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卫同人)元狩七年》 第1页 [bl同人] 《(霍卫同人)[汉武/霍卫] 元狩七年》作者:猫不语马甲【完结+番外】 寒露后的第三天,大将军卫青忽然去了朔方,探望远戍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大将军行色匆匆,心思很重... 如果,有元狩七年? 原背景架空,he,元狩七年,天下大吉。 第1章 楔子 元狩五年,多事之秋,先有关内侯李敢击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遂射杀敢,上讳云鹿触杀之。一时,骠骑铁腕,长安震动。 也怪骠骑无一字自辩,于是乃至千百年后,此事犹为后人争执不休,有人说,骠骑狭隘,亦有人云,骠骑做得痛快,又有人道,骠骑一世英雄,可惜有此污名,还有人言,这事发生得太蹊跷,其中必有阴谋云云,各个言之凿凿,有如亲见。或许,他们都该庆幸,这些话,骠骑本人是听不到了。 不久,汉天子以大司马骠骑将军远戍朔方,极北处的匈奴闻讯,不知就里,一度以为汉廷復有北拓之意,遂惊惧万状。 第2章 昨日 寒露那天,卫青收到了一封朔方的来信,他一面看,一面笑着微微皱起了眉。 信是霍去病写的,他是个有条理的人,去那边一年,一直音讯不绝,已陆续带了几封信回来。 卫青没读内容,先看那熟悉的笔迹,心里就高兴了一下。霍去病写信,就像他平日和卫青说话一样,十分随性,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近来边关平静,他也就只写了些日常,最后才略带几分郑重的请卫青保重身体。 那些事都不大,只卫青觉得风趣,于是反覆读了两三遍,也是一般的兴致盎然,他收信总是很愉快,可看完后又有些不满,轻轻"嘿"了一声。 去病到朔方后似乎很忙,每封信都不长,内容有些过份的简明扼要,卫青每次都要看好几遍,又问送信的兵士些问题,才能大概知道,他去后过得还不错。 卫青把那竹柬捲起来,掂了掂,面色就有些不善,上次已叮嘱他多写几句,这次却依旧没什么长进,在他看,那信还是短得让人哭笑不得。 这个时候,写信那人的弟弟来了。 霍光今年才十四岁,刚刚出什,脸上还是团团的圆,举止已开始有些大臣风范,十足是个小大人,他此来是向卫青学兵法的。 他也算卫青的外甥,又姓霍,以他和双壁的渊源如此之深,放在最重培养人才的汉天子眼中,若教不成第二个骠骑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对其期许甚高,每次召见都赐他无数的兵书,霍光也读得认真。 以往,霍光遇到兵法上的疑问,自然而然的向他那位兄长求教,霍去病待这个弟弟算很好,奈何他通常只答上一两句,便诧异如此简明的道理,怎么可能不明白?而他答的那一两句,霍光这样的聪明人也往往百思不得其解。 卫青看不过眼,数落了霍去病一通,教他要有兄长的样子,霍去病却摊摊手不以为意,还私下同卫青说,陛下这盼头恐怕不是路数,小光在这事上没天赋。最后,救场的就成了卫青。 霍去病行前,曾特别将这唯一的弟弟托给卫青。他们兄弟俩生得象,去病不在身边,卫青就待霍光份外亲切些,只他每次见到霍光那张圆嘟嘟的小胖脸,总会有一瞬的愕然,有些自疑,若干年前,莫非去病也曾是这个样子? 卫青见了霍光,先拿信给他读,霍光见是兄长的信,又是舅父之命,忙理了理袍子,有板有眼的站起来捧在手中朗声而读。卫青就在旁又听了一遍,心里舒畅了些,他们兄弟俩的声音也象,特别是念信的时候,足以乱真。 霍光念了一半,偷眼看卫青,见他脸上的愠色已比自己刚进门时淡了许多,霍光心下就想,舅父做什么事都不慌不忙的,朝堂上那些大臣相互抨击得怎样厉害,舅父也都能神色不动,这点让他特别佩服,可遇到哥哥的事,舅父也是会生气的。 卫青与霍光慢慢讲了一下午兵法,少年人的求知慾强,又学得认真,问题特别多,说到最后,卫青自己也累了,不由就有些怀念,当年他教这人哥哥兵法,好像?都不用怎么教的样子? 说也奇怪,当年他教去病,自己也才初窥门径,也是一面讲一面摸索,与其说"教",倒不如说是"温故知新"。今日戎马半生,带了这么多年的兵,卫青不敢说别的,只他在这用兵之道的领悟上,的确已能做到化繁为简,越是繁复多变的东西就越能用极朴素的只言片语准确描述出来,仿佛一抬手,就能在星河般的乱局中点出破局之所在。 更何况,自卫青的青年时代开始,他便曾不厌其烦的和无数汉将讲解过这用兵之道,和霍去病不同,他又是个颇有耐性的人,只霍光的情况,确实有些特殊。 有些道理,比如后勤的重要性,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又如临战重主将决断,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些霍光一点就通,足见是个聪明孩子,可,到了战法一节,仅地形上九地这段,卫青就怎么也和他说不明白。 最后,卫青想用战例来解释,或许听得清楚些,霍光乖乖记了半天,却忽然问他,河西之地,算不算"围地"和"死地"? 围地者,所由入者隘,所由归者迂,彼寡可以击吾之众者。意思是,进军路窄,退军路遥,易被少数敌人击破的地形。 第2页 死地者,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意思是,速战速决才能生存,稍微迟缓既能全军覆没之所。 卫青颔首正贊他学得好,霍光又想了半天,却又有些固执的问道,九地一节说得分明,围地则谋,死地则战,但之前的段落又说,其一:长途奔袭,乃兵家之大忌,其二:当退则退,何以前后矛盾,该如何取捨? 卫青一听,心下雪亮。 自去病远去了朔方,朝堂上渐渐有了些声音,明里暗里的道是骠骑昔日屡次孤军深入,犯的是兵家大忌,偏偏他都胜了,自然是天幸。 这些舆论,明里是为"鹿"那状公案不平,其实,盯着的是骠骑手中的兵权罢了。 龙城以来十年,汉匈大战近十次,汉军未尝一败,是以汉将普遍有种乐观情绪,都觉得战必胜攻必克,而汉室又对军功所酬最重,不少人都渴望一战,那无异是立功封侯最好机会。 偏偏这青云路上,横着战功赫赫的大汉双壁,有这两人在,纵然又有大战,诸将谁能轻易僭越?特别是那年纪轻轻的骠骑,若要慢慢等他解甲归田,许多人的半生富贵岂非就这么平白蹉跎了? 是以,这些年来,传双壁离心也好,骠骑天幸也罢,为的,不过是这一件事罢了。 卫青心知霍光想必也听了几句流言,这孩子虽然少年老成,可毕竟还是个孩子,他也不解释这背后种种,只徐徐就兵法说下去。 兵法,在于变化,不可死记僵读。比如说,战隆无登,既高地作战,应避免仰攻,以免敌军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这是基本原则,但也要活学活用。只知道占领高地,若被敌人截断水源,以火攻山,又当如何? 用兵可以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既知己知彼,审时度势。 知己,是了解我方的能力。 知彼,是知道对方的实力。 更深一层,是让对方不知我,亦不知我知他。 隐藏自己的意图,先立于不败之地,再捕捉敌人的意图,一举攻其不备。 而这点,正是霍去病的长处,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可他往往能在一闪即逝的瞬间找到机会,这是天赋,非人力所能为,以卫青平生所见,独得此赋的,亦不过这一人而已。 是以,他对霍光说:"不可测,是你哥哥的拿手好戏,亦是他长胜的道理,以我知他之深,若真战场相逢,也未必猜得到他的心思。" 霍光听得似懂非懂,却突然想起来,一次霍去病心情好,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只那次哥哥说得比舅父活泼直白多了。 "舅舅用兵的特点,就是内行也说不出奇特在哪里,戒备也好,松弛也罢,遇到他,煳里煳涂就全军覆没了,不知兵的怎么死得都不知道,知兵的死前能把血吐干。不象我,要大动干戈尘土飞扬。" 霍光记得清楚,那一遭,兄长说了一半,就朗声笑起来,最后他拍拍自己的头,极肯定的说了四个字。 "我不如也!" 在霍光心目中,兄长差不多是天下最厉害的人,而他竟对舅父如此心悦诚服,因此对这四字印象极其深刻,他记性好,不由就跟卫青背了一遍霍去病的话,最后又道。 "兄长还说,他真和您动手,输的可能有六成。" 卫青失笑,他忽有些骄傲,有些神驰,最后却只答非所问的道:"你哥哥今日再去河西,或许会换个法子。" 这话,霍光没听懂,他见舅父没有解释下去的意思,也就安心跳过了这一节,并不怎么着急,那一刻,少年有些幸福的想着,反正他既有厉害的兄长,又有更厉害的舅父依仗,不懂也不怕,将来再问就好了。 可惜,霍光不知道,许多许多年后,那一代英豪辈出的大汉会忽然只剩下他一个,有段相当漫长的日子,差不多要靠他一人,撑起大汉的半壁江山。霍光总会想起那个秋天的下午,阳光和煦的书房里,那一瞬,舅父一点也不象他所熟识亲切的那位温润君子,眸光中有些他所终身不能及的东西,霍光往往会一遍遍的自问,若他的舅父和兄长还在,他们又会做何定夺? 天色渐晚,卫青正打算带霍光吃饭,不想宫中来了个使者,道是汉天子在建章宫夜宴群臣赏月,卫青找了个藉口没去。宫里的使者走了,皇后殿的使者又来了一个,卫青琢磨了一下,只让来人把霍光接走了,他自己到底还是没去。这几年,他是越来越懒怠参加这种宴会,无非是一众人目光灼灼的看,宴中谁离陛下坐得更近些,陛下又对哪位臣下亲切些。 人都走了,卫青清静了许多,他有些无奈的看了眼那捲轻飘飘的竹柬,无声一嘆...怎么比,都是你最好,真糟糕... 是夜,卫青一个人在书房给霍去病写信。他一直断断续续的写,想到一段就写一段,写一段又想一会儿,有时,写写又把霍去病的信翻出来再看看。 这封信,他一直写到第二天深夜也没写完。 卫青自己放下笔,有点无奈,他有太多话想对去病说,越写越多,这样一一的写在信上,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下意识的起身踱到地图前,这幅图是霍去病去朔方后,卫青自己亲手挂到墙上的,他日常没事就看一阵,一看可以一个人看一下午。 卫青盯着朔方城的位置,默默站了一阵,他的神色专着,眸色很复杂,神差鬼使的,他慢慢用手比了比长安到朔方的距离。 第3页 不知道为什么? 他忽然很想去看看霍去病, 看看这人不给他回信,究竟都在忙些什么? 也不知他在朔方过得好不好? 长安去朔方, 不过两千里,一个月可至, 这条路没人比他更熟悉, 走快些,或许大半个月就能到。 两千里... 这在他当年,根本就是常事。 一个月... 卫青忽然心动, 只要他愿意,就能见到那个人... 这愿望太过强烈,让他这样的人,一时都有些难以自持。 卫青也怀疑,是不是自己老了?容易多思?这几封信虽短,已比战时强得多,当年他送这个人去打仗,一路音讯全无,他也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眼都不眨,根本没当一回事。这一遭,去病不过是去朔方待些日子。 他这辈子,由骑奴而位极人臣,世人或羡或妒,而这位极人臣的滋味,除非到他这一步,否则便无人能解。然而,风刀霜剑的流言也罢,暗潮汹涌的朝堂也好,卫青经歷多了,便越来越能澹然处之。漠北之后,他也渐渐觉得,身体不如从前,心思却更清明,很多事看得更透,或许,到了这个年纪,人生最痛快的阶段已过,但,少年时想做的事,总算也完成了一半,以后的路恐怕会越来越难,这是一条很长的路,能走到哪一步?他自己也不清楚,走到现在,所幸者,是身边始终有一人相伴。 然后,这人忽然跑到朔方去了,那种感觉...非常不好... 半响,卫青自己也笑了,这念头太荒谬,再怎么想去病都好,自己也不可能把什么都抛下,还挑在这种时候去看他,现在的朔方,应该已是滴水成冰的季节了。可他忍不住想着,来年春暖花开,若是去病还不回来,自己就去朔方看看他吧... 那一晚,卫青还真见到了霍去病。 他睁眼时,只见四面都是皑皑白雪,凝神细看,却发觉这地方他相当熟悉,再往前走半里路,就是他在建章营时带去病住的房子了。 卫青记得很清楚,那院子小小的,里面却有棵老高的大槐树,去病小时候顽皮,没事就往树上爬,恨得他总打算砍树。可,更多的时候,自己那时常抱着去病一起蹲在树下看蚂蚁打架,絮絮叨叨的讨论蚂蚁的"兵法",一看就能看大半天。直到去龙城前,两人在那里住了很久,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家"。 那一瞬,卫青怦然心动,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可,若他此刻"回家",能否在树上找到去病? "舅舅!舅舅!" 一念间,一个他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声音欢快的叫了起来,卫青愣了一下,抬目望去,远处雪地上有个圆圆的糰子歪歪斜斜的向他冲过来,分明是幼年时的去病。 卫青见到他,欢喜得把什么心事都忘了,也不及想他何以是这个样子,急步上前勐的一把将他从雪地里提起来,眉开眼笑。他自己已冻得手足生疼,便不住口的问小傢伙冷不冷?等了他多久? 这梦很逼真,卫青把小傢伙抱在怀里,甚至都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幼童的身体又小又软,抱起来却沉甸甸热乎乎的塞满一怀,这份量让他觉得份外踏实亲切。 小傢伙还是一脸的神色俨然,这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只那小脸原来真圆得一塌煳涂,连手腿胳臂也是团团的圆,这么个粉团团的糰子,配上那肃杀神气,只让人发笑。 骤然与这只糰子重逢,卫青宛然,便不急着醒过来,饶有兴趣的想好好再端详一次,企图从眼前的小模样里去找寻那个他所更熟悉的长大了的去病的轮廓线条。 只他家去病大概等太久了正闹脾气,很不安分,一句也不答他,两条小短腿乱踢着挣扎了一阵,闹腾得像一尾大鱼,卫青几次差点失手把他摔到地上。卫青见不是路数,便伸臂把他不轻不重的牢牢搂到胸前,百忙中还驾轻就熟的侧脸蹭蹭他冰凉的小脸蛋顺毛,不信他就能翻了天。 收拾他家去病,向来是卫青的拿手好戏,梦中也一样,去病果然安静了些,他倒也不全象和卫青赌气的样子,只眼睛轱辘乱转,小傢伙算是哑了,还是不答他的话,过了一会儿才伸手摸了摸他的鬍子,一会儿又扯扯他的头髮,一脸陌生又似满腹狐疑,简直象不认识他一样,却总算肯乖乖让他抱了。 这反应可和他记忆中大不一样! 卫青可记得,那年他费了老大劲儿把去病从姐姐家"偷"出来,领他到自己这儿,就在这条路上,他那时年少藏不住心事,一路絮絮叨叨问去病"喜不喜欢?以后和舅舅在一起好不好?",总之是许多诸如此类的废话。去病分明也一直乖乖的搂着他的脖子,不厌其烦的把"舅舅好"念叨了无数次,还主动保证"以后一定听舅舅的话",一边说,小脸亲亲热热的和他蹭来蹭去,算作定盟。那时,幼童的声音软糯,眼睫长长,哄得他心花怒放,晕头转向得差点找不到北,也就给骗了好多年。 卫青好笑兼好气,正想慢慢问他这又算哪一出?去病却又挣扎起来,还向远方挥着手叫"舅舅"。卫青奇怪自己明明在这里,他哪里有第二个舅舅还叫得这么亲热?他不觉有点气,也朝那方向看过去,赫然发觉那边果然也有个人,雪雾中看不清楚,形貌却仿佛是少年时的卫青自己。卫青一愣,霍去病就顺势从他手上挣下了地,向那人跑过去,卫青想叫他,却喊不出声,就那么一会儿功夫,那两个人就一齐不见了...卫青徒然四顾,雪还在下,而那茫茫雪地上忽然就只剩下了他一人... 第4页 元狩六年,秋,寒露后的第三天,大将军卫青忽然动身去了朔方。 第3章 夜半来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白,天地苍茫,远方却有一队玄甲汉骑兵如一簇墨矢般破雪而来,他们人数不多,但秩序井然,疾驰中的队形间隔亦分毫不乱,整个行动异常整肃,几乎无声无息。最难得的是,明明是雪中行军,那赫赫军威中又透着些春郊策马的闲逸从容。 自漠北大战后,匈奴残部北遁,阴山以南已再无匈奴王庭,汉廷则陆续将歷年归顺的匈奴降卒迁往朔方、五原、云中、定襄几郡。 在这里,匈奴降卒们过得本份而寂寞,比起他们那些北遁得几乎无路可走的同族,这些降卒已很幸运,他们也早习惯了如今驰骋这草原的是一队队的汉军铁骑。 这一次,沿途的匈奴人原本也只漠无表情的看着这支路过的汉军,蓦的,一个独目疤面的老人忽然指着飞驰的队伍中所簇拥的一面鲜红的旗帜嘶哑的叫了一声,就在那一瞬,在场所有匈奴人一齐变色,无一例外的遥遥在雪中向那面"卫"字旗深深叩了下去! 纵然这"卫"字旗已近十年功夫未出现在这片河朔草原上,可,对于那些见过此旗的匈奴人而言,不管再隔多久,那种敬畏依旧,许多年前,他们也曾自恃是狼的后代,傲慢得只相信弯刀和力量,以为掠夺根本是上天予以匈奴人的特权,然而,就在这面旗帜下,那曾经强大得仿佛不可一世的匈奴帝国轰然间土崩瓦解,正是这面旗的主人,让他们也知道了背井离乡之痛,第一次学会了恐惧,并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元狩六年,大将军卫青忽然去了朔方。 此事发生得突兀,大将军行前谁也没告诉,随身仅带亲兵一队,等内朝接到大将军告假的文书,人已在路上了,走得很急。 有人看到,那日一大早天都没亮,大将军匆匆出了府,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随手拉过一匹马跳上去,一言不发就上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将军是出城打猎,谁想得到他就这么去了朔方?还专挑这种时候。 胡地八月已飞霜,此刻长安还是金秋,北方可早已是滴水成冰的天气,这年特别冷,一过北地,路上都是冰,大雪刮在脸上直如刀割,可大将军一路越骑越快,那速度几乎比得他当年挥军奇袭高阙。从头到尾,大将军没解释过一句,随行的兄弟们无从猜度,只隐隐觉得大将军的心思很重。 能有何事?漠北之后,北方的匈奴十分安静,眼下并无紧急敌情,更何况此刻驻防朔方的是骠骑将军,纵有匈奴来犯,有他在,大将军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除非?是骠骑将军出事了! 一年前,关内侯李敢行刺大将军,事发,骠骑将军也不动声色,直如行若无事,大家还感嘆他面冷心硬,不料他转瞬就那样铁腕断然处置了关内侯,行动迅雷不及掩耳,等旁人反应过来,关内侯已为"鹿"触杀之。自此,朝野噤声,而陛下震怒,他对这得意门生期许甚高,恨其不争,才把骠骑将军派去了朔方。 若真是骠骑将军出事了,再怎么赶,长安到朔方,也得走大半个月,怕是见不到最后......不,不能够的!骠骑将军才这么年轻,断不能有什么事,不能够的。一念至此,军士们心下莫不忐忑。 疾行中的汉军到底还是停了下来,天黑了,眼看夜来又有一场更大的风雪,这种时候,就算人顶得住,马也受不了。 汉营中一片寂静,军士们累极了,此地离朔方城不过两百余里,很安全,除了守夜的兵士仍一动不动的站在雪中,众人都睡下了。 卫青照例在营里转了一圈,才独自回到帐中坐下,他也累了,却睡不着,只取出棋子,一个人慢慢摆起来。长夜,棋子落盘的声音异常清冷寂静,黑白纵横间,那场近十年前的大战,似乎又回到了他眼前... 收復河朔,是他的成名之战,更是他半生戎马中最险的一战。那时的河朔地,是名副其实的围地、死地,而他是如假包换的孤军深入,稍有一丝差池,即会全军覆没。 那,亦是他全权指挥的第一战,所有责任,都在他一人肩上。为了这一战,他心无旁骛的准备了很久,即使在睡梦中,看到的亦是河朔的一草一木,每一处水源,每一处驻兵。 卫青看着棋局,有一丝淡笑,当年的战法,在如今的他眼中,已颇有些值得商榷之处,可那个时候,他记得很清楚,到了临战的前一刻,他忽然非常的平静,只觉万事俱备了。 那一次,他领着三路大军,沿黄河向东行军,黄河水声唿啸如雷,其势骇人,可他心里很高兴,彼时两岸皆是密密的匈奴军队,那水声可以帮他隐藏行迹,他一路先做足了声援右北平的声势,兵至云中方忽然一转,前军变后军秘密疾行,直插高阙,断黄河浮桥,分兵三路以烽火为号迂迴包抄,一举击破白羊王、楼烦王两部,夺回河南地。 这一战,很多人直到多少年后都无法想像,那位年轻的将军,是怎样穿过从未到过的草原、沙漠?怎样深入千里,在这条腹背受敌的险途上,反而如利刃般切断黄河两岸的敌人,以一己之力,迅雷不及掩耳的将河朔之敌尽数压迫在河套平原中,并实现了近乎全甲而归的战绩? 河朔之战的胜利,奠定了之后十数年汉军对匈奴的用兵方向。就长途奔袭这一战术,卫青曾细细为无数人讲解过,不厌其烦,可,得其精髓,并发扬光大的,始终只有一人,只有他完全懂了。 第5页 有那么一瞬,卫青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人,那个唯一懂了的人分明就安安静静的陪他坐在棋盘另一侧,一身发亮的盔甲,唇角微弯,眼睛又黑又亮,那骄傲又英武的神气栩栩如生。他方才所思所想,这个人自然也都完全明白。 卫青静静瞧了他一阵,拈起一子,忽然扬眉,轻轻对他说。 "你猜猜,若我今日再去河朔,又会走哪条路?" 一阵风,吹得帐外营旗猎猎作响,卫青自嘲的笑笑,伸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膝盖,这条腿就是那一战中了一箭,当初年轻不当一回事,眼下可真是遭罪。这条路要比十年前容易得多,他可是老了,就这样坐在帐中不动,也觉得每个骨节都要散架似的疼。 快了快了,最多一两日,就到朔方了,他就能见到去病了。想到这个,卫青的唇角不经意的又往上扬了扬,他心里一暖,便觉得腿都不是那么疼了。 事实上,卫青自己也说不清,他怎么就这样仓促的来了朔方? 说到底,那只是个模模煳煳的梦,大半是亲切的,他又见到了圆如糰子似的去病。可,每每想到那个梦的最后,只得他一个站在那空无一人的雪原上,卫青就有说不出的焦躁,以他这样的自制力,都无法控制,若想得深了,就仿佛心底有什么要裂开一样不安... 风雪更急,卫青依旧一个人坐着,面前是盘没下完的棋,帐中火光忽闪,映得他脸容半明半暗,有那么一瞬,他的眸子发着幽幽的光,既黑且冷。 半夜的时候,蕴酿了一日的大雪终于下了起来,借着风势,巴掌大的雪花瞬间就卷得铺天盖地。这样的大雪,值夜的士兵却若无觉,不动如钟的屹立在雪中,几乎与大雪融为一体。 忽的,风声中似乎多了一丝异响,两个值夜的兵士同时警醒的对视了一眼。那,是马蹄声,极其微弱,应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可,若只是一匹马,蹄音怎么可能传这样远? 四周几个士兵也听见了,众人肃然集结在一起,手都不由得按紧了兵器,那蹄声越来越近,听起来依旧只有一马,却有种极强的压迫感,千军万马亦不过如此,只声音便已令人胆寒。几个身经百战的老兵已明白了,那是一队人,只行止如一,听起来便象一人。 如此雪夜,有此不测雄师,有人想鸣警,却被当头那人抬手拦住了,不知为什么,几个去过漠北的老兵也未阻止,只一齐注目那声音的方向,无他,朔方之地,能有如此气势的队伍,只得一支! 天际尽头,渐渐出现了一道黑色横弧,龙腾虎跃,如御风而来,人数不多,声势却彪悍之至,有种无法形容的震慑力,那杀气隔着风雪亦如刀锋般逼人,连浓浓夜色都藏它不住,而这一刻,汉营中的士兵却笑了,如此煞气,除了那横扫天下无人能缨的骠骑军哪里还有第二支? 营中火把一个接一个的亮起来,远方飞驰的队伍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们,亦蓦的齐刷刷亮起了一片火把,直如燎原,将半天照得雪亮,火光中果然是面迎风飞舞的"霍"字旗! 一见那旗,便有士兵去急报大将军,却见大将军不知何时已走出了帐外。 卫青没说话,举止如常的沉毅,面容异常平静,不见喜怒,大风捲起他的战袍,他只一动不动的站在雪中,双目遥遥看着那面旗,站得很稳,背挺得笔直。 那队人越来越近,到营前时,疾驰中的骑士忽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瞬间停了下来,动作之整齐,除了些许马鼻子里喷出的白气外,依旧如一人。 霍去病独自飞身下马,看也不看,便旁若无人的径直向卫青走去,他赶了一夜的路,满身盔甲上尽是冰菱,步履依旧十分安详,只眸光明亮异常,直如整个银河都倾入了眼中,他一直走到卫青身前才停了下来,灿然一笑,清清楚楚的道。 "我,来接大将军。" 卫青一直站在原地没动,目中却浮出了浓浓的喜色,他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只上前一步,伸臂以军礼与霍去病重重一拥,彼此盔甲撞在一起,发出闷响,雪落依旧,只相拥的地方连原本冰冷的甲冑都捂得有了温度,过去一年所有的疲惫烦躁亦都随之烟消云散。 第4章 朔方 朔方城位于长安正北,城名取自"诗经"中"城彼朔方"之意。此城建于元朔三年,斯时,卫青收復了河南地,为保存这一战果,汉天子乃遣卫青的部下苏建去朔方筑城。 对苏建而言,朔方,是他心目中最美的城池。 每每看着这座城,苏建总有种时光易逝物是人非之感。那一年,他从战场上下来,自修復阴山南麓的旧长城开始,从无到有,修筑了这朔方城。只要他闭上眼,就能清晰的听见看见当年十万军民齐心合力以夯土筑城的盛况,那一年,他是新封的平陵侯,以身许国,壮志凌云。 苏建无声的嘆了口气,他以为这才开始,却不知已是人生的巅峰,后来的经歷,早把他当年满腔豪情消磨殆尽,如今的长安,他也越来越是陌生,是故,前几年朝廷恕了他的罪,要重新启用时,他自己选择来朔方。此地虽寒苦,却有他年轻时最闪亮的回忆,意气风发又无所畏惧,苏建喜欢这种感觉。他有时遥望阴山山脉,心里想,自己这辈子,就在朔方终老好了。 不想,霍去病突然从天而降打破了他的平静。 第6页 因为卫青的缘故,苏建很早就认识霍去病,在那个两位大司马还不是大司马年代,苏建可是亲眼见过,少年时的大将军背着孩童时的骠骑将军,笑做一团的乱跑,两人都闹得都没样儿了。咳,真论起辈分,这位年纪轻轻便已权倾天下的大司马骠骑将军还该叫他一声"苏叔"。 在他的印象中,霍去病少年时就不多话,哪怕是后来的御前军事会议,这位年轻的将领也常只沉默的独自审视地图,偶尔开口,也尽量言简意骇,他说话速度很快,思想比闪电更难捕捉,能一下子听懂他意思的人不多,他从不解释,也不介意别人是否明了。也对,以骠骑将军为人,与其花时间争论,不如做事。但,这么说吧,对苏建和大多汉军高层军官而言,作战时,做骠骑的友军并不比当他的敌人更舒服。 唯一的例外是大将军,众所周知,双壁有种特殊的默契,特别是在军事上,对方所思所想,另一个差不多能完全明了,有时连话都不用说,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是以,大将军也最喜欢这个外甥,早年恨不得走到哪里都把他摆到眼前才眉开眼笑。这个问题上,苏建也不得不承认,大将军也是有些偏心的。 因为这个缘故,元狩四年后的事情,苏建一直想不通。漠北回来,霍去病就那么大张旗鼓的收罗他舅舅的旧部,做得那样坦荡,大将军素来有涵养,苏建却看得心里发闷发冷,他只觉得,若连那样的情谊都是假的,这世上也真是很无趣了。 他思量再三,倒底去了骠骑府,他那天其实很想指着那个年轻人的鼻子问问,他舅舅这些年是怎么待他的?他现在又是怎么回报他舅舅的? 结果非常奇特的,他在骠骑府遇到了称病的大将军。那时,外面正把卫霍反目传得有声有色,两位据说已一夜成仇的大司马却正为设郡河西一事,千头万绪,忙得头都抬不起,大将军双目疲态毕露,骠骑开声连嗓子都是哑的。 外面一直陆续有人来拜访骠骑,霍去病总很快的出去一下,如此来来回回的折腾,他的情绪倒也没什么波动。每次骠骑回来,会说几个名字,另一位大司马也只"嗯"一声,偶尔会给个意见,说某某家里不容易能照顾就照顾。两个人说话不多,可态度极其随便,那种随意,若非心底亲近,是做不到的。 苏建枯坐了一阵,发觉自己根本就是外人,还是来挑拨离间的外人,只好走了。苏建一直摸不透,那日,莫非是大将军猜到他要来,所以专程跑去给骠骑撑腰?还是说,大将军称病的日子,其实人就住在骠骑府避嚣?自此,有关双壁的恩怨,他是完全煳涂了。 再后来,苏建去了朔方,之后的事他不很清楚,只忽然听说霍去病那样戏剧性的要来朔方。 苏建的心情很复杂,他从不承认,自己一直不很喜欢这个年轻人,部分的原因是,漠南冠军侯横空出世一刻,正是他将半生豪情耗尽的开始,所以他也难以想像,这样肆意,天之骄子般的骠骑,也有被贬斥的一天。 苏建决意只把这年轻人当上司敬,除了公事,不作交集。可,实施起来有困难,别的先不提,这年轻人也老大不小,府里却连个主事的女人都没有,自己怎么在这小小边城给他这万户侯布置出个大司马格局的骠骑府出来?苏建着实头疼了些日子。 不久,霍去病就来了,照例来得很快。年轻人全不受贬斥的影响,人倒又多了几份威仪,话依旧很少,举止越发果毅,所幸饮食居住并不挑剔,苏建担心的事全未发生,两人相安无事。 苏建最奇怪的,是霍去病的平静。以他这个年纪,遇到这样的大起大落,竟似全不在意,那副宠辱不惊的样子,让苏建第一次觉得,这年轻人的耐性,其实比很多人包括他自己想像中要好得多。 莫道骠骑这样的年轻人,苏建自己听到马鸣风啸,想起当年的征战,也会兴奋又难过得一夜无眠,这是多少武将在和平年代共同的寂寥。可霍去病却安静得出奇,他不出去策马射鵰,把精力放在许多琐碎的防御杂务上,甚至有种异乎寻常的热情。看见他这样古怪的热情,苏建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结果,苏建一大早就站到了这朔方城的城门口,伸长了脖子等着大将军的队伍。那天雪也停了,还出了些阳光,苏建早就召集士兵,把城墙上的雪铲了好几遍,刀枪也都擦得雪亮,苏建挑剔的看了一次又一次,总觉得各处不够体面,最后他自己也笑了,再怎么折腾,这小小的朔方,也不能变成长安啊。 一众人眼巴巴的翘首以待,等到脖子都酸了的时候,有个亭长忽然欢唿了一声,雪原尽头处,隐隐闪出了两面旗帜,卫、霍! 那一瞬间,朔方守军全体欢唿雷动!卫霍,这两个字对无数汉军而言,不止是从无败绩的骄傲,更是逆境中的勇气,代表一种不可撼动信仰! 是他们,打破了匈奴不可战胜的神话! 是他们,树立了汉军远征的信心! 是他们,共同完成了汉代军人最重要的使命! 因为这两个人,若干年后,有汉使能在敌营中孤身一人,持节自傲,掷地有声对匈奴人说,"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 因为这两个名字,又过许多年,两位汉将能慨然写下"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豪言!是先人,予以了他们这样的底气! 第7页 那是最好的年代,卫霍两旗并立。 甚至在许多许多年后,这两人早就不在了,在那异族入侵,中原涂炭的最黑暗的时代中,这两个字所代表的精神,仍给新一代的汉家豪侠希望和勇气。 看着阳光下那两面旗,苏建摸摸鬍子笑了,只觉得,是的,他再怎么不喜欢霍去病这个年轻人都好,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人的默契特别好,那也是只属于他们的默契,一如属于他们的旗帜,两旗同在,便份外和谐。 苏建从城门口一路步步陪着卫青到了骠骑府,依依不捨,恨不得亲自去给卫青牵马,他心中太欢喜,反而不知道自己嘴上在说什么? 这一日接风,于情于理,自然是霍去病做主人。骠骑饮食过分讲究,这在军中也是出了名的,苏建对此亦略有微词,是以霍去病来了朔方一年,两人还未一起吃过一顿饭。 结果这一餐,却是出乎意料的简单,一不见什么象牙箸、犀角杯、琉璃盏之类的珍贵食具,二来食材也普通的很,大多就地取材,居然连烤炙都没有一道,这一席,以两位大司马的身份,与其说是盛宴,倒不如说是家常菜, 一落座,就先上了热茶,倒喝得人全身俱暖,茶味清新,颇解牛羊的膻气。然后,胡饼份量很足,野羊脯入味有嚼头,黄稠酒倒是骠骑从长安带来的,鱼倒破冰新捉的,滋味鲜美,所有菜都是热的,虽说适口充肠,只是口味太清淡,陪席的都是军人,原想见识传说中庖厨的手段,此刻却均觉口中淡出鸟儿来,连骠骑本人都没吃几口,只大将军一个不挑食,貌似十分满意。 最后一道,居然是碗羊汤汤饼,只做得精细,汤清如水,里面加了珍贵的西域胡椒,饼薄如榆,难得的,是另有一碟色作金黄的盐滷菜,腌制得很好,还保留着些许新鲜菜蔬的清爽,这在冬天的朔方,是比较特别了。 大将军对这菜特别欣赏,吃得很香,苏建都寻思帮大将军再叫一份,骠骑却已随手把他自己那份几乎原封未动的递了过去,大将军不假思索,就手倒在了碗里,两个人的动作都很自然。 霍去病只随意吃了几筷,他看苏建围着卫青说得热闹,微微一乐,便告罪起身,不知做什么去了?卫青也不问,立刻代他做了半个主人,与苏建且吃且聊。 饭后,卫青又含笑陪苏建坐了一阵,渐渐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口中与苏建应答,目光却四处看了看。苏建初时不觉,后来借着他的眼光一看,忽然有些汗颜,霍去病少说也来了年余,他既省事自己也没操心,这骠骑府差不多还是一应器物皆无,忒简陋了些。 一时间,苏建十分尴尬,却又不知从何分辨,看大将军的样子,显然是嫌他照顾不周,苏建不由就想起陛下从前说笑时道,大将军待骠骑,那是管教之严,包庇之深,两皆异于常人。 好在此刻又来了个下人,道是热水已备好,请大将军擦脸稍作休息,之后,那人又如讨好般道,水是骠骑将军出发前就命他们备下的。卫青欣然允了,苏建心里有点诧异,无他,热水在朔方可是个稀罕物,此地虽是北方重镇,战略要地,但毕竟只是个小小的边城,北地寒苦,城中□□粮食倒储备了一些,但一应生活用品俱缺。这种数九寒天,喝口热汤都不容易,遑论是洗漱用的热水,不想,骠骑能这么细心,连这都为大将军备下了。 事实上,若苏建真见了霍去病准备的热水,才真正吓一跳。霍去病做事向来大手笔,他是将一间空置的内室拓成沐浴专用的屋子,先用火盆烧暖了,室中仅设一几、一屏风,屏风后面放了只大木桶,里面是满满的一桶热水,不要说擦脸,就是解发沐浴也尽够了,这在朔方,堪称是奢侈了。 那案几一侧除了沐浴擦身的巾布皂荚木盆等物外,另有套干净衣服,从里到外,连卫青平日喜着的半旧袜子都有一双,另一侧则放了一卷书和一壶茶和茶盏,林林总总,都是他用惯的东西,也不知去病是从哪儿替他找来的。 卫青看了这阵仗,不由也一笑,他有那么一瞬的错觉,觉得自己仿佛是身在长安的骠骑府。从前,他常这样一个人过去,空着手什么也不操心,就舒舒服服的住上十天半个月。 他心下温暖,便很快解衣沐浴,水烧得很热,浸得皮肤有些烫,很是舒服。卫青正想把头髮也洗洗,却见屏风外影影绰绰多了个人影,正是霍去病。 霍去病是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脚下不由一顿,有些不知进退。 两人是一起长大的,霍去病未成年前,卫青不知给他洗过多少次澡,加上这次又是久别重逢,是以,卫青见是他,只略迟疑了一下,便出声道。 "去病,进来吧。" 他不在意,霍去病却有些罕见的拘谨,顿了顿道。 "舅舅沐浴的药酒,我扔进去吧。" 卫青有点好笑,闭着眼轻叱道。 "你变成小丫头了?" 霍去病听着他微微含笑,开玩笑时嗓音比平日略低,有些说不出的慵懒放松,心下不由霍霍一动,忙连身子都转了过去,定定神,只侧手把药酒扔进了桶内,却也用玩笑的口气道。 "末将不会擦背,在外面陪大将军说话吧。" 卫青不再勉强他,只问他来朔方后的起居,两人隔着屏风,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霍去病背身听着他沉稳的声音,只觉方才那种霍霍的冲动渐渐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底一种说不出的平和宁静。对他而言,只要是在卫青身边,或者说,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有这样一个人,他的心一直是满足的。 第8页 第5章 百年计 卫青站在东南的城墙上,大风吹起他的袍子,从这里可以俯视整个朔方的地形。对卫青而言,这地方熟悉又陌生,他在这里打过两场仗,从元朔二年的河朔之战到元朔五年的高阕之战,期间足足筹划了三载。那三年他的足迹不离北疆,期间每年回长安不过月余,也曾在这初具雏形的朔方待过数月。可以说,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气候变化,可,眼前的朔方的确是大变了,长城已修建得颇具规模,整个系统以长城为主干,包括城墙、障、亭燧、望楼、坞壁、坞候、邸阁和军用道路,加上四周的湖泊间可见错落的县城要塞,已形成了一套相当行之有效的边塞防御体系,不动声色的拱卫着阴山南麓。 苏建一直陪在卫青身边,大将军远道而来,这在苏建是头等大事,每日一大早就乐孜孜的去骠骑府报到,日间陪着卫青四处巡视,人逢喜事精神爽,苏建身上暮气一扫而空,越忙越是抖擞,军士们都偷笑,说这苏将军人都年轻了几岁。 朔方的冬天寒冷而漫长,这天的风是从西面沙漠方向吹来的,卫青眯着眼,迎风看着西北方出神,苏建见卫青一直站在风口,寻思那位置一张口能吞下半口沙子,就劝了一句,卫青却笑笑答道。 "去病最喜欢这种天气。" 苏建闻言愣了愣,忽然意识到,这几日,霍去病一直都人影全无。 自卫青到了朔方,霍去病似乎忙得厉害,他的藉口倒也冠冕堂皇,骠骑在朔方,是以大司马的身份暂代太守之职,朔方是北方边陲重镇,太守以下设长史、都尉、侯长、燧长等职,又掌戍卒数万,更兼有关内歷年迁来的民众十万余,此职兼侯望、军屯、牧马等种种管理于一身,等于执掌大汉的北方门户,所御之事,何止千万。别的不提,仅一场大雪后,光是巡视亭隧就有得忙。 话虽如此,霍去病忙到常常一日间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几日都不回府,苏建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倒是卫青始终不动声色。 若说骠骑不敬大将军,也不对,当初得知大将军来了,又是这人亲自冒雪迎出了百里之外? 这一日,卫青与苏建约好,去看城外数十里一处牧马苑,这地方虽不是太远,但雪大路滑,连走带看,怕是要在城外歇下。苏建一早做好各种安排,卫青也如约和他出发,唯走了一半,卫青忽然笑说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忘了要紧东西,改天再去。 苏建素知这位大将军心思缜密,微感困惑,但,反正也不是急务,两人便又转回了朔方城。苏建陪卫青一直回到骠骑幕府,却赫然看见,原本在外巡视的霍去病正一身便服在书房中,看着地上一张巨大的地图出神。不知为什么,苏建有那么一瞬的心虚,其中又混杂些小小的得意,仿佛自己和大将军合谋把骠骑将军堵了个正着。 如此古怪的思绪弄得苏建有些尴尬,想解释两句又不知如何措辞,而三人中,尴尬的显然只有他一个,卫青一派自然,霍去病见他们突然回来也没半丝突兀,随意把脚下的地图又踢得展开了些,抬头便道。 "大将军,末将有一事请教。" 他一开口,卫青便脱了鞋,走到他身侧,与他一起看那张图,很快就讨论了起来。舅甥两人说起公务,霍去病就依足他舅舅的规矩,仅以大将军相称,态度如常的亲切中透着恭敬,并没有叫苏建迴避的意思。 苏建在旁站了一会儿,他听得明白,霍去病是在审阅明春布置亭隧、望楼的防御图,这也算他的差事,就用心默记,这虽不过是普通的防务,由这两位大司马的视角一讨论,自是精彩纷呈。 可苏建站了片刻,还是决定自己退下去,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大将军去而復返分明就是在堵骠骑,而骠骑显然也明白,眼下故示坦荡似乎是将计就计,这两个人默契这样好,自己何必待在这里。他这样想着,就告辞转身,走了几步,听见骠骑似乎说了句什么,声音不大没听清楚。 事实上,若苏建听到霍去病的话,怕会哭笑不得。霍去病从头到尾仿佛只在看图,其实已把苏建种种思量看在眼里,等他走开,便笑道。 "苏子毅不错,不枉当年舅舅救他一场。" 他说的是元朔六年漠南那一战的事情,卫青听他突然提到那许久以前的事,还用这样老气横秋的口气,不觉好笑,抬头却见霍去病意态悠闲,正沖自己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一副毫无城府的样子。卫青看看他,也是一笑,不提漠南,却徐徐道。 "子毅也贊你,说你来后,为城防设计,几乎亲自走遍朔方全境,忙起来常常几日几夜不睡。"