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妓女生涯》 母亲的惨死 93年夏天,成都市大阳沟显得特别肮脏杂乱。东西六七里长的沟渠两岸,像两条花蛇,蜿延曲折,千疮百孔,矗立着几百家茅屋草舍。 这些茅屋草舍,大都是在地上楔几根木桩,四周围上竹篾笆,抹上一层泥巴。上面则胡乱架些竹竿木棍,铺上茅草、谷草苫顶,就成了草屋。透过竹墙剥落的泥片,能看到大阳沟的全景。 这条沟有十几丈宽,临街的沟里横跨着三道木桥,这里是有名的#39;贫民窟#39;。岸两边都是潘保长租赁的草房,里面住着说书的、卖艺的、挑葱的、卖蒜的、盖房的、拉车的,三教九流,都姓一个#39;穷#39;字。 大阳沟是一道排污的臭水沟,桥下的黑污水流着泡沫,薰得人眼花头晕。堤岸两旁垃圾遍野,粪尿遍地,到处是长尾巴蛆、屎克郎儿,满天飞着长脚坟子、绿头苍蝇。 就在这穷苦年月,混沌世界,一个女孩呱呱坠地了。 瘦弱的母亲揉着干瘪的奶头,看着躺在一旁哇哇待哺的女儿,长叹一声,给这可怜的女婴取名小妹,这就是我。这以后的十八年,我饱尝了灭绝人性、摧残人身的折磨。 我的老家是四川安岳县黄角村。一家人穷得揭不开锅,爷爷和伯伯为寻门路搞起小本生计,在成都市后宰门卖豆腐。那时父母新婚不久,在家务农。930年,家乡闹灾荒,父亲挑着担子,母亲抱着一岁多的哥哥安娃子,逃荒来到成都,租赁了大阳沟的一间草房。凭着一身力气,给人家拉人力车。母亲在家靠给人洗衣服、缝补过日子,人们把这活叫做#39;缝穷#39;。 我打六七岁记事起,就是靠土里刨食吃饭。哥哥背着背兜,手里拿着铁签子,在街上捡菜叶子,回来洗净后煮菜粥。我光着屁股背个背兜,在垃圾堆拣碎纸烂铁,到收购店卖上几个零花钱,那几个小钱是我的命根子啊!拿回家去时,手心都攥得出了汗儿。那些年,我就不知道糖是酸是甜,鸡蛋是圆是扁,只知道一文的小仔钱,两文的铜板钱。 逢年过节,父亲咬咬牙,花十个铜子从饭店里买一桶杂烩。这是客人们吃剩下的饭菜和霉烂的食物,饭店把它们一古脑扫进桶里,贱价处理,又酸又臭又辣,跟喂猪的泔水差不多。俺一家四口,只有一个破碗,四人轮换着,狼吞虎咽地改善一顿。 我们住的草房里,床上只有半张破席,全家合盖一个被子,实际是一个没有里表的破套子。成都天气暖和,春、夏、秋还好过,到了冬天,草屋四面透风,一家人都冻得受不了。我们每人一个被角,睡到半夜,只觉彻骨的寒冷,便往自己身上拉被套,结果,套子越扯越破,谁也睡不好觉,只好相互拥抱而眠。我和母亲睡在一头,有时我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套子被人扯走半边,母亲裸露着半截身子,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母亲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我七岁那年,她二十七八岁,黑黑的头发,鹅蛋脸盘,白净面皮,欢眉大眼的。别看长得俊秀,却能吃苦耐劳,她白天洗涮,晚上#39;缝穷#39;(为人缝补),从没叫过一声苦,家庭的负担,儿女的吃累,使她年轻轻就落下一身妇女病。 福不双降,祸不单行。父亲整天为生活拼命奔波,发愁作难,不知怎么学会了抽大烟。拉一天洋车经常连一个钱也剩不下。抽大烟有穷抽、富抽,父亲当然是穷抽啦!没有烟枪,他用纸卷成个筒筒,拿烟答烫着烟膏抽。挣来的钱还不够他买烟。他烟瘾一上来,馋得流鼻子、打哈欠,脾气变得粗暴古怪,反倒经常伸手向母亲要钱,不给钱就打母亲。后来,他包了陈家公馆的私人用车,吃住在那里,就更不管这个家了。 夏去秋来,树叶变黄、飘落,我身上仍然一丝不挂。一天,母亲看着我,眼泪汪汪地对我说:#39;小妹,你也不小了。咱再紧一紧,攒点钱,我给你买条裤衩!#39;我听了非常高兴,低头看看自己那又黑又脏的光身子,似乎刚刚懂得了女孩子的羞涩,于是一溜小跑跑向垃圾场,那几天,我干得比任何时候都起劲儿。 一天,我沿着大阳沟走了几里,发现一大堆能卖钱的破烂,我用几条破布条接好捆起来,到收破烂的摊上去卖。这次,比平时多卖了两个铜子儿。我乐得心花怒放,一路想着自己的花裤衩儿,心里琢磨着怎样让母亲高兴,还想好进门先喊一声#39;妈妈#39;,好让母亲大吃一惊。 离家老远,只见我家门前黑压压地挤满了人。这种场面,我见过几次。穷人有个红白喜事,就聚在一起互相帮扶。那时生活、卫生条件极差,有的年纪不大就死去了。我想到母亲,母亲这些天身体一直不好,可又没有钱看病买药,还是硬撑着干活。我不知道她那鼓起老高的肚子是怎么回事,只知她想吃这想吃那,就是没钱买,莫非……我心里像压上了铅块,紧往家跑。 跑到门口,见那些叔叔、伯伯们也不跟我打招呼,都用可怜、悲伤的目光看着我。我一头钻进屋里,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母亲两眼紧闭,脸色像蜡一样黄,仰面躺卧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块花布头,一定是正准备给我缝裤衩。再看下半截,却完全浸在血泊里,裤裆里突出一大块,鲜血浸透了衣裤。八岁的我,已经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便扑到母亲的身上,放声嚎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们拉开,听着隔壁赵大妈向人们讲述事情发生的经过: 这天,母亲正坐在屋地的木盆旁洗衣服,潘保长忽然跑到我家,他是大阳沟一带的房主,我家住房每月要交他两块大洋的房租。他长着一对绿豆眼,一张老猪嘴,经常跑到我家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一双小眼闪着贼光,大嘴一张像个歪瓢。他站在屋里,淫腔浪调地调戏母亲,母亲低头只是不理。 潘保长忽然兽性大发,扑上去抱住母亲,要往床上拽。母亲急了,咬了他的手一口。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他松开母亲,绿豆眼变成红杏仁,骂道:#39;臭娘们,你别不识好歹,我玩了不知多少女人,还没碰上你这样的硬货!#39;说罢,扬起皮鞋,冲母亲的小腹狠狠踢了几脚。母亲惨叫一声倒下去,他却扬长走了。 母亲倒在地上,血流如注,腹中七个月的妹妹小产了。这情景,赵大妈隔着篱笆墙看得一清二楚,等她赶来,母亲早已断气了。 当时,父亲不在家,大伯、大娘、爷爷听说这事,都气红了眼,要去法院告状。可是,赵大妈早已跑到别处躲起来啦,她怕吃官司,不肯当人证。 三个家族长辈忍无可忍,就去找潘保长说理。我和哥哥远远跟在后头。 潘保长住在保全巷,门口一对石头狮子。门口站着从刘区长那里借来的两个哨兵,上着刺刀。爷爷他们刚走到门前,站岗的把手一摆,忽地窜出一只狼狗,张牙舞爪,#39;汪汪#39;狂叫起来。 这时,大阳沟的叔叔、伯伯们追上来,七嘴八舌地劝说着,他们都说没人证物证,硬拼白白吃亏,还是先打发死人要紧。好说歹说,把爷爷他们又拖了回来。 没钱埋葬母亲,大伯领着我和哥哥给穷邻居们挨家磕头求告,那些好心的穷爷们,穷帮穷,凑钱埋葬了母亲,葬在杨柳店乱丧岗里。那是939年的秋天。 三代人的悲剧 母亲一死,我的家彻底破裂了。父亲整天住在陈家公馆拉包车,哥哥被祖母接回老家,我像无娘的羊羔,只好到后宰门跟爷爷、大伯、大娘过活。 在后宰门,大伯开一个小小的豆腐店。爷爷挑担卖豆腐,生活比我家略微好些。一家人住着两间草房,前屋里面还安着豆腐磨,添上我这个新来人,就更显得拥挤不堪了。 自从没了母亲,跟着爷爷和大伯过日子,我好像过早地成熟了。我生来有一双勤快的手,在伯母家依然干从前的活儿,譬如扒垃圾,捡菜叶,努力帮爷爷家共渡难关。 在成都街头,我经常看到一些血淋淋的惨景,给我那幼稚的心灵划上新的伤痕。那时候,日本鬼子侵占了大半个中国,他们的铁蹄还没有踏进成都。为了配合入侵,他们整天派飞机在成都上空狂轰滥炸,成都马路下修了防空洞,飞机一来,市民们就争着往洞里钻。城里的楼房被炸成一片片废墟,街道被炸成一个个深坑,大街上经常躺着一具具血污的死尸。我亲眼看到过这样一场惨不忍睹的大血案: 一次,敌机又来轰炸,人们躲进了防空洞,并把洞口封好。飞机轰炸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总不见洞里的人爬出来。等打开洞口一看,原来洞口密封缺氧,躲在里面的市民们都已窒息而死。一天功夫,从洞里抬出二百多具死尸。这一夜,成都市灯火连天,哭声震地。 没了慈爱的母亲,走了不成器的父亲,爷爷就是我最亲的亲人了。七十多岁的爷爷颤颤抖抖硬撑着身子骨,成天挑担子上街卖豆腐。他心疼我这苦命的孙女儿,经常带我上街,买一点小吃给我,还让人给我做了条花裤衩,这是我小时候最高兴的事儿。 伯母是个刻薄女人,凭空添了我这张嘴,整天冷若冰霜,常常指桑骂槐。尽管我努力干活,尽量不让别人养活自己,可她仍然横竖瞧着我不顺眼,有时还想抡起巴掌打我,幸亏爷爷经常在身边,她好歹还不敢太放肆。 这样过了半年多,秋去冬来,一场塌天大祸又降临到我家头上。后来,我才知道了这件祸事发起的过程: 那天,爷爷挑担到大菜市上卖豆腐,我因捡垃圾没跟着他去。爷爷把挑子放在菜市口上,挑子上头有个木托盘,上面摆着油盐酱醋。爷爷的麻辣豆腐在这一带有名,不一会儿,就围上来好多人买豆腐吃。 这时,有个身穿黄色衣装的警察,买了我爷爷一碗豆腐,吃完后拍拍屁股就要走,爷爷忙追上前去,说:#39;长官,你还没有给我钱啊!#39; 那警察回过头,冷笑一声,反咬一口说:#39;怎么?你欠我的那二十块钱,我还没向你要哩,你倒跟我张起嘴来!#39; 爷爷气得面孔发紫,白胡子一颤一颤地,大喊道:#39;胡说,你这是讹诈人!#39; 那警察被说得恼羞成怒,他又盛了一碗豆腐,#39;扑#39;地一下子扣到爷爷的头顶上,嘴里说:#39;谁吃你的臭豆腐,快还我钱!#39; 爷爷被烫得头上起了泡,他什么都不顾了,从挑子上撤出扁担,就要拼命。可他哪里是警察的对手,警察用枪托子把爷爷一顿毒打,当场吐了几口鲜血。七十多岁的人了,受了无辜的致命毒打,等抬回家里,不几天就死去了。 伯父东奔西走,要为父报仇。一打听,那人是警察队长。他告到警察局、法院,无人受理,反污他欠债不还,跑了一个多月,这场官司不了了之。 爷爷惨死后,伯父四处告状,伯母主持着这个家。见了我,更是整天没好气,不是红眼珠子,就是白眼仁子。我在桌下吃糠咽菜,她在桌上嘟囔,骂我是填不满的无底洞,我只好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 一次,我饿得发慌,回家看看屋里没有人,发现在西墙的木板上放着蒸好的豆腐干,我急中生智,搬过一只木桶,想登上去偷拿豆腐干吃,刚刚摸到手,就见伯母走进屋,大喝一声:#39;好哇,小贼妮子,你竟敢偷东西吃!#39; 这一声把我吓坏了,我#39;扑通#39;一声摔在地上,脸擦伤了,板子掀翻了,熏好的豆腐干撒了一地。伯母更上火了,她拿起扁担,把我一顿痛打。不几天,伯母把我交还了我那不成器的父亲。 回到家里,家里空空荡荡,我从此成了个有家无人管的流浪女。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偏遇顶头风。没过多久,父亲也被人打伤抬回家里。 父亲康延亭,三十来岁,四方脸,长得虎背熊腰。他经人介绍,进了陈家公馆。陈家主人是有名的富豪,那时官匪一家,又荣升了国民党营长。他有一妻一妾,妻有一儿一女,妾有三个女儿,雇着使婆丫鬟。他们见父亲年轻力壮,便雇用父亲当他家的车夫。 陈家人丁众多,在人屋檐下当差,更没一点自由。陈营长出门用车,妻妾抬脚动手用车,儿女们上学用车,而且又不是一条路线,父亲整天忙得脚丫子朝天。 陈家主人抽大烟,父亲给人家买烟点烟,近墨者黑,渐渐地吸上了大烟而且还上了烟瘾。他在陈家呆了八个月,陈家给他的五个月的工钱,他全用来买了大烟。他连累带抽,那健壮的腰身变得佝偻了。 一天晚上,他给陈营长点烟灯,烧烟泡,一直伺候到很晚。回到住的小屋里,他耐不住烟瘾,拿出买来的烟膏,一直抽到半宿。第二天,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开门一看,是打杂的一位中年女人刘妈,刘妈着急地说:#39;喊你半天了,你老醒不了,二姨太的女儿们等着用车送她们上学呢!#39; 父亲二话没说,忙去准备车子。只听二姨太在前厅一迭声地喊:#39;康延亭,你过来!#39;父亲连忙放下车子跑过去。 二姨太和三个女儿都坐在那里,大女儿才十四五岁,小的只有十来岁。二姨太指着父亲的鼻子骂道:#39;姓康的,你是有意慢待我们,大婆子放个屁你闻着也是香的,我就指派不动你。好哇,你耽误我的女儿上学,你说该怎么办?#39; 父亲道:#39;昨天陈老爷让我点了半宿烟,我实在累了,也不是故意的。我既然伺候不了你们,给我支了那三个月的工钱,我马上走!#39; 二姨太冷笑两声道:#39;你还想要钱?你误了我女儿上学,这个损失怎么个赔法?孩子们,给我上去打!#39; 母老虎一声号令,三个小姑娘如狼似虎,一齐扑上去,抱脚的,抠脸的,二姑娘最厉害,揪住父亲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扯下一块肉来,鲜血渗湿了衣裳。 父亲疼急了,胳膊用力一甩,腿一蹬,几个小姑娘前伏后仰,都被甩开了。 那母老虎见女儿吃了亏,可气坏了,她从门后抄起一根铁棍,冷不防照着父亲的下部横扫过去。小面杖粗的铁棍正打在父亲的膝盖骨上,父亲#39;哎哟#39;一声,疼得汗珠子从面上渗了出来,顿时躺在地上,昏死过去了。 等他醒过来,已被人抬回家里了。原来刘妈是个寡妇,平时就对他有意,这会儿见他正处在危难之际,便暗暗求人把他抬回家。 刘妈和父亲年岁差不多,高高的身条,大颧骨,尖下巴颏,她常抽空来探望父亲。她也同样穷得叮当响,虽然对我们没有什么金钱、物质的资助,但那温存的照料给我们这个破碎、寒怆的家里增添了一丝暖意。 过了些天,父亲伤势渐好,能下床扶墙走路了,但从此成了残废,落了个跛脚。 父亲看病养伤吸大烟欠下了债务,一来为了还债,二来为了过瘾吸大烟,便置生身骨肉于不顾,托人把我卖给刘家公馆当丫鬟。可怜我这没娘的孩子,仅仅十二块大洋,就失去了自由的身子,那时我才九岁。 记得卖身契上大意是这样写的:卖主康延亭,因家穷难以度日,自愿将女儿康小妹卖给刘镇生为奴。小奴一身俱属刘家,打骂处罚,婚丧嫁娶,老弱病死,概无权干涉。特立此据。 就是这张泣血饮泪的卖身契,差点把我送入鬼门关。 含冤的丫鬟 刘家公馆在南虎街中路,大门前有两个石狮子狰狞地蹲在那里。进了威风凛凛的大门,来到砖砌的前院,只见院中有精巧的荷花池,窗台放着金鱼缸,整个院落布置得优雅美观。这是区长刘镇生和儿子们接客的地方。二进院又是两排房子,是他们办公和供奉祖先的祠堂。最后头一幢楼房,则是家眷、管家、帐房、侍女、丫鬟的住所。这座占地广阔、建筑雄伟、人口众多的三进大院,在成都被称为#39;刘家公馆#39;。 我从九岁到十一岁,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 刘公馆的主人姓刘名锐,字镇生,是成都市赫赫有名的一霸。成都分八个区,一区管几个镇,他任第八区区长。他是成都青帮的头头,正头由当时四川省长邓锡侯兼任,他与邓还是拜把子兄弟,邓尊他为兄,整天酒肉相交,过往甚密。有了这道护身符,刘家更是为所欲为了。 说起刘家的骄奢淫逸,那真是难以尽述。他比四川大邑县的刘文彩,有过之而无不及。刘文彩是乡下的大地主,他是城里的百万富翁。他的几个儿子有的当国民党军官,有的是资本家,他集官僚、买办、资本家于一身,有财有势,专门渔肉穷苦的市民百姓。 刘镇生七十七岁,长得面红丝白,鹤发童颜,走路异常稳健,要论他的身板,看上去不过五六十岁。他留着长指甲,拿着文明棍,一副道貌岸然的派头。他为什么保养得这么好呢? 刘镇生不像刘文彩那样,靠几个奶妈的乳汁来补养身子。他府上除雇着十名丫鬟外,还养着几个六岁以下的小女孩,这几个女孩甭说伺候人,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她们被买到公馆,整天不干什么活计,奇怪的是,先前红头粉颜的嫩脸,渐渐变得黄皮纤瘦,不上一二年就一个个枯弱而死了。人们一直觉得纳闷,可是又弄不清是什么原因。后来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养生秘方:将新摘的大红枣子塞进幼女**里,不让幼女吃喝,不让大小便,这样扪上两天,再取出来洗净泡茶喝,红枣将幼女的精血吸干了,刘镇生却被红枣养壮了。 我给刘镇生的孙女刘清翰当丫鬟,她当时正上女子大学,是一个进步青年。后来她发现了爷爷惨害幼女的罪恶行径,便跟爷爷大闹了一场。狡猾而残忍的刘镇生,表面向孙女赔礼认错,暗地里却给孙女下了毒药,把个如花似玉的孙女毒死了。 我十一岁那年春天,刘区长庆八十大寿。宽阔的前庭后院,到处竖立佛像,灯火通明,刘家人穿红挂绿,喜气洋洋。庆寿的、送礼的,一拨接着一拨,挤满了屋院,几十桌酒筵,摆满阔庭长廊。那热闹场面,简直盛似春节元宵灯会了。我们十几个丫鬟照前顾后,个个累得半死。 庆完寿的第二天早上,刘区长坐在太师椅上练毛笔字。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是提神运气,保养身体。这时,一个阔太太又哭又闹地闯进屋,我们一看,原来是他膝前二小子的二姨太。 刘区长的二儿子任成都市第二战区副官,这女人原在医院当护士,长得特别漂亮。去年两人勾搭成奸,就把她娶到家里。 二姨太向公公哭诉了委屈。原来,她从美国捎来一件价值上千元的舞衣,昨天庆寿时穿在身上,后来脱下放在屋里,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她怀疑是丫鬟们偷的。 刘区长一听就火啦,立即把十个丫鬟全部传到前厅挨个拷问,最后问到我。昨天,我只顾摆酒端菜,压根儿就没见过这件舞衣,当然不会承认。刘区长见问谁都不知道,就冲我这最后一个出气,左右开弓,连扇几掌,把我的脸打得顿时肿起来。这几年,我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什么样的罪没受过呀,苦难中养成了执拗的脾气、倔犟的性格,没看见就是没看见,我还是死不承认。 刘区长见问不出来,又问昨天丫鬟们的家属有谁来过。二姨太说,我父亲曾来这里。父亲昨天确实来过,是来告诉我,他的脚跛后改行当了泥瓦匠,娶了刘妈做后娘,现已迁到了沙河铺,让我安心伺候刘家,等有了钱设法赎我出去。父亲来看我,连刘家大门也没进。天哪,为什么父亲偏赶昨天来呢?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刘家怀疑衣裳是我偷出去的,刘区长让二姨太把我带到她屋里去#39;教训#39;,二姨太抽出藤条鸡毛掸子,又把我一顿好揍。藤条劈头盖脸打下,打得我的脸肿得像冬瓜,眼肿得像铃铛。 见我还是不招,刘区长派来他的长着一张枣核脸、外号叫#39;坏枣#39;的心腹爪牙,他在一旁看了会儿热闹,这才把手一挥说:#39;别打啦,把她揪到警察局去审问得啦!#39;坏枣领我走在大街上,街上的人们好奇地看着我。 警察局在丁字街,局长姓冯,昨天曾带着夫人去拜寿,他低头拜寿时,我看见他右耳后边露出豆大的一颗红痣,所以对他印象很深。 见刘家送来犯罪的使女,他马上升堂审问。恫吓逼供,当然什么也问不出来。便命人拿来一块竹板子,一个警察拉住我的手,另一个警察用竹板打我的手心,两只手各打了几十板子,肿得像馍馍,我还是不招。 这时,坏枣附在冯局长耳边嘀咕了几句,冯局长点点头,便留下我和坏枣,他躲进屋里。 坏枣软硬兼施,哄劝我承认,可我那时没有学会说瞎话,怎么哄也不会胡编乱造。他大概看出是冤枉了我,但弄不出结果又交不了差,显得有些左右为难,又跑进屋去和冯局长商量。 过了好一会儿,冯局长和坏枣满面春风地走出屋。叫来两个便衣警察,让坏枣领我一起走。 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带着走街串巷,左拐右转,转到了簸箕街。只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正担着担子,沿街叫卖收破烂。坏枣满脸堆笑地对我说:#39;等一会儿问你,你就说把衣裳偷来卖给他了!#39;没等我回答,他用手一指,两个警察早扑上去把老头绑了。 回到警察局,冯局长马上升堂,严厉地拷问起这个无辜的老头。老头不招,冯局长又命人把他吊在树上,用皮鞭狠命抽打。我急得在一旁大声喊:#39;你们冤枉好人啦,快把他放了!#39;冯局长哪里肯听,让人往死里打,不一会儿,老头便被活活打死了。 冯局长怒气未息,又怕留下我这活口生事,又命人把我吊起来活活打死。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那年轻漂亮的太太走出来,谁都知道,冯局长怕老婆怕得出了名。局长太太问明原因,看我被打成这样子,发了善心,让人给我松绑,嘱咐我别再回刘家公馆,赶快另逃活路!就这样,我出人意料地逃出了牢笼。坏枣因有个屈死鬼顶着,自去向刘家交差去了。 这件事在我的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国民党官员官官相护,不知冤枉了多少无辜的人们。有朝一日,我要为屈死的老大爷报仇。后来,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为压在底层的穷苦兄弟出了一口气。这是被卖进妓院以后的事了。 冷酷的家庭 从警察局逃出来,我想起父亲向我说的那个新家,伯母家再不能去了,新家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我想到探望我时眼泪汪汪的父亲,想起那位瘦骨嶙嶙、在危难中帮助父亲的后娘,虽然在我们之间有着一道无形的隔膜,她没有我那亲生母亲对我的爱抚、温暖,我对她没有像对亲生母亲那样的情谊、眷恋,但仅从报恩的角度来说,我对她有着极大的好感。天下穷人是一家,抓起灰来比土热,我应该把她当成亲生母亲,依附在她的身边。想到这里,我按照父亲说的路线,一道打听着来到沙河铺。 沙河铺也是穷人聚居的地方,一位老人指给了我的家门。我怀着兴奋的心情来到门口。只见一圈破土墙里,有六间草屋,这里住着三户,当中两间就是我的家。我心里涌上一阵喜悦,父亲没有白当泥瓦匠,房院比过去好多啦! 推门进屋,终于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父亲、哥哥安娃子以及后妈。我一是心里激动,二是肚中饥饿,再加上这两天被逼供拷打,此时只觉眼前一黑,便摔倒在地上。一家人忙把我搀扶起来,看我被打成这样子,不由大吃一惊。后妈端茶送饭,显得非常同情。 几天以后,我的伤势渐渐好转。我们又恢复了过去的劳动和生活。不同的是,母亲已不是过去的母亲,父亲也变了样子,发狠戒烟了。我和哥哥都长高了一截,再加上心灵深处的芥蒂,更加卖力的、忘我的劳动,惟恐不经心的怠慢会惹得后妈不高兴。 可是,略懂世故的我,渐渐看出了一点差异,后妈根本不喜欢我。她像旧社会大多数妇女一样,重男轻女,况且我来的晚,安娃子早就在她身边,妈对我形同外人,总是隔着一层。我还发现,她像过去的母亲那样,肚子隆起越来越大了。 住处虽然好了一点,但生活用具依然如故,我们一家四口,还是睡的那个木架板床,盖着那个破棉被,只是被子更破更烂了,斑斑剥剥像一张破鱼网。这年冬天天寒,四个人睡觉仍盖一条被子,不过变了位置,现在是父亲和后母在一头,我和哥哥在一头。晚上睡得冷了,都迷迷糊糊往自己身上拉,把被子全拉成大窟窿小窟窿的。后妈把怨气全撒在我身上,挑唆父亲打了我一顿。我遭到亲人的毒打,心里比什么都难过,不由想起自己的生身母亲,当我们的被角被拉走时,她却不声不响地把我抱在怀里。想到这里,我只觉一肚子泪水在心里流淌。 我家院里喂着二十几只小兔,夏天,我除捡垃圾外,还要打草喂兔。后妈整天价吹毛求疵,今天说我捡的垃圾少,在外贪玩啦;明天说我打的草少,喂不饱兔子啦。一到吃饭她就开始嘟哝,鼓动父亲打我,我经常没等拿起筷子就被赶出院子。 我站在当街,饥肠辘辘,眼泪汪汪,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39;宁跟要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39;,#39;有了后娘,也就有了后爹#39;。我又想起母亲在世时,向我偷偷叙说的隔壁发生的一件事: 我家在大阳沟居住时,东邻就是那个前头说的不肯做证的赵大妈,她也是一个续娶来的后妈,男人整天外出做活,跟她在家的是前妻撇下的一个名叫丽花的七八岁的女孩子。 每天深夜,只要赵大妈的男人不在家,就会听到那女孩子失腔变调的哭声,呆会儿就没动静了,只听见抽抽噎噎的低泣。 那天我睡得很早,第二天一觉醒来,只听东邻家人声鼎沸、哭声震天。原来,和我年纪相仿的丽花姐夜里突然得急病死去了。我心里很纳闷,昨天,丽花姐还好端端地和我们一起捡垃圾呀! 过了好多天,母亲才偷偷地告诉我这个秘密:前面已经说过,我们两家只隔一层篱笆,透过剥落的泥片能看清邻居屋里的情景。每天深夜,当邻屋传出丽花的啼哭时,母亲就隔着篱笆去看,只见赵大妈让丽花脱掉衣服,在她的肚脐上露出一截扎进去的螺丝钉,赵大妈按住螺丝钉,狠狠往里拧进几下,丽花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不敢大声啼哭。就这样,过了好多天,终于把孩子折磨死了。哎,没想到,我也处在丽花的境地,尝到后妈的滋味了。一想到丽花的下场,我就不寒而栗。 这天中午,我给兔子拔了满满一背兜草,扔给兔子,只觉头晕眼花,肚里辘辘乱响。我家现在也和伯母家一样,吃的是拾来的菜叶做的稀粥。今早吃饭时,后妈又找毛病嘟哝了一阵子,惹得父亲火起,将我赶出门去,这会儿,我还没吃饭哩。 我推开屋门,屋门倒锁着,心里可着了急,不知后妈是有意还是无意,晌午了也不回家。我饿得实在忍不住,壮了壮胆子,硬着头皮,把那把长铜锁拨开了。 我掀锅一看,傻眼了,锅刷得干干净净的,一颗饭粒也不剩。我只觉两眼发黑,怎么办? 我在屋里转悠了半晌,终于下了决心,走到那个盛米的小瓦罐前,掀开那只盖瓦罐的破碗,只见里面有半瓦罐大米。我贪婪的用鼻子闻了闻,喷香喷香的,米香强烈刺激着我的脾胃,馋得我流出了口水。 我慑手慑脚走出屋外,瞅瞅外头没人,就抓了一把大米,不顾一切地填进嘴里,#39;咯崩咯崩#39;嚼起来,好香!吃完了,又恋恋不舍地抓了一把。等咽了下去,我怕后妈回来发现了,忙小心地把米抚平,盖好。我又到水瓮前,喝了一气子凉水,这才觉得浑身有了劲。 今天拔的草多,虽说满载而归,我还怕后妈挑毛病,忽然想起拔草时河沟里有许多鱼虾,为了赢得后妈的高兴,我又拿起兜子,去后面河沟里捞鱼虾。 正捞着,远远听见后妈喊我,那尖利的喊声,如同夏日惊雷,吓得我像老鼠听到猫叫,连忙蹲在水里。末了,还是让后妈扯了回家。 进家一看,我不由傻眼了,我砍的那一大背兜草被兔子吃得只剩点根根梗梗,几只兔子吃得肚子圆圆的,都胀死了。 父亲回来后,后妈添油加醋,历数了我的一连串#39;罪行#39;害死兔子,偷吃大米,还诬赖我偷了她放在床席底下的两块钱。十一岁的我,真是有口难辩。 父亲气得瑟瑟发抖,后妈在一旁火上浇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闹,想方设法要挟父亲,声言#39;有她没我,有我没她#39;,说着,故做姿态地往外走。 在后妈的逼迫下,父亲又把我痛打一顿,再次把我赶出家门。 几经挫折,我那幼小的心灵发生了急剧变化,渐渐失去了女孩的温柔多情,抛弃了同代儿童的稚气怯懦,像个丧家之犬,变得野蛮而倔强。富家容不得我,穷家也容不得我,我只好以社会为家,以天地为家,只要有一口气,我就要自生自存。从此,我再没有踏进过康家的门。 患难相依 离开冷酷的家庭,我成了真正的孤女、流浪儿。 我走遍成都,开始了乞讨生活。从人身看我是自由了,可生活上更没有保障,吃了上顿没下顿。更重要的一点失落感是,我再也得不到家庭的温暖了。 失去父母之爱的孩子是可怜的,没有家的女孩更是可怜而又可悲的。 我只穿一条破裤衩,光着脚丫子,沿着成都街道踽踽而行。一次,路过一个木货场,我见木屑、铁钉撒了满地,便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可还是不知被什么东西扎住了脚丫子,疼得我#39;扑通#39;一声坐在地上,只见脚掌沾满了血污,看不见刺上了什么东西。一摸就疼得出冷汗。我这被抛弃了的孩子,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在脚下的血污处撒一些黑土,歇息一会儿再走。 此时已是深秋,一到晚间,北风凉飕飕的,吹得人打颤,哪儿是我的栖身之地啊! 一天晚上,我走到临街的一间小屋前,只见里面黑洞洞的,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我像溺海人抓住了救生圈,赶紧一瘸一拐地走进去,好一会儿才看清里面的情景:只见里面三个茅洞,中间隔着两块木板,茅洞里拉了半糟子屎尿,臭气熏天,原来是个厕所,我忙捂着鼻子跑出去。 北风呼呼刮着,冷得我一个劲儿地哆嗦。头上只觉滚热发烫,肚子饿得咕噜直响,我一天没有要到东西,饿得再也走不动了。同时,那只扎伤的脚像被钉在地上,疼得一点也不敢挪动。冷、饿、疼、乏、困一齐向我袭来,我呆呆地望着这间令人作呕的排污所,为了苟延残喘,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又一次走进厕所,把茅坑一边的木板掀倒盖好,便一屁股坐在木板上,身子靠着厕所的墙壁,很快就睡着了。 朦胧中,我觉得像是下雨,雨水浇了我一头一脸。不对!屋里怎么会下雨呀,这雨又怎么是热的呀?我忙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黑暗中有个人正站在厕所门口,冲着我撒尿。 一种奇耻大辱涌上我的心头,我气得往上一窜,没提防脚底下的伤,疼得#39;哎哟#39;了一声。那人听到声音,吓得提着裤子,拔脚就跑。 我沿着油漆马路牙子,一颠一跛地紧追。那人像头笨熊,似跑非跑,蹒跚地迈着步子。快要追上时,那人气喘吁吁地回过头,啊,原来是个满头白发、又黑又矮、约有七十多岁的老头。那人盯视了我一下,忽然说:#39;喂,你是刘家公馆的那个小丫鬟吧?#39;这话把我问愣了,我忘记了跟他算帐,问他怎么认识我。他不再言语,却挽起裤腿,让我看他腿上的一块伤疤,噢,我忽地想起来啦: 一年前,我正给刘家小姐当丫头。这天,小姐上学去了,我在前厅擦神灯时,忽然听见门口狼狗的狂吠。 我急忙出去一看,见刘家那条半人多高的狼狗把一个要饭的大爷咬倒了,左腿上撕下一大块肉,鲜血如注,淌到了地上。 眼前的情景使我想起血泊中的母亲和爷爷,睹景思亲,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我忙喝住狼狗,撕下自己的一条衣襟,帮老大爷包扎好。包扎完毕,我又想:#39;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39;,于是让大爷等着,返身跑回后楼,偷了主人三元钱,塞给那个老大爷……想不到,今天我们又碰在一起了。 见是同病相怜的穷苦人,我的心松弛下来。这才感到说不出的疼痛和饥饿,便跌坐在马路边上。 老大爷见状,从他的脊背上拿下一个破背褡。背褡里面塞满了拣来的烂纸。掏出烂纸,下面露出一个带豁的粗瓷碗,里面盛着一个煮烂了的小兔头和半碗米饭。大爷把饭递到我手里说:#39;孩子,吃吧,这是我昨天要来的。#39; 一见饭菜,我馋得涎水直流,鼻子一酸,#39;扑通#39;一声,先给大爷叩了个响头。大爷一把搀起我,连说:#39;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是我应该报答的。#39; 我顾不得别的,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到一半,我才感觉出来,那饭比醋还酸,人家不知放了多久了,用手一扒,直拉长丝。再掰开那个兔头一看,只见里面有许多白芽芽,乱爬乱动,原来已经下满了蛆。我饥不择食,用手拨拉了两下子,三下五除二把个兔头也吃下去了。不一会,连碗底也舔得精光。 老大爷问我为啥不在刘家公馆,我向他叙述了那桩冤案的经过,同时也问起他的身世,只见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他姓汪,原在少成公园附近开饭馆,有贤惠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几年前,日本鬼子的飞机飞到成都,狂轰滥炸,他的房子被炸平了,妻子儿女炸死在废墟里。一个小康之家眨眼间成了穷光蛋,汪大爷从此孤苦伶仃,靠乞讨为生。说起来,我们这一老一小,都是一个荒藤上的苦瓜,于是,我们患难相依,我叫他汪爷爷。 我们一起讨要了一天,傍晚来到他的住处。汪爷爷打开一个黑漆大门,院里长满荒草。迎面是几间青砖绿瓦的北屋。我心里说:#39;这房子可不错呀,这哪像讨饭的住的地方!#39; 推开屋门一看,我吓得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了。原来屋里放着许多许多的薄木棺材。汪爷爷告诉我,这是刘镇生家的殡仪馆,刘家为了赚钱,专做这些薄木棺材卖给穷人。他为了有个栖身之地,就找刘家的管家要求,义务给刘家看棺打更。汪爷爷还告诉我,刘区长从不到这儿来,他根本没见过刘镇生,这才使我放宽心。 在停放棺材的墙角空隙里,铺着一层干草,放着两个青砖和一件破大衣,这就是汪爷爷睡觉的地方了。 晚上,我们爷俩合盖着这件大衣,身下铺着干草,枕着砖头进入梦乡。 半夜里,我只觉浑身滚烫,发起烧来,汪爷爷一摸我的额头,立刻惊得把手缩回来。他到底人老有经验,从上到下帮我检查,发现我的左脚上,大拇指已经发黑,肿得厉害。他问清受伤的原因,知道是因扎上东西发炎引起的发烧。可是,眼下没有一分钱,缺医少药,怎么办呢? 汪爷爷急中生智,他摸索到院里,找来一根竹篾,在石头上磨尖,用胳肢窝夹住我的脚,在疮口上狠狠一刺,顿时,流出许多白中透黑的脓水来。我疼得手脚乱蹬乱跷,出了一身大汗。 汪爷爷也不理我,又用嘴伏在我那又黑又脏的大拇指旁,用力吸吮起来。他耐心地吮一口,吐一口,直到把脓水一口口吸干。再看脚掌上,原来扎着个半寸长的铁钉子。汪爷爷用牙咬住,把那钉子猛地拔出来,鲜血流了满地,我疼得昏死过去。半个月后,伤口终于愈合,没有吃一点药,病奇迹般地好了。 #39;天下穷人心连心#39;,汪爷爷对我的感情,胜过父母,暖过家庭。后来,我很少再得到这种长辈的慈爱和温暖了。 光阴似箭,转眼进入寒冷的冬天,汪爷爷年老体弱,本来就有气管炎,到了冬天咳得更厉害,咳嗽半天才吐出一口痰。他白天要一天饭,晚上冻得睡不着觉,就在屋里一边,一边咳嗽。终于,他病倒了,粘痰里带着一缕缕血丝。 这年我刚满十一岁。白天出去要两个人的饭,晚上回来替他打更,还要端屎端尿侍候他。我不停息地劳动着,我觉得这正是尽一个孙女儿的责任的时候了。 这年的冬天,成都格外的冷。我们住的屋里冷得滴水成冰,汪大爷躺在墙角不能动弹,我心疼得像刀子剜心。忽然想起一个主意,我爬上一棵树,折了一捧干树枝,在汪爷爷身边生起火来,屋里顿时暖和了。 汪爷爷病得昏昏沉沉,忽然看见火光,便吃力喊了一声,让我赶紧把火踩灭。当我不理解地把火熄灭后,他才有气无力地跟我解释道:#39;咱住人家的棺材店,宁肯冻死,也不能点火,万一引起火灾,咱就成了罪人!#39;善良的汪爷爷呀,您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老天为什么偏偏让恶人享福,让好人受苦哪! 没过几天,成都更冷了,寒风刺骨,雪花飘飘,汪爷爷饥寒交迫,奄奄一息。我彻夜不眠,守护在他身边。半夜里,他忽然轻咳一声,吐了一口血,就再也不动了。 我俯在爷爷身上,嚎啕痛哭了半宿。天亮后,我忍悲含泪,把爷爷背进一口棺材里。又拼尽全力,给爷爷盖上那薄薄的木盖。然后,叩了三个响头,恋恋不舍地离开这里。 小丐帮 934年初春,十二岁的我,又开始了孤身讨饭的生涯。 春熙路是成都市近年来最热闹、最宽畅的街道了,我经常出入在这里。我年纪小,又不会花言巧语,经常要不到吃的东西。饿急了,就低头在街上捡:地瓜梗、红薯皮、柿子皮都是我的美味佳肴。有时饿得心焦,拾起一块柿子皮,顾不得擦净,就填进嘴里,#39;咯嘣#39;、#39;咯嘣#39;嚼到许多沙子,也不去管它,一起咽进肚里。这里的茶馆、影院、戏楼、书场,都留下了我的脚印。 这天,我在空空荡荡的#39;华迎大戏院#39;转悠,华迎戏院有一个川剧团,前几天在本院唱戏。这会儿剧团走了,正是我打扫战场的好机会。 我从后排到前排,挨着趟地仔细搜寻,我依仗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在座位下仔细查看,哪怕一个花生,一枚瓜子儿,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我敏捷地把它们捡起来,迫不及待地填进饥腹。 忽然,我发现有个座位下扔着个油腻的纸包,忙一把抓起来,打开黄草纸一看,原来是包放臭了的酱牛肉。这真是老天赐福,让我开荤。我高兴得心里一个劲发抖,小心翼翼地一手托着纸包,一手拣了一片最小的牛肉往嘴里填。 正当我沉浸在幸福的一刹那,只觉拿肉包的那只手一颤,肉包被人抢走了。我陡地一惊,定神看时,原来是个小男孩,因他拼命地往外跑,所以看不见他的脸面,只能看清他的背影: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足有半尺长,上身穿一件窟窿连窟窿的破棉袄,右袄袖没有了,赤着一只胳膊,下身只穿一条裤衩,光腿赤足。见是个横不讲理的小老抢,我气急了,在后面紧紧追赶。 那小老抢跑到侧门拐弯处,偏巧走过来一个茶房,端着一摞茶碗,两人正撞了个满怀。#39;哗啦#39;一声,那摞茶碗被撞落在地上摔碎了。 茶房气得怒不可遏,一把揪住那个小老抢,#39;乒乒乓乓#39;打了几个嘴巴子,那小老抢顿时满嘴流血。 奇怪的是,那个小老抢一点也不示弱,嘴里咕嘟了几口,冷不防冲茶房一吐,吐了茶房一脸血,同时,又把那包肉狠命摔在茶房脸上。 这下子,茶房气得脸色发紫,冲上去一把抓住他,把他高高地举起来,要往下摔,这一摔,少说也得摔个半死。小老抢失声地喊叫起来:#39;救命呀!救命啊!#39;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七八个赤脚光背的小男孩,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不过七八岁。他们把茶房团团围住,有的拽胳膊抱腿,有的拳打脚踢,很快把那茶房掀翻在地,然后一窝蜂地把那个小老抢抢走了。 看到这里,我忘记饥饿,忘记报复,同病相怜使我异常开心。 一连两天,我都没有填满肚子。 晚上,刮起一阵冷风,我只穿一条破裤衩(汪爷爷的大衣被我盖在棺材里了,我不能再让他的灵魂受冻),肚子空空如也,冷得浑身抖瑟。怎样取暖御寒?我想出一个办法逆风跑步。天越冷,我越顶着风跑,虽然累得有气无力,饿得饥肠辘辘,但毕竟身上暖和了。 为了长远打算,我又开始琢磨寻个过夜的去处。殡葬馆我是不能再去了。一来守着个正在腐烂的死尸害怕,二来如果被刘家人发现了,会老帐新帐一起算。我忽然想起宝全巷那边的护城墙上有个打仗用的碉堡,那里足可以做我的安身之地。心里一亮,疾步向那里走去。 我顺着宝全巷顶头砖彻的梯子,爬上城头,只见雄伟的碉堡里面火光闪闪,人声嘈杂。我把头伸进去一瞧,见一群孩子正在烤火,地上放着一包包牛肉、兔肉、鸡杂碎,有的鲜亮发红,有的腐烂变黑,还有两瓶酒,一堆烧饼。在火光映照下,我看清了,正是前两天抢肉打茶房的那群小子。 我本想躲开去,可是,经不住食物的强烈诱惑,不由自主地走进屋子。那个只有一只袄袖、抢我肉包的男孩见到我,首先站起来,其他的孩子也马上站起来了,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这时我心里却非常平静,坦然道:#39;我是个要饭的花子,两天没吃东西了,你们帮帮忙,给我一口吧!#39; 那群孩子会意地对看了一下,却把眼睛投向那个一只袖子的孩子,那孩子的眼光由敌意渐渐变得友好,说:#39;我们也都是小花子,你要是愿意跟我们一起,就入了我们的小丐帮!#39; 啊,小丐帮,多么新鲜的名词。他们原来都是干这个的,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团伙。我想起对我体贴入微的汪爷爷,我深知患难相依的温暖。我可真是有福哇,没有了汪爷爷,我又找到了一伙小兄弟。我含着泪,连声说:#39;愿意,愿意!#39; 打这以后,我加入了小丐帮的行列,彼此以兄妹相称。我们兄妹共十人,我排行老二。抢我肉包的是大哥,名叫闯二。大家白天乞讨,晚上把要来的东西凑到一起,吃吃喝喝、打打 闹闹,倒觉得轻松自在、乐乐和和的,真是吃着黄连吹横笛苦中求乐呀! 晚上,大家凑在一起的食物,真是五花八门,好好歹歹,应有尽有。来路也不相同,有要来的,有拾来的,有抢来的,还有偷来的。小丐帮一无所有,一无牵挂,靠的是耍刁撒赖,软硬兼施,填饱辘辘的饥肠。 我们的十弟才七八岁,整天朦朦怔怔,老是哭他的母亲。后来,我才知道了他的遭遇: 我们这伙兄弟,大都是日本飞机轰炸成都时变成的孤儿,他们的家园被炸毁,父母兄弟被炸死,只好讨饭为生。 十弟的父亲是在一场轰炸中丧生的,剩下他们母子俩。为了生活,母亲带他到牛市口粮市去打扫撒落在地上的大米。这里,每当中午过后,粮食交易完了,就会留下一些踩脏的碎米。许多穷苦妇女都争先恐后,拿着条帚、簸箕去扫。 这天人很多,十弟的母亲被挤到路沿上。偏巧开来一辆汽车,转眼之间,把十弟的母亲轧在车轮底下了。这部汽车是国民党高级军官乘坐的小轿车,车上的人见轧死了人,也不下来看看,便风驰电掣般地开走了。 十弟伏在母亲的身上,失声痛哭起来。从中午一直哭到天黑,后来,还是那些好心肠的穷人帮助他掩埋了母亲。他从此成了孤儿,疯疯傻傻,走上了讨饭的道路。 我们这个小丐帮,白天仨一群,俩一伙,出去讨要;晚上,就在碉堡囫囵个睡在铺着稻草的地上,进入梦乡。 天灾** 天气渐渐变暖,护城河水汹涌澎湃、波光闪闪,谁都没有想到,在我们脚下正酝酿着一场灾难。 护城河随着旱涝时涨时落,这年,沥涝成灾,水浸到了城墙下。谁都没有发现,河水已经冲开城墙一个窟窿,钻进城墙里。 一天夜里,我们正在酣睡,忽听#39;咕咚#39;一声巨响,惊醒后一看,见屋地的一角塌下一个洞,正在那里睡觉的十弟不见了,往下一照,洞里深不见底。 闯二哥急了,二话没说,便跳下洞去。只听#39;扑通#39;一声,原来洞里都是水。过了一会儿,他在洞里喊:#39;找到十弟了!#39; 怎样把他们拉上来呢?大家不约而同地脱下破衣,拧成绳子,系进洞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十弟和闯二哥先后拉上来了。 再看十弟,他的脸色铁青,肚子被水灌得像个鼓,我们给他控嘴、捶背、擂肚子,他吐出许多污水,然而死神还是把他过早地拉走了。 十弟的死,使我们感到莫大的沉痛。我们在城脚下掩埋了十弟,学着大人的样子,举行了#39;隆重#39;的葬礼。虽然我们一无所有,但凡能做到的,都尽了最大的努力。一连几天,大家都沉浸在深深的悲哀中。我又一次感到,这种深切的哀悼,比一个有血缘的家庭还要真挚、纯洁、高尚,共同的命运把我们联结在一起,我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可是,不久发生的一场更大的灾祸,又终于使我们分崩离析了。 在这外寇入侵、军阀混战的年月,#39;天府之国#39;也成了人间地狱,沃田荒芜、饿殍遍野、民不果腹,谁又肯大发善心,把有余的食物让给我们这些饿狼般的野孩子。 一连几天,我们都两手空空而回,一个个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眼黑气短。闯二哥作为我们的首领,急得团团乱转,发誓要设法给弟妹们弄回点吃的来。 这天傍晚,当我又饿着肚子爬回碉堡时,却见闯二哥躺在稻草上,气息奄奄,几个弟弟围着他失声恸哭。 原来,闯二哥为了弄到吃的,便决定去偷。像我们这些弱小的花子,全靠讨要和拾捡为生。只有饿得没法,遇到比自己还小的弱者,才下手去抢。而偷大人的东西,那是非常危险的,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冒这个险的。 闯二哥在电影院门前来回转了几遭,一双明亮的眼睛在买票人群中转悠,他要看准哪个人有钱,钱放在什么地方,才好寻机下手。 这时,他见一个穿西装革履的阔少爷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皮包,那皮包鼓鼓囊囊的,他从里面抽出一张票子,又把皮包装进裤兜里,返身挤到窗口买票。 闯二哥看着,心里只觉进退两难:凭他的敏感,这钱不太好偷,这小子的裤子紧,钱包紧贴屁股,再说,裤兜小,钱包大,下手是很危险的。可是,当他想到那些饿得有气无力的弟弟妹妹时,一种当大哥的责任感驱使着他,他还想到,兜里的五枚铜子买不了半个烧饼,要想吃顿饱饭,必须铤而走险。 他凑过去,假装买票,使劲往上挤,右手两个手指偷偷伸进那小子的裤兜里,轻轻往外夹。果然,那钱包卡得很紧,总也夹不出来,当把钱包夹到兜口时,他的手被攥住了。 那小子阴阴地笑着,笑得人,嘴里骂道:#39;他妈的,你小子班门弄斧呵,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干什么的!#39; 说着,一个扫堂腿,把闯二哥撂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闯二哥面如土色,动弹不得,他又上去把闯二哥的胳膊一拧,#39;卡嚓#39;一声,胳膊扭断了,这才扬长而去。当弟弟们发现时,闯二哥已经只能出气不能进气了。 我伏在闯二哥的身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闯二哥用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我,断断续续地说:#39;你……你要带好……兄弟们!#39;说完就咽气了。 闯二哥是我们的头领,平时爱我们胜过亲生兄弟,失去了他,大家更是痛苦万分。现在,千钧重担落在我这老二肩上,为了隆重地纪念他,我提议,大伙设法要钱给他买口薄匣子,盛敛入葬,大家一致表示同意。 我们把闯二哥用稻草盖上,饿着肚子,又分头去讨钱要饭。 这天,我凭着一腔肝胆义气,意外地碰上了好运气。 我在一家茶馆讨要,店主人怕玷污他的门口,影响他的买卖,骂我、轰我。别的时候我会不声不响地躲开,这会儿正没好气,便什么都不顾了,和他争执起来。这下把他惹火了,他猛把我向后一推,推了我个后仰翻,恰好撞在一个老太太的椅背上,我的后脑勺撞破了,老太太手里的茶碗倒在桌子上,撒了一桌子水。 老太太戴着一顶黑平绒圆帽,帽前镶着玛瑙,人长得慈眉善目。她非但没有责怪我,反把店主说了一顿。然后,问明我的身世,得知我哥哥死去没钱埋葬,便资助了我五块钱。当时,买口薄匣子三四块钱就可以了。 我转悲为喜,用富裕的钱买了洋火、白蜡,准备用来祭奠闯二哥,又买了一些吃的,打算让兄弟们吃饱后去买匣子。 傍晚,我跑回碉堡,点上蜡烛一看,不由惊呆了。只见几只野狗伸着血红的舌头,从屋里跑出去。闯二哥的尸体鲜血淋淋,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了。身上的皮肉被狗撕烂,露出白花花的骨头。 目睹这惨景,我急得疯了、傻了,当即把蜡烛一摔,把买来的食物扔得遍地都是,把剩下的票子撕得粉碎,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足足闹腾了一宿。 第二天,我的神智渐渐清醒,奇怪的是,七个弟弟一个都没回来,我守候在血肉狼藉的哥哥身旁,胡思乱想:也许是他们学哥哥的样子去偷,被人发现打得不能动弹了;也许他们明火执杖去抢,被下了大狱;也许是他们像我一样和人争执起来,被扭送见官;也许……我脑袋里像塞着一团乱麻,睁眼做着一个个恶梦。 我独身守候了一天,也没见弟弟们的踪影。光这样扔着一具烂尸也不行啊。我最后下了决心,用手在屋里刨了个大坑,痛哭一场,把哥哥就地掩埋了。然后,用稻草把门封好,便去大街寻找弟弟们。 一连几天,再没见到他们。从此,我像一只失群的孤雁,栖飞无定。直到我到了春熙妓院,才在一次#39;出条子#39;的路上见到九弟。这是后话。 梨园栖身 这年夏天,我又孤身一人沿街乞讨。 晚上,我不敢再去碉堡了,一是那里时刻有塌陷的危险,二是那里埋葬着闯二哥,与死人为伴,我还没有这个胆量。 我留心寻找着,终于找到了一个栖身的窝巢。华迎大舞台在成都丁字街是最大也是最讲究的戏院,贴着舞台有一个半人多宽的大茶橱,每逢唱戏,茶房就把一摞摞洗好的茶碗放进橱里,供前几排茶座上的达官贵人饮水。等戏散了,他怕茶碗丢失,或被人碰坏,便又把碗搬回茶室。我平时经常在这里要饭、捡食物,看在眼里,便打起了茶橱的主意。晚上趁着无人,我偷偷溜进戏院,钻进碗橱里。那时我身体瘦小,身高不过三尺,正好能躺在里面,我关上橱门,高兴极了,觉得这就是最理想的天堂房屋和床铺了,我含着幸福的微笑,悠然入梦。 我在茶橱里安眠了几夜,一次偶然的变故,使我的命运又发生了转折。 一天黎明,戏台上传出一声声高亢的川剧唱腔,躺在碗橱里的我听得清清楚楚,对这,我已经司空见惯了。我知道,这是戏子们清晨练嗓子,练上一个来小时,他们就该去吃早饭了。趁这个空隙,我就像寄生蟹一样,从碗橱里悄悄地爬出来,到街上开始我的乞讨生活。 我经常出没于剧院,耳闻目染,对川剧有一种特殊的爱好,我躺在碗橱里,欢畅地聆听着那亲切而熟悉的唱腔,听到得意处,情不自禁地学着掌鼓板的敲起了鼓点。 忽然,我听到台下传来脚步声,顿时吓得屏气静心,一动也不敢动了。#39;咯登#39;一声,碗橱的门开了,我看见一个五十多岁、圆眼黑脸、发威吓人的老头站在我面前。我像一个罪犯赶紧低着头钻出橱子。 老头那双亮眼仔细地打量着我,忽然开口道:#39;往前走几步!#39;我不敢违命,便顺从地走了几步。那老头像个牲口贩子,猛地伸出手,扳起我的脸,左右端详一番。又问:#39;你是干什么的?#39;我如实地回答了。他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说:#39;这样吧,我收你做徒弟,你跟我在梨园学戏吧!#39;我正苦无活路,听到这话就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遇到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我急忙跪下,叩头拜师。 旧社会称戏班为梨园。师傅叫潘历生,他是戏班的台柱子。年轻时唱武生,如今老了改唱须生,他唱、念、做、打俱佳,收了几个徒弟,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他的宿舍就在华迎大舞台后院的楼上。 学戏是个极艰苦的行当,但对我来说,这是小菜一碟。学戏先学#39;饮场#39;,这是个眼力活。师傅出场,在堂上打坐,唱得口渴了,利用空隙一举甩袖,把脸一遮,我就像老鼠一样,端着茶壶从幕下钻过去,给师傅水喝。 我学的是武生,先练拿大顶,靠墙一#39;拿#39;就是半天,我只觉脑袋发沉、胳膊发麻,可就是不敢动弹。练翻跟斗,几次头朝下摔在地上,摔得脑袋直发懵还得继续练。晚上躺在床上,腰板像折了一样疼。但我心里很高兴,因为我总算有了个栖身之地,有了个饭碗儿,即使让我上刀山,入火海,我也敢去试一试。因我肯于吃苦,学得又卖力气,很快就能连打十几个跟斗,我的技艺比一般的姐妹都高。师傅脾气挺大,徒弟们稍不如他的意,轻则拳打脚踢,重则用马鞭抽打。可是,他很少打我,倒是经常夸奖我,还破例地教我学唱。 别看师傅五十多岁了,保养得就像四十多岁的壮年人。后来我听说,他是有名的老淫鬼,奸污了不少女戏子。 师傅经常让我在舞台上练窝软腰、翻跟头,他趁帮我窝腰的机会,经常抚摸我的脊背和肚子。有时,一直摸到我的**。那时,我还小,不谙世事,情窦未开,根本不知道他是在故意猥亵我。 一天,我们几个师兄妹在后院练功。我光着脊梁,下身穿着红色的灯笼裤,在院里窝腰、打跟斗,我连续打了一串小翻,此时,听到楼上的喝彩声。 只见师傅站在楼上走廊里,笑眯眯地看着我,招手叫我上楼。我回屋穿上蓝花布袄,来到师傅的宿舍。 师傅关上门,斜着眼看着我,先是夸奖了我一番,忽然把我抱起来,按在床上。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狠命地抓他的脸,抓得他的脸泛起一道道血印子。 潘历生恼羞成怒,从墙上拿起惩罚徒弟的马鞭子,劈头盖脸向我打来,疼得我大喊救命。 这时,做饭的刘大姐闻声跑进屋。潘历生扳着挂彩的黑脸,说我犯了戏规,他教训我不服,反倒抓了他几把,所以要狠狠地惩罚我。 刘大姐连忙按住他的马鞭,替我求情,趁这机会,我一溜烟跑下楼,逃出华迎戏院。 过了一会儿,刘大姐追上来,她像一个慈祥的同胞姐姐,把我领进她家。 半年多的戏剧生涯,使我从正反两方面受益非浅。我学会了一些基本的武功、武术,它为我以后的健体、保身,起到了防护作用。我还学会了一些唱腔、板眼,为我在妓院学艺奠定了基础,也使我尝尽了悲欢离合的甘苦。我差点遭受到禽兽般的欺辱,为了逃避师傅的魔爪,我决心离开梨园。 下贱的童养媳 在华迎戏院做饭的刘大姐,有二十多岁,一脸麻子。也许是这一脸麻子妨碍了她的婚姻,到了正是妙龄的时候还没有结婚,跟她母亲在一起,过着孤苦的生活。她家里也很贫穷,整天缺吃少穿。我真不忍心给她家添麻烦,几次提出要走,但都被这热情好客的母女俩留住了。 刘大姐是个爱动感情的好姐姐,她经常对我说,她见过我在街头要饭,见过我学艺的艰辛,也见过潘老板对我的猥亵和欺辱。她言辞激昂地说:#39;我们都是穷苦人,穷人就该遭这样的罪吗?不,再也不能这样干下去了,要想法找个新的出路!#39;说到动情处,她的眼圈都红了。我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位侠肠义胆的好姐姐。我在她家呆了一个来月,她每天为我的事东奔西走。 这天,刘大姐兴高采烈地把我叫到跟前,说经过多方努力,终于给我找了一条生路。 我忙问:#39;姐姐,让我去干什么?#39; #39;当养女!#39;她带着自豪的神情说。 #39;养女是干什么的?#39; #39;养女就是给没孩子的富人家当闺女,吃香的喝辣的,这可是打着灯笼火把也难以找到的好事啊!#39; 我听了,只觉心里美滋滋的。我感激地望着刘大姐,在我眼里,她那一个个浅麻子也变成美丽的梅花了。 第二天,我告别刘家,坐在刘大姐给我雇的滑杆起程了。滑杆是我们四川的一种运输工具,中间一个能起能放的竹椅,穿着二根竹杠,由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颤颤悠悠,发出#39;咯吱#39;、#39;咯吱#39;的声响,蛮舒服哩。我看着成都郊外辽阔的田野,苍茫的山峦,只觉心旷神怡,就像一只出笼的鸟儿,自由自在,真想放开嗓子唱几声。 我坐着滑杆走了两天两宿,大约足有二百多里路吧,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四川渔江县桃花村。这个村子不大,村子里一片大花园,而村里最漂亮的房子就是我未来的家了。 原来,这家是个祖辈相传的大地主,主人现在是渔江县县长,他有两房太太,都有儿女,还雇着三个长工。 当县长的主人不在家,管家领我拜见了两房太太,又指着大太太对我说:#39;这是你婆婆。#39; 我听着心里纳闷:#39;为什么不让我叫母亲,要叫婆婆呢?#39; 大太太领我到后院一间北屋里,只见床上躺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满脸黑麻子,母狗眼,老鼠嘴,叫人看了恶心。屋里点着熏香,可是,仍然压不住一股强烈的屎尿的臊臭味儿。大太太对我说:#39;这是你的丈夫,以后你要好好侍候他!#39;说罢,捂着鼻子走了。 我只觉脑袋#39;嗡#39;的一声,就像五雷轰顶,一时间不知所措。天哪,为什么她不称兄弟,偏要说是丈夫?刘大姐明明跟我说好是当养女的,一定是这家人后悔了、变卦了,才设了这样一个骗局!我要寻找机会,回去跟刘大姐说。 正在出神,只听那男人喊:#39;快拿盆来接着,我要拉屎!#39;我像在刘家公馆当丫鬟一样,只得惟命是从。 这男人一会要吃要喝,一会儿要拉屎尿尿,一会儿要让我帮他翻身,一会儿让我帮他擦洗身子。他的脊梁上起了一身褥疮,给他擦洗,劲大不行,劲小不行,他那怪模怪样的脸一个劲地龇牙咧嘴。后来我才知道,他因患风湿病,下身瘫痪了,生活一点也不能自理,所以把我买来做童养媳。 #39;童养媳#39;这个陌生的名称,我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的。 