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捞出个娇小姐》 第1页 书名:沙漠里捞出个娇小姐 作者:水星菇 文案: 和朝中死对头家的娇小姐一同流落荒漠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谢昉表示:一开始,觉得娇小姐肉嫩,好歹算个储备粮。 后来发现,娇小姐也没那么娇气,智商够用体力不错也能帮点忙。 再后来嘛,娇小姐走进他的心里大门一关就再没出来…… 他们一路荒野求生,狼狈的苦中作乐,成为了生死之交,好不容易获救,却要面临分离。 当锦衣卫谢大人终于鼓起勇气站到了京城沈尚书府门口求亲,沈二叔表示:给我叉出去!!! 1背景类似明朝架空,请勿考据哈。 2前半段古代公路文,后面大部分剧情还是发生在京城。 内容标籤: 欢喜冤家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芳年,谢昉 ┃ 配角:周白卿,谢芫姬,曹淑,沈芳灵 ┃ 其它: ================== ☆、沙匪和沙暴都来了 三月的西北,风硬,日晒,缺雨,干燥,在外面行走一天到了驿站身上能拍下来二两土。 这便是沈勇这次带着车队启程后最大的感受。所以他便更不能理解,为何老爷要将唯一的独生女嫁到这荒凉之地。是了,这次,身为京城前任元辅的护院大管家,家主过世之后,留给他的最后一项任务便是,将沈大小姐送嫁至沙洲。 沈勇是个粗人,但是也能稍微明白一些沈老爷的用意——如今朝堂上两党相争不休,阉党行事残酷而诡秘,却不停有官员为自己前程,为了名利而投入掌印太监谢崇礼的门下。沈辟在朝时身为清流党之首,却是亲族凋敝,一旦身死,京都中便无人再能护独女周全,既如此,还不如远远的嫁了。只是可惜大小姐金枝玉叶,今后便只能在这距家乡千里之遥的地方吹风了。 他们现在走的这条官道,往来车马并不多,有些路段竟都被吹来的黄沙淹没了。沈勇在驿站中就曾经当地人说过,去往沙洲的这条路一带近来总有风沙侵袭,若是遇上一次大沙暴,连牛羊都能被吹到天上去。细沙被从不远处的大沙漠不断吹来,渐渐有侵袭土地的态势,附近更是出现了彪悍的沙匪。不过好在走完这段道,就到沙洲卫了。 沈勇正想着,忽然看到前方,几匹马横立在官道上,将过往行人拦下一一查看。 沈勇心中一沉,不会想到沙匪,沙匪便真来了吧?他赶忙让车队停了下来。不过仔细一看,那领头的男子坐于马上,眉眼俊的很,腰间配刀,黑色氅衣下是墨蓝色的绸袍。沈勇认出那正是大晖朝的从四品官袍颜色,看来是官府的人? 大小姐的侍女秋瑶从马车处跑来问:“大总管,怎么停住了?” 沈勇还没来的及说话,就见那男子放行了前面的人,驱马向他们走来。 那男子:“本官乃沙洲宣抚使谢昉,奉命缉拿逃犯,尔等何人,所带何物?” 沈勇吃了一惊,怎么也想不到这样挺拔的一个年轻人竟会是那声名远播的谢崇礼唯一的义子,谢昉!既然如此,沈勇立即决定,决不能让他知道他们是沈家人。 “禀告大人,小人主家乃是秦中富商,奉老爷之命护送大小姐嫁到沙洲,路引都齐全的,请大人查看。”沈勇随即奉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路引。 谢昉接过路引只粗略翻看后便道:“此物如今多有伪造,我如何信你?” “这……” 谢昉极目望去,这车队实在很长,远方的天空有些昏黄,连日头都被遮住。他道:“即使是富商之女出嫁,也用不得这么多车马吧?” “回禀大人,我家老爷只有这一个女儿,所、所以……” 谢昉向左右随从示意,那些人便挨辆车,挨个人查了起来。 秋瑶见这气氛紧张,恐怕这些阉党走狗会作恶,想要转身回到大小姐的车前,却被谢昉叫住。 “站住!你要去哪?” “奴婢,奴婢要回车上伺候我家姑娘。”秋瑶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谢昉冷冷道:“你家姑娘的马车,倒是十分宽敞,足够装下一个逃犯了。”说罢便驱马向那最华丽的马车走去。 沈勇的冷汗都滴下了好几滴,“谢大人!谢大人不可啊,我家姑娘肯定不会窝藏逃犯的,只是她性格暴躁,您实在不要惹她啊……” 谢昉却充耳未闻,到了那车厢旁,扬声道:“在下沙洲宣抚使谢昉,前来缉拿犯官,还请姑娘出轿受检。” 只听车内一把捏成娇滴滴的声音道:“大人,小女子确是嫁入沙洲,还望大人明察。” 谢昉仍不放过,道:“姑娘若不出轿,在下只得自行搜人。” 谢昉并非是一个有耐心的人,片刻沉默后,谢昉便翻身下马上轿,手握刀柄推开了车门,首先闻到一股白槿花的淡淡香气。 一双银灰的鹿皮小靴,明显是为了在这沙地中方便行走,家常的米黄色袄衫,下着赤红马面裙,腰配玲珑七事,银白氅衣,左手腕戴着一个极细的素银镯子。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双愤怒的杏眼,气鼓鼓的双颊和嘴角向下的樱唇。 沈芳年方才已经在车中听个真切,这个藉口为难他们的人便是谢崇礼的义子! 自从四年前谢崇礼被册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凭藉皇帝的宠信逐渐把持朝政,不少仗义执言的文官皆遭阉贼迫害至死,上至百官下至百姓人心惶惶。父亲身为内阁元辅,却也受谢崇礼牵制,直至病重后心灰意冷。谢崇礼掌权后,全国不少见利忘义的小人皆争抢去做谢祟礼的干儿子,可谢昉却不同,他是谢崇礼的远侄,后来成了谢崇礼的养子,年纪轻轻便被委以宣抚之职,虽官位不高,却掌有实权。沈芳年虽未见过他,却早就将他划为阉党中的骨干。 他如今敢来莽撞推自己的车门,沈芳年便更加忍耐不住,站起身来,抬手便给了他一个耳光。 谢昉未曾防备这个女人,受了一巴掌后立即拔刀怒道:“你敢殴打朝廷命官?” 沈芳年并无畏惧,亦怒道:“我沈芳年早就想打你了!你这个无礼之徒!阉党走狗!” 一个拔刀相向,一个怒目逼视,正在僵持不下时,没有人发现远方的天空已经一片昏黄,昏黄中还带着几个上上下下似乎在飞奔的黑色人影,地面上的沙子开始打着转向上飘,只有沈勇眼看着那砂砾飞上了天,听着那轰隆隆的马蹄飞踏声,呆愣了片刻,才用力吼道:“不好了!沙暴要来了!沙匪也来了!!” 谢昉与沈芳年在车内针锋相对,此时二人都听到了沈勇的喊声,很快又听到了刀兵相接的碰撞之声。 谢昉眉头一皱,推开车门便想跳下车去帮自己的部下剿灭沙匪。却没想到门刚推开,一个蒙面贼人便沖了进来。繫着车厢的马背上还坐着两人,竟扬鞭狠狠一抽,让那两匹马飞快的冲出了官道,向着无垠的沙丘冲去。 第2页 沈芳年惊叫一声,眼看那贼人与谢昉扭打在一处,自己又被马车飞驰巨大的惯性托得向后倒去。 车窗被狂风吹开,她清楚的看见,外面的天空颜色已经和沙地没有两样,不断有砂砾被从车窗吹进来,马车一左一右还有两个蒙面人骑马,对马车掌握着绝对的控制。 沈芳年凝神思索片刻,沙匪定是看这辆马车最为华丽,所以干脆打算直接截回贼窝! 车内狭窄,谢昉与车厢中的沙匪缠斗了好一会,才趁其力气用尽,将他踢下了车。 颠簸不已中,沈芳年被甩在一角,只能大声提醒道:“谢昉!谢大人!两边都有人!” 果然从那窗外飞来一刀,谢昉一个侧身,迅速出刀,了结了左边那个。右边那个见状便不敢轻举妄动。谢昉皱眉,想要去解决驾马的那两个,忽然车身一顿,他险些摔倒——那两个人将马车停了下来。看来这三个沙匪是想先在这里解决了他,再继续抢车了。 沈芳年再不复方才趾高气扬,不畏强权的模样,畏缩在车内。谢昉提刀下车,三个贼人便将他围住。 看来这三个人中,有一个身带狼牙的应该是贼首,用手势和眼神指挥着另两个人。他无情的刀锋打乱了他们无声的商议,四个人缠斗在了一处。 沈芳年紧闭双眼,双手抱头,不敢看,她知道如果输的是谢昉,那么她便要死在这大漠之上了!正想着这最坏的结果,忽然三个人中竟有一个人趁谢昉招架其他二人,摸上了车厢,一把抓住了沈芳年的衣领便拖着她向外。 “放开我!救命!”沈芳年惊慌失措,唿救都带了颤音儿。 谢昉刚刚结果了一个,闻听身后的唿救之声,虽然十分厌恶这鲁莽的女子,却也不能见死不救。 他使了勐力,低吼一声一刀插进了那正在拖人的贼匪的心脏,刀柄脱手之时,自己却被那仅剩的贼首扑倒在沙土之中。 那具被戳穿心脏的尸体的手还死死攥着沈芳年的衣领,将她拽得一同跌落在车轮旁。谢昉被贼首压制着,尘土飞扬中已经几乎无法唿吸。 而在远方,一团更黑,更迅捷的云团正在以不慢的速度膨胀、升高,如果一座魔鬼居住的宫殿,向着他们马车的方向移动着。 沙匪、阉党、元辅之女还有马,一切的一切,都无法逃脱,都将会被那黑色的大沙暴所吞噬! ☆、等待沙暴平息 谢昉被那贼首之人死死钳制在沙土之上,想要反击却已失了武器。那贼首抬起刀便砍,谢昉只得躲避,虽未砍到要害,肋下依然立刻见了血。 人在千钧一髮之际总是会想要捉住救命稻草,在狂烈的风声中吼道:“刀!把刀给我!” 沈芳年还依靠在车轮边,呆呆的看着方才被谢昉一刀了结性命的沙匪。听到他的唿喊,终于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力气,在狂风之中勉强站了起来,企图从那具尸体上拔下刀来。 那刀本就有些分量,插入沙匪的心脏更是难以拔出,可事态紧急,若此时拔不出这把刀,可能下一个死在这里的便是自己了。她一咬牙,踩着沙匪的背,用力将刀拔了出来,飞快的扔到了谢昉手边。 谢昉终于有了兵器,用刀背飞快砸向贼首的后脑,贼首昏沉间才松了力气,谢昉飞快挣脱,又是一刀。剎那之间,胜负已分。 沈芳年的脸上身上还带着方才拔刀时溅出的血,此刻却比方才清醒过来。此时的风已经很大了,但还没有很多沙土离地,但是远方正有一团硕大无比的黑云正飞速向他们移动着,她虽然没见过,一路上也听不少人说起,那便是杀死不少牲畜和人的沙暴!这次她和这阉党怕是凶多吉少,可是如果没有谢昉,她一个人就真的是必死无疑了。 她赶忙跑向谢昉,看了一眼他肋下的伤,“大人受伤了?快上马车!” 谢昉果然也明白此时两个人好过一个人的道理,没有异议的任由她将自己扶上了马车。 沈芳年上车之后又觉得这样还是不行,拿过了谢昉的刀,又脱下了自己米白色的斗篷,便要动手。 谢昉看出了她的用意,阻了她道:“用我的外衣,是黑色的。” 她只得皱着眉将他的外衣扒了下来,一噼为二,迅速的跳下去给两匹马套住了头。 她低声对马道:“这里没个遮挡的,只能委屈你们忍一忍了。” 车内谢昉对她道:“沈姑娘,将那几个死人的腰带都栓到车轮上。” 好在那几个沙匪的尸体都离马车不远,她在风中将这几个尸体分别挂在了左右车轮上,顺手将每具尸体身上抢来的她的嫁妆都又取了回来。翻动间,她无意竟发现这几个贼人的腰带上都有一个弯月图案,心下奇怪。此时那团乌云已经逼近,细小的沙粒如同小刀在割她的脸颊。她无暇顾及,赶快又上了马车,将车门关死。车厢的缝隙和车窗都已经被谢昉用各个箱子堵死,她见状将自己刚刚搜刮回来的嫁妆盒子也都堆在车门处。 一番动作下来,她已是汗湿了衣襟,终于瘫坐在了车厢内,喘着,眼泪和着沙土和血污就流了下来。 很快,车厢发出巨大的声响,四壁都颤抖起来,那是沙漠中最可怕的力量,不知蔓延多少里的沙暴,正无情吞噬着这小小的马车。 风穿过车厢发出的啸鸣之声,和沈芳年哭泣的呜咽之声,还有马匹嘶鸣之声混杂,一时之间愁云惨雾。 沈芳年将头埋在肩膀哭了会,便抬起头来,一边流眼泪一边还是将自己的斗篷噼作碎布,不情不愿的来查看他的伤口。 “手拿开!”她没有好气儿。 谢昉一言不发,依她所言拿开了捂在伤口上的手。涔涔鲜血还在不断地外渗,衣衫上血渍混合着沙土,早已是一片泥泞。 沈芳年方才硬要逞强,此时见到这样一片殷红的情景,只觉得头脑发昏,唿吸困难,几乎跌坐在了他面前。 谢昉俊逸的面庞已是发白,见她的模样便知是被吓坏了。这才想起来,她不过是个官家中的千金小姐,何曾做过包扎伤口的事? “方才对着三具尸体都能果断行事,如今见了这样一点小伤,倒是怕了?” 窗外风声隆隆,马车被狂风吹着、被砂石击打着,来回摇动,仿佛随时都要经不住这巨大的、不可抗衡的自然力量而粉身碎骨。 见沈芳年还是一副怂样子,谢昉只得自行脱去了墨蓝色的官炮,只剩下中单。中单的腰间也早被鲜血染透,衣料煳在了伤口之上,再难脱下。 轰隆隆的风声和敲击声中,他只能高声问道:“有没有剪刀?” “剪刀?”她脑海中的一阵混沌终于开始散去,却依然没有彻底清醒。 “剪刀,你的嫁妆之中没有针黹之物么?” 她闻言终于明白过来,飞快的翻箱倒柜,举一反三,拿出了剪刀、将布条理好,同自己车上的水壶一併放在了他手边。 谢昉拿起剪刀,却道:”将我的水囊递给我。“ 沈芳年抬眼望去,他随身佩戴的水囊就在那件官服下压着,本来就不愿在这人身上浪费一滴水,现在自然欣然为他送上水囊。自己对这狰狞伤口颇有畏惧,对这个阉贼的义子也是厌恶至极,可偏偏也生出一些猎奇之意,怕看却又想看,坐在座位下的踏板上,呆呆向上望着。 第3页 谢昉勉强用双手将那剪刀用水清洗,冷冷对她道:“看什么?” "看大人痛苦啊。“她道。 剪刀是洗干净了,可想要自己将肋下的单衣剪开,便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换了两个放下试,皆无法下手,反而因动作扯痛伤口。豆大的冷汗滴落,他忍不住骂了一句。 一双冰冷的手接过了他手中的剪刀,沈芳年眉头深皱,只能先小心翼翼的将伤口周围的布料剪掉,再让谢昉褪去单衣,接下来便是要掀开伤口处黏住的这块布了,风声轰鸣,都像是在催促她一般。咬咬牙,反正疼的不是自己,她别过头不去看,将那布料缓缓掀开。好在谢昉一声不吭,一动未动,让她好受些。 沈芳年深吸一口气,她知道此时还是一鼓作气比较好。她用布条先将伤口周边的血污擦净,又举起了那水囊准备沖洗伤口,却闻到了一丝酒味。 “这里面是酒?”她问道。 谢昉却淡淡道:“少废话。” “执行公务还带酒,你果然是个昏官!”她却偏要废话,一边说着,一边趁其不备,飞快的用酒帮他清洗了伤口。 谢昉被剧痛逼得一颤,却终究没有溢出一丝声音,直到她飞快的用了不少布条紧紧的包扎住他的伤口,他花了一会儿平復了唿吸,便恢復得和常人一般,飞快穿上那大半还算完好的单衣和官袍,这才道:“沈姑娘先是殴打朝廷命官,后又出言侮辱,这一笔笔本官都记着呢。” 一番挣扎,一番折腾,外加一番手染血腥之后,沈芳年觉得自己浑身脱力,又坐回了那踏板之上,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迹发呆。 她此时才想到,自己方才,情急之下,好像,看了一个陌生男子的□□肌肤?这与她学过的礼数不合啊……这样可以吗?她眉头微皱,双颊不自觉的泛红,认真思考起来,反正此地只有他们,此事自然也只有他们知道,想来等回到京城也不会有人知道…… 做了很大一番思想斗争,她释然了,可又有一个新问题摆在了眼前。 “我们现在在哪?” 车内昏暗不明,窗外飞沙走石,此刻探出头去看绝对会来个头破血流。她皱眉,企图回忆起马车跑了多久。 “从马车开始移动到停下来,感觉上应该过了不到一刻钟。”她双臂抱膝,自言自语。 “可是人处于极度危险中,感知到的时间会比真实时间走得快很多。马车至少走了一刻钟,至多半个时辰。”谢昉声音较轻,却不失条理。 “这两匹马并非良驹,而且拉着如此大的一架车。” 沈芳年抓住了错误的重点,道:“你敢侮辱我的马?我……” 谢昉却没接她的茬,继续道:“马匹受惊之时,速度会快些,姑且算它受了冲撞,能够日行八十里。那么我们离开官道的距离应该是……” “一里半到三里路?”沈芳年算了出来,展颜笑道,“太好了!这么看来,也不是很远吗!本小姐走也能走回去,不必和你这昏官同车!” 谢昉却无情的打破了她的美梦:“你知道我们现在所在这地点同官道被劫那一处的相对方位么?” 沈芳年沉默,她不知道。方才事出紧急,谁也没有注意沙匪劫车之后向哪个方向跑的,也就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了。 “这么大的沙暴,可能现在那段官道已经全部被沙土覆盖了。”谢昉沉吟道。 沈芳年却道:“若是我的家人还在原处等候,沙漠之中又没有遮挡,即使隔着数里,也可以看见人影的。” 谢昉道:“这场沙暴还不知何时才会平息,他们若是现在在原地,恐怕早被活埋了。” 沈芳年这下才真的慌了神,等到沙暴平息,她的家人定会寻她不错,可是到那时,她能安然获救吗? “所以……现在只能等了。”沈芳年吸了吸鼻子,用衣角擦了擦早就泪水和了泥的脸颊,看向那个和她同样狼狈的人,“和你这个昏官一起,等这场沙暴结束。” 马车仿佛混沌沙海中的一叶小舟,在细沙组成的狂风巨浪中勉强支撑着,所凭藉的,或许只有天神的一缕眷顾了…… ☆、第一日:寻觅 月影浮沉,星河涌动。耳边剧烈的风声终于渐渐变轻了一些,沈芳年又累又饿,还受了不少惊吓,已经是精疲力竭,沉沉睡去。 忽然,整个车身震动一下,她便瞬间惊醒。环顾四周,还是那早已大箱小箱胡乱堆的车厢内。她记得自己坐在踏板之上,头倚着软座便睡着了,可现在醒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到了软垫上。 寒意侵袭,她发现自己唿出的气息都发白,手脚已经冰冷。她紧了紧自己的衣襟,发现谢昉不在车内。 车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渐渐减弱的风声中变得清晰可辩,沈芳年不得不开始思索:这漆黑深夜中,沙暴还没彻底平息,谢昉身上还有伤,他不太可能会为了抛下她而冒险离开。车外那声音会是蛇?狼?还是那几个袖口有同一种纹饰的死贼匪诈尸了?现在风沙为止,活物应该都藏匿自身,不大可能出来;至于那死人復生,更是无稽之谈。 这么看来,在外面的应该是谢昉了。于是她推开了车门,骤然而来的寒风令她一下激灵,风中仍旧有细小的沙尘飞舞。四周都是黑黢黢的,唯一的光源便是天上那弯月散发的冷淡白光。 她向下望去,看到同样一身狼狈的谢昉正在车轮边,不知做些什么。大约是因为见到了和自己推测出来的完全一样的情景,没有蛇,没有狼,也没有诈尸,她忽然觉得安心。 “你在做什么?”她跳下了车,走到他身边问道。 谢昉的脸上依旧毫无血色,右手扶着肋下伤口,双目凝视着车轮旁那几具尸体。听到她问,指向前方道:“你看那两匹马。” “马?”她走近两匹马,她为两匹马套上的“面罩”已经被谢昉取下。两匹马都很温顺的休息着,身上只有些微剐蹭伤痕,并无大碍。“马好好的。” “你再看车后。”谢昉又道。 她转身向后走了几步,一扭头,愣住了。 虽然她不懂营造或木工,也知道自家这马车乃是橡木打造,坚实无比。之前从车中走出,她依然这么认为着,因为整个车前面都几乎完好,只是稜角处有不少刮擦。 可是这一整块橡木做的车背板上,如万箭穿心般,钉了无数锋利碎石块,几乎已经烂成蜂巢,轻轻一推,便凹陷一块。若不是车后有这块橡木,还有不少箱笼,恐怕此时被万石穿心的,便是她了。 但是这并非最令人背后升寒的想法。看完了这块木板的境况,她不必再等谢昉告知再看什么,而是自己飞快的跑到一具贼寇的尸首边蹲下。抬起那死人的一只手,看到那与地面接触之处的无数细小划伤,她便知晓了。 “就算繫上了这三个死人,马车还是被吹动了。”她双目紧闭,缓缓道,“本来就难以辨明方向,如今……” 第4页 “至少我们知道,马车移动的大致方向,刚好是向着车头方向。”谢昉道。 沈芳年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大致是这样,可是谁又知道途中风向换了几次?” 此时夜空万里无云,谢昉借着北极星的方位用几块较大的石块在地上摆出了大致的四个方位。 “不管如何,总要一试。待到天明,先向回走。”谢昉坚定道。 沈芳年心下稍安,又努力的安慰自己,这里肯定离官道没有几步距离,只是风沙来时到现在深夜,一直视线不好,或许明日驱车一会儿,便会看到秋瑶和沈勇在唿喊她的模样了! 第二日清晨。 “秋瑶!!!!!!” “大管家!!!!!!” “你们在哪里!!!!!” 沈芳年几乎一步一陷地爬上了一座沙丘之后,向四方极目远眺,所见除了沙丘,就是更大的沙丘,连他们行进的轨迹都被黄沙淹没。 沈芳年喊完了一轮,连一只活的飞鸟都没有惊起,沙漠还是那样静谧的,仿佛在嘲笑她。红日初升,她忽然觉得一阵晕眩,脚下虚浮,险些滚了下去。 饿了。她想着。她的马车上随时都备着一个食盒,里面有京城特色的各式糕点。昨日从驿站出发后,经歷了许多惊险,她水米未进——之前是忙于保命来不及吃,现在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新的食物所以捨不得吃。 一番徒劳后,她只能走下沙丘,脚步虚软也要硬撑着看上去无恙的走进了车厢。她绝不能让自己的敌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谢昉看着背着朝阳走进来的少女,脸颊上满是泥土和血污,原本规整洁净的衣裙也变得褶皱骯脏,加上她硬要扬起的傲慢下颌,形成了一副荒诞到可笑的图景。 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缺医少药,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不知能否癒合。虽然没有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不必沈芳年少可笑几分。 互相暗地里嘲笑够了对方,他们决定不再浪费时间。沈家大小姐自然不会驾车,只能由他忍着颠簸疼痛,根据昨夜规划好的路线,向东南方向驶去…… 在日上中天之前,他们没有再互相说一个字。 之前被沙匪劫车,他们共同陷入生死攸关的境地;后来沙暴来袭,他们不得不通力合作才能活过昨夜。现在,除了饥渴与伤痛,他们没有什么急迫着殃及性命的危机,元辅之女和掌印义子就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沈芳年的确是这样想的。此时的她,倚座在车内的软座上,脏是脏了点儿,架不住舒服。 她一手拿着一块从食盒中悄悄拿出来的还剩半块的糕点,一手拿着自己的水壶,吃一点,喝一点,让自己好受一点。沈芳年将剩下的半块儿糕点塞进嘴里,甜腻的香味在口腔中迸开,那感觉,无法言喻。 这一盒糕点虽然都是小巧精緻的造物,好歹也是口粮食,况且糕点中掺了不少的糖分,一日吃一块还够她撑一个月呢。前提是不让谢昉发现自己的粮食。不然他还不得以武力威胁她一个弱女子,将全部的吃食都抢了去?阉党不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吗? 不过说到讲道理……这个人确实是为了救自己才受了伤,而且不管情不情愿,她还要倚仗他找到回去的路,若是连食物都不与这人分享,不仅有违大家闺秀的行事风范,还有可能影响自己求生。 这样想着,她从盒子中又取出了三块芸豆糕,托在她藏在袖中没被弄脏的手帕中,想了想,又放回去一块。 举着这两块糕点,她总觉得自己在散发着宽宏大量的光芒。一会儿挪到车外,一定要用施捨的姿态将这两块糕点赠与谢昉! “给你。”善意满满的伸出脏兮兮的手,手帕中有两块卖相不太好的糕点。 谢昉皱着眉,鄙夷的看了又看,那表皮开裂的糕点显然并没有勾起食慾。“这是什么?” “这个你都没见过呀?”沈芳年开始同情起眼前这个人来,平日里忙着为非作歹,连这么好吃的东西都没见过,“这个是京城中最有名的糕点,叫芸豆糕,谢大人没吃过么?” 谢昉目视前方,道:“吃过芸豆糕,没吃过这种隔夜裂开的。” “这可是我从京城带来的糕点师傅做的,只是这里气候太干燥才会裂开的!”沈芳年不忿的样子仿佛一个被拆穿卖假货的商人。 “既然如此,沈姑娘自己留着吧。我吃不惯这种甜腻的口味。”谢昉淡淡道。 沈芳年怒了,“谢昉!你不要快饿死了还挑挑拣拣行不行?”说着又捏着糕点直接送到他的嘴边,央求着,“你尝一口吗,你不吃,怎么有力气驾车?伤口怎么復原?再不吃我就硬塞了!” 谢昉本要专心照路,被她缠的紧,只得张口将他看不上的糕点吞下,以求换得清净。 沈芳年终于满意,只是姿态不像施捨,倒是恳求是怎么回事儿?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谢大人,方才这一道上我仔细想过了,虽然人人都说您是谢掌印最得力的爪牙,可若仔细想想,我沈家同你这个人却是没什么仇怨的。” “你错了。”谢昉道,“我同你有掌掴之仇,还有昨日你曾经出言侮辱,另外我还救你一命。” …… 两匹温顺的马刚经歷了一昼夜的风沙折磨,现在只能以较为缓慢的速度行走在沙地上,丝毫没有体会道自己身后二人之间的尴尬气氛。 照这样下去,这个对话肯定是没法进行下去了。沈芳年决定,装作没听见,继续道:“既然你我无仇无怨,又阴差阳错地要一同求生,那么何必将关系搞得那么僵呢?” 谢昉闻言,转头以锐利目光逼视她,问道:“哦?那依沈姑娘之高见,你我应该是何种关系?” ☆、第三日:困境 何种关系? 沈芳年认真想了想,道:“经此一番,我们应该算是生死之交了吧?” 两天后,当他们来回兜着圈子,直到最后依然面对一望无际的沙海,和一座右一座长得都差不多的沙丘时,她说:“谢大人,我想多了,我真的想多了。我们成不了生死之交了,我们只会成为这沙漠中两具渐渐腐烂的尸体。” 谢昉说:“沙漠中尸体难以腐烂,我看沈姑娘与我是要永垂不朽了。”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觉得阳光直射下,一阵眩晕袭来,在那缓慢行走的马车上,他一声不吭,直直栽了下去。 “谢大人?谢大人?”他听到耳边传来沈芳年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切。 “谢昉!谢昉!你怎么了?”他的手臂被摇晃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近距离的出现在他模煳的视线中央,冰冷的手背触在了他的额头上。 手背传来的热度让沈芳年彻底慌了。谢昉在发着高热,想来已经难受了许久,实在撑不住才会虚弱成现在这个样子。这荒凉的沙漠之中,别说医药之物,连水都没有,应该怎么办?若是谢昉真的一病不起,她一个人走出这茫茫沙海的希望还能有几分? 第5页 沈芳年忽然也觉得很累,手肘一抖也顺势平躺下来,眼前便被湛蓝天空充满。 此时此刻,若是有一个人从高空俯瞰,一定会发现,这广袤的沙漠就如同魔鬼的疆域,魔鬼只是对这两个微不足道的误入疆域边缘之人小施惩戒,已经足以让这两个人陷入绝境…… 谢昉再度恢復神识之时,发现自己身下已经不是黄沙了,而是……锦被?不仅地上铺了锦被,身上也盖着一层,鸳鸯戏水的图案,一看就透着喜气。转头一看,不远处燃着小小一堆篝火,细小的火苗随时都有湮灭的可能。抬头望去,穹顶黑不可见,但绝对不是沙漠中布满星光的夜空,四周冷如冰,却不同于这两日他感受到的那种干冷,这冷中带了潮气,这应该是一个洞窟。 再看看自己身上的伤,已经被重新包扎起来,较之前两日的跳痛似乎好了些。 细碎的脚步声在洞窟之中迴响,少女激动的声音响起:“谢昉,你醒了!” 谢昉听到这声音,又失望的倒回了被衾中。“怎么又是你?” 这话是十分不中听了,沈芳年放下了手中不知道那里捡来的一堆破烂,双手叉腰问道:“不是我,还有谁?” “我还以为是哪位好心的仙女显灵,将我救出沙漠。” “想得美,哪位好心的仙女能有这么破的洞府?”沈芳年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这么多辛苦简直都餵了狗。不过还是拿过了自己的水壶,不情不愿的递给了他,“喝些水。” 谢昉结果水壶也不再客气了,饮了两口,喘匀了气儿后才问道:“沈姑娘是如何找到这个洞穴的?” 沈芳年接过水壶,也喝了两口,掂了掂水壶的重量,不由得忧心。 “谢大人从车上掉下去之后,我先是慌了一阵,甚至想过要原地等死,可是我可是从没想过扔下谢大人独自逃跑啊。” 谢昉却无情拆穿她:“那是自然,沈姑娘有自知之明罢了。” 沈芳年撇撇嘴,继续道:“不过镇定下来之后,我发现,还是继续走下去,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只要智力健全的人都会这么决定吧。” 沈芳年终于无法抑制怒火,隔着被子给他来了一脚,才继续道:“我一个弱女子,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你扔进车内的。那两匹马很不听我的话,我又费了很大力气,才让它们重新开始行走。” “沙海依旧一望无际,驾马的时候我几乎是半睡半醒,待到夕阳西沉,我从小憩中清醒过来,发现两匹马不知何时停下来了。眼前不再是平坦一片,竟出现了很多奇形怪状的淡黄色巨石。我便登上了一块便于攀爬的两人高巨石,眺望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一座更大的土山,山脚有一排黑黑的洞。待走到近前,我发现这似乎是前人开凿的洞穴,于是便先将你安置在这里了。” 她又从那仿佛百宝箱般的食盒中取出一块豌豆黄,递到他的手上,“这一夜里,你时而发热,时而又冷,睡过去几个时辰后,现在看来好多了。可是你的伤口还没有完全癒合,看来是不能走动了。” 谢昉确实觉得这短暂的休息过后,身子松快了些。发烧应该是伤口癒合中的正常现象,这沙漠中干燥,不大可能会感染。他掀开了被子,站起身走到火边,感受那难得的温度,问道:“这火沈姑娘是怎么升起来的?” 沈芳年晃了晃手中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钗,对他道:“这些巨大石山的附近有一些不知多少年枯朽的树根,也许是我运气好吧,赶在太阳落下之前引燃了一些火种。可是也就这么点儿朽木根,这火恐怕也快熄了。” 谢昉又问道:“这锦被一直在沈姑娘的马车中吗?为何这几夜你瑟缩着也不拿出来?” 沈芳年的面颊在火光中红彤一片,低声道:“这是我的婚被……” “什么?”谢昉一开始没听明白,等到明白过来,也便不问了,自己睡了人家姑娘的婚被,听上去是有些过分。 “这可是我亲自……看着绣娘们一针一线绣的,若不是怕你死了,我怎么能轻易拿出来呢!”沈芳年流露出心疼,“更可惜的是,我已经打开车上所有箱子,其他放在这辆车上的都是些贵重的金玉之器,现在是一点用没有。” 谢昉走到她身边,面对她,目光不再像从前那样冰冷,“沈姑娘,谢谢你。” 这样对她诚恳道谢的谢昉反而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浅笑着点点头。此时那小小的篝火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灭了火光,只剩一缕青烟。同时,洞口出照来熹微的晨光,天亮了。 晨光照耀大地,照亮了眼前惨澹的现实——他们还被困在沙海之中。 “可是,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我们已经找了三日,连官道的影子都没看到。”沈芳年皱眉。 谢昉道:“你来清点一下还有多少食物和水,我出去看看。” 沈芳年却伸手比划了一个形状,道:“我早就看过了,这么大块的酥饼,还有两打;你方才吃的豌豆黄,还有四块;芸豆糕,还有一打。水,还有半壶。我还是和你一起出去吧。” 谢昉忍不住低声道:“这是道上吃着解闷的,估计都够吃到碎叶城了吧?” “你说什么?”沈芳年没有听清。 “没什么,出去看看。” 洞外天地,天是湛蓝,地是浅黄,若不是疲于奔命,这景色也足够欣赏赞嘆了。谢昉环顾四周,果然如沈芳年所说,不再是大大小小的山丘起伏,而是各种巨石林立,地面上的沙子似乎也和一天前的颜色略有差别,地上还有些朽木的根系。马车停在洞口不远处,两匹马也已经疲惫不堪了。回头望去,他们留宿一夜的这洞窟之上,是十数米高的黄色石头山,山脚下一排洞窟十分齐整,看上去就不是自然风蚀。 谢昉心想,待自己伤势好转,定要攀上这座最高的石山看一看前路在何方。 他们又向稍远处转了转,除了又捡回一些枯木枯草根外,便没有什么其他发现。 “既然是人开凿的那几个洞窟,那么必定有要在这里开凿的原因。”谢昉道,“在我们那一窟中,我能明显感受到一些潮气,回去再去另外几个洞中看看,或者有水源呢?” 沈芳年却道:“还是不要报太大希望的好,若那里有水源,又怎会四周寸草不生呢?” 往回走的路上,谢昉忽然问:“沈姑娘,这两匹马是从京城一路来的,还是中途换的?” “是在过秦关后在驿站换的,怎么了?”沈芳年不解。 谢昉“唔”了声,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女孩子总是多些麻烦的同情心,若这两匹马是从京城家中一路拉着她来的,那么估计就算饿死她也不会答应吃马肉。可马是半途换的,或许真到了要杀马的地步,劝起来还容易些。 他们走回了洞口,沈芳年将枯草挑出,放在了两匹马身前,“虽然可能难以下咽,还是勉强吃一些吧。” 第6页 一共六个洞窟,都只有一个朝西的洞口,即使太阳已经升起,也只有上午这会能照个洞内的全貌。 他们先回到昨夜留宿的那个洞,光线充足下,果然有与昨夜没有的发现。 四方的洞中,洞壁平直却斑驳不堪,但是在某些部位,还依稀可见一些绘画的图案。 沈芳年眼前一亮,对一处清晰些的图案蹲了下来,贴近了仔细查看,红底白边,那画的是一片祥云。 她又向上看,莲花,飞天的仙女,和佛像!她不禁惊声一唿,又跑到另一块图案边查看,也都是大同小异,佛像和方才那尊形象不同。 “怎么样?” 她惊异的望向他,“这几个洞窟,应该是……一座佛寺。” 他们又快速的浏览了其他几个洞窟,没有他们急需的水。但他们却发现,这些洞窟内除了满墙的壁画和几尊残破的塑像外,竟还有不少的竹简、羊皮纸典籍! ☆、第七日:希望 谢昉半躺在那鸳鸯锦被之上,口中叼着一根枯草,翘着腿休养生息。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休养生息了。 他们发现了这座大石头山下的六个洞窟竟然都是古时回鹘人修的佛寺后,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觉得这里虽然已经荒芜破败,但好歹也是一个沙漠中的地标。既前三日那样苦苦颠簸,耗费马和人的体力也没能找到官道,现在只能换一种办法了——等。 估计了剩下的水和食物,在不渴死饿死的前提下应该至少还能撑个十天,他们决定每日在这石山前燃起烟雾,静静等候救援。 不过静静等候的,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沈芳年倒是忙得很。她每日都会往返于各个洞窟之间,在日光下翻阅那些百年之前的典籍经略,偶尔有些发现便会跑来告知他。他也不是不想帮忙,只是面对那晦涩难懂的百年前文字,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哒哒的脚步声又一次响起,他便知道沈芳年又发现了什么。 “谢昉!你看这片竹简,上面写了回鹘当年是如何趁沙洲归义军内乱时侵占了藩镇的。”她兴致勃勃,将一片竹简哗啦甩道他面前,尘土飞扬。 她每发现什么,不管有用没用的信息,都是这么兴奋。谢昉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一般来说这时沈芳年便会再次跑开了。 忽然,一个名词击中了他心中的某个记忆。他睁开眼,抓住了沈芳年的手腕,问道:“沙洲归义军?” 他勐然起身,激动得几乎忘记了腹中的飢饿感,“仔细说说!” “好啊,但是你要先告诉我,归义军的事情!”沈芳年显然早有预谋,缓缓靠近他,“我知道如今沙洲依然有归义军,而且还是谢掌印襄助下才重建的,这是怎么回事?” 谢昉似乎对她的威胁勒索并不在意,左右无事,便缓缓道:“数百年前的那支归义军,大唐名将张议潮所建,驻守统辖着沙、瓜数州,抵御西夏的进犯。十数年后,张氏被沙洲望族曹氏取代,在乱世中成为了实质上的敦煌王,在近百年的时间内与回鹘战事不断,后来又是因为内乱,被回鹘彻底消灭。” 她托腮听了半晌,问道:“那么,现在的那位沙洲曹将军是……” “现在的归义军,乃是二十年前,曹氏后人曹谨风一手重建。如今沙洲早已没有了回鹘人的身影,曹将军将吐蕃人赶走,遂向朝廷请命,遵循祖先的脚步,镇守沙洲。当时我义父还是司礼监秉笔,觉得此人是可造之材,另一方面也想在西北培植自己的势力,便在先帝面前为他说了几句话。” 沈芳年皱着眉头,用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了两个圈,“这么说……现在的沙洲,有两只军队,归义军和顺平军,这不是很奇怪么……” 谢昉却反问她:“沈姑娘即将嫁的人便是顺平少将军王彻,为何还会有这样的问题呢?” 提到自己的未来夫君,沈芳年面颊一红,低声道:“父亲从来不与我讲这些朝堂上的事,我与王将军根本就没有见过,又怎么会清楚呢……” 谢昉拿过她手中的竹竿,先将那片沙地推平,先画了一个四方形,又在四方形的西南角画了一个圆圈,“这方形便是当今的沙洲城,曹谨风当年誓要光復祖先,所选的归义军驻扎地其实在沙洲城外西南方向抵御吐蕃,也就是这个圈。” 随后他又在稍远的地方画了一个圈,“这里是西宁卫,王氏的顺平军世代驻扎于此。但是就在三年前,眼见归义军渐渐势盛,内阁几位学士同兵部商议,在沙洲建立卫所,将顺平军迁到了这里。” 他在沙洲城的东北角画了一道斜线,“这是沙洲卫的防线,顺平军的主要任务是拱卫沙洲,防止瓦剌入侵。两军各占据城外一角,互相掣肘,却各有防卫重点,现在你明白了么?” 沈芳年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缓缓点了点头。忽然灵光一现,紧紧攥住了树枝的另一端,“如果我们知道了现在所在的这寺庙与归义军的相对方位,那么,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去找归义军求助?” “前提是能辨别准确的方位,并且有足够的食物和水。竹简上写了什么?”谢昉问道。 “这一支沙洲回鹘,在唐代和归义军多年来交战不断,对彼此的境况都是十分了解了。这竹简上记载了当年归义军主将曹延禄迎娶于阗国主之女,于沙州城亲自骑马行十日向正南方向去迎接公主的送嫁队伍,在第五日路过了这间回鹘人修建的寺庙。虽然是敌对的双方,但却都笃信佛教,曹将军入寺内祷告一番,并亲自从寺庙五里外为寺庙运来井水才离去……” 谢昉闻言,再也无法镇定,他夺过她手中的竹简,艰难的辨认上面早已斑驳的字迹,虽然有些地方还是难以看清,可是沈芳年所说却写得真真切切。他嘴角上扬,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双手扶住沈芳年的肩膀,对她道:“我们不要再苦等了,收拾东西去找归义军。” “先、先等一下!”沈芳年摆脱了他的禁锢,她比他先知道这个消息,已经过了一开始的兴奋,此时开始担忧,皱眉道:“你想清楚没有,若是为了一点点希望就冲动行事丧了命,那我宁愿留在这里等!” 谢昉本已要起身收拾,听到她这么说,不得不再次坐了下来,耐心道:“沈姑娘有何顾虑,现在说出来吧。” “竹简记载曹延禄骑马五日,在正南方路过这间寺庙,你能保证凭着这句话找到沙州城么?” “当年的沙州城,便是今日归义军的驻地。若是这寺庙和归义军驻地相对方位有偏角或许就难办了,可是是在正南方,凭藉太阳的阴影和夜间北斗七星来判断方位,应该不是难事。” “那么,曹延禄骑马走了五日,我们要走多久才能到?我们的食物和水都已经不都了。” “曹延禄身为一军主帅,他骑马走五日,我们恐怕就要骑马走七八日。我觉得我们可以先试着找找那五里外的井水,虽然时过境迁,但有水源的地方肯定有动物、植物,应该不难辨认。” 第7页 “五里外的井水,又没说是哪个方向,怎么找?” “从这文字上推敲,我认为有八成机率在曹延禄来这寺庙的途中。他若不熟知那一口井,主动提水,纵然同样信仰虔诚,那回鹘僧肯定也不敢对敌军主帅提出‘请去哪里为我们打水’这样的要求。” 沈芳年沉吟片刻,依然不能下决心,犹犹豫豫地问:“若是你认为错了,我们没有在向北的五里外找到水源呢?” 谢昉一笑,“很简单,我们可以回来。” 沈芳年还有最后一个疑虑,困扰许久,这才问出:“可是我要嫁的是顺平少将军,若向曹氏求援……” “命都要没了,沈姑娘何必再在意这些?”谢昉道,“放心,曹、王两家虽然因为如今局势而互相牵制,但却也同为西北望族,都是世交,曹将军为人耿直,自然不会让王氏为难于你。” 沈芳年被他说服,于是点了点头,道:“好吧,那么我们应该收拾些什么带走呢?” “把马车卸下来,只带最有用的东西吧,马已经是疲惫不堪了,不必增加无畏的重量了。”谢昉道。 她低头合计着,剩的这点吃的其实都装不满半个食盒了,马车上的嫁妆内的金玉之器只能通通留在这里了。除了婚被可以用来御寒,马车上还有一样物品,虽然无用,她却是一定要带上的。 马车留在这里,谢昉用烧过的枯木在洞窟门口刻下他们离去的方向和日期,希望若有人来到这里,能够知道他们的去处。 “其实这些竹简,可以带走一些,留着夜间生火。”谢昉捡起方才他们看的那片竹简,这片是肯定要留着的。 沈芳年却道:“那怎么成呢?这些都是珍贵的古物,烧毁了多可惜?” “那……从马车上拆一些窗棱带走。”谢昉不得不妥协。 在飢饿中休养了几日,谢昉的伤口说到底也只是皮肉伤,恢復的差不多了。沈芳年连日奔波,原本的髮髻早就散乱不堪,此时懒得打理,草草梳通便用一条髮带将长发繫于脑后。他们二人一人取了一块剩下的白布条掩住了口鼻,准备启程。 “沈姑娘,你会骑马不?”谢昉忽然想到,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沈芳年也意识到问题,她一个京城中的大家闺秀,怎么可能会骑马呢? 谢昉见她不语,便默默地将全部要带走的东西放到了其中一匹马背上,自己跨上另一匹马,将手伸向她。 沈芳年心中开始天人交战,若以世俗之礼论之,她与这阉贼早就不算清白,现在还要共乘一骑,若是让她父亲在天之灵知晓,定会气得再死一回。可是现在确实是生死关头,也不必纠结于礼数了。她把心一横,握过了他的手,脚踏马鞍,坐到了他的身前。 突然的高度增长和那马不安分的步伐都让她感到紧张不安,生怕自己掉下去。不过这都没有谢昉怀抱的温度让她更加害怕,她告诉自己,这是在沙漠绝境中,待到寻得救援,绝对不能对这温度有一丝贪恋。 “谢大人,我还有一件事……”她轻声道,“等到我们找到了沙州城,那么……” 谢昉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直接道:“沈姑娘与我的这段经歷,自然不必由他人知晓。” ☆、第八日:水源 “沈姑娘是京城人,为何会对西域古国的旧时故事如此了解?” 沈芳年摇了摇头,解释道:“其实我家祖籍在南直隶,并不是北京人。从前在南京也有宅子有地的,后来先父和叔叔都调到京城做官,姑母嫁到大同府,老太君殁了之后南京也没有人口了,便将祖产都卖了。一年间偶尔姑母从大同府到京城看望我们,便会给我们讲很过西北边陲的故事。” “原来如此。” 他们才从废弃的回鹘寺庙出发不久,还没有见到水源的影子,但是越向北方走,地面渐渐不再是一片荒芜,偶尔出现一些低矮的沙漠植物,让人略微宽慰。沈芳年坐在马前,仍然颇感不自在,觉得还是说些什么好,“我说,谢大人,看起来在这沙漠之中,你我还要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谢大人的问题,我都如实解答,大人不妨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 谢昉倒是无所谓的模样,“我问沈姑娘一个问题,沈姑娘问我一个,很公平。” 沈芳年试探问道:“这几日谢大人你在荒漠中,这九死一生的境地中,你最挂念的人是谁?” 她在京城便素闻谢崇礼的义子,当年在京城跟着谢崇礼在东厂摸爬滚打,后来又在昭狱暗无天日的死牢里将九十九中酷刑摸个门清,成为了阉党中最锐利的爪牙。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已经为了前程摒弃了为人的欲求和情感,成为谢崇礼手下最不通人情的机器。所以她万分好奇的问出了这个问题,只等他的回答。 谢昉愣了愣,才道:“……那应该是舍妹吧。” 舍妹?谢昉还有个妹妹?沈芳年吃惊之余,这才想到,似乎谢崇礼确实还有一个义女,“谢芫姬是你亲妹妹?” “不然呢?”谢昉闷声问道。 “我,我一直以为你们两个是谢掌印分别收养的。”沈芳年低声道,“谢姑娘这么安静的女孩子,怎么会是你妹妹呢?” “我和小芫家乡在颍州。十二岁那年,颍州闹洪灾,哀鸿遍野。爹娘都不在了,小芫生了重病又挨着饿。就在那个时候,义父刚刚擢了司礼监掌印,仪仗赫赫扬扬的回乡,我第一次见到乡绅三公对一个人点头哈腰,那人竟然还是个太监。义父说想在族里带走个男孩做义子,那时族里已经死的不剩几个健康孩子了,于是我才能带着妹妹来京城治病,直到现在。”谢昉淡淡说着这段往事,仿佛曾经的绝处逢生,大喜大悲的情绪,都不是他的。 沈芳年从来以为他和那些老大不小恬不知耻认阉贼作父的朝中官员没什么不同,现在才知道他是这样成为谢崇礼义子的。 见她低头不语,谢昉笑道:“沈姑娘不必同情,今日我与舍妹在京城所享,也已经是常人积世不能享之富贵。” 沈芳年却道:“当初被带到京城可以说是幸运,可这些年来若不是谢大人辛苦为谢掌印卖命,也不大可能会有今日之底气吧。” 谢昉道:“世人皆憎恶阉党,朝政上的事千丝万缕,说不上对错,但是其实在对待我和妹妹上,义父还算是很尽心的。沈姑娘见过我妹妹么?” 沈芳年见过,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文文静静的不爱说话,待在一群叽叽喳喳嘲笑她的贵女中间,颇为突兀,也不会吵架,也不知道躲避。她当然不敢把这段告诉谢昉,只能随口道:“可能是从前一起翻过花绳吧。” 谢昉忽然问道:“沈姑娘呢?此时你最挂念谁?” “我?”沈芳年脑中居然一片空白,苦笑,自己的双亲已不在,京城的叔叔婶娘不管,远在大同府的姑母又顾不上,他们都没法挂念自己,自己又该挂念谁呢? 第8页 这时,谢昉捏了捏她的手腕,对她道:“先别想了,下去找水。” 沈芳年抬起头来,看到不远处的一片沙地,土质不同,颜色较深,上面还覆盖着一层灰绿色的植被。 二人想到水,早已火烧火燎的喉咙都忍不住吞咽。 “几百年前的井,会有水吗?\"沈芳年想要自行下马,可饿得久了双腿发软,还是不得不由谢昉相助。 “就算井水干涸,这里土质潮湿,周围还有矮树,说明地下仍旧有水,只是不知多深。”谢昉取过自己的佩刀,虽然看上去前方十分安静,还是要小心有其他动物来此饮水。 他们一前一后,向那小土丘移动,走近了才发现,那灰绿的的植被还不矮,至少有半人高,叶子之间还有一串串的橙红色果实,看得饥渴的旅人心尖痒痒。 沈芳年以“能吃吗好吃吗怎么吃”的询问的目光看向谢昉,谢昉边向近前查看,边道:“看模样,应该是沙棘。”他来西北不久,却时常在荒芜的戈壁沙漠见到此种植物,据当地人所说,沙棘耐风耐沙耐旱,是沙漠中几种少有的能存活的植物之一。 他拿起刀来伸入草丛中拨了拨,见并没有什么动物隐匿其中。 “等等!你看!”沈芳年指了指他拨开的那个枝丫,从下方摘下了一片嫩叶,叶片平滑的边缘上,有一个缺口,那是一个齿痕。 谢昉看过,眉头舒展开来,“应该是鼠类曾经在此觅食。”他摘下一个沙棘果放入口中,略有酸涩的汁液在口中迸开,不算难以下咽,便对她点了点头。 沈芳年摘下两个果子放入口中,唇齿轻轻一撵,两颗果子汁浆散溢。沈芳年忍不住嘆了口气,至少暂时不会饿死渴死了。 她又将胡乱揪下来几个扔到嘴中,很快便如同仓鼠一般两颊鼓鼓。这一片沙棘果绝对比他们剩下的吃食多上几倍,至少现在可以大吃一通了。 “别吃得太急了,小心让果核噎着,得不偿失。”谢昉边说边提刀砍下了一扇不小的沙棘,扔到那两匹马跟前。要说这两匹马也是实在倒霉,本来就是要走走官道,谁知道如今要在并不擅长行走的沙漠中忍飢挨饿,忍辱负重。人都饿急眼了,马就更是了,这从未见过的嫩叶和果子,也是嚼得十分有味。 沈芳年和谢昉都饿得久了,虽然飢饿,却吃不下多少。 沈芳年绕着这一片沙棘丛走了一圈,也没见到任何像井的洞,问道:“这果子内虽然有水分,可终究抵不过大口饮水的痛快呀,谢大人,你说的井到底在哪呢?” 谢昉也走到她的身边,蹲下身来抓了一把沙棘丛边的土,潮的。“原先的井坑可能早就被风沙掩埋了,可是这里肯定仍有地下水脉经过,沿着沙棘的根系挖下去,肯定可以找到地下水。” “那还愣着干什么,开始挖啊!”她恢復了些气力,似乎也恢復了些颐指气使的脾气。 谢昉站起身来,对她这态度多有不满,“沈大小姐,我累了,你有力气,自己挖去!”他们几乎是正午从寺庙出发,走到了这里又折腾了一番,看看日头应该快傍晚了。谢昉本想等太阳落山再动手开挖,还能少些炎热。现在既然她心急催促,谢昉不客气的将自己的仍到了她脚下,自己坐到了树荫内,闭目养神。 自己挖就自己挖吧!谁还怕了不是,到时候挖出来都是我自己的。沈芳年捡起了那刀柄,挖了起来。沙土松软,起初她没有觉得多难,可挖了几十下后仍旧没有水的踪迹,她的雄心壮志便消失了一半。沙棘果不抗时候,她又饿了,雄心壮志便彻底消失了。 她扔下那沉重的刀柄,从身边的沙棘丛中又薅下一些果子,缓缓的走到谢昉身边。 “谢大人饿不饿,吃点果子吧。” “谢谢,不太饿。” “谢大人,方才摘果子时我手破了。” “关我什么事啊?” “当时为了给谢大人沖洗伤口,可是用了不少水呢!我的伤口虽小,万一那沙棘刺有毒呢,万一伤口感染溃烂了怎么办?你快去给我挖水、挖水、挖水、挖水……”她一边扯着他的衣袖,一边熟练使用念字诀。 谢昉被缠的不行,不得不坐起身来,夺回自己的衣袖,低声道:“真是麻烦。” 谢昉拾起了自己的刀,看了看沈芳年挖的那个还没有半臂深的坑,无奈的摇了摇头。用刀挖土,确实不太便利,可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工具了。 他并不着急,一下接着一下,知道月上中天,他挖到了沙棘根的尽头,虽然地下肯定没有明显的清流,但他绝对在静谧中听到了“噗”的一声,再用刀把向下试探,已经是探上来的已经是很稀的泥水了。 谢昉哼了一声,已经点破了水脉,接下来便要等一阵,待清水上涌,浊污沉降了。只是沙土渗水严重,他又砍下不少沙棘木条,一根一根牢牢插在这一米多深的坑周围一圈,这下应该差不多了。 他累得够呛,抬头一看才发现沈芳年早就天为盖地为床,沉沉的睡去。月华流动,时而将淡白的光洒向那沾满沙尘泥土的秀美面庞。 “使唤完人,你倒睡得美,也不怕狼来了将你叼走。”谢昉冷哼一声,将刀横插进了沈芳年不远处的沙地。连两匹马进食之后都开始伏地而眠,他却不能睡,不知这四周的动物会否夜间来这里取食取水,他总不能真让狼把沈芳年叼去。 ☆、第九日:启程 沈芳年是被自己脸上那一点点冰冰凉凉的触感弄醒的。半梦半醒之间,她抬起手碰了碰,没有在意。过了一阵,又有同样的感觉袭来,她恼怒这频繁打扰她美梦的恶作剧,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想要像雄狮一般发出怒吼,可发出的声音却沙哑干涩如同小猫嚎叫:“谁呀?!” 她转头便看见谢昉就在她边上。也许是晨光的渲染,也许是她刚刚睡醒视力没有恢復,竟然觉得今日的谢昉和昨日相比怎么又丰神俊朗了些?都说相由心生,这人为何能坏事做尽依然有副好皮相? “沈大小姐,睡得可还舒服?”谢昉冷冷问道。 沈芳年还在疑惑的盯着他,呆呆的道:“还好,就是肩膀有些疼。”她终于发现了什么,连忙凑过去看个仔细,边道:“谢大人,我知道你为什么变好看了。你!洗脸了!” 谢昉有些无奈,原本还算矜持的一个闺秀,让这沙漠折磨的心态都崩了。 沈芳年走向那个周围有不少土方的坑边,只见不大的坑洞,有大半个人高,里面淗着一泓不算清冽但还算透明的水。许久没有动静,泥沙都沉到了水底。她俯下身来,双手一捧,凑到了嘴边。凉凉的水触碰着多日来干裂的双唇,虽然水有点土腥味,已经足够令人欣喜愉悦了。 “我辛辛苦苦挖了一夜,沈姑娘坐享其成,可有何感想?” 先咕咚咕咚几口,她才敷衍道:“谢大人,你太能干了。”说完又咕咚咕咚几口。正喝得酣畅,却忽然被拽着后衣领被拎离了水眼。 第9页 “洇洇嗓子得了,缺水久了不能立即大量饮水的。”谢昉沉声道,“先去拿水壶灌水,装走果子,我去牵马来喝水,该走了。” 沈芳年自知理亏,只能不情不愿开始劳作。两匹马儿夜间已经又被餵了一回,胃口真是不小,将那沙棘丛吃光了几乎一小半。沈芳年将剩下的沙棘果摘下,不多不少,刚好装满了整个食盒。她又取出了水壶,见里面的水也见了底,再不喝恐怕也会变质,便拿给谢昉示意他喝光后,再拿去那临时的水井盛满。然后她又捞起了一些水扑在自己的脸颊和脖颈,沾湿了衣袖和覆面用的白巾,在这日头渐渐爬升的沙漠中获得一丝清凉。 沙漠中温度开始上升,这一口小水坑也不会存留较长时间了,眼看那剩的半坑水开始浑浊,谢昉牵了两匹马来喝个痛快,正好启程。 还似昨天,他们共乘一匹,其余辎重被放在另一匹马上。 “这两匹马也是倒霉,怎么就让大管家看上了。”坐在马上的沈芳年嘆着气轻轻抚摸着马的鬃毛。 谢昉不屑的声音却从后面传来:“沈姑娘不觉得比起这两匹马,我更倒霉吗?” “谢大人若不是故意为难我们,自然不会遇到沙匪了。”沈芳年一想到那日还是生气。 谢昉反问道:“我闲的,大太阳底下待半日,就为了故意为难你们?那叫执行公务,你懂什么叫执行公务吗?” “执行什么公务?有文书吗?”沈芳年趾高气扬。 谢昉却没有回答她,而是道:“你知道你为何会一觉醒来肩膀痛吗?” “不知道。”沈芳年不知道为何他会转移话题,只是忽然左肩感到一阵压迫,那只手微微向后发力,她的肩背骤然僵硬,终究还是向后倚了倚。 “在马上的姿势不对,一直拿着劲,自然会肩痛。”谢昉的语气平常。 她昨日确实一直有意向前微微倾身来着,她还不习惯和男子一同骑马。如今被他板着放松肩颈,几乎成了倚在他的怀中。偏偏他还如此不当回事云淡风轻,让人不好说他藏有坏心轻薄。她的一腔恼怒无处可诉,只得以沉默表达反抗。 马几乎是在以悠闲散步的速度在沙地上行走,她开始惆怅,曹延禄骑马五日,照他们的速度,就算能一分不差的照正北走,恐怕也要十日吧,若是途中马支撑不住,那就要更久了。 担忧了一会能不能顺利到达沙州城后,她终于觉得安静得十分难熬,开口道:“谢大人,我问你一个问……” 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不行。你还没有回答昨日的问题。” 沈芳年腹诽了一阵他斤斤计较,才道:“我和你不同,家中就我一个独生女儿,如今父母都不在了,自然无牵无挂。“ 谢昉问道:”北京礼部还有一位沈尚书,不知道与沈姑娘是否同宗?“ 沈芳年惊讶道:“礼部沈尚书是我叔叔,只是现在他早就不认先父为兄长了,这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谢大人不知道吗?” 谢昉点了点头,道:“东厂通晓京城所有大小官员的所有日常琐事,当时沈氏兄弟不和,我也略有耳闻。” “那年我祖母在南京过世,家人将消息送到北京,二叔即刻决定回乡守制丁忧,但家父却因为主持的新政刚刚步入正轨而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没有回乡。”说到这一段,沈芳年总觉得还是有些忧伤。 “记得当年令尊的新政是打算以铁腕削太监的权。”谢昉道,“新政推行险阻重重,刚刚有了进展却要离京三年,令尊不想放弃,也是合理。” “可是二叔就是这么固执的认为父亲是为不孝,从此断绝了兄弟情谊。”沈芳年嘆了口气,“姑母远在大同府,也无力说和。三年过去了,二叔一家又回了京,可这京城中两座沈府就再也没了往来,直到我父亲去世。二叔家有一个堂兄,一个堂妹,我已经许久没见了。” 谢昉道:“其实凡事都有好的一面,沈姑娘也不要过于伤心。” “哦?有什么好的一面?我怎么看不到?”沈芳年吸了吸鼻子。 “若不是当年令尊坚持推行新政,削了东厂的权,义父也不会回到司礼监,一跃成为掌印太监,而我的仕途也不会……”话还未说完,他便遭受到了一下肘击,力气不大,却刚好碰到他的伤口。 沈芳年若无其事,“我已经回答了谢大人的问题了,现在我可以问下一个了不?” “随便。” “谢大人闲时都如何打发时间的?”她真的很好奇。 “我很少会闲着。” “……”沈芳年两眼一翻,这个天还能不能顺利聊下去,她又循循善诱道:“可是,总会有一些闲着的时候吧?” 谢昉道:“在京城时,东厂、锦衣卫一旦审起案来都是不分昼夜,时常等我回家都已经深夜。若是天色尚早,我便会先去探望时常生病的舍妹。有时义父在外宅,我还要去请安。再将宅中的事情都处理好,也要到深夜了。” “那……那多无趣啊……”沈芳年皱眉,开始同情起这个人来。 谢昉反问道:“既然沈姑娘这么说,想来沈姑娘应该是闺中生活充实丰富,宴饮笙歌,通宵达旦了?” “你胡说什么呢?”沈芳年道:“每年除了皇后娘娘宣召重臣女眷入宫外,我几乎都不能出门。从前娘亲在时,家中还算有些欢声笑语;后来娘不在了,爹又天天忙着搞新政,家里总是静的可怕,只有秋瑶陪着我看书,看的净是些她千方百计为我从外面淘换来的杂学旁说,看了才有些意思。自从父亲说为我定了亲,而且这亲事远在西北,我便时常期盼着快些离京,到了我嚮往的那方新天地,我就终于自由了。” 她顿了顿,有些失落,“其实我明白,就算到了沙洲,还不是换了一座牢笼。” 沉默了片刻,只有凛冽的风吹刮着她的脸颊,冷冷的。她吸了吸鼻子,硬挤出笑来,“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你错了。”谢昉道,“你现在便是自由的。” 沈芳年被他逗笑,道:“是啊,非常自由,下去打滚也没人管。只是有点饿,有点渴,还有一个谢掌印的义子缠着。” 谢昉皱眉,勒了下缰绳停了马,“我缠着你?看来沈姑娘是有什么误会,请你下马自己走吧。” “哎,不不,不是!我说错话了!是我,是我缠着谢大人好吧?”沈芳年对驭马是一窍不通,见抢过缰绳也无法驱动马匹,只得开始转身告饶。 好话说了一车,谢昉高扬的下颌才终于低了低,只用双腿夹了下马腹,那马便听话的继续向北走去。 她见状赶忙再找补上一句,“谢大人,你太厉害了,跟畜类都能用肢体语言交流。” “这是夸人的话吗?”谢昉生气,伸手拽了拽她的髮辫稍作惩戒。 第10页 沈芳年吃痛仰头,再次用手肘回击,听到谢昉闷哼一声,终于满意。 “我想学骑马!” “等你学会骑马,我们早就饿死了。” “我就要!” “还是让你的未婚夫婿教你吧。” “我不管!我就要!我就要!我就要!” “好吧,待你见到下一个水潭之时,我便教你。” ☆、第十五日:挣扎 下一个水源?在梦里找吧……老天爷一定是偷听了他们的对话,所以才施法将他们向北一路上的所有水源通通抹去了。 当谢昉感受到面上的灼热,他便知道,新一轮日头已经升起,他又要开始新一天的垂死挣扎。 转头看了看躺在自己身边的沈芳年,在黄沙之上过夜,又是已经缺水缺粮多日,她肯定也不会睡得多熟,此时侧卧着,秀眉紧蹙,原本皎洁的脸颊被连日暴晒已经严重的泛红,起皮的嘴唇紧抿着,显然已经醒了,但却不愿睁开眼面对如此惨澹的现实。 谢昉举起连夜间都不曾松开的刀柄,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沈芳年睁开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干燥得不含一丝水汽的空气,随后又长嘆出来。黄色的沙土和湛蓝无一朵云的天空想接之处还是什么都没有。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好想喝母亲做的冰镇酸梅汤。” 他们离开古佛窟后已经走了五天了,收穫的除了地上灿若黄金的细沙变成了碎石遍布的戈壁外,就只有日渐滋生的绝望。一路走来,他从没有见到她哭过,然而此刻想到了母亲做的冰镇酸梅汤,她的眼眶红了起来,眼泪似乎要不可控制的滴下来。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在沙漠中想喝酸梅汤的少女,何况他自己也已经精疲力尽。只能默默捏着她的胳膊,将她拽了起来,帮她将一只腿伸进了脚蹬。 “还是不要骑马了。”她摆了摆手,放下了腿来,准备自己走,“也不知道它们还能撑多久,若是它们让我们给累趴下了,东西谁来扛?” “真到了那个时候,恐怕马背上那些东西也不重要了。”谢昉牵过两匹马,跟上她的脚步。 “谢大人,我向你保证,到了那一天,马都累倒了,我们还没有找到沙州城,我一定会竭尽最后一丝力气,为你挖一个好坟头。”沈芳年将几个表皮已经干裂的沙棘果放入口中,被阳光吸干了水分的果子更加甜,这一丝甜味儿让她又提起一点力气抬起双腿迈步向前,边用手过自己头顶,“你有这么高吧?你放心,这事包我身上了,绝对不会偷工减料,让你斜着下去。” 谢昉也取出水壶饮了一口,听到她这样说,淡淡道:“那便先多谢沈姑娘了。” 沈芳年忽然转过身来,伸出食指指向他逼问:“你呢?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是我先饿死了,你肯定会吃了我,对不对?” 面对这没来由的指控,谢昉嘴角抽搐,“你不瞧瞧你现在还剩几两肉啊,真要想吃你还得先搓下来半斤土灰,烤着吃都不用放作料。” “你!你会说人话吗!”沈芳年掸了掸自己那早就脏乱破的衬裙和薄衫,道,“懂什么叫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吗?本小姐现在这叫明珠蒙尘,你就叫不识好歹。” “是是是,沈大小姐教训的很是。为了维护沈大小姐的面子,我也只能免为其难下口了。”和沈芳年抬槓,是行走在这荒无人烟的戈壁上唯一的乐趣了。谢昉想到,若是只有自己陷落于此,那么走起来或许会快很多,可那样依旧会一个人无聊死吧。 正想着,又听见前面沈芳年娇哼一声,摸着自己的马尾辫,惨兮兮道:“我的头髮都打绺了!” 他拉过她的头髮,以手为刀比划了下,“我早就给过你最中肯的建议,我这一刀下去,保准沈姑娘了却了这烦恼。” “我不!”沈芳年一转头,夺回了自己的头髮,坚定的拒绝了他的建议,随后又期期艾艾道:“谢大人,我想洗头髮。” 谢昉无奈道:“这事求我没用啊。” “今天已经第五天了,到底还要走多久?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洗头髮?”聊着聊着,又说到了自身处境上,沈芳年的眉眼便又垂了下来,每走一步都拖拉这靴子,显得颓废又无望。 谢昉已经知道她若是真骄矜,也不会走到现在了,如今只是没有看到前路,才会说出丧气之语罢了。 “沿途看到西北的女子因为缺水风沙大,都是将头髮变成许多的细辫,最后再扎在脑后,你为何不试试?”他想,聊点髮型,女孩子会不会提起劲来? 果然,沈芳年转身怒道:“你看看,你看看我现在这个头髮,还编辫子?” 谢昉无辜道:“我早劝你割短了,你又不听。” “我就不!”她眼珠向上转了转,诉说着自己的美好愿望,“等找到水源,你不能跟我抢啊!” “不敢,不敢。” “等找到水源,我一定要第一时间先把我整个头浸下去呆半个时辰,然后我的头髮就被泡回油光水滑,根根分明的模样……”她闭着眼睛对这惬意的想像画面露出甜美微笑。 “那你就会成为第一个溺毙在沙漠中的官小姐了。”谢昉嘲讽道。 “我现在宁愿被淹死,也不想被渴死。”似乎幻想过后也会有点满足感,她自己又将心情好坏调节到能够支撑自己继续向前走的水平,“谢大人,说点有意思的呗?” “说。” 她犹豫着张口:“京城中四处传闻谢掌印有个相好的名妓,是不是真的?” 谢昉皱眉看了她半天,才狠狠弹了下她的额头,“这是你一个大家闺秀该感兴趣的事吗?” “是不该,不该。”她捂着自己的额头点头如捣蒜,却又道,“可是现在过了今日没明日了,还不许我问问吗?” 谢昉道:“我从未见到过义父同什么女人在一处,他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太监。想必是朝中有心人编排的。” “那他是哪种太监?”她好奇。 谢昉嘆了口气,问道:“你对太监的事这么好奇干嘛?” “因为我发现你的生活好像很无趣,也没什么好好奇的啊。”沈芳年低头道,“对了!我想到一个关于你的问题。你这个沙洲宣抚使当得好奇怪啊……我从没听说过哪位州郡的宣抚使的职责是来剿匪的。而且就带着几个属下剿匪,这不是找死吗?” 谢昉闻言干咳两声,道:“这京城中的太监公公们,分好几种……” 沈芳年被他气笑,“喂!哪有你这样的!” 谢昉道:“关于我此次在沙洲的职责,确实事有特殊,只言片语也解释不清,将来有机会再慢慢同你说。” 将来?有机会?她听的一头雾水,只得道:“那行吧,还是说太监公公的事吧。” 第11页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些掌权了的太监,有的嗜赌如命,有的霸占宫女,还有一种,潜心向佛,广修寺庙,供养菩萨,希望藉此能洗脱自己今世的罪孽,死后不必下阿鼻地狱,谢掌印便是这最后一种。”谢昉淡淡道。 沈芳年感嘆道:“难怪最近各地还兴起为他修生祠的热潮。想不到谢掌印那种权势滔天之人,竟然也有害怕之事。”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每个人都会有恐惧害怕之事。沈姑娘难道没有么?” “我?当然有啊。近忧不就在眼前摆着么?我想洗头髮却没有水……”她道,“远忧也有很多。比如我根本不知道未婚夫是怎样一个人,我也没有见过他。我也想像不出在沙洲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谢昉似乎有所指:“其实有很多事尚未有定数,随时可能被外力改变结果。” 她不解,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谢昉不能和她透露太多,是能说:“我是说,至少在沙洲的生活不会比现在差吧?” “那可不一定。在京城,我见过很多因为没有嫁给一个好郎君的女子,终日的生活比沙漠苦行更悽惨许多。”说着说着,她不禁越发担忧起来。 谢昉一时无言,对于女子的这些担忧,他的确很难做到感同身受。 沉默了一会,忽然晴空中刮来一阵疾风,沈芳年脚下一软,便被吹倒在地。 谢昉将她扶起来,道:“撑着点。”便将她带上了马。 沈芳年觉得头很昏,四肢乏力,只能任由谢昉摆布,自嘲道:“谢大人,我觉得你很快就能吃我了。” “别废话。”谢昉皱眉,都这个时候了,还没轻没重的说这些。他拿出水壶,里面只剩下一浅浅一层上次在古井处盛的水。不由分说,他一股脑给她灌了下去。 “别、别浪费了。”沈芳年被灌了水,却道,“给我喝还不如给马喝。” 谢昉低头看着怀中软软倒在一侧的虚弱少女,冷冷道:“是,马比你听话多了。” 昼夜交替,戈壁滩上景色绝艷,他们却依旧无心欣赏。沈芳年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在马上几乎已经坐不稳。谢昉觉得自己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全靠这一口气撑着。 真的,已经到绝境了么? 谢昉皱眉,望向日落的方向,赤红的日头缓缓下沉,余晖染红了远方的戈壁。就在那里,他发现了一片细微的光点正在闪闪发亮,那是一片粼粼波光! 谢昉赶忙催动马匹,还要一手扶着沈芳年防止她掉下去,加速向那水光奔去。 那是水,是绿洲,是戈壁上生的希望! ☆、第十五日夜:绿洲 “沈芳年!醒醒!” 吵死了。沈芳年在半梦半醒间决定不予理睬,却忽然感到下颌被一阵挤压,疼痛使她睁开眼睛。 “你好烦啊!”她用力掰开他的手指,便再次陷入了昏沉中。 “你不是想要洗头髮吗?都到了水边了。”谢昉下马,也将她拽下马,恶狠狠道,“你要是再装死,我就不管你了!” 她艰难的睁开眼睛,刚刚落日后的大地上一片漆黑,她什么都看不清,“开什么玩笑,哪有水?你是不是看到海市蜃楼了?” “不信算了,别怪我不让你。”谢昉冷哼一声,果真放下了她,自己向前方跑去。 沈芳年腿脚一软,险些又摔跤。她现在头脑已经不十分清楚,只是觉得谢昉为了一处幻想如此激动简直愚蠢。可是…… 为何她听到了泠泠水声?沈芳年强迫自己睁开双眼,明月从乌云中探头,她看到了眼前的一片绿意和映在水中的月光。是水,真的是水! 她望见在半途上的谢昉,他停驻片刻转身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仿佛在说,沈芳年,你居然让我抢先? 她咬咬牙,被激起了好胜心,早就说过要先让自己洗头髮的!这人怎能这样言而无信耍赖皮!她提起裙摆快步上前,“你等等!” 谢昉却置若未闻,几乎迈开步子企图将她甩在身后。沈芳年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一鼓作气,不过几十丈的距离中眼看终于将要追上谢昉,她专注的盯着自己的竞争者,却不料足下感到一凉,下一刻几乎和谢昉同时跌进了水中。 太阳落下后,戈壁上的温度立即就会从灼热转换为寒冷。可这一湾小池塘,白日间受足了阳光,在这新生的夜晚中,依旧保有着温度,让人不至于在内冷的发颤。 沈芳年忘记了不久前自己的颓丧和几尽昏迷,满心愉悦的闭上双眼将全身都浸在水中,仿佛这样才能弥补多日来的缺水。直到再也闭不住气,她在水中伸直了腿,便能将肩膀以上都露出水面。倒是这水面上的凛冽寒气令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清醒了许多。 几绺碎发沾了水挡在了眼前,她揉了揉眼睛,拨开了碎发,发现面对的就是同样湿透衣襟的谢昉。她抬头望去,先看到水流汇集在他稜角分明却已经生出胡茬的下巴上,再一滴一滴滴下。她再向上看,发现那双狭长而善于审视的眼睛现在正在审视自己。 水下暗流涌动,柔软的布料来回浮动,时而触碰到她的肌肤,时而又飘开,这样奇异的感觉在蔓延。 不好,方才太过得意忘形了,她怎么能和一个男子共浴池中呢? 虽然现在身处困境,虽然他们早就越过了大部分礼法约定的界限,但是她心中仍然有一条底线的。这条底线,从他们走失的当日开始,一退再退,现在已经退到绝对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赤/裸的模样了。 如今她浑身湿透,若是出水,米白的衣衫肯定会贴在身上,那岂不是和没穿没什么两样了?而且他的眼神令她心慌。 她下意识的在水中后退,退了一步,退一步,再退一步,咦?她一脚踩空,便坠了下去。 若不是水没头顶,她也要骂脏话了!这自然形成的湖怎么会跟自己作对呢?水底好好的一个缓坡,怎么退了三步后便是急转直下的悬崖呢?最可怕的是,她一脚踩空,竟没再踩到底,这水究竟有多深?她不熟水性,四处无着,心中慌乱不已,真是让谢昉这个乌鸦嘴说着了,难道自己真的要成为第一个溺毙在沙漠里的人? 手腕被紧紧握住,她感到另一只手环住了自己的腰腹,将自己带离了水底。那双手微微用力,又将她送回了她可以触及湖底的地方。 她大口的唿吸着,再次睁开双眼,心脏隆隆跳个不停。完了,这次不仅和男子共浴,而且现在他们的距离又近了很多,而且他还环着她的腰!这像话吗…… 他手掌灼热的温度隔着衣料传来,飞快的传递到她脸上,她觉得这整池水都快被自己煮开了。 仿佛过了一年这么久,她终于反应过来,这次学聪明了,向着岸边的方向退了两步。转过身去不理他,自顾自开始解头髮上的系带。洗头髮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 自从发现自己一头秀髮开始打绺后,她便开始不忍打理。现在髮带和青丝互相缠绕,她看不到,抬着两只手臂鼓弄了半天也没能奏效。 第12页 “真是倒霉,连一根破髮带也跟我作对!”她低声咒骂着。 “别动。”不知何时,谢昉又来到了她的身后,帮她解头髮。听着这声音,沈芳年不由自主的一个激灵,只能乖乖放下了手来。头髮有轻轻的拉扯感觉,她的后颈感受到谢昉唿出的气息。 感知中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谢昉终于道:“好了,你快些,我先去找些吃的。”随后便快步迈出了湖水,向不远处那灌木丛中走去。 他走后,沈芳年腹诽几句,面对这漆黑深夜中的一池深水,也不敢久待,草草清洗了头髮,便赶忙自己走上岸,浑身湿透了,加上冷风一激,她登时便打了两个喷嚏。 两匹马正在湖边饮水,她环视一圈,发现谢昉在灌木丛的边缘生起了篝火,她便向那边走去。 不知是不是谢昉走运,竟在这灌木丛中捉到一只前来觅食的沙鼠。待沈芳年走来,那沙鼠已经被架在火上了。 “看着火,我很快就回来。”谢昉将腰间的佩刀解下给她,然后开始解官袍的扣子,感受到沈芳年呆滞看向自己的目光,停下了手,道:“你,转过去。” 沈芳年翻了个白眼,明明给你包扎伤口的时候都看光了。不过还是听话的换了个角度,面对那黑黢黢的灌木丛坐下。 到了烤着的食物开始散发香味的时候,谢昉便回来了,将半湿的中单套上身,官袍继续留在火边烤着。 她随手将刚刚用过的梳子扔到他身边,然后又一气打了三个喷嚏。 “谢昉,你的酒还在吗?我觉得我得喝两口。” 两匹马早就被谢昉放去了灌木丛中自行觅食。他拿起梳子胡乱将自己的头髮梳了梳,便挽了半个髮髻。然后从马上卸下的包裹中摸索中摸索一阵,将盛酒的水囊扔给她。 这水囊中装满了酒,本来挖井的那一日她想将这酒全倒了盛水的,但是被谢昉拦下了,说这酒说不定还有用。没想到还真让他说对了,现在她很需要喝一点酒来御寒。 浅尝一口,她便被辣的面目狰狞,这哪是御寒,这简直就是被火烧的柑橘。一阵寒风袭来,她又打了两个喷嚏。 “这是什么破酒!根本就没用!”她的双颊被酒气激得通红起来,气鼓鼓的抱怨着喝了假酒。 谢昉从她手中夺过了酒,也饮了一大口道:“喝酒御寒,与望梅止渴一样,不过是一时的缓解,该冷还是冷。” 沈芳年撇了撇嘴,只能双手抱膝,真是跳湖一时爽…… 沙鼠被烤的焦香,谢昉将之取下闻了闻,递到她眼前。她却皱了皱眉,摆了摆手。 谢昉问道:“我记得你当时从马车中拿出过一套衣服的,为何不换上?” 沈芳年正嗑着一枚梭梭果,闻言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成,不成。” “为何不成?” “那可是我的嫁衣呀,因为很贵重才放在马车里的。嫁衣嫁衣,自然是出嫁时才能穿的,现在穿脏了穿破了,怎么办?” 谢昉却道:“你若是今夜感染风寒,恐怕连活到能成亲那日都难了,还在意什么嫁衣?” “可是……”沈芳年想反驳,可却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嫁妆都丢弃了,婚被都被别人睡了,现在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必要在意这一身嫁衣了。但是她总有预感,这嫁衣要是被抢先穿了,这婚可能也够呛能结成了。 “可是什么可是,你若不穿算了,我这便取来烧了,省的你瞎惦记。”谢昉借着酒气,蛮横起来。 “好吧,只是穿这一晚,等旧衣服干了就可以换回来。”沈芳年被逼无奈,自己也有些酒气上头了,想出这样一个可笑的,折中的安慰自己的说法。她起身小步走到包裹前面,抓出了那身嫁衣。左右环顾,那灌木丛低矮还没到她腰,走向那吃饱喝足的马匹身后。 她还是不放心,纠结道:“你,你可千万别回头啊!” 谢昉“唔”了一声,专心的对付那外酥内嫩的鼠肉。 此时,今夜那与月光缠绕多时的乌云消散,还这戈壁滩一片清冷月光。月明星稀,他抬头仰望,从中品味出复杂的滋味,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深入大漠半个月了。 肩膀忽然被一拍,他才回头。 沈芳年换好了婚礼吉服,想要不出声响的出现在他身后吓他一跳,却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影子已经先行一步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好看吗?” ☆、第十六日:争吵 “好看吗?” 她的两颊微红,眼神因着酒意变得少了平日的清亮而多了一种迷濛,薄唇轻抿,长发已经在戈壁滩干燥的空气中迅速变为了半干,披散在后。她身上的吉服似乎和京城中命妇的多有不同,同样是霞帔的样式,袖口被改窄了,在腰身处多有修饰,配以细小的宝石,多了几分西域风情。月光之下,赤红裙摆,即使头髮散乱没有戴凤冠,她依然明艷动人。裙子之下,一双赤足还没有穿鞋。靴子被她提在手上,为了悄无声息的接近,她也是做过努力的。 谢昉上下扫视片刻,愣了愣,道:“还行。” …… 好吧。 沈芳年不知为何觉得赌气,还行就还行吧,谁让你正正经经回答出来了?她就地蹬上了靴子,却发现眼下面临的有一个窘境——她不想弄脏自己的婚礼吉服,若是席地而坐那肯定会碰到泥土的。 她来回踱步,好在这里干燥,将那换下来的湿衣服先放火上烤着,一会应该就能再换上了。 谢昉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向她的裙摆。 “干什么?”沈芳年发现后,赶忙拍打着小石子带来的尘土,怒道。 “能不能坐下?晃的我心忙。”谢昉道。 “不能!”你不喜欢我晃,我便偏要在你眼前晃。沈芳年想着,踱步的频率更快了。 “啧,不就是身衣裳,至于么?”谢昉皱眉,抬脚便扬起一阵尘土,吓得沈芳年连连躲避。 “你懂什么!这是女子一生中只穿一次的衣裳!能和普通衣裳一样吗?”沈芳年气急了,提起裙摆也向他踢土,丝毫没在意露出的那一段脚踝。 “可是你现在已经穿了一次了。”谢昉无情的戳穿,“还有那些二嫁的,也会穿两次的。” “你给我闭嘴!”沈芳年这次踢的不是沙土,而是他的腿。 谢昉不甘示弱,拽住了她的手腕使劲向下,“你给我坐住了行不行,我头晕。” “就不行!”沈芳年挣扎着,怎奈力气不足,两只手都被抓住,一个腿软便栽了下去。 天啊,那么多碎石和沙土,她在下坠过程中绝望的闭上眼睛,恐怕不仅这件嫁衣要牺牲,就连自己也要被划伤吧? 可她再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到想像中的画面。她不是摔在地面上,而是摔在了谢昉的身上。 她侧脸贴近他的胸膛,听到那有力的心跳,竟是和自己一样。她借着酒劲,奋力的向上爬了爬,让自己面对着他的脸,然后开心的笑道:“谢昉,你现在知道作恶的人会遭报应了吧?” 第13页 她的身上带着酒香和白槿花的香气。她的长髮垂下,覆盖在他的脸上,痒痒的,他的心也痒痒的。可却终究冷了一张脸,对她道:“沈芳年,知不知道我现在翻个身,你的衣裳还是会脏。” “我、我好害怕啊!”她已经十分累了,加上酒意,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一直撑着的头也无力的倒在他颈间。 “我听你还不行吗,我不、不动了,谢昉,你不准翻身,不然你赔我……”说完这句,她便沉沉睡去。 最后一丝清醒的神志告诉他,他最好还是把她扔进土里,但是他也很累了,手脚都没力气抬起。酒意上涌,他偏了下头,终于也睡着了。 第二日,沈芳年是被谢昉掐醒的。 这一觉她睡得踏实,只是醒来后头还有些晕乎乎的宿醉之感,加上一些回忆起昨夜那不妥的睡姿的羞意。不过眼前的环境让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害羞,烈日很快就会再次散发它的威力,他们也很快就要启程了。 趁着谢昉走远了,她赶忙褪下了自己的嫁衣吉服,将在篝火上方挂着的,早就已经干燥如初的半旧衫裙换上。谢昉的官袍就在她的旧衣上盖着,她拿过时忍不住又红了脸颊。 她还是好心的帮他拎起了那靛色的绸袍,掸了掸上面的浮土,准备一会递给他,却偶然拍落了一样东西。 小小的册子从袍子内的暗袋滑落,好奇心驱使下,她忍不住捡了起来…… 谢昉走到湖水边,又洗了把脸,将两个空水壶再次灌满。极目远眺片刻也没什么收穫,便向回走去。 转身间瞥见了沈芳年的背影,倒映在湖水碧波中,风吹之下摇曳不已。他的唇角不自觉的上扬,直到走到近前,却发现她有些不对劲。 “该走了。“他悄无声息的靠近。 沈芳年低着头,双手紧握着那手掌大小的册子,专心思考着什么,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赶忙转过身来,下意识的将手背后,双眼中满是不信任和猜疑。 ”手里拿的什么?“ “你的官服。“她冷冷的,伸出一只手将衣服递给了他。谢昉接了过来抖了抖便穿在了身上,又问:“另一只手里拿的什么?” “谢大人的官服里少了什么,可不就是拿的什么。”她抬起手亮出了那本无意中发现的册子,扔给他,问道:“方烈是谁?” “一个逃犯。”谢昉接过册子,重新收好,神色也暗了下来,一个字也没多说。 沈芳年怒道:“站住!你是不是为了灭顺平军而来?” 谢昉听了这责问的语气,心中更加烦闷,干脆道:“是,又如何?” 沈芳年听了则更加生气,不仅生气而且委屈,原来他们流落沙漠这么久,他居然还防着她。她握手成拳,用力打在他身上。 谢昉任她打了一下,便握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低低唤了一声:“芳年……” 她此时听不见,抽回自己的手,继续发怒:“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一直瞒着我!” 谢昉的脸色脸色更加阴沉,心中瞭然她的意思。原来现在已经快到沙洲了,她便开始担心自己未来夫君的安危,怨恨自己没有告知她了。他冷笑出声:“沈姑娘搞不清楚状况么,本官是在执行公务,你既然是此案相关人士的未婚妻,本官自然要瞒着,防着,没绑起来便是便宜你了。” “好、好!”沈芳年后退两步,飞快地开始收拾东西,採摘好的果子、水壶、衣服,统统塞进一个包裹。 “你做什么?”他拽过她,试图组织。 “从此刻起,便当我们未曾认识,你我各走各的!” 谢昉听到她说的话,心头无名火起,一把拽住了她的包裹,拦住了她的去路,“沈芳年!你给我站住!你知不知道若我们分开,谁都没法活着走出去?” 他不放手,沈芳年也不放手,险些被他拽得踉跄。 她横眉冷对,讥讽道,“谢大人还有这么大力气拉拉扯扯,当然肯定能走出戈壁!” 他闻言,更加生气:“那你呢?为了给你的未婚夫打抱不平,就要舍了自己的性命?” 听到他又提到了自己的未婚夫,仿佛在故意嘲笑自己的婚事,她更加用力的挣扎,“放开我!大人操心你的公务便好,我的死活不用大人操心!” 谢昉冷冷道:“你要死我不管,把东西留下,爱走便走!” “这些东西都是我的!果子是我摘的,水壶是本来在我马车上的!凭什么留给你!” 谢昉不再与她废话,捡起掉在地上的官服要塞,敏捷而迅速的将她的双手绑了起来。 沈芳年奋力的挣扎,在他的强势下却显得无用,她只能咒骂起这个人来,“放开我!放开我!谢昉!你这个阉党走狗!你这个混蛋!你敢这么对我!我要杀了你!” 谢昉对她的咒骂不加理会,伸手一拽腰带,“上马。” 上了马,她的手变被紧紧绑在了马鞍上。挣扎不再奏效,她便开始咒骂。但是很快,在烈日暴晒之下,她只能偃旗息鼓,将对谢昉的诅咒都留在了心里。 接下来的路上,不再是满目的荒芜,偶尔可以见到小片的野梭梭,甚至路过了几处早已饱经风蚀的土墙。 第一次看到古城遗蹟,谢昉还颇为振奋,想要沈芳年凑近些去辨别是否是古沙州城,可沈芳年一言不发在马上一动不动,他这才想起来他们方才决裂一事,悻悻作罢。既然这样,那便继续冷战好了。 这样沉默着又走了一日半,他们都深切的体会到了,在这荒无人烟的戈壁中,连可以交谈的人都没有时,时间会过得多么漫长。 第二日夜里,他们又走到了一处应该是较近的年月中因水源枯竭而破败的村庄,高高矮矮的土墙诉说着村庄兴衰。可惜谢昉并不在意,他只找到看上去最坚实完好的那一个,今夜在那里过夜。沈芳年下了马便依然沉默着自己走了进去,靠着墙边一倚,不论脏净,总之要背对谢昉。 夜间,戈壁中难得的下一了一阵急雨。谢昉升起了火后便忙去洞外接雨水。这雨水虽然来的急,但落到地面很快便会被蒸发掉,地下水得不到补充,丝毫不会改变这里干燥的气候。 听着雨声滴答,沈芳年侧身躺下,心中五味杂陈。她的一部分愤怒已经消解,在茫茫戈壁上谈分道扬镳在是太愚蠢了,因为最可能发生的结果是他们谁也不会走出去。但是关于另一部分愤怒,她依然对谢昉的欺瞒不能释怀。一时间除了愤怒,离家日久的愁绪也涌上心头,她蜷缩在那一角,泪盈于睫。 抽泣了一阵,她发现自己耳边除了自己发出的声响,又多了一些细微的响动,转头一看,她尖叫出声! ☆、第十九日:和好 沈芳年正在暗自生气,丝毫没注意到一根黑黢黢的杆子忽然伸到了她面前,她听到细微的声响才疑惑皱眉,转头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条被木头贯穿了的无头蛇,蛇尾还在缓缓蠕动,便是那缓缓的蠕动发出了的那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声响。 第14页 她尖叫了一声几乎跳了起来,谢昉见了,忍俊不禁,将手中的蛇肉串收回,架到了新生的篝火上。然后才来到被逼迫到墙角的她身边,开始帮她解绑。 沈芳年颇为戒备的看着谢昉,冷战了两日,她不知道接下来他们的战争会进行到那个阶段。 谢昉终于解开了带子,一对细嫩的手腕上除了细银镯,还多出了浅红色的勒痕。沈芳年伸手握着自己的手腕抵在下颌下,疼痛的皱眉,哭得更厉害起来。 谢昉无奈道:“别哭了。” “不用你管我!”沈芳年现在不想看到他,转身站到了那光亮照不到的角落里。 “好,不管。”谢昉只得退回了篝火旁,“可惜好不容易捉到的这条蛇,本来想为沈姑娘加餐。” “你倒找我五两银子我也不吃!”沈芳年边抽噎边回头道。 谢昉佯作疑惑:“沈姑娘很怕蛇吗?这蛇……虽然长得可怕,可是在戈壁上,对食物还是不要挑挑拣拣了吧。” 沈芳年依旧抽泣着不语,站在角落中背对着他。 “听说蛇的血是凉的,所以蛇便喜欢在阴凉不见阳光的缝隙中安家。想来是因为这一片戈壁中,只有这废弃的村落中还剩一些断壁残垣,还有一些光照不到的石头缝,所以沙蛇才会在这里出没吧。” 沈芳年闻言暂时忘了哭,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这一块阴冷的石壁,好像十分符合谢昉说的蛇窝的特徵。 他继续循循善守:“快过来,方才我看到你脚下的石头动了动呢。” 沈芳年终于被彻底唬住,想到蛇沿着自己的腿向上爬的渗人模样,只能暂时放弃赌气,向后退了两步,站到了火光所及之处。 “沈芳年,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闻言转头,透过朦胧泪光看到谢昉坐在火堆旁,因着方才刚刚从夜雨中回来,头髮还是湿漉漉的,几缕湿法贴在鬓边。他也在看着自己,那眼神有些服软的意味。她又抽噎两下,他们已经僵持了两天,再这样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一步两顿的在他身边坐下,任由谢昉用那因为惯于拿刀剑而生有薄茧的指腹一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温热的手指擦去冷却的泪,在脸颊上留下一片逐渐升高的余温。 这一下,擦去了她哭过之后不理智头脑中的礼义说教。他顺势一推她的后背,水到渠成,她将脸埋进他的肩头。 “我本打算到了沙洲城再告诉你。”谢昉嘆了口气,缓缓道,“对你,我绝非有意隐瞒,只是若我如实相告,知会增添彼此烦恼。此乃皇命,不可更改,就算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沈芳年抬起头来,整张脸都皱成一团,“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除了这个方烈,王彻他是不是也作恶了?” 谢昉沉默片刻,也没有找到更委婉的说法,“从目前的证据来看,是。