卫青说到这里,话锋忽然一转,道:"你这样朝夕必争,是为什么?" 他转得快,而霍去病答得更快,仿佛一早料到他会这么问。他只答了三个字。 "我不敢。" 这话意味很深,卫青眸光微动,霍去病也不让他多想,转身自书案上翻了半响,找了一打什么东西出来。 那是许多张颇为珍贵的白绢,裁得整齐,却被主人信手画得面目全非,上面圈圈点点,仿佛标註了些河流山脉的地形,又有些箭头,似乎是兵锋所指,兼中还有些地名。这图画得半似堪舆图,又半似作战的兵力部署,却极其潦草,有些甚至只画了一半,仿佛只是霍去病的信笔涂鸦。 第9页 然而,就是这涂鸦似的草图,卫青只看了一眼,眉间神色就怔住了。他接过来,在案前坐下,一张张的展开细看,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朔方、云中、雁门,东至上谷、右北平,西到河西四郡,这许多幅图凑在一起,霍去病画的是一幅完整的北疆防御图。那许多的战事,有些是已发生过的,早至先秦乃至战国时的战例,有些却是未发生的,那是霍去病的种种设想。 卫青一张张的看下去,最后停在了一张画得特别潦草的图上,那张图,胡骑分兵两路,从云中、朔方和河西的酒泉、武威进犯,兵锋直指甘泉。图上圈了四个点,画得很重,墨迹渗透了绢背。 两人沉默了一阵,又一齐看向那张图,长安之地位在关中,三面都有雄关拱卫,唯独正北所对的河套地无险可守,若真让胡人拔了这四个点,分兵东西而下,居高临下做大迂迴包抄,则长安危矣。 有些话,霍去病没明说,可卫青完全明白,漠北之后,匈奴王庭远遁,大汉举国欢庆,可唯独这两个将军心里明白,汉胡之战,并未结束,亦远未结束。远的不谈,春秋至今,燕、赵、秦各国的名将都曾屡次大败胡虏,可却从未能彻底断绝这一胡汉之争。他们,恐怕也不能。 漠北后,卫青对霍去病一个人说过,二十年内,汉胡必定还有一战,十年二十年,大汉有他们这一代人,或许不要紧,可,百年后呢?仅为这一事,卫青这几年来不知白了多少头髮,而他这几日随苏建四处查看,其实也明白,霍去病是在朔方实践他的想法。两个人不约而同在谋划的,已是大汉百年后的事情。他刚才的那个问题,霍去病没直接回答,卫青亦明白他的意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为百年计,岂敢不争朝夕? 卫青翻了许久,心里有些说不出的东西翻翻腾腾,他此刻已完全明白了霍去病的苦恼,去病看到了许多东西,或许是十年二十年后的,或许是百年后的,他想凭一己之力,设计出一套长治久安的方法来。 他有些想对霍去病说,他从前也这样想,渐渐却明白,不能的,一生奋战,或能换回几代人的太平,却无法永远断绝那胡汉之争,这已不是人力所能为,只能尽力而已。可他到底什么也没说,只坐了下来,又拿过那图,很细心的看,提笔又往上加了些东西。 霍去病也没再说话,他最初还在看图,渐渐却只看着卫青出神,他最喜欢卫青现在的样子,那个人认真起来,双目会特别明亮,遇到的事情越是艰巨困难,他的眼睛就越静,霍去病从小就喜欢这样的卫青,十年二十年,一直都看不够。 看着卫青浑然忘我的样子,他无声的想着, 我就知道,说起大汉,你就顾不上我了, 虽如此,淡淡的无奈中却是说不出的骄傲和欢喜... 是夜,两人一直忙到深夜,便同榻而眠。卫青这日累了,口中还与他说着话,眼已半阖上了,霍去病却睡不着,他自从来朔方后,一直睡得很少,他看卫青累了,便不再答话,只看着他的侧脸出神。 这样并头而卧,相聚不过咫尺,什么都看得很清楚。 卫青这一年劳心太过,瘦了许多,鬓角都多了白髮,笑起来时,眼角会浮出细纹来。 霍去病的目光就停在那细纹上,看得一阵心疼兼生气又无奈,他又想起那日自己去接人,卫青帐中的火都半熄了,榻上也没有就寝的痕迹,若自己不去,想必这人就打算在大雪天穿着能结冰的盔甲撑案闭闭眼就算了。 他忍不住伸手在卫青之前左臂伤处轻轻摸了摸,低低道。 "舅舅瘦了。" 这个动作,以他们两人素日的亲近,不算过份,那伤是早好了,卫青只"嗯"了一声,闭着眼反手拍拍他的手。 霍去病听着他的唿吸声,心中既是宁静满足又是莫名的悸动。然而,他所求并不很多,半响,只很小心的侧身慢慢给卫青掖了掖被子,这一动却无意识间在枕边碰到了什么,有点硌,霍去病微一皱眉,顺手摸出来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是副玲珑的羊骨拐子,已整理清洗很干净,却只得两枚。 一瞬,霍去病儿时的记忆,忽然变得很清晰,仿佛还只在昨日。那时掌权的是清静无为的太皇太后,陛下亦非今日的陛下,他的建章营和现在也完全是两回事,地位大概勉强比得屯田兵,堪称舅舅不疼姥姥不爱。卫青那时名义上的饷银已不少,却总拿不到手。他和卫青住在建章闾的小房子里,冬天冷,屋子里更冷,有一年,两人说话都冻得牙齿咯咯响,也常这样一起挤在榻上取暖。 就是那个冬天,他不知怎么偏缠着卫青要羊骨头拐子玩,一套拐子需得四只羊膝骨才能凑齐,记得那年好像是大舅刚过世,卫青窘得很,好久也变不出。家人为教他听话,便拿卫青做例子,说他舅舅和他一样大时不容易,这话她们从前也一直说,可舅舅究竟怎么不容易,霍去病可不知道,直到先生教了他那首"孤儿行"。 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霍去病依旧没法读那首"孤儿行",他向来不亲诗章,只有这首诗是入了心,在他,那简直写的就是卫青。他自小就跟着卫青,有舅舅处处护着他,对他贴心贴肺的好,没受过一点的委屈。只要想到卫青象自己那么大的时候,是孤零零的一个,只要想到自己那时未能陪在他身边,霍去病就有说不出的难过,唯有加倍的对这个人好,心疼得一塌煳涂,恨不得能替他受所有的罪,怎样都还是觉得,根本无法弥补他当年未曾陪伴那个年幼时卫青的歉疚。 第10页 有些事,非人力所能为,这件事,他就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 他的动静不大,卫青却已睁了眼,他见霍去病正盯着那不成套的羊骨拐子发呆,自己也看了看那小小的羊骨,再看看眼前的霍去病,失笑了。 真是疯魔了。不过就是那样一个梦,折腾了他整整一路,连自己多少年前还欠他一套羊骨拐子这种小事都想起来,莫名其妙的就在路上慢慢留了两块,只觉得似乎是配足了这拐子给他,去病就不会再丢掉似的。 这东西居然给去病翻了出来,卫青略有一丝尴尬,可更多是欣然,毕竟,人现在就好端端的在眼前,皮肤上的温热几乎可触,异常的安心。他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霍去病的脸,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温言道。 "去病从前总管我要这个,我找了三个不成套的煳弄你,你就怨我不疼你,再不肯玩羊骨拐子了,还记不记得?" 卫青想起了许多旧事,声音里有一丝笑,他此刻语调非常温柔,霍去病竟不敢去看他,更何况,他知道卫青说的是什么,可这一事连卫青都未必知道,此时此刻,他也不想他再知道,他是读了"孤儿行",想起早年的卫青,忽然就难过了,这才再不肯玩羊骨拐子。 霍去病把那两枚羊骨往掌心里狠狠握了一下,面上却丝毫不露自己的情绪,也用开玩笑的口气答道。 "那时你总对我说,等舅舅有钱就如何如何,结果等舅舅有钱建府,就把我扫地出门了。" 卫青果然展眉,神色很淡,却很愉悦。他从少年时的种种,一直想到现在,再看看眼前人,他很想对这个人说,去病,二十年了,可,卫青终究没开口,只道。 "好,等你回长安,就搬回舅舅家。以后都在我眼前。" 霍去病只笑而不语,有些无益之事,此时此刻,他不愿去想,卫青瘦了,可躺在他身边很暖,霍去病索性闭上眼,尽情感受这人所独有的温熙包容的气息,纵情想像有一日回到长安,回家...他有许多事想做... 他想了许久,卫青一直没作声,兼唿吸平稳悠长,霍去病以为他是睡了,不想一睁眼,却见卫青依旧侧身看着他,面容如常温和沉静,目光中却有些说不出的东西,异常复杂。两人目光一碰,卫青这次有些勉强的又笑了笑。 "我做了个梦,把你弄丢了。" 霍去病微微一愣,直觉想说些什么,卫青却摇了摇头,让他不要说话,他自己似又想到了那个梦,沉默片刻,自言自语的慢慢道。 "不要紧,你去哪里,我总带你回来。" 他这话的语气说得极其认真,眸中神色难描难绘,霍去病听得一震,卫青这表情和话都让他很难受,他的声音却无丝毫的异样,只道。 "好。"很快又加了一句,"舅舅,你听外面下大雪。" 说罢,他也不等卫青有任何反应,也不再就这问题讨论下去,只极快的伸臂与他轻轻一抱,片刻,又如儿时般侧脸与卫青蹭了蹭,还故意左右摇了摇,这熟悉的举动让卫青又有些失笑,真的依言去听那雪声。 外面下着大雪,有些类似雨落的沙沙声,房间里越发的温暖。 相伴二十年,霍去病熟悉卫青的每一个小嗜好,最知道怎样待他好。卫青小时候,每逢雨天就要被赶出去干活,久而久之,这个人就喜欢听着风声雨声入睡。有一年,长安有大风如血,自己跑出老远接卫青回家,风中等了许久,果然见卫青匆匆忙忙的骑马回来,一脸的焦急,见他乱跑,把他骂了一路。到了晚上,那个白天才发誓和自己绝交的人,就一面搂着自己,一面很幸福的小声说,去病,外面大风大雨,打雷闪电,又黑又冻,你和舅舅在一起,暖暖和和... 霍去病的动作亲昵而自然,好像很高兴,又像是为那个惹他不快而耿耿于怀的梦致歉,卫青被他搂着,只觉全身都暖洋洋的,他眼皮越来越沉,这一次,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完全放松下来真的睡着了。 天还没亮,霍去病独自登上朔方城,守城士兵见了他,就无声的一一举起手中的火把相迎致敬。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霍去病沿着城墙前行,此城依地势修建,远没有长安的辉煌气势,可霍去病很喜欢这里,此刻四周仍是一片漆黑,可他闭上眼,就能完整的看到朔方城,乃至朔方郡的全部,看着这些,几乎就像陪在卫青身边一样。 每每站在此处,霍去病会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白河朔一战的意义。卫青刚进建章时,就常带他去军营,晚上,大家会生起火,围坐在一起听那些上过战场的老兵讲故事。 那个时候,汉军能讲的故事不多,大汉开国数十年,自白登以来,对匈奴从未有一场值得夸耀的胜仗。 有那么一晚,老兵就指着窝在卫青怀里的他苦笑说,千万别以为把小傢伙接到长安就安全了,河南地在匈奴人手中,只要那群狼愿意,瞬间烽火就能直下甘泉。 霍去病记得非常清楚,他生来胆大,当时觉得老兵在吓唬他,没当一回事,只卫青搂他的胳臂紧了紧,搂得他不舒服,便回头抱怨,卫青就笑笑,还逗着问去病怕不怕,他自己的神色则是如常的平静,只一瞬眸光如电。 或许,早在那个时候,那个人就决定,以他一生,终结匈奴的威胁,换几代人的太平。 第11页 从前,汉军与匈奴人的周旋只在长城沿线,是卫青提出了,也实践了一个崭新的战略。 他要跨过长城,深入草原去摧毁匈奴人的定居地和大量掳掠他们的牲畜,取敌一钟,当吾二十钟。 过去人们认为这根本不可能,匈奴是游牧民族,没有固定的居所,他们的牲畜和人都能随时转移。跨入那未知的草原,不要说掳掠,就是找到敌人都不容易。 然而,卫青却做到了。 匈奴人确实有他们的定居地,最少,是某个季节暂时的固定定居地。草原上几十年的和平,让匈奴人忘记了,他们也会受到突袭。他们的牲畜或许可以转移,但速度并不像他们想像中那样快,一旦遭到骑兵的袭击,他们也很难逃脱。 汉地有长城作为预警,而匈奴却没有人力或物力以长城设防,其结果就是,一旦汉军真有能力长驱直入,匈奴人在看到这只军队前,根本不知道危险的存在。 这一设想非常大胆,实践起来更非常困难。 深入草原,必须理解草原,知道可供行军的路线,沿途水草分布,并熟悉草原生活和迁徙习惯。这一切,依赖一张详细部署的情报网,更考验一个将领的判断。 战机,其实就在每个人的眼前,然而,它又如一滴藏在海中的水,只有卫青发现了这一点。 霍去病眸光闪动,他无法形容自己的惊艷,对卫青这一役,他研究得越久,就越是倾倒,正如对这个人。 雪下得越发大了,霍去病走到无人处,停步,把一直握在手心里的半副羊骨拐子轻轻一抛一覆,不知是不是这孩童的玩物太轻巧,几个来回,就掉了一枚在地上。霍去病微微苦笑,慢慢俯身去拾,动作有些吃力,他单膝半跪顿了片刻,闭目随手抓起一把雪,在头上擦了擦,才又起身前行。 白天,他的话只说了一半。 筑城朔方,这一事上,他的确有种异乎寻常的热忱。 有一日,他不在了,卫青看到这朔方城,必会明白,他最后所想的每一个念头,理解他的每一个意图,那样,或许就像看到他一样。 这样,算不算把他的一部分留在这里... 他不怕轻装远行,只是捨不得,也放不下一个人而已, 自他从马上狠狠摔下来,以为就是这样了... 那一刻,眼前出现了许多幻象, 仿佛人之将死,他生前的一切会慢慢的回顾一次, 于是,他很清晰的看见了, 烽火、狼烟、马、宝剑、铠甲、孤城、羌笛、胡雁、鹰、夕阳、大漠、长河、边城、杨柳、胡天, 他这一生,兵逼瀚海,立马狼山,应该没有什么缺憾, 这一切一切,最终都凝结在了一张熟悉的面容上, 无数岁月如流, 那个人拉起他的手,面容温柔,目光坚毅 去病,我们一起去打匈奴。 不管跑多远,绝域黄沙, 有这个人在他身后,他就什么地方都敢去, 有这个人在,他就有家, 只这一次,怕是真回不去了, 霍去病低眸,温柔的一笑。 问天下,知我心者谁? 或许明年花开时,他的人终有消失的一天。 昔日一诺,伴你北逐胡莽,驰骋大漠, 以你我一生,断绝匈奴的威胁,换几代太平, 去病不曾相负。 千百年后,人们看到朔方城,仍会将你我的名字联繫在一起。 这种联繫永远不会断绝。 也是把最初和最终都会联繫我们的东西留下来... 第6章 兵家 不久,朔方又来了个意想不到之人,从骠侯赵破奴。 霍去病治军重纪律,骠骑军向来令行禁止,骠骑行事严厉,没人敢在他面前走错一步说错一句。双壁军中齐名,而风格迥异,骠骑较之大将军,那是威多而少仁,这点连霍去病自己也是认的,对大部分人而言,同袍将士对这位青年将军均是怕多于敬,少些亲近。 可,骠骑麾下,也凝聚了一批愿为他效死的铁血将士,赵破奴便是其中楚翘。他自幼一直追随霍去病,从漠南打到河西,出生入死,乃至漠北决战已做到霍去病的军司马,是罕见的骠骑嫡系。也因为这个缘故,赵破奴这几年颇得天子器重,来年就要去河西上任,此行是特意绕了老大一圈路来探望老上司。 卫青和苏建策马回来,见霍去病站在院中,有个高高大大的青年正围着他打转,满口喊着"老大",高高的笑声传得老远。这在霍去病面前,算得上失礼了,而霍去病居然不以为意,只顺手在那人肩上捶了一把。 那情景把苏建看得一愣,然后才认出,原来是赵破奴来了。卫青却已一笑上前,他素来视这少年如子侄,边塞相见,自然欢喜,更何况他看得出,霍去病面上虽淡淡的,神色间也有几分欣然,那样子让卫青很高兴,待赵破奴的态度中不觉就多了几分亲切。 赵破奴是个活泼人,见了霍去病已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乍见卫青更是纳头便拜,一面拜,一面想起还捎带了霍光的信给骠骑,又想起自己刚成了亲忙要向大将军报喜,兼又有自己带的礼物,他一时又跪又叩又说又笑,只让卫霍两人都眼花缭乱了。 他们三人见礼,热闹成一团,只苏建冷眼站在一边,神色不太高兴。 第12页 无他,苏建只是觉得,这次大将军到朔方来得匆忙,行前只上书陛下一封,说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想休息一段时间,然后人就去了朔方,千里奔驰,半月而至,和之前所述到衰病没一点关系。陛下对两位大司马算十分宽宏了,可至今也只是睁眼闭眼,未作明确回復。苏建怎么也想不透,大将军这么个人,谨慎了一辈子,怎么这一朝就如此的不在意? 这也就罢了,本来两个大司马聚首在这边城就够引人注目,有情报说是极北之地的匈奴都大为紧张,探马都多了若干,这种时候,赵破奴这楞小子还巴巴的赶来,就不怕人家说他们聚众造反吗?唉,骠骑不懂得什么叫忌讳,他手下也是煳涂的! 有此一念,苏建更懒怠和这楞小子打交道,偏他算半个主人,霍去病忙碌,苏建不能不尽招待之职。这几天下来,一老一少也是脾性不合,已是磕磕绊绊起来了。 赵破奴比霍去病还小几岁,年少好动又好说话,他是建章孤儿,很吃得苦,作战勇悍也打得起硬仗,几次出征一直跟着霍去病,随他横扫天下而未尝一败,春风得意难免骄傲些,也是一般的天不怕地不怕。 苏建却是受过挫折的人,尝过万般无奈的滋味,看这娃娃眉飞色舞的跟军士们大聊什么漠南、漠北,难道只有他这个娃娃去过漠南、漠北?苏建听得好笑,他也不动声色的听,每每就等赵破奴说得最高兴吹破牛皮时冷冷插了一句。 一来二去,赵破奴委屈得要命,他是想到就说的人,全不知自己一开口就把苏建气个半死。他倒也有心讲和,奈何苏建说的话难听,但开得口来,便是不慌不忙有理有节,明面上又挑不出什么毛病。 最重要的是,苏建是大将军的部下。且不说赵破奴自己也对大将军敬重的很,他跟霍去病久了,知道骠骑是怎么敬他舅舅的。当年骠骑处置李敢的手段,即使是赵破奴看了,也有些胆寒,他算是明白,涉及了大将军,骠骑没什么不敢做的,便是陛下出面也没用。 于是乎,苏、赵两人间的气氛就有些古怪。 事实上,这点矛盾也算有渊源,元狩四年后,有关双壁反目之说,一度被传得很盛,越是与双壁素未谋面之人,说的版本越是丝丝入扣。 有人说,骠骑负恩。这人是私生子,心里阴暗的很,早就想踩着他舅舅爬上去。那几年大将军在外面血战,他就进宫去讨好陛下。这不,后来他第一次出征,就不听大将军的号令,自己跑出去几天几夜不回来,听说那次赵信叛逃,和他也有关系。之后去河西,骠骑刻意不等公孙将军,那公孙将军,可是救过他舅舅的人。漠北之战就不用说了,他把精兵都挑走了,明知大将军遇险,还自己头也不回的一路打去狼山。忘恩负义,处心积虑,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了? 也有人说,大将军这么有心机的人,大概早就想到这一天啦。你没看?骠骑第一次出征,大将军只给他八百人,指了个没影儿的地方要他去杀敌,差点没回来。那以后,骠骑生了戒心,不再没跟大将军一起出征过?那二战河西,公孙敖是大将军的人,故意迟迟不到。漠北不用讲了,临阵换将啊! 自然,这类无稽之谈能气死苏建,赵破奴听了更得大耳光扇过去。可,对他们这样各自追随卫霍多年的人而言,心里也多少各有疙瘩。 在赵破奴看,骠骑将军从前身处嫌疑之地大家误会也就算了,可将军连李敢都处置了,难道不是什么都清楚了?更何况,大将军自己明明待将军好得不能再好了,处处都护着将军,为什么他的部下还看将军不顺眼呢? 可在苏建看,骠骑自己也就算了,他倒是真心敬大将军的,只他那群手下实在让人头疼,没学会他的本事,倒各个有他的脾气。这些人也不想想,骠骑杀人立威是痛快了,效果呢也不能说没有,可,骠骑现在能在朔方逍遥,还不是大将军为他背去了大半黑锅!鹿那件事情后,苏建还听了不少谣言,说什么骠骑被贬到朔方,背后是卫氏在作怪云云,想起来就窝火,有些骠骑军下没头脑的楞小子,现在慑于骠骑之威不敢说什么,肚子里恐怕也难免跟着人云亦云,唉! 苏、赵二人心里虽不对付,好歹都是做了将军的人,又碍着双壁的面子,不便闹得太僵。不想,他们的手下先不安份了。 赵破奴此行没带亲兵,却从建章营挑了队还未上过战场的骑郎相随。他是好意,一来,此行无战事,正好带娃娃们出来散风,二来,让这群小子见识下大汉双壁的风采,对他们将来是大有裨益。 他是个活泼人,挑的自然也都是合他脾气的,于是这队人里最听话的也比猴儿多两只手。 众人热热闹闹来了朔方,赵破奴的面子,骠骑也亲见了这队人一遭,他的煞气重,镇得这群建章娃娃们着实老实了半个月。奈何骠骑忙得很,赵破奴也顾不上他们,便又故态復发起来。 这一日,建章骑郎们便兴致勃勃的在校场蹴鞠,大伙又嚷又叫,生龙活虎的十分热闹,兴头正好时,旁边几个晒太阳的老兵却对他们讪笑起来。一来二去,双方失和,就要在赛场上见真章。 建章骑郎们想得很好,踢鞠是个体力活,他们战场是没上过,经验也许不如这群老傢伙,可各个都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身强体健,而那群老傢伙都满身是伤,年纪少说也有四十,腰腿都不灵活了,跑也跑死他们。 第13页 结果,其结果就是,建章骑郎惨败。他们的对手的确不怎么跑得动了,人家也不跑,只用脑筋踢鞠,站着不太动,指挥得当,把一群年富力强的小伙子遛得满场飞。 边境安静,这场小比试也算趣事一状,很快就传遍了朔方大营。很不巧,大败建章骑郎的老兵是苏建的人,这下苏建大为快意,赵破奴却闹了个大红脸。旁的也就罢了,谁不知道骠骑喜爱踢鞠,这场子赵破奴委实输不起,当下就约了苏建十日后再战。 两位将军较上了劲儿,这就更热闹了,于是一众人都兴致勃勃打算围观十日后这一战,乃至两位当事人,苏建外松里紧,赵破奴更干脆把骑郎们拉到了城外荒野,他自己也住到帐篷里日夜训示! 他们都自认真筹备,不料,事情传到霍去病处,居然找了赵破奴来,却只说了一句。 "若我是你,就不比。" 赵破奴向来最服他,战场上骠骑的命令,他听得懂执行,听不懂也执行,可这次却实在气不过,更没想到老大不助拳也就算了,居然!?!他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 "末将输了没什么,坏了将军不败的名声,让匈奴人耻笑!"还有一句他到了嘴边,想想李敢没敢讲,只在心里嘟囔:"大将军都帮苏建。" 结果霍去病无动于衷,只道:"那就让匈奴人耻笑好了。" 赵破奴语塞,霍去病也觉得话不投机,挥挥手把他打发了。赵破奴灰熘熘的出门,一抬眼,却瞧见笑眯眯的大将军。 苏建志得意满了近十日,十日后,校场四周围满了人,连双壁也不例外。赵破奴果然率队来战。这一次,还是同样的愣头青,却,忽然不好对付了。 卫青的方法其实很简单,扬长避短,若所攻为对方必守之处,则对方也就不得不动,从而反客为主,逼对方陪他们拼体力。 霍去病从旁只看了一眼就把前因后果都弄明白了,再看看苏建一脸疑惑,赵破奴想笑不敢笑故作深沉的样子,霍去病想了想,转身走开几步招手找了个人来。 苏建也察觉不对,正凝思破局之法,忽然来人对他附耳说了几句。苏建认得,来人是骠骑手下,可那人却说,是奉大将军之命,苏建有些疑惑,可他也是半生戎马的人,依言一想,确是正道。 这一下,优劣又变。霍去病和卫青不同,并不从思路上纠正战略,说白了,他也没有那十日的时间慢慢点拨,是故出手就是建章骑郎几个明显的破绽,凌厉异常。 他一出手,旁人还未察觉,卫青先看了出来,他知道这人太熟悉自己的路数,但也不妨将计就计,又找了个机会私下对赵破奴指点了几句。小伙子执行能力最好,于是又轮到苏建头疼。 卫青故意转了一圈才回来,一抬头,就见霍去病在校场另一侧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脸上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卫青很温和的笑着,却极快的沖他一扬眉。 两人目光在空中一碰,火花一闪,便这样站在场外,各自微笑着想新招,一来二去,场中变化迭起,精彩纷呈。 乃至第五局,双方各得其二,卫青和霍去病却都有些头疼了,无他,再好的战法,终要由人来完成,到了这一刻,他们脑中的战术仍能千变万化,层出不穷,奈何,却已非只言片语就能由两队人片刻所演练的了。 霍去病便抢先开口道:"破奴,认输吧。" 骠骑已当众说了,赵破奴再不愿意也只得从命,心里却不服气,毕竟,谋略上双方是针锋相对,那么剩下拼的又是体力,只要再这么赛下去,胜得还是自己。自然,这道理苏建也懂,是以他表面赢了,心里也不痛快。而围观众人不知就里,有些悟性好的,看出其中有双壁的指点,颇有所悟,却不知双壁私下助的是对方部下,又见骠骑认输,一面佩服他的风度,一面对大将军更是敬服。 是夜,颳了一场大风,温度骤降,卫霍照例在书房中商讨那幅北疆防御图。两人说了几句,就各踞一方忙碌起来,卫青这日伏案在幅白绢上画了许久,不知何故,他开始还神色肃然,渐渐却眉目带笑,间中还瞅瞅霍去病,有些得意的样子,这在卫青,极其罕见,霍去病好奇,凑过去一看,也乐了。 原来卫青来了灵感,竟把今日的比赛画成了一个战例,只他此刻亲自捉刀,那图中寥寥几笔,战事便风起云涌,变化万千,远比一场蹴鞠所能表达得来得精彩。 他难得有这样的玩心,霍去病看他放松又愉快的神情,心里很高兴,诚心诚意的赞嘆了几句,便凑趣过去,与他在图上过招。 这游戏是两人从小玩惯的,最早,是卫青把着手的教,很快,卫青胡乱让他些也就玩起来了,渐渐地能让得越来越少,练得最认真,要数霍去病初战河西之前,那段日子,卫青几乎在图上与他讨论过此战所有的可能性,乃至备战漠北,两人已能互相启发,互有胜败,只前几年,卫青总赢得多些,到了今日,却是真正势均力敌了。 两人愉快的在图上勾心斗角了一阵,但厮杀得并不特别认真,他们此刻心情都很好,出招就有那么些耍宝的味道,找到战机也不痛下杀招,只用心瞅准对方的尾巴大力踩下去,坏心肠的等着看对方笑话。虽如此,亦是棋逢对手,以卫霍今日的造就,除了彼此,也难得有个这般可以放手一博的好对手,也就越发玩得兴趣盎然了。 第14页 两人一面交手,一面随意聊着,说着说着,卫青就笑他欺负部下不手软,他纯是开玩笑的口气,霍去病又正在凝神琢磨后招,一时不防脱口道。 "破奴未尝一败,不是好事,今日能知人外有人,将来..."他忽然意识到失言,却也来不及了,只能不动声色继续道:"将来也好独当一面。" 卫青先在笑,听了最后一句,闻言一愣,霍去病只能硬起心肠来故作不知,依旧低头想他的后招,方才热热闹闹的气氛却就这么冷了。 正这会儿,又一阵大风吹过,卫青略一怔,起身走到火盆边,往里加炭,这事他做得有些心不在焉,有一瞬失神,把一块炭摔了进去,跳起老大一个火花,正灼在卫青手上,事出突然,烫得他一哆嗦。 卫青是戎马半生的人,哪儿会把这放在心上,当下只随手一掸,霍去病却如被灼伤般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那一瞬,室内的气氛变得很古怪,卫青看着他,霍去病却只看着他的手,两个人都有很多话,却谁也不知从何说起... 如此,日子磕磕绊绊的到了年前。霍去病近来又变得很忙碌,他这日去巡视了黄河边上一处要塞,天黑才回来,却见苏建和赵破奴两个堵在堂屋里,正专心致志的下棋,都下得脸红脖子粗,各自落子如飞,力透指尖,气氛不太好。霍去病皱眉,心道怎么还没完没了,他上前一看,却差点失笑。 论棋艺,苏、赵两人,倒是旗鼓相当。 棋如其人,两者都是兵家,弈棋上反映得其实是他们各自用兵的风格。苏建学的是卫青,可惜得其沉毅而无其谋略。赵破奴学的是霍去病,得其骠锐却无其眼界。 第一局,赵破奴上来就千里奔袭,孤军直指苏建的大本营,其锋锐不可当,苏建不防,失了先手,他是绝不轻弃的人,又是可杀不可辱的性子,虽不当战亦誓死不退,苦战直至最后一兵一卒,终于全灭。 第二局,苏建步步为营,伺机而动,做到了沉稳两字,赵破奴一胜后放松了,反被苏建钻了个空子,一个粗疏就失了大本营,很痛快的弃子认输。 眼下是第三局,苏、赵各自总结经验,一个就是一招断一招堵,滴水不露的苦苦死守,一个四处点火四处无功,眼看要再而衰三而竭了。 赵破奴输棋倒也输得,只当着霍去病,骠骑军的面子委实输不起,青年人爱面子,他又依赖霍去病惯了,便杀鸡抹脖子的做眼色向他老大求援。 霍去病很了解这两人的棋路,在他看,苏建得意得太早,赵破奴虽居劣势,认输却也不至于,苏建善守,所以得势,但这人处事不够灵活,面对突变总会动作迟缓,往往有良机而不能把握,在他借势转守为攻的一刻,必会出现破绽,此既绝佳的反败为胜的战机,只破奴这小子毛躁,一时还没看到。 和卫青一样,霍去病骨子里也是护短的,不同于上次,此间并无外人,他亦没有不帮赵破奴的理由,只碍着苏建是卫青的部下,神色间有些为难。苏建把他俩的样子看在眼里,气在肚子里,只按耐着不发作,他也自知,只要霍去病出手,自己必不能敌,脸上就有几分悲壮慷慨之色。 正在此刻,卫青听见霍去病的动静就走了出来,下午赵破奴过来时,他见赵、苏两人又不太对付,心下好笑,就躲懒午睡去了,此刻是刚起身,面色很好,他只扫了扫棋局中的剑拔弩张,已然会意,便对霍去病笑道。 "去病,换我和你走完这盘如何?" 他这话给大家都解了围,在场四个人,两个心里松了口气。苏、赵忙都跳了起来,苏建自觉这局不坏,面有得色,赵破奴则朝着卫青傻笑以藏尴尬之色。卫青瞧他二人的样子有趣,霍去病却是心中另有一动,他也不着急,吩咐下人取了茶过来,亲自在手上握了握,觉得温度适宜,方递给了卫青。 这一盘棋,换了他们两人,忽然就完全不同。 苏建只觉霍去病只漫不经心的下了几子,零零散散,不成章法,偏就这几子后,适才他那张构思良久,把赵破奴堵得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便已形同虚设一般。 赵破奴更是讶异,方才苏建一味的死守,棋下得郁闷又无奈。这换了卫青,那死气沉沉的棋忽然有了生命似的,霍去病的攻势如此兇悍,白子竟也丝毫的不乱,不仅不乱,而且是根本未随黑子而动。大将军那几子,走得看似平实,其实是转瞬又把主动权抢了过去。 两人争势,瞬息万变,只数子,苏建、赵破奴已五目俱迷。兵法有云:"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我不欲战,虽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 这句话,是苏、赵两人都倒背如流的,只他们却从未想过,所谓"反客为主",竟真能随心所欲的做到这个地步。 两人一面看得暗自心惊,他们不由各自设想,若此刻对弈的不是卫霍,而换了他们任何一人,处境真是尴尬之至,想战,不知从何处进攻,不战,又完全不知从哪里防守。 另一面,赵、苏亦已是当代兵家的一流人材,两人虽不能及,却也颇能欣赏这一局的精妙。古语有云,善用兵者,能使敌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卒离而不集,兵合而不齐。而这一局,是有两位足当此喻的兵家对决,实是大饱眼福。 第15页 其实,善战者之胜,是先胜后战,攻而必胜,在于攻其不守,守而必固,在于守其所不攻。这,才是卫霍想注释的。卫青所想和霍去病一样,两人都觉得,苏建赵破奴这盘棋有个共同的毛病,都是只顾自己下,不看对手,遑论全局,而争势时又只局限在眼前,太过呆板,其实,兵无常态水无常形,用兵最重一个"变"字。是以,卫霍初时都多少有些示范的味道,只渐渐的,两人却都分身乏术了。 赵、苏两人正看得入迷,霍去病却停了手,他把手上一颗黑子慢条斯理的弹了弹,又很细心的又把通盘飞快的看了一次,忽然抬目对卫青一笑,如很随意的道。 "该有个彩头。我若不败,舅舅便答应我一事,如何?" 这次卫青深深看了他一眼,神色微变,旋即又復平静,他根本没问是什么事,只答了一字。 "好。" 这话中的机锋,在旁的苏、赵全未察觉,也对那"彩头"没什么兴趣,他们只觉得,骠骑似乎突然有了信心,然而纵观全局,这棋已下到这个地步,黑子继承的大势就不利,天下已失,又遇到大将军这样的对手,难道还能扭转干坤?是故,赵破奴大为兴奋,苏建却不由得担心。 观棋的大为紧张,偏下棋的却静了下去。卫霍不再说话,只各自又走了十数子,都下得不快不慢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赵、苏两人却疑惑大起,这一刻,他们非常难能可贵的达成了一个共识,觉得卫霍这几招走得很平淡,全没了方才的气势。 其实,下棋也好,用兵也罢,许多道理都一样,古来真正的兵家高手,攻必克,战必胜,可在世人眼中,他们的胜利来得过份轻易,仿佛那为将者既无谋略,亦无勇功,无非得天幸罢了,其实,这是世人不懂,形兵之极,乃至无形,那胜者之胜,本就如行云流水,天然自在,了无斧迹。 论棋论兵,苏建、赵破奴皆非弱手,只可惜,有时就只欠那么一点天赋,某些境界,便终身不能及,奈何! 同为兵家,这或许是种悲哀,然而,换一个角度,苏、赵也无需戚戚,古来有能力达到这一境界的兵家,也不过寥寥数人,他们竟有缘同时亲见其二,何其有幸! 卫青下得很正,他能感觉到,去病已将"气"全数收敛了起来,以卫青这样的眼力本事,竟也看不透他的意图,围其右翼,他便仿佛在左边突围,捉到左侧,他又在右边反击。说来难以置信,彼此黑白兵力就对陈在这方寸之地,本该一目了然,可卫青此刻的感觉,却是率队追敌,而本应在触手可及处的敌军,却从他的视线中完全消失了。 这种情形,卫青一生带兵都极罕见。不过,仅此并不足以让他心乱,作为三军统帅,应对不测并做出决断,这在他卫青,不过是本份。只这一次,在他眼皮底下忽然消失的,是霍去病,以两人二十多年的默契,都无法在这棋盘中找到那人的丝毫气息,这,让卫青隐隐有些不安。又或许,真正扰乱他的,是去病忽然提出的那个赌约,他一生不打无准备的仗,可这一次,他也想赌。 霍去病下得极辛苦,外表却很平静,他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卫青气息中不易为人察觉的一丝凌乱。他太了解卫青,这人习惯于谋定而后动,只要看不出他的意图,就会暂时按兵不动。可,以这人的聪明,就算心乱,这个时间必不会太久,但,他需要的也就是这一点时间,完成了那个布局,这场赌他就赢了。霍去病心中苦笑,他非常清楚,此刻真正扰乱卫青的,不是棋,若说这局真能不败,那是因为,卫青对他,从无半点防范。 半响,苏建轻轻"呀"了一声,他看出来,卫青的白子忽然一变,竟全盘进攻了。那棋依旧下得很正,看似平淡,却隐含一种说不出的风雷之势,苏建想了半日,找到四个字,恃强凌弱,嘿,这世上对骠骑都能下出恃强的棋格,恐怕也只有大将军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赵破奴只看那攻势已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深恨自己给将军留了个烂摊子,可他很快却又面露惊喜之色。就在白子大举进攻的那一刻,黑子忽然活了。适才,霍去病仿佛左躲右闪,零七八落的撒在白子间的许多子,经他勾点,竟形成了一张奇特的网,生生的楔入了白子的腹地。 这棋纠缠了很久,或许是有这样天生的对手,又难得下得认真,卫霍都被逼出了平生少见的境地。然而,高手相争,胜败只在一线,黑子是大势已去,而白子却也硬是没占到太多便宜,那进攻到底是迟了片刻,就那么一步之差,白子最大的一块活处,硬是被黑子生生的锲入,不死不活的分割成了首尾不能相连的几小块,生生的和了。 久久,卫霍两人几乎同时弃子,心下均有一种难言的感觉,既是骄傲又是感慨,或许,若非另有一重只有他们才明白的复杂思绪,两人本该纵声同笑,毕竟,他们一生行军,从未被任何人逼陷到眼前这种狼狈的境地,也就是这个人了。除他还谁? 第7章 莫相送 朔方冬天特多大风,卫青谁也没带,一人出去了半日,回来神色略有些疲倦,霍去病对他最上心,本能觉得不对,卫青却笑笑只道无事,晚饭苏建、赵破奴也来了,卫青也一切如常,饭后还与他们说笑了几句。话虽如此,人走了,霍去病忍不住又问了两句,这次他锲而不捨的把卫青惹烦了,丢下他早早安歇去了。 第16页 霍去病睡不着,他一个人侧躺在榻上,把一本兵书放在眼前,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直到一更天,他忽然长身而起,大步向卫青的寝室走去。 不出所料,卫青果然也没睡,霍去病鼻子尖,一进屋就闻到有淡淡的酒气,朔方冬天苦寒,人们都要喝些烈酒才能御寒,这本是常事,可,这在卫青却真不多见。 卫青见了他,并不吃惊,他自己又倒了一杯,如常招招手道。 "来来,陪舅舅喝酒。" 霍去病见此情景,心里有数,他依言走到近前,却忽然伸手轻轻在卫青持杯的腕上一摁,也不等卫青皱眉,便蓦的灿然一笑,自己轻车熟路的把额头凑过去,很自然的在卫青额上贴了贴,口中软软的低声道。 "舅舅病啦。" 这一串动作非常快,卫青措手不及,一愣已被他惹笑了,顿时气势全无。 说起来,这语气动作都是卫青早年哄他吃药用的,不想现在给霍去病学了个惟妙惟肖。 这个亲近的小动作一时唤起两人心中无数温馨的回忆,之前的芥蒂也就谁也不提。 霍去病本有些揪心,试了温度,倒放了一半的心,知道卫青大约只是着凉了,发发汗就无事。他之前一个人在寝室,心里空荡荡的难受,此刻却象有了找落。他先拉着卫青推搡到榻上躺好,自己把房间里的炉火拨旺,间中很快出去了一趟,寻思卫青晚上怕没吃饱,便叫下人给他做汤,又亲自端了盆热水才回去。 卫青原有些心事,想一个人静静,只他看霍去病的阵仗,就知道去病心里一样不好受,也就由得他折腾。 霍去病回忆着卫青从前照顾他的细节,用热水给他洗了手脸,又笑眯眯的催他把一碗加了许多胡椒的热汤都喝下去,果然见他脸色好了许多。 他十二分殷勤的把这一大堆都亲手做了,心中果然舒服多了,只觉得,自己能遇到一个人,无时无刻都想尽心竭力的待他好,而这个人,又的确值得如此相待,实是幸事。 什么都折腾好了,霍去病还是不甚放心,卫青便拍拍身边的榻,两人就随意躺下了,谁也没有睡意,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只霍去病不问卫青一人去做什么,卫青也不问他究竟想要自己答允什么? 最终,霍去病想到了一个很安全的话题,舅舅家的葡萄。 葡萄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那年博望侯如花子般回到了阔别十几年的长安,汉天子惊见昔日的翩翩少年变成如今的样子,再想起自己这些年大业艰难,一时感慨万分,不由泪垂。天子酬功,群臣望风,自张骞归来,长安就多了个新风尚,贵族间以使用西域的器皿,讲西域故事,品尝西域传来的蔬果为贵。 这些风尚,向来与卫青无缘,他带着霍去病去拜访张骞,更多是打听地形地貌,可能去得次数多了,卫青家里也就多了一架葡萄藤,看在是珍贵西域水果的份上,大将军偶尔也会亲自打理一番。 霍去病很支持卫青这个小爱好,他一直觉得,卫青全副精力都在战事上,太过疲倦,总该有个放松的地方,是以,无论大将军种的葡萄有多酸,霍去病总不吝溢美之辞,他没事就提葡萄,终于卫青误认为他爱吃,渐渐也就真正兴趣盎然起来。到了今日,霍去病知道,只要和这人说"葡萄"两字,卫青就能一个人滔滔不绝的讲下去,而且很愉快。 这一遭,果然也不例外。霍去病偶尔回应两句,大多时候,他半闭着眼睛,很适意的听着卫青安安稳稳的声音,葡萄长葡萄短。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几年前的事,似乎是他二战河西回长安,一路想卫青想得厉害,把刚接来的霍光丢在了骠骑府,自己跑到卫青家,和他一起安静的并肩坐在硕果纍纍的葡萄架下。 卫青那时在削一把小木剑,自然是给据儿学剑用的,削得很好。他那日原本有许多话想对卫青说,却看出他有心事,忽然就不忍出口,便只闲话说笑,他面不改色的大口吞着卫青种的酸葡萄,故意奇道,何以据儿要用木剑,他小时候可没耍过木头。卫青那时有些无奈又得意的看着他,好像说,不能谁都象你一样啊,再后来,霍去病已记不清他说过什么了,只记得卫青说着说着,皱着的眉头就慢慢松开了,真好看... 霍去病已很久没作声了,卫青便渐渐把声音放得很低很慢,最后停了下来,他轻轻转头看了看,去病果然睡着了,好像还做了个好梦,眉间嘴角微微带笑,可他睡着了,虽笑着,那眷恋难捨之意也都再无从掩饰。 说也奇怪,一提葡萄,卫青也想起了那年去病从河西回来的事情。那天他进宫,姐姐和他说了许多据儿的事,说了很久,他好不容易才告辞回来,忽然之间,去病就来了。看到他,卫青觉得心情很好,于是故意摘了一把最酸的葡萄给他,那次去病一定是累坏了,他也象今天这样和自己聊着聊着,居然就坐在那儿靠着自己的肩膀睡着了...然后,没两天,自己就又催他过河受降去了... 或有向卫青赔罪的意思,霍去病忽然邀他去看一处新设的官马苑。卫青喜欢马,他这一生,大半时间是和霍去病一起过的,小半时间和马在一起,只,若算上两人各自东西征战那几年,倒是战马陪他更久些。如今,霍去病要陪他去看马,自然是投其所好了。 漠北一役,汉匈双方都付出了极大代价,因为瘟疫的缘故,汉军战马十损七八,连战前霍去病亲赠卫青的战马,也都埋骨草原,可想其惨烈。 第17页 幸而,这一战使大汉巩固了阴山南麓,以及河西走廊一带的大片草原,这些水草丰美的土地宜耕宜牧,关内土地珍贵,马政累民,长久以往,必定不堪负荷,在这些易于养马之处设立官马厩,方是长久之策。 这一日,双壁同至,负责这一官马苑的上下振奋。卫青遇到正事,就很上心,他亲自转了一圈,心中很满意,这里的马养得很好,匹匹膘肥体壮毛色油亮。 霍去病看在眼里,便示意旁人将负责这马苑的长史找来,据他的经验,卫青看过马,肯定还要问问饲料搭配等问题。 那长史很快来了,一见双壁先在地上叩头久久不起,原来是个匈奴人。这在军中也算常事,别的不提,为汉天子养马的金日碲亦曾是休屠王子。 