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由心生/一个治癒系的灵异小短篇》 第1页 《一个治癒系的灵异小短篇》作者:不落羽 文案: 相由心生,境随心转;命由心造,福自我召。 内容标籤: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毕然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第一章 这是一座破败已久的道观,坐落于秭归下属的磨坪乡。对于从城市来观光的游客而言,这一带偏僻又荒凉,几乎没什么人会来这里。 沿着八字岭,经过飞沙走尘的乌墩街道,走上半小时就可以见到岔向两边的道路。往左那条是道路的顺延,而另一条向右延伸,是一条单调而多石砾的山径。 这条山径便是通往道观的起点,大约再走个三四条街的距离,道路豁然开朗。 迎面而来一颗颗高大的古树,树荫旁是一段长长石阶的入口,一块长满古老青苔的石碑坍在那边,碑面的字迹已然模煳。 那条石阶长得让人心头为之一紧,往上看仿佛一直延伸到了山顶。 再往深处,白天也显得阴暗的老杉树密密覆盖了整座山,不管什么时候来,总是沙沙的摇晃着枝叶,无端带出几分森寒之意,如山岩间涌出的冷泉一般教人沁心透凉。 石阶的终点便是那座道观,或许曾繁荣一时,然而如今也只是荒废一隅的旧观,充满阴湿瘴气的观里不见一个人影,只余周围林木森森。 当地的天气多风多云,时常能听见远方袭来的强风,在穿越层层葱郁山林后便如野兽咆哮般可怖。 若是在有月亮的夜晚来到这里,大概会觉得整座山在一瞬间就化作了漆黑一片的大怪物,在你头顶盘踞窥伺,随时都可能扑过来。 现在想来,对于自己为何会走向这座仿佛被尘世遗弃的古观的原因,毕然已经不太记得了。 或许是因为他的妻子过世后,沉浸在悲恸中的男人便带上了几分厌世情绪,只想着孤身远离尘世中的喧嚣生活,而这般杳无人迹的幽静场所恰好契合了他的心境。 那时的毕然,目中所见、耳中所闻,尽是对已逝妻子的点滴思念。于是一有空闲,他便一个人啪嗒啪嗒的踏上这座古观的石阶,然后什么事也不做,呆呆的度过这忧郁的一天。 如此这般的日子过了三个多月,仿佛已在潜移默化中成为了一种习惯。 又一天,毕然一如既往的从这寂静的石阶拾级而上。 整座幽深的森林遮掩了古旧的观堂和大殿一带的山地,石阶沿着森林穿过长满青苔的死寂坟场,山壁上的赤松高高俯瞰着下方的一切,伸展的枝桠附有此起彼伏的蝉声。 毕然听着耳畔的蝉鸣,进入道观寻了一处蒲团坐下,没有目的,放任自己沉沦在失去控制的思绪里,就这么过了半天。 等他回过神,太阳已经沉向林海的另一端,只剩几丝残余的金光,直直映入他的眼底。 又过了一天。 毕然低头自嘲一声,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然后慢慢走出了道观。 观外天光渐暗,黄昏暮色掩映上这座寂静的古观,倒显得比周围的山峦老林更为幽暗阴深。 他正打算就这样离开,忽然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了低低的呜咽声,在这杳无人烟的山林隐约可闻。 毕然心中一惊,观察周遭却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刚想着或许是错觉,然而却更清楚地听到了属于年轻女子的啜泣,好像还在断断续续的努力解释些什么话语。另外还有个老者的声音,听上去却是一股子斥责的语气。 毕然轻轻吸了一口气,一阵难以言喻的诡异感自心底升起。 这地方他来过不知道多少次,从未遇到过半个人影,确确实实诠释了什么叫做“人迹罕至”。 然而此刻,在这么荒凉僻静的地方,在这暮秋余晖将尽的黄昏,竟然会听见这么不可思议的……人的啜泣声和吵架声,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毕然下意识想要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脚下的动作不自觉的放缓了,渐渐的,那边又传来了第三人的声音:“不要!我不要阿宁姐姐被爷爷骂!” 虽然话语依旧断断续续的,但其中的稚嫩意味却无法隐藏,说话的人是一个年纪尚小的少年。 一想到还有个孩子,毕然先前的惊怖感便慢慢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遏制的好奇心。 他继续朝声音的来源探去,很快发现声音是从不远处的森林里传来的,那旁边是一大片显眼的墓地。夕阳的余晖映见在几座墓碑上,远远望去闪着忽青忽白的光芒。 毕然小心翼翼的穿过绊人的糙丛走进坟场,藏在一根粗壮的树干后,终于在五米开外——一座引人注目的大坟前,看到三个陌生人伫立在那里。 其中一人是穿着棉质短袄的老爷子,好像就是他一直在骂人,布满皱纹的老脸犹带怒气;还有个年约二十四五的年轻女子,应该是之前听到的“阿宁”。她低着头正在啜泣,看衣着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女佣。 阿宁的身边站着一个约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满眼含泪的望着老爷子,从老人和女子的举动看来,总觉得他们对这位少年十分殷勤,或许就是他们的小主人。 未戴帽的少年露出了一头柔软的黑髮,面容秀美,细緻的手足和苍白的脸颊让他看起来像是个柔弱的女孩子。 但只要不刻意存着恶作剧的心思,大多数人都能认出少年的真实性别。他一对长长的睫毛下是凛然的双眼,即使此刻含泪也掩不住英气。 听到少年的求情,老人在一声嘆息后将目光转向那座坟墓,神情带上了几分不忍。 他的左手提着一个装满水的铁桶,开始迅速泼洒桶里的水沖净墓石,边洒水边喃喃自语。 这一回毕然听得十分清楚,老人的语速很慢,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对女子说:“说什么好可怜、好可怜的,结果自己第一个先哭了出来!真是傻孩子啊,就只会呆呆杵着不说话……” “够了!爷爷!不要这样骂阿宁,我已经不哭了嘛……”少年看起来很关心那位女子,打圆场似的说道。 老人失笑道:“少爷啊,老爷子我可不是在骂人哪,还不是阿宁说话太莫名其妙了,才忍不住念了她几句……” 他边解释边放下铁桶开始点火,一缕香菸从墓前裊裊升起,在将暗的昏暮中显得极其幽微。 “可以了。少爷,祭拜吧!”老人嘶哑着嗓音说,“哎,今天还是太晚了,下次要早点来,不然每次都只能赶时间跟夫人说上几句话……少爷,快来拜拜吧!夫人已经等你好久了!” 接下来便没有什么大动静了,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偶尔有呜咽声传来。边哭边以衣袂掩面的阿宁,又开始嘀嘀咕咕的似乎在絮叨什么。 而同时,少年悲伤的哽咽和老人安慰的声音,也如呓语般低低传入毕然的耳里。 “请不要哭了。少爷是好孩子,好孩子不要哭。往生者看到你的眼泪,心里会有牵挂,就不能成佛了。来,再拜一次,对对,少爷是好孩子,好孩子不哭喔。” 第2页 老人和女子站在少年身后,三人一齐合掌在坟前祭拜。这个场景下,老人安慰少年的话语本身也像含着泪似的,一句接一句冲击着不远处沉默的男人,一直渗进他的灵魂深处。 有那么一瞬,毕然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跟着这三人一起哭出来了。 眼前幼小的少年、朴实的老人和女子,他们单纯的泪将祝福带给了离世之人。 而自己深受丧妻之痛,比常人更能理解三人那种亲人离去的悲伤和无力。霎时间,他好像忘掉了自己,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 约莫他们祭拜完毕正要离开的时候,毕然才从恍惚中惊醒。三人踏着落叶穿过树丛,从他面前五六步之遥的小迳往道观大殿的方向走去。 