而且他很可能犯下了死罪。” “那么,你明知道我要嫁给他,明知道我有多担心这桩婚事,明知道我要嫁的人犯下了死罪,你居然都不打算提醒我一下吗?”沈芳年气得抬手又给他来了一下。这个人,难道要等自己被王彻牵连时再隔岸观火吗? “提醒你做什么?难道你有能力救王彻倖免此劫吗?”谢昉压抑着火气,说话却尖刻起来,“我告诉你,王彻这次死定了,你别指望我会徇私!” 沈芳年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忍不住提高,“谁指望你徇私了?你提醒我,我才好准备着如何和他先解除了婚约啊!”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她因着这样而生气,原来她这是想着法的不嫁给王彻啊…… 两相沉默了一会,只剩架在火上烤的那倒霉黑蛇发出哔剥之响,还有远处传来的雨声。 沈芳年不解的看着谢昉的脸上阴晴不定,又低下了头,“别说我无情,这个时候,我只能先顾着自己了……” “沈姑娘为自身着想,也是人之常情,岂能算作无情呢?” 你便无情吧,越无情越好。 “还说什么生死之交,连这点事情都要瞒着我,不就是怕我给你添乱么?”她凑到他眼睛下面,不屑道。 谢昉双手将她推开,郑重道:“沈姑娘,对不起。” 终于到了算帐的时候,沈芳年将手腕抬起给他看,“对不起就算了吗,你看看,我的手腕!” 那皓腕上除了些许脏污,便只有那两圈红痕颇为扎眼。他用双手掌心覆住那两道勒痕,道:“淤血遇热化开,很快就会復原了。” 每一次他们有何接触,沈芳年总会觉得他身上的热度顺着肌肤交接之处引燃自己。她的手腕淤血没被捂开,但是脸先热了起来。她抽回了自己的双手,那串极细的银镯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沈芳年突然想到这镯子还是一年前顺平军的人送到京城的嫁妆中的。当时她只觉得好看,便戴上了。如今在沙土里挣扎了半个月,竟瘦得戴不住这镯子了。她将之捡了起来,毫不在意的揣在了袖口。 “算了算了,我原谅你了。”沈芳年随口道,“反正我现在是饿的没力气再跟你置气了。” 谢昉这才想起举起那串蛇的杆子,递给她:“蛇肉烤好了。” 沈芳年看着那蛇肉,虽然有股肉味儿,但这还是可怕的蛇啊。她皱着脸尝试了一下,还是打算放弃,可怜兮兮的看向谢昉,想将木桿递给他,却被他又推了回来。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脸上什么气色了?再不吃,饿晕在半道,我也没力气再管你。”谢昉威胁道。 沈芳年喉咙挤出一声不满的娇声,只能闭着眼睛咬了一口嚼了两下便赶忙吞下。 “半年前沙洲地方上报,说抓了一窝沙匪,其中的沙匪头子竟然是曾经的顺平军大将方烈。方烈带着这伙沙匪烧杀抢掠,犯下的都是死罪。为了减罪,他说出了自己被赶出顺平军之前的一些事情。王氏在沙洲没有多少根基,于是便贿赂沙洲当地豪强,狼狈为奸。那时候王彻刚刚从他父亲那里接过位子,眼看曹氏在沙洲势力壮大。他们便勾结了吐蕃军,连年侵扰归义军的防线。只说这一条,便能定王彻里通外国的死罪。”谢昉趁她嘴被食物占着,开始解释自己在沙洲的使命。 “但是方烈在昭狱中供出不少东西后,兵部却请了陛下旨意想要将方烈转而关押到刑部大牢。就在这转送的途中,方烈被他的部下救走了。这转移犯人的过程,肯定有不少关窍,但是既然是天子口谕,暂且也没办法深究。没有了方烈,定王氏的罪就麻烦了些。而且顺平军有军户上万,需要谨防方烈逃回沙洲走漏消息,打草惊蛇。所以我只能以沙洲宣抚使的名义轻装简从,不能让人看出我的来意。” 沈芳年闻言,边吃边皱眉,“那么抢劫我们的那些沙匪,是这个逃犯方烈的同伙吗?” 谢昉摇了摇头,道:“不知道。近年来甘、沙数州以内沙患不绝,不少失了土地的流民纷纷跑去做沙匪。这沙匪的派系也是盘根错节,另有江湖。其中较大的几支说不定背后还有势力。这队沙匪显然并非乌合之众,但是若说仅凭他们样貌、耍的招式辨认他们属于哪方势力,我还做不到。” 第15页 原来你也有做不到的事啊…… 沈芳年勉强吃了十来口,实在是不想再吃,便递给了他。这次他没有再推回给她。 沈芳年问道:“照你这么说来,方烈供出来的,只是顺平军中有人行不法之事的一部分?” 谢昉将那蛇也吃了一半,饮了两口雨水后道:“不是,方烈供词中的内容很多,但是我们有真凭实据的只有这两件。其他暂时不能证实的罪状,便是我这次要调查的。那日也是得了消息,说方烈可能会在那段官道上经过,我才会在那里设卡搜查的。只因他若能再伏法,我的工作会轻松很多。” 原来你也有惫懒不愿工作的时候啊。沈芳年这样想着,准备给他一条新思路:“会不会那队沙匪,背后的势力便是顺平军呢?” 谢昉有了摇头,问道:“有证据吗?” 沈芳年拉过他的手来,手心朝上,用食指在上面画着,“我记得他们的袖口都藏着一个弯月的图案。虽然没有证据证明,可若今后在顺平军中看到此图案,不就印证了吗?而且,那些沙匪抢了那么多东西走,没理由再将你我同在的马车抢走。如果他们不是为了抢夺车上的财帛,而是为了杀在车上的你呢?” 谢昉觉得掌心像被小猫挠的,痒痒的,五指收拢将她的手指困在其中,却不得不为她说的话严肃起来:“若真的如你猜想,那么王彻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那我今后在沙洲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第二十二日:获救 肚子里有了食物,沈芳年总觉得说话都有了底气。谢昉说自己现在处境堪忧,她却不以为意,“谢大人即将能背靠大树好乘凉,怕什么呀?” 谢昉却不解:“哪来的大树?” “归义军啊!你不是说,归义军能够在沙洲稳了根基,那是你义父的功劳么?如今你还要整垮归义军的对头,曹将军肯定会庇护你的。” 谢昉揉了揉她的前额,无奈道:“是不是在你眼中,这世间所有事情都是有恩必报,恩怨分明这么简单的?若真是这样便好了,可惜不是。” 沈芳年被他晃的一阵头晕,不解道:“那我们此时一直奔往归义军,又为了什么呢?若曹将军连你都不肯帮助,那对我就更不会怀有慈悲了。” 谢昉道:“我的意思是,曹谨风肯定不会对你我见死不救。但是若想要让他出力对抗顺平军,恐怕也需要我费不少工夫。” 夜雨渐渐止住了声,戈壁上登时归于寂静。她也忽然沉默起来,想起这些天怎么餐风露宿的走过来,又想到若能走出戈壁后,自己又当有何处境,心中沉甸甸的。 “在想什么?”见她许久不言语,他撑着手为她留出了一片大小适中的空间。她没有在意,就势一歪身子,靠在了他的肩膀。少女的身体轻轻软软的,没有什么压迫感,只增添了一些温暖。在这百里内数不出五只活物、互相依存都不一定能活过明日的戈壁上,晖朝日益严酷的男女大防早就变得十分可笑。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到沙州城了?”她的声音闷闷的。 “嗯,至多再坚持两日,除非整座沙州城忽然生了腿开始向北逃,否则怎么也会找到了。”他低声道。 她想到整座沙州城长腿逃跑的样子,被逗起笑意来。可是笑过了,依然忧心。 似乎看出了她的烦恼所在,他淡淡道:“你放心,如果王彻若真察觉到我在搜集他的罪证,那么我也要加快速度革查他。” “真的么?可是你说他若察觉到了,你会很危险的。”沈芳年嘆了口气,“谢大人,不如等找到归义军,我们装作互不认识的模样好不好?我怕有刺客要杀你,牵连到我。” 谢昉冷冷道:“那等我被刺杀,只剩最后一口气时,我一定要告诉刺客,所有的证据都在你身上。” 她听了吓得心中一颤,不敢再说话。 谢昉又道:“沈芳年,等到了沙州城,立刻送信给你姑母,让她带你回大同府。” 她眉头深皱,这个人怎么能这么霸道的替自己做决定?“可是……” “可什么是?难道你想留在沙洲曹家吃一辈子白食?还是想跟着我去刀光剑影里搜寻你未婚夫的死罪罪证?” “我才不想……”沈芳年赶忙反驳,“只是……只是,我姑母她,我们也已经好久没见到了。不知道姑父家近况如何,是否还能收留我……而且我从没去过大同府……” 谢昉嘆了口气,也知此事是一时定不下的,“可你还是去大同府最好。远离京都,远离沙洲,暂且避过这一次风暴。” 沈芳年鄙夷道:“你怎么像我爹似的,总想着避开这个、避开那个,结果按照他为我想到最稳妥的轨迹,我便被沙匪劫了,你说惨不惨?” 谢昉被气笑,“那这么说你有更好的想法了?” “没有,我困了,这些事还是等走出这片戈壁再说吧。”她确实疲惫,可是未来的一切让她的心绪很乱,闭上眼睛还是不能静心。 看样子谢昉肯定会留在沙洲执行自己复杂的公务,直到真正扳倒阉党在西北的这个阻碍,才会有下一步的举动。 晖朝的户籍制度如此严苛,若没有路引随意离了籍贯地,都会被算作是流民。她是官家小姐,肯定不能逃脱这枷锁,自由自在的在外游荡。当初她是要嫁来沙洲的,如今人嫁不成了,肯定要有个说法的。她知道自己若是能走出去,待休养好,不管是回京城还是去大同府,则是必须要离开这片黄沙漫天的沙洲了。 思绪凌乱,她不知不觉中还是睡着了。 终于讲和,接下来的两日,他们继续上路。一路之上仍然时而见到断壁残垣枯井。更为可喜的是,地面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绿色野生植物。在这缺水的戈壁之上,只要有绿色说明附近便又水源,而有水源的地方,肯定会有城郭。 可是他们的马匹早就睏乏不堪,这两天来几乎要靠人拽着走,更别提骑上去了。沈芳年其实觉得自己也快像那马一样吐白沫了,她觉得身体不舒服,想都不用想也知道,将一个原先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扔到沙漠中过了二十二日后,不难受才怪了。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对自己的种种不适都强压下去,咬着牙继续走,横竖不是快到了么。 “你说,如果王彻直接见到我这副样子,会不会二话不说立马退婚了?”沈芳年虽然没地方照镜子,但只要看看自己那双早已骯脏泥污遍布,还有不少细小伤痕的手,便能猜到自己现在的尊容了。 谢昉转身上下打量了几下他,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道:“很有可能,不如你直接走去他面前吧。” 沈芳年捏着嗓子道:“我也想啊,可我走不动了啊。不如谢大人背我走吧。” 谢昉皱眉,指了指马,又指了指她,道:“你看看为了驮你把马都累成什么样了,求求沈姑娘还是饶过我吧。” 第16页 “哼!”沈芳年一转头,懒得同他争论马究竟是被谁累坏的。与其浪费口舌,还不如专心走路。毕竟她现在已经浑身酸软,脚下拌蒜,若不认真随时会摔倒,于是便越走越慢,越走越慢…… “上来。” 她迷迷煳煳的向前走,却一下撞到了谢昉的后背,这才听到谢昉闷声让她上去。她实在很累,便也就不再客气了,甜甜说了声“多谢!”,便乖乖趴了上去。 谢昉不出声,继续赶路,似乎不大高兴。沈芳年生怕他一改了主意扔自己下地,只能不停夸个没完:“谢大人,你真好!我知道其实你也和我一样累了吧,可你还愿意背我呢。” 就是个胖丫头饿十天半个月,也能掉几斤肉了。沈芳年本就不重,谢昉其实并不觉得她重,只是干了活也没见个回报,没有动力。现在听她这一通献媚之言,心中竟然很是受用,口中还是淡淡道:“知道就好。” “实话说,当初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觉得你肯定就是京城中那种无恶不作,手段残忍,外强中干,仗势欺人……的阉党走狗。”沈芳年见状准备继续说好话,可说着说着发现自己铺垫的这句好像说的太长了,听着倒不像是好话,像是骂人的话,赶忙给找补回来,却被谢昉打断。 “没关系,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也觉得你同京城中那些被宠坏了,骄气傲慢的官家小姐没什么区别。” 听谢昉这么说,她倒有些想说道说道了,不过仔细想想当时自己横眉冷对,还不由分说给了谢昉一巴掌,便也就没理争辩了。她只得小声道:“你见过几个官家小姐呀,就能分门别类了。” 谢昉道:“我见过的可多了,不过我见了她们之后,她们便不再是官家小姐了。” “什么意思?”沈芳年不解。 “去抄家时见的。”谢昉答道。 沈芳年瞬间沉默,差点忘了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了。现在想了起来,吓得不敢再说话。 谢昉却反而问道:“后来呢?” “什么后来呢?”沈芳年又不解。 谢昉皱眉,“沈大小姐说了一通原本以为我怎么不好,难道是先抑后扬,后面还有句后来吗?” “哦,后来啊。”她现在可不敢再惹他生气了,忙道,“后来我才发现,谢大人你武功又好,还会找水,会捉鼠捉蛇,还会背着我走。难怪弱冠之年便能得了器重,飞黄腾达,将来一定是前途不可限量!” “合着我要是不背你,便是前途一片灰暗了呗?”谢昉觉得好笑,“你知不知道那些上奏拍我义父马屁的人说的都没你好听。” 沈芳年翻了个白眼,“他们是为了谋夺/权力才说的,我是真心实意说的,怎么会一样呢?” “……”面对如此厚颜,他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不过谢大人,你的后来呢?在你眼里,我不会还是被宠坏了,骄气傲慢的官家小姐吧?”沈芳年接着问道。 “后来……”谢昉想了想,刚要出声,却见远处地平线上骤然出现了黑色的一条线。他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的张望,生怕是认错了。 沈芳年也见到了,忙道:“先放我下来!” 他们登上了就近的一处土山观望,前方几里外,那是一片营帐,再向远处看,四方一个城郭,不是沙州城又是何地? “听,有声音。”谢昉觉得由远及近,听到了一种有如奔雷般的轰隆隆的声音。 沈芳年此时却是强弩之末,双腿只在硬撑,视线都模煳起来,又怎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是么?我怎么听不到。” “一定是奔马之声,我们……沈芳年!醒醒!”谢昉话说到一半,便看到她倒了下去。 沈芳年靠近地面的耳朵果然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轰鸣,满眼是天地间颠倒了的画面。她被谢昉抱在怀里,知道自己即将获救,却终究还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曹二小姐 沈芳年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绘满莲花祥云纹样的屋顶而不是蓝天。摸了摸身下软软的,那是床榻,身上盖的是蚕丝被,连自己脏破不堪的衣裳也换作了干净的丝质短衫。肚子没那么饿了,手上也不再脏兮兮的,只是被涂抹了不少胶状的药物。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也被抹上了一些。突如其来的奢华享受,让她都有些不习惯了。 她正发愣,却听见门口一个生的伶俐的小婢女叫道:“呀,谢姑娘你醒了?” 谢姑娘?她何时成了谢姑娘了…… 还未等她反应,小婢女开心道:“奴婢这就去叫二小姐来!”随后转身便跑走了。 沈芳年轻抚额头,她现在究竟在哪?二小姐是谁? 不一会,杂乱的脚步声从走廊响起,应该不只那个二小姐一个人,而是一堆人。她有些紧张,双手下意识紧紧捏着手中的锦被。 好在,她看到了第一个转进房间的人,虽然换了件天水碧色的锦袍,脸上也没了脏污和鬍渣,晒伤的红痕明显起来。但她第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谢昉啊。如此便安心了许多。谢昉身后还跟着一个衣裙翩翩,高鼻樑大眼睛,笑意盈盈的半大姑娘,再往后就是方才那个小婢女,还有另一个婢女打扮的人。 谢昉第一个冲到她的榻前,用一种她从见他使过的神情对她道:“小芫,你终于醒了。” “小芫?”她一头雾水。 谢昉继续道:“此次是为兄不好,实在不该让你跟随为兄到此兇险之地,幸好曹将军救了我们,你现在没事了。” 她现在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了,大概就是谢昉没有和救下他们的曹氏人马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是谎称她是自己的妹妹。 “啊,哦……”她觉得自己再不出声,可能别便会觉得她是痴傻了,“兄……兄长,这位姑娘是?” 那个机灵的少女主动走到她面前,大大方方道:“谢姐姐,我叫曹淑,是归义军指挥使曹谨风的二女儿,姐姐叫我淑儿就好啦!” 沈芳年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方才婢女看到我醒了,便忙去喊二小姐。想来应该是二小姐一直在照顾我,真是辛苦你了,多谢。” 曹淑笑眯眯的摆手,“其实我只是帮姐姐换了件衣裳,没什么辛苦的。倒是……” 谢昉打断了她:“二小姐,我有些话想单独与舍妹说。” 曹淑笑了笑,没有放在心上,“当然可以了,云儿、清儿,我们先出去吧。” 待那三人离开,室内归于寂静。她一低头,披散的长髮便纷纷挡道了眼前。她又将头髮拨到耳后,见谢昉好像并没有什么要说的,便问道:“谢大人,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们真的逃出来了?” 谢昉无奈的看着她,倒觉得她是真的傻了,无奈的点了点头,“你不是在做梦,我们现在已经在沙州城曹府内了。” 第17页 谢昉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得到的会是一个拥抱。坐在榻上的少女对重获新生非常激动,所以才会兴奋间不假思索地张开双臂勾住了眼前人的脖子。 沈芳年没有在意许多,只顾着自己存活下来的喜悦,泪水充满眼眶,她喃喃道:“太好了,那真是太好了。” 谢昉环过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口鼻埋在对方的肩膀。这沙洲的寝衣没有领子,他亲到了带着白槿花香气的肌肤。 沈芳年感到了肩膀上一阵不寻常的温热,但她决定暂时忽视。 谢昉在她耳边轻轻道:“曹将军救下我们的时候,知道了我的身份,便知我还有一个妹妹,便问我你可是我的妹妹。我想了想,这样说也好,免得将来有人知晓了这段故事,拿来大做文章。” 这道理她肯定是懂的,现在这世道中的道学家实在太多,身为女子有太多的限制,一不留神变成了世人眼中的笑柄。她点了点头,道:“这样很好,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的婢女管家不知道现在在哪……” 谢昉轻轻推开了她,面色沉重起来:“我的扈从已经先我们一步到了沙洲,据他们所说,当日他们找寻人不得,便一路向沙州城走。你的那个贴身侍女留在沙州城内等消息,剩下的人却带着被抢剩下的嫁妆去找了王彻。” 沈芳年听了,身上也是冷汗岑岑,沈勇带着人去找了王彻,那事情便复杂了。 “不必担心,现在你需要休养。”谢昉起身,为她倒了一杯水,“方才你昏睡时,已经有人餵了你一些糖水。但是现在清水还不能喝的太急。” 沈芳年结果水杯点了点头,虽然很渴也只是小口抿了抿。虽然昏睡一阵让她恢復了一些,但是现在还是觉得浑身无力,她确实只能休息了。 谢昉又道:“对了,给我一样你随身的东西,让我的人拿着去城中寻你的侍女来吧。” 随身的东西?她走到最后,随身的东西恐怕只剩揣在怀里的那一个银环了。她道:“不知道我换下来的旧衣服在哪?你去那里翻翻,把那个银手镯拿走吧。” 谢昉无奈的摇了摇头,沈芳年可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让自己去旧衣服里翻…… “不管要不要继续休养,明日还是去拜见曹将军吧。他救了我们,我迟迟不去道谢总是不好。”沈芳年放下了水杯道。 “嗯。这件事情还要麻烦曹二小姐安排。”谢昉道。曹谨风公务繁忙,时常不在曹府的。 “还有你,虽然看上去比我好点,可是我们都是一样走出来的,你比我走的还多了,你也要适时休息吧。”沈芳年轻声道。 谢昉背对着她,轻轻“嗯”了一声,道:“没什么事我便出去了,让人给你再送些清粥来。我便住在你隔壁,有事便去叫我。” 谢昉走后,竟是曹府二小姐曹淑哒哒的走来,为她送上清粥。这个曹淑生的可爱,人也活泼,沈芳年没来由的对她生出了些亲近。 看着她一口一口喝完了粥,曹淑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谢姐姐,你比我高些,我只能找了几件从前我长姐的衣裳,你试试,应该合身的。” 沈芳年还没说话,她又问道:“姐姐是否想先沐浴呢?先前我只是让婢女帮你擦拭了手脚和脸。” 沈芳年点了点头,她现在确实很想沐浴,好好把这大半个月来受的风沙都洗个干净。 “风儿,去准备水吧,要温水便好。”曹淑转头对她道,“姐姐身上晒伤,若用过热的水会加重红肿的。” 沈芳年微笑道:“二小姐很会照顾人呢。” 曹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赧然道:“早说过姐姐叫我淑儿便好了,我这也是终日在府中无趣,也没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只好在姐姐身上上心啦。” 忽然听到门口有一个尖酸的声音道:“哎呦呦,原来在二姐眼中,我们这一大家子人都不存在啦!” 沈芳年和曹淑一同回头,看到一个身着茜红袄裙的少女,眉眼间和曹淑又几分相像,却多了几分锐利的稜角。她身后还跟了个稍高些的侍女,眼神怪怪的。 曹淑登时就沉下了脸色,冷冷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少女似笑非笑的走了进来,道:“听说府上来了客人,怎么你见得,我就不能来见了么?” 沈芳年问:“这位姑娘又是……” “这是我三妹曹芷,她脑子有病,谢姐姐你别理她。”曹淑低声对她道。 “你说谁脑子有病?”曹芷耳朵尖,听到了就炸锅。 曹淑皱眉想要起身争辩,却被沈芳年拽住了衣袖。她虽然家中没有姐妹,看这态势也知道曹淑和曹芷肯定不是同胞。 “原来是曹家的三小姐,真是失礼了。”沈芳年口中以礼相待,却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可惜我现在身体依旧不适,待身体好些便即刻去同夫人和三小姐过礼,好么?” “还是人家京城来的贵女识得礼数,不像某些野丫头只知道骂人!”曹芷得意的扬了扬眉毛,又对沈芳年道:“谢小姐,你有所不知。我娘本想接你到我们院里静养,谁知道让二姐抢了先,只能住在她这真是委屈你了。” “多谢夫人和三小姐的美意了,只是这里我看便已经很好。”沈芳年淡淡道。 此时风儿准备好了温水,见曹芷在屋中,皱眉道:“三小姐,谢小姐要沐浴了,请您先回去吧。” “如此,我便先回去了。青巧,我们走!”曹芷对沈芳年笑笑,瞥了曹淑一眼,转身便走。 曹淑郁闷不已,道:“姐姐和她说这么多干嘛,她和她娘都不是好人,一心想着攀龙附凤,姐姐信我!” 沈芳年看着她无奈的摇了摇头,道:“若你方才不先开口说她,又怎么会给她机会继续出言不逊呢?对这种不讲道理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无视。” “谢姐姐,你说的有道理。”曹淑皱眉失落,“我娘亲去的早,长姐又早早嫁人了,从没有人教我这些。” 沈芳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顶,想到了自己的堂妹,也是这样的年纪呢。 众人退出后,沈芳年先是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又将头髮洗了两遍,这才满意。曹淑拿来的几件衣裳虽然形制与京城时兴的不太一样,都挺合身的,她随意选了件碧色的换上。 随后曹淑便又兴沖沖的跑来,为她重新敷了一遍透明的药胶。 曹淑道:“这个胶是用西瓜皮、卢会熬制的,对晒伤最有效了。不过姐姐的伤有些严重,我看睡前还是用冷羊奶再敷一遍才好。” 忙完了手上的事,曹淑便开始和她说曹府中的事。 曹谨风的原配夫人生下一子二女后便撒手人寰,儿子曹肃跟着父亲在军中很是上进,大女儿几年前便嫁去了张掖,二女儿便是曹淑。继室夫人姓李,也是颇受宠爱,膝下只有一个三小姐曹芷。 第18页 原配还有一儿一女在曹谨风身边承欢,李夫人虽然受宠却只有个小女儿,难怪会意难平了。沈芳年猜想,这些年曹肃大部分时间都在军营,曹府中只有曹淑自己,面对继母纵容妹妹一再胡闹挑衅,又没人劝告,肯定会难以忍耐,才会闹到今日这剑拔弩张的局面。 ☆、如何打算 已经是五月,天边很早便泛起鱼肚白。沈芳年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此时天刚蒙蒙亮,便没有了睡意。她摸索着从柔软的大床上起身,胡乱扎起了头髮,穿上衣裙准备出去透透气。 沙洲的建筑都和京城比别具一格。京城的高台大殿,屋顶都是尖顶,瓦片鳞次栉比,讲究大气。而沙洲的建筑四四方方,内外装饰以壁画。平屋顶,厚厚的墙,小开窗,为的是尽量隔绝户外的热气。饶是如此,到了酷热难耐的夏夜,室内积攒了一日的晒热,也有人会睡到屋顶上纳凉。是以连曹府内的建筑一应都能登上屋顶,上面床榻一应俱全。 她踏上迴廊尽头的楼梯,走上了屋顶。 淡蓝色的天空下,曹府还在沉睡。她先看看近前,脚下是曹淑住的小院,有两幢二层楼,她和谢昉住在一边,曹淑住在另一边。旁边一道过道之隔的稍大一些的院落应该就是李夫人和曹芷所住的。正北方向高大的堂屋应该是曹谨风办公会客之所。 曹府的高墙之外,静谧的城中已经有了人影活动,有人在井边排队打水;有的房子已经燃起炊烟。这样一幅景致令她心中宁静许多。 “起的这么早?” 听到声音,她便知道身边站的是谁了,所以也不惊讶。 “嗯,睡不着了。”她转头望向谢昉,皱眉道:“谢大人,你没有用二小姐的药膏么?为何你的晒伤看上去没有好?” 谢昉咳了声,道:“我不喜欢用女孩子的那些东西。这点伤不算什么的,过过便好了。” 沈芳年被他气笑了,“什么叫女孩子的那些东西?那是药,又不是让你擦脂抹粉!而且什么叫过过便好了,万一晒伤愈来愈重,整张脸都溃烂了怎么办?” “好好好,我涂便是了。”谢昉被她说的不耐烦,只得应承下来,转而道:“沈姑娘可想好何时动身了?” “动身?你是说去大同府么?”沈芳年迟疑道:“怎么也要写封信给我姑姑先……” 谢昉点了点头,没有任何语气,“我想过了,捉拿王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若过一阵待你修养好了,我还得闲,看看你姑母的意思,是送你回大同府还是回京城?” “你要送我回去?”沈芳年吃惊之余,心底涌出一股欣喜,透露了一些在眉梢眼角。 谢昉咳了声道:“沈姑娘能够得救不说全仰仗我,我也有苦劳吧。上贵府门上讨口茶喝,竟也不给么?” 这……她又迟疑起来,一口茶倒是有的,只是他的身份,无论是去大同府,还是去京城沈府,定然是要被叉出来的吧…… 曹淑上了屋顶,脆生生道:“谢哥哥,谢姐姐,你们怎么在这里啊?下去吃早饭吧。” 他们二人一同回头,沈芳年微笑道:“这就来。” 几个人下了楼梯,却看见一个进来传信的小卒。说请谢昉辰时前去军营一见。曹淑顿时来了劲头,兴奋道:“辰时?那定是要出去跑马了!太好了!我也要去!我这便去换衣服!” 然而一个时辰后,身着轻便骑装的曹二小姐却只能在营帐中气得跺脚——她并不会骑马,自己时常说着想要学骑马,可这每日清晨归义军跑起马来,岂能带着一个半吊子的小丫头? 等啊等,终于听到了父亲爽朗的笑声,她开心起来,迎到门前。 曹谨风手持马鞭在前,年愈不惑的人了,依然英武非凡。曹肃和谢昉并肩一左一右走在他身后,都是英俊潇洒的儿郎。曹淑虽然想着父亲和兄长,可她的心却只在看到谢昉时漏跳了半拍。 “爹,大哥,谢哥哥,你们策马扬鞭,可还畅快么?”曹淑笑盈盈的揽住父亲的手臂,撒娇道:“可是淑儿都只能干坐着。” 曹谨风素来疼爱这个年幼丧母的女儿,摸了摸她的额发道:“傻丫头,在马上颠簸有甚好的,还非要跟来?还不如在家和妹妹一起学学女红哩!” 曹淑撇了撇嘴,低声道:“我才不呢,不过我可以跟新来的谢姐姐一起。” 这倒提醒了曹谨风,他坐了下来,抬起头问谢昉:“贤侄,你兄妹二人在蔽舍住的可还舒适?” 谢昉忙行礼道:“多谢将军和二小姐照顾,侄儿和妹妹都很好。” 曹谨风细细思索一番,问道:“嗯……谢千岁的小女儿,是上个月二十五的生日,是不是?” 谢昉心中一沉,已经知道曹谨风肯定知道了什么才会如此问,只得道:“没错。” “我想我也没记错。因为我还命人准备了贺礼送到京城,昨天刚好就收到了令妹亲手书写的回谢帖。”曹谨风语气平常,却透着股压力,“这可是弄得我一头雾水,贤侄,你可要好好跟我讲讲。” 曹淑听得傻了眼,曹肃咳了声,拉她道:“淑儿,跟哥出去骑马吧。”她却不愿意动。 谢昉觉得自己被六双眼睛审视,忽然压力倍增。不过他这两日已经仔细观详,曹谨风和曹氏兄妹都不是心存歹意之人,应该可以如实相告。 “肃兄,二小姐,你们不必出去了。”谢昉对曹谨风行一深礼,道:“曹将军,侄儿并非有意欺瞒。侄儿的妹妹现在确实在京城中,随侄儿一起的那个女子,是前任元辅沈辟之女,沈芳年。” “什么?谢姐姐其实姓沈?” 曹谨风和曹肃虽然也吃惊,但是唯有藏不住话的曹淑深吸了口气,叫出声来。怎么回事?她这两天亲亲热热叫谢姐姐的人其实姓沈? 曹谨风心中却是想多了,打量着这谢崇礼的义子,心想这小子真够可以的,竟然将清流党党首的女儿都给拐跑了。 谢昉不知为何,让曹谨风看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硬着头皮将二人如何恰巧一同遭遇了贼寇,如何陷落沙漠的事从头讲了一遍。 “原来如此。”曹谨风捞了一把自己的虬髯,沉吟起来,原来不是私奔啊,那这事也不好办。 曹淑心里有些别扭,此时听说他们如何一路挣扎到了沙洲,又不免心疼。 “肃儿,还是带淑儿去牵马吧。”曹谨风开口,曹肃便点点头,将若有所思的妹妹带了出去。 见曹肃兄妹出去,曹谨风才问道:“贤侄啊,这位沈姑娘,她是如何打算的?” 谢昉正色道:“沈姑娘已经知晓了顺平军中的种种罪行,肯定不会再行婚约。等到她身体好转,应该是去投奔亲戚,绝不会给曹府带来麻烦的。” 曹谨风点了点头,二女儿没少说这沈姑娘的好话,他也并不担心这位沈姑娘会想清流党那些腐儒一样肆意捣乱。他又摸了摸鬍鬚,眼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那么,不知道贤侄又是如何对沈姑娘打算的呢?” 第19页 啊?这老匹夫,管的可真多。谢昉腹诽道。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耳根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曹谨风嘿嘿一笑,少年人的心思他岂会不知? 谢昉见曹谨风一副瞭然的模样,便想反驳几句:“侄儿只是打算将她送回她姑母家中。” “嗯,这样也好,原就不应该把女儿家捲入这两党之争中。”曹谨风点了点头,夸赞一番,又敲打一番,“不过,一定要先给沈姑娘的姑母修书一封,写明缘由和现状,才算没有唐突失礼。” “是,沈姑娘已经写信了。”谢昉道。 曹谨风又正色道:“有句话还要告诫于你,她终究是沈辟的女儿,我担心贤侄满腔热忱,到最后会是一场空啊。” “曹将军,您这话侄儿便听不明白了。什么一腔热忱?”谢昉皱眉,转移话题道:“对了沈姑娘还希望可以拜谢您的救命之恩。” “哎,看来今日定要回府见一见这位沈姑娘了?”曹谨风笑道。这小子,还跟我装傻,现在不听话,有你哭的时候。 这边,曹淑终于骑上了马,心中却七上八下的,快活不起来。哥哥给她讲了,她才明白,沈姐姐是他们曹氏在朝中对手家的女儿,而且本来要嫁给对面顺平将军王彻。她担心起来,父亲万一犯了疑心病,将身体尚且虚弱的沈姐姐赶出曹府可怎么办?而且她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说得上话的姐姐,可不能让父亲草率的给得罪了! 曹淑飞身跳下马,险些扭伤了自己的脚踝,急急忙忙冲进了大帐,叫道:“爹!你可千万不要将沈姐姐赶出去!” 曹谨风正起身准备骑马回城,这时被自己女儿怒目而视,竟然也不恼,笑道:“你这孩子,爹何时说要将沈姑娘赶出去了?” “没,爹你是没说过,爹你最好了!”曹淑吐了吐舌头,还是不要将自己的猜想说出来,万一提醒了爹就不好了。 “怎么不学骑马了?”曹谨风揽过女儿,耐心问道。 曹淑撒娇道:“哥哥不好好教!淑儿不要跟他学了,改日和谢哥哥学!” 谢昉无奈,只得点头答应。反正女孩子的主意总是摇摆不定,过两天自己便忘到脑后了。 曹肃不乐意了:“我怎么不好好教了?是你自己胆小,还分心,笨学生还骂老师!” 曹谨风抚掌大笑起来,道:“你们兄妹之间的公道我可是不管定论了,淑儿你爱学就学,不爱学爱和谁学便和谁学吧。不过现在你们须得跟着我一同回府!” ☆、将军夫妇 获救了一日半了,可沈芳年仍旧觉得浑身乏力,若是睡着了,又会噩梦连连,尽是沙匪、沙漠和没水的枯井。她不敢再睡,便老实在自己房中静养。期间那曹将军的继室夫人派婢女送来了一些瓜果吃食,表示自己对这位客人的上心。她也不客气,先剥了个葡萄珠。 “小姐,奴婢终于又见到你了!”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房门前响起,沈芳年听了鼻子一酸,赶忙回头。 秋瑶多日不见,也是憔悴了很多。秋瑶快步上前,跪在了她的身前,边哭边道:“呜……小姐,都是奴婢不好,没能保护好你……您失踪了这么多天,若是再找不到您,奴婢就要以死谢罪了!” 沈芳年终于见到了这么一个亲近之人,也忍不住流下眼泪,轻轻扶起了秋瑶,道:“不许瞎说!我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秋瑶站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这才仔细打量起她家劫后余生的小姐:“可是小姐你瘦了,还晒伤了,好像还黑了点。呀!你的眼睛都不水灵了,里面都是血丝儿!” 沈芳年脸确实黑了,让这不会说话的丫头气黑的。 秋瑶看出她家小姐的脸是越来越黑了,便忙道:“不过小姐你穿这身衣裳真好看,小姐天生丽质,所以穿谁们家的衣服都好看。” 沈芳年这才喘顺了气儿,对她也道:“你这个合心髻也挺好看的,方才来曹府的路上不少人见了你回头吧?” 秋瑶害羞一笑,道:“小姐,你就别吹嘘奴婢啦。”想了想又面露戚色,继续道:“小姐,奴婢都听说了。这么写天你都和那个阉贼一同流落沙漠那?太可怜了……那个谢昉,他没有欺负你吧?” 沈芳年嗔怪她道:“瞎说什么呢?你家小姐会让人随便欺负吗?” “是啊,本官怎么觉得倒是你家小姐欺负本官比较多?” 两人本来亲密的说话,毫无防备身后竟然有人,皆吓了一跳。比较怕的是秋瑶,忙行礼道:“谢、谢大人好……” “你们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沈芳年满脸堆笑,道,“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帮我找来秋瑶,来,秋瑶,快给谢大人道谢。” 秋瑶不解,不想行礼,“小姐,为何我要替你道谢啊?” “回来再道谢吧,先去见曹将军。”谢昉面色深沉,低声道:“他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 “什么?”沈芳年怒目圆睁,忍不住拍了下他的胳膊,看的秋瑶心惊肉跳。“你怎么回事啊?这下曹将军一定觉得我不诚实,说不定以为我居心叵测要骗他!” 谢昉皱了皱眉,辩解道:“百密一疏。” 秋瑶抬眼左瞧右看,看来谢大人说的的确是真的,他在沙漠里没少受自家小姐的欺负。 现在不是废话的时候,还在虚弱的人也不需要仔细打扮,沈芳年只是让秋瑶稍微整理了下衣裳便随着谢昉快步向那宽敞而高大的前厅走去。 前厅内并没有旁人,不过只有曹谨风还有曹淑。 沈芳年进来后只抬头看了眼曹谨风,身形魁梧的武人,面容却很是慈祥,便知道起码他对自己还没有恶意。 她心里有底,便行礼道:“芳年见过曹将军。您救我的大恩无以言表,只盼您能受我一拜。” 其实方才沈芳年进来时,穿着他家大丫头的旧衣服,乍一看还真像他远嫁了的女儿。见沈芳年只脸上虚浮着一层因晒伤而显现的红,脸色着实不好,声音也虚弱,怎能再让她行礼,便道:“不敢当不敢当,淑儿快去扶沈小姐起来。” 曹淑哎了一声,便带着沈芳年去身边坐了。完事之后一扭头,看见谢昉在门前站着,正准备走。 “谢哥哥!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呀?快来快来!”说着又去拉谢昉。谢昉无奈,便也坐了下来。 曹谨风试探问道:“贤侄女现如今家中和人操持?如今可担心坏了吧?可有去信回家?” 沈芳年黯然低头:“芳年的父母都不在了,如今只有位姑母。芳年已经给姑母写好了信,一会便可送出了。”她家的事太复杂,干脆便将叔叔的事抹去不提了。 曹谨风嘆了口气,道:“身世可怜。今年多大了?” 哎?这个转折有些大。沈芳年答道:“十七了。” “哦……那还小呢,我家大丫头是十九才出嫁的吧?”曹谨风思索道,“侄女莫见怪,我老了,见了你这般知书达理的姑娘,便想到自己家的大丫头。” 第20页 曹淑适时的提醒道:“爹,大姐是十九岁出嫁的没错。” 沈芳年浅笑道:“芳年这不是也没嫁成么?看来知书达理的姑娘註定不许早嫁。” 曹谨风抚掌大笑,拉过曹淑的手道:“啊哈哈哈哈哈,那看来我家淑儿很快就要有人家要了!” “爹!你怎能取笑女儿?”曹淑的小脸羞得通红,扭捏道,“您这样说淑儿,小心淑儿也不陪您了!” 曹谨风脸一拉,许是想起来自己大女儿,竟有些不高兴了。沈芳年也止了小声,偷偷捅了捅曹淑。这个傻丫头,怎能连她爹的痛处都不知道。 “关于沈姑娘的事,贤侄都已大致说与我了。姑娘放心在我府中养伤便是。”曹谨风又道。 沈芳年点了点头。 曹谨风又问:“这西北荒凉之地,吃食也比不上京城,不知道二位吃得可还习惯么?” 谢昉点了点头。沈芳年却皱眉纠结,小心翼翼道:“不瞒将军,我一直喝清粥,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您府上的饭呢。” 曹谨风笑道:“这便是淑儿招待不周了?沈姑娘想吃些什么?这便让下人去准备!” 真的吗?沈芳年摸了摸自己空空的肚子,先前在野外是饿过劲了,待获救后谢昉特意嘱咐只许给她喝粥,现在实在是难忍啊……她咽了咽口水,道:“我想吃烤……” 一个“鸭”字还没说出来,便被谢昉堵了回去:“方才大夫说了,沈姑娘的胃口尚不能受刺激,现下只能喝粥养胃。伯父还是不要费心了。” 曹谨风点了点头,这久饿之人确实不好立刻大吃,“原来如此……那沈姑娘还是听我这贤侄的话吧,再忍几日。” 凭什么?沈芳年正想着。却听到门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哎呀,老爷在会客呢?妾身没有打扰吧。” 曹谨风粗人一个,没觉得夫人入内会有什么不方便,直接道:“无妨!进来吧!” 夫人李氏生的俏丽,年纪大概也就三十五六,丝毫不见一点含蓄,穿红着绿的,此时似笑非笑的眼神在他们几人身上来迴转。 沈芳年和谢昉低头行礼,曹淑也不情不愿的起身。 李夫人身后两个人还抬了两个大箱子,抬起箱盖都是熠熠生辉。“老爷,妾身听说谢千岁的公子千金在咱们府上,特意准备了些崭新衣饰送来。不然呀,贵客也只能穿咱家孩子的旧衣服,说出去丢人。” 曹淑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忍住了生气。 谢昉不好不给女主人面子,又明显感觉到曹淑的不满,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站在原地没动。沈芳年则走上前去,看着那箱中首饰衣物,笑道:“夫人的盛情,我们心领了。只是怎忍心破费府上这么许多,我便只取一件好不?” 李夫人眼睛一转,堆笑道:“当然可以,我看小姐的手腕上有伤痕?不如拿走这个镯子吧,遮上去好看些。记得这镯子还是淑儿的爱物,后来芷儿看上了,非要姐姐送了的。现在芷儿也懂事了,知道好东西要留给客人。” 李夫人随手从箱子中取出一个金镶翡翠的宽镯,险些闪瞎了沈芳年的眼睛。她只得笑着接过,套在了自己红痕依旧明显的手臂上。都怪谢昉,若不是他把自己绑起来,自己手腕上怎么会有这么扎眼一道伤痕至今还未消除? “谢公子真是一表人才,谢小姐也到底是京城来的大家闺秀,和我们这小地方的粗野丫头就是不一样。”李夫人笑嘻嘻的拉着沈芳年的手,夸赞不停。 忽然,李夫人涂满蔻丹的手指甲一紧,转而道:“不过妾身方才在外面怎么听着老爷唤你为沈姑娘呢?” 沈芳年和谢昉相视,都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曹谨风却摆了摆手,状若平常道:“哎,当初搞错了,现已查证这位姑娘并非是谢掌印的女儿。” 李夫人顾盼神飞间,嗔怪道:“这也能搞错,老爷也真是的。” 自李夫人进来后,曹淑开始打蔫,谢昉本就寡言,沈芳年被李夫人捏得冷汗涔涔,这一室气氛也尴尬起来。曹谨风见女儿不开心,便道:“淑儿,我还有一任务要交于你。” 曹淑耷拉着小脸,喏喏道:“爹爹有何事,吩咐便是。” 曹谨风笑道:“这些日子谢贤侄和沈姑娘都要慢慢将养,可也不能一直拘在咱们府中,多无趣?淑儿,平日里多带两位客人出去转转,也算尽地主之谊呀!” 曹淑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平日最爱外出耍闹,在她眼中这任务根本不是麻烦,而是奖赏。“真的吗!爹你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粗枝大叶却疼爱子女的爹,笑里藏刀却不懂遮掩的后娘,沈芳年扫过将军夫妇,嘆道,看来曹府二小姐的生活颇为有趣啊。 ☆、沙洲风物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沈芳年赶忙拉着秋瑶坐了下来,让她详细说说那日风沙来后的事。 “那日风沙和沙匪来的突然,我们都没有防备。小姐你的马车还有好几箱嫁妆都被沙匪抢走了。谢大人的几个手下,还有咱们大管家带着那几个家丁和沙匪刀剑相向了一阵。那时天昏地暗,奴婢被吓得不行,连方位都找不清了,只知道抱着头躲在倾倒的箱子后面哭。等再回过神来,便是大管家招唿我们赶快上马,沙暴之中连马都怕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奴婢的脸和手都被沙子刮破了,才又回到了咱们来时的驿站。幸好那些沙匪只为劫财,只有几个人受了伤。那时候大家才回过神来,发现小姐和谢大人不在,定是在沙暴中走散了。”秋瑶说着,便开始抹眼泪。 “可是大管家说,如果立刻出去找人,那便是送死。我们一直等着,等了一夜,沙暴平息了,大家便赶忙折返找人。那段官道已经被黄沙淹没,我们四下寻找了许久,都不见人影。” 沈芳年摸了摸秋瑶的脸颊,皱眉道:“一定是那个时候我们找错了方向,所以和你们渐行渐远了。” 秋瑶点了点头,继续道:“谢大人的人马和我们找了整整两日,都有人开始觉得大小姐您肯定已经不在了……可奴婢和大管家都觉得一定要继续找下去。如此便又蹉跎了几日,几乎将那方圆五里的黄沙通通翻了个遍。大管家说,既然这样找寻都寻不得,那么你们肯定是在移动。百里内最近的就是沙洲,我们便启程,走了四五日,到了这里。” “你先别说了。”沈芳年忽然止住了她,想起了什么。冲出了房间,左转再左转,她推开谢昉的房门。 谢昉正准备宽衣,皱眉道:“你不知道敲门吗?” “跟我来。”她不由分说拉住他便走,临走在桌上看见一碗牛乳冰酪,炎炎夏日中透着清爽。她皱眉道,“你不让我吃,自己却开小灶!” 谢昉解释道:“是大夫说了我底子好,恢復的快,现下已经可以吃冰食。” “我不管!”沈芳年顺手一捞,便将碗勺也带回了自己的房间,舀了一勺,道,“秋瑶,你继续说。” 第21页 秋瑶“哦”了一声,继续说:“动身来了沙洲之后,谢大人的人马去找了曹将军,曹将军闻得此事,忙命人在城外四处找寻。大将军将奴婢留在城中客栈等候,自己去找了王将军。” 冰酪虽然美味,可她听了这话,还是心中一沉。谢昉倒是面色平静如常,似乎早就料到。 “大管家去了之后可有再回来找你?”沈芳年问道。 秋瑶不知道自家小姐看上去如此严肃,点了点头,道:“大管家去找王将军,本就是想让王将军帮忙在沙洲四处找寻。他去城外军营了几日,曾经到客栈找奴婢一次,可来得匆忙也没说清楚,便又去了。” 谢昉沉声问:“你家大管家可有和王将军提过本官也和你家小姐一同失踪了?” 秋瑶皱眉想了想,道:“大管家没和奴婢细说过,可奴婢想,他不会说的。毕竟……” 毕竟你是坏人嘛。 沈芳年觉得有道理,沈勇虽然是个粗人,也肯定知道不能跟小姐的未婚夫婿说:我家小姐和另一个男人一起丢了。 “可是,我现在都在曹府两日了,沈勇为何还没来?” 谢昉道:“曹府中的消息,恐怕在顺平军中不那么灵通。” “是啊,若不是谢大人的人来找,奴婢也不知道小姐已经在曹府了。”秋瑶道,“大管家不知道,小姐可要报信给他?” 她当然很希望沈勇回到自己身边,可现在去信,会不会打草惊蛇呢? “无妨,托曹府的下人去报信吧。”谢昉淡淡道,“若王彻知道,他肯定早就知道了。若他不知,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件事。” 沈芳年摇了摇头,“沈勇在顺平军中肯定是受礼遇的,且让他再逍遥几日吧。” 秋瑶一头雾水道:“小姐,奴婢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呀……” 沈芳年吃完了冰酪,将碗递给秋瑶,金镶玉的镯子碰到瓷碗,清脆一声。“乖,一会儿我再跟你说,去把碗给厨娘姐姐们送去。” 看着那个镯子,谢昉若有所思:“总觉得将军夫人怪怪的。” “你见过曹淑的妹妹没有?”沈芳年问道。 谢昉摇了摇头:“没有,不过三小姐的侍女曾经前来探望。” “是那个高高瘦瘦的,生的清秀,却眼睛总四处乱转的那个么?” “嗯。这种人若在京城街头让我瞧见,早抓回昭狱审问了。”谢昉的职业病又犯了,看了这女子便觉得她定不是好人。 沈芳年道:“李夫人和她女儿,就是曹淑的三妹,她们的喜恶都很流于表面。李夫人为我戴上镯子时笑意盈盈,可一旦知道我不是谢千岁的千金,便登时只剩讪讪了。” 谢昉也同意,“很明显她不喜欢曹淑,就差写在脸上了。” “可是她们又不像大奸大恶之人,不然曹将军的原配夫人不在这么多年,纵然有父亲疼爱,曹淑也不会一直安居于曹府内。”沈芳年皱眉,“曹淑的性子也是这样,不懂得藏匿自己的喜恶,这么多年来才和继母妹妹教恶,其实本不必闹成这样的。” “曹府中的事,不是我们该操心的。既然曹二小姐这么多年来一直能安居曹府,自然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谢昉道。 她愣了愣,自嘲般笑道:“是啊,她生长在此,是将门虎女,自然不用用心学京城闺秀那套婉约懂事的套路。” 谢昉闻言也是一愣,想到她在沙漠中对自己恣意任性,疯疯癫癫的模样,来到曹府中却也会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用京城中不知经了多少事后学得的知书达理俘获人心。或许相比起来,在沙漠中的那个她才更接近真实吧…… “咦,小姐说将门虎女,是在说曹大小姐么?”秋瑶从外面进来,不经意道:“方才厨娘和奴婢闲话家常,说曹家大小姐曹凝已经两年没回过沙洲了呢。” 沈芳年皱眉瞧她,心想秋瑶刚刚到曹府这么一会便开始和曹府的厨娘闲话家常了。 又安心静养了几日后,沈芳年终于恢復了元气,吃饱睡足,脸上的伤痕也都结痂了。对于此事最为开心的莫过于曹淑。自大夫说沈姑娘已经恢復如常的转天,沈芳年便再没一个懒觉了。 一大清早,曹淑便蹦蹦跳跳闯进她的房间,坐到她床边便开始聒噪:“沈姐姐!该起床了!爹说过让我带你和谢哥哥出去玩的!今日我们去集市转转如何?” 沈芳年睡眼惺忪,艰难的摆了摆手,“乖,你先去叫……叫谢哥哥哈……” “咳咳……”她抬起眼皮瞭了眼,发现门口谢昉早已穿戴整齐,眼神中透出的是和她一样的生无可恋。 沙洲是个小地方,城中居民以军户居多,商贩多是行脚商人,有带着绵延骆驼队的富商,也有背着货箱走四方的货郎,但定居于此的倒不多。所以每个月初,集市热闹至极,再过两日便冷清了。 曹淑心急便是这个原因。她喜欢热闹,喜欢看新奇玩意儿,可到底是女孩子,平日里出门多有不便,现在有了带客人游玩的契机,自然希望多在外面待会。 说是带两位客人游玩,实际上也就是曹淑拉着沈芳年的手四处瞧。这市集中买香料、布帛的,多是番邦胡人,沈芳年在京城时也没见过这些,还算有些新鲜。谢昉嘛,就兴致不高,背着手走在最后,仿佛像是在遭罪。 “姐姐,姐姐!我觉得这块布料很适合你的肤色,买回去做衫子吧!” “姐姐,姐姐!你闻闻这个西域的香,很是清新呢!买回去熏被子呀!” “姐姐,姐姐!这个吊坠好不好看!我买回去送给爹爹!” 沈芳年被她拉着转来转去,不一会秋瑶和香儿手上便堆满了大包小包。两人手都酸了,只能斜眼看一看两手空空的谢公子。 逛到午时,已经是热的不行了。曹淑又领着他们一起到了一家二层饭馆。据说这里的羊肉汤做的好,是城中仅此一家的百年老号。 正是忙碌的时候,店家老闆也不知道店内来了贵客,上菜慢了些,沈芳年举着筷子手腕撑着下巴便打起瞌睡。 曹淑怒道:“这老闆真磨叽,待我去用曹府小姐的身份吓一吓他!”说罢便起身快步下楼。 谢昉正无聊,用手中筷子一戳沈芳年的手腕,那无处安放的下巴颏险些砸到桌面上。 满眼睛的水雾,她似醒非醒,发牢骚道:“这是谁们家的庸医说我好了?我觉得还疲乏的很!我还得多休息几日呢!” 人,都是越睡越困的。这几日在曹府,谢昉也比往日在京城时多睡了,此时也乏的紧:“我看吃过饭二小姐也会累了,我们应该可以回府了。” “羊肉汤来了!老闆,快上!”曹淑声音娇甜,在老闆前面泡上楼梯,“大家快些吃!下午我们还要出城去看佛窟!” 与此同时,城中另一处隐蔽地方,一个身披土黄色斗篷的女子正细声低语。 第22页 “确定了?”她身前的那个人声音深沉。 “千真万确,奴婢不敢胡说。” “好,看来不日便要去你们府上请客了。” ☆、恶玉烁金 沈芳年回到曹府时,竟然觉得和在沙漠中走了一日也差不了多少了。四肢百骸无不酸软,她恨不得立刻倒头大睡。 “小姐,我去为您准备热水,在外面吹了一天,肯定是一身的沙子。”秋瑶嘆了口气,盼着大同府的姑奶奶能早日收到信,解救她们出这苦海。 秋瑶从外面关上了门,沈芳年只得挣扎起身,脱了外衣和鞋袜,忽然触碰到左手手腕,一阵钝痛袭来。她抬手将镯子向上一拨,看了看,渐渐变淡的绳子勒痕下,手腕上竟然一圈通红。 秋瑶回来,也瞧见了她发红的手腕,赶忙上前查看。“小姐,这是怎么弄的?痛不痛?” 沈芳年看着自己的手腕,若有所思,“不是很痛。” “奴婢这就去叫大夫!” 沈芳年忙阻止了她道:“深更半夜的,我们身为客人,你想为了这点小事把全府人都惊动了吗?” “可是……”秋瑶看着自家小姐,总觉得她怪怪的,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自己身上的伤都不在意。 沈芳年淡淡道:“这个镯子有问题。” “那便肯定是将军夫人搞的鬼?我们去禀报将军啊!”秋瑶觉得自己比沈芳年还要着急。 沈芳年迟疑了下,却将镯子有放了下来,丝毫没有打算摘下,道:“我累了,明日再说吧。” 秋瑶不情愿的点了点头,道:“奴婢帮您梳洗。” 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倒进了柔软的榻中,秋瑶为她熄了灯后也自行歇下。黑暗中,沈芳年闭上眼睛,脑海中却还在不断迴旋着白日中的画面。明暗交错的光影中,佛窟内曹淑在前,徐徐说着这壁画绘的是曹家先祖的事迹。她和谢昉缓缓跟在后面,走到暗处不经意间,手指便缠在一起。走到没被佛像挡住阳光之处,她赶忙抽出手来,面色平静,心跳不止。 夏夜的热风从窗口吹来,一下一下的撩人心。她辗转反侧,心中默念三遍:“别想”,终于睡着。 翌日清晨,沈芳年醒的早,想着镯子的事,心中沉甸甸的。 “沈姐姐!不好了!”曹淑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一口气还没喘匀,忙拉住她的手臂便要走。 “怎么了?”沈芳年不明所以,险些被拽得踉跄。 曹淑这才停下来,急吼吼对她道:“王彻来了,他的人将谢大人抓起来了!你快去救他!” 沈芳年心中一沉,看来王彻还是知道了谢昉是来查他的,现在他自己送上了沙洲,岂不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她道:“我去看看,曹将军在府中吗?” “父亲今晨出城巡视了,现在还没有回来,这可怎么办才好呢?”曹淑急得红了眼眶。 “你赶快叫人去城门处等曹将军回来,立刻带他来。顺平军和归义军互相制衡,王彻不会不顾及曹将军的。”沈芳年说完便向前厅跑去。 “可是……”曹淑本也想同她一起去,但也明白自己去没用,跺了跺脚,也快步跑远。 沈芳年匆匆赶到前厅,先在门外探看,只见唐前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赤袍金甲男子,虽然从门外看门内光线较暗看不清面孔,从盔甲上的纹样她也知道那个人大概就是王彻了。 堂下有四五个同样盔甲的军士,围着一个白衣男子,果然是谢昉,即使如今被人胁迫着,还是那副嚣张模样。 “不知王将军疾行百里赶到归义军的地界,为的就是谋害我这个朝廷命官么?是否各位将军觉得此地距京城千里,谢掌印千岁便管不得你们了?”谢昉斜眉一瞥,毫不犹豫抬出了他义父的名号,他本就是“阉贼义子”,岂会怕有辱名声? 果然那四人听到谢掌印三个字,便不由后退了两步。王彻却冷冷道:“据末将所知,谢掌印的义子如今是宣抚使,应该还在官道逡巡巡卫,断不可能在归义军中。你说你是谢昉,又没有凭据,教我如何信你?” 谢昉闻言眸冒寒光,冷笑一声:“是与不是,你现在不知道,过后肯定会知道。” “好,本将军信你。”王彻怒意已满,“将这阉党走狗给我拿下!就地□□!” 箭在弦上,此刻就算她不想现身也身不由己,无暇顾及自己给未来夫君留下的第一印象便是张牙舞爪,她喊了声“住手”,拦在了二人中间。 王彻看着眼前的女子,虽然身着沙洲当地特色的服饰,但面容精緻婉约,一看便是京城人。他怎么差点忘了,自己的未婚妻子也在曹府中呢。 “你是……沈元辅的女儿?” 沈芳年点了点头挤出一个微笑,但是双手却仍没有放下:“王将军,我有话要和你说。” “沈姑娘,我也有话要对你说,可是现在我很忙。”王彻拔剑一挥,指向她的耳后,咬牙道:“拿下!” “等一下!将军肯定也听说了,这位谢大人和芳年一同迷失于沙暴,这才到了归义军的地盘。谢大人在戈壁中救过芳年的命,虽然芳年一介女流不懂得朝堂之事,但是此刻芳年刚刚得救,未婚夫君便要取芳年救命恩人的性命,将军岂不是要陷自己于不义之地?”她言辞铿锵,说得似乎也有些道理。 王彻想了想,还是道:“沈姑娘不必担心,我并没有说过要取谢昉性命,只是要暂且将他关押。沈姑娘是沈元辅的独女,自然知道阉党作恶多端。待我查明此人所犯之罪,自然有律法裁决。” 沈芳年觉得有些好笑,明明王彻只是为了让自己免于律法裁决,如今满口的阉党作恶,竟然连她的父亲都搬出来。 两人僵持不下,谢昉反而觉得有些开心:“咳咳……沈姑娘,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在下突然也很想领教一下顺平军到底有什么厉害手段能让在下伏法。” 幸而就在此时,曹将军匆匆赶来,毫不见怒气,反倒朗声道:“顺平将军难得光临蔽舍,为何便要如此剑拔弩张?可是怪罪老夫今日不知将军大驾光临呀?咦,谢公子和沈姑娘怎么也在呀?” “爹,这个人急忙忙地带人闯了进来,便要绑走我们的客人!当真不知礼数!不把我们归义军放在眼里!”曹淑挽着父亲的手臂,添油加醋的告黑状。 “淑儿莫要胡说,王将军是我们的客人,就如同谢公子和沈姑娘一样,对待客人怎能口出恶言呢?”曹将军笑眯眯地,似乎毫不动怒。 王彻忙走到近前行礼道:“曹伯父见谅,是小侄失礼,小侄向伯父赔罪。只是小侄有公务在身,今日定要带走谢大人。” 曹将军做到了堂上主座,先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才问道:“怎么谢公子犯了什么王法吗?他不是被派来捉沙匪的吗?” 第23页 王彻说的字正腔圆:“我怀疑谢大人被谢掌印派来,意在诬陷栽赃,剿灭我们归义、顺平二军!” “这……真有此事的话,看来确实要将他先关起来才好。”曹将军点了点头,“只是谢昉如今是有公务在身,贤侄你又没有确切的证据,若就这么带走,恐怕更会招来谢掌印的报復啊。不如……先关入我归义军的牢房,再仔细查明,贤侄觉得如何?” “这……”王彻犹豫了片刻,如今曹谨风出面,看来他不可能将人带走了,于是终于妥协,“小侄愿意听伯父安排。” 在座的诸人皆松了口气,觉得此事终于有了不错的结果,但是却又有一人大声道:“不行!” 沈芳年比方才更加据理力争,寸步不让起来:“曹将军说过谢大人和芳年都是您的客人,您想把谢大人关进牢房,那便把芳年一起关进去吧!” 谢昉知道此时曹将军需要在王彻面前演出被胁迫的戏码,便也道:“下官倒是无所谓,但是沈姑娘如果执意如此,不日沈家来人恐怕曹将军要无法交代……” “沈姑娘又没有犯法,老夫怎能关你呢?这可如何是好?”曹将军思考片刻,“这样吧,贤侄你既然肯听老夫安排,便让谢昉留在归义军,老夫保证不会让他逃出城,如何?” 曹淑道:“好啊!爹,监视谢大人的事包在女儿身上了!” 谢昉无奈道:“便是下官能逃出城,也要迷失在大漠之中了。” 王彻皱眉权衡了片刻,终于决定暂且放弃,再寻机会,带人离开。只是既然来都来了,对于这位现下和自己对着干的未婚妻子却不能装作视而不见。 想着正好趁这个时候将话说清楚,沈芳年自认为还可应付这个局面,便道:“曹将军,淑儿,谢大人,可否让我们单独说话?” 曹淑不禁担心,虽然她心中悬系的谢哥哥暂时不会有事了,这个王彻看上去就不是善类,沈姐姐和他单独相处,这怎么行?! 曹谨风笑呵呵的:“当然可以,淑儿,去把沈姑娘的侍女叫来侍奉茶水。谢贤侄,随我出去吧。” 曹淑跑远了,曹谨风拽着眼神发怔,一步三顿,将不高兴都写在脸上的谢昉走了出来,嘆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关心则乱 秋瑶接到了曹淑的报信,急急忙忙端着茶壶进了厅堂的时候,看到沈芳年和王彻都在沉默的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沈芳年见了秋瑶,忙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先说。 秋瑶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行礼道:“王将军,自月前我家小姐的车队遇到了沙暴,在沙漠中九死一生才到了沙州城,这才延误了婚期。小姐为曹府所救,现下还身体虚弱的很,便一直也没有让人去与您报信。” 看王彻平静的听完秋瑶说话,也没见他动一动眼神。沈芳年举起茶杯,小小饮了一口,道:“王将军,当初家父看重你人品持重,做事妥帖,镇守一方边疆从未懈怠,这些芳年在京中时都有耳闻,所以也对你十分敬重。” 王彻对她摆了摆手,道:“不敢当。” “因为敬重,所以芳年不想欺骗未来的夫君。当日我们不仅遭遇了沙暴,还遇到了沙匪,我的马车被沙匪劫持了一阵,后来是谢昉杀死了那些贼匪。”沈芳年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直言不讳。 王彻何尝不知那沙匪是从何而来,只是当初没有想到,竟会这么凑巧,殃及到了自己的未婚妻。他心中略带愧意,道:“沈姑娘放心,我绝非那种多心猜忌,妄加揣测的小人。自从那日贵府的管家沈勇前来找我求救,连日来我一直有派人四处找寻,可惜无能,竟没能救到你。” 从清早那一出,直到现在,沈芳年其实已经大致摸清了这个王彻的脾气。他并非是不在意自己的未婚妻同另一个男子独处许久,他只是无暇在意。从他第一眼看向自己,她便觉察出来了。对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他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期待吧,只是按部就班的准备。更何况现在他身负麻烦,便更无暇管她了。 “王将军,怎么今日没有带我府上管家一同来呢?”秋瑶问道。 王彻笑道:“本不知道沈姑娘也在曹府的,况且沈姑娘早晚也要到我府上,管家这几日来寻找你已经疲惫不堪,何必再让他奔波呢?” 说谎,你明明知道我在这里。沈芳年在心中想,看他的意思,是要扣下沈勇了? “那么王将军是怎么知道谢昉在曹府的呢?”沈芳年似是不经意问。 王彻含煳其词,“听说的。” 沈芳年又问:“王将军和谢大人有什么误会过节么?芳年不懂朝堂上的事情,但是见到您和恩人针锋相对,总是不好过。” 王彻当然不会说与她知道,只是道:“沈姑娘不必因此事而烦心,现下有曹伯父从中拦着,我也不能伤及谢昉不是么?” 这时,敲了两下门后,一个高挑的碧色身影转了进来,不正是三小姐的侍女青巧么? “夫人听闻家中又来了客人,特意命奴婢送来果饮。”青巧说着,抬眼看了看王彻,眼神颇有深意,看向沈芳年时,只留意到她手上还戴着那只镯子,低不可闻的笑了一声,便退下了。 沈芳年骤然明了,难怪对自己的正牌未婚妻会毫不上心了,原来他和曹府的侍女有猫腻。啧啧啧,男人啊。 这样想着,她起身乖巧的笑道:“现在芳年的嫁妆丢了一些,连妆奁都要再准备,恐怕我们的婚期还要推迟了。” “无妨,沈姑娘养好身体才是要紧。”王彻道。 “我这边需要人帮我清点剩下的嫁妆,还请王将军让沈勇来曹府。”她直接道。 王彻不辨喜怒,似是通情达理,点点头,“当然可以。只是当初管家来我府上时,曾经也带去了姑娘的部分嫁妆。现在也需要清点后一併带回,算清楚了才好。给他五日时间,五日后定让他来见你。” “好。”沈芳年同意,但是眼珠子一转,又有了新主意,“不如五日后,王将军带着沈勇,我们在城中寻一处见面吧。当时交接清楚了,省的麻烦。” 秋瑶暗自腹诽,小姐,你这是拿大管家也算到嫁妆里了。 “好。五日后,我请小姐道醉仙楼做客。”虽然这个理由有些牵强,王彻还是答应了她,“既然如此,我便先告辞了,麻烦沈姑娘得空知会曹伯父一声。” 终于送走了王彻,沈芳年终于松了口气。 “姐姐,你可出来了,我都要吓死了。”曹淑眼眶依旧红红的,拉着她的衣袖不放手,“不过你刚才可真威风啊!比我爹还凶呢!” 沈芳年对这种吹捧很是受用,也没细想,拍了拍她的手表示安慰,“没事了,没事了啊。” “我可不敢再带谢哥哥出去了,肯定是昨日顺平军的人在街上瞧见了,所以才来我家兴师问罪的。”曹淑自责不已。 第24页 “不是因为你。”沈芳年对她道,“虽然不是,今日你也安生一天,姐姐我的腿脚可还酸得很。” “嗯!”曹淑狠狠点了点头,道:“姐姐,用过午饭你便好好休息!” 这午觉,沈芳年睡得并不踏实。最后,她是被手腕上一跳一跳的痛弄醒的。醒来后,她一看,原先只是发红的手腕现在可是肿了起来,手镯箍的紧,所以开始跳痛。 已经这样了,那么也就无法再拖延了。她起身穿上鞋子,拽起秋瑶道:“跟我来。” 秋瑶刚刚也在打盹,还没清醒过来便被她拽走,待完全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被带来的是谢昉的房间。哎,秋瑶觉得自己要找小姐好好谈谈了。 谢昉被曹谨风拖去了军营,此时刚刚回来。 不得不承认,早上时亲眼看到她拦在自己的身前,亲口听到她如何为自己据理力争,偏袒得明显,他心中便一直开心的很。后来她要和王彻私谈,他的心中又惴惴不安。不知道是在担心王彻难为她,还是担心王彻劝得她回心转意。方才刚刚准备关切一下他们上午谈的如何了,她便自己撞了过来。 沈芳年不知自己是何时变得这么莽撞,先别说随意进入男子的寝室,至少刚睡醒也要梳洗一下吧。现在可好,谢昉盯着她看,她总觉得是因为自己仪容不整的缘故。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却一同开口。 “我……” “我……” 敲门声响起,曹淑竖着双髻的小脑袋探了出来。她看到沈芳年也在谢昉的房间中时,明显黯然了片刻,不过很快便又眉眼弯弯。曹淑早就知道他们两个人是一同从沙漠中逃出来的,共患难吗,亲厚些也是有原因的。况且曹淑一直告诫自己,若是因为自己心中的那一些小想法,便开始讨厌沈姐姐,那真是太卑鄙了。 “谢哥哥,沈姐姐,我没有打扰你们吧?”她小心问道。 沈芳年忙道:“淑儿,你快进来,这件事也同你有关。” “什么事啊?”曹淑快步走近。 沈芳年待她过来,这才在三个人中间慢慢举起了自己的手腕。“其实一天前便有些红肿了,只是现在更严重了。我怀疑是这个镯子有问题,所以便没有同别人讲。” 昨夜拦住了秋瑶要去叫大夫,主要是因为一来看上去这不像是致命□□,二来李夫人赠镯的时候说的清楚明白,这镯子是二小姐的爱物,后来才给了三小姐。这番话可不是白说的,若让府中其他人知道了,恐怕李夫人和三小姐便要开始兴风作浪。所以今日她才缓缓道来,为防止吓到这两个人,她特意放慢了动作,放轻了语气。 可是她没有料到的是,谢昉竟一把拉过了她的小臂,仔细看了看,眉头深皱道:“都肿成这样了,为何现在才说?秋瑶,快去取些清油和水。” 秋瑶也知道情况严重,顾不上受谁的驱使,忙去了。 “我……”沈芳年一时被问的语塞,胸有成竹也变成唯唯诺诺,断断续续才说,“因为李夫人说这镯子原属于二小姐……” 她本以为这么说了,谢昉便会明白其中深意。可他为何狠狠瞪了一眼曹淑? 曹淑本就被这伤势吓了一跳,此时眼看谢昉这是怀疑自己了,心中如同堵了一块棉絮般不畅快,鼻子酸酸的。 沈芳年忙对着谢昉皱眉摇了摇头,谢昉才回过头来,闷不做声。 “姐姐,虽然只是红肿,可、可不知是不是毒,我、我还是去叫府上的大夫吧。”曹淑心中委屈不已,抬脚便跑走了。 沈芳年皱眉道:“你对她这么凶做什么?” 谢昉不理,试着将手镯从那肿得粗了一圈的手腕上取下来,却似乎不太行。“为何现在才说?”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李夫人说这镯子原本是淑儿的,若这镯子有不妥,肯定是他们想要拿来陷害……” “怕有人兴风作浪,一天前刚有些红肿的时候也可以和我们说。现在都肿成猪蹄了。”谢昉打断了她。 谢昉说她的手像猪蹄,她竟然没觉得生气,反而笑道:“因为想看你慌乱紧张的样子呀。你越担心,我就越开心。” 谢昉闻言放开了她的“猪蹄”,想要强装镇定却十分不镇定的冷哼一声。 “等一会记得要和淑儿道歉,知道吗?”她善意的提醒。 曹淑当然不可能用这种拙略的伎俩来害一个之前素未谋面的人,谢昉明知自己错了,却依然嘴硬,“我有没有说她,只是看一眼也算是错么?况且等事情查清楚了再道歉也不迟。” ☆、心生一计 秋瑶取来了清油和水。谢昉这才尝试着将这手镯取了下来。摸着自己红肿不堪的手腕,沈芳年不禁感嘆,哎,自己这是招谁惹谁了。 另一边曹淑请来了府中的大夫,可是自己却依然垂着眼角不高兴。 大夫看过了,便说:“应该是触碰了石兰花的汁液,没有大碍,用水清洗干净后不要吹风,两日应该便会消肿了。” 既然没有大碍,几个人便先松了口气。但是这镯子的事却不能就此掀过。 “后娘和曹芷,她们为何要让沈姐姐只是手腕红肿呢?难道说当时后娘拿来的那一大堆衣裳首饰全部都下了毒?”曹淑仔细想想觉得害怕。 沈芳年却摇了摇头,道:“应该只有这个镯子做了手脚,不然李夫人为何当时便极力让我戴上呢?” “我明白了!”曹淑皱眉跳了起来,道:“后娘她们一开始听说爹让我照顾谢千岁的千金,便心生不满。于是她们便准备了能让姐姐你受点小痛的镯子,等到姐姐发现,就会让我爹知道,爹就会和后娘兴师问罪。” “然后李夫人就会说是你当初送给妹妹的手镯便有问题,没想到连累了谢掌印的千金。”沈芳年淡淡道。 曹淑心情抑郁至极,早就知道这家中有两个人讨厌着自己,却从没想过他们竟然为了对付自己,会使这种阴招。 “你别生气,我总觉得这事不像是李夫人一个人想得出来的。她以前也做过这种事么?”沈芳年问道。 曹淑想了想,道:“她就是喜欢搬弄是非,当年姐姐和姐夫是青梅竹马,从小就定了亲事,后来姐夫家搬去了张掖,爹便不大高兴这门婚事。后娘便总是说姐姐不听爹的话,最后搞得他们父女不和。但是若说陷害,这还真没有过呢。” 沈芳年又问谢昉,“你呢?今日王彻来抓你,你不好奇他是如何知道你在这里的吗?” 谢昉无所谓的样子:“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在曹府这么多天了,他知道了也很正常。” “有没有可能李夫人和三小姐曹芷身边有一个人,她对外通风报信,对内唆使作恶呢?”沈芳年问道。 “姐姐是不是怀疑三妹身边的侍女青巧?”曹淑压低了声音,道:“她性子孤僻,我总觉得她还鬼鬼祟祟的。” 第25页 谢昉说:“你怀疑那个侍女给王彻报告曹府内的事情,同时还教唆本城府不深的李夫人和三小姐对付二小姐?” “说不定她的教唆也是王彻指使的呢。”沈芳年脸色不好,毕竟那个人现在还是自己的未婚夫。 曹淑又忍不住了,怒道:“太过分了!我这就去告诉爹!” 沈芳年赶忙拽住了她,让她坐好。二小姐这烈火一般的急脾气可是着实厉害。 “我们只是猜测,又没有证据,二小姐现在去告诉将军,说不定会被李夫人反咬一口。”谢昉为她解释道。 “而且,就算青巧有问题,唆使使坏,曹将军将她赶了出去,李夫人和三小姐头脑简单,更会视你为眼中钉。你们的仇怨就再也解不开了。”沈芳年补充道。 曹淑被他们一唱一和的唬住了,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道:“那你们说该怎么办?” 谢昉斩钉截铁道:“我说,等扳倒了王彻,顺藤摸瓜自然能将他在曹府中安插的这枚钉子拔除干净。”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沈芳年眼中精光一闪,道:“我有一个办法,五天后,我会和王彻在城中的醉仙楼见面,到时候我想办法引他说出他安插在曹府的眼线的名字……” 说了一通,费了不少口舌,曹淑似懂非懂,也没有意见,便点点头。谢昉竟然也没说什么,只是道:“我累了,二位小姐先请回吧。” ……真是一点都不给面子。曹淑刚刚受了他一瞪,此时觉得对他的喜欢都少了几分,乖巧的点了点头便走了。沈芳年撇了撇嘴角,也打算走,却听到谢昉在她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亥初去房顶见我。” 她面上波澜不惊着,怕让秋瑶看出来,心中却狂跳不止,仿佛做了坏事的孩子般夺门而逃。 五月的沙洲,气候干燥而炎热,白日里若不站在阴凉处,不到半个时辰便能把人晒晕过去。所以随着进入夏季,沙洲人习惯在天色暗了后再吃晚饭。 亥初时,正是众人吃完晚饭各自沐浴更衣准备就寝的时候。秋瑶忙完了手中的事情便去沖凉了。沈芳年四顾无人,赶忙像做贼一样快步上了走廊尽头的楼梯。 被戈壁包围的城市,头顶的天空舒朗而辽阔,丝毫没有被人间的烟火所打扰。她小心翼翼,低头提着裙摆一步一步拾级而上,果然看到谢昉的背影,暗蓝色的胡袍几乎和夜色融合。 她悄悄走上前,突然出声企图吓他:“叫我上来做什么?” 可惜还是提前有细微的衣衫摩擦声音暴露了她。谢昉并没有被她吓到,转身平静道:“叫你上来,是想道谢。谢你今日为我解围。” 现在想想,她都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便那么站在了他的身前。她低头看着地面,只是他这一句话便让她不好意思了,“别客气了,你不是也救过我一命么?谁让我们是生死之交呢?” 谢昉轻笑一声,应和道:“对,生死之交。” 她看见谢昉难得带着笑意看着自己,觉得自己心悸不已,忙道:“还有事没事,没事我走了!” “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谢昉的笑意就如同这燥热的夜中一缕凉风,去的太快,现下又严肃起来,道:“我不同意你去私会王彻。” 沈芳年低头沉默着,她当然知道这不是一个万全之策。但是她还是很想问:”为什么不同意?“ “你不要以为王彻同你好言好语的说了回话,他就会永远对你以礼相待了。”谢昉盯着她,语气不善。 沈芳年双手背后,左右微微晃动肩膀,“我知道啊。可我和他虽做不成夫妻,也没有仇怨啊。更何况他已经有了一个小情人,因爱生恨?不存在的。” 谢昉斜眼看着她,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你太天真了。你以为你和王彻没有仇怨吗?你是不是还没和他说解除婚约的事情?“ 她呆呆的点了点头。 “在他眼中,你还是他的未婚妻,便是他的所有物,如果有一日属于你的东西忽然长脚要跑,你会开心吗?” 他说的如此理所应当,沈芳年一时竟无言以对。只是冷笑了一声,道:“谢大人叫我来,就是为了提醒我别忘了自己身上盖了王家的戳吗?” 谢昉皱眉道:“你到底是傻还是笨?我是提醒你与王彻私会有风险。我说的都是事实,沈姑娘觉得不中听便当我没说过。” 人家是一片好心,说的是不中听的事实,这世上有些男子确实便是这般肤浅自卑,还会恼羞成怒。她压下了自己心中的怒气,勉强维持平静道:“到时候曹将军在外面听着,能有什么事情?” 谢昉转身坐到了那房檐边的矮墙上,“曹将军不是你的挡箭牌。如果真到了你命悬一线之时,王彻还没吐出他想要的东西,你以为他会救你吗?” 沈芳年谄媚地笑道:“到时候门外不是还有你了么?谢大人断不会为了只言片语的证据就牺牲了我吧?” “我?”谢昉冷哼一声,颇为坦诚道:“难说。也许曹将军要冲进去时我还得拦着呢。” 她“哦”了一声:“多谢提醒,如果没其他事的话,我便走了。” 天边最后一点橙色的暖光都消失了,虽然和谢昉斗嘴也很有乐趣,但是她该回去了,不然让人发现了可不好。 可刚刚转身,却又被拽住了袖口。 “给我看一眼。”谢昉拽过她的手腕。 她心中一惊,不敢在表情上透露出半分窃喜或是什么其他她也不甚了解的情绪,只得乖乖的转回来,面对着他,伸出了左手。 谢昉握着这只手腕,犹不满足,又道:“另一只手。” 她又伸出了右手,手腕任他捏着,揉着。 谢昉得出结论:“真的肿了一圈。” 沈芳年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哪根筋坏了,张口道:“看来谢大人眼神不太好,明明看也能看出来了……” 曹府的院中此时又开始有些下人开始走动,为主人送水。她紧张万分,生怕叫人看见,好在谢昉坐着,下面的人看上去也只会看到她一人的剪影。 “这次可不是热敷了吧?”见谢昉不说话,她问道。 “对。”谢昉低着头,难掩自己的一些赧意。 她眉眼弯了弯,向后准备抽出他手中的手腕,“那,那便不麻烦谢大人贡献温度了哈……” 可是天不遂人愿,她的手腕从他手掌间滑脱,落在他掌中的,是她汗意涔涔的双手。霎时她如惊弓之鸟一般几乎跳起来,甩脱了他便跑了下去。 当沈芳年蹑手蹑脚回到房间的时候,秋瑶早就为自己梳洗好了,也为她准备好了水。 秋瑶双手叉腰,皱眉逼视她,“小姐,你方才一声不响去哪了?这水都凉了!” “二小姐方才叫我过去。”沈芳年没看她,随口道。 第26页 “不对呀,你不在的时候,二小姐还来过要找你呢,可还是找不见人。这是怎么回事?” ☆、姑妈驾到 秋瑶狐疑的问:“不对呀,你不在的时候,二小姐还来过要找你呢,可还是找不见人。这是怎么回事?” 沈芳年却不再理她,迳自走到了梳妆檯前,道:“我累了,还不来帮我梳头髮?” 秋瑶跟了过去,将自己的上半身用力晃到了她的眼前,直勾勾盯着她,吞吞吐吐道:“小姐,你和谢大人……是不是……” 她听了心惊肉跳起来,故作镇定白了秋瑶一眼,道:“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秋瑶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有私情”三个字咽了下去,笑眯眯道:“关系挺好的哈?” 沈芳年打了个哈欠,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道:“好吗?我怎么不觉得。” 秋瑶眉头一皱:“奴婢亲眼看到,谢大人看到你的手之后,便分外紧张啊!” 沈芳年没来得及反驳秋瑶,就听到她又说:“小姐,你可千万别忘了……” “我知道,我从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她怎么会忘呢?只是现在身在化外之地,她变得叛逆又放纵而已呀。 “小姐想想姑太太,再想想二老爷。他们是你仅剩的亲族了,可你想想每次你犯了小错,姑太太是如何凶的;你再想想二老爷和咱们老爷断绝亲缘时那副正义凛然却不留情面的模样;你想想他们如果知道了有这么一位谢掌印的亲信……”秋瑶帮她梳理乌髮,一边晓之以理。 “我不会让他们知道的。在沙洲发生的这些事,都是要埋在沙子里的,我难道还要四处宣扬吗?”这段日子,不必道与其他人,可她却愿意放进心中珍藏,竟连这样也不可以么? “奴婢只是不想看到你日后伤心……小姐是聪明人,自然会比奴婢想的明白。”秋瑶嘆了口气,便没有再说。 她沉默着梳洗完毕,又倒向了那张大床。黑暗中,她的双目却未曾闭上。她想明白了一些,此时她希冀自由,肆无忌惮地收集和谢昉的感触,希望日后漫长的岁月中能有时常用来翻看的这一笔。可秋瑶是了解她的,在她拥有淡然回望的从容之前,定然会伤情患失,为何自己却没想到这样的后果呢?果然是在庸人自扰吧。 想明白了,她又翻了个身找了个安稳的姿势睡意香浓起来。趁着现在交情还浅,她会试着抽身的。 这一觉睡得沉极了,沈芳年第二日是在天光大亮后才醒过来的。听说曹淑今日一早便被曹将军带去了军营中,沈芳年松了口气。 直到她用过中饭,曹芷同她的侍女青巧又过来了。这次没有曹淑在,三小姐倒是乖觉许多,礼貌地询问她休养的如何,并恰巧的看到了她手腕的红肿。 “呀,沈姐姐,你的手腕是怎么弄的?”曹芷表情较为浮夸,倒是吓了沈芳年一条。 沈芳年只得抬起了左手,低头左右摆动着眼珠,戚戚道:“三小姐,你不知道么?” “我……我不知道,姐姐是什么意思?”曹芷急忙摆手。 “不瞒三小姐,我这手腕是自戴上了夫人赏的镯子后才开始肿痛不堪的。”沈芳年泫然欲泣,“一直以为夫人宽厚,三小姐热情,却不知道芳年入府后如何得罪了你们……” 曹芷一时傻了眼,竟忘了要如何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忙看了一眼身后的青巧。青巧忙道:“请沈小姐将那个镯子再取出来给我家小姐看看,说不定是误会呢?” 秋瑶取来了镯子,曹芷只看了一眼,便开始继续表演:“青巧,你看这个镯子,是不是有些眼熟?” 青巧看过一眼,道:“是那阵您想要,二小姐免为其难送的,可您要来了后便抛在一边一次都没戴过。” 曹芷脸一红,低头不言。青巧继续道:“三小姐那时候年纪小,难免性子骄了些。只是不曾想到,二小姐给的镯子竟有问题?” 何止是那时候性子骄,现在不是一样。沈芳年这样想着,表面上张皇失措起来,点点头道:“昨天看了大夫,大夫说这上面涂了石兰花的汁液,所以会令人起红肿。” 曹芷跺了跺脚,皱眉道:“二姐的房中从前可不是有一盆石兰么?定是那阵二姐她厌恶我抢她东西,便在镯子上做手脚!” 青巧见状,忙安抚曹芷道:“石兰花的汁液只会在接触皮肤的地方红肿,但是并没有更多毒性。二小姐当时气坏了,肯定是想给你这不听话的妹妹一些教训罢了,她肯定没想到现在连累了沈姑娘皓腕受损,也没想到还险些破坏了贵客和咱们将军、将军夫人的关系。” 好一串大罪名。沈芳年心中冷笑出声,却愤怒的使劲将桌子一拍:“纵然只是想教训幼妹,也断不该用这样下作的手段!三小姐,既然这镯子戴到了我的手上,我便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 青巧眼睛一转,继续道:“说句不好听的,这是个镯子送给沈姑娘了,若是把剑送给了谢公子,岂不是连谢千岁的颜面都伤了?谢公子,你说是也不是?” 沈芳年这才发现谢昉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显然他对眼前的场面并不擅长参与,眼神中闪过无措和尴尬。 曹芷眼睛向上一挑,很快又復恼怒之色,“沈姐姐,如今真相大白,你可要告知我爹,让他教训二姐?” 沈芳年想了想,道:“我要亲自问问二小姐,再做决定。” 得到了一个较为满意的答覆,曹芷和青巧欣欣然离去。沈芳年嘆了口气,看来还要和曹淑作一场戏。 “真是够精彩的。”谢昉咳了声,走了进来。 昨夜的自我告诫不是白做的,沈芳年见到他也只是淡淡摆弄自己的茶碗,可却实在做不到不理会他,只能缓缓道:“你怎么没有同淑儿一起去军营吗?” “现在有顺平军的眼睛盯着,我不方便离开城内。” 沈芳年“噢”了一声,便轻轻转着自己衣裳上的丝带,心想着秋瑶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手上的伤怎样了?” “还好。” “三小姐会不会去和曹将军去告状?” 沈芳年眯了眯眼睛,“应该不会。青巧不会让她去的,这个状只有我去告才威力最大,不是么?” 谢昉点点头,又问道:“那你可要去告状?” “若想让三小姐她们彻底认为我中招了,便去告。可是还有三日便到了和王彻约定之期,我实在不太在意她们的看法。”沈芳年道。 谢昉道:“既然如此,我觉得还是先同曹兄一同查一查,先确认了青巧的身份再说。” 沈芳年也认同他的做法,因为现在的一切还只是她的猜测,如果有实证,那么她去见王彻时会有底气很多。 第27页 谢昉正准备走,却听见门外秋瑶一嗓门:“大小姐!你看!你看谁来了!” 沈芳年也听见了秋瑶的声音,忙站起来探身望去,走廊中站着三个人,一左一右两位面色肃静的嬷嬷背着行李包裹,中间那位身穿月白大衫的雍容妇人面带关切,正同时向她望来。 “姑妈!”她激动含泪,脆生生的喊着,便飞身扑向了贵妇人的怀中。 沈慈嘆了口气,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赶忙拍着侄女的后背轻轻安抚,道:“芳年,你受苦了。” 沈慈嫁得离两位兄长很远,后来娘殁了后便在南京老家没了依靠,所以唯一能始终牵念着的便是自己在京城中的几个侄子侄女。每年年下虽然她不便回娘家,也要让身边的嬷嬷亲自送年礼进京,顺便看望小辈。沈芳年没有亲兄弟姐妹,母亲又早逝,她是沈慈最心疼的那一个。 秋瑶将两位嬷嬷手中的包袱接过放进了屋里,顺便沖谢昉使了个眼色。沈芳年从沈慈的怀中钻出头来,依旧带着哭腔:“姑妈,不是说我去找您么,您怎么自己来了。” 沈慈掏出手绢帮她擦眼泪,边道:“傻丫头,你已经在路上遇过一次险,我怎么可能再让你独自上路?” 沈芳年却皱眉摇头道:“我已经在路上遇过一次险,姑妈还冒着危险走这条路来沙洲,我真是不孝……” “好了,不许再哭,谁让我是你姑妈?若是旁人,自然是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会去的。”沈慈又帮她擦了一次眼泪,哄劝着让她止住眼泪。 “沈夫人、沈姑娘,你们叙旧,我先走了。”谢昉见沈芳年终于缓过来了,便上前请辞。 沈慈闻声抬眼瞧了瞧眼前的青年,明明是温和的目光,谢昉却明显从里面读出了“识相的便赶快走”的警告。 “这位便是芳年在信中提过的谢大人吧?”沈慈温和的笑,眼前的少年倒是挺拔,只可惜认贼作父。 沈芳年见了姑妈,就像老鼠见了猫般听话,此时只敢唯唯诺诺道:“姑妈,若不是谢大人救我,我肯定早就命丧黄泉了。” 沈慈闻言拍了下她的手臂,低声道:“别胡说。”又抬头对谢昉点点头,笑道:“谢大人仗义英勇,待我们回去自然会为大人包一封谢礼。” ☆、收拾梦境 “不敢当,沈夫人和沈姑娘聊,在下先告辞。”谢昉被沈慈盯的有些发毛,便赶忙行礼告辞,留她们姑侄叙话。 秋瑶也带着两个嬷嬷去下边吃茶。沈芳年拉着沈慈的手到桌边坐下,这才道:“姑妈,谢大人不是贪图谢礼的人。” 沈慈捏了捏她的脸,道:“傻孩子,人家想不想要是一回事,可我们却万不能失了礼数,教人笑话。” 真的要谨守这些死板的礼数吗?其实她心中并不贊成,送上金银财宝也好,珠玉字画也好,知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成了世俗人情。她只是不敢反驳姑妈。 “况且,我们也不能欠谢家的人情债。”沈慈意味深长道。那可不是轻易还得起的。 “姑妈!”沈芳年在曹府是落落大方的沈姐姐,现在在像长辈怀中像扭股糖一般撒娇,“谢大人不会认为我欠他人情债的。” “好了,此时我自有计较,你便不必操心了。”沈慈道,“现在快些宽衣让我瞧瞧,都受了什么伤?” 她赶忙将手腕藏了起来,摇头道:“没受什么伤,都是脸上的晒伤。就算受了伤,在曹府养了这些日子也早就好了呀。” 沈慈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手臂,姑且相信了她,又道:“你信中写的简练,快告诉姑妈,你们是怎么遇险,又是如何走到沙洲的?” 她轻轻皱眉,点了点头,还是删繁就简,将他们如何在官道上遇险、如何迷路、如何在古回鹘的佛窟中决定走向沙洲一一讲来。当然,其中一些事她不得不再次用言辞加工一下,或者干脆删去。 “……然后我便在曹府待到了现在。”她终于说完,怯怯地拿眼睛瞅着沈慈。 沈慈也在看着她,企图从她的小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是终究还是嘆了口气,道:“这大抵是你命中劫难,如今逢凶化吉便也好了。只是有一件事你要死死记住,今后再不许跟任何人提起这段,知道吗?” 沈芳年低头沉默,沈慈在说什么,她清楚明白。自晖朝开国,程朱理学盛行,礼法对女子要求到规行矩步,若是世人知晓了她和一个男子独处了二十多天,竟然还没有自绝性命以求清白,她的身份便会很快从元辅家的千金变为千夫所指的淫奔之女。 “我跟你说的话你听到没有?”沈慈看着这个不长进的侄女,声音中带了愠怒。 “知……知道了。”她忙道。 沈慈这才点了点头:“嗯,当初你爹为了保你而匆忙为你定下这亲事,我本就是不大同意的。可惜我身在大同府,大哥是父母之命,我无力为你更改。这样也好,王家既然不干净,索性便退了婚,回到京城你会有更多的机会。” 回京城?她抬起头来忙道:“姑妈,我回京城住谁家?” 沈慈笑道:“你放心,我这次动身之前已经给二哥去信,你是他亲侄女,我相信他不会对你置之不理的。” 她不想去二叔家,她想去的是大同府,她想和向来亲厚的姑妈同住。她很想说二叔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假道学,她若住在二叔家,那才真的是要规行矩步…… 沈芳年冷笑道:“二叔不是早就不认爹还是他大哥了,自然也不会认我是他侄女了!姑妈为何要让我回京城?” 沈慈轻轻安抚她,又苦心劝道:“傻孩子,姑妈何尝不想带你回大同府?可你要知道,大同是一个小地方,京城就不同。就像我说的,在京城,你才会有更广阔的视野,你才有更多的机会……” “更多的机会嫁个高门吗?”她向来温顺听话,此时却在不忿间直言。 沈慈却道:“直白来说,是的。芳年,姑妈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但是世事就是如此,女孩子嫁对好郎君才是关乎一生的要紧事,这不是你一个人能改变的。” 