天这样只能盯着天空发呆,而在父亲面前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来发泄心中的忿懑和不甘,自此以后只愿待在屋里,仿佛要与外界完完全全隔绝起来。 父亲除了要紧的事务之外却依旧每天守着他,在每一个晴朗的日子他都看到父亲对他充满希冀的眼神,最后却总是欲言又止。某天夜里他被雷声惊醒,望向窗外,竟看到父亲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他守了他大半夜。从那以后,他才意识到父亲心中的悲痛并不比他少,就想着自己一定要振作起来,便开始重新去接触外界的一切。待他能下床走动的时候,他每天拼了命地尝试行走,想要恢復到以前的样子。 他父亲见到他这样果然很高兴,怕他在这段时间心里苦闷撑不下去,特地拿了很多书给他解闷,说是一位朋友前段时间带来的。他每日翻上半本,在其中一本里发现了一张画像,久而久之竟然对那画中人心嚮往之。父亲和兄长听了他的想法之后,却没有嫌他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反而允了他的请求,谁也想不到的是多年以后他竟真的领着那个人回到家里来。 应逸又搂紧了一些,下巴搁在陆京毓肩膀上,“我刚见到你的时候,连把这件事从头到尾细说给你听都不敢,又怕你觉得我是痴人说梦。”他自嘲地笑笑,“我喜欢了你整整十年,连这些事情都不敢说,可我却敢乘人之危,是不是太过分了?” 陆京毓把应逸的手掰开,整个人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应逸有一瞬间的错愕,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陆京毓率先倒在他的床上。 “你情我愿的事,不叫乘人之危。”陆京毓挑挑眉,“我倒是不习惯你这副纯情的样子。何况我也确实是喜欢你的,所以……” 他伸开双臂,目不转睛盯着应逸,“有人一直很想让我接住他,现在我要接了,不知道那个人还敢不敢让我接这一下?” 应逸笑了,“那你这一辈子,可都要这么好好接着我。”他慢慢靠过来,两个人久违的紧密的贴在一起。 应逸这次格外小心,就像拿出那张画像时的动作一样和缓。这样却不讨陆京毓的喜欢,他又不好意思直说,只能嘴上骂骂咧咧的嫌弃应逸,试图让对方理解到他的意思。应逸凑到他耳边道:“你看看你,不愧是那本子的资深爱好者,看来就吃上次那一套。” 陆京毓脸一红,一句“滚”还没说出口,嘴就被堵上了,无奈地只能放弃他嘴上逞能的功夫。这种事情的确让人飘飘欲仙、如坠云端。他迷迷煳煳的,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他流浪街头,经常连饭都吃不上,更别说是肉。有次他两天两夜没吃东西,晕倒在了街头。村里一户人家发现了他,带他回去吃了一顿饭,那户人家也是清贫,却给他炒了一道青菜,添了满满一碗饭。 他头一次吃到新鲜的炒青菜和热乎的米饭,以为炒青菜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及至后来被师父带回仪云派,他也总是喊着要炒青菜吃,吃得狼吞虎咽,还要从师兄的碗里抢。直到有一天他师父和师兄实在看不过去,给他做了一桌子肉。 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比炒青菜更好吃的东西,那天他吃得满嘴流油,饭添了一碗又一碗,也就是那天他才发现自己无肉不欢,有些东西一旦尝试了,就会停不下来。 在遇到应逸之前,他也以为自己是个清心寡欲的人,情爱于他而言并不是必不可少的东西。现在他才发现他错了,因为他在自己身上又发现了当年的那种渴求,那种久违的想要吞噬眼前一切的渴求——想要占有,想要吞没,最后和自己融为一体。 第56页 哪怕他们之前仅仅是有一次深入的、亲密的接触,现下他也知道这样的接触只要有了第一次,便根本无法再停下来。 他在吃到肉之前还吃过别的东西,后来方才知道肉的滋味是其他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可这种事情不是,之前他没什么经歷,可是他认定了自己要的,就不会再动摇——只跟眼前这一个人,以前没有别人,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别人。 第32章 织梦(二) 最后两人相拥而眠,一夜好梦。第二天早上,他们起了个大早,要去拜访一个人。 “当年那死老头与我族旁系的女子结亲,他为了在门派中的地位,连自己妻子都能杀害,还杀了她身边侍候的人。云姨死里逃生,又被旁系的人送到我姐姐身边伺候,可她对我姐姐别无二心,待我也极好,也多亏她才揭穿了那死老头的阴谋。”应逸口中那位死老头,正是他仇人方京岳的师父,也是当年事情的始作俑者。 “我想带你去见见她。”应逸牵着陆京毓的手向西走,来到一座偏僻的院落。他们走进去,一位妇人坐在院子里绣着花,见到他们过来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云姨,我前一阵去磐州啦,路上小霄又生病,现在才腾出空来看您。”说着应逸把一篮花放到桌上。 陆京毓见云姨脸上尽是伤疤,又用手语来跟应逸说话,他听应逸说她当年逃出去后向旁系的人告知她家夫人被人所害的事情,却被他们毁容灌下药,送到他和姐姐身边照顾他们以打探消息。她不愿与旁系的人为伍,便将他们的阴谋告知了应逸家在的主系这边,最终旁系落败,她也在尘埃落定之后迁居此处过着清静日子。 应逸又突然拉住他的手:“毓哥哥,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看到旁边的云姨欣慰地笑了,陆京毓有点不好意思,想甩开应逸的手,可是看他这种诚恳中带着几分撒娇的神情,心下不忍,只道:“你说。” “云姨会织梦术,我们可以进到梦境里。可我们一辈子只有两次织梦的机会,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和我一样都想着他们,所以我想带你一起,”应逸看着陆京毓的眼睛,“下一次就留到以后。” 陆京毓没说话,过了一会他才开口:“好。” 他回握住应逸的手,復又补充道:“你等我一下,我去找小霄过来。” 等陆京毓带着严霄回来,三人做好入梦的准备,躺在了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沉沉睡去。织梦术需要以入梦者最想见的人的物品为引,将其放在胸口,再由织梦者催动方可成功。刚才应逸从背着的包袱里拿出一件马甲,说这是姐姐为姐夫缝制的,他将它展开,正好盖在三人身上。 梦境内的时间跨度取决于入梦引,入梦者无法从一个人二十岁时的东西织就的梦境里看到那个人二十岁以后的景象,除非它一直放在对方身边,并且还要知道对方的名字,所以应逸当年找自己的外甥和心上人时从来没有试过织梦术。 应逸担心梦境中的时间变成零散的片段,就带了另外的东西以入梦。他刚一进入梦境就出现在一间卧房门口,桌前一人背对着他,看样子是个少年。那少年仰头喝下一杯酒,又拿起旁边放着的毛笔开始在纸上写着什么。 应逸不知道那少年究竟是他姐夫严京乔还是陆京毓,于是他捡起一个小石子随手一弹,桌上的酒杯被打落地上摔了个粉碎。与此同时那少年浑身一抖,连笔都掉了,背对着他不敢转过来,嘴上只嚷着:“师父师兄,我在喝茶,没有偷偷喝酒!” 他见那少年原来是陆京毓,顿时玩心大起,故意重重踏进屋内,在少年肩膀用力拍了一下。少年心惊胆战回过头,看到来人是个陌生人,瞬间摆出一副戒备的样子退后,质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应逸故作潇洒地甩甩他的高马尾,“我是见到你背着师父和师兄喝酒的人喽!” “谁会相信你一个外人说的话?”少年怒道,“滚!”说罢上手开始推人。 少年那点小劲儿在二十五岁的应逸这不值一提,应逸轻松抓住少年的手腕。他见少年稚气未脱,生得十分俊朗,身量却未足,自己又摸不准他这时候到底几岁,便威胁道:“小子,你那反应就是一副前科累累的样儿,要不你告诉哥哥你今年多大啦?我保证不向你师父师兄他们告状。” 应逸没见过这个年纪的陆京毓,尽管他语气带着威胁,看向对方的目光却充满宠溺。要是平时遇到这么跟他说话的小孩,他早就上手教训了,可偏偏眼前这人是陆京毓,他只是觉得十分有趣。 少年一只手腕被抓住,自己的剑又放在够不到的地方,只得伸出另一只手迎敌,应逸看着少年这副张牙舞爪的样子,想起这人二十九岁时是怎么在喝多了之后用同样一双手摧残自己的,连忙把少年另一只手手腕也抓住。 少年双手被制住,对面的男子又笑个不停,露出一对虎牙,在少年眼中分外碍眼,甚至想直接拔掉那两颗牙让他成个豁牙子,见对方手劲松下来,少年趁机反抓住对方手腕。 这一招正中下怀,应逸抬起胳膊,他本就比少年高上不少,少年险些脱手,为了继续抓住他的手腕而不得不踮脚。应逸调侃道:“十五岁就这么点个子?” 第57页 少年气得咬牙:“你才矮!我今年才刚十三岁!”看到应逸瞭然的神情,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对方成功地套出话来。他继续张牙舞爪着,应逸任由他抓着,像逗猫一样继续逗他玩儿。 此时应逸倒觉得遗憾起来,原来陆京毓以前竟然是这个样子,不光性子倔,脾气还差,还特别好欺负,若两人一同长大,那不知该多有意思。这时他余光瞥见桌上那张宣纸是幅画像,就挣开少年的手自己去拿它。 “还给我!”眼瞧着画像被抢走,少年伸手去夺。 应逸把画像高高举起,沖少年做个鬼脸:“够不着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给哥哥看的?”他去看手中的纸,发现那正是他珍藏了整整十年的画像,顿时明白过来他因为随身带着陆京毓的画像,致使进入画像那天的梦境。他知道织梦术造就的梦境中不管中途发生了什么,最后梦境还是要延续现实的轨迹走下去,也知道中途发生的事情不会被对方知道,于是他把画像又递迴少年手中。 “画得太丑了,我看你本人要比这画像好看个一百八十倍。”应逸摸摸少年的头,既然已经被画出来,就说明这段梦境要结束了。 应逸在这个梦里并没有见到跟他一同入梦的陆京毓,而陆京毓运气不如应逸那么好——他一入梦就进入一片森林中,偏偏赶上雷雨天。他察觉到在梦中自己也会被雨淋湿,连忙走到一棵大树下避雨。 在树下虽不至于被浇得湿透,雨水还是会淋到身上,正想着,陆京毓听到树上传来一个小男孩胆怯的声音:“你、你可以救救我吗?” 他抬头一看,小男孩趴在大树枝上,双手紧紧抱住树干。一道闪电出现,他看清了小男孩的脸,正是年幼的应逸。 想起应逸经常挂在嘴上那番话,陆京毓明白过来,这正是应逸被困在人界大树上的那晚。他笑了笑,问道:“你不是会飞吗?为什么不自己下来,小鸟妖?” 被揭穿身份,小男孩吓得一抖,一道炸雷响起,他手一滑就栽了下去。 陆京毓走上前,稳稳接住小男孩,心中暗道:“这次我终于接住你了。”见小男孩还要挣脱,他连忙哄道:“我不会抓你,别怕。你的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小男孩想搂住眼前人的脖子,可自己手又脏了,思前想后,他在自己脸上抹了抹,总算把手给抹干净。看到小男孩这个样子,陆京毓不禁笑出声来。 小男孩磕磕巴巴讲起回家的路线,饶是陆京毓早就知道重岚山的方位,此刻也是听得云里雾里,为了安抚小男孩,他学着应逸平时晚上给他讲故事的样子想哄人睡觉,结果小男孩却越听越精神。 真不愧是应逸。陆京毓当年得知他师父和应逸的父亲是老朋友,后来他师父说起他们年轻时候的事,有一次应逸父亲得知陆京毓师父路上捡了个徒弟,还说要把那小徒弟“借”走陪他的孩子们玩,不过陆京毓师父死活不干,这件事最终就没成。而捡来的那个徒弟,正是陆京毓自己,想起这件事他还有些许遗憾,要是能跟应逸早见面几年想必还挺有意思的,说不定还能仗着年纪大好好欺负欺负对方。 他抱着小男孩哄着,见天边终于露出晨光,雨势也偃旗息鼓,启程踏上回家的路,没走出去多久,他们就看到来寻找的人。 “姐姐!”小男孩手舞足蹈着,陆京毓把他放下来,他直冲向姐姐那边。 “阿翎。”陆京毓看到眼前的小姑娘,心中默念一句。 “谢谢你照顾我弟弟,我们要回去啦。”应翎碰碰身边的弟弟,“快跟人家道谢。” 小男孩又跑回陆京毓身边,从手上摘下一根黑绳放进他手里。陆京毓一看,正是应逸平日里用的那根能化作黑绳的鞭子,那鞭子被应逸送给了他,现下就戴在他手上,而刚才入梦前他又把手放在胸口,怪不得他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一根鞭子,是我爹给我的,爹说要知恩图报,我想把它送给你。”小男孩说。 陆京毓重新把黑绳戴到小男孩手上,捏捏他的脸:“这样吧,等你过几年学会了鞭子,到时候我去找你比试怎么样?” 听陆京毓这么说,小男孩思考了一会,郑重答应道:“好!那我要回去了!你等我!” “我等你。”陆京毓看着小男孩跟姐姐一起回去,及至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才转过身准备回去。这一转过身,就到了仪云。 当陆京毓往回走时,应逸也迈出屋门准备走掉,一踏出门槛发现自己同样身在仪云,他在仪云的树林中一直向前走,估计很快就要看到陆京毓同他一起出现在梦中了。 第33章 织梦(三) 应逸看到前边有两个人坐在树下,就变成一只麻雀飞到树上准备听听他们谈话。