夕阳的余晖映着天边一片鲜红。从他所处的方位看去,只能见到他们朦胧如雾的身影行走在炫目的金光中。身体前倾的老人提着铁桶走在最前方,少年拉着直低头的阿宁的手静静跟在后边。 当三人经过他藏身的那棵大树时,毕然探出半个身子,想要再次看清他们的样子。 不料此时,之前一直低着头走路的女子却突然毫无徵兆的回过身,死死的盯着他,目光黑沉得全无任何感情,仿若死人。 “阿宁……”一旁的少年低低唤了声,另一只手搭上女子的衣袖,轻轻拉了拉,似乎在疑惑她为什么突然停下了。 他顺着女子的视线看去,毕然能看到少年的眼眸里映出的属于他的倒影……然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自然的移开了,好像后方见到的只是一团空气。 听到少年的声音,女子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才透出了些许神采,她微微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沉默着没有出声,只是神情漠然的转身离开。 而从女子回头盯住他的那一刻起,毕然就感觉全身如入冰窖之中,内心泛起了止不住的寒意。 他狠狠闭上眼睛,可刚才女子那张面如灰土的脸却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种呈现半透明的蜡黄色的模样——简直就不像是活人的脸色! 封闭了视觉后,毕然能感到自己的听觉越发敏锐。 他听到了步履踩在落叶上发出刺耳的撕拉声,听到了风吹树梢后的沙沙声,听到了一阵强风吹得满山枝叶哗哗作响……终于,三人的足音再也听不见了。 风静止了,毕然仍伫立在原地。他身后的坟场已变得出奇的安静,一股沉重的感觉渐渐压上了他的胸口,那是渗透了灵魂的孤寂和恐惧。 男人全身的重量深深踩在带湿气的落叶上,闷闷的喳喳声打破了周遭的寂静。林间茂密的糙木丛里,许多小鸟的眼睛发着光,像是在密切注意这位闯入者的一举一动。 沉重的寂寥感,压迫得毕然喘不过气。 他再也无法忍受,快步逃离了坟场。 第2章 第二章 不多时,在完全转暗的夜空下,毕然快步走在只有星光照明的幽暗村径,不住翻涌的心绪也渐渐平復了。 冷静下来后,他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能看到前方乌墩的灯火。 这一条原本长而单调的街道,由于之前一路想着那三个人的事,他心里充满疑惑,走着走着反倒不觉得路途遥远了。 进了乌墩村,毕然轻车熟路的越过一间间房屋,回到了他的临时住处,刚一进门就听到了房东太太急切的询问:“天哪,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都以为你是回武昌了!到底去了哪里啊?” 她边问边端起桌上冷掉的饭菜,打算去厨房加热。 门口换鞋的毕然动作顿了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进客厅,在饭桌前坐下等待他的晚餐。 端上桌的是两菜一汤,都是常见的农家菜,还有一碗盛得满满的白米饭,稻花米的诱人香气不住往人的鼻子里钻。 毕然感觉自己更饿了。 他深吸一口气,克制自己先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抬头迎上房东太太不解的目光,毕然抿了抿唇,说起当地的风俗人情,他一个外地人当然不会比本地人知道得多。 现在就是轮到他打听的时候……毕然神色平静,开始叙述起他目睹有人祭拜那座高大坟墓的事,只隐去了那三人不似常人的脸色。 听到他说去了道观那里,连原本坐在沙发上看杂志的房东也凑了过来,夫妇俩皆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模样比毕然想像中要惊讶得多。 他在暗地里皱眉,面上依然不动声色的问:“……有什么问题吗?” 房东夫妇对望了一眼,互点了点头。 先开口的是房东太太:“小毕啊,那破道观早就荒废了,听说邪门的很,常有山鬼出没,大家都怕得不敢上那去,尤其是晚上,阴森森的老吓人了!可不像是你说的会有俊美少年去祭拜的地方啊!” 她脸色微微发白,像是联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又缩了缩脖子,“更何况,我记得那一片都只是附近平常人家的墓地,并没有什么大户人家的墓啊!” “对的啊,那地方应该不会有那么气派的墓才对……至少听都没听过。”房东也跟着补充了一句。 “如果说是身体孱弱的少爷,还有叫阿宁的女佣,加上一个老爷子……到底会是什么人呢?” 他们和一般善良而迟钝的普通百姓没有两样,双手交叉思考着,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但显然两人都好奇得紧,对这问题显得异常执着。 看到房东夫妇比自己还要投入,一副恨不得想破脑袋的模样,毕然感动之余又有点苦笑不得,站出来打了个圆场:“算了算了,我也没有非得知道那是谁不可……” “唉,怎么也想不出来了……” 房东总算放弃地站起身,就在那一瞬间,大概是先前的努力思考发挥了作用,他的脑袋突然灵光一现,拍着膝盖大声喊道:“我知道了!总算想到了!就是那个,那个,嗯……就是那个叶家的坟墓吧!” “啊……对对对,我也听说了。那个应该就是叶家的小少爷了,就是这样没错,我刚刚竟然一直想不起来。” 房东太太有些懊恼的附和,然后古怪的短促一笑,压低了音量对着毕然神神秘秘的说道,“小毕你听说过一个姓叶的女音乐家吗?她以前的名气好像还挺大的。” “姓叶?还是出名的女音乐家?”毕然大吃一惊,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一个人选,“难道是叶若希?” “对对,好像就叫这个名字,据说是个弹钢琴的,她家的房子也在这附近,差不多有一里远吧。其他事情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那座坟墓去年春天就盖起来了,还留下了年幼的孩子……” 原来叶若希已经过世了,这位才貌双全偏偏薄命的女钢琴家,最后居然葬在了如此荒凉的地方。 突如其来的信息让毕然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叶若希曾经是乐坛非常着名的人物,以女钢琴家的身份,被称为最具潜力的乐坛新人。年仅二十四岁,就被誉为天才钢琴家,受到当时整个业界的肯定,所有人都十分关注她未来的动向。 第3页 而叶若希除了拥有非同寻常的才华,本身也是个出众的美人,待人接物高雅大方。在盛传男女关系纷乱的乐坛里始终坚持自己的操守,保持着良好的声誉。 后来据说由于家庭原因,差不多是六年前的样子,二十七岁的叶若希逐渐淡出了乐坛,从此销声匿迹,再没有人见过她了。 毕然还记得他的妻子在告诉他叶若希退隐的消息时,语气里那种深深的遗憾和难过。 她恰好是这位女钢琴家的狂热粉丝。 在半年前,病情恶化的妻子卧病在床,病痛的长期折磨已令她形如枯藁,夜夜难以入眠,只有听着叶若希的琴曲才能勉强安睡……直到那一天,她永远沉睡在了梦境里,再也没能醒来。 人生如朝露。 毕然低声喟嘆,一股抹不开的悲哀逐渐蔓延在他的心头。 无论是他的妻子,还是那位人人称羡的音乐天才,都逃不脱生老病死的无常命运。 六年前,他从妻子口中得知了这个杰出的女钢琴家;而六年后的今天,他在她墓前匆匆一瞥,犹记得那位孤独的少年在母亲坟前忘形哭泣的模样。 如今知晓了少年的身世,男人对于他当时的凄凉痛苦愈发能感同身受,因为这……正如他妻子的去世之于他一般。 又过了一两天,毕然再次造访了古观,心里惦记着该去看看那座墓,果不其然,那的确是叶若希的坟墓。 暮秋微阴的阳光穿过林间,哗啦啦的照在树叶上,像是墓前的苍白碑面反射的光芒。 墓碑上刻着女音乐家的生辰和逝世日期,以及享年三十二岁的字样;在其右侧另有一个陌生的名字,同样刻着某年某月某日殁,距今已有六年,离世时不过二十九岁。