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上青云》 第1页 《长风上青云》作者:岳黄昏 文案: 治世的浮萍和乱世的浮萍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他只想随着风逐着流,一岁一催,最终腐烂在这治世里, 却不曾想有一天这浮萍生了根。 这是一个小美人生根发芽开花的故事; 这还是一个野心家谋朝篡位的故事; 这篇文里没有弔民伐罪,周发殷汤;也没有众志成城,万众拥戴; 这里没有阴谋,只有阳谋;没有天时地利,只有天命难违; 总之,这是一个非热血、非正义、非典型的造反成功的故事。 内容标籤:强强年下宫廷侯爵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平(林居安),陆靖识┃配角:嵘王,王妃,张勇,沈亭,卢远山,郑婉儿,胡志高┃其它:双向暗恋 【 ☆、第一章 顺安三十二年,自十一月起北方奉北,商西等六省突降大雪,连绵半月有余,方才见有停歇之兆。一时间全国上下都言此乃上天感于新帝恭谦德昭,降瑞雪以示天恩。 嵘王府,启秀园。 王平端着热水和毛巾站在房门口,北风吹着柳絮般的雪花,打着卷的往他身上袭来,虽是站在屋檐底下,仍有薄薄一层落满了左侧的肩头。 他抬手轻轻敲了敲房门,唤道:“世子”。 “进来”,待等到屋里传来模煳的声音后,王平推门走了进去,回身把唿啸的北风隔绝到另一个世界。他低头走到洗漱架前,将一应物品摆放好,便转身退到一边。待世子洗漱完毕后,他正欲收拾东西离开,边听到世子说道:“王平。” 这是世子头一次叫他名字。声音平淡无波,却似乎有点喑哑,应当刚刚睡醒的缘故,“过来更衣”。 这事本轮不到他来做,不过今日进来时并没有看到平日里侍奉的首领大太监刘公公,想是他的咳疾加重了。真是流年不利,这瑞雪于国是吉兆,于人就不好说了。虽然王平不迷信,不过自己新晋世子近侍才半个月,位子可得坐热乎了才行。 王平抬头看了几步之外的世子一眼,虽有烛火,五更天的屋子却依然有些暗,世子穿着象牙白的寝衣,面目很是模煳,看不真切。看着世子走向木施,王平连忙应了声是,便也快步走过去,拿起一件月白色的锦织棉袍。一切妥当后,世子止住了王平要帮他束髮的手。 “我自己来即可。”说毕,便坐下自己将头髮束到脑后,拿了顶白玉冠带上。世子束髮的手艺很好,头顶的发冠也很正,月白色的锦袍配上这白玉冠,越发显得人如良玉,气如兰竹。 待世子披着青灰色的狐领斗篷往饭厅走去时,王平站在雪地里看着世子离开时踏出的脚印,发了一会呆,转身向东侧刘公公住的配房走去。 还未走近便隐约听到有咳嗽声传来。王平轻叩房门,“刘公公,小的是王平。” “进来吧。”咳嗽声似乎更大了。虽然在积雪的照映下,天色微明,但屋子里却是一片漆黑,王平进门便摸索着去找烛火。 “怎么没有随世子去饭厅侍候?”烛火“啪”的一声亮了一起来,照见了床上的人。刘公公围着被子半倚在床头,仍在不住的咳嗽着,床下摆着一个痰盂,里面似乎有血迹。 “世子洗漱完毕后便打发小的回来了。”王平说着拿起桌上的茶壶到了一杯茶端与刘公公喝下。 世子出门时,他想着看来今日得是他陪世子用早饭了,便撑起伞跟在世子后面走着。不料世子走了两步便让他退下了。 “小的早起没在世子房内见着您,想是您的咳疾又犯了,便过来看看您。”王平将茶杯放到一边后,便垂首立在一旁。 “好孩子,你有心啦。”刘公公点头,换了一个话题:“你可知当日为什么在那十几个孩子中我单单挑中了你?”王平被刘公公这话问的一愣,随即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张勇过来找他时,王平正在议事堂里擦地。王爷和世子在关外呆了大半年刚刚回府,议事堂这几天坐满了人,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里面说些什么轮不到他来关心,但这几日堂里的洒扫都得他包了。 “王平,先别干了。”张勇顶着满天的大雪小跑过来,拉了他便要往外走,“刘公公叫我们去启秀园前集合呢。”王平听了,将手中的活计放到门边,便随着张勇往启秀园走。 张勇在前面走的飞快,好似到的早就有什么奖赏一样。“知道是为什么事么?”张勇边走边回头沖他挤眉弄眼。 “你知道啊?”王平确定张勇知道,而且憋不住马上就要告诉他。 “那是当然,”王平得意的一扬头,然后换作一副神秘的表情,拉过他来在耳边悄声道:“小李公公在回来的路上病死啦!” 小李公公就是世子的贴身内侍,半年前随世子出征漠北,回来时却没看到他。太监是最容易发现哪个太监有什么异常的,大家对此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张勇平日里在他们几个洒扫太监中消息最是灵通,这事让他探听了出来,还真不让王平惊讶。 张勇见他一副不怎么上心的样子,用一种你傻呀的眼神盯着他道:“说明咱们的机会,哦不,是你的机会来啦!” 王平这回是真的震惊了,“为什么就是我的机会?” 张勇嘆了一口气,“你赶紧找个没人的地儿,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桃花眼吧。跟在世子身边的人,模样差了丢的可是世子的脸啊!”他的语气里充斥着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说完还拍了拍王平的脸。王平一把打开了他的手,说了声“肤浅”,便大步往前去了。 王平当然不认为刘公公是因为这身皮相挑中了他。不过当刘公公让王平跟着自己进启秀园去的时候,张勇那个“苟富贵,勿相忘”的眼神还真是让他一激灵。 王平略思索了一阵,答道:“大约是小的身板好吧。”虽然有点硬编的嫌疑,不过也比皮相好这个答案来的有深度的多。王平身板好是事实。当时站在那些十五六岁的洒扫太监中,王平比别人至少高出半个头,身体也壮实的多。虽然跟世子没法比,但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刘公公笑着点点头:“是了,世子身边的人身体不好怎么行。”说完,不知想起什么,他的神情略微有些黯淡。 王平这也算瞎猫撞到了死耗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起来。居下位者下位者费尽心思揣度上意,而上面的呢,不在乎甚至也不理你心里的那些弯弯绕,人家就是想要找个姓王的,简单粗暴的让你枉费心机。王平甚至觉得自己赢得好像是有点作弊的嫌疑了。 不过在心里笑过后,王平也松了一口气,至少嵘王府并不肤浅。他想起刚刚世子长身立在雪地里的模样,这么芝兰玉树一般的人要是想找个皮相好的,对着镜子端详自己不就好了,哪里还用得着费劲去看别人。 “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最重要的是,”刘公公抬头盯着他道:“你是个好孩子,心思深,却不滥用心计。把你放在世子身边,我放心。” 王平听了这话,真想把刚才那堆乱七八糟的感嘆再塞回肚子里。嵘王府可不肤浅,相反人家思虑重的很。就冲着自己刚才那简单粗暴的一番评判,也不知当不当得起刘公公那句心思深。 “这雪是要停了吧。”刘公公咳嗽了两声,似乎在自言自语,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 等王平想要回话时,刘公公沖他挥挥手,示意自己乏了,王平只得离开。刚走到门口,后面就传来刘公公的咳嗽声,伴着咳嗽声而来的还有一句话,“以后要叫爷,叫世子听着生分”。 从刘公公处出来,王平回自己的西配房披了件斗篷,便前去小厨房拿早饭。启秀园在王府东北,而小厨房东南,从启秀园走到小厨房约一炷香的时间,而中间要经过世子妃暂住的晓越轩。 世子今年二月份行了冠礼后不久就娶了世子妃。一对壁人正是情深意浓的时候,阢真人来犯,世子就跟着王爷出了归阳关,一呆就是半年,期间圣祖高皇帝崩逝,世子都没能随王爷回来奔丧。到了十一月好不容易世子打完仗回来了,又是热孝在身,世子妃没办法只能暂时迁到了晓越轩。府上的奴才们每每提到世子妃,都要长吁短嘆的感伤一番,有嘆年华易逝的,有嘆人心易变的,有的小丫头们说到伤心处还要落几滴眼泪。大家说的时候仿佛将自己和世子妃放在了一处,顿时觉得与世子妃亲切了不少。 王平走到晓越轩附近时果然看见两个扫雪的小太监立着扫把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见他过来,忙分开躬身到了声“王公公”。王平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便径直往前走去。 第2页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慢热,请大家耐心。 ☆、第二章 三天后,刘公公死了,雪也停了。太阳终于耐不住性子跑了出来,照着这银装素裹的世界,反射出的光竟比夏天的毒日头更让人眼睛发痛。 太监的尸首不能在王府停留,发现后就立即送出府埋了。屋子也暂封了,说是怕给活人过病气。对于嵘王府,甚至其他太监来讲,死一个老太监并不算什么大事,即使这个太监服侍了世子近二十年。世子面上也看不出什么,不过王平倒是瞧见他在刘公公死的前一天晚上去过东配房,呆了许久方才出来。刘公公对王平是有大恩的,王平没法到他坟前祭拜,只是趁着没人的时候对着西配房拜了一拜。 王平自那日起,便开始负责照料世子的饮食起居等一应事务。为了不让世子觉得生分,他当天便改了口。世子除了看了他一眼外,也没什么别的反应。没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万一世子不高兴了,他在这个府里大概就没有前途可言了。 到了掌灯时分,世子把他叫了过去,问了些是否读书识字的问题。听他说只读过三字经之类的书,似乎有些失望。不过当时烛火跳动的厉害,世子脸上或明或暗,想是他瞧错了也说不准。毕竟,好人家谁捨得把孩子送进来当太监。世子转身去书房取了几本书递与王平,吩咐他回去读,有什么不懂可以来问他。当然世子也知道自己估计不会有什么时间来为他这个小太监答疑解惑,所以又补了句等开春后会请个先生来教他读书习字。王平哪里还敢奢望这许多,连忙跪下磕头谢恩。 等到王平从世子房里出来,半弯弦月已经挂上了树梢,月色皎洁,映的人心里也亮堂堂的。李公公说的对,叫爷果然就不生分了。 晨起,王平正服侍世子更衣。今日世子穿的是件玄色箭袖及膝长袍,较平日里少了丝儒雅,倒增了几分英气。 “你也换身轻便的衣服,早膳后随我去校场。”世子依然没有让他束髮。 “是。”王平答应着,跪下给世子穿上靴子。 王平八岁到嵘王府,现在十六岁,整整八年从未踏出王府一步。平日里目之所及处不是白湖石就是红院墙,相比之下,往天上看时景色还能新奇有趣一些。今日出府竟恍如隔世一般。初来时的场景都已模煳不清,就像衣服洗的次数多了,原先的颜色就不甚分明了。不过王平也没什么空暇感怀身世,世子步子大,走得也快,他在后面得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 出了嵘王府,拐个弯就走到了一条热闹的长街。这厢客栈的小二打着哈欠出来往门上挂了块“今日营业”的牌子,那厢馄饨摊儿的老闆娘拖过一条长板凳让了两个布衣书生坐下,再往前还有金黄色的油条在滚烫的油锅里磁拉磁拉的打滚,刚揭开笼屉盖的包子唿唿地跑着热气。 “包子,热乎乎的肉包子,一文钱俩嘞~” “果子,豆浆,豆腐脑~” 吆喝声,叫卖声,食客的交谈声争先恐后涌入王平的耳朵。生活百态也不知被这条街占去了多少。王平半低着头,时不时瞟一眼左右,努力去加深把这种陌生的熟悉感,谁知道下一次再见到这活生生热腾腾的人气儿是时候。 从嵘王府到校场要经过两条长街,感谢世子足下生风,使得他们只用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校场大门前。 两个手持长矛的兵士,见是世子来了,赶忙上前躬身拜道:“世子。” 世子点点头:“起来吧。”接着对其中一个人说道:“你带这位公公去跑马场,找个教头来教他驭马。” 然后世子转头看着王平道:“好好学,别偷懒。” “是。”王平躬身道。 世子说完便往阅兵台方向走了过去。其实王平对世子带他来学习骑马这件事不怎么意外,毕竟贴身内侍是需要跟着太子去前线的,总不能世子骑马,倒让他坐轿子吧。 驭马教头姓周,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大汉,络腮鬍子快挡住了整个脸,别人都叫他周鬍子。听说王平是世子身边的太监后,周鬍子的表情立马变得恭敬起来,还特意取来一套护具给他穿上。 周鬍子牵来一匹白色牝马,说是性格比较温顺,适合初学者。他对王平交代了些注意事项后,方扶着王平小心翼翼的上了马。王平上马后就一直由周鬍子牵着马围着马场绕圈,绕了五圈后,王平终于忍不住道:“周教头,这样一直走您也累吧,要不我自己来试试看?” 因嵘王府靠近漠北,府里的家丁和太监们向来都要习些拳脚的。王平虽然只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但马步扎的相当稳当。有了这个基础,再加上正确的指导,骑马也不算什么难事。可周鬍子不这么认为。 “王公公,这可使不得。您别看这马温顺,保不齐它一撂蹶子就能把您甩下来。您身子这么金贵,要是磕了碰了的,小的可赔不起啊。”周鬍子瞅着他这肤白面嫩不抗摔的样子,怎么也不敢答应。 王平只得道:“世子来时吩咐过,今儿回去的时候要要检查我的功课。我这要是学不好,世子肯定以为我偷懒了呢,到时您也不好交待啊。” 周鬍子思量一会,似下了很大决心般慢慢松开了手。王平手拉缰绳,照着之前交待的那般上身绷直坐在马鞍上,驾着马慢慢往前走。周鬍子见他颇得要领,也就松了口气,逐渐放下心来。 王平似乎不打算让周鬍子把心完全收到肚子里,竟然驾骑着马小跑起来,越跑越快,似有狂奔之势。急得周鬍子一面追一面喊:“公公别慌,千万抓紧缰绳,加紧马肚子!”可王平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慌了神,加马肚子的动作竟然变成了踢,于是白马越跑越快,王平也被颠得东倒西歪。伴随着周鬍子一声惊恐的大喝,王平的缰绳一个没抓住就被甩下马来。亏着他平日里练得那些拳脚功夫的底子,他顺势朝前打了个滚儿,缓和不少冲力。 王平仰面躺在地上,马蹄声从他耳边唿啸而去,到了远处似乎被人拦了下来,周鬍子的叫喊声也渐渐近了。不过王平的耳朵似乎是被堵住了一般,周遭的一切声响都模煳了起来,他全部的注意了都被眼前这广阔的天空吸引了去。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高不能攀,触不可及。远处似有一只苍鹰自天边略过,很快便消失在了视线的余光里。他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在向苍鹰消失的地方奔流而去,但苦于没有出口,便只能在这腔子里暗自沸腾。咕嘟咕嘟的热气锲而不捨的顶着上面的盖子,顶的心脏也怦怦怦一声急似一声地跳动,叫嚣着要挣脱,要离去。就在王平几乎承受不住这满腔的热火时,耳边急切的唿喊声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只留几缕青烟还在灰烬上萦绕不去。 “王公公?王公公?”周鬍子的面孔在王平面前蓦地放大,络腮鬍都快扎到他脸上了。见王平的视线聚焦到了他的脸上,周鬍子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可算回过神来了,我还以为……”,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转而言道:“公公,有没有摔倒哪?能走么?”说着便伸手去扶王平。 王平就着周鬍子站了起来,跺了跺脚,走了两步,发现除了摔得比较疼之外,并没有什么大碍。于是对着周鬍子道:“并没有什么事。是我太心急了些,连累周教头担心了。” 周鬍子道:“公公这是说的哪里话,您没事就好。要不今天先到这儿,您收了惊吓,还是多歇歇的好。” 王平道:“我无妨,咱们继续练习吧。况且世子还在这里,我怎好去歇息。” 周鬍子拗不过王平,只得继续。王平再次跨上马时,忽然瞥见世子站在阅兵台上,视线不知望向何方,紧抿的嘴唇颇有些凌厉的意味,与平日所见的世子大不相同。 等到世子打发人来唤他时,天色已近黄昏了。王平站在校场门口,远远看见世子和一个身着铜甲的将军朝这边走来。等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近几日经常上门议事的卢将军。卢将军看模样大概和王爷差不多年岁,面上基本没什么表情,举手投足自然流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连世子这样沉默寡言的性格都被衬托的格外柔和起来。 待他二人走到门口时,王平上前两步拜道:“爷!卢将军!” 世子打断了卢将军的话,说道:“此事我已知晓,带我与父王商量后再做定夺吧。”说完便不顾欲言又止的卢将军,转而向王平问道:“学的怎么样了?”卢将军见世子不愿多言,只得转身告退。 王平答道:“回爷的话,已经略微摸得些门道了。” 世子看了离开的卢将军一眼,转身对一个站岗的兵士说道:“去牵两匹马来。” 作者有话要说:基本前几章二人的对话方式都是: 第3页 世子:xxxxx 王平:是 等到嵘王府的剧情结束后,二人对话内容就能丰富多了。 ☆、第三章 明日就是大年三十了。由于国丧的原因,整个大显境内严禁宴乐。嵘王府除了在大门上贴了对白色的春联外,一切过节的仪式都取消了。虽然宴乐歌舞不会有了,但仪式感的降低丝毫没有影响“过年”这两个字在人们中的意义。越是临近除夕,王府的奴僕们就越是绷不住嘴角的笑意,遮不住眉梢的喜气。因为就算没有烟花和爆竹声来辞旧岁,人们依然热切盼望着新一年的到来。 仪式精简也有精简的好处,到了年底,大家反而越发清闲起来。今日王平正在屋里看世子给的书,张勇就寻上门来了。他也不见外,迳自推开门便道:王公公近日可好啊?” 王平和张勇是同一年进的嵘王府,当时王平八岁,张勇九岁。两个初来乍到的小孩,并对并不那么友善的环境,抱团是正常的事。两人自那时起便同吃同住同劳动,当然也同受比他俩大的小太监欺负。困苦岁月中结出的友谊总是格外珍贵和坚固。两人相互扶持着一路走到今天,是实打实的患难之交。 王平假装没有听出他语气里的消遣之意,放下书,便给张勇看座倒茶。 张勇见王平有心不搭理他,便得寸进尺道:“这人啊,飞上了枝头,就忘了当初同甘共苦的兄弟啦。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说着还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头。 王平把茶塞到张勇手里,无奈笑道:“行了,快打住吧!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张勇一副你还有理了的样子,愤愤道:“我一直都有空,是你这个大忙人没空吧!” 张勇这话没有冤枉他,王平这一阵子的确很忙。倒不是世子身边的事情多,而是他几乎天天要去校场。他和世子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王府里确实看不到他的人影。 自那日与世子骑马而归后,世子似乎认为王平天资不错,是个可塑之才。于是此后世子每次去校场都会带着他一起。托世子的福,王平也从只敢驾马小跑,到后来纵马狂奔,再到了现在骑射功夫也能略通一二,骑技突飞勐进,大有一日千里之感。虽然全身每一块骨头无不叫嚣着要休息,但本着技多不压身的原则,再加上迫于世子的威慑,王平还是一路学了下来。一直到年根儿底下,世子不用去校场了,王平也终于能得空休息一会。 “这是我的错了。张公公就喝了这杯茶,就让我陪个不是吧。”王平夸张的沖张勇作了个揖。 张勇灌了口茶,哼了一声,表示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事就算翻篇了。 “不过你这阵子到底在忙什么呢?”张勇道。 王平便把世子如何对他“青眼有加”的故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张勇听了后,把原来对王平的那点儿嫉妒全转为了同情。“哎,果然凤凰不是那么好当的。” 王平懒得纠正他这词不达意的比喻,捡正经的问道:“你今天过来到底是有什么事?” 张勇也收了调侃的神情,正色道:“最近几日,常有人来府上找王爷,都一副神色匆匆的样子。前天来了个驿差,听过王爷见过他后脸色很不好。你说这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王平听后沉默了一会儿道:“打不打仗也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现在安心过年才是正事。” 张勇道:“本以为你这当了世子的贴身内侍是件好事,可现在看来这却是份烫手的差事。你可别一不小心走了小李公公的老路。” 王平笑道:“去你的。你是不是没吃年糕啊,满嘴胡秃噜!也不知道盼我点好!” 张勇没顺着王平的笑话往下接,只是低头嘆气。两人沉默了一阵,又强打精神聊了些以往过年时候发生的趣事,张勇方才离去,临走时给了王平一个让他多保重的眼神。 顺安三十二年腊月三十,顺安年号下最后一个除夕夜。 今日的家宴也一切从简。桌上摆着七八道精緻的菜餚,两壶屠苏酒和一大盘饺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吃食。王平伺候着世子漱过口,便退到一旁。 嵘王坐在主位,两边分别坐着王妃和世子夫妇。既是家宴,四人皆着常服。王爷身着紫色锦缎长袍,袍子上面绣着鸟兽锦纹。王妃上身穿的是深色直领对襟短袄,下着垂地长裙,裙子上用金线绣着山茶,梅花等图样。世子还是平日的月白色锦袍,而世子妃今日则是一袭粉色衣裙,整个人看起来含羞带怯,楚楚动人。 王爷环顾一周,对大家道:“难得一家人在一起吃饭,都是自家人,随意些,别拘着。”说毕便拿起筷子加了一口眼前的“年”字八仙鸭。其他人见王爷举箸,方才动了手中的筷子。 嵘王常年在外征战,面上虽然多少有风霜刀剑留下的印记,但依然神采奕奕,气势飞扬。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但世子其实并不像王爷,无论是模样还是气质上,反而更像王妃一些。王妃人到中年,但面目依然端庄秀丽,眉宇间透露出雍容华贵之气,年轻时定是个明艷不可方物的美人。王妃平日里多是呆在佛堂,深居简出,并不过多过问王府事务。或许由于世子太早离家上战场的原因,王妃与世子并不算亲厚,二人之间全然没有普通人家那般承欢膝下母慈子孝的场景。 世子妃自坐定开始,便一直半垂着头拿眼睛偷偷瞟坐在身旁的世子。世子对这一汪秋水丝毫没有察觉,眼见世子妃眼圈都要红了,王爷终于开口道:“婉儿,这一年让你受委屈了!识儿要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要对得起百姓,就只能对不住你啦!你能多担待就多担待些吧!”世子妃大名唤作郑婉儿,是开国大将军郑伯泰的嫡亲孙女,年芳十八,顺安二十年由先皇做主许配给了嵘王世子陆靖识,也算是佳偶天成。 世子妃似被王爷这一席话说的委屈到了心坎里,眼圈更红了。她连忙道:“夫君做的是大事,媳妇不敢委屈。” 王爷朝世子递了个眼色,世子端起眼前的酒杯,对着世子妃柔声道:“婉儿,委屈你了。这杯酒,我敬你,还望你我以后夫妻一心,执手白头。”说罢,便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世子妃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曼声道:“妾身全听夫君的。”屠苏酒下肚,世子妃的脸就燃起一抹绯红,越发显得人比花娇了。 王爷大笑一声道:“好!看你们夫妇俩如此伉俪情深,我就放心啦!来,咱们一家人一块干一杯!” “父王,等一等。”世子站起来笑道,“今日饮得的是屠苏酒,应当少者先饮。今日我和婉儿祝您和母妃身体康健,多福多寿。”世子妃也站起来,二人一同将酒饮下。 嵘王笑道:“是了,这酒确实应当是我们后饮才对。好孩子!我今儿真是高兴啊!”说完,转而向王妃道:“王妃,多少喝一些,莫要辜负了孩子们的心意。”王妃不好驳王爷的面子,只得与他举杯同饮。 大家吃了一会子菜,又推杯换盏了几番。夜色早已深了,王妃给世子夫妇发了两个大红包,世子很是高兴。王平他们这些在旁伺候的奴才们也得了些压岁钱,都跪地谢恩,祝福王爷王妃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家宴散席的时候,世子已经喝的微醺了。王平撑着脚底有些发飘的世子将世子妃送到晓越轩后方才回启秀园。 世子身高八尺有余,比王平要高出半头,还比他略壮些,撑着这么个人走路着实有些费力。两人挨得极近,小北风一吹,世子身上浓重的酒气就一个劲儿地往王平鼻子里钻,弄得他似乎也要醉了一般,脚步开始蹒跚了起来。世子因醉酒而升高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王平的身上,竟似要穿透他的血液和肌理,一路烧到骨头里去。若不是还顾忌着主僕的身份,王平险些要把这个烫手的大山芋推出去。嗯,他一定是醉了,才敢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一条路两人磕磕绊绊的走了许久方才到了世子的卧房。世子酒品很好,不发疯,不打人,被王平架到床上后,自觉拽起被子盖在身上便要睡觉。王平把他拉起来脱去外衣的时候,他嘴角一扁,眉眼一蹙,竟颇有些委屈的样子,嘴里咕哝着王平几乎听不清的酒话,弄得王平哭笑不得。 将世子收拾妥当后,王平走出房门,静静的站在庭院中央。举目四望,整个王府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别人都睡下了,只剩下他一人还偏要清醒着。今夜没有月亮,虽满目星河璀璨,四畔万家灯火,却依然让人凄凉的想打哆嗦。 他没有人可以与之共婵娟,也没有婵娟可以与人共。 作者有话要说:世子不渣,尽管他不爱世子妃,但是他绝对不渣。 ☆、第四章 第4页 兆元元年正月初一,阢真人给大显新帝送了一份新年大礼。 归阳关外重城邢阳陷落,旌阳被围,归阳关告急。颍同总兵不敢轻出,遂派人前来嵘王府求援。 邢阳,旌阳与颍同并称归阳三城,共同守卫大显北境的门户之一归阳关。颍同在关内,邢阳,旌阳则在关外,成掎角之势,分列颍同东西两侧。其中一方受敌,另一方可火速驰援。但从另一方面讲,二城独守关外,一城陷落,另一城必危已。 辕门外黑云欲坠,遮天蔽日。唿啸的北风把面前这一人多高的战旗吹的猎猎作响,墨色的旗面上赫然写着一个气势恢宏的嵘字。 王平随世子骑马立于旗下,面前是一千名身披铁甲的嵘王铁骑。世子骑着一匹狮子骢,头戴凤翅兜鍪,身着光明铠,脚踩一双玄色长靴,要上挂着三尺佩剑,一条银色银蛇紧紧缠绕在剑鞘上,似乎随时就要冲上去把毒牙刺进敌人的身体里。 “将士们!”世子面色沉寂如水,开口却有雷霆之势。“今日邢阳城破,旌阳被围,大显危在旦夕!我们今日便去前线,杀敌报国,不胜不归!” “嵘王铁骑!不胜不归!” “嵘王铁骑!不胜不归!” 怒吼声山唿海啸而来,大地似乎都在为之震颤。这样的场面王平从未见到过,这些人他也从未认识过,包括世子在内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这种陌生感让王平这八年以来第一次想要去做些什么,想和别人一起去做些什么。他突然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一种莫名的热切在他心中激盪开来,震得五脏六腑都隐隐有些发疼。 “走!”世子大喝一声,然后调转马头,带着一千铁骑快马扬鞭向远方的官道奔去,一会便不见了踪影。 地面都冻住了,任凭一千多人策马唿啸而去,地上没有尘土飞扬,也没留下马蹄的印记。 长途奔袭了一天一夜,大军终于在初二太阳落山前赶到了颍同城内。世子命令大军在颍同大营扎营修整,然后待着王平和副将沈亭直奔总兵府。 颍同总兵此时正在府门前焦急的原地打转,及至看到世子骑马朝自己过来,立刻跪倒在地拜道:“颍同总兵胡志高参见世子。” 世子翻身下马,虚扶了一下胡总兵,道:“胡大人不必多礼,我们进去再说。” 等四人来到府衙正堂坐下后,胡总兵方把是事情的原委细细道来。 邢阳和旌阳虽是边关重城,防卫森严。但镇守的士兵也是人,过年的时候难免会松懈一些。再加上北方战事刚刚结束,不曾料想阢真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开战。所以阢真人趁除夕夜大家松懈之机,带领三千铁骑突袭了邢阳城,待旌阳发现不对,就已为时太晚了。 “邢阳总兵陈方和一千余名守军战死,全城三百户百姓全部被掳走,整座城被洗劫一空!”胡总兵语气里的沉痛有如实体,重重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胡总兵,阢真人从发起进攻邢阳城破,大约用了多久?”沈亭道。 胡总兵道:“听探子来报,大约用了两个时辰。” 沈亭道:“两个时辰?这也太快了些。这邢阳守军……”沈亭没有再说下去。但王平和在场的其他人都知道他咽下去的那半句话是什么。 这邢阳守军也太不禁打了。 死者为大。邢阳守军已经为国捐躯,现在再说些什么也都没有意义了。 世子摆摆手,示意此事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他对胡总兵道:“旌阳城里有什么消息吗?” 胡总兵道:“阢真三千大军围困旌阳两天了,城里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但城内有旌阳总兵吴有节的一千守军,我估计最多再有两天城内的粮糙就要耗尽了。” 沈亭道:“围而不攻。阢真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阢真人自从被盛祖高皇帝赶出中原后,一直在边关烧杀抢掠,搅得大显北境民不聊生。但阢真人每次来犯都是抢完就走,绝不与梁军正面对战。大显守军想打也打不到,想追也无法追,拿他们毫无办法。这次阢真人一改原来的作战风格,谁都能想到其中必定有诈。 胡总兵道:“我也怀疑他们另有打算,才没有立刻驰援旌阳。” 世子道:“胡大人思路周全,行事谨慎,不愧是我大显名将。” 胡总谦虚道:“世子谬赞了!不过臣刚刚得到了一个消息,或许可以解释阢真为何除夕夜来犯。” 他顿了顿,瞅了一眼大家,继续道:“昨日斥候来报,半月以前阢真内部发生兵变,阢真老玛主穆图耶被他侄子多罕逼死,多罕成为阢真的新玛主。多罕上位后,多次宣扬说要再次入主中原,把汉人打回到望北江以南去。他这样的强硬的行事作风,到是得到了许多对穆图耶不满的人的支持。 多罕刚刚上位,肯定急于证明自己有能力领导阢真,在加上十一月那场大雪肯定冻死了他们不少牲畜。如果是穆图耶在位时恐怕还要掂量掂量,但这个多罕必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沈亭手往桌上一拍,道:“原来如此!这多罕口气倒是不小,我倒要先看看他能不能攻破这旌阳城!” 世子对沈亭道:“正均,先别说这些。”,转而看向胡总兵道:“胡大人所言有理。不过阢真的兵力我们虽不十分清楚,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以他的实力攻破归阳关都难,又为何要围困旌阳作调虎离山之状呢?” 胡总兵没有答话,不仅是他想不通,所有人都想不通这多罕到底是假精明还是真抽风。 世子见大家都不说话了,道:“既然大家都想不通,不如看看多罕接下来有何动作。我们再等一天,若多罕仍不撤军,明晚我便带一千嵘王铁骑从背后包抄过去,到时再加上旌阳城里的一千守军合围,不怕阢真不撤。” 胡总兵道:“世子,万万不可!阢真人打的什么算盘我们暂时还不清楚,您贸然出关,若是有什么闪失,我们如向王爷交代啊!不如您守在城内,我去增援旌阳?” 沈亭也要上前劝阻,被世子打断:“胡大人不可。颍同的城防你比我要熟悉,若阢真人真的想调虎离山,这岂不是正合了他们心意。你要保着颍同,保着归阳关。就算我在关外出了什么事,也不至于失了大局。再说,卢远山将军带了五千步兵最多后天早晨就能赶到,到时候不管他多罕打什么算盘,都要叫他有来无回!” 胡总兵见世子执意如此,只能罢了。 几人在正堂坐了约有一个时辰,天色也已到了掌灯时分。胡总兵便起身带着世子和沈亭一起到饭厅用饭。世子和沈亭策马狂奔了一天一夜,身体疲乏的很,只是匆匆吃了几口,便去歇息了。沈亭回了颍同大营,而世子则宿在总兵府的客房里。本来胡总兵要把自己的卧房让出来,不过被世子婉拒了。 王平服侍世子洗漱后并没有退出去。世子放下手中的书,看了他一眼,道:“怎么,有事?” 王平立刻跪下,道:“奴才有个不情之请,请爷成全!” 世子笑了:“哦?到底有多不合情理,说来听听。” 王平低头盯着世子的玄色缎靴,道:“请爷准奴才明日追随您上阵杀敌!” 世子道:“抬起头来。”王平缓缓抬起头,便看到世子用探究的神色看着他:“为何?你不怕死?” 王平道:“奴才怕死。但若是能为国为民为世子您而死,奴才便不怕!” 王平说完这番大义凛然的话,世子笑的更大声了,原本探究的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道:“假话!” 王平慌忙跪下,道:“奴才不敢欺瞒世子!” 世子站起身来,负手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道:“你刚刚那番话,可不像现在这个跪地发抖的小太监能说得出来的。” 王平伏在地上,颤声说道:“奴才……奴才是怕世子明天有什么闪失……”说到这里,王平似下来下了必死的决心般,抬起头看着世子道:“世子若有什么闪失,奴才肯定不能活。奴才前阵子跟周教头学了些骑射功夫,若能跟世子上阵杀敌,便可以保护世子!奴才想活。世子好好活着,奴才才能活着。” “若明日你死了而我却活得好好的,那你岂不是枉费了心机?”世子挑眉看着他道。 王平道:“若真是如此,奴才认命便是。若奴才死了,只求世子能善待奴才的家人。” 世子道:“你的家人在哪里?” 王平道:“奴才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世。若在的话,应该是住在江南安新省春熙县帽儿村的王三才一家。” “王平,”世子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不老实。” 第5页 ☆、第五章 夜幕深沉,一弯新月当空。沙漠里一队骑兵正在凛冽的朔风中向北行进。 入夜后的沙漠气温骤降,这时候人能清楚的看见自己的唿吸。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只有马蹄踏在地上发出的沙沙声。王平骑在马上,谨慎的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兴许是他的紧张深深的刻在了脸上,旁边的沈亭打马朝他靠过来,低笑道:“王公公您这脸都僵了,莫不是怕了吧?” 王平道:“沈副将多虑了,奴才第一次上战场,只是觉得谨慎些总是好的。”这么暗的夜色下,沈亭还能看清他的脸,还真是好眼力。 世子最终还是应允了他,即使王平知道自己的理由其实并没有真的说服世子。 沈亭道:“当然要谨慎。不过可别谨慎过了头,莫要弄得糙木皆兵才好。”说完便要退回去。 王平这时却忽然看到前方有火光。他心里咯噔一声,万分期盼着自己真如沈亭所说只是眼花而已,可沈亭突然严肃起来的表情却毫不留情的打碎了他的幻想。 “停下!注意戒备!”世子大喝一声,勒马站住。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紧张的注视着前方。 他们是月上中天的时候,从归阳关出发的。既是夜袭,所有人都不许带火把,马跑得也慢。以他们行军的速度,现在绝不可能到旌阳城。这片火光无论怎么说都太过离奇,前方很有大可能是敌非友。 火光很快就近了,随着火光而来的还有沖天的喊杀声。 “是阢真人!”沈亭大惊。 没错,是阢真人,游牧民族的的衣着很好辨认。大约有两千阢真骑兵朝他们狂奔过来,不只是前方,还有左右两翼。骑兵对上骑兵,对方人数还远多于他们,这可怎么办? “撤!”世子大喊一声,正欲调转马头,却忽然停了下来。 王平往后一看,还有一队阢真骑兵不知什么时候竟抄到了他们的后面。他们被人包了饺子! 王平急忙看向世子,却发现世子也在冷冷的盯着他。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那日古怪的请战理由,再加上今晚出现在这里的伏兵,这一切清晰地都指明了一件事——他是个jian细! 不,不是这样!王平在心里吶喊,面上却用恳切的眼神看着世子。他看见世子的手伸向了挂在腰侧的佩剑,他的手紧紧握着剑柄,在即将拔剑的那一刻…… “变阵!”沈亭大吼道。 嵘王铁骑不愧训练有素,在这么黑的夜色下,一千名士兵很快变方阵为圆阵,把世子紧紧围在中间,没有丝毫慌乱。 