在这里比在刘家公馆当丫鬟还要忙碌。白天,我像一个陀螺,围着他团团乱转。晚上,我厌恶而又无可奈何地睡在他身边,听着他没完没了的指派、咒骂。 可能是病痛所致,也可能是他那习以为常的公子哥的颐指气使,他的脾气异常暴躁。刚来的第二天,他就歇斯底里地骂我:#39;妈的,你是我家用十石谷子(未脱皮的大米)换来的童养媳,买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我指使任我打!#39; 童养媳,好个下贱的童养媳,刘大姐若知道是让我来干这个,一定也不会答应的。 最不能令人容忍的是:这个暴戾的男人,还有一套特殊的刑法:侍候得稍不如意,他就让我跪在床边,伸出那只鹰爪般的手,狠狠拧我的脖子、脊梁。这边拧完了,又让我转身,一下挨一下地接着拧那边,直到把我的上半截身子全部拧遍。我的上半截身子,除去脸蛋,全部青一块,紫一块,拧得没有一块好地方。 我虽是一个无知的小女娃子,但对这污辱人格的摧残,实在忍无可忍,我决心寻找时机,逃出这龌龊的囚笼! 一天晚上,我终于找到一个好的机会。 这家地主平时戒备森严,又是高墙大院,一般很难出门。这天,偏赶长工们在远处地里干活,太太让我去给长工们送晚饭。我带着现做的巴巴(北方称作玉米饼子),提上一个饭罐子,向地里走去。 一到村口,我就转了弯子,寻找去成都的大道。我慌里慌张地走啊,走啊,只走得脚掌疼痛,再也不能向前迈步了,只好坐在路边。我借着月光,脱下草鞋一看,啊,只见两只脚的前掌后掌,都磨起了水泡。我肚里又饥又渴,便举起罐子,喝了足足半罐子稀饭。我惟恐后面有人追来,忙丢下罐子,不顾脚底的疼痛,继续向前赶路。 这样,一直走了一宿。东方渐渐破晓,我忽然听到后头传来说话声,忙一闪身,躲进路边的山凹里。 后面走来的是两个剃着光头、头上裹着一圈黑布的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地道的四川农民,他们抬着一个空滑杆,一路有说有笑。 我灵机一动,连忙几步跑上前,拦路跪下求两人帮忙把我送到成都。这两位农民问明我的身世,又见我递上一包巴巴,便慨然应允了。 944年七八月间,我稀里糊涂当了两个多月的童养媳,又逃回生我养我的地方成都市。 人贩子的圈套 踏上分别两个多月的成都,我心里涌动着难以名状的亲切感。 成都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像久违的亲人迎接着我。 我在这里生活的十三个春秋,虽然刻满了悲伤的烙印,但回忆往往是美好的,它毕竟滋生和养育了我。我终于回到故乡的怀抱之中了。 一想到亲人,我心中就投下一抹阴影。我的亲人屈指可数,当我沦落天涯时,他们从没有伸出过慈爱的手,向可怜的女儿召唤。每当我最危难的时刻,是汪爷爷、闯二哥、刘大姐救我于水火之中。凭着一个苦孩子的天良,我不能忘恩。我虽然几乎陷于桃花村的泥潭,但我以为那是个天大的误会,是那两个官太太出尔反尔,骗了我和我所敬重的刘大姐。刘大姐母女俩一定还蒙在鼓里,认为我在那里正享清福哩。不,我得去告诉她们。让她们以后不要再上当,要警惕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 想着想着,我不知不觉来到刘大姐的家门前。刘大姐家住在西河沿,和我过去住的大阳沟一样,也是一间破草棚。在昏暗的夜幕里,屋里的菜油灯飘忽摇曳,母女俩正涮洗锅碗。 她们见我进来,先是露出惊愕的神色,接着热情地招待我,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我向她们述说了在那里的经历,一边讲一边察看她们的反应,果然不出我所料,娘俩听着我的叙述,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大骂起这伙人面兽心的家伙。她们向我解释,原来是经一个中人介绍让我去当养女的,她们根本不认识这家人,想不到一个官宦人家,这样不守信义。听着她们慷慨激昂的陈词,我心里反倒不安起来,生怕她们去找人家打官司,便反过来劝她们不要着急,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叫它过去罢,不如息事宁人。刘家母女俩发泄了一通,直到给我端上热好的饭菜才罢。 我太熟悉这样的饭菜了,把拣来的菜帮菜叶洗净煮熟,放上一点点糙米(下等的大米),这是我们成都40年代中下等人的家常便饭,由此可见刘大姐家的生活了。 我不好意思老呆在刘大姐家,执意要走,却被异常热心的母女俩苦苦留住。 刘婆婆一脸虔诚地说:#39;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以后,我就把你当作我的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咱们娘儿仨个吃苦受累在一处,就是喝口凉水也高兴。#39;听着她这感人肺腑的话语,我感动得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刘大姐劝我静下心来,耐心等一等,她一定要想方设法谋一个合我心意的差使,我又一次激动了,什么是合我心愿的差使?只要不再当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乞丐,不要再当那挨打受气的童养媳,让我去掏大粪也心甘! 天气由暖变凉,由凉变冷,两个多月过去了,这是多么惬意的两个多月啊! 菜油灯下,刘大姐为我缝补衣衫,这件黑夹袄是她穿过的旧衣,她又把它改装、补缀一新,亲手套在我身上,姐姐般的温暖,像一股热流暖遍我的全身。 深夜,我几次察觉到刘婆婆坐起来,帮我拽拽被角、拉拉衣服,这使我想起了当年的母亲。 初冬的一天,刘大姐按照习惯,一早就去戏院了。我和刘婆婆吃过早饭,见她眼珠直愣愣地打量着我,忽然摇头叹息道:#39;唉,可怜的孩子,这么冷了还穿着夹衣!#39; 她抖抖索索从衣襟下摸出一个布包,在里面掏出仅有的几块钱,像是下了狠心,说:闺女,今天我领你去街上扯块衣料做袄穿!#39; 我不愿意平白无故受人施舍,但耐不住刘婆婆的一再苦劝。我抱着刚住在她家时的那个想法,唉,将她家的恩惠一一记在心里,等找到差使再一起补报吧。想到这儿,便答应了。 我们来到大街上,刘婆婆看来对这里的店铺很熟悉,领我一直向东走。路上经过不止一处布摊、布店,她都说这儿的价格太贵,左转右拐,一直领我来到春熙路。 春熙路是一条热闹的街道,那里新建了银行和许多商店。我被领到路南的一家砖砌的门楼前,只见漆黑的大门后,左右都有门房,迎门有一个椭圆形的荷花池,池四周是花圃,花圃边上长着一圈毛茸茸的青草。这家大院,极像一个阔家公馆,又像一个王公花园。我那时一字不识,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富丽堂皇的宅院,门楣的横匾上写的竟是#39;春熙妓院#39;。 我刚要举步往前走,却被刘婆婆拦住了,她笑容可掬地对我说:#39;闺女,这儿净卖便宜洋布,咱们走去看看吧。#39;说着,拉我迈进了大门。 此时,迎面走来一个胖女人,约有四十来岁,涂着满脸的粉,描着弯眉,一双凤目炯炯有神,笑起来眯成一条缝。她就是我后来的老鸨子苏貌华。 胖女人会意地向刘婆婆点点头,相面似地打量了我一番,说:#39;嗬,这姑娘好俊气!#39; 刘婆婆忙答:#39;可不哩,我领她来买件衣裳!#39; 胖女人忙说:#39;我这里有的是,进来挑吧!#39;说罢,紧紧拉住我的手,撩开粉红色的门帘,走进前厅。 我仔细打量一下屋子,只见地上铺着地毯,四周摆着茶几、沙发椅,哪有什么柜台和布匹哪,我一看不对路,转身要往外走。胖女人一把拽住我问:#39;你往哪儿走?#39; 我答:#39;我找刘妈妈。#39; 胖女人笑道:#39;刘妈妈早走了,往后,我就是你的妈妈!听见没有?#39; 我气急败坏地问:#39;这是什么地方?#39; 胖女人得意地说:#39;这是妓院,刘家要了我一百五十块现大洋把你卖给了我们,往后,你就是我名下的妓女了!#39; 我只觉脑袋像开了瓢,#39;嗡#39;地一声,昏厥过去。 妓院的家法 红艳艳的天空中,旭日像醉汉的面孔涨得通红,摇摇曳曳地从树后出现了。 大地布满白霜,干燥而坚硬。 梧桐树和菩提树的叶子,在疾风中凋落了。每吹过一阵寒风,经霜的树叶猝然离枝,像一群飞鸟、一群无家的飞鸟漂泊无定。 这是944年的初冬。 这是个难忘的初冬,十三岁的我,被刘家母女骗卖进妓院。 我恨,我悔!恨的是刘家母女两面三刀,吃人不吐骨头,行这不仁不义的事;悔的是我太没有主见,分不清好赖人,上了一次当,还接着再上当。但不管是恨是悔,都为时已晚,被人推进陷阱里,再出来就难了。 春熙妓院是成都一座规模较大的高级妓院。进了大门,前面是座三合院,东西对称矗立着两座营业楼,妓女们就在这里接客、招待、弹唱、跳舞,除设有布置优雅的客厅外,还有跳舞厅、饭厅和洗澡间。 穿过西侧的小门,来到后院。东边一排房子,是老鸨们的住处,西边是一溜伙房、茶房和一间里屋,伙房后面,还有一个小院,院里有一棵歪脖子古桑,这是老鸨们惩罚妓女的地方。妓女们犯了院规,比如逃跑、不听话、不好好接客,就吊在这棵树上,用皮鞭抽打。 这座妓院住着三家老鸨,院主苏貌华,她和丈夫不和,男人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另有姓赵的两口,男的长得尖嘴猴腮,外号#39;尖嘴猴#39;,女的一只眼,外号#39;独眼龙#39;。还有姓汪的一家女老鸨,长得瘦小伶俐,外号#39;金刚钻#39;。他们租住着胖女人苏老鸨的房子,一起合伙开窑子。当然,这些情况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当下,胖女人叫小妓女秋香给我拿来一件大红缎子棉袄,笑嘻嘻地说:#39;你不是买衣裳吗,快换上它,给我学习接客。#39; 我虽然没有进过妓院的门,但知道妓女是干什么的。我想起在华迎戏院师傅对我的欺辱,如果当时我屈从了他,我也落不到这里了。为了保持我的童贞,我经历了当童养媳、讨饭等多少磨难啊,大江大海我都闯过去了,难道眼前这条小溪就闯不过去? 想到这,我把那件缎子棉袄撕把了几下子,摔在地上,说:#39;谁要你的衣裳!我才不在这臭妓院哩!#39;说着,就往外走。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胖女人把脸一翻,一蹦三尺高,喊道:#39;好哇,给脸不要脸!你往哪跑?来人哪,我要给这小婊子点厉害瞧瞧!#39; 这一喊,立刻跑来赵、汪两家帮凶,他们正闲得手心发痒,这会儿正是他们讨好主人的机会。金刚钻和胖女人一手拽住我一只手,尖嘴猴找来一条绳子,把我捆起来。 我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污辱,更加高声喊骂。胖女人气得一脚把我踹倒,尖嘴猴拿来一团烂布,把我的嘴堵起来了。她们每人拽着我一只脚,头皮擦着冰凉梆硬的砖地,像拖猪一样,把我拖到后院。尖嘴猴看来是老行家了,三下五除二,把我吊在桑树上。 胖女人叫秋香提来一桶水,拿来#39;家法#39;。这#39;家法#39;是一根皮鞭,鞭杆有一尺多长,鞭梢却足有三四尺,用三条牛皮筋拧成。平时挂着,像一条又粗又硬的大麻花,用时一蘸上水,软得像面条儿,抽在人身上,伤不着筋骨,却入肉三分,一抽一道血印子。 胖女人这条毒蛇,是个打人不眨眼、杀人不落泪、吃人不留血的禽兽,她舞动着那条皮鞭,#39;忽忽#39;生风,指哪打哪,就像纺织娘拧纺车那样熟练。#39;劈啪#39;、#39;劈啪#39;,皮鞭一下一下,抽在我身上,就像毒蛇的长舌。不一会儿,我的破裤衩、夹袄都被抽烂了,打飞了。鞭子落在皮肉上,立刻鼓起一道紫红的凸痕,疼得我大汗淋漓,屎尿拉了一裤裆。可是,却有腿跑不动,有嘴喊不出。 不一会儿,我浑身被抽得没了好地方,疼得昏死过去好几次,胖女人也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她觉得到了火候,这才打个手势,叫人慢慢放下来。 我被放倒在树下,仍然昏迷不醒。后来,终于被不断泼来的冷水激醒了,只听胖女人还在絮絮叨叨地骂,赵、汪两个老鸨在一旁劝解,方才住口。按妓院规矩,谁家的姑娘由谁管教,这两家老鸨只是帮忙而已,所以唱主角的还是胖女人。 胖女人一进门先给我一个下马威,把我打得死去活来。为了进一步煞住我的野性,又叫她们把我抬进伙房旁边那间禁闭妓女的小黑屋里。我被赤身扔在一条光板床上,盖上了一个破被子,#39;咣当#39;一声,门被反锁了。 此时,我的手已被松开,堵嘴的破布也已掏出去了,但实际仍然没有一点自由,手脚一动,就剜心般地疼痛,张嘴想喊,却沙哑得喊不出声。我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做着一场场恶梦。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的神智恢复正常时,在这不见阳光的鬼蜮般的黑屋里,我开始静静梳理我的思绪: 我这十三年,是灾难深重、受尽煎熬的十三年,这些灾难,不是我的祖辈、父辈和我自己造成的孽,而是社会和命运造成的,扪心自问,十几年来,我没有做过负于别人的事,至于别人负我,虽伤了我的心,但还没有毁坏我的身体。如今,我又被人推进这个陷阱,他们不仅要摧垮我的心灵,还要毁坏我的**,我该怎么办?……思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要么屈辱地求生,要么无畏地去死,我当然毫不踌躇地选择后者,我已经死过多少次了,何必留着这个躯壳在人间受罪!要死,就无声无息、默默无闻地死去,省得将来落得生不如死,人不如鬼,想着想着,我安然地睡着了。 老鸨的软刀子 在我遭受胖女人的毒打时,有个人始终在楼上隔窗偷看,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当我几度昏迷不醒,痛不欲生的时候,又是这个人偷偷向秋香要来钥匙,疼爱地守候在我身边,查看我的伤势,可惜我每次都沉睡不醒,从未理会过她。这个隐在背后的多情者,就是尖嘴猴赵老鸨子的红姑娘仙鹤。这事是我完全恢复正常后才知道的。 仙鹤那年十八岁,长得欢眉大眼,长腿细腰,亭亭玉立,很招人喜爱,而且能拉会唱,多才多艺,成为春熙妓院有名的红姑娘。她性格温柔,心地善良,妓院的三十多个姐妹,都愿接近她。 仙鹤十五岁就#39;梳了头#39;,梳头就是正式留宿接客的意思,打这儿后,她整天嫖客盈门。她有个最要好的情哥叫赵金堂,赵先生心地善良、性格朴实,仙鹤就喜欢和这样的人来往。他在外经商,赚几个钱,便来这里住些天。 这几天,赵先生正好住在这里。仙鹤愁眉苦脸地向他诉说了我受鞭刑的情况,赵先生听后非常同情,便让她来这里看我。原来,妓女们平时的交往也不那么自由,串个门儿呀,说个话儿呀,也要先请示老鸨爸爸、妈妈同意,老鸨最怕妓女们串通一气,造他们的反,所以管教很严。一有客人,就更失去自由了,妓女们整天关在自己屋子里,有苦只能往肚里咽,就像挂在楼檐下的鹦鹉,虽非囚犯,可也比囚犯好不了多少。 我缩在被子里,从昏迷中醒来,想到自己的前程命运,便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正哭得伤心时,忽然听见床边也有人低声哭泣。我以为是胖女人或秋香,她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老虎戴念珠假慈善,便不理睬她。可是越听声音越不对,钻出被头一看,才看清是个素不相识的漂亮姑娘。 仙鹤姐替我擦泪抹血,问疼问暖。后来,又低声介绍了妓院的情况和老鸨们的狠毒凶残,我打心眼里感谢这位好心的姐姐,这是我在妓院结识的第一个好人,也是我和仙鹤姐友谊的开始。 小妓女苏秋香每天三次,按时给我送来上好的饭菜,雪白的馒头、大米饭、炒肉、鸡蛋银耳汤,应有尽有。我坚持自己暗定的誓言,绝食抗议,一死方休。所以,这些好饭菜从来不动一筷子,上顿端热的来,下顿换凉的去。我虽然饿得前心贴着后心,嗓子眼里好像几百只馋虫往外钻,可凭我素日锤炼的坚韧毅力,不管什么美味佳肴,缩在被子里不闻不看。 苏秋香那年十二岁。小我一岁。她长得模样一般,有点呆头呆脑,不善言词,胖女人见她不讨客人喜欢,就把她当成使唤丫头、奴才,有时还让她当密探,听妓女的窗根,她都一一照办。妓女们有什么事托她,她也乐于服从。她像一个没有心肝的机器人,按时打点的钟表,麻木地生活着。见我绝食,她嗫嚅着,无可奈何,只是机械地调换着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的饭菜。 绝食一直坚持了五天,我已经饿得气息奄奄。 这时,躲在幕后的胖女人可犯了愁。她手下的几个姑娘,不是呆眉呆眼,就是缺才少艺,没有吸引嫖客的那股特殊的魅力。虽然有个色艺双全的凤仙姑娘,在妓院首屈一指,红得发紫,然而仅此一朵,很难招徕更多的嫖客。好容易买来这么个精巧伶俐的俊姑娘,看来是个好苗子,想煞煞她的野性,先用下马威吓吓她,不料她更是个拧种。万一这小妮子一命归天,谁又来接客赚钱,俺那一百五十块大洋岂不白扔了!她像只母狼,心疼得在屋里团团打转,可就是放不下老板娘那副臭架子,向一个小姑娘认输。 正想得入神,忽觉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把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金刚钻。 金刚钻人矬心高,肚里的杂碎特多,有七十二个心眼子,八十四个转轴子。她见胖女人这两天坐了大蜡,有点幸灾乐祸。可是,见这小姑娘几天水米不进,心里的小算盘一拨拉,又有点着慌。慌的是她手下没有出名的红姑娘,自然不好接客叫座。眼下只有靠着大树乘凉,靠#39;吃帮食#39;过日子。三家住在一个院,主家有了叫座的红姑娘,招徕客人多了,她也能跟着沾光。想到这里,便设身处地的替胖女人想开了法儿。 胖女人见来了#39;智多星#39;,又见她一脸诡秘、胸有成竹的样子,顿时眉开眼笑,让伙房炒了几碟菜,拿出一瓶白兰地,两人一边扯一边喝起来。金刚钻献媚地把嘴凑到胖女人耳边,嘀咕了一阵,胖女人高兴得连连点头。 这天,我正饿得昏昏沉沉,忽然听见抽抽噎噎的哭声,原先我以为是仙鹤姐,可越听声音越不对。睁眼一看,却是毒如蛇蝎的胖女人。床前的小凳上,放着她亲自端来的一碗人参银耳汤。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厌恶地闭上眼,扭过头,面对墙壁。 她恬不知耻地俯下身,故作关心地撩开被子,查看我身上的伤势,看着看着,又猫哭耗子地呜咽起来了:#39;我那苦命的儿啊,都怪俺受人挑唆,一时糊涂,失手把你打成这样,啊心疼死我啦!#39; 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39;儿啊,千错万错都是娘的错呀,你年轻少壮,可不能堵气自寻绝路啊,常言说#39;好死不如/赖活着#39;。再说,在咱这里过的是天堂般的日子,妈准让你抱不了屈,快起来吃点东西吧!#39; 我咬住嘴唇,仍是不理。 #39;儿啊,既然你不愿在这里,娘也不强留你,你起来吃点,先把身子养起来,愿留在这里,就像秋香一样,帮娘打扫屋子,打打杂。不愿留呢,愿意去哪里就到哪里,娘不拦你。#39;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撬开了我的心扉,击中了我的要害。只要不当妓女,干什么都行。我在刘家两出两进,受骗上当,还不是为了找个差事,寻条出路吗?再说,她又有话在先,我如意就留,不如意就走。我的心眼儿被说动了。眼前似乎见到了一丝光明,四周是撩拨人心的阳光、绿水、鲜花,我徜徉在诗一般的意境里。正是我这一念之差,使我步步走入深渊。 当时,我见胖女人一片真情,说得这样脆活,便信以为真,又钉问道:#39;你真的让我干别的,不愿干了就放我走?#39; 胖女人答得蛮爽利:#39;当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嘛唉,别愣着啦,快吃吧!#39; 我心里高兴极了,想欠欠身子,却动弹不得。 胖女人早看在眼里,眼见鱼儿上钩了,她掩饰住钓鱼人的狂喜,表面不动声色,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轻轻按住我说:#39;别动,娘一勺一勺地喂你!#39; 又一个圈套 自从入了胖女人的圈套,我的起居饮食又恢复了正常。过了几天,我的伤渐渐好起来了,胖女人一天转两趟,仙鹤姐倒很少露面了。 这天,胖女人见我已经能下床走动,非常高兴。她看着这间黑暗潮湿的屋子,皱起眉头,一会儿嘟囔这间屋子不是人住的地方,一会儿咒骂自己不关心孩子,委屈了我。然后,拉着我的手,说要让我看一间房子。 走出那间没有窗户的小屋,我被外面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十来天监狱般的生活,把我变得像一只视力微弱的蝙蝠。我半闭着眼睛,好半天才敢睁眼看外面的景物。啊,湛蓝的天空,和煦的阳光,冒着炊烟的厨房,飘来一股香味。我快活极了,真想放歌高唱。倏忽,我看见眼前的一丈多高的砖墙上,抹着玻璃渣子,拉着铁丝网。不知怎的,刚才爽朗的心灵顿时投下一片阴影。胖女人领我到她住的后院东屋,只见门上都挂着一色的白门帘,上面绣着飞禽走兽、芍药牡丹。她挑开紧挨她的一间屋的门帘,我看见里面有桌椅床凳,床上铺着太平洋床单,上面有两个织着暗花的粉绸被子。砖墁铺地,拾掇得干干净净,明亮耀眼。正看得发呆,胖女人开了口:#39;孩子啊,你就先住在这里吧!#39; #39;让我住在这里?#39;我心里疑疑惑惑,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我童年的经历中,二年多的丫鬟生活是我最幸运的了。我们几个小丫鬟头挨头睡在一个大床上,有被子盖,有衣服穿,就觉得是最大的享受了。如今让我一人住这样好的房子,无疑是到了天堂了。 胖女人挤眉弄眼地笑着说:#39;你先在这里凑合住着,往后学好了技艺,还要让你升级哩!#39; 她又叫秋香拿来一件崭新的红花袄,一件薄而合体的绿棉裤,从床底拉出一个大浴盆,让我一人在屋里洗个热水澡,然后换上新衣。 从此以后,那个衣服褴褛、干瘦贫苦的康小妹,在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了。胖女人为我起了个名字苏秋芝。这名儿是排着秋香叫的,姓要随着老鸨的姓,还要管胖女人叫妈妈,这是妓院的规矩。 改变了生活环境,我觉得无事可干,我从小当乞丐、戏子、丫鬟使女,勤谨惯了,所以每天早早起床,整屋扫院,端茶送水,干得挺起劲儿。我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要用辛勤的劳动赎还卖身债,报答这位妈妈的养育之恩。好好干几个月,就让她答应在黑屋里许给我的话:放我回去。我要重新回到那叫人伤心又留恋的窝窝,看看亲爱的父亲和哥哥,抚平那骨肉之情;看看那可怕而又可怜的后妈,唤起她同舟共济的母爱。 我像过去当丫鬟那样,在春熙妓院辛辛苦苦干了好多天,成天看到的是那些姐姐的媚态贱相,或是伤心时的愁眉苦脸,这里的生活虽好,我实在一会儿也不愿多呆。这天,我吞吞吐吐地向胖女人提出要走。 胖女人冷笑一声说:#39;要走好办,拿来!#39; #39;拿什么?#39; #39;你赎身的钱啊,她们一百五十块大洋把你卖给我,你在这里吃、穿、住的费用,少说也得加一倍吧?住旅店也没有这么便宜呀。#39; 听了这话,我一时呆了、傻了,原来进了这个门,就再也出不去了,我干一辈子也还不清她的债呀! 胖女人又说:#39;从这以后你就要开始学艺、学端盘子!#39; 原来妓女接客不光靠漂亮,还要靠艺术才技,讲究色艺双全,才能打发嫖客痛快,通过嫖客们的吹棒,使自己红起来。春熙妓院三十多个姑娘,最漂亮而又才艺双全的红姑娘是苏凤仙,她吹拉弹唱,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其次是赵仙鹤,她是尖嘴猴的姑娘,所以要姓赵。她学得一手口技,学百鸟朝凤、鸡鹅啄食,听起来就像真的,常使嫖客捧腹大笑,所以她们最红。 苏老鸨不知原来是干什么的,有许多歪才怪技,她亲自教我#39;飞眼吊膀#39;、打情卖俏、唱歌跳舞等等。她还能利用别人的特长,尽情发挥。听说我学过戏,除川剧外,又教我当时盛行的京剧、民歌小调。还让我接着练打跟斗、劈叉、表演戏曲小品。我那时还小,不懂得她用心何在,只是觉得既好奇又好玩,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妓女们接待客人,最常用的是嗑花样爪籽,点花样烟。 嗑花样瓜籽是一招绝活,即把一个瓜籽放在左手心里,用右手一拍,瓜籽便跳到右手背上。再用左手一拍,瓜籽从右手背跳进嘴里。用槽牙轻轻一错,瓜籽皮从嘴角里吐出来,瓜籽仁叼在门牙上,然后,用舌尖一顶,轻轻一吹,瓜籽仁便准确地落进嫖客嘴里。 点花样烟的绝活更难,要先学会搭烟架,用三支烟在桌上摆好#39;冂#39;形的烟架,妓女要倒背着手用嘴把上面那根烟叼起来,然后脸对脸坐在嫖客怀里,嘴对嘴地让嫖客把烟横着用嘴接过去。妓女再一边点火,一边用嘴贴着嫖客的腮帮吸着。然后,妓女又嘴对嘴地把烟横着接过来。最后,嫖客才贴着妓女的腮帮把烟叼在嘴里。这哪里是点烟,简直是发碜。这是嫖客们变着花样玩耍妓女,消磨时间,供他们取乐。再烈性的妓女,也得忍气吞声,让嫖客玩个痛快。 春熙妓院像一口大染缸,多好的黄花闺女,也得随着改变颜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学艺是茶余饭后的一门必修课,我渐渐学得入门,习以为常了。这天,胖女人忽然把我叫 到跟前,关切地说:#39;秋芝呀,这些天我看你面黄肌瘦,一定是虚弱有病,我这里有一剂补养的好药,你吃了吧。#39; 我心里纳闷,这阵子我吃得饱,睡得着,有什么病呢?可妈妈说我面色不好,那当然是缺乏营养了,这几年,我受了那么多苦,能不瘦弱吗! 这时,胖女人从里屋端出一碗像藕粉一样的白糊糊,又当着我的面搁上两勺红糖,调匀后,催促道:#39;快,趁热喝了,喝下去就好了!#39; 看她那一脸真挚、热情、殷勤的样子,我不好再说什么,忙感激地接过去,一口气喝了。只觉得有一股怪异的甜味,喝得蛮舒服。 过了一会儿,我的肚子忽然疼痛起来,趴在床上。胖女人在一边安慰说:#39;一定是你肚子里有虫子,那药和虫子在打架哩!#39; 就这样,一直疼了两天才好,却没拉一条虫子。 事后,我向姐姐们谈起这件怪事,她们偷偷地告诉我,那是绝育药,喝了就永远不会生育,这种药是妓院绝不外传的秘方。雏妓刚来时,老鸨们都用这一手段欺骗她们,没有一个姑娘不受骗上当的。 凤仙醉酒 时间一长,我和妓院的姑娘们渐渐混熟了。她们模样不一样,性情更是不一样。有的对人殷勤热情,有的孤傲冷淡,有的质朴憨厚,有的温柔善良。多数妓女都是苦大仇深、受骗上当被卖进妓院,她们大都保持着穷苦人家的本色。 妓院也分一、二、三等,主要根据妓院条件、姑娘年龄、长相而定。春熙妓院是一等妓院,设备好、妓女多,做饭的、烧茶的、把门的、打杂的样样都有。这里的妓女,模样大都长得细腻白嫩,有许多是苏州、扬州人,江南出美女,开妓院的大都是那里人。一等妓院的妓女,小到十三,大到二十,就像初绽的桃花,正当青春年少。一到二十,就要走下坡路,进二三等妓院了。 在我接触的姐妹中,关系最好、印象最深的就是凤仙姐姐了。她芳年已十九岁,长得富态俏丽,白净脸,丹凤眼,中等个,细身条,论模样简直挑不出一点毛病。她是春熙妓院最红的姑娘。 凤仙姐姐是很早以前来春熙妓院搭苏貌华的班子的。搭班子是有资格、有身份的妓女和老鸨合伙做生意,其地位比一般妓女要高,待遇要好,就好比戏班里的名角,电影中的名星。她的名气最大,接客最多,收入和胖女人三七分成。凤仙明着分三分,可吃饭、穿衣、梳妆都要自己开销,不但剩不下钱,倒欠了胖女人一堆帐,这当然是老鸨剥削人的诡计。她刻薄地盘剥凤仙,生怕凤仙翅膀硬了要飞走。所以凤仙对胖女人恨之入骨,胖女人心里有鬼,也让她三分。 凤仙不用出门招揽生意,嫖客便挤满她的屋子。她白天经常#39;出条子#39;。#39;出条子#39;就是达官贵人饮酒作乐时,开条子点名叫某个妓女去陪客,妓女出门会客,老鸨生怕她们逃走,平时都要跟着去,没有名望的妓女是轮不到出条子的。每次出条子回来,凤仙都被灌得脸红耳赤,晚上还得坚持接客。她的嫖客太多了,有的几天排不上号。碰到打发不了的,还得#39;一马双跨#39;。她对这样生活早已厌烦透了,整天紧锁眉头,对姐妹们显得特别的冷淡、孤僻、高傲。 有天晚上,她出条子回来,喝得熏熏大醉,胖女人送她进院,便吩咐她的爪牙茶房王妈扶她上楼,自己回屋安歇去了。王妈一家在成都,离妓院不远,过得也很清贫,胖女人把她招来,负责烧茶送水、扫地打杂,王妈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谢,所以她除了干这些活计外,还暗地里帮胖女人扒门边,听窗根,监视妓女的越轨行为。她跟秋香大不相同,心眼转轴特多,成为胖女人的得力助手。 当下,王妈殷勤地去扶凤仙,凤仙却狠狠瞪了她两眼,把她一把甩开。凤仙借着醉意大发酒疯,一会儿骂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老鸨,一会儿骂那些没有人味的嫖客们,借以发泄心中的郁闷。 当她踉踉跄跄地走到楼梯半腰时,被楼梯绊了一下,一闪身,从楼梯上摔下来了,鼻子和嘴都摔破了,弄得满脸是血。便失去知觉,躺在地上不动了。 我和仙鹤姐姐闻声赶来,把她扶起来,架到她屋里的软床上,帮她脱去外衣,仙鹤又用热水给她擦净脸。这时,传来尖嘴猴呼叫仙鹤的声音,她只得下楼去接客。临走,她嘱咐我要好好照顾凤仙姐姐,便急匆匆地去了。 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我和凤仙接触不多,看她整天忙忙碌碌,嫖客盈门,很少有单独交谈的机会。再说,她看上去是那样的冷若冰霜,很少露出一丝笑容,我们几个小姑娘对她都敬而远之。 今天晚上,我一人坐在她床边侍候,见她被酒烧得在床上来回翻滚,两只腿#39;咚咚#39;地踹着棕床,脑袋一会儿深深扎在枕头里,一会儿抬起头离开枕头,像要呕吐的样子,我忙拿过痰盂接住。 等了一会儿,她终于#39;哇#39;地一声吐出来,干粉、豆腐、肉块,乱七八糟,又酸又臭,还夹杂着一股强烈的酒味,熏得我直流眼泪。我一动也不敢动,歪着头耐心地接着。不一会儿,随着她#39;哇、哇#39;的呕吐声,痰盂接满了像豆腐渣一样的腐臭物。 当我移开痰盂,用热毛巾替她擦嘴时,我发现了更为严重的问题,太平洋床单上,吐了一大片脏物。床边、地上也粘满一滩一滩溅出的饭菜。再看我身上,圈圈点点,满是油腻。我害怕极了,这身新衣是老鸨给的,弄脏了,会挨胖女人的皮鞭的。 我忙把痰盂端到厕所,洗刷干净。从伙房端来一簸箕炉灰,把屋地吸干扫净,同时把床单用水蘸着擦好。然后把自己的外衣脱掉,泡在木盆里面。把那身薄棉袄棉裤脱下来,凉在外面。我身上只剩下一件粉红内衣和一条三角裤衩。可是,屋里臭气熏人,叫人感到窒息。我还是忍着寒冷打开玻璃窗,一股冷风吹来,我只觉寒气刺骨、浑身发抖。 我坐在凤仙姐身边,看着初春的凉风吹拂着凤仙姐的乱发,乱发下是她那苍白的病容,她那已冲掉胭脂的小嘴里不时低吟两声,柳眉不断拧在一起,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只觉揪心一样的隐疼。 直到后半夜,凤仙姐才渐渐平静下来。她睁开那双凤眼,看到青灯下一直守护在身边的我,眼里涌出无限的感激之情。当看到我穿得这么单薄时,吃了一惊,忙让我打开橱子,穿上她的衣服。 我同情地望着她,天真地说:#39;凤仙姐,你干嘛要喝那么多酒呀,往后可别再喝了!#39; 她听着,流下了热泪,摇摇头,说了两句我当时不大懂的话:#39;你不喝,人家能答应吗?你惹人家一会儿不痛快,人家叫你一辈子不痛快。哎,喝下杯中酒,一醉解千愁!#39; 半年之后,当我被迫成为一个真正的妓女时,我才明白了凤仙姐姐这句话的道理。鸡鸭鱼肉,香烟美酒,在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商富豪眼里,是极乐的享受,可是,在我们出条子作陪的妓女眼里,却是一种酷刑,就像赴火海,上刀山。他们用这些令人垂涎的东西,轮番地劝呀、灌呀,回回把你搞个半死,他们才尽欢而散。 同命相怜 折腾了多半宿,我才和凤仙姐睡在一张床上,我想到自己悲惨的身世,想起自己今后的命运,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凤仙姐也没睡好,她问我在想什么,我把自己苦难的家史向她讲述了一遍,她听着听着,竟嘤嘤哭起来。她也向我讲述了她自己的家史,没想到我们竟是一个藤上的苦瓜: 凤仙老家在苏州,她原名叫于秀英。她有父母和一个弟弟,种着几亩地,父亲有时给人打打短工,生活还可过得去。 她十三岁那年的一个夏天,父亲出村去给人打短工,她和弟弟去地里打草,家里突然发生了塌天大祸。 在这个小村里,有个恶霸地主叫李万才,家大业大,占了半拉村子,跺跺脚能让满街乱颤。他早就看中了凤仙的母亲,这回总算找到了机会,就领着七八个狗腿子,堵住凤仙家的门,他一人跑进去调戏凤仙的母亲。凤仙母亲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起来。李万才恼羞成怒,叫狗腿子把她的母亲抢走,然后一把火把她家烧成废墟。 父女三人闻讯赶来,看到这情景,气得发疯,便去李家讲理。 李家早有防备,一副大铁门紧紧闭着,秀英父女跑上前,拼命擂打。狗腿子把门打开一条缝,秀英的父亲刚伸进头去,狗腿子恶狠狠地猛地一关大门,沉重的大铁门正好夹住了父亲的脑袋,脑袋被夹扁了,两个太阳穴突突地向外冒血,父亲当场死去。 李万才又放出一只恶犬,那只恶犬扑向弟弟,弟弟吓得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腿肚子被撕去一大块肉。 秀英的一个当家叔叔把父亲抬回家,凑钱买了一口薄木棺材安葬了他。真是祸不单行,没过几天,弟弟因得破伤风死去。没等弟弟安葬,秀英的眼泪擦干,又传来一个令人悲痛欲绝的消息秀英的母亲遭受李万才奸污后,痛不欲生,在一个静静的夜晚,吊死在李家房梁上了。 不到半月的时间,秀英一家就失去了三个人,几亩地归在那个当家叔叔名下,从此家破人亡。秀英跟着叔叔家过日子,婶婶是个容不得人的女人,没过多久,便把十三岁的秀英卖给苏貌华夫妻原来办的#39;海棠红妓院#39;了。胖女人的丈夫姓汪,从此给她改名为汪凤仙。 她悲伤地诉说着自己的身世,我听得心如刀绞,她的遭遇跟我一样。我原以为世界上顶数我最苦了,原来,像我这样的苦姐妹多得很,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不知是因为她喝多了,还是说话多了,她的嗓子有点沙哑,我便下床给她倒水喝。这工夫,我发现桌上的玻璃板下有一张男人的照片,那个青年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长得眉清目秀,非常精神,我追问起这个人的姓名来历,这一问又牵起了凤仙姐的伤痛,她接着向我叙说起在妓院的一段往事: 胖女人和丈夫不和,最后终于发展到牛蹄子两掰了,胖女人给她改名苏凤仙,带她来到春熙妓院,租人家的房子接起客来。 那时,她和我一般大的年纪,先学端#39;青倌盘子#39;。在妓院,还没有留宿接嫖客的妓女叫#39;青倌#39;。嫖客来逛妓院,妓女是要热情招待,端上茶、烟、糖、果、瓜籽等零食消遣,所以俗称#39;端盘子#39;、#39;端盘子#39;和住宿是两回事,许多嫖客白天或晚上来妓院玩乐、猥亵一番就走了,像这样不留过宿的妓女就叫#39;端青倌盘子#39;。在成都,端一个盘子五块钱,住一宿二十块,凤仙长得漂亮俊秀,谁都愿意点名要她,所以每天要端二三十个盘子。 这天,来了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名叫吕梦才,他长得英俊帅气,才貌双全,就是如今照片上这个人。吕先生一下子就看中了她。吕先生身缠万贯,他父亲在上海开玉器行,香港也有他家的买卖,他来成都任交通银行的经理。 吕梦才认识凤仙后,就天天来端她的盘子,一坐就是半天,他打心眼里喜爱凤仙,但绝不像那些低级下流的嫖客,胡言乱语,动手猥亵。 胖女人看中了这棵摇钱树,就唆使凤仙敲他的竹杠。凤仙那时年幼无知,也只是逢场作戏,于是按照老鸨子的嘱咐,向吕先生要这要那,吕先生总是百依百顺。不到两个月,凤仙耳朵上的翡翠玉环,手上的金戒指、钻石戒指,腕上的金壳坤表,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衣领上的玉石蝴蝶、翡翠卡子,身上的高级细绸、毛料,便全有了。吕公子为打扮凤仙,挥金如土,花去三四千元。 吕先生一心爱着凤仙,又提出要给凤仙#39;梳头#39;,原来,没有留过客的青倌只是烫头,一旦开始留客,就要改变发式,把头梳弄起来,作为青倌和妓女的标记。所以俗称#39;梳头#39;或叫#39;开怀#39;、#39;开包#39;。 贪心的胖女人提出一个刻薄条件,要吕先生邀一班朋友,先在妓院打一个月的牌才能梳头。打牌是妓院又一条生财之道,主家输了,要给那些邀来的朋友钱;赢了,则交给妓院,妓院还要另外提取#39;打头钱#39;,这是老鸨们敲诈嫖客的一个手段,吕先生毫不踌躇地答应了,他邀来几十个客人,天天明灯执火,在春熙院玩乐。夜里,客人们便宿在妓女屋里,一个月工夫,胖女人靠凤仙发了财。 一个月过去了,吕先生为凤仙梳了头。嫖客为青倌梳头,按规矩也是包一个月,因为刚刚开包的**,每天的价钱要比平时高出好几倍,吕先生恋着凤仙,花钱不吝惜,缺多少就开支票让人去他的银行支取。凤仙见吕先生真心实意爱她,也动了感情,两人像一对真正的夫妻,度过了终生难忘的蜜月。 看看一月期满,两个有情人难舍难分了,凤仙提出要跟吕先生从良,吕先生向她讲叙家里的情况:他家在上海,有个妻子,是大资本家的女儿,长得疤麻丑怪,吕先生本不愿和她成亲,无奈父亲家法特严,逼令结婚,夫妻素来不和,吕先生才独自来到成都。他决心背着家里,把凤仙赎出来。 当吕先生向胖女人提出这个要求时,贪婪的老鸨漫天要价,张口就是一万元,少一点也不行。吕先生咬咬牙,狠狠心,开了一张支票,倾尽了交通银行的存款,他的银行从此报了销、关了门。 风仙临走,禽兽般的苏貌华又让凤仙给她摘下全部首饰,脱光衣服,只剩一条裤衩,这才放行。 为了避开嫖客的纠缠,吕先生和凤仙回到上海,找了两间小房,秘密住下来。他们一无工作,二无财源,吕先生只好回家找父亲说情。 从此以后,吕先生再也没有回来。一个多月过去了,凤仙忽然收到一个邮包,里面是二百元汇款和一封长信,还有一张照片,原来是吕先生寄来的。信中说他回家后跟父亲闹翻了,老婆决裂了,他被父亲关在一间屋子里。他托仆人偷偷寄来这封信和汇款,他表示要以死抗争。并劝凤仙赶紧逃离上海,免得遭父亲和妻子的毒手。 凤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又返回春熙妓院。这时,苏貌华已用赚吕公子的钱和凤仙的卖身钱,买下了春熙妓院的整座房子,成了颐指气使的院主。这枝名花重归旧主,她自然满心欢喜,便甜言蜜语,假意应承和凤仙搭班开窑子。 我们一直说到天色放亮,仙鹤跑来探望凤仙,听了凤仙的泣诉,也不禁凄然落泪。她原来同我们是一样的,也是一根藤上的苦瓜:仙鹤是江苏人,原名叫宝宝,日本侵略中国,她父母被日本飞机双双炸死了,小宝宝流落街头,遇到尖嘴猴夫妻,没花几块钱就被拐带到了这里。 后来我才知道,妓院的姑娘,谁都有一部辛酸史,一段血泪仇。试想,一个良家的女子,谁肯自己往火坑里跳,让千人骂、万人唾呀!我们这些最下贱、最耻辱的下九流,是国民党统治下的旧社会的牺牲品、殉葬人,有多少人能理解我们这些受害姐妹的苦难啊! 我们聚在凤仙姐屋子里,互吐衷肠,越谈越知心,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的心紧紧凝在一起了。后来,由仙鹤姐提议,我们磕头结为姐妹,发誓要同舟共济、同甘共苦,一起对付那些欺压良善的恶人。 烫头遇到的 自从我们三个结为姐妹,经常互相倾吐过去的遭遇,共同的命运使我们心心相印,成了患难之交。 凤仙、仙鹤姐姐住在前楼,我住在后院,相隔不远。在妓院,妓女们彼此间串门、上厕所都不自由,都要跟老鸨娘说一声,老鸨借口怕客人来了找不到,所以制定了这个苛刻的规矩。其实,谁心里都明白,她们一是怕妓女逃跑,二是怕妓女们合伙闹事,所以剥夺了妓女们的人身自由。至于单独行动去大门口,那更是犯嫌疑、不允许的。门口的两间门房里,住着把门的两个彪形大汉,对嫖客,他们大开绿灯,对妓女只有一句话:放进不放出。除非老鸨领妓女去#39;出条子#39;,平时休想迈出大门一步,妓女进了这个门就像被软禁起来,有的几年没有出过这个大院。 凤仙、仙鹤姐是大名鼎鼎的红姑娘,借出条子之便,出门自然多些。她们去找别的姑娘,当然也好说话。可是,她们成天嫖客盈门,应接不暇,累得腰疼腿酸,顾不得出门聊天。那一阵,我负责打杂,时间比她们灵活。再说,对我这个还不太懂人情世故的小姑娘,老鸨们也不大防范。我们经常趁接嫖客的间隙,在一起推心置腹,互吐衷肠,消愁解闷。我这时才渐渐理解了,凤仙姐为什么整天那样孤僻、冷漠,她那孤傲的芳容里,原来有一颗破碎的心。 一天早上,胖女人把我叫到她的屋子,先数落了我的头发一番,说我的头发太乱,像个鸡窝,接着提出要给我好好打扮打扮,领我到大街上去烫头,她叫凤仙也去理发馆洗头,和我一道去。她极力夸耀烫头的美妙,又拿出一张像外国女人一样的照片,上面的女人头发弯得一卷一卷的,像个绵羊尾巴,确实漂亮洋气。老鸨说得天花乱坠,我那颗少女之心被她说动了,又听说凤仙姐也去,几个月没见过大街上的世面了,我像一个就要放飞的鸟儿,高兴地去向凤仙姐报信。 谁知凤仙姐听了,不但不显得高兴,反倒紧紧锁起眉头。当时,我真不明白她的心境。我怎知从烫头到端盘子,又从端盘子到梳头接客,这是妓女走向深渊的又一步啊!胖女人叫我烫头,就意味着她加紧了步伐,又给我套上了一道紧箍咒。凤仙和我处境一样,她也爱莫能助,又怕伤了我的心,勉强冲我笑笑,没有说什么。 吃过早饭,胖女人领我们姐妹二人来到大街上。 成都的春天真美啊,高门大户里,青桐如伞,翠竹如林。马路上,达官贵人的小轿车,军政要员的吉普车,穿行如梭,身穿长袍大褂的先生、太太手挽手,漫步在街上,我羡慕地看着这一对对情人、眷属,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来到理发馆,她们给我找好理发员,便坐在我旁边让人洗头。我的头被罩在一个玻璃罩子下面,头发被许多铁棍棍卷起来,卷得好痛,鼓捣了好半晌。 这时,从旁边的里屋里传出一个女孩子的哭喊声,我从镜子里看见屋里跑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一个满脸横肉的女人在后面紧紧追赶,那女孩刚跑到店门口,迎面进来一个又肥又胖的男人,一把揪住她,#39;啪#39;#39;啪#39;就是两记耳光。又拽住她的一只手和一只脚,横着提起来,往砖屋地上狠狠一掼,只听#39;哎呀#39;一声,摔得那姑娘满嘴流血,一只胳膊也摔折了。 那女人走上前,又狠狠地踢了两脚,骂道:#39;你这死贱妮子,不好好看着我的孩子,今天非揍死你不可!#39;说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看着那可怜的女孩,就想起我的过去。我真想离开座位,去和那一对可恶的男女辩理。可我的头发被吊着,不能动啊! 这时,只见凤仙姐气白了脸,忽地甩开白围裙,跑到那个女人面前,说:#39;她有什么过错,说说就算了,怎么能这样虐待她呢?#39; 那女人把凤仙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冷笑一声说:#39;臭婊子,你也敢人模狗样地管我,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们还算人么!#39; 凤仙的脸气得由白变黄,大声喊道:#39;谁说妓女不是人,我们妓女名臭心不臭,比你们这种人强得多,你才不是人哩。#39; 这双男女原来是理发店的老板和老板娘,被他们打的是雇来的一个看孩子的使女。过去,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剃头的、修脚的是下贱的勾当,可这种勾当也比妓女大着三辈儿。所以他们自命清高,一齐和凤仙姐争吵起来。胖女人这个见风使舵的老滑头,哪敢得罪经常为她们整理发型的东家,忙跑上去拉开凤仙,让她少管闲事。 在这同时,有一位理发的太太也跑过去,站在她们中间,说:#39;别吵啦,我给你们评评理儿,我看这是你们不对,你们不该这样暴打孩子、侮辱妓女!#39; 老板和老板娘一听可火啦,又跟那位太太干上了:#39;你凭什么管我们,你是干什么吃的?#39; 两人正气势汹汹地大喊大叫,忽然从门外走进一个穿警服的人,从腰里掏出一只手枪,对准他们,#39;嘿嘿#39;冷笑着说:#39;就是干这吃的,明白了吗?#39; 原来,这个管闲事的太太是成都公安局长的二姨太,也是妓女出身,拿手枪的是公安局的特务头子,专为二姨太出门保镖的。 这对蛮不讲理的主儿今天算碰上了硬茬儿,顿时像冬天的大葱一样软了下来,一连迭声地向那太太和特务赔礼道歉,那位太太又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通。理完发,钱也未付,趾高气扬地走出了理发店。 这件事对我的刺激很深,多少年后,我还经常忆起第一回听到的#39;臭婊子#39;这句侮辱性的语言。#39;我们妓女也是人!#39;凤仙姐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从古到今,人们一提妓女,便觉得臭不可闻,但想没想到,是谁建起的妓院?是谁培养的妓女?是谁逼我们走上了卖淫的道路?我们本都是良家女子,一肚子苦水向谁诉啊! 端盘子的风波 常言道:#39;妓女不养半月闲#39;。旧社会的妓女,一般都是十三四岁进妓院,十四五岁开包。一进妓院,学点让客人开心解闷的技艺,烫过头,便开始卖青倌盘子。妓女们白天端盘子、出条子,晚上留客,金钱流水般地装进老鸨的腰包,可妓女们即使挣下金山银山,也满足不了老鸨们的钱欲,妓女是他们手里的摇钱树,摇来的钱一分也甭想落在树根下。为防止妓女留下体己钱,他们给妓女们定做的衣服上没有一个口袋,妓女屋门、橱子的钥匙也由老鸨掌管,趁妓女出条子或到别屋卖盘子时,老鸨便翻箱倒柜,仔细清查,连屋里每一块砖都要翻开看看,妓女们有句形象的话:#39;在我们这屋,老鼠下几个崽儿老鸨都知道!#39;所以唱戏的说杜十娘有个什么#39;百宝箱#39;,我们根本不信。 每天早晨,送走客人,妓女便开始梳妆打扮。我们每天端二三十个盘子,晚上留客。劳累、失眠折磨着我们,全凭涂脂抹粉遮盖憔悴的病容。 早饭后开始卖盘子,妓女们聚在营业楼前,让陆续进来的客人挑拣。凤仙、仙鹤这些红姑娘一般都有常客,不等她们下楼,嫖客早挤满了屋子。那些候选的妓女都盼望嫖客选中自己,好给老鸨挣点钱、得点宠,慢慢走红。她们更有一个后顾之忧,哪一天接不到客,就像街上玩的猴子没钻罗圈一样,要遭受皮鞭的毒打。所以,一个个站在显眼的地方,客人一到,有的#39;飞眼吊膀#39;,有的卖弄风骚,争先恐后往前站。在这些妓女群里,有一个雏妓恰恰相反,她呆呆地站在后面,瞪着一双惊愕的大眼,看着这些献媚求宠的姐妹们,这就是头一次被赶上接客场的我。胖女人给我吃过一剂剂麻醉药、**汤,今天终于把我驱逐到这个可怕的地方来了。 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高个子老头,他的脸黄膘膘的,蓄着雪白的山羊胡子,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一看接客场有那么多上市的妓女,眼睛就亮啦,就像相面先生一样,向妓女们挨个扫瞄。 我心里又惊又恨又怕,暗骂道:#39;这个老怪物,快入棺材了还来逛窑子。你孙女恐怕也都这么大了!#39;我生怕他看中了我,便缩在后头,转过身去。 谁知越躲越惹眼,这些整天逛妓院的老油子,一般都有这个经验,越是雏妓、**、漂亮姑娘越在后面,所以他偏偏看中了我。 白胡子老头向我一指说:#39;我就要这个背着脊梁的姑娘!#39; 茶房王妈忙殷勤地喊:#39;秋芝接客哪!#39;接着把装有糖果、烟卷的盘子递给我,摘了挂在营业楼前我的名牌,这是妓院的规矩,等到嫖客走了,牌子又挂上去了。 我领着老头,来到为我们设置的一间待客室。我心里像吃了一只苍蝇,咽不下、吐不出,腻歪得厉害:你们这些阔老,闲着没事寻开心,我今天要让你这棺材子当猴耍了! 老头坐在我对面,先让我给他嗑花样瓜籽,我按学过的花样做了,当瓜籽仁儿从我嘴里飞出时,他像个扇着翅膀的乌鸦,张着大嘴接进去,配合得是那样协调。 他满意地哈哈笑着,让我坐在他怀里,给他点花样烟。我只好照办,刚要给他拿烟,他却按住我的手,在我怀里乱摸起来,一边摸,还一边浪笑道:#39;真是个小雏儿,**都没有发起来!#39;说着,又从上往下猥亵起来。 我气急了,一个鲤鱼打挺跳到一边,呼呼喘着气,真想骂他几句。 这老头却不急不恼,又冲我招招手道:#39;来呀,快给我点花样烟啊!#39; 我强压怒气,又顺从地坐在他怀里,像学练的那样,横叼着一支烟卷,嘴对嘴地递过去。 我刚凑到他对面,只见他张开那只剩几颗黄牙的大嘴巴,一股刺鼻的口臭喷过来,熏得我头昏目眩,一阵恶心,差点把那支横叼着的烟吐出来。我马上意识到,我现在是挂名的妓女,妓女就不能凭自己的好恶起厌,不能挑拣老少丑俊,只能曲意奉迎,任何违拗只能招来无情的惩罚。我只好忍住烦恼,嘴挨嘴地把烟递过去,让老头子横着叼住。 下一步就该贴住他的腮帮点烟了,老头子美滋滋地眯上眼,像躺在理发馆刮胡子一样,静静地等待着我伺候。 又一阵恶心涌上我的心头:#39;他凭什么这样欺负我!#39;我心里一发狠,决心要惩治一下这个造孽的老怪物。 我把嘴贴在他腮上,叼住烟的一头,大胡子扎得我生疼。我#39;嚓#39;地一声点着火柴,伸向烟的另一端,火柴挨近烟头时,我故意扬了一下,点着了他的山羊胡子那胡子挺有油性的,燃烧起来,冒出一股难闻的糊臭味儿。 老头子疼得一激神,睁开眼,猛地一窜,把我甩在地上。他气红了眼珠子,举手向我恶狠狠地打来。我早有准备,凭我在华迎剧院学的武功,用胳膊往上一格,把老头子的手架了回去。 老头子气得暴跳如雷,张着只剩半边胡子的大嘴,豁着几颗黄牙,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顺手把桌上的暖壶、茶杯、盘子、花瓶统统打落在地上,只听#39;乒乒乓乓#39;,屋里的摆设连摔带砸,打得粉碎。这就是平时常说的#39;砸窑子#39;。嫖客来逛窑子,妓女有一点打发不痛快,他们就来这一手,妓院倒了霉,老鸨子要拿妓女出气,所以妓女们最怕#39;砸窑子#39;。 胖女人听声音不对,连忙赶来。那老头的气正没处撒,见到老鸨,二话没有说,冲她#39;啪、啪#39;就是两记耳光。胖女人的脸被打得肿起来,一看老头烧剩的半边胡子,心里就明白了,知道输了理,不好发作。平时,这个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她和警察局串通一气,碰上输了理的嫖客她比谁都闹得凶。今天刚让我开张就遇上这砸锅的事,她只好耐着性子,笑着赔礼道歉。 老头子痛骂、训斥了一顿,悻悻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我忽然灵机一动:#39;不能放他走,要设法捞回本钱,挽回面子,这样放走了他,肯定会挨鞭子的!#39; 想到这儿,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拦住老头,#39;扑通#39;一声跪在地上,嘴里念叨着:#39;好心的亲爷爷,都怨俺一时粗心大意,伤害了您。您不给钱,俺就要挨打受罚,没法活啦!#39;我又是鼻涕又是泪地恸哭着,拦住他不肯起来。 老头子被缠得没有法了,叹口气说:#39;唉,今天算我倒霉!#39;说着,掏出五块钱,放在桌子上。 我心里一阵高兴,可转念一想:#39;不行,她不给砸窑子的钱,老鸨也饶不了我!#39; 于是,我仍旧不起来,抱住他的腿,哭得更厉害了。 老头子觉得奇怪,问:#39;你端一个盘子不是五块吗?怎么还要闹?#39; 我哭着说:#39;亲爷爷呀,你可要救人救到底,为人为到家呀,你只给我的盘子钱,不给砸窑子钱,妈妈也饶不了我呀!#39;说着,又#39;呜呜#39;地哭起来,泪水滴湿了他的鞋袜。 老头子被这软皮条似的纠缠弄得没法,只好又添上五块,连连叹息着走了。 等他走后,我才站起来。我觉得这回将功补过,也就没有事了。不想胖女人拿起钱,冷笑两声,一把揪住我的脖领子,就往后拖,并声色俱厉地数叨着:#39;你头回接客就给我惹祸,我非好好教训教训你不可!#39; 这时,多亏凤仙、仙鹤二位姐姐闻讯赶来,一齐跪下求情,才免去一场毒打。 又一次风险 旧社会,像成都这样的大城市,逛妓院的多如牛毛,而且大都是资本家、商人、富豪,他们家里有三妻四妾,仍不满足,还要到妓院里来采野花。常言道:#39;没有不吃腥的猫。#39;那些国民党要人、军官、政法部门的头头,一个个如狼似虎,却是妓院的常客。可他们怕那些肩章、虎皮丢了面子,失了尊严,叫人说长道短,便打扮成商人、市民模样来**宿娼。 自从让我端青倌盘子以后,胖女人把我的宿舍挪到前边的营业楼里,和凤仙、仙鹤姐姐相隔不远,我靠着一双大眼和技艺,开始慢慢走红,每天也能端十来个盘子。 一天,仙鹤姐叫我到她屋里去端盘子,她那最知心的朋友赵金堂来了,她要陪伴赵先生。赵先生还领来一个姓马的商人,便找我去作陪。 到了仙鹤姐屋里,只见有一位潇洒风流、面色红润、欢眉大眼的青年,这就是仙鹤姐的相好赵先生。 在他一边,坐着一个黑、胖、粗、矮的中年商人,这自然是让我接的客人了。我一看心里就有几分厌恶。可当妓女的,有钱就是娘,有财就是情人。妓女的拿手好戏,就是以假作真,故作多情,我马上装出一副笑脸,热情招待这个商人。 在妓院里,不管白天黑夜,多么低级下流的话,都能说得出口;多么不堪入目的事,都能做得出来。我们四人,一对真情侣,一对假恋人,在同一间屋里分别说说笑笑,搂搂抱抱,各自应酬着自己的客人。 当他紧紧搂抱着我,让我的身子挨近他的腰部时,我忽然碰到他腰里的一个硬东西,凭着经验,我心里顿时明白了,这是手枪,他一定是警察局或是特务队的。唉,管他哩,妓院可不分哪行哪业,职位尊卑,宋徽宗去逛李师师,还被称为佳话哩! 我继续和这个姓马的商人逗着乐子玩耍着,忽然惊奇地发现,这人有点面熟,声音听来也不生疏,于是,我凝神专注地望着他。 姓马的商人见我不错眼珠地看他,便逗我:#39;你怎么老这样看我,别看进眼里拔不出来喽!#39; 我也用俏话讨他欢喜:#39;哈哈,你真是个美男子,让我看也看不够。要是别人,我正眼也不瞧呢!#39; 一句话逗得他不知姓什么好了,忽地站起来,转着身子说:#39;行,今天我就让你前前后后看个够!#39; 当他转过一圈时,我猛然看清了,他的右耳朵后面有一颗蚕豆大的红痣,我顿时惊住了。一桩桩辛酸的往事闪现在眼前:在刘家公馆遭诬陷时,他在大堂上下令用竹板打我的手心;逼不出口供,他和坏枣合谋,惨害了那个拣破烂的无辜的老人;又是他,下令把我吊在树上拷打……这个两年前的仇人,就是眼前假扮商人的嫖客马局长。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我目前的身份,绝不能显山露水。女大十八变,经过两年的变迁,他已认不出我了。纵然我认出了他,又不能明着报复,怎么办?我一边和他打着哈哈,极力奉承着,一边打开了主意,终于,我想出一个好办法。 我在他怀里闹得正欢,忽然像得了急症,瞪眼睛,吐白沫,#39;啊#39;了一声,#39;咚#39;地倒在地上,便昏迷过去了。 仙鹤她们一下慌了手脚,叫人的、找药的,乱成一团。 马局长蹲下身来,假做关心地呼唤着我,见我躺着不动,便伸手给我捋顺起来,他摸着我那软乎乎的身子,淫性大发,下流地摸我的大腿,攥我的**,我忍住气,就是不吭声。 他摸呀,摸呀,一直摸到我鼻子下,看我还有没有气儿,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我猛一张口,咬住了他一截手指头,又狠命一咬,#39;咯嘣#39;一声,一截带血的手指头被咬下来了,疼得他像杀猪一样嚎叫起来,伸手掏出手枪,就要冲我开火。 我闭上了双眼,只等他那复仇的一枪,结束我这卑贱的一生。 #39;叭#39;#39;叭#39;两声清脆的枪响,我身上却没有痛苦的感觉,睁眼一看,只见仙鹤姐正抱住马局长的胳膊,子弹穿透了天花板,仙鹤姐也吓得#39;啊#39;地一声,昏倒在地上。 胖女人闻声赶来,慌忙叫人给马局长包扎,又把我们分别抬到自己的床上。 这回我又捅了马蜂窝,大祸又要临头了。不想这回出奇的平静。胖女人几次追问我事情的起因,我谎说过去有个抽风的底儿,这病一犯,就身不由主。她一边为我请医送药,一边烧香祷告。原来她平时特别迷信,见我突然昏倒,咬开了客人的手指头,仙鹤也倒在地上,以为我们着了魔。 