毕然琢磨这人大概就是少年的父亲,也是叶若希早亡的丈夫。 墓的后方被铁栅栏围了起来,还有几块明亮的大理石堂堂正正的矗立四方,这在如此荒凉偏僻的地方是十分罕见的。 而最令毕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另一件事:若是先前所见的那位老爷子曾到过这里扫墓,那为何这个坟墓如今看来依旧那样荒废? 腐败的落叶层层叠叠散落其上,白蒿青茅长得跟膝盖一般高。周围更是大片大片的杂糙,一眼望去似乎连踩在上面的空间也没有。 但毕然记得那三人确实是站在这个厚重的栅栏门前,当时门锁也咔嚓咔嚓的挂在那儿。可现在仔细一瞧,那门锁不知暴晒过多少时日还无人更换,以致上边已经出现了青绿色的铁锈。 一时之间,他很茫然,内心似乎又有一种可怕的预感出现了。但朝周围巡视一圈,他相信自己的记忆并没有出错,这的确是上次那三个人来祭拜的地方。 毕然再次倚着铁栅门,把目光投向墓碑的正面,又瞄了一眼疑似是叶若希亡夫去世的那一年,对于这位被誉为一代天才钢琴家的女子,为何会突然退隐乐坛有了些许猜测。 或许是因为先夫过世后,叶若希为了专心扶养那位少年,才会提前离开了音乐舞台。 想到这里,毕然不禁与那位音乐家的内心世界产生了共鸣,心中涌起了无限敬意。之前,在他的脑海里,从不曾对叶若希这个名字有过这样亲切的怀念感。 毕然打算为这位素未谋面的薄命母亲做些什么,比如在她的墓前献上一束花。 但临时起意,他身上也没有准备鲜花。于是就跑到了不远处的山崖边摘下一些野百合,配上附近糙地上绽放的野花,越过铁栅后,将花束轻轻摆在叶若希的墓前。 做完这些事后,毕然抬起头仰望天空,仿佛见到了已故的亡妻在面前显现,用眷恋的目光凝视着他,唇边是一抹熟悉的温柔笑意。 他脸上也不由自主露出了一个微笑,似乎连长期郁结的心情都稍稍变得愉快了些。 从那以后,只要他心情好,就会想要来到这里。有时来到这附近,如果没有到叶若希的墓上拜访一下,就觉得好像哪里过意不去似的。 每一次都会献上一束鲜花,有些是他出门前就准备好的,还有些是从附近採集的野花,偶尔还会找房东讨一些常见的香烛到她坟前上香。 不知不觉中,距离毕然上次遇到那位少年、女子和老人,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当他无意间和那位少年再次相逢,那时的季节已然入冬。 第3章 第三章 那次同样是在一个傍晚,夕阳朝着林海尾端西沉,从森林外边可以看见泛着白色的坟墓。偶尔会有几只乌鸦从巢里蹿出,在晚霞遍布的天空飞行。 森林的深处,不知名的鸟儿发出尖锐刺耳的悲啼。但当那声音停下后,森林又恢復成奇妙的静谧状态,那是种连一片树叶落下来的声音都听得见的寂寥感。 在澄澈暮色的包围下,毕然照例发出沙沙的足音,踩着枯叶来到女音乐家的墓前祭拜。 同往常一样,人迹罕至的坟场甚至没有其他的拜访者。 毕然不想遇见任何人,免得麻烦。 所以回程路上,当他听见了陌生的脚步声时,立马停住不动,在原地蹲了下来。却意外发现新来的人也发出沙沙的声音来到叶若希的墓前,然后停下了脚步。 先是片刻的沉默,接着响起了泼水声,伴着低低的祷告声。 突然有女子的声音“咦”了一声,然后略带惊喜的喊道:“原来是阁下啊!少爷,这不就是经常来看望夫人的那位先生嘛!” 她说着又开口提议,“少爷,我们要不去跟人家道个谢吧?” 这时候,毕然惊讶之余也不由感觉嵴背上传来一阵冷飕飕的寒意。 他蹲下的地方虽然离那座墓不远,但在重叠的树荫下也隔着几座坟的距离。按理说,在这薄暮之中,那些人应该是发现不了他的,可刚才竟被一语道破了藏身之处…… 既然对方已经发觉他的存在了,毕然也不能再假装不知情的蹲在那儿。就在这尴尬的情况下,他赶紧站起身想要寒暄几句,却发现短短几秒里他们已经走近了。 映入眼帘的身影,正是毕然曾经见过的那三人。 前方耸立的松树荫下,老人和女子各站一侧,少年的眼睛闪烁着怀念的气息,伫立在正中央的位置。 离得更近后,三人的模样在毕然眼中越发清晰,依旧是面色蜡黄死板板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活在世上的人……下意识淡忘的记忆被唤醒,这让他再次感到毛骨悚然。 “别那么客气……”毕然的神色略僵,半晌,才扯出一个微笑,“我只不过是顺道去墓前祭拜……略表心意而已。” 女佣打扮的年轻女子忍不住笑道:“先生,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 她的目光温和平静,看向毕然的样子像是一个友善的陌生人,不復记忆中的冰冷与死寂。 “时候不早了,少爷,请好好向对方道谢吧!太晚回去不好……”老人也嘱咐道,长长的眉毛遮着眼,一直望着少年的背影。 三人向毕然深深行了个礼致谢后,又朝着原来的方向离开了。 第4页 被女子牵着的少年好几次回过头望着他,一副很惋惜失落的模样,然后慢慢从夕暮中消失了。 毕然还留在原地,思索着刚才发生的事。透过林间fèng隙,可以看到那三人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似乎有什么近路可走。 当他再次经过女音乐家的墓前,如往常一般低下头看着墓碑,那一瞬间却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让他不敢再低头往下瞧。 墓地四周确实有烟火裊裊升起,但是坟前却没有任何燃烧的线香。 毕然朝着铁栅门的方向看过去,一次、两次、三次……除了他带来的那束野花依然寂寞的插在墓前,其余空空荡荡,找不到一炷香。 那股说不出的怪异感又来了,毕然旋即越过铁栅踏入墓地,环顾四周,甚至打开了手机自带的手电筒,仔细察看墓地每一个角落,但眼前真真切切的什么都没有。 不止如此,他明明记得老人刚刚手里提着一桶供奉的水,也听到了洒水声,然而此时墓的周围却没有一滴水渍。 他渐渐不相信起自己的眼睛,忘了回家,而茫然的呆立在原地。有一种被什么袭击的感觉,教人不寒而慄。脚已经不听使唤,不停颤抖,全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想要逃却无法逃,想要向前走也走不了。 脸上一片空白,毕然没有任何表情,只站在墓地里仔细回想刚才的情况:先前他不是躲在灌木林后吗?怎么会被那三个人发现呢?还记得当目光朝他所在的位置投射过来的时候……他们的脸像蜡一般的颜色! 毕然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有没有发出尖叫,只记得那时全身上下毛骨悚然,直接三步并两步,一心一意只想从墓地里逃出去。于是飞也似的逃下山,冲下那段长长的阶梯,几乎快要从上面摔下来。幽暗的深林加上黑漆漆的观门,他不敢回头看,只管马不停蹄的狂奔,能跑多快就多快! 他拼命的跑,远远的,终于见到了乌墩街道亮着的灯火,才松了一口气,放慢脚步。因为跑到汗流浃背,当冷风从咯吱窝灌进来时,他能感觉腹部一阵冰凉,和内心深处涌上的深深疲惫。 真切的疲惫让毕然回到住处后,还一直处于恍惚不觉的状态中,只是机械的吃饭、洗澡,然后上床睡觉。 翌晨清醒时,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牙齿里面,或是被噩梦纠缠的感觉,整晚辗转难眠,感觉相当痛苦。 毕然恍恍惚惚的想要睁开眼睛却力不从心,只能用微弱的视力,看到从外头回来准备吃午饭的房东,穿着一身外出工作服,从他房间的窗前经过,然后挡住了炫目的阳光直直看着他说:“你终于醒了啊。” 毕然愣了下,还没回话就见房东走出了视线。 几分钟后,他房间的门被推开,刚见过的房东从外边走进来,问了他一句意想不到的话:“不好意思,小毕,想问你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房东斟酌着言辞,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东西,怯生生的问道:“前些日子听你说起那座旧观的事,那时候你说……说是看见了三个人在拜叶若希的墓?” “……”毕然一直凝视着房东的眼睛,缓缓说道,“我也在想这件事,因为昨天我又遇到他们了……” “什么?!