王平趁此机会,对世子恳求道:“奴才是真的想要上阵杀敌,保护世子您的!请爷一定要相信奴才!” 锵!这里利刃出鞘的声音,银色的剑刃反射出冰冷的月光。他看见利剑高高扬起,他看到剑身上映出了自己难以置信的眼神,他听见…… “准备作战!”世子挥剑大喊道。 “嵘王铁骑,虽死无惧!”伴随的刀兵出鞘的锵锵声,所有将士手持弯刀大喊着,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阢真骑兵扔掉火把,挥舞着弯刀朝他们沖了过来。短兵相接,手起刀落,不只是哪一方的惨叫声先传来。刀兵相接声,利刃入肉声,战马嘶鸣声混合着喊杀声冲撞着王平的耳膜。月色太淡,夜色太浓,他看不清远处的战况,但他知道他们能活着离开的可能性太小了,除非有援兵。 “爷,事情不对!这里大约有两三千阢真骑兵,可是还有三千人在围城,这些人是早就埋伏在这里,还是……”王平惊恐道。 还是这根本就是本应还在围困旌阳城的那三千人! 他们中计了!可这是谁的阴谋?吴有节,胡志高,还是他们两个合谋? 可笑,他还在等援军,哪里还会有援军? 世子看了他一眼,道:“现在吴有节和胡志高这两个人谁都不可信。我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得找个机会冲出去!” 沈亭恨恨道:“我们能去哪?难道回去自投罗网?” 世子道:“绕道东面的荡寇关,去找卢老将军!”说毕,他扫视了一周,道:“敌人料想我们中伏后必定后撤,肯定把兵力集中到南面和两翼,北方兵力应该比较薄弱。我们就从这里突围!”说着他伸手在夜空里向前一指。 确定主攻方向后,世子带领着两百人向北发起冲锋。 王平没有杀过人,甚至很少拿刀。为数无多的几次还是在校场学习骑射的时候随便拿着比划比划。可是他现在不但杀了人,而且杀红了眼!一个阢真人举着刀朝王平直直噼了过来,他灵活的向左一闪,回身便往那人背上砍去。那人背上立刻裂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他惨叫一身坠下马去,滋出的血溅了王平一脸。 又有人沖了过来,面对着扬起的弯刀,王平横刀便要去档,却眼见明晃晃的弯刀噼中了他右边一个兵士的面门。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可是他记的这个人刚刚还替他挡住过斜里刺来的一刀,他们还曾用眼神互相鼓励。可现在这个人死了,死的这么突然,这么平静,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喊叫。王平愤怒了,他大吼一声,抽刀便刺,一下将那人捅了个对穿。看到他到死都还在瞪眼盯着自己,王平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报復的快感。 杀人需要的不是勇气,而是愤怒,是对生存的渴望。他才刚刚有了一点念想,却要死在一场骯脏的阴谋里,他不甘心! 世子挥剑斩杀了两个向他袭来阢真人,利剑噗的一声刺入胸口,毫不留情拔出,本来在月光折射下的闪着明光的铠甲已经沾满了污红的血迹。沈亭在左面护着世子,他的左臂和腰侧都已负了伤,却依然咬着牙,挥刀砍向不停冲过来的敌人。 世子说的不错,北面的兵力确实不多,他们很快便撕开了一个缺口。可是敌人似乎发现了他们的意图。他们往北沖,敌人的包围圈也跟着往北移,撕开的口子很快便被汹涌的人潮封堵了回去。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地上堆的尸体越来越多,浓重的血气包裹住了人的五官,所有人都的杀红了眼。头顶那一弯冷月静默的注视着这场血腥的屠戮,不肯施捨一丝怜悯。 凛冽的北风擦过王平冻僵的脸,一点点将他身上的活气儿吹散。王平的铠甲被砍开了好几道口子,血不停地淌出来。他手里的刀已经卷了刃,身体也快没有力气了,可是他还不能停,停下就是死,他不能死。他们都拼杀的麻木了,只能机械的挥刀噼砍。 可渐渐的世子首先发现了不对。他拽过沈亭,大声道:“正均,看来他们想要活捉我!” 是的,沈亭和王平他们此时也发现了。阢真人对别人都下死手,可是却从来不往世子要害处招唿。 “正好,我来掩护,你看准时机带着人杀出去!”世子拿眼神制止了沈亭还未说出口的反对,继续道:“这是命令!我是走不了的,如果你能杀去出,找到卢将军,或许还能赶来救我。” 世子虽然这样说,可是他们几个都清楚,即便有人能冲出去,剩下的人也坚持不到援军到来。 原本是沈亭和王平在两侧保护世子,现在却变成了世子和王平在保护沈亭。世子沖在前面,阢真人果然投鼠忌器,只敢往四肢上招唿。他们这一行人在世子这块人肉盾牌的保护下,一路往前沖,竟然真的又沖开了一个口子。趁着敌人还未赶上来封堵,世子突然打马向一侧闪开,挥鞭狠抽在沈亭的马屁股上,战马扬鬃嘶鸣一声,便带着沈亭从缺口沖了出去。 沈亭回头看了一眼,对着世子大吼一声:“等着我!”便转头快马加鞭而去。 敌人似乎没有想到有人能逃出去,封堵缺口的动作慢了一瞬,便又有两个骑兵跟着沖了出去。阢真人派了一队人马追击而去,几人很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敌人很快就回过了神来,包围圈又重新合拢了。有几个愤怒的阢真人见自己被耍了,开始拿刀往世子身上招唿。世子横剑在胸前一挡,刀剑相接处,擦出的火花呲呲作响。可又有人从斜刺里杀出,挥刀往他背上砍去。世子前后不能兼顾,眼看就要生生受了这一刀,王平此时突然冲过来,挥刀去挡,可是对方臂力太强,竟然将他手中的刀震飞了出去。王平只觉得当胸一阵冰凉,便眼前一黑,栽下马去。 他好不容易世子手里活了下来,现在却要因为世子而死了。看来真是应了自己说过的话,他若是死了,便只能认命了。即便他不甘心,也只能如此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美人要雄起啦~~ ☆、第六章 王平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梦见有人把他摁在板凳上拿戒尺狠命的抽他屁股,他一面哭,一面喊道:“夫战,勇气也。一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彼竭我盈……” 第6页 他偷偷跑进厨房翻出不知被谁藏起来的桂花糖,抓着就要往嘴里放。有人跟着走进来,握住他的手,笑道:“少吃点,当心坏了牙……” 他和一群差不多年纪的小孩一起关在一个破院子里,他独自坐在角落里不说话。有人笑着跑过来,拽着他的手道:“我叫王平,你叫什么名字呀!怎么不和我们一起玩……” 突然一阵大风颳过,这些人都不见了。他想喊他们回来,一张口,却吃了满嘴的沙子。这时一个人骑马朝他奔过来,他开心的朝着那人挥手,却发现那人穿的竟是件皮袍子,手里不知何时还多了一把弯刀。他惊恐的想转身逃开,却忽然觉得当胸一凉…… 王平醒了。他使劲闭了几次眼睛,再睁开,发现自己还是躺在一顶帐篷里。这个发现让他既惊喜又不安。自己还活着,却好像是被俘虏了。 王平低头发现自己盖着厚厚的羊毛毯子,躺在一张矮榻上,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包扎好了。 他那晚摔下马后发生了什么?谁救了他,给他包扎了伤口?自己在这里,那世子呢?他逃了么?援军来了么? 他脑子里一时间冒出了很多问题,却又不知道该去问谁。帐篷里除了他以外,一个人都没有。王平挣扎着坐起来,伸手想要去够旁边矮桌上的茶壶,却不小心扯动了胸前的伤口,一时疼的他丝丝抽气。 这时,有人掀开帐子走了进来,正是世子。 此时的世子脱去了铠甲,只着深色的戎服。他面色很是疲惫,见王平醒了过来,眼神里又充满了戒备。 王平见世子进来,虽行动不便,但仍忍痛挣扎着侧过身拜见世子。他想问世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发现自己因长时间未进水米,粗嘎的嗓子怎么也发不出平日里那尖细的声音。 世子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体贴道:“别勉强自己,我觉得你这两日说梦话时的那个声音更好听一些。”说毕,便迤迤然走到床榻一旁的软垫上盘腿坐下,笑盈盈地看着他。 王平蓦地变了脸色。 世子虽是笑着,眼睛却比冰还冷,“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多年忍辱负重潜伏在我嵘王府欲意何为?” 王平狠命的咳嗽了两声,还想再负隅顽抗,却见世子的眼神如刮骨钢刀一般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然后若有所指道:“阁下作战真是英勇,全身上下都快伤了个遍。阢真大夫为你诊治的时候,本世子就在旁边看着,啧啧,真是惨不忍睹啊!” 王平彻底放弃了将一切煳弄过去的念头,他整个人破罐子破摔一般松弛了下来。他顾不上回答世子的问题,只是伸手抄起旁边茶壶,对着壶嘴勐灌起来。茶壶里装的不是茶,这种地方当然不会有茶。甚至也不是他以为的水,而是羊奶。王平被这膻气呛得差点将嘴里的奶喷出去。可是不行,他拼命把羊奶咽了下去,因为他实在是太渴了! 等到他将这壶奶一滴不剩全都喝光,才觉得整个人如久旱逢甘霖般活了过来。 王平清了清嗓子,看着世子的眼睛道:“我确实不是王平。”见世子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接着道:“在下林居安,本是迁沅省鹭江府人士,林正道正是家父。” 这是王平,不,林居安第一次光明正大的用自己真声说话。不再是矫揉造作出来的尖细刺耳,而是少年人应当有的英朗,似乎还多了一点超脱其年岁以外的隐忍。“在下多年来在嵘王府隐姓埋名,不过是想苟活而已,从不敢有所图谋,还望世子明鑑。” 世子却一改刚刚的淡定之色,惊诧道:“你说的林正道可是当年的大儒,鹭西书院的山长林正道?” 林居安点头道:“正是。” 林正道这个名字在整个大显境内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尽管他在九年前就因为窝藏反贼被处斩,可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广大士子仍然将他奉为先生,研习他的文章,朝廷里很多官员也都曾是鹭西书院的学生。 世子的震惊只维持了一会儿,便立时被他收了起来,仿佛这样的表情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他脸上一般。他道:“既然林正道以谋逆论处,你又如何来嵘王府,装了八年的太监呢?” 此事说来话就长了,好在他们被关在这里,有的是时间。 大阢末年,先帝和赵南尚先后起义。二人一个在江北,一个在江南,各领着一支队伍共同将阢真人赶到了漠北。而后两方势力又你争我夺了两年,最终赵南尚兵败,投江自尽,而圣祖高皇帝称帝,建立了大显。 “世人并不知道赵南尚曾对家父有恩,他投江之前曾托人将幼子交于家父抚养。家父怕突然出现的婴儿过于引人耳目,便将这个孩子寄养到了乡下的一户农家。那户人家对他很好,还给他起了个很接地气的名字,叫二牛。二牛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就这么傻呵呵的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顺安二十四年,不知何人走漏了消息,二牛哥和整个林家全部被处死了。他短短一辈子只知道种地,从没离开过乡下,唯一跟谋反沾点边的就是他有个叫赵南尚的爹。而这还是他临死前才知道的。 事发当年我才十岁。依据大显律法,因谋反或叛乱而获罪的死刑犯,若其子未满十二岁,则免于斩刑,处以宫刑。随后我便被送到了南都的净身院,和一群与我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们关在了一块。这些人中,有和我一样是戴罪之身的,剩下的则是被家人主动送来的。王平就是这其中之一。当时他才八岁,但他来到净身院的时候比谁都开心,因为他娘对他说过,只要在这呆上一阵儿就能去皇宫里伺候皇帝和娘娘了,那里有吃不完的饭,享不尽的福。他天天盼望着能快点出去,却也真的是最早出去的。 净身是分批进行的,王平属于第一批,而我则排在了后面。一批人被送进去,很快又被抬了出来,放到一间厢房里将养。有的人养好了,被安排了去处;有的人没养好,就被糙席裹了,扔到了乱葬岗。王平没有养好,他净身的第三日就死了。这时有人安排我顶替了王平,从而逃脱了宫刑,后来因缘巧合分到了嵘王府当差。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我真的很感激他。若没有他,我可能也跟王平一样,骨头都烂没了吧。” 世子听完后许久没有说话,林居安也没有再继续,帐篷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所以你读过书,大概也会骑马。你那日坠马落地的动作相当娴熟,若是一个新手定是反应不过来的。”过了一会儿世子才又说道,不知为何表情有点羞恼。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逼着将四书五经读了个遍,不过当时年纪太小,只知道囫囵吞枣,不求甚解。有时间就偷偷熘出去骑马玩,经常被摔。有时候刚摔完了,还得被父亲拎着领子拽回家按在板凳上抽一顿……”林居安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他嘴里含着笑,眼睛盯着禁闭的帐子,眼神却似乎又透过帐子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世子轻咳两声,打断了林居安的思绪,“若是没有这次中伏,你就打算在嵘王府装一辈子太监了?” 林居安道:“若我没有被提拔去伺候世子,大概也就是这样了。”他顿了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但自从跟了世子后,我就知道机会来了。” “这么说,我还真是你的大恩人呢!”世子讽刺的笑道。 “无论世子相信与否,我都是感谢世子的。没有世子命人教我骑射的功夫,我现在早就死在阢真人的屠刀下了。” 世子“哼”了一声,顺着刚才的话题道:“那晚你一定要跟来,就是想逃跑吧。” 林居安道:“没错。我原本是打算在合围阢真人的时候找个机会逃走,谁知偏偏遇上了埋伏……” 世子呵地笑了一声:“大言不惭!就算你跑了,茫茫大漠你能去哪?没有路引,你连归阳关都进不去!” 林居安道:“我知道。来的时候,我看到路边有官府徵兵的告示。到了总兵府,我便跟那里的下人打听了一下,果然北境这几个边关重镇都在招兵。我便想,如果能逃掉的话,就在关外找个地方参军,去打阢真人也不错!”林居安说着便有些热血沸腾起来。 世子听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不待林居安看清,便一闪而逝了。他道: “你既然想要逃跑,却为何没有跟着沈亭冲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主要是回忆杀 林居安终于上线啦~撒花~ ☆、第七章 林居安没有回答世子的问题,他也无法回答。正如世子也没有理会他的反问一样。 “世子当时既认定我是jian细,又为何决定不杀我呢?” 世子后来被阢真人请了过去。林居安行动不便,吃了点东西后,便又重新躺下。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復又重新睁开。世子说他昏迷了两天,看来没有错。既然睡不着,便只能盯着帐顶发呆。林居安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想明白。比如阢真人把世子捉来有什么意图,比如到底是谁策划了这场阴谋,又比如他为什么没有跟着沈亭冲出去,明明是那么好的机会…… 第7页 世子自那日离开后,连续两天都没有再过来。林居安也不知是自己的身体好,恢復起来快,还是那些伤口只是看上去吓人,实则并不严重。总之两天后,他已经勉强可以下地了。林居安自己的衣服已经不能穿了,只得穿阢真的羊皮长袍。既然不想死,那现在也就不是讲究民族气节的时候了。 林居安走出帐篷才知道今天是个大晴天。冬天的太阳虽然是个摆设,但好歹也能让人心情舒畅几分。他本想去寻找世子,可四下一看才发现到处都是帐篷和毡包,根本无从找起。他试图询问身后紧跟着他的阢真守卫,可惜对方不但听不懂汉话,还总拿充满杀气的眼神盯着他,无奈只得自己去碰碰运气。 林居安走了一会儿后,发现这个守卫只是跟着他,并不限制他的行动。对方对他这么放心的原因大致有二:要么觉得他无足轻重,要么就是他所处的地方只是阢真人的居住区,营区并不在这里。而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更大一些。 他这一路下来,除了收穫了无数并不友善的目光以外,还发现了几个特别的毡包。这几个毡包比其他毡包大太多,外罩上还绘有色彩鲜艷的飞禽走兽,毡门外也有人把守,想来应该是阢真贵族的住处。以世子的身份,十有□□是住在这样的毡包里。林居安刚想走上前去探个究竟,便立刻被身后的守卫制止了。他没有办法,只得暂时离开。 漫无目的的熘达了一阵儿后,林居安发现自己出了居住区,来到了一片开阔的糙原上。说是糙原,其实跟荒地也没什么区别。眼前灰突突的地上,连荒糙都很少见,只有零星□□的糙根昭示着此处夏天才应有的碧野千里。林居安的视线沿着荒芜的糙原向前延伸,略过远处佝偻的人影,一直来到白雪皑皑的山脚下。苍山负雪,逶迤雄劲,连绵千里而不绝。他此时只想感嘆天地的造化,却又觉得任何言语都失了颜色。 “此山名为喀山,是我们的祖先走下来的地方。”林居安一回头,发现身边不是何时站了一个人。此人约么二十多岁,颧骨突出,面颊略红,但眉目稍显清秀,并不是典型的阢真人长相。他头戴笠子帽,身着曳撒服,看样子应当是个阢真贵族。 那人见林居安回头,便把右手置于左胸前,微一低头道:“远方的客人你好,我是贊木坤。” 林居安神情有些错愕,但也拱手道:“在下林居安。” 贊木坤对着他微笑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汉话说的这么好。”对于一个阢真人来说,他的汉话确实过于流畅了。“因为我的母亲是汉人。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也是一个很慈祥的母亲,可惜很多年前就已经离开了。”说着便把头转向了远处巍峨的山峦,不再去看他。 林居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贊木坤看着远方,继续道:“林公子若没事的话,可否陪我走一走?”说毕,不等林居安回答,便迳自朝前走去。 林居安思考了一瞬,最终还是跟上了他的脚步。 贊木坤走得很慢,不知是顾及着林居安伤势初愈,还是真的只是单纯的想要散步而已。 “正如你们汉人把炎河称作母亲一样,我们也把喀山当作我们的父亲。几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从喀山上走下来,来到山脚下不断生息繁衍,渐渐便有了阢真部落。我们渴了就喝天河的水,饿了便去杀放牧的牛羊。这里糙肥水美,是我们阢真人的家乡,是每个阢真人死后都想埋骨的地方。在喀山下,我们阢真人有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字,虔诚的供奉我们的神灵,庆祝着一年一度的降灵节。可随着阢真部落的壮大,我们不再满足于这一块小小的地方。我们想要更多的糙原,放牧更多的牛羊。这样的渴望驱使着我们进入了中原,来到了你们的家乡。” 说到这里,贊木坤停住了脚步,他转身看着林居安,道:“我此番话,并非要与林公子讨论过去事情的是非对错,也不想去美化大阢对汉人的残暴统治。我只是想说,阢真人虽然不像汉人那般饱读诗书,敬奉孔孟之道,可你们汉人口中的“蛮夷”也有着令他们骄傲的歷史和文化传承。他们和你们一样,只是想活的更好一些,却选择了错误的方法。” 此时若换成了其他任何一个汉人,听到贊木坤对大阢过去六十八年来对汉人牧羊一般的统治如此轻描淡写,肯定都会对他破口大骂。但林居安听着听着,却忽然有点儿明白了他到底想说些什么了。 他们终于来到了白雪覆盖的山脚下。林居安刚才在远处看到的身影原来是几个妇人领着一堆孩子在地上刨些什么。他们见到贊木坤,纷纷站起身来行礼。贊木坤点点头,这些人便又蹲下继续手里的活计。 “你看他们,在从牛羊嘴里抢吃的。”贊木坤指着一个孩子身上挎的篮子道。 林居安仔细一看,篮子里竟然是一小把糙根。那孩子双手冻得通红,手指上满是泥,却依然还在雪地里翻找着。终于,他挖到了一把粗一些的,便开心地拉着母亲笑。 “我们在这里只会放牧,也只能放牧。但不久前的那场大雪冻死了太多的牛羊,他们吃完了冻死的牛羊,再没有别的可吃了。没有吃的,便只能去抢;抢不来,就只能吃糙。等糙根也吃完了,便只有饿死了。”贊木坤平静道。 林居安摇头:“但这并不能成为阢真人到大显烧杀抢掠的理由。” 贊木坤嘆了一口气:“我知道。若是有别的选择,谁愿意拿命去搏。”他指着这些妇人孩童道:“他们的丈夫,父亲都是死在了大显军队的手中。若是能和平的换来食物,谁想去送死呢?” 贊木坤紧盯着林居安的眼睛道:“林公子,你说呢?” 林居安无法忽视贊木坤眼神中的期待,可是他无能为力。他只是一介布衣,是战是和,都不是他能说了算的。再者,汉人猪狗不如的生活才结束了三十多年,一提到阢真人,便恨不得扒其皮饮其血。若非力有不逮,大显定要把阢真人赶尽杀绝不可。六十多年的仇恨不是这么轻易就能放下的。这似乎是个死结,无人能解。不论贊木坤出于何种原因来找他,林居安都要让他失望了。 等不到林居安的回应,贊木坤面上又恢復了先前的波澜不惊,转身道:“林公子,大显的世子来找你了。” 林居安回头,见世子正远远地站在一顶帐篷外,不知在那儿看了他们多久。 待他们走近,贊木坤向世子点头行礼后便离开了,林居安也拱手拜见世子。 世子看着他道:“身体可大好了?” 林居安道:“已经没有大碍了。多谢世子关心。” 世子道:“那便好。你身体刚好,不要在外面站太久。”说完,便往林居安住的帐篷走去。 二人进了帐篷,也不等林居安让座,世子便迳自走到了原来的软垫上坐下。林居安见状,只得坐在矮榻上。自那日林居安说破身份后,便一直拿不准世子的态度。世子好像并不想杀他,但世子会把他带回王府还是会放了他?林居安一时思绪纷乱,不知从何说起,世子也不似要开口的样子,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终于,林居安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站起身,倒了一杯水,端与世子后,便回身坐下道:“世子,那晚还有别人活下来么?” 林居安自从那日醒来灌了一壶羊奶后,接下来几天,茶壶里就都换成了水。也不知是不是阢真人终于发觉羊奶太过珍贵,不能便宜了他这个汉人。不过这也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世子接过茶杯,也并不喝水,只是放在手中把玩。他低头盯着荡漾的水波道:“只有你我二人。” 果然。虽然林居安心里已有所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个结果时,仍觉得心如刀割,还是生了锈的钝刀子。那是近一千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们就这样浴血拼杀后绝望地死在了那个只有月亮的晚上。他不记得那些人的长相,也不知道那些人的姓名,但他知道他们也曾是别人的父亲,儿子,丈夫和兄弟。他们的父母妻儿还在热切的盼望着自己的亲人得胜归来,或许还在为他们准备过冬的寒衣,却不知这些喊着“虽死无惧”的铮铮男儿已经变成了只能被风沙掩埋的枯骨。 林居安使劲儿眨了眨眼,嗓音略有些嘶哑:“那世子可知是谁,是谁出卖了我们?” 世子呵地冷笑一声,抬头看着他:“你可知功高震主的下场?” ☆、第八章 圣祖高皇帝建国后不久,为藩屏江山,便将几个儿子分封到了大显腹里和边塞要地。先皇三子陆定干获封嵘王,戍守北境。嵘王骁勇善战,治军严明,镇守边境二十余年,先后灭阢真主力三万余人,使其苟安于漠北,未能再有与大显一战之力。 第8页 当今朝廷见嵘王在北境日益做大,恐其生不臣之心,几欲削藩不成,遂生了这令人齿寒的法子。朝廷勾结阢真,令其除夕夜进犯邢阳,另一面则暗令旌阳总兵吴有节全力配合。阢真人凭藉吴有节给的邢阳城防图,两个时辰便破了城。可怜陈方和一千名守军致死都不知道他们竟是死在了自己人捅过来的刀子上。阢真随后按计划包围旌阳城,假意行调虎离山之计,实则为了引嵘王父子前来。依朝廷的计划,嵘王父子无论谁来都一定要当场诛杀。可多罕也明白兔死狗烹的道理,更何况来的只是个世子,若是将他杀了定会引来嵘王疯狂的报復。于是多罕下令活捉陆靖识,想着两边做买卖,坐收渔翁之利。朝廷还以为自己与狼共舞的步态多么婀娜,没想到竟然被狼打了眼。 “说嵘王狼子野心。呵,若真是如此,那北境现在定是阢真人肆虐,让他大显一刻半刻都离不了我们父子才好!父王在边关出生入死了二十多年,方才保得大显北境无忧。他们看阢真人掀不起大风浪来了,便想着做这卸磨杀驴勾当。天下已定,我固当烹?太便宜了他们!”世子说毕,便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仿佛那是一杯烈酒,方一如腹,他脸上便尽显出狂放之态。 林居安本以为不过是边关守将被收买出卖了自己的同胞,没想到这竟是一场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世子道:“世子的意思,竟然是皇上……” 世子嗤笑一声:“哼,陆靖元那个糙包可生不出这么胆大包天的想法,定是内阁里哪位’无双的国士’给他出了这么个好主意!真是个好主意啊!这么好的主意,我父王都不敢想,他陆靖元倒是敢做了!诶,我怎么竟有点佩服他了呢?”世子仿佛听见自己说了个笑话一般,居然放声大笑起来。 不过林居安可没有一丝想笑的心情。世子这番话带给他的震撼过于大,以至于他都不知该震惊于世子直唿皇上名讳,还是世子竟然骂皇帝糙包。 人受到刺激之后的反应不尽相同,有的人慌乱,有的人镇定。林居安属于第三种,他仿佛亲眼看着自己的思绪从官道跑偏了,不知怎么的竟然拐到了一条杂糙掩映的羊肠小道上来。林居安在这里遇到了另一个世子,一个不同于之前那般果决、威严、沉默而内敛的世子。这个世子狂放不羁,恃才傲物,喜怒皆形于色。可为何明明是大悲却还偏偏要做那大喜之状呢?让人不知是要陪着他一同哈哈大笑,还是要将他揽进怀里放声痛哭一番。 林居安从榻上站起来,走到世子跟前蹲下,平视着他的眼睛道:“功高盖主主不疑,位极人臣众不嫉,自古罕有之。世子不要太伤心了。” 世子突然收了笑,站起身来俯视着林居安道:“本世子为何要伤心?我这里正打盹,他偏巧给我送来个枕头,本世子感谢他还来不及呢!”说毕,便把茶杯”啪“的一声拍在矮桌上,转身便要往外走。 世子走到帐子前又停了下来,背对着林居安道:“贊木坤是穆图耶的孙子,你最好不要与他过多往来。”接着,便掀起帐子大步离去了。 林居安今天听了太多,一时消化不了,直接影响了晚上的睡眠。 在不知翻了第几个身之后,林居安终于放弃了强迫自己入睡的想法。他身体平躺,睁开眼睛直直的望着漆黑的帐顶发呆。 林居安十岁之前一直生活在江南,他长于,衣食优渥,对战争并没有什么深刻的体验。就连阢真人也多是存在于娟姐姐每晚哄他睡觉的故事中。那里面的阢真人个个身高丈余,红髮绿眼,头大如斗,体壮如牛。他们见人就吃,尤其爱吃不听话的小孩。多亏娟姐姐如此不靠谱的启蒙,林居安幼时一直以为阢真人只是山海经里的怪物罢了。 就算后来到了嵘王府,阢真来犯也就是小太监们平时闲聊打发时间的谈资。张勇就特别爱拉着他扯这些,他经常煞有介事的跑来向林居安宣扬阢真人的“光辉事迹”。 “你知道了么,阢真人又来了,听说有好几万人呢!他们屠了咱们好几座城,听说血流了十里,还冲塌了一面城墙呢……” 林居安从没出过王府,所以也没什么见识,但是他有常识。他没费什么脑子就知道张勇简直扯到了天边儿去。就沖那两个“听说”,他的话也没什么可信度。 总之,对于十九岁前的林居安来说,阢真人的残暴只存在于传说中,并未给他带来过什么切肤之痛。而相反,屠了他满门的却是挽救汉人于水火的开国皇帝。林居安是个俗人,即便他有一个誉满天下的鸿儒老爹,即便他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他还是不能免俗。当国雠家恨交织在一起时,人没得选,也就没什么矛盾。可若是国雠和家恨相冲突呢?能忘小我顾大家的都是志士仁人。可他林居安不是。那时,于他而言,国雠还没有家恨来得重要。所以即便他被嵘王铁骑出征的气势所震撼,却仍旧打算借着解旌阳之围的名义逃跑。 直到那天晚上,林居安亲眼见证了大显的男儿如何身陷死地,却面无惧色,任冷铁卷刃,依然奋勇拼杀。林居安看着自己的同胞一个接一个的倒在了阢真人的屠刀下,第一次生出了要同生共死的念头,还有那不破阢真誓不还的豪气,却是为了这个杀他全家的大显王朝。 可这时贊木坤来了,把自己全身的伤口都翻给他看,想要叫他手下留情。尽管知道他是穆图耶的孙子,尽管知道他动机不纯,尽管阢真刚刚屠戮了他们一千同胞。可林居安,作为一个人,他动容了。他真想唾弃自己的虚仁假义。 他一遍遍的回想着贊木坤白天对他说过的话,还有那些挖糙根儿的孩子。现在阢真早已不是当年逐鹿中原的阢真,他们是一只伤痕累累还断了半只爪子的狼。这只狼被关在一个狭小的囚笼里,总想用那只好的爪子把笼子捣烂逃出来。 把这只狼杀死最好,可若是暂时杀不死呢?若是把这只狼放出来,给他吃喝,当狗一般驯养呢?把他和一群狗放到一起时间久了,他会不会以为自己也是一只狗了?若还是野性难驯,便时刻拎一个大棒在手里,待他露出伤人之相时就给他一棒,管叫他听话。 狼真的可以变成狗么?大显的边境问题真的能就这么被他的狼狗理论给解决么? 林居安不知道,他的问题更多了,可他居然还就迷迷煳煳的睡着了。 林居安终于见到了多罕,在返回归阳关的前一天晚上。 不知世子和多罕暗中达成了什么交易,多罕决定放了他们,还会派一队骑兵护送他们回到归阳关。临行前,多罕在专门的宫帐内设宴为他们践行。 多罕坐于上首,他头戴栖鹰冠,身着赤金色曳撒服,衣服上绣着他们的图腾“苍狼白鹿”。多罕看相貌应当已过四十,两只锐眼却时时刻刻都在闪着精光。如果把“野心家”这三个字实体化的话,那应该多罕的模样。世子和林居安坐于多罕右手边,他们对面则是阢真的贵族们,贊木坤也在其中,不过他坐在了最远处。贊木坤自始至终都安静的坐在那里,并不参与多罕和世子笑里藏刀的寒暄,只是偶尔微笑着附和一两句。多罕的汉话说的就比贊木坤差多了,他的声音粗犷厚重,说出来的话音曲却折悠扬,宛如大汉唱歌一般,说不出的违和。 两个恨不得把对方扒皮抽血的人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这里推杯换盏呢? 林居安听着费劲,所幸便不听了。他看着身前矮桌上的美酒烤肉,心里不禁感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事果然哪里都有,只不过这里的人写不出这样形象的诗句罢了。林居安正感嘆着,忽然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被人唱了出来。 “中原果然人杰地灵,世子自不必说,这位林居安副将也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真是个少见的美男子。”多罕笑着看向林居安道。 林居安怀疑这位玛主是不是只会用这两个成语来称赞别人,他刚刚好像听见多罕还这么夸过世子来着。林居安正要说话,却听得多罕话音一转。 “不过我们阢真的女人可不喜欢这样肤白面嫩男子,只有能征善战的阢真汉子才能驯服我们彪悍的姑娘们!大家说是不是啊?”多罕虽是问大家,眼睛盯着的却是林居安。 在座的阢真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林居安自然不肯受这等羞辱,但也做不出掀桌子的事儿。他笑了笑,看着多罕道:“我虽不受阢真女儿待见,但我大显的姑娘小姐却喜欢的紧。大显和阢真各有所爱,这样岂不正好?但倘若谁生了觊觎之心,想跑到别人家去抢男人,那必然得一顿棍棒打出去才行。玛主,您说呢?” 多罕的脸色蓦地沉了下来,他哼了一声,将酒杯拍在桌子上,帐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世子这时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大帐内格外清晰。他看着手中的酒杯道:“这酒入口干慡,虽微有苦味,但醇馥幽郁,余韵悠长,甚是好喝。明日离开时,玛主送我一坛可好?” 第9页 多罕云收雨霁,笑道:“世子果然识货。此酒名为’夜留香’……” 林居安被扔到了一边,帐内的快活气氛再次被点燃。接下来的对话他不再感兴趣,直到多罕大笑着说道: “那我便预祝嵘王早日南下!事成之后,还请世子莫要忘了你我今日之约!” 作者有话要说:小林在塑三观的路上遇到了贊木坤这个搅屎棍。。。。 ☆、第九章 多罕大概是怕他们到时杀个回马枪,林居安和世子回归阳的前半程上都是蒙着眼的。 其实多罕此举纯属多虑了。且不说大显根本无法短集结大量兵力深入敌穴,就沖皇上和嵘王相互猜忌的态势看,就算多罕让他们明明白白的回去,嵘王也必定认为此举有诈,不敢轻举妄动。 大概走了半天,他们头上的黑布才被解了下来。此时日头已然西坠,他们身处茫茫大漠,举目四望,除了他们两个和护送的二百阢真骑兵外,再没有一个人影。 为了能在入夜前赶到归阳关,林居安和世子解下黑布后,便开始纵马向南狂奔。可奇怪的是,护送他们的骑兵并没有就此打道回府,而是跟着他们一路南行。莫非这些阢真人也知道汉人的礼仪,要送佛送到西? 林居安的疑惑很快就解开了。阢真人与他们同行至归阳关外约五十里处,才终于打马转向东南,与他们分道扬镳。而他们去的是旌阳城方向。 林居安“吁”的一声停住了马,他盯着阢真人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世子也停下了,他调转马头来到林居安身旁道:“邢阳和旌阳,这就是朝廷开出的价码。”说完,便纵马向归阳关去了。 阢真人名义上是护送他们,其实人家回的是自己的地盘儿。多罕定是故意这样做来噁心他们的。林居安最后望了一眼旌阳的方向,一鞭抽在马屁股上,跟了上去。 他们来到归阳关的时候,一轮圆月已悬在了夜空中。月光昏黄,还有风声凄凄作响。年初一千铁骑浩浩荡荡的出了城,而十五月圆之夜归来的却只有两个孤独的身影。林居安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这悽厉的北风给开了一个大洞,大风唿唿的朝里面灌去,吹得他整个人都冰冷到麻木了。 城楼上站岗的士兵看到下面有人影,便举过火把来,问道:“城下何人?” 林居安高声道:“快开城门,世子回来了!” 那兵士听到林居安的话也并不为所动,仍旧举着火仔细打量着他二人,想是瞅见了林居安身上的皮袍子。过了一会儿对方才喊道:“等着,我去请总兵大人过来。” 很快胡志高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城楼上,他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世子的模样,便立刻道:“快开城门!” 首先冲出来的是沈亭。他果然摆脱了阢真人的追击。 城门半开,沈亭就大步跑了出来。他冲到世子马下,便立刻跪倒在地:“属下未能及时将援军带到,害得世子受辱,臣万死难辞其咎!” 沈亭话音刚落,胡志高也冲上前来请罪。他这一跪,后面跟着的士兵也都唿啦啦一齐跪了下去。 林居安和世子翻身下马,世子道:“当初是我一意孤行,大家何罪之有。都起来吧!”说着便上前将他二人扶了起来。 众人回到总兵府,简单更衣梳洗过后,便一同到饭厅用饭。说是一起,其实只有林居安和世子在吃,剩下的人早已吃过了。他二人一个心事重重,另一个不欲多言。胡志高虽憋了一肚子的话,也只能作罢。总之,这顿饭吃的没滋没味,压抑极了。 饭后胡志高很有眼色的先起身告辞了,林居安和世子也各自回房休息。但沈亭今日没回颖同大营,而是跟着世子走了。 林居安躺在床上,紧绷了半个月的身体和精神都放松了下来。人一放松,很多之前想不通的事情就自发变得清晰明了起来。昨晚的酒宴,笑里藏刀的世子和多罕,还有沉默不语的贊木坤,这些如跑马灯一般在他脑海里不停的转着。 酒宴上多罕曾唤他“林副将”,想来是世子对阢真人的说辞。但这也让林居安明白了贊木坤为何来找他说那一番话。贊木坤未必不曾跟世子谈过,但到底晓之以利,还是动之以情,林居安就不清楚了。不过想也知道,世子那样的人,如果能被轻易说动的话,那就不是嵘王世子了。估计是世子没有理会他,或者对他拿乔。总之,贊木坤在世子那里受了挫,便想着让自己这个冒牌的“世子亲信”去做说客。至于贊木坤是通过哪一点看出世子会听信他的建议,那就只有贊木坤自己才知道了。 