过后,她赔了马局长二百块大洋,许给他以后免费逛窑子,这场风波才平息过去。 出条子见闻 转眼到了945年夏天,我进妓院已有半年,成了十四岁的姑娘了。成都的夏天很热,竹兰、桐柳,郁郁葱葱;芍药、牡丹,红红火火。尤其那一池池、一塘塘的出水芙蓉,把成都点缀得秀丽壮美,所以成都被称为#39;蓉城#39;。这半年,我像被养在笼子里的鸟儿,羽毛渐渐丰满了,黄皮孱瘦的圆脸变得红润白皙,姐姐们说我的脸庞就像门前荷塘的粉红荷花凭着这几分姿色和才技,成为一个有名头的青倌。这天,成都著名的大饭馆中西饭店开来条子,点名叫凤仙、仙鹤和我去陪客,出条子要好好打扮一番。我们姐三个就像唱戏前的演员化妆一样,各自忙开了。 我们先用小手指挖出一些雪色底膏,在手心碾匀,涂在脸上,再用粉团抹上鸭蛋粉,然后涂上一层扑粉,就开始描眉、化脸、抹口红了。先用和眼眉一般粗细的眉笔画好眉,再往眼皮、脸蛋上施胭脂,胭脂分浅红、桃红、朱红、大红,要根据自己的肤色来用。口红也分各种颜色,外型大都是美国进口的金壳盒子,要按照自己的口型选择。抹不匀,还要用绒手绢轻轻涂擦,绒手绢是化妆专用的#39;修饰绢#39;。 化好#39;五官#39;,开始化手指甲。妓女一般都留着半寸长的指甲,根据自己的审美观点,十个指头化成十种颜色,夜间在电灯下一照,五颜六色,光彩耀眼。 夏天,还要化脚指甲。也和手指甲一样的化法,分十种颜色,化完穿上丝绒袜子,蹬上皮底凉鞋,透过袜子,色彩朦胧,有种神秘感。 开过包的妓女,梳头也有讲究,要根据自己的脸型,梳成各种发型,如凤凰头、刘海头、锅盖头等等。未开包的青倌则是烫发。 夏天,我们穿的衣服,都是进口的丝、绒、纶,让裁缝做成各种半中半洋的服装,比当时任何阶层的女士穿的款式都要新颖。 我们带的首饰都是老鸨给买的或敲竹杠所得,除了自己的皮肉外,衣服、首饰都属于借用品。头发上的金簪银凤、塑料绣花,脖子上的项圈项练,手腕上的金壳坤表,手指上的桃花型、韭菜型、宝石型金戒指,花枝招展,交映成辉,看上去特别雍容华贵。 化妆完毕,胖女人、尖嘴猴喜气盈盈地领着凤仙、仙鹤和我来到中西饭店。 中西饭店有几座楼房,围成一个方砖墁地的院落,这里是官僚政客聚居的地方。 进了二楼大厅,只见有四十多个人在那里摆酒聚会,两个老鸨把我们送进屋,便躲到另一间屋里吃喝去了。 我们一看这个场合,便料到很难对付。但我们干这个的,开的是店,卖的是面,只得强颜作笑。八面应酬,我们被裹在这些男人夹缝里,应接不暇地为他们剥糖、点烟、斟酒,任他们打逗、戏弄。 客人们要听戏曲,我们拿出带来的胡琴,凤仙姐拉着,我和仙鹤姐给他们唱了《苏三起解》、《武家坡》、《三娘教子》等一些京剧、川剧选段,还唱了几首民歌。这些客人有的欢呼起哄,有的吹哨叫好,有的说着下流的脏话。 这班客人,有的是凤仙、仙鹤姐的老嫖客,有的是只端过盘子或素不相识的客人。他们要饮酒作乐,就要找一个垫背的酒篓子,我们姐仨自然是他们攻击的目标,所以一开始喝酒,就进入了闯险关头。 作为红姑娘、名妓女,平时都练得一个海量,不喝五六两是交待不过去的。你不喝,他们就蹲壶摔碗,翻脸无情,还得由老鸨出面赔礼说好话,逼令你喝;你喝醉了,他们肆无忌惮,拿你当活宝耍。所以说这出条子不是人干的活儿。 为应付这个场面,我们都有一手隐而不露的#39;伎俩#39;,喝上一杯两杯,能压在舌头底下照常说话。碰上鬼点子多的检查,张开嘴,吐出舌头,也看不出一点破绽。抽个空子,用手背把嘴一抹,酒就吐进袖筒里。袖筒里有一套设备,腕上缠着一块干手绢,袖口镶着塑料布,防止湿透袖子,每次出条子,不知偷换多少块手绢,就像变戏法一样,相当快捷,不能让人看破。一旦露了,挣不到钱,还要挨打受罚。 凤仙姐玩这手最快,她有意替我俩遮挡。四十多个客人,谁找她就和谁碰杯,那杯子特大,一杯能盛二三两,时间不长,她没醉倒,反倒灌醉了十来个。 有几个能喝的围住凤仙,轮番劝酒,一心想把凤仙灌醉,凤仙眼球一转,计上心来。便提议道,#39;咱们划拳吧,谁输了谁喝!#39; 几个酒鬼自恃是酒场、拳场上的老手,一致同意,于是#39;五魁手#39;、#39;六六六#39;、#39;哥俩好#39;、#39;敬你喝#39;、#39;点点圆#39;、#39;八仙过海#39;、#39;满堂红#39;、#39;二起#39;各式各样的点子、招数便全出来了。整个大厅猜拳行令声响成一片,这是人们通常熟悉的一套#39;大拳#39;。 划完大拳,又赌小拳,小拳不是这样的口令,当从牙缝里挤出一个#39;是#39;字,便迅速出拳,它的指法也不一样,用的是手指压手指的小动作。 酒鬼们看小拳也占不了上风,又和凤仙赌#39;山东拳#39;、#39;广东拳#39;。嘴里不断喊着#39;一个螃蟹这么大个!#39;#39;两个虾米对弯着腰#39;等拳术口令。 凤仙姐划拳灵敏,真称得上神出鬼没。每出一拳,十回要有九回赢,嫖客们被轮番罚酒,不一会儿,又灌倒几个。渐渐,我发现她划拳的奥秘,她划拳时,看来相当果断,几乎和嫖客们同时出手,可她出手时,能根据对方的脸色、拳势看出拳路的动向,能马上随机应变,在一两秒内变换拳式。 这时,凤仙的老嫖客,被称作#39;司令#39;的一个五十来岁的大胖子,也来和凤仙赌拳,只一会儿,便被凤仙连灌了十来杯。那胖子被灌醉后,撒开了酒疯,打碎了杯盘碗盏,掀翻了桌子,溅了凤仙一身一脸。他又一把揪住凤仙的脖领子,让凤仙当场脱衣服。我和仙鹤姐忙上去劝解。正在危急关头,忽听外面有人狂喊:#39;救命啊#39;#39;救命啊#39;,酒鬼们一窝蜂跑到外面看热闹,我们才趁机脱了险。 中西饭店惨案 这时,楼上的走廊里已经挤满了人,人们扒着走廊的栏杆,俯身向院子里的砖地上看着。我们挤上去一看,只见砖地上粘满一滩一滩的鲜血,血泊中躺着一个和我们一样穿扮的血淋淋的妓女。 姐妹受难,同命相怜,这惨不忍睹的场面像铁钳一样揪动我们的心,我们躲在走廊后面,悲痛地抽泣起来。 这时,只见一个矮个子的堂倌和一个打杂的伙计站在角落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们凝神细听,终于听清了那个矮堂倌讲述的这个妓女惨死的经过: #39;我正在走廊端茶送饭时,看见栏杆边站着一男一女,不断地拥抱接吻,那男的有三十来岁,穿一身西服,像个阔家公子。那女的不到二十,被称作#39;月仙#39;,就是死在楼下的那个妓女。 #39;我从不爱看男女**,端着茶盘就要往屋里走。这时,有几句话传进我的耳朵,我又情不自禁地站住了。 #39;男的说:#39;月仙妹妹呀,你到底爱不爱我?#39; #39;月仙说:#39;哥哥呀,我最爱你啦,除了你,我还爱谁呢!#39; #39;男的说:#39;那么,我今天有一件为难的事,要跟你说。#39; #39;月仙答:#39;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39; #39;男的带着一副为难的样子道:#39;妹妹,实话对你说,我赌钱输了好几万,如今成了个穷光蛋。我想借借你的戒指、坤表、金银首饰,捞回本钱后,再还你!#39;#39;月仙听着吃了一惊,变颜失色地说:#39;哥哥呀,你要我别的都好办,这身上的首饰,都是老鸨娘的,缺少一件,她马上能看出来,我实在做不了主哇!#39; #39;我躲在墙角里,又听那男的哈哈笑着说:#39;我逗你玩哩,不过想看看罢了,谁要你的!#39;他一边甜哥哥、蜜姐姐地说笑,一边让月仙把那些金银首饰摘下来给他看。 #39;我从墙角伸出头,看他们那种缠缠绵绵的样子,心里羡慕极了。正胡思乱想间,忽见那男的从腰里掏出一把手枪,冷不防冲月仙的太阳穴一击,月仙连#39;哼#39;一声都来不及,便倒在栏杆上了。那男的看四下没人,急忙把她向上一举,头朝下,从栏杆上推下楼来。接着,他把那些首饰装进兜里,一闪身钻进旁边的八号房间里。 #39;我亲眼看见这场暗杀的经过,心里非常气愤,便大喊起来……#39;那矮堂倌绘声绘色地向伙计讲述着。一张脸气得通红,看得出,他是个富有正义感的人。 这时,一个打扮妖冶的中年女人跑下楼,蹲在那个妓女的尸体旁干嚎起来:#39;我那苦命的女儿呀,你正年轻走红,有什么想不开的呀,就这样扔下娘走啦!#39;一听这话我们就知道,她是月仙的老鸨娘。 她千疼万爱地数唠了一番,开始在女尸上翻弄、查看,当发现月仙的首饰不翼而飞时,这才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39;千人剐万人恨的扒手哇,你偷了我姑娘的首饰,杀人害命,我要找你算帐。啊我那大洋钱哪!#39; #39;嘀嘀#39;门外传来警笛声,一辆警车开进院里,从车上下来一个法官和两个警察。那法官走到尸体旁,开始验尸。警察#39;登登#39;跑上楼,挨屋清查客人。 过了一会儿,那两个警察拿着一张写有几行字迹的纸条,塞进法官的手里,又使了一个眼色,法官匆匆看完,一声不响地装进兜里。 那老鸨子在一边一个劲地哭闹:#39;我那几百块钱哪你们可要给我追查凶手,赔我钱哪!#39; 那法官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说:#39;这是自杀,不然就是喝醉了酒误坠在楼下!#39; 老鸨不信,急忙分辩。一个警察上去打了她两枪托,威胁了两句,她再也不敢作声了。 一场人命案转眼就这样结束了。法官洗完手,爬上警车,那两个警察也要上车。正当此时,忽见一人从楼上飞跟下来,拦住警车,高喊:#39;你们不能贪赃枉法,这妓女明明是被人暗杀的,不信,你们去审查八号房的人!#39; 我们一看,正是那个刚才说话的矮个子堂倌,心想:#39;真是人不可貌相,天底下还有这样公平正直的人。#39;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下,冷笑着说:#39;好哇,欢迎你投案自首。刚才,各房间已查过了,都是清白无辜之人,只好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了!#39;说罢,按住那个矮堂倌,#39;咔嚓#39;一声上了手铐,扔上警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还有没有天理良心?我们姐仨都气红了眼,可又没有办法,只能看着事态的发展。那些精明的客人,看出里头有文章,一个个缩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一场惨案眼看收场了。中西饭店的老板跑进院子,呼叫刚才在这里哭尸的老鸨娘,可是,哪里还有老鸨的影子。原来,她见这里再无稻草可捞,再呆下去只能赔上一口棺材,所以早偷偷溜走了。 饭店老板只好自认倒霉,一边骂着那个没人心的老鸨,一边找来一辆垃圾车,像死猫野狗一样,把月仙扔到车上,投入郊外的垃圾坑里。 这就是一个妓女的一生。我们这几个关在妓院囚徒般的姐妹,在短短的半天内,认识了这个肮脏的社会,认识了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真的、假的、美的、丑的、善的、恶的,深深地烙记在我们心中,我们的心也像被人捅了一刀,永远淌着流不尽的热血。 梳头的斗争 夏去秋来,天气渐渐凉爽了。 墙头上的野草,结了密密的小籽,在微风中一晃一晃的,显得逍遥自在。 半年多妓院舒适的生活,使我长高了,变得漂亮了。四川人一般都瘦小,我却长得苗条秀丽,个子比凤仙、仙鹤矮不了多少。人凭衣裳马凭鞍,我吃得好、穿得好,又不干什么体力活,除了外出端青倌盘子,就是在妓院干杂务。 我闲的时候就是梳妆打扮,每日去洗洗澡。老鸨要妓女每月检查一次身体,到成都华西医院打两次针,以防止#39;梳头#39;的妓女有#39;梅毒#39;、#39;肺病#39;等传染病。我这青倌本没有必要这样,但也跟着去,有时也检查检查。这与前几年流浪生活相比,简直像到了天堂。我人小天真单纯,又没有别的牵挂,整天价乐乐哈哈、欢蹦乱跳,把干活当成一种乐趣,把接客当成一项工作,生活和心境的舒畅,使我的面庞变好了,眉眼变美了,说话变俏了,技艺提高了,很招嫖客喜爱,成为春熙妓院一个有名气的小小红姑娘。 环境改造人,这话不假。在这吃、喝、嫖、赌、抽的污坑里,出水的芙蓉也会带几块泥巴。我学会了大杯喝酒,喝几斤美国白兰地,照样谈笑风生;并且学会了打牌,经常一打就是半宿;学会了抽烟,抽的是进口的#39;杜鲁门#39;、#39;基尔斯#39;。我惟一保留的就是贞洁的一个女儿身,还没有遭受到过**的蹂躏。 人怕出名猪怕壮,我不愿发生的事却不可避免的要发生了。一天,我接了一个又老又丑的客人。他的年龄足有六七十岁,黑脸,脸上长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麻子,嘴里七出八进伸着几颗黄牙,斜角眼,罗锅腰,叫人看了恶心。 他直愣愣地看着我,问胖女人:#39;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俊妞啊?#39; 胖女人笑容可掬地说:#39;哈哈!你好久没有来照顾我们啦,怎能认得她哩,这是我才从大家主接来的女孩,真正的青倌呢!#39; 老头看了我一会儿,凑近胖女人的耳边嘀咕了一阵,只听到#39;梳头#39;二字,胖女人脸上就乐开了花。 当时我预感到事情不妙,晚上回寝室闷闷不乐,老是睡不着,忽然想起凤仙姐姐借酒消愁的办法,便打开橱子,拿出一瓶白兰地,#39;咕咚咕咚#39;灌进肚子。这方法果然奏效,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我被王妈叫醒,一看,日头老高了,营业厅聚满了人。胖女人乐颠颠的来给我#39;报喜#39;,说那个男人马二麻子要给我#39;梳头#39;,已领来一班牌友,先做一个月的花头(打牌)。马二麻子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元老,他是国民党的特务头子,胖女人夸他,说他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财神爷啊。 #39;梳头#39;是我们青倌最害怕听到的字眼。一听这几个字,我就吓得浑身发软,就像要把我往油锅里扔一样。可是,我已是人家的网中鱼、盘中餐,又怎能抵制这场灾难呢! 像凤仙姐姐讲述的她的过去一样,宽敞的营业厅灯红酒绿,昼夜沸腾,四五桌宝局,几十个牌友陪着我们做起了#39;花头#39;。我坐在马二麻子身边,给他点烟剥糖、端茶送水,像奴婢似的侍候着他,这要比出条子待客更加殷勤奉承。嫖客,嫖的是妓女,妓女,要的是钱。妓女的**就是挣钱的工具。 一个月的花头转眼之间过去了,马二麻子挥霍了不知多少钱钞,终于到了梳头的这一天。 我永远忘不了那可怕的一夜。做花头时,我虽然经常想到这不堪设想的一天,但我毕竟是个开朗人,很快又被那些欢声笑语冲淡了。我常安慰自己:管它哩,离那一天还早着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江边自会停。最怕到来的那一天,终于降临了! 那夜,丑老头子斜靠着我床上的被摞,#39;咕噜咕噜#39;抽起大烟来。这些烟鬼全靠吸烟来壮阳提神,一口烟吸进去,憋得他的脖子里暴起有手指头粗的青筋。#39;扑#39;地一声,一口烟喷出来,精神顿时亢奋起来。 我吓得躲在屋子外面的楼道里,瑟瑟发抖。 马二麻子过足了烟瘾,就满世界找我。他见我在楼道里,忙把我拽回屋里,要我陪他去睡,我死活不从。他恼羞成怒,又喊又骂,胖女人闻声赶来。 胖女人给马二麻子说了一堆好话,然后用胳肢窝夹住我的手,狠狠拽进了她屋里。 等她将门关上后,她立刻摇身一变,如一只下山的母老虎,一副狰狞的脸,拉得有一尺长,喝令我跪下。 她拿出那三股皮鞭,用手一挥,柔软的鞭稍绕着我的脑袋转了一圈儿,威胁道:#39;你是要死还是要活,要活,就好好留住你的客人睡觉。要死,我就一鞭子抽在你的太阳穴上,立刻叫你去见阎王!#39; 我哭着,跪在地上毫不犹豫地说:#39;我要死,你就痛痛快快把我打发走吧!#39; 胖女人没料到我会说出这种顶撞她的话,愣了片刻,让秋香去叫尖嘴猴,尖嘴猴很快闻声赶到。 胖女人冷笑一声道:#39;你要死,我偏不叫你死得这么痛快。侍候不好客人,还不清他们的帐,你想死嘛,没那么便宜。#39; 说着,她拿出一条绳子,让两人帮着,把我结结实实捆起来,送回我屋里。 马二麻子一看,#39;嘿嘿#39;怪笑两声说:#39;我掏一万块的大洋,是来找痛快的。这些年,我玩了三四十个嫩芽芽一样的**,还没有见过今天的这样稀罕事儿。你们让我#39;**女尸#39;,我不干。给你们几天时间,等把她教训好了,我再来!#39;说罢,悻悻地走了。 马二麻子一走,胖女人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撒,她像疯狗一样,解开我的怀,用嘴乱咬起来。我的胸脯被她咬得青一块紫一块。尖嘴猴站在一边,不但不上去劝解,反倒添油加醋地拱起火来。 胖女人累了,才叫人把我抬到那间惩罚妓女的小黑屋里,把我锁起来。这回她们是#39;王八吃秤锤铁了心#39;,一连三天不给我送饭送水! 三天后,我饿得四肢无力,心如刀扎火燎。这时,胖女人才开门来看我,她妄图重复上次的伎俩,用#39;攻心计#39;软化我。我已有了那次的教训,说什么也不再吭声了。 又饿了两天,我已经气息奄奄,和我刚来妓院时那一次一样了。我心里毫不反悔,情愿让她们把我这样饿死,决不和那丑麻子同床共枕! 忽然,黑屋门开了,没想到竟是凤仙姐姐。 凤仙告诉我:这两天,马二麻子接连来了两次,都是带着一帮特务来,要追还那打牌的花头钱,并声言要#39;砸窑子#39;、#39;封春熙妓院的门#39;。胖女人急得去给凤仙姐姐磕头,求凤仙姐姐来劝说我。 凤仙姐姐又说:#39;咱们进了妓院,摆在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忍辱偷生,将来盼个出头之日;二条是拼着一死,以全名节。可我认为,一个人来日方长,不能走那条绝路,要珍惜自己的青春。这会儿正是战乱年月,终究会有出头的日子!#39; 她讲的眼前的一个现实情况触动了我的心,她说:#39;你要不接客,这个丑鬼砸了窑子,封了门,我们三十多个姐妹就得四散逃生。我们都被迫破了身子,谁还要我们这些臭不可闻的妓女。那么,一条路是饿死,一条路是#39;打野鸡#39;(当暗娼),要比这下场更惨。那时,姐妹们就都埋怨你了!#39; #39;啊!我根本没有想到一个人,竟维系着整个妓院的安危,照姐姐这样说,我宁愿牺牲自己,也不能拖累众姐妹呀,真要这样,我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39; 想到这里,我只好点头答应。 胖女人猫屁股狗脸的,又把我接回原来的屋子里,好吃好喝,让我恢复体力,又千方百计哄我欢喜。 第二天晚上,那#39;丑郎官#39;又欢天喜地来入#39;洞房#39;了。临睡前,胖女人拿过几块手绢儿,塞给我。我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她告诉我,**时,要垫在褥子上,老油子嫖客还要检验,要看看手绢上有没有#39;**血#39;。遇到假**,他们还要找妓院算帐的。 这夜,我含悲茹泪忍受了#39;丑郎官#39;的蹂躏,我的**从此失去了童贞。那时,我和凤仙姐都不明白,妓院是旧社会的产物,是女人的陷阱,要解放这些屈辱的女性,必须砸烂妓院,摧毁这个合法不合理的行业。如果我们早点觉醒的话,凤仙姐也不会重返妓院,我也不会轻易屈服了。 智斗丘八 这年秋天,新四军、八路军抗日胜利的消息不断传进妓院,可是,我们从没有见过这些抗战的神兵是什么模样儿,听说他们是一支很有纪律的模范队伍,当然他们是不会到我们这个肮脏的地方来的。 抗战时期的妓院,实际是国民党的天下,是他们的游乐场,排污坑。那些国民党的军官以至要员们,经常乔装打扮,来逛妓院。国民党士兵更是成群结伙,横行霸道,欺压我们妓女。还有许多在册或不在册的散兵游勇、地痞流氓,披上张虎皮,经常来聚众闹事。妓院一听说#39;丘八#39;(兵)来了,就像遇见蝗虫一样,赶紧让妓女们躲避起来。当时,在妓院流传着一首歌谣: 当兵的,没有好东西, 把俺拽进高粱地, 二把盒子端在手, 有软有硬把人逼…… 这天早饭后,趁客人没有到来之前,我和凤仙、仙鹤众姐妹,在荷花池前摆上一张方桌,玩起扑克牌#39;十点半#39;来。尖嘴猴在门口转转悠悠,准备迎接客人。 我们正玩得高兴,忽听大门#39;咣当#39;一声关上了,门外传来低沉而焦急的喊声:#39;丘八来了!#39; 听到这声警报,人们吓得连扑克牌也顾不得收拾,四散逃跑,各自找地方躲起来,只剩几个老鸨儿准备应酬。 我见凤仙、仙鹤姐姐往后头跑,我也紧跟着跑去。凤仙、仙鹤躲在伙房的碗橱后面,我在后头插上门,少女的好奇心驱使着我不断隔着门缝张望。 只见从前院闯进十几个大兵,他们歪戴着褐色的军帽,身穿破军装,腰扎皮带,脚蹬草鞋,横冲直撞地四处搜索,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嚷着:#39;妈的,这群婊子们,都跑到哪里去啦?老子抗日救国,劳苦功高,也不出来伺候伺候。#39; 尖嘴猴、胖女人、金刚钻一边陪着他们转,一边解释说:#39;她们都去出条子了,快到前厅去歇会吧!#39; 王妈打开包着锡纸的#39;杜鲁门#39;烟卷,殷勤地给他们递烟,这些兵匪一点也不客气,还要等给他们点着才抽。 为首的一个#39;大金牙#39;跑到伙房前,见关着门,抬起脚#39;咚咚#39;两下子就把门踹开了。我来不及躲避,被门扇撞得仰面朝天,鼻子也碰破了。 这一下,可把我惹火了,那时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爬起来,抓住大金牙的脖领子,一边撕挠,一边骂。 大金牙更是火冒三丈,连声说:#39;好哇,我总算找到了一个小婊子。你先别凶,等我教训够了你,再让伙计们都尝尝嫩芽儿!#39;说着,左右开弓,打了我几个耳光。又解开腰间的皮带,搂头盖顶向我打来。 胖女人等一伙老鸨甭看对妓女像个凶神,见了这些丘八们却成了孙子。不敢跟他们硬干,只在一边求情说好话。 眼看我吃亏挨打,惹恼了躲在碗橱后面的两位姐姐,她们奋不顾身地站出来,拦住了大金牙。大金牙一见她们,龇开黄嘴笑了,#39;好哇,这回算把两个大美人引出来了,伙计们,还不快上去动手!#39; #39;慢,#39;凤仙绷着脸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威严的气概把那些丘八震住了:#39;我们干的就是这个勾当,你们拿钱来,我们就马上接客!#39; 大金牙一听,#39;嘿嘿#39;笑起来,说:#39;这回算让你说对了,老子没有别的,有的是钱!#39;说着,从下衣兜里掏出一迭厚厚的钞票来,都是十块一张的,一下子把我们都唬住了。 凤仙仔细地看了看那迭钞票,扯去捆票子的猴皮筋,猛地一扬手,把那迭票子撒落在地,再看时,满地都是纸片儿,哪里是什么票子。原来,这迭钞票只有表面两张是真的,其余都是剪得和钞票一样大小的纸片儿。被凤仙姐识破,顿时草包露馅了。 凤仙姐趁机喊起来:#39;快插上大门,别让这伙无赖跑了,快来打丘八呀!#39; 胖女人等几个老鸨也醒过味来,一连声地喊:#39;都出来呀,快来人呀,拿上家伙,打丘八呀!#39; 喊声惊动了整个妓院的妓女,还有把门的、做饭的、打杂的、帮闲的,纷纷向后院跑来。 这十几个身着虎皮的无赖一见风头不顺,赶紧抱住头撒丫子就跑。刚才如狼似虎的气势,转眼变成了过街的耗子,仓惶逃窜了。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一伙假兵痞子都敢这样横行不法,那些有钱有势的阔人更可想而知了。 特等妓院 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传到妓院,我们这些姐妹们一个个高兴得欢蹦乱跳。八年来,日本的魔爪伸到全国各地,这#39;固若金汤#39;的#39;天府之国#39;也难以幸免。我们这些姐妹,有许多父母、兄妹就葬身在日本的空袭或屠刀下,使我们家破人亡,落得今天的下场。可以说,没有日寇的侵略、国民党的**,就没有今天的妓院。 一个魔鬼刚刚从我国土地上消逝,又一个妖怪乘虚而入。蒋介石为了**反人民,请来了大批美国#39;援兵#39;,有一支#39;援兵#39;浩浩荡荡开进成都来了。 美国洋人和日本鬼子是一丘之貉,他们在成都到处抢掠,开着卡车横冲直撞。见到漂亮的妇女、姑娘就抓起来扔在卡车上,或者就地拉回军营**,有许多女同胞被**致死。对美帝国主义在中国的暴行,国民党反动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胡来。更为可恶的是,他们还为美国鬼子提供卖淫场所,让同胞姐妹任其糟蹋。 为了满足美国兵的淫欲,国民党当局别出心裁,在成都分区成立#39;特等妓院#39;,把成都名妓院所有的#39;红姑娘#39;、#39;一等妓女#39;挑选出来,专供美国兵享用。据说,这#39;特等妓院#39;的成立还是由宋美龄亲自批示、蒋介石点了头的。 这天,春熙路的樊保长来到妓院,和胖女人一起给我们做动员工作,说什么接待美国人是爱国行动,是为消灭共匪、解放全国做贡献等等。他们胡说一通后,便点名让凤仙、仙鹤和我准备去前街的#39;特等妓院#39;接客。胖女人得知国民党政府要拨一笔巨款作为妓女接待外国人的报酬,高兴得合不上嘴。 凤仙姐毕竟大几岁,谙知世故,她知道这是一场更大的灾难,悲愤的说:#39;我们简直连狗都不如,被中国人嫖就够耻辱的了,还要让外国人嫖,说什么我也不去!#39; 樊保长花言巧语哄劝她,要她以国家为重。她说:#39;既是爱国,为什么不叫那些官太太、小姐们去干,叫你的妻子姐妹们去干!#39;保长一听就恼了,狠狠训斥起凤仙来,胖女人赔了不少好话才罢。 凤仙执意不去,因她名誉上是和胖女人搭班子,所以拔腿就要走,被胖女人拦住了。 胖女人皮笑肉不笑地说:#39;嗳,凤仙,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你得还清债再走!#39; 凤仙道:#39;我给你接了六七年客,挣下金山银山,欠你什么债?#39; 胖女人掰着手指头说:#39;你平时衣食住行,哪样不花钱,那年你有病,我为你看病花去二千多元,给你买的那身红绒旗袍,花了三四百元,还有……总共算起来,你还欠妓院六千多元!#39; 胖女人胡搅蛮缠耍赖,气得凤仙呜呜地哭起来了,我和仙鹤姐劝了半天,明知冤枉却身不由己。 过了两天,我们三人被领到春熙路前街临时设立的#39;特等妓院#39;。这里原来是个旅馆,院里游荡着好多美国兵。一拨一拨的名妓被陆陆续续送进来,聚集了足有二百多个,简直像个猪羊市、骡马场。 妓院门口和院子四周都有许多国民党兵持枪在大门守护着,为他们站岗放哨,保护美国人的特等权利。 这些美国兵个个身材魁梧、细胳膊长腿,偏偏我们四川人个子小,美国人最矮的也比成都的妇女高,站在一起,真像一群骆驼和一群羊。 美国兵在院子里,到处选择他们如意的女人。他们有的吃着泡泡糖,吐着嚼剩的白球儿;有的打着口哨,直愣愣地看着我们;有的拿着酒瓶,喝着白兰地摇摇晃晃撒酒疯。 美国兵是那样自由自在、肆无忌惮,看中哪一个妓女,就拉过去又亲又抱,在院里跳舞。时间不长,凤仙和仙鹤姐就被他们拉去了。 这时,我看见有几个美国兵喝得醉熏熏的,他们一步三摇的,围住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妓女,像欣赏商店里的洋娃娃,比比划划,放声谈笑。 一个美国兵走上前去,突然一手抓住那个妓女的脖子,一手抓住妓女的两只脚,把她平托起来。这几个美国兵分成两伙,相距约有十来米,每一边站二三个人。那个美国兵运了运气儿,猛地把那妓女往空中一抛,那妓女吓得哭爹喊娘,另一伙美国兵却哈哈笑着,把那一个小妓女接在手里。又运一运劲儿,把那妓女扔回来了。这样,循环往复,像传皮球一般,扔了不知多少次。 我看见,站在墙根的那几个美国兵不知唧咕了几句什么,当对方把那女孩复又扔过来时,他们忽然狂笑着,迅速地往两边一闪,那个小妓女的脑袋恰巧撞在墙上,顿时脑浆崩裂、血流如注,脑袋陷进脖腔里,跌在地上不动了。 姐妹们一看可气坏了,一窝蜂似地往上拥,有的高喊:#39;打倒美帝国主义!#39;眼看一场搏斗就要发生。 忽听#39;叭叭#39;两声枪响,子弹在我们头顶上飞越过去,一时把我们#39;镇#39;住了。 那些负责警卫的国民党兵像群蜂一样飞跑上来,狐假虎威地喊:#39;不许动,谁敢反对美国友人就枪毙她!#39;说着把那具死尸拉出院子。 那几个美国兵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像在看一场戏,照样嘻嘻哈哈。他们冲我打量了一番,又向我走来。把我举在空中,继续抛来抛去。 我想:#39;这回算完了,赶快撞在墙上摔死吧,省得再受那受不完的罪啊!#39; 这时,忽听一声哨子响,美国兵集合了。他们才把我丢在地上,我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 在特等妓院的一个月里,我们每天要被三四十个美国兵**。我们被迫戴上了一种特制工具海绵垫套,但绝大部分姐妹仍被弄得阴部出血,我们被送进医院,治疗了好长时间才好。 日本军国主义、美帝国主义就像灭绝人性的野兽,不但掠夺中国的物产,同时疯狂地占有中国的妇女,我们是最惨痛的受害者。国民党当局引狼入室,认贼作父,他们永远也洗刷不掉这些可耻的罪行! 老鸨的** 接待美国兵以后,我们姐仨都像害了一场大病,到阴间转了一遭。一个个腰酸腿软,面色菜黄,无精打采。我们进一步看清了这狰狞的社会,残酷的人生,心里的悲、痛、悔、恨交织在一起,性情变得和凤仙姐那样,对妓院的一切充满了冷漠。 胖女人深深地知道我们在特等妓院遭受的摧残,想到我们的身体和今后的生意,心里也有几分忧虑。但在这一个月里,她赚到国民党政府发给的一大笔票子,又暗暗高兴。我们回到春熙妓院,胖女人装出一副殷勤的样子,我们知道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假慈悲。 转眼到了94年元旦,胖女人借着这个由头,在客厅里大摆筵席,让我们姐仨坐在上首,为我们#39;庆功#39;。 庆功会上,摆着一拉溜的长桌,桌上放满烟酒糖茶,三家**(老鸨),三十多个妓女聚集一堂。胖女人这朵老交际花坐在主位,让我们坐在她身边,开始致祝酒辞,她说:#39;去年,经过大家的努力,我们春熙妓院生意兴隆,我们的孩子们都卖了力气。特别是凤仙、仙鹤、秋芝几个姑娘,被选入特等妓院,为我们春熙妓院添了光彩,首先让我们为她们的胜利荣归干杯!#39; 一杯酒下肚,她又接着说:#39;今年,我们大家要再接再励,千方百计接更多的客人,为春熙妓院争光!我们当爹娘的也要和孩子们同甘苦、共患难,为了我们的团结友爱,干杯!#39; 胖女人正讲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时候,忽听外面一个男人大喊:#39;苏貌华,狗日的,你出来!#39; 大家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小个子男人,长得黑眉虎眼,穿着一身西服,手里拿着半尺多长的一把明光光的匕首,骂骂咧咧,冲胖女人走来。 他眼珠子红红的,像是喝醉了酒,嘴里结结巴巴地骂着:#39;他妈的,老……老子不能让你……你这样安生,非……非他妈宰了你不可!#39; 胖女人一见这男人,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脸色吓得煞白,#39;嗥#39;地一声叫,离开座位撒腿就跑。那男的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边在后面紧追。 一看这架式,妓女们吓得#39;啊啊#39;乱叫,钻旮旯找屋角躲起来。几个老鸨也惊慌失措,不敢凑近他。我一是年小好奇,二是有个愣大胆儿,便和凤仙姐贴着墙根看热闹。 大厅里,有几个一搂粗的柱子,胖女人围着柱子,左躲右闪,那像肉墩子一样的身躯也显得灵便了。她像条丧家犬,披散着头发,脸色吓得没了血色,平时的威风一扫而光。 一个胖女人,毕竟跑不过一个男子,看看离得近了,那男的用匕首狠狠一扎,正扎在胖女人的胳膊上。胖女人像只猪一样,大喊一声,倒在地上。 那男人跑上去,又想动刀子。 这时,尖嘴猴和金刚钻在后面大喊起来:#39;抓住他,拿凶手哇!#39; 那男的愣了一下,像是醒了酒,撒丫子跑走了。人们这才纷纷围了过来,七手八脚把胖女人抬进屋里,一场筵席就这样被搅散了。 凤仙姐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我看出姐姐对这事知根打底儿,便跑进她屋里,缠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凤仙姐也不瞒我,向我说起来龙去脉: #39;这个男人,就是胖女人的丈夫,我过去的#39;爸爸#39;,名叫王金堂。 #39;他们原来在春熙路前街开一个小妓院,膝下三个女儿,大的叫仙棠,二的是我,三的叫仙花,还有茶房王妈,共六口人。仙堂十五岁,长得非常漂亮,接客最多,是个红得发紫的名妓,所以妓院起名叫#39;海棠红#39;。 #39;王金堂这个人,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成都这一带妓院最多,是有名的#39;烟花场#39;。王金堂身为老鸨,比妓女们大着一辈儿,碍着面子,他就扮作商人,经常到别的妓院**。胖女人平时怕老头子,管不了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39;不想,王金堂贪多无厌,又看上了自己的女儿仙棠,兔子要吃窝边草了。按妓院的规矩,老鸨和妓女是父女、母女关系,是不能乱来的。况且,妓女们平日恨透了老鸨子,宁愿忍痛接客,也不肯让老鸨玷污。王金堂可不管这些,他豺狼成性,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39;一天夜里,王金堂见仙棠屋里没有客人,便钻进屋里,要奸污仙棠。 #39;仙棠吓得跪在屋地上,苦苦哀求:#39;爸爸,你行行好,饶了女儿吧。要叫妈妈知道了,女儿就完了!#39;王金堂哪里肯听,他像恶狼一样冲过去,抱起仙棠,按倒在床上。 #39;正在这时,早就留心丈夫举动的苏貌华忽然用钥匙打开仙棠屋门,闯进屋里。王金堂一见露了馅儿,忙溜之大吉。 #39;苏貌华醋性大发,她关上屋门的碰锁,命仙棠脱光衣服,只剩一条三角裤衩,用皮鞭狠狠抽打仙棠。仙棠浑身皮开肉绽,没了一块好地方。 #39;她还不解气,又扒下仙棠的裤衩,伸出十个尖尖的指甲,那十个长指甲上都染着胭脂,像十把带血的锥子、刀子,狠狠地刺向仙棠的阴部,她狠命地抓呀,抠呀,不一会,就把仙棠的阴部抓得血肉模糊,疼得仙棠昏了过去。 #39;第二天早上,人们起来一看,只见仙棠赤赤条条一丝不挂,用红腰带吊在房梁上,悬梁自尽了,死了还瞪着屈辱的眼睛。 #39;从这以后,俩老鸨经常闹别扭、打架斗气。实在不能在一起混了,苏貌华就带着我和王妈,来到春熙院和原来的院主搭起伙来。#39; 凤仙姐哽咽地诉说着往事,那双丹凤眼像两池春水,含着泪花。我心里又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烙印:天下乌鸦一般黑,老鸨子们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她们比贪官、老财、资本家还要心毒手辣。 这场狗咬狗的争斗,大煞了胖女人的锐气,她躲在屋里养了一个月才好。这段时间,是我们比较轻松愉快的日子。 仙鹤私逃 美国兵摧残了我们的身体以后,我们姐仨身体一直没有复原,暂时不能接客,只能端盘子。这样,转眼到了94年春天,我已经十五岁了。 老鸨们的脸色像是寒暑表,见我们挣钱少了,就整天指桑骂槐,说我们白吃闲饭。胖女人在屋里养伤,我和凤仙姐还好应酬,尤其是仙鹤,两个老鸨专指着她吃饭,见这棵摇钱树挣钱少了,不但不体谅,反倒整天红眼珠子白眼仁儿,不给好脸子看。 二十岁的仙鹤眼看要度过妓女的青春期,弄不好就要进二等妓院了,她和凤仙姐一样,开始考虑自己的后事。 仙鹤姐的老相好赵金堂先生,是绸缎店的学徒。现在学徒师满,开始自己跑买卖了,只是手头还不富裕。她和赵先生商量了几夜,想赎身从良,逃出这鬼门关。可是,估计老鸨起码会要一万块钱,就是一千块钱,赵先生也拿不出来呀。他们左思右想,最后下决心,只有一条路暗地逃跑。 仙鹤姐把这性命关天的事告诉凤仙和我,我们既为她高兴,又为她担惊。是福是祸,就在这一招,没有别的路可走。仙鹤姐如果成功,将是我们妓女的榜样,我俩都暗暗为她祝福,希望她成功。 仙鹤姐平时胆小怕事,这回是逼上梁山,瞎子发眼豁出去了。她把金银首饰全带在身上,准备逃出妓院后,能和赵先生好好过日子。她自己不敢去大门口,便交给赵先生一块肥皂,趁把门人不注意时,用门上的钥匙在肥皂上按了个印记,在外面配好钥匙后交给她。只等选择一个夜晚,伺机潜逃。 这天,天刚放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开门一看,是凤仙姐。只见她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说:#39;不好了,出了大祸啦!#39;接着,她向我说起昨晚发生的事:昨天晚上,仙鹤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她因为心情兴奋、紧张,半宿没睡好。后半夜,囫囵个打了个盹儿,就听到一声鸡叫,忙蹑手蹑脚爬起来,走到院子里。 院子里有一盏带罩的电灯,照得院子通明。仙鹤姐怕被人发现,便轻轻拉灭了电灯。 在黎明前的暗夜里,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大门口,听到那个值班的把门大汉正在酣睡。心里暗喜,便用那把配好的钥匙轻轻开开大门,走出门去。 刚出大门,只见对面黑乎乎站着一个人,这下,可把仙鹤吓傻啦,两个人都怔怔地望着,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人原来是茶房王妈。她在妓院附近住着,家里有丈夫儿女,每天晚上,她在妓院忙活半宿,要赶回家里享点天伦之乐。到黎明三四点左右,还要赶回来,烧水备茶,殷勤地为老鸨们服务。每天这个时候,她只要一敲门上的门环,把门的就会来给她开门。 王妈心里纳闷,她知道,妓女们有时也早早开门送客,不过都是把门的开门。今天怎么只出来一个女的,而且这么早,天又黑,根本看不清是谁。她那鬼心眼一转,马上明白了,这一定是个逃跑的妓女!嘿,立功的机会来了! 原来,妓院有条章程,妓女不准私逃,发现私逃的妓女,要从严惩处。老鸨们最恨逃跑的妓女,为了杀一儆百,逮住逃跑的妓女便狠命的制裁,恨不得剥皮抽筋。章程上还明文规定,谁发现了逃跑的妓女,及时报告老鸨,赏五十块大洋! 王妈难得碰上这个发财的机会,不假思索,立刻直着脖子喊起来:#39;快来呀,有人逃跑了!#39; 仙鹤一听是王妈的声音,可吓坏了,#39;扑通#39;一声跪在地上,摘下身上的首饰,向王妈苦苦求情。 王妈见是仙鹤,也有几分后悔,一来她见仙鹤偷带出好多金银细软,早知这样,不言不声私了了,比报案收入还大。二来呢,仙鹤是有名的红姑娘,为这得罪了仙鹤,往后也没有她的好果子吃。可是,话已出口,再也收不回来了。 随着王妈的喊声,院里、门口的灯霎时亮了,从门里跑出尖嘴猴和把门的大汉。怎么这么快呢?原来,妓院的老鸨整天就像夜猫子,晚上不睡,早晨不起,他们夜里睡觉极轻,总是睡着两个魂醒着一个魂,这可能也是妓院的职业特点吧。尖嘴猴正在前楼睡觉,忽觉眼前一黑,睁眼一看,院里的灯灭了。他觉得事出蹊跷,忙穿衣起来,这时,就听到王妈的喊声。把门的耳朵更尖,他们通常都是囫囹个睡的,听到喊声,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职,一个鲤鱼打挺,窜了出来。 尖嘴猴一看,正是自己的女儿仙鹤。气得他小猴脸下了一层霜雪,噘噘嘴被牙咬上了一排印儿。他冲上前去,先冲仙鹤一顿左右开弓的耳光,仙鹤的脸马上肿了起来。他又一顿拳打脚踢,把仙鹤打倒在地,痛打一阵。然后,像拉死猪一样,把仙鹤从大门口一直拽进他屋里,插上屋门,惩治起来。 凤仙姐说到这里,泪珠顺着脸蛋,汨汨流下来,透过镜子,我见自己也哭成了泪人儿。可是,老哭也不行,得想想办法,救救仙鹤姐姐。 发狂的魔女 民间有名谚语:#39;秃子邪,瞎子愣,一个眼的好发性。#39;尖嘴猴和独眼龙这一对虐待妓女的魔鬼,平时就是胖女人的帮凶。现在,他自己屋里出了这件#39;大逆不道#39;的事,会气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怎样设法解救仙鹤姐?尖嘴猴屋里的门上得紧紧的,谁叫也不肯开。后来,还是凤仙姐办法多。她说,胖女人是这里的屋主,平时尖嘴猴两口子最听她的。咱们去求她。 我们姐俩先商量好哀求的方法,便走进她的屋子。大清早,胖女人正在屋里梳妆,别看她的脸长得像冬瓜,胖脸蛋子挤得两只眼眯成一条缝儿,可还是屎克郎戴花臭美。四十多岁的人也像我们一样,描眉、抹脂、涂口红,脑袋梳成#39;凤凰头#39;。 进了屋子,我俩二话不说,#39;扑通#39;就给她跪下了。胖女人从镜子里照见,忙扭头要搀起我们,嘴里说着:#39;我那闺女呀,你们这是怎么啦?#39; 我们跪着就是不动,向她简单说了仙鹤姐的情况,央求她去向尖嘴猴说情。 胖女人的小眼转了几圈,开始琢磨哪头轻那头重。仙鹤私逃被打的事,她比我们知道得更清楚。按说,尖嘴猴平时净帮她惩罚妓女,这会她理应和尖嘴猴一个鼻子眼出气,帮她家惩治这无法无天的妓女才是。可是,眼前这三个姑娘是春熙妓院的顶梁柱,红花尖子,得罪了她们,她们抱起团来对付自己,那可够喝一壶的。今天两个姑娘一同给自己跪着,她又想起去年秋天向凤仙求情下跪的情景,要不是凤仙,秋芝这跳槽子驴哪肯梳头!对,我还得表应付,束弄住她们! 想到这,她满口答应下来。 一走近尖嘴猴的屋门,就听到屋里正响着#39;劈劈啪啪#39;的皮鞭声,奇怪的是,无论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都没有呼叫的声息。我们费了好大的劲,连喊带砸,独眼龙才打开屋门。 眼前的景象真是惨不忍睹,宽阔的房间里像是起了灵,客厅变成了刑场,仙鹤姐被扒净了衣服,白嫩的身子被打得遍体鳞伤,只剩的一条红裤衩也被鞭子抽烂了。头发被一绺、一绺地揪下来,揪下的头发淌满鲜血。她的脸被抽得破七烂八,眼肿得像一对铃铛,满脸成了一个血葫芦,分不清是头上的血还是脸上的血。昨夜还是好端端的一个美人,转眼被他们惨害成了厉鬼。在我见到的老鸨暴打妓女的几例中,还没有见过像这样忍心毁容的,从这里可以看出尖嘴猴是豁出来了,反正仙鹤给他把钱也赚够了,这回下了绝手。 仙鹤姐胆小怕事,在妓院是数一数二的,这回却一反常态,任你尖嘴猴、独眼龙怎样暴打、折磨,她咬紧牙关,就像一个木偶,不哼一声。 尖嘴猴只穿着一个背心,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见来了说客,更上了劲儿,鞭子像雨点般地抽在仙鹤身上。独眼龙像只母老虎,扑上去在仙鹤身上乱抓乱挠。 胖女人在一旁劝解着,却不肯动手去拉。照妓院规矩,我们妓女是不能以小犯上,去动手解劝的。可是,人急造反,凤仙姐跑上去拦尖嘴猴的鞭子,我动手去拉独眼龙。 仙鹤姐的眼睛已肿得看不清人了,她愣了一下,忽然扑到尖嘴猴身边,夺过皮鞭,说不清哪来的一股劲儿,把那根又粗又短的鞭杆儿,#39;咔嚓#39;一声折断了。 尖嘴猴可气坏了,举起胳膊,又要打她。 仙鹤突然变得异常灵便,她那两只像仙鹤一样的长腿往旁边一跳,身子一闪,却#39;乒乓#39;两声,打了尖嘴猴两个响亮的耳光。 随着掌声,仙鹤#39;哈哈#39;地狂笑起来,她的笑声失腔变调,笑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是悲愤已极的狂笑,我们都吃惊地看着她,她太反常了! 仙鹤不住地#39;哈哈哈哈#39;地笑着,又从身边拿起一把凳子,向独眼龙投去,独眼龙吓得尖叫一声,往旁边一闪,凳子正打在穿衣镜上,砸得玻璃渣子四处飞溅。 仙鹤变得越来越疯狂,她的手和脚像风车轮子,一刻不停地舞动,谁都不敢近身。 她揭下床上的被单,两只嫩手成了钳子、剪子,把床单扯成了一条一条的。 她又跑到桌前,拿起上面的壶、碗、花瓶乱摔乱砸,满屋乱扔,胖女人的脚被砸肿啦,尖嘴猴夫妻吓得往外跑,仙鹤拿起一只凳子腿,在后面紧追。啊,她疯了! 追到营业楼前,她又一顿狠砸。 楼檐下的鹦鹉正喳喳学舌,仙鹤跑上去。一把扯开笼子,抓住鹦鹉,用两手一扯,便把个美丽的鸟儿分尸两半了。 她又跑到院里,把荷花池四周的竹子,花盆里的鲜花全拔下来扔掉。 姐妹们一个个站在窗前、门边,一边看一边落泪。仙鹤姐代表了三十多个姐妹的愤恨、她为我们出了气,壮了胆,这种气急之后的疯狂,是妓女忍无可忍的爆发。 仙鹤姐气犹未尽,又跳进荷花池里,#39;忽啦、忽啦#39;,把荷池的水搅昏,赤手捞起鱼来,不一会,一条条红鱼、墨鱼便被她摔死在荷塘四周。 仙鹤重又爬出荷池,像一个出海的水妖,在院子里狂歌乱舞起来。这样,一直折腾了大半天,终于用尽了力气,吐了几口鲜血,昏倒在地上。 尖嘴猴夫妻这才赶上前去,他们叫人帮着把昏迷不醒的仙鹤姐五花大绑起来,抬进关押我们的黑屋里,落下一把大锁,再也不理睬了。 红姑娘的悲剧 一连三四天,两个狠心的老鸨不给仙鹤一口饭吃、一口水喝。 我和凤仙姐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只要一有空儿,就到黑屋门口去探望。起先,只听仙鹤轻轻呼唤凤仙姐和我的名字。我们喊她,她却没有回音,看来她的神智已非常混乱。渐渐地,就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凤仙姐急得去找尖嘴猴说理,两人越说越僵,竟大吵起来。尖嘴猴傲横地说:#39;我的女儿,是死是活,不用你管!#39; 凤仙说:#39;你们把仙鹤逼疯,又要把她饿死,我要去告你们!#39; 独眼龙财大气粗地在一旁咋呼:#39;你有那个胆子和能耐只管去告,老娘陪着!#39; 凤仙还要和她们争执,被胖女人连哄带劝地拉走了。 仙鹤姐的悲剧引起妓院姐妹们的深深同情,她虽然逃跑未遂,但为我们树立了榜样,指出了一条生路。几天来,大家一直关心着仙鹤的安危。 自从从特等妓院回来,凤仙姐便得了严重的妇女病,她面黄肌瘦,整天吃药。为了拯救仙鹤,她带病接待了法院的律师钱先生,她留钱先生住宿,殷勤奉承,钱先生的花销费用全记在她的帐上。夜间,她在枕边哭诉了仙鹤的冤案,托钱先生帮助申诉。钱先生满口答应。谁知白睡了一宿,那个钱先生竟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了。 五天后,在凤仙姐和我的奔走催促下,尖嘴猴终于领我们去打开了黑屋的门。 屋里一团漆黑,没有一点动静,显得阴森可怕。这间让我两进两出的女牢里,不知惩治过多少苦难的姐妹。 一股难闻的臭味直钻鼻孔,好一会,我们才适应了这黑暗的环境。我们一看床上没人,一种不祥的征兆涌现脑际,忽然我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个人,不由惊叫起来。 仙鹤姐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床上掉在地上,身子佝偻着,早已僵硬了。带血的头发和脸粘在一起,五官已辨认不清了。她那**裸的身上,被皮鞭抽打的一道道血印子,已经变成像小溪一样的一道道凹槽,每个凹槽里都生满了蛆虫,白花花地蠕动着。那刺鼻子的臭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尖嘴猴两口子见这情景,一言不发,忙捂着鼻子跑出黑屋。我和凤仙姐趴在仙鹤身上,嚎啕痛哭起来。 哭了好大一会,凤仙姐抬头见那两个老鸨一副不凉不酸的样子,更气得两眼通红,她突然也像疯了一样,跑到独眼龙跟前,#39;乒#39;#39;乓#39;扇了女老鸨两个耳光,嘴里骂着:#39;你们这伙吃人肉、喝人血的豺狼,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禽兽,今天我跟你们拼了!#39; 离黑屋不远就是厨房。凤仙这时也和仙鹤一样,气得半疯半魔了。她飞快地跑进厨房,拿起菜刀,就要和两个老鸨拼命。 凤仙只顾疯狂地跑着,却没有提防紧跟在后面的尖嘴猴。尖嘴猴有了仙鹤的教训,这回要先发制人。他见凤仙抄起了菜刀,忙从煤堆上拿起一根捅炉子的火棍,这根铁棍有酒盅粗细,三四尺长,他照定凤仙的两条腿,狠狠地横扫过去。铁棍正打在凤仙的膝盖骨上,凤仙姐#39;哎哟#39;一声,倒在地上。 这时,胖女人闻讯赶来,见尖嘴猴打坏了她的红姑娘,折断了她的摇钱树,也气炸了,二话不说,上去照尖嘴猴#39;啪啪#39;就是几巴掌。她又低下头,往尖嘴猴怀里撞。尖嘴猴寄住在人家屋檐下,又自知理亏,捂着脸蛋子,愣愣地不敢还手。 偏巧,独眼龙也从后面跑上来,见胖女人正打她的丈夫。常说:#39;掮客向贩子,老婆向汉子#39;,她可忍不了这口气,上去一把揪住胖女人的凤凰头,撕挠起来。胖女人体胖身子笨,可没有独眼龙的邪劲儿,几下子就被她打倒在地。两个女人倒在地上,滚开了屎蛋儿。 这场架越打越凶,越打越热闹,谁都不敢上手儿。后来,还是由金刚钻出面,才拉开了这两个像疯狗一样的女人。 胖女人身为房主,手下的人被打,自己又挨了打,理儿全占了,那泼妇骂街的刁劲也使上了。不断地高声叫骂,声言要到法院告状,打完官司马上叫赵家滚蛋。 胖女人这一咋呼,可把这一对**吓傻啦。人家十分理占着九分,再说又吃了亏,马上叫他们挪窝,房子也不现成。于是,他们就托金刚钻从中调和。金刚钻凭着一张油嘴,在两家之间来回撮合,结果是狗咬狗,两嘴毛,尖嘴猴赔了胖女人一万块钱才算了事。 两家老鸨只顾为钱财争斗,谁顾得去管凤仙姐姐,我守在凤仙姐身旁。见凤仙姐疼得昏死过去,忙呼唤姐妹们赶来急救,众姐妹七手八脚,把凤仙抬回屋里。 凤仙的遗嘱 当凤仙姐从昏迷中醒来时,她疼得大声叫喊、呻吟,老远就能听见。 胖女人为她请来了正骨医生,医生掀开被子一看,见她两只腿肿得像檩条,两个膝盖骨都打碎了。被铁棍打中的地方,已经皮开肉绽,露出黄豆粒大的许多骨头渣子。 正骨医生叹息着摇摇头,说:#39;我医术浅薄,实在治不了。另请高明吧!#39;说罢,连杯水也没喝就走了。 再请一个来,看过伤势,不是摇头就是咧嘴。一连请了三四个,都是这样的说法,也不开方用药,拍屁股就走。 胖女人泄气了。她想:#39;哎,反正怎么也看不好了,治好了也是个没人要的残废。总算又捞到了一万块钱,顶她年轻时从良的身价了!#39;想到这,她心安理得起来,任从凤仙怎样叫喊也不闻不问了。 伤在姐姐身上,却疼在我的心里,我又给胖女人跪下求情:#39;妈妈呀,让我去伺候姐姐吧。我保证不耽误接客,以后还要努力多接客,多挣钱。妈妈,你行行好心,就让我去吧!#39; 见胖女人吸着香烟,喷着烟圈理也不理。我又变换方式,耍开了泥腿:#39;妈妈,让我去吧,要不,我就跪在这不起来啦,也不接客啦。爽利跟着仙鹤、凤仙姐姐,一块死喽算啦!#39; 这两句带有威胁性的话还真管用,胖女人终于不耐烦地一挥手,让我去了。 一连三天,凤仙姐一直水米不进,看着她那痛苦的样子,听着她那悲凄的呻吟,我心里翻上倒下,难受极啦。 忽然,我眼光落在她屋里的橱子上,心想:#39;凤仙姐最爱喝酒,她说过,一醉解千愁,我何不让她喝点酒,好睡下安生一会哩!#39; 于是打开橱子,拿出一瓶启开瓶盖的酒,凑到她面前。 凤仙姐闻到酒味,眼也不睁,便张开嘴,我顺势把酒灌进她嘴里。她#39;咕嘟咕嘟#39;一口气喝下去,不一会,就把那瓶酒喝干了。渐渐地,她昏沉沉地睡着了。 又过了两天,她身上发出一股腐臭的气味,和我们在仙鹤姐的屋里闻到的一样。我打开被单一看,吃了一惊:她的伤口全都溃烂了,膝盖上生满了蛆虫,为了遮住臭味,我在屋里喷了许多酒。 我找到一根小木棍,给她拨弄腿上的蛆虫,帮她驱散绿豆蝇。凤仙姐的两眼发直,脸色蜡黄,她不再呻吟,也不再张嘴喝酒,她身上已经失去了知觉、四肢麻木了。她有气无力地静静躺着,任从我的摆弄。 几天来,我昼夜守候在她的床边,给她端屎端尿,洗伤擦身,比同胞姐妹还亲。可是,我尽心尽力却没有感动老天爷,姐姐病情仍在发展,水米难尽,已经断了屎尿了,伤势一天天严重,而且发起高烧来了。 半夜里,她像死人一样静静卧在床上。我坐在她面前,想起仙鹤姐的疯狂、惨死,想到凤仙姐苦斗的悲剧,又思量起剩下我自己后的孤独、凄凉,不禁喉咙里像塞满了棉花,嘤嘤哭起来。 哭着,哭着,我见凤仙姐忽然睁开了一双血红的眼睛,她怔怔地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似的。隔了一会,她轻微而吃力地说:#39;秋芝,你过来!#39; 我把身子向前凑了凑,脸凑到了她面前。她突然伸出一只干瘪的手,一把抓住我,拼尽全力、怒冲冲地说:#39;不许哭,再哭你就走出这个屋子!#39;我怕极了,忙擦干了眼泪。 她的手抖抖索索,停了一会,又费力地问:#39;秋芝,咱们……是真好,还是假好?#39; 我硬咽着说:#39;世界上没有比姐姐更亲的人了!#39; 凤仙像是攒足了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39;秋芝小妹,你……你要走仙鹤的路,逃……逃出妓院,去……去法院告她们,为……为姐姐报仇。记……记住,妓院绝……绝不是人呆的地方!#39; 说罢,#39;哇哇#39;地吐出几口血来,抓住我的那只手慢慢松开,头歪在枕头上一动不动了。 我悲痛欲绝,大声嚎哭起来。胖女人、尖嘴猴、独眼龙闻声赶来。胖女人见凤仙已经死了,忙把她身上的首饰扒了,把她身上的衣服脱得一干二净,只剩一条裤衩儿,叫人连夜抬到伙房旁边那间黑屋里。原来,仙鹤姐已被她们暗埋在这间屋地底下,她们又刨开那层松土,把凤仙埋在仙鹤的那一个坑里。 我哭得死去活来,非要钻进黑屋去再看看不可。 胖女人推了我个趔趄,恶狠狠地对我说:#39;不许再哭,往后要老老实实给我接客。这事也不许你乱说,你要泄露了机密,连你一起活埋!#39; 有人说:#39;最毒莫过妇人心!#39;我看是#39;最毒莫过老鸨心#39;!在春熙妓院的一年多里,我像突然长大了几岁,深深地参透了老鸨们的蛇蝎心肠! 逃出火坑 自从仙鹤、凤仙两个姐姐死后,春熙妓院就像戏班里没了名角儿,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尖嘴猴、金刚钻两家老鸨见这里混不下去,先后带她们的姑娘搬走了,只剩下胖女人、我和秋香,还有茶房王妈、做饭的赵师傅等勤杂人员,从此缺少了挑牌子挣钱的姑娘。 那时,正是内战时期,成都买卖人口的风气仍然盛行,据说在三四十年代里,大红土地庙街、后子门、御河边街都有专门的#39;人市#39;,胖女人要买几个姑娘是不太难办的。可是,妓院的娼妓不同于干粗活的使女,也要像选演员一样,看人头、个头、素质,要经几年训练,才能调教出一个姑娘。眼下,春熙妓院正是青黄不接,所以胖女人整天沉着脸生闷气,砸壶摔碗,骂人们白吃饭不干活。 现在,我成了春熙妓院挑头牌的人。胖女人为了拢络我,就叫我搬进凤仙姐的屋里去住。凤仙姐住在二楼一个大房间里,屋里有一对小沙发,宽阔的二人床,铺着整齐的被褥,还有方桌、酒橱、洗漱化妆用品,墙上贴着山水画,挂着琴、胡、箫,收拾得文雅净洁,古香古色。住在这间屋里,我更深深怀念起姐姐,她屋里的陈设我都保持原样不动。 不知多少个夜晚,我都难以入梦,反复回味着两个姐姐生前的音容笑貌,她们突然在这里消逝了,两个红极一时的姑娘,盛时如神似仙,死时狗都不如,死后早被人遗忘,这就是我们妓女的下场!我脑袋里时刻都在萦绕着凤仙姐的遗嘱:逃出妓院,跳出火坑,为姐姐们申冤报仇!可是,把门大汉现在更提高了警惕,钥匙时刻带在腰里,怎样才能逃出大门呢? 我忽然想起炊事员赵大伯,他经常上街买菜,不是也带着一把大门上的钥匙吗?这位大伯,是位少言寡语、心地善良的穷苦人。凤仙醉酒,他不声不响给熬醒酒汤;仙鹤逼疯,他为此暗暗掉泪。他很喜欢我,当我向他诉说我们的愁闷时,他只从厚厚的嘴唇里挤出一句话:#39;唉,穷人的孩子不值钱呀!#39;想到这层关系,我便托故跑进厨房。 我向赵大伯如实讲了我的打算。他一句话也没说,在屋地上默默踱了几遭,又钻进他住的里屋。不一会,他从屋里拿出一把钢锯。 他沉重地对我说:#39;我是拿着门上一把钥匙,可不能给你,出了事我们就都暴露了。把这只钢锯给你,你可以寻找时机,把锁挎锯断。记住,要胆大心细,出了岔子可就没命啦!#39;我感激地谢过大伯,把钢锯藏在酒橱的最底层。 我一心琢磨着如何逃跑,可是,这样的机会真难找哇。一到天晚,大门就紧紧地上着锁。 如今人少了,我成了这里的大忙人,成天除了端盘子,就是接客、留宿,从早到晚有人陪伴。我心里焦躁得很,但表面不能动一点声色。 这样,一直挨到了夏季。 成都的夏天非常炎热。这天,忽然乌云密布,下起一场连绵大雨。大雨阻住了嫖客,春熙院显得冷冷清清。 大雨一直下到傍晚,这时,胖女人打发秋香来叫我。原来,她见今天客人少,便让赵师傅做了几个菜,让我陪她去喝酒。我心里暗暗高兴,今晚正好给她灌一顿**汤。 