其中一个人正是十五岁的陆京毓,应逸一下就看出来他又喝多了,这次却不像前些次那样说胡话,反倒鲜有地安静下来。 这时陆京毓突然开口:“师兄,你知不知道其实我——” 应逸看他话说到一半就没下文的样子,眼睛又通红,显然是极力压抑着某些情绪,要不然就会憋不住什么都往外说。 陆京毓缓过来,还想继续说下去,旁边的严京乔打断了他:“师弟,我也……一直都把你当成最重要的亲人。” 第58页 “亲人。”陆京毓拿起酒罈就往嘴边送。 严京乔把酒罈抢过来,劝道:“别喝了,我们回去吧。”陆京毓心中烦闷,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答话,两人一时无言。他们并未意识到时间过了多久,应逸却清楚——他麻雀的形态快维持不下去了。他正要飞走,严京乔站起身来,跟陆京毓又说了两句话之后离开树林。 应逸飞到陆京毓背后,正要飞远再变回人形,结果一下子毫无防备地从半空中跌下来,比之前从树上摔到地上那次更狠,还没等他爬起来,一把剑已经横在他眼前。 陆京毓质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偷听我们说话?” 陆京毓有些站立不稳,拿剑的手微微发抖,眼看着就要抖到应逸脖子处,应逸手下发力弹了弹那剑刃,剑从陆京毓的手中脱出掉在地上。 “算了。”陆京毓摇摇晃晃捡起剑放回剑鞘,用剑指着应逸,“你来,跟我聊聊天。”应逸立马凑过去,坐到他身边。 “明明是我先认识的师兄,也明明是我先认识的阿翎,怎么……怎么他们就看对眼了?那我呢?”陆京毓自顾自地说着,“你刚才应该也偷听到我们说话,我想说的明明就不是我师兄回答我的那些。” 应逸拍拍陆京毓肩膀,安慰道:“这种事情勉强不来,若你将来能遇到一位真心人,彼此感情深厚,方能消今日心中之块垒。” 应逸又道:“我也知道你觉得他们在一起是对你的背叛,其实这是人之常情,但你没有因为这些而伤害到你的两位朋友,你们都没有做错。” 陆京毓转过头死死盯着应逸,然后一把捏住他的脸。 “嘶——”应逸冷不丁被这么一拽,陆京毓还用力扯着,便迅速拉下陆京毓的手,“你又干嘛?”果然陆京毓只要一喝多了,他倒是没什么事,遭罪的倒全是自己。 “阿翎你是不是又装成别人来吓我?”陆京毓刚才那几下没揪出来什么易容之类的东西,仍然不死心地质问。 应逸发觉陆京毓是看到自己跟姐姐长得像,姐姐又总是易容逗人玩,所以把他当成姐姐假扮的,无奈道:“一个小姑娘能扮成我这么高?”说着,他站起来拉起地上坐着的陆京毓。 陆京毓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是我唐突。” 应逸问他:“你现在还不打算回去?你师兄说不定都着急了。” 陆京毓道:“是,那我先回去了,等我下次有空,我们去附近镇上酒馆吃顿饭,就当成我的赔礼。” “不用。我看你走路不稳,我送你一程吧。”应逸提议道。 陆京毓点头答允,两人一同往住处走。 十五岁的陆京毓前脚刚走,后脚二十九岁的陆京毓就抵达树林,不出意外地扑了个空。他轻车熟路奔向住处,想在梦里见见师父和师兄,路过自己屋子时顺便进去看了看,结果一不小心正好跟“自己”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跟我长得一样?”对面那个十五岁的揉揉眼睛,疑惑道:“莫非是我喝多了?” 陆京毓没说话,对方确认是喝多之后见到幻影,躺在床上嘟嘟囔囔进入梦乡。他看着十五岁的自己,心想这么多年过去在喝酒上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师父和师兄都不在,陆京毓继续在仪云走来走去,被经过他身边一群人中的一个撞了个满怀。 “姓陆的,你走路不长眼睛啊?”那人看清撞上的人,怒道。可见到眼前这位“姓陆的”跟平日里的好像有些不一样,他警惕起来,故意拔高声音道:“不对!你不是!你是谁?” 那人为编造个合理藉口殴打陆京毓,便道:“师弟们,这人假扮我们仪云弟子,我们把他捉住。”说是捉住,他却止不住激动起来,非要好好打一顿不可。 陆京毓笑得云淡风轻,温声道:“方京岳,我来教训你这个狗东西。” 方京岳和同行的人被陆京毓眼神这么一扫,无端感到嵴背一阵发凉。他们中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岁出头,却在陆京毓这儿看到不像一个十五岁弟子的眼神,甚至还要超出他们。 当年陆京毓被这帮人挑衅,因平时贪玩些根基不足,想要教训他们却被他们反过来殴打,还是师兄赶过来替自己出头。而今时不同往日,这群人虽然在梦境外早已非死即残,梦境里却是活生生一副欠揍样,正好让他出气。 他摘下手腕上的黑绳,那黑绳化成一根长鞭,在眼前人压低声音的“妖术!”“果然是妖!”中直冲他们面门。正当他们被鞭子抽得人仰马翻时,陆京毓察觉到身后一人疾沖而来,极快地拔出他背后的剑。 “是我。”应逸出现在陆京毓身边。刚才他在仪云打听方京岳的去向,顺着弟子的指引走到附近见到有人打斗,一人单挑几人的那位正是跟他同时入梦的陆京毓。殴打仇人这种事自然少不了他,迅速赶过来加入混战。 两人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应逸用法术击倒其他碍事的人,拎着方京岳的领子把他带到树林里,踢向他膝盖让他跪到地上。方京岳恶狠狠瞪向应逸,恨声道:“你是妖!” “对,我是妖,”应逸点点头大方承认,“你这么恨妖还真是随你师父啊。被我拎着是不是有一种被妖玷污了的感觉?” 第59页 方京岳依然恨恨地盯着应逸,陆京毓在应逸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应逸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向方京岳挑挑眉:“可你师父不也是和妖族女子成亲了?现在厌恶我们妖,有本事当年就不要成亲。对了,你也知道你师父这件事,不妨告发他,祝你早日取而代之。” 方京岳当年在他师父重伤之际杀了他师父并且夺走法宝,想必早已有取而代之的意思,才会在重伤的情况下拼着一口气也要把他师父杀掉。此时被戳穿心中所想,他恼羞成怒,看向两人:“你们这是要杀人灭口,就因为我刚刚看到你在树林里的事情?好一个心怀不轨的断袖!” 后一句是对陆京毓说的,应逸虽未听陆京毓提起过,可在庐安那次大庭广众之下被指为断袖时他的反应,再由方京岳刚才的话,应逸推测出来方京岳当年在用邪术迷惑陆京毓心智后,用来刺激他的话里就有这么一句。 于是应逸笑眯眯地牵起陆京毓的手,再次大方承认:“我就是喜欢他对我心怀不轨的样子,如何!”他见陆京毓愣住,趁机在陆京毓脸上亲了一下。 陆京毓愣住却不是因为被当面称作心怀不轨的断袖,而是应逸在与他同行的梦境中,说出了和他之前梦见的同样的话,一字不差。也就是在他愣住的工夫,才会被应逸趁虚而入,不过他却是很喜欢这样的亲近。 应逸又凑过来说些话,陆京毓听完点点头,两人把方京岳倒挂在树上狠狠抽了一顿之后取了他的狗命。梦境中的事情依然会沿着梦境外事情的原有方向继续发展,方京岳在梦里死不透,估计过几天就会诈尸继续活蹦乱跳,如果到时候他们没被传出梦境的话,倒可以折回来多杀几次。 “你看,梦境中已成定局的事情都无法被我们左右。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这梦境中做些想做的事情,比如去见我们想见的人。”应逸说。 “我们需要做些伪装,毕竟师兄和阿翎那么熟悉我们……”陆京毓补充道,“我们去山下溪边打点水来,剑上沾了血,得清洗干净。” “走吧。” 二人下山行至溪边,应逸用手捧着水来沖刷那把剑,又和陆京毓一起洗了手,离开之前,他们看到小溪的另一边走来一对男女,本来是有说有笑的,一见到他们时脸上只余震惊。 “师兄、阿翎……”、“姐姐,姐夫……”陆京毓和应逸还没来得及伪装,猝不及防在溪边看到了严京乔和应翎。 “咦?”应翎充满好奇,“阿毓、小逸,你们怎么一下长这么大啦?” “其实我们来自十五年后,也就是说这里还有十五年前的我们,”应逸没将身处梦境的事实说出来,撒了个谎,“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一觉醒来就出现在山上。” 应翎看到两人还牵着手,一下明白了个中缘由,打趣道:“一觉醒来?我懂了。” 第34章 织梦(四) 应逸和陆京毓跨过小溪,四人在附近找了块大石坐下。 应翎兴致勃勃地非要让他们讲讲是如何结缘的,她好奇道:“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应逸再次撒谎:“我外甥满月的时候,他来了我们家做客,就是那时候认识的,至于……那是几年后的事情。” 此时天色已晚,应翎提议道:“今天晚上有灯会,我们要去城里逛逛,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严京乔小声提醒她:“小毓今天喝醉酒,我得回去看看。” “无妨,我刚才看到‘他’正睡着,不到第二天早上起不来的。”陆京毓当然最了解自己,今天喝这一通酒,想必非要睡到日上三竿不可。 “那我们走吧。” 城中挂满花灯,男女老少都出来观赏,街上热闹不已,一时十分拥挤。他们随着人群向另一边走去,一路上顺便买来不少小玩意儿,在街边一家摊子等待一会才排到位置落座。 应逸特地要了一小坛酒,这酒不烈,正好适合赏灯的时候大家一同喝,这里的灯会他未曾来过,因此便觉得颇为新奇。在花灯的映照下,他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人,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从街的另一端走过来约莫半个时辰,因是在梦中,应逸和陆京毓可以不进食,可看见对面的两人不断让他们尝点儿,他们也跟着大快朵颐起来。 酒足饭饱后四人又走入人群中,应翎道:“一会儿我们去看焰火,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我们从这里飞到那边的屋顶上去,今天我来看过,在那里看焰火最合适。”她领着三人钻进一条小巷,指了指那边的楼。 在这屋顶上城中景象尽收眼底,间有微风拂过。陆京毓靠在应逸身边,抬头看着天空发呆。 “阿毓,你怎么了?我看你一直闷闷不乐的。”应翎问他。 “无事,我只是……很想你们,能在这里见到你们我很高兴。”陆京毓回答。 应翎惊讶道:“哎?你这话说的,好像十五年后我们不在你们身边了一样。” 确实是不在我们身边了。这句话蓦地从陆京毓心底里涌上来,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应逸知道他又想起来当年的事,解释道:“我外甥还没到一岁,你们就带着他一起出门游歷,要不是传信来我们都不知道你们究竟去了哪里,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次面,叫我们怎么不想?” 第60页 “原来如此,”严京乔道,“我们还想过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没想到会在今天见到十五年之后来的你们。” “我们也没想到。能与你们再次聚在一起共赏花灯,是此生一大幸事。” 陆京毓这番话说得十分真诚,严京乔和应翎不知其中深意,还当他是怀念起十几岁时的自己,笑着跟他开起了玩笑。焰火在夜空中绽放,城中人群越发喧闹起来,他们几乎连对方的声音都要被淹没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严京乔和应翎又对他们和自己这些年的经歷感兴趣,向他们问了不少,四人一直聊到城中灯火熄灭,人群散尽后才离去。 四人都对今日一同赏灯无法忘怀,只是他们感慨却不尽相同。严京乔和应翎见到两位从十五年后到来的亲人,更多的是好奇他们这些年来的生活,而应逸和陆京毓再清楚不过的是,今日所做的一切只是在无法改变任何事实的虚幻梦境中,来实现一直以来的心愿而已。生活在梦境中的人是他们所心心念念的人,可梦境中的人并不知晓此间一切皆生于梦境外来客的执念。 就像他们在这里为两人所编造出来的生活,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们眼前这两个最在意的人在梦境外永远停留在那年,早就离开人世甚至连梦境中也是如此,待到梦境中的时间也变为那天——如果他们能在梦境中待到那天的话,就会面对又一次的离别。尽管织梦术于他们而言更多是走出梦境后的怅然若失,可是当一种愿望逐渐化为执念时,却宁可之后怅然若失也要去实现它,方是执念之所以为执念的原因。 这两个人早已离世,而在梦境中却是年轻又生动的,梦境却不会有所改变,意味着两人依然会在既定的那一日离去。织梦术所用的引并没留到最后一日,因此应逸和陆京毓两人也说不准会在什么时候离开这场梦境,也正是因为入梦引的期限,让他们不必再亲眼所见当年令他们悲痛的那一幕,他们便决定要在这里和他们最重要的人一起再尽量多待上几日。 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只除了方京岳,他死而復生的事倒是在仪云中成为奇闻,饶是掌门也不知其中缘由。陆京毓听师兄跟他说起这事,他嘴上只说是一桩奇事,心中却明白这是梦境所致。又过了几日,一场大雨降临,应逸和陆京毓两人悄悄离开仪云山。