小毕,你是说真的吗?” 房东的脸色顿时变了,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脸上,一双眼睛熠熠发光,表现出一副不知是惊讶还是兴奋的神情,“是真的?会不会看错了?” “我是真的看见了,应该不会认错吧……?有时候我去祭拜会把花留在墓前,昨天确实碰上了他们向我道谢致意……” 毕然尽可能顺畅的说下去,尽管房东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滑稽,令人忍不住发笑。 只是现在随着他的叙述,那张脸孔渐渐开始发白了。 “果然如此!”房东沉下脸坐在他身边,双手交叠在膝上,青筋纠结满是老茧的手上还颤抖着,“小毕,你别再去那个地方了,我怕会出事啊!” 不顾毕然一脸吃惊的模样,他突然激动的挥手喊道:“你不知道!你遇到的那三个已经不是活人了!叶家那个孩子听说去年这个时候就死了,而且死了没多久,他家的老爷子和女佣也跟着先后去了,三个人还葬在了同一个地方!” 毕然的目光凝固了,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要笑,但最后露出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你是说他们三个早就死了?” “没错!小毕你见到的那些人全都是鬼啊!” 一片沉默。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过了好一会儿,毕然才听到了自己干巴巴的声音。 他抱着肚子坐在床上,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塞在了胸口。 第4章 第四章 叶家出了事,这是房东从一位老朋友口中得知的。 “……昨天听到那些传闻,本想等你回来之后就告诉你,但我家婆娘觉得这样不妥,说还是等隔天再跟你讲比较好,所以才……” 胸口愈发闷了。 “刘叔,”毕然垂下眼,嘶哑着嗓子问道:“你那朋友昨天和你谈了什么,能具体说说吗?” “这当然没问题。”房东露出很严肃的表情,郑重地点了点头,“其实一开始,我对你撞见那三人的事并不感兴趣……” 只不过作为冥思苦想后的成果,他还是记住了深山里那座荒废旧观的附近,有一位姓叶的女音乐家葬在那里。 而昨天他去外边工作时,巧遇了正住在叶家附近的邻村村民,也就是他那朋友老胡,两人便寒暄起来。 房东/突然想起住在家中的毕然曾说过在墓地附近遇见少年一行人,于是拿这事打趣说了,没想到老胡当场就乐了:“别开玩笑了,叶家的小少爷早在一年前就病死了,你不知道?” 复述这番话时,房东的声音诡异的低沉下去。 是否鬼魂逼近时就会有这种感觉?毕然的脖子突然感到了一阵冷飕飕的寒意。 虽然屋外的天空很晴朗,也看得见鸡群在庭院里啄食的模样,但房东偏偏压低了声音,加上他苍白的面孔,好像看到了什么幽暗恐怖的东西,却表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房东见老胡的模样不像是在开玩笑,不免有些迷惑。而他又是个急性子,便直接描述起毕然说过的三人模样。 他形容那位少年长得真是俊美,只是像带病之身,给人的感觉很柔弱,还有年约二十四五的女佣和上了年纪的老爷子,三人同时出现在墓地附近…… 期间老胡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脸色突然变得很阴沉。 毕然双手抱胸专注的听他说下去。 “小毕!我绝对没有恶意,只是请你千万别再到那去了!那地方太偏僻了,要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我可担当不起啊!” 毕然没有立马回復房东这番劝诫,反而陷入了沉思。 第5页 他感觉很不舒服,既有自身曾多次涉足那块墓地的惶恐,又有因情感寄託而对叶家母子自我感动产生的恼怒。 毕然强行压下内心升起的不安和淡淡羞愤,尽可能冷静的思考起房东带来的消息。 他当然不会人云亦云,全盘接受刚才的说法,但也不会对此嗤之以鼻,顶多算是半信半疑。 毕竟其他人不清楚具体的情况,自己却是亲眼目睹过那三人出现在墓地的事实……但一想起他们蜡黄不似活人的脸色,他心里突然又没底了。 “若是刘叔你下次再遇见那位老胡,可以多问问他关于叶家的情况吗?”毕然低声问道,过后又踌躇一番,直直盯着房东的脸,咬着牙请求,“或者,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去见见他?” “嗯,没问题啊!如果你能和老胡当面谈的话,他或许就不会把我说的当成玩笑话了……”房东对老胡最初的怀疑似乎还耿耿于怀,慡快的同意了,“他住的地方离这里差不多有一里半,不过我知道去那还有条捷径走。小毕你要是愿意的话,吃完午饭我就带你一道过去。” 毕然沉默的点点头,穿戴洗漱好和房东坐上餐桌,吃饭的时候因为心里想着事还有些心不在焉。 房东是个慡利的汉子,不用什么准备就直接带上他出发了。 在房东的引路下,很快地,他们穿过庭院前那片麦田,从几处祠堂旁林深叶落的梯山,踏着陡峭的小径,继续往深山里前进。 如果不是本地人,恐怕不会知道有这么一条隐秘的小路。 这片阳光照不到的山阴,不管怎么走,路总是蜿蜒曲折。好不容易绕了几座山峰,眼前才出现一片开阔,有田圃映入眼帘。还有几户人家散置其间,中央有一幢像是小学的建筑物坐落在那儿,从山上看下去一目了然。 “那就是老胡住的古津村,再走几步路就到了!”房东指着前方对毕然说。 两人来到村庄边界,沿着两旁种着许多柿树的向阳街道走。在一间屋顶由稻糙葺成的房子前面,房东终于停下脚步。 “这里就是老胡的家,我先进去看看他在家不,小毕你先在外边等会。”他匆匆丢下一句话,直接上前推门走进屋里。 没多久,有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你好,我就是你要找的老胡。” 毕然见状也连忙打了个招唿,同时暗地里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老胡从外表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手上拿着条毛巾,一身灰扑扑的旧棉袄,一看就是个坚毅固执的老实人。 稍微寒暄几句,老胡说什么也要请他进屋喝杯苦茶。毕然推脱不过只能应下,于是与老胡、房东三人席地而坐,边喝茶边眺望宁静庭院里盛开的山茶花。 “哎呀小毕你知道不?俺从老刘那儿听到关于你的事,差点没吓得魂飞魄散!” 老胡一开口就用他的大嗓门嚷嚷,然后带着一口浓重的乡音,将毕然想知道的事,以乡下人讲古的方式娓娓道来。 他与叶家的关系实际上并没有多亲近,但在这鸡犬相闻的小小村落里,大家早晚都会碰面,因此对对方的背景多少会有些了解。 基于毕然的要求,老胡先谈起了叶家那个孩子。姓叶,单名一个诩字,外貌俊俏但身体瘦弱,因此平日里总穿着长袖衣物。 毕然心底一沉,老胡所描述的和他遇见的那位少年的容貌与身材几乎分毫不差。 其次是那年轻女佣——老胡说他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不过根据他的形容,和当初那个女子并无显着差别。 最后是那位老爷子,由于老胡外出工作时经常会遇到对方,所以对他的事所知甚详。毕然也照例问他老爷子长得什么模样,结果他描述的体态、动作、上了年纪仍精神隽烁的容貌,也和毕然所见到的一模一样。 虽然老胡谦称自己知道的事并不多,可是在这小小的村落里,从身为当地人的他口中探听到的事,可以说是详细无比。 大概是七年前,叶家在这盖了一栋新房子。