我殷勤地向胖女人劝酒。酒到半酣,她忽然红着眼珠子问我:#39;你说,我待凤仙怎样?她的死是怨我还是怨她自己?#39; 她的用意我明白,一是表白,二是试探。要是平时,我一定仗义执言,说说我的心里话,不管落个什么后果,反正我不能违心说话。可今天,我想起出条子时曾经听到的一句话:#39;小不忍则乱大谋#39;,又把心里的话咽了回去。故意顺着她的意思说了一堆奉承话,胖女人一边高兴地笑着,一边大杯大杯地喝酒,我又顺水推舟,连说带劝,把她灌得昏昏沉沉,才伺候她睡好。 雨#39;哗哗#39;地越下越大,我关掉院灯和屋灯,躺在床上,却一直没有睡着。 听到一声鸡叫,我忙静悄悄地爬起来,找出那把钢锯。为了避免弄出动静,我没有穿鞋,光着脚丫子,沿着墙根,来到门口。 谢天谢地,总算顺利,不到十分钟,那根锁挎便被锯开了。 我刚从门缝里溜出来,猛地发现,对面又立着一个人。我像闪电一样马上意识到又是这个勤快的狗腿子王妈。 王妈没有马上开口,大概她在想着捞点什么稻草吧。 这回,我已有了仙鹤姐的教训,不能再优柔寡断了,说时迟,那时快,我施展起了从戏院里学的那手武功,照着她的小肚子,#39;通#39;就是一脚,把她踹倒在地,没等她喊出声,我早已把一块手绢塞进她嘴里。 我想,她毕竟也是伺候人的穷人,不忍心害她,可也不能让她暴露了我,便照她头上打了几拳,把她击昏了,这才撒丫子逃走。 漂泊的野鸡 我一口气跑到西城区,天已经亮了。 眼前是一条大河,水自西向东流着,南北横跨一座水泥桥,车水马龙,很是热闹。行人看我穿着红衣绿裤,下面却光着脚丫子,都诧异地打量着我。 我知道,这样暴露在街头闹市是很危险的,便心情紧张的顺着河堤到桥下,桥下有几个水泥墩子,靠堤岸的水泥墩下,没有多少水,有几块大青石头,像张天然的床。我心里暗喜:这儿隐蔽安全,是我最好的避难场所了。 我坐在石头上,靠着桥墩。桥上的人喊马嘶,我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到我。 昨夜我一宿没有睡觉,心情一直非常紧张,劳累极了。找到了这个水宫石床,我的心骤然松弛下来,不一会就睡着了。任从桥上擂鼓筛锣,再也听不到了。 一觉醒来,已经到了黄昏。 靠在桥墩上,想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我赤手空拳,两个肩膀扛一张嘴,别的一无所有。要在过去,早像当童养媳那样,逃之夭夭了。可是,凤仙姐的嘱咐时刻在我耳边回响:我要为姐姐们申冤、报仇,不能离开这里。回家去吧,我已经破了身子,成了臭不可闻的娼妓,是决不能再见父母兄弟的。找条别的出路,简直难上加难。我只怪自己逃跑时慌促,没有带点金银首饰出来以备一时急用。我们当妓女的,没有一点混饭吃的手艺,再说,在这天光人杂的成都市,白天我也不能露面哪! 这工夫,我那饿了一天的肚子咕咕乱叫起来,我第一次为生存问题犯了难,反倒羡慕起自己童年的生活。过去,当乞丐也比如今自由自在得多啊! 夕阳斜照在水面上,一对水鸭在霞光的映照下顺水畅游,不时快活地#39;呱呱#39;对叫。我心里一动,#39;打野鸡#39;这个名词在脑子里打了个亮闪。 听嫖客们讲,国民党驻扎的成都市区可复杂啦,破落的住户有许多#39;暗门子#39;(暗娼),一到傍晚,专门有人替这些暗门子拉客。还有一种#39;野鸡#39;,就是漂泊不定满天飞的妓女,一到晚上,她们就在大街、旅馆出没,和旅客勾搭上手,睡上一宿,挣个小钱度日,旅客出门找游娼被称做#39;打野鸡#39;。我一无所有,一技无成,只有先靠这养身度日了。 天色黑下来,街上的路灯亮了。我在河里洗了把脸,走出河堤。 我沿着大街、车站、旅馆转悠,像个鬼魂一样,在黑影里躲躲闪闪,生怕碰上熟人。看准是个单身的陌生人,就上去搭讪。这晚总算幸运,找到两个客人,开了两次#39;旅馆#39;,挣了两块钱。 第二天,我用这两块钱买了双鞋,买了点吃的,又躲在桥墩下。 我昼伏夜出,挣到几块钱,便住在一家隐蔽、破旧的旅馆里,白天省吃俭用,晚上四处打野鸡。 过了半个来月,我数数自己积攒的钱,竟有十六块多了,我珍惜地把它缝在贴身的衣襟里。 我是个文盲,怎样给凤仙、仙鹤姐写诉状报仇申冤啊?后来,我设法找到一位专替人写状子的老先生,问他写张状子要多少钱,回答是#39;十块!#39; 我吓了一跳,又问请律师要多少钱,回答#39;一百。#39; 我惊得伸出舌头。真是#39;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39;呀!我不懂法律,又没钱请律师,状子也只好暂时不写。我暗下决心,勒紧腰带,继续攒钱,准备上告! 天真幼稚的我,哪里会想到在这兵荒马乱、群魔乱舞的世道里,一个小女子,会寻到什么真理,求到什么自由,等待她的,只能是更残酷的命运! 一天晚上,我正在街上的黑影里游逛,只见路灯下走来七、八个国民党兵。我知道这伙#39;丘八#39;不好惹,转身要跑。可是,已经晚了,一束手电筒的光柱射过来,他们大声吆喝:#39;站住,再跑就开枪啦!#39; 几个国民党兵跑到我跟前,领头的那人冲我#39;嘿嘿#39;一笑,露出满嘴大金牙。我眼前顿时闪现出那副踹门子的凶相,那副抡起皮带打人的蛮横,那副用厚纸混充票子的奸笑…… 啊,真是冤家路窄,偏偏又遇见他! #39;大金牙#39;也认出了我,他#39;嘿嘿#39;浪笑着说:#39;小婊子,我们又见面了,你到哪里去?#39; 我为了尽快逃走,第一次编起瞎话: #39;我妈妈病了,让我去请医生!#39; 大金牙仍旧#39;嘿嘿#39;笑着说:#39;你甭骗我,前几天我到那里去来,你妈没病,王妈倒是被你揍病了。苏老鸨正托人到处找你,抓住你赏五百块大洋!#39;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时答不上话来。 这时,那几个黄狗子一齐起哄,说:#39;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听话,我们就把你押到妓院去领赏。你要是听我们的,嘿,我们胡大哥才三十五岁,还没有结婚,你就嫁给他吧!#39; 两条路摆在我面前,我必须迅速地作出选择:送回妓院,只有死路一条,我是决不能再进那个火坑的。嫁给大金牙,实在不如我的意,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是狼是虎,也只得认了,只要他能帮我申冤报仇,黄连、苦胆我也能咽下去。 想到这,我对大金牙说:#39;我答应嫁给你。可是,我还有两条人命的血债,嫁了你,你得帮我打官司。#39; 大金牙一拍胸脯,满口答应。他拉住我的手说:#39;我姐姐家就住在附近,走,咱们家去吧!#39; 人贩子的阁楼 大金牙把我领到一个没有路灯的很深的胡同里,敲开一家大门,走进一个小院。 透过屋里射出的微弱的灯光,我看清对面有两间北屋,像一座起脊的瓦房。走进屋门,见方桌上放一盏菜油灯,大床上还摊着被窝、枕头,有个女人正坐在床上。 这个女人约有四十多岁,面色黑里透黄,满脸麻子,大厚嘴唇里伸出几颗獠牙,叫人看了害怕。给我们开门的也是个女的,有三十多岁,长得稍微白些,满脸横肉。看她们屋里的摆设,生活也不富裕。 大金牙一边喊着姐姐,一边冲她们使眼色。那个麻脸女人端过菜油灯,冲我照了一番,说:#39;这货不错,比昨天那个强多啦!#39; 大金牙指着说:#39;别看这是朵才开的花儿,什么阵势都经过!#39; 听着这几个狗男女的对话,我觉察到这不是一家地道人家。 那个年轻点的女人插上门,三个人围住我,大金牙忽然从腰里拔出一把匕首,对准我的胸脯说:#39;不许喊,实话对你说,我可没有办法养活你,只有把你关起来,等明天卖给人家,让你去享清福。同意你就点头,不同意你就摇头,不老实我一刀结果了你!#39;我吓得魂飞胆裂,没想到刚跳出火坑,又进了狼窝,为了活命,为了替姐姐们报仇,我只好点了点头。大金牙和两个女人把我结结实实捆起来,嘴里塞上套子,然后把我拖到里屋。只见房顶上有个二尺见方的木盖,旁边放着一架梯子,大金牙把我扛在肩上,上了梯子,掀开屋顶上面的木板,露出一个黑洞,他把我往里边一扔,又盖上了木盖。 在这漆黑的夜里,我闷了足有两个钟头,估计已有半宿了,才渐渐看清了里面的轮廓:这是一个小阁楼,里面空空荡荡的。离我不远,像是蹲着一个人,仔细一听,传来轻微的抽泣声,似乎是女人的声音。 当我确信那是一个人后,便轻轻打起了滚儿,一直滚到那人身边。那人吓得往一旁直躲,不敢再哭了。一会儿,她才凑到我身边,摸摸我的嘴、脸和身子,帮我掏出嘴里的套子,解开身上的绳子,绳子扣挽得很紧,她就用牙齿去咬,终于给我解开了。 我把嘴凑到她耳边和她轻轻说话,我这才知道她是一个小女孩。问她为什么被囚禁在这里,她低声地向我叙说起昨天的遭遇: #39;俺爹前几年就连累带饿死去了,只剩我和一个寡母过日子。俺娘靠给人洗衣裳、缝穷维持生活,可这点营生养活不了俺俩。我刚十二岁,不能干别的,娘就给我找了破篮子,让我卖烟卷儿。 #39;昨天晚上,我正在大街路灯下卖烟卷儿,大金牙领着几个当兵的走过去,问了我的价钱,大金牙说:#39;这些烟卷我全买了,我的钱不够,你跟我到家来拿吧!#39; #39;我心里可高兴啦,还从没碰上这么桩好买卖,便跟着他来到这里。 #39;进了屋,他先拿刀子威胁我,不准我出声。又要把我绑起来,那两个女人说:#39;她又小又弱,怎么也跑不了,上边又没有存货,明天马上处理!#39;于是,便把我扔在这里,还说动一动就捅死我。#39; 听到这里,我非常气愤,这是什么世道哇!到处都是拐子、骗子、歹徒、恶人,好人、穷人简直没法活呀! 我已经被卖过两次了,难道明天就这样甘心再去上当吗?不行,我要想法子找生路! 我顺着那个黑黝黝的墙壁,摸呀、摸呀,我不信这里没有窗户,只要摸到窗户,就算有了几分生路。 果然,我摸到一块木板,上面用铁丝拧着。我心里一喜,暗暗推测道:这一定是过去用来通风透气的小窗户,如今,为了窝藏拐卖的人口把窗户堵上了。 我拉了那小姑娘一把,她会意地凑过来。我俩一齐用劲,用手拧起铁丝。 不知过了多久。拧着铁丝的木板终于被启开了,有扇窗户#39;吱呀#39;一声被打开。我忙扶住窗户,轻声对她说:#39;快……快尿点尿……#39; 她不解地问:#39;尿尿干吗?#39; 我小声而焦急地说:#39;窗户一响就会让下头听见,要用尿做润滑油!#39; 小姑娘明白了我的用意,便用小手接起尿来。她已经饿了一天,费了好大劲才尿了一点儿,她把尿倒在窗轴上,那扇窗户果然不响了。 时间紧迫,不容我们多说。我用绑过我的绳子,把小姑娘绑好,让她从窗户里钻出,把她顺墙慢慢系下去,终于,她安全着地了。在夜幕中,她左拐右拐,那瘦小的身影慢慢消逝了。 我把解开的绳子提上来,用一头绑在窗棂上,一头绑在我腰里。然后,钻出窗户,慢慢顺着绳子往下溜。 当溜到半腰时,忽听#39;乓#39;地一声响,窗棂断了,我从半空里摔下来,摔得我头晕眼花冒金星,半天爬不起来。 这时,一道手电筒的光束照在我脸上,大金牙和两个女人闻声赶到。他们又把我绑架回屋里,把我狠狠毒打了一顿。第二天,便转手卖给了李家公馆,得了七百块大洋。 风流女人 在成都市簸箕街,有一座宏伟的庄园。几十间房子卧砖到顶,起脊飞檐,气派非凡。人们称它李家公馆。 这年秋初,我被卖到李家公馆,又过起了丫鬟使女般的日子。 这家人口不多,李老太爷和老太太都已七十来岁了,长得鹤发童颜、慈眉善目。老太爷一天的三件事就是打拳、种花、养鱼;老太太的三件事就是吃斋、念佛、静养,对偌大的家业,他们从不过问。 他们有个儿子,却很少回家,成天游手好闲,在外寻花问柳,是个典型的公子哥、败家子。 李家公馆里里外外、财务大权,全落在那个像王熙凤一样的有才干的媳妇身上。这媳妇姓阎,名肖青,三十来岁。她身段苗条,相貌端庄,不搽脂而自妍,不抹粉而自美,打扮得朴素大方,活像一个女才子。 她待我情同姐妹,见面先带笑,热情地称我妹妹,我也高兴地叫她姐姐。可谁知道,她也是成都有名的人贩子,经常把买到的穷苦男女拉到外地转卖,赚了不少钱。李家公馆就是她用穷人的血肉尸骨垒起来的。李家把她当成财神奶奶,处处由她说了算。我哪里知道,我是暂时寄养在她家的牲口,一旦联系好了主顾,就要倒手转卖的。 刚到她家时,肖青跟我去照了一张合影。 我在她家住了几个月,整天吃得饱,穿得暖,也不干什么累活儿。肖青整天外出,忙忙碌碌,晚上回来就跟我睡在一张床上,妹妹长妹妹短叫得怪亲哩。 一天晚上,她喜眉笑眼地对我说:#39;总算给你找到出路了。你不知道,姓胡的把你卖给我,要了我七百块大洋。我要把你送回春熙妓院,起码要赚千把元。可我不能啊,能忍心把你送回虎口吗?可是,你在成都呆久了,早晚会让苏老鸨知道,所以我东跑西颠,在宝鸡给你找了个婆家。那男的除了有点拐外,没别的毛病,明天我就领你去!#39; 我担心地问:#39;那,我这里的官司哩?#39; 刚到李家时,我就求肖青姐为我请律师,准备了却凤仙姐的遗愿。 肖青笑笑说:#39;傻妹妹,你嫁了好婆家,还愁打不成官司吗?#39;又说,#39;往后在婆家吃香的、喝辣的,可别忘了来看看我!#39; 我被她说得心里暖烘烘的,对她充满了信赖之情。 第二天,肖青提着一只黑皮箱,我们一起赶到汽车站。这里旅客很多,十点多钟,我们才上了车。到傍晚,在绵阳暂停,我们住进德胜旅馆。 这天晚饭后,天气晴朗,月光如水。我们站在楼上的栏杆前,一边赏月,一边闲聊。 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钻出一个中年男子,穿一身笔挺的西服,笑嘻嘻地走过来,对肖青说:#39;李太太,近来生意如何?#39; 肖青忙热情回答道:#39;董先生,托您的福,还算混得过去!#39; 那个董先生把肖青叫到一边,低声说:#39;李太太,我有一事相求,因玩钱赔了大本,你借我两千吧!#39; 这惊人的数字,把我吓了一跳,只听肖青回答道:#39;董先生,你知道,我们出门也不容易,再说买卖还没做成。这样吧,回头我给你汇去怎样?#39; 那董先生顿时变了脸,道:#39;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也知道老子是干什么的?别自找苦吃!#39; 肖青久闯江湖,也不是省油的灯,语气也硬了起来,说:#39;你不要讹诈我,我可没什么油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39; 姓董的冷笑一声,一挥手道:#39;来人啊!#39;刹时,从屋里钻出两个带枪的特务,#39;咔嚓#39;一声给肖青带上手铐架走了。 我一下子慌了手脚,天啊,丢下我一人可怎么办哪! 正在不知所措,忽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姓董的。他哈哈笑着说:#39;姑娘,你还要你的姐姐吗?#39; 我气急败坏地说:#39;你……你快还我的姐姐!#39; 他招招手说:#39;别急,屋里来,咱们好商量!#39; 我跟他走进那间屋子,不料,刚一进门,他就反手把门关紧了。正在吃惊,他却像一只饿狼一样,猛扑过来,一下子把我按倒在床上,一只手堵住我的嘴,一只手去解我的腰带。还小声威胁说:#39;不许喊!张嘴老子就毙了你!#39; 我气极了,平时虽然接过不少的嫖客,却没有碰上过像这样不要脸的强盗。我不顾一切,伸手去抓他的脸,把他的脸抓破了。趁他躲闪的功夫,我放声大喊:#39;救命啊!#39; 这下子,可把姓董的激恼了,他真的从腰里掏出手枪,没敢开火,却照我阴部狠狠砸了起来。 这时,门被踢开了。进来一个五十来岁,穿一身西服的男人。他严厉地说:#39;姓董的,你不看这是什么地方,敢这样胡闹!#39; 那姓董的恼羞成怒,喊道:#39;你他妈是干什么吃的,敢来管老子!#39; 那半老的男人一点也不示弱,冷冷地说:#39;老子就是干这个吃的,今天叫你认识认识!#39;说着,从衣兜里抽出一张名片。姓董的看了,顿时吓得脸色灰黄,赔着笑脸说:#39;呀,小子我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39;说着,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像夹尾巴狗一样溜了出去。 那半老的男人坐在床上,问明了我的身世,说:#39;今天我救人救到底,给你买张车票,送你回成都,你赶紧走吧!#39; 他送我出了旅馆,指给我去车站的路线,又塞给我五毛的车票钱。 我向他千恩万谢,又踏上回成都的归途。直到如今,我还经常怀念起那位没留名姓的好人。 野店的奇辱 我坐上一辆回成都的煤炭车。那车还不如现在的拖拉机,车上以烧煤炭做动力,走得很慢,#39;嘟、嘟、嘟#39;地冒着黑烟,活像个一步三喘的老太婆。坐这种车很便宜,去成都只要两角钱,车上大都是生活困苦的穷人。 煤炭车#39;嘟嘟嘟#39;地喘息着,载着三四十个穷旅客,半天功夫,也没走多少路程。 黄昏时分,汽车开到一座山腰里,只见这里有一片平坦的山地,路边盖着一溜红土坯房子,房前坐一个卖杂货的老太婆。 司机将车停下来,让人们在这里住店,说明天才能走。 老太婆领旅客们来到她的破店,这个店是她和老头子两人开的。这伙旅客都是男的,便把他们领进里面一个大屋里。 因为只有我一个女的,我被领进挨着门口店主住的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真简陋啊:墙壁被烟熏得又黑又脏,土炕上铺着一层稻草,炕边一张破桌子,桌上一盏豆油灯在黑暗中发着幽光。这就是荒山野店的全部家当了。我出身贫苦,对这样的条件便不在乎。这两天又累又饿,不一会就躺在草铺上和衣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人弄醒了。睁眼一看,四周黑洞洞的,豆油灯不知什么时候被弄灭了。有人用手捂住我的嘴,眼前明晃晃冷森森的,像是一把刀子。一个粗犷的声音道:#39;不准动,喊一声马上要你的命!#39;说着,把刀架在我的脖子里。 我只觉围着我的有许多人,有人开始撕我的裤子。我要挣扎,但手脚被人按着,嘴被人捂着,丝毫也动不了。 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屈辱的眼泪顺着我的两颊流下来。这天晚上,我被二十多个土匪**了。 黎明时分,土匪们一个个逃散了。 我想爬起来,身上像钉着木橛子,怎么也动不了。肚子只觉剜心地疼痛,经多次奋力挣扎,才勉强坐起来。再看自己的衣服、裤衩,都被强盗们撕烂了,羞耻的眼泪又挂满了我的双腮。 我虽然是个妓女,但平时自尊心极强,我永远记着凤仙姐那句话:#39;妓女也是人!#39;我敬重世上一切好人,也希望人们拿我当人,这种野兽般的侮辱,叫我实在受不了!明天,我怎能若无其事地和那些旅客一起走哇!于是,我狠狠心,决心在这里结束我的残生! 我赤着身子,像当年的仙棠姐一样,拿起自己的红裤腰带,登上破桌子,在房梁上打了个结,套在脖子里。这一切做得都很从容,只用脚一蹬,很快就失去知觉了。 当我醒来时,发现天光已亮,我正躺在炕上,面前站着那个开店的老太婆。 我以为是老太婆拉的皮条,当的内奸,便破口大骂起来,骂她开的是黑店、贼店,抢男霸女,无恶不作…… 那老太婆也不和我争论,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向我诉说着自己的遭遇: 原来她一家四口,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儿媳妇,都在这里开店。 这里地处荒山,离村子很远,是土匪经常出没的地方。那年,这股土匪从山上下来,把她的儿媳**致死。她儿子急了,和土匪们拼起命来,被土匪们用枪托活活打死了,剩下她和老头子,含悲忍痛,掩埋了两个血淋淋的冤鬼。 老两口也想走儿子、儿媳的路,可是,看看这两个新堆起来的坟头,逢年过节,谁又给孩子们焚香烧纸啊!所以他们才忍辱偷生,仍旧在这里开店。 我隔着窗户,顺老太婆的手指望去,只见离这不远的土坡上,果然有两个坟头,上面长满了青草,微风吹来,左右摇摆,发出凄凉悲切的声音,似乎在悼念死去的灵魂。我只觉鼻子一酸,泪水又糊住了眼睛。老太婆比我还要苦哇,天底下的苦命人真是数不胜数!我想起凤仙姐的嘱咐:要坚强地活下去,眼前的苦难不会长久,总有出头的那一天! 正在遐想,老太婆从她屋里给我找来一身儿媳妇过去穿的衣服,我感动地穿在身上,在炕下给她叩了个头。我哽咽着说:#39;大娘,你就只当又多了个女儿,让我留下来和你一起开店吧!#39; 老太婆想了想,摇摇头说:#39;你还是走吧,这伙土匪出没无常,你要留下来,早晚会遭到和我那媳妇一样的下场,赶紧逃命去吧!#39; 我仔细一想,觉得她说得非常在理,在这是非之地,我不能在老人伤口上撒盐,也不能再往自己的旧伤上再添新伤。我已经长大了,我要自己去寻求生路。我不知道今后的路是福是祸,是荣是辱,但我决心不再气馁,要学习这两位老人,挺起身板活下去! 女扮男装 吃过早饭,我又和旅客们爬上了煤炭车。一路上,我羞愧得不敢抬头,生怕别人投来的鄙弃的眼光,中途打尖小解时,我憋着尿不肯下车。 我心里痛苦地想:#39;我是一个女人,不是一条母狗,我懂得人间的羞耻,可是,这能怨我吗?人们能理解我吗?#39;我只觉有几十双眼睛正在厌恶地盯视着我,仿佛看透了我的五脏六腑。 傍晚,煤炭车终于到达了成都东站。总算又回到令人失望而又眷恋的老家了,我脸上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笑容。这笑容就像昙花一现只停留了片刻,又紧紧绷起来。是啊,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回到生长十几年的成都,哪里又是我的家哟! 我正木呆呆的东瞅西看,忽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上,回头一看,我惊奇地咧嘴笑了。 肖青姐,莫非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好奇地向她问这问那,问她是怎样被放出来的。她闭口不谈这些,把话支开,问道:#39;你还没吃饭吧?走,我领你吃点去!#39; 她仍旧提着那只黑皮箱,领我到车站饭馆里,要了两碗鸡丝面。她一边看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压低声音对我说:#39;妹妹,你可不能再出头露面啦!#39; 我吃惊地问:#39;姐姐,又出了什么事吗?#39; 她看看四下无人,依然用低沉的口气说:#39;今天,我刚一进家,婆婆就对我说,苏老鸨到咱家找你来啦,她说,她要把你揪回去,非千刀万剐不可。我那婆婆心慈面善,饭也没让我吃饱,就让我来东站找你,恐怕你再出头露面,被苏老鸨逮了去!#39; 听了这话,我眼前又浮起仙鹤、凤仙姐惨死的情景,不由有些后怕。想起我最近一连串的不幸遭遇,又感到分外悲伤。现在,我没有一个亲人,只有这位好心的姐姐能分担我的忧愁了。于是,我像一个离娘的孩子,哭着向她叙说了昨天遭受的不幸,她静静地听着,不时同情地唉声叹气。 吃完饭,她把我拉到一个背静的地方,关心地问:#39;你打算怎么办啊?#39; 我为难了,只好如实回答:#39;不知道!#39; 她更加关切地说:#39;妹妹,反正这里不能再呆了。姐姐早替你想好了,还是按咱原来的计划办。出门在外,女人可是惹祸的根苗,要想少惹麻烦,只有学唱戏的,来个女扮男装。#39; 我觉得她这想法出人意外,确实有点刁钻儿,便说:#39;好是好,到哪弄衣裳去啊?#39; 肖青也不答应,把手里那只黑皮箱放倒,一摁皮箱上的白铁叶子,#39;啪#39;地一声,皮箱自动打开了,里面露出一身半新不旧的男人衣服和一个礼帽、一双皮鞋。 我觉得这事既好奇又好笑,更佩服肖青姐的精明能干,什么古怪道道都能想得出来。当时我可没有那么多心眼子,往更深的一层去想她这么做的用意。 肖青一本正经地说:#39;妹妹,你穿上这身衣裳,谁还能认出你,就是苏老鸨站在你跟前,恐怕也会走眼的。#39; 说罢,她看看远处,忙催我换衣服。 在她的帮助下,我麻利地将衣服穿在身上。 肖青从上到下,前后左右看看我,说:#39;嗬,真漂亮,你若真是个男子,我非嫁给你不可。#39;她那讨好的玩笑话,说得我得意地笑了。 她又嘱咐我,以后在路上就母子相称,叫我少说话,千万不要露出马脚。 94年农历十月二十八日清晨四点多钟,我们再一次告别成都,乘上了开往宝鸡的汽车。 在路上三四天的功夫,我受的是又一份活罪,几十个人坐在一个敞篷车厢里,像个哑巴一样,不能轻易张口说话。最难的是要节食节水,防止憋不住大小便,被人看出破绽。几天功夫,由于不敢喝水,我的嘴唇都干裂暴皮了。 这天九点钟左右,我们终于来到了宝鸡。我站在宝鸡的一条东西大街上,一切都觉得新鲜而陌生。这里的气候比成都冷,街上也不如成都热闹,来往行人说话咭咭呱呱,我听着似懂非懂。他们身上的穿戴也跟我们四川不一样,头上光秃秃的,不像我们那里的人头上缠着像锅盖似的一圈布。 我正东张西望,忽然被肖青拉了一把,她故意大声说:#39;孩子,咱们肚子饿了,找个地方,放开肚皮,好好吃一顿吧!#39; 我一听可高兴了,心想:#39;总算熬出来了,跟肖青姐好好吃一顿,然后她领我到婆家去,脱下男装,换上女装。嘻,还许让我换身新衣,接着办喜事哩!#39;我美滋滋地想着,脚步不由加快了。 走了一程,来到一座装潢非常漂亮的三层楼的旅店饭馆,肖青停住脚,指着门口高悬的一块黑底烫金牌匾,高兴地对我说:#39;孩子,看见了吧,这是苏州大饭馆。苏州风味可好啦,比咱四川的担担面好吃多啦。走,我领你进去解解馋!#39; 我嗓子眼里像有只馋虫往外钻,紧跟着她走进饭馆。万没想到,这个文雅可亲、说话先带笑的肖青姐,竟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更大的人贩子。从此以后,我又被她推进了另一个火坑! 两个老鸨 94年农历十一月初一的上午,我和肖青走进宝鸡东西大街路北的苏州大饭馆里。肖青领我上了二楼,也不打听,径直来到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布置得干净清雅,桌椅板凳俱全,床上铺着印花的太平洋单子,被子叠得有角有棱,用毛巾被遮盖得整整齐齐。我正出神地打量着,只听身后门响,肖青姐关上门出去了。我只当她去叫饭了,也未介意。 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肖青姐进来。我有点着急了,便想开门去看,可是拉拉门子,纹丝不动,原来外边已上了锁。我心里开始疑惑起来,肖青姐啊,你干嘛要把我锁上哩,难道还怕我跑掉吗! 正在疑惑间,这时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和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我心里才又踏实了,那股孩子的顽皮劲又来了。心里说:肖青姐,你关了我一会儿,我要吓你一跳,然后再跟你算帐! 开门的声音刚刚停止,我忽然把门猛地往怀里一拉,外边的人恰好也正要往里推门,她站脚不稳,一个前扑扑在我身上,我正仰着身子往后拉,借着惯性,我们一起摔倒了,我被来人压在身下。 我抬头一看,不由愣住了。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瘦窄的脸盘,黝黑的皮色,鼻子四周有许多密密麻麻的雀斑,头上梳一个烧饼大小的圆髻儿,上身穿短蓝布棉袄,下身穿黑布棉裤,绑着裤腿儿。她伸手把我拉起来,拍打拍打身上,自我介绍说:#39;我叫高步华,是中州照相馆的内掌柜。往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39; 我觉得奇怪,问:#39;怎么,照相馆也收女儿?#39; 高步华笑笑说:#39;我们名为照相馆,实际和你们干的那勾当是一样的。#39; 啊,我一下子明白了。脑袋#39;嗡#39;的一下子,颓然坐在床上,差一点晕倒。几年的苦,几年的恨,一古脑涌上来,张婆把我骗卖进妓院,仙鹤、凤仙姐惨遭毒害,旧仇未报,新仇又来。我只说肖青是个好心的姐姐,谁想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比那表面凶狠的恶狼更阴毒,我刚逃出妓院几个月,又遭到她的暗算,再陷娼门。天哪,我的命怎么这样苦! 我一肚子冤屈没处诉,便冲这个高步华撒赖:#39;我可不认识你,谁知你是老几?快叫肖青来,我们当面交涉,不然,我说什么也不答应!#39; 高步华苦笑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张契约,还有撕下的半张照片,在我面前晃了晃说:#39;唉,生米已做成熟饭啦,她早拿你的照片和我们达成协议,拿走一千五百块大洋,这回恐怕早坐回成都的车走了!#39; 正说着,从门外又走进一个中年男人,白净的脸上有一对小眼睛,虽然眼眼不大,又是单眼皮,却炯炯有神。他上身穿件黑绸子对襟棉袄,下身的棉裤也扎着裤腿。他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笑开了两排大门牙,满意地微微点头。 高步华忙向我介绍:#39;这是你的爸爸田长三老板。#39; 我只认准一条理,说:#39;你们快叫肖青来,我要跟她交涉,这地方反正我不能呆!#39; 田长三一听,立时火了,小眼一瞪,那双浓眉毛立楞起来,咆哮着说:#39;我们花这么多钱买了你,往后你就是我们的人啦,别他妈不依好,快跟我们走!#39; 高步华好说歹说地把他推走,关上门说:#39;他就是这个炮杖子脾气,你刚来,不要当回事。在中州照相馆二里长的街上,谁不知道俺高步华待闺女好。咱小门小户,花一千多块钱买你不容易,要真逼你还钱你恐怕还不起,还是跟我们走吧!#39; 我这个人从小养成了宁折不弯、服软不服硬的脾气,看这个女人说话细声慢气,态度和善,先有几分不忍。再一想,自己早已陷入娼门,如今两手空空,除了卖身还能干什么呢!唉,合合眼,继续受这份洋罪吧!想到这,我只好点点头。 我心里终究盛着一笔没有偿还的债务:凤仙、仙鹤姐啊,原谅你们无知的小妹吧,我年小不懂事,几次上当受骗,以至惹祸烧身错过了给你们申冤报仇的机会。有朝一日,我跳出火坑,一定要为你们报仇雪恨,最知心的姐姐们呀,请你们耐心等一等,等一等吧! 妓院一条街 高步华领我穿过饭店和照相馆中间的大门,只见后面是一条不宽的街道,她家住在50号。这儿从此就是我的家了。田家又让我烫头、照相,休息两天,准备接客。 我难得有几天自由,在这两天里,我了解到这里的许多情况和特点。 八百里秦川,宝鸡处在最西头。这里离延安不远,**经常在这一带活动,国民党已经日落西山穷途末路,他们胡作非为的场所妓院也就不那么明出大卖了。在临街的楼上,田长三和别人合开了一座照相馆中州照相馆,一座饭馆苏州饭馆,遮住了后面的妓院一条街。现在连国民党的嫖客们也忌讳公开说这妓院一条街,中州照相馆便成了这个词的代称。照相馆和大饭馆买卖兴隆,田长三靠着后面这条街的吸引发了洋财。 走进妓院一条街,又是另一番风景。说它是街,实际是一条巷子,小车能进,大卡车却开不进去。二里长的街上一律是青砖铺地。 街道两旁,都是一家挨一家的起脊瓦房,共有一百多家,家家都是妓院。妓女们多者一家两三个,少者只有一个,共有三百多个妓女。每家门口都挂着白门帘,门楣上装有门灯,灯下挂着妓女的放大照片。一到傍晚,街上亮起两行明灯,妓女倚门卖笑,相片是活的广告,吸引着四方的游客,真不愧称是#39;中州照相馆#39;。 在妓院街后面,有一座红土山和数丈深的山沟,据说山沟是经常枪毙人的刑场。大概是这里经常杀人的缘故吧,这里的老鹰特多,就像传说的西藏的天葬一样,经常围住死尸烂肉,争相分餐。 到了深夜,有人负责上好临街的大门,在那里轮班守护。有人负责打更查夜,在妓院街这条死巷子里,简直像铜墙铁壁,插翅也难飞出去。 田家接客的妓院座落在小街路西50号,说是妓院,实际上只有两间屋子,屋里无非也是一些生活用品,摆设并不华丽排场,条件比成都春熙妓院差多了。我们住在这个套间里,两个老鸨住在外间,嫖客来了,端茶送水,由他们亲自伺候。门外的屋檐下,盘一个煤火灶,他们就在上面烧水做饭,有时摆酒待客,就到苏州饭馆去端。 一家家妓院,都是这样的小门小户,比成都寒碜多了。尤其像田家,前面开着大饭店,我现在是他们惟一的姑娘。像这样的人家,怎么过去就没一个姑娘?一打听,我才知道,这两口过去主要是经营照相馆和饭馆,最近才找了两间房子,开始办妓院。 这条街因为妓院集中,姑娘又多,无论白天晚上,嫖客像流水一样,来往不断。相隔只有四五米的两排瓦房里,笑声朗朗,笙歌阵阵,唱小曲的,打情卖俏的,在屋里能听得清清楚楚,只有夜里十二点以后,才宁静下来。这里是一片喧闹、混沌的世界。 过了两天,就要准备接客了。田家便给我改了姓名,姓田叫情弟,因邻居有个叫弟弟的姑娘,我便排着叫了情弟。 这里也有同样的规矩,妓女不许出门,出门必须请假。理由是客人来了,这么多人家,到哪去找啊。再说,妓女们也确实没那个闲时间串门子,一天到晚应接不暇,累得腹疼腿酸,谁家都是闺女娶了娘嫁人各人管各人。这里跟成都的独门独户的妓院又自不同,虽然在一条街,有好多人家的姑娘并不认识,只认识住在邻居的几家姑娘。 这两天,我初步熟识了住在附近的几个姑娘。对门钱家的姑娘名叫钱九红,是这条街最红的姑娘,她跟凤仙姐一样,有点清高孤傲。左边有个姑娘名叫茉莉,是个很会阿谀奉承客人的姑娘。右边石家的姑娘叫弟弟,模样一般,人又呆板,所以接客不多。石家还有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小姑娘叫唐晚玉,她使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看见她我就从心底里泛起阵阵痛惜。 吃了两年妓院饭,转眼间我已是十五岁的姑娘了,这正是妓院的盛花期,我从此开始在这陌生的环境里迎客了。 **照相 宝鸡妓院与成都相比,有许多不同的规矩。在成都,除了#39;端盘子#39;,还有#39;出条子#39;,宝鸡就不同了。这里人们喝酒少,排场小,一般都是#39;端盘子#39;,很少#39;出条子#39;。 这里的嫖客留宿叫#39;喝稀饭#39;;睡前还要在桌上摆好大米稀饭汤,中间是一瓶酒、四碟菜。两荤两素,一般是宝鸡特产白水鸭子、手扒羊肉、炒鸡蛋、松花蛋,供客人夜里#39;加料儿#39;。 在成都梳头,一开张就接了那又老又丑的怪物,我多会想起这事就觉得反胃。所以这次开张,我提出一个条件,要选一个长得比较漂亮的嫖客,以此抬高自己的身价,熨平昔日失去**童贞时的创伤,他们爽快地答应了。 这天傍晚,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他头戴礼帽,脸上架着墨镜,嘴上蒙着口罩,穿着漂亮时髦。虽然捂得严严实实,但一瞧就能看出他是个长得很帅的小伙儿。见了这个理想中人,我先有几分欢喜。 这青年也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我。这时,田长三从屋里走出来,忙殷勤地往屋里邀请。那青年大大方方跟老板进了屋子,掏了一迭钱说:#39;今晚我要在这里喝稀饭,这姑娘我包了!#39; 田长三拿起票子一捻,见是四张十元的金洋券,脸上马上堆满了笑。原来,当时现大洋昂贵,票子贬值,宝鸡的妓院条件差,收费低,嫖客住宿每宿二十元金洋券,这青年财大气粗,一下子就多掏了一倍的钱。田老板显得更殷勤了,忙和高步华准备好酒好菜。 这天晚上,夜深人静,金壳表的时针已指向十二点。桌上的稀饭没动一筷子,那青年却静静地坐在桌前,笑吟吟地打量着我。 在成都,我接待过各种各样的客人。今天在宝鸡却是第一次,面对这个美男子,我像新媳妇入洞房一样,有点异样的感觉。见时间已晚,我插上隔山的屋门,蒙上火盆,暖好被窝,做好了睡前准备。又撤出床下的大瓷澡盆,注上热水,把手一招,温柔地说:#39;先生,请脱衣洗澡吧!#39; 原来,妓院的妓女、嫖客睡前都要洗澡,这是人所共知的规矩。当时,妓院梅毒病流行,妓女、嫖客都对这种传染病怕得要命,所以特别注意性的卫生。不管酷暑严寒,只要有客人留宿,妓女要在睡前为客人洗澡,妓女自己也要清洗。中间每行房一次,都要下床洗一次。 我催促了两次,见那青年照常坐着不动。经我再三催促,他这才摘下墨镜、口罩,又掀开礼帽,啊,眼前的男人,蓦地变成了一个长头发、大眼睛、蛮漂亮的女人。 我感到受了玩弄,顿时恼怒起来:女人逛妓院,这不是故意开玩笑,丢我的人吗?叫人知道了说我接不到男人,接了个女的,我还算什么#39;红姑娘#39;! 我刚要发火,却见那女人笑嘻嘻地说:#39;小妹妹,你不要吭声,我是搞新闻的,我掏钱,要宣传你,这是一笔多上算的买卖呀!#39; 我不懂什么是新闻,便问:#39;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到这来干什么?#39; 那女人从兜里掏出一个蓝本本,晃了晃说:#39;我是中央社记者,今晚要为你拍一些内部片!#39;说着,又从一个皮兜里掏出一架小型照相机,拉开机头,在机身上安了个长方型的闪光灯。 我知道记者不是一般人,得罪不起,便问:#39;你要照什么呀,怎么不白天照呢?#39; 记者笑笑说:#39;这是特邀的稿子,拍**片,只能晚上照!#39; 我不解地问:#39;拍这有什么用?#39; 女记者郑重其事地说:#39;这可是一项政治任务,拍好专门供党国要员们看。这些人玩女人,看内部电影都腻了,还要欣赏一般人见不到的东西!#39; 我心里突然闪了个亮:怪不得妓院越办越红火,闹半天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这时,又听那女记者说:#39;好了,现在我当导演,你按我说的样子做各种动作!#39; 她让我拨旺火盆,脱光衣裳。人家花了大钱,我只好任人摆布。 她先让我在瓷盆里洗个温水澡儿,镜头对准前身,还要跷起一只大腿,#39;咔嚓#39;一照,这一招叫#39;仙女洗澡#39;。 她又从屋角拿过一个衣架,衣架有一人多高,拳头粗细,她叫我脑袋冲下,双脚倒挂在衣架上,并在地上摆了一盘苹果,这一招叫#39;猿猴吃果#39;。 还有一个样式叫#39;马鞍桥#39;,让我在床上握腰儿,身子像一座拱桥,她对好镜头,对准阴部拍了一张。 更刁钻的是叫我在两个**上抹上胭脂,像两个红了尖的蜜桃,让我挺胸凹肚,镁光灯一闪,这一招叫#39;麻姑献寿#39;。 半宿功夫,她拍了几十张各种名目的**照片。过去这么多年了,名目我也记不清了。起先,我冻得直打冷战,折腾久了,身上却觉得汗津津的。 那女记者打个哈欠,仍不满足地说:#39;可惜咱们都是女的,我要是男嫖客,拍点行房的样式,更叫座了!唉,等以后再补吧!#39; 我慢慢穿着衣服,一声不吭,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羞耻感、屈辱感,就像当年接待美国兵时的心情一样。 侠义救姐妹 在宝鸡,警察局的权力是非常大的,他们常以查户口、清案犯为名,对妓女们滥使淫威。他们和蛮不讲理、横行霸道的#39;丘八#39;,是柳条子串小鱼儿一类货。 一天晚上,我正在屋里待客,忽听外面有人喊了一声:#39;打帘子啊,查夜的来啦!#39; 这一喊,各家就都明白:是警察局又来清查了。于是一家家都把白门帘高高挑起来,露出一个个粉红色的门框。老鸨们领着自己的姑娘,低着头,恭恭敬敬站在门前,就像听候审问一样,二百来个老鸨,三百多个妓女,在二里长的小街上长长地站满两行,胆小的妓女像老鼠见了猫,腿一个劲发抖。从门外走进十来个穿警服、戴大沿帽的警察,他们大摇大摆地在街道中间走着。有的一边装模作样地看看门口的照片,再仔细看看面前的妓女,活像怕妓院变戏法掺假似的。他们一路走马看花,碰上好看的,就要停下来多看一会儿。 一个四十多岁的细高个子警官,迈着两条长腿,领着警察走在前面。走到对门的钱家,就站住不走了,不错眼珠地盯视着钱九红。 九红低着头站在门口,她那乌黑的烫发上,插着五颜六色的绸制的假花。眉毛修饰的像空中悬挂的月牙儿,一双大眼睛特别有神,薄嘴唇一笑,白嫩的脸蛋上就泛起两个酒窝。她穿着红花薄棉袄,大红毛裤,领子前还别着一支红宝石蝴蝶。这副长相和打扮,真不愧是一条街头号的红姑娘。 高个子警官死死盯着九红,像要把她看化似的,这一定是被她的美貌惊呆了。他在想什么呢?后来,我才从高步华嘴里知道了过去的情况: 这个警官是宝鸡警察分局的刘局长,他曾几次化装成商人到钱家来逛九红,九红客人多,也没认出他是局长,叫他吃了几次闭门羹,他怀恨在心,这夜以查夜为名,是专门找碴来了。要在别的时候,他见到这个漂亮的红姑娘早已骨酥肉麻了,可今晚,他带着一肚子气,怒冲冲地盯着这个没到口的猎物,气哼哼地想:#39;钱九红,你也有低头的时候,今天老子非要煞煞你的傲气不可!#39; 九红低着头,不敢正眼瞧这个盛气凌人的局长,当然也认不出他就是过去没被接待的商人了,她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忙把眼睛闭上了。 这下刘局长可找到借口了,他大声呵斥起来:#39;好哇,老子查夜来啦,你他娘的头不抬,眼不睁,敢蔑视老子,今天就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39; 说着,伸出两只大手,#39;拍、拍#39;左右开弓,接连打了九红几个耳光。立刻间,九红的脸被打得红肿起来,嘴角淌出了鲜血。 他又一把揪住九红的头发,往怀里一拽,大喝一声:#39;跪下!#39;九红被拽得跟头趔趄地跪下了。他还不解气,又冲跪在地上、披头散发的九红拳打脚踢起来。 看着自己的姐妹无辜地遭受毒打,我在后面气得咬牙切齿。在成都妓院,我为屈死的老汉咬过冯局长,凤仙姐为给仙鹤姐报仇命丧黄泉,那是多么深厚的姐妹情义呀!今天,看着这位姐姐在眼皮底下挨打,我能袖手旁观吗?我不知道这个穿老虎皮的霸王是什么人,管他哩,就是真老虎我也要拔他几根须哩! 想到这,我悄悄往前迈了两步,来到那警官身后,照他的脊梁猛地一推,只听#39;扑通#39;一声,这小子站脚不稳,往前一栽,恰好栽到那粉红色的门框上,天灵盖上被碰得起了个大包。 我正庆幸得手,不想身后窜上一个人,照我的脸#39;乒、乓#39;就是两巴掌,又一脚把我踹倒在地。我抬头一看,是老鸨子田长三,他那张白脸气得都歪了,冲我一顿臭骂。 那个刘局长爬了起来,仔细看了我几眼,走上去,冲我狠狠踹了几脚,对田长三冷笑几声道:#39;这是你家的姑娘吧,我怎么从没见过?#39; 田长三像兔子见了老鹰,支支吾吾地点头哈腰,连说:#39;是,是,是新来的!#39; 刘局长大声喊:#39;好哇,你添人不报,敢窝藏凶手,来人哪!#39; 话刚落音,一旁跑上来一个警察,从腰里抽出盒子,又从兜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手铐等着局长下令。 刘局长怒冲冲地发令:#39;把她俩都铐上,给我带走!#39; 一看这架式,我急了,赶紧爬起来,跪到中间说:#39;这事是我干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39; 刘局长迟疑了一下,接着下令道:#39;那……那先把这小婊子铐起来。#39; #39;咔嚓#39;一声,我被带上了手铐。 一条街的姐妹们,眼见我为打抱不平,闯了这么大祸,有佩服的,有担心的,有同情的,有害怕的,都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为我说情。 刘局长见乱了营,他们被围在当中,更加气急败坏,他掏出手枪,冲天上#39;叭、叭#39;放了两枪,高声喊:#39;快闪开,不然就要抓带头闹事的了!#39;警察们一个个耀武扬威,分开众人,带我走出包围圈。 刘局长又回头喊:#39;谁是她的老鸨子,跟着走一趟吧!#39; 这时,高步华从人群里赶出来说:#39;我……我就是!#39;她抱怨地看了我两眼,和我并肩跟在警察们后头慢慢走去。 监狱的冤魂 两年多的妓院生活,使我像井底的青蛙,没见过外面的天日。妓院的生活就像人间地狱,那么,国民党统治下的监狱生活又是怎样呢?我揣着一颗跳荡不安的心,随警察来到警察局的监狱。 有个矮胖子警察接管了我们,他大概是狱官吧,领我们来到里院的监狱。在黑的狱门前,他打开三节手电筒,借着电光,我看见狱门是用胳膊粗的圆木做成的木栅栏,打开木门,只见这间屋里的土地上铺着一领席子,上面靠北墙坐着六七个犯人,男女老少,什么样的都有。南面低洼的墙根里,是结了冰的屎尿,看着让人恶心。 高步华站在前头,正木呆呆地往里看,只见那警察在后面扬起一脚,冷不防照她的屁股一踹,说声:#39;滚下去!#39;高步华的身子便被踹得摔倒在人堆里,不知是疼是吓,她失声地#39;哎哟#39;了一声。 矮胖子警察又给我打开手铐,转到我身后去,我知道警察也要给我使这一手了,当他的脚眼看踢到我的屁股时,我使出学武生时的一手,忽然来了个#39;抢背#39;,一个跟头打进去。那警察一愣,骂了声:#39;便宜了你这小婊子!#39;便锁上了狱门。 临走,他又在门口训了几句话:#39;都他妈老老实实给我睡,谁要吵闹,老子回来收拾你们!#39;说完,跑到门房里睡觉去了。 这间牢房又冷又潮,人们都坐在北墙根的高处休息,因为人多,一个挨一个显得很拥挤。我就让高步华坐在北面。南面成了厕所,我只好坐在迎风的栅栏门前。 半夜里,我冻得浑身发抖,怎么也睡不着。就见一个人从北墙根走到南墙根,站着#39;哗啦哗啦#39;尿起泡来,我心里又悲凉又好笑,人到了这个地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这里成了男女公用厕所。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惊动了对面的高步华,原来,她也一直没有睡着,她小声地喊起我来。 我走过去,问她要干什么。她抽抽噎噎地说:#39;我冻得心里老是打颤,怎么办呢?#39; 我为难了,老鸨娘啊,你哪受过我们穷人这般苦哟。你坐里面,穿得又厚,和别的犯人挤在一起,你还说冷得受不了,那我这穿薄棉袄、坐在门口的小姑娘又该怎样呢? 可转念一想,人家老鸨娘也是为我蹲的监狱,尽管她是无可奈何,但看她的人品,比成都的胖女人可强多啦。她现在和我同样处在难处,我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对她生起强烈的同情心。 我真诚地对她说:#39;把我的棉袄脱给你穿吧!#39; 她忙拒绝道:#39;不,不,你还不如我穿得厚哩!#39; 怎么办呢?我忽然想出一个主意。这时,也不管什么老鸨尊严、母女关系了。我伸开两臂,紧靠着她,把她抱在怀里,帮她暖着身子。 高步华不知是受了感动,还是想起她那温暖舒适的家,忽然浑身颤动着哭起来。 她这一哭,惊动了同屋的那几个人。原来,大家都没有睡着,哭声引起了我们的伤心事。常言说,#39;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39;他们像得了传染病,也都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一哭不要紧,惊醒了睡在门房的那个狱官。他背着一杆长枪,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打开手电,开开了狱门。他用手电往人们脸上一照见人人都有泪迹,可气火了,骂道:#39;他娘的,你们不睡,还不叫老子睡?好,老子现在就来教训教训你们!#39; 他走进牢房,从头开始,挨着个儿在每人的脸蛋上赏了两记耳光,说也奇怪,这一震唬,谁也不敢哭了。 打完了,骂完了,警察这才满意地往回走,准备锁上牢门继续去睡觉。 这时,在他身后,传出一声轻微地骂声:#39;黄狗子,看你们横行到几时!#39; 没想到,这小子耳朵猴尖,他听到骂声,立即回过身来,扭亮了电筒,在每个人脸上仔细查看。 电光照到一个满头白发、约有七十多岁的老太婆脸上,那老太婆怒目而视,一张干瘪的嘴嘟嘟囔囔。矮个子警察走上前,厉声逼问:#39;老杂种,刚才是不是你骂的?!#39; 老太婆一点也不示弱,大声说:#39;是我骂的又怎样?你们太不讲理了,我老婆子无依无靠,在街上卖点烟卷,你们局长整天地拿我的烟,也不给钱,我找他要帐,他就把我关在这里,你们也太横行霸道了,还有没有一点天地良心?#39; 那警察听了,#39;哈哈#39;大笑起来,说:#39;我看你这老东西是活得不耐烦了,别说骂我们局长,就是骂老子我,我也不依,这会我也醒了盹了,就先来教训教训你!#39; 他从肩上摘下大枪,用枪托狠狠向老太婆的胸脯砸去。老太婆真够硬朗的,骂得更厉害啦。那小子更加凶狠地猛砸,他砸一下,老太婆骂一句。当砸到五六下时,那老太婆忽然#39;哇#39;地一声,吐了几口鲜血,扑倒在地上不动了。 我真想再窜上去,把这小子痛打一顿。高步华似乎察觉了我的念头,紧紧拽住了我的衣角。转念一想,昨天刚为抱不平闯了一场祸,要再闹,就更给高步华找麻烦了,这才强忍着气没有动窝。 这小子用手电照照,见这个又老又弱的老婆婆真的被他打死了,更加蛮横地向我们道:#39;看见了没有,谁再闹事,和她一样的下场!#39; 看看大家没有反应,他这才攥住老太婆的一只脚脖子,把死尸倒拖出狱门。 这横行不法,草菅人命的事,出在国民党统治的监狱里,简直是家常便饭,根本无人过问。 一个女共匪 我们艰难地在狱中度过了二十多天。我从小吃惯了苦,还受得下去,过惯了舒适日子的高步华,却经受不了这个折磨。她天天偷偷哭泣,眼睛哭肿了,头发蓬乱了,那张长脸变得更加瘦长。 一天中午,牢房的男女正蹲在那里长吁短叹,忽听那个矮胖狱官来开狱门,他打开门,走进牢里,出人意料地挂着笑脸对大家说:#39;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除了田老板娘和她的女儿,其余的统统释放,现在马上就走!#39; 人们像关久了的鸟儿,一旦被打开笼子,一时却不知怎么办好。迟疑了一会,这才且惊且喜,一个个爬起身走出监狱。 高步华的脸吓得焦黄,痴呆呆地看着狱官。 那狱官轻轻地推了推高步华,笑着说:#39;看把你吓的,这里也不叫你们住了,你要高升啦,我们局长专门嘱咐,叫你们母女俩到外边站岗的门房里去住呢!#39; 后来我才知道,这座牢房是临时关押犯人的地方。这些所谓犯人,都是像那个被打死的老太婆一样,是无辜的老百姓。他们为一点小事触犯了警察局,便被关押在这里。他们在这里受苦受难,家属还要自认倒霉,想方设法来贿赂警方。等关押一阵,警察局便给个面子放出来。我们刚一进监狱,田长三便给刘局长送了五百多块钱,求他放人。刘局长见逮住了大鱼,哪肯轻易放手?后来,田长三又暗地许给刘局长两根金条,刘局长才就坡下驴,但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要等夜间田家送来金条才肯放人。 我们跟着狱官来到门房,这里虽然也不宽绰,但干燥而温暖,干干净净的小屋里,有一张条桌和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 狱官给我们打了一盆洗脸水,这二十多天里,我们还是头回洗脸,等我们洗过脸一看,脸盆里成了泥汤了。 这时,又一个警察一手提着一把暖壶,一手提着一串饭盒走进屋,对我们说:#39;刘局长特别关照,叫你们吃饱吃好,很快就要放你们出去!#39; 他们把饭盒、暖壶放在条桌上,然后出去了。我和高步华忙把那些饭盒统统打开一看,饭盒里有白生生的大米饭、苏州红烧狮子头、肉丸子、炖鸡蛋、红烧肉、清炖鸡、肉丝炒白菜,摆在条桌上,真像摆了一桌筵席。呵,我们好久没有吃上这样的东西,二话没说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饭后,高步华带着一身疲倦,斜躺在床上睡着了。 我无聊地坐在一边,也想靠床休息一会。这时,只见那狱官从外面领进一个人。这是个约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妇女,一张白嫩嫩的圆脸,显得文静端庄,苗条的身上穿一件蓝花旗袍,白嫩的手腕上套着明晃晃的手铐。她不像高步华那样愁容满面,也不像我那样天真幼稚,她那平静深沉的脸上,充满了成熟老练的表情。看她的穿扮,倒像是阔人家的小姐、太太。 狱官领她来到空了的牢门口,又如法炮制,一脚把她踹进牢里,锁上了牢门。 我和衣靠在床上,不久,就和高步华一起进入梦中。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39;哗啦、哗啦#39;的铁链声把我惊醒,睁眼一看院里,月亮已挂上南天,照得满院清辉。啊,已经半宿了。矮个子狱官正领那女的从牢门里走出来,她的脚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带上了沉重的脚镣,发出#39;哗啦、哗啦#39;的声响。当走过门房时,又上来一个警察,他们一起把那个女的架进隔壁的审刑室里,不一会,那屋里就传出一阵#39;劈劈啪啪#39;的皮鞭的抽打声,又过了一会,传来一股烤肉的糊臭味儿。奇怪的是,却没听到那女人一声呻吟。 过了好半天,我从窗户里看见那两个警察架着一个人慢慢走过来。近了,再仔细一看,天哪,这还是那个女人吗?只见她披头散发,脸肿得像个冬瓜,一脸血污,鼻孔和嘴角还在淌血,身上的衣服,已经破成一条条的布絮,一双腿已经不能迈步行走了。两个警察架着她,半拖半拉地往里走。来到狱门口,女人被两个警察放倒,他们每人抓住女人的一只手和一只脚,喊声#39;一、二、三#39;,#39;咕咚#39;一声扔进牢里。又重新上了锁,便不知躲到什么地方睡觉去了。 夜深人静,冷风刺骨,我再也睡不着了。少女的好奇心驱使我轻轻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院里,来到监狱门口,我对准狱门,轻轻呼唤:#39;喂,太太,你喝水吗?#39; 那女人听见声音,把身子用力往上欠了欠,张嘴想说什么,嘴角又涌出了殷红的血。 怕她发生误会,我进一步解释说:#39;我也是关在这里的女犯。你犯了什么案子,是杀人还是放火,他们干嘛这样折磨你?#39; 那女子也不去擦嘴上的血,冷笑一声说:#39;我既没杀人,也没放火,我干的是一件神圣的事业,这伙反动派,他们吊起来毒打我,用竹楔楔我的手指,让我跪在烧红的铁棍上,我都不吭一声。硬的不行,他们又来软的,想用金条收买我,我头可断,血可流,决不能出卖同志!小妹妹,你等着,迟早有一天这里会解放的!#39; 这时,只听门房里传来轻轻地呼唤声,高步华喊我去给她倒水。 刚走回屋子,高步华从床上一哧溜下了地,抓住我的手,铁青着脸说:#39;小姑奶奶,你别给我闯祸了,再闹可就要了我的命啦。政府正抓**,她一定是**的政治犯。我们躲还躲不过来哩,你还去招惹她,要被警察发觉了,我们猴年马月也出不去了。#39; 第二天,我们刚吃过早饭,忽见从外面走进一个高个子警察,他冲我们一抱拳,嘻嘻一笑说:#39;恭喜了,今天就放你们回家!#39; 我们高兴地走出警察局的大门,没走不远,又听后面人声嘈杂,扭头一看,我俩都惊愕地站住了。 一队警察正押着那个女政治犯走在街心,她被五花大绑,身后插着处决的姓名牌子,铁镣在她身下#39;哗哗#39;作响,她脸上却挂着微微的笑容。 走到街心,她忽然冲着那围观的人山人海,放声高呼起来:#39;打倒国民党反动派!#39;#39;中国**万岁!#39; 那些警察被这喊声吓得惊慌失措,他们没有防备这一招,情急之下,就用枪托狠狠砸那女人的腮帮子。一直把她两腮和嘴唇砸烂了再也喊不出来为止。 我怀着满腔悲愤和同情,跟高步华返回中州照相馆。刚到大门口,就听到#39;劈劈啪啪#39;的响声。只见一条街的一百多家妓院的老鸨、妓女聚集在临街的门口,正在迎接我们。 田长三两口子见面,悲喜交集。可当他把眼睛转向我时,眼里冒出火来,上来#39;乒乒乓乓#39;痛打了我一顿,九红和钱老鸨过来,好话说了一大箩,这才住了手。 我含着眼泪和高步华在中间走着,一百多个老鸨儿前呼后拥围着我们,她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支火把,攥着一束黄纸,嘴里念念有词:#39;烧晦气,烧晦气喽,晦气祸事赶出去,金银财宝迎进来!#39;前面,男老板们则擎着竹杆,#39;劈劈啪啪#39;燃放鞭炮,一条街闹得开了锅。原来,这也是宝鸡的一个风俗,遇上倒霉的事,人们就烧纸放炮,驱妖赶邪,求神仙保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奇怪的商人 从监狱里回来,我一照镜子,发现脸上黄了,身上瘦了,身体变得很虚弱。在我的再三央求下,田长三答应我只端盘子不留客,等恢复好再说。 94年农历腊月初三,是我一生永远难忘的一天。出狱已经十来天啦,我的脸色又恢复了过去的红润。这天早上,田长三夫妻和我在外间屋里吃饭,高步华忽然望着我,满脸含笑地问:#39;儿啊,你来了已有一个多月了,爹妈待你怎样呀?#39; 我发自内心地说:#39;你们确实待我不错……#39;后一句想说#39;比成都强多了#39;,却又咽了回去。 高步华继续笑着说:#39;那么,你又拿什么补报我们呢?眼看过年啦!……#39; 这句话不言自明,意思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该接客了。柔中有刚的高步华呀,真会转弯抹角。