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儿爷》 第1页 《兔儿爷》作者:九白乌鸦【完结】 文案 战争结束后,我带你走 将军胸怀天下,戏子儿女情长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琴茶洪生颐 ┃ 配角:高石一郎守安吴天娇 ┃ 其它: 第1章 第一章 又是一个中秋节,生颐照例提了一盒玫瑰饼,怀里揣了一只小小的兔儿爷。-----题记 “呦,三少爷来了”生颐还没走近,桂川楼的伙计就招唿开了“找琴茶啊,里边儿清里边儿请,他刚唱完戏,后台换衣裳呢。” 生颐点点头,几个僕人跟着,一同进了桂川的后院。 琴茶妆卸了一半,见生颐来了,眼睛一亮,又怕人知道似的快速黯淡下去。也不忙着起身招唿,只是用眼角一瞥,淡淡道“来了“生颐笑眯眯地点点头,点头示意旁边的僕人把肩上抗的东西放下来。 琴茶通过镜子,看得清那些大包裹大篮子里是什么,青橘子,苹果,金黄的鸭梨…个个新鲜饱满,颜色亮丽,看来生颐没少花钱。 “买这么多做什么,我又吃不完” “吃不完慢慢吃,慢慢吃。” “对了”生颐变戏法似的从自己怀里摸索出一个很小很小的兔儿爷“去年的你嫌大,今年特意给你挑了个小的,喏”琴茶脸上闪过一丝欣喜,接过来摸索一番,看兔儿那白嫩光滑的皮肤和一点红艷的三瓣儿嘴,说道“洪三少爷真是有意思,半来月不见你来听会戏,我还寻思莫不是少爷贵人多忘事,早把我这下九流的玩意儿忘了呢。不料您今儿突然来访,还记得给我带点喜欢的玩意儿” “怎会怎会”洪生颐连声说“一直挂念着呢,这不,最近在忙,没顾得上,一抽空我就赶来了,你喜欢的,我都记得呢,四胡同的刷羊肉,南老街的桂花糕,蒋家门的竹叶青,是不是,记得,我都记得呢” 琴茶被这番话逗得微微一笑,忽而问道”洪少爷最近忙什么大事呢” 洪生颐脸色一变,神神秘秘地走上前开口道“时局不大好呢,日本人打进来,再这样下去,北平要保不住了。” “哦”琴茶点点头,只是淡漠地应了一声。他对于北平没什么概念,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掌管,他只需要守着他的戏班子,唱好他的戏。日本人也要听戏的吧, “我要去参军了”洪生颐继续说 琴茶不说话了,努力回想什么似的,问道“参军…是要离开北平的吧。“ “那可不” “北平那么多军队,那么多警察,怎么也轮不到你一个堂堂洪家三少爷出马!”琴茶有些激动,险些失手摔了镜子。 “国家沦陷,山河破碎,总得有人挺身而出吧。” “那也轮不到你!”琴茶几乎吼出来,随机发现自己失态,又不说话了。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琴茶打破了沉默“你这么走了,老夫人怕是不会同意吧” 洪生颐点点头“但我非走不可” “罢了罢了”琴茶站起身来,把桌子一推,钗子钿头掉了一地“回去吧,你难得来看我一次,来了却口口声声说要离开北平,罢了,走吧,以后休要再来了。” “兔儿”洪生颐开口唤了他一声。 “走吧”琴茶挥了下袖子”送客” 几个伙计犹豫着走到洪生颐面前“少爷,您看,这….” “怎么的”洪生颐的僕人见状,抢先一步挡在洪生颐的面前“怎么,就你们这个破戏园子,还想撵人不成” “闭嘴”洪生颐喝道“有你说话的份儿?” 他看了看背过身去的琴茶,嘆了口气“兔儿,我走了,天凉,记得多加衣.” 说完。他环顾了一番四周,摇摇头,带着几个僕人出了桂川楼。 第2章 第 2 章 这世界上敢和洪生颐这么说话的,琴茶是唯一一个。琴茶没什么来头,戏子一个,如果非说他有什么特殊身份,那就是洪生颐的髮小,玩儿了十几年的好兄弟。 即便如此,他还是最卑微的戏子,和洪家没有半点关系。 要说琴茶,故事长得很。他生在江浙一带,白白嫩嫩,一副姑娘样,纤细,柔弱。父亲是个縴夫,水上遇了难,死了。母亲带着他辗转到北平,给一户人家做活,没几日害了病,也死了,琴茶那会儿才五岁,也不叫琴茶,叫栓子。 那会儿北平有个很大的戏班子,长期在一个叫桂川的茶园演出,久了,人们也记不得那个戏班子叫什么,只叫它“桂川”。那个戏班子的师父看琴茶长得白净,身量苗条,小小年纪,死了也可惜,就把他带在身边学戏。 即使如此,好大的北平,洪生颐和琴茶还是没有交集。只是那天洪生颐去上学时,对门六号的陈家大少爷拉住他“桂川来了个小姑娘,听说很水灵,要不要去看看” 洪生颐不以为然“瞎说,桂川收男不收女” “真的,别不信,这都不信我,还是不是朋友了” 洪生颐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去和陈少爷看桂川的小妹妹。 桂川是什么地方,戏子是什么人,这要让家里知道,定是一顿骂。俩人只能做贼似的,偷偷摸摸从后门熘进去,爬墙角朝里面看。 第2页 琴茶唱的是青衣。一个人站在墙角,被师父训着,压腿,下腰,吊嗓子,有板有眼,却也少不了挨骂挨罚,他睁大了眼睛,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又被硬生生忍回去。洪生颐看了,心里像有一根弦触动了。 从此洪生颐没少拽着陈少爷去看琴茶,一看就是一下午,他也不懂琴茶有什么魔力,把他栓的死死的,这要是以后成了角。洪生颐一定是他的忠实票友。 他看了足足半个月,平日在家里唿来喝去,到了桂川就怂了,眼巴巴看了琴茶练了半个月也不敢进去和他搭一句话。有次看琴茶练功,被师父打的满脸是血,琴茶的血和泪煳了满脸,他正狼狈地用袖子擦着,师父却又飞起一脚把他踢翻在地“哭哭哭,不好好练功就知道哭,像个女人”“像个女人?!”洪生颐愣住,原来自己守了半个月的小妹妹居然是个男孩子,是个男孩子也无妨,但他总觉得自己被骗了,他不能忍受被骗!他看向陈少爷,陈少爷也是一脸愤怒,他也不能忍受! 不等两个人发作,一双大手突然拍在了两人肩上,他回头一看,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洪生颐的父亲出现在身后,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们。 后果是不言而喻的,他从未见过父亲发那么大火,小竹条把身上抽得青一道紫一道,手掌也肿得老高。父亲怒道“谁允许你们凑在桂川那边了?那都是些什么人?小小年纪,怎么学不会争口气?” 九岁的小孩儿把这股气加在了琴茶身上,小小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名叫报復的东西。 从此,他敢大大方方进桂川的后门了,带着街坊的其他几个少爷,找到琴茶用小石子丢他,上去推他,抓他过长的头髮,看他躲在墙根,把眼睛都哭红了,才觉得解气,一种不知名的快感才涌上心头。 琴茶当时是桂川最小的孩子,生的柔弱,本来在戏班子就没少受欺负,师兄们对于几位少爷的欺凌更是不闻不问,琴茶有一段时间成了少爷们消遣的玩具。 洪生颐喜欢掐琴茶的脸,有力的手指深深嵌入琴茶的皮肤里,冰凉又光滑的感觉从指甲里传到心尖儿,看琴茶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他才开心,他忍不住想,琴茶这样,带着这一脸自己亲自掐出来的红色紫色去上台唱戏,该是怎样的场景,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高兴起来。 他问过自己,是不是真的这么恨琴茶,因为他自己才挨了打。答案他不清楚,但是他清楚,自己在欺负琴茶的时候,心情会出奇的好。 洪生颐是从那个中秋节开始不再欺负琴茶的。那个中秋节,琴茶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了一个兔儿爷,当宝贝似的攥在手里,几个少爷见了,立马去抢“小丫头,你手里攥的什么?你的手帕吗?”大家哄堂大笑,一起涌上去,把琴茶团团围住,琴茶把手藏在后面,小小的脸上布满了恐惧。 “躲什么,给大家看看呀”一个少爷抢先一步走上去,想把琴茶抓回来。 琴茶不知哪儿来得力气,一把将那个少爷推的一个趔趄,少爷怒了,上去对着琴茶的肚子就是一拳,其他少爷也围上来,对着琴茶一通拳打脚踢。 琴茶浑身都是脚印,痛苦地缩在地下,少爷擦了把汗,骂道“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藏了什么!”说着,就去扳琴茶的手,琴茶的手紧紧捏成一团,少爷快要把琴茶的手指扳断了,才取出了那个小小的兔儿爷。 “还给我!”琴茶急了,挣扎着想爬起来。 “呵,我当是什么宝贝呢,原来是这么个破玩意儿,我才不稀罕呢”少爷一扔,兔儿爷落在地下,摔了个粉碎。 琴茶看着那些碎片,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 几位少爷扬长而去,这一次,洪生颐没有参与。 他只是在门口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这一次,他的心莫名地痛,好像被打,被抢了东西的人,是他而不是琴茶。 他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似地走进了琴茶,琴茶看到他,一把将碎片藏到手里,惊恐地缩成一团。 洪生颐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很坏很坏,看着琴茶可怜的样子,他的眼泪也差点掉下来。 可他不能哭,他可是堂堂洪家三少爷。 “餵”他走过去“给你”从怀中掏出一个格外精緻的兔儿爷。 琴茶看了一眼,摇摇头。 “嘿,还不要”洪生颐气不打一出来,这可是奶奶给他的,小小的脑袋,饱满的脸颊,一点红唇....嗯?好像和琴茶还有点像。 “起来吧”他扶着琴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琴茶的鼻子还在往下滴滴答答滴着血,洪生颐掏出金丝边儿的白手帕来,给琴茶擦了一下,顺势把手帕塞到琴茶手里“拿着吧,擦擦血”琴茶从来没摸过那么好的料子,捏到手里又滑又柔,用来做手帕太可惜了。 “我去给你买,说吧,你要什么样的”洪生颐大方地把兜里的钱全部掏出来。 琴茶摇摇头,看着手里的碎片发呆,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掉 。 “好啦”洪生颐耐着性子“我去给你粘好,别哭了”说完伸手给琴茶抹了把眼泪。 琴茶还是哭,洪生颐气得都想打他了“别哭了!上我家来!你看着我给你粘,好吧?” 洪生颐心里也犯嘀咕,这小孩为一个兔儿爷哭哭啼啼,莫不是真的兔儿爷转世成了精,看到自己的粘土像被摔,心里不乐意?想到这,洪生颐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3页 第3章 第一章 非常抱歉,本章节因出版、修改或者存在色情、反动、抄袭等原因而被作者或网站管理员锁定 第4章 第三章 洪生颐走了,琴茶招唿几个伙计把水果洗了分给大家,一个伙计提着一个小篮子,问道“班主,这个...”琴茶扫了一眼“放那儿吧,我待会吃” 琴茶洗了手,拿了一块玫瑰饼,扳开,紫红色的花瓣馅儿从酥皮中争先恐后探出来。琴茶习惯了扳成两瓣,只是今天... “师父”一个学戏的小徒弟在门口脆脆地叫了他一声,伸手,奉过去两支钗子“客人送您的”琴茶朝他温柔地笑了笑,将半块玫瑰饼递过去... 第一次吃玫瑰饼,是那年中秋吧。 洪生颐领着琴茶,手里捏着兔儿爷的碎片,急急忙忙往家里赶。 几个僕人赶忙冲过去把他们拦住,少爷可以进,可这脏兮兮的小优伶是怎么回事?这要是进了家门,老爷非怪罪下来不可。 “怎么的?我还回不了家了?”洪生颐的性子已经让琴茶磨到了极点,此时终于忍无可忍地发了火。 “少爷,不是您进不去,是他不可以的啊,他是做什么的,您还小,不懂,这要老爷知道了,非再打你不可” 提起上次那顿打,洪生颐又想起来琴茶是个男孩子。可是他一点也不恨了,琴茶也没说自己是女孩子啊。都是陈少爷瞎说!那么这半个月,琴茶真是白白挨了打。他那么小的个子,那么温顺的脾气,自己为什么要带人欺负他啊? 越想越愧疚,越想越难受,他看了看手里的兔儿爷,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帮他粘好,要亲手给他,要好好给他道歉。 想到这里,他搂住琴茶,对几个僕人大吼道“放我们进去!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必须要带他进去!” 说着,他对琴茶说“跑!”说罢,拉着琴茶往东屋冲去。 几个僕人乱了手脚,想直接抓过琴茶打出去,无奈少爷把他搂得紧紧的,他们根本不敢用力,少爷细皮嫩肉,万一碰着伤着,他们谁也受不起。 琴茶奇怪了,这位少爷说自己是他的好朋友,今天还带他上家里玩,可平时呢,这位剑眉星眸的少爷可没少欺负他,他是那群少爷中个子最高的,他可记得清楚着呢。 几个人就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少爷领着个唱戏的进了屋。 “坐那”洪生颐指了指自己的大藤椅“我想办法给你粘” 琴茶窘迫地,小心翼翼地正襟危坐 “那么紧张干什么,你以为你还是在登台唱戏呢,身子挺那么直,你不累吗!” 洪生颐也没粘过东西,他翻箱倒柜,最后学着女僕于四妈的样子,把兔儿爷勉勉强强拼了起来。 琴茶要伸手去拿,被洪生颐一把拦住“不要动!等它干了的” 琴茶收回手,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叫什么名字?”洪生颐问 “以前叫何栓子,现在叫琴茶,嗯... 你可以叫我栓子,也可以叫我琴茶” “什么乱七八糟罗里吧嗦的,嗯,我倒是看你和那个兔儿爷挺像,唇红齿白,眼睛又大又亮,以后就叫你兔儿吧” 琴茶不说话了。 “你多大啦”洪生颐坐到琴茶身边 “六...六岁” “哦,我大你三岁,知道我叫什么吗?” 琴茶摇摇头。 洪生颐带他看墙上挂着的一副大字,上面的落款工工整整写着洪生颐三个字 “洪...生...颐?”琴茶认真地读起来。 “嘿,不错,还认识字,你....” 洪生颐正准备说话,琴茶的肚子却先“咕”得一声响了起来。 “你饿了?”洪生颐问。 琴茶犹豫了一会,点点头。 “你没吃午饭?” 琴茶茫然地看着他。他从来没听说中午还要吃饭的,在桂川,一早一晚两顿饭,早晨白粥和馒头,晚餐是菜汤面条,都很稀,吃不饱。 “算了”洪生颐终于明白自己在这个小孩身上问不出什么“我去给你拿吃的”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琴茶一个人茫然地看着这华丽的卧室,红木的桌子,绣着龙凤的丝绸被子,洁白的墙上挂着字画透过窗户,阵阵花香袭来,蜻蜓在池塘上上下点水。 这是和他完全不一样的童年。 是没有水袖,没有脂粉,没有血和泪的童年。 不一会儿,洪生颐端着一盘点心回来了,他很大方地把最上面的一个递过去,对琴茶说“吃这个,这是玫瑰饼,最好吃了” 琴茶小心地接过来,小声地道了谢,正要往嘴里送,看到洪生颐,又扳成两半,给洪生颐递过去一半。 洪生颐笑着摆摆手“你吃吧,我有的是,我们家里要多少有多少” 琴茶还是执着地伸着手,他不知道“要多少有多少”是什么概念,他只知道,只要分给洪生颐一半,他们两个就都能吃到很好吃的玫瑰饼了。 洪生颐接过来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很多很多年之后,他才知道,那种感觉叫怦然心动。 第5章 第四章 琴茶扫了一眼台下,果然,不见生颐的身影。早该料到的,他今儿是不会来的了。 第4页 今儿唱哪出呢,不等他自己反应来,声音就吊着从嗓子里冲出来,提着一股劲儿,直入云霄“高卷红帘焚宝鼎,单请张郎配莺莺。落花满地胭脂冷,良辰美景洞房春。正中是鸳鸯夜月销金帐,两旁是孔雀春风软玉屏” 他需要想吗,不必,唱了近二十年的戏了,这些唱词他早就烂熟于心。像宝贝似的,他没事儿也哼上两句,他喜爱,他懂戏,是戏让他在乱世里苟且了下来,这条命,是戏给的,吃的每一口饭,也全凭着戏,就凭这些,他也应当爱戏。 可是好大的北平,爱戏的人不多。琴茶虽然是戏子一个,可他却是南坊街较为阔绰的一户了,尽管如此,也没什么人瞧得起他,就算他俊美,温和,富裕,可他还是戏子,是下九流的东西。唱戏的再有钱,他也终究是唱戏的。除了几个总来听戏的小当官的,包括生颐在内的几个少爷,和街坊的所有小孩子很喜欢他之外,还真没什么人瞧得上他。 小孩子是当真爱戴他的,他温柔,从不发脾气,对所有人说话眼里都带着笑,对再小的小孩,也都是细声细语的。他长得很漂亮,在戏台上是一种美,在台下又是一种美,小丫头总在背地里偷偷学他那蝴蝶般的兰花指,是只敢偷偷学,让家里知道她们学琴茶唱戏,是要给骂死的。 琴茶屋里永远有吃不尽的好吃的,不要说小孩子,就是大人们也没有几家能有琴茶这种条件。白茶,红茶,龙井茶,整整齐齐摆在柜子上,马蹄糕,桂花糕,龙鬚酥,用精緻的小碟子摆在桌上,这些东西,很少有他自己买的,多半是那些客人送的。琴茶很乐意他们来,只有在这个时候琴茶才觉得自己被重视,被尊敬,被人当朋友。但是生颐不乐意,一旦琴茶收了别人的东西,洪生颐便会有点儿生气的,埋怨似地说道“你怎么收别人的东西”琴茶笑着说“我的客人喜欢听我的戏,送我东西我自然要收的”洪生颐气唿唿地说“我听你的戏听了十几年了,我也是你的客人,以后也得收我的东西....最好,最好是只收我的东西” 也是,洪生颐的确是听他戏最久的客人了。 琴茶的戏还唱得上不了台面的时候,洪生颐就已经来听他戏了。洪生颐不懂戏,他只是看琴茶在唱戏时眉目传情的模样,甚是好看。他也不走进桂川去,他受不了里面尘土飞扬的场面以及刺鼻的汗味混合着剩饭菜沤了的味道。只有在其他人欺负琴茶时,他会立马冲进去,没有人敢不知趣地招惹他。论体型,他吃着精米细面长大,比这些吃红薯白菜的小子高了不止一个头,论身份,谁也知道他是北平最富裕的洪家最受宠的三少爷。只要他眼睛一瞪,谁也不敢再碰琴茶一下。“琴茶是我最好的朋友”洪生颐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每次琴茶唱到一曲末了,他会立刻拍手叫好,对琴茶喊到“好极了,好极了,快叫你师父来检查,检查完了我们去玩儿呀!”琴茶童年时期所有的快乐和安全感都来自于洪生颐,他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洪生颐,他会怎样。 岁岁年年,洪生颐总在桂川门口等看他唱戏,他唱那些“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唱词里那些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的故事,洪生颐听不懂,听了十几年,还是听不懂。只是等琴茶唱完了,师父同意琴茶休息了,洪生颐便带着他飞似得冲出门去。 桂川的一扇破木门,却隔开了两个人截然不同的童年。 洪生颐习以为常的童年,却是琴茶眼中的新世界。琴茶眼里几块漂亮的石头都是好玩意儿,但是当洪生颐把一个牛皮做的拨浪鼓递到他面前时,他才知道什么叫真的“漂亮”,他以为清的像水似的白米粥里飘几根菜叶就足够美味了,可是吃了洪生颐家里炖的大块大块的鸡肉,羊肉,才知道什么叫山珍海味。 就这样,生颐看着琴茶从后院走到前台,从满脸泥土变成精细的脂粉,从粗布白褂变成凤冠霞衣,一曲尽了,无不赢得满堂彩。 他们就这样注视着彼此长大,生颐升学那天,家里张罗了戏班子在河桥公园连唱三天三夜,琴茶唱得很卖力,他打心底里为生颐高兴。 琴茶还是收客人的礼物,毕竟还有那么多孩子眼巴巴盼着呢。另一方面,他倒是挺喜欢生颐生气的模样,像小时候,又倔强又认真的表情。 生颐变化挺大,他小时候白净,有点婴儿肥,现在长大了,脸庞有稜有角,英气逼人,线条如雕刻的一般。只有生气起来才有点小时候的憨厚。 第6章 第五章 天还不亮琴茶就从梦中惊醒了,在那个梦中,他梦到生颐战死了。 他披了衣服在屋里来回踱步,枕头不知道被汗水还是泪水浸湿了一大半,他明显地感受到心脏在膛中跳得那么剧烈。 大不祥,他暗想,今日是须要去洪家一趟了。 他盘算着,猜测老夫人是什么态度,老夫人定是和自己一样,不希望生颐去参军的,老夫人对生颐的爱,必是和自己一样多。 只要求老夫人帮忙,生颐定不会走。琴茶这么想,可是转念一想,怎么去和老夫人说呢就算自己和生颐是结义兄弟,洪家也是确确实实看不上他,且不说他的身份地位,单凭小时候生颐为了和他玩而逃学,带他偷吃家里点心,给他偷偷送衣服和钗子的事情,老夫人细算起来,也不会给他好脸色。 第5页 老爷更别提老爷了。老爷宁可生颐娶个女支女为妻,也不愿意生颐和琴茶做结义兄弟。要是当着老爷的面提生颐,恐怕琴茶话还没说完就让洪家轰出来了。 琴茶抬头饮尽了一杯凉水,狂躁的心还是没有平復下来,他想不出别的法子,他还是觉得今天得去洪家一趟,至少要知道老夫人现在是什么态度也好。 他就定定坐到床上,好容易挨到天亮。在洗漱之后,换了件极素极素的衣服——淡蓝色的长袍,颜色稍深的马褂。这件也是生颐送他的,其实他的衣服多半是生颐送的,用的都是顶好顶好的华达呢。好在生颐的眼光不算差,送的衣服琴茶穿上都很好看,不然白费裁缝功夫,还浪费了这么好的呢子。 琴茶不大出门,他知道街坊邻居不大喜欢他,便也不去讨别人白眼,门一关,里面的桂川就是他的世界,谁也碍不着谁。 他平时不大注意,今儿才发现,拉车的少了,摆摊的也少了,耍杂技的也少了,就连几家面馆都关了门...他忽然异想天开,觉得万一,万一老夫人让他进去呢,总不能空着手吧?想到这,他觉得自己有买一点水果的必要了。 北平秋天的集市,是恐怕是颜色最多的地方。红的苹果,紫的葡萄,橙的柿子,黄的鸭梨,满满地挤在筐子中,让人眼花缭乱。可今儿个——琴茶站在一个小摊前,看着几小个干瘪的橘子问道“只有这些?” 那个穿着背心的小贩吸了口烟,点点头。 “怎会?” 那个小贩嘆了口气“日本人来了,城门动不动关了闭,闭了关,水果运不进来,就算运进来了,动不动便不让摆摊,等可以摆了,水果也都烂完了.我们一家都指望着这点水果谋生,可现在呢,米缸都要见了底,唉” 琴茶愣住,他原以为这座城无论是谁当家它都是北平,太阳还是东升西落,春天还是繁花似锦,新燕还会衔着嫩柳枝来编筑一个属于北平人的梦。可是现在呢,他觉得很远很远的事情忽而就近了,现在的北平,连新鲜水果都买不到,还能等到下个春天吗 “老闆,您还要吗?”那个小贩抬起了堆满愁容的脸。 琴茶点点头。掏出钱来,也没问多少,更没拿橘子,只是把钱轻轻放在筐子里,就有点失神地走了。 一路上,琴茶看到秋风卷落叶,吹碎一地枯黄。虽然中秋节刚过,街上却不像以往那么热闹。有的道路口还有几个日本兵守着,他们一言不发,像雕塑一样站着。 这不是他印象中的北平了....还是因为,他为数不多在北平的街道上走走,都是和生颐在一起的。 生颐能说能笑,他声音很洪亮,又读过很多书,他给琴茶讲诗词,讲什么“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讲什么“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讲什么文天祥,什么岳飞... 琴茶不喜欢这些太硬朗的诗词,他还是喜欢他戏里柔柔软软,缠缠绵绵的调调。但是生颐说话时他从不打断,只是微笑着默默地听,他喜欢生颐说话的样子,他说话的时候,下巴微抬,很有自信,眼睛很亮,满是神采。 生颐很能闹,他年少有为,掌管着家里的药材生意,平时工作起来一丝不苟,到了去和琴茶上街时,他便由回到了小时候。拽着琴茶东摸摸西瞧瞧,看人家赛蝈蝈斗公鸡,有次冬天,他带着琴茶逛完庙会,和一群小孩子一起排队,给琴茶买了个很大很大的糖人 “你买这个做什么,我都多大了”琴茶低声责备道。 “你不是喜欢吃甜的嘛” “那你也不能让我在街上吃这个啊”琴茶头埋得低低的。 “怎么不能了,掉价啊,来来来,不费您贵手,我来餵你”不顾琴茶反对,洪生颐揽过琴茶的肩膀把糖人往琴茶嘴边送。 琴茶挣扎着要躲“干什么,别闹‘’ 可是,论力气他哪里是生颐的对手,生颐更用力地搂住琴茶“来,张嘴。” 琴茶的肩头被他搂得热热的,他别开头,发现小孩子们都在望着他们笑。 “行啦,小孩子都看着呢” “怎么了,我逼着桂川的角儿和我做什么小孩子看不得的事儿吗。” “你!”琴茶想动手,生颐却抢先一步把糖人递到了他的唇边,一想骂出口的话沾了糖,甜滋滋的一併滑进了琴茶肚子里。 琴茶的脸比灯笼还要红。 可现在呢,生颐却要离开他,离开北平,琴茶不能理解。 一路想着,琴茶就走到了洪家。洪家并不远,并且似乎没有因为秋天的萧条或者北平的沦陷而有丝毫的衰败。那块牌匾依旧那么高高在上,那么耀武扬威地立着。 琴茶远远地朝里面观望着,红漆的大门紧闭,琴茶看那条紧闭的门缝,忍不住想起了洪家人。 除了生颐,洪家其他人的神态都像那扇门,永远紧抿着的,下陷的嘴唇。他们都那样板着脸,似乎他们没有大宅大院,锦衣玉食,而是北平最饱受苦难的那一家。 琴茶温顺却不胆小,可他此时只敢远远地瞧一眼那板着脸的大门,而迈不出半步。他不是怕见人,他如果怕的话,怎么当着几百号人的面唱戏呢。他对于洪家,是一种说不出的怕,那种感觉,大概有点像小时候见师父,是一种畏惧。 第6页 他十五岁的时候,洪家的管家就来桂川找过他。 大户人家的管家说话都要比旁人硬气几分,似乎她真的是管家——洪家老老少少全由她掌管似的。 琴茶前脚刚下了戏台子,那管家就气势汹汹地冲上来,用她肥硕的手臂,拉得琴茶一个趔趄。 管家并没有规矩到等琴茶唱完戏,她到了桂川便往里闯,几个伙计和徒弟确确实实拦了她几下,没拦住,一方面,正如她想的,把洪家的名号报出来,的确吓住了他们,更重要的是,她那肥胖的,强壮的身躯,和身上刺鼻的香味,最让伙计们手足无措。 她伸出她胖胖的手,点了琴茶一下,琴茶被她红得像滴血的指甲和几枚牛眼大的戒指晃得后退了一步,她以为琴茶怕了,于是更得意。 她的嗓门比台上的霸王还要大“听说你最近纠缠我家三少爷?” 琴茶不说话,他能说什么,扯着嗓子一起叫唤吗 “死了这条心吧,我们家少爷,接受最好的教育,将来做最大的官,娶个正经人家的小姐——现在和你厮混,只是他年轻不懂事罢了,你不会真觉得他会为了你那几句淫词艷曲,而放弃他的远大前程吧。” 说完,她夸张地抬起下巴,好像发表了一场多么慷慨激昂的演讲。 虽然管家表现的那么蠢笨和蛮横,但是她对于琴茶的内心却琢磨得非常到位,她一语戳中了琴茶对生颐的感情。 琴茶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淡漠道“我是唱戏谋生的,他愿意来听,我自然不会赶他走,他若是不来,我也不会去贵府请他。” 看上去像是琴茶占了上风,其实管家却在他心里埋下了心病,他觉得管家说得无不道理,少爷自然有少爷的活法,他们以后会怎样,琴茶不敢想。 可能是潜意识里觉得洪家会让洪生颐离开自己,所以琴茶对于洪家有种畏惧感。卑微的身份让他从小就明白惹不起总躲得起的道理,他总想躲躲洪家,躲一躲,洪家总不会逼着生颐离开自己了吧。 可是那是在太平年岁,现在不一样了,生颐要离开北平,去保家卫国,他现在似乎是可以和洪家站在统一战线了——留住生颐的战线。 他这么想着,似乎有了勇气,正准备进去,一个声音叫住了他“兔儿” 生颐快步走上来“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我气的,我们两天没见了,你是不是不放心我,特意来找我了?” 琴茶慌了手脚,他从没想过就是这么不巧,生颐偏偏这个时候回来了。 “是不少人挂念着三少爷的安危,可那些人里未必有我,只是以后三少爷要是上了战场,惦记你的人可就更多了。” 生颐一听就明白了,琴茶还为自己参军的事生气呢。他想了想,说“别生气啦,我们去吃涮羊肉,好不好” 琴茶从凌晨醒来到现在,除了喝了一大碗凉水之外滴食未进,他确实饿了。但是话题怎么一下就能从参军变成涮羊肉呢? 生颐也明白了话题的不合适,他直接说“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我是说,我们找个馆子,可以慢慢说。” 第7章 第六章 生颐说是和琴茶商量,倒不如是和琴茶道别,他的态度很坚决,说了一堆道理,琴茶一句也没听进去。 琴茶不否认自己是个没眼界没胸怀的人,他不像生颐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抱负,只求自己和生颐苟全性命于乱世罢了。 生颐还在铿锵有力地说着什么,琴茶听不进去,他把筷子一摔便走了。 生颐连忙追出去,他觉得这次琴茶是一时半会哄不好了。 琴茶性格是极度极度温柔的,只有对生颐,他是会发火的,而且是须要发一些火的。 他是戏子,是桂川最小的那一个,他有脾气,可是有脾气又如何呢?他不能朝师父发,不能朝师兄发,更不能朝客人发。这么多年来,再暴躁的脾气也都磨没了,反而学会了忍气吞声,而且在那个江南小镇出生的琴茶,本来就没多少脾气。 但是对于生颐,他必须发些脾气,好叫生颐明白他的心意。 小时候生颐和他熘出去放风筝,一转眼,生颐不见了,好大的山坡,那么多高大的树木,哪里还有生颐的影子。他怕生颐把他丢在这里,更怕生颐出了什么事,他边哭边叫生颐的名字,满山坡寻找生颐的影子。忽然,背后“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下来了,琴茶连忙跑过去一看,竟然是生颐面朝地摔下来,此时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琴茶吓坏了,慌忙想把生颐拉起来“生颐,生颐,你没事吧,生颐” 不料,生颐双手护在身前,浑身泥土地挣扎着爬起来,“你没事吧”琴茶又惊又怕,拉着生颐想看看他有没有受伤,生颐却神秘地一笑,琴茶还没反应过来,生颐便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里面是几枚晶莹的鸟蛋“哇,还好没摔碎,看,漂亮吧,我刚才无意中看到的,就知道你喜欢漂亮的东西,专门给你掏的,我还是第一次上树呢,喜不喜欢,喜欢的话以后我经常给你掏…” 不等他说完,琴茶却先发起脾气来,他带着哭腔说“谁让你去掏鸟蛋了!谁稀罕了!上树多危险,你吓死我了!”生颐拉过他的手,“好啦好啦,你瞎操心,我怎么可能出事,我还要保护你,把所有你想要的都给你呢” 第7页 琴茶以为只是岁数小,生颐才会不明白他的心意,没想到长大了生颐也还不懂他。 生颐有次失踪了一星期,头两天琴茶还在耐心地等,等生颐来找他。后来耐不住了,骗师父说腿拉伤了,没法儿登台了,却偷偷从后门儿熘出去,守在洪家门口,远远地瞧了一天半,也不见生颐的踪影,后半天是因为他中暑晕过去了,他昏了好半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桂川的旧床上,他宁可昏过去不要醒来了,他不知道生颐究竟怎么了,一晃四五天,了无音讯,如果生颐出事了,他会着急死的,如果是生颐不想搭理他,或者忘了他,他会难过的。无论哪一种,对他来说都不是好的结局,他后悔,后悔平时没找机会把生颐问个明明白白,问问他琴茶在他心中到底算什么。 琴茶就这样昏昏沉沉,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来,在泪光氤氲中,他看到自己床边的柜子上摆着一排兔儿爷,从五岁起,生颐每逢中秋都给他送一只,当年床头摆了七只,一只不少。 他把生颐给的一切都当作宝贝,可生颐又将他置于何地? …… “兔儿,兔儿”怎么是生颐的声音,自己是死了吧。 死了也好,来世投胎不要再遇见生颐了,这个总让人牵肠挂肚的少爷。 ”师兄,洪少爷来看你了” 嗯?琴茶勐地睁开眼,生颐的面庞在他眼里晃了一下,慢慢地变实了。 不等琴茶问,生颐便主动坦白“我和我爹去上海了,喏,给你带了套西装,我爹还不知道呢,是我用奶奶给的钱偷偷给你买的,你看,好不好看。” 琴茶张了张嘴,他想哭想骂想让生颐滚出去,他需要用一些恶毒的话把他这几天延绵不绝的忧虑和牵挂全部发泄出去,但他只是别过脸去,不再看生颐“你走吧”他说。生颐莫名其妙,他只知道琴茶生气了,却不知道琴茶那湿漉漉的长睫下编织了多少个相思的梦。 琴茶真正骂出口的,还是十八岁那年的时候。洪家给生颐介绍了另一户的小姐,品行端正,知书达理。生颐在琴茶屋里踱步,提起这档子事儿来。“那你去吗”琴茶不好多说什么。“不一定”生颐躺在琴茶床上,把手枕到后面“你搽了什么吗,好香”琴茶没有理他“还是去吧,娶个好姑娘,早点成家。”“那你怎么办?”生颐问。琴茶的心跳一下子紧了“什么怎么办”“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家?”琴茶卸妆的手停顿了一下“哦,我不急” 他说着想让生颐成家,但是第二天看生颐果然没有来听戏时,琴茶的心还是空荡荡的。他咿咿呀呀地唱起来,被纠缠陡想起婚时情景,算当初曾经得几晌温存。我不免去安排罗衾绣枕,莫负他好春宵一刻千金。这齣戏是他专门想唱给生颐听的,可是….罢了罢了,唱了十来年,他不还是不懂吗。 傍晚了,生颐也没来。大概是玩的很尽兴吧,那姑娘是读过书的人,生颐也颇有学问,大概是情投意合了…他们会成亲吗,什么时候呢,生颐会叫他去唱戏吗。 琴茶越想越难过,罢了罢了,缘分就这尽了好。北平今晚的月亮可真亮啊,洪家那里,永远花好月圆,桂川呢,只不过得到半点的清冷月光罢了。 “兔儿”生颐的声音冷不丁的响起,吓了琴茶一跳。 生颐平淡的说“约会回来了和那位小姐还玩的尽兴吧。” “没大留意,你知道我们去的哪里吗?” 琴茶没有搭理他。 “悦合楼,你知道吗,那里的海鲜是全北平,甚至全中国最好的。我给你带来了” 说着,生颐身后的僕人提着几个精緻的木盒木桶过来,一打开,热气和香味瞬间溢满了整个院子“今儿一早我们少爷便去了,足足六个小时,他没正眼瞧那位小姐,他把这盘虾都给你去了头,螃蟹也剖开了,那几只扇贝也去了壳…少爷又吩咐我们热好了给您送过来…要不是为了给您带这些回来,少爷才不会去悦合楼,路太远了,少爷坐汽车去都要好久…” 琴茶很愤怒地丢下一句“你总是不懂别人的心思。”像是说那位小姐,其实在说自己。 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这次他也鬚髮通脾气,好让生颐留下来呢,可是他的直觉又告诉他,这不像几颗鸟蛋,一套衣服一样,不是简简单单能发脾气就可以解决的,他得尽快想办法来。 天逐渐凉了,琴茶罢工一周了,他极少罢工的,除非身体特别不适——然而这种情况,一年也赶不上一次。旁人疑惑,却也不敢问,他们知道,戏这东西,是催不得的。至少琴茶的戏是催不得的,全靠感觉,大家面面相觑,也只得无奈地摇摇头。桂川一关门,北平的荒凉又重了一份,亡国的气氛把每个人压得喘不过气。他们的印象里,桂川是不会因为战乱而受丝毫的印象的,因为——日本人也是要听戏的,且是极度爱听戏的——有个日本人,个子不算太高——日本人都不高的。但是长得很好,眉目之间都是英气。他几乎天天都要来的。 琴茶把自己关在屋里,考虑着怎样能把生颐留住——不然和他一起走吧他摇摇头,不行,战场上是唱不了戏的,他不能过没有戏的日子。 第8页 想到这,他忽然明白了些,为什么生颐会对国家有那么深的感情,正如同自己对戏一样,虽然只是个没有生命的概念,但是在心里却是重中之重。 琴茶想了很多办法,但是都被他很快地否定了,他最后还是觉得去找洪老夫人一趟最为合适,现在能和他感同身受的只有她了。 可是,要和洪老夫人开口谈何容易,且不说怎么说服他,但是怎么开口不会让老夫人把他赶出去,就足够让琴茶想很久了。 正想着,外面突然传来消息,洪老夫人病重! 洪老夫人本来身体就不大好,知道了生颐要走的消息,一着急,病得更严重了。城门把守太严,上等的药进不来,老夫人送不到城外的好医院去,洪家人第一次犯了难。 琴茶明白自己绝对不该这个时候再上门商议生颐的事了,他只能另寻办法。 不能找老夫人,找找生颐的兄弟商量这个事,总归可以的吧。 大少爷十年前就因为贪玩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死了,看来只有找二少爷了。 琴茶遇到二少爷的时候,他刚从青楼里出来,喝了不少酒,整张脸通红。琴茶见了他,拱手叫了声“洪二少爷”二少爷见他,只是像见了一个奴僕般的,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就像琴茶是他家的某个奴隶一样,不过,在他眼里,全北平人民都是洪家的奴隶。 琴茶还没开口,二少爷便径直想走,琴茶连忙拦住他,“怎么”二少爷不耐烦,他只有对于青楼那些姑娘的甜言蜜语才有点耐心。 琴茶干脆开门见山“三少爷要去参军,可不能让他去啊” 琴茶说完这句话就后悔自己的冲动,自己什么身份,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说话呢,结果,他又错上加错的来了一句“去参军不仅要离开北平,而且这兵荒马乱的,多半是九死一生。他可是你亲弟弟啊” 二少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就想走,对于生颐,他是没有任何血浓于水的亲情的。他从小就对生颐没有好感。同样流着洪家的血液,他和生颐却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生颐从小就比他俊秀,比他聪慧,比他懂事。洪家的所有赞扬都给了他,自己的存在只是为了衬托琴茶的优秀罢了,自己所承受的永远是洪家——乃至整个北平的对比,冷嘲,和欺辱。 在“你怎么这么没有出息,我们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怎么不像你弟弟学习呢”和”“多亏洪家还有个老三,不然光靠着老二,洪家早完了”中,他早就学会了——好的名声,好的机会,好的待遇,都给弟弟。他有什么法子呢?谁叫爹娘打娘胎里就偏了心。 他不是生来游手好闲的,在他用心写完一张大字去讨父母开心时,他们只是说“生颐写的可比你工整多了”在他想融入家族产业的时候,父母说“别添乱了,你去玩儿你的最好了”在他尽力为家中排忧解难时,父母说“要是有生颐在就好了” 去逛一天青楼,玩一天牌是被骂,绞尽脑汁做事也被骂,自己又是何苦,反正光芒万丈的,只有生颐。 生颐。和他流着一模一样的血液,却无时无刻践踏他的尊严。如果说对于生颐还有什么感情的话。无疑只剩下仇恨。 如今,父母年事已高,用不了两年,这洪家就是生颐做老爷了,而自己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嗯等等,他刚从说什么参军离开北平?九死一生?太好了。 他停下脚步,这才细细端详起面前这个戏子来,很清秀,比青楼的姑娘清秀多了,就是不够丰满,太瘦了。嗯,这是经常和生颐厮混的那个,那个桂川的名角儿吗,就沖这脸蛋和身量,难怪呢。就沖这惹人疼的模样,二少爷也觉得自己有必要和他认真说两句。 “哦,参军啊”二少爷的眼珠转了转。”是危险” 琴茶连连点头“对啊,对啊,是会丢了命的” 二少爷沉吟片刻,琴茶急了,听生颐之前说过,他和二哥并不亲密,琴茶生怕二少爷以此为由拒绝帮忙。 二少爷虽然不在意国事,但他现在恨不得生颐现在就去作战,然后马革裹尸,自己一定对这位英雄举行盛大的哀悼会——或者是自己的庆功宴——成功让自己成为洪家唯一的男主人。 想到这,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到琴茶狐疑的盯着自己,他立马收敛了,装模作样咳了几下,道“我知道作战危险,我会好好劝他的,你也得帮我” 琴茶听他答应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说“好,好,什么忙,什么忙我都帮” 二少爷严肃道“帮我打探下生颐啊,咱们得知道他的行动啊,万一我们在这里说服他,他那边又被学校的那一套打动了,咱们不是瞎忙活吗” 二少爷是真实想知道生颐的行踪的,他怕自己错过生颐其他急着去送死的行为。 琴茶连连点头,他觉得二少爷说得很有道理,虽然平日里生颐也说过二少爷的不好,但他现在觉得并非如此,看来二少爷的心也善着呢。 第8章 第七章 生颐回到家就隐约察觉到了不大对劲,果然,一进屋,二哥就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回来啦?”他的印象里,二哥没有这么热情过。 他是不大喜欢二哥的,不喜欢他这么玩世不恭,但不管怎样,他毕竟是他的哥哥,更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就规规矩矩叫了声哥。 第9页 二少爷伸手搂住他的肩膀,亲密地好似多年不见得老友,他挨得很近,几乎要使他们的鼻尖碰上了,生颐除了和琴茶以外,再没和旁人这么亲昵过,他觉得有点不自在,往后退了半步,开口道“哥,你今儿是有什么事吗?” 二少爷没想到生颐这么开门见山,反倒使他有点猝不及防,但他很快就稳定了情绪,接道“是啊,是啊——听说,听说你要去参军啦?”生颐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心里犯起了嘀咕,难道是父母给他交代了什么?让他来阻拦自己? 二少爷忽然笑了“好好好,保家卫国,好样的!” 这次轮到生颐摸不着头脑了,以哥哥的品行,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看着生颐满腹狐疑的样子,二少爷继续补充“保家卫国是好事,可是,哥哥心里总惦记着你...” 生颐最怕他们提这些,连忙道“哥,我必须要去,国难当头,我们必须有人敢于流血牺牲!” 二少爷点点头,很满意刚才的苦肉计和激将法激将法,他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走呢?” 生颐沉吟片刻“等娘病好了吧,这样走我实在不放心。” “怕什么”二少爷立马说“这不还有二哥我吗,我保证会照顾好爹娘,照顾好洪家,还有——那个小戏子,叫什么来着?” “琴茶” “对对对,我也会照顾好他” 生颐满脸感激。 “明天有躺出城的车,我劝你一早就走,速速,万不可声张,让娘知道了,定是走不了了!” 生颐看二哥认真的模样,相信他是真心的了。 “好,我一早就走,其他事情就多麻烦你了。” 桂川里。 生颐给琴茶说道“我觉得二哥今天好生奇怪” 琴茶有点心虚,想必二少爷定是说了好一通劝他不要走的话“那有什么?” “他平时不是这样”生颐想到二哥鼓励他参军杀敌的话语就忍不住激动,中国上上下下敢站出来的人有几个呢?如果人人都这么有骨气,北平还怕保不住吗? “你小看他了”琴茶想到二少爷嘱咐的,要里应外合“他也是个正直的人。” 生颐点头。“对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只兔儿爷“给你!” “干什么,中秋都过了俩月了。” “拿着吧,看着好看,就多买了一只” 琴茶笑着接过去了,描眉画好了妆,问道“好看不?” 生颐点头“真好看!“顺势抬手擦了一把眼角的泪花。 他放心不下琴茶,他还像五岁那年,那么瘦弱,那么温柔,自己走了,他会不会被欺负呢?他会不会想自己以后谁和他玩。谁听他唱戏,谁看他化妆呢?北平这么动盪,南京上海也没有好消息,这仗一年半载是打不完的,提前给他兔儿爷,免得他明年看不到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可是自己只给了一只啊,后年呢,后年他就能回来了吗,万一战死沙场呢? 他有点怕了,不敢去了,他不怕死,他怕琴茶难过,怕琴茶哭。从五岁那年起,琴茶的眼泪对他来说就是致命伤害。 算了,天下混战,生灵涂炭,自己哪来那么多缠绵的情和爱呢? 他起身,搂过琴茶的肩膀。说“走吧,听你唱戏。” 说不好,今儿个就是最后一出了。 次日。 天一亮琴茶就起了床,他没有赖床的习惯,从小吃的苦让他不敢偷懒。 立冬了,北平凉飕飕的,琴茶加了件衣服,在院里吊嗓子。 “只为思凡把山下,与青儿来到西湖边,风雨湖中识郎面。 我爱你深情眷眷风度翩翩,我爱你常把娘亲念,我爱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怜。” 他今天要唱的是《白蛇传》,有几句是专门给生颐听的,那句“我爱你”....今天是他的生日,生颐一定会来的。 自己未说出口的秘密,也要亲自告诉他。 想到这,琴茶抿嘴一笑,正要开口再唱,一个伙计走进来,怯生生叫道“班主”琴茶心情极好,笑眯眯应了声“怎么?” 那个伙计捧上一个金丝绸缎的盒子,旁边还有一封信。 琴茶拢了下水袖,打开盒子,好一个精緻的凤冠“谁送的?”琴茶问。 “洪.....洪少爷”伙计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琴茶警觉起来“他人呢!” 伙计的头埋得更低了“走了....” “走了?!去了哪里?” “去....去了河北,他去参军了....” 琴茶打断他“快给我找辆车,送我去....” 伙计抓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班主,别费力气了,他...他今儿天不亮就走了,就这东西,还是他家僕人拿来的...班主,要想开点吧,这兵荒马乱的年岁里,咱们还是保住自己要紧吶!” 伙计又说了什么,琴茶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脑子嗡嗡直响,双手颤抖着,打开了那封信,上面是生颐那笔熟悉的行书“对不住了,琴茶,好好唱戏,战争结束后,我就来找你。” 琴茶把信折好,原放回信封里,对那伙计说,“好了,连这凤冠一起放我屋里去。”说完,便要走,刚迈出步子,身子勐然晃了一下,伙计颇有眼色的赶过去把他扶进屋里。 第10页 琴茶说“今儿个,不唱《白蛇传》了罢?” 伙计给他倒了一杯茶“那您说唱什么?” 琴茶闭着眼睛想了想“就唱《霸王别姬》,怎样?” “这....”伙计犯了难“今天不少日本人来听,之前说了,是唱《白蛇传》的...” “放屁!”琴茶很少说粗话“那帮日本人懂什么戏,他们懂《白蛇传》吗?” 伙计不说话了。 “就唱《霸王别姬》!我要休息了,你回去吧...”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剎那,宽心饮酒宝坐...”琴茶低头朝台下看去,穿着和服的,穿着军装的,果然很多日本人。 他们能听懂戏?笑话,洪生颐,正儿八经的北平人,听自己唱了十几年,他懂戏吗?不懂,他懂自己的心意吗?也不懂。 罢了罢了,全当自己一片心意落了空。 伙计忙前忙后给那些日本人倒茶,他们听不懂日语,日本人的中文也差的可怜。伙计只能招唿道“太君,喝茶,这茶叶好,大大的好!” 一个面容严肃的男人挥了挥手,对伙计说“你的,过来。”伙计看那男人身着军装,穿的和普通士兵还不大一样,便知道一定是个不小的官,他赶过去赔笑“太君…” “他们唱的,是《白蛇传》吗?”那男人说话倒是很温和。 伙计一愣,随即想起班主上午说的,日本人怎么会懂戏?于是他坚定的说“是《白蛇传》真真的《白蛇传》,不会有错!” 那男人看伙计认真的样子,倒不像骗人,他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太懂戏,我觉得不像《白蛇传》,嗯,君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不太像!” 伙计心里暗想:我也看出来你不懂戏了。可他嘴上说“太君懂,太君大大的懂!” 北平城外,生颐第一次彻夜难眠。 洪家少爷,他睡前都会泡一泡澡,喝一点酒。 可是今天——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失眠了。 他总在想琴茶,琴茶会不会被其他小孩子欺负呢?——嘿,琴茶都二十一岁了,自己想什么呢?他自嘲地笑了笑。 其实走的时候他给琴茶留了另一封信的,信上只有三个字“我爱你”可是他想了想,又把那封信撕了。国家内忧外患,自己却在这里想这些卿卿我我的事,不行。今日因为战争自己无法和琴茶相爱,但如果战争不平息,只会有越来越多的爱情被杀死。 他需要一个时代,和平,安康,再和琴茶说些爱情。 此时和琴茶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天冷了,他的手摸过半面洁白的床单,在冷飕飕的月光下,微凉。 他想起来,生颐曾经也在这张床上睡过。生颐经常带着几个朋友来桂川玩,琴茶唱完戏了,他们在琴茶屋里玩儿牌,经常是一玩就是深夜。琴茶很会玩儿牌,他总站在琴茶后面,偷偷告诉他出哪张,玩儿到兴头上,生颐一手揽过琴茶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对他说“来,这把你替我” 生颐把头靠在琴茶肩上,看他替自己打牌,琴茶感受到生颐说话时胸腔和喉咙的震感,给琴茶背上传来阵阵酥麻。 搔得琴茶心尖儿也痒了起来。 “少爷少奶奶联合坑咱们”一个朋友开玩笑。 “就是,少奶奶,你不要再宠着少爷了,来帮帮我们”大家哄堂大笑。 明眼的人都看出了他们之间的暧昧,一直称琴茶为少奶奶,两个人也不反驳什么 。 只是,叫了几年的少奶奶,两个人却连一句正儿八经的告白都没有。 就连那一夜,年三十,桂川热热闹闹,生颐带几个朋友来玩儿,大家喝酒打牌,到深夜,几个朋友散去,生颐留下。 琴茶的窗户上贴了红色的窗花,院里白雪地上零星着鞭炮燃尽的红纸屑,月色如水,从几个红艷艷摇曳的灯笼中熘进屋里,洒在那张小床上。 生颐搂着琴茶睡下,那张床很小,两个人贴得很近,琴茶也喝了些酒,脸上染着暧昧的红。 生颐的手臂搂过去,压在琴茶身下,两个人都别的不舒服,琴茶索性缩在生颐怀里,让生颐的手能从他的脖子下伸过去,另一只手抱住他的背。使两个人贴的很近很近,琴茶听得到生颐的心跳,沉稳的,一下又一下。 生颐的喉结动了动,看四处都是红色和白色,颇有几分洞房花烛夜的感觉,他酝酿了一下,要开口说“我爱你....”可是话到了喉头却变了副模样,改头换面成了“新年快乐,大吉大利” 嗯,新年快乐,大吉大利.... “少奶奶,少奶奶!”琴茶一上台,几个少爷在台下起闹,琴茶往台下一看,有点羞涩地收回了眼神。 他的眼神是极好看的,像一汪泉水,清澈,又散发着暧昧的柔光。 他这一身从头到脚都是生颐送的,极为精緻,价格不菲。他刚拿到手还气得直骂生颐“唱戏的衣服,你买这么贵做什么?!”颐只是笑“你喜欢唱戏,喜欢就买了”大家受不了他们恩恩爱爱拉拉扯扯,开玩笑地嚷嚷道“少奶奶真贤惠啊” 第11页 琴茶内心躁动着,他总想找个人说说,说一些他和生颐的故事,分享一些生颐带给他的爱和感动,可是,有谁愿意听他说呢?他只能穿着生颐送给他的戏服,显摆似的,想让台下的观众都看到——就算,就算他们不知道这衣服的由来…. 今天又登台了,这凤冠,是生颐那天送的,做工很精緻,但是很巧。不知道生颐现在怎么样了,他到了吗?吃穿还好吗?什么时候来信呢?局势怎样了?还有多久这场战争才能结束呢? 就这样想着想着,琴茶不留神,险些摔倒,霸王急忙搂住他,两个人歪打正着,以一个很暧昧的姿势抱在一起。霸王低声道“师哥,没事吧?”琴茶抬头,看到他那张浓重油彩下英俊坚毅的脸,也悄声道“没事,好好唱戏。” 霸王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琴茶听了,内心还不住感嘆,守安真的是唱花脸的好苗子! 当年守安被送来的时候已经十岁了,师父不肯收,他朝守安娘说“开玩笑,这么大的孩子送来学什么戏?身子骨都硬了!” 守安娘哭哭啼啼地说“师父,你就收下他!这年头实在养不活了,您不收他,他就得饿死!” 师父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拉车,让他去码头搬货,都能养活他自己!不是我不收,十岁的孩子,你让天王老子都教不会他!” 琴茶冷清清的声音响起“留下他让他唱花脸吧。” 琴茶一向是不爱说话的,可他看到这个场面,总能想起十年前,若不是师父收下他,他现在可能已经饿死了,若不是唱得了戏,他可能也活不到现在,戏救了他,他希望戏能在乱世中救更多的人。 离得很远,他看不大清那孩子长什么样,虽然因为过度飢饿而有些消瘦,但依旧能看出来他很壮实,骨架很大,肩很宽。他只开口叫了一声“娘”但能听出中气很足,声音敞亮,不像个小孩子。 “唱花脸?十岁了才开始练功?琴茶,你敢替我做主了!你真是拿自己当回事,花脸你教吗,你能教我就收他!” 琴茶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我教他。” 琴茶说完就后悔了,他唱青衣,唱花旦,花脸他一窍不通,而且离得那么远,琴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是唱花脸的料,只是觉得,自己应该留下他,留他一条命。 好在琴茶看人很准,守安仿佛是专门为花脸而生的。唱起戏来有模有样,丝毫不输给桂川其他人。 很快,他和琴茶成了桂川的头号人物,更是整个北平的两大名角儿,只要是他们的戏,台下一律观者如堵,座无虚席。 “这是我们一起唱的第二百四十三场戏了。”守安说。 两个人一起往后屋走着,琴茶笑道“记这么清做什么,唱戏就为了混口饭吃,唱一辈子戏,你能记一辈子吗” “要热爱”守安说“师哥,这是你教给我的,要爱戏,才能唱的好戏“ “这你倒是记得,我这番话,很多人只当笑话,戏子谋生罢了,供人取乐罢了,海坦什么爱不爱” “所以北平除了您,没人唱得好戏” “是除了我们” “师兄,”守安叫住他“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了” 琴茶笑了,不说话,径直往前走去,守安看他在桂川的长廊花木之间渐渐隐去,觉得这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好的风景。 第9章 第 9 章 琴茶最近格外留意着信件和广播,他常常问伙计:“洪少爷来信没有?” “那能这么快呢,日本人在城门口守着,进进出出都不方便,日本人查的严,坐什么车都一大堆手续,寒冬腊月的,您多等几日吧!” 北平的天一日比一日凉了。守安走进来,给他披一件皮袄,道:“师兄,立冬了,自己注意点儿。” 琴茶把茶杯捧在手心,他手冰得厉害,往日不会这样的,冬天虽然冷,生颐的掌心可是暖的:“你说洪少爷那边怎样了?” “也该冷了,离得不远。” 琴茶点点头,不远,就是见不着。 “我出去走走”琴茶穿上皮袄,就往院子外面走。他平时不大出门的,就是出门也是和生颐一起,他的注意力从来不在那些糖葫芦,豆汁儿摊子,稻香村点心铺门口,而是------生颐在哪里,他的注意力就在哪里。生颐带他走街串巷,他的视线也随着生颐上下飞跃。 他虽然不曾仔细看过北平,但是在他零碎的记忆中,北平一直是那么庄严肃穆,却又光鲜热闹。 可现在,满目萧条,他后悔昔日没有多看一眼北平了。 他快步走回桂川,回去吧,回去吧,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响起。冬至了,大街上也没见几户人家买肉包饺子。桂川是需要吃饺子的,他倒是无所谓过节的。平日里,过节无非是可以和生颐一起去热闹热闹,现在生颐不在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还不是当成一天的过?但是他无所谓,桂川还有上上下下几十号孩子和伙计呢,尤其那些孩子,是最最可爱又可怜的,自己命好,只过了六年苦日子,便被生颐救赎了,可是现在,自己需要当那些孩子的生颐。 第12页 回到桂川,他觉得放松了很多,看那些孩子们在院里练功和玩耍,听那些略带稚嫩的唱腔,刚才的忧虑就灰飞烟灭了。 他热爱着桂川,不仅因为这里是他生长的地方,更因为这里北平最大的梨园,这里是戏的摇篮,哪里战火连天,哪里灾祸连绵,只要在桂川,只要还能唱戏,他便觉得快活。 他进了门,对伙计说:“冬至了,买点羊肉和白菜给孩子们包饺子吧。” “班主…”伙计犹豫着开口:“城门封了,那家卖肉的好久不来了...” “那就换一家。” “别的….也都关了门...” “那就买猪肉,牛肉,什么肉都行,今天是冬至,孩子们要吃饺子!”琴茶的语气有些怒意了。 院里的孩子都不说话了,纷纷停下手头的动作往里面瞧。虽然桂川的条件在附近是数一数二,但也没到让几十号人顿顿吃饺子的地步,孩子们一年到头最盼望的还是那几顿饺子。 “我们是不是吃不上饺子了?” “不会的,师父从来不骗人!” “可是顺叔叔说没有卖肉的了...” “不会的,师父每年冬至都让我们吃饺子,师父说话算话!” “嘘,别说了,师父好像生气了...” “师父为什么生气,是因为顺叔叔买不到肉吗”? …… “好了好了”守安握住琴茶的手,向那个伙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往心里去。 “怎么开始发脾气了?像个小孩子,局势动盪,卖肉的进不来也不是伙计的错。” “我知道...”琴茶的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些“我不想让孩子们冬至吃不上饺子,他们一年到头就盼这几顿。” “就这一次半次,没事”守安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失望的滋味儿,我是最清楚的了。”琴茶缓缓地说,从小到大,生颐没怎么让他失望过,可是有时候也难免的。 就好比——他小时候登台失误,跌了跤,几天不出门不说话,一个人在院里练功,生颐端着一盘浆米藕在门口朝他喊“兔儿,别练了,我给你带了吃的,你都好几天不吃饭了!”琴茶不搭腔,生颐急了,想了想,咬咬牙,直接冲进了桂川。 他一把拉过琴茶“兔儿,你歇会,你都练了一上午了!”琴茶继续练功,不理他。“兔儿”生颐这次真的急了: “不就是失误一次吗,没关系,你犯不着这么较真儿,你歇会儿,下次谁敢说你,我把他腿打折!” 琴茶噙着泪摇摇头,他不是那个意思:“我如果下次还失误,就不会有人来听我唱戏了。” “会,会,怎么不会?” “北平的戏子那么多…” “谁不来,他们爱来不来,你的戏我爱看,我保证,只要你唱戏,我次次都来,就坐最显眼的位置,我听你唱戏,听你唱一辈子戏,好不好?” …. 现在呢琴茶苦笑了一下,他从那以后再没失误过,可是现在呢…自己的戏一天比一天好,桂川早都容不下他的客人了,可是最显眼的那个位置却换了人… 说好的听我唱一辈子戏,你却早早离席。 伙计回来了,手里提着三两五花。“班主,真是没办法了,所有的肉铺基本都关了,为数不多开的那几家也没法儿进肉。就这三两肉,还是赵家二小姐给的…..” “谁?”琴茶警惕起来,伙计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可是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是说收就能收回来的。 “赵….赵家二小姐….” 琴茶想起来了,就是当年要和生颐结婚的那户小姐。 他本来想说不食嗟来之食,把肉给那位小姐送过去。可是他一转头,看到院里的孩子都眼巴巴地,带着兴奋的,喜悦的神态看着那块肉,他的心就突然软了下来,他不想让孩子们因为他和生颐的私事受委屈。 不是有钱就能解决一切吗,桂川怎么多钱,怎么给孩子们吃不上一顿饺子呢。 以前,生颐就是用钱替他摆平一切的啊。 小时候琴茶喜欢拉着生颐去看木偶戏,琴茶买不起票只能偷偷猫着腰,两个人趁周围混乱时从大人的腰间挤过去,在一片拥挤和喧譁中,生颐把手搭在琴茶肩上,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每次看的是什么内容,琴茶记不清了。他的脑海里只有自己和生颐在黑压压的人群中贴的很近很近,夏日的晚风带着花香,愉悦的点染了他们的裤脚又拂过他们的脸颊。他看着生颐的侧脸,那时还有稚嫩的弧线。琴茶看着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觉得他们有点像,他觉得彼此之间像镜子一样清晰明澈,他很多时候能明白生颐的心意,想必生颐也一定能明白他的。 年幼的他很多时候分不清台上台下,他看着生颐,总觉得台上的场景是那么虚,那么渺小。