他们前几日跟严京乔和应翎交代过,若是他们某日消失不见,便是到了回到他们原本时间的时候,而并非遭遇危险,两人方才放下心来。 应逸从从仪云派中而起的梦境离开,没有再进入其他梦境,而是直接从梦中醒来,身边的陆京毓和严霄却仍沉浸在梦乡中,云姨见应逸醒来,用手语告诉他这是因为他们到了其他梦境中。应逸坐起来,拉住陆京毓的手,等待他从梦境中回到这里。 陆京毓离开仪云后,瞬间出现在一间卧房内,他来不及出手,只见眼前有个小男孩被一剑穿胸,重重倒在地上,那兇手转瞬没了影踪,而他却看清了那小男孩的脸。 “应逸——!”他扑过去想要抱住他,眼前的梦境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间卧房,这间卧房他非常熟悉且一连住了很多日子,正是应逸家里的那间。 陆京毓刚才摔在地上,他爬起来,正对上应逸的视线。眼前这个应逸他也非常眼熟,正是他在萧成一幻境中见到的那个十五岁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一到梦境中要么跟当时的自己大眼瞪小眼,要么被当时的应逸撞个正着。 十五岁的应逸揉揉眼睛,狠狠拧了一下手背,他声音颤抖着,艰难地开口:“你……你是谁?” 陆京毓见眼前这个应逸不认识自己,怀疑是梦境出现偏差,打算先从这里出去再找离开梦境的法子。他刚从应逸身边绕过去,就被紧紧抱住。 “我终于见到你了,他们都说我一时冲动,要离家去找一个只在无名画像里出现过的人,所以他们让我去找,我只当他们是为了让我见到更多人,如果倾心于别人就不会再想你,”应逸把手臂收紧了些,抱住陆京毓的腰,“可是你来了,这一切都不是我痴人说梦。” 陆京毓被应逸抱着,后背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他安抚道:“你先松开手,你想说的我都听你说。” 应逸乖乖松开手,陆京毓看到他脖子上挂着的金色哨子,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入梦之前忘记摘掉哨子,从而又进入到应逸的梦境里。 应逸察觉到陆京毓盯着自己的哨子看,把它摘下来递到他面前:“这个是我从小一直戴着的,送给你。” 陆京毓想起之前雨天时自己在崖下泥水中寻找哨子的事,如今才知道那个哨子原来是应逸自小戴着的,当时自己狠心拒绝应逸想要赶他走,他却说“嫌它烦的话那我替你扔了”,不光是自己不知道哨子对应逸的意义,也更是不知道应逸对自己的意义。 陆京毓拒绝道:“你戴着吧。”看到应逸茫然的表情,他把戴着的哨子拽出来展示在应逸面前,解释道:“这个是将来的你给我的。” “将来的?”应逸见那哨子确实跟自己手上的是同一个,疑惑道,“也就是说你是从以后来到我这里的?” “是,”陆京毓又问应逸,“你今年多大?” 第61页 “十五岁。”应逸答道。 陆京毓伸手摸摸他的头:“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见到我。”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自己离开了梦境。这次他彻底从织就的梦境中走出来,应逸就在眼前,握着他的手,关切道:“你在梦境里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陆京毓笑笑,“只是十五岁的你一见到我就不想让我走而已。” 应逸没说话,陆京毓却看到他耳朵悄悄红起来,应逸轻咳一声,又道:“小霄怎么还不醒?” “我们跟师兄和阿翎说过他也一同过来,只是可能晚些才到仪云,说不定他在梦境里要比我们多待几日。”陆京毓轻轻拉起严霄的手,三人的手握在一起。 应逸和陆京毓守着严霄,足足过了一个时辰严霄才醒来,他一下坐起身,双眼放空,一副茫然失措的样子,待看到师父和舅舅担忧的眼神,他缓过来,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师父,舅舅,我在梦里待得太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可能要接两个和本篇情节有关的番外(一长一短),或者等正文完结之后再放,这个我也没想好,不过写是一定会写的(づ ̄3 ̄)づ╭ 第35章 织梦(完) 严霄自打从云姨那里回来,就成天心不在焉的,有次练剑的时候还差点伤到自己,去看郎中也看不出来是什么病,只能每日喝安神汤缓解。 这天应逸问他:“你是不是在梦里见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 严霄连忙否认:“没有,可能是一直在想梦中的事情,最近总是走神。” “过两天我们出去散散心如何?”陆京毓问严霄。 “师父,舅舅,”严霄似乎不关心出去散心的事情,看向他们,“我从梦境中出来,虽然知道我是在梦境里经歷了一些事情,可是最近却又感觉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这要看你经歷的都是什么,”应逸开解道,“如果是指见到你爹娘这些事情,我们已然无法改变,你就当成是自己回到十五年前见到他们,现在回来了,就带着他们的期望好好生活下去。” “如果是经歷其他事情的话,比如跟我们这些现在在你身边的人,在梦境里留下遗憾,能在梦境外弥补的话自然是最好。”陆京毓道。 应逸用探求的眼神看向严霄:“还是说你在梦境里邂逅了哪位姑娘?那可是十五年前——” 严霄涨红了脸:“没有!我怎么可能会在梦里那么短的时间就……对别的姑娘念念不忘呢!”他噌地站起来,大步迈出门,走得太急差点被门框绊倒。 应逸和陆京毓不知道严霄究竟在梦境见到什么人,可是看到他这个反应,也不禁相视一笑。 “小霄会有这样的困惑……这大概就是每个人一生只能通过织梦术进入两次的原因。”陆京毓说。 “其实也不是只有两次,”应逸说,“但是这样会折损入梦者的寿数。我听云姨说,另外催动织梦术的话,织梦者不会受到影响,而入梦者的寿命会少三年。以前有个人为了再见到他的心上人,他身上却只有一样能入梦的东西,他便去找其他织梦者不停入梦,大有宁可耗尽寿数也要一次次在梦中见到对方的意思。” “那后来呢?”陆京毓追问。 “其实他的心上人并未离世,他家中见这样下去会耗尽寿数,便成全他和心上人,一时传为佳话。后来他们二人便离开家中,不知到哪里云游去了。”应逸又说。 “其实不告诉小霄也是好事,怕他知道之后沉浸在梦里,然后为梦境折损寿数。他还小,容易一时冲动、意气用事,等到他再长大些再告诉他,让他自己决定。”陆京毓道。 他们深知一味沉浸梦中逃避现世于事无补,尽管现实有诸多遗憾,但把剩下几十年的生活过好,不仅是他们的愿望,也是他们所牵挂之人对他们的期望。这个为心上人宁可耗尽生命的人的确是情深似海,若是相同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也会为对方倾尽一切,但对严霄,他们的期望却只有他好好生活下去。人对自己和对后辈的要求往往不一样,放在自己身上是为他们珍视的人所向披靡、遮风挡雨,而对后辈则是希望他们平安喜乐,永无困厄。 “还好那人当时没有殉情,若是去了可就是天人永隔,想必他们两人现在也正如一对神仙眷侣。”应逸感慨道。 “嗯。”陆京毓笑着点点头。 应逸想起早先提起过看日落的事情,对陆京毓说:“我之前说过要带你来山上看日落,那天我又问云姨,她说有一个地方能看到妖界日落的盛景,比之前我看过日落的地方都要好,可是当年我爹他们怕我知道之后一个人去那里遇险,便一直到现在才透露给我。” “要是太危险的话,我们就不去了,”陆京毓握住应逸的手,“跟你一起看的话,在哪里都一样。” “可我总觉得在那么好的地方,不同你一起看场日落的话是件憾事,”应逸的手覆在陆京毓手上,“那里是妖界流放犯人的地方。妖界不设牢狱,判刑的年数就是流放的年数,刑罚越重流放的就越远。那里是妖界最远的流放地,各族都不派人看守犯人,让他们自生自灭。所以我爹那时候顾虑到我的安全,才不告诉我。现在我们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路上远些,据说要不眠不休一整天才能飞到那山崖。” 第62页 “我们一路上慢些走,花几日到都不要紧,落日总是有的。”陆京毓想了想,决定同应逸一起去山崖上看日落。 “好。”应逸又说,“我看小霄这几天也不太精神,让他休息一段日子,以后我们三人再一起去。” 这时一个少年从院外走进,从背后竹篓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应逸:“二哥,这是你的信。” 应逸接过信向少年道了谢,少年步伐极快,一瞬便从院中走到远处。 见少年走远了,应逸才跟陆京毓讲起少年的身世:“他家人当年参与旁系的阴谋,还杀害其他不愿加入他们一起杀人的人。后来那些人被流放,他年纪尚小,我爹就把他接过来照顾,按照辈分来说该称我为兄。他闲不下来,就在我们这里每天送信。” 这信是顾盛之寄来的,说话间应逸拆开信封拿出顾盛之的信,里边却还有一个信封,应逸又将它打开,在一叠纸的最后,落款正是左珏和韩青絮。前段时间左家族中长辈听闻他们还阳的消息来到磐州探望,又在磐州置办了一间私塾,左珏便在私塾中教书,待到来年参加科举。韩家当年的管家匆匆赶回磐州,将当年存下的家产原封归还,在夫妻两人盛情邀请下留在磐州打理私塾。韩青絮在私塾旁购置了一间店面卖些花草,散学后同左珏一起替磐州城中的人写些信,寄给人们在外的亲人。 顾盛之的信中则补充说,官府在审案中彻查了他们的情况,磐州城的百姓在真兇伏法后知晓他们正是那年在成亲当日去世的年轻人,人们头一次听闻死而復生的事情,在了解来龙去脉之后被他们的经歷所感动,便张罗着让二人重新办一场亲事。十日前二人成亲,大家纷纷上门祝贺,热闹不已。而顾盛之自己则是在那天酒宴喝多了些,多睡了两日,所以信这时候才到他们手上。 应逸和陆京毓一起看完信,写好回信等信使下午来取。当时以萧成一所犯的罪,按照律例应该论斩,可他要是这么被砍头的话,对于他手上的几十条人命来说实在是太便宜他。此案上报官府后,官府连夜审理,次日早晨游街示众后将人犯投入大牢,再过一日问斩,他们正是在牢中将人换了出来,带回妖界关押,而被斩的那个则是他们准备的傀儡。 现下萧成一就被关在重岚山的一处,他割断自己的一侧手脚筋,挖去自己的一只眼睛,如同废人般待在小院内,以他的罪就算给他十辈子也赎不完,可偏偏他只活这么一辈子,他这辈子也还活着,那些无辜被杀的人却永远都没有这辈子了。 “你也知道我们这里没有牢狱和斩刑,流放到最远的地方那些犯人也是活不多久就会死去,所以他关在这里反倒更合适,”应逸嘆了口气继续道,“我和盛之都恨不得一剑杀了他,可死对他反倒是解脱,我们不能就让他这么解脱。” “我知道,你们眼见自己朋友变成这样……他最不该做的就是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陆京毓道。 作者有话要说: 要开新单元啦!我感觉我最近得早点睡orz 第36章 眷侣(一) 三天后,应逸和陆京毓出发向望云峰而去。此时已是十月下旬,靠近妖界北部的地方不久前刚下起冬季的第一场雪,而望云峰上早已积雪。二人带上御寒衣物,原本打算飞行大半路程,行路未及三成时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寒冷随即蔓延开来,他们骑马又行进一段到达苗坞,准备从这里乘马车到离望云峰最近的地方。 “我有位朋友住在这里,正好可以顺便问问他关于望云峰的事情。”应逸打马在城中转了大半圈,来到一间酒坊门口。 他下马轻敲门前悬挂的铜铃,探头进去唤道:“老猫!” 从屋里走出来一人,身形瘦削,一双圆眼透着机灵兼几分狡黠,却是笑眯眯的,见到应逸,他惊讶道:“哟,你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老猫祖上本姓雪,原形是白猫,后来族人大多移居到人界,便改成薛姓。他从小长在人界,头些年忽然得知族中有位长辈将祖宅留给他们一家,于是便随家人搬到苗坞,在城中开了间老薛酒坊。 “我们要去望云峰,正好中途路过你们这,就来看看你,顺便问问怎么去那。”应逸和陆京毓把马拴在后院,一同进了屋。 老薛凑过去压低声音问道:“你这是要去探望?流放的人在那虽然没人看守,可要是亲属过去被揭发,那些亲属就有得苦头吃喽。” “这倒不会,”应逸轻笑,“我们要到望云峰去看日落。” 老薛看到两人同行且很亲近的样子,一下明白他们此行的目的,他考虑片刻,道:“这得借一辆马车,让车夫送你们到离那最近的观云镇,镇上有间小客栈可以落脚,剩下的路就得你们自己走了。” “等着,我去问问这几日有没有闲下来的车夫。”老薛话音未落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没多久老薛回来,告诉他们城中的车夫最早要在三日后有空,让两人先在这里住下。 陆京毓这是头一次到妖界其他地方,不知为何他和应逸一起在街上散步时总是察觉到人们在看他,又或是窃窃私语,还有姑娘们用瞭然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人。“这是怎么回事?”陆京毓用胳膊肘碰碰应逸,用眼神示意他那边又有人在看他们。 第63页 “他们看出来你是人,妖界大部分地方都不允许人进来,人界到妖界不同地方的入口又都有守卫,能进来的话,除非……” 应逸话并未说完,陆京毓已猜到他接下来的话,刚要开口,应逸又道:“他们也是第一次看见人,虽然外表看上去没什么区别。