沈芳年眼角酸酸的,沉默着听沈慈继续说,仿佛已经将她的一生描绘在了这短短几句话里。 “你二叔虽然当年做了错事,但是现在他亦十分后悔,竟没来得及在大哥灵前上一炷香。他于心有愧,你二婶又是个温和性子,你去二叔家住,他们绝不会也不敢亏待你的。” 她流下眼泪,心中五味杂陈,缓缓点了点头,道:“芳年都听姑妈的。” “乖,你若身体无碍了,明日我写一封退婚书送去王彻那里,他给过你爹多少聘礼?到时候回到京城悉数退了便是。然后我们便同曹将军告辞启程。”沈慈无奈的帮她擦去眼泪。 这时她才回过神来,忙道:“姑妈,可是我还不能走。” 第28页 沈慈问道:“为何?芳年,难道你姓谢的那个小子有情?” 沈芳年面上微热,赶忙小声反驳道:“没有。是曹二小姐有一些麻烦需要我帮忙……您而且退婚的事情,我会亲自和王将军说,姑妈你就不要操心了,好不好?” 看着侄女苦苦哀求,沈慈终于松了口,道:“好罢,曹二小姐于你有恩,你自然要帮着她。你长大了,能自理这些事情自然是好,我便等你。” 下午,曹肃和曹淑兄妹被他们父亲带了回来。沈芳年的姑妈嫁的可是大同守备,夫家和归义军也算稍有交情,这次亲自来向曹谨风道谢,曹谨风自然也笑呵呵的礼待。沈芳年知道曹淑回来了,想到上午曹芷来过的事情,觉得还是知会她一声较好,便前去找她。 曹淑确实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见到她来,笑眯眯的拉她进来,笑道:“沈姐姐,进来饮茶呀!” 沈芳年笑着坐了下来,曹淑为她倒了一杯新茶,道:“听说姐姐的姑妈来了?” “嗯,此时应该还在和曹将军说话呢。”沈芳年举起茶杯饮了一小口,却看见曹淑身着轻便短装,头髮也利落的梳起,便问道:“淑儿从军营回来还未曾更衣么?” 曹淑摇了摇头,眼睛看着门口放着光亮:“我让香儿去请谢哥哥了,他怎么还不来?他答应过要教我骑马的。” 沈芳年心中一梗,转瞬便又压制了自己的情绪,笑道:“原来淑儿是要去骑马啊?” “是啊。”曹淑兴沖沖道,“爹爹每日忙于军务,哥哥又懒得管我,好不容易谢哥哥答应了我的。” 沈芳年没忘了自己是有正事来的,开口道:“淑儿,我来是想和你说,上午……”她的话还没说完,那小姑娘盼来了她心心念念的谢哥哥,便再也无暇听她在说什么,脆生生沖门口的人叫道:“谢哥哥!你可算来了,我们再不开始,太阳都要下山啦。” 谢昉被缠的不耐烦起来,转头却对沈芳年道:“正好,沈姑娘不是也想骑马?” 沈芳年被打断后便专心于饮茶,此时忽然被点名,惊讶之余道:“我?我几时说过?” 谢昉咬着牙看她,一副“你敢说不就死定了”的模样:“你明明就说过!” 沈芳年双手一拍,摊在他面前,问道:“谢大人可有人证物证证明我说过我想学骑马了?” 曹淑皱眉,小心思都写在的脸上,“我也很想和沈姐姐一起学,可姐姐不想学,谢哥哥你就不要强求了吧?” 沈芳年笑得摇曳生姿,不顾谢昉几乎能杀人的目光,拉着曹淑道:“谢哥哥他只是惫懒,不想出门,才拿我当藉口罢了,你快拽着他走就是了。” “好!云儿,把我的马鞭带着!”曹淑来了精神,可又想起来什么,转头问沈芳年,“姐姐,你方才想要和我说什么来着?” 沈芳年摆了摆手,不经意道:“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天你不在的时候,三小姐和她那个侍女来找过我。” “她们没有欺负你吧?”曹淑正让清儿给繫着斗篷,闻言忙问。 “那倒没有,只是她们想要打听我要如何对待这次手镯的事情,要如何对待二小姐。”沈芳年沉声道,“虽然距离我们计划的日子也没有几日了,但是现在也总要装个样子出来。所以从现在起,还是不要让她们再看见我们一起比较好。” 她饮完了手中的茶,缓缓起身,缓缓说话,“况且我姑妈来了之后,这几日总要我陪着,淑儿这几日可以只带着谢大人去领略沙洲风物了。你们先去骑马,我先告辞了。” 曹淑痴痴的听她所说的话,心中有些带有负罪感的快乐,沈姐姐不来了,沈姐姐也快要走了,但是更多的还是失落。她小心的看了眼谢昉,那神情竟是冷若冰霜,丝毫不见任何情绪。 “谢哥哥……”她小心翼翼的开口,“你不高兴吗?” “没事,你不是要骑马?快走吧。”谢昉冷冷道。 沈芳年云淡风轻的说完早就在心中整理了一百多次的这段话,尽量显得不那么在意,不那么不开心,不那么口是心非,这才施施然离去。走出去的第一步,她嘆了口气,发生在沙洲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而现在她该收拾梦境,回归现实了。 ☆、退婚书 三天时光很快便过去,这三天内,芳年没有再见过曹淑和谢昉,只是曹淑偶尔还是忍不住会悄悄让香儿给她递小纸条。 现在她捧着姑妈命嬷嬷写好的退婚书,正在斟酌着字句。嬷嬷为她穿戴整齐,上着洋红绣袄,下着靛青织金马面裙,几乎回到了她在京城时的打扮。 她正紧张着,只听窗边一小声:“沈小姐,给您!”一张小纸条又飞进了窗子内,香儿便赶忙走开了。她打开那纸条,发现并不是曹淑的字迹,而是谢昉的。 原来他在两天前就已经收到了谢掌印的回信,连夜赶往了嘉峪关处理公务。他已经知会曹肃今日务必带曹将军到醉仙楼,叫自己放心。 她收起纸条,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明明之前是他说的,曹谨风在门后可能不会及时近来救她的小命。如今他不去,自己怎么能放心呢?一定是那日她决绝过头,所以他生气了,干脆便连她的事也懒得管了吧。 她嘆了口气,曹府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拿起那封退婚书塞到了袖子内,佯作镇定的向城中最好的酒楼醉仙居出发。 到了酒楼,她径直去了约定好的雅间,王彻果然已经在内等候。王彻便服,还配了一块形状奇特如弯月般的玉玦,身边也没有带兵,便比那日在曹府的令人生怖要稍微好了些。 见到她不同于那日的西北女子打扮,如今云鬓靓装更加贴合她的身份气质。王彻眼前一亮,问道:“沈姑娘身体如何了?” 她礼貌微笑:“多谢关心,除了仍需静养外,已经无碍了。王将军,我们说好的东西呢?” 王彻从怀中掏出一封册子,道:“下人清点盘算后列出如今姑娘的嫁妆在蔽舍中的数目。若你觉得无碍,我今日便命人送来。” 沈芳年仔细查看,一边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同他说退婚事宜。 王彻趁此机会又道:“沈姑娘若是在曹府中住的不便,可以来我府上,这样不也就免去搬运嫁妆的麻烦了么?” 沈芳年心头一跳,心想谢昉说的果然没错,大不了今日还是不要告知他退婚之事了。其实她觉得等顺平军事发,到时候王彻不想退婚也得退;可姑妈却认为此事还是趁他事发前撇清关系为好。 她假装又多看了会这簿册,试着假意逢迎,嘆了口气道:“不瞒你说,我近来发现曹府内宅真是一滩浑水,家宅不宁。哎……” 王彻顺杆爬,颇有兴趣问:“哦?发生了何事?没有伤到姑娘吧?”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皱眉道:“现下伤已经好了,我若说了,将军可会觉得我搬弄是非?” 第29页 王彻摇头道:“绝不会。”他其实知道这件事的关窍,可现在很想知道在沈芳年眼中是如何看这件事的。 “在我刚被曹将军救起之时,将军夫人曾经送给我一个曹三小姐的镯子。我一直小心佩戴着,可没有想到,就在你来曹府的那一天,我竟然发现手腕红肿起来。我在曹府做客,不敢声张此事,只是悄悄请了大夫来看,就是怕给三小姐和夫人惹麻烦。 “可是……可是没想到,第二日还是走漏了消息。三小姐带着她的侍女,就是那日你来曹府时来奉过茶的那个,来找我解释。可没想到他家二小姐却捷足先登,直接去和曹将军告了状。” “什么?那么后来如何了?”王彻吃惊,这和他知道的不太一样啊…… 沈芳年眉毛一挑,心想,就是摸清了这几天青巧都没有机会出府,所以才敢信口跟你胡诌呀。她继续道:“我也不知道曹将军为何动了大怒,也不绑别人,只把三小姐的那个侍女绑起来抓到柴房去了!” 王彻心中一惊,狐疑起来,看着她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啊,王将军我跟你讲,你是我的未婚夫婿,而且我对于曹府只是一个过客。难道我会胡诌来唬你吗?”沈芳年眼波流转,颇有些女子嚼舌根时的神情,“我悄悄告诉你,我看曹将军一定是抓到那个青巧姑娘的什么把柄了,就等着抓她呢。绑了青巧姑娘之后,曹将军还偷偷派人向外面放信,也不知是放给谁。” 沈芳年说的有模有样,加上她长得就像个童叟无欺的天真模样,王彻或许应该只有三分信,如今也有七分信了。 见他面上颜色不好看,她决定长驱直入了,她必须让王彻亲口承认青巧是他的人才算没有白来呀。她豁出去了,伸手摇了摇他的袖子,“将军,你为何脸色阴沉?” 王彻回过神来,转头握住了她的手,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敌不过那双期待的眼睛,“沈姑娘,你是我未婚妻子,我不瞒你,青巧是我的……属下。” 属下两个字说的可还真是生硬啊。她只表现出和他一样的焦虑神色,却一眼天真的问道:“我不明白,她是你的属下,为何是曹三小姐的婢女呢?” “这事说来复杂,总之这些年来她会帮我留意曹府内的一些事情。”王彻显然不想和她解释来龙去脉,却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为何青巧昨日传来的信中还说,你姑母来了,见了曹将军,要带你回京?” 她闻言,手心冒汗,这个时候若是曹将军或者曹肃冲进来便好了,可惜并没有。她努力的抽出自己的手,笑道:“跟你说了那是曹将军为了诱你上钩放出的假消息吗,我姑母是来了,可……” “这是什么?”她挣扎间,袖口松动露出纸的一角,王彻眼疾手快抽了出来。退婚书三个字刺痛了他的双眼。他狠狠捏住她的手臂,怒道:“你骗我?” 沈芳年怕得很,低唿了一声,便眼看着王彻似乎要来掐她的脖子。 忽然“砰”的一声,踹开的不是门,而是窗。一个孔武有力的人从窗飞了进来,王彻不得不暂时放开她,专心和那人纠缠。 她看的清楚,飞进来那人可不是沈勇么!她退到角落里,心惊肉跳的看着,担心的出声:“大管家,小心啊!” 顿时门户洞开,曹谨风脸色难看的很,和曹肃带了不少人,将王彻团团围住,一时间便分了胜负。 沈勇费了不少力气,此时走到了她的身前,边喘边道:“大小姐,沈勇来迟了!” 沈芳年鼻子一酸,只见曹肃已经命人拿下了王彻。曹谨风冷冷道:“贤侄,你办事不厚道啊。” “你们串通好来诈本将军?”王彻环顾四周,尤其狠狠瞪了沈芳年一眼,将她吓得赶忙低头。 “若不是沈姑娘,本将军还不知道有人在本将军的内宅里兴风作浪,贤侄,诈与不诈,又有何区别么?”曹谨风笑意阴冷,“肃儿!现在就去内宅将那个和他里应外合,挑唆我妻儿的贱人拖出来,将王彻绑去归义军!” 果然如她所料,曹谨风会有选择地忽略掉李夫人和曹芷在这件事上的错失,全部将罪责推到妖言惑众的侍女身上。 王彻叱喝道:“曹谨风,你是归义军指挥使,我是顺平军指挥使,你有什么资格绑我?” 曹谨风道:“有没有资格,到时候你便去问已经准备取你性命的钦使,谢昉谢大人便好了,放心,他已经在回沙洲的路上,你不会等很久。带走!” 一群人乌央乌央的押着王彻向外走,沈芳年这才从角落里缓缓走出来,看向曹谨风的眼神少了一些敬,多了些畏。曹谨风也没有对她多做什么解释,只是问了她对沈勇有何打算。 她咬牙皱眉,横竖是自己家的人,带回京城就是了。只是他是从顺平军的地盘走出来的人,只怕曹谨风不愿让他暂居曹府。 没想到曹谨风又恢復了往日笑呵呵的模样,道:“无妨,先一同回去罢。” 回去的时候,她坐在马车上,听着坐在马车外的沈勇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他去找王彻之后的事情。 “我去找王彻,让他帮忙在沙洲附近寻找大小姐,他起初确实是照做了。但当几日寻找未果,我想要亲自出去找时,王彻却拦了我,没打算让我出去。后来我才得知,那阵他已经知道您和谢大人已经在曹府了。” 沈芳年问道:“他带着兵来曹府的时候你在哪里?” 沈勇答道:“他根本没告诉我这件事。我在王府,受人监视。其实以我的身手从王府逃脱也不是何难事,只是当时还没看穿他的真面目罢了。” 沈芳年又问:“那你今日怎么又知道破窗而入了?” 沈勇挠了挠头,嘿嘿笑道:“是咱们家老爷给我託梦了,让我去救大小姐。” “胡扯!”沈芳年翻了个白眼,“老实招来!” “其实是前天夜里,我正在王府内辗转反侧之时,忽然又一字条被扔进了我的房间。上面说大小姐你今日要在醉仙居和王彻见面,恐会有危险,但是请我务必要到实在危急的时刻再出手,大小姐,我可有出现的急了?”沈勇惶惶不安,生怕做错了。 原来王彻根本没打算带沈勇来见他。她笑了笑,对沈勇道:“不急不急,刚刚好。”心中又想,那个扔纸条给沈勇的人,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启程回京 回到曹府,她便没再见过三小姐身边那个眼神尖利的高挑侍女了。李夫人和曹芷恍然大悟,知道这个一直在身边看似忠心的出谋划策的侍女原来是顺平军指挥使的人后,也偃旗息鼓,不再兴风作浪。 王彻莫名其妙被抓,顺平军中却也不是再没有人了,一个个摩拳擦掌要带兵到归义军中讨个说法。可他们却未曾想到,还未来得及召集兵将,便被早有准备的归义军死死包围。归义军不动,里面的人不得出来,这才知道王彻被抓并不是平白无故。 第30页 大军围困不是长久之计,谢昉从嘉峪关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加紧开始收网。 除了谢昉和曹谨风,此事最获利的便是曹淑,她的继母和妹妹如今对她虽然仍不亲厚,但至少不再为难。 “沈姐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才好。”沈芳年回来后,她们不必再佯装不和,曹淑便又黏上了沈芳年。 沈芳年捏了捏曹淑的脸颊道:“你今后乖一点,懂事一点,就算是谢谢我了。” “姐姐真的要走么?”曹淑看着有条不紊地在收拾行装的两个嬷嬷,小声问道:“姐姐不会捨不得我?捨不得谢哥哥吗?” “胡说什么呢!”她瞪了曹淑一眼,坚定不移道,“谢大人与我只是有患难之谊,并无其他。” 曹淑被骂了,心中却很开心:“那么我,我可以喜欢他吗?姐姐会生气吗?”说罢便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沈芳年却眉眼含笑,道:“你那点小心思全写在脸上了,我可曾生气过?” “沈姐姐,你最好了!”曹淑几乎就要跳起来抱她,沈芳年指了指那两位嬷嬷,示意她不要太激动。曹淑忙收了声,忽然又失落起来,“可是、可是谢哥哥喜欢的是你啊。” 沈芳年手上一抖,几乎将茶杯摔碎,却终于还是稳住了,淡定的问她:“谢哥哥有亲口和你说过吗?” “那倒没有,可是他对你就比较好。”曹淑撅起嘴,老大的不高兴。 “没说过怎么能作数呢?”沈芳年用手指戳着曹淑的嘴角,强行让她笑起来,才道:“你要记住,沈姐姐马上就要走了,留在沙洲的是你和你的谢哥哥啊。” 沈芳年本就是两手空空来到的曹府,所以也就没什么好收拾的。倒是曹淑为她准备了不少沙洲当地特有的吃食,她来者不拒一併打包带走。到了天黑,她便又清闲下来。 姑妈嘱咐了她早些睡,明日一早便启程。但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忙托秋瑶去寻沈勇。 沈勇来了,她时间不多,开门见山道:“明日你有何打算?” “老爷嘱託,大小姐若需要,我自然要跟着大小姐。” 沈芳年嘆了口气,道:“你是我沈府的大管家,可明日我要去的可是京城中另一个沈府。到了那里,你便不是大管家了。” 沈勇皱眉,却没有一丝迟疑:“沈勇都听大小姐的安排便是。” 沈芳年问道:“听闻你这两天也帮着曹将军在归义军的军营中忙碌?” 沈勇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笑道:“左右在曹将军府上闲着没事,军中的事情我又都熟……” “差点忘了,你是从京城羽林卫出来的人。”沈芳年沉吟,“若是不用照顾我,你想不想留在这呢?” 沈勇是个爽快人,也不会扭捏,直接道:“想。” 沈芳年点了点头,对他道:“那好,明日我会和曹将军说的,你便不用陪我回京了。” 决定了沈勇的去留后,她便真的是没事了。夜深了,曹府归于寂静,她却毫无睡意,想到明天的归途,便心烦意乱起来,不知不觉又走上了房顶。 暖风拂面,她觉得舒适畅意,抬头看起那漫天的星辰。 “这么多星星,明天可就看不到了呢……”她喃喃自语。 “为什么?” “啊!”突然的回应让她吓了一跳,回头在黑暗中仔细辨认,才发现身后的那木榻上躺着个人。她缓缓走进,看清了那个人是谁,登时心情有如登临九霄,又瞬间如坠云端。“你怎么在这睡?” “热。”从东边缓缓升起的月亮散出淡淡的光华,从侧面映照着他侧脸的轮廓,美好的如同工笔画。 她僵在那里,不知该进该退。 谢昉问她:“睡不着?” 她点了点头。 谢昉向一边挪了挪,道:“你可以试一试。” 这样不好吧?她这样内心挣扎着没错,可怎么身体就不由自主的,顺理成章的,再简单不过的躺了下来呢?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已经被自己脑子里两个来回拉锯的声音逼疯了,一定是这样。 “是你去叫沈勇来醉仙楼的吧?”她问道。 谢昉“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那我又要谢谢你咯?”沈芳年挑眉。 “不客气,不过是顺路而已。”谢昉轻笑一声,问道,“有没有见到王彻身上有一个玉玦?” “见到了。怎么,那些沙匪果然是他的人么?”她问着,一点也没有惊讶。 谢昉双手压在脑后,“是,那是不在顺平军籍册上的一支力量,只听王彻一人的差遣,现在知道的就是那么多。” 她现在只有这一个问题:“那他想杀的到底是你还是我?” “当然是我。”谢昉瞄了她一眼,轻蔑道:“想杀你这样的,先娶进门来不是更简单么。” “也对,那便是你连累了我没错。不过我大人大量不同你计较了,你跟我说声沈小姐,对不起,我就……” 她正絮絮说着,忽然身旁的谢昉动作迅速的翻了个身,抱住了她的肩膀。她紧张极了,睁大眼睛不敢动,只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全都忘了。” 她不解:“我忘了什么?” “你在沙漠中说过的话。” 他还在怨念着之前骑马的事情?沈芳年苦笑一声:“我当然记得了。可是,二小姐是很好的女孩,你应该对她再好一些。” 他放开了她。夏夜中她忽然觉得自己需要更多的温度,就像从前他们在沙漠中那样相拥,今夜过后,应该是再也不能了吧。这样想着,她允许自己再放肆一回。 谢昉拥着她,轻声道:“我不想你回京城。” 她的一颗心,听到这句话时,忽然冷了下来,“你再说一遍?” “我不想你回京城。”谢昉又说了一遍,“你的二叔听上去实在不是一个可靠之人。” 她一把推开了他,坐起来阴沉着脸色道:“我明日就要出发了,现在你和我说这些?”回京城去二叔家,这本就不是她选的,明早就要出发,她如何更改? 谢昉一头雾水,也生气起来:“对不起。既然沈小姐不希望我对你的家事置喙,我闭嘴便是了。” 她更加生气了,为什么他总是能曲解她的话呢?“谢昉,你这个混蛋!”她生起气来,不管不顾的踹他一脚。 谢昉赶忙捂住她的嘴:“你再大点声喊,就要把你姑妈吵醒了。” 她生气的扯开他的手,可是也怕会让人听见,只是“哼”了一声,飞快的穿鞋跑走了。 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间,她掩上门后轻声嘆息,看来他们最后的对话也不是那么愉快呢。她一夜没得好眠,第二日天刚亮便被秋瑶叫了起来准备出发。临走前,她没有忘记和曹将军嘱託了沈勇的事,再次和曹淑告辞后,在秋瑶的搀扶下登上了门外的马车。姑妈还在清点她们所带之物,她需要暂时在车内等候。 第31页 就在这个时候,秋瑶远远看见谢昉又换上了当初的那身官袍,正向她们的马车快步走来。 “谢、谢大人好……”秋瑶赶忙行礼,识趣的向后迈了一步,“我去看看姑太太怎么还不来。” “嗯。” 沈芳年坐在车内,冷不丁听到这个人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不自觉地就僵直了坐姿,整个人尴尬起来。却还是掀开了车窗,向他报以得体的微笑。 “谢大人。” “沈姑娘。”他也只是点点头,仿佛昨夜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此行回京路途遥远,姑娘和夫人多保重。” 沈芳年微微一笑,道:“这次还有曹将军特意派人护送,请大人放心。” “如此便好。”谢昉轻声道,“王彻的案子进展很大,可若要将顺平军中所有有关系的人都一併定罪,可能最少也需要半年时间,这段时间我会一直留在沙洲。” 她下意识的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心脏又不由自主的勐跳起来,眼睛四处转着就是不敢看他,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其实这两日以来,我总是在想,如果当日我没有拦下沈姑娘的车队,或许一切都会和现在不同。时至今日,我真的很后悔遇见了你。因为如果没有在那日遇见你,那么今后一定就没有那么多的苦恼和麻烦。” 她的心随着他的声音前一刻被溺入深水,下一刻又被抛如云霄。她的手紧紧捏着车窗的窗棱,用力到直接发白,才轻声说道:“我也是。” 谢昉听到她的话,眉头舒展开来,抬起手,一枚圆形玉佩现于掌中。 “拿着它,回京城等我。”谢昉定定的看着她,眼神很有说服力。 她惊慌失措,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在注意这里发生的事,赶忙推开他的手说:“不行,你快拿走。” “快点拿着,我便走。不然你姑妈要出来了。”他语带威胁。 她回头望去,果然姑妈正从门口缓缓走来。她紧张兮兮的,推辞又推辞不过,眼看姑妈就要过来,她皱着眉飞快将那枚玉佩抓了过来,藏到了衣服下面,如同做贼般。“好了,你可以走了吧?” 谢昉的脸上洋溢出从未有过的开怀笑意,乖觉道:“我走。” 沈慈很快走到了车门处,虽没听见什么,但见到谢昉满面笑意,沈芳年神色慌张,便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 马车开动,一行队伍踏上了向东的路程。她握着那枚玉佩,看着窗外景色不断后退,手心涔涔出汗,连沈慈问话她都到第二次才听清。 “芳年,方才谢昉同你说了什么?”沈慈又问她。 “没,没什么。只是道别。”她心虚道。 沈慈嘆了口气,摸着她光滑的头髮,道:“回到京城,该收心了,忘了这里的一切,就当是一场噩梦。” 她乖巧的点了点头,“嗯。” 如果在沙洲的这段经歷是一场噩梦,那么她之前和之后的生活,应该算是连梦境都没有的沉睡吧。 她继续看向窗外,一派百里孤烟的景象,却令她生出了蓬山此去无多路的感嘆…… ☆、风雪归途 政通十一年的腊月,格外的冷。雪是一场接一场的下,距离京城还有数百里之遥的武城客栈,老闆不得不每等雪停赶忙招唿人手一同清扫客栈房顶的积雪,生怕自家唯一的产业被雪压塌。 眼看到了年关,赶路住店的人越来越少,客栈中也就清闲起来。这一日又飘了小雪,一队车马停在了客栈门前,客栈老闆其实在门内听到马蹄声,却也只在屋内烤火懒得理会。但直到客人进了客栈,老闆便不得不出来招唿。 这一看可是不得了,为首的年轻男子身着黑色氅衣,上面落了点点白色雪花,只看此人凌厉的眼神和周身气派,客栈老闆一眼便断定,这人非富即贵。 那男子的身后还有十来个看上去就训练有素的随从,两个穿棉袄的小丫鬟左右陪伴着一位头戴帷幕的裊娜小姐。 “众位贵客到访,小人有失远迎了。”老闆赶忙上前,“客官要点什么?” “有没有我们这些住的地方?”谢昉环顾四周,问道。 “有的,有的。近来快过年了,清净的很,房间有的是。”老闆殷勤笑道。 谢昉回头指了指身后那三个女眷,道:“先送那位小姐去休息。再给我们上些酒菜。” 老闆忙应了声,大声招唿厨房开伙,又带那位小姐上楼。 外头的雪簌簌落下,慢慢就变成了大雪片子,谢昉心中掐算着,雪停后再走不知能否在除夕前赶到京城。店小二先上了热酒,他倒入杯中一饮而尽,只听见楼梯上有人道:“这不是谢公子?” 他抬头望去,一个穿的十分厚实,神态不失稳重的中年妇人在楼上的客房门口,正对他笑。他记不太清何时见过这么一位妇人,待她缓缓走下楼,他才认出,笑道:“您是大同府沈夫人身边的邢嬷嬷?” “正是。想不到一别一年半,老身竟和公子在这里巧遇。”邢嬷嬷始终沉稳的带着温和笑意,向他走来,“公子可是要回京么?” “是,嬷嬷是从何处来?”他忙请邢嬷嬷坐下,问道。 邢嬷嬷道:“老身奉夫人之命,刚刚去过京城沈府,送一些节礼。” 谢昉眼睛一亮,又试探问道:“嬷嬷可曾见到……沈小姐?”他以为自己问的直接,会惹得邢嬷嬷不开心,却没想到邢嬷嬷反问他:“尚书府有两位小姐,不知道谢公子问的是哪位?” 尚书府的两位小姐,此时成在暖阁中依偎取暖呢。 沈芳灵年方十六岁,一双大眼睛灵气逼人,眨巴眨巴地望着沈芳年一针一线帮她缝制荷包。 “在这里收一下针,然后打一个结,繫紧,就好啦!”沈芳年一边为她讲,一边将丝线剪断。 沈芳灵接过荷包,鼓掌笑道:“姐姐做的真好看。” “学会了吗?”沈芳年一边收拾线团一边问道。 “没有!”沈芳灵回答的理直气壮,“有姐姐在就好啦。” “我才不会再帮你应付婶娘给你的功课了!我是认真的。”沈芳年捏了捏她的鼻子。 沈芳灵却置若未闻,只是双手抱住了她的手,甜甜道:“姐姐,你真好!” “两位小姐,我看到夫人朝这边来了。”秋瑶适时的在门口告知。沈芳年赶忙将针黹都藏起来,沈芳灵忙拿着那荷包去门口迎接。 沈芳灵有一个优点,就是说谎从来都不眨眼:“娘!你看,我绣的荷包,好看吗?” “好看,针脚缝的好,你不说我还以为是芳年绣的呢。”二叔沈泰的夫人袁氏向来对孩子们随和,况且此时她有正事要说,暂且放过了沈芳灵的作弊。 “婶娘。”沈芳年见了她,起身屈膝行礼。 第32页 袁夫人坐了下来,笑道:“快起来吧。我看前日下面田庄上又来人送东西了?” 她得体的站在袁夫人的面前,点头道:“是,东西都收了,我已经都记在帐簿里了。” 袁夫人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自去年腊月来,下面的田庄开始陆陆续续地来将今年收成送来,她有意让这个侄女学着帮忙整理,自己渐渐轻松下来,到了今年腊月她竟也能整理的有模有样。她对这个侄女是十分满意的,只是自己的夫君,当年和大哥闹得十分僵,对侄女虽然没有迁怒,总是端着架子不肯亲近。 “别忘了挑两匹自己喜欢的料子做新衣裳。”袁夫人道。 沈芳灵本出门玩雪了,此时探头问道:“娘,那我呢?” 袁夫人指着她笑道:“你?淘气丫头,就你天天玩雪这个脏样,娘可不捨得给你做新衣裳。”其实她早就为自己这亲女儿做好了衣裳,只是不知道侄女喜欢什么样的图案,便没插手。 “哼,不做就不做!我让姐姐顺手便给我做了!”沈芳灵说完便又转身跑去了雪地里。 袁夫人见她这样,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而问沈芳年道:“马上就要过年了,年前应该再没有什么人来咱家了,年后你可有什么安排吗?” 年后?沈芳年摇了摇头,她能有什么安排? 袁夫人接着道:“初五刚好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寿诞,你带着芳灵入宫去玩一玩吧。” “皇后娘娘让我和芳灵入宫吗?”她吃惊的问道,从前皇后千秋,都是袁夫人这样的命妇入宫拜贺,从来没让她们这样的贵女入宫呀。 袁夫人点头道:“皇后娘娘让四品以上官员之女皆入宫,你和芳灵一起去,也有个照应不是?” “嗯,我知道了。”不过是进宫一趟,左右不过半日,她除了帮袁夫人打理府中事务外就一直很清闲,去就去,没什么好纠结的。 过了年,很快便到了初五。虽然下午才会入宫,可一大早起来便要梳妆打扮。平日在家还好,可若说要进宫,一切衣裳饰物都要按品级而用,否则不是僭越获罪便是失了身份。沈芳年姐妹二人近日都是外着氅衣,内里上着短袖褙子,下着织金马面裙,头戴的髮簪、华胜、耳坠,手戴的镯钏等都是成套的头面,沈芳年戴的是一套珊瑚的,沈芳灵戴的则是金鸦的,这些都是寻常人家买不来的。 服饰整理好,还要精心打理仪容,才不算失礼于主上。沈芳年用朱匀面,又用胭脂点缀廉价,这叫粉靥。自己弄好了,还要帮沈芳灵涂抹一番。这才终于准备好入宫。 重檐斗拱之间,她们在宫女的引领下小心的低头穿行,不知走过了几座宫殿,这才来到了皇后所居的坤宁宫。皇后周氏是大兴人,姿容妍丽却有庄穆之感,仿佛与生俱来便有母仪天下的气场。周皇后此时身着大红礼服,虽然今日已经接见过了不少人,可现在仍保持着礼貌的笑意危坐于正殿之上,颇有些宝相庄严。 周皇后只是简单问了她们年纪、家中可好,便笑道:“好了,本宫还有其他客人,先送两位贵女去御花园吧。” 御花园在宫阙最北,一处精美别致的园林。如今虽是冬日,但今天阳光很好,在外面也不觉得寒冷。若是怕冷的话,还可以进入与御花园相连的莲华阁休息。 刚刚走到御花园,沈芳灵便不解问道:“姐姐,皇后娘娘巴巴地把我们叫来,就为了问这些吗?” 这御花园中此时人真的不少,全都是和她们一样被皇后请进宫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别瞎揣度皇后的心思。”沈芳年警告她,这可是在宫里,不是在外面。 沈芳灵委屈道:“可是……可是我饿了。” 沈芳年从袖口中掏出两块包好的芸豆卷偷偷塞给她,安抚道:“乖,先把这个吃了,你看那边那几个不是成日和你玩的姑娘吗,去和她们玩一会。” 沈芳灵吃了两口,见到了伙伴来了精神,便开心起来,带着糕点跑远了。 沈芳年无奈的摇头笑了笑,自己也四处逛了逛,从身边女子来来回回的那几句中,她大概猜出了皇后今日的用意。皇后大抵是有皇上的授意,要选淑女了? 她微微皱眉,觉得这太阳照着也是寒冷,准备去莲华阁内取暖。正走着,却听见远处的叽叽喳喳越发激烈起来。看见许多人都围了过去,她也走了过去。 一个尖利的女声“咯咯”笑着道:“我父亲是正三品佥都御史,妹妹的父亲是何官职啊?说出来怕是难堪吧?”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小姑娘身形纤弱娇小,面有不胜之色,畏缩着,如同暴雨打湿的凤仙花般可怜。 见她半天也没说话,那个为首嘲笑她的女子又壮了胆子,继续道:“妹妹恐怕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说吧?你们可认识这是谁家的女儿吗?你们不知道,我来告诉你们!她可是……” 较弱的少女瑟瑟发抖,知道自己的身份被说出来后,迎接她的会是更多的嘲讽和看不起。就在这时,却听到有人站到了自己身前,冷冷道:“她是谁,关你什么事?” “你又是谁?”为首的女子皱眉。 “我是谁就更不关你的事了。”沈芳年对她笑,“姑娘有时间还是去补补妆吧,表情做的太狰狞,脂粉都卡在笑纹里了。” 她说完,围着的那一圈女子果然都瞩目到那个女子的妆容上,发出细碎的笑声。那女子脸颊通红起来,一时语塞,赶忙跑走去照镜子了。 一众看热闹的人都走开了,沈芳年便也准备继续走向莲华阁,却被人拽住了袖口。 瘦小的女孩子发出细小的声音:“芳年姐姐,谢谢你。” “你认得我?”沈芳年还以为她是哪家小门小户的女儿,所以才被方才那个佥都御史之女嘲笑,她怎么会认识呢? “当然了,芳年姐姐不认识我了?”女孩仰起一直低着的头,对她笑了起来,“我是谢芫姬啊。” ☆、皇后寿诞 莲华阁是一座三层阁楼,她们登上了几乎无人的顶层。谢芫姬身体孱弱,上了这好些台阶后便咳了一阵,才平復下来。 喝了一口宫女递上来的热茶,谢芫姬才道:“之前也是有这样一次,芳年姐姐也是这么救了我,时间过去太久了,姐姐不记得了吧?” 谢芫姬的出现翻动出不少记忆,有的是关于她的,有的是不关于她的,在沈芳年的脑海中不懂搅动,好不热闹。沈芳年勉强对她笑了笑:“是你长大了,变漂亮了,所以我便没有认出来。你认识那个女孩子吗,为何她会知道你的身份?” 谢芫姬怯怯道:“她是佥都御史许甫的女儿,叫许怜儿。我一直体弱多病很少出门,又一次她爹似乎有事找义父,带着她去了我家,她便认识了我。” 许怜儿看不起谢芫姬是谢崇礼的义女,可她父亲还曾经带她登门拜访谢家外宅,这不是很奇怪吗?她皱了皱眉,想不通,转而问道:“今日被皇后娘娘请来的?” 第33页 “嗯。”谢芫姬点了点头,“今年我的病看起来好了些,义父便准我出门了。” 那,那你哥哥怎么没有同你一起前来呢?她的心砰砰乱跳着,想要这样问,却怎么都问不出口。 仿佛是知道她的心事般,谢芫姬又补充道:“而且哥哥可以送我回家。姐姐知不知道,我哥哥年下回京了?听说陛下要迁他做锦衣卫指挥佥事呢。” 她眼神发飘,坐立不安,只觉得这小小阁中的炉火烧得太好了。“我,我怎么会知道呢?”她真的不知道,已经过去一年半,她将记忆小心封存,再也没有开封过了。 “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到了呢。我走不动了,姐姐可不可以帮我叫哥哥上来?”谢芫姬笑眯眯的请求。 “那好,你在这里等着。”沈芳年其实心中很想拒绝,可口中却已经够答应下来。 她换换走了出去,沿着那蜿蜒的楼梯下到了二楼,借着一些高度俯瞰着御花园,若他真的在,她一定能一眼就看见他的,她相信他也是。 等他们见到了对方,又要说些什么呢?她边看着,边想像那样的画面,第一句话究竟要如何开口呢?她能把他给的那块劳什子破玉佩扔到他头上吗?她能忍住不哭吗? 她的思绪被打断,御花园的角落,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是两个啊,她感嘆道。一身粉衣的少女笑得灿烂,拉着他的袖口摇晃着,好像是在撒娇。他也不再像从前对她那样,总是冷着一张脸,如今也学会满脸笑意的看着少女,时不时帮她拨整齐晃得散乱的珠钗。 她的一张笑脸被冷风一吹,便僵在那里,心中泛酸,脑子里却不停的告诫自己:这样才是她本就盼望的,明明早在一年半前,她便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不是吗?自己应该开心的,开心的想要流眼泪。 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是十分狼狈,忽然意识到谢昉要找妹妹,肯定要上这只有一个门的莲华阁。不行,她还不想看见他们两个人,她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和心情,她得赶快趁他来之前下去! 这样想着,她转身便赶忙向楼梯下跑去,匆忙间却没有看到正有人准备上楼,两个人狠狠地撞在一处。她惊叫一声,脚下踩空,带着那个人一起向下摔去。 幸好离地面已经没多少高度,可他们二人依然摔得够呛,她只觉得手掌触在地上一阵疼痛,赶忙坐了起来才发现被她连累,撞下来的是一个身着青色圆领襕衫的青年人,生的温润如玉,只是此时也面目狰狞的扶着自己的腰,凑近她问道:“这位小姐,你走路要看路的啊。这下摔了吧?有没有受伤?” 晖朝只有国子监的生员才会着襕衫,她也不知道为何一个国子监生员会出现在御花园中。此时她皱眉扶着手,觉得五脏六腑四肢没有一处不疼的。 “怎么哭了?很疼吗?”那个生员见状怕了起来,不知道自己怎么刚刚进宫就惹了这么大麻烦,“要不要进阁子里坐做一下传御医?” 她赶忙摇头,“不行,我要离开这。” 生员挠了挠头,道:“那我扶你去外边檐角下坐坐?” 她点了点头,起身的时候,随手捉了个宫女道:“烦请姐姐去和那边那位大人传个话,就说他妹妹在阁中三楼。”宫女应声而去,她这才一瘸一拐的由那个生员扶着走去了御花园外,寻了个无人的殿基上坐了。 “你是谁家的女眷?用不用叫人送你回家?” 沈芳年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妹妹还在里面,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就行了。” “哦。”他就这样答了一声,便继续坐在她的旁边,看她抹眼泪。 “你是国子监的生员?”她终于擦干净了眼泪,皱眉问道。 “是啊。”他答道。 “那你怎么来宫里了?”她又问。 “我爹让我来的。”他继续道,“今天是我姑妈的生日。” “你姑妈是皇后娘娘啊?”她抽噎着,边问。 “对啊,我叫周白卿。”他道,语气中没有骄矜,只是在讲述事实。 沈芳年沉默不语,脸色不好看的很,一直低着头。 周白卿见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道:“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在这待会?” 沈芳年点了点头。 临走前,周白卿对她道:“你别再撇嘴了,我听说皇后娘娘这次想为陛下选淑女,她肯定想要找些噘嘴嘟脸,长得不好看的,你再这样可离中选不远了。” 沈芳年被他逗笑,嗔道:“你连你姑妈都敢胡乱编排,小心让人听见。” 周白卿对她眨眨眼,便走远了。 她独自安静了一会,便缓了过来,慢慢又恢復了镇定,准备回御花园,突然看到一个小宫女捧着些东西向她走来。 “周公子说这边有位小姐受了伤,叫奴婢拿些水和白绢来。” 她心中感念起这位周公子的细心,点了点头,道:“谢谢姐姐了。” 手掌上只是有些破皮,脚腕有些疼,但还能走动。宫女帮她简单清理了伤处的灰土,又贴心的取出镜子帮她整理有些凌乱的妆容。她再次感谢了宫女,便再次撑起了得体的笑容,向御花园走去。 再次回去,她恰好就看到了周皇后还有一众妃嫔的背影,没想到连刚刚弱冠的太子也衣冠齐整的出现在这里。咋舌于这么多宫中贵人同时出现得隆重的同时,她决定只默默地躲在贵人们身后便好了。 而且她现在发现了宫内一种十分便捷的通讯方式,让宫女帮忙传话。她又拉住一个看上去好说话的小宫女,让她帮忙把沈芳灵叫到了自己身边。 周皇后、李贵妃、田淑妃正在说话,沈芳灵走过来便小声问道:“姐姐,你方才去哪了?我找你半天了。” 沈芳年没有回答她,反而低声道:“几位娘娘这是在帮陛下选淑女,你靠那么近干什么?在这里和我老实待着吧。” “选淑女?原来选淑女是这么选的啊?”沈芳灵吐了吐舌头,这根她从小听得不一样啊。 “当然不是了,选淑女是有复杂流程的,现在应该是皇后娘娘借着自己千秋的名头先行相看而已。”她其实也不太明白,往往这种事情完全不必费此周章。 “诸位贵女都是人品贵重,温婉端庄。今日每一位入坤宁宫的贵女,本宫瞧了都是真心喜爱。”周皇后似是在对大家说,又似是在对身边的李贵妃、田淑妃说话。 “臣妾看,除了选淑女外,皇后娘娘还可从中为昭王择妃了。”田淑妃笑道。 “还有我家炜儿,皇后娘娘也请帮忙留心吧。”李贵妃也笑道,“可惜您的太子殿下已经有了太子妃……” 皇后拉过太子的手,满意的店头笑道:“煜儿虽有太子妃,可东宫仍需充掖;还有儿、炜儿,都是本宫的孩子,本宫都会分别仔细为他们择选毓质闺秀。” 第34页 太子纪煜,昭王纪都是皇后所出,怀王纪炜是李贵妃所出。现在陛下膝下成年的皇子只有这三位,沈芳年腹诽道,这是要一锅端的节奏啊。 夜间,谢家外宅。 谢芫姬刚刚喝过药,她和哥哥没有再留下宴饮,便先行回家了。 “今天我遇到芳年姐姐了。”谢芫姬对收拾药碗的哥哥道。 “是吗。”谢昉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还让她帮我去找哥哥来,可是过了好久你才来。”谢芫姬有些不高兴,“你是不是忙着和芳年姐姐说话,把我给忘了?” 谢昉一愣,眸色更加黯淡了些,她应该是能瞧见的,所以才独自走开了吧……“她没来找过我。” “咦?这是怎么回事?”谢芫姬摸着下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 谢昉摸了摸她的头髮,道:“小孩子家,不要有这么多问题。” “噢。”谢芫姬虽然口中这样说,心中却有了想法。一年半来,哥哥给她的书信中总是提到芳年姐姐,她是他最亲的亲人了,岂会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她一计不成,大不了再生一计呗!不过幸亏这次哥哥来的晚了,她才能和一个有意思的人聊上很久的天呀…… ☆、相邀出游 “芳年,睡了没?” 从宫中回到尚书府,沈芳年刚刚在秋瑶的帮助下卸了妆,梳洗罢,只听外面袁夫人的声音响起。 “没呢!”沈芳年忙叫了声,又指使秋瑶:“快去开门。” 袁夫人漏液来访,穿着也是家常衣物,笑意盈盈的握着她的手问道:“今日怎么样?” 她在心中苦笑,真的不怎么样。可表面上还要微微含笑,淡淡道:“皇后娘娘只是和我还有芳灵说了几句话,别的倒没什么了。” “我听说皇后娘娘说了,开春之后要选秀,还要给几位皇子选妃?”袁夫人转头问她。 她眉心一跳,不知道袁夫人是什么意思,只得点头道:“皇后娘娘是这么说了。” “芳年,是这样。”袁夫人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拿出手绢放在手中揉搓,“你妹妹年岁还小,我倒是不担心。可你再过几个月,可就十九了……” 她素来知道这个婶母向来优柔,便干脆直接道:“婶母想让我去选秀?” “嗯……其实这也是你叔叔的意思。”袁夫人拉过她的手,眉间隐有忧色:“芳年,先前你那门亲事没有做成,如今也过了快两年。若是之前对外说你为父亲守孝,日子早也就到了。咱们晖朝有律法,这良家女子过二十未嫁,可就要交罚金的呀。你叔叔和我倒不是心疼那些小钱,主要是你自己可不能给耽误了。” 沈芳年脸颊微红,只能先应和着,点点头。 袁夫人继续道:“如今皇后要为太子、昭王和怀王选妃,这可是绝好的时机。太子早有了太子妃,你叔叔和我都不打算让你入东宫。昭王要选的是正妃,他和你年纪又相当,以你的资质,要选上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到时候为一藩王妃,这不是很好么?” 沈芳年不语,心中想的全是那个今日伤透自己的心的人。 “年前你姑妈家的邢嬷嬷来咱家时,我也跟她提过这事,她说你姑妈也会同意的。只要你点头,我去在皇后娘娘面前举荐,这后面的事就好办了。”袁夫人见她不说话,便继续劝。 她勉强笑了笑,道:“婶娘,这是终身大事,您让我再考虑一下好吗?” 袁夫人点了点头,只要肯考虑便是好事。“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袁夫人走后,秋瑶上前不解道,“袁夫人怎么突然对小姐的婚事这么热切起来?” 沈芳年沉吟,叔叔和婶娘当然也是盼着她好的,可若是一旦参选,那么选上王妃还是侧妃侍妾,那就不是他们能全盘把握的事情了。她看,罚钱事小,更多的是因为晖朝的另一条律例吧。 家中长女已被选为皇帝嫔御、皇子妃者,次女不得再参选。 也没有感到寒心,这是人之常情罢了。一天下来,她此时只想睡觉,不想再想这些烦心事。 过了两日,天气晴朗,初春渐暖。沈芳年竟然收到了一份意想不到的邀请,说是那日在宫中认识的一位许小姐,请她明日一同去奉贤寺敬香踏青。 她有些奇怪,那日在宫中见过的,只有那一位嚣张跋扈的许怜儿,她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谁,还请自己一同出去玩?袁夫人听说这事,仔细想想京中那日进宫的许小姐,便知是佥都御史之女,佥都御史为人正直,乃是清流党的中流砥柱,于是袁夫人便同意的干脆。 沈芳年带着将信将疑,转日在府门口,见到了一顶精緻的轿子。她忍不住好奇挑帘一看,轿中坐的并非许小姐,而是那纤细病弱的谢芫姬。 “芳年姐姐,早上好呀。”谢芫姬对她眨眨眼睛。 沈芳年吃惊道:“小芫,怎么是你?” 谢芫姬向座位的旁边挪了挪,道:“姐姐不如和我同乘一轿呀。” 她提起裙摆坐到了谢芫姬的轿子中,与她笑笑,问道:“许小姐呢?让你吃啦?” “我不过随便借她个名头罢了。否则若说是谢掌印的女儿,姐姐的家人肯定不会放你出来的呀。”谢芫姬机灵地摇了摇头。 听她这样说,沈芳年到觉得十分同情她,因为她的义父,她从来不能轻易报出自己的姓名吧。 她又问道:“怎么突然想要和我去奉贤寺?” 谢芫姬想了想,总不能说自己又想故技重施吧?于是便道:“姐姐知道,也有些依附于我义父的人,他们只会给我送很多珍馐礼物,可从来不带自己家的女儿同我一起玩。所以我就来找姐姐……” 沈芳年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便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道:“那好吧。” 奉贤寺在京西,被冰雪消融后的溪水和初春新生的绿芽包围着,是一座有数百年歷史的古剎了。每每来这里上香的人,其实多半都是为这山间景色所吸引,在山中走累了便来寺中上一炷香,寺中僧人便会慷慨的奉上素食斋饭。 谢芫姬和沈芳年本无太多礼佛之心,去了自然也只是为了赏景而已。 山中空气清新,只是枝条都只是刚刚开始抽芽,还没有形成满眼的绿意和花草,显得山中尚有些秃黄。 “芳年姐姐,其实哥哥和我说过你们在沙洲的事情的。”一边走着山间的缓坡,谢芫姬一边道,“是在信中经常有提到哦。” 沈芳年打断她,冷冷道:“小芫,从前的事情不要再说了。” 谢芫姬撇了撇嘴,不知道哥哥究竟是怎么惹到她了?连提都不能提了? 察觉到自己方才似乎对她说的重了些,沈芳年又拉过她的手,笑道:“况且今天你不是要我陪你玩吗?不要提无关紧要的事情呀。” “那好吧。”为了讨好芳年姐姐,只好暂时将哥哥划为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第35页 两个人又在外面待了一会儿,谢芫姬看了看日头,便建议道:“姐姐,我们去寺里坐一会吧。” 沈芳年也点头。 奉贤寺中,大雄宝殿金碧辉煌,她们供奉了香火后又留了一些香油钱。僧人便为她们找了间干净客房,送上茶水。 “姐姐稍等我一下,我忘了帮义父添他那份香油钱了。”谢芫姬说着快步走出去,把屋子里剩的两个侍女也带走了。沈芳年笑着摇了摇头,独自静静的便饮茶,便看窗外那刚刚发芽的古槐树。 果然身在佛门中,心情也会安宁许多,只是欣赏着窗外这几乎没有动的静物,也会觉得饶有趣味呢。可是谢芫姬不是只去添个香油钱,怎么茶冷了还不回来?她站起身来准备出门寻她,就在这时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他…… 谢昉在门口已经站了一阵了。他刚刚回京没还没有去锦衣卫指挥使司报到,这几日有些清闲。谢芫姬与他说好今日要去奉先寺,怕自己力有不支,让他这个时辰来接。他自然是答应下来,却没曾想到这个倒霉孩子又在自以为是的给自己找麻烦了。 明明他已经计划周全,从那天在宫中时便已经准备好被她恨;明明已经准备好永远不再见她;可是他却唯独忘了准备,万一再见到她时要表现的那副冷酷心肠。更何况再充分的准备,在他站在外面的这短短时间内,也会迅速瓦解了。 没有给她很多思考的余地,她便被拉进了一个如此熟悉的怀抱中。头脑空白了短暂的几秒后,她便开始奋力挣扎起来。 她低声道:“你放开我!”对方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然而将她箍得更紧了。她力气不够大,虽然一直在挣扎,也只能乖乖等到他抱够了,才被缓缓放开。 “我……我来接我妹妹。”这一定是很糟糕的开场白了,否则为何她一听到便红了眼眶? 她也很想装的凶一些,可是被欺负的紧了,就是眼眶发酸。她带着哭腔,依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高傲一些:“谢大人,如今身在京城,况且你又有了心仪之人,请你今后还是不要见人就这般搂搂抱抱的了,免得招人话柄。” “其实……”他的内心在挣扎撕扯,如果他说出来,那么便是前功尽弃。可他着实忍的很痛苦。 “没有什么其实!”她甩了甩袖子,怒意更盛,“但是谢大人就算有了心仪之人,也不该忘了妹妹,把妹妹一个人放在宫中任人嘲笑指摘,你算什么哥哥?” “什么?”他皱眉,小芫从来没和他说过这些事情,此时他也只能点头道:“今后我会更加留意的。” 她如今头脑不清楚的很,一时冲动之下只想早早让他死心,便继续道:“婶母已经为我举荐,参加选秀,我觉得今后和谢大人还是不见的好。” 谢昉一愣间,她便已经忍着眼泪跑了出去,生怕再晚走一步便又会功亏一篑。 他在房间里一个人站了许久,直到谢芫姬进来,“咦”了一声,看到哥哥那对自己充满杀意的眼神,试探问道:“哥哥,你是不是又搞砸了?” 明明是你这个倒霉孩子,只会帮倒忙。他一声不吭地拉着她,道:“回家。” 回家途中,谢芫姬央告个不停才求得哥哥和自己一同坐轿。 “哥哥,你和芳年姐姐到底怎么了?”她问个没完,可是谢昉始终一言不发,到最后才缓缓道:“你能不能少给我自作聪明了?” “我……”谢芫姬语塞。 “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还要来管我?”谢昉问他,“那天有谁欺负你了?” “哎呀,这不重要。”谢芫姬低声道,“我听有个人说,芳年姐姐可是昭王妃的人选了,你还不急?” 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他心中酸涩不安,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他所期盼的,不就是她能幸福么?既然她有意,他自然可以暗中助力,这不是难事。 ☆、皇后属意 曹淑再也坐不住了。来京之后,她一直住在曹家在京城的一处院子中。她想和她的沈姐姐久别重逢,她不想沈姐姐讨厌她!于是她夜间临时起意,便要去尚书府找沈姐姐。 “沈姐姐,你相信我!我和谢哥哥,啊呸!是谢大人,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他只是顺道帮我爹个忙送我来京城而已。其实我是来京城选秀的,姐姐你可千万不要误会了讨厌我啊!”曹淑刚被放进她的房间便拉着她一通解释,生怕自己被沈芳年轰出去。 没想到沈芳年却一直拉着她笑,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样子,听了她的辩解也没有恍然大悟的样子,“没关系,我怎么会讨厌你呢?当时在沙洲我不是已经和你说清楚了?” “不是,真的不是。谢大人他心中只有你呀。否则我怎么会放弃他,答应爹来京城选秀呢?其实那天在宫里,是……”曹淑气的直跺脚,亏她曾经喜欢过谢昉,谢昉怎么能这么坑自己呢?她好想说,可是想到谢昉冷冷的杀人目光,到了嘴边的话生生也给咽下去了。 沈芳年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又塞了瓣橘子到她嘴里,道:“我当然相信你了,可是即使那样也不能改变什么呀。” “为什么呀?”曹淑吃完了橘子,继续问道。 沈芳年又餵给她一瓣,淡淡道:“只要他还是谢崇礼的义子,只要我还是沈辟的女儿,我们就不可能在一起,与其继续纠缠,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 曹淑嚼着橘子,心里却想,来到了京城就变得这么复杂起来了吗?还有,沈姐姐心可真狠啊,对自己都下得去狠手。 但是好不容易让沈姐姐不讨厌自己,她也没有多余的能力帮谢昉了。于是她便只是和沈芳年叙了叙旧,两个人又恢復了在沙洲时的亲密。直到三更天,不得不走时,曹淑才依依不捨的离开了。 又过了十来天,天气又暖了些,沈芳年竟然又受到了周皇后的宣召。她始料未及,一来皇后对她应该没有特别深的印象,二来上次婶娘和自己说过的事情她还没给过确切的答覆。 这次不必再带着沈芳灵,她还是自己小心整妆,带着秋瑶入了坤宁宫。 皇后今日身着一身鹅黄常服,显得比那日少了些威严,多了些亲近。 “初五那天后来在御花园中本宫怎么没再瞧见你呢?”周皇后问道。 沈芳年低头,没想到皇后一直在关注着自己,小心道:“那日后来臣女一直站在了娘娘的身后,所以娘娘没看见臣女。” 周皇后笑道:“躲在后面做什么呢?你这孩子,拘谨什么?抬起头叫本宫好好看看。” 她慢慢抬起头,不由得想起了那天周白卿说的,觉得还不如噘嘴嘟脸让皇后讨厌呢。 周皇后仔细端详了她半天,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沈元辅的女儿,果然是不错的。” 她心中没着没落的,只能对皇后笑了笑,说:“娘娘您实在过奖了。” 第36页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想来你婶娘已改已经同你说过了吧?京城中的这么多的闺秀,能让本宫亲自问的可没有几个。”周皇后殷切的目光让她浑身发毛。 她点了点头,道:“婶娘说过。” “芳年,你知不知道,当年刚刚开国之时,太/祖曾经定下约束,说宫内后妃、皇子妃都只能从京城附近低品阶官员或者平民家女儿中择选。不过后来渐渐地,这条规矩管的松了,可是太子妃张氏便是家住昌平的民女而已。”周皇后对她娓娓道来,“可是儿不同,他不是太子。本宫为他母亲,所以私心想为他寻一位蕙质兰心又有家学渊源的名门闺秀,陛下也是准了的。” 皇后说了这么多,可惜她的思绪又飘远了……她想像着自己正踩着沙子,一步一陷地走着,忽然皇后说完了,她才回过神来,起身行礼道:“娘娘的意思,臣女都明白。可是……可是求您再让臣女想一想,前一阵婶娘问臣女时,臣女也是这么说的。” “嗯,到底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可要想仔细了才好。其实你的名字已经在秀女名单中了,若你不愿,操作也是简单。你是个好孩子,品格可堪为一国王妃,只是不知道我家儿有没有这个福气了。”周皇后说完了该说的话,也没有再强留她,便放她走了。 她便退出坤宁宫正殿,边松了口气。这周皇后还真是好说话呀,居然还愿意和她一个小小女子摆事实讲道理、有商有量的。若不是周皇后脾气好,自己哪有说不的权利呢? 出宫的路上,居然又让她遇到了那日倒霉被自己撞上的周白卿。这次周白卿没再穿着国子监生员的青衫,而是换了一身月白的普通常服,一看就是进宫见皇后的。 “是你啊,你今天看上去没有那么狼狈了。”周白卿认出了她,便道:“我送你出宫门吧。” 她想起上次撞到他时的崩溃,脸颊有些微红,礼貌的拒绝:“周公子好,送便不麻烦你了。” “若是别人就算了。可姑娘你上回那模样,我着实担心你又闯祸啊。”周白卿跟着她们的脚步,十分担忧。 沈芳年皱眉道:“我怎么会闯祸啊,上次那是意外,不然我还能今日再进宫吗?” “哦……虽然你不说,但是我知道你是谁了。”周白卿恍然大悟,“你就是皇后娘娘看中的那个沈姑娘是不是?” 哎,眼看一个知道自己曾经糗态的人知晓了自己的身份,沈芳年也不能杀人灭口,只能点头认下来。“是,我就是,周公子一会要帮我说几句坏话么?” “怎么,听沈姑娘的语气,是不满意这门婚事,不想嫁昭王?”周白卿疑惑道,“这是为什么呢?我这个表兄可是仪表堂堂啊。是不是你有心上人了?” 沈芳年闷头走路,被他烦的不行,道:“有,又怎么样?” “那……那我去帮你告诉皇后娘娘,省的她缠着你问个没完。”周白卿认真道,说着就要转身走。 沈芳年出了一身冷汗,忙拦住他:“别,千万别!” 周白卿这才又转了个圈回来,志得意满。 她嘆了口气,道:“其实我只是觉得,现下自己所拥有的自由已经不剩许多,如果真的有幸成为王妃,那样的身份下,一定会被禁锢的更加牢吧?周公子会不会觉得我很不识好歹?” “不会啊,我很理解你的感受。”周白卿道,“别说你,就说我吧,虽然不是皇子,只是个国子监中生员,还时不时便要进宫受姑妈的耳提面命,甚至有时恰好陛下兴致来了,还要问我国子监中最近讲什么书?回到家还有个爹等着继续娘娘说过的话引申出来教训我,岂不也是很惨吗?” 沈芳年瞥了他一眼,道:“什么只是国子监中的生员?令尊可是国子监祭酒,更别提你姑妈是皇后娘娘了。” “所以说,这就是我的身份给我的禁锢啊。不对,我都不算有个身份,这就是我爹和我姑妈的身份给我的禁锢!”周白卿说着也有些不忿起来。比起其他同学每日游荡勾栏、斗鸡走狗的生活,他这都算什么啊。 沈芳年嘆了口气,道:“那我爹都故去快三年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一样用他清流党首的身份锁着我。你知不知道每次家中来了客人,他们肯定会先惊嘆一番我的身份,然后故作哀伤道:令尊真是国之栋樑啊。”她在心中可对自己的亲爹没有半分不敬,只是这些虚情假意着实令人讨厌。 周白卿被她逗笑,道:“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我爹肯定也去你们府上说过这种话呢?” “说不定真有令尊呢,那我还是收回方才的话吧。”眼前便是宫门了,她问道,“都走到这了,周公子不必担心我再闯祸了吧?” “担心也只能送到这里了,不然出了宫门再进来还得换回牌子,怪麻烦的。”周白卿诚实道。 于是他们两人便在此道别。 回府的路上,秋瑶担忧道:“小姐到底要考虑到什么时候?总要给皇后娘娘和夫人一个结果的。” “而这个结果註定是答应,对吗?”沈芳年低头用指甲划着名马车上的坐垫,她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喜欢折磨这些物件。 秋瑶道:“虽然皇后娘娘很随和的样子,可是这不代表夫人会同意您回绝皇后娘娘。” 秋瑶说的很有道理。她心里也明白,她其实并没有多一条路可以走的,可她的内心最深处,就是在抗拒,无论她劝自己多少次。 她又想起了那块玉佩,被她装在自己的荷包里,她隔着荷包摩挲,她已经隐约猜到了那日在宫里自己看到的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也于事无补。或许直到最后一刻,她不得不点头,但是现在她想再欺骗自己一会儿,骗自己,他们之间还有最后一线希望吧。 三月份,莺飞草长。她虽然居于深闺,也能从堂弟沈宏等人那里听到只言片语。谢昉这个锦衣卫指挥佥事已经在北镇抚司衙门里兢兢业业的工作起来。就算没人告知,从传闻昭狱中一个又一个被严刑拷打的官员和数目渐丰的囚犯上来看,谢大人也是在不遗余力地继续执行着他身为阉党鹰犬的任务呢。 天气暖起来,眼看就要渐渐公布中选秀女的名单,她似乎很快便要下定决心做出选择了。 就在今日,袁夫人却急急火火地来找她,似乎她不必再做选择了。 “芳年,为何传言说皇后娘娘亲手将你的名字从秀女名单中划去了?” ☆、秀女之死 坤宁宫的正殿中,周皇后含笑危坐,静静聆听着田淑妃不怀好意的诘问:“臣妾听闻皇后娘娘主持选秀女以来,一直秉公持正,怎么这次动了私心,滥用起职权来?” “本宫不知道妹妹所说的是何事?”周皇后淡淡问道。 “听闻娘娘将沈泰的侄女名字私下除去了,可不是假公济私,瞧见个好女孩,想留给你周家子弟吧?”田淑妃掩面笑道。 第37页 周皇后丝毫没有愠怒,只是沉默着,散发威仪。过了一阵,田淑妃心中也发毛,不敢再笑。 皇后这才缓缓道:“选秀女本意实为在京城中的闺秀中择选优秀,沈氏在本宫眼中可为大家闺秀之范,自然无需再参加选秀。” 她怎么被皇后娘娘亲自从名单中剔出去了?她也是刚刚从婶娘口中听说,自己怎么会知道是为什么呢?上次见周皇后时看得出周皇后对她是很喜欢的啊,不过听到这样的消息,她却悄悄松了口气。 袁夫人虽然对她这变相的落选扼腕嘆息,但这既然是皇后的决定,她也无权更改。她相信以沈芳年的头脑,不会做出故意忤逆皇后的事情。选昭王妃一事也只能就此作罢。 接下来的十来日内,参加选秀的女子家中开始陆陆续续收到内监送来的懿旨,其中有出自清贵家庭的,也有出自阉党势力的,还有一些平民之女,自是有欢喜的也有忧愁的。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家中女儿中了选,免不得要受些贺礼。只有那最爱张扬煊赫的人才会为此广邀亲朋到家庆贺,而中选的许怜儿的父亲便是如此。 沈芳年刚刚收到这一封请帖,沈芳年还惊讶得很,不明白许怜儿为何要邀请自己。不过很快她就想清楚了,因为许怜儿根本不知道自己便是那日顶撞她的人啊。况且许甫身居高位,又是近些年来在朝中站得最稳的清流一派人,自然有理由将与自己同阵营的人请来。 不过到了许府,她才知道,自己想的太复杂了,许怜儿不仅请了她和弟妹,连谢芫姬在列。 “这还不简单吗,她不就是想让所有知道她、不知道她的人都知道自己中选了呗。”谢芫姬掩面笑道,“尤其是我这种她讨厌的人,更要请来了。说不定她一会儿还要专程过来羞辱我们呢。” 沈芳年无所谓地笑了笑,道:“还不知道是要封为陛下嫔御还是为皇子正室、妾室,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这么高兴了。” “听说这次陛下只想将近年来空缺的几个嫔位补上,不想再扩充后宫。剩下的秀女还要仔细斟酌呢。”谢芫姬低声道。 沈芳年随口问道:“你怎么消息如此灵通?” 谢芫姬眨了眨眼睛没有答她,继续道:“我还听说,当年三殿下年年少时候去过沙洲见过曹淑妹妹一面,三殿下好像自此对她念念不忘,颇为喜欢呢。” “三殿下怀王?难怪她这几日都不出门,今日也不来,原来是想在家安心等旨意啊。”沈芳年并不惊讶,这几日曹淑时常和自己见面,虽然没有和自己说这段事情,可话间总是不经意提到和她们的对话毫无关系的怀王殿下呢。 “我还知道你……”谢芫姬还想再透露一些□□消息,却被一个走到她们面前的人打断。 “沈姑娘。” “周公子?怎么连你都被请来了?”沈芳年赶忙起身,觉得周白卿出现在这里颇有些滑稽。 周白卿也是一脸无奈,道:“我爹叫我来送份礼,沈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为什么你们要借一步说话?”谢芫姬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充满了敌意,“她是我……姐姐,公子又是何人呀?” 周白卿面露尴尬,沈芳年忙拍了拍这个不听话的“妹妹”,道:“听话,自己待一会,我马上就回来。” 有这么个拖油瓶,她也不可能走的太远,只是找了个人少些的地方,便问道:“周公子想说什么?” “那个……说来有些难以开口。”周白卿一脸的无奈,沈芳年从没见他如此侷促过。 “要不你再想想?”她问道。 “不,不用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周白卿清了清嗓子,道:“沈姑娘可曾奇怪自己为何没有中选吗?” “听说是皇后娘娘除了我的名字?”虽然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权当撞了大运,没深究过原因。 周白卿点点头,道:“其实上次我们一起走出宫后,我看你也怪可怜的,后来去面见姑妈的时候,便提了你两句。” “你说我什么了?”沈芳年觉得好笑,若是周白卿说了她的坏话,周皇后才讨厌了自己,那她是不是应该感谢他呢? 周白卿缓缓道:“说的……都是好话。我本意是想旁敲侧击姑妈一下,告诉她你和其他女子不太一样,并不想中选的。可能是我用词不当……所以……” “所以什么?”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所以……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姑妈她……误会我……”周白卿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了,面颊也有可疑的红晕。 沈芳年低头不语,从来觉得这个周白卿是个靠谱的读书人,谁知道他会好心办坏事,皱眉道:“你这词不达意的,是怎么考上国子监的?” “沈姑娘忘了,我爹是国子监祭酒……”周白卿不好意思的笑笑。 哎……她嘆了口气,皇后娘娘这是想改主意将自己许配给周白卿了?就算她现在知道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不过好在现在皇后娘娘只有这么个意思,还没有付诸行动,否则她刚刚收穫了几日的稍微一点自由,岂不是马上就要失去了? “其实吧……” 周白卿刚刚开口,忽然一个小侍女脸色发白的跑了过来,专门寻她。 “沈姑娘,我家姑娘让您赶紧随我过去呢。”小侍女脸色着实难看,嘴唇发抖,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 沈芳年认得她是谢芫姬带来的侍女,看她的样子便知道定是出事了,只能暂时中断了和周白卿的谈话,和那个小侍女匆匆离去。 小侍女脚步飞快,时不时擦擦眼泪,带她到了她之前从未到过的许府后花园池塘边。重重回廊之上,她看到谢芫姬小小的身影正跌坐在地上,浑身抖个不停。 “怎么了?”她快跑几步,走到了谢芫姬身边。 “姐姐……你看……”谢芫姬发出了几乎不成语调的声音,将手指向了远方的那一片绿水。 沈芳年顺着谢芫姬指的方向望去,平静的水面上,飘着一个身着红装背面向上的女人,显然早就没了生命! 她也吓了一跳,慌了神,仔细看那身形,应该是新晋秀女许怜儿没错了。现在四下还是无人,她皱了皱眉,若是这时有人来,她们两个都脱不了干系,到时候就麻烦了。她先扶起谢芫姬,一边招唿那个小侍女:“我们先离开这里在说话。” 一阵风吹来,沈芳年边走边问到了一股很浓郁又独特的香气,但是此时无暇理会。她们快步向前,走回了原先的座位,她为谢芫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问道:“怎么回事?” “姐姐走了不久,我便想四处走走,谁知道刚在迴廊上走了几步,她……她的尸首已经在水面上飘着了。我没有靠近过,可是也慌了神,便忙让妍儿去喊你了。”谢芫姬的脸色煞白,显然被那一幕吓到了。 第38页 沈芳年也觉得心跳加快,唿吸都不畅快了,拿手帕的手也抖个不停。刚刚被选中的秀女在自家府中死了,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这绝对会在京城中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她们若是此时提前离去,事后定会染上了嫌疑;若佯装镇定坐在这里等待别人发现许怜儿的死,那么倘或刚才有人看见她们去过迴廊,还是不好。沈芳年此时便恨不得自己多生两个脑子,把权衡利弊的事情搞个清楚。 想了片刻,她还是觉得这样那样都不妥。明明她们发现了许怜儿的尸首,还被吓了个够呛,怎么就偏要做贼心虚呢?或许此时她们应该立刻去告知众人。正这样想着,一声尖利的尖叫划破许府一派喜气的氛围。 “不好啦!!!许小姐投湖啦!!!快来人啊!!!” 沈芳年和谢芫姬相视,皆是愁眉苦脸,又有人发现许怜儿的尸首了。 很快,四处来贺喜的年轻人,佥都御史许甫、许甫的夫人,一众人都乌央乌央的向池塘边走去。几个家丁赶忙下水将小姐捞了上来。 沈宏只比沈芳年小几个月,自然不须他的保护,远远在人群外看着。沈芳年将沈芳灵和谢芫姬藏在自己身后,只看了一眼那尸首的面容,便忙别过了自己的脸。 许甫的夫人爆发出悲怆的哭声,一边抱着自己的女儿,一边道:“快去请大夫!快去请大夫啊!” 许甫面色铁青,摸了摸女儿的脉搏,便止住了去请大夫的家丁,缓缓道:“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许甫夫人闻言哭的更凶,几乎晕死过去,一面喃喃道:“怜儿,怜儿刚刚中了秀女,她不能死,不能死啊……” 许甫亦崩溃的怒吼:“是谁害我女儿?好啊,行兇行道本官的家宅中来了?本官非要亲手抓住兇手,将他碎尸万段!” ☆、奉旨查案 许氏秀女被溺死了,一个时辰后,大理寺的人先到了。 在场的都是非富即贵,不可能说为了这一个死了的秀女强拘着这些贵人一同等兇手抓到,于是在许府中的众多客人都要各自乘车回各自府第。 许甫门口马车无数,一盏一盏的灯火将上空的夜色都点亮了几分。 灯火阑珊之间,谢昉一身绛紫官袍,乌纱帽也未曾摘,身后还跟着几个缇骑,他正在马上看着走出门的人。从远处望去,格外出挑。 “哥哥!”谢芫姬见到亲人,赶忙跑了过去,道:“出事了……” “我知道。”北镇抚司可不是吃素的,此时也已经知道许府的秀女出了命案,他免不得要来查看,只得对谢芫姬道:“快些回家去。” “嗯。”谢芫姬点了点头,便赶快上车离去。 沈芳年带着沈芳灵也在此走过,正好遇到谢昉下马,逆流而行。沈芳灵认得锦衣卫指挥使司的衣服,只见了一眼便吓得躲到姐姐的身后去。从小她娘便吓她,若是不听话,夜里让锦衣卫抓了去,能不害怕吗。 谢昉表情严肃,见了她也没有改色,只是低声道:“你也是,快回家。” 沈芳年牵着妹妹的手,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的,点了点头,便赶忙出了许府。 秀女在自家池塘内被溺死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天子脚下,死的人身份虽然尚且只是一家小姐,但是名义上却已经是皇家的人,况且死的时候许府上上下下来了那么多客人,这事不仅在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很快也传到了皇帝的耳边。 许甫身为佥都御史,负责监督百官,与掌管刑狱的大理寺平日也有许多往来,都是熟人。此次许甫痛失爱女,悲痛之余竟亲自开始着手联合大理寺一同调查,雷厉风行,对许府中的众人都没有宽松。 另一方面,锦衣卫受皇帝钦命探查官事民情,对此事也独立于大理寺暗自细查,每日由专人直接呈一份文书给皇帝,并不经由他人手。 暗自查了三四天,还没有个结果,这京城中却又不少传闻谣言甚嚣尘上起来。 据某些精通消息之人士说,礼部尚书沈泰家的侄女儿本在秀女名单中,后来却被许怜儿顶替,未能中选。说不定是沈姑娘心生不甘,有了报復之心,所以才推许怜儿下水。 另据许怜儿不愿透露姓名的闺中密友说,许怜儿曾经在大庭广众下欺辱掌印太监谢崇礼的小女儿。虽然谢姑娘因体弱多病未参加选秀,可若因此事心生怨恨许小姐,淹死了她也未可知。 虽是都是无稽之谈,但事关命案,死的又是自己的亲女儿,许甫哪有不上心的,几次派府中人去沈府、谢府问话,不是被笑脸相迎招待一番却没见到要见的人,就是干脆直接被叉了出去。 事情越闹越大,越传越邪乎,连亲自将沈芳年名字从秀女名单中除去的皇后也被牵连其中。 “朕已命皇后暂且静养,选秀的事情也先搁置了。”皇帝坐在几案前,仔细端详着一枚刚刻好的印章,“区区一个秀女的死,竟然连一国之母也卷进了街头巷尾的传言中,这事情,不好……” 谢昉站在案前回话,此时听到皇帝的话,心神俱是一凛。 “你爹的意思,是将那些茶余饭后嚼舌根的人皆打杀了,你觉得如何?” 谢昉道:“义父急于为陛下分忧,此方法可以暂且断绝谣言散播,自然是好。不过打杀谣言的同时,还要尽快破案为好。” 皇帝蘸了印泥将自己新刻的章在宣纸上一印,左右端详着,皱起眉来。这一枚小小印章他且还不能刻得尽善尽美,岂有空管那些烦难事,真是头疼得很。 谢昉继续道:“大理寺和许甫查的紧,可却也查不出什么,不知是否有许甫关心则乱的缘故。” “不必理会他,你们衙门加紧了去查,不得怠慢。有什么事情,自己斟酌着去办便是,实在不行,去问你义父。”皇帝弯腰看得久了,直了直腰,继续道:“朕这里,查清楚再来回话。” 眼看皇帝又拿起了刻刀,估计一时半刻不会再有时间理会自己,谢昉便领了命退了出去。出了宫,便有缇骑来报:“许甫这回亲自带了大理寺的人去了千岁府上,没进去门,现下转了方向朝沈泰府上去了。 时下已近黄昏,乌云密布起来天很快便暗了下来。谢昉闻言皱眉,骂了许甫一声“老匹夫”,便赶忙骑马向沈府赶去。 沈泰夫妇今日不在府上,带着沈宏去了别府做客,府中只有沈芳年和沈芳灵姐妹作伴。 许甫带人来时,门上的小厮还当是前几次来人一般,想要将他先依礼请入府再说,许甫却道:“请贵府的大小姐去大理寺问话,若大小姐不来,本官只有亲自进府拿人了!” 小厮见许甫身后跟着的一水都是大理寺缉拿兇犯的校尉,心里没了主意,赶忙层层通传上去。 秋瑶着急起来,忙让下人先去寻老爷夫人,却被沈芳年阻道:“等老爷夫人赶来,早就来不及了。” “姐姐,你千万不能出去!让家丁把他们都打出去!”沈芳灵吓得不轻,惊讶于不知道这许甫为何会为难她家呢? 第39页 沈芳年道:“外面的都是大理寺的官差,如何打得?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的,我先出去看看。” 夜幕降临,见沈芳年来到了沈府大门口,许甫也不废话,直接对身后的大理寺校尉道:“将沈大小姐请去大理寺问话!” 几个校尉手里拿着铁链便步步逼近她,这哪里是要请她,分明是要绑。沈芳年一时之间紧张起来,还没想到该如何应对这突然来的倒霉人和倒霉事,只听不远处又有马蹄声响,黑夜中未见其人,便先闻其声。 “许大人,不知道您是大理寺的哪位头领?竟敢私自动用大理寺的人手?” “是谢大人……”秋瑶低声道。 谢昉停了马,却未曾下马,两个缇骑在他马前提灯。 许甫见他来,也是吃了一惊,恐怕今日事情不会顺利,仍强撑道:“本官女儿不幸蒙难,大理寺自然要查案。现在京城中传言纷纷,本官受大理寺少卿所託前来请沈大小姐回去问话,合情合理!用不着你一个太监的儿子来管!” 谢昉笑了,一张俊俏的脸笑得却是阴森可怖,对许甫道:“本官是太监的儿子没错,那你呢?” “我怎么了?”许甫不解。 “许大人,和沈大小姐的叔父在朝中,是一党啊。”谢昉缓缓道,“既如此,本官有理由怀疑你是为包庇同党!” 许甫快要被他气的跳起来了,他分明是来找茬的,这个谢昉看不出来吗?“你开什么玩笑?” “本官刚刚得了陛下的口谕,奉旨查案。许大人,你可有陛下的旨意么?若没有的话,沈姑娘便只能由我带回昭狱了。放心,本官定会秉公审理,绝对不会徇私枉法。”说到徇私枉法这四个字,谢昉的眼神飞快扫过许甫的脸,仿佛他们若是带沈芳年回了大理寺,才真的会包庇她一样。 许甫被气得一时哑口无言,却又很快转过来了脑筋:“你!好啊,既然谢大人自有一番理论,那么照你的说法,令妹是谢掌印之义女,自然要交由大理寺审问!” “许大人以为,本官是在和你谈交换么?”谢昉眯起双目,不屑的蔑视,“你不是去了蔽舍好几次了,本官可有阻拦吗?可您自己进不去,这可怪不得旁人了。大人若真想问,不如等我那当太监的爹在家时去敲门,他肯定会给你开门的,就看你敢不敢进了!” “你!你……”许甫吹鬍子瞪眼睛也想不到一句话来反驳他。 谢昉继续道:“本官差点忘了,许大人自命为朝中一股清流,说不定不肯进我们那污浊不堪的宅子呢,许大人,是不是?” 许甫忽然想到了什么,冷汗直冒下来。 见许甫不再废话了,谢昉忙对沈芳年道:“还等什么?跟我去昭狱!” 沈芳年正在神游,勐然听到谢昉叫自己,一时有些怔忡,疑惑道:“啊?” 谢昉无奈,只得叫身后手下,怒道:“把她给我带回昭狱!” 沈芳灵躲在后面看了许久,此时终于眼泪汪汪的冲出来,挡在了沈芳年面前,“不许你们带姐姐走!” 沈芳年也不想走,可是眼前的情景是,她不去昭狱便要去大理寺。她赶忙安抚沈芳灵,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要担心,姐姐不会有事的。你留在家里,让宏哥哥明早去北镇抚司衙门门口接我,好吗?” “宏哥哥去了便能将你接回来吗?”沈芳灵停止了抽噎,她不明白姐姐马上就要去昭狱那么可怕的地方,怎么还能这么平静的安慰她?平静中好像还透露出一丝开心…… 沈芳年笑道:“当然能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审问你 为了抓人,抓的还是公府小姐,大理寺今日本准备好了车轿。谢昉从宫中直接赶来,反而是没有准备,好在他脸够黑,二话不说就借走了大理寺的轿子,许甫和大理寺的校尉们也没一个人敢说不。 夜幕降临,天上一个接一个滚雷,空气是寒冷潮湿的。她只穿了家常的衣裳,自己坐在轿子里忍不住瑟瑟发抖。 眼看到了北镇抚司衙门那漆黑幽深的大门口,天上忽然开始下起大雨来。谢昉下马走到轿子前,眼看沈芳年被雨珠子打湿了额头,直欲接下氅衣为她披上,却发现身后几个小旗还盯得紧。 他干咳一声,对她道:“浇着吧。” 她皱了皱眉,谁用你的衣服了?地上黑黑的,也没人扶,她只得小心下了马车,不免让车辙内的积水沾湿了鞋袜。 令人闻风丧胆的昭狱就在北镇抚司里面,那里昼夜不分,只有黑暗潮湿阴冷的铁牢和各种你见过和没见过的刑具。她想到自己即将进到那种可怕的地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走在前面的谢昉止了脚步,对身后的人道:“沈姑娘不是嫌犯,只是被叫来问话,若把她送去昭狱恐怕会招来不少朝臣弹劾,且把她送去我平日里办公的那间便好。” “是。” 嗯?怎么就不去昭狱了?这都是什么套路?她被两个小旗“请”着向前走,经过谢昉的时候忍不住瞟了他一眼,那走路带风的模样又是几个意思? 七拐八拐进了衙门后身一处房间,小旗们都客气的将她请了进去便出去了。虽然不是昭狱,可乍暖还寒时候下起雨,这屋子里有没有生火,也是够冷的。她左右环顾,原来谢昉平日里办公的地方已经足够阴森可怖,前面一张桌案,不远处有专门供被审问之人做的椅子,椅子扶手上有个横樑,樑上还有两个铁环,显然是用来拷手的。再往里面才是一件不怎么将就的卧室,看上去虽然整洁却没有人气儿。她松了口气,还好她不是真的犯人,不然还不得坐到那张椅子上去? 正庆幸着,门被推开,谢昉走了进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去那里坐好。” “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上上次的见面不太愉快,可好歹他们不也是生死之交吗?生死之交会把堆放捆道椅子上吗? 谢昉拿来了一条白色棉布,丢给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将身上的雨水擦擦,快坐好。” 她接过布来胡乱擦了擦脸上手上的雨水,只得坐到了那冰冷的椅子上。这还不算完,谢昉亲自帮她放下了那段横樑,将她的双手锁进了铁环里。 她又惊又怒,一边挣扎一边问道:“谢昉,你是不是在报復我?” “沈姑娘做过什么对不起我,需要我报復的事情么?”谢昉淡淡问道。 沈芳年一时语塞,谢昉便坐到了桌子后面,抬起了笔,道:“报姓名。” “你在逗我吗?”沈芳年哭笑不得,怀疑谢昉的脑袋方才是不是叫马踢过了。 谢昉提笔,一边在纸上写,一边念出来:“嫌犯沈氏芳年,拒不配合询问……” “我说,我说还不行吗……”明明方才在外面还说她不是嫌犯,怎么这么快便改了主意?她皱眉,暂且屈服。 第40页 谢昉点了点头,又问:“年庚。” 她这次是真的想老实回答了,可方才冻的狠了,鼻子一痒,便打了个喷嚏。而且她方才只擦了擦脸和手,现在顺着额前的碎发,雨水开始一滴一滴留下,她还能感受到不少雨水顺着她的脖子流向了里衣。 谢昉见她狼狈而且湿漉漉的,就像一只在雨中走失的猫,只得无奈的放下了笔,重新拿着那块布走到她跟前,轻轻帮她擦拭前额。 沈芳年抬头看他,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便道:“不用麻烦谢大人了,你帮我把手松开,我自己擦……” “别动。”谢昉不理会她的请求,细细帮她再次擦干净了脸,便又坐了回去,“继续。” “庚寅年,三月十九。”她咳了两声,声音都带了浓浓鼻音。 谢昉又问:“和死者许怜儿是什么关系?” “只说过两句话,其实并不认识。”她撇了撇嘴,实在是忍耐不了,出声道,“谢大人,我不想打断你的,可是我鞋袜湿了,好难受。” 哪个进了锦衣卫衙门受审的人也不敢对审他的人说,你帮我脱鞋。她可能算是打锦衣卫设立以来的头一份了。 谢昉无奈,只得再一次放下笔,蹲到她的面前。 “大人不如放开我的手,我自己来……”她再一次善意的提醒,这次还没说完,便感到自己的绣鞋被捏住,湿漉漉的鞋袜都被剥离。 谢昉的手触及这那光/裸的足,冰凉得似一块刚从崑山採下的白玉。沈芳年感受到足间传来的温度,脸颊开始热了起来。不过他只是将方才那块布铺在地上,让她踩了上去,又回到了桌案后,准备继续问话。 可是这次不等他说话,沈芳年便不再让他安生片刻了。“谢大人,我的外衣都洇湿了,好冷。” 看着瑟瑟发抖的她,他岂会再有心思问话呢?他终于放弃了这次根本进行不下去的审问,把笔一摔,推门走了出去。 她一边抖,一边担心,谢昉不会觉得烦了,要换个人来继续审她吧?好在一会回来的还是谢昉,手中端了一盏茶。 放下了茶,他又向她走来,这次终于捨得把她的手解开了,还打开了那条横樑,不过这一切都是有目的的。“把外衣脱了。” 她闻言捏紧了衣襟摇了摇头,她只是想再拿干布吸一吸湿衣服上的水,没想过要脱掉啊! “再不脱,一会将里衣也洇湿了,里衣也得脱。”谢昉耐心的劝,最后还要加一句,“而且你身上还有哪我没看过了?” “闭嘴!”她赶忙打断他,一面不情不愿的脱了湿透的外衫,只着白色里衣,如此便更加冷了。 谢昉解下了自己的氅衣,披在了她的肩上。一股熟悉的温暖向她袭来,她无力招架,下一刻她便被谢昉拦腰抱起,向他原本的座椅走去。 那楠木椅子做的宽大,足够两个人坐,可他却偏要抱着她坐。 “喝一口热茶。”他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端过茶杯,耐心的餵。 她小心的抿了一口,发觉温度可以下咽,便喝了几口,暖意在肠胃中涌动,这才觉得好受了一些。可是茶水带来的热气熏了她的眼,一会儿便在瞳孔中积蓄出大滴的眼泪来。好不容易藏起来的那些回忆和情绪,在这个怀抱中再也压制不住,纷纷跑出来填满她的泪腺。 他紧紧的搂着她,顺手摸到了那个荷包,笑道:“你还留着?” 她却一把抢过,一面哭一面抬手便扔到了远处:“早该扔了!” “这是我家中信物……”他无奈道。 她闻言后悔起来,皱眉道:“那,那你快去看看有没有摔坏……” “不去了,现在看你比较重要。”谢昉帮她擦干了眼泪,含笑道。 看着他这样看着自己,沈芳年却别扭的转过了头,心悸的同时也酸涩不堪,当初拿着这块玉佩时,虽然知道彼此前路渺茫,可他们心中都寸着一丝希冀。他说他半年就会回京,结果却是一年半过后了。回京之后,先是他和曹淑做一场戏来骗她生气,明明这戏假的很,可她却见到了他的退缩。受了启发,也畏缩回自己的身份中。所以后来她会骗他说,自己已经决定参加选秀,明明说的假的很,他也便轻易信了。 如今,若不是有这么个不相干的人死了,她又被许甫逼迫,他是肯定不会主动出现在沈府门前的吧?可偏偏这一切便已经发生了,而曹淑已经中选脱了干系,她却因为周白卿的搅局不再是昭王妃的人选,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呢……可是这也不能改变谢昉和沈芳年是两个胆小鬼的事实了。 她正在难过的思考着时,他伸手帮她拔掉了湿发上一个个髮簪,让湿法散落开来,他用袖口擦了擦干,又用手指为之抚平。 她忽然转过头来,泪水又充满了眼眶,这样看着他,问道:“我想知道是谁和你说了什么,你便和淑儿专程来京城气我?” 谢昉闻言,神色忽然变了,方才拥她入怀时那般因欣喜而闪亮的双眸此时黯淡下来。 “谢昉……”她轻声唤他。 他牵动出一个笑意,凑近了她的脸颊,亲了一口,道:“能惹你吃醋,我该开心的,不是么?” “我才不是吃醋……”她被亲得心颤,低声反驳道,“你们演的那么假,我真是笨,竟然当时都没发现!还一气之下撞到了人摔下了莲华阁。” “你摔下了莲华阁?伤了哪里?”谢昉闻言皱眉,直接忽略了那个被撞的人的安危。 沈芳年抬起手给他看,手掌上原先破了皮的地方已经长好了,只有一点淡淡的痕迹。她道:“只是手擦伤了,脚腕扭到了,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他将那只手拽了过来,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温暖她的冰冷。 她缩不回自己的手,只得继续问:“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继续审问 谢昉近来总是做同一个梦,梦中是几个月前发生过的场景。 年前的风雪归途中,武城的客栈内,邢嬷嬷和他说过的话。 他问邢嬷嬷,去京城时可曾见过了沈小姐?邢嬷嬷却反问他,想问的是哪位沈小姐?他低头沉默,邢嬷嬷却不再为难他,笑道:“谢公子想要问的大小姐现今在尚书府中,正帮着夫人打理家事。” “我家夫人虽然不得空来京,可特意让老身询问了尚书府的夫人,大小姐在尚书府中嘉言懿行,时而会传到皇后耳边,连皇后娘娘也关注着大小姐,想亲自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呢。” “大小姐的父亲临走前最大的念想便是自己的女儿下半生过得安稳,老身斗胆揣测着,若大小姐入了昭王府,那也算是个好结局了。谢公子,你说是吗?” 他不记得自己那日有没有回答过邢嬷嬷的这个问题,但在梦里,邢嬷嬷还在一遍一遍用她那老迈却祥和的声音问:“谢公子,你说是吗?” 第41页 沈芳年静静听他说完,苦笑着抬起头看他,“原来是邢嬷嬷说了这些,和我猜的差不多。” 谢昉却又道:“其实是有人劝我,远离了你才能更好的得到义父的倚重,离开你,将来一个一个杀清流党官员的时候才少了牵扯,所以我想让你死心。” 她露出淡淡的笑意,依旧依在他的怀里,听见他稍微加速的心跳便知道他是在说谎,“那我就永远不会原谅你。” 谢昉眉头一皱,忽然想起来,推了推她:“可是你和我说你去选秀女,后来便真去了。” 她无话可说,虽然她最终也没点头,虽然她始终排斥着,可她也没有拒绝过。最终她的名字还是曾经在中选秀女名单中,只不过后来又被除去了而已。 谢昉见她不说话,嘆了口气,不忍心地又将她抱了回来,低声道:“我没有怪你。本想着你若去选秀,我亦可以动用一些力量,足可以保你登上王妃之位……” 她心中起伏难平,他希望自己安稳,却从没想过占有她。 “可惜,现在王妃也做不成了。”她闭上眼睛,懒懒道,哪里有一些可惜的表情。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她,一张小脸被冻得白如霜雪,到现在才渐渐泛出一些粉红。他耐心的帮她将黏在脸颊上的湿发挑去,这样一张脸上便只有精緻的五官供他欣赏了。他看了一阵,再也克制不住,缓缓地向下,吻在那嫣红的上唇上。 他描摹着她丹唇的形状,感受着那柔软的触感。仅是轻轻的触碰,感受却比在沙漠中走了十日后喝到第一口甘泉还要美好。她仍旧闭着眼睛,只是睫毛颤了颤,没睁开眼,脸颊却瞬间红透。 他暂且离了她,见她还在装睡,又俯身下来,换了一个角度继续品尝。直到她再也装不下去,双手推开了他,睁开眼喘息起来。 谢昉得意,难得一笑,端过茶碗给她,道:“喝口水。” 她的确口干舌燥,赶忙接了过来,又听到谢昉道:“然后我们继续。”她险些将刚刚咽下去的水又都吐了出来。 “对了,周皇后为何后来又将你的名字除去了?” 听他忽然问起这件事,她便更添窘意,不知道该怎么说,皱眉道:“一定要说吗?” 她刚放下了茶,又被他捉了过去,一下一下吻她嘴角的茶香。在间隙,他含混道:“当然了,这事关案情。” 她无奈心想,我就是想说,你挡着我的嘴,现在也没法说啊。 他天生好学,揉碾过了,嗫咬过了,他又想要试探下如何撬开这两片丹唇。任她在他腿上坐的局促不安,扭来扭去,他托住她的腰便将她牢牢锁住。正在紧张愉快地进行对新知识的探索,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 她赶忙接机挣脱了他的控制,将头埋回了他的胸膛。若是那人进来了,自己真是要羞死了!