自己在的位置才是台上,生颐和自己才是主角,一切都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演绎着他们俩的故事。 “你们两个!”两个人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引起了木偶戏班子的人注意。 “票呢?”那个留着大鬍子的人问:“买票了吗?” 第13页 “买,买了…“生颐支支吾吾地说,琴茶看的正起劲,完全没发现生颐那边发生了什么,生颐往前站站,试图挡住他 “买过了?”那个人狐疑地看着他。们俩“我看看,旁边那小子买了吗?” 生颐赶忙拉他一把,琴茶才从木偶戏里反应过来,慌张地低着头站在生颐旁边。 光是看琴茶的反应,那个大鬍子就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恼怒道“好啊,你们两个混小子!”说着就上去推了生颐一个趔趄,琴茶赶紧去扶生颐,没想到那人立马把矛头对准了琴茶,抬手就要打。生颐抢先一步挡在了前面“慢着慢着!”他说“别动手,别动手。” “臭小子,你敢耍老子!”那个大鬍子推来生颐,又向琴茶扬起巴掌。 “等一等”生颐赶紧护住琴茶“我有钱,我有钱,我买票,买票还不成吗?” 看大鬍子依旧不消气,他继续喊道“不要动手!我是洪家的少爷,你要是打了我,叫我爹知道了,你们休想在北平混下去了!” 大鬍子虽然半信半疑,但是洪家的名号确实唬住了他,他隐隐怕了起来。自己要真动手打了洪家的少爷,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也不愿意在几个小鬼面前丢了面子,他伸去那只大手“钱呢?钱呢?” 生颐胡乱向兜里一摸,摸出几块钱来“给你给你”那大鬍子一看他出手这么阔绰,相信他是洪家的人了,想起自己刚才的莽撞,不由得后怕起来,这要是让少爷搞给洪老爷,事情可就闹大了。于是他连忙赔笑道“小少爷,您看,我怎么知道是您啊,您以后啊想来就来…看这木偶戏啊,用不着这么多钱。” 琴茶还没从这人的变脸速度中回过神来,生颐已经不耐烦地朝他摆摆手“行了行了!” 生颐看向眼泪汪汪的琴茶,亲了一下他吓得冰凉的小脸“哭什么,这不没事了?都说了,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你。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可是现在呢,生颐大骗子,说话永远不算数。 他点点头“放厨房吧,晚上散了给孩子们包饺子。” “这点肉也不够啊。”守安在旁边插嘴道。 “怎么不够,晚上叫上伙计们,去拐弯口吃面。” “师父”几个孩子走上来,拉住琴茶的手“师父,你和我们一起吃饺子吧。” “师父,我把我的分给你。” “师父,是不是我们不懂事,惹你犯难了…” ”没事,没事,”琴茶温柔地摸摸他们的头,“练功去吧,晚上吃饺子。” 他看了看身边的守安,说:“守安,你晚上和孩子们一起吃饺子去。” 守安笑了“师兄,你真有意思,我都多大了。” “再大也是孩子,你比他们大不了多少。” “少来,师兄,你也比他们大不了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评论收藏更新指点喔 第10章 第 10 章 琴茶他曾以为无论北平有怎样改朝换代的变化,桂川是不会变的,它会永远占据着北平城不起眼的一角,沉默而安稳,守护里面的男女老少,生旦净末。 可是现在,北平的战乱使孩子们吃不上一顿冬至的饺子….琴茶突然开始感到不安。 “桂川会出事吗?” 答案无从知晓。 他看向院子尽头,海棠开得正旺,烧红了半边天。 花总是这样,不懂人的悲欢,它只顾自己高兴的开着。 和生颐在一起的时候,生颐会给他拉小提琴,他听不懂那些曲子的流转变幻。但是那些音符流进他的耳朵里,似乎总带着生颐的温度,一下一下敲击他的心房。 “你琴拉的真好” “艺术是很神奇的”生颐说“它往往不在于你是否专业,是否练了很久,而是在于你是否足够的用心,用你全部的精力和心思,去面对它” 琴茶笑着问:“那你现在用了多少心思?” “全部。”生颐补充道“在你这里,我愿意用全部心思。” 心脏带着爱情,跳得太勐太沉。 生颐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每一次琴茶给他唱戏,也都用了全部心思。 因为你,是值得付出全部的人。 什么时候还能听生颐拉琴呢?他想。 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他又想。 厨房传来剁饺子馅儿的味道,猪肉,大葱,白菜,香油和馅儿….洪家的手艺,他偷学来的。 琴茶第一次吃饺子,也是生颐给他的。 那是几年前的冬至来着?琴茶记不太清了。那天下大雪,琴茶起了个大早在院里吊嗓子,北平的冬天是干巴巴的,刺骨的冷,他一张嘴,冷气就顺着嗓子窜到胃里,五脏六腑都打了个寒战。 “兔儿!“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 “生颐”琴茶转过身,很开心地朝他打招唿。 生颐穿着,提着一个小木罐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精緻的搪瓷小碗,里面上下漂浮着白白胖胖的几个饺子,随着香味股股的往外冒着热气。 “这是什么?”琴茶问。 第14页 生颐把小碗递到他手里“饺子啊,冬至要吃饺子的!” 琴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吃了吗” “早吃过了”生颐说了谎,这一碗就是他的早饭,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他晚点再回家吃便是了。 琴茶应了一声 “我过会儿吃…” “不行,冬至不吃饺子,耳朵会冻掉的的”生颐说着,双手捂上了琴茶的耳朵,琴茶的耳朵是一点冰凉,暖在他的掌纹中。 唰唰,琴茶似乎能听到血液在生颐掌心的血管里流过的声音,承载着一份来自心脏的厚重,让他不经意红了脸。 “冷不冷?”生颐看琴茶穿着单薄的里衣。 琴茶咬了一口饺子,摇摇头。 “还说没有,手都冻红了”生颐说着,脱下大氅,给琴茶披到身上。只是这一举动,就让琴茶整个严冬都温暖如春。 原来喜欢一个人,他的体温都让人心动。 日子在大家的提心弔胆中还是过得飞快,夏天一到,天热了,出来看戏的人更多了,只是更多的还是日本人。 这天,琴茶唱戏时听到人群中一阵骚动,无意往下一瞥,突然愣住,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进来,“生颐”他差点惊叫出声,旁边的守安急忙拉他一下”师兄”他顿了顿,才缓过神来,抬头急忙忙去看,那人已经不见了。琴茶慌了神,勉勉强强应付着唱,眼神却在人群中四下搜寻。终于,他有看到了那个人,仔细一看,不是生颐,是一个留着小鬍子的日本人。 他愣了愣,趁着转身的功夫偷偷瞄了一眼那个日本人,和生颐只是有一点点相似,不知怎的,自己就把他认成生颐了,这是….太想念生颐了吗?想到这,他自嘲地笑了笑。 守安顺着琴茶的眼光看过去,是个日本军人,他一惊,心中暗叫不好,早都知道北平局势大不好,这….什么时候鬼子来了这么多…他早听说北平的店铺,饭馆,学校,都纷纷关了门,桂川,作为北平最大的戏园子,能逃过这一劫吗,他不知道。 守安看去,那个日本人直勾勾盯着琴茶看,眼神中闪烁着爱慕的,含情的光芒,他心里“呸”了一声,厌恶地转了视线,顺势把琴茶挡在自己身后,开口唱下去,“一人能挡百万军!起兵!破汉! 逐鹿中原,不知,鹿死谁手?八千子弟何在?”声音惊天动地,让整个桂川感受到了飞沙走石的浩浩荡荡。 守安守安,无论如何,他都要守住桂川的安稳,至少,要守护住琴茶。 “干什么呢”下了台琴茶一面给守安卸妆一面问:“刚才唱戏漫不经心的。” “没,没什么。”守安支支吾吾地,他不想让琴茶担心,琴茶把桂川看的那么重要。 “花都开了呢”琴茶看了一眼院子,满目花色。“战事快平息了吧?”琴茶问。 琴茶是个感性的人,他很久很久都不出桂川的门了,他看到春暖花开了,便觉得和平要来了。 守安没有说话,他既不想告诉琴茶真相,又实在无能为力虚构一个欣欣向荣的北平。 北平太乱了。前些日子看到几个日本人,扯着几户院子的人就往车上拉,不分男女老少,硬是连拉带拽,像牲口一样带上去。 守安问旁边的人“怎么回事?他们犯了什么罪?” 那人一拍大腿,低声骂道“鬼子抓人还需要理由吗?我呸!咱们的命,在他们眼里,屁都不是!” 侵略是不需要理由的,杀戮也是。 守安一直在怕,日本人杀人不需要理由,杀他也不需要,杀进桂川,杀了琴茶,更不需要。 他的心悬在嗓子眼,不知道苦难什么时候来临,他只能在等和怕中度过。 琴茶除此之外还要在饱受对生颐的相思和牵挂,他的日子已经够难熬的了,自己没必要再平添他的恐惧。 卸了妆,守安要去关屋门转头的时候,看到那些日本人正往外走,他隐约地看到一个人影,有点儿眼熟,他站起来仔细看清,发现竟是洪二少爷,正点头哈腰地把那些日本人带出去。 “妈的!”他骂了一声“走狗!” “说谁呢?”琴茶微微皱眉。 “洪二少爷。” “他又怎么了,因为你想起来他没把生颐劝下来吗,唉,不用怪他,小孩子别掺和。” “师兄!”守安急了,跺跺脚,又不知道怎么给琴茶从头细细道来,他气地出了门,心里埋怨“生颐哥,你怎么就丢下师兄了呢,他总是天真的相信别人,总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好。你真的放心留他在这里吗,你去保家卫国,谁来保护他呢。” 他又想起了那个日本人的眼神中折射出的光芒,浑身一战慄,一种噁心感涌上心头,他对一个伙计喊“刘叔,今儿没场子了吧?把大门关了!” 他知道,如果鬼子要进来,关什么门都没用。可是现在呢,没有办法,他只能和北平的百姓同胞一起,低三下四,自欺欺人地活!以为能过一天就是一天了。 北平街上,几个日本人正从桂川走出来。 “一郎”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人对那个小鬍子说“一郎,你觉得他真的是山田吗” 第15页 被叫作一郎的日本人点点头:“一模一样,不会错的” “山田已经死了!” 一郎摇摇头:“我曾经也以为他死了,可是我来中国以后才知道,中国人懂得什么是轮迴的,山田只是经歷了一场轮迴。中国人太聪明了,不然我也以为山田死了…” 穿和服的日本人嘆了口气“不要忘了首要任务啊,一郎。” “战争结束后,我带他走。 西街胡同的理髮铺关了门,消息一大早传得沸沸扬扬。 店是个小店,但是被封了门却不是简简单的事,店里几个伙计入了□□,前天夜里杀死了几个站岗的日本兵,不知道是谁告给了日本人,第二天就有人上门把几个人都抓走了。 有传言说是二少爷,可谁也不敢大声议论,虽然北平一片混战,但是洪家依旧是北平最大户的人家,而且现在洪家只剩老二一位少爷,洪家基本由他当家作主了。加上最近他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警察队长,天天带着一群警察,耀武扬威地在街上踱步,要多碍眼有多碍眼。 二少爷不会放过桂川的,他不仅要置生颐于死地,也不会放过他挚爱的琴茶。他知道生颐为国效力的那一套肯定没少影响琴茶,但他怎么也没料到琴茶和日本人走的会比自己还近,尤其。是和那个大佐他总是有事没事就往桂川跑,也不知道琴茶用了什么法子,唱戏的都会妖术?还是戏真的那么好看?反正他想不明白。和当年的生颐简直如出一辙。琴茶琴茶,真是不得了,唱戏的果然真真假假,没一个好东西。 尽管如此,他依旧没有丝毫放松对桂川的监视,他知道这早晚会露出马脚。 他只是向日本人随口提供了一些情报,没想到日本人能给他这么大的官做,他有点受宠若惊。更加感嘆自己的聪明。他庆幸自己会掌握时机,又暗讽父母和那些亲戚有眼不识泰山。他并非游手好闲的等闲之辈,只是现在才得到机会施展罢了。他开始感激日本人,感谢他们带给自己的一切。他甚至不怕生颐会平安回来了,只要自己好好为日本人效力,日本人定会给他最大的官做,到时候就算生颐命大,能够完完整整回来,不还是得听他的? 想到这,他忍不住高兴起来,哼了几句不成调的曲子,抬眼一看,不知道是哪户人家“进去搜”他挥了挥手,无所谓,搜到自然是立功,搜不到拿点钱财也够消遣,最次两者都得不到,他就随意发泄一通好了,那又有谁敢把他怎样呢 他上次仅仅是提供了几个当兵的家庭名单,日本人就赏了他不小的官。这种好事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碰上。他怀着惊喜和期待,不知道哪天自己能抓到什么□□,或者其他的。他要证明自己是洪家最强的,没有人可以瞧不起他,并且都要臣服于他。 第11章 第 11 章 北平沦陷! 琴茶这次是真的坐不住了,街上的卖报童那种吆喝声还是一如既往,可是亡了国的消息像是针刺在他们喉咙里,让他们每一声都如啼血般的悽厉。 琴茶无比迫切地期望生颐能回来,他现在极度没有安全感,他不怕死,但是怕桂川消失。他不敢开桂川的门,不敢登台,他看到台下的日本人,胸口直发闷,一句词也唱不出来。 没有戏,没有生颐,好大的北平,那样陌生。 他开始抽菸,开始流泪。喉咙和眼睛一样的干涩,干涩得像北平的大地。他无数次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和生颐一起去参军,什么九死一生,什么枪林弹雨,他都不怕,能不能唱戏,他也不在乎,他只想和生颐在一起。 生颐替他抵挡住了所有的苦难和悲伤,在生颐离开后,那些痛苦才铺天盖地地袭来,让他措手不及。 北平是他的地狱。 肝肠寸断的日子,一郎又来了桂川。 论以往,琴茶无论如何都会让他们进来。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彻底失去家园的日子,就算琴茶再爱戏,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唱戏,尤其是唱戏给侵略者听。 “请回吧,今天不唱戏。”琴茶的语气虽然礼貌,但是带着不容抗拒的成分。 “为什么?”一郎在琴茶关门之际抵住了门框。 “这是规矩,请回吧。” 一郎看着琴茶把门推上,突然恍惚想起了几年前。那天一郎早早就去了,左等右等也不见有歌舞伎演出,他拦下一个服务员问道“今天的歌舞伎什么时候开始?” 那个服务员抱歉地朝他笑了笑,鞠了一躬“不好意思,今天没有歌舞伎演出。“ 一郎的心一阵失落,这是他看不到山田的第三天了。一日不见,思之如狂。这时,山田恰巧走了过来,看了一眼一郎,一郎觉得自己的世界瞬间被点亮了,只要能看到他,今天演不演出又有什么关系呢。 服务员说道“这位先生想看歌舞伎,我告诉他今天没有。“ 山田点点头,转头看向一郎“你想看什么呢?” 最后山田演了什么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最后问山田“你为什么愿意给我演出,是害怕我吗,因为我是大佐。” 山田只是莞尔一笑“因为你是一郎。你所有的要求我都会满足。” 山田只是淡淡一笑,让他整个世界明媚如光。 一郎嘆了口气,不做声地走了,他有时候觉得琴茶就是山田,有时候又觉得他们是这么不像。 第16页 山田从来都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从来不会,哪怕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夏天了,往年这时候来听戏的人总是特别多。阳光又亮又刺眼,绕得琴茶也懒洋洋晕乎乎,可他的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生颐的药材生意也很好,每天都忙,可他总能来抽空听上一阵子戏,坐在最显眼的位置…琴茶会很期待唱完戏后被伙计叫住,因为他们会传达生颐的消息“洪家少爷又给您带了瓜果,新鲜得很。”“拿去给大家分了吧。”琴茶并不稀罕吃什么,他只需要知道生颐心里无时无刻不挂念着他就够了。 有时候会是什么约定“洪家少爷说在街角的八坊茶馆等您”琴茶给他提过一次,那里的酸梅糕和绿豆糕很好吃,生颐便每次都记得点。他会坐在靠窗户边的位置,微风混合着柔和的阳光卷进来,为生颐英俊的脸勾勒一条金色的外框,他笑得云淡风轻,抿一口茶,对匆匆赶来的琴茶笑道“来啦?” 琴茶眯着眼睛看他“这身打扮是要迷倒多少小姑娘。”生颐挑挑眉毛“哦?那兔儿平时在台上又迷倒了多少小姑娘?”茶馆那里有时有弹琵琶的,有评书的,琴茶也会听几段,末了,生颐总会握过他的手,对他笑道“他们都不如你。”琴茶笑笑不说话,他很乐意有人喜欢他的戏。 有时候是天刚亮生颐就来等他一起吃早饭,生颐知道琴茶早晨吊嗓子要空腹,所以从不催他,一个人倚着门在白皑皑的雾气中呵欠连天,像一只傻乎乎的大狼狗守着一只金丝雀。摊上的馄饨,焦圈儿,豆汁,或者是东路口的炸酱面,五胡同的凉面,大酒楼,小饭馆儿,他们都吃了个遍,怪不得这整个北平,哪里都是他的气息。 而现在,北平要被日本人占领了,这里不就就会有什么石田,什么不二,再也没有生颐了。 琴茶躺在床上,感觉自己静脉中的血,和北平一起渐渐冷却。 他还是要去看一看,看一眼北平,牢牢记住他是什么样,万一,万一真的就回不去了呢? 推开门,看见卖滷煮的赵师父正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拉着妮儿往南走,大热天两个人却穿着厚厚的,捂得严严实实,在强烈的阳光下显得异常醒目。 “赵叔,上哪儿去啊“琴茶给他打招唿。 赵师父仿佛受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一般,一把把妮儿拉进自己怀里,仔细看清是琴茶后才松了松手,脸涨得通红,张着嘴,半天没说上一句话来,倒是妮儿先开了口“琴茶叔叔,鬼子打进来了,你快和我们一起走吧!” “这孩子”赵师父抱怨地搡妮儿的肩膀一下,妮儿立马嘟起了嘴,像要哭出来一样。 “妮儿真乖”琴茶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又从口袋里掏出糖来给她。琴茶兜里是时刻都会为孩子们准备好糖的。 “琴茶”赵师父开了口。压低了声音“你也赶快逃吧,逃到南方去,北平要完了,日本人不知道还要想出什么法子来折腾咱们,快跑吧。” 琴茶低着头“不了,赵叔,我等个人。” “哎唷,你这小伙子,长得秀气,一点不听劝,等谁?等人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吗?” 可那个人,确实要比自己的性命重要。 自己要是走了,生颐怎么办,生颐看到空荡荡的桂川,也一定会难过的吧。 北平相当不容乐观——渐渐的,琴茶不出门也察觉得到,隔三岔五就有警察和几个日本兵上门搜查,也不知查什么。 守安早想抄起棍子把他们赶出去了,可是周警官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角落里“守安,好小子!有胆量!可是,不行!不行!你这样,会把整个桂川都卷进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忍忍,忍忍就过去了。” “什么时候他们才走?”守安问。 周警官摇摇头。 守安嘆了口气,“好吧,让他们进来吧。” 琴茶虽然没有守安那样愤怒和冲动,可是他也不愿意搭理这些日本人,他只在他的屋门口坐着,懒散散地眯着眼,不去正眼瞧他们。 那些日本兵很多次想冲进来,都被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拦住了,大概说了些一郎大佐之类的话,守安依稀认得出来,那个就是上次穿和服的那个人是同一个。 “他们什么时候回日本去?”琴茶闭着眼睛问。 “不知道” “生颐有没有来信?” “没有” “外面有消息了吗” “都不是好消息” 琴茶不知道,北平已经空了一半,有的人躲避战乱,有的人前去参军。空荡荡的北平,像一只伸展的枯瘦的手。 日本人一进城,搅得整个北平不得安宁,学校要教日语,广场要插日本旗,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和服的,踩着木屐的日本人,连票子都要用日本的了,上面一有什么要求,下面要立刻去做,不定期就有日本兵来查。 琴茶开始头痛了,有时候是几小时,有时候是一天,他也胸口闷的发慌,他干涩的喉咙唱不出一句词来,只能虚弱地问“生颐有消息没有?”“最近战事有进展了吗?”每一次都收到摇头的回应。 琴茶倒下了,守安却不能,他忙里忙后照顾好几十号人的吃喝拉撒,还要去迎合日本人的规矩,改的改,办的办,纵使他有千般万般不乐意,又怎样呢他得守住桂川啊。他有时候想,当年不如被丢在街上好,他去当个乞丐,去当个车夫,他都敢抄起傢伙和日本人拼个你死我活。可现在不行,他肩上扛着桂川,扛着几十条人命,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他需要对那些日本人客客气气的,好保住桂川。 第17页 在台上那般霸,那般暴的花脸,怎么就突然矮了一大截呢? 他气不过,回到桂川闷头抽菸。琴茶玩弄着院里的夹竹桃,生颐走后他就没怎么打理过院子,夹竹桃蔫巴着耷拉着脑袋“你又抽菸?唱戏的,不能总抽菸!”琴茶朝屋里喊了一声。“怎么办吶?能怎么办吶!北平都是日本的了!谁知道那天鬼子会不会叫咱们唱日本戏!”说完他就后悔了,他不该提琴茶的伤心事,琴茶把戏看的很重要,他知道,可是,唉…. 琴茶听到这话,怅然若手了一阵,顺手就把那夹竹桃给掐了,粘粘的汁液流到他手上,他没有心思去玩弄花草了,这北平孕育的一草一木,转眼就是日本人的了。 坏消息接踵而至,广州没有保住,武汉也丢了。今年的中秋不知道是不是没了兔儿爷的缘故,显得格外萧条。怎么办呢,戏还得继续唱,钱还是得挣,孩子们要吃饭的呀。琴茶一想到将来说不定这些孩子都被抓去学日本戏,心里就难受。他几乎是发了狂似的,想教孩子很多东西,孩子学不会,他就训斥,就咆哮,就怒骂,把孩子们骂哭了,自己也突然心疼起来,又把那些孩子搂在怀里哄。看到他这样,守安和几个伙计便纷纷上去劝他,拉他,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在这个时候,谁都是活得心惊胆战,忍气吞声。更何况琴茶还要承受一份思念和担忧。 守安甚至有点担心琴茶会不会情绪崩溃。他在台上的时候,那些熟悉的唱词能让他暂时忘记痛苦,可是他只要一看到台下,看到生颐的座位,看到那些五陵少年的身影纷纷被日本人代替,他的内心还是刀绞一般难受,牵着五脏六腑都难受,有时候甚至控制不住的想要呕出来。 他从来不曾想过他的戏和生颐的国有什么关系,但他现在才知道,一个国家的文化就是一个国家的灵魂。原来他和生颐所热爱的,都是同一种东西。 第12章 第 12 章 洪老夫人病逝的消息传来。 守安收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北平城兵荒马乱,连守安都有点经受不住,更别说一个病怏怏的老太太了。只是琴茶,站在原地,呆呆地愣了好久,才缓缓说,“我去洪家一趟...” “你去洪家做什么!”守安拉住他“你这是…” 他忍了忍,把“自讨没趣”咽了回去。 洪老夫人的棺材到城门口就被拦住了,城门查的严,几个日本人守着,城门不让开,没有办法。 “洪老爷!” 洪老爷闻声望去,老眼昏花地勉强辨认出来,是桂川那个班主。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实在想不起来这个班主叫什么了,更不知道他这次来做什么。 “我能送老夫人一程吗?”洪老爷这才注意到,琴茶一身黑,和平时戏子穿的那些花花绿绿完全不一样。但他顾不得想那么多,他急切地点点头“棺材送不出去呀,再拖几天,她要烂掉了!” 琴茶的鼻子一酸,他看着面前白髮苍苍,眼睛通红的老人,再看向那个沉甸甸的黑色棺材,洪家的僕人走的差不多了,只剩几个僕人,低着头,跟在棺材旁边。 生颐如果看到,哭得该有多难过。 “怎么运不出去?”琴茶问。 “不知道”洪老爷揉了下眼睛“日本人不让出啊,这个,这…唉,你和日本人熟呀?日本人不是经常去你那里听戏,你帮我去问问,帮帮我,好不好?”洪老爷急了,也不顾话说的妥不妥当,好在琴茶并不在意。 琴茶和日本人哪里熟,桂川那么多客人,他不顾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只要坐在台下,就都是客人,琴茶就必须让他们开心快乐。 但是现在,琴茶也没有办法,他硬着头皮走到一个日本人面前,“你的!”不等他开口,日本人先耀武扬威地朝他挥了挥枪,示意他后退。 他张了张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那一声“太君”他牙关紧咬着,咬住一个中国人最后的尊严。 一转头,看到洪老爷正眼巴巴望着他,他老了很多了,头髮花白,皱纹很深,他站在过分灼热的阳光下,就那么恳求又急迫地望着他。 他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富甲一方,衣冠楚楚的洪老爷了,他的腰那么弯,那么弯,琴茶不知道是年龄压弯了他的腰,还是亡了国的悲痛使他弯了腰。 他最终伸手,从身上摸出一些银元来,再摸,摸到一只冰凉的,兔子形状的东西来,他犹豫了下,又放回去。只把那些银元递过去,朝洪老爷那边扬了扬下巴,示意放他们过去,那个日本人接过来,垫了垫,点头让他们进去。 不远处,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人正要往城门走,却被一把拦住。 “一郎,你不能因为是他就这样坏了规矩,这是上级的要求!” “我知道。” “你…” “让他们出去,把收了东西的那个兵杀掉。” 说完,穿军装的男人走了,穿和服的那位留在原地,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郎,如果不是因为你对山田的这份感情,你可以成为更好的战士。” 出了城,漫天的白色纸钱纷纷扬扬,有的落在琴茶的肩上,琴茶一言不发,跟着走在洪老爷的身后“老夫人怎么说走就走了?” 第18页 “早晚,早晚”洪老爷嘆了口气“北平沦陷后,日本人隔三岔五就来翻个底朝天,地收了,值钱的东西也被抢了去,好看的丫头被带走了,剩下的僕人都跑的跑,被抓的抓,洪家,是要完了,我和她倒下,是迟早的事。” 琴茶嘆了口气“生颐不应当走的。” 洪老爷却激动起来“应当,应当,怎么不应当,国家有难,他应当沖在最前头,虽然我们家破人亡,但是他能挺身而出,是我们洪家祖祖辈辈的骄傲!” 琴茶一言不发,他不得不承认洪老爷说的是有道理的,生颐愿意扛起枪桿子和日本人血战,总比在城里窝窝囊囊地朝侵略者点头哈腰好,虽然一想到生颐在战场上,琴茶的心还是会撕扯地疼起来,可他还是觉得很骄傲,生颐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恨不得让全北平的人都知道。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二少爷呢?” 洪老爷浑身一震,及其犹豫地,小声说道“他懂什么呢亡了国的人,依旧有心情去和小姐们谈情说爱,去打牌,去游玩,他....他还替日本人做事!…北平似乎和他没有关系,他不在意领土,不在意同胞,不在意,唉,如果生颐的品质他能学到半点!....” 洪老爷是真的生气了,他的白髮和鬍鬚一起抖着,胸腔剧烈地起伏着,琴茶赶紧走过去扶住他,却反被紧紧地握手“你…你是个好孩子。之前看你在北平混战时还唱戏,我以为你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现在看来是我错了,你刚才,面对那些日本人的不卑不亢,我很佩服,我们中国人,凭什么在自己家里给他们鞠躬呢?如果你不来,我都想好了,我就在棺材上碰死,我们一起死在北平,我也不会求他们一次!” 琴茶突然觉得洪老爷的话像是悬崖边滚落的巨石,激起了他内心的波涛翻涌。 洪老爷变了,小时候的印象里,他总是那么严肃,他是生颐的爸爸,可是琴茶每次见到他时,他都没有牵着生颐的手,只是一个人在前面走的飞快。生颐要来见琴茶,是洪家几十号僕人都拦不住的,唯一能拦着他的,只有洪老爷。 有时候琴茶吃了晚饭在院里练功的时候,生颐会黑灯瞎火的翻墙过来,拍一下琴茶的肩,笑眯眯地说“兔儿,我来啦,我爹他…” “嘘”琴茶把手指抵在生颐的嘴唇上“我猜猜,你爹肯定说…” 说完,他挺了挺身子,学起洪老爷的样子,道“你这臭小子,一天就知道玩,洪家的脸都让你丢完了。你能不能安安静静看会书,练练字,非要和个野小子似的在外面乱跑,你要变成什么样子啊,你怎么不学好呢,我怎么生了个你这样的东西!” 洪老爷发脾气,永远以“你这臭小子”开头,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结尾。从来不顾周围有没有人,向来是逮着生颐就一通数落。好几次都在琴茶面前,一面数落自己儿子,一面拐着弯骂琴茶。 琴茶听得出来,也只能装傻充愣,不然能怎样,洪老爷的资产,吹口气都能把桂川的底儿掀起来。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洪老爷再一次把生颐从桂川里揪出来的时候这么骂道。 生颐觉得当着琴茶的面平白无故挨了这么一通,面子上实在挂不住,也不甘示弱地反击道“那您当年倒是憋住啊?” “噗”琴茶险些没绷住笑了出来,洪老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干脆动起了手“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生颐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动手打他爹,他赶紧躲到琴茶身后“有理说理,你平白无故动什么手!” 琴茶知道洪老爷瞧不起他,但也绝对不会打他,掉价。所以他挡在生颐面前,强忍着笑劝架“老爷,老爷,不要生气,有话好好说。” “你他妈的,你他妈的!”洪老爷气得说不上话。 “爹,有话好好说,这句别让我妈知道了。”生颐依旧不怕死的嬉皮笑脸。 “好了好了”琴茶用手肘捅了捅生颐,示意他别太过分。生颐马上收敛了笑容,低着头在琴茶旁边站好。 洪老爷看到自己儿子这么听一个戏子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指着琴茶的鼻子说“生颐我告诉你,你最好离这种货色远一点!” 这话让琴茶的师父听了老大不乐意,远远儿的就朝他喊“呦,洪老爷,您这话我就不乐意听了,您给我说说,我们桂川的名角儿,我的弟子,是什么货色啊?” 洪老爷不再吭声,如果自己堂堂洪家老爷和一群戏子为了自己管教不严的儿子吵起来,传出去得让人笑话,他没好气地瞪了自己儿子一眼,说道“快跟我回家去。”说完,大步迈出桂川的门,就好像打完什么胜仗似的。 生颐耸了耸肩,朝琴茶挤了下眼睛,说“那我先走啦!”琴茶笑着朝他点点头,低声道“明天见” 师父朝琴茶招招手示意他不必把洪老爷的话往心里去。“他就是个老流氓!”师父说。 琴茶忍不住乐了。 “不过”师父话锋一转“你还是离那个少爷远点吧,他是少爷,你就是个唱戏的。你尽管把他当戏里的谁,就是别把他当真。用戏里的感情对他就行了,若是一番真心,到时候吃亏的只是你自己。” 第19页 琴茶不懂,师父说的话他都听,可是这次他不懂,他在戏里本来投入的就是真感情啊! 后来生颐学聪明了,他知道拿本书去找琴茶,琴茶练功,他就在旁边一边背书,时不时抬眼瞄一眼琴茶。 “干嘛”琴茶被他这副样子逗乐了。 “背书,我爹让我回去给他背。” 琴茶笑道“那你这样背的进去吗?” “背不进去。” “那你回家背啊” “我想看你” “那你到底是看书还是看我” “我…”生颐无奈了“你怎么和先生一样,看书看书,别看我了。看我看我,低头看什么书” “背哪了”琴茶问。 “夏虫不可语冰…” “夏虫不可语于冰,笃于时也;井蛙不可语于海,拘于虚也;曲士不可语于道,束于教也”琴茶漫不经心地接上话。 “哇,厉害厉害”生颐惊得书差点掉了“你怎么会背的?” “你都念叨多少遍了,我听都听会了,如果我这点都记不住,那些唱词我怎么记下来?” 生颐把书一丢“你去替我读书吧,我不是读书的料!” “少来”琴茶笑着把书丢给他“这要你爹知道了…” “你个臭小子!”两人异口同声地模仿起洪老爷的语气,顿时笑作一团。 琴茶现在看着苍老的洪老爷,忽然想起以前的时光,那段他曾以为心惊肉跳的苦难岁月,现在在亡国之痛,离开生颐的面前却变成了甜美的回忆 北平虽然暂时被占领,但还是有很多,像生颐,像洪老爷这样的人愿意捍卫国家。琴茶感觉这几天的坏消息都是暂时,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战胜的吧。 但当他回去的时候,看到洪家那块牌匾,是那么耀武扬威地立着,可是明显院子门口已经很久没有打扫过了,大门不再闭得那么紧,而是那样病怏怏一般地虚掩着,张开一张□□的嘴。 那么大的洪家变成这个样子,桂川呢琴茶不由得怕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评论收藏啦 垃圾写手求指导 第13章 第 13 章 令桂川不可思议的是,没几天那个日本人居然又来了,他身后跟着几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提着几个小篮子。 那个日本人深深鞠了一躬。把琴茶吓得后退了一步。那个日本人愧疚地笑笑,说道“琴老闆,我是来道歉的。”琴茶还是茫然地看着他,他又说道“琴老闆,我可以进去吗?” 琴茶没法说“好“也没法说“不”,他看着那个日本人,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像深不可测的深渊,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几年前的生颐,带着几个僕人,提着他最爱的点心和水果,笑眯眯站在门口,说“兔儿,我进来了。” 琴茶侧了侧身,让那个日本人进来,身后的两个日本女人很懂礼貌,把篮子恭恭敬敬放到院子的石桌上,便出去了。 桂川的院子里空荡荡,只剩下那个日本人和琴茶两个人干站着,气氛有点尴尬。还是那个日本人开了口,他再一次鞠躬道“琴老闆,上次实在对不起。” 琴茶也确实觉得日本人对不起他们,可他禁不住日本人接二连三鞠躬,只好摆摆手“没事,没事。” “这点薄礼是给孩子们的,那天我们的士兵不懂规矩,吓坏了孩子们,我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也不知道孩子们喜欢吃什么,这是日本的一些糕点,希望他们喜欢吧。” 这让琴茶的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他很感动这个日本人能惦记着孩子们。就像他小时候,渴望被人惦记,但事实上也只有生颐在乎他了。 而且孩子们确实需要一些点心了。 现在的北平由日本人掌管,他们让桂川几点开门桂川就得几点开门,他们说几点休息,桂川就必须在那个时候休息。几天下来,孩子们都累得吃不消。 桂川的点心也早让孩子们吃完了,守安上街买过,好几家关了门,剩余的很多都让日本人管了,他也没办法。 日本人来听戏是不给钱的,琴茶和徒弟们毫无收穫的,一天天为了活命的唱下去。别说点心了,连一顿半飢不饱的饭都成了问题。 他的态度软了下来,勉强露出点笑意来。 “我叫高石一郎”那人又开始鞠躬“请叫我一郎就好了。” 琴茶赶忙拉住他,生怕他再这么没完没了地鞠下去。 “琴茶”他也自我介绍到。 那个日本人转头看向他,眼里汹涌的深情铺天盖地地扑向琴茶,他说“琴老闆,我知道的,你的戏我常听的。” 这句话一下就勾起了琴茶的兴趣,他喜欢别人夸赞戏,夸赞他的戏,他抿了下嘴,忍不住想笑。 一郎以为琴茶是在嘲笑他,他连忙正了正身子,说道“琴老闆,不要取笑,我真的有很认真听你的戏。”说罢,他也哼哼唧唧地唱起来“原来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他思家乡想骨肉不得团圆。我这里走向前再把礼见,尊一声驸马爷细听咱言。早晚间休怪我言语怠慢,不知者不怪罪你的海量放宽”。琴茶眯着眼睛听他唱了一会,他的语调很怪,中文也很别扭,但是人家也不是专门唱戏的啊,琴茶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听一郎唱完了,点点头。 第20页 “怎么样?”一郎有点兴奋地问道。 琴茶怕他再鞠躬,只能点点头,勉强道“挺,挺好的。” 一郎完全无视了琴茶勉强的语气,兴奋地像个孩子“真的吗?琴老闆,你是在夸我太好了,我一直喜欢唱戏,尤其喜欢你的戏,能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琴茶的思绪却飘得很远很远,太像了,他兴奋起来像生颐一样,都是小孩子。 小时候有次生颐去学了画画,学了几天后郑重其事地把一卷画交到琴茶手里,“这是什么?”琴茶嘴角扭曲地看着那副面目全非的作品。 “这是我画的,我们以后的生活,以后就买一个这样的院子吧,种些你喜欢的花,像这种。” 琴茶思索了一会问道“这个….太阳为什么会在水里啊?“ 生颐凑过来缓缓说“这是太阳吗?这是金鱼。“ 琴茶语重心长地说“其实生颐,我觉得你不是…特别适合画画。“ 生颐脸色一变“不要算了,给我。” “要要要,怎么不要。”琴茶连忙护在怀里 “拿来!”生颐没好气地伸手要夺回来,没想到琴茶反应更快“不给不给!” “不是不喜欢吗!” “我哪里说不喜欢了?….哎,你生什么气嘛!”琴茶一头雾水,自己就是说句实话生颐居然还生气了。 “不要你管,给我!” “不给,就不给!” 生颐无奈了“那你拿着吧。” 琴茶凑上去“哎,你干嘛生气啊!” 生颐别过头去“画的不好也是我费了很大力气想要送给你的,你夸一下我有那么难吗?” 琴茶被逗得哭笑不得“好好好,你画的最好了,不生气了,好吧?” 好几个月后忽然提到这件事,生颐说“我才发现我那幅画是真的丑,你当时不夸我我还不高兴。” 琴茶微微一笑,只是生颐不知道那幅画现在还完好的保留在琴茶的抽屉里。 那个***又昏睡了几天才醒过来,他睁开眼,看到几个伙计帮他擦汗,突然挣扎着要坐起来“怎么了怎么了?”琴茶正好端着药走了进来,看到这场景赶忙问道。 那人一看琴茶,带着哭腔激动起来“小兄弟,是我害了你们!”原来那天日本人来的时候,他被吵醒了,看到日本人冲进来,他想掏枪和他们拼命,但是身体实在太虚,情绪又激动,一下子又昏了过去,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自己肯定害了他们,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琴茶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当然,把认识一郎的那段忽略了,他总觉得这事有点蹊跷,还是不要让他徒增烦恼好了。 那人听完,先长吁了一口气,转而说道“不行,鬼子已经怀疑你们了,我必须早点走了,这次你们逃过这一劫,下次兴许就没有这么巧的运气了。” 说罢,他掀了被子就要走。大家手忙脚乱地把他按回去“不会的,不会的,日本人刚走,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的,你尽管放心住着,你要是这么走了,大家还是不放心.。”那人坳不过他们,只好又乖乖躺下。 琴茶一观察才发现,一郎真是天天都来。琴茶反感日本人霸占着桂川,但他不反感一郎。一郎没有其他日本人的霸道和蛮横,他永远规规矩矩买票,规规矩矩听戏,从不在台下喧譁吵闹,而是用一种温柔而热烈的眼神注视着琴茶,琴茶能从那眼神中感受到他对戏的热爱。 一郎从不空手而来,他身后的几个日本女人总是提着小篮子,里面是精緻的糕点和水果,每次一看到他来,桂川的孩子都会在心里小小的欢腾一下。 琴茶的心里也有什么一点一点暖起来。一郎像极了生颐,他想到以前,生颐也是这样,每次来看他都带很对很多东西,让桂川永远都那么光鲜丰富。 可现在….生颐,好久不见,我居然要看着别人的身影来回忆你当年的样子,来安慰自己内心对你绵绵不绝的思念。 这天琴茶还没起床就听到了屋外的伙计窃窃私语,“南京沦陷,国都都没了,这仗啊,够呛。” 琴茶闭紧了眼睛,他觉得浑身不舒服,他非常想忘记一切再睡过去,可是他睡不着,眉头皱得很紧,把头深深埋在被子里。 国都没了,生颐,你还能回来吗? 他不敢往下想,可是这消息就像心上的一根刺,碰不碰都疼。 “醒了?”琴茶只是微小的动作,守安却注意到了,他拿了一件皮袄“披上衣服再起来吧,屋里冷得很。” 琴茶看了一眼,这件皮袄是生颐买的,料子很暖很软,但是很轻便。 想到这,他的心又疼了。 琴茶注意到屋里生着火,把整个房子照的温暖又亮堂,守安的衣服却湿了一小片,手也通红。 “你早晨出去砍柴了?”琴茶问。 “怕你冷。” “我没事,以后不要这样了。” 守安不说话了,只是把烧好的热水倒进盆里,琴茶笑了笑“真的,你不用这么照顾我,小伙子家的,非要整的自己像个丫鬟。”守安也被逗笑了“我只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我不想生颐哥那么优秀,也不像那个一郎…我” 第21页 “你不用像他们一样”琴茶温柔地说“即使你什么也不做,你也是我最疼爱的师弟.” 这天北平实在冷得厉害,风像个人老珠黄的老女支女,轻车熟路地从人的领口袖口伸出手去,贪婪地夺取着人体最后的温度。 琴茶推开院子门 ,正要开口,“咣当”一声,守安立马条件反射似的把琴茶紧紧护在自己怀里。 又是一声闷响,是什么从树上掉下来的声音,琴茶赶忙伸手护住守安的头,他感觉袖子凉了一下“什么东西?”他喊道“雪…是树上的雪…”守安喘着粗气的声音从怀里传来,下了大雪的北平格外的静,四处只有两个人粗重的喘息声。 许久,两个人静下来。守安最先忍不住,挣开琴茶的怀抱“噗“地笑了,琴茶看着满身是雪的守安,也笑了起来。 亡国的严肃气氛无时无刻不感染着每一个人,大家都被压抑太久,活在敌人的管束之下,每天都胆战心惊,他们很久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一瞬间嘴角竟然有点僵硬。 守安揉了一大团雪向琴茶扔过去,琴茶也瞬间满脸是雪,小雪花细细的挂在他的眉毛和鼻樑上。琴茶狼狈地抹了把脸,也不甘示弱地扬了把雪过去。 北平天寒地冻,两个人却在桂川门口笑得直不起腰,苦难总是在持续,守安却总能陪他在苦涩中找出一点甜来。 一郎从榻榻米上起来,穿着浴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白雪笼罩这座肃穆的老城。 银装素裹,山田,我又想起你了。 第一次和山田见面,就是在这么一个大雪的夜,那次是和和几个战友一起去一家酒馆,当时山田就在里面表演,他长得很美,眼神是及其妩媚的,一郎一眼就注意到了。 一郎虽然有心动的感觉,但还是克制住了,一个军统,一个歌舞伎,能有什么结果呢?不如早些忘了,有缘再会。 他这么想着,走出酒馆,没走几步,后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您的围巾落下了” 一郎回头,看到那个歌舞伎站在自己身后,穿着薄薄的演出服,裸露的皮肤是那样白。月光如水,洒在他的身上。他修长的手臂捧着自己的围巾,此时他的眼神不再妩媚,而是清纯里混合着一丝娇羞。 “谢谢”一郎对他说。他不敢多看这美人儿,多看一眼自己一定会被迷住。 他走得很慌乱,心里也乱,在洁白的雪地上踩下一连串不规整的脚印,他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了,但他愣住----他身后的不远处,那个歌舞伎还站在原地,静默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 一时间他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感吞噬,后来他学到一个词去形容当时的感觉,那就是“一眼万年” 他朝那个人喊道“回去吧,明天我一定再来看你表演。” 他不知道那人听见没有,只记得那人似乎是笑了一笑,回到屋里去了。 第二天因为公事繁忙一郎没有去,第三天也是,后来山田给他说,那几天他一直在盼他来,日思夜想地盼,盼到哭出来。 现在呢,山田,我现在好恨当时总是食言的我,没有多陪陪你。 山田,不要怕,战争结束了,我带你走,带你回我们的家。 一郎缓缓闭上眼睛,他脑海中的琴茶和一郎的身影渐渐重合 第14章 第 14 章 又是新年,一郎这次没有穿军装,而是换了一身深灰色的和服,看上去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温柔,他这次提来的盒子格外的大,身后没有跟着那几个日本女人,而是自己提着盒子,笑起来暖暖的,他很礼貌地站在门口说“琴老闆,我可以进来吗?” 琴茶点点头,让他进来,他身上有淡雅的,很好闻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日本特有的香料。 那是一个极为精緻的盒子,里面的食物很丰盛,琴茶叫不上来日本菜的名字。“这是什么?”琴茶有点好奇。“御节料理”一郎把盒子举起来,又用日语念了一遍,带着一种撒娇般的尾音,听起来很像小朋友。 一郎看着琴茶,笑起来。琴茶这才注意到,他笑起来居然有两颗小小的虎牙,眼睛眯起来,很可爱的样子,和平时完全不同。 北平也在新年这天迎来了第一场雪。一郎举起酒杯“很高兴认识你,琴老闆。”琴茶对于这句琴老闆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他想了想,说“不要叫我琴老闆了。” “为什么?”一郎疑惑地问。 “因为我不姓琴。” “你不是叫琴茶吗,很好听的名字,我记着呢!” “唱戏叫这个罢了,知道我真名吗?” 一郎摇摇头,因为过度惊讶而不自觉地把筷子咬在嘴里。 琴茶条件反射般地一把把他的筷子夺过来拍到桌上,他这样教桂川的小孩子们习惯了,因为他怕孩子这样咬着筷子不小心会戳到喉咙,现在他忘了自己面前的不是桂川的孩子,而是日本军统。 他反应过来已经晚了,筷子已经抢到了手里,一郎也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睁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又茫然地看着他,气氛一下子尴尬到了极点。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琴茶的脸”唰”地就红了,赶紧把筷子递过去,一郎接过筷子,脸也不自觉地红了,两个人就这么沉默起来,气氛微妙的令人窒息。 第22页 这时一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努力想缓和气氛地问“对了,琴老闆,你说你的真名叫什么?” 琴茶刚缓过来的脸色又变得很难看,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何…何栓子….” 两个人的脸色变化比川剧的变脸还要精彩,琴茶见一郎整张脸憋得扭曲,忍不住说“行了,你想笑就笑吧。” 一郎用日语柔软的语调道了声对不起,立马崩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何栓子,栓子….和琴茶,差别太大了吧。” 琴茶无奈地揉了揉眉头,早知道一郎笑得这么夸张自己就不提这档子事儿了。 一郎笑着抹了把眼泪“琴老闆,那你希望我叫你什么呢,不会是栓子吧。” 琴茶喝了很多一郎带来的日本酒,他酒量不太好,很快就醉了。醉意汹涌让他总依稀觉得一郎很像少年时期的生颐,爱笑,笑起来声音很大,很爱说话,叽叽喳喳没个完… 酒精一点点把他吞噬,让他总恍惚那些旧时光。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了笑“叫兔儿也行。” “兔儿”一郎也笑起来“好名字,兔儿,我知道,嫦娥奔月,身边有只兔儿。” 琴茶点点头“是那只兔儿。” 一郎又把酒倒满“在月亮上的…兔儿….月亮是好月亮,你们中国人,我明白的,美好的事物,都叫花好月圆,明月芦花….” 琴茶笑了,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好一个花好月圆,好一个明月芦花,洪生颐,我好想你…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在泪光氤氲中抬头,看到一郎的脸上也满是泪痕,他笑了一下,坐到一郎旁边“哭什么,你想家了?”一郎点点头“有点”他看了一眼琴茶,帮他把被泪水粘在脸上的头髮取开,说道“你好像一个人。” 琴茶愣住,悄声道“你也好像一个人。” “兔儿,新年快乐。”一郎顺势躺在琴茶怀里,用别扭的中国话说。 “新年快乐,大吉大利。”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角度的偏差,琴茶觉得躺在自己怀里的就是十六岁那年的生颐。 桂川新年因为一郎的不请自来而无比平淡冷清,但是除夕夜,桂川还是包了饺子,买不到肉和新鲜的白菜了,饺子只有很小的馅儿,但琴茶尽了力不让孩子们失望。 琴茶端了饺子进东屋,那个***康復的差不多了,脸色渐渐红润了些,他早想走了,琴茶怕他出去有危险,执意让他等过了年再走。 那个***咬了一口饺子,脸色一变,定定地看着琴茶“你是…洪家的人?” “什么?”琴茶没反应过来。 “少爷!”那人叫了一声,“扑通”就跪在了地上。 “快起来,我不是洪家的人。”琴茶连忙把那人扶起来。 “不,这饺子就是洪家的做法,我们家三代都是洪家的僕人,这种做法我最清楚!” “我真不是洪家的人,你连自己主子都不认得吗?” “我是帮洪家拉货的,只知道洪家有三个少爷,但是没有打过照面。洪家是我的恩人,一二九运动后,我看到***招兵的告示,我去找老爷,求他放我去参军。没想到老爷非常支持我,给了我不少钱让我路上用…还好,我杀了不少鬼子,我没有让他失望。后来我听说,洪家的小少爷也去参军了,能遇上洪家这样的人,是我这辈子的福气,如果有来世,我愿意当牛做马去报答他们!” 琴茶站在原地,高高在上的少爷可以奔赴沙场,平时低眉顺眼的僕人也能冲到前线去。可自己呢,自己还是唱着戏,唱着那些儿女情长的故事。他总是自欺欺人地想,他只要能唱戏就好了,别的他都不在意。 可是,台下坐的是马褂和旗袍,还是和服和木屐,感觉能一样吗? 他还是想要以前的北平,想要作揖而不是鞠躬,想要油条焦圈而不是生鱼片,想要以前和生颐的日子。 他突然也无比剧烈地渴望北平能收復。 此时,一个伙计又风风火火跑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那个伙计贴在他耳边低声道“班主,那个日本人又来了。” 琴茶点点头“知道了”他对那个***说“你先好好休息吧,什么事都不要太急。” 琴茶出门去,一郎站在门边,看琴茶朝他点点头,才走进来。“外面冷,进屋吧。”经歷了新年的那天晚上,琴茶对一郎不但没有厌恶感了,反而生出一种爱怜和同情来,他总觉得一郎是个心里有事的人,就像自己一样。 一郎跟在琴茶身后,哼出点什么,琴茶一听便笑了“《龙凤呈祥》?谁教你的?”一郎也笑着挠挠头“听你唱了一出,就记住了一点。” 琴茶含笑点点头“你从我这偷了手艺,是不是也得教我些什么?” 一郎乐了,蹦蹦跳跳走到琴茶面前“你想学什么?歌舞伎吗?” 琴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了一眼一郎的腰间,很认真地说“教我用枪吧。” 过了一上午,琴茶还在院里练习,一郎抱着肩在旁边看着,称赞道“你枪法很准啊,兔儿。” 第23页 琴茶专心地直视前方,瞄准,开枪,又中了。 “你真的很有射击的天赋,考虑考虑做个狙击手吧” 琴茶笑了“开玩笑了,我连□□都只用了一上午。” “任何事物都不是靠练习时间决定的,你愿意付出更多,就可以比别人更快的成为某个领悟的顶尖人物”。 生颐走了这么久,琴茶在冬天是格外容易想念他的。 以前每个忙年,生颐都会偷偷从家里熘出来,最忙的时候洪家人是顾不上生颐的,他可以安心地在洪家待一整天。 他醒的永远比琴茶早,但他喜欢装睡 ,眯着眼睛看琴茶小心翼翼从他的臂弯里睁开眼,蹑手蹑脚爬起来,帮他盖好被子,一个人轻手轻脚去洗漱。 冬天的早晨起床是相当困难的,可是在桂川会截然不同,他总会在琴茶起身后没多久也勐地从床上跳起来,从琴茶身后一把将他揽进怀里,下巴抵在他刚睡醒的毛茸茸的头髮上。 琴茶的头髮留得有点长,像个姑娘。生颐拿着梳子帮他笨手笨脚地梳好“不剪了吗”生颐问“别了”琴茶摸了摸头髮“留着吧,从小习惯了,你不喜欢吗?” “没有”生颐揉揉他的头“你的一切我都喜欢。” 琴茶和他一起去外面买早饭,琴茶大清早起来总会犯迷煳。 “我觉得不真实”琴茶看着热气腾腾中,坐在自己对面的生颐。 “怎么了,没睡醒吗。”生颐把包子递到琴茶嘴边,琴茶咬过去,生颐大喊“慢点兔儿,咬到我手指了”琴茶连忙松口,忍不住大笑起来,又被狠狠地呛了一下,扶着桌子剧烈地咳嗽起来,生颐过去拍他的背“你怎么这么坏,咬到我这么开心吗” 琴茶一边咳嗽一边笑“我感觉我们好像老夫老妻。” 琴茶总会巧妙地试探地试探生颐的态度。 他偷偷一瞥,想去看生颐的脸色。 生颐说“什么老夫老妻,净瞎说。” “嗯”琴茶点点头,心里一阵难受“算了…” 生颐把琴茶的头髮别到耳朵后面“少奶奶这么漂亮,怎么也应该是我生意八抬大轿娶回家的新媳妇儿啊。” 琴茶还没有反应过来,生颐却突然靠近,脸几乎要贴到他的耳朵上。 “干嘛啦”琴茶有点发毛。 “你的耳朵下面为什么有条疤” “我们不比你们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啊,有疤不是很正常?”琴茶喝了一口粥,“我身上还有疤呢,第一次登台,那衣服穿的不对,但是我不知道,演到一半我觉得疼,可是没法停下来。我忍着痛唱完戏,下台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一根绳子已经嵌进我的皮肤里了。” “哪里?”生颐觉得一根无形的绳子也嵌进了他的心脏。 “脖子后面,背上一点。”琴茶说着就解开衣服扣子,领子顺着滑下去,露出一片洁白的皮肤。 那条伤疤像一只巨大的蜈蚣,蛰伏在琴茶背上,像是耀武扬威地展现他所有的苦难。 “疼不疼?”生颐小心翼翼摸上去 。 “不用那么小心,当时我都没觉得有多疼。” 生颐把手掌贴上去,琴茶的肌肤又亮又滑,像一块玉。 “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不可能的,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救得了你自己,但是你救不了我。”但是琴茶忍住了,没有把那句话说出口。 他要融在生颐的掌心里。 生颐说“他们能见你在台上光鲜亮丽,楚楚动人的样子,我却能见你衣衫不整埋头喝粥的样子,能见你赤着脚生火的样子,有这福份真好。” “这有什么,”琴茶笑“戏子也是人,又不是永远那么美,也是要吃喝拉撒的。” “我是说,能见到你所有的样子,拥有你的一切,真好。 第15章 第 15 章 台儿庄大捷。 卖报童把这个消息喊得格外响亮,琴茶听到了,守安也听到了,琴茶吩咐道“守安,快去买份报纸来。”守安很高兴地应了声“得嘞!”收到好消息,办事都积极了不少。 一开门,恰好一郎在门口正要敲门,守安先被他吓了一跳,转而讽刺道“又来啊,吃了败仗也不往心里去。” 一郎习惯了守安像条金毛犬一样对他呲牙咧嘴的模样,他索性无视他,而对里面喊道“兔儿,你在吗?” “在啊,我在!” 琴茶的声音听起来很快活。这个好消息让他紧皱的眉头难得舒展了,他很久没有收到生颐的消息了,他想他,有时候甚至想的不可忍耐,他恨不得立马去找他,可是生颐再也没来过消息,他只能靠有关他的一点一滴来滋润因为思念而干枯的心灵。 他忍不住地幻想,打了胜仗。生颐该有多高兴,他立了多大的功?他幻想生颐穿着军装,扛着□□,在一片硝烟瀰漫中威风凛凛的样子。他想大声唿啸,让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他的所爱之人,是国家的英雄,十几年来都没变过。 他现在收到有关战胜的消息都很兴奋,兴奋国家打了胜仗,兴奋战争离结束近了一步,更兴奋的是,这些消息应该都和生颐有关。 第24页 琴茶越想越兴奋,甚至觉得报纸上的“台儿庄”变成了“洪生颐”无比耀眼的闪着光芒。 他很乐意听人们议论这件事,就像在议论生颐一样,但是当一郎进来的时候,他还是把笑容收敛了,虽然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但同时又是敌人,他是可以在敌人面前耀武扬威的,但是在朋友的立场上,他有必要把自己的兴奋稍稍收敛一些。 他咳嗽了一声,微微坐正了身子,道“一郎君,什么事?” 一郎笑起来,“兔儿,不必这样,胜败是国事,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是朋友。”说着,他从随身的箱子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知道你今天很高兴,我特意给你带了礼物。” 琴茶疑惑地把那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把漆黑油亮的□□“枪?”琴茶的眼睛一亮,赶忙取出来,那把枪沉甸甸的,很新,很有分量,但做工却非常小巧。 一郎看着琴茶的兴奋劲,“喜欢吗?”琴茶不住点头,来回的拨弄,“来试试,看最近枪法有长进没有。”说着,拉起琴茶的手,向后院走去。 “从今以后,我也有枪啦!”琴茶说着,准确无误地把枝头一个很小的果子打下来。 “以后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一郎看着琴茶满是笑意的侧脸。 琴茶突然转身,脸色沉了下来,把枪抵在一郎的肋骨上。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站着,最后还是琴茶崩不住先笑了“怎么不反击,不怕我开枪吗?” “我信任你。”一郎也笑了,握住琴茶的手,把它往上移了移,移到自己的胸口:“而且,这里才是心脏的位置。” 琴茶把枪拿开,用手比成枪的样子,抵在一郎的胸口,感受到里面带着温度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啪,你死了。”琴茶说。 “啊”一郎装作中枪的样子,痛苦地要倒下。琴茶又赶忙支住他,一郎反手把琴茶搂在怀里。 短暂的相拥陷入一阵静谧的沉默。 日本的樱花该开了吧。 山田永远穿着那么干净的衣服,虽然他生长在纸醉金迷中,但他的身上永远没有菸草味和酒精的味道,只有洗衣粉和阳光的味道。他像只温顺的小羊,乖乖地站在一郎身边,樱花开的时候他们去了小笠原诸岛赏花,走在树下的时候看到有人拍照,一郎贴在他耳边说”山田君,我们也拍照吧。“ 快门声响的那一刻,一郎握过了山田的手,那样又瘦又白的一双手,在那一刻紧张得忍不住颤抖。 一郎朝他温柔的一笑“不要怕,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可是现在呢。 琴茶兴奋地拿着枪,满院子瞄准什么都要试一下。一郎在背后收敛了笑容,有些失落地想“琴茶,你忘了我的生日,可是山田从来不会忘。” 一郎有一点失落,琴茶忘了,今天是他的生日。 山田就从来不会忘记,尽管他只提了一次。山田的收入很少,什么都买不起,一郎生日那天,他和几个战友喝的烂醉。路过那条街的时候,山田就安安静静站在路边,见到他,山田的眼睛一亮,脸上浮现出笑意来“山田君,”他甜甜地叫了一声“生日快乐!” “不冷吗?”