这长史不知是不是河西迁来的,明显对骠骑怕得厉害,完全不敢直视,更兼他虽擅养马,汉话却说得不太流畅,兼骤然见到双壁,紧张得冷汗淋淋,几个问题都答得颠三倒四。 至此,就显出了卫青的亲和力,他随手把那长史拉了一把,笑了笑,从容不迫的说了几句匈奴语,说得极其流利。 几句话下来,那长史万没想到这位汉家大将军能如此和蔼可亲,不单能说匈奴语,更兼连谷物价格都能如数家珍,不由大为倾服,他一开始还结结巴巴,定了定神,自己又说回了汉语,越说越是流畅,把自己养马的秘诀合盘托出。 也就这几句话,轻轻松松,整个气氛都调动了起来,不单这长史一人,其他的士兵,不论是汉军还是匈奴降卒,都情不自禁的往卫青身边挤,各个一脸的孺慕。 霍去病见此情景,想想自己每次巡视,众人不敢走错一步的样子,也不由好笑。他差不多事事能做到与卫青大致匹敌,唯独这匈奴语上却差得远,他能听得很好,只说出来,发音古怪连他自己都头疼。因此他只是默默听着,并不插嘴。 他一向很欣赏卫青问问题的风格,不在意对方说了什么,只分析为什么这样讲,昔日大将军断敌如神如此,今日闲谈亦如此。只比起当年,卫青如今的话更少,却更见睿智。这让他想起汉天子的一句评语,大将军从不说一句心里话,自己心思倒清明,别人想什么都瞒他不住。 想到这句话,霍去病的目光忽有些黯然。他见卫青又在教众人相马,而他周围的人,哪怕苏建也好,都是一脸的信赖依靠。 他心中微微一嘆,这么多年,汉军有什么事,都自然而然的去找大将军做主,仿佛都忘了,大将军也是人。什么都是卫青一个人做,做了也并不见好,旁人或依靠或挑剔... 这人就是这样,他太强了,强到他若不说,就没人知道他也会累会病, 只在自己面前能略放松些, 也难怪,他担了太多担子,不能不强悍。 他认识这人一辈子, 眼见他强大得好像每天都能为天下再多担待些, 可,人是有极限的... 也就在那一瞬, 霍去病明白,该是他做决断的时候了, 那清明冷静中,是种深入骨髓的痛, 他其实一直知道,只是捨不得,总想再多看最后几眼, 那最后一刻,他总不能让这人看见。 自己不在了,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再扰他心意, 看不到,能好过些, 所以,莫相送... 又一日下午霍去病巡视回来,不见卫青,下人禀报说,大将军去靶场看士兵们射箭了。霍去病就策马向靶场去接人,可等他过去,人早散了。 霍去病略迟疑了片刻,向城东走了过去,他今日不知为什么,很想看看卫青。朔方城依地势而建,东面是全城的最高点,天气晴好时,可遥望北方的黄河和阴山山脉。霍去病来此后,无事时也喜欢一个人来此。 这日难得出了太阳,地上的雪很厚,四周并无人影,只霍去病很快发现,地上有一排长长的脚印。他看着那排脚印,心下一动,不由自主的下了马,自己小心跟着那排脚印慢慢向前走,只跟着那人的脚印,心中便隐约有些欢喜。 卫青果然独自一人站在东南高地上,出乎霍去病的意料,他手上仍提着一把弓,正一个人在练拉箭的动作,这是个基本动作,但卫青做得很漂亮,他的手很稳,看不出左臂半年前受过新伤,那身形更稳,不动如山,只发箭的那一瞬,眉间会微微一凛,落日洒在他身上,如同为他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边,灿烂得让霍去病有些缭乱。 霍去病停下了步子,就那样默默看着他,若干年前,就是这个人,站在他身后,手把手的教他箭术,其实,又有什么不是他教的? 时光仿佛就那么停顿了片刻,却是霍去病的马不解主人何以突然如此沉默,轻嘶了一声,卫青闻声转身,看到霍去病的那一刻,适才凝重的眉宇便柔和了,这一次,霍去病却错开了目光,只看着他手中的弓箭道。 "舅舅好兴致。" 卫青未答,他单手持弓向前往左划了个半弧,道。 "去病,你看。" 霍去病顺着他长弓所指的方向看去,正前,亦是北面,遥遥可见黄河,此刻是严冬,河面许多地方已结了坚冰,再远处是阴山南麓。十年前,卫青就是在这一带,接连击败了匈奴各部。 而更远处,在阴山北面,两人目力所不能及处,便是狼居胥山,霍去病在几年前曾在那里祭天。 第18页 而西北方,便是河西...卫青的目光就停在那个方向,他看了许久,忽有些突兀的开口道。 "去病在河西的时候,我一眼也没往那边看过,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捷报送来,你姨母都吓哭了。" 卫青怔了怔,似乎在那极目处,看见了合黎山下的万箭如雨,他顿了顿,反而笑了,静静道:"现在想想,我怎么就能那么放心。" 霍去病只淡淡一笑,那个时候,他一直觉得卫青就在身边,最得意时是这样,最孤立无援时亦如此。那个时候,他正意气飞扬,一心想邀卫青与他同去河西看看。那个时候,他就有许多话想对这个人讲。可惜,已都不能了。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指了指前方道。 "舅舅是在这里烧的黄河浮桥。" 黄河浮桥一断,是断绝了河那一侧匈奴右贤王部增援之力,但也是断绝了汉军的退路,若楼烦、白羊两部不能克,汉军就再无迴转的余地。 霍去病记得很清楚,那年卫青断黄河浮桥的小溪传到长安,朝野震惊,有人说,当时年轻的车骑将军只说了一句话:他过了黄河,就没打算再回去。 两人一起并肩站着,这是他收復的土地,也是他守护的地方。一种骄傲犹然而生,不需一言,他懂,他也懂。这个问题上,他们有毕生的默契。 久久,卫青转头看向他,微笑道。 "去病,春暖花开,我和你同去阴山下看看..." 他的话未说完,已被霍去病打断,青年如听不懂他的意思般,十分突兀的道。 "舅舅刚才在射箭吗?我也试试。" 卫青看着他,无声的笑了笑,将弓箭递给霍去病。霍去病直如不觉,接过来顺手拉了一下,四周略一环视,依旧指着百步外的一棵树道。 "就它吧。" 他也不等卫青答覆,弯弓搭箭,卫青在旁看着他,忽然皱眉轻轻道:"去病..."他叫得不巧,恰好就在他出声的一刻,箭飞了出去,也不知是不是受了这影响,霍去病这只箭竟射空了。 名将脱靶,大是不祥,两人俱是一愣,霍去病勉强一笑,自嘲道:"叫舅舅笑话..." 他的话没说完,卫青忽然上前半步,站在他身边,两手从后稳稳托住他的双臂,轻声道。 "定。" 霍去病闭了闭眼,脑中的晕眩感却愈演愈烈,从他刚才情不自禁的随着卫青的脚印追上来就是那样,比他来朔方的路上更狂暴,他只是咬牙忍着,这病就是这样,或许下一刻,整个人就会化做飞灰散去,又或许,这种痛苦的晕眩会突然的消失。即使如此,身后那人温暖的怀抱,依旧在昏乱的思绪中清晰得不可思议,卫青的手依旧很稳,没有一丝的惊惶,他贴得很近,霍去病能听到他的心跳,没有一丝乱,只越来越慢,有种说不出的苍凉,一如扶着自己的那双手,也正一丝丝的凉下去,仿佛再无法暖起来... 那一瞬,霍去病满腔的情意,混杂着狂喜和悲哀,再无法自抑, 他抛下弓,转身狠狠抱住了卫青。 想将这个人生生勒入血肉中, 对这个人,他心中有太多的情感,家国天下,同心同梦。 他一生骄狂,从未惧怕过任何事物, 甚至是看着自己那样灿烂的生命渐渐消失,也骄傲得没有一丝动容, 可,这一刻,却怕了,且无能为力, 这人骨子里有多强悍,没人比他更明白, 身为大汉统帅,卫青不能经不起一场生死, 但,他们的关系太紧密, 二十多年相伴相随,患难与共,彼此在对方身上倾注了也得到了全部的感情, 在一人身上得到了一切, 因一人而得天下, 一旦失去,既是灭顶之灾... 夕阳已下沉,霍去病松开了卫青,那阵晕眩已过去了,青年的脸上似喜还悲,他素来心性刚硬,唯一的温柔耐心,也尽数都给了那一人。他深深的看着卫青,目光异常复杂,眷恋不舍又带着古怪的冷漠和疏离,半响,却用低哑得几乎不可闻的声音道。 "大将军答应过允我一事,春暖花开,就回长安吧..." 第8章 知我心者谁 这句话,霍去病说得异常决绝。 他的声音既慢且低,唇边还含着一丝牢固不可破的笑容,可神态间坚硬固执得没有一丝的柔软。 卫青整个人都定住了,这一刻,他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有那么一瞬,眼中都冒出了火光来,只恶狠狠的看着霍去病。两人这样无声对峙了一阵,却谁都不肯退让半步,卫青忽然从地上抓起弓,面无表情的径直越过霍去病,懒怠再看他一眼,自己一跃上马,向城外绝尘而去。 边关孤月明,荒野中空旷无人,四处是茫茫大雪,份外寂静,卫青看也不看,搭箭、扣弦、开弓,瞬间三箭齐发,矢如流星,一串动作行云流水,远方很快传来几声狼的悲鸣,然后,大地间又復安静。 卫青漠然收弓,他双腿一夹,座下宝马便又风驰电掣的沖入夜色中,只它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境,长长的悲鸣了一声。北风凛冽,拂面如刀割,卫青闭了闭眼,又将身向马背上低了低,他想借这种极致的速度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年轻的时候,满心想的,都是驱除匈奴。为这一件事,日子一直过得匆匆忙忙,只觉得时间不够用,他的担子太重,所担的干系太大,全副精力都放在上面,日夜不敢有一丝懈怠,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第19页 只有些极偶尔的时候,便如打完一场大仗,他疲惫又放松的抬眼看着满天星星,堪舆图和兵法的空隙中,会突然闪出一个人的影子,清晰得让他自己都诧异。他也会想,将来天下太平了,或是他也老得上不了马的时候,就能回到家里,和心爱的人一起,共度一生。 那个人是谁?他其实一早就知道,那个他想一生在一起的人,从一开始就在他身边,因为这个人在,他才一直这样心满意足。 从很早很早开始,他就一直把这个人装在心里。那个时候,他也太年轻也太迟钝,根本不明白那是怎样的情感,懵懂了很久,只觉得彼此很好很好,就这么陷进去了...诧异过,迟疑过,也忍耐了很久,却从未后悔,最后还是把这种感情放在了心底,任其滋长,那情意隐藏了很久很久,没有转淡,却更醇厚,他也没办法,动心就是动心了,或许,这就是天意。 这么多年,他想匈奴的时候,远比想起那个人还多得多。他总牵着那人的手,匆匆的往前走,来不及回头去看他,等那人站到了他身边,他也没一丝犹豫的送他去东征西战。纵然两个人在一起,从小到现在,说的还是那一件事,一个约定,他们共同的使命。只这一件事,就有说不完的话,其他的,就都放在心里了。 那时,他总想,只要自己不死,将来总会有一天,两人老得已再无需忌讳的时候,他总能把所有的心里话,该讲不该讲的,尽数都告诉他。 可,他未曾想过,等他终于有时间和这人在一起,还没来得及把什么都告诉他,这个人就快要不在了...... 卫青不后悔。 这辈子让他再活一次,他还是会和这人一起,把上半辈子所有的时间,全副的精力,都用在他们的共同之梦上。好男儿,本该心存天下。 卫青也不害怕。 这辈子让他再过一次,他也还是愿意一早遇到去病,即使知道,最终会有这样伤心的结局。 那一日,他找到了为去病治头疾的医者, 一大把既长且利的金针,触目惊心,刺得他心中密密麻麻的疼, 那人神色黯然,说得分明,骠骑将军也是命中有此一劫,这病,若能熬到明年夏天,或许就什么事也没有, 如今看,只怕春暖花开就... 卫青其实一直都明白,他们的默契太好,一个人在想什么,再怎么掩饰,另一个总会明白。 只是霍去病不想说,去病那样骄傲,骄傲到宁可不说一句话去死。那么,就不说好了。他对这个人纵容惯了,最后一事,没有不纵容他的道理。反正半辈子里,他不也一直没能把该讲的话都说出来。 卫青的心境甚至很平静。 这是他性情使然,更是这些年久歷生死后的修养,遇到的难关越大,越到动心处,他越能澹然处之。 有他一日,去病就不会没了家, 他说过,走到哪里都带那人回家, 所谓有始有终,这是他的担待,亦是他用情的方式, 至于之后,他想得不多,也无从设想。 风中突然飘起了雪,零星刮落在他眼前脸上,又湿又冷,怎么也停不下来。 情的滋味,他是尝尽了, 欢喜悲哀,他在一个人身上得到了一切,满足了一切的理想, 罄尽了所有的情感,该有的,不该有的,全都给了这一个人, 也得到了这个人所有的情感,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 做了想做的事,遇到了最合适的人,却留他不住。 就在那一念间,空气中平白多了一丝异香,一个虚渺的女声似笑似嘲的飘入他的耳中。 "英雄一世,何以窥不透情关?既如此,亦非没有破解之道。" 卫青勒马停了下来,前方浓浓夜色下依稀多了个宫装女子,仿佛绝色,只飘飘渺渺,如影子般若隐若现,她身侧雾浓如漆,远方黑暗还传来些不知名的野兽叫声,惹得他的马不安,低低的嘶鸣。 卫青安抚的拍拍爱马,他往那方向看了一眼,便翻身下地,随手把弓箭挂在马上,全不在意四周或远或近的狼嚎,独自一人向黑暗中闲闲走去,一任那浓雾将他完全裹住,方淡淡道。 "愿闻其详。" 也就是几步,那雾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卫青已全然看不到任何事物,他索性停步,只静静站在其中,片刻,那女子的声音又嫣然道。 "长平侯好气概!妾,自柏梁台而来,久闻长平侯大名,这一步踏出去,便不能回头,可真想好了?" 卫青并不动容,只轻轻道:"生死不悔。" 大将军孤身出城,半夜还未回来,苏建第一个着了急,城外虽有巡城卫队,不会出什么乱子,因久不见人,苏建乱了方寸,跑到霍去病处,想请他以全城士兵搜寻。 不想,他去的时候,霍去病一人独坐,一手支额,双眉皱得很紧。听了他的话,霍去病很干脆的一口回绝了。苏建原想再争,霍去病仿佛身体很不舒服,只断然道。 "他是汉朝的大将军,这片城是他二十多岁打下来的!能经不起一场雪,几只狼?" 苏建哑然,他仍有些气急,却也不曾再争执,霍去病那句话,熟悉中又有些陌生,让他忽然想起了漠南的往事。那一遭,是骠骑的第一战,他出去了几天几夜音讯全无,期间,因赵信之叛,自己只身而归。那个时候,有多少人恐怕骠骑也凶多吉少,劝大将军去搜救,大将军都置之不理。苏建记得清楚,就在骠骑回来的前一晚,他自己思量再三,想去与大将军请罪,走到帐前,赫然听见里面有轻微的鼾声。骠骑生死未卜,而大将军能睡得那样安心。或许那个时候,他就该明白,双壁间,有种绝对的信任,与其说在血缘里,不如说在骨子里。 第20页 霍去病所料不差,天明的时候,卫青果然潇潇洒洒的回来了。霍去病一夜都很冷静,闻讯却跳了起来,大踏步的迎出去,恰好卫青策马刚到门口,他定神看去,见那人稳稳坐在马上,神色和缓,与昨夜既怒且悲绝尘而去的样子很不同。 卫青也看到了他,嘴角扯了扯,从马鞍后扯出几只死狼,顺手抛到一旁的小兵怀里,道。 "去!狼腿烤熟留一只给我下酒,狼皮给你家将军作褥子。" 众人闻言大笑,卫青便跳下马来,霍去病眉毛微微一跳,旋即不露痕迹的上前扶了他一把。当着众人,卫青似已无芥蒂,反手与他一握。 "腿怎么样?" 两人相偕进了屋,下人刚一退,霍去病便皱眉问了一句。卫青默了默,直截了当的答了他一个字。 "疼。" 霍去病闻言二话不说,把卫青的袍子一撩,自己单膝跪下给他揉腿。这是卫青的老毛病,他左膝上中过一只毒箭,虽无大碍,但这种天气难免疼痛僵硬。霍去病看得出,卫青方才下马时,微微顿了一下。经昨日一事,卫青那么生气,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埋头给卫青揉腿。 卫青脸上看不出什么,只霍去病算把他的脾性摸透了,知道怎么一句话气死他,更知道怎么让他消气。霍去病为这伤下过功夫,曾亲自和军医学过按摩,他的动作并不十分轻柔,卫青只觉得膝间阵阵酸痛,如此足足半个时辰,两人的额上都见了汗,而那种僵硬的感觉却渐渐消散了。 "好了。" 直到卫青伸手拉了他一把,霍去病这才抬头,看看卫青的神气,他隐隐觉得,卫青此行一路从长安赶到此地的那种不安焦虑,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种不可解的安详平静,其中,有些毅然决然,还混杂着那么一丝欢喜又搀杂着近乎尴尬的为难,仿佛有话不知从何开口似的。 这一遭,霍去病真有些迷煳,他想不到他们两人间,还有什么话,卫青竟说不出口?而他也不甚明白,何以卫青忽然如此平静,可这人放松下来的神气,让他看得很舒服,他想了想,干脆直接问了出来。 "舅舅还生我气?" 卫青又默默看了他片刻,神色温柔,他最终只嘆了口气道:"去病,你就这么想我一个人长命百岁的过下去?" 又数日,已到了除夕,那晚又是大雪,朔方汉军却在营中齐坐一堂,空气中瀰漫着烤肉的香气,放在正中的自然不是大将军射杀的狼,而是烤羊、烧牛。这是赵破奴的主意,说是兄弟们宿冰卧雪孤身戍边一年不容易,难得今日人齐,当办个守岁宴,苏建也贊成。 他俩难得齐心合力,这个守岁宴办得很成功,特别是,席间有建章骑郎从长安带来的好酒。当兵的喝多了,又逢佳节,先都想到了远在千里外的家人,这太伤感,不适合欢会。换个话题讲讲当年横扫天下的威风,兵士们倒各个豪情满怀,偏卫霍这两个最有谈资的一句不提昔日之胜,只肃然起身举杯同敬了阵亡将士一杯,气氛更沉重。大家情绪都很好,不想说败兴的话,最后便兴致勃勃的聊起女人,这下真正热闹了。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逼大家各自说出和心上人初见的情景。大家都是军人,酒喝多了,便也不讲究礼仪,先是几个校尉厚着脸皮大着舌头说了,也不知谁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上前给赵破奴使坏。 赵破奴素来豪侠,说到这事却难得腼腆起来,他是海量,奈何双拳不敌四手,这从骠侯差点给逼得走投无路,才低声说了两个字。众人起闹说听不清楚,又灌了他许多杯酒,才弄明白,原来他说的是"夫人"。 苏建一直乐哈哈的看军士们跟赵破奴胡闹,大感快意,不想下一个遭殃的就轮到他。姜到底是老得辣,苏建被围住了也并不惊惶,坦坦然的喝了半杯酒方道:"阿武他娘..."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等他说下去,谁知问了半晚,苏建咬定了就只有这四只字,只是笑容越来越是愉悦。 大家闹到此刻,酒都喝多了,心里也活泛,越发没了上下,都暗暗瞄上了大汉双璧。骠骑的煞气忒重,要有胆量开他的玩笑,众人还没醉到那份上,有亲近的军士去狂推赵破奴,劝他捨己为人,不想从骠侯又怂了,这次宁可醉死,说什么也不肯出头。至于大将军,他人虽和善,但威望甚高,不知何故,没人真敢和他捣乱,嘿,情愿去打骠骑的主意。 忽的,整晚一直若有所思的霍去病却忽如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开口道。 "大将军呢?" 此话一出,苏建一口老酒直喷了出来,赵破奴心道老大真是够胆,大伙可都乐了,觉得骠骑将军这一问真是深体军心,这种玩笑,也只有骠骑将军敢和大将军胡闹,一大群人眼巴巴的看着卫青如何作答,摩拳擦掌的准备起闹。 卫青也愣了愣,他却很坦然的看着霍去病,如开玩笑似的轻嘆道。 "看蚂蚁打架的时候啊。" 众人一琢磨,旋即闹笑,七嘴八舌的贊大将军这话答得最妙。立刻有人想得很多,听说大将军与他的先室识于微时,看来是青梅竹马之交,伉俪情深,难怪大将军断弦多年不曾再娶... 又马上有人浮想联翩,听说陛下一直有意把皇姐平阳公主许配给大将军,那位公主年纪略长,却是国色,大将军少年时便与她相识,微时曾为她驾车,莫非在那个时候,绝色的公主便已倾心,于是暗通款曲...咳咳咳。 第21页 一片混乱中,便没人察觉,大将军说话时一直看着骠骑,两人的目光遥遥在空中碰了碰,便错开了,骠骑将军咳嗽了一声,眼睛就看到别的方向去了,大将军在垂眸喝酒,仿佛意态悠闲,那杯酒却喝了老半天。此后,两人没再特别说什么,各自笑吟吟的,脸上却都慢慢热透了。 守岁宴一直闹到夜半才尽欢散去,卫青回到内院,一抬目,却见霍去病正在廊下相候,他一见卫青,便毫不迟疑的走了过来。 月光映着雪光,霍去病的脸也红了,双目却明亮异常,直是熠熠生辉,他的神色清澈宁静,其中是极致的喜悦,再无丝毫掩饰,卫青认识他二十多年,从未见他有这样坦荡的欢喜,为的,不过是自己一句话...卫青凝神看着那双眸子,忽有一丝恍惚,更多的是同样说不尽的欢喜,便也跟着笑了。 两人站得很近,卫青笑着,眉宇线条依旧英锐如宝剑镌刻,只多年用心太甚,眼下青痕既深且清晰,显得有些疲倦,此刻眼角都是淡淡的鱼尾纹,可在霍去病眼中,过去二十年岁月便如虚设,这人和当年那个双眸明亮笑吟吟的搂他在怀叽叽哝哝的与他一起掏蚂蚁洞的少年并无半点分别。 霍去病很慢的拉起卫青的手,指尖轻蹭,此时此刻,彼此心意终于再没什么好隐藏,他们都有很多话想说,只因关心太甚,满满的欢喜中有那么一丝挥之不去的歉疚,那情绪积累了太久,太多太满又太复杂,反而不知从哪里开口,最终,仍是卫青找到了一句话。 "我有时也待你不好。" 这话说得古怪,霍去病却瞬间明白了所有的涵义,只觉胸中尽是融融暖意,再无任何顾忌,只知道,这份情意,不能辜负,他不假思索便脱口答道。 "我喜欢你心硬。" 两人相视一笑,谁都没再说话,脸上都红得更厉害了些,心中却彻底释然了,若你不后悔,我也不后悔。 那一夜,好雪无声。 守岁宴次日,汉营有一半人头疼得要裂掉,只朔方驻军向来训练有素,居然一大早仍能按时巡视。正午时分,卫霍也一齐到军中转了一圈。 卫青的兴致甚佳,比之他刚从长安过来时,整个人显得适意轻松得多,眉间多了种说不出的神采快意,一路偶尔还和士兵们开两个略荤的玩笑,足见这位大将军的确更适应军中的生活。霍去病跟在卫青身侧,照例并不多话,只他这日看待大将军的礼节似乎格外殷勤些。 大伙看着两人的情态,均是脸上严肃,肚里含笑,醉归醉,众人都记得清楚,骠骑昨日喝醉了乱开大将军的玩笑,此刻显然是清醒了在赔罪。 于是一大群人笑眯眯的看骠骑的笑话,赵破奴心中很同情他老大,自己更暗道侥倖,果然大将军的玩笑不能乱开,可他又依稀觉得,霍去病今日的心情仿佛忒好的样子...奇了,将军被大将军骂了一顿,倒神采飞扬了? 第9章 大吉 新年后不久,苏建便高高兴兴的送走了一步三回头的赵破奴,他一走,两位大司马也出发了。 春天将是牧民放马的季节,虽说匈奴王庭远遁,但去年冬天大雪,想必匈奴的物资匮乏,或铤而走险再起南侵之意,卫霍并不掉以轻心,放出许多斥侯打听消息,两人又各自带一队人,顺着长城一路巡视,相约在阴山一侧会师。 都说霍去病行军神速,先到的却是卫青,霍去病走进他大帐时,发觉卫青正在用餐。行军中自然没什么好吃的,不过是一盏汤饼,一碟芋头,芋头上只稀稀疏疏的洒了一点盐,可卫青埋头吃得香甜,他闻声抬头时腮帮还是鼓的,见了霍去病,目中就闪出了喜悦之色。那样子和他平日的端肃从容不太一样,霍去病有点好笑,很想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一口,只他也知道,吃是卫青的一大享乐,需心无旁骛的认真细品,这么开心的事,被自己目光灼灼心怀不轨的死盯着,不好不好。是故,他只伸手摸了摸那盏汤饼,确定是热的,便找了个藉口熘出去了,动作之快,卫青想分个芋头给他都没来得及。 他一来,卫青就很轻松,从容吃了顿很安生的饭,出帐一看,霍去病果然大包大揽,把所有人都拦在了外面,诸事都由他雷厉风行的处置了。 乃至天色暗了,霍去病拉他出去巡营,卫青也就可有可无的答应了。 临时的军营不大,很快走完了,卫霍便信步在营外旷野中散步,两人有半月没见,只身后有士兵不远不近的举着火把相随,不便太过亲密,无非并肩而行说说话,可间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境亦有说不出的温柔,好在他们过去也亲近惯了,略靠得近些,是谁也不会奇怪的。 卫青慢慢走着,先细问霍去病沿途所见的敌情,一面听,一面思考,这些事霍去病大多在信中写了,或许是没什么要紧敌情之故,卫青便不怎么专心,倒有些分神想着霍去病的身体。柏梁台是一回事,卫青行前私下又问过朔方的医士,那人很惊喜的说,骠骑将军的病,近来忽有好转之迹,只要平平安安的过了夏天也就无事了。卫青心里很安慰,他也看得出,去病这次回来格外神采飞扬,只是关心太过,难免牵挂。 事实上,卫青近来过得舒坦,除了柏梁台的那个条件,再没任何其他心事。那条件说难也不太难,他也已做成了一半,去病果然也很好,卫青欣慰之余,想起约定的另一半,很愿意再接再励。只前半截是...,倒没什么难度,后半截要说,卫青却真是犯了难,他每每想起来,再看看霍去病,总有点心怀鬼胎的味道,嗯,好在去病什么也不知道... 第22页 霍去病是最留意他喜怒的,他见卫青始终有些若有所思,无需动问,已然会意,他也不加解释,只借战袍掩饰握了握他的手。卫青正想得出神,忽然手上一热,他愣了愣,想起身后的士兵,微觉不妥,不觉停步看了那人一眼,霍去病却无丝毫避忌之意,只朗然一笑,如无事般拉着他继续往前行,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很热,卫青心下一动,就任他握着了。卫青这一默许,霍去病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晕陶陶的,这人的手,他是从小握惯的,却从未如此光明正大。 天已完全黑了,两人走在前面,军士们见大司马们停步,只道他们有要紧话说,便自动又落下几步静候,谁也没留意那战袍下的旖旎。 此地景物荒凉,林子里间中还传来几声乌鸦哌叫,两人却都充耳不闻,只握手携行,你一句我一句聊着军务兵法,对那刺骨北风亦浑然不觉,反倒以为那雪后空气份外清冽缠绵,厚厚的积雪踩在脚下,嘎吱的声音更显得静谧,心意融融中什么良辰美景亦不过如此了。 回到营中,按两人以往习惯,总要再工作一阵,才是休息的时候。这一晚,霍去病仍在构思他那幅由西北绵延东北疆域的边防图,他方才在外面冻得很舒服,又和卫青聊出了新的契机,灵感已不断浮现,回来就随手打开一幅地图,也不再和卫青说话,自己一个人看得入神,专心捕捉那种一闪即逝的灵光,双目晶莹,不时光华流动。 骠骑此刻正是男子褪去最后一丝青涩,迈向成熟的年纪,他已指挥过三次大战,经歷了大起大落,又明白了生死,他在朔方这半年,人更见渐沉稳,现在达到一个才华和经歷完全平衡的高度,走向一个歷代兵家所罕见的巅峰。 卫青看着他,目光柔和,他觉得去病现在这样子份外有魅力。这条路,卫青自己也走过,有过同样的摸索悸动和惊喜,没人比他更清楚,只他那时是一个人,如今,去病会陪他一起走下去... 霍去病构思良久,正想与卫青讨论一下,方发觉那人正在案前看些什么。霍去病只看了他一眼,目光便怔住了,忽然有些口干舌燥。 从他这个角度,恰好看到的是卫青的背影,毕竟不是战时,卫青已卸了甲,只穿件宽大的厚棉袍,冬衣本来厚而臃肿,可穿在卫青身上,霍去病觉得他的肩很宽,腰身束得紧紧,此刻俯案,背部弧度如一张拉开的弓,蓄势待发,充满力度,线条异常优美。 霍去病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他是想到就做的人,当即就起身走到卫青身后坐下,仿佛要和他一起看文书似的,不出声的伸臂往他腰上一揽。嘿,想想是一回事,真把那劲瘦腰身搂在怀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两人过去就亲近,何况今日,且卫青正读得专着,对他并无丝毫防范,亦没怎么留意他的心思,只觉温暖舒适,还下意识往后靠了靠,空出手来与他一握,霍去病也乐得不打扰他,一手与他相握,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有些意味不明的慢慢玩他的腰带。 他坐过来才留意到,卫青穿的这件棉袍还是自己在长安时送的,此刻已穿得半旧,混合着卫青的体温,触手温软,那款式也是卫青所喜的简单,从霍去病的位置,正好可见他领口下的一片肌肤,灯下望去,是片美好的暖色。霍去病看了看,便决意要重赏那个做衣服的裁缝。 霍去病坐过来时,不过是想搂搂抱抱,此刻却已有些血脉喷张,心里很想就这么把腰带拉开,探手进他衣服肆意摸下去。只他太了解卫青,这人君子,情事尤其如此,更何况这是在营里,卫青在军中规矩最大,轻易不会与他说笑,过去连他叫“舅舅”都时常不搭理,此刻外间都是巡夜的士兵,这人都能容他亲近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飞快就想到若干探手入怀的好藉口,只是惦记卫青面子薄,不愿轻易造次,正天人交战,偏卫青随意持杯喝了一口水,两人挨得这样近,霍去病清清楚楚的见他湿润的唇一抿,不由就亲了过去。 卫青猝然不妨,却未加推拒,很自然的调整了一下姿势,还微微侧身转头就着他,这在这个人,是有些难得。此刻两人差不多是抵额相对,霍去病能很清晰的看见,卫青目中亦尽是淡淡的笑意,不但不恼,居然还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髮。 此刻并不很晚,外间巡夜士兵的声音依稀可闻,霍去病虽被他那一眼看得意动神摇,心里却还存着分寸,片刻,卫青果然清醒过来似的咳了一声,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耳朵都红了,霍去病觉得此刻狼狈得有趣,闷笑了一声,却到底是坐规矩了。 卫青有六、七分好笑好气,却也有三、四分心动,他自己也定了定神,只如不知的指了指案上霍光的信叫他看。这次霍去病深吸了一口气,也安分了,努力正了正色,一目十行的看那封信。 霍光那信写得很长,且条理分明,礼貌周到,他先絮絮向舅父、兄长问好,又自陈无能,不能为长兄分忧,累舅父千里奔波,实在不孝云云。之后,则说起了长安的事情,道是不知何故,陛下近来心情颇佳,忙着修葺陵墓,茂陵如今的规模,据说已比朔方城宏伟得多了。最后,他又提到,帝恩深厚,舅父前些日子上的摺子,陛下已允了,并在茂陵一侧亲指了卫霍两人陪陵的位置。霍光做事很细心,信中还附了草图。 第23页 霍去病想了一下,他只记得卫青不久前写了道摺子,却没留意写些什么。卫青已恢復了常态,不用他开口就知道他想什么,只一笑,又走过去,随手把自己奏摺的草稿也翻了出来给他看。 卫青那摺子很简洁,他先告罪,只说自己年纪大了,到了朔方忆及当年,更嘆今日之衰病,只望他日亦能与骠骑一起,为陛下拓土开疆,那摺子写得恳切伤感,还透着些英雄暮年的凄凉。 至此,霍去病已明白了始末,汉天子刘彻是个全才,雄略之外写得一手好诗,最易为文字所动,想必是读了这摺子,才当即为之动容,大笔一挥,把两人的墓地定了。 霍去病又把霍光的信翻出来,他比了比,两块墓地,几乎是咫尺相连。他不曾想,卫青已连这些身后事都想好了,还考虑得如此周到。至此,他忽然明白了,何以卫青方才份外纵容,心下更柔软得不知该说什么。 卫青只含笑看着他,见他始终双目灼灼,正想说什么,霍去病却蓦的跳起身,他匆匆出去了片刻,取回一盆雪水,洗了洗脸,方抬头对卫青一笑,目光已復清明。 看着那双清澈宁静的眸子,卫青心中一软一热,这次是他没忍住,凑过去极快的轻轻在霍去病唇上一亲,旋即就着那盆雪水,也往自己脸上泼了泼。 是夜,两人自然同帐而眠,赶了一天路,其实也累了,说了几句便熄灯睡下了。军营中诸事不便,明天又要骑马赶路,霍去病熄灯前又用雪水洗了半日,已大致平静,只想相拥而眠,心里也很美,不想这么盖棉被睡觉,还是睡出了异样。 帐里生着火,可朔方的日夜温差奇大,夜晚总特别冷,两人被褥外,还合盖了一件重裘。说是重裘,其实是卫青那日射杀的狼皮,霍去病又加了两条他自己所猎的皮子,命匠人缝在一起。出发巡视前,是他亲手塞给卫青的。 卫青熄了灯就安静的很,连身都没翻一个,霍去病却觉得他根本没睡,他怕自己又动心,翻了个身,背着卫青,尽量不去想他,睡得很规矩,可那重裘上似乎也尽是卫青的味道,让他不但睡不着,反而醒得双目炯炯。 霍去病也奇怪,这究竟是怎么了?他不是管不住自己的人,莫道两人从前也曾平平静静的处了那么久,就在不久前,他也能相安无事的整夜安睡在卫青身边,多少年也忍了,怎么这一晚就如此难耐?自从两人捅破了那层纸,他现在日常见了卫青,往往也能没来由的一阵想入非非。 他想转移思想,便集中精力去想他那张北疆防御图,想着想着,堪舆图又变成了卫青在马上的英姿,霍去病一直觉得,军营里的卫青最有魅力,他看图时,目中光华闪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握剑的动作,手指优雅而危险,拉弓时眉心会微微一凛,骑在马上,战袍飞扬的瞬间,腰背挺拔,小腹紧緻,身体柔韧又充满力度,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更要命的是,他在除夕那夜曾把这人结结实实的揽在怀里。那一晚,搂搂抱抱时还好,真到床第间,开始的时候,卫青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久鳏的缘故,卫青这事上也君子,他越是情动,就越是克制得厉害,那样子让他很心疼。可,卫青再怎么自制,对他却特别纵容,从始至终,对他没有半分的保留,这么一个日常无懈可击的人,在那一刻忽然乱了分寸,那样子只有他能看到,亦只有他能那样肆意的亲近... 想起那人情不自禁腰背弓起的情态,次日起身时的眸光,霍去病已全身都热了,他这种时候居然还留了一丝清明,提醒自己这鬼地方什么也没准备,水都是凉的,真做了一定又象第一次在一起那样,各种的狼狈,然后卫青明天还要骑马... 他已决定起身去雪地里转个半夜算数,偏偏这个时候,卫青似乎察觉到什么,回身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 霍去病一咬牙,这下他是想出去也来不及了,情急之下,只闭目屏息,极快的用那狼皮被将卫青全身都没头没脑的悉数裹住,又怕他再乱动,便隔着重裘将他从后紧紧箍在怀里。这下抱得住摸不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是舒服了还是更苦恼了些。 那一瞬,隔着厚厚的重裘,彼此身体的感觉反而份外鲜明。 两人谁也没动,只抱着不动,唿吸还是渐渐重了。 片刻,卫青用压得极轻的声音低低道。 "热!松手!" 他好像也忍得狠了,嗓子全哑了,说得有些急,口气中居然有一丝隐约的暴躁。 害他忍成这个样子,霍去病心下歉然,极力按耐着松手往后退了退,卫青却在裘中没动,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两人各自奋力闭目清心,过了许久,霍去病觉得那阵冲动过去了,只留下心底依旧温存。他心下不舍,又怕卫青不舒服,便试探着揽了过去想握握他的手,卫青好像明白他的意思,没再出声制止,霍去病便习惯性的在被子中摸索着他的手,不想黑灯瞎火,神差鬼使的竟碰到了最不该碰的地方。 那一瞬,霍去病整个人都僵了,他没敢动,更不敢握实了,撤手又来不及。他不知道,他的手虽是虚掩着,掌心却又暖又烫,热力就从他指上向那个要命的地方传过去。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卫青已经半硬了,而他自己... 卫青是真能忍,他这次身子微微僵了一下,好像很难受又像终于放松了,他没动,连一丝声音皆无,唿吸也一点不乱,仿佛是默许他肆意妄为也没关系。 第24页 这种安静的纵容,才要命! 霍去病的眸子全黑了,卫青还是没出声,只忽然一伸手,极准确的在黑暗中捉住了他的手,将它狠狠覆在了自己身上。 到了这份上,不做就不是男人了! 两位大司马巡边回来,虽比预定的日子略迟,但途中一切顺利,苏建闻讯十分高兴,便去骠骑府参拜大将军。 他来得不巧,大将军旅途劳顿,在休息,这倒没什么,可苏建赫然发现,骠骑正打算大动干戈,在府中挖个温泉出来。 朔方之地,其实颇多温泉,苏建当年修这府邸,就挖出过温泉水,这在当地,加上骠骑的身份,也不算太过份。可苏建大为不满,他早就担心骠骑年少,行事骄矜,会给他惹麻烦,如今果然如此。 苏建先是苦口婆心的劝,后来渐渐气得吹鬍子瞪眼,骠骑倒没怎么说话,只后来大将军出来了一趟,听了听他们二人的话,居然又面无表情的走开了。 那一瞬,苏建忽然觉得,大将军也是有缺点的人啊。 乃至春暖花开,大将军也一直没有要回长安的意思,两位大司马近来常结伴去看河务,去年下了几场大雪,黄河上游的冰结得很厚,等天气暖了,下游或许有水患。两人虽是兵家奇才,治水却是大外行,为此十分头疼,召集了一群人讨论。 有人说,大将军一直留在朔方研究水利,实是不久前陛下寡居的姐姐平阳公主有意许嫁于大将军,而大将军认为娶从前的主人为妻子不体面,才匆匆避到了朔方骠骑将军这里,至今都不打算回去,真君子也。 另有件小小的奇事,不知何故,陛下到春天也未改年号,下面也只好含含煳煳的继续称这年为元狩七年。 传说,天象所示,元狩七年,天下大吉。 要怎么把柏梁台那件事说与霍去病,卫青以己度人,想得颇复杂,他万事都能不慌不忙,成竹在胸,唯独这一事,几次想开口,每每见到去病英姿焕发神采飞扬的样子,就张口结舌,觉得一生东征西战都没有此刻这么难过。 毕竟去病这样骄傲,虽说两情相悦,要让他跟自己...卫青还真没这个自信。他心里寻思,实在不行,自己以后私下一直让他就是... 那说辞他也想了许久,最后只问了霍去病一句。 "以后姓卫好不好?" 霍去病当时正端坐着理兵书,头也没抬就答了一声。 "好。" 他答得太痛快,态度太冷静,卫青怕他没听懂误会,又不知道怎么说清楚,他心里有点急,这次霍去病笑了笑,抬头淡淡道。 "不就是宜室宜家。" 卫青平生不打无准备的仗,这次担足了心,原本想了许多话劝他,私下也决定多做让步,无事不可商量,甚至都想过干脆不明说,骗他把各种仪式走一次算了,不想他答得那样痛快干脆,一时如释重负。他抬眼见霍去病正在笑,那人说得平静,脸上也微微有些红,唇间线条与他少年时就动心过的一般无二,不由上前在他唇角上亲了一下。 霍去病只笑眯眯的看着他,见卫青面露欣然,满眼的关切,心中连最后一点别扭也没了,只觉得十分的喜悦甜蜜。他是个洒脱性子,更何况是为这人,有卫青这一句话,莫道是“卫去病”,真做“卫夫人”...咳,也没什么大不了。 事实上,有一事,霍去病从未与卫青讲过,以后也不打算讲,卫青来朔方前所做的那个梦,他也梦到了。 那是除夕后,他和卫青分手去巡视的第一个晚上。他入梦后,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睁目一看,发觉自己正在树上,树下叫他的却是少年时的卫青。 霍去病知道那是梦,可他骤然与这人相见,而这人居然又认得他,让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柔暖,便不急着醒过来。 他有些诧异的发现,卫青那时可真年轻,也就是个摆着舅舅谱的半大孩子,气质上尚丝毫没有日后那戎马倥偬半生所养成的沉毅,可,眉心也还没有那熟悉的后来如刀刻般怎么也抹不掉的川字,笑容亦是简单而明快。 霍去病怔怔看着他,一时感嘆万千,又那么一瞬,他几乎想跳下去,携着少年的手,拉他远走天涯,不去受那一场荣华之累,可他很快又自失的一笑,他知道,即使一切重来一次,卫青依旧会做卫青...这,才是他半生所倾心之人。 树下的少年卫青哪知他的复杂心事,依旧很耐心的伸着手臂哄他下来,霍去病多少年没见过这人如此对他说话,不觉就从树上跳下去。说也奇怪,卫青竟轻轻松松将他接了个满怀,霍去病大愣,这才发觉,自己在这梦中,竟也回到了幼童时的摸样。 卫青一直絮絮叨叨的和他说话,霍去病心思起伏,已不知是真是幻,他下意识的掰开了卫青的手,那手也是少年人的,手上已有茧子,还好没有冻疮... 神差鬼使的,他突然对那个少年的卫青问道。 "舅舅,你小时候,过得不好?" 这句话,他当年读了“孤儿行”就想问,不想就这么在梦中说出来了。卫青被他问得一愣,如同不经意般,道:"不好。" 霍去病听了,恨自己多嘴,只觉心下难过极了,等他上当的少年却促狭的看着他,眼睛比天上星星还要亮,半响忽然展眉一笑,蹲下身,摸摸他的脑袋,看着他的眼睛,道:"我差不多日日与你一起,被你吵得头晕,哪里还好得了?" 第25页 卫青顿了顿,自己又笑了,他把霍去病一把搂在怀里,如常蹭了蹭他的脸,慢慢道:"咱俩不是一直挺好。" 霍去病也愣了愣,也笑了,奋力用他此刻短得离谱的胳臂揽住卫青。也对,纵然从前不好,自从我们在一起,一切就很好很好,真的很好,可不能没有你,以后,也要永远在一起! 就在那一念间,飘渺中,一个曾被他严拒过女声,忽然笑道。 "骠骑将军如今知悔否?" 霍去病闻声皱眉,那一刻,他的人好像飘了起来,能清楚的看见,少年时的卫青依旧笑眯眯的拥着幼童时的他,那两人都笑得那样开心,可,他却能清晰的看到,远方,卫青一个人站在雪中,徒然四顾,诺大的荒原上却只有他一人... 那一瞬,霍去病既惊且痛,他忽然明白了,这就是卫青对他说过的那个梦... 既如此,他还有什么不能答应? 那一日,神仙的话很简单,骠骑之命本已当竭,只长平侯千里而来,护在他身边,以双璧煞气,鬼神亦不敢轻犯,两人有大功与社稷,上苍亦是垂怜,故此遣她而来,指一条明路,要留骠骑,需有人肯捨命与他同生死,换命既结缡,为瞒天过海,骠骑自需改名换姓... 