从那晚酒宴上的情况看,贊木坤虽然列席,但很受排挤。不过这也正常,曾经的当权者被推翻了,他的后代能活着就不错了,还能奢望什么权力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贊木坤其实就是另一个二牛哥。不过,他的城府可深多了。单凭他是穆图耶的孙子却没有被杀,反而依然在贵族之列这一点,就能看出此人绝非一般人可比。再到后来,他作为一个受排挤的贵族,居然向林居安暗示双方握手言和,就更蹊跷了。显然,和平绝非多罕的意愿,贊木坤这样做就颇值得玩味了。 如此,贊木坤那张沉默的面孔下揣着的可就是一颗司马昭之心,可惜多罕并不知道。林居安此时略微有些后悔他过早就把“野心家”具象成了多罕的脸,贊木坤才更配得上这三个字。看来世子那日警告自己不要与贊木坤多往来,并不只是为了避嫌,更怕他被人利用吧。 这么想着,林居安只觉得的身上有些发凉,四下一看才发现是忘记了关窗户。他来到窗前,正欲拿下叉竿,却看见了沈亭离开的背影。 林居安很庆幸沈亭活了下来。世子平日里唤他“正均”,想来“正均”应是沈亭的表字,这也说明二人关系匪浅。沈亭此时方离开,那他二人约么谈了有一个时辰,不知跟“南下”有没有关系。 那日世子跟林居安说了“功高震主”的那一席话后,他就知道大事要不好了。他总希望世子当时说的是气话,并不作数。可“南下”的话从多罕嘴里出来,林居安就不能再做鸵鸟了。世子将此事说与多罕,应当只是脱身的权宜之计,并非蓄谋已久。但他二人达成的交易又必定和此事有关。当初朝廷用两座城池来换嵘王父子的性命,如今世子又要用什么来换取阢真的支持呢? 林居安拒绝再往深处想。 他只觉得自己正站在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前,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忍不住要探身向下望去。他想瞧清楚崖底的风景,却不料脚下一滑,便直直的坠了下去。耳边唿唿的风声吞没了他的喊叫,林居安两只手在空中胡乱的抓着,却只是徒劳。他只能绝望的看着眼前的天空越来越窄,直至黑暗将他完全吞没。 林居安虽不知世子和沈亭昨夜到底谈了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并不打算将自己被朝廷算计的事情告诉胡志高。只是推说情报有误,阢真另有三千人一直埋伏在旌阳城外,准备伏击来增援的部队。 胡志高不知心里信了没有,但至少面上接受了世子的说辞。他痛惜道:“都是下官的疏漏,没有再派人核验情报,以致旌阳被屠,还连累世子受辱!哎……” “旌阳被屠”这四个字将林居安牢牢钉在了原地。不知吴有节当初选择背叛时,有没有想过是这样的下场。旌阳全城百姓连同守军一共两千余人,就这样被朝廷当做添头轻飘飘的给卖了出去。在残酷的政治争斗中,人命果真轻贱至此么?林居安只觉得一腔热血都冷了下来,冻的他直打哆嗦。 林居安转头看向世子,见他神色如常,想来早就知道了。只听世子平静道:“胡大人莫要太责怪自己了。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哪有十拿九稳的。只是对不住旌阳的百姓和守军。” 胡志高沉默了一阵,道:“如今阢真占了邢阳和旌阳,归阳关时刻处在威胁之中。不知世子有何办法夺回邢、旌二城?” 世子道:“不须理会他们。邢、旌二城独处关外,没有颍同支援,便如无根之水,无本之木,成不了气候。时间久了,阢真自会退去。若他们胆敢进犯颍同,便给我狠狠地打。” 胡志高显然并不认同世子的话,但他欲言又止了半天,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还有”,世子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对胡志高道:“烦请胡大人今日着人和沈副将一同去一趟我们遭伏的地方。” 接着,他转向沈亭:“正均,你务必要将能带回来的尸骨都带回来,不能带回的便就地掩埋。他们当初信我,才跟我走。如今,我不能将这一千人活着带回燕盪城已经是愧对他们了,若还让他们如孤魂野鬼一般在外面有游荡,就真不配做他们的将领了。” 第10页 “是!属下定不辱命!” “臣领命!” 二人一同跪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 ☆、第十章 世子只在颍同呆了一天,第二日便与沈亭一道返回雁盪城了。 林居安则留了下来。他本以为自己只有回王府和远走他乡两条路可选,但世子给了他第三条路,一条他可以堂堂正正作为林居安走的路。他不知道世子是怎么解释他的身份的,总之胡志高很坦然就接受了他从太监到侍卫的转变,并把他安排到了颍同骑兵营当个小兵。 世子临走前对他说道:“你就留在颍同。这片广阔的天地是你应得的。” 林居安觉得自己跟皇家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了。先皇杀了他一家,而他的孙子不但救了自己,还卸下了他身上的包袱。不过,这或许都不重要了。此去经年,他们没准都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了。林居安赶紧把心头那点小爱小恨通通抖落干净,然后大步迈进了这片新天地。 归阳地处西北,因此地日落时红日西垂,慢慢沉没在黄沙之下的景色极为壮观,故名归阳。此时正值日落,太阳在西天摇摇欲坠,它似乎不甘心就这样沉沦,于是便极力迸发出销金铄骨的灼热,将整个西天的云彩烤的炽热通红。 林居安和俞亮正行至归阳关外,不经意间向西一望,便看到了这长河落日的壮丽图景。怪不得人都说见到了这样的景色,才能算是真正的见到了归阳。林居安在这里呆了近三个月,还是他头一次带着欣赏的目光来看归阳关的落日。 自从阢真人占了邢阳和旌阳后,颍同上至总兵,下到百姓,每个人都提心弔胆,生怕阢真人哪天就打了过来。可是阢真这三个月毫无动静,安静的太过蹊跷。总兵胡志高担心阢真人再玩花样,于是每过几天都要派人前去探查一番他们在关外的动作。这次的结果和之前一样,他们没有离开,但也没有兵马调动的迹象,一切看来都是安全的。 城门开了,林居安和俞亮二人打马进入城中。今日是春分,北方终于到了糙长莺飞的时节。可惜西北没有糙也没有莺,倒是城内的白榆悄么声的就钻出了那嫩芽,勉强可以算作春天的前哨吧。 “林大哥,你吃过榆钱么?”俞亮指着道路两旁的榆树问道。 俞亮是颍同本地人,今年十八,长得头大眼睛小,看着着实可怜。他虽然比林居安小一岁,但资歷可比他老得多。俞亮可能是因为家里穷,嘴特别馋,而林居安偏偏见多了好吃的。于是应俞亮的要求,林居安有时间就会给他介绍一下南方的美食,因此这二人一拍即合,相处十分之融洽。尤其是俞亮,恨不得天天粘着林居安。 “没吃过。”他不仅没吃过,更没见过。 虽然俞亮特别爱听林居安给他讲些什么桂花糖,梅花糕,樱桃肉的做法和吃法,但学生当久了总感觉有点憋屈。这次终于让他逮到机会过一把当先生的瘾了,于是心中十分欢喜。俞亮清了清嗓子,也不管林居安想不想听,就开始了他的《论榆钱》: “那真是太可惜了!林大哥,我跟你说,榆钱可好吃了。你看现在榆树发芽了吧,等再过一个月,金黄的榆钱就一串串地铺的满树都是。到时候我们就爬上树,一把一把地把它们全撸到篮子里……” 林居安对美食不感兴趣,更何况从俞亮的描述来看也并不美,所以他毫不意外地走神了。 军营生活确实为林居安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在这里,他每日接触的是糙的不能再糙的士兵,学的是拳脚格斗,骑射以及队列阵法。前两者对他而言并不新鲜,只不过是原有的技艺继续加强而已。但行列占阵才真正让林居安窥见了作战的核心。 尽管他们平日里演练的只是进攻方阵、防守圆阵和骑兵最常使用的锥形阵,但这并不妨碍林居安从这枯燥而漫长的阵型演练中发现战争取胜的关键。万马军中,贴身混战之下,再强大的个人英雄也闯不过刀枪剑雨。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便是如此。只有正确的战术阵法,配上英勇而又守纪的士兵才是取胜的不二法门。 林居安终于对读书燃起了兴趣,只不过是兵书,他只要一有时间便会拿着《孙子兵法》、《孙膑兵法》研究。真正做到了林正道要求的废寝忘食、手不释卷。要是他死去的老爹看到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终于‘开了窍’,也不知道他的棺材板儿还压不压得住。 有时林居安望着阅兵台上指挥队列的胡总兵,一错神间总觉得像看到了世子。尽管世子只在他面前指挥了一场突围战,还并不成功。但那是自己人要亡他们,绝非战之罪。世子在那晚展现出的敏锐的洞察力、对战机的把握能力和随机应变的能力都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中。这该是读了多少兵书,指挥了多少场战斗才磨练出来的。他刚到王府的时候,世子已经开始随王爷出征了,八年多的生死考验才练就了今天果决坚韧的青年将军。大概就是从那时起他便生出了渴望和嚮往吧。渴望和世子一样强大,嚮往…… 及至林居安他们来到了总兵府门前,而俞亮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他的“榆钱五食法”。 林居安轻咳了一声,道:“俞亮,擦擦口水,我们还要去总兵府回禀关外的情况。”说着便翻身下了马。 俞亮在自己的下巴上抹了半天,也没发现一点水渍,方知被林居安耍了。他对着林居安的背影哼了一声,下马跟了上去。 府里的李管家告诉他们王爷正在会客,请他们在院中稍等片刻。 过了一会儿,客人出来了,竟然是沈亭。沈亭也看见了林居安,他沖林居安点点头,便出了府门。这种情况下林居安也不便多言,先去回禀总兵大人才是正事。 胡志高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消息,没说什么便打发他们回去了。林居安出了府才发现沈亭竟然没走,显然是在等他。他找了个藉口,先把俞亮支了回去,然后走上前去拜见沈亭。 还没等他跪下去,沈亭连忙一把扶住了他,道:“林公子,快快起来,我可受不起!” 林居安道:“沈副将当然受得起。如今您是将军,我是小兵,我跪您是应该的。” 沈亭摆摆手笑道:“且不说你是世子的救命恩人,就只看令尊林正道的份上我也不敢让你跪啊!” 看来世子果然将一切都告诉了沈亭。如此,林居安也不在扭捏,只是疑惑道:“为何?” 沈亭不知回想起了怎样灰暗的往事,他痛苦道:“你是不知道,我当初是对着令尊的画像开的蒙。从那以后,令尊就端坐在那里,双目炯炯有神的盯了我好几年。他看着我读书,看着我被打,一直到……” 一直到他被杀。 “总之,令尊在我心中简直如神明一般的存在,我怎么敢让他的儿子跪我?” 看来父亲不只荼毒了他一个人,连他的画像都有如此大的威力。林居安听到这里,突然产生了一种与沈亭“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感。 林居安大笑道:“即使如此,那我也就不勉强沈副将了。” 沈亭道:“怎么说我们也同生共死过,叫‘沈副将’太见外了。我虚长你几岁,若是不嫌弃,便叫我声‘沈大哥’,如何?” 他当然不嫌弃,一直以来都是沈亭嫌弃他罢了。 林居安拱手道:“既如此,那沈大哥就受居安一拜吧。” 沈亭这次没有拦他。 林居安道:“不知沈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沈亭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当初走得太匆忙,都没顾的上谢谢你救了世子一命。” 也不知世子是怎么跟沈亭描述当时的情景的,他顶多算是替世子挡了一刀,还谈不上什么救命之恩。不过感谢的话从沈亭嘴里出让林居安心里多少有点不自在。 林居安道:“沈大哥这是哪里的话。保护世子是我应尽的职责,哪里还用得着感谢呢!” 哪里还用得着你感谢呢! 沈亭笑道:“没错没错。是我见外了,哈哈……” 林居安踌躇了一阵,还是开了口:“世子一切安好?” 沈婷脸色忽然有些暗淡,但很快便遮掩了过去:“当然!这时候也不早了,我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 沈亭转身跨上马,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叫住了也欲离开的林居安道:“可能又要打仗了,你多保重!” 打仗?谁和谁打? 林居安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也只得打马离开了。 林居安之后的几天都在悄悄打听嵘王府的情况,可惜什么都没打听出来。直到有一天军中传来消息——由于嵘王迟迟未能收復邢旌二城,皇帝大为不满,将派八万大军前来,协助嵘王收復失地。 第11页 真是贼喊捉贼! 林居安听到这个消息时都要气笑了。可仔细一想,他便发现了事情不对。八万大军来收復两座关外小城,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八万大军开往漠北,怎么看都像是冲着嵘王来的。 这天,可能真是要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分开练级ing ☆、第十一章 颍同的军士们听到南军要来的消息都高兴坏了。 “终于可以收復旌阳和邢阳了。”俞亮夹了一块肉,开心的对林居安道。 林居安心事重重,只是敷衍的“嗯”了一声。 俞亮见他没有想像中的开心,便问他怎么啦,林居安不说话,只是端起碗不住地往嘴里扒饭。 俞亮耸了耸肩,接着吃饭,不再理会他。俞亮肯定是饿死鬼投胎,每次吃饭都如风捲残云一般,不论有多少菜,都能划拉个盆干碗净。林居安没有胃口,俞亮便把他的那份也照单全收。 不过等南军来了,这些西北汉子就高兴不起来了。他们本以为南军过来是陪他们同甘苦,共患难的。结果南军在这儿吃的比他们好,练的比他们少,还个个都拿眼角看人。气得他们除了干瞪眼,什么办法也没有。 俞亮这时候倒有点担忧了:“林大哥,你说南军是来帮我们的么。你看他们那养……养尊……” 林居安看着手里的书,头也不抬道:“养尊处优。” 俞亮一拍大腿:“对!就是养尊处优!你看他们那样子,能打过阢真人么?” 林居安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若有所思道:“打不过也好,打得过也好,都是要打的。” 就算是为了给世人看,南军也是要上战场的。 自从知道南军要来,林居安头疼了好几日,才终于想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朝廷要打的原因很简单。一是惩罚不讲诚信的阢真人;二是借着收復失地的名义,派大军前来震慑嵘王。此时颍同大营的南军只有一万人,不可能是消息有误,那只能是剩下的七万人还另有任务。朝廷岂会办杀鸡用牛刀的蠢事,他们根本就是来宰牛的,只不过捎带上阢真这是秃毛鸡罢了。 林居安一直想不通的是,嵘王为什么也要同阢真人开战。 不用想也知道,多罕当初答应放人的条件里肯定有继续占领这两座城池的要求。另一方面嵘王为了能安心“南下”,必然不会主动招惹阢真人。但几个月前沈亭来这里提到要打仗,指的应该就是收復旌阳和邢阳之战。这说明嵘王不管是主动还被迫,都要和分阢真人翻脸了。难道嵘王不怕阢真一怒之下烧了他的后院? 除非,是阢真内部出现了问题,多罕已经自顾不暇了。林居安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贊木坤那双饱含深意的眼睛。 没错,只能是这样。 这场仗是要打的,而且越快也好。 这一天终于来了! 副总兵刘炽和南军都统齐秀各率五千大军包围了邢阳,总兵胡志高率领五千铁骑拦在旌阳到邢阳的必经之地——月牙滩,负责截杀邢阳逃出的敌人,以及可能前来增援的阢真骑兵。 自古围城必阙,大显只是想要拿回这两座城,并不想逼得阢真人狗急跳墙。所以包围邢阳的那一万大军只是为做做样子,然后将阢真人赶到他们真正的死地。 邢阳之战日出就打响了,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七月早晨的阳光并不刺眼,但是在沙漠里被这样暖阳烤上两个时辰,滋味也并不好受。林居安的额角渗出了细汗,但他没有伸手抹掉,而是任它们结成汗珠,顺着脸颊滚下,然后在滴落在沙地之前 被里面包裹的阳光蒸发掉。 林居安骑在马上,手握着挂在腰侧的弯刀,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邢阳的方向,期盼着那里即将出现的猎物。他身上的铠甲在暖阳和热血的内外夹攻下,终于变得炽热滚烫。今天没有风,一切声响都显得清晰无比,他听见了血液在奔涌,心脏在跳动,还有远处传来的杀声震天。 喊杀声和擂鼓声渐渐地弱了。等在月牙滩的五千名将士知道,马上就要轮到他们了。 所以人都在凝神屏气的等待着,等待着报仇那一刻的到来。 终于,林居安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然后是两个,三个!惊惶逃窜的阢真骑兵朝着他们来了! “弓箭手,”胡志高望着远处的阢真人,将抬起的右手往下一压,道:“放箭!” 话音未落,密集的箭支如暴雨一般像阢真人袭来,这些箭失像长了眼睛,专门往他们的要害处钻:胸口,脖颈还有面门。阢真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箭雨打了个措手不及,纷纷惨叫着坠下马去。后面跟来的敌人见此情景,连忙调转马头向北逃去。 这时,箭雨停下了。前方两排轻骑兵从中间分开,向两翼后撤,将后面的重骑兵让了出来。两千腰挎弯刀的骑兵打马便朝阢真骑兵逃窜的方向沖了过去。剩下的人则在原地等待着可能即将到来的阢真援军。 林居安听着耳边传来唿唿的风声,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们终于赶上了逃窜的阢真骑兵,并将他们重重包围了起来。看着阢真人如待宰的羔羊一般被他们圈在中间,林居安心中没有丝毫怜悯,只觉得天道好轮迴,终于让他等来了这一天! 林居安第一个沖了上去,挥刀便砍。弯刀刺入了阢真人的胸膛,然后再拔出砍向另一个人的左臂。林居安手中的刀一刻不停,鲜血不断喷涌到他的脸上身上,而阢真人的惨叫声也响彻了整个云霄。但林居安只觉得这些人还不惨!比起邢阳血战到死的一千守军、被掳走的三百户平民,那个冷夜里死去的一千嵘王骑兵,还有旌阳城里被屠的两千余名守军和百姓,这些阢真人还不够惨,不够痛,不够绝望! 林居安杀红了眼,挥刀不停地砍着面前的那个阢真人,直到耳边传来了谁的吼声。 “够了,林大哥!他已经死了,够了!”俞亮的吼声终于冲破层层阻碍,来到了林居安的脑子里。 林居安停了下来,眼前这个阢真骑兵早已被他砍得面部全非,鲜血淋漓。不只是他死了,所有阢真人都死了,他们的尸体被马蹄踩成了一团血泥。 “阢真人都死了,我们回去吧。”俞亮身手拉了拉林居安的铠甲,不知为何眼睛里流露出些许恐惧的神色。 他们这一战打得痛快,胜得也漂亮。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驻守旌阳的阢真人没有来驰援邢阳,而是弃城逃了,这让他们错失了全歼敌人的机会。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欢庆胜利的愉悦心情。胡总兵为奖励他们作战英勇,第二日晚便在演练场准备了几百坛西北有名的美酒——玉满堂,为他们庆功。不过每人至多饮两碗,大家还要保持清醒,以备阢真人来报復。 虽然不能痛饮,大家的心情却依然舒畅的很。 俞亮终于尝到了梦寐以求的玉满堂,整个人都快飘了起来。他红着脸拉过林居安道:“林大哥,你也尝尝,好喝得很!” 林居安的手臂在战斗中被阢真人砍伤了,只是他当时杀得兴起,又浑身是血,所以没有立刻发觉。回来之后,他脱下战甲才看到右臂上那条两指长的大口子,立时疼得他直咧嘴。 林居安指了指自己的右臂道:“我不能喝,你把我那份也喝了吧。” 俞亮看着他撇了撇嘴,道:“一个大男人,这点小伤算什么!”他虽然这么说着,还是把林居安面前的碗给端走了。 林居安当然不是因为这点小伤。其实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喝过酒,小时候喝的果酒不能算。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自己是不能喝的。还记得当初他只是扶着喝多了的世子走了几步路,都要被他身上的酒气给熏醉了。 既然不能喝,还是不要喝的好。 大家喝的差不多了,就各自散了。俞亮喝了四碗酒后,果然醉的有点神志不清了。林居安只得半拖半抱着把他拽回营房。 俞亮挂在林居安身上,抬头瞅了他半天才认清是谁。他一张嘴,满口的酒气喷了林居安一脸:“林大哥,你知道吗,你太可怕了!简直比地狱里的恶鬼还恐怖!” 林居安把俞亮的脸推得离自己远了点,才道:“哦,我怎么可怕了?” 俞亮含煳不清道:“你……你砍阢真人的时候,两只眼睛都……红了,整个脸都……都扭曲了,就像……就像恶鬼一样。不,你不是恶鬼,你是一只心狠手辣的……美人鬼……”说完自己哈哈大笑了起来。 林居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扭曲吗?或许吧。在战场上谁还顾得上脸上的表情,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就行了。 林居安笑着摇摇头,不理会俞亮醉话,把他拖进屋里,扔到了炕上。他嫌恶的闻了闻自己身上的酒气,无奈的脱下衣服扔在一边,躺到离俞亮最远的地方,也合眼睡了。 第12页 不过,在睡着的前一刻,林居安还想着这玉满堂也不过如此。他被俞亮身上的酒气熏了这么久,除了觉得难闻以外,也没一点儿要醉的迹象。 看来,还是世子喝的屠苏酒劲儿更大些。 ☆、第十二章 邢阳和旌阳已经收回来三个月了,可南军依然赖在这里不走,大有要留在北方过年的意思。 这日林居安正在营房里看书,俞亮突然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一把扯过林居安的肩膀道:“大事不好了!嵘王,嵘王反了!” 林居安手中的书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他盯着俞亮通红的脸,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提心弔胆了十个月,嵘王还是反了。 俞亮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他双手扶住林居安的肩膀道:“林大哥,你脸色苍白得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林居安摆了摆手,端过一旁的茶杯,勐灌了一口茶,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事。”他弯腰将地上的书捡起来,问道:“嵘王为何反了?你把事情仔细说一遍给我听。” 俞亮也拿过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然后扯了条凳子,坐在林居安对面道:“这事我也不太清楚,反正现在大家都这么说。听说是嵘王拿到了一个大学士暗通阢真人的证据,这个大学士叫,叫……” 林居安不耐烦的打断了他:“别管叫他什么了,然后呢?” 俞亮一拍桌子道:“叫梁霍!对,就是叫梁霍。所以嵘王说要’诛梁霍,清君侧’。” 俞亮顿了一顿,又喝了一口茶,然后神神秘秘的对林居安道:“你知道今年年初世子带着一千骑兵去旌阳结果被俘的事么?” 林居安道:“知道。” 俞亮道:“其实世子是被自己人出卖了!就是那个梁霍设计想置世子于死地。嵘王手里有梁霍写给阢真人的亲笔信,听说还贴出来公示呢。” 看来世子在漠北的收穫比小啊,这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林居安盯着俞亮,问道:“这么说嵘王反的有理有据了?” 俞亮连忙往四下看了一圈,发现没有人,才小声道:“你不想活了!嵘王谋反当然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林居安笑道:“我还以为你在为嵘王鸣不平呢。” 俞亮急忙反驳:“当然没有!我只是……只是……我要是嵘王我也生气啊……”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几不可闻。 这大概就是匹夫之怒和王侯之怒的区别了。像俞亮这样的普通人生气了,顶多把那个惹他的人打一顿出出气罢了。但若是王侯将相震怒,那必然要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了。更何况嵘王谋反也不只是简单地冲冠一怒而已。 突然,俞亮像是想通了什么似得,两手一摊道:“哎,我操这心干嘛。嵘王谋反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反不反,我不都要在这守归阳关嘛!” 林居安头一次觉得俞亮说的话有道理,估计天下的百姓都是这么想的吧。若是天下人都这么想,谁还愿意跟着他谋反,他还反得成吗? 林居安一晚上都在做噩梦。一会儿是他父母被砍头,过了一会儿断头台上的人又变成了嵘王父子。这时不知是谁把他也拽了上去,说他欺君罔上,要将他一併砍了。世子挨着他跪着,却并不害怕,只是一个劲儿的冲着他笑,笑的他心都疼了。这时刽子手中的鬼头大刀终于落了下来,血溅了他一脸…… 林居安醒了过来,顺着梦里的情景抹了一把脸,却发现脸上湿湿的。他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将手摊开…… 还好只是水渍而已。 林居安没睡好,只能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去校场习武操练。俞亮早起跟他抱怨说他晚上做噩梦叫得可大声了,把自己吵醒了好几次。林居安只得连连抱歉。 军营里的南军这两日变得格外不客气。若说之前还只是看不起他们这些边远地区的小兵,那这两天就完全是仇视了。在他们心中,嵘王等同于北境,嵘王反了,那整个北境就都有不臣之心。颍同军自然不愿受这窝囊气,明着暗着跟南军较劲。因此两边势同水火,有几人险些打了起来。 林居安顾不得这些。这一天就像是在印证他的梦境似得,军中紧接着传来了燕盪城被围困的消息。七万大军将燕盪城围的水泄不通。听说大军来得太快,城里的百姓都没来得及逃出来。 这下林居安连操练的心情也没有了。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他早早便脱衣上了炕。俞亮问他怎么了,林居安只是推说身体不适。俞亮担心吵到他,也吹灯躺到了床上。 林居安心里一阵兵荒马乱。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待在这里,哪怕守一辈子归阳关也是好的。他在嵘王府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装了八年太监,不就是为了能苟活于世么?现在自己不仅活着,而且还能堂堂正正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此不好么? 可是他心底总有一个声音,从几不可闻到响遏行云。 若是那个人死了,他还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安心活下去么?或许也可以,谁离了谁不能活呢?只是很难再快活了吧。人生匆匆几十年,不过一场大梦,若是在自己的梦里还不能快活,那这梦做着还有什么意思?再说他已经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还在乎再死一次么? 生若尽欢死何惧,他决定去送死了。 第二日一早,林居安便早早起来,将自己的衣物收拾好,打了个包。他叫醒还在睡觉的俞亮道:“今日一别,日后我们可能不会再相见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要多保重!” 俞亮睡眼惺忪的看了他一阵,一翻身又唿唿睡了起来。林居安无奈的笑了笑,想着这样也好,若是他真的清醒了,不定怎么拦着自己呢。林居安拿起包袱,一转身走出了营房。 林居安来到总兵府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他叫住一个僕人:“麻烦帮我通禀一声总兵大人,就说林居安,不,嵘王世子的侍卫林居安求见。” 那僕人本不欲理他,但忽然听到嵘王的名字立刻吓了一跳,甩开林居安的手就往府里跑去。等了好一阵子,那僕人才出来,脸色不善的看着林居安道:“总兵大人请你进去。” 林居安穿过院子,来到正堂,看到胡志高已经坐在堂上等他了。林居安走上前,稽首拜道:“属下欲回嵘王府,请大人恩准。” 胡志高似乎对他的来意并不惊讶。他平静道:“先起来吧。” 林居安谢过,便站了起来。胡志高示意他坐下,然后道:“你当初并没有入军籍,所以你的去留我本管不着。我不知你与世子有什么关系,但世子曾交代过,日后天南海北你都去得,唯独这燕盪城你去不得。” 林居安听了这席话,一时间心中亦悲亦喜,只觉得这个人他这辈子都报答不了了。他恳切的望着胡志高道:“世子待我如此,若我不顾念他的恩情,只为在此苟活,岂非禽兽不如?恳请大人准我离去,报答世子万一。” 胡志高道:“既如此,那我也就不强留你了。只是有句话你说错了,留在这里并非苟活而已。不管嵘王和皇上谁胜谁负,这大显始终还是姓陆的。这大显只要还姓陆,还是我们汉人的,那归阳关的将士就还得在这守着,抗敌御辱,保家卫国。” 林居安今日才发现自己从前竟看轻了这位胡大人。他本以为胡志高不过一介武夫,只懂得用兵打仗,而且还有点胆小怕事。没想到此人竟然胸藏丘壑,腹有干坤,看人看事如此透彻。 林居安面上一红,终究是自己眼界太窄,气度太小了。只是他的眼睛早被一己之私所障,便再也管不得泰山在何处了。 他向胡志高拱手道:“胡大人教诲的是。是我太过肤浅,不及大人有这等胸襟。” 胡志高道:“无妨,你只是太年轻。”接着,他话音一转道:“你且去吧,望我们来日还能再见。” 胡志高果然心向嵘王。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别说他不会主动派兵去投奔嵘王,就算嵘王请他出兵,他也定不会答应。朝廷派齐秀来监视他真是小人之心了。 林居安谢过胡志高,便起身告辞了。 他一刻不敢耽误,出门便策马直奔东南而去。不多时辰,待回头看时,两山之间的归阳关早已如泥丸一般大小,不復近观时的雄姿。他这这里呆了近一年的时间,站过岗,放过哨,上过阵,杀过敌。归阳关几乎让他脱胎换骨,有如再造。如今他要走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到此地。这样想着,心底竟生出些许留恋之情。 我们来日定能再见!林居安把这点留恋裹成一团,全部压在心底。他拉过马头,一提马缰,马儿发出一声长鸣,继而后蹄一蹬,便径直向燕盪城奔驰而去。 第13页 作者有话要说:练级归来 ☆、第十三章 林居安马不停蹄地跑了一天一夜,第二日中午便来到了燕盪城外。 燕盪城背靠燕回山,依山而建,东西南各有一道门,其中南面的正华门为主城门,修得也最为气派。不过,现在这道门着实有些惨不忍睹。门面下方包裹的铁叶子已经掀开了,漏出了里面的红松木,门上面的几个大铜钉也被撞得坑坑洼洼。正门是这样,东面的武庭门和西面的毓秀门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整个燕盪城下堆满了尸体,还有散落的□□长矛,以及来不及撤走的几架云梯。从衣着上看这些人主要是攻城未果的南军士兵,他们的尸体随意且扭曲的堆叠在城墙根下,淌出的血液浸红了身下的土地。这一切都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结束的那场攻城战是多么的惨烈。 林居安到的时候战斗已经暂时告一段落,南军进攻不力,正在外围修整。看到这种情况,林居安悬着的心也放下不少。不过如何进城是个大问题。南军果真如传言所说,将整个燕盪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城里连只鸟都飞不进去,更别提他这个大活人。林居安不死心的在外围转了一圈,依然想不出入城的法子,只好等到天黑再作计较。 林居安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也还没找到入城的机会。正当他打算找个地方睡上一觉时,忽闻得南军大营里传来了阵阵敲锣声。他定睛一看,正华门正对着的南军大营里,四处奔走的士兵正举着火把大声唿喊,似有大事发生。接着,林居安耳边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破空而来。他朝远处一看,却是正华门大开,一队披坚执锐的骑兵正纵马直奔南军大营。由于天黑,林居安看不清骑兵的人数,但从马蹄声和微微颤动的地面来看,少说也要有上千人。 嵘王骑兵沖入南军阵中,挥刀便砍,杀声震天。他们手里的弯刀在月光的照射下闪着寒光,似一条银色巨龙一般在火光里舞动。南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惨叫声四起。不过,他们很快反应了过来,没一会儿便组织好了几千人的骑兵队伍前来迎战。两军短兵相接,立时杀得难解难分。 不管嵘王派兵深夜偷袭南军有何用意,这都是林居安入城的好时机。他摸黑进入南军大营,从一具尸体身上扒下南军军服套在身上,还拿过了那人的□□。一切准备妥当,就缺一匹战马了。林居安刚想去找一匹无主的战马,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往捡起掉在地上的火把,拉过一个从旁跑过的小兵,用江南口音焦急的对他说道:“粮糙呢?我们的粮糙被烧了!嵘王派人来烧我们的粮糙啦!” 四周的喊杀声震耳欲聋,那个小兵好像根本没听清林居安在说什么。就在林居安以为他被吓懵了的时候,那士兵才喃喃道:“粮糙……粮糙……”然后,往东南方向望了一眼道:“没烧!没烧!马厩那边都没有火光!你瞎说什么!”他狠狠瞪着林居安,嘴里骂骂咧咧地,仿佛只有如此他才能不再害怕一样。 林居安故作慌张地连声道:“我听错了……我听错了……我该死!我该死!”说着转身举着火把朝东南方向跑去,也不理会那小兵在后面叫他。 林居安跑过一个又一个营帐,却始终没有找到马厩在哪,他都怀疑是不是那个小兵太过惊慌以致看错了方向。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找起来可就费事多了。他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了,若是那边战斗结束,他就没机会进城了。 正当林居安要放弃时,他好像听到了战马的嘶鸣声。他凝神细听,确定这声音不是来自战场上。林居安顺着声响传来的方向跑去,过了两个营帐,果然发现了马厩。马厩里只剩下两匹马,一匹牡马受惊后在撕咬另一匹煽马,刚才的声响应该就是这匹煽马发出的。 既然马厩在这里,那么粮糙大营应当就在附近了。林居安仔细找了一圈,终于在马厩的斜后方发现了放粮糙的营帐。这几个营帐与其他营帐看来并无区别,若是外人来了肯定找不到它们的位置。林居安举着火把,将所有粮糙都给点着了。待火势起来,他便跑回马厩,解开那两匹马。林居安跨上那匹煽马,将火把扔向牡马,满意的看到受惊的牡马四处狂奔后,便拍马往两军交战中心奔驰而去。 林居安边跑边大喊道:“粮糙失火了!快来救火啊!” 南军此时终于发现了东南天空沖天的花光。一部分步兵开始从战场上撤下来去救火,而林居安如一艘上水船一般,独自逆着人流沖向北方惨烈的战场。可是返回的士兵过多,堵住了林居安的去路,让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唿喊了。 林居安左冲右突,终于来到了骑兵的战场,但他并没有着急冲进去。林居安在嵘王骑兵营里并没有认识的人,如果贸然冲过去,必定当场就会被乱刀砍死。该如何说服嵘王骑兵相信他呢?想来想去也只有立个投名状比较可行,当然这也不过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林居安看准一个统帅模样的嵘王骑兵,便拍马朝着他挤过去。南军骑兵看他如此勇勐,纷纷避让,倒是正合了他的意。林居安刚跑到那人面前,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看着他挥剑朝自己砍来。林居安连忙横过刚才捡来的□□,将那一剑挡了回去。他刚想告诉那人自己是嵘王的人,然后再砍一个南军给他看。林居安一抬头,借着月光看清了这人的脸,竟是沈亭。