年轻的夫妻和他们的孩子,以及那位老爷子和他收养的孤女,他们一同从城市迁到此地定居。 男主人似乎是个作家,身体很差且性格孤僻,平日里从未与村民有过任何来往。刚搬来还不到一年,就因病去世了。 当时叶若希还特地从武汉请来医生救治,但是连村民们也不知其因。众人议论纷纷,流传说叶家之所以会从大城市迁移至此,其实是由于他们罹患肺病的缘故。 年轻的女主人也就是女音乐家叶若希,有时候会前往其他城市进行钢琴演奏,不过自从丈夫病逝后,就渐渐从乐坛淡出了。 大多数时间里,都是老爷子陪同她到附近镇上,然后开车送孩子去宜昌上学。她的身子之所以会越来越虚弱,恐怕也是因为先夫过世后,必须亲自抚养那位少爷。 到了三年前,那位少爷也不再去宜昌上学了,而是由请来的家庭教师每天指导课业。 老胡说他也曾见过那位城市来的老师。 总的来说,那对夫妻和他们的孩子,或许是遗传,三人的肺都相当孱弱,一直安静住在这里疗养。尽管几乎不与村里的人往来,但村民经常能看到从别的地方来的朋友或医生,开车到这里来探望他们一家人。 村民知道年轻貌美的女主人是一位有名的音乐家,却从不摆架子。不论何时何地,也不管是谁,只要看过女子一眼都会惊嘆于她的美丽。她那温柔祥和的眼睛,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令人沉醉。 老胡讲到这里,叼起烟管狠狠吸了一口烟。 “他们一家本来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有时夜里俺们路过那别墅,都能听见美妙的钢琴声,伴随着少爷和女主人的笑声,气氛十分热闹……” 他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不觉闭上眼睛沉思良久。 去年春天,女主人去世了,葬在了旧观附近的墓地。从那以后,叶家的房子就好像啪的一声、火熄灭了似的,变得落寞而荒凉。 后来,据说那孩子的病况也开始恶化。每到黄昏,偶尔镇上来不及送冰块来,那位老爷子就不得不单独向村民们讨一些冰,让少爷能够退烧。 但到了八月,少爷依然病逝了。这时候叶家的女佣也染上了恶疾,病况渐趋恶劣,没过多久棺材也尾随少爷的脚步葬在了同一块墓地。接着那位老爷子性情就变得怪怪的,最后选在自家仓库自缢身亡。 女主人的一个朋友赶来帮忙善了后,并且把他们的遗物都带回了家乡。但从那以后,村里就传出了些风言风语,说是叶家的房子风水不好,里面有脏东西。 久而久之,村里的人都害怕了,再没人敢靠近那幢别墅半步。 第5章 第五章 “说起来还真是多亏了他们哪,捐了那么多钱给村子。像在俺们村建小学的时候,很大一部分花销是叶家出的……” 老胡苦笑说,“但他们因病移居到这里,对俺们来说真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唯恐避之不及……连带那幢房子都给人种不太舒服的感觉,没人敢接近就只好任其荒废,真是可惜了!” 第6页 此时的茶壶已经见底,老胡便起身替两位客人重新沏了一壶茶。 从他的话中可以听出,叶家一直背负着深爱这片土地的人们对疾病产生的偏见。 难怪他们生前几乎不与村里人往来,过着如此寂寞的生活。 “罹患宿疾之人,想来就觉得很可怜,尤其是那么可怕的疾病……不过据说啊,得了那种病的患者大部分都长得很美,肌肤晶莹剔透……” 老胡陷入了回忆,“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病得好像还没那么严重,总能看到女主人牵着少爷……从那道观的墓地祭拜回来。有时候会在前面的坡道上看见他们,女主人见到俺这个老大粗常常会心一笑,美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毕然一直专注地倾听老胡的讲述,随着对话的深入,他对叶家的了解越来越多,心目中的疑惑却……不减反增。 首先,如此富裕的家庭,为何墓地不选择家乡或其它地方?为什么偏偏选在一个人烟罕至、交通不便的乡里,还是在荒废已久的道观附近? 其次,若是少年一行人的墓地葬在同一个地方,又为何不与叶家夫妻合葬在一起呢? 不停往下追究,如刨根掘叶般的疑问盘踞在男人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但毕然最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自己是否真的遇见了亡魂? 对他而言,这是目前唯一的关键所在。 至于如何证实——他遇见的那三人,不论是那位少爷、女佣或老人,三人之中只要有一人的照片让他看一眼,就可以判别先前遇到的那些人——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到底有无消亡于人世。 听到这个要求,老胡一拍脑门,兴沖沖的回答:“有啊,你这么一提俺倒想起来了。说起女佣和老爷子的照片没什么印象,但那位少爷的照片,俺记得镇上的照相馆里好像就放了一张,以前路过门口的时候见到不少次……” 毕然眼前一亮,这正是他想要的答案。 他连忙请求老胡与他们同行,一是带路方便,二是现场三个人里,只有老胡曾见过生前的叶家少爷。 大概老胡本身也对这件事心存好奇,嘴里念叨着“多少有个照应”便慡快的答应了。 趁着天色尚早,三人即刻出发前往镇上的照相馆,想要看看橱窗里摆的那张照片。 在老胡的引导下,毕然和房东沿着街道走出村庄。 途中越过稻田时,可以看见远处的小高丘上,几颗高大椿树的树荫下,有一幢通体白色的西式建筑。 老胡指着那栋气派的房子说:“就是那里!那栋房子就是叶家的别墅。” 听到那个就是全家死光如今没人住的废宅,毕然不由打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但遥遥相望后,又觉得似乎也没传闻中那样荒凉。 一行人埋头赶路,沿着长长的道路朝小镇方向前进。所幸两者的距离并不远,步行半小时后已能隐约望见小镇的入口。 老胡所指的照相馆,毕然倒是从未注意过,房东似乎也不太熟。两人老老实实的跟在老胡后边走,在七拐八弯后终于抵达了照相馆。 “看到了!果然还在!”老胡远远看着就不自觉得叫出了声。 毕然一凛,直接小跑过去凑近一看。 照相馆的橱窗前集合了许多照片,但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老胡提到的那张。 由众多照片装饰的橱窗内,一张大大的照片被摆在了正中央的位置。 那是张单人全身照:一个男生穿着附有金扣的西装,没有戴帽子,有点严肃的站着。凛然的眼神,像女孩般优美有气质的容貌,相信只要见过他一次,就会留下挥之不去的深刻印象。 毕然直勾勾盯着照片中的少年,噤声不语,心里最后一丝侥倖也破灭了,直到有人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是他没错吧?” 老胡带着些许嫌恶的语气,同样望着玻璃橱窗,伸出手指向那张令毕然寒毛直竖的照片。 一旁的房东也颤抖着声音问道:“小毕,你见到的是照片上的人吗?” 他不太敢直视照片,便背对着站在毕然面前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答案。 毕然的嘴唇蠕动了两下,抬眼迎向两人既期待又恐惧的目光,斩钉截铁地回答:“完全不对!” 他又瞄了眼橱窗里的照片,恍惚间像是看到少年的表情在一瞬间就生动起来,抿成直线的唇角勾起,正微笑着与他四目相对。 时间就像被拨回了昨日,夕阳下的少年凝视着他,忽的浅浅一笑。 只是曾经觉得那笑容有多美好,如今就转化成了加倍的阴森可怖。 毕然简直陷入了无止境的恐慌之中,但他依旧固执的开口:“不对!我见到的不是他!” “可是小毕……你不是说过那少年也长得很秀气?”房东仍心有不安。 毕然摇摇头,神色冷淡:“秀气归秀气,但绝不是这个孩子。我所见到的那位眼神很可怕,而且脸蛋是圆的。胡先生,”他定定的看着老胡,“我认为他并不是我在叶家墓前遇见的人。” “果然是认错了人!” 