山田没有在意他说什么,只看到他穿着薄薄的和服,在雨中瑟瑟发抖。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在他身上。 “一郎君”山田笑起来“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说着,他把手握起来,伸过去。 “什么礼物?”一郎有点想笑。 “把手给我嘛!”山田很认真地伸出手。 “唉?” “快点嘛!”山田的语气有点娇嗔。 一郎没办法,只好伸手,山田把紧握的手掌松开时,一郎看到他用油彩在掌心画了一颗心“一郎,我的心给你了哦!“ 一郎握过他的手“我收好了。” “不要弄丢。”山田笑着说 “不会的“一郎亲了亲他的额头”等我回来,就带你走。“ 山田环过一郎的腰,把头埋进他结实的胸膛里,两个人就这样在黑夜中紧紧相拥,一言不发。 最后山田先开口了,他松开手,:说“一郎君,我要回去了,你多保重。”老闆是不许山田离开太久的。 一郎点点头,正要说什么,一郎打断了他:“你要常来看我,我好想你。” 一郎答应了一声,可是他现在越来越悔恨,当时不赴约的自己。 一郎张开手掌,看到晴朗的湛蓝天空被五指分成几块,柔柔的细小的阳光把掌心照成淡粉色。 北平的春天,很像山田。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郎看琴茶拿着枪满院子欢欣雀跃的样子,觉得他就是山田,但有时候,他和山田又那么不像。 这天唱了戏,琴茶在院里正准备休息,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守安推门进来,道“学生又在□□了,警察来赶人,一片混乱。” 琴茶往外瞧了一眼,几个警察正拿着棍子对一个学生拳打脚踢。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拳打倒一个,守安见状也忙冲上去保护琴茶,两个人一通拉扯,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第25页 琴茶刚把浑身是血的学生扶起来,发现旁边又有一个学生背后挨了一棍,他正要冲上去帮忙,被守安拉住“好了,师兄,这么多警察,你帮不过来的。你刚动手打了警察,万一被查到就麻烦大了。”说着,不由分说就把琴茶拉走,两个人搀着那个学生,慌慌忙忙躲回了桂川。 警察下手是没有丝毫的仁慈,每一棍都用尽了全力。那个学生已经昏迷了,还是不住地抽搐呕血。 “我去找个医生。”琴茶穿了外套就向外沖,守安拦住他“兵荒马乱的,你上哪儿找去?”琴茶根本顾不得那么多“我自有办法!”“我和你一起去!”守安说着要穿衣服“不用了!”琴茶说“你照顾好他,他没有意识,不要被自己的血呛住了。”守安点点头,他觉得有点道理,只好作罢,但他转念一想,还是忍不住担心道“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路上危险。” “不用了。”琴茶笑笑,掏出枪来“我带着枪呢” 守安失落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自己总以为足够强壮就可以保护琴茶,寸步不离就是对他的忠诚了。可是现在,自己确实是比不上生颐哥。可是这个日本人是怎么回事?自己把琴茶放在心上的最亲最好,那个一郎却能更加贴近琴茶,更能对他好? 琴茶出了门直奔西面走去,那里有个老医生,以前师父请他来看过病,他记得。 一路上雪像无数的碎玻璃渣,打到脸上生疼,琴茶无数次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已经被割开了口子。 好容易赶到了,琴茶冲上去拍了拍门,“大夫,请您开开门!” “谁啊?”苍老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夹杂着唿唿的风雪声。 “是,是桂川那边…” 琴茶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桂川啊,请回吧!” “什么…“琴茶没反应过来。 “我说,这个诊我不出。” “为什么,人命关天啊!”琴茶有些怒了。 “我只救中国人,不救鬼子和汉奸!” 琴茶还是茫然“您说什么,我们不是汉奸!” “还说不是汉奸,桂川是什么地方,不就是供鬼子取乐玩闹的地方吗。你们桂川我最清楚了,你是班主吧。我知道,你和那个鬼子关系好的很,你没少拿他东西,为了一点小恩小惠就出卖自己国家,呸,北平人都知道,你就是汉奸!” 琴茶极力想争辩些什么,但是又发现大夫说的话句句属实,日本人是来听了戏,一郎也确实是自己的好朋友,自己也确实收了一郎的东西,难道自己真的是汉奸了? 琴茶不想承认,虽然他没有敢于上战场的勇气,但是他从来没想过要出卖自己的国家,要不是捨不得戏和孩子们,他绝对愿意抛头颅洒热血,愿意挺身而出。他不是汉奸。 大夫还在里面喊“生了病去找日本人呀,他们还能不给你药吗,北平都是他们的了,你们这些汉奸功不可没啊!” 汉奸,汉奸,多么刺耳的词语。此时就混合着风雪,像一个耳光,抽得琴茶头晕目眩。 “我不是汉奸!”琴茶朝里面喊,他不能接受这种耻辱。 大夫丝毫不理会他“我知道你,你以前不是还勾搭洪家少爷吗?享尽了荣华富贵!可现在呢?人家去抗战,你如果念及一点旧情,也不会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勾搭日本人,见利忘义,去做汉奸!” 生颐,生颐。 琴茶怎么也没想到老人会在这个时候提起生颐来,他想到自从有了生颐,自己就再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天塌下来生颐也能替他扛住,说声“没事儿,我在呢。”可是现在,有生颐就好了,如果他在,自己就不用受这么大委屈,站在雪地里平白无故任人欺辱。 老人继续不依不饶” 唱戏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怪不得说戏子无情,□□无义呢,吃花饭的,都是一个德行!” 琴茶没想到他能这么一针见血地戳中自己要害,伤疤毫不留情地被撕开,自己最珍视的感情和最爱的戏都被里里外外数落了个遍。他突然想要躲起来,躲进黑夜里,不要让人看见。北平城似乎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哪里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生颐,你在哪里,带我走。 琴茶冻得浑身僵硬,他噙着泪再次开口“求您了,我不是汉奸。桂川有个□□的学生被警察打伤了,求您去救救他!“ “怎么,还哭上了?你的眼泪对那些活在风花雪月里的鬼子有用,对中国人可是一点用都没有,每个中国人,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汉奸!” 风烈烈的吹着,琴茶有些过长的头髮被风吹的打到脸上,他没有办法,他咬咬牙,腿弯一软,直直跪在雪地里“大夫,我给您跪下了,求求您救救那个学生吧!”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在安静的雪地里显得格外空灵“兔儿?” 琴茶回头,有点意外“一郎君?” “怎么了”一郎搂着他的肩膀把他扶起来。看他满脸的泪和汗凝固在脸上,连忙摘了手套帮他擦。 “桂川有个受伤的学生,快去救救他。” “好,好,你不要着急,我马上派人去,你放心,我这里有最好的药和医生。” 第26页 琴茶点点头“谢谢了,一郎君。” 话音刚落,他便觉得有点体力不支,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一郎把他横抱在怀里,脱下大风衣给他盖上,刚才面对琴茶时脸上的温柔荡然无存,他冷漠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挥了挥手“里面的人,全部杀死,然后把这里烧了,一个活的都不不许留。” 几个兵立马冲上去,几脚便把门踹开,一郎抱着琴茶转身走去,听身后传来的惨叫声和啼哭声。 欺负你的人,我是不会让他活在这个世上的。 山田,如果当时我也能保护好你,该有多好。 第16章 第 16 章 琴茶对日本人实在有种厌恶感,他不懂日语,鬼子也不懂中国话,却总是成群结队来听戏。琴茶喜欢唱戏,但不喜欢对牛弹琴。 日本人并不是都像一郎那么守规矩,那么懂礼仪的。他们往往在台下嬉笑,喧譁,随意走动。 “梆!”突然一个茶杯飞来,琴茶勉强一躲,茶杯擦着他的衣角飞过去。在台上摔了个粉碎,热气呜呜地往上冒着。 琴茶往台下看去,几个日本人摇头晃脑地笑作一团,说些什么,他听不懂。 如果是以前,这种人早让几个伙计赶出去了,可现在不一样,亡国奴是没有资格赶人的。 守安瞪过去,显然是要发怒,琴茶拍拍他的肩,示意他不要发怒,使了个眼色,让他继续唱。琴茶站稳,还没来及开口,又一个茶杯摔过来,正好在琴茶身边的墙上碰碎了,滚烫的茶水和碎片顺着他的领子溅进衣服里,台下一阵哄堂大笑。 守安赶忙去看琴茶,“没事吧?”琴茶淡淡地摇了摇头,表示没有烫伤。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台下,脸色很难看。 “膨”“膨”“膨”连着几声枪响,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朝台下看去,几个日本人已经歪着头死了。头上是黑紫的枪伤,格外醒目。 剩下的日本人站起来,他们不敢逃,也不敢躲,都像木偶一般规规矩矩朝着一个走来的人站着,琴茶眯起眼睛仔细一看,那件熟悉的军装。 一郎?! 一郎面无表情,眼睛半眯着,有点没睡醒的散漫。他收了枪,掏出一把军刀来,不动声色,每走过一个,他就把军刀狠狠插入那人的胸口里,热热闹闹,锣鼓振天的桂川一时间静默无声,只有刀子绞入人体又拔出时极其噁心的声音,还有苍白的惨叫。 桂川永远瀰漫的淡淡的花香和茶片的香气,此时只剩下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呕!”琴茶再也受不了满院子的血腥味和一地的尸体肉渣,他跪倒在地下,伏着墙干呕了起来,守安帮他拍着背。吩咐旁边的伙计倒点水来。 虽然守安相当有胆识,但是也受不了这么血淋淋的场面,他别过头不往后看,实在欣赏不了小日本儿这一套杀人盛宴。 “兔儿”一郎走过来,把沾满血的白手套摘下来随手扔到后面,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张洁白的手帕,帮琴茶把脸上的泪和汗轻轻擦去。“你还好吗?”一郎及其温柔地问,像在哄一个小孩,和刚才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简直判若两人。 “没事”琴茶挥挥手,“有点噁心了,刚才的场面。” “对不起”一郎用软软的日语,轻声说。 “没事没事” “那种场景,不喜欢的话就不要看了,反正兔儿本来就不适合这种场面。”说完,他把手掌轻轻盖在他的眼睛上,琴茶闭上眼睛,一郎顺势把他搂进怀里,三步两步就冲进屋里,他对旁边的下属说了声什么,那人就匆匆走了。 守安怔怔地站在原地,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不能保护好琴茶,自己比不过生颐,难道还不如这个日本人吗?看着一郎远去的身影,他喃喃道“师兄...” 他们在台上永远是夫妻,是爱人,是那么恩爱的一对,他是他的霸王,他是他的将军,可是在台下,他只能看着他被人欺负,又被人拯救,自己是那个最最不起眼的龙套。 生颐,是你吗。多么熟悉的场景。“生颐”他轻轻叫了声。 生颐永远不轻易发怒,尤其不会轻易动手。虽然他个子那么高,身材也那么魁梧,可他永远温和地笑着,尤其是面对琴茶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能激怒他。他为数不多的发火,也是在桂川。 那年,琴茶十九岁,刚当上班主,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生颐就替他摆平了一切。 他在台上,看徒弟一个趔趄,接着台下就是有人喝倒彩的声音,他皱眉看下去,刚想发作,就看到生颐正好从门口健步冲来,他一声怒吼“干什么!”把那个小混混整个人从椅子上提了起来,一拳把他打倒在地。那个混混当然知道生颐是什么来头,但他万万没想到生颐会替一个戏子出头,他捂着瞬间肿起来的半边脸,傻愣着半晌没说出话来。 琴茶看到这一幕,抿嘴一笑,没想到生颐也朝台上看来。琴茶急急别过脸去,收敛了笑容。 当时的桂川不如现在风光,只是几个大戏班子中和它们争奇斗艳的一个罢了。现在听说其他戏班子陆续到了,琴茶少了竞争对手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以后难道只有在桂川才能听到一点儿戏吗?那桂川还能存活多久? 第27页 一郎问琴茶“北平那么多人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走。”琴茶笑了笑“我等人啊,我等他回来。” 一郎愣住,他想起自己曾经也对山田无数次说过这句话“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我带你去看樱花。等我回来,我带你去划船。等我回来,我带你去公园。 太多太多承诺,来不及兑现,山田总是按他说的,默不作声等他回来。 不知道他有没有埋怨过,太多次没有赴约的自己。 他很明白和山田的相遇很早就註定了是个悲剧,但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虽然短暂但至少他们有相爱过。 山田愿意把他精緻的小脸贴在他胸前丑陋的伤疤上,那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他人的温暖而不是憎恶,是他第一次有了对人类共鸣的感性温暖。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老照片,边角已经卷了起来,那是那年和山田去赏樱花的时候拍的,这张照片山田很喜欢,他说这是他第一次拍照。 岁岁年年,山田却被永远留在了十五岁.... 去殴打学生的警察正是由二少爷率领,他眼睁睁看着琴茶又把几个警察打倒,把一个浑身是血的学生连拉带拽地拖进了桂川,他带了几个警察,命令道“和我进去搜!” 这次是让他抓了正着,琴茶殴打警察,还私藏□□的学生,若让他抓个人赃俱获,还不知道要立下多大功。 想到这,他冲到桂川门口“啪啪啪”拍起了门,”吱呀“门开了,一郎黑着脸走了出来。 二少爷比一郎高不少,但是被一郎的气场压下去一大截,他立马鞠躬正要道歉,一郎却甩来一耳光,二少爷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五官都像要松动起来。“滚!”一郎喝道,推得二少爷一个踉跄,径直走出了桂川。 那个学生在模煳不清中醒来,眼前的景象万分陌生,床头柜上摆着药,他拿过来看,发现标籤上也是日文。 “我是在鬼子家?”那个学生心里不由得纳闷起来,可是这件屋子的布局,怎么看也是个小有情调的中国人的。 可是,标籤上的日文,屋外吵闹的声音… 他“唰”的一扬手,把那个药瓶扔到了地下。 “李书扬,你他妈发什么疯。“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冲进来。 被叫作李书扬的学生愣了愣,很快地反应过来。“汉奸”他咬牙切齿地骂道“你是汉奸” 这一个词戳中了守安的痛处。 “汉奸你大爷!”守安冲上去一拳把李书扬打回床上“你他妈的懂个屁,老子救了你的命,要不是我们,你现在就死了!” “死了就死了,我宁可死街上,也不要从汉奸手里捡回一条命!” “妈的,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守安从桌上抓了把匕首,抵在李书扬的脖子上“好,老子算是白救你了,那我现在就了断了你!” “守安!”琴茶及其虚弱又及其有气势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守安放下刀“师兄,他刚才….”后半句“他说我们是汉奸”被硬生生吞了下去。他又想不出什么发泄的办法,狠狠地锤了下桌子。 “守安,你先出去!”守安咬咬牙,低声警告李书扬“你当着琴茶的面最好把嘴巴放干净点,否则我绞烂你的舌头!” “守安!”琴茶又催促一次,守安才闷闷不乐地走出去。 李书扬看了一眼琴茶,这是个极度俊美消瘦的男人。他刚才的厌恶收了一半,一方面是因为刚才守安的威胁确实让他有些害怕,他相信那个愣头青做得出来。另一方面,琴茶确实有些太好看了,他不忍心再说出什么恶毒的词彙攻击他。 但是好看归好看,再好看也是卖国贼。 李书扬抿着嘴看了琴茶一会,这名字,这张脸,怎么都觉得眼熟,突然,他灵光一现,想起这就是北平唱青衣的名角儿,琴茶。他之前和洪三少爷走的很近,后来据说又和日本人走的很近…看这样精緻的脸,传言应该八九不离十。 对付不同的人就要用不同的方法,李书扬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琴茶喜欢的款。 他收起了愤怒的眼神,换上了及其清澈且纯真的神态,“哥哥!“他的嗓音带着少年特有的阳光和朝气。 没想到琴茶还是板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只朝他点点头。这让李书扬有点挫败,他知道自己没有洪少爷那么温文儒雅,没有那鬼子那么深沉冷傲,甚至不如刚才走出去那小子那么强壮阳刚。但他没想到琴茶的反应这么冷淡。 他再次试图搭讪“哥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学生证上有。” “哥哥叫什么?” “琴茶” “乐琴书以消忧,所以是琴,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所以为茶。琴茶,是这样吗?”李书扬挑了挑眉,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很亮,折射了午后柔和的光芒,凝聚在琴茶身上。美好的字句,是学院里每一个怀春少女都无法抵抗的,这一点李书扬最清楚。 “说笑了,唱戏的贱命一条,随便找个好看的字凑起来罢了。”琴茶不为所动地把守安刚才摔到桌上的匕首收起来。 “什么贱命”李书扬趁机拉过琴茶的手腕,把他拉到自己身前“我之前所见的一切,都不及你万分之一美好。” 第28页 琴茶没有反应,他淡淡道“好好休息,休息完了回家,你□□父母不管吗?” 李书扬觉得彻底没戏,躺下背过脸去不理会琴茶。 他觉得传闻真是不可全信,琴茶就算不上钩,我也要亲手杀了他 第17章 第 17 章 月光如水,冷了,凝了,流不动了,李书扬站在琴茶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在床上安然入睡的琴茶。 格外清秀的一张脸,月光像给他蒙了一层薄薄的纱,不知道是他使月光更亮,还是月光使他更白。 “如果你不是汉奸就好了。”李书扬暗想“这么好看的大哥哥,杀了真是可惜。” “干什么?”琴茶忽然转身,面向李书扬。 “啊”李书扬吓了一跳,半响,支吾道“没,没什么...” 琴茶坐起来,顺手把过长的刘海理了一把,挑了挑眉笑道“怎么,什么时候回家?外面这么乱,叫你爹娘来接你?” 李书扬低下头,咬了下嘴唇“嗯 …爹娘,没了,家….嗯,也没了。” “那你打算住这儿?”出乎李书扬的意料,琴茶没有对他的遭遇有过多的同情,而是问他下一步打算。 “我已经联繫了我的老师,过几日她来接我。” “嗯“琴茶点点头。 李书扬在屋里扫视了一圈,视线停留在琴茶床头的兔儿爷上,他咧嘴一笑,露出了两颗尖尖的亮亮的小虎牙“兔儿爷!”他叫道。 琴茶也笑了一下。 “我能看看吗?”李书扬认真地问。 琴茶取下来,递给李书扬。李书扬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用手指轻轻摩挲兔儿爷淡褐色的鼻尖儿。笑着说“真可爱,你的做工好精緻啊,连鬍鬚都这么逼真。以前我娘每逢中秋都给我买,我也喜欢把他们摆在床头,可是我家不像你这么富有,买不起这么好看的,都是些很粗糙的。”说着,他把兔儿爷贴到脸颊上,“哇,好冰。”他又笑了起来。 “不是我买的”琴茶淡淡一笑“别人送的。” “谁啊,谁啊”李书扬坐到琴茶旁边,饶有兴致地问“哪户小姐?漂不漂亮?你的青梅竹马?” “少来了”琴茶笑着给他一拳”现在的学生不好好读书瞎想什么呢?洪家三少爷送的。” “哦,三少爷,洪家三少爷?”李书扬惊唿道。 “对啊”琴茶茫然地看着他。 “他很厉害的,学富五车,骁勇善战,日本人打进来,他是第一批前去作战的。我们同学都知道他。我们都把他当英雄?你们关系很好?你们认识多久了?他小时候什么样?他是不是总来听你的戏?” 琴茶听这小子把生颐夸得天花乱坠,心里也跟着乐起来,他光是听到有关生颐的消息就高兴,更不用说是这样夸生颐了。 两个人一直聊到了后半夜,琴茶没想到有天可以从别人的眼里去了解自己心心念念的生颐。他忽然觉得生颐离自己没有那么远了,反而很近很近,似乎就在自己床前。 但是对生颐的思念,却又越发的浓重起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两个人一直说到后半夜却丝毫没有困意,最后还是李书扬起身道“那么,琴茶哥哥,我先走了。” “晚安,书扬” “晚安,琴茶” 李书扬刚走到门口,琴茶又叫住他“等一等。” 李书扬心里一惊,赶忙把露出袖子的半截匕首又塞回去,他恢復了刚才天真烂漫的笑容,问道“怎么了,琴茶哥哥” 琴茶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李书扬走过去,琴茶递过去一颗包着淡绿色纸皮的糖果。“人在难过的时候,就要吃一点甜食。” 李书扬接过来,松了口气,笑了笑,转身出了门。 外面是一片漆黑浓厚的夜,让人看不到终点。 桂川每天热热闹闹,带着一种凄凉的热闹。 “太君,喝茶,喝茶,这茶叶大大的好!”几个伙计还在为了生存,不得不点头哈腰,对日本人鞠躬,学着他们蹩脚的中国话。 二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一郎身边,把茶杯毕恭毕敬往一郎身边推了推,道“一郎大佐,看不出来您这么喜欢听戏的。” 一郎看着台上,目不转睛道“不是喜欢看戏,只是想看看他罢了。” “哦,他!...他啊!”二少爷点点头,继续讨好道“大佐的眼光真不错,他是琴茶,北平的名角儿,唱花旦一绝!您要是喜欢,改日请他去给您唱,您隔壁和大家都挤这里!” “不必了”一郎笑着摇摇头“战争结束,我带他走。” “唰”一杯滚烫的热茶浇到一郎头上,他还没反应过来。二少爷先大唿小叫起来“哎呦!不得了!谁啊!谁啊!”说着,慌忙拿袖子给一郎抹了把脸。一郎气急败坏地把他推开,站起身拔出枪来,发现面前站着的正是琴茶的师弟——守安。 一郎对琴茶的脾气极好,但不代表他对守安也有同样的好脾气,他骂了一句日语,把枪抵在守安头上。 守安也不甘示弱,把匕首抵在了一郎的喉咙上,骂道“你他娘的再给我说一遍,你要带谁走?” 第29页 二少爷知道自己这次不会吃亏,连忙挡在一郎面前,嚷嚷道“干嘛呀,干嘛呀!怎么?臭戏子还想动手打人啦?不要命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守安揪住了领子,用力一扯,远远地把他扔地远远的。二少爷没站稳,一个趔趄,整个人翻倒在桌上,随着一声巨响,桌上的茶具全部摔了下来。 一郎真的发火了,朝天放了一枪,瞬间桂川里乱成一锅粥,穿旗袍的女人和穿和服的女人一起尖叫,拎着小皮包或者攥着小手帕争先挤出门去。男人们一边胆战心惊想往外挤,又想拿出自己的君子风范,最后还是以一种极度夸张又扭曲的姿势蜂拥出去。 琴茶听到动静,往台下一瞥,看到守安正被几个日本人拿枪指着,瞬间来了火气,随手抄起一把凳子扔过去,正中几个日本兵的脑袋。琴茶怒喝道“干什么?” 论平时,无论桂川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和客人发火,永远是先训斥自己的徒弟和师弟,中国人的恭谦礼让,他牢记于心。可这次不一样,他们是日本人。日本人敢在桂川对自己师弟动手了,日本人彻彻底底欺负到头上来了。 不由分说,他沖了下来,几步走到一郎面前。“怎么?”他问。一郎见状,赶忙把枪收起来。守安也知道师兄生气了,低着头不说话。 “凭什么动手?”琴茶质问道。 “我没有!”一郎的语气竟然像孩子一样委屈“他先动手的!” “是”守安无奈地点点头,不情不愿地说“我泼他茶水了...” “你....”琴茶气不打一处来,他从没想过会是这种答案。 他对守安低声责备道“道歉!”转而看向一郎,果然,脸上脖子上红了一片,有的地方还冒了水泡。 “和我过来,一郎君,我屋里有药。”两个人一路无言,按理说琴茶是该给一郎道歉的,但他现在不想。他半晌才开了口“一郎君,今天的事实在抱歉,但是,毕竟守安年龄还小...” “我年龄也小啊!”一郎不甘示弱地说。 “他还不到二十岁!”琴茶有些生气了。 “我才十七岁呢!”一郎可怜兮兮地说。 琴茶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一郎急了“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十七岁!” 琴茶的语气软了下来“嗯...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吗?”一郎问“我看上去很老?像三十岁?还是四十岁?” “没有没有”琴茶连忙摆手道。“只是觉得,你这么小就能当大佐,很厉害!” 一郎听到这话得意起来,“那当然,我很厉害的!” 琴茶笑了“我都是十九岁才当上班主的。” 一郎神秘的一笑,说“你知道我是怎么当上大佐的吗?” 琴茶摇摇头。 “我从小就是孤儿,被送到一个训练营里面。在里面我是最小的,所以永远都是倍受欺负的那个。” 琴茶笑了“我也是。” “我当时就发下毒誓,我早晚有一天亲手杀了他们!” “然后呢?” “我把他们都杀了,当时我才十二岁,我以为我会受到处罚,我有可能也会死。结果没想到,我进入了军队。” 琴茶看着一郎认真的脸,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 “这里”一郎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结实的胸口,上面狰狞盘伏着几条丑陋的伤疤。“这是被他们用火钳子烫的,我记住了他们几个。后来他们被我烧死了” 琴茶虽然被欺负,但是他从没想过杀死师兄,他想到如果师兄们都血淋淋的躺在自己面前,那他也是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琴茶用手轻轻抚摸过那些伤疤,他感觉面前这个男人像一只小野兽,在幽深的森林里露出爪牙来抵抗未知的恐惧。 一郎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太多了,他试探着看向琴茶,生怕他因此心生厌恶。 琴茶不动声色地问道“疼吗?” “当时很疼。” 一郎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山田这样伏在他的胸口,把他冰凉的耳朵贴在那道伤疤上。 那是第一次有人不在意他的残暴和冷血,而是愿意倾听他的伤痛,承载一份他的痛苦。 第18章 第 18 章 局势不见好转,琴茶只是一支接一支的抽菸。伙计低声说“班主,煤用光了....”琴茶转头问他“没有钱了吗?”那人点点头“日本人听戏不给钱,这么长时间了,哪还有钱呢。” “跟我来”琴茶挥手示意伙计跟他来,伙计紧随身后,走进了他的卧室。 琴茶推开一个巨大的红木衣柜,上门雕刻着一簇簇桃花,有点老旧了,琴茶的师父生前就用它。 里面一件件衣服,挂的整整齐齐,都是生颐送他的,中山装,西装,长袍,马褂,皮袄,都是极为精緻的做工和顶好的料子。琴茶随意取了几件,递给伙计“拿到典当铺当了吧,洪少爷送的,应该值不少钱。” 琴茶说道洪少爷的时候心还是剧烈的疼了一下,他没法骗自己,自己还是很想他,想到不可忍耐。看哪里,哪里都是生颐留下的痕迹,睁眼闭眼都是他的身影。他自欺欺人地想,就把他送的一切都送出去吧,少了一点,自己对他的思念也就少一点,什么都没了,自己也就可以不去想念他了,就能彻底把他忘了。 第30页 他又有些怄气地想,生颐一走好几年,这些日子他有想过自己吗自己又何苦为了他茶饭不思,彻夜难眠? “这….”伙计看着手里的衣服,洪少爷给琴茶的东西,琴茶向来都无比珍惜,这一次,他怕班主只是一时冲动,他小心地捧着那几件衣服,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拿走吧。“琴茶果断地说,等伙计走了,他拉开柜子,里面只有几十块现洋和一些铜板,他不知道能维持多久。这种处境又无人诉说,他越来越觉得在战乱中维持一个戏班子的生存,还要安抚人心,实在是一桩大难事。 旁晚琴茶正在看孩子们练功,李书扬鬼鬼祟祟从门后熘出来,对琴茶眨了眨眼,叫道“琴茶哥哥!”“怎么?”看着李书扬别别扭扭躲在门口,他觉得有点好笑。 “你出来,出来一下!”李书扬朝琴茶点头,示意他过来。 琴茶疑惑地走过去,满脸不解。 “吶,给你“等琴茶出了门,李书扬突然从身后伸过手来,手里是一个布包裹,琴茶打开,里面是熟悉的那几件衣服。”怎么在你手里?”琴茶疑惑地问。李书扬得意地一笑“当然是我帮你赎回来了啊!怎么还卖起衣服了?这么新这么好看,听说你捨不得了,是生颐大哥送你的吧?” 喜悦涌上心头,是一种失而復得的快乐。他卖掉衣服的不舍,怄气,不甘,无奈,李书扬居然明白! 他朝李书扬笑了笑:“多少钱赎回来的?我给你。”李书扬也笑了:“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谈钱。” 十几年前生颐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守安把他当朋友,一郎把他当朋友,除此之外,他没想到李书扬也愿意把他当朋友。 他伸手把他搂在怀里,两个人紧紧地抱了抱。这是个好时机,李书扬在那一刻把手迅速地伸进口袋里,触碰到刀刃的时刻,琴茶突然开了口“书扬,谢谢你....” 李书扬感受到琴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又轻又柔,他想起了第一次看到琴茶,是昏迷在街上的时候,琴茶冷静又焦灼的脸。 他的手放开匕首,换为在琴茶背上拍了拍“好了,你放起来吧。” 看着琴茶远去的背影,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不是说想杀了琴茶吗,现在怎么又,假戏真做,真话又闹着谎言,真真假假的事,李书扬最不清楚。 入夜,李书扬从屋里走出来,看着琴茶在院子里练功。 “怎么?”琴茶见他来了,停下动作,问道“怎么了?找我有事?” “没事,陪陪你而已,你练你的,不用管我”守安说罢,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下来。琴茶笑了一下,说“你手里拿的什么?”“你的皮袍,是那件狐狸皮的”“你拿我衣服做什么?”“怕你一会儿冷”琴茶又问“那另一只手呢”“茶壶,我怕你渴,哦对,还有这个,点心,怕你饿”琴茶看他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你干嘛搞这么复杂?我就在院里练一会而已,整的像我要逃荒一样”李书扬摆摆手,“我带都带来了,你不用管,练你的就行了”琴茶笑了笑,继续唱起来。 李书扬看着他在月色下的身影,皎洁,明澈,干净。他有时也怀疑自己想要杀死琴茶的想法究竟是不是对的。但是他想到山河破碎,家破人亡,想到日本人的残暴冷血,又觉得琴茶这种人十恶不赦。 他的手伸进口袋里,匕首冰凉,让他足够清醒。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干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琴茶的声音很轻柔,但是很有力,一幅天生唱戏的好嗓子。李书扬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是天赋,就是别人付出再多也抵不上的才能。 “你唱的什么?挺好听的。”虽然李书扬不懂戏,但还是好奇这是什么曲子。 “《贵妃醉酒》啊,怎么?以前听过?” “没有,这是第一次听。” 琴茶嘴角勾起一抹笑“那就可以了,以后不用去听别人唱的了。至少北平里唱戏的,还没有比得过我的。” 李书扬也笑了。和琴茶外表不符的,是他那份自信和狂妄。不过他说的也倒是真的。 “我不喜欢听戏,也没怎么听过。”李书扬如实说。 “没事,听不懂戏的人我见过不少。”琴茶不知怎的,又想起生颐了,他听自己唱了十几年的戏,不还是不懂吗? 一郎,一郎恐怕也不太懂戏,一郎的中文也不算很好。 守安是懂戏的,但是懂多少,琴茶也不清楚。 “那你喜欢干什么?” 李书扬来了兴致“哎,我会摺纸,我娘教我的!”说着,他从身上摸出一张纸来,很快,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就出现在了他的手里。 “喏”李书扬给琴茶扔过去,蝴蝶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琴茶一瞬间甚至怀疑蝴蝶的背后会不会真的长出一对儿白色的翅膀。 第31页 琴茶伸手一把接住“看不出来啊,手挺巧的。” 李书扬得意地一笑“那当然!”转而又说到“嗯你还是继续练你的吧,我不打扰你了。”说罢,就安安静静坐在石凳子上,撑着头看着琴茶。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原来诗词里的场景,都是真的。 夜已经深了,李书扬看着琴茶变幻的身姿,过了一会儿就困了。 琴茶看到李书扬哈欠连天,停下动作走过去,把衣服披到李书扬身上“回屋睡觉吧。” “不用不用”李书扬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说好的陪你,嗯,我也不太困”说着,努力睁大眼睛看着琴茶。 琴茶有点无奈,曾经的生颐也是这样,陪他听一遍又一遍乏味的唱词,在雾蒙蒙的早晨或者月明星稀的夜。 “走吧,回屋里。”琴茶拉起李书扬,顺手勾过他的肩,两个人就像亲兄弟般亲密的走回去。 有的时候感情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不需要轰轰烈烈生离死别,往往平淡如水而又细緻入微,漫长又细腻的度过每一个日子。 战事越激烈,琴茶的心就越不安。他有时候自欺欺人地想,凭生颐之前的为人处世,不至于有太糟糕的下场,有时候却又不信封建迷信的那一套,觉得子弹真的是不长眼睛的。所有的担忧就像碎弹片,揉碎插进琴茶相思的心里。 报纸上的新闻一天一个说法,日本人也举棋不定。琴茶有时来不及高兴就接到坏消息,有时刚知道领土被割让,新闻却又说某地打了胜仗。他现在明白了,事情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早知道,早知道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生颐走,或者,或者直接随生颐一同走,无论怎样,都要比现在好受! 琴茶每天被这种梦魇纠缠。醒来是一座空空的城,空空的城里是空空的院子,空空的院子里是行尸走肉般的人。桂川,曾经承载了他们无数的回忆的地方,一砖一瓦,都刻满了对生颐相思的话。他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等下去,等十年,二十年,等一辈子,等来的是不是只有一抔黄土。 李书扬看琴茶在院里踱步,也跟了上去。他说不清自己对琴茶是什么感觉,他也不知道自己对琴茶恨意减没减少。他有点欣赏琴茶,欣赏他的涵养,欣赏他的能说会道,但又厌恶他,厌恶他卖国。 琴茶看到李书扬来,有点高兴,他需要一个人陪他说话。守安不行,太冲动,易怒,思想简单。李书扬是读书人,有文化,心思细腻,但他还是个孩子,活泼,好动,对什么都好奇,。他把琴茶的猫抱在怀里,感受它暖暖的肚皮温着他的手臂。他去逗笼子里的鸟,看他们瞪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用尖尖的嘴啄他的手指。 “怎么来了?”琴茶还是强装镇定地问。 “来找你玩儿,不欢迎?”李书扬走起路很轻快,满身都是少年的朝气。 琴茶很乐意他能来,在这种极度压抑的氛围里,在被恐惧笼罩的老城里,确实需要找个人一起熬过。 “喏”李书扬伸出手,修长的指间夹着一个彩色的风车,正随着风哗啦啦地转着。 琴茶接过来,吹了口气,风车转的更快了,他又伸出手指,把它轻轻止住。 两个人并排坐在院子里,今天天很高,很清澈,淡蓝色的天空,有点儿泛白,像一块不知被洗了多少次的布,只有孤单的几只鸟飞过。 李书扬犹豫着,他把匕首攥的很紧,紧到手心里全是汗,他知道现在是个好时机,他只需要把刀刺到旁边这男人的喉咙里,就算是为父母报仇,为国家除去了一个汉奸。 他正要拔出匕首,琴茶却突然转身,把风车递到了他的嘴边“你吹一下试试。”李书扬紧张地把匕首塞回去,不小心划到手指,一阵干涩的痛。 他吹了一口气,风车又轻轻转起来。 “人有时候很像风车,一直在忙碌的打转,最后才发现自己还在原地”琴茶说。 李书扬不说话了,他顺着风车的空隙看到琴茶的侧脸,琴茶就那么淡漠地笑着,不是快乐,而且看透一切的无奈苦笑。 第19章 第 19 章 早晨守安煮了粥,出乎意料地发现李书扬已经早早起了床,端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嘿,你,过来帮忙!”守安招唿了一声。李书扬还是一动不动,头都不抬一下。“怪人!”守安嘟囔了一句,不去理会他,而去给大家盛粥。 “喏!”他把一碗粥往李书扬面前一摔,说道“吃吧,不干活,吃饭总行吧?” 李书扬抬起头,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骂道“汉奸!” 守安现在彻底放弃和李书扬争吵,和什么都不懂只会□□的小屁孩实在没什么好解释的。“汉奸就汉奸,你他妈到底吃不吃,不吃算了,臭小子,还要不食周栗?” 李书扬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筷子。 这时琴茶进来了,他起床很早,刚从外面练了功回来,满身都是好闻的清新的味道。 李书扬从粥里抬眼瞥了他一眼,心里暗自盘算。 他原以为琴茶只是个会抛媚眼,会唱几句戏,会穿各种高档衣服的小白脸罢了。但是现在,他看到另一个琴茶,会唱戏,什么行当都能来上几句,身手相当不错,尤其枪法极好。李书扬本以为除掉琴茶轻而易举,但是没想到琴茶远比他想像的要谨慎和细緻,就算李书扬想尽办法也无法轻易取得琴茶的信任。 第32页 “打算怎么办,师兄?”守安问。 “等他回来。” “师兄”守安放下碗,嘆了口气“现在时局这个样子,说句不好听的,少爷怕是凶多吉少,他要是回不来了,你怎么办呢?” 琴茶不说话了,等到最后生颐还回不来,那能怎么办,那在北平除了寂寞为伴还有什么呢?他低头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枪,说“没事,我自有办法,到时候你照顾好桂川,照顾好他们。” 下午的时候,有人登门,说是来找人的,琴茶出门一看,是个气质不凡的姑娘,穿着旗袍,头髮精緻地盘起来,带着亮晶晶的耳环,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不等琴茶招唿,李书扬先跑了出来,看到她,眼睛一亮,高兴地喊道“吴老师!”被唤作吴老师的人先是一愣,随即也笑起来“书扬!你果然在这!” 李书扬亲**扑进吴老师怀里,琴茶正疑惑,从门外又进来一个人。 那人朝他一笑,站在门口看着他,眉宇间都是无尽的温柔。琴茶愣了愣,好一会才不可思议地叫出来“生颐?!” 他冲过去,张了张嘴,不等他说什么,生颐先抢先一步抱住了他,生颐的手臂那么坚实,让两个人紧密地贴在一起,心跳都那么快那么急。 两个人沉默地拥抱着,生颐的手顺过琴茶柔软的头髮,琴茶感觉到生颐强壮了,但是瘦了。 “你怎么这么黑了?”琴茶打量生颐的脸。原本娇生惯养的一张脸变得又黑又糙,但是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干净澄澈。 八年了,你走了八年了。 琴茶其实没有想到,穿过战火和硝烟,他们还能重逢。 他其实幻想过无数次,和生颐再次相遇会是什么样,可他不敢幻想太深,如果生颐战死沙场,幻想只会让现实更残忍。 千言万语梗在喉咙,生颐打量了一番琴茶,突然开口问道:“你...结婚了没有?” 琴茶一愣,随即笑了,:“战事打的正激烈,哪有什么心思结婚。” 生颐又问“那你有看上的姑娘吗?” “日本姑娘?”两个人都笑起来。 “你呢?”琴茶也问,生颐摇摇头。两个人就这样傻笑着对视。琴茶觉得能见生颐一面,这八年就算是没白等。 “还好,我没有错过你的婚礼。你可是我....最好的兄弟。”生颐说。 还好,我没有错过你。 两个人小心翼翼试探了一番,战争没结束,说我爱你不合适。 生颐拍了拍琴茶的肩膀,说道“兔儿,我先回家一趟,过会儿就来。” 琴茶的脸色微微一变,他点点头,说“去吧,我一会儿找你去。” 生颐察觉到了些什么,对琴茶说:“好久没听你唱戏了,改**再唱戏给我听吧。” 琴茶点头:“什么时候都行,我每天都唱。” 你走了之后我还是在唱,只不过听戏的你不在了罢了。 琴茶等到傍晚也不见生颐回来,这几年对于洪家的落魄他有所耳闻,反正在战争中谁也不会太好过。深夜他去找生颐,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到达洪家的时候还是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洪家不似当年了,金匾落了灰,识不出字来,空荡荡的院子里桌椅乱七八糟地堆着,洪老夫人生前重了一屋子的花草,此时全部枯死,在院子角落缩成一团小小的黑褐色。 “生颐!”琴茶试着叫了一声,没有人回应。他走进屋里。屋里的场景和小时候的记忆重合起来,只不过小时候只觉得屋子繁华奢侈,现在看竟不再体面。 到处是阴森森黑压压的一片,琴茶左拐右拐都是空荡荡的,桌子柜子上都是一层厚厚的灰,桌上还有些不知摆了多久的食物,长了一层灰色的毛。 “生颐!”琴茶最后在最里面的屋子里看到了他,他跪在洪老爷的床边。 洪老爷的头髮鬍子都白了,他瘦的脱了像,像一副骷髅架子般摆在床上,眼睛闭着,像一个破风箱般唿唿地艰难喘气。 旁边只有两三个僕人,一个帮他倒水,一个刚端了药进来。 “生颐...”琴茶把手搭在生颐的肩膀上,生颐握过他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两个人走出去,琴茶道:“对不起,我没替你照顾好你爹。” 生颐用力搓了下脸,吸了吸鼻子:“没事,这边我会想办法。” 琴茶点点头,不做声了。 他曾以为洪家很大很大,大的能吞下整个北平,但他现在又觉得洪家很小,小到他们都在战乱中飘摇。 生颐侧着头给琴茶一起点了烟,两个人在院子门口抽着烟不说话,四周很静,只有两点火星烧着夜空。 上次两个人这样闷头抽菸还是生颐刚接手家里生意,没有头绪,处处碰壁。他来找琴茶诉苦,琴茶只是笑了笑,给他点了根烟。 转眼十年过去了,从少年到青年,烦恼最终压弯他们的嵴背。 “你先回去吧”生颐说着,给琴茶披上一件外衣“外面冷” 琴茶突然想到小时候的那年冬至,生颐也是这样给他披一件衣服。 生颐走的这些年,再冷的日子不都是自己抗过吗? 他回头对生颐说“生颐,明天见。”生颐挥挥手“兔儿,明天见” 第33页 琴茶一个人走回桂川,北平不比当年,现在老了,破了,旧了,苟延残喘。尤其在夜里,更是毫无生机。夜静悄悄的,四处都静谧。 他一个人闷头走了一会儿,突然停下,转身道:“什么人?出来吧!”四下还是静悄悄的,半晌,草丛里传来一阵动静,接着,一个人影跃出来。 “李书扬?”琴茶疑惑道“你在这做什么?” 李书扬拍拍自己身上的土和枯草,笑道:“怕你自己走夜路不安全。” 琴茶说:“这有什么不安全的?” 李书扬说:“鬼子杀人不眨眼,要是把你当特务抓走了,连个报信儿去救你的人都没有。这年头,还是少一个人行动好。” 琴茶嗯了一声“那你过来啊,躲什么躲?” 李书扬连蹦带跳地走过去,勾过琴茶的肩膀,道:“哎,你还真的和生颐哥哥认识啊,我以为你逗我呢!哎,你说说呗,他平时怎样的?” 月色把两个人的影子拖的又紧又长,也照的草丛里的匕首更加清厉。 回到桂川,守安也还没睡,面前的茶壶还在煮着茶,热气一点点往上冒。守安就那样,目光毫无焦距地盯着前方,琴茶说:“还没睡呢?”守安看到是琴茶,笑意立马爬上了脸颊,他连声说:“我不困,不困,正好等等你,哎,你可回来了……” 他看到琴茶后面的李书扬,笑容僵住了,她拉下脸来问“你跟着去干什么了?” 李书扬不甘示弱地反击道“接琴茶哥哥回来,怎么了?” 守安愣在原地,他知道自己不如生颐,不如一郎。他知道自己愚钝,不会表达爱意。现在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什么都给不了琴茶。 莫大的幸福感突然袭来,让琴茶觉得有些不真实,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今日的月色真美。他的心一直哼着他爱的曲子,在梦境和现实的分界线上起舞。 翌日清晨,两个人去给洪老爷买药,突然听到前面有人喊“生颐哥哥?”两人一抬头,看到不远处李书扬正在朝他们招手。 生颐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李书扬几步冲过来,跳起来扑进生颐怀里。 他第一次离得这么近接触自己心中的英雄,他所幻想的一切,眼睛鼻子,和他想像的一样,又有点不一样。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觉得很亲切,生颐就像个亲哥哥那样,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头。 吴老师跟在李书扬身后走过来,笑眯眯地问生颐“回家的感觉好吧?” 生颐点点头,李书扬愕然道“你们认识?”生颐笑道“我们一起的。” 琴茶一时间警惕起来“一起的?什么一起的?” 生颐茫然道“一起抗战的啊,她是志愿帮助我们宣传的同志,还能什么一起的。怎么了?” 琴茶突然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李书扬抬头问生颐“生颐哥哥,你们什么时候走?” 琴茶的心又被提了起来,这是他一直想问,又难以问出口的问题。 他心里可以哭,可以求,可以眼巴巴盼生颐不要走。但是到了现实里,他的牙齿紧咬着,儿女情长,哭哭啼啼的话他说不出来,男人间没必要婆婆妈妈,你侬我侬。 “还不确定,上面如果下令,现在就得走。” 琴茶的心顿时难过地缩起来,他捨不得生颐,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八年才等到他来。他却说不定什么时候走。琴茶想留他,又觉得不合时宜,琴茶想跟他走,但是看看他肩章的军衔,又觉得不现实。 这么近那么远,琴茶就跟在生颐的后面,他看着生颐的背影,总想多看几眼,好牢牢地把他记住,谁敢保证哪一面不会是最后一面了呢? 第20章 第 20 章 这天生颐起的很早,约好了今天找琴茶,他记得。他推开桂川的大门,看到一个穿着日本制服的军人正往屋里走,他立马掏枪,没想到那个日本人反应更快,同时转身,也掏枪对准了他。 “你是谁?”一郎先开口“怎么会在兔儿的家里?” 生颐气不打一处来,兔儿这个鬼子居然叫琴茶兔儿,他一时气得没话说。举着枪走近了一些,骂道“你他妈的,我还没问你呢!别逼老子开枪。” “你试试我们俩的枪谁的更快吧。”一郎也毫不留情地走过去。 琴茶化好了妆,推开门却看到生颐和一郎拿枪指着对方,吵得不可开交。 “都停下!”琴茶也掏出枪来,朝天空放了一枪,霎时间两人都安静了,看着琴茶。 “兔儿,这是谁?”生颐瞪着通红的眼睛,指着一郎问。 “朋友” “你和日本人做朋友?”生颐不可思议地冲上去,抓住琴茶的肩膀“你他妈和日本人做朋友?” 琴茶看着他,不说话了。 “是不是这个小鬼子强迫你的,兔儿,你不要怕,我帮你收拾他!”说完,转身就要冲向一郎。 “不是”琴茶拉住他“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莽撞!” “你为什么要和日本人做朋友!”生颐撕心裂肺地朝他喊。昨天看到二哥给日本人做走狗,跟在几个日本人身后,他还没有从二哥卖国的事实中缓过神来,现在琴茶又在和日本军统称兄道弟!他不能接受,自己弃笔从戎,愿意上战场,可是为什么回家后,一切都变了模样!说着,对着琴茶漂亮的脸就是一拳“你考虑过我没有,你还记得我没有!” 第34页 琴茶被打得偏了下头,也不甘示弱地一拳挥去“那你记得我没有,你走的时候想起过我吗!” “汉奸!”生颐咬牙切齿说出这个词。 不等琴茶反应过来,守安先冲过去撕住生颐的领子,“全北平,就他妈只有你洪生颐最没有资格对师兄说这个词!你他妈倒好,甩手就走,把什么都扔给师兄!他等了你八年!整整八年!如果他贪生怕死!他早就带着戏班子走了!他何苦在这里,就为你一句不着边际的屁话!守着这个沦陷地?洪生颐,你可真会!抗日英雄!保家卫国!什么好名声都让你占了!师兄算什么?为了等你,被所有人唾骂,还要为日本人提心弔胆,两头受气!你倒好,师兄的八年换回你一句‘汉奸’?洪生颐,我要问问你,你是人不是?你他妈还是人不是?” 生颐张了张嘴,一时间无话可说,他看向琴茶,琴茶并没有在看他,目光只是毫无焦距地飘向远方。 “你懂个屁!”不知道什么时候,李书扬走了出来,站在生颐旁边,对守安说:“汉奸居然骂别人不是人?你算个什么东西!生颐哥连命都不在乎,敢为全国人民的自由和解放去战斗!你们呢,天天躲在你们的安乐窝里,只会变着花样讨日本人欢心!” 院门大开着,外面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北平的人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看热闹的机会的,似乎能从别人的痛苦中更能在乱世中感受到自己的幸运。这是桂川几十年来难得一见的大戏,一个***,一个日本军统,一个青衣,一个花脸,一个穷学生,好不热闹。 琴茶冷笑了一下“说的对,是啊,你是什么人?洪生颐,从小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现在又是为国效力的英雄。和我们哪里是一路人!” 生颐想过琴茶会变,但他没想到琴茶变得完全不像他了,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出几只小小的兔儿爷,捏在掌心,冰凉。 离开北平,八年,一年一只,一只不落,再艰难的时候也不忘买一只,他相信他会等,等他回来,一定亲手交给他。 他用力把那八只带着体温兔儿爷摔到地下,粉碎,惊得鸟儿唿啦啦地飞向远方。 琴茶的心随之颤了一下,但他还是风度不减地笑了笑,道:“洪少爷不必动怒,我们唱戏的,真情假意,虚虚实实,你不必当真。” 生颐的眼睛通红,他咬牙切齿地点点头,说“好”说罢,转身就要走。 “慢着!”琴茶叫住他。 他回过头,看到琴茶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剪刀,不等他反应过来,琴茶就朝自己衣摆处狠狠剪了下去,顺势一扯,扯下一块布条,他举在手里对生颐喊“洪生颐,从今往后,我们割袍断义,不再是兄弟!” 生颐的心突然难受起来,他还是忍着内心的痛苦道“不再是兄弟,是什么意思?” “一刀两断。” “好”生颐逞强笑了一下“那么,后会有期。”说着,头也不回地迈出了桂川。 待生颐走了,守安关切地问“师兄,你还好吧?”琴茶点点头,示意没事。守安知趣地说:“师兄,那你先回屋吧。我把这些碎片打打扫了。”琴茶道“不必了,我来收拾。”守安看到琴茶凝重的脸,不再说什么,转身进屋了。 四周静了,刚才还热闹的桂川里没有一丝生机。琴茶深吸了口气,蹲下身子,把那些碎片一点点地捡起来。 这一块儿有一点乌黑,应该是眼睛,这一块有一点淡粉,应该是三瓣嘴,这一块儿有一道浅浅的棕色,应该是鬍鬚..... 琴茶一点点地捡着,他不知怎的,又想起第一次和生颐接触了。 那天生颐把他带到家里,把他的兔儿爷粘好,生颐还说了,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现在呢,恩断义绝,一刀两断。 想到这儿,琴茶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没有落泪,也没有再发脾气。这么多年了,他早都会承受这一切。他把那些碎片包起来,朝屋里喊“守安,收拾收拾,下午桂川还要开张呢!” 傍晚。 戏台子上,琴茶转了身子,低头,回眸,朝台下不经意看去,最中间的位置上——是一郎。 生颐果然不会来了。早该知道的吧,闹到这步田地,两人以后是不会有来往了吧。 一郎看到琴茶,笑着朝他点点头。 一郎总是那么温柔,总能体恤琴茶的悲欢,从来不把自己的愤怒发泄于他。 而生颐,丢下他八年来不闻不问,在最后还要高高在上来指责他。 罢了,以后不去想便是。 晚上,琴茶点了灯,把一堆碎片小心翼翼地铺展在桌面上,他把头髮理在耳后,轻轻摸索过那些碎片,倒了些胶,正要粘,背后被人拍了一下“嘿!” 琴茶一惊,手里的碎片差点掉到地下,他慌了一下,下一秒手就被同样一双白皙的手握住“怕什么?”那人笑了,琴茶侧头看清来者,眉头舒展开:“李书扬?你怎么来了?” 李书扬随手拉过椅子坐下,:“看你不开心呗,来陪陪你。” 琴茶轻笑了一下,不再说话,继续低头拨弄那些碎片。 “我来”李书扬从他手里拿过碎片,很仔细地涂了胶,一点点拼了起来。琴茶看着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第35页 “怎么了?”李书扬问“看着我干嘛?” 琴茶摇摇头,他的心里发酸。眼睛也发酸,酸的要流下泪来,他想起六岁那年,生颐也是这样,小心又笨拙地帮他拼好一只兔儿爷。。 那是师父给他的,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礼物,生颐亲手帮他拼了一个下午,那只兔儿爷也因为生颐亲手拼的而显得更加珍贵。那天下午是他最快乐的下午。 他看向床头,那只兔儿爷在最里面,虽然是拼起来的,却丝毫不显得突兀。生颐的手总是那么巧,他一直都那么聪明。而自己呢?只会哼哼唧唧唱几句戏,怪不得,怪不得赶不上他,毕竟自己和他不是一道儿人。 那个下午,他曾那么用心的帮他粘好。 而这次,是他亲手摔碎了。 罢了。 琴茶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他有点困了,今天经歷的事情太多,他有点应付不过来。他想睡一觉,把一切都忘了。 李书扬看到他趴在桌子上,皱着眉头,道:“你先去睡吧,我一个人也能拼好。” 琴茶摇摇头:“不困。” 李书扬也不说话了,一盏小小的灯,在两个人头上悄无声息地亮着。 琴茶再睁开眼,身上披了一件外衣,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胳膊都被压麻了。他看到那盏小小的灯,灯下的李书扬还在一手捏着胶,一手捏着碎片,一点一点拼起来。 “醒啦?”李书扬问。琴茶点点头“几点了?”李书扬说:“不知道。”“你还不睡吗”琴茶趴着说。李书扬把一只刚拼好的兔儿爷放在一边“不困,你先睡。”琴茶没有理他,只是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那些碎片。 “好了好了,你还不睡,我看你明天哪来的精神去唱戏?” 琴茶没有说话,就那样躺在臂弯里,看了看李书扬认真粘拼的模样,又看了看桌上闪闪亮的碎片,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抬起手慌忙擦了把眼泪,但是李书扬还是看到了。 这次轮到李书扬慌了手脚,“干什么,怎么还哭上了?”说着伸手去给琴茶擦,忘了自己手上还有胶,在琴茶脸上抹下一道白色。 “别哭了,别像个小孩子。” 爱到深了,谁都是孩子。 琴茶别过脸去,李书扬还像哄小孩般摇了摇他,道“别哭别哭,你先去睡吧,我保证,我保证会给你粘好,好不好?” 曾经的生颐也是那么温柔。 琴茶躺在床上,看月色凄凄凉凉,像一潭湖水洒进来,他就在湖里越沉越深。 洪老爷醒了,费力地睁开眼微微动了动,坐在旁边的生颐被惊醒,连忙问:“爹,爹你醒了?你喝不喝水?” 洪老爷点点头,生颐抓过杯子,倒了一杯温水,轻轻递到洪老爷嘴边,“爹,爹...” 洪老爷缓了好久,把气喘匀,问“怎么....怎么这几天没有,没有去桂川呢?” 生颐愣了下,低着头不说话,洪老爷看出了什么,转头问道“怎么....怎么了?” 生颐咬咬牙,下定决心般地说“他....我和他....他是汉奸!” “啧!”洪老爷拍了生颐一下“瞎说,瞎说什么!琴茶他,是个好孩子!当年,多亏了他....” 生颐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爹,你说什么...” 第21章 第 21 章 生颐倚着桂川的墙,依稀听得到院里锣鼓喧天,伴随着琴茶熟悉的腔调,八年了,他的声音没太变化,又柔,又轻,但是很有力量。只不过现在更成熟了,少了少年的青涩,多了一点儿稳重在里面。 记得琴茶第一次上台才八岁吧,奶声奶气,声音还紧张地颤抖,仿佛稍微一用力,喉咙就要扯破似的。现在啊,他早就是能独当一面的班主了。听说了,琴茶是全北平,甚至全国第一流的花旦,但是也听说了,听说他...给日本人唱戏。是个卖国贼。 信吗?生颐其实也不信琴茶会卖国。琴茶温柔,随和,但是正直,明是非。他气的只不过是,只不过是琴茶怎么能和别人走的那么近,叫的那么亲密! 兔儿,兔儿,这是他才能叫的!六岁那年的兔儿爷是他粘的,每一年的兔儿爷是他送的!在战场上,他拼命也护着怀里的兔儿爷不被摔碎,只为了能给他带回来。琴茶喜欢,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 有别的人叫他兔儿,有别的人听他唱戏,有别的送他东西。 自己被置于何地? 真是造化弄人,说出去也是天大的笑话,生颐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连进桂川听戏的资格都没有了。 生颐苦笑了一下,点了一根烟。最初抽菸是琴茶教他的,琴茶靠嗓子吃饭,按理说不能抽菸。但是琴茶说,抽菸能让烦闷减轻。那年琴茶不过十七八岁,生颐笑着说:“你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烦闷。”琴茶说:“你是富家子弟,当然不懂。” 那年年末,琴茶的师父去世。琴茶默不作声地把一切安顿好,从此之后十来年,把桂川打理得风风光光,班主当的有模有样。 后来生颐接管了家里的生意,才知道琴茶的苦闷哪里来,那是命运使然,把一切使命和责任强加于肩头。 琴茶不怎么抽菸,多数把烟点着了,在指间把玩一阵便掐了,连同他的所有烦躁和苦闷一起熄灭。 第36页 现在琴茶还抽不抽菸呢?生颐想。 “吱呀”门开了,生颐一惊,手里的烟险些掉了,定睛一看发现是守安时,才松了口气。 “怎么?洪少爷来了不里边儿请?”