相关礼仪,两人都没经验。 卫青当年成婚,是他大姐一手操办,煳里煳涂的有了妻儿。 霍去病的婚事,当年连天子都动问过,被他一句“匈奴未灭”搅了。 这次是逃不掉了。 书到用时方嫌少,两人私下翻了翻礼典,各自汗下。 所谓六礼,既纳采、问名、纳吉、纳徵、告期、亲迎。 两人都觉得不实用,只能商量着胡乱合併。 卫青一想到要与他商量这等事,不免又如临大敌,索性摆出一副谈论军事要务的样子,把脸板得刀都砍不进,霍去病看得十分有趣,故意逗他,一味盯着他笑,果然整得卫青越来越紧张,耳朵都红了,不想,害人者人恆害之,渐渐的,他自己也被卫青带得越来越不好意思。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尴尬中又有些难言的喜悦,尴尬可以明说,而这喜悦,即使只落在对方眼中,也难免倍增尴尬,如此面红耳赤的对坐良久,反正正事是商量不下去了,最后,霍去病干脆把灯吹了。 春草渐长的一日,两位大司马未带从人,一同去行猎,有人留意到,那天两位将军穿的倒是常服,各自神色俨然,两匹马却打扮得有些喜气。 纳采,两人各自发弓射了一只大雁互赠。 问名,谁也问不出口,只能免了,反正掏蚂蚁窝时就问过百千遍了。 纳吉,若非天意,两人也不会行此礼。 纳徵,两人想了许久,他们送过彼此无数东西,但什么适合这种用途,真头疼,霍去病说那现成的羊骨拐子就挺好,狼皮也不错,卫青哭笑不得,自知问道于盲,最后绞尽脑汁,换了一枚花押印作数,两枚印各自只有一字,卫、霍。 问期,也免了。为应付柏梁台的麻烦,婚书倒写在了一幅红绢上,是两人合笔,前两句是卫青写的,“国家安宁,载戢干戈”,霍去病不假思索提笔在后面加了两句“亲亲百年,各延其长”。 亲迎,也用不上。两人仅以婚书祭告天地后,便将红绢烧了,其灰洒在酒中,一饮而尽。好好的交杯,弄得象符酒一样。 霍去病是不敬鬼神的性子,经歷了这一遭生死也不改,喝完就笑了。卫青却认真,横了他一眼,可他此刻毕竟也整个人真正放松了下来,霍去病有多少年没见过他这样欣然的样子,心下一动,便凑过去亲他,又用鼻子蹭蹭他的髮丝,反正面子已扔了,实惠总是要的。两人毫无章法的乱亲了一阵,倒有几分新婚燕尔的味道。 两人原本觉得这事多余,彼此的情感很复杂,一生大漠长烟,铁马金戈,家国同梦,生死与共,既是亲人知己,又是爱侣同袍,彼此惊才绝艷又相知相契互相扶持,岂是结缡能形容,那反而说小了。 行此礼,不过是拿来应付柏梁台。可,什么都做完了,此刻真的契结终生,两人松下一口气,却又有些难言的欢喜,只觉那心意如陈年醇酿,他们在对方身上倾入也得到了一切的情感,是真正心满意足了。 剩下的日子还有多久,两人谁也不知道。 霍去病的命,本该在二十四岁这年结束,除非有人愿意与他同命。 卫青这样做了,等于把自己的寿数分他一半。 他的寿数有多少?两人不知,分了一半,或许不会太久,能否白头?卫霍也不甚在意。 这一刻,他们的心情很平静,且恬足。 一生长短,并没什么,始终有这一人相伴,就尽够了。 剩下的日子,他们仍会很用心的为百年后的大汉设想,希望有一朝两人都不在了,依旧能守护一方百姓。 那年秋天,卫青和霍去病到底一起登上了阴山南麓,两人在半山下马,霍去病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含笑将手伸向卫青,卫青一笑,这次大大方方的如少年时一样握住他的手。 两人携手在黑暗中默默前行,一直登上山顶,共同眺望山北大漠,心中既是警惕,又是欣喜。 所警惕者,蒙恬亦曾在此大败匈奴,逐匈奴七百里,遏其南侵,威名远播,然而大秦未几就分崩离析,后人皆言,亡秦者胡也,今日虽胜,有此前车之鑑,岂能掉以轻心? 第26页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然而,更多的,是种说不出的幸福。 这个地方,是自古胡汉对峙之所。 歷代有那许多名将,功业并不逊于他们,一般的惊才绝艷辉映古今,可,谁也没有他们幸运,从一开始,就遇到彼此,一路走来,相伴相随,有始有终,从未有一刻辜负过彼此。 那平生之志,终身之约,这一刻,都圆满了。 两人相视一笑,心中同时浮起一个念头,若说还有什么不足,那么,愿生生世世,与这人一起,再为大汉的北方屏障。 完 第10章 后记 长安西北有两座山,离得非常近,最近之处,相距不过百步,有人说,那其实是两座墓,好像,葬了两位将军?太久以前的事,弄不清楚了。 郑青最讨厌那两座山,看了就胸口发堵。他的邻居二胖常问他这是为啥?是不是怕鬼?不怕不怕,村里老人都说那两位将军是大英雄,不会吓小孩,山上还有很好玩的石头马呢。 为啥?才四、五岁的小郑青说不清,反正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二胖于是咬着指头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掏蚂蚁窝?郑青听了更头疼,干脆一扭头跑了。 郑青是新到这村里的,他是个孤儿,父母逃荒路上生病死了,邻居打听到他有个远房表姐,便把他送来这里。表姐是个好人,虽说自己身子不方便,夫婿又不在身边,还是把郑青留下了,好在郑青是个懂事的小孩,姐弟俩处得不错。 最近姐姐肚子越来越圆,村里人说,她快要生个小外甥陪郑青玩。郑青似懂非懂的听着,又不知为啥,觉得有点耳熟,心里忽然就热热的,仿佛一下子有了盼头。 当晚,小郑青做了个好梦,他在梦里遇到了一个圆滚滚的小傢伙,各种角度都是圆滚滚的那种,也不知为什么,郑青一见他就有说不出的亲切,好像已认识了他几辈子,小傢伙也一见他就往他怀里拱,口齿不清的叫他"舅舅",莫不是他未来的小外甥? 这梦真好,第二天早上起来,郑青洗脸时还笑眯眯的。 于是郑青就每天围着姐姐,嗯,姐姐的肚子转,小男孩嘴里念念叨叨的,有时严肃,有时傻笑,反正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转啊转,盼啊盼,姐姐终于生了,母女平安... 村里的老人都很高兴,齐声说这小姑娘头髮黑皮肤白笑容甜将来是美人,郑青看着甜甜的小外甥女,却整个人都傻了眼。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郑青嘴里嘟囔着,他走着走着,就飞奔了起来,一口气跑到了他最讨厌的那两座山下,完全不假思索的冲上了其中一座,心里气愤又郁闷。 这段时间他做了好多梦,有时是背着糰子一样的外甥满山遍野的摘果子,有时是手把手的教一个小男孩射箭,更多的是有个人与他一起,策马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驰骋... 那些梦,有些事他记得,有些事他也忘了,可明明都那么真实又真切,明明当年是一起走的,结果...谁啊谁啊?是谁不长眼把他的外甥拐走了啊!!还是这傢伙又不吭一声的跑丢了?!!! 郑青苦恼的抱着他的小脑袋,过了一会儿,小男孩扳着指头数了数,忽然就全身无力的仰天倒在地上,气得动不了。他记起来了,那个梦里,见到那傢伙时,他已差不多十岁了,难道说,还要等那么多年?!日子怎么过?! 许多无法解释的情绪在胸中乱撞,反应在一个几岁大的小孩身上,郑青恶自胆边生,勐的从地上跳起来,飞起一脚踢在了面前那块据说很有名的大石头马上! 郑青用尽了全力,脚应该很疼,可踢完了,他倒突然有些心疼,差点就想对那石头说,哎呀,我不是故意的,也不是真生气,你,还是早点来吧。 说也奇怪,那一脚,石头马给他踢活了,忽然长长的嘶鸣了一声,把郑青吓了一跳。 他抬头看去,视线忽然就停住了,整个人也定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山下出现了一匹又高又大的马,好像小山一样,马背上却有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那一人一马,正向他疾驰而来,转瞬就到了眼前。 马上是个气喘吁吁的少年,一见郑青,就眉开眼笑从比他人还高的马背上跳了下来,一把将郑青搂在怀里,用力乱亲了两口,又左看右看,笑得眼睛比天上星星还亮。 郑青怔怔看着来人,满脑子的混乱。 这个人,很像他认识的人,很像很像,确切的说,是他也没错。但,为啥脸不是那么圆?个子比自己还高?比自己还大几岁?自己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不该是圆滚滚的样子吗? 那少年却是万分的欣然,万分的心满意足,这一次,他可来得足够早,从一开始这人还小小的时候,就能陪在他身边,必定象他从前待自己那样,处处护着他,不再叫他受半点委屈。 他见郑青还是一副困惑的样子,便展颜一笑,匆匆献宝似的掏出了一副羊骨拐子,严格的说,只有半副,急急道。 "你不记得我啦?我是,是卫去病啊!" 听到这个名字,郑青心中涌出了更多不知名的情绪,暖暖的,酸酸的,甜甜的又密密麻麻的疼,也就不再考虑这人应该是圆是方,反正是他就好! 这些复杂的情绪,让一个几岁大的孩子表达出来,就是一头扑过去,用此刻短得离谱的手臂死搂住少年的脖子,以他这个年纪最大程度的兇狠和威严说道。 第27页 "你再跑丢一次,我就再不找你了!" "好啊好啊!" "你再丢一次!就..." "好的好的!" 外甥只和舅舅亲, 所以你哪里也别想去,跑去哪里也带你回来, 外甥只和舅舅亲, 所以我哪里也不去,跑丢了也自己回来找你, 见到了就好,遇到了真好,只要你我一起,什么都是最好! 可不能没有你,可不能没有你... 夏天的阳光和煦又温暖,山间郁郁青青,马儿在一边吃草,平静下来的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手拉手坐在石头马上,叽叽哝哝又说又笑,新的情谊旧的情谊,就这么层层叠加在一起,很美好。 过了一会儿,两个孩子已高高兴兴的唱起了一首歌,风起卷,马长嘶,好男儿,正从戎,吾与汝,战四方...词曲轩昂,童音清亮,却听得大马和石头马一起愁眉苦脸,那调子啊,歪得十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完 西北有高山,相距百步遥, 大汉有双璧,千秋两相伴, 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第11章 番外:白头司马 1 一、挽弓 元光二年,汉天子遣四路精兵三十万,设伏马邑,意在一举全歼匈奴主力十万。消息不密,匈奴半途而遁,汉四路大军顾虑重重,竟不敢一战。 马邑无功的消息传到长安,对一般老百姓的触动并不大。毕竟,汉军此战并无伤亡,甚至有人觉得,年轻的天子亮剑不成,得了这教训,大概不会轻易开战,建章闾有位大娘便松了一口气,如此,她就不怕把女儿嫁给当兵的人了。 卫青从马上跳下来,刚想喊"去病",却听一个好听的声音喜道:"卫大哥回来了!"随声,门内闪出一个头髮长长、细眉细眼的小少女,正是房东大娘唯一在身边的女儿阿娴。 这两年,建章闾有未嫁女儿的人家,无不佩服阿娴娘的眼光,当年只她不怕麻烦不计较房钱,收留了那对找房子的舅甥,今日,莫道卫夫人在宫中恩宠日盛,卫大人自己也是上进的,前不久已升任太中大夫,他人长得帅,脾气又好,年轻有为,真正是乘龙佳婿! 这些话虽是背着阿娴讲的,她多少也听到几句,于是,不知从何时起,阿娴再见到"卫大哥",心里就有种朦朦胧胧的滋味,总想为他做些什么才开心。这一日,她有个小姐妹的兄弟在卫青手下当差,一早通风报信,卫大人请了一日假,象要回家的样子。 为此,阿娴已在厨下忙了整整一天,精心加料烧了一块特别好的腊羊肉,看得她娘一直笑。 这般小儿女的情愫,卫青是丝毫未觉,一如阿娴特意为他换上的那件只穿过三次的莲红苎麻曲裾,也是一般的明珠暗投,腊羊肉的香味他倒是闻到了,奈何卫青此刻满心急着找他那宝贝外甥,什么也顾不上,只奇阿娴都出来了,去病怎么没听见自己的马蹄声? "卫大哥。"少女脸上浮起了红晕。"阿娘,我娘说,今晚有烧羊肉,请你,你们一起来。" 卫青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却只温柔一笑道:"今天不行,明日是去病生日,我俩要一起过。" 说着,卫青的眼睛又亮了亮,比他方才听到烧羊肉还要亮。阿娴不解,何以霍去病过生日,卫青就不能去她家吃饭。卫青却已忍不住了,探头朝院里喊了一嗓子。 "去病!" "啊,他不在,吃了午饭就出去玩了。" 一听这话,卫青转身就走,走两步想起自己太失礼,又回首歉然一笑。阿娴忙还了一礼,抬头已见他轻轻松松的一跃上马,一人一马飞一样的消失在黄昏中。他这副心不在焉的匆忙样子,阿娴也不恼,少女眸中仍是满满的温柔笑意。 阿娘常感嘆,卫青是个难得的好人,他这么个半大孩子,能比那外甥大多少,就一个人拉扯着个孩子,真不容易。 怎么个不容易?阿娴毕竟年轻,又依娘亲而居,娇憨惯了,只似懂非懂,她和这舅甥俩也算一起长大的玩伴,总觉得,这对舅甥凑在一起,真是好玩极了。 卫青是多好的脾气,只每次见他那小外甥,十之八九是虎着脸。 这人平日不多话,训外甥口才就好得很,滔滔不绝,样子也凶。 那么个遇事不乱的人,见到外甥就沉不住气了。 可每次训完了,舅甥俩就又好得象一个人一样。 能又说又笑叽叽咕咕的说半晚的话,虽说,都是一般人听不懂的话... 卫青没用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霍去病,这小子正带着建章闾的一群小孩在河边玩打仗。夕阳西下,弹弓与木剑齐飞,清清小河化作楚河汉界,未来的勇士们分成两军,喊打喊杀,已都杀得泥球一样,其中一队指挥得当,明显占了上风,打得对手马上要溃不成军。指挥这队的小将军,一张脸是团团的圆,一般的满脸泥黑,偏自神色俨然,还摆出一副运筹帷幄的冷峻神气。那小摸样,他家舅舅一看就乐得差点从马上摔将下去。 外甥的墙角,当然要留给自家舅舅拆。看他神气的,卫青揉揉笑到生疼的肚子,没出一点声音,仗着熟知地利,远远绕到另一侧,悄悄找到一两个被他家外甥欺负得快要哭鼻子的小泥球,耳语了几句。 第28页 有靠山,硬是不一样! 一瞬,胜负逆转。刚才还志得意满的小男孩们忽就中了奸计,一时左右不能相及,前后不能相救,全懵了,完全搞不清打击来自何方,只能哭丧着脸去找他家首领做主。 霍去病亦是一呆,却只默了默,忽就灿然一笑,欢然道。 "舅舅来了,去病认输!" 卫青不防,只好讪笑了笑,摸摸鼻子出来了。 最后一重夕阳下,少年笑着笑着,蓦的弯身把小男孩往大马上一拎,也不等他坐稳,自己便跳上马双腿一夹,风驰电掣般的就冲进风中。 他骑得这样快,小傢伙却不怕,一点不安分的挣扎着要在马背上站起来,卫青给他闹得没了脾气,一手控缰一手搂着他。霍去病如愿以偿的转了个身,仰着小脸往舅舅身上拱,蹭到卫青身上也都是泥,就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哦,剩下一颗,另一颗前几天掉了,卫青瞪了他一眼,正好瞪在那口漏风牙上,脸就想绷没绷住。 舅甥俩骑着大马,吵吵闹闹,一路笑语飘入风中。 "去病什么时候猜到我来了?" "一早。" "哈,真聪明!" "舅舅黑心!" "呃,那卖了去病吧,黑心舅舅换钱买羊头肉吃。" "...卖多少钱?" "......倒贴!" 下了一夜雨,清晨的空气凉爽,阿娴要操持家务,起身特早,她一面打水,忍不住往卫家看了一眼,不出所料,一丝声音也没有,舅甥俩必又一早习武去了。 有卫青这舅舅,霍去病四岁学剑,五岁挽弓,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这一日,是他的生日。卫青请假给他过生日的方法是,早一个时辰起身习武,练到正午,一边吃饭一边背兵书,下午跟卫青一起去铁匠店看新法铸造的汉剑,顺便再去马市转一圈,早就安排好了。 整个上午,霍去病一直练的就是几个枯燥乏味的基础动作。 站位:左肩对靶,左手持弓,两脚与肩同宽,身体微向前倾; 搭箭扣弦:右手以食指、中指、无名指扣弦,右手扶箭; 预拉:左臂下沉,肘内旋,左手虎口推弓,弓中央与视线平行; 开弓:左肩推,右肩拉,向后拉满弦; 脱弦:右肩加力同时,右手三指迅速张开。 此刻正值金秋,是长安最好的季节,不少鲜衣怒马的贵公子也纷纷去南山行猎,运气好能遇到今上,说不定就是一场富贵。卫霍习武已选了很偏僻的地方,但今日似有天子出行,闻讯凑热闹的人太多,也陆续撞到几个。 当今天子年轻好武,上行下效,只要还置得起一副弓箭,射箭也算长安男孩的必修之技。路过有几个自恃高贵的认识建章营的卫青,知道他从前不过是一介骑奴,带的外甥听说也是个私生子,又见霍去病练来练去就这么几个动作,便有鄙夷之意,大声嘲笑"世风日落,这等人也学骑射"云云的。 卫青,一概充耳不闻。 霍去病学他,亦目不斜视。 不经不觉,日到中天,两人都是汗如雨下,霍去病更是几如水中捞起来一般,练了一上午,弓弦把他的脸都擦破了,卫青看在眼里,却连眼皮都不眨,没一丝的动容,只陪他一起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腰背笔直,身姿如松。 阿娴来送午饭时,就看到他二人都站在火头似的大太阳下,小小的霍去病手上还拿着把大得出奇的弓。 卫青见她来了,只微笑点头示谢,却丝毫没有让霍去病停下来吃饭的意思,他自己亦不动,霍去病更是全神贯注,那冷峻神气,可真不象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阿娴倒也习以为常,她曾亲眼见过,有一日,霍去病练到刚喝了一口绿豆汤就全吐了出来,就是这样,卫青也直如不见。 在少女心目中,卫青笑起来特别温柔,眼睛明亮,说话声音也特别好听。卫青对他那没小几岁的外甥是真好,特别的上心,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可,每每修理起来也从不手软,要求严格得近乎严苛。他待这个人很特别,最好也最严。 有时候,阿娴会偷偷羡慕他那个小外甥,她常给卫青洗衣服,还借着阿娘当幌子亲手裁了两件衣服相赠,她知道卫大哥的个子高肩又宽,很是值得依靠的样子,可也只有他那小外甥,能理直气壮的搂他舅舅的腰,趴在他舅舅背上,抱他舅舅的肩膀,而又不会被他舅舅嫌弃。阿娴隐隐觉得,卫青这个人,对所有人都很好,却只和他那小外甥一人是真正的亲近,就像阿娘说的,他们也算相依为命了。 事实上,莫道阿娴不明白,卫青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如此?除了去病,他从前未曾这样要求过任何一人,之后也没有,连念头都不曾起过... 练武、背书、铁匠铺、马市、晚上再去河边看星星...猫捉老鼠扑腾了一整天,月上半空,饶是霍去病正精力旺盛活泼好动,此刻也累得动不了了。 卫青不理他,笑眯眯提着小傢伙两只短胳臂拎到河边,搂在身前,舀着河水给他洗脸。天上星星亮晶晶,他家去病的眼睛也亮晶晶,少年看了,心情就特别好,忍不左手又在小胖脸捏一把,霍去病吃痛,一转脸,右边又给他的坏舅舅亲一口。 这下霍去病怒了,老虎不发威,舅舅当我是病猫?小傢伙翻个白眼,思考了一下,还是选择不抵抗,童音软糯,表情俨然,居然嘆口气来了句。 第29页 "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啥?!卫青大乐,平日和他唠叨,去病还真听懂了啊!他又瞧瞧小傢伙,爬不动了?有舅舅!卫青一笑,轻轻松松一伸臂,就把小傢伙稳稳扛到背上,下一刻,熟悉的胖脸蛋就煳到他颈边,那温热触感,不折不扣的耳鬓厮磨,两人都是精神一振,卫青便大步流星的沿着小河往家走。 月光如水,夜色温柔,河边风中依稀传来些歌声,仿佛有人正唱着"狡童",反反覆覆的吟唱着: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那曲致缠绵,远远传来不甚清晰,两人听不清也听不懂,只觉得好听。卫青扛着他家沉甸甸的外甥,此刻心情正好,也哼起小曲来。 刚开始还正经,唱的是这几年,卫青一边读兵书一边哄小傢伙睡觉,看到精彩处,就顺口当催眠曲吟唱的,什么"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怒而扰之...",渐渐就变了味儿,成了啥"去病听吾计,乖乖入梦,留之,去病不听吾计,逾墙打架,去之"。 霍去病是真累趴了,心道那"留去"不是这意思,可也倒在他背上完全不想动,只能听他那真正精力充沛的舅舅用很温柔的声音坏心肠的唱了一路,由"孙子兵法"唱到警告味道十足的"卫氏家法"。 舅舅的声音很轻,里面满是浅浅的笑意,真好听,只有霍去病一个人能听见,舅舅的背又宽又暖,大大的手兜着他,稳稳噹噹,依稀还能听见舅舅的心跳,让霍去病特别安心,他搂着舅舅的脖子,听舅舅胡乱编排着他,觉得这么趴一辈子也是很好很好的。 这种时候,小男孩本该很容易就幸福的昏昏欲睡。不知为什么,霍去病却睡不着。他总觉得,舅舅最近有点沉默,即使是今天高高兴兴和自己在一起庆生也一样,不经意的,眉头就是一皱。这日子他俩可都看得很重,这不独是霍去病的生日,亦算卫青的。 前几年,卫家接二连三各种大喜大惊,没人顾得上霍去病这么一小傢伙的生日,只有舅舅记得清楚,年年抱他到河边玩,给他讲故事,力所能及的弄点好吃的。卫青亦最喜欢一个人给他过生日,每每比霍去病自己还要兴高采烈,于是霍去病也吵着给舅舅过生日,日子不记得?不要紧,和去病同一日就好了,从那时,两人就总在一起庆生。 霍去病总觉得,这和舅舅不久前和他说的马邑的故事有关。那天下很大的雨,建章闾在河边,路上全淹了,这种天气,卫青居然淌着过腰深的水回了家,全身都湿透了象落汤鸡一样。 阿娴姐姐送来热汤,房东大娘也过来了,进来就抱怨舅舅,说这么深这么急的水,不小心被沖走了都没人知道,偏要赶回来,是不是担心去病在家没吃的?会着凉?有她们在,有啥好担心的,下次可千万别这样了。 她们唠叨了半天,舅舅只是搂着他笑眯眯的不说话,等人都走了,卫青就在他耳边悄悄的说,下次舅舅从后墙翻进来,神不知鬼不觉,只有去病知道舅舅回家了。 那一晚,喝过暖烘烘的姜汤,外面是淅沥哗啦的雨声,屋子里干燥又温暖,按说舅舅这种时候睡得最香,常会打起细细的唿噜。霍去病就抱着舅舅的胳臂,闭着眼睛等他打唿噜当催眠曲,等了半天,老也没声音,一睁眼,他就看见卫青的眼睛,又黑又亮。 反正睡不着,卫青把他搂到怀里,手上胡噜着他,给他讲了个很长的打仗的故事。最后,卫青很认真的问他,若去病是故事里的将军,打不打?他答,打!于是卫青笑了,好像是那晚第一次真正的笑出来,搂着他左亲右亲的亲了好多次,很开心,还说,去病这么一点大,怎么就什么都懂呢? 事实上,那年霍去病才八岁,还是个孩子,他还并不太懂这问题中打与不打的区别,他真正知道的是,若舅舅遇到这种事,他,必会打,所以去病要和舅舅一样,要和舅舅在一起,如此而已。 一念至此,霍去病忽然就挣扎着要从他方才觉得万分舒适,打算趴一辈子也很快乐的背上跳下来。 朗月清风好时光,卫青哼着小曲,扛着他家宝贝外甥,心里正各种满意,去病啊,除了认真习武读书,就是累趴的时候最可爱,一是不给他闯祸,二还是不给他闯祸。嗯,背上的小傢伙软趴趴暖烘烘的,份量让人很踏实,看来又结实了,很好很不错,卫青心里美滋滋的,颇具成就感。 幸福总是短暂的,卫青花了这么大功夫打算累趴他,让他乖一点,才美了没一会儿,小傢伙又復活了,砰的就往地上蹦,这动作太勐,把卫青都吓一跳,忙把注意力又全放到小傢伙身上。 没等他动问,霍去病忽就一本正经的来了一句:"舅舅最喜欢去病?"卫青失笑,闹半天就这点小心思,他一边点头一边想,那是当然的,这还用问,真是白疼你了! 霍去病还是不笑,黑黑亮亮的瞳仁看了他一阵,却偏偏摇头,很严肃的道:"我不要。" 啥?!?卫青没说话,眼睛一眯,被他活活气死,一整天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差点一巴掌煳过去。忍住忍住,嗯,还是先把话套出来,他连我都不要了是打算去干啥?! 不等他开口,霍去病却又道。 第30页 "我不要做舅舅最喜欢的外甥,我要做和舅舅一样的人!" 霍去病的声音有点急切,语气却很肯定,那神气,可真不象他这么大的孩子,卫青一愣,目光变得柔和又欣然,马邑消息传来,在他胸口堵了半个月的那口气,忽然完全消散了,象被烫熨过一样通透舒服。 这一瞬,卫青很想把去病抱一抱,却没动手,只像看待一个大人一样含笑看着他,他忽然心满意足的觉得,他家去病,已经长大了啊。 那一刻,他不是大将军,他亦不是骠骑将军,还都不知道未来的使命,只隐隐的明白,若有一日,大汉需得他们站出来,为这天下担待些什么,他和他,都愿意。 这条路有许多未知,却并不让人畏惧,即使他走得再远,也无需担心,转头处,必有那一人。 真好,从一开始,你就在我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白头司马",自然是大将军和小霍从少到老的故事,大概4章,治癒系^_^ 大将军唱的"卫氏家法"实为猫为尊者讳,当晚真相是:"爬不动了,爬不动了,爬不动,爬不动,怎么也爬不动,怎么也爬不动,真糟糕,真糟糕",请按"两只老虎"旋律吟唱(^_-) 第12章 番外:白头司马 2 二、从军行 上谷、渔阳狼烟沖天之际,匈奴人忽然发现,汉军一支奉命驰援的主力凭空消失了。 这支队伍不久前出长安,声势浩荡一路北进云中,显然意在支援战事吃紧的东线。这一调动,亦正符合匈奴人所预期的作战构思:将汉军主力吸引到上谷,再趁虚而入,直捣长安! 然而,茫茫夜色中,数万骑就这么毫无徵兆的失去了踪影。这不符合常理,而汉军亦必有一个隐秘的出击目标,若非渔阳、上谷,又是哪里? 匈奴人尚未意识到,就在这一刻,汉匈战事的主动权易手了! 元朔二年,车骑将军卫青挥师深入敌境,以四万铁骑破匈奴河朔驻军十万,收復河南地。 大军略做修整,奉诏凯旋,离长安还有些行程,军中忽然来了一人。 赵信才到大帐外,已听见里面一阵嘻笑怒骂,声音象车骑将军,语气全然不象。赵信顿了顿,他已听说,车骑将军的外甥来了,据传这外甥是打小跟将军长大的,两人感情好得很,难怪将军这样开心。 此刻,车骑将军话说得特别快,赵信汉语平平,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那口气与他所追随的那位沉稳低调、胆略过人的青年将军很不同,要活泼得太多。 赵信自顾是外人,正寻思要不要换个时间来过,随后而至的公孙敖听听里面的动静,却哈哈一笑,还扯了他一把,两人就一起进去了。 这一进帐,正见卫青飞起一脚,他脸上笑眯眯,足下却最少用了五六成力,把赵信吓了一跳,他知道将军这一脚的份量,那是踢得死人的!将军踢的那少年却全没当一回事,熟练的一侧身,轻轻松松就闪过了。 卫青闻声抬头,见了部下,脸上正色,手上却还不忘偷袭,不动声色的胳臂就往霍去病脖子上一箍顺势带进怀里。舅甥俩的身手都漂亮,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本来颇具高手风范,但,又好像哪里不对,就有那么点象小孩扭打。 舅甥俩各自额上见了薄汗,不知是不是一见面就打了一架玩?两人的腮帮是鼓鼓的,又像才私下分了什么好东西吃一半?眼睛可都亮晶晶的,是一色的神采飞扬。 他们两个素日亲昵惯了,兼久别重逢,谁也没觉得有啥不妥?公孙敖是熟人,早见识过卫青遇到他那宝贝外甥就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得意劲儿,唯赵信颇为讶异,万没想到车骑将军也有如此一面?! 车骑将军待人宽厚,驭军严而不苛,绝少疾言厉色让人当面难堪,接触过他的兵士,无不如沐春风。 然而,真正让赵信这胡儿也倾服效命的,却是这个人身为一军统帅的决断。越是重大决策,车骑将军脸上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不随意发号施令,一旦开口,却是条理分明、言简意骇,心思细密而处置明快,跟这么个有头脑、敢担当的上司,赵信一直非常愉快。 可,正也因为同样缘故,赵信总又有些怕,车骑将军,他好像总能清醒看透别人,却不让旁人真正的明白他。 莫道车骑将军与公孙将军那么熟,可赵信冷眼看去,总觉得那种熟稔中仍隔着点什么。 赵信原本觉得,这大概是汉人和匈奴人不同,他们不轻易交心,直到这一刻,他才赫然发现,原来车骑将军,也会笑得没一丝戒备,几乎有点傻呵呵的孩子气了。 这,让赵信真不习惯。 然而,或许是今日忽然见识到了车骑将军的另一面,赵信对他那外甥便颇有些好奇,不免多看了几眼。霍去病从头到尾没说话,赵信也看不出什么,只觉那少年坦荡荡的,仿佛他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骄傲的紧。 卫青回来,只见霍去病正默默站在那幅巨大的堪舆图前,专着的看着长城外的草原大漠,少年眼里闪着光,眉毛不时展开,又轻轻皱起,完全看得出神了。 霍去病从小喜欢看地图,甚至是痴迷,此刻,他看的不只是一幅图,而是那刚刚结束不久的河朔之战。行军路线,上谕已写得分明,这幅长安到河南地的地形图更是霍去病这段时间的功课,早日夜看得烂熟。 第31页 可,纸上谈兵,与真正的行军作战是两回事,霍去病想知道的,不只是上谕、军报的几个地名,他更想知道,怎样才能做到?卫青这幅图上的细节,回答了他多日以来的各种疑问,又让他想得更深。 有只手伸过来,在图上某处一点,仿佛是明白他的心意,霍去病侧脸看过去,卫青没笑,可眉宇间满是自信,阳光落在他黑色的眼眸中,如同洒满金光,让人蓦的有些五目具迷。 卫青讲解的话不多,但很认真,他讲了一阵,渐渐没了声音,只用心的一个人看着。霍去病很喜欢这人全神贯注的样子,从小他就知道,卫青唯有做这件事时,会把他都忘得一干二净。可,熟悉的欢喜倾慕中,又有一丝焦躁。卫青不久前蓄了鬍子,这让霍去病有点陌生,这一刻,这人离他很近,又象离他很远,霍去病不喜欢这种感觉,却克制着,面上丝毫不露,他明白,能否真正走到卫青身边,在他自己。 元光六年至今,整整三年功夫,霍去病没能和卫青一起过生日,无他,这段时间他舅舅一直忙着东征西战,龙城、雁门、乃至今日的河朔大捷,三年多,卫青大概只匆匆回过长安一次。 终于,霍去病厌倦了在堪舆图上找卫青的影子,他是想到就做的人,得知班师消息,就一个人迎了过来。见到舅舅的那一刻,霍去病非常高兴,有无数话想对卫青说,又不知从何说起?那一瞬,他模模煳煳的忽然有些明白,几年前,马邑消息传来那日,何以卫青要冒着大雨回家看看他的心情。 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卫青看着看着图,忽然就没来由的转眸对他一笑,霍去病顿觉心中一片温软,有鬍子没鬍子还是他舅舅,于是亦扬眉报以灿然一笑,亦晃得他舅舅一阵眼花缭乱,两人就自然而然的站到一处,又再很愉快的指着堪舆图比比划划起来。 河朔大捷,乃大汉开国以来对匈战事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胜,亦是首次收復故土,至此,某些这两年满嘴骑奴、看城门、裙带将军的人皆哑口无言,而世人始知"长平侯卫青"这几字的份量。 大军回到长安之日,百姓夹道相迎,看着那面"卫"字大旗下英气勃发的年轻白马将军,四周欢唿雷动,这一仗下来,人们似乎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信心。 某个初冬下午,天蓝得有些透明,卫皇后宫中,皇后专程留了长平侯吃饭,席间,瞧瞧这个一门心思只知道打仗报国的兄弟,做姐姐既是欣慰又是关怀,就徐徐说出了一番大道理。 所谓成家立业,如今长平侯的年纪已不小,功业已建,家里却还没个女人,真不像话。俗话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长平侯又整日厮杀疆场,皇后这个姐姐,当得为他的终身操心。 这些都是冠冕堂皇的道理,卫青也就含笑听着,却不怎么在意,或许是冒姓之故,他对子嗣这问题看得不重,至于家,他又不是没家。且,一念及此,卫青倒想起他家去病,顿时就走神了。 卫皇后见他这不开窍的样子,只哭笑不得,青弟这人,除了匈奴眼里就一个去病,去病长去病短,将来匈奴打光了,外甥成家了,这舅甥俩感情再好再投缘,难道指望外甥养老送终?更何况... 姐弟俩正说着话,平阳公主来了,她虽早是一子之母,颜色却犹胜当年,此刻除了双唇略略施朱,全身并无一丝藻饰,越发显得肤白如雪,发光如漆,气度高华。 平阳早年便与卫氏姐弟熟识,这些年和卫皇后已是姐妹相称,唯卫青长年在外,依旧当她是故主敬,见她如此容光,不免侷促,公主却很坦然,落落大方直如老友般殷殷谈笑了两句,便与皇后闲话起来。 公主听了卫皇后的话,只微微一笑,柔声劝道:"皇后也不用着急,我看长平侯如今的样子,是已有念兹在兹之人了。" 她的声音很淡,卫青却听得一愣,蓦的抬头正正瞧了她一眼,他看得太是直白,细究是失礼了,平阳也不以为意,只垂眸一笑。 卫皇后在侧,将两人的情态都看在眼中,心下一动,青弟是完全不知道他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身形颀长、英姿勃发,最易让女子心动,如今看公主的样子,未必...可惜公主去年寡居后已改嫁了汝阴侯夏侯颇,否则... 卫青自宫里出来,先回营中转了一圈,把大大小小的事务都处理了,又在外间没什么目的走了走,途中胡乱买了些吃的,虽都毫不浪费的吃了,却只索然无味。 二姐的话,乃至言外之意,他不是不懂,姐姐关心的是他的终身,亦希望他能结一门得力的亲事。他这两年一直在外带兵,对朝内风云,感受不那么深,窦婴、田蚡、主父偃...这些事,卫青想多了头疼,如果可以,他宁愿一直背对名利,面对强敌。 这一晚,他一个人在外面走了许久,等他回家,已是满天星辰,霍去病自然早睡了,卫青也没多想,习惯性的跑去瞧瞧他,却见房里灯熄了,枕边还扔着卷兵书,卫青顺手想拾起来看看他读到哪卷,不想霍去病警醒,只这一丝声响就睁了眼。 屋子很黑,去病的眼睛却非常亮,睁开的一瞬森然冷光如剑锋般一闪,待他认出是卫青,便又復睡意朦胧的一笑,含含煳煳叫了声"舅舅"。卫青亦报之一笑,随手在他眼皮上一抹,让他继续睡,自己则顺势在榻边坐下来。这种事在二人本就极其平常,谁也没再说话,霍去病见了他很高兴,还半梦半醒的往里让了让,便又阖眼安睡。 第32页 卫青看着他睡觉,边看边想回来听到去病的各种"劣行劣迹",越想越兴致勃勃,怎么看怎么好,所有烦心事忽就一扫而空。 谁也不知年轻的将军这一刻是怎么想的,很突然的,卫青捣乱似的低低伏身,一半开玩笑一半认真的对熟睡的那个人说了一句话,说得很快,声音很轻。 "去病不一样。" 霍去病睡得沉,没丝毫反应,卫青笑笑,正想起身,那人却又在睡梦中一转身,似乎是感觉到熟悉的体温,人没凑过来,只一手捞住了身侧卫青的手,十指交缠,指间还很满意的轻轻磨蹭了一下,他完全没醒,这动作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心中欢喜亲近,纯粹自然而然。 卫青的眸光却蓦的一跳,年轻将军的脸上反而没了任何表情。 嘿,念兹在兹... 有些东西,他,好像是明白了,去病还不懂, 不懂...也好, 明白了,又有什么好处? 半响,卫青自己又笑了笑,也把霍去病的手轻轻握了一下,他的神色很平静也很复杂,他什么也没说,只侧身往榻上一躺,自己亦阖目而眠。 不久,车骑将军长平侯卫青迎东邻淑女阿娴为妇,越一年,便喜得一子,当时,卫青在外带兵,写信给儿子起名"伉"。有人说,以长平侯今日的身份,仍不忘青梅竹马之交,这是长平侯为人重情意,这个"伉"必是取其伉俪情深之意。 娶妻生子,对卫青本人的影响有限。那一年,他好像明白了些东西,意外中又有些自然而然,他也并不特别烦恼,他的人生,原本就一直有些更重要的事,需得他全力以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所以烦恼也罢,欢喜也好,他都没有太多时间去想。 冬夜中,那一丝念兹在兹的烦恼与快乐,在他,真是奢侈了。 这段日子,霍去病亦十分忙碌,无论卫青是否在长安,他总有大半时间在军营里,除了演练骑兵外,他常常日以继夜的一个人看着沙盘或堪舆图,一声不响,只目中时而精光一闪。 自太后王氏去世,对匈战事不得不暂时告一段落。这段时间,长平侯卫青虽以天子诏组建内朝,但,车骑将军真正在长安的日子依旧不多,他的目光和足迹始终不离北疆。 为巩固河朔一战的战果,汉乃以军民十万,筑城朔方,而匈奴并不愿意放弃阴山以南这片水草丰茂的草场,不时试探袭扰筹建中的朔方城。 河套地区瘟疫的消息传来,阿娴腿都软了,一场大旱,卫青担心粮草,就又去了北疆,算起来,人是正在疫区。全家都劝她不要急,毕竟是有双身子的人,急坏了自己,反叫卫青担心。 家里乱作一团,终于想到去找霍去病打听具体消息时,才发觉霍去病已干脆去了黄河之滨。 长安还是金秋,边塞已经很冷,霍去病赶到的时候,卫青正在睡觉,倒不是疫病,只是连日奔波太过疲劳。 霍去病几句话问清首尾,便不大惊小怪,只守在他榻边,耐心等舅舅醒过来。他一面等,一面打量卫青的大帐,案间东西堆积得杂乱,这不是卫青的风格。霍去病不经意的皱了皱眉,嘿,又是内朝,又是军务,又是干旱,什么都在卫青一人肩上,这是想累死他舅舅? 卫青之前忙了几天几夜没阖眼,得空累到只想好好睡一觉,军中一切从简,他只卸了甲,脸都没洗,仗着自己年轻火力壮,倒头胡乱裹着披风就睡下了。 霍去病顺手给他收拾案台,先翻到几件重新缮写的军报,正是卫青的笔迹,他舅舅有个习惯,想事的时候会顺手把军报重新摘抄一次。霍去病数一下,案上就有十几份,他掂了掂,心道难怪舅舅忙到嘴角起泡,他全部整在一侧,再抽出一份,却是卫青写给他的家信,只写了一半,这是他舅舅的另一个习惯,打起仗几个月也记不起他,可其他时候,再忙也会记得写信给他,卫青说话很简洁,写信却是长篇大论。 卫青中间醒了一次,还迷迷煳煳瞅着他笑笑,霍去病顺势拿热手巾给他擦擦脸,还给他递了碗水,卫青一口气喝了也没说什么就倒头继续睡。霍去病就笑了,舅舅难得会这样睡得没了警醒,也就不太象带兵打仗的将军,倒笑得象好几年前逗他玩捉猫猫的舅舅。 无论如何,总算见到人了,霍去病一言不发快马加鞭的赶了一路,这一刻,心里却静下来了。从来如此,他自幼好动,没一刻肯静下来,可若舅舅捉了他圈在怀里躺到渭水边,舅舅读兵书,他那时还不识字,也能歪在舅舅身边乖乖的一靠靠一晚。 忆及往事,霍去病的眉宇间多了一丝他自己所不能觉察的温柔之色。若说心有不足,舅舅肩上的担子太重,他想为这人多做些什么,比拭汗递水这种事多一些。 这一觉,卫青睡得很安稳,他真正醒来的时候,霍去病正坐在身边看家信,闻声笑吟吟的转过头,笑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看得卫青一愣。 他梦里是见到去病跑来了,还又长大许多的样子,那熟悉的气息让他有说不出的放松,于是就纵容自己尽情睡下去,睡梦中似乎还有人给他擦脸递水,动静不小,可这样他都没想醒过来,这梦让他很快活,不想,去病是真的来了。 或许是白天睡够了,吃过简单的晚饭,卫青提议,去河边走走。此刻,汉军就驻在在黄河一畔,所谓河边,就是黄河之滨,旁边几个将领听了,都说疫情不明,不甚贊成将军再去吹风,霍去病却没怎么说话。卫青便笑笑换了个话题,待众将散了,舅甥两人就不出声的策马出了营。 第33页 此处地形自然是做舅舅的熟,卫青便纵马前面带路,霍去病一直觉得,舅舅骑马的样子很好看,此刻,夜色中的卫青便如一只青狼,霍去病目光一闪,便也策马追了上去。 北地苦寒,河边风很大,上游河面已结了冰,黑暗中声势不如春夏那样水声惊天。卫青无事会来此散步,他每次来此,听那水声唿啸,会突然想起自己少时独自从河东过河去长安的往事。 那段旧事,卫青自己早就不介怀,他之所以记得,是去病小时摸着他臂上一块疤问个不休,去病那么个天大地大他最大的性子,为这事难过到整个脸都皱成一团,让他当年大吃一惊又好不心疼。 所以,卫青一直想,将来有时间,他要和去病一起去一次河东,如今,这里也一样。一念间,他心下温暖,不由就转头又看看霍去病,恰好,霍去病也在看他。 几年功夫,那个扛在肩上的小外甥已完全和他一般高大了,黑暗中穿着铠甲,几乎已象个成熟的青年男子。 霍去病眸中有分明的亮意,他懂,完全明白。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壶酒,自己喝了一口,递与卫青,卫青一笑,也喝了一大口,好酒! 两人也不说话,牵着马并肩迎风站在河边,看着黑暗中的对岸,喝着酒,热辣之意满满的从肺腑旋转而下,五内俱热。 又过了一会儿,霍去病忽然道:"舅舅可还记得,马邑那年你讲的故事?" 这是请战,卫青并不意外,他略一思索,只缓缓道:"马邑可在关内。" 霍去病没说话,只微微一笑。黑暗中,卫青见他嘴角一弯,样子有说不出的骄傲,不由也跟着一笑,仍是徐徐道:"换个思路,换了去病要孤军深入敌境,前方有四路大军设伏,敢行否?" 