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道风云》 楔子 楔子 波兰街透着骚臭的后巷。 颓废的路灯,灯泡一闪一闪,”吱吱”地响。忽明忽暗的暧昧光线里,两个孩子肩并肩,坐在潮湿的台阶上。 “妈妈东西都收拾好,明天就要带我走了。” 说话的孩子六七岁模样,眨巴眼睛看着稍微年长的大个子,有点类似求助。 大个子躲闪着,嘟着嘴,语气并不太爽:”柏林道住的都是有钱人,你妈就有钱给你治病,送你去贵族学校念书。你应该高兴才是吧?” 小男孩失望地低下头,盯着露出线头的鞋子,半晌,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裤子上。大个子顿时慌了,手足无措地,又想哄,又拉不下脸:”喂,你是男的,别动不动哭鼻子好不好?” 不料小男孩哭得更凶,语无伦次地说:”妈妈说,不让,不让我,再见爸爸了,大哥整天和她吵……我不想回家,我不要去柏林道,我想和你留在波兰街,呜呜呜……” 大个子终于撑不住,凑上来,搂着他说:”好啦,好啦,大不了我去看你啦。不过我听桂叔说,柏林道的有钱人都住得好高级,我怕见不到你诶。这样好了,我找你,把你带回波兰街玩!这里我是老大,我罩着你!” “真的吗?”眼泪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小男孩依旧抽噎,”你发誓哦!” “发就发,我康庆发誓,一定带封悦回波兰街玩!并且一辈子都罩着他!” 小男孩破涕而笑。眼睛里。依旧是**地。 第二天晚上。封悦家破旧地楼下。醒目地停了一辆黑色奔驰房车。封悦一只手被大哥封雷牵着。另一只手拎着自己地小皮箱。司机走上来。殷勤地接过去。他空下手。错愕地站在那里。眼睛四处寻找。 “康庆和他老大下午就出去了。不会来送你。”封雷将弟弟连帽衫地帽子拉起来。挡住带着寒气地夜风。“冷。上车吧!” 封悦不情愿地坐在后座。他趴着车窗。看着二楼窗户那里映着男人孤单地身影。他奋力招招手。用清脆地童音喊说:“爸爸。你要来看我哦!” 窗帘后地男人象是挥了挥手。又似乎一动也没动。 司机开了另外一边地门。恭敬地说:“左小姐请。” 他们的母亲,波兰街上最美的女人,义无返顾地坐进车里,始终也不曾回头。车子在灯火通明的波兰街上驶过,这是城里肆无忌惮的红灯区,纵横的夜总会,耀眼的霓虹灯,花天酒地,红男绿女,弥漫着性,**和暴力的气味…… 他们离开波兰街的时候,堕落而萎靡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第一章 十五年后。 月色穿越梧桐茂盛的枝叶,斑驳落在窗前,随风浮动。如同梦境,清醒的,不能成眠的梦境。封悦无声地靠窗站着,眼神许久未动,安静得仿佛已经入眠……秋虫呢喃不停。 外套轻轻披上肩膀的瞬间,他肌肉顿时僵硬,情不自禁地挺直背,直到封雷温柔的话语,缓缓传过来,才渐渐放松。 “睡不着,嗯?还是有时差?” 封悦点了点头,没说话。 “这里不比夏威夷,晚上天气凉,出来多穿件衣服。”封雷的双手,在弟弟的肩膀上稍微用了用力,象是鼓励。 落地钟敲了两下,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房子里,反复回荡。 “你怎么不睡?” 封悦终于出声,眼睛依旧停留在苍翠一片的庭院里。如今封雷已经是柏林道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再不象当年跟着妈妈住过来时,别人看他们,眼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鄙视,好像他们多么肮脏。 “我猜你睡不着,怕你一个人起来没意思,已经回来半个月,怎么时差还转不回来?” “迟钝呗。” 封雷笑了。大手在弟弟头上乱摸了摸:”明天上午睡一睡。下午我带你出去兜兜风。然后去山顶吃饭。多活动活动。对睡眠也有帮助。” 封悦这才将目光收回来。低头看着外套地袖子。似有迟疑。又不容商量地说:”我明天想去波兰街看看。” 封雷有些楞。没立刻回答。封悦在海外住了六年。这六年里。他忘记了多少。还是将那些陈年往事深深刻在心里。更加难以释怀?封悦不再是孩子。他开始藏心事。并且藏得很深。 六年前地交易。他到底知道多少? “带上阿宽吧!省得我担心。”他大概知道封悦回去是想找谁。 “不要。”封悦语气很轻。听不出情绪。”我就想一个人静静。” 