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可惜沈亭没有认出是他,接着又捅出了第二剑。林居安一个闪身,提枪压下沈亭挥空的剑,大声道:“沈大哥,是我!林居安!” 沈亭看见是他,这才住手。他脸上写满了震惊,沖林居安喊道:“你不要命啦,来这里干什么!”林居安也顾不上回答。他打马来到沈亭身边,与他一同对抗蜂拥而至的南军。 周遭的南军终于发现了这个“叛徒”,此时也不理嵘王骑兵了,兵刃都开始往林居安身上招唿。林居安未穿盔甲,虽有□□将自己与敌人隔开了一定距离,可双拳难敌四手,身上还是挂了不少彩。沈亭虽有心要帮他,可他自己都自顾不暇,更无法顾及林居安了。 南军被打退了一波,立刻又涌上来另一波。黑压压的人头如蝗虫一般逼近,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嵘王骑兵虽是勇勐,却也渐渐显现出力竭之态。林居安没有铠甲防护,情况更是严峻。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把这条命搭在这里时,燕盪城上空突然升起了一道焰火。沈亭见状大喜道:“成了!撤——”嵘王骑兵听到命令后也不恋战,立刻调转马头朝燕盪城奔去。正华门此时早已打开,训练有素的骑兵鱼贯而入。沈亭和林居安殿后,他们刚一入城,大门就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将心有不甘的南军挡在了城外。 林居安进了燕盪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还没来及庆幸自己死里逃生,却忽然有些惴惴不安起来。林居安“吁”的一声,与沈亭一同停住了马。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城墙,又扫了一眼长街两旁的房屋。 他当初就是从这里离开的,本以为那时的再见便是永别。可不到一年,他又回来了。这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当真是太好了。他很庆幸自己做出了这个决定,否则就算将来他有机会故地重游,也再无法见到故人了吧。 沈亭命令属下带兵回大营休整,统计伤亡情况后上报给他。他将一应事务安排妥当后,转身看着沉默不语的林居安道:“怎么?这时候才想起害怕来了?你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归阳关不呆,跑来这里做什么?” 林居安道:“我好歹也是嵘王府的人,怎么能不来?” 沈亭瞥了他一眼道:“你算什么嵘王府的人!行了,看你这浑身是血的样子,先随我去找军医包扎一下伤口吧。” 林居安推辞道:“我的伤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一点都不要紧。”他还有事情没做,不能就这么走了。 沈亭摆出一副“你看我像傻子吗”的表情,对着林居安道:“再不包扎,你的血都要留光了!”说完,也顾不林居安的挣扎,抓着他的马缰绳就要朝前走。 “正均,你旁边是谁?”熟悉的声音时隔近一年再次传来,林居安竟有些不敢回头,所谓近乡情更怯大抵便是如此吧。 沈亭这次依然没有理会林居安的想法。他拉着林居安的马回过头来,笑着说道:“是世子你肯定想不到的人!” 林居安微低着头,好一会儿才敢抬起头来。他见世子先是疑惑地盯着他瞧了一阵,然后突然变了脸色,整个人都僵硬起来。林居安赶忙翻身下马。可或许是他流血过多,又或许是他见到世子太过欢喜,又或许二者兼而有之。总之,林居安没有如他想像一般动作利落地跳下马来,而是眼前一黑,身子一歪,竟直挺挺地栽了下来。 在完全坠入黑暗的那一刻,林居安看到世子僵硬的脸上突然浮现出惶急的神色。他无奈地想道,自己明明是想来帮忙的,怎么就变成添乱了呢。 第14页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在看么,来唠唠呗~ ☆、第十四章 事实证明,林居安果然是因为心绪起伏过大才很没出息的晕了过去。他身上的伤只是皮外伤,并没有伤筋动骨,所以身体恢復的很快。他只躺了一天,便能裹着麻布,健步如飞了。 林居安身体恢復快的好处之一就是成功赶上了庆功宴。说起来这庆功宴其实主要还是因为他才办的。 围困燕盪城的南军共计七万人,而城内守军只有两万,若强行突围也是可以的。然而,燕盪城作为嵘王的起家之地,是万万弃不得的。嵘王若是弃守燕盪,就等弃了这整个天下。所以他只有华山一条路可走,那便是击退围困的南军。然而要破敌就要有士兵,城里的这点儿人马肯定不够,那便只能去“借”兵了。而兵马的主人便是王爷的亲家、郑伯泰的长子、镇远将军郑北安。郑北安负责镇守大显东北边境。开国之初,此地也是阢真人盘踞之处,不过由于嵘王和郑北安太过勇勐,阢真人节节败退,最终被逼到了荒凉的西北大漠。阢真人跑了,郑将军手里的两万精兵就暂时闲了下来。而此时他们正被无路可走的嵘王给盯上了。所以那日嵘王星夜派兵进攻南军并非是为了偷袭,而是为了拖住燕盪城正门的南军主力,来掩护自己和亲随能顺利东面的武庭门出逃。 本来这事也不值得开个庆功宴,毕竟这兵能不能”借“来还得另说。但林居安火烧南军粮糙大营可就值得了。嵘王此去少说也要有半个月才能回来,若是不顺利也可能就回不来了。就算往好处想,世子至少也要撑十五天才行。由于林居安将南军的粮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朝廷就要从周边重新调集粮糙。可北方这几个省远不如南方富庶,在此处徵调粮糙必定不是容易之事,怎么也要花个十来天的时间。而粮糙未能全部到达之前,南军必定不会大举攻城,这样世子就有很大可能坚持到王爷回来了。 林居安没想到自己当时的一个闪念,竟然发挥了如此大的作用,他也算是立了大功了。也许是看在林居安这“投名状”立的太有诚意的份儿上,他在宴席上的座次竟然安排在了沈亭的下手,要知道对席上其他的将领来说,自己完全就是个来路不明的毛头小子而已。不过“英雄不问出处”大概就是本朝武将和文官不同的地方。文官讲究论资排辈,坐下前先要说师从何人,再比比科举名次,最后还要看看官衔大小,也当真不怕麻烦。而武将则不同了。圣祖高皇帝当年是凭着一干武将打来的天下,武人没那么多说道,就将就个论功行赏。谁战功卓越,谁就能服众,别的一概不论。所以林居安坐在沈亭边上,别人也都是服气的。 世子此时端坐在上首,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林居安被世子这态度弄得有些心虚,总想找个机会认个错,虽然他也不觉得自己哪错了。可是世子连着两日看都不看他一眼,任他憋了一肚子的话,也只能做个没嘴儿的葫芦。 世子的右手边分别坐着卢将军,田将军和丁副将。卢将军林居安是见过的,但卢将军似乎不记得他了。不过这也正常,哪个大人物会花心思记住一个小太监呢?田将军和丁副将他倒瞧着面生的很。他们俩也许也来过王府议事,不过当时自己这个小太监也是不可能花心思去记那么多大人物的。如此看来大人物和小人物起码在这一点上还是平等的。这么想着,林居安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了那么点儿思辨的智慧。 田将军看着和卢将军差不多年纪,不过脾性就大不一样了。卢将军沉稳内敛,不开口时自有一番威严在。而田将军性格颇为慡朗,言行直率,不拘小节。这两位想来都是常年跟在王爷身边的。另一位丁副将比他们年轻许多,大概也就三十出头。他面目清秀,看着不似武将,倒像个文弱书生。不过这位书生一开口就吓了林居安一跳。 “这位林小兄弟有胆有谋,竟能在混战之中找到南军的粮糙大营,着实令人佩服!来,我丁不忘敬你一杯!”这位丁副将说话声如洪钟,全无一丝文弱之气,实在跟他的相貌不搭得很。林居安偏头看了沈亭一眼,沈亭给了他一个习惯就好的淡定眼神。从这一屋子人的表情来看,应该就只有自己不习惯了吧。 丁不忘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林居安虽没喝过酒,但也不想扫了大家兴头。于是他嘴里一边说着“不敢当,不敢当”,一边举杯与丁不忘一饮而尽。这酒没有林居安想像中的难喝,相反最初的辛辣过去后,舌尖上似乎还残留了一丝甘甜。他人生过了快二十年才终于发现,酒还算是个好东西。下次若有机会,自己定要尝一尝俞亮钟爱的玉满堂和世子那晚饮的屠苏酒。 有了这么一个好的开场,几人很快也都热络起来。大家相互敬酒,当然也少不得互相吹嘘一番。你称我少年英雄,我敬你老骥伏枥,将这造反的前景描绘的无限美好。若是一年前的林居安,在这种场合定是要露怯的。多亏了军营一年的歷练,他不仅长了本领,连与人应酬的功夫都大有精进。 酒过三巡,大家也都喝的差不多了。林居安发现自己还挺能喝,几番推杯换盏下来,不但意识清醒,脸都没有红一下。其余几人虽然脸上略有薄红,但也都清醒得很。大家自有分寸,谁也不想喝多误事。不过世子脸色还如刚开始一般,就只是因为没人敢劝他酒罢了。否则以他的酒量,怕是早已眼花耳热了。 酒宴散场,大家纷纷起身告辞。卢将军和沈亭等一干人去了北大营,而林居安则随世子回了启秀园。 没错,虽然世子这两日视他如无物,但林居安自进城以来确实是住在启秀园的西配房中的。那间屋子是林居安短暂的世子近侍生涯的见证,里面陈设一如他当时离开那般。自己在那里,也不知新的近侍太监住到了哪里? 听沈亭说,自己那晚晕过去后,为了方便救治,世子便派人将他带回了较近的嵘王府。不过林居安在这里住的着实有些憋屈。他在王府的一干奴僕之中可算的上是熟面孔,虽不知那些小太监们是怎么猜测自己没有随世子一道回来这件事,但十有八九是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林居安怕自己突然“诈尸”不好解释,于是只能整日闭门不出,平日里的饭食也都是由一个面生的小太监给送进来。 林居安说到底性子还是有些跳脱的,虽然八年艰苦的伪装快磨光了他的稜角,又给他强加了几分深沉,但一年恣意的军旅生活还是让他心底的那点儿死灰再次闪出了点点火星儿。林居安养伤的时候也不觉得憋闷,可伤好了人就呆不住了。他有心想跟世子请求去北大营,可惜连日来他连世子的影子都见不着,更别提开口了。这次庆功宴,还是他跟世子的第二次照面。今日林居安打定主意说什么都要让世子同意他搬出去,否则自己跟养在深闺大院的姑娘有什么分别。 “世子,请留步。”眼看着世子又要扔下他回房,林居安终于斟酌着开了口,“属下请求去北大营,请世子恩准。” 世子背对着他,也不回头。清冷的月光洒在他月白色的长袍上,显得整个人都有些缥缈起来。一年未见世子似乎清减了许多。林居安这一年在边关歷练,个子高了,人虽然比之前壮了不少,但也绝对称不上多么健硕。而此时的世子看着竟比他还要单薄些。这一年他到底经歷了些什么,造反果真如此消耗心神么?林居安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谁攥了一把,唿吸中都带了那么点儿疼。 “你这回还是不怕死么?”世子没有理会他的请求,而是问了一句似乎完全不相干的话。 林居安想到了在总兵府世子也曾这么问过他。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属下怕死。但若是能为世子而死,属下便不怕!” 世子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不过还好世子这次没有斥他说的是假话。 “属下不是那脆弱易折的花儿,无需谁养在家里呵着护着。属下在归阳历练了一年,也曾上阵杀敌负伤流血,骨头结实得很。属下虽不能像世子那样指挥得千军万马,但也有能力保护自己想保护之人。前路艰险,我只愿随他血战沙场,共退强敌!”林居安觉得自己的酒劲儿来的好像有点儿晚,明明那么不当讲的话就这样顺着迟到的醉意一齐涌到了嘴边。 “明日一早你便去北大营找沈亭报导吧!”世子扔下一句话便进了卧房,也不知有没有把他的醉话当真。 作者有话要说:林居安终于man了一回! ☆、第十五章 虽说是战时,可燕盪城的老百姓们却没有一点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自觉。王府附近的这条长街依然如往日一般热闹,摆摊的商贩也没有因城外围困的南军而降低他们叫卖吆喝的嗓门儿。 林居安来到一家包子摊前,刚扯了板凳坐下,一个身穿褐色粗布麻衣的老伯乐便呵呵地走上前来对着他道:“小伙子,吃点儿什么呀?我这儿有包子,馄饨,豆腐脑儿。” 第15页 “老伯,给我来一碗馄饨,两屉包子。”这是他第一次出王府就想做的事,没先到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情况下实现了。 “好嘞!”那老伯高声应了是,没一会儿就给他端来了两屉热气腾腾的包子。 林居安拿过旁边的小碟儿倒了点醋,夹起包子往碟儿里蘸了一蘸,便放进嘴里咬了一大口。这下差点没给他的舌头烫出泡来!林居安一时找不着凉水,只能端起碟子,把里面的醋一股脑儿全都倒进了嘴里。虽说酸的他牙都倒了,但好歹舌头没那么疼了。 老伯此时正端了馄饨过来,看见林居安被烫的嘶嘶直吸气,便笑了起来:“小伙子呦,哪有人把刚出锅的热包子就往嘴里放的。你就是再饿,也得等它晾一会儿啊。” 林居安不好意思的沖老伯笑了一下道:“好久不吃了,着实想念的紧。” “听这话,小伙子你这是才回燕盪城啊?”那老伯见此时也没有客人,便坐在林居安对面,与他攀谈了起来。 林居安不好实说,便只是说自己出了趟远门,半个月前刚回来。 “那你的运气可真是不好哩。你要是晚回来几天就不用被困在城里啦。”那老伯一脸可惜的样子。 “老伯您也是没来的急逃出去么?”林居安虽是这么问,但看这老人家该干嘛干嘛的镇定样儿,估计人家也没想着要逃。 老伯道:“哎,逃什么呀。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儿,就是当年阢真人还在的时候,我们都没走,现在就更不想动了。” 林居安道:“那您不怕南军攻破了城门?” 老伯道:“怕是肯定怕的,不过日子还得照常过不是。”接着他颇有点炫耀的对林居安道:“不过我儿子是嵘王麾下的骑兵呢,勇勐的很,南军想打进来先得问问他干不干吶!再说嵘王都能打得阢真人满地找牙,南军在他手下能讨得了好儿去?” 林居安还要再说什么,但老伯见到有客人来,便上前招唿去了。说了这一会子,他的包子和馄饨都快凉了,林居安赶忙吃了起来。 照方才老伯的话来看,他在回来的途中听到关于“南军来的太快,城里的人都没来得及逃出去”的说法多半是别有用心。至少在林居安看来,城里的大部分人都没想着要走。北方人向来乡土情结较重,一般不愿意背井离乡。但更重要的是,燕盪城里的百姓近乎盲目的相信着英明神武的嵘王能保护他们的家乡免遭涂炭。 嵘王殿下,可莫要辜负这些人的信任啊。思及此处,“辜负”这两个字突然让林居安心里一震。 昨夜世子走后,林居安并没有回自己的西配房。他出了启秀园,顺着甬路来到了晓越轩附近。刚才他回来的时候果然没有看错。天色已晚,笼罩在月色下的晓越轩却漆黑一片,并无半点烛火。是世子妃搬离了晓越轩还是……林居安此时不敢再想下去了。到底怎么回事,明日找沈亭一问便知。 他正欲往回走,却看着有人提着灯笼朝他走来。林居安不想多事,便转身加快了脚步,而身后的人却偏要跟着他似得,竟然小跑了起来。林居安着实猜不透这人到底想干什么,若以为他是贼,大声喊叫便是,可若不是,为何还要死死地跟着他。 林居安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结果正看见张勇站在他一丈外的地方,脸色苍白的盯着他,活脱脱像见了鬼一般。林居安苦笑了一声,自己现在可不正是“鬼”么。 “王平,是你吗?”张勇举着灯笼,战战兢兢地问道。 林居安道:“是。我是人不是鬼,你过来吧?” 张勇小心翼翼的走到他面前,抬手掐了他一把。他的手没有抓空,而林居安脸上明显吃痛的表情也终于让张勇放了心。 “你怎么没死?不是,你怎么活着?也不是,你……”张勇语无伦次的质问林居安。知道对面是人,他的胆子就大了许多。 林居安的经歷较常人看来太过匪夷所思,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再说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他将张勇带回了自己的屋子。 林居安将整个事情大致讲了一遍后,张勇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了。林居安很能理解他,若是换了自己,定跟张勇现在的表情一模一样。 过了许久,张勇才道:“你这是欺君,可是要杀头的!”不过,说完他自己都笑了:“瞧我都被你弄蒙了。王爷都反了,咱们将来都是要杀头的,谁还在乎你是不是欺君呢。” 林居安摇头笑道:“你这张乌鸦嘴从来都没变过。你怎么不想想嵘王若是成事,你不就是大内太监了!” 张勇道:“这倒也是,可只有我也一个人也忒没意思。你知道吗,当初你没回来,大家都说你死了,我都伤心死了!你头七的时候,我还偷偷给你烧过纸呢!”说着,眼圈就红了。 林居安此时心虚得很,也不敢取笑张勇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头七是哪一天的。张勇同他是患难之交,自己当初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虽是迫不得已,但却也让他白白为自己伤心了这么久,实在太过对不住他。可林居安不怎么会安慰人,只能故作轻松道:“好了好了,别难过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见张勇还要继续数落他,林居安果断正色道:“晓越轩是怎么回事?为何今日到了掌灯时分,园子里却是漆黑一片,世子妃近来休息的很早吗?” 张勇脸上的委屈迅速化为了惋惜,他嘆道:“世子妃薨了,就在正月十八的晚上。” 林居安心中不祥的猜测到底还是被证实了,那样一个巧兮盼兮的女子竟真的香消玉殒了。 “年初世子被俘消息传来后,世子妃过于忧虑,突然就一病不起了。尽管府上请了全燕盪城最好的大夫前来诊治,可世子妃的病还是一天重似一天,到后来竟然水米也难进了。直到正月十八,世子终于平安回来了,世子妃忽然有了精神,病也像是要好似得。世子妃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那晚却高兴的吃了两碗粥呢。可谁能想到半夜里世子妃突然就不行了,请的大夫还没赶到,人就凉了。听大夫说世子妃早已病入膏肓,那半日的好转不过是迴光返照罢了。可惜世子妃这么好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就没了。听说世子妃死后,世子一连半个月,每晚都要去晓越轩坐上一会儿。世子妃活着的时候看不出来,不过人没了才发现世子对世子妃当真是情深义重啊。”张勇越说越觉得悲凉,到最后只余下一声长嘆。 从世子自归阳赶回王府的匆忙,到沈亭在总兵府门前的欲言又止,再联想到世子近日的消瘦,这一切都有了答案。世子妃死了,她本不是那场阴谋算计的对象,却阴差阳错地为此赔上了性命。林居安还记得大年夜宴上这个娇羞的女子曾满怀爱恋的凝望着世子,只期盼他能回应自己的深情。明明受了委屈却还强忍眼泪,只为世子的一句“执手白头”便欢喜的忘却了先前所有的烦恼。这一幕幕鲜活的场景一如昨日再现,可伊人却早已魂归离恨天。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时候,可曾想到还有一位痴情的女子被裹挟在这桩阴暗的政治权谋当中。不过想到了又如何,他们在乎吗?人命在他们眼中轻贱的如同蝼蚁一般,不论你是旌阳城内的平民百姓,还是这大显王朝的世家贵胄,说到底其实连被摆到檯面上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没有。 世子每晚到晓越轩枯坐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是后悔没有趁世子妃在世的时候对她好一些,还是后悔没有对她更差一些,好叫她绝了那份儿念想也能保全了的性命? 林居安不是世子也不是世子妃,他不知道那二人曾经企盼过些什么,又后悔过些什么。他只是他自己。人生太短,遗憾太多,不经意的分别或许再见时便是天人永诀。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如果不趁着年华还在去抓住些什么,那到头来便真是辜负了自己。 林居安终于将最后一口包子咽下,他把铜板放到桌上,与老伯招唿了一声,便大步朝着北大营的方向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 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 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 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寻一伙相识,他一会咱一会; 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雁儿落带过得胜令》 ☆、第十六章 十月底的北境满目萧瑟,凛冽的北风吹散了燕盪城外南军次所上空升起的炊烟,天地间一团肃杀之气预示着此地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林居安那日去找沈亭报导的时候,本以为自己会分到他的麾下做一名小兵,但沈亭却把他升为了参将。林居安觉得这样十分不妥。别人虽然面上不说,但背地里难免议论自己靠的裙带关系,到头来若是影响了北大营的风气可就不好办了。 第16页 沈亭对他的担忧嗤之以鼻,笑道:“你啊,就是该想的时候不想,不该想的时候却偏偏要多想。我不升你,别人才会有意见!”看着林居安似有所悟,沈亭继续道:“整个北大营都知道有个叫林居安少年英雄烧了南军的粮糙,立下了大功。我若有功不赏,岂不是伤了他们的士气?” 林居安其实也应该能想到这一层的,可他心里藏了那么点儿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唯恐被别人发现,便事事先想着怎么避嫌才好。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被沈亭嘲笑了一番。不过这也打消了他心中的疑虑,作为赏罚分明的典范,林居安心安理得的做了这林参将。 从嵘王出城到今天,已经过了十二天,南军的粮糙也已基本调集完备。马上就要入冬了,北方的冰雪天气对南军进攻十分不利,因此他们必然想在寒冬到来之前结束这场战争。这两日,南军在城外动作频频,随时都有大举进攻的可能。与此同时,世子也在加紧巡视城防,时刻注意南军的动向。燕盪城三面城门都已派了专人镇守。世子带领一万精兵负责南军主攻的正华门,而卢将军和田将军则各自带领五千人马分别镇守东面的武庭门和西面的毓秀门。 此时林居安和沈亭正陪着世子在正华门的城楼上巡视城防。城楼上的士兵想必也知道大战将近,个个表情肃穆的观察着城外生火做饭的南军。沈亭看着远处黑压压连成一片的军营道:“世子,我看最迟明日他们就要动手了。” 世子点头道:“嗯,但也不能排除今晚偷袭的可能。待会儿传令下去,今夜加强警惕,若有必要,各城门主将今夜就在城楼休息。” 沈亭应声道:“是!不过黑夜对我们有利,南军知道我们必然有所准备,夜袭达不到偷袭的目的,应该不会深夜攻城。世子您今晚还是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和居安就好。” 世子摇头道:“非常时期,不可不防。”接着他古怪的看着林居安,问的却是沈亭:“你二人何时变得如此亲厚了?” 林居安此时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听到。心里却在腹诽:“还不是因为他把我当做了世子殿下您的救命恩人。” 沈亭笑道:“大家都是过命的交情了,叫林参将多见外啊。”说到这里,他还转头看向林居安道:“你说是不是啊,居安?” 林居安颇为正经的看着世子道:“沈大哥说的是。” 世子转身避开了他的目光,继续朝前走去了。沈亭拍拍林居安的肩道:“世子平时为人严肃了点儿,但他心里是认可你的。” 林居安觉得沈亭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太拿自己不当世子外人这点儿弄得他颇不自在。偏偏沈亭与世子确实亲厚,让他也无法说什么,只得到:“谢谢沈大哥,我明白。” 敌人没有选择夜袭。但黑夜刚刚过去,东面的天空亮起第一缕霞光的时候,南军便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成千上万顶盔掼甲的步兵手拿长矛,身扛云梯,伴随着隆隆的擂鼓声,如浑浊的海水一般向着燕盪城席捲而来,与他们同时到来的还有空中密不透风的箭网。 世子、沈亭和林居安三人身披战甲站在城楼上,他们脚下是海潮般翻涌的人流,头顶是飞蝗一样密密匝匝的箭雨,耳边则是连北风唿啸也掩盖不住的冲杀声。但这并不能让他们畏惧。燕盪城楼上一面印着“嵘”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世子就站在旗下,从容不迫的指挥着本方的防御。城头的士兵手持盾牌站成一列,负责抵挡空中袭来的箭雨。而盾牌与盾牌的下沿留有半人宽的fèng隙,站在fèng隙里的另一列士兵则负责向城下射箭投石,以阻挡如蚂蚁一般向上攀爬的南军。 城头的士兵掀翻了一架又一架伸到城投的云梯,砸死了一个又一个敌人,城下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墙根尸体都已堆了几米高。南军第一波攻势受阻,损失了上千人。 因早先打过一场成功的防御战,所以燕盪城内的守军都信心百倍,相信今日南军依然如原来一样坚持不了多久便会退去。可他们想错了。南军这次像铁了心一般,打定注意要毕其功于一役,就算要用死人堆也要堆上城来! 冲锋的号角依旧高亢,咚咚的鼓点沉重的砸在每个守城将士的心中。这时,敌人的第二波进攻到来了!不论是蚂蚁,蝗虫还是海潮,都难以形容此刻城下的来势汹汹的南军,他们踏着自己同袍的尸体,冒着唿啸坠落的矢石,不要命一般向上攀爬着。这不是燕盪城内的百姓口中不堪一击的南军,他们此刻存了死志,誓要在今日攻破燕盪,诛杀叛贼。 南军的人数太多,渐渐有人登上了城墙,虽然立时便被乱刃砍死,但这样被动防守始终不是长久之计。而城内的情况更是严峻,能找来的石头都已经扔完了,能往下推的木头也几乎快用光了,接下来只剩棉被可烧了。 世子看了一眼烟尘瀰漫的城下,对沈亭道:“看来南军打定主意要在今日破城,我们单纯防守是守不住的,不如攻出去。正均,你带八千人马出城迎敌,杀他个措手不及!” 沈亭还未说话,林居安便跪下请战:“请世子准许末将同沈副将一同出战!” 林居安见世子犹豫了一瞬,唯恐怕他以经验不足为由拒绝自己。可还不待林居安再次表明决心,世子却点头道:“好!”,他看着林居安和沈亭:“你二人各领兵四千迎战,若有任何不对便立即回城,切不可恋战,明白吗?” 林居安和沈亭一同应了声是,便告退去城下整顿兵马。林居安走下台阶之前转身往回看了一眼,正撞见世子深沉的目光。这次世子没有再闪避,他直直的望进了林居安的眼里。林居安这才明白,人的眼睛果真是会说话的。空中瀰漫的烟尘忽然散去,震天的喊杀声和急促的号角声也渐渐平息,林居安此刻觉得天地竟如此之小,似乎只容得下这一双明眸。世子的眼中面流淌着的不是温柔,而是坚定,仿佛是要将自己未出口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林居安的心上——要活着回来!林居安在心中默默应了声是,他对着世子笑了一下,便转过身下了城楼。 正华门突然大开,还不等城门外的南军高兴起来,两队披坚执锐的铁骑便唿啸而出,领头的正是林居安和沈亭。城门外的步兵来不及转身,转眼间便倒在了纷纷踏过来的马蹄下。林居安和沈亭出城便沖入了进攻的步兵阵中,一顿砍瓜切菜,愣是将南军沖成了里外两段。 林居安这一队包围了城下的南军,而沈亭则在外围抵御不断涌来的敌人。步兵遇到骑兵,除了束手就擒以外,基本没有什么还手之力。林居安火速解决掉了城下的敌人,便带人朝着沈亭沖了过去。 南军没有料到敌人居然有胆量出城来找死,确实慌乱了一阵。但他们反应过来后,便立刻整顿人马,派出约有两万重骑兵,挥着弯刀便朝沈亭沖了过来。外围的步兵纷纷退后,双方的骑兵立刻如山唿海啸般撞到了一块儿,一时间杀声四起,刀剑铿锵,震盪山河。 沈亭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未有半丝惊慌。他匹马纵横,挥剑一顿噼砍推刺,便将朝他杀过来的几个敌人挑落马下。不过双拳难敌四手,沈亭就是再英勇,身上也被砍了好几刀。所幸他身着光明铠,要害处并无损伤。眼见沈亭此时独木难支,林居安终于拍马赶到。他二人于千刀万仞之中,枪矛交攻之际,面色不改,左冲右突,一时杀得豪气沖天,敌人竟也胆寒起来。但一波敌人被打退,另一波又似涨潮般涌了过来。抬眼望去,目之所及全是黑压压的人头,银闪闪的盔甲,竟似无穷无尽,直到天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唿啸的北风此时变得更加悽厉,但却始终吹不散笼罩在战场上空浓郁的血腥气。这场日出前就已经打响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一天还未见分晓,但对于南军来说胜利其实只是时间问题,这一点交战双方的内心都清楚无比。 林居安和沈亭不知这是南军的几波进攻。他二人带出来的八千骑兵已经损失过半,渐渐显露出颓势来。嵘王的军队快被压成了一条线,所有人都在苦苦支撑,但没有人想要退回城中。若他们此刻回去了,那城内的军心就彻底散了。林居安不想做那食言而肥的人,但他可能真的要辜负那双眼睛了。 林居安越打越冷,也不知是天气阴寒,还是自己流血过多所致。他挥刀将敌人砍落马下,对着身边的沈亭喊道:“沈大哥,我们能赢的,是吧!” 沈亭根本腾不出空来看他一眼,只是冲着前方大声道:“当然!” 沈亭坚定的声音让林居安的身体里顿时生出了无尽的力气。林居安大笑起来,他高喊着“兄弟们,跟我沖!”,便再次挤进了人堆里。 只要多杀一个,待会儿攻城的人就能少一个!林居安只有一遍遍的在心里默念,他麻木的手臂才能继续挥舞。可是只要是人,便总有力竭的时候。林居安的动作还是慢了下来。此刻敌人却看准了空当,一刀横噼向他的腰间,林居安一个不慎竟被扫落马下。 第17页 此时一牙弯月已经行至中天,皎洁的月光照亮了敌人狰狞的面目,也照亮了林居安头顶明晃晃的屠刀。 作者有话要说:“他二人于千刀万仞之中,枪矛交攻之际,面色不改,左冲右突”化用的是《三国演义》里对关二爷的形容:吾于千枪万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际,匹马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岂忧江东群鼠乎! ☆、第十七章 就在林居安以为自己此次必死无疑的时候,那人突然口吐鲜血,在他面前直挺挺的摔下马来。 沈亭抽出插在那人后心的剑,对着犹自呆愣的林居安道:“发什么呆!赶紧上马!” 林居安这时方反应过来,他立即捡起弯刀,重新跨上战马。林居安刚刚从鬼门关打了一个转,早已惊出了一身冷汗,此刻坐在马鞍上,只听得自己心如鼓擂,咚咚作响。不知是不是他惊魂未定,产生了幻听,林居安忽然觉得四周的喊杀声好像更大了,地面震动不已,似有千军万马破风而来。 沈亭大喜道:“是王爷回来了!居安,我们有救了!” 林居安借着月光,越过憧憧人影,向东望去,果然看见大队人马顶盔掼甲浩浩荡荡而来。嵘王带着人直冲入南军侧翼,似一颗钉子狠狠楔入了身体里。敌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突然骚乱起来。惊慌的气息从东面如瘟疫一般迅速散播开来,不一时便笼罩了整个南军。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有时仅仅是自己心底的一丁点儿恐惧,便丧失了原本的大好局面,从而给了别人反败为胜,绝处逢生的机会。林居安面前的敌人也不等鸣金,便纷纷调转马头,夺路而逃。没有组织的溃退,有时比被人围歼损失更为惨重。战场后方的南军还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自家的骑兵快马加鞭朝着自己沖了过来。悽厉的惨叫声震天动地,还不等嵘王带人痛打落水狗,南军大部分步兵早已被自己人踩成了一团肉泥。 南军一败涂地,往东南方向逃去。林居安和沈亭跟随嵘王带领两万人马趁胜追击,一直追出了百里开外才收兵回府。他们回到燕盪城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正华门外尸骨露野,血流成河。空气里飘散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地上的泥土也已经染成了黑红色,马蹄踏过,甚至能踩出一个鲜红的水洼。围困的南军逃走时只剩了三万余人,余下的四万人都躺在这里了,除此之外还有上万名嵘王骑兵。说来也是讽刺,双方活着的时候势不两立,但死后的血却流到了一处。大地才不管这鲜血中饱含的不甘与挣扎,只是一味的将它揽进身体里。也不知经这样的鲜血灌溉过的泥土,明年会开出怎样奇异的花儿。 世子与卢、田两位将军此时正带着人在城外打扫战场,看见嵘王带着大队人马回城,几人立刻冲上前来跪地拜道: “儿臣参见父王!” “臣,参见王爷!” 王爷道:“都起来吧。我燕盪能解此围,都是诸位的功劳,辛苦大家了!” 众人起身,皆言不敢居功,都是王爷和世子领导有方。 王爷道:“世子年轻,还需要诸位尽心辅佐才是。” 众人皆道:“臣等定当竭心尽力辅佐王爷和世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王爷满意的扫了一大家一眼,这才带着众人进了正华门。入城之后,王爷与世子一同回了嵘王府,田将军与丁副将继续打扫战场,而卢将军则和沈亭、林居安二人带领两万兵马回北大营修整。 林居安在马上拼杀了一天一夜,早已筋疲力尽。他翻身下马的时候,两腿直打哆嗦,差点没跪在地上。沈亭在一旁看了直笑话他打仗太少,还需要歷练。林居安倒希望以后这种歷练的机会越少越好。 林居安回到自己的营帐后,脱下铠甲,糙糙洗漱了一番,便躺在床上沉沉的睡了过去。待他醒来时,天色都已暗了下来,整个营帐里漆黑一片。他果真是累极了,竟然睡了一整天。林居安舒服的伸了个懒腰,正欲爬起来时,突然听见旁边有人的唿吸声。莫不是有刺客?他惊地一下坐了起来,伸手便去摸枕头下面的匕首。这还是他在西北时,从其他老兵那里学来的防身之法。 林居安正欲抽出匕首,却听得对方说道:“是我。”这个声音很是耳熟,可惜他睡得太久,脑子都成了浆煳,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世子的声音。 他想要起身拜见,却被世子拦下了。林居安无法,只得半倚在床头道:“世子为何不点灯?” 世子道:“无需点灯,这样也看得清楚。” 林居安后知后觉的想到世子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他自认为平时睡相很好,但不知道累极了会不会也如旁人一般打唿噜,流口水。可他又不能直接问世子,只能在心里默默期盼自己睡着时依然自律,虽然不太可能。林居安决定不再纠结自己的睡相,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不知世子来到属下的营帐所为何事?” 世子没有回答他,却反问林居安道:“昨日为什么没有回城?” 林居安道:“沈大哥不回,属下便也不能回。”我早就打定主意要来送死了,你还在里面我怎么敢退缩。 世子道:“正均与我情同手足,他家受我嵘王府大恩,此刻以身殉城合情合理。你又凭什么?” 林居安笑了。世子想从他这里听到什么呢?是报恩还是酬情?此刻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世子的轮廓虽然依旧模煳,但双眼却灿如寒星。林居安对着那双眼睛道:“凭我的本心。我不在乎什么嵘王,什么世子,甚至什么建功立业。我只希望那个叫陆靖识的男人没有辜负天下人,最终也不会被天下人辜负。” 世子道:“为什么?” “因为他不嫌弃我是个太监,愿意教我读书骑射; 因为他明知我动机不纯,却还是带我上了战场; 因为他识破我的身份后非但没有杀我,还给了我正大光明做自己的机会; 因为他说全天下我都去得,唯独这燕盪城我去不得!” 林居安嘆了口气道:“这样的人遇到了,谁还能捨得放过呢?” 世子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道:“别这样看着我。” 林居安伸手覆在了世子的手上,这只手温热修长,骨节分明,指腹上因常年握剑而长满了薄茧。