霍去病淡淡道:"因何不敢?" 卫青微一挑眉,不置可否,却只说了四个字:"必死,可杀。" 他说的是兵法中,为将者的五危之首,意思是,主帅只知拼死决斗,既可能导致主帅被杀,乃至全军覆没,这是为将者的过失,亦是用兵之灾。 这种话,若非卫青,霍去病必得皱眉答一句"不至学古兵法",但,既然开口的是卫青,霍去病只似笑非笑的道。 "也未必。" 他一面说,一面便蹲下身来,借着稀薄的月光星辉,随手以石子在地上画了幅简图,一面画一面以极平淡的语气道。 "我军隐藏形迹,使敌不能查,必须分兵备战,于是我虽寡,亦可以众围敌,分而歼之..." 卫青并不说话,只蹲在他身边,偶尔以树枝随意指点。以寡围多,兵法上自然说过,可,如何能真正做到察觉敌人而不为敌人所察,又如何把握战机将敌分而歼之,兵法上却没有说,卫青考的也是这点。以他之能,霍去病竟然也从容应对,并不吃力,显然早就有备而来,挥洒间,兵锋在密密麻麻的敌军中穿插自如,不时更神龙一闪,吃掉部分落单的敌军。 两人比划了一阵,卫青笑笑起身,心里很得意,脸上依旧不置可否,霍去病也不着急,随他又走了两步,却又道。 "高阙。" 只两个字,卫青却忽然停步,眸光一闪,真的深深看了霍去病一眼。他驻军在此的用意,旁人不懂,以去病的天赋,能猜到他的心思并不出奇,两人从小就默契,可,能点破高阕这地名,就真不是如方才那样纸上谈兵能做到的了。 若说怦然心动,或许一生就是那一瞬, 几年后,乃至千年后,世人无不为那少年将军的天才而惊艷, 可,有谁的感受能如卫青一般? 一个天生的兵家遇到另一个天生的兵家, 那样的惊喜悸动... 河边遛达了半夜,回到营内,霍去病照例要往他舅舅帐里钻,偏他舅舅犹豫了片刻,忽然笑了笑道。 "去病都是大丈夫了,以后自己睡吧。" 帐中灯火照得卫青的脸庞半明半暗,霍去病下意识觉得舅舅这话说得好不情愿,连神色也有点怪,好像很亲切,又好像有些复杂的冷漠和疏离。霍去病愣了愣,这,他此刻可真没明白,只下意识就答道。 "人家都说,外甥只和舅舅亲。" 他这话抱怨得有点可怜巴巴,仿佛瞬间又小了,与方才谈兵的气势几如两人,卫青失笑。这句话,真是中听啊,他不由就笑眯了眼,而霍去病的眼睛笑得比他还弯,两人顺势轻轻一拥,明白不明白,反正又都理直气壮了许多。 元朔五年,匈奴为夺回河南地,以右贤王部聚集十万众,以期直袭长安,他的军队才刚聚集,一夜间,远在六、七百里外的汉军铁骑忽然从天而降,奇袭高阙!这一打击迅雷不及掩耳,右贤王连夜溃退仅以身免,而汉军实现了近乎全甲而归的战绩! 大胜的汉军打扫战场时,找到一幅匈奴右贤王遗下的堪舆图,图上长安的位置上有个粗粗的圆圈,军士把图送到了指挥这一战役的卫青将军面前,卫青见了,亦淡淡一笑。 然而,与全军欢腾的气氛不同,青年将军并没有许多心思去享受胜利的喜悦,他似乎总能早众人几步,看到更多的责任。 幸而,他这孤军奋战的日子,快要结束了。 元朔六年的春天,大将军卫青匆匆回到了长安。大将军此次回京,一方面是奉诏向天子汇报军事,另一方面,却有个不太好的消息,大将军夫人不久前又添两个麟儿,只产后虚弱,病得有些厉害了。 第34页 想到那个温柔亲切,最终做了他妻子的小少女,卫青很有一份歉意。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很奇特,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欠阿娴许多,去病小时候,他虽恨不得每一刻都把小傢伙放在眼前,却也有做不到的时候,于是衣食住行,样样都要拜託阿娴,欠了她不知多少情。成婚之后,他又一直在边关,陪她不多,让她提心弔胆的时候却不少。 大将军一路跑回家,不见夫人,却只见到霍去病拖着三个各自狼哭鬼嚎的小孩,卫青进门的一刻,两个小的还有奶妈哄,长子卫伉可正拉着霍去病的衣角擦鼻涕。这场景实在太奇特,那一瞬,百战不殆的大将军也完全傻了眼。 霍去病十分狼狈,强撑着要言不繁的解释了一下,舅母病了不能理事,姨母做主把她接到大姨家去静养,原本要把几个弟弟也接走,偏舅母坚持要把弟弟们留在这儿好第一时间见爹。舅母一病,家里实在没人手,就抓他来当差了。 卫青回来,阿娴很是高兴,更听说卫青这次能住到下个月底,顿时病就好了几分,更连声说自己不要紧,当下就想起身帮他收拾东西,卫青忙劝她多静养,但见状也放心了许多。他们那时,毕竟也都还年轻没经验,并不知道,这一别就将是永诀。然而,不管卫青对她有种种歉疚,在阿娴而言,这段姻缘从始至终,都是很快乐很幸福的事。这,就是缘份。 好不容易,姨母把弟弟们也都接走了,霍去病大大松了一口气,他第一次深刻意识到,有舅母在和没舅母在,弟弟们完全是两种生物!魔音灌耳大半日,霍去病一脚深一脚浅觉得自己是完全不行了,必须立刻回营里恢復一下,经此一役,他越发觉得,舅舅当年收留自己,实在是不容易极了。 霍去病定了定神,正打算回营,忽见门口有个人,他一愣,那是卫青。卫青似乎是回来取东西的,见到他,却并不惊奇,依旧如常唤道。 "去病。" 霍去病不由就走了过去,他觉得舅舅声音有点累,神色却很高兴。卫青看着他笑了笑,只要言不繁的道。 "去病,和我去定襄吧。" 第13章 番外:白头司马 3 三、一家 元狩二年,河西风云色变之际,河东地方有个叫霍光的小男孩,他正安安稳稳的待在家乡,跟父母过着平淡舒坦的小日子,如无意外,作为家中唯一的嫡子,他将来大致会子承父业,做个本份又干练的小吏。 而这一切,都将因一个人的到来,彻底改变。 自骠骑将军河西大捷的消息遍传天下,家中气氛就有些古怪,父亲时常与他一个自誉早生百年就是文留侯的同事闭门密谈,母亲的娘家人也来往得更频密些,眉间隐露愁容,偶尔,也有零星几句话扫到小霍光耳中。 只霍光还是个孩子,一来不懂大人的烦恼,二来也还什么都不劳他费心。趁爹娘近来无心管束,那一日,小霍光索性逃了学,郊外遇到些放羊的孩子,大伙蹬了鞋子,光着脚丫指挥羊群打仗,一起唱那首边关才刚传来的"失我祁连山",野得别提多开心。 玩累了,霍光搂着只软绵绵的小羊在树下睡得香甜,等他听见父亲的声音,模模煳煳的睁开眼时,面前黑压压站满一群人。 那情景很奇特,领头是他父亲的上司,河东郡的太守,而太守大人正以万二分的殷勤,扛着一副十分沉重的弓箭,大人样子份外神气,仿佛认为能亲负这副弓箭便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荣耀。 这一切,霍光却皆未留意,不知何故他只看到一人,树影洒在那人脸上,霍光瞧不清他的样子,只见一双寒光四射的眸子,瞳仁很黑、很亮、很深。 霍光下意识觉得亲切,他刚睡醒有点懵,正想揉揉眼把人看清些,小脑袋已被父亲摁在地上,他听见父亲用从未有过的激动而谦卑的声音说:"禀大人,这,是小人的儿子。" 霍光趴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有只大手将他抱了起来,与他掸掸土,一个平稳的声音道。 "你可以叫我哥哥。" 这句话,直到垂垂暮老,霍光也一直记得清清楚楚。虽说,这一生,他更习惯称这个人为"兄长"。 骠骑将军开口要带这异母弟弟去长安,霍家就再无拒绝的道理,父母悲喜交加,霍光自己却很开心。 传说中的骠骑将军忽然成了"哥哥",这在霍光,本身就象天神下凡的传奇故事一样光怪陆离,然而,或许真是血脉相连,他一见这位从天而降的兄长,便觉有说不出的亲切孺慕。 临行前晚,父亲又和他那位熟知朝局的同事谈了良久,才独自把霍光叫去了书房,很严肃的对他说了一番话,那,亦是父亲初次以一个成人的态度待他,而父亲的第一句话是: "你,要提防卫大将军。" 父亲花了很长时间与他解释,卫氏是他兄长骠骑将军的母家,而骠骑亦是卫大将军这舅舅看大的,可骠骑毕竟姓霍。卫家有皇后和太子,是荣耀也是危险,以骠骑今日的战功,对卫氏是功劳也是威胁。听说大将军是仁义之人,骠骑也重情谊,对这个舅父孝顺的很,想来两人从前关系很好,可,到了他们这位置,利害纠葛,有些事是不由得他们不斗。将来无事最好,一旦有事,卫大将军有卫氏一族为后盾,骠骑却只有一人。是以,骠骑此次才会回来认亲,以他的聪明,恐怕亦是想藉此与卫家拉开些距离,免得将来难堪。这是上天赐他霍家的机会,虽险,然而富贵险中求,以霍光聪颖,留在乡下是耽误了,而无论如何,霍家亏欠他兄长甚多,难得骠骑不计前嫌,霍光既然姓霍,此次随骠骑去长安,便当终身站在兄长一侧,无论任何时刻,都应全力以赴的助他,这,是报答骠骑的提携之恩,更是家族同荣共辱的意义! 第35页 若干年后,威震海内的霍大臣回想起这一幕,总是宛然,他也不知道,父亲做了一辈子本份的地方小吏,何以忽然有如此见解?或许,这是他霍家血脉相承的东西。 不过,对当年那个孩童而言,霍光听得激动又紧张,他给父亲深深磕了个头,心中决意要誓死效忠兄长,却完全没想过又改当如何站在兄长一侧,去与那名满天下的大将军相抗衡? 这念头害死他,多少年,霍光见了舅父,仍没来由的一阵阵心虚。 次日,霍光就跟着他那昨天还在传说中的兄长去了长安。霍去病待这弟弟真好,让他与自己共乘一骑,骠骑军以速度闻名天下,霍光电掣雷驰了一程,就忘了许多拘束,且留意到了一些忽略的细节。 骠骑的座骑高大雄健,无一丝杂色,然马尾不见青丝绳,马头不见黄金络,骠骑的盔甲也并不辉煌,甚至有些残旧,那是经歷了两度河西战火考验,留有无数细小创口的盔甲。 他这兄长话很少,也不喜欢笑,目光犀利如电,眉宇间有种令人惊愕的自信。那一年,年轻的骠骑将军刚从战场上回来,一路上,天下人都争先来围观这颗横空出世的将星,惊嘆那与年纪不相符合的天赋,然而,对那场天下传颂的大胜,这凯旋将军却无丝毫特殊的喜悦,他总是冷冷的,从头到尾,未与幼弟讲一句力战匈奴的故事。 对小霍光而言,阳光下的兄长其实并不大他太多,可,这样一人,穿着半旧战甲,神色冷峻,站在那里,便足以震慑三军。 这个人,竟是他的亲哥哥,霍光真骄傲极了! 路上霍去病虽不太说话,却待这弟弟真不错,走路会牵着他的手,耐心配合他的步子,起风拿自己衣服与他穿,好得是异乎寻常了,这大大缓和了霍光的紧张。 眼见快到长安,兄弟两人一起用餐,路上自然一切从简,霍去病依旧颇为沉默,霍光肚里有句话想问他兄长,那大将军究竟是怎样的人?只行前父亲嘱咐过他,凡事多看多想少开口,霍去病不说话,他也不敢讲,总算兄长不时瞧瞧他,目光温和,还不停的给他夹菜。 霍光没尝过飢肠辘辘的滋味,其实对吃这事兴趣不大,只霍去病一路对他说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吃"或是"多吃",让霍光简直受宠若惊,于是,小傢伙就奋力的吃,兄友弟恭,气氛和洽。 霍去病一面吃,一面读军报,过了一阵,再瞧瞧腮帮鼓鼓的幼弟,脸上神色不动,心下失笑,觉得自己这么把弟弟接出来,有些孩子气,回去要被那个人笑话。 恰好这一刻,霍光委实吃不下了,抬抬头,第一次见到,他那兄长看着封军报,目中却有丝仿佛温柔的神气。 到长安时,时值黄昏,远远便有官员相迎,满面春风的来报,奉陛下之命,特来迎将军回骠骑府。兄长听罢默了默,漆黑的眉毛不经意的一皱,那官员也不知怎的就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把霍光吓了一跳,他那兄长却如不见,只似笑非笑的叫来人带他去骠骑府,然后,兄长人就不见了,整晚都没回来。 兄长家极是富丽堂皇,比兄长身上那件半旧战甲辉煌得太多,这才更符合霍光想像中骠骑将军的派头。 更确切的说,高祖皇帝昔日初进阿房宫,大概就是小霍光此刻的感受。高高的屋顶上装饰着辉煌的藻井,窗上雕刻着古朴的纹饰,墙壁以白垩粉饰,上面又挂着光滑厚密的丝织壁画,天刚黑,府内已点燃了无数多枝灯,堂内灯火交相错落,照得霍光五目俱迷。 霍光并不知道,这座府邸乃汉天子所赐,是骠骑二下河西时才刚粉饰一新,他兄长自己还未去看过一眼。 那一晚,霍光一人独坐,对着图案异常华丽复杂的黑漆嵌云母屏风,身侧跪着两个容貌妍丽礼节娴熟的妙龄侍女,用一套几近奢华的食具,食不甘味的吃了顿隆重的晚餐。 这,就是他来长安的第一夜。 次日,骠骑总算想起他弟弟了,依旧是着人将他接去了大将军府。大将军府也很宏大,可好像不如兄长家新,在一架奇特的绿藤之侧,他那兄长正与一人并肩踞坐,两人象是才给葡萄翻过土,手上都是灰,彼此样子随随便便,象极熟的朋友,聊得很高兴。 这,是霍光第一次见到那位和他兄长一样,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大将军卫青。 霍去病见人来了,便道:"舅舅,我弟弟小光。"又对霍光郑重道:"见过舅父。" 他这兄长说话太简,差不多只有名词;加之初见"要提防的大将军"的紧张,更兼这位大将军又年轻过了头,比起霍光自家的舅舅,最多只象他那"兄长"的哥哥;总之,霍光有点懵,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哪里又多了一个"舅父"? 霍去病回来了,卫青心情正好,见小傢伙这呆样子,便把霍光拉过来,顺手给了他一串葡萄,瞧了瞧,只觉那孩子眉目疏朗,肤色白皙,年纪虽小却是小君子的作派,便侧首对霍去病打趣道。 "怎么和你不象?" 这话霍光不爱听,可他看得清楚,大将军随意一句,兄长就笑了,笑得异常灿烂,瞬间一身冷戾全无,那还是霍光头一次见他笑,兄长到了舅父面前,便如换了一个人,与他平日不一样。大将军也笑,一面笑一面上下瞧着兄长,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摸样。 第36页 初次见面,霍去病介绍过弟弟,就着人领他去找卫伉玩去了。匆匆一会,霍光只觉得,大将军似乎是个挺不错的人,且,有点麻烦,父亲或许没想到,对他那兄长而言,这位大将军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舅舅",亲近的紧。 自然,此时此刻,距离霍光自己将这个人由假想敌大将军变成舅父,还有相当长的时间。 骠骑看着弟弟的背影,又微微一笑。 有些东西,他在河西忽然懂了, 于是无法抑制的想去看看卫青曾经待过的地方。 或许,骠骑此行的真意,是想剥了某郑氏的皮, 但,作为随大将军长大的骠骑将军, 这种事,他只能想想, 且,诸事须得有个藉口,于是,骠骑记起他还有个姓霍的爹... 那是缘分, 草地上,连鞋都没有的小孩,一脸土,为取暖搂着只小羊睡着了, 那一瞬,霍去病好像看到了他舅舅,那个年幼时无依无靠的舅舅, 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瞬间被触动, 那个时候,他不在卫青身边, 此乃终身之憾,一辈子的歉疚,无论怎样都无法弥补。 这种事,霍去病自不会说出来,可他一转目,只见卫青正对他淡淡而笑,果然,他的所思所想,那人一瞬间就全明白了,亦只有他懂了。 两人胸中皆是融融暖意,话,却未说,毕竟,前线又有消息,骠骑不日或又要去河西。半响,卫青拍拍手上的灰,只道。 "右臂好些没?我再帮你活一把。" 小孩都忘事,霍光认真思考了一刻就忘了,开开心心和刚认识的卫家兄弟玩去了,等他重新回到小院去找兄长时,只见舅父正专心给兄长活肩。霍光一愣,他一路都没看出来,哥哥一直是用左手抱他。 这,就是他要防备的舅父吗? 是年秋,骠骑把新领回家的弟弟往大将军府一扔,自己又匆匆率军去了河西。 后方的大将军忙得更厉害,几天都没回家,大将军去军营前交代好老僕,安排霍光住到一个单独的院落里,据说骠骑从前在这里住过多年。 霍光小心翼翼的左右瞧了瞧,院里有几间房,都打扫得整洁干燥,一切用具虽简却相当齐全,是常有人住的样子。最大的一间,地上平铺着一块巨大的图,上面是山川河流的样子,十分复杂。老僕笑眯眯的一把扯住他,道是这间是骠骑将军的书房,切莫乱动。 兄长走了,霍光独自留这完全陌生的大将军府,白日还好,有卫家三兄弟一起玩耍,到了晚上,新鲜劲儿过去了,听窗外秋雨连绵,小男孩忽然就很想家。 霍光是个懂事的小孩,心中虽有些莫名惶恐,还是乖乖上榻,把被子一直拉到鼻子下面,模模煳煳的睡下了。 毕竟是陌生地方,霍光择席睡得不熟,大概是第三晚,半夜三更,似梦似醒间,霍光忽觉房中多了一人,小男孩以为闹鬼了,直跳将起来,却还记得脸上要从容镇静,莫要示弱,再一细看,鬼是他那位大将军舅父。 大将军原是边走边想事,心不在焉,看清是他似也微微一顿,因没料到他这么大反应,倒失笑了,着实好声抚慰了几句。他抚慰部下安定军心是把好手,何况对付这么个小傢伙? 霍光虽然认生又想保持警醒,奈何耳里听着大将军安安稳稳的声音,眼皮自然就沉了,只心思重的小男孩一边睡还一边分析,大将军这半夜跑来是做什么?装鬼侦查敌情?? 事实上,来长安的头几年,霍光倒有大半是住在大将军家,而那,恰恰是卫青与霍去病平生最忙的一段日子。 离开家乡时,父亲亦曾教霍光好好学习何谓"大臣之道",霍光细细观察下来,发觉所谓大臣之道,绝非他从前想像中那样,只拿那名满天下的大将军来说,真接触到,其实就是个相当沉闷的人。 大将军的生活很简单,规律得近乎刻板。他上朝和去营里多是束甲偶尔朝服,好歹算个变化,回家替换的衣服可只得一件,能从年头穿到年尾,穿破了就再同款同色来一件。大将军不喝酒不赌钱也没功夫蹴踞骑马打猎,就喜欢吃几口粮食,可也只讲究个饥饱,冷热都不太顾得上,忙起来吃的是什么怕都不知道。 大将军精力充沛,三天三夜不阖眼,仍能神采奕奕的去军营看操练,他是很有效率的人,一个人能同时完成好几种工作,可他依旧非常忙碌,常常十天半个月的住在营里,回家也是关在书房里,读山一样的公文,霍光看看他的案头就发愁,有种绝望的感觉。大将军"休息"的方法是起身看地图,又看到废寝忘食,能一整夜站在原地基本不动,整个人都陷在里面,其他什么也记不起。 大将军家既无门客,也少访客,来往的是极有限的几个人,多是随大将军浴血过的将领,即使是这些人,就大将军自己,似乎也更习惯在军营里见他们。唯一的常"客",是霍光和他兄长。 这位直捣龙城的名将,私生活始终朴实宁静,好像胜利越多,他就越发谨慎,昔日他敢于在绝望中拔剑而起,可,当整个大汉都被他的一连串胜利沖昏头脑时,这个人却独自退后一步,微微蹙眉,保持了审慎,保守得令人诟病。不独霍光,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理解这个男人? 第37页 因为太忙,大将军很少有空过问家里几个孩子,他在家里,总显得严肃而温和,话不多,用词简洁,语速恰到好处,复杂的事情也能叙述得简练而清楚。他的措辞从不带上个人的感情色彩的修饰,他只需要事实,大汉不败的将军,霍光就没听他说过豪言壮语,大将军喜欢的话题,永远是一串串平实具体的数字,一场仗需要多少士兵、多少马,每个士兵需要多少口粮,每匹马需要多少饲料,把这些粮草饲料送输到边关折合成每日多少车...诸如此类的,大将军有的是耐性和毅力。 这些枯燥无味的话题上,大将军居然也有个很好的倾谈对象,不知何故,兄长好像也对这些数字有莫名的好感,他不但听得很细,还能不时打断大将军提出建议。 但凡与兄长在一起时,大将军的语速都会比平时快一点,两人常非常愉快的交换着专业术语,打着各种哑谜,只有他们自己明白。霍光曾尝试和卫家兄弟合作,把他们俩的对话一字不漏的抄下来,结果还是看不懂。 霍光看得出,兄长和大将军的关系非常好,可他们两个太忙,除了公务,这两人唯一的消遣,是一起对弈,也许那不是单纯的对弈,他们都需要一个真正足够强悍的对手,在这人面前,测试自己战略战术中最大的风险和漏洞。 霍光的观察中,大将军并不象他表象上那么简单,当他真想知道什么的时候,当然都是公务,大将军会展开一种有目的的谈话,自然但又非常的技巧,充满智慧,很有魅力,与平日那个单调无趣的舅父判若两人,而无论对方想不想掩饰,大将军都能把想得到的信息不露痕迹的引导着问出来。 大将军自己却极少流露内心的情感,控制得非常好,他待人一贯亲切平和,却难以让人真正亲近,你根本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故此,霍光在他面前,一直非常的小心。 还是孩子的霍光不会明白,他舅父肩负着什么,作为汉匈战事的总策划师,千头万绪的调度、筹备、决断,都在他的脑海中精密的高速运转,所以他必须专心,作为主帅,他必须比常人更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甚至必须保持距离,以便维持独立的思考和判断,谁都可以乱,唯独他必须时刻镇定自若,久而久之,这就成为了一种习惯。 这,就是上天赋予这个人的使命,亦是一种无法想像的压力,幸而,他不是一个人。 那段日子,兄长也非常的忙,霍光只见他来去匆匆的身影,想和他说句话都不容易,大将军和兄长工作上配合得很有默契,他们好像不用怎么沟通,自然而然就能分工合作。 多少次,霍光早上醒了,毫不意外的看见舅父和兄长仍在书房里,分明是一夜未眠,两人的表情都非常严肃,没有一丝笑,眼窝青黯,可眼睛依旧都是亮晶晶的,全神贯注的看着那幅大地图,偶尔说几句话,只有他们明白的话,两个人都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仿佛那图上有什么只有他们才懂的神秘的诱惑,再没有任何事能让他们分心。这一事上,他们永远配合得无比默契。 许多年后,霍光才真正懂得,那个时候,他的舅父和兄长正为大汉筹备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战,容不得丝毫的大意,这一战他们已准备了多少年,希望能一战而安天下,换取几代和平的最后一战,那,是他们的毕生之梦。 霍光只记得,那段时间,大将军府常常乱作一团。大将军能从容调度天下军马粮草,奈何中年丧妻真人生一大不幸,家里又有卫家三兄弟和他这四个正活泼好动能把天都捅破的小傢伙,于是乎,晚上摸黑上榻踩到被里的刀剑碗碟都是常事。整个大将军府上最后还干净整齐的地方,就是大将军和兄长分别拥有的两间书房,那是军机重地,除了他们自己,家里谁也不准进! 乱成这个样子,皇后以下的几位姨母都看不过,常常过来指挥下人收拾。每次见到姨母,霍光就有几日幸福生活,深觉姨母们说得在理:家里还是得有个女主人,光有僕人,真是不中用。这问题很严重,于是有天连他那最不管家的兄长都给大将军捎了个女人来。 兄长喜欢往舅父家塞东西,骠骑府中尽是陛下赏赐的奇珍异宝,兄长不重物,但凡家里有什么能入他的眼,多半是下次带去送给舅父。是以,霍光见了那姑娘,觉得很正常,皇后、姨母们也赞嘆舅父有福,有个贴心的好外甥,自己还没成家,就连这种事都替舅舅想到了,唯独舅父目瞪口呆。好吧,最后兄长表示,只是看中那姑娘善于制羹。 算起来,舅父也喜欢往兄长家搬东西。舅父唯一的减压方法,就是去看兄长,但凡他有一点时间属于他自己,而兄长又不在眼前,舅父就会欣欣然的骑上马,快马加鞭去骠骑府看看兄长,有时真是看两眼就得走,话都说不了几句,可舅父从不空手,抓紧机会把平时攒起来要留给兄长的吃的用的带上一堆。 舅父常说,兄长府上不象个家,要什么没什么,这点霍光深以为然,究其根本,是兄长从未把那里当家,府内倒摆了不少陛下的赏赐,再有就是兵书地图一大堆,就是没有实用的生活用品。相较之下,舅父家虽乱,却还乱得象个家。 舅父最嫌弃兄长不会照顾他自己,总怕他吃不好,最喜欢把他们兄弟俩一起拎回家,不独如此,回家还要亲眼盯着他们吃喝下去,那神气认真到让霍光觉得,舅父怕是对胖子有执念。 第38页 有段时间兄长忙到马不停蹄,舅父常常说:"去病瘦了,下次给你烧汤补一补。"舅父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可烧汤这种空话,霍光听过不下二十次,那汤呢,可是一直也没喝到口。当然,以大将军的身份,又忙成这个样子,睡觉都没时间,哪儿来的闲功夫? 霍光把这话都听烦了,可兄长每次都笑眯眯的"好啊好啊",再后来就送了那个据说烧汤很不错的姑娘给舅父,霍光私下认为,听话听音,唯有兄长是听出来,是舅父自己累得想喝汤了? 可,舅父那么个吃东西讲究全神贯注的人,竟能常常饭吃一半,没来由的停箸去看看兄长,就是看着,小小看一会儿,脸上都慢慢亮起来,之后吃饭都笑眯眯的吃得快些,每每这种时候,霍光就想,大将军是深不可测,可他待兄长时就不一样,真是很好很好。 后来舅父兄长都去了边关,霍光依旧住在大将军府专属霍去病的院子里。送大军浩浩荡荡出发那一晚,霍光失眠了,无他,过去几年,每次舅父从营里回来,也不管什么时候,或深更半夜,或天际方白,总会过来看他一眼。霍光先是做贼心虚,后来却渐渐感念舅父相待之厚,他是个礼貌周全的人,推辞过许多次,舅父笑笑依然如故。 这一次,可真是没人来了,霍光反而睡不着,所谓习惯。 直到这一刻,霍光才忽然悟出来,舅父那个无论怎么忙碌都改不掉的习惯,他依旧当这院子里住的是兄长吧? 漠北大捷!鸿翎传来,百官雀跃,万民欢腾,偏偏庆功宴上,却有大夫汲黯出言讽谏,说什么"大将军马放南山之日,方是天下太平之时"。这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可对才浴血归来的将军而言,是太过了。于是陛下当机立断,以汲黯大夫致休,终止了此事。 霍光却记得很清楚,汲黯大夫离开长安那日,舅父自己又来了骠骑府找兄长喝酒,对那场大汉立国后从未有过的大胜,舅父却无一丝笑容,久久的不语,兄长亦不说话,只安静陪着他,慢慢与他添酒。 舅父喝了几杯后,似有些感嘆的道:"尸横遍野,残阳如血,惨败惨胜,我但愿能如汲黯大夫所言。" 兄长还是没说话,只自己拈杯,膝席向舅父一举杯,一饮而尽。 舅父却顿了顿,忽然仔细看看兄长,目中神色很复杂,又是骄傲又是矛盾,道:"去病这样的天赋,这样年轻..." 兄长皱眉一笑,干脆的打断他道:"大丈夫能拔剑亦能收剑,舅舅这样看不起我?" 这哑谜,霍光没完全听懂,他已习惯了,兄长舅父本就互许为知己,更何况这一事上,唯有他们才真正了解对方。 漠北之后,兄长清闲了些,想起了当尽兄长的责任,主动带霍光去骑射,还说要教他并发。虽说这难得的行猎最后惊险万状,更以霍光落马告终,可在霍光心目中,这光芒四射的兄长,差不多是天下最厉害的人,难得他肯教,霍光学得无比认真。 奈何骠骑是个缄默的导师,更不懂何谓诲人不倦,见到天下居然有人不会骑马,且还是他霍去病的弟弟,他口中没责备,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诧异。霍光惭愧无地,于是大将军代霍光出头,把骠骑从头到尾数落了一通,可舅父数落兄长的那神情,怎么看怎么象得意极了。 做霍去病的弟弟,光想像一下,已是压力奇大,遑论是真的。 霍光发现,他那兄长做任何事都快人一步。兄长记忆力惊人,堪称过目不忘,思路快如闪电,更有种与生俱来的洞察力,能轻易在杂乱无章的线索中辨出主题。 兄长从不浪费时间与人争执,他宁可做事。兄长敢下决断,敢承担责任,从不说一句模稜两可的话。他对什么都有自己的主张和判断,从不人云亦云,他分析事物时,观察点和切入的角度总非常刁钻,常人只觉他问得问题奇怪,却完全摸不透他在想什么。这点其实和舅父很象,只是舅父更习惯满脸诚恳的拉开距离,表现得不象兄长那么明显。 霍光能想像那些遇到兄长的匈奴人有多痛苦,事实上,任何人(除了舅父)和兄长比较,差不多都是一场悲剧。 不过,小霍光并不自弃,他很快发现自己也有比兄长强的地方。兄长敏锐太过,所以他也遭罪,总要与比他笨的人打交道,话说一半,兄长就知道另一半内容兼能立刻给出答案,可他人还没说完依旧提心弔胆的絮絮不休,兄长不打断他们,只把眼睛转向其他地方,微露不耐烦的神情,他不知道,这种沉默让人更紧张。 等兄长自己开口,能用十个字说清楚的,他绝不会用第十一个字,语气平静,理路清晰得让人完全无从辩驳,有时显得过份犀利。兄长说完转身就走得无影无踪,很少考虑旁人是否明白。事实上,除了舅父,没几个人能一下子听懂兄长的话。可,霍光没有这些问题,他天生和任何人沟通都万分畅顺。 这让霍光得意了很久,比骠骑将军更厉害!而他最佩服兄长,却不是兄长的天赋,他见识过院中石板上兄长当年苦练骑射留下的痕迹,那样聪明的人,在自己这个年纪,也肯毫不躲懒的静下心花大功夫练拙功,所以霍光更不敢有丝毫懈怠,不管自己擅长不擅长,一概勤学苦练,厚积薄发。 卫伉见霍光这境遇,同情的紧,拉着手跟他诉苦,说他爹往往也是如此,常常不经意就嫌弃他们三兄弟,还嘆着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得意洋洋的说啥"去病当年如何如何"。唉,一把把血泪,谁能和去病哥哥比呢?真是!! 第39页 霍光深深点头,虽说舅父讲解问题比兄长耐心得多,可舅父有多偏心(最要命的是舅父还不知道他自己偏心),他也早就感同身受!可霍光天生缺少多愁善感的气质,他快乐的倒完苦水,便又乐滋滋的跑去追着兄长问问题,求舅父教兵法,虽百折而不挠。或许,就是这个缘故,在那一代的孩子中,唯有他,没被那光彩夺目的天才完全遮盖,最终走出了自己的路。 骠骑自漠北回来,一次带霍光进宫去见天子,陛下只说了一句:"去病,这孩子不怕你啊。" 怕?霍光不知有啥好怕?将来他要做兄长的强盾呢。 真可惜,好日子通常都不能长久。 天子设两位大司马,世人就做出来无数文章。骠骑日贵,霍光眼见兄长肆无忌惮的接收舅父旧部,听着朝野议论纷纷,骠骑门前门庭若市,大将军那里却门可罗雀,炎凉如此,三人成虎,更何况这乱七八糟一大堆流言四起,虽说兄长和舅父态度依旧如常,霍光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当年父亲叮嘱的那番话,防备大将军舅父,霍光始终默默将其放在心里,一字也未与兄长吐露。霍光一早就有清晰正确的认知,大将军这问题上,他那聪明绝顶的兄长实在不足以为谋。(所谓猪一样的队友!霍光光穿越中。) 这两个人,不尽是血缘上的亲近,而是彼此有种很深的信任。舅父习惯与人保持距离,牢不可破,可他对兄长就没有任何秘密,什么心里话都告诉他,兄长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大将军深不可测,可他对舅父没有一丝防备。或许,那是军人间特有的默契,霍光也不甚瞭然,他只知道,若叫兄长知道阿爹的叮嘱,恐怕会把他吊起来打! 骠骑这兄长在霍光,不说长兄如父,也是心底最亲的亲人。换作两年前霍光初到长安,有任何事情,作为霍家人,他必能毫不犹豫的站在兄长一侧,冷静为他谋划,可,霍光此刻的心境有些变化,他已充份明白,大将军这个舅父对兄长的特殊意义。 卫家、霍家分得清, 可卫霍的关系太紧密,伤到一个就必会伤及另一个, 每每想到兄长舅父昔日相对笑谈的轻松快意样子, 霍光就不希望,这两个人,也会闹翻,不管是因为什么缘故。 不过,他也没烦恼太久,就觉得自己真是杞人忧天了。 外间沸沸扬扬的传卫霍反目传得最凶的时候,舅父却来了骠骑府避嚣。这是事出有因,舅父为漠北一战,通宵达旦忙了近两年,得了个失眠的毛病,舅父战时顾不上,乃至战后依旧久久不愈,太医说当慢慢调理徐徐图之,兄长听了便把舅父接来了。只,舅父和兄长都无意在风口浪尖上再添新话题,做得很低调,外人知道的没几个。 霍光对兄长有种盲目的崇拜,总觉得他无所不能,而过去经验也说明,舅父有任何问题,只要兄长插手,必能管得妥当。 兄长为舅父准备了间清静屋子,霍光跑去看了看,觉得还不如不动,兄长是个军人,喜欢简洁,于是屋中就简洁到只剩必需品,堪与那长途奔袭也往往不带补给的骠骑营媲美,偏舅父也是个军人,大为欣赏,说这次很好,他需要的东西一应俱全,空着手过来就能住得舒舒服服。 果然,兄长就是有办法。舅父一来,兄长已准备好弓箭马匹,要拉他去南山夜狩,兄长开口,舅父也就可有可无的答应了,两人换了衣服,只带了几个亲兵,趁天黑前不声不响出了城,打猎打了一整晚,直到次日中午才回来,随后送来的猎物象山一样。舅父脸上红红的,笑眯眯的说,兄长烤得野鸡入味,带的酒也好。兄长就推说自己困了,硬拉舅父陪他眯一会儿,有兄长在,失眠的舅父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熟,当晚再入眠也毫无问题。 舅父在漠北一战用过多少心血,恐怕也只有兄长明白。两人早上在院落里过过招,上午一同工作,午间小睡则成惯例。每逢舅父睡觉,骠骑府闭门谢客之余,阖府在兄长的严令下,大气都不敢出,等舅父起身了,兄长就高高兴兴的去嘲笑舅父白日睡觉。舅父也不生气,不慌不忙的和自己唠叨,说他在自己这个最爱睡的年纪时,哥哥常在身边鬼叫,吵得他头晕,恨不得直接把兄长扔进渭河里去餵鱼,所以现在天塌下来也先睡一觉。 这时候舅父刚睡醒,脸色红润,眉毛鬍子上都舒展着透出惬意,他和自己说话,眼睛却瞧着口中打算往渭河里推的兄长,转也不转,眼底满满的都是笑。 见多了这种情形,霍光脸上淡定心下遗憾,他不能见人就分辩:你们口中反目成仇的两个人,常常一起睡午觉呢! "鹿"那件事,发生得很突兀。 霍光自问,若他是兄长,当年可有更好的方法? 若是他,他必不会用到兄长的手段,可那是因为,他不是霍去病。 是以,霍光也始终没有答案。 对霍光而言,真正看透此事背后的利害关系,反而是许多年后。他也曾有些诧异的反思,这些事也并不特别复杂,何以当年会不觉不察,后来霍光想通了,只因那个时候,他是有人可以依靠的。 而这件事,正是他少年时代的结束。 那些元狩五年的回忆并不愉快,所以霍光把它们都忘了,只有两件事让他印象特别深刻。 "鹿"那日,家里来了个兄长的部下,哆哆嗦嗦把事情说了一遍,道是兄长向陛下请罪后,陛下震怒,命他三日内启程去朔方,兄长只交待部下把自己送去舅父家,再给他收拾东西,就独自去了南山。 第40页 霍光急了,想去找兄长,可来接他的校尉说得对,诺大的南山,哪里找得到?等他去了舅父府上,舅父也不在,不知是去找兄长?还是代兄长谢罪去了? 那一晚霍光等到倦极而眠,却给雷声惊醒,他睁眼才发现已是半夜,外面下很大的雨,他睡前分明坐在房间里,醒来却在榻上,而兄长的书房竟然有灯火。霍光一喜,光着脚就跑了过去,果然兄长和舅父都在。 室内灯火昏昏,两人已换了干衣服,神态如常,只头髮还是湿的,似乎刚从大雨里回来不久。 倒底,是舅父把兄长带回来了。霍光略安心,他是个务实的人,原本有许多话想问兄长舅父,麻烦虽大,总该好好商量一下,可有解决问题的方法?更兼,他那时到底年轻,觉得有舅父和兄长,任何事,总也该有个化解之道,不能把这么宝贵的时间默默无语的傻坐着。 可,屋子里的气氛十分的凝重,让霍光开不了口,他下意识觉得,那一刻,坐在那里的,不是他熟悉亲切的舅父和兄长,而是大将军卫青与骠骑将军霍去病。 舅父见他进来,却连招唿都没打,那一刻,舅父眼里,好像只能见到兄长一人。食案上有下人送来的热汤,还冒着热气,舅父沉默片刻,亲手拿起一盏,递与兄长,仍用他平日不疾不徐的声音道。 "去病没吃饭,舅舅给你留了羊汤。" 兄长没说什么,接过来就默默的低头喝,看着那罐热汤,霍光忽就觉得眼里发热,这一罐汤,想必是舅父心情极好才自己烧的,原本高高兴兴的等兄长从猎回来一起喝,结果... 他那兄长,却如无觉,喝了几口,忽然眸子一抬,诧异道:"这是舅舅做的?" 舅父居然笑了一下道:"这也尝得出。" 兄长亦勉强一笑道:"没放盐。" 舅父嘿了一声,却又给兄长加了一碗汤,兄长喝了几口,才看了他一眼,有些歉然的对舅父道:"要麻烦舅舅。" 舅父依旧只看着兄长一个人,神色不动的答道:"有我在,什么事也没有。" 那一晚,舅父就盯着兄长喝了许多碗汤,仿佛再没什么事比这更重要了... 另一事,更简单。 兄长去朔方,临行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无论何时,你都要站在舅父一侧。" 竟然是这句,真奇妙... 兄长去朔方后,霍光虽然入仕,日子也还寻常,依照兄长的话,也是旧时习惯,他还是不时回去看舅父,甚至比从前更勤快。 有那么一日,霍光回去时,只见卫青没上朝,他在兄长住的院子里,独自坐在那间地上铺着巨大堪舆图的地上睡着了。 霍光愣了愣,这几年,他是看惯了,但凡舅父和兄长都在家,两人常常这样在一起,对着那幅图,有时争执,争得认真,有时相谈甚欢,说的都是他听不懂的话,更多时候,他们也不说话,好像亦能完全明白对方的所思所想。那,是他们共同的梦。 他这么想着,卫青已醒了,揉揉眼,一贯的露出笑容,却显得温和而疲倦,好像忽然老了,从前,他明明一直只象兄长的哥哥一样... "小光是来学兵法?" 霍光"嗯"了一声,他想找几句宽慰的话却想不到。舅父却看了看窗外,忽然道:"今年的葡萄熟了,小光去摘一串吃吧。" 霍光的鼻子忽然一酸,他记得,几年前他初到长安见到舅父时,舅父与兄长闲坐葡萄架下,相谈甚欢,当时他们相处得那么融洽开心,以至于霍光觉得这就是常态,之后几年,舅父和兄长那么忙,根本把葡萄都忘光了,到了今日,舅父有时间了,兄长却又在... 但,那也只是一瞬,舅父就恢復了常态,开始讲兵法,讲得特别清楚。 不知为什么,霍光渐渐觉得,他面前坐的是舅父,也是兄长。他又想起了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舅父坐在兄长面前,看他喝汤,那时舅父的神情,他在兄长脸上也曾见到过,元狩五年,"鹿"那件事发生前,许多的夜晚,兄长一个人安静的坐着,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那是一种,他所不能理解的寂寞。 兄长不在那段日子,舅父耐心教导了他许多,不止是兵法,每每听着舅父的声音,霍光就觉得整个人都很平静,兄长去了很远的地方,可他还有舅父依靠。 或许是□□心了,霍光过了许久才忽然发现,自他来了长安,潜移默化中,竟是这位"要提防的大将军",言传身教,影响他最深,只是从前兄长在,他不自觉而已。 再后来舅父忽然就去了朔方,那一刻,霍光只有惭愧,没想到,最后,只有舅父是真正站到了兄长一侧... 第14章 番外:白头司马 4 不经不觉,霍光来长安,已十年了。 自元狩二年,骠骑雷霆两击,打得浑邪王举族降汉,大汉遂尽得河西走廊的广大地区,为彻底断绝匈奴与羌人的来往,元狩四年,汉天子復遣中郎将张骞再使西域,拓商道,以外交联繫诸国,进一步孤立匈奴。 为部署这战略要地,汉廷更以十年功夫,陆续斥塞卒六十万屯田,自令居以西至居延泽,先后置武威、酒泉、张掖、敦煌四郡。 去岁匈奴復现五原,今春西羌亦集结过十万众于陇西,虽两胡皆不战而去,但这毕竟是漠北一战后,西北边陲所出现的最大敌踪。是以,汉天子又以驻守朔方的两位大司马巡河西。 第41页 有大司马亲至,自然万事无忧,只汉天子素来重视锻鍊新人,又命骠骑的弟弟霍光为奉车都尉,前往陪同,说起来,这也是陛下体谅他们霍家兄弟久未相见的善意。 朝议已罢,宣明殿外长阶上,一个年轻郎官随众拾阶而去,走得规行矩步,神态谦和平静,却仍引得不少人驻足相看,小声议论,目光颇为复杂,这个人,正是那新封的奉车都尉,当朝大司马骠骑将军的弟弟霍光。 昔日骠骑远戍朔方,便有喜欢评论的人言之凿凿的说,"鹿"只是个引子,此乃骠骑骄狂,不知进退妄议储位,因"三子封王"一事见罪于陛下,远戍这一薄责才不过是开始,君不见,当年绛侯周亚夫的教训? 然而,两位大司马先后去了朔方,陛下却又召骠骑的弟弟为近臣,待其甚善。许多人直到这几年方渐渐品出滋味,这不显山不显水的年轻人可不简单,不但能让陛下信他,还能平衡周旋于各方势力中都不偏不倚,别的不提,有"鹿"那桩子事,他霍光却仍能得与李家善,只这一点,骠骑都不如他。嘿,骠骑将军当年置下这枚闲子还真箇老谋深算,看来此番是还朝有望了。 不久,便有一支汉军过了河,不巧,他们一踏上河西走廊就遇到一场风沙。 霍光慢慢喝着水,同时面不改色的咽下了半口沙子,又起风了,西北的风强悍兇勐,几乎能将人生生掀下马背。 黄沙似海,白草连天, 闭上眼,耳边沙声摩擦震动,轻如丝竹,重如雷鸣, 今天的脚印会被下一场风沙埋葬, 狂风大作时,天昏地暗,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不留神,整队人,或许都会被风沙所吞噬, 这,就是河西。 此刻的长安,渭水之畔,正是柳丝初绿,结伴踏春的好时节,河西走廊中的气息却如兵戈般森冷尖锐。 那寒风吹得霍光一颤,他闭了闭眼,止马,反而迎风抬头,努力把背挺得笔直,不加闪避的看向远方,两列大山遥遥相望,雄浑的山势,苍劲陡峭,其间是浩瀚的戈壁,前不见首,后不见尾,连绵不绝,盪气迴肠,横陈于天地间,只气势就让人无话可说。 行至此处,差不多所有人都会想到那夺得河西的骠骑将军霍去病,不仅是当代人,千百年后,霍骠骑的名字亦与这河西走廊紧紧联繫在一起。可,这一刻,霍光却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亦足与他的兄长相提并论之人,中郎将张骞。 前几年,张大行病重时,陛下派他去慰问。说也奇怪,大行人已瘦成一把骨头,眼睛却还明亮异常,看见他,就笑说,你们霍家兄弟可长得真象。除了舅父,谁都说他和兄长是一个模子,可,霍光总觉得,这事是舅父更有道理。 那个时候,朝廷中又有些声音,道是边境无事,两位大司马却逗留朔方,莫非有养寇自重之意?