我虽然年小,却很讲娼门的义气,人家待我不错,我也不能再拖了。便说:#39;我知道妈妈的意思,快过年了,家里花销也大,这样吧,你跟我烫烫头,今晚我就开始留客!#39;几句话,说得两口子都乐了。 晚上,二里长的街上,木电杆子上的路灯全亮了,妓女们站在门前的街上,浪声说笑,追逐客人。 一条街接客的规矩也自不同,有时一伙客人来到一家屋里,老鸨们一声招呼,妓女们便围聚在这家门前,让这屋的客人各自挑选,然后再领进自己屋去。因这里街道窄,门面小,像九红这样的红姑娘,一天要端几十个盘子,自己屋里盛不开,就借住在没有生意的妓女的屋子,然后向饭店的堂倌一样,在几个屋里轮番周旋,招待客人。 我在街上等了一会,见#39;狼多肉少#39;,便返回屋里,自己玩起扑克牌来。这时,忽听外面高步华喊:#39;五号屋,见客啦#39; 我出门一看,见姐妹们都潮水般地涌向大门边的五号屋前,霎时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她们都等着屋里的客人挑选,这里同成都一样,接不到客人,是要挨老鸨的打骂的。 可是,等了一会,见她们一个个如秋霜打了的秧叶,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我和九红、晚玉站在一块儿,九红不愁没有客人,晚玉还小,又没梳头,我呢,刚刚开始,所以觉得接不接无所谓,见人们都走了,也便扭过身,要往回走。 这时,只见屋内有人喊道:#39;你们三个站住!#39; 听声音我觉得很奇怪,怎么像是女人的喊声啊!我往里一看,却见屋里有二三十个人,都是男的。 我摆出在成都接客的风度,像风摆柳一样往前走了几步,柔声细语地问:#39;请问诸位,谁端我的盘子呀?#39; 话音刚落,从人群里闪出一个男子来。他一身商人打扮,头上戴一顶崭新的蓝色礼帽,礼帽遮掩着他的整个前额和眉毛,鼻梁上架着一副墨晶眼镜,嘴上戴一块很大的白色口罩,遮住了他的下半个脸。他那瘦小的身躯上套着一件又肥又大的黑缎子面羊羔皮袄,下身穿着带条条的西装裤子,脚上穿着一对尖口的黑皮鞋。他的右手里拿着一根黑色的文明棍。我发觉他往前迈步时,肩膀不一般高,左边的肩膀向下垂,右边的肩膀向上挑。他到底是什么人啊?我接待的商人嫖客很多,逛妓院捂得这么严严实实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个瘦小的商人站在我的面前,轻轻拍着我的肩膀问:#39;你姓什么?叫什么呀?#39;我听着,差点笑出来,这个嫖客说话,就像刚才喊我们的那种女人的声音,听他的口音像是南方人。 我顾不得多想,忙抿嘴一笑答道:#39;先生,我姓田,名叫情弟。#39;又用手往两边一指,#39;左边这个高个,姓钱叫九红;右边这个瘦小的,姓唐,叫晚玉。先生您贵姓?#39; 这个怪客一拍自己的胸脯道:#39;哈哈,你看我不像商人的打扮嘛,那我就姓商吧!#39; 他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拨拉身边的两个客人,并向九红、晚玉做着介绍:#39;这个姓高的算你九红的客人,这个姓马的瘦小伙子算你晚玉的客人,怎么样啊,我这媒人当得如何?#39; 九红和晚玉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说声#39;谢谢!#39; 商先生盯住她俩,又问:#39;你们两个会唱什么歌,什么戏?#39; 九红笑着答:#39;先生,我什么都会!#39; 晚玉腼腆地答:#39;我就会唱歌。#39; 正说着,我们三个的鸨儿都已来到门前,她们听说我们三个接了客人,一个个喜气盈盈地跑来往自己屋里招呼。 平时拉客时,鸨儿们勾心斗角可厉害啦,都争着往自家姑娘屋里抢生意。别看高步华表面温柔随和,可到这个节骨眼上却最有心计。她抢先走进屋里说:#39;请问诸位,哪位要带我家的田情弟?#39; 商先生笑笑说:#39;我!#39; 高步华高兴地一挥手:#39;诸位请到50号情弟的房间喝茶吧!#39; 商先生一听,便抬脚往外走,他像一个领头羊,往前一走,后面那群人便众星捧月般地跟了上来,向我的屋里走去。 商人的气派 商先生跟着高步华,进了我的屋子,他把礼帽摘下来挂在衣架上,又摘下眼镜和口罩,环视一下屋里的布置,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九红、晚玉两家老鸨要往自家引那两个客人,商先生说话了:#39;哎,就在这屋里吧,这屋里人多热闹,不寂寞、单调!#39; 他这一说,那两个人就乖乖地留下了。 很快的,三个姑娘的盘子,就在我的方桌上摆满了,我们姐仨各有活干,端茶的,点烟的,送瓜籽、糖块的,殷勤照应。 对于待客的一般礼节,我是非常清楚而且想得周到的,比如同时有几个客人,无论送什么东西,要先照应别人的嫖客,最后再给自己的嫖客,这里也分个里外码儿。我先把瓜籽分送到那两个嫖客手里,然后再给商先生,此时,我仰脸仔细一看,不由有些惊异: 商先生看上去有四十多岁,浓黑的剑眉,含着几分凶气。尤其那双深陷的双眼,射出两道慑人的光芒,看得我浑身发冷。他那黄膘膘的长方脸上,没有一点皱纹,显得特别滋润。他的嘴巴更是奇特,没有一点胡须,他的两只手细嫩绵软,根本不像是商人,倒像个半男半女的太监。 这商人嗑着瓜籽,不肯寂寞,又开始点戏。 九红拉起二胡,自拉自唱了一段#39;坐宫院#39;,晚玉唱了一段#39;拷打红娘#39;的歌曲,轮到我了,我唱了一段#39;石头人招亲#39;: 你不该去到荒郊外, 菜篮子套住我的脑袋, 我为你就把相思病来害, 咱们二人,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一个枕头,两个脑袋, 一床被子两个人盖, 你不该抱着我的脖子, 咬个乖乖!…… 唱完,一边椅子上坐着的那个姓高的,长脸带笑,站起来冲大伙一挥手说:#39;喂,你们三个听着,今天大爷们不走了,要喝你们的稀饭!#39; 九红冲这个客人抱歉地一笑,说#39;高先生,真对不起,我今晚已经有客了,得过五六天才能……#39; 那高先生没等九红说完,冲九红一瞪眼,脸上顿时凶得可怕,他抬手猛地照桌上一拳,只听桌子#39;咚#39;地一声响,就像爆了颗炸弹,桌上的杯盘被震了起来,杯里的茶水洒了一桌一地,滚在地上的茶杯、瓷瓶#39;哗啦啦#39;摔成碎片。 他横眉立目地望着九红,用命令的口气说:#39;去,给我把客退了,今天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也不答应!老子的话是金口玉言,听见没有?#39; 商先生稳稳当当地坐着,冲姓高的一挥手,那姓高的立刻撤到一边,不再言声了。商先生冲我说:#39;把你们的老鸨找来,我有话说!#39; 其实,高步华早在外间屋听着哩,忙推门走进来。 商先生冲高步华皮笑肉不笑地说:#39;老板娘,借你的口,传我的话,今晚这一条街的房间,我都包下了!#39; 听了这话,我们和高步华全愣住了,大家都有疑虑:#39;姓商的,你也太狂妄了,你知道这条街有多少妓女吗?三百多个姑娘,每人一宿二十块钱,得多少钱?再说,你们这几个人睡得过来么?#39; 后边那个姓马的小个子正搂着晚玉#39;滋滋#39;地亲嘴儿,他见我们一个个发了愣,便丢开晚玉,不耐烦地说:#39;咳,你们开窑子的,还嫌钱扎手么?老子们有的是钱,把全中国的妓女都叫来睡一宿两宿的,我们也掏得起,快去吧!#39; 晚玉一听他们全包了,把头一低,拉住这男人的衣角,带着奶音说:#39;人家……还……还没有开包呢!#39; 姓马的咧开大嘴,哈哈地笑起来,问:#39;你今年多大了?#39; 晚玉答:#39;十三岁!#39; 姓马的开玩笑道:#39;这么说你是青倌啦,#39;清官#39;难断家务事啊。饶了你罢,陪我们吃了饭就走,今晚这条街的女人由我们挑!#39; 商先生摸着九红胸前鼓膨膨的**说:#39;听见了吧,鸡蛋不能跟石头碰,快去把你予订的客人辞掉!#39;九红只好回家跟钱老鸨安排去了。 九红一走,提醒了还没去下通知的高步华,她又试探地询问:#39;商先生,你看是否所有的鸨儿都预备稀饭呢?#39; 商先生略一沉吟,笑着回答:#39;这里三百多个姑娘,我们才三十多个人,睡得过来吗?这样吧,你按照我们的人数,叫围着情弟住的两头的鸨儿们去准备,姑娘的长相如何,我们不去计较,只要一张嘴会说话,两个鼻孔会出气就行。凡喝了稀饭的,一宿付三十块。两边睡空房的,也付给二十块,快去吩咐!#39; 这可是一条街破天荒的事情。高步华觉得不可思议,有些好笑,可又不敢笑出来,赶紧转身捂着嘴走了。她到街上一传话,无论是预备稀饭的还是守空房的,无论是老鸨们还是妓女们,都高兴得不得了。有的人家几天不开张,今天呢,歇着也有了收入。有的妓女最怕嫖客们成宿合夜地折腾,今晚不喝稀饭也不挨打,能安心睡一宿好觉了,所以都异口同声地感谢我们。 高步华回到屋里,开始为我们几个人准备筵席和稀饭。趁这功夫,商先生对两个站在身后的人说:#39;去!让警察局和宪兵队把街上剩余的客人都清查出去,再告诉门口把门的大汉,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进来!#39;那两个忙传令去了。 商先生看看只剩下他那两个朋友和我们姐仨,更加放肆起来。他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和我们打逗**。一会摸摸这个的**,一会捏捏那个的大腿,一会又拽过九红,搂在怀里亲几口。奇怪的是,他把我们几个姐妹都当成他的姘头,可以任意玩弄。那两个却只能和自己的姑娘挑逗,对我不敢动一指头。 我不知不觉地停住了筷子,回想着今晚发生的这一连串怪事:一条街的妓女全让他包了,他不像个商人,怎么这样挥金如土?他有什么道行能命令警察局、宪兵队驱散客人,自己独霸一条街?他对跟他来的人颐指气使,不像同伴,倒像主仆,看起来,这个人大有来头…… 想着,想着,我忽然听到人们的惊叫声。低头一看,原来我不小心把酒杯弄翻了,洒在了商先生的羊羔皮袄上。 商先生铁青着脸,翻脸不认人,骂道:#39;妈的!干什么吃的,还不快给老子擦擦!#39; 我忙迅速地将左手伸到右边的掖下,拽下纽扣上卡着的花手绢,满脸赔笑地擦起来。 偷眼一瞧,商先生那张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看样子还在生气哩。不行,对这种人物得想法子弄住,哪摔倒了在哪爬起来。 想到这里,我拖出了往日的惯技: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眼睛,用右肩贴着他的左肩,轻轻地来回磨擦着,从鼻孔里发出娇嘀嘀的声音,用手一勾他的鼻子尖说:#39;我亲爱的哥哥哟,你就饶了妹妹吧,来,我给你一条活鱼儿吃……#39;说着,身子往上一窜,一纵身,双手闪电般地搂住对方的脖子,一对嘴儿,一条#39;活鱼#39;就送到他的嘴里了。这一手,顿时逗得满桌人哄堂大笑,商先生也跟着笑了,僵局很快打破了。 商先生玩痛快了,开始下逐客令:#39;天不早了,你们各回各屋去休息吧!#39; 他这一说,那两个嫖友像得了圣旨,受了大赦,忙点头哈腰地答应着,领自己的姑娘走了。 难熬的一夜 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看看那只金表,已近半夜了。于是,我做起了睡前的准备:插上屋门,铺好被窝,把一只热水瓶放在方桌上,拿出净身的瓷盆和毛巾,解手的大痰盂子,封好火盆。一切准备就绪,回头看时,见那个商先生正鬼鬼祟祟地鼓捣什么。 他的动作麻利迅速,但还是没逃过我的眼睛,我看见,他从内衣里掏出一只左轮手枪,掖在他的枕头底下。 这一来,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商人怎么还带手枪?他究竟是什么人?我得看个明白。 我坐在床上,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到枕边。商先生反应真快,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子,两道剑眉简直快要立起来,凹眼里射出两道寒光,他厉声问:#39;你要干什么?!#39; 我吓得吐吐舌头,赶紧把手缩回来,拍打着胸脯说:#39;哎哟哟,你还是我的情哥哥哩,你这一嗓子,把妹妹的魂都吓飞了。我没见过商人带手枪,因此想开开眼,就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给我招魂去!#39; 我那副活泼的言谈举止,把他逗乐了,他伸出双手,一下子把我搂在怀里。他把脸贴在我的嘴巴下,鼻孔里哼哼唧唧的,心肝宝贝地叫着,我被他搂得喘不过气来。 好半天,我才劝他松开手。我侍候他洗了手脸和脚丫。然后帮他解扣子脱衣,当我把他的皮袄挂在衣架上时,回头一看,更使我啼笑皆非。 他刚刚脱掉了裤子,活脱脱像个瘦猴。他的阳物更是个别,说他是男的吧,没有充足的生殖器;说是个女的吧,又分明长着半寸长的撅撅,我还没碰上过这样的碴哩。但我马上判断出是怎么回事了:在妓院,由于男女邪淫**混乱,有许多人患了花柳病梅毒,得这种病的男人,都是**院的老油子,这病致使小便不能排泄,憋得他们头顶着墙嗷嗷叫。治疗这种病的方法当时只有两个,一是动手术,割下半截阳物。二是请人帮助吮吸,使它疏通。这个商先生一定是逛妓院的老手了,所以落下了这种痼疾。我想起了这个传闻,也就不敢故意追问了。 我哪里知道,和得过梅毒的人行房事是这样艰难,从夜里十二点多钟到凌晨四点多,他像一头无情的野兽,疯狂地折磨我,累得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他性情更加暴烈,急得脖子上的青筋胀得有小拇指头粗,张开大嘴,露出黄牙,像疯狗一样,狠狠咬我的脖子、胸脯,咬得我上身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被他折磨得实在受不了,便求饶说:#39;亲爹呀、亲爷爷呀,你行行好吧,别再咬我了。#39;他不言语,就像一个不要命的淫徒,照样狠狠地噬咬我的身子。我忍无可忍,呜呜地哭起来。 我这一哭,可捅了马蜂窝。这商人翻着白眼,呼哧呼哧喘着气说:#39;妈的!小婊子,老子今天是找痛快来啦,不是叫你哭灵的!#39;说罢,咬牙切齿,一脚把我从床上踹下来。 我没有防备,光身落在一个铁硬的东西上,只觉烫得灼人,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滚。原来正跌在那个火盆边,把火盆掀翻了,撒了一地红火炭儿。 我顾不得检查身上的伤,忙光屁股爬起来,到衣架上去拿衣服,那商人一声咆哮:#39;放下,再拿,老子枪毙你,来人哪!#39;与此同时,他自己已穿好了衣服并拉开电灯,打开屋门。 高步华忙闻声跑进来,看到这阵势,知道客人是发了脾气砸窑子,碰到这种事,妓女有理没理要拍三竿,先稳住客人要紧。 高步华忙陪着笑脸说好话:#39;商先生,我这里给您作揖施礼了。她年幼无知,言辞不周,得罪了您。常说#39;宰相肚里能撑船#39;,你就抬抬手叫她过去吧,她有什么过错,只管对我说,我管教她!#39; 高步华一席话,说得商先生的脸色缓和了,他也说不出我的什么毛病,只说我太爱哭。 高步华顺坡骑驴,忙对我训斥道:#39;真是年小不懂事,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哥哥赔礼去!#39; 眼看又被她撮合到一块了,要这样,那份罪就更受大了。这时,我顾不得害羞了,脱口而道:#39;我不去,他快把我咬死啦,他……他没……#39;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姓商的早气急败坏、暴跳如雷了。他大声骂道:#39;狗杂种,你敢污辱我?我要枪毙你,又怕糟踏了我的枪子,去,给老子到外面冻着去!#39; 我心想:#39;你算发了善心啦,我宁肯在外面冻上几个钟头,也不愿让你这样糟践我!#39;我二话没说,光着身子来到大门口。 这一吵闹,惊动了睡在50号四周的那些客人,他们一个个像惊弓之鸟,拖拉着鞋、提着枪就往外跑。这些男人跑到我跟前,看我这个样子,都咧开嘴大笑起来。我不理他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一只软绵绵的手拉住我,拽我往前走,睁眼一看,是九红姐。九红姐把我拉到她屋里,高步华也跟上来了。 在明亮的电灯下,她们见我脸蛋、脖子、胸脯、**上咬得遍体牙印,有的带着血迹,气愤地对那个刚起来的姓高的客人说:#39;你们这个伙计真是欺人太甚,欺负了我们的姑娘还耍横,我们妓院也不是好惹的,明天我们告他去!#39; 姓高的客人看看四处无人,忙摆摆手,小声说:#39;唉,别瞎闹,闹也闹不出圈去,你们还蒙在鼓里呢,你们当他是真正的商人么?说出实话怕吓破你们的苦胆,他不是别人,正是蒋介石的学生,大名鼎鼎的国民党的将军胡宗南,手下有四五十万人,他到这里来视察宝鸡的军官总队。甭说宝鸡,连国民党的上将谁敢惹他?他枪毙个把人,就像捻死个蚂蚁,你们可别拿着鸡蛋碰石头!#39; 听了这话,我们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高步华是个伶俐人,她反过来又劝说我,让我回屋去给胡宗南赔礼道歉。我只得回到自己屋里,低三下四、百般娇柔地求他原谅,并咬牙忍受任何折磨。这样,一直闹到天明,当胡宗南的支票到了老鸨手里时,我才得到了解脱。 雏妓的惨死 947年的春节到了,我已经是十六岁的姑娘了。自从接待坐镇一方的国民党的高级将领胡宗南以来,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的身价、声望骤然提高了几倍。在这一个多月里,许多嫖客纷纷慕名而来,我每天要端几十个盘子,成了一条街和九红不相上下的红姑娘。田长三、高步华当然乐得合不上嘴。我满面春风地招待客人,心里却在淌血:从国民党要人到地痞流氓,都要到这里任意取乐,他们只不过把我们当成发泄兽欲的工具罢了。越是红姑娘,受的迫害蹂躏越深越重。 一条街的老鸨们,望穿双眼,盼望春节。头半月,她们就买好上等的瓜片、龙井茶、香烟,准备招待那些上等客人。她们知道,从除夕到正月十五这段时间,那是萝卜快了不洗泥,不管什么样的妓女,都是买卖兴隆。除夕这天,按宝鸡的风俗,家家要吃团圆饭。老鸨给每个姑娘做一个圆锅巴,把桂元放在锅巴里,用红纸包好送给自己的姑娘,表示#39;事事圆满#39;、#39;元宝生财#39;。从大年初一早晨一睁眼,我就像土地爷接城隍忙了脚丫子,一天要端百十个盘子,累得头晕眼花。初三这天早晨,我刚送走一个住宿的客人,回屋洗脸刷牙。从洗脸架上的镜子里看见门帘一挑,九红姐走进屋子。 没等我转身开口,她喊了一声#39;妹#39;第二个字还没出口,她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泪水潸然而下。 我一看她神态反常,忙拉她在床上坐下,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哽咽得更厉害了,只憋出几个字:#39;晚玉……她……她不行啦!#39; 天哪!这能是真的?昨天晚上,我还见她欢蹦乱跳地端盘子哩! 昨天晚上,大约九点左右,从南头大门外走进一个一米**的大个子,他身穿黑皮夹克上衣,黑呢子裤子,头戴一顶新疆帽,用丝线绣着各种花朵。他的面孔猛一看像是美国人,白里透红、蓝眼珠、大鼻梁,满脸络腮胡子。进街不久,就在接客的姑娘中选上晚玉,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九红姐邀我去看晚玉,我向高步华请了假,就一同来到南面晚玉家。 只见晚玉静静地躺在床上的绿缎子被窝里,先前红扑扑的一张小圆脸,如今像纸一样煞白怕人,一宿的时间,鼓膨膨的小眼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我和九红难得请假串门看看姐妹,见老鸨吃饭去了,屋里没人,便轻轻呼唤着晚玉:#39;妹妹,你到底怎么了?这会没有别人,赶紧对我们说吧,只要我们能办到的,一定要替妹妹尽力!#39; 晚玉有气无力地睁开眼,叹了一声说:#39;哎,说来实在丢人。昨天晚上,我接了这个新疆客,他是个走南闯北的百万富商,他看上了我,和老鸨背后一交涉,要出两千元银洋券给我梳头睡两宿。你们知道,我们妓女梳头全由老鸨做主,而且说定了当天就梳,我是人家掌中之物,什么时候开宰全由人家。 #39;我虽然已经卖了一年的青倌盘子了,但对那些男女房事却一窃不通,而这个新疆人五大三粗,是个著名的老油子。你们知道,中州照相馆的门前,有好多摆小摊的、挎篮子的,他们除了卖些日常小吃外,还暗地里卖#39;野药#39;,那老油子买了好多#39;金枪不倒药#39;,专门要为难与我。 #39;晚上睡觉前,我妈妈突然给我送来十方白手绢儿,我不懂这是干什么的,她就教我怎样在屁股下垫手绢,行一次房再换一块,人家花这么多钱,要验一验是不是有**血。 #39;当我们脱衣睡觉时,我吓得差点喊出声来,从他的胸脯一直到大腿根里,有一溜长长的黑毛,那两条粗大的腿,也长满黑毛,活像一头黑熊。#39;他吃了那种野药,行房一连几个小时,像恶狼一样凶猛。我实在忍受不了,便假说小便,求饶跑到厕所。昨天晚上,北风挺猛,我蹲在厕所的茅坑里不愿出来,只觉阴部凉飕飕的,受了风寒,小肚子一阵阵疼痛,蹲了好久,没办法,只得又返回屋里。我肚子疼痛难忍,便跪在床下,给这老油子说好话:#39;我在厕所里受了风,肚子疼得厉害,哥哥,今晚你就饶了我吧!#39;#39;新疆客一听,大发雷霆道:#39;我花两千块钱,买的是痛快,一宿来上十次,还合一百块钱一回哩,我心疼你,谁心疼我那钱哩!#39;我们妓女卖的是身,哪敢和嫖客耍拧啊,没奈何,只好让他继续蹂躏,当我第二次忍不住去厕所时,已经不是尿水,而是哗哗尿血了。 #39;老鸨听说了,也慌了手脚,就让我大碗大碗地喝醋。你们知道,妓院有个偏方,妓女接客时,正赶来了月经,就要喝醋,使经期推迟几天。她以为我赶上了经期,哪里知道我这是血崩受风啊! #39;两个好姐姐呀,难得你们请假来看我,我自己知道,我已经不行了。到了阴间,我要跟阎王爷说,我情愿来生做头猪狗,也再不当这最下贱的妓女了。#39; 晚玉向我们低声哭诉着,真是字字血、声声泪啊,不知不觉,我们三个都哭成了泪人。 这时,忽然听见两家老鸨的喊声,我们不敢再耽搁了,只好安慰了她几句,忙跑回家去接客。 这天晚上,我们忙忙碌碌地接着客人,心里却一直惦念着:那个新疆客预付了梳头钱今晚还要宿在晚玉妹那里,她能不能闯过这一关呢? 第二天上午,我们忽然听到南边传来哭声,晚玉死了血流如注地惨死在床上了!唐老鸨没舍得花钱买口棺材,让死者的灵魂有个安身之处,而是把她扔在房后的山沟里,喂了老鹰。 父女通奸 转眼之间,又到了夏天。夏天天热,嫖客们不像过年那么多了。但常言说:有麝自来香,强如大风扬。我们这些红姑娘,客人总是连绵不断。 农历六月十六这天深夜,我陪着一个姓金的客人睡觉。因为天热,所以大开着窗户。在妓院街,开窗招待客人,几乎家家如此,谁也不避讳谁,因为开的是店,卖的是面,也就不在乎这些了。 半夜里,喧闹声停止了,偶尔能听到打更的脚步声,这时,我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39;劈劈啪啪#39;的藤鞭声。随着鞭声,听到一个女子的哭声。 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邻家的石弟弟,她平时接客不多,一定是又在遭受男鸨儿的惩罚吧。 弟弟的男鸨儿,名叫石美生。他有三十多岁,留着分头,抹着桂花油。大圆脸上,嫩得就像去了帮的白菜心。他双眼皮、大眼睛,张嘴一笑,露出二鬼把门的一对金牙。冬天,他总是穿着明净透亮的黑缎子皮袄;夏天,穿一件笔挺的西装裤子,在一百多个老鸨中,他是有名的美男子了。 他仗着披了一张好人皮,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特别是嫖女人,只要他看上眼的,就难逃他的手心,他守着妓院**女,那简直是家常便饭。他的妻子长得不咋样,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胡作非为。 石美生的姑娘石弟弟,老家是湖南人,个子不高。小鸭蛋脸盘,白白胖胖的,张嘴一笑满嘴小芝麻牙。她爱唱湖南戏和民歌小调,可是,宝鸡人听不懂,妓院常用的扬州话和苏州话她又学不会,所以她身边的嫖客就比一般妓女少了。 哭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我向客人编了个瞎话:#39;金先生,失陪了,我到厕所去一下!#39; 经客人允许后,我来到石家门前,屋里亮着电灯,我从外面看清了里头一切: 石美生阴沉着脸,正破口大骂:#39;我从湖南把你办来,花了一千多元,看你长得不错,怎么你就拉不住客哩!快把衣服给我脱光,我要看看,毛病到底在哪里!#39; 弟弟一听,羞臊地低下了头。 石美生不耐烦了,抬手就给了她两个耳光。他怒气不息,又从椅子上拿起一根藤条,在弟弟身上抽打起来。 在蒸笼般的屋子里,弟弟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衣,下身只穿一件紫红色的三角裤衩,那又白又嫩的大腿,怎经得住这藤条的抽打啊! 几藤条下去,弟弟又哇的一声哭开了,两条腿就像长虫吃了烟袋油,哆哆嗦嗦地蹲下了。 石美生举着藤条,进一步紧逼道:#39;你脱不脱?#39; 弟弟像一个被驯服的绵羊,再也不敢耽误时间,她直起腰,迅速地脱去了睡衣和三角裤衩。她这一光身子,在电灯下一照,浑身白得似同大理石雕,我自愧自己的身子没有弟弟这样洁白无瑕。 石美生一双眼淫邪地看着。突然,他扔掉手里的藤条,也迅速地脱下西装。 弟弟一见老鸨起了淫心,#39;扑通#39;一声跪下来央求道:#39;爸爸,千万不要这样,要叫妈妈知道了……#39; 石美生哪管这些,他像一条饿狼,把弟弟抱起来,扔在床上…… 我忙扭身跑回屋,一面跑,一面回想起在成都听说的仙棠的下场,今天我亲眼看见了这件肮脏的事儿,弟弟将来又会落个什么结果呢? 没过多久,这件新闻就在妓女街上传开了,很快传到石美生的妻子鲁秀珍耳朵里。鲁秀珍三十多岁,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她身材矮小,小黑脸像个没发起的馒头,小眼睛周围有一遭红圈儿。 弟弟接客的房间在东边,而她住在南边的房间。她听说丈夫和弟弟好,可又没办法劝阻,只有在屋里暗暗生闷气。 这天半宿,石美生很晚才回屋,他重重地敲门,当进屋见妻子眼睛红肿时,便狠狠打了妻子两个耳光,骂道:#39;我还没死哩,你就给我哭丧。你知道我和弟弟好,就值得这样吃醋!#39;鲁秀珍被他骂得狗血喷头,低声反驳了几句。 石美生早就憋着劲找岔儿,他一把揪住鲁的头发,狠狠一拽,便把鲁秀珍拽倒在地。他骑在妻子身上,往死里一顿猛揍。 打这以后,两口子算拉破脸了,石美生几乎天天都要打得妻子又哭又叫。先前,老鸨们还去劝架,后来,人们的耳朵听皮了,舌头磨硬了,也就没人管了。 石美生见别人不管了,妻子被他打怕了,更加为所欲为,淫横成性。为了给妻子送气,他趁晚上弟弟屋里没有客人时,就故意把妻子叫到弟弟屋里,亮着电灯,命令弟弟脱光衣服,当着妻子的面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儿。 渐渐地,鲁秀珍由怯懦变得刚强起来,由鸡肠小肚变得宽怀大度。她不再哭,不再闹,由主人变成了奴隶。她记着古人一句话:#39;君子报仇,十年不晚#39;,她要卧薪尝胆,绵里藏针,等待报仇雪恨的时机。 罕见的暗杀 前面已经说过,老鸨和自己的姑娘通奸,等于**行为,无论是女鸨儿还是姑娘,都是不肯答应的。可石美生这个不要脸面的野兽,欺妻霸女,鲁秀珍被他治得百依百顺,石弟弟被他训得惟命是从。渐渐地,他们打架斗殴的事平息了,可在这风平浪静后面,却压抑着一腔仇恨的烈焰。 一天夜里,石美生和弟弟媾欢一场后,忽然对她说:#39;咱俩这样恩恩爱爱,好得像两口子一样,可你身边的嫖客就更少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开窑子就靠接客赚钱。所以,明天我打算出趟门,到南边去买个漂亮姑娘。到那时,让她给咱挣钱养家,你就成了当家的二奶奶!#39; 弟弟听着,又悲又喜。悲的是男鸨儿一走,她说不定要受多大的气,鲁秀珍一定会报复她;喜的是要真能办来个好姑娘,压过九红和情弟,她可就不用接客,能跟着石美生吃香喝辣了。事到如今,她觉得也只有这么办了,便点头同意。 石美生一直走了一个多月没有音信,弟弟对他倒真有感情,一连数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她比鲁秀珍爱得还要深沉。 在鸨儿的行列里,鲁秀珍是最受歧视的人了,谁都笑话她的软弱无能,有的当面对她冷嘲热讽,她都极力地忍耐着,为这她很少出门,不和别的鸨儿接近。 丈夫一走,她终于舒展了眉头,找到了报复的机会。经过深思熟虑,她决定用软不用硬的法儿,先把弟弟稳住。 这天晚上,她亲自下厨房,炒了几盘上好的菜,然后,提着一瓶名贵的白酒,领着自己八岁的儿子,来到弟弟的房间。 一进门,她就用那沙哑的嗓子热情地喊:#39;弟弟儿呀,快来帮我接接这些酒菜!#39; 弟弟正斜靠在床上,用头枕着两只手发呆,见妈妈端着酒菜进来,不由怔住了。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忙接了老鸨手里的托盘。鲁秀珍满脸含笑,把这些酒菜一盘一盘摆在桌子上。 弟弟被弄得懵懵怔怔,问道:#39;妈妈,你要在我屋里请谁呀?#39; 鲁秀珍故意卖了个关子道:#39;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我儿你呀!#39;她向儿子摆摆手,儿子听话地悄悄退去了。 鲁秀珍打发儿子出了门,回身忙把屋门插好,又把冲着街道的玻璃窗关好,拉上窗帘,一切都安排好了,这才返身坐在桌前。 她热情地招呼弟弟说:#39;来呀,坐下!这么长的夜,咱娘俩都怪闷得慌,咱们难得凑一凑,来,一边喝一边唠!#39; 弟弟既感到盛情难却,又有点不自在。所以她十分扭怩地坐在方桌前,不敢正眼看妈妈。 不爱说话的鲁秀珍,不知怎么,打开了话匣子:#39;儿呀,孩子他爹走了这么久了,你不想他吗?俺俩平时净打架,我跟他没啥感情,再说我身边有两个孩子,我把爱都用在孩子身上啦。你们就不同啦,你像一朵鲜花,开得正旺。我看得出来,你们的感情又这样好,能不思念吗?所以,今日妈特意准备了点酒菜,咱娘俩来个促膝谈心,开心解闷!#39; 鲁秀珍的一番话,说得弟弟惭愧地低下了头。她多么感激这个女人的宽厚啊! 鲁秀珍斟满能容一两的大酒杯,放到弟弟面前,劝道:#39;儿呀,你要一饮而尽,那才是瞧得起我,才是我的好女儿!#39; 宝鸡人不如成都人能喝,弟弟更不大喝酒,可她不能扫了主人的面子,一咬牙,一仰脖喝了下去。 一杯下去,弟弟只觉晕晕乎乎,忘记了心中的愁闷。鲁秀珍想方想法,倒一杯换一个词儿,劝弟弟喝干。弟弟被灌得没了主意,后来是倒一杯喝一杯,不一会,一瓶白酒便都灌进肚里了。 弟弟头一回喝这么多酒,酒到了她的肚里,烧得实在难受。她想吐,又吐不出来。她想喝点水,以减轻痛苦,可往起一立,身子却不能做主,只觉头重脚轻,站起好几次,又都摔倒了。看那屋子,像风车轱辘似的,天旋地转。 鲁秀珍见她喝多了,心里暗喜,故意拖住她,一个劲地摇晃。她知道,喝酒多的人越摇晃得厉害,越醉得沉重。她像哄孩子一样,嘴里哄劝着说:#39;快躺在床上歇歇,妈给你倒水喝,今晚妈不走啦,在这伺候你一宿!#39; 她把床上的褥子掀开,把弟弟架在硬板床上,让弟弟斜躺在扁枕上,给她脱去脚上的黑棉皮鞋,解去衣服上的纽扣,脱下丝棉长袍,最后只剩下红裤衩了,鲁秀珍稍一犹豫,又把红裤衩也扒了下来。她抬起弟弟的左腕,看看那只小坤表,已是凌晨三点多了。 她看着瘫在床上、两眼紧闭、烂醉如泥的弟弟,假意喊了几声:#39;弟弟,弟弟,水来了!#39; 此时的弟弟,真像一条死狗一样,呼噜呼噜打起了鼾声。 鲁秀珍这才得意地干笑了几声,瞪着仇恨的眼睛。她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今晚,最没出息的女人,也舍命拿出最毒的一招了。 她迅速地弯下腰,伸出右手,把右腿的绿绒裤往上一翻,露出缠在腿肚子上的黑色绒腿带,腿带上插着一样东西,露着三四寸长的木柄。她把柄往出一拔,只见在电灯下寒光闪闪,原来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她想起了积闷数月的冤仇,想起了丈夫对她的欺凌,想起了弟弟得势的后患,到了此时,女人的心最毒最硬了,她什么都不顾了,扯起了弟弟的一只腿,往床外拽,半拉屁股悬在床沿外面,弟弟的双腿撇开了。她咬紧牙关,照准弟弟的阴门,一刀子扎了进去,只露出那只匕首柄。 这下子,疼得弟弟#39;哎哟#39;一声怪叫,酒也醒了,眼也睁开了。当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时,猛地欠起上身,要去抓鲁秀珍。 鲁秀珍抓住匕首柄,猛地把匕首往外一拔,往后一跳,那血像水似地喷出几尺远。弟弟向前一扑身子,扑了个空,#39;咕咚#39;一下子倒在砖地上。只三五分钟功夫,便断气了,鲜血流了满地。 鲁秀珍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劲,连夜把弟弟拖出去扔进山沟里。又揩净血迹,埋掉杀人证据,干得神不知鬼不觉。 过了些天,石美生果然买了个漂亮姑娘回来。鲁秀珍假说弟弟不守本分跟野汉子逃跑了。石美生又有了漂亮姑娘顶缸,只当丢了几百块钱,也就不再追究了。 难言的羞辱 这天上午,大约十一点钟,一个五十来岁的老鸨儿来到我家,她的头发上抹着苏州人常用的刨花泡过的刨花水,后脑勺上挽一个圆髻儿。脸上有许多黑麻子,上身穿着黑平绒棉袄,下身是一条咖啡色的棉裤,裤腿儿扎得紧紧的。她就是九红的女鸨儿钱贵英。 高步华忙寒暄让坐,又和钱老鸨开玩笑说:#39;哪阵风把你吹来啦,你光顾忙着赚钱,怎么想起到俺家来喽?#39; 那钱老鸨满脸愁容,苦笑着说:#39;唉,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我可作了大憋子。你们知道,九妹平时惯得不像样,我什么事都爱依着她。今天早晨,不知怎么啦,客人走后,她光呜呜地哭,叫她起来不肯答应,叫她吃饭也不肯吃。我给她做了香油烹鸡蛋,那鸡蛋用油炸得又酥又黄,她也不吃。问她哪里不舒服,她不说话,要给她请医生,她把头摇得像拨郎鼓似的。唉,两眼都哭肿了,可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39; 田长三说:#39;要叫我呀,两巴掌就叫她起来啦!#39; 高步华向他使个眼色说:#39;净瞎说,人家九红每天给钱大嫂挣多少钱,让谁也得捧着敬着。#39; 钱妈妈这才说明了来意道:#39;我怎么哄也哄不动,便琢磨着,只有你家情弟跟她最好,所以来跟你请个假,让情弟帮我去劝劝她吧!#39; 高步华的小眼一转,立即答应道:#39;好,什么钥匙开什么锁,情弟,你就去一趟吧!#39; 我跟钱妈妈来到对面九红姐的屋子里,只见床上一个红绸被子里睡着一个人,连头带脚,蒙得严严实实。 钱妈妈抢先两步到床边,拍拍被子说:#39;孩子,别睡了,你看谁来了!#39; 我接着她的话茬喊了一声:#39;姐姐#39; 九红一听是我,忙把头探出被窝外,红着眼圈说:#39;妹妹,我……我可怎么见人啊!#39;说着,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 我一听这话里有话,便坐在她床前,关心地问:#39;姐姐,昨晚你是不是碰上怪性子客人啦,这里没有外人,除了我就是钱妈妈,有什么事快跟我们说吧!#39; 钱贵英劝道:#39;是啊,就是嫖客说几句难听话,也是常有的事,不能为这生气饿肚子呀!快起来吃点,有了精神,晚上才有劲接客啊!#39; 九红脾气倔犟,听到#39;接客#39;两个字,猛地擦净泪水,眼里冒出火来。她咬着牙,用手一撩被子,愤怒地喊:#39;接客,接客,就知道接客。我不要脸了,不要脸了,你们看看啊!#39;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水有源,树有根,这事还得从头儿说起 一个月前,九红端盘子接待了一个姓杨的客商。他高高的个子,头戴崭新的蓝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身穿暗花黑丝棉袍,他在一条街挨家转遍,最后选上了钱九红。 九红屋里客人正多,就把他领到别家屋里,客人摘了礼帽和墨镜,九红忙给他沏茶倒水。 当九红把茶水递到杨先生手里时,心里顿时厌恶起来。原来,这个客人长了一头秃疮,抹了满脑袋黑药,颧骨高高的,两腮无肉,像个瘦猴儿,她心里尽管讨厌这个客人,可还得强装笑脸儿,尽情招待。 她从白瓷盘中,用三个指头捏起块牛奶糖,递过去道:#39;先生请吃糖!#39; 那客人睁着一对三角眼,看着那糖,硬是闭着嘴唇不说话。 九红马上明白了,这是碰上逛窑子的老油子了,他要吃我的花样糖。她只好剥开糖纸,用门牙叨住糖块,和客人并肩一望,用手拍拍对方,客人扭过脸,张嘴一笑,借这个机会,九红用舌尖猛地把糖一顶,糖块飞出一尺多远,正落进客人嘴里。客人高兴了,一把把九红抱起来,亲了几个嘴儿。 接吻间,九红闻到一股强烈的腐臭味儿,比夏天的茅坑还要臭。她感到一阵阵恶心,但强忍住了。她苦笑一下,推说要到那屋里照应一下,一出门就吐了几口。 当她返回屋时,只见那杨先生阴沉着脸问道:#39;刚才你嫌我脏了你的嘴,在外边吐了不是?#39; 九红明知道这是实情,可还是强装笑脸道:#39;杨先生,您多心了,您的嘴哪有味呀,刚才,我喝了点凉茶,被热风一顶,我有胃病,所以吐了两口酸水!#39; 杨先生转怒为喜,又让她弹唱了两段,便问:#39;今天我见了你,真是三生有幸,今晚我能喝你的稀饭吗?#39; 那晚九红确实有客,便一口回绝了他。 杨先生仍不死心,又追问九红哪一晚有空,九红打心眼里厌恶他,故意扳着手指头数算了半天,一直推出了半个多月。 杨先生黑茬着脸说:#39;好,强扭的瓜不甜,从今天开始,我就天天来。多会有空我多会宿!#39;就这样,一直跑了个数月。 昨天晚上,农历十月初三,九红觉得实在过意不去了,她打发走了一拨一拨缠着不走的客人,接了杨先生,万没想到,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说到这里,九红掀开被子,她没穿裤衩,浑身赤条条的,当我们看到她的大腿根时,都惊得#39;啊#39;了一声…… 恶毒的报复 只见九红的大腿根里,像被人打肿一样,通红的一片。她的阴部更红得厉害,上面泛起许多黄色的水泡,看着又吓人又恶心。这到底是怎么搞的,九红接着向我们叙述起事情的经过: 按照宝鸡妓院的习惯,一般客人睡上一宿,第二天临走时才付钱。做买卖的讲究讨价还价,可逛妓院的一般都不还价,老油子嫖客都知道价钱,早晨放在桌上就走。 两人睡在一起,一般要叙叙家常,问问嫖客家里的情况,干什么的,生活怎样。这个老嫖客,不仅有股结烈的口臭,而且还有一股难闻的腋下臭,那股狐臭味儿,熏得九红头晕眼花。但她又不敢背过脊梁,只好面对面地跟人家闲聊。 那杨先生越聊越上劲,云山云海地吹乎起来:#39;在宝鸡这块地面上,我是首屈一指的绸缎店的东家,虽说不上金银成山,可也算百万富翁了,花个三十二十的,跟拔根汗毛似的……#39;姓杨的越吹越起劲,他嘴里的口臭,腋下的狐臭,秃疮的腐臭,是各有一股味儿。熏得九红的脑袋像要涨裂开来。她跑又跑不了,躲又躲不开,便一边和姓杨的说着话,一边从脑袋头上摸过一瓶香水,偷偷抹在鼻子上、被头上,不一会,香水抹光了,还是压不住那股臭味。她又摸出一盒万金油,抹在额角、额头上,过了一会,万金油也抹完了。 这些,姓杨的都看在眼里,他狠狠地想:#39;妈的,这小娼妇,你讨厌我的臭味,我偏要叫你好好闻闻,你叫我坐了一个月的冷板凳,今晚我要好好整治你!#39; 他把九红抱得紧紧的,一个连一个地亲着嘴儿。九红实在受不了啦,把头歪到一边,姓杨的瞪着眼又把九红的头扳过来,索性一直用他的嘴堵住九红的嘴。就这样,把九红一直折腾了半宿多。 看看天快明了,姓杨的光着屁股走到方桌前,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水,又重新上了床。 他依偎在九红身边,甜蜜地对九红说:#39;我们今晚总算成就了一场夫妻,常言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在夫妻之间,没有不知道的秘密。我跑了这么多趟,花了这么多钱,今天总算占有你了。临走之前,你再让我看看好吗?#39; 九红一肚子痛苦无处诉说,她想:#39;在如今的社会里,只有金钱最宝贵,也只有我们妓女最下贱,谁有了钱,都可以任意地玩弄我们。买来的妓女买来的马,只好任人家骑来任人家打了!#39;她闭着眼睛,默不作声。 姓杨的见九红默许了,得意地撩开被子,把九红那两只雪白的大腿分开来,瞪着两只色眼,像考古专家一样仔细地看着。 看了一会,他心里却来了气,心想:#39;我跑了一个月,花二十块钱,就是为的她呀。她对我外热内冷,根本没把真心掏给我,哎,花这二十块钱太不合算了,太不值得了,我非报复一下不可!#39; 想到这,他迅速地从桌上拿过那杯开水,对准九红的阴部,#39;哗#39;地一声,一下子泼了上去,九红顿时疼得哇哇地哭起来。阴部四周马上烫得通红,中间还烫起了水泡。 姓杨的干完这一手,迅速地穿好衣服,哈哈冷笑着,挖苦起九红来:#39;你一连让我坐了这么些天的冷板凳,我只当你的玩意儿和别人的不一样呢,却原来也不过如此,往后你再往家里拽我,我还不来呢!今晚不就是二十块钱吗,老子给你!#39;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二十元银洋券,卷成一卷儿,冷不防往九红的阴门里一塞,然后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听了九红姐的叙说,我气红了脸,#39;忽哧、忽哧#39;生起闷气来,琢磨着怎样去找姓杨的算帐。这时,钱老鸨虚张声势地骂起来:#39;姓杨的,你真他妈的不是人,我非叫几个人去找你拼命不可!#39; 还是九红姐讲现实,她说:#39;人家人也走了,再找也不认帐。再说,你就是有胆子去,人家人多势重,也会吃亏,还是胳膊折了在袖子里吞着,吃了这个哑巴亏吧!#39; 钱老鸨没有男人,平时最是怕事,见九红一说,忙顺台阶下驴,说:#39;姑娘说得是,常说#39;人不跟狗斗#39;。人一有了名,什么样的怪人碰不上呢?别生气了,好好养着吧,妈情愿少收入点,放你几天假。唱戏的有句词儿:兵来将挡,水来土遁,我这里早备有美国的盘尼西林药膏,来,抹上就不疼了!#39; 她一边帮九红抹,一边说:#39;这药抹上就好,三五天就能接客。你今天的客人要打发不出去,叫他睡一宿#39;干铺#39;得啦!#39; 原来,逛妓院还有一招新鲜法儿,叫做#39;睡干铺#39;,就是和妓女睡在一个屋里,却不行房事。出现这种情况往往是妓女有了病,或是嫖客出了什么毛病,又舍不得离开妓院,睡在一起过干巴瘾。这种宿娼方式比喝稀饭贱,比端盘子贵,睡一宿干铺交十块银洋券。钱老鸨多会也忘不了钱,就在九红姐不能接客时,也不容她休息几天,还想起这一招呢! 烂鼻子姑娘 为了赶紧养好九红这棵摇钱树,钱老鸨给九红上好药,又去给她做饭。这时,天已中午,我也要告辞出来。 九红拉住我的手,恋恋不舍地说:#39;妹妹你待我恩深似海,可咱们又是一根蔓上的苦瓜,我现在有个想法,往后我设法弄住一个好男人,咱姐俩一起跟他从良,逃出这火坑。在一起过一辈子,你说怎么样?#39; 咳,当姐姐的说这话太天真了,叫我怎么回答好呢?我正想逗她几句,忽听门外有个粗重的声音传来:#39;姐姐,好些吗?#39;随着这奇怪的声音,一个姑娘撩门帘走进来。 这姑娘身段长得苗条,鸭蛋脸儿,双眼皮,大眼睛、只是眼角有点向下耷拉,那张嘴长得特别迷人,真称得上是樱桃小口。冬天,她爱穿红花缎子棉袄,夏天,她常穿一件绿绸子小褂,头上梳两条长长的辫子,很招人喜欢。她就是一条街有名的三四号红姑娘阎茉莉,论名气仅在九红和我之下。 可是,今天见到她,却像换了个人,额头上有了抬头纹、脸上没有搽粉,头上的辫子剪掉了,身上穿一件褪了色的阴单蓝带大襟的短棉袄,和一条旧灰色长单裤。最为奇怪的是,她那高高的鼻梁塌下去了,鼻子上贴着一大块白色的膏药。 我因为忙着应酬客人,已有一段时间没见她了,真叫我大吃一惊,心想:#39;她的鼻子呢,莫非是客人发坏,把她的鼻子咬去了?……#39; 茉莉是好心好意来看九红。可是,九红见到她,原来哭着的脸马上冷下来,把嘴一撇,不吭声了。茉莉见九红那酸不溜的样子,真像冷水浇头,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我心里暗暗埋怨九红姐的孤傲,忙热情地拉过茉莉,重新坐在九红床上。九红也看出了我的不满,只好又陪着笑脸,闲谈起来。 我好奇地看着茉莉的鼻子,情不自禁地问:#39;茉莉姐,你的鼻子是怎么了?#39; 不想这一问,茉莉的眼圈马上红了。她转身把门关好,对我说:#39;这事九红姐已经知道了,咱们都是席上的炕上的一个样,我也不瞒着妹妹,可是,这事千万不能对外人讲,要传出去,叫我的脸往哪搁呀!#39;她强忍住心里的悲痛,哽咽着诉说起来: 半个月前,我接待了一个姓周的客人,他长得真漂亮:白净的圆脸,烫着飞机头,一身西装,尖尖皮鞋,我打心眼里喜爱他。 晚上睡觉前,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瓶原装酒放在桌上,我觉得奇怪,喝稀饭时,他没有拿酒,这会干嘛拿出一瓶酒呢? 姓周的客人先脱掉了外衣,挂在衣帽勾上,然后回转身,一把把我搂在怀里,他跟我站在当屋,一边接吻,一边问:#39;你喜欢我吗?你爱我吗?#39; 你们知道,在我们这行里听来,简直是司空见惯了。我们的回答也几乎都是一样的:#39;我太喜欢你了,最爱你了!#39; 听了这话,他呆呆地望着我,时而叹气,时而纵眉,几次张嘴想说什么,可又张不开口。我心里好笑:看他那个腼腆的样儿,一定是初次来逛妓院的,羞答答像个大姑娘似的。对这样的雏儿,我真打心里喜爱,便说:#39;看你那个样,像有多少知心话要说,一宿的时间长着哩!#39; 他还是动情地看着我,忽然,眼里挤出一对一对的泪珠。 我吓了一跳,忙说:#39;我什么话伤了你的心,让你这样痛心落泪?#39; 姓周的摇摇头说:#39;哎,你说哪里话,你那么温柔体贴,最使我满意啦。可是我有一句话,难以开口,说出来,你可不能恼哇!#39; 我说:#39;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凡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帮忙!#39; 姓周的脸上露出笑容,又说道:#39;妹妹啊,我早打听了,你是这条街最善良、最听话的好姑娘啦,今天找你,是特地求一件事儿!#39; #39;哎,妹妹,叫我怎么说呢?咱就单刀直入吧,前些日子,我出差去西安,觉得一人在旅馆里没意思,就去逛了次窑子,只住了一宿,回来后,我解小手时,发觉我那东西出了毛病。我瞒着家里,打了不知多少针,吃了多少付药,可这病越来越厉害,那阳物肿得通红,解一次小手,便痛得出汗流眼泪。我急得头顶着墙,半天才能滴下几点尿,实在没办法,我才来求你这个医生来了。#39; 我一听,心里就有几分恼怒,正颜厉色地说:#39;周先生,我可不是医生,更听不懂你这话的意思!#39; 姓周的死皮赖脸地说:#39;妹妹,你别装糊涂啦,你们妓院谁不知道这种病啊,你快救救我吧。我父亲是宝鸡市长,有的是钱,你要帮我治了这病,我马上娶了你,住的是高房大院,出门坐小卧车,家里还有丫鬟伺候,要什么我给你什么。#39; 我知道这花柳病是个很顽固很缠手的病,便问:#39;那……那到底怎么个治法呢?#39; 他拍着我的肩膀,笑嘻嘻地说:#39;宝贝,你真是我的好妻子,只要你用嘴吮住我的阳物,吮得射出精液来,医生说这病就会好的!#39; 我一听,生气地一甩他的手,冷冷地说:#39;哼,你太小瞧人啦,我再贱,也是个人,你干嘛这样欺负我,咱当众说说,看老鸨揍你不!#39; 姓周的一听,扑通一声,给我跪在地上,苦苦央求起来:#39;好妹妹,人有见面之情,你能见死不救吗?你不说,谁能知道?再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夫人了。我是非你不娶,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要不信我的话,我对天盟誓,我要不娶你,叫汽车把我轧死,大火将我烧死。看,我给你带了聘礼来了,往后花多少钱,不过是一张支票!#39;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根闪闪发光的东西,我曾经在老鸨手里见过这种贵重物件,那是一根五两重的金条。 他花言巧语的一番话,把我的心说活了,我心想:#39;我已经十七岁了,正是择婿从良的大好时光。往后,人老了,花谢了,谁还要我?他既然对天发誓要娶我,我就应该拾命去救他。虽然我暂时嘴上受点委屈,可我往后就永远跳出火坑了!#39; 想到这,我答应了他,姓周的高兴得像蛤蟆似地直跳,把那根金条给了我。 我喝了一口酒,忍住恶心,屏心静气,帮他吮吸起来。当他**后,我想一把推开他。没想到他正兴奋,紧紧抱住我的头,把精液射进我的喉咙里,吐不出来了。我再用酒嗽口,也无济于事了。 这一宿,他许愿发誓,把我哄得心里乐滋滋的。可是,第二天走后,直到如今,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了。我望穿双眼,天天不知哭几次,可是,天底下卖什么的都有,却没卖后悔药的呀! 起初,我还瞒着我家鸨儿,可纸里包不住火呀。原来这梅毒一吮出来,男的病好了,女的可就传染上了,女的得了这种病,不是烂#39;鱼口#39;,就是烂鼻子。慢慢地,我发现说话时,鼻子瓮声瓮气的,鼻子堵闷得慌。后来,鼻子又痒又疼,像有许多小虫子在里面爬似的,鼻子眼里流白浓,这毒性传得真快呀,它从里往外烂,半月功夫,鼻梁就塌下去了。老鸨追问我,我只得实说了,并交出了金条。老鸨得了钱财,虽然没有打我,可我再不能接客了,我成了无用的废物,他们就叫我掏厕所,清炉灰,干最脏最累的杂活儿…… 茉莉一边流泪,一边诉说。我发现,她的泪水不是晶莹透明的,而是红里带黄,像淌出的一滴滴血。我悲愤地想:#39;茉莉姐啊,你的遭遇比九红姐还惨,你不应该受到人们的耻笑,应该获得人们的同情,可是,谁又能真正理解我们呢!#39; 漂亮姑姑 第二天,天刚亮,我被人推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九红。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39;快……快起来,茉莉她她触电自杀了!#39; 我一听,忙穿了一件内衣,也没顾得穿外罩,光着脚丫子和九红急火火地往外跑。到了茉莉屋门口,见门口挤满了人。门帘挑开着,屋里的长桌上,放了一张独凳,茉莉斜着身子站在上面,她的右手,粘在电门上,手指已电成紫色,成了钩形,就像老鹰的爪子。铁青的脸,大张着嘴,露出雪白的门牙,瞪着铃铛般的大眼。 这时,阎老鸨已找来一根干木棍,挑断了电源,#39;扑通#39;一声,茉莉从凳子上摔到地上,就像掉下一束肉干。阎妈妈办事利落,立即找两个小伙子帮着把茉莉抬出来,来到一人多高的一堵墙前,他们喊着#39;一、二、三#39;,将尸体晃了几下,借着惯性,#39;飕#39;地一声甩到外面山沟里去了。 咳,一个人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看了茉莉姐的下场,我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啊!我像丢了魂似的,默默地想着。 #39;情弟,看你像什么样子,还不快回去穿衣服。#39;耳边响起高步华的斥责声。 我抬头一看,惊得睁大了眼睛,在高步华身边,站着一个妇人,猛一看,活像凤仙姐,可仔细一看,才知看花迷眼了。 这女人也梳着一个凤凰头,四方圆脸,比凤仙脸盘大一些,两道弯弯的柳叶眉跟凤仙的一样,只是那双眼睛略小些。高鼻梁、樱桃嘴,右边的耳门前,有一块黑痣。她的五官、风度多像昔日的凤仙姐呀,只是有的地方比凤仙略逊一筹罢了。她穿着长旗袍,带着金壳表、金戒指,脖子上套着项链,看打扮不是阔夫人,就是姨太太。 这女人笑模悠悠地看着我,似乎在笑我的荒唐样子。九红上前两步,亲切地问:#39;姑姑,您多会到的?#39; 我听了又是一惊,这时高步华沉着脸教训我说:#39;真没出息,还不叫姑姑,这是你父亲的姐姐、你的亲姑姑到了!#39; 我这才明白了,一边上去亲热地叫着:#39;姑姑#39;。一边拉着这个姑姑的手走回家里。 白天,我照常端盘子营业。 到了晚上,又听外面一声喊:#39;来客啦!#39;我忙又往外跑,却被那姑姑拽住了。 她对我说:#39;今晚不要再接了,挂上停业牌,陪我睡一宿吧!#39;我怎敢答应这违犯妓院规矩的要求呢?我每天要端不下五十个盘子,每个盘子五块钱,再加上晚上客人的住宿费,每天要收入三百来元。不给老鸨这样#39;干活#39;,就不是一个称职的妓女,就会遭到鞭子的抽打。 正在为难,高步华走进屋子,那个姑姑随便向她说了一声,出乎意料地,高步华满口答应,于是假说我病了,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 不一会,田长三从苏州饭馆里端来了一桌炒菜,大概有七八盘,然后对我说:#39;我告诉你,你要好好招待你姑姑,有一点怠慢,我可剥了你的皮!#39;我心里倒吸一口凉气,看来,这个姑姑在这家庭里有着特殊的地位啊! 我们坐下来,一边闲聊,一边喝酒,我殷勤地给她倒酒点烟,这个姑姑很喜欢我,特别喜欢我的活泼、顽皮劲儿。她笑着对我说:#39;宝鸡这里喝酒不行。我听说你既能喝酒,又能划拳,今晚,我要跟你来个喝酒、划拳比赛!#39; 我一听高兴了,因为我自从来到这里后,还没有痛痛快快地喝过酒、划过拳哩。 又听那姑姑问道:#39;情弟,咱们划拳,是一拳一胜呢?还是三拳两胜呢?#39; 我一听这话便知她是内行,忙顺着说:#39;就听姑姑的吩咐,今天我是舍命陪君子了!#39; 于是,我们俩面对面,一边喝酒,一边划起拳来:#39;哥俩好呀,五魁首呀,八仙过海呀,全来到呀,满堂红呀,三星呀,四教呀,点点圆呀,敬你喝呀……#39;屋里响声连天,热闹极了。为了哄姑姑高兴,我故意连输三拳。 我连喝三大杯白兰地,心里一热乎,可就六亲不认了。巴掌一伸,五个指头变化无穷。指头变得快,嘴里喊得快。对方喊五魁首,我忙喊六六六,老是压着她的指头。 我们划呀、喝呀,足足闹了两个钟头,桌上十瓶白兰地都空了。再看那位姑姑,不禁愣住了。她吃鱼有点个别,饭菜、鱼肉一起填进她嘴里,转眼间,那鱼刺从两个嘴角里吐出来,而且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在她面前的桌上吐了一堆,这真是一手绝招特技呀! 我缠着她要学这手技术,她说:#39;冰冻三尺,不是一日之寒。天不早了,咱在床上慢慢唠吧!#39; 田长三两口一听,说了声#39;早点歇息#39;,知趣地出去了。 我顺从地拾掇好桌子,陪那姑姑洗了脸和脚,帮她脱去外衣,肩并肩地躺在一个长枕头上。 借着酒兴,我们天南地北地聊着。我关心地问:#39;姑姑,我那弟弟、妹妹们呢?你怎么不带他们一起来呢?#39; 没想到这句话像戳了她的心窝子,她长叹一声,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我害怕了,生怕惹着了她,忙拿出手绢帮她擦泪。 她忽然又破涕为笑,亲切地拉过我问:#39;孩子,你知道我是谁吗?#39; #39;你……你是爸爸的姐姐,我的姑姑呀!#39; #39;不错,你却不知道我的身份,我给你讲个真实的故事,你就一切全明白了。#39; 她带着庄重严肃的神情,给我讲起了一个家庭的变迁…… 妓女--老鸨 十五年前,有一家四口逃荒到了西安。父亲挑着#39;八股绳#39;(过去担箩筐都是每头用四股绳子系着),在西安容山大街一带走街串巷收破烂,转到天黑,除了税钱,剩下的钱买不到半斤米。 可怜的母亲托人去当佣工,可当时必须要有当地的保人,才能去给阔人家做工。这家是扬州人,在西安举目无亲,找不到活计。她还有一个姑娘,一个儿子,怎么活下去呀! 这是民国十年,他们的女儿已经十六岁了,母亲对女儿说:#39;闺女,咱家这样下去就都饿死啦,为了一家人,也为了你,给你找个婆家吧!#39; 那闺女挺有主意,她说:#39;给我找个婆家当然好,可是你们又怎么生活呢?#39;一句话,把全家人都说哭了。 这女子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认准了一个理儿:#39;人活一天,就要吃饭,世界上没有比吃饭、生存更要紧的事啦。