它不似女人的手那般柔软细腻,而是蕴藏了坚实的力量,以便将来可以托起整个大显的河山。林居安顺着这只手联想到了它的主人,心中绮念顿生。他在心里暗暗庆幸此时帐里没有掌灯,若是让世子见到他这面热心跳的样子,必定要揍他一顿不可。 林居安的眼睛在世子的掌心里眨了眨,停止了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他道:“我知道,你始终对世子妃的死耿耿于怀。”世子听到这里,盖在林居安眼睛上的手突然颤了一下。他欲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林居安紧紧的攥在手里。 林居安继续道:“我是一个糙汉子,没有女人那样百转千回的心思,也做不出殉情的事。你活着,我陪你好好的活;你死了,我也能带着你那份儿活得痛快。反过来,你必然也是一样。你若是因为怕连累我才避着我,那才真是看轻了我。” 世子嘆了口气,无奈道:“好,我知道了,你先松开。” 林居安依旧抓着他手,道:“我有件事憋再心里很久了,一直想问你,但始终没找到机会。” 世子的手终究没有抽回去,不知是不想,还是被林居安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忘记了收回。 “什么事?”世子道。 林居安道:“你当初不是不打算收回旌阳和邢阳吗?怎么后来又派沈亭去找胡总兵商议收復呢?” 世子笑道:“你这么聪明,猜不出来吗?” 林居安也笑了:“世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怎及得上世子万一。”片刻后,他正色道:“是不是阢真内部有变,多罕控制不了阢真了?” 世子道:“贊木坤韬光养晦了半年,带兵反了。不过多罕到底还是树大根深,贊木坤扳不动他,只好在漠北另立了一个新部落。现在这两个部落打的难解难分,谁还顾得上那两座小土城。” 贊木坤果真不是池中之物。现在两虎相争,不论对大显还是对嵘王来讲都是个好消息。 林居安道:“贊木坤曾向我提到过双方议和的想法,你怎么想?” 世子道:“我什么都不想。现在轮不到我说话,若是将来有那么一天我能做主了,阢真还在不在都难说了。” 世子如此务实的态度真是让他有些目瞪口呆。林居安觉得自己可能装太监装了太久,心态都发生了变化。皇帝不急,他倒先急死了。 “你当初答应了多罕什么条件,他才决定放我们走的?”林居安终于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太过沉重,以至于他刻意迴避了好久。 第18页 世子道:“我答应,事成之后,把整个北境给他。” 见林居安许久没有说话,世子轻笑道:“怎么,后悔自己看错了人?现在发现才我跟陆靖元没什么两样?” 林居安隐约从世子的笑声中听出了一丝不被信任的刺痛,他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沉默:“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我看的明白。” 世子反手上来轻握了一下林居安,道:“以后路还长着呢,是或不是,你慢慢看吧。我出来的太久了,也该回府了。”他站起身,对着也欲起身林居安道:“别送了,我还要去找沈亭。” “对了,我向父王禀明了你的身份。他很喜欢你,说你有情有义,知恩图报,颇有乃父之风。”世子走到门口突然说道,然后不等林居安有所反应,便掀起帐子出去了。 林居安坐在床上有些凌乱,这是什么意思?这说明他得到未来岳父的认可了? 作者有话要说:他俩终于说破了,我都替他们着急…… 林居安,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你岳父呢,哈哈~ 今日双更,明天有事不更了。 ☆、第十八章 去年的雪来得太早,养刁了人们的胃口。刚进十一月,全国上下便开始期待兆元元年的第一场瑞雪。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大家等的心都焦了却连一点儿雪的影子的看不见,听说西北边关到现在都还没起刮那透骨的白毛风。去年那场连绵半月的大雪是祥瑞之兆,不知今年冬天雨雪未降又有什么说头。 许是惧怕北境随时可能到来的霜雪天气,南军被打退后,曾一度在怀宁省齐州府修整,并没有再次前来围剿。现在已是年底,不论南北,双方将士都没有心思再打仗。据斥候来报,几万南军前日从齐州府开拔,渡过望北江回南都了。整个燕盪城这才真正安下心来,准备过个好年。 林居安此时正在北大营的校场练兵,这些士兵中大部分都是奉北其他州府衙门“孝敬”的。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起来,其实有时候也挺好的。当初燕盪被围,危在旦夕之时,奉北其他十八个州府一声不吭,全都在背地里观望。但自从嵘王带兵马回城解了燕盪之围后,林居安才发现这十八个州府颇使得一身见风使舵的好功夫。他们不等嵘王打上门来,纷纷派人前来归附,表示今后定当以嵘王马首是瞻,愿为嵘王“清君侧”一役效犬马之劳。为避免空口无凭,还特意送来了两万步兵,也算是很有诚意了。林居安现在终于理解了为何当朝皇帝宁愿千里迢迢派人困马乏的南军前来,也不愿意在北方就近调兵攻打嵘王了。他虽然心里很不齿这种墙头糙的行为,但谁让人家拍马屁拍到了点子上。嵘王接受了他们的献礼,兵不血刃地控制了整个奉北地区。 奉北其他州府没有与阢真人的作战的需要,因此驻守的士兵大都稀松平常,没什么战斗力。为了让他们尽快达到作战需求,林居安和沈亭就被派去训练这些士兵。沈亭负责阵法,而林居安则负责战技,主要就是枪法训练。 林居安在阅兵台上示范过拦、拿、扎等实战枪法的基本动作,一一说明要领后,便让士兵自行练习。这些兵以前都是各州府的老兵油子,平时不打仗,也不操练,整日就知道拿着军饷混日子。结果天降横祸,他们被卖到了燕盪城干起这掉脑袋的差事。这些人本来就恼恨,还要顶着寒风天天练这枯燥乏味的动作,心里就更是不痛快。 许是看着林居安面嫩好欺负,台下不知是谁喊了声:“我们整天练这些动作有什么用,就这几下能杀死敌人吗?不如林参将给我们表演一段枪法怎么样?让我们也好好学习学习!”话音刚落,别的士兵就纷纷起闹,要求看林居安的“表演”。一时间整个校场吵嚷的如同酒肆茶楼一般,食客们嗑着瓜子,晃着酒杯,嘴里哼着不知歪到哪里去的调子,就等待着台上的评弹艺人给他们说上一段儿《玉蜻蜓》。 林居安见此景也不生气,他笑道:“好,既然你们这么想学,我就给你们来一段儿。”台下刚叫了声好,林居安接着说道:“不过,练习枪法是为了上战场杀敌的。我一个人舞枪不方便你们学习,不如来个人与我对战。” 此话一出,台下一片寂静。林居安扫了一眼鸦雀无声的众人,然后指着一个身强体壮的士兵道:“就是你,上来!” 那人抬头看了一眼林居安,又往左右瞅了瞅,发现指的确是自己无误后,“哼”了一声便梗着脖子走了上来。 “你叫什么名字?”林居安示意他在一旁的兵器架上先取兵器。 “回林参军的话,小的李成。”那人取下一桿长|枪横握在手里。 林居安左腿弓步向前,双手抱枪,做了个开式,对着他道:“来吧,李成。” 李成道声:“林参军,得罪了!”提枪便向着林居安的咽喉直刺而去。 二尺长的枪尖闪着寒光“嗖”的一声冲到林居安的身前。就在众人以为林参军要血溅当场时,林居安腰杆带动左臂发力,握枪迅速向右下画弧,一下搅压住李成的枪桿。只听“啪”地一声,两桿碰撞处发出清脆的响声。林居安此时大声道:“这是拿!精髓在于以横破竖!”然后握枪呈中平枪式,不待李成反应过来,他便抢步上前,将长|枪轻轻向前一递,点在了对方的胸口,道:“这是扎!要做到枪扎一条线!”。 李成虽被点住了要害,面上却依然很不服气,似乎现在的局面只是自己太过轻敌所致。 林居安当然知道他的想法,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林居安又做了个开式,道:”再来!“ 李成这次没有再鲁莽的上来便刺,而是选择朝右侧向移动,试图寻找林居安的破绽。二人绕了两圈后,李成看准时机,提枪上前,试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拿”法搅压住林居安的抢杆。林居安心中暗道一声:“孺子可教也!”同时握枪以“拦”法向左下划弧,瞬间让他“拿”了个空。林居安讲解道:“这是拦,与拿一样,讲究圈劲。”李成却因用力过勐,“拿”空之后,枪头“咣”一下子砸到了地上。他此时门户大开,毫无还手之力。林居安再次呈平枪式,挺枪直刺,正中对方咽喉。 待林居安将枪头撤回,李成拱手拜道:“大人好枪法,小的佩服!”全无刚刚的不忿之色。 林居安善使刀,枪法其实并不算高超,不过对付这些没打过仗的兵油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他点头示意李成下去,然后背过手去对着众人道:“枪法其实并不复杂,不过一拨一刺。但若能做到实战中取胜,就必须要反覆练习,直到这些动作出于你的本能。我不管你们之前是如何混日子的,但在这里想都别想!无论你们愿不愿意,你们很快都要上战场了,现在学的这些枯燥乏味的动作,将来就是你们保命的本领。谁若是不想学,可以继续混,哪天把自己的命混没了,可别怨我没提醒过大家!都听明白了吗?” 下面的士兵全都收起了以往吊儿郎当的劲头,整齐划一道:“明白!” 林居安道:“继续练习吧。” 看着台下喊着口号,认真做动作的士兵,林居安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其实早就想收拾收拾这伙老兵油子,但一直没找到机会。希望经过这次教训后,他们认真操练,毕竟谁也不愿拿自己的命当儿戏。 林居安视线往右前方扫过,发现世子此时正站在远处望着他,也不知来了多久了。林居安对着世子一笑,便下了台阶,朝他走去。 “怎么样?”林居安得意的看着世子。 世子道:“尚可,也就欺负欺负这些没打过仗的兵了。” 林居安虽然心知他说得对,但还是撇撇嘴道:“小看我!哪天咱俩打一场,让你瞧瞧我在西北长的本事。” 世子笑道:“那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你担上‘以下犯上’的罪名。” 林居安也笑了:“这你可说晚了,我早就‘犯’过了。” 世子没成想他突然提起那日在营帐中的事,脸色有些薄红,看的林居安心头竟有些微微发痒。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他们身后还有一万多士兵在操练,任由这种暧昧的气氛发展下去多少有些不合时宜。林居安咽了咽嘴里并不存在的口水,正色道:“对了,你今日来这里做什么?” 世子道:“过几日就是除夕了,你现在只能在军营过年了。” 林居安道:“我在王府也是一个人过的。” 世子看着他的眼睛道:“你今年不是一个人了。” 林居安也望着世子,语中满是期待:“莫不是你要同我一起过年?” 第19页 世子笑道:“正均会同你一起。” 林居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想是世子因为刚才的事报復于他。世子平时总是严肃而内敛的,很少笑得这样眉眼弯弯。此时的世子,眉目如此鲜活灵动,眼底里流动的全是柔和的光。分明是寒冬腊月,林居安却觉得春风忽至,心中凭空开出千万朵花来。 仿佛过了好久,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瞬。林居安才终于别开眼睛,笑道:“那也好,沈大哥好歹也算是亲人了。” 世子听到“亲人”这两个字的时候,神色却突然落寞下来,道:“正均应该也很高兴吧,终于能有‘亲人’陪他一起过年了。” 林居安诧异道:“那沈大哥的家人呢?” 原来沈亭的母亲在生他时就因难产去世了,他的父亲曾是嵘王身边的小兵,后因作战英勇被多次提拔,一直做到右将军。沈将军常年在边关作战,对沈亭也疏于管教。好在沈亭自己争气,没做了那浪荡子,而是追随父亲的脚步,早早上了沙场。本来这也算是一段“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佳话。可沈将军在一次作战过程中,中了流矢,不治而亡,当时的沈亭才十六岁。从那以后,沈亭便很少回家,后来更是遣散了一众奴僕,直接住到了军营里。一直到现在,整整住了六年。 林居安此时才方明白,每张笑脸背后,或许都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但只要不死,就必须等着它发炎,结痂,长出新肉,最终扭曲成一道丑陋的疤痕。这个过程虽然痛苦,但它却有个美好的名字叫做“癒合”。有的人需要的时间很短,而有的人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癒合。不过没关系,尽管有太多背负,但只要还愿意前行,那便总有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中关于枪的使用,全都来源于网上的资料,如果有错,大家就别指出来了…… ☆、第十九章 兆元元年除夕夜,燕盪城四处张灯结彩,锣鼓震天,好一派火树银花的不夜美景。战争的阴霾在这一晚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得碎如齑粉,凛冽的北风唿啸而过,顷刻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上到王侯将相,下到贩夫走卒,不论何人身处何地,在除夕夜唯一的念想便是团圆。 林居安和沈亭这俩孤家寡人无处可去,便让军营的伙夫弄了几个菜,烫了一坛酒,窝在一堆儿侃天说地。厚厚的营帐隔绝了绚丽的烟火,煌煌的花灯。但震天的鞭炮锣鼓声却还不死心,偏要钻进帐fèng,让他俩沾上一沾新年的喜气儿。 林居安虽平时称沈亭为大哥,却并不觉得二人有多亲厚,更多只是因为陆靖识而爱屋及乌罢了。他一直很不喜欢沈亭身上那股子嚣张劲儿,总觉得那是一种未经歷大苦大悲的浅薄。那日听陆靖识说起沈亭的身世,林居安很是后悔自己曾以那样的恶意揣夺过沈亭。想来沈亭得知自己的身份后应该也有过同样的想法,所以态度才有了如此大的转变。 每个人都不会把自己完全展示给别人,大家通常只凭自己看到的一面作出判断,这样一想竟不知自己无意中曾错看了多少人。胡志高是一个,沈亭也是一个。可也没有办法,怀疑一切是哲人才能达到的境界。凡人只求不去相信一切就足够了。 沈亭举着酒杯对林居安道:“你知道吗,你还是王公公的时候我还真瞧不上你!” 林居安心道:我当然知道。 沈亭接着道:“你当初死乞白赖地非要跟着世子上战场,也不知道图什么。我们的将士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还得分神照顾你这个拖油瓶,你说你当时招不招人恨。阢真人来的时候,我真恨不得他们先把你砍了!哈哈……” 林居安觉得沈亭这种当着正主儿面说坏话的行为非常不理智。若是他手里现在有刀,早就把沈亭给砍了。 沈亭应该是喝多了,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林居安眼中的杀气,犹自感嘆道:“可谁能想到当初那个讨人嫌的小太监,一扭头竟然变成了一代大儒的公子,再回头又成了火烧南军粮糙的林参将。你说人生的际遇神不神奇?” 林居安此时也觉得好笑。当初他被押送到南都的时候又如何能想到自己九年后会变成叛军的小头目呢。若当时那件事没有东窗事发,自己或许会走上一条完全相反的路。他会遵从父的要求参加科举,若是有幸就能在朝廷谋个一官半职。而后嵘王造反,他也许会亲自上阵平叛,也可能守在皇城,待到城破的那天为当今圣上守节而死。无论如何他与陆靖识定然势不两立,必有一方踏过另一方的尸体。然而上天自有它的安排,看似註定的敌人却化为了朋友,甚至情人。林居安不信神佛。关押在净身院的每一个深夜,他都怨恨过举头三尺的神明无眼,造化不公。但此时他却想诚心感谢上天的厚待了。 林居安想到此处,忽觉得颇为讽刺。世上的人多如星,乱如麻,各人所求皆有不同。若是人人不如意就心存怨怼,如意时便感激涕零,那上天未免太过为难。其实,神明眷顾与否不过是世人自作多情罢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天既没有苛待过他林居安,当然也就谈不上厚待。万物皆有法,他不过是狂风掠过扬起的千万细沙中的一粒微尘罢了。风现在将他带到了这里,谁知将来又会把他抛向何方呢? 林居安走神了太久,以至于他这时才发现沈亭早已换了话题。 世人醉酒后的表现千奇百怪,沈亭喝多了话就变得特别密。不过这却恰好合了林居安心意,因为沈亭此时正在和他分享陆靖识小时候的趣事。 比如陆靖识六七岁时也曾是天真烂漫的孩童,全然不似现在这般严肃老成。没错,沈亭用的词就是“老成”,说到这里的时候还颇为可惜的撇了撇嘴。 “他懂事儿后就整天端着世子的架子,看的人心烦。我看他现在这样儿就是端太久了,压抑了他的天性。” “哦?世子的天性是什么样?”林居安还挺好奇陆靖识不端着的时候该是如何有意思。 “他啊,从小就爱捉弄人!我们明明说好了一块儿逃学,可第二天他却背着我偷偷地去了。夫子问他我为何没来,结果他非要编排我说夫子教的不好才愤然罢课的。夫子听了,气的差点没背过气去。当天就跑到我父亲那儿告状去了。父亲二话没说,直接给我来了一顿噼柴烧肉。现在想起来屁股都还疼得很!”沈亭说着还真拿手去揉了揉自己的屁股。人醉了果然就什么不顾虑了,平时的沈亭不能说是个雅公子,但好歹也算得上少年自风流了。若他第二日知道自己当着林居安的面儿做出这等事儿,不知是自己找个地fèng儿钻进去,还是要杀了林居安灭口才好。 林居安跟沈亭有过类似的经歷,只不过被他气得半死的夫子和打他板子的父亲是同一个人罢了。当时自己趴在板凳上的时候,心里作何感想呢?大约是愤恨吧。若能回到旧日的时光,他只想告诉那个孩子,要好好记住自己挨得每一下戒尺,父亲的每一句责骂和母亲的每一声安慰。因为在接下来那度日如年的这个八个春秋里,陪伴他的就只剩下回忆了。 林居安是这样想,沈亭大概也是如此吧。他明明在说陆靖识调皮捣蛋的黑歷史,却还是七拐八拐转到了沈将军虐待自己的日常,要知道清醒的沈亭是从来不会提及这些的。沈亭控诉的内容几乎都是拳打脚踢,棍棒交加,越听越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可沈亭却似乎陷入了父慈子孝的美好回忆,他嘴角含着笑,眼底却落下泪来。 这样的场景太过残忍,尤其是在除夕之夜。林居安抽出了沈亭死死攥着的酒杯放在桌上,将已是烂醉的他扶上床后,便命人撤去残羹冷炙,回自己的营帐去了。 林居安走到帐口,发现里面似有烛火在闪动。他一把掀开帐子,竟是陆靖识端坐在桌前,手里还拿着林居安看到一半的兵书。听到门口有动静,他微笑着转头对林居安道:“回来了,正均是不是又喝多了?” 此时的陆靖识恐怕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语气自然地如同深夜里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一般。 冰冷的营帐因了那人的存在忽然变得温暖熨帖起来。林居安只觉得自己如同海上漂泊了太久的孤船,终于发现了可以停泊的港湾,蓦地生出了想要落叶归根的奇异感。 此心安处是吾乡。 林居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唯恐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就会惊醒了自己美梦。他一瞬不瞬的盯着陆靖识,缓步朝他走近。陆靖识的脸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柔和,鸦羽一般的长睫在眼底洒下一片斑驳的阴影。林居安终于来到了陆靖识的面前,似乎刚才短短几步路光了他所有的自制力。此时的林居安唿吸愈发急促,他缓缓弯下腰,控制不住的想去品尝那两片丹红。会比刚才的酒还要醉人吗? 就在二人唿吸交错,林居安可以清晰的看见自己在陆靖识眼中的倒影时,却突然感觉一件冰凉的硬物抵住了自己的腰腹。满室的暧昧一扫而空,林居安果不其然在陆靖识脸上看到了恶作剧得逞后的坏笑。沈亭诚不欺他也! 第20页 陆靖识一把将林居安推开,站起来道:“先看看这是什么。”说着便将一物抛给了林居安。 林居安伸手接过,原来刚刚抵住自己的硬物竟然是一把长约三尺,通体乌黑的宝剑。剑鞘与剑柄均镶金嵌玉,裹以鲛革,纹饰极其精美。 林居安并不用剑,陆靖识新年送剑与他却是为何?林居安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陆靖识却道:“□□看看。” 林居安手握剑柄,向外一抽,只见一道寒光闪过,长剑“铮”地一声应声出鞘。林居安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剑,而是一把横刀。剑是两面开刃,而这此“剑”直背单刃,确系横刀无疑。此刀色如霜雪,寒气逼人,刀身上留有摺叠锻打时自然形成的云纹,一看就是一柄稀世宝刀。再往下看,其刀身并无血槽,刀尖呈斜角状。这样的形制正像是《武经总要》兵器谱中提到过的唐横刀!不过传言此刀铸造方法早已失传,又或许铸刀的造价太过高昂,总之大显王朝从未再现世过这件传说中的神兵利器。 林居安满脸惊喜的看着陆靖识道:“这就是唐横刀?” 陆靖识点头道:“刀的主人是这么说的。” 林居安道:“此刀不是早已失传了吗?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陆靖识道:“昙州知府送的。我又用不着,你不是常使刀吗,便拿来给你了。” 林居安知道得到此刀的过程定不像他说的这般随意。可是陆靖识这样说,他也只能这么相信了。他还是头一次看到送礼的人故意把自己的礼物说的一文不值,好叫收礼的人不要在意的。看着陆靖识故作淡然的样子,林居安只好无奈的笑道:“这是我这些年收到过的最好的新年礼物!” 陆靖识道:“嗯,你喜欢就好。” 林居安又道:“我很喜欢,也很高兴。” 陆靖识道:“嗯。” 林居安把刀放在桌上,渐渐逼到陆靖识身前,再道:“我想把刚才的事情做完。”然后不等陆靖识有所反应,林居安便一把搂过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握住他的窄腰,向着那两片薄唇轻轻的吻了上去。 林居安没有亲过男人,也就不知道和男人接吻是什么滋味。但是当他吻上陆靖识的那一瞬间,便立刻明白“销魂铄骨”这四个字该当何解了。怀里着这个人硬的硌手,唇舌却如此柔软多情。林居安一时意乱情迷,竟不知今夕何夕,只想在顷刻间溺死在这温柔乡里才好。 摇曳的灯火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熬尽了最后一滴灯油,突如其来的黑暗遮住了一室旖旎。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是个开船废啊,怎么办!!!就这几个字写得好痛苦啊!!!! ps本文是通过林居安的视角展开的。这两章他和世子的感情有了实质性进展,再叫世子的话显得两个人太生疏。所以以后文中不再称世子,而是直接称名字。不知道大家怎么看? ☆、第二十章 兆元二年二月初二,嵘王陆定干与世子陆靖识各自率领五万大军从燕盪城出发,兵分两路向云通和商西进军。 造反这种事得趁着舆论还向着自己的时候抓紧时间向前推进。所以当今皇帝耗得起,嵘王却耗不起。刚过正月十五,嵘王便下令在整个奉北境内大范围调动兵马粮糙,随时准备出征。 二月初二龙抬头,王府的术士七天前便卜算出若是该日出征,攻必能克,战必能胜,虽有反覆,终能白帽加身。这一卦给了嵘王和全军将士极大的信心。为了能早日夺取南都,嵘王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由嵘王为亲任主将,卢将军为副将,向东进攻云通;而另一路则由世子陆靖识率领,沈亭和林居安为副将,南下进攻商西。待这两省攻克后,两军便各自取道,直奔怀宁齐州府汇合。齐州府背靠望北江,与南都隔江相望,是南都的重要门户之一。一直以来都有“欲取南都,必克齐州”之说。所以嵘王若能顺利攻陷齐州,那夺取南都便如探囊取物一般了。 北方的二月依然朔风凛冽,寒意刺骨。开阔的官道上,一路大军正浩浩荡荡的自北向南行进,队伍踩过干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踏踏声。 “世子信那个术士的话吗?”林居安骑马走在世子斜后方,问道。 世子看着前方并不回头,而是反问他:“你信吗?” 还不待林居安回答,沈亭便道:“我信!” 沈亭平日里并不迷信鬼神之说,难道他推崇的是风水占卜一类?林居安疑惑的看了沈亭一眼道:“沈大哥对周易八卦也有了解?” 沈亭笑道:“我连圣贤书都读不好,哪有功夫捣腾那个呀!” 林居安道:“那你为何相信他的话?” 沈亭一脸笃定道:“我相信王爷必将戴上那顶白帽子。那术士与我想的一样,我可不是要相信他嘛。” 沈亭一语恰好道破了林居安心中所想。自古大多术士占卜,窥的并非天意,而是人心。嵘王意在夺位,那术士自然不能说他此行堪忧。 “你呢?”沈亭也反过来问林居安。 林居安道:“我自然是同你一样。”他说完,沈亭一脸“理当如此”的点了点头,而陆靖识却回头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林居安迎上他的目光,眉毛一挑。那意思是你又是怎么想呢?陆靖识假装没看懂他的眼神,又扭过头去了。 沈亭却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指着林居安的腰间道:“这是那柄唐横刀吧!” 林居安也是忒佩服沈亭的观察力。从出燕盪城的那天起他就带着这柄刀,这都过了两天了沈亭才发现。林居安点头道:“正是。” 沈亭突然变得十分幽怨:“世子,你也太偏心了!这柄刀还是我年前专门跑去檀州取回来的。我当时跟你要你都不给,我还以为你有多喜欢,结果你竟然给了居安!” 陆靖识道:“你又不善使刀,给你也是浪费。还不如给居安,若能多杀几个敌人,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这么一柄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在陆靖识眼中的价值就只是多杀几个敌人而已。若不是林居安知道陆靖识在刻意弱化这把刀的意义,他真是要替自己腰间的唐横刀委屈。 沈亭被噎得哑口无言后转移了关注的重点:“‘居安’?世子以前不都称唿居安为’林参将’吗?你何时与他这般亲厚了?” 陆靖识道:“都是过命的交情了,叫林参将多见外啊。”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林居安道:“你说是不是啊,居安?” 这理所当然的态度,这熟悉的话语,不正是他沈亭曾经说过的吗? 沈亭再次被噎了个半死,可还不等他喘匀这口气,林居安又好死不死的接口道:“世子说的是。” 沈亭彻底无话了。他的眼神在陆靖识和林居安之间扫来扫去,脸上写满了“你俩绝对有猫腻”。而确实有猫腻的俩人却一脸正气的端坐马上,目视前方,一派君子坦荡荡,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夜幕降临,大军最终选在一片树林边安营扎寨。此时已是月上中天,但稀薄的月光被旁逸斜出的枝杈挡住了大半。如此月黑风高之夜,不做点“坏”事儿,岂不是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林居安站在陆靖识的帐外,唤道:“世子。” “进来。”陆靖识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林居安掀起帐子进来的时候,陆靖识正在脱去身上的铠甲。林居安自然而然的走上前来,接手道:“我来。” 光明铠作为有史以来最为坚固的铠甲,不仅造价十分高昂,穿戴也极其复杂,全身大小披挂八件,共有三十余斤。这种铠甲自行穿脱十分费劲,一般需有人帮忙才行,。 林居安一面解下陆靖识的护肩和披膊,一面道:“你的近身内侍怎么没有跟来?” 陆靖识双手平伸,看着林居安微低的头顶道:“我怕再带个居心叵测的出来。” 林居安抬起头,盯着陆靖识双眼笑道:“我再居心叵测,不也没逃过你的手掌心吗?”说完,身体微微前倾,在陆靖识唇上轻轻一点,又接着解他的护臂。 陆靖识点破了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心理:“你这是扮猪吃老虎。” 林居安想像了一下他二人分别扮作猪和老虎的模样,心里如此这般的编排了半天,一下子没绷住,竟自顾自的大笑了起来。他抬头看了满脸淡然的世子一眼,心中腹诽道:哪里去找这么老神在在的老虎。 护臂解下了,林居安转向了腰带:“你看,咱俩现在的情形像不像洞房花烛夜,新郎官给新嫁娘解那红嫁衣?”林居安双手环过陆靖识的腰,与他交颈相贴,细细密密的吻着他的脖颈。 第21页 陆靖识也伸手将林居安揽在怀中,脸上却正经道:“不像。是新娘子伺候新郎官儿脱下樑冠服。” 陆靖识这一本正经的态度让林居安有点儿吃不准,陆靖识到底是在和他斗嘴呢,还是真的在向他讲授洞房花烛的正确步骤。林居安没成过亲,自然不知道陆靖识是不是在唬他。但陆靖识成过,想到这里,林居安忽而想起了早已魂归天外的世子妃。他起身抬头,果见陆靖识脸上闪过一丝怅然。这个话题不适合再继续下去了。 林居安终于把整套铠甲都解了下来,然后又一一放置在一旁的架子上。 “你还没回答我呢?”林居安想到了白日里被沈停岔过去的问题。 “不信。”陆靖识转身拿过一张地图到灯下坐了,细细查看。 这是商西十二州府的地形图,图上详细地标明了商西全境的大小河湖山川,全部水路道路。除此之外,图上还特意用硃笔圈出了孟丘和固安两个州府。这两个州的知府都是顺安三十二年的进士,因此最为敌视嵘王,城防也最为坚固,是两块儿相当难啃的骨头。尤其是孟丘,作为商西十二州府之首,其战略意义和影响都十分重大。若能顺利拿下此城,那商西全境便不在话下了。林居安他们此行的第一站正是孟丘。 林居安也走过去坐下道:“我以为你和沈亭一样的想法。” 陆靖识抬头看着他道:“你不是也不信?” 林居安道:“我不是嵘王的儿子。” 陆靖识嘆了口气,道:“信如何,不信又如何?你知道宁王和襄王早已被押送南都圈禁了吗?他二人手下兵马并不算多,势力也远远不如父王。可就算他们也难逃圈禁的厄运,更别提父王了。所以别的王爷被削或许还能如猪狗一般活下来,但父王若是被削定然必死无疑。我父子二人不愿引颈就死,便只能反了。若大事能成,那定是好事一桩;倘若不成,也总强过坐以待毙。” 陆靖识说着,伸手轻轻抚过林居安的脸,看着他笑道:“再说有你在这儿,我此生也算不虚此行了。” 陆靖识的手微微有些发凉,指腹的薄茧擦过他的脸颊,林居安脸上顿时生出麻苏苏的痒。他二人曾执手相望,也曾唇舌交缠,但陆靖识从未如今日这般直白的表明过自己的心迹。林居安整个人被这句话烤得脸红心跳,一腔贪恋与爱慕之情再难自抑。 他以前或许还能假装豪气干云地说一句“生若尽欢死何惧”,而今他却捨不得死了。不仅自己捨不得,他更捨不得陆靖识死。 林居安拉下陆靖识的手,放在唇边虔诚一吻道:“你刚刚说错了,我相信那术士的话。我会陪你一路走到南都,等着你将来还大显一个河清海晏的盛世。” ☆、第二十一章 陆靖识的五万大军已经围困孟丘十天了,却始终没有发起过一次进攻,连试探也没有。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据斥候来报,孟丘城里的守军至多有一万人,而且这里面有多少是临时抓来的壮丁还不清楚。总之,以陆靖识的兵力完全可以放手一攻,而且胜算相当大。可他很是沉得住气,不仅不打,劝降书还一封接一封,如雪花一般往城里飞。若传递这些书信的不是利箭,而是鸿雁,再搭上《西厢记》的背景,林居安都要以为陆靖识是因思慕孟丘知府郑文通才远道而来的。可惜人家郑知府端的是当今圣上赏的饭碗,瞧不上陆靖识这个乱臣贼子。除了第三天对面城楼上射下来一封《驳逆贼书》外,郑文通就再也没搭理过陆靖识这茬儿。 邓文通不愧是当朝进士,那叫一个文采斐然。这封《驳逆贼书》洋洋洒洒几千字,行文华丽,对仗工整。虽说把嵘王父子二人从头髮丝儿到脚后跟儿骂了个遍,但愣是一个脏字儿也没用。这要是换一个没读过几年书的看了,还以为是在夸自己呢。陆靖识绝对读过不少书,可他看着手中的信,得意的嘴角都有些翘起来了。 “世子知道邓文通没说什么好话吧?”若不是当着沈亭的面,林居安估计要说你应该看得出来他在骂你吧? 陆靖识没说话,只是给了林居安一个眼神,那意思是…… “居安,你还是太嫩啊!”沈亭沖他一扬下巴,透彻的解释了陆靖识的意思。 “邓文通写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封信是他写的。现在整个孟丘城都知道邓知府回了叛贼的劝降信,但这信中的内容可就由不得他说了。”陆靖识估计是看林居安还是有些不上道,给他点明了其中的关窍。 上兵伐谋,其次攻城。林居安此时方明白过来,世子殿下这是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 “世子又如何确信邓文通定会写信驳斥呢?”林居安道。自古战前劝降的不少,但有那个闲心回信批驳一通的却真不多。 陆靖识道:“邓文通明白此战必败无疑,定是抱了与孟丘城共存亡的想法。此人恃才傲物,自命清高,骨子里却又沽名钓誉。若自己风骨能被世人所晓,你说他愿不愿意?” 可惜邓文通打错了算盘。若他知道自己义正辞严的《驳逆贼书》将会被陆靖识扭曲成什么样子,他肯定后悔到想把自己读进肚子里的书全都给吐出来。 邓文通写了那封《驳逆贼书》后,陆靖识的劝降信写得更勤了。信的内容也从“望大人念及百姓无辜打开城门”、“孟丘免于战祸”之类的劝降的套话,转为了“开城门者计首功”、“赏银五百”和“大人所提要求定当满足”的讨价还价。此外,陆靖识还下令,站岗的士兵这几日要密切关注孟丘城内守军的动静,如发现任何异常,随时前来报告。 异常很快就出现了。 邓文通回信之后的第四天,城楼上一些守军不再将射进来的劝降信付之一炬,而是偷偷摸摸的揣进了怀里。 前来报告的士兵说完便告退了。陆靖识看着沈亭和林居安道:“不出五日,我们定能入城!” 兆元元年二月二十八日夜,孟丘被围的第十一天。陆靖识正与沈亭和林居安二人讨论接下来的进军计划,忽然听得斥候来报:孟丘乱了! 陆靖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机会来了!传令下去,所有人到营外集合,准备入城!” 月黑风高杀人夜。 孟丘城内火光攒动,城楼上的守军正在自相残杀。杂乱的脚步声,刀兵的碰撞声,悽惨的喊叫声,全部借着风,涌入了城外一众看客的耳朵里。 陆靖识顶盔掼甲,骑马立于孟丘城门外一里处,身侧是同样披坚执锐的林居安和沈亭。而在他们三人身后,五万大军整装待发。此刻他们正在围观一场血腥的厮杀,结果如何只关系着入城时间的早晚而已。 陆靖识下令:“所有人在此等候两个时辰。若到时城门依然不开,我们便攻进去!” “是,世子!”五万大军一同应是。嘹亮浑厚的嗓音混合在一起,盖过了城内的厮杀哀嚎,汇成一股无坚不摧的冷血与坚定。 财能通神,陆靖识到底高估了人心。不到一个时辰,城内的厮杀声和叫喊声都渐渐平息了下来。 “嘎吱”一声,孟丘城门拖着长音儿向内缓缓打开。一个算命先生一般仙风道骨的人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拿着一包东西大步走出,来到陆靖识马前跪下道:“小的吴用,参见世子殿下!”吴用身后跟着两队手持火把,血染战袍的士兵。这些人刚刚杀掉了自己的同袍,披着他们的血来邀功了。 “参见世子!”孟丘的守军纷纷跪在城门两侧,拜见孟丘城的新主人。 陆靖识对吴用道:“首开城门者赏银五百两,你明日便来军中领吧。” 吴用磕头谢恩:“谢世子赏赐!”说毕,便打开手里的那包东西,移近火把,却是一颗血淋林的人头! 此人面色灰败,颈下切口处的血迹早已干涸凝固,一看就已死去多时。虽然只剩一颗头颅,但他却双眼圆瞪,目眦尽裂,死也不肯瞑目。 “此乃孟丘知府邓文通的项上人头!邓文通于内不顾全城百姓安危,于外枉费世子招抚的苦心。冥顽不灵,死有余辜。小的特来献上邓文通的人头,以解世子和孟丘百姓心头之恨!” 原来此人就是邓文通,怪不得死不瞑目。 陆靖识道:“你是何人,竟能杀得了孟丘知府?” 吴用道:“小人乃是孟丘府衙的师爷。邓文通平日从不防备小人,所以小人趁他不备,才得了手。” 陆靖识道:“你是孟丘府衙的师爷,也就是邓文通的师爷。这么看来,那邓文通也算有恩于你。你如今做下这等忘恩负义之事,日后不怕遭报应么?” 吴用道:“小的对不起邓文通,但是对得起孟丘全城的百姓。用他一人的性命换取全城免遭涂炭,邓知府求仁得仁,九泉之下也该感激我才是。” 第22页 好厉害的诡辩功夫!明明是背信弃义的小人行径,却被他大言不惭地说成了顾全大局的无奈之举。他哪是用邓文通换了全城百姓,他是用孟丘城换了自己的富贵荣华。 陆靖识看着吴用,笑了:“果然有理,再赏五百两!”说毕,大喝一声:“入城!” 此时已是深夜,除了兵马行进发出的闷响,孟丘城内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城内的百姓定然没有入睡,街道两侧紧闭的门窗泄漏了他们内心的忧虑与惶恐。 