守安一半挑衅一半玩笑地问,显然已经不大生气了。 生颐把烟掐了,道:“怎样?怎样…?兔儿他,他还生我气?” 守安笑道:“我哪里知道?” 生颐急了:“什么话,他到底还生不生气了?他现在怎样?” 守安也严肃起来:“生颐哥,我是真不知道。师兄那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 琴茶是戏子,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控制情绪是基本功。琴茶这一点无可挑剔。他总是带着一副微笑的,云淡风轻的表情,不轻易发怒,不痛哭流涕,偶尔面对生颐的时候才开怀大笑。 离两个人闹别扭已经过去一个多礼拜了,正如守安所言,琴茶确实没什么变化,该唱戏唱戏,该练功练功。一郎还是每天都来听戏,琴茶待他也如平日,唯一一点不同,便是琴茶现在不和一郎出去了。 以前一郎经常邀请琴茶去做客,两个人志趣相投,攀谈甚欢。现在呢?一郎来听戏,琴茶也不会撵他走,两个一如既往说说笑笑,但是提到去做客,琴茶总是推辞。 “你有话给他说吗?”守安问。 生颐摇摇头:“我.....有....嗯.....也没有,也没什么....”他正要说什么,桂川里声音突然停了,生颐拍拍守安的肩,向里面努了努嘴,:“你师兄唱完了,估计快出来了,我先走了,改日细说!” “哎,哎你不是说有话要说.....?”生颐无视守安的喊声,一熘烟儿就跑了。 生颐这几天有点烦。爹的身体有些好转,便开始催他结婚。 十年前家里就在催了,这几年局势不稳定,本以为家里就此算了,没想到爹又想起这一出了。 洪老爷介绍的不是别人,正是以前他生意上合作伙伴的千金,也就是李书扬的老师,吴家大小姐——吴天娇。 两个人平时关系不错,但没到谈婚论嫁那一步。两个人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是在抗战第一线的同事,但不会成为夫妻。可是洪老爷不这么认为。他眼中,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有两个人亲密无间却只做朋友的道理。 “爹!”生颐哭笑不得,“北平兵荒马乱的,我哪里还有心思结婚!” 洪老爷对这种想法不以为然:“依我看啊,这仗没个十年八年打不完!你年轻的日子有多少啊?仗打完了,你也五六十岁了!还结什么婚?还有谁家的姑娘嫁给你?结婚能耽误你多少时间吶?说句不好听的,哪天你战死了,洪家怎么办?就这么完啦?绝后啦?你让我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 生颐哭笑不得:“爹,这个时代生下孩子,不是让他活受罪吗!好歹也得等战事平息了,让您孙子安安稳稳地出生啊!” 洪老爷道:“你懂什么!这是曲线救国!他生下来,若是北平还不太平,就从小教他打仗,用枪!你们这一辈打不完,下一辈接着打。” 生颐没有办法,那个“曲线救国”的歪理更让他觉得好笑。他左耳进右耳出。洪老爷便动气,一动气身体便受不了。生颐好说歹说又把他劝住。他一安稳了,便又开始劝生颐结婚,反反覆覆没完没了。 生颐想找琴茶,让他想想办法。琴茶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是非常明事理。可是谁知道,琴茶这个拧脾气,到现在也不原谅他。 琴茶的脾气他不是没见识过。他小时候亲眼见师父把琴茶打到满身血痕,琴茶也紧咬着牙一动不动。后来生颐才知道,琴茶因为看到一个客人在台下捣乱,唱完前脚下了台后脚就和人家打了一架。师父让他道歉,他实在太倔,所以挨了一顿打。 算了,琴茶既然又不要理他,父亲那边催得紧,生颐只好应付着和吴天娇碰面。 吴天娇各方面确实不错,论家境,虽远不如洪家,但也是门当户对。论长相,浓眉大眼,身材苗条。论学识,是天津一所中学的教书先生,这几年又主动投身于抗战中,负责内部的情报工作,可谓是有勇有谋。但是生颐对她的感觉,总差那么一点。 又被迫到福香阁见面,生颐也记不清这是这周第几次两个人“约会”了。吴天娇看他来了,笑着朝他点点头“来啦?” 生颐嘆了口气,也疲惫地笑了一下。最初两个人讨论的话题无非是局势怎样,仗还要打多久,日本人怎样,英国人怎样....渐渐的,话题都聊完了,俩人大眼瞪小眼了两天,只得扯些有的没的家常。 吴天娇说她教的学生是怎样的,天津有什么好玩儿的,邻居家的猫猫狗狗是怎样的。生颐说他最早是怎样和琴茶认识的,琴茶又是怎样当上班主的,他和琴茶又是怎么吵架的。他偶尔还会说自己的事,小时候怎样的调皮,读书时怎样的懒散,刚接手家业时怎样的手足无措.....他说这些时,吴天娇的眼睛亮亮的,满是笑意,夹杂着一丝看不透的情绪,那种眼神,琴茶也有。 生颐还是没能跟琴茶说上话,北平说大不大,两个人经常遇到,狭路相逢,一个便别过脸去,一个低下头,都装不认识。两人顺路走在道上,前面的人走的飞快,后面的就故意一路磨磨蹭蹭,总之谁也不搭理谁。 第37页 琴茶没少看见生颐和吴小姐进进出出,心里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曾经觉得最难受的事莫过于生颐不能回来,但现在生颐回来了,还带了个人回来,他的心里更难受了。 他问李书扬:“那是你老师?怎么天天和生颐在一起?” 李书扬“嘿嘿”一笑,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生颐哥的未婚妻啊!” “什么?”琴茶愣住,“未婚妻?” “对啊,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是不是?” 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这就是你琴茶守了八年守来的。 难受?难受什么呢?如果是他的好兄弟,也应当为他高兴,更何况,现在两个人早都恩断义绝,生颐怎样都与他再无关系!他才是观众,生颐才是角儿,演着与他无关的,比翼连枝的故事。 琴茶觉得有点冷,他想回屋里,转头问李书扬“春天什么时候来?”李书扬莫名其妙:“现在就是春天。” 怎么还是身处严寒? 哦,生颐的衣服也披到别人身上了。 从此之后没有人会想起他有没有在冬至吃饺子,没有人会在意他只穿单衣冷不冷。 民国七年后的那段时光,是场梦吧。 因为曾经一起活过,就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忘记当时莫名的心动。 这位小姐该合他心意吧,他不像当年了,用约会的功夫给他剥螃蟹和虾仁。那顿海鲜是什么味道,琴茶忘了,他只记得热气氤氲中生颐眉眼带笑。 早该结束了,两个人的相逢本来就是闹剧。如果琴茶也是个少爷,倒能和他齐心协力做一番事业,或者能和他并肩作战,奔赴沙场。能在他结婚的时候大大方方站在他面前,祝贺他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而他只是个戏子,只能在北平不起眼的角落,唱着无人在意的戏。偷偷地多看一眼,在金色牌匾下眉如墨画,英姿飒爽的洪家少爷。 第22章 第 22 章 虽然还是在和生颐闹别扭,但琴茶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去看望一下洪老爷。近一个月了,琴茶没有得知太多关于生颐的消息,生颐像是落在心尖儿的一片枯叶,搔得他整颗心都痒。看不到生颐,他便惦记,来来回回在院里踱步。看到生颐,他又极快地把脸别开,心脏也跳的飞快。就这样徘徊犹豫,唱戏的时候也总跑神儿,总想看看台下有没有生颐。他受不了了,他要去洪家一趟,能遇到生颐更好,逃避不是好法子,两个人需要坐下来把话说清楚。 他一路走一路想,该问问洪老爷最近好点没有,然后问生颐怎么打算,如果生颐还在生气....嗯.... 这样一路边想边琢磨,总算到了洪家,那金匾已经擦的闪闪发亮,亮出了生机,亮出了风范。琴茶的心也被照亮了,他知道,那一定是生颐擦的,生颐总是那么勤快,那么能干,衰败的洪家因为生颐回来而得以恢復,那么荒乱的年岁也能因为生颐而稳定。等过段日子,两个人就会像以前一样.... 他的心剧烈地跳起来。 屋里有女人的声音,琴茶的脚步停住了。 他往里看去,是吴小姐,他认得。 洪老爷气色好了不少,脸色红润了,吴小姐坐在他的床边,她来看洪老爷,琴茶晚了一步。 洪老爷笑着说:“你觉得生颐怎样啊?”吴小姐低头抿嘴笑了,说:“还好还好。”洪老爷又说起什么时候结婚,摆几桌,请哪些人的事。吴小姐有些不好意思了:“洪叔叔,这也太快了,还不明白生颐的意思呢!” 洪老爷摆摆手:“哎,不要紧,不要紧,能娶到你,是他的福分,他能有什么想法呢!改日叫你爹来,我们商量商量,早日把这事儿定下来,你看好不好?” 吴小姐又低头红着脸笑了,这种表情,琴茶懂。他唱花旦的时候,那些戏中的姑娘小姐们,在提及心上人时的娇羞,就是这样的。琴茶唱戏的时候会,可他毕竟是模仿,姑娘的情态他是没有的,怪不得.... 生颐需要娶一位真真切切的姑娘。 吴小姐抬头,恰好看到了他,叫道:“琴先生!” 琴茶一愣,朝洪老爷点下头,支支吾吾道:“我.....戏园子还有事,我先走了....” “琴先生!”吴小姐想起身去追,可她穿着旗袍和高跟鞋实在行动不便,她刚走到门口,琴茶已经跑远了。 “唉...”她看着琴茶远去的身影,皱了皱眉。 洪老爷坐起来,朝门口看:“那孩子走啦?”吴小姐点点头。 洪老爷长长地舒了口气:“他也不小了,也该结婚了,等生颐的事情办完,我也帮他留点心。这孩子,天天泡在戏园子里,唉……那你说他喜欢那种姑娘呢,也得要是个票友吧?” 吴小姐皱着眉,应付着点点头,心里思绪万千。 琴茶一路跑得飞快,他怎么看北平城也不像以前了。街道旁的石阶石柱在陌生地看着他,天空那么蓝,那么白,让人发晕。这是自他走后北平的第八个秋了,北平,梦里的北平,北平城生颐搂着他冲进洪家,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北平城里生颐牵着他的手,在大年初一和他去看舞狮。 卢沟桥战火缭绕时,生颐就走了。留下他,怀揣着少年时美好的梦境,一直在等。他的梦落在《牡丹亭》,落在《西厢记》,最后还是落在硬生生的地上,摔得粉碎。 第38页 他成了生颐这齣戏里最大的丑角。 他突然想家了,二十年了,从未想过那片江南,垂柳遍地,杏花春雨....他坐在船头,手捧一朵莲,懵懂地看父亲在水中划出一道道涟漪。 他要逃离北平,他想走,曾经的美好此时是噩梦,牢牢把他囚禁起来。 他走了不知有多久,看到周围的景色梳子又陌生,慢慢地,他想起来了,这里是——一郎的家。 他敲了敲门,几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开了门,茫然地看着他,说了几句日语,琴茶听不懂,他愣在门口,觉得更加茫然和手足无措。 一郎出来了,看到琴茶,笑意顿时爬上了脸颊:“兔儿,没想到你会来!” 论相貌,一郎不如生颐,论感情,绝对是和生颐更深厚,可是不知怎的,在这个时候,琴茶突然想来找一郎,想听他说话。 .... 生颐在桂川最显眼的位置早早坐下了,他鼓足了勇气,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去看琴茶练功那样的勇气。大大方方走进桂川,坐在他的老位置上。 离开锣还有一阵儿功夫,生颐的心却比那锣鼓声还要急促。他端起茶一饮而尽,可还是觉得口舌发干,他又喝了一杯,又觉得像饮了一杯煤油,五脏六腑都不舒服。他换了个姿势,又拨弄了下头髮,整理了领子,捏了捏格外挺拔的鼻樑,可还是觉得不舒服,总有哪里不对劲。 他紧张,他不安,他这次一定不能躲在墙外边儿听戏了,他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听完这场,就叫住琴茶,和他说清楚。 哦,还要问问他——和吴小姐的婚事怎么办呢?他是不想结婚的。 锣鼓声响了,生颐立马坐直了身子,深吸了一口气,直勾勾地盯住了台上。 他的手捏着袍罩,也忍不住紧了紧。 角儿们依次登场,花脸儿,鬚生....依次登场,他急了,旦角儿怎么还没来呀?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喝彩,一个扇子半遮面的花旦上来了。生颐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不是琴茶! 这花旦是有几分琴茶的韵味,可是远不及琴茶一半。看得出来,是琴茶的徒弟。 琴茶的控场能力很好,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笑一蹙,就能牢牢栓住台下观众的心。这是琴茶有生俱来的天赋。 又等了一会儿,生颐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本来就不喜欢听戏,他本来就听不懂,平时要不是为了看琴茶,他才不.... 他拉住旁边一伙计,因为手劲过大和紧皱在一起的眉毛,把伙计吓一跳,以为他要来砸场子,吓得手里的茶壶差点翻在地上。 生颐连忙松开他,一手顺势帮他扶了下茶壶,道:“我是问,琴茶今天不来吗?怎么没见他?他哪儿去了?病了吗?”那个伙计被生颐一连串的问题堵得发懵,缓了好久才紧张道:“他,他一大早可就出去了……嗯,挺急的,好像去找什么重要的人去了。” “重要的人?”生颐一愣,冒出一丝想法,难道琴茶去了自己家。 他心中有点欣喜若狂,几乎想要飞奔回家。他立马起身,一路上跑的飞快,如果遇到琴茶,他一定会好好道歉的,反正给琴茶道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今天的路怎么这么长,好多老店儿关了门,东口开了一家川菜,改天想和琴茶去吃,两个人多久没一起吃过饭了?他又看到几家卖布匹的,又想起这几天遇到琴茶,他穿的衣服可真好看,衬得整个人也更英俊了,这八年应该有不少小姑娘青睐他,又有不少小伙子嫉妒他。 一郎给琴茶倒了酒,日本酒,一郎提过好多次,琴茶也没记住名字,这酒略淡了,比不上竹叶青。但是不知道怎的,琴茶今天似乎极容易醉,喝了几杯他就觉得头昏脑胀。 “兔儿”一郎关切地说“你不要喝太快了,你吃点水果解解酒吧,你有点醉了,不能再喝酒了。” 琴茶摆了摆手,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郎见状,连忙夺过杯子,把酒放在了一边。 琴茶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他喃喃道:“我想家了....” 一郎依稀想起来,琴茶说过,他是南方人,在那个多花多鸟多雨的江南。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一郎连声说:“想家了?那回去吧,我给你去买火车票,今晚就可以送你走。” 琴茶靠在椅子上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惨澹的笑容:“回家?我哪里还有家呢?浙江也早都沦陷了。” “没有关系,你想回去的话,我可以陪你回去。”一郎急急地说。 琴茶不说话了,只是微微点点头。 他也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回浙江,其实他对于浙江没有太多的印象。他只是想找个安身的地方,那个地方不会是北平。 他有点想娘,有点想爹,虽然对他们也没有太深的印象。但他心里很难受,生颐的爹多好啊,给他这么大一个洪家,还替他找了妻子。生颐马上就有自己的家了,过不了几年,少爷变老爷,子孙绕膝,儿孙满堂,好大的洪家,继续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而他呢,他爹早早就没给他一个家,现在呢,也不帮他找个家,他就永远,永远地孤独下去。 生颐的脚步被栓住了,他看到一郎扶着喝醉的琴茶往一辆汽车里走。 第39页 琴茶说的重要的人,原来是他吗? 笑话,天大的笑话。这次生颐不想躲了,他要堂堂正正走上去,是他又怎样?就算他把琴茶抢走了,这次也一定要抢回来! 他冲上去,一把揪住一郎的领子,旁边几个日本兵见了,立马拿枪对准了生颐,一郎挥挥手,示意他们把枪放下。 “他喝醉了。”一郎说“我要送他回去。” “谢谢了,”生颐冷冰冰地说“现在我来了,我送他。” “我有车。”一郎说“他喝醉了,他不舒服,你不要再碰他。” “是,我没汽车。”生颐笑了笑:“我叫个车夫拉车送他回,以前我们出去玩都是这种的,他习惯。” 一郎不说话了,生颐从一郎怀里搂过琴茶,稍一用力就把琴茶横抱在怀里,琴茶朦朦胧胧中醒了,依稀看到生颐的脸庞。 琴茶太瘦了,生颐力气很大,抱着琴茶走起来丝毫不费力。他本可以叫车,但他不想,他就想这样抱着琴茶,安安静静地走一段路。 琴茶有点意识了,他问道:“去哪儿...” 生颐说:“回家。” 第23章 第 23 章 生颐守在琴茶床边,琴茶酒还没醒,在床上紧闭着眼睛,额头上鼻尖上全是密密的汗珠。 生颐打量四周,看到琴茶的床头上一排兔儿爷,有几只是小时候送他的,生颐精心选了很久,自然有印象,还有几只明显是摔碎了又拼起来的,是生颐这次带回来的。 看到这,生颐忍不住想起琴茶是含着怎样的委屈和辛酸把那些兔儿爷一只只拼好的,一想到这,他的心就很痛,痛得眼泪要滴出来。 他站起来环顾四周,琴茶的屋子不大,但是很干净。墙上挂着一个风筝,很旧,有些年岁了,一碰就要散架似的。生颐细看才发觉,这是当年琴茶和他一起做的,生颐煳好的风筝,琴茶涂的颜色。琴茶的审美从小就极好,对色彩更有种天生的敏感,很多年后生颐回想,觉得琴茶大概就是生来的艺术家。 下午散了学,生颐便去找琴茶,两个人在小山坡上把风筝线扯的很长很长,看那只燕子似的风筝飞向遥远的天际。两人笑得脸颊都酸了,喊得嗓子都哑了,才依依不捨地回家去。这么多年过去了,往事生颐也没忘,但他没想到琴茶会把有关他的记忆都一点点地保存下来。 拨浪鼓,风车,生颐的画,几卷旧诗集....有关他们的一切,琴茶都留着,留住了有关他们两人的,共同的回忆。 生颐看到这一切,所有关于往事的记忆如海潮般汹涌而来。路口的书店里,生颐安静地选书,琴茶就在旁边静静地等着;元宵节,两个人走在北平热热闹闹的街道上看花灯;冬天琴茶在街角等他放学,两个人一起捧着热腾腾地白薯;外面早餐摊前,两个人喝冒着热气的乳白的豆浆。 生颐无法想像琴茶在没有他的这么多个日日夜夜是怎样度过的,生颐也无时无刻想念着琴茶,但是在炮火中,在枪弹里,他的思念便减弱几分。 他本以为琴茶大致也如此,现在才明白,他一直活在琴茶的记忆里,活在琐碎中,活在他所等待的每一天里。 他以为琴茶有了一郎便把他忘了,没想到他都记得,是自己误会他。 琴茶的眼睛动了动,他醒了,坐起来看着生颐。他曾精构思了要怎么和生颐交谈,在什么地方,穿什么衣服,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而他现在狼狈地坐在床上,汗水把头髮粘在脸上,衣服已经压皱了。 “醒了?”生颐说。 琴茶醉酒后的感觉又一次涌了上来,他趴在床边呕了一阵,生颐拍了拍他的背,说:“喝这么多干什么?”琴茶吐得晕头转向,压根懒得理他。 等琴茶吐完了,漱过口。生颐帮他把地下收拾了,坐到床边,正要开口,琴茶转了个身面向墙壁,看都不看他了。 生颐还是沉住气,开口好声好气道:“兔儿...兔儿...” 琴茶一声不吭。 生颐在面对琴茶的时候总是极有耐心,他又轻轻推了推琴茶,发出小狗小猫一样的声音,哼唧道“兔儿,兔儿....” 琴茶还是不理他。 “兔儿,我今天去听你唱戏了。”生颐开始没话找话了。 琴茶不说话。 “兔儿,我们该好好聊聊。”生颐的语调软下来。 琴茶坐起来,生颐正要开口,琴茶却拉过被子,把自己包的严实,把头埋了进去。 生颐无奈地摇摇头,伸手去拉琴茶的被子,谁知道琴茶紧紧抓住,生颐试了两次也无济于事。 生颐突然掀开被子钻了进去,琴茶显然被吓了一跳,浑身一抖,整个人更往墙里缩了缩。生颐把下巴搁在琴茶肩上,用手指戳了戳琴茶的脸:“唉,你干嘛,有话好好说嘛。”说着,硬是把琴茶的身子扳了过来,琴茶翻了个白眼,眼神乱飘硬是不去看他。 “看我看我看我……”生颐捏着琴茶的下巴嘟囔道。 琴茶被他烦的没办法,只好看着他,黑着脸问:“你有病啊,你上来干什么?” 生颐说:“又不是没上来过。” 以前是以前,两个人都瘦。现在琴茶还是很瘦,但是个子高了不少,生颐壮实了很多,两个人再这样躺在床上实在有些拘谨。琴茶的脸几乎贴在生颐的胸口上,隐约感受到生颐说话时胸腔内的震动。 第40页 “兔儿,我错了。”生颐酝酿了情绪,开口道。 “你有什么错。”琴茶还是不去看他。 “我不该那样说你,那样误会你。都是我太小肚鸡肠了,都是我的错,我的错,你要怎样,我负荆请罪,这个荆....今天怕是找不到了,明天,明天可以吧?” 琴茶有点想笑,但还是不冷不**说:“别啊,你是国家的功臣,你是英雄好汉,你能有什么错?” 生颐听得出来琴茶还在生气,但好歹是愿意开口说话了。他便嬉皮笑脸的凑到琴茶耳边:“我没想到以前的那些东西你都还留着。”琴茶瞥了他一眼:“以前那些事儿你不也都还记得吗?” “对啊。”这句话正中生颐的下怀:“你还留着,我还记得,这说明我们都没有背叛对方,误会就让它过去吧,好不好,我们还像以前一样。” “说好的一刀两断,洪少爷可别出尔反尔。” 生颐赶紧说:“割袍断义,说得轻巧。这么多年情感哪里是说断就断的?” 琴茶说:“算了吧,洪少爷,你心太大了,万里江山,民间疾苦。哪里还容得下我?” “容得下容得下。”生颐说“我是国家的一部分,但你是我的全部。” 山河万里,都是你。 琴茶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兔儿,兔儿,你原谅我了?!”生颐有点兴奋过度,几乎从床上跳起来。 “动静小一点。”琴茶皱眉,脸上却带着笑意。 “好好好”生颐又回到被子里,一手摸过琴茶的脸庞。琴茶就这样靠在生颐怀里,他拉过生颐的手,两只手重叠在一起,掌纹相交错,溶于彼此掌中。 生颐笑了,握过他的手,十指相扣,他说:“这几年个子长了不少,手怎么不长?” 琴茶的手很小巧,又白又细,唱戏的时候在水袖里似漏非漏,遮遮掩掩,很好看。琴茶说:“哪里不长?是你的手太大了。” 左耳听到心跳,右脸感受掌纹。琴茶贪恋他的怀抱。 夜深了,这一夜琴茶睡的很不踏实。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煳,他总觉得一切都这么不真实,生颐,离开他八年了,踏过无数的尸体和残骸,他们还能完完整整的相拥而眠,琴茶还奢望什么呢。 他把生颐搂的很紧,他总怕这是场梦,醒来什么都没有,剩下空荡荡的半边床。只有半梦半醒之中,琴茶感受到生颐的温度才得以安心。 天亮了,两个人都还没醒,便有伙计来敲门。生颐起身去开门,那伙计说:“洪少爷,有人找您有事。” 洪生颐点点头,:“好,我一会儿就去。”说罢走进屋里来,琴茶被这动静惊醒了,起身问生颐:“怎么了?”生颐说:“有人找我,我先去洗漱。” 琴茶也起身去收拾,一边道:“中午忙完了一起去吃饭吧,有家烤鸭不错,这次我请你。” “呦”洪生颐洗了把脸,笑道:“琴老闆要请我吃饭?怎么?这八年赚大发了?” “哪有”琴茶笑了笑“小鬼子听戏不给钱,桂川基本没什么收入,勉强过日子罢了。” 生颐皱了眉:“北平这么乱了?” “可不,前一阵子活埋了一个村子的人。” “活埋?” “嗯,起初我还以为只是浅浅地埋进去,还妄想趁鬼子走了去救他们,等我到了,地下....”琴茶说着说着,自己也突然一阵不舒服,有点噁心起来。 生颐不说话了,默默得洗完脸。脸色是不大好看。 琴茶察觉到什么,开口说:“那个一郎,他...他不打仗的,他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他人很好的,和他们不一样....” “够了,别提他!”生颐有些发怒了。 琴茶不说话了,也想发怒,但还是忍了。生颐也不说话了,他不想刚和好又吵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生颐觉得不如把话说明白了:“对了,你还会用枪了。一郎教你的?”琴茶嗯了一声,生颐继续说:“嗯,你的枪是他送你的?”琴茶不说话了。生颐说:“你不说我也知道,那枪是日本产的,我看得出来。” 见琴茶不说话,生颐说:“把枪还给他,我给你一把新的。”琴茶一言不发,许久才说:“你还是针对他?”生颐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哪有,我只是,只是不喜欢他给你送东西罢了,以前我不也是?不喜欢别人给你送东西,是他还是别人,我都一样。” 琴茶半信半疑地说:“好。”又接道:“生颐,他是我的朋友,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不要对他怎样。” 气氛又凝重了起来,两个人都不肯退让。 最后生颐拿过毛巾擦了擦头髮上的水珠,说道:“中午等你吃饭,不见不散。” “好”琴茶说:“头髮该剪了。” “晚上陪我去剪吧。” “好” 生颐笑了笑,披上外套:“那我先走了。” “等一等!”琴茶又叫住他。 “怎么了?”生颐踏出门的脚又收回来。 第41页 战乱纷飞,灾祸连绵,说不定哪一面就是最后一面。 有些话我一定要跟你讲。 我爱你。 但是,琴茶想了想,说:“路上小心” 路上小心,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找个合适的时机,我一定会告诉你,我爱你。 第24章 第 24 章 这是自生颐来了之后,琴茶第一次单独约一郎出来。 他们约在一家日本料理店里,第一次一郎请他在外面吃饭,就是这家店。 虽然下雨,但是琴茶还是早到了些,没想到一郎到的更早。他穿着和服,让琴茶忍不住想到几年前的新年。 日本的樱花很好看,榻榻米很舒服,料理很好吃,如果他们不这么残暴嗜血,琴茶会热爱这个国家,以及这个国家的文化。 “兔儿”一郎看到他,立马站了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琴茶只是淡然地一笑,似乎有什么心事。 两个人相对而坐,琴茶很紧张,手心全是汗,他的手在底下抠着一小块桌腿上翘起来的木碴,即使是木碴刺进指甲里也因为太过紧张而没有查觉。 一郎拔了酒瓶的塞子,晃了晃,问:“兔儿,你要喝酒吗,上次你醉了...今天,你还喝吗?” 琴茶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把酒杯递过去,一郎笑着给他倒上,关切地问他:“你今天是怎么了?” 酒还是那种酒,上次让他醉,这次让他格外清醒。 清凉的感觉顺着喉头一路滑到胃里,刚才闷热的感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冷汗又冒了出来。 琴茶没有这么紧张过,第一次上台都没这么紧张。他把手伸向腰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取出那把小巧的□□,推在桌上,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低着头,用很小的声音说:“一郎君,这把枪还给你....”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一郎努力用很平淡的语气说:“怎么了?” 琴茶咬了咬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觉得自己像个残忍的刽子手,没有动枪,却好像把枪开到了一郎心口上。 其实他来的时候早都打好了腹稿,哪句话要怎么说,用什么语气,他都在脑海中演习了无数次。可是一切变成现实的时候,他的舌头和牙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 “现在的,没有枪....不太安全的”一郎的语气也有些僵硬,他的中国话变得更不流畅。 琴茶说:“这....没关系。” 两个人又沉默了,气氛更加尴尬。琴茶的汗水要顺着眉毛淌下来了,一郎伸出手,用手指帮他轻轻揩去。“别紧张。”一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他回来了吗?” 琴茶点头。 “挺好的。” “嗯...一郎君,我还有话想说....” “你说吧” “以后我们....减少往来吧” “兔儿?” “我....对不起,一郎君。”琴茶说着站起身,:“对不起,一郎君,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他慌慌张张要走出门去,险些撞倒一个端酒的日本女人。 “兔儿!”一郎也站起来,叫住他“我们....还是朋友吗?” 琴茶站在门口,缓缓地,他转过身,对一郎说:“当然是,我们永远是朋友。” 说完,飞似的逃出门去。 待琴茶走了,一郎才缓缓摊开手掌,他的掌心里有两张崭新的车票,上面写着“北平—杭州” 你说过想让我陪你回家。 如今,你要去哪里。 一郎一直都觉得北平是一个人间地狱,哪里都是孤独,他睡觉,孤独就压在身上,他吃饭,孤独就噎在喉咙里,他走在街上,孤独就盘在肩上。 他以为琴茶也是一样,他们在同一间名为孤独地囚笼里 现在琴茶走了,留他在孤独的荒岛独自被搁浅。 琴茶赶到全聚德时,生颐已经点了菜,香气扑面而来,让琴茶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琴茶从早晨就没有吃饭,已经快要晚上,他早都飢肠辘辘。刚才又太过紧张,一路跑得飞快。现在看到生颐,整个人放松下来,也感觉到饿了。 生颐给琴茶卷了一片鸭子送到嘴里,琴茶被烫了一下,生颐赶紧拿筷子夹住让琴茶得以松口:“急什么?”生颐哭笑不得。 “我太饿了。”琴茶一边说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块滷鸭胗。 “干什么去了?”生颐有些好奇。 琴茶笑了一下:“猜猜看?”说完他盯着生颐看。 生颐摇摇头:“你不是成天就待在你的戏园子里?” “我去找一郎了。”琴茶突然说“我把枪还给他了。” 这回轮到生颐愣了,他没想到琴茶能这么快就照做。 他只是看着琴茶,琴茶成熟了很多,举手投足都颇有气场。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只会躲在生颐后面,把汤汁溅到自己身上的小鬼了。他想起他们对琴茶的称唿“琴老闆”,是,这几年琴茶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若不是战乱还没有平息,照桂川之前的发展速度,很快能和洪家平起平坐。 此时另一个包厢里,是洪家二少爷。 自从北平沦陷,他就没少和日本人一起吃吃喝喝。他最近尤为积极,忙着给日本人送礼,忙着请日本人吃饭,忙着给日本人通风报信,他的忙不是瞎忙,他忙出了成绩。他的官位一层层往上升,他的产业越来越大,他有了赌场,有了烟馆,有了妓院,在全国生灵涂炭的时候,他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蒸蒸日上。 第42页 这一次,他出卖了一个医生。 “那个医生,良心大大的坏,他反日!他给中国人看病,给***看病,给***看病,不给皇军看病。他救了不少当兵的,肯定还私藏了***!” 他喜欢添油加醋,把每个不顺从的中国人塑造出一副坚决抗日的模样,好以次衬托自己的伟大和英勇。日本人不在意他是否添油加醋,只要他们觉得似乎有点关系的,一律抓起来,每天一车一车的中国人被拉走,等待他们的是酷刑,砍头,枪毙。 他把琴茶也盯得很紧,琴茶虽然和一郎关系很好,但琴茶反日倾向也不小,这一点,二少爷是察觉得到的。但是碍于琴茶和生颐走得很近,偏偏生颐是带兵打了仗,做了军官的,而生颐又是自己的亲弟弟。日本人的阴险狡诈,二少爷最为清楚,一路查下去,顺藤摸瓜,说不定就摸到了自己。二少爷不会做这种引火烧身的事。 他恨琴茶,恨他两边都有靠山,恨他坏了自己的好事,恨他只有好皮囊好嗓子却能左右逢源。 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骚动。琴茶刚放下筷子,就听到嘭嘭嘭的几声枪响。 “坏了,”生颐抓起琴茶,正要出门,门却被撞开了,他眼疾手快,一把掏出枪来,迅速击毙了几个。他拉过琴茶的手,刚走了两步,前面又冲过来几个人,生颐把琴茶挡在身后,开枪,一瞬间枪声四起,生颐一手开枪,另一手从腰间摸出一把枪递给琴茶:“会用吗?” 琴茶一言不发地接过来,边往前走边一路开枪扫射回去,生颐被琴茶的枪法震撼地说不上话来,他几步跟上去,背对着琴茶攻击后面追上来的敌人。 “拿着”生颐把一个小硬盒子塞到琴茶手心里:“子弹 。” 三楼的客人冲下来,哭声叫声枪声打斗声混成一片,“怎么这么多特务?”琴茶问。 “不知道”生颐把一个冲上来的人一脚踹开:“好像是来抓我的” 琴茶心里一惊。他害怕生颐被抓,害怕生颐死亡,他的思绪一抛锚,险些中弹。 “小心点!”生颐拉了他一下:“没事吧。” 生颐顺着窗户看下去,越来越多的人包围了这里。“跑吧,抵抗不了多久。”生颐说。 琴茶点了点头,飞跃过几张桌子,身后枪声响成一片,在他脚下撞击出一连串的火花。 他本来就瘦,又是从小唱戏的。身手相当灵活,此时如鱼得水般逃到窗口,轻轻一攀就翻到了隔壁的窗台上。 生颐紧随其后,看到有几个人追上来,他顺势抬了桌子砸过去,几个人被压倒,生颐伺机快跑几步,也从窗户上跃了出去。 “把手给我!”琴茶此时像猴子一样单手攀住窗口。生颐把手伸过去,两个人挂在空中,手紧紧拉在一起,琴茶一发力,踩住一块凸起的砖块往下攀了几步。 身下枪生此起彼伏,琴茶不用低头都知道有多少枪对准着他们。 “准备!”琴茶说“我要跳了!”生颐坚定地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 琴茶飞速从墙上一跃而下,灵巧地踩在矮墙上,翻了个身,把生颐也拉了上来,纵身一跃,跃过围墙,把身后的枪声抛得远远的。 两个人还没缓过神来,只听“轰”的一声,生颐立马条件反射地把琴茶护在怀里,两个人趴在地上,一声巨响,枪塌了。琴茶茫然地看着生颐,生意对他说“里面炸了!”说罢,拉起他来,两个人跌跌撞撞一路狂奔。 琴茶身手虽好,但是体力不足,没跑多久就气喘吁吁,两腿发软。 “上车!”突然,一辆汽车横在两人面试前,守安在副驾驶上朝两人喊,生颐喘了口气,把琴茶推了上车。 两个人在车上气喘如牛,琴茶的嗓子和胸口一起疼起来,他躺在生颐腿上,浑身剧烈着起伏着。 “你怎么....怎么来了”琴茶顺了顺气,问道。 “你俩不是早晨就约好了吗,我刚听说这里出事儿了,一猜就是冲着生颐哥来的,拦了辆车就赶过来了。” 看车一路开得飞快,把那群人远远甩在后面,琴茶紧张的心才渐渐放松下来,他问生颐:“没受伤吧?”生颐说:“擦伤了点,没事,你呢?”琴茶扭了扭手腕:“你用力太大了,我手腕好像被你拽掉了。”生颐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身手不错啊你,挺有两下子的。”琴茶说:“你也挺厉害。”生颐看向窗外:“习惯了,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琴茶的心一阵抽搐,想到那么多生颐死里逃生他就后怕。 “餵”生颐又叫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啊,以后,我们这样,一定是很好的搭档。” 琴茶笑了笑,闭上眼睛:“算了,可别,打打杀杀不适合我,我只想在桂川安安稳稳过日子。” 车一路开的平稳,琴茶很快睡着了,在他的梦里,有一个冰凉柔软的东西附上了他的唇。 第25章 第 25 章 三个人回了桂川,琴茶的腿还是累得发酸。生颐和守安掺着他往屋里走,琴茶虽然体力不支,但是脑子转的飞快。他想起什么似地问道:“你哪来的车?”守安揉了下鼻子:“吴小姐帮忙弄来的。”琴茶不得不承认,虽然他不大喜欢吴小姐,但是她确实是很有本事的,让他有点刮目相看。 第43页 不过,要是没点本事,也不会来和生颐合作,负责北平的工作。 尽管这次经歷实在让他觉得惊心动魄,但因为有生颐在,琴茶反而觉得比之前更让他觉得安心。他还是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一回事?”生颐翘着二郎腿,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点着桌子,皱眉道:“北平现在有不少特务,今天在场的除了我应该还有,而且还不少。”见琴茶不搭话,他又说:“我也不知道谁是特务,只知道背后还有无数的枪对准我。” 琴茶笑了一下,眯起眼睛,歪着头看他:“你就不怕我是?” 生颐抿了一口茶,也笑了:“北平死了大半,说句实话,现在除了你,我谁也不信。” “我也是。” 琴茶开了留声机,几张老唱片里放出咿咿呀呀的曲调儿来。他习惯了,几乎每天都会听,有什么办法,日子再苦涩他不也是得过下去,还要从苦日子里寻出点欢乐来。 生颐翻起了琴茶书架上的几本旧书;北平被日本人打造成一个血淋淋的,横布着行尸走肉的地狱,他只有翻翻那些书籍,从楚辞汉赋中,感受一下曾经的泱泱中华。 两个人就这么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来找,是吴小姐。 “什么事?”生颐把他请进屋里,主人般的给她倒了杯茶。吴小姐身上喷了英国朋友送的香水,琴茶被呛得打了个喷嚏:“吴小姐可擦的真香。”吴小姐莞尔一笑:“说笑了,琴老闆屋里也够香的。”“哪里哪里,我哪里香得过你。”琴茶一面没好气地说着,一面收拾了昨晚的唱片,整整齐齐放在书架里。 生颐感觉到气氛不对,打圆场道:“所以,吴小姐一大早找我,什么事呢?” 吴小姐看了一眼琴茶:“嗯...我想我们还是去外面说吧?” “不用”生颐微微摇了摇头:“在这里说吧,他也不是外人。” 琴茶耸了耸肩,一转身又躺回床上,他的猫咪从窗口熘进来,琴茶抱起它,顺了顺它的毛,用手指逗着它玩儿。 “上面下了命令....”吴小姐刚开口,生颐就朝琴茶招招手:“兔儿,你也过来吧。” “可别”琴茶抱着猫咪翻了个身,把它紧紧搂住,把脸埋在它蓬松的皮毛里,道:“我对打打杀杀没什么兴趣,你们聊。” 吴小姐看到了,不再去关注琴茶,从包里取出一本小册子,严肃道:“这上面的人,都是日本高级军统,都记住了,找个机会一一解决了....” 生颐思索着接过来,随意翻了翻,看到一张格外年轻稚嫩的脸,有点儿眼熟,他看眼旁边的名字,“高石一郎” 生颐暗自嘀咕,这个一郎,以前还是有几分英俊的少年,怎么现在成了这副混帐德行。 吴小姐掏出笔记了些什么,继续说:“其中有几个人,明天会坐火车离开北平,我们明天也坐这趟火车,争取在车上解决了他们。” “我们?有点可疑吧?” “我们假扮成夫妻,就说去外面找份活干。我们今晚对好口信,别说岔了。” “我也要去。”琴茶一边逗着猫,一边接了一句。 “琴老闆还是不要去的为好。”吴小姐抿着嘴笑了笑:“琴老闆从小在戏园子里长大,哪里有杀人打仗的经验,万一你受了伤,好几日没法儿登台,得有多少女人伤心啊。” 琴茶笑着把猫放下来,坐起来说:“吴小姐这就是小看我了,昨天就是我和生颐一同去的。” 生颐也点点头,朝琴茶挤了下眼睛:“兔儿的身手不错呢,” “嗯....”吴小姐又想了想:“那也不合适,你是桂川名角儿,北平谁不知道呢?万一跟在我们后面,暴露了,岂不是……” 琴茶信步走到桌边,反击道:“吴小姐多虑了,我名声是响,可他们看到的,只是那个化了妆,唱着戏的我,下了戏台子,卸了妆,谁还认的我啊?又不是人人都像生颐,守在院子门口看我练功。”这句话的含义已经够明显了,吴小姐凭藉着女人特有的敏感细腻,立马明白了琴茶的意思。她一时接不上话,只得不大情愿地说:“那好吧,那一同去便是了。” 第二天,琴茶看到生颐和吴小姐二人,差点没认出来。两个人都是钱堆里长大的,平时穿金戴银的样子琴茶见多了,现在看到他俩都穿着破夹袄,顶着脏兮兮,乱蓬蓬,枯草似的头髮。脸上又是泥又是土。吴小姐还戴了个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灰不熘秋的头巾。 琴茶内心感嘆:这隐藏的也太深了吧。 三个人上了火车,琴茶左看看右看看。自从看到了吴小姐和生颐两人的打扮,琴茶现在看谁都像特务。有个抱小孩的女人,在座位上缩着,茫然地看着窗外,琴茶就想,孩子的身子下面是不是藏着枪呢?有个戴着礼貌,穿着旗袍,拿着串满了珍珠小皮包的摩登小姐,琴茶又会想,她的帽子里是不是藏了枪呢? 就这么胡思乱要着,琴茶突然看到一个人影,心跳一下子就快了起来,琴茶个子很高,微微一伸脖子,毫不费力就看到了那边,果然是一郎!他挤过人群“让一让,麻烦让一让!”脑海里,昨天吴小姐的话突然浮现,她那本小册子里,绝对有一郎! 第44页 他的心狂跳起来,他焦灼,他不安,这种感觉就像是曾经,每一次收到战败的消息,再想起生颐的那种感觉。 他费力地挤过人群,任凭他们踩过自己干净的鞋子,挤皱自己崭新的褂子。他被挤的晕头转向,一会不知道是谁的脚踩在了自己的脚上,一会不知道是谁的胳膊挤到了自己的胳膊...他眼前一阵黑一阵亮,好不容易,他屏住唿吸,穿过一阵阵令人作呕的味道后,终于,他一把抓住了一郎的胳膊。 一郎浑身一震,飞快地转身就要出拳,看清是琴茶时惊叫了出来:“兔儿,你怎么在这?”琴茶顾不上多解释,只是低声说:“快和我走,这里危险!”他知道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自己因为这一莽撞的行为已经暴露,如果生颐误以为他出了岔子而在这个时候冲过来,生颐也会暴露。而此时车上不知还有多少生颐一样的人,正对着一郎虎视眈眈。琴茶拉过一郎的手,在狭小拥挤的车厢里,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就像是两个贪玩儿的小孩子在森林里迷了路,哥哥领着弟弟回家似的。 琴茶走到第三节车厢的时候,看到了生颐和吴小姐,他们两个人不可思议地看着琴茶拉着一郎的手,穿过人群,往车厢外面走。而琴茶直直地,坚定地看着前方,全当没有看到他们一样。 寒冷中,两个人的手攥的紧紧的,热热的,在无尽的昏暗里,终于看到了一束光亮,前面就到了火车的尽头!琴茶带着一郎一转身跑出了火车,往车站外跑去。两个人跑了一阵,总算跑到了街头。天色黑了,北平亮起零星的灯光,一郎看着琴茶,傻傻地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兔儿!”他叫了一声。“还笑,还笑!”琴茶颳了一下他的鼻子“差点没命了知不知道!”今天一郎没有穿军装,看上去让人觉得亲切了不少。 一郎听到这话却笑的更灿烂了:“所以你救了我?”琴茶不说话了,一郎走上前,紧紧地拥抱了他:“兔儿,太好了,我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我以为你不再理我了....” “瞎想什么”琴茶说:“我不是说了吗,我们是朋友,永远的朋友。” “嗯”一郎点点头“是,是永远的朋友!” 琴茶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去吧,这里也没多安全。” 一郎却犹豫了一下,道:“不...兔儿,今晚,我想听你唱戏” “傻小子”琴茶笑出来:“这个点儿了,桂川哪还唱戏呢!” “兔儿,能不能,为我一个人,单独唱一次,就唱一次...” 琴茶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答应了:“好,好,我叫辆洋车,跟我到桂川去。” 此时的火车上,吴小姐气得小脸都变了颜色,俊俏的五官错了位,她咬着牙说:“洪生颐,你看看,你看看!你找来的人,没有帮半点忙就算了,还把敌人带跑了!带跑了!老天爷,他想干什么!” 洪生颐也铁青着脸色,一句话也不说。 洪小姐的大眼睛瞪的更大:“洪生颐,你去问问,他到底是哪里人,别是日本人派来的特务!” “行了!”一声不响的生颐也发了脾气:“别胡说!” “老师?生颐哥哥?”这时候,一个声音响起,两个人赶紧闭了嘴向后看去,不由得同时惊唿出声:“李书扬?你怎么在这?” 李书扬挠挠头:“同学说出了北平有地方混口饭吃,我就想着...” “胡闹!”吴小姐发了脾气:“说了多少次,先在琴先生家老老实实待着,瞎跑什么,还混口饭吃?琴先生是亏着你吃了还是亏着你喝了?你....” 她正要继续说下去,生颐碰了碰她:“好了,一会儿引起怀疑了。” 她只得把话咽了下去,闷闷不乐地坐好。 李书扬也转了回去,把匕首往身下藏了藏,内心暗骂,昨天就听到他们三个在屋里商量了,本来今天是个解决掉琴茶的好时机,寻思着大不了和他同归于尽。谁知道他居然没多久就拽着那个日本人跑了,自己在车上,差点走投无路! 火车呜呜呜地发动了,消失在夜色中。 第26章 第 26 章 三天后,生颐铁青着一张脸冲到了桂川。 敲开门,琴茶正坐在门口逗鸟玩儿,阳光洒满了整个小院子,看上去金灿灿的,暖烘烘的。琴茶穿了一件白小褂,袖子有些长,他挽了一点上去,露出一节又白又瘦的腕子,隐隐看得到血管,他眯着那双俊美的眼,用手指轻轻顺着鸟儿的羽毛。 但是今天生颐完全没心思去欣赏他的美,他五脏六腑都像被填满了□□,就等着来到桂川,炸个寸草不生。 “你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生颐刚刚站定,就吵琴茶吼道。 笼子里的鸟儿被吓了一跳,扑稜稜地展开金色的翅膀,在笼子里翻腾了一阵。见状,琴茶收敛了一点笑容,把笼子往身后拿了拿,道;“怎么,发这么大火气?”生颐咆哮道“你还好意思问我!琴茶琴茶,你真的能耐,看不出来啊,你是铁了心想害我的吧?”琴茶的表情有一些动容了,他犹豫了一下,抬头道:“对不起...我....” “你,你!”生颐往前走了一步,几乎要把琴茶提起来:“你让吴小姐怎么办,你可把她气的够呛!”琴茶原本的愧疚被这句:“吴小姐”炸得灰飞烟灭,他挑了挑眉,冷嘲道:“呦,怎么了,你还心疼了?”生颐让这句话气的够呛,在他眼里,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吴小姐是他工作中难得的好搭档,但不是情感中的好伴侣。他讨厌把工作和情感混为一谈,就像他的父亲的老思想一样:“都能一起合作,干啥不能一起过日子呢?”俗,真的俗,只是他没想到琴茶也这么俗。 第45页 唱戏的,哪里有什么家国,什么天下,都是情情爱爱。 他更来气了,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动手:“琴茶!”他吼了一声:“我现在对你简直失望至极,我白对你那么信任了,我以为你和我一样....”“可别”琴茶打断他:“早就说了,我对打打杀杀的没什么兴趣,我那天在全聚德杀人,是为了保护你,因为你是我兄弟。而火车上我把一郎带走,不是我要背叛谁,而是要保护一郎,他是我朋友。”“你....你”生颐一时被噎得说不上话来,这琴茶牙尖嘴利的,蒸不熟煮不烂的性格倒和他的外貌完全不符。 “你就为了他,为了那个日本人,你就这样对我们,合适吗?”一根筋在生颐的头上突突地跳着。琴茶一字一句道“你们杀了他,只是完成了一小部分的任务。而他对于我来说,是我的朋友!” 生颐他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琴茶的想法有时候真的不可理喻! “生颐”琴茶平復了一下情绪,缓缓地说:“算我,算我求你,其他的我不管,你能不能放一郎一条生路,他是我的朋友。” “不可能!”生颐瞪眼道:“他是日本军统,只要留着这种人,北平就要遭殃!” “你...”生颐正要开口,一个老伙计端着两碗热腾腾的豆浆走过来,对两个人说:“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嘛,来来来,喝完豆浆,我还买了油条!洪少爷,你还没吃早饭吧,来,和我们一起....”拉扯了一番,生颐实在拗不过他,勉强端过了碗。 两个人吃过早饭,胃里暖了,全身也就暖了,火气都小了不少。终于心平气和的,把语气收弱了一些。 生颐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琴茶又挑起话题了:“生颐,不是我向着谁,如果换作是你一郎要来抓你,我也会义无反顾保护你的。” 生颐抵着额头不说话,他本以为战争会让细腻柔软的琴茶恐惧,没想到他只是把爱憎恩怨看的更加分明,他一时间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许久,他抬头很认真地问琴茶:“在你心里,我和一郎是一个位置的吗?在我心里,还没有谁能和你在同一个位置。”琴茶摇了摇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你....” 但是我爱你。 这句话未能说出口,门外就传来一阵骚动,几个人嚷着:“打倒汉奸琴茶!”门外咚咚跄跄响成一片。 琴茶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门就被几个人踹开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顷刻间被踩得东倒西歪,晒好的戏服也被拽下来踩到地上。一群人扛着斧头靶子,见到什么砸什么。琴茶愤怒地拽住生颐的领子,咬牙切齿道:“洪生颐,就因为放走了一郎这点儿事,你他妈一定要这么对我吗?”生颐辩解道:“我也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来头!不是我找来的!”几个人扛着锄头朝琴茶冲过来,生颐一把把琴茶护在身后,朝天放了两枪,怒吼道:“都住手!别过来!” 冲进门的都是些平民百姓,全被这枪响吓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生颐不是个爱挑软柿子捏的人,但是只要对于敢欺负到琴茶头上的人,他一概是毫不容忍的。 有几个人认出了生颐,叽叽喳喳地议论道:“这不就是洪家三少爷吗,就是那个去参军打鬼子的!”其余人纷纷应和道。接着,一个人走上前,对洪生颐喊到:“洪少爷,你可不能护着他!他是汉奸!” “瞎说!”生颐发起了火,不分青红皂白拿枪对准了那群人:“都滚!都给我滚!” “洪少爷!”那个人不甘心地喊了一声。 “滚!”生颐朝那个人脚旁边开了一枪威胁道。 那群人吓了一跳,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了,剩下桂川又恢復了静谧。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 北平的天还是那么蓝,又那么高,像是一块被洗了的蓝布褂子。桂川里大槐树的叶子被烘烤的卷了起来,在空中点缀下一小点儿的墨绿。 空气也被烤的又烫又干,凝固在了桂川的上方,让人觉得喘不过气儿来。 琴茶目之所及都是满目疮痍,老木门传了桂川的世世代代,此时被砸的凹进去一大块儿,石子路旁边的花花草草被踩的枝折花落,洗净的红的黄的戏服被扯在了地下,踩的分辨不出颜色来。 琴茶扶着门坐到椅子上,他的猫咪又来了,灵巧地越到琴茶腿上,把软软的温热的肚皮压在他的腿上。 琴茶无心去理会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他委屈,他难过,他痛苦,他想哭想叫想发脾气,想抱住生颐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生颐拍了拍他的头,把他抱在怀里,用那口熟悉的北平腔说:“不委屈不委屈,乖啊,谁要再来招惹你,我扳下他们脑袋来!” 其实,要真说汉奸,也轮不到琴茶,北平的汉奸走狗多了去了, 只是琴茶除了和一郎走的近了些,也确实不怎么和其他日本人来往。而前不久附近的百姓刚刚得知,一郎和几个日本人上了火车,而那一车的日本军统,都让***的特务杀了。这样一来,琴茶没有了靠山,别的汉奸他们不敢惹,但是百姓都愿意痛打落水狗,把这些日子所有的愤怒发泄于他。 生颐起身去帮琴茶收拾院子,把海棠和牡丹扶好,他转眼看到中间小池塘的金鱼受了惊,此时还在荒乱地游着。 第46页 “是吴小姐干的吧”琴茶冷冷地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帮你问清楚,不要难过了,明天来找你。”生颐心里也七上八下,没个答案,?而琴茶木然地点点头,没说什么。 生颐前脚刚走,一个伙计后脚就走了进来,“班主!”那个伙计懊悔道:“班主,对不住....”琴茶挥了挥手,示意没事,伙计继续说下去:“班主,我去调查了一番,他们说,是你...出卖了齐大夫...” “我出卖了齐大夫?!”琴茶不可思议地惊叫出声。 “班主班主”那个伙计赶忙补充道:“您先别急,是这样...” “我没有出卖齐大夫!”琴茶急急辩解道:“我怎么可能呢,我....” 伙计连忙安慰道:“班主,我信你,我当然信你,只是他们说,之前您找齐大夫给一个***看过病,那是齐大夫最后一次出诊,从那以后,日本人查的严了,齐大夫也没法子出来。结果不知怎的,最近鬼子就查到了齐大夫,他们全家人都被斩首示众了,就在昨天上午。到现在没人敢去收尸。他们的尸体....就那么横在广场上....” 琴茶皱了皱眉:“别说了,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对了,看看帐上还有多少钱,买口棺材,把齐大夫埋了吧。” “班主,使不得,咱们也没多少钱了...” “卖了,把我那几件皮袄,马褂,都卖了。欠多少就往上补多少。” “班主,我看还是不要,这....您的衣服,都是顶好的面料,现在兵荒马乱,送到典当铺里也换不了几个钱。” “不必了”琴茶惨澹地笑了一下,看着桂川被踹得稀烂的大门:“我人活得都这么不体面了,穿这么体面做什么呢。” “班主,是他们愚昧无知,您可别往心里去。” 琴茶苦笑着摇了摇头:“对,他们说的对。最后是我找的齐大夫,可我是为了救那个***!他们只知道齐大夫最后出诊是来的桂川,知道我和一郎关系好。但是不知道我救了多少个***,不知道我那天在全聚德杀死了多少日本特务!是啊,他们说的对,不是我是谁,还能是谁!生颐,吴天娇,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他们,北平的老百姓,都是遵纪守法的公民!我呢,我呢?我平白无故,被日本人砸了院子,现在还要被自己人砸院子!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第27章 第 27 章 “小姐,小姐,生颐来了!”一个僕人跑上来,站在门口欢喜道。 吴天娇正在看一沓厚厚的文件,听到这话,慌忙拢了拢头髮,拿起镜子来照了照她极为好看的眉眼,拿出口红来,轻轻在嘴唇上抹了一道,抿了抿。又拿出一个小粉扑,极快地扑过她的小脸。她又喷了一点香水,整理好衣服,这才下了楼。 她看着自己在瓷砖上的倒影,不知怎的又想起琴茶了,想起他的眉,他的眼,那么漂亮的一个男人。吴天娇的五官比他要细,要巧,但远不如他的那么落落大方。她深知自己不如琴茶,便要用一些脂粉去掩盖自己的不足。但是,越掩盖她便越觉得自己像认了输。她烦躁,她讨厌口红在嘴上的油腻感,讨厌脂粉偶尔呛了鼻子,但她又那么喜欢它们,因为它们让她的皮肤和琴茶一样白,嘴唇比琴茶还要娇艷欲滴。 她就这样矛盾地思索着,在动乱的国之下,在她经歷九死一生后,回到她的小房间里,努力保存下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的梦。 她也觉得应该有个自己的家了。 但她又想起琴茶来。女人天生的灵敏让她察觉得到,琴茶要毁了她成家的甜美愿望。 她下了楼,朝生颐一笑。不来及照顾,生颐先开了口,冷冷道:“琴茶那事儿,是你张扬出去的?” 吴天娇愣了神,生颐没有发现她刚涂了口红。此时在阳光下,像野浆果一样诱人。 “是不是你?”生颐向前一步,逼问道。 这语气让吴天娇受了惊,生颐虽然常年都是那么居高临下,但对于她,他的性子一向温和。今儿不知怎么的,语气这般生冷,像是一根棍子,把吴天娇刚用香水,脂粉堆叠起来的少女情怀敲了个稀碎。 “你说什么?我不知道!”吴天娇没好气道。 “桂川让人砸了!”生颐怒吼:“几个百姓抄着傢伙把桂川砸了,口口声声骂琴茶是汉奸,你让他以后怎么办!你至于这样吗!有什么火气你沖我来!你少找他麻烦!” “你....你”吴天娇指着生颐的脸,气的瞪圆了眼睛:“我怎么知道!关我什么事!你疯了吧洪生颐!跑我这里来撒什么野!洪生颐,我看你是疯了!你为那个唱戏的疯了!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什么疯不疯的?你不要趁人之危!”生颐发了一通脾气后,语气渐渐缓和下来,又恢復了他的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我趁人之危?我趁什么?我没有去打扰别人工作吧?我也没有放走日本人吧?” “吴天娇,你不要再为那天的事耿耿于怀了好不好?我道歉,我替琴茶道歉。” 吴天娇刚刚涂好的红唇抿成了一条线,画的柳叶眉也气得吊了起来。 琴茶琴茶,三句不离琴茶,好生亲昵。自己做了什么?什么也没做呀!甚至琴茶放走了一郎,自己都只向生颐抱怨了两句罢了。现在怎么又怪到自己头上来了?琴茶,一定是琴茶,在生颐面前卖个惨,这不,人家就抄到自己头上了。这妆是为谁化的呢,这梦是为谁做的呢?白活儿,白活儿,生颐一点儿也不懂! 第47页 吴天娇正要开口,吴老夫人出来了,身后跟着四五个女佣捧着一盘盘糕点,规规矩矩地摆在茶几上。老夫人招唿道:“好孩子,不要吵架,不要吵架,以后要一起过日子的,哪能一见面就吵呀!来,生颐,她从小让我们宠坏了,没个样子,别和她计较!来,吃水果,吃点心。哎呦,生颐这小伙子长得真俊吶,这个鼻子,这个眼睛....” 生颐看到她,总觉得有点亲切,像极了自己死去的娘。心顿时就软了,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吴家收拾的整齐又亮堂,三个人坐着有点别扭,生颐便没话找话了:“吴夫人,您家里可真大,真亮堂...” “谁说不是呢?”吴天娇接过话茬子来:“现在比你洪家可大的多吧?”意思很明确了,现在吴家比洪家大,吴天娇嫁给生颐可不是高攀,而是委屈了自己。生颐应该珍惜。 “是,是”生颐没明白吴天娇话中有话:“‘七七’之后,我家就一直不大景气。” “哎呦!”吴老夫人关切地望着他:“那现在呢,现在怎样了?” 生颐沉思了一下,道:“虽然大不如以前,但还是有些转变了,维持生计够了....” “了不起!了不起!”吴老夫人朝他竖起大拇指,笑得合不拢嘴:“洪家少爷就是出息,这才回来没多久,能把家里打点的头头是道,不错的,不错的。以后啊,可得多让我们家天娇和你学着点儿,这丫头....” “哪里哪里”生颐谦虚道:“琴茶帮了我不少,是他有能耐。” 琴茶,又是琴茶!吴小姐听到这个名字都不舒服,她冷笑道:“是,有琴茶帮忙,哪儿能不省心啊。琴茶是什么人,见风使舵,八面玲珑,厉害着呢。尤其是和日本人,关系极好。有日本人帮忙,哪儿还不都是游刃有余?” “你住嘴!”生颐喝道。 “我怎么啦?怎么啦?我不是说的句句是实话?琴茶是不是和日本人关系好?” 吴老夫人眼看着两个人又吵了起来,赶紧拍了拍吴天娇的手:“怎么又吵啦?好孩子,怎么又吵起来了?不要吵,不要吵,来,都别吵了,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说着,她又拉过生颐来,低声道:“孩子,你刚才说的当真?琴茶帮你打理洪家?哎呦,使不得,这可使不得。琴茶在北平的名声坏透了,谁不知道他,勾结日本人,出卖国家,是个汉奸!你还以为他还是以前那个唱戏的?呵,变了?人家现在飞黄腾达着呢,全北平都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只有他的桂川,热热闹闹,红红火火。