要顾脸,就得饿肚子,要吃饱肚子,就得不要脸面,在这个黑暗的社会,我一个小女子,除了打野鸡、当妓女,还能干什么呀?!#39; 想通了这个道理,她说服了父亲,为了全家的生活,自动下水了。 在当时,她是社会上最自由的妓女了,父母就是她的老鸨,她不会挨老鸨的打骂。她是自愿干这行的,心情也当然和一般妓女不一样。 刚开始营业,她们在一家妓院搭了几个月班子,不到半年,手里有了钱,就买了一处房子,取名叫#39;开颜祠#39;。自从开颜祠的院门一开,简直是车水马龙,凡是来西安的人,谁不知道开颜祠的田九鸿呢! 啊,田九鸿!一听这个#39;田#39;字,我若有所悟地睁大了眼睛。在灯光下,那姑姑冲我嫣然一笑道:#39;田九鸿就是我,我就是田九鸿啊!#39; 她亮出了自己的身世,原来我们是一样的出身啊,我和她挨得更紧了。她继续娓娓说下去: 我的父母兄弟,能活到现在,全是靠我的血泪养活的。这里的苏州饭馆、中州照相馆,也是靠我敲竹杠挣来的。我的弟弟成家立业,也全是我卖肉相的结果。 我虽然在自己家里开窑子,有一个自由之身。可是,和你们一样,要遭受嫖客百般的侮辱。 有一次,我端盘子时,来了一伙客人,他们不管妓院的什么规矩,仗着人多势众,把我的衣裳扒净,有抬脑袋的,有抬胳膊、腿的,让我光着屁股在地上蹲夯。疼得我泪流满面,他们却乐得哈哈大笑。 为了多挣钱,我拉住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百万富翁。整天甜言蜜语,违心地谈情说爱。 有一天,他想考验我,便对我说:#39;常言道#39;婊子无情,戏子无义#39;,你要真的爱我,我把痰吐在地上,你全舔了,要多少钱,我都给你!#39;为了从他腰包里掏钱,我像被他玩熟的猴子一样,要怎样就怎样,我毫不犹豫地顺从了他,可是我的心在流血。 九鸿姑姑伤心地说到这里,嗓子哽住了,我插嘴问:#39;姑姑,在你接到的成千上万个客人当中,也没碰上过一个知音么?不想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么?#39; 九鸿又叹口气,说:#39;哎!儿女之情,人皆有之,我何不想有个美满的家庭、可爱的丈夫呀!可是,一开始当妓女,又有几个不避孕的呀!我喝避孕药,不是父亲逼迫的,而是为了营业,为了挣钱。若从良出去,一般只能当姨太太,男人大着几十岁。再说,为了养活父母兄弟,我也不愿离开他们,一来二去,成了一朵开败的鲜花。现在,我最恨的是钱,人没有钱就不能生活,有了钱,就要堕落。自从我当了窑姐,学会了吸烟、喝酒、唱曲、打牌。后来,又上了烟瘾。等我觉醒时,青春已过,我惟一的收获,就是由妓女升到了鸨儿,现在膝下有五个姑娘。今天我一见你,就特别投缘,所以跟你说了这么多知心话。你现在是我兄弟的顶梁柱,要不是这样,我非把你要走不可!#39; 当九鸿向我讲述她当妓女的遭遇时,我心里涌动着无限的同情,只觉得同病相怜,情同姐妹。可是,当她说到现在已成了老鸨时,我心里就和她隔起一堵墙,天下的老鸨子,有几个不压迫妓女的?他们全靠吸吮妓女的血来纵情享乐啊,她们和我们是两股道上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哇。想到这里,我悄悄跟她移开了一点距离。 这个姑姑在照相馆、饭馆#39;视察#39;了两天,又回西安去了。 再接丘八 947年农历十一月,我到宝鸡已近一年了。天气越来越冷,妓女在穿衣装束上的差别也更加明显。一般妓女,只能穿花洋布袄,红姑娘就不同了,老鸨娘给我们精心制作绸缎面或料子面的各式皮袄。一年到头,我们和一般姑娘吃的也不一样,什么海参、鱿鱼、鸡蛋银耳汤,应有尽有。老鸨千方百计让我们打扮好、保养好,好为她们多接客。那些接客少的姑娘就不行了,老鸨故意让她们吃残羹剩饭,饼子就咸菜疙瘩,用这样方法刺激她们多接客。 这天晚上,我又按照平时的习惯,第二次(早晨是第一次)对镜梳妆,准备迎接又一次端盘子、住宿的**。梳洗完华,我从绿炮台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悠闲地抽起来。 这时,九红又来找我,她穿一件大红皮袄,头戴红花,脚穿红灯芯绒棉鞋,浑身像个火炭儿。我开玩笑说:#39;你真够上四大红了。#39;(当时,民间流传的四大红是:杀猪的盆,庙里的门,大姑娘的月经,天上的火烧云。) 正说笑着,忽听街上#39;咔、咔#39;的皮鞋响,声音杂乱沉重。我们撩门帘一瞧,惊得吐出了舌头。 从大门外,陆续进来一股军队,足有二三百人,他们的服装大致相同,都穿着褪了色的旧棉军装,头戴没有徽章的旧军帽。每人腰间系一条二指多宽的皮带,看这副打扮,我们猜想是军官总队的。那时,流传着一句话:#39;山西到山东,南京到北京,国民党的#39;丘八#39;一样凶。#39;他们像蝗虫一样,说不一定什么时候到这里来扫荡一番。有的给个三毛两毛的充充样子,有的根本不给钱,而且穷凶极恶,动不动就找借口砸窑子,老鸨妓女还得陪着笑脸哄着。这次来了这么多人,不一会就塞满了各家屋子。 这时,只听外面钱妈和高步华喊:#39;九红、情弟,到三百号楼上接客呀!#39; 三百号在我们北面,楼上有一大间接客厅,客人多时就在那里集合。 我和九红上楼一看,只见屋里挤满了黄皮狗子军人,唧唧喳喳的又说又笑。 只见靠北墙有一张大床,有个姑娘正被按倒在床上,那些军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挤满大床,床被压得#39;咯咯吱吱#39;直响。 这个妓女,烫好的头发被挠乱了,她长得眼大嘴大、宽脊梁短腿,所以外号#39;鸭子#39;。平时,她接客不多,今天,不知怎么被这些人带来了。他们有的摁着鸭子的双肩,往鸭子鼻孔里喷烟,喷得她眼里流泪,一个劲打喷嚏。 再看她的身上,那红花蓝底的长棉袄,右边的纽扣全被解开了,敞着前胸,露出贴身的浅红色背心。胸前的两个大奶,特别引人注目,许多只手,争抢着伸进背心里去摸。有的更加恬不知耻,解开她的腰带,从奶头一直摸到裤裆。 这时,一个细高个子军人对大伙一挥手说:#39;慢着,不能一两个人沾便宜,咱们搞个展览,让大伙都看看如何?#39;那伙丘八一窝蜂地忙喊#39;同意#39;。 他们几下子把鸭子的红毛线裤子扯下来,只剩下一条三角裤衩。有两个黄狗子攥住鸭子的脚脖子,把鸭子倒栽葱地提起,让人们看热闹。有两个黄狗子更古董,他们每人端一碗喝剩下的茶水,跑过去,撩开鸭子的裤衩,往里灌茶水,鸭子被治得眼含热泪,不住声地叫着#39;叔叔#39;、#39;大爷#39;,求情讨饶。 今天,这伙官兵,不知得了谁的恩准(大概是胡宗南吧),跑出军营,就像饿狼见了羊羔一样,对妓院进行目不忍睹的洗劫。这正中了当时那句话:#39;当兵三年,见了母猪当貂婵。#39; 按妓院的规矩,端盘子是不准越轨胡闹的。可是,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越闹越凶,再不想法救出鸭子,这位姐姐奶可能被他们**。这些人只顾玩弄鸭子,还没注意到我们。 我和九红会意地对望一眼,故意大声咳嗽起来,马上,几十双眼睛一齐射向了我俩。 九红先发制人,问道:#39;请问各位老爷,是谁叫我们俩的盘子呀?#39; 这伙人中有认识我们的,见来了一对模样漂亮、花枝招展的红姑娘,忙扔下鸭子,一个个像馋猫一样,向我俩围拢过来。 那个细高个子军官,像是领头的,他从人群中钻出来,向九红一拍胸脯说:#39;我端你的盘子!#39; 我又问:#39;谁端我的盘子?#39; 细高个从人群里拽出个小胖子:#39;中队副,你装什么蒜,今天你就算她的丈夫吧!#39; 这时,钱老鸨和高步华也都上了楼,放上两个盘子,偷偷嘱咐我们,对这伙#39;丘八#39;要小心接待,便下楼去了。 第三次遇害 老鸨们一走,屋里可就热闹了。 细高个吃着我们递过去的糖,忽然冲这伙#39;丘八#39;高声喊:#39;这两朵红花生来俏,唱支歌子要不要?打个秋千要不要?蹲个肉夯要不要?#39;一人挑头众人合,他们马上恢复了刚才逗鸭子的那个狂劲,齐答:#39;要,要,要!#39; 鸭子不知什么时候早躲走了,屋里只剩我们俩。这年,九红十八岁,我十六岁,这些#39;难题儿#39;自然要由她挑头去对付。 九红微笑地看着一涌而上的客人,慢慢说:#39;爷爷们,文明点,君子动口不动手哇!我想,诸位一定爱听唱歌吧!#39; 她那不卑不亢的神情,把那些#39;丘八#39;震住了。有个人问:#39;你们会唱什么?#39; 九红答:#39;京剧、歌剧、小调,我们都会!#39; 大家七嘴八舌,有的点一段《小放牛》,有的点《马路天使》上的《四季歌》,九红亮开那甜美的嗓子,给他们一一唱完。 这时,那个小胖子忽然又冲他的同伙喊:#39;让我们小金刚钻给大家唱一段好不好?#39;人们一齐答#39;好。#39; 我心里想着:#39;兔崽子,你给老娘起外号,我看你倒像三寸钉武大郎!#39;心里恼怒,脸上却带着笑:#39;我唱得不好,随便来一段吧! 十七、八、九,二十浪当岁儿, 雪白的脸蛋,没有麻子儿。 …… 心里想着她, 嘴里念着她, 哎哟我的小佳人, 何时能成对儿…… 我刚唱完,小胖子又喊:#39;再来一个要不要!#39;#39;丘八#39;们一齐喊#39;要#39; 我说:#39;好,我再唱几句。但是,我们姐俩在楼上耽误得久了,楼下还有人等我们,请原谅,我们还得去应酬应酬别屋的客人!#39; 说罢,又唱了几句。 不要鼻子不要脸, 搽脂抹粉站在人前, 恩恩爱爱卖笑求欢, 为的是大洋钱, 为的是大洋钱! 唱完,我赶紧拉着九红姐,就要下楼。我们知道,这伙#39;丘八#39;就像粘饼子,一沾一层皮,得找机会赶紧逃走。 刚到楼口,被那个小胖子挡住了。他不说话,把手伸给我,手心里放着一颗瓜籽。 我心里明白,却故意打岔道:#39;谢谢您,您这是看我唱得饿了,慰劳我吧,瓜籽不大,表个人心嘛!#39; 小胖子听了,把头摇得像拨郎鼓似的,一推我的前胸说:#39;你这小滑头真会装蒜,快给你丈夫剥个花样瓜籽!#39; 我一看这小子蛮懂行,只好耐着性子,又耽搁了三四分钟,像演#39;二人传#39;一样,给他表演了个花样瓜籽。 当我们又要寻机会下楼时,楼梯口早被那伙#39;丘八#39;们堵住了,细高个又拿过一支烟,要九红给他点花样烟。哎哟,这更得耽误好长时间,看来,他们早有准备,今晚是成心不让我们走啦。 九红耐着火气,陪着笑脸,坐在细高个怀里,给他点起花样烟来。 当九红横叨着香烟,嘴对嘴递给他,又去给他点烟时,他忽然猛劲一推九红,#39;咚#39;地一声,九红四肢不挨地的摔在楼板上。 九红姐被摔得#39;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39;。心想,我这花样烟,点得丝丝入扣,没有一点错啊,他干吗这样狠狠地推我、摔我呢?我们可平日无冤,近日无仇哇! 细高个瞪着一双淫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九红,他在想什么呢?我们根据他们后来的行动,推测到他当时的想法。他先是像猫爪下的耗子一样,把九红尽情玩耍了一番,又想起这次来前设好的预谋:老子抗日救国,这些花呀朵的却都让那些有钱人尽情地享用了。没他妈那么便宜!今天要挑最好的掐,最好的折。所以,先前他还又打又逗的取乐儿,玩够了,该找个岔子闹事了,便马上把脸扳起来,把九红摔在地上。 他指着九红骂道:#39;好的,你没长眼,怎么点烟烧我的脸!#39; 九红分辩道:#39;哥哥,我的火柴还没点着,怎么会烧你的脸呀!#39; 细高个见九红敢跟他犟嘴,更加暴跳如雷,他起身走过去,照着九红的脸蛋,#39;叭#39;#39;叭#39;就是几巴掌。 细高个这么一打,其他人趁热打铁,拍桌子的,砸板凳的,撕墙上的画的,砸开了窑子。 我一见他们这样蛮不讲理,气往上撞,也喊了两句:#39;你们哪像军人,简直是打劫的土匪,欺人的强盗!#39; 听到喊声,有五六个#39;丘八#39;围了过来,二话不说,解开腰间的皮带,抡圆了,冲我劈头盖脸抽打起来。我被抽得倒在地上,满地乱滚。 九红的脸被打肿了,嘴角打破了。她爬起来,见那个细高个正#39;嘎崩嘎崩#39;地嚼着冰糖块子,她气急了,什么都不顾了,冲那细高个猛地扑过去。 细高个早有准备,眼看俩人的脸离得只有一尺多远时,他忽然把那嚼碎的冰糖渣子#39;扑#39;地向九红脸上一喷,喷了九红满脸、满眼、满嘴,被打肿的脸上又是一阵阵难忍的疼痛,眼睛一时睁不开,她忙伸手去擦。 就在这当儿,小胖子从兜里掏出一个盛着液体的小瓶瓶,悄悄地向九红跑过来。猛地扒开九红捂在脸上的手,用瓶口向九红脸上一洒。顿时,九红痛得嗷嗷大叫,躺在地上打起滚来。 趁这个机会,军官总队这伙明火执仗的土匪,像大闹天宫一样,又是一顿胡闹。他们把屋里的东西都砸烂,把痰盂里的痰和脏物,统统扣在床铺上,然后嘻嘻哈哈,一涌而去。 小屋里的密谋 宝鸡军官总队是胡宗南的嫡系,他们这次有组织、有预谋地来捣乱,是受胡宗南的指使呢,还是他们自己使坏呢,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过了一会儿,钱老鸨和高步华上了楼。见了自己的鸨母,我一肚子委屈,悲愤地向她哭诉了刚才受辱的经过。高步华叹口气说:#39;别难过了,你下楼看看,哪家不是这样呢!#39; 这时,忽听钱妈失声变调地叫起来,我们跑过去一看,只见九红脸上泛起许多浓疮,像个疥蛤蟆,伤疤上起了许多针尖大小的泡泡,#39;嘶嘶#39;地冒着青烟,吓得我们都惊叫起来。 还是高步华有经验,她说:#39;这一定是让硫酸烧的,快拿水来!#39; 我们在屋角里找到半盆洗脸水,高步华接过来,#39;哗#39;地一声,全泼在九红的脸上,把九红泼成了落汤鸡。高步华说:#39;这样,烧劲就会慢慢减退。#39; 两个老鸨搀扶我们下了楼,只见沿街各家的白门帘都被挑开了,屋里被砸得乱七八糟,地上成了杂货摊,家家像起了灵。那些姐妹们,一个个狼狈不堪,垂头丧气。可恶的军官总队呀,你们真是一伙#39;刮民党#39;! 第二天早上,我惦记着九红脸上的伤,又去看她。九红姐从被窝里坐起来,我一看,更是大吃一惊:一宿功夫,她脸上烫起的疮泡塌下去了,变成了许多黑色的深坑,左边的眉毛烧掉了半截。右眼烧瞎了,成了一个疤麻丑怪的独眼龙,再也看不到昨天那一朵红花似的九红姐了! 我哽咽着说:#39;九红姐,你真是多灾多难啊,头一回,你遭到刘局长的侮辱;第二次,你又遭到姓杨的暗害。这回,你已经第三次被害啦,都怪你长得太美了,真是红颜薄命啊!#39; 九红姐泣不成声地说:#39;我见妹妹一面,死也就甘心了。想不到晚玉、弟弟、茉莉的下场,今天也轮到了我的头上!#39; 我安慰她说:#39;常说,#39;不受磨,难成佛#39;,人的一生坎坎坷坷,我比你碰的艰难多多了,可还是顽强地活过来了,慢慢熬吧,你身边那么多嫖客,等选个知心的,早晚会跳出这个苦海!#39; 听了这话,九红#39;扑哧#39;笑了,她说:#39;妹妹,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常说#39;货卖一张皮#39;,你看我这个样儿,谁还要我?#39; 话刚落音,忽见九红被窝里钻出个人头,答腔道:#39;我要,我要!#39; 我吓了一跳,再看桌上的瓜籽、糖果,床下的男人鞋,立刻明白了:我好粗心哪,原来昨夜九红屋里还有嫖客哩! 屋里就我们三个,那嫖客也不避讳,起身穿好衣服,他个子不高,一脸黑麻子,高高的颧骨。上身穿一件毛衣,下身穿着黑洋布的制服裤子,脚上拖拉着九红的蓝缎子绣花皮底拖鞋。九红向我介绍,他是一个助理司机。 前些天,九红也曾向我说过,她结识了一个姓吴的助理司机,他长得又黑又麻,九红根本不喜欢他。可这个人忠诚老实,再说,有杨先生那次教训,再丑的人也得笑脸接待呀。想不到,今天正碰上他。 我见这位吴先生老实巴脚,一脸憨厚相,忙看看窗外,关上屋门,轻声对她说:#39;吴先生既是真心要娶你,你何不趁这机会跟他去过自由的生活呢!#39; 九红苦笑了一下说:#39;吴先生不过是跟咱们开个玩笑吧。你想,我现在已经是一朵踩烂的鲜花,连钱妈都不愿理我了,我能在这时候牵累人家吗?再说,我们这些人,出去不能生儿育女,不能干活劳动,不是坑人家吗,我怎忍心干这不仁不义的事!#39;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吴先生一听,急得拽住九红的一只手,诚恳地说:#39;妹妹,快别哭了。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是真心的爱你。在你最漂亮最走红的时候,我不敢娶你。因为那时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在你倒霉的时候,我要娶你,这才能看出我的真心。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一心要你。我要哄骗你,就叫我出门被汽车轧死在山沟里!#39; 一番话,说得我们心里热乎乎的。 九红说:#39;你要真心赎我,就到钱妈那里去谈价钱!#39; 吴先生问:#39;大约需要多少钱?#39; 九红说:#39;去年,一个客人要赎我,钱妈张嘴就要十两重的两根金条。现在我掉价了,大约也得三四两呢!#39; 老吴一听,吓得一吐舌头,但马上说:#39;我想法找我的好友借去。从今天开始,我不吸烟、不喝酒了,再想法多拉点黄鱼,多挣几个钱,攒三五个月也许就够了,你看怎样?#39; 九红一听凉了半截说:#39;恐怕远水不解近渴,等你拿钱来,恐怕我早被她们卖到三等窑子里去了!#39; 我一听,那股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劲又来了,忙说:#39;这样吧,我助你们一臂之力,帮你们逃出火坑。#39; 九红不相信地说:#39;你别说大话了,两边是高房,门口有把门的,你怎么救我哩?#39; 我说:#39;你不知道,我学过武功,你家门口不是有根电线竿吗?我爬上去,把你系到房上,再从房后系下去,让姐夫的车在后面等着,不就逃出去了吗!#39; 九红姐一听,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从脖子上将那一两多重的金项圈取下来,要送给我,我坚决不要。心里话:#39;我要收你的钱财,那还算姐妹义气吗?#39; 九红又突然想起一个主意,对我说:#39;这样吧,你跟我们一起逃走,像我过去跟你说的那样,咱们在一起过吧!#39; 我想起石弟弟的遭遇,连连摇头。 九红说:#39;你要是帮我逃走,你留下来让老鸨们知道了,还能轻饶得了吗?既是这样,你不走,我也就不走了!#39; 吴先生插话了:#39;这样吧,咱们一块走,你要不愿跟我们,出去我给你找个婆家,等你有了家后,俺家就是你的娘家,你看怎样?#39; 我觉得这话在理,便同意了。 我们又商量起逃跑的时间和办法,我说:#39;要防止夜长梦多。这两天,你查看好地形,明天晚上,假装来逛妓院,送来绳子,就回去准备。接头的暗号是:你学布谷鸟连叫三声,我投下一块石头,就先把九红姐系下去!#39; 一切商量定了,我像第二次越狱一样,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准备迎接这由我导演的冒险行动! 惊险的潜逃 逃跑的准备诡秘而顺利地进行着。 第二天晚上,我假说有病,推脱了一切要求住宿的嫖客。但为了应付,还不得不端盘子。 忙到半夜,才上了床。我心里非常紧张,忐忑不安地思谋着后半夜的行动。所以,从一躺下就开始抽烟,不知过了多久,把一盒杜鲁门香烟都抽完了,看看表,眼看快三点了,行动的时间就要到了。我忙一骨碌爬起来。 我蹑手蹑脚来到九红屋门口,用手一推屋门,门虚掩着,只见九红正坐在床沿上,身上一个劲打哆嗦。 事不宜迟,我催她快拿出绳子,她这才镇定了一下,从床底下把绳子掏出来。 我把预先用柳枝挽好的一个圆圈递给她,又开始挽绳子套儿,她问:#39;干嘛要做这样一个圈啊?#39;我答:#39;弄好了你就知道了。#39; 挽好绳套儿,我让她把两只腿钻进圆圈里,蹲下来,坐在圈上,兜住绳套儿。然后,我站在床上,试着往上拉。腰一用力,就把她拉得离开了地面,试验成功了。 冬天的深夜,冷风刺骨,北风呼呼直响。我暗暗高兴,常说#39;偷风不偷雨#39;,风声掩护着我们,更加便于行动了。 我想了想,又给九红出主意:#39;咱们不能穿鞋,只能光脚丫子逃跑。这样一来不会在砖地上弄出动静,二来上了瓦房顶也踩不破瓦,所以光脚最保险了。#39;到了这个关键时刻,没经过大事的九红全依着我。 我和九红光着脚丫子,拿着粗绳子,悄悄地走出屋子。 来到她家门口电线杆下,见上面的路灯明亮刺眼,我们迅速地躲在墙角里。 我让九红按照在屋里试好的办法,把绳系在腰里,把柳枝圈套在屁股上,等她准备好了,我迅速地把自己的红缎子面皮袄脱下来,往电线杆下一扔,上身只剩下贴身的蓝条条单褂子。然后,把绳头捆在腰里,往嘴里叼上一个空烟盒。双手一抱对卡粗的电竿,用脚背扣在竿上,一纵一纵的,几下子就上到房檐上。我暗暗庆幸过去在戏班的功夫没有白练,如今爬竿子上房,易如反掌。 我在瓦上站稳了,从嘴里取出空烟盒,伸手扣在眼前的灯泡上,转眼之间,这一段的街道和房屋一片黑暗。 灯光一暗,从房后的山沟里响起布谷鸟的叫声。三声过后,我拿一块核桃大的砖头,向后面扔去。这样,就算对上了暗号,后面有人开车接迎了。 我站在临街的瓦房上,抓住时机,往上拉绳子,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往上拉一个百余斤的人,在平时可没有那么大力气。此时,我什么都不顾了,拼尽全力,往上拉着、拉着,终于,把九红姐接到了房顶。 这起脊的瓦房,背面就是山沟,我拉着九红姐的手,小心翼翼地转到瓦房背面,让她坐在房檐上,又开始迅速地往下系。不过几分钟,就安全地把她送在地上了。 下一步就该由九红姐解开绳子,我再把绳子拉下来,把绳头固定在房檐上,然后自己顺绳溜下去,只要我脚一着地,我们就全都自由了。 正在这时,忽听背后街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39;房上有人,快来呀,有人逃跑啦!#39;听声音就知道,这是把门打更人的叫声。 计划刚实行了一半,怎么办?我脑袋里迅速打了几个转儿,何去何从,这可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啊!等她解开绳子,我再拴好溜下去,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会连九红姐一起暴露,谁也跑不成!不跑呢,等待我的很可能是仙鹤姐的下场,此时不容我过多考虑,必须尽快作出选择。 这时,房前人声嘈杂,有人用竿子把烟卷盒捅下去,电灯恢复了光亮。我看到有人抬来梯子,将梯子搭在临街的房檐上。 在这紧急时刻,我毅然下了决心:大江大海我都闯过来了,还怕这点小溪水吗?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因为我一个人,挂累了他们两口儿。我反正是一个人,他们难得凑成一家,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想到这里,我急忙解开腰里的绳子,扔下去,低声向下高喊:#39;姐姐快走,别管我了!#39; 不等下面回答,我赶紧返身往临街的那面瓦房走。我想起人们常说的#39;调虎离山计#39;,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这里来。 等转到临街的一面瓦房上,我被街上那幅乱糟糟的场面吓懵了。二里长的街上。像开了锅一样,老鸨、妓女满街乱跑。许多老鸨光着脚丫,系着扣子,揉着惺忪睡眼,边跑边找:#39;我家的姑娘哩,是我家的姑娘上房了?#39;看来,她们还不知道是谁跑了呢! 这时,从梯子上探出一个头来,一看那双熟悉的冒火的眼睛,我就像吓丢了魂。他正是我的阎王爷田长三,他爬上房,二话不说,揪住了我的脖领子,然后用右手往上一拉,我的脚就离开了房瓦。他伸开左臂,在掖下一夹,我斜着身子,被他夹得一点也不能动弹。就这样下了梯子,离地皮老高,他#39;咕咚#39;一声,把我扔在地上。 在众目睽睽下,我慢慢站起身,还没来得及站稳,他已经下了梯子,走到我背后,飞起一脚,又把我踹出四五尺远。 这时,一条街的男女鸨儿,像玩猴的一样,把我团团围在当中。他们纷纷给田长三打气: #39;把她吊起来狠狠打!#39; #39;用青菽烟熏她!#39; #39;把她绑起来,扔在山沟里喂鹰!#39; 不知谁递给田长三一根皮鞭,田长三便抡圆鞭子,冲我劈劈啪啪打起来。老鸨们有的在一边看热闹,有的呐喊助威,街上围得水泄不通,我只能在圈里挨打。 这工夫,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她分开众人走进来,拉开田长三,一把扯住我,一边撕打,一边喊:#39;是你放走了我的女儿,我今天非撕烂你不可!#39;我一听声音就知是钱鸨儿。 这时,高步华走出来,劝道:#39;你先别动手,我的女儿我们会教训她,咱先问清了再说!#39;钱妈这才停了手。 高步华问我:#39;是你放走了九红吗?#39; 我心想:#39;我的鞋还在九红屋里,怎么也赖不掉,反正九红已经跑远了,我死也无怨了!#39; 于是,便爽朗地承认:#39;九红是我放走的!#39; 高步华一听,大吃一惊,她没料到我这个年岁不大,个子瘦小的姑娘,竟这样调鬼。仅仅一年功夫,打局长,蹲监狱,和胡宗南吵闹,放走九红,简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拴不住的闹槽驴啊,像这样下去,往后还不知道惹什么样的大祸哩。想到这,她后怕起来,忙喊过田长三,和他耳语了一阵。 不一会,田长三走过来,厉声对我说:#39;这会先饶了你,快回家去,看我怎么收拾你!#39; 血染的山路 在妓院街,老鸨们之间是有矛盾的,有时为了接一次客,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但是,共同的利害关系,又使他们臭味相投,矛头一致。妓女逃跑,是最犯忌讳的事,他们生怕这件事像传染病一样,迅速传到自己家,为了杀鸡给猴瞧,他们都怂恿田长三夫妻要从严惩治我。 田长三夫妻呢,经过一番计议,自有他们自己的打算。他们一来见我虽然年纪小,却像一个妓女油子,不好驾驭,今天没事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闯出祸来。二来呢,他们既开饭馆、照相馆,又开窑子,忙得有点招架不过来,便想停了妓院这行,专心去干买卖。再说,世道眼看要变了,干这行快不行了,而且危险性很大。现在,难得我还没有像九红那样破相,落得身价大跌,所以决定赶紧把我卖出去。一条街是没有敢要了,他们和兰州有关系,便决定立刻准备,把我卖到兰州。 他们把这意思对我讲了。此时,我是他们的阶下囚、笼中鸟,没有像成都春熙妓院那样惩治我,我就阿弥陀佛了,哪敢不答应。 黎明前,田长三拿来一件涤蓝色的旧袄,让我脱去新衣,摘去首饰、坤表、戒指,换上出门的衣服。临走,我请求高步华让我带走九红姐送我的那块红纱巾,以做纪念,她答应了我。 947年农历十一月初五的早晨,我和田长三又乘上了开往兰州的汽车。没想到在半路途中,却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奔跑,这是一辆敞篷卡车,刺骨的寒风冷得人们缩成一团。一连两天,旅客们白天吃饭,晚上宿店,受尽了辛苦。 到第三天,汽车行驶到一个山坡里,正当下坡时,车猛地停住了。原来汽车出了毛病。 正当司机修理汽车时,迎面开来一辆#39;大面包#39;客车,挡住了去路,#39;吱#39;地一声刹住了。 从车上下来许多穿长袍的旅客,有五个手提盒子枪的男人,向这边走来,他们用围巾蒙着面部,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中两个迅速地站在停放车的公路两头负责警戒。旅客们知道要发生什么事,脸都吓得煞白煞白的。蒙围巾的那三个人都到车下,一举盒子枪,厉声喊道:#39;下来!#39;人们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蹑不悄地往下爬。 趁着下车的乱哄劲儿,田长三把一卷银洋券悄悄塞给我,示意我藏在袖口里。并低声说了句:#39;土匪!#39; 这几个土匪让我们顺公路排好队,命令我们把双手高高举起来。他们从一头开始,挨个搜查。后面的土匪提着一条麻袋,专门用来装搜出的钱财。 这时,正是午后,天气阴沉沉的,看不见阳光,只听到狂风的怒吼,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搜查到哪一个人,土匪就用枪顶着他们鼻子尖,使对方一点也不敢动弹。不大功夫,他们就装了满满一麻袋钞票。他们胳膊套满了手表、金镯、玉镯,指头上戴着各种形状的金戒指。 当搜查到我时,他们什么也没有捞着,一个土匪恶狠狠地问:#39;你的钱哩?#39; 我故意颤着声音回答:我家穷,妈妈让我去投亲,只给我烙了几张大饼,吃完也就到兰州了!#39;那个土匪失望地踹了我一脚,顺手摘下我头上蒙的那块红纱巾。 搜到田长三时,当然照样落空,只从他头上抓了一顶黑色皮帽子。 再搜到一个穿黑旗袍、怀抱婴儿、打扮华贵的妇人时,土匪们几只手一起伸过去,一直搜遍了她的全身,搜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 三个土匪仍不死心,又开始第二次搜查,他们搜了这个女人的头发,摸遍了她的**、肚皮和大腿,当一个土匪摸到妇人的大腿根时,忽然停住了。 他用手指着田长三,向妇人命令道:#39;把孩子递给他!#39;这时,那妇人开始颤抖起来,只得把孩子递过去。 土匪们又命令道:#39;把衣服脱下来!#39; 那妇女乖乖地脱下旗袍,解开棉袄的纽扣,露出雪白的胸脯。 站在她面前的土匪歪着脖子看着,嘲弄地说:#39;快脱呀,你的裤子,还要叫我们帮忙吗!#39; 另一个土匪手黑眼硬,用盒子枪对准妇人的奶头,狠狠咯了一下子。 对面那土匪忽然把手伸到妇人小肚子前,#39;哧#39;地一声,把她的棉裤扒下来。两辆车上的一百位旅客都羞辱地低下头,许多人合上了眼睛。 那土匪不肯罢手,又把手伸到那妇人的阴部,猛地一拽,就听#39;吱#39;地一声,从女人的腿裆里拽出一个长条蓝布的骑马兜子。兜子约一尺多长,二寸多宽,用白线密密地缝了一圈。 土匪拿出一把尖刀,用刀挑开一道豁口,里面露出厚厚的一迭黑东西。人们这才明白了,原来她是跑长途的大烟贩子。 搜到了鸦片烟,三个土匪都乐颠了。他们顺着这个线索,又扯开这妇人的棉袄、棉裤,搜出几个白纸包,里面尽是日本产的白面儿。三个土匪当场分赃,比抢掠的那一麻袋钱还高兴。 这华贵的妇女先前见到土匪,还有些害怕。如今,她在众目睽睽下丢尽了人,又失去了财产,气得什么都不顾了,向对面那个土匪扑去。嘴里高喊着:#39;土匪,老娘和你拼了!#39; 这一闹,把田长三手里的孩子吓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张着小手,去抓身边的一个土匪。 那土匪冷不防被孩子抓了一把,恼羞成怒,二话不说,把孩子从田长三手里夺过来,举在空中,#39;飕#39;地一声,扔到山沟里去了。 那女人眼看自己的孩子被摔死,顿时气疯了,要去夺那土匪的手枪,只听一声枪响,一粒子弹穿过女人的头颅,她#39;扑通#39;倒在山路上,红殷殷的血流了一地。 土匪们在这里留下两笔血债,搜刮完了旅客的钱财,便押着客车,迅速开走了。 我们这车旅客,只好垂头丧气地继续赶路,天黑时,赶到一个十字路口,汽车开进一家没有围墙的大院,这里有一座简陋的旅馆。我和田长三还有没搜出的钱,吃饭、睡觉都能解决。只苦了那些身无分文的旅客,他们多数站在高寒的山地里,挨饿受冻一整宿。一夜间,只听哭声不断。 第二天一早,起来一看,旅店四周一片凄惨景象,有在汽车上撞死的,有在枯树上吊死的,有跳崖摔死的。上车时四五十个旅客,只剩下三十多人了。 仇、恨、悲、怒,几股情感在我这青春少女的心底里奔流。我长期生活在妓院,只知道妓院是杀人的魔窟,害人的陷阱,哪知道整个社会都是如此啊!兵荒马乱的年月,魔鬼横行的世道,残害了多少无辜的生灵啊! 初进民悦里 汽车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五六天。947年农历十一月十一日下午,终于到了兰州。 下了汽车,田长三七钻八拐,把我领进一个僻静的胡同里,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便东张西望,欣赏起大西北的风光。 正看得出神,忽觉眼前一黑,一块毛巾蒙在眼上。我刚要说话,嘴又被捂住了。田长三低声威胁我:#39;不许喊,一出声就掐死你!#39;他把我的嘴也用手绢堵上,把我的两只手并在胸前,用绳子绑了手腕,牵着我慢走。我心里一点也不紧张,只是觉得好笑。知道他是怕我跑掉才这么干的,心想:#39;我戴上了捂眼儿,成了磨道的驴了。田长三呀,我又不是猫狗,你难道还怕我找到家吗?你那个家我是不会再去了!#39; 走了一截,田长三雇了一辆马车,对赶车的轻声说:#39;快,拉到城门外南城壕胡同。#39; 又走了一会,田长三拉我下了车,似乎进了一个院子,只听人声嘈杂,有人说:#39;看,牵来一个撂蹶的骡子,小心让她踢着!#39;我发觉田长三的手慢慢松开了,我于是站在原地,不敢往前走了。 等了三五分钟,我的眼和手被放开了,嘴里的手绢也被掏出来。我揉揉发酸的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屋子的中央。 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房顶用蓝花白纸裱过,雪白的墙上,贴着美人画。迎门放一张红漆方桌,两张椅子,桌上放着茶壶、茶碗,床铺、被褥,床前蹲着个大铁炉子。隔着玻璃一看,院里站了许多梳妆好的妓女,她们正交头接耳,看着我所在的屋子。 在我身后,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有三十多岁,细高个,瘦长脸,嘴角有颗黄豆粒大小的黑痣。他头戴黑缎瓜皮帽,身穿长棉袍,脚下是一双翻毛黑皮鞋。身边的妇女和他岁数差不多,面孔微黑,单眼皮,也穿着一身阴单蓝的长棉袄。 那男的先来个自我介绍:#39;我叫马大安,往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这是你的妈妈,我们花五两重的一根金条把你买来,你可得给我们好好干活。往后,你就改名换姓,叫马香玉吧!#39; 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几次磨难,把我身上的锐气煞下不少。这次,我学乖了,便痛痛快快地喊了一声#39;爸爸!妈妈!#39;并带着永远在这里扎下去的样子,关心地问起这里的情况来。马大安非常高兴,忙把这个妓院的情况介绍给我。 这个妓院叫民悦里,是兰州的一等妓院。门前的东西胡同叫南城壕,南北两侧门面大部分都是妓院,间杂着一些小饭店和卖化妆品的店铺。 民悦里是个四方大院,没有楼房,马大安和成都春熙院的尖嘴猴、金刚钻一样,租住人家的房子开窑子。房主姓姚。两家共有十七八个姑娘。马大安还有一个姑娘叫马香君。 正说着,从屋外进来一个姑娘,她个子矮胖,小圆脸,黑黝黝的脸上抹了厚厚的脂粉,仍然遮不住她那密密的雀斑,上身穿着红底绿叶的花棉袄,下身穿一件大红毛裤,一进屋就喊:#39;爸爸,我看看你办的货!#39; 马大安忙给我介绍:#39;这是你姐姐马香君,今年十九岁了!#39; 我听这个姐姐说话有点不冲趟儿,心里就有几分不高兴,可又一想,自己初来乍到,要学规矩些,便冲香君深深鞠了一躬说:#39;姐姐,往后求您多照应!#39; 这一拜,马香君倒端起架子来了,她仰着脸,翻着白眼,从鼻子里#39;哼#39;了两声,说:#39;我道花五两金子,办了个什么宝贝,这么点个儿,也值这么多钱!#39;说完,一扭一扭地走了。 我气得眼里含着泪珠,一屁股坐在床上,心想:#39;天底下竟有这么狂妄的妓女,看她那傲慢劲儿,一定是红得发紫的姑娘。可是,看她的长相,哪儿够红姑娘的资格呢!#39; 马大安看出我心里不高兴,忙安慰说:#39;别答理她,她就是这么个脾气,隔几天就要和人吵顿架,为这我没少打过她。可她客人越少,性子越大。唉,因为只有这一个姑娘,也就处处让着她!#39; 女鸨儿也不满地说:#39;她饶自己长得相不出众、貌不惊人,却不把别人看在眼里,我看她是大眼贼打哆嗦惯(灌; 马大安又对我非常关心地说:#39;你今天跑累了,叫茶房给你打盆水,洗完脸,漱漱口,叫你妈把饭端到你的五号屋里,再拿一件新棉袄。关于营业的衣服,只要你看着哪个姑娘穿的样式好,可你的心,就跟你妈妈讲,我们保证满足你的要求!#39; 听了马大安体贴入微的嘱咐,我浑身充满了温暖。心想,莫非我这次遇上好人,要改变以前的厄运了?我哪会想到,天下老鸨一般黑,狗走千里吃屎,狼走千里吃人,等待我的是同样的命运啊! 耍无赖的嫖客 当妓女的,尽管平日里端盘子、接客,整天忙得要命,一个红姑娘每天能为老鸨挣好多好多的钱,成为老鸨手里的摇钱树。可是,一旦挪窝儿,换了新家,讲究是骡子是马也要歇几天,老鸨们一来为了拢络妓女,二来也让新人熟悉一下情况,所以头几天是不会接客的。转眼间,我迈进民悦里的大门已有五六天了。 这天午饭后,我刚回到我的五号屋,马大安就气喘吁吁地背着一个红包袱跟进屋。他满脸含笑地说:#39;香玉呀,可把你爸爸累坏了。我跑了好几趟街,才按你的要求,买来这些上乘的东西。#39; 他打开包袱,里面露出一件垫肩卡腰的新棉袄,一副平绒紧口的袖头,一双带拉练的半高跟红皮鞋,还有秋衣、长筒袜之类的用物。我脱去旧棉袄和黑充服呢的旧鞋,换上新衣,觉得既合身又舒服。 马大安又从兜里掏出新买的金项链、小坤表、韭菜叶宽的金戒指,亲自给我戴在手上,这才拍拍我的肩膀,哈哈一笑说:#39;孩子,我把你打发高兴了,给了你出台演戏的衣物,你该怎样打发爸爸高兴呀?#39; 我自然知道怎样应酬,便马上痛快地回答:#39;爸爸,我一定不负您的重望,以后要好好接客,多干点活!#39; 马大安露出为难的神情说:#39;唉,以后以后,不能再等啦。你看,我只有你们姐俩,香君又干活不多,我只有靠你啦,今天晚上,你就开始给我接客。#39;我吃了人家的饭,穿了人家的衣,还能再说什么呢! 民悦里的茶房宋妈,也和春熙院的王妈一样,负责打帘子招呼妓女接客。从头一晚上开始,我就走了红。只要宋妈一打帘子,吆喝一声:#39;见客啦#39;站在姐妹们身后的我,很快就被客人选中去端盘子,这下子,乐得马大安夫妻合不上嘴。马大安嘴巴大、抒抒牙,他一笑,就流哈拉子。 这些潮水似的嫖客,被我一个个安排到借住的屋子里,一会听宋妈喊:#39;香玉,八号屋客人等!#39;一会又喊:#39;香玉,十号屋送客!#39; 我串到九号屋,一个飞眼吊膀,在那嫖客身上转了一圈,见这嫖客是个高个子,长脸盘,留着平头,穿一身黑洋布长棉袄。我忙抓把瓜籽递过去,用胳膊轻轻一蹭那嫖客的身子:#39;鱼先生,失陪了,今天实在忙,请原谅!#39; 鱼先生一边嗑着瓜籽,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淫笑着问:#39;今晚有人吗?咱俩度一宿鹊桥怎样?#39;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道:#39;恭敬不如从命,我在这里可是三十晚上出月亮头一回!#39; 他高兴地咧嘴直笑。 我还忙着应酬别的客人,陪了他一会,在他的要求下,又唱了一段#39;锯大缸#39;,便告退跑到别的屋。 这天晚上,我像名角开场唱头场戏一样,忙得脚丫子冲天,从晚上七点跑到十一点多,端了四十多个盘子,才陆续把客人打发走了。马大安兴奋得亲自下伙房,用香油烹了六个鸡蛋,做了一碗兰州有名的搁了冰糖的#39;白鹤汤#39;,给我端到屋里。 我对鱼先生客气地让了一番,他推说不饿,我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这时,门帘一挑,一个戴着瓜皮帽,长着一双对对眼的男人探进头,我认出是门口设的帐房先生。原来,这里的门口没有专门的帐房,嫖客进门,一般要先付盘子钱或住宿费,姚家和马家分户头记帐,帐房还要直接扣除马大安的份子钱和房租,加在院主姚俞生名下。 帐房先生摆手把我叫出来,小声对我说:#39;这个客人没有付钱,他说明早有人给他送来,天明你可不要轻易放他走!#39; 半宿的所谓#39;男欢女爱#39;,总算挨到了天明。我早早起来,打了洗脸水,泡好毛巾,然后站在床前,给未出被窝的客人擦脸。 我试探地问:#39;鱼先生,你起来呢,还是躺会呢?早饭是自己出去呢,还是叫茶房给你在外边喊饭?#39; 鱼先生也不答话,慢腾腾地坐起来穿衣服。当他把衣服穿好,忽然摸摸身上,又慌慌张张地撩开被窝,翻起枕头,带着焦急的神情把整个床翻了一遍,又把枕头外套拽下来,枕芯被撕破了,流了一地谷秕子。 我觉得他有些反常,便问:#39;鱼先生,你丢了什么东西?#39; 那姓鱼的回过头来,眼里射出两道可怕的凶光,大声说:#39;哼,你提起裤子充好人,我跟你睡了一宿,你怎么就摸我的白金手表!#39; 我诧异地说:#39;鱼先生,打从昨天晚上,我就没见您戴什么手表啊!#39; 姓鱼的更加来了火儿,咆哮着说:#39;胡说!你偷了我的表,还想赖帐!#39; 天哪,这可真是想不到的冤枉!我急得脑袋发涨,有嘴辩不清,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引来了两个人。前头进来的是马大安,后头跟进来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他有一张白嫩的大圆脸,右眼干瘪得只显一条缝儿,头戴瓜皮帽,穿一件黑缎子长棉袍。他就是这里的主人,一只眼的姚俞生。 那嫖客见两个老板来了,气势汹汹地问:#39;你们这里到底是妓院呢?还是贼窝呢?#39; 一句话,把两个老鸨子的脸都气白了,姚俞生说:#39;请您不要拐弯抹角,她偷了你什么东西就直说吧!#39; 那嫖客振振有词地说:#39;昨天睡觉前,我把白金壳、赤金链的手表装在衣兜里了。今早,我等朋友给我送钱,却没有等来,香玉催我付钱,我就想用这表当押金,可一摸兜里,表不见了!#39; 马大安一听,立刻就火了,不管我多么委屈,照我的脸#39;叭、叭#39;就是几巴掌,大声喊:#39;你把人家的表放在什么地方?赶紧拿出来!#39; 我在妓院两年,还从没有碰上这样的事,像我们这样的红姑娘,晚上哄得嫖客高兴,就能顺便敲他的竹杠,可我们妓女没有权利个人积蓄,敲多少也得落进老鸨的腰包,所以我从不干这事。我明着能要,又何必去偷呢!我只顾着急抱屈,浑身是嘴也说不出来! 在门外看热闹的马香君这下子高兴了,她嗲声嗲气地说:#39;哼,还是大地方来的名妓呢,原来是个三只手,还有脸哭!#39;这话刺得我像刀扎一样难受。 姚俞生厉声问:#39;香玉,你到底偷了他的表没有?赶紧说呀!#39; 我这才强忍委屈回答道:#39;我……我没偷,我要办了这事,让我……天打五雷轰,不信就搜!#39; 这句话提醒了两个老板。姚俞生冷笑一声说:#39;是真见不的假!鱼先生,那就请你在这屋里屋外,连厕所里,把整个妓院大搜一遍,你可得仔细看好了!#39;说罢,先从他的屋开始,让姓鱼的挨屋搜查起来。 过了好半天,把三十多间屋子都翻腾了个过儿,也没找到手表的影子。姚俞生开始神气起来,他一把抓住嫖客的脖领子,怒声说:#39;好哇,总算弄清了,你白睡了我们姑娘还想赖帐。走,咱们到法院说理去!#39; 姚俞生在前面拽,马大安在后面推,他扯着破锣嗓子喊:#39;哼!你想讹诈我们,没那么便宜,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39; 那嫖客被这两个老鸨的凶相吓草鸡了,他打着坠儿,不肯往门外走,便嬉皮笑脸地说:#39;二位老兄,何必着急呢,我不过是跟香玉开个小小的玩笑……#39; 一句话,被两个混世魔王攥住了有把的烧饼,他们一齐冷笑说:#39;好哇,你敢开这么大的玩笑,我们姑娘的脸也叫你丢尽了。今天,你要赔偿一百块钱的脸面费。不然,你休想出这个门!#39; 一说要罚这么多钱,把姓鱼的吓蔫了。刚才还盛气凌人,突然像拔了气门芯的车胎,软绵绵坐在床沿上,不住声地赔礼道歉。 姓鱼的一软,两个老鸨更硬了,你一句我一句地向他围攻起来。扣在我头上的黑锅揭开了,我平时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又上来了,我一边指着他破口大骂,一边把桌上的一杯水泼到他脸上。 姚俞生走到门口,冲院里喊一声:#39;来人哪!#39; 霎时,帐房、茶房、打杂的、做饭的跑来好几个。姚老鸨又喊一声:#39;给我打!#39;这五大三粗的嫖客便被按在地上,被人们拳打脚踢,打得他一个劲地怪叫,连声求饶。看看打得不轻了,姚俞生又让人把他的衣裳鞋袜扒下来,只剩一条裤衩,像打狗哄猪一样赶出院门。 在被称作#39;金城#39;的兰州,我第一次看到了这里老鸨们的手段,也头一回知道了这里嫖客们的赖皮。那时,甘肃人穷地薄,像这样没有钱又想占便宜的嫖客,后来碰到不少。 睡干铺 嫖客,在人们的心目中,都是些游手好闲,不干好事的坏坯子。可是,在我遇到的嫖客中,也有一些心地善良的人。 自从接待了那个耍无赖的家伙,又受到了马香君的冷嘲热讽,我心里一直不痛快。才来民悦里不久,就遇上了这个挫折,活像一把尖刀,刚一上阵就卷了刃儿,所以总是振作不起来。过去爱说爱笑爱拉爱唱,如今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这样一直熬了一个多月,到了948年农历正月初一,我终于感到不住了。 前头已经说过,妓院的春节前后的一段时间,是最上买卖的黄金季节。偏赶上这个时候,我病了,只得去找马大安告假,要求休息几天。 马大安正斜躺在太师椅上,一边吸烟一边喝茶,见我眼里噙着泪花,说是头痛。便把我拉到跟前,摸摸我的额头,忽然哈哈笑起来:#39;哈哈,哈哈!人吃五谷杂粮能没点头疼脑热?这算不了什么大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开头几天的买卖你是知道的,只要你的俩鼻子眼还能出气,就得好好给我接客,去吧!#39; 出了马大安住的十号屋,我眼里的泪水刷刷流下来。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凤仙、仙鹤、九红姐,只有这些亲人能理解我,给我温暖。可是,在这两眼一抹黑的穷乡僻壤,没有一个亲我疼我的人。哎,常说#39;每逢佳节倍思亲#39;,今天正是最热闹的节日,又碰上难处,思亲的心情比往日更加厉害了。可老鸨的话就是圣旨,我不敢违拗,只得带病到几个屋里接客。 我一边低头走路,一边用手绢擦着眼睛。路过大门口时,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39;喂,慢走!#39; 我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约有五十来岁的男子,他身材魁梧,一张大四方脸,庄重沉稳,大鼻梁上,架一副白色眼镜,镜片后是一双不大的眼睛,左眼下面有一颗黄豆粒大小的黑肉瘤。头戴一顶法国式的盔帽,身着崭新的中山呢子制服,手里拿一根黑色的文明棍。人虽然有些老相,却是文质彬彬。 他和蔼地问:#39;你叫什么名字?去年,我来过这里,怎么没见过你呢?#39; 我答:#39;俺叫马香玉,才来一个多月。您#39; 那客人自我介绍说:#39;我叫魏瘦鹏,今天咱们算是有缘,有空房么?#39; 我心里正在难受,不愿再多揽客人。可是,门口有茶房、帐房,他们都是老鸨的耳目,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我敢不接吗!嘿,有了,我不如问问茶房,她要向着我说一声#39;没有#39;就妥了。 我于是故意问:#39;宋妈,还有空房吗?#39; 没想到宋妈答应得满脆生:#39;有,二十号房间,准备招客喽#39; 到这地步,我只好鸭子上架了,不情愿地领这姓魏的客人进了房间。 他大概走了远路,脸上汗津津的。一进屋,便把钢盔式的帽子摘下放在桌上,再一看他,我差点笑出声来。在电灯的照射下,他的秃头明光闪亮,活像又增加了一盏大电灯泡子。 我虽然打心里讨厌这个秃老头子,可脸上一点也不敢显出来。便按照平时待客的习惯,靠近他的身子,坐在他身边,唠起了家常:#39;魏先生,您是何处人士,在何处供职?有多大年岁?可有太太跟随?#39; 那魏先生淡然一笑说:#39;我是河北人,过去在西安当中学教师,如今在兰州小西湖骆驼巷工业试验所当秘书。我今年五十五岁,因工资微薄,路途遥远,所以没让太太随往。我也愿意知道一些您的情况。#39; 只这几句话,我就感到此人出口不凡,不愧一个当秘书的知识分子。过去我遇到的成千上万的嫖客(包括端盘子的),不是土豪,就是富商,他们一来文化不高,二来是为寻欢作乐,所以说话粗野,很少见这样正正经经、温文尔雅的客人。于是,我把自己的情况简单向他介绍了一遍。 谈话间,大概他觉出我的身子热得灼人,便伸手摸一下我的前额,吃惊地说:#39;香玉,你病了,病成这样子怎么还要接客呢?#39; 我赶紧瞅瞅窗外,妓院有许多老鸨的耳目,他这样大声谈论老鸨犯忌的话,会引起人们的怀疑的。为避免是非,我忙托词说:#39;魏先生,我没病。对不起,我还有别的客人,请稍等一会儿。#39;说罢,就要往外走,却被他那双大手拉住了。 他诚恳地对我说:#39;您不要瞒我,你肯定是在带病营业。今晚请你不要留年轻的客人过夜,我愿睡一宿干铺,守在身边伺候你,成为你精神上的异性朋友。请你答应我,我马上给你上街去买药!#39; 这一番肺腑之言,使我深受感动,我点头答应了他。便到邻屋去照应、打发别的客人,他却上街给我买药去了。 直到三更后,我才送完客人。我连累带病,一回屋就躺倒在床上。 魏先生坐在桌前,给我碾碎药片,凉好水,轻轻喊醒我:#39;香玉,吃药啦。#39;说着,他把我平托着抱起来,放在他的双膝上,拿起小勺里的药汤,像喂孩子一样,灌进我的嘴里。又尝尝白水的冷热,然后喂我喝水。 吃完药,他又给我暖好被窝,把自己的被窝暖在外面,再帮我脱去棉衣,只剩一件贴身的汗衣和三角裤衩,把我送进里面的被窝里。我昏昏沉沉,一觉睡到大天亮。再摸摸头,烧已经退下去了。 魏先生见我醒了,赶紧起身,原来他一夜没有脱衣。他关切地问:#39;妹妹,你觉得怎样,看还难受,我今晚再来睡干铺!#39; 他的体贴入微,使我心里热乎乎的,我觉得他像一个慈父,而不该和我兄妹相称。我连忙答:#39;魏先生,谢谢,我的病已经好了!#39; 他高兴地说:#39;那我就星期日再来看你。#39; 常说:#39;婊子无情,戏子无义#39;。事实上,妓女们也不能轻易动情,在无情的嫖客面前,在花柳病盛行的妓院,动情只能伤害自己的身子。所以,我虽然遭受过不知多少嫖客的摧残,嘴里甜言蜜语给嫖客灌着米汤,却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心里不动感情。今天,这个痴心的老头使我受了感动,他花二十块金洋券,为照顾我的病体,瞒着老鸨睡干铺。在这禽兽横行的社会里,这样的人是不多见的。我对他的感情是女儿般的敬重,而不是**淫乐的男女之情。 第一次动情 在我门前的院子里,有一棵粗大的香椿树。不知不觉,香椿树发芽了,院里飘散着一股特别的香味。整天忙得晕头转向的我,才知道已经到了阳春三月。 春天是多么美好啊!在接客的间隙里,我经常一人坐在香椿树下静想心事:我已是十七岁的姑娘了,正像人们常说的#39;十七八,一朵花#39;,与这香椿树一样,青春旺盛、浓绿飘香。可是,香椿一年一度,还在枝繁叶茂的时候,而我的青春、我的前程又在哪里呢?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呢? 这天刚吃过晚饭,我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刚要往屋里走,忽见从门外走进一个人。在灯光的照耀下,他那美丽的仪容马上吸引了我。他看上去有二十多岁,一张瓜籽脸,白里透红,鼻梁上戴一副白色的水晶眼镜,镜后闪动着一双欢欢的眼睛,分头梳得铮亮。他那匀称的身上,穿一身黑色美国呢西装,领口系一条五色的带横杠的领带,上面别着一个黄金卡子。真是一个标准的风流男子。 这个陌生的美男子见到我,目不转睛地足足看了一两分钟,面上露出惊喜的神情。 茶房宋妈见到他,忙喊:#39;香君,崔老爷来啦!#39; 这喊声提醒了我,他一定是香君的常客。几个月间,我已深深知道了香君的脾气,她是个没底的醋瓶子,最爱猜疑嫉妒,为了少听她的刺头话,我忙走进自己屋。 刚一进屋,那客人却挨脚跟进来,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坐在床上,随随便便斜靠在我的被摞上。 没等我们说话,香君紧跟着进了我的屋子。见了她的客人,她不敢发火,反倒向客人卑贱地一笑。扭脸再看我时,可就唱戏的吹胡子来火了!她阴沉着小圆脸,从鼻子里#39;哼#39;了几声,那意思最明白不过:我的客人,你凭什么要夺过来,今晚你要抢占了,我跟你没完! 我理解香君的心情,便走到崔先生面前,委婉地说:#39;崔先生,我的好姐夫,香君姐来请你了,快跟她走吧!#39; 这客人也不答话,走到门口,喊开了鸨儿,马大安闻声急火火地跑过来。一见这怒气冲冲的客人,忙点头哈腰打招呼:#39;啊,这不是崔寿春先生吗?#39; 崔寿春质问马大安道:#39;马老板,谁给你们规定的这个条款,只许跟一个姑娘睡,不许我们跳槽。你知道吗,香君是个#39;白虎#39;,也不嫌害臊,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在哪里,只想把别人绑在裤腰带上!今天我就要睡在这屋里,不走了!#39; 原来,#39;白虎#39;是指阴部没毛的女人。据说,这种女人命相最毒,会克男人。所以,妓院里最忌讳这种缺陷。 马大安一听,心里豁然大亮了,怪不得香君接客最少,有的嫖客跟她睡一宿就走了,没有再来二次的。闹半天是个克星啊!他冲香君一瞪眼,像哄猪狗一样,喝声:#39;滚!#39;香君被嫖客揭了短处,又被老鸨一顿训斥,只得垂头丧气走出我的屋子。 农历三月初三,这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我和崔寿春一见钟情,他为了和我结合,宁愿和香君这个醋瓶子决裂,使我当时的心里很受感动。他钟情地对我说,他一见我就醉了,就像见了梦中理想的情人,所以跟我一见如故。我依偎在他的怀里,也第一次打心眼里喜欢他,动了真情。也许是年龄渐大情窦初开,也许是在绝望中遇到了心上人,我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睡前,我主动向崔寿春唱了段#39;妓女告状#39;: 正月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 阎王老爷上面坐,细听奴家诉苦来: ……… 七岁八岁裹金莲,九岁十岁把奴卖; 十一、十二学拉唱,十三、十四开了怀; 挣下银钱老鸨哈哈笑, 挣不下银钱皮鞭沾水拍……… 唱着唱着,我哭起来,崔寿春也红了眼圈儿。这一夜,我们真诚相爱,说了半宿知心话儿。 第二天一早,崔寿春对我说:#39;昨晚我听了你的#39;妓女告状#39;,打心里难受。我想,为了保持我们长久的爱情,今后就要设法不叫别人占有你!#39; 我不解地问:#39;我是个妓女,哪有这个自由啊?#39; 崔寿春也不答话,把马大安从门口喊进来问:#39;我想把香玉姑娘包下来,不知每天要多少包身费?#39; 马大安一听乐颠了,眼珠一转说:#39;她每天至少要端五十个盘子,五五二百五,再加每宿二十五块的住宿费,每天至少二百七十五块吧。每月就要八千多块,你如果包的时间长,就按八千块算!#39; 崔寿春草草一算说:#39;每月八千,一年就是九万六,这样吧,我给你开张十万元的支票,你到交通银行去支。这一年里,可不许让她接别的客人了!#39; 马大安一听,真是喜出望外,连说:#39;好,好,一言为定!#39; 我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他自称商人,哪来这么多银子呢?喜的是我能跟这漂亮的心上人长期在一起,成了一个最幸运的妓女了。 香君遭贬 在妓院,妓女就像厕所里一块擦屁股纸儿,不用了随手一丢,香君此时的遭遇正是这样。过去,尽管她模样一般,脾气尖刻,可马大安就有这一棵摇钱树,虽然见钱不多,可毕竟能靠她养家糊口啊,所以,处处让着她。我这一来,就像戏班里添了个名角,红火极了,马大安就把她丢下不管了。自从听说她是#39;白虎#39;,那更是捅了肺叶子,认为养了个丧门星,传扬出去就是祸害,眼看她快二十了,妓女的青春期已过,便琢磨着把她倒出去。 香君自从那天受了打击,傲性小了,风凉话少了,脸也蔫了,人也瘦了。整天守在大门口,闷声不响地接客,说是接客,实际是劫客,一般妓女都是等在屋里,嫖客由茶房指引,任意挑选姑娘。