借着火光和月光,林居安看到了道路两旁七零八落的尸体,这些人都是“不识时务”的守军。他们未必没想过自己会死在这座城里,但绝不会料到会是这样屈辱的死法。若是能走近,林居安真想看一看他们的眼睛是否也如邓文通一样不肯阖上。这些人活着的时候有多么英勇,临死前就该有多么绝望。可惜后世之人永远不会知道这些。就算史官写了兆元二年的“孟丘之围”,也可能只会是言简意赅的“上不战而陷孟丘”之类的话。寥寥几笔便带过了这个背叛与抗争、贪婪和绝望交织在一起的夜晚。 陆靖识命令所有人在城南扎营。他自己也没有进孟丘府衙,而是与大军一同在军营休息。 陆靖识叫过沈亭:“传令下去,将孟丘剩余的这几千守军全部看管起来,明日再作处置。” 沈亭应了声是,便下去办了。 林居安道:“那个师爷呢?” 陆靖识道:“不用理会他,他自己会找上门来的。” 林居安还要再说什么,却被陆靖识打断了:“再说下去天都亮了。你也下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林居安无奈,只好也离开了。 明明已经很困了,可林居安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作为叛军,他理应希望像今夜这样的事情越多越好,这样他们就能兵不血刃直取南都了。可是林居安怎么也不能阻止自己代入城内那些被随意堆在一处的尸体。或许是因为自己也遭遇过同样的背叛,林居安根本无法欢庆这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胜利。他能接受明刀明枪的砍杀,却实在看不得背叛。若是他们强攻进来的话,就算脚下踩着所有守军的尸体,衣上沾满他们的鲜血,林居安都能睡的心安理得,唿噜打着震天响。可今夜的看到的一切,却让他如鲠在喉,难以下咽。林居安为了陆靖识可以不顾生死,但生死以外还有太多别的东西。 打仗就是如此,甚至还要更残酷。他不该这样矫情的!林居安在心中不停地告诫自己。 帐外面隐约传来了几声鸡鸣,林居安此时终于合上眼睛,迷迷煳煳的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孟丘解锁中……俩人的磨合期开始了…… ☆、第二十二章 几乎一夜未眠的林居安顶着一副黑眼圈来到了世子大帐。 沈亭一见到他面部就不停的抖动,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便毅然抛弃了本就不深厚的兄弟情义,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林居安实在不能理解自己的黑眼圈为何能令沈亭如此愉悦。他无奈的瞥了乐不可支的沈亭一眼,然后上前向陆靖识行了个礼。 陆靖识面带担忧地看着林居安道:“是昨夜军营太吵,睡得不好吗?” 林居安无法对陆靖识言明因由,只得含煳应了,想把这事尽快揭过去。 沈亭终于能稍微控制住自己了,他上前拍拍林居安的肩膀道:“以后行军打仗比这还乱呢,你得适应才行。”接着他话音一转,幸灾乐祸道:“不过你一直这样也挺好,我北大营第一美男子的称号又可以回来啦!哈哈!” “这个称号是谁评的?”林居安从来没听说。 “北大营的众将士啊!以前我都是以绝对优势当选的,可惜后来你来了……”沈亭说到这里颇为遗憾的嘆了口气。 北大营的人平时都这么无聊吗?林居安疑惑的看了陆靖识一眼,陆靖识给他回了个“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知道”的眼神。 林居安语重心长对沈亭道:“我燕盪男儿立足靠的是战功,又不是皮相。沈大哥年纪轻轻,却战功赫赫,委实要比我强出许多。我看这第一,咳咳,第一美男的称号非沈大哥莫属才是。”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沈亭被林居安拍的十分舒服,点头道:“此话有理。回头我让他们改一下,不,是修正一下评选标准。” “咳咳”,陆靖识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咳嗽了两声拉回了还在兀自盘算的沈亭:“正均,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沈亭的表情立时变得严肃起来,与前一刻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我今日一早已经查明,昨夜吴用提来的那颗人头确系邓文通无疑。除此之外,他的妻儿家眷昨夜全部被杀,应当是那些守军干的。” 林居安听后,心里微微有些发冷,顿时生出了一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愧疚感。昨夜那些不合时宜念头再次蠢蠢欲动起来。 陆靖识沉默了一瞬道:“邓文通一家都厚葬了吧。” 沈亭道:“是!那些被关押的守军怎么处置?” 林居安也抬起头看着陆靖识。陆靖识看了他一眼,对沈亭道:“先看管着,稍后再做定夺。” 林居安听到是这样,復又移开了目光。陆靖识又道:“那些守军的尸体要尽快处理。现在虽说天寒地冻,但万一引发瘟疫,后果不堪设想……” 正说着,帐外有人来报:孟丘府衙的师爷前来求见世子。 林居安和沈亭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疑惑。陆靖识却如早有所料一般,正襟危坐于桌后,道:“让他进来。” 吴用走进帐来,对着陆靖识稽首而拜,道:“小的吴用,拜见世子!” 陆靖识道:“起来吧。你来见本世子所为何事?” 吴用站起来,低头道:“小的今日领了银两,特来向世子谢恩!” 陆靖识道:“这是你应得的,无需向本世子谢恩。无事便退下吧!” 吴用见世子要撵他出去,急忙道:“无功不受禄!在小人看来,邓文通的人头实在抵不上五百两纹银。小人不敢白拿那些银两,因此特来献上固安的城防图。若此图能为世子排忧解难,小人方能安心。” 林居安真是看不透吴用这个人了。明明是一副小人嘴脸,现在却要玩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把戏。 沈亭玩味道:“你一个孟丘的师爷,如何能有固安的城防图?” 吴用道:“固安知府于规与邓文通是同乡,也是同一年的进士。他二人相交甚笃,往来非常频繁。小人曾多次随邓文通前往固安,加上小人也有些过目不忘的本领,因此一来二去就对固安的城防摸的一清二楚。昨夜小人连夜默写下了固安的城防图,今日呈上以报世子的厚爱。” 吴用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卷牛皮纸,正要上前,却被林居安站起来拦住了:“给我吧。” 吴用看了他一眼,并未有一丝犹豫,顺从的将图纸交与了林居安。 林居安拿过那捲牛皮纸,在手中捏了几下,方才将它呈给陆靖识。陆靖识接过来,笑道:“你的姓氏颇有些对不住你的才华啊!” 陆靖识一面说着,一面缓缓展开了这卷城防图。林居安见纸里面什么都没有,方松了一口,转身回到了座位上。 吴用也笑道:“多承世子谬赞。” 世子看着图,却突然收起了笑:“为何固安城正门处有一团墨迹?” 吴用立刻跪下,惶恐道:“小人该死!想是小人昨夜默写时没注意打翻了砚台,弄污了这城防图。不知脏在哪里,可否让小人看上一看。” 陆靖识道:“你且上前来。” 吴用站起身,缓步走到陆靖识面前。林居安在背后看着吴用,只见他低头仔细的看着桌上的图纸,却忽然整个人都被踹飞了出来,与他一起飞出的还有一把闪射寒光的匕首。此刻这把匕首正沖向了惊惶站起的林居安。 “居安,小心!”陆靖识大喊道。 林居安抽刀击飞了沖向自己的匕首,见沈亭早已拔剑抵在了吴用的咽喉处,他便立刻冲到了陆靖识身前,拉过他的手道:“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陆靖识安慰的拍了拍他的手道:“没事,只是划破了衣袖而已。” 陆靖识今日只穿了戎服,并未着盔甲。那人若是再快上那么一分,那刀若是再长上那么一寸,陆靖识若是再慢上那么一瞬……林居安不敢再想下去。他此刻又急又气,正欲发作,却见帐外守卫的士兵沖了进来。想是他们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进来保护世子。 第23页 陆靖识挥手道:“都退下。” 众人应了是,便退出了帐外。林居安被他们这一打岔,沖向脑子里的血液又都退回了胸腔。他松开陆靖识的手,站到了一边。 “你是怎么发现的?”吴用此时躺在地上,狠狠的瞪着陆靖识,再也不见先前那副唯唯诺诺的小人嘴脸。 陆靖识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你太心急了。一着急便浑身都是破绽。” 吴用恨恨道:“我搭上了邓知府一家老小和三千守军的性命,如何能不急!若我不心急,还能有机会吗?” 陆靖识摇了摇头,惋惜道:“没有。虽然你这招反间计下了血本,但很可惜,我一开始就没打算信任你。” 吴用道:“为何?” 陆靖识好心为他解释道:“邓文通此人虽然自命清高,沽名钓誉,但也不是能轻易被人蒙蔽之人。他既任用了你做他的师爷,便说明你不会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所以你那晚提着邓文通的人头来向我邀功的时候,我便存了怀疑。 退一步讲,就算邓文通没有识破你这个小人的真面目,你也不该第二日就急着来这里。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怎么可能说出’无功不受禄’这种话呢?三岁的孩童都比你会撒谎。 你第一步棋走错了,其实还有机会转圜。偌大的孟丘城不能没人主政,你只要安安静静的呆着,我自会去请你。我虽不信任你,但依然会任用你。你若能隐忍些时日,将来未必没有报仇的可能。越王勾践都懂得卧薪尝胆,可惜你太心急了。” 吴用忽然笑了起来:“报仇?我才不是为了报仇,我是为了大显的江山,天下的黎民!你父子二人忘恩负义,狼子野心。今日以臣伐君,以下犯上,将来必有天谴!” 陆靖识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也大笑起来:“我父子二人兢兢业业镇守边关二十余年,打得阢真人闻风丧胆,保了北境和大显多少年的平安?你是为了黎民百姓,那我们父子又是为了谁?我父子二人对得起先皇,对得起百姓,更对得起他陆靖元!忘恩负义的不是我们,是当今的圣上!” “不过……”,陆靖识话音一转道:“说到忘恩负义,你就对得起邓文通对你的恩义吗?” 吴用忽然面如土色,哀嘆道:“我也是没有办法啊!邓大人中了你的jian计却不自知。我看城内的守军越发骚动起来,便知大事不好。我去找邓大人商量对策,想着不如假投降诱你进城后再找机会将你诛杀。可邓大人不听,定要先收拾了城内想要投降的守军。但那么多人想投降,怎么杀得过来?我无法便只能杀了他,用他的人头和三千守军的性命来做这投名状,先取得你的信任,再伺机杀了你。可惜……” 陆靖识道:“你怎么会没有办法?你只不过是瞧不上邓文通和那三千守军血战到死的决心罢了。 不过你真的觉得自己的诡计能够得逞吗?敌军的世子凭着一颗人头,几千性命和红口白牙的一张嘴就能真的相信你吗?说到底你根本就是在赌罢了!赌赢了,你一个小小孟丘城的师爷就是诛杀叛贼的大英雄;赌输了,反正这些人也都是要死的,只不过被你提早了点而已。这么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买卖上哪去找?都说邓文通沽名钓誉,我看你比他更甚。邓文通好歹用的是自己的真才实学,你却为博一己之私,而慷他人之慨!着实可恨!” 吴用矢口否认道:“不,不是这样的!你这是在强词夺理!根本不是你说的这样……”他越说声音越小,直至几不可闻。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悲不能言的时候,吴用突然大恸道:“邓大人,我对不住你啊!” 吴用把自己往前一送,利剑便刺入了他的喉咙。鲜血喷出,全都溅到了吴用自己的衣服上。 “来人,拖出去!”陆靖识转身,语气平淡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作者有话要说:我昨天发现了多了20瓶营养液,可是后台查看的时候却显示为0。不知道是哪位可爱的小天使送了我,只能在这里谢谢你啦~~ ☆、第二十三章 孟丘不能无人主政,可招贤纳士的告示已经贴出去两天了,却一个登门自荐的人都没有。大军后天就要开拔,若到时还没找到合适的知府人选,就只能随便找个人顶上了。沈亭本来就是这么个想法。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就算随便一个人放到孟丘知府的位子上,孟丘城也乱不了。可林居安心里那点儿愧疚感作祟,总想着给孟丘的百姓挑一位好官。陆靖识见林居安坚持,便将这差事交到了他头上。 林居安坐在堂上很是发愁,想着要不要把条件放宽一点儿,不是举人或秀才应该也可以。古人不是说要“不拘一格降人才”吗,他又何必要拘泥于功名呢。林居安正想着另拟一份告示贴出去,便听到士兵来报:有人来自荐了。 来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此人约么二十五六岁,穿一身青色布衣立于堂下,神色不卑不亢。他见到林居安,躬身拜道:“在下孟际,参见大人。” 林居安一见此人,便觉的孟丘知府这事儿终于能有着落了。不过行与不行,还需要再考核一番。 “免礼。”林居安道:“你是孟丘本地人士?” 孟际道:“在下是孟丘的秀才。” 林居安道:“孟丘可还有举人?” 孟际道:“回大人的话,除在下外,孟丘还有一位举人和两位秀才。” “你可知为何别人不来自荐?”这个问题是林居安拟定的孟丘知府考核的必考题。 孟际道:“因为孔雀爱羽,虎豹爱爪。” 林居安笑了:“那为何你却不爱惜自己的羽毛呢?” 孟际道:“当此战乱之际,在下不敢独善其身。先哲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在下无才无德,顾不了天下人,却斗胆想为孟丘的几千百姓谋一时之平安。” 孟际此言另林居安心下十分感慨,他没想到小小的孟丘城竟有如此能担当之人。若非横出战乱,此人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林居安道:“你可清楚应了这孟丘知府的后果?” 孟际道:“清楚,左不过一死而已。” 对于难得的人才,是个人都有招到自己麾下的想法。林居安道:“你既不怕死,可愿意追随嵘王?” 孟际道:“在下眼界太窄,只看得到孟丘这弹丸之地。” 虽然跟心中所料不差,林居安还是为痛失人才而感到遗憾。他有些不甘心:“你如何看待嵘王起兵一事?”这就是一道加试题了。 孟际道:“在下一介布衣,不懂嵘王的雄心壮志,但在下知道百姓只要日子过得平安顺遂,才不理会这天下姓甚名谁。” 孟际这一番大逆不道之言完美结束了这场考核。林居安将孟际引荐给了陆靖识,陆靖识也对此人非常满意,当即定了他做这孟丘知府。 孟际离开后,林居安也欲离开,却被陆靖识叫住了:“你这两日怎么忙的人影儿都不见?” 林居安不忙,不过这两天却不怎么想理陆靖识。那日吴用虽然行刺失败,但事后他用的匕首经军医查看竟然淬了鹤顶红。此毒见血封喉,极为兇险。而陆靖识明知吴用居心叵测,竟然还以身犯险,当真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儿。林居安对他这种“充大尾巴狼”的行为十分气愤,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只能对陆靖识避而不见,省得心烦。 林居安道:“这两日在忙着考核孟丘知府的人选。” 陆靖识毫不留情的戳破了林居安的谎话,挑眉笑道:“我怎么听说这两日根本没人前来自荐啊?这个孟际不才是头一个吗?” 林居安看着陆靖识脸上那抹欠揍的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深吸了两口气,语气平淡道:“那想是我记错了。我还有别的事,先告退了。” 林居安转身欲走,却被陆靖识一把拉住,从背后圈进了怀里。陆靖识的头搭在林居安的肩上,唿出的热气喷洒在他的耳际,烧得他那处的肌肤都滚烫起来。 “我错了。”陆靖识语气十分真诚,可他的动作却不怎么真诚。陆靖识侧头轻吻着林居安的耳垂,双手还不怀好意的在他腰际点火。 “……”这人怎么能这样呢!以为把别人气得半死之后,再来撩拨一通就能没事了?林居安压下心头的邪火,任陆靖识怎么挑逗,就是不为所动。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保证先告诉你和正均,绝不自做主张。好不好?”陆靖识一口咬上林居安的耳垂,那声“好不好”几乎都没出口,又被他自己吞了下去。 第24页 林居安被陆靖识这一咬,差点没蹦起来,此刻还能坐怀不乱的那是柳下惠。林居安感觉整个人都被烧着了一般,渴的要命。他勐地转身,一把扯过陆靖识的细腰,盯着他的眼睛问:“保证下不为例?” 陆靖识看进他的眼里,点头道:“我保证。” 林居安看着陆靖识的嘴唇一张一翕,根本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等到那两片薄唇终于停止了动作,林居安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抬手按住陆靖识的后颈,勐地吻住了那两片丹唇。林居安心头有火,既有怒火也有浴火,因此他的动作便有些激烈起来。陆靖识刚刚松开了牙齿,林居安的舌头便闯入了他的嘴里,扫过他的每一颗牙齿,而后追逐着他的舌头不肯有半点儿停歇。陆靖识因为理亏的缘故,表现的颇为顺从。只是轻抚着林居安的后腰,任由他在自己的嘴里攻城略地。 就在他二人吻得难解难分,愈发不可收拾之际,帐外传来了沈亭的声音:“世子。” 林居安和陆靖识赶忙分开,手忙脚乱的为对方整理衣服。他二人这副心虚的样子,活脱脱像两个做坏事被抓到的孩子。终于整理好后,二人对视一眼,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林居安心疼的抚摸过陆靖识微微红肿的双唇道:“我们这是做什么。” 陆靖识拿下他的手,对着外面道:“进来。” “怎么这么半天才……”沈亭掀起帐子进来,却发现林居安也在这里。“居安也在啊,我说你们俩聊什么呢?让我在外面等了这么久。” 林居安道:“我刚刚找到一个合适的知府人选,特来禀告世子。”他只回答了聊什么,特意忽略了“为什么这么久”。 好在沈亭也没有在时间的问题上做过多纠结,他道:“那倒是好事。省得你整天阴着个脸,跟别人欠你钱似的。” 林居安觉得沈亭这是在冤枉他,他只是认真办事而已,哪有给别人脸色看。林居安正欲反驳,却听得陆靖识道:“正均,你有何事?” 沈亭放过了林居安,对着陆靖识道:“剩下的那些守军都已安置妥当了。大家领了银子便各自散去了,没人选择跟我们走。” 陆靖识起初怀疑是吴用和城内的守军联手做了这个局,引他进来。所以下令将剩余的守军全部看管起来,稍后再做定夺。但后来吴用的行刺说明了那些守军确实只是一群贪生怕死之人而已。这些人背叛了孟丘,自然就不能留在这儿了。陆靖识给了他们两个选择:一是脱离军籍,每人领取五两银子离开;二是每人十两银子,但要跟着大军去固安。从沈亭的话来看,大家果然惜命的紧,没人愿意跟着嵘王造反。 林居安道:“这样真是便宜了他们。” 沈亭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甘,可他们对你我来讲就是有功之人。我们进城后若是杀了这些守军,日后谁还会归附?” 林居安心里明知道是这个道理,但“杀人放火金腰带”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面前,他到底还是有些意难平。 陆靖识道:“居安,有时我们行事不是因为它是对的才去做,而是因为我们只能这么做,战乱之时更是如此。不过也千万不要被‘权宜之计’给诱惑了,正确的东西永远是值得去坚守的。所以你意难平是好事,若你此刻心中平静无波,我倒要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了。” 林居安一直以为自己这两日将心底的那点儿纠结和愧疚隐藏得很好,没想到早就被陆靖识发现了,所以他此时才借着沈亭的话点拨自己。林居安一时也不能完全明白陆靖识说的是否有理,只是应了声是。 沈亭还要去准备大军开拔的事,便先退下了。林居安和陆靖识刚刚的好事进行到一半儿被突然打断,此时也没有了再继续的兴致。 “晚上过来找我。”林居安冲着陆靖识挑眉一笑,也转身出去了。 他一出来,却发现早应离开的沈亭竟然还站在帐外。沈亭一见林居安,就拽过他就朝自己的营帐走。 “你和世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十四章 “就是你想的那么回事。”林居安扯过一把椅子坐下。 沈亭仿佛遭雷噼了一般,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片刻后他恢復了行动的能力,开始在林居安面前不停地来回踱步。林居安也不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沈亭。毕竟这件事太过震撼,他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你……你……”沈亭停下来,对着林居安“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又继续刚才的动作。 林居安取过茶杯,倒了一杯茶,递与焦虑不安的沈亭,道:“沈大哥先喝口茶压压惊?” 沈亭拿过茶水,一口闷了,连茶叶子都嚼吧嚼吧咽了下去。 林居安看了这一幕,心道:果然是受惊了…… 想是那又苦又涩的茶叶子发挥了意向不大的安神作用,沈亭终于稍稍镇定了一些。他也扯过一把椅子,坐到林居安对面,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林居安道:“回燕盪城不久。” 沈亭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世子对你不一样。起先我还以为他是不喜欢你才那样的,没想到,没想到……” “你们玩玩而已还是……”沈亭看着林居安的眼神,有些说不下去了。 “可是你二人将来终是要娶妻生子的啊!”沈亭长嘆一声。 林居安道:“若是可以娶男子为妻的话,那我便娶;若是不能,那我便不娶了。” 沈亭给了他一个痛心疾首的表情:“你可以不娶,世子也能不娶吗?世子将来是要做太子,甚至皇帝的人,到时你要如何自处?” 林居安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每次思来想去,除了冒出了更多问题以外,偏偏就没找到一个叫答案的东西。 他能阻止陆靖识将来封后选妃吗?他不能。 到时他甘心跟那些女人争宠吗?他不愿。 到时他要如何自处?不过走一步看一步罢了。若是过于纠结于长久,便连现在也不能快活,至少此时此地他二人心属彼此。要伤的心就留到以后再伤,要消愁的酒也留到日后再饮吧。 沈亭看林居安半天没有说话,拍拍他的肩道:“趁现在还能抽身,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林居安苦笑道:“抽刀断水水更流,哪里还能斩的断呢?”说毕,便起身告辞了,只留下沈亭在背后一声嘆息:“造孽啊。” 新月如钩。 陆靖识掀开帐子进来的时候,林居安刚刚把酒杯摆好。 “过来坐。”林居安招唿站在一边的陆靖识坐下。 陆靖识指着一桌子的酒菜,疑惑的看着林居安道:“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林居安转身端过一碗白面条和一个空碗,对着陆靖识笑道:“今天是三月初一,我的生日。” 陆靖识有些愧疚:“为何不早些告诉我,这样我还能给你备份礼物。” 林居安将面条拨一些到空碗里,放到陆靖识面前,道:“你来陪我过生日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陆靖识道:“你今年就满二十了吧?” 林居安道:“正是。” 陆靖识嘆息,道:“男子二十冠而字。谁来为你加冠取字呢?” 林居安道:“先尝尝这面怎么样。” 陆靖识吃了一口,道:“味道不错,就是放久了有点硬。” 林居安也吃了几口,道:“这是我亲手做的。以前在王府的时候,每年到这一天,我就偷偷去小厨房煮面吃。一开始连盐都不知道放,别提多难吃了。后来问了煮饭的嬷嬷才知道面里要放盐才好吃。这么做了几次后,手艺竟然好了起来。” 林居安现在回想在王府的生活,发现还是有很多可以谈得上是幸福的时光的。他看向陆靖识道:“以后你的生辰,我也为你煮寿面吃可好?” 陆靖识本来还在笑着的脸突然黯淡下来:“我从来不过生日。” 听他这么一说,林居安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他来嵘王府这么多年确实没见过王府里为世子举办过生日宴。 “为何?”林居安疑惑道。 陆靖识神色有些落寞:“儿女的生日便是母亲的难日。” 林居安听了他的解释,有些哭笑不得:“母亲总是期待儿女降生的。当初家母生我时难产,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才回来。但每年我过生日,她张罗的比谁都细緻,笑的也比谁都开心。” 陆靖识却有些疑惑道:“普天下所有的母亲都会期待自己的儿女吗?可为什么……” 第25页 林居安此时突然想到了去年王府家宴上的情形,当时王妃与陆靖识并不亲近,母子二人似乎都没说过几句话。 林居安正想着,陆靖识却道:“菜都凉了,赶快吃吧。”林居安见他不想再谈,也就不便多言了。 二人吃了几口菜,喝了几盏酒,先后都停了筷子。 林居安道:“刚刚你不是问何人为我加冠吗?”陆靖识点点头,“不如你来如何,就用你头上那顶白玉冠。” 陆靖识摇头,严肃道:“不可。我又不是你的宗亲长辈,如何能为你行这冠礼。” 林居安笑道:“你我一介武夫,如何倒拘泥起礼数来了。你不是我的长辈,我却早已视你为亲人,你为我加冠有何不妥?” 陆靖识听到林居安的“亲人”二字时,颇为动容。他道:“既是如此,那今日便行了这冠礼吧。”说着便拉了林居安到铜镜前坐下,取下自己的发冠。没有了头上那顶白玉冠的束缚,陆靖识乌黑的头髮一下子在背后披散开来,如瀑布一般直垂到腰际。 林居安以前就知道陆靖识自己束髮的手艺很好,没想到为别人也能梳的这样好。他看着镜中人头上戴着那顶白玉冠,忽而觉得自己仿佛俊了几分。尽管林居安心里默默唾弃了好几遍自己的脸皮厚比城墙,但他真想学那邹忌对镜欣赏一番,然后对着身后的人问上一句:我孰与城北徐公美? “你之前为何不让我替你束髮?是怕我手艺不好?” 陆靖识最后将簪子插入发冠,道:“以前都是刘公公帮我束髮,他不在时我便自己来,早就习惯了。”说毕,将林居安转过来,端详了一番:“尚可。” 林居安用手捲起陆靖识肩侧的一缕长发,笑道:“只是尚可?当初王府的那群小太监可都在背后议论,你是因了我这副皮相才挑中我的。” “那不是我,是刘公公看中了你的皮相。”说着,陆靖识又想起了什么:“这冠我为你加了,那字也要我来取么?” 林居安道:“这倒无需劳烦你了,家父临走时给我取了表字。” “何字?” “预之。” 林居安道:“你可有表字?” 陆靖识道:“大显的王孙公子怎么会有表字。” 林居安思索了一会儿道:“不如我给你取一个如何?” 陆靖识笑道:“你且说来听听。” 林居安道:“见微,如何?” 陆靖识将这二字在嘴里咂摸了两遍,点头道:“见微而知着,此字取得甚好。” 林居安将手里的乌髮拿到唇边一嗅,挑眉笑道:“不,是居安思微。此意,世子觉得如何?” “依然甚好。”陆靖识微笑。 林居安站起身来拉着陆靖识回到了桌子旁,将空着的酒杯斟满。一杯端了在手里,另一杯递与他,道:“男子幼,娶必冠。我如今加了冠,便可婚娶了。” 陆靖识接过酒杯,道:“所以呢?” 林居安望着陆靖识近在咫尺的双眼,道:“择日不如撞日。你看今夜月色正好,有红烛停置,美酒交杯,还有佳人在侧。我此生就打算娶这一回亲了,见微成全我可好?” “好。”陆靖识沉默了一瞬,终于伸出手来,与林居安的手交错而过,一同将杯中的酒饮尽了。 林居安将杯子放到桌上,打横抱起陆靖识便往床榻走去。陆靖识手中的酒杯还没来得及放下,便随着林居安的动作,一下子滚落到了地上。 林居安将陆靖识放在床上,喘息了两下道:“见微,你有点儿沉。” 这话说的着实有点儿煞风景。陆靖识侧过身,左手支着头瞅着林居安笑道:“成亲还嫌费力气,要么换我娶你?” 林居安伸手解下陆靖识的腰带扔到一边,笑道:“这种力气活还是让属下来吧,不敢劳烦世子。” 林居安吻上陆靖识因喝酒而微红的侧脸,接着是眼睛,鼻樑,最终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他含着陆靖识的双唇,彼此的舌头在唇间追逐嬉戏。他二人的手在彼此身上到处点火,最终烧成了燎原之势。林居安只觉得自己彼时在火里焦烤,此刻又似在水中沉浮,东飘西盪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港湾。 情到浓时,林居安看着陆靖识失神的眼睛,不住的唤道:“见微,见微……” 烛火长明,照亮了帐上交叠的身影,倾听了一夜破碎的呻吟。 作者有话要说:“居安思微”的梗终于用上啦~开心~ ☆、第二十五章 陆靖识拿下孟丘后,商西全省各州府纷纷归附,在城头上竖起了嵘王的旗帜,只有固安城头那面金色的皇旗在日头下显得格外刺眼。 三月七日夜,世子大帐,陆靖识与林居安和沈亭正在讨论如何进攻固安。 “不知这次世子还有妙计没有?”林居安问道。 他这几日终于想通了些。两军对垒,结果只能是你死我活,以最小的代价取得胜利便是战场上的终极正义。林居安错在非要拿伦理道德去衡量战争。普通人的道德是建立在“不杀”的基础上,而战争本就是杀戮。他非要把两个格格不入的东西放在一起,自然弄得自己万分纠结。想通这点之后,林居安心中的愧疚便少了许多。不过保留下一些愧疚也好,至少说明他现在还不是战争的傀儡,而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陆靖识道:“固安知府丁规行事谨慎,况且还有了孟丘的前车之鑑,他定然不会轻易上当。现下只有强攻这一条路了。” 林居安看了一旁的沈亭一眼,刚想问他有何办法,却发现沈亭此刻正盯着自己头上的那顶白玉冠瞧。 那夜陆靖识为林居安加了冠之后,就没有再把这顶发冠要回来,二人都心照不宣的把它当成了定情的信物。沈亭第二日便发现了林居安的不同,只是单单问了及冠的事,并未提及他头上的白玉冠。林居安知道沈亭必定认出了这是陆靖识的发冠,不过是在刻意迴避罢了。自从那日他与沈亭说破之后,林居安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沈亭却多少有些尴尬起来。林居安被沈亭这莫名其妙的尴尬弄得也不自在,总想着与他谈上一谈,却一直没找到机会。 “沈大哥,以为如何?”林居安问道。 沈亭闻言愣了一瞬,回过神来看着陆靖识道:“虽然现在摸不清固安城内的守军人数,但想来也不会比孟丘多多少。我们趁夜偷袭的话,拿下不成问题。” 陆靖识点头道:“没错。此外,前日斥候来报,南军正在集结,兵力不下三十万,不日就会渡过望北江。我们要早日拿下固安,尽快赶往齐州府与父王汇合才行。” 嵘王一路兵不血刃,很快便拿下了云通,现在正率军前往怀宁。而陆靖识在孟丘多耽搁了些日子,便慢了下来。南军上次的围城之战虽然损失惨重,但嵘王在北方弄出了这么大动静,皇帝也就不能坐视不理了。当今圣上这次派三十万大军前来平叛,定是想要一举歼灭嵘王,永绝后患。林居安他们若不能及时与嵘王一部汇合,那处境就危险了。 沈亭道:“不知世子决定何日进攻?” 陆靖识道:“明日子时。居安带一万人进攻东门,我和正均各带两万人分别进攻北门和西门。” 固安城背靠宣河,东西北三面各有一座城门。其中北门是正门,城防也最为坚固;而东门曾经因河流改道重新修葺过,相对比较薄弱。按照常理讲,主攻东门才是正理,陆靖识这样安排又有何用意? 林居安疑惑道:“世子为何不带人主攻东门?” 陆靖识道:“丁规知道东门薄弱,会是我们主攻的方向,必然会集中兵力在此防守。而我们反其道而行之,佯攻东门,主攻相对空虚的北门和西门,想必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林居安道:“若是丁规也想到了世子所想,那岂不是正中了他的下怀?” 陆靖识笑道:“无妨。那到时破城的首功便要落到预之头上了。” 林居安也笑了,拱手一拜:“属下定不负世子所託。” 三人商讨了明晚进攻的详细安排后,林居安和沈亭便告退离开了。刚一出来,林居安叫住了正欲快步离开的沈亭:“沈大哥有空吗?我有些话想同沈大哥讲。” 沈亭面露难色,犹豫了许久,还是答应了。 二人来到了林居安的营帐内。林居安请沈亭坐下后也不绕弯子,径直问道:“我和世子的事让沈大哥觉得别扭?” 沈亭急忙道:“不是!我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断袖分桃之事我也听过不少。” 第26页 林居安听了沈亭的话,心里觉得有些难堪:“沈大哥这是觉得我以色侍人,攀附世子?” 沈亭更着急了,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沈亭这话着实出乎林居安的意料:“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那想必沈大哥知道该如何面对世子了?” 沈亭点头道:“当然。我与世子情同手足,不论发生何事,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那我就不一样了?” 沈亭纠结道:“我本来把你当兄弟看待。可你与世子又是这么个情形,我便不知是继续把你当兄弟还是当弟妹。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始终也没想出个头绪来。” 林居安哈哈大笑起来:“沈大哥看我哪里像个女人?” 沈亭摇头道:“你这浑身硬邦邦的,哪里都不像。” 林居安道:“这就不就结了。世子都没把我当女人看,沈大哥何必要把我当弟妹看呢?” 沈亭皱眉思索了一阵,道:“你让我想想……” 沈亭是个聪明人,只是这事发生的太过突然,又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才一时钻进了牛角尖绕出出来。林居安也不逼他,今日二人说开了,等过两日沈亭自然会想通。 借着夜色的掩护,五万大军兵分三路悄悄向固安城进发。 林居安带领着一万人直奔东门。月色如洗,甲光映寒。林居安端坐马上,弯弓搭箭,借着月光瞄准了城头的守军。只听“嗖”的一声,长箭破风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下一瞬,远处便传来了守军的惨叫声和慌乱的唿喊声。 高亢的角声吹响,传递着冲锋的信号,东门的进攻率先开始了。“沖啊”,几千人高声唿喊着,架着云梯,推着冲车如潮水般涌到了城墙下。城头的守军并未慌乱太久,想是早就预料到敌人随时会进攻,迅速做好了防御准备。矢石有如暴雨,铺天盖地砸向了如蚂蚁般向上攀爬的士兵。 林居安骑马立于远处,身后是两千张弓搭箭的骑兵。一道道箭雨,袭向城头的守军。对面的守军不断中箭倒下,而林居安的士兵也不断从云梯上摔下来。只有城下的冲车还在不停地撞击的城门,“咚咚”的闷响给人一种大门马上就要洞开的错觉。 城头上的守军手持火把,连成一道火霞,而攻城的士兵则全部隐没在了黑暗里。这似乎是一场光明和黑暗的较量,但双方谁不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呢?这还是一场矛与盾的角力,关键不在于谁的矛更利,谁的盾更硬,而是在于谁的意志更坚定。 喊杀声和刀兵碰撞声响彻夜空,双方一时陷入了焦灼。从对面守军防御的情况看,陆靖识赌对了,对方果然在东门囤积了大量兵力。林居安虽然在这里遭遇到了强烈的抵抗,但心里却很是振奋。只要他们能在这里多拖住敌人一刻,陆靖识便有更大有机会攻破正门。 攻城的士兵遭遇到的抵抗太过顽强,渐渐力不从心,生了退却之意。林居安心道不好,命令传令官传令下去:“首开城门者,立头功!若有敢退却者,里杀无赦!” 城下的士兵再度鼓舞起来,迎着乱飞的矢石,不要命一般继续向上沖。一拨人倒下了,另一拨人再冲上去,如此似无穷无尽。 林居安此时发现城楼上有人手持火把,不动如松,身上的铠甲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看样子似乎在指挥作战。林居安断定此人定是丁规无疑。射人先射马,禽贼先擒王。他立刻取下一只长箭,引弓拉弦,将弓弦拉至十二分满,方才瞄准了城头上的人。松弦,利箭乘势飞向城楼。可惜,林居安这次并未如愿看到那人倒下。他射偏了。丁规周围的人围了上来,没有再给林居安第二次机会。 就在林居安后悔自己学艺不精的时候,城楼上出现了骚动,下面的城门突然打开了!