你也别不自在,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陆京毓的手有些凉,两人来的时候没有把手套带着,应逸在街边店铺里买了手套,把它套在陆京毓手上之后才戴上自己那副,依然像之前那样拉着他离开。走出店铺,外边已经飘起了雪花,街上的小孩子们见到冬天的第一场雪,雀跃不已,纷纷蹦起去接那些细碎的雪片。 雪花落在应逸的黑衣上分外明显,他伸出手看着形状各异的雪花落在袖子上和手上,没多久又化了,“这天真是越来越冷了啊。” 人们说话的时候嘴边有一团团的白气冒出来,陆京毓望向望云峰的方向,感慨道:“是,在那里的日子想必不好过。” “其实妖界南端还有一处流放之地,那里极为炎热,若犯人是居住在北方一侧的,则最远要流放到那里去。我们这个时候去望云山倒是有些晚了。流放的话,这望云峰下又无避寒之地,他们熬过这冬天都是难事。”应逸道。 “但能流放到望云峰下也实属罪大恶极。”陆京毓想到妖界流放的律例,觉得比起斩刑来说也算是对这些犯下罄竹难书罪行的妖惩戒要大。 “这倒是。走,我们去那边买点热乎东西吃。”应逸拉着陆京毓,两人走到另一边去买吃食。他们买了些食物当下酒菜,回到老薛家里三人喝酒聊天。老薛添了炭火,屋中暖意融融。 听了老薛所说,陆京毓得知妖族与人通婚虽然并不少见,可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到人界生活和定居的妖族,他们不仅不会在妖界居住,也鲜少孕育子嗣。而愿意离开人界来到妖界生活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也是顾虑到在妖界自身在面对其他族类的妖时可能有危险。妖族因为自身的特殊,和人终成眷属本来就不易,因此也更愿意为了对方融入人界的生活。 “原来是这样。”陆京毓若有所思。 “我们一族原本对人到妖界之中并无过多限制,可是当年因为那件事,也逐渐严了起来,”应逸喝下一口酒,“哪怕族长就是我爹,我也不能贸然就带着人回来,连我那位朋友盛之,这次都得被拦在外头。” 老薛大笑起来:“他可是真不能进来,他要是进来,收妖的本事就得被他拿来自保喽。” 三人聊得十分起劲,陆京毓知道民间一些故事中有记载人与妖相恋,最后因遭到反对而分开的事,也知道人们对妖族时有忌惮。要是他亲眼见到这样的情况,他不会因为自己和应逸在一起而对其他经歷这种事的人横加干涉、指手画脚,只因人与人的境况并不相同。 可是放在自己身上他却并不在意应逸与他族类不同——他们师门从上到下,从来就不是会因族类不同而拒绝结识对方的人。 “其实在妖界里啊,要是一族爱上另外一族的,反倒比人和任何族类的妖在一起来得更麻烦,你们想啊,狼羊二族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他们那副见到了也装没看见的样,要是两边有姑娘小伙非卿不嫁非卿不娶,非得被有些人戳嵴梁骨戳个没完不可。当然别的族也一样。”老薛夹过一条小鱼干,又道,“不容易是真不容易……” 在老薛悠长的感慨中,三人一时无话,屋中只余炉中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他又给自己满上,将酒罈推到应逸和陆京毓面前,“我这别的没有,好酒管够,到时候你们带上两壶烈酒暖暖身子。” “那我们怕是要把你这儿搬空了。”应逸开玩笑道。 “我酒量可不行,这笔帐都算他头上。”陆京毓沖应逸笑了笑,把酒倒进他的杯中。 应逸见陆京毓破天荒承认酒量不行,心想陆京毓能老实承认这点实属不易,他早就说过,像陆京毓这种口是心非的人,要么是被逼急了终于肯面对真心,要么是自己觉得再对对方口是心非没有必要,这两种无论哪种,于他应逸而言都是再宝贵不过的心意。 三人把酒言欢,一直到子时才就寝。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能听到雪花打在窗户上的“簌簌”声。 第二天早上,整个苗坞便笼罩在雪中,目之所及尽是一片洁白。之前听说初雪后城中有老酒出窖的习俗,人们将之前藏好的酒在这一日取出与亲眷共饮,前去买酒的人甚众,所以每逢初雪之际酒坊的生意都特别好。应逸和陆京毓起了个大早,帮着老薛料理酒坊的事。 虽是子时才睡下,他们却不觉早起有之前饮酒宿醉的头昏脑涨之感,反而神清气爽,酒香与清新的雪后气息缠绕在一起,自是沁人心脾。他们又在酒坊中忙碌一日,就到了启程前往望云峰的时候。 马车停在酒坊门前,车夫帮两人将行李放进马车上,应逸向老薛道别:“老猫,我们要走了。” “我有件事想麻烦你们。”老薛道。 “我们一定帮你办到。”陆京毓十分笃定。 老薛把酒囊塞到应逸手里,对他说:“我知道你们要去望云峰顶,想让你们帮我带回来峰顶的雪水,酿一小坛酒,过些年等你们再来我这我们再一同饮酒畅谈。” 第64页 “好!”两人上了马车,同老薛挥手道别,马车一路向北而行。 老薛为他们找来的这位车夫被旁人称作老凌,他曾经是负责押解流放犯人到望云峰的守卫,现在这一路的守卫当年也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每次押解犯人的时候守卫们需在苗坞停驻,快到望云峰的时候再在观云镇中住下,而老凌在观云镇上有套旧宅,就改成客栈供守卫们歇脚。守卫们每次到达苗坞和镇上都会给这位师父一家带些东西,老凌闲不下来,就当了车夫继续走他熟稔的这条路,不过去望云峰的人倒是很久都未曾有过,直到应逸和陆京毓来到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29/30两天要跟家人出去玩!31恢復更新! 第37章 眷侣(二) “年轻人,你们这个时候往望云峰走是要去赏雪景?”老凌声如洪钟,饶是隔了车门五层厚帘子里边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可以这么说。我听老薛说,您已经很久都没送人到望云峰啦。”应逸答道。 “是啊,望云峰风景虽然不错,可毕竟是流放之地,进去一是要查验身份不能让犯人亲属进去,二是里边那些犯人也实在兇狠。我还没退下来的时候有次有一伙游人进山,身上带的东西被流放的犯人洗劫一空,他们互相照应着才侥倖捡了条命回来。打那以后进山还要在镇上驻扎的守卫那儿签上生死状才能进去。”老凌道。 应逸道:“我们早有准备。冬天冷,您慢点驾车。” 老凌又叮嘱道:“你旁边那位年轻人,毕竟人族不比我们妖强健,流放的犯人又不许带衣物,大雪一下他们要是看到你们穿得厚,兴许什么都顾不上了。你要小心些护着他。” 应逸笑着答道:“您放心,既然是这个季节出来,我们武器都备着,不会被犯人伤到。”冬天犯人生存不易,以至于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也是常见。他有足够的把握,无论面对多少犯人,他们都会保护好彼此。 陆京毓也回应了老凌的关心:“谢谢您。” “哈哈哈,不用谢。今日没有风雪,我们正好快些赶路。”老凌一抽鞭子,加速赶车。 车行到城外,尽是白茫茫的雪色,老凌抽出别在腰间的弹弓,驾车行进中打中前方道路旁边的树,树上雪落下来,使马儿不会因为大片雪感到刺眼甚至暂时眼盲而受惊。 “我听说您之前就是押解流放犯人的守卫,那这些犯人被押到望云峰之后会不会有试图逃出去的?”陆京毓问。 “那些犯人都被废去妖力,也无法化形。他们脸上有刺字,那刺字是标记,山中限制犯人的法阵便是与标记响应,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出去。”老凌解释道,“妖界没有牢狱和斩刑,倒是与人界不同了。” “是。人界有些作恶多端的人,最后砍了头就算定罪,可他们杀害的人那么多,砍他个几十次头都无法偿还,就算是凌迟他们也无法让被害的人復生。”应逸嘆了口气。 “有些流放的犯人,遇害人的家人和族人为了不让他们在流放的头几年就死在流放地,还会从黑市买来药让守卫餵给他们,这样能挺过头几个冬天,让他们能一直在流放之地经受折磨。这些事起先不被各族允许,后来各族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去彻查。”老凌将一些内幕透露给两人。 “哦——”应逸头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措施,有些惊讶。 “我前些年还押解过你们族的犯人,是联合人界门派的一个叛徒谋害族人,然后藉机夺得权位吧?我和族长也算是老朋友,那你应该就是他的小儿子?”老凌问应逸。 应逸答道:“是。那时候我还小,族中事务一直都是我父亲和大哥掌管,所以我今日才知道这其中还有如此门道。” 他有些委屈:“他们怕我得知望云峰风景好之后,不顾那里是流放地硬要去玩,一直都不告诉我流放地相关的事情,连有您这位老朋友我都不知道。” 老凌爽朗笑道:“无妨,既是因这份交情,我相信你们两位也是可靠的人,正好一路上跟你们讲讲我的见闻。” “那他可是比我还要想听。”陆京毓笑着回答。 老凌又感慨道:“那些去黑市求药的人也是不容易。普通人只当犯人之间是相互残杀,只有我们这些守卫才知道并非全是如此。” 在老凌的讲述中,两人听到这么一件事。 曾经有个犯人犯了一连多起案子,那些小姑娘被他糟蹋了之后又被折磨致死,死时还不到十岁。黑市上的药早就卖空了,姑娘们的族人就通过多方打听找到炼药师求了药,又想收买守卫们让他们买通其他一同流放的犯人折磨那犯人。这种事情守卫们要是收人家的东西,良心实在是过意不去,便直接将案子告诉给同行的犯人。那些犯人个个手上都有人命,可他们却从来都是手起刀落完事,没有干过侮辱女子和孩童的事情,也对那犯人的罪行颇为不齿。最后进山时,他们便开始一同用犯人施加在姑娘们身上的手段来折磨他。 那些犯人平日里手上就有不少人命,流放到望云峰虽然妖力被废手无寸铁,望云峰中又终年寒冷,可他们要是自相残杀起来也不会手软。而面对那犯人,他们却罕有地没有先搞死其他人,而是一起折磨他。守卫们原本打算餵药给其中的犯人,后来也改变主意将药留给犯人们让他们自己服下。 第65页 犯人们没有同时吃药,而是其中一两个人服下,其余人将药放在一起,共有约二十颗,保证至少有人可以度过头个冬天。待到第二年新的犯人到了,活下来的人将留下来药餵给那犯人,并将他的恶行告知新犯人,新的犯人又自发折磨那犯人,就这样靠着第一批犯人留下来的药和一批批犯人自发的行为,那人被整整折磨了二十五年。从此面对那种罪行的犯人,守卫们和犯人们都遵守着不成文的规定,尽他们所能不让他们进行所谓的“解脱”。 应逸和陆京毓觉得那些犯人在犯案时阴狠毒辣,但在遇到对孩童和女子进行侮辱和杀害的犯人时,他们鲜有地流露出一丝良知,并且不放过任何一个那类犯人,可见犯下那样的罪过的人,心底连仅存的一丝良知都没有了。那样的人,就应该每天都生活在折磨之中。 马车一路行进,在下午到达一个小镇,因应逸和陆京毓并不着急赶路,三人便在客栈中住下,休息一晚准备次日出发。 “歷年的犯人都是因为杀人而被流放到望云峰的?”陆京毓在吃饭时问老凌。 老凌拿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也并不都是,只是这些年我见过的都是杀人犯罢了。” 陆京毓见老凌的神态不像是没听闻过其他原因被流放至望云峰的例子,心想他可能是有些隐情不方便透露,应逸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他给自己满上,跟老凌聊起自己父亲的事情。 这天晚上,陆京毓摘下手腕的黑绳把它戴回应逸手上。 “它还是在你手里更好些。”陆京毓道。 “要是我们见到流放的人,我不会主动对他们出手,可他们要攻击我们的话我也不会坐以待毙。”应逸看向他。 陆京毓点点头表示同意,又说:“等我们从那回来,再跟凌叔讲讲途中的见闻。” “也好。” 休息一晚,第二日上午老凌驾车前行。因半路上有北风颳起,老凌先是放慢速度,而后又加快。他对两人说:“我看着这像是要来场暴风雪了,我们到前边凫城中住下,等雪过了再走。” 老凌当了多年的守卫,对天气变化再熟悉不过,从苗坞到观云镇这条路上沿途城镇都是他当年所停驻过的,进到城中便有守城士兵向他问好。老凌连忙告诉他们暴风雪要来的消息,士兵们到城中各边去通知百姓,老凌自己也让路边摆摊的商贩们赶紧收摊。没过多久街上再也看不见一个人影,人们把放在外边的物件放进屋内,封好门窗不再出门。 老凌把马车挪到客栈后院,将马牵到马厩中给它们餵了些草。凫城由于北面有山遮挡,冬天虽然干冷却也少风少雪,今年的暴风雪实属罕见。得知要来暴风雪,商贩们将手中的食物卖给匆匆出来的人们,随后也回到家中。 这场雪足足下了一天半,还好客栈中贮存的食物足够,三人也携带着食物,在客栈的一天半中并未挨饿受冻。第三日早上天气晴好,阳光格外灿烂,城中居民纷纷打开家门出来清理院子、打扫街路。 雪后果然比雪前更冷些,早上陆京毓醒来时应逸已经出门,陆京毓当他是去买点心吃,就自己去街上准备再给自己和应逸添置几件衣服。 陆京毓路过一间店铺,一眼瞧见一件毛皮大氅挂在架子上,架子瞧着是上好的红木,那件大氅的价值可见一斑。他走进去问老闆:“老闆,这大氅价钱多少?” 老闆十分热情,忙道:“公子,这大氅厚实又防风,我们店里一年才能做出来两件,只要五百两银子!我自留了一件,前两年深冬有事去最北边那观云镇上,穿上它丝毫不觉得冷啊。” 陆京毓听老闆提起观云镇,想到这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一样好物,决定将它买下,对老闆说:“我两件都要,麻烦您给我装上。” 