她好好的一个尚书府小姐,深夜在锦衣卫的地盘上受讯也就罢了,怎么能让人发现她被训着训着便训到了审讯者的怀里,还被堵住了嘴…… “别怕,他不敢进来。”谢昉轻声安慰她,转头又沉声问:“什么事?” 谢昉提前吩咐过,门外人不是急切也不敢来敲门的。“大人,衙门外有一位周白卿周公子要见您。” 周白卿?他皱眉,这是皇后的侄子?未曾相识过,为何会现在来衙门点名见他? 沈芳年也听的真切,周白卿来了?她心中震惊于他怎么会如此关心自己的安危,另一方面,她担心起谢昉的反应来…… “周公子说,大人不愿见他,便托小的传话,说沈姑娘确实清白,当日案发之时他们在一处,他愿意为沈姑娘作保。 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可怜兮兮的望向他。谢昉恍然大悟,将一切串联起来,便很是清晰明了了:皇后为什么除了她的名字?原来与许怜儿无关,是为了周白卿。 “我……我出去和他说吧。”她小心翼翼道。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没做错什么,在他面前却忽然气焰都矮了半截。 “不行。”谢昉冷冷道,“北镇抚司衙门是随便任你进出的吗?” 她腹诽道,方才把我带进来时可没见你说什么不可随意进出。眼见好言相劝是不成了,她哼了一声,问道:“那现在人在外面站着,你说怎么办?” “浇着!” 两人一言不合,互相背对着坐在一张椅子上,好不尴尬。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边问道:“谢大人,你吃醋啦?” 谢昉冷冷“哼”了一声,道:“在许府你一直和他在一起?难道你们很相熟么?” “不熟,特别不熟,一共就只见过,不是,偶遇过三次而已。上次我在莲华阁上撞到的人就是他……” 她的下巴颏垫在他的肩膀上,说起话来一起一伏的,颠得他痒,可这也不能阻止他恼怒:“区区见过三次他便动用私权让做姑妈的皇后将你留下了?那他可真是见色忘义。” 沈芳年忙在他眼前摆手,解释道:“不是的,周公子只是想帮我说说好话,没想到皇后娘娘会错了意……” 谢昉拨开了她的手,道:“他这么说,你就信了?” 沈芳年觉得自己和这种无理取闹的人没法再说下去了,可是也不能让周白卿一直在外面淋雨呀。她把另一只手也伸到了前面来,双手环在他肩膀上,继续道:“你不让我出去见他,那我写个纸条给他,让他走,行不行?” 听到“让他走”三个字,谢昉的眼中散发出异样的光芒,加上她趴在他的背上撒起娇来自然是效用无比,他勉为其难的松口,道:“那也不是不可以。可是……” “可是什么?” 谢昉问道:“送信总要让我帮你找人送吧?你打算如何谢我呢?” 这屋子隔音不错,他们说话也只是耳畔私语,可惜那来传话的小旗就站在门口等回话,心中五味杂陈,谢大人可真会揽功。 沈芳年心中直说他斤斤计较,可为了递纸条,还是笑眯眯问道:“你想我怎么谢你?” “亲我。” “什么?大声点没听见。”她真的没听清,他这两个字说的声音太小了。 “亲我!” …… 这下不光沈芳年听见了,门口那个小旗一噎,想不到谢大人还有这一面呢?会不会发现他听到了,杀人灭口?小旗登时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割下来。 沈芳年一哂,起了逗弄之意,道:“你只是帮忙叫个人来送信,我觉得我还是直接谢那位替我送信的大人便好了。” 门口这位小旗大人听到了,险些背过气去,忙退了两步,这墙根听不得了,要命。 谢昉怒道:“你敢!你只能谢我!” 哎,她在心里默默地嘆了口气,曾经英明神武的谢大人怎么变成了这般无理取闹的三岁小儿模样。 第42页 谢昉帮她取来纸和笔,这便让她写来。 她拿起笔,想了想便落笔,才写了没两个字便被谢昉将纸扔了。 “你干什么?”她皱眉怒道。 “周白卿就周白卿,叫什么公子?” 不能叫公子,她又换了张纸,继续写来,好不容易写到了结尾,又被他一把扯去。 “又怎么了?你很讨厌!”她真的要生气了。 谢昉将纸团一扔,道:“写这么长干嘛?” 她无奈,又在第三张纸上大笔一挥,只写了九个字:寻常问话,我安好,勿念。然后才道:“这次可以了吗?” 谢昉拿起来看了看,没瞅出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来,这才拿起纸条起身递给了在门外早已瑟瑟发抖的手下。 短短走了那么几步,谢昉拿着这纸条,每一步却都有新感悟。晖朝的皇后之位,人选向来是在清白世家中,所以周白卿的家世很好。 周白卿学问好,有见识,品行端正,连监督百官的锦衣卫都找不出他的错处。 周白卿真心关切沈芳年,为了她敢只身来北镇抚司衙门要人。 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出身不好,风评不好,世人皆怕,凡事只知用武力威慑解决的恶人罢了。 她应该和周白卿在一起,自己不该因一己私慾而困住她,不该自私的把她从云端拽入泥淖。今夜为了从许甫手中将她救出来,才将她带来这里,他愿意在今夜把心交给她,暂且得些无望的希冀,可明日,他希望她可以将他的心丢得越远越好。 他将房门推开个缝隙,招唿门口的人过来:“把这个给周白卿,不要为难他。” 关上门,他转身大步流星的回到她身边,恬不知耻地笑道:“现在该谢我了。” ☆、掌印其人 横竖纸条都送出去了,她有点想毁约了。她捡起了方才谢昉审她时写的那张供词,虽然上面只有个她的名字,她还是好奇起来。 “有没有查出来许怜儿到底是谁杀的?” 谢昉走到她身后,暂且也没提谢的事情,“现在还没查出来。” “那……传言传得那么凶,你不曾怀疑过真的是我推许怜儿入水吗?”她用笔端戳着自己的下巴,问道。 谢昉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现在没有找到兇手,任何人我都会怀疑。但是呢,你的嫌疑就比较小。” “为什么?” “首先,现在我知道周皇后为何把你的名字划去,传闻中的动机便不存在了。其次,周白卿说他当时和你在一起,即使他对你有意,应该不会说谎,否则动辄牵连皇后。再次……” 她赶忙打断他:“周公子只是刚好那阵来找我说皇后娘娘可能会错了意……” 她越解释,回头看到的谢昉的脸色就越来越阴沉。她紧张起来,手足无措,她不想看到他不开心。赶忙放下了笔,她转身跪在椅子上,这样便比站着的他还高出一些。她俯视着他,鼓起勇气用冷冰冰的手捧起他冷冰冰的脸颊,生涩地表达自己迟来的“谢意”。 “不过该欠这么一会儿,谢大人也要摆脸色吗?”她气喘吁吁的脸红,还是要嘲讽他。 他显然对这份谢礼十分满意,暂且又忘记了方才不开心的原因,弯着嘴角擅自回味着。 “再次是什么?”见他发呆,她忍不住问道。 “再次……”他将头埋进她的脖颈,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池塘边有股残留的香气,但是没有你的味道。” 她被他嗅得发热,轻声问道:“我是什么味道?” “像三月份的白槿花,很淡的味道,但是我能分辨出。”谢昉淡淡道。 “原来谢大人是属狗的。”她噗嗤一笑,她都未曾发现自己身上是何味道。“不过……我也有闻到一股香味,还比较奇特呢。” “写吧。把你当日如何见到尸体的都写下来。”他指了指眼前的纸,被叫来问话,还是留下一份供词比较好,“如果再让你闻一次那个味道,你可还能分辨出来吗?” “嗯……应该能吧。”她边写着,边道,“反正肯定不是京城中女人常用的香料。” 好不容易写好了这份供词,谢昉将她今夜来此北镇抚司衙门至少有了个正经名义。 放下笔,她轻唿一口气,“我现在是不是可以走了?” “已经二更天了,外面还在下雨,你还想去哪?”谢昉挑眉问道。 “我回家啊!”她站起身来,拿起了自己的外衫,发现还是湿的,“二叔和婶娘肯定已经很担心了。” 谢昉反问她:“既然已经很担心了,你现在浑身湿透、蓬头垢面回去了,他们不是更担心吗?” “我蓬头垢面吗?”她皱眉,在脸上摸了摸,摸到了几缕碎发,看来就算不是蓬头垢面,也不是很齐整。嘆了口气,她也不再跟他争辩了,干脆道:“既然你盛情难却,正好你这里有张床榻,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想要自己走去旁边那间内室,却发现自己还光着脚,被困在椅子上了,她本不欲求救谢昉,但谢昉走来看了岂会不理,便又将她拦腰抱起,放到了内室的寝榻之上。 被褥都是崭新的,江南最好的织锦背面。只是许久无人用过,就着屋子里的寒气,她刚刚被放上去时还是冻得打颤。赶忙用足间一挑,把被子带了上来,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见她将自己裹紧,对他露出满意的微笑,他便不得不问了,“那我呢?”未等她答话,将她连人带被向里一推,便兀自和衣躺在了外沿。 “你不盖被子吗?冷不冷?是不是你们这个锦衣卫衙门里的人个个都是冷血无情,所以不管多冷都不用生火炉?”沈芳年从被子中伸出了双手,再将被子掀开一个口,准备将他也裹进来,反正两年前在沙漠时她做起这种事情已经是轻车熟路,不怕这一次。 谢昉其实并不冷,反倒有些热。他没有答话,而是接过锦被的一角,轻轻一抻,便获得了一个滚进怀里的美人。 “谢大人……”她的声音有三分嗔意,七分娇懒,大家闺秀矫揉造作起来也是一番好手。 谢昉只觉得喉咙发紧,沉声道:“快睡觉。” “谢大人平日都住这么?”她偏要问。 “只是偶尔夜深了,便只得在这里眯一阵。”谢昉道。 “这么辛苦啊?” “若不辛苦些,他们只会道我和那些凭藉祖上功勋袭来的指挥使没有区别。” “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不许问,闭嘴,睡觉!” …… 天边刚泛了蒙蒙亮,谢昉便轻声起身了,将晾在外面的她的衣裳拾了起来,摸了摸只有袖口和衣角还有点潮。他又捡起她的鞋,拎来了榻边。沈芳年好歹得了半宿好眠,此时睁开眼睛醒来,安安静静的看着他。谢昉却是精神不振起来,心想着日后可万不能再做这种折磨自己的事了。 第43页 乖乖地起床,穿好了衣裳、鞋袜,她又草草的梳了个头髮。在北镇抚司衙门度过了整整一夜,现在也应该走了。 “沈宏还没来。”趁她梳洗,他出去看了看,天还未大亮,街边没有一个人。他庆幸能够有多一刻同她相处,但也明白终究还是要分离,“再等一会,不行便送你回家。” 她点了点头,又打了个哈欠,眼里多了层迷濛的水汽。他忍不住将她抱了起来,亲吻她因刚睡醒而染上微红的脸颊。 她笑意盈盈,在他耳边轻声呢喃:“等我。” 他觉得有些好笑,问道:“等你作什么?” 她要去和皇后申明和周白卿的关系,要去说服叔婶要自己做主自己的婚事。可是这些话她怎么好说出口?扭捏一番,她皱眉道:“叫你等,等着便是了,问这么多问题作什么?” 谢昉闻言,心中仿佛迸开一个火花,炽热的温度下绚烂非常。在京城里,她是温柔顺从的尚书府小姐,就好像在沙州城时一样,这假象竟叫他忘了,和他一起时那个桀骜而固执的少女,永远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意。 “好,我等你。”他柔声道,“一切都听沈大小姐的安排。” 正在两心相依,外面一个极不和谐的沙哑声音响起,在静谧中格外吓人,“谢昉,你给我出来。” 谢昉一愣,放下了她。显然门外人极没有耐心,还未等谢昉走到门边便已经推门而入。沈芳年躲到了谢昉的身后,低头只瞧见一双金线绣的登云靴,还有御制蟒袍的衣角,虽然从未亲眼见过这身衣服,但耳中听过的各种传言不能再多了,这个面容稜角分明,倒真和本就同宗的谢昉又几分相像,却周身散发寒意的中年人,便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握着无数人生死的九千岁谢崇礼。 “义父。”谢昉神色凛然,赶忙问道,“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谢崇礼看看他这义子,又抬眼跳过他的遮挡看看他身后那个眼带怯意的女孩,依旧面无表情,问道:“这便是沈尚书的侄女?” “是,臣女,见过谢掌印。”她缓缓行礼,心中惴惴不安,谢崇礼会把她怎么样? 谢崇礼又不说话,心中如明镜一般,这样子看上去明摆着便是自己家的猪会拱别人家的白菜了…… “义父,我……” 还未等谢昉说完,谢崇礼反手便给了谢昉一个脖熘,沙哑的嗓音带了低沉的怒意:“谁让你把她抓来的?净给我惹麻烦!赶紧给人规规矩矩送回去!” 沈芳年想要帮谢昉辩解,却被他拉住。谢崇礼说完这些话便没再待,转身又气势恢宏的大步离去,颇有些日理万机公务缠身的态势。 谢昉松了口气,转过头来撇嘴看她,“完了,肯定在沈府门口叫人看见了,不长眼睛的,竟敢跑去告状。”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那你义父生气了,会有什么后果吗?” 谢昉拍了拍她的头,笑道:“这可不是他生气的样子,而且若他真不准我这样做,昨夜肯定便来了。” 她喃喃自语:“看谢掌印的样子,也不是十分可怕。那他到底有没有残害过忠良?” “在北镇抚司衙门里说这些,我看你是嫌命长了。”谢昉吓唬她,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党争复杂,又怎么是一句话能解释清楚的。 她住了嘴,心中却还有一片疑云。谢昉跟门外来报的小旗嘀咕了几句,便对她说:“走吧,沈宏来了,看样子要拆房。” 沈宏其实心里也没底,可为了救出姐姐,只能虚张声势,好在他这个声势刚虚张了一半,姐姐便已经自己从衙门的大门走了出来。 “姐姐,你没事吧?”沈宏赶忙上前关切,叫在后边轿子上的秋瑶下来。 她回头望了一眼在门内也在望着自己的谢昉,这才被秋瑶搀扶离开。 “姐姐……”沈宏见她不语,又问。 秋瑶见她神不守舍的不争气模样,就知道她肯定又被谢昉把魂勾走了,嗔道:“大公子,您不用问了,我看小姐她可好得很。” “是、是吗……”沈宏挠了挠头,他还真没见过笑着从北镇抚司衙门走出来的人呢。 ☆、查找香料 从那日清晨沈芳年又被接回了沈府,袁夫人见了先是松了口气,随后便几乎将她身上通通检查一遍,这还不够,还要交个大夫来为她号号脉。 “婶娘,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沈芳年赶忙拦下,“您这么急忙忙的叫大夫,不知道的才真以为我有事呢。” 袁夫人一人惊魂未定,继续问道:“没有外伤说不定还有内伤呢,你在那里面有没有冻着?有没有给你吃什么带毒的东西?啊?” 她有谢昉帮她取暖,至于入口的东西……也只有那杯茶了,可是谢昉自己也喝了啊。当然了,这些又不能告知面前急切的袁夫人,她只能更加坚定的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是问了那天在许府的事情!” “那便好。你可知这一夜我和你二叔都担心坏了。那是什么地方?去年你二叔的一个同年好友进去了,再出来就没了腿;前年推行新政的时候,又进去多少人……若你有事,我们如何向你姑妈交代?”袁夫人絮絮叨叨的说着,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她听到这些带着血腥味儿的事例,不免皱起眉毛来,只勉强道:“婶娘,您让我自己歇会吧。” “哎,你一夜没睡,肯定累了,先歇会儿。”袁夫人起身走到了门口,又想起了些事情,又走过来道:“听说昨夜国子监祭酒周大人的公子去北镇抚司衙门了?” 她无奈,只得点头:“嗯。” “周公子也是很好,在京城中人也是拔尖儿……”袁夫人满意地点头,自从皇后将沈芳年的名字从淑女名单中除去,她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如今终于分明了。 “婶娘!”她打断袁夫人,语气中带了一丝不悦,又被迅速的隐藏,“您能帮我安排么?我想要见一见皇后娘娘。” 袁夫人只道她是害羞,又听她说要见皇后,更是顺心满意,忙答应道:“好、好,你想要进宫见皇后娘娘,婶娘岂会不帮你呢。只是现在皇后也有些麻烦,未避嫌疑,等许府案子的风头过去后,婶娘立刻便帮你安排。” 终于又安静下来,沈芳年躺回了自己的榻上准备小憩一下,却发现脑海中全都是谢昉的身影。她辗转反侧,嘤咛一声,这还叫人怎么睡啊!! 在家中又安然过了四五日,沈府中自然是安静,外面却因为许怜儿的死闹得沸反盈天起来。 沈泰为首的清流党在朝堂上咬的紧,纷纷弹劾谢崇礼,说他为了在后宫中安插自己的眼线而谋害忠臣之女,其罪可诸。阉党也不会坐视不管,这两天加紧罗织罪名,文官们挨板子的有,抱病回家的有,更有甚者丢了官帽,就差丢了性命了。每日朝堂上吵吵闹闹,皇帝干脆称病辍朝了。 第44页 一连平静几日,沈芳年没有想到她居然还会和案子有牵连。下午锦衣卫又找上了门来,指名要她前去辨认物证。锦衣卫奉旨查案,袁夫人也没有理由阻拦,只得又放她去了。 现在,沈芳年面对着面前的横八竖四,整整三十二个木头格子傻了眼。 “这是什么?”她瞪大双眼,看着眼前这奇奇怪怪的物件,一个两轮车停在室内,车架上是一个见方的大箱子套小盒子,每个盒子中都有形状颜色不尽相同的粉末,整个车都散发出一种混合了多种味道的奇异香味。 谢昉咳了声,道:“跟卖香料的商人借来的。” “这就是要我辨认的物证?”沈芳年哭笑不得,这么大一盒子,辨认还不是靠一个鼻子,都闻下来谁知道会不会闻吐了。 谢昉点头:“没错。那天你不是说若是再闻一次那个味道,你保准能辨认出来吗?这只是香料商提供的上百种中的一部分,若是觉得这三十二种中都没有,那我便让人上下一车。” 沈芳年无力的瘫倒在座位上,“这要闻到什么时候去?” “今日闻不完,明日继续。”谢昉饶有趣味,“这不是很有意思么?” “噢,我明白了。”她不怀好意的笑,“谢大人,想见我便直说,何必找这些藉口呢?” 谢昉一副正经模样,迷惑道:“沈姑娘在说什么呢?如今因为这么一个小小命案,搞得朝中腥风血雨、昏天暗地,两党争执不休,我奉皇命抓紧查案,岂有时间与你玩闹?” 谢昉说的义正言辞,她信以为真,竟还有些为自己方才的言行羞赧起来,举起了车上摆放的极小的木勺,道:“我闻,还不成么?” 她一手撩着袖口防止沾上香料,一手举着勺子去挖左上角那一格的粉末,可手还没伸出去一半,后脑勺忽然被人制住,轻轻一扳她便和谢昉面对面,飞快而用力的被吻了一记。 “现在去闻吧。” 她悻悻的挖了一勺香料,一边弄着一边道:“你这人着实欠打的很。”她将香料放到鼻子下面小心的嗅,又给他,“你不是也闻到过那股味道吗,身为一个狗鼻子,你也应该记得的。” 谢昉轻轻闻过,道;“不是。” “当然不是了,若第一格便试到了,才真是出鬼了。”沈芳年将勺中香粉倒入准备好的瓷缸中,又在清水中涮了涮,带出来用干净棉布擦一擦,这又去挑第二种。 谢昉一直定睛看着她,舒了口气道:“沈姑娘做这种精细活计倒是看得人神清气爽,我身边还缺个伺候笔墨的丫头,不如……” “不如什么?你雇得起吗?”沈芳年白了他一眼,便专心闻,很显然这第二格也不是。 “八人抬的花轿请你呢?”谢昉边帮她擦拭挖勺便问。 她撇了撇嘴,道:“看我心情吧。” 三十二个格子,她纷纷闻过了,也没有花许多时间。 “怎么样?有闻到那个香吗?”谢昉探过头来,温热的气息吹在她的耳后。 她双目迷离,鼻翼抽动,伸出一只手指示意他闭嘴。然后酝酿了半晌,终于打了一个喷嚏。 谢昉捏了捏她微红的鼻头,毫不留情地招唿外面的手下:“将第二车推进来!” …… 第二个三十二格送进来,她不得不继续闻。谢昉不再陪在她身边,而是自己去另一处写着什么。 饶算是她幸运,在鼻子彻底失灵之前,一种香味窜如她的鼻腔,带了一阵回忆画面,那是她和谢芫姬站在水边迴廊上时,看到许怜儿尸体的画面。 “找到了!我找到了!”她一跃而起,却不忘小心捧着那挖勺,送到了谢昉的眼前。 谢昉闻了闻,却丝毫没她那么兴奋,只是点了点头,道:“没错。” “那……找到了香料,我可以回去了吗?” “急什么?沈姑娘帮我们衙门一个忙,不想要份谢礼吗?”谢昉对她和煦微笑,一边站起身来。 谢礼?她心中惴惴的,当初找她要谢礼,现在还主动要给她谢礼?不就是占她便宜吗,当她是傻子啊。 “不用了,能为锦衣卫做事,于臣女已经是荣幸了。”她礼貌的微笑,一边后退,却被他断了后路,托着她的腰,强行送礼。 又是一番以喘息结束的缱绻,他满意的松开了她,道:“走,去问问香料商人,这是什么香。” “我不去。”她闷声道。凭什么老让她干活,她又不是北镇抚司的人,而且到时候肯定又有她消受不起的谢礼。 “知道香料是什么,后面便好查了。你不想知道是谁杀死许怜儿吗?”谢昉问道。 “嗯……可是……” “好了,在这等我一下,我去换身不那么显眼的衣服。”谢昉不等她拒绝,便起身去里间换下了官服,换上了一身寻常衣衫,看上去不那么令人闻风丧胆。 她惊讶道:“我们要去外面么?” “对,去街市看看,问问那些卖香料的商人,不能只问这一个人。”谢昉拉着她向外面走。 她疑惑道:“不可以把他们抓来问吗?” 谢昉忽然停下了脚步,意味不明的转过头看看她,笑道:“沈姑娘倒很有来北镇抚司衙门办事的根骨,动不动就抓人。” 今天天气好,街上人也不少,他们漫步其中,偷偷在衣袖的掩盖下牵着手。遇见一个卖香料的行商,谢昉一推她的腰,便道:“去问问。” 她乖乖地走上前,将藏在手帕中的香料给老闆辨认,然后再快步走回他身边,道:“他说这可能是安南国产的香料,具体什么名字,他不知道。” 谢昉点点头,道:“那再问下一家吧。” 又问了一次,她终于兴奋的跑回他身边,道:“这是安南国产的银叶香!这个老闆说,安南产的银叶香香味独特,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的,销量不好,所以京城中卖这香的也只有几家。将这几家香料铺子的老闆叫来问一问最近又谁买过,便可知道在许府留下那股香味的人是谁了。” 看着她因为有了成果而晶亮的眸子,他对她笑了笑,然后道:“依照沈姑娘的方法,已经找到了兇手,是许甫家的一个小姨娘。” “什、什么?”她愣住片刻,随即开始当街对他拳打脚踢,“你又诓我!” 堂堂锦衣卫指挥佥事,被当街殴打竟也笑眯眯地不还手,只是将施暴者拽进了街边小巷,接下来发生的事,走在大街上的人便不好看到了。 “兇手已经抓到了?”她气得眼泪都要涌出来,忍不住又敲了他一下。 “抓到了,方才写的就是结案书,明日一早便呈给陛下。”他捉住她的两只手,引领着绕到自己的肩膀上。 她左右扭着身子不愿理他,“那你还要骗我!” 第45页 他自己也用双手环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道:“对不起,芳年。我只是……想找个藉口同你多待一会儿罢了。” ☆、暗香盈袖 沈芳年听到他的话,忽然觉得身子都软了下来,只能任谢昉抱。她的眼睛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到大街上的如织行人。她吓得赶忙把头缩了回去,低声呢喃:“会让人瞧见的。” “不会的。”他将她藏好,天色渐暗,即使有人向这条小巷望一眼,也只会看到黑暗中一个朦胧的影子。 “天快黑了,我该回家了。”她虽然也很想留在温暖的怀抱中,可是她毕竟是个大家小姐,一次夜不归宿还算身不由己,若总这样,可就不大好了。 “好,我送你回去。”谢昉走到巷口,只是招了招手,竟然就有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他们的面前。 她坐了上去,却听见谢昉道:“等我一下。”过了一刻钟,才跑上了马车,手中的油纸包一展,就快形状各异的精緻点心摞得工整,让人看着便有食慾。 她一展欢颜,伸手接了过来。糕点还带着刚刚出锅时的热气,蒸腾起来见脸颊也弄得热热的。 她捏起了一块,将剩下的放在了坐垫边,边吃边问:“许甫的小妾杀了许怜儿?为什么?” 谢昉抚摸着她光滑的长髮,道:“许怜儿终日在府中招摇,许甫的妾室心性很高,和许怜儿在花园内一言不合吵了起来,推她入水。” “就这么简单么?”沈芳年无奈的笑了笑,一起家庭纠纷引发了命案,竟然能够牵连到两党相争,连累这么多人。 “就这么简单。” “那许甫知不知道他的小姨娘犯事?如果他知道的话,为何还要为难我和小芫呢?”她皱眉,这个许甫着实讨厌得很啊。 “如今你再如何问他,他肯定都会说自己是不知情的。不过么……他这个人,也是蠢到家了。”谢昉冷笑一声,“那日义父同我说,我才知道,原来早在几年前他就偷偷给义父写过拜帖,暗地里送过不少珍奇礼物。” “许甫暗中投靠了谢掌印?”她吃惊的抬起头,这真是一个劲爆消息了。 “说不上投靠,只是谄媚示好吧。”谢昉看着她吃惊的模样,心想,这种事情你不知道的多得是…… 沈芳年皱眉,暂时放下了点心,说到这个人,她有些反胃。“那这次他是打什么主意?” 谢昉道:“刚选入宫的女儿死了,他一开始应该也是悲痛万分的。后来么,便起了利用命案兴风作浪的心思。” 她大概明白了,许甫虽然并没有投靠阉党的意思,但为了自己在朝中诸事顺遂,多次向谢崇礼谄媚。谢崇礼虽然贪财,但也不缺许甫供奉的那些财帛,不会为了蝇头小利而放过自己的政敌。所以这次,许甫借着女儿的死,为的是弹劾阉党? “那他为何要抓我?”她觉得自己实在是这件事中明明最无关的那一个,为何许甫要像疯狗似的追着她咬? 谢昉无奈的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或许是他和沈尚书本就有不和,或许是他只是想抓小芫,抓你就是顺手的事。” “怎么这世上所有倒霉事都让我赶上了!先前是你被追杀连累我在沙漠中就剩下半条命,现在死了个秀女也要审我!”她眉头一皱,懊丧无比。 谢昉咧嘴一笑,将她搂入怀里,“比你倒霉的人多了去了,用我给你举几个例子吗?” “不用了……”她闭上眼睛,道,“抓到兇手就好,我就可以进宫见皇后娘娘了。” “抓到兇手可不是就万事大吉了。”谢昉道。 “那许甫现在会怎么办?得罪了谢掌印,闹了一通兇手还是个枕边人,那些帮他吆喝的官员岂不是白费力气,还能继续帮他?”还好她二叔没有管这件事。 谢昉的脸上带了些轻蔑的笑意:“再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远远地停了车,她下来走了一会儿到了尚书府大门口。 秋瑶掐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一直在门外等,此时见到小姐回来了,先是讪笑道:“小姐真是威风,被讯问还是有车接车送呢。” 沈芳年捅了捅她,道:“阴阳怪气的。” “小姐!”秋瑶拉住了她,严肃起来,“你是不是忘了当年姑太太是怎么嘱咐的你了!” 沈芳年不语,沉默着向前。 “你从前一向都很乖的,怎么现在成了一根筋了?”秋瑶着急的很。 “秋瑶,你现在说话怎么和姑妈身边的两位嬷嬷一般了。”沈芳年笑眯眯的问她。 秋瑶不理她嘲笑自己,继续道:“上次是那个许大人咄咄逼人,也就算了。可阉党和清流党现在闹得这么厉害,你还同他纠缠作什么?难道你想嫁给他不成?” “想又怎么样?”她斜眼瞥了秋瑶,继续向自己的房间走。 “小姐,你可真不知羞。”秋瑶划着名她的脸颊,“我知道你们是生死之交,可实现别说二老爷和夫人不会答应,若你真嫁了他,世人会怎么看?” “到时候你就知道世人会怎么看了。”她关上了房门,准备更衣去见袁夫人。 “我这就给姑太太写信告状!”秋瑶被她这无所谓的态度气到了,转身便要拿纸笔。 偏偏这时,沈芳灵蹦蹦跳跳地过来了,纳闷道:“姐姐和秋瑶姐姐吵架了?” “没有。”沈芳年笑着拉过她的手,“是你秋瑶姐姐无理取闹。” 秋瑶气得一喘一喘,心中想,明明是你在无理取闹,竟还说我。 沈芳灵没有留意,“姐姐,你终于回来了,衙门里好玩吗?” “衙门里可不好玩,可怕的很。”沈芳年吓唬她,见那小脸皱了起来,又赶忙安慰,“不过回来的路上有一位好心的大人给姐姐买了糕点,还剩了几块,给你吃吧,不许告诉你娘。” “北镇抚司衙门里还有这种好心肠的大人?”沈芳灵得了点心开心非常,终于对那座可怕的衙门产生了改观。 秋瑶连连摇头,便去抢沈芳灵手中的点心,“我的小姐,你可别祸害二小姐了!若是让夫人知道怎么办?” 沈芳灵紧紧握着不肯放手,一脸无辜,“可是,可是芸豆卷很好吃啊……” 沈芳年去见了袁夫人,目的只有一个,告诉她现下已经抓住了兇手,不必再为自己担心。 “那便好,那便好。”袁夫人拉着她的手,终于松了口气,“芳年,你知不知道这几日我这心啊,时时刻刻都悬着,虽然知道你肯定能应对得当,可……” “婶娘,现在不是没事了吗。”沈芳年笑道。 袁夫人环顾左右,才道:“你可知道现在为了这件案子,朝堂上早就闹翻了天。如今事了了,我也不怕告诉你,前两天许甫还来找过你叔叔呢。” 第46页 “他来找叔叔作什么?”沈芳年皱眉。 “还能作什么?许大人让你叔叔在朝中帮他参奏,上次他来找你被那锦衣卫捷足先登也就罢了,若这次你叔叔不答应,他话里的意思,竟事要连你叔叔也一起对付了。”袁夫人抚着胸口,现在还在心有余悸。 沈芳年厌恶这个人的名字,“真是个无耻小人,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袁夫人继续道:“幸而你叔叔在礼部近来忙着郡主婚仪的事情,且当日你和芳灵也在许府,他不想有人说他包庇偏袒的,本就打定主意不参与此事了。” 沈芳年听到袁夫人说叔叔为了避嫌不准备参与此事,一时间不知道该理解为沈泰不想利用她们姐妹来弹劾阉党,还是说他为了自身清白连自己亲女儿和侄女都不会管呢?心中一时有些难受,她却还是安慰袁夫人道:“叔叔做得对,现在真相大白,许甫肯定不会好过了。” 袁夫人深沉道:“哎,是啊,他这次因为女儿的死怒火攻心,鬼迷心窍了,偏要和阉党正面作对,不知道后面谢掌印会怎么收拾他。只是……那些帮他联名上书弹劾的官员,有的是咱们这边听信了许甫谗言的好官啊,真是可惜了。” 沈芳年闻言,眉头皱的更深了,“他们都会被处分吗?当年我爹不是天天弹劾谢掌印,他也没被怎么样啊。” 袁夫人笑道:“傻丫头,你爹是什么身份?他是天下读书人的领袖,况且当年谢崇礼还根基不稳,他不敢惹众怒。但现在不同了,而且这次联名的多是尚且青涩的青衫子弟……还好周公子这次并没有被搅进来。” 沈芳年不知道袁夫人怎么就轻易把话题转到了周白卿身上,只得跟道:“那便好。” “好了,咱们不该说这么多的。小心隔墙有耳。”袁夫人又严肃起来,虽然这尚书府不大可能被监视。但是风声紧,还是小心点好。 袁夫人得了她无碍的好消息,终于松了口气。可沈芳年离开的时候却并不开心,阉党真的会报復这些没有主心骨的年轻官员吗?如果是的话,会将他们抓进昭狱吗?谢昉会动手吗?会用什么刑具?她虽然沉浸在自己的甜蜜心情中,却也不是不明事理,如果谢昉对许甫身后的人大开杀戒,她不敢想像到那时候,她要用什么面目来对待他呢? ☆、因缘执念 又耐心等待了半个来月,沈芳年递上去的帖子终于有了回音,皇后召见。 “臣女参见皇后娘娘,恭喜娘娘重获圣恩。”她一低头,精緻的头面发出玲珑有致的脆响。 周皇后刚刚“病癒”,气色倒是不错,此时笑盈盈的对着她,“起来吧,这些日子,你也受苦了吧?” 沈芳年得体的微笑,摇了摇头,比起皇后的无辜受累,她觉得自己这些都不算什么。 周皇后继续笑道:“本宫还时常想着你呢,倒没想到病一好便收到了你要见我的消息。” 沈芳年闻言,掌心微微出起汗来,不大好意思的笑着,内心却坚定无比,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若是没事,本宫倒又有话要对你说。”皇后显然不将她的紧张当回事,自己心中那件事也要趁早说了才好。 “娘娘……”沈芳年赶忙站起身来,紧张的舔了舔上唇,说,“臣女知道娘娘想说什么。” 皇后从没想到向来乖顺的她会打断自己的话,连问几句:“哦?你知道?有何想法,等不到本宫说完再说?” 沈芳年向前几步,走到了皇后的座椅之下,伏坐在了脚踏之上,向上望着皇后,有些可怜兮兮的模样。“芳年不想劳烦皇后娘娘再费口舌,上次便是因为芳年胆小优柔寡断,才让您至今还在为芳年操心。所以我想……冒着惹娘娘生气的危险,这次也要直接拒绝了。” “大胆沈氏,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吗?”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言辞凌厉,仿佛一把刀子向她直面噼来。 她闻言,打算从那踏板上起身再跪,却被周皇后一把按住了头髮。她抬头望去,周皇后向来的好颜色听了这话也沉了下来,只是这伏在自己身边的少女言辞恳切,她亦不忍苛责。 “你们先下去吧。”周皇后对身边人说完,很快暖阁中便只剩她们二人。 皇后摸着她的头顶的软发,问道:“可是我们家白卿不好么?还是你觉得她家世不好?他父亲虽然是国子监祭酒,却不是迂腐不化的老学究,他母亲也是望族之女……” 沈芳年赶忙摇头:“周公子没有什么不好的,臣女只是一介孤女,又怎么敢挑拣家世?只是臣女不……” “好了,本宫不爱听不字,听一个也就够了。”皇后恢復了往日的和蔼,却不许她再说,“不怕说与你听,本宫就是有私心,瞧着你入眼,总想着留给自家人,芳年大可以怪本宫。” 沈芳年赶忙摇了摇头:“这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娘娘事事都为芳年着想,芳年怎么会怪呢?” “既然你不怪本宫,那么本宫还是要做一件惹人厌的事情。”皇后对她眨了眨眼睛,笑道,“本宫以皇后的名义命令你,不许拒绝。” “娘娘!”沈芳年真的着急了,“你不能强人所难的。” “是。本宫向来不强人所难。就如同上次,本宫劝你选昭王妃,你说你要考虑,可后来你也没给本宫个下文,本宫也没将你怎么样,不是吗?本宫希望你像上次一样回家再仔细考虑一下。” 沈芳年心中有了些愧意,其实上次她说考虑,压根也没怎么考虑过…… “这次给你定个期限,现在是月初,到了月底你要给本宫一个答案。”周皇后伸出手指尖点了点她皱成一团的眉心。 她依旧坚定的凝视着皇后,似是不愿但终究还是只能抿唇点了点头。不过再多一个月的时间,她可以等的。“臣女答应您,可是臣女也有一个条件。” “你真是得寸进尺。”皇后虽然说她,语气却轻轻的,这让她知道皇后并没有真的生气。 “娘娘,到时候也不要再来麻烦您了,臣女亲自和周公子说清楚便是了,好不好?”虽然周皇后对她已经是十足的耐心,十足的放纵,但是她仍然有伴君如伴虎之感。相比之下,周白卿简直是好说话多了,况且,这很可能就是皇后娘娘的一厢情愿,那说服周白卿就更容易了。 “好,你以为本宫想理会这些麻烦吗?”周皇后依旧笑着,语气中多了丝疲惫,“你们这一辈的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 沈芳年心愿勉强算是达成,从脚踏上缓缓站了起来,小腿有些酸麻。她不知道皇后为何忽然生出这样的感嘆,是在说周白卿?还是昭王?太子? 她本想就此告退,可皇后的话还刚说了一半,她又不得不小心翼翼的问道:“娘娘,您不是在说臣女吧?” 第47页 “本宫是气有的人,明明家中摆着品性贤良的好人不要,偏要去招惹那一时鲜艷的有毒野草。”周皇后冷了神情,倒不像在和沈芳年说话,而是在自顾自的抱怨。 沈芳年闻言吓了一跳,她还从没听过一向温和的皇后口中将一个人形容为有毒的野草。她不禁心虚的想,皇后这不是在说自己吧?她说谢昉是一时鲜艷的有毒野草?倒不像是说他呢。而且皇后怎么会知道他们两个人有交往?在心虚的瞎想和理智的分析中,她心中上上下下、五味杂陈,她又觉得皇后说的不是自己,那么又有谁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惹得皇后生气呢? 直到从坤宁宫出来,她走在路上还想着这件事情,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天上忽然飘过一阵清明雨,她才回过神来,“呀”了一声。这次她已经轻车熟路的进宫,所以皇后派了送她出宫的小宫女也被她半路就劝回去了,现在一个人,又没有雨具,不知该在何处躲雨,她只得快步沿着长巷向宫门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忽然听见斜后方有个极沙哑的声音叫了两声自己的名字。她一开始听不真切,直到第三声,她才转过身,看到自己方才走过的是一座不知名的昏暗楼阁。带着潮意的冷风一吹,她打了个哆嗦,想起了无数小时候听过的关于禁宫中的传说。 “沈小姐。”那声音又响起来一次,沈芳年这次终于看到了,那昏暗的楼阁中有个人,正在对她摆手。那是个小内监,她并不认得。小内监看她瞧见了自己,低头侧过身来,露出了身后的谢崇礼。 “沈小姐,暂且在此避雨吧。”曾经在北镇抚司衙门听过一次这沙哑的嗓音,她本是绝不该忘的。她心中有些害怕,可还是只得走了进去,乖乖给谢崇礼行礼道谢。 这个人,在朝堂上执掌权力多年,以阉人之身,竟能自成一党。她的父亲就是在和谢崇礼的不休争斗中黯然因病退场。在从前,她一想到这谢崇礼这三个字便恨得牙痒痒,可现在,她的第一反应竟是,他是谢昉的义父。她不知道这种联想的转变是好事还是坏事。 “沈小姐,纵然皇后仁善,你也不该当面拂她面子。”谢崇礼缓缓的,平静道。 她心中大骇,皱眉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谢崇礼“咯”地笑了一声,那声音比猫头鹰的叫声还要难听,转身对他身后那个小内监道:“把你近来整理的挑着念些。” “正月初五,谢芫姬与太子偶遇于莲华阁,二人聊了一炷香时间。正月十五,太子偷偷微服出宫,和谢芫姬同赏花灯。三月……” 谢崇礼摆了摆手:“行了,再念点跟她有关的。” 她震惊的睁大了双眼,一是明白了原来皇后所说的那个不让她省心的人,竟然是太子!二是,谢崇礼竟然对所有人都监视得如此严密,甚至包括皇亲和自己的义女。 那小内监翻了又翻,道:“政通十年五月初九,谢昉与沈芳年在沙洲曹府共卧半个时辰,期间……” “够了!谢大人想说的,臣女已经听明白了。”她相信了,如果她不阻止,小内监有能力将那晚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念得一字不差。 “沈小姐,你放心。我不是你叔父,我家那个混小子要将这么如花似玉的闺秀娶回家,我是乐不得的。”谢崇礼站在她身后,声音便如同一条蛇爬进了她的脑中。“但是,你现在也知道,我嘛,因着职务上的便利,总比你们每个人知道的多一些。” 她不敢回头,早被这老谋深算的太监蒙住了心眼,颤抖着问,“谢大人,您知道什么?” “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谢崇礼神神秘秘地,“知道的,都是前尘过往。不知道的,都是因缘落定。” “您说的我不明白。”她直截了当。 谢崇礼嘆了口气,又道:“换个法儿跟你说,若我和你说谢昉奉我的命令谋害一个清流官员,你怎么看?” 她怎么看? “若我说他谋害了你二叔,你又怎么看?” “若他明日就带锦衣卫抄了你们尚书府,让你后天凤冠霞帔嫁进我谢府,你还嫁吗?” “沈小姐,你知道这些不是我说出来吓唬你的。这只是你自个儿心中的死结罢了。只要你一日抱持这些执念,谢昉只会伤了你。” 谢崇礼沙哑的声音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四面八方的包围着她,她捂住了耳朵还是能听见。等不及雨停,她赶忙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宫外,她仿佛还是能听到那仿佛谶语般的字句不停地向她耳朵里钻…… ☆、乍暖还寒 在宫里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又赶着清明寒食去了先父母的墓前祭拜洒扫一番后,沈芳年终于病倒了。 大夫来看过,只说是时令不好,乍暖还寒时没有好好保养,又淋了雨,寒气侵体得了风寒,安心静养便可。 沈芳年谨遵医嘱,安心在自己的房间中养病,一连七日连房门都不曾踏出去半步,连沈芳灵前来探望也不见,说是怕过了病气给她。 一个人在房间中围着被子真是好,不用打扮梳头,连外衣都不必穿,不必像往日那般疲于交际,更不必想那些烦心事。沈芳年这样想着,一边一勺一勺喝完了一碗冰糖雪梨,外面天黑了,她也不必看时辰,便知道该就寝了。 “秋瑶!秋瑶!”沈芳年叫了两声,没听见秋瑶回音,估计这阵去梳洗了吧。她皱了皱眉,勉为其难的披上外衣,掀开被子,穿上鞋,走出屋外将空碗递给了今夜上夜的婢女,便赶忙一熘烟跑回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时,她面对着的是门,也察觉到身后有些不对劲儿——明明笼着火的房间中怎么在她离开的这须臾功夫便冷了一些? 直到被人从后面整个抱住,她才明白过来,有人从窗户偷偷跳进来了!虽然早就从熟悉的气息中得知了採花贼的身份,她心中不仅有酸涩和惊喜,还被吓了一跳,失声叫了出来。谢昉赶忙便捂住了她的嘴,二人仅仅四目相对。 “大小姐,您可有什么事儿吗?用不用奴婢去叫秋瑶姐姐?”不远处那上夜的婢女听见了,赶忙问了一句。 谢昉还穿着一身锦衣卫的衣裳,戴着官帽,此时捂着她的嘴颇有些对待犯人的模样。他在她耳边只用气声道:“让她走。”这才松开了她的下巴。 沈芳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口中却在回答那个婢女:“不必了!我要睡了,不要来扰我。” 婢女不知道方才还好心的帮她收拾空碗的大小姐为何现在又这么凶凶的,不过也只能乖乖听话,离了门边。 “病了还穿这么少?”谢昉明明是第一次来,此时却轻车熟路地摘帽卸刀,都放在了她的桌子上。 “这是准备睡了。”她走过去吹熄了桌边那盏灯,只留床边那一小盏,怕屋中太亮让人发现多了个人。 谢昉淡淡道:“噢,那便睡啊。” 第48页 “你怎么来了?”她行至他的身边,抬头看他,眼神中有两点晶莹的亮,掩盖了瀰漫多时的灰濛。 谢昉忽然觉得胃里有只蝴蝶在振动翅膀,搅得他痒。 谢昉隔着她宽松轻薄的寝衣扶住她的腰:“听说你病了,许久没瞧见你,交了差便想来看看。” “你真好。”明明就是简单几语,她不知为何已经是心绪激盪,眼睛热了热,主动环住他的肩膀。她现在真的很怕,怕到不敢和他倾诉的程度,需要他的怀抱来驱散惧意。 “果真病了,都瘦了。”谢昉也紧紧搂住她,问道,“可是进宫时受了欺负,回来便气病了?” 沈芳年想到那天进宫的情形,不自觉的颤了颤,眼神飘忽起来,闷声道:“如有人欺负我,我应该要当场回击,怎么会回来自己生闷气呢?” “就怕你如今把持着大家闺秀的面子,偏要对别人柔软下来。”谢昉摸着她有些散乱的长髮,嘆道:“你呀,要是拿出当初对待我的一半劲头,全京城指定没人敢惹你了。” 沈芳年眉头舒展开来,看着他笑道,“那可不成,到时候全京城的人都倾慕我,谢大人你该上哪哭去呢?” 谢昉不忿地回击,“真是不知羞。”寝衣没有领子,倒是方便他就这么在那光洁到在暗夜生光的颈上留下一串亲吻。 她被弄得发痒,嘻嘻笑着推他,喃喃道:“你会被我传染风寒的。” “何时见我怕过得风寒?”他们的额头相抵,唿吸交融,唇齿相依,若真会传染风寒,恐怕早就染过一百次了。 她本就因病而气短,不一会儿被放开时已经是气喘吁吁,头也晕晕的,脸颊上是两团醉酒一样的红。 她头脑不太清醒,一边用广袖扇风,一边哀叫道:“完了完了,我又发烧了。” 谢昉无奈的摇了摇头,将她抱到了榻上,被她一带也顺势躺下,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这不是发烧,是……” 耳朵都要被他的话撩出火来,她赶忙将他推开,用被子将自己裹上。“你这个不正经的!” 谢昉笑了一声,伸手在被子和她之间的缝隙,将被子勾住向自己扯。可沈芳年裹得可紧,一时半会竟还没能叫他得逞。 “都生病了,还盖夹被?”谢昉边抢边问。 “我都生病了,你还和我抢被子!”沈芳年被他弄烦了,干脆将被子从身上抽出来,团成一个团仍在谢昉的脸上。 谢昉安分下来,一室寂静。过了好一阵,沈芳年怕将这当朝四品官就这么闷死在夹被之下,还是好心的帮他掀开了被子,问道:“你傻啦?” 谢昉却眼神迷离起来,好像真的傻了,“芳年,这里面都是你的味道……” 沈芳年听不得这个,赶忙捂住他的嘴,防止他再蹦出别的字来。一番打闹下来,起了一身的薄汗,她不得不重新躺好,闭上眼睛道:“谢大人,我困了,你回去吧。” “回哪去?”谢昉反问她。 “回家去啊!你不会又住在衙门了吧?”她皱眉,不禁想起了那天谢崇礼让内监给她读的那些东西,又问道:“你平日里也该多关心关心妹妹才是。” “小芫出了什么事么?昨日我还见过她,心情很好,病也没发作,怎么了?”他转头问她,丝毫不知。 她嘆了口气,见他冥顽不化的样子,只得继续道:“那她为何心情好,你可了解过吗?难道是因为你这哥哥整日不回家吗?” “不许拿我打趣。”谢昉先凶她一下,心中却将这件事记下了,“我回去问一问她身边的人,便知道近来她在开心什么了。” 他说来颇感愧疚,“近来昭狱里面忙得很,只能偶尔关心下她的起居,至于心情,实在是无暇顾及了。” 昭狱里……很忙?忙于什么呢?是不是忙着严刑拷打?她心中又开始胡思乱想的紧张起来,一面不经心道:“你只在意她衣食温饱,可不要忘了她的身份,别被有心人骗了,利用了才好。” “嗯。”谢昉只是淡淡应了一句,却转而问她,“你呢?” 她愣了愣,问道:“我怎么了?” “总觉得你……有心事的样子。” 她一直极力掩饰着,在他身边连自己都几乎忘记了那些烦恼,可偏没逃过他的眼睛。 她歪头依靠在他的肩膀,用一种寻常不过的语气问道:“谢昉……你杀过人吗?” “当然。你不是见过我杀人?”他指的是那次,他们在沙漠中和沙匪搏斗时,当时的场面那可真是你死我活了。 “那之后呢?你有没有……杀过谁?”她继续问道。 谢昉摸了下她的脑门,不解道:“你是不是真的发烧了?为何要问这些?” 她拨开他的手,转身用手肘撑起了自己的身子,同他上下对视:“北镇抚司衙门里……死过人吗?” “昭狱里,每天都死人。”谢昉如实相告,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否则京城中怎么会人人见了昭狱都绕道走。 沈芳年又问:“那你最近如此忙,都在忙什么呢?” “还不是许甫的案子么。牵扯太多,抓了不少官员,案子不好审。” 他们从前在沙漠□□同求生时便养成一种默契,那便是对朝堂上两党倾轧的事不谈许多,这样可以避免他们大部分的对立和争吵。后来还是这样,他们总会有说不完的话,即使没有了,相顾无言也能安然自若,何必聊这些?现在不同了,许甫一个案子,将他们都牵扯其中,不仔细聊聊恐怕是不行。 她清淡的一笑,道:“这不是很奇怪么,许甫还在照常上朝,可当初帮他联名上书的官员却都被抓了起来。” 谢昉将她拉回被子里裹好,意味深长道:“这你不懂,不是每个清流党的官员都会花费上万两银子为谢掌印修建生祠的。” 原来许甫这回知道自己事败,为了讨谢崇礼的欢心竟捨得下血本,学着谢崇礼的孝子贤孙,修起生祠来?对于许甫,能做出这种事,沈芳年倒是一点都不吃惊了。“那为何不将之前盲目追随他的官员一併放了?就因为他们没修生祠吗?” “在你心中,就是这么想我的吗?”他隐隐生出了不悦,她心中的自己本就是这般不堪吧。 ☆、天将破晓 “在你心中,就是这么想我的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她当然明白,生杀予夺原非他一人可以做主,又怎么会将罪过都推到他身上呢? “和许甫联名上书的有二百多个名字,现在昭狱中统共也只有这其中的十余人而已。你觉得是其他人都为掌印修了生祠?还是他们骂我骂得不够狠?”谢昉嘆了口气,明明是她惹得自己心中不快,自己却依然要耐心的为她解释,祈求重新讨她欢心,真是贱。 第49页 “那十几个人,都是有什么罪过呢?”她的语气不急不缓,却一定要问,还要问个清楚。 谢昉用手蒙住了她的眼睛,让她闭眼,“都生病了,还思虑这么多不想干的事情干什么?那些官员可有一个是你们沈家的亲戚?若有明日便放出来行不行?” 他随口说出的话,本意是想要安抚她,却没有想到反而激起她的一阵恼怒——且不论那些身陷囹圄的官员都是谁、犯了何事,可他竟如此随意的要拉她一同徇私枉法了?她移开了他的手,坐了起来,也将他拽了起来:“你给我起来!” 谢昉慢悠悠的坐起来,嘴角带着她不熟悉的笑意:“怎么了?不是和我说人情来的?” 沈芳年被他这无所谓的态度惹恼了,一边踹他一边抬高了声音:“你这个混蛋!我和你说哪门子的人情?还有,明明是你来找我的!” “好好好,是我错了,小点声。”谢昉这才老实认错,伸手抓住了她乱蹬的足,“主要是这样的事情,我见得多了。” 她勉强熄了怒火,尽量压低声音问:“那些来找你说情的人都能如愿以偿吗?是不是要送你很多的赃款?” 谢昉不在意她说的如此难听,直接道:“是啊,不过若是沈姑娘要说情,我便应了。” “一点都不好笑。”她依旧闷闷不乐,低头道。 “究竟怎么了?一个月不见,便想了这么多?”谢昉凑到近前,伸手拨开她的头髮,捧起她的脸颊,仍是不解。 她眼眶一酸,又开始抽泣起来。她发觉自从回到京城,眼眶越来越浅,几乎每次见到他都要哭,简直是越来越懦弱。 “以前我以为,我们想要在一起,困难只在于父母之命。现在才发现,原来我们的立场真的如此不同:刻意迴避之下,尚且不能无视,如今只剖开一个口子,便可窥见那横亘的沟壑那么宽,那么深,怎么是凡人可以跨过……” 谢昉听见她像是自言自语般这么低声的说话,忽然着急起来,拽着她的手臂问道:“是谁同你说了什么么?为什么会这么想?是不是那天进宫时皇后为难你了?” 她哭得更加厉害,摇头道:“跟旁人都没关系的。” 沉默了许久,他觉得自己说什么皆是苍白无力,“我虽然听从义父指令办事,可也有职责所在,你明白的。” “那如果谢掌印让你杀我,你杀吗?”她终于问出了心中萦绕许久的问题,眼泪似珠子一般落下一双又一双,“想一想,这也是很可能的,如果你要抄我家呢?” 谢昉愣了愣,眼神都凝住了,用力抓紧了她的肩膀,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谁敢让你这么想?” 她被捏得疼痛,却继续道:“从前你说过,你抄过很多官中小姐的家,从那之后她们便不再是贵女了。如果有一日,陛下下旨让你这么对我,你会怎么样呢?” “住口。不会有这一天的!”谢昉情急之下不仅手上加重了力道,声音中也带了无可辩驳的威势,好看的眉眼变得狰狞起来,这才是他平日在昭狱里的模样,却从未向她示过。 但很快,他愣住了,缓缓松开了手,雷霆怒火也渐渐平息,留下了一丝不可置信的恍然。他看到了她的眼睛中的恐惧,她怕自己。 “对不起……”他扯过一角为瑟缩的她擦拭了眼泪,只留下了最后一句,“我不希望你怕我。” 他站起身来,取过自己的佩刀和官帽,为她掩好门后,头也不回的闯入夜色中。 潜行穿过尚书府倚座又一座院落,他心绪起伏间尽力让自己隐匿于巡逻护院的视线中,却未曾发现自己被一个睡眼惺忪的少女瞧个正着。 “是锦衣卫……从姐姐的房间跑出来的……”沈芳灵揉了揉眼睛,她是被隔壁的争吵声音吵醒的,此时见到这样一个人,赶忙向沈芳年的寝室跑去。 “姐姐,我看见……”沈芳灵推开门,见到的却是沈芳年抱膝坐在床榻上,泣不成声的模样。 “姐姐,你怎么哭了?”沈芳灵小心的开口,“方才那个锦衣卫是谁,方才你们在吵架吗?” 沈芳年尚且未从自己的伤心中缓过来,抽噎着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向沈芳灵解释才好。 “他就是那个送给姐姐好吃的点心的好心锦衣卫对吧?”沈芳灵跪在床榻上,有模有样的来回抚着沈芳年的背,安慰着,“他送了好吃的给你,他肯定不是有心惹你生气的,姐姐不要难过了。” “嗯,谢谢你安慰我,芳灵。”沈芳年心想,如果一切都像沈芳灵说的那样简单,该有多好呢…… 沈芳灵对她眨了眨眼睛,“姐姐放心,我不会同娘告状的,我陪你睡吧?” 夜色正浓,谢昉不打算回家惊动家人,又回到了北镇抚司衙门,就着烛火,艰难地抬笔,直到东方渐白才写下了一封长信。 将写好的信揣在怀中,谢昉这才从衙门出来回家,惊讶的是谢府门口怎么会有一副配备齐全的马车?这么早就有客人登门? 他快步踏入,谢府中是清晨的一派有条不紊,其中偏就谢芫姬蹦蹦跳跳的最为惹眼。 “小姐,您要出门,好歹也先喝了药再走呀!”专门伺候谢芫姬的小柔举着药碗追得辛苦。 谢芫姬娇嫩的声音透着雀跃,“可是,可是我要迟了呀……况且我都病癒了,你替我喝了算了。”边走边回头对小柔说话,谢芫姬不想竟撞到了人。 “去哪里迟了?”谢昉冷冷的看着她,周身散发出的都是戾气。 不曾想过此时撞到了回府的哥哥,平日里他若是夜里不会来,白天应该会直接去上朝呀。谢芫姬的高兴劲儿登时少了一半,怯怯地道:“哥哥,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谢昉冷哼一声,拽着她往屋内走:“再不回来看看,你就要上房揭瓦了。” 谢芫姬挣扎不过,被他又带回了房间内,在他无声的注视下,只得乖乖先接过了药,一饮而尽。 “哥哥,你脸色不大好呀。”谢芫姬还从没见过哥哥对她这么凶,不知道是为什么,心里有些虚。 “外面的车是你准备的?要去哪?”谢昉几乎是用审问犯人的口吻了。 “不去哪,在街上逛逛而已。”谢芫姬的眼神飘到了房梁的彩画上,不敢瞧他。 谢昉继续问:“哦?街上逛逛怎么还有迟了一说?和谁约了时间?” “就是那个……那个……哎呀,就是一个要好的齐小姐,我跟哥哥说了你也不认识啊!”谢芫姬脸上绷得紧,四处乱抓的手指却暴露了她紧张得不得了。 谢昉压根没把她扯的谎当真,伸手一指小柔:“你来说。” “回公子……小、小姐……”小柔吓得不行,却也不敢说实话,只得跪了下来,“小姐是和齐小姐约了。” 第50页 “噢。”谢昉点了点头,起身便走,“那走吧。” “走去哪?”谢芫姬问。 谢昉状若随意,道:“我同你一起去,从前是哥哥不够关心你,怎能连妹妹最好的朋友都不曾认识?” “什么?不行!”谢芫姬急的直跺脚,又道:“我忽然觉得头晕,今日便不去了,行吗!” 谢昉点点头:“当然可以,可失约于人不是君子所为。不如你告诉我你们约在哪里,我去帮你说明。” 谢芫姬开始慌不择言:“哥哥!你是不是被沈姐姐冷落了,所以跑回家来折磨我!” “你说什么?”谢昉的脸色更加难看,转身斜眼睨了她一下,便足够有威慑力,“别以为义父时常不在家,便没人管得了你了,给我回房间去!” “我不!义父若在才不准你在这里欺负我!”谢芫姬委屈恼怒起来,哥哥一向对她疼爱,何曾这么凶过! “那你现在就告诉我,你成日里见的都是谁?现在说了还算老实交待,别以为你不说我便不知道了。”谢昉威逼利诱,她也不看看他平时是做什么的。 谢芫姬皱眉纠结,直觉告诉她,告诉了哥哥,哥哥一定会阻止他们继续见面的。与其现在被他吓唬得坦白,还不如强硬一下,再撒个娇,说不定便能过关了。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就把我关起来好了!” 谢昉看着她那冥顽不化而高昂的小脑袋,也无所谓道:“那你就在这老实待着,等我查清楚了,再来收拾你。” 想要查谢芫姬近日的行踪,见过谁,对于他来说简直太过容易了,只是现在,他还得先去见一个人,将手中的这封信送出去。 ☆、西苑花雨(小修半句话) 沈芳灵的嘴巴很紧,没有将昨夜听到的争吵说与任何人听,还因此得到了沈芳年源源不断赠送的不少美食做的“封口费”。可这还是终究不能阻止袁夫人知道这件事。沈芳年被袁夫人单独叫到房间时,她便已经知道袁夫人知道了,不然她这婶娘是从不会给她脸色瞧的。 袁夫人的确脸色难看的可怕,还对她用上了从没叫过的全名,“沈芳年,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沈芳年低着头沉默以对,她现在心中很是沉闷,根本想不到应该如何应对袁夫人的诘问。 袁夫人见状嘆了口气,今日清晨她听到婢女回报昨夜有不速之客登了大小姐的门时,她吓了一跳,但后来又听说好像是个锦衣卫时,她反而也就不惊奇了。“两年前在沙洲的事情,我虽然不甚了解,也从没问过你,可你姑姑却是和我提起过这个人的。你可知道你姑姑是怎么和我说的?” “不知道。”沈芳年闻言抬起头来,有些吃惊,还有些局促不安,但更多的还是听到婶娘提起“那个人”时,心中痛苦难当。昨夜激烈的争吵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她现在不想讨论那个人,只想自己一个人疗伤。 袁夫人见她萎靡不振的模样,嘆了口气,还是让她先坐下来,“小姑说,你和谢家那位公子一同九死一生,难免生出情谊。你是知道分寸的孩子,若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叫我别管你太严。所以他几次借着查案的名义请你出去,我只当不知罢了。” 她一时语塞,如鲠在喉,姑妈教训自己时总是严厉,没想到竟然如此嘱咐过婶娘。 “可这次就是出格了!深更半夜的,让谢崇礼的义子闯进了府内,莫说是被有心人散布开来,就是让你叔叔知道了,必定是一场震怒!”袁夫人心焦得很,不由得对她说了重话,“你向来懂事,怎么这样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了?” “婶娘,对不起。”她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勉强的吐出几个字,“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袁夫人忽然发问:“他有没有对你行不轨之事?” “没有!”她赶忙否认,心中更添难堪,“我们只是……大吵了一架而已。” 袁夫人竟欣慰的点了点头,道:“我相信你终究是识礼懂事的。”见她依旧沉郁着,便继续道:“你们吵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或许天意便只安排你们有这么一段缘分,如今缘分该尽,就不应再有执着。一切皆有缘法,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 她被袁夫人这一通缘法之说侃得晕乎乎的,其实根本没有听进去,只得强行扯出一个微笑回应。 “夫人,夫人!”袁夫人的婢女敲了两下门,便进来行礼,“皇后娘娘懿旨,宣大小姐明日在西苑行宫觐见。” 皇后又要见自己?沈芳年觉得自己现在控制自己的情绪都很困难,是在没有力气再皇后面前婉转逢迎了。“婶娘,我病还没好……” “你呀,早该好了。”袁夫人眉头一皱,转而笑道,“听说西苑春光正好呢,去那里转转,就当散散心吧。” “我……” 不等她开口,袁夫人又招唿那个婢女:“你去把前两天我让裁缝给大小姐新做的那身春装拿来试一试,刚好明日可以穿。” 婢女“哎”了一声便领命离开,袁夫人又拉过了她的手,道:“你别慌,听说明天皇后娘娘还有不少外命妇要见,恐怕没时间见你。” “那皇后娘娘还召我作什么?”她不解。 袁夫人讳莫如深的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也不知道,可你听婶娘的,出去转转,比你闷在府中好。” 沈芳年终于从袁夫人处领了教训出来,仿佛心中坠了一块铅石,重有千斤。坠得她每动一下,每行一步都好辛苦,更重要的是,一颗心已经被坠得四分五裂,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跳动…… 翌日,她任由秋瑶为她穿上袁夫人昨日便准备好的鹅黄新装,梳起精緻小巧的髮髻,用一根通体水润的羊脂玉簪固定,鬓边再插几朵比主人更有神气的海棠花;清水洗脸后,又用脂粉。 “奴婢的妆化得很好,可人看上去看是病恹恹的。”秋瑶为她取过铜镜,一面嘆气,“小姐,您就不能开心些吗?” 上了马车,沈芳年一直低头沉吟,从那夜他没再解释,头也不回的离开,她便知道他们终究没能迈过那道沟壑。只要朝堂上的两党倾轧还在继续,他们即使冲破一切在一起了,今后早晚有一日还会是今日的决裂。长痛不如短痛,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她从没想过短痛是这么痛…… 西苑行宫就在禁宫的西面。今日天气晴好,行宫中一片太液池波光粼粼,湖心一座琼华岛小巧玲珑,粉白相间的海棠将整座岛都染做了粉黛世界,远处的矮丘也是绿意盎然,倒也算悦目娱心。 在湖边等了一阵,皇后宫中的宫女终于出现,却告诉她,皇后娘娘今日算错了时辰,现在忙得很,是在抽不出空来见你了。 沈芳年与那名宫女点了点头,便转头对秋瑶道:“既如此,我们可以回家了。” 第51页 “沈小姐,这湖光山色也算京城一景,您何不再四处转转再回府?这样也不算白来一趟呀。”宫女笑嘻嘻地拦她。 转转,转转,怎么谁都让我转转,走路难道不费力气吗?沈芳年心中这样想着,却也只能面上对宫女微笑:“谢谢姐姐提醒,那臣女便待会再走。” 宫女还忙着要伺候皇后,传完了话便离开了。站在原地等宫女走远了后,沈芳年又对秋瑶说:“好了,我们回家吧。” “哎,小姐!”秋瑶双手拉住她的袖子,道:“您回家做什么呀?” “睡觉。”她轻飘飘一句话,转身便要走。 秋瑶却道:“可是,可是奴婢从没来过这西苑,怪新鲜的呢,您让奴婢在这多待会嘛。” 沈芳年嘆了口气,她也知道秋瑶并不是贪玩,是担心自己回家还是闷坏了自己。可惜再好的景致,她真的都没有心情欣赏。 “小姐,小姐,你看,有人在泛舟呢!”秋瑶看见一片碧波之上,有一叶小舟,舟前还立着一个人。吃惊之余,赶紧让沈芳年来看。 “看见个船都这么稀奇,是不是天上飞过个鸟你也要给我指出来?”沈芳年不耐烦的转身,那小船着实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湖边的花树正好随风飘下几瓣花瓣落在船头,不过是立在船头的人一身月白衣衫俊丽非凡罢了。 “小姐,奴婢先去逛逛,逛逛哈。”秋瑶依照袁夫人在家时的嘱咐,见到周公子之后先悄咪咪的躲远点,美名其曰:制造机会。 沈芳年此时无暇理会秋瑶,看那船渐渐驶到了自己脚下,不等船上的人发话,她先问道:“周白卿,你在做什么?” 周白卿也是无奈,见她没有好脸色,只得悻悻下船,“本想说好巧和沈姑娘在此遇见的,不过……” “不过什么?”她觉得自己被骗了,一定是皇后还不死心,让她来行宫又推说不见她,反而让她偶遇周白卿。 周白卿小心的爬上了湖堤,明明该有些狼狈的,他却风度不减,颜色不盖的说:“不过,反正也是在下求了皇后娘娘要见沈姑娘一面,也就不说那些虚与委蛇的话了。” “你说什么?”沈芳年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我说,我有事要同沈姑娘说!”周白卿只当她听不清,又提高了声音再说了一遍。 她问:“有什么事?” “沈姑娘,我觉得我们还是坐下来说比较好。同我一起乘舟去湖心的水榭吧?”周白卿向她伸出手来,“我方才去瞧过了,那里景致比这里好呢。” 沈芳年直接说:“我不去。” “你真的不去?” “真的不去,我该回家了。”沈芳年转身便走,裙角随着春风飘起,拂过不少纷飞的花瓣。 周白卿向她喊道:“那么昨天去国子监找我的那个锦衣卫,和你没有关系咯?” “你说什么?”她转过身来,又走了回去,“谁去国子监找你?” “沈姑娘,听说你病了,是不是耳朵生了病?”周白卿依旧笑眯眯的,她冷漠对他这么久也没让他生气,“还用我再大声复述一遍吗?” “不,不必了。”她依旧绷着唇角,只是眼神明显亮了起来,“走,我们去湖心说。” 周白卿将她扶上了船,撑船的船夫道:“公子,您还没给钱那!” 周白卿转头看她,此时狡黠问道:“方才请你你不去,现在想去,先付船钱吧。” “我身上没有钱。”她黯然,显然没心思分辨他说的是玩笑还是认真。 “无妨。”周白卿看着她,笑意温和得如同现下正在刮的南风。情不自禁,他伸手摘下了她耳畔的那朵海棠,放在手中来回折拈,“沈姑娘,便用这朵花来抵船钱吧。” 她只觉得耳边一热,便已经让他得了手。 “没关系,等到了湖心,帮你摘一朵更美的如何?” ☆、一封信 沈芳年捏着周白卿递过来的一个没写字的信封,里面却是鼓囊囊的。 “这是谢昉给你的?”沈芳年好奇问道,“他为何会去找你?” 说多了都是泪,周白卿一脸心酸:“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昨日夫子不在,他在国子监内好好的当着助教,正带着一帮比他年轻的生员读《大学》,忽然便有人来报,说门口来了个杀气腾腾的带刀锦衣卫,面色不善,指名要找周白卿你呀。 一时之间,生员们都慌了起来,锦衣卫要抓人啦!抓的还是人畜无害的国子监祭酒的儿子周白卿!真是丧尽天良呀!周公子你可自己撑住,我们这些小小生员可是帮不了你了,若你侥倖能从昭狱里活着出来了,我们再让你请我们吃饭咯。 周白卿心中不明就里,一帮同学还闹得这么厉害,气得他掏出戒尺照着案台打了三下:“啪!啪!啪!”这才安静了下来。 他将书交给了另一个生员,自己咽了口口水,整了整衣帽,这才出去会一会这来得莫名其妙的锦衣卫。 谢昉已经在外面等候了一阵,听着里面传来的阵阵读书声,他手扶着刀柄,着实觉得自己和这地方气场不和。 “你……”周白卿走了出来,果然见到了一个佩刀的背影,看官服上补的豹图案,便知道他品级还不低。 谢昉闻声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询问:“周公子?” 周白卿看了看他扶着的那柄刀,提心弔胆上前一步行礼,至少不是说不打笑脸人么?“谢大人,有何贵干?” 谢昉咳了一声,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周公子帮我一个忙。” “帮忙可以,谢大人可不可以先把刀放下?” 谢昉无奈的摇了摇头,将刀柄推向了身后,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信封:“周公子,你应该寻个机会见一见尚书府的沈大小姐,正好顺便帮我将这个交给她。” “为什么?”周白卿冷汗直冒,自从听说作为皇后的姑母会错了他的意,后来还又召见了沈芳年入宫,他心中虽然也很想知道沈芳年是何态度,但总觉得贸然约见人家实在莽撞……是说锦衣卫探查天下百官,不过现在管的都这么宽了吗? 谢昉面上也有些不自在,道:“那天冒雨去北镇抚司衙门的可不是你吗?既然如此关心她的安危,为何不见?” “这……”周白卿竟无言以对,心想,看来是要四海昇平了,锦衣卫北镇抚司都开始管保媒拉縴的事情了。他接过谢昉手中的信封,问道:“谢大人既然认识沈小姐,为何不自己给她?这是里面是什么?” “没什么,你只须给她看便是。”谢昉没有回答他第一个问题。 周白卿试探着问道:“这里面的东西,我不能看?” “不能。” 第52页 好在周白卿是个不通武艺的书生,否则就谢昉这种求人办事的态度,早就挨揍了。 “那好吧,我答应你。”周白卿向来随和,倒也不是不好奇这尚书府的沈小姐和眼前的谢昉有过何种过往,可他也不会穷追不捨,毕竟他也并不是沈小姐的未婚夫婿。更何况等到他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嗯,告辞。”谢昉头也不回的离去,他相信自己的识人眼光,周白卿是个可以託付的人,不仅是託付他送一封信,更是託付终身。 沈芳年此时拿着这封信,还没有鼓起勇气打开,心跳得如同擂鼓。她还不明白谢昉的用意,他给自己写了封信,却偏偏让周白卿来传递。为什么不让谢芫姬做这件事呢?她隐隐猜到了原因,却不愿相信。 “沈姑娘,他不让我看信。”周白卿在水榭的门外,幽幽的告起状来,见她神情恍惚,状若未闻,便道:“你先在这看信,我去那边看看。” 周白卿风度翩翩的走远了,她的手心起了一层冷汗,滑腻非常,取出了信纸。密密麻麻,这是他的字迹没错。 从头凝神看来,她竟吃了一惊。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信中并非是他写给她的话,而是罗列了十几个人名及他们所犯的罪名。 “赈灾不利,贪污赈济粮款,纵容家人横行乡里,打死平民……”每个人的名头下面,都或多或少有些罪名,她读到最后一个人那里,才恍然大悟,这是那十几个因为许甫案仍旧还在昭狱里的人,和他们所犯的罪? 他耗费功夫去让周白卿来给她带信,就是为了让她知道这些人是罪有应得?她赶忙翻向下一张信纸,果然还有,这次终于只是他想说的话了。 “芳年,以上所书,皆是与许甫联名上书一事中被抓入昭狱的官员,近几日便是忙于为此一干人定罪,近来已近尾声,下一步便要上呈罪状与陛下,定罪之事交由刑部。你想知道他们所犯何罪,我便写下来与你看。 前年黄河闹水,钱、张等数人为户部负责赈灾之官员,不仅治水不利,且还私吞赈济钱粮。 今年多地皆有人纵奴抢占农人良田,不成便将田主殴打致死。这些人便是家中有人在京中做官,所以才肆意妄为。 此十余人所犯,大抵便是如此。但我须向你坦白,虽然这些罪过并非我有心罗织,但他们被抓入昭狱时,身上所背的,只有一条不曾写在罪状上的罪而已:毁谤谢掌印。 这些人是那百余人中在朝堂上弹劾义父最多的人,受义父之命,我将他们抓入昭狱,一番拷打便能打出一条又一条有确凿证据的罪行。你不必吃惊,这便是锦衣卫一贯的行事作风。” 她读到这里,又想到了那夜他们因此事的争吵,眼眶红了起来。她的猜测对了一半,那些人就是因为谢崇礼一句话被抓进去的,只不过他们各有各的罪孽罢了。她又向下继续看,没想到笔锋又是一转。 “世情便是如此,在京为官者,若细追究起来,十有八九都有罪名可以罗列。这也便是我身为谢掌印身边爪牙的功用所在。自幼时与舍妹一同被带入京城收养时,我便已知晓,掌印需要的义子不是济世之才,安邦雄将,而是得力爪牙。茕茕十数年间,毋庸置疑,昉亦为功名利禄污浊,陷害忠良亦不是没有过,身为阉党,定不可能独善其身。若有一日掌印下令命昉查抄尚书府,昉亦不知该如何自处。芳年乃玉质天成、良臣之后,如今因污浊之人、浑浊之世焦心忧虑,实属昉之罪过。” 她的眼泪又大滴的滴了下来。 “周府公子人品高尚、性情随和,昉亦敬之。闻听芳年已经向皇后提及拒绝指婚,昉心中欢喜却亦惊惧,如今你不愿与昉同流合污,可与周公子尽情说明,他定能善待你。 但昉心中仍存企盼,若芳年心中仍存不舍,你自然知道何处寻我。若你与周公子早定婚期,届时昉定双手奉上贺礼,决不纠缠。” 胡说八道,废话连篇!她的眼泪流了又流,看了又看信,这句决不纠缠之后确实再也没有只言片语。 她将信纸撕得粉碎,伏案痛哭。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将现实就这么残酷摆在她眼前,用坦诚的名义撕碎他们之间最后一块遮羞布?怎么可以如此状若无所谓的样子,将选择的权利留给她,这是要逼疯她才算完吗? “沈、沈姑娘……”周白卿听到哭声赶了回来,蹲在她的身边抬头,“你方才撕信的样子好可怕。” “你走开!”沈芳年现在谁都不想见、谁也不想理会。 周白卿小心翼翼将地上四散的信纸碎片都收集起来,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一个火摺子,一把火点燃了。“这信连我都看不得,大概也不能让别人看到吧?” 信纸很宣,又被撕成了碎片,不消片刻就都被烧成了灰烬,还在空中迴旋了许久。 “烧得好。”她多么希望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也扔到火堆中烧成灰,那样烦恼会不会就少一些。 周白卿不好意思道:“好像烧到你的裙子了。” 她赶忙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顺着周白卿的目光望去,果然裙摆上迸了个火星子,碰到织锦登时黑了一个洞出来。 “呀!你怎么,怎么这样不小,小心。”沈芳年被吓着了,哭意还没散,开始抽噎起来,“这裙子是婶娘新给做的,就这么给燎了。” 周白卿也有些歉意,道:“对不住,方才点火时应该离你远一些的。” 她迟迟没有再出声,只是努力的在压制自己的泪意,擦拭着眼泪。 “沈姑娘……” “干什么?” 周白卿依旧带着笑意,即使被她唿喝着也没有生气,“虽然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种让你难过的事情,可我猜想你现在肯定没心情再游湖了吧?” 沈芳年轻轻点了点头。 “那……送你上岸,你便回家吧?” 沈芳年又点了点头。 离开了湖心的琼华岛,他们的小船飘得很慢,她倚在船边,看着水纹一圈圈的散开,觉得心情终于安宁了下来。 忽然,一圈远处飘来的水纹盪到了她的船边,她好奇的向远方望去,那也是一艘小船。船上却没有船夫,一个瘦高的少年头戴金冠,面相贵气非常,此时却在撑篙。坐在舟前的那个少年含羞带怯,恬静之姿,一双水灵的眼睛四处新奇的瞧着。 沈芳年微微抬头,眉头一皱,这哪是谁家的少年郎,这不是谢芫姬女扮男装吗? ☆、灯如昼 谢芫姬就是在正月初五那日,在莲华阁上遇到当朝太子纪煜的。 她央求沈芳年下楼帮她去叫哥哥,随后她便一个人乖乖在莲华阁的顶层等。左等右等没等来哥哥,却等来了一个头戴翼善冠、身穿赤色盘龙袍、腰佩玉带的少年。 谢芫姬转头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来,安静的像个雕像。不惹事,不和不认识的人说话,遇到麻烦要绕道走,她从小便是这么被教导的。 第53页 见她也不行礼,纪煜好奇问道:“你是谁?所有人都在下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谢芫姬依旧张望着下面,想找到自己哥哥的踪迹,随口答道:“我在等我的兄长来接我,你又是谁?” 纪煜本就恼怒她不行礼,没想到她是根本不认识他,“本宫乃当朝太子。” 太子?谢芫姬低声“哎呀”了一声,才赶忙补了个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起吧。”纪煜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他早厌烦了这一套,“本宫想在这里待会,你下去吧。” “可是殿下,是臣女先来的。”谢芫姬小声提醒道。 纪煜眼睛一眯,霸气起来:“你是谁家的女儿?怎么敢跟本宫顶嘴?” 谢芫姬小声答道:“我是谢掌印的义女。” 纪煜一愣,脑海中浮现出谢崇礼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对着自己口中叫着“千岁爷”,眼神里却是慢慢地不屑。是了,现在谢崇礼才是把持朝政的九千岁,自己又算什么千岁?他眸色一黯,看着眼前瘦弱青涩却丝毫不怕自己的少女,将自己对九千岁的憎恶都发作到了她身上,冷笑道,“哼,我道是谁,原来是他的女儿,难怪有如此乖张跋扈脾气。” “殿下,臣女没有乖张跋扈。”谢芫姬的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却丝毫没有惧意,“是殿下不喜欢听到臣女的爹的名号,所以迁怒于臣女。” “你!谁准你在这胡说八道!”纪煜一甩袖子,他还从没见过一个如此不会说话的女子。 谢芫姬此时知道眼前这位千岁爷生了气,搜肠刮肚想些告饶服软的话,可竟一句也想不出来,最后还是只能低声道:“殿下还是别生气了。” “为何?”纪煜挑了挑眉,对她逼近一步,“你说出来便罢,说不出来,本宫便要罚你。” 谢芫姬眨了眨眼睛,“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寿诞,殿下应该高兴才是呀。” 纪煜又重重“哼”了一声,转身面向楼外风光,看在她比这一众熙熙攘攘中的人都有意思的份上,勉强饶了她吧。 “殿下,为何不开心呢?”谢芫姬似乎发现了,眼前的太子是个纸老虎,只会横鼻子竖眼睛的吓唬人,所以得寸进尺的问道。 “你占了本宫的地儿,本宫当然不开心!”纪煜皱眉。 谢芫姬却反驳道:“可是殿下方才上楼时已经步伐重而慌乱,那时候还没见到臣女呢吧?只能说臣女让您更不开心了,可是,殿下为何不开心呢?” 纪煜觉得自己真是倒霉,在这里遇到了谢崇礼的义女,还要被她缠着问东问西。他当然不会和她说,他忧心时局,忧心他那开心时搞篆刻、不开心就吞丹药的父皇,忧心党争。他只能胡诌道:“母后要为两位皇弟选妃,却没有我的份儿,你说我开心不开心?” 谢芫姬“哦”了一声,心想,这个太子不是已经有了太子妃,还不知餍足,真是一个好色之徒。 纪煜看着下面那一个个娇艷如花的女人,有一半应该都是阉党送来的,厌恶之情油然而起,不由问她,“你呢?谢掌印打算安排你嫁给哪位皇子?” “没有,我身体不好,爹不让我参选的。”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中却没有一丝可惜,看看下面那些样貌姣好贵女,再看看一共就三位的成年皇子,简直是狼多肉少。 纪煜冷笑一声,“原来谢掌印搜罗了这么多女子,竟不肯将自己家的女儿也送来么?明日我便禀了母后,要了你去东宫做妾,看谢掌印做何感想!”反正他不会真的娶她,只不过说说而已。 谢芫姬把头低得很低,又羞又气,半天说不出话,终于挤出一句,“您不敢吧……” “你是说我怕你义父?!”纪煜气得头顶冒烟。 “不是,不是。”谢芫姬赶忙摆手,“您是怕我入了东宫,天天惹您生气……” “哼,你真以为我要你入东宫?我随口说说罢了,谁愿意放一个谢崇礼的亲信在身边?”纪煜将脸一扭,傲慢的下颌十分有稜角。 “哦……”谢芫姬心中因他时常轻蔑义父有些难受,可他是太子,他想怎样便怎样。 “你叫什么名字?”纪煜问道,他想知道她的名字,方便以后再选个妃什么的,通通避开。 她乖乖的告知:“谢芫姬。” “成,我记住了,回家等本宫的旨意吧。本宫先走了,你在这带着吧。”纪煜还想逗她。 “哎,殿下……”她叫住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您能不能帮臣女叫一下臣女的兄长,他怎么还没来呀?” 纪煜彻底被她气得没脾气了,堂堂东宫太子,就是给你传话喊人的吗? 不过他还是勉强答应下来,“知道了。” 下了莲华阁,恰好他还没将这件事忘了,便免为其难吩咐身后的小内监,“去找一找谢崇礼的义子,叫他来这找他妹妹。” 这哥哥怎么当的?妹妹晾在这半晌,还要找人去寻。纪煜又在莲华阁下站了一会儿,直到宫女通传,让他去皇后身边,他才离开了。 回了家,谢芫姬对于没能让沈芳年见到谢昉一事耿耿于怀,绞尽脑汁筹谋了整整两日才有了在奉贤寺的第二次失败。回来又被哥哥凶了一通,她这才下定决心不再管他的事儿了。 安静在家待了几日,便挨到了上元节。京城的上元节夜里向来是火树银花,灯市如昼。大家都会穿上心爱的小斗篷出去看灯,可是自己却不好意思再邀请芳年姐姐一起出来玩了,都怪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哥哥! 好在,还有同样一个惹了沈芳年生气的小可怜曹淑,正好和小可怜谢芫姬凑成了一双。 此次曹淑能顺利进京选秀,多亏了谢崇礼从中运作不少。虽说她若成功中选,对谢崇礼也是有大大的好处,但礼尚往来的道谢还是不可少的。正月十五,曹淑准备了礼品,替父亲拜会谢崇礼。 “横竖沈姐姐不会理我们了,晚上和我带你出去吧!”曹淑对谢芫姬道。 “咦?你带我出去?妹妹你初到京城,应该是我邀请你出去呀?“谢芫姬觉得曹淑这话说的有意思。 曹淑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看了看四下无人,才悄声道:“我跟你说,你可不要和别人说啊!” 谢芫姬见她郑重其事的样子,不由自主便点了点头。 “其实,当初我爹命我随谢哥哥一同来京城选秀,一想到要远离亲人,远离家乡,我是很怕的。” “那你怎么还来了呀?” “因为我爹说,他和谢掌印已经安排好了所有事情,包括……我最后要嫁的人。想想倒是挺好奇的,我便来看看,究竟是谁那么倒霉。”曹淑偷笑一声。 谢芫姬也偷笑一声,“就为了见那个倒霉的人一眼你便来了?你可真是胆大。那个人是谁呀?” 第54页 “是怀王。”曹淑嘆了口气,“可我根本就没见过他,心里也是没谱呢。” 怀王纪炜?谢芫姬心中疑惑,他只是一个亲王,还不是皇后所生,义父要培植势力也培植不到一个马上就要就藩的王爷身上,这是为了什么? “今夜在灯市上,他要见我,你陪我去好不好?”曹淑皱眉,“我在京城可是举目无亲啦,谢哥哥还害得我连沈姐姐都不能见了……” 谢芫姬鼓了鼓脸颊,终于发出一声感嘆:“都怪哥哥这个大笨蛋!” “对!” 夜晚的灯市上,谢芫姬同曹淑一人一个小斗篷裹得严实,便这么上了街。 东安门外的灯市,各式各样的花灯被罗列在街边或大或小的店铺上,有煳得似莲花的、似兔子的,还有似锦鲤的。走了不远,从沙洲来的,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种类纷杂的花灯的曹淑便被吸了眼珠。 “给我来那个最大的灯!”曹淑出手阔绰,“谢姐姐,你想要哪一个,我买给你!” 谢芫姬生来腼腆,便不喜欢张扬,只随手拿了个普通模样的宫灯。曹淑见她挑好了,赶忙掏钱,却被人抢先了一步。 “老闆,不必找钱了。” 她们二人惊奇的回头看去,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都是雍容的贵公子打扮,一个较高些,脸上满是傲慢,一个略矮些,脸上却笑嘻嘻的很是温柔。 “太子……怀王?”谢芫姬吃了一惊,赶忙拉着曹淑行礼。曹淑虽然向来大大咧咧,此时骤然见到了传闻中的“订了亲”的怀王,小脸也是红扑扑的。 “免礼吧,本宫……我们这次是微服出行,不必多礼。”太子摆了摆手,脸色很是不好看。 怀王纪炜此时竟呆愣了起来,太子纪煜见状,赶忙捅了捅他,“是你非要拉我出来的,你现在倒不说话了?” “哦、哦!我,曹二小姐,记不记得三年前,我们在归义军见过一面!” ☆、小儿女 那是政通七年,三殿下纪炜还未封王,曾经被身为凉州卫都指挥使的舅舅带着到沙洲做客。 便是在那营帐中,他只瞥见了曹家年仅十四岁的曹二小姐一眼,二小姐根本就没仔细瞧过他,可他却至此念念不忘。 “我知道,如果不抓住这次选秀的机会,恐怕今生今世都没机会再见到二小姐了。所以……” “所以你就暗中操纵,让我爹送我进京城?”曹淑和他走了一阵,仍然对三皇子竟然早就对自己情根深种这件事觉得有些不可置信,毕竟她只记得那年家中来了些重要的客人,可从没注意过他呀。 “不是。”纪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是我鼓起勇气去求母妃,母妃起初也不答应。说歷来选秀只能从两京近前选,从没有选过沙洲的女子。” 曹淑听了这话可就不高兴了,“我们沙洲的女子有什么比不过两京的女子?” 纪炜连连摆手,“我可没这么说,只是祖宗先辈没有这个先例罢了。好在……后来不知怎的,谢掌印发现了我的这些心思,从中襄助,才能接你进京。” “原来是这样……”曹淑知道,谢掌印这样做,不止是给怀王做了个顺水人情那么简单,还能从中获利,也就不吃惊了,“可是,我根本还不认识你,一来便谈这些……真是……” 真是让人难为情。当初谢昉在沙洲待了不到半年,曹淑便被他的对自己敬而远之的态度彻底弄死了心——喜欢都是相互的,她一味一厢情愿也是没趣的很,渐渐地便放弃了感化谢昉那颗石头心。而现在,忽然有个男子站在她面前说要娶自己,她也是不知所措,还很害羞。 纪炜的眸色黯然,“我知道,这样说会唐突了二小姐,而且我只是一个藩王,成婚后很快便要去就藩,今后便是一个闲人。我愿意让二小姐做出决定。” 见他这么诚恳又卑微的态度,曹淑也心软起来,眼睛转了转,抬手举起了她那盏漂亮的百花灯,“至少,你为我买了盏这么好看的灯,我们就算认识啦。” 纪炜的脸庞在花灯忽明忽暗的照耀下,笑得开心。二人便如街市上寻常伴侣一般缓缓走着,可街道的另一端,谢芫姬跟太子待在一起,就丝毫没感受到这么和谐温馨的场景了。 “谢芫姬,你爹真是好手段,正月十五也不放天假,还要你抓紧来勾引我。”纪煜在纪炜和曹淑二人离开后,和谢芫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其实他刚刚见到曹二小姐身边还有她时,就已经想这么说了!不过碍着三弟的面子罢了。 “我没有,是曹二小姐害怕才让我陪同的。”谢芫姬觉得委屈又无奈,自己怎么辩解,这位太子殿下铁了心就认定义父让自己来勾引他! 纪煜眉毛一挑,“她怕什么?我那三弟最是好脾气了。” “跟您比起来,三殿下是很好脾气。”谢芫姬低声嘀咕道。 偏偏纪煜耳力好,听见了,对她就更凶了:“你说什么?” “没什么……”谢芫姬被他唿喝得声音几乎比蚊子还小了,“二小姐已经离开了,我也该回家了。” 纪煜又不高兴了,“站住,本宫……本公子准许你退下了吗?”他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自然也新奇得很,向仔细逛逛,身后跟着的都是东宫便衣侍卫,想想近前还是再跟着一个唯唯诺诺的小丫头比较和衬。 “那天找到你哥哥了吗?”纪煜边走边随口问道。 “找到了。还没来得及谢谢您帮我找哥哥呢。”谢芫姬小心翼翼地讨好他。 纪煜不屑一顾,“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不足挂齿。” 谢芫姬便又低头专心跟在他身后走路,只盼着这位千岁爷什么时候逛厌烦了,趁早轰她回家。 纪煜就是成心找茬,见她手中拿着的宫灯摇摇晃晃,伸手便要:“手里那个灯,给我看看。” “殿……公子,这是曹二小姐送给我的。”谢芫姬当然不愿意给他。 “什么二小姐送你的,明明是三弟给的银钱,你以为他的银钱从哪来,还不是同我借的。”纪煜边说,一把夺过了那纸煳的灯,仔细端详了一阵,道,“粗制滥造,比这好的宫灯,我宫中有好多。” 走着走着,却发现身后少了个人,回头一看,谢芫姬定住不走了,头低低的,好像还在伸手抹眼泪。 纪煜慌了神,赶忙折返回去问她,“怎么了这是?不就拿你一盏灯玩玩吗,至于这么小心眼?” 谢芫姬觉得委屈非常,从他手中接过灯,一抽一抽的道:“您,您不仅抢了我的灯,还,还说它不好。” “我说的是事实啊。”纪煜无奈,“那再给你买一盏好的,好不好?” 谢芫姬难得硬气一回,“不行,我,我就喜欢这一盏。” 第55页 “那我给你买十盏一模一样的成不成?”纪煜对于哄女孩子实在是没有心得,慌了神之后便只会掏钱,“那个谁,你快去买!” 谢芫姬还在抹眼泪,她现在只想回家,“不必了!您只要让,让我回家就行了。” “怎么,和本宫同庆上元节,就这么煎熬吗?”纪煜觉得好笑,又想逗她,“你爹怎么教你的?” 谁知道谢芫姬哭得更加厉害了,眼泪珠子像不要钱似的,一对接一对。“还有,我爹才没有让我勾引你!” 纪煜赶忙辩解,“我随口说来,逗你玩的。” “谁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一点都不好笑!”谢芫姬是越哭越委屈起来,将两次见面积攒的委屈都哭了出来。 纪煜这下终于傻了眼,不敢再和她说玩笑话,紧张道:“我错了,错了还不成吗?我算哪门子千岁爷,你义父可瞧不上我,怎么会叫你勾引我呢?”他只是那天在御花园偶然发现谢崇礼的这个义女好像很好欺负的样子,便起了顽劣之心,言语上欺负她让自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快意,现在想想真是幼稚,惹得人家小姑娘哭泣不止,还得费劲哄。 谢芫姬终于缓了过来,又觉得让太子这么说也是不好,便带着哭腔道:“您可千万不要这样折煞义父和臣女了。” “好了,我不说了。”纪煜从没有这样给台阶就下过,也是第一回听到谢芫姬说到她义父没有翻脸,“那么……你想回家吗?” 谢芫姬擦干净了眼泪,这时才抬起头来,喏喏道:“还是,还是把灯赏完吧。” 纪煜抬头望去,这一条长街上今夜悬挂的花灯如同银河星海,若想全部看完还真是需要不少时间呢。 就是从元夕夜起,纪煜和谢芫姬的关系才渐渐和睦了起来。过了两日,恰巧谢崇礼在家时,东宫竟来人指名要给谢小姐送灯。谢芫姬战战兢兢的,知道是纪煜专门送来的,他口中说的东宫里比花灯更好看的宫灯,却怕义父知道她同东宫往来而责骂她。 