想来是陆靖识或者沈亭已经攻破了城门。 林居安大吼一声:“跟我沖!”便率领两千人,拍马向固安城内冲去。 刀兵并起,厮杀震天。林居安第一次见识了手中这柄唐横刀削铁如泥的威力。只见寒光一闪,他便轻易噼开了敌人身上的铠甲,鲜血喷出,溅了林居安一脸。城内的守军虽见大势已去,却还在拼死抵抗。直至东方天边的霞光染血,驱散了漫长的黑暗,这场惨烈的厮杀方才停息。固安守军无一人倒戈卸甲,全部战死。 ☆、第二十六章 三月的清晨,远处吹来的微风带着些许的凉意,一头便扎进了粘稠了血腥里。东方微微发亮,曦阳欲现还羞。城头的守军终于挺过了黑暗,迎来了光明,还有死亡。 士兵正在打扫战场,林居安翻身下了马,踏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沿着空旷的街道向城中走去。现已到了城中小贩们出门摆摊的时候,但此时街道两旁的铺子却门窗紧闭,街上空无一人。有不怕事的小贩偷偷将门打开一条细fèng,想瞧一瞧外面的状况,冷不丁对上林居安随意扫过的眼神,立刻如见了地狱修罗一般,“砰’地一声合上了门框。“地狱修罗”无奈的笑了笑,继续朝前走去。 长街的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陆靖识的那匹青白毛色混杂的狮子骢。他们很快来到了林居安身前。沈亭跳下马来,一把抱住林居安,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两下,笑道:“预之,干得好!” 林居安被沈亭这两掌拍地差点儿吐出血来,他一把推开沈亭,狠命咳嗽了两声:“咳咳,我没被守军射死,若是被沈大哥拍死了,岂不是冤枉得很。” 沈亭“哼”了一声:“又不是女人,装什么柔弱。” 林居安听沈亭那这话揶揄他,便知道沈亭的心结终究是解开了。林居安取笑他:“怎么?沈大哥不在兄弟和弟妹之间纠结了?” 沈亭一耸肩:“自然是兄弟好。”说着瞧了一眼翻身下马的陆靖识,道:“叫弟妹还隔着个人,岂不是显得咱俩疏远了。” 陆靖识来到林居安身前,问道:“什么兄弟,弟妹的?你们俩打什么哑谜?” 林居安看着陆靖识,突然想起了孟丘的那一夜。就算按沈亭先前的想法来算,他也是“妹夫”而不是“弟妹”才对。不过这事沈亭还是不知道的好。还不待沈亭回答,林居安忙道:“没什么,沈大哥在与我讨论家谱呢。”看着陆靖识还有继续追问的意思,林居安立刻转移了话题:“对了,不知世子和沈大哥谁先攻破的城门?” 沈亭咳嗽了两声,一脸正色道:“自然是同时攻破的。”他这话不太可信,那两声咳嗽显得尤为心虚。 林居安怀疑的瞥了沈亭一眼,看向陆靖识。陆靖识笑道:“自然是同时。” 沈亭听到这话,瞬间有了底气。他沖林居安一扬眉,给了他一个“这下你信了吧”的眼神。 三人正在这里说着,忽听得士兵来报:“禀告世子,找到一个还活着的守军。” 两个士兵正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朝他们走来。此人身着铠甲,面色无血色,头髮乱蓬蓬的煳在脸上,看不清多大年纪。 陆靖识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是何人?” “固安知府,丁规。”此人说话气若游丝,仿佛受了很重的伤。他虽然浑身是血,但身上并未发现致命的伤口。林居安在丁规身上找了半天,才终于在腹部发现了一截断箭。原来自己那一箭竟是射中了他,只不过此人意志顽强,生生将箭支折断,而后继续在城头指挥作战。 陆靖识一拱手道:“丁大人作战英勇,五万大军兵临城下,却依然面无惧色,实在让人感佩。” 丁规无力道:“世子谬赞。世子足智多谋,声东击西这一招用的太好,下官自愧不如。” 林居安本以为,丁规见到陆靖识会破口大骂些“乱臣贼子”“居心叵测”之类的话,没想到此人竟如此有涵养。 陆靖识道:“丁大人过奖。不知大人撑了一口气到现在,是否有投奔嵘王麾下之意?” 丁规笑了,却因此扯到了腹部的伤口,一时间面色极为痛苦:“世子多想了。下官本已昏迷多时,不知被谁踩了一脚这才醒过来,否则现在早就在死人堆儿里躺着了。”他深吸了两口气,面色才渐渐缓和下来,接着道:“承蒙世子错爱,下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身既已许给了当今圣上,便不能再侍二主了。” 陆靖识嘆了一口气,道:“我本将心向明月……罢了,带下去吧。”陆靖识一摆手,那两名士兵便要架着丁规离开。 “谢世子成全。”丁规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向陆靖识行了一个礼,便无力的垂下了双手。 第27页 丁规被拖走了。即便陆靖识没有言明要杀了他,但丁规腹部的伤口若不及时医治,定然活不过今日。 金樽同汝饮,白刃不相饶。明明英雄惺惺相惜,却偏偏一方要成为另一方的垫脚石。所以这世上对立的不仅仅正与邪,黑与白,更多的其实只是选择不同。而选择常常无关对错,只缘本心。 为我所用者留,不能为我所用者杀。这便是战争的残酷与偏执。 此一役大军损失三千余人,歼敌一万余人,顺利夺下固安,可以说是大获全胜。陆靖识下令全军在城中做短暂修整,两日后开拔直奔齐州。固安城的善后事宜由沈亭全权负责。 暮春三月,糙长莺飞。 现在正值日落,西天残阳如血,熔金烁骨。林居安和陆靖识站在城头,向南眺望远方的风景。沈亭自从知道他二人关系匪浅后,便自觉的不再粘着陆靖识,有意无意为他俩创造独处的时间。林居安此时方体会到沈亭的善解人意,心中感嘆这声沈大哥真是没有白叫。 林居安自出燕盪城以来,便一心只顾着行军打仗,此时稍稍静下心来才发现,城外的迎春花竟都开得这样好了。江南没有迎春花,到了春天满山遍野开的都是山茶花,五颜六色的,十分漂亮。 “你想念江南吗?”陆靖识看着远方。城头的风大,他的话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吹散了。 “以前想,但现在不想了。”林居安道。 陆靖识转头看着林居安:“为何现在却不想了?” “以前以为这辈子只能做个小太监,守着回忆过活,便连做梦都想着再回到鹭江林府走上一圈,看上一遭。把记得的再记牢,把忘却的再找回来。但现在……”林居安牵起陆靖识的手放在胸口,感受着自己“怦怦”的心跳道:“现在我有你了,我能名正言顺的作为林居安活在当下,便不想再留恋过去了。父亲和母亲临走时除了为我取了表字以外,什么都没给我留下。现在想想,大概他们的用意便是让我能不再执着过去,好好活在当下吧。” 还有,我有了你,便更不敢想江南了。一旦我们渡过瞭望北江,你就是太子,甚至将来还会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你我君臣陌路,到时候我便只能远远的看着你娶妻生子,儿孙绕膝了。 陆靖识反手抓过林居安的手,拢在自己的衣袖下,另一只手指着远方道:“看,那便是望北江。”从固安城头望去,波涛汹涌的望北江柔顺的犹如一条丝带斜系在大显王朝的丰腰上。“拿下齐州府,再渡过望北江,南都便不在话下了。到时我可以陪你回一趟鹭江府祭拜一下令尊和令堂。” 林居安望进陆靖识如墨一般漆黑的瞳孔,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了一声“好”。 “世子!世子!”城头缱绻的气氛被沈亭的急唿打断了。他急匆匆的跑上城头,一下子跪到了陆靖识的面前。沈亭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此人一身淄衣,鞋上带泥,风尘僕僕的样子,一看便是赶了很久的路。待他走近,林居安才认出此人正是丁不忘。丁不忘此时应该在齐州,跟在王爷身边才是,为何千里迢迢跑来了固安? 丁不忘刚跑到陆靖识跟前,便“咚”的一声跪了下来,嚎啕道:“世子,王爷他遭人暗算,薨世了!” 不可能!林居安的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这样一位纵横沙场二十余年的老将怎么可能轻易送掉了性命?他急忙看向身旁的陆靖识。陆靖识听完丁不忘的话后,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了个干净。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似乎随时支撑不住便要倒下一样。城头的风太大了,林居安想松开二人紧握的手去扶住他颤抖的身体,却发现自己的手被陆靖识攥得生疼。 “你再说一遍!”陆靖识双目赤红瞪着丁不忘,连声音也是抖的。林居安知道陆靖识在努力控制自己,可颤抖的声音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慌失措。这还是林居安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王爷薨了!请世子节哀!”丁不忘嚎啕着,将陆靖识的心又剜了一遍。 “请世子节哀!”沈亭见陆靖识如此伤痛,眼圈都红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好好给我说清楚!”陆靖识深吸了几口气,竟然镇定了下来。除了一双眼睛,仍旧赤红着。 ☆、第二十七章 现任齐州知府刘灿九年前曾任燕盪知府。刘灿此人性格豪慡,为人仗义,全然没有本朝文官清高孤傲,轻视武将的毛病。因他的性情对嵘王的脾气,在任燕盪知府的三年中,刘灿与嵘王二人相交甚笃,大有引为知己之势。后来京察时,刘灿因政绩斐然,人品端正,故而调往南都任职,三年后又出任齐州知府。 此次嵘王率军直奔齐州后,便写信劝降刘灿。刘灿考虑了两日,最终决定打开城门归附嵘王。那日刘灿率齐州各级官员跪在城内主街两侧迎接嵘王大军。嵘王因过去二人的交情,对他全无防备,一心认为刘灿是真心实意要追随自己。 “刘灿这个小人做戏做得太逼真,王爷和卢将军竟然都被他给骗了。王爷当时亲率大军走在最前方,刚一入城,城楼上突然坠下一块巨石,正砸到了王爷头上。王爷当时连人带马全都被压在了石头底下,人当时就不行了,接着城内的守军就冲杀了过来。已经入城的士兵看到王爷遇袭的那一幕本就乱成了一团,这时突然看到守军杀了出来,当即掉头就跑。多亏了卢将军临危不乱,稳住阵脚,好一阵厮杀才将王爷的尸首抢了出来。” “刘灿!好他个刘灿!当初父王那样待他,几乎将他引为知己,如今他竟然做出这等不仁不义之事。他日刘灿若落到我手里,我必将他千刀万剐!”陆靖识恨得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丁不忘道:“五万大军不可一日无主,卢将军请世子速去齐州,以安大局!” 陆靖识点头道:“我明白。你来固安用了几日?” 丁不忘道:“王爷薨逝当日,属下便出发了。属下不敢耽搁,一路换了两匹马,花了四日才到固安。” 陆靖识思考了一阵,道:“大军行军速度太慢,就算今日出发,也需要一月有余。为今之计,只有我先赶往齐州,正均一日后立即率军出发。” 沈亭脸上万分不情愿:“可是世子一人……” 陆靖识打断了他,厉声道:“你想固安的这五万大军也乱了阵脚吗?” 沈亭羞愧的低下了头,道:“属下领命!” 丁不忘道:“属下可随世子一同前往齐州。” 陆靖识道:“你一路马不停蹄赶了四日路才到固安,不宜再奔波。你留下与正均一起,务必封锁住父王薨逝的消息,先安抚这五万大军才是要紧之事。” 丁不忘拱手,应了声是。 “属下与世子同去吧”,林居安使劲握了握二人藏在衣袖下的手,看着陆靖识道:“这里有沈大哥和丁副将坐镇,定然万无一失。虽然现下整个北境几乎都在我们控制之下,但世事难料,世子一人出发,一路上太过危险。现在王爷不在了,世子就是我们的主心骨,实在容不得半点闪失。不如属下与世子一同赶往齐州,路上若发生什么事,好歹还能有个照应。” 沈亭闻言,抬起头来急声道:“预之说得有理,世子就让他随你同行吧!”一旁跪着的丁不忘也随声附和。 陆靖识看了林居安一眼,良久点头道:“如此也好,你我今日便出发。” 林居安和陆靖识一连奔波了两天两夜,终于在日落前来到商西与云通交界的宣城外。陆靖识本来还欲继续赶路,却被林居安阻止了。 “我知道你此刻心急如焚,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齐州去。可你是个人,不是个不知疲倦的物件儿。你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带的干粮也没吃几口。我们的路程才走了一半,再这样下去,到不了齐州你就先倒下了。磨刀不误砍柴工,不如我们今夜先进宣城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继续赶路也不耽误。”林居安拉住陆靖识的马头,恳切的看着他。 陆靖识看了一眼前方的漫漫长路,最终点头道:“也好。”他二人下了马,朝城中走去。 宣城未遭战火,城内人来车往,茶楼酒肆宾客满堂,仍旧是一派繁华的景象。林居安和陆靖识为了路上不引人耳目,早就换了常服,他二人一入城,便融入了街上奔走的人流中。 林居安和陆靖识在街上看了一圈,最终挑了一间不那么扎眼的客栈走了过去。客栈外面的木字招牌半新不旧,挂在二楼,上书“悦来客栈”四个大字。这名字取得也俗气得很,十家客栈中得有八家都叫这么个名字,剩下的两个估计就叫同福客栈。 第28页 他二人刚刚走到门口,店内的小二便迎了出来,满脸堆笑道:“二位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林居安将两匹马的缰绳交到店小二的手里,道:“住店。把这两匹马照料好,要上好的糙料餵养,银子不成问题。” “好嘞!二位客官就放心吧,我保证等您走的时候再看到这两匹马定然油光水滑的。”那小二接过缰绳,朝着堂内大喊一声:“两位住店!”他对林居安和陆靖识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二位里面请。”然后便牵着马朝客栈后门走去了。 掌柜的是一个留着八字鬍的中年男人,见他二人过来,立刻陪笑道:“二位客官要住几天啊?我们这有天、地、人三种房间,不知客官要住哪一种?” 林居安道:“要两间人字号房,只住一宿,明日一早我们便离开。”看着掌柜的在帐本上将房间记下,林居安接着道:“先准备两桶热水,送到房里。再准备几个酒菜,待会儿送到这位客官的房中就行。没事的话不要来打搅。”他说着,看了旁边的陆靖识一眼。 “好嘞!”掌柜的高声道。正巧刚刚离开的店小二此时又回到了堂中,掌柜的叫过他,将林居安的要求一一交代清楚,便让他领着林居安和陆靖识上楼去了。 林居安进到房里不一会儿,店小二便叫人抬了一桶水进来。林居安泡了个热水澡,驱走了连日来的辛劳与疲惫。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物,等了一阵子,估摸着陆靖识已经收拾妥当了,才出了房间。 “见微?”林居安轻轻敲了敲门,试探性的唤了一声。 “进来。”陆靖识因连日赶路而变得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正巧小二这时正端了酒菜上来,“给我吧。”林居安接过托盘,示意他离开,然后推门走了进来。 陆靖识已经换上了一身藏青色的长袍,此时正坐在桌子旁看着跳动的烛火出神,还未擦干的头髮随意披散着,将背后的衣服都打湿了。 林居安将酒菜在桌上摆好,然后取过搭在木桶上的方巾,走到陆靖识背后,仔细为他擦拭起来。 “为何还要了酒?”陆靖识合上布满血丝的眼睛,借着林居安的力道,身子微微后仰,轻轻倚在了他的胸口,把林居安前胸的衣服也弄湿了。 “我怕你晚上睡不着。”林居安也不在意自己身上的水渍,仍旧专心为他擦拭着。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为何不过生日吗?”陆靖识神色极为安详,说起了一个完全无关的话题。 “嗯?” “什么‘儿女的生日就是母亲的难日’之类的说辞根本就是骗你的。只是母妃不想给她的儿子庆祝生辰罢了。”陆靖识笑了,却笑的极为苦涩。 “王妃为何不想?”林居安疑惑道。 “为何?我也这样问过父王。父王就是拿那一套说辞来煳弄我的。 我那时四岁,已经能懂些事了。除了隐约觉得母妃并不愿与我亲近以外,并未发觉我与别人家的孩子有何不同。直到正均在我面前炫耀他父亲送他的木剑,我才知道原来还有生日这么个东西。可为什么我没有生日,我可是嵘王府的世子!于是我抛下玩的兴起的正均,气沖沖的跑去质问父王。我还记得当时父王慈祥的摸了摸我的头,手上的厚茧剌得我生疼。他将我抱起来放到膝上,细细地向我讲了母妃怀我时有多么不易,生我时又遭了多少罪。而我不能只为了自己开心,便去逼迫母妃一遍遍回想当时的痛苦。我那时似懂非懂,只觉得我给母妃带来了莫大的苦难,一时间心里的怨气全部化成了愧疚,从此不再提生辰的事。可父王约么是觉得亏欠了我,嘴上虽然不说,但从那以后每到我生辰的那一天,他总会亲手为我下一碗面,一直到我十二岁的那一年。 我长大了,也渐渐明白母妃不仅仅是不想为我庆祝生辰而已,她甚至厌恶我每日出现在她面前。自从知道母妃为了我受了那么大的罪后,我便整日想着怎样讨好她,才能让她喜欢我,愿意为我庆贺生辰。每次得到夫子夸赞或是骑射功夫又有了进步,我都会喜滋滋的跑到母妃面前汇报一番,希望母妃也能像父王摸摸我的头,夸我一句‘识儿真是聪慧’。可每次她都只是淡淡的点点头,随随便便就把我打发走了。我越是往她跟前凑,她就越是避我如洪水勐兽。听说别人家的母亲生产时也如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为何我的母亲就偏偏要这样对待我呢?我实在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直到十二岁那年,我读到《左传》中《郑伯克段于鄢》那一章时才明白,原来天下间真有这样的母亲,厌恶她的儿子至死。或许我出生时也是脚先出来,吓到了她吧。从那以后,我便拒绝了父王与我之间那碗心照不宣的‘寿面’,不受生母祝福的孩子还有什么资格去吃寿面呢? 母妃虽然厌恶我,好在父王还是喜欢我的。都说严父慈母,我没有慈母,父王便勉为其难的充当了慈父。每逢元宵灯会,父王就牵着我手的去看花灯,你能想像一板一眼的父王手里拎着一大堆灯笼的样子吗?哈哈…… 还有我晚上闹腾不肯睡,父王就过来我床前给我讲故事。其实翻来覆去都是他在哪打仗那一套,只不过就是换了个地名而已。他还以为还我听不出来…… 多亏了父王,我才没有厌弃自己。可现在父王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呢,预之?”陆靖识睁开眼睛,转头看着林居安,他的眼里充满了脆弱与迷惘。就像灯会上与双亲走散的孩童,茫然地看着言笑晏晏的行人,不知何处才是家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王妃就是产前忧郁+产后忧郁…… ps我终于找到送我营养液的小天使啦,其实晋江并没有抽风,只是我自己蠢找错了地方而已…… 谢谢听说我又out了小天使,么么哒~ ☆、第二十八章 林居安本以为陆靖识和王妃只是不算亲厚而已,没想到事实竟是这样。他十分庆幸嵘王及时弥补了陆靖识生命中母亲的空缺,才没让他长歪了去。 林居安被陆靖识看的心都痛了。他把方巾扔到一边,转正陆靖识的身体,捧起他的脸,轻声道:“为何要厌弃自己?你根本就没发现自己有多好。在其他王孙公子只知道风流浪荡的年纪,你就已经跟随王爷纵横沙场,杀敌报国了;你身为世子却一点也不娇纵,即便是对待府里的下人也从不摆架子。这样端方的君子世间难寻,为何要妄自菲薄呢?王妃无法看到自己的儿子有多优秀,想必她也很痛苦吧。” 林居安弯下腰,轻轻吻上那双如盛满茫然的眼睛,他感受到了陆靖识颤抖的眼睫和眼角的湿意。林居安沿着他的眼角一下又一下的吻着,直到将涌出的泪水一一吻干。 林居安抬起头,定定的看着陆靖识復又睁开的双眼道:“雏鸟刚刚离开鸟巢时就如你现在这般迷惘,可当它们扇动第一下翅膀冲上云霄的时候,整个天空便都是它们的天下了。王爷将你教导的这样好,定不希望你永远活在他的羽翼之下。我不知道你该怎么办,但你自己知道。即便你现在还不甚清楚,但等你到了齐州就自然懂得要如何做了。别忘了,你可是嵘王的世子,註定是要在天空翱翔的。” “预之,你很会安慰人。”陆靖识的眼神恢復了清明,之前脆弱的神色消失殆尽。 林居安笑了笑,在他唇上印下一吻道:“我只是会安慰你罢了。”林居安转身做到桌旁,拿起筷子递给陆靖识:“菜都要凉了,赶紧吃吧,你都两天没好好吃饭了。” 陆靖识接过筷子,吃了两口菜,笑道:“你不要这样惯着我,我都要被你惯坏了。” 林居安面上得意道:“我乐意,我偏要惯得你离不开我才好。”他心里却在想着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了,日后还会有数不清的人要这样待你呢。 陆靖识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林居安要的那壶酒终究没有用上。二人吃完饭后,林居安继续为陆靖识擦拭头髮。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其实多数时候是陆靖识在说,说的都是嵘王。这应该是陆靖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说这么多话,实在太不像他的性格。大概是紧绷了许久的精神终于放松了下来,陆靖识说着说着竟靠在林居安怀中睡着了。此时他的头髮也干得差不多了,林居安小心翼翼的将他抱上床,拉过被子盖好。 “做个好梦吧。”林居安轻吻了一下陆靖识的额头,而后熄灯回房了。 悦来客栈的生意并没有多么火爆,早晨在堂下吃饭的只有四五桌人,其中一桌就是林居安和陆靖识。他二人正吃着,忽听得旁边那一桌的人小声道:“你听说了吗,嵘王死在齐州了!” 第29页 林居安朝那边瞥了一眼,发现说话的是个穿绸衣的男子,看样子像是个生意人。 他对面的人惊诧道:“真的假的?嵘王跟阢真人打了二十年都没死,这会儿就死在齐州了” 绸衣男子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不过要是真的就好了,天下就太平了。” 另一人摇头道:“这可没准儿。这些年多亏了嵘王在边关镇守,阢真人才老实了。嵘王要是没了,北边的老百姓估计又要遭殃了。” 绸衣男子道:“你说的也有理。不过这也不是咱这些平头老百姓管得了的,这天下太不太平咱都得过日子不是。”二人一同嘆了口气,又接着吃饭了。 消息传播的太快,过不了几日沈亭带的那几万人估计就会得到嵘王薨逝的消息了,希望他们不要乱了才好。林居安担忧的看了一眼从刚刚起就面无表情的陆靖识,陆靖识对上他的眼神道:“一定是刘灿散播的消息。我们要快些赶到齐州,慢了恐会生变。” 二人一路没有在歇息,终于在第三日清晨赶到了齐州王军大营。 卢将军头缚白绫,一见陆靖识便立刻跪下,痛声道:“老臣未能保护好王爷,致使王爷中了刘灿那个小人的jian计,实在是该死!请世子治罪!” 陆靖识上前将卢将军扶起来,道:“老将军说的哪里话。我听丁不忘说了,若不是您临危不乱,拼死将父王的尸身抢了出来,恐怕现在父王的头颅就要被刘灿挂在城头了。” “父王在哪里?”陆靖识犹豫了一下,终究还不是迴避。 卢将军道:“在王爷的营帐中。事出突然,老臣没能找到一副好棺椁,只能在附近的人家买了一副柳木的,暂时委屈王爷了。” 陆靖识道:“无妨,带我过去。” 嵘王的棺椁停放在营帐正中。这副棺木果然如卢将军所说简陋的很,想是寻常人家为自己过身准备的,没想到最终却做了天潢贵胄身后所居之处,让人不禁要感慨一声造化啊。 营帐里站着几位将军,个个头缚白绫,见陆靖识进来,立刻跪下嚎啕道:“臣等无能,未能保护好王爷,请世子降罪!” “都起来吧。”陆靖识在门口站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了走进去的力气。他一步步走向自己父亲的棺椁,每一步都迈的那样艰难,仿佛腿上负有千钧之重。陆靖识的手刚搭上棺盖,卢将军便急声道:“世子还是别看了!” 陆靖识充耳不闻,“吱”的一声闷响,棺盖还是被他执拗的推开了,帐内所有人再次跪了下去。棺盖打开的那一霎那,陆靖识的眼睛顿时瞪地赤红。林居安看着他几次想要别过头去,却又倔强的转回了目光。也不知过了多久,陆靖识才终于放过了自己,他轻轻合上棺盖,来到嵘王的棺椁前,跪地磕了三个头。其他人见了也纷纷磕头,都道:“请世子节哀!” 陆靖识站起来,转过身道:“各位将军请起。如今父王薨逝,靖识还年轻,今后还要仰仗各位将军相助。” 众人站起身来,拱手道:“臣等定当全力辅佐世子!” 卢将军此时跪下道:“老臣有一请求,请世子应允。” 陆靖识道:“老将军起来说话。” 卢将军道:“世子请听老臣说完。”见陆靖识点了头,他继续道:“照理说王爷尸骨未寒,老臣不该有此请求。但王爷身死,几万大军人心惶惶,随时都有生变之险。世子虽有威信,可终究不及王爷。臣斗胆请世子自行承袭王位,以安军心!” 卢将军话毕,其他人也纷纷跪下,道:“请世子自行承袭王位,以安军心!” 陆靖识略一思索,点头道:“如此也好。我和林参将来的路上已经听人在谈论父王中伏一事了。若任消息扩散,于“清君侧”一役十分不利。今日我便依众位将军之见,承袭王位,同诸位一起完成父王未竟之业。” 众人见陆靖识点头,纷纷拜道:“臣等参见王爷!” 陆靖识道:“众位请起。现下有几件要紧的事需要各位去办。其一,立即将本王承袭王爵之事宣扬出去;其二,全军上下不再戴孝;其三,立刻将父王的棺椁护送回燕盪城。这第三件事极为重要,容不得半点闪失,有哪位将军自告奋勇来办么?” 一个国字脸,粗眉毛的人站出来道:“臣周令愿护送王爷的棺椁回乡。” 陆靖识道:“好!不过现在正值用兵之际,本王只能予你一千兵马,你可办的成?” 周令道:“请王爷放心,臣定当不辱使命!” 陆靖识道:“那就有劳周将军了!现在我们来谈一下齐州的事。卢将军,齐州的城防状况如何?” 卢将军道:“齐州是南都北面的门户,驻守的兵马和武器都比一般州府要多。据臣估计城内的守军至少要有两万人,仅凭我们现在的兵力不宜进攻,需等到后续的五万大军来到再做打算。” 一人满脸怒色站出来道:“那五万人来到这里需要一个月,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刘灿那个小人再在我们眼前晃悠一个月吗?” 卢将军道:“我们此刻兵力不够又有什么办法?” 那人“哼”了一声道:“办法当然有,只是卢将军你不肯罢了。” 卢将军怒声道:“李将军莫要信口雌黄!若真有办法,我还能欺瞒王爷不成?” 李将军道:“齐州城背靠望北江,如此有利地形,我们何不水淹齐州?”他说完,好几位将军都站出来附和,纷纷道此法既能为先王报仇,又可以顺利夺取齐州,一举两得,有何不可? 陆靖识听了面上一动,似有贊同之意。 卢将军立即跪下道:“王爷不可!若是水淹齐州的话,城里的百姓就活不成了!” 林居安也跪下急声道:“王爷,大显的军队有敌我之分,可百姓始终是自己的啊!王爷今日若是水淹齐州,他日荣登大宝如何面对天下人?” ☆、第二十九章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录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以下状态的章节不会被屏蔽: 1、章节最后更新时间在7天内,且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章节; 2、vip文章中,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其他所有v章、非v章节; 3、其他已经审核通过的章节。 <返回> ☆、第三十章 夜色渐退,晨光熹微,破晓前的冒儿关一片寂静。两侧山坡上密林掩映,枝杈旁逸斜出。微风吹过,树林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听了总忍不住担心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令人心惊的东西。山谷间时不时还迴荡着几声鸟叫兽鸣,更显得此处鬼气森森。 一队人马正浩浩荡荡从远处行来,由于地势所限,原本整齐的队列此刻只能蜿蜒成一条长蛇。为首的将领想必这知道这样的行军阵列若是受到攻击恐怕很难组织起防御,于是大声命令道:“所有人加快速度,跟紧一些!”越是接近冒儿关,这些人就越是警惕,山上任何一点风吹糙动都能让他们紧张的朝四周扫视半天。 为首的将领终于安然无恙的进入了冒儿关,没有遇到敌袭,他似乎可以松口气了。他调转马头,停到路边,看着自己的部下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入。他不知道,在密林的掩映下,还有一群人也在等待着南军进入冒儿关。 这便是陆靖识修正过后的计策。南军有四十万人,无论王军多么勇勐,他们也无法一举歼灭这么多南军。陆靖识原本打算据守冒儿关,将南军挡在关外,一步步蚕食鲸吞。但得知南都空虚的消息后,形势就彻底转变了。他们需要将一半南军放入到关内,再截杀剩余的军队,最后逼迫关内的南军向齐州逃窜,这样陆靖识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的渡江南下了。 东方红霞漫天,第一缕阳光洒下,山中的雾气便渐渐消散了。南军主将杨林看着大约有一半人进入了关内,心终于放了下来。可转瞬之间,事情就不对了!山中明明只有微风,可树林却窸窸窣窣的响个不停,动静越来越大,直到密林里面的隐藏的’庞然大物’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陆靖识的十万人马密密麻麻的布满了两侧山坡,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自己的猎物,满意的看着他们脸上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快跑!”杨林厉声急唿。 “放箭!”陆靖识从容不迫。 就在山谷里的南军慌乱到不知该先迈哪只脚时,一道道利箭便破风而来,直刺入他们的胸口。惨叫声在谷中飘来盪去,久久不绝,越发显得悽厉渗人。谷里光秃秃一片,南军无处可避,一个个便成了移动的活靶子。靠近关口的士兵互不相让,拼命想挤进关内去,却都堵在了那里,愣是把冒儿关封了个严严实实。他们还没来得及把扭成麻花的自己从人堆儿里摘出来,身后的箭雨便袭了过来。一个个活麻花瞬间变成了死刺猬。这下冒儿关可真就进退两难了。杨林本来还不死心,但眼见着自己人把关口封死了,无奈也只能带着关内的二十万人向齐州方向逃去。 第30页 对付长蛇阵有九字要诀:揪其首、夹其尾、斩其腰。陆靖识的兵力不够,便只能放其首、斩其腰、退其尾。看着杨林带兵逃窜,陆靖识露出了计谋得逞的微笑。林居安看着陆靖识道:“现在?”陆靖识点了点头。 林居安和沈亭各自率领几万骑兵,分别从两侧山坡上飞奔而下,借着山势直冲入了南军阵中。在密密匝匝的箭雨中倖存下来的南军还来不及庆幸自己的好运气,便纷纷被踏在了马蹄下。即便还有漏网之鱼,也一个个做了嵘王大军的刀下鬼。一条巨蟒至此终于被斩成两段。后面的南军失去了主将,又见王军如此勇勐,立刻丧失了战意,纷纷向西逃散而去。 杨林虽然带人逃走了,但等他到齐州见了刘灿,自然就会明白自己上了当。冒儿关距离齐州仅有五十里,一来一回也只多给了陆靖识两天时间。因此陆靖识也没在冒儿关耽搁,迅速整顿兵马后,他便率领大军一路向西朝涵风码头狂奔而去。 望北江是大显境内最宽的一条河,因渡江南下的人回望岸上送行的亲友如同在天北一样,而得名望北江。俗话说“隔河千里远”,望北江江面虽没有千里宽,但一二百里也是有的,因而江上风大浪急,波涛汹涌,似万马奔腾。不过望北江流经定远城的时候,蓦地向北突出了一块儿。这里水面辽阔,风平浪静,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好渡口。世人因此处沉风静水,便将其称之为涵风码头。 挂金的船,淌银的水。涵风码头作为望北江北岸最大的渡口,平日里熙熙攘攘,过往的商船络绎不绝,用繁华来形容它都显得太过寡淡。不过今日这里却冷清的很,江面上一艘商船都寻不见,不知道得有多少商人在为白白流走的真金白银而疼的心肝儿发颤。偌大的江面上此刻静静的停泊着一百艘战船,它们没有等到原来的主人,却迎来了陆靖识这个不速之客。 陆靖识率军来到涵风码头后未能立刻登船,因为在他面前一万多南军正列阵以待。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大家来之前不是没想过涵风码头会有南军看守,但一万人也确实太多了些。林居安扫了一眼面前的敌人,却突然发现为首的将领竟然眼熟得很,正是在归阳关与他一同作战过的南军将领齐秀!想当初他们还一同饮过庆功酒,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兵戎相见了。还真是应了自己之前说过的那句话:金樽同汝饮,白刃不相饶。 林居安打马来到陆靖识身侧道:“这是去年皇帝派去归阳关协助胡总兵收復失地的齐秀和他手底下的一万人马。后来阢真人被打跑了之后,齐秀就留下来监视胡志高了,没想到今日竟出现在了这里。” 陆靖识却笑道:“看来杨林也不全是个傻的,防着我们来这里断他的后路呢。不过我们的皇帝陛下确实是捉襟见肘了,他那个多疑的性子竟然能放着胡志高不管,看来真的没什么兵可用了。” 敌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谁也没跟谁废话,立时便杀到了一处。江面无风无浪,只有一抹如血的残阳倒映在平静的江面上,普通的如同涵风码头过往的每一个日落。可是仔细一瞧便会发现,今日的江水似乎比往日更红了些,江面上荡漾的芦荻也被溅上了斑斑血迹。 血腥的厮杀从日落一直进行到月上中天,双方不断损兵折将,却谁也没能占到上风。涵风码头太小,容不下陆靖识的十万大军。是以他人马再多,与南军短兵相接的也只能是那么点人,其他人除瞭望江兴嘆,一点忙也帮不上。这样打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杨林此刻定在后面紧追不捨,虽然他应该落后陆靖识两天的行程,但行军打仗哪有什么绝对的事。若是拖到杨林率军到来,王军就要腹背受敌了。 杨林当初率领四十万人都没能奈他们何,如今难道要被齐秀的这一万人绊住脚?林居安灵光一现,想出来一个不知是好是馊的主意。他在厮杀的人堆里寻到了沈亭,对他吼道:“擒贼先擒王!不如你我带人直插到南军阵中,把齐秀找出来?” 沈亭估计也不知道谁是齐秀,但擒贼先擒王他是能听懂的。沈亭应了声好,然后招唿人马与林居安一齐杀了过去。 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这种事在话本看着如探囊取物一般,但真等做起来就知道有多难了。林居安和沈亭仗着快马硬甲,刀锋剑利,艰难的在敌人铁通般密不透风的阵型中撕开了一条细长的口子。他二人身后只来得及跟上几十人,缺口便又被南军堵上了。所幸他们运气好,刚进来便一头撞到了齐秀身上。林居安和沈亭对视一眼,同时朝他杀了过去。齐秀也不是好相与的,仅有双拳却不惧四手。三人刀挥剑砍,谁也没能占了便宜去。齐秀只需要对付他二人,但林居安和沈亭却还要顾及着身后南军的钢刀。他二人一路杀进来,四肢上已是刀伤累累,这会儿专注与齐秀战了一番,后背上的甲冑在敌人轮番噼砍之下竟有些要开裂的迹象。林居安和沈亭此时进不能进,退无可退,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竟是陷入了绝境之中。 林居安头脑一热想出来的果然是个有去无回的馊主意。他可以死,但不能连累沈亭跟他一块儿死在这儿。林居安咬咬牙,决定豁出去了。 齐秀挥刀向他砍来的时候,林居安不仅没躲,反而迎上去生生受了这一刀。他顺势将手中的横刀一别,把齐秀的刀牢牢钉在了自己右肋下! “沈大哥,快!”林居安大喊道。 沈亭关键时刻也不含煳,挥剑便刺入了齐秀的咽喉。齐秀一口鲜血喷出,溅了林居安一脸。 “谁教给你这么个不要命的打法!”沈亭气得咬牙切齿道。“你怎么样?” “没事!死不了!”林居安见齐秀已死,这才松开了手。虽然他疼的直抽气,但多亏了自己骨头够硬,盔甲够厚,肋下的伤口并不算深。 沈亭见林居安此刻中气十足,也就不管他了。他一剑割下齐秀的头颅,提在手中,朝四周的南军大吼道:“主将齐秀的人头在此,你等还要负隅顽抗吗!” 沈亭一连吼了三四遍,这场厮杀才平息下来。剩余的南军纷纷倒戈卸甲,跪在了地上。 月色溶溶,江风徐徐,涵风码头终于陷入了静默。 ☆、第三十一章 夜色茫茫,望北江烟波浩渺,奔腾不息,近百艘战船正乘着滚滚东流的江水一路向南都驶去。 林居安躺在摇晃的船舱内,整个人都被包成了个粽子。其实他受伤并不重,最深的也就右肋下被齐秀砍的那一刀。但军医以为他王爷身边的红人,所以处理时格外上心。而上心的结果就是林居安现在只能躺在床上做一只安安静静的美粽子。荡漾的水波晃得他格外舒服,连日以来紧绷的精神此刻终于能放松片刻,林居安的眼皮便越发厚重起来。他正欲睡上一觉,忽然听得房门开了。抬头一看,却是另一个粽子一摇一晃的走了进来。林居安看着沈亭那副笨重的样子,绷不住笑了起来。 