还没等他掏出在钱庄那里特地换的妖界银票,老闆道:“公子,那件已经被人买走了。” “买走了?”陆京毓看向老闆,“老闆,麻烦您告诉我是谁买走了另外一件,我愿意高价买回。”说着他就从口袋里拿出银票打算作为给老闆的酬谢。 老闆连连摆手:“公子,这不是钱的事儿,我们既然是接待客人,客人从我们这儿走了向别人介绍我们店铺可以,我们是不会向别人透露顾客身份的。这是我们约定俗成的规矩,还望公子谅解。” “没关系,那老闆帮我把这件装起来吧。”陆京毓原本也只打算送给应逸,可要是两人能一同穿上,那自然是十分登对,如此不免有些遗憾。 他回到客栈,在门口听见应逸的动静,把包袱藏在身后用脚挪开门。 应逸坐在床上,看见陆京毓回来他一把揭开被子,露出里边的包袱,“你猜我给你买了什么?” “巧了。”陆京毓也拿出手中的包袱,“我刚才还想着要是能跟你一起穿就好了。” 第38章 眷侣(三) 待到城中道路上的雪被大致扫去,出行的人才多了起来,吃过午饭,三人准备离开凫城。 “原本这段路算上休息的时间要走大约半个月,这雪一下,怎么着也得二十天。”老凌道。 应逸道:“这个时节出来真是麻烦您了。” 第66页 老凌听他说得恳切,笑着回答:“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这条路我走了快三十年,早就闲不下来了,要是让我成天待在家里我还不乐意呢。” “这次路途遥远天气又冷,我们也没从家带酒过来。等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些,您带着家人来我们家这边住上一段吧,我家早年酿的酒明年就要出窖了。”应逸提议道。 “好,等明年我一定去。”老凌答应了。 这一路逢晴好日子老凌赶车也快起来,及至雪天便走得慢些,花了十七八天时间他们最终到达观云镇。观云镇不大,因有士兵驻守,又加上常有守卫前来,镇上也慢慢发展起来,可以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由于望云峰是边境流放之地,士兵们常年在附近驻扎,或携家带口来到镇上,或娶当地姑娘为妻,将家安在这里,孩子们则在镇上学堂念书,一年四季除了冷些生活倒也安详平和。 观云镇上所缝制出的御寒衣物品质上乘,常有商人来镇里收购,他们所给出的钱足够维持生计,待到士兵们十年后驻守期满调回家乡,家中攒下的银钱已能买间不错的宅子。老凌在送应逸和陆京毓到观云镇之前,就刚带着几位商人的车队从观云镇回到苗坞。 客栈老闆娘是老凌的妻子,两人热情招待了这两位从重岚山远道而来的年轻人。 一路舟车劳顿,在镇上休息两日,应逸和陆京毓挑了些小玩意准备带回家中,第三日早上老凌告诉他们天气正适宜,下午可以出发进山。进山前他们穿上厚衣披上大氅,在几只酒囊中灌满烈酒,老凌和妻子又给他们塞了几包肉干,一直送他们到猎户的聚居处。 这附近的猎户住在离镇中稍远些的地方,他们多来自狼族,驯养猎鹰和猎犬,聚居一起狩猎。妖族如非遇到危险,鲜少化形进行战斗。冬季下起雪后,他们通常乘其他种类的犬拉的爬犁到山中狩猎,老凌来到这里,便是要托他的猎户朋友们帮忙送二人进山。 这些猎户身家清白,亲族中无人行作奸犯科之事,他们狩猎的本事又强,就算是遇到丧心病狂的犯人时也足以自保,士兵们也就不对他们打猎进行管制。 “凌叔,您从妖界最南到最北,一路上随便停在哪个村里都能遇到朋友吧。”应逸打趣道。 “哈哈,我这几十年最大的财富就是结识了这么些朋友。”老凌道。他走进一间院子,向猎户说了几句话,猎户进屋去拿东西,落在架子上的鹰却飞出来直冲着陆京毓这边。 “我看它有话想跟你说。”陆京毓碰碰应逸。 那只鹰落在应逸胳膊上,歪头看着他,他们叨咕几句之后,猎户正好搬出爬犁,看见猎鹰正飞到应逸那里。他问应逸:“阿青最近总是急沖沖的样子,它是怎么了?” 应逸吹了个口哨,名叫阿青的猎鹰飞回猎户身边,他解释道:“它嫌你最近餵它的肉干太辣,给它的水又不够,只能到雪地里啃雪了。” 几人同时大笑起来,猎户喊来几只犬,安好爬犁带两人进山,他们向老凌挥手道别。爬犁在雪上疾驰,很快到达山脚下,应逸和陆京毓向猎户道谢,将从老薛那儿带来的酒囊送给猎户做谢礼。 “这侧正背风,我们慢慢飞上去。”陆京毓拉住应逸,两人一同飞起,快到峰顶时他们落在山上,打算继续爬到望云峰顶。 他们穿得多些,陆京毓只露出一双眼睛,手提着包袱,应逸则随时准备丢下手套抽出鞭子迎战。从山脚上来时他们并未见到任何其他人的踪迹,而这时他们却听见寂静的望云峰中传来微弱的□□声。 “可能是病重的犯人,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应逸嘴上叮嘱着,另一只手握紧陆京毓的手。 “犯人都被废去妖力,这么高的山,他们又是怎么上来的?也许是受伤的兽类。”陆京毓想到老凌所说的,猜测道。 “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别睡。”这次传来的是另一人安慰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与他同行的人要撑不住了。 “有两个人一起上来,其中一个人好像快不行了。要不我们顺着声音的方向过去看看?”应逸问。 “也行,听说话人的位置,另一个人好像要把他带到山顶。”陆京毓同应逸一起向声音的位置走去。 眼前果然是两个人,其中一人极为虚弱,躺在木头拼成的像爬犁一样的架子上,脸色是异于常人的酡红,手指却冻得惨白,尽力睁开眼睛不让自己彻底睡去。另一人勉强有些生气,坐在地上握着那架子的一端试着起身,似是要把同伴推到望云峰顶,他虽是好些,可穿得要比躺着的人单薄,露出来的手上尽是冻疮,皮肤被冻得发青。 这两个犯人虽是流放至望云峰,神情憔悴不堪,连两颊都深深凹进去,可眉目间却并看不出戾气,倒并不像因杀人被流放的。 “两位,我们到望云峰中游览,你们也要上到峰顶吗?我们可以送二位一程。”陆京毓有意不提流放一事。 应逸走上前,将架子接过,那人向应逸深深一拜。应逸见那人下拜之后一时不起,急道:“你快起来,不要拜了!” 那人方才支起身来,断断续续道:“拜託你们将他送到峰顶……多、多谢了。”说罢不住咳嗽。 第67页 两人看他们留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到峰顶,猜想是有未了的心愿,决定帮他们实现。他们手无寸铁,看上去也是时日无多,而且两人发现这两个犯人看着彼此的眼神也格外熟悉,他们不像是一对挚友,更像是一对恋人。 应逸和陆京毓将躺着的人送到峰顶,看到坐着的人艰难站起身又跌回雪中,忙飞过去扶那人起来,将他也送过去。 陆京毓摸到包袱里还有件棉袍,本是预备扯起来挡风用的,解开包袱要拿出来给躺着的人披上,躺着的人轻轻摇动手指。 “他说不必。他快要不行了。”坐着的人过去握住躺着的人的双手凝视着他,神情十分温柔,说出的事实却格外残酷。 坐着的人低声说着,像是在哄他的恋人:“稚羽,我带你来了,我们到山顶了,你起来看看。”他小心翼翼地从架上将他抱起,想让他再看一看峰顶风光。 躺着的人原本一直试图让自己不合眼,此刻却睁开双眼,眼中焕发出光彩,他伸出手回抱住坐着的人,认真地告诉那人:“赤渊,即便是到瞭望云峰,只要是你陪着我,我此生便无憾了。” 稚羽仿佛力气瞬间被抽走,一下倒在赤渊身上,他睫毛上覆着一层冰霜,颤抖了几下想再睁开眼看看面前的人,却如同涟漪静止的湖面一般沉寂下来,彻底沉睡在赤渊怀中。 陆京毓感觉应逸浑身勐地一抖,靠到他身边想悄悄问问他怎么了,听到应逸喃喃说着几个字。 “织梦、情痴。”应逸说。 赤渊在峰顶凛冽的寒风中一动不动抱着稚羽,不知过了多久,他在稚羽额头上轻轻一吻,将稚羽放回到原本躺着的地方。稚羽面容平静,神色安详,就像刚刚睡着一样,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一丝痛苦,哪怕是流放到苦寒之地受尽折磨又重病缠身。 陆京毓从应逸的话中得知,当日从织梦中走出来后,应逸所说的入梦情痴正是赤渊,可他在那段佳话中的经歷明明是和心上人稚羽一同游歷妖界,后来又到人界遍观风景,怎么会和稚羽一起被流放到望云峰? 陆京毓来到妖界听过大大小小的故事,这位情痴的故事自然令他印象深刻,如今故事中被家人成全的眷侣却成了阴阳两隔的犯人被流放至此,然而他和应逸也未曾听闻他们两人合伙作恶。他不懂其中的缘由,这时却来不及想——赤渊再次倒在雪地中,看样子竟是要跟着稚羽一起去了。 他们赶紧将棉袍披在赤渊身上,手中发力按压赤渊的后背,要给他一些热气。应逸正要解下大氅,赤渊醒过来挡住应逸的手制止他,冲着他摇了摇头。 “不必,”赤渊重重咳嗽几声,一口鲜血喷出溅在雪地上,他神色悽然,拒绝道,“我折损了寿数,又在这里待了太久,也是……活不长了。” 第39章 眷侣(四) 赤渊紊乱的唿吸渐渐平缓下来,他看着两人,缓缓说道:“刚才两位的反应我看在眼里,知道你们应该也是听说过我们。” 他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又继续说道:“可是你们一定不知道我们原来在这里。” “我有一位长辈擅于织梦,她曾经告诉过我另外催动织梦术的后果。”应逸道。 “想必就是拿我举例了。”赤渊的话中流露出苦涩之意。 “家中既是成全你们,又为何到了这里?不知其中可有内情或是被奸人陷害?”陆京毓心中有很多疑问,想要问个清楚,“若是被人所害,我们尽全力相助。” 赤渊轻笑一声,语带讽刺:“哪里有什么奸人,不过是咎由自取。” “两位竟然会帮助流放到望云峰的犯人,这位是人,不知道妖族的律例,”赤渊咳嗽两声,目光从陆京毓转向应逸,“可你也不知道么?” 应逸不假思索道:“能流放到望云峰的,皆是害人性命者。” “那你身为族长之子,可知意图取而代之会有什么下场?”赤渊又问。 “取而代之”这四个字一说出来,应逸心中一惊,这取而代之的意思不就是做儿子的想要父亲族长的位置,除了弒父之外他也想不到其他,他肃然道:“意图弒父,这是大逆不道不忠不孝之事。” 赤渊话中含义太为明显,陆京毓犹疑道:“难道你们……” 应逸想起云姨跟他说过的往事,便问:“可你们并不是同族,难道你们都想取而代之么?” “不是同族……”赤渊脸色惨然,“我们族不比重岚山连与人族结交都是常事,又怎么会同意我们的事。” 应逸十五岁离家游歷之后常年待在人界,就算当年在外重伤不得不回家中静养,也在痊癒之后没多久再次去往人界。他们族人热情好客,与其他族之间时常走动,于是应逸在回到家后得知原来他在他人眼中不知何时成了族长那神龙见首不见尾,“恨不得扎根在人界”的二公子。各族观念并不相同,在应逸看来与异族结交这般平常的事情,在有些族中则是大忌。 应逸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因不同的立场无论说什么都没法开诚布公地把话真正说到心坎里,张张嘴还是没说话。 陆京毓看见赤渊在稚羽闭上眼睛后就松开了他的手,还移开视线不去看他,本以为是因心上人离世而不忍再看他哪怕一眼,陆京毓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时也说不清。两人各有所思,只静静等着赤渊继续往下说。 第68页 赤渊摆摆手拒绝应逸递来的干粮和酒,将手缩在袖子里,说道:“我被关了禁闭,身边只剩下一样他的东西。” 他望向南方,似是在看他的家乡,连声音都放缓下来:“有一天我听说城中来了一位会织梦术的游医,那时我病着,便让家中请他过来让我入梦。后来我父母得知我因为入梦,消耗寿数已无法逆转,不得不同意我和他的事,放我去见他。” “你家中既然已经同意,那是他……” 陆京毓还未说完就被赤渊打断,“让我说完吧。”赤渊继续说着,“我折腾一通,自己也想明白很多事情。可那时候却传来消息,他为了不被家中反对,竟然联合族中其他势力,想要登上族长的位置。” “族长是他父亲,他是长子,将来族长之位定会传于他。可是他做下大逆不道之事。这事有损族中声誉,被压下来处理,他父亲想保他,其他长老不同意,要按照律例将他流放。” “后来我同他一起被流放到这里,两族素有陈年旧怨,因我们的事他们对外只称化干戈为玉帛,成全我们一对眷侣。”他侧过脸无奈地笑笑,“我们连流放都用不了自己的名字。” 陆京毓方知那神仙眷侣故事背后的真相,看来所谓神仙眷侣在外共赏美景的故事,只是两族权衡利弊下为保全声誉所做的共同决定,表面上皆大欢喜,其中包含诸多流离与辛酸又有谁可知。 “我们在这里第十年,他快不行了,说想看看望云峰顶的景色。我不想让这成为他的遗愿……多谢你们。”赤渊再次向两人道谢。 陆京毓听赤渊说是和稚羽一起被流放,但未从他的叙述中听出他犯下何种罪,就问他:“你既然没说犯罪,那应该就是没有犯,为何要被流放至此?难道是连坐?” 赤渊勐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花溅落在雪上,他面无血色,嘴唇却被鲜血染红,呈现出红紫混合的颜色。他低声笑着,笑声越来越大,直到被再一波的咳嗽硬生生掐灭。 他胸口剧烈起伏,不等平静下来硬是要说话:“是我自己要来的,我自己。我们在这里的头两年,相互扶持熬过两个冬天。第三年的时候,他开始怨恨自己,怨恨自己为什么要一时冲动犯下过错,时常跟我说他为了跟我一起,捨弃将来能坐上的族长之位。” “那时起我们经常争吵,可分开的话我们落到那些杀人犯手里只会送命,就继续这么搭伙过下去。后来我们之间话也很少说,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这一长串的话说完,他伸手抚着胸口,犹自镇定心神,缓缓道,“我时常在想,当年不如一直在梦中直到耗尽生命。