封雷没再坚持,他对弟弟,向来可说是百依百顺:”那你小心,那里不太平。” “我知道。” 起风了,月色倾斜。 乌云密布的上午,书房办公的封雷显得心事重重,他按内线,问道:”封悦起床没有?” “起了,有送早饭进去,说不想吃,要出门。” 封雷的眉头皱得更厉害:”让阿宽进来。” 不一会儿功夫,叫阿宽的男人敲门走了进来:”大少,你叫我?” “你交代桂叔一声,说封悦这几天可能去波兰街,让他多照看点儿,有什么差错,别怪我不给波兰街面子!” “知道了,要不要我跟着二少?” “他不想,你跟着,他又要发脾气,”封雷手里玩弄着派克笔,转着椅子,朝向草木深深的庭院,半天才说,”你多留意康庆就行了。” 细窄的楼梯,很长,连个转弯都没有,直直地通到二楼。中介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女人,踩着细细的高跟鞋,上楼时”呼哧呼哧”,还要尽量抽口气和封悦推荐这一带地点多优越。封悦跟在她肥硕的身躯后面,差点就有冲动捂住她的嘴,让她留口气上楼,他真怕她爬到一半就昏倒。 小时候他就很喜欢这段楼梯,直直的,虽然对他六七岁孩童的小短腿而言,显得有些陡,他喜欢跟着康庆跑上跑下。康庆一定有多动症,他就是停不来,可以在上下跑几遍都不觉得累。封悦跟着他,累得哮喘都要犯了。被大哥发现了,大哥会狠狠地骂康庆:”你想跑死他吗?你这个猪头小混混!” 那以后,康庆再也不跑楼梯了,他说,封悦你要强强壮壮地活着!封悦不管,他拉着康庆的手说:”不要生气,康庆,我也跟你做猪头小混混。”康庆笑了,他笑起来憨憨的,粗粗的眉毛还会跳。 “封悦才不会是小混混呢!” 封悦的妈妈左小姐,号称波兰街上最美的女人,总是有大把大把的有钱人追求。桂叔说过,她是早晚要飞出波兰街的,带着她的两个儿子。她那落魄的艺术家丈夫,根本绑不住她的心。 多年后,封悦才知道,妈妈的心,其实一直没有离开波兰街。 好不容易,房屋经纪太太终于将她沉重的身躯挪到二楼的房间,她边开门,边气喘吁吁地说:”先生真是好运,这房刚好空下来。这么好的地点,很多人想要的。您来的刚巧!” 封悦走进屋,往事泄闸,扑面而来。小时候矮矮的,觉得屋顶好高,可如今看来才发现原来这真的是很小的一间屋。爸爸妈妈的卧室刚够放张床,他和大哥的床,是摆在饭厅里的,吃饭的时候,还要将床垫竖起来,才有地方放桌子。 他走窗前,外面是阴沉一片的天空,被破旧的霓虹,广告,错乱地分割着。康庆以前和他老大就住在对面的那间公寓,他晚上会用手电筒晃这扇窗,然后封悦就会搬着板凳,爬上窗台…… “转角刚刚新开了家超级市场,门前就是公车站,听说明年就要开通地铁啦!先生要去金融区上班,交通很方便的。” 经纪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别扭。眼前这人容貌出众,身上穿的戴的,怎么看也不象乘公车上班的白领,反倒象是柏林道上住的那些有钱公子哥儿。可就奇怪了,他要是有钱,为什么要到波兰街租房子呢? “这房子我要了,”封悦和她说,”我先租着,你问问房东有没有兴趣卖,价钱不是问题。” “好好好,”经纪乐得合不拢嘴,”我去帮您打听打听。那,其实先生要是有兴趣在波兰街置业,我手里也有不错的房源,环境比这里还要好,都是波兰街有头脸的,象是桂叔那样人物住的,这整条波兰街的产业,大部分都是桂叔的……” “不了,我就喜欢这里。” 送走了聒噪的经纪,封悦慢慢踱步到窗前,看着对面红砖的建筑,他想,康庆不会住在那里了,他现在应该是住在桂叔那边吧?他低头看着门前破旧的空地,那个炸臭豆腐的小摊还在。他沉默地出神,仿佛看见康庆英俊的脸,在楼下仰头对他说: “喂,封悦!下来玩儿啊!” “嘉年华”人山人海,生意很火。封悦坐在吧台前,静静地看着调酒师乐此不疲地耍着花样儿,背后震耳欲聋的音乐,似乎对他并无半分影响。直到有人在肩头拍了他一下。他停顿着,不敢立刻回头,然而传来的声音,让他有些失望。 “二少真是给面子,到了波兰街先捧‘嘉年华’的场啊!” 芳姐的声音里,依旧找不到一丝女性的温柔。 封悦抿了抿嘴,似乎算是一笑:”芳姐的场子,波兰街谁敢不捧?” 芳姐依旧走短发中性风,不认识她的都会以为她是男人婆,搞女人的,但其实芳姐只爱男人,确切地说,她只爱过一个男人。那男人死了五六年,她依旧死心塌地。 “几年不见,二少嘴变甜了呀!行,今晚都算我帐上。” 调酒师这才知道在这里坐了半夜的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二少,手里的伎俩耍得更凶了。