他该死,他的桂川被砸了也是活该!” “好了”生颐强压住怒火,他不允许别人这么说琴茶,但他又不好给长辈发火,只好闷闷道:“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娘,”吴天娇拉了拉老夫人的胳膊,不冷不**说:“看吧,我不是说了,一说半点儿琴茶的不好他就急眼,一个戏子,当成宝贝似的护着,我也不知道他是打算娶我呢,还是打算娶琴茶。”这次吴天娇是真的又怒又委屈,怒他总是惦念着琴茶,委屈自己精心打理,却还是抵不过琴茶。描眉画眼又怎样,还不是一提到琴茶半点儿不好,人家立马翻脸走人?想着想着,她眼圈就红了。 生颐走到门口,听到这些话,心里勐地一颤。那句“娶了琴茶”竟然莫名的让他忘却了愤怒,而使他整个人又喜悦,又紧张,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整个人都乱糟糟的。 琴茶变了。 往日里,他那么好动,那么有精神,总在院里练功,带徒弟,就算没什么事,他也乐意在院子里随便走走,偶尔会有几户人家的小孩儿熘进院子里玩儿,琴茶便逗他们,给他们糖。 而现在,琴茶愿意赖在床上。窗户封的死死的,门也紧闭着。整个屋子里昏昏暗暗,不见光日。他个子很高,长手长脚地伸展在床上,在昏暗里,他的皮肤更白,更透。 守安就在门外守着他,琴茶不愿意让他进来——他也不愿意进去,里面又闷,又热,带着一股香气,让人头晕。 守安不知道怎样逗琴茶开心,更别提保护之类的话了,那天生颐哥在场,桂川都让人砸了,再提保护,虚不虚? 他知道,琴茶那么爱桂川,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围墙的一砖一瓦。不是陪伴琴茶长大的,就是琴茶精心挑选的,他把桂川看的比他的命还重要。 可现在呢,是,桂川让生颐修修补补,算是弄好了,琴茶的心却早被一斧子敲碎了,再也补不好,碎渣子在身体里,生疼。 “生颐去吴家了?”琴茶问。 守安应了一声,又立马补充道:“这不是他答应你的吗?他去帮你问个清楚,问那些人的来头?” “哦”琴茶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了,翻了个身,把床上的猫咪抱起来,看他的爪子在空中挥动着。 这次生颐回来确实让琴茶失望了不少。琴茶暗想,估计生颐对自己也有够失望的,在这年岁里,谁变谁没变,哪说的准呢。 琴茶有时候真的不想再理会生颐了,两个人一刀两断,就此别过。可每每有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又会想到当年,想到当年生颐把自己搂在怀里,冲进洪家,对他们喊:“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谁也不许动他!” 第48页 琴茶又说:“这生颐,每次一到吴家都回来很晚。让我这么苦苦守着他。和吴小姐有什么话可聊呢?连婚事都聊好了吧?” “这...师兄,你也是早晚要成家的。”守安说完就有点后悔。琴茶对生颐的心意,守安打小就明白。但他活的比琴茶清醒,他明白这感情不可能。他们终究都要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然后衰老,然后死亡。若是这感情可能的话,守安也不甘愿只做琴茶师弟。 守安嘴笨脑子笨,知道师兄不高兴却还要说,他想让琴茶明白明白,这事实和戏还是得分得清。 果然,琴茶动了气,叮叮噹噹一阵响,守安便知道,琴茶又摔了什么。 他敲了敲门:“师兄,我进去了。你摔了什么?我来打扫了。” 他习惯了,他对琴茶的喜欢也就是如此。默不作声地帮琴茶打理好一切,琴茶心情好的时候他也跟着快乐,琴茶心情不好,有时候对他把话说重了,他也不恼。 第28章 第 28 章 琴茶的日子遭了殃。 前天他的猫咪被人硬生生打断了腿,大前天他的窗户让人用石头砸了窟窿,昨天桂川的门上让人泼了泔水。 守安忙前忙后收拾着烂摊子,往往是他刚收拾完前院儿,后院儿就传来动静,——不是有人砸了窗户,就是有人在墙上写了不好听的话。守安顾不过来,又得尽力瞒着琴茶,整个人瘦了一圈儿。他在桂川门口,骂了一串儿极脏极粗的话来,可是,骂完,一切照旧,琴茶的窗户还是时不时被砸破,院子里的花还是动不动就被浇了开水。 琴茶躲在屋里,把自己藏在被窝里,听到外面“哐当”一声,他立马惊慌地把头埋进被子里,攥着床单的手关节发白,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止不住冒虚汗。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桂川又是哪里被毁坏了——他其实该习惯了,这几天时不时——在他深夜入睡时,在他清晨练功时,在他黄昏饮酒时,传来一阵刺耳的声响,接着就是守安冲出去的声音。琴茶心烦意乱,满心抑郁无可发泄,便朝守安发脾气:“守安!你出去看看!又是怎么回事?我歇一歇你怎么连院子都看不住?我白带你十几年!” 这哪里怪得了守安?前门刚被踹断了门栓,后门又传来往里扔东西的声音,守安还没反应过来,琴茶的猫又尖锐地叫了起来,紧接着,他养的鸟又扑棱起了翅膀.... “守安!守安!”琴茶又在呵斥,守安没了办法,他把手抬起来,最后那一巴掌还是结结实实打到了自己脸上。 守安的掌心脸颊一起热了起来,他恨,恨自己怎么这么没用,说好了守护住桂川呢?现在只能眼看着桂川被糟蹋的面目全非,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台上那个意气风发的霸王,如今连一间院子守不住! 他想冲到这些人家里,杀得一干二净,可是琴茶不允许,“唱戏的,又不是土匪。”行吧,守安他有再大的脾气和能耐,都要听着琴茶的。 可现在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琴茶不唱戏了,他早就不让一郎来了,生颐也忙的顾不上他。每次搭好了台子,台下除了白听戏不给钱的鬼子,就是附近来“打倒汉奸”的百姓故意砸场子。唱到一半便有人往台上砸东西,不等琴茶开口唱,底下便有人骂了起来“打倒汉奸琴茶!”,两三次了,他也懒得再唱,何必去受那份气?想唱了就哼哼两句,不过瘾了就点根烟,让浓重的烟雾冲击了嗓子,哑到发不出声音了,痛到一说话就割裂般的疼了才罢休。 他又想唱戏了,阳春三月花似锦,我见花伤情心悲惨。久居□□不知春,骤见春色更辛酸。一阵飞鸟头上转,鸟儿啊,你能否为我把信传? 他点了根烟,才吸了一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手耷拉到床下,青青的,细细的血管在他手臂上安静的蛰伏着。他有点想喝水,起身去抓,一失手,杯子摔下来,粉碎。 怎么?桂川外面让人砸了,里面自己也要砸了?桂川真的要毁在自己手里了?自己还想一代代传下去呢? 多好的桂川,春天繁花似锦,满院子都是淡雅芬芳。 他又叫起来:“守安!守安!”用力过勐,嗓子有了血腥气。 他知道自己不该沖守安发脾气的,守安,多好的一个人。那么温柔好脾气,那么任劳任怨,有时候又那么冲动那么有血性。他的花脸儿唱得可真好。琴茶从来没见过抵得上他的。天生的好苗子,被自己折腾的要不成人形了,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对守安的,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喝过水,他躺回床上,身下有什么东西硌了他。他摸去一看,是枪,那次在全聚德,生颐给他的。 他把枪举起来,反反覆覆摸索着,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脸上微微带了点笑意了。 二少爷此时和几个日本人在一家粤菜馆里推杯换盏,不亦乐乎。二少爷忙着给日本人夹菜,倒酒,不知道是酒意还是兴奋,他整张脸都痛红。“太君,太君,我给你们提供的情报相当准确吧?”日本人连连点头,也不管二少爷听得懂听不懂,竖着大拇指便总日语嘀咕着夸了他一通。二少爷连连鞠躬,比划着名:“太君,我们以后多合作,合作好,大大的好,是吧?嘿嘿嘿嘿....”二少爷一面给日本人添酒一边谄媚地问。二少爷已经不再去巴结一郎了,一郎的官职太大,而且他似乎对打打杀杀兴趣并不大。二少爷碰了不少灰——把目标瞄在了几个小军官身上。 第49页 小军官是最好收买的,几顿好酒菜,一些礼物,加点钱财。立马就能套上近乎,不像一郎,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这次二少爷给他们供了那个大夫的情报,不知怎么的,还真的顺藤摸瓜摸出了几个***。这几个小官立了功,给二少爷赏赐不少,还给他升了官。 一屋子的人又笑又闹,突然,门被推开了,二少爷头也不回的扯着嗓子吼:“谁?谁这么没有礼貌,不知道敲...” “砰!”一声枪响,把二少爷吓得一激灵,他手中的酒杯翻倒在桌上,回头一看,一个日本人已经歪在椅子上死了。 “哎,别别别!”二少爷吓得屁滚尿流,慌忙往桌子底下钻,他的五官夸张地挤在了一起,喝下去的酒瞬间清醒了大半。“别杀我!别杀我!”他双手护住头,就仿佛他的手能抵抗住子弹一样。 日本人反应也很快地掏出了枪,瞬间,枪声交错,火星一片。凳子被扯的东倒西歪,饭菜洒了一桌一地。“砰”子弹擦着琴茶的肩膀而过,琴茶灵巧地踩过桌子,飞起一脚踢到一个日本人脸上,接着勐开两枪,距离太近,那人的血溅了琴茶一脸。一个日本人破门要逃,琴茶抓起一个板凳砸过去,日本人正中后脑勺,人和凳子一起倒下.... 二少爷躲在桌子下,听到外面枪声停了,他想那人必然是走了,正准备睁眼,只听周围一声巨响,桌子被掀翻了。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哇!我!我....” “二少爷”琴茶喘着粗气,冷淡地叫了他一声。。二少爷愕然睁开眼,“琴茶?” 接着,他又极快地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扑倒在琴茶脚边,连声叫道:“琴茶,琴茶,我是洪生才啊,是我,我,生颐的二哥啊!洪家二少爷!”他见琴茶不为所动,又看到琴茶那杆黑魆魆的□□,又惊恐道:“琴茶啊,你,你这是做什么,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放过我,放过我一条生路吧!” 琴茶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脚踹得二少爷打了个滚,二少爷挣扎着爬起来,口里吐出血来:“齐大夫是你杀的吧?”琴茶问。 二少爷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是不是你?”琴茶怒吼道,接着,一脚又踢到他的脸上。 二少爷吐出两颗白色的东西来,他的牙被踢掉了,他喷着血沫子点点头,求饶道:“是我,是我!” 琴茶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揪起来:“你他妈把老子害惨了知不知道!现在所有人都确信我是汉奸!” “我我我....我给他们解释,我解释,我说我是汉奸,好不好?您放我,放我一条生路!大人有大量,您别生气....” 琴茶继续说:“那户被活埋的...是不是你告了密...?” 二少爷痛苦地点点头:“是,是,我说他们私藏了粮食,您....您放我下来,我要被你掐死了” 琴茶太高了,二少爷被他提的脚够不着地,只能双手死死地抓住琴茶手腕,来缓解脖子上的痛苦。 “那户被捕下狱的....” “是我,也是我,那户老人,他们儿子去参军....” 太多太多,北平城的烧杀抢掠,竟然都与这个北平人有关。 广场上没有头颅的尸体,被烧成灰烬的店铺,下狱受刑的老人,活埋在后山坡上的年轻脸庞.... 幕后黑手居然是和自己生活在同一片土地的人! “我他妈杀了你!”琴茶的眼睛变得通红。他把枪抵上了二少爷的额头,正要开枪时,他却恍惚了。 外面儿都说二少爷长得不如三少爷,可琴茶看上去,两张脸是那么像,浓眉,古铜色的皮肤,眼睛很亮,眼神那么锐利,脸庞那么有稜角。只是二少爷的眼眶不自然地下限着,两腮都消瘦——他抽大烟。 琴茶又想到了生颐,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枪了,怎么总觉得这枪是要打在生颐身上了? 他不是生颐!他是生才!是汉奸!杀了他!杀了他! 琴茶对自己说。 可是他又要开枪,不知怎的,想到了洪老爷。 那个鬍子都花白的老人,那么慈祥,笑起来眼睛和皱纹融在一起.... 如果生才死了,他会难过的吧。 可是,可是他之前给自己说过,自己宁可没有这个儿子.... 话是这么讲,可是毕竟血浓于水,就像自己现在对离开了二十年的爹娘没有印象,可不是也常常想念他们,梦到他们吗? 看到这张脸,琴茶就心软,想到他做的那些事,琴茶的心又硬起来。 他的枪也因为犹豫不定而抖得厉害。 这一枪下去,生颐便没了兄弟,洪老人便没了儿子!这... 不,不行。 琴茶咬咬牙,狠狠往他背后踹了一脚:“滚。”说罢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二少爷勉强爬起来,走到门口,琴茶又说:“往后好好做人吧,别辜负了。” 辜负?二少爷心里冷笑了下,打小有谁对他抱有过期望吗? 屋子里静了,门外却传来嘈杂声,琴茶正要走,门却被人一把撞开,琴茶大惊,看到来者又大喜:“生颐?你怎么来了?”生颐黑着脸,把琴茶拉到怀里,快步往外走:“你做什么?!”琴茶的语气听起来格外欢快:“我抓汉奸啊!真正的汉奸”“搞什么?”生颐埋怨了句,:“多危险,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琴茶跟着生颐跑下楼:“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守安说的,你莫名其妙从屋子里冲出来,拿着枪就跑了,他跟着看到你上了云龙阁的楼,就知你绝对要出事,赶紧来叫我,果然!”琴茶笑了:“我枪法准着呢!”“知道你枪法准。” 第50页 “生颐” “怎么?” “我是汉奸吗?” 生颐一时间答不上来,心里难受得像要呕出血来。 “瞎说什么,什么汉奸。” “生颐,我这次亲手杀了鬼子,我该不是汉奸了吧。” “不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北平最棒的旦角儿,赫赫有名的桂川班主。你不是汉奸...”生颐说到最后,语气哽咽起来。 琴茶低头嗯了一声,眼圈儿有点泛红。 他就这样把琴茶搂在怀里,跑出了很远,一直跑到南坊街了,琴茶低声道:“到了,你该放开我了。”“不放。”生颐说。“别耍脾气,我们俩不一样。你是英雄,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生颐只是说。 他不顾旁人的眼光,把琴茶搂着一路走到了桂川,琴茶道:“你看像不像?” “像什么?” “像不像小时候?你就这么搂着我进的洪家,你还说了,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都忘了。” ..... 那天晚上,琴茶在床上躺了很久也没听到院里有什么动静,他喊到:“守安?守安?有什么岔子没有?”守安的声音在外面传来:“没有,没有。” 琴茶奇怪了,是因为自己杀了日本人让他们知道了?可是自己也没给他们说啊?难道是生颐说了?不不不,生颐做事一向低调。守安?更不可能了,他要是知道今晚不会有事,就不会在门口守着了。 他想不明白,就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那一夜,他睡的格外安稳。 他不知道的是,傍晚一郎来过了,带了一套有整整五十小件的点翠头面,放在了桂川门口,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走进去。 南坊街却炸了锅,那个日本头子一郎还没走呢!紧接着,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传来消息,一郎是被琴茶从***手里救出来的! 第29章 第 29 章 自从他们知道了一郎还没有走的消息,便纷纷不敢去招惹琴茶了。加上生颐上次发了火动了枪,他们就更不敢去了。虽然他们知道要“打倒汉奸”可是相比之下,“保住脑袋”更加重要。生颐和一郎,都是些不好惹的狠角色。 北平下了几天的雨,难得放了晴。生颐一大早来找琴茶:“走呀,难得好天气,出去转转。”琴茶把玩儿着一郎送的那套点翠头面,真好看,美的东西无论到了哪里都都美。他漫不经心说道:“不去。” “哎”生颐来拉他胳膊:“走哇,一天到晚闷在屋里,真当自己是大闺女呢?” “少来?”琴茶打他一下:“我不是天天在院子里练功?” “是,是”生颐说:“你也得走出桂川看看啊!北平这么大,你去过多少地方?” 琴茶小声嘟囔道:“出去做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出去反倒招人厌...” 生颐一听这话反而笑起来:“兔儿是真会开玩笑,那些事儿您忘了,我可记得清楚着呢。” 琴茶疑惑道:“什么事?” 生颐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就那些事啊,您大红大紫那阵子,我可糟了不少罪!” “哦!”琴茶一笑,他想起来了。“嗨。你说那些事儿啊。” 琴茶生的格外漂亮,受男人喜欢,更受女人喜欢。女人为了看他唱戏,甘愿从早晨排队到晚上,让太阳晒破了她们娇嫩的皮肤,让她们站的腿酸了,脚痛了,她们也不愿意回去。 有次开锣后,一个烫着捲髮,拎着洋包的女人才跑到门口:“放我进去,放我进去!” 开锣后不允许进人了,这是桂川的规矩。 “让我进去,我赶了三条街才赶过来的!就差这么一会儿!”那女人急急地喊到。 “不行不行!”几个伙计拦住他。 “我就是来看琴茶的!我就是喜欢他!”女人急了,硬是往里闯。 “不行,你当真喜欢他,你就该尊敬他,开了锣他是不允许别人进去的!” “我就是看看他!我不发出动静来!” 琴茶在台上,水袖微微遮了下脸,他偷笑了一下,还说不发出动静?这嗓音在门外,台上的琴茶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了,不过他不恼,他喜欢被人放在心上。 “咚”一声巨响,只听“哎呦”一声,琴茶闻声望去,那女人用高跟鞋砸了一个伙计的头,趁乱挣脱了他们,快步沖了进来。 那女人赤着脚,脚上被高跟鞋磨破了皮,星星点点的红。她一路是提着鞋跑来的,脚底全部是灰。一番拉扯,她的捲髮散了,脂粉也摸花了。 琴茶停了动作,就这样在台上静静地,面带微笑的看着她,不知为何,琴茶觉得她那一刻特别美。 那女人一口气冲到琴茶台下,在包里掏了掏,掏出一个淡粉色的手帕来,打开,里面是一条鹅黄的,崭新的手帕。 “琴老闆,这是我给你绣的!”那女人抬头,带着羞涩又紧张的神情。 “谢谢。”琴茶眼里满是笑意。 “我知道,喜欢你的人很多,不差我这一个,但是,还是希望你记住我。” 琴茶打开那手帕,上面绣了一朵海棠。 第51页 “对了”琴茶捧过生颐的脸,摸索他的浓眉,里头有一道儿浅浅的疤。 是个姑娘挠的。 那次唱罢了戏,琴茶正往台下走,生颐跑过来,从后面一把搂住琴茶,正准备吓他。谁知一个姑娘忽然冲上来,对着生颐的脸一阵儿狠抓,一边抓一边嚷:“看你的戏,看你的戏!少动手动脚,呸!不要个脸,白长一副大个头!” 后来琴茶给生颐涂药时,生颐还不停嚷嚷:“怎么他们之见你长得俊?不见我这张脸长得也不赖呢?真是下了狠手!” 旁边的伙计插嘴道:“少爷这就是见识短了,来桂川的啊,都是冲着班主来的。” 想到这事儿,琴茶又笑了。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被砍头的,被活埋的,下了狱的,有多少人曾和着他唱腔婉转听几齣旧戏? 现在他还在唱,而他们,去了哪里? 生颐笑道:“这小姑娘真奇怪,平时看到虫子都吓得大唿小叫,现在见了你,七八个伙计她们都打的过!” 琴茶说:“谁不是呢?” 是啊,他,琴茶,胆小的只会哭鼻子的,不是照样为生颐动枪杀了人? 两个人走到街上,路过一家炒菜馆儿,琴茶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生颐拍了拍他的背,皱眉道:“最近抽了不少烟吧。” 琴茶点点头,咳的眼泪直往下掉。 “唱戏的,不能总抽菸,嗓子不行了你拿什么唱戏?保护嗓子,你比我懂!” 琴茶笑了笑:哪支烟不是为了他抽的? “一会儿记得提醒我,给你买点梨,买点琵琶膏,对嗓子好。” 琴茶笑了笑:“好,你怎么像守安一样,七尺男儿婆婆妈妈的,成天不是要买菜买水果,就是要洗碗补被子。” “你哪里懂!”生颐说:“哎,对,守安呢?” “在家里带带徒弟,怎么?” “没事,他待你不错,你别对他太兇了。” “我哪里凶他了?”琴茶笑着说:“都是他不好好唱戏我才凶他!” “你对他要求太严格了。” “我以后打算把桂川给他。” “挺好的。” “嗯,我还给他留了一点钱。” “好” 原来两个人都要有打算,要是活不到战争结束了,剩下的一切该何去何从。 生颐不想继续这么沉重的话题了,他转了视线。 “这扇子好看吗?”生颐取过一把摺扇,上面是一条江,暗红的江水一直蔓延到天际,天边是绚烂的橘红色,落日余辉的金黄混合着奇异的暗紫,肆意渲染了半面天空。 琴茶静静地看着,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真好啊,这条江有始有终,不像自己,没有过去,也看不到将来。 琴茶突然想到,自己还没见过江呢。 生颐,应该见过的吧。他从小就跟着洪老爷到处去呢,后来他去参了军,中国那么大,他一定走过不少地方。翻过高山,踏过大江大河,最后,跋山涉水。 他突然想到,生颐强壮又结实,站在海边,站在江口,让那些海潮浪花拍击着岩石,让它们在生颐的脚下拍碎。海岸上,是他的生颐,穿着军装,拿着手枪的生颐。 “你见过江吗?”琴茶突然问道。 “见过。” “山呢?” “也见过。” “多大?很高吗?比后山坡那个山要大吧?” “大多了,十几倍的大呢!” “够得到天吗?” “够得到,别说天了,云都在脚下呢。” 琴茶突然想到,生颐踩在云朵上,腾云驾雾而来。 “那太大了。后山坡那个山就很大呢!小时候去那里玩儿,我老找不到你!” “不大,那是小时候,咱俩个头矮,不信一会儿咱们去后山坡看看,绝对,一会儿就走到头了!” 琴茶连连点头:“我信,我信。” 他不想再去那里了,被日本人活埋的人都在那里,被日本人抓去做了实验的也丢在那里。上次琴茶看到哪里有个被扯了半面皮的男尸,噁心得几天都吃不下饭。 他憎恶日本人,不仅仅讨厌他们的侵略,更厌恶他们这种恶趣味,以折磨为乐的变态喜好。 人在折磨人的时候是不觉得自己残忍的。 但一郎不一样,一郎只追求美,他懂美,懂戏,懂琴茶,懂艺术。 他们都是美的。 琴茶又看着那把扇子:“这种江,你见过没有?” 生意凑过来看:“哪种?” “红色的。” “见过,太阳落山的时候,江面就是这个颜色,红色的,像宝石。” “真美,像染了胭脂。” “你说,江水有性别的话,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女人却这么波澜壮阔,是男人又这么妩媚动人。” “是男人。”生颐说:“就像你,你也很妩媚动人。” 琴茶笑了,脸色突然就红了,不知怎的,他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比吴小姐还要...?” “那肯定,那肯定。”生颐捏了捏他的脸,:“你是谁呀,全北平出了名儿的第一旦角儿。” 第52页 琴茶笑得灿烂,他想起那些五陵年少争缠头的好时光。 生颐一直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那里有山川河流,云蒸霞蔚,是生颐心中一直涌动的,那个名为国家的地方。 琴茶挽了生颐的胳膊:“那你带我去看看?” 琴茶活了二十多年,只去过两个地方,杭州,北平。北平的重重楼宇浩浩楼阁束住了他的脚步,水袖丹衣就是他的全部生活。他在苦难面前学会坚强勇敢,保护自己,保护桂川,但他从没走过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看看那山,看看那水,看看生颐走过的地方。 生颐点点头:“行啊,战争结束了,要去哪里我都陪你。” 锦绣河山,陪你一起走过。 好久没和生颐这么安静地走过了,他回来之后,两个人吵也吵了,动手也动手了,最后又这么好兄弟般在一起,仿佛度过了一辈子。 第30章 第 30 章 夜色暗下来,生颐的脸却清晰了,琴茶躺在他的枕边,轻轻地,用手指描过他的眉毛,眼睛。他熟悉这张脸,多少次了,他一个人在黑暗中,静静地幻想这张脸,鼻子,眼睛,每个细节他都要细细琢磨一番,看他的心里,早就有一副生颐的肖像画了。那么多个日夜,他就呆呆地想着心里那副画,忘却了心跳,忘却了北平的一切。 床太小了,生颐以后会常来住吧。置办一张新床,问问生颐喜欢什么面料。琴茶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穿着单薄的粗布短衣,在后院冻出一身疮的琴茶了,他会选出上好的面料,会选出最好的茶叶,知道哪里有正宗的日料和西餐....这是他,作为北平的第一旦角儿,作为赫赫有名的桂川琴老闆.... 他身子一动就碰到了生颐。生颐迷迷煳煳道:“还不睡呢?干什么...” “给你描张像。” “描像作什么?” “描像....免得我把你忘了呀。” “嘿”生颐笑了下“那么麻烦做什么,明天去拍照好了。” “真的啊?”琴茶兴奋起来:“明天我给你收拾一下,拍出来好看一些” “你也收拾一下” “我收拾做什么?” “我们俩一起拍啊” .... 照片拿到手里了,琴茶还觉得不真实,两个人贴的那么近,在一张小小的照片上。 琴茶当宝贝似的看了又看,来来回回摩挲着,生颐看不下去了:“好了,来来回回看,知道你长得好看了——平时没看出来,这一照照片儿有了对比,我就看出来了。我还以为我们长得差不多呢。你怎么长的,怪不得名声这么响,光着皮囊都这么美。你眼睛怎么这么细长,够媚的啊,鼻子真高,像洋人,看,和你一比,我脸这么大,线条也粗....” “你哪里懂我看照片的意思!”琴茶正要发火,又听到生颐这一通夸,脸红起来,火气也消了大半。 这是我们俩的照片,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一张小小的,薄薄的纸上。琴茶心里默念,要是这是个小世界就好了,只有我们两个,没有日本和中国,没有洪家和桂川,没有吴大小姐,赵二小姐,只有我们两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们两个好好儿过。 琴茶想着,生怕人抢走了似的,又把那照片好好包了包,小心翼翼地放进荷包里。 不远处,琴茶看到有卖鸟的,一只芙蓉鸟。他觉得有点儿像他的那只,便走逗那只鸟,它用小小的,圆熘熘的眼睛打量着琴茶,用它尖尖的嘴啄琴茶的手指。琴茶笑着逗他玩,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对生颐说:“咱买这只吧?”生颐觉得好笑:“你不是有只一样的?买那么多,你分的清吗?”琴茶低头沉默了一会,用很小的声音说:“那只....前几天被人用弹弓打死了...” 生颐一愣,他开口想要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些安慰的话还是别的什么,最后他只是开口:“买吧,买吧,你喜欢就买。”说着转身付了钱。 “呦”前面有人打了声招唿,琴茶没抬头,但听得出声音:“吴小姐。”吴天娇眯着眼睛一笑,她换了蓝色的耳环,头髮又换了造型,看上去清丽又淡雅,琴茶注意到了。 “怎么?”生颐完全没在意吴天娇换了什么行头,只是对她的突然出现感到差异:“发生什么了?” “没有,别这么慌张。”吴小姐笑了笑,用手掩了一下嘴,那是很自然,很让人舒服的,女性的优雅和妩媚。和琴茶在台上唱青衣时故意用水袖捂嘴遮掩动作的矫揉造作完全不同,琴茶看呆了,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真正的女人,是生颐的未婚妻。而自己,在台上纵使千般万般妩媚,纵使演过千千万万的少女思妇,他还是与生颐一般高的铁骨男儿,是他的好兄弟。 琴茶忍不想,如果自己当真是个姑娘,是不是也像吴小姐这么美? 吴天娇很自然的走在生颐旁边,没有说些缠绵悱恻的情话,相反,她谈了些工作的问题,什么军机处,什么情报部,什么地图,什么名单....琴茶一点儿也不懂,吴小姐语速很慢,生颐也是踌躇片刻才开口,就是这么慢的速度,在漫长的沉默空档里,琴茶却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北平这么大,街道这么空,三个人走着,琴茶却觉得自己多出来了。 第53页 平时琴茶和生颐走路都很快,两双大长腿,走起路来脚下生风,现在多了个小巧的吴小姐,穿着足足一乍高的高跟鞋,走起路来极慢。生颐很有君子风范地,缓慢地在旁边陪他,只有琴茶一个人,提着那个紫檀四方鸟笼,走出去好远。 吴小姐终于停了口,琴茶瞅准时机插了话进去:“天色暗了,吴小姐早些回去吧,你们大户人家我懂,这么晚还在外面,可不太成规矩呦。” 吴小姐只是淡淡一笑:“该说的话我也说的差不多了,是时候回去。” 琴茶毫不客气道:“正巧,我和生颐还有很多话没说,我们去喝点酒,说不准今晚是个通宵呢!” 言外之意很明确了,你们两个是没什么话,我和生颐却有说不完的话。 “往后可不就多了?” 往后?往后?婚后吗... 生颐在感情方面似乎是格外的迟钝,吴天娇和琴茶之间火星四射,他却毫无察觉道:“是,是,这样,天娇,我们先送你回去....” “别”琴茶笑道“让生颐单独送你回吧,好给你俩创造独处机会,我就不在一旁碍眼了,生颐,不如我们老地方见?” 琴茶把“老地方”三个字咬的特别重。 吴小姐不傻:“说笑了,往后独处机会还多着呢,两口子过日子,不得天天打照面儿?” 两口子?什么两口子? 琴茶被这一句乱了方寸,他怔怔地看着生颐:“当真?”“什么当真?”生颐还在茫然。“你当真是要结婚了?”生颐点点头,笑道:“你当我是玩笑话?我....”“你们才多久!”琴茶吼完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随机正了正脸色,恢復了平淡的语气:“太快了吧,这也....” 虽然早就听说了,听说吴小姐是洪少爷的未婚妻,听说了他们俩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好故事。可是生颐真正说出口的时候,琴茶还是受不了。 “哪里快了。”吴小姐又笑道:“七八年了,是吧?” 生颐点点头,是,一起合作了七八年了,老搭档,吴天娇负责天津的工作,一直一丝不苟。 琴茶被这句话打懵了,七八年了?他们都在一起七八年了?琴茶,你好好看看,这就是你七八年守来的,茶饭不思,彻夜难眠守来的。人家呢?人家带着女人风流快活回来,结了婚,有了披肝沥胆报效祖国的好名声。自己呢?一晃快三十岁,日夜思念,无心唱戏,捧他的人越来越少,桂川一日不如一日,还落了个汉奸的名声。 他突然想起当年师父说的,就把这份感情当戏里的一出,真真假假,无需当真。 可他偏偏唱戏就动了真感情,对生颐也都是真感情。 吴天娇还在不停地说着:“酒席不用办太大的,岁月不太平,免得招了是非,若是老人们不愿意,就答应他们,战争结束了,你把我堂堂正正娶进去....” 战争结束了? 他想起当年生颐走时给他的纸条:“战争结束后,我来找你” 是,自己日盼夜盼,战争结束了,来找我?找我做什么,参加你们的婚礼吗?见证你们怎么在炮火中相爱吗?自己唱了小半辈子旦角儿,没想到最后成了北平的丑角儿,洪生颐,你可别捧我了,论演戏,我哪里比得过你? 琴茶转身走了,月光冷清清,他提着那个小鸟笼,衣兜的荷包里,还有今天拍的那张小小的合照,以及生颐七年前留的那张纸条,现在在他胸口的衣兜里,烧的他浑身都烫。 生颐这才迟迟地反应过来“哎,兔儿——别走哇” 一郎来了,侧靠在琴茶床上,他抽着一根烟,整个屋里都是闷闷的,干燥的烟味。 一郎还是穿着和服,慵懒地半眯着眼睛,抱着琴茶那只瘸腿的猫。 琴茶给他倒了杯酒,想到生颐和吴天娇成天为了作战忙的焦头烂额的样子,和一郎这懒散悠闲的模样竟有这么大反差,忍不住道:“怎么,带兵打仗呢,还成天这么悠哉悠哉。”一郎说了句日语,琴茶没听懂,一郎又用中国话一字一句道:“侵略者必败。” 琴茶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有点高兴,他却还是说:“你是个日本人,这么说,不好吧?” 一郎喝了口酒:“侵略者是没有好下场的。” 琴茶接过他的杯子,把里面的酒一饮而尽,他有心事,一郎也有,他看得出来。 一郎开始在屋里踱步:“今天,是他的忌日....” “他们用他威胁我...我不想来的” “可是后来...他还是死了,我把那几个人都杀了,我还是来了...报仇不是最好的方法...我听说,中国是有轮迴的....你懂吗?兔儿,轮迴...” 一郎突然抓住琴茶的袖子,眼睛满是血丝,他日语夹杂着中文:“轮迴....让死去的爱人復活....让他换个身份....永远永远留在你身边....”琴茶说:“我只信今生....” “不,不,你要信....”一郎打断他,仿佛自己更要懂中国似的:“就像中国的酒....醉的时候,就能看到死去的爱人”他看向琴茶,他变成山田的模样,可是很快又转变回来。 他拿来油彩,对琴茶说:“来,我来给你化....” 琴茶老实地坐好,悄声道:“不要把我化的太丑了...” 第54页 一郎笑起来:“丑?不会,不会,他的妆,好几次都是我化的呢” 花旦和歌舞伎,是一样苍白的脸。 花旦和歌舞伎,是一样红艷的唇。 第31章 第 31 章 早晨醒来,一郎已经走了,琴茶回味着昨晚,隔着东海零下四摄氏度的体温交容,一郎昨晚叫了一声名字,是个人名,琴茶虽然听不懂日语,但这句他听得懂。 哪有欢欣雀跃,只有无限悲凉。 一场情又落了个空。 日本人少了,中国人也不来了。琴茶疲软地瘫在他的大椅子上,逗着那天买的芙蓉鸟玩儿,叫了一声:“守安。” 守安赶忙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三步并两步赶过来:“师哥。” 琴茶抬眼看了一下他:“我戏唱的怎么样?” “好,相当好!”守安赶紧说。 “你只讨我欢心”琴茶眯着眼睛笑了一下,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猫和他一样,懒洋洋地拖着它的瘸腿,跃到琴茶腿上。 “我没有”守安接着说:“我没进桂川的时候看过你唱戏,和我娘路过的时候,你那会儿也小,就唱了个丫鬟还是什么。唱得极好,我还在寻思,这个姐姐可真厉害....” 琴茶歪着头,努力地回忆着。 “哎”守安看他实在想不起来,便又说“那次,还有人给你赏了钱呢,一大把的直接朝你扔。” “我想起来啦?”琴茶欢快地笑了一下:“那还是第一次有人捧我,我站在那儿,看到那么多票子“唰”得就朝我飞过来,周围人开始起闹,我差点儿忘了下一句怎么唱了....他洒了很多钱吗?我记得是挺多,我都给师傅了。师父给我了一点儿....是多少我记不清了,我买了米花糖,和生颐一起吃....” “现在捧你的人可不少啦!” “可是洪少爷不爱听戏....”琴茶嘆了口气,他取出那张小小的照片,看了又看。 怎么看自己都笑得又傻又僵,直愣愣地看着镜头,像个雕像,生颐却夸这张照片好看...真是,哪里好看了呢? “他最近忙,兴许没功夫来听吧。他爱听的,您的戏。向来一票难求。” 琴茶翻了个身,吐了一串长长的烟圈:“守安,只有你会哄我,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哪能啊”守安顺手给他盖了毯子。“你又惦记生颐哥了?” 琴茶苦笑了一下:“生颐哥惦记着吴小姐。一郎只是想把我塑造成他爱人的模样。终究是情比纸薄,只是我把一切看的太当真了。” “没这回事儿”守安劝他。 琴茶挥了挥手,让守安过来,守安听话的在他旁边蹲下,琴茶的手摸过守安的头,就像在摸他那只瘸腿的猫:“还是你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离开我。” 守安攥过琴茶的手:“大家都没离开你,都惦记着你呢。” 琴茶摇摇头,假装笑了笑,看着守安的眼睛:“你是不是怕我?” 守安点点头:“有一点” “怕我凶你?” 守安摇头:“怕你生气。” 守安最怕琴茶不高兴,从小他就怕琴茶生气。他练不好功琴茶就会生气,为了不让琴茶生气,他一个人躲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练着。 琴茶往往训着教着,让他练了一天的戏后,擦了他那汗津津的脑门儿,怜惜地说:“不是师哥强迫你,师哥想让你练好了,出人头地,免得像我一样,受人欺负...” 受人欺负?有人欺负琴茶吗?守安暗下了决心,要是有谁欺负琴茶,他一定打碎那人的头! 他是我师哥,我要保护我师哥,谁也不能欺负他! 守安看到琴茶那种无法言状的悲伤表情时整颗心都难受地揪起来。他每次都好好练功,怕琴茶不高兴。 守安恨自己无能,便什么都依着琴茶。他不喜欢一郎,但是一郎来了琴茶会很开心,他便放一郎进来。他爱戴生颐哥,可有时候琴茶和生颐拌嘴,他便不敢在琴茶面前提生颐名字。 守安愚钝,不会表达爱,只觉得琴茶乐意就好。 日本人闹事时,周围百姓骂他们是汉奸时,琴茶在屋里,守安替他摆平一切,倒也不觉得辛苦。他想到自己童年时那个小愿望“我要保护我师哥”他现在做到了,甚至颇为得意。 “你就是傻!”琴茶笑了一下。 “以后,我要唱不了戏了,桂川是你的,这屋,这院子,这戏班子,十几号伙计和这些师弟,你都得看好喽!” 守安被这话搞的莫名伤感:“师哥,说那些做什么,您现在还是北平头号旦角儿呢!” 琴茶又吸了一口烟不再说话,他把烟吸出了鸦片的感觉,生颐就是他的精神鸦片。 他起身,随意披了件衣服出门。前些日子被撕坏的戏服没法儿再穿了,他须出门买新的。 街上荒凉凉,两个小男孩在街上手牵着手走着,男孩不过五六岁,衣服太宽大了,一看就是大人衣服又裁了裁,补了又补,像麻袋似的套在身上,更多的则拖在地下,他消瘦的肩膀露在外头,上面疮疮疤疤。两个人在耳语着什么,小一点儿的孩子掏出一块揉了很久的泥巴来,扳了一块大的,递给那个个子高一点儿的男孩。两个人对视了一下,都满足的笑起来。恰好一只蝴蝶飞过,两个孩子便都转身去追,很快的消失在了街口。 第55页 琴茶看着那两个人,不知怎的,就觉得很像自己和生颐小时候。一点儿不大起眼的小东西他都要当作宝贝似的和生颐分享。而生颐总是牵着他,走过一条条小路。 他勐地回头,一个人影忽闪了一下,又快速的隐去了,琴茶道:“别躲了,我都看见了!” 生颐犹豫着,尴尬地,慢慢从墙角里走出来,带着帽子,围巾遮住脸,还带了一副墨镜。 琴茶一看就乐了,还是佯装正经地问:“跟着我干什么?” “我....”生颐说不上话来。 两个人一路无言地在路上走着,生颐却突然问道:“知道我当初干嘛丢下你走吗?” 琴茶摇了摇头。这是他一直想知道的,让他难过了八年的问题。 “我以为北平是安全的。把你留在这,我去杀一条路出来,然后再来找你,没想到,北平也不安全,外面有生有死,北平内也有杀戮和酷刑” 琴茶笑道:“那句话还是你教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家被侵略,谁都不能侥倖逃脱,所有人都必须在血和泪中拼出一条命来。” 生颐点点头:“我也说不出什么保护你的话了。这个年岁,我的命都还是你救的。” 琴茶试了试戏服,生颐走过去,在他腰下摸了一圈:“宽了,衣服宽了。” 琴茶皱眉:“宽?我没觉得。” “你腰比别人要细,你不明白?” “细吗”琴茶笑着摸过来。 “细”生颐走过去,一手圈过来“你看,一只手就能圈住。” 生颐一抬头,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他们的脸靠的那么近,鼻尖都要碰上了。 琴茶看着生颐的眼睛,那么近,那么近,他的唇就在自己的唇边,只要往前一点点就能吻到。琴茶犹豫着,他看到生颐也在犹豫,两双黑亮亮的眸子,闪着一样的扑朔迷离。 他们都知道彼此的想法,他们能死里逃生浴血奋战,面对感情却都在怕,谁也不愿意先去试探。 生怕暧昧只是场□□,让所有人就此血肉横飞。 最终,还是生颐伸出了手,把琴茶往自己怀里用力一推,微微侧头吻住了他的唇。 延绵悠长的一吻,琴茶不知道等这一吻等了多少年。 自己喜欢他多久了?十年?二十年?自打自个儿第一次见到他,就喜欢他了吧,那个个子高高的,总带别人欺负他的,那位少爷。 唇齿间触碰,生颐的鬍渣刺刺的,让他的脸有点疼,心里却快活着。生颐的脸庞那么坚毅,嘴唇却那么柔软。琴茶心里暗喜,这恐怕是只有他知道的秘密。 两个人对视了一番,脸颊通红,说不上话来。 “我.....”最后还是生颐开了口,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兔儿爷来“喏,今年的!” 琴茶接过来,迟疑道:“这年岁怎么还能买到这个?” 生颐嘿嘿一笑:“可费劲了,我跑了好几家呢。不大好看,但是没辙,没得选了。” “这种小事你倒上心。” “哪是小时候,你这么喜欢这玩意儿。” “我小时候喜欢!现在哪还喜欢呢,小时候看你们有钱人的小孩儿每逢中秋就拿着兔儿爷满街的跑。我羡慕得做梦都想有一个。” “那你现在喜欢什么?” “喜欢....” 喜欢你。但他忍住了,什么话也没说。 生颐又说:“对了,下个月我要结婚了。” 琴茶的笑僵在脸上,他把那只兔儿爷攥的很紧,要融进掌心里。 “我爹说请个戏班子,你得来。” “不行”琴茶故作轻松地笑了下:“忙着呢,下个月还真没空,你另寻别人...” “不,你得来”生颐认真地说。 不能和你有一纸婚约,好歹那天我能看到你。 “真不行,打住,快别为难我了,洪老闆...”琴茶摆摆手。 琴茶唱了半辈子戏,这是他最不会演的一次。生颐再多说一句,他的眼泪就怕是要掉下来了。 哭什么。都这么久了。他要结婚的消息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这几天来,哭,闹,抽菸,什么法子都使过了,可是也没什么好结果。生颐终究要成家了。 生颐又看向他:“兔儿,今儿个你有空吗?给我唱一出吧。” 西湖山水还依旧 憔悴难对满眼秋 山边枫叶红似染 不堪回首忆旧游 想那时三月西湖春如绣 与许郎花前月下结鸾俦 实指望夫妻恩爱同偕老 又谁知风雨折花春难留 琴茶低头,台下只有一位观众,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上。 那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说要听他唱一辈子戏 你看这个人,让我快乐,又让我那么难过。 第32章 第 32 章 生颐在胡同口守了一郎一整天,傍晚,一郎才慢悠悠地回来。“一郎,真是好久不见”一郎听到动静,抬头,觉得这人有点眼熟,见他想不起来,生颐自报姓名道“洪家三少爷,洪生颐”一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微笑着看着他,不等他说话,生颐却突然先掏出了枪,对准了一郎。 第56页 胡同口,两人就这么站着。 “做什么?”一郎用很别扭的中国话问。 生颐不说话,咬着牙瞪着他,眼前一晃而过的,是那天琴茶换戏服时,他身上星星点点的红。 “我要杀了你!”生颐愤恨道。 一郎还是云淡风轻:“我不打仗的,你误会了。” 生颐又往前走了一步:“我不是说这个!你凭什么....” 兔儿,兔儿,怎么突然间兔儿就不是他的了? 那个含煳暧昧的吻,一郎早就尝过吧。 生颐开口,正要说什么,后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生颐?!” 生颐还没转身,琴茶已经三步两步冲上来,一把拉住生颐的袖子:“洪生颐!你干什么!” 生颐呆呆地看着他,没有答得上话来。琴茶低一侧头,看到了那把乌黑的,冰冷的□□:“你干什么!”琴茶怒吼道。“你想杀了他?”琴茶不可思议地问。 “是....”生颐的声音颤抖着,他又一次举起枪来,对准一郎:“我是要杀了他!” “为什么!”琴茶一把把枪推开:“你就这么想建功立业?报效祖国?就为了这...你连我的朋友都不愿意放过?” “我....”生颐一时哽住了,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是为了你啊!你怎么就不懂呢,兔儿.... 我的山河万里,都是你。可是怎么一转眼,都是别人的了... 杀了他,杀了他!生颐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喊。日本抢占他们的土地和家园,一郎抢走他最最心爱的兔儿。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难会变得细碎,无孔不入地落在每一个人头上。 “一郎君。”琴茶转而对一郎说:“你没事吧。” 一郎温柔地笑了笑:“兔儿,没关系,你怎么来了?” “兔儿!”生颐想叫住琴茶。琴茶一怔,并没有回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来,怀表里有一张小小的,框着的照片。上面是一郎和一个漂亮男人的合照,相必就是他前几天夜里唤的名字。 他把怀表塞到一郎手里,悄声说:“那天你落下的....” 话里的暧昧和含情一丝不落的刺到生颐的心里。 生颐想躲开,却不知道哪里该是他去的地方。他能奋勇杀敌,但是没有勇气和一郎一起站在这里。 都说戏子无义。生颐不信琴茶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他的印象里,琴茶还是那么点儿个子,皮包骨头的身材,拉着他的手,睁着大眼睛,怯生生地躲在他身后。 可是现在呢,琴老闆,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只是他....和自己无关了? 生颐突然怒吼一声,连开两枪,“砰”“砰”温热的血液溅到脸上,血液的腥气扑面而来。 “嘶——”琴茶倒吸了几口凉气,捂着肩膀跪到地下。 “兔儿!”他难以置信地大喊起来,整个人都傻了。他万万没想到,琴茶会替一郎挡子弹。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生颐的枪“啪”地摔在了地上,他的脑袋嗡嗡直响,如果琴茶死在自己手里,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自己的。 子弹打在琴茶身上,生颐的心却被打了个粉碎。 琴茶居然为了一郎,命都不要了。好,好一个一郎,陪了琴茶八年,仅仅八年就把他的人和心全部收走了! 琴茶痛苦地蜷在地上,一手捂着伤口,另一手捏在一起,泛白的骨节几乎要撑破皮肤,他浑身因疼痛而抑制不住地颤抖,脸色苍白,紧咬嘴唇,但是汗水还是从脸上冒了出来。 “兔儿!兔儿!”生颐几乎崩溃地喊到,他连忙俯下身子,把脸贴在琴茶的额头上,一郎见状立马蹲下,伸手想去帮琴茶看伤口。生颐却转而吼道:“别愣了!快点帮我找辆车!”说着抱起浑身是血的琴茶,快步向屋外跑去。 琴茶疼的几乎要晕过去,他捂着肩膀,几乎要把嘴唇咬破。生颐的心快要碎了,他用哄小孩般的语气说:“兔儿乖,兔儿,你再等等,我们马上就到,忍一忍....” 琴茶咬紧牙点了点头:“生颐....我好疼...”琴茶只觉得身上每个细胞都开始痛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牵扯着他的神经,让他无心去顾及其他。 一枪在肩膀,一枪在锁骨,虽然不致命,但是剧烈的疼痛让琴茶生不如死,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一下子就被抽干了,他如一滩烂泥,倒在生颐怀里。 他伸手搂住生颐的脖子,断断续续地说了什么,生颐低下头,把耳朵凑到琴茶唇边。努力听清他所说的 他说:“能不能.....能不能放过....一郎,算...算我求你了。” 能不能,放过一郎? 生颐没有想到琴茶会说这个。 他看着琴茶的唇,苍白,因为太过疼痛琴茶咬出了一圈儿血印子。他想起那天那个甜蜜悠长的吻,琴茶柔软的唇和温热的体温。 而这一切,一郎要比自己更清楚吧。 生颐点点头,还有什么放不放过呢?自己已经输了,输的一塌煳涂。放过,当然放过,自己已经心如死灰! 是,琴茶把生活过成了戏,自己不懂戏,一郎懂,所以自己只能做一辈子的观众。 琴茶上身的衣服被褪去,露出消瘦的肩膀和胸膛,中枪的左肩已经缠了绷带,血液渗出一片猩红,而旁边的零星粉色痕迹才更让生颐难受。 第57页 满眼都是红,眼睛也是红的他的世界也红了,生颐坐在琴茶旁边,琴茶还在昏迷,满头都是汗,掌心里血肉模煳的一片,是琴茶握得太紧,指甲划出来的。 他蘸了白药,轻轻帮琴茶擦拭手心里的伤口。 外面战火纷飞,三个人之间也硝烟四起。 一郎走了进来,看了看柜子上的药瓶:“换一种药,兔儿对这个过敏” 过敏?我怎么不知道。 无数的画面重现,当年山田浑身是血的样子,他雪白的脖颈,修长的手臂上,全部是血,一点一点。像在雪地里开出千万朵樱花。 山田从小就学歌舞妓,没有读过书,后来老闆收拾了山田的遗物,给了一郎一个小盒子。 盒子上很用心地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纸,最上面一层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留给一郎君。字不好看,但是看得出来已经很努力地写在一条线上了。盒子里面是一块崭新的怀表,滴滴答答的声音,和当时一郎的呜咽声一样沉沉闷闷。 山田,山田,兔儿,兔儿。 两个身影交汇,一郎快要疯了,他一拳砸在墙上,只有疼痛让他清醒。 琴茶醒了,费力地睁开眼,生颐赶紧凑到他身边:“兔儿,兔儿,不要动,伤口还没好。” 琴茶的嘴唇干涩着,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生颐赶忙贴近他:“兔儿,你说什么...?” 琴茶气若游丝:“你把我衣服放哪儿了...里面有照片,不要....不要弄脏了....” “什么照片?” 琴茶白了他一眼,佯装生气道:“我们的...照片” 生颐又好气又好笑:“你要吓死我了,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照片,不就一张照片吗....” “你的呢?”琴茶摊开手示意要看,忘了手上的伤口,还没癒合又被撕裂,他“嘶”了一声,生颐赶紧道:“慢一点,伤还没好!” 生颐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来,小心翼翼地,从最里面的一层中摸出了一张照片:“喏,在这里。” 琴茶看他小心的模样,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傻笑什么”生颐莫名红了脸,把照片收了起来。 明明都在乎。 谁都却不能前进一步。 你背后有家国,我背后有桂川,相爱是两个人的事,天长地久的在一起却不是。 生颐看那白净皮肤上深深浅浅的痕迹,自己也要成家,要结婚生子,还有什么权利去干涉琴茶呢?好似两不相欠,罢了,随他高兴就好,甘心吗?才不,只是想找个理由好好对他,原谅他,也原谅自己罢了。 爱能使人低头又让步。 “把这个喝了。”生颐端过一个小碗来,用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琴茶嘴边。 琴茶把脸扭向一边,说:“这什么!一股怪味儿啊”生颐腾出手把他脸扳过来:“补血的,快喝。” “温柔点温柔点,我的脸!”琴茶龇牙咧嘴。 “好,不碰你不碰你,你快喝”生颐把勺子送到琴茶嘴边。 “生颐,你果然在这里!” 琴茶抬眼一看,呵,吴天娇又来了。 他使了个眼色,示意生颐继续餵汤。 尽管没人理她,吴天娇还是继续说:“一猜你就在这儿。琴茶,他可经常和我念叨你呢!” 话里有话,琴茶并不上钩,而是转而朝生颐笑道:“有什么好念叨的!” “哪里都值得念叨。”生颐顺手擦了把琴茶嘴角的汤渍。 吴天娇碰了灰,却丝毫不放弃,大惊小怪道:“呀,琴茶,这是怎么回事?让谁给打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生颐没好气地应了一句:“我” 吴天娇心里暗笑一下,都动上枪了,怕是俩人闹得够呛,她假装怒道“生颐!你干什么!哪有这么对兄弟的!有话不能好好说呀?这...” “行了”琴茶看不下去她浮夸的演技了,生来不会唱戏,这副样子只叫人噁心。“我又没有怪他。” “哎,生颐,你看看你,做事总是这么火爆!还是琴茶度量大,要我,我可不原谅你!”虽是责骂,吴天娇却娇嗔,好似两个人像新婚夫妇那么亲昵。 论平时,生颐会和她接几句话,但是今天,生颐的心情不大好,并没有理睬她,只是专心地给琴茶餵药。 “我来我来,”吴天娇自告奋勇抢过了药碗,琴茶知道,定是她看到生颐给自己餵汤,心里不大舒服。想到这,琴茶竟莫名有点快乐,觉得自己总算扳回了一局。“不必了吧,这刚认识不久让你给我餵汤,哪里好意思。” 吴天娇餵着汤,嘴上却不闲着,她继续道:“你不必和我客气,以后常来我俩家玩儿,咱们三个就当是一家人了,你来也不必不自在。” 还是那汤,这会儿却像梗在喉咙。怎么?现在自己还成了外人了?和自己二十多年的生颐?现在自己和他生活还成了寄人篱下。 “这叫什么话”生颐插了句嘴“我和兔儿认识二十多年了,还能有什么不自在,是怕你不自在。” 琴茶微微一笑,偷偷在被子底下伸出手,勾住了生颐的小指。 第33章 第 33 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琴茶因为自幼体质就不大好的缘故,伤势恢復的很慢,一晃眼大半个月了,他的伤口还是那么狰狞地烂着,每次一看到,生颐的心也不由自主地疼。 第58页 他倒是天天都来,没什么事便在桂川一待就是一整天,和琴茶随便聊些有的没的。 “对了”生颐说:“不如这几天你来我这儿住吧,我好照顾你。” 琴茶一笑:“怎么,不都是在我这儿住的吗?” 生颐皱眉道:“你的床太小了,我怕碰到你的伤口。” “早就想置办新的了,不知道买什么款,改**和我去挑挑?” “行——你最近不唱戏吧,不唱戏就来我这住。” 琴茶忍不住笑了:“我都伤成这样了,还怎么唱戏?勺子都举不起来。” 生颐不好意思地一笑:“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这是琴茶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和生颐一同进洪家。他一进门,又想起来曾经生颐搂着他,冲进洪家,边跑边喊:“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就这一个画面,反反覆覆不知在他面前出现了多少次。 生颐很有本事,才回来不久,又把洪家收拾得富丽堂皇,生意也操办得有模有样。洪老爷气色好了,不再是瘦骨嶙峋的一把干柴,看到琴茶来,他眼睛都亮了。 “琴茶!琴茶!”洪老爷踉跄地走过来,拍了拍琴茶“好孩子,好久不见了!”琴茶赶忙作了一揖:“洪老爷,最近怕是要给您添麻烦了。”“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哎呦——你这肩膀?”他的视线落在琴茶作揖时别扭的肩膀上。 琴茶笑了笑:“一点小伤” 洪老爷底下声音来,严肃道:“日本人打的?”琴茶一时尴尬起来,不知怎么回答,他看向生颐,生颐见状立马解围道:“我打的我打的” “你这臭小子!”洪老爷骂人的经典开场白又来了,“你是不是又和琴茶拌嘴来着?还是为上次那事儿?我不都和你说清楚了?你这孩子!给你说了多少次?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动什么手?我给你教过没有?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见我什么时候动过手打过人?”说着,结结实实一拐杖就抽到了生颐身上。 琴茶:“......”他突然有点不能理解洪老爷的逻辑了。 生颐还是小时候的习惯,连忙往琴茶身后藏,琴茶肩膀受伤,生颐不敢碰,便搂着琴茶的腰,把头搁在他另一侧肩膀上:“误会,都是误会!”琴茶赶忙说。 “误什么会?什么误会!这个臭小子,我非得改过他的毛病来!小时候动不动就打架也就罢了,长大了,快成家当爹的人了,还动不动打架!长本事了?有能耐了?在买面打日本人,回家了打自己兄弟?还动上枪了?你什么时候给我动动枪啊?”说着,一个小碗儿就朝生颐飞过去,生颐手忙脚乱地接住,塞到琴茶手里:“冰裂纹的,贵着呢!” 两个人好说歹说总算把洪老爷劝住了,等到他那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才松了口气,这下才知道,洪老爷发完脾气了。 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壶里泡着上好的碧螺春,洪老爷劝琴茶:“别客气,别客气,吃鱼,那里有肉,别光吃菜...就当在自己家。” “爹”生颐忍不住了:“您哪里是在劝他,您压根儿就是在劝我吧。” 琴茶因为伤口根本拿不起筷子,生颐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给琴茶嘴里送,还要时不时给琴茶舀汤。生颐从小到大都是别人给他餵饭,哪有他餵别人的道理。洪老爷又在旁边一个劲儿劝琴茶吃,生颐忙的不可开交。甚至觉得这比打仗还要累。 洪老爷吃的差不多了,开始问生颐:“结婚的事儿,安排的怎么样了。” 生颐给琴茶为了一勺汤:“过几日吧,琴茶的伤还没好。” 琴茶被这话呛了一下,连咳几声,暗自嘀咕:“生颐啊生颐,你可真是老实,一点儿谎也不撒,就这么直白的说出去——呵,旁人听了肯定要笑,琴茶伤还没好跟生颐娶吴天娇有什么关系?” 他赶紧在桌子底下踢了生颐一脚,没料到,洪老爷摸着鬍子笑了笑:“倒也是,那就先不急,这也不差一天两天的,倒是你得去和吴家说一声,吴小姐可是日日夜夜盼呢。” 生颐轻笑了一声:“她盼什么?这么快就想从少女做主妇?” “胡说!你这叫什么话!”洪老爷拍了下桌子:“人家乐意嫁给你还不好?你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生颐不再说话,只是无奈地含笑摇了摇头。 “琴茶”洪老爷的语气软下来:“你那天得来啊,你做证婚人,怎样?请你的戏班子,来热闹一番?”“这....”琴茶不好答应,也不好拒绝,他一阵难受,放下了筷子。谁知洪老爷下一句更语出惊人“你也快三十了,不打算成家啊?看上的姑娘有没有?” 生颐装作漫不经心地帮琴茶夹了块腊肉,耳朵却竖了起来,琴茶没说话,只是有点害羞地摇了摇头。 “那敢情好,我帮你找找,你喜欢哪种姑娘啊?得懂点戏?再不成,会唱个歌,会跳点舞什么的....?将来你们小两口也有共同语言...” “不了,我....”琴茶终于插上一句话:“我有喜欢的人了,过两天人家就结婚了,我没戏了...”说罢,他心虚地,偷偷抬眼看了一眼生颐,生颐有点慌乱,但很快地,他夹了一块鸡肉递到琴茶嘴边,掩饰了自己的失措。 第59页 “呦,谁家姑娘看不上你啊,你和我说道...北平谁不知道你?琴老闆,一表人才,相当有出息有本事!” 琴茶笑道:“没谁看不上,都是没办法的事儿...” 是啊,没谁看不上谁,是这个时代看不上我们罢了。 如果可以,我们重新来过,换个和平自由的年代在一起。 “别难过!”洪老爷开始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是吧?咱们换一个,琴老闆长得这么俊,喜欢你的姑娘不少吧?” 琴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没有没有...” “还说没有!”