和他在望云峰十年,我方才明白,有些事直到发生后才会发现,原来它们远远比不上想像中那些。” 这两个人如果能拥有寻常人的生活,或许可以恩爱不移白头偕老,而在如此困厄的环境之下,早先的海誓山盟随着时间消磨殆尽,变成话不投机的相看两厌,后来是得过且过,最后在死亡的边际那份曾经的柔情才被短暂唤回他们身边。 赤渊动了下胳膊,应逸和陆京毓松开扶着他的手,他挪动身体到稚羽旁边,轻唤道:“稚羽。” “稚羽,你不知道,其实那日我原本是想告诉你,那段时间父亲和母亲跟我说了很多,与其面对两族局势下的重压,不如我们就此分开。可我没等来你,后来你被流放,我想着这是为了我,总要陪着你一起经受,就随你来到这里。”赤渊眼眶通红,喃喃道,“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对你其实责任早已大过爱意,甚至——” “罢了,”他嘆道,“你到死都生活在我始终爱你的幻象中。” 赤渊艰难站起身,目光越过应逸和陆京毓望向南边,目光投远的那一刻,他如枯井般的双眼忽然漾起神采。他笑着向两人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自然知道你们二位心里认为我这些年是不情不愿跟他一起。” 他骤然拔高声音,又像是在质问两人又像是在质问自己:“那些负过心上人的人,只要流露出一点不同于曾经的好,就能被称为浪子回头。可为什么我从始至终没负他,只是在他走后才显出来我后悔为他做过这些,就要被想成是负心薄倖无情无义的人呢?” “不是,”陆京毓正色道,“你为他做的比他对你做的更多,只是他把他做的都告诉你,你没有把你做的告诉他而已。” 应逸接着补充:“而且他为你做的并不是你想要的,选择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不知道你明明可以不陪他一同流放,却还是选择跟他一起承受。” 赤渊只是笑笑,将棉袍脱下交还到两人手中,慢慢走向南边眺望着天空。 原来还是有人理解他的。这些年来他总是梦见离家前往望云峰之前,父亲和母亲劝了他一整夜,说说稚羽犯错是因为做出最错误的选择,他不必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他当时却觉得父母劝他是让他成为自私无情的人,坚持要和稚羽一同流放,走的那天,父母始终不肯见他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后来到观云镇上时,守卫们给他念了一封信,信中说他的父母已经准备再生一个孩子。他原是家中独子,将来要继承家业。而他几次都不顾父母反对做出事情,最后更是离他们而去,留他们在家乡苦苦思念永远不会回来的他。他想着,父母终于又能有个孩子成为念想也很好。 第69页 在被废掉妖力于极寒之地度过的日日夜夜,他为了活下去把自己硬生生变成和其他犯人一样满手鲜血的人,以前没想过没做过的事情统统都做了。午夜或是在睡梦中惊醒,或是在寒冷中被迫起身取暖,他在黑夜中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裂开的口子、生长的冻疮和冻得粗大发红的骨节他都能清楚的感受到,而感受不到也看不见的则是他手上沾染的鲜血,可他清楚地知道,这些曾经沾染的血迹将永远留在他手上,再也擦不去了。 他后悔吗?他后悔了。 赤渊凝视着南边的天空,仿佛再望得远一些就能看到自己的家乡,他闭上眼睛伸开双臂,在夕阳照射到身上的那一刻释然地倒在地上。 陆京毓并不觉得寒冷,身子却勐地一抖,被应逸紧紧抱住。他回抱住应逸,轻声说:“原来他们并非眷侣,而是怨偶。”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个单元最早的标题设想还是叫怨偶。应该还有1-2章结束这个单元,然后再有一个单元就要完结啦,会有番外。感谢读者们在我因为毕业论文断更的这段时间始终等着我,有你们看我的文章我很开心,爱你们~ 第40章 眷侣(完) “我们过去。”应逸和陆京毓一起走到赤渊面前。 赤渊在望云峰过了十年流放的日子,最后在稚羽离开人世之后也走了,于他而言这不是生死相随而更像一种解脱。 应逸上山时为方便生火特地带了一把铁锹来铲走地上的雪,结果火没生,铁锹倒是有其他用途。 “看样子我们还是不要把他们葬在一起了。”应逸一边铲雪一边对陆京毓说。 不知稚羽是否也曾觉得他们的感情并非海誓山盟至死不渝,陆京毓想了想,答道:“你说得对。” 应逸不顾陆京毓要帮忙的请求,故作兇狠地挥着铁锹把他赶到一边,自己继续挖坑。土冻得很硬实,应逸手下也用些劲把它们挖出堆在一旁,没过多久他就感觉到热起来。第一个坑挖到一半,陆京毓看到应逸额头上都冒了汗,走到他身边拿过铁锹,“你把汗擦了去歇一会,免得被风吹着头疼。” 两人轮流挖坑,终于将两个长方形的坑挖好。其中一个在靠近南方的一侧,另一个则离它远一些。他们将赤渊和稚羽的遗体放进去盖上土,完成了下葬的过程。 他们从人界过来的这一路上走过几个地方,见到一些人,也亲眼见到有人在他们面前离去,这一切也总是绕不开一个“情”字。每当遇到这种场景,作为外人或者说是旁观者虽然能感受到当中人的感情,但也无法真正地感同身受,甚至不得不亲眼所见造化弄人给人们带来的悲欢离合,最终目送事情向无可奈何又无法阻止的方向走去。 而世间为情所困者和情义两难者甚众,他们路途中所见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其中桩桩件件尽数是难遂人愿之事,它们之于当事者是难以磨灭的伤痕,于外人不过是感慨时可以拿出来伤怀的事例或者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一路走来,假使某天并没有到达当时歷经的某地,而是其他地方,未必就不会见到这样的事情,只因它们是世间众生之常情。既是人之常情,便从未有人能够逃脱此间的束缚。 夕阳静默地洒落在两人身上,在风声唿啸而过的望云峰顶,应逸和陆京毓站在一起看着望云峰的落日。他们本不会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就断定这场落日是人生中所看过最美的一场,而今日所见之事与所见之景汇在一起,即使今后会有比这更美的落日,这一场也会被他们永远所记住。 应逸嘆了口气看向陆京毓:“原本以为今天过来能烤烤火吃点东西,结果……” “我们以后还可以再来。”陆京毓拉住应逸的手轻轻晃了晃。 他们在夕阳下相拥,直到最后一缕晚霞散去,黑夜即将笼罩望云峰才离开这里。之前他们和猎户约好太阳落山后同时出发,在来时的地方会合,便往山下而去。 猎户问他们在山上待得如何,可否遇见流放的犯人,两人没有说出山上的事情,只是说峰顶风光自然极好,待到来年春天一定会再来,路上几人随便聊了会天,直到他们到达镇中。 应逸还是惦记着赤渊和稚羽的事情,在陆京毓的提议下,他们决定在晚上问问老凌。 “你们今天没见到什么犯人吧?”老凌关切道。 应逸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将今天所见的一切和盘托出,他问:“凌叔,您在望云峰这儿往返多年,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本来无罪,却还是陪他的恋人一起来了的人?” “你们见到他们了?他们还活着?现在在哪儿?”老凌连声追问他们。 “我们确实是见到了他们,他们在望云峰十年,今日一同去了。”陆京毓答道。 老凌把茶杯推开,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声长嘆。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开口。 老凌与赤渊父亲原是旧相识,可以说是看着赤渊长大,后来得知赤渊不顾家中反对执意要陪稚羽一同流放,他特地赶回去劝说赤渊。赤渊本已决定跟稚羽说清楚自己的想法,却不想稚羽因为率众造反,被族中长老秘密判处流放之刑,这一来反而令赤渊更加坚定要陪同稚羽。 老凌也用后悔这种事情来劝说赤渊,赤渊却认为一切后悔的事情,只有觉得后悔时才是真正的后悔,之前发生的事情则是美好,然后他离开家中踏上了流放的路途。老凌明白却不曾告诉赤渊的是,如果后悔真正来临的时候,之前哪怕是万般美好,最后也会变成相对于巨大痛苦之下那一点含有美妙的微不足道。 第70页 赤渊和稚羽上路当天,老凌率领守卫们出发,最后他们一路来到望云峰,他亲眼看着赤渊长大,又亲眼看着赤渊一去不返。老凌这些年来见过无数犯人,这些犯人个个背负重罪,唯独赤渊一人无罪又心甘情愿陪着被流放的恋人,也唯独赤渊是老凌唯一想救却又压根救不了的人。 赤渊早就给自己定好这一辈子的轨迹,朝着无边的黑暗走去不会回头,他以为身边有他一辈子的光亮,然而正是这光亮,带着他一步一步走进黑暗里,再也走不出来。稚羽于他,既是引他走入深渊的明灯,又是引他飞蛾般奋不顾身的火光。 应逸知道如果一个人铁了心要做一件事情,就算周围的人再怎么劝,也总有那么一个时候他们的努力会尽数落空。他和赤渊其实都是向着光奔去,只是因为一开始就背道而驰,最后也达不到所谓的皆大欢喜。 陆京毓听着他们说话,想到的却是自己幼时流浪街头的时候,那时候他每天满心想着的只是为吃上一口饭,至于身上是否干净或者穿着是否体面,甚至吃的东西是否干净都无所谓。整个人生存在随时会被生活的重负压倒的忧虑下时,是不会品尝到哪怕一丝被称为快乐的情绪的,更不用说其他延伸出去的感情,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正是如此。而在这种极端环境下,感情淡漠甚至消失也在所难免,面对生存的重负足以将海誓山盟击得粉碎。尤其是从应有尽有到一无所有,落差之下很难不去比较这些,这大概也就是稚羽从一开始的无怨无悔,到后来会喋喋不休说着曾经的付出的原因。 稚羽不知道的是赤渊所付出的并不比他少,他同样也不知道的是赤渊是为了责任才甘愿陪他一同流放,他也不曾想过如果赤渊不来的话过着的将会是怎样的生活,无论何种生活,只会让那时一无所有的稚羽更加感到绝望。 许是由于经歷的不同,三人各有所思,结束聊天之后就回去准备休息。睡觉之前老凌告诉他们这几日天气晴好,可以再在镇上小住一段时间,而他们决定休整一日后就启程回重岚山。 第二天他们在镇上又买了一些东西,其中有一种压得极为严实的干粮,据老闆所说这起初是为官兵和守卫们而制作出来的,后来到镇上採买的商人也买上一些带回去,而后凡是要出门的人也会买回去以备不时之需。想到冬季大雪封城的情况,两人买了不少装在包裹里。 回去之后他们整理行李,光是一路上买的小玩意就装了一大包,不过回去的路上可以乘马车,这些东西也就不足以妨碍他们。翌日他们启程,一路向苗坞而去。 第41章 风雪 及至他们从苗坞离开,行李里除足够的干粮外,还多了不少小玩意。这些小玩意是准备拿回去送给亲朋好友的,所以他们并不在意价值几何。在苗坞到家的路程之中,有一段长约几十里,附近并无城镇村落,可以说是荒无人烟,两人雇了车夫打算连夜赶路。 “在这附近有个小村子,如果二位公子想投宿,我驾车过去。”车夫对他们说。 “也行。”陆京毓同意了车夫的提议,马车向东南方驶去。 正值下午,马车的帘子并没放下,陆京毓却感觉天色忽地变暗,似乎是一瞬间,空中阴云密布,狂风骤起。马车顶风艰难行进,一阵狂风袭来,马儿受惊嘶鸣不止,转头就要向顺风方向狂奔,马车转过一半,狂风袭来,逆风一侧被气流掀起,连着马车就要被掀翻。 “不好!快跳车!”车夫大喊。 紧要关头,陆京毓眼疾手快抓起装衣服的包裹塞到应逸怀里,自己拿着放满食物的袋子,两人和车夫向顺风一侧路旁迅速跳出。他们都没拿装着零碎玩意的包袱,在冰天雪地中生存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情,那些身外之物能捨弃的还是捨弃掉。 暴风雪来了。在漫天风雪中,他们抱在一起在地上打滚,手中紧紧抓着包裹。还好这阵风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他们站起身望向四周,终于发现一间小楼,似乎要隐没在白茫茫的平原中。附近并无车夫所说的村镇,也不知道车夫被吹到哪里,只能等雪彻底停下才能寻找他的下落。 “快走。”应逸死死抓住陆京毓的手,两人往小楼走去。 刚才在车上,陆京毓核对了一下他们出来之后的花销,结果却并不乐观。他轻轻捏了一下应逸的手,对应逸说:“我们快要没钱了。” “如果前边是家客栈,我就化形跟你一起过去,这样能省住宿钱。”暴风雪少说也要几日才能平息,应逸想到陆京毓可以假扮成驯鹰人,就能少花些钱,于是想出一个点子。 陆京毓也贊同应逸说的:“这主意不错。” 为方便出行,他们此行换上棕色衣服。上次购置大氅时店家送了一层深色的内里,并热情地分别向他们解释它的用途,从而陆京毓在加上内里之后扮成驯鹰人也就可以以假乱真。 觉得少了些什么,应逸站到陆京毓面前挡住风,把他头髮散开又随意扎起,然后满意地点点头。 “要是再来点鬍子就更好了。”应逸摸摸陆京毓的下巴。 “赶紧进去吧你。”陆京毓拿起包袱拽着应逸就走。 那小楼果然是家客栈,门还没落锁,里边的人一开门冷风裹挟着雪□□直闯进大门,好像比陆京毓和落在胳膊上的应逸还要着急。 第71页 因在观云镇上买下很多干粮,干粮特殊在只需吃很少就可以填饱肚子,不必担心没有食物。