万万没想到,义父不仅没有责骂她,更没有问她只言片语。从那以后,谢芫姬的心中虽然依然惴惴不安,却好似得到了义父的默许似的,以至于让纪煜在她心里渐渐生了根。 早在半个月前,纪煜就悄悄派人送了信来,春暖花开,宜游西苑。她心嚮往之,却没想到在几天前被谢昉发现了猫腻。在和纪煜交往这件事上,谢芫姬有一种很灵敏的直觉告诉她,谢昉这个亲哥哥会比谢崇礼这个义父更加生气。 果然,谢昉知道她近来一直和东宫交往过密后,那发怒的模样简直比义父还可怕一百倍啊。她被软禁起来,谢昉雷厉风行,用他在北镇抚司查案的手段将她和纪煜的事情查了个底朝天。 可她的心已经野了,区区几个婢女,如何能管得住?费了些许工夫,她终于还是如愿和纪煜一起游了西苑行宫。夕阳西下,他们才不舍分别,回到家才发现,大事不妙,哥哥正在正堂等她呢。 “谢芫姬,我已经决定了,从今日起,不必再让婢女看管你了。”谢昉翘着腿,还一把戒尺在手中晃来晃去。 谢芫姬低头不看他,便想着就此过关,“那很好呀。” “从今日起,看守你的人一律换成家丁。你若是再踏出家门一步,看守你的人就要领十棍,你领十戒尺。”谢昉站起身来,背着手绕到她身后,威胁道,“都打在你这小脑门上。” “你!我不用你管我!”谢芫姬生气跺脚,她生性胆小内向,但是自幼和哥哥相依为命,她唯一敢对着发脾气的人,便是哥哥了。 “我不管你谁还管你?”谢昉抬高音量,道,“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谢芫姬也抬高了音量:“我觉得我的样子很好!” 谢昉恨不得现在就敲敲她的脑门给她打醒:“纪煜已经有了太子妃,东宫中女人也不少,难道你真打算去东宫作一个连名位都没有的妾?” “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你不必拿来吓唬我。”她当然知道他已经有了正妻,还有其他妾室。可他是太子呀,她又岂能要求他只有她一个人呢? 谢昉被气得直捯气儿,“啪”的一摔戒尺,道:“你给我滚回房间去,别让我再瞧见你生气!” 谢芫姬没想到谢昉竟然会气到对自己用一个“滚”字,眼圈也红了起来,喊道:“滚就滚!”这才边哭边跑走了。 ☆、沙尘暴 “沈姐姐,你能来看我,我太开心了!”曹淑兴奋的叫声响彻别院,“姐姐,你知不知道,这京城虽然很大,可却无聊的很,我都要闷死啦!” 沈芳年同她漫步院中,无奈的浅笑,她何尝不知道京城和沙洲相比是有多无聊呢,“怎么,怀王殿下没有再带你出去玩吗?” “他……他倒是挺想来。可他母妃却说,已经订婚的未婚夫妇是不宜相见的。”曹淑羞赧中带着几分娇嗔,倒真不似从前那个无所畏惧的小丫头了。 沈芳年被她带进了房间,听她这么说,抿唇笑道:“贵妃娘娘说的并没错。不过你若想要见到怀王,倒也不难。” “怎么说?”曹淑为她倒了一杯茶,便殷切的问道,问完又觉得羞耻,羞红了脸。 “准备一份礼物,带着去贵妃宫中坐一坐,也不算失礼啊。就像我今日这样,带着礼物来,礼多人不怪嘛。”沈芳年将一直拿在手中的小盒子推到了曹淑眼前,“特意提前送你一份礼,待到婚礼时再包一份红包便是了。” 曹淑打开了盒子,只见一堆水润通透的鸡血镯,通身没有一丝石纹儿,夺目耀眼的红,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她惊喜万分,几乎想一把抱住沈芳年转圈,“姐姐,你对我怎么这么好?我都想哭了。” “你喜欢就好。”沈芳年依旧对她温柔浅笑,在自己眼中,曹淑和亲妹妹无异,送再珍贵的礼物也不算什么。若是对着自己不喜欢的人,即使一根鹅毛也不想送的。 曹淑嘆了口气,“可惜,听说怀王很快便要被加封为肃怀王,等到礼成,我们很快便要去兰州就藩。” “那里离你的家乡不远,刚好可以时常回家看望你爹,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可就是,难再见到沈姐姐你了呀!” 沈芳年笑她傻:“傻丫头,我一直都会在京城,你们每年奉旨进京时候都可以见到我的。” “姐姐真的要一直留在京城吗?”曹淑皱了皱眉,双唇微抿。 沈芳年笑着询问:“留在这里有何不妥吗?” “没有,只是觉得,姐姐在这里没有从前开心。”虽然见沈芳年从进门一直便是笑着的,曹淑却总觉得,她的笑变得不那么真心了。 “没有人可以时时刻刻开心的。”沈芳年仿佛在和她说话,又像在和自己说话。 第56页 曹淑若有所思,却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只是转眼望向窗外,落英缤纷。“时间过得真快呀,转眼一个月就又这么过去了。”她本意是在计算着距离十月出嫁的日子还有多久,却没想到自己的话触动了沈芳年心中的一根弦。 又在曹家的别院中和曹淑说了一阵话,她也终于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被曹淑送出了门,沈芳年抬头望了眼日头,想看看现在大概什么时辰,却看见那日头煞白,天空不是日常的蓝,而是淡淡的黄色。 天气不好啊。她这样想着,强迫自己不去回忆一些事情。 沈芳年和秋瑶走着,绕过那个巷口,便见到了一脸没睡醒的周白卿,在站在那里倒仍有几分风姿,“沈姑娘,我可是等了许久了。” 她并不惊讶,因为人便是她约来的。恰巧借着来曹府做客的由头出门,再和他约在这里,才不会被叔婶家人发现,才不会被揶揄劝诫,唠叨不休。 “对不起,在里面忍不住和曹小姐多说了会。”她才不会承认,她下意识的便拖延了些时间。 “秋瑶,你先去别处逛逛好吗?” 听到自家小姐这样吩咐,秋瑶只当小姐终于开了窍,自然乐意为他们创造大把的独处时间,她自己也乐得清闲。于是她赶忙行了个礼,便快步离开了。 “可是有何事么?”周白卿揉了揉眼睛,跟上了沈芳年的脚步。今日的沙子好像特别多,总爱往人眼睛里钻。 “见你整日惫懒,拉你出来遛遛。”沈芳年随口胡诌,边继续向前走。 周白卿“切”了一声,“瞎说八道,我又不是贵府养的马。” “可惜……我不会骑马。”她思绪飘忽起来,竟然能将周遭任何一句话,一件事都同他联繫起来。她甩甩头,甩走了这些念头,对他道:“上次的事情,还没有谢过周公子呢。” “不客气。”周白卿淡然一笑,显然并不在意这份迟来的谢意。 沈芳年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闻到了一股土腥味,脑海中记忆翻涌,她强压下去,对他道:“不知周公子知不知道,月初的时候我觐见皇后娘娘,她向我下了一道旨意。” “不知道。”周白卿依旧沉着,“皇后娘娘逼你做什么了?” “皇后娘娘没有逼我。她只是,需要我今日给一个答案。”她缓步走着,却看见眼前街市上,行人神色匆匆,商贩皆赶忙收拾东西。 “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周白卿终于抬起头来,表示出对这个问题的兴趣。不过他也瞧见了眼前的怪异景象,同时问道:“咦,这是有哪位贵人要临这条街了?” 沈芳年将漆黑眼珠又向上抬了两分,神色呆呆的,口中喃喃道:“不是有贵人要来,是沙尘。” 周白卿循着她的眼神望去,果然远方的天空渐渐昏黄,一阵阵风颳来,带着的都是细小的沙粒。歷来春末风大时,京城确实会偶有沙尘,不过刮一阵便好了,所以商户也并不惊慌,只是纷纷收拾东西暂且遮掩起来而已。周白卿咋舌道,“看样子沙土很快就要过来了,我们还是先去室内避一避吧。” 沈芳年眼睛都没眨一下,一直直勾勾盯着远方的棕黄云雾,面露迷惑之色,对周白卿的话恍若未闻。 “沈姑娘?”周白卿不得已,只得拽了拽她的袖口,将她的魂唤回来,“那边有一个茶楼,先去那里面躲一躲吧。” 她点了点头,脚步随周白卿而动。确实该躲的,沙暴是很可怕的,动不动便要人命的,然后她会和一个她不该认识的人一起迷路。 茶楼里面因为这场小沙尘登时多了不少人,倒是热闹。不少人因为新鲜眼前之景,一直站在门口眺望外面。沈芳年和周白卿也在门口不远处待了一阵。周白卿见她脸色不好,问道:“累不累,还是去那边坐下吧?我们点一壶春茶来。” “不,我想看一下。”她的眼睛依旧盯着门外,根本没打算坐,也没打算喝茶。 “那好吧。”周白卿陪她站在那里,一同欣赏这并不美好的景色。 只见远方的沙尘被忽然而来的大风裹挟着,很快就都飘到了近前。屋檐内的人都是一阵惊唿,觉得天色忽然变暗,还真有些可怕呢。 她看着眼前一幕,心中没有杂念,因为她在风颳到她眼前的每一粒沙中,都只能看见一个人的身影。 被沙匪劫持了马车,他提刀便了结了贼寇的性命。 他受了伤,还是愿意将更舒服的位置留给明明蛮横无礼的她来睡。 他们一同在生死之间徘徊,却还有在湖边畅快饮酒的时候。 凡此种种,皆被这席捲天地的黄沙一同带来,沙土扑在她的衣裙上,回忆直直扑进了她心里。 “沈姑娘,沈姑娘?” 她听到模煳的声音在唤自己,她如梦初醒,转头望去,发现方才在自己身边一同看向外面的人都纷纷退后,只有自己还留在原地。 “那边沙土都飞进来了,你怎么不往后站?”周白卿将她拉了进来,这沈姑娘怎么一见到沙子就傻了不成? 户外是一片污浊昏黄,而她的心中却愈发澄净,如一面光滑的冰湖,上面只倒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你怎么了?”周白卿见她魂不守舍,不得不出言询问。 “没事,突然想起了一件忘了做的事。”她自嘲般的笑,转头看向他,眼神终于復现光彩,“周公子,方才你问我答案是什么?” 周白卿点了点头,被她拉到了一片人少的清静地方。 她长出了一口气,对他道:“其实,我是打算遵从皇后娘娘的旨意的。” “但是呢?”周白卿听出来了,这句话后面是肯定还有一个“但是”的。 “但是,我现在不能这样做了。”她心怀愧意,却直截了当,没有含煳其辞。 周白卿闻言,眼睛中一瞬即逝地闪现一抹失落,但很快就又恢復了他平日那种温和模样,“我知道了,是因为谢昉,是不是?” “是。”她露齿笑了开来,是从未有过的粲然,“是不是觉得我有些不知廉耻?” “怎么会呢?”周白卿忍不住伸手帮她将髮髻上的沙土扑掉,一面道:“我早该知道了,因为你所有的眼泪都流给他一个人。” 一场沙尘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团沙被吹离了京城,天空又是碧蓝如洗。 周白卿又帮她拍了拍肩上的尘土,恐怕这是最后一次可以同她并肩而立了吧?“天晴了。” “对不起,我想去……”沈芳年跃跃欲试。 “快走吧。”周白卿毫不挽留,手一松,便放她走了出去。 街上的商贩又渐渐都开始重新摆放商品,行人也纷纷从躲避的屋檐中走出来,方才的一场沙尘,根本没有影响到任何人,除了她。 周白卿的眼神跟随着她急促到后来奔跑起来的脚步,直到被越来越多的行人遮挡了视线。 第57页 他是很欣赏沈芳年,觉得她和京城的其他女子相比,总是有些与众不同的。但如今直到她这一份与众不同皆是为他人宜喜宜嗔,他便强令自己放下了。周白卿也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仍旧是一身清白的浊世佳公子。笑着摇了摇头,“沈姑娘,真是个麻烦。” ☆、我爱你 沈芳年轻轻提起裙摆,步履轻盈的跑着。裙子上金线绣的西番莲在空中翻飞,她每一步都激起的尘土倒如同星尘。 她也不知自己何来的这么多体力,从来时的那条街一路跑到了紧挨着禁宫的北镇抚司衙门。衙门的大门大敞着,她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不知道看守会不会让自己进去? 正在纠结之间,恰巧从里面走出一个锦衣卫,手中还端着一个破碎的花瓶,见到门口有一个女子颇为奇怪,再仔细瞧瞧倒是眼熟。 “你是不是尚书府的大小姐?” 她看着眼前的人,似乎是那天夜里去尚书府带走自己的缇骑中有他。她便点了点头,道:“我要找谢大人。” 缇骑撇了撇嘴,见四下无人,悄声对她道:“沈姑娘来得可真是时候,谢大人今日可着实是心情不好,瞧见这花瓶了吗,就是他砸的。” “这叫来得是时候?”她皱眉。 缇骑嘿嘿一笑,“对呀,我可没见过谢大人去请哪个证人时这么温柔呢,姑娘您来了,说不定大人就消气儿了,我们也好过不是?” 她懒得和这个油嘴滑舌的人多说,却又不得不问,“那他现在到底在哪了?” 缇骑一拍自己脑门:“哎呦,瞧我这记性。谢大人心情不好,摔了东西后便一个人去校场了。” “你不早说?”沈芳年现在对这个人彻底没有耐心了,“校场在哪里?” “一直沿着这条路向下走,出了城门靠东边儿那一片就是。” 沈芳年还是对他礼貌的笑了笑,“多谢你,那我先走了。” “哎,哎,沈姑娘,就这么跑走了?”缇骑一个不留神,她便已经离开好远了,他不仅感嘆起,这沈姑娘真是体力不错…… 沈芳年依着那人的话,沿着路向南,又拐了个弯,果然看见了一片宽阔的校场。当中便只有一个人正周身散发着杀气的拿刀砍着木头桩子,这样容貌俊逸的恶徒,除了他便没别人了。她的额头上起了层薄汗,不用看也知道衣裙上一定沾满了尘土,她就是这样狼狈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她缓缓的走近他,他也发现了她的到来,面露惊讶,缓缓的放下了手中的刀。她这才发现,他的右侧脸颊颧骨上青了一片,显然是受了伤。 “谢大人,你……”她这一口气还没喘匀,上气不接下气。 谢昉干脆利落地将刀收入刀鞘,实则心中七上八下,感觉自己就好像等待定罪的囚犯,还要故作镇定。“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跑来的呀。”她的语气中还有些骄傲。 谢昉皱眉,赶忙帮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疯了?” “有点儿。”她自动自觉地钻进了他的怀里,身上的热一下子灼了他的心。 谢昉掩饰着心中迸发的喜悦,沉声道:“这便是当初不学骑马的下场。” 她还是有些微喘,“你真记仇啊,都过去那么久了还没忘。可是,就算我会骑马,也不能骑来,多张扬啊。” “你以为你现在不张扬吗?” 她无言以对,只得期期艾艾道:“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他想到自己当初写下的那封信,最后确实写道若她回心转意,自会知道何处寻自己。“我是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方才颳了好大的沙尘,我便忽然想到了你,便来了。”她笑道。 谢昉觉得好笑,“原来看到沙尘暴就能想到我?” 她嘆了口气,“对呀,要怪只能怪你出场的那一日,场面太过激烈,过程太过跌宕,真是让人想忘都忘不了。” 一阵南风颳过,明明拂在脸上还是温暖的,可她略有汗湿的衣襟却被吹得冷了下来。 谢昉感受到了怀里的人打了个颤,伸手探了探她的后领口,摸到了一些潮湿,“身上都是汗,别让风闪到了,去屋里说。” 校场的北边有一排低矮的房屋,是供来此演练的兵士休息用的,如今里面自然是一个人也没有。 他拉着她的手走了进去,只将那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木桩留在了门外。 “你的脸,是怎么弄的?”她小心的抚摸,已经肿起来了。 谢昉被她提醒才想起来这处伤,随口答道:“没事,方才不小心碰到了。” “你是三岁孩童吗?这样都能碰到?”她起了狐疑之心,又问:“方才衙门那有一个缇骑说你生气了,为什么生气?” “因为你不来。” “不对吧……”她尚在皱眉思考,就被他抱了起来,像只小狗一样拱着她的脖子。 “不过现在你来了,便好。”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从脑子里抽掉了一根弦,现在所能组织出的语言,只能表达最基本的意思。还是专心亲吻吧,这才是要紧事。 “可是,之前你问我的那些事,你都不在意了吗?”他含混的问出许久都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从今天起,你想抓谁抓谁,想杀谁杀谁,只要……只要别和我说这些便是了。”她已经很努力的在适应这件事,可她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谢昉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不必这样的。” “为什么?”她紧张起来,是她的底线他也不能满意吗?那他们会不会又要吵架了? 他伸手帮她整理掉落在额前的碎发,一面语气平常道:“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有一位陆大人明年便要告老了,我想去同陛下求去补这一个缺,陛下应该会同意的。” “南京?”她惊讶无比,自晖朝迁都奉天府后,南京早已不再是当年的盛景,那里留有一套完整的朝廷班底,任职的却都是勛贵后裔、年岁老迈的臣子,去南京做官也就失了实权,相当于养老罢了,她忍不住问出来,“你要去了南京,岂不是放弃京城的一切了?” 谢昉笑道,“不是我要去南京,是我们一起去南京,所以也不算放弃一切吧。”他轻轻松松,环着她的腰,稍稍向后一仰,轻声在她耳畔说,“因为我爱你。” 她忽然心跳加速,“砰砰”的声音连自己都能听到。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也爱你。”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是因为你要去南京。” 谢昉被她的说法逗得愈发笑得张扬起来,抱着她未曾撒手。 “可是,这样……谢掌印会同意吗?”经过了方才的心花怒放,她又开始忧虑起来,她依旧记得那天在雨中,谢崇礼的可怕模样。“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你就被他打了?” 第58页 谢昉将她放下来,像个小孩子承认错误般,“不是。义父不满我阻止妹妹和太子相见,今日来衙门找我,我们言语不和,就……” “谢掌印他竟然愿意成全小芫和太子?”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谢昉脸色不好看起来,想起方才的一场父子之争便又生起气来,“这不叫什么成全,这叫利用。何况就算他有心也没用,太子是国之储君,要纳谁也要皇后点头。” 谢崇礼想要利用谢芫姬搭上太子这条线?想想也有些道理:皇帝近两年身体也不大好了,他再不为自己多做打算,就看这么多年来的张扬跋扈,恐怕将来没有好下场。 沈芳年心情复杂,试探着道:“其实前一阵我撞见过他们两个人在西苑一起游湖,两个人都很是愉悦。我想……或许这也不是一件坏事。” 谢昉道:“其实这次想着去南京,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小芫。虽然我尚且没有松口,但若有一日她真的入了东宫,那么我离开京城,相信太子甚至陛下都会放心许多。” 她点点头,确实,若是连东宫内都有了谢氏,司礼监、锦衣卫、东宫连成一线,恐怕纵然如当今天子这般不理朝政,恐怕也不能坐视不理了。 “可是,你方才不是说因为爱我吗?”她好像又找偏了重点。 谢昉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芳年姐姐,怎么连谢芫姬的醋都吃上了?” “不许取笑我。”她从他手中逃了出来,也发觉自己似乎有些无理取闹,赧然道。 “看你,现在像个泥猴,哪里当得起皇后口中的大家闺秀之范?天色不早了,快些回家。”谢昉显然不想再谈关于谢芫姬和太子之事,平生恼怒。他拉着她的手,将她送上了马,自己也跨上马来。 谢昉轻轻一夹马腹,那马便朝北城门跑去。 进城前,他们还有一些时间能说话。谢昉嘆了口气,“我觉得,你的叔父,恐怕还须我想办法缓缓说动才好。” “没关系,我不急。就看谢大人有没有耐心咯?”她向来都是很有耐心的。 谢昉不屑,“没有耐心,如何等你两年?” 她无声的笑起来,忽然觉得夕阳西下也成了带着希望的景色,再不似前一阵的阴霾。 到了城门,他不得不先将她放走,目送她走远,他才打马向北镇抚司衙门而去。男女共乘一骑,在京城是想都不要想的伤风败俗之事。 刚刚走到衙门口,便有小旗神色匆忙的迎接上来,“大人,您可回来了,出大事儿了!” “什么事?”谢昉想不出自己仅仅离开半天,能出什么事。 小旗看了看左右无人,才低声道:“宫里传来的消息,陛下、陛下中午用过午膳后忽然晕倒了,至今未醒!” ☆、前尘往事 在干清宫内忙碌照顾了昏迷的皇帝一整夜,终于听到了太医口中皇帝的病暂且无碍的承诺。皇后这才憔悴走了出来,一眼便见到了清晨才得知消息的,跪在外面以贵妃为首的一众妃嫔和皇子皇女。 “陛下只是尚未甦醒,如今没有大碍了,你们辛苦了,各自歇息去吧。”皇后的声音带了倦意,各宫中人也知道此时不该添乱,目送皇后移驾,便各自回宫。只有纪煜和纪,既然见到母后,自然要跟随去坤宁宫问安。 皇帝得了中风这样的大症候,不光是干清宫,坤宁宫中也是一片愁云惨雾。 “母后,既然父皇没有大碍,您也该善自保养休息,莫要连您都病倒了。”纪煜和纪皆是关心自己母亲,下跪行礼后劝谏道。 皇后以一手扶额,仿佛头顶凤冠几尽压垮了她的脖颈。她闭目沉吟片刻,才道:“不必为本宫担心。煜儿,你留下来。” 昭王纪闻言,便退了出去,只留纪煜一人。 “方才太医说,即使陛下得的风疾来势兇勐。即使能够醒来,身体也会大不如前了。”皇后缓缓道。 “孩儿身为太子,定会恪尽职守,为父皇分忧。”纪煜神情恭敬,抬起头来,“母后一夜未睡,有什么事,休息过再吩咐儿臣也不迟。” 皇后依旧闭着眼睛,任由贴身宫女洗净手后为她将髮饰头面一一卸下,然后才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你是储君,有很多事,本宫总想让你自己试着裁夺。可这次,你太叫本宫失望了。”皇后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逼近他,声色俱厉。 “母后……”纪煜一时愣住。 “如今你父皇病重,你若还算孝顺,便改了。” 皇后向来和颜悦色,母仪天下,对纪煜何尝用过这样的语气,实在是怒火攻心。 纪煜本想为自己辩驳两句,但听着皇后的一字一句,心也就一点一点的冷了下来,原来在母亲眼中,他不过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让他自己抉择,不过是试炼罢了。 “母后,犯错才要改,儿臣何错之有?”纪煜冷笑道。 皇后的音调又提高了一份,道:“你身为储君,结交阉党,便是错!世间有正道你不走,偏偏要走歪路,便是错!” 纪煜扬头问道:“儿臣几时结交了阉党?何时、何处会见了阉党官员?又何曾与他们有了利益关系?” “你是没有结交阉党,可你结交了一个谢崇礼的女儿,罪过比过结交一百个阉党大臣!”皇后被他气得头痛扶额。 纪煜道:“谢崇礼的女儿又如何?儿臣就是喜欢她,和她爹是谁没关系!今日既然母后问起,儿臣也就不在遮掩了:儿臣想请母后下旨,纳谢氏入东宫。” “逆子!如今你父皇尚在昏迷,你便想纳新妃?”皇后气急,抬手便给了他一个巴掌。 清脆的一声响,令母子二人都有些不可置信。纪煜红了眼睛,站起身来,道:“究竟母后是为谢氏的身份生气,还是为我此时要纳新妃而生气?若是后者,母后别忘了今日是谁定要在这要紧关头留下儿臣说这事的!” “放肆!”皇后被气得浑身发抖,这个逆子竟然还敢怪罪起她来了? 纪煜行了一礼,道:“儿臣本还顾念母后心情,迟迟不敢禀告。如今看来,母后竟是如何都要生气了。可无论如何,不管她是谁,儿臣偏要纳定了!母后不同意,儿臣等父皇醒后去求便是!”说罢便快步离开。 皇后一个人站在殿中,头晕目眩,眼看纪煜离开,终于落下两行清泪。这都是孽果……孽果啊…… “娘娘……娘娘……”大宫女锦源见太子拂袖而去,赶忙走进殿中,搀扶住即将摔倒的皇后。 “娘娘别气了,一夜未睡,再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呢?奴婢去请太医来为您看看吧。”锦源扶皇后到榻上歪着,再劝道。 皇后面无表情,冷冷道:“太医如今都在陛下近前伺候,我岂能请?你去司礼监,宣谢崇礼来见我。” 第59页 锦源吃了一惊,“娘娘要见……他?您可是都多少年没……” “废什么话?”向来温婉的皇后此时却极没有耐心,打发锦源赶紧走。 谢崇礼是司礼监掌印,日理万机,便是皇帝也没有唿之即来的面子。可今日皇后宣召,不到一炷香的时候,赤红蟒袍的身影便已跪在了殿上。 多年不见,他操着一把沙哑的声音,隔着纱帘给皇后行了大礼。“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谢公公,我们多久未曾见了?”皇后在帘后歪着,有一搭无一搭的问着。 “回禀娘娘,距奴婢上回同您面对面说话,已经过去五年又三个月十九日了。” “还记得你在本宫宫里当差的时候吗?” “记得,奴婢受娘娘提拔,岂敢忘?” “那你就挑唆你的义女勾引太子,让你的义子抢走本宫选定的侄媳妇,这样来报答本宫,是吗?”皇后挑眉,丝毫不留情面,他们之间也不须讲情面。 “皆是儿女私情罢了。若奴婢有心挑唆,又怎会主动告知娘娘他们的一举一动呢?”谢崇礼迅速答道,将自己的罪责推脱的干干净净。 “哼,儿女私情。”皇后不屑地重复这四个字。 照着从前的惯例,谢掌印来,这殿中便只能留皇后和他两个人。锦源悄悄关上了殿门,身边伺候时间不久的小宫女好奇问道:“姐姐,咱们娘娘竟然和谢掌印这么熟识?” 锦源瞪了她一眼,“别瞎说,当心舌头被割走。” 殿门已关,里面人的密谈,便再无第三个人听到。 第二天中午,皇帝终于睁眼醒来。太医一番查看后,说龙体暂无大碍,但需要静养,且要药石经心。皇后自然是事必躬亲的服侍,实在疲倦才由贵妃、淑妃轮换。太子纪煜则行监国之职,上朝听政,竟比他父皇还要勤谨许多。司礼监的职责被储君雷厉风行的夺走了一部分亲行,但是谢崇礼也没有何反应。 只是朝臣见到的,一直都是储君板着的一张脸,虽然确实沉稳,但还是过于严肃了些。 每日回到东宫,还要听太傅等东宫臣子为他讲解朝政,还要批阅一部分本应送去司礼监的奏摺,往往到了深夜才能休息。 这天夜里,太子妃张氏端着一碗莲子羹走到了纪煜的书桌前,面露担忧,“殿下,国事繁忙,也不要忘了休息啊。” 纪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连头也不曾抬起,随口道:“你先去歇着吧,不必陪着我。” “殿下……臣妾虽然知道帮不上您什么,但是臣妾情愿陪着您。”张氏眼眶红红的,伏身下来,以最卑微的态度面对她的夫君。 纪煜嘆了口气,将她扶了起来,皱眉道:“既然帮不上忙,平白多一个人在这熬着有什么用?” 张氏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陛下不需要我,或者……您想让谁在这里陪着您?哪怕只能帮到陛下一点点,臣妾也是开心的。” 纪煜转过身来,眼睛一亮,转瞬又黯淡下来,摆了摆手。 “殿下,您还不知道吧?其实父皇甦醒后,母后曾经单独召见过臣妾。”张氏依旧笑着,可声音却发颤。 “她同你说什么了?她斥责你了?”纪煜想到母后那日如何对自己,便紧张起来,愤怒的一摔袖子,“这事明明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张氏抓住了他的手,眼睛中已经有泪光闪烁,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夫君为自己是否被斥责而紧张,还是应该悲哀于在夫君眼中,自己和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母后说得没错。臣妾是您的妻子,没能及时关心您的心情,是臣妾失职。”张氏努力的忍住自己的泪水,她虽然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儿,但也是因为端庄贤良、知书达理而被选中为太子妃的。她在努力保持着自己的仪态,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一个称职的正妃,“您每日愈发忙碌,对东宫内的妃妾不闻不问,臣妾只希望能有个人让您重新放松、开心起来。” “雁雁,你愿意帮我?”纪煜忽然握紧了她的双手,这才明白过来。 张氏在心中嘆了口气,自他们十六大婚以来,太子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唿唤她的乳名了呢。虽然他对她的剎那温柔是为了另一个女人,她抬头看着自己夫君那张早就印在自己心中的面孔,却依旧微笑着重重点了点头,泪水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她拍了拍太子的手,示意他先放开自己,转身擦泪,边道:“殿下今夜先好好休息吧,臣妾明日会想办法的。” “雁雁……”纪煜此时对她满是感激,却不好再宣之于口——他也明白,这只会更加伤她的心。 他向前一步,将手掌心的温热从她肩膀传递,“雁雁,你会是我……永远最信任的人。” 永远最信任的人,她咀嚼着这几个字,一步一步离开了书房。有了这几个字,她会永远稳坐太子妃之位,她会是将来母仪天下的皇后,但她永远都只是夫君最信任的盟友,有这些,她,就够了。 ☆、偷偷见面 自从那日在谢昉和沈芳年校场表明了心意以来,京城中出了皇帝病重这样的大事,一时间愁云惨雾,流言四起。锦衣卫身负职责,忙于捉拿造谣生事之人,一面还要时刻关注宫内的信息,一旦皇帝醒来便要第一时间禀明这段时间以来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直到皇帝甦醒过来,没有了大碍,这才该轮休的轮休,该休沐的休沐。 沈芳年接到曹淑的请帖时,想都不用想,便知道到时候在曹宅中等待自己的肯定不止曹淑一个人。这么想着,她心中的那头小鹿几乎要撞破了头,一下一下跳着,强迫着她去和婶母说要出门的事情。 虽然曹瑾风歷来于阉党交往甚密,是谢崇礼的左膀右臂。但是曹淑即将成为肃怀王妃,便是正经的皇室中人,她下的请帖,袁夫人虽然有些排斥,却终究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叮嘱她定要早些回来。 “谢谢婶娘。”沈芳年笑眯眯的,绽放笑靥,看上去确实比前一阵病恹恹的比起来更加明艷动人许多。 袁夫人帮她整理好衣裳,道:“知道你和这位曹小姐是旧识,有许多话要说,还是要趁早回家,知道吗?” “知道,知道。”她一口答应下来,便乘轿向曹宅而去。 走进了仪门内,穿花廊中,她果然在藤蔓的光影之间发现了他的背影。她曾经无数次欣赏过这样一个背影,在沙漠中,在沙洲幽深的星空下,在锦衣卫衙门略带阴森的大门口……可只有今天这一次,她只望了一眼,便抑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想看却又不敢多看。 她的脚步声也不是轻不可闻,更何况哪个锦衣卫不是耳力超群。没有给她过多的准备时间,他便转过头来。 他转过来的那一刻,恰好吹过一阵夏风,吹翻了顶上几片硕大的藤蔓阔叶,阳光得以洒在他的眼睑,在下方留下了一个比本身更好看的拉长的睫毛影子。她心中在尖叫,强作镇定,还是像寻常一般行礼:“谢大人。” 第60页 谢昉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依然礼貌的回敬:“沈姑娘,午安。” 见他站定在原处,没有移动脚步的打算,她好奇问道:“这里晒得很,为何不进去?” “好,进去。” 二人并肩走进了这座别院的正厅,却发现,不仅邀请她来的主人曹淑不在,连平日里奉茶倒水的婢女也都不知道去了何处。 “淑儿呢?”她皱眉问道。 谢昉咳了一声,“听说是进宫了。” 进宫了?她瞬间明白过来,低头瞭然的笑了笑。刚要张口,她却被谢昉从身后抱住,他均匀的唿吸声就响在她的耳畔,仿佛奏响的和谐音律。 “这次出门,府中长辈可有阻你么?”他轻声问道。 她摇了摇头。 “那么我便找到了一个见你的好办法。”谢昉的声音中带了狡黠的笑意。他身为堂堂锦衣卫,总不能总是做夜闯闺房的事情,若真让人捉到,有辱朝廷颜面。 她想了想,想要告诉他,自己若是频繁被曹二小姐请做客,难免也要被婶娘看出端倪。不过此时此刻,还是先让他暂且开心一阵吧。 她没出他的怀抱,只是转了个身,问道,“陛下的病怎么样了?” “陛下现下已经能下床正常起居,只是……”谢昉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告诉了她,“近来宫中频繁出现几个道士,巨大的炼丹炉已经在干清宫正中间立起来了。” 她沉吟片刻,“陛下重病过后,又迷上了寻仙问药,岂不是身子更加要被拖累了。”她忽然想起几天前谢昉说过,要同皇帝请求去补去南京的那个空缺,想来也没有来得及吧。 仿佛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他忽然道:“那天从校场回京便听说了陛下昏迷的消息,直到今日陛下才能照旧召见臣子。明日我便去同陛下说那件事。” 她撇了撇嘴,道:“还是再缓缓吧,万一惹得陛下情绪波动,病情復发,你的罪过岂不是大了?” “陛下才不会为了这一点小事牵动情绪。”虽然他入朝时间尚短,却也在频繁的召见中摸清了这位天子的脾气——他是着实厌倦这些朝政之事的,否则谢崇礼也不会执掌司礼监这么多年,深受宠信了。 “横竖南京那个空缺,也根本没人会和你抢,便再等等嘛。”她在他怀中轻轻左右摆动,仿佛在用撒娇来改变他的心意。 谢昉焉有不应之理,他“嗯”了一声,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吧。 “这几日,你们很忙吧?”她随口问出了这个问题,问出口却又后悔了,她不该多问这些公事的。 谢昉却道:“陛下重病,忙是一定的。只不过是打消一些即将扩散的谣言,防范为主,倒没有什么大麻烦。” 她松了口气,笑道:“那便好。听闻太子一直忙碌于朝政,想来这些天没有再见小芫了吧?” 说到这件事,谢昉便又不快活起来,运了好一阵气才勉强道:“今日小芫被以太子妃的名义召入东宫了。” “哈?”她惊讶的看着他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笑道,“谢大人竟能忍住没把宣旨来的使臣打出去吗?” “你以为我不想吗?哼。”谢昉暂且松开了她,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她识相地走到他身边,用手中的团扇帮他扇风,“谢大人,消消气,算了算了。” 谢昉语气一转,又有些欣慰,“不过,小芫答应我了,这次进东宫,她要和太子决绝。” 她心中一震,就从她那日在西苑见到的谢芫姬和太子二人来看,他们恐怕不会那么容易说决绝吧? 谢昉道:“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答应我随我一同去南京。” 沈芳年忽然觉得好生气,撇嘴道:“我也是个懂事的孩子,我答应叔婶不随你一同去南京,这样可好?” “不好!”谢昉伸手捉住了她的肩膀,执拗道。 沈芳年将他的手艰难的掰开,皱眉道:“我真是搞不懂你,为什么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却死活不答应让自己的妹妹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呢?” 谢昉挑了挑眉,斜眼瞥她:“我今生今世可以只娶你一人,纪煜身为太子,他能吗?” 沈芳年本来还准备了许多如“你不懂得以己度人”这样的话来反驳他的无理霸道。但此时被他这句话噎着,倒是无可辩驳,心里甚至还觉得美滋滋的。左右想来,也只能缓缓说三个字:“那好吧……” “她那样一个孱弱的身体,加上不争的性子,入了东宫岂不是会被撕成碎片?即使纪煜对她有真情,恐怕他也无法完全的保护她。” 她点了点头,不过,她始终觉得小芫其实是一个倔强性子,即使她真的今日去与太子决绝,那也绝非是被她这个混蛋哥哥逼迫的,而是她权衡利弊后,发自内心的认为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 她自己何尝没有体会过那样的感受,权衡利弊,四个字说来容易,但真要付诸行动,那定然是很痛苦的过程吧。 回府之后,被撇在家中的秋瑶赶忙凑了上来,“小姐,你去了好久呢!” “婶娘都没问,你问什么?”沈芳年不以为意,一边摇扇子一边道。 “不是的呀,小姐,奴婢哪敢做您的主?”秋瑶满脸堆笑,为她奉上了一杯冰镇好的酸梅汤。 初夏的傍晚,仍然是暑热不止。沈芳年刚从外面回来,心浮气躁,身上仍有汗意,此时将这酸甜可口的酸梅汤一饮而尽,自然是通体舒畅。 青瓷碗撇在一边,她含笑问道:“你今日怎么这么乖觉了?还愿意给我做酸梅汤来?” 秋瑶扭扭捏捏的,又来回踱步一阵,这才终于横下心来做小伏低:“小姐,奴婢想问你,你是不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要跟着谢大人了?” 秋瑶用的这几个词儿听上去都不太美好,她也习惯了秋瑶对自己的这种态度,猜想她是又要劝自己了,不耐烦道:“是,又怎么样?” “没怎么样,奴婢替您开心呢!”秋瑶已一反常态,道,“从前奴婢总觉得谢大人他有些可怕,近来反思自己,才发现那不过是因为奴婢对他的第一印象就不像个好人!但是呢,一想到谢大人竟然肯为了你放弃京城的功名利禄,去到南京避世,奴婢便觉得他对小姐还很上心呢。更重要的是,他的样貌也是京城中少壮官员中顶尖的呀!” “你是不是喝多了?”沈芳年皱眉,伸手摸了摸秋瑶的额头,“要不就是烧坏了脑子?” 秋瑶连连摆手,委屈道:“小姐,奴婢多说谢大人的好话,您以后可别再把奴婢一个人扔家里了,好歹我也是您的贴身婢女不是?谁家的大小姐出门一个人也不带呀?” 秋瑶就是委屈,其实她对谢大人也没有那么大的偏见,他三翻四次救自家小姐,也是看在眼里的。她不过是说了几句忠言逆耳,在小姐心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了。看来自家小姐是头顺毛驴,不能逆着来啊。 第61页 沈芳年本也不是故意不带她一同去赴约的,只不过今日出门时看见秋瑶还在打瞌睡,便没叫醒罢了,没想到这个傻丫头竟然还吃心了。 虽然心中并没有恼怒她,沈芳年还是佯装勉强答应:“好吧,看你今后表现如何了。” 秋瑶雀跃,“谢谢小姐,小姐将来也一定要带秋瑶回南京,好不好?” 这才是她最终的目的吧?沈芳年眉头一皱,问道:“你想回南京干什么?” 秋瑶双颊微红,“小姐忘了,奴婢老家在南京,自幼还给奴婢说了个亲事呢,只是没想到后来跟着老爷夫人搬到了京城,奴婢倒还时常向回去看看呢。” ☆、夏秋半岁 谢昉回府时,谢家外宅差点就整个儿被谢芫姬的眼泪淹了。 谢芫姬还没有换下因为要去东宫觐见储君而精心准备的装束,便已经扑在哥哥的怀中继续用眼泪淹没他。 她没有在东宫中待许久,大部分时间还是和太子妃张氏在一起,静静的等待——太子还没有忙完他的国事。 她有些侷促的坐着,她一直都知道纪煜有这样一位太子妃,可她第一次见,没想到太子妃竟然是如此的沉静和婉。张氏的心中,一定是讨厌自己这个勾引她丈夫的女子的吧?可她竟能保持那么优雅的风度,与自己偶尔的谈笑间,展现的都是太子妃该有的气韵。 再看看自己,总是怯懦的,惶恐的,自己有哪一点能比上这位已经陪伴他四年之久的正妃呢? 等到纪煜终于有时间见她,她低着头,遵循着宫人的脚步,满目哀伤的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入了纪煜的书房。 纪煜略微抬头,看见了她,略带疲惫的笑道:“你来了,快过来。” 谢芫姬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地将眼中的泪意忍了回去,走到了他的身前行礼。“殿下宫中的灯,果然比外面的好看呢。” “这有什么,现在是白天,空看个灯壳。到了夜里,亮起来,那才好看了。”纪煜站起身来,直了直腰,牵过了她那双细嫩的小手,“将来我为你挑两盏最好看的,挂在你的门前。” 最好看的灯挂在门前?那洒下的光一定也是美的吧?她不禁遐想片刻,却又强迫自己收回了思绪,狠下心来,抽出了自己的手,低声道:“殿下,今后可别说这样的话了。” “怎么了?”纪煜不解,她转身想逃,他便去扳她的肩膀,让她不得不面对着自己。 谢芫姬只是无声的抽泣,不说话。纪煜见状,笑道:“是不是这些天没见到我,生气了?我只是太忙了,父皇的身子已经渐渐好转,我会越来越闲的。” “不,不是。”她忙摇头,“殿下,臣女近来想明白了,臣女……註定不是属于东宫的人。” “谁说的?”纪煜声音一沉,脑海中闪过自己母后那疾言厉色的模样,“是不是母后欺负你了?” 谢芫姬又摇了摇头,“臣女听义父说,殿下因为臣女,与皇后娘娘争吵了。如果殿下真的在意臣女,担心臣女被皇后娘娘斥责,那么,又为什么会因为臣女而顶撞皇后呢?” “我……”纪煜一时语塞,竟想不出该如何反驳她,不由得苦笑一声,竟然还是自己错了么? 谢芫姬抽泣,一面道:“对不起,让你在百忙之中抽空见我,还要弄得你不畅快,也许我该走了。实不相瞒,其实我义父本就又攀附之心,才让我频繁和你相见的。如今他受了皇后娘娘的敲打,终于作罢了。” 纪煜缓缓坐回了座椅上,神情呆滞的望向她:“你不打算再见我了,是不是?母后敲打谢掌印?他再来敲打你?那么又有谁来问问我的意见?!” 谢芫姬后退了一步,黯然道:“对不起,我该回家了。” 她趁着纪煜尚未回过神来,走出了书房,她在门口脚步发迟,似乎潜意识中还想等他挽留自己。 可她终究没有等到,纪煜沉默以对,她便头也不回的离了东宫。 她走后不久,伺候太子的小内监举着一本名册而来,跪在他的面前。“启禀殿下,皇后娘娘定了今年如东宫的侧妃人选,请您过目!” 纪煜几乎将自己的拳头捏碎,伸手将桌案上的笔架纸砚统统划到了地上,“给我滚。” 听着妹妹抽泣着语无伦次的诉说,谢昉虽然达成了心愿,心中也不好受,只得一面拍着她的后背一面安慰,终于将她哄睡了,才离开了她的房间。 不知何时,谢崇礼已经站在了院子内,双手背后仰头望天。 “义父,您怎么不在司礼监?”谢昉小心的走上前,问道。 谢崇礼没有理会他,只是专心看着天上的云,一时看得都出神了。 “义父,孩儿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谢昉又问。 谢崇礼仍旧不应。谢昉便当他听着呢,继续道:“您一心想让妹妹入东宫,怎么这么突然又改了主意?” “你这臭小子,依了你的意思,你倒要刨根问底了?”谢崇礼瞥了眼他,显然并不想理,“看好她,你能不能去南京,还得看你爹我的心情了。” 谢昉低下称是。其实他知道,是皇后说服了谢崇礼,只是他很好奇,不可一世如义父,是如何被一个后宫女子说服的?甚至放弃了自己的部分权柄,甘愿给太子铺路?想到自己尚且年幼时早已模煳的记忆,他愈发疑惑了起来。 “沈泰可不是块容易啃的骨头。过些日子去把咱们家中那块云南进贡的鸡血石先拿去试试吧。”谢崇礼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阴阳怪气的不像在关心他,倒像是在幸灾乐祸,“希望你好自为之,别被他一脚踹出来。” “多谢义父关心,孩儿量力而行。”谢昉笑了笑,同谢崇礼做父子做了十几年,他早就习惯了和谢崇礼这样的对话。 “照顾好你妹妹。”谢崇礼留下这最后一句,便迳自走开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内,果然就如同谢崇礼预料的一般,谢昉分别在礼部、尚书府甚至朝堂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受着沈泰的避而不见。往日里沈泰于谢崇礼狭路相逢,虽然道不同,好歹也会行个礼。现在,沈泰想到他纵容自己的义子来找自己求亲,没有当场同他扭打在一处便已经是他身为礼部尚书最大的礼数了!回到尚书府中,沈泰也总是黑着一张脸,虽然不想告诉妻女有个煞星在打侄女的主意,却依然悄声叮嘱夫人,小心看顾芳年,莫再让她轻易出门了。 虽然身为一名身手了得的锦衣卫,谢昉自然有能耐能够见到心上人。可他想要扭转沈泰对自己的看法,就要表现的像一个正人君子一样,不再和採花贼抢生意了。 直到秋叶掉落的时候,沈泰才勉强将对谢昉的态度从拒之门外转变为了与之交谈不过十句话。照这个感化沈大人的速度,谢大人觉得自己能赶在入土之前娶上妻了呢。 眼看快到了怀王大婚的时候,曹淑即将随怀王就藩到千里之外的兰州。未来的肃怀王妃一封又一封的请帖寄到了尚书府,希望能再和昔日的好友多些相见的时间,袁夫人这才终于又将沈芳年放了出来,却没想到自己这个心早就被别人拐跑了的侄女,出了门迳自便先偷偷去了谢崇礼的外宅。 第62页 谢芫姬本就身体羸弱,只是今年略好了些,从东宫出来后便又病了起来,一连两个月都没能再打起精神来。谢昉给宅中诸人都下了死令,谁也不许在她面前提起关于太子纪煜的只言片语,她不知道他是否像自己一样感伤,是否也是大病一场? 事实上,纪煜倒是没有时间感伤,他渐渐熟悉了处理政务的关窍,而皇帝沉迷于炼丹,谢崇礼也渐渐放权,雪片般的奏摺送到了东宫太子的案前,他每天忙到深夜,丝毫没有怨言。 沈芳年看望完病恹恹的谢芫姬,走了出来,不禁在寒风中紧了紧衣襟,不忿道:“这个太子殿下,他怎么做到就像无关痛痒一样,每日神采奕奕的上朝、批奏摺、宠爱新妃?” 谢昉领着她的手向前走,横竖这里是自己家,没人敢乱说出去的。 “你怎么知道纪煜在神采奕奕的上朝、批奏摺、宠爱新妃?” 沈芳年抿了抿唇,道:“你说他好得很,所以我猜的。亏我当初还觉得他不错,真是看走了眼。” 谢昉带着她来到另一处房间,为她斟上一杯热茶,“我倒觉得他有些意思,有些事情处理得倒比陛下高明三分。当初他为了小芫曾经和皇后闹僵,现在皇后见他专注认真,竟也母子重新和睦了。朝中当初看他热闹的臣子,也都服帖的很了。” “这么说,他真是志得意满啊!”沈芳年接过了茶,只是捂着手,却没喝,她就是为小芫不值,何必为一个那么不走心的人伤感到现在呢? “别说他,说我。”谢昉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转头一看,发现谢昉竟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那眼神里竟然有些……怨气? “说你什么?”她不解。 “陛下已经准允我去南京了。”办完了这件事,他心里的一颗石头只是落了一半的高度,还差另一半,仍然悬着,“现在小芫不会进东宫了,芳年姐姐可以不必再担心我去南京还为他人了?” 她听了,心中一热,强忍着即将绷不住的笑意,伸手锤了一下他,“不许拿我取笑,小心我不同你去。” 谢昉抓住那只手,用拇指分开了她紧握的拳,“可你同不同我去,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她沉默片刻,想到自己那个以维护三纲五常为己任的二叔就头疼,对他温柔问道:“这么久没见,谢大人,可有和沈尚书搞好关系呀?” “还不错。沈尚书大人现在已经不再对我说‘滚’字了,估计再熟络个两三年,尚书大人就不会再称唿我为阉党走狗了。”谢昉幽幽道。 沈芳年无情的补刀,“你再讨好他两三年,我叔父可能会以为你一心弃恶从善,改称你为阉党叛徒吧。” ☆、冰雪琉璃 谢昉一拍桌子,彻彻底底的愤怒,“沈芳年!你给我严肃点儿!” “哦。” 她生硬的转移话题,随手捡起桌上一本扣着的册子,“谢大人,这是你的房间吗?想不到你还看书啊?”仔细一看却发现根本不是什么书,而是案宗罢了。谢大人果然不看书。 谢昉从她手中抢过了卷宗,又扣回了桌面上。然后将她逼近到桌边墙角。 被困在了这狭小的一角,沈芳年反倒不再紧张了,她歪着头似笑非笑,一瞬不瞬的盯着谢昉看,反倒盯得谢大人脸颊微红。趁着谢昉放下了戒备之心,她伸出双手便轻易的偷袭成功。 环抱着他紧实的腰身,她用侧脸紧贴着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跳由缓变急。她窃笑,原来调戏谢大人也是挺有乐趣的。 “放开我。”谢大人别扭的说了一句,却丝毫没有得到回应。他无奈,只得伸手回抱她,姑且算做是报復吧。他在她耳边嘆了口气,热气拂得她耳朵一片嫣然。“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娶到沈姑娘?” 沈芳年在他怀里蹭了一阵,终于开口道:“我教你一个法子如何?” “请讲。”他求之不得。 她踮起脚尖,也将唇凑到他的耳边:“谢大人怎么忘了自己的身份呢?“ “什么意思?”他皱眉。 她忍不住又是一阵窃笑,仿佛做了坏事的小孩子,好一阵才忍住,继续道:“谢大人可是人人都怕的锦衣卫,下次去见我二叔,不要带什么礼物了,带刀去吧。” 谢昉愣了愣,随即便恼了,“胡说八道!在你眼中我就是这般凭着刀恃强凌弱的是吗?” “你试试看么,总没有坏处的。”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又戳到谢大人的心了。 谢昉嘆了口气,耐心的和她讲道理,“当然有坏处了。我若是提着刀去尚书府抢人,岂不是败坏锦衣卫的名声?” 她没再说话,心中想的却是,反正锦衣卫也没什么好名声…… “还有,你这是在利用阉党的威势在走捷径。”谢昉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谆谆教诲着,“这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做的事情。” 她撅起嘴来,答应嫁给你就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做的事情。“可是上次许甫要来抓我时,你不也是在利用阉党的威势吓唬他吗?” 谢昉道:“那是事出紧急。” 她的眉头紧锁,低声道:“我不过是提个建议罢了,你不爱听就算了。” 谢昉笑道:“你若有心,不如替我多劝劝你叔父才是正经。” “我爹当年还是清流党首,你忘了他当初是如何看待失了礼数的我爹的?你指望我去说服他?还是你自己来吧。”沈芳年拨开了他的手,面色隐有不快,说不上来是因为谢昉而生气,还是因为想到了二叔昔日的作为。 谢昉沉声问道:“你不帮我?” “不帮。” 空气中忽然沉默开来,安静得有些可怕。 “你生气了?”她问道。 “没有。”谢昉冷冷道,明明说没有,明显就是有嘛。 “谢昉,我都给你最简单的方法了,你说我走捷径,还不是怕有辱你的名声吗?现在还跟我发脾气,我看你比那些伪君子还要假正经!” 方才的甜蜜骤然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场不欢而散,她走出了谢宅,气沖沖的一去不回。 各自的心中都憋着一股气,直到怀王大婚这日,他们各自都没有再见,她甚至不想再关心他感化自己二叔的进度了。 怀王大婚,是自皇帝急病之后京城中第一场喜事,新郎又是帝后宠爱的嫡次子,自然是由世人万般的关注,京城百官、皇亲国戚,几乎到了一半前来庆贺。 今夜,怀王府被相当齐整的分作了三部分。进了仪门的正厅外宅,是为男宾客准备宴饮之处;过了二门内的堂屋,是为女眷聚会;再向里的剩下五进院落才是王府中不迎客的内宅,是王妃行礼之后的休憩之所,也是洞房花烛的所在。 新王妃曹淑,一早便要忙碌准备,在皇后派来的嬷嬷和自己的侍女帮助下上妆,随后将一身亲王妃品级的翟衣礼服穿戴齐整,凤冠霞帔加身,还未成亲,便已经行了不知多少繁复的礼节。到了酉时,向西北方向遥敬父母,双目含泪的新嫁娘便这么被搀扶进轿,向王府行去。 第63页 待到下轿,可巧天上竟落下了初雪。观礼的客人皆道此乃吉兆,于是在一众人“一对璧人”的赞嘆之下,怀王与新王妃并肩而立,向行礼之处走去,雪天地滑,新郎拉着新娘,险些滑了一跤,也成了贵客们的笑料。 沈芳年不在大门内,也不在二门内,她在王府内宅。其实早在去过谢宅那日之前,曹淑就已经答应了她,婚礼那日准她在内院随意转转,说不定还能遇见谁呢——自从上次许氏秀女出了命案,京城中一旦再有人聚集的活动,定然要有锦衣卫在暗中看顾,以保安全。连庙会都是如此,更何况是亲王大婚这样的场合。 沈芳年不仅知道谢昉现在也在王府中,她还确切的知道他躲在哪一颗树边的阴暗处。早在许久之前,锦衣卫就已经布好了防卫,他第一时间就将自己所在的位置泄露给了她。 他们可还在冷战呢,她岂能让他执行公务还有美人陪着这么惬意? 这场雪是憋了整整三日的乌云才终于下了起来,雪势不小,雪花越来越大,连天边都被烧得暗红。 沈芳年知道谢昉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踪,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便赌气一般的故意昂首挺胸的恰巧从那暗处前经过,故意叫他看得见,摸不着,气在心间。 她自己玩了一阵,只听见不远处竟然又有几个女子的声音,原来是几个不胜酒力的贵女,被婢女搀扶了来这里面稍作休息。 沈芳年嘆了口气,她现在满脑子装的都是谢昉,可没有心思同这些醉酒的贵女交际。就好像是自己被那些女眷逼过来的,她又一次不情愿的向着那颗枯树后的黑影那里缓缓踱步。 不知不觉,雪竟将地面都覆了个白,她踩上去,嘎吱嘎吱的,不被人发现才怪。 今日虽然乌云遮月,火红的却灯笼将怀王府上空的夜映照的明亮。那颗枯树后,和赭红色的高墙间,恰好就有这么容得下一人之地,藏匿起来极其隐蔽。只有走得极近了,才能发现,这里有一位面不改色的俊俏锦衣卫,头戴的乌纱帽、睫毛上、身穿的飞鱼服两肩上都已经落满了白雪。 沈芳年缓缓的走了过去,脸上还是不大高兴。她站在那颗枯树边,依靠着高墙,裹在斗篷中的脸颊在红灯笼的照耀下着实明艷动人,只是并肩的那个人眼睛动也不动,依旧专心盯着前方。 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沈芳年倚着红墙低着头,是这样想的。忽然,一点凉意钻进了她的掌心,她的右手被一只带茧的手紧紧攥住,牵到了那灯笼照不到的暗处。 红墙碧瓦下,有一道明显的灯影界限,左边的女子眉眼如画,只是唇角略带不开心的向下,红灯白雪交相掩映下,美不胜收;右边的男子剑眉星目,笑意盎然,却在黑暗中更显凛冽的冷酷。 就这样站了半晌,忽然有个尚未醒酒的谁家小姐从堂屋中向花园中望去,疑惑的问道:“沈姑娘,你怎么一个人站在那儿?” 沈芳年转过头来,知道她这么远是看不见谢昉的,便气定神闲的对她道:“里面太热了,我在这里赏雪。” 可能里面的小姐也只当她是个怪人,不再理会。他们便继续一言不发的站着,站到了她的髮髻上也落了不少的雪花,堆积成了一片好看的冠。 “还在生我的气?”谢昉终于低声问道。 “不敢。”她淡淡道。 “我好冷。”谢昉不由分说,便将她拽得又近了些。 “还以为你不会怕冷。”她还在生气。 “我怕冷的,你忘了。”谢昉幽怨的盯着她,当初刚认识还知道给人家盖被子,现在倒忘得一干二净,当真是薄情。 好在沈姑娘是个甚是豪迈的人,闻言便伸手开始解自己的斗篷。谢大人余光一瞄,便赶紧捂住了她胸口正在解带子的那只手上。 “沈姑娘宽衣解带,若是叫人看见了,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冷冷道。 沈芳年总觉得哪里不对,“谢大人,你将手放在这里,叫人看见了就很好吗?” 谢昉干咳了一声,迅速放下了手。 “你在这里站了这么久,今夜真的会有人捣乱吗?”她好奇问道。 “根据我们之前得到的消息,肯定会。”谢昉虽然在同她说话,眼睛却时刻捕捉着院中的任何一点动静。 “那我在这里会不会打扰你?”她担忧道。 “不会。”谢昉记得方才听到外面的火甲打了个戌时的更,估摸着时辰,对她道:“你可以再待半个时辰。” 她仰面一笑:“半个时辰,足够说我要说的话了。” 他忽然心里一紧,攥着她的手使了更大的力气,“别又说我不想听的话。” “我也不知道你想不想听呢。”她一个闪身,极为灵活的钻进了他和枯树之间仅剩的那一点空隙,严丝合缝,“不过这半个月里,我又想出了一个能让谢大人快点娶我的办法。” ☆、流言蜚语 谢昉怕那枯树会勾坏了千金小姐身上的绫罗绸缎,只得一个斜着身子让她倚,让她靠,倒反而像自己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哎。 “又想出什么馊主意了?”他其实根本没当回事,不指望她那清奇的脑迴路能想出什么好点子,一边帮她拂去头髮上的积雪,一边问道。 沈芳年笑得有些神秘,“你说我二叔,他是不是一个十分看重礼教的人?” “如果他不是,估计这世上就没人是了。”谢昉眉头紧皱,想到这个时刻衣冠整齐的儒臣,便起了心理阴影。 “那么,你既然没办法从礼法上说服他,不如反其道行之呢?” 谢昉还不是很明白她所说的意思,问道:“什么意思?” 沈芳年的眼珠中流过一丝狡黠的光,“散布一下流言蜚语,让京城中的人知晓我们曾经一起流落沙漠,独处了这么久,到时候,我二叔他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绝对不行!”谢昉打断了她野心勃勃的计划,皱着眉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怀中的女子,她究竟是聪明还是傻?这种杀敌一千自损一万的主意她都想得出? 沈芳年被他盯得有些毛,不由得有些委屈,问道:“怎么了嘛?上次我的主意你怕有损你们锦衣卫的名誉,便是不行。这次我损自己的名誉,还是不行。” 谢昉听到她认真的解释自己的思路,生气之余不禁摇头一笑:“你是不是傻的?损害你的声誉更是不行,你知不知道一旦散布这种流言出去,就是覆水难收。你我在世人眼中都会是淫\\奔\\苟\\合的奸\\夫\\淫\\妇,这样一顶帽子,我是无所谓,可你一个女孩子,戴得起吗?” 他的话说得难听些,但是却都是事实。沈芳年何曾没有想过这样的后果呢,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只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我……”她被冻得鼻头有些红,噘着嘴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却始终没想好怎么说。 “你什么你?”谢昉伸出双手捧起她的脸,用自己的鼻尖碰触着她的,略带责备的语气却丝毫不叫人害怕,“你是没经歷过让人指指点点,不知晓其中的滋味。” 第64页 “可是过了年你便要去南京赴任,现下已经十月了。”她的喉咙发紧,声音哽咽。说完便听见谢昉笑出声来,她才发觉自己失言,怎么能表现出自己恨嫁呢? 谢昉道:“芳年,莫急。南京那个地方你是知道的,半年没人上任也没什么事,南京等得起我,我等得起你。”说完,便低头献上带着寒意的一个吻,企图安抚她。 “谁急了?”她羞愤难当的辩解毫无说服力,只得被迫接受他的安抚,从脸颊到嘴唇,从上片唇到下片唇,撬开唇瓣,然后是下巴,脖子,来来去去好几回。 直到听到了明显的一声动静,有人潜入了这被积雪覆盖的小花园,他们才气喘吁吁的分开。 “去屋里面待着。”谢昉轻声对她道,便推她离开。她听话的快步走回了堂屋,还识相的关上了门。 嘴上还带着姑娘家胭脂的余香,谢大人就这样扛刀从树后现身,带着另外两个埋伏在其他暗处的缇骑去捉拿坏人了。 积雪有了两寸深,潜入的人显然轻功不是顶好的,从声音和痕迹上都给抓捕他的人留下了足够的线索。 马上就要外面眼看就要礼成了,只等证婚人喜气洋洋的喊一句礼成,那时候新娘就要被迎入内院,观礼宾客们也会在欢唿中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那闯入者显然并未发现自己身后已经跟了个人,手上拿着一个不知名的球状铁器,准备在那最是何下手的时机动手。 可惜,还没来得及将手中的东西投掷向人群,他眼前寒光一闪,便被架上了刀。此人既然敢闯入偷袭,自然也是有些伸手,岂能甘心被擒?他一个转身,灵巧的逃脱了脖颈上的性命威胁,从靴中拔出一把刀锋极小却极为锋利的匕首,抬起身来便向谢昉的眼睛划去。 谢昉早有防备,退后了一步躲闪,本还想着或许留个活口审问几番,这下看来若要不惊动外面的新婚夫妇、众位贵客,只能速战速决。谢昉起了杀意,便不再和这闯入者再做纠缠,一脚踢在他膝盖骨上,一声脆响,那人单膝跪地。谢昉手中的刀再次架到了他脖子上,只是这次再也没给他闪身的余地了。 鲜血溅在谢昉的手上,也泼洒到了一片洁白的雪地上。谢昉拽过那尸身的手臂,在袖口看见了自己早已预料到的图案,便随手一丢。 “大人,他拿的是个毒烟弹,估摸若是今日他扔到了前面,所有人都别想活了。”一个缇骑粗略的检查了那个铁球,如此报告。 “东西和尸体,都小心带回衙门再看,走之前把这里弄干净。”谢昉指的是眼前这块被血污弄脏了的雪地。 交待完两个属下,谢昉将自己那刚刚沾血的刀也交给了他们,这个捣乱鬼抓住了,自己终于不必再蛰伏于寒冷之中,可以安心做一次客人,进到屋里再安心谈个恋爱。真可惜,今日是怀王和曹淑大喜的日子,他本不想杀人的。 他走向了那关着门的内堂,伸手想要拽门,却发现自己的手上也是暗红的血腥,便又折返回来花园,弯腰捧起一抔雪,仔细擦干净了手上的血污。 “呀!”当沈芳年被他与雪同温的手冰了一下后脖颈后,忍不住叫出声来,“怎么这么冰?”幸好方才在的女眷也都去二门内准备开宴了,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冻的。”他眼里再没有方才的杀意,而是换上一抹柔和。 她又想起来他说他怕冷,便伸出自己刚刚捂热的手,帮掸掉了身上的雪,并对他的手进行热的传递。 “方才那个人是沙洲来的,顺平军余孽。曹将军虽然如今在沙洲,可曹肃赶来京城参加妹妹的婚礼,并要护送他们夫妇回兰州。”谢昉摘下了官帽放在桌上,缓缓的告知她。 她闻言皱眉,问道:“那人被你们捉走了,明日这事岂不是传得人尽皆知了?” “不会的,那个人自然不能再开口说话。我们虽然想要深查,却也不能为亲王大婚添堵,此事就当没发生过,其余的能查便查吧。”他语气随意,看出来心思已经不在京城的公务上了。 她也点头同意:“这样也好,若是让人知道婚礼时还出这样的事情,对淑儿终究不好。” 谢昉嘆了口气,双手压在她的肩膀上,郑重其事道:“既然知道流言蜚语这么厉害,所以,我的沈姑娘,我求求你千万不要再提你那个馊主意了好吗?” 沈芳年一哂,有些不好意思:“在这等着我呢?谢大人,是不是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到时候你就为保名节,愤而自尽了?” “不会。”谢昉笑意充盈的在她耳边唿气,“谁敢诋毁你半个字,我便将他抓进昭狱,叫他再也不能开口讲话。” 她浑身一颤,推了推他道:“别这样了,为了拯救京城里那些长舌妇,我不会说出去的。” 外面又是一阵喜乐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谢昉若有所思,稍后道:“我们的婚礼会比这次更盛大。” 沈芳年斜他一眼,“了不得了,你的婚礼比亲王婚礼还盛大?我看谢大人是想造反?” 谢昉幽幽道:“你看不惯可以不来。” …… 虽然明知道他在信口胡诌罢了,她还是忍不住问道:“我不来,谁跟你行礼?” 谢昉“哼”了一声,认真思考,“到时候在来的里挑一个生得最好看的。反正我是无恶不作的狗官,想抢谁就抢谁了?” 她懒得再理会他,小毛贼也抓住了,他们也和好了,也该分别出去喝一杯喜酒,不然岂不是白来。 一场喜宴,似乎是在小小的闹剧曲折下依然顺利的进行圆满,至少对于新婚的肃怀王夫妇来说是这样的。 许甫也带了人来观礼,好歹也是给谢崇礼修过生祠的人,怎么会错过这种达官显贵都会参加的场面。 到了戌时,喜宴结束,许大人却没法离开,在马车中焦急的等着一个人。 到了亥初的更鼓敲过,终于有个走路如细柳扶风般摇摆的妖冶女子走上了马车:“让爷久等了,奴有罪。” 许甫哼了一声,却没怪罪过眼前这个妙人儿,搂过她来坐,边问:“野丫头,今儿是玩欢了?连跟爷回家也磨蹭起来?” “爷,奴哪敢呀?”这个女子可劲儿撒娇,“这王府可真大,奴不小心迷路了呢……似乎,还听见些不该让奴听见的事情。” “什么新鲜事儿,说给爷听听。” 那女子狭长的眸子狡猾的一转,她是刚刚进许府没多久的妾,顶的是她亲生姐姐的缺。她姐姐和许大小姐生了龃龉,失手将那大小姐推下了湖水溺死了,于是便也偿了命。偏许甫就爱她姐姐的妖调,又纳了容貌相似的她入府。 她知道,她姐姐的罪,就是让这北镇抚司的鹰犬所定。她还知道,她姐姐的罪,差一点就能让那尚书府的大小姐顶了。真是老天有眼,这两个人的私情竟让她无意中偷听到,若不搅出一场满城风雨,那才真是可惜了! 第65页 她温柔的抚着许甫的胸膛,摇摇头道:“没听见什么,不过是花园里有些松鼠打架的声音罢了。” ☆、满城风雨 “礼部尚书沈泰的侄女儿竟然和谢崇礼的义子不清不楚的?你是听谁说的?” “啧啧啧,我娘家侄儿媳妇的嫂子在御史府当差,昨夜她家主人去参加了肃怀王的婚礼,看得真真切切,消息来源这么可靠,我还能骗你不成?” “真有这种苟且之事?啧啧啧,真没想到,堂堂礼部尚书家里能出这种下贱的女儿,真是令人不齿……哎,你跟我详细说说,都瞧见什么了?” “这……这倒没瞧见什么,只听见两个人说话,听说他们两人原来好几年前,可不就已经做成一对野鸳鸯了?” “哎呦呦,真是不要脸!出了这种事,这沈尚书的脸面以后还往哪搁啊?还不赶紧将侄女嫁了了事?” “哼,我家小姐早就看不惯那沈芳年,生得一副祸水模样,凭什么就成了皇后口中的闺秀之首了?这次可好了,现在她不检点的事情弄得京城人尽皆知,我家小姐该开心了。” “我家小姐也是,哎,你说这一个人能惹这么多女子一同讨厌她,不是本身有问题还能是大家诬她不成吗?不过我家小姐听了这桩丑闻,可是不仅没有高兴,还一气儿砸了好多东西呢。” “这是为啥呀?” “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到处乱嚼舌根呀!” “我是那种人吗?尽管讲。” “我家小姐她暗自心仪谢大人多时啦!只不过是有贼心没贼胆,就怕让老爷知道,少不了一顿毒打!” “也是,我家小姐也喜欢谢大人生的好看呢,只是谁想嫁给一个太监的儿子呀!” “这下沈小姐可好了,和谢崇礼的义子不清白,今后岂不是要管太监叫爹了?这不是打说她贤良淑德的皇后的脸吗?” “嘻嘻,我要是她,现在已经悬樑自尽了。” “哎,我姐姐昨天值夜,肯定还不知道这事呢,我赶紧说给她听去!” 一夜之间,流言蜚语如同今年最为恶毒的一场风寒,以一传十十传百的架势传遍了整个京城。 昨夜的一场雪直到天亮还在下着,静谧的雪中,似乎总能听到各种窃窃私语的声响,所有流言的主角永远都是自己。 沈芳年穿着一双鹿皮靴,繫着斗篷,来回在沈府的院子中踩着雪转圈,想着那些流言又在方才走那一圈的时间中又多出了几个版本。 “小姐……外面冷,回屋里坐着吧。”秋瑶无比担忧的陪着她,虽然现在是午后,可室外的温度依然极低,再这么待下去可真是要冻坏的。 沈芳年停下了脚步,嘆了口气,问道:“二叔呢?” “还在书房里呢,奴婢觉得,这个时候,您还是不要主动去惹他比较好……” 沈芳年也没打算现在去惹她二叔。她用脚趾都能猜到,现在的二叔定然是急怒的状态,虽然平日里待她客气,可这次她这样丢了他的脸,打她也说不定。她应该耐心的等,等二叔消了气再去讲道理。 她又问:“二婶呢?” “夫人一早便带着二小姐去寺里进香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她点点头,又问:“谢昉呢?” “在尚书府外面儿站着呢。”秋瑶一脸哀怨,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当个包打听了,“亏了今儿下雪天冷,否则门口早围上一圈儿人了。” 她只是又“哦”了一声,淡淡的又问:“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 “奴婢不知道!”秋瑶不傻,她现在可不会拿这种话来污了小姐的耳朵。今天早晨有个不识趣的下人来拉秋瑶的袖子问这传闻是不是真的,让她一个嘴巴子就打得眼冒金星。别人她管不着,在尚书府做事还敢多嘴议论自家小姐,她第一个就不让! 沈芳年仍不死心,“有没有那种说得好听点儿的,你给我学学?” 秋瑶皱眉道:“小姐,这些谣言就是有说得好听点儿的,它也不会传播得那么广了。” 沈芳年低头有些难过,谢昉说的果然没错,这下可好,自己明明只是稍微逾越了一点点规矩礼法,从小到大积攒下的好名声就这么像落花流水般不可挽回的逝去了。 她混淆了难过和困意,便道:“我困了,我要去睡。” “好,奴婢去给您铺床。”秋瑶心想,左右现下老爷是肯定不会让小姐出门了,干脆睡个天昏地暗,至少还能养个好气色呢。 沈芳年却道:“你去让他先回去吧。”现在就算他在外面站成一座冰雕,二叔也绝对只会想拿一把凿子将他敲成无数碎片的。 “小姐,你别心疼谢大人了,还是让他在外面多站会吧。就算奴婢去劝,他也不会走的。”秋瑶低声道。现在所有人都在看小姐的笑话,她只知道,如果谢昉现在不在沈府外面罚站,那么嘲笑小姐的人只会更多。 她更加困了,只得含煳的答应,摆了摆手便向屋内走去,“那好吧。” 这一觉她竟无梦,直到被秋瑶推着唤醒,醒来时已经是傍晚。 “小姐,醒醒,老爷夫人那边传饭了,让您过去吃呢。” 外面的雪终于停了,沈芳年走进沈泰夫妇的院子正房,只见一家四口已经入座,只差自己。 沈泰的脸色自然不好看,鬍子差点都竖起来了。袁夫人见了她,同时有心疼和责备的神情,招唿她入座。 就在她还没沾到椅子时,沈泰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那个姓谢的方才已经离开门前了。” 她微微一愣,只得重新绷直了膝盖,站着聆听二叔的教诲。 沈泰见侄女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便继续道:“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才站了一天便偃旗息鼓,可见其心了。” “好了,吃饭了,说这些做什么?”袁夫人尴尬的打着圆场。 沈泰犹自道:“待会儿叫小厮们将那门前好好洗洗干净!” “啪”的一声,是沈芳年将手中的筷子狠狠掷在了桌上。 袁氏恐怕他们叔侄吵架,便先招唿两个孩子离开:“宏儿、芳灵,你们各自回房间吃吧。”又转而劝道,“老爷,您便少说两句吧!” 沈泰吹鬍子瞪眼睛的,“我如何不能说了?我的家门前,岂能容得那污秽之气!定要擦洗干净,现在就吩咐下去!” 沈芳年深吸了一口气,实在是忍无可忍,挤出一个微笑,对沈泰道:“二叔,照您这么说,侄女儿这身皮也得着实让下人好好擦洗干净,否则可是浑身的污秽之气呢!” 袁夫人听了大惊失色,这个丫头的暴脾气本都消磨得快没了,这下可真是覆水难收了。 沈泰没想到他那平日里最听话的侄女竟能这样不要脸面只为羞辱自己,一时之间竟想不到如何骂她才好,“你!你这不孝女,你行为不检,对得起你爹吗?” 第66页 听他提到自己的爹,沈芳年心中愤怒的小火苗一下窜到了房顶这么高,“二叔,您怎么能如此冠冕堂皇的提起我爹?您当年是如何对他的,侄女儿虽小可还都记着呢!” “芳年!你给我住口!”袁氏恐怕两个人再吵,赶忙喝止了沈芳年,可惜,很明显,并不奏效。 “我爹他为了我着想,临走前也不愿意将我託付给您,因为什么,您心里没数吗?” “你、你说是为什么?”沈泰一边运气,一边道,“夫人,你别拦着这个逆女,让她说!” “因为在您心中,一个人的分量还不够那些胡说八道的宗法礼教重,对吗?” 沈泰被她气笑了,反问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沈芳年知道自己如论如何也无法说服一个腐儒改变他使用了大半生的处事态度,她只得暗自生闷气,不再说话。 沈泰一捋鬍子,又恢復了平静的语气,道:“总之,那个姓谢的已经走了,我再给你一次改过的机……” 沈泰话没说完,就有个小厮急慌慌的跑了进来,赶忙道:“老爷,夫人,不好啦!那个谢太监的儿子又回来了,还带了好几十车的聘礼!外面围了好些人在看呢……” 沈泰的脸色忽然变作比桌子上那盘茄子还难看的绛紫色,袁氏的脸色也不好看。脸色最好的就是刚刚睡了个美容觉的沈芳年了。 她轻轻拍了两下手,又摊开来,得体的微笑道:“二叔,这下真是可惜了,侄女儿连改过的机会都没有了,若您不介意的话,侄女便开动了。” 在沈泰夫妇两个人呆愣的目光中,她慢条斯理的吃着,最后自己碗中那最后一个饭粒都没有剩下,又叫婢女为自己盛了一碗汤,不出声的饮完。然后,这才又行了一礼,在沈泰夫妇的注视下,如同一只开屏的孔雀一般,趾高气昂的离开了正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秋瑶一直紧紧跟在自家小姐的身后,一路唉声嘆气,小姐这回可真是过足了嘴瘾了,可这一通争吵下来,不知道这沈老爷的气儿又要拖后多久才能消。秋瑶倒不是很同情现在大摇大摆的小姐了,倒是同情起在寒风中带着几十车金银珠宝罚站的谢大人…… ☆、搬救星 自那天傍晚去而復返,谢昉在尚书府门前又站了一天一夜。这一夜还好,直到第二日的晌午,太阳当空照,雪后那一阵寒也渐渐散去,那尚书府门口才叫一个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哎,那个就是九千岁的养子吗?生得挺拔的一个儿郎,怎么就做了太监的儿子?” 谢昉耳力很好,一转头便在人堆里辨认出了说话人的方位,一个眼刀飞过去,那人赶忙缩着脖子向后躲。人群中也忽然安静了下来。 谢昉又转过身,身后那议论声便又死灰復燃。 “听说他都在这待了一夜了,你说这沈尚书打算什么时候开门呀?” “我看够呛,这可是礼部尚书的宅子,能给姓谢的开门?除非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咦!这些做大官的就是事儿多,要是谢公子现在带着这么多聘礼来我家门口,我立马把女儿嫁给他!” “啧啧啧,你想得美!” “你说丑事闹得这么大,这尚书就算不想开门也得开呀,否则他家那侄女儿怎么还嫁的出去?” “可说呢,我看不过现在还死要面子活受罪,府里面肯定闹翻天了。” “你说,他们,是不是,已经……” 谢昉带来的人都自觉受不了这指指点点,小心翼翼的问谢昉:“公子,用不用小的们将这些烂嚼舌根的人都赶走?” 谢昉双目紧闭,只是轻轻吐出几个字:“把我的刀拿来。”他今日为显诚意,都没有将刀戴在身上。 下人战战兢兢的双手奉上刀,谢昉二话不说拔刀出鞘,“咻——”一声啸音后,刀尖狠狠插进了坚实的地面上。 这下真真是鸦雀无声了,只剩下人群外面三圈被抱着的一个小孩儿“哇”的一声哭的那叫一个惨。 “哎,没事看什么热闹,散了,都散了散了!” 就这样,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这些热心观众谁也不想让那刀尖插到自己的脑袋里,终于渐渐散了场。 冬日里天亮的时候短,很快就又到了擦黑的时候。 尚书府里,沈芳年又依照昨日养成的习惯睡起了午觉,刚刚睡醒。 秋瑶给她倒了一杯茶,便皱眉道:“我的小姐,您可真是心大,咱们府门口都让一万多号人参观过了!” “真有这么多人啊?”沈芳年伸了个懒腰,还是懒懒的。 秋瑶用一种不太友善的目光看着她,“您就一点儿不同情谢大人吗?” “我当然同情他了!都站了这么久了,你帮我去劝他先回家吧。”她是挺同情谢昉的,毕竟她只是在深宅中偶尔听到一点点流言蜚语,他可要在前线亲自聆听啊。 秋瑶嘀咕道:“要不是您昨日一时没收住脾气,狠狠气了老爷一番,说不定谢大人也不会站了这么久还徒劳无功了。” 沈芳年撇了撇嘴,她现在冷静下来确实也是后悔,不过这世上就没有后悔药可卖。 “你少废话,快去!” 反正自己现在哪也不用去,沈芳年又留在床上纠结了一阵才起身准备用饭。饭是被厨娘端来的,估计二叔一时半会还不能走出昨天那顿饭的阴影,让她再一起用饭。 厨娘送来的两道菜都很合口味,怕是会凉了,还在碟子下面加了热水慢蒸。她吃得正香时,秋瑶回来了。 “小姐,谢大人,他不听奴婢的,他不走,怎么办?”秋瑶纠结犹豫着要不要说,“他还让奴婢给您传一句话。” 沈芳年正专心夹菜,捧着碗对秋瑶道:“说啊。” “谢大人问您,现在可高兴了?”秋瑶疾步上前,皱眉道,“谢大人是不是在外面冻傻了?这问的是什么昏话?外面闹沸反盈天的,小姐您能高兴的起来吗?” 她“噗”的一声笑出声来,她都能想像出谢昉一脸无奈的样子,问出了这句话,闹成现在这样,你可高兴了? 昨天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的时候,沈芳年确实是心情郁结的很的。但是自从昨天晚饭时和二叔吵了一架,她现在的心情确实很好。 她突然发现对于外面的流言蜚语,愈演愈烈的关于她品行的谣言,她统统都可以置之不理。那些嚼舌根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她不在乎。只要她在乎的人还执意在门外带着闪瞎人眼的几十车聘礼,坚决的不肯走,还要无奈的问她开不开心,就已经足够了。 “他爱走不走,我现在也管不了他,还是吃饭吧。”她将另一副筷子递给秋瑶,“一起吃吧。” 秋瑶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小姐!你长心了吗?” 秋瑶对自家小姐的鄙视一直持续到了这场风波的第三日。 第67页 第三日,这场风波已经从市井流言的绯闻演变成了朝堂上两党互相弹劾的由头,谢崇礼身居幕后都被骂了个惨,沈泰当场就告了病假。 好在这天傍晚,有一顶轿子出现在了尚书府的门口。里面走出来的人第一时间没有去叩响尚书府紧闭的大门,而是拍了拍谢昉的肩膀。 “回你自己家去。”沈慈风尘僕僕,对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一盆冷水。 “夫人,我……”谢昉一时痴愣,不知该为自己辩解还是求她帮忙。 可是转念一想,他还记得当年在沙洲时,沈慈是如何像防贼一样的防他,如今他这个贼果真将她最疼爱的侄女儿偷走了,别说帮忙了,她应该是在和沈尚书同仇敌忾才对。 “在这站了多久了?”沈慈还是面无表情,问道。 “三天。”他老实答道,“我不打算离开。” 沈慈挑了挑眉,道:“我告诉你,以我二哥的性子,你在这里站到死也是没用的。” 谢昉眉心一动,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赶忙行礼道:“求夫人赐教。” 沈慈冷哼一声,道:“两年前我去沙洲,见到你们在一起时的情形,心中便又一种不好的预感,只是没想到,你们真是敢给我一个最坏的可能。” 谢昉沉默受训,应承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大意了。” “事已至此,我不和你废话,我没有沈尚书那般的气性,我只为我侄女的名声,你们这个婚是结定了,你想逃都逃不掉。”沈慈依旧严厉,说的话倒是很中听,“所以,你现在先老老实实给我回去。” 谢昉压抑着心中的狂喜,却仍保持着一丝冷静,依旧不动如山。 “怎么,怕我诈你啊?”沈慈笑了出来,环顾这一排排摆放十分整齐的箱笼,“人走,东西我帮你带进去,怎么样?” 他道:“只怕尚书大人不高兴。” “他高不高兴是他的事情,可我带进去的东西,没人敢不收。”沈慈霸气外露,招唿身后的嬷嬷,“去敲门,看着他们把给大小姐的聘礼抬进去。” “多谢夫人成全。”谢昉忍着笑,忽然觉得自己腿也不疼了,手也不冷了,这三天的累没白受。不过,他却依然存有疑虑,“这件事越闹越大,晚辈只是担心您也无法说服尚书大人。” “谁跟你说我要去说服尚书大人了?”沈慈反问道。 谢昉不明其意,只得陪沈慈看完这一箱箱聘礼都被抬了进去,才又听沈慈道:“说服二哥,比去求一道赐婚旨意更难,不是么?” 赐婚?他皱眉,依然不解。 沈慈重新回到轿子中,隔着轿子对他道:“等到时机到了的时候,我会通知你,到时候,还要你亲自去求皇后才是。” 求皇后?我亲自?谢昉现下真的是一头雾水,他去求皇后把原本皇后相中了的侄媳妇赐婚给自己?皇后能安静听他说完而不让人把他踢出去吗? 但是,既然聘礼都已经被沈慈大手一挥抬了进去,谢昉还是对沈慈的话有些相信的,毕竟现在她是唯一能帮他们两个的人。 沈慈来到沈芳年的房间时,天已经大黑下来了。在秋瑶眼中,沈芳年正没心没肺的看着本书,好不惬意。 可沈慈进屋后,秋瑶便再也没见到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姐了。 沈芳年先是惊喜,扔下了手里的书,跑进了姑妈的怀中:“姑妈!你怎么来京城了?” “今年想亲自回来看看你们。”沈慈抚着她的头髮。 她的惊喜瞬间消散,闷声道:“您是不是都知道了?” “知道了,道上就知道了。” 沈慈的语气柔和,沈芳年却红了眼眶,这还是她三天来第一次哭。 沈慈只当她是委屈,便安慰道:“芳年,你不必在意这些,那些骂你的人,他们不是真的讨厌你,而是在嫉妒你罢了。” 她摇摇头,她才不是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哭鼻子呢,“我捅了这么大的娄子,丢了沈家的脸,姑妈你都不怪我吗?” 沈慈帮她擦去泪痕,缓缓道:“现在怪你也无济于事,况且你也得到足够的惩罚了,不如抓紧想办法补救才是。我不得不问你,你真的想好了吗?嫁给他,你就註定要在两党的夹缝中生存,可能随时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你不怕吗?” “我想好了,我不怕。”她扬起头来,一抽一抽的道。 沈慈又问道:“如若有一日,你们被各种外部的纷扰搅得不堪其烦,终于有两看相厌,婚姻也分崩离析的那一日,你会后悔吗?” “绝不会。”这些问题,早在她跨越大半个京城去校场找他的时候,就已经想清楚了。 “那好,明日我去面见皇后。”沈慈笑着安慰她,“放心,等你们婚礼后不出十日,一切流言都会烟消云散的。” ☆、赐婚旨意 谢昉这还是成年后第一次踏入后宫。包括皇后的坤宁宫。 他对这座象徵着天下坤极的宫殿是有着儿时依稀的记忆的。他记得自己和妹妹刚被谢崇礼带到北京的时候,谢崇礼还远不是现在这样的一手遮天,还须在后宫中走动,其中走动得最多的,便是坤宁宫。 没时间思考这些前尘往事,他现在最为吃惊的是,皇后竟然真的愿意见他。要知道周皇后入主后宫多少年来,见过的外臣也不超过十人吧。 “臣拜见皇后娘娘。”走进了正殿,他一直低着头谨守礼仪。 周皇后在一道珠帘之后,声线没带一丝温度,对他道:“起来吧。” 谢昉站起了身,皇后不说话,他亦不说话,空荡荡的大殿上到处都是尴尬的气氛。 皇后隔着帘子见不真切,却还是凝视了他许久,才终于道:“虽不是亲生的,你和你爹倒是有几份相像的模样。” 谢昉还没答话,她又补充道:“小时候不像,长大了倒像。” 谢昉轻笑,道:“是跟着义父的时日长了,不知不觉的便相似了。” 皇后跟着他道:“所以,你也学得似他那么无法无天的性子。” 谢昉低头,道:“臣不敢造次。” 皇后缓慢的踱步,语气缓和了些,问道:“没想到本宫会见你?” 又不等他答,皇后继续道:“沈氏来见本宫时,本宫也是没想到她会替你说话呢。” 时间过去了太久,谁都几乎不记得,当年出嫁之前,周皇后和沈元辅之妹沈慈曾是一对闺中密友。她们曾经无话不谈,直到各自嫁人,一个成了太子妃,另一个则远嫁大同。 这次沈慈难得进宫,周皇后当然知道她是为了近日闹得满城风雨的,关于她侄女儿的那场风波而来。 只是她没想到,沈慈是来求自己赐婚的。 “你来求本宫赐婚?”周皇后问的是谢昉。 “是。”谢昉答得肯定,“只要娘娘帮忙,才能平息这场闹了多日的风波,还朝堂一个清净。” 第68页 前几日沈慈来时,说的第一个理由也和谢昉现在说的大同小异。 “你给本宫戴一顶高帽子,本宫就会为了你那冠冕堂皇的理由赐婚?”周皇后笑着摇了摇头,“而且还是将本宫相中的侄媳妇赐婚与你,你最好有个更好的理由。” 谢昉突然问了皇后一个问题:“娘娘,沈夫人是如何说服您见臣的呢?” 周皇后挑了挑眉,这个小子,倒真是问到点上了,他知道若自己不打算赐婚,则根本没必要见他了。 她还记得沈慈是如何说服自己的,字字锥心。 “说句大不敬的话,看到他们,总是会想到二十年前的娘娘和……他。” 是啊,二十年前,那是很久之前了啊。她也曾经是像沈芳年这样的风华正茂,刚刚入了东宫,也是年轻气盛,在花园中救下了个被餵了毒酒的小内监,也觉得是功德一件。 她向来对沈芳年多看一眼,难道是因为她就像年少时的自己么? “我没你侄女固执,没她胆子大。” “娘娘您,就当是了却自己一桩心事吧。”沈慈道。 周皇后冷哼一声,并不打算回答谢昉的问题。 谢昉又继续道:“臣虽然愚钝,可臣永远记得年幼时,义父带臣来坤宁宫拜见您,您还笑着抱过臣和妹妹。” “你义父,他从前在坤宁宫当差,得了你们兄妹,还以为得了什么宝贝似的领给本宫看。”皇后眼神怔忡,回忆着过去,最后补充了一句,“没想到养大了,都是麻烦。” 谢昉见皇后没有着恼,继续僭越,轻声道:“臣从小没娘,还是在娘娘的怀里第一次感受到有母亲的感觉。娘娘您可莫要一直偏心侄子。” 周皇后被他气笑,“你信不信本宫现在就治你个不敬之罪?”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话,这样的语气,她似乎曾经对另一个人用过很多很多遍。 “是臣一时失言,冲撞了娘娘了。”谢昉说得随意,丝毫不像害怕,又补充了下,“义父不常回外宅,回了时也经常提起娘娘呢。” “少给我耍贫嘴!连你义父都敢编排上了。” “是。” 皇后忽然又严肃起来,皱眉道:“近来这件事情,搅得朝野动盪,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本宫在深宫中也是有所耳闻。陛下么……也是很头疼。本宫想过,若是定下这桩婚事,或许能平息两党间的战火,也算是为陛下分忧了。不过本宫也要问过陛下的意见才是。” 皇上向来都懒得管这些烦心事,谢昉心里已经有谱了,便赶忙谢过。 “不必谢。”周皇后转身背对着他,望向窗外的晴空万里,“本宫也想看看,这桩婚事究竟结局如何呢。” 谢昉离开坤宁宫的时候,自然是步伐轻快,神清气爽。可这边尚书府中,沈老爷着实被自己这许久不来京城的妹妹气得够呛。 沈泰一拍桌子,怒道:“你怎能擅作主张将那些东西抬进来?还瞒到今日才告诉我?” 沈慈饮了口茶,淡淡道:“因为今日谢昉要进宫见皇后,所以我想着,这时候告诉二哥你倒是个好时候。”言下之意,过了今日,有宫里的旨意,你自然不得阻拦了。 沈泰气得直哆嗦,袁夫人担忧的为他抚背倒茶。 “先回答我前一个问题!” 沈慈依旧沉稳,道:“二哥,你知不知道他在的那几日,你这尚书府门口人来人往有多热闹?我尚在京郊,都能听到茶余饭后的闲话。你若真怕丢人,就该先想办法让他离开才是。” “所以,这还是我的错了?”沈泰怒道:“而妹妹你的好办法便是将那竖子送来的聘礼通通笑纳?” 沈慈眉头深皱,见袁夫人已经将四处的下人屏退,也没有旁人在场,便开始动之以情,“二哥,这件事,是做妹妹的有错,若是早在两年前能看出这两个孩子会情深至此,我绝不会让事情发展到今日的局面的。如今我所做的,并不是想刻意惹你生气,只是才填补之前的错漏而已。芳年她也不是有意惹你生气的,她来了你家这两年,你可曾挑出她一个错处吗?” 袁夫人赶忙趁沈泰沉吟不言,帮衬道:“是啊,老爷,你平日少来内宅,我却都看在眼里,芳年比亲女儿还要懂事呢。” 沈芳灵在自己的房间里打了个喷嚏。 沈泰依旧不同意,“哼,她心中一直介怀着当年我与她爹决裂的事情。” 沈慈忽然觉得有一股火气冒头,站起身来道:“她是介怀着,不满二哥,我也在介怀。