老胡似乎松了口气,很安心的说着。但大老远从家里跑过来却一无所获,他不免有些牢骚,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讽刺,“俺不早说过了,天底下哪有这种荒唐事!相信世上有鬼的人简直是蠢到家了!也不想想要真的有鬼魂存在,早就引起巨大的骚动了……” 他独自在那滔滔不绝,而原本一直在喃喃自语的人,突然也很奇妙的缄默不语。 毕然悄声提醒房东该打道回府了,于是在镇上买了些水果当作谢礼,向伫立一旁满脸不悦的老胡致谢之后,他便和房东一起返回了住处。 沿途沉默了一路。在古怪气氛下备受煎熬的房东几次想要搭话,但一扫到毕然面色沉凝的模样,就硬生生把刚到喉咙里的话给咽了回去。 面对眼前出神思索的男人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心底为何会莫名泛起一丝惧意。 毕然的确在想一些事情。 关于这世间是否有鬼魂存在的道理,对他而言已经毫无意义。不管有没有鬼,此时都无法化解内心的恐怖感,因为他无法掌握确切的证据以证实少年一行人仍活在世上。 快到住处时,房东终于鼓足了勇气,望着毕然小心翼翼的问道:“要么明天咱们再去趟道观,到叶家的墓地仔细查看一遍如何?” 毕然停下脚步,入冬萧瑟,即使披着外套拉高了衣领,也愈发觉得寒风刺骨。 房东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却把他的表现误认为了对今日白用功的不满。而他以为事件的起因是他提供了错误的消息,所以才会对此过意不去。 毕然看到了房东眼中隐隐的歉意,故意偏过头扭开视线,同时暗自下定了决心。 不能再将房东和房东太太扯进这件事来,他俩原本就被吓得提心弔胆,知道真相后恐怕会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第7页 这也是他先前矢口否认的原因之一。 之二,毕然默默嘆息一声,叶若希毕竟曾是他妻子的精神支柱,他个人对她也确实存有一分敬意。 若是据实以吿,说照片上的人就是他遇见的那位少年,那就等同于确认所遭遇的是亡魂,如此一来一定会出乱子,甚至……叶家的墓都可能被疯狂的村民们挖开,不得安息。 所以毕然宁可把这些当作是谣传,即使真相令他浑身战慄,也要作为秘密藏在心里——他不希望周围的人陷入没来由的恐慌之中! “小毕你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苍白!”房东看到毕然失神的状态皱眉问道,然后关切的望着他。 毕然回过神,连忙拍了拍有些冻僵的脸颊。他已经有了决定,便朝房东露出一个尽可能轻松的笑意。 “我没事。至于道观,已经没必要再去了。”他冷静的回答道,“我打算明天就回武……不,杭州。” 毕然神色一黯,才想起武昌的房子在妻子过世后就被他卖掉了。 他已经无家可归。 第6章 第六章 这一天的夜晚,毕然虽如往常一样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间里,但对他来说,似乎从未有过如此长夜漫漫,忐忑等待黎明到来的感受。 不觉间已是清晨了,从窗帘fèng隙可以看见东方的天空已开始呈现鱼肚白,如一道光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 男人打心底起了冷颤,在初冬濡寒的夜晚,虽然他尽可能盖着厚厚的棉被,却愈发觉得冻寒。整个人蜷缩在了被窝里,不停颤抖着。 一想到昨天为止还能在墓地里逍遥自在的心情,毕然就觉得那个人简直不是自己。他当时怎么会有那种勇气?现在想来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似乎是裹在被窝里被闷得很了,他从里边探出脑袋,那一剎那,好像有什么冷冷的东西钻入了衣襟;之后便是飒飒吹过的萧瑟风声从远处传来,不绝于耳。 终于听到第一声鸡鸣,也听见第二声鸡鸣,接着听见第三声鸡鸣。当白色晨光从窗隙射入屋内时,毕然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谢打鸣的公鸡和照亮东方的太阳。 他早就没了睡意,起床后便开始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连早饭都顾不上吃,感觉像后面有追兵似的。 幸好,虽然他已经卖掉了在武昌的房子,但还可以去投奔住在杭州的大哥。 一想到他的大哥,毕然的心底划过一道暖流。 大哥一家从不把他当外人。一家三口除了曾当过军人的大哥,还有贤惠的大嫂和可爱的侄子。而大哥早前就对他说过,哪天自己结束了乡下生活,若是觉得一个人住孤单,不妨去杭州找他。 毕然边想着边推开房门,门外,两双眼睛听到了动静往这方向转,一时之间四道光线直刷刷的盯着他。 突然感到鸭梨山大的毕然:…… 为什么不继续在这里住下去?对于替他操心的房东夫妇,毕然不得不挖空心思的寻找合适的藉口,连连赔笑。 好不容易才搪塞过去,他松了口气,结清了该支付的费用,向该打招唿的打招唿——忙完这一切已烈日当头,毕然将房东夫妇留在最后一个告别,直接拖着行李箱出发了。 他想要尽快的结束这里的一切,哪怕知道这样做仅仅是在逃避……又如何,他已不是第一次逃避现实了。 离开炊烟裊裊的乡村,毕然先回到武汉,然后打包坐上了前往杭州的大巴。 冬日的白天特别短,一路颠簸了八/九个小时,最后抵达杭州时,夕阳早已西下。 夜晚又将来临,真令人感到厌烦。 毕然不自觉地想,拖着行李走出车站,映入眼帘的是入夜后繁华依旧的都市。 是的,他在心里默念,自己已经远离了森然的墓场,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城市。 似乎只要这么想,就能给他带来久违的安心感。 毕然走到附近的路口,掏出手机先用打车软体约了辆计程车,然后拨通大哥的手机,长话短说,只告诉他自己马上就到了。 通话结束时,预约的计程车也停在了他面前。 毕然把行李塞进车的后备箱,坐上了副驾驶座,告诉司机要去的地方。 那是一处新开发的小区,是大哥在电话里说的三个月前搬进的新家。 司机是个熟手,车开得既快又平稳。外加那小区恰好就落在附近,很快便载着毕然来到了所属的街道。 由于刚建成没多久,选址也相对偏僻,小区周边的配套设施尚不完善,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 正当计程车连续拐了几个弯,就要开进幽暗的住宅区时,司机像是突然间就换了一个人,开始停停顿顿的往前开。 这司机够奇怪的,毕然暗自嘀咕道。 这时,司机忽然把车停了下来。 “先生不好意思,请等我一下……” 他带着歉意说道,然后把车停住,一手握着方向盘,视线越过挡风玻璃望向前方的暗处,“真是怪了!……怎么会遇上这种事?” “发生什么了?”毕然皱眉问道。 “具体的不太清楚,只是觉得很奇怪,刚才我好几次看到了一个瘦瘦的孩子在车前徘徊……”司机神色惊疑不定,“可是停车后却又什么也没看见!难道是我眼花了不成?” 他的语气很是疑惑,所说的话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毕然的心上,令他毛骨悚然,像是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就被抽干似的。 “向前开!无论谁挡在前面都别管它!”毕然的语气几近怒吼。 “连个人影都没有,真怪,继续往前开吧……” 司机嘟哝道,再次发动车子往前面开,但刚走了五六米,突然又发出尖锐的叫声,“危险!” 只听见轮胎和地面剧烈摩擦的声音,原来计程车一只轮胎陷到了路旁的沟里,所以司机才脸色大变,急忙踩了剎车。 车子停下之后,司机匆匆下车半蹲在地,一会儿看看轮胎下面,一会儿又绕到侧面去查看,好像快哭似的茫然愣在那。 