如果掌柜不趁机抬价的话,他们的钱满打满算也能在客栈中住上十天。 “掌柜的,您这儿有空房吗?”风尘僕僕的驯鹰人陆京毓问。 “还有几间。”掌柜答道,“我听说再过十来天就没人往这边来了。” 从掌柜的答话中听出他刚接手客栈不久,陆京毓想了想回答掌柜:“我本来要带我家这只鹰回苗坞,半路上走得太慢,不巧就赶上大雪了。”他把鹰抱在怀中抚摸着它的羽毛,鹰乖巧地把头埋在他怀里,大堂中坐着几个人正在。 末了他又问:“掌柜的,您也是最近才来?” 对方笑着道:“我不是什么掌柜,就在这待一冬天,我家那边一年到头都是热着的,在这图个清静背背书,准备来年考科举。当然你要是叫我掌柜的也成。” 陆京毓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先交了一天的住宿钱,跟着掌柜走进房间。 应逸常年在外,深知穷家富路的道理,这次钱会快要不够花也有他们买了不少计划外东西的原因,其中放在衣服包裹里的就有他要送给他爹的皮袖筒,正好让陆京毓套上扮成驯鹰人。 客栈在一楼也有房间,陆京毓走进去安置行李,瞥见掌柜正看着他带着的大包袱,解开包袱大方解释道:“给孩子买了些新衣服,没想到这么占地方。” 陆京毓觉得在外不能露富,还得在这里困上几天,担心会有人因为食物不够而盯上他们,就把食物的布包放在衣服下边,最上边放了应逸买给小侄子的花棉袄花棉裤。 果然掌柜看到小孩的衣服后便说:“我家小子之前也穿这个样式。” 简单交代了客栈的布局,掌柜走出房间回到大堂。确认掌柜走了,陆京毓在桌上铺开纸磨墨,应逸倏地变回人形。 陆京毓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放心,没发现。进门之前应逸担心陆京毓被认出来是人,不仅把他的衣服给陆京毓穿,又抱了一会陆京毓才松开。同样地,陆京毓也担心应逸被认出来是化成鹰少交住宿钱的,特地把变成鹰的应逸抱在怀里不让别人看到全貌。现在倒是不必担心了。 应逸看到陆京毓的剑没带在身上,估计是跳车时没拿走。他提起笔停顿了一会,认真写下四个字:我护着你。 陆京毓拿过纸,在上边勾来划去,应逸凑过去一看发现是两个靠在一起的小人,立刻从善如流地将陆京毓抱住。 应逸不能随意走动,陆京毓也无心去大堂跟人闲聊,就到大堂买了一碟花生,回到屋里和应逸挤在一张床上分了吃。他想起掌柜说再过几天客栈这边就不会再有人来,决定等雪停了就离开这里。不是人人都能经受得住在孤寂中待到开春,至少他们都不是。 陆京毓在大堂中看到几个糙汉,个个膀大腰圆凶神恶煞,坐在一起一连吃了不少东西,他的剑不在身边所以只能使些不靠武器的法术,不过加上应逸的话就算他们来找麻烦也可以将他们轻松拿下。 他跟应逸说了这件事,应逸却问:“掌柜说再过几天就没人来了,客栈里想必没有存放太多食物,要是被吃光了怎么办?” 陆京毓道:“我们是不用担心,就怕他们找别人麻烦。不过雪停了他们估计也会离开。” 晚上他们早早就寝,睡得却并不踏实,狂风唿啸吹得窗户嘎吱作响,夹杂着雪拍打在窗上的声音,直至后半夜才归于平静。到了早上风又开始侵袭,陆京毓在大堂中看见掌柜顶在门口试图关上大门,忙过去帮他把门抵住。 “我想扫扫门口的雪,打开一看风太勐了,还是不出去了,”掌柜道。 “掌柜,”陆京毓见那几个糙汉不在,依然压低声音问道,“那几个人再胡吃海喝下去,你们食物不够了怎么办?” 掌柜笑了起来,他告诉陆京毓:“我心里有数。” 陆京毓看到掌柜露出促狭的笑容,不知道掌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了句原来如此就回到房间。这一整日他们依然待在房中,出来的时候也没有带书,一时觉得闷在屋子里的日子实在难熬,陆京毓起身靠近应逸耳边说:“我去管掌柜借些书。” 陆京毓向掌柜说明来意,掌柜欣然应允,带他到楼上一间屋内取书,掌柜打开房门,陆京毓发现一个小男孩安静地坐在床上。 应逸的小侄子活泼好动,他爹和大哥每日忙着处理族中事务,这小侄子每天不是缠着他们就是缠着严霄,非要他们三个陪他一起玩。眼前的这小男孩比应逸的侄子年纪大点,正是最坐不住的时候,此时却一言不发。 掌柜解释道:“怕他惊扰到那几个人。” 陆京毓想掌柜毕竟是读书人,讲道理糙汉们不会听,直接动手更不是他们的对手,爱子心切之下只能把孩子关在房间里不让出门。小男孩看见陆京毓在看他,嘴唇动了动似是要说话,陆京毓跟掌柜小声道:“他想跟你说话。” 掌柜靠过去,小男孩悄声说:“我要娘亲。” 掌柜从箱中拿出一叠书递给陆京毓,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出去,接着抱起小男孩走进隔壁房间。陆京毓不想打扰他们,悄悄下楼了。 第72页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部分的灵感源于我前一段时间看的恐怖片《闪灵》 第42章 客栈 第四十二章客栈 陆京毓回到房间,一不小心脱手,手中的书尽数散落。他重新捡起书,把上边的几本跟应逸分了看,其余的随便放在桌上,这些书里边没什么高深的东西,作为消遣则是够格。 雪断断续续下了几天,中间也曾有过停息的时候,因云未散开在片刻后雪又继续下起。客栈中提供的食物也越来越少,再这样下去连喝水都要成问题,两人打开窗用碗盛了雪放在盆中,在融化成雪水后拿茶杯舀起上层来喝。 直到这一日应逸打开窗,雪仍是下着,天色倒是比前几日亮了些。陆京毓走到他身边看着窗外,猜想雪应该没多久就停了。 “要不我们今天走吧。”陆京毓说。 “行,要不然还不知道继续等多久。”应逸关上窗开始收拾行李。 陆京毓想起前几天向掌柜借的书还没有还,对应逸道:“那我先去还书。” 那沓书还剩下几本没有看完,陆京毓抽了一本打算走马观花翻翻,他一翻开书,上边鬼画符一样的文字像蛇缠绕在一起。他把书递到应逸面前:“这个是妖族文字的一种?” 应逸把书翻来覆去调转几次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想了想之后告诉陆京毓:“可能是小孩子随便画的。” “有可能。”陆京毓拿起书出了房间。 陆京毓走到楼上,发现上次的房间门开着里边没有人,打算先还书再告诉掌柜。还没等他走出去,就听到楼下传来糙汉们肆无忌惮的谈论声。 “那掌柜有东西还藏着掖着不给咱们,一会抓了他问问。” “我看楼上那小白脸细皮嫩肉的,正好涮了吃。” “都是人,小白脸肯定比那掌柜好吃,我还没吃过人肉呢。” “还有他那只肥鸟,烤了一定香。” 陆京毓撸起袖子看了看胳膊,觉得自己如果被煮了吃的话,表面称得上是细皮嫩肉,内里估计是个柴的,还有应逸怎么说也算不上是一只肥鸟,只能说他们在饿的边缘时已经顾不上吃的是什么了,只要有得吃就行。 俗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打架的时候不怕招式多的,就怕毫无章法又一身蛮力的。这几个饿着的显然不足为惧,他把门推开一点,他们骤然压低的声音又传入他的耳中。 “前两天我去别的屋翻东西,看到那掌柜家的小子,哈哈哈,竟然躲到柜子里。那婆娘也躲在房间里不出声。” “呦呵,掌柜那时候没看到你?” “那时候他不正在做饭?做完饭还偷摸拿了点上去给那婆娘和小孩吃,被我抓个正着。” “你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哪能?那掌柜让我别碰他婆娘和孩子,我就让他给我下跪磕了一百个响头,玩那娘们可没有看他磕头有意思。你说读书有个屁用?还读书人呢,一拳头下去命都没了!” 陆京毓并未听到他们所说的事情和响动,几日来为安眠,睡觉前两人都用法术封住听觉,有一天还从下午睡到第二天早上,事情就发生在那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打开门往他们的方向看去。 他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桌下露出来的衣角,正是昨天他看到的小孩,像是被封住嘴发不出声音求救。意识到情况危险,他扯下戴着的金哨正要摔在地上,又不想惊动楼下的人让他们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将哨磕在自己额头。 应逸立刻出现在窗外,和陆京毓一起找人。在一个窗户大开的房间,他们找到了同样被绑起来封住嘴的妇人,解开束缚后示意她不要出声。陆京毓早上在大堂看到客栈大门没上锁,在和应逸商议之后打算声东击西,他先从楼上下来挑衅糙汉们,同时应逸从大门进入解救小孩,解决掉那些人之后再找掌柜。 几个糙汉在大堂迟迟等不到他们要的饭菜,拍着桌子大声呵斥掌柜。掌柜听到他们的大喊,从后厨端着盘子出来,满脸堆着笑容,一个劲向他们赔礼道歉,竟是没注意到被绑着的孩子。几人见状蹬鼻子上脸,逼掌柜再拿出存粮做给他们。 掌柜赔笑道:“只吃饭菜哪够,我给几位上点酒吧。”他拿了几只碗走到帐台后,似是在翻找着什么东西,半天也不见起身。 一个糙汉等的不耐烦,吵嚷起来:“你死里边了?”说罢就要走到帐台前准备把人拽出来。 他刚走过去,掌柜转过身,糙汉眼前出现的除了掌柜之外,还有一把明晃晃的柴刀。没给他反应的时间,那把柴刀已经砍中他的面门,他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迅速断了气,竟然死不瞑目。 桌旁的糙汉在听到刀刃嵌进血肉的声音时方才注意到他们的同伴,掌柜一脚踢开被他砍死的人,拿出酒碗递给他们,手一滑那碗中的东西便洒在他们身上。掌柜扔过去一个物件,火顿时窜起在他们身上,原来那不是酒,而是油。 应逸从大门冲进去,眼疾手快一把捞起桌子下的小孩带走送到门外,解开绳子拿出塞在小孩嘴中的布,把他裹在自己备好的袄子里。奇怪的是掌柜刚才仍像未注意到孩子一样,应逸也顾不上许多,只先救出孩子再说。 第73页 糙汉们被烧的吱哇乱叫,客栈中储的水早就被他们一天几顿地用光了,只得在地上打滚试图熄灭身上的火。掌柜在火光中走向翻滚的他们,一刀一刀砍在他们滚着的地方,很快柴刀就被鲜血染红。 陆京毓在掌柜砍出第一刀的时候瞬间明白了一句话——士可杀,不可辱。既然是受了恶人的折辱,早晚有一天会千百倍地报復在恶人头上,眼前这一幕正是这些恶人的报应。客栈内着了火,此地不宜久留,他回房把行李递给应逸,自己抱着小孩哄着,和妇人一起待在门外静观其变。 大堂内声音终于静止,妇人打开门,准备从陆京毓怀中抱走孩子去丈夫那儿。 一直不吭声的小男孩突然哭叫着,不停乱踢乱蹬:“我不去!” 掌柜背着手对妇人说:“那个人突然冒出来的,他心术不正。”说这话的时候,他死死盯着应逸。 应逸心中暗道不妙,一开始为了节省房钱,不想现在却被当成和糙汉们一伙的。 在孩子的哭喊下,妇人退回门外抱着他安抚着,问掌柜:“你把客栈烧了,我们怎么向人家交代……” 掌柜在火光映照下露出笑容:“这还不是拜你所赐。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被你家那些妖找上门,怎么会众目睽睽之下被他们用妖法羞辱,怎么会连父母都被戳嵴梁骨郁郁而终,又怎么会从人界辞官来到这里?” “我会护着你的,所以我不会让别人伤害你,”掌柜一步步走向妇人,步伐越来越快,笑容也愈发狰狞起来,“把孩子给我。” 小男孩不住抽泣,嘴中小声念叨着:“十月十三,爹疯了……” 此时已过十一月,两人听到日子俱是一惊。妇人面露惊恐之色,大喊道:“快跑!” 应逸和陆京毓用最快的速度关上门落锁,与此同时刀刃没入大门,随即拔出又砍入,似是要将大门砍穿【1】。 “我们走!” 门前大雪足足没过小腿,应逸抵住大门,脚下一滑险些摔倒,手上仍然不肯松劲。陆京毓在旁边感觉踩到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他的剑不知道被哪股邪风吹到这里,正正吹到他脚下,只是失了剑鞘。 陆京毓用眼神示意妇人跳上剑,应逸抱着小孩拿着行李,一同离开不久后就要被大火吞噬的客栈。他们一时分不清方向,不小心向反方向而去,好在看到附近有个小镇。 进到镇里,应逸在墙上看到了他和陆京毓的画像,附近的人看到他们,登时议论纷纷,还有人跑向别处。瞧着也不像被通缉的样子,他们不明就里继续前行,一个人急匆匆跑出,还没等他们走近便挥手大喊起来:“两位公子,你们可算找过来了!”正是那天的车夫。 【1】:来源于《闪灵》。 作者有话要说: 个人觉得《闪灵》中最恐怖的一段正是海报上的场景,jack用大斧砍门,一边砍一边说着三只小猪的故事,然后把脸伸过去说“here\s johnny!”当时我跟室友一起看,被吓得在她边上嗷嗷叫 ps:目测还有1-2章正文就完结了 第43章 归家(大结局) 车夫帮他们拿了行李,一路带到客栈里。原来那天车夫试图去稳住受惊的马,险些被马连带着车一起甩飞,又不小心松了绳子被甩到马车中。走运的是,最后他被甩出车的时候恰好砸在马身上,马成了救他一命的垫子。 而他们跳车时未来得及拿走的包袱也仍在车里,大部分东西在颠簸中被弄坏,只剩一点完好,车夫不无遗憾地拿出剑鞘,说他只抓住这端,剑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真是巧。”陆京毓拿过剑鞘,将剑插入剑鞘之中。 同他们一起来的母子俩没带什么东西,冬天客栈缺人手帮忙干些打杂的活计,经老闆娘一说,他们决定留在这里,也好有个去处。 他们用买的小物件在镇上换了几件衣服给母子俩,自己却没地方安置下来,车夫称他的车虽然坏了,可还有匹马能用,过一段时间可以上路。 “不了,马留给您,我们自己赶路,”应逸又问,“您家住在哪里?我们回去派人再给您送辆马车过来。” 车夫留下地址,招待了他们一顿饭,之后便与他们作别。 鬍子拉碴的应逸和陆京毓走之前还不忘把自己收拾好。妖界有条大河,当中一条分支由北向南,此时河上已经冻得严严实实,他们灵机一动想出个办法来。他们到城中买了木头打磨好,制成一架爬犁,还用为数不多的完好物件当掉换钱买了两只适宜拉爬犁的大犬。冰面上,一架狗拉爬犁疾驰而过,旁边凿冰捞鱼的群众纷纷目送他们离去。 “其实这样还挺刺激的。”陆京毓的感慨瞬间融化在风中飘得老远。 再健壮的狗也有疲累的时候,在跟两只头一次撂挑子不干的狗大眼瞪小眼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应逸把东西一撂,化形进山里给它们抓兔子吃。 “等我回去就把你们都吃了。”应逸一边烤兔子一边威胁道。 剩下的钱刚好够他们走走歇歇,在吃上除了吃干粮,吃得最多的就是兔子。等到终于到家,他们东西都顾不得放下,带着两只狗迫不及待沖向饭桌。 “师父,舅舅,你们回来了,今天我们正好烤了兔子吃。”严霄十分热情上来要帮他们拿东西。还没等他走过去,他就看到他师父和舅舅同时后迈一大步,手拉着手跑走。 第74页 这一趟比之前去时更称得上是舟车劳顿,休息够了应逸开始准备另外一件事。 “二十八是个好日子。”应逸装作漫不经心云淡风轻地在喝茶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嘴。 陆京毓停下倒茶的动作看着他:“宜嫁娶。” 应逸松开拳头,手心里躺着一枚红宝石戒指,他郑重其事地把它戴在陆京毓手上:“对啊,正好你嫁我,我娶你。” 陆京毓贴近应逸反问道:“为什么不能是我娶你?” “难道你那什么……也想……嗯?”应逸贴在他耳边悄声说。 陆京毓一把推开应逸:“我又没说那什么的时候,就是仪式,仪式!” 听到没违反他们的“原则”,应逸爽快答应:“当然可以,怎么办都依你。” 于是在他们拜堂那天,宾客们见到红盖头蒙着的是应逸时,开始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应家的父子俩,那意思是“你们告诉我们的和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一回事”。 “这大概就是……意趣?乐趣?志趣?对,情趣。”这位族长在脑海中搜寻一番,终于找到最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成亲当天最累的正是这场仪式的主角们。应逸告诉厨子在他们房间放了些吃的,送别宾客后立马奔赴洞房。陆京毓在门打开的时候闻到了香味,他也实在是饿得不得了,应逸却抢先进屋给把他关在门外。 陆京毓在门口愣了一会,没想好是拍门还是敲门,门突然开了,重新蒙上盖头的应逸直直撞进陆京毓怀里。他不知道应逸又在玩什么把戏,伸手把盖头一掀。红盖头翩然落地,应逸看向他的眼神十分迷茫:“你,你不是、不是……” 陆京毓一下明白这是准备重演他喝醉酒那个晚上的场景,答道:“不,我是。”话音刚落,他就被应逸扛进了屋里。 “不行,你让我先吃点东西。” “一会再吃,我陪你吃到后半夜,现在有正事。” “饿死我了……你别乱动……我不吃了还不行吗!” 第二天下午他们出去闲逛,应逸在后边停下买东西,陆京毓先往前走。他看到前边一个摊子坐着一个老头,看起来似乎还很眼熟,这不是当时说他妖气缠身的那位吗? 他看向老头,老头也看向他,顿时一副瞭然的样子,摸着鬍鬚慢条斯理道:“看来我所言不假,道长既然出现在这里,果然已经……” 这时应逸出现在陆京毓旁边,老头见状连忙改口:“那就祝二位百年好合了。” “那是当然。”应逸拉起陆京毓的手,两人往前走。夕阳尽数洒在路上,前方一片灿烂。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 外传 第44章 霄萧·将仲子(一) “如你所见,我喜欢他。”陆京毓从画像里出来,一剑刺中萧成一,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了这么一句。 萧成一用了咒术把应逸的魂魄和他自己的一起困在魂境之中,出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有趁魂境的主人分神之际才有可能突出重围。 陆京毓听顾盛之说了破解魂境的方法,千钧一髮之际用这种方式来将应逸救出,这一切皆因他们有相同的软肋,只有了解对方软肋的人才知道怎么戳上去最痛。 而此时萧成一心神大震,魂境也随之垮塌,顷刻间天崩地裂。 毕竟自己亲眼所见远远比不上对方在面前亲口证实,萧成一感觉到有两种痛楚交织在一起,一种源于剑伤,另一种源于他的内心,植根于他的内心长成枝繁叶茂,最后横冲直撞争先恐后地刺破他的心脏。一种钻进去,一种钻出来,两样配合得天衣无缝把他的整颗心毫不留情地捅得千疮百孔。他不光亲眼看到应逸和陆京毓一同走在街上,还听到陆京毓向他陈述事实,最后在他倒下之际又亲眼看到他们携手离开。 萧成一想起今天下午看到的那个少年,那少年是他所见过最像应逸的人,两人本就有六成相似,加上少年又与当年他所见的应逸年纪相仿,这相似便到了八成。他几乎是在见到少年第一眼时,就想把少年留下来和他作伴,可是那少年却逃了出去。再有人过来的时候,就是应逸出现在他面前。 刺中萧成一的这个人穿着与那少年相似的服饰,萧成一看出来他们是一对师徒,而少年和应逸又颇为相似,两人就是极近的亲属,这三个人相互之间被紧密地联繫在一起,竟是任何人都不能把他们分开的,其中当然也包括他这个外人中的外人。 魂境彻底毁灭,萧成一的意识恢復过来。在魂境里受的伤无法体现于外,而在这之前他的肩膀和手腕都受了伤,不断有鲜血从伤口中涌出,他控制不住地咳出一口血,慢慢陷入沉重的睡眠。 严霄被顾盛之派去把萧成一挪回来,他刚从睡梦中清醒一些,走出门去找人,看到一人倒在地上,就走过去要把人搬运走。 严霄走近一看,萧成一换了身衣服,也除去之前的易容,他方才见到这人的真面目。他知道萧成一心狠手辣,不仅手上有几十条人命,连在见第一面的时候都想要自己的命,可这时人昏迷着对他没有丝毫威胁性,他才敢看着并且要把人搬走。 第75页 严霄看着萧成一,据他所见,萧成一论外貌并不逊色于他的师父和舅舅,只是太过阴冷而使人徒生畏惧之意,他怕耽误时间导致萧成一醒了之后再对他下手,就伸手从脖子下边绕过去,准备把人抱起。 而严霄刚把手放上去,萧成一就睁开了眼睛。 萧成一看见眼前有个人,此刻他看得不是十分清楚,却已经在心中认定眼前的人便是应逸,于是—— 严霄看到萧成一醒了,本能地一阵惊慌,把人丢下也不是,径直抱起也不是,就那么愣在那里。这时让他更惊慌的事情发生,萧成一用没有受伤的一边胳膊抓住他的衣襟支起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搂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也抚上他的脸,向他靠过来。 “应逸……” 严霄先是听到萧成一唤舅舅的名字,刚想转头叫人,然后嘴就被堵上了。 萧成一吻住了严霄的唇,严霄脑中一片空白,听到名字的震惊、嘴唇上传来的触感以及闻到的血腥气接连冲击着他,整个人僵硬在那里动弹不得。 萧成一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双手环住严霄的脖子还想继续,在感受不到回应之后,他十分不满又急迫地咬住对方的唇。 严霄被咬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为了挣脱突如其来的亲密行为,他不得不在萧成一的伤处轻按一下,果然萧成一吃痛地松开,眼看着就要跌回地上。 严霄连忙接住萧成一,在他再次扑上来之前磕磕绊绊解释道:“您认错人了……我、我这就带您过去。”他不敢再留下他们独处的时间,把人抱起就往门口走。 严霄视线向前,察觉到萧成一又昏迷过去,反而松了一口气,他把他放在门口的垫子上,用袖子狠狠抹去嘴唇上的血迹,匆忙走进屋。 他看向陆京毓:“师父,人没有事,但是……”意识到在说什么,他赶紧闭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衣服,脸上似是腾起一片灼热,又惊又怕,还带着几分因亲密而产生的手足无措。 陆京毓以为严霄因为弄脏衣服十分愧疚,递给他一套新的让他换上。严霄如获大赦,接过衣服就走。 他一直走到溪边才停,捧起有些凉的溪水洗脸,后来索性将脸浸在溪水中,散开头髮洗了个头。草草拧干头髮直到不再有水珠低落,他换上一套新衣服,坐在溪边发呆,心跳声激烈得仿佛盖过周遭一切。 严霄几个月之前还因为看话本被罚跪,可那些只是看看而已,他也未曾和别人有过如话本中一般亲密的接触,连情窦初开的感觉也不曾有。如今冷不丁被人亲吻,尽管他很想推开萧成一质问他是不是疯了,却知道是认错人才会如此,有一种想发火又无从发泄的憋闷。他任由自己被风吹,直到陆京毓找来。陆京毓看严霄头髮都没擦干就在溪边吹风,又气又心疼地拿过衣服给他擦头髮,领着他回到屋子里。 严霄在溪边坐了太久,也没在意头髮未干的事情,等到头疼渐渐发作他已经快要支撑不住,在坚持为他们买回东西后他最终还是无法承受,昏倒过去。 接下来半个月内他一直病着,病中听见郎中说他患上风寒兼受了惊吓,他师父和舅舅以为是那天下午在山中遇到鬼打墙所致,只有他自己知道受惊的原因并不仅仅是这个。在半梦半醒间他不知身处何处,病好了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妖界。 严霄头一次来到妖界,见到他的外公和另一位舅舅,他自幼父母双亡,养父养母早早去世,如今终于感受到家之于他的存在,满足得不得了。在这里倒是比在仪云自在得多,病癒之后他继续练功,练功结束后便在外边闲逛。 这天傍晚他来到族中处理事务的几间宅子附近,怕进去会打扰到他们,就在门口转悠,却在其中一间门口听到师父和舅舅说话的声音。他刚要悄悄熘走,就被发现了。 应逸听出是严霄在外边,唤他进来。屋内没有点灯,严霄一进门视线与萧成一撞个正着,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慌乱之下只得别过头去。应逸担心严霄又被吓到,把他拉到身边低声安抚他。 萧成一直接无视严霄的存在,冷冷道:“我任由你们处置,那个小子愿意加码就随他。”他也知道这个叫严霄的少年那天在他这里受了不小的惊吓,现在过来正是告状的好时机。 应逸小声跟严霄说了刚才的事情,萧成一同样无视坐在应逸旁边的陆京毓,余光瞥到严霄不知所措的样子,心中对这个畏畏缩缩的少年生出浓浓的鄙夷。 严霄对那次鬼打墙的恐惧早就荡然无存,现在的情绪仅是那天在萧成一突然亲吻他时所产生心绪动盪的余波,他只要看到萧成一,被他刻意压下的记忆立马浮现出来,那阵血腥的气味仿佛又萦绕在他周围,眼前出现的则是那天萧成一流露出极大不甘的眼神,与现在的眼神似乎能重合,唯一不同的是现在那种情绪被强行压制下来,只肯给外人看到一份隐忍的平静。 严霄听着三个人又说了一会话,萧成一表示既然这条命在他们手上又不会杀掉自己,干脆挖掉他的眼睛打断腿关起来一直到他死。而后突然沉默下来,一直没有人再说话。 屋内越来越暗,应逸打算起身点灯,严霄不知道舅舅要做什么,以为他要结束这次谈话。一瞬间,严霄鼓起勇气开口:“师父,舅舅,我有些话想说……”停顿了一下,他极快地抬眼看向对面,犹豫道,“如果他的眼睛都……那是不是还要另外来找人照顾他,会浪费人手……” 第76页 “嗯,”应逸摸了摸严霄的头,“小霄不止想说这个吧?” 严霄声音更小了:“而且这样对他自己来说也很不方便……” 刚才应逸开口的时候,萧成一的视线就投向了应逸的位置。他使自己呈现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只是为了在见到那个叫陆京毓的人时不会突然宣洩出来。他知道在他们三个人中,有两个人死掉的话剩下的那个也不会独活,所以在魂境中应逸才敢那么放肆地拿命威胁他,无非就是仗着他这份近乎病态的心意。 可听到严霄还有话要说,他就看向严霄,想听听这个小子能说出来什么折磨他的点子。 他一开始就想困住严霄,曾经他也想用手段困住应逸,结果失败了。他的每一次都失败了,所以也要承担失败的后果。他意识到那天他误把严霄当成应逸,到现在见到严霄并没有第一次时发现猎物那种兴奋,对严霄畏缩的样子反感不已。明明严霄最为肖似应逸,可神情却完全没有学到应逸半分,反而软弱得让他厌恶。 天有些黑了,他看见严霄那种犹疑中带着担忧的神情,虽然犹豫,可眼中却明明白白流露出来一种对对方能同意请求的希冀。 就——就和应逸当年向他和顾盛之坦白真实身份的时候一样,十多年后,他在这个和应逸当年一样大的少年脸上又看到了这样的神情,在逐渐朦胧起来的夜色中,一瞬间他就要认不清眼前他注视的人究竟是谁。 应逸沉吟片刻,道:“你说得对。” 严霄如释重负,悄悄看向萧成一,只一眼他就感觉到对方眼神中的冷淡和不耐,便垂下眼帘不去再看。 萧成一以为这些年来无论什么人的什么眼神都不会再让他有任何反应,可当他看到那双颇为相似的眸子中流露出来的是同情,哪怕只有那么一点,他方才明白过来,转过头去再也不看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剩下的写完就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