洪老爷哈哈大笑:“我可听说了,北平十个姑娘里九个半爱听你的戏。” 琴茶被夸的实在不好意思,赶紧说:“哪有哪有,要真有那么夸张我还至于打光棍?” “是你眼光太高啦——琴老闆,我朋友的外甥女,从十二岁就听你的戏,现在刚刚二十,你看怎么样?”琴茶还没来及开口,洪老爷又继续道:“你要看不上这种小门小户——我还有个朋友,你的戏,他女儿可是场场都要去的,她腼腆,脸皮薄,一直不好意思和你打招唿,你看她怎样?” “不是……”琴茶还没来得及辩解,洪老爷又继续了:“我有个远房表妹,她侄女....” “爹!”生颐也实在受不了了。怪不得自己说让琴茶来住几日的时候爹那么热情,原来是早盘算好了,这是要给琴茶说媒呢?要不是这次,生颐都不知道有多少小姑娘对着琴茶虎视眈眈呢!是,他要结婚了,琴茶也该成家了,可是他心里就是不是个滋味儿。 “怎样?”生颐装作无所谓地问道:“我爹说的那些姑娘,有你喜欢的没有?” 琴茶想使坏:“没有,那些都不及吴小姐漂亮,吴小姐可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 生颐万万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一时语塞。 琴茶看他难受的样子,心软了下来:“我不急着结婚,那么急做什么?我不像你,家大业大,全等着你继承。桂川什么都没有....” “瞎说什么”生颐从后面抱住他:“什么你的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琴茶听到这话有点高兴了,他微微一笑:“其实不必管我,你们俩早点结婚,也算了了一桩事儿。” “不急。”生颐只是说。 再等等,再等等,说不定哪天我就有勇气穿过炮火拥抱你。 “对了”生颐想起什么似的,对琴茶说:“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吴天娇?” 琴茶浑身一僵:“没有不喜欢。再说了,你娶媳妇儿又不是我娶媳妇儿,我喜不喜欢有什么用?” 生颐认真道:“那可不一样,你要是不喜欢,这婚就不结了” “结婚多大的事,哪是说不结就不结的?” “我是认真的”生颐说:“你要不喜欢,我就不结了。” 生颐的内心盼着,盼着琴茶说一个“不”字,他只要不乐意,自己立马悔了这桩婚事,等战争结束后,他再对琴茶说—— 琴茶摇摇头:“结吧,吴小姐人挺好的。” 是,是挺好的。自己不喜欢吴小姐又怎样呢?就算自己不喜欢,生颐怕是还会找李小姐,宋小姐,怎么着?自己还能次次不同意? 反正心中早都打算过了,哭闹的招数使尽了也没改变什么,就这样吧。吴小姐至少还在战争面前毫无惧色,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跟着生颐,生颐是不会吃亏的。 第34章 第 34 章 夜深了,吴天娇伏在桌前,整理着这几天的情报和地图。她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看了,哪里里是军火库,哪里有军队,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出来。 她本来不喜欢这份工作的,她也想像其他女孩子一样,烫头髮,买衣服,挽着心上人去看电影,可是和生颐合作,似乎枯燥的工作都比电影有意思。正当想着,僕人敲了敲门:“小姐...”“怎么?”吴天娇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洪家托人捎了口信,问婚礼能不能推迟.....” 他的话还没说完,吴天娇的眼泪先涌了出来。她一把扬下了桌上的茶杯:“说推迟就推迟!随他的便!洪生颐!真拿自己当什么人了!”“怎么啦怎么啦”吴老夫人听到动静,赶忙跑到楼上。“娘!”吴天娇拖着哭腔扑进洪老夫人怀里。“好啦好啦,这么点儿事儿也值当哭啊,推迟一阵子,又不是不结了,婚都订了,早一天晚一天的差别而已,有什么好哭的?两口子将来一过就是一辈子,还差这么一天半天的?” 吴天娇不说话了。没人懂她。 “七七”之前,她还是衣食无忧的大小姐,现在,她每天都死里逃生。她怕死,怕得腿发软,但是一想到洪生颐,她全身都有了力量。她钦佩他,在战乱中临危不惧,在死亡前挺声而出。他金戈铁马,让她魂牵梦萦了无数个黑夜。 如果和生颐能够结婚生子,生命得以延续,他的英勇给予她一星半点,传承万万代,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们不懂,都不懂。她身处险境,她每次一出门,背后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无论白天黑夜,她须要提心弔胆,她怕等不到那一天,她先像一只羚羊般死在敌人枪下。 第60页 “洪少爷!少奶奶!”琴茶和生颐正在屋里喝茶,突然有人在门口叫了一声。 琴茶回过头去,好久没见了,那样一张张熟悉的脸,年少时光所有的记忆都突然重现,生颐也回头,满脸的惊喜和不可思议。 门口的人跑进来,快十年了,琴茶还能一一记起他们的名字,胡少立,韩烨,邱成峰...琴茶想起他们挤在桂川里,一起打牌,一起听他唱戏的好时光。 生颐请他们坐下,沏了茶“你们怎么来了?” 邱成峰打开茶盖吹了吹:“听说你回来了,特意来看你。” 胡少立道:“几年不见,少奶奶更漂亮了。” 琴茶笑道“几年不见?我可天天在桂川唱戏呢,各位少爷忙,没空来捧我的场罢了” “哪里哪里,我们若是在北平肯定去听你的戏,这不是我们都不在嘛” 生颐一边儿给他们再添上茶,一边儿问“那你们去哪儿了” “我和少立去了湖北,成峰去了河南....这仗没个一两年打不完呢...” “出息啊,你们”生颐赞许道。 “可别捧我们,你去打仗的事儿我们可早就听说了,威风着呢!哈哈!” “哪里哪里,瞎混呗!” “行啦,大家过的都好就行啦——这么多年了,你和少奶奶还是那么好,一点儿也没变。” “哪里没变了——”琴茶靠在生颐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生颐的头髮。 变太多了吧,这年岁,快要物是人非了。 但他没说,只是说:“哪有好不好呢,大家同在战争中,都是苦命人。” “倒也是,少奶奶,说句你不爱听的。这天下越来越乱了,洋人又插一脚进来。粮食都难搞,饿着肚子,谁也没心思听戏!桂川趁早散了吧,大家都留个活路,往后各自好好儿的。” 琴茶嘆了一口气,从生颐手里拿过鼻烟壶,吸了两口,才缓缓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可是隔行如隔山,我除了会唱戏,还能做什么呢?” “这事儿先包我身上,保证能给你找个活儿,虽然不如现在体面,但好歹....” “不用”生颐打断他,冷冷道:“没人听就没人听呗,这不还有我吗,我乐意听。没钱了——洪家还有钱呢,有我一口就饿不着他,我俩打小就这样。” 气氛一瞬间有点凝重,邱成峰解围打趣道:“怎么,少爷要给少奶奶赎身了?你怎么把人家班主给赎走了?” 琴茶也赶紧道:“是,是,小烨不要理他。他也就耍耍嘴皮子功夫,有什么活儿也就麻烦你帮我操心了。” 嘴上这么说,但是心底里还是被生颐这话儿惹得心尖儿都暖了起来。 几个人说了一会儿,生颐提议道:“这好久不见,不如咱们找个地方喝两蛊儿?” “哎哎——好主意,要我看,就去桂川吧——” “对,去琴老闆家里,咱们好久没在桂川一起热闹过了。” 琴茶笑道:“行啊,可是桂川没什么好酒菜招待。” “没事儿,这事儿交给少爷办不就好了,洪家的饭菜可没话说。” 进了桂川,琴茶先把生颐拉进了屋里,神神秘秘地从柜子里取出两个小包裹来,递给生颐一个:“喏,给你。”“干嘛的?”生颐垫了垫,怪沉的。“这几年给你留的,知道你用得上。”生颐一打开,呵,五十块白花花的现大洋 “打哪儿来的?”生颐问。 “给你攒的,还能是我抢来的?”琴茶翻了个白眼。 这是他每天风雨无阻唱戏,背负不知亡国恨的骂名,忍着所有委屈,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攒来的。 “这我不能要。”生颐塞到琴茶手里。 “怎么不能要?瞧不起我的钱?” “什么话?我知道你挣钱不容易,唱戏没有几个爷捧场子,能转几个钱啊?你的钱我不能收。” “行了,什么你的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有我一口吃,也不会饿着你的。”琴茶对上生颐的眸子,坚定地说。 “另一个包裹是什么”生颐好奇地伸出手去。 “别碰!”琴茶打掉他的手:“那是留给守安的一份儿,还有点唱戏的小玩意儿,你别给碰坏了,走,去准备吃饭。” 一只鸭子,炖得烂煳,摆在桌子中央,香气四溢,相当诱人。生颐先下筷子,夹起一块鸭腿送到琴茶碗里。 “这么肥的鸭子?”邱成峰贼兮兮地说:“看来这天下再乱都影响不了你洪家啊!” “怎会?”生颐笑道:“洪家也快揭不开锅了——这不,兔儿受了伤,给他补补的。” “我们还真是沾了少奶奶的光!” “那还用说,打小少爷不就宠少奶奶,我们还说让他把少奶奶赎回来呢!” “又不是没试过”生颐笑道:“人家不乐意和我走。” “走什么走!”琴茶笑骂道:“那可是我的戏班子,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赎老闆的!” 琴茶又想到那些孩提时代的岁月里,生颐多少次把家里的鸡鸭鱼肉带给琴茶吃,往往还有点心——琴茶的印象里,那是他吃过最甜的东西。 第61页 一想到甜食,琴茶忽而问起来:“对了,小顺儿呢?” 小顺儿,他们里年龄最小的那个。 在隔壁一家缝纫铺里当伙计,琴茶的戏服经常去那里缝缝补补,他也经常攒钱来听琴茶的戏,每次都能把桌上的米花糖吃得一干二净。 一来二去他们便熟了,小顺儿聪明,讨人喜欢,混在一群少爷里丝毫不显得奇怪。 爱吃甜食的小顺儿呢? 邱成峰犹豫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小顺儿....他死了” “死了?”琴茶从生颐怀里惊坐起来,动作太大扯到伤口,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生颐赶忙扶住他,慢一点,慢一点。 “他去湖北做了特务,被抓住了...后来那边的同事说,报纸上登了他的死讯...他是被...被折磨死的...” 琴茶出神地望着窗外。在这个年岁,稍一不留神就丢了性命,他本以为他只要守住桂川,好好唱戏,就没什么事,可谁知转眼间,洪家垮了,他的好朋友,他的好兄弟,就死在敌人手里了。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才是战争的真面目,他不管你乐不乐意去打仗,须要把刀架在你的脖颈上,四万万同胞,谁也逃不过。不然,几个锦衣玉食的少爷怎么冲到了战场上,他琴茶又怎么从水袖中掏出了枪来? 他难受,难受他的小顺儿死在漆黑的,冰冷的狱里,没有北平的阳光照着他满是稚气的小圆脸,他躺在枯草堆上,一定觉得冷吧。 但他又高兴,所有人都愿意站起来反抗,惨胜的消息也偶有传来,要是他和生颐都能平平安安活下来,他一定找机会把□□告诉他。 告诉他,爱他.... “别难过了,少奶奶”胡少立劝他:“大家难得一聚,好久没听你唱戏了,咱们上桂川,你再给大家唱一出吧?” 生颐关切地问他:“你肩膀能行吗?” “没事,快好了。” 琴茶对着那面雕花的红木镜子,描眉,施粉...近十年过去了,他风度依旧。 他站在台上,转身,拂袖,丹唇微启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 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 他微微低下眼,看到了台下的五陵少年,恍惚岁月已过,在唱腔婉转中,他看到了结实的,活泼的小顺儿。 第35章 第 35 章 几个人喝的东倒西歪,互相搀扶着出了桂川,留下一串零零散散的影子,六个人的时光只剩下五个,大家都难受,但谁也不说。 “小顺儿没了”等人都走了,琴茶才缓缓开口。 “是,埋在哪儿了?”生颐问。 “他们说就埋这儿了” “好,改日去看看他。” “给他带个弹弓和木剑,他小时候最喜欢的。” “我明白。” 琴茶嘆了口气,揉了揉鼻子,他又想抽菸了。 “好了,知道你们都是一路人,感情好,别难受了,想点别的。”生颐拍了拍他。 院子里只剩下琴茶和生颐,两个人无言。良久,琴茶才犹豫着开口:“你知道吗....你哥他....” “他怎么?” 琴茶顿了顿,鼓起勇气一股脑儿地说:“他做汉奸,你知道吗?” “什么?”生颐不可思议地看向他:“这话不能乱说,他虽然人不好...” “他真的是汉奸”琴茶一字一句地说:“他给日本人做事!” 生颐变了脸色试探着说:“不能吧,说不定和你一样,是被误会了....” 和我一样?什么和我一样? 琴茶的神经被刺痛了,他大声嚷起来:“什么叫和我一样?生颐,你哥哥是汉奸,他在给日本人卖命!”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生颐也提高了音量。 “你不信我?我那天开枪打的就是和他一起的日本人!”琴茶道。 “我没有不信!” 琴茶愣住了,他看到了所有人眼中的英雄自私的一面。为了保住他们洪家.... “洪生颐”琴茶冷笑道:“怎么,对我教训的头头是道,让我和一郎撇清关系,到了他你就装煳涂?” “他是我哥哥!”生颐瞪着眼睛说。 “是,他是你哥哥,你们是兄弟,那我呢?我是什么?在你眼里我算什么?” “兔儿”生颐的语气软了下来,他向前一步,拉住琴茶的手:“他是我哥哥,是我唯一的兄弟了,我们身体里都流着洪家的血液,如果我死了,他就...他娶个好女人,洪家还可以.....” 琴茶不明白,生颐是读过书,接受了先进教育的人,怎么还忠于那些延续香火,传宗接代....像戏里那样,自由自在的谈情说爱,多好。怎么爱情和后代总要掺在一起? “为什么?”琴茶问他。 “他是我的亲人。” 琴茶接不上话。他从六岁起就没什么亲人了,他哪里懂什么家庭,什么亲人。是,生颐说的这份感情他没尝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他理解不了,索性不说话了。血缘是天生註定,他做什么努力都改变不了。 第62页 血缘生来註定,就像现在他还经常想他娘。尤其这几天,他受了气,做梦总梦到他娘。他又回到小时候,但是不在桂川了,在那个江南,那个多雨的江南,和爹娘一起,架着小小的船,船在湖上飘。 那些日本人,那些冤枉他的百姓,都变成了他梦里的小孩儿。他被那群小孩儿欺负了,抢了玩具——或者推了跟头,就哭着回去找娘:“娘!他们都欺负我!”娘就会很温柔地给他擦去煳了一脸的鼻涕眼泪,吹一吹他的伤口:“栓子不哭啊,栓子最乖了。来,娘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痛了。” 他会乖乖止住哭泣,好讨得娘的夸赞。或者更加悲惨地哭出来,骗得娘的一块糖,或者一片山楂片——在梦里有娘安慰的时候,他总能忘却了痛苦,但是梦醒了之后,他还剩什么呢? 有家的滋味儿真好,在梦里是假的,都那么让人幸福,怪不得自己怎么付出都比不上他心中的血缘。 他爹让他结婚他便结。他哥哥做汉奸他充耳不闻。自己呢?又算什么? 在吴小姐那跌一跟头,在这里又跌一跟头。 琴茶,你就爱犯浑。 “所以你可以原谅你哥哥做汉奸?但不能原谅我是吗?”琴茶咬牙切齿地问。 生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正要辩解什么,琴茶沖了上来,揪住他的领子:“所以我做什么你都不在意是吗?因为我不像你哥哥,我没有你们洪家的血统。我也不是吴小姐,不能和你结婚生子,所以我他妈活该!是我分不清自己几斤几两非要和你洪生颐凑在一起的!你那天怎么不开枪打死我?” “兔儿!”生颐一把把他搂在怀里,摸着他的头:“瞎说什么,你重要,你比他们都重要,就是因为你太重要了,我才在意你的一举一动,兔儿,我错了....” “洪生颐,你的话我他妈连半句都不信,你装什么英雄好汉,你他妈也就煳弄煳弄我琴茶罢了!” “我对你说话没带半句假!” “你只会说好听的!” 屋里的老伙计出来:“怎么没两天又吵架啦?洪少爷,你不要和他吵架,他最近状态不太好,你让着他点儿!” 生颐点点头:“叔,我知道了,你回去睡吧,有劳您嘞。” “他啊——”老伙计使了个眼色。生颐懂了,这一阵子事儿太多了,琴茶心里不好受! 琴茶温和地对怀里的琴茶说:“快别吵了,把他们吵起来了。” 琴茶别过脸不去看他,低低地说了声:“谁要和你吵了,你就是见不得我好过!” “我哪有!我最希望你过的好,当初才把你留在北平,我还给你留了一大笔钱,你去取没有?我就是希望没了我,你也能好过,一个人好好的,快乐的。把我给忘了,别惦记,可谁知——” “别惦记!说的轻巧。”琴茶的语气微微有些好转了:“你甩手就走,多潇洒。你说忘就忘了,是不惦记,可我——我等了你八年,我想你想得要疯了。” “我也是,兔儿”生颐微微低下头,:“我也很想你,你不在的每一天里,我都很想你....” “行了。”琴茶好哄,就沖生颐这句,他就没什么脾气了。“进我屋里吧,有东西给你。” 生颐跟在后面,进了琴茶屋里,琴茶从柜子最深处翻出了一个被雪白的手帕包裹的玉扇坠儿,递到生颐手里:“我没亲人,也不懂你说的那种感觉。这是我娘给我的,我一直没捨得戴,看到它我就会想起我娘,你收好它。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你送我东西,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小顺儿没了,我俩谁会死,什么时候死,谁也说不准儿。要是我先死了,你可别把我忘了,你要记得我和你的那些好日子,可别总记得我俩吵架...” “怎么会”生颐说:“我记得你的糖炒栗子,记得你对我的好。” 那是琴茶第一次吃糖炒栗子,那天唱了好多场戏,师父给他们买了满满一盆。小小的琴茶老远就闻到了香味,他挤过去,伸手抓了一把,滚烫,烫的他差点叫出来。但他还是忍着痛,捧着一捧滚烫得像小碳粒般的栗子,一路小跑地穿过大街小巷,唱戏太久了,腿都发软,也不知道一路跌了多少跟头,衣服都摔破了,栗子却一个也没掉。 他捧到生颐的面前:“快吃吧,好香的栗子呀!”他不知道,少爷们是不屑于几个栗子的。 生颐忘了那些栗子是什么滋味了,只记得琴茶手心里那密密麻麻的烫出的水泡,让他整颗心也痛起了泡。 “你也要记得我的好”生颐说:“别老记着我惹你生的气。” “记着呢”琴茶作揖笑道:“还得多谢少爷捧场。” 那些年,场场都来的,坐在台下的洪家少爷。替他打抱不平,替他欢喜替他忧愁,惹他欢喜又让他难过的,洪少爷。戏唱到一半儿时,众人起闹,琴茶便知道,又是生颐给他赏了钱,又是大手笔。琴茶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很清楚,他承认,桂川的一半儿都是让生颐给他捧起来的。 生颐总是这样,什么都想着他,却又什么都不愿意说。 “别吵架了。”琴茶说:“何必呢,在这年岁,我们还能遇到就够不容易的了,何必天天吵架呢。” 第63页 记着我的好,我们好好儿过。 生颐点点头:“兔儿,我明天不来陪你了?” “怎么?”琴茶警惕起来。 “上面有任务,我得出去一趟。” “我和你一起!”琴茶赶紧说。 “那么多鬼子,你不怕?” “我不怕!”琴茶认真道:“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快行了,我连自己都救不了了,还能保护你?” “我不要你保护,我跟着你就行了,不给你添乱。” “当真?” “嗯!”琴茶点点头。 虽然生颐不放心琴茶和自己一同冒险,但他也不想和琴茶分开,这年岁里,说不准哪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 生颐给了琴茶一粒药丸,:“他们抓到你之前,你先把药吃了,死就死吧,别等他们动了刑,至少死亡是不痛的...知道了吗?” 琴茶接过来:“死亡有时候果然是最好的去处。” 但现在不是,现在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哎”生颐突然道:“今晚你给我唱一齣戏吧?” “唱什么?”琴茶道:“又不是没听过,非要今晚,你不是不爱听戏吗?” “你没为我单独唱过。” “改日?” “这年岁,什么都不能拖。” “较什么真啊——听什么?” “都可以,我又听不懂。” “瞧你”琴茶笑着,进屋换了衣服。 那把扇子摆在了床头,红色的蜿蜒长河,抽刀断水水更流,和生颐的恩怨,这辈子是尽不了了。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剎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他笑,生颐的眉眼仍似当年。 第36章 第 36 章 这天一早,琴茶就被生颐叫起来去陪他选新的被褥,新的帐面。 “吴小姐呢?”琴茶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俩的婚事,自己来选啊,我跟着操什么心?” 生颐敷衍道“她忙,你挑也一样。” “不一样”琴茶看过一件件床单:“我怎么知道她喜欢什么?” “你眼光高,你看上的她也肯定喜欢,挑吧,不用管她。” 琴茶看到一件深红色的,绣着鸳鸯的被罩,颜色像极了扇子上的那条河。 真是好看,他心想,伸手要去取,又停住了。 “做什么?这么好看的东西,要让吴天娇享了去?”琴茶暗想。 转而把手移向了一旁的一件嫩绿的——绿色虽素静,但这个亮度确实俗了点,不如就这件? 但是生颐也要用的啊,他不想叫生颐用这么难看的颜色! 他的手在两款被罩间犹豫来犹豫去,一时拿不定主意,生颐嘲笑道:“一个被罩你都要挑来挑去,指望你把东西全部挑好了,天都黑了。” “你懂什么!”琴茶没好气地把那块儿暗红的布往生颐怀里一推:“拿好了!给你俩选的。” 自己辛辛苦苦选半天的东西转眼间就是人家俩的了,白费自己一片心,算啦,别去想了。 琴茶刚出了门,生颐后脚凑了上来,贼兮兮地说:“刚才一个姑娘一直在看你呢?” “啊?”琴茶大惊:“我们被人盯上了?” “哪能呢!”生颐挤眉弄眼:“人家在看你,看你一个。” “什么?”琴茶不大明白。 “啧,人家专门看你呢,还不懂?” “喔!”琴茶听懂了:“正经事儿你不操心!” “说真的,我结婚你真不来?”生颐问。 “不,我真有事儿!” “我大喜....” “又不是我大喜,你去就行了。行了,别劝我了,真有事!”琴茶怕生颐再劝下去,自己要真的受不住了。 琴茶说着说着,自己又莫名生起气来。他不懂自己在搞什么,像是故意犟起来,就为了生颐的婚事,自己心神不宁。说了不吵架,不吵架,好吧,打掉的牙往肚子里咽,忍住了,别发火。 个人恩怨扯不清,第二天还得硬着头皮过日子。 湖北沦陷。中国又惨败。桂川今天开门,明天又被下令关门。今天查抗日分子。明天搜粮食。虽然一郎替他挡下了些,但是桂川依旧被搅和得不得安宁。 守安去忙了,日本人让办这个本儿,那个证儿,跑前跑后,没个三四天可不好弄。 琴茶桌前还用胭脂盒压着一个厚厚的红包,给生颐结婚的贺礼,本来拖守安送去,守安也忙,改日吧。反正凭他俩的交情,也不讲究一天半天的。琴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真是好日子,洪家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一轮圆月挂在空中,月光如水,浇得桂川冰凉。 戏唱多了人就容易活在戏里,信什么长相厮守,信什么青丝白髮。到头来是自己真真假假分不清,生颐还要娶妻生子,等子孙满堂,战争平息,再把洪家发扬光大。 他只给自己留下一句话,等战争结束,自己就痴痴地等?等什么?等看他儿孙绕膝吗,看他们百年好合吗?自己在幻想什么啊?不要说等战争结束,等十年,等百年,等几个世纪,自己都不会等到什么结果。自己人老珠黄,残花败柳,生颐却从少爷变成老爷,洪家在北平继续风光。 第64页 “怎么还喝上了?”李书扬笑着从屋里走出来。 琴茶抬着通红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不搭话。 李书扬也不在意,坐在琴茶旁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今天不唱戏了?” “观众不在了,一个人唱没什么意思。” “生颐哥吗?他今晚结婚摆酒席啊,你不去?” “我?”琴茶轻笑了一下:“算了,看了难过。” “别啊,你也要结婚的。人家姑娘都找上门来了。” “这你都知道”琴茶眯着眼睛,脸上有些醉意。 “那可不,洪老爷给你相中的?人家多主动,一天找了你三四次。” “是吗?” “我早注意到了。她常来听你唱戏的,穿着蓝裙子,梳着两条小辫子,带着白色小花的。人家可是注意你很久了,早对你动心了。” “这种事你倒关心。”琴茶笑着摇摇头。:“不想结婚,算了吧。” “那正好,别耽误了人家。” “什么?”琴茶隐约察觉出有点不对劲,警惕起来。 “我等这一天太久了,你去死吧!” 李书扬说着从背后掏出一把刀来,向琴茶捅去。 琴茶连忙侧身,勉强躲过,没想到李书扬又朝他挥去一拳,琴茶没有躲过,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整个人翻倒在地下。 论平时,李书扬无论如何也不是琴茶的对手,但是琴茶肩上的伤还没好,又醉的差不多了,整个人几乎没有了反抗的力气。他趁琴茶挣扎起身的空档,举起刀狠狠向琴茶胸口刺过去。琴茶挣扎着避开要害,胳膊上却几乎被刺穿,血喷涌出来。他吃痛地咬紧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书扬一脚将坐起来的琴茶踢倒,琴茶满身的土和血,新伤落旧伤,又疼又晕,琴茶找不到方向。李书扬再次举起刀,正要扑过去,只听“嘭”一声枪响,李书扬浑身一震,应声倒下,一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院子里,面无表情地把枪对准了李书扬。 “嘭”“嘭”“嘭”一郎又朝着李书扬的尸体连开几枪,几个伙计听到枪声赶到院子里,被浓重的血腥气吓了一跳。看到那个日本人,顿时吓软了腿,杵在原地,一个个都说不上话来。 一郎抱着昏迷的琴茶快步走回屋里,吩咐道“去告诉那少爷,琴茶出事了。留几个人在这里守着,我去找医生。” 全新的喜轿,十来个鼓手,吴老爷张罗摆了十几桌,请的戏班子正唱的热闹,吴天娇坐在轿子里,一身红衣,那么艷丽。大喜的日子,生颐高兴不起来。可是看到父亲笑得眼睛迷成一条线。看到父亲高兴,他也忍不住笑起来。自从北平沦陷后父亲就没有笑过,他的头髮全白了,人也消瘦了,很难把以前那个健壮威武的他和现在联繫起来。 父亲请了戏班子来,不知道哪儿的戏班子,是有几下子,但是比琴茶差远了。那个旦角儿,论姿色,论唱功,都远不如琴茶。台上演戏,台下也在演戏,生颐装作自己很快乐,装作自己盼这一天很久,装作自己和吴天娇感情极深。 周围人道:“恭喜啊,恭喜,吴家洪家,门当户对啊!”生颐笑着点头:“是,是,门当户对。” 有人敬酒:“不容易吧,在一起多久了?” 生颐揶揄道:“蛮久了,蛮久了。”说罢,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怎么看上吴小姐的啊?” “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的啊?” “当初谁追的谁啊?” …… 各种各样的问题让生颐应付不过来,他还没从这边老人的话中回过神儿来,那边的小孩儿又拽着他的衣摆闹他, 他还是忍不住盼着这场漫长的婚礼快点结束,他有点担心琴茶,除了那几次吵架,在北平他几乎没有过几晚上不去见琴茶一面的。 说来可笑,明明是他的婚礼,一屋子的人却只有他高兴不起来。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一个伙计突然跑来了,对他低声道“少爷…您快去看看吧,桂川来人,说琴茶不行了。“ “什么?“生颐正在给宾客们敬酒,听到这话,脑袋“嗡”地一声,手一松,酒杯在地下摔了个粉碎。他推开周围人,慌慌张张就往门口赶,周围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旧打趣道“新郎官怎么还跑了啊,快拦住他!” 大家起闹,揉搡,把他拉来扯去,就是不肯放他走。 “都他妈别烦我!”生颐吼了一声,周围人都愣住了,纷纷站在那儿不动了。 兔儿,兔儿,你怎么了。 你不要吓我。 不就是结婚吗,我不结了,不结了,你千万不要有事啊。 生颐的胸前还别着那朵大红花,在他的极速狂奔之下显得无比讽刺。他知道自己对琴茶的感情很深,但他从未想过能爱他胜过爱生命。他一路上想了很多,什么国家,什么家族,他都不要,他只要琴茶好好活着。 哪来的国雠家恨,他生颐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富家少爷,一个为戏子心动的少爷罢了。 我只要你好好儿的,我们两个好好儿过。 刚进到桂川,一股血腥气便扑面而来,他大喊一声:“兔儿!”便冲进了屋里。 第65页 琴茶已经醒了,脸色惨白,月光惨白,他的上身又缠了绷带,及其虚弱地躺在床上。 “兔儿!”生颐扑倒在他的床边,握过他的手:“兔儿,兔儿,你还好吧?” 琴茶艰难地点了点头,用一种极度凄凉的语气说:“我可能好一阵子唱不了戏了,胳膊差点让人废了。” “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唱戏!命都差点没了!你....”生颐的声音有点哽咽了:“你要是没了,我怎么办呀....” “瞧你”琴茶笑了一下,勉强抬手给他擦了脸上的眼泪:“我都没哭呢,你怎么婆婆妈妈的?” “你懂个屁!”这次轮到生颐埋怨了,“对了,那尸体是谁?刚闻到一股血腥味儿,我还以为是你,吓死我了。” “李书扬。”琴茶平静地说。 “什么?”生颐懵了,一连串儿的问题在脑子里打转,他不懂李书扬和琴茶有什么关系,李书扬怎么会对琴茶痛下杀手。 琴茶没说什么,只是道:“吴小姐不是他的老师吗?叫她来看看怎么办吧。” 李书扬的尸体躺在院子里,在冷冷清清的月光下,凄凉的白。琴茶那个梦里有李书扬,那个曾经给他摺纸的李书扬,他的尸体化成千万只纸叠的蝴蝶,张扬着白色的翅膀,纷纷向着月光飞去。 第37章 第 37 章 洞房花烛夜,吴天娇的夜只有一个人。她把盖头捏在手里,一屋子明晃晃的烛光,在她的泪光中模煳变幻。 她几年来的梦想彻底粉碎,她脸上轻轻勾勒的妆容是那么精緻,可是最后也没有等到生颐把她的盖头掀起来,在他们的新房中看她一眼。 她所怀揣的几年的甜蜜幻想,是想风风光光地踏进洪家的门,而不是现在,婚结到一半,新郎先跑了。剩她——笑容僵在脸上。 她恨,她怨,她反思自己一辈子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怎么偏偏,偏偏连她唯一的愿望都满足不了? 她一直不信那句话,“强扭的瓜不甜”就算她知道生颐心里没有她,她也愿意去试一试。打小的养尊处优让她没吃过什么苦,她相信生颐会有一天爱上她的——就像爱琴茶那么爱她。可现在她怀疑了,她有点质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对的。 她本身就不会唱戏,更没法把自己假扮成琴茶的样子,学他的举手投足,学他的七分清丽三分妩媚。生颐的心思她不是不明白,她只是自欺欺人地装煳涂罢了。 快到中午时,洪家的僕人抬着一架小小的,简陋的黑色棺材来了。僕人看出琴茶的表情有些不满,连忙说道:“琴老闆,这年头棺材可不大好找呦...就这还是我们几个跑断了腿才....”生颐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假笑着对琴茶说:“这年头,死都不让人死了。”琴茶不为棺材生气,他只是心里很迷茫。他望着床前,那一排兔儿爷,他想到李书扬曾经摸索着他的兔儿爷,说他小时候娘也给他买兔儿爷.... 他又看那衣裳,有几件是李书扬帮他赎回来的。到现在李书扬也不肯收,他说:“朋友之间不谈钱。”可是朋友怎么要杀他呢? 李书扬给他折的蝴蝶,小鹿,大象....摆在桌上,上面还残留他的余温。 那天下午,在桂川青色围墙里,北平的四角天空下,李书扬和他把风车吹得飞快.... 李书扬会杀他,守安呢?会不会有一日杀了他?一郎呢?....生颐呢? 动乱之中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值得信任的。琴茶怀疑有一天自己会不会也向最亲密的伙伴开枪。 为了难以言说的,自己的利益。 他感激一郎,但是不恨李书扬。李书扬不是坏人,他明白,只是李书扬也有什么难言之隐罢了。 他看着棺材,隐约,觉得自己也躺了进去。 身在乱世,皆是苦命人。 吴天娇在新房里熬到天亮,第二天一大早就收到噩耗,她的学生让人打死了! 她顾不上卸妆,还穿着昨天结婚那套衣服,穿着喜鞋,挂着半面儿残妆,一路小跑到了桂川,推开门,院里正中央摆着一口棺材,她看到的那一刻,眼泪就涌了出来。几个人搀扶着她跌跌撞撞跑过去,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了棺材盖子。 里面躺着的,是她最亲爱的学生,李书扬。 身上大大小小,五六个弹孔。他的脸庞那么安静,一点儿看不出伤痕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吴天娇哭得肝肠寸断,她轻轻摸过他的脸,那么冰,李书扬很冷吧? 昨天是我大喜的日子,等半天你怎么还没有来? 现在太阳这么高了,李书扬,你怎么还不起来呢? 李书扬,她最好的学生。 如果说她对于这个民族还有什么希望的话,一半都在于李书扬。 李书扬从来不甘于在日本人的压迫下苟且度日,他是愿意从年轻人的醉生梦死中站出来,参与到救亡图存的事业中的。 他活得那么爱憎分明,他钦佩洪生颐和吴天娇,他并不强壮的身躯里孕育着拳拳爱国之忱。 她注意到他,是在学校反日宣传活动中,他站在主席台上宣讲,眼神那么坚定。他永远在□□队伍的最前列,他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吴天娇那么放心他,知道他勇敢,知道他聪明,知道他正义,却忘了教会他要保护自己。 第66页 吴天娇对于人生没有太多希望了,她知道自己早晚会在炮火中粉身碎骨,但她渴望着李书扬能在颠沛流离中迎来一片新的天下。 太平盛世,你要替我看看。 “谁干的?!”吴小姐哽咽地问。 屋子里没人敢说话。 “谁干的!”她又问了一遍。 一个伙计才支支吾吾道:“昨天...被日本人打死了....” “日本人?”吴天娇站起来。拳头紧紧捏在一起。 “是....” 吴天娇二话不说向门口跑去,生颐一把拦住她:“你去干什么?” “我去报仇!我去给书扬报仇!一命偿一命!” “冷静一点!你去了能干什么?敌人有多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报仇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吴天娇噙着眼泪道:“书扬不能白白死了!” 生颐搂住她的肩劝道:“好了,好了,先把李书扬埋了吧,但愿他在那边过得好吧...报仇的事情,我陪你?好不好?” “不用……”吴天娇抽泣道。 “别这样,我们都结婚了,我帮你是应该的。” “我们的婚事……算数?”吴天娇难以置信地问。 琴茶停住动作。 “算数”生颐咬咬牙。 吴天娇听到这话,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她揉了揉眼睛,脸也莫名红了一半。 真美。 生颐感嘆。 这一身红,头上的簪子,耳坠,揉花了的残妆,真像琴茶。 应付着过吧,人生在世,哪能总是心想事成?生颐默默地,默默地接受了安排的这一切。 琴茶听到这话,没有去看二人,只是拨弄着桌前的钗头花钿,心里不舒服,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夫妻,怎么着都算不上错误,只是自己的气来的莫名其妙。 吴天娇昨天还坐着花轿,今天便守在李书扬的棺材旁。红事白事交接,不是什么好兆头。 生颐送走了吴天娇,琴茶从镜子中看到他进来,冷冷道:“你怎么讨好你爱人我管不着,但是别打一郎的主意。你们二人若是敢动他一下,我对你们两口子也不会客气!” 生颐只顾倒了水:“哪能啊,说得轻巧,我不得把她给劝住了?” “你俩的私事儿我管不着!” “哎,对了”生颐凑过来:“你真不打算结婚?” “什么?”琴茶白了他一眼:“不结婚!我一个人好好的。” “为什么?”生颐不依不饶追问道。 “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因为....这份感情摆在这里。 琴茶艰难地用受伤的手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他顺势依在椅子上,头向后靠去,随着吸菸的动作,喉头翻滚了一下。 生颐从他手里夺烟,琴茶两指夹紧,恶作剧般地一笑,生颐的语气又些怒意:“拿来!” “干嘛呀——”琴茶叫起来。 “唱戏的少抽点菸!胳膊废了身段不行了,嗓子也不想要了?就你这样,迟早把自己玩儿完!” “对我这么凶?”琴茶哑然失笑。 “都是为了你好。” 琴茶不说话了,鼻头脸颊都被风吹的有点通红:“你让我结婚,也是为了我好?” “你说呢?——我不会害你。” 彼此间有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牵挂,之间的感情就算断了。别再有什么美好的幻想了,这个年代,不可能。 小顺儿死了,李书扬死了,等待我们的是什么,谁知道呢? 琴茶点头“再看吧,我也没有看上的姑娘呢。” “冷不冷?”生颐看琴茶缩在厚大氅里,顺势看了一眼旁边的小火炉。 两块极小的煤,孤零零丢在火炉里,及其微弱的火焰。 “冷。” “不再放点儿煤?” “我琴茶是那么不会伺候自己的人吗?没有煤了,日本人管的严。” “他妈的!”生颐骂了一句,踢了一脚那个不争气的火炉,握过琴茶的手,呵了一口气,捂住,放在自己怀里。 “来我这儿吧。” “啊?” “来我这儿过冬,你胳膊伤成这样,这几天桂川也没法儿开门了不是?” “那倒是,”琴茶抬头笑道:“我上半身都快让给打散架了。” “还笑呢,看来是不够疼!” 琴茶摆摆手:“别,我还是别去了。” “怎么?” “你的婚房,我住进去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我俩这么多年了...” “你新婚” “啊,这...这倒也没什么,我回去给天娇一说。” “她不同意呢?” “那也不行。你重要。” 琴茶听到这话满意了:“就你会说。” 一郎失眠了,这一晚上山田没有来他的梦中。 琴茶浑身是血的样子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么像,那么像,琴茶就是山田! 他来来回回在屋里踱步,门被“吱呀”一声拉来,一个男人朝他轻声问:“还不睡?一郎君?” 第67页 “睡不着。”一郎说。 “又想山田了?”那人道。 一郎看着他,一脸的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 “你不用说我都知道”那个人笑了笑,在一郎身边盘腿坐下:“让你惦记的也只有他了。” 一郎转头看窗外的月色,不说话了。 “我们准备走了。”那人说。 “我知道。” “你打算要怎么办呢?” “我会带山田回去的。” “你这几天在干什么?不操心下工作吗?” “我说了,我对那些没有兴趣。我只是来找轮迴后的山田,我要带他走。” 那个人轻笑了一下:“所以你要天天守在桂川门口吗?” 一郎也笑起来:“你不懂。” 感情的事,没经歷过当然不懂。 第38章 第 38 章 琴茶住进了洪家,东屋是留给他的,离生颐的屋子挺近。他常常出来逛逛,闷在屋里急得慌。 吴天娇是丢下了大小姐的包袱,做起了良家妇女的活儿,新房住了没俩礼拜,帐面已经拆下来洗了两回了。 琴茶刚从屋里出来,不赶巧儿吴天娇也抱着洗衣盆往屋里走,俩人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一盆子凉水浇了琴茶满身。 “嘿”生颐走过来:“大冷天又洗什么呢!” “你那套褂子是不是得洗了!”吴天娇没好气地说。 “那不是就穿了一次吗?” “你好意思说!一次就蹭满灰了。”吴天娇戳了一下生颐的胸口。 “那衣服我就平时随意穿穿,又不去见什么贵客,不碍事儿!” “你是我丈夫!我能叫你脏着呀——” 这话儿是说给琴茶听得,他明白。 琴茶不愿在和这女人争了,人家俩都结婚了,自己横叉一脚?这算什么?既然是兄弟,把兄弟的情分尽到就行了。 北平的仗没打完,他们俩之间的仗是彻底结束了,琴茶输了,输的一塌煳涂。 一棋举错,满盘皆输。琴茶后悔,他错就错在从一开始就不该和吴天娇争,自己争不过! 他弯下腰,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放到盆里,呵,还挺重。吴天娇是真的能干! 他把盆递给吴天娇,吴天娇警惕地看着他,大有几分准备应战的架势。 他开口:“嫂子,天冷,你多放点儿热水洗。” 一声“嫂子”把俩人打懵了,吴天娇愣住,生颐也愣住,三个人一时间沉默地站在北平的雪里。 “我....”吴天娇慌忙接过盆来,一时间,茫然,张皇,喜悦,一股脑儿冲上心头,她的脸上像煳了胶,挑了挑眉毛也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来。 生颐还是皱着眉头看琴茶,看不出情绪来。 “生颐,”琴茶转而对生颐说:“好大的福分,嫂子这么贤惠,天天伺候你。” 生颐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吴天娇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琴茶说:“果然大小姐就是不一样,以前我还觉得生颐蛮爱干净的,这一比较就显示出差距了。他小时候从来都——” 琴茶住了嘴,再说下去就有显摆的意思了。他笑了笑点点头:“挺好,挺好。” 他想说,他小时候从来都穿的干干净净,满身都是好闻的肥皂味,有时候会带点洪家的薰香味儿。琴茶闻到这个味儿就安心,所以后来桂川也用这个味道的薰香。他不一样。他的头髮脏兮兮,乱蓬蓬,衣服上也都是土和灰,他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什么味,反正肯定没有洪少爷那样好闻罢了。 洪少爷用一块儿淡蓝色的丝绸手帕给他擦脸上的污垢,琴茶总觉得有点可惜,后来洗干净了想还给洪少爷,结果忘了,那块干净的手帕,叠的方方正正,在琴茶的口袋里。 生颐帮他剪指甲,把他的手放在洪家的小木盆里洗干净。两双湿漉漉的小手攥在一起,生颐说:“你的手真好看,又细又白。” 好看吗?琴茶伸出手,五指张开,看自己光滑圆润的指甲,突然,他从指缝里看到了吴天娇。 “嫂子”他笑着叫了一声。 “喏”吴天娇把一个小碗端给琴茶:“红豆黑米粥,专门给你做的,补血的。”显然,吴天娇为这一句“嫂子”接受了琴茶的好。 琴茶接过来,舀了一勺:“好甜”他笑道。 “知道你爱吃甜的,我放了红糖和蜜枣。”吴天娇一边说,一边拿了针线。 琴茶侧头看吴天娇补一床被单,她不化妆了,气色显得不大好,头髮也没有烫,随意的扎起来,可还是很美。和之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美不一样,这是一种平静的,温和的,东方女性独有的美,不施铅华的美。 是琴茶唱再多场旦角儿也学不来的美。 他化了妆,戴上凤冠,就是女人,他下了台,卸了妆,就是男人,他永远也不能把这种女性的美留作永恆。 琴茶看她缝缝补补,觉得她的模样莫名亲切起来,有点儿像他娘.... “你还是不化妆好看。”琴茶莫名来这么一句。 “怎么可能,肯定是化了妆好看。”吴天娇头也不抬地说。 第68页 “你化了妆让人觉得很难亲近。”琴茶说。 吴天娇轻笑了一下:“那可能是我化的不好了,对了,琴茶,你是会化妆的,你来给我化化看?” 琴茶起身,从旁边的梳妆檯上拿了眉笔,捧过吴天娇的脸,细细地描了起来。 “痛,轻点!脸要被你捏碎了”吴天娇叫起来。 “哎”琴茶赶忙松手,叫声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自己习惯了,下手没个轻重。” “没事没事”吴天娇吃痛地揉着脸道:“平时看不出来,劲儿还挺大呢!” 吴天娇捧过镜子,仔细看了看,称赞道:“化的真好看,不愧是打小儿唱戏的。” “我化了不少脸了,守安每次都是我化的呢!”琴茶有些得意。 吴天娇看着他,出神地说:“琴茶,你真好看。” 琴茶看她:“嫂子,你也好看。” 吴天娇笑了一下:“要是有你这么好看的小姐妹在跟前,我就要羡慕死了。” 琴茶不说话了。 吴天娇当他是女人,洪老爷把他当男人,生颐当他是兔儿,一郎拿他当山田....他是谁?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是杨玉环,是虞姬,是白素贞,别人喜欢什么他就是什么,但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现在也没有。 生颐拿了衣服进来,远远儿就朝屋里喊:“兔儿,你这衣服总算是晾干了,大冷天的,太阳可不够暖和!” 琴茶站起来,生颐熟练地解开他的衣服扣子,扶过他缠着绷带的胳膊,拉平衣服褶儿的时候,顺嘴提道:“你这衣服搁哪家做的?腰太宽了,你腰细,得让他.....” “做...做窄点儿....”生颐磕巴了一下,但还是把话勉勉强强说完了。琴茶也愣了,两个人都想到了那一次,那个延绵悠长的吻。 都过去了,算了。 琴茶会演戏,把他所有的爱都伪装好了,他眼神中的暖意忽闪一下,又隐进眸子里,对上生颐的视线时,只是说:“知道了,下次让他收窄一点。” 同在屋檐下,井水不犯河水。就此别过吧 【新年快乐!这是新年小甜饼,食用愉快,祝大家在新年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喔!(`)**】 民国十二年的最后一天,生颐早早散了学直奔桂川,看到琴茶正望着一件破袄裙发呆,他的小手在那上边儿摸索着,小手也脏,袄裙也脏,整个人都是脏的。 “兔儿!”生颐叫了一声走过去,从兜里掏出一把花生米来,递给琴茶:“干什么呢?” 琴茶没有接那花生米,只是很兴奋地对生颐说:“生颐哥!明天有我的唱呢!我唱花旦!” “哦?”生颐也很兴奋:“真的吗?穿这身儿?可真漂亮!我明天去看你唱戏!” “好,你得来,你要早点来!不然可就没位置了。” “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琴茶边说边兴奋地比划“嘿,很好找!我是第三个上台的!粉色云肩,深色霞披,然后这底下呢....” 生颐漫不经心地往琴茶嘴里送花生米,应付着点点头答应两声。 琴茶还是发现了,他把花生米咽下去,叉着腰问:“生颐哥,你有在听我说话没有?” 生颐赶忙回过神来“有,有,我有,我听来着!” “那我问问你,我带什么颜色的云肩?”琴茶追问道。 “这....唔……”生颐支吾道:“什么颜色....” “粉色的!”琴茶又强调一遍:“记住了吗?粉色的。” “记住了,记住了。”生颐连声道:“我能把你弄丢了不成?你什么样子我最清楚了!” “说不准儿,明天好几个花旦呢,我们个头儿一般高,化了妆,师父有时都煳涂呢!” “好嘛,我保准儿找到你。” “找不到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琴茶被噎了一句,气得没话说,他思索了一会儿,又问:“生颐哥,我再问你,我穿什么色的云肩?” “粉色的,我记住了!”生颐赶紧说。 琴茶一笑,满意了。生颐搭着他的肩膀,和他在旁边石阶上坐下,:“明儿你什么时候唱戏?” “下午。” “得,明晚带你去街上热闹热闹去!” “好,去哪儿啊?” “我留了钱,给你买糖葫芦!” “糖葫芦咱俩吃过的呀——” “你不懂,明天可以买到比人还高的糖葫芦呢!” “真的呀?”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明儿你得早点儿来!坐正中间那排!最显眼的位置,不然我看不见!” “得,这让我爹知道我得被打掉一层皮!”生颐嘟囔一句 “你说什么?”琴茶没太听清。 “没有——我说,我让我朋友也来看你。” “朋友?”琴茶有点儿难过了,生颐除了他还有别的朋友。 “对,邱成峰,邱家大少爷,胡少立,胡家小少爷,还有韩烨!” “喔”琴茶撅起嘴来,老大的不高兴,还有这么多朋友呢! 第69页 “他们都夸你唱戏唱得好!”生颐继续说。 “真的?”琴茶立马眉开眼笑。 “那可不,哎”生颐贴在琴茶耳边,偷偷说:“今晚来我家睡吧?” 琴茶按耐不住的喜悦:“真的?你娘他们——?” “他们忙着明天的新年,顾不得我!你偷偷来,我家僕人不敢说的,来不来,我俩可以玩儿到很晚,我家玩具还多着呢,你上次来是没见,我爹又给我带了——” “去!”琴茶不等他说完就连连点头,他不是沖玩具,就为生颐第一句邀请,他就早想去了。 夜色暗下去,四周静了,屋外却有隐约的鞭炮声热闹着,生颐熄了油灯,两个小小的,柔软的身体躺在一张床上。 “你的床真大”琴茶说:“我都和师兄们睡一张炕,很挤” “挤你就上我这儿来睡。” “当真?” “那当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鼓楼的钟声响起,生颐欣喜起来 “兔儿,新年快乐!” “嗯,洪少爷,新年快乐,大吉大利。” 第39章 第 39 章 生颐坐在一间屋内,四周都是墙壁,没有一扇窗,头顶只有一盏昏暗的吊灯,瓦数很低,使他勉强看得清屋里。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门被栏杆挡住,外面有几个兵守着。桌子对面坐着一个中年人,和生颐面对面看着,谁也不说话。 “说说吧,怎么回事?”那人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看着生颐。 “什么?”生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包庇汉奸琴茶,什么目的?” “琴茶不是汉奸!”生颐站起来 “勾结日本人,和罪大恶极的高石一郎称兄道弟,还说...” “他不是汉奸!”生颐怒吼。 对面的中年人也怒了,勐地一拍桌子“洪少将!注意你的态度!”。 生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原坐回椅子上,胸口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着。 头顶的吊灯微微的晃动。 “洪少将”那个中年人再一次开口,翘起二郎腿:“我劝你想清楚,包庇汉奸是什么下场!” “他不是汉奸!”生颐一字一句地说。 中年人冷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好,那我们不提这个...”他话锋一转:“那解释一下,你为了琴茶朝自己同志开枪....” “那....”生颐咬了咬嘴唇:“那是我的枪....走火了” “走火?哈哈哈哈”中年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放声大笑起来:“洪少将啊洪少将,你一向是个聪明人,怎么一遇到那唱戏的,你就直犯煳涂呢?那好,我再问问你,我们要抓捕琴茶的消息,你知道吧?” “我....知道” “那你说说看,你非但不配合我们的抓捕工作,还擅自把琴茶带到自己家里保护起来,你是什么想法。” “他是我朋友。” “朋友?洪少将怎么耍开小孩子脾气了呢?你怕是不知道有多少特务瞄着你呢?自己身处险境,还要...” “我要保护他。” 对于他的感情,就是即使自己身处险境,我也愿意从旁去保护他。 “洪生颐!你!”中年人站起来:“岂有此理!我看你是思想态度有问题!你现在安的什么心!你还有报国之心吗?” “有。” “把琴茶交出来,他和那个日本人走的近,日军的军火库,部队,他能问清楚!” “不好意思”生颐也站起来,冷冷道:“我不干了。”说着,一把扯下肩上的肩章拍在桌上,扭头快步走出了门。 “你!洪生颐!你不要后悔!臭小子!你完蛋了!” 生颐在黑夜里极速狂奔,他想到有关琴茶的一切。 保家卫国,可是我的万里山河,都是你。 不管有多少人反对,我都无怨无悔站在你这边。 他的眼前浮现了琴茶的面孔,那张稚嫩的,胆怯的脸,拽着他的衣角,动不动就哭:“生颐哥,你记得来听我唱戏呀,千万要记得,你不来我会害怕——” 北平,和平的,自由的北平,太阳暖洋洋,天空蓝又亮,桂花糕的香味铺了整条街,风筝在后山上飞得那么高.... 民国十五年的好日子....“九一八”之前的好日子.... 琴茶的脸逐渐清晰起来,他长大了,独当一面的琴老闆。 “生颐!”琴茶的声音在街的尽头响起来,生颐抬头一看:“琴茶,你怎么在这儿?” “见你大晚上不回来,出来看看你。”琴茶在路灯下抽着烟说。 “看我,看我有什么用?”生颐笑了笑,顺手拿过琴茶的烟叼在嘴里:“大冷天的,赶紧回吧。”说完,把琴茶的手一併揣进自己兜里。 “这天儿不算冷吧?”琴茶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有点欢快地踢了一脚地下的石子。 “哎对”生颐从兜里掏出一块芝麻糖来,这是他被审问之前一个以前一起工作的同事给他的喜糖。“给你。” 琴茶接过来:“一块儿糖你还给我?洪少爷又不是买不起。”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接过来,扳成两半,一半放在自己嘴里,一半送到生颐嘴里。两个人踩着北平厚厚的雪,伴着一路踩出的“吱呀”“吱呀”声,并肩往家里走。 第70页 吴天娇今天打扮了一番,显然也是刚回来。她乌黑的头髮又挽成了髻,油亮地贴在耳后。 生颐倒了杯水,吴天娇抬眼看他不对劲,便问:“怎么回事?” “嗯?” “肩章呢?” “我撕了。” “为什么?” “他们管我要琴茶。”生颐抬起头来,定定地说。 “啧”吴天娇轻笑了一下:“情理之中的事,他们想抓琴茶,你早就知道了吧?” 生颐不吭声了。 吴天娇继续说:“你表面说他受伤不便,让他来洪家,实际上你是想保护他,你知道桂川有人盯着,对吗?” 生颐点点头:“你小点声!别让他知道了!他不想被人说汉奸,也不想给别人招来麻烦!” “你的一番苦心他可是不太懂。” “我不需要他懂,他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你被降职了?”吴天娇又问。 “对。以后这里我说了不算了。” “值吗?” “挺值的。我打仗就是为了他,为了给他一个太平年岁。” “你爱他?”吴天娇问。 生颐自嘲地笑了一下:“不敢。” “没有问你敢不敢,你爱不爱他?” “爱...”生颐喝了口水,继续说:“如果没有战争,我敢爱他。可是现在,乱世身不由己,多一份感情,多一份牵挂。如果我爱他....他死了,我怎么办,亦或者,我死了,他怎么办?等战争结束吧,天下太平了.....如果没有等到那天,就让这感情和我一起烂在沙土里,没有我的后半生,他得好好过。现在各过各的吧,活下去就不容易了,何必互相纠缠?” 他顿了顿,问吴天娇:“我这么说,你不记恨我吗?” 吴天娇笑道:“有什么好记恨的,他爱你,我看得出来。争了这么久,我也累了,我嫁给你了,可我还是觉得我输了,感情的事强求不得,我明白。但是现在,你是我丈夫,你所做的一切我都支持。相濡以沫,举案齐眉,我也不指望了,倘若我们能活到战争结束那天....你去找他吧,我回天津教我的书。如果我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梦想的话,一半是嫁给你,一半是教书,我乐意教书,乐意遇上许多像...像李书扬那样的学生。” 她也坐下来:“战争让我们相遇,我嫁给了你,我的一半梦想实现了,但是文化呢?没落了。学校被封,文化典籍被毁,学校要教日语,传承的华夏文明毁于一旦....我终于发现了比相夫教子更重要的事,就是坚持自己的梦想。所以,我不恨你,也不恨琴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 廿四的时候生颐收到琴茶遇害的消息,在报纸的第三页,白纸黑字写明汉奸琴茶于六和广场被击毙,底下配的照片,却不是琴茶。 “琴茶今早是不是还在家呢?”生颐问道。 “对啊,他早晨还吊嗓子”吴天娇接了一句。 生颐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不顾一切地沖向广场去。到达的时候广场已经围了一圈人了,生颐拼命把他们推开“让开!都让开!”他费力地挤进去,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不敢去看,又不得不进去。 琴茶衣冠楚楚地跪在最中央,怀里抱着一个血淋淋的人,那个人的白褂子让血染红了,上面还有用鞭子抽过的痕迹,裸露之处皮开肉绽,还有被烙铁烫得焦黑的皮肤.... 他赤着脚,脚镣已经深深地嵌入脚踝里,骨头都露了出来,血肉模煳,已经看不清模样了。 “守安!”生颐不忍再看,他撕心裂肺地喊出来。 被枪毙的人,是守安。 琴茶把脸贴在守安的脸上,守安受了电刑,太阳穴上如树皮般的一层,刺得琴茶生疼。 琴茶忘记哭了,他们在戏里分分合合,生生死死,这一次又好似在戏里。 这是守安,是他的霸王,是他的将军,是他的英雄.... 再唱一曲吧,守安为净,他为旦....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 山河万里几多愁 金酋铁骑豺狼寇 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 尝胆卧薪权忍受 从来强项不低头 思悠悠来恨悠悠 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他们已经唱了九千六百四十二场戏了,琴茶笑守安记得太清,其实他自己也记得明白。 那么高大的守安,力拔山兮气盖世,现在呢,手脚让人打断了,瘫软地耷拉下来.... 琴茶知道消息的时候,是半路遇上了两个徒弟,他们哭道:“师父,你快去看看吧,师兄被打了!” 琴茶暗自抱怨,这个守安,怎么总不让人省心,什么时候了,还和人打架! 可他赶到广场的时候,只觉得两腿一软,像踩在沼泽上,他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挤进去的。 吴天娇也赶过来了,虽然和守安交情不深,看到这一幕她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下一秒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了,“守安!守安!”她哽咽地叫道。 人们纳闷儿,今儿桂川唱的是哪一出呢?花脸被***打死了,青衣还来不及哭,两个***先喊上了....北平人不管身处怎样的困境都不忘了看一看热闹。 第71页 琴茶被她这一嗓子喊的回过了神,他缓缓地扭头,看到生颐,冷笑了一下:“洪生颐,你安的什么心?” 生颐愣了。 琴茶把守安轻轻放在地下,站起来:“我真是没想到,洪生颐,你洪少爷是这么自私的人!我和一郎关系亲密,你便要杀了一郎,还口口声声指责我是汉奸!这如意算盘打得真好,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呢!这一次你把我带到洪家,说是为了我疗伤,实际是想把我支开,杀了守安吧?” 生颐万万没想到琴茶会这样想“不是这样的!兔儿!” “什么不是?我早看出来了,你以前就看不起守安,他拿你当大哥,你只管他当你的僕人,是,全北平都是你们洪家的僕人!