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没开过口,可你当年一时意气断绝了兄弟情义,终究便是错了。” “我……”沈泰一时语塞,反而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了。是啊,一时意气,他近年来时常回想,何尝没有悔意呢?所以他才会对投靠自己的侄女多加照拂,一直和夫人说着希望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好了却当年犯下的错。可谁想过这个倒霉丫头会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打乱呢? 袁夫人又道:“老爷,芳年虽然不时常见您,却总计挂着您的旧疾,时常亲自熬了枇杷叶让下人给您送去了,您都忘了吗?” 沈慈道:“我知道二哥心里有打算,也为她着想,可她这野丫头性子上来了,偏要固执,你也没办法不是?” 袁夫人道:“听芳年说,那位谢大人已经从北镇抚司卸任了,来年便要去南京任个闲职,到时候你眼不见,心不烦,不好么?” “谢崇礼的义子在你门前吃了三天的闭门羹,二哥你虽然觉得丢人,我倒觉得挺是长脸呢。”沈慈揶揄问道,“这几日可曾在朝堂上见到谢崇礼,他是不是见了你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了?从前你可受过他这等礼遇吗?” “别胡扯,我这几天就没上朝。”沈泰许久才想出这么一句反驳的话。沈慈和袁氏都笑了。 沈慈和自己的二嫂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劝,竟然真有些奏效了。沈泰被戴了一摞高帽,又顺了许久的毛,终于觉得心里舒坦了些,细想来皇后代表的是皇帝,皇帝想要朝堂趁早安静下来,肯定也会答应赐婚,聘礼也收下了,按照律法,这已经是既定的婚姻,再难更改,他终究还是嘆了口气,勉强的板着一张臭脸应了下来。 到了这个月十五日,终于有一道旨意被谢崇礼亲自送至了北镇抚司衙门。 谢崇礼沙哑的声音响起,念出了旨意:“锦衣卫指挥使司指挥佥事谢昉,勤谨恭慎,朕素器重;礼部尚书沈泰之侄女,性和品端,实乃京城闺秀之范。今赐婚予卿,着钦天监速择良辰,玉成两姓之好。” 谢昉就地谢恩,又谢过义父,赶忙起身去接旨。 谢崇礼却阴阳怪气道:“能让我亲自来宣旨,谢大人面子够大的呵?” 谢昉素来不会顶撞义父,但今日着实着急拿那份圣旨在手,便也学着谢崇礼的语气上前回话:“谢千岁哪是瞧着儿子的面子,不过是奉了皇后娘娘的命,岂敢违背?” 第69页 谢崇礼斜瞥了他一眼,将那圣旨扔到他头上,“你小子,今日得意了,敢拿老子找乐了是吧?” 谢昉忙不敢让圣旨落了地,忙伸手接过了圣旨,“儿子不敢。” “还不快去准备茶礼,别给老子丢人!” ☆、一亲芳泽 圣旨一下,朝野震动。 原本看热闹的人就已经能从皇城根排到城门口了,这下有了这么惊天动地一道旨意,人更是能排到妙峰山脚下了。 不过,皇帝的旨意已下,就算原本有再多的反对和现在有再多的议论,也没人敢说一句皇帝的旨意有错。况且,朝堂上真正有心做实事的大有人在,他们早就厌倦了这本不该出现在朝堂上的荒唐话题,平息了两党的争执才是他们乐见的结果。 沈泰接下了这道旨意,他这边原本摇旗吶喊要为被流言蜚语困扰的沈小姐讨个说法的同僚们便只得偃旗息鼓。 谢崇礼那边的孝子贤孙们自然不必说,已经开始纷纷给九千岁送礼了。 晖朝婚姻礼节,大抵依照前朝朱子编撰的《家礼》而行。 一般定下婚事,要先由男家托媒人向女家递送婚启,是为告示求婚之意。而现今这一桩婚事,既然是皇帝赐婚,圣旨便是婚启,又不用媒人说合,自然可以免去这第一层礼。 随后便是纳采、纳徵、请期。 聘礼早已被抬进了尚书府,根据时下的风俗,便还须行一道茶礼,平民人家送些羮果碟子,有钱的自然要用金玉。 请期有钦天监主使,腊月、正月不兴嫁娶,于是便选了个二月初六的吉日。 这一道道礼节各有各的复杂,但都有一点相同,便是只须两家通信告知便可,未婚男女自然不得相见。 好在谢大人身手了得。 “锦衣卫指挥使司指挥佥事谢昉,勤谨恭慎,朕素器重;礼部尚书沈泰之侄女,性和品端,实乃京城闺秀之范。”沈芳年今夜才终于见到了这份圣旨,在深夜中在窗边借着一点月光念了一遍又一遍,“陛下夸了你八个字,夸我却用了十二个字呢!” 谢昉无奈于她奇异的关注点,还是不得不为她解释道:“这口气,一看便是皇后拟的旨,估计陛下连看都没看过,也只不过是点个头而已。值得你这么得意吗?” 沈芳年撇了撇嘴,略有失落,又问道:“陛下近来还是那样专心炼丹吗?” “是啊,再这样下去,恐怕……”谢昉虽然已经渐渐在交接着自己在北镇抚司的职责,但是依然对皇帝的近况有一些了解,情况并不是十分好。好在经过数代的更替,晖朝的朝廷已经被精炼成一座能够勉强自行运转的庞大机器,能够负担得起一些意外。 谢昉摇了摇头,他都准备卸任了,何必再纠结这些烦心事,“不说这些。” 黑暗中,沈芳年只能朦胧的看到一个他的轮廓,月光打在他有稜角的下颌上,她还看得到那里的牵动。随后她便被迅雷不及掩耳的拥抱沖得后退了一步。 她又害羞起来,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娇声道:“你还是走吧,若是一点动静,回来便被我二叔打出去。” 谢昉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没关系,知道有你护着我。” “那你可真是想多了。二叔现在对我还是就知道横鼻子竖眼睛的,都不知道他到了我的婚礼时候会不会去砸场子啊?”说着,她又气起来,二叔这个老顽固,都接了圣旨,还在跟自己闹别扭。她还真有些担心等到自己婚礼的那一日,沈泰都不会现身呢。 谢昉一哂,“你当沈尚书是街市口的屠夫?还砸场子……他心里说不定巴不得你快走,他还能多活几年。” “瞎说八道!”想到和二叔的不和,她心中还是有些抑郁,毕竟自己那天也顶撞他太过。 “唔,我忽然想起来一事。”谢昉忽然被提醒了,“有件事想问你的意思。” “何事?” “明年二月原本定了我该去南京赴任,你可以想想,我们的婚礼在何处。京城有诸事纷扰,若你不喜欢,便去南京吧。” 这还真是个问题。沈芳年明白他在意自己的感受,如今京城之中的闲人们虽然因为有了皇上的一道圣旨而不敢再像以前一样肆无忌惮的议论,但是在他们眼中,他们仍然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狗男女。 婚礼的时候,肯定要有不少人沿街观看的,到时候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里,还要被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那画面着实有些不美好。 但她却终究摇了摇头,道:“不,我偏要在这里。” 谢昉无奈的捏了捏她的鼻尖,“你偏就喜欢找麻烦。” “我不是怕有些人等不及了吗?”她小声道,“去南京,不又得走一阵了?” 谢昉不愿承认自己现在确实是度日如年,便反问道:“你说等不及,是在说你自己吗?” “我是等不及啊。”她大方的承认,不像有些人别扭,“我婶娘说我再不成亲,就要交税了!” 见她如此认真的担心着,谢昉不由得一笑,道:“你放心,等到三月十九的时候,你肯定是板上钉钉的嫁了。” “到时候,我都要去南京了,这么多年没回去过了,也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家祖宅也不知被谁家买去了……”想着想着,她有些倦了,倚在他的怀里就泛起困意来。 谢昉将她平放到了榻上,人却没有离开,反而欺近了那已经近乎是睡颜的脸,留下了一串溢出爱意的吻。 这里不够,那里也不够,他用鼻尖轻轻拱了她的下巴,将嘴唇埋进了她那最为美味的颈窝。 她被生生的打扰醒了,带着浓浓的鼻音,推他,“谢大人,你真是属狗的吗?” 推也推不开,她绝望的眼看睡意消失,又补充了一句,“不对,应该是属猪的。”除了像狗一样舔人,还像猪一样拱人。 横竖都是醒了,她忽然想问一件事:“你去见皇后娘娘的时候,她是怎么对你的呀?我都没想明白,姑妈为什么偏让你去求皇后娘娘,就能成事了呢?” “沈夫人让我进宫的时候,我也很是惊讶。直到出了宫,还没全然明白。不过我猜想,恐怕也是借了我义父一个陈年的面子罢了。” “什么是陈年的面子?” “当年我义父尚未发达时,是在坤宁宫做首领太监的。这不算什么秘密。”谢昉拥着她,告诉她自己关于这件事所知道的全部,也就是这一句话。 沈芳年若有所思,忽然又想起了那天在宫中拦下自己的谢崇礼,他一直在劝自己离谢昉远点儿,可他吓唬自己的时候描述出的那些场景,分明就不像是谢昉会做的出来的…… 奇怪。不过她自己现在还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就不要再好奇别人的闲事了。还是先好奇好奇自己的吧。 “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人都是怎么议论我的?”她转了个身,推了推他,“哎,你们锦衣卫不是监视好多人吗?你肯定知道他们都说些什么了?” 第70页 谢昉早就领略过她离奇的不同常人的思路,但还是嘆了口气,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不会吧,这么糟糕吗?”她想像着人们交头接耳的谈论自己的模样,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记得当初许氏秀女死了之后,街头巷尾也有不少议论,那时候义父便曾经想要抓一些人,便可平息了谣言。当时我觉得不妥,现在看来似乎还真是一条可行的办法。”谢昉的声音深沉,带了一些可怕的怒意。 她忽然为那些不过是管不住自己舌头的人捏了把汗,“谢大人,您消消气儿……” 可谢昉在将头转向她的时候忽然变了脸,柔和的安慰她:“不过现在我都要卸任了,想抓也抓不了那么多人。” 抓一两个也不行啊……她心中想,只是没有说出来。 谢昉捏了捏她的肩膀,“你放心,此事的始作俑者,我定然不会放过。” “始作俑者……不是我吗?”她心虚起来,“你不会又要把我抓去昭狱吧?虽然我是出过那个馊主意,可是我没有真的实施过啊,而且……” 看她越说越急,估计再这样下去就离他被发现然后被打出去不远了。谢昉伸出手捂住那喋喋不休为自己辩护的嘴,然后凑近了她,鼻尖相凑,轻声道:“我知道你没有那么蠢。我说的始作俑者,便是那日偷听并有意散播的人。” 她睁大了眼睛表示惊讶,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把手拿开了。“那个人是谁?”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终究是有迹可循的。” 她离他这么近,可以轻而易举的在晦暗中捕捉到他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就如同此时他的睫毛轻轻颤动后垂了下来,他轻抿着的双唇让脸颊绷出了好看的形状,似乎是欲言又止的模样是这样秀色可餐。她不禁生出疑惑,为何世人都这么怕他?其他人一定没有这么近的观察过他,否则也会爱上他的。 就在她被勾了魂,暗搓搓准备想要在自己认定的脸颊上留下自己的印记的时候,却听见方才欲言又止的他忽然说:“芳年,对不起。” “啊?”她第一反应是,你不想娶我了? 谢昉继续道:“那天在怀王府,我明明该再警醒一些的,或者我根本不该让你走过来。那样的话,你就不会无端得了坏名声。” ☆、倒计时 “那天在怀王府,我明明该再警醒一些的,或者我根本不该让你走过来。那样的话,你就不会无端得了坏名声。” 听谢昉带着歉意说了这番话,用一种极为讨人可怜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祈求原谅。沈芳年愣了愣,然后毫不客气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也有样学样,捏了捏他的肩膀,捏不动。“没关系的呀,反正你本就没什么好名声,就算我一直都是举止得当的大家闺秀,将来嫁给了你还是会有坏名声的。” 谢昉眉头微皱,这是在谅解他,还是在加重他的负罪感? 见他的神情没有一丝放松,她才发现自己的安慰好像没有奏效。不过她现在有点无暇顾及眼前这个心思细腻的谢大人的感受了,凑上前去先盖个戳再说。她忽然从落落大方的贵女变成了世界上最小心眼的人,抱着自己的那一堆财宝,连一个铜板也不愿意让别人拾走。是她的,其他人都不许抢走! 她忽然忍不住问,“谢大人,有没有其他姑娘亲过你?” 谢昉却没有回答她,将手肘一撑就凌驾在了她之上,她不过就是擦出了一点小火花,到了他这里便成了燎原之火。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脖颈,用手指撑着她的下巴,留好一个完美的角度可以让他肆意的亲。另一只手么,活动的范围便大得多了,隔着衣裳,她感觉到有一股炽热随着他的手掌传递到了她的肌理。 被自己心脏的狂跳不止和周身逐渐的发热吓到,她在他的亲吻的间隙逸出了一丝嘤咛,他强忍着一股早已驱散不开的冲动,还是暂时放开了她。 再等六十九天,他在心里咬牙切齿的计算着,一面害羞的躲进了自己怀里的她拨开了散乱的头髮,还要告诉她,“没有。” “没有什么?”她还是将头埋起来,发出的声音就闷闷的。她只顾着害羞和平息方才的心跳,竟然都忘了自己之前霸气外露的问题。 谢昉耐心的为她解释,“别的姑娘都只敢悄悄偷看我一眼罢了,不像你,认识了三日就敢同我同床共枕。” “我哪有?你别瞎说!”她一心为自己的名誉辩解,可转念一想可不就是吗,他们一起睡的还是她的鸳鸯锦被呢,想想她那原本有被温水温度的脸颊直接烧开了。她还是忍不住道:“我不同你同床共枕,不给你盖被子,你早就冻死了!” “嗯……很有道理。”他表示贊同。 “可是,那些偷偷看你一眼的姑娘都是谁?”她又找错了重点,揪着他的衣领来了精神,盘问起来。 谢大人给出了满分答案:“我又没仔细看过,怎么知道她们都是谁?不像你,在沙漠戈壁中,每次睁开眼便见到了,想躲都躲不开。” “我记得那个时候夜里很冷,我却总是不敢凑近谢大人。”她戚戚道。 “我早就感受到了。”谢昉轻轻一笑,“你走路的时候纠结起来总喜欢揪着马的鬃毛,后来那一块就秃了。” ……她还真没发现自己的纠结给马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的确,那时候她几乎每天除了奋力求生外,剩下的时间几乎就是在天人交战:自己到底要不要为了取暖投入这个阉贼的怀抱?后来还是一天夜里谢昉终于看不过去了,一把将她捞进了怀里,结束了这场天人交战。 同样都是有谢昉在身边,和当时的酷热严寒交替,枕的是石头和沙子相比,这锦绣堆叠,暖意熏人的寝榻显得有些太舒适了。于是一阵安静下来,她的困意再次袭来,这几日她也不是清闲,准备嫁妆和婚后要带去南京的物什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现在真的是深更半夜了,谢昉虽然不舍,终究还差这六十九天,只得将自己已经捂热的床榻留给了她,自己艰难的起来整理好褶皱的衣服,帮她掖好被角,才冒着寒风身手敏捷的离开了尚书府。 虽然一想到还有六十九日,便觉得难熬,可准备婚礼总要忙碌,再加上公务还没有交接完,谢昉倒是没觉得度日如年。 到了年关下,谢芫姬的病渐渐好了,心情也从前一阵的沉郁中平復了下来,开始准备自己去移居南京需要带的行李。她已经接受了她和纪煜无缘的事实,只是心里仍旧有一丝不忿的疑问:纪煜为何能如此从容的抽身,留她一个人伤心呢? 其实她不知道,纪煜每日埋头公案,也并不是心如止水的。只是多年的储君生涯让他学会了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纪煜承认,原先是他过于莽撞的顶撞了母后,那时候父皇病重,他确实应该体谅母后的心情。后来见他一直好好的守着自己的职责,皇后也就安心了,这又让他明白了一件事,他要隐忍,干好手里的这一摊事,总能找到机会再向母后开口的。 第71页 然而,他还没等到自己的机会,却发现,自己好像被另一个人抢占先机了。 而且这个人就是谢芫姬的哥哥!而且他还得逞了!而且他年后要去南京任职,到时候还要带谢芫姬走!纪煜不知道以谢昉的身份,是怎么讨得自己母后的欢心为他赐婚的,但是纪煜再也坐不住了,忍不了了。再等下去,恐怕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个一个都能得皇后赐婚了,到时候可就没他这个皇后的亲儿子什么事了! 不过,纪煜倒也不傻,现在冲动去找母后赐婚,恐怕还是得不了一个好结果。眼看母后拟好的那份为谢昉和沈氏赐婚的圣旨只在干清宫中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盖了玉玺送了出来,纪煜计上心来。 娘不疼,我找爹去。只是皇帝近半个月依张天师的话闭关修炼,可要等腊月初九才能出来。腊月初十,太子殿下将笔一扔,快步去了干清宫,争取做第一个见到刚出关的皇帝的人。 “儿臣参见父皇,恭喜父皇出关,特来给您请安。”纪煜得体的行礼问安。 皇帝经过这一轮闭关修炼,每日服食丹药,觉得自己身子轻快很多,此时也真是心情大好的时候。 纪煜挑了几件要紧的政事说给父皇听,却被打断。 皇帝摆了摆手,道:“以后这些事情你有烦难,去问谢崇礼便是了。” 纪煜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沉。他的父皇如今果真是越来越不理朝政了,之前痴迷金石篆刻,至少也要做做样子上朝,如今又迷上了炼丹,于是便连最后一点留给政事的时间都被挤占了。 皇帝没看到他心中所想,只看到自己最看重的储君在自己闭关的时日里将国事打理得不错,愈发看纪煜顺眼起来,笑道:“煜儿,近来愈髮长进了,你宫中各人可还好吗?” “都好。”纪煜急于说出心中所求,便道:“父皇,儿臣有一事想求您。” 皇帝“哦”了一声,笑问道:“有何事还需要来求朕?”这话由一个帝王说得,倒有些悲凉意味了。 “说来惭愧。儿臣,儿臣……”纪煜努力的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儿臣想向父皇求一个女子。” 皇帝“呵呵”而笑,司空见惯,年轻人嘛,总有这些烦恼。“说名字。” 纪煜道:“您也是晓得的,司礼监掌印谢崇礼的义女。” 皇帝脸上的笑纹忽然都骤然向下,一张脸上阴晴不定起来。纪煜心中敲鼓似的,觉得自己胸有成竹而来,现在却开始惴惴不安。 皇帝沉默了半晌,招手道:“煜儿,你走近些。” 等到纪煜惶惶的上前,皇帝也向前倾着身子,对他道:“不过纳一个侧妃,这个主,朕可以替你做的。” 纪煜大喜,赶忙跪地行礼,“儿臣多谢父皇。” “但是,有些话,朕本早晚也要告诉你,今日借这个由头,不妨就说了。”皇帝顿了顿,道,“在你眼里,谢崇礼是什么人?” 纪煜浑身一颤,不曾想到今日会被问到这个问题,只得继续跪着,老实答道:“是司礼监掌印,同时掌控着东厂,还有一众朋党。” 皇帝觉得他还没有答道点上,便又问道:“我是问,你如何看待他?” 纪煜曾经因为谢崇礼手中的权柄而对他又恨又怕,可如今他自己也算是掌控了朝政,心态自然有了不同,谢崇礼在他眼中不那么可怕了,他却依然无法完全掌控。“儿臣,儿臣……这些日子帮父皇处理朝政,有些事情还不熟悉,还需要仰仗着谢掌印。” “无论谢氏女进不进东宫,煜儿,你都要记着,如果你对阉人不是掌控,而是仰仗,那么你便还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君王。”皇帝诡秘的一笑,令纪煜一懔。 “阉人可以禀笔,可以掌印,可以控制东厂,控制朝政,还可以有一众朋党,但是却永远只能是皇帝脚下的一条狗。如果你觉得他是个人,甚至还是个踩在你头上的人,那说明什么?” 纪煜收敛了神色,低头道:“儿臣明白了,儿臣会谨记父皇的教诲。” “那便好,去吧。你母后总是小心过头,你有个瞧着喜欢的女孩陪在身边,也挺好的。”皇帝又恢復了方才的和蔼,在纪煜退下后,又从镂空的金盒子中取出一粒棕色丹药,吞服入口。 ☆、过新年 腊月十五,谢芫姬的衣裳物件收拾了大半,宫里来了旨意,纳谢芫姬为东宫侧妃选侍,年后择日入宫。 谢芫姬听了,开心的拍掌,表示这行李真是没有白收拾,可以直接抬进东宫了。 谢昉听了,火冒三丈的表示想要提着刀进宫去找太子要个说法,抄袭他的法子把他妹妹骗走了可还行?! 不过呢,生气归生气,稍微冷静一下也知道,既然皇帝已经拍板,这事已经是无可更改了。他竟有些小瞧了这个纪煜,还以为他是个劲头过了就抛到脑后的登徒子,没想到他竟能一忍几个月,找准皇帝出关的时机,一击即中。 看看自己立时变得傻呵呵笑着的妹妹,谢昉无奈的摇了摇头,这没心没肺的模样,若是进了东宫,遇到个厉害人物还不被虐得渣都不剩了? 虽然担心,他却也不能不走,否则谢芫姬也不会更加安全,只会更加危险。 年关之前,肃怀王离京之期已到,同新娶的王妃一同在曹肃的护送下启程。可车队在城门口等了许久,王妃也没见到自己盼望着前来相送的沈芳年和谢芫姬。好不容易盼到了一匹奔马,策马之人却只是个传话的。 “你怎么来了?”曹王妃皱眉,“沈姐姐怎么还不来?” 谢昉刚刚勒了缰绳就听到这样不欢迎的语气,怎奈对方是皇帝的儿媳妇,只得下马走到轿子边,对曹淑道:“王妃,你想见的人,今天是来不了了,只有臣代她来送。” “为什么来不了?”曹淑做了一个月的王妃,被怀王和王府里的宫婢供出了几分高傲脾气。 谢昉的脸色有点黑,简短道:“避风头。” “这事儿真是没完没了惹人烦,那些长舌妇害得我离京前也不得见沈姐姐一面,我,我……”曹淑“我”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自己有什么办法惩治恶人,便清了清嗓子,道:“谢大人,你一定要将那散布谣言的人好好惩治一番!” “王妃放心。”关于此事,他早已有了计较,不必等她说。他又掏一封信给她,道:“沈姑娘想同王妃说,不必为一次不见而伤心,日后还有机会。” 曹淑收过了信,撇了撇嘴只得接受,又问:“那小芫姐姐怎么也没来?” 谢昉的脸色更难看了,从怀里又掏出一封信,“宫里来了教习姑姑,她在家专心学规矩,不能出门。” “好吧……”曹淑又接了一封信。 曹肃催促着车队该启程了,曹淑便又挑挑眉毛,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道:“谢哥哥,你也要好好的哈,我先走啦!” 第72页 谢昉目送他们离开,心想,一个野丫头也敢跟他充起王妃的款来了。 沈芳年在尚书府中也不是无所事事,每天婶娘和姑妈都围着她转,一会儿量量腰身尺寸,一会儿试试这套头面,这些都还比较有趣。 真正无聊的是,嫁妆准备得差不多了,她要看单子清点。其实关于这件繁琐的事情,她之前已经做过一次了,对于自己有多少家底,也心里有数。 从沙洲带回来的那一份,就是原本父母为她准备的。姑妈和婶娘都有心为自己添置妆奁,但是估计数目上也不会多上许多。 但她打开那清单时,还是吃了一惊。这也比沙洲的那份多太多了吧?哪来的?会不会是单子写错了? 她和秋瑶挨箱查看,直看了一下午,也没挑出单子上的东西少了什么。这才真叫奇了怪了。 晚饭的时候,沈泰还没从礼部回来,袁夫人便叫大家先吃,马上要到除夕,沈芳灵这样的小孩子最为开心,沈慈也在,一家人除了家主不在都是其乐融融。 晚饭吃了半截,沈泰回来了,见了沈芳年便又是一张臭脸。叔侄不睦也不是一两天了,沈芳年撇了撇嘴,便也没再说话。 就这么到了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和婶娘一起张罗着贴起桃符,沈芳年才问起了嫁妆之事。 “婶娘,我的嫁妆多出的那许多,是二叔添的吧?” 袁夫人低头一笑,大方承认:“是啊,老爷他总念叨着那边给的茶礼比聘礼还贵重,恐怕你若不添些嫁妆,嫁过去后会被轻视了。” 沈芳年心中五味杂陈起来,“二叔这又是何必,拿着自己的俸禄和谢家比拼财力吗?” “他是想心疼你,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你二叔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袁夫人倒是不十分在意这些钱财,“他心中早就不气了,只是颜面上过意不去罢了。前两日还自己拎了酒去了大伯墓前,在寒风中说了好一阵话才回来呢。他也怕亏待了你,就更加对不起大伯了。” 二叔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她心里这样想着,当然不敢当着袁夫人的面这么说。 除夕守岁向来是一家团圆之日。没到这时,长辈便会送每位孩童一枚压岁钱,只是小小一枚铜钱,寓意着这一年孩童可以平安成长。 平日里沈泰便少有时间陪伴孩子,唯有过年的这几日才得空。沈芳灵从父亲的手中接过了压岁钱,便开心的了不得,行礼道谢。 沈宏见状也上前讨要,沈泰便没有方才对女儿那么和蔼,给了钱,道:“你都这么大了,还学妹妹要压岁钱?” 沈宏赶忙笑着谢过,生怕父亲再想想就要将钱讨回来,赶忙走开了。 沈泰摇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却看见自己眼前又多了一双要钱的手。 “二叔都给了芳灵和宏儿了,可不能偏心不给芳年。”沈芳年眨着一双眼睛,理直气壮的伸手。 沈泰瞧见她就变了脸色,冷冷道:“哼,都要成亲了,给什么压岁钱?” “这不还没成亲了吗?我只比宏儿大几个月,宏儿都有,为何我没有?”沈芳年据理力争。 沈泰撇过头去,“我没钱给你。” “老爷……”袁夫人埋怨的看着自己这十足要面子的夫君。 沈芳年计谋得逞似的一笑,“不对呀,二叔不是有很多钱,给芳年添嫁妆吗?怎么现在一个铜钱也没有了?” 沈泰瞪了一眼袁夫人,怪她把把自己暴露了,又看向偷笑的沈芳年,气鼓鼓的从自己的钱袋中又掏出了一枚铜板,重重拍在了桌子上。“拿了,赶紧走!别站在我面前让我生气!” 沈芳年自己从桌子上拿起了铜板,被吼了也没生气,大声道:“谢谢二叔!”便跑远了。 到了元旦日,也就是正月初一,行过祭礼后,沈泰和袁夫人要一同去各家相熟的同僚好友家拜年。同样的,尚书府中也有许多人前来送贺礼。正月初五,又到了皇后的千秋,这次没有像上次宴请了京中过半的贵女,沈芳年这才算松了口气。 自从回绝了周白卿之后,她便没有再见过皇后了,如今虽赐了婚,她不知道皇后现在是如何想自己的,所以更加不安。 然而,虽然皇后没请,袁夫人却劝她,皇后为你赐婚,按礼数你也该进宫拜谢才是。 于是正月初六,她被赶出家门,进宫见皇后。 走到坤宁宫门口,就见到寒风中有一个红着眼眶的小小身影,见了她来,又甜甜的叫道:“芳年姐姐好。” 沈芳年赶忙上前,小声问道:“怎么红了眼睛?皇后娘娘欺负你了?” “没有,皇后娘娘只是召我来看我规矩学得怎样了。”谢芫姬拿手背揉了揉眼睛,又道:“姐姐快进去吧,我等你一起出宫呀。” “好,去找个暖和的地方等我。” 沈芳年进了坤宁宫拜见皇后,心思却系在等着自己的谢芫姬身上,反倒忘记了来之前的紧张。 皇后却也没为难她,或者问一些她不好回答的问题,依旧保持的日常的雍容典雅,问她家中可还好,为婚礼准备得如何了。 沈芳年一一答了,皇后还感嘆道:“当年本宫同你姑母还是手帕交呢,还记得她出嫁时的模样,没想到如今一晃,她的侄女都要嫁人了。” 原来是这样,所以姑妈才能帮着说服了皇后赐婚么?沈芳年又想起了那天谢昉说的,谢崇礼曾经在坤宁宫做过首领太监的事情,当然,不敢问出来。 “听说谢佥事年后便要去南京赴任了?”皇后见她不言,又问道。 “啊,听说好像是的。”她回过神来,赶忙答话。 皇后似笑非笑,“这可真是巧了,白卿也在南京谋了个差事,如今已经在路上了呢。” 沈芳年的心勐地一跳,笑得勉强,不敢出声。 皇后也没久留她,她行了礼便赶紧出门,找到了谢芫姬,两个人一起出宫。 “其实皇后娘娘她并没有欺负我,只是告诫了我一些入宫后的事情。”谢芫姬不忘为皇后辩解,“是我自己胆子小,就有点想哭。” “胆子小,不进宫不就好了?”沈芳年笑着逗她。 谢芫姬连忙摇头,“那可不成。” “那将来进了东宫,你又怕了,怎么办呢?” “纪煜说他会保护我的。”谢芫姬小声道,“我相信他。” “傻丫头。”沈芳年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额前碎发,“那你的规矩学得怎么样了?” “昨日刚刚送走了教习姑姑,还以为能在进宫前自由几天,没想到哥哥还是不让我出门。”谢芫姬皱着眉毛,忽然眼珠中闪过精光,惊喜的拽住了沈芳年的衣袖,“芳年姐姐,我想请你帮个忙!” “哈?” ☆、元宵佳节 正月十五,从下午天光尚亮的时候起,外面已经开始布置花灯,各种摊贩也已经纷纷准备开张。京城各家中的女孩子都在梳妆打扮,准备用最美的姿态迎接难得的一夕自由。谢宅中小姐的房间却是大门紧闭,小姐在休息,谁也不得打扰。 第73页 沈芳年躺在谢芫姬的床上,只穿着中衣,长发倾泻。她越来越觉得这个忙不该帮,她当时绝对是被谢芫姬装出的可怜模样迷惑了,才会答应她帮她在元夕偷偷熘出谢宅。沈芳年怎么也想不到,谢芫姬说的帮她,是在谢宅里假扮她。 她想要坐起身来,却不知谢芫姬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将她又推了回去。 “好姐姐,你不要动嘛。”谢芫姬给自己繫着斗篷,一面对她道。 沈芳年的脸色难看,“我现在有点后悔了,你随便找个婢女躺在这里不就好了?” “不!你才是我的计划的关键所在!”谢芫姬坚定的对她点了点头,“你想啊,我哥哥那么精明,不管我让谁假扮我,他肯定会发现的,但是如果他掀开被子,发现是他最爱的芳年姐姐,他就会消气了!也不会有心思再去灯市上抓我了!” 沈芳年愣了两秒,开始默默的穿衣裳,找鞋。 谢芫姬赶忙阻止她离开,“好姐姐,你答应了要帮我的,你怎么能食言呢?” “你这分明就是坑我……再等几天你就进东宫了,至于这么等不急吗?”沈芳年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谢芫姬死死按住。这个倒霉孩子是开开心心去逛街了,自己却要替她留在这里承受谢昉的愤怒,她才不答应了! “可是一起逛灯市这件事对我们很有纪念意义啊。想想我一入宫满深似海,恐怕才是难再逛一次元宵夜的灯市了吧。”谢芫姬哭唧唧的,博同情。 “……”明明是你自己想要进宫的,现在又来哭惨。 谢芫姬又幽幽道:“而且,难道姐姐愿意让哥哥掀开被子看到其他穿着中衣,楚楚可怜的女子吗?” “……”不愿意。 “不对,我好像不能再叫你姐姐了,是不是应该叫……嫂嫂?好嫂嫂,你帮帮我嘛……”谢芫姬开始撒娇。 “好了好了,不许乱叫。”沈芳年的脸上现出红晕,勉强算是被谢芫姬说动了,但是还是恶狠狠的警告她,“亥时之前必须回来,否则我亲自去灯市抓你!” “好哒!”谢芫姬答得干脆,看到她又躺了下来,嘱咐守在门外的婢女,一定要说自己身体不适在歇息,然后就一熘烟的跑走了。 沈芳年裹紧了自己的被子,把头也埋了进去,心里不停地祈祷,希望谢芫姬在谢昉回家之前回来,别给自己惹麻烦。 然而,事与愿违,正月里各个公署都清闲的很,谢昉又是已经随时准备卸任的人,天还没黑就已经从北镇抚司衙门归家了。 谢大人回家后,先去正堂转了一圈,又回自己的房间换了身衣服,这才想起来,怎么回家都没见着那这几天一直活蹦乱跳的妹妹? 走近了谢芫姬的房间,那两个看门的婢女早就吓得神思恍惚,说一句小姐不舒服也说得错漏百出。 不可避免的,谢昉推门而入,两个婢女依照之前小姐留下的话,赶紧躲开了。小姐说,沈姑娘会帮她们摆平谢大人的。 听到开门的声音,沈芳年浑身一颤,冷汗直冒。 “昨个还精神着,今日就病了?”谢昉还没发现异常,妹妹确实时常生病,他便随口问道。 被子里面的人没出声,谢昉又继续道:“病了也好,我去回了说你身体抱恙,不能按时入宫了。” 谢昉本意想逗妹妹,按理说听到这话,谢芫姬就算真病了也会立刻跳起来证明自己无碍,然而现在,被子里依然没有动静。 谢昉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缓缓的走上前,沈芳年赶忙将头埋得更深了。 听着谢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果然如谢芫姬那熊孩子所料,谢昉发觉可疑后,一把就掀开了被子。 掀开被子,首先看到的便是她那一头浓黑茂密的长髮,和若隐若现,绣了玉兔纹的中衣边边。 他低沉的声音听上去隐有怒意,“沈芳年,你给我起来!” 她微微颤了颤,缓缓的坐了起来,这么凶啊,她不禁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婚后生活感到担心了。长发被拨离面前,她在被子里闷得有些久了,脸颊如同彤云出岫。她心虚的打招唿,“谢大人,你好啊。” “谢芫姬呢?”谢昉嘆了口气,谢芫姬这个倒霉孩子,让浆煳煳了脑子,搬救兵的水准倒是一流的。 “你见到我都不开心吗?谢大人,有好久都没在白天见着过你了呢。”她跪在床榻上,僵硬的伸出双手环住了谢昉的脖子,一面转移话题,一面在心里盼着谢芫姬赶紧在下一刻赶回来,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谢昉愣了愣,伸手摩挲着她炽热的脸颊,暂时消了气儿,“开心。” 天气依然寒冷,穿着单衣还是有些冷了,他将她暂且又抱进了被子里,自己则合衣倚着个枕头陪她。 她这才松了口气,慢慢的跟他解释,不是为谢芫姬解释,而是为自己解释,“昨天我进宫去见皇后娘娘,恰巧碰到了你妹妹。她好像刚刚被皇后凶过,看着怪可怜的,求我帮忙,我一时心软便答应了,谁知道她让我这样帮她!” “她去见纪煜了?”谢昉还是觉得气儿不顺。 “是啊,去灯市了,你想抓便去抓吧!”她怂恿他,赶紧去教训妹妹,不要怪她这个无辜的人啊。 谢昉不满,“哼,左不过再等十几日就进宫了,她都等不急?” 沈芳年赶忙道:“是呀,我刚刚,刚刚也这么说她来着!她不听我的……” 谢昉看看怀中的美人,又想了想自己那个鬼灵精的妹妹,权衡利弊,天人交战了许久,才道:“不行,我得去找她。” 沈芳年方才还在怂恿,现在却又改了主意,好歹也要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于是便拉住了他的手,用谢芫姬说服自己的那套说辞继续说服谢昉:“你就别去了。她以后入了宫,哪还有机会时常出去玩玩呢?便纵容她这最后一次吧。” 她拉着谢昉的手,整个身子斜着,谢昉回头一瞥便从衣领缝上瞥见不少无意间透露的景色。 以为谢昉还在犹豫,她又小心翼翼又加上了一句话:“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她说过亥时之前,准会回来的。” 谢昉改了主意,抿唇微笑着又躺了回来,“那好,看在你的面子上。” 眼见自己的面子还挺有用,她正得意,又听谢昉道:“看你能留我多久了?” “什、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昉玩味的眼光看着她,没有再重复。 她心虚的笑了笑,又在心里骂了谢芫姬这个小兔崽子一声,才带着一点娇态,道:“好啊,我们聊天嘛。” 谢昉也没有难为她,顺着她说:“好,聊天。” 她赶忙找个话题:“我,我同我二叔和好了,你知道不?他给我添了很多嫁妆,还给了我压岁钱。” “你掉钱眼里了?这点钱就给你收买了。”谢昉淡淡道。 第74页 沈芳年皱眉,“你懂什么?钱财虽是身外之物,可是只有对我上心,二叔才会给我花钱,他对我上心,就是对我爹上心,所以我才会和他讲和的!” “是,是,是。”谢昉表示贊同,有问道,“还有呢?” “还有……嗯……”她努力的思考,同时开始觉得自己的生活太过乏味,都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她又不敢和他说你的好朋友周白卿也去南京了,惹他生气。她推了推他,恼怒道:“为何都是我在说,你不打算说说吗?” “唔……那天去送怀王离京,之后就一直忙着交接,也没什么可说的。”谢昉想了想,又道,“啊,对了,大概知道始作俑者是谁了。” “是谁?”她近来一直在家中,两耳不闻窗外事。 “待到证据确凿的时候,会让你知道的。”他现在不想提这种事,破坏气氛。 “那还有别的事可以说说吗?”她问。 “没有了。”谢昉佯装要起身,“那我去抓妹妹了。” 她慌了神,撑起身来拦着他,却被他一下得逞,抱着倚靠到了自己身上。 “没什么可聊的了,再试试别的吧。”谢昉淡定的微笑,凑近了她的脸颊,啵了一下。 她的长髮被别在耳后,此时又滑落了下来,拂在了他的脸上。长发似帘,将他们两个人和外面的一切隔绝起来。 他吻得痴迷,她也渐入佳境,细长的手臂如同藤蔓,不自觉的缠上了他的臂膀。他一个翻身便将她覆在下面,直到彼此都喘着粗气才分开。 “别这样……”她小声的抗拒。 谢昉道:“好,今日起的早,陪我眯一会儿吧。” 惊讶于他竟然这么好说话的放过自己,她竟然已经开始感受到他均匀的唿吸。应该是真的累了吧,她情不自禁的微笑,在他的侧脸上又亲了一下,也在他的臂弯中闭目。 她不知道的是,谢昉想的是,反正离亥时还久得很,睡醒了有力气再继续…… ☆、元宵佳节2 沈芳年没想到自己竟然真能睡着,再睁开眼睛,天已经擦黑了。 谢昉比她醒得早些,没有吵醒她。他的手隔着柔软的衣料,一根一根的数着她在皮肉上浅浅显出来的肋骨,从下往上…… “你摸够了没有?”沈芳年一直没有发作,谁知道他会越来越放肆起来。 “没有。”他回答的倒是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 “天快黑了,我还是走吧。”她挣扎着逃离了他的魔掌,“万一你义父回来了瞧见我像什么样子?” 谢昉的手又追了过来,“放心,他今日肯定会留在宫内赴宴,不会回来的。” 说着,他却下了地,稍微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又走到床脚将她的外衫一件件捡了来。 “你干什么?”她瞪大了眼睛看着。 “拿着。”谢昉将她的衣裳都扔到了她的手上,不由分说就将她横抱起来。 “谢昉,你要干什么?快放我下来!”她被吓到了。 “去我的房间。”谢昉闷声道,“在妹妹的床上,感觉怪怪的。” “……”你想做什么才会觉得怪怪的啊?她无声的吶喊着,开口却是带着哀求的语气:“你打算这样抱我去吗?会被人瞧见的啊。” “没人在外边。”谢昉道,“今日半数的奴僕都告假出去了,这院子里那两个还识趣走了。” 没再由她劝,他就这么大剌剌的抱着她走了出去。外面寒风刺骨,她只着单衣冻得一颤,又是冷又是怕羞,她只能努力的将头埋在谢昉的胸膛内,不敢看外面有没有人。 谢昉放下她时,她还没反应过来,死死抱着他的脖子不放手。 谢昉见状笑道:“行了,都进来了。” 她听了,第一反应是想拿自己的外衫穿上再说,结果却被眼疾手快的谢昉扯过被子将她和自己又裹作一处,衣服随手就扔到了椅子上。 她已经被他闹得没脾气了,只是环顾四周,发现很是奇怪。 “这里不是你的房间啊?”她上次去过,明明就不是一个地方。 “原先那间,在布置。” 她听了,才反应过来,忽然就面红耳赤。 谢昉又开始对她亲亲摸摸的,她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笑吗?”谢昉低沉的声音带了对她不专心的不满。 “我是笑有些人,上一刻还在说别人等不得半个月。现在自己就……” 谢昉有理有据的为自己辩驳,“哼,这不一样,她才等多久,我可是等了快三年。” 沈芳年觉得那里怪怪的,却也无言以对。 她笑着转了个身,上半身就又都压到了他身上。她这才觉得暖起来,软糯的声音问道:“她进宫的事都已经尘埃落定,真不知道你为何还要这样气。” “我是担心她会受委屈。”说到这事,他就觉得堵得慌,“东宫中只要有一个厉害角色,就能要了她小命。” “嗯……我觉得,太子能隐忍这么久才去求皇上赐旨,至少表示他不是一时兴起不是吗?封的是六品选侍,也不是低品了。”她渣渣眼睛,开解着他,“而且,你妹妹也不是你想像中那么天真无知好吗!至少她今天把我骗到这时可一点没心软手软。” 谢昉也笑了,“那我该放心一点了,至少像你这样的她能干倒一片。” “怎么说话呢!”她抬起膝盖狠狠怼了一下他,“而且,皇后娘娘既然愿意帮你,肯定也是暗中关注着东宫,不会让她受什么欺负的,不然昨天也不会叫她进宫提点了。” “嗯……有点道理。”谢昉将她自己伸过来的一只腿夹住,凑近她的耳边质问,“芳年姐姐,我发现你总是爱替别人说话,帮别人忙,是不是?” 她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有些侷促的笑,反问道:“乐于助人也有错吗?” “没错。”谢昉喃喃低语,“那芳年姐姐也该帮帮我……” “你又怎么了?”她不解。 谢昉本着为她答疑解惑的宗旨,亲自牵起了她温软的手,带到了被子中,缓缓向下…… 途中,沈芳年便已经有一种朦胧的预感,只是直觉,并不清晰。直到自己的手触到了一处坚硬,她瞬间明白过来,仿佛被灼痛了一般下意识的想将手抽回来,却被他死死按住。 她觉得此时如果有面镜子,她肯定能看见自己如煮熟了的螃蟹一般通红的脸。她想起早在三年前,准备远嫁沙洲之时,就已经被接受了一番这样那样的教育,以便于日后更好的侍奉丈夫。所以她当然知道自己现在摸的是何物,愈发的羞窘起来。 “不行,不行……”她一面挣扎着,一面连连拒绝,她就是再叛逆,也断然不敢在成婚之前有这样逾矩之事。她虽然态度坚决,可是若谢昉不愿放过她,凭她的力量根本不可能从他手里脱身。想到这,她不禁怕了起来,激动之中还红了眼圈。 第75页 谢昉却没像她想像中那样咄咄相逼,只是没曾放过她的手,一面幽怨道:“你果然偏就不愿帮我。” “别人也没叫我这样帮啊!”她哭笑不得。 谢昉一面啮咬着她修长的颈,一面含煳着,“不碰你,你用手,好不好?” 他的话中似乎带着一股让她言听计从的迷药,加上脖颈传来的阵阵酥/痒,她觉得自己定是神志不清了,竟然问道:“用手是什么意思?”问完她自己便明白过来,害羞的弓起身子,将头缩得很低。 “我教你。” 她拗不过他,想想平日里他事事都是顺着自己,这次她为了让他好过,只能把心一横,闭上眼睛,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隔着衣料揉动。 情至浓时,他忍不住又去咬她早就娇艷欲滴的朱唇,将灼热的唿吸都喷洒在她的锁骨上。她每一刻都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心跳过快,窒息而亡,终于熬到了他放开了自己的手。 她抚着自己酸软的手腕,有点委屈,还有点害羞,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不肯露面。 “好了,好了。”他轻轻抚着她的背嵴,本意是想安慰她,这个手却不由自己控制,忍不住继续向下。 她察觉到一些不对,赶忙伸手打开了蠢蠢欲动的魔掌,忽然想起来什么,头髮散乱的从下面钻出来,气鼓鼓的问道:“我问你,当初在沙漠里的时候,你有没有存心占我便宜?” 谢昉的神色飘忽,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她哼哼唧唧又吞吞吐吐,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她就是总觉得从前他搂着自己御寒的时候,清晨她先醒来,偶尔隐约也能感觉到,方才那个坚硬…… “存心了,也没真占你便宜啊。”谢昉其实根本没听懂她说的什么,便为自己辩解。 “什么,你真的有心啊?”她恼怒的捶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观有点被颠覆了,“亏我拿你当朋友!还以为你有点良心!还以为你算个君子!” “怎么不是君子了?”谢昉镇定的为自己辩解,“若不是君子,我至于等得这么辛苦?” 她冷静的思考了一下,觉得有点道理,还是“哼”了一声,讽刺他:“是,谢大人是君子,还有十几日都忍不得。” 谢昉倒是无所谓,反正他现在很是餍足了。可她却腹内空空,眼看到了饭点,肚子便不争气的叫起来。 “我要回家吃饭了。”她趁他现在还懒懒地躺着,赶忙起身穿外衫,系好了裙子,房间里也没有镜子,她胡乱的用手梳理了几下头髮,才发现自己忘记洗手。 “急什么,我们府上缺你一碗饭吗?”谢昉倒是不紧不慢的起身,清理了一下方才的凌乱,下地穿鞋,“或者今夜元宵,你也想出去转转?” 出去转转,这提议不错,她也想要像其他青春少艾的女郎一样,在元夕佳节偷偷和心上人在灯市上牵手。可她又有些担心,万一街上有许多人认得他们,又像从前一样嚼舌根怎么办? 心里一番纠结,谢昉还看着她等她决定,她把心一横,别人都可以,凭什么我不可以!转转就转转! “出去转转好呀,顺便回家。”她笑得灿烂。 “好,等你回家之后,我去抓妹妹。”谢昉一边用洇湿了的毛巾帮她净手,一面道。 沈芳年无奈了,小芫啊,你芳年姐姐我已经对你仁至义尽了,一会儿若是被你哥哥抓回家,你可别再怪我了。 谢昉吩咐了下人便带她出了门,一路不紧不慢走到了灯市,她飢肠辘辘,一路上看见任何冒着热气儿的小吃都会忍不住驻足。 粉糰子,酒酿圆子,孛娄…… 谢昉一家接一家的付钱,只为博得身边的佳人满足一笑。 “好了,晚上不要吃这么多糯米,小心不舒服。”他悉心的帮她擦拭了唇角残留的糖渣,随后随意的就吮了下自己的手指。 若是四周没有那些扎人的眼光时刻煞风景,该有多好?谢昉嘆了口气,对她道:“送你回家吧。” 沈芳年虽然吃得愉悦,却也不是没发现那些尖利的笑和指指点点的手指。 “好啊。”她转身对谢昉甜甜一笑,便迈步向前。 谢昉和她保留了三步的距离,眼神中散发出了阵阵杀气,令那些嚼舌之人纷纷后退。 沈芳年走出去十来步,疑惑的回头看向他,“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 她转身的时候,裙角翩翩得很好看,她转身的时候,看向他的眼神仿佛四周的闲人都是透明。他岂敢不从,赶紧快步赶上。 她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拉过了他的手,十指紧扣。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道:“方才也没见谢大人害羞呀?” 谢昉一声不吭,依旧专心用眼神杀死每一个尖利嘲笑、鄙夷嫉妒的人,牵着她的手便没再松开。 ☆、婚礼 过了正月,纪煜终于如愿迎了谢芫姬入东宫。自此,谢宅内便少了个时常爱生病的娇小姐,不过好在也冷清不下来,公子马上就要娶少夫人了。 二月初六这一日,沈府中是有条不紊的忙碌。 起先,袁夫人倒是十分担心,他们两个人的事情起先便惹得这么多非议,若婚礼的时候出了大乱子可怎么办。不过她却是想多了,皇帝的圣旨赐婚,平日里议论几句还好,若要说阻止他们成婚,还真没人敢。可另一方面,平日里谈笑有鸿儒的尚书府门前今日门可罗雀,却让她着实嘆了口气。 不过这小小的阴霾没能阻挡袁氏见到侄女整装后的欣慰。 周身嫁衣的正红颜色将沈芳年的脸颊映衬得娇艷中带着端庄,一颦一笑间俱是风景,举手投足间仪态万千。 沈慈正打眼瞧着,让秋瑶帮她最后整理着戴歪了的步摇。袁夫人看到凤冠霞帔的侄女儿也红了眼眶。 沈芳灵围着她打转,“姐姐真漂亮!芳灵也想做新妇子!娘,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亲?” 袁夫人刚要拍拍女儿的头叫她别在这添乱,就听见外面吵嚷起来,婢女高声道:“新郎都到门前啦!” 袁夫人暗暗皱眉,仿佛来得比正常来算早些啊。她有些慌了,同秋瑶赶忙收拾着,沈芳年也忽然手忙脚乱起来,却不知道自己要忙什么。 “别急,你二叔还等着你去行礼呢。”沈慈拉住侄女的手,提醒道。 袁夫人闻言也刚想了起来,掩面轻笑,“是啊,他一早便穿戴整齐坐在厅堂上了,我看你若不去行礼。他可要坐到地老天荒了。” 沈尚书正襟危坐,心里有些憋闷。今日沈府嫁女,他的同僚好友来贺他的竟没几个,可见平日里这些人虽然迎来送往的勤快,对自己却并非真心。 正生着闷气,一阵环佩叮噹,是沈芳年前来拜别。 袁夫人坐在了沈泰身边,沈慈站在了哥哥身侧,共同受了沈芳年的大礼。 “芳年年幼失怙,幸得二叔、二婶不弃,待若亲女,悉心照拂,才能长成至今,请叔婶受芳年拜谢。” 第76页 沈泰清了清嗓子,准备像寻常人家中的长辈一样为出嫁前的女儿送出最后的教导和训诫,“今后作他家妇,要时刻勤谨恭敬,侍奉姑舅……” 说到这,沈泰发现了不对,话音戛然而止。沈慈和袁氏都面露尴尬,沈芳年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是有个公公,哪里有婆婆呢? “芳年,不许笑!”沈慈教训她。 沈泰打算继续,“咳咳……那个……我说到哪了?” 想了又想,沈泰打算破罐破摔!凭什么他嫁侄女还得劝她孝顺谢崇礼啊? “芳年,你给我记着了,到了谢家也别太委屈自己,该硬气的时候别忍气吞声,你懂我的意思吧?”沈泰没说出来的是,最好拿出你在家里对我的劲头,趁早将那老匹夫气死才好! 沈芳年抿唇忍笑,虽然也不会这么做,但是为了让二叔顺气儿,只能答道:“芳年受教了。” “芳年,别听你二叔胡说!”沈慈也忍着笑意,也要劝一句。 袁夫人补充道:“就是,你二叔是高兴坏了,胡言乱语起来。今后你们夫妇一心,过好日子便好,快去罢。” 她再次拜过亲人,也是红了眼眶,终于戴上喜帕,在秋瑶的搀扶下上了花轿。 五感中最重要的视觉被一片火红侵占,她觉得自己一直都在云里雾里一般,头脑也不甚清醒,对摘下喜帕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混混沌沌的。 她只记得进谢宅门的时候,谢昉亲自为她弯腰摆下了一个马鞍,她恰巧能在喜帕下方的缝隙中俯视他的笑脸,自己也笑了。 沈府一片清净,谢家却是人满为患,想想也不奇怪,谢崇礼家的喜事,那些同党的臣子焉有不来恭维贺喜之礼呢。吵吵嚷嚷的人中,总会有些细微的刺耳议论声,可她真箇人已经是晕乎乎的了,那里还有心情管那些闲言碎语。 拜过堂后,她被扶进了装饰一新的新房。霎时从喧闹的外面来到这一片寂静的地方,喜帕下的沈芳年又一些不适应。她不能视物,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能听着自己的心跳和远处传来的笑声,安静等待她的夫君为她掀开盖头。 维持着极端正的姿态坐了一会儿,她便已经觉得腰有些酸了,一日都没怎么好好吃饭了,肚子也饿。 又暗自忍了一会儿,外面频频传来的举杯换盏、大快朵颐之声加剧了她的难受,正在此时,她听到“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是他来了吗?她的心一时提了起来,却听见有两对脚步声传来。 “夫人,公子让奴婢为您捎话,公子说客人都难缠,恐怕要闹到半夜了,让您不必拘泥于礼数,饿了就先吃些,累了可自行梳洗就寝。” 她听了这话,才终于自己将喜帕一掀,看见是秋瑶身后跟着一个婢女,挽着袖口,围裙上有些脏兮兮的,一看就是在前面忙活着时被无辜抓来传话的。 “知道了,多谢你,先下去吧。”她平静的让婢女退下。 秋瑶怕她伤心难过,还劝道:“小姐,您是没看见,外面着实有许多人,各个都要谢大人……公子去敬酒,恐怕一时半会他真出不来。” “我知道了啊,我还真有些饿了,先吃点东西吧。”她笑眯眯的起身,先是伸了个懒腰,又道:“你也累了一天了,先去歇着吧。” “您真不用我陪吗?”秋瑶有些担忧的看着她,一面担忧自家小姐新婚之夜要独守空房,一面安慰自己道,小姐和谢大人都不是拘泥于俗礼的人,兴许他们都不在乎,自己跟着着急个什么劲儿呢? 这样想着,秋瑶便先告退,只留沈芳年一个人,再次关上了门。 她愣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唿出,肩膀上放的步摇跟着作响。谢昉能叫个人来知会她自行休息,她还是很欣慰的,总比叫她坐在哪里不得看也不得吃的等好。他们阉党羽翼遍布京城,就算今日来了一半那夜是很多人了,一个一个去敬酒,莫说半夜了,恐怕到明日清晨也敬不完的吧? 虽然能理解谢昉的安排很合理而且还很为她照相,可是…… 她张大嘴吞下了一块小点心,委屈的想着,她还是不想在新婚之夜独守空房啊! 她一边吃,一边开始胡思乱想,会不会今后的每一个夜晚她都要像现在这样企盼谢昉归来,一整晚都盼不到?她会变成一块望夫石吗? 就在她想着想着即将将自己气个好歹的时候,房门再次打开,她心心念念今每夜都要“望”的夫婿闯了进来,飞速的将门又关好,拉上了门栓。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腾”地起身,扔掉了手中的小点心,也来不及照一照自己的妆是否还安在,惊讶的问道。 谢昉一面就着不久前秋瑶端来的水洗手,一面不经意道:“佯装不胜酒力,一路让人扶回来的。” “那你还让人传话给我?”她有些怒了,这不是拿她耍着玩吗? 谢昉擦干净了手便缓缓的向她靠近,边道:“谁知道装醉那些人会不会放过我,还是先给你一个准备的好。” “可是,可是我已经摘了喜帕了!”她现在知道他们本能完成婚礼仪式的最后一些细枝末节,却被他一通传话毁了,着实懊恼起来。 “有什么关系么?”谢昉看着眼眶红红的妻子,只得去捡那被仍在榻上的喜帕,哄道:“好,好,重新戴好,我再掀开,不就成了吗?” 简单粗暴的重新完成了这一项,他开始摸索着拆掉她的凤冠和头上各种零碎。她明显能闻到他身上有股酒味,不禁问道:“你喝了多少?是不是真的醉了?” 谢昉虽然对那些首饰搞不定,弄得有些着急,但就势在她耳边轻声道:“放心,没有醉到不能圆房。” 她脸颊一热,准备把这将她头髮扯痛的坏人推开,他却不放,过了几回招,彼此难捨难分起来。 却有秋瑶这般及时的敲门,“公子,小姐,既然还醒着,还是应该将合亟酒喝了才是。” 她直视他的眼睛,明明白白看到的都是拒绝,她于是道:“说得对,拿进来!”一面走过去帮秋瑶开门。 合亟酒不过小小两杯,饮过之后便可今生长久。他们分别举杯,沈芳年还在缓缓举杯,谢昉扬起头便一饮而尽。 她举着满满一杯,手足无措,不知是该喝还是不该喝。“你都喝完啦?我还没喝了!” “奴婢……再替您斟满吧。”秋瑶犹豫着上前,感受到了一股杀气。 沈芳年见他举着酒杯眼神发愣,皱着眉拽着他的胳膊道:“你给我认真一点!” 谢昉无奈,再饮一杯,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完成了她心目中的最后一项仪式。 完成了这最后一项程序,秋瑶再没理由留在这里,默默的收拾完杯盏,关门离去。 沈芳年只饮了一杯,便已经觉得脸颊开始烧热。她此时斜坐在榻上,看着谢昉一步一步,险些撞到了桌角,艰难的走到了门前,明知今夜不会有人来打扰,依然倔强的拉上了门栓。 第77页 ☆、洞房 谢昉去锁门,可醉眼看去,也要弄好一会儿才将门锁的牢靠,一个转身,却被沈芳年撞个满怀。 “你在做什么?”谢昉扶着她的肩膀,含煳不清的问道。 沈芳年扶着他小心迈步,“我怕你醉倒了。” 谢昉闻言一笑,坚决道:“我没醉。” “可是我要醉了。”她好不容易扶他坐下,才用自己的手背冰一冰炽热的脸颊,“还记得我们上一次饮酒的时候吗?” 那还是在沙漠里的时候,过了今日不知能不能活到明日,他们一醉方休,倒也快活得很。 “记得,那时候你就是个一杯倒。”谢昉眯起眼睛,趁她转身不曾防备,伸手揽过她的腰身,她一个重心不稳,便只能坐到他的腿上。 她的脸颊本来已经很热了,不可能再热了,现在是浑身都发热。她清楚的知道今夜要发生什么,如果说元夕夜的那次只是演习,今夜可是要真刀实枪了……想想自己那天“亲手”经歷的……即将要再用自己的身体再次体验……她不禁紧张的咽了口水。 谢昉终于搞定了复杂的头饰,将其一个个卸下后整齐的摆放在了桌子上,同时感受到了她身体的僵硬,低沉着声音问道:“怕了?” “怕你?我才不怕。”她为了表达自己的无畏,挺直了腰,不知道自己的动作给下面那个人带来了什么样的反应。 “是,我的芳年什么大风大浪没经歷过,怎么会怕这样的小事?”他一面吹捧一面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慰,嗯,可能是因为隔着几层衣料安慰不到吧,所以才会从下摆探进去的。 沈芳年也是被酒壮了怂人胆,此时被吹捧得有些膨胀,捂着嘴,意味深长的笑道:“小事?你管这叫小事?” 谢昉是真的怒了,狠狠揉捏,狠狠的威胁:“待会儿就让你知道是不是小事!” 她被他恼羞成怒的样子逗笑了,一面笑一面扭腰闪躲着他的惩戒。眼看他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灼热,她又害羞起来,问道:“谢大人,要不……先熄灯吧?让外面的人发现你没喝醉,多不好。” “不熄,这个衣裳我没有脱过,熄了灯找不到扣子。”谢昉指着她的嫁衣,真诚的答道。 …… “而且,你还叫我谢大人?”他长眉一挑,语气中带了不满。 她撇撇嘴,“叫习惯了嘛,谢大人听上去多威风啊,你还不喜欢。” 见谢昉愈发严肃的神色,她变脸变得可快,自觉环住他,乖巧道:“不过谢大人不喜欢,我便改了,谁让你是我夫君呢?” 谢昉哼了声,实则心里早就开了花,一声不吭的,他开始剥她的嫁衣。 剥嫁衣可真像剥蒜。微醺的他脑子里不知道怎么冒出了这个念头。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穿嫁衣了,上一次她赤足踩着沙子,换上了嫁衣,他当时便有想帮她脱下来的冲动。如今是新帐旧帐一起算了,多少绣娘费了多少工时绣出的这件嫁衣,在他眼里就是蒜皮儿,剥开了,才能见着里面他真正想见到的,如白玉般莹洁的蒜瓣。 她不安的扭着,将下巴搭在他肩膀上,不敢看。 “别乱动。”他低沉的警告她。她感受到了一些,便老实了。 她肩上一凉,他终于剥蒜成功了。 两相凝视了片刻,她便觉得周身不自在起来。 “夫君……”她早就熟知他最喜欢什么语调,“我冷……”其实不是冷,是羞。 怕冷好办啊,谢昉旋即抱她起身,晃了三晃,将她吓得花容失色,才平稳的将她放在榻上。 她眼看着他立在自己身前,开始解自己衣衫上的扣子。她很想转过头去,却依旧一瞬不瞬的盯着,岂能错过这样近距离观察美好肉/体的机会? 当他欺身上前时,她还有点没回过神来,嘴唇便已经被覆上。这次不同于之前,他变得更加肆意放纵,再也没有任何顾忌的占有。 起初,她还是不能很好的适应他的节奏,带着些许的紧张,紧绷着。好在他足够温柔,细腻的撩拨她全身的敏感的神经,直到她终于全身心的放松下来,才再次奋力,带她一同陷入癫狂。 时间回溯到他们一起仓皇求生的日日夜夜,还有相隔千里整整两年,后来茕茕分别的痛哭,种种记忆渐渐消弭融合,一切都成为今夜和今后相依相守的每个日夜的点缀…… 都饮了酒,还有半宿未睡,翌日清晨,两个人谁都没有醒的很早。沈芳年睡得很沉,直到天光已经大亮后忽然在梦里想起什么,骤然惊醒。 她睁开眼睛便打算坐起身,起到半截却“哎呦”一声便又倒了回去,腰疼…… 她这才转过头,看见谢昉睡姿端正,被她闹出的声响搞得微微皱眉,却还没有醒来。还来不接害羞,她扶着自己的腰,在被子里抬脚便把他踹醒。 “醒醒……”她艰难的用手肘撑起身子,轻轻摇晃他,“醒醒啊……” 谢昉一个翻身便又将她压在了下面,沙哑着声音道:“还早,吵什么吵?” “天都亮了!我该起来为掌印敬茶才是啊……”她推开了他,忍着酸疼坐起身来,她才不要出嫁第一日便被人认作惫懒。 “唔……”谢昉这才跟着她起身,清醒过来,道:“别急,外面这么安静,恐怕义父不在。” “不在?”她皱眉,哪有谁家的姑舅不受儿媳的敬茶便一清早离家的呢? 谢昉顺着她光滑的头髮摸下去,轻声道:“先别下去,等我出去看看。”说罢,他便下床,先收拾好昨夜来不及收拾的凌乱衣衫,又换上身新衣,推门走了出去。 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动不动地发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已经真的成了谢家的媳妇…… 他没有离开很久就又回来了,房门一开一合,带来了不少料峭春寒,她赶忙缩回了被子里。 “怎么样?” 他又脱了带着寒气儿的外袍,走到她的身边,低声道:“义父清晨便已经进宫了,留下话来,叫你好好休息便是,不必这些繁琐礼数。” 她赶紧抱住凑上来的温暖,若有所思,“他有何要紧事,清晨便要进宫?” “嗯……不知道。”谢昉帮她揉着腰身,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来。 她被揉得很舒服,忍不住娇哼一声,却往坏处想,“之前谢掌印还在劝说我不要再缠着你,如今又躲着不肯和我的茶,那他肯定是不想认我这个儿媳妇了……” “他何时劝你别再缠着我?”谢昉对这段尚且懵懂无知,但依然很确定她误会了,宽慰道:“你想多了,他这是为你着想……” “何以见得?” 谢昉本不想说,此时却也不得不说:“知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等着笑你?他们笑你要给太监奉茶叫爹。义父只是怕你又多了无谓的烦恼,所以免去这根本没用的礼节罢了,他又不是只有这一处产业,平日里就很少来,你也不必像寻常人家的妇人一样时时恭谨。” 第78页 “这样啊……”她想了想,的确感激谢崇礼为她着想许多,“可是,外面的人又不知道我其实没有奉茶,该嘲笑,他们还是会嘲笑我的,我若真在乎这些,也不会嫁过来了。” “有点道理。”谢昉表示贊同。她的细腰被他揉的发热,他觉得自己也使了不少力了,该得到些应有的回报,便又去採撷那微肿的双唇,不过亲了两下就被无情的推开。 她还有要紧事要说,“虽然谢掌印宽宏大量的体谅我,可是我也不能就这么不识好歹的躲着呀。” “有点道理。”他闷哼着表示不满,却也不愿拂了她的一片心意,“上午就算了吧,一会儿我让小厮去探探义父在哪,看看能不能把他老人家给请回来。” 她心里一块石头暂且落了地,此刻心情好,便对他有了些好脸色,微笑着在他脸颊上嘬了一口,“谢谢谢大人,你真好。” 谢昉本就对这种恭维很是受用,却依然追问道:“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义父何时跟你说过?” “就是去年四月时候……我有一次进宫,恰好碰见了。”她轻轻道。 谢昉想了想时间,恍然大悟,问道:“他吓唬你了是不是?” “嗯……不过我现在都没放在心上了。”她明白,上次谢崇礼不是故意吓唬她,也不是嫌弃她,自然不会在意。 “那当然,你连他儿子都拐去南京了,还能在意这些陈年往事?” “你别乱说!”她恼怒他颠倒黑白。 谢昉不以为意,此时畅意无比,搂着她又滚了三滚,才道:“起来吃点东西吧?” 早饭准备了粳米粥和几个爽口小菜,她落座后,谢昉叫人。 “庞英!” 一个她已经眼熟的小厮赶紧跑来,低头行礼,“公子,少夫人。” 谢昉低声为她介绍:“这是平日里帮我办事的人,叫庞英,今后有什么要紧事,让他去办。” “嗯。”她点了点头,暗自记下。 谢昉点点头,“你去司礼监看看谢千岁还忙吗?看看能不能把他老人家请回来。” 他们于是继续用饭,中途又是管家领着一班婢子来给新夫人行礼。 谢崇礼在女人身上没多大兴趣,家里的几个女婢除了厨房里的,剩下几个都是原先谢芫姬房中的。如今谢芫姬进了宫,带走了两个,只剩下三个。 “少夫人,奴婢是管事谢忠,这三个婢子是银绡、银绫和银绢,还不快给夫人行礼。” 她在那三个人中见到了昨夜给她通传的那个侍女,原来是银绫。她含笑点了点头,只是让秋瑶来给见面礼,并没多说什么。 谢昉同她说:“小芫进宫后,义父说剩下这三个婢子留在府里也是吃白食看屋子,让以后就跟着你吧。” 沈芳年点了点头,倒不在乎多几个侍女跟着,反正她平日里比较爱自理,当她的侍女也很闲。 “指挥使司里还有几个人要跟着我走,到时候有机会再介绍给你。” “嗯。” 早饭吃得差不多了,庞英回来了,却是一脸的欲言又止,纠结了半天才回话道:“公子,少夫人,小的去司礼监问过了,老爷他清晨去司礼监探了个头就走了,如今不在那,您让传的话也没传到。” 谢昉问道:“那是在哪?” “听说老爷此时正在……坤宁宫……”庞英大喘一口气,“坤宁宫外边儿站着呢。” ☆、坤宁宫外 “义父,大冷天的,您怎么站在这啊?”太子宫中的谢选侍头戴珠翠庆云冠,身着家常的袄裙,此时站在坤宁宫门前,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神色焦急地劝说着站在一旁抬头望天的谢崇礼。 来来往往的宫人纷纷向这对站在宫门前的父女投向好奇的目光。谢崇礼对义女的询问置若未闻,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义父,哥哥刚刚成婚,您何不赶紧家去饮茶呢?”谢芫姬又问道。 “主子,咱们快误了回宫的时辰了。”身旁的宫女出声提醒道。 谢芫姬手足无措起来,看着自己无动于衷的义父,不知道究竟他是错了哪根筋,自己一时半会儿也劝不动,眼看又要回宫了,顿时感到绝望。 好在远处快步走过来一个身着茜粉团衫,眉眼秀丽的妇人打扮女子,谢芫姬一下便认出了这不是她的新嫂嫂吗? 沈芳年见到谢芫姬微微惊讶,先行君臣之礼,“臣妇拜见选侍主子。” “嫂嫂,快请起。”谢芫姬受了她一拜,有些侷促,赶忙亲自搀扶,顺便在她耳边低声道:“义父站在这好久了,不说话也不动,我劝也不停,这可怎么办?” 沈芳年拍了拍她的手,赶忙走到谢崇礼的身边,小心翼翼,终究还是没将“义父”叫出口,“谢千岁,今日一早您说丢了的那个极要紧的扳指,找到了,您不必再在宫内到处寻找了,是夫君今日在家中找到的,您看。” 她将手举高,摆到谢崇礼的面前,摊开手,果然有个水头很足的翡翠扳指躺在掌心。 谢崇礼垂眼看了她一眼,似乎有所动摇。 “找到了便好,义父,回家吧……”谢芫姬眼珠一转,顺水推舟。 看着自己的女儿和儿媳妇都在极力劝说,谢崇礼终于一声不吭的接过了沈芳年手中那枚扳指,抬脚便走。 沈芳年赶紧和谢芫姬道别,跟上谢崇礼的步伐。走了没有百米,秋瑶和银绫便跟不上他们的脚步,被甩在了很后面。 “那里找来的这劳什子?”谢崇礼沙哑的声音响起,盘问她。 沈芳年小心答道:“是夫君随手在家中拿的。” “哼,他倒手气壮,偏找到了这么个政通初年时的老物件。”谢崇礼的声音实在难听,令沈芳年很难分辨出他究竟是不是在说反话。 正纠结,谢崇礼又问道:“你在猜我为何要有此反常举动?” 沈芳年赶忙低头道:“儿媳不敢。” 谢崇礼忽然停下了脚步,“不敢也该想的差不多了吧?” 沈芳年咽了口水,带着微喘,答道:“儿媳觉得,您……您从前在坤宁宫当差,昨夜、昨夜儿子娶亲,您一定是有何感触,所以……所以才来故地,不为别的,只为……只为……” 她绞尽脑汁也不知道怎么用一个精确的形容词来形容谢崇礼这种古怪的行为。因为正常人也不会因为看到儿子娶亲就去前任上司的家门口站半天都不动。她已经隐隐察觉了一些隐情,可是只是猜测,为了身家性命,也不敢再深想。 谢崇礼对她的窘迫毫不在意,反而问道:“你说,她知道我站在外边儿这么久吗?” 沈芳年当然知道“她”指的就是坤宁宫里的那位,只得老实答道:“连儿媳在宫外都能知道,她……当然知道。” 第79页 “可是我并没进去,我们也没有相见。” 沈芳年将头低得更低了,心想,在宫里说这些,饶你是九千岁吧,这要是让皇上知道可还好啊? “儿媳觉得……不相见也不是坏处,反而是在为对方挂心,否则,您也不会这么久都不曾亲临过坤宁宫了,不是吗?”其实她真的不知道谢崇礼是许久没有踏足坤宁宫,还是其实夜夜都去呢?不过是凭藉他今日的行为推测一番,冒险这样说罢了。 “嗯……”谢崇礼的声音转了个调儿,眼看两个婢女跟了上来,又开始继续走。 沈芳年刚刚深吸口气,抬脚准备继续,就见一个硕大的碧绿扳指朝自己眼前飞来,吓得她赶紧双手抓住。 谢崇礼道:“替我赏给那个臭小子了。仔细这点儿,这可是当年内库里的东西。” 沈芳年被谢崇礼搞得似懂非懂,接着扳指,只得道:“那儿媳便替夫君谢过了。” 就这么从东华门出了宫。 谢昉在宫门外牵马等候,看见义父风风火火的走出来,身后是勉强跟着的妻子。 “义父……”他刚上前行礼,便被谢崇礼无情的打了一下后脑。谢崇礼上马,谢昉便和沈芳年乘车。 “累不累?”他搂着她的肩,帮她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有些心疼。 “还好。”她可是曾经能靠跑出城的人,若不是现在还有些腰疼,这点路程难不倒她的。 谢昉嘆了口气,“义父向来便有些怪脾气,不知今日怎么偏就发作了。” 沈芳年却若有所思,这可不是偏偏今日发作的坏脾气吧……不过看谢崇礼的样子,急于在出宫的路上就敲打她,明显不想和谢昉谈论这件事,那么她还是老老实实听话为好。 她甜甜笑着,举起那个扳指:“看,我帮你讨来的赏赐,还不谢谢我。” 谢昉接过这个扳指,哭笑不得,告诉她:“义父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一般碰过的,便随手赏人了……” 回到了家,谢崇礼表情依然阴沉,坐在了正堂上,终于准备饮沈芳年的一杯媳妇茶。 她端着茶杯,抬头望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谢昉,得到了他鼓励的眼神之后,缓缓跪在了团垫之上。“义父,请您饮茶。” 谢崇礼倒没有为难她,很快的接过了茶杯,小饮一口,便算作了认可。他公务缠身,上午发痴已经误了半日,勉强陪他们吃了一次午饭,算是享受了一次天伦之乐,便又匆匆离去。 虽然今日起得不早,但是一通折腾下来,沈芳年表示自己不得不午休了。 房门一关,谢昉搂过新婚妻子一同小憩。 好不容易腰缓过来了,她的小腿又开始因上午一阵疾步而酸胀起来。谢昉帮她揉捏着缓解,力道正合适,她闭着双眼发出一丝轻/吟。 “嗯……谢大人,想不到你推拿手法这么好。哎,当初走在沙漠里,每天都是腰酸背痛腿抽筋的,你怎么也不帮我捏捏?” 谢昉手上加重了力道,低声道:“我那时候捏你?你还不一拳把我打飞了?” 她娇哼一声,自己哪有他说得那么蛮横! 睡醒了午觉,谢昉又带她在宅子内四处转转,一路上见到的奴僕都低眉顺眼的向她行礼,叫一声少夫人。 又绕到了他们的院子,谢昉道:“这宅子其实没什么可逛的,反正快要去南京,我已经叫人帮我看定了一处宅子,到时候我们到了,还要娘子你来带我转一转才是。” “什么意思?”她不甚明白,为何南京的宅子还要她来带着转,只为那一声“娘子”便又红了耳朵。 谢昉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她,并没有戳破这个谜底。 她撇撇嘴,便去看看廊上摆着的那盆红梅,这时庞英进来,在谢昉近处低声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 谢昉冷笑一声,低沉的声音中带了十成的怒气:“让他给我滚,今日我刚刚娶亲,他便来门前添堵?” 庞英也感受到了压力,赶忙挪动脚步准备出门传话。 谢昉又补充了一句,“他若真有心赔罪,叫他明日去衙门负荆请罪吧!” “是谁惹你生气了?”沈芳年惊讶,起身问道。 谢昉讶异了怒火,对她笑了笑,倒是没有瞒她,“许甫。” “许甫?”她更加吃惊,“他又做了什么事了?现在在门外?” 谢昉拉过她的手,挑开帘子将她带至温暖的屋内,这才道:“其实不想今日就给你添堵,谁知道他自己找上门来了。” “横竖都是要添堵,也不在意是今日还是明日了?”她倒无所谓。 谢昉说了,她才知道,原来那日在怀王府果真有人偷听他们讲话,还肆意散布出去,又是许甫的一个妾室。沈芳年骤然无语,这许甫养的究竟是一帮小妾还是犯罪团伙? 谢昉查阅了那日进入过王府内宅的人,很快便找到了这个存心报復的妾室,他倒也没雷厉风行的便去抓人,只是敲打了许甫一番。想来许甫早已投靠谢崇礼多时,也不知道自己的后院又有人闯祸了,一头雾水,直到近日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今天便急急忙忙来了门口。 “外头的风言风语刚刚平息了一些,他便往门口一站,是想如何?” 沈芳年猜想许甫并不是有意招惹人的目光,只是着实害怕了,可他确实也没有挑个好时机,再次触到了谢大人的怒点。 “明日一早我要回衙门处理点事情,若他还来,你别理会。” 出嫁的第一日,沈芳年便是这样度过的,有缱绻的甜蜜,还有同谢掌印交锋的惊心动魄,从宫中回来,体验了一下平静温馨,最后还有许甫来吹一曲插曲,实在是非常多姿多彩了。 ☆、衙门送饭 翌日,沈芳年从睡梦中醒来时,枕畔已经没有了谢昉的身影。 昨晚她着实疲倦了,谢昉自然也没有强求,她可能阖上眼睛没多久便睡着了,一觉睡到了现在。 她坐起身来,低声唿唤秋瑶。 秋瑶便进来帮她打水梳洗,一面道:“小姐,你睡得可真香,别人家的媳妇,可都要服侍自己的夫君梳洗才是呢。” 沈芳年确实有些愧意,自己嫁过来两日,一天也没早起操持过什么,但也不愿同这个小丫头承认自己的错误,反而道:“你这丫头,才来了两日便知道替夫家说话了?” “奴婢是帮理不帮亲罢了。”秋瑶低声道,“其实奴婢当然希望您天天不干活啦!” 秋瑶帮她洗脸匀面,既然只是在家便只梳了个简单的髮髻,淡妆素裹。刚刚忙活完,银绫就端了早餐来,顺便带来一个令人为难的消息,许甫又来了,这次说要求见少夫人。 沈芳年听了,顿时便撂下了筷子。昨日她还有些同情这个老匹夫被自己得小妾坑了,今日他竟然敢来求见自己?这是以为自己是个软柿子,所以求见谢昉不成,便打算从自己下手吗?那他可真是想错了。 第80页 “小姐,息怒……”秋瑶见她极力忍着的怒火,赶忙劝,自家小姐的暴脾气上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芳年当然不会对银绫发火,只是温婉笑道:“着人去告诉许大人,我不见外客。” 用过早饭,才听到许甫悻悻离开的消息,秋瑶劝道:“小姐,您消消气儿,明日便是归宁之期了,您今日不如多准备准备?” 这倒提醒了她,出嫁三日便是归宁之期,女儿和女婿是要带礼物回门的,昨夜谢昉同她说过,礼物已经准备好,让她今日再过一次目的,险些就给忘了。 于是她同秋瑶一同看了看明日准备带回去的礼物,左不过是些文房用品、绫罗绸缎,也不必在这上找什么新奇,已经足够了。还要包两个红包给弟弟妹妹,这也是简单,她们也没花多长时间便已经打点妥当。 日上中天了,谢昉还没有回来,看看时辰恐怕是不会回家用午饭了吧…… 手上又没有事情做,谢昉又不在家,沈芳年托腮想了好久,渐渐无聊起来。 “秋瑶,去找个食盒,我们去给谢大人送饭吧!”她还不愿承认是想去见夫君,补充道,“免得你说我成天不干活。” 马车停在了北镇抚司衙门门口,秋瑶先挑帘一望,哂道:“哎呦,这衙门口,可还真热闹啊。” 沈芳年闻言才将帘子挑开一条小缝去看,果然外面人有不少,眼睛都盯着对面,对面还有一辆马车,车前站着一个人,道貌岸然的模样,不是许甫又是谁呢? 秋瑶指给她看:“小姐,你仔细看,那许大人挡着的身后,还带着一个女人那,啧啧啧,怎么这么狼狈?” 许甫身后有一个女子,只着中衣,双手被绑,一张娇媚的脸庞在寒风中花容失色。这便是那个妾室吧? 沈芳年看着这滑稽的两人,不曾言语。秋瑶先下了车去里面找谢大人,沈芳年一个人在马车中心情略有些复杂。她是很生气这个乱嚼舌根的女人与自己素未相识却要毁自己名声,况且比起自己,谢昉的怒火更甚。可是,如今这个女人被许甫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羞辱,沈芳年也不免动了一些恻隐之心。 正想着,有人敲了敲车厢,“芳年,下来吧。”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一阵欣喜,赶忙推开车门,在谢昉的搀扶下缓步下了车。 谢昉的眼神中自然是充满惊喜,扶着她的手臂问:“你怎么来了?” “没事,不过是在家中也是闲着无事。”她和婉的笑着,摇了摇头,一对步摇也跟着来回晃动。才不会告诉你是因为想你了呢。 大庭广众的,也不能将妻子就这么抱进怀里,他只是笑了笑,道:“进去吧。” 他们二人在这边含情脉脉,许甫看了却是刺眼的很,自己堂堂朝廷命官,为了前途在这里绑了妾室赔罪,你谢昉在里面不见也就罢了,出来了照样置若罔闻?那我叫你你总该答应了吧?“谢大人,我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您有时间见尊夫人,没时间见我吗?” 那边围观着许甫的人让他一提醒,又分了神来看这边。 “谢昉?他身边的就是沈尚书的女儿?” “不是女儿,是侄女!亏得是个侄女,否则沈尚书估计要气死了。” “那这许大人究竟是怎么得罪他们了?” “听说就是他家人随意编排谢大人同沈姑娘有私,才闹到这么大的。” “那终究不也成婚了么,两个人看上去还挺般配的,许大人这是坏心办好事儿呀。” “行了行了,咱们若不想像那女人一样被绑在这里,还是少议论吧。” 人们仿佛被瞬间点醒,一窝蜂的开始向远离谢昉的方向散去。 谢昉带着沈芳年进去,途径许甫身边才缓缓道:“许大人想不明白吗?相较于你,我自然是更想见我夫人啊。” 沈芳年淡淡道:“菜凉了便不好吃了,还是请许大人再多等一会儿吧。” 许甫的脸变成了绛紫色,身后的妾室本来还在嘤嘤哭泣,此时却突然狰狞起来,厉声道:“你们这对狗男女,你们害死我姐姐,如今还怕我说吗?!老爷,你不是时常在家中说阉贼当道,国之不幸吗?老爷,你怎可对我如此绝情……” 沈芳年心中一惊,又很快沉默下来,果然有的人就是不值得同情。 谢昉还没来得及说话,许甫倒吓得不行,心想这该死的女人,自己要死了,竟还不忘拉他下水。 “许大人……你知道该怎么做吧?”谢昉冷冷道,“你的妾室,今日所说的话都已经被记下来了,做完事了,可以进来想想如何对九千岁陈情吧。” 沈芳年微微颤了颤,谢昉便低头柔声对她道:“别怕,先进去。” 进了衙门的大门,便有几个百户凑过来,起闹道:“谢大人好福气呀,饭食上有新婚夫人挂心着。嫂夫人这般漂亮,还如此贤惠,真是让人眼红。” “别废话。”谢昉被闹得心烦,凶道。 “嫂夫人,我们也没吃饭呢,可否赏个光一起啊?” 沈芳年没有在意,大方道:“好啊,反正从家中带的就多。” “不好!吃你们自己的去。”谢昉拉着她便走,丝毫没打算将他们的二人时光分给这帮不懂得看人脸色的手下。 被直接拽到了他自己的办公之处,沈芳年还是嘱咐秋瑶,去拨出一些菜餚给他的同僚送去。同时鄙视了一下谢昉,这么不懂得搞好同事关系的人,也不知是怎么混到现在的。 “许甫是什么时候到的这儿?”她摆好了碗筷,同他一起坐下,随口问道。 谢昉提到这个人便头疼,“不知道,瞅瞅这还有一堆事,哪有闲心管他。” 桌子边上的确摆了一摞文书,她好奇问道:“你还有这么多事情没处理完?那究竟何时才能启程去南京?” 谢昉却道:“急什么,现下时节尚且有些冷,等到三月份再走也不迟。” 她担忧道:“不是我急,而是你本就已经误了两个月了,再耽误下去,若是叫陛下怪罪下来怎么办?” 谢昉喝了口汤,笑道:“不必担心,南京那地方什么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那边的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人手本就够用,不会因为缺了我就不行的,不差这一时半会。” “唔……”她还打算说什么,被他餵了一口饭菜噎住了嘴。 吃饱喝足后,她乖觉的准备收拾碗筷,却被谢昉按住了肩膀。“别忙了,我去。” 他回来后,又一心伏案整理文书,没同她说话,也没叫她走,反倒叫她侷促起来。 她兜兜转转,转到他椅子后面,小心翼翼地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脖子,低声喃喃道:“谢大人,公务还要多久才能处理完呀?” “已经快完了。我只是在整理往日遗留下来的卷宗,本就打算半日便回去的。”谢昉耐心的帮她解释。 第81页 “那,你就可以回家了是不是?”她又问道。 谢昉嘆了口气,他也想回家,怎奈外面还站着个门神,明明是来赔礼道歉,还拽得像二五八万似的。他收拾完手里的东西,转头对她道:“我该去见见那位许大人了,你在这里等我,我要在昭狱里面见他。” 沈芳年听话的放开了他,一时间心里矛盾,虽然不希望闹得太兇伤人性命,但是眼见他是为自己出气,怎好驳了他的意。 见她那一副吃了苍蝇的模样,谢昉便知道她又在纠结,直接对她道:“放心,不会害及性命,义父的意思,将许甫贬到崖州去,再也不会回朝了。好歹妹妹尚在宫中,我们也不能太为非作歹了给她惹事。” “喔。那,你快去吧。”她被戳穿了心事,有些羞赧,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又将他联繫到杀人不眨眼的模样了。看来这许甫,中途反水,如今连阉党都嫌弃他,仕途是到头了。 谢昉嘆了口气,又探过来抱了她一下,“芳年,我们既为夫妻,更何况还是生死之交,你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说,不必在心中百转千回,嗯?” 她乖乖点了点头,他才安心离开,专心“敲打”那许甫去了。 不出半个时辰,谢昉便回来,忙完了事,招唿她一起乘车回家。 “许甫这种人,外强中干,其实最好掌控。他那多嘴的妾室,今后都不会有机会再乱嚼舌根了。”怕吓到她,他也只能这么委婉的说了。 她许久不言,他便继续道:“好在今后去了南京,便不会再与此人有交集。” “嗯……”她心中忽然偷笑,南京没有个许大人,只是现在有了个周大人……不知道你可否会喜欢。 谢昉丝毫未觉,还在问她:“明日便要归宁了,回去帮你挑穿哪件衣服吧?” “好啊。”她顺便问道:“明日又要见我二叔和姑姑,夫君怕不怕?” “不怕。”谢昉胸有成竹,“我带刀去,壮胆。” ☆、归宁 拐过这个街角,马车便要到了尚书府的大门了。 从一刻钟之前,谢昉便开始进行一项重复的工作,轻轻拍着依靠在他肩膀上的妻子的侧脸,还要轻声唿唤:“芳年,醒醒。” 眼看没有多少路程,沈芳年还未清醒过来,他不得不使一些别的方法了。 沈芳年尚在梦中,只觉得自己的脸颊时而被捏挤,时而被揉搓,实在扰人,好在这会儿终于又清净下来,抓紧再睡一会儿。可她怎么会感受到自己的耳垂温热,两排牙齿试探着一咬—— 她被迫骤然惊醒,娇啼一声赶忙将那始作俑者推开。 “醒了?”谢昉被她推得撞到了车厢壁上,倒也没有生气,反倒擦了擦唇角,一脸玩味的表情盯着她。 沈芳年觉得自己被叫醒的方式太过独特,到现在心脏还在砰砰跳。她悻悻地抬起手用袖口擦了擦湿漉漉的耳垂,那感觉有点像被狗舔过一样。 她憋了好久,终于憋出一句,“你这禽兽!” “有这么困吗?”谢昉斜倚着车厢壁,提示道:“马上就到尚书府了,还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还不是怪你!”她看着他这样子,着实生气,抬脚便踹了过去。他光想着隔了一夜她的不适是恢復了,怎么不想想今天还要一大早起来回娘家? 谢昉也有些面上过不去,赶忙干咳掩饰心虚,掸了掸衣角上被踹出来的尘土,才又欺身上前,不怀好意。“是是是,怪我,可后来是谁偏要把腿缠到我的腰上的?” “住口!” 沈芳年恼羞成怒的样子真可怕,若不是恰好行到了尚书府门口,马车停下了,他恐怕今日就要被划画脸了。 下了车,又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妇模样,他们携手并肩,秋瑶和银绫在他们身后拎着各色礼物。 “来了来了!他们来了!”远远的瞧着,便把盼了姐姐三天的沈芳灵激动得不行。 “二叔,二婶,姑姑,我回来了。”沈芳年神清气爽,笑意盈盈的先一步进了正堂,只是行了家常礼节,便赶紧为谢昉让地。让你欺负我,现在有人能收拾你,来之前她已经再三确认,没给他带刀了。 一屋子的人,纷纷左右看,左边看看不停捋着鬍子的沈老爷,右边看看神色凝重的新姑爷,这两个人今日不会在这里打起来吧? 看着沈尚书这一脸恨不得将他手刃当场的神情,谢昉不禁咽了口口水,还是先给沈慈行礼吧。“小婿拜见姑母。” 沈慈倒是没有为难他,毕竟早就已经为难过好几回了不是么,和敛着笑意点了点头,便指了指她身边的沈泰夫妇,示意他别想躲过去。 谢昉便又转过身子,面向了沈泰和袁氏二人,“小婿,拜见二叔、二婶。” “好好,快请起吧。”袁夫人倒是随和,也不在意什么,还想起身去搀扶一把,却被沈泰一声咳震住了。 沈泰不发话,谢昉也不得动,一屋子的静如止水。 最终,还是沈芳年看不下去了,她看二叔这老顽固是三天没被自己气,便浑身难受了。她低声叫道:“二叔,二叔!” 沈泰转头,看见这顽劣不恭的侄女,果然出嫁了还是这样死性不改,看她那神情便知道自己若是不再让谢昉起来,便又要对他出言不逊了?当着新女婿的面,当着女儿儿子的面,当着夫人和妹妹的面,若她真敢顶撞自己,自己的老脸往哪搁?! “起来吧。”沈泰举重若轻,为了面子忍下了这口气。 袁夫人赶忙道:“宏儿,芳灵!过来见过你们姐夫。” 沈芳灵同沈宏便乖乖的从后面绕了出来。 “姐夫。”沈宏规矩而端正的行礼,收到了一份红包,只是微微一笑,表示了感谢。 “姐夫好!”沈芳灵倒是兴奋不已。谢昉自大进了这府门,终于收到了一份热烈欢迎,心里终于舒坦了些,赶忙塞给这小丫头一个大红包。 “芳年,你过来。”沈泰拿着架子,偏要她过来。 沈芳年不情愿的磨蹭到二叔身边,却听见他缓缓道:“时辰还早,你们先去城外一趟。” “去城外干什么?”她以为二叔又要为难人,疑惑的问道。 “你傻呀?去你爹娘的坟前看看,我可是没脸去跟他们说你的婚事,你自己去吧!”沈泰指着她的脑门。 她恍然大悟,二叔虽然说得不好听,但是意思却是不错的,再过一阵她便要去南京了,清明时节肯定没机会再来拜祭了。 “可是,我们没有准备香烛纸钱。”谢昉提醒道。 “哎呀,你二叔他一早便让人准备好了。”袁夫人瞥了浑身不自在的沈泰一眼,低声对侄女和侄女婿道,“他想去,可自己不好去的,快些去吧,等你们回家吃饭啊!” 再次领略了沈尚书的威势,在去城外的马车上,谢昉幽幽道:“你二叔真可怕,不过感觉他也有些怕你。”言下之意,娘子,你挺可怕的。 第82页 沈芳年却没察觉出他的想法,嘆了口气,道:“哎,我二叔这个人啊,真的是死要面子……” “死要面子活受罪嘛。”谢昉接着她的话道,“你说过多少遍了。” “不过,他今日也没把你叉出去呀,我觉得他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沈氏夫妇的墓地坐落在城外一处毫不起眼的竹林内。当初沈老太太去世,沈辟忙于公务没能回南京老家给母亲守孝,故而一直心怀愧疚,命家人在自己同夫人过世后不必大费周章扶灵回南京祖坟,只在京郊寻一清净处便可。 走到了沈氏夫妇合葬墓前,沈芳年眉宇间浮现出淡淡的哀愁。 她转身对他道:“夫君,请你先离远一点好吗?我想单独同我爹娘待一会儿。” “好,有什么事叫我。”谢昉点点头,将香烛帮她摆好,火信搁到她手上,便离开了。 她一个人对着坟茔伫立良久,这才深吸一口气,熟练地开始清理那上面新生出的杂草。 “爹,娘,我又来打扰你们了。”她点燃了蜡烛,淡淡笑道,“你们一定很惊讶,这次竟然是二叔让我来的呢。” “是因为今日是女儿的归宁之日。”她有些紧张的补充道。 “为什么今日会归宁呢,就是因为,女儿嫁人了。” “至于嫁的是谁呢……这个……”明明面对二叔还能挥斥方遒,可面对自己已经入土的父母,她却胆小起来,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娶我的那个人样样都很好,只是……他是谢崇礼的义子。” 她说完这句,停了好长一段时间,似乎在留给泉下有知的父母一点时间反应。