毕然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可周围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沉默片刻,他冷冷说道: “就开到这吧,剩下的我自己走。车钱支付宝转给你了。” “真是对不起,先生,我从没遇到过这么奇怪的事……”司机愁着脸在身后不停道歉,但毕然已经不想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内心只想快一点赶到大哥的家。 最后到大哥家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嫂子开门见到是他,很是惊喜,赶忙喊他进屋。 毕然换上拖鞋正要往客厅走,走到一半突然讶异的回头看向门口。在他身后正准备关门的嫂子,站在脱鞋子的地方,似乎不知道在跟谁讲话。 “诶,我刚才怎么没注意到!你一直都站在这?跟着小叔一道来的吗?” 耳畔是嫂子带着笑意的声音,毕然心中一颤,立马转过身朝玄关的方向飞奔过去。同时嫂子也恰好向这边快步走来,两人直接打了个照面。 第8页 “来,往这边走。”嫂子头往右偏,语气温和的对谁说着话,然后抬起头,有些生气地看着毕然,“阿然你也真是的,带朋友来也不跟我说一声,还把这孩子一个人丢在门口!”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两张棉被,往隔壁的房间走准备铺床。 “嫂子!”毕然终于受不了,从她手里抢走了被子,“你在做什么呀!这里明明只有我一个人啊!” 许是被他粗暴的举动吓了一跳,嫂子一时像是呆住了似的站在原地。 “你说什么啊!”她有些尴尬的笑着,像是发觉了似乎真有点不太对劲,回头瞄了眼走廊,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极其精彩,“奇怪,刚才不是跟着我一起进来的吗?” 嫂子越想越觉得奇怪,于是一会儿走到玄关处把门打开瞧一瞧,一会儿又退回屋里瞧一瞧,一副心有疑虑难以释怀的模样,最后终于放弃的回到了客厅。 期间,毕然全程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看着嫂子进进出出。等她终于放弃了追究,才有点憎恶的轻讽说道:“刚才载我来的司机和嫂子都说了同样的话。到底有谁在哪儿?是不是一个孩子在附近徘徊?” “嗯,没错……”嫂子坦然相告,“差不多就是阿然你说的那样。”然后用手比划了下她看见的那个孩子的身高,“看上去有点病弱,是一个很俊秀的男孩子,小叔你真的没有带任何朋友来吗?” 她觉得毕然好像在和她开玩笑似的,一脸狐疑的望着他。 这时候,书房的门开了,刚忙完工作的大哥神色疲惫的走出来,看到客厅里杵着的两人才高兴笑道:“阿然你回来了!” “果真是我看错了?……”嫂子终于放弃的咕哝道,转过身就要离开,把客厅留给了久别重逢的兄弟俩。 然而此时的毕然看着大哥开心的笑脸,早已没有了与他叙旧的心思。 恐惧的感觉再度袭上心头。与其说是厌恶或不舒服,倒不如说他心中充满了憎恨。他感到莫名其妙,却苦于不知该向谁发泄才好。 少年的亡魂居然就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现在……还出现在了他大哥家里!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能在这里! “俺不晓得这样说是好还是不好……村子里传言说要是住进那幢别墅,最后的命运必定难逃一死……” 老胡曾说的话迴荡在毕然脑海里,那张老实巴交的黝黑面孔,那一刻满是恶意,“有一个说法是叶家少爷死的蹊跷,指不定是那老爷子和女佣故意害死的……所以啊,他化作了厉鬼前来復仇,要那两人一起下去陪他……” 一想到大哥一家有可能会因他而受到牵连,毕然就不禁怒火中烧,内心深处涌上了说不出来的暴戾之气。 ‘你不是就在这吗!出来啊!现身啊!想做什么通通冲着我来——’ 他在心底怒吼,同时又因一天下来的身心俱疲,忍不住靠在茶几上重重地喘气。 第7章 第七章 “怎么回事?阿然你的脸色好难看……” 大哥担忧的看着他,话说到一半就满脸沮丧的样子,仿佛整个屋里都充斥着阴郁的空气,“自从弟妹去世之后,我就一直在担心,没想到最后连你也生病了。之前你说要回来住却迟迟没有消息,我还想联繫你,结果现在又慌慌张张的回来了,真是……” 看着大哥踌躇的脸色,毕然再也忍不住了。 “大哥……很抱歉打断你的话。”他说,“别怪我说的太无聊……大哥,感觉得到有人在我旁边吗?像是小孩或什么东西站在那的感觉……” 大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大哥,我之所以会这么说,绝不是因为发疯或者脑子有问题……最近我遇上一些怪事,弄得我快发狂了!我很害怕那东西。大哥,你的脸色怪怪的……” “我很讨厌那东西!大哥,真的没有别人吗?在我身边,真的没有像小孩之类的东西站在那儿吗?即使现在没有……我想他一定会出现的。” “如果出现的话,请你跟我说一声好吗?我有些话想说。到底对我有什么恨意,才会让我遇到这种怪事!” “……” 毕然整个人几乎呆掉了,内心困惑不已,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复杂的表情全写在脸上。 而缄默不语直盯着他的大哥,当时他的表情毕然一辈子也忘不了。 大哥不知道他究竟是疯了,还是受到什么刺激,一时之间精神错乱。只能睁大了眼,欲言又止的看着他。 最要命的是他并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而毕然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或力气,再按照事情发展的先后顺序重新叙述一遍。即使他想平静下来试着开口,但无来由的暴怒和愤懑让他陷入深深的不安,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无法进行理性的思考。 看到大哥像木偶一样呆呆站在面前,内心的焦虑让毕然又不免烦躁起来:“大哥!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如果我旁边有人请马上告诉我……我没有发疯,我没事!但是,再继续下去的话我真的会疯……” “真伤脑筋啊……”大哥看着毕然,好像可怜他似的喃喃道,然后突然改变了语气。 “好的,好的!我了解!我已经知道了,阿然你可不可以暂时冷静一下,然后休息一会。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忙的。总之,累了先休息一会……我会陪在你身边……暂时先冷静一下,好吗?” 大哥边说边走上前,硬是把毕然拉到沙发边上坐了下去,然后从背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毕然急了:“别再说这些敷衍我了,大哥,别开我玩笑,难道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 “不,我了解!我了解!我没有误会你的意思,绝没有误会你的意思。先照我的话做吧!” 大哥嘆了口气,很快离开了客厅,没多久又和嫂子急急忙忙的赶过来。 两人把毕然带到了隔壁房间,在已经铺好的床铺上躺下,甚至还拿了条湿毛巾放在他的额头上,令人啼笑皆非。 大哥和嫂子进屋后什么话也没说,毕然知道他们心里一定很担心他的状况。正好,他想等明天早上大家的情绪都平復了再慢慢向他们说明,于是也不再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突然响了,原本雕塑似站在床边的大哥连忙跑去开门,再进屋时身后还跟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 那人毕然正好认识,是大哥的一位老朋友,职业是…… 医生。 