自从她受了数落,好多人知道了她的缺陷,名声坏了,她怕接不到客,挨老板的鞭子,所以只好到门口去劫。 这天晚上,从门外进来一个新疆二杆子,他长得身高体胖,头戴新疆小帽,脸上红扑扑的,浓眉毛、鹰鼻鹤眼,脸下部是络腮胡子,是个典型的新疆老客。香君赶紧迎上去,殷勤地把客人领进她的屋子。 端盘子接客,妓女一般都是与嫖客身挨身、肩并肩,百般亲热,以讨嫖客的欢心。一双眼则是秋波不断,撩拨嫖客的**。香君自然也会这一手,她用尽浑身解数,千方百计讨好客人,逗得客人**大增,把她搂在怀里,不住劲地#39;吃鱼儿#39;。可是,客人渐渐发现,香君是强装笑脸,硬抖精神,她眼圈红红的,满脸苦笑,像有什么心事。 逛窑子的嫖客,跟妓女虽是#39;露水夫妻#39;、人走茶凉,可他们就愿听姑娘#39;灌米汤#39;,什么#39;情深似海#39;呀,什么#39;恩爱如山#39;呀,明明知道这是跟谁都说的奉承话,可十个有十个都是听了高兴,乘兴而来,满意而归。无论是多老多丑的嫖客,妓女都要装出满腔#39;真心#39;、热情,才能把嫖客打发痛快,嫖客们最不爱看妓女的虚情假意和冷脸子,这是他们共同的心理。 这客人见香君神情反常,便有几分不高兴了,问道:#39;姑娘,你怎么有点不高兴,要看我不顺眼的话,就别接我,何必……#39; 香君忙打断对方的话,用涂满口红的嘴堵住了嫖客的话头,她看看外面无人,为了解除误会,便把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客人一听香君是#39;白虎#39;,#39;扑哧#39;一声笑了。他解开怀,只见从两个奶头中间一直往下伸延着一溜长长的黑毛。他又解开腰,让香君往下看,那道像刷子似的黑毛从胸前一直通到腿裆里。他嘻笑着问香君:#39;你知道这叫什么?#39; 香君来妓院几年,也是经多见广的,答:#39;这是#39;青龙#39;吧?#39; 嫖客高兴地说:#39;对了,青龙遇白虎,那是城隍庙里的鼓锤儿天生一对呀。#39; 原来,因为生理关系,有的男人从前胸到腿间,长着一溜黑毛,被称做#39;青龙#39;,迷信说法#39;青龙对白虎#39;,逢凶化吉。 新疆客见香君高兴了,又哄她说:#39;你不要难过,你怕**把你贬到三等妓院,是不?今天我碰到你,算是有缘,我是新疆跑兰州的长途客人,手里有的是钱。只要你把我打发高兴了,我可以赎你从良!#39; 这一句话,感动得香君不知说什么好。她想:#39;我真是幸运,碰上了财神爷,而且正是降白虎的青龙,我要跟了他,后半辈子就算见了天日了!#39;想到这,她高兴地扑通跪在地上,恳求那嫖客一定要设法为她赎身。 那嫖客一把把她拉起来搂抱着,挑逗地说:#39;妹妹呀,我太爱你了,以致不能自禁,你怎么也是我的人啦,咱俩先试试婚,我就马上赎你出去。#39; 这话最明白不过了,他是想#39;偷油#39;吃啊。妓院有条明确院规,#39;端盘子#39;只是招待,是不许发生性关系的,有的嫖客趁没有#39;外眼#39;(监视)时,在端盘时和妓女发生关系,叫做#39;偷油#39;。这种事一般是不大出现的。因为一来有老鸨或茶房提防着,二来妓女也不敢这样做,犯了院规,老鸨要狠狠惩治的。这会儿又是大白天,人来人往,门又不能插,给香君两个胆子,她也不敢呀! 嫖客见她不敢答应,又进一步鼓动说:#39;妹妹呀,你多替哥哥想想吧,我还要急着出门经商,你要答应了,事过之后我马上带你走。要是不答应呢,今天可来不及了,那就只好分手!#39; 只见香君犹豫不决,仍不答话,他又进一步使开了激将法,他把衣兜一拍道:#39;嘿,老子有的是钱,干嘛非要你这白虎,不过是试试你的胆量,看你是否真心实意。你要真心跟我,我们回民可不在乎什么白虎,有的还特意用剃头刀刮掉呢,唉,咱俩算是无缘,过了这村再没这店,告辞了!#39;说着,就往外走。 香君这下子急了,一把将他揪住,陪着笑脸说:#39;先生不要着急,你要不肯负我,真心要我,我就豁出去了!#39; 新疆客信誓旦旦地说:#39;这还有假?咱们来一回,我马上就带你从良。#39; 像做买卖一样,经过一场交易,香君轻轻关上门,两人就着床沿,在白天里发生了关系。 事有凑巧,偏赶院主姚俞生到厕所解手,经过香君的屋子,别看他一只眼,却特别管事。他隔着玻璃窗只一瞥,就看清了屋里的一切。他怒冲冲地推门进屋,那新疆客见来了人,若无其事地爬起来,坐在桌前喝开了茶水。香君可吓坏了,浑身不住地筛糠。 常说:#39;一个眼的好闹性。#39;姚俞生的狠毒劲儿,胜过春熙院的苏貌华,人们背地里称他#39;活阎王#39;。他把门帘挂起来,冲外面大声喊:#39;马大安,给我滚出来!#39; 马大安忙颠颠地跑进屋,没等站隐,姚俞生就向他大声喊:#39;我不能要你这偷油的姑娘,给我败坏家门,你们统统给我滚出去!#39; 听了这话,马大安立即明白了。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便走到那个嫖客前说:#39;先生,既然你喜欢她,就花钱把她买出去,这样也就一丑遮百丑了!#39; 新疆客一听,反倒哈哈大笑了,撇着嘴说:#39;哼,笑话!我一个阔商人,要谁,也不能要一个婊子呀!#39; 马大安一听来气了,把脸一沉:#39;既然你不要这个姑娘,为什么来偷油讨便宜呢?#39; 这时,门外围上来几个看热闹的嫖客。新疆客冲嫖客们说:#39;你们听听,他这不是污蔑咱们吗?这是不可能有的事,即便有,也是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端了盘子,老子给盘子钱!#39;说着,掏出五块钱,往桌上一扔,夺路而去。 马大安被弄得下不来台,一股气都撒在香君身上,冲香君扇了几巴掌,踹了几脚,打得她在地上打滚,哇哇直哭。 姚俞生在一旁火上浇油,说:#39;马老弟,她在这里,人也丢尽了,房也弄脏了,还留她干什么,趁早卖到三等窑子里得啦!#39; 马大安满脸堆笑地答道:#39;我也早有这个意思。现在,谁都知道她是只白虎,还怎么接客呢?好,我马上就把她送到东头的三等妓院去!#39; 听到这个消息,我只是同命相怜,悲愤地想:#39;香君虽然为人尖刻,有不少毛病,可她也是个受苦受难的姐妹呀,她接连受了两次打击,我应该去安慰她、解救她。#39; 当我赶到她的屋门口时,却只看见大门外的两个背影,马大安逼迫她去了三等妓院。 甜蜜的岁月 自从我和崔寿春相好后,我的屋子焕然一新。嫖客舍得在我身上花钱,我身上又没有存钱的地方,就把屋子装饰起来。中堂挂一幅老寿星,对联是:#39;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39;桌上茶壶茶碗,都换了上等的江西瓷,靠墙添了一对玻璃花瓶,插着新折的花枝。 自从包下了我,崔寿春除了出去经商,早早晚晚都要赶回来,一日三餐和我在一起,我们如胶似漆,昼夜不离。我们吃饭,有时是马大安让伙房给做,有时是派人到街上去端,反正都是崔寿春付钱。 转眼过了几个月,这天是农历六月初五。早上,我们吃着圆笼烧麦,茶余饭后,我向崔寿春提出一件盼望已久的要求:#39;崔先生,从到了民悦里,我还不知道兰州的太阳是圆是扁。我听说这里的鹰滩是有名的风景区,你能不能领我游玩一天?#39; 崔寿春爽快地答应了,就去找马大安商量。马大安不好拦阻,可又怕我们逃跑,就要求和我们一起去。 我跟他们搭车,稀里糊涂来到黄河边。看着那混浊的流水,却不见一只船。这时,走过来一个赤脚的男人,肩背上一个用几根木棍捆成的木架,后面有两个大皮囊。崔寿春向我介绍,这就是兰州特有的羊皮筏子,是黄河里的一种简便运输工具。崔寿春和他讲好价钱,我们乘筏子顺流而下。 我第一次畅游黄河,只觉心胸宽广了,眼也不够使了。崔寿春看我那个高兴样儿,更是说不出的痛快,便给我讲开了他最近听到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日本侵占东三省以后,一个叫大洋马的年轻女人,和母亲一起逃到了兰州,住在铁桥北街。为了维持生活,大洋马只好在这里打起野鸡来。 三年前的春天,大洋马陪一个商店的帐房先生来鹰滩游玩。他们逛公园、下饭馆、坐羊皮筏子,都是大洋马掏的钱。大洋马因为爱这个年轻漂亮的帐房,情愿#39;倒贴#39;,拿出了平日打野鸡赚来的积蓄。 这帐房先生是个绣花枕头,空有一个好皮囊,他整天就会吃喝嫖赌,把钱都糟光了。他见大洋马一掏就是一大迭票子,就起了歪心。趁逛鹰滩时,他把大洋马引到一个山洞里,用甜言蜜语,和大洋马办了一场好事儿,然后趁机卡住大洋马的脖子,把她活活卡死了。事后,他掏净大洋马的钱,把大洋马拖进河里,顺流冲走了。直到去年,这个案子才突然暴露了。 听了这个故事,引起了我的联想,我故意逗他说:#39;崔先生,你也要学那个帐房先生吗?#39; 崔寿春拧着眉,脸上带着几分怒容说道:#39;我再穷再坏,也不会那样做。那帐房先生真是天下少有,简直不是个人!#39; 我听了,心里一阵暖融融的。 马大安也大发议论道:#39;多惨呀,打野鸡可不是好玩的,没有妓院老鸨的保护,难免发生意外。看来,什么都得有组织、有人管啊!#39; 他这几句评论是#39;中堂画加横批儿话(画)中有话#39;。我俩都没有吭声。 这天,我们在鹰滩转了两个多钟头,每人吃了两碗兰州的牛肉拉面,兴高采烈地回到民悦里。 送走了干热的夏天,又迎来凉爽的秋天。 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我像一个自由女神,不用接送各色客人,一心一意地陪伴在崔寿春的身边。崔寿春为人豪爽,有求必应。他挥金如土,把大量金钱抛给了马大安。 九月初的一天早晨,他拉着我的手,向我告辞道:#39;妹妹,常说当差不自由,自由不当差,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要出一趟远门,把商店的帐目清理清理,再向朋友借几个钱来,我就把你赎出去。等第二趟回来,你的苦难也就到头了,你我成就了夫妻,咱们在兰州自己开一个商店,你就是老板娘,我帮你治好病,你还可以生儿育女,到那时,咱们就成了兰州的一个小康人家!#39;一番话,说得我的心都醉了。 自他走后,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想他想得入魔,一心盼着崔郎早点回来,帮我跳出这个火坑。可是,我望穿双眼,再也看不到心上人的影子了! 地窖的酷刑 在妓院,妓女年岁一大,就懂得动感情了,在接待的许多客人中,她们大都有自己心上的情人,有的是公开的,有的是秘密的。爱谁恨谁,是她们内心深处的世界,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每个姑娘都有自己的向往和追求,但大家共同的目标是寻个好丈夫,早日跳出苦海,获得自由。 这天,我到厕所去解手,发现面前的烂纸堆里有张二寸长、一寸宽的照片。我把它捡起来,见上面是一个留分头,椭圆脸的男子,从他穿的单衣来看,像是夏天照的。 正看得出神,从外面慌慌张张走进一个姑娘,她的圆脸胖乎乎的,涂着胭脂和口红,月芽型发式上,插着红色的晚香玉花。身上穿一件粉红色的泡泡纱长褂。我认出她是姚俞生的姑娘,名叫姚双喜。她是姚家有名的红姑娘,平时少言寡语,文文静静的。 见我正拿着照片看,她的脸马上泛起红晕,笑嗬嗬地说:#39;好妹妹,快把照片给我吧!#39; 我调皮地把照片往背后一挡,说:#39;你得告诉我,这人是谁?我才能还你!#39; 双喜没有办法,只得老实#39;交待#39;说:#39;他姓范,在小西湖面粉厂当会计,他性格温柔,俺俩挺对脾气。就这么回事,全告诉你啦!可不许往外讲!#39;说完,抢过照片,羞答答地跑了。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送走端盘子的客人,刚要睡觉,忽然听见一个女子的哭喊,好像是双喜的声音。我忙开门一看,见一个姑娘正慌慌张张打门口经过,我忙拽住她的衣襟一看,是一个叫爱玉的,她也是姚家的姑娘。 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长叹一声说:#39;唉,双喜姐和面粉厂的一个会计好上了,没钱为她赎身,她就想从大门里逃跑。把门的都是老鸨们喂熟的狗,逮住一个逃跑的妓女赏五十块大洋,上去就给捉住了,他们捂住双喜的嘴,交给了姚俞生。姓姚的那个活阎王,一定轻饶不了她,我们只有联合起来向姚俞生和马大安求情!#39; 我和姚爱玉一起叫开马大安的门,向他说明情况,求他帮忙,在我们的再三央求下,他才答应试试看。 马大安领我们来到姚俞生住的东屋,只见屋里空无一人,迎门墙边靠着一张方桌,上面杯盘俱全。北头有两张棕床,床上无人,却隐隐约约传来人声。 马大安示意我打开床中间的一块木板。我攥住铁环,往上一提,露出一个洞口,靠洞口放一张木梯,里面传来嘈杂的人声。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成都有惩罚妓女的暗室,宝鸡有残害妓女的天葬,兰州原来有整治妓女的地窖啊! 我走下梯子,只见下面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里面灯光明亮,空气阴森森的。洞内的北墙根放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铁筷子、小刀子、白粗瓷碗,桌下蹲一个带盖的大痰盂子。姚俞生和他妻子、还有帐房、把门的以及没有接到客人的妓女,分成两排,有坐有站,那种凝重的气氛,真像个阎王殿。 双喜站在桌前,赤着身、光着脚,雪白的嫩肉上,青一条、紫一条,都是鞭痕。肿胀胀的脸蛋上,布满了横一道竖一道的血印子,头发乱蓬蓬的,乍一看,就像《西游记》里青脸红发的鬼怪,谁见了都要吓一跳。那些姐妹,一个个变颜失色。 平时,双喜沉默寡言,连活阎王姚俞生也夸她老实得像绵羊。这会,她却挺着身子,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愤怒。 姚俞生的妻子叫邓贵芝,她在娘家就吃这行饭,所以跟丈夫一样,心毒手辣。她走上前去,劈劈啪啪,狠命地扇双喜的脸蛋子。 十几个妓女,不约而同地跪下来,为双喜求情。 双喜被打恼了,像一头咆哮的狮子,破口大骂起来,并发誓永不接客。 姚俞生气白了脸,他大喝一声:#39;给我把这婊子放倒!#39;顺着他的话音,从他身后跑出两个男的,一个是帐房先生,一个就是马大安,马大安没有去当说客,反倒成了帮凶,我气得牙根发痒,可又没有办法。 他和帐房先生拧手踹脚,把双喜按倒在地。活阎王从桌上拿起那双四角八棱的铁筷子,邓贵芝抻住双喜的一只手,双喜还在不住声地骂着。只见活阎王用筷子夹住双喜的一个手指头,用力碾了几下,#39;嘎巴#39;一声,这个手指头的骨头断了。他咬着牙,一连夹断了双喜的五个手指头,双喜疼得昏死过去。 过了一会,双喜又醒过来,仍是破口大骂,邓贵芝也不说话,从桌上拿起那把刀子,照着双喜左边的嘴角,猛地一插,刀尖就从右边的嘴角露出来,连舌头串在一起,半张着嘴,再也骂不出声来。 这时,姚俞生冲宋妈一摆手,宋妈像一条驯熟的哈巴狗儿,忙端出桌床下的痰盂,打开木盖,顿时,一股屎尿的奇臭充满屋子。姚俞生冷笑着说:#39;你今天骂得累了,我赏你吃点晚餐吧!#39; 他一扬下巴,宋妈马上把痰盂凑到双喜半张的嘴巴前,灌起屎汤来。不一会,就灌了个底朝天。双喜那**裸的肚子,被撑得圆圆的,等那两个帮凶放开手时,她早已咽气了。 姚俞生掩住鼻子,连说:#39;好臭,好臭,快把她扔进黄河里去!#39; 趁男人们拖运尸体的工夫,邓贵芝这个毒女人训起话来:#39;你们都看见了,往后谁不服管教,谁敢偷偷逃跑,双喜就是你们的下场,我非用刀子割掉你们的舌头不可!#39;这触目惊心的惨景,吓得我们一个个都尿了裤子。 伤心的自毁 甘肃的秋季比较凉爽,门前香椿树的叶子已经由绿变黄,秋风一吹,衰败的叶子飘落下来,被人随意踩踏。 自从双喜被害惨死以后,我的心情也像秋天的落叶一样,整天飘摇不定,烦闷无聊。姐妹群里又添一笔新债,心上的人一去不回,我预感到将面临一场灾难。我就像被遗弃的落叶,再也无人理睬,自己正当豆蔻年华,却总觉像个老太婆了。 这天快近中午时,我去找马大安,想要件过冬的夹袄,刚走到院里,却见从门外走进两个当兵的男子,一见这老虎皮,我就感到讨厌。刚要快走几步躲开他们,却被他们迎面拦住了。 他们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39;你是马香玉吧?#39; 我一怔,忙答:#39;是。#39;只得把他们领进自己屋。心想:#39;他们怎么认识我?可能是听人介绍,慕名而来吧!#39; 正猜想着,一个军人递过一张相片说:#39;这个人你认识么?#39; 一看这相片,我心里一哆嗦,他正是我那心上人崔寿春!我忙颤着声音问道:#39;他……他怎么啦?到底出了什么事儿?#39; 两个军人不正面回答我的话,却问:#39;你知道他是什么人?#39; #39;他是个商人呀!#39; #39;哈哈哈哈。#39;两个军人放声大笑说,#39;什么商人,他是部队的军需,你懂吗?就是管部队后勤供应的,据他招认,他在你身上花去了两万五千元军款,你可把他坑苦了。现在,他犯了死罪。我们查查这里还有什么金银首饰,好拿回去缴公!这样,也能减轻他的罪行!#39; 几句话像晴天霹雳,惊得我说不出话来。我恨,恨自己不该在他面前动情,让他陷入爱情的深渊;我悔,悔自己不该爱上这样的人,以至使他走上贪污的道路;我怕,怕失去了他,会失去永远的幸福永远的爱。我支撑不住这几股压力,嚎啕痛哭起来,一直哭昏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睁眼一看,却见马大安坐在我屋里。我问道:#39;那两个当兵的哩?#39; 马大安得意地说:#39;我几句话,就把他们打发走了。姓崔的贪污,与我们何干?不管什么人,只要有钱,我们一律相待。他迷上我家姑娘,那叫色不迷人人自迷,何必来找我们!香玉呀,你真傻,如果我晚来一步,你可能把金银首饰全交出来,那不是白白吃亏吗?你要知道,妓女与嫖客,哪有什么情?走了穿红的,又来挂绿的,就像这洗脸水,用了一盆泼一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39; 马大安这一番教训,说得我心里好别扭。我又想起凤仙姐的话:#39;妓女也是人。#39;做人就应该有良心,对那些玩弄我们、只图痛快的嫖客,不能讲良心、掏真心,可对自己爱上的人,还能不讲良心、不掏真情吗? 又一想,我的真心,确实害了崔郎,我要不在他耳边甜言蜜语,在他面前吹拉弹唱,在他枕边百般奉承,他能把一切献给我,为我贪污巨款,惹来杀身之祸吗?这样看来,我又是祸根了! 可是,叫我不爱,却又难以办到,因为我也是人啊!我需要爱情,需要温暖,我要用自己的笑脸、自己的歌喉,献给自己的心上人。往后,恐怕再没有这样的机遇了,那么,我还留着这个好脸子、好嗓子,献给什么人呢?倒不如当个哑叭,不会歌、不会唱,再不去招蜂惹蝶了!想到这,我忽地冒起一个绝法儿,暗暗地下了狠心。 小时候,我在华迎大剧院学戏时,见老师们都不让别人给倒水。据说要在杯里放上一块耳髓,嗓子就毁了,所以他们时刻提防有人使坏。如今自己情愿变成哑巴,何不试试这个法儿呢! 打这以后,我专门准备了个掏耳勺儿,利用端盘子,捎带给客人掏耳髓。我把掏出的耳髓,攒在一个纸包里。 9月7日夜里2点后,我把客人们打发走了,婉言拒绝了要求住宿的客人,看看外边没人,忙倒了一杯温开水,把那包耳髓倒进去,搅拌均匀,一口气喝下去。一个小时后,只觉嗓子像着了火,烧得发烫,疼痛难忍。为了压住热火,我就拼命喝凉水,喝得肚子都涨鼓鼓的,还是烧得厉害。我试着一发音,啊!嗓子真哑了。尽管我使尽力气说话,但那声音听起来像蚊子嗡嗡似的。 第二天,到吃早饭的时候了,我还不敢起床,我怕马大安发现我弄坏了嗓子,往死里整治我。 正在害怕,马大安走进我的屋子。原来,他见我这几天精神不好,没有个笑模样,也生怕出什么事,就来看我。当他发现我的嗓子已说不出话时,立刻火冒三丈,先打了我几个耳光,又#39;飕#39;地一声,隔着门帘把我扔出屋子。 那些姐妹们正在院里吃早饭,见这情景,都围了上来。马大安让他妻子拿来一条绳子,把我吊在香椿树上,他刚举起手里的皮鞭,却被姚俞生攥住了手腕子。 姚俞生用教训的口吻说:#39;你不看这是什么时候,客人们眼看就来啦,咱还怎么接客?晚上有的是时间,你打死她,我也不管!#39; 姚老板说话最管用,马大安的手又搭拉下来,松开吊我的绳子,对我气悻悻地说:#39;哼!晚上再跟你算帐,先准备端盘子!#39; 又一次逃跑 9月8日这天,我心里像翻江倒海,一刻也不能平静。 表面上,我还得装着笑脸,迎接客人。心里却在不停地思考着:这会我还像个人样,今晚后半夜,说不定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凤仙、仙鹤、双喜这些姐姐们,可能就是我的榜样,一想她们用刑被害时的那个情景,我就心里打颤。不行,不能伸着脖子任刀割,我宁愿拼着一死,也要逃出这个鬼门关。 我下了狠心,豁着命准备第三次逃跑。拿定了主意,这才感到肚里#39;咕噜噜#39;直响,从早上起,半天还没有吃饭哩。我怀着强烈的求生**,溜到伙房,拿了两个凉馍头啃起来。 自从我出事后,马大安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我,为了麻痹他,晚上,我照常留下一个客人。我见马老板还特意去门口帐房嘱咐了几句,那意思可能是要他们留心大门吧。我心里暗笑,你们把我当成了双喜,却不知我还有一套别的本事哩! 这天早晨,马老板在吊打我以前,就拿走了崔先生给我买的手表和全部首饰,大概是准备继续整治我,所以没有还我。我恍恍惚惚跟嫖客睡了一觉,估计有两点了,便假说去厕所,悄悄出了门。 出门不多几步,就是那棵大香椿树,它的树枝一直伸到房檐。我住的房子后面,就是一个小街,只要一到街上,就万事大吉了。我来不及多想,忙在树下脱掉鞋子,抻紧上衣的下摆,在腰里挽了个疙瘩,把脚在树干上一别,几下子就爬了上去。沿树枝上了房,溜到房后,顺着房后墙往下滑,两脚终于着了地。幸运的是,从一丈高的房上溜下来,没有伤着筋骨。第一步逃跑成功了,我只觉有说不出的兴奋和紧张。可是,这条巷子里有两盏路灯,不便行动,我便顺着墙根往外溜。 刚到街口,猛听一声喝问:#39;谁!#39;吓得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抬头一看,是一个端枪巡夜的黄狗子警察。坏了,怕曹操,曹操就到,哎,一切全完了! 这个警察用枪口指着我的鼻子问:#39;深更半夜,你干什么去?#39; 我支吾着说:#39;探亲#39; 警察嘿嘿一笑说:#39;胡弄吃八整饭的去吧,我还不知道,你是逃跑的妓女,走,跟我从前门回去!#39; 一句话把我吓瘫了,我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39;警察老爷,你行行好吧。我是你手里的一条鱼,你让我到水里,一撒手就能活了,快饶我一条命吧!#39; 这警察一摆手说:#39;快起来,我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见不得这个,有话好商量!#39; 我站起来,又深深地给他鞠了一个躬,说了几句好话就要走。 这警察上前一步,一把拉住我的袖子,不高兴地说:#39;亏你还是整天接客的妓女,怎么就这么不开眼?连个烟钱都不给,哪有这么便宜的事!#39;说着,右手手心向上平伸过来。 见他伸手要钱,我可为难了,只好慢慢解释道:#39;大爷,我这会儿就一个空架子,我的金银首饰,昨天都被老板拿去了。不信你就搜搜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尽都归你。#39; 那个贪心的警察,果然在我身上搜查起来,我因为是从被窝里出来的,穿的是内衣,结果什么都没有拿到。 警察立即把脸拉下来说:#39;那咱只好公事公办了。我是公路巡警,管的就是这一段。我要放掉你,你们的鸨儿报告了警察局,我可吃罪不起,走吧,我还把你交给马大安去!#39;说罢,掉头领我往通往前门的大街上走来。 我磨蹭着跟在他身后,脑袋里像过电一样,绕了不知多少圈儿。不行,决不能再吃回头食儿,再落在马大安手里,还有我的命?我宁愿叫枪打死,也不能叫老鸨治死! 想到这,我猛的调转头,向相反的方向跑去。警察迟疑了一下,在后面紧追起来。他一边追一边喊:#39;站住,再跑就开枪啦!#39;我不管这些,还是拼命地跑。 #39;砰#39;!警察真的开枪了,不过,枪子是在我头顶上飞过去的,我反正豁出去了,只要打不死我,我就要跑。 这声枪响,招来五个穿长袍的便衣队,他们四下围追堵截,不一会,我就又落入他们手掌之中了。 这几个便衣警察哈哈笑着说:#39;今晚没有白转,又抓到一个活的,走,把她交到警察局,跟咱们局长领赏去!#39; 这个武装警察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一定后悔刚才的一枪,丢了自己一大半赏钱。 警察局的交易 我从来没有在兰州的街上转过,对这里的地理不熟悉,况且又在夜里。六个警察把我夹在中间,拐弯抹角,到了警察局。他们把我领进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留下一个便衣看住我,有的去打电话,有的找屋去睡了。西北九月的秋风非常凉爽,我穿着单薄的内衣,缩在墙角里,身上冷得一阵阵发紧,只有睁着眼等待天明。 天终于亮了,从南门外走进两个人,一个马大安,他横眉立目地用眼瞪着我,恨不得把我吞下去。另一个我不认识,他瘦小的身材、小圆脸、双眼皮、长睫毛,嘴上留着八字胡,身穿蓝呢子长袍。腋下夹着一条香烟,他冲我笑着,嘴里露出几颗金牙。他们谁也没和我说话,就到北房去了。 过了一会,从北屋里走出昨夜逮我的那个警察,他向我高喊:#39;马香玉,进来过堂啦!#39; 进了北屋,我见东边床前放着一张黄色的长桌子,桌子后面太师椅上,坐一个小胖子,一身警官打扮,桌上放着左轮手枪。 再看那小圆脸,他腋下的那条烟不见了。他掏出一盒,抽出一支,殷勤地给小胖子点着,恭敬地说:#39;于局长请吸烟!#39; 于局长深吸了一口,问这小圆脸道:#39;仇保长,你怎么也来了?#39; 被称作保长的小圆脸忙答:#39;今早天刚亮,我就被马老板叫醒了。他向我报告,说有个妓女偷了他两根金条逃走了,正说着,有个警察通知我们,说他们逮住这个妓女,现押在局里,我们就赶紧来啦!#39; 听了这话,我又急又恼。马大安,你的心比狼还狠,比蛇还毒,你不仅要抓到我,还诬告我偷了你的金条,要是在这里说不清楚,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着想着,那泪水不知不觉地就流出来了。我索性一边啼哭,一边把外面的内衣、单裤都脱了下来,只剩下一条裤衩,让他们搜查。 于局长便让仇保长把我脱下来的衣裳搜了一遍,当然什么也没搜出来。 仇保长拿着我的衣服,好言好语劝我:#39;孩子,别哭了,快把衣裳穿上,跟你爸爸回去吧。你放心,他保证再也不打你啦,你说是不?#39;他把头转向马大安。 马大安向局长深深鞠了一躬说:#39;局长,叫您费心了,我就不打扰您啦。常说山不转水转,有情后补,有情后补!#39; 于局长一听这话外之音,又紧接着追问:#39;马老板,到底怎么个补法呢?#39; 马大安连声说:#39;好说,好说!#39;他一抹鼻子,趁机伸出一个食指,意思是要送局长一百块钱。 于局长马上顺水推舟说:#39;好,既然有仇保长保着,你就把她领回吧!#39; 这下我可急眼了,这不是拿着羊羔往狼嘴里送吗?我急中生智,抢上一步,俯在桌子底下,抱住了胖局长的大腿,撒起赖来:#39;局长大人呀,救救我吧,我情愿在这里也不回去,只要不让我走,什么条件我都答应!#39; 我连哭带闹,把局长弄得束手无策。他无可奈何地说:#39;快起来,有什么过不去的?咱们慢慢商量!#39; 我爬起来,抹着眼睛,看他们怎么处理。 仇保长劝我说:#39;你不回去,是怕挨打,不要紧,有我保着!#39; 于局长口气又变了,说:#39;算了吧,有保长保着,还是回去吧!#39; 我看见他桌上的那把手枪,忽然有了办法。猛地一伸手,想去抢手抢,于局长看来是行伍出身,手疾眼快,忙把手枪紧紧握到手里。 我又借机发起刁来,嚷道:#39;于局长,你就枪毙了我吧,再不,我就撞死在这里,反正是不回去了!#39; 于局长为难地对仇保长说:#39;她就是不肯回去,你看,怎么想个法子安顿她?#39; 马大安狠狠瞪了我一眼,对仇保长说:#39;老兄,既然她已经变心了,回去也呆不出好来,可我不能连根烂,当着局长,我把她转给你,你看怎么样?#39; 于局长一笑说#39;这倒是个办法!#39; 仇保长不动声色地说:#39;我要她可以,不知马老板要多少钱?#39; 马大安说:#39;去年,我是五两黄金买的她。你要,就给四两吧!#39; 仇保长还没说话,于局长就从中撮合说:#39;不行,你要得太多,给你五十块现大洋得啦,我给你们写契约。#39; 马大安只好表示同意。仇保长高兴地当场给他兑现了五十块大洋。于局长立刻为我们写了契约,在给我们宣读时,我知道了仇保长名叫仇永植,他也在南城壕开了一个#39;云升里#39;妓院。从此,我由马香玉改为仇香玉。 两根金条 在国民党统治时期的黑社会,越是坏人越当官,越是有钱越有权。仇永植就是这样。他开的妓院,是南城壕最大的妓院,他是妓院老板的代表,国民党政府把这种人当作宝贝,让他当上了南城壕的保长。 仇永植领我来到南城壕西头,这里离民悦里不过二三百步。云升里坐南朝北,两扇朱红的大门,镶着金边。中间是一排排的蘑菇钉子,门洞里和民悦里一样,有一间门屋,估计不是帐房先生就是把门放哨的地方。绕过画着仙鹤的屏风,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院落,有两排砖房,各屋都挂着门帘,门口钉着门牌号数。最引人注目的是每个琉璃窗里面,都挂着红绸子窗帘。 平房后面,还有两层楼房,两三家搭班租住的鸨儿,都住在那里。西北角有一座大厨房,旁边亮棚里有一个大锅炉,供院内众人喝开水。仇永植告诉我,他手下有十几个姑娘,从外面的排场来看,比民悦里条件好多啦。 仇永植把我领到锅炉房的一间屋门前,对我说:#39;只剩下这49号屋子还闲着,你先在这里凑合住吧!#39; 一进屋,我就感到憋闷,这小屋只有几平方尺,光秃秃的墙壁上,被锅炉的煤烟薰得发黄,一张褪了漆的方桌上,布满灰尘,上面放着脏乎乎的茶壶茶碗,那茶壶还是半拉嘴儿。双人床上,铺着蓝布单子,被子上没有被罩,落满一层烟灰,屋里没有痰盂,更没有净面的脸盆。到了这屋就像进了三等窑子,怪不得没人肯在这间屋子,我真成了武大郎下楼梯越滚越低了。 刚来妓院几天,我端盘子接客还多一些,可客人们一见这寒碜的房子,一听我不能唱歌的哑巴嗓子,都觉得憋气。慢慢地,客人越来越少了。我这才尝到了当下等妓女的滋味。无论在春熙妓院,还是妓院一条街、民悦里,我都是一流的红姑娘,穿好的,吃好的,尽管受尽了各种痛苦,但表面派头蛮大,滋长了一种当红姑娘的虚荣心。如今,我是一落千丈,谁都知道我是个半哑巴,是个五十块大洋买来、不值一条狗钱的下等妓女,吃的、穿的、住的自然不如别人。 这天晚上,来了一个大个子嫖客,要在我屋里住宿,当知道我会喝酒划拳时,又叫来了许多酒菜,和我脸对脸吃喝起来。 那客人喝得醉熏熏的和我山盟海誓,谈情说爱,我施出平时的手段,百般奉迎。 睡前,我帮他脱衣,他忽然止住我,从兜里摸出一根金条要送给我。 我执意不接,知道事出有因,便问他:#39;哥哥,常说#39;无风不起浪,事事皆有因#39;。你平白无故,为什么要送金条给我哩?再说,我们妓女对于钱财,也没多大用处。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能做到的一定答应。#39; 那个嫖客面带愧色地说:#39;哎,真难说出口。我是个商人,有的是钱,我只有一个嗜好,就是逛妓院,为这得了花柳病,听俩油子嫖客说,这种病只有靠人吸吮才能治好,所以就求你来啦!#39; 听了这话,我顿时像刀子剜心,我想起了宝鸡的茉莉姐,想不到,今晚我也碰上了这么个无耻的男人。 这个嫖客见我不答理他,又说:#39;你是嫌少吧?那,我再添上一根!#39;说着,又掏出一根金条,递到我眼前。 #39;啪#39;,我把那刺眼的赃物用力一打,金条都落在砖地上。 这个嫖客恼羞成怒,打了我几巴掌,又砸起桌子上的壶碗,并大声叫骂起来。仇永植忙提着裤子跑出来,追问砸窑子的原因。 这嫖客简直死不要脸,他欺我嗓子哑喊不出来,就顺嘴乱编说:#39;我花二十元住宿,她却不和我同床,有这个理儿吗?#39; 仇永植开了多年窑子,觉得这话奇怪:#39;香玉又不是刚刚梳头,她怎敢不和你同床呢?再说,她这阵子接客少,还怕交不了差哩,能这么做吗?#39; 吵闹声惊动了各屋的妓女和嫖客,他们都跑出来围了一片。仇永植还没开口,就听人群后面有人喊:#39;闪开,我看出了什么事!#39; 大家一看,见一个留分头的男子,四方脸白里泛红,浓眉毛,大眼睛,长得挺精神,人们都认识他,他就是这里的红姑娘金贞的老相好、特务队长王焕成。 王焕成也不和仇保长搭话,径直走到嫖客面前道:#39;朋友,不要发火,有事好商量,今天先走,我让老板明天给你补一宿,走吧!#39;说着,就往外推那个客人。 这嫖客反倒更神气了,说:#39;真是仨鼻子眼,多出一口气,我们的事,你管不着,快一边去!#39;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王焕成#39;蹭#39;地一声拔出了枪,用枪口对准那嫖客的鼻子尖,喊道:#39;老子偏偏要管。你不是共匪就是土匪,怪不得这样横。香玉,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39;我哽咽着,把这事的经过说了一遍。 王焕成一听,忍不住#39;噗嗤#39;笑了,又马上板起脸,用枪口磕了一下那小子的鼻子,骂道:#39;他妈的,真不要脸皮。你家也有姐妹,你干嘛不把这两根金条便宜了她们?#39; 围着的嫖客和妓女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呐喊助威:#39;给他一枪得啦!#39; #39;脱下他的衣裳,揍他!#39; 那小子脸吓得蜡黄蜡黄,汗水直往下掉,连声求告:#39;饶了我吧,我情愿包赔损失!#39; 仇永植一听包赔,马上来了精神,追问道:#39;你说,你砸了我们的窑子,怎么赔法呢?#39; 那嫖客忙答:#39;花一百块请客……#39; 人们七嘴八舌地喊:#39;不行,出这点血不行,扒了他的衣裳!#39; 在众人的压力下,这小子没辙了。最后把那两根金条掏出来,求老鸨饶他走人。 仇永植接了两根金条,把他想像狗一样,轰出门去了。 人们又都返回自己屋里。仇永植叫我谢了王焕成,又讨好地拿出一根金条说:#39;老兄辛苦,咱俩是有福同享,有祸同当!#39;王焕成把金条塞进兜里,乐颠颠地走了。 再遇知音 在云升里,一晃就是两三个月,寒冷的腊月到了。 别人的屋里,都是红火热闹,惟独我和一个叫仇大臭的姑娘屋里冷冷清清。仇大臭长着一张四方大长脸,左嘴角有绿豆大的一颗黑痣,所以也不招茬儿。常说鹰找鹰,鹞找鹞,我们这两个不吃香的姑娘,就常往一块凑。这天,她在我屋里,一边打十点半,一边等客。 云升里的茶房是个男的,满脸麻子,人们叫他张拐子。忽听他在外面高喊:#39;见客啦!#39;出门一看,见姐妹们都往金贞屋门口跑,大臭脚步大,跑在前面,我在后头不紧不慢地随着。 刚走到门口,我就和一个高个子、四方大脸、手拿文明棍的男人四目相对了。他惊喜地喊了我一声#39;香玉#39;。我忙答:#39;啊,你是瘦鹏哥!#39;姐妹们见我们是老相好,都扫兴地散去了。 魏瘦鹏在院里对我说:#39;两个月前,我到民悦里去看你,马大安说你得病死了,为这我难过了好些天,心里纳闷,一个年轻轻的姑娘,怎么会突然死掉呢!#39; 我听了一阵心酸,我们妓女,活着就像行尸走肉,不也跟死了一样吗?我们花好月圆时,老鸨像宝贝一样捧着我们;花落时,就把我们踩在泥里,恨不得我们马上死掉。哎,当妓女太没落头了!我低着头,发着呆,恐怕别人听见了笑话,忙领魏瘦鹏来到我的屋子里。 魏瘦鹏虽然跟我睡了一宿干铺,但我对他的印象极深,我觉得他心地善良,对人体贴,跟他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使我体味到了父辈的温暖。我见了他像见了亲人,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 他发现我的嗓子坏了,追问起原因。我嗓子里像堵着一块棉花,哽哽咽咽地向他讲了怎样毁嗓子,怎样打官司,怎样来到云升里,怎样受歧视冷落…… 瘦鹏静静地听着。听完我的诉说,便推心置腹地开导我说:#39;不要难过,你才十七岁,人生的道路还很长,不受苦中苦,哪知甜中甜呢!你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我虽然不太富裕,但还能帮你一些忙!#39; 我摆摆手说:#39;经济上我倒不在乎,粗茶淡饭,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受,我需要精神上的安慰,一个人失去了爱情,看不到出路,才是最苦闷烦恼的了!#39; 瘦鹏体贴地说:#39;你的心情我都理解,儿女之爱,人之常情,你要坚强,要从苦闷中解脱出来。我当过高中语文教师,这样吧,我教你识字好么?#39; 我不相信地说:#39;别开玩笑了,我当了十几年睁眼瞎子,还能学会识字吗?#39; 瘦鹏严肃地说:#39;常言说:#39;铁棒磨成针,功到自然成#39;。知识就是力量,你学了字,有了知识,心胸就宽阔了,对世界上的事情,不但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了!#39; 这话我听不懂,但我知道他是一片真心,便默默点了点头。 魏瘦鹏高兴地说:#39;咱们一言为定,眼看过春节了,我没有家,不回去,除夕你等我,咱们一块过年!#39;俗话说:孩子的屁股嫖客的嘴,没个准儿,他临走的几句话我也没往心上搁。 大年三十早晨,我扒着门一看,见别人的屋门口都换上了崭新的漂白门帘,惟独我和大臭的屋里没有。我羞赧地撤回屋,坐在床上。这时,一阵阵饭茶的香味飘来,我又发起愁来。照妓院规矩,三十晚上吃团圆饭,厨房的师傅和茶房们,要向姑娘们要过年的赏钱,我手里没钱,怎么有脸去吃人家做的肉菜呢! 正在发愁,忽听张拐子在外面高喊:#39;香玉,魏先生来啦!#39;说着,高高打起门帘。 只见我的屋门口停着一辆洋车,魏瘦鹏和张拐子把车上装的崭新的床单、被子和一些杂物抱进屋。 打发走洋车,他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对张拐子说:#39;你到街上给我找一个在兰州混饭的苏联粉刷工,让他在午饭前把这间屋刷好。再给我登上记,三十、初一,我要在这住两宿。其余的是你们的赏钱,去吧!#39;张拐子高高兴兴地走了。 我在大臭屋里给瘦鹏端盘子,等到半晌,张拐子等人就把我的屋子拾掇好了。进屋一看,我的眼睛顿时一亮:墙壁刷得雪白,上面贴了几张山水画。床上铺着粉红色的太平洋床单,摞着新做的缎子被子,七八平方米的小屋里,顿时显得干净整齐。看到这一切,我感动得流出了热泪,一头扑进魏瘦鹏怀里。 瘦鹏一边安慰我,一边让我看几件东西,他打开方桌上的一个纸箱子,一件一件地往外拿,有晚上吃的元宵,下酒的火腿、腊肉、香肠、点心,摆了一方桌。他又从纸盒里拿出一本书,在我面前一晃,我高兴地一把夺过来。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屋里电灯亮了。瘦鹏又从纸箱里拿出一对用缎子裱糊的红灯笼,有篮球那么大,他在里面插上红蜡烛,点着挂在门口两边,这两盏红灯,照着门框上新贴的对联,显得格外的红火耀眼。 从成都开始,我进妓院已有五个春秋了。五年中,顶数今年红火热闹和最值得纪念,我的心情从没有这么痛快过。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魏瘦鹏出来为我捧场,就像一次无声的示威,我的身价在云升里大大提高了。 晚饭时,没等我和瘦鹏出屋,做饭师傅便为我端来饭菜,我和瘦鹏痛痛快快喝起酒来。 饭后,我穿着瘦鹏给我定做的大衣,高兴地在屋中翩跹起舞。这时,姐妹们纷纷挤进我的屋子,把间小屋塞得满满当当。魏瘦鹏就像这里的主人,谈笑风生,给大家讲故事、出谜语,又拿出一包美国泡泡糖,举行有奖游艺晚会。 姐妹们都出神地听他讲故事、看他表演,他的秃头像一个智囊,包容着无穷无尽的知识;他简直是一个魔术师,把姐妹的心都抓住了。我想起他的一句话:知识就是力量。不禁暗下决心,我一定好好向他学习,拜他为师。 讲啊、猜啊、唱啊、笑啊,不知不觉到了天明,那夜的情景,我至今如在眼前,这是我青年时代最愉快最幸福的一天,也是我人生征途上的转折点。 奇怪的自杀 弹指之间,到了949年3月,我已经十八岁了,在这段时间里,魏瘦鹏经常来妓院,手把手地教我识字,他不在时,我就拿出那册识字课本,偷偷学习。魏瘦鹏还为我买药治嗓子,在他的关心下,我的嗓子又恢复了正常。他像一个良师益友,怜爱我,保护我,他虽然已是五十六岁的人了,比我大三十八岁,但这道鸿沟并没有把我们的心隔开,我从没考虑过他的年龄,在我心目中把他当做老师、朋友、丈夫,现在,我与他的感情,比崔寿春还要深厚。 解放的炮声隆隆不断,国民党的大小官员成了惊弓之鸟,仇永植这老板兼保长,也不像过去那么神气了,很少再用妓院过去那一套家法。云升里走红的两个姑娘金贞和怜弟,都先后跟国民党的军官从良走了。妓女们争自由、盼解放,可老鸨们严密封锁着外面的消息,她们只能从嫖客嘴里听到一言半语,偷偷私下里议论。这天,我正在屋里看书,忽听门外张拐子喊:#39;香玉,出来接客啦!#39;我忙把书掖进被摞里,跑出来,客人是兰州警备司令部的李连长,他也是这里的老客。 闲谈当中,我问起金贞的情况,他惊愕地说:#39;你还不知道,她……她死了!#39;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报纸让我看,原来,她惨死的情况还上了报纸。 我呆呆地站着,回想着金贞跟王焕成从良前的情景: 去年底,我进云升里不久,金贞端盘子占了我的屋子,我只好跑到锅炉房去烤火。我听到金贞屋里传出嘹亮的歌声,真羡慕啊!便隔着金贞住的八号屋的玻璃窗往里瞧:只见宽绰的屋里,白墙上贴满美人画,红漆方桌上铺着桌布,上面放着新式壶碗,花瓶里插着红玫瑰,屋里东倒西歪,坐满了便衣特务,他们一唱一和正唱着当时时兴的《夫妻相骂》: 妻:自从嫁了你,幸福都玩完; 没有好的吃呀,没有好的穿; 没有金刚钻,也没有银项链; 这样的日子,我怎能过得惯。 …… 夫:自从娶了你,每天听你烦; 良心你不讲呀,名誉你不管; 光讲吃喝玩,逼我做盗犯; 这样的女人,简直是原子弹! …… 邻居:你们搬了来,四邻都不安; 不是女的哭,就是男的喊; 骂也不相干,死也不肯搬; 这样的家庭,简直是疯人院! …… 特务队走后,屋里只剩下队长王焕成和金贞,只听王焕成扯着嗓子骂:#39;小婊子,给老子倒水!#39; 王焕成喝醉了酒,金贞就用茶杯轻轻往嘴里灌,甜言细语地劝道:#39;好哥哥,以后少喝点吧!#39; 王焕成不听劝告,反倒恼了,他一抡胳膊,茶杯飞落在砖地上,摔得粉碎。他#39;叭叭#39;打了金贞几个耳光,大声骂:#39;快给我跪下!#39; 金贞挨打受屈,却不敢反抗,像小绵羊一样,乖乖地跪在王焕成身边,眼泪扑簌簌流下来。 她一哭,王焕成反倒哈哈笑了,他拉住金贞的两只手说:#39;打是亲,骂是爱,你说,你到底爱我不?#39; 金贞忙忍住泪说:#39;爱……爱……我太爱你啦!#39; 王焕成高兴地说:#39;好,那你不许哭,张开嘴,给我笑一个!#39;金贞又像一条哈巴狗一样,噙着泪,咯咯笑着,笑得那么难看、那么勉强。 王焕成这时咳嗽一声,忙托住金贞的腮帮,亲了一个嘴,把那口痰吐进金贞嘴里。 王焕成得意地说:#39;你要真心爱我,就快把我这痰咽下去,这痰就是一块探路石,要试探你的真心!#39; 金贞像一个玩熟了的鸟,甭说痰,就是火炭也豁出去了,她毫不犹豫地#39;咕噜#39;咽下去。 金贞的痴情,赢得了王焕成的欢心。他是有名的心毒手辣的特务队长,仇永植更是变着法儿巴结他,今年正月,他没花几个钱,就带金贞从良了。 我看着报纸,不解地问:#39;李先生,她才出去两三个月,怎么会自杀呢,你和王焕成经常在一起,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39; 姓李的眨着小眼,叹口气说:#39;哎,这是金贞自找呀。你想,干我们这行的,吃谁的饭就要向着谁。王焕成和我不在一个单位,他干的是特务工作,负责向国民党告密,暗杀**。金贞恐怕累这个家,就整天劝他,说快解放啦,要多积点德,少办点缺德事。王焕成哪里肯听?夫妻就整天吵吵。那天越吵越凶,王焕成怕这事泄露出去,他的特务饭吃不成,就拿菜刀把她的头砍了几刀,又把菜刀压在她枕头底下,假说她自杀了。你想,自杀后又怎能自己把刀压在枕头底下呢?可特务们杀人像捻死一只蚂蚁,为了防止外界议论,他还故意登报说明金贞是自杀。喂,你可千万不要跟别人讲!#39; 听着金贞惨死的经过,我身上也像被人捅了一刀子。婊子有情,嫖客无义,寻了这样的丈夫,真倒了八辈子霉。我又想到自己,谁知道我会落个怎样的结果呢?要跟了瘦鹏,他会怎样呢?唉,我们妓女生活在最底层,也有一颗善良的心,可谁又能公正地对待我们呢! 秘密出条子 兰州的夏季到来了,风声一天比一天紧,我们这些关在笼子里的妓女,也听到了一些外面的消息。有人说,西安已经解放了,兰州很快也就解放。有人说,马步芳最近当了甘肃省主席。据说他是个回族人,原任国民党青海省主席,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眼看要解放啦,谁也不愿到大西北来,他却向蒋介石自告奋勇,来当这个省主席。 自从到了宝鸡和兰州,我很少再出条子了。这天晚上,仇永植突然美滋滋地告诉我,叫我去给一个大人物出条子。 我化好妆,穿上粉红色的长袖泡泡沙。工夫不大,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云升里门口。我心里一咯噔,这个人物果然不简单,还有小轿车。 从车上下来三四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腰里都有半斤铁。他们是专程来接我的,一直伺候我上了车。 在车上,他们告诉我,今晚要陪伴马主席。因马主席刚来不久,没带家眷,他们一再嘱咐我要严格保密。 轿车驶到南苑省政府,这里原来是马步芳的临时公馆。 那几个人先在车里摸遍了我的全身,检查身上有没有行刺的暗器。搜查完毕,又从车后拿出一个皮箱,从箱里拿出一件葱绿色的丝绸长褂,让我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换上他们的服装。这使我想起嫖客们传说的皇帝召幸的故事:皇帝要在哪个宫里留宿,太监们事先要为娘娘浴洗身子,洗完后不许穿衣服,只用绸子裹起来,背到龙寝上,这也许是防止娘娘行刺的缘故吧。 下了车,只见一座气派的门楼,门楼前一溜甬道,直通里面的大瓦房,里面像是一座三合院,后面有一座高大的楼房。甬道两旁,不远一盏路灯,照得院里如同白昼。灯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个个国民党兵手持步枪,上着刺刀,从门口到北房足有几十个。我跟着那个人往里走,刚进门,就见四个士兵抬着一副帆布担架,一个人蒙脸躺在上面,露出喷着香水的长长的头发。有人小声说:#39;这是在兰州唱戏的名角×××,昨夜被搞得阴部大出血,要送医院。#39;他们把那女人抬上车,便迅速开走了。 我们顺甬道进了北屋,只见进门是三间开阔的客厅,两头各有一间内室,四周摆满了沙发、台灯,中间有两个圆桌,围了一圈转椅,桌上摆满了叫不出名的高级酒菜,有几个军官打扮的男人围坐在两个圆桌旁饮酒作乐。酒席筵中,夹杂着四个先到的妓女,她们正献媚地给这些大人物添酒夹菜。中间坐着的一位,气宇轩昂,人们像众星捧月一样敬着他。他肯定就是马步芳了。马步芳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中等个,又黑又胖。他有一张中长脸,肥头大耳,浓眉毛、络腮胡,穿一件毛巾睡衣。按妓院的规矩,我们不称他的官讳,要称他#39;马老爷#39;,不知为什么,他的秘书称他为#39;马部长#39;。 那几个陪伴他喝酒的客人,看来是他的老部下,都殷勤地向他劝酒,还讨好地对我们说:#39;马先生真有眼光,在整个兰州城挑选了你们。划拳、跳舞、烧烟,这些你们红姑娘全占了,所以才有今天的口福。#39;此时,我这才知道我被他们选中的原因。 桌上的白兰地酒、杜鲁门烟我是认识的,还有什么燕窝、鱼翅、美国咖啡、可可等许多讲究的食品,我是第一次品尝。马步芳喝得高兴了,和我们划起拳来。划拳讲究#39;大拳#39;、#39;小拳#39;、#39;山东拳#39;、#39;广东拳#39;,他什么都懂,因是回族,他最爱划回回们常划的#39;小拳#39;。 酒到半酣,乘着兴致,他们又命人给我们腾出一块屋地,让我们跳舞。我们这五个人,果然都是多才多艺的姑娘,一个个倾其所有掏出绝技,为这个肥头大耳的魔王跳了#39;四步舞#39;、#39;交际舞#39;和#39;扭屁股舞#39;。 马步芳和他的心腹们一边喝酒,一边看我们的舞蹈,乐得前仰后合,不断地哈哈大笑。他们心里最清楚,兰州即将解放了,他们的末日要到了,所以更加骄奢淫逸。他们的笑声,正是灭亡之前恐怖的嚎叫;他们的欢乐,正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魔鬼的淫欲 马步芳等一群大小头目,吃喝玩乐,一直折腾到下一点。大概是玩得倦了,只见他一挥手,那群部下便知趣地一个个告退出去,屋里只剩下几个护兵。 马步芳让护兵领着我们,到西厢房去洗澡。一到门口,就有两个老妈迎出来,她们领我们五个来到里间一个水泥抹的浴池里,里面早已烧好了水。 当我们洗完穿好衣服要回北屋时,却被那两个老妈拦住了。她们板着脸说:#39;你们这样回去,马老爷会怪罪的,你们只洗了身子,还没洗肠子哩!#39; 啊!洗肠子?我们还是第一次听说。 两个老妈把早已准备好的五个搪瓷缸子,分别端到我们面前,只见每个缸子里盛满了浓浓的白浆,上面漂满白沫子。 她们见我们都迟疑地不肯动手,便解释说:#39;这是肥皂水,外族人与回族人第一次同居,先得用这洗肠子,这是伊斯兰的教规。#39; 唉,简直是活治人。可是,在这杀人魔王的屠刀下,谁敢说个#39;不#39;字呢?我们只有捏着鼻子、闭住气喝下去。 这浓浓的肥皂水,比黄连还难喝。刚喝下不久,只听肚子咕咕噜噜,肠胃像在搓衣板上搓的衣服,揪心地疼痛。胸部一阵阵恶心,终于忍不住了,一个个#39;哇、哇#39;地吐起来,不到半个小时,就都把晚上吃的东西一古脑都吐净了,这才不觉得那么恶心了。我们再相互一看,每人眼里都流出了眼泪,原来这就叫洗肠子啊! 洗净肠子,老妈打水叫我们嗽了口、洗了脸,这才叫我们回北房伺候马步芳。 北房客厅的酒筵已经撤净,护兵把我们引进东头的一间内室。这是一间四方方的大屋子,里面陈设非常考究,迎门是写字台,上面放着西洋的自鸣钟,一旁的大衣橱上,镶着穿衣镜,沙发、壁灯、吊灯、电扇应有尽有。北头放一张特制的双人床,那床又宽又长,横竖能睡开几个人,床上架着银丝蚊帐,显得格外华贵。马步芳正斜躺在床上抽大烟。 我从小见爹抽大烟,也给抽大烟的嫖客点过烟。可是,像这么好的烟具我还没有见过,烟枪的圆头是黄金镶边,白金盖顶,足有一尺多长,一头是玉石烟嘴。上头盛油的是一个水晶玻璃罩,烟碗、烟板是绿色的玉石,烟盒是银色的白金。整套烟具全是金银玉石,晶莹透亮。 马步芳看上去是个不爱说话、不善言辞的人。他沉着个黑脸,不笑也不恼,显得城府很深。他的命令或用简单一两句话,或用一个手势,手下人便围着他团团乱转,比皇帝的金口玉言还要顶事儿。 他威严地一摆手,叫我们并排站在他床前,伺候着点烟。点烟可是一套功夫活儿,先用烟签子在烟碗里挖出黄豆粒大小的一块烟膏,在烟灯上烤,用烟签反复揉碾,烧上十几遍,炼上十来分钟,直到烧熟,烟膏泛起泡泡,用烟签就热插入烟枪内,用手捏平,再给对方扶着烟锅吸。他用力一吸,烟膏就像瀑布下的皮球一样咕碌碌打滚,大约吸上四五分钟,就又要换一个。所以,要有人倒替着烧换才能供上。 马步芳的烟瘾真大,足足抽到下半夜两点,像酒盅大的两瓶烟膏都叫他抽完了,屋里充满了大烟的香味。据说,吸大烟能够壮阳,睡前吸了大烟,能养精蓄锐,行房时不伤身子。 马步芳过足了烟瘾,已是夜深人静,他伸伸两只粗大的胳膊,忽然#39;哈哈#39;狂笑起来,话匣子也打开了,和我们淫腔怪调地逗弄起来。 他一会摸摸这个,一会又亲亲那个,又命令我们把衣服全部脱掉,我们不敢违令,只好在屋地上脱去衣服。 马步芳哈哈淫笑着,在每人身上淫邪地猥亵一番,又说:#39;我最爱看跳舞,你们的扭屁股舞跳得好,这样光屁股跳舞更好看,来,咱们到外间屋里跳一场!#39; 他拉开外间屋的吊灯,我们只得跟出去。他坐在沙发上,给我们打着拍子,踏着点子,看我们跳**舞。 足足闹腾了半个多钟头,我们原来凉飕飕的身子已跳得汗津津的。马步芳像欣赏模特一样,又像猫逗老鼠一样,把我们玩够了,这才让我们回屋。 这个胖老头子,一点也不知羞耻,在明亮的电灯下,迅速脱净衣服,把一支手枪掖在枕头底下,又拿出几个#39;金枪不倒#39;的药片吃下去,然后命我们并肩**仰面而卧。 这一夜,简直不堪入目,比在妓院还要下流。妓院老油子嫖客玩妓女,最多是#39;一马双跨#39;。姓马的这个早已半百的老头子,却是#39;一马五跨#39;。他不准灭灯,让我们头朝外,并排躺在床上,身上一丝不挂,他像一头纵欲的黑熊,一直折腾到天明。 假嫖客 自从接待了马步芳,再加上魏瘦鹏每星期日来给我捧场,我仇香玉的声名又开始响亮了。 兰州快要解放了,经常能听到远处隐隐传来的炮声。过去,逛妓院的都是国民党政客、资本家、商人。如今,这些有钱阶级朝不保夕,兰州下了戒严令,城内的商人出不去,城外的商人进不来,整天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逛妓院?因此这些天妓院成了养老院,很少有顾客光顾。 老鸨们的脸色就像寒暑表,随着生意的下降变得阴沉起来,对待妓女们的态度也就不一样了,每顿饭是稀饭汤就老咸菜。仇永植提着篮子,发给每人一个馒头,管了饿不管饱。过去,每天端几十个盘子,烟酒糖茶管够,现在盘子让茶房掌管着,我们连根烟都难得抽到一支。仇永植的老婆整天没好气,指桑骂槐,骂我们是懒猫,光吃不干。 这天,姐妹们闲得无聊,正为一个烟头争争抢抢时,忽听张拐子喊:#39;见客啦#39; 大家忽啦一下子迎到大门口,见一个年轻的美男子,头戴礼帽,身穿西服,一副墨镜遮住了眼睛。他皮肤白嫩,身材苗条,很招人喜爱。当他的眼镜和我的目光相对时,便停住不动了,一直盯视着我。张拐子看出他的心意,忙热情招呼道:#39;四十九号屋里请哪!#39;接不到客的姑娘们只好又失望地散去。 张拐子把盘子端出来后,那客人返身关上门,摘下墨镜,我惊奇地发现:他那弯弯的眼眉像用眉笔描过的,淡红色的双眼皮像是抹过胭脂,他说话尖细,带着奶音,多像一个女人呀! 客人注视了我一会儿,微笑着说:#39;我真喜欢你这对大眼睛,长得就像我妹妹!#39; 我高兴地逗趣说:#39;好哥哥,那今晚你就和妹妹一起睡吧!#39;他点头表示同意。 我连忙帮他在门口帐房登了记,又打来一盆洗脸水,伺候他洗脸,我把他头上的礼帽一掀,顿时惊得我吐出了舌头:#39;啊,又是一个女的!#39; 我想起在宝鸡接待女记者时那副尴尬的场面,拍了好多见不得人的**照片,整整折腾了我一宿,今天又来了一个这号的人物,她要干什么呢? 这个假嫖客看出了我那疑虑的目光,忙解释说:#39;香玉妹妹,你不要多心。今天我到这里来,是找我那在东北失散的妹妹的,看你的模样,非常像我当年的妹妹,所以就端了你的盘子。假若你不是我的妹妹的话,我也情愿白花几十块钱,像姐妹一样跟你唠一宿。#39; 我听了暗喜,心想:#39;管她哩,如今客人少,剜到篮子里就是菜,都是女人,更省得遭罪!#39; 夜里,我们盖着一条薄被,躺在一个枕头上,我追问起她的身世:#39;姐姐,请您告诉我,你和那个妹妹是怎样失散的呢?#39; #39;女嫖客#39;长叹了一声,只简单地回答了几句:#39;我的老家在东北,日本入侵时,烧了我家,父母兄嫂都被烧死在烈火里。我的妹妹被人抢救出来,家里一无所有了,我们姐妹就出来逃难。我们一边讨饭一边奔波,后来在去西安的路上被乱兵冲散了!#39; #39;姐姐,那么,现在你又干什么工作呢?#39; #39;我,哦,我干的是一种为穷人解放的秘密工作,暂时不能告诉你!妹妹,你能把自己的身世告诉我吗?#39;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身边这位和蔼可亲的姐姐就像自己的亲姐姐,于是,我把自己的苦难历史简要地告诉了她。 这个姐姐同情地说:#39;既然老鸨对你们这么刻毒,你们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反抗她?#39; 我忙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说:#39;窗外有耳,要被人听见了,打不死也得扒层皮!