沈亭被晃得七荤八素,进来后赶紧找了个凳子坐下。见林居安取笑自己,沈亭瞪了他一眼道:“还有工夫笑我,你以为自己能好到那里去?” 林居安低头瞅了自己一眼,发现自己比沈亭包的还严实,也就不好意思以百步笑五十步了。林居安艰难的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问道:“你都这样了,还不老实在自己房里呆着,跑来我这里干什么?” 沈亭担忧道:“我来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你说你跟谁学的,打仗这么不要命!下次我再也不跟你一块儿行动了,你要是出个什么事,我拿什么跟王爷交代?” 林居安道:“你放心,只是小伤而已。其实我当时心里有把握,看着他的刀往我肋下来,我才敢这么做的。”他这纯属睁的眼睛说瞎话。当时情急之下,林居安哪里看的了那么真切,齐秀砍在了他的肋骨上,只是他运气好而已。 沈亭看着林居安如此笃定的样子,虽然半信半疑,但到底让他给煳弄了过去。末了甚至还夸了他一句有胆识,这让林居安着实有些心虚。 “你不晕船吗?”沈亭见林居安谈笑自如,面上没有一丁点儿难受的样子。“我都快被晃吐了。” “不晕啊,这可能是一种天赋吧!”林居安不但不晕船,反而被这波浪摇晃的四体通泰。 沈亭对林居安的这种天赋异禀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只恨不得俩人身子换一换才好。 林居安话音刚落,陆靖识就推门进来了。他看了坐着的沈亭一眼,道:“正均你伤的这么重,怎么还到处乱跑?” 沈亭笑道:“只是看着严重罢了,其实都是小伤。” 陆靖识继续道:“你不是晕船吗,还是回去躺着吧。” 沈亭再蠢此刻也明白陆靖识是在赶人了。他非常识时务的站起来,扶着头道:“哎呀,在这里坐了一会我这头就晕的不行,我得赶紧回去了。”边说边退了出去,还体贴的把门给带上了。 第31页 林居安在心中默默为沈亭浮夸而做作的表演拍了拍手,而后笑着对陆靖识道:“过来坐。” 见沈亭出去了,陆靖识才来到林居安床边坐下,心疼的抚摸着他身上的伤口。林居安被他摸得身上微微有些发痒,便拉住了陆靖识的手,笑嘻嘻道:“就是看着吓人罢了,其实一点儿不也严重。你不用担心,过两天就好了。” 陆靖识甩开他的手,冷冷道:“我担心什么,你跟正均两个人当时不是威风得紧?孤胆英雄并肩勇闯敌阵,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林居安本来还心存侥倖,盼着他天黑看不见,没想到还是被他给瞧见了,不过万幸的是陆靖识好像没看到自己作死的那一幕。“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逞英雄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该说软话的时候就千万不要逞强。 陆靖识把头一扭,不搭理他。 “见微?”林居安讨好道。 还是不搭理。 林居安撑了身子正欲换个姿势,却不小心扯到了肋下的伤口,立刻疼的“哎哟”一声。陆靖识连忙转过神来瞧他,却发现林居安正促狭的看着他笑。陆靖识恼羞成怒,站起身来就要走,却被林居安拽住了衣袖。 “见微,我是真的疼。”林居安极尽所能将五官摆弄出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 陆靖识无奈道:“疼你就老实的躺着吧。” 林居安还是不放手:“那你不生我的气了?” 陆靖识重新坐下,拉起他的手放在唇边轻吻道:“说到底,你还不是为了我。我有什么立场去生你的气呢,要气也是气我自己罢了。”他看着林居安,难掩满脸的愧疚和心疼。 林居安伸出双臂,动作艰难的将陆靖识揽在怀里道:“我做这些可不是让你来愧疚的。若你我换一换,你当时也会为我这样的。” 陆靖识伸手环住林居安的腰,闷声道:“以后别再这样了。” “嗯。”林居安轻吻陆靖识的发顶,郑重的点了点头。 气氛这样美好,林居安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要做点什么,可惜他现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行动自如的那位却端了个正人君子的架子,丝毫没听到他内心的唿唤。林居安一阵郁卒,心中连连嘆了好几口气。二人就这样静静相拥了许久,直到林居安困意袭来,轻轻合上了眼睛。 陆靖识率军抵达南都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大显的都城此刻还在静静沉睡着,对于即将发生的巨变一无所知。但城头的守军想必已经知道兵临城下的是谁,不过还是照例问上一句:“来,来者何人?”颤抖的嗓音出卖了他此时的惶恐与不安。 陆靖识高声道:“去通知皇帝陛下,本王给他一晚上的时间考虑,若明日日出时分城门依然不开,那可就别怪本王不客气了。” 守城的士兵听完便急匆匆的跑去传信了。陆靖识和身后的十万大军伫立在茫茫夜色里,静静等待着黎明的来临。 “宁王会来开城门吗?”林居安问陆靖识。 陆靖识望着前方夜色笼罩的南都,冷笑道:“开了,明日一早我便走进去;不开,我便攻进去。” 时移事异,此刻的陆靖识不再是燕盪被困时孤注一掷的嵘王世子,也不是拿齐州城毫无办法的年轻王爷。此时的他坐拥十万大军,围困的是只剩一个空架子的南都,哪里还需要看别人的脸色。 人若是急于做一件事,时间总是流逝的格外快,眨眼间东方天空已经开始泛白了。陆靖识麾下的十万大军蠢蠢欲动,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要冲上前去踏破这座古老的城池。 而此时只听“吱”的一声,威严的铜漆大门缓缓向内打开,大显王朝的文武百官鱼贯而出,沿道路两旁纷纷跪下,山唿:“嵘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林居安看着这些文官武将,看来看去也只看出了四个字:贪生怕死。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城知府为报皇恩,血战而死;而南都城内的一众官员却一个个在这里摧眉折腰,趋炎附势。林居安作为叛逆,实在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不过歷朝歷代,不论是君困还是国危之时,敢站出来登高一唿的忠臣名士过不了了而已,剩下的不都是跪在这里的有“识”之士吗!几千年都是这样,大显又能有何不同? 这时一人锦衣玉冠自城内缓缓走出,来到陆靖识面前笑道:“靖识,王叔在这里恭候你许久了!”原来此人正是圈禁在南都的宁王陆定桓,他果然做到了自己的承诺。 陆靖识端坐于马上,也不下来,只是朝宁王拱手道:“多谢王叔!如此,这块玉佩也该完璧归赵了。”说着便从怀里掏出那枚锦囊交到宁王手上。宁王收起玉佩,恭敬的退到一边。 陆靖识扫视着下面跪着的众人,刻意等了许久才道:“平身!” 文武百官纷纷站起,垂手立于两旁,谁也不敢抬眼去看这位年轻的王爷,大显王朝今后的新主人。 陆靖识转身对着身边的林居安一笑,做了个口型,便打马朝着城内走去。 “我们走吧。”林居安知道他说的是这四个字。这一路走来,他们有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也曾孤注一掷,九死一生。现在只要再向前踏出一步,他们付出的所有血与汗便都有了回报。但对于林居安来说却不仅仅是这样。南都不只是皇权的象徵,更是他噩梦的缔造之所。如今他马上就能踏入这个自己被迫隐姓埋名的地方,正大光明的做一回林居安了。 “驾!”他大喝一声,跟上了陆靖识。 南都城内因为戒严,街上空无一人,一派沉寂。但道路两旁林立的酒肆店铺,飘扬的招牌旗帜依然能让人想像到平日里此处该是怎样的繁华与喧嚣。 陆靖识率军来到皇城外,守城的侍卫见到他纷纷跪下行礼。 “皇上呢?”他翻身下马,走到一个侍卫的面前问道,其他人见状也纷纷驻足下马。 “回王爷,皇上在正明殿。” 陆靖识转身对众人道:“正均和预之带一队人随我进去即可,剩下的人在此等候。” 正明殿下坐三层汉白玉台阶,宫殿重檐叠角、彩砖贴墙,殿内雕樑画栋、金砖铺地,无处不彰显着皇家至高无上的尊贵与权势。七尺高台上的金漆云龙纹宝座上此刻正端坐着一个身着龙袍的男人,他静静的看着陆靖识率人闯入殿内,诡异的一言不发。 “上前看看是怎么回事?”陆靖识对身后的侍卫命令道。 ☆、第三十二章 每个人都是赤手空拳来到这世上,临走时却也都不约而同的想抓住点儿什么。帝王贵为天子,坐拥万里江山,他们死后最想带走的恐怕就是滔天的权势吧。因而陆靖元死也要死在正明殿的龙椅上。 陆靖识派人上去查看时才发现兆元帝早已死去多时,只是他的眼睛仍然不甘心的瞪着,瞪着背弃他的臣子和推翻他的堂弟。陆靖元是服毒自杀的,这让林居安松了口气,毕竟陆靖识不用背上弒君的罪名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文武百官就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陆靖识拥上了皇位,同时也洗清了自己。陆靖识择吉日祭拜过祖先天地后,便继承了大统,定年号为泰平。接下来便是计功而赏,论罪当罚。追随他的一众燕盪老臣,都被加官进爵。卢远山老将军被封定北侯。由于阢真多罕部落趁陆靖识南下、北境空虚之际多次来犯,所以卢远山获封后不就便率军回到了燕盪城,继续戍守北境。而林居安也被晋封为正五品的宣慰佥事,和正四品的指挥佥事沈亭一同留在了南都,负责京畿护卫。 所有人都千恩万谢的接受了封赏,唯有一人拂了陆靖识的面子。陆靖识几次三番命人接王妃来南都,但都被拒绝了。王妃差人回信,说是王爷不在了,自己便了无牵挂,今后惟愿长伴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预之,我竟然一点儿也不难过,甚至还觉得松了一口气。原来我终究还是怨恨她的。”陆靖识对这样的自己有些难以置信,他大概一直都高估了自己的孝心吧。 每个人从小被教育要报答父母生养之恩,但是只生不养还需要报吗?林居安没有答案,不过既然陆靖识有了,那自己便支持他好了。 论功行赏的同时,陆靖识为显宽仁,只治了梁霍和刘灿的罪,其他人一概既往不咎。而这两位却是硬骨头,听说皇帝自尽的消息后,都自刎而亡了。尤其是刘灿,听说他自己死之前向南磕了三个响头,留书一封便拔剑自刎了。 “忠义两难全,今日俱已还”。刘灿的绝命书上就只写了这十个字,原来他的那三个头竟是磕给了陆靖识。陆靖识把这封书信撕了个粉碎,冷笑道:“他以为这样就能还得清?” 林居安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刘灿为尽忠而舍情义的做法,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陆靖识,只好道:“刘灿已经死了,你也算为王爷报了仇。至于能不能还清,还是让九泉之下的王爷自己去评判吧。” 第32页 陆靖识对林居安的话不置可否,但他后来免去了刘灿满门抄斩之刑,林居安就知道他还是听进去了。 兆元帝死了,除了留下了一众妃嫔以外,更重要的是留下了一个太子。依大显的礼法,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后膝下无子,东宫之位一直空悬。直到南都城破前,兆元帝才匆匆立了李才人所出的陆佑骁为太子,其用心着实狠毒。 陆靖识继位后,便将兆元帝的一众妃嫔和两岁大的陆佑骁一同迁往了西面的露华宫。他没有废掉这个孩子,却也不可能让他入主东宫。他好似全然忘记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太子的存在。陆靖识这副奇怪的态度既另满朝文武不解又让他们提心弔胆。虽说这些官员贪生怕死了些,但良心也没完全泯灭,对于兆元帝这唯一的骨血,他们还是想保上一保的。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有心想让陆靖识下一道圣旨废了这个孩子,但又怕提醒了陆靖识这孩子的身份惹恼了他。只能一个个暗地里急的抓心挠肝,却无一人敢上书提及此事。林居安身份敏感,在这事上也不好多言,只能跟着这群人一起悬着心。 林居安这日休沐在家,忽听得府里的小厮来报,说邱同存邱大人家的管家求见。邱同存是两朝老臣,不过先前曾因反对削藩被兆元帝勒令回家休养,后来陆靖识继位后也一直称病不肯上朝议政。这么看来这个朝廷也总算还有些骨头,可惜这块骨头不肯为乱臣贼子所用。 林居安匆忙来到正厅,邱府的管家见到他行过礼后便说明了来意。原来这人只是来传个话,说是邱老大人请他有时间到府上叙话。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位邱大人看不上陆靖识,难道会看得起自己?林居安可不敢这么给自己脸。他送走了管家,决定先到宫中和陆靖识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陆靖识继位的这一个月来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林居安也不是粘人的性子,他很少进宫,所以二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林居安一进养心殿,正赶上一道摺子噼头砸了过来,幸好他身手敏捷,才险险躲了过去。 “我惹着你啦?”林居安捡起地上的摺子放到案上。他见陆靖识心情不好,便同他开起玩笑来。 陆靖识没料想到这时候会有人进来,随手这么一扔,却险些砸到林居安。见他躲了过去,陆靖识这才松了一口气。“不是你。怎么不让人通传一声?” “通传了不就看不到这一幕了?谁这么有本事,能让你生这么大的气?”林居安走到陆靖识身后,替他轻柔太阳穴。 陆靖识闭着眼靠在他身上,感嘆道:“怪不得老祖宗都说守业难于创业。我现在每天都要跟朝堂上那些迂腐的文官斗智斗勇,简直比当初造反还累。” 陆靖识的话让林居安想起来了自己的来意,他笑着说:“你与我说说,没准我还能帮你呢。” 陆靖识睁开眼睛疑惑的看了高深莫测的林居安一眼,却并未瞧出什么端倪来。“先看看这份儿摺子。”陆靖识将右手边一道的摺子递与了他。 这份摺子是胡志高呈上来的,上书的内容却不是多罕来犯,而是贊木坤请求通贡互市。贊木坤有这举动不让人意外,当年林居安和陆靖识被俘的时候,贊木坤就表达过议和的想法。可惜当时双方谁都不能主事,想法也就只能是嘴上说说而已。后来贊木坤从多罕处分裂出去,一直没有对大显发动过袭击,看来也是拿出了足够的诚意。 “你对此事怎么看?”陆靖识问道。 “我觉得是好事。”林居安将摺子合上,重新放到陆靖识手里。 “怎么个好法?” “我们汉人受了阢真人几十年的奴役,现在乍一翻身便觉得自己终于能强大起来,恢復旧日的荣光。所以读书人常常把老祖宗那句“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磅礴之言挂到嘴边,恨不得一夜将阢真人屠尽才好。 可是我们虽然把阢真人赶到了漠北,但以大显的国力,根本不可能消灭他们。虽然我在归阳关呆的时间不长,不过有些事情看的却清楚。归阳关的将士们面对来犯的阢真骑兵,只能被动防御,根本无力主动出击。那里的军民每到冬天就提心弔胆,他们其实会在心中默默祈祷阢真人牛羊少冻死些,自己才好过些安生日子。 而阢真虽然光復大阢的口号喊得响,但只要是个明白人都能想到,他们现在只是挣扎着想要求生而已。这一点,贊木坤看的比多罕清楚。他们只是想生存,而我们想要边境稳定。他们有我们想要的牛羊骏马,而我们有能另他们活下来的粮食布匹。若是双方开通互市,阢真人无需抢掠,而我们边境的军队防守有暇,便可以恢復生产,增强边防实力。如此来看,通贡互市其实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俗话说,苟能止侵凌,岂在多杀伤?若能和平解决边境问题,何须拿边关将士们的命去填呢?” 陆靖识赞赏的看着林居安道:“你都能有如此见解,可朝堂上那些迂腐学究们却一个个看不清形势。”他拍拍左手边厚厚一沓摺子,无奈道:“看了没,我早朝的时候只是命人将胡志高的奏摺读了一遍,现在就收到了这么多弹劾他的奏章!” 林居安随手翻开几本奏摺,全是言辞激烈的反对之声。理由不外乎几点:一、阢真人蹂躏我汉人疆土,掳掠百姓;二、阢真人狡诈,不可轻信;三、堂堂天朝上国,屈尊与边境蛮族互市,冠履倒置,尊卑不分,有损大国之威。尤其是第三点,被这些文官大书特书,恨不得要跳起来指着胡志高的鼻子骂。更有甚者,竟然说胡志高居心叵测,有投敌卖国之嫌。 这大显的朝堂上还真是有意思,文臣主战,武将却想议和。这群文官在南都呆得太久,一个个姿态摆的倒是好看,他们只需要动动嘴皮子,边关的将士就得真刀真枪的拿命去拼。 “这群大臣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就应该让他们去边关吹上几年白毛风,看他们还说不说得出有损国威这样的话来!”林居安恨恨道。 “你这说的是气话。他们就是想去,我也不放心把大显的边关交到这些人手上。对于贊木坤的请求,武将现在不好发言,文臣却没一个人站在我这边,真让人头疼的很。”陆靖识无奈道。“对了,你刚刚不是说或许可以帮我吗?你有何御臣之道要教与我啊?” 林居安把今日的事与陆靖识说了一遍,然后思忖道:“邱同存来找我,会不会是在向你示好?听说这个邱大人在朝廷官员中很有威望,若是我们能拉拢他,事情定然能迎刃而解。” 陆靖识摇头道:“我看不像。此人虽有见识,但却是个恪守礼法之人。如今这个我乱臣贼子窃取天下逼死君王,他绝对不会为我所用的。” “那他找我做什么?”林居安疑惑道。 “到时候就知道了。”陆靖识把摺子往桌上一扔,伸了个懒腰道:“看得我都乏了,不看了!天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宫吗?” 林居安惊讶道:“你这是在留我?” 陆靖识瞥了他一眼道:“你刻意选在晚上进宫,不就是这么想的?现在倒装起正人君子来了!” 林居安被人点破了心中的小算盘也不脸红,他一把将陆靖识拦腰抱起,笑道:“我可不稀得做什么正人君子,祸乱朝纲的佞臣我倒想试试!”说毕便大步朝着龙床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没有小天使感受到这文其实要完结了呢?? ☆、正文完 邱同存作为两朝老臣,内阁首辅,虽曾一度权倾朝野,却是个实打实的清官。邱府虽比普通庭院要富丽一些,但要是跟其他当朝大员的府邸相比,就委实寒酸了点儿。 邱府的僕人上完茶后便退下了,只留下林居安一个人坐在正厅中。林居安打量着厅里朴实无华的陈设,越发觉得自己这个五品小官住的院落实在是僭侈。他刚到南都没有府邸,陆靖识就随便赏了他一个院子。本来林居安也不觉得自己的住处有多好,但跟这里一对比,才发现陆靖识这一顺便也是个大手笔。 林居安喝完了手中淡而无味的茶,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良心被拷问了许久,才终于等到了施施而来的邱大人。邱同存虽已近花甲,但步履依旧稳健,除两鬓染霜以外,面上并无老迈之相。他来到正厅后便让人退下了,此时屋内只有他和林居安二人。 林居安站起身来向邱同存行礼,邱同存免了他的礼,却也不让座,只是略有些激动的看着他。林居安被这位老人家盯的心中有些发毛,只得道:“邱大人?莫不是下官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邱同存这才回过神来,接着他下一句话却让林居安惊出一身冷汗。“你长得颇肖你的母亲。” 这句话说的毫无来由,却着实让人心惊。 第33页 “邱大人何出此言?家母只是一介农妇,怎会有幸您这样的达官贵人?”林居安快速掩去面上的震惊之色,故作镇定道。 “孩子,你不用装了,当初还是我将你替换的呢。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世伯才是。”邱同存坐到主位上,面色复杂道:“当初只是想为行端保住一条血脉,没想到你竟成了乱臣贼子的帮凶,造化弄人啊!” 行端正是林正道的表字。林居安没有再质疑邱同存的话,也顾不上反驳他“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惋惜,只是立刻跪在地上道:“小侄多谢世伯救命之恩!” 原来邱同存和林正道曾是一对忘年交,邱同存还去喝过林居安的满月酒。不过林正道收养了赵南尚的幼子后,怕连累邱同存,便渐渐疏远了他。后来东窗事发,虽然有心人曾拿他二人的关系做文章,但由于邱同存颇受圣祖高皇帝的信任,也就没有被此事波及。林居安被押到南都后,邱同存便四处打点,欲将至交之子救出来。可惜当时他官做的还不够大,又有太多双眼睛暗地里盯着他,邱同存最终也只能保林居安免了宫刑,其他事情须待从长计议。可惜造化弄人,邱同存费尽心机只为了林家能够有后,而林居安恐怕只能辜负他的一番苦心了。 邱同存嘆了一声道:“你且起来。若是你父亲在天有灵,看到你今日这番光景,该是作何感想?” 林居安站起来道:“家父为报恩,不顾个人生死收留了赵南尚的幼子,想来他定然也是重情义之人。当今圣上对我恩同再造,而我知恩图报,父亲也该认同我的做法才是。我听说世伯曾经是反对削藩的,为何今日不能辅佐皇上呢?” 邱同存恨声道:“我反对削藩是因为我知道若削藩嵘王必反!天下刚定,百姓初安,黎民苍生如何还能再承受得起战乱呢?” 林居安道:“可此事过不在嵘王和圣上!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事情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纯属兆元帝咎由自取而已。” 邱同存无奈道:“我如何不知?梁霍太急于求成,而先帝又偏信于他,才酿成了今日之祸。可祖宗礼法不可废!今日你来清君侧,难保他日别人不来清你之侧。如此不顾君臣伦常,若为子孙效尤,那天下还有何安定可言?” “世伯,难道一味地忠君天下就能安定了吗?论博学多才、通晓古今,小侄我不及您万分之一,但我也清楚歷朝歷代鲜有因藩王作乱而亡国。有史以来,国家要么是亡于君主昏庸,百姓揭竿而起;要么是亡于外敌入侵,蛮夷武力征伐。只有明君临朝,贤臣相佐,天下才会太平,苍生才能安宁。若您肯仔细看看,便会知晓当今圣上心系苍生,宽厚仁德,比兆元帝有过之而不及,实乃难得的明君贤主。古言有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如今朝廷皆是昏庸短视之辈,世伯只为一句祖宗礼法,便要任由他们胡来,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吗?” 林居安一时激奋,便不顾长幼尊卑侃侃而谈起来。 邱同存被林居安说的哑口无言,面上闪烁,似有动容之意。不过邱同存毕竟是长辈,林居安点到为止,也不好逼迫的太紧。二人静坐无言了许久,他才告辞离去。 林居安后来将此事说与了陆靖识。陆靖识对他如何劝说邱同存不怎么感兴趣,倒是颇为感激邱同存把他救了下来。因为此事,陆靖识对邱同存的印象也好了不少,还说要亲自登门拜见一下这位首辅大人。 林居安拦住他,叮嘱道:“你若是学明主礼贤下士,三顾茅庐,那便去吧。若是因为我,还是别去的好。” 邱同存若是知道因为你,自己的一番辛苦都白费了,指不定有多恨你呢! 林居安本以为陆靖识只是玩笑而已,没想到过了两天他真的去了邱府。听说君臣二人交谈了许久,陆靖识直到深夜方才离开。后来陆靖识又去了几次,每次都会呆上很长一阵子。林居安听到这个消息后觉得拉拢邱大人这事终于可以有些眉目,而与阢真的通贡互市也能得以推行了。他本想等到休沐,进宫问问陆靖识事情进展如何,可过了几日,坊间的流言又让林居安心中不安起来。 满朝上下纷纷传言,当今皇上为了拉拢邱首辅将会纳首辅大人的孙女为妃。虽然是纳妃,但她可是皇上继位以来的第一位妃嫔,将来就算不被立为皇后,也必然贵不可言。林居安当然不信这种不靠谱的流言,但直到沈亭看着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对起来,他才觉得自己一直在迴避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其实就算不是为了拉拢邱同存,陆靖识也必然是要封后纳妃的。自己早就有所准备了不是吗?可惜就算想到了一切,算到了一切,只要是人,心终究还是会难过的。 林居安今日也不觉得饿,晚饭没吃几口也就饱了。听说邱大人在称病许久之后,今天终于上朝议政了。看来过不了多久他就要恭贺陆靖识新婚之喜了,林居安坐在庭院里望着头顶的一轮圆月想着。 “预之!预之!” “哎,哎,沈大人……” 沈亭不等人通报,便风风火火的闯进了进来。林府的下人跟了一路,到底也没拦住他。 “你先下去吧。”林居安道。 那小厮没做好分内之事,正在懊恼。这时听到主人发话,也就松了口气,转身退下了。 沈亭疾步走到林居安身边坐下,气还没有喘匀,便拽着他的胳膊急声道:“预之,你听说今天早朝发生的事了么?” “是不是皇上同意了贊木坤开通互市的请求?”林居安现在对这事没什么兴趣。邱大人上朝了,通贡互市的事自然也就妥了。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沈亭至于这么震惊吗? “当然不只是这件事!”沈亭恨铁不成钢道。片刻后他恍然大悟般看了林居安一眼:“你果然是不知道。你若是知晓了,现在怎么还会在这里。” 沈亭说这些奇怪的话,再加上他话语中的感慨,一个念头突然在林居安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皇上下旨封邱大人的孙女为妃了?”这句话仅有短短十几个字,但从林居安嘴里吐出却万分艰难。他每多说一个字,他就要看着自己的心被钝刀割上一下。 沈亭嘆了一口气道:“他是下旨了……” 林居安的心沉了下去,如溺水之人一般有些喘不过气来。 “但不是封妃。皇上下旨立陆佑骁为太子,即日入主东宫!”沈亭嘆息声更大了。 林居安刚被人救上岸,正欲把呛进胸口里的水都吐出来,却突然被陆佑骁入主东宫消息惊得动弹不得。“你说皇上下旨立兆元帝的儿子为太子,这是为何?他将来自己有了儿子怎么办,到时候这个太子还活不活的成?”陆靖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要消除这个潜在的威胁,为何要用这么迂迴复杂的方式? 沈亭若有所思的看着林居安道:“你能想到的事,皇上能想不到?满朝文武想不到?”接着,他话音一转,拍着林居安的肩,郑重道:“预之,你这辈子都不能背弃他!否则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林居安忽有所悟,他心下大震,连带声音都微微抖动起来:“除了东宫之事,他还有其他旨意,是吗?” “郑氏,昔镇远将军郑北安之女,贤良淑德,柔嘉维则,为朕元配。郑氏薨逝,予心痛悼,特追封为孝慈端惠皇后,以示褒崇。郑氏之后,朕立誓不復立后纳妃,若有违背,天地共弃。”沈亭将陆靖识的旨意一字一句的给林居安背了出来。 这世间哪个皇帝不想着千秋万代,后世相传,直至无穷?可陆靖识却甘愿在百年之后将这份至高无上的权势交到他人手里。他林居安何德何能竟让陆靖识为他做到了这个份上!沈亭的嘴还在一张一翕的说着什么,可林居安全然听不到了。他现在只想快点进宫,快点见到陆靖识。 林居安浑浑噩噩的站起身,不管不顾的朝皇城方向走去。这一路上他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脑海中只一遍遍的迴荡着那句“朕立誓不復立后纳妃,若有违背,天地共弃”。 宫中的太监通传过后,便将林居安带到了皇帝寝宫外。林居安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復了激动的心绪。他轻轻推开了门,屋内的陆靖识正在灯下批阅奏章。烛光映照下的他,面目温润柔和,却又灿烂夺目,让人丝毫移不开目光。 “来了?”陆靖识抬头看着林居安微笑,宛如去年除夕之夜他在营帐中静静等待林居安归来一般。他的语气是那样的平常而又自然,却依旧直直的熨帖到了人心坎儿里去。 “嗯。”林居安也微笑着看着陆靖识,轻声答道。他腹中的千言万语此刻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日后他们还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谈论这件事,何必一定是今天呢?现在林居安只想陪在这个人身边,哪怕只是静静的看着他批阅奏章也好。 第34页 林居安缓缓地合上门,挡住一地清辉,转身朝着他心心念念的人走去。 后记:上在位四十三年,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于内轻民赋,力本农;于外开互市,安四境。天下大治,黎民安康,后世称泰平之治。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稍后会更新两篇番外给意犹未尽的小天使们。感谢大家一路陪着我把这篇文写完,大家的评论、地雷和营养液都是我坚持下来的动力。这是10月份要开的新坑,希望大家喜欢。 这是我第一次写文,没有什么经验,所以自己给自己挖了很多坑…… 首先这篇文基本没有大纲,每天打开电脑却不不知道下一章该写什么的感觉十分酸慡。所以有时候卡文卡的十分痛苦,偶尔也有想停更几天的邪念滋生,但最终还是坚持日更到了完结(为自己撒花~)。下一篇文我一定要列一个细纲,裸奔的日子简直太可怕了!! 另外这篇文採用的是第三人称单一视角,一开始写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后来我才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还是根本爬不出来的那种!以我的笔力,单一视角根本无法展开情节啊!!如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选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如果能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以后我写的每篇文!! 最后这篇文是关于阳谋的故事,下一篇我准备写一篇阴谋,名叫不老阁,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收藏一下。最最后,谢谢各位小天使~~ ☆、番外一 陆靖识第一次见到林居安是他随老王爷从边关回来的时候。 那年陆靖识十二岁,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年纪。那是他第一次去边关,上战场,出发的时候气势汹汹,回来时自然也是威风凛凛。虽然他在那里灰头土脸的吃了几个月的沙子,与敌人唯一的接触也只是随队追击逃窜的阢真人,结果不小心兴奋过了头差点被敌人围困。不过这些事情烂在他和父王的肚子里就好,别人没必要知道了,尤其是庭前跪着的一众太监和侍卫们。 王爷和世子凯旋而归,王府的一众僕人全都跪在院中迎接。陆靖识还记得那是一个七月的午后,日头虽然略微西斜,但若是抬头依旧照的人睁不开眼睛。天气热烘烘的,没有一丝风,如同在蒸笼里一般。可这丝毫没有影响陆靖识得胜凯旋的自豪与得意。父王说燕盪的男儿只有上过战场,才算是真正的男人。他可是十二岁就成了人,自然是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陆靖识一个翻身跳下马来,紧跟在老王爷后面走进王府。他的嵴背挺的笔直,下巴迎着刺眼的阳光高昂着,脚下的步子也刻意踏出有节奏的踏踏声。老王爷走到院中停下了,陆靖识也站住了脚,看着母妃微笑着朝自己走过来。 人的眼睛在烈日的照耀下一般都很难睁开,就勉强可以睁开,眼里也必定蓄满了泪。这时人透过泪光看到的事物不仅模煳,还会变形。比如直到王妃走到老王爷身前微笑着问安时,陆靖识才发现自己的眼神有多不济,错的有多离谱。他的嵴背挺得时候太久,着实有些累了,眼睛也无法再承受刺眼的阳光,需要略微低一下高昂的下巴。这个王府他离开了好一阵子,得看一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变化。 陆靖识眨眨眼,眨干了眼底残留的泪光,这下看的果然就清楚多了。他往庭下跪着的僕人中随意一扫,便收穫了一堆崇拜与羡慕的眼神。王府待下人并不苛刻,因而大多数人都在明目张胆的抬头看。有几个生面孔一看就是新来的,他们大概还没摸清府里的规矩,只敢时不时偷摸的瞟上两眼。他们越是羡慕,陆靖识却越是觉得没意思。正当他欲将眼神收回来时,却发现了一个也觉得颇没意思的人。 这人似乎也是个新来的,看身板也就七八岁的样子。从陆靖识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这人一双透红的薄唇和白皙的下巴。他就那样端端正正的跪在最后一排,头微微低了,一点儿朝前看一眼的想法儿也没有。陆靖识突然对这个颇守规矩的小太监生了好奇,他此刻倒是希望这人能同别人一般也抬头看上两眼,好让他知道这个小太监的眉眼配不配得上他的嘴唇。可惜一直到众人散去,他都未能如愿。 “识儿虽然是第一次上战场,表现可是勇勐的很!”陆靖识听到父王对母妃说着自己在边关的表现,语气里都是“虎父无犬子”的自豪。他抬头看了母妃一眼,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期冀与恳求。 “哦,是吗?”王妃只是随意往陆靖识这边憋了一眼,她的目光还未来得及沾到陆靖识的衣角,便又立刻折了回去,仿佛只要一触碰就会万劫不復一样。“王爷长途跋涉也是累了,不如先去休息一下。臣妾这就命人去准备酒菜,为王爷接风洗尘。” 他还在期待些什么呢?陆靖识默默在心中想着。他收回了眼中的期冀与恳求,对自己刚刚流露出的脆弱万分不齿。陆靖识迎上父王心疼却又无奈的眼神,告辞退下了。 从此以后陆靖识对凯旋而归彻底丧失了期待,甚至隐隐有些痛恨。可这样的场景却还要一次次的上演,如胶似漆的父王和母妃,木头人一般的自己。哦,对了,还有那个丧失了好奇心的小太监。 王府就这么大,陆靖识后来见过那个小太监许多次。有时他是跪地请安,有时他在低头洒扫,有时他一个人发呆,有时他又在与他人谈笑。陆靖识渐渐看清了他的侧脸,他的眉眼,他的全貌,他独处时的落寞与萧瑟和谈笑时的灵动与跳脱。陆靖识渐渐长大,也看着那人变得越来越灵秀。可惜了是个太监,陆靖识在心中暗自惋惜着。 造化不只是弄人,有时也在助人。陆靖识听到刘公公为自己挑的贴身内侍是个叫王平的小太监时,眼前便立刻浮现出那双不知是有情还是无情的桃花眼。 “知道了。”他状似随意的应了一声,心中却不知为何有些忐忑。有些好东西只能远观,近看就厌恶了也说不准。 像是要应了陆靖识这句话似的,王平远看着有几分灵气,可到了自己身边却木讷的很。他平时只会低着个头,刘公公吩咐了便做,不吩咐便如一只呆头鹅一般立在一边,看的陆靖识心中憋闷的紧。可若是他同别的奴才一般谄媚,那自己就不只是憋闷了吧。陆靖识这样想着,竟觉得心中宽慰了些。 陆靖识不想用绣花枕头来形容这个小太监,因为若是这样做了就等于是在打自己的脸。这人胸中要是能装点文韬和武略的话,那就不算白瞎这幅金玉其外的好皮相了。陆靖识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他本着一颗有教无类的大爱之心,开始了对绣花枕头的改造。绣花枕头进步神速,陆靖识很是得意。可惜直到几个月后,他才再次发现自己的眼神有多不济,错的有多离谱。 “我现在一想起你当时唬得我团团转,我就气不打一处来。”陆靖识满脸羞恼。 太子陆佑骁已经五岁了,也到了该请老师的年纪。林居安正与陆靖识商量该选哪位大儒来教导太子,却不想陆靖识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这是从何说起?”林居安被他说的一愣。 “我当初跟个傻子似的,还想着教你读书写字,谁知道……”陆靖识瞥了林居安一眼,恨恨道。 林居安哭笑不得:“我也不是故意要骗你的,那不是有苦衷嘛。” 陆靖识却依然不为所动。 陆靖识今日颇有些无理取闹,弄得林居安也着实有些苦恼。他苦思冥想了半天,忽然间福至心灵。林居安走到陆靖识身后揽住他的腰,笑道:“见微计较的不是以前的事吧,你莫不是在恼我今日害你晚了早朝?” 陆靖识的脸突然胀的通红,他一把打掉林居安的手,怒声道:“你还好意思提早晨的事!下次若是再敢折腾到那么晚,你就……”他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的惩罚措施,只能卡在了那里。 林居安从善如流道:“微臣再也不敢了!为了杜绝这样的事再次发生,不如我们今日早些歇息?”他说着突然拦腰抄起了陆靖识,朝着宽大的龙床走去,身后大显世家名儒的册子散落了一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