看到那位老朋友打开随身携带的医药箱,从里面拿出一支针筒,毕然脸上的麻木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给他敷湿毛巾尚在忍受范围内,可现在深更半夜请医生过来给他注射镇定剂……这是在开哪门子的国际玩笑! 第9页 毕然气得脸色都泛白了,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大哥见状急忙跑上前,慌张地把他重新压制住。 “大哥,我不需要医生,快点停下来!我说过了我没有问题……烦死了!大哥!是我不好,我没能跟你解释清楚,所以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对吧!我应该一开始就好好把话说明白让你接受……” “我理解!我理解!这些我都知道,阿然你可以暂时先冷静下来吗?” “说什么我理解!我理解!其实大哥一点都不了解我!” “我很了解,没问题的……我会注意的……我会注意的!我会注意你说的那个人!” “真tm搞笑啊,说来说去……净说些废话!” 毕然觉得当前的局面实在太好笑了,不自觉地捧腹大笑起来。 这一笑,让原本就忧心不已的兄嫂更加担忧,估计觉得他发病了才会表现的如此反覆无常。两人相互对视一眼,又继续担心地偷偷打量着他。 他们大概以为自己这个弟弟简直精神错乱了,才会大老远的从乡下跑过来让人不得安宁。 可这同样令毕然相当困扰,他从未被别人当作是疯子一样对待。可现在不管怎么解释都没用,兄嫂眼中的自己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最令人尴尬的是,他之所以会离开磨坪乡是因为恐惧,而现在令人恐惧的人居然变成了他自己,这不是很可笑么? 或许……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逃避。 是的,没错了,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应该再去磨坪乡一趟,重新回到那座墓场,在那里待一个晚上也好,两个晚上也罢,总之要等到那位少年出现,好解除他心目中的疑虑。 毕然凝视着天花板上的电灯,出神的想着接下来的打算。 大概是看到他的状况逐渐稳定下来,随侍在旁的兄嫂才暂时放下了心。说了些明早再来看看他之类的安慰话后,两人便关灯离开了房间。 毕然把身子钻进了厚厚的棉被里,仰望着微暗的天花板。 身体的过度疲劳,加上心中愤怒等诸多复杂情绪终于缓和,他好不容易产生了困意,但脑中好像有什么栓子被拔掉了一样,没过一会儿又啪地醒了过来。 四周安静无声,只听得见窗外传来隐隐约约的犬吠声。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吧。 毕然不知道期间醒来过多少次。一直紧闭着双眼的他,眼前歷歷如绘的竟是道观墓场的景色。 寂寥的森林,在暗处闪着青白光辉的墓碑……自己好像就漂浮在夜晚的黑暗里,凝视着那踩着落叶悄然走近的清瘦身影…… 毕然努力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但全身上下都像是正被磐石压迫着,几乎喘不上气。 尽管如此,大概是因为他的心已经疲倦了,竟然没感到丝毫恐惧或愤怒,甚至连人类的情感也消失了,像个傻子一样静静看着眼前的景象。 少年的距离越来越近,最后在他面前停下。 毕然心如止水,第一次细细观察起他的模样。那是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寂寞双眼……却令人怀念的脸庞。少年的眼睛像在诉说什么似的注视着他,像风吹掠过树梢微微发颤,又像哪儿有鸟在悄悄啼叫。 少年什么话也没说,却仿佛已道尽一切。或许是因为有人凝视着他,使他胆怯害怕地开不了口,但他不知他的模样却深深打动了对方。看见毕然笑了,少年的唇边似乎也漾起了美丽的微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实在太可爱了,毕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少爷,请不要生我的气,我之前只是感到有些烦躁罢了。” 大概是听懂了他说的话,少年相当困扰地垂眼伫立在原地,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那样子看起来更加可怜。 “我终于能够体会少爷的心情了,能喊你阿诩吗?……阿诩会怀念我吗?” 毕然看见少年开心地点点头,然后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点了点头。看着少年的眼睛,有一种好想跟他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说起的感觉。 “过去我不了解阿诩的心情所以会感到恐惧,一直难以释怀。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阿诩,你可以原谅我吗?” 他看见少年露出腼腆的微笑。 “既然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再对你害怕或生气了。不过……”毕然突然想起磨坪乡的房东和大哥一家人的事,“不过,阿诩你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一直跟着我,会让我很困扰的!” “你瞧!我去的地方,不管是乡下的村民也好,还是我哥和嫂子也好,大家都把我当作疯子,对我而言,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他微笑着,“以后阿诩如果想来找我,无论多少次都没关系,但要是白天来的话就伤脑筋了!” “所有人都把我当作疯子哎!”毕然又笑了出来,然后一直笑一直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好久不曾有如此痛快的感觉。少年就像他的亲弟弟一样可爱,让人好想紧紧抱着他。 “如果阿诩想来找我,请记得晚上来,趁着周围没人的时候……别让任何人看见你……那么无论多少次,我都愿意陪着阿诩玩……” 不知何时,毕然注意到自己已经和少年并肩走在一起。两人向前走着,少年开心地与他眼神交会。他们所在的位置像是夕阳西下后的墓地,但刚这么想突然间又换到了别的地方。 慢慢的,四周被白色的暮霭包围了。 毕然感觉自己像是轻飘飘的气体一样,很愉快的走着……不知道睡了多久,自妻子去世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寂寞,像是做了一场美梦似的睡得很沉很沉。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获得了新生,心情相当好。打开的玻璃窗外,从远方照来了柔和的冬日晨光,清慡的微风吹拂着窗帘,窗台上百合花的花瓣也随风摇曳。 毕然看见不知何时又守在床边的大哥站在他面前。 “睡得还好吗?”看到他醒来睁开眼,大哥开口问道,“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毕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是淡淡的微笑。 看到大哥也跟着他一起傻笑的模样,他又不知道该怎样向他叙述昨晚发生的事,因此决定当成秘密,一辈子藏在心里不对任何人说。 毕然没有放弃之前的想法,盘算着再回一趟磨坪乡。为了那位喜欢他却年纪轻轻就死掉的小朋友,他打算去少年的墓前,亲手献上一束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