霍光明白这话背后的意义,心思有点重,可他近年追随天子左右,已渐练就了不形于色的本事,纵心底烦恼,面上却含笑与大行徐徐闲话宽慰他。 很突然的,大行便对他说起了河西,这位孤胆雄心,曾从军入茫茫大漠的奇男子口才极佳,虽病重如此,描述起河西的景色地貌,依旧栩栩如生。 霍光纵然心里有事,也渐渐听了进去,最后,张骞说:"有机会,你该去河西看看,看看那里的匈奴人听见你哥哥名字的样子,到那里,展开一面"卫"字旗,你会明白这面旗的意义。不去河西,你不会懂。" 霍光一震,已明白他的意思,大行是舅父和兄长的朋友,见面寥寥,却相知于心,他病得这样重,那些话还是传到了他耳中。 他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大行却摇摇头笑道:"我象你这个年纪,第一次出去就在河西,离长安真远,太远了,那时的大汉和今日不一样,很多东西不一样...朝堂里很多人不懂,大汉,不能少了你的舅父和兄长!" 那个时候,大行的神情有些怀念又象骄傲极了。 大行的话,直到亲身踏上河西的土地,霍光忽然有些明白了,何谓"离长安太远"。大行是长年孤身在外的人,在那个大汉还不是今日强汉的年代,为了这同一个强汉之梦,舅父和兄长拔剑而起,大行则大步迈进了那仍由匈奴控制的河西走廊,两度身陷敌手,那时他除了手中汉节便完全的孤立无援,初使时随行一百壮士,长行十三载,最后仅有他和甘夫回来,这种种变迁,唯有大行的感触最深... 年轻人那样定定的看了一阵前方,忽然身子一晃,就直直从马背上摔了下去,随行士兵一阵惊唿。 "霍都尉!" 还好,霍光不曾真摔下去,自有眼明手快的军士将他一把捞住,可人已昏过去了,一摸额头,烧得滚烫。 军医匆匆来瞧了瞧,道是应无大碍。将士们也明白,河西这地方气候太怪,说变就变,一日之内可分寒暑,莫道是霍都尉这样久居长安,总待在有屏风承尘屋子里的公子哥,就是新兵,头一次来病场有啥稀奇? 只年轻人一病,就病得气势汹汹,刚从马上掉下来还能灌碗苦药汤进去,下半天却已是牙关紧咬,水米不能下,神志都昏迷了。众人见他病成这个阵仗,都唬住了,这霍都尉,不但是天子近臣,更是骠骑将军正经八本的亲弟弟!千万不能出事啊! 第42页 事实上,霍光一进河西,身体就有些不适,只忍耐着,每天迎着干冷的大风,其中又淋了一场生硬的雨,本就撑不住了,更何况他心里还有事。 这次他去河西,行前,皇后又找来了他去,当着卫长公主的面就抱怨,说大将军总当他自己还是跃马河朔的年纪,放着好好长安不待,几年前长途跋涉的去朔方探望骠骑也不知回来,如今两人又结伴去了河西,听说那地方也苦得很,冬天冷到不是人待的所在,怎么总找这样的罪受?这一身的伤病不知保养,将来有得是苦头,以前的舅母过世多年,也没个人近身照顾他... 皇后大概也是年纪大了,说话虽还是轻声细语,却是絮絮不休,总之千言万语,都是叮嘱他见面要多劝大将军,早日回长安为宜,太子和公主,几个卫家表兄弟,也都拜託他好好照顾舅父。 照顾是晚辈应尽的孝道,至于劝舅父回长安,这,就不是字面上那么简单了。 西北復现胡踪,陛下显得成竹在握,更流露出北巡之意。 天子初有此意,朝野便已暗潮涌动。前朝的始皇帝,亦曾两度巡视西北边陲,特别是第二次,东出函谷关,沿太行山东麓北上,经邯郸、恆山,北至渤海,视察辽西郡,然后沿北由东向西,视察右北平、渔阳、上谷、代郡、雁门、云中诸郡,最后取道上郡,回咸阳。前朝的始皇帝,亦正是通过这次北巡,了解边防形势,从而制定了新的对匈政策,不久,就有蒙恬以三十万秦军下河南的大战。 从这点上看,漠北之后,久不伐胡的汉天子,又要按剑而起了!也对,陛下那样的雄才大略,这几年只平定一个小小的南越,何其无聊。 汉家对军功所酬最重,陛下有意再战,下面不知就有多少人谋战,不得志的将军还在其次,未央宫中需得母家军功支持的女人孩子,才是真正的急切。 于是,忽然又有不少人摘指,大将军近年越发谨慎已不宜再战,又质疑骠骑,细细的掰说那河西之战,道是骠骑自己才带了多少人,斩虏之数缺如此惊人,怕是夸大其词,徒有虚名,否则,他这些年在边关何以毫无作为? 霍光看着这些人上窜下跳,他不谙军事,也没资格说什么,可,河西一战,匈奴阐于因浑邪、休屠惨败而欲治其罪,逼到两王降汉,这结果难道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龙城以来,大汉长胜,谁不想学卫霍?或者应该说,谁都以为,只要有机会,只要能战,自己就必是下一个卫霍,封狼居胥博万户侯! 霍光看着那些群情激动的将领,脸上神色不动,心里不知何故,有一丝冷,他想起的是舅父和兄长,屡次大战前后那没一丝笑容的脸。 很多人只看到了胜利的结果,却从未想过那过程中的艰辛。他的舅父,十几年前,舅父也并不比现在的自己大许多,从那时起,他将一个男子最精力充沛的年纪,日復一日,全都消耗殆尽在那些乏味的军报地图数字上,不过盛年就把头髮看白,眼角看皱。 霍光没打过仗,可他知道,战,对这两个大汉武功最盛的将军而言,是件极严肃的事,和这些人不同,而他们所追求的,亦绝非一己得失,一室之荣。 陛下按剑,太子亦是沉默,有时沉默也是一种态度。众所周知,太子和陛下的脾气不对付,太子主张与民休止,对陛下的方政有微词。而太子的思想,不管来自何人,在旁人看,总是受卫氏也就是大将军的影响。 朝局如此,霍光觉得,就舅父兄长个人而言,其实还是留在朔方,置身事外比较好。以他们的地位,最忌成为天子眼前的第一人,过份引人注目。是以,虽有人说,边关已无战事,陛下却把两位大司马闲置在朔方,这是冷落厌弃。霍光却一直觉得,这,或许才是陛下的保全之道。 而霍光自问,若兄长舅父处在他这位置,遇事又当如何? 这答案,他很清楚。 换了那两个人,必定为一国谋,而不为一氏谋。 道理容易明白, 可,骠骑是他的兄长,涉及他的安危,乃至整个霍氏的得失,霍光又不能不替兄长多打算。 此刻,帐外风声唿啸如万马奔腾,霍光身上也忽冷忽热,嗓子又干又疼有如刀割,年轻人素来身体康健,不想平生第一次大病,竟是在这离家万里的路上,心境自然格外凄凉,兼有一丝莫名的怕。 有些事兄长舅父都不提,外人也不知道,而霍光心里清楚,兄长前几年生过一场大病,且一病几殆,为这个缘故,那年舅父才匆匆去了朔方,万幸无恙。兄长那场病的病根,一半是三下河西那年留下的,而张大行亦是在此身染沉疴,河西这地方不吉利,自己会不会也? 而霍光更烦恼的是,当年兄长去朔方后,长安一度有那么多谣言,明里暗里的指说骠骑远戍是舅父在背后做了些什么手脚,好容易现今这些无稽之谈平息了些,若自己此行再出什么问题,那绝对是给舅父兄长添堵。 真是病中容易多思,霍光迷迷煳煳的想,难怪陛下曾对自己说过,他每逢身体不适就看谁都象反贼,原来,真是有道理的... "小光病了?" 霍光昏沉中辨不清人声,然用这称唿叫他的人,当世只有两个,他还道自己做梦,勉强睁眼,不想,真是卫青来了。 和霍光病得七死八活不同,舅父气色极好,黑暗中双目亦是炯炯有神。霍光分明记得,舅父去朔方那年,鬓角已有了白髮,此刻一眼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或是戎装之故,舅父整个人都显得神采飞扬,直如还年轻了好些岁,与行前皇后念叨的那个年纪大了不知保养要吃苦头的大将军根本是两回事。 第43页 病中骤见亲长,霍光先怕自己的病气过给舅父,又不知兄长在何处,为何来得只有舅父?兼又为自己各种乱思烦心,喉咙哽噎,竟说不出话来。 他这种种复杂心绪,把卫青看乐了,心道这孩子平日稳重,到底也还年轻,他也不加劝慰解释,只极简单的道。 "别多想,睡一觉,明天什么事也没有。" 他完全是哄小孩的口吻,霍光听得脸一红,可这声气真让人特别放心,说也奇怪,有舅父坐在这里,就像回到了长安家里,各种烦心事都简单了,又象身边有了座大山,得了这个依靠,天塌下来也能安心,霍光便如小时一样,觉眼皮渐沉就睡着了。 那一晚,年轻又操心的霍光发着高烧,满嘴分不清是汤药还是沙子的苦味,胡思乱想的听着帐外风声唿啸如万马奔腾,想着明日又是遮天蔽日的风沙,愁啊愁......他那忽然年轻了的舅父好心陪了一阵,似乎还笑眯眯的说道。 "天气真不错。" 惊天动地的大风,到了屹立的骠骑军面前,不过春风拂面,领头的青年将军微微眯眼目视前方,下颚线条如同石刻,他似乎正凝神想着些什么,目光平静得看不出喜怒。 这些年骠骑虽驻北疆,视线却也未离河西,西羌与匈奴勾结的这点动静,就是陇西太守不报,也尽在他眼皮底下,而陇西太守何以匆匆报出这条军情,骠骑也是心知肚明。 是以,一到河西,霍去病就建议,由大将军在武威居中坐镇,由他巡视,此乃公务,这地方又是霍去病最熟,驻守河西的汉将赵破奴又是骠骑旧部,卫青自然允了。 赵破奴看看满天风沙,豪情顿起,他记得清楚,昔日他和兄弟们追随将军初下河西,就是这样的天气。大风吹得伸手不见五指,兄弟们一张嘴,就满口都是沙子,可将军却喜欢这风,而匈奴人也想不到有河西大风都吹不散的汉骑兵。直到夜袭休屠王庭,兄弟们才明白将军平日教他们苦练队形的用意,兵贵在奇,借着这风,他们以区区万人,就纵横河西。从那时起,骠骑军没人不喜欢这河西的大风,亦是那一战,骠骑军天下闻名了。 忆及往事,赵破奴忍不住就道:"将军,您还记得那场风?" 骠骑却道:"破奴,你怎么看这次西羌异动?" 赵破奴不假思索就答道:"将军信上交待的,我们都做了!" 霍去病原有几分考问他的意思,万没想到是这么直截了当一答覆,不由眉棱微皱,可他到底按捺了一下,默了默,只道:"集合队伍,去合黎山,看看留在那里的弟兄们。"说到最后一句,骠骑的声音亦有些柔和了。 骠骑军,被誉为汉军中最精锐的部队。 他们神出鬼没,纵横天下,无人能敌! 河西之地,"霍"字旗所到之处,匈奴小儿不敢夜啼。 这只队伍,是整个汉军的骄傲, 他们每个人都立下赫赫战功,个个骑郎都天不怕地不怕, 他们都追随着一个人, 有这个人在,他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体, 生死关头,他们记住的就不再是个人荣辱,而是团体的精神与荣誉, 有这个人在,他们就能笑谈生死,刀山火海,视为等闲。 对骠骑军的每一个将士而言,追随过骠骑将军,是他们毕生最大的荣耀,是这个人赋予了他们这个团体那种勇悍无畏的精神,哪怕只追随过他一天,也值得夸耀直到白髮苍苍。 谁家少年郎?禅姑衍,立狼山,守土復开疆。 谁家少年郎?终一生,战一场,风华未曾黯,曲终人不归。 他们就是大汉无可争议的天之骄子,代表着他们那个时代最好的精神,年轻、向上、无畏生死又大气磅礴,可他们中的一部分,却再没机会回到他们最爱的长安了。 十年前,合黎山一战,万箭如雨,将多少家最骄傲的少年郎永远留在了这片生满鲜红燕支草的土地上,他们,未能亲见后来那汉骑遍祁连的盛况。 这一日,汉家将士英魂不远,当加额以庆,他们的骠骑将军回来看他们了!! 霍去病站在那片土地上,此地与十年前并无太大分别,却沉睡着他的五千八百一十六位兄弟,时间隔断了这样久,霍去病已记不清他们每个人的样子,却总能再清晰不过的看见,当年山麓下是乌压压的匈奴人,敌众我寡,他挥剑出击一刻,箭林中,他的骠骑军排得整整齐齐,每一张年轻的脸上毫无惧色,前仆后继,丝毫无法撼动。 四周安静极了,仿佛连风都被这种气势压制住了,骠骑军的士兵们觉得,有那么一瞬,他们的兄弟一个又一个的回来了,他们有人缺了手,有人断了脚,有人身上还插着箭矢,可每个人都挺胸傲立,就站在他们身侧,再次加入这支队伍,只等骠骑一声令下,他们就当再次拔剑上马,驰骋疆场,为大汉,虽百死而无悔! 人人持杯肃立,霍去病亦取了一坛酒,自己饮了一口,亲手倾于地下,骠骑军随他一饮而尽。有人听见,倾杯处,似有歌声扬起。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卫霍一到,西羌便已闻风而遁,卫青人在武威,又有霍去病亲视西线,他的注意力便有大半仍摆在北边,朔方、上谷、定襄、右北平、辽西各郡的军报只源源不绝的送来。 第44页 自元狩六年卫霍在西北步步经营至今,汉军的预警防御系统已颇见成效,加上双璧威名,已渐渐达到了卫青所设想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略思路,一如这次,匈奴再现五原,守军并未出击,却能画地而守自然深藏不露,不给敌军半分战机。是以,卫青很满意,甚至有点悠闲,他在武威听了霍光生病的消息,就亲自赶来了。 接连几日,大风依旧,卫青只歇了一晚,就轻轻松松捎上霍光回武威了。 好几年,霍光一直独在长安,此刻忽然又有了舅父庇护,仿佛万事又都无须他费心,虽仍在病中奔波,倒有些象回到若干年前兄长从河东接他去长安的心境。 一路上,舅父都是心情甚佳,和他指指点点说着水草地貌,越来越精神抖擞,还嫌大队走得太慢,半真半假开了几次玩笑,道是若昔日行军是这个速度,此地驰骋的怕还是匈奴人。后来看看拖着个病外甥,大队实在快不了,舅父索性就带了轻骑,自己跑去巡视途中的各个零散驻军,偶尔半夜还出去猎狼,如此奔来跑去,全不当一回事。 霍光不习惯这样的舅父,这与几年前长安那个平静教他兵法,面容波澜不惊的舅父不同,与那个兄长不在身边时寂寞疲倦的舅父更不同,具体哪里不一样,霍光也说不清,他只知道,大将军如此风采,他从未领略过,那挥洒间是如此的快意,或许,比之长安,舅父更习惯这颠簸的戎马生涯。 其实,这样也挺好。 这感觉,霍光见了他那兄长后就更分明了。 队伍近武威时,霍光正与舅父说话,却见他忽然抬目看向前方,目中浮出喜色。霍光很熟悉这表情,他忙极目看去,慢慢的,他也看见,很远的地方,有一队人。 那一刻,霍光忘记了自己一贯的循规守矩,策马,以一种要掉下来的速度冲过去,到了近前,他什么也说不出口,跳下马直奔兄长,跳得太急,整个人都差点扑倒在沙尘中。 霍去病被弟弟这么大动静的一跪难得的逗笑了,而他第一句居然和卫青一模一样,亦是。 "小光病了??" 算起来,自骠骑去了朔方,兄弟俩已有六、七年未见。在霍光眼中,兄长除多了鬍子,更见威仪外,倒还是老样子。霍去病看这个弟弟,可颇为诧异,昔日那个他随手自河东捡来的小孩,忽已成了大人,一副举止有度的小君子模样儿,真不象他霍去病的弟弟,他不由一面笑一面又露出些不可置信的神气。 兄长的铠甲被风吹得冰冷,手却是热的,霍光许久不见兄长,见这熟悉神气更份外亲切,而亲切中又有几分惭愧,无他,兄长在他这年纪,已把河西打下来了,而自己只来了一趟,就病到七昏八素,还要劳动舅父照拂。 这一晚,是河西的鹰击将军赵破奴做主人,设宴款待两位大司马,兼为霍光接风。赵破奴自元狩六年在朔方拜别两位大司马,这还是初次重会,他最喜欢热闹,本意想搞个大会,因大将军低调惯了,最后席间就是四个人,尽管如此,这次没有捣乱的苏建,换了骠骑将军的弟弟,赵破奴特别满意,隆而重之。 人虽只有四个,有赵破奴在,气氛非常好。大家互道别情,赵破奴和霍光恭贺大将军身体安康乃汉军之福,赵破奴又向骠骑感嘆霍都尉都是大人了,大将军却拿骠骑的鬍子打趣,连声叫他过几年再蓄,骠骑笑笑岿然不动,依旧指点霍光如何以刀切肉,还亲手帮他割了两块。 酒过三巡,赵破奴更长身而起,舞剑以助兴。霍光喜欢剑,看得最入迷,他觉得,这大个子将军生性活泼,明明没小兄长几岁,看起来老象是小半辈的人,没个正经,可一旦持剑在手,整个人就不一样了,方才的嬉皮笑脸皆无,就成了邸报上那个以七百骑破楼兰,连陛下都拍案叫声好的赵将军。 剑舞初罢,带头起闹的居是大将军,卫青看了看话不多的霍去病,却对转头霍光含笑道:"能剑舞否?" 霍光闻言一呆,讪笑着目视他兄长求救,无他,霍光骑射之道平平,家人见到霍光练剑,第一个反应是退避三舍,免得被他兴起失手砍到。骠骑到底是个好哥哥,咳嗽一声替他说了一句。 "小光舞剑,还是算了。" 兄长的话虽直白,语气却很亲切,加上赵将军是个大好人,又改击鼓而歌,慷慨激昂。 如此热闹了一阵,或许是在座有三个军人,也不知话题怎么一转,又回到了此次防务上。 有情报说,此次匈奴来五原,是去岁遭遇雪灾,人畜损失惨重,所以铤而走险,据悉,此次匈奴设计串联西羌的作俑者,又是老对手赵信,他也最怕大汉双璧,见势不对,就退得无影无踪。 卫青闻言嘿嘿一笑,咬一口羊肉,道:"赵信那个王八蛋!" 他的语气并不重,兼满口都是羊肉,声音有些含煳,霍光却还是听得一愣,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听见舅父说粗话。不等他诧异完,兄长也喝着酒,不动声色就随口附议中。两位大司马喝酒吃肉说粗话,赵将军跟着哈哈大笑,呸了一声,表示大司马一声令下,他就去把赵信小子活捉回来。 霍光想了想,也笑了,他忽然发觉,自己心里把舅父看得有多高,哪怕他随口说句粗话,也能诧异,又或许,他是真的不太了解舅父这一面。 第45页 小时候,兄长的身影比什么都高大, 长大了,却渐渐觉得舅父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舅父一生,许多事,霍光自问,不得不承认,他或许做不到。 如今,兄长和舅父,两人在霍光心目中,身影常就重叠在一起,他有时亦分不清,究竟谁是谁? 他做不成兄长,似乎也无法成为舅父那样的人... 事实上,霍光也不太了解此刻的兄长。小时候,他想像过许多次,兄长马踏河西纵横漠北时是什么样子?如那暴风骤雨,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赵将军倒是兴致勃勃的给他讲过一个故事,就在骠骑夜袭休屠王庭,俘虏匈奴王子金日碲的时候,被俘之际,金日碲问过一个很蠢的问题:"有谁能证明来者是霍去病?"而骠骑当年答得也妙:"无人能证。" 战场之外,无人能识霍去病!赵将军说这句话时,样子骄傲极了! 可,此次见面,霍光觉得,兄长又沉着了许多,昔日那种出鞘利剑一样的锋利气息,收敛了许多,谈笑间多了几分平和,却更不可测了。 赵破奴是个爽快性子,席间有他,虽主要谈的仍是军事,却十分的热络。 霍光虽不谙此道,但也算耳濡目染,更兼这几年颇有进益,已听得懂他们的话。他也擅长聆听,只觉这三人谈话,风格各异。 赵将军说话很痛快,河西也是他最熟,驻兵状况,种种情报如数家珍,他亦是个标准的军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可,在于赵将军,情报就是情报,除了眼前可见的内容,他往往并不往深里再想一层。 兄长见事总是很奇特,他看的往往是常人所不见之处,细想很精妙。只兄长很少解释他因何这样想,莫道霍光听不懂,赵将军怕也是半猜,总算他和兄长配合惯了,往往只问一个结论,懂不懂一样执行得漂漂亮亮。 舅父谈起军务,虽笑着,语气亦如常的从容平和,却总几句话就把异常复杂的迷局点得透彻,且能把思路解释得很清晰,而那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风采中,有种霍光不太熟悉的为帅的决断。也对,兄长从前说过,所谓主帅,就是比常人耐得繁巨寂寞。 兄长还是不多话,只忽然皱眉一笑,打断了正豪情满腹吹牛的赵破奴道。 "贪功冒进,取死有道。" 兄长这话说得如此之重,把霍光都吓了一跳,忙看了舅父一眼,望他解围,却见舅父神色如常,而赵破奴亦只脸上红了红,呵呵一笑,仍是心悦诚服的样子,完全行若无事。 那一瞬,霍光忽然明白,这就是军人的交流,什么都能当面说出来,不象朝堂间,连陛下都嘆笑说不出一句心里话,那个地方,越是对待明日要动手的人,脸上越是亲切。 他这一分神,下面的话就没听清。霍去病又点播了几句,赵破奴跟随他多年,这点悟性是有的,当下就明白了自己的谬处,却也不以为意,最后只举举杯笑道。 "是属下思虑不周,有将军在,我有什么好怕?" 他这话说得有些赖皮,霍光这么个严肃人都听得一乐,想不到这大个儿将军也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霍去病却淡淡笑道:"若我不在了呢?" 这话一出,除了卫青不过平静一笑,赵破奴和霍光都是一惊! 霍光心下咯噔一声,第一个反应是看舅父,却见他神色如常,舅父素来对兄长的事最上心,这么戳心的话,舅父能这样轻松...霍光心下稍定,再细看兄长气色,只觉兄长虽脸上被塞外阳光晒得黝黑,显得比从前略瘦,而双目炯炯,神气更见精悍。 而霍去病也不理他的反应,依旧对赵破奴道。 "破奴,你不畏死,可为将者,顾及的就不是你一已性命,所谋不周,一旦错了,就要亲眼看着兄弟随你一起死!" 那一晚,骠骑破例说了许多话,说的是用兵之道,讲得很深,霍光不尽听得懂,他只记得,大家都喝了许多,最后,堂堂的七尺男儿,从骠侯赵破奴竟落泪了。 霍光心中有事,赵破奴有些伤情,如此以来,两人都难持久,先后都醉了,帐中便只剩下卫霍一起喝茶醒酒。 霍去病仍有些皱眉,转头对卫青道:"破奴听明白了没有?" 卫青道:"他懂了,小光也吓到了。" 霍去病不说话,喝了一口茶,方嘆道:"我早年是不曾好好教这赵破奴,不想这么多年他也..." 卫青见他认真不悦,不觉失笑,只徐徐道:"当年在朔方,你就嫌破奴有这毛病,却不肯好好教他,这是你的错。既如此,拔苗助长也没用。破奴是聪明人,我看很好,你今天说这么重的话,他不能不懂。" 说着,卫青又有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亡羊补牢,去病的笔记不是写了三千字,正好给破奴看看!" 霍去病听到此处,也不由一笑,卫青说的是两人相约合着的一本书,用意是记录彼此一生用兵心得,说好各写一半,卫青那半还在构思,他已一挥而就,只写得过份简略,被卫青打回去重写了。霍去病心道,破奴那小子连我的话都听不清楚,拿本笔记有什么用?还不如你写出来教教他是正经。 卫青是觉得他回来有心事,这才故意与他玩笑,此刻见他眉头展开了,方和声道:"你有心事。" 第46页 霍去病并不隐瞒,点点头,道:"去了合黎山。" 两人素来知心,遑论今日,卫青已完全明白了,合黎山是场硬碰硬的血战,毫无花巧,这是霍去病的恨事,换今日的他再打那一仗,不会死那么多人,可,生死最无奈,骠骑今日已荡平河西,却再带不回他的兄弟。而他正是去了合黎山,才更担心赵破奴,乃至整个骠骑军对他一人依赖太过,若后来人不能独当一面,难免重蹈覆辙。 这种感触,卫青经歷得更多,只是至于后者,非人力所能为。他略沉吟了片刻,只道:"去病这点上运气不如我。" 卫青本意是宽慰,但声音说得很轻,又象是开玩笑,他此刻正是喝酒喝到最舒服的时候,比平时来得更坦然,看看眼前的霍去病,只觉有说不出的满足。 霍去病微微一愣,他看着卫青喝到微红的脸,心中千言万语彙作一句,只由衷道:"大将军等我初战,等了十年。" 两人目光微微一碰,均想起马邑乃至漠南的十年,其实,又何止十年?即是感嘆,又是欢喜。 卫青只极简单的道:"等得。"他顿了顿,又道:"我和去病一起打过仗,去病有种气势,让人愿意同死,没有遗憾。" 此刻是春天,颳了十几天大风,帐外正下着绵绵春雨,两人半月未见,此刻均有些意动,只霍光既在军中,实在不便。两人只依旧笑笑,端坐着聊天。 然,两人只坐着,相互看看,心底亦温柔异常,他们是少年相伴,俩俩相亲,共过生死患难,忆及当年,再看今日,近三十年时光如流,彼此能始终一起,比之年少时的欢喜悸动,这份情意到了今日,更是沉淀了下来,歷久弥新,有如醇酒。 比之旁人,幸甚。 或许是有意教导霍光的意思,此后半月,霍去病一直亲自带着他这弟弟,盘点河西四郡中的屯田、水利乃至牧马苑等设施,一路与他细述铁制农具的好处,如数家珍。霍光颇感诧异,兄长这几年分明在朔方,却对这河西之地真熟悉,仿佛从未离开。 霍光默记在心,后勤的重要性,昔日舅父教他兵法,也曾细细讲解过,可,身教胜于言传,乃至今日,看着那曾战火绵延,而今则生机勃勃的河西四郡,他却明白了,这,就是舅父与兄长过去数年的心血之所在,不,这是他们毕生的心血之所在。 看到这些,霍光只想到从前兵法上一句,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恰如这次西羌来犯,集结十万,结果就像撞在一张大网上。 夕阳西下,兄弟俩停下马来稍作休息。跟在兄长身边,霍光再次感觉到,这,就是河西。雄浑苍茫,气势宏伟,悲壮苍凉,看着那夕阳映照下宛若燃烧火龙般的戈壁,很自然会想起这里曾是刀光剑影的战场,曾有无数将士浴血的疆场。 不,还不止如此。 霍光曾做过一次统计,大汉立国后,自高皇帝到先帝年间,匈奴曾大规模骚扰北边十三次,其中六次涉及陇西、北地。那个时候,西边北边之郡,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侯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冑而睡。 完全不象现在,有广漠的良田,规模的牧场,成群的商队,骑着马,牵着骆驼,驼铃叮噹... 如今,大汉不战,而外侮不敢战。 这是兄长这些年做的事情,不象他早年雷霆两战那样精彩,史书上不会记载,朝廷不会封赏,不易见成果,没有传奇,但,霍光突然明白了,实实在在做到这些,才是他兄长... 霍去病看着极目处不化的白雪沉思片刻,提鞭一指前方,道:"小光,人活着就要做事,否则就和死了没有区别。看到这些,我霍去病才是真正活着!你现在大了,也该知道自己当做些什么,为国为家,尽了力,那就是一生有了意义!" 这,是兄长平生对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至于朝局,乃至未来行至,兄长却未对他谈过一句,而霍光也就不问。大丈夫间坦荡于天地间,有些事,本就无须当面交代。 霍光走在从河西回长安路上,背挺得很直。 依旧是扑面的大风,依旧是满眼的沙子,年轻人却不时抬眼,看看队伍中那面迎风招展的"汉"旗。 离开武威之日,部下原本喜孜孜的摸出一面"霍"字旗想挂上,无他,河西这地方,有骠骑军旗庇佑,不比什么都实惠,更何况,霍都尉也姓霍,这是名副其实! 霍光却笑笑,叫他再挂两面"汉"军旗。 十年前,他立誓要站在兄长身边,提防大将军 十年后,他终于明白,卫霍真正是一家。 他绕了一个诺大的圈子,只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 卫氏、霍氏,确是两姓,有很多机会,他们也会走到相背之处。 但,因为有这两个人,卫青,和,霍去病。 他们所看的,并不是世人所知的利益、家族, 从始至终,这两人自有他们的骄傲。 那种联繫之紧密。 不是外人,哪怕是他这弟弟,所能理解的。 何其有幸,他是霍去病的弟弟。 何其有幸,他是卫青的外甥。 兄长舅父庇护他至今,如今,该是他有所担当的时候了。 临行,他对舅父深深一拜,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 第47页 "蒙舅父教导,霍光之幸。" 舅父好像懂了,第一次答道。 "子孟是汉家男儿。" 第15章 番外:白头司马 5[锁章] 第16章 番外:白头司马 6 近年来,汉军中最令人瞩目的新星,是个叫李陵的年轻人。李陵出身很好,世代将才辈出,祖上可直追前朝名将李信,祖父是天下无人不识的飞将军李广,父亲是李广的长子李当户,其人早亡而以耿直出名(曾在汉天子面前殴打韩嫣),叔父便是李敢。 这年轻人也真不愧是陇西李家的后人,为人聪敏、豪迈、无畏又骄傲,事亲孝,与士信,谈兵论道有条有理,人又那样的意气风发。是以,李氏故旧均深感安慰,说他行止有古人之风,大家都笃定,李陵大才,将来不战则已,一战必定一鸣惊人。 可惜李陵生得稍迟,没赶上漠北的终极之战,此后朝廷平西南、破楼兰、征朝鲜这些地方战事中,想立功的人又太多,大概李陵不擅钻营,也没得到一个很好的机会。 当然,金子始终会闪光,数年前,汉天子为纪李广之劳,任李陵为建章监,给了他八百骑,李陵深入匈奴境两千里,惜不见虏,于是绘制地形图而归。为此,汉天子又升任李陵为骑都尉,在酒泉、张掖一带教习骑射以备胡。 而李陵等待的只是一个机会,让他一展才华,重振李氏家门,雪洗先祖的遗憾。这,亦是他身为李氏之后所必需担起的责任、光荣与梦想。 说来也巧,就在卫霍自朔方返回长安那年,李陵期待已久机会似乎终于到来了。 过去十年间,大汉以两位大司马同时坐镇西北,汉匈边境始终相当的平静,彼此有过军力试探,却无真正交战。伊稚斜后的新阐于究竟慑于大汉军威,有了软化迹象,更一度遣使长安,似乎试图寻找一种新的邦交方式。不幸的是,这位匈奴使者病死在大汉的领土上,汉天子以汉使送其遗体回匈奴,而汉使却被多疑的匈奴人扣下了,于是两国摩擦再起。 就在这一年,匈奴又换了一个新阐于叫乌师庐,刚一继位,便逢干旱,游牧一族赖以生存牲畜死伤无数,匈奴子民自然怨声载道,直接影响到了阐于的地位,为了转移内部矛盾,乌师庐决定对大汉再次採用强硬的政策,以便一致对外,稳固王权。 他的这个决策,在匈奴中亦颇有争议。无他,匈奴不是昔日的匈奴,大汉更不是昔日的大汉,许多吃过汉室双壁大亏的老人都觉得,先王在国力最盛时都败走漠北,何况今日。是以,汉廷很快收到一个消息,匈奴有左大都尉欲降汉,求汉军接应纳降。 汉天子刘彻接纳了这一请求,却也未把它看得太重。这不同于昔日的河西纳降,浑邪、休屠两部带来的不止是部民,更重要的是,这一归降将河西走廊正式嵌入了汉家版图。这一次,不过是进一步打击匈奴气势。 不过,推动匈奴内讧,仍是喜事。从另一个角度,它也证实了刘彻的想法,打了这么多年,大汉几代积蓄已消耗殆尽,这是朝臣们忧心忡忡的劝谏他的地方,可这些人都没有看到,匈奴的损耗,比大汉更甚。 于是,刘彻召见将军们,定调纳降,为方便接应,同时不走漏风声,决定就近以接替卫霍戍朔方的鹰击将军赵破奴率两万骑出朔方,向北推进两千里至浚稽山接应。 赵破奴正好因换防在长安,他是听令。骠骑有纳降经验,倒不象其他将军那么轻松乐观,直言提了几个很实际问题。大将军为人稳重,建言另出一军,保障汉军的后翼,兼做接应。天子亦无异议,唯人选上,却成了僵局。 刘彻原本属意李陵,这亦是让他承父祖之志的道理,偏李陵上书请战,不欲为后军,愿上前线,为国而战,文辞很是慷慨激昂。刘彻读罢皱眉而笑,说了"勇气可嘉"四个字,藉口没有多余骑兵把他驳了。偏李陵丝毫不怕,依旧力争,道是宁愿以少击多,率步卒五千直捣阐于庭。 这次刘彻有些意动,他当孤家寡人太多年,最喜欢不怕他的人,想了想,便又召大司马们议事。 读了李陵以五千步兵奇袭阐于庭计划,大将军还未说什么,骠骑先气笑了,很干脆的道:"这是取死。" 刘彻不置可否,只笑笑,道:"李都尉胆大,倒让朕想起骠骑当年。" 天子这话说得意味很深,诚然,当年骠骑年不足二十,领万军而下河西,世人何尝不以为惊世骇俗,难得天子肯信他,给了他这机会,这才成就了后来的骠骑。如今,天子似乎是在问,骠骑已是大司马,对新人是否有这样的心胸? 而骠骑却如无觉,淡淡道:"陛下既已下命,臣当督促李都尉奉旨。" 刘彻哈哈而笑,这次答应得很痛快。其实天子何尝不明白,涉及李家,卫霍地位尴尬,而李陵敢越级直接向他请战,亦是这个道理。作为天子,刘彻并不介意臣下略有芥蒂,要如此,他们才会更贴近和依赖自己的裁决。是以这事上,刘彻很乐意由骠骑出面,一如当年漠北,李广请战,他不出面却拿大将军来当恶人一样。 且,汉天子是个痛快人,他当年最喜欢骠骑意气,近年来骂最多的,也是骠骑不復昔日风采。他虽有意锻鍊新人,却也不怎么急,有两位大司马在,新人,多一个固然好,少了也没什么。 第48页 骠骑素来雷厉风行,当日就由骠骑的弟弟,李陵的好友霍光,在他的光禄大夫府设宴,邀李陵共商国事。 李家故旧听到这消息,均力劝李陵切莫赴这鸿门宴,骠骑将军那样的人,岂能轻信?昔日的关内侯随他出生入死,战功赫赫,他也敢悍然杀害,至今都讨不回公道! 李陵却只团团一拘,谢过众人好意,朗然道:"他是去定了!" 宴会之日,李陵一身戎装,潇潇洒洒的按剑独自赴宴去了,主人霍光最会做人,亲至府门口迎接客人。说来也好笑,当年"鹿"那事闹得沸沸腾腾,李家没了两条人命,卫霍远戍西北十年,而长安的李氏后人却与霍光成了不错的朋友。事由是汉天子为平息这一事,在卫霍远戍后,便着卫太子刘据纳了李氏女儿,李氏妍丽,颇得太子爱幸,而这婚礼前后负责联络的,正是霍光。 越是宴非好宴,主客往往便越要刻意雍容和睦。霍光还是旧时神态,诚恳谦和又不失身份,开头便道兄长已在府中等待,李陵也做恩怨分明的磊落样子,道是此来既为公事,自当拜见大司马。 两人且谈且行,步入后院,此时是初夏,庭间有棵碧绿的枣树,霍去病一身便装,看着树间蜜蜂采蜜,神色宁静,然他只是站在那儿,便是顶天立地,霍光和李陵便不自主的停了步。霍去病闻声转头,被他目光一扫,李陵不觉就挺挺胸,上前一步,淡淡道:"见过骠骑将军。" 霍去病并不计较礼节,点头道:"李都尉来了。" 这话平淡无奇,只骠骑说出来,便有种莫名的压迫感,加上两家恩怨纠葛,李陵忽就一阵热血上涌,镇静了一下,方傲然道。 "李陵是大丈夫,为国出征,承先祖遗志,无愧于天地!岂能纠缠私怨,何畏之?" 李陵突然来了这么一套,霍光先是微感愕然,多少年,他真没见过有人敢在他兄长面前如此放肆,霍光正待从旁打圆场,还未开口,霍去病却如无觉般道。 "入席吧。" 李陵原是绷着一股劲儿,不想骠骑听若未闻,恰如一拳尽数打在了棉花上,不免泄气,又自警惕,看来十年远戍,今日的骠骑,城府已非当年了。 这一席,骠骑素不多话,李陵又自警惕,大家本是各自肚肠,偏有霍光在,不露痕迹的仍把气氛调节得还不错。骠骑居然都笑了笑,还贊弟弟庭中枣树甚佳。 席罢,霍光示意下人,收了残宴,取来一副沙盘。霍去病便目视李陵,道:"请。" 李陵很快起身,将他早就烂熟与胸的用兵计划一一陈列出来,这是一个出关后向北挺进,且行且搜索敌军,以期会战的作战计划,他构思已久,反覆推敲过,自认毫无瑕疵,颇为自豪,出手间没有丝毫的犹豫,而霍去病从头到尾只是看着,未发一言,脸上也毫无表情。 然而沉默也是一种压力,不知为什么,泰然的李陵渐渐觉得有些异样,手下也迟疑了,近乎心虚。多少年,人人都说他是英雄出少年,天生的兵家,李陵也一直自视颇高,可眼前的骠骑,这人在他现在的年纪,不,是还未到他现在的年纪,便已封狼山禅姑衍。 骠骑当年二十二岁,这个年纪,战神淮阴侯韩信才刚拜将,大将军卫青也才初捣龙城,绛侯周亚夫还在细柳营,便是自己的祖父传奇的飞将军李广也还是个小兵,单以这一点论,汉军中至今无人能打破他写下的传奇。 李陵也曾想过,骠骑亦非当年了,他戍朔方十余不战,或许,那漠北决战也是骠骑人生中的巅峰,连他自己都无法更进一步?可真正见到眼前的男子,李陵却突然意识到,或是自己轻言了。 这么说吧。骠骑不在眼前,或可信口评说,说多了,就象真的一样,仿佛凌驾其上,觉得什么天下闻名的霍骠骑也不过如此,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快意。可,真正见到这个人,李陵便只觉得是自己可笑了,自顾何人,至今寸功未立,拿什么能和眼前这人相比?事实上,在大汉的军队里,霍去病这三个字,除非是那并称双壁的大将军卫青,否则,便足以让任何人都自惭形愧,又毫无办法。 而他李陵,偏要在这个人面前布阵排兵,对方越平静,就越显得他直如一个班门弄斧的小儿,再怎么努力,都是枉然,李陵极力想克制自己不要比较,可,那,是种巨大的压力,无法用言语形容,可以说,骠骑的存在,就足以让他所有的同行在瞬间失去信心和勇气。李陵,非常的不自在,近乎难堪。 霍去病耐心等他演示完了,方道。 "阐于庭主力方位何在?兵力几何?" "敌军转移速度?" "交战两日内可赶赴增援的敌军人数?" 李陵蓦的红了脸,他已说得很清楚,此次是率军出关,且行且探听敌军主力,以期求战。谁不知道匈奴人活在马背上,移动不定,他这设定的计划,本来也是汉军的常规模式,汉军歷次出击,找不到敌踪不是大有人在。骠骑这样追问,分明是挑刺! 奈何霍去病的语气非常平静,摸不出一丝敌意,脸上亦完全不见喜怒,只自有一份威严,叫人不敢过份放肆。李陵最恼火的是,这几个问题看似非常简单,叫不通军事的霍光听了,大概觉得再寻常不过,自己若连这都答不出,岂非笑话。自己的造诣或不如他,但又何必如此挑剔挖苦! 第49页 他沉了沉胸中之气,方缓缓道:"骠骑将军,卑将在酒泉练兵多年,部下各个饶勇忠贞,装备弓驽精良,百发百中,可赤手扼虎。卑将战法若有不妥,便请将军直言指点,卑将不过是效仿大将军当年的漠北之战。" 霍光听得心里咯噔一下,李陵的意思,分明是对骠骑说,当年大将军在漠北撞到大阐于,也不过运气,这,怕是真犯了兄长的大忌了。他下意识就极快的象门外扫了一眼。 霍去病这次倒看了这大胆的年轻人一眼,道:"非也。"他自己上前半步,随手在沙盘上边比划边答。 "阐于本部亲兵约三万,皆骑兵,是匈奴精锐,移动速度比汉骑兵平均快三成,与赵将军所训骑兵大致相同。" "阐于本部主力,主要集结在浚稽山以北,现在这个季节,是这两个位置。" "我军一旦遭遇,对方以六围一,步兵被围,速度悬殊,无法摆脱。" "开战两日后,阐于庭附近增援的部队,可达八到十万骑,分别会从这几个方向先后赶到战场。" "主战场距我边关两千里。朔方驻军要增援,地利上太悬殊..." 骠骑一边回答了自己方才的问题,一边做演示,语气极其平静,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起伏,就他而言,是相当的耐心。而李陵的神色,也渐渐随之严肃起来。 这真是一场奇特的辩论,辩论双方,一者是汉家年轻一辈中最被寄予厚望的新星,公认的才华横溢,一者则是汉军中的最高指挥之一,其用兵造诣之深,世间罕有敌手。在他们手中,沙盘化做无边大漠,十万骑对五千步兵,那是一场残酷的、惨烈的、绝望而几乎没有必要发生的战斗。 从始至终,霍去病并未苛责李陵的临敌应对,其中某些处置甚至堪称精彩,然而,错误的出兵决定已註定了结局,临战发挥或匹夫之勇再没有任何意义,毫无悬念,李陵完败,最后是全军覆没。 李陵的手心皆汗,他完全听懂了,这是他意想不到的结局,可理智上又找不出一个能反驳的地方,然而,身为李氏后人的骄傲让他又不能这样沉默不语。这年轻人的胆气真是豪壮,性情又最直爽,当下便强撑着对骠骑道:"这是纸上谈兵,他不服!" 骠骑近年涵养好了,答道:"纸上犹不能胜,何况实战。" 李陵这次久久没有开口,之后跺了跺脚,忽然转身绝尘而去。事发突然,霍光一愣要追,却被霍去病伸臂拦住。 兄弟俩的默契也不错,霍光想想会意,他又看看那沙盘,霍光不通军事,适才许多话只是似懂非懂,对他而言,李陵大败,丝毫不意外,在霍光心目中,世间能与兄长一战的也只有舅父而已,他一时好奇,不由问道:"依兄长看,此人如何?" 霍去病答得非常简单:"有才,不能为将。" 这句话似乎有点矛盾,其一,霍去病难得的认可了李陵在用兵上的才华,却又明确否定了他为将的能力。 霍光正琢磨这话,霍去病却又道:"子孟,以后不必如此。"说着,淡淡目视外间。 霍光一时面红耳赤,大感尴尬,半响只辩道:"我是善意。"这话也不假,他是担心今日会起冲突,所以暗自在外布置了兵士,以策万全,没有别的意思,他也知道,兄长不喜权谋,所以连他一起瞒了,不想,还是给一眼看了出来。 霍去病见他的样子,也知道自己话重了,便不再提,转而笑笑道:"小光,你那棵树不错,舅舅爱吃枣,送我吧。" 骠骑与李陵辩论什么,外人无从知晓,人们只看到,李陵次日便辞官而去,道是愿为祖父守陵,其意甚坚,汉天子亦未留住。 于是,李陵那豪气干云的这一战,最终胎死腹中,胜负或真成纸上谈兵,而舆论却成板上钉钉。歷代皆有文学之士嘆息不绝,盛赞李陵刚正不阿,视功名如粪土,弃官而隐何等潇洒,又道李家命乖,一个不世出的名将,就这样夭折了。若李陵能够一战,必然大捷,名留青史,恐怕骠骑亦当失色,骠骑必是意识到这点,所以以势打压,害得李陵郁郁终生,那是骠骑没气量,容不得他人出头。 那一日,霍去病回到府中,却见卫青正在他书房读书,这人虽气定神闲,可都跑过来了,自是担心自己的缘故。卫青见了他,便淡淡一笑道。 "如何?" 霍去病点点头,他今天和李陵说了太多话,重复颇多,已感疲倦,此刻回到卫青身边,只觉得心底宁静。两人素来默契,卫青看他的神色,就知道麻烦已解决了,颇感欣慰,于是也不多问,只拍拍他的肩膀,自己继续看书。霍去病在他身边坐了一阵,却忽然道。 "大将军,去病之幸。" 卫青依旧目视书本,好像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却道。 "亦是我之幸。" 李陵不愿为后军,于是天子遣伏波将军路博德接应赵破奴师,以备不时之需。 赵破奴、路博德都是骠骑旧部,老老实实向两位大司马讨教自己作战计划中的纰漏。 卫青细细听了一遍,不觉得有什么毛病,朔方一线是他与霍去病亲手打造,机动装备粮草补给皆充足,卫青深具信心,只他素来对战事应对极其严肃,又担心赵、路两人近年不在北线,格外考问兼讲解了朔方敌情,把赵、路两人问出一身大汗。最后,卫青满意了,又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 第50页 "凡事多想一步,先做最坏打算。" 赵破奴深深点头,这几年,他一直用心读两位大司马合着的用兵心得,颇为讶异的发觉,两位将军用兵,看似一者审慎,一者骠锐,其实颇有共通之处,简单的说,都是先立于不败之地。 诚然,战场千变万化,再怎么周密计划,始终会有风险,再怎么细心安排,打起来也常常是另外一回事。可,这不代表为将者就该仅凭一股勇锐。