#39; 假嫖客冷笑一声说:#39;你们真像一群可怜的小鸟,只知道笼子里巴掌大的事情。什么时候啦,你们还这样怕?**已经解放大半个中国啦!#39; 我不解地问:#39;解放有什么好处?听从西安逃过来的老鸨说,**要活埋妓女哩!#39; 那姐姐一听,气愤地说:#39;她们纯粹是造谣污蔑,故意把你们弄糊涂,不敢反抗她们!**来了,首先要解放你们,为你们安排工作,教你们读书识字,当家做主人,你们就真正见了天日啦!#39; 她推心置腹,给我讲了许多革命道理,一直讲到天色发白,我那浆糊一样的头脑被她擦成了一块玻璃,变得明净透亮。 我想起在宝鸡监狱见到的那个女**员,她们是那样坚贞不屈,视死如归。这个女子虽然没有挂着**的牌牌,但我认为她一定也是这样的人。 妹妹的觉醒 自从听了那个姐姐讲的一番革命道理,我的心开始豁亮了。我朝思暮想,盼望着早日解放。我反复咀嚼着她跟我讲的每一句话,想起她再三嘱咐我的一句:#39;兰州很快就要解放,团结你的姐妹们和老鸨一起斗争!#39;对,胜利不是等来的,而是争来的,要先设法把姐妹们组织起来。 这天吃过晚饭,按妓院平时的习惯,我们都呆在自己屋里,只等张拐子招呼再出来会客。可是,这几天一来天热,二来客人不多,姐妹们都凑在西头院角的砖地上聊天,这正是一个宣传的机会。自从我接了魏瘦鹏和马步芳,姐妹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我,没了金贞和怜弟,我这红姑娘的地位在她们心目中形成了。我走到姐妹群里,把我听到的兰州快要解放、**要拯救我们脱离苦海的消息向她们一说,那些受苦的姐妹一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又跟她们讲团结起来,跟老鸨们斗的办法,她们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反应最激烈的是仇大臭,因为平时数她受气多,接不到客,老鸨打她、骂她,让她吃剩饭、穿旧衣服,像猪狗一样对待她。妓女们端盘子多时,第一个先挤占她的屋子;冬天,她在院里冻得发抖,只好躲进锅炉房。听到快要解放的消息,她兴奋得喊了一声:#39;打倒仇永植!#39; 姐妹们这一兴奋,可捅了马蜂窝。仇永植就住在后边的楼上,他习惯饭后散散步。这天,他穿着拖鞋,正在楼上的走廊里,忽然看见十几个姑娘聚到一块儿,精神有点反常,又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打倒他的口号,一下子气炸了肺。他转回屋里,从墙上摘下一根惩罚妓女的藤条,气哼哼地走下楼。大家只顾聚精会神地谈论着,谁都没有发现他。他抡起藤条,劈头盖脸地向姐妹们抽去。这些平时被他打怕的姐妹们,一见是他,吓得惊叫一声,纷纷抱头而窜。 藤条抽到我头上,我的头顿时肿起一个大包。我一咬牙,一发狠,这时不把人们团结起来和他斗,还等什么时候呢! 于是,我施出在剧院学的一套,左手向上一挡,挡开了他第二次抽来的藤条。右手一个窝心拳,喊声:#39;去你妈的!#39;一拳砸去,他哼了一声倒退几步。 趁这机会,我向姐妹们喊:#39;姐妹们,团结起来,打倒仇永植!#39; 我的鼓动发挥了作用,十几个人捏紧了拳头,潮水般地向仇永植涌去。 仇永植还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姑娘,心里非常害怕,可表面还在逞强。他远远站着,用拖鞋在砖地上一跺,左手叉腰,右手的藤条在空中挥舞,嘴里吓唬着:#39;你们谁敢过来,我就抽死谁!#39; 我和大臭可不怕这个,反正我们的身上早打了几层茧子,领着姐妹们就往上冲,一到跟前,仇永植的藤条便施展不开了,大家七手八脚一下子就把他撂倒了,有几个人骑在他身上,其余的姐妹也不管什么地方,摸着哪打哪,只打得仇永植大喊#39;救命#39;。 我们这十几个妓女一闹,很快惊动了几家老鸨的姑娘。她们都跑来看热闹,连从西安逃来的妓女共有三十多人,黑压压站了半院子。我们又向她们做了一番宣传,同是受难的姐妹,她们马上参加了我们的斗争。 随着仇永植的喊声,他的老婆拿起菜刀、厨师拿着火棍、茶房拿着茶盘向我们而来。到了这个地步,只有以死相拼,我们发声喊,从各屋拿出板凳、衣架、簸箕和他们对打起来。 妓女们平时挨打惯了,一不怕打,二不怕死,都急了眼,拼起命来。再加我们人多势众,经过一场激战,打得他们狼狈而逃。 姐妹们一个个打红了眼,越打越有气,又学着嫖客的样子,砸开了窑子,挨着屋一顿乱砸,把屋里的壶碗杯碟砸得粉碎。 我和大臭在前面领着,又喊了一声:#39;走,咱们到楼上砸仇永植的王八窝去!#39;姐妹们忽啦一声跟上来。 这时,有两个姐妹直拽我的衣角,她们低声对我说:#39;咱们该见好就收了,得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对待!#39; 是啊,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可不能太莽撞了。我反身又招呼了一声:#39;走,咱们回我屋里商量一下!#39; 经研究,我们商定,三十多人集中在一个大屋里拒绝会客,晚上穿着衣服睡觉,每人准备一件自己的武器,随时准备迎战。 这样,一直坚持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晚上,茶房张拐子跑进我们屋代表仇永植和我们谈判,答应不再打骂妓女,还要改善妓女的生活待遇,这场斗争终于胜利了。 终于见了天日 949年月中旬,兰州的政治气候和自然气候一样,逐步升级,发展到白热化。 自我们联合闹事胜利以后,老鸨们表面对我们好多了,不再动辄打骂,馒头不再定量,每顿还能炒上一个菜了。姐妹们整天闲着没事就经常凑到一起,盼望和议论着解放大军开进兰州。 看到了黎明的曙光,我更怀念过去那受苦受难的姐妹,尤其是凤仙和仙鹤姐姐,我答应要替她们报仇申冤,可是,至今这笔债还是空头支票。我于是打定主意:抓紧时间学文化,一旦出了妓院,获得自由,我就自己写成状子,为凤仙、仙鹤等姐妹报仇雪恨。这些天,我反倒沉静下来,一有工夫就自己呆在屋里看书练字。 月日吃罢晚饭,我正在屋里学习,魏瘦鹏忽然无声无息地走进我屋里,因他是我包身老客,所以茶房连喊都不喊。我见他的脸色阴沉沉的,像有什么事,便忙追问他。 他叹口气说:#39;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39; 听了这些话,我心里猛地一炸,这件事太突然了,他要去干什么呢? 不等我再问,他便如实地讲起了他的出身历史: #39;香玉,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嘴严,有些真情话过去没过对你说,希望你能谅解。我过去做过的事,不到一定火候,是不能随便跟人讲的,今天就要分手了,我说出来,请你不要难过。 #39;我的老家是河北束鹿县。长大以后,父母包办给我娶了个媳妇,我们很不对脾气。可家规难违,只好凑凑合合过了几年,生下了一男一女。 #39;抗战一开始,我再不愿呆在家里了,便投奔了冯玉祥将军的抗日同盟军,我有文化,曾当过高中语文教师,冯将军非常器重我,便聘请我担任他的语文老师。他是个#39;丘八诗人#39;,学习精神强,能书善写,我们既是师生,又是朋友,整天在一起谈诗论道,非常投机。 #39;后来,他写东西、拟公文缺乏左膀右臂,又委托我当他的随身秘书。 #39;这些年里,我和家里断了联系,孤身一人,长年在外,就像一个苦行僧。 #39;我随冯将军去泰山,赴国外,在火烧冯将军舰船事件中,我又是目击者,仓皇之中,我侥幸跨上救生圈,才得以逃生。 #39;蒋介石积极**,不肯抗日,对冯将军一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我怕这个独夫民贼暗中害我,便通过我的乡亲、冯玉祥的老部下、现在兰州当营长的宋之贤介绍,在兰州工业试验所当秘书,对我的历史,除宋之贤知道外,一般人是不知道的。 #39;我在机关里,埋头工作,不问政治。**究竟如何,我不清楚。我只凭直观认为,我是国民党的人,**对于我们这号人,是轻饶不了的。 #39;冯将军的夫人叫李德全,他的内弟叫李忠义,我和他们关系甚好。昨天,李忠义来信说,他已为我买好去台湾的飞机票,让我赶紧准备走。所以,我今晚特来向你告辞。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向人泄露!#39; 听了他这番话,我惊愕了半晌,他原来是国民党的一个重要人物,人活着就是要设法生存下去,他的苦衷我理解,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魏瘦鹏又恋恋不舍地说:#39;咱们这两年的交往,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想带你去台湾,你能不能答应?#39; 我坚定地说:#39;尽管我们情深义重,可是,我更爱自己的国家,爱生我养我的这块热土。我劝你也留下来,快要解放了,我们脱离妓院,在一起生活多好哇!#39; 魏瘦鹏眉间皱起一个疙瘩,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他说:#39;可是,那边催促得紧,我怎能不守信义呢?再说,我留在大陆,恐怕也没我的好果子吃!#39; 我俩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惨然地分手了,他头脚走,我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 过了约有两三个钟头,只觉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摩着我的脖颈。抬头一看,又是瘦鹏,他眉开眼笑地说:#39;好了,不要哭,我决心不走了,和你一起留下来。我想了一路,觉得我一直跟随冯玉祥将军,又是个文职,没有血债。冯将军早就与**有来往,应该算**国将领,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所以一回机关,我就给李忠义拍了电报,让他退了去台湾的飞机票!#39; 这突然的变故,使我立即破涕为笑,高兴得跳起来。魏瘦鹏又说:#39;我带来了一些钱,现在趁热打铁,我立即赎你从良!#39; 不一会儿,他把仇永植叫到我屋里,跟他交涉起来:#39;仇老板,你也知道,眼看解放了,到时你的姑娘还说不定怎么处理呢,我不愿等到那时候,这会就打算把香玉赎出去。叫我说,你捞一个是一个,不要说大价,让我把她带走吧!#39; 仇永植知道我是个捣乱头儿,惹祸的根苗,巴不得把我推出去。脸上却装成一副为难的样子说:#39;你又掏走我一个红姑娘。唉,我这妓院垮台更快了。豁出去啦,我不陪不赚,你给五十块大洋得啦!#39; 魏瘦鹏一拍大腿说:#39;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现点钱给你,你再一式三份,给咱们写个合同。#39; 这事办得出奇的迅速、顺当,魏先生当场付了钱,仇永植让人写了合同,天色已晚,我也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魏先生拉上我就要往外走,却被仇永植拦住了。 仇永植皮笑肉不笑地说:#39;魏先生,这会不能让她走哇,你看合同上写的什么?#39; 魏瘦鹏因急于把我带走,也没有细看合同,他展开仔细一看,上面写着: #39;……魏瘦鹏已交教养费五十元,自订合约之日起,至(民国)卅九年正月底期满之后,再付三十元,在期限之内,仇香玉仍照常营业……#39; 魏瘦鹏一看就火啦,大声喊:#39;你红口白牙说得清楚,交五十块大洋完事,现在又出尔反尔,我找马省长去!#39; 仇永植一听这口气不小,忙堆着笑脸问:#39;你找哪个马省长?#39; 魏瘦鹏本意是说去找他的乡亲宋之贤的,他们原来都是冯玉祥的部下,后宋之贤来兰州,在马步芳手下当营长。他见仇老板吃这一套,索性将错就错,一拍胸脯说:#39;还有哪个马省长?我和马步芳是老朋友了!#39; 他这几句大话,吓破了仇老板的苦胆,他见魏瘦鹏平时仗义疏财、文文绉绉,料想不是一般人物,看来果然不假。便忙点头哈腰地巴结道:#39;魏先生息怒,这样吧,合同作废,你可以马上领她走!#39; 我在一旁插嘴说:#39;这合同我愿留着做个纪念,就不退给你了!#39; 他想了想说:#39;也好。香玉,妓女从良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吧?#39; 仇永植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他拉什么粪儿。我知道他是要我摘下首饰,脱下衣裳,便爽快地说:#39;我知道,你的东西,我一个布丝也不要!#39; 说完,我当着满院子姐妹的面,把全身的衣服、首饰脱光,扔在地上,只剩贴身的内衣,然后跟着魏瘦鹏,头也不回地走出云升里。 …… 学过平民生活 949年夏末的一个傍晚,从兰州市云升里妓院走出一个模样俊俏、涂脂抹粉的小女子,她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只穿一身内衣。水灵灵的大眼里射出两道怒气寒光。这就是刚刚从良、虎口逃生的我。 与我挽手同行的,是位年过半百、身材魁梧的男子,秃头下一张四方大脸,眯缝眼上架一付白色眼镜,一身中山服笔笔挺挺,手拄一根文明棍。他就是刚和我确立夫妻关系的魏瘦鹏。 走出妓院,我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来兰州虽已两年多,先后到过民悦里、云升里两个妓院,可我就像笼中鸟儿,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还是瘦鹏路熟,他租来一辆马车,拉我们一直到了卧桥。 解放前的兰州,市面不大,卧桥就在兰州西部。市郊初夜,静谧沁人,天上星星闪烁,地上灯火万点,古桥边蛐蛐#39;嘟嘟#39;弹琴,公路上的马车#39;叮咚#39;奏乐。瘦鹏拉我来到#39;行人止步#39;的古桥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黑暗中透出一缕沉思,一脸庄重;#39;香玉(我的妓名),兰州很快要解放啦,我们的新生活也从今天开始。为了堂堂正正做人,希望你从今隐姓埋名,再不要暴露你的身份。对于我俩的结合嘛唔,你就说你爸是个商人,来兰州经商赔了钱,绝望自杀。你举目无亲,经人介绍,我们才结的婚。 #39;当平民百姓,要艰苦朴素,以此为美德;待人接物,既珍重自己,又珍爱别人。因此,我送你一个新名康素珍。#39; #39;还有,这烫发太惹眼,剪了吧。吃过饭,趁着夜深人静,我们就悄悄回家。#39; 瘦鹏想的真是滴水不漏,我一一答应。办完这些事,车辆已经归巢,只好安步当车了。从卧桥经小西湖到实验所,有十几里,这一路我可受了洋罪。 魏瘦鹏身高马大,一步顶我两步;我身小力薄,连跑带颠也跟不上。工夫不大,右脚便疼得一瘸一拐,终于一屁股蹲在地上。扒下高跟鞋,脱下袜子一看,脚掌鼓起了好大一个泡。我的野性子一下上来了,#39;嗖#39;地一声将皮鞋扔出老远。 瘦鹏挨我坐下,把我的右脚端在他腿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绢,将我的伤脚轻轻裹好,又拾回我丢掉的那只鞋,慢声细语地说:#39;姑奶奶,走吧,马上要到了!#39;说着,递给我那根文明棍,一手提鞋,一手搀我赤脚慢慢走。 忽然,我忍俊不禁,#39;扑哧#39;笑了。 #39;笑什么?#39;瘦鹏憨厚地问。 #39;看我们这样子,多像你讲的#39;狼狈为奸#39;的故事。瞧我这副德性,卷发剪成大分头,又像假小子跟着个秃老子!#39; 瘦鹏被我逗得开怀大笑。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昨夜折腾了大半宿,我们才到了试验所内的平房宿舍。我又累又困,倒头便睡着了。 睁眼看时,瘦鹏已经起床。我身上盖着一个厚被子,上面有两件为我准备的外衣。旁边的柜子放着一大一小两只皮箱。抬头看外间,窗台下放一张条桌,一把椅子,墙角有四个小方凳。狭小的玻璃窗外,映出半壁做饭的小棚,这就是魏瘦鹏的全部家当了。 我开玩笑道:#39;看你出门像个人样,没想到家里这么寒酸!#39; 魏瘦鹏苦笑着安慰我:#39;我们当职员的挣钱不多,国民党的票子又毛,过去只是单身,慢慢会好的。#39; 吃过早饭,瘦鹏上班去了。这时,从门外涌进一群家属,有老太婆,有中年妇女,还有几个孩子。甭问,她们是来看魏秘书娶的小媳妇的。 她们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一番,接着便七言八语大发议论:#39;啧啧,这小妞好嫩,魏先生好艳福!#39; #39;魏太太,跟我们讲讲,你是怎么跟上魏秘书的?#39; 这会儿,魏瘦鹏教我的话可派上了用场,我有鼻子有眼地复述了一遍。 邻居慢慢散去了,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魏瘦鹏今年五十六岁,我才十八岁,差别是大了点,可我并不后悔。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做妓女的晚上脱了鞋,明早就不知穿不穿。跟了他,我总算有了归宿。再说,他自己舍不得置家,省下钱把我从火坑里救出来,这大恩大德,我终生难忘! 最叫我动心的,是那一连声#39;太太#39;。十八年来,我还没受过这样的礼遇。在成都春熙妓院,我经常跟老鸨到外面#39;出条子#39;,每逢过街,听到的都是#39;臭婊子#39;、#39;小娼妇#39;之类的骂声。如今我被称为#39;太太#39;,的确算得上与人一般高的平民了。 为了避免碰到熟人招惹麻烦,瘦鹏嘱咐我尽量深居简出,戏称这是#39;金屋藏娇#39;。我依言照办,只是一早一晚的到附近走走。 兰州工业试验所设在市西通往张掖县的公路北侧,后面是狗娃山和黄河道,原有化验所、电池厂和酿造厂三家,后因这里多产有色金属,便合并成以鉴定矿石为主的工业实验所。院内盖了一排排简陋平房,前面是办公营业场所,后面是宿舍。门前有一片乱葬岗,据说是杀人的刑场,埋人的大坑。我们就像生活在一个荒凉的小岛上。 从月到8月的解放前夕,是一段难撑难熬的日子。城内戒严,物价飞涨,国民党的金洋券、银洋券一麻袋一麻袋往黄河里扔,一万元买不了个烧饼。瘦鹏每月挣的几百万元,简直是一堆废纸! 这个刚刚组合的家,锅碗瓢勺不全,炒菜支锅的三块土坯,还是我向邻居借的。只剩下半袋面粉,顿顿是白水拌疙瘩,缺油少醋,还不敢敞开肚皮吃呢!饱经风霜的我,什么罪都受过,什么福也享过,甭看勒着腰带过活,还是挺精神。只是整天没事圈在屋里,百无聊赖,天**动爱闹的我,实在难耐寂寞。 我斜靠在被摞上,眼睛从东旮旯溜到西旮旯,琢磨可以自娱自乐的事儿。忽然眼睛一亮,见柜台角码着一堆瘦鹏从黄河里捞回来的金洋券。嘿,这下有活干了,我像孩子一样地跳起来。 在妓院,我可是折叠工艺的巧手。金洋券又宽又厚,正好用来迭扇子。扇头宽二指,扇尾宽一指,叠好晒干,再用钱线一点点联起来,就成了一把折叠扇。扇尾缀上一个穗儿。#39;哗啦#39;打开。嗬,扇面上是一色的蒋介石大光头! 我把叠好的一把把扇子晒在屋门口,就像花店一样。这下来买卖啦,试验所里的孩子们,一窝蜂似地跑来看。我高兴地把我的#39;杰作#39;分给他们。 扇子发完,又一群孩子涌进院里。我灵机一动,说:#39;这样吧,你们明天来,咱们玩有奖游戏好吗?#39; #39;好!#39;孩子们一蹦三跳地跑了。 第二天上午,六七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女娃应邀而至,我俨然是个小大姐,把早就想好的游戏规则告诉他们。条件是:轮流划拳,我输给谁,给谁一把扇子;赢了谁,就让我#39;跳山羊#39;。 划拳,是我当年的拿手好戏。在酒桌上,那么多嫖客都不是我的对手,输一次罚一杯酒,个个被我灌得酩酊大醉。和孩子们划拳,无非是剪子剪毛巾,毛巾包锤子,锤子砸剪子,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 #39;跳山羊#39;是我在戏班学武生时练过的基本功。几年不练,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我倒背双手,开始跟孩子们逐个划拳。喊完#39;一、二、三#39;,必须同时出手,就在出手一霎那,我能揣摩出对方的拳势,随机应变。让对方既看不出手慢,又识不破变化,这是划拳的一种技巧。 眼看他们一个个败在我手下,我得意地发号施令:让败兵们等距离排好,猫下腰,两手拄在膝盖上。我像得胜将军,一溜小跑,飞身#39;上马#39;。跟这会体育场上跳栏一样,在第一个#39;山羊#39;背上用手一拄,两腿腾空如撩叉状,飞身而过。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不知玩了多久,抬头看天,太阳已经偏南了。 #39;走吧,走吧,下午再玩!#39;我怕误了瘦鹏下班吃饭。 #39;不嘛,不嘛,再玩一会儿!#39;孩子们不肯罢休。我知道,他们还在垂涎着那些得不到手的扇子。 #39;好,等一等!#39; 我匆匆跑到厨房,在开沸的锅里胡乱拌点疙瘩,捅旺炉火,又返身去玩。 又不知玩了多久,忽然,一股糊爆味儿直钻鼻孔。我陡地一惊,忙往厨房跑。掀锅一看,糟糕,水熬干了。#39;滋滋#39;冒黄泡,疙瘩成了坨坨,黑糊糊粘在锅底。我顾不得多想,忙伸手去端锅。这下更惨,手指都沾在锅上,烫得我#39;哎哟#39;一声,把锅掼在地上。 恰在这时,瘦鹏回来了。他默默拿起铁铲去铲疙疤,不想疙疤和锅底沾成了一块,一下子铲成了无底洞。 瘦鹏看我变脸失色,反倒笑着安慰我:#39;没事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等会我到小西湖再买一口!#39;我哪顾这些,两手疼得呻吟起来。 瘦鹏走过来。看看我的手,可急眼了,#39;咚咚咚#39;一溜小跑出了屋。 过了一会,他从邻居端来半碗酱油,让我浸在里面,说是能治烫伤。 手泡在酱油里,凉森森的,果然疼痛减轻了好多。这天夜里,瘦鹏一宿没睡,他抱着我斜倚在床头,端着酱油碗,一直陪伴到天明。 望着体贴入微的丈夫,我突然想起与这夜非常相似的一幕: 两年前的冬天,我刚被卖到兰州民悦里妓院,遇到一个耍无赖的嫖客。他睡了我不给钱,反讹我偷了他的白金手表。为这我饱受老鸨马大安的毒打。虽然很快真相大白,身体却从此虚弱多病。老鸨哪管妓女死活,逼我照常接客。第一次接待魏瘦鹏,正逢感冒发烧。 瘦鹏付过账,才发现我的病情。他为我上街买药,把病倒在床的我抱起来,放在他的双膝上,像哄孩子一样,一勺药一勺水地喂我。又给我暖被窝,帮我脱下棉衣裤子,只剩下贴身汗衫和裤衩,他则在床边合衣而卧,一宿没挨我的身子,问寒问暖地服侍我。用妓院的话说这叫#39;睡干铺#39;。在淫荡狂虐的嫖客中,这样的男人难找第二个。从此,我便把心交给他了…… 我慢慢体会到,瘦鹏是个称职的丈夫,我却是个不合格的妻子。这些天,我听到有人送我两个外号:#39;小花瓶#39;,#39;疙瘩王#39;,无非是说我只会当样子不会做饭理家务。 我的经历造成了我的悲剧:当丫鬟,只会给小姐端茶送水;当戏子,天天有两顿现成干饭;当乞丐,可以捞人家倒在泔水里的腐食;当童养媳,只会给瘫痪丈夫端屎接尿;做妓女,整日醉生梦死,花天酒地……命运将我扭曲成畸形人。我是辛酸苦泪流成河,惟独不会过生活啊!从今往后,我要从头做起,学会过平民的日子。 想到这,我喃喃地对瘦鹏说:#39;我一定做个好媳妇,好平民!#39;瘦鹏疲惫的脸上露出微笑,他最理解我。 从此,我就开始串门了。我串门是#39;醉翁之意不在酒#39;,目的是向人家学做饭。 我的左邻是工人史长生家,他和妻子、孩子一家三口,都是本地人。每逢饭时,我总爱跨入他的门槛。 刚开始,我心里纳闷,看人家吃过饭的空碗,就像刷过一样干净,一个饭粒都没有。 去多了,终于解破了这个谜:一天,他家做的是搅团,这是兰州的家常饭。说穿了,就是人们常用的浆糊。解放前西北人苦,为了节省粮食,常吃这玩意儿。 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完搅团,碗里还沾着好多面糊。只见三人不约而同地把碗戳起来,用手捏住碗沿和碗底,像玩杂技似的,把碗搓得飞转,然后伸出舌头去舔,转眼间便从外向里舔了几圈。再看他们的碗,都明光发亮了。 见我一脸惊疑之色,史长生用教导的口吻说:#39;在我们这,不会舔碗就叫人笑话不会过日子呢!#39; 取回经,我如法炮制,做起搅团,做熟一吃,可咧了嘴。面糊把嗓子都糊住了,好难咽啊!吃完又学人家舔碗。#39;乒#39;#39;乓#39;一连摔了两个碗,逗得瘦鹏笑出了眼泪。 春雷一声响,兰州解放啦。好日子真真切切摆在我眼前。九月里,瘦鹏一下子就分了十袋面粉,作为他一个月的薪水。实验所家家欢庆解放,我学着别人,第一次包起饺子。 人家都是把面搓成条,剁成剂,再擀成片。我不会擀饼儿,便别出心裁,把面擀成一张大饼,像做月饼一样,用茶碗在上面一个个地扣。嘿,比他们擀的片还要圆。可就是厚一点儿,大一圈儿,捏成了前俯后仰的小包子。 我把饺子下到锅里,就像坐上了没底的桥子。究竟煮多长时间,忘记了讨问清楚。看着饺子在锅里滚了一阵,我生怕煮破了,急忙捞出来。老头子正好下班。我把一小盆两大碗饺子摆在他面前,心里话:#39;这回总算露了一手!#39; 我眼巴巴看着他夹起第一个饺子,等他吃下去,说一声好,就心满意足了。这么大的饺子,瘦鹏一口只能吃下四分之一。只见他在嘴里嚼了几下,忽然皱起眉,#39;噗#39;地一声吐在桌上。 我好生奇怪,也夹起一个咬一口,这一嚼臊得我呀,顿时满脸通红:饺子皮发粘,肉打滚儿,白菜#39;咯吱咯吱#39;冒青味儿。 再看瘦鹏,不急不恼,反倒笑哈哈地说:#39;素珍,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个小媳妇捏了个饺子,两口子对着脸吃,吃了一年,谁也没看见谁的鼻子尖,你说这饺子有多大?#39; 我赌气说:#39;你甭糟践人,我回锅去!#39; 我把饺子重又倒进锅里,盖上锅盖,足足煮了半个钟头,掀锅看时,又愣住了:里面一个饺子都不见啦,只有半锅烂馅。气得我把勺子一摔,#39;呜呜#39;哭起来。 兰州天高地冷,寒流来得早。党关心群众生活,配给每家两吨烟煤。我们早早就在屋里安上炉子。为这我又出了洋相。 这天晚上,我封好炉子,上床睡觉。我睡在里面,脸对着墙,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迷迷糊糊,我觉得好难受。头涨得像火罐,两眼睁不开,鼻子堵着,胸脯闷得一鼓一鼓。我憋足劲像在使劲喊:#39;瘦鹏,快醒醒!#39;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最先看到的是那漆黑的夜幕和天上的繁星。巡视左右,才发现自己正躺在院里,上身穿着那件线内衣,下身只有一条裤衩。一阵寒风吹过,#39;激灵灵#39;打了个冷战。我这才明白是中了煤气。 我转过头,见刚安不久的电灯亮着,玻璃窗早已打开,可炉子里还在冒烟。瘦鹏四处查看,终于找到了祸根:原来,在炉子边烟囱的接口处,有个可以转动的闸门。白天做饭,关上闸门,火苗便往上窜。晚上封好炉子,必须拧开闸门,让煤烟从烟囱里排出去。没干过家务的我,总是丢三拉四。只因忘了这举手之劳,险些丢掉一条小命。 见我苏醒过来,瘦鹏忙跑出屋,把我抱回床上,盖好被子,哄我再睡。 当我再次醒过来,已是早饭时光。瘦鹏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挂面端到我嘴边。我心里涌起一股热浪,想起人们常说的#39;老女婿吃馒头,小女婿吃拳头#39;。老头子宽怀胜过父亲,体贴胜过母亲,疼爱胜过丈夫,帮助胜过老师。跟了他,是我一生的造化呀! 四十余年后的今天,我总算会做一般的家务了。但比起真正的劳动妇女,我还相差甚远。 五星红旗在试验所高高飘扬,新中国在向每个公民召唤,困扰在小屋里的家属们开始有权利接触外面的世界了。 这些天,我耳朵里飞进许多振奋人心的消息:#39;**修复了黄河铁桥!#39;#39;**封闭了兰州妓院!#39;#39;**开始清奸除霸!#39;…… **,**,两个新鲜而响亮的词汇在群众中有口皆碑。 一天傍晚,瘦鹏兴冲冲回家,告诉我两个好消息:一是**优待解放干部,给他定了较高的工资,每月十六元人民币,两袋面粉。解放初的人民币可实惠啦,一块多钱能买一袋面粉。再是党派代表进驻实验所,让我们家属明天和所里干部一起迎接代表。 吃过早饭,挂在实验所前院的大钟响了,二百多名职工家属搞好卫生,分列大门两旁夹道欢迎。最爱出人头地的我,干活、排队都抢在人们前面。 时间不大,从市区公路上徒步走来一位全副武装的军人,估计不过三十岁。所长吕丙祥迎上去,和他紧紧握手,并向群众招呼:#39;这是党代表苏林同志,欢迎啦!#39;掌声顿时响彻了大院。 苏代表和吕所长手拉手地向院西侧的会议室走去,我们也尾随着跟进来。六间长的大厅里,摆满了长板凳,主席台上挂着**、朱德的画像。 苏代表和吕所长耳语了一阵。只见苏代表站起来,向大家喊:#39;全体起立!#39;又转身面向伟人像,高声道:#39;向我们伟大领袖三鞠躬!#39;人们学着他的样子,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 之后,他示意大家坐下,开始讲话:#39;同志们,党和**解放了全中国。兰州军管会派我来这里工作。我们虽然分工不同,但都是新社会的主人……#39; 开会,现在已是司空见惯。可那时对我来说,还是件新鲜事。从那时起,每天一次会,我就像打了支强心针,心里又亮堂又振奋! 0月日傍晚,瘦鹏用商讨的口气问我:#39;明天省里开大会,苏代表说家属可以自由参加,你去不去?#39; #39;去,去,当然去啦!#39;我兴奋得眼里噙着泪花。心想:旧社会不把我们当人看,新社会妇女地位提高了,我当然要享受这份权利! 第二天一早,我俩没顾得吃饭,赶到前院集合。我一眼看见,苏代表和吕所长正从办公室往外抬笸箩,便忙跑过去帮忙。原来,所里为与会者购买了几笸箩食品。发给每人一袋。我打开分发的食品一看,是一个面包、一块牛肉干和两个鸡蛋。我心里又一阵激动:领导对群众可真关心到家啦! 这天城里好热闹:鼓乐队、秧歌队、高跷队、狮子队,莺歌燕舞,学生列成方阵振臂高呼,到处是欢腾的海洋,后浪推前浪地涌向会场。 广场里,高音喇叭传出开会的号令,万人大会霎时鸦雀无声。只见从幕后走出几位干部,一水的绿军装。惟有中间那位老人,头戴一顶蓝色遮阳帽,身穿一套中山服,模样看不太清。 唱完歌,在惊天动地的掌声中,那位老人走向台前。 魏瘦鹏低声对我说:#39;这是甘肃省主席!#39; 会场里响起省主席庄重有力的声音:#39;同志们,昨天**在**举行了开国典礼,向全世界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 #39;新中国虽已诞生,但帝国主义和反动派不甘心灭亡。变天思想、麻醉毒品还在向我们传播、渗透,每个公民要提高警惕,擦亮眼睛……#39; 那时,我还是文盲,对省主席讲的词语听不大懂。只顾看那些铺开笔记本、用钢笔嗦嗦记录的文化人,心里好羡慕! 省主席讲完,又听喇叭里喊:#39;今天,我们把清查的烟土、鸦片集中到这里,全部焚毁。同志们要继续揭发检举……#39;我这才注意到,主席台下堆着几堆大包小袋的东西。 火把点燃了这些害人的毒品,冒起冲天硝烟。熊熊烈火映照着一张张秋菊般的笑靥…… 这种隆重而有意义的会议,对我们初获解放的人来说,真是充满新鲜感、快活感啊! 回到家,我们兴致未减,一直谈论到深夜。睡前,瘦鹏说了一句感触至深的话:#39;**、**真是英明伟大呀!#39; 躺在床上,我第一次失眠了。眼前浮动着一个个活的灵魂:被保长残杀的母亲,被烟土毒害的父亲,被恶霸逼疯的师傅,暴尸荒野的丐帮兄弟,烂掉双腿的名妓凤仙,硫酸毁面的窑姐九红……我和她们都是一根蔓上的苦瓜啊!今天,党使我这幸存者翻了身,我一定不忘党恩,走出小屋,为党争光,为父母姐妹争气,做一个无愧于共和国的公民…… 我东鳞西爪地想啊,想啊,不知什么时候才沉沉入睡。 注:康素珍晚年撰写了她解放后的一段生活,名曰《夫妻》。她将这部稿子又全部付我。我根据这些资料,准备编著《名妓在新中国》一书,现将第一章《学过平民生活》附此,做为本书的尾声。李书宇 康素珍:写完本书之后 我像记流水帐一样,按时间顺序,拉拉杂杂,写了青少年时期在旧社会的经历,从良以后,我的故事还很多,只续写了九牛一毛。 我已年近花甲,记忆力衰退,经常失眠。躺在床上,我就老想,怎样才能便于记忆,把我这段的辛酸史,用简单的文字概括出来呢?于是,我把这一段的经历,编成了一首#39;长恨歌#39;: 人说黄连苦,我命赛黄连; 七岁捡破烂,浑身没条线; 父亲拉洋车,母亲靠洗涮; 保长欺慈母,血泊死得惨; 九岁当丫头,失盗遭诬陷; 亲爹变烟鬼,后娘把我赶; 十二当戏子,师傅生邪念; 逃了梨园门,又进虎狼院; 转卖童养媳,残夫凶又顽; 十三进青楼,从此进深渊; 成都强#39;梳头#39;,#39;三红#39;血斑斑; 十五去宝鸡,接待胡宗南; 妹妹遭惨害,暴尸在山涧; 十六赴兰州,伺候马大员; 结识魏秘书,尝尽悲与欢; 十八庆解放,拨云见青天。 学做平民事,苦尽又尝甜。 …… 我以自己的亲历、亲见、亲闻,写出了数百万字的文稿之后,引起了各界的重视。截至目前,有十八家报刊记者采访了我,十五家出版社与我联系出书,二十一家文艺部门要求改编电影、电视连续剧等。有几十家报刊报导了我的事迹,我本人收到了一百多封读者来信。这些意想不到的荣誉使我感受到新社会党和人民对我寄予的殷切希望。 为了改善我的创作环境,解决我的生活困难,郭西村让我搬到队部去住,为我安装了两盏电灯。我到市里开会、送稿行动不变,辛集市委又想方设法,把我接到市敬老院,后因水土不服,又返回郭西,村我这孤苦的老婆子,哪年哪月尝过这样的甘甜哪! 更叫人感动的是,出版社作为出版业务部门,也来关心我的生活,资助我生活费,各级地方领导和文化出版部门从各方面对我进行,使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我决心豁出这副老骨头,勤奋笔耕,报答党和国家的关怀。 目前,由于长年写作,我的眼患了白内瘴,即将动手术。但我立下志愿,不管笔记还是口述,还要完成四部书的写作计划,我要把自己苦难的一生,诉诸世人,如能对后一代起一些积极的教育作用,将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快事! 这部四十多年前经历的回忆和追记,因年代久远,记忆力也渐衰退,并受当时环境、年龄的局限,再加整理者对当时当地的生活也不熟悉,难免出现一些失实或差错,敬请知情者指正。 跋:中国《望乡》系列创作回顾 这本被誉为#39;中国《望乡》#39;系列作品之一的康素珍自传,在上个世纪80年代曾发行四十万册,畅销全国,如今又修订面世了。传主康素珍在解放前十八年中的惨痛经历令常人难以想象,而我在挖掘、组织、编著这部素材至今二十年中遭受的焦虑忧患也属文坛罕见。 康素珍素材的发现: 原籍四川的康素珍40年代曾在成都、宝鸡、兰州从妓,接待过胡宗南、马步芳等军政要人而红极一时。解放后随原冯玉祥秘书魏瘦鹏从良,到魏的老家束鹿县(后改为辛集市)落户。 70年代末,只有扫盲文化的康素珍记下了她亲历妓女的七十万字的血泪史。这部资料送到县里,转到地区,呈送省里,作家们草草一翻,个个摇头:一因她的怪字像部#39;天书#39;,难以解读;二因妓院是敏感禁区,不敢涉足,转了一圈又退回县文化馆。 985年,辛集市文联正式成立。我担任常务副主席,主持文联工作,我把抓创作列为文联的头等大事,那时刚届不惑之年。 此前的五六年中,我在文化局主管群众文化,在各级报刊发表文艺作品约有五十余万字,每年居全市业余作者之首。我决定看看康素珍的文稿,看有没有一定价值。于是首先向宣传部长作了汇报,又与文化馆联系。文稿已尘封八年,馆长换了几任,现任馆长表示,可在查找时,却好事多磨,原来办公室人员也同领导一样换了几拨。今天这个说不清楚,要找前任;明天那个说是只有耳闻,他未经手。我不到黄河心不死,奔走多次,终于在他们开会时顺蔓摸瓜,让#39;现任#39;打开库门,#39;原任#39;帮助查找,才把这部一尺多高、积满尘土的#39;天书#39;找出来。 通读康素珍这些没有题目的资料,我认定这是个难得的好素材。自有文字记载以来,各种描写妓女的作品不胜枚举,杜十娘、陈三两、玉堂春,曾给人们留下美好的形象。然而,由妓女亲手记录自己真实苦难生活,古今中外却从来没有过,如能将这部素材整理出版,其价值不可估量。再者,此前辛集还没有谁发表过长篇作品,我决定抓好这个题材,以填补我市空白。 我先后邀请几位骨干作者,请他们执笔整理,他们有的婉言谢绝,有的要求给他请几年创作假。 我去向宣传部部长汇报,部长指定让我牵头创作。 #39;我?#39;我根本没想到自己,我认为文联的工作主要是为人作嫁,而且当时文联的工作非常繁重。 部长了解我的处境,但他认为这个题材是重中之重,非我莫属。为减轻我的负担,建议我选一个助手协助工作。于是,我推荐了一位尊称我为老师的工人业余作者参与合作。 我是政协委员,又兼文史资料委员会副主任,认为理当同时搞一份文史资料,于是,我来到政协汇报此事。政协主管常务副主席极为重视,当场决定和我一同探望康素珍。 几天后,我陪同两位政协主席找到这个破落的五保户之家,向康说明我们的设想,并给她颁发了#39;文史资料通讯员#39;证书,康素珍大喜过望,从此称我为#39;恩师#39;。 数年后,当我看到《著作权法》时才知道,这场自始至终由政协、宣传部、文联领导发动的创作应属于组织创作,我们两个挣工资受命创作的作品应属于职务作品,但这已成为一段无人关注的历史了。 康素珍素材的再创作: 从985年开始,我们投入了《青楼恨》的创作。康素珍素材固然宝贵,然而作为文学作品,《青楼恨》系列作品凝结了我与合作者的数年心血,是经过艰辛的再创作完成的。 一、熟读原稿。康在妓院的资料原有三十多本,后经她回忆续写,增加到一百余本,对这些潦草难辨的#39;天书#39;,我们反复细读,记下笔记。一起分析研究,准备座谈补充材料。 二、补充采访。我们去郭西村长期下乡蹲点两次,在乡政府吃住,与康一谈就是十几天。又用电话、写信、聚会等方式,补充采访三四十次。同时,到石家庄、正定等有过妓院的地方调查其行业特征。 三、参考资料。为了写好这套系列作品,我购买了几十部参考书籍和一些珍贵的文史资料。 四、设计章节。采访初期,在乡政府的客房里,在郭西村南的杨树林里,在村东的小桥边,我与合作者有时热烈讨论,有时分头编纂,合成章回的雏形。至今我仍保留着那些原始资料。 五、实地考察。出版社破例出资安排我们去成都春熙妓院和宝鸡妓院街旧址进行实地调查,添加了一批鲜活的内容。 有一部分作品,由合作者执笔起草。动笔之前,我们早已反复酝酿,胸有成竹。对作品的构筑、立意、导向、对妓院题材的荤与素、隐与露、宏与微、我都倾注了满腔的心血。然后,草稿交我修改、审定,有的则大增大删。我的这位作者也是功不可没。 我自始至终参与指导了这套系统工程的创作。并独自或以我为主执笔完成了《妓院生活回忆录》、《我的妓女生涯》、《续青楼恨》、电视连续剧《青楼恨》等几部作品,同样署上三人的名字。 几年中,我与合作者共创作编著了被誉为#39;中国《望乡》#39;的《妓院生活回忆录》(文史资料,0万字,辛集市政协出版)、《我的妓女生涯》(自传,20万字,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青楼恨》(,2万字,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青楼恨续集》(,28万字,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续青楼恨》(,二十余万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青楼恨》(3集电视连续剧,25万字,陕西影视中心购权),《青楼恨》(电影,珠江电影制片厂获权编拍)。嗣后,那位合作者又以我们的作品为基础演绎了一本《风尘泪》。初步完成了康素珍素材的系列创作。 《青楼恨》的艰难问世: 万事开头难。我们的文史资料《妓院生活回忆录》和《青楼恨》完成后,前者由辛集市政协出版,的发表却比登天还难。 那时,文艺界正在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我们的题材生不逢时。 跑出版的任务自然落到我头上。两位作者隔三岔五叩门询问,每次会面殷切企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论多难,我只有逆流而上义无反顾。 我利用出差、开会,或专程自费跑遍了省城各级出版部门。 多次碰壁后,我去找石市文联主办的《女子文学》,两位主编热情接待了我,答应研究研究再说。 从此,我数次奔走《女子文学》编辑部,他们时而答复连载,时而计划增刊,后又赶上精减刊物,《女子文学》存亡未卜,一拖就是半年多,最后也给#39;枪毙#39;了。 我又背上稿子去北京、天津等地找关系,托门子,请客送礼,四处攻关。 记得一次我在本市买了几轴字画,又拉上那些关系们到省城撮了一顿,一算帐,27元,那时可是天文数字。钱不够,一位朋友替我把工作证押上。第二天我又专程去省城送欠款,才把朋友的工作证赎出来。 历经辗转,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终于与我们达成了出版意向。 署名风波: 当出版有了眉目时,我开始向有关部门咨询的署名问题。这些文艺界领导,有的看过康素珍资料,有的听我说过康稿情况和编辑程度,都做了口头或书面答复,认为自传署三人名字可以,以她的素材改编就不同了,应属再创作,只消在前言或后记写明她的贡献,出版后给她一定报酬就行了。 我仍不放心,又去省版权处查找有关文件,该处送我一本985年印发的《图书、期刊版权保护试行实施细则》,其中第十条原文如下: #39;民间文学艺术和其它民间传统作品发表时,整理者在前言或后记中说明主要素材(包括口头材料和书面材料)提供者,并向其支付报酬,支付总额为整理者所得的; 我将这个意见告诉了康素珍。 康素珍想不通,便去找政协反映问题。 领导对此事非常重视。经协调,987年2月日在政协、宣传部领导主持下,我们三人达成一份协议,决定所有作品均署名:康素珍记述,我和合作者编著。 这场为时不长的分歧到此应该冰消瓦解了,万没想到,它像一根导火索,引爆了一连串明枪暗弹。 新闻媒体的恶性炒作: 988年初,省报一个记者来辛集采访康素珍。不久,《四川日报》发表了该记者的《风尘女子写风尘》,《建设日报》发表了《半百老太挥椽笔,土坯房里写风尘》,《文汇报》发表了《饱尝地狱苦,化作风尘泪》……这些爆炸性新闻顿时轰动了全国,都是写康素珍如何艰苦著书,只字没有提到我与合作者的创作。当时,我们安心著书,没有理会媒体的炒作。 各地给康素珍的来信如雪片纷飞,颂扬的,诉苦的,求偶的,认亲的,寄钱的,索款的,半年之中,康素珍便收到了一百多封来信,她成了全国妇孺皆知的名人,开始飘飘然起来。向接踵而来的记者大谈我们的署名之争,俨然成了一个上当受骗的可怜人。 据康素珍事后说,当时辛集市的#39;红眼病者#39;给她吹风点火,说领导主持签订的那份署名合同是康的#39;第二张卖身契#39;,康素珍对我们更加耿耿于怀。 不久,天津《今晚报》两个记者通过乡政府找到康素珍,说要给她写纪实文学,还要在《今是报》连载她的作品,康好不激动,与他们谈了半天。 这天下午,康素珍领着两个记者来我家,二人要求连载我们的稿子,稿费从优,连载后仍可出书。我说:#39;对不起,我们整理的稿子已交出版社,近期即将出版。#39;他们追问是哪家出版社,因出版社事先有约,让我们三人暂且保密,我未作答。 两个记者要求看看康的原稿,我拿出几本,他们草草翻了翻。又要看我过去发表的作品。我又拿出三大本剪稿,他们一边看,一边交口称赞。我陪一个记者去小解,他对我说:#39;你要小心,康素珍对你意见不小哪!#39;采访不到一小时,他们便匆匆告辞而去。 出人意料的是,两个记者扎在宾馆,一夜间写成了《何来青楼恨,谁洒风尘泪康素珍创作长篇lt;风尘泪gt;的遭遇》,未经辛集市委审阅,便以#39;河北省辛集市专电#39;名义发出,天津《今晚报》随即发表。 在这篇500字的文章里,竟有处报道失实,将康描绘成了一位独立创作长篇的大作家,而我则是剽窃康素珍作品的#39;文贼#39;! 文章说#39;可以肯定,这是一部有着充实基础的自传体初稿,康素珍亲手创作这样一部长篇,其作品的认识价值远远超过审美价值。可是,由于种种原因,辛集市委的各级领导均无机会认真康的手稿,以致被误认为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素材……#39; 不几天,《今晚报》又发表了他们的报告文学《昔日风尘女,今朝写书人》。在这篇近五千字的文稿里,将康粉饰成一个卧薪尝胆、攻读三十多年的撰书人,把我为康写的《长恨歌》等都记在康的名下,又夸大其词地写我和康的署名之争。 两记者神通广大,又迅速将二篇文章推荐到《报刊文摘》及全国几十家报刊转载。 不久,我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五十多封污辱、谩骂信,有的自称#39;杀手党#39;、#39;黑老大#39;,声言要取我的人头。与此同时,辛集市委、宣传部、政协也收到了几十封对我的声讨信。 康素珍春风得意,俨然换了一个人,一扫刚认识那副感恩戴德的样子,一改平时一口一个恩师的尊称,对我视若仇敌,冷若冰霜。在两个记者的点拨下,她似乎才明白:俺的作品不用整理就能出书,俺被李书宇骗了! 于是,她断然撕毁#39;记述者不得中途撤回资料#39;的协议,去找政协,向我索回正在编著参考的资料。 康素珍又去找出版社,要求将原协议中她的#39;记述#39;改为#39;编著#39;,后因出版社劝阻,未能如愿。 记者的攻击,读者的辱骂,康素珍的反目,使我悲愤交加,我去找宣传部,要求去天津状告记者。领导理解我,安慰我,要我以静制动,安心著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记者为置我于死地,又给省委书记写信,要求免去我的职务,让别人续写这个题材。省委为此派了工作组,调查7天。市委对此事非常重视,进行认真研究,写出事实真相,材料上报省、地、市各级领导,这场风波才稍见平息。不久,主管文化工作的省委副书记李文珊来到辛集,专门看了康素珍的手稿,然后与我们谈话说:#39;你们是源与水,根与树的关系,谁也离不开谁!#39;鼓励我们加强团结,搞好创作。 康的手稿到底是素材还是成稿?为澄清这个大是大非,我将康的部分手稿交给河北人民出版社和黑龙江人民出版社,请他们审定。不久,他们都做了书面答复,认为康的手稿#39;只是一些素材,必须经过一番加工整理,才有可能达到出版水平#39;。 出版权影视权之争: 传记《我的妓女生涯》和《青楼恨》面世之前,已被十几家新闻单位炒得炙手可热。一旦出版,更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书店、书摊都贴满了巨幅广告,有的排队限买,有的随意提价,创下了当时文艺书刊发行之最。 两本书引发了出版界对《青楼恨》续集、影视界对影视改编权的一场争夺大战,先后有十五家出版社、十八家影视单位来到辛集。 举两个小例可见一斑: 出版社数次求稿,在领导授意下,我多次领他们去找康素珍。他们对康惠赠有嘉,康终于与他们签订了两本书的出版协议。B出版社又中途杀来,许以除优厚报酬外,另赠康2万元#39;安家费#39;,市领导认为这样可以解决康素珍的后顾之忧,携我一起去做康的工作。康欣然允诺,但要我去出版社索回已交的稿子。我忍辱受命索稿,结果遭出版社一顿数落,空手而回。出版社又携5万巨款而来,要买断康的续集,康慨然应允,第二天我们共进早餐时,康却踪影不见。后得知她早已乘车去了社,经一番哄抬,康素珍又水涨船高渔人得利…… 最先要拍电视连续剧的是河北的D导演,他与制片厂长多次登门,声称省委书记批示:#39;河北的题材就要河北拍#39;,宣传部主持与他们签订了合作协议。接着,岭南E导演匆匆赶来,他对《今晚报》事件了如指掌,运用攻心战术向我施加压力,我不敢做主,只能重复一句话:#39;我一听市委的,二听老康的。#39;E导演神通广大,四处游说,终于拿走了电影拍摄合同。不久,峨嵋F导演又突兀赶来,在我家里吃住三天,见我窘迫难断,便只身去找康素珍。康见到故乡来客,激动之下,与他签署了音像制品意向。不料,我的合作者又突然变脸,要求撕毁与河北签订的合同,我奈于情面,只好言听计从,与他赴省毁约。 在两年多的争夺战中,我就像一个足球,被人踢来踢去。还要把它当成自己的事去做,每次都自费接待,在家宴请,饭店接风。却落得花钱费力不讨好,赔了夫人又折兵。 康素珍的人生悲剧: 康素珍一生命运极其凄惨。大概是长期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很少得到温暖,养成了她多疑善变、反复无常的性格。 在《青楼恨》续集出版及影视权争夺大战中,她的性格弱点暴露无遗。 989年,康素珍来找我,诉说在农村写作的艰难,想来市区住。我抱病请示领导,后由市委书记亲自出面,将她安置在市内一家敬老院。她独居一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安心写作。但没过多久,她又听信别人挑唆,不辞而别,重返郭西村。康的多次背信弃约,使政协、宣传部领导非常恼火,决定不再管《青楼恨》的事,责成由我自行处理。 康素珍和一位新认的干亲应邀造访京、津、石文化名人,住宾馆,下馆子,挥霍几千元。那个干亲却与她反目成仇。 时过不久,她的存折突然被盗,辛辛苦苦写书挣来的钱一下没了踪影。盗贼同时放了一把火,一点家当烧个精光。 村里要她定期上缴稿费,否则断她的五保户口粮。康无奈放弃五保。 晚年的康素珍又一次走投无路,生活无着,只好又在本村找了个老伴。 一把火烧醒了康素珍,她开始反思追悔了。 990年月的一天,康素珍来到我家。她含着眼泪说:#39;李老师,我这回可是负荆请罪的!#39;说着就要叩头,被我和妻子拉住。对这样一个身世凄惨的老人,我能跟她一样计较吗,从此我们和好如初。 为了给我一个公道,以正视听,她专门起草了一个声明,送到省文联出版的《河北作家》发表,大意是#39;我的资料纯属素材,没有他们的再创作是不能发表的……个别人出于嫉妒,极力挑拨,要夺我们的稿子……我由于出身旧社会,缺乏应有的思想改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这个事件与我是有一定责任的……如今我郑重声明,对作者的污蔑不实之词应予纠正,事实给我擦亮了眼眼,我从此再不上当受骗了!#39; 993年8月9日,康素珍又来到我家,对我说:#39;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过去多少人争我的资料我不给,我如今没有更亲的人了,就把这留给你吧!#39;她当即写了委托书,声明她的资料归我所有。 康素珍认为在《青楼恨》创作出版过程中,我的贡献最大。她还特地给我写了字据,声称我是《青楼恨》创作组的#39;法人代表#39;,作品再版时应加上#39;李书宇策划#39;,我独立创作的作品应只署我个人的名字。 997年冬,康素珍在郭西村凄然长逝,终年岁。 康素珍手稿共47本,约450万字。妓女亲笔留下的丰富资料,在古今中外都是仅有的。康素珍以自己一生的血与泪,为世界留下了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 康素珍如地下有知,看到这本书修订再版,定会含笑九泉,向我致贺! 我组织创作的苦辣酸甜: 我是康素珍素材的发现者,《青楼恨》系列作品的创作者,又是组织策划者。正因如此,我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 康素珍住在离市区40华里之遥的郭西村,我的合作者住在离我3里路的工厂宿舍,而且经常去离市区50华里的老家种地。遇到有关《青楼恨》创作和出版事宜,我先去见市委领导,领导作出指示后,我再骑上破车子,到工厂或农村向合作者通报,然后坐公共汽车去郭西村向康素珍汇报。那时通讯工具很差,甭说电话难打,连公共汽车也是一天往返一次,如此#39;通讯员#39;我当了足有三四年。 《青楼恨》从创作到出版,从无人理睬到大红大紫,始终弥漫着流言蜚语、诬陷攻击。 刚开始创作时,有人认为写这种东西是走邪路,#39;怎么让儿女后代看啊!#39; 当别有用心的媒体攻击我时,我成了一个利用职务之便、强取豪夺康素珍成果的#39;文贼#39;。此时,有人背后挑唆康素珍索回手稿,由他们编写。 后来,康素珍醒悟了,澄清了事实,组织上也作出了正确的结论。有人见我#39;懵#39;对了好题材,成了社会名人,更加嫉妒,四处散布:#39;李书宇东跑西颠光顾应酬,哪有时间写作,他是让别人执笔,来染红他的名人顶子!#39; 我是一个普通人,也有喜怒哀乐。终日操劳、郁闷、焦虑、困顿,终于不堪重负,患了肝炎、前列腺炎、视网膜炎、失眠症,医生嘱我卧床休息,病重时上街都要让儿子用自行车驮着。我坚持药疗和理疗相结合,病情渐渐好转。压力和病情没有使我倒下,在那个年月里,我一边四处求医,一边加班创作。 我从不惑之夏到花甲之秋,将自己最美好的人生时光奉献给了《青楼恨》系列作品。 做自己该做的事,让别人去说吧! 谨借本书修订再版之机,衷心感谢读者朋友对我们作品的厚爱! 李书宇 2004年秋 康素珍:我为啥写书 在河北省辛集市郭西村一个破落的农户家,院内柴草遍地,羊圈的腥气直钻鼻孔。低矮的北房里,一个个子不高、眼睛挺大的老太婆正戴着花镜,伏案写作。桌角的一部字典快要被翻烂了,露出支离破碎的纸边儿。这就是现实生活中的我、本书的撰稿人康素珍。 在日益富裕的新农村里,我算是穷苦潦倒的了。可回想起亲历的三四十年代国民党统治的旧中国,我又觉得今天的生活就像到了天堂。 是什么力量促使我写这部书?我觉得心底有一股热力在拱动着,这热力来自三个方面: 在我写作期间,辛集市委各级领导经常来看望我,鼓励我写下去。他们在政治上关怀我,吸收我为市政协委员。在创作上扶持我,给我送来桌椅、笔墨纸砚等写作用品,乡、村领导让我入了五保户,保障了我的晚年生活。我常想:#39;旧社会害得我断子绝孙,新社会党和人民把我供养。知恩报恩,我应该把那些悲惨往事写出来,传于后世,教育新人。#39;这是写书的一个根源。 每当我坐在影剧院或电视机前,看到玉堂春、杜十娘、阿崎婆等一个个青楼妓女形象,就想起了当年的我。我认为,这些艺术中的人物,不如我眼见的更真实、更深刻、更具体。我饱尝了童年的苦难,受尽了妓院的蹂躏,在含冤惨死的数十个姐妹中,我是九死一生的幸存者,凤仙姐临终的话时刻响在我耳边:#39;你要坚持活下去,为姐妹们报仇雪恨!#39;时间已把妓院这历史的耻辱扫入垃圾堆,我只能以自己的钝笔,遥祭姐妹的冤魂,不负她们当年的嘱托。这是我写作的第二个根源。 在漫漫长夜,我经常打开一个发黄的纸包,里面有国民党颁发的妓女证书,有我在妓院时的照片,有从良时的赎身合同,有同丈夫魏瘦鹏的合影……这些都是历史的见证。十年内乱中,我的丈夫成了#39;国民党特务#39;,我成了#39;臭婊子#39;,丈夫被逼投井自杀,我常受到别人的歧视。我便不服气地想:#39;我们也是人,是被害的好人,我就是要自己写自己,让人们正确认识我、评价我,让读者看清历史的本来面目。#39;这是我写书的第三个根源。 这三个源头凝聚成一股热力,冲动得我再也按捺不住,于是含辛茹苦十余载,写出了百万字的草稿。 我深知我的童年时代和妓院生活,仅是千百个青楼姐妹中的一个。而且,比我的经历更凄惨的姐妹数不胜数。我不过以自己为主线,写最熟悉的个人罢了。 古人道:#39;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39;我已过了#39;不惑#39;与#39;知天命#39;之年,在入黄土之前,很难改变自己多年的执拗、倔犟的性格,我不但要把我的童年一一写出来,还要把我的妓女生涯传晓后人。让广大读者看一看,在灯红酒绿、求欢卖笑的背后,那些善良姐妹们的彷徨、呐喊、低吟、忏悔、屈服、堕落、反抗…… 感谢辛集市政协、宣传部和文联主席李书宇同志,他们最早发现和帮助了我,历经几载,埋头苦干,为我整理和编写了这部自传,使我的苦难经历见诸于世。我文化太浅,积郁的思想、语言难以尽情表述,他们用简洁的文笔,帮我吐肺腑之言。虽然,有的语言变点味儿,带点文气,但他们以我的原作为基础,以补充采访为辅助,抒发了我的思想和情愫,我是深感满意和快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