过了好久,林子中连声鸟叫都没有,她才继续道,“嗯……我知道,他和你们为我设想的人选有一点点不一样,但是呢,反正原来那个王彻已经死了,不对不对……是反正……反正……” 她一个人跪在墓前,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想出一个能说服自己的说辞,更何况能说服父母。 谢昉虽然走远,却依然能听到这寂静之林中的动静,等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走了回去。 “反正我会对你好,不就行了?”谢昉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沈芳年转头,赶忙拉住他的手:“对,你来,快跪下!” “我本想好好同他们好好夸夸你,再让你过来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对他求援,“可是实在是词穷……要不,你自己来?” 谢昉无奈,只是帮她烧些纸钱,低声劝慰道:“不必夸了,沈大人和夫人若在天有灵,定然已经瞭然于心,何必你费口舌?” “嗯……”她的紧张侷促被一句话轻易抚慰,这才从方才的魔怔中走了出来,同他一起烧纸钱。 谢昉帮她继续道:“岳父岳母大人,小婿即将带芳年去南京,到时候我们便可远离朝堂纷争。” “嗯,对,爹娘,你们不是一直都想回祖宅吗?这次芳年可以代你们回去看看了。”她鼻头髮酸,继续道,“只是到了南京,恐怕不能像现在这样时时来祭拜你们了,不过女儿肯定会心头挂念着,你们的冥诞忌日,女儿定会遥望拜祭……” 爹娘走得早,沈芳年每每来到爹娘坟前都会如此絮絮叨叨,忍不住将平日道不出的事统统说给他们听。又说了好一阵话,谢昉见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又怕她待久了会着凉,这才劝着离开了。 “今日真是见识到你的另一面了,原来在父母面前的芳年是这样的。”马车上,谢昉搂着她,有些哭笑不得。 “这样怎么了?是不是成亲三日,你便已经嫌弃我了?”她皱着眉头,又将眼泪鼻涕招唿到他的衣服上。 “不敢,不敢。”谢昉低头看着怀中的她,别家少女还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年纪,她便只能面对一个孤寂的封土堆诉说委屈心事,对父母的想念。或许不是沈大人夫妇去得早,如今养出的女儿或许会多些娇甜糯软吧? 谢昉想了想,那样的沈姑娘他应该也会爱上,可是现在这个倔强坚韧的沈姑娘却更值得自己倾力爱护…… 马车缓缓从郊外又驶回了尚书府,已经平復了情绪的沈芳年同谢昉一起再次进门,等待他们的便是家人的欢声笑语和丰盛的午饭和晚宴。 ☆、启程南京 天色大黑下来后,这顿归宁宴终于吃完,他们登车回到了自己的家。 虽然谢崇礼又没有回来,可家中仍有点点灯光迎接,着实让人见了心中发暖。 沈芳年饭间饮了几杯酒,此时又有些微醺了。由着谢昉搀扶,二人缓缓走进了院子。 “哎,谢大人,你说……义父他,每夜不住在这里,都住在哪里呢?”她是有些上头了,思绪又飘了起来。 谢昉帮她褪下了外衣,一面道:“我怎么知道他住在哪里?大约是宿在司礼监,或者京西那处更华丽的外宅吧。” 沈芳年心里忽然促狭的想,会不会是在坤宁宫呢? “怎么?平白的又担心起他老人家来?放心吧,他可不会苦着自己的。”谢昉不知道她想的什么,只当她是酒后胡言乱语。 她的艰难的抬着眼睛自己来卸妆洗脸,一面辩解道:“不是呀,我是想……家中长辈总不回来,我……我身为儿妇,总无处表现我的贤惠啊。” “是么?”谢昉挑了挑眉毛,道,“既然夫人这么迫切希望表现贤惠,倒也不必非要长辈,不如先在为夫身上试试?” “怎么,试试?”她凑了过来,洗掉妆粉的脸颊由内而外的透出酒晕,髮际有几缕洗脸时不小心沾湿的髮丝粘成了弯弯曲曲的线条伸进了她的里衣。 “嗯……帮我更衣。”他想了想,便选了个最简单的。却丝毫没想到自己明明刚才还帮她更了衣,现在这顶多算是礼尚往来,哪里算的上是她贤惠。 沈芳年弯腰先帮他解腰带,又在伸手在他肋下摸索着找系带,灯光本就昏暗,她又眼神迷离,找着找着便随便一倚,迷煳睡过去。 趁着还剩一点意识,她纤指一伸,“扶我,扶我去睡……” 谢昉嘆了口气,他还能说什么呢?可能自己天生就没有娶到贤妻的命! 接下来的近一个月里,他们体验了什么叫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谢府内充满了阴阳调和的气息。 虽然谢昉早就同她讲过去南京之事不急,可这样日復一日的无所事事耗下去,一日午睡起,她看着谢昉那闲散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又问了起来。 “夫君,你真的不用再去衙门了?”她醒得早,刚刚去重新梳了头,才回到榻边,看着刚刚睡醒的他问道。 谢昉伸了个懒腰,丝毫没有起床的打算,“事情都交接完了,还去做什么?” “那你打算何时启程去南京呢?我也好着手准备……” 第83页 谢昉长嘆了口气,抚过她的脸颊,问道:“芳年,你知不知道南京锦衣卫的日常工作都有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他刚刚睡醒,眼睛湿漉漉的,仰视着她,竟有些像小狗乞怜的模样。 “南京的锦衣卫衙门,还有五城兵马司,日常的工作便是,安排火甲打更鼓、收取租赁廨舍的租金,再有便是抓抓扒手之类的。这样的职务,晚一个月去和晚半年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沈芳年傻了一阵,忽然从床上起身,便要走。 谢昉拽着她的手腕,“去哪儿?” 沈芳年回头道:“我现在就去面见圣上,让他将你留在京城。”她是知道南京都是闲职,可是却不知道是这样一种闲法。 “别啊,快回来。”谢昉拉着她不撒手,直直将她拽了回来,才笑着搂到怀里劝道,“天子说下的圣旨,岂是能轻易追回的?” “可是……”她皱眉,“你又不喜欢,便不要去,不要为了我而委屈自己……” “谁说我不喜欢了?”谢昉赶忙找补,“其实体察民情也是很有意思的,只是我近来待懒了,不想着急去而已。” 沈芳年对他投以怀疑的目光。 “真的,你若想走,我们明日便可以走。”谢昉抱紧怀里这块宝贝不放手,生怕她以为自己要留在京城便离自己而去,“那不如等三月十九你过了生辰我们再走,没有几天了。” “嗯……”她答应下来,可一想到要他为自己放弃这么许多,心里却还总是有些难受。 不过世事却不是常常向人本已设定好的方向发展的。谢昉没能如愿帮沈芳年在京城庆祝生辰,沈芳年也没能为谢昉自责太久。 因为那日他们谈话的隔天,南京便出了一件大事,消息传到了京城,朝野震动,当日代理执政的太子便下了口谕,让谢昉抓紧时间去南京赴任,无比捉拿罪大恶极的盗窃者,才好解决这件事,安定臣民之心。 南京太/祖皇陵被盗了。 这次是太子口谕,谢昉便再也没了拖延的理由,而且听说了有这么一桩骇人听闻的案件即将要由自己主导侦破,竟还有些摩拳擦掌的兴奋。 沈芳年张罗着又是一通收拾,加上他们起居日用细软,还有财帛金银、自己的嫁妆等物,加在一起整整码了十五车。 沈芳年拜别了叔婶姑姑,谢昉辞别义父,三月初十,准备启程。 三月初已是春意盎然,而且他们要一路南下,自然是越来越暖。动身的那一日,沈芳年换下了厚重的冬装,已经穿了湖水绿的衣裙。 正准备踏上马车,谢昉牵马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夫人,这便是我之前同你说过,要随我一同去南京的同僚。” 由于谢昉上一个月的懒得出家门,连这几个人都没机会介绍给她,如今只能在临行前如此仓促了。 沈芳年抬眼望去,都是一些年纪不过十六七的半大少年,一脸青涩,想来也是刚刚在锦衣卫任职不久,竟然能甘愿追随谢昉,也是离奇。唯有两个年纪稍长,看上去有些成算,应该和那些年轻人不是一拨。 “这便是内人。”谢昉又向那些少年介绍。 武官百户们纷纷同她行礼,她也深揖回礼。 一个机灵的嘿嘿笑道:”谢夫人不必多礼,谢大人说我们是同僚,那是抬举了,其实自我们几个进了衙门,一直是他带我们入门,就像师傅一样,如此说来,我们还该称唿您为师娘才是。“ “是,师娘好!” “这……”沈芳年傻了眼,自己怎么突然就涨了辈分?她只好转头向谢昉求救。 “你们这帮兔崽子,不许瞎叫!去前边上马等我!”谢大人开心又有点不开心,平白把爱妻就叫老了。 轰走了这帮兔崽子,谢昉清了清嗓子,又重新介绍那二位,“芳年,这二位也是同僚赵大人,郑大人,我们向来交好,不过去了南京便在兵部做事。” 沈芳年瞭然,便再次落落行礼,“妾见过二位大人。” 知道谢昉还有话和夫人说,二位大人也很识趣:“谢夫人客气了,那我们也先行一步了。” 谢昉扶着她上了马车,一边道:“那群兔崽子说的没错,你不必对他们太客气。” “嗯。”她点了点头。 “此行让秋瑶陪你,我须同他们一起。今日估摸着会宿在涿州,到了驿站我再来找你。“谢昉有些不情愿,虽然比起坐车里闷着,谢大人是更喜欢骑马,但是比起和一群臭男人骑马,他更愿意在马车里抱着夫人。 “嗯。”沈芳年没看出他的憋屈,乖巧道,“你快去吧,再磨蹭下去,天黑都到不了驿站了。” 谢昉嘴角绷得微微向下,不情不愿,飞速的揽过她的肩膀在她侧脸上亲了一下,这才下了马车。 他一步一步走向了马,心中却想着,这一路上,必然有圆自己心中所想的机会! 车队出了城门,上了官道,一路南下。 两京之间的官道主要有三条,他们走的是河间府到彭城再到凤阳的这段,第一日走得顺利,傍晚便宿在了涿州驿。 赵、郑二位大人也是携家带口,妻室都是安静的妇道人家,坐了一日马车马车皆是腰酸背痛,郑夫人还带着个襁褓婴儿更是辛苦。同沈芳年简单的互相见过礼,一同用了晚饭便各自回房歇息。 沈芳年虽然稍微比她们好点儿,一日下来却也不是不累,回到了房间简单的梳洗,也没等到谢昉回来,便已经沉沉睡去。 第二日,谢昉负责叫醒她,又开始赶路。 因为身负皇命,一行人赶路速度不慢,第三日傍晚便到了河间府。 河间府素有“京南第一府”之美誉,人杰地灵,物产丰富,交通连接南北,驿站也比之前那些小地方的舒适许多。 一如前几日,女眷们吃过晚饭各自安歇,沈芳年睡后也不知谢昉是何时回来的,也未曾在意。 只是翌日继续出发,半途歇息,沈芳年同二位夫人一同下车乘凉时,却听到了令她瞠目结舌的消息。 “哎,郑夫人,谢夫人,听说他们昨夜又去喝花酒了?” 喝花酒?还“又”??? ☆、学骑马 赵夫人状若平常,似是随口问道:“哎,郑夫人,谢夫人,听说他们昨夜又去喝花酒了?” 沈芳年一时咋舌,愣在当场,就听到抱娃的郑夫人抱怨道:“可不是嘛,我们家那位直喝到二更才回来呢。” “我家赵大人昨夜回来时都醉得很了,我还起来扶着他吐了两次!” “哎,不就是这到了河间府的大地方,几个人一凑便又忍不住寻欢作乐了?” “只是他们通宵达旦的玩乐,转天还要赶路,我是怕我们老赵身体吃不消啊。” “可不是,我们也该劝夫君节制些才是,否则累伤了身子,到时候不还是我们伺候吗?” 第84页 沈芳年看着这二位夫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稀松平常的抱怨,顺便还分享着做贤妻的心得,真的是,一句话也插不上。 正傻着眼,却被郑夫人点名:“哎,妹妹,你们谢大人昨夜何时回来的?” “呃……”她睡得实,哪里知道谢大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倒提醒了她,今日早晨起床时,她似乎确实在谢昉的衣服上闻到了酒味。 “瞧这傻妹妹,被气着了吧?”赵夫人扶着她的肩,同郑夫人相视一笑,“也是,你们新婚不久,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吧?” “男人嘛,总是逃不过这酒色之惑的,只要他不把那些东西招惹回家,咱们就该庆幸了。” 沈芳年忍着怒气,表面上和顺的微笑点头,轻声道:“两位姐姐说的对,妹妹今日是受教了。” 这一天接下来的半段旅程,谢大人有些察觉出不对了,每每他放缓了马的脚步,只为了到她的车窗前说两句话,迎接他的都是紧闭的车窗,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第三日晚上,宿在德州,可能前一夜喝花酒加上赶路实在累了,连武官们这次都早早的吃过晚饭各自回房间了。 迎接赵大人和郑大人的,是妻子的欣喜和无微不至的伺候照顾。 可到了谢大人这,迎接他的却是妻子的无视。 秋瑶刚刚收拾好行李,端着箱子准备出门,碰见一头雾水的谢大人,笑得有些诡异:“啧啧啧,谢大人,长本事了啊,您自求多福吧。” “这是怎么了?”谢昉上前问道。 沈芳年又换上了白日里同赵夫人、郑夫人学来的温和笑意,上前道:“夫君,你可回来了,今日可是累坏了吧,妾帮您更衣。” “……”谢大人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有点傻眼的看着沈芳年饶着自己忙前忙后。 “夫君辛劳了一整天了,这驿站实在简陋,连床铺都比咱们家的窄一块,恐怕要影响夫君休息呢。” “无妨。”谢昉真的很累,别说是窄床,就是给他两块木板也成,嗯,前提是和妻子一起睡。 “那可不行,夫君还是将就着,在这里歇下吧。”她笑得眉眼都弯了,伸手一指。他们住的是套间,外间还有一个榻,本是给婢女睡的,秋瑶却有自己的房间。 谢昉看了看这榻,刚想出声,沈芳年却已经施施然走了进去。 深夜里,谢大人在这外面的榻上辗转反侧多时,这才一拍大腿,醒过味来。 直到翌日再次上路,她也绷着脸没再理他。马车行了半日,本该停下歇脚吃饭的时间却迟迟未停,她也无所谓,反正她的马车里塞满了各种吃食。 太阳过了正中,马车一停,谢昉却上来了。 “今日辛苦些,我们恐怕要半夜才能赶到茌平,这样才能甩下剩下的人一日的路程。” 她闻言吃惊之余忘了生气。睁大眼睛问道:“为何这么赶?” 谢昉干咳了两声,“咳咳,我同他们说,我夫人不喜我同你们出去喝花酒,所以只能先行一步了。” “你,你,你真的去喝花酒了!”沈芳年急怒攻心,当场就狠狠来了一脚。 “我没有!”谢昉为了保命,第一时间否认。 “还说没有?你方才自己都承认了!” 谢昉哭笑不得的尝试着阻止她的暴行,“我是承认喝了酒,但是,没有花。” “怎么可能?别人都有,就你没有?”她皱眉。 谢昉实在觉得自己无辜,“是他们非要拉着我去的,说是河间府有个……地方有名,赵大人郑大人,一人搂着两个,我谁都没搂,只能喝酒了。” “除了喝酒难道就没干别的?”她双手都被谢昉钳制着,却还是一副怀疑的模样,挑眉问道。 谢大人显然没有仔细听题,答得有点没过脑子:“没有干别的,就是看跳舞嘛。” “跳舞好看吗?”她又问。 “不好看,一点都不好看。”谢昉摆手,一时忘记了危险,“比沙洲那些胡姬跳的差远了,那才叫腰身……” 沈芳年的手不受束缚,当下便要去拔他的刀了! 谢大人怕是有血光之灾,赶忙服软:“好了,好了,我逗你的,怎么还当真了?你若不信,去问赵大人,他那晚还嘲笑我新娶了妻子所以胆小来着。” “……”她还是有些忿忿不平,斜眼瞥他,“你这交的都是什么狐朋狗友?” “是,是,是,都是从前义父让我有意结交的,对官场上有助益的狐朋狗友,现在正好趁这个机会抛下他们。”把锅背到不在现场的义父身上总是机智的。 沈芳年又回过味来,“那你也不能说因为我不喜欢啊!他们定会觉得我善妒!” “我哪会这么说?骗你的。”谢昉微微一笑,“我说皇陵被盗的案子紧急,我们便先走一步了。” “你骗我?你去喝花酒都不告诉我,现在还好意思骗我?”沈芳年虽然心里已经相信他不会搂着姑娘喝酒,但是嘴上依旧不饶。 “我错了,都是我的错。”谢昉扭转了局势,从守势变为将她紧紧箍在怀中,深刻的检讨自己:“每天晚上回房间时你都已经睡了,我又不忍心吵醒你,早知道你会大动肝火,那夜就吵醒你,告诉你便好了。” 谢大人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沈芳年终于缓和了语气:“那你当时打算怎么告诉我,让我不用大动肝火的让你去喝花酒?” 谢昉迟疑了片刻,笑得阴险:“我会……这样吧。”他放开了她,神色忽然变得郑重起来。她还天真的以为他要认真的同自己说一番道理,没想到他迅速的凑近,狠狠的咬住她的唇瓣。她一时放松了警惕,竟叫他得逞了。 “你……”她刚刚来得及说一个字,咒骂的话就全被堵在了嘴边,化作了娇软的嘤咛。 他一只手就能捏紧她两只手腕,她抬腿想要踹,却被他轻巧的闪腰躲过,反倒成了她跨坐在他身上…… 他还有多余的一只手,隔着春衫肆意妄为,越来越过分。 “放开我……”眼看事情不可收拾起来,她慌张着躲藏,低声威胁,“这是马车里,外面还有人,你不要太过分了!” “可是我想……”谢昉可怜兮兮的试图激起她的同情心,“每次晚上你都早就睡了。” “那也不能……不能在这里……”她羞耻难当,这马车如此不隔音,外面还是熙熙攘攘的官道,若是他非要逼自己在这里做事,她只能一头撞死了。 看见她被自己欺负得唇瓣红肿,眼角沁泪,衣衫散乱,真是一副绝妙的景象,虽然谢昉鲜廉寡耻,确实很想,不过还是心生怜惜,只得转而安慰她。 “好了,好了,不答应就算了。”他闷声道,“今日要比前几天行的路更多些,你也该在车上多休息一会儿。” 第85页 “嗯……”她抽泣着,问道:“那你怎么还不出去,换秋瑶上来?” “……”原来她一直盼着自己赶紧走啊?谢昉无奈,只得下车换人。暗自在心中憋了口气,握紧了拳头安慰自己,早晚有一日能软硬兼施劝动了她! 果然,为了和身后的大部队拉开距离,他们今日赶路赶得紧,知道夜深才赶到了茌平。 茌平驿也是个小驿站,没甚娱乐,更何况狐朋狗友也不在了,只剩下几个青涩懵懂的小徒弟,谢大人自然没可能再晚归喝花酒。只是沈芳年沾了枕头,又迅速入眠了…… 接下来几天再向南走,沿路的风景愈发柔婉秀丽起来,官道旁缠绕的便是清透溪水,时而路过峻岭高耸,时而路过青青矮丘,连向来懒得挑帘的沈芳年都忍不住时而探头出来欣赏风景,殊不知自己也成了人来车往的官道上的一道风景。 “一直抻着脖子,累不累?”谢昉又骑马到了她的车窗前,毫不客气的帮她挡住了一部分艷羡目光,“何不干脆出来熘熘?” “也好,坐了几日车,也有些烦了。”天气好,风景好,她的心情也好,于是便听从了他的建议,顺便灵机一动,“夫君,教我骑马吧?” “当然可以。”谢昉自然乐意带着她摆脱这些肆意的眼光,于是对她笑了笑,抬手叫停了车马。 沈芳年弯腰走出了车厢,站在车上拉住他伸出的手,向前迈了一步,轻巧的跨上了马。谢昉帮她整理好了裙摆,便策马向前。 “庞英,今夜我们宿在哪里?”他们先来到了车队的最前面,谢昉问道。 庞英在马上,看到自家公子和少夫人同乘一匹马前来,也忍不住低下了头不忍直视,“今日傍晚应该到东平了。” “好,你们先走,我和夫人会直接去驿站。”留下了这句话,谢昉轻夹马腹,便纵马离了官道,向那青山绿野踩去。 人生地不熟的,谢昉也不敢走得离官道太远,只是远到尚能望见人影车马,听不到喧闹之声,沿着官道的方向缓缓向下走。 坐在一会儿颠一下的马背上,听着马蹄哒哒的声音,加上身后有个熟悉的人肉靠垫,沈芳年三年前早已熟悉在这样的环境中昏然欲睡,如今这个惬意的午后也不例外。 学习骑马的课程还没有开始,这不上进的学生就先睡过去了。谢昉无奈的嘆了口气,只得箍紧了她的腰,防止她栽下去,同时拉了缰绳,让马走得再慢一些。 ☆、过生辰 沈芳年在马上眯了一小会儿,也没有睡熟,不过再被潺潺溪水的声音唤醒时,倒是解了不少乏。 “嗯……”她抬起双手抻了抻腰,“我要下去看看。” 谢昉停了马,先行下马,再将她接住。 她已经在京城许久,上次出远门去的还是干旱缺水的西北,难得见到这样的山水宜人景色。她走到了水边,见那溪水清澈无比,忍不住蹲下身来,捧起一捧。 本来还想问问谢昉这溪水能不能尝尝,一转头却发现他们那匹马站在她上游,一个低头饮了个痛快。 她皱了皱眉,还是就洗洗手吧,不要和马在一个槽里喝水了。 三月的西南风已经暖意熏人,但是这溪水还是有些刺骨的寒冷,她借着这一点冷清醒了过来,这才站起身。 “我准备好学骑马了!” “好,自己上马会不会?” “太小瞧我了吧?”沈芳年志得意满,将两个袖子一挽,自己踩着马镫,轻轻松松的坐到了马鞍上,转过身来向他炫耀。 她背对着倾斜了一些的太阳,阳光在她的髮丝间投下金色的影子。 谢昉却没表扬她,只是走到马身一侧,拍了拍她的腰,“腰直起来。” 她挺了挺腰,谢昉又抚过她的小腿,“腿不要太紧张,但要微微夹住马腹,脚不要伸进脚蹬太多,不然不好保持平衡。” 她都照做,谢昉这才也翻身上马,坐回了她身后。 “我有一个问题。”谢昉牵着她的手又拽上了缰绳,她忍不住小声问道,“你从前教淑儿骑马也是这样教的吗?” “……”谢昉沉默了片刻,黑了脸,“没有,你还好意思问!” 她吐了吐舌头,忘了当初是自己大度的逼他们单独去学骑马了。 “缰绳不要捏太紧。”谢昉冷冷道,“让马慢慢走,不必过分控制,腿随着马的脚步微微用力就好了。” “哦。”她小心的照做,生怕自己做的不好他就会发脾气。 谢昉甩了甩缰绳,双腿轻轻一夹,马就开始缓缓挪步。 “你来试试。”谢昉放心的将缰绳单独交给了她,脚下也放松不再控制。 她秀眉微蹙,一时间紧张起来,只能笨拙的学着他的模样试着微微用力控制马匹,却发现他说的微微用力,对她来说就是较为用力了。 好不容易让马能继续平稳的走直线,她牵着缰绳的手掌心就已经出了好多汗。她小心翼翼的转过头,问道:“怎么样嘛?” “不错。”谢昉淡淡道。 “你还在生气啊?”她将缰绳一摔,任性起来,“你这师傅教学态度太差,我不学了!” “这还叫差?你应该问问那几个兔崽子,平日里我是怎么待他们的。”谢昉笑出声来,重新拾起了缰绳,本来也没对这大小姐的耐性有什么过分的期许。 “那也不一样啊!”那些兔崽子也没嫁给你啊。 “是,是,我又错了。”谢昉越来越觉得自己快要没脾气了,“那你还学不学?” “当然了,再给我好好教一遍!”她的倔脾气又上来了,可不能半途而废。 谢昉只得又帮她悉心讲解,又小心牵马让她自己在马上尝试,眼看太阳即将要西沉,他才重新上马。 “呀,这下会不会要走夜路才能道驿站了?”她看着青山渐渐遮住太阳,担忧道。 “想不想试一次快马?”谢昉忽然提议。 她睁大了眼睛点了点头,她坐过很多次马背了,可才没试过策马狂奔的感觉。 “坐稳了,抓紧了。”谢昉嘱咐她后,扬鞭策马,马啸飞奔起来。疾驰中,她银铃般的笑声同风声一同传到他耳朵里,终于让他今日的教学有了一些收穫。 “这样可还畅快?”谢昉在她耳边轻声诱惑道,“其实,有很多事情就如同骑快马一般,若是信马由缰,少些顾虑,才能体会到更多的真趣味。” 沈芳年在颠簸中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他,她听懂了他话中之意,不就是贼心不死吗? 他们一路飞奔,在天色大黑之前赶到了东平州的驿站,方才还在马上快活得不行的沈芳年,下马时才发觉,自己的腿好酸,腰好累…… “今天才真是该早早休息了。”谢昉也有些自责自己思虑不周,吃过晚饭帮她按摩了一阵,估计也不怎么奏效。这下真的是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了,他光想着逗她开心,却没想到她初学骑马,定会受些疼痛,竟然还提议一通飞奔。 第86页 果然,翌日早晨,她便觉得昨日用来骑马发力的整个双腿内侧的肉都是疼痛紧绷的,即使秋瑶已经在马车上铺了好几个软垫也没能缓解些。更可恶的是那些不明就里的下人,不想想夫人是骑马累着的,倒是偏偏往歪处想,纷纷劝谢大人路途劳顿,还是节制些吧。谢大人慾哭无泪,我还什么都没机会做啊。 接下来几日行程,她慢慢的缓了过来,偶尔也会再从马车走出来和他学骑马,不过这次知道了,要循序渐进。 出发后的第八夜,他们宿在彭城驿。第二天太阳高照时,沈芳年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睡饱了觉自然醒来。 不对,每日他们都是披着晨光便启程的,难道是她起晚了,是不是所有人都在等自己一个人?她赶忙坐起身来,唿唤谢昉。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习惯将谢昉当作秋瑶来使用了。 “醒了?怎么不多睡会?”谢昉推门进来,问道。 “怎么今日没有叫醒我?”她从被子里出来,准备起身找衣裳来穿。 谢昉拦她起床,笑道:“不急,今日我放他们半日假,下午再走。” “这样啊,那我也已经睡够了。”睡懒觉,让下人知道了多丢人啊,她还是起床了。 谢昉拗不过她,只得道:“那你先洗脸,我去给你端吃的。” “谢谢夫君。”她笑眯眯的由衷感谢,随后开始穿衣梳洗。出门在外,她也不那么讲究了,穿着昨日的旧衣,随手将头髮一挽,用一根玉簪固定。 刚刚整理好仪表,谢昉便端着碗还冒着热气的食物来了。 “这是啥?”她好奇,这一路晨起都是随便吃两口就上路了,哪有这汤汤水水的。 “长寿面。”谢昉小心端至了桌子上,将筷子交到了她手上。 连日奔波,她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了,他当初还说在京城过完生日再走,如今竟然还想着,她心中一软,被热气熏了眼睛。 谢昉继续道:“彭城已经是南直隶的地界,当地人不好吃面食,这碗面是我特意嘱咐厨房做的,或许不太好吃,凑合尝尝吧。” 她红了眼眶,拿着筷子也忍不住钻进了他怀里,“肯定会很好吃的。” 谢昉轻轻抚着她的背,笑道:“那就快吃吧,放久了就肯定不好吃了。” 顺理成章的将她揽坐在了自己的腿上,谢昉看着她将寿面吃得津津有味,完事擦了擦嘴,心满意足的靠在他的怀中。 谢昉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髮:“我家娘子简直太好取悦了,不过是一碗面条便高兴,还没见到寿礼呢。” “还有寿礼啊?”既然知道有,那她肯定要问一问,“寿礼呢?” “寿礼……太重了,没搬来。”谢昉用高鼻樑蹭了蹭她的鼻尖,“寿礼在南京等你。” “不会是……很多金银珠宝吧?”她想了想,觉得这很像是谢昉的行事作风。 谢昉却没有回答她,“到时候你便知道了。大概还要走五六日,我们就能到南京。” “嗯嗯。”她颇为期待的点了点头。 “芳年还记得儿时在南京生活的情形吗?说给我听好不好?”他轻声要求。 “当然记得了。”她怎么会忘记儿时的美好记忆,她在他怀里娓娓道来,同祖母、父母、叔叔、姑姑都生活在祖宅中,她依稀记得宅中有一颗她一个人抱不过来的银杏树,父亲总是笑着说这树是宝贝,几次母亲觉得太遮挡阳光,想要命人砍去,都被父亲阻止了。 她本该住在父母院子的东厢房中,但是她却总爱让已经订了亲还没出阁的姑姑带着睡,母亲说了好几次都未果。那个时候,姑姑就总会给她讲书上看到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 后来又长大了些,婶婶生了个小妹妹芳灵,她们便成了最好的玩伴,加上和她一般年纪的秋瑶,三个女孩子总喜欢在小芳年的房间中一起玩,一起说悄悄话,偏偏不带同龄的男孩子沈宏一起。为了这,男孩子宏儿可是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 后来姑姑出嫁了,她捨不得,便将姑姑看过的书都留在自己房间的梳妆檯前,时而翻翻,躺在床上也能瞧的到。 再后来,祖母病逝,父亲和叔父都被召入京城,这座自幼陪伴她成长的宅子也就被卖给了别人。 她在讲起儿时生活的时候,脸上洋溢的都是怀念的光泽,让谢昉忍不住亲了亲。随后他对她柔声道:“你很快就能回到故乡了。” ☆、小马车 休息了半日时间,过了个仓促而温馨动人的生辰,他们继续启程。 余下的路程不太远了,人马稍作休整后也重新积蓄起了精力,继续南下。过了彭城驿,又走了四天,今夜应该宿在距离南京已经只剩一日路程的採石驿了。 暮春时节,江南已是山花烂漫,开始有些潮热。沈芳年和秋瑶坐在马车上开始用上团扇了,一面扇风一面开始商量到了南京后的事情。 正说得开心,忽然马车一停,本该在前面骑马的谢昉却上来了。 “你怎么上来了?”她摇着扇子,惊奇道。 谢昉神色还算镇定,至少行动上看上去有些焦急,“芳年,跟我去后面车上看看。” “后面怎么了?”后面不就都是装盛箱笼的小马车吗,有什么好看的? 谢昉拉着她的手便要下车,一面道:“好像有辆车上掉了什么东西下去,去看看是你的嫁妆不是?” “啊?”她这才上心起来,由着他拉着自己向后走,车队都停了下来,只看他们两个人动作。 “就是这辆。”谢昉指了指眼前这辆马车,便率先站了上去,“快上来。” 沈芳年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这马车比她坐的那辆窄小不少,一个人进去都觉得周转不便,她有点不太想上去。 “快点,所有人都在等着我们呢。”谢昉向她伸出了手,这话说得很有水平,倒像她不懂事了。 她只得扭扭捏捏的提起裙摆,牵着他的手上了车,走进了狭小的车厢。 “丢了啥?”这小马车上连让人站着直起腰的高度都没有,她弯着腰,打开了一个有一个箱子查看,到最后也没发现丢了什么。 她艰难的在这逼仄的环境中转了个身,疑问的看向谢昉,却发现他的眼神怎么有点不太一样了?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她终于醒过味来,一小步一小步的后退着,对他摇头。 “至于说这么多个不行吗?”谢昉一步步逼近她,一面轻声细语的哄骗,“芳年,小声一点说话,不然会被外面的人听见。” “你……你还知道会被外面的人听见啊?”她哭笑不得,实在无路可退,脚底一绊就摔坐在了那被货物占了一半位置的座位上。 “所以才要小点声啊。”谢昉蹲在了她面前,双手覆在她的膝上,传过来的温度让她阵阵冒汗。 第87页 谢昉抬头,几乎是嘴唇贴着她的耳朵,声音恳切中带了魅惑,“自打启程以来,十几日都没有过了。” 她低着头,迟迟不曾说话,谢昉这些天来时刻给她做的心理建设在同她的羞耻心天人交战。 见她纠结的攥着轻纱裙摆,半天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谢昉决定,不再耽误时间了,让她在过程中慢慢想吧。 车厢狭小还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本来就没有预留下两个人的位置。谢昉努力的挤到她身边,将她托到了自己的腿上。 她连挣扎都不敢动作太大,生怕让外面的人察觉出什么,只能一直低声道:“不行,不行,不行……说是找东西进来的,一会不出去,他们肯定会起疑的!” “唔,那简单。”谢昉手上没停,只是高声喊了一嗓子:“庞英!出发吧!我和夫人还得再找一会儿东西,别耽误了时间!” 马车很快就动了起来,她还要做垂死挣扎:“你的徒弟都在外面骑马,难道你不怕他们听见了今后嘲笑你吗?” 谢昉又对外貌喊道:“范羽!你们几个,快些走,早道驿站休息!” “是,师傅!” 她双手捂着脸,除了跳车,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拒绝他了。 外面是莺飞草长,里面是朦胧潮热;外面是万物復甦,里面是春意盎然。 谢昉开始发掘她就如同发掘深埋的宝藏,沈芳年招架不住,情至浓时,为了抑制住几乎脱口而出的呻/吟,一不小心就在他的脖子上留下抓痕。 小马车时常颠簸,他们一起随之浮沉…… 庞英也不知道究竟丢了什么东西,要大人和夫人找这么久还找不到,生怕是因为自己的疏忽造成了损失,直到到达夜宿处都一直惴惴不安的。 “公子,丢的东西……找到了吗?”众人都进了驿站了,小马车的门还紧闭着,庞英不得不上前询问。 谢昉推开了车门,庞英咧嘴一笑:“公子,您怎么找东西找的都挂彩啦?” “不小心被颳了一下。”谢昉面不改色,“这没你的事,去驿站里准备吧。” 庞英得令转身要走,却听到身后一声惊唿,转身看见少夫人下车后身子一歪,若没被谢昉扶着,险些摔倒。 “少夫人,您没事吧?”庞英真的很无辜,他只是尽到一个管事的责任而已,为什么公子要瞪自己? “没,没事……”沈芳年开口,声音有些哑,“方才在车上不小心让箱子砸了脚一下,不碍事的。” “哦,那小的先走一步了。”庞英觉得有些奇怪,找个东西,怎么找得像打仗似的…… 终于完成了夙愿,谢昉开始神清气爽起来。他们一路以来经歷的都是平常天气,偏偏即将到达南京的前一夜,在採石驿站赶上了一场雨。 即将到达目的地,赶路人纷纷放松了些精神,就着雨声睡得实。可或许就是老天爷看不惯他们安逸舒适,偏要给他们找点惊险刺激。 沈芳年忙碌了一下午,夜里正睡得香甜,就听到外面有人一阵勐敲门。 “大人!不好了!出事了!” 她尚且迷茫,谢昉已经睁开眼睛,对门外来报信的人问:“什么事?” “遭贼了!” 谢昉勐然清醒,对门外人道:“知道了,我马上出去。” 窗子外头雨声依旧不小,她躺在夹被中,皱眉呢喃着:“好吵……出了什么事?” “没事,你专心睡。”谢昉小心的从妻子枕下抽出了自己的手臂,又在她的脸颊留下一吻,这才起身穿衣,提刀出去了。 他们的货物都放在驿站一楼的的房间内,谢昉和庞英赶到时,负责看守的人被迷药熏晕过去,早已睡得像死猪一样。 驿站官员也被从睡梦中进行,如今提着盏灯赶忙告罪:“谢大人,小人该死……该死……明知近来治安不好,还没有让人多加防范!” 谢昉倒没发火儿,只是问:“丢了什么东西?” “丢了个没甚用处的小漆盒。”庞英身负总理一切的重任,对着屋里的东西都如数家珍,丢了什么也能迅速发现,“贵重物品都在二楼我那里看着,倒是没事。这盒子本来是咱们从京城带出来装食物的,如今没用了,谁知道竟还有人偷。” 谢昉那几个徒弟也闻声赶来,此时面面相觑。 这倒有些奇怪了,偷个没用的破木头盒子? 谢昉眯起眼睛,蹲下身来借着烛光查看贼人在地上留下的雨水痕迹,一边问道:“近来怎么治安不好了?” “恕小人直言,整个南直隶的治安都差的很,不然也不会出了皇陵被盗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了……” 谢昉查看那水渍,忽然发现,刚刚还干涸的一块地方,忽然多处了一个雨点。 那个贼就在房樑上!谢昉飞快拿过驿官手中的灯,向上一挑,怒道:“滚下来!” 黑衣人身形飞快,从房樑上直接跳到了窗口,破窗而逃。 谢昉暗骂了一句,被这小贼惹恼,一时冲动之下今日誓要捉到他才算完。 “师傅!”看着跳窗进入雨中追去的谢昉,同样身为锦衣卫,那几个少年人也不能闲着,只能跟了出去。 跳窗出去,深夜中又在下雨,谢昉眼前一片模煳,只能勉强看到前面有个在晃动的身影。 他二话不说就拔刀飞身向前,不顾雨水打湿了衣衫头髮。贼人身形轻巧,脚尖点地跑得飞快,谢昉也不是吃素的,一路穷追不捨,虽然不熟悉这黑暗中的地形,却也能飞速临时反应,将贼人直逼到了死角。 黑衣人蒙着面,一双眼睛狡猾无比的笑,谢昉与他对峙,二人都喘息了一阵,后面几个人赶了来,纷纷拔刀将那贼人围住。 “你是何人?”谢昉抬起刀锋,冷声问道。 那个人声音平常,“想不到新到任的谢大人名不虚传,为了这么个小玩意儿也能追得这样紧。” 他从怀中掏出那小盒子,掷了过去,趁谢昉接住的电光火石之间,飞身上房,飞速跑走了。 “这么稀罕,还给您便是了,到了南京还要小心点儿,今日爷爷我随便取了个破盒子,明日指不定看上您府上的什么奇珍异宝喽!” “大胆毛贼,你若还敢再来,看我范羽不将你大卸八块!” 临走还留下如此挑衅之语,谢昉接过盒子,在雨中细细想着他说的话,总感觉这事蹊跷的很。 “大人,看来这贼是南京的。”范羽道,“走这么远的路,就来偷个木头盒子,还还回来了,真是奇怪。” 谢昉却恍然大悟,这不是调虎离山之计还是什么? 雨越下越大,他的心中却着起了火,都来不及同这几个少年说,便飞快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跑去,动作间徒留衣摆上的水珠四处飞溅。 他还留沈芳年一个人在房间中,如果真是调虎离山,那么这个毛贼的同伙一定方才就蛰伏在驿站附近伺机而动。庞英此时应该只会专心在库房守着货物,恐怕不会仔细留意房间中的动静,他冲出来得还是太冲动了,此时才会为她的安危如此心急如焚…… 第88页 ☆、白玉簪子 半个时辰之前,沈芳年虽然隐约也听到说有贼,但谢昉叫她继续睡,她便相信他能处理好一个小贼,依旧睡得很安稳。 但是睡着睡着,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雨声向来是在窗外,为何现在的“滴答”之声离自己如此近的距离? 沈芳年终于警醒的睁开眼睛,黑暗中,似乎有点动静。她凝眸一看,有一个黑衣女子站在妆镜前,黑暗中看不清镜子中那个人的模样。 一个响雷噼来,闪电瞬间照亮了房间内,那女子发现了原本熟睡的沈芳年现在的探看,举着匕首转身瞪着她。沈芳年看清了她的容貌,素净的一张娃娃脸,表情却是十足兇狠,二者结合顿时生出了诡异的一种美。 沈芳年紧张至极,只得临场发挥,见那妆檯前摆了一条黑色面纱,想来是这女贼摘下的,于是便道:“姑娘可是想照镜子?点灯照得更清楚。” 那女子没有说话,长眉动了动,似乎在品味她的话里的意思。 见她没有恼羞成怒的来拿匕首刺自己,沈芳年继续道:“需要我帮姑娘点灯吗?” 她还是没说话,沈芳年不敢动。过了许久,她低声凶道:“快点!” 原来她一直在等着呢?沈芳年无奈,冒着生命危险,缓慢的下了床,拿着火引走到她近前,点燃了妆檯上的一盏灯。 黑衣女子一瞬不瞬的盯着沈芳年,眼神仿佛野兽盯着猎物。灯亮起来,沈芳年被她的眼神激得一颤,却依然大胆问道:“不是要照镜子吗?”她想,自己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拖延一下,讨好一下,叫这女子不要伤及自己性命便好。 黑衣女子转过身来,看着镜中的自己,还有身边的沈芳年,同样都是不施粉黛,自己面目兇狠可怖,那个武官的眷属却柔和昳丽,对比之下,不忍直视。她的思考方式便是这样简单,想到这里就恼怒起来,低头看到桌上有一个细长的物件,便抓了起来仔细看。 这和她平日用来束髮的木簪好像是一个功能,但是却触手生温,通透滑润,摸起来,看起来都好看多了,就好像身边这个女人一样。 “这根簪子是羊脂玉的,姑娘喜欢吗?我可以送给你。”沈芳年急于讨好,可是慷慨的很。 黑衣女子小心摩挲着那光滑的簪体,半天吐出一句:“中看不中用。” “不会的,我帮你戴上你试试看呀?”沈芳年说完,见她又没说话,便知道她是想要的,于是伸手帮她将原本的木簪取下,重新将半湿半干的长发挽成一个简单又婉约的螺髻,帮她戴上了玉簪。她瞬间觉得自己和这女贼的关系变成了闺中密友一般。 “好看,我便拿走了。”黑衣女子干脆利落,偷还要通知她一下,随后飞快的戴好了自己的黑色面纱,准备跑走。 “站住!” 沈芳年正庆幸自己用一根簪子躲过一劫,却听到谢昉这么会找时间的浑身湿透出现在了门口,用刀指向这黑衣女子,浑身散发杀气。 “夫君!”沈芳年情绪复杂,不知道该惊该喜。 “你们究竟是何人?竟如此大胆!”谢昉呵斥着那女子,一步步逼近。 那女子倒是答的直爽:“我们就是大人想抓的人,今夜不过是下个请帖罢了,请你到了南京,去我们的住处看看。” 谢昉又问:“你们的住处在哪?” “禁宫!”那女子说完这两个字,便飞身欲跑,又忽然发现什么 “差点忘了,你看到了我的脸!”她转身丢出几枚镖,直接朝沈芳年飞来。 谢昉大惊之下,用刀身挡掉两枚,剩下一枚够不着,无暇思考之下,便只能用自己的手臂去挡。眼看那女子要飞出窗外,他也礼尚外来,捡起那两枚暗器就扔了出去。 女贼闷哼一声,终究逃命要紧,同头髮上那枚白玉簪子,一同消失在了雨夜中。 沈芳年这才回过神来,焦急为他查看伤情,“谢昉,你的手……” 飞镖钉入肌理,血水和雨水正顺着他的手指向下滴。 “无妨,别怕。”谢昉拥她入怀,“吓着你了吧?” “我没事。”她虽然还心有余悸,但还是挣脱开了他,披上外衣便走了出去,“我去叫人给你准备热水,去叫大夫。” “夜深了,外面还下雨,别白费功夫了。”谢昉拦住她,“准备热水和纱布,你帮我简单包一下吧。” “好。” 他在雨中疾行了不短时间,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手上还受了伤不方便,只能由她服侍着入浴,洗掉这一身的雨水泥泞。 沈芳年这时也顾不上害羞了,反正扒/光他的衣服帮他包扎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她穿着中衣挽着袖子,坐在浴盆外面,先帮他包扎手上的伤口,然后才站起来,帮他将湿透的头髮散开清洗。 “她是何时进来的?”谢昉难得被伺候一回,体会到了当大爷的舒适,暂时忘记了手上的疼痛。 “不知道,我惊醒的时候,她已经来了一会儿了。” “她偷走了跟簪子,之前那人偷了个木头盒子。”谢昉嘆了口气,觉得有些头疼。 “她说是你想抓的人?意思是说他们就是偷盗皇陵的人?”她皱眉,来来回回的帮他擦洗,“那今夜这是闹得哪一出呢……” “猜不透,本以为他们既然调虎离山,必定还有后招,可后来的这个女人,却更古怪。”谢昉仰头闭眼。 “是啊,在你回来之前,她和我试戴簪子时还很融洽,她没打算伤我的。而且她看上去虽然凶,性子却很单纯,竟然会对你自报家门?”她认真的思考着,不知不觉将挽起的袖口都沾湿了。 “不自量力,妄想着对我敲山震虎么?”谢昉冷哼一声,却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攥住了她的一只袖口,“想告诉我,他们想偷什么都偷得,他们敢藏匿在南京早已荒废的禁宫中,让我知难而退?” 他用力一拽,她一个踉跄便从背后贴近了他的背,中衣也被扯掉了大半。 “你,你这是做什么?”她恼怒的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只是在水面上激起个小水花儿。 “生气。”谢昉闷声道,“气得肝疼,给我揉揉。” “肝不长这吧?”她气哼哼的戳穿他的谎言,可是没办法,谁叫他刚刚才又替自己挡了一次血光之灾呢。 后来,他又哼哼唧唧的嫌她在浴桶外面不方便,而且衣裳都湿了半截了,容易着凉,三下两下将她哄骗了进来。 反正这夜也快尽了,发生了这么多事,睡也再难睡着。她本想干脆借着这桶水洗过也好,就算作晨起的梳洗了。可惜,她想的终究是太简单了…… 还有一个白天的路程就能到南京了。庞英昨夜就没回来过,一直同几个锦衣卫少年冒雨在驿站周围寻找贼人的踪迹,可惜,当然是未果。 第89页 今日一大早回来向谢昉请罪,谢昉淡淡道:“对方有备而来,一时找不到没关系,到了南京再收拾也不迟。” 这最后一日的路程,谢昉手受了伤,又担心沈芳年的安危,便陪同她一起坐车。 因为前一夜的两个贼,本来兴致勃勃的车队今日走着泥泞的道路显得有些颓丧。沈芳年一夜没有睡好,眼睛下面都出了一层青色,一整天在车上都没有精神,一直倚着谢昉打盹浅眠。 还没到傍晚,天光大亮之时,他们终于入了南京城门,时候还早,路上有不少行人,纷纷对这常常的车队表达惊奇。 谢昉终于叫醒了沈芳年,告诉她,已经到了。沈芳年这才来了精神,挑帘望去,看到走得这条街道商户林立,行人如织,虽然是陌生的景色却还透着儿时的熟悉气息。她终于有些开心起来,为他一一介绍,这些店铺都是做什么买卖的。 又走了半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他们真正到达了目的地。 谢昉对她道:“还不快下去看看我们住在哪里?” 她走下了马车,抬头望去,一个宅门,门上布满了岁月风霜的痕迹,上面还没有来得及挂匾额。一左一右有一对石狮子,石料光滑,显然已经立在这里许久了。一阵奇异的感觉忽然刺中她的心,这里……她是这么的熟悉。 “小姐,这是咱们沈家的祖宅啊!”秋瑶的一句惊嘆唤醒了她。 她惊讶的去摸了摸那门,那石狮子,转头用询问的眼光看向谢昉。 谢昉走上前来,将一枚长条的钥匙交到她手中,笑道:“你的生辰礼物。” 她仍旧不可置信,来回的看着,谢昉继续解释道:“从前听你提起过祖宅卖了出去,我便想着横竖都要来南京,不如将你的旧日居所买下来,住得还舒坦些。照着你描述的这处位置寻访来,还真叫我给买到手了。看你的神情,我应该是没买错吧?” 她赶忙摇了摇头,道:“没错,就是这里。” “那娘子,还不上前去开门?这么多东西等着往里搬呢。” 她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周围的僕婢都在忍着笑意等她,她赶忙捏紧了钥匙,走到了那大门前。 “咔哒”一声,锁匙相配,应声而开,她双手用力,推开了那“吱呀”声响的大门。 这是她儿时记忆的所在,也是她未来幸福的所在。 ☆、接风宴 沈氏祖宅当年被卖给了一位富商。当年富商刚刚来南京落脚做生意,后来生意倒是越做越大了,走南闯北,倒是不在南京久住了,否则也不会将这宅子卖给谢昉。 房契地契刚刚到手,谢昉便已经悄悄派了人来南京,仔细收拾打扫了一通,如今到了,只须将他们带来的家用物什摆放各处,归集整理好,便可以拎包袱入住了。 沈芳年吩咐人赶紧去城里请一位靠谱的大夫来,谢昉的手伤需要上药重新包扎。包扎好后,手上有伤的谢大人便安然躺在太师椅上悠闲等待,此时沈芳年看着众人忙前忙后的收拾,倒是兴奋的帮着忙,从下午收拾到天擦黑,厨房便已经升起了炊烟,可以开饭了。 他们从京城带了一位厨娘,所以今夜吃到的还是北方口味的晚饭。 “明日叫庞英去外面寻几个手艺好的本地厨师来,让你重新尝尝家乡菜的味道。”谢昉一面用完好的那只手帮她夹菜,一面问道,“你从前可有爱吃哪家酒楼饭馆的菜?可以去请他们家的厨师。” 沈芳年闻言有些许汗颜,觉得谢昉真是越来越小题大做了,便推拒道:“那时候我还小,哪里还记得哪家酒楼的菜好吃?夫君已经为了我买了宅子,还是别再这些小事上费心了。” “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受了这份大礼,有些受之有愧的心虚?”谢昉一眼看穿了她的心事,一整个下午她都是眼眶红红的。 “嗯……你为我做得越多,我就会越紧张啊。”她放下了碗筷,皱眉道,“知道你们家钱有的是,可是……” 谢昉也放下了筷子碗筷,笑道:“谁说都是为你?这宅子我也要住,这当地的美味我也想尝,不行吗?” “那也别太招摇了,尤其是现在不是还有贼人盯上了咱们吗?”她担心道。 “放心,找个厨子,能有多招摇?”谢昉宽慰着她,又道:“至于这宅子嘛,就算不买这间也定要买别家的,总不能去住那年久失修的官家廨舍?” 她这才被说服,点了点头,自从思宗迁都以来,虽然南京官员依旧会被分到廨舍用来居住,可由于缺少专门维护,那些房屋都已经几乎成了断壁残垣,怎能住人呢。 刚好吃完了晚饭,庞英忽然来传信,说明日晚上,南京守备大人和兵部的官员要在重宝门酒楼宴请他们夫妻,为他们接风洗尘。 这倒是不出意料,自从迁都以来,南京城内唯一留有较多实权的便是南京守备和南京兵部。这次皇陵被盗,想来他们也很焦心吧。 搬家后的第一晚,沈芳年睡得很香,一觉直睡到了翌日天光大亮,谢昉已经先去官署衙门报到,她便在家继续整理行李。 到了下午,她便开始发愁,晚上赴宴要穿些什么呢? 在北京,官中女眷的一切衣饰都要严格按照礼部规定的等级来,丝毫不得僭越,衣裳的料子花样也少。 但是南京却不同了,这里虽然也是一京,却是实实在在的天高皇帝远,况且近几十年来,江南地区商业发展,富甲一方的商人们不能在身份上高人一等,便在吃穿用度上找回优越,由此带来的便是一股衣着服饰上的奢靡风气。 沈芳年身为随丈夫从京城而来的官眷,若是按照京城的规矩来穿,自然也是没人敢指摘什么的,但难免会被在心里嘲笑一番。若是初次见面便按照南京的奢靡穿法,又恐怕让人觉得浮夸轻薄。 她决定,还是折中一下,在秋瑶的帮忙下,挑选了一件银白色襕裙穿在内,外着衣领衬有几枚珍珠的春意桃花薄绢褙子,月华色的十幅画裙,又戴了一对飞凤振翅的小巧步摇,这才算是准备好了衣饰。 刚刚穿戴整齐,谢昉就这么适时的回来了,对她上下打量,点头道:“很好看,既然已经准备好了,那我们便出发吧。” “这么早?太阳还没下山呢!”沈芳年不解,说好的吃晚饭,这是要赶着去吃下午的加餐吗? 谢昉却道:“为夫在南京初来乍到,夫人也该尽地主之谊,借这个机会带我四处转转才是。” 她推辞不过,只得早早同他一起上了马车,先向热闹的市集走去。 她望向窗外,下午人虽不多了,但市集上依旧热闹。 “这便是有名的十二廊了。”她只给他看,笑道,“你看这里每日卖的都是鲜花、团扇、手帕、香蜡等物,铺户都将商品摆在外面,五颜六色的,是不是十分好看?” “嗯,看来南京的百工造业发展得很好,卖些小玩意儿,也能养活一家。”谢昉道。 第90页 马车又路过了南市街,仍旧是各种商品应有尽有,还有卖丝绸、铜锡器的,刻书行,热闹得不行。 谢大人感嘆道:“不愧是江南富庶之地,难怪五城兵马司一年到头就忙着收税收租。” 但是,马车转到城东时,却比方才冷清了不少。 这里是禁宫所在,禁宫附近,官署林立,禁宫以北的太平门一带,是为建国初年修建的一排排廨舍,曾经这里居住着掌握晖朝大半权利的百官,如今,只剩下颓坯失修的断壁残垣。 “连禁宫都被贼人占据了,更何况是这破败的廨舍呢。”沈芳年嘆了口气,走到这里,又到了傍晚,她总觉得有一种走入日暮之城的感觉。 “今日我已经拨了人,将禁宫内先好好搜一遍了。锦衣卫办事的衙门便在那里。”谢昉指给她看,官署中不起眼的一处,“以后有事就来这里找我。” “我才不去了。”沈芳年翻了个白眼,哪有谁家的夫人会天天去官署衙门啊? 时间差不多了,他们这才向着重宝门赴宴。 当年太/祖皇帝在位时,南京各处一共修建了十六处高基重檐的酒楼,重宝门这家便是其中之一。 到了酒楼门口,谢昉先下了车,又将自己夫人扶了下来,抬头发现,酒楼门口已经有人在恭候了。谢昉和对面那人四目相对,纷纷愣在当场,谁也没说话。 沈芳年起初正低头专心整理自己的裙摆,见谢昉不动,好奇问道:“怎么不走?” 谢昉从牙缝里说出了三个字,对面那为他们准备为他们接风洗尘的人的名字:“周、白、卿……” 沈芳年抬头一看,不就是国子监祭酒家那温润如玉的周公子又是谁呢?哎呀,她本想在快到南京时委婉的告诉他周白卿也在南京的事情的,只是出了太多事情,她一忙就给忘了…… 周白卿倒是先反应过来,面色平静,规矩的行礼道:“谢大人,谢夫人,在下南京兵部车驾司郎中周白卿,已经代守备大人和尚书恭候二位多时了。” 谢昉同样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并及时制止了准备作揖行礼的沈芳年。 “二位快些上去吧,在下还要再稍等下赵大人、郑大人。” 谢昉拽过沈芳年的手腕,拉着她上楼。她提着裙摆追赶他的脚步,一时间有些狼狈,委屈道:“夫君,我手疼……” 谢昉勐然回头,对她恶狠狠的低声道:“你早知道他在这里了是不是?” \"我……“她赶忙摇了摇头,又不得不点了点头。她确实不知道今日的接风宴会有周白卿啊,但是她确实知道周白卿在南京兵部做事…… 眼看就要到了二楼,估计进去之后就会见到南京守备,她这死心眼的夫君还黑着一张脸,她只得拉着他劝道:”人家周公子不知道你要来南京时,就已经动身赴任了。再说了人家在南京又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谢昉一言不发,气鼓鼓的瞪着她。 “瞪我干什么?我说的你心里其实都明白吧?不过在这借个由头跟我耍脾气是不是?”她也有些生气了,这人,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不讲道理。 “我没有……”谢昉觉得自己也有点儿委屈。 “没有就好,那我们上去吧。“她帮他抻了抻衣袖,又温柔起来,”你手上还有伤呢,一会儿还是要少饮酒,知道吗?” “嗯……” 谢昉被训的服服帖帖的,他们这才继续上楼,走进了雅间,守备大人已经在其中等候了。 南京守备,歷来由功勋大臣的后裔担任,现任南京守备是开国功臣誉国公邢家的重孙邢高禹,年三十五,武将世家出身,眉宇间俱是正直,一身的英武之气,身边站着守备夫人,三十许人,虽然生得普通,穿着倒是大气华贵。 除了兵部尚书,此人也算是半个顶头上司,谢昉收起了方才的不大开心,向邢高禹行礼。 “属下拜见邢大人。” “谢大人一路从京城赶来,着实辛苦了。今日是我私宴大家,不必拘礼。“虽然邢高禹不苟言笑,但说起话来倒还和气。 沈芳年又与守备夫人行了礼,二人客套寒暄了一阵,才纷纷落座。 等了不一会儿,周白卿便同另外几位客人一同上来了。那雅间深处还有一桌被纱帘隔开的圆桌,守备夫人给了各位夫人一个眼神,示意她们去那桌单独吃。 “诸位,我介绍一下,这位周大人也是刚到南京不久,现在是在兵部车驾司任郎中。白卿,这赵大人、郑大人今后也是在兵部,大家都是同僚,一起尽心做事。来,我们共饮一杯。”女眷纷纷落座时,听到了外面一时间觥筹交错。 邢高禹一拍脑门,笑道:“哦,白卿,忘记给你介绍一位,这位也是京城来的,锦衣卫指挥佥事,谢昉谢大人。“ 沈芳年脚下一滑,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 ☆、女贼阮阮 “哦,白卿,忘记给你介绍一位,这位也是京城来的,锦衣卫指挥佥事,谢昉谢大人。“ 周白卿仿佛已经从方才在门口遇见他们的怔忡中走了出来,此时温文尔雅的举杯:“邢大人不必费心介绍了,我同谢大人嘛,早在京城便已相识了。“ ”哦?你们二人?竟然认识?真是令人意外。“赵大人闻言笑道。这周白卿翩翩公子,怎么会和谢昉这太监的儿子认识? 谢昉倒也一改方才的一脸铁青,大方举杯,道:“没错。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本是国子监中文质彬彬的周公子,怎么忽然就到南京兵部来了?” “说来话长了,前一阵不才写了一卷关于治理海匪的策论,侥倖得了太子殿下青眼,又恰逢江东一代海匪之患愈演愈烈,殿下便派我前来了。”周白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 虽然推杯换盏之间,都是好言好语的聊着,但是在座的几个人也感受到了这两个人的阴阳怪气儿,赶忙将话题岔开,不让他们两个再对话了。 沈芳年微微松了口气,转过头就听到邢夫人笑道:“谢夫人,不必在意他们说话,咱们吃自己的便是。” “喔……”她对在座的各位都笑了笑,表达自己的歉意,“各位姐姐见谅,芳年还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宴会,一时间太紧张了。” “谢夫人哪里是紧张了,明明是还在新婚燕尔,捨不得把眼神离开夫君罢了。”赵夫人掩唇取笑她,顿时除了她以外的其他女人都笑作一团。 沈芳年无奈的笑,心想,我那是怕他给我丢人罢了! “几位妹妹,都是从京城来的吧?到了这里可还习惯吗?”邢夫人既然身为主宾,自然要负责引导饭桌上的话题。 赵夫人和郑夫人都是今日刚刚抵达南京城,可能刚到了住处一会儿便又马不停蹄的跟着夫君前来赴宴,自然看上去有些匆忙,此时纷纷笑得勉强,“南京是人杰地灵之地,只是妾从未来过南方,尚未习惯这里的气候。” 第91页 “是呀,这里竟有如此多商户,真是新鲜得很那。”郑夫人笑道,“我看芳年妹妹倒是气色好得很,想来提前来了一日,适应了不少吧?” 沈芳年浅笑,道:“妹妹其实祖籍便在南京,所以便适应得好些。其实南京水系颇丰,最为养人的,二位姐姐适应了这里的潮湿气候之后,便知晓其中的好处了。” “是啊,我也是北京人,当初随我家公子初到南京时,可是着实水土不服了一番,可在这住了两年,竟渐渐觉得不敷粉,皮肤竟也水润起来了呢!”邢夫人对这个话题做了很好的总结,几个女眷终于靠着这话题熟络了起来,吃饭也吃得不那么尴尬。 沈芳年虽然被赵夫人奚落一通,可还是不得不立起一只耳朵听一听外间他们都在说什么呢。 似乎一直以来,都是谢昉和周白卿在互相敬酒,谁也不让谁歇一会儿。 邢高禹见了觉得这二人的互灌劲头,恐怕在京城不是真正的知己好友,恐怕就是世仇。 “谢佥事,听说你这手伤是在採石驿的时候,被贼人所伤?”邢高禹问道。 周白卿已经双颊通红,醉得晕晕乎乎,心想,这是哪位艺高人胆大的贼竟然将谢昉都伤了,简直是……苍天有眼啊!等等,等等,他不太清晰的头脑忽然想到一个人,将她与谢昉的受伤联繫起来,难道……是她?!他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表现的不那么不正常,要知道谢昉的眼睛可贼着了。 “没错。”谢昉早忘了之前只喝一杯的承诺,如今也已经五迷三道,开始信口开河,“守备大人不必……为属下操心,这伤了我的贼人也受了我两下,恐怕活不长了。” 邢高禹嘆了口气,起身道:“哎,自打迁都北京后,这南京城便疏于管理了,如今虽然富庶,却匪患横行,这次朝廷派诸位前来,便是想决心改善现状。我邢某先为南京百姓,谢过诸位了。” 众人赶忙起身回敬,“请邢大人放心!此次定要将那贼寇赶尽杀绝!还南京百姓一片安平!” “好,明日一早,我会同你们一起,走一次禁宫。” 周白卿和谢昉都是双眼迷离,对视一眼,心想,我都喝成这样了,你现在才说明日要去禁宫捉贼?” 到了酉末时分,又下起雨来,武官们都喝了个尽兴。 马车上,醉酒了的谢大人竭尽全力对着妻子求拥抱求抚/摸,沈芳年却板着一张脸无动于衷。 “不过是不小心多喝了几杯,还不是叫那位周大人灌的,夫人可不能生我的气。”醉酒了的谢大人也变得有些难缠起来。 沈芳年都被气笑了,“我在里面看不清,又不是聋了,明明是你死拉着人家周公子喝个没完,竟然还敢告黑状。” “那也得,他乐意,和我喝啊,真是不自量力。”谢昉撇嘴道。 “幼稚死了。”沈芳年嫌弃道,“回去先灌你一缸醒酒汤,不然明日宿醉未醒,看你怎么去捉贼。” 别人都是带着自己的夫人回了家,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只有周白卿走得有些淡淡凄凉了。醉酒的感觉着实难受,更难受的是,回到住处,他不能休息,还要去审人。 他来了南京后,没有像寻常官员一样自购住宅,而是谨遵皇后姑妈的旨意,不可太过张扬,只是择了一处离皇城根附近,还算修葺完好的廨舍居住,身边所带的也不过是一个自幼照顾他起居的老管事而已。 他歪歪斜斜的走着,推开木门而入,宋伯便迎了上来:“公子,您回来了?您喝醉了?老奴为您准备了醒酒汤,已经放在屋里了。” “不麻烦您了,宋伯。”周白卿眼神发拧,摆了摆手,“您去……休息吧。” “好、好……”宋伯点了点头,又道,“那个女子,还在伙房中……” “知道了,我会处理好的。” 这间廨舍还是建国初兴建的,那时候官府财力不足,一切崇简,对官员更是要求清廉,廨舍自然也修得简单。 坐北朝南的是正屋,东边厢房,西边伙房。周白卿二话不说便脚下拌蒜推门进了伙房。 夜雨中,湿气入侵,还是有些冷的。灶台边的角落里有一团黑影,被周白卿推门的声音吓到了,轻轻颤了颤。 “你到底是谁?”周白卿一步步逼近,平日里向来随和的他,酒后发起脾气来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黑影子不说话,把头又缩了缩,埋到了自己的肩膀里。 “前夜在採石驿夜闯驿站的是你吧?”周白卿蹲下来,努力凑近她,压低声音显得有气势一些,却因为脚下拌蒜而向前一倾,鼻子撞上了她的胳膊,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是你夜闯驿站,偷了沈姑娘的簪子,伤了谢昉的手,对不对?”周白卿继续问道。 昨天下午,宋伯便发现家里伙房竟然多了个黑影子,惊奇的叫公子来看。周白卿问什么,她始终埋着头一言不发,如今南京世道不好,凭她这一身黑衣和身上受的伤,就该将她送至官府才对。可周白卿见了她头上那白玉簪子时却又心软起来,他认得那根簪子,或许她是沈姑娘的朋友? 他好心好意的去找了外伤药品和包扎用的布条,剪刀和热水,留给她自己给自己包扎好,希望等她伤愈或许会自行离开,可是今夜他知道这女子竟然是个女贼,便再也不能镇定了。 他是官,家里窝藏了一个匪,如果他此时不是头脑不清醒,就应该立刻把她扔出去才对。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道,“再不说就把你扔出去。”虽然他不会真的这么做。 那女子终于开口了,说话的声音却细小:“阮。” “阮什么?” “阮……阮。”她一字一顿的说,细微的动作间,肩膀便又渗出血来。 “哎……”周白卿嘆了口气,自己就是个少爷的身子劳累的命,刚才应酬被灌了一通不说,回家还得帮个女贼包扎。他拽过了阮阮的手腕起身,她本就因失血而虚弱,被突然一拽,几乎半个身子都倚到了他身上。 阮阮倒真是挺软的,还从没有离女孩子这样近过的周公子想到。 “跟我来。” 周白卿带着阮阮从阴冷的伙房走出来,走进了明亮温暖的正屋。 屋内有热水,周白卿好不容易用迷离醉眼找到了剪刀和剩下的布条,撸起自己的袖子,准备帮她重新包扎伤口。 “阮,阮阮,你坐过来,把上衣脱了。” 一个醉醺醺的人拿着剪刀,虽然身为女贼,阮阮也有些怕了,没有听话上前,反倒捂着肩膀后退了一步。 “不来就把你扔出去。”周白卿又开始信口开河了,“知不知道现在满城布防,就为了抓你?” 女贼虽然身负武艺,但是只有一根筋,信了他的话,乖乖坐了过来,脱掉了黑衣,露出一片布着一些新旧伤痕的雪背。 第92页 最新的一处,便是肩头那夜被谢昉甩出的飞镖钉出的伤口,被雨水泡了一夜,又没有经过好好的包扎,如今看上去依旧触目惊心。 周白卿勉力帮阮阮收拾好了伤口,终究还是觉得自己现在力有不逮,恐怕也不能包扎的很好,想着明日还是要请个大夫来才好。 她的背白得像一块寒玉,他的手却因酒的缘故而滚烫着。他喉结滚动,有一种想要贴上这块寒玉给自己降温的冲动。 阮阮没给他过多遐想的时间,飞快的又裹上了自己的黑衣,仅留一张充满警觉的巴掌脸在外,就像一只小猫头鹰。 “为何要偷?”周白卿将那碗已经放凉了的醒酒汤一饮而尽。热,他还是热。 “不偷挨打没饭吃。” “我是问你,为何要偷她的髮簪!”周白卿心想,这样一个笨贼,为了一根玉簪便受了这么重的伤,真不知道怎么活到现在的。 “不是我偷的!是谢夫人送给我的!”阮阮难得语气中带了点感情,努力为自己辩解着。 周白卿被火气烧得难受,没了往日待人的随和,飞快的抽出了她发上的那枚髮簪“啪”的一声拍在了桌面上,“你说谎!” 玉钗应声而断,阮阮简单束起的髮髻被扯开来,长发坠下。 “我没有。”阮阮看着周白卿手里的玉簪,如今竟巧劲断成了两断,不禁皱眉难过,恶狠狠的瞪着他。 周白卿也没想到,这玉簪怎么这么易折?他捏着那两段断钗,看见女孩子的眼眶红了,他侷促起来,他可是谦谦君子,怎么能弄哭女孩子呢? “对不住,不小心弄断了,别哭行吗?”周白卿觉得自己曾经的好口才在烈酒的作用下正在渐渐消逝。 他抓住那双冰冷的手,以为自己要进行动人的安慰,摇了摇头却发现自己只是想摸了降温而已。 “阮阮,你怎么这么冷?” “失血过多。” “你的手很软。” “……”阮阮不想再理这个毁坏了自己的宝贝还一直在吃豆腐的人,试图抽回自己的手。 “不许动,不然……”周白卿打了个酒嗝。 “把我扔出去?” “对,对。” “哦……”阮阮软软的声音响起,“你喜欢谢夫人是不是?” “咳……咳咳咳……”周白卿没有喝水却还是被呛到,咳了两声却被阮阮迅速抽出了手捂住了他的嘴。 “有人在你的屋顶上。”阮阮警觉的竖起耳朵,抬头看了看上面,面露担忧,凑到周白卿耳边低声道,“看来我还是躲不过,也难怪,禁宫外方圆数里内,只有你家亮着灯,我真是笨,还是出去算了。” “哎,这不很,很简单吗?”周白卿拉住阮阮的手不放,飞快的将桌边烛火吹熄,室内归于黑暗。 他竖起耳朵,果然听到屋顶上有砖瓦被踩动的声音,还有人的窃窃私语。 “这个时辰,按,按照本官的作息,是该就寝了。”周白卿摇晃着起身,非要拉着她一起,还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去床上藏起来,本官是朝廷命官,他们,绝对不敢进来。” 阮阮心里不大乐意,可实心眼的女贼不懂得如何反驳酒醉后信口开河的周大人,只得听话。 “阮阮,你真冷。”周白卿努力的贴近这冷源,企图让自己舒适,“阮阮,阮阮……” 灼热的气息带着酒味,阮阮确实很冷,她顺从。 “阮阮,你知道吗?你口中的谢夫人,可差点是我的未婚妻……后,后来……她就被谢昉给拐跑了。”周白卿闭着眼睛,犯话痨病。 虽然他摔坏了自己的宝贝,可他依旧是收留自己的救命恩人,她想要讨好,便道:“我打伤了谢昉的手。”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周白卿坏笑道,“做得好,不过,其实我同谢,谢夫人……不过相识尚浅,倒没有不共戴天的夺妻之恨啦……” 阮阮不说话了。 “不过就是,就是看见他们,成双成对的,同样都是来南京做官,而我却一个人……”周白卿流下了一滴自怨自艾的眼泪,“不过现在我有阮阮。” 阮阮若有所思,你有个毛线啊。 “阮阮,阮阮,你这么可爱,明天本官去给你请个高明大夫,去他的剿匪,我,我……”周白卿打了个哈欠,一句话没说完,就睡着了。 阮阮一直听着房顶上的声响,确认他们已经走了,她才浅睡过去。 翌日醒来,周白卿醒了酒之后,便没有昨夜那么开心了。眼前的画面犹如一下当头棒喝,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个奉命来南京兵部职责剿匪的臣子,怎么能搂着一个刺伤朝廷命官,有盗窃皇陵嫌疑的女贼睡了一夜呢?!就算她的娃娃脸很可爱也不行!更加让周白卿崩溃的是,他感受到自己的其他一些反应…… ☆、皇宫缉盗 “公子,已经辰时了,您今日不必出门么?”宋伯的声音适时响起。 周白卿连滚带爬的下了地,稍微对着镜子照了下,这衣冠不整的模样,还有一身的酒气,已经误了去禁宫的时辰,恐怕也没时间仔细打理自己,定然要失礼于人了! 他蹑手蹑脚去柜子中取了自己的官服,拎着靴子,回头又看了床上,黑衣女贼的脸色比昨夜看上去似乎稍微好了些,但是却一直双目紧闭,按理说她这做贼的警觉,他这一番折腾应该早就醒了才对。 周白卿本已误了时辰,此时还是忍不住上前摸了摸阮阮的脸颊,发烧了啊。 “阮姑娘,你,你,你先好好歇息着哈。“周白卿也没管她听不听得清,拎着衣服和靴子,落荒而逃。 在院子里匆匆换了外衣,他到门口,看见宋伯正牵马等着,他上了马,叮嘱道:“麻烦宋伯,今日去给阮姑娘请个大夫吧。” “公子,这……”宋伯有些犹豫,既然那姑娘是贼,少爷怎么还不送官? “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周白卿低头不敢直视宋伯的眼睛,说完这句便落荒而逃。 到了禁宫门口,周白卿下马,果然已经迟到了。守备邢高禹和谢昉两个人,身后还带着数十精兵,准备进去搜查,已经整装待发。 “卑职来迟,请大人降罪,卑职甘愿领罚!”周白卿向来都是循规蹈矩的世家公子,哪怕这样的小错也极少犯,此时倒是因为没有经验而如临大敌了。 邢高禹见了他,只是随和笑道:“白卿你定是昨夜不胜酒力了,我们这不也是刚要进去?时间倒也刚好,不算迟了。” 谢昉也淡淡开口,“是啊,周大人,看着都生出黑眼圈了,怎么昨夜我们散了之后你没有好好休息吗?” 周白卿瞪了他一眼,用沉默代替自己的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第93页 “事不宜迟,尽早进去吧,别走漏了风声。”邢高禹握紧了手中刀柄,示意身后人噤声。 南京的这座宫城,自建国之初兴建以来,如今已经屹立在南京城东百年。 可自打迁了都,起初还有专人维护,越到后来,经歷了地动天雷,宫殿焚毁,也渐渐无力修葺了。 从宫门而入,脚下是荒草萋萋,眼前的座座宫殿,毁殁的有十之八九,这还是白日,夜里恐怕除了凄凉还会多些恐怖,即使无人看守,寻常百姓也绝对不敢踏足这里。难怪竟成了盗墓贼的贼窝。 谢昉小心脚下,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一天前他已经派了几个伸手矫健、轻功了得的缇骑,小心查探了禁宫中的大致情况,知道了贼人的活动范围、大概数量,而没有惊动他们。 今日他们是搞突袭,贼人往往昼伏夜出,白日反倒是一锅端的好时机。 不过么,谢昉倒是有个疑问,这种刀光血影的场合,带着周白卿这个书生做什么?就算他如今进了兵部,并不代表他就能凭空生出武艺来。况且他今日怎的如此神思恍惚,真的能专心抓贼吗? 周白卿自然是没有心思抓贼的,他今日早晨受到的视觉和心灵冲击都太大了,至今都没能缓过来。 他一点一点的回忆起来了昨夜他曾经做过的那些荒唐事儿,没有一件是符合他平日的学识教养的。周白卿不仅捂脸,没想到自己喝醉之后竟然是这样一个禽兽,身边有个姑娘就要轻薄了去,这一切当然都怪昨夜一直灌自己喝酒的谢昉了! 周白卿发愣的时候,他们走到了武英殿附近了。背着一口黑锅的谢大人和邢大人都停下了脚步。 武英殿原本供奉纪氏祖先牌位,本就修建得结实些,躲过了几次天雷,是仅存的几处尚且完好的宫殿之一。根据昨日缇骑的报告,贼人大致就在这一处掩藏着,不远处升起的炊烟也验证了这一点。 “上。”邢高禹带着周白卿坐镇,一挥手,让谢昉带人上前。 此时,方才还屏息凝神的兵士们才一鼓作气,按照事先排布好的方位站定,准备收紧包围。 里面的人终于听到了响动,也不愿坐以待毙,提枪持刀的纷纷沖了出来,与持刀荷甲的锦衣卫们拼个你死我活。贼匪们带着破釜沉舟求生的决心,锦衣卫却有尽量抓活口的顾虑,一开始,竟让贼匪占了上风。 一片杀打之声中,周白卿终于回过神来,心惊肉跳的站在邢高禹身侧一同观战。 “不必怕,如若锦衣卫连这几个毛贼都斗不过,那才真是笑话。”邢高禹还以为周白卿是怕了,笑着道,“你从京城来,经验尚浅,兵部尚书特意叫今日带了你来,是为让你渐渐了解一些兵势阵法,日后接管起车驾司,也方便。” “是,卑职定会仔细学习,不让您和尚书大人失望。”周白卿皱眉看着贼寇们虽然骁勇,却终究未曾有一人冲出锦衣卫的包围。谢昉指挥下,锦衣卫变幻了阵型,以强攻之势步步紧逼,最终都留下了活口,只是有两个伤势较重的。 邢高禹和周白卿一同靠近,殿后忽然传来了孩童哭泣之声,还有女人暗自的抽泣。 阮阮?周白卿眉心一跳,险些唿叫出声,转念才想到,阮阮千辛万苦从贼窝逃了出来,不可能在这。 不一会儿,锦衣卫便搜索完毕,又从后殿搜出了几个女人,一个孩子,一箱尚未来得及销赃的冥器。 “先都带回衙门审问。”谢昉看着那几个女人,吩咐着,又忽然想到,“回去抓紧拿那副画像出来,给他们辨认,务必要抓到所有余孽。” 眼看一场官匪大战在须臾间便已经分出了胜负,从未经歷过此等画面的周白卿有些惊讶,他还以为这场剿匪之战至少要打上十天半个月。听到谢昉吩咐下去的话,他上前问道:“谢大人,你说的画像,是……?” 谢昉道:“那夜在採石驿夜袭我们的有两个黑衣人,其中那个男的,已经在这里了,但那个女人还没有捉到。” 周白卿觉得自己起了一层冷汗,强装镇定问道:“有画像?” 邢高禹补充道:“有,还是谢大人的夫人看到了那女贼的真容,估计抓住她也不难。叫礼部派两个人过来,辨认一下赃物都是不是从墓中盗出来的。” 谢昉见周白卿神色惊惶,还以为只是又提到了沈芳年所以他不高兴,便继续道:“这女贼倒有些奇怪,她的同伙藏身在禁宫中也是她说出来的,倒像是有意想让我们尽快将他们一网打尽似的。” 周白卿喃喃道:“如此,也算是将功赎罪了吧?”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你们是该转战衙门了。”邢高禹笑道,“我还有其他事,先回官署了。” 送走了守备大人,谢昉对周白卿的揶揄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周大人,看来昨日着实喝的太多了,到现在了酒还没醒完全呢。”他们二人在锦衣卫的队伍后缓缓走着。 “此,此话怎样?”周白卿当然知道自己今日表现的十分不正常,如今在谢昉面前也只能强撑了。 “大人身上还有股浓浓的酒味儿,怎么昨晚回去也没换件衣裳?”谢昉用审问犯人的惯常套路来“关心”周白卿,又闻了闻,“好像……还有股香味,我好像在哪闻过?” 周白卿觉得自己的冷汗像不要钱似的出了一身又一身,他被挤兑得口不择言,道:“反正不是你夫人的,谢大人这么关心干嘛?” “是,看来周大人,昨夜有佳人相伴啊?”谢昉没有生气,反而继续尽情的调笑他,“啧啧啧,真没看出来,周大人来了南京,倒是真的能耐起来了。” “闭嘴。”周白卿本来脑子中就很乱,被谢昉胡搅蛮缠一通,就更乱了,他快走了几步,远离了谢昉。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阮阮,她的发烧可褪了吗?也没来得及嘱咐宋伯给她准备些吃的,她会不会饿肚子?会不会有锦衣卫搜到自己家,将她抓走?昨夜自己喝醉了,可是她却是清醒的,她会怎么看自己?自己有何脸面回去面对她? “听守备大人的意思,是想让你同我一起去衙门审一下今日抓到的人,若是周大人看不惯那样的场面,先行回家也是可以的。”谢昉又追上了他的脚步,淡淡道。 回家?回家是不可能的,想不出如何面对阮阮,他可能一辈子都不打算回家了。周白卿赶忙道:“谢大人这话说得有意思,都是为朝廷办事,有什么看不惯的?本官身为兵部郎中,自然要去审。” 到了锦衣卫衙门,周白卿自然是大部分时间都在陪审,基本上思绪一直就没在案情上。 他怎样才能在阮阮面前挽回自己的形象呢?说来他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了吧?阮阮身为一个女贼,身体和手竟然这么软……又想歪了! “周大人,这个人审的差不多了,也快日落了,如果你没有什么事了的话,我们可以各回各家了。”谢昉的声音将他唤醒。 第94页 周白卿状若痴呆,一心想着的都是,他绝对不能用这副模样回去见阮阮,加重她对自己的鄙视! “谢大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看在我对你不计前嫌的份上,你必须答应我!” ☆、一同查案 “这是怎么一回事?”傍晚,沈芳年站在门前,叉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谢昉一脸的无奈,周白卿一脸的憔悴。 “问他。”谢昉冷冷说了两个字,便熘了进去,他真的是无辜的。 “沈姑娘,谢夫人,你好,下官想在贵府借住几天,你可还能赏光啊?”周白卿不安的搓手,他竟落魄到来谢昉家借住的地步了! “这……当然可以啊,快进来。”沈芳年惊讶了片刻,赶忙将他让了进来。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谢昉又在作怪,没想到竟然是周白卿要求投宿。 周白卿带着一包袱的行李,事已至此只得抛开脸面信口胡诌:“我住的那间廨舍年久失修,昨夜下了雨后就开始漏雨,实在是住不下去。” “我在南京初来乍到,还也没有熟识的同僚,只好叨扰一下你们了。”周白卿不好意思的搓着手,他长这么大还没试过撒这么奇怪的谎。 沈芳年扶额,无奈道:“反正空房间是有,你若是不嫌弃,住下便是了。先放下东西,一起去吃饭吧。” 三个人的晚饭吃得倒还算融洽,幸好没有昨夜的豪饮情景再次上演。 “谢大人,还是你家的面食做得好,我来了南京一个月,还是吃不惯这里的米。” “周大人若是喜欢,我派人送一缸去你家。”谢昉一边吃饭,一边道,“顺便帮你请个瓦匠,帮你修修屋子,省的你被迫寄人篱下。” “不不不,不必了。”周白卿赶忙摆手,“我已经请了瓦匠,只是修也要修个几天,这几日就只能叨扰了。”总之就是一句话,他不想回家。 谢昉看周白卿今日实在是很反常,又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看他的神态似乎也不是在为昔日的事情而故意找茬,谢昉暗中观察着,暂且没看出什么明显的端倪。 “今日……贼抓的如何啊?”沈芳年见二人都不说话了,便适时的问道。 “很顺利。”谢昉看着自己依旧包裹着的左手,忍不住露出个兇狠的眼神,道,“只可惜没抓到那个女贼,不过你放心,审问过她的同伙,很快就能抓住她了。”这话是对着沈芳年说的,她明明一点事儿没有,谢昉却总在胡乱担心她被那女贼吓到。 ”咳咳咳咳……”周白卿被一口汤噎到,险些丧命,好不容易才顺过气儿来,强装镇定,说话都开始不过脑子了,“我说,今日我们抓到的那些妇孺不也询问后就妥善安置了,一个小小女贼,恐怕也是苦于生计,谢大人何必为了私人恩怨,苦苦相逼呢?” “呦,这女贼……是你们周家的亲戚?”谢大人嘿嘿一笑,目光如炬,“那些妇孺只是亲人为贼,自然不会被牵连什么罪责,可那个女人,可是在我眼皮子下面偷盗,如若不抓,可还有王法吗?” 这下连沈芳年都觉得周白卿今日实在是不正常了,不过还是帮他打着圆场:“夫君,那女贼夜闯驿站还出手伤人确实可恶,可……那簪子倒也不算是她偷的啦,我亲口说是送给她的……” 果然!阮阮说的都是实话!可自己竟然没信,还将她的髮簪摔断了。 周白卿再也没有胃口,便先回到了沈芳年为自己安排的客房,虽然还没想好怎么回去面对阮阮,可是心里想的却还都是她。 方才他悄悄回家,到了门口拜託宋伯拿了自己的几件衣服送出来,匆匆嘱咐宋伯几句便离开了。如今在别人家中辗转反侧,滋味竟也依然不好受。他强迫自己镇定,接下来的几天,还要继续审问捉拿归案的犯人,他打算将这一窝贼的身份来歷都弄明白,再考虑回家的事情。 沈芳年也有一肚子的问题,终于在夜间和谢昉独处的时候问了出来。 “周公子是不是吃错药了?”她小心翼翼的蹲在地上,帮他手上伤口换药。明明可以请大夫来,他缺偏要剩下那二钱银子,让她亲自动手。 “不知道,今天一整天他都是这样,魂不守舍,不知他是不是昨夜撞见鬼了。”谢昉冷哼一声,抱怨道:“他是诗书世家的公子,从前看上去也没那么轻浮,怎么今日就偏要死缠烂打跟我回来,死活就不肯回自己家住了。” 沈芳年嘆了口气,颇为同情的抬眼瞅了瞅谢昉,她大概知道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谢昉应该是不会热情主动的邀请周白卿来自己家借住的…… 她一圈一圈重新缠上纱布,皱眉道:“谢大人,真是为难你了啊。” 谢昉面色不豫,哼了一声,等她重新包扎好了,顺手就把她捞了上来。自打到了南京,这生活和他想像的可全然不同,还以为能安然避世和妻子过二人世界,结果不仅刚到就受了伤,如今家中还多了个神神叨叨的前情敌。 不过谢大人还是要表现得高风亮节一些,反而道:“不为难。周白卿虽然现在看上去有点疯癫,不过人倒也没有大毛病,不过是借住几日,也没什么的。” “是啊,不然当初你也不会考察一番便劝我嫁给他嘛。”沈芳年揶揄笑道。 谢昉被戳中心事恼羞成怒,毫不留情的在她脸颊上掐了一下,气哼哼的说:“别得了便宜卖乖。” “嗯……”她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做小鸟依人状躲进他怀里,小心的岔开话题,“那你们今日审讯的如何呢?” “今日到了衙门,将嫌犯通通造册之后已经没多少时间,只是先行询问过了那些贼匪的亲眷,其余的嫌犯还要等明日再审。” 沈芳年不解:“为何要先审亲眷呢?” 谢昉吹熄了灯,揽着她一同躺下,道:“一来么,那些妇孺自然比贼匪软弱些,可以比较不费力的从她们口中得知一些有用的信息;二来,她们也本不该被关在衙门牢里,审问过后可以先行送去保育堂,虽然也要有人看着,总归比在牢里环境好些么。” 沈芳年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轻笑,谢昉问道:“笑什么?” “我这是欣慰的笑,谢大人自打到了南京,不仅愿意为同僚借住,竟然都善心到开始为犯人家属着想了,真是越来越清流作风了。”她可是完全没有在用调侃的语气,而是十分认真的说。 “哎,真是……”谢昉嘆了口气,颇为感嘆道,“或许是因为自从和你成亲之后,总觉得自己未行功德却受了许多福报,未免患得患失,难免要改一改往日的行事作风了。” 沈芳年窃笑着,心中却有无以言表的情绪在翻涌着,过了许久,才闷声道:“睡觉吧!明日还要早起。” 接下来的几天,周白卿每日都同谢昉一通去衙门、回府,时而还要同礼部的人一起去皇陵查看,连沈芳年一时兴起又去衙门送饭,都不得不三人同吃,周大人一直在扮演一只锃光瓦亮的明灯。 第95页 又是一日艰苦的审讯下来,他们已经对案情基本掌握了。 近十数年来,南京虽然愈发富庶起来,可这富庶却大都是做生意、有家产的商户所享受的。虽然晖朝有着严格的户籍制度,却依然有失了田地、流离失所的流民走投无路,离开了家乡,寻找新的生存之处。 偷盗了太/祖皇陵的这一伙人,便是近年来进了南京城的流民,在一个名叫钱龙的贼首的窜动组织下组成的。钱龙这个名字在衙门里也是有迹可查的,他身负武艺,本就是早年间在南方驰骋一时的大盗,后来被官府捕头废了一条臂膀,便只能召集团伙,传授盗窃的手艺。南京的商户多、市集多,平日里小偷小摸的,上缴给钱龙一部分银钱,他们也能餬口。南京官僚本就已经形同虚设,他们偶尔被抓住也只是随便关几日便出来了,所以愈发有恃无恐。 三年前,南京禁宫内的太和殿又被雷火击中,彻底损毁了。连最重要的建筑都已经不在了,工部也拨不出银子为这样一座如今已经没有任何用处的昔日宫殿重建,整座禁宫就更加无人看管了。这一窝贼匪开始在武英殿后藏匿,钱龙在禁宫中看到了关于皇陵的一些残存记载,便决心干一票大的,没想到这一票是从陵中取出了不少珠宝,却也彻底惊动了京城。 钱龙早就知道京城派了人来查盗陵一案,却未曾讲与他的手下知道,只告知了两个人,一个是他手下的精英心腹方田,一个是他几年前捡的一个女孩子,他让这二人去“敲打”一番这心来的办案官员,自己却掠走了大半冥器不知所踪,方田自以为谢昉受了伤不会很快开始查案,便又回到了武英殿,没想到同留下了的乌合之众不明就里的被一网打尽。 这些线索大多是从方田口中敲出来的。 谢昉正想再问方田,是否知道钱龙的去向,却听到向来在审讯中很少问话的周白卿抢先问道:“那个被钱龙收养的女孩,为何那夜没同你一起回武英殿?” “没有,那个女孩不听我的话,自作主张对谢大人挑衅过了头,还受了肩伤,恐怕是个累赘,我便将她赶出去了。” ☆、找上门 “没有,那个女孩不听我的话,自作主张对谢大人挑衅过了头,还受了肩伤,恐怕是个累赘,我便将她赶出去了。” 周白卿听了这话,险些拍桌而起,碍于谢昉给他的眼神,才隐忍不发。 “钱龙带着他偷来的东西,去了何处你可知道?”谢昉淡淡道,末了补充一句,“若你知道,可以抵罪。” 方田低着头,“不知道,钱老大既然抛了我,自然不会告诉我他的去处。” “你们从前偷的东西都如何销赃?”谢昉又问道。 方田苦笑摇头,道:“钱老大有自己的路子,我们这些小喽啰都要凭他销赃,不然,大人又怎么能在武英殿搜到我们丝毫未动的赃物呢?” 见这边问不出来,谢昉只得又问了回来:“那个女贼呢?” “我刚才已经答过了啊……” 谢昉一拍桌子,喝道:“本官是问你,那女贼知不知道钱龙的去处?” “不,不知道,不过她既然在钱老大身边这么久,总会知道的吧。”方田赶忙道:“那个女子脑子里就一根筋,傻得很,是小时候在街上行乞时被钱龙看中了有做贼的根骨,便收养在了身边,她好像只记得自己原本姓阮。销赃的事情……可能她也去过几次吧,是了,她准知道!” “那她被你赶走时,又去了哪里?”谢昉咄咄紧逼,方田和周白卿都是满头冷汗。 “我,我哪知道啊,她伤的挺重,应该走不远吧……说不定已经死在城东哪个巷子里了!”方田皱眉。 谢昉沉默片刻,转头去周白卿说:“今日就审到这吧。” 周白卿整理了手中的状纸和文书,点了点头。方田被再次收监,谢昉同周白卿一起走出去,周白卿忙乱间只听见谢昉对下属道:“赶紧带几个人去把皇城周围再仔细搜一遍。” “大人,一早就已经仔细搜过了,什么也没找到啊……” 周白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又缓缓降了下来,已经下过两次雨,痕迹什么的,应该也是找不到的吧…… “你只管搜便是,每间廨舍都要搜,不管有哪位大人住在那,若他不准,让他来找我。”谢昉冷冷道。 周白卿两眼一翻,险些晕过去。 “谢兄,我今夜想回我那住处看看,看看瓦片可都码好了,你看如何?”他再不回去,阮阮就要被抓走啦! “唔,我忽然想起一事,还要白卿你帮忙。”谢昉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如今查到这个地步,也该给京城送一封文书简单说明情况了,我一直苦于笔墨,白卿辛苦,今夜便还是同我回去,把文书写出来吧。” “……”周白卿心想,这可真是尴尬了。 夜间他在客房中燃着灯火奋笔疾书,一面却提心不已。他忽然很后悔,自己怎的这样懦弱,就因为自己无法面对,便将阮阮一个人留在廨舍里。阮阮傻得很,若是倔起来不同锦衣卫走,万一被伤了性命……他不敢想了,决定先偷偷熘回去看看再说,客人当到他这个份上,也是够惨的。 正准备起身呢,却见一阵疾风袭来,吹熄了他案前的烛火。周白卿手一软,将镇纸摔到了地上,瓷制的应声而碎。 “阮阮,是你吗?”他有一种预感,一定是她来找自己了。这谢府如今可是阮阮最不该来的地方了,所以他却被自己心中升起的一股惊喜之情吓到了。自己竟然……这么想见她? 黑色的人影飞速的靠近,语气平淡的说出一句话:“你很久没回你的家了。” “是,我……”周白卿的脸红了,他该怎么看着眼前这双纯洁的眼睛说出,那是因为我对你起了骯脏的念头呢? “你家的老伯照顾我,我的手,不冷了。”阮阮抬起了双手,语气中带了些微的疑惑,“我的身体也不冷了。” 周白卿心虚的后退了一小步,帮她解释道:“嗯,你的伤好了,恢復了,所以就不冷了,这是好事。” 好事?阮阮皱眉,可是…… 那边的卧室里,沈芳年方才还在一面害怕一面好奇的让谢昉讲皇陵里面是长什么样的,这时刚要入睡,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刺耳的声音,吓得惊醒过来。 “夫君,有鬼……”她眼神迷茫,推了推谢昉,发现他也惊醒了。 “别怕,不是鬼。”谢昉坐起身来,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是有个女贼上钩了。” “女贼?”沈芳年一下彻底醒了过来,第一反应是奇怪的问道,“你用的什么饵?” 谢大人在黑暗中轻声一笑,捏了捏她的脸道:“醒都醒了,一起出去看看吧。” 第96页 这觉暂时是睡不得了,沈芳年嘆了口气,迷迷煳煳的穿上了外衣。谢昉又拎起了他的刀,二人蹑手蹑脚的向响动的地方走去。 “阮阮,这里太危险了,你先……” 沈芳年同谢昉一起在周白卿的墙角下弯腰下来听墙脚,震惊的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周白卿竟然和那个女贼???震惊之余,她连连后退,不小心踩着一节树枝,“咔嚓”一声格外刺耳。谢昉无奈扶额,这下不能听墙脚了,赶紧去门口堵人。 阮阮耳力很好,听到声音警觉起来,不等周白卿说完,便飞快冲了出去。 “站住。” “阮阮……谢大人?” 沈芳年提着裙摆赶上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剑拔弩张的画面,谢昉杀气腾腾的提刀,刀尖指向刚刚从屋内踏出门槛一步的黑衣女子,身后追来的周白卿愣在当场。 “滚开!除非你想再被我扎个窟窿。”阮阮虽然身处下风,但兇狠的模样和语气不输谢昉。 “阮姑娘,来投案自首就不必再抹不开面子了,来人……”谢昉不屑,不打算同她纠缠,直接喊人。 “谢兄!”周白卿却侧身出来,抓住了刀尖制止了他,“有话好说不行吗?” 谢昉挑眉,玩味道:“白卿,这个时候你还要往前沖么?” 周白卿没有理会这嘲讽一般的劝告,反而梗着脖子又上前一步,颇有你要砍就先砍了老子的气势。 “够了!”沈芳年见双方愈发剑拔弩张,不得不提起裙摆上前,怒道,“这里是我家,你们想动刀动枪,抓贼缉盗,都给我出去再动手!” “谢大人,你夫人说你呢。”周白卿适时提醒道,“还不快把刀放下?” “还有你!”沈芳年又瞪了周白卿一眼。 周白卿只得先劝阮阮,先将手中的暗器扔到了地上。谢昉显然不太情愿的,缓缓的收起了刀。 夜色已浓,谢府的后院小厅中却刚刚亮起了橘色灯光。谢昉翘着二郎腿,毫不端正的坐在正座上,眼神一直在坐立不安的周白卿和一直回瞪自己的阮阮身上来回。 