赵破奴从前跟着骠骑,只见他杀伐果断,学了他的勇毅果敢,如今年纪渐长才又发现,骠骑能断人所不敢断之事,是他事先花了比常人更长的时间与精力去了解敌人和战场,他了解得越多,下决心自然也就越快。一场战事的胜败,战前筹备占五分,临阵审时度势又占了三分,至于自己年少时引以为傲的勇锐,不过一二分而已。 霍去病的话不算多,他近年已耐心许多,只得他一人时,也肯慢慢与部下讲解,但若卫青在,霍去病依旧是习惯了由卫青代为沟通,反正两人思路大致相同,他想的卫青多也问到了。这是一层,而另一层上,霍去病思路与卫青不同,他觉得,赵破奴距离完全独当一面上,只差那么一点信心,这一步,不是能叮嘱出来的,需他自己走出来。 果然,辞行之际,赵破奴还是忍不住按旧时习惯又问了霍去病一句,"将军还有何吩咐?" 霍去病只道:"破奴,你是主帅。" 结果,这一战还真生变数,汉军未至,左大都尉已因事败被诛,赵破奴所率的二万骑反遭遇了匈奴王庭本部的三万骑。 事发突然,赵破奴并不慌乱,指挥迎击,两军初战,汉军□□锐利,训练有素,匈奴虽然人多,竟然一击而溃。这一战虽促,却实是漠北以来,汉匈两家第一次交手,于是汉军士气大振,便有将士主动请缨趁胜追击,赵破奴却罕见的持重了。 久经沙场的人,通常有种说不出的本能,仿佛可以察觉到空气中的危险,赵破奴是跟随过骠骑纵横瀚海的人,见过匈奴军队真正的溃退,他隐隐觉得,此次匈奴人虽败,却败得并不慌乱。也许不安只是直觉,而赵破奴亦有非常清晰的数字进一步支持这一直觉,此地是匈奴腹地,距汉境两千里,情报显示,阐于本部亲兵约三万,敌方数日内能赶到战场的骑兵可达十万,而汉军只有自己这两万骑,最近的路博德赶来,时间地利上也均无优势。既然左大都尉已然事败,此刻就是敌在暗而我在明。种种综合在一起,赵破奴很快作了一个决定,并不追击,迅速率队转移。 原来,匈奴阐于这次虽侥倖平了内乱,却唯恐部下效仿,以匈奴此时的国力,加上汉家在西北两线的经营,匈奴已无法直接长驱直入的袭扰汉境,难得这队汉军孤军深入两千里,是以欲不惜一切代价全歼这股汉军立威。只是此刻双方力量相差不远,单以三对二的优势难以合围,是以故意示弱,有意诱敌深入,等自己大部队来到,再做决战。 不想,赵破奴没上当,小胜之后,反而踪影皆无。这一来,紧张得便是匈奴人,骠骑军的飘忽不定是天下闻名,无数教训告诉他们,一旦眼前失去其踪影,再见必是雷霆一击,后果不堪设想。 匈奴阐于是个狠人,不欲放过这难得的战机,不及等待大部队合围,只能亲自率部追击,仗着熟识地形又捕捉到了失踪的汉军,两军交战数次,奈何汉军人数虽略寡,装备却极其精良,又效仿当年大将军的漠北战法,以武钢车结阵,虽在荒漠,亦坚如城池,匈奴损失惨重。 两军于是陷入僵局,匈奴若想吃掉赵破奴一部,便需速战速决,否则汉朝援军一到,孤军深入的就成了他们。匈奴人非常明白,汉骑兵的机动性与他们大致一样,对方又长于弓箭,如此且战且退,看似守弱,其实毫无破绽,而战事每延长一天,汉骑兵就离汉境越近,两军优劣便随时改写。而那朔方一线,是大汉双壁刻苦经营十年,或许,这股与他们纠缠的汉军根本是将计就计,他们看似是撤退,其实却一步步获得了战略上的优势,扭转了战局。 接战后第六日,路博德的援军未至,匈奴已退兵了,留下尸体无数,一路伤亡近万人。 对这一战,汉天子颇为满意,虽非大捷,但汉军能以寡敌众,杀敌上万,更重要的是,这是进一步减损了匈奴阐于的威风。于是汉天子刻意搞得很热闹,对有功将士大为褒奖,加封了赵破奴的封邑,并改封他为促野侯,亦是侧面肯定了这一青年将军独当一面的能力。 而赵破奴心中却暗叫了一声侥倖,交战的最后一日,汉军其实已断了水。赵破奴真的着急了,深恨自己思虑不周,选了这无水之地扎营,他此行所携弓驽充足,粮草充沛,没有援军,匈奴人也奈何他不得,可,没有水,一切皆惘然。黑夜中,所有的情绪都在扩大,所有的压力都在爆发,有那么一瞬,赵破奴几乎想自己去找水,却还是克制住了,毕竟,他是主帅。而那一晚,去找水的士兵再没回来。 诚然,世事皆有侥倖,可运气也只为有备之人存在。毕竟,汉军当时已相当接近汉境,若匈奴选择再战,或能重创汉军,可他自身,却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了。换句话说,匈奴最终不战而去,是这一战中,汉军的整体实力凌驾其上,促成了这种"幸运"。 第51页 卫霍上朝,得知赵破奴突围,大慰,议过正事,两人一起出城就分了手,霍去病有事要回营里,卫青则去探望苏建。 苏建几年前就因病致休回长安了,他最近病得沉重,卫青一直惦记,叫人送去许多实用的东西,只他自己军务繁忙,无法分神,今日才能抽空。 苏家在城外,这一闾多是些退役的普通军人,苏建喜欢这种感觉,是以在此安家。他家房子不大,寒素得堪称家徒四壁,苏建僵卧其中,病人畏光,室内光线很暗,到处都是浓重的药味,夏天还烧着火炉,卫青刚进屋就热得头上出汗,而他一见苏建瘦骨嶙峋的样子,心下也是一沉,知道这人怕是不行了。 苏建是因赵信叛汉而被牵连,后虽待罪復起去了朔方,却再也未得重用。然而,真正让苏建伤心的,是他最引以为傲的长子苏武,苏武与霍去病同岁,一般的英姿勃发,也颇得天子赏识,原是苏家的希望,却在出使匈奴时被扣,至今生死不明。 苏武已病了多年,他虽是卫青旧部,其实还年长于卫青,但他也并不老,是故卫青也没想到他会真的熬不住了。来的路上,卫青原本心情很好,大汉打了胜仗,这是值得告慰的,可,看着眼前的苏建,卫青忽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苏建,是打了一辈子匈奴的人,危难之际,每每将生死置之度外,当之无愧是个真正的军人,将一个人最好的年华、精力全都交给了大汉。这个人与卫青带领过的无数将士一样,怀抱的是个朴素又简单的道理,他们拔剑而战,是希望家国安泰,有他们流血,百姓就再无骨肉分离之痛,正因为有无数这样的人在,大汉才赢得了和平和尊严。可,这些为大汉付出了一生的将士们,不是每一个都得到了应有的报答,而今天下太平,苏建却坎坷半生,到了他自己临终,都无法一见爱子。 这一刻,卫青作为大汉统帅,只觉得对他不起。 苏建倒豁达,伸出枯瘦的手与他一握,声音很低,脸上带笑道:"大将军昔日不杀之恩,杜陵苏氏不敢忘,阿武能为大汉死,才是对得起大将军,才是我苏家的子弟!大将军只管放心,苏氏宁死不降!" 卫青还是说不出话,只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那一日,大概迴光返照,苏建的心情很好,说了许多话,神色安然,可从始至终,没向大将军拜託他的儿子,一句,也没提。 不久,苏建离世,至死,爱子仍滞匈奴,苏武果然宁死不降,匈奴人气急,逐其至极北苦寒地,说是公羊生子,则放苏武归汉。 卫青在苏家逗留良久,出来时,天已很晚了,这里离建章营不远,卫青叫亲兵先散了,自己拉着马,信步走了一阵,发现竟离旧居不远。 每到这地方,卫青总会想起许多他与霍去病少年时的事,那时他不是大将军,去病也不是骠骑将军,不过是两个只有彼此的孩子,懵懵懂懂又意气风发,虽也想着有一日跃马草原,却并不知道会走那样远。那些年,那许多共同的记忆,件件快事,想想都觉得亲切又怀念,因为太好了,卫青有时恨不得能把所有事都再重复一次,即便如此,也还是不够。 是以,卫青只要回到这里,差不多什么烦心事都能忘记。哪怕是霍去病独自去了朔方那年,他气闷了,便会独自来坐坐,把往事想想,就好像去病又在他身边一样。只这一遭,卫青看着熟悉的景致,心里仍有说不出的沉重,他没说什么,又静静站了一会儿,直接去了建章营。 不出卫青所料,霍去病今日事多琐碎,果然就留在建章营。霍去病治军极严,有他在此,整座汉营安静得如同随时能消失在夜色中。卫青到了大帐口,竖立的哨兵见大将军匆匆而至,也只无声的向他行礼。卫青点头示意,他进帐一看,却是微愕,帐内灯火通明,而霍去病坐在案前睡着了,睡得很沉,鼻子里发出细细的鼾声。 霍去病素来警醒,只人毕竟是血肉之躯,卫青知道他过去十几天加起来也只睡了不到三日,想必是累狠了,兼来得是卫青,故而毫无防备。 卫青放轻了脚步,没出声的先把帐中的大烛熄了,只留下霍去病案上的一盏没动,又绕到他身侧,顺手轻轻拿起一份案牍,想看看他在忙什么,蓦的身上一沉,却是霍去病在睡梦中感到熟悉的体温,他方才撑案而眠睡得并不舒服,此刻就自然而然的歪了过来。卫青一愣,笑了,便顺势挨着他慢慢坐了下去,他知道去病的性子,若此刻叫醒他去床上睡,必是不肯,反而要工作到天明,倒不如这样让他靠着自己打个瞌睡,还能多休息一会儿。 两人靠背而坐,卫青手上还拿着份公文,打算帮他看看,只看了没两行,案上烛光一跳灭了。灯火骤灭,眼前一片漆黑,这下可好什么也干不成了,卫青哭笑不得,觉得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套钻,偏霍去病睡得那么好,卫青也就没动,坐在黑暗中陪着他。 过了一会儿,霍去病又自己换了个姿势,卫青看似清癯,其实肌肉结实,他的背很宽,霍去病从小就睡惯了,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满意极了。他身子沉甸甸的,卫青也要挺挺腰才撑得住,此刻是夏天,两人的体温都偏高,凑在一起本来有点热,可,或许是心底亲近的缘故,有这么个人如此信赖的睡在身边,卫青心里莫名其妙倒轻快了些,唇角也不自觉的弯了弯,他原想再把几件要务在脑子里过过,只霍去病几日没睡,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灯一黑,眼皮也就越来越重。 第52页 本意是阖眼养神,不意就这么睡着了,卫青再睁眼,发觉这回自己倒是好好的躺在榻上,去病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又坐在一旁的案前忙碌,想来是怕扰了自己,他也只点了盏很昏暗的小灯,人凑在灯前,专着太过,素来笔直的背嵴都有些弯曲。烛光打在霍去病脸上,半明半暗的光影下,眼下犹有青黯之色,下颚线条亦绷得紧紧的,冷峻严肃外,有重罕见的凝重。 霍去病正奋笔疾书,闻声也未抬头,只很快说了句:"舅舅再休息一会儿。"便又忙碌起来。两人上午才分手,霍去病醒来见卫青此刻突然至此,也略感诧异,只他现在脑中正有千头万绪,无暇相问。 卫青喜欢霍去病工作时的神采飞扬,这种忙得六亲不认的专着摸样,与他在战场上类似,冷峻严肃,可又十分值得信赖,仿佛什么艰难险阻都能举重若轻。 卫青心里虽有事,却是越遇繁巨越能冷静自若的人,当下便把自己的事放下,有意相助,可他才碰到案卷,霍去病已哼了一声,飞快扫他一眼,明显嫌他帮倒忙,卫青嘿了一声,看着他不语,霍去病只得停笔另推了很大一堆文案给他,顺手还把烛台往他那边挪了挪,卫青就着灯光看起来。大汉双璧不再说话,各自埋头,却很快在公务中找回了他们惯有的默契,配合得天衣无缝。 接近天明,两人才把事务大致理清了,霍去病很满意,他摸摸发烫髮沉的额头,觉得疲倦又轻松,忽然想起些什么,对卫青歉然一笑道。 "舅舅还没吃东西吧?" 卫青经他提醒才想起来,只忙到此刻,倒没了腹飢的感觉,只觉久坐疲倦,便伸伸臂答道。 "不饿,陪我出去走走。" 霍去病起身就与他向外走,天际有云,残月晦明不定,军营很静,却是外松内紧,两人就渐渐向营外走去,霍去病看得出,卫青此来有心事,他也并不打扰追问,只陪着卫青徐徐踱步,口中与他说着方才的公务,权当排遣。过了一阵,卫青果然开口道。 "去病,我是担心。" 霍去病并不大惊小怪,只停步安静的听着。这种样子,让卫青觉得很舒服,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徐徐道。 "十几年前,汲黯大夫就说,将军马放南山之日,方能天下太平。" "漠北一战,要花多少钱,我明白。可不战,怎么能有太平?那时候我想,不要紧,打完这一仗,百姓就能休养生息,最少有二十年好日子,也是值得的。" "可我今日去看子毅,他家清肃至此,不是他一人,不是他们那一闾。你我一路从朔方回来,路上百姓生活如何,你也看见。" "都说大汉今日威加海内,百姓活得却比当年更难。" 更深的话,卫青没说出口,霍去病也明白了。他越年长,便越有体会,对兵家而言,真正的制胜之道,不在于"如何胜",那是细枝末节,而在于抉择"当战与不战"。当战与否,往小处说,是赵破奴在浚稽山战场上瞬间的选择,往大处解释,却是寻找"忘战必危"与"好战必亡"之间的平衡。而这一平衡的微妙,自古以来,又有谁敢自道精通? 可,卫青作为大汉统帅,可以说,这二十多年来,差不多是这个人一手落实了大汉对匈战事,乃至这一刻,这个人却意识到,是收手的时候了,已打不起了。 偏偏,这意见正与陛下的施政相反。陛下就在不久前,才下了一道求贤诏,道是"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又能有什么是陛下数十年来念兹在兹的"非常之功"? 而卫青的地位太特殊。他是太子的舅舅,亦是太子母系势力中最大的靠山,若他开口,便不同于汲黯,甚至不同于当年的自己,代表的不是他自己,不管他愿意与否,他的意见都将被视为太子的意见,形同对陛下权力的挑衅。 霍去病不喜政治,可他的心思其实比谁都清明,骠骑能在战场上隐藏行迹,是他比任何人都更擅长看透旁人。霍去病皱眉笑了,有些骄傲,又有些无奈,他再清楚不过,卫青既看到了,就不可能不说,这人当年不过一建章小卒,便胸怀天下,将什么都往自己肩膀上扛,今日他身为朝廷重臣,岂有不开口的道理? 霍去病默了默,却道:"陛下也难。" 两人相伴至今,默契已深,他一开口,卫青便明白话中所有的未尽之意。 这些年两人一直在朔方,对长安多少有些隔膜,回来后才发觉,朝廷亦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汉天子刘彻自继位以来,就是个强势的君主,更通过一系列汉匈战事的胜利,确定了其说一不二的地位。可以说,自淮南大案后,刘氏宗亲中已无人敢再挑战天子的权威。但,朝野中反对用兵的声音,也从未间断,甚至愈演愈烈。 这些声音中,固有诤臣,是担心久战之下,国力难以为继,可亦有许多人,是对天子继位以来所推行的中央集权的国政中失去利益的怨气,借题发挥而已。是以,如果有卫霍这样身份的重臣开口,他们的话,会被有心人作为口实,解读成另一种意思。 朝局便是如此,牵一髮而动全身。卫霍都明白,陛下是不世出的雄主,他的谋略眼界,总能先人一步,非下臣所能及,陛下是想凭一己之力,完成汉家几代人的事业,或许,千秋万代后,后人会证明,陛下才是对的,愚蠢的是杞人忧天的他们。 第53页 卫青自问没有这样的眼界,可他也再清楚不过的知道,如今匈奴匿藏极北大漠,再打一仗,要拿出多少钱,如此一来,关东的流民,前朝的前车之鑑并不远... 这问题,卫青已不知考虑了多久,犹豫,不是因为掣肘太多,而是这涉及的是汉家几代人的努力,即使是卫青这样的人,临决之际,也难免踌躇。是故他想了又想,到底还是问了霍去病一句。 "你怎么想?" 霍去病这次轻轻一笑,没了方才的凝重,笑得有些狡猾,道:"大将军不是早想好了。" 卫青闻言扬扬眉道:"我想好什么?" 霍去病看看他,目中既是感佩,又有怜惜,却道:"大将军借剑一用,我唱首歌与你听。" 卫青和他一起半辈子,自然知道他不但能唱,且唱得极好,只去病不屑此道,从不在人前开口罢了。卫青更知道他看似事事随性,其实莫不有其深意,于是并不问他原因,不假思索的把剑递给了他。 霍去病随意席地而坐,以指相扣,声音清越,便贊了一句:"好剑!"略顿了顿,果然弹剑而歌。卫青站在他身侧,只觉那曲子颇具古风,或是弹剑之故,意态雍容中,隐隐有些金戈之音,而那词句竟是从未听过。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未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卫青垂眸听着,并不说什么,目中渐渐光彩流动,一洗方才的疲倦,只听到最后一句,才脸上微热,这本是他们私下的话,却被去病编进了曲子里。他听了一阵,便自然的挨着霍去病坐下去,自己也轻轻就着调子哼了起来。 霍去病听着他的声音,也是一笑,他也没想到,相伴至今,用情犹能更进一步。相处越久,理解越深,三子封王之际,他要护的,是卫青这个人,时至今日,他倾心相助的,却是这个人的志向。 或许,这,才是彼此相吸引的最初,也是最纯粹的一点。 他们,有完全相同的梦。 为完成这个梦,自己怎样,并不重要。 纵然道阻且长,有子同行,何畏之?迎难而上,并肩同行,至乐也。 两位大司马在建章营论政交心,汉天子刘彻则在庆功宴后趁着酒意回到未央宫,这一晚,刘彻一点不困,亦不想召幸任何妃嫔,他铸剑独自走到了那张巨大的汉家疆域图前,看得双目炯炯,踌躇满志。 这张图,与他继位之初已大大的不同了,拓土开疆,幅员辽阔,刘彻又想起少年时所读的吕后致冒顿一书,以及数年前他亲率大军十八万北狩时写给匈奴人的那封信。 想起这些,以及继位以来种种的创业艰难,刘彻只觉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丝毫无法自抑。这一刻,刘彻有满腔热情,满腔抱负,更甚于他少年时,却不知与谁来说道,或许,唯有高祖皇帝再世,看着这大好河山,才能明白。刘彻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是时候了,他自己走到案前,几乎是不加思索,笔不带顿的开始写一道酝酿了不知多久的復讨匈奴诏。 "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復九世之雠,春秋大之!" 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父皇做了那么多,忍死以待,将江山交给他,如今,总算不负所托,嘿,不止,他还能做更多。这是天降大任,他,是上天之子,要代天意将大汉在他的手上打造成千秋万代的基业! 正此刻,刘彻背后忽有人重重咳了一声,声音苍老,在寂夜中份外分明。刘彻皱眉转身,明晃晃的烛光下,殿中赫然多了个鬚髮雪白的干瘦老者,那人虽老迈,背仍挺得笔直,双眸森然看着他,似有说不出寂冷和威严。刘彻一愣,疑惑顿生,只觉这相貌有说不出的熟悉,对方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然,以自己雄踞大汉帝位数十年,竟也丝毫不能压制他的气势,而最令刘彻既惊且怒的是,这老者竟穿着汉家天子服饰,与他自己一般无二。 不等他开口,那白髮老者已缓缓向他走来,步步龙行虎踞,却道:"刘彻,你太自信了。"声音威严讽诮,他笑着,却有种说不出的寂寞苍凉。 夜很静,有内侍依稀听到殿内有人说话,时高时低,如同争执,声音却仿佛是天子一人自言自语,侍者欲一探究竟,却为天子厉声喝止。 清晨内侍入内,却见天子独自拥剑僵坐,面色晦暗如病,竟如一夜间老了十几岁,而天子最得意的那幅疆域图竟被不知何人一剑从中噼作两半。 天子急病,太子刘据匆忙来侍疾,正赶上刘彻拍案发怒,嘶声命人将内侍照惯例带来祛邪做法的巫师尽数驱逐出宫。刘据见状,人有点发懵,亦不知父皇近年宠信有加的这群方士何故突然失宠,而刘彻见了他,却是勐的起身,踉跄大步上前,一把双手抱住,已是老泪横流,以手抚顶,口中反覆只道:"吾儿无恙。"那声音动作,皆如太子还是许多年前他抱在怀中的稚子,一面哭,又一面怒喝叫人将不走的巫师烧死。 这下刘据大骇,他父皇一生刚愎强横,什么大风大浪不是谈笑置之?近年虽也时有病痛,人不舒服,不过脾气格外暴躁些,偶尔会喜怒无常,说话份外诛心,让人无从适之,怎么可能这样的放声痛哭?! 第54页 太子生性仁孝,大惊之下,亦急得涕泪齐下,患难见真情,这对平日看来并不特别和谐的至尊父子此刻都触动了一份天家骨肉间难以言喻的委屈,差不多是抱头痛哭,天性,一时展露无遗。 那年发生了什么事?不独当代,后代亦争论不休。 人们所能看到的是,刘彻,这位堪称汉代最有能力的君主,一病后,所有的政策,都来了一个大转弯。 刘彻由继位以来的进取,转为与民休止,罢征战、还农地、废税负,同时,他又给了太子刘据最大的权力。一日,汉天子携太子在宣室接见几位重臣,刘彻没有废话,命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御史大父桑弘羊以及丞相公孙贺当着他的面向太子行大礼,形同託孤,这一举动,惊呆了所有人。 这,等于是将朝廷的军、政大权毫无保留的交给了太子。后代评论,歷代皇帝培育太子,从未有过这样放权的力度。甚至有人暗中推论,此举或是卫太子母系势力的胜利,有逼宫云云。然而,事实胜于雄辩,刘彻此后又在位二十余年,和太子始终父慈子孝。于是,汉天子刘彻,便被称为最深不可测的君主。 第17章 番外:白头司马 7 霍去病三十七岁这年,大汉改用了太初历,正式以正月为正朔,是为太初元年。 汉天子刘彻又不知从哪里记起个叫田千秋的守陵人,千方百计找出来,一意封他为富民侯,还拍着太子的肩膀说,这人忠诚正直,可为太子太傅,刘据哭笑不得。几年前,汉天子病未央,虽很快痊癒,后来却象变了个人,下了一连串高深莫测的旨意,田千秋这类心血来潮的事,反正无伤大雅,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而这一年,太子刘据另有一件喜事,他又多了个女儿,是素来宠爱的李氏所出。小公主的降生,却让霍光愁白了好几根头髮。无他,太子刘据是元朔元年生人,如今已子女双全,而霍光那兄长已近不惑,却还未成婚。霍光想起这事,何止白头! 霍去病年轻时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谁想到,他就真是至今一个人。 有人说,那是骠骑一生情之所悦是不能娶的人。 传说,骠骑当年出征,爱上了匈奴公主... 传说,骠骑等的是卫长公主,等到头髮都快白了... 也有人私下说,骠骑是战场上受了伤,他不是不娶,是不能娶... 更有人四处说,骠骑表面不娶,府中美人如云,世间红颜知己比他的兵还多,他不是不娶,是不知该娶谁... 众说纷纭中,颇多香艷故事,还有鬼怪典故,当代就传得神乎其神,骠骑自己一贯的不在意,世人的嘴他堵不住,世人想要他动意也难。 在意的是霍光,婚姻还是小事。他多少理解,兄长是大丈夫,男子都以事业为重,从某种意义上说,兄长早娶了他的骠骑军,多少年,兄长每日与舅父一起谈兵论道,忙忙碌碌,那样的投契,十分快活,远胜常人娶个说不上话的老婆。 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这点,素来淡定的霍大夫想起来就上火。兄长这样英雄,岂可无后!?!可霍光又拿他那兄长毫无办法,说起"霍"氏血脉,做弟弟的苦口婆心,就差声泪俱下,当哥哥的只当是笑话,还嘲笑弟弟是不是"没用"。霍光郁闷极了,只好自己在肚里做文章,于是霍大夫尚未成婚就与兄长郑重许诺,将来有第一个儿子就过继给兄长! 做这个约定的时候,兄弟俩正好都在卫家,卫伉和霍光关系最好,见他吃瘪立刻帮口,慨然说将来任骠骑随意拣他们兄弟的儿子过继,只要骠骑看中,当场就改姓霍。 卫青当时也在,看他们几个围攻霍去病,觉得十分有趣。霍光心下又一动,就想借大将军之口,来个"舅父之命",他正琢磨这话怎么说才委婉动听不露痕迹,就被兄长似笑非笑的扫了一眼。 骠骑自己还是不在意的样子,当众就闲聊似的说:"当初我就该叫卫去病。" 众皆哑然,唯大将军不防,呛得一口茶水全喷出来...罢了,卫也罢,霍也好,卫霍不本来也是一家? 霍光就是操心的命,他不能死心,决定等兄长回长安再深谈一次,不成功,就...百折不挠!霍大夫有得是打持久战的毅力! 霍去病和卫青又去了边关,这次不是去打仗,而是去裁军。这几年,大汉天子的对匈战略作了个大转弯,正式由马邑以来的进攻转为防御。漠北后的十几年间,汉匈虽未有过大规模战事,但汉境西北两线也始终处于备战对抗的模式中。 如今,匈奴匿藏在极北处,汉家想打匈奴,要出境两千里以上,所费极奢,同样的,匈奴想要再集结规模以上的兵力袭扰汉境,纵然对方是游牧一族,成本略低,也是极大的消耗,而匈奴的国力可远在大汉之下。 所以,汉天子明确表示,要抓住这个时机,休养生息,以养国力,那么,边关的防御,就不象紧急战争状态下需要那么多的士卒。怎样建立一套行之有效,又比较节省的防御系统,又如何妥善安置退伍的军人,就是大司马的工作了。 于是,卫霍商议了一番,两人分头行动,由卫青出北地,负责河、朔方、五原、云中、定襄一线,霍去病则出代郡,负责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一线。算路程,是霍去病跑得远些,可近年匈奴敌踪出现最频密的仍在朔方,以工作量论,自是卫青更忙。 第55页 匆匆半载,霍去病自辽西归来,途中收到卫青的信,说他也快了,叫他等一等,两人算算路程,便相约在河东会面,以便随后一同去河西。 严格的说,卫霍都是河东人氏,只霍去病生长在长安,形同土着,除了元狩二年自此地领了个弟弟走,这还是第二次真正意义的逗留。卫青则是另外一回事,众所周知,这位汉家的大将军在家乡度过了不怎么值得怀念的童年,离开后就再未回头,他差不多足迹遍天下,却没回过故里。是以,这次连霍去病的亲兵都有些好奇,私下聊起,不知大将军还乡,又会作何感想? 霍去病也听到几句,却只一笑,他知道卫青为人看似平和其实决绝,他既离开了,好也罢坏也罢,就尽成往事,不会再回头,更何况,昔日的磨练,与这人后来所见到的世界相比,实在太过渺小,岂足挂齿? 不日,双璧聚首,两人足有大半年没见,均觉对方虽风尘僕僕,却不减风采,自然欢喜。阴山出嘉木,适合制作弓箭,昔日霍去病最喜欢,这次卫青特意带了些新制的与他。两位大司马一时兴起,当场比箭,百石大弓,马上连珠,将军们极少炫耀个人武力,随行亲兵算是大开眼界,约定是三战二胜,结果连赛到第七场,大将军才赢了骠骑新得的好酒,眉飞色舞。 卫霍不想引人注目,便作微行,连地方官员也未惊扰,他们是闲不住的人,河东郡也有许多新近才退役归农的军人,便很低调的去看看这些人的生计。 此刻是秋收麦熟之季,这是丰年,许多农人在田间劳作,兼中还有歌声,很是欢快。卫霍选了个僻静地方,默默看了一阵,心下有些感嘆又有些安慰,河东离长安并不远,然而漠北之后都说天下大定,这地方看起来却比自己当年路过时更艰难,所幸天子圣明,休兵养民,这样的丰年多积攒几个,恢復些元气,想必这些人能笑得更开心些。 公事顺畅,民生安稳,卫青情绪甚佳,还带着霍去病和随行亲兵一起吃了顿榆钱,这是当地人灾荒年间常吃的,也算忆苦思甜。 饭后,卫青又要出去走走,两人不带从人,不声不响的出去了。据卫青说,他当年曾在这一代放过羊,前面不远有片树林,里面有很甜的果子,要带霍去病过去看看,也不知是年代久远果林没了,还是卫青根本记错了地方,天都快黑了,还是找不到。 于是骠骑将军建言,说两人一直在原地兜圈,大将军坚信自己从不迷路,拿出大汉统帅的威严,道是乱他军心者军法从事,拖着不停揶揄的骠骑将军埋头往前走,天黑当然不成问题,反正两人都是夜战高手,最后,两位大司马绕了许多冤枉路,没能直捣果林,只找到一片湖水,依稀有点象建章闾,两人也累了,就在湖边坐了下来。 霍去病这次去辽西,曾在暴风雨中乘船出海,始知沧海之广大,无边无际,与他昔日追逐匈奴所到的瀚海,真不可同日而言。作为一代名将,他的眼界也与旁人不同,只出海一次,就感受到水战与骑兵战的截然不同,就着地上湿软的湖沙,与卫青比划起来。 水战之法,卫青也未曾试过,昔日大汉出兵东瓯,他还只是建章营监,后来元狩年间修上林苑南面的昆明池,他也正忙着谋划漠北之战。可,兵之道,自有其相通之处,更何况是对卫霍这样的用兵大家。 这是个新鲜的话题,两人本能的有职业上的兴趣,加上难得心底轻松,真箇兴致盎然,棋逢对手,不觉都忘了时间,直到湖畔风起才发觉,夜已深了。 夜露打湿了衣襟,凉意沁人,卫青还在生火,霍去病就不出声的解衣与他披在肩上。卫青微微一笑,不加推辞,只拉他在火堆旁坐下,都说骠骑少年骠锐,冷傲不懂得体贴,可卫青觉得,去病真想对谁好,只要有心,他能做得比任何人都更体贴入微,可能就是太好了,倒叫卫青记起一事,便道。 "子孟写了封信给我,为你发愁的很..." 卫青一面与他说,脑里就浮现出霍光忧心忡忡的样子,与对霍去病不同,在他心目中,霍光似乎总是个孩子,每每看这孩子说大人话,卫青总有些忍俊不禁。 以两人的关系,卫青自无劝霍去病再成家的道理,只过继一事上,卫青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更深一层,卫青一向喜欢霍去病这个冠军侯的称号,觉得恰当极了,他自己有儿子,想到将来世间有长平而无冠军,卫青觉得别扭。 这话不是第一次说了,霍去病只含笑听着,反正在他耳里,卫青的声音最是温润好听,静静听会儿也挺享受。卫青说了半天,他就是不吭声,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嘴里衔着棵草,眼睛不时眨一眨,眸光闪动,又像有了什么新鲜主意,样子有点生气又开心,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卫青眼中,和他少年时真是一般无二。 霍去病半天没反应,卫青也说累了,两人四目相对,霍去病忽然一笑,把嘴里的草一扔,手自卫青背后揽过去,在他脸上拍了拍,动作轻柔,趁卫青微微一愕,又很快在他另一侧脸上亲了一口。 从来没人这么拍过他的脸,卫青整个人都呆了呆,才意识到这动作熟悉,分明是去病小时候自己常做的,没想到,现世报了。他正哭笑不得,霍去病又亲了一口,边亲边附耳低低道。 "我恨不得是舅舅的舅舅,从小陪着你,把你养成纨绔。" 第56页 卫青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之余,也不觉佩服霍去病的想像力,怎么能从方才的话题转到这上面来,真箇天马行空。纨绔将军,为所欲为?卫青听着就觉得不象自己。不若则避之,深更半夜,卫青决定不陪这人胡说八道,不知为什么,却还是想了想:我可不想当纨绔,这种事还是我来比较妥当。 霍去病知道他面子薄,心里虽好笑也不敢笑出来,只殷殷的目视他,卫青给他那认真神气逼得张目结舌,谁也不知道大将军是怎么想的,或许是震惊太过,卫青静了静,忽然结结巴巴的冒出一句。 "象你养小光一样,还是算了。" 霍去病这次忍不住了,伸臂将他用力一抱,就趴在他肩上哈哈而笑,笑够了,他正正色跳起身来,又伸手去拉卫青,一边拉一边极简单的道。 "舅舅跟我跟我回家吧。" 这么一搅和,卫青这晚作了个梦,梦中他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放羊的小孩。只这一次,他可不是一个人,平素骑的那只小羊背上驮了个沉甸甸的小糰子,卫青牵着羊,不时看看他,每看一眼,就多几分得意满满。他带着小傢伙一直走,说好要去看海,小傢伙高高兴兴的往他身上砸甜枣,口齿不清甜言蜜语的连哄带骗,声音还特别实诚可靠:"舅舅舅舅,下辈子还和我一起好不好?" 卫青给他吵昏了,含含煳煳的就答了一句"好"。咳,纨绔将军......是你的话,也可以商量! 汉天子刘彻这几年施政有个特点,即凡事只要有利于为太子立威,他就不留余力的完成。刘彻命大臣们重议了群臣对"成年"太子的礼仪,格外尊崇外,特别加重了诽谤太子的刑罚。他自己上朝把太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不时肯定,命内朝直接向太子报告。宫中,刘彻每月非常有规律的去看望卫皇后,并把太子的几个兄弟全部草草送去了封地,叫他们无诏不得回长安。总的来说,汉天子在传递一个非常明确的决定,丝毫不容置疑,百年之后,他是铁了心要把江山传给太子了。 然而,刘彻是个大开大阖的人,无论他想对人好或不好,力度都强悍霸道,不加掩饰,通常汹涌澎湃得让对方不太舒服,甚至诚惶诚恐,特别是,这重好意似乎来得太过突兀。 在太子刘据的心目中,从小到大,父皇是位伟大的帝王,纵然他自己有一天也会君临天下,刘据也根本无法想像,自己有任何一点能与他相提并论。作为刘彻的儿子,这是种巨大的压力,刘据在下意识里,总想做些和父皇不一样的事,是以,他似乎也从未真正得到过父亲的认同。而今,一切都在一夕间扭转,刘据自问还是昨日的自己,没作出什么改变父皇观感的事情,只觉受宠若惊,又无法向任何人开口。 刘彻有个优点,他看似喜怒无常深不可测,骨子里却是个极真诚的人,一旦意识到问题,就会积极想办法解决。针对太子这种微妙的隔阂,刘彻自己没说什么,他想了想,恰好霍去病从河西回来,天子乃命骠骑将军陪同太子去巡视骠骑营。 骠骑在他这一代人里地位很特殊,从刘据到卫家兄弟,几乎没人真正把他当同辈。卫霍齐名,刘据还在学剑,骠骑便已立马瀚海了。霍去病从少年时就不多话,对太子一向只恪守君臣本份,刘据虽常见他,却不熟,也熟不起来,可那一代的孩子,谁不私心羡慕,恨不得自己也是骠骑那样的人。 然而,就是这个不太熟的人,做过一件让刘据很感动的事情。"鹿"事件还未发生的时候,霍去病以大司马骠骑将军的身份上奏,求立天子的三子为王,这,等于是侧面为太子确立名份,排除障碍。这一奏,震动朝野,谁也没想到,只知道军事,从不涉及政务的骠骑,会这样直截了当的干涉天子家的继承一事。 刘据也完全没想到,那时他还年轻,记得母后和平阳公主私话,都感嘆霍去病面冷心热,到底还是念着与他舅舅的情谊。是为什么都好,刘据很感动,哪怕这话是舅父卫青替他开口,他也不会如此触动,因为舅父一向待他好,而骠骑却差不多是个陌生人,而这个陌生人,肯冒天大的风险,在父皇与他之间,站在他的一面,明明白白的说了话。 不过,两人并未因此熟络起来,骠骑是个不易亲近的人,刘据也不擅长笼络。对刘据而言,更让他感动的是一种认可,这认可,比支持还重要。刘据是个厚道的人,一直记得这件事,因为这个缘故,骠骑远戍十年,他待霍光很好,不象君臣,略同小兄弟。 有这重渊源,加上双方的善意,巡视骠骑营那天,刘据得到了很好的尊重。而骠骑营,或许是汉军中最年轻的军队,如今虽天下太平,这只军队有种特殊的精神,始终保持着通常是开国之师才有的活力和野性。军营是最容易感染人的,即使刘据性子平和,一向不太喜欢征战,也被这种独特的气氛所打动了。 是以,巡视间骠骑独自陪他用饭时,刘据感嘆了一句:"若狄山博士还在,该带他来骠骑营学习,也就不会枉送性命了。" 太子这话是自嘲,却有些来歷,博士狄山是太子的人,形同半师,狄山贊成和亲政策,认为好战兴兵会导致亡国,他是个耿直的读书人,当着汉天子面前与当时的御史大夫张汤辩论,自认"愚忠",称张汤为"诈忠"。当年卫霍正在远戍朔方,汉天子正指望张汤以严律落实"算缗"等政策为军事筹集资金,对这种辩论毫无兴趣,刘彻的处置极其痛快,看在太子面子上,他不评论臣子的是非,只把口若悬河辩得所有人都哑口无言的狄山派到边关负责河西一鄣,不到一个月,匈奴摘走了狄山的脑袋。 第57页 这件事,对刘据而言是个心结。他把狄山带到父皇面前,其实不是为了唱反调,除了另外的声音外,刘据当年多少是想证明,他已是有自己思想的成人了,其结果,却只能用灰头土脸来形容。 自那以后,刘据再有自己的想法,就不再轻易于父皇交流了,而他又是刘彻的儿子,性情虽温和些,骨子里的骄傲执拗却是一般无二,一旦形成自己的想法,便难以再改变。 霍去病,或多或少,能明白太子的心思,乃至他没有出口的隐忧。平心而论,陛下自那一病之后,就待太子非常好。可,陛下的为人,发现一个人才要重用,便会不留余力的栽培,什么障碍都亲自为其扫除,但,被他这样支持过的人,下场大半不太好,所谓捧杀。 骠骑略沉思了一下,忽然长身而起,郑重跪倒在太子面前,道。 "臣昧死,有一言上奏殿下。" 刘据大愕。在他的印象中,骠骑年轻时很骄傲,哪怕是见他父皇,若无大事,总是站着行军礼,礼貌不象其他大臣那么谨慎周到,而骠骑什么都敢说敢做,父皇曾大笑着说过好多次,骠骑将军连他都不怕。这么一个人,如今却以大礼跪在自己面前。 刘据第一个反应是惊愕,旋即想扶他起身,但,他所继承的父亲血统中的骄傲,让他又坐回了原地,他平生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是君,而这个人是臣。刘据尽量用平稳的声音道。 "请讲。" 霍去病道:"臣死罪,可狄山博士这事上,陛下没错。陛下对殿下决无二心,父慈子孝。" 刘据一怔,震动且感动了。人与人的信任,是种微妙的缘分。这话换了第二个人说,真没有这样的份量,或许只让刘据更反感。然而,或许是有从前直言的渊源,或许因为开口的是骠骑,世人都知道,他不屑说谎话,或许最最重要的是,刘据并不永远是当年的孩子,狄山的事情上,今日的他,更能放下骄傲,去理解一颗帝王的心。 河西是大汉的西北门户,四郡又初立未久,兼有大量匈奴降卒,是以,裁军一事也最复杂,以卫霍之能,这几年也一直在河西与长安间来往。 两位大司马在河西忙得不可开交,长安却有闲人秘禀陛下,说,大司马假借公务,在酒泉购置了一片很大的庄园,蓄养了马匹上万,死士无数,意图不轨。 刘彻看了,只是一晒。自从病后,他有个非常清晰的原则,凡是损害太子的事情,他都不想做,说得极端些,哪怕太子真会造反,这一次,刘彻已横下心不想管了。至于卫霍,刘彻今日唯一摸不准的,是他不知道太子有没有这个福份,在自己身后能得这两个悍将替他镇守边疆。唯一让刘彻有点不舒服的是庄园一谈,这让他回忆起年轻时处理过的田窦之争。 是以,太子一来,刘彻就直截了当的把这事交给他处理,并先明确表明态度,造谣的要重罚。太子这几年和他相处自然了许多,略看了眼,就笑了,却道这事他知道。庄园是有的,但没有那么大,里面有兵也不假,却全是缺胳膊断腿的退役军人,这些人一辈子为大汉打仗,老了从军队出来,已经不会做老百姓,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大司马也难为无米之炊,能安排进国家机构的都安排了,剩下的没办法,两位大司马就置了一座庄园,安排这些老兵养老。旁人的庄园是富家之本,大司马的庄园却是赔钱货,目前的规模,每年大概赔掉大将军大半的秩禄。 刘彻一愣,拍着儿子的肩膀,放声大笑,边笑边说"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话是促狭,人却很久没笑得这么快意开心。刘彻觉得这事很滑稽,比起桑弘羊,卫霍的确不算理财好手,可,这么些年,朔方也罢,河西也好,卫霍一直把边境军费计算得好好的,渐渐能自给自足,怎么到了自家庄园就煳涂到赔钱了。 笑完了,刘彻指示太子,应在各地多多成立类似的田庄,抚恤这些曾为国杀敌的老兵。刘据也深以为然,只是经费上有些捉襟见肘,这是个最实际的问题,刘彻听了,却是广袖一挥,当下命人将早年放进茂陵陪葬的宝贝尽数取出来,指着这笔钱先开始。 这一决定,不独太子当场变色,群臣听闻,也觉得惊世骇俗。刘彻却丝毫不为所动,还给这机构起了个名字,叫"功勋里",定名之际,天子有那么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欷歔。 长安最热的那几天,光禄大夫霍光带着个土头土脑的年轻医师,匆匆去了大将军府,向来稳重的霍大夫这次走得大步流星,下车时还差点亲手去帮医师提那个十分沉重的药囊,弄得小医师有点紧张,亦步亦趋的紧随其后。 午后的大将军府十分安静,院子里的树木已长得很高,浓荫蔽日,比外间似乎更清凉几分。 卫大将军有三个儿子,现已分府,眼下两个在朔方,一个在辽东,鞭长莫及,无法亲自回家侍疾,汉家重孝道,他们的妻子也很愿意代为尽孝,只是骠骑将军也很孝顺这个舅父,闻讯先过来了,骠骑人在壮年,又未娶妻,与表兄弟的家眷男女有别,不是很方便。 寝室的屋顶很高,家具很少,光线十分明亮,榻前有两个人,都是便装,一个披衣半靠在榻上,另一个坐在他身边,脸在阴影里,只见一双眼睛既黑且深,自然是天下闻名的大汉双壁。医师不敢细看,急忙低头,目光一垂却又之一愣,原来病人没卧床休息,两人是正在下棋。 第58页 医师年轻,胆大好奇心重,他没立刻去看病人,反而借着行礼的功夫,偷眼去看那盘棋。棋局已到中盘,黑白争执得很激烈,却谁也占不了上风,堪称势均力敌,细看变化精妙难言,医师一直觉得治病亦如弈棋,讲究谋略,他自己也是箇中高手,只看了一眼就出神了。 霍光嫌他无礼,咳嗽了一声,大将军倒是不以为意,指指棋盘微笑道。 "你在看什么?" 大将军的声音很温和,医师便壮着胆子认真答道:"这,这棋其实是一个人摆的,这人的棋力很高,只是心烦..." 他的话未说完,一直未语的骠骑将军扫了他一眼,大热天,医师被他看得从头凉到了脚,顿时噤声,大将军却哈哈而笑,贊他眼光独特,又问他姓甚名谁,何不从军云云? 都说大将军宽仁随和,小医师还是颇为感动,自道是北地人氏,姓陈,也很想报国,只恨体弱,屡次从军不果,医者讲究望闻问切,他一面回答一面观察,大将军看起来精神还好,身形清癯,病中脸上有些肿,面色微黄,可线条中透着岁月粹炼后的平和豁达,眼睛依旧很亮很年轻,可见到他昔日夜袭高阙的风采。 余下的治疗简单而顺利,医师最擅长的是伤寒症,这也是霍氏兄弟老远把他接来的缘故,而年轻医师极确定的说,大将军不过是前些日子劳累太过,绝非伤寒,扎几针,吃三副药,肯定就好了。