你们有钱有权,你们草菅人命!” “不是我!你听我说!” “少和我扯了!他是被你们***带走的!枪毙他的也是***!你也是***!是你安排的人吧!”琴茶有些失了智:“你根本就拿我当你个人的玩具,是,我们戏子就是你们有钱人的玩具,你自私地想霸占我,把我玩弄于掌间...” “琴茶”吴天娇试着劝他:“你误会了....” “闭嘴!”琴茶红了眼睛,嗓子都要喊破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李书扬的事你对桂川怀恨在心!这里面你没少挑唆!来啊,你不是要为李书扬报仇吗?我也要为守安报仇!”说着,琴茶拔出了枪,“砰!”生颐挡在了吴天娇前面,他的胳膊鲜血直流,他忍着痛咬牙对琴茶说:“兔儿,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够了!”琴茶完全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只看到生颐替吴天娇挡枪的那一幕,他疯了,他觉得自己要疯了,汗水层层地渗出来,他后怕,后怕自己差一点杀了生颐,他又恨,恨生颐害死了守安,还替吴天娇挡枪。 “啊!!!!”他闭着眼睛朝生颐连开几枪,但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枪枪都打在生颐脚边的地下。 他的枪法没有这么不准。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狠不下心来? 稚嫩的嗓音又在耳边响起 民国九年,生颐搂着他冲进洪家:“他是我朋友!” 生颐也不躲,他在一片火光中远远地看着声嘶力竭的琴茶。他的心在一片枪声中变得粉碎。 他后悔自己怎么这么没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琴茶难过,什么都做不了。 “咔”枪里没子弹了,琴茶跪倒在地下,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滑落了下来。 “兔儿!”生颐走过去。 “不要过来!”琴茶举起那把没有子弹的枪。 生颐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过去,“兔儿!”他一把搂过琴茶,琴茶拼命挣扎,撕咬着生颐的肩膀,生颐手臂上枪伤的血染了琴茶一身一脸。 我们终究在血水中翻滚,杀出一条血路来。 生颐在琴茶后颈勐烈一击,琴茶应声晕了过去。生颐这才松了口气,背起琴茶,对吴天娇说:“你先带他回去,我要找个人。” “你去哪里?”吴天娇问。 生颐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他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便径直往东路走去,他回想刚才,不由得后怕起来。他本以为自己带走了琴茶,上面便不会再追究,没想到他们依旧不死心,冲进桂川,误抓了守安.... 如果被抓的是琴茶.... 生颐想到了琴茶浑身是血,手脚被打断的场面... 他不敢再想下去,如果是琴茶,他死都不会原谅自己。 一路胡思乱要着,他走到了,就是这里,一郎的住处。 事到如今能保护琴茶的,也只有一郎了... 只要你一世平安,哪怕永不相见... 第40章 第 40 章 守安被捕的那天,天气难得的放了晴。 桂川的门是被踹开的,守安听到动静正要发火,几个穿着***军装的人便沖了进来。 “干什么?”守安怒斥一声,一个人走上来,打量了一番这个强壮的男人,质疑道:“你是琴茶?” “呸,睁大眼睛看看老子,老子是守安!”守安正要骂,张了嘴便住了口,他看几个人气势汹汹,不像是善茬,自己不认,琴茶迟早有麻烦,既然找上门,怕是凶多吉少。他很快地又想起来,生颐前几日把琴茶连夜带走了.... 想到这,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你真是琴茶?”那人上下仔细看了一遍,显然觉得“琴茶”这个名号和面前这人不符。 “是,桂川班主,北平第一名旦。”守安对琴茶的名声相当熟悉,他说这会话儿的时候甚至有些得意。 师哥一直是他的骄傲。 听到这话,几个人上来绑住他,他大笑:“不用绑,我不会跑的!我要是想跑,你们也绑不住我!” “师哥!”几个小徒弟跑过来,呆呆地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守安。守安一愣,想起琴茶嘱咐他的:“守安守安,作为桂川的净角儿,就要守住桂川的安稳。”守安尽量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对个子高一点儿的孩子说:“小傢伙,带着他们练功去,小心师父回来教训你们!” “你们凭什么绑我师哥!”那个孩子冲上来搂过守安,却被旁边当兵的一脚踹开。 第72页 “干什么!不许动孩子!”守安怒喝一声。那个人被吼的吓了神儿,愣住。 “我有几句话对他们说,说完我就走。”守安蹲下来,对那几个孩子说:“都乖乖的,不许出门乱跑,不许提师父的事儿。谁要敢欺负你们,就去找洪少爷,他会帮你们的。” “师哥,你去哪儿啊!”几个孩子拖着哭腔说:“师父走了,你也走了,你们不要我们啦?” “哪能儿啊”守安的眼睛也有点湿润了:“师父的戏唱到头了,我的戏也唱到头了。今后的桂川是你们的,北平也是你们的,好好唱戏,好好做人,将来都是贵妃和霸王,别给桂川抹黑!” 他们的时代结束了。 说完,守安转身和他们走了,昂首挺胸,好一幅霸王的作派。 北平的天好久不放晴啦,阳光柔柔的,像极了那天,他刚来桂川的那天。 他以为走投无路了,琴茶却把他留下了来,说他是唱花脸的好苗子。 他哪懂什么花脸不花脸,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好苗子,他只知道琴茶把他留下来了,他的命是琴茶给的。 他第一次看戏就对琴茶有印象了,以为是个漂亮姐姐,没想到是个哥哥。眉清目秀,文文弱弱的哥哥,教他唱戏练功,十八般武艺一点儿不保留的教给他,最后还带他出科了。 琴茶,好名字,听起来就清清脆脆,让人想到茂盛的竹林,满山的芳草,春风拂杨柳。 李书扬那小子还说什么,乐琴书什么的,春水煎茶之类....守安是个粗人,记不住,也不识字,但他眼里却有画面,觉得琴茶的名字肯定有这番寓意,多美。 真是对不住了,师哥,守安守安,最后也没帮您守住桂川。 就想您说的,白带我这么大,白对我这么好喽,连这点儿小事儿也办不好。 我这一趟替你进去,怕是出不来了,战争没结束,四面楚歌声,您可得多留神儿,保护好自己。什么时候能唱戏了,找个更好的花脸儿吧。陪你唱折子戏,平日也能照顾好你....守安的戏,就唱到这儿吧。 没有下一场了。 琴茶在柔软的床上醒来,轻轻一动,四肢百骸都痛。他看着这雕花的巨大书柜,精緻的门窗,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他挣扎着爬起来,奋力地拍了拍门:“洪生颐!你个王八蛋!给我开门!” 外面没有一点声音。 “洪生颐!”琴茶举起屋里的花瓶,管他是哪朝哪代的古董,狠狠朝门上摔去。 “洪生颐!你他妈出来!你有本事放我出去!”琴茶开始撞击那扇门,撞的铁链吱嘎嘎地响。 吴天娇双手握着杯子,咬着嘴唇听琴茶在屋里竭斯底里。生颐临走前嘱咐过她,千万不要给琴茶开门,别让他跑出去。 “洪生颐!你放我出去!”琴茶开始拼命地撞击那扇门,整个屋里都惊天动地得响。 “洪生颐!”琴茶喊得没了力气,瘫倒在门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门:“洪生颐,你算什么东西!你给我开门!” 吴天娇下定了决心般的,走过来,悄声对琴茶说:“琴茶,生颐他出去了...你....” “吴天娇!你给我开门!”琴茶听到她的声音,又咆哮起来。 他唱戏的好嗓子全坏掉了,喉咙里像卡着个破锣,嘶哑着,扯着喊,杜鹃啼血般凄凉。 “琴茶,琴茶....”吴天娇的心揪的疼,忍不住好声好气地劝:“琴茶,你别喊了,生颐一会儿就回来,他回来给你开门,好不好?” “你给我把门打开!你不要骗我!你们两口子串通一气来害我!” “琴茶,琴茶,你别喊了....”吴天娇贴着门说:“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屋里有水,有吃的,你先....” “给我开门!”屋子里又传来叮咣的声音,琴茶噼头盖脸地把盘子摔到了门上。 三天过去了,琴茶眼巴巴地在屋里看天亮,看天黑,滴食未进,嘴唇喉咙都干裂。他难过守安的死,憎恨又迷茫生颐为什么这么对自己,他的手在碎瓷片上划破了,伤口很深,像一张咧开的嘴,他也因此发了烧,靠在门上,神志不清地一遍遍拍着门。 “开门....把门打开”琴茶虚弱地喊,一下一下地拍着门:“把门打开,我...我好难受...” “琴茶”吴天娇也乱了手脚:“琴茶,你还好吗?” “开门,我好难受...” “琴茶,你哪里难受?”吴天娇贴着门缝,焦急地问。 “把门打开...嫂子,求你了...”琴茶要被击垮了。 吴天娇本来就动摇的心更是被这一句“嫂子”彻底击垮了。琴茶叫她“嫂子”的时候,她就把琴茶当成了亲弟弟,她不允许别人这么对待她弟弟,就算是生颐也不行! 她掏出钥匙,边开门边朝里喊:“琴茶,嫂子放你出来,你可不能乱跑啊!外面不安全。你要知道,生颐也是为了你好....” “嫂子...”琴茶奄奄一息地说“你把门打开,我不跑...” “吱呀”一声,门终于开了,琴茶如一滩烂泥,几乎是摔了出来,吴天娇赶紧把他扶起来,搂在怀里,他全身滚烫,湿漉漉的浑身是汗,头髮混合着眼泪粘了一脸,像刚从蒸笼里捞出来。吴天娇看到这一幕,心疼地眼泪就涌了出来。她一边给琴茶擦汗,一边抱怨着:“这个生颐,净出什么馊主意,把你折腾成这个样子...唉,有什么话儿不能好好说?” 第73页 她把琴茶扶到床上,温了杯水送到琴茶唇边,琴茶浑身滚烫,半梦半醒之间总能看到生颐的脸。他用小猫似的,软软糯糯的声音唤道:“生颐,生颐....” 一句“他是我朋友”让琴茶怦然心动了多少年,现在呢?总算看的真切,生颐只拿他当玩具罢了。他甚至杀了守安,还想杀一郎,他就是这么自私地想霸占他? 想到这,他又骂起来:“洪生颐!你出来!有本事不要躲!” 吴天娇看他时而清醒,时而煳涂,怕是烧得不轻,她叫了医生,开了药,烧才慢慢退下去。 生颐等了两天总算等到一郎回来,一郎看到他,有点意外,但还是很快地恢復了平静,把他请进屋里。 一郎还是彬彬有礼,波澜不惊,他提起小茶壶要给生颐倒茶,生颐挥挥手示意不用了,他长话短说,把事情一股脑儿地告诉了一郎。 “所以...你的意思是?”听完生颐的讲述,一郎试探着问。 “你带他走吧,去个没有战争的地方。” 一郎错愕地看着生颐:“你确定?”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可以这么顺利地带琴茶走。他曾经幻想过,带他的“山田”回家。可是只是幻想....他知道生颐就是一大阻碍...可是没想到...生颐就这样心甘情愿把琴茶拱手相让? 多少次,生颐单枪匹马地找上门来夺琴茶,警告他不要再纠缠琴茶。他曾经为了琴茶连命都不要,现在怎么甘愿把琴茶白白让给他? 看着一郎满腹疑团的样子,生颐缓缓地说“现在只有你能给他安全。” “你们愿意分开吗?”一郎问。 “他现在恨不得杀了我。”生颐有些痛苦地抱住头:“就这样吧,只要你答应我,你会保护好他,他可以和你走。” “我会的。” 第41章 第 41 章 洪生颐冒雨拿了药回来,衣服来不及换,雨水顺着头髮滴得满地都是,他半跪在地下,气喘吁吁,眯着眼睛防止雨水递到眼睛里,双手颤抖着把药倒进锅里。 吴天娇拿了毛巾过来给他擦头髮:“你看看你,先去把衣服换了哇,急什么?”生颐胡乱擦了一把:“还换衣服?等我收拾好兔儿要病死了!” “你还说呢,要不是你把他关起来...现在知道心疼了?我看了都难受!” “能怎么办?”生颐围着小火炉煮药:“他要这么冲动地跑出去就该没命了!” “哎,你小心点,小心手!”吴天娇连忙拽了一把生颐,:“你急什么?旁边有钳子,你上手抓什么煤啊,铁砂掌啊你?” 生颐有点尴尬的一笑,吴天娇没好气地说:“琴茶生个病真是要把你急死了,中药,你们家做药材生意的你不懂?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喝下去就能好,你慢点熬,早一会儿晚一会儿不打紧!” 生颐嘴上答应着,手里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慢下来,吴天娇也不去劝了,反而看着那包药:“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个时候能搞到这么好的药,洪少爷能耐啊。” “可别挤兑我了”生颐一笑,端起碗来:“拼了老命抢来的,差点让人打死,我给端过去....” 吴天娇的声音又尖锐地起来:“你垫块布!那碗儿不烫呀?” 琴茶感到嘴边有什么苦涩的液体流过,睁眼看去,是生颐。 本能的反应让他心头一颤,他想像小时候一样撒娇叫声生颐哥,可是下一秒他又反应过来了,这已经不是生颐了,他们不是朋友了,这是仇人,是杀了他真正的朋友的仇人! 他抬手就把那碗药扬翻,滚烫的汤药洒了生颐一身,手上立马起了泡。生颐脸上的雨水还没擦干,又被泼了药,各种液体混合在一起,顺着脸庞流进衣领里,看上去狼狈不已。 “琴茶,你....”吴天娇嚷起来,被生颐止住。 “我要杀了你!洪生颐,你终于敢出来了!”琴茶挣扎着扑向生颐,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生颐一拳把他打翻在床上,吴天娇去拦,又被他一把推开。琴茶抓起旁边的碗,狠狠向生颐头上砸去。随着一声巨响,碎瓷片和血一起飞溅。生颐抹了一把滑到眼睛的血液,狼狈地一笑,他揪着琴茶的领子,一脚把他踢到地下。琴茶吃痛地哼唧了一声,笑起来:“洪生颐,你的力气没有这么小吧,有本事你就使出你的力气来,弄死我!” 生颐没想到自己会被拆穿,抓了狂似的对琴茶一阵拳打脚踢,吴天娇好容易拉住他,去扶在地下缩成一团的虚弱的琴茶。 “别碰我!”琴茶瘫在地下,甩开吴天娇, 生颐倚着墙,用一种复杂又麻木的表情看着琴茶,分不清是哭还是笑的,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生颐缓了缓,又上去拽住琴茶的胳膊,听到“咯噔”一声,琴茶知道,自己的胳膊被扯脱臼了,他痛得要缩回去:“洪生颐!你干什么?放开我!” 洪生颐没有理会,径直把他往外扯,琴茶滑过的地方留下一条长长的,带血的印子,还有一个干净的小荷包。 吴天娇捡起来,打开,里面只有三样东西,一个是生颐留下的字条,生颐的字她认得;还有一个淡蓝色的手帕,一张小小的旧照片,上面是生颐和琴茶,两个人都那么自在舒心地笑着。 第74页 吴天娇刚把那个荷包放在桌上,就听到浴室里琴茶悽厉的惨叫声,她连忙冲到浴室里,生颐把琴茶逼到墙角里,一只脚踩住他的脚踝,一手拿着水管往他的头上浇着。琴茶拼命挣扎想躲开,无奈生颐把他困在墙角里,无论他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 “生颐!”吴天娇冲上去一把推开生颐:“你疯啦?他还在发烧!” 琴茶才得以从这空档中缓了口气,艰难地咳嗽起来。 “琴茶!”吴天娇冲过去,想扶起浑身打颤的琴茶,却被生颐一把拉开。“不用你管!” “不!我要管!哪怕他是个小猫小狗都是条命!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我愿意!” “琴茶还在发烧!” 生颐看过去,琴茶的衣服已经被他扯下来,裸露的皮肤已经因为高烧透露着绯红。琴茶的肋骨被他踢紫了一片,膝盖已经在地下磨破了,密密地渗出血来。 生颐突然想到当年他们认识的时候,琴茶也是被堵在墙角,被他们欺负得浑身是伤。 曾经生颐一度想过琴茶伤痕累累地唱戏是怎样的,这遍体鳞伤的红和紫和那精緻的戏妆那么像... 他回过神来,看见吴天娇正在给琴茶披衣服。生颐一把扯开她:“走开!这里没有你的事!” “你放开我!生颐!你要弄死他了!”吴天娇被他连推带搡地锁在门外,生颐转身逼近瑟瑟发抖的琴茶,一把揪住他的头髮,把他抓起来。 琴茶痛得五官都要扭曲了,但还是咬牙忍住,死死地瞪着生颐。 “看我干嘛?”生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在发烧吗?” 琴茶还没反应过来,生颐便把琴茶推倒在地,坐在琴茶身上,扳过他的头来,伸手撬开他的嘴,把手指探进了琴茶嘴里。 “唔...”琴茶开始挣扎。生颐的手指灵巧地抓住琴茶柔软的舌头,野蛮地试探着他口腔内壁:“果然是发烧了,又湿又烫....”生颐笑起来。 琴茶用一种几乎绝望的眼神看着他,眼泪缓缓地流下来,他没有去擦,在一片水汽中视线模煳起来。 吴天娇听到琴茶痛苦的□□断断续续地从狭小的屋里传来,疯狂地砸着门:“生颐!你出来!出来!你放开他!你别让他恨你!” “恨我?”生颐愣了下,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要的就是他恨我,厌恶我,逃开我,永远地不愿意见我。如果有一天我的能力再也保护不了你,就请你永远地离开我吧。 “洪生颐!”吴天娇朝里面喊:“洪生颐!我看你是疯了,疼他的人是你,现在害他的人也是你!你出来啊!” 屋内没有回应,吴天娇呆呆地倚着门,混合着窗外的暴雨声哽咽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吴天娇只觉得自己的腿都站麻了,生颐才从里面走出来,他和吴天娇对视了一下,吴天娇愤然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生颐被打的偏过头去,愣了一下,径直走开。吴天娇推开门,向里跑去。 琴茶瘫坐在地下,血顺着大腿流成了千缕万缕红色的细线。 “琴茶!”吴天娇崩溃地喊了一声。脱下自己的外套来裹在琴茶的身上,掺过他的胳膊想要扶他起来。 琴茶在生颐面前伪装的坚强瞬间决堤,他攥着吴天娇的手,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哀求语气说:“嫂子...你拉一下我....我好痛,我要走不了了....” 吴天娇的眼泪一直往下掉,她好不容易把直打颤的琴茶扶起来,琴茶却闷哼了一声,两腿一软,彻底晕了过去。 “琴茶!”吴天娇叫了一声,慌忙搀住琴茶,朝屋外叫:“生颐!琴茶晕过去了!” 生颐又慌慌张张从屋外赶来,他没有来及穿上衣服,赤着膀子,背后触目惊心的全是抓痕,肩膀也被琴茶咬的鲜血淋漓,“你这是何苦呢?”吴天娇说:“让他恨你....” “就让他恨,让他不再挂念我,就此别过吧。” “你...”吴天娇看着生颐帮琴茶换好衣服,擦干头髮,想起什么似的,把那个干净的小荷包递给生颐:“他的东西。” 生颐接过来,愣了愣,他知道里面是什么。 两个人都沉默了,谁也不说话,只有屋外的雨声迴荡在整个屋里。 “我去叫一郎进来。”生颐快步出了门,不一会儿一郎便跟在身后进来了。 显然一郎已经等了许久,撑着一把油纸伞,后背已经淋湿了一片,他走进来,朝吴天娇点点头,紧跟着生颐进了屋。 生颐从床上轻轻抱起琴茶,一郎接过来,用很生硬的中国话说“他好轻。” “对,”生颐把琴茶的头髮别到耳后:“他身体一直不好,我给他备好了药,记得给他吃,中文看不懂找人翻译,别他妈给他胡吃胡塞!” 一郎点点头,后面跟来几个人伸手要接过琴茶,一郎说了句日语,他们便住了手,转而去接过生颐手边的药包和一郎的雨伞。 生颐继续道:“他的习惯我都记在这本册子上了,一定要记住。他早晨起来练功是空腹,等他醒了一个钟头再去准备早餐,他才能吃到热乎的。他喜欢吃甜食,记得家里备一些点心。他抽菸,别让他抽太多,也不能不让他抽,烟不是说戒就能戒的,你知道吧?然后....”生颐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尽管一郎确实还在仔细地听着.... 第75页 “我说多了你也记不住,回去看那册子。” “好。”一郎宝贝似地把那本册子揣进怀里。 生颐恶狠狠威胁道:“我把琴茶交给你了,你若是对他不好,我分分钟弄死你的本事还是有的!”说着说着,他居然哽咽了起来:“我把他看的比我的命还重要,你可得照顾好他了!” 一郎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谢了。”生颐说着朝一郎深深鞠了一躬。 这是他第一次朝日本人鞠躬。 一郎身后的人拎着生颐装好的大包小包,一人给一郎撑好了伞,几个人消失在夜色中。 生颐望着他们的背影,挥了挥手:“再见。” 浓重的北平乡音。 曾经无数个童年的黄昏他在路口和琴茶道别:“兔儿,再见!我们明天见。” 可是这次,没有明天了。 北平没有明天了,我们也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有h的 我比较矜【bian】持【tai】就顺势提了一下.... 自行脑补吧 虽然这个h血淋淋惨兮兮... 是不是暴露了我是抖s的事实.... 第42章 第 42 章 一夜的高烧,琴茶忽冷忽热,做了很多和生颐有关的梦。 他再醒来时,看到眼前的人,愣了愣,有点难以置信挣扎起身道:“一...一郎君?” 一郎朝他温柔地一笑,示意他躺下,帮他掖好了被子。 琴茶闭上眼睛,缓了缓,才平静地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郎想起生颐教给他的:“我在街上...遇到你在街上....” 果然,琴茶把头埋在被子里,自嘲地笑了笑:“果然自己是被丢出来了吗?看得出来,生颐是彻底厌恶自己了。” “他...他不要我了?”琴茶还是犹豫着问。 “嗯...没关系,从此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兔儿,没关系的....” 明明是早已预料到的答案,听到的时候内心还是勐地一痛。痛得琴茶剧烈地咳嗽起来。 “兔儿....” 师父当年的教诲就应该当真。自己以为和生颐两情相悦,其实只是自己演了一出独角戏罢了,一演就是二十多年!自己打小就喜欢他了,他呢?怕是只把自己当做玩具。一封破信,就让自己苦苦等了八年,说不定人家只是句玩笑话!他给吴小姐,赵小姐,给其他的戏子□□又留了什么纸条呢? 自己以为的一副深情,人家怕是只觉得噁心。人家都结婚了,自己还不死心,装傻充愣地赖在人家身边。现在看清楚了吧?什么北平第一旦角,什么桂川班主,都是虚名声。到头来还不是有钱人的玩具?什么尊严,什么自信,在昨晚早就没有了。总算把现实看的真切了。 “兔儿...”一郎端过鱼片汤来,吹了吹送到琴茶嘴边:“兔儿,你喝点汤吧,我让人去给你熬药了。” “我不太想喝,放那吧。”琴茶一直吃不惯日本菜,再加上本来就不太舒服,更是没什么胃口。 “兔儿,你就喝一口,你一直没怎么吃东西 ,一会儿喝药会更难受。” “我说了我不想喝!”琴茶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来。 他又把一郎当成了守安,那个任劳任怨的守安已经不在了... 他似乎又把一郎当成了生颐,他可以对生颐耍性子而不计后果。 可现在爱他的两个人都不在了,他是谁?他又迷茫起来... 他起身想要活动一下,却被什么绊了一下,他低头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换上了一套浅绿色的和服。原来那身被生颐扯的破烂的衣服已经不在了。他想起什么似的慌忙去摸,一郎拦住他,摊开手,掌心里是一个小小的荷包。 “兔儿,你在找这个吗?” 琴茶松了口气,接过来,里面的东西都还在,他这才放心的笑了笑。 “你不喜欢吗?这个颜色?”一郎谨慎地问。 “还可以。”琴茶笑了笑,算是对一郎的一点安慰。 一郎扶他起来,虽然琴茶不怎么穿橘色,但是浅绿色很适合琴茶,他修长的身材和白皙的皮肤能很好的驾驭这个颜色,娇媚却不显得女气。 “兔儿,你想不想听戏?”一郎突然问他。 琴茶迟疑了片刻,点点头。 一郎哄小孩一般:“那你先把汤喝了,然后喝药。” 琴茶笑了一下,领会了他的好意,端起了碗。 但是这汤还是很难喝,琴茶商量道:“一郎君,以后能不能不要做这个汤了,好难喝。” 一郎轻柔地给他擦去了嘴边的汤渍,没有说话。 下午的时候一郎果然请了戏班子来,在一郎的后院里,戏台子早早就搭好了。没想到一郎在北平过得这么阔绰潇洒,条件一点儿也不输生颐。小小的后院里居然别有洞天。 十六岁的旦,小小年纪,嗓音还青涩稚嫩着,唱的是《天女散花》。如梦如诗,嗓音甜腻婉转,琴茶曾经也唱过,每个指法,每个台步他都烂熟于心。 琴茶的伤没有好全,脸色苍白着,穿着和服更显得消瘦,几条伤疤和淤青从他的衣领中蔓延出来,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像一具傀儡。 第76页 他想起来,他曾经最拿手的就是这齣戏了,他在台上,底下由守安帮他张罗的面面俱到,小顺儿,韩烨....都坐在台下,生颐就在最中间的位置。一曲罢了,无不是掌声震天。 现在呢?小顺儿死了,师父死了,守安也死了,韩烨他们都奔赴战场,生颐.... 想到这,琴茶鼻子一酸,一种委屈莫名涌上了心头,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涌了出来。他慌忙抬手去擦,一郎还是看到了,慌忙握过他的手,帮他把眼泪擦去:“怎么啦?”琴茶一被问到伤心事,顿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一郎更是慌了手脚,胡乱帮他抹了一把眼泪,把他搂在怀里:“是不是这齣戏是个悲剧啊?对不起,兔儿,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特别懂戏,都是我的错....” 说着,他朝身边的人吼了几句日语,那群人连忙冲到台上,把那几个戏子连拉带拽地赶走了。 琴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哪里是悲剧。只是自己是个悲剧罢了。自己难过,看喜剧也成了悲剧,自己欢喜,看悲剧也成了喜剧... 观众搭上自己的笑和泪,戏子赔上自己的感情,一曲末了,大家又收拾好情绪继续活下去,谁若是陷入出不来,谁便是痴了。 琴茶就是痴了,大家都走了出来,只有他还活在戏里。 “不哭了,兔儿。”一郎拍了拍他,“走,不看了,我们回屋里去。” 琴茶揉了把眼睛,跟着一郎走进了屋里,几个女佣跪在桌旁,端上两份饭和汤,一郎对他说:“兔儿,去吃饭吧。” 琴茶看了一眼,:“又是鱼片汤?”一郎点点头:“快吃吧。”琴茶不太乐意地拿起筷子:“明天可不可以换一种汤?我不喜欢鱼片汤。”一郎没有说话,只是把几只虾夹到琴茶的碗里。 琴茶有些怀疑一郎到底能不能听懂中国话了。 晚上的时候,一郎又请来了歌舞伎。琴茶身体还是很虚,他半伏在桌上,好似柔若无骨,相比于平时的冷峻清高,此时更多了几分惹人怜爱的柔媚和娇弱。 他们在唱什么琴茶听不大明白,但是那种旋律和美感倒也很动人。琴茶托着腮听着,有点走神。 动不动就会想起生颐。 真是没有骨气,他都那样对自己了,还念念不忘? 琴茶转头看一郎。一郎却拿了一盒脂粉,:“兔儿,我来给你化妆吧。” 过份厚重的粉密密地扑在脸上,琴茶觉得整张脸都僵硬了起来,有点不太舒服,他想躲开,可是看到一郎满脸的憧憬,他的心又软了下来,任凭一郎给他涂了满脸脂粉,染上过份艷丽的红唇。 一郎细细地给他描好了妆,不等琴茶反应过来,一郎突然紧紧抱住了他,把头搁在他的颈窝里。那是一种完全信赖的拥抱,是没有任何杂念的拥抱。他抱得有些太紧,琴茶几乎要透不过气了。 他抬头,看到对面玻璃的反光照射出他的身影。转头,看到台上的歌舞伎。 他们和自己有着一样苍白悽美的脸。 生颐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个小相框,相框里面是他和琴茶的那张照片。 “又看呢?”吴天娇走过来:“你把人家都气跑了,还看照片有什么用?” “你不懂”生颐嘆了口气。 “好,好,我不懂”吴天娇没好气地把饭往桌上一放:“起来吃饭!”生颐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突然说到:“对了,下午我去给兔儿买些南之园的菜来,他吃不惯日本菜,我给那鬼子说过,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算了,下午的时候我再给他说一次....” “你啊你,你这是何苦,自己又放不下,还要把人家送走,自讨苦吃了吧?现在就这么牵肠挂肚,我看过几个月一郎把他带到日本你怎么办!” “他要是还习惯我就不会这么牵挂了。” “得了吧你。从昨天开始就买来望远镜朝一郎院子里望,看到现在了你看到琴茶没有?” “没呢,估计他身体还不太好,没法儿出来。” “原来你还知道呢!下手没个轻重,你还...”吴天娇犹豫了一下,急急住了嘴。“行了,明天再说吧,先吃饭。” “总不能一直这样,你看你,整天茶饭不思的,这才多久?时间长了怕你急出毛病来。” “有什么办法”生颐说:“我保护不了他。长痛不如短痛,到时候万一他真的在我这里受了伤,我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那就努力干,早点升了官,北平你说了算的时候,没人再敢把琴茶怎么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吴天娇随口一说,生颐却敏感起来:“你是说...北平再由我掌管的时候...” “别想了,我随口一说。”吴天娇舀了一勺汤:“你把一郎杀了都不一定有那么大的功劳。” 生颐却轻笑了一下:“我不会杀了一郎的,他还要替我照顾好兔儿呢。” 第43章 第 43 章 生颐再推门进到桂川,只有满目破败。孩子们还在无精打采地练着功,他们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他们再也没机会上台了。生颐把琴茶的戏服头面都收好,整整齐齐摆在了柜子里,柜子上还有那几只兔儿爷,落了灰,生颐擦了擦,又摆好了。他走出门,几个伙计围上来,问道:“少爷,班主他怎么样了?”生颐摇了摇头,掏出一个布包裹来,里面是一兜子的银元。生颐把这些分给大家:“守安没了,琴茶也回不来了,桂川就算散了,大家自己多保重....”天气灰濛濛的,看不到一点儿阳光。 第77页 孩子们都哭了起来,几个老伙计的眼睛也红了。从清朝传下来的桂川,琴茶和守安那么拼命守护的桂川,最终在民国二十九年彻底结束了... 桂川贴上了大大的封条.... 琴茶每次在院子里都能听到有人叫他“兔儿”是生颐的声音!他欣喜地回过头去,看到的只有冷冰冰的围墙。 过去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惦记着呢? 琴茶看自己在窗户上的倒影,之前随意披散的头髮被一郎找人盘了起来,插了很多精美的髮簪,他穿着和服,有时是深绿,有时是浅绿,不是他喜欢的颜色,但是一郎喜欢让他这样穿,他便也接受了。他还不习惯踩木屐,小腿和脚因为常年不受光照而异常的白。 一郎会给他买玫瑰饼和绿豆糕,是他喜欢的甜食,是他以前和生颐常去的那家,在北平很有名。但是一郎还会每顿做鱼片汤,餵着琴茶一口口喝完,琴茶提过很多次了,他不喜欢喝鱼片汤,可是每次一郎都装作听不到,依旧会给他做。琴茶也由着他来了。 再也没有人叫他琴茶,没有人叫他师哥,没有人叫他班主了。一郎的手下都用日语叫他,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太想知道,称唿而已,无所谓的。 他穿上和服,安安静静地站在一郎身边,不发脾气,永远带着恬静的微笑。“你真好看!”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拖着鼻涕,拿着一根小树杈,拽着琴茶华丽的衣摆。 琴茶朝他笑了笑,向以前一样,想从兜里摸出糖给孩子 ,可是手垂下去,笑容却僵住了,他的和服没有口袋,他也太久没有遇到小孩子了,准备糖的习惯已经没有了。 北平沦陷,孩子太多病死的,饿死的,走在街上越来越少。再后来,连小孩子都知道他是汉奸了,也不再去向他要糖了。 现在他不是琴茶,不是汉奸了,他可能只是个不知道姓名的,很好看的日本人罢了。 他蹲下身子,掏出手帕想帮那孩子擤一把鼻涕。却听到远处一个妇女尖叫了一声,琴茶一抬头,下一秒就被这个妇女推了个趔趄,她一转身把孩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一郎一把扶住险些摔倒的琴茶,发了怒,一挥手,后面的手下立马用枪对准了那个妇女。 “不要!一郎君!”琴茶拦住他,和那个妇女对视了一眼,那个妇女一愣,似乎认出了他,眼里充满了厌恶,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抱着孩子快步走了。 哪里是被生颐抛弃了呢,自己是被北平抛弃了。琴茶自嘲地一笑,朝那个小孩挥了挥手。 早该清醒过来了,北平沦陷,桂川也垮了,自己一直活在戏里,活不真切,现在呢,该清醒了吧?难道这样就算是活得清醒,活出了戏里?他看着自己浅绿的和服,摸了摸自己的髮髻,这就是现实了吗? 生颐让他长了教训,戏子出身,下九流的东西,不要想着名声鹊起,青云直上了,混的再好也只是权贵的玩具。就像生颐,不是折磨完自己就把自己丢出门了吗?如果不是一郎,自己恐怕就死了。 他低下了头,抛去了所有的狂妄和骄傲。不再像以前一样随随便便发脾气耍性子,他用暧昧低垂的眉眼,轻柔妩媚的语气讨好着一郎,乖巧的依偎在一郎身边,他害怕有一天一郎也会想生颐一样,随随便便就把他丢弃了。连同他二十多年的感情一併丢掉。 “琴茶!”这次是吴天娇的声音。 怎么,连吴天娇都出现在幻觉里了吗?琴茶笑了笑,想要回屋里去。 “琴茶!” 真真切切。 琴茶愕然回头,看到吴天娇站在门口,满脸都是泪痕,琴茶想到生颐,生出一股怨气来,又想到最后吴天娇那么保护他,又生出一种感激来。复杂的心情交错了许久,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穿着和服的琴茶和满脸是泪的吴天娇无言的相望着。 吴天娇险些没有认出琴茶来,他的脸上带了淡淡的粉,原本就白,现在更加苍白。他披散的头髮精巧地盘了起来,露出了修长的脖颈和锁骨。和服给他褪去了几分盛气凌人,多了几分婀娜妩媚。 “嫂子...”琴茶终于开口,苦涩的声音蠕动在唇间。他的嗓子大不如以前了。 “琴茶!”吴天娇一开口,眼泪就涌了出来“琴茶!生颐让人抓走了!” “什么?”琴茶浑身一震“让谁抓走了?” “日本人!他去人家的部队了!” “他去哪里干什么?!”琴茶如晴天霹雳。 吴天娇哭起来,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她能说什么呢?说生颐听了自己随口说的建功立业,掌管北平,就没日没夜的研究那些图纸和文件,生颐心急,今天早晨就孤身一人打进去....结果中午传来了他被抓的消息。 “你救救他吧!”吴天娇的妆都花了,眼睛肿得厉害“琴茶,你有办法。” 琴茶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如果自己是个像吴天娇一样的,真正的女人,也会为了心上人的安危而焦虑哭泣....他确定吴天娇是当真爱生颐的。琴茶莫名地放下心来。 吴天娇看琴茶没有反应,以为他不愿意,便苦苦哀求道:“琴茶,算我求你了,以前的事情是生颐不对,我替他向你道歉。你无论如何也得救救他,成吗?日本人....”吴天娇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下去了:“日本人都是豺狼虎豹....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救他,他在里面恐怕要....要....” 第78页 吴天娇说不下去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红的要滴出血。 “好”琴茶答应下来:“嫂子,他去了哪里,你带我去。” 琴茶跟在吴天娇后面,穿着木屐,走的有点笨拙,自从来一郎这里,他很少有走的这么快过两个人拦了一辆车,车夫把他们送到了后城门的山脚下,那个部队就驻扎在山里。 吴天娇走在前面,琴茶跟在身后,一路上两个人内心都思绪混乱,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吴天娇突然“哎呦”一声,接着痛苦地弯下腰去,紧紧抓住脚踝。 “嫂子,你怎么了?”琴茶赶紧赶过去,想要拉起吴天娇。 “慢点...我的脚,我的脚扭了...”吴天娇痛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琴茶弯下腰查看吴天娇的伤势,吴天娇脚扭的厉害,脚踝肿得像个馒头,看来是一步也走不了。 “琴茶”吴天娇喘着气吩咐:“我怕是走不了路了,你自己上去,往前直走应该就是了。你把我放到这儿,一会儿给生颐说一声,叫他来接我。” “那怎么行,这里荒山野岭的,我把你丢在这里多危险!” “没事,你不要管我,快去救生颐,晚了他就危险了!” “嫂子!”琴茶弯下身子:“我背你” “啊,不行,你背不动我,你这么瘦...” “快上来吧,你不是要急着救...救他吗?”琴茶不愿意再提那个名字。 吴天娇犹豫着,慢慢地爬上了琴茶的背,琴茶那么瘦,就像一把骨头,吴天娇怕自己稍一用力琴茶就散架了。 走了两步,有些不稳,琴茶扶着树停了停,吴天娇说:“我下来吧,你不好走。” “没事,”琴茶摆了摆手,脱了鞋子,赤脚踩在地下,笑道:“这鞋穿着还不太习惯,没事,我脱了我们就能快点走。” 吴天娇看着琴茶又瘦又白的脚踩在地下,眼泪又涌了出来,滴在琴茶的和服上,晕染一个深色的小圆点儿。 吴天娇吸了吸鼻子,突然说:“琴茶,你好香呢。” 琴茶也笑了:“嫂子,你也是。” 多久之前两个人有过的对话,现在又说出口的时候,感觉完全不同了。 什么恨和妒,都随着时光无影无踪了。 吴天娇又开口,试探着问:“一郎他,对你还好吧?” “挺好的。” 吴天娇又难过起来,觉得品茶像极了她的亲妹妹,或者亲弟弟,被迫寄人篱下,她一想到就觉得整颗心都如同被锐器敲击般的痛。 “一郎他.....对我很好,给我买吃的,穿的,平时经常带我去玩,也不发脾气。但是他好像很喜欢绿色,你看,总给我穿绿色的衣服,他喜欢一个茶香的香芬,总是用,对了,他还喜欢鱼片汤...我也没有和他吵,算了,就互相包容吧,毕竟也...” 吴天娇哽咽道:“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意就给他说,想吃什么也告诉他...” “他很会讨我喜欢呢,知道我喜欢丝绸的扇子,买了很多把,都是我喜欢的花纹...” 吴天娇没有说话,想到了那次生颐挑了一下午的扇子,第二天做贼似的送到一郎家里。 两个人走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才走到,琴茶的脚磨破了,血混着泥沾满了脚底。 那是个灰色的小平房,之前应该是工厂什么的改建过来,门口有人把守着。 因为琴茶穿着和服,一副歌舞伎的打扮,把守的兵不知道他是那个军官的情人,不太敢对他怎样,只是挥了挥枪示意他往后。 琴茶犯了难,他不会日语,也不知道怎么和他们交流,当时一着急就跟着来了,根本没有考虑那么多。 他依稀地想起那些人叫一郎的语调,那几个发音他记得。 他开口,报出了一郎的名字。 那几个人一愣,脸上显出诧异的表情,他们走上来和琴茶说了几句什么,琴茶没有听懂。 那几个人看他没有反应,边走了进去,过了一会,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出来了,他常来找一郎,是一郎的手下,琴茶记得。 他用蹩脚的中国话问道:“你来找谁?” 琴茶连忙说:“我找洪生颐!就是今天被你们抓了的那个!” 那人显出疑惑的神色,问道:“一郎让你来的?” 琴茶顾不得那么多,只是点了点头。那个人半信半疑,但想到一郎和琴茶的关系,他还是没敢怀疑,说道:“我这就叫他们去放人。” 没多久,生颐从那个黑屋子里走出来了,吴天娇喊了一声:“生颐!”便拖着扭伤的腿沖了过去。 琴茶只偷偷用眼角瞥了一眼生颐,便转身快步走了。 “你怎么来了?”生颐怜惜地捧过吴天娇的脸,帮她把眼泪擦干:“哭什么,眼睛都肿了。” “还不是担心你!”吴天娇娇嗔地打了生颐一下:“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他们没对你怎样吧?” “没有,你呢,你还好吧。” “嗯,琴茶一路和我来的。哎,琴茶....”吴天娇说到这向四周看去,琴茶已经在往山下走了,只剩一点淡绿色的身影。 “那是琴茶?”生颐也看到了,琴茶的髮饰明晃晃的,很耀眼。 第79页 “对。”吴天娇也看过去,琴茶的脚印在地下拖了一条浅浅的血痕。 生颐看着琴茶穿着和服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琴茶离自己那么远。 第44章 第 44 章 琴茶这天早晨正在院子里拨弄几朵蝴蝶兰,突然听到院子外面人声嘈杂,他对于每天来拜访一郎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这次,他听到一个耳熟的北平口音。他扭头看去,一个人好眼熟,他突而想起来——是洪家二少爷! 他冲过去,那几个日本人进了屋,二少爷满脸堆笑地把他们送进去,自己则乖乖地,老实地缩成一团站在门口。 这段时间里在他手里又死了多少人呢?琴茶气涌上来,懊悔自己当年为什么要放他一条生路。他冲过去,一把揪住了二少爷的头髮,接着就是狠狠地一拳,把他整个人打倒在地。 二少爷整个人被打的转了个圈,看清眼前是个日本人,立马跪在地下,叽里咕噜说了一连串的日语,琴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把揪住二少爷的领子,喝道:“你他妈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二少爷这才缓过神来,看面前这个高挑纤细的,化着淡妆分不清男女的人,出神的愣了好一阵儿,才恍然大悟道:“你.....你是琴茶?” 琴茶又是一拳:“你他妈答应我不做汉奸的!”二少爷慌忙捂住他的嘴:“你小点声,别让日本人听到了!”“日本人日本人,你还想着日本人?”琴茶更怒了,:“今天我俩得有个交代!”“哎,别别别.....”二少爷慌忙抱住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打量了一番琴茶:“你怎么这副打扮?”“我....”这回轮到琴茶说不出话了,二少爷又问:“你怎么还在一郎大佐的家里,你....”二少爷突然笑起来:“琴茶啊琴茶,我可真没看出来,一阵子不见你已经爬的这么高了,冠冕堂皇地教育我不要做汉奸,自己呢?原来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一郎大佐养的金丝雀啊?” “你不要胡说!”琴茶的表情僵硬了。 “我胡说什么?听说这个事的时候我还在寻思,一郎大佐究竟喜欢的是哪样的。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是我的老相识。你不是和我弟弟....怎么,是不是觉得抱着一郎的尾巴往上攀更容易啊....” “你不要把所有人想的和你一样!”琴茶恼羞成怒。 二少爷皮笑肉不笑:“这话我就不明白了,琴茶,我们都是为日本人做事,今后合作愉快。” 他突然想起,是不是就像二少爷说的那样,自己是在抱着一郎的尾巴往上爬?他没想往上爬,他只是想被爱,两个人好好的过着。和生颐,和一郎,也都是一样的念头。这算不算往上爬呢?还是说他是戏子,本来就没有身份,可他也想过好日子,找个人一起好好的过完这辈子,是不是本来是奢望,也算是在往上爬了? 他煳涂了。 眼前的一切都混沌了。 “砰”琴茶掏出枪来,有点失控地朝二少爷勐开几枪。二少爷一颤,一跟头再到在地上,胸前的伤口还往外冒着血。 他安静了,像是睡着了一般,那一瞬间琴茶对他没有了丝毫的憎恶,只是觉得这张脸真像生颐,鼻子,眼睛,都那么像。他突然开始恍惚,自己是不是真的打死了生颐呢? 一想到这,他浑身战慄,一种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他跪倒在地下,对着二少爷的尸体发出一声凄锐的哀嚎。 屋里的日本人听到动静纷纷跑了出来,看到琴茶攥着枪跪在二少爷的尸体旁边,纷纷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处理好。 一郎拨开人群沖了过来:“兔儿!”他大叫一声,冲过去,抱起地下的琴茶,摩挲着他的脸,帮他把溅到脸上的血擦干净:“兔儿,你没事吧....” 琴茶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缓缓地摇了摇头,:“一郎君....” “怎么?” “没事....” 一郎搭过琴茶的胳膊,慢慢地把他扶起来,他吩咐了手下几句,便和琴茶回了屋里。 琴茶还是有点没有缓过劲来,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杀人,还是自己的同胞,还是....洪生颐的亲哥哥.... 生颐知道了会不会生自己的气?他突然想。下一秒就打消了这个荒唐的想法。什么生不生气,洪生颐已经讨厌透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他第一次发脾气?从他们第一次闹别扭?他也不知道,反正自己是被丢弃了。洪生颐,说好了记得我的好,别总记得我们吵架,你怎么.... 算了,都过去了。 “兔儿,”一郎端了午饭过来:“还不舒服吗?先吃点东西吧。” 这次琴茶没有丝毫抗拒,反而很主动的端了那碗鱼片汤,很快地一饮而尽。一郎对他今天的表现有点喜出望外,琴茶放下碗,更是讨好地挽过一郎的手,顺从地依偎在一郎的怀里。 他学会了讨好,学会了克制自己的脾气,他本以为生颐能包容他的一切,现在呢?吃一堑长一智,他懂得怎么讨一郎的欢心,一郎是他的全部,一郎怒他便怒,一郎欢喜他也跟着欢喜。一郎是他戏中的守安,又是他现实里的生颐,他现在愿意为一郎而活。因为他心里明白,除了一郎,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再爱他了... 如果一郎再丢弃了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第80页 这是北平的大热闹,报纸的大新闻,两大汉奸——洪家二少爷和琴茶为讨好日本人而自相残杀,最终琴茶击毙了二少爷。 北平人无不为此事欢唿雀跃,中国一连吃了几次败仗,整个城里都笼罩着一股低沉压抑的气氛。这好歹算是一个好消息,汉奸的死算是结了他们心中的一个疙瘩。 消息传到洪家,洪老爷一时血压升高,背过气去,再也没有醒来。虽然他无数次仇恨过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不成器的儿子,可是知道了儿子死亡的消息,他还是痛之入骨。他再怎么不成器,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洪家的子孙!洪家一夜之间两桩白事,曾经的富室豪家忽然就垮了,罪魁祸首居然是琴茶。 偌大的洪家,一瞬间就静了下来,昔日的繁华喧闹已不復存在,曾要延绵万代的洪家,此时只剩了洪生颐一个人。 “老爷...”僕人很有眼色的改了口:“棺材都准备好了,在门口,您看什么时候....” 洪生颐苦笑了一下:“别叫什么老爷了,洪家只剩我一个人了,哪里还有老爷少爷的分别。” 洪家的屋里,老夫人的遗照旁边多了两张,一张是洪老爷,一张是二少爷, 吴天娇跪在地下,一言不发的烧着纸,灰色的纸屑在屋里纷纷扬扬,落在她精緻的头上的白布上。 生颐站在门口,许久,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下,朝遗照撕心裂肺地喊出来:“哥!” 那是他的亲哥哥。 他有十来年没叫过他一声哥了。 他小时候总牵着他的手,教他说话,带他走路,年龄最小的生颐总是挥着小手试图抓住哥哥,口齿不清地叫“哥....哥哥....哥哥....” 年幼不懂事,可是爹娘总是教导他们“你们是兄弟,要好好相处,不能打架。”他不明白什么叫兄弟,他知道他们有着极其相似的面孔,他们身体里流着一模一样的血液,他们有着共同的名字“洪家少爷”,他们共同承担着光宗耀祖,传宗接代的家族使命。 他们一起读书,一起玩耍,一起淘气被爹责备,一起朝娘撒娇....他们是至亲的兄弟。 二十多年他似乎从来没有关心过哥哥,哥哥带他从男孩变成了少年,他自顾自的埋头在成长的道路上跑得太快太远,把哥哥丢在了身后...直到哥哥死去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没有朋友,没有关心他的亲人,没有爱人,原来在自己独自成长的这二十年来,哥哥一直都很孤独.... 他知道自己在犯错,而没有人前去拉他一把。 两架厚重的棺材被抬了出去,送殡的队伍很短,生颐和吴天娇在最前面,后面只有三三两两的僕人跟着,满天的纸钱,北平城像是又下起了雪。 “爹生前最喜欢热闹了....”生颐喃喃说:“他总喜欢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不管是过节还是过寿....” “这么多年来,我也没给他过过生日,他前些日子还张罗着他的七十大寿呢...你看,到了我头上,连丧事都这么惨澹,我爹早知道了,又要气得骂我了...” “我不是个好儿子,他要热闹我给不了他,他一心想要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我怕是也做不到。我也不是个好弟弟,也不是个好朋友,对你也更不是什么好丈夫....” “我一心救国,想要精忠报国,被军衔称赞沖昏了头脑,自以为自己多么伟大。现在想想,我算什么呢,保护不了家人,还伤害了最好的朋友....” “别这样想”吴天娇拉过他的手:“人生总是有舍有得的,你是我见过最伟大的英雄。你总是自责于自己保护不了家人,但是有那么多次冲锋陷阵救了整个民族。”她顿了顿,说道:“洪老爷,洪家怎么会只有你一个人呢?还有我,我是你的爱人。我是洪家的夫人,洪家能熬过战争中的浩劫,我会帮你的,洪家会起来的。” 琴茶远远地看到了洪家送殡的队伍,他昨晚就下了命令,让守门的士兵放行。他有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整个心脏像是被抽空了,压抑而难受的喘不过气来。他把怀里的风信子抱得紧了些,低头从后面一路小跑跑回了一郎家,这是一郎最喜欢的花,琴茶特意给他买——他懂得怎样让一郎快乐。 一郎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 第45章 第 45 章 春天来了,四处繁花似锦,春光明媚,事情过去三个多月,吴天娇的小腹一天天鼓了起来。她倒是不怎么忙于任务了,每天坐在家里,绣绣虎头鞋和小肚兜,一针一针,仔仔细细,完全没有了当年锦衣玉带的富家小姐的样子。 生颐笑她“你这么早做下来干什么,还做这么多?你能生多少?一做做十几双,这是给一窝穿的?” 吴天娇笑着打了他一下,笑骂的;“什么一生生一窝,你以为我老母猪啊?你们就是不懂,你看这几双....唉,我以前没做过鞋子,动不动就缝错了。”说到这,吴天娇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 生颐听了大笑起来:“我当然知道你没绣过鞋子,吴家大小姐,别说绣鞋子了,你怕是自己擦鞋子都没有过吧?” “你也别笑我,”吴天娇撅起嘴来:“我看你也没有过吧,洪老爷,要当爹的人了,事事儿不操心。” 生颐摸了一把她的肚子“我都说了,还早呢,这才多久,三个月?” 第81页 吴天娇气得跺脚“三个月还早?都过了一小半了!” “你看看,你总是心急。” “这不是你当初发愁洪家只剩你一个人了?我当时就答应了你,我帮你延续香火,洪家不会败在你手里。”吴天娇站起来,认真地说。 “行,就算不早,你也不用没日没夜的做吧,虽然现在不比当年了,但是给孩子的鞋啊衣服啊我们还是买的起的,别做了,明天我陪你去街上买。” “不去”吴天娇头也不抬:“这种东西就是要当娘的亲手做...” 生颐心直口快“你做的又不好看。” 吴天娇气得不想再理他。 生颐又赶忙去哄她:“你站起来我看看。” 吴天娇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转了一圈。 生颐心里暗笑,才三个月,这么紧张。但他嘴上讨好着说:“可以可以,有点当娘的样子了。” 吴天娇听到这话喜上眉梢,得意道:“那是,我觉得啊搞不好还是个双胞胎呢!” 生颐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还能猜出是不是双胞胎来?你又没有怀过,你怎么猜的?” 吴天娇扑上来拧他:“我看你是别的不会只会嘴欠!”生颐的笑容僵住了,只会嘴欠,这句话琴茶也给他说过。 那天琴茶得了一件女帔,他兴奋地穿到身上,在生颐面前转了个圈,得意洋洋道:“怎么样,好看吧?”说着,他仔细地端详起那花纹来:“你看,这还绣了仙鹤呢,多精緻,喏,这么多颜色,粉的,蓝的,黄的,红的,你看到了吗?” 生颐看了一眼:“这有什么?看着和碎布块拼起来似的,花花绿绿够扎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颜料洒衣服上了呢!” “你....”琴茶气得没话说生颐看他生气的样子反倒笑了起来。 看琴茶转身进屋了,生颐又赶紧追上去:“好看好看,我都好久没见这么好看的戏服了,改天我给你买个钿子,和这个搭配的,好不好?” “你啊你”琴茶又气又开心,掐着生颐的脸说:“你是好的不会,只会嘴欠!” 生颐也顺势掐了一把琴茶的腰:“还有手欠呢” 怎么又想起琴茶啦?多久没见了,吴天娇怀孕三个月,上次从报纸上收到关于琴茶打死哥哥的消息居然是三个月以前。 都过去那么久了啊... 北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生颐用望远镜看了三个月也没有看到琴茶的踪影。他只知道琴茶还在北平,站在一片和他一样的天空下,唿吸着同一处春天的空气。 “你是不是又想起琴茶了。” 生颐的视线停留在吴天娇手中的虎头鞋上“我....” 吴天娇笑了笑,看不出情绪:“别装了,你又不是琴茶,哪里会演戏,都写在脸上了。” 生颐沉吟片刻“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生颐一时间说不清对吴天娇是什么感情,他曾以为自己是真的比了,可是现在他才发现,对于琴茶是爱情,对于吴天娇是亲情。吴天娇更像是妹妹之类的角色,在他心中也有着同样不可替代的地位。 生颐想了想,问:“你说兔儿他....他是不是恨我?” 吴天娇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琴茶跟在一郎的身边,即使穿着木屐也走的很轻快。小半年时间了,他习惯了木屐,不再排斥鱼片汤,会了一点歌舞伎,了解了一郎的喜怒,更明白怎样讨得他的欢心。 他记住了他的日本名字,一郎有时候会叫他的日本名字,带着一郎特有的语调,还是那么灵巧温柔,琴茶很喜欢。 那个梦中,一郎又梦到了以前和山田的时光。 山田把他带进屋里,从一个小柜子里很小心很小心地捧出一个小布包裹,摊在手心里,打开,干净的包裹里干干净净的放着几枚樱桃。 “我在樱花祭上专门留给你的,你快吃吧。”山田笑起来很甜,眼睛弯弯的,星星像是落在了里面。 山田又看向那几个樱桃,有几个已经烂掉了,鲜红的果汁沾在手帕上,他很可惜地说:“放了好几天了,一直在等你,你就是不来....” 一郎算了算,确实,他有一个星期没来了,他也没办法,他总是这么忙。 他笑着揉了揉山田的头,山田还是很委屈地看着那几个坏掉的樱桃:“我还一个都没吃呢,一直在等你来....” 一郎拿起一个樱桃,咬在嘴里,揽过山田的头,深深地吻了下去。 红色的果汁在两个人唇齿间溅开,留下淡淡的红,山田的委屈收了起来,他也浅浅地笑了。 山田的笑容越来越模煳,一郎醒了过来。春天的月光很柔很轻,像雾又像纱,轻描淡写地笼罩了一郎的床。 一郎转头一看,琴茶已经不见了,他起身走到院里,果然,琴茶没有穿外衣,只穿着薄薄的里衣,披散着头髮,坐在石凳子上抽菸。 一郎走近,从后面抱住他,顺势从他手中夺过烟来,在旁边熄灭了。 “你不能总抽菸。”一郎想起了生颐给他嘱咐的,说道。 琴茶惨笑了一下:“我又不能唱戏了。” 第82页 “可你歌舞伎也很好啊,兔儿,你来给我唱一段吧。” 琴茶不太想起身,他不喜欢歌舞伎,总觉得和京剧比起来差了些什么,可是他看到一郎微笑的脸和期待的眼神,还是站起来。 不明白意思的日语,迥然不同的音调。琴茶尽力投入地唱着,一郎看得入了神,他在月光下,看到了山田,他的山田。 琴茶忽然想起,在一年前,李书扬就陪他这样在院子里练了一晚上的戏,《贵妃醉酒》他记得。现在李书扬呢? 他又想起,生颐小时候偷偷从家里熘出来陪他练戏,生颐还说了,他一定能成角儿呢。琴茶说:“生颐哥,等我成角儿了,你也得来看我练戏!”“那当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现在...生颐呢? 还有守安,他的好师弟,和他站在一个台上,是他的霸王,他的将军.... 他们恩爱了九百多场.....到最后,君王意气尽,曲终人散,守安也没了..... 还有他的小顺儿,还有那些少爷,五陵少年都家破人亡,如今...又是怎样? 他看到了满山的矮矮的坟墓,小顺儿,洪老爷,洪老夫人,二少爷,守安,李书扬....隐约间,他也看到了自己的,和生颐的,冰冷的坟墓。 他失声惊叫了出来,一郎冲上来抱住他,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问道:“怎么了?吓成这个样子?” “没...没什么”琴茶支支吾吾。 “哎”一郎突然说:“和我回日本吧?” 回日本?琴茶浑身一震,那岂不是再也...再也看不到生颐了? 不。 不要。 他几乎吼了出来,把一郎吓了一跳。 “兔儿...” “对不起对不起”琴茶赶忙道歉。 一郎还没有回过神来,他怔怔地看着琴茶,许久,才问到:“你....你是不是还在想....还在想生颐?” 琴茶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这么快能被看穿,一时间搭不上话来。他低下头,紧咬嘴唇,良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不擅长说谎。 “对不起,一郎君。”他赶紧说,他虽然很想生颐,但他知道再怎样想生颐都不会要他了,他要珍惜好一郎,一郎是现在是他的全部,也是唯一一个还疼爱他的人。 “没事”一郎勉强笑了一下:“我没有生气。” 琴茶半跪在一郎的腿边:“一郎君,真的对不起,我...” 一郎看到泪光闪闪的琴茶,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搀起他的胳膊道:“起来吧,我真的没有生气。”末了,他又补充道:“你是不是觉得冷了,屋里给你烧了煤,现在应该暖和了。” 一郎想起来,生颐给他说过,琴茶很怕冷。虽然入了春,北平还是有点冷的,果然,握过琴茶的手,冰凉。 琴茶感动于一郎的体贴细腻,更可耻于自己朝秦暮楚。他对一郎深深鞠了一躬:“一郎君,对不起。” 第46章 第 46 章 绥远失守。 一向不在意战事的一郎居然难得的眉开眼笑,他哼着民歌走进了办公室。一旁的同事奇怪他今天难得露面,更奇怪他今天心情好的出奇。 “怎么了,大佐这么高兴?”那个同事饶有兴致地问。 一郎很高兴:“又在绥远打了胜仗!” 那同事“噗嗤”地乐了,:“真的是因为这个吗?而不是因为那个唱戏的今天讨了你的欢心?” “他叫琴茶。”一郎打断他。 “好,好,真的是因为打了胜仗,而不是因为琴茶?” 一郎的脸上浮现了笑容:“当然,等占领了中国,我就带琴茶走。” 屋子里的同事哄堂大笑:“果然,还是因为琴茶!我就说你不像是在意战事的人。” 一郎一本正经道:“以前不在乎,现在不一样了,早点打完仗,我要早点带他回去。” “一郎君虽然是大佐,但还是小孩子呢。”一个同事笑道:“还是根据自己的喜怒才操纵大局...对了,那个琴茶,他呢?你愿意带他走,他愿意和你走吗?” 一郎想了想,信誓旦旦地说:“他愿意,他是爱我的。” 几个同事又开始起闹了,其中一个穿着和服的同事却勐然道:“一郎大佐,你还是要认清楚,他不是山田君...” “他就是!”一郎发了脾气:“藤野君,你根本就不懂!” “好了好了”一个同事偷偷撞了一下藤野:“大家都清楚,只有他一个人煳涂,他煳涂了多少年了,随他去吧....” 藤野看着一郎固执又冷静的脸,无奈地嘆了口气。 此时琴茶走在街上,身后跟着一群一郎派来保护他的日本兵。他远远就听到了卖报童吆喝的战败消息,其实他早晨就知道了,一郎一大早就起来打了电话,看得出来,一郎很高兴。他本想出来帮一郎去料理店买他爱吃的食物,走到街上却愣住了。大好的春日,北平冷冷清清。店铺都开着,货架上却空空如也。枯瘦的妇女蓬乱着头髮,提着装着一小点干粮的破面袋往家走,成群结队的乞丐为着一两块干馒头大打出手,水沟里野猫野狗的尸体散发着腐烂的气味....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北平.... 第83页 绥远没了,属于中国的地方越来越小,情况只会日益的变糟糕。他不由得想起来,上次见到的那个夸他好看小孩儿还活着吗?那两个追蝴蝶的男孩子还活着吗?他们还在一起吗?因战乱分开的时候是不是都哭了呢? 他只知道,自己和生颐是彻底分开了,楚河汉界,形同陌路。 上次见到生颐还是三个礼拜前呢,生颐和吴天娇买了些日用品往家走,是正儿八经的夫妻俩。那次见到他们,吴天娇的肚子就已经显了出来,当时琴茶甚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想着想着,看到前面有个熟悉的背影,他愣了愣,喊到:“嫂子!” 吴天娇一惊,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快速向前走着,她取下胳膊上的挎包,刻意地往自己的小腹上遮了一遮。 她曾经为自己的肚子欢欣雀跃,沾沾自喜。她的手总是有意无意地拂过自己的肚子,仿佛要强调自己的身体里还孕育着另一个小生命。但现在她得意不起来,她心虚,她害怕,她不知道要怎样面对琴茶。自从怀了孕,她一直想多做一些好事,展现自己的善。即是为了给腹中的孩子积德,又是为了给孩子做好榜样。 可是现在她要面对琴茶了,那个被她抢了爱人,被她挤兑的琴茶。要不是琴茶宽宏大量,那一句“嫂子”感化了她。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又会想出什么恶毒的法子折腾琴茶。 更何况,她不得不承认。她不希望琴茶再回来,她愿意留在洪家,和生颐两个人长相厮守... 她带着复杂的情绪越走越快,不料,琴茶从后面三步两步就追了上来,拉住了她的胳膊:“嫂子!”吴天娇慌了手脚,连忙用包把肚子遮的更严实了一些,她不想让孩子看到她面对琴茶时,时而万分丑恶的内心。 “琴茶。”吴天娇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刚才太吵了,我...我都没有听到,那个...我还有点事...” 琴茶没有留意她奇怪的反应,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盒子来,对吴天娇说:“这是给孩子的。”吴天娇疑惑地打开那个精緻的木盒,一把长命锁静静地躺在里面。 吴天娇浑身一震,还有什么好瞒的呢,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一瞬间所有的情绪涌上心头,愧疚,懊悔,感激,让她心中百味陈杂。在北平的阳光下,她开始觉得晕眩。她的肚子疼了起来,像是在责备她的阴险和小肚鸡肠。 “嫂子”琴茶扶住她:“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吧。” 粤菜馆里,琴茶把菜单递给吴天娇:“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要忌口的,你随意点吧。” 说着,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吴天娇的肚子:“嫂子,多久了?” “快四个月了。” “男孩还是女孩?” “这哪里能知道。”吴天娇乐了。 琴茶整张脸通红:“我...我也不知道,我又没有经验....” 吴天娇笑得停不下来:“我觉得...像男孩。” 她看到琴茶还是一脸窘迫,便说:“哎,你要不要来摸摸?” 琴茶惊喜起来:“可以吗?” “当然。” 琴茶不安地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蹲下,缓缓地将手放在吴天娇的肚子上,他突然欣喜地小声叫起来:“我摸到了,他好像在动!是在动吗?” 吴天娇笑眯眯地着看他:“对,他是在动。他很调皮的,总是在动,所以我说他是个男孩。” 琴茶不可思议地感受着这一切,吴天娇已为人母,身体里孕育着没有人能懂的,来自母亲的博大。 琴茶难以置信,自己触摸到的这个活跃的小生命,是生颐的儿子。他会慢慢长高长大,长得像生颐一样高大。他的鼻子眼睛,一定很像生颐,他流转的颦蹙,一定和吴天娇一样迷人。生颐会教他读书识字,他会像生颐一样说一口好听的北平话。他会在洪家的院子里堆沙子,盪鞦韆,他会不会也认识一个唱戏的小男孩儿,两个人一起长大....洪生颐成了老爷,这个小傢伙会成为洪家大少爷....洪家生生不息,延绵万代....而自己,没有从前,也看不到以后。 他想起生颐给他买的那把扇子,上面的江,有始有终,不像自己,什么都看不到。 他出了神,吴天娇问道:“怎么了?”琴茶一笑:“没,我在想,我娘怀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当然是,女人怀孕了都是一样的。” 琴茶笑起来:“我倒突然想有个孩子了。” 琴茶教了桂川那么多孩子做人和唱戏,但是回想起来居然没有自己的孩子。 吴天娇试探着问:“琴茶,不然你也找个姑娘...” “我?”琴茶惨澹地笑了一下:“我是找个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呢?我现在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听到绥远失守的消息,他本能的难受了一阵,但是看到一郎喜上眉梢,他也跟着高兴起来,甚至出门给一郎买了酒菜。 看到面目全非的北平,他则又开始为北平痛心,为生灵涂炭哀愁。 吴天娇擦了一下他额头上的碎发,本来想说,生颐会接你回来,你要等。但是转念一想,时局这样不好,生颐的想法能否实现,他们心里都没有底。她已为人母,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言而无信。 第84页 吃过饭,琴茶送吴天娇回家,走到路口他便停了脚步,道:“嫂子,你回家吧,我就不过去了。” 吴天娇明白,犹豫着问:“琴茶,你是不是不愿意见生颐...” 琴茶想了想,点点头。 “你恨他?”吴天娇急急地问。 琴茶不做声了。 吴天娇很快地说:“琴茶,你休要恨他,他....他.....”吴天娇还是说了:“他爱你!” 琴茶却因为这话哈哈大笑起来,面前的女人,是生颐明媒正娶的妻子,并且怀着他的亲生骨肉。自己呢?只是生颐在年少轻狂时期拈花惹草时随意拈到的一个戏子罢了,现在生颐要生儿育女,把洪家发扬光大。自然丢弃了自己。而这个女人还大着肚子安慰自己说“他爱他”真是天大的笑话。 恨他吗?不恨,就怪自己当时戏里戏外分不清,不知把生颐看作了那个帝王将相,自己大抵是要用一辈子忘记当时煳涂的心动了。 “琴茶!”吴天娇看着琴茶故作潇洒转身的背影大喊了一声,琴茶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走了。吴天娇心里的酸楚泛滥了眼眶。 傍晚的时候生颐回来了,早晨因为绥远战败而阴郁的脸这会儿明朗了起来,他倒了一碗凉茶喝了起来,那个盖碗他一直在用,胭脂红,琴茶的审美,一看就是琴茶送的。吴天娇晓得,但她从来不说什么。 “乐成这个样子,什么喜事儿啊?”吴天娇拿了毛巾帮他掸身上的灰:“上哪儿去了,灰头土脸的?” “嘿”生颐乐了:“你猜怎么着,我把琴茶的大衣箱,二衣箱,还有那彩匣子,全给赎回来了,衣箱里的东西我点过了,一件儿不少,彩匣子里的东西估计也少不了。想来也少不了,也就琴茶那那些东西当个宝贝了!” “话不能这么说。”吴天娇又绣起鞋子来:“谁还不能有点儿稀罕的东西。” “我懂,这不,我这两天拖拖人,想想办法,把桂川的封条给撕了。” “真是,没想到你堂堂洪老爷也有求人办事的一天。” “那可不,我最近四处奔走求情...” 吴天娇打断他:“对了,我今天见琴茶了!” “啊....啊?”生颐一时接不上话:“我....你....你在哪儿见他的?他还好吧?一郎对他好吧...” 吴天娇沉吟了一会儿,只是说:“琴茶说,他不恨你。” 第47章 第 47 章 生颐准备了篮子,正在往里大包小包的塞东西。春天了,茶叶上了新,琴茶喜欢碧螺春,生颐特地买了给他包进去。几匹新的布,都是淡粉色,琴茶常穿,会显得他很白,现在找不到好的裁缝,需要一郎去找人做。篮子里还有一点儿点心,玫瑰饼,桂花糕,现在稻香村关了门,只能从饭馆里打包回来,他走的很急,点心还都微热。他把东西装好,写了纸条,就匆匆忙忙往一郎家赶去。 其实他今天上午远远地看到琴茶了,一郎搭着琴茶的手,两个人走的轻快而又悠闲。他心里难过,但是找不到难过的理由,是自己没能力保护琴茶,才让一郎把他带走的。只是那条街道,是他们曾经走过的,生颐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小时候来。 小时候,一郎每次去上学,琴茶就在路口等他回来。除非琴茶要登台,否则一天都不会落下。琴茶有时候会用师父赏给他的一点钱去买几粒糖果,或者两根冰棍儿,站在路口踮着脚,伸长了脖子,眼巴巴等生颐回来。 生颐从小就被教育,要懂得端庄得体,从容不迫。他平时言行举止都是格外优雅高贵,正是洪家少爷的派头。只有在放学远远看到琴茶时,他每次都极速狂奔过去。 “哎,那小唱戏的又来等你了。”生颐的同学讥讽。 “他是扮女人那个吧?他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啊?不男不女的!” “我娘说了,唱戏的没有好东西,都不干净,让我们离远点呢!”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琴茶愣愣地站在那里,手里捧着豌豆黄,有些不知所措了。 “说什么呢你们?”生颐推了那几个孩子一把。 生颐个子高,力气大,一个人揉搡好几个孩子:“你们懂吗?只知道胡说八道!” “我才没有胡说!” “你就是胡说!”生颐狠狠推那孩子一把,那孩子没站稳,摔倒在地上,咧着嘴哭了起来。 其他孩子看生颐真的生气了,暗叫不好,一群人作鸟兽散,眨眼功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哎...哎...”琴茶拉着生颐的袖子:“生颐哥,你别打架,不要和他们生气...” 生颐的火气更大了:“我当然不想打架,不想和他们生气,我是为了谁啊?我还不是为了你?要不是因为他们说你,我才懒得理他们呢。哦对,还有你!”生颐敲了敲琴茶的头:“你怎么回事?他们说你你听见没有?” “我....我听见了啊” “听见了就完了?就没事儿了?你...”生颐恨铁不成钢:“那你呢?你就没点儿反应?就任由他们说?他们说的有多过份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 “嘿”生颐气不打一处来:“我是知道你听到了,我是说,如果下次谁再说你,或者欺负你,你就去打他,打不过你来找我,我替你打他!” 第85页 琴茶低下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生颐哥之前还带着小少爷们欺负我呢,你看,我身上现在还有疤呢!” 说着,琴茶挽起袖子,果然,白皙的胳膊上还有一片蹭了皮的伤疤。显然是被推倒后不知在哪里蹭的。生颐这下说不上话来了,转身就走。 琴茶笑眯眯地追上来:“但是如果生颐哥不欺负我,我们也不会认识了。能认识你就很好啦。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嘛!” 生颐被琴茶这番话哄的开心了,他得意起来,转念一想,却又补充道:“但是你只能和我做好朋友,不能和别人做朋友。这世界上也只有我能欺负你。” 琴茶赶紧点了点头,生颐憋着笑瞪了他_一眼,严肃道:“别傻乐,我说的话你听明白没有?” 琴茶傻乎乎地点点头,笑着拉过了生颐的手,顺势把豌豆黄递给了他:“专门给你买的,师父给我赏的钱,你快吃吧。” 生颐看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又心疼又感动:“给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攒钱给我买东西,我们洪家什么东西没吃过?倒是你,你看看你瘦的,还有你这身衣服破的,哎,你这衣服到底合不合适啊,怎么这么大?” 琴茶支支吾吾道:“这衣服本来就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 “我师兄的,穿不了了就给我了。” “这....还有这么一说?不是谁的衣服是谁的吗?怎么还传着穿?哎...而且破衣服已经破了,传给谁不都是破的?” “这...不是破了”琴茶扯了扯衣角,认真道:“是小了,师兄长个子,衣服太小了就留给我了,等小琴茶长成了大琴茶,这个衣服我也穿不了了,就再把它传给我的师弟。” “可得了吧”生颐的五官都在抽搐:“这衣服不会是你师兄的师兄身上扯下来的吧,又不是什么宝贝,还一个一个的传,怕不是从唐朝就开始传了?还说这衣服要传给你师弟?你确定还能穿吗,已经破的袖子都有这么多窟窿了,补丁拆下来都有四五斤重了,再传给你师弟,得破成什么样子?” 琴茶被他这一番话逗的捧腹大笑:“哪里有这么夸张,肯定还能穿呢!” 生颐不屑于与他争辩一件破衣服能不能穿的问题,索性闭了嘴,不再和他吵。 现在呢?生颐望着那条街,琴茶往往就在那里等他。可是如今早都物是人非,自己没了当年的本事,保护不了琴茶。琴茶也长大了,连桂川都能扛得下,更不需要自己的保护。 把东西送到一郎家的时候,一郎不在,生颐只得又掏出笔,写了几句嘱咐一郎的话。外面守门的人接过了东西,递给了屋里的僕人。琴茶正趴在桌边,给鱼缸里的金鱼投食,看着鱼在水中悠闲自在的样子,他心情大好,僕人把篮子端进来的时候,他主动起身接了过来。刚掀开上面盖的蓝布,点心的香气就飘了出来。 “好香啊,是吧?”琴茶会了一些日语,勉强能和日本人说两句。 那个佣人笑了笑,欠了欠身子:“是啊。” “吶”琴茶递了一块给那个佣人,佣人连忙接过来,:“谢谢” “不客气,”琴茶一边吃一边看篮子里的东西:“一郎君真体贴,永远知道我想要什么。” “是呢,一郎大佐一直很在意您。”琴茶被这番话讨了欢心,低头害羞地一笑,视线却停留在了篮子里的纸条上:“这是什么?”琴茶伸手去拿。 “啊,这....”佣人很快地夺过纸条藏在身后:“没...没什么...”说着,她把纸条捏成一团,藏进袖子里。 琴茶有点疑惑,但又不好意思去抢:“干什么?” “没,没什么...”那个佣人很紧张:“是...是一郎大佐列的清单...” “我看看” “不用了,您....”那个佣人吓得脸色苍白,连连后退,她虽然不知道那个纸条上写了什么,但是一郎大佐特意嘱咐过,上面的纸条不能让琴茶看到。 琴茶越发的好奇:“拿过来我看看。” 佣人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我....我已经找不到了,求您...您不要再看了...” 琴茶心软了,一张纸条而已,没看到就算了吧,他拍了拍那个佣人的头:“没关系,我不看了,你回去吧。” 那个佣人深深地鞠了一躬,抹了一把眼泪,慌忙走了。 琴茶满腹疑团,但是也没有继续追究。没什么意思,不如就这样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只是有点想看看那纸条,因为那个字迹,有点像生颐的.... 生颐的字写的很好。 小时候生颐带自己去洪家的时候,生颐的屋里就挂满了他写的字,龙飞凤舞,很有气势。 琴茶茫然地站在旁边,只顾吃着生颐给他拿的点心,他不懂书法,但是觉得生颐怎么写都是最棒的。总之生颐在他眼里一直都是最棒的,没有谁比得上。 “你识字吗?”生颐问。 琴茶认真地点了点头。 生颐帮他擦了嘴角沾的点心渣,有点想笑:“只会一两个字不算喔!” 琴茶也看着他笑起来:“我又没有读过书。” “吶”生颐提笔刷刷写下两个字:“这是你的名字,记住了。” 第86页 “生颐哥的字写的真好。”琴茶尽管看不懂,还是一如既往夸赞他。 生颐得意的一笑,琴茶不知道的是,生颐为这两个字练习了不知道多少张纸。 第48章 第 48 章 琴茶醒来的时候一郎早已出门了,屋子里烧着煤。四面都暖烘烘的。 他洗漱后拉开衣柜,里面都是一郎给他准备的和服,清一色的绿,或深或浅,带着各种细细小巧的花纹。 琴茶随意挑了一件草绿色的和服,取下来的时候碰到了旁边的口袋,一张照片滑落,琴茶捡起来,一时间有些煳涂,上面自己挽着一郎的手,带着紧张又害羞的表情。 他有点疑惑了,自己什么时候和一郎拍了这张照片?可他仔细端详才发现,照片上并不是自己,这个人的照片,就是一郎夹在怀表里的那张。那人的衣服和自己一模一样,盘好的头髮,化好的妆,都一模一样,一瞬间琴茶也有些恍惚了,竟分不清谁是谁了。 勐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下几件和服,细细摩挲过,果然,平时没有注意,此时仔细看才发现,这些衣服很多都是穿过的,袖口有磨损的痕迹。他冲到梳妆镜旁边,抓起那些髮簪来,平时不注意,这才发现这些髮簪都是用很劣质的材料,而且有些年岁了,应该是从日本的舞厅之类的地方拿来的。他懂了,他勐然间什么都明白了,一郎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他只不过是一个代替品罢了,浅绿色的和服,精緻的妆容,悠扬的歌舞伎,鱼片汤,都是照片上那人喜爱的。而一郎所给予他的,也并非一郎所喜爱的,只是因为...这是那人生前所喜爱的。 他恍惚跌坐在地,自己曾那样努力地迎合一郎,讨得他的欢喜,没想到,只是成了旁人的代替品。 一郎是要把他改造成那人的样子。 就像一郎很多年前说的,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死去的爱人復活。 一郎的方法,就是把他变成琴茶。 他又活在了戏里,活成了那人的样子。 他看向镜子,苍白的脸上,倦着苦笑。 琴茶想不到,一郎和那人是又怎样的爱恨纠缠,那人现在哪儿去了?一郎有他无法参与的曾经,他却把一郎和他当成独有的回忆。 怎料...自己只是又在重演旁人的故事。 他冲出了门,一路直奔桂川。一次次被丢弃,他要逃,没人能再占有他。 他要逃。 桂川的封条已经撕了,他疑惑,推了门进去——院子正中央,摆了两架衣箱,还有他的彩匣子,擦得锃亮。琴茶跑过去,细看,是自己的,怎么会在外面?他掀开盖子,细细点过,一件没少。 满腹疑团,他冲进屋里,几只兔儿爷摆在床头,几个月了,一点灰尘没落下。旁边的钿子,银钗,也都亮的发光。 他不知道是谁做的。满心感激。他曾以为他在桂川是活在了戏里,可是现在,经歷了生颐,经歷了一郎,他才明白,原来他在桂川才活的真切。 他不是吴天娇,也不是山田,他就是琴茶,桂川班主,北平第一旦角儿。 他戴上凤冠,别上银钗,一袭淡粉裙袄。这桂川便是他的天下。 他的风采依旧: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 云髻罢梳还对镜 罗衣欲换更添香。 一曲末了,他竟觉得有些晕了,瘫倒在地,唿吸粗重着,北平的阳光洒在院子里,他满是脂粉的脸上浮现一层晶莹的汗水.... 天地两茫茫,人却这般渺小。 他起身,换了衣服,衣柜的下角压着一张旧报纸,他抽出来,上面的字迹模煳不清了,他正要扔,却停了手。 上面是自己的名字。 他愕然。 是守安被枪毙那天的消息。 他把报纸摊开,勉强辨认上面的字迹,清清楚楚,是自己被击毙的消息,但是照片是守安。 他愣了,片刻又极快地反应过来,杀死守安的兇手不是生颐,而是自己。 自己冤枉了生颐!自己才是 这是他的守安,为了他而死的守安! 他哽咽了,守安离去半年多,自己现在才明白了他的好。 他走出桂川的门,泪水淹没了他眼中的北平,一路走,一路都是守安的身影。 他刚来的时候,十来岁,虎头虎脑的,看着就很机灵。练功从来不必叫他催...登了台,摇身一变,从师弟成了他台上的爱人。 守安总说,师哥,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 琴茶笑道,我们之间还提什么报答不报答。 但他没有想到,守安最后会用命来报答他。 他走到后山,在一片坟墓中找到了守安的墓碑。 大雨磅礴,泪和雨混杂成一片,“守安!”琴茶跪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出声。 守安埋在这地下,曾经遭受了酷刑的,体无完肤的守安。 他们第一次登台,在后场,十五六岁的净和旦。 “师哥,我紧张。”守安说。 “紧张什么?”琴茶虽然也紧张地手心冒汗,但还是说:“练了这么多遍,还能出岔子?” 第87页 守安说:“师兄,你摸,我心跳的厉害!” 琴茶伸出手,隔着那硬硬的层层铠甲,果然,守安的心跳坚实有力,几乎要冲破胸膛。 琴茶拉过他的手,两双汗津津的手握在一起:“没事,别怕,这不有我吗?” 有我,但是最后我却没能保护你.... 他们站在台上,风代绝华,锣鼓声一响,台下满是喝彩。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浓重油彩的脸,彼此都放了心。 桂川被骚扰那几天。琴茶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吸菸,喝酒,逗着猫玩儿,浑浑噩噩,虚度终日。守安端着早餐走进来,把食物放在桌上,:“师哥...”他刚开口,琴茶抬手就把碗筷扬到了地上,:“吃什么吃,桂川都让人砸了!”一地碎片在脚底飞溅,热气往上冒出千缕万缕,“师哥,你别生气,我想想办法...”守安顾不得把自己身上溅到的汤汁擦干净,反而去护着琴茶:“师哥,你没烫着吧?” “对不起!”琴茶勐然醒悟自己做了什么,:“我...”守安搂过琴茶的肩膀,琴茶环过手,抱住守安,两条枯瘦又长的手臂揽过守安,像小猫似的流下泪来。 琴茶看着守安衣服上被溅湿的印子,心里勐地难受了。他把脾气撒在守安身上,不是因为守安犯了错,而是因为只有守安任劳任怨。 生颐会抛弃他,一郎只拿他当替代品,自始至终对他不离不弃的,只有守安,以前是,现在也是,只是他发现的有点太迟了。 他本来只拿守安当他最亲密的师弟,只是守安走了之后他才发现再也没有人像守安那样疼他。 他掏出一个小布包,本来有两个,一个给生颐,一个留给守安,里面有他专门给守安省下的银元,还有别的一些唱戏用的小玩意儿。琴茶知道守安跟着自己一路打拼吃了不少苦,本想留给他以后用,再把桂川给他。 让他心尖儿上的守安和桂川,在他走后还能风光下去。 可是现在,桂川回来了,守安在哪里? 琴茶揉了把眼睛,都记不清最后一次和守安唱戏是什么时候了,那出折子戏唱完了没有...? 守安,师哥下辈子再教你唱戏吧。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更辽,实在抱歉qwq 开了新坑,校园风小甜饼,和这个风格大相迳庭,感兴趣可以戳戳哦!希望你们喜欢 第49章 第 49 章 回到家里,一郎看到家里的物品都有被翻过的痕迹,心中不免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望向窗外,天色已经暗了,却还是不见琴茶回来,平日里琴茶不怎么愿意出门,更不要说这么晚还不回来。“琴茶去哪儿了?”他问门口的僕人。“一早就出去了。那个僕人答道。 一郎点点头:“我知道了”说罢,他吸了口气,披了外套,把□□塞进腰间,疾步走了出去。 天气那么冷,风又那么大,冷飕飕的,顺着衣领袖口直往里灌,雨浇到身上,凉透。 一郎在雨夜出现在洪家门口确实让生颐吃了一惊,一郎失去了平时的镇定从容,抿着嘴紧盯着生颐。生颐看的出一郎是有话要问的,果然,一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琴茶是不是在你这儿?” 生颐听到琴茶的名字,心里一惊,他极快地在四周扫视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拉一郎:”进屋说。” 一郎刚进屋,生颐就急切地问:“怎么了,你说琴茶他怎么了” 一郎阴着脸:“琴茶不见了,他不在你这里?“ “不见了被谁抓走了怎么回事” “他应该是自己走的,没有来找你”一郎也疑惑了。 “没有,你们俩之间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一郎摇摇头“不过,我想过几日带他去日本。” 生颐一怔,急迫地刚想说“不行”,转念想到自己早已没有权利干涉琴茶,况且琴茶去了日本才是真正的安全,他只好作罢。 “他不愿意和我走。”一郎说:“他还是放不下你。” 一郎扫视了一圈四周,屋子的中央挂着一张照片,是生颐和琴茶的合照。琴茶随身带的荷包里也有这张,一郎见过。 想到这,他对生颐的怨又增加了一份。 “你觉得呢?”一郎问他,生颐没有话,一郎也不急,他心中早有算计。 吴天娇的肚子日益明显了,在屋里偷偷看着两人,生颐回头看了一眼她,道:“去外面吧,我们抽根烟。” 二人在黑夜中亮起了两点暗红色的光,一郎惨澹地一笑:“洪生颐,琴茶还是放不下你。” 洪生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郎一拳打倒在地,“他放不下你,放不下你,为什么?我哪里不如你?为什么?” “一郎”生颐爬起来拽住他的手腕“你他妈疯了?你怎么了?发生么疯?” “你安得什么心?凭什么?凭什么现在琴茶心里还都是你,你的照片他还留着,他还是不愿意和我去日本?” 生颐哑口无言,他承认自己是有利用过一郎,但他也曾以为琴茶对一郎也是有感情的,但是没有想到琴茶仍然对自己念念不忘,他既高兴又难受。 一郎推开他,正要说什么,一个声音从远处响起。 第88页 “生颐?” 就连这个时候,他先叫的都是你的名字。 两个人都停下动作,琴茶从远处站着,大雨淅沥中,他浑身上下都是雨水和泥土:“你们要干什么?”他红着眼睛撕心裂肺道。 三个人在雨中这样对视着,琴茶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自己仅仅爱过的两个人,明明是那么亲近,此时却这么陌生,他不知道面前的两个人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 他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两个人之间的玩物?乱世中他分不清什么是是非,什么是善恶,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有谁要致他于死地? 有谁是他还能信的过的人呢 三个人之间的阴谋和爱情错乱交织,一郎放弃了辩解,只是轻轻叫了一声:“兔儿...” 我要带你走。 琴茶刚抬起头,只见一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拔出□□,瞄准了生颐,:“洪生颐,我们俩之间的交易到此为止吧。” 兔儿,杀了他我便带你走。 一起去看东京的春天,嫩柳吐新芽。 “嘭”得一声,一郎的胸口涌出鲜血来,他浑身一怔,不可思议地向琴茶看去,琴茶举着□□对准了他,枪口还在雨中冒着丝丝白烟。一郎的眼神却突然充满了笑意,他朝琴茶挥了挥手,缓缓地倒在地下。 “一郎君。”琴茶的枪掉在地下,他曾以为自己没有爱过一郎,直到现在他亲手杀了一郎才感受到他对一郎的感谢和思念竟铺天盖地地袭来。 他跪在一郎的身边,没有人知道他杀了一郎并不是因为一郎拿他当替代品,而是因为他不能接受一郎对生颐开枪。 任何人都不能伤害生颐。 因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一郎的意识有些混沌,他的眼前黑红一片。 上一次是他知道琴茶不会开枪,而这一次,他知道琴茶会开枪,只是死在琴茶枪下,他心甘情愿。 他笑了笑,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山田了,你们的性格有些像,又有些不像。 我甚至不知道是因为你像山田我才爱上了你,还是因为爱上了你我才又想起了山田。 只是,山田,我终于可以见到你了。 下辈子可别错过你了。 琴茶缓缓地把雨中那块怀表捡起来,一郎一直把那块怀錶带在身上,上面一郎和另一个人的照片被封存在玻璃中,玻璃刚才摔碎了,血和雨混合着浸湿了照片上两个人的笑靥。 琴茶跪倒在地下,许久,他才缓缓地开口带着哭腔说:“生颐,我好累。” 原来经歷了这么多的爱情情仇,在无助的时候我还是会唿唤你的名字,因为我相信你会在第一时间来救我。 生颐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摸了摸他的头:“好了,我们回家。” 多少年了,原来我们还能像兄弟一样,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暴雨还在下着,洗刷北平的一切。 吴天娇听到动静开了门,看到生颐搀着琴茶,两个人浑身都是血,吓了一跳:“这...怎么回事?” 生颐一边搀着琴茶往屋里走一边道:“他把一郎杀了” 吴天娇倒吸一口凉气:“那这....” 生颐应付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先让他睡一会,他今天经歷的太多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什么都知道啦?” “对,全部。” 吴天娇愁起眉头:“那....” 生颐把琴茶扶到床上躺下,琴茶的双眼还是漠然地,他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万物如梦境一般不真实。 “好好休息,晚安,兔儿。” 琴茶扭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一笑:“晚安,生颐。” 生颐走出房门,吴天娇挺着肚子在屋里踱步,看到生颐出来,一把拉住他:“怎么办?现在可怎么办?” “我不干了。”生颐脱下外套。 “什么意思?” “我哪边儿都不占了。”生颐把帽子上的徽章摘下来。 吴天娇逼近他:“你说什么?” “我不去抗日了,我也不会卖国。我要守着琴茶,我要保护他。”无视吴天娇愤怒的眼神,生颐继续说:“国民党放不过他,现在日本人也放不过他。我....” “啪”响亮的一记耳光。“你个卖国贼!”吴天娇咬牙切齿道。 生颐的半张脸都烧了起来。 “你为了他!你就为了那个唱戏的,你这个时候打退堂鼓。说好的尽忠报国,你教我的纵死犹闻侠骨香,现在呢!” “你不懂!”生颐只是说。“我不当什么英雄好汉了,要保家卫国你自己去吧!我就是个孬种!我没什么本事!事到如今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就要琴茶,我再也不离开他,我要他好好的!” 从少年起,生颐就立下雄心壮志,金戈铁马,保家卫国。可现在,他的志向模煳了,未来却一点一点清晰了起来。 他辜负了琴茶太多次,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会陪在琴茶身边。 凌晨五点,琴茶从梦中醒过来,在那个无比清晰的梦里,一郎还在他的枕边,用并不流畅的中国话唿唤他的名字。他摸到身边半张空荡荡的床,回想起一郎胸口的伤痕和他最后温暖的笑容,终于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第89页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慢更实在不好意思(t ^ t) 可以抽空去看下我的新坑嘛嘿嘿嘿 第50章 第 50 章 琴茶杀了一郎的消息在北平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生颐因此把琴茶藏在屋里,丝毫不敢让他出门,琴茶只得帮他做一些琐碎的家务事,顺便照顾吴天娇。吴天娇的肚子明显地凸起来,生颐帮她把小毯子披在身上,问:“以后什么打算?” 吴天娇说:“回天津教书,我说过的。” “孩子…” “什么?”吴天娇瞪起眼睛来。 “孩子怎么办?” “我肯定把他带走。”吴天娇道。:“最初我是确确实实想为你生下他,和你一起在洪家,让家族延绵万代,但是现在我后悔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这么多年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对琴茶念念不忘,我付出再多你也不会记在心上,你心里只有他,别的什么都不在意。” 生颐说不出话来,这个与他朝夕相处的人把他的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 吴天娇坚定地说:“孩子我早就不想要了,但毕竟是我们的亲生骨肉。虽然短暂但至少我们有一瞬间相爱过。我知道你还有无数与他相爱的岁月,但我们之间,至少有战火纷飞的几年属于我们。孩子已经有了,我会把他生下来,但他不会属于你,我会带他走。我生他只是因为我曾经爱过你,他也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但这并不代表我是你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工具。” 生颐安静地听完,淡然地一笑:“我的意思是说,你一个人去天津不安全,战争结束了,我和琴茶会过去陪你,他不会介意。” 吴天娇的意思他不是不懂,传宗接代的事情他其实从未想过,只不过哥哥和父亲相继去世的打击让他一时间没有缓过来。他曾以为和吴天娇生儿育女,洪家就会回来。但是渐渐地,从悲伤之中走出来,他才发现,过去的都再也回不来了。 吴天娇没有料到生颐会这么说,她笑了起来,:“琴茶是个好人,你也是。” 战争让人民水生火热,却也让所谓的家族和规矩变得无足轻重,反而是有些沉淀下爱恨越发明了。 北平的天气还是那么灰濛濛,战事也一直没有平息,在洪家小小的院子里,洪生颐却觉得自己所看到的北平城清晰了起来。 “琴茶,你算是立了大功了。”吴天娇缝着一床小被子道:“大家都知道是你杀了一郎,最十恶不赦的日本军统,没有人再敢说你是汉奸了。” 琴茶苦笑了一下,吴天娇怎么会懂,这哪里是立了大功的日子,明明是所爱之人永远离开的日子。 “生颐哪儿去了。”琴茶转移话题道。 “他….”吴天娇迟疑了:“他每天都这样,四处奔波。” 琴茶流露出怀疑的眼神。 吴天娇尴尬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他每天都忙些什么,但是,琴茶,你要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包括现在,他抛弃所有信仰,背负千古骂名,都是为了保护你。 “我打小就明白。”琴茶说:“我没怪过他。” “当真?”吴天娇停下手里的活,:“他怎样做你都不恨他?包括之前?” 琴茶迟疑地点了点头:“我很久之前就给他说过,要他惦记我的好,不要总想起我们吵架。不知道他对我怎样,可到头来我竟然只记得他的好了,只记得他替我出头,记得他陪我练功,记得他说我们是朋友。至于别的,反倒是睡一觉就忘了。” “那就好,”吴天娇嘆了口气:“他之前那样对你,也是因为….” “嫂子”琴茶打断她道:“我都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我没有恨过他。” 吴天娇轻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的,你是个聪明人,我早就给生颐说过了,说你不会信,可他偏要….” “没事”琴茶看了她一眼:“我现在不也回来了吗,和你们一起。对了,嫂子,你快生了吧? 。吴天娇摸过自己的肚子:“对,天天扳着指头算呢。” “想好名字了吗?” “还没呢,哎,要不,琴茶,你帮我们想一个?” 琴茶乐了:”嫂子,你和生颐哥都是读过书的人,你们俩都想不出名字来,我哪能想得出来,我都不怎么识字的。” “起名字是个难事儿,”吴天娇喃喃道:“对了,孩子生下来得叫你干爹还是小叔呢?” “叫小叔吧”琴茶笑:“小叔是父亲的兄弟,干爹是朋友,生分了。” 吴天娇笑着捏了捏琴茶的脸:“琴茶果然细腻。”。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生颐回来了,见二人在桌前有说有笑。便随意地坐在琴茶旁边,手随意地搭上他的肩。 吴天娇便站了起来,生颐起身去扶她,吴天娇却道:“不用,我就在院里随意走走,你俩聊吧。” 待吴天娇走了,琴茶才缓缓低声道:“孩子还没想好名字吗?” 生颐道:“哪有功夫想。” 第90页 琴茶有些恼火道:“哪有你这么当爹的。” “好啦好啦”生颐赶忙搂过他的肩哄他:“我错了,我今晚就想,今晚就想。” “对了”琴茶道:“桂川的封条给撕了,改日打完仗了,我又可以回桂川了。” “好,挺好。” “不过窗子什么的都得修了,那天我去看,好多地方都破了,这样下去要住不了人了。” “啊?”生颐疑惑了:“你要回去住?” “对啊。”琴茶觉得好笑:“不然我能住哪?” “住我这里啊,房子多大多宽敞。” “宽敞也是你的家。” “什么你的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我说了多少次了。” “不一样,”琴茶道:“这是你的家,吴天娇是你的妻子,过几天你有了孩子,你们三个人是一家,这是洪家。” “琴茶”生颐有些失落:“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不,没有没有。”琴茶连忙说。 生颐说:“你留下吧,你白天去桂川唱戏,晚上还是回来住,好吗?” “这是你的家。” “你以前也来过洪家住过,现在再住又怎么啦?” “不一样,你结婚了。” 生颐愣住,果然,结婚了,我们之间就有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不管我结婚没有,我们都是好朋友,不是说了吗,我们是朋友,一辈子的朋友。”生颐握过他的手道。 琴茶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以后呢,要是你的孩子长大了,成了家,我还住在洪家” “当然可以。“ “哎,这个给你。”生颐从兜里掏出一对儿兔儿爷,一只大一点,穿着黄衣服,一只小一点,穿着红衣服。“今年没有卖兔儿爷的啦”生颐贴在琴茶耳边说:“只有几只,不好看,个头也有点太小了,我就买了俩。” 琴茶接过来,嘴上却说:“哪有这种说法,还买俩,明明是一年一只…你看,这只红的像不像你?” “我哪有那么圆的脸?” “你那脸不圆,还能是方的不成?” “那这黄的还像你呢,这点红唇。” “那我先打你。”说着,琴茶用黄色的兔儿轻轻砸了砸红色的兔儿。 “那我也砸你,你个坏兔儿。”生颐也用红色的兔儿去砸黄色的。 两个人闹作一团,仿佛都回到了小时候。 “哎,对了,我去年是不是没给你送?”生颐问。 “送啦,一只戴着蓝色帽子的。” “那前年没送?” “送啦送啦,骑着老虎的一只,个头很大呢” 这回生颐煳涂了,“那是哪一年没送?” “我不告诉你。” 生颐嘲笑他:“你肯定也记不清了?” “瞎说”琴茶打他一下:“哪能啊,我记得明白着呢。” “是,是,你最明白了,因为你就是小兔儿。” “嘿”琴茶想到什么似的乐了:“当年别人抢了我的兔儿爷你就叫我兔儿了,要是抢了我的风筝,抢了我的拨浪鼓,你又要叫我什么?” 生颐挑过他的下巴:“因为你漂亮,像兔儿爷一样,白皮肤,眼睛又黑又亮,小小的红嘴唇。我小时候也喜欢兔儿爷。” 琴茶怔了怔,看着生颐的眼睛,半响才犹豫地认真道:“那你现在喜欢吗?” “喜欢” “那你喜欢我吗”琴茶鼓起勇气,一字一句地问道。 二十多年藏在心里的问题终于问了出口。 生颐要说,他要说。当年留在信上的那句:我爱你。现在终于可以要亲口告诉他了。 “我….” “啊”屋外突然传来吴天娇的一阵惨叫,生颐连忙沖了出去,琴茶一愣,也赶忙跟出去。 第51章 第 51 章 晚风凉飕飕的,夜空中没有一颗星,墨蓝色浸染着整个天际,北平像被丢进了冰凉的湖里。 地上殷红的血迹已经干了,那是吴天娇摔倒后留下的。他下午听到吴天娇的叫声便赶出去,只见生颐已经抢先一步抱了吴天娇往外沖,琴茶赶上去,叫道:“生颐!” 生颐回头朝他喊:“你在屋里,别出来,外面危险,都在抓你!” 话音未落,生颐已经箭步跑走了。 琴茶在门口守着,良久,才盼到生颐的身影 。 “生颐!”他欢喜,往后看去不见吴天娇,“嫂子呢?” 生颐抬眼看他,琴茶愣住了,生颐眼睛红肿着,满是血丝,嘴唇也干涩着,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几岁,琴茶仿佛料到了什么,拽着他问叫道:“嫂子呢?生颐哥,你说啊,嫂子呢?” “走了。” 琴茶如晴天霹雳:“什么?” “嫂子走了。” 琴茶急切道:“那孩子呢?” “也没有保住。” 琴茶的眼泪掉下来了,虽然曾经自己那么怨恨过吴天娇,可是对她的恨早已没有了,她是生颐的妻子,她怀着生颐的亲生骨肉,他们是生颐最后的家人,他为吴天娇难过,更为生颐难过。 第91页 “生颐…”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和自己争夺生颐的人没有了,也没有家庭和婚姻束缚着生颐了,好大的北平,只剩他们两个人,他们俩可以一起老去,一起死亡,两个人好好儿过。 可他又难过,吴天娇曾经对他是不好,但是后来她又是那么温柔体贴。她那么年轻漂亮,她那么巴望着孩子能出生。 两个人回到屋里,吴天娇白天给孩子棉袄上绣的虎头才绣了一半,琴茶不敢去收拾,他总觉得吴天娇随时还会回来,继续坐在床头绣那些小玩意儿。 曾经那么繁荣富足的洪家,如今只剩下洪生颐一人,就像琴茶当年那样,小小的身子躲进桂川,举目无亲。 “这些东西都收了吧”生颐哽咽道:“她不会再回来了。”说着,便去把那些小东西一件一件收起来。 吴天娇绣过的东西都很细很香,生颐一件件摩挲着:“她绣了给儿子的,也绣了给女儿的,她考虑的永远那么周到。” 琴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是在一旁帮着生颐收拾。 “她一直很坚强。”生颐絮絮叨叨,像是在给琴茶说:“你不知道吧,以前我们合作的时候,她差点被一刀砍断胳膊,骨头都露出来了,昏过去了几次,她也没掉眼泪。我不敢想这次她是忍受了怎样的痛苦才没有挺过来的。” 琴茶眼里,吴天娇是那么勇敢坚强,第一次见面,琴茶就被她的盛气唬住了。 他觉得战争会杀死一切,但未必会杀死吴天娇,她是那么精明又能干。可他万万没想到,吴天娇确实没有轰轰烈烈地死在硝烟里,而是像那么多平凡的女性一样,死于腹中自己哺育的生命。 琴茶倚着墙静静地听着,满屋子都是吴天娇的气息。 第二天一早,生颐收拾了东西,对琴茶道:“我先去把吴天娇的遗物送过去,还有一些事情我还要去处理。” 琴茶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生颐一口回绝:“北平多少人在抓你!” “你不也是。”琴茶淡淡道。 “什么?” “抓你的人也不少吧?”琴茶说:“日本人在抓你,现在你帮了我,你的上级也不会放过你。” 生颐轻轻一笑,转身揉了一把琴茶的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没你想的那么傻。”琴茶躲开他的手:“你总是什么事都瞒着我。” 生颐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浅浅地笑 。 “我和你一块儿去。”琴茶不满。 “不行,外面危险。” ”你也知道外面危险?你要是受伤了,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啊!” “怎么会?”生颐说:“我答应你,我保护好我自己,我回来找你,咱们一起走。” “上哪儿去?”琴茶迷茫了。 “离开北平,北平待不下去了,战事不平息,死的百姓和士兵太多了,传染病肆虐…” 琴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和一郎在一起的时候,一郎的院子里种满了花,四处都暖洋洋,干净而祥和,与战事无关,他甚至都要忘了,北平还未平息。 “怎么你不愿意?你想留在北平?是因为桂川吗?”生颐试探着问。 琴茶赶紧摇了摇头:“没有,你说去哪里我都可以跟你去。” “当真?” “真的。” “这几年你跟着我受苦了。” “哪里 ,只要你不再不告而别,我的日子就没有辛苦过。” 生颐点点头,满意了:“那我走了,你在这里,乖乖等我回来。” 琴茶的话半真半假,他捨不得桂川,可是在生颐面前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生颐为了他捨弃了报效祖国的信仰,如今他也可以为生颐再也不唱戏。 我们都把自己看的太伟大,到最后才发下自己还是信仰爱情的普通人。 生颐穿上外套要出门,琴茶突然叫住他:“我还有话要和你讲” 生颐笑道:“什么话?” 我爱你。 不,不行。 吴天娇尸骨未寒,自己不能趁人之危,况且以后只剩他们两个,晚几天说不碍事儿。 “活着来见我。”琴茶说 生颐点点头:“你也是。” 琴茶在屋里踱步,这是他小时候无数次偷偷熘进来的洪家,四处都有他和生颐小时候的影子。不用唱戏的时候他就会叫生颐出来玩,他不敢进洪家,就在后院的门口守着,从那个门口正巧可以看到生颐的屋内,生颐在书桌旁。或读书,或写字,稍稍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两个人不必多说话,就这么互相注视着便是一下午,这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秘密。 琴茶看向书柜,里面放着一本三国演义,生颐小时候常常讲给他听,还有别的故事,现在都记不大清了,生颐识很多字,每次讲出来的故事都不一样,那是琴茶眼中的新世界。 他心中居然升起了新的期望,生颐会和他离开北平,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只有他们两个人,像小时候一样。想到这,琴茶心情好了,打开窗户,却看到外面一辆日本车开了过去,车棚里堆放着一团团柔软的东西,琴茶迷惑地望去,那车却忽然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来几个日本人,将地下躺着的奄奄一息的一个老人拖起来扔上了车。琴茶这才看清楚,车后面堆的黑压压的一片全都是人,有的在微小的动着,有的明显已经死了,这个的脚搭在那个的背上,那个的手又压在这个的脸上。层层叠叠,是人堆成的小山丘。 第92页 那像是一辆车开往死亡的车。 琴茶害怕了,他开始焦虑,他怕生颐也会被带上那样的车,被带到一个自己再也找不道的地方。 他在门口,眼巴巴等到傍晚,生颐回来了,琴茶莫名地发起脾气:“你这么晚回来!”生颐莫名其妙:“不是说了吗。我出去处理吴天娇的事,要晚一点回来。” 琴茶不说话了,背过身去:“我担心你,怕你出事。” “我能出什么事?” “他们杀人不眨眼!” 生颐笑了,琴茶看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气又难过:“你要是被他们在抓走了,我怎么办啊!” 生颐从后面抱住他:“是啊,我要是被抓走了,留下你一个怎么办?所以我不会被他们抓走的,我会留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琴茶听到这话,才放心了。 一个多星期了,生颐把一切安排妥当。两人走上了列车站,人格外的多,你推我搡,战争使人们焦虑狂躁,都成了野兽。琴茶和生颐都裹得严严实实,围巾遮住了半张脸,琴茶的袖子里藏了那把生颐给他的枪。等了很久,一辆车开过来。车门一开,周围的人蜂拥而上,琴茶正要走,被生颐一把拦住,“不是这辆车”生颐低声说。 琴茶点了点头,环顾四周,眼神却和不远处的一个日本兵对视,琴茶受了惊,极快地把眼神收了回来,不料,那人还是注意到了他们的鬼鬼祟祟,推开人群走了过来。 “生颐,”琴茶低声叫道“我们好像被发现了。” “没事,”生颐反手握过琴茶的手“有我呢,别怕。” 掌心的温度,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生颐就这样拉着他的手,穿过无数熙熙攘攘的人群。 琴茶回头一看,那个日本兵带来一伙人,拿着枪推开人群向他们挤过来。 琴茶看了生颐一眼,生颐走在他的前面,健壮的,魁梧的身材,一眼万年,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洪家三少爷。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琴茶向后看,那几个日本兵更近了,琴茶甚至看得清他们的脸了。 洪少爷,下辈子还做朋友吧。 他又看了生颐一眼,忽然把手从生颐手中抽开,接着迅速朝天放了一枪,推开人群,向生颐的反方向跑去。 人群大乱,尖叫声一片。 “琴茶!”生颐愕然。 几个日本兵一愣,向琴茶的方向冲过去。 “琴茶!”生颐要冲过去,刚迈出一步,人群又涌过来,把他挤回原地,在混乱中中,生颐看着琴茶回头朝他笑了一下,做了个口型,很快,又消失在人群中。 生颐认得。 琴茶说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第52章 第 52 章 这是一件很小的屋子,昏暗,只有一扇很小窗,但由于只有三四个人在屋内,也显得并不拥挤,反而空空荡荡。 琴茶被高高的吊着,他的手腕因为吊的太久已经断掉了,那双曾藏在纯白的水袖中的手,拿过枪的手,摸过兔儿爷的手,白净细长而柔若无骨的手已经肿胀溃烂,曾经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钉进去了锈迹的钉子。手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弧度耷拉在手铐的另一边。头顶有一盏暗黄色的灯,微弱的灯光下透露几只飞虫的身影。 他身上的白短褂已经被血染透了,鞭痕从破碎的衣服中夸张地鼓出来,像是无数狰狞的小蛇。 刚动了刑,他虽然唱戏吃了不少苦,可哪受得住这种折磨。往往是没有几下就昏死过去,他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只觉得不断地从这个屋子拖进那个屋子,受了各种各样的刑,晕过去又醒来。 他费力地睁开眼,睫毛上耷拉着汗水和泪水,后背麻木地疼着,他在血气中闻到什么烧焦的味道,不等他回过神来,背后一阵剧痛,日本人顺着他的后背,狠狠撕下一片被火钳烫焦的皮肤。 他不曾惨叫过,一只一言不发地咬紧牙齿,有时候咬到舌头,咬到嘴唇,咬得整个口腔鲜血淋漓,血液混合着唾液一併流到他消瘦的下巴上。 他又昏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正被人拖着往屋外走,他低下头,看到自己流下斑斑血迹,恍然间,又看到地下有细碎的点点晶莹的糖末儿。 他想起来了,那是他曾经给孩子们准备的糖,他的口袋里什么时候都会给孩子们准备糖的,忘了什么时候放在口袋里的了,现在在拉扯间掉在了地上,被踩得粉碎。 他漠然地看着眼前不见尽头的走廊,想起赵叔和妮儿,北平沦陷他们便逃了出去,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呢?如果当时听赵叔的,和他一起走,现在也不会这样了吧。可他一点儿也不后悔,只是后悔没对生颐说出那一句“我爱你。” 现在也没有机会了。 一间牢房的门被拉开,琴茶被狠狠地摔了进去,地面冰凉,只铺了薄薄的一层枯草。 琴茶侧卧在地上,他不敢躺,背后没有了皮肤,一碰都火辣辣的疼。这间牢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终日漆黑。他知道自己只有两种可能,——被拉出去受刑,或者那些日本人再也不来,只留他一个人在这狭小昏暗的空间里腐烂死去。 他确定周围没人了,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摩挲出一只兔儿爷,那是生颐最后给他的,光滑的皮肤,三瓣儿嘴,乌黑的大眼睛,琴茶小心翼翼地擦净了上面的血,贴在脸庞,冰凉,冰凉。 第93页 受刑的时候他便想着怀里的兔儿爷,生颐送给他的,小小的兔儿爷陪他一起在这地狱中饱受煎熬,便也不觉得疼了。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几天几夜,日子无非是拉出去受刑,受了刑又被扔回来,朦朦胧胧中,总想起小时候。 洪家三少爷站在自己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精緻的兔儿爷,说:“这个给你。” 他把他带到家里,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留了信,信上说,战争结束后,我就来找你。 那个小心试探的吻,无数个夜里的相拥而眠,最后车站里生颐掌心的温度,一点一点,最后的回忆全是他。 稚嫩的嗓子在耳边响起,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雨水淅淅沥沥,民国九年的好时光…. 1944年中秋,相传中秋是后羿能与月宫中的爱妻嫦娥遥望相思之日。 生颐照例提了一盒玫瑰饼,怀里揣了一只小小的兔儿爷,来到了琴茶的墓前。 “兔儿,这是今年的。”生颐浅浅一笑:“我来晚了。” “上次你问我有多少只,我总是算少了一只,前些日子我才想起来,你把今年的算上了,这不,我这次来给你带上了,就为了这只兔儿爷,我现在才来看你,等急了吧。不是我煳涂了,是你没记清,我平时马虎,可是我们俩的事儿我记得清楚着呢。” “就因为我之前丢下你去参军,这次你也把我丢下了,你也只顾逞英雄,丝毫不顾我。我找了你六个多月…可我还是来晚了。” “你总是嫌我忘了你交代的事,忘了你什么时候演出,忘了你的云肩是粉色还是红色…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因为,我爱你。” 这句我爱你来得太迟了,十几年了,我最终没能亲口告诉你。 “兔儿,我们下辈子见。” 说着,生颐把枪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扣动扳机,血液在空中溅出千缕万缕的红,模煳之中,他只听悠扬婉转的,琴茶的嗓音飘飘乎响起。 梨花开,春带雨 梨花落,春入泥 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 情也痴 天生丽质难自弃天生丽质难自弃 长恨一曲千古迷长恨一曲千古思 全文完。 不不不还没完,大过年的我这么结尾估计会被打死。码了个甜的结尾,喜欢吃he的小可爱就看下去吧,吃be的听到这里吧23333 2019年的跨年晚会上,琴茶正在化妆间任凭一个化妆师给他把眼影涂了一层又一层。 “琴哥。”助理走过来对琴茶悄声说:“这次贊助商的洪总想来见你。” “不见”琴茶一口回绝:“我一会还要演出呢。” “他们和咱们公司有合作,这次的晚会他们就贊助不少呢。” “找个藉口回绝了,我有什么好见的,一个演戏的罢了,他见我干嘛,我可不像某些人。”他瞥了一眼旁边一个坐在男人怀里的年轻小演员:“卖艺又卖身。” 那个演员长得也清清秀秀,只不过比琴茶更平添了几分妩媚,是这次专门请来的日本一线歌星,山田哲也。他用别别扭扭的中国话朝怀里的男人撒娇:“琴茶哥哥是不是又说我坏话了。”搂着他的男人溺宠的揉了揉他的头:“没有没有,他是嫉妒我们” “餵”琴茶一瓶粉底液扔过去没好气道:“演出前纵慾过度可是会腿软的哦!” 两人知道琴茶没有恶意,反而乐呵呵地搂得更紧。 “你才是吧。”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琴茶一怔,仿佛回忆起什么似的,转头看着面前西装革履的男人。 “你好啊,琴茶先生。”那人笑笑:“我叫洪生颐。” 洪生颐?好熟悉的名字,就好像是埋藏在生命某一段时光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你好,我叫琴茶。”琴茶规规矩矩地站起来和他握手。 “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叫您兔儿。”那人说着,就把一个很具有老北京风格的兔儿爷放在了化妆镜前。 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民国九年的相识,分离,重逢,误会,背叛,逃亡,殉情。 一切的一切,就像老电影一般全部想起来了。 包括有关身后那两个卿卿我我的两个人的一切,他也全部都想起来了。 琴茶的眼泪涌了出来,他没好气地轻轻给了生颐一拳,抱怨道:“你怎么才来找我,叫我一通好等。一郎…一郎可早就来找山田了。“ “我这不是今天来了还差点让你堵门口吗。”生颐有些好笑,怎么现在的琴茶脾气反而暴躁了。“别哭了,刚化好的妆又花了。” “琴哥,得快点儿了,演出一会儿就开始了。”一个工作人员进来催道。 “吶,”琴茶揉了把眼泪:“我这有vip票,第二排的位置,最显眼,这次你能分得清我吗。” 生颐咧嘴一笑:“这次我保证能。你瞧好吧!”【灵感来源由以下三点: 一.兔儿爷(又称兔儿神)是一位中国传说中的神,专司人间男性同性恋感情,出现在一些文学作品中,其中最着名的是袁枚的《子不语卷十九 兔儿神》以及《沧海拾遗卷二十九 兔儿爷》。 第94页 二.兔儿爷是在明朝末年出现的。明人纪坤(约1636年)在《花王阁剩稿》中记载:“京中秋节多以泥抟兔形,衣冠踞坐如人状,儿女祀拜之。”这是最早的关于兔儿爷的记载。兔儿爷也许就是照着“月光纸”上的玉兔形象用泥塑造出来的 三.“兔”是指“相公”——也就是指娈童之类。专门有那么一拨儿男人,从事这种让人包的行业。按照上中下三教九流,相公就是下九流的行当——比□□还不如。老北京管□□叫“鸡”,管男妓叫“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