虽说谢昉愿意坐下来,用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审问女贼,但是这小厅周围自然也被人围住了,不然阮阮肯定坐不住。 沈芳年准备了四盏花茶,不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觉得心累得很。 八目相对,唯有阮阮渐渐从刚才的紧绷中缓了过来,安然饮起了沈芳年递给她的茶。 “茶很好喝。”放下茶碗,阮阮给出了评价。 沈芳年笑容中透露出一丝尴尬,“阮姑娘喜欢就好……” “周大人,这件事,我还是想先听听你的看法。”谢昉的语气平常,倒是没有责怪的意思。 周白卿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我……” “好了,既然周大人不知道说什么,我询问这个贼的时候,你便不要开口了。”谢昉特意在“贼”这个字上加重的语气。 “你叫什么名字?”谢昉这次问的是阮阮。 阮阮沉默。 “钱龙人在何处?” 阮阮依旧沉默。 见谢昉脸色越来越黑,可能随时要砍人,沈芳年不得不岔开了话题:“阮姑娘,上次我送给你的那只玉簪,用着可还喜欢吗?” “喜欢。” “那……怎么今日没戴呢?”沈芳年看了看,阮阮头上没有了那根白玉簪子,而是又变成了一个简单无比的髮髻,和一根黑木簪。 阮阮眸色一黯,回答道:“簪子,让他抢走,摔断了。” “呦,周大人,就知道欺负姑娘,摔人家的东西算什么意思?”谢昉被逗都笑了。 “我、我那是……” “哎,不是不许你说话么?”谢昉对周白卿做了个收声的手势,憋屈了这么多天,终于等到了翻身的这一日,骤然觉得通体舒畅起来,转头对沈芳年道:“夫人,你继续问。” 周白卿被迫噤声,一张脸被憋成了煮熟的虾子颜色。 沈芳年其实也不懂刑讯,只是想问什么便问了,现下她最想问的,当然实关于周白卿的话题。 “周公子脾气不坏,为何会摔了簪子呢?” “他喝醉了,变得坏脾气起来。”阮阮低头。 “我就知道周大人一定是因为做错了什么,才跑来我家借住的。”沈芳年笑着摇了摇头,周白卿还真是让人惊喜啊。 没想到这个时候,阮阮却替他反驳道:“不是的。” “那是为何?” “因为我的身体不冷了。” 这下不止是沈芳年和谢昉不解,连周白卿都不明白了。 阮阮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懂,只是她有自己的逻辑,看所有人都不明白,她只得继续道:“周大人说,他很热……” 周白卿瞭然的捂脸,一字一顿道:“阮阮,我求你不要再说了。”他的一世英名,下一秒就要崩塌了。 “说,必须说,说了算你将功赎罪。”谢大人激动了。 “他很热,就要抱着我降温,所以现在我不冷了,他就不回家睡了。” ☆、破罐破摔 得到了阮姑娘这惊世骇俗的答案后,周白卿思考着用什么角度撞在桌子上会死的快些,谢昉刚饮的一口茶被喷了出来,沈芳年都不住脸颊发热,掩面憋笑。 阮阮察觉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便将头埋得更低。 沈芳年好不容易忍住了笑,凑过去同谢昉耳语:“夫君,我觉得我若是再问下去,恐怕就有些……过分了吧?”总要给兵部的周大人留点面子不是。 “放心,我觉得也够了。”谢昉对她低声说完,清了清嗓子,又对周白卿道:“周大人,依我之见,你是不是应该先向这位阮姑娘解释一下你的不告而别?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我们先出去好了。” 说到做到,谢昉拉着沈芳年出去了,想也知道不会走远。 周白卿嘆了口气,心情复杂的缓缓靠近了阮阮。反正现在自己是已经和这个贸然闯入他家的女贼被捆绑在一起逃不脱了,他也只能重新被迫面对起他想了几天也还没个头绪的问题。 “阮阮,其实不是你以为的这样的。”他拉过了那温软的手,又嘆了口气,忍不住摇头笑了,这得是多简单的脑瓜,能够从简单的因果中推测出这样一个结论。他有点想要敲一敲她生的丰满的脑门,看看能不能敲灵通一些。 阮阮不解,有些懊丧的抬起头看着他。 “我这几天没有回家,其实并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自己……” “你怎么了?” 每每周白卿说话,阮阮便总是这样一副疑惑的模样,眉头皱得紧,小嘴撅得向下。但是只要他给出给出了个解释,她永远都会深信不疑的点点头。周白卿灵光乍现,就是这个表情,总是能戳到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所以他才会面对这天真无邪的脸,做出了寻常决不会做的失礼之举吧。 第97页 曾经皇后有意为他找一个大家闺秀的时候,他也觉得很寻常。沈姑娘是很好,他是很欣赏,也愿意娶回家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妇。可若说喜爱,恐怕还是差些,否则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放手吧。难道自己……原来自己……真正能倾心喜欢的就是这样笨笨的女贼吗? 他忍不住又伸手捋了捋她垂下来的一绺髮丝,没有了方才的窘迫,从容温和的笑道:“阮阮,那个钱龙是收养了你的人吗?” 这基本上属于方才她不想回答的问题了,但是现在还是点了点头。 “他教你偷窃的?”他试探着问道。 “是,他说我的手软,可以帮他偷很多东西。” 他当然知道她的手是很软的,便又问:“那日阮阮为什么会受了伤来我家?” “姓方的嫌我坏了他们的好事,赶我出来。” “那夜在採石驿你没有听他的话,进了寝室偷东西。” 阮阮凶道:“我就是想激怒谢昉,还要告诉他他们的藏身之处,最好一网打尽。” “为何呢?” “我厌烦了,整天偷来偷去,连我一起抓去也没事的。” 周白卿沉默片刻,摸着她的头髮问:“阮阮记得自己原本是哪里人吗?” “只记得是在比这里更靠南的地方,一座小镇。”阮阮又开始不解了,这个人怎么一边问自己问题一边靠越来越近了。 “亲生父母呢?还记得吗?” “只记得我爹好像是个教书先生,别的……记不清了。” “教书先生好呀,我爹也是教书先生。”周白卿亲了亲她的脸颊,又问道:“今年多大了?” 阮阮终于忍不住反问:“你问这些做什么?” “因为我想要娶你啊。”周白卿已然没有什么脸面了,干脆直接一些吧。 “什么、什么意思?”阮阮觉得自己简单的头脑不能消化这样的消息,眼睛转了好几圈,脸终究红了起来。 “不要怀疑,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周白卿不要脸了,凑近姑娘家的耳朵边低声道,“如果你也想嫁给我的话,那就告诉我钱龙逃向哪里,或是去何处销赃了;如若不想,我会想办法放你走。” 其实在这谢府中他周白卿还没想出办法怎么放阮阮走,或者说根本没想。 一炷香时间到了,周白卿大摇大摆的走出了小厅,四处张望后,径直走向了坐在花园石凳上的谢氏夫妇。 “钱龙应该是向南昌府的方向逃去了,中途会在安庆一个古董店销赃。谢兄,抓紧设卡吧。” 谢昉没来的及问他是如何问出来的,就听他又向沈芳年道:“麻烦谢夫人暂且将阮姑娘留在贵府上照看些可好?毕竟她也是证人。” 沈芳年点了点头,不过是一个女孩子,比招待你可简单多了。 “好,那没什么事,叨扰了这几日,我也该回自己家了。” “慢走不送,明日去衙门报导。”谢昉淡淡道。 周白卿半路折返回来,拍了拍头,道:“哦对,还有一件事忘了提醒你们,开始准备红包贺礼吧。” “干什么?”沈芳年觉得他是不是被刺激得已经有些疯癫了? “我要成亲啦!” 谢昉和沈芳年对视一眼,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完了,他们竟然逼疯了一个朝廷命官。 折腾了这大半宿,还要抓紧为阮阮姑娘收拾出一间新客房,沈芳年这一夜几乎就没怎么睡了,谢昉也是,直接去衙门布置捉拿钱龙的事情了,没再回家。 傍晚时,他牵马踏着夕阳缓缓归家,一片橘色的映照下,各家各户内都升起了炊烟,将这座日暮之城笼罩在一片柔和的雾霭之中。 到了自家门口,他便从那两扇开着的大红色宅门望向内,门中人的背影朦胧中带着他不能道明的诗意。听到渐渐放慢的马蹄声,门中人转过身来,像是初见的惊喜,飞快的跑上前来迎接他。 温香软玉撞入他的怀中,每日这样的迎接方式,他很是满意。 “周公子怎么没同你一起回来?” 这个问题他很不满意。 将马牵了下去,他气哼哼道:“芳年很期待他来吗?” “我是替阮姑娘期待的呀。”沈芳年赶忙辩解,又笑眯眯的问:“今日可还顺利吗?” 他们一面往里走,谢昉大致的帮她介绍:“顺利,安庆那边传来了消息,那销赃地点的铺面老闆已经捉拿归案,他供出了钱龙的路线,南下的各个关卡都布下了天罗地网,这次决不会再叫这江洋大盗再换个地方扎根。” “夫君,你真厉害。”适时的熘须拍马还是很必要的。 “芳年今日在家中又过得如何?” “嗯……昨夜都没睡好,今日上午都昏昏沉沉的在补觉。秋瑶告了假回东郊父母家看望了,我横竖无事,便准了她在外面多住几日。”他们来到前厅,各式菜品已经让银绫备齐,只等主人落座。 沈芳年又难得殷勤一回,帮他盛了米饭,继续道:“阮姑娘住在这里,对环境尚且陌生,还很侷促。我便帮她换了件衣服,收拾得齐整些,但是……” “但是什么?”谢昉问道。 “但是……你不觉得,周公子说他要同阮姑娘成亲,这很草率吗?”她坐了下来捧着碗,有些担忧。 “我觉得挺好。”谢昉头都没抬,“他都把人家姑娘都睡了,不娶可还行啊?” “你别瞎说!”沈芳年差点被米饭噎住,气得要拿筷子扔他,“人家周公子又不是那种卑劣的人!” 谢昉坏笑,“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说,周白卿确实算个人品持重之人,阮姑娘既然一出现就能让他动手动脚,说明他应该是真心想娶吧。” “这是什么逻辑!”沈芳年都被他气笑了,“就算这样说,阮姑娘却还身上背着案子……”她没说出口的是,无论怎么看,这也不是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何况,周家是钟鸣鼎食之家,怎么可能让家中儿子娶一个女贼?! “这简单,待查明了案情,算清楚了阮姑娘有几年刑期,服满了刑,自然就可以出来成亲了。”谢昉边说边为自己盛了碗汤。 “……”沈芳年真是佩服周白卿,同谢昉共事这么多天,竟然还没被气死。 “如果抓到钱龙继续查下去,发现和阮姑娘所供述的基本一致,也就是说她自幼便被一个江洋大盗收养,被逼行窃,也是情有可原。”谢昉这次是认真说话。 “你的意思是……你要帮她?” “看他周白卿的诚意了。” 饭后,他们刚准本去后花园散散步,周白卿就来了。 周白卿一身月白,自然是英俊潇洒。跟他俩随便打了招唿,“谢大人,谢夫人,阮阮在哪啊?” 第98页 沈芳年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在你原先住的那间旁边。” 看着周白卿手里好像拿着什么,沈芳年忍不住起了好奇心,想要跟上去一探究竟。 周白卿轻车熟路的走去后面,见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翩跹身影。一身素净的袄裙,略施妆容的小圆脸更显可爱,只是一双眼睛中透露的还是对眼前陌生的不信任。 “阮阮……”周白卿一愣,随即叫出了口。 阮阮看见了他,也算是在陌生中找到了熟人,“周……” “你可以叫我白卿。”周白卿抬起了手中的布袋,“我上首饰铺子帮你选了两根玉簪,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她明明还没看。 “你,你换了这身衣裳,真好看。”周白卿“嘿嘿”笑着。 “是谢夫人帮我的。”阮阮皱眉,委屈伤心,自觉的环住了他的腰,“除了谢夫人,这里别的人都很兇的盯着我。” 周白卿环视四周,这里看守着她的人还真是不少。他嘆了口气,安慰道:“别怕,我会常来看你,等这件案子了结了,我便带你离开这里。” ☆、三万钟声 几日后,钱龙归案了。又花了几日工夫,他被押解回了南京。 即将进屋审讯这最后落网的贼首,谢昉却察觉到周白卿的不正常,“如今案情即将了结了,白卿为何愁眉不展啊?” “谢大人,我……” “你不会是冷静了这几日,便不想娶人家姑娘了吧?”谢昉手中拿着一柄长鞭捅了捅周白卿。对于这种贼人,就不必像以前那样留有仁慈了。 “当、当然不是了。”周白卿有些不安,“我已经写信回家,向父母请告自行许婚之罪,其实我父亲虽然在朝为官,却一直对我这个儿子没有什么较高的期许,所以回信倒也没很生气。只是……” “只是好歹要告知令尊,对方姑娘的家世?” “是啊,谢兄,听尊夫人说,你愿意帮我?帮阮姑娘造一个新身份如何?” 谢昉轻笑一声,对于他这种平时不爱走正道的太监儿子来说,给一个戴罪的女子造一个没人查得出来的假身份也不是很难。他现在却还不想帮。 “白卿,现在就来求我,实在是为时尚早了。何先不试着寻一寻阮姑娘的亲生父母?或许她当年只是走失呢?” 周白卿皱眉:“阮阮说她记得自己家在南方小镇,父亲有可能是个文人,可这线索这么少……怎么找呢?” “阮姑娘走失时年纪还小,所以只记得这些。现在里面有一个人,他肯定记得当年是在哪里拐走了阮姑娘吧。”谢昉状似无意的提醒,将手中的鞭子递给了周白卿。 周白卿看着那鞭子,起先愣了片刻,竟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股狠意,拿了鞭子便走了进去。 过了一个月,盗皇陵一案初结,一干犯人皆落了网,陪葬品除了一部分金器被熔,其余皆被追回。案情纪要被周白卿编得滴水不漏传递到了京城。从兵部往下的办案人员都受了嘉奖赏赐。 又过了一个月,扬州附近的古镇大仪中一户诗礼望族阮氏家主寻到了走散后苦寻多年的小女儿,一家重新团圆,也是一桩佳话。只是跟着女儿回家提亲的这个小子是怎么回事? 终于完成了手中这个棘手的案子,谢大人终于如愿恢復了来南京前的那般悠闲半失业生活。每日去衙门里点个卯,若是有点公务才会难得的待上一整天,大多时间都是在衙门里待半日,实在无聊了便带着猴崽子们去巡个街,然后就回家陪夫人。 南京百姓都说,自打谢大人来了后,不仅雷厉风行的抓到了盗皇陵的大盗,如今还勤奋巡街,连市井里小偷小摸的扒手都不敢出来了,谢大人真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 沈芳年每每听到这样的论调,表现上都是含笑点头,暗地里却想着,看来这做好官,竟比做酷吏还轻松简单许多呀? 回到家问谢昉,他却不以为意的笑道:“做酷吏的时候,所有的辛苦都在那阴暗之处,世人所见都是令人齿寒的狠毒与血腥。如今么,虽然做的全是表面功夫,却都是百姓见了安心的。问题的答案就是这么简单。“ 好吧,于是受南京百姓爱戴的好官谢大人日常便是悠闲的工作,还有不少空闲时间带着妻子在这钟灵毓秀的南京城中四处游玩,这样没心没肺的过日子,一过便是小半年。 从暮春到了七月仲夏,周白卿告假回京中得了父母之命,从古镇中娶回了阮家小姐,在南京也置了房舍,好巧不巧的就选中了谢府的边上这一处风水宝地。 为了这件事,谢昉表示强烈反对,怎奈隔壁的地契房契都不曾捏在自己手里,他再不贊同,也没人理会自己的意见。只有沈芳年还愿意无奈的安慰他几句:“都是同僚,况且你同周大人都是莫逆之交了么,不过是住在你家隔壁,又不是住在你家里面,干嘛这样在意呀。” 谢昉气哼哼的,”谁跟他是莫逆之交?且不说他周白卿成日聒噪了,他那位小夫人每每见到你都缠得紧,住得这么近,岂不是甩都甩不脱了。”他就像安安静静的同妻子一起,是单独一起,怎么这么难? 沈芳年又气又笑,“你怎么逮谁吃谁的醋呀,一点胸襟都没有。人家阮阮身世那么可怜,长得那么可爱,而且她只有我这一个相熟的官眷,我怎能不理她呢?再说了,当初你不是十分贊同这门亲事的吗?” 谢昉勉为其难的接受了这个现实,暗自安慰自己,他自有办法找补回来这些时间。 转眼到了八月,想着钟山上的苍松翠柏到了金黄时节,谢大人也想附庸风雅一次,带着沈芳年去登山赏松。可这马车还没来得及出城,钟山上的寺内,钟声骤响,连绵不绝,将这场秋游骤然打断。 寺庙钟响三万声,意味着天子驾崩了。 昨天进过晚膳后,皇帝的旧疾发作,一年来连日吞服的丹药也没能延长他的生命,这一次太医也回天乏术。这消息从连夜从京城传来,通过层层驿站传遍了晖朝疆域的每一个角落,通过连绵不断的钟声告知了每一个臣民。 虽然皇帝的身体向来不好,政事也早早便都由谢崇礼和太子支撑,但天子驾崩的消息依然像是今秋突起的第一阵寒风,吹得群臣百姓骤然失措。不仅像是登山秋游这样的消遣断不可行了,四十九日内连酒席酒宴、舞乐之声、民间嫁娶都不得有。 他们半路折返回家,将谢府的大门紧闭,可谢昉和沈芳年还是必须换上素净的衣裳,低声商讨着突如其来的国丧。 “太子即位应该是没什么悬念吧?”沈芳年换上了一身珍珠色的飞云暗纹袄裙,眉眼间带了一些担忧。 “只怕暗地里依然风起云涌。”谢昉嘆了口气,拦过她的肩膀道:“我已经让庞英返京打探消息了,多事之秋,南京尚且还算安稳,但是丧期这些日子还是尽少出门吧。” 第99页 她点了点头,“嗯,夫君也不要过于担心了。月前婶娘的信中还说京城中一片安稳,朝堂上的两党也渐渐平息战火,希望不会有什么大风浪……” 先帝驾崩的第三日,太子纪煜于先帝灵前登基,尊母后周氏为皇太后,册太子妃张氏为皇后,看似平稳的完成了一个王朝最为重要的权利交接。 可不知为何,沈芳年心中总是依然觉得悬繫着什么。 一个月后,新帝册封后宫,册立选侍谢氏为贵妃。谢选侍在东宫资歷尚浅,且出身尴尬,被立为贵妃的旨意一出,朝野上下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这议论也只持续了三日,三日后,新帝以司礼监掌印太监谢崇礼为邀宠,私自向先帝进献有毒的丹药为罪名,将他下了刑部大牢。 一时之间,再没有臣子议论给谢贵妃的位置是否合理,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不过是新天子给宠妃即将丧父的一个安慰而已。 近一年来虽然党争有所平静,但朝堂上还是少不了阉党的半壁江山。如今党首被抓,他们又岂能坐以待毙?纷纷上书毫不客气的指责皇帝年少不懂事,谁知这新皇帝或许真的是年少不懂事,却将他们每个人的罪证都掌握的清楚。每收到一封为谢崇礼求情的奏摺,便有一个阉党官员落马,很快,再没人说话了。 消息传到了南京,谢昉眉头深锁,不假思索道:“芳年,我应该回京城看看。” “我知道义父那边情况危急,可……你身为南京官员,若想回京,可要有宣召呀。”沈芳年知道他着急,可也要劝他思虑周全,否则私自进京,岂不是火上加油。 谢昉认真思虑一番,道:“之前皇陵被盗,直到这个月才到了钦天监择定的吉日,重新将陪葬器物装殓,也算是这件案子刚刚了结,我若奏请回京报告此事,也算合情合理。” 沈芳年点了点头,道:“听上去还算可行,可是,奏请这一个来回又要不少天了吧?实在不行,让我回去吧,至少我还能进宫。” “不行。”谢昉斩钉截铁,他就是心急,也绝对不会让她一个人冒险回京。他嘆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反倒劝起她来,“纪煜此人虽然阴险,但我相信小芫至少还能拖他一时。而且现在说义父毒杀先帝完全是无稽之谈,就此定罪,会让天下人耻笑,纪煜不会这么做的。” “那便依你所说,先上个摺子?” “嗯,八百里加急,用不了几天的。” “那等动身时,我随你一起去吧?”她看他的样子,实在担心。若是按他的性子,冲上干清宫一刀看了纪煜也有可能,若不一起去,她放不下心。 谢昉又制止了她,“不行,现在已经八月了,北方已经冷起来了,这一路又是舟车劳顿,你受不了的。” “你傻啦,我本就住在京城的,这么多冬天都过来了,什么时候就冷的受不了了?”她温柔笑道,“再说了,当初在沙漠戈壁,有什么受不了的都受了,这舟车劳顿又算什么?大不了就喝些苦药呗。” 见说服不了,谢昉也只能无奈的答应她,“那让她们给你准备厚厚的衣裳,暖炉毯子都备齐了。” “嗯,放心吧,我会打点好的。”她环住了他的腰,安慰道:“放心吧,义父他有一双儿女的牵挂祝福,肯定会逢凶化吉的。” ☆、重回京城 禁宫西路有六座宫殿,新帝内宠不多,只有永宁宫和长乐宫中封了妃位。此时,长乐宫中一派忙碌景象,正将宫殿内外收拾一新。永宁宫却是一派寂静,一宫妃位,正在宫门外的巷口长跪不起。 “你打算在朕赐你的永宁宫门口跪多久?” 纪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芫姬头都不动,只有眼珠轻动。 “跪到陛下终于不耐烦的下令赐死妾,或者宽容的对家父开恩。”谢芫姬淡淡道。 “你……你明知朕不会这么做!”纪煜绕到了她面前,“朕不会赐死你,你是朕最宠爱的贵妃啊。” “那么妾的义父呢?”谢芫姬抬头,眼神中带了企求。 纪煜面带歉意,蹲下身来道:“小芫,只这一件事,朕对不住你。只是如今是箭在弦上,朕也无可奈何。” “那么妾跪在这里,陛下一样也是,无可奈何。”谢芫姬的眼睛中失了希望,便又直直望向远方,不再看他。 “你想自己静静想想也好,只是,你身子本就弱,朕也不希望你在这跪坏了腿啊。”纪煜起身,不忍,“朕已经准你兄长回京述职,若能让你开怀,朕可以准许让谢夫人进宫探望你。” “不劳陛下费心了,妾不能劝陛下对义父慈悲,怎么会有颜面见哥哥嫂嫂?”谢芫姬想到需求未见的亲人,迎风吹红了眼眶,却依然坚持道。 “你不要逼朕。”纪煜吐出这五个字,见她依然坚持,只得转身离去。 奔向京城的官道上,谢昉与沈芳年在马车中依偎。 她枕在他的腿上,任由马车颠簸。 谢昉一边抚摸着她的秀髮,一面问道:“我有没有同你说过小时候的事情?” “唔……说过吧?记得你说过义父是如何收养的你们。”她只是依稀记得一些,倒想不起来是何时说的了。 谢昉回忆从前,语带笑意,“记得被义父领养回他的外宅,他对我便总是那样不苟言笑,对病弱的妹妹倒是时常看顾。明明他本意就是为了领养我这个儿子来承继香火,妹妹只是我偏要带着的拖油瓶,到了京城却好笑我才是那个被妹妹附属带来的。” “你是男儿吗,义父对你严厉也是正常的,不然养出个败家子。”她笑而转忧,唉声嘆气,“现在最为难过的,应该是小芫吧。” 谢昉冷了声音,道:“她既然已经选择进宫,那么便已经选择了承受这种难过。” 马车减缓了速度,终于停了下来,是到了城门口,守卫要查看他们的文书路引。 沈芳年缓缓的坐好,等待马车再次被放行,她看向他的眼睛,低声道:“这一路我都没有问过,可现在我们已经回到京城了,夫君可有计划,打算如何帮义父脱身呢?” 谢昉轻轻抚着她被压出了印痕的侧脸,“总是免不了先去面见纪煜,述职之余捎带几句,恐怕他此时也是听不进去。” “你要联同那些阉党官员吗?”她直截了当的问,无不带着担忧,“纪煜现在几乎已经是杀红了眼,此时若再结党,无异于触他逆鳞,你可要想清楚了。” 谢昉握住了她冰冷的手,道:“我明白,此等破釜沉舟之法,若是从前我或许会一试,现在么……有了家室,总要掂量掂量。” 她闻言浅笑,“若是没能掂量仔细,你的家室也只能陪你一同成为逆党了。” “放心,不会的。”谢昉宽慰她,“我方才想说的是,记得义父曾经偶然提过,他有一枚免罪符,放在外宅中,无论犯下何种滔天大罪,都可以保他性命。虽然时隔多年,且我也没细问过,但好歹值得一试。” 第100页 “是了,义父在宫中当差多年,深受先帝信任,说不定真的有类似丹书铁券之类的东西,也不一定呢。”她觉得靠谱。 马车缓缓停在了谢宅外,他们携手进入。一别半年,这宅子里渐渐少了人气儿,想来谢崇礼也很少回来居住。 管家谢忠迎了上来,见到公子回来,好歹有了些主心骨。 虽然为了迎接他们回来,宅子已经被打扫一新,却掩盖不了萧索,谢昉嘆了口气,“明日我会进宫面圣,再去义父的各处宅邸寻找他口中的免罪符。芳年,你便回尚书府住两日吧。” “你不同我一起回去吗?二叔他们不会不欢迎你的。”她看着他,虽然也想回去看看,却不忍分别。 谢昉却摇了摇头,轻松笑道:“多事之秋,只怕我去会牵连了尚书大人,待义父的事情摆平了,再去也不迟。” 这样轻松的笑语却没能丝毫让她放松下来,反而更加担忧。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道:“那我便在二叔家等你。” 第二日清早,她帮谢昉整装,二人一同出门,他去了皇城方向,她低调的回到了尚书府。 秋瑶提前通知了袁氏,袁氏为沈芳年开了一个小角门,她便这样悄无声息的回了娘家。如此低调也是有道理的。 如今朝堂上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谢崇礼和他的亲信,沈泰虽同他不是朋羽却是儿女亲家,为了避嫌,在同僚都在极力落井下石的搜罗谢崇礼罪证之时,沈泰只得称病躲在家中。沈芳年回家,自然也要小心,以免又引起大风波。 “芳年,你这一去,你二叔同我都是十分牵挂……”袁夫人红了眼眶,拉着她向里走,“你的房间我已经命人重新收拾好了,这次回来,同谢昉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沈芳年闻言,想到谢昉不愿来,也生了感触,一面用袖口擦拭眼眶,一面岔开话题:“怎么不见芳灵?宏儿怎么样了?” “芳灵在里面同她爹一起,正盼着你回来呢。宏儿也好,老爷正好这一阵不用上朝,正准备着为他说亲呢。” 她们走到了屋内,还没来得及给二叔行礼,沈芳年便被沈芳灵扑在身上。 “姐姐,我好想念你!” “傻丫头,姐姐也想你啊。”沈芳年低头含泪笑道,“是长高了,脸蛋也变漂亮了。” 姐妹相见,场面分外动人,难捨难分,主要是沈芳灵不愿撒手。过了许久,沈芳年才能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给二叔行礼。 沈泰近来不用上朝,倒是没有了往日的忙碌,悠闲不少,脾气也稍微好了一些,“回来了,便好。怎么不见那小子?” “夫君一早便进宫面圣了。他说现在不宜来拜见您,待诸事皆定之时再来。二叔最近可还咳嗽吗?”她关切道。 “哼,算他有点良心,知道不能给我惹事。”沈泰“哼”了一声,“那群御史们,如今一个个都化身疯狗了,逮谁咬谁;阉党众臣,不必说,就更疯了……” 沈芳年“嗤”的笑出声来,笑道:“那真是幸亏二叔机智,悠然避于家中,才能躲过这次混战。” “少恭维。”沈泰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因受到了侄女的表扬而感到美滋滋。 沈芳年见二叔眼角带了笑纹,顺势便走到他身边帮他捏捏肩,顺便问道:“二叔,芳年斗胆问您,您觉得这次,谢掌印能逢凶化吉吗?您可知有何办法?” “哎……这次,他实在兇险咯。”沈泰嘆了口气,“倒不是为他做下的各种恶,单说他是先帝心腹,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总是要第一个拿这种佞臣做榜样的。不过……也不是没有金蝉脱壳之法,他虽然现在是朋羽遍天下的阉党之首,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个内侍罢了。他们这种内侍的生死,可不就在主子们的一念之间吗,算不好,我是算不好咯……” 沈芳年听着二叔的话,一面继续手上的动作,若有所思起来。 到了傍晚,庞英替他家少主传信,只是简要说了今日进展,看来纪煜那边是说不动了。 沈芳年也是暗自心焦,只得留给他四个字安慰:“稍安勿躁。” 沈家谁也没有想到,第二日,沈芳年竟得到了纪煜的传召。 清晨,那天子身边的内侍竟能毫不费力的知道她身在尚书府,便来宣口谕:贵妃谢氏染恙,陛下特宣谢夫人沈氏入宫探望宽慰。 这旨意来得突然,国丧期间,自然要素装简行,沈芳年倒也没时间也没必要做什么准备。不过是进宫探望贵妃,她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担心起谢芫姬来,是否是她生了重病,所以纪煜才会宣自己入宫呢? ☆、故纸堆 沈芳年步入永宁宫的时候,一下就感受到了拂面而来的暖风,在初秋乍寒之时熏得人周身都暖洋洋的。 可在初秋时节就拢了火?她隐隐有些担心,谢芫姬病得很严重? 再在宫女的引领下向内走去,她问到一股淡淡药味,还以为谢芫姬在卧床,却看见她正在榻上坐着,一身银白宫装映照着,气色看上去倒不是十分糟糕,只是一张小脸上,确实瘦了。 这还是谢芫姬被册为贵妃之后她们第一次相见,自然要行大礼。沈芳年缓缓下拜,“臣妇沈氏,拜见贵妃娘娘。” “嫂嫂,快起来,快到我身边来坐。”谢芫姬对她笑着,半年都未曾见过一个亲人,此时笑意中也带了泪光。 沈芳年依她所言,坐到了她的身边。 谢芫姬对她那般亲近,转过身缺对一屋子的侍女冷冷道:“本宫要和谢夫人单独说话,你们都出去。” “可是娘娘,陛下让……” “本宫不想再说第二次。”谢芫姬的话很有威力,侍女们挣扎犹豫过,却还是纷纷出去。 沈芳年若有所思,待人都走净了,才拉过她的手关切,“贵妃娘娘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了?听说娘娘在外面跪了两日了,可是伤到了筋骨?” 谢芫姬摇了摇头,牵着她的手却引至了自己的腹部,那里被锦被覆盖,温暖柔软。沈芳年明白过来,惊喜之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她。 谢芫姬点了点头,表情不悲不喜,“跪了两日,才知道原来,我是带着一个人在替义父求情。” 宫内的规矩,嫔御有孕三个月才可对外公布,这生命还很幼小,沈芳年还不能从手掌上感受到温暖以外的触感,但却能用心感受到一些联结。她心中涌过一阵复杂感受,面对谢芫姬却只能皱眉宽慰,“娘娘是牵挂义父的安危,可是现在知道有了孩儿,还是要先为自己的身体着想。” “听说昨日我在永宁宫门外晕了过去,太医在我身上诊出了有孕的脉象,太后便下了旨,不许我再跪。今天清晨,陛下才赶来,他很开心,我能看出来是真的;他说会为了我和我们的第一个孩子重新考虑对义父的处置,我……”谢芫姬体弱中气不足,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 第101页 “陛下愿意为您让步,已经是很难得了。”沈芳年一面宽慰她,一面又低声道,“只是……既然你哥哥已经专程回京处理这件事了,娘娘还是少提这件事吧,毕竟,你身在后宫。” 谢芫姬却倔强而坚定,“嫂嫂说的,我都明白,可是,如果他只是说会重新考虑,那么就是说义父尚且危难,我的心也就时刻都悬繫着,不会放下来。” “你还要一直求下去?” “嗯。” 沈芳年嘆了口气,知道她也倔,当初倔强的要入宫,如今也要倔强的为义父企求保命的恩典。她知道自己再怎么劝也是徒然,更何况她也没有劝她的立场,只得沉默下来。 见沈芳年反倒起了哀愁,谢芫姬反倒安慰起她来:“嫂嫂不必为我担心,既然宫中人人都说,我是独受恩宠的贵妃,我想这份恩宠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就被磨光了吧?” 沈芳年却忽然想到什么,“听说太后在先帝殡天后一直在寿康宫闭门不出,还能特意叫人传旨强令你休息,也是很关心你了。” 谢芫姬点了点头:“太后娘娘心情悲痛,听说一直在寿康宫中抄写佛经,连陛下都不见。也就是这两日好了些,虽还是不让我们去请安,但锦源姑姑终于出来走动了。“ “我竟忘了,还有太后……”沈芳年喃喃自语。她怎么忘了,在这宫中还有一位同谢崇礼有渊源的贵人啊。 “嫂嫂难得回京,不管别的事,倒是该去见一见太后,她向来是喜欢你的。”谢芫姬虽然不解其意,依然劝道。不知道为何,虽然知道现在太后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见,她却有种直觉,太后会见沈芳年的。 沈芳年点了点头,起身走到她面前,仍旧牵着那只小手,轻轻的抱住了她的肩膀施以安慰,“放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时我再来看你。” 明明是以下犯上的僭越,可谢芫姬当然不会在意,再次泪湿眼眶,在她怀中点了点头。 出了永宁宫,沈芳年长长嘆了口气,这才快步向寿康宫走去。她的裙角飞扬,她心中有一个大胆的念头,如果不走得快一些,她只要有一分一毫多余的时间来思考,那么她一定会立刻放弃这个想法。 她确实没时间抛弃脑海中的念头,却险些在寿康宫门外撞上了由内向外走着的大宫女锦源。 “锦姑姑……”她赶忙小心带着歉意,扶住了差点被自己吓得摔倒的锦源。 锦源定睛一瞧,掩面笑问,“这不是……谢夫人?” “不小心冲撞了姑姑,真是抱歉。”她平復了自己的喘息,礼貌问道,“都没来得及上帖子,不知道太后娘娘现在可有空见我啊?” “哎呀,这可真巧了,夫人来的前一刻钟,刚刚进去一个人。不过奴婢觉得,或许娘娘也想让您一起进去呢,您稍等等,奴婢去通传试试?” 锦源看上去有些讳莫如深的模样,倒也不像有什么坏事。沈芳年点了点头,对于里面的人是谁也没有细想,反正只要她说了自己想说的事,太后肯定会将那闲杂人等都赶出去的。 “夫人,请进吧。”锦源对她伸手相迎,又道,“奴婢还要奉太后旨意去看望贵妃,就不陪您进去了。” 沈芳年走入染满檀香味的寿康宫,发觉正殿上那个背影,很是熟悉…… 她快步上前,发现谢昉正站在殿中,手中还拿着一捧早已发黄陈旧的宣纸。周太后坐在殿前,通身素白,毫无装饰,保养得宜的脸上神情已是平静无波,只有眼神更加沉寂。 “夫君?你怎么在这里?”她惊讶得忘记要先同太后行礼。 谢昉闻声亦惊讶的转过身,“芳年……” 不给他们互相解释的机会,周太后已经略显苍老的声线响起:“他是来威胁本宫的。” 沈芳年尚且对目前的状况一头雾水,又眼见自己夫君被太后扣上那么大一个罪名,不禁冷汗直冒,赶紧行礼。 跪也跪了,拜也拜了,却不见太后继续发难,她便大着胆子起了身,小心向前挪步,每一步都在思考着。谢昉肯定也是为了谢崇礼而来,他既然敢来,自然是也有了一些关于昔日皇后和自己义父的猜想吧?太后说的威胁,难道是他手中的那堆旧纸么? 她走近了太后神奇那,才小心又得体的笑道:“太后娘娘,芳年刚刚才去见过了谢贵妃,她说您一直心情不佳还不忘照顾她,希望臣妇难得回京入宫,能来看看您,盼您舒心呢。” “是她叫你来的?”太后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却在沈芳年刚刚燃起希望时就用下一句话浇灭,“可见如今连贵妃都想着威胁本宫了,真是不懂事的丫头,本宫是白疼她了。” “怎么,怎么会白疼呢。贵妃娘娘并不知道什么,她只是一味想着您罢了。”她后悔自己的失言,怎么险些将谢芫姬也拉进这滩浑水来了,自己挖的坑只能自己跳,她继续道,“若贵妃有心用这事来烦您,又怎么会自己巴巴在宫门外跪了整整两日,也不亲自来找您呢?” 她本来是想回去缓缓的告诉谢昉他妹妹在宫中受的这些苦楚的,这下为了博太后同情,只能暂且不顾他的感受,说得斩钉截铁一些,悽惨一些。她在心中暗暗希望他不要太过伤心。 “这么说……便是你为了来烦本宫,借了贵妃的名义?”太后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她沉默了,就算她再巧言善辩,面对着铜墙铁壁一般的太后,依然只能败下阵来。 “太后娘娘,此时与芳年无关,请您先让她离宫。”谢昉看不下去两个女人的这台戏了,便合理的建议道。 “那可不成,芳年走了,本宫简直每听你说一句话,都便想即刻将你拖出去砍了,这可怎么办?”太后的眼角终于有了一些笑纹。 沈芳年暗暗腹诽,原来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就是给自己的夫君拉仇恨。好吧,她再接再厉,直接坐到了太后脚下的脚踏上,仰头道:“这么说芳年在这里,太后娘娘就愿意听夫君继续说了,那芳年便暂且留下来吧。” 周太后显然被他们两个人已经缠的有些烦了,扶额摇了摇头,才道:“继续说吧,说完快些两个人一起滚出去。” 沈芳年暗暗心惊,这曾经母仪天下,仪态万千的皇后,怎么先帝才走了一个月,便已经变得说话如此直接了。人变得直接,那就更好办了,她相信向来直接的谢昉和太后还是可以交流下去的。 “臣从未想威胁您,相信这一堆故纸也不可能威胁到您。只是,想请您看在义父始终挂念旧日主僕之情的份上,略微对如今身陷囹圄的他施以援手。” “哦?就凭他擅自私藏了本宫旧日的习作,本宫便要救一个罪大恶极之人么?” ☆、故纸堆2 沈芳年眼珠转了转,看了看谢昉,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那些纸,又抬头看了看太后,忽然觉得自己的头好大啊…… 第102页 周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同谢掌印曾经有主僕之谊,这她已经知道了。那日在坤宁宫外,她也能将谢崇礼眼睛中的情愫看得一清二楚。 可比起那日不顾礼节的站在坤宁宫外怀缅过去,她竟觉得,像谢崇礼那样的一个人,竟然会珍惜收藏这十数年前的故纸,反倒更令人吃惊。 “你以为自己找到一堆废纸,便了解了我们的主僕之谊,自以为抓到了救你义父的救命稻草么。”周太后冷笑出声。 谢昉定定的望着殿上高坐之人,目光逼人,“臣只想找到义父口中的免罪符,翻遍了四处,却只意外找到了这一堆废纸。” “免罪符?”太后忽然笑出声来,笑声响彻殿内良久,她才继续道,“如果你是在找先帝留给谢掌印的那枚亲手篆刻的玺印,本宫可以告诉你,它就在司礼监,放在后头第三间,博山架子上靠左第二,靠下第四格的漆盒中。” “那是何物?”沈芳年好奇的问。 “是先帝亲手为谢掌印篆刻的一枚私印。多年前,朝中不少人都知道这件事,也知道这枚印代表着先帝给他一次免死的机会。所以自从他们准备动手的那一刻,自然机智的已经将这枚印取走了。”从太后的语气中,他们听不出她是在贊那些人机智,还是在惋惜。 “所以,那枚印不在了,义父便更加只能仰仗太后娘娘。”谢昉低头看着眼前的故纸,坚定道。 太后骤然厉声道:“本宫说过了,不许拿那些废纸来要挟我!” 空气骤然在紧张中凝结,看着两人僵持不下,沈芳年小心拽了拽太后素白的一角,“娘娘……那些旧纸上,您都写了什么呀,是练字吗?” 周太后垂下眼睛看着她,那表情似乎即将准备发狠了,最终却竟回答了她的问题,“有字,有画。” 她从坐姿起身,整理了衣摆,边道:“太后娘娘年轻时的习作啊,这么多年没看过,您不想重新看看吗?芳年有点想看……拿过来看看吧,好吗?” 太后不语,她咽了口口水,自作主张的向谢昉招手。 他迟疑着走近,在太后的眼神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一叠泛黄旧纸被放在了几案上,太后却依然坐得正,不曾瞥过一眼。 “娘娘,这张写的是……《春江花月夜》?这行楷很秀气,还有一股英气呢。”她看了第一张,小心掀过。 “这是您画的水墨,这只鸟看上去最有神韵呢,夫君,你说是不是?”沈芳年觉得一直只有自己一个人再说话,实在是很尴尬了。 “看上去,像水鸭。”谢昉真的很不会说话。 太后被吸引了主意,终于转过身来,“哪来的水鸭?本宫从没画过什么水鸭,拿来瞧瞧。” “明明是野雁。”太后轻抚画作,仿佛墨香仍在。 谢昉却在煞风景,“吃起来都差不多。” 沈芳年赶忙帮他找补,“你会不会说话?太后娘娘画的,自然更好吃。” “都是十多年前了,丹青的笔法和写字的笔画,现在看来都想是小儿涂鸦。”太后已然听不进他们说话,沉浸在了旧日时光中。 一起看了良久,沈芳年忍不住再问,“太后娘娘,为何这每一张纸上,都有个茜红的墨点?” 太后没再回答她,只是一直沉默着欣赏,看到了尽头,终于嘆了口气,“你们……走吧。这些纸,留下,本宫要仔细端详端详。” 沈芳年见太后下了逐客令,想要再努力尝试提及谢掌印,却被谢昉又捏住了手。谢昉递给她一个眼神,她又看到太后那看画重新温柔起来的神情,捡回了那曾经仪态万方的影子。 看来……让太后帮忙这事是已经,有谱了? 仿佛刚刚经过了一场可怕的试炼,她走出寿康宫时似乎还在云里雾里,走起路来也晕乎乎的,直到出了宫,他送她上了马车,准备上前骑马,她才回过神来,抓住了他的衣袖:“陪我一起坐车可好?” 见她似乎依然打不起精神的样子,谢昉好心的将她揽在怀中安抚,“别再担心了,太后她留下了那些纸,便已经是肯帮了。” “嗯……只是,希望能快一点解决。不然小芫在宫中,还要一直担心。”她忽然抬起头,郑重其事,“夫君知道吗,她有喜了,你很快就要当舅舅了。” “嗯,方才在宫中已经听说了。”谢昉淡淡道,“虽然不愿这样想,但若她有了孩子,我们也可以减轻些对她的挂心了。” 她忽然没来由的一阵眼酸,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便背对着他落下了眼泪,抽泣。 “怎么哭了?”谢昉笑着拍着她的背,一会儿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芳年是看妹妹都有了孩子,自己却没有,所以难过了是不是?嗯……看来是为夫要加把劲……” 她边哭边给他一通捶,抽泣道:“才不是因为这个!” 谢昉举起手帕轻轻帮她擦拭眼泪,一边好言相劝,“那是怎么了?方才那么厉害,连太后都能拿下,现在怎么反倒哭了?” “我没事,只是,只是方才在永宁宫时,看着贵妃有了身孕,身体还虚弱着,却仍旧坚决一心要为义父说情,我想着要宽慰她,却发觉自己怎么说都不对。想要劝她为自己身体着想,却也不能让她放弃自己的义父;或者我该劝她利用那个孩子来继续威胁皇上?转念一想有太过残忍了。还有些想劝她趁这个机会好好固宠再说,却又觉得,真是俗气又噁心的说法呢,还没噁心到小芫,先噁心到了自己……”她絮絮的说着,方才自己在心中是如何翻江倒海,明明连太后那里都能轻松过关,面对着谢芫姬,如此特殊的情况却让她憋屈不已,怎么说都是错。 “如此一说,倒真是难为我家芳年了。没关系,等到义父的事有了个着落,你再进宫见她,就不会这么为难了。”谢昉轻言安慰着妻子,想着不过一日多没见,怎么就变成了个小哭包了。 “太后真能帮义父保命么?如果她开口,真的有用么?”她还闪着泪光,认真问道。 谢昉嘆了口气,缓缓道:“太后她在此等时刻,肯见我们,已经是一种信号了。她起初的疾言厉色,也不代表她不愿意帮,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看旧日字画时那样神往的目光了。义父能否保命,现在还是未知,但也是越来越有希望。” 听他理论了一番朝堂中的形势,各位重臣的态度,还有皇帝想要赐死谢崇礼的重重阻碍,沈芳年竟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喃喃道:“那便好,我只盼着哪一日终结了此案。” 谢昉知道她这半日过得又是殚精竭虑,心疼道:“芳年,对不起,明明说过要远离纷争,如今却又让你委屈担心。” “不要这样说,你让我留在南京,是我自己非要回来的。”她抬起一只手胡乱捂住了他的嘴,告诫道。 第103页 谢昉忽然问道:“这次回家,看到沈尚书可还好么?听说他告病多日了。” “二叔是装病罢了,我看身子骨比我走之前还硬朗多了呢。” 谢昉心下安慰,在这清流党合力围攻谢氏的今日,沈泰身为礼部尚书却愿意告病置身事外,已经算是在帮他了。他笑道:“那定是没有你时常在身边气他,所以心情好,身体就硬朗了。” “胡说!”她终于被逗笑,转念又戚戚起来,抱着他的胳膊不曾撒手,一味撒娇道,“便同我一起回尚书府睡嘛,悄悄的去,从角门进,没有人会发现的,好不好嘛?” “芳年……”他想硬下心来说这样不稳妥,不方便,不合适,再等几日便好,却在她的攻势下迅速瓦解。 “跟我一起回去嘛,否则这车夫和车都是尚书府的,我不会下令让他停下来的,谢大人难道要跳车吗?”她动之以情之后,再要挟。 “好吧,好吧。”谢昉无奈的摇了摇头,点着她的额头,“真不知道沈元辅怎么生出这么个霸道又粘人的女儿。” 说她霸道也就罢了,从前若有谁敢说她粘人,她是绝对会急眼的,谁粘人?本小姐坚强独立,谁也不粘也能自得其乐,活得滋润。可是现在,她就是粘人了又如何?反正粘的是先帝亲自赐婚的夫君,谁敢置喙? 直到傍晚,寿康宫中,太后仍在仔细端详着那些画作,犹记得当初,她心情烦闷时才会动笔墨,那是第一次,锦源不在,让他在旁伺候着。 她心情不好,一失手便在宣纸上留了墨点。她在意一个圆满,这将将完成的画作便是废了。他见了却是可惜,斗胆哑着嗓子问,娘娘嫌弃污了纸,不如赐给奴婢。 后来,不知怎的,她最后那笔总是手颤。 展卷即见的那点点茜红,便是她人生中最狂妄不羁的一点情意。 ☆、催生(捉虫) 在尚书府蛰居几日,谢昉倒也不算吃白食,闲暇中教起妻弟沈宏武艺来。 其间还收到了一封南京来的信,是好邻居周白卿关切,问近来京城内境况如何,是否需要帮忙。谢大人见了信,表示非常感动,并让沈芳年回信直接拒绝了。 这样过了十来日,终于有了一个好消息。纪煜下令命锦衣卫捉拿了之前专门负责为先帝炼丹的张天师,审问此人证实了炼丹一事从来都只有陛下和他二人商量知晓,从来没第三个人知晓丹药配方。 这样一来,原本给谢崇礼的罪名便不再成立了。谢昉和沈芳年知道这事肯定还有下一步,但至少心中一块大石头是落地了。 又过了两日,下了圣旨,司礼监掌印太监,虽无死罪,却有结党营私之嫌,纵容属下盘剥百姓之弊,现去其官职,罚去看守祖陵,月底启程。 守陵,说的可不是在南京的太/祖陵墓,而是在龙兴之地中都凤阳的纪氏祖陵。比起南京,中都凤阳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去守陵,必然是个苦差。这样的一个结果,是他们预期得到的,经歷这一场风波,谢崇礼能保命便已是万幸,又怎可能再回到以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了呢?若非宫中还有一位谢贵妃,恐怕连谢昉也要被累及了。 距离月底也没有几日了,时间紧迫,刑部那边还没有放人,谢昉便赶紧命谢忠带着庞英抓紧收拾,只捡有用的东西带。 这天夜里在尚书府中自己曾经的房间,沈芳年刚刚沐浴完,披上棉布睡衣,谢昉才刚刚从外面回来。 “又忙到这么晚。”她将湿发从衣领中拎出,一面问。 谢昉却抢过了她手中的巾布,开始帮她细细擦拭长发,嘆了口气道:“没办法,义父各处私宅藏匿的好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沈芳年登时无语,看来皇帝没有下令抄家,已经是无上仁慈了。 谢昉又道:“不过这些东西,不可能都带去中都的,即使都折做金银,带去了也会招来祸端。” “等接到义父,再问他的想法吧。还是说夫君已经有了比较好的打算呢?”她被揉搓的很舒适,头髮已经不再滴水了,便止住了他的手,起身帮他更衣。 谢昉顺着她的动作脱衣,一面道:“我是有个打算,准备都捐了赈灾,只是不知道义父的看法。” 沈芳年笑道:“捐了?这倒是件功德,还能赚回些名声。” 谢昉亦笑,“只是我也做不了他老人家的主,还是等他拿个主意吧。”说罢便向浴桶方向走。 她才发觉自己身为妻子竟然都没想着在他进门那一刻便赶忙准备水,尴尬中赶忙道:“我叫她们给你准备热水。” “不必忙了,我如今是寄人篱下,随便就和一下吧。”将自己说得如此悽惨,只是因为要就着妻子用过的洗澡水沐浴。 沈芳年脸红起来,一想到自己若是上前伺候,估计又免不了一番戏弄,于是也懒得管他,自己先行上床侧卧了。 没多久,谢昉便也整理好了自己,贴身过来,低语道:“快要到月底了,我们还是走上次去南京那条路,中途可以路过凤阳府。只是义父真要在那里落脚,我身为义子,总要在中都留些时日打点一番。” “嗯……”她含煳的答应着,任由他用夹被将二人裹在一处。 “你可以选择一起走,到了凤阳,便让庞英先护送你回南京,在南京等我。或者……留在京城,等我在中都那边完事了,再来接你。” 她在他用手不停搞着小动作时轻笑出声,她岂会不知他虽然为自己陈述清了两种选择,却早已在心中有了自己的偏好。她有些促狭,非要看他的反应,便道:“自己回南京,好像有点孤单,留在京城还能同家人多待一阵……” “也不是自己回去,不是还有银绫和秋瑶陪着么?京城虽然有家人,可是新帝登基以来,局势尚且不稳。”谢昉振振有词的掩盖着自己昭然若揭的意向。 当初从南京回京城,他不想自己来,现在要从京城回南京,他却希望她一起回去。 沈芳年瞭然,在被子中狭小的空间内艰难的转身面向他,问道:“若我留在京城,你是不是怕等你再回来,二叔会翻脸不认人,不让我走了?” 谢昉躲避着她的目光,被逼得无路可退了才气哼哼的吐出两个字:“有点。” 她忍住笑,耐心的哄道:“你想多啦,其实白天时婶娘还同我说,既然京城这边无事了,就趁早回家,不然嫁出去的女儿留在家中过年不像样子呢。” “这样啊……那便只能免为其难,带你一起上路了。”谢昉尚在硬撑面子。 “你嫌我是累赘?”她瞪大了眼睛,带着警告的意味。 “没有嫌,没有嫌,是我离不开娘子,所以缠着娘子不放。”谢昉嬉皮笑脸起来,加重了手上的动作,一面在她耳边鼓动道:“过两日又要舟车劳顿,我们似乎应该好好珍惜如今这安稳的良宵。” 第104页 “……”沈芳年欲哭无泪,这几日他都有践行那日在马车内的诺言,一直在“加把劲”,每次还能找到不同的理由,令她无法反驳。 沈小姐闺房中的架子床帷幕紧闭,里面渐渐起了阵阵窸窣和喘息之声。 这一下重了些,惹来一声嘤咛和抱怨:“轻些……明日还要早起入宫呢……” “那你来。” “我来什么来?” “我不动,你来动。” 沈芳年两眼一翻,自己不过抱怨了一句,至于这么说不得吗? 他却说到做到,送她上位,还不停催促道:“快点,不是明日还要早起入宫吗?” 沈姑娘是天生反骨,轻而易举被这语气激出了一股怒意,我来就我来。她忍着羞意,皱眉轻轻摇动自己的腰肢。 在下面悠然享乐的他却犹不知足,手上频频使坏,还道:“像你这样磨洋工,今夜也别睡了。” 她这才觉得自己真是上了贼船,后悔都来不及了,在不断催促下只得使出浑身解数,不多时背上便起了一层细腻的汗水,帷幕颤动,终于了结。她俯下身去,又被他紧紧箍住了身子,狠狠欺负一番才算完事。 第二日晨起,他又恢復了那个体贴的好丈夫形象,帮她穿衣系扣,肉沫粥都亲自吹凉了送到她嘴边。她就有口难言,现在可好,不仅腰疼,还换了另一种疼法儿。 幸好刚刚吃过早饭,谢昉起脚去了刑部,宫中就来了旨意说贵妃今日呕吐得厉害,请谢夫人改为明日再来,她先是拍手雀跃一番,在袁夫人好奇不解的目光下,才悻悻道:“贵妃真是可怜。” “贵妃才不可怜,她身体不适也就这一阵罢了,这点不适哪能比得上有了孩子的喜悦?”沈泰今日是身体康復便復朝了,沈宏和芳灵吃过早饭也各自去了,袁夫人趁这机会意味深长的教育她。 “你们都成亲大半年了,怎么还没有动静?” “二婶……”沈芳年羞窘又无奈,她怎么会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就引来袁夫人的这么多问题。 袁夫人嘆了口气,拉过她的手道:“二婶不是说责怪你,只是孩子的事你们也该上点心。” 沈芳年真想说,他们真的已经够上心了,虽然初衷不是为了孩子吧…… “二婶别担心了,他们家不在乎子嗣上的事的。”她只能含煳的劝解。 袁夫人讳莫如深道:“话是这么说,可哪个男人不在意呀!不怕跟你说,若不是我有宏儿,现在这尚书府中怎么可能没有个侍妾什么的?若不是贵妃有了当今陛下的第一个孩子,那谢掌印能这么轻松保了性命吗?你就是不为他们谢家子嗣着想,也要为自己着想不是?” 沈芳年被袁夫人突如其来的有理有据侃得哑口无言,只得低头表示受教。 袁夫人又问道:“要不请个大夫来给你开几剂房子调养调养?” 她只得唯唯诺诺的拒绝:“二婶,不麻烦您了,我……回了南京再说便是。” 虽然拒绝了二婶给自己请大夫,她却再也忘不了这件事。对于孩子,自己是可有可无的态度,可是她也不知道谢昉是不是也这么想的啊。二婶说男人都想要孩子的,若是谢昉也在意,怎么办? 到了晚间,她委委屈屈的欲言又止,谢昉便问她今日又出了什么事。 她低声道:“没什么,就是二婶说……到现在都没有孩子,她可以找个大夫来给我看看。” 谢昉登时便怒了:“胡说八道,没病找大夫瞎看什么?” “可是我到现在都没有……是事实呀。”她的眼眶红了。 谢昉嘆了口气,将她搂在怀里低声安慰:“有了孩子,便要事事以孩子为先,且小孩子最是吵闹了,咱们才成亲多久,我还想同你多独处一阵,孩子的事顺其自然便好,管旁人做什么?” “嗯……”得知了他的心意,沈芳年终于放下心来,这才道,“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二婶也是关心我,你别多想。” 谢昉却转而道:“我明白,不过要孩子这种事吗,请大夫也是次要的,要紧的还是我们夫妻要一起努力才是……” 沈芳年脸都绿了,怎么又让他寻到了藉口! ☆、迟来重阳 再入永宁宫见到谢芫姬,境况不同了,两个人都不再像上一次一样愁云惨雾,彼此也不知说些什么了。 不过谢芫姬还是稍稍感嘆了下,“其实我知道,义父这些年的所做所为,也够得上一个死罪了……所以,只要陛下饶恕了他的死罪,我就已经很是知足了。” 沈芳年轻轻点头,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若以冷眼旁观,纪煜如今对谢崇礼的处置已经是很仁至义尽了,听说朝中还有不少反弹之声,都被纪煜一力压下了。 她笑着将东西拿了出来,“这是一套长命锁,还有命绣娘赶制的衣裳,是你哥哥和我的一点心意,也不知道是个小皇子还是小公主,便各制了几套,也不成形制的,将来让孩子穿着玩罢了。” “还是哥哥嫂嫂有心了,我将来一定会告诉小宝宝,你穿着的可是舅舅舅母送的衣裳呢。”谢芫姬低头望着自己尚未显怀的腹部,似乎比起以前精灵的少女模样,又多了一分成熟雍容的美。 “贵妃娘娘,我可以再摸一下吗?”沈芳年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这么亲近一位孕妇,也是新奇。 谢芫姬含笑点头,一面道:“嫂嫂这么温柔,一定也很喜欢小孩子吧?” “我?”沈芳年愣了愣,笑道:“我大抵只是喜欢别人家的小孩子,若要自己养,恐怕是要叫苦连天了。你哥哥也是说嫌小孩子吵闹呢,真不敢想像若我们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样。” 谢芫姬“噗嗤”一笑,大眼睛眨了眨,对她低声道:“嫂嫂别怕,哥哥虽然嘴上这样说,其实最会照顾孩子了,我可不就是他一手带大的吗?将来你生了宝宝,若是觉得累,直接丢给他就好啦。” 谢大人带孩子?沈芳年略微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表示还是有些违和感。 这一次在永宁宫直待到了下午,临走之前,沈芳年不忘叮嘱她,今后一个人在宫中要时刻小心保护自己,若有什么困难及时联繫他们。 刚刚出了永宁宫,她发现,有一个人在巷口静静的候着,也不知道是候了多久。 “锦姑姑!您怎么站在这……”她惶恐起来,虽然她不知情,但是让太后宫中的大宫女等这么久,也是种罪过。 “谢夫人,奴婢奉太后之命送您出宫。” 沈芳年愈发惶恐起来,只得点头答应,两个人稍微有些距离,一起向宫门方向走去。她还以为太后有什么话要告知自己,锦源步伐坚定却是一路无话。 临到宫门处,锦源才止住了脚步,道:“太后希望夫人帮忙,将此物还给那个人。” 第105页 她早就主意到锦源手中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扁盒子,她大概猜得出来,里面装的必定是那日太后留下的那些旧日习作。她接过盒子,点头道:“请太后放心,我一定做到。” 锦源笑着对她行礼,道:“那么奴婢便只能送夫人到这里了。” 她大着胆子问:“锦姑姑,太后她……可有什么话要带吗?” 锦源回头看她,笑着摇了摇头,道:“太后娘娘没有话,但她翻阅了旧时画作后,这几日心情向来好,奴婢擅自揣度,娘娘一定希望那个人復得这些字画,心情一样好。” “……芳年明白了,芳年替……那个人谢过太后。”她恭恭敬敬的向寿康宫方向行了大礼,带着不属于自己的怅惘之情,转身出宫。 沈芳年再见到谢崇礼的时候,已经是启程当日。不过一个月的牢狱生活,虽然没受什么皮肉之苦,光是那压抑的折磨已经将曾经不可一世的九千岁谢掌印摧残成了一个双目浑浊的年过半百的老人。看着谢崇礼多了几缕斑白的鬓髮,换上了普通的棉布御寒衣物,沈芳年倒觉得他这次真像普通人家的丈人了。 出行那日时间仓促,为了不在路上赶上大雪时节,一开始赶路也赶得急。沈芳年手中那份太后託付之物一直没有送出,直到已经到了凤阳府濠梁驿,再走就要分开了,她手中那盒子忽然变得沉甸甸起来。 她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个落魄潦倒的谢掌印。 虽然谢昉口口声声表示太后既然将东西交给了她,自己就不能插手,然而到了最后,谢昉还是没能逃脱软磨硬泡的攻势,无奈的同她一起出去。 她手中端了一壶酒和三个酒盅,偏让谢昉拿着那从宫中带出来的盒子。走过去时,谢崇礼正坐在驿站院中石凳上,独自出神。 “义父,虽然已经过了重阳节,可这驿站自酿的菊花酒倒有些清香甘甜的风味,您也尝尝吧?” 她问出口后又等了许久,都没见谢崇礼有丝毫的反应,便大着胆子理解为默许,放下了手中的托盘,开始斟酒。 “拿过来吧。” 谢崇礼的声音忽然响起,吓得她手中的酒壶都一颤。斟满了,她赶忙将酒盅移至谢崇礼的面前。 谢崇礼显然不满,“我说的是那东西!” “哦……”沈芳年赶紧拽了拽谢昉,让他将那盒子交给了谢崇礼。谢崇礼接过了东西,倒也没看,一招手示意他们两个人坐。 二人各自在石凳上坐了,沈芳年本还有些侷促,幸而今夜是个圆月,光亮柔和,饮了两盅酒,暖了身子,也就不紧张了。 菊花酒并没有多大的酒劲儿,却将谢崇礼的醉意勾了起来。呕哑嘲哳的嗓音如同一把生锈的破琴,在秋风中,似唱似呓,借着酒意断断续续的的讲述起自己年轻时的往事。 他十四岁入了宫,在师傅身后摸爬滚打了五年,还没能得哪位主子青眼混出个名堂。那年选秀女,公布了结果,旨意要被内监赐往各府。寒冬腊月没人愿意出去跑,师傅就把这苦差都交给了下面的徒弟。 他被派去周大学士家宣旨,打开圣旨一瞧,这可不是普通宫嫔,周家的女儿是要进东宫做太子妃的。 旨意抑扬顿挫的读完,他低头俯视,望着那葱郁而富有生机的年轻脸庞,他心想,这又是个貌似温婉,实则眼睛中燃着火苗儿的主。 回了宫,他还照样是奴才里的奴才,没混出头,任人欺辱。终于有一日,师傅得罪了贵人,拿他一个小喽啰去背锅,他被下令灌毒,毒灌了一小半,入宫半年的太子妃恰好路过,就这么救下了他。 “本宫记得这位小谢公公,当初就是他为本宫宣的旨,本宫还挺喜欢他的声音的,想让他到东宫做我的掌事太监。”她是这样说的。他在绝望中抬头看那俯视自己的眼瞳,里面已经没了当初的火。 虽然剂量不足的□□没能毒死他,但自此这副太子妃喜欢的嗓子却是废了,他成了太子妃宫中那个声音沙哑难听的内监,终究是跟了主子的太监了,走起路来都带风。 渐渐的,他看出来这入宫半年的少女太子妃眼中为何湮灭了火花,事实上是有些显而易见的——太子不好政事,也不好美色,只好金石篆刻,直到他继承大统,这喜好却从未丢下。 她成了皇后,他也就成了坤宁宫中的首领太监,一时之间权利勐增,后宫之内待人处事,无不称赞,连皇帝都注意到了他,有心调他去司礼监歷练,他却一心只想伺候好自己的这位救命恩人。 那时她刚刚诞下太子,虽是喜获麟儿,终究是意难平。她嫌贺喜之人吵闹,疲于应付,他便下令皇后抱恙,坤宁宫宫门紧闭。 不知从何时养成的规矩,只要谢公公在,其余宫女都不用在殿上伺候。他虽不通文墨,但她每每舞文弄墨,却偏也只要他在。他觉得自己挺幸运,每次不仅能白得来好多当朝皇后的真迹,还能看到她难得的真心笑容,回家收起来,定要好好珍藏。 后来,坤宁宫中渐渐起了流言,说皇上半年才来一次,谢公公每每在寝殿却伺候一整日。他知道了这种流言的存在,杖杀了几个多嘴的宫女,却也不得不重新为她着想。 除了在坤宁宫内当差,他开始频频出现在干清宫、司礼监,宫人都说谢公公是要准备高升了,没人知道他的初衷只是想在皇帝身边多替皇后说说好话而已。 终于,谢公公要调去司礼监当差的消息传到了她的耳边,她边写字,边云淡风轻的问。 “其实娘娘爱好书画,同陛下爱好金石,本可协调为一体的。”他是这样答的。 她掷了笔,将一副刚写好的《春江花月夜》丢给了他,冷冷道:“公公明日可直接去司礼监,不必再来坤宁宫伺候了。” 他笑着收了字藏在了怀里,还要像真被她放去高升了一样的高兴,用一把沙哑的声音,可劲儿的高声道:“奴婢,谢皇后娘娘知遇之恩!” 自那之后,她又有了三皇子,稳坐后宫;他渐渐爬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再没有人敢谈起他当年在后宫当差的往事。 他们终究还是能见面的,只是即使在人后,也再没了从前那种模煳不明的东西,毕竟一国之母和一个奴才,实在不该有什么不分明的。年岁就这样慢慢的流去,他们自此都不復当年了。 沈芳年听着这断断续续的讲述,嘆了口气,后面的事,她大概能猜到了。 “义父,外面凉了,扶您回屋睡吧。”眼看谢崇礼已经讲倦了,谢昉扶住了他。 谢崇礼双目微张,已经是半醉半睡,紧抱着那盒子却不曾放手。沈芳年见状扶住了他的左臂,一同送他回去。 谢崇礼略微醒过来一些,转头对她道:“明日独行……天凉加衣……照看好自己。” 她点了点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的眼眶湿润。“多谢义父关心。” ☆、湖光山色 十月,沈芳年一行人先行回了南京。踏入家门的那一刻,满堂黄金银杏叶便惊喜了她的双眸。 第106页 进门第一件事,写了两封报平安的书信,每一封都夹一片金灿的扇形叶子,一封送至京城,另一封送至凤阳。 三日后庞英送来回信,谢昉在信中说他们已经在凤阳府落脚,一切顺利,相信打点一番便可返回南京。另外还提到从外宅中整理出的那笔银钱,义父吩咐,已经以为贵妃祈福的名义,捐给了京郊各寺庙、保育堂等处了。 她合信微笑,掩盖着自己的期盼,在南京旧宅中安然等待。虽然谢昉不在,她倒也不无聊,今日去书市挑一车书回家装点书房,明日去布庄裁布准备给自己和谢昉制新衣。时常还会被邀请到隔壁的周府,同周夫人一同分享新购得的珠钗头面。 直到南方原本温润的天气骤然转寒,谢昉终于回来了。没有嫌弃他带来的这股寒意,她一个飞扑表示欢迎。他亦投桃报李,用亲吻表达着自己的思念。 直到她喘不过气,才被放开。面对她投过来的询问目光,他回以四个字:“一切安好。” 先帝的四十九日丧期已过,百姓自然对一位庙堂之上的人物没有多少切身的感情,到了年下,终于四处又开始张灯结彩的热闹起来。 谢府也不例外,不用主人操心,秋瑶、银绫等人便将府内装饰一新。腊八粥熬过了,接下来似乎就是静候新年了。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这几日的天气是寒的能滴出水来。沈芳年总是嘲笑,一定是谢昉将京城的冷气都带来了南方。 秋瑶总念叨着这天看上去竟是要下雪了,沈芳年灵机一动,嘱咐下去一些事。 又等了十来日,天气忽然由湿冷转作了干冷,夜间飘起了终于飘起了小雪花,这在南方可真是件稀奇事。沈芳年半夜打开窗见那一空中飘絮一般的景象,开心的拍掌大笑,却被谢昉赶紧捞了回来,关严了窗户再回来数落她。 “大半夜的,外面都飘雪了,还敢穿的这么单薄去窗口吹风!” 她挨骂了却还是笑嘻嘻的,“夫君,你不是说,腊月十九是你的生辰吗?算一算也不差几日了嘛。” 谢昉不知她怎么又思维如此发散了,反问道:“是又如何?早跟你说过了我从不过生日,不必为我操办的。” 她继续撒娇:“不操办的,只是雪景很好,明日你向衙门告假,我们出去赏雪好不好?” 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面对这样的要求,谢昉还是无力拒绝,一口答应下来。 翌日在拉开窗子,光是自家院中雪景就已经足够让人悦目。只是雪后寒不容小觑,连向来不太怕冷的沈芳年都穿了件厚厚的毛氅,只留一张脸蛋被裹在一团毛茸茸的银白狐毛里,显得格外光彩照人。 谢昉其实是同大部分今日的南京居民一样,都嫌冷不打算出门的。可却已经答应妻子不能失约,于是也用黑色氅衣将自己裹个严实,临走时还嘱咐,一定要记得带暖炉。 他们上了车,沈芳年便胸有成竹道:“去玄武湖畔吧。” “早有安排?”谢昉抬了抬眼,见她兴致颇高却还一副卖关子模样,便不再问,乖乖的闭目养神。 一夜的积雪,马车并不好走,缓缓行了半日,这才到了湖畔。 沈芳年还非要用布条遮住他的眼睛,谢昉觉得好笑:“你方才自己都说了是玄武湖,还有什么好遮的?” 可她偏不准他取下来,扶着他下了马车,“你先遮住嘛!” 谢昉只感觉到在雪地中走了十几步,接下来便踩到木质的地面,脚下一浮。 他无奈,“不就是上艘船吗,还不能看?” “你耐心一点嘛!”她的耐心真是要被他聒噪磨光了。 拉着他先坐进了温暖熏人的船舱,她对岸上的庞英摆了摆手,他便从岸上轻轻撑蒿,小船便这么被推离了岸边,缓缓向那湖深处驶去。 被蒙上了眼睛,总觉得连对时间的感知都被放大了,谢昉无聊的用手指敲打着船舱壁,思考着如果自己现在擅自解开了眼前的布条,后果会有多严重。 好在没等他思虑周全,布条便被先行解开了。 “夫君,可以睁开眼睛了!”她在他身后,轻声在他耳旁提醒道。 谢昉缓缓睁开眼睛,先是被一片白茫茫的雪光迷了一阵眼,才渐渐看清了眼前的景色。 从他的角度看去,天空湛蓝映在没有结冰也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上,平静如一面一分为二的镜子。在远处岸上,到处都是白雪皑皑,在刚刚冒出头的日头照耀下晶莹闪烁,钟山覆雪,从这里望去也有个朦胧的影子。 这一切都被框在了船舱四方的矮门中,身边的小火炉正冒着的水汽为这幅画装裱上最后的修饰。倒真是构图精美的一幅画。 正在观赏远景,他的脖颈被从后面环住,柔软的毛料蹭着他的肌肤。 “好看吗?”她问道。 他想了想,才说出了实话:“好看是好看,只是……这大雪天的,为了这一方景色跑了出来,还是不值。” “怎么就不值了?”她皱了皱眉,气得捶他,“真是对牛弹琴。” “这岂能怪我?”谢昉笑道,“你嫁人时不知道你夫君向来不懂风雅吗?” “此事根本无关风雅,全在感受。”她循循善诱,在他耳边细细讲解,“南京下雪本就稀罕,然而温度再降,这湖中都不会结冰,岂不稀奇?这湖光山色覆上白雪,看上去就如同身临画中,还不值吗?” “嗯……经娘子这般提点,倒是有点意思。”谢昉鼻子尖,嗅了嗅,问道:“怎么有酒味?” 沈芳年起身走到了火炉旁,为了方便先解下了自己的氅衣,随后提起了在水中温着的酒。 一人一盅,她笑眯眯的念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谢昉一仰头,随后便将那空酒盅倒放在了小几上,“别说,有了这一点酒意,似乎便能更好的领略你口中的湖光山色了。” “是吧?不必多谢哈。”沈芳年钻进了他的氅衣之下,取暖。 静静待了多时,那小船在湖水的涌动下缓缓转了两个圈儿,沈芳年都已经小眯一觉了,谢昉才开口,“景色是美,这船舱也很舒适暖和,可是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什么?”她揉了揉眼睛,问道。 “想没想过我们该如何靠岸?”谢昉的声音如湖水一般沉静,却将她炸醒了。 她,还真没,想过。她只想着他不喜欢有旁人在场,便没准备让船夫划船,只是让岸上人轻轻一点罢了,怎么竟没思虑周全,忘了想想他们二人该怎么上岸? 她赶忙直起了身子环顾四周,看到船尾有一副船桨,便惨兮兮的望着他,道:“好像只能劳烦夫君你划回去了。” “这……我不会划船啊。”谢昉一摊手,表示无奈,但并没有像她那般恐慌。 见他这般无所畏惧,她倒也镇静下来,咧嘴笑道:“夫君,你那么厉害,连沙漠戈壁都能闯出来,不过是划个船,难不倒你的,对不对?” 第107页 “求我。”谢昉直接了当。 “什么?” “咳咳,求我。”欺负娘子,他其实也有些中气不足。 沈芳年无奈,心中想着,等上岸之后再说,表面上确是笑眯眯的,蹲在了他面前,不用做什么心里建设,抬着头做出个好看的姿态,便开口:“好……” 一个好字还没说完,她便被他伸出食指噤了声。 “你知道我希望你怎样求我。” 一阵旋风吹来,小船在湖心慢慢的打转,日光来来回回的变幻角度,在他的脸上投下了期盼的印记。 流氓。沈芳年在心中默默骂了几百次,却还是不得不在他的双手一拖下向前一倾,直起了腰去就和坐在矮凳上的他,双膝有他的靴面一拖,不至于跪在木头上。 忽然风缓了,阳光从左侧的窗子照射进来,斜照的光亮使得她别过了双目,只觉得脸颊一阵发热。 “快点儿,一会儿太阳都下山了。”谢昉还在催促。 她闭着眼睛凑了过去,因为不能视物,将鼻尖停留在了离他鼻尖还剩一张纸距离的地方。她感受到他带着酒意的气息,微微侧头,轻声问道:“在这里对吗?” “再向左一点,过了一点。”谢昉沙哑着声音指导她偏动脸颊。 她乖乖听话,许久没听见指令,只得原地等候,朱唇微启,探不到什么实物。 阳光下,她的每一个细微之处,肌肤的纹路,微颤的睫毛,飘到脸颊上的碎发,都被他捕获在眼中。超近距离的审视了足够久,他轻而易举的採撷到那尚在探寻的双唇。 她来不及惊唿,便纠缠其中,只能试着用双手环住他的肩膀,不至于跌落。 船又不动声息的转了半圈,她感到眼前一暗,终于试着睁开了眼睛,眨了两次便又阖上。 许久之后,他在喘息的间隙低声道:“这是我亲你的,不算你求了我。” 她头晕目眩,眼泪汪汪的,感受到他的手都伸进自己的衣领里了!无力招架,她被一把托住,坐到了他腿上,她皱眉:“这船舱门都大敞着,若让人看见怎么办?” “没关系,我慢慢动……” 不过好在她的乌鸦嘴显了灵,这湖中不知何时多了另一条游船,此时划到了他们不远处,上面那不识相的人正在仔细观察:“咦,阮阮你看,那艘船上的,好像是我们的好邻居呀?” 沈芳年赶紧推开了他,却来不及换个姿势了,船头一转便被对面船上的人透过舱门看个满眼。 “谢大人!谢夫人!这么巧,你们也来赏雪呀?船家,快把船再划近些!” 划近了些后,“哎呀,哎呀,非礼勿视,我的眼睛!阮阮,别看!” …… 阴魂不散,阴魂不散啊。谢昉心里这样想着,但是还是要保持微笑。 沈芳年背对着那艘船,狠狠的掐着谢昉的肩膀,恨不得把还在悠哉的跟对面周白卿挥手打招唿的他就地□□。 装作没看出来她为何生气,他还在劝着:“娘子别着急,此时被打断了,我们可以回家继续。” “继续个鬼!” 过了多时,太阳渐渐西沉了,两艘船才再次缓缓的并在一处,只是沈芳年缩在船舱中不打算出来,谢昉一边轻轻撑船,一边同周白卿有一搭无一搭的寒暄。 “快过年了,谢府可有何安排么?” “没什么特别的。” “我同阮阮要回北京,到时候鞭炮火烛的,蔽舍那边还请谢兄稍加留心看顾吧。” 谢昉冷眼瞧着那船上同样包裹的严实的周夫人,倒不是不想帮他们看房子,只是想想自己当初在尚书府门口的境遇,他竟有点为这人狠话少的周家新妇担心了。 周白卿看出了他的担心,笑道:“放心吧,这段时间我可是有帮阮阮恶补过的,她聪明,总能应付那些亲戚的。” 谢昉调侃道:“我看你不适合在车驾司,倒是何去当教书先生,说不定还能挽救一帮纨袴膏粱。” “可以考虑,谢兄若何时想要充实自己,可以随时请我去隔壁帮你补习呀,我给你打对摺。”周白卿学会了和谢昉的相处之道,那就是黑吃黑。 谢昉瞥了他一眼,加快了撑船的速度,不多时便先行上岸。 回到家中,他们赶紧先换下了身上浸满寒气的衣裳,晚饭时都要端个小火炉来烘着,沈芳年的鼻头还是红了很久。 吃过了晚饭,她仍是觉得有些冷,谢昉一面笑她是得意忘形,一面怕她是冻成了风寒,严命她裹了两层锦被先行躺下。年关下,府内总是格外忙些,他处理完了一堆事情,再回屋夜又深了。 沈芳年已经睡醒一小觉,让厚被子捂出了薄汗。谢大人仔细观望了一下那红润起来的脸颊,满意的吹熄了红烛,翻身上床,正好进行白日里在船上未竟的事业。 仿佛又是在船上晃了一夜,第二日晨起,她身为女主人,还是不得不起来经心操持年下的各种事情。 今年,大同府来的邢嬷嬷不远千里赶来了南直隶,又一次代替沈家姑妈给自己已经出嫁的侄女儿送上了一份节礼。 留邢嬷嬷在府上住了几日,临走时,沈芳年嘱託道:“嬷嬷明年千万别再赶这么远的路了,转告姑妈,明年芳年会亲自去给她拜年的,若去不成,也该芳年派人给姑姑送礼才对。” 腊月总是过得快,转眼便到除夕夜。他们相依偎着守岁,心中俱是满溢的幸福喜悦。 初一,又是新轮迴的开始,她不再是藏在深闺的公府小姐,变作了谢夫人,自然也要随夫君一起出门向各家同僚亲朋拜贺新年。 年节下,本来谢昉便只有三日假期而已,没想到才初二,便又来了事情。衙门里来了消息,说他们年前一直暗自准备抓捕的那个在逃犯官在家乡杭州一带露了面。趁着年节,犯官想来也放松了警惕,正是捉拿的大好时机。 虽然也有不舍,但沈芳年还是表示支持夫君的工作,一声不吭的帮他收拾行李,准备好在傍晚就要送他离开。 谢昉换上了适合夜间疾行的黑衣,转过身接过沈芳年递过来的佩刀。见她那明明不悦却还强挤出的微笑,他只得伸手捏了捏,将那脸颊捏回了真实的神情。 “不高兴了?” “当初是你说到了南京会很清闲,只要帮五城兵马司抓抓小贼,收收租金便好了的。”她小声嘟囔着,被他揽入怀中安慰。 “只是一年中怎么也有一两次要紧的案子,芳年应该这样想,待我回来了,便有大把时间陪你了。” 她向来是很懂事的,现下只是因为知道他并不会苛责这任性之语,所以偶尔也会忍不住撒撒娇而已。“可……现在谁家不是团圆的,连那逃犯都知道回家团聚,偏要害得你离家。” “乖,至多半个月,我便回来了,到时候有个惊喜准备告诉你呢。”他已经整装完毕,出发自然是宜早不宜晚。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浪费了一点时间,同妻子最后温存密语一番,这才出门跨马离去。 第108页 ☆、有孕 自谢昉走后,沈芳年时常能感到身体的些微不适,今日头晕明日乏力,恨不得日日都睡上大半日才有精神。她只当是那次去游湖太逞强,寒冬腊月的在几尽冰冻的湖上待了半日,果真如谢昉所说沾染了寒气,感染风寒了。这下连十五元夕,她也没心情出去闲逛,之有秋瑶和银绫几个女孩子结伴出去,回来给她带了些街市上的新奇玩意儿。 谢昉说好的十五日回来,可她在第十五日就只收到一封书信,告知她行程有变,虽然抓获了犯官,没想到犯官招供又牵扯出另一人,他可能要二月才能回来了。 她也不知为何,看到这信便觉得懊丧无比,看完丢到一边,一连几日连好好吃饭的胃口都没有了。 秋瑶知道自家小姐向来性子要强,以为不过生了场风寒,又加上谢大人没能按时回家,所以心情不好,饮食上自然精心照料,别的便也没太在意。 可眼看都已经过了一个月,小姐却还是整日里病恹恹的,眼看谢大人就要回来了,若看到自己没能照顾好他的爱妻,那可能就要倒霉了。想像着谢大人脸黑的模样,又担心自己的小姐别再是得了比风寒严重的大症候,她同银绫偷偷商量了下,这日终于横下心来,从回春堂请了位大夫回府。 秋瑶没想到,那大夫隔着纱帘诊过脉,又问了小姐的症状后,竟然反倒恭喜道:“恭喜夫人,这是有了身孕了!” 秋瑶和银绫同样大喜过望,赶忙恭喜沈芳年。 “有了?有什么了?”她看着秋瑶和银绫都是笑意满面的样子,神情竟有些迷惘。 “还能有什么呀?您有小宝宝啦!”秋瑶有些无奈,“您怎么还没我激动呢?” 我要当娘了吗? 虽然之前早已经歷过二婶一番狂轰滥炸式的摆事实讲道理来催她生,然而现在她还是对自己要当母亲了这件事没有种真实感。 大夫开了药房便被秋瑶送了出去,银绫笑道:“夫人等大人回来说给他听,大人一定会大喜过望的。” 大喜过望?上次讨论到这个问题时,他还嫌小孩子吵闹,觉得可有可无。沈芳年想着,心里又有些闷闷的。 她想到了谢昉临走之前总还说有惊喜,她总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这个惊喜会打乱他原本的计划。她对银绫笑笑,道:“去准备晚饭吧。我乏的很,想再睡一会。” 这一觉中,或许是因为刚刚得知的消息,她竟恍惚中梦见了自己腹中尚且幼小的生命,正在通过她们之间独特的纽带和自己交流。这奇异的感受充斥着她的梦境,直到感受到脸颊的些微触感,她醒了过来。 “你倒好睡。” 她慢慢睁开惺忪睡眼望去,坐在她床边的人镀着一身橘黄色的夕阳色,想来一个月都在辛苦奔波,神色有些沧桑疲惫,下颌上都有了细碎的胡茬。 她慢慢从梦境中走出来,倒是忘记了表现惊喜,只是哑着嗓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该吃饭了。”将她从被子里扶了起来,他倒有些贪恋她身上的温度了。 沈芳年看着自己寝衣上被他抱过,就出现了许多脏兮兮的尘土印子,便有些嫌弃的掸了掸。 谢昉有些不满,“我走的时候是谁惨兮兮的不捨得,如今我回来,都没来得及更衣便先看你,你还嫌弃?” “我……”她也不知为何,平日里她肯定能牙尖嘴利的反驳回去。可此时受这一番发难,还没张口,她就先红了眼眶。 谢昉慌了神,尚且不解自己一句话怎么就能惹来眼泪,只能先哄着,“我说错了,错了行吗?” 她平復了心绪,又嫌他胡茬扎人,推开了,才问道:“这次去那么久,没有受伤吧?” “没有,要不……我脱了芳年再来检查检查?” “才不要!”她这才破涕为笑,锤他一拳,又想起来好像自己还有件要紧事要告诉他呢……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说,谢昉便道:“对了,等开春了,我们去沙洲看看好不好?顺道去拜访肃怀王,还有你姑妈。” “这就是你说的惊喜吗?”她心虚,她的直觉还是真的很准,他的惊喜果然不是随便送个首饰了事。 “嗯,其实年前就收到了曹将军的信,邢大人也准我告假了。一切我都已经计划好,咱们可以三月出发,那时候不冷不热,风也不会那么大……”他发现自己怎么每说一句话,她的表情就愈发变得复杂,嘴角明明在笑,眼神却越发为难。 “怎么了?你不喜欢?”他的笑意凝结,愣愣的望着她。 “我没有不喜欢,只是……你定下的行程可能要稍稍推迟一下。”她缓缓道。 “稍稍推迟是多久?”他皱眉。 “一年?一年半?”她其实也不知道。 “为何?” 她浅笑着,双手绕着他,把头靠在肩膀,“我倒是想去的,可是就怕肚子里的小宝宝不太乐意,她还小,只能让着她些了。” 她一直在小心观察谢昉的表情,听她这么说完,他竟愣住了。 对视了一阵,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她忍不住推了推他,嗔道:“你说话呀!” “我……”谢昉回过神来,竟先起身向外。 “你去哪?”她皱眉。 他停住脚步,一脸无辜,“去找邢大人销假啊。”走了两步,他却又折返回来,像个没头没脑的傻子,问她:“或者,这假还是先请着?” “还请着假干嘛?”她不解。 “在家照顾你啊。”他说着,自己又有了主意,回到了她身边,坚定道,“那还是就这样吧。” 她苦笑不得,“什么就这样啊?我是怀孕,又不是残废了,还有秋瑶她们在,岂会需要你请长假照顾?现在天色晚了,明日再去找邢大人销假!” “好,好,都听你的。”他无比听话,丝毫不像几日前那个对逃犯穷追勐赶的冷酷模样。 他觉得此时自己似乎有很多事要做,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一时全都塞在了脑子里,反倒只能慢慢的一条条想起来。 好不容易才又想起来一件事,他又站起来,问道:“芳年,你在这等我,我去将晚饭给你端来。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什么胃口,也不饿。你还是先去更衣吧,别管我了。” 虽然他没有照顾孕妇的经验,但是常识还是有的,当即便道:“那怎么行,没胃口吃那些油腻的,我去叫厨娘给你煮些粥吧。” 最后,在他的坚持下,连哄带骗,一勺一勺的将一碗香芹肉沫粥餵她下了肚。 被盯得是在是浑身不舒服,她只得提醒出声:“谢昉,从你回家开始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你能不能恢復正常了?” 谢大人笑得像地主家的傻儿子,转过头来反问她:“我哪里不正常了?” 第109页 笑得这么高兴就是不正常……她想了想,亦笑,“你先别再屋子里转圈了,坐下来。” “喔。”谢昉依旧听话的在她身边坐下,这会儿太阳还有最后一丝余晖,透过窗来,颇有意境。 “刚才睡午觉的时候,我曾梦见她呢。”她趴在他的肩头,语气中带了些,“在我梦里好像是个女孩子。” “女儿好,女儿乖,我喜欢。”谢昉笑道。 她又突然想起,上次进宫的时候,小芫跟她说过,谢大人带孩子一定有一手,当时她还不能想像那画面,没想到还有不到九个月,她竟然要亲身体会一下了。 “最近我的脾气都变得古怪了。”她现在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又恼的,是肚子里这个小玩意儿在作怪。 “没关系,有脾气随便撒,我兜着呢。” “我还会变胖的。” “没关系,肉都长在那个小东西身上,等她出来,芳年就瘦回来了。” …… 谢昉一转头,又看到她在抹眼泪,心间一沉,赶忙问:“怎么又哭了?不会胖的……” 她一歪脚踹他一下,哽咽道:“才不是为这事呢。” “那是为何?” “我只是……觉得现在这一刻很幸福,若是现下能让时间静止便好了。” “那怎么成呢?这辈子,从此刻往后算,还有无数比现在更幸福的时刻在等着我们呢。” 他将她的五指紧扣在自己的五指中,一同等到窗外天光渐暗,亦准备好一起迎接明日的晨光,九个月后迎接一个属于他们的小宝宝,一年多后迎接一次出远门的旅行,还有几十年的相伴相牵…… ☆、尾声 两年后,月牙泉边,一轮圆月还挂在天这边,那边的红日头已经升起了一些高度。日月齐辉,照耀着连绵不绝的沙丘和巍然高耸的鸣沙山,不失为一种苍茫雄浑。 鸣沙山顶上,一个身着蓝色纱裙的女子牵着骆驼,红色的短靴一步一步踩在山上沙土中,正向山峰东面走来。 清晨的风还有些寒凉,山上风疾,将她的纱裙吹得翩翩飞舞,留下一个曼妙的影子,她秀婉白皙的脸庞和这大漠红日的景色没有格格不入,反倒有一种对比强烈的美。 她的夫君从后面踏着晨光赶来,一身墨蓝锦衣,单看俊逸脸庞便能让人遐想出无数大漠侠客的故事。 谢昉后背后环住了沈芳年,低声问道:“在想什么?” 她笑容满溢,遥想当年:“我在想……如果当初你没有截下那列送嫁的车队,会如何?如果我们的车队沿着那条官道走下去,我应该肯定会嫁给王彻吧……” 谢昉直接了断:“不会的,即使我没有拦下你的车队,还是会有沙暴,说不定我们会各自迷失在沙漠中,然后恰巧遇见,接下来就同现在一样了。” “各自迷路,还能遇见?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她翻了个白眼。 见她不同意这种假设,他便又换了一种:“就算你们走到了沙州城,我还是可以准时赶到,在你们拜堂之前便将王彻捉拿归案。” “那样的话,谢大人,你肯定还是逃不过我那一巴掌了。”她右手手指动了动,笑道,“其实现在想想,那时候年纪小,胆子倒不小,竟然见面便敢打了堂堂谢掌印的儿子,连后果都没仔细想过。” “现在想想呢?如果不是后来遇到了沙匪和沙暴,后果是什么?” “后果……你定然会觉得,这个扇我耳光的沈小姐真是特立独行,有个性的很,一不小心便爱上了,对不对?”她有些大言不惭的样子,转过头看他。 “不对,我会将你绑回京城扔到昭狱里。” “真的吗?” “真的。” 她看向他,明明还在嘴硬,充满笑意的眼角却出卖了他的心。她偏又觉得这样口是心非的他可爱的过分,于是踮起脚尖便亲昵一吻。 过了一会儿,太阳又升起了一些高度,映照着下面一湾泉水波光粼粼。 “哎,我们这次出门有多久了?”她忽然问道。 “从南京出发,回了京城,又到了大同,兰州,沙洲……大概要有两个月了。”谢昉帮她计算着。 “该见的人都见到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在家中,如今还有她多了一重的牵挂,“我有点想沙沙了。” “嗯……回城收拾东西,这便动身吧。”谢昉想起那个软糯可爱的小糰子,也是有些心系,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便道:“再不回去,让那家邻居看着,只怕周白卿非要教她识字,沙沙才一岁多,再给累坏了。” 沈芳年笑道:“明明当初女儿刚生下来,是你亲口去求人家周大人将来教你女儿读书的,如今反倒又怪罪起来。一岁的小孩子能听他的话学识字才怪了,是她把周大人和周夫人累坏才对吧?” “就算这样,万一她被周家那个臭小子欺负了怎么办?”周府小公子一出生便生得像极了他亲爹,模样看了就让谢大人不喜。 “咱们离家时,周小公子还不会走路呢!欺负沙沙?”她哭笑不得。 “那说不定这两个月就学会走路了呢?不行,我们现在便回去收拾东西出发。”不说起沙沙还好,一说起来谢大人便越想越挂心,好歹是从一降生就被他精心呵护的亲闺女,若是真被人欺负了,他可能会提刀直接砍了吧。 归途总是格外快些,他们在五月回到了南京,行礼还没卸完,第一件事,先去隔壁周府把女儿接回来。 阮阮见他们来了,忙让婢女将正在被奶娘抱在花园玩的谢小姐送过来。 冰雪可爱的小女孩,眨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被奶娘放在了地上,自己走。 阮阮柔声道:“沙沙,你看谁来接你了?” 一时间,谢昉和沈芳年没商量好,倒是同时蹲下身来,准备迎接女儿软软的小身子。 沙沙手中还捏着一串刚摘的槐花,水润灵动的眼睛看着自己这两个月日思夜想的两个人,一个是爹,一个是娘。 小虎头鞋“哒哒”了几下,又停了下来,沙沙的眼珠看看爹,又看看娘,两个人都在一脸期待的等着自己抱呢,倒让她一时纠结了…… 三个大人眼看着沙沙小姐眉头一皱,大眼睛蓄满泪水,嘴角一撇,“哇——” 她就是谁都不想得罪,只能站在原地哭了。 这下谢大人是不得不动了,两步上前便从女儿咯吱窝下拎起她,抱在怀里一颠一颠的哄。 沈芳年也赶紧上前,给那哭皱了小脸擦眼泪。“沙沙这是怎么啦?见到爹娘都不高兴啦?” “不,不……”沙沙抽噎,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方才的纠结,如今自己被爹抱过来了,她只能伸出小肉手,将手中的槐花送给娘赔罪了。“娘亲,给你……” 第110页 “给我的吗?”沈芳年装作惊喜的模样,摸了摸女儿头上两个小揪揪,柔声道:“娘也给你带回好多礼物呢,回去我们拆开看好不好?” “好……”沙沙破涕为笑。 一家三口便要同阮阮道别,回自己家,就在此时,一团小肉球从后面小碎步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气喘吁吁的周白卿。 “朗、朗儿,刚学会走,你便走这么快,想摔跤啊?” “呦,白卿,才两个月没见,你就连个一龄小童都追不上了?你这体力真是够差的。”谢昉抱着女儿,还不忘挖苦他几句。 “还不是日日照顾这个小子被累的!”周白卿替自己辩解道。 “和姐姐,告别……”周朗看着已经被抱得老高的沙沙姐姐,无辜道。 沈芳年俯下身去看着这小公子,“朗儿,这么快都学会走了?真聪明!一会儿婶婶给你拿些新奇玩意儿来玩,好不好?” “谢谢,芳年……”周郎记得,娘亲说过,邻家那个好看的婶婶名叫芳年。 谢大人急了,“去去去,那是你胡叫的吗?” 看着眼前这个黑面叔叔,周郎吓得缩了缩身子。 沈芳年笑看谢昉着急,赶忙道:“好了,我们先回去,收拾妥当了再来拜访。” 周朗迫于谢昉的威势,只敢轻声道:“沙沙姐姐,回见呀!” 谢昉转身,沙沙的小脸搭在爹的肩膀上,对周郎笑了笑,摆了摆小手。 谢昉皱眉,这小混蛋,以为这样自己就听不到了吗? 沙沙似乎察觉到了抱着自己的人正在生气,娇软一声道:“爹爹,娘亲,沙沙可想你们了……” 谢大人被女儿这一声甜化了心间,于是暂且放过了周家的小混蛋,也放过了世间其他纷扰,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妻子,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