如此,皆大欢喜。 医师取针要往大将军身上扎的时候,又无意窥见,冷峻威严的骠骑将军忽然把头转开了。年轻的医师乐呵呵的想,嘿嘿,为什么世人总说他们关系不好呢? 外人走了,卫青看看那盘棋,不免技痒,又想邀霍去病一战,霍去病原本就是不愿他病中劳神,才自己左右搏击摆出来给他解闷的,自然不肯,只答应再摆一局给他看看。两人玩了一会儿棋,又聊到方才的小医师眼光颇佳,胆量也大,可惜身体太弱不能从军,否则倒是个将军的好苗子。 如此消磨了半个下午,卫青又说整天躺着闷得慌,这次霍去病不大惊小怪,陪他到院子里散步。医生在时,霍去病那个不忍视的动作,卫青也瞧见了,想起来便拿他打趣,霍去病装作没听见,岔开话题拉他去看马。 卫青爱马,也见过无数的好马,可,大概是为了以身作则,保持军中朴素的风气,大将军一辈子也没给自己置过一匹像样的马。霍去病年轻时看不过眼,送过他几次,也被卫青或卖或赠了他人,乃至今日,霍去病自己骑得也是普普通通的河西土马。 如今马厩中的几匹马,有两匹最老,也最战功赫赫,一匹白马陪这位汉家大将军闯过漠北,它见到卫霍,样子如见老友,自有它的骄傲,卫青身体好的时候,但有空闲,总亲自替他洗刷。另一匹黑马是霍去病的,曾经神骏非常,匈奴人称其为"魔鬼",小儿听见它的蹄声不敢哭泣,可惜在漠北误饮有毒的水源,此后就病了。战后,霍去病把它寄养在了卫青这里,卫青擅长养马,居然又把它治好了,而霍去病独自去朔方那年,卫青没事就来看看他的马。 看完马,两人又绕去看葡萄。大将军府的葡萄,倒是系出名门,是张骞遗赠。卫青从不结交大臣,霍去病的作风与他类似,张骞算个例外,难得是两人共同的朋友。 元朔二年,卫青击溃白羊王、楼烦王,收復河朔地。次年,侧面得益与这场大胜,被匈奴扣留的张骞趁乱逃离,终于回到了阔别十三载的长安。而那个时候,雄才大略的汉天子刘彻已将目光投向了河西,常有意无意的鼓励熟知河西地形的张骞多与卫霍结交。张骞是身体力行的目睹大汉自弱转强的见证人,懂得无国既无家的道理,是以,他虽非军人,却和卫霍很谈得来。 这份友谊,虽是名副其实的"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却难得经得起考验。元狩二年,张骞与李广部侧面配合骠骑与公孙敖部下河西,不幸的很,四路大军中,张骞失期、公孙敖迷路、李广寡不敌众全军覆没,幸而骠骑未受友军影响,差不多是以一己之力扭转了战局,为大汉夺得河西走廊。为这件事,汉天子夺了张骞的爵位,将其废为庶人。 当时,这一处置,曾引起许多非议。首先,严格的说,张骞本来就是外交人才,而非武将,此次失期,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天子用了其短。其次,此人为大汉出使,歷尽艰辛,其志不改,开拓西域,形同凿空,这是大忠大勇大功之人,朝廷却报以严惩,岂不伤了功臣的心?更深一层,人们不敢说明了,却都隐隐觉得,汉天子严惩张骞等三部,其实是侧面为年轻的骠骑将军立威,那骠骑将军,做他的友军可也艰难的很。 世人议论纷纷,却谁也不知道,河西战后,骠骑曾亲至张骞府邸,两人相见,居然不约而同的先向对方坦然致歉,一个自责无能,一个自认指挥有误,争相要负起全责。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于是经此一事,三人的交情倒更好了些,卫霍也常共聚葡萄架下,听张骞讲那些西域的见闻。可惜,这情景只是昙花一现,元狩三年,卫霍尚在筹划漠北之战,汉天子又以张骞再使西域,临行之际,卫霍便各自赠了一面他们的军旗给张骞。张大行意气飞扬,大为得意,道:能同时得卫霍两旗相护的汉使,他是第一人! 第59页 乃至元狩四年后太平了,卫霍又去了朔方,彼时张骞还在乌孙国,而卫霍今日归来,故人已在黄土中多年了,幸而,葡萄藤还在。 霍去病看着满架碧绿的葡萄藤,张大行年纪比卫青大些,早年吃过太多苦,身体也不算好,可人的精神始终热情活泼,满满的赤子之心,乍看上去,莫道总比舅舅显年轻,还常嘲笑自己少年老成,有他在就有说不完的新鲜点子。自己独去朔方时,还收到过他万里迢迢的来信,一句没提"鹿"的事,只说这下大将军寂寞的很,好在他自西域各国发现许多好吃的,准备托人送给大将军,也有自己的一份...这么个生命力十足的人,竟已走了这么多年了。 卫青常对他说,大汉能有今日的太平,是一代,不,甚至是几代人努力的结果,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活着见证这一刻,他霍去病再无法带回长眠合黎山下的兄弟,卫青也无法让张骞、苏建復生,幸而,最重要的人,仍在身边。 霍去病忍不住看看卫青,今日的卫青,也非当年风华正茂的样子了,霍去病细看他眼角的纹路,有一丝恍惚的温柔,他见过那按剑少年的眸光湛湛,见过那青年将军的英气内敛,更见惯那岳峙渊停的汉家大将军的沉稳睿智,皆如昨日,霍去病是第一次发现,卫青真的快要老了。这一次不是因为疲倦,而是岁月留痕,更深一层,或许是今日的大汉终于步上了让人安心的坦途,于是,卫青就放心的去老了。这一念间,霍去病心中有些说不清的东西,一直涌上来,有些欣喜,有些后怕,有些歉意,有些温柔,比少年时更无法自制,他怔了怔,轻轻道。 "舅舅,我搬回来。" 卫青闻声,缓缓看着夕阳笑了。卫青不怕老,生老病死,这是人之常情,若说怕,他只怕事业尚未完成,可今日的大汉是值得告慰的,即使他与去病今日都阖眼去见老朋友,也是安心的。若说怕,他或许亦也有些怕,最后一刻,多少年心中念兹在兹的那个人,不在他的眼前。元狩六年的事情,时隔这么久,卫青现在想起去病当时站在雪地上跟自己说什么"春暖花开就回长安"的鬼样子,还会有点生气,直到听到他这句话,卫青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完全释然了。 大汉双璧没再说话,只并肩看着远方,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半生为国征战,才一眨眼,人生的春、夏都已过去了,可,一起步入秋天,也是很好的。 骠骑搬回大将军府这事,两位大司马处理得很低调,外人几乎完全不觉。自卫家三子陆续分府,大将军府颇为空旷舒适。两人商量了一番,将从前骠骑的院子修了修,骠骑也就堂而皇之搬了回去,那一日,大将军显得特别高兴,和骠骑喝了半晚的酒。 大将军对家人的说法是,这样两人修书方便许多,理由光明正大。家人其实皆不觉,无他,这两人在一起太多年,卫不离霍霍不离卫,霍去病搬出去这么多年,人都少在长安,卫府始终雷打不动的保持着他的屋子,卫青也时不时的熘达到霍府,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不知还有什么不方便?也不知卫青何以这么高兴? 怎样都好,事隔多年后,大将军府里又剩下卫霍两人,余人只在佳节,才带着一群群姓卫姓霍的后代过来,热闹一番。 又到金秋,大将军府的葡萄快熟了,这次小心伺候葡萄的,除了当朝两位大司马,还有个不知该叫卫嬗还是霍嬗的小傢伙。 冠军侯国传承的问题已拖了多年,最终,霍去病看中了卫青一个孙子,此子是卫登的小儿子,活泼好动,每次来看爷爷,不是拿着小弹弓小木剑满屋乱跑,就是扯着马颈毛往比他人高的马背上蹿,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可爱的紧,闹起来嚎得撕心裂肺是鬼都怕了他。 也是缘分,那一日,两位大司马相约一起收葡萄,卫大司马要去更衣,霍大司马嫌他多事在院子里等,就有人一头撞到了身上。 骠骑半生戎马,年纪大了人偏瘦,身骨更硬得钢铸铁打一样。于是被撞的岿然不动,撞人的眼冒金星,顿时哇哇大哭,骠骑也没说话,把小傢伙抱起来看了看。小傢伙居然不怕他,一边涕泪横流一边又很信任的想把小胖脸贴过去,却给骠骑不给面子的推开了。 霍去病打量了一阵,挺满意,他当天就和卫青说了,卫青孙子孙女一大堆,想了半天才记起是谁,把小傢伙叫过来,问了几句话,似乎也满意了,双手就郑重抱了小傢伙交给霍去病。 两位大司马都私相授受了,卫登只能表示同意,霍光歷年对此事最热心,闻讯简直喜从天降,他还怕卫登心里不痛快,带了一堆礼物去游说。霍光是多么会做人的人,一席话徐徐而过,卫登也说了老实话,怎么会不愿意,只骠骑的冠军侯国诺大的封邑,自家小子这么冲上去,捡了天大的便宜,好像有点势力,所以尴尬。 这点尴尬,在霍光一番春风细雨下就化做十足温馨,此事遂成板上钉钉。只霍嬗毕竟年幼,还离不开娘,骠骑又未娶,没法照顾他,眼下只能依旧随父母而居,等长大些再正式过继。 说也奇怪,骠骑的眼光真毒,这个叫霍嬗的孩子小时倒也算了,越大就越有大将军的风范,后世都道真隔代相传,长平侯卫青的子孙中,唯此子最类其祖。 卫霍一生低调,更因稚子幼小,过继一事,便不曾大张旗鼓,只卫皇后心细,念及这涉及到冠军侯国的传承,应该先让天子知道,故此婉转禀告刘彻,结果异常顺利。 第60页 刘彻最近正看骠骑十分顺眼,原来,前不久,太子刚与刘彻闲话说了个笑话,道是有个叫栾大的骗子,原是胶东王宫中的方士,胶东王也受了蒙蔽,本想送他去面见天子,人刚到长安,恰逢天子病后驱逐巫医,事罢未成。 栾大为人美仪表,口才极佳,颇富煽动力,口称"黄金可成,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也",长安信者众,愚民之外亦颇多贵戚,称其为仙师,争相跪叩奉养,引以为荣。后来栾大事败,因奸佞为廷尉判囚。 去岁陇西有谣言起,道是黄水将泛滥,大疫将起,以讹传讹,军民皆乱,弃家逃者众,眼看刚开垦的沃土肥田又要荒废,官府安民,效果却不大。骠骑听了此事,不知何故,想起了栾大这骗子,竟叫廷尉压着栾大去陇西,以其仙人之说安民,将功补过。众人原觉得骠骑处置荒谬,不想,栾大真擅蛊惑,以谣破谣,陇西復安。 太子是拿这故事与刘彻解闷,刘彻听了,却别有所悟,他一直知道,骠骑是个做事的人,道理不用嘴说,只身体力行,刘彻当初教太子与他亲近,是希望未来的汉帝身上,能有些这样的军人作风。当然,也不能事事学,为帝者,都象骠骑将军一样,有挡路的便眼都不眨就马踏而过,那天下就大乱了。不想,骠骑也非当年了,如今看来,这步棋比最初设想的更为恰当,刘彻很满意,于是当下对皇后许诺,这孩子就是未来的小冠军侯了! 冠军侯国后继有人,刘彻更要为他的大汉细做安排。刘彻一直记得,那一次,他差不多是在什么也没准备好的情况下,把整个国家仓促託付给了一个稚子。 这次不同,这次他有时间。 既然天假其年,刘彻不但加意培养太子,更有意无意的常把霍光、金日碲等几个年轻一辈的大臣带在身边,便于观察审视,也便于言传身教。这一日朝议后,天子便又留霍光陪他下棋。 帝王的深思,霍光自然无从猜度,只觉陪下棋是件极苦的差事。固然,歷来臣下与君主对弈,下好下坏,莫不诚惶诚恐,而霍光的情况更有些特殊,他擅长的是把各种关系平衡得非常好,但,与其舅父兄长不同,霍光对此技实在毫无兴趣,故此棋艺平平,且每落一子必深思熟虑,下棋特慢,完全不是陛下的对手。 事实上,霍光下得辛苦,刘彻也是索然无味。果然,待霍光沉思良久,终于小心落下一子,对方却没动静,他再抬目,却见陛下半阖着眼,已等得睡着了。 这不是第一次了,霍光大感歉意,他不敢出声,也不便私自退下,只好静坐等陛下醒来。他苦中作乐的想,自古以来,臣子能蒙此深"恩",也算异数吧,说起来,自从那年陛下病未央,此后,就一直对自己很好,有时,接近是略同子侄了。 霍光还记得,那年陛下病势初愈,就把他叫了去,叫去了又不说话,只看着他,好像在考量什么,那目光看得霍光毛骨悚然,久久,陛下却一个人笑笑,只吩咐他去做几件小事,把宫中的方士尽数流放,并将上林苑多余的土地归还给百姓耕种。 那只是开始,自那一病,陛下从性情到国政,几乎都变了,先像是整个人看透了什么,伤心到了极点,这几年,才又重新振奋,却完全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霍光,也说不清楚。比如太子,陛下与太子是两种人,天生不对脾气,这些年,太子年长倒是越来越佩服陛下,太子做了这么多年,越来越安之若素,也是难得。至于陛下,霍光私下觉得,陛下至今也不是完全放心就这么把天下交给太子,也对,有谁堪比陛下更能善待天下?可,陛下虽然如此的不放心,却始终克制着,并用心为太子铺路,这,真不象陛下的为人。 刘彻只打了个瞌睡,他一睁眼,看见眼前神色恭谨的霍光,汉天子有一瞬恍惚,几乎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泄露天机的梦里。 自从得窥天机,刘彻每每见到这个他曾以大汉相托的年轻人总有些莫名的亲切,他一直很清楚这人的能力,也知道他骨子里和骠骑是一路。在那个近乎绝望的梦里,刘彻最后也非完全尽信此人,虽说他知道这人的才具,也知道这人忠心耿耿,从头到尾挑不出什么错处,但,在那一成不变的沉默恭顺中,似乎还有他不知道的一面,若非如此,他不必选四位大臣互相制约。可,这次不一样,或许是这次自己还没做那些疯狂的事,所以这年轻人也比他记忆中更明亮中正,该能走上一条更正的路,这样更好,堪为纯臣。刘彻想,或许,他的怀疑仅是因为,这大汉天下,无论託付与谁,都绝对无法放心。 有这一念,刘彻罕见的想对这个人说几句心里话。 "子孟,你倒说说朕何以要打匈奴?" 这问题颇大,且极突兀,不过霍光已很习惯天子这种跳跃性思维,只微一沉思道。 "陛下曾有诏释诸臣,高皇帝遗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復九世之雠,《春秋》大之。" 还是个谨慎的,刘彻失笑了,他也不就这话题深究,只淡淡道。 "朕近来在读史。" "读史好,以史为鑑。" "你说说,朕何许人?" 这问题一个比一个难,霍光却依旧不动声色,想了想,只答道:"陛下是大有为的一代圣君,史书必定记载。" 第61页 刘彻摇摇头大笑道:"朕,是孤家寡人。"说着,他看着远方碧蓝的天空,又自言自语般的感嘆道:"真寂寞啊。" 他也不需要任何人接话,只继续道:"大有为?子孟小看朕了,朕这些年,是不作为!其实朕还想做许多事,能做更多事,也是朕想自己做的事,朕不痛快啊!就好比子孟你,正值盛年就回家荣养。你快活吗?" 霍光愕然,这次是真的不知该答什么了? 刘彻却又自言自语的道:"可朕看了史书,痛快许多!自古的明君都寂寞,要天下大治,朕,就得耐得住寂寞。大汉天下是朕的,所以,朕不怕寂寞。" 从宫中出来时,陛下的声音还一直留在霍光耳中,他其实,有那么一点明白陛下的寂寞,大丈夫无不想建功立业青史留名,陛下有那么大的能力,天生大有为的君主,这些年,若他愿意,岂止是匈奴,西域诸国,难道不能纳入汉家版图?可,陛下竟然就收手了,这些年与民休止...拿得起,放得下,这决断,霍光自问做不到。 那一刻,霍光有一丝怜悯,他觉得陛下也是个人,是个情感丰富的人,可他是陛下,就只能一个人。他,几乎有那么一点同情这位强势的君主。天下大治,它的主人却寂寞了。 霍光正感嘆,下一刻,寝宫里便有丝竹不断,听得出,是那位犹胜李夫人的美人所奏,霍光失笑,这,才是陛下,最懂得自我排遣。 卫青和霍去病终于都老了,昔日驰骋大漠的大汉双璧,今日已是名副其实的白头司马。幸而,自天子藏锋,止戈以养民,大汉已多年无战事,既得天下太平,司马白头,復有何妨? 霍去病去看赵破奴,步履仓促,他这老部下,身子一向很好,不知怎么摔了一跤突然中风,太医说怕是最后一面了。 赵破奴见了他,却高兴的很,嘴都歪了还硬挣着要起身行礼,别看他此刻行将就木垂垂危已,仅半边身子的力气依旧大得满室子孙都差点摁他不住,乱了一阵,最后由赵破奴最得意的跨灶之子代他给霍去病磕了个头才作数。 霍去病想安慰他几句,却又说不出什么,赵破奴的儿孙都争气,如今已是汉军新一代的佼佼者,后继有人,传承有序,对得起国家了,没什么遗憾。可破奴比他还小几岁,怎么就?霍去病还记得他当初刚进骠骑营,一脸风风火火小兵痞的样子,没少让自己操心,怕一日自己不在了,这楞小子还不知道要独当一面,结果,破奴却要走在他前面? 赵破奴却极安然,竟当着一屋子人就高高兴兴的道:"将军,今日破奴去了,再不用担心大汉没了将军,破奴有福!"说着,他像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霍去病瞬间哭笑不得,只得点了点头,他没想到,赵破奴这依赖之心,竟至今也没改掉。 故人走得七七八八,公务着书之余,卫霍不免也加紧培育接班人,于是乎,霍嬗先就遭了殃。 过继的事情本来安排得好好的,近来,竟又横生枝节。话说霍光有个女儿,大霍嬗三岁,两个孩子从小一起玩得好,年纪渐长,便有些青梅竹马的意思。 这倒是好事,可若都姓霍,恐怕将来不好听。 霍去病最痛快,说这还不好办,当下就命霍嬗又改回了卫嬗,改把霍光的女儿过继膝下。儿子变成了女婿,冠军侯国的继承又出了问题,最后是汉天子快刀斩乱麻,刘彻又听皇后说了此事,哈哈大笑,当下明示太子,道是反正是一个人,赐名这孩子为卫霍嬗,将来继承冠军侯。 皆大欢喜,两位大司马加倍用心管教,家里大家都很同情这位未来的小冠军侯,觉得他大概没长大就想上吊了。唯一的问题是,霍嬗已给大家叫惯了,现在也转不回来,乃至后来到了史书上,或是为避嫌孟姜女,人们提起这位小冠军侯,依旧是有人称他卫嬗,有人称他霍嬗。 征和三年,刘彻已是鬚髮皆白,精力大不如前,朝堂议事偶尔也会瞌睡,便有人意味深长的说,太子刘据这位天下在位最长的太子,终于快出头了。这话十分恶毒,然而天子处置明快,毫不含煳,谣言初起,太子还未进宫,刘彻就把最先说出这话的内监活活烧死在宫门前。如此,有心人话是不敢说了,心里却还存着怀疑,毕竟,陛下至今,精力都不济了,还坚持着自己当这个家。 这一日,刘彻又在大殿里坐着睡着了,他听到些微的声音,便睁开眼,只见空荡荡的殿角有个小小的孩童,顽皮的仰着张嫩嫩的小脸,歪着脑袋笑眉笑眼的看着他,摸样可爱的紧。 刘彻周身一凛,整个人都醒过来,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人,一个他以为今生不会再见到的孩子。刘彻撑剑而起,大步上前仔细一看,旋即,却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来得是他的重孙子,太子的长孙,不是,那个人。 刘彻最喜欢这个重孙,正待伸手相抱,却听太子刘据的声音远远传来,刘据手上拿着份急报,满脸喜色,急步拾阶而上,那兴奋的样子,刘彻从未见过。 刘据一路小跑,双目闪亮,气喘吁吁的到他面前,却只说出四个字:"父皇!大捷!!" 刘彻睡前等得就是这份战报,却没立刻接过来,只嘿然道:"刘据,朕打了半辈子,经得起一场胜仗。" 刘据给他打趣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了一下,也对,比之父皇元光年间从无到有形同开创的辉煌,这也真算不得什么。刘彻好整以暇的重新坐下,揉揉眼,才把急报接过来扫了一遍,目中亦是光彩四射,显得也十分欢喜。 第62页 大汉防范了数十年的那场大战终究还是来了,只匈奴人自道的復仇之役,撞在了一张严丝合缝的大网上,两位大司马花了数十年心血构造了它的雏形,大汉积攒了这许多年的国力,这一切都用上了。而最让刘彻得意的是,这次带领汉军打这场仗的,不是白头司马,而是他们的后人,大汉将星,亦后继有人! 刘彻心里满意,便不再问军事,反正其他善后皆有得力的太子处理,他便把小重孙子一搂,用力抱到膝上,戏道。 "阿询,你从哪里来?" "大将军那里,骠骑将军也在,他们又在赌博。" 童音软糯,学大人说话份外可爱,刘彻和刘据闻言就乐了,大家都知道,这些年天下太平,两位大司马年纪大了又有后人成材,已半归隐田园,两人半生波澜壮阔,如今在家闲极无事,对弈时往往喜欢赌个彩头,他们的俸禄都在农庄里赔光了,开始赌的是院中的花木,后来加上了彼此的马匹,近年已变成了孙辈,出手阔绰。 小刘询不知道大人们笑什么,一手玩着太爷爷的白鬍子,一边道。 "今天是骠骑将军赢了,他赢了大将军两匹马,还有一院子的花,大将军只剩下一根竹子,大将军气死啦,说他使诈,还说午睡后要把骠骑将军的白鬍子一根不剩都赢走。" 小傢伙说困了,打了个哈欠,居然又感嘆道。 "大将军待骠骑将军可真好。太爷爷,我也想要个舅舅!" 刘彻哈哈大笑,却道:"不是哪个舅舅都是那样的,也不是哪个外甥都能如此。" 这话小傢伙听不懂,刘据微微一愣,刘彻见他的表情,直截了当的道。 "朕小时候,朕的舅舅也曾待朕很好,后来大了,嘿。朕还记得,朕的奶奶太皇太后曾想废了朕,舅舅也为朕费尽心思,舅舅的好,朕至今记得,可舅舅后来当了丞相,就差没搜刮朕的武库给他自己盖房子了。" 从前武安侯的故事,刘据也听说过,他少年时一直不明白,父皇这样的人,他半点不高兴,群臣都会发抖,武安侯怎么就敢在他面前张牙舞爪,被父皇讽刺得那样厉害,还敢冒大不韪去要地皮? 刘彻也跟着自己的话,想起了那段很久以前的事情,他默了默,又正色道:"阿据,人为利动。朕就是抓住了这一点,让窦氏与田氏同归于尽,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对朕指手画脚,朕,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说到此处,刘彻默了默,在垂暮之年,他重新想起了舅舅田蚡、表叔窦婴,只觉得陌生又遥远,这两个人,他其实并不讨厌,甚至喜欢过他们各自的才具,可不讨厌的人,该死就得死。眼前的刘据,有这份帝王的狠心吗?直到此刻,刘彻还是不知道。 故此,白髮的帝王无法放心,终究语重心长的对他已不怎么年轻的太子又道:"没有利益冲突,人都好得很,谁也不会没事想整死谁。你将来是做天子,一定记住这点。象大将军和骠骑将军那样的善始善终,是缘分,不容易。" 太子觉得父皇说得很认真,而他自己却只依稀从中体验到一点,双壁走到今日,天子都没想到,都很欣慰。 刘彻看出他没听懂,只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又示意太子在身边坐下来,有些突然的道:"朕这些年时常想到朕的祖父孝文皇帝。" 刘据看看他的满头白髮,心中忽有一丝不忍,他小时觉得,父皇那样威严的人,是永远不会老的。于是他答话中就更多了几许温柔。 "皇奶奶在世时说过,父皇的相貌最象孝文皇帝。" 刘彻也看着儿子,没说话,而目光柔和,几乎象个脾气和蔼的老人,仿佛在追溯许久以前的时光,不知是想从中看到自己年轻时的线条,还是祖辈们的样子。久久,他却依稀记起了许多年前这孩子刚出世的样子,皇后,哦,那时还是卫夫人,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他的第一个儿子,那时他也才刚刚还击匈奴,雄心初期,真是高兴,给这孩子取名为"据",希望他将来成为大汉的依靠。 刘彻想了很久,只缓缓道:"朕小时候,先皇也这么说过,朕没见过孝文皇帝,可朕佩服他,越来越佩服。" 他拍拍太子的肩膀,道。 "文皇帝年轻时,也想做许多事,却发现这些事没办法在他的时间内完成,可文皇帝不气馁,他脚踏实地的为你我做了许多事。他明知道自己看不到这些事的结果,后人也不会归功与他,可他还是做了。高皇帝、文皇帝、先帝,都是这样。" "阿据,朕继位之初,一心一意要打匈奴,当时朝上大臣分做两派。主战的是从前的大行令,主和的是从前的御史大夫韩安国。" "韩安国,和朕想的不一样,可他是国士。他不肯打是有他的道理,他说高祖戎马一生,都不曾打,为的是不累民。朕没听韩大夫的,因为高祖没有本钱,可朕有,那是几代皇帝留给朕的。" "阿据,匈奴是狼,直到今日,朕还是想打,没有一日忘记,可朕没再动手,因为朕要为你,和子孙后代们积攒。当收手时应收手,朕一度太自信了,你将来做到这位置上,要特别小心,你是天子,群臣没人敢说你太自信。" "可该出手的时候,你切莫害怕,纵然不及对手,也要拔剑!" 第63页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勐士兮守四方。" "朕希望你一生,乃至我汉家后代子孙,再无一人需要读这句话!" 刘彻的声音在空空的大殿中,既象君王,又象父亲。他握住太子的手,眼睛却看向极远的地方。 "朕以前总想,阿据不如朕,所以朕要替你把事情都做完,挨骂的事我来做,污名我替你担。不,刘据啊,你不要谢罪!朕现在想明白了,不是你不好,就算你和朕一模一样,朕还是捨不得也不放心把大汉交出去。那是朕的大汉,朕想永永远远和她一起,看她繁荣昌盛,君临四海,给她最大的荣耀和霸气。朕从前从未真正想过把它交给任何人,朕恨不得长生不老,永远和朕的大汉同在。可朕今日明白了,也想好了,始终有一天,朕得这么做。" 那一瞬,年迈帝王的眼中闪出了夺目的光彩,骄傲得一如他盛年时雄霸天下的气势,他凝神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郑重道。 "刘据,宁可是你!你要好好的待朕的大汉,否则朕绝不轻饶!" 之后,刘彻没等太子说任何话,就挥挥手道。 "好了,把小傢伙留下,你去忙吧。" 空荡荡的大殿中,又只剩下祖孙二人。小傢伙闹累了,早就睡着了,没听见他的太皇爷爷的一番长谈。 刘彻把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这是他家阿询,不是弗陵。他想起自己前世的那个孩子,聪明伶俐的弗陵,那时候,他觉得这个孩子更象他,是所有儿女中最象他的,自己再加意培育,定能成为合适的君主,他一直这样想,直到最后要在仓促间将天下交与稚子才知道后悔。可这一次,刘彻选择根本不去见到那个他曾经真心宠爱的儿子,为太子铺路,他算是把能做的都做绝了。 久久,刘彻缓缓的笑了,再抬目,他的眼前闪过许多人。 父皇为确立他的位置一早除去的太尉周亚夫和曾经的太子哥哥刘荣, 筹划建元新政的师傅赵绾、王臧、表叔窦婴、舅舅田蚡, 推行儒术董仲舒,确立推恩令的主父偃, 外交西域的张骞, 尝试马邑之围的韩安国、李广、王恢、李息、公孙贺, 龙城亮剑的卫青,马踏河西的霍去病, 主持财政的桑弘羊、郑当时, 严令天下的张汤, 还有后来的许多许多人... 刘彻坐在龙椅上,看着这些人,傲然而笑,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是他聚集了这一代的英豪,风云际会,一起努力了一次,实现了今日这家国天下之梦。 这些人都走光了,最后来的,是个鬚髮雪白的老者,那是昔日的自己,不,到了今日,他们已一样皓首白眉。 许多年前那个除夕,就在他踌躇满志,提刀四顾之际,见到了一个人,那人给他看了一份诏书,讲了一个故事,故事中有些事发生了,有些还未发生,那些未发生的事,那人说,他还有机会去改变。 那人对他说:"朕,是大汉第五代皇帝刘彻。" 这些年,刘彻想过无数次。那一切,或许只是怪力乱神的一梦,无须介怀。又或许,那梦中人所见也未必尽然正确,他只要可避开那些无能的将军,远小人,亲太子,依旧可以去放手开疆拓土,实现他的毕生之梦。 可,刘彻忘不了那份他绝不想亲自去写的诏书,他一生没有不敢做的事情,可那是他的大汉,他最终不敢拿大汉做这场赌注,这是他最爱的大汉,刘彻输不起。 汉天子抱起他熟睡的小重孙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殿外,凭栏处,他久久远眺着他的无限河山,目光宁静,动作很小心,如同拱抱着他的大好江山。两世,唯有一点不变,刘彻宁可辜负自己,也不愿再负大汉,为此,他甚至可以放手自己的毕生之梦,将其留给怀中的小小孩童。 天下久安,有件小小的趣事也会为人传个不休。羽林们近来最热门的话题是:天幸。 众所周知,多年前天子废各地行宫,主张还耕于民,两位大司马在建章闾的故居也随之易手私人了,只大伙前不久才知道,这接手多年的神秘户主,竟然是素来与卫霍不睦的李陵。 天子藏锋,实现了从前汲黯大夫的理想,真箇将军皆马放南山,故此,再无机遇的李陵一直郁郁寡欢,时常借酒蹉嘆,不时抱怨当年骠骑量窄,使他不能一展所学,而他的酒友里居然有他喝醉便必定抱怨的骠骑的弟弟,光禄大夫霍光,真奇哉怪也。 可自搬到这里,两位大司马旧居的风水的确不错,李陵喝了半辈子闷酒,头髮白了倒高兴起来,牢骚也少了,无他,他两位兄长的子孙就很争气,这几年接二连三被提拔。特别是这一年,院中那棵大槐树忽然开了满满一树花,香传十里,其型如凤,于是大家都说,这是陇西李氏再兴的兆头。李陵自命倒霉了一辈子,也只半信半疑,不久后,小冠军侯西北一战定干坤,随军的李家两名子弟均以军功封侯,足慰那浴血终生的飞将军。 军士们骑着马,七嘴八舌的把"天幸"聊得欢实,谁也没留意渭水边安安静静坐着两个戴大斗笠白鬍子钓鱼翁,正是话题中的两位大司马。 人一走,霍去病便把斗笠一掀,横了卫青一眼,道:"大将军也会怕?" 此话有来歷,这几年,卫霍上朝不多,于是羽林们每见一次传奇中的大司马,便是一场轰动。卫青一生低调惯了,不喜招摇,大将军用兵何等高明,最善隐匿形迹,只要他想藏身,纵然当年,也无须易容改装就能隐身于闹市,何况今日一老翁?卫青放心的很。 第64页 奈何智者千虑,必有一疏,卫青忘了,他能收放自如,霍去病却未必如此。一次,两人高高兴兴微服去打猎,遇到一群羽林,这些年轻的建章子认出骠骑就已兴奋莫名,再发现大将军也在,简直完全疯狂了,几十个人喊着"大将军、骠骑将军"往他们马下扑,若非大将军马术高超,也险些被这群毛头小兵扑下马来,最后人还在欢唿雷动中被兵士们举起来扔了两扔,以示狂喜。 卫青吃了这亏,哭笑不得,自此之后,但凡他带霍去病出门,必定精心改装,惊险非常。霍去病也不喜被围观,可他更不喜欢藏头露尾,骠骑纵横一世,哪有老来戴着斗笠躲几个毛头的道理?是以,藏归藏,霍去病事后总不免发发牢骚。 卫青听他报復,也不生气,慢悠悠把斗笠解下来,笑咪咪的来了一句:"那是骠骑将军太耀眼。" 这话若叫年轻时的霍去病听了,大概足以意盪神倾,只两人相伴白头至今,更动心的话也私下说过了。于是霍去病只嘿了一声,装作未闻,继续与他谈方才的话题。 两人这几年,为那本越写越长的"卫霍书",趁还跑得动去了不少地方,多为古战场,每到一处,两人就饶有兴趣的勘察地形,考据设想史上没有记载的细节,之后模拟作战,通常连战两场,一场是完全恢復推演原貌,另一场则是各逞其能放手一搏。这不,在垓下,霍去病居然就改写了一回歷史。 两人方才是就着这些战例,在聊古今名将,这也是"卫霍书"中新增的内容。这个问题上,卫霍看法大概一致,而切入点不同,同一人,往往卫青先见其长,霍去病先见其短,这也是他们的战法,一者不败,一者常胜。 诸多名将,霍去病倒多赞美了蒙恬,朔方那几年,他曾和卫青一起去看过蒙恬却胡七百里的遗蹟,他曾遥忆当年三十万秦兵挥师而下,如鸷鸟之逐群雀,震慑得匈奴不敢南下饮马的霸气,颇为震动。而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霍去病对朔方有特殊的好感,那里有太多卫青的影子,前代到过这里的将领,在他是爱屋及乌。 聊了一阵,霍去病不免也好奇卫青的偏好,不想这位大将军把他的话套走了,自己却乱卖关子叫他猜。 霍去病想了半天,有些迟疑,试道:"淮阴侯?" 无他,卫青和他不一样,对每位前辈都颇多敬意,且点评得极其到位,更显得真挚诚恳,以霍去病知他之深,也不太确定,卫青究竟最欣赏哪个,可昔日这人教他兵法,对韩信颇为推崇。 卫青看着他笑了一会儿,却很诚实的道:"最喜欢去病。" 这下霍去病连老脸都红了,差点恼羞成怒,他再自傲,也绝不敢凌驾于歷代名将先贤,更兼两人方才讨论的是正经,怎么突然乱开这种玩笑?他正自度是否方才口气太狂妄,卫青却又慢慢道。 "再去一次漠北,我也只想和去病一起。" 这一次,霍去病安静了,两人都安静了。 此乃私心,也是实话。 有名将如云,可换了谁来,在我心里,都是你最好。 苏武归来,是卫青暮年特别安慰的一件事。西北一战,大汉筹备多年,举重若轻,匈奴却是元气大伤,不久便生内讧,小冠军侯便趁这个机会,着人接回了已被扣留多年的苏武。 看着白髮满头,持节而归的苏武,卫霍都很感嘆,他们想到的不止是苏建,几乎是又见到了一次张骞。 就在苏武在卫府又哭又笑的那天,边关死了一个郁闷的看粮小官,李广利,死因是中暑。这是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只他那雅擅音律的哥哥痛哭一场,为他做了一首动听的輓歌。这首歌做得极好,真正传唱千古,后人称其造就不亚于司马相如的"长门赋"。而当时,天子听了这歌,都一时伤感,想起多年前那位一见倾人国的李夫人,看在故去美人和现在昌邑王的面子上,天子给了这人一点哀荣,将他中暑做战死给了抚恤。 仁者寿,卫青身体一直很好,精神矍铄,起得早睡得香,唯一糟糕的是牙齿,看着松动的牙口,大将军很发愁,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老了,以后吃东西不方便了。 故此,大将军十分不快的拉着骠骑唠叨了足足两个时辰人老了的问题,骠骑默默无语,想到这人一生言简意赅坚忍不拔,却能为几口吃的絮絮叨叨的抱怨到语气哀凉,自己唇角也就不知怎么,一个劲儿的想往上弯,忍得辛苦。 最后骠骑努力安抚大将军,说以后会陪他一起喝粥。任他美食三千,偏与君共享一钟粟,大将军听完,感动极了,抓住骠骑的手握着不放,感嘆还是去病与他共患难(?!)。骠骑和他生死与共数十年,最后这人心中的共"患难"却是一碗粥...骠骑这次没忍住,乐了,他到底比大将军年轻几岁,笑起来,牙齿依旧雪白锋利,仍能让金日碲那样的匈奴人胆寒,看着他的牙口,大将军的脸色又很微妙。 不过骠骑也有不如大将军的地方,耳朵这几年居然不好使了。骠骑年轻时就不擅跟人沟通,年纪大了多些涵养,这脾气也没改,所以听不到也好,省得别人牛唇不对马嘴更惹他头疼。不过也有人说,骠骑那是装的,君不见,若大将军开口,声音或大或小,骠骑总一清二楚,只要他在大将军府,那书房里两位大司马聊得开心高高的笑声,隔着墙都听见。所以不是骠骑听到听不到,是他想听不想听,嘿,骠骑年轻时会作哑,年纪大了就学会装聋了。 第65页 除此之外,两位将军闲时策马南山,依旧拉弓狩猎,羽林郎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这一日,卫青歇在了霍府,清晨起来,两人一起喝粥,骠骑府的粥熬得特别香,卫青最喜欢,他低头喝了一半,抬头,却见霍去病正眯着眼瞧他。卫青只道脸上有米粒,霍去病却道。 "舅舅的眉毛真有些白了。" 霍去病的声音有些感嘆,卫青明白他的意思,很久以前,他常气急败坏的指着去病的鼻子,说,若有一日自己鬚眉皆白,必是被他气的。此刻忆及往事,卫青只是怡然自然,他低头又把剩下的粥也喝了,才微笑道。 "再过几年,去病的眉毛也要白了。" 这话中情景很温馨,霍去病就又给他添了碗粥,看着他舒展开微白的眉毛,慢慢喝,舒心的样子连眼角皱纹都淡了的样子。当年在朔方,两人都不曾奢望白头,不想,竟就这么平平静静的过了这许多年,若按柏梁台约定的算法,卫青原本的年纪都已过百了,两人都觉得荒谬,新乡柏梁台什么,大概是当年病急乱投医,其实当不得真的。 又到清明,霍去病就拉着卫青去茂陵,说要去拜祭博望侯,兼看看他们百年后的居所,卫青就跟他去了。 只要卫霍在长安,这种日子,总会去拜祭故人。张骞的墓修得整齐,离卫霍未来之所也不远,现在两位大司马都老了,觉得三人再共聚葡萄架分享逸闻的日子,或许也不远了。 看着墓前长草,卫霍不由都在想,张骞一生走遍高山大河,远赴西域绝境,最后能安息在长安。正如他生前所说,幸甚。 卫霍未来的家,是比邻而居。陪陵是恩典,两位将军墓穴的位置,却是卫青当年在朔方亲自求的,汉天子昔日大修茂陵,曾有话说将来两位大司马的墓冢将筑如阴山与祁连山,以纪其功,下面官员连图纸都准备了。 后来,汉天子忽然性情大变,深深自责虚耗民力,他是个大开大阖的人,凡事总要过头,不但下令还部分上林苑为农田,更说茂陵太奢侈,当仿效先帝薄葬,生生把修筑了几十年的茂陵扔在那儿五六年没动。后来是太子看不过去,百官也受不了,自古以来,岂有王陵烂尾的道理?一齐恳求天子復建茂陵,天子才答应了,却再三强调切勿铺张浪费。 以天子的意思,大有要把茂陵修成刘氏皇陵中最寒酸的一座,为后代表率,群臣哑然,深觉陛下真不愧先帝的儿子,老了竟吝啬得和先帝一样(更甚?)。但,想到陛下一生功绩,特别是他带给这个国家的尊严,所有人都极其惶恐,幸而太子坚持,在修陵一事上阳奉阴违,虽杜绝浪费,也整理得有了其当有的规模。对此,史官司马迁最为倾服,认为陛下不愧千古一帝的表率,写了一部长长的书名"史记",其中对本朝事大加褒扬。这书天子也读了,很是兴趣盎然,但只道:"不过史官一家之言,文词甚美。" 天子的陵寝尚如此,两位大司马的陵墓,此刻自然也还是两块很大的空地。听说大司马来了,建陵的官员很殷勤的跑过来,还卷上了羊皮图纸,以备查询。 骠骑将军嫌这两块地还不够近,大将军是没说什么,可骠骑讲话他也点头。建陵官员压力巨大,解释了半天,偷偷擦了擦汗,心中腹诽,这两位大司马都是外行,这地看起来大,把阴山冢、祁连山冢建好,差不多就已经挤一起了。墓建造得如此雄伟,也要有些间隔才气派,否则后代看他们今日的规格,得以为他们是同墓了。都是大司马,算谁给谁陪葬啊? 为解释这个专业问题,建陵官员还把地图都展开了,忍耐着时聋时不聋的骠骑将军,说了半日,道是现在建好,两墓最近的地方,已不过一百步(不能再近了)... "是五十步。" 他这"一百步"三个字刚出口,刚才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的骠骑忽然就沉声来了这么一句。建陵官快哭了,都说聋子会打岔,一百步都能岔去五十步,他刚想壮起胆子大声说一句,大将军却开口沉声道。 "不错,是五十步,不是百步。" 建陵官已完全不知说什么好了,两位大司马也没再理他,此刻四处均是长草,卫霍信步向长草中走了几步,都笑了。 自然是五十步,虽有百步的距离,每人走五十步,也就见到了。 霍去病微微闭眼,他依稀就能看见,此处将起的两座高冢,比肩而立,咫尺相连。他睁开眼,坦然看向卫青,清清楚楚的道。 "舅舅记住,就是这里,去病陪你,今日如此,百年后如此,千百年后也是一样,永远如此,这是去病答应你的。" 卫青微微一震,夕阳太耀眼,他一时有些看不清霍去病的样子,只觉得眼前这人,目光清晰,依旧与许多年前一般无二。他去朔方那年曾想过,最坏,不过是把去病带回来,若是那样,他要把去病埋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忍上十几年,最多几十年,必能再见。这话藏在他心里许多年,后来,才渐渐都忘了。 半响,卫青笑了,虽然司马白头,却笑得如他昔日叱咤河朔时一般,他以足顿地,道。 "霍去病,你也给我记住,就是这里,舅舅在这里。千百年,就是这墓都塌了没了,地陷了崩了,找不到你,我也在这里等你。" 长安这地方,也不知怎的,卫霍离心的谣言,隔不久就要轰轰烈烈传一次。 第66页 这不,两位大司马去了茂陵不久,就有人说: 大将军嘲笑骠骑将军是白髮骠骑,永远当不上大将军。 骠骑将军回击说,那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五十步,一百步,这话遍传市井时,卫霍两人正坐在葡萄架下,各自翻着一本不知第几稿的卫霍书,外间依稀有小儿唱起骠骑将军所作的"琴歌",童音嘹亮欢快,听到最后,两位白头司马只相视一笑。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书单 “中国风俗通史:秦汉卷”,彭卫,杨振红 “秦汉社会生活”,王凯旋 “长城往事”,李守中 “雄,汉武帝评传及年谱”,何新 “大汉王朝,汉武挥鞭与大汉中兴”,老李船长 “司马迁笔下的牛人们”,扶栏客 “狼自北方来,匈奴”,滔滔东流 “图说中国歷代骑兵”,张凯 “汉代体育”,刘秉果,赵明奇 “甘肃通史:秦汉卷”,刘光华 “治国安邦:法制、行政与军事”,邢义田 “永远的西域”,胡孝文、徐波 “秦汉赋役与社会控制”, 臧知非 “丝绸之路经济史研究”,殷晴 “匈奴帝国”,刘学铫 “汉代田庄研究”,杜庆余 “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南京大学出版社 1、 桑弘羊评传 2、 汉武帝评传 3、 孙子评传 4、 司马迁评传 5、 贾谊评传 “中国军事通史”,军事科学出版社 “史记”、“汉书”、“资治通鑑”(中华书局) “孙子兵法”、“司马法” “西京杂记” “盐铁论”、“盐铁论註译 –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所有汉武相关同人文的不完全参考书单如上,史料和战例,部分边塞景物描写,也有参考百科百度内容。 所有诗歌都属于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