芳姐遣散了跟着她的几个兄弟,让他们四处巡着看看。本来坐在吧台的几个人见她在,都识趣地撤了。 “你人还没到,你大哥就派人跟桂叔吹了风,整条波兰街现在诚惶诚恐。”芳姐带着笑意,”柏林道住得太舒服了?你怎还想着回来了呀?” 封悦似乎还是那脾气,不怎么太说话,似乎跟谁都保持着一种距离感。从小他就这样,跟在康庆身后,谁他也不多看一眼。芳姐尝了口面前的鸡尾酒,”呸”地转头骂道:”你他妈这调的是狗尿啊?” 封悦没理睬芳姐对他暗暗的观察,独自沉默不语,思量着芳姐的话,住了三天了,整个波兰街都知道他的存在,而康庆并没有来找他……就象六年前,他也没来。当时他若肯来,也许如今一切都不一样。 “他今晚也会到。”芳姐假装漫不经心地说。 封悦慢慢抬头,心不在焉地:”嗯?谁?” 芳姐翘着二郎腿,摸出根烟,在手指见玩弄着说:”我是粗人,但也不傻。波兰街就两个人让你留恋,一个是你爹,一个就是康庆。你爹消失十几年了,你回来还能为谁?难不成为了吃臭豆腐啊?” “臭豆腐有什么不好?”封悦说。 “对,臭豆腐都比他香!”芳姐哈哈笑着走了。 封悦给了那个挨骂的调酒师不菲的一笔小费,他想要不是自己惹得芳姐不痛快,他也不至于挨骂吧?可那人就是不敢收,反复说他收了芳姐会要他的命。封悦于是也不勉强,起身去了洗手间。 芳姐这几年势力不小,她手里的两家夜店,生意都相当好。她脾气向来火暴,就算面对喜欢的男人,也不曾温言软语过。封悦努力回想着小时候,芳姐和达哥在一起的情形,却如何也记不起来。太久了,他的记忆里,似乎只有康庆是清晰的。 洗手的时候,厕所的厕格开了,走出一个十**岁模样的少年,个子不高,瘦瘦的,头发染得象块调色板,横着走路,螃蟹一样。封悦想起洗手间外头站着的几个混混,只想尽快离开。 不料那少年明显对他十分有兴趣,死盯着他,他转身想离去的时候,更站在身后,挡住他的去路。盘着手,不屑一顾地问他:”你谁呀?混哪儿的?” 封悦微微皱了皱眉,让过身,打算离开。 “操,我问你话,你没听见是不是?” 少年提高嗓门,凶性毕现,外头那几个混混听见了,呼啦啦闯了进来,嚷嚷着:”怎么怎么了,小发哥?” 封悦给他们围在中间,有点窘迫,他讨厌别人这么接近,推了一把:”我不认识你们,离我远点儿。” “呀,这小子还挺横!” “你让谁离你远点儿啊?” “这里是波兰街你知不知道?” “他是小发哥!你在小发哥跟前儿装什么装?” 众人七嘴八舌,封悦心里更加烦躁,他推开众人想闯出去,却给他们狠狠揪住,就是不让他走。正纠缠不清的时候,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在几人簇拥之下,飞快地闯进来,冲到小便池旁边。”小瀑布”从天而降,射在池里,发出强壮的”汩汩”声。 本来找茬的几个人,纷纷点头陪笑道:”康哥好,康哥也尿尿啊?” 解放完心满意足的人,头也没回地说:”废话,你跟的哪个老大不用尿尿?” “是,是”众人谄媚地笑,”康哥说得没错!” “俞小发,你他妈的给我省点儿心,别又到处惹是生非,”那人教训着,转过身,透过小发五颜六色的头发,看见了一双乌黑的眼睛……他顿时楞了,好会会儿才喏喏地说:”怎么是你?” “康庆,好久不见。”封悦说,心口酸了一下。 “厕所很宽敞吗?都挤在这里干嘛!”康庆低吼,”不收钱就当免费KTV是不是?滚啦!” 封悦发现康庆这点和芳姐有点象,一边与自己算是和气说话,也会突然和旁人发脾气,当老大的是不是都这熊样儿啊?周围的人见他发了火,灰溜溜地都走了,俞小发最后,忿忿地横了封悦一眼,全不掩饰他的厌恶和敌意。 “还看什么看?芳姐满场找你,还不快点儿去?皮子紧了欠揍是不是?” “你凶我?”小发脖子硬硬地梗着,似乎很不服气。 “凶你怎么?再不听话,我还揍你呢我。” 康庆瞪着他,做势举手,小发一缩身,躲了。看得出,小发对康庆很顺从,而康庆对小发虽然暴躁,不知道为什么,封悦隐隐感到一股亲近和包容在。六年,谁又知道波兰街发生过什么?封悦希望只是自己太敏感,从小康庆就很迁就小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康庆在封悦面前,顿时少了做老大的威风,甚至显得有点手足无措,浑身哪儿都不得劲儿。 “有段日子了。”封悦虽然知道他明知故问,却也没往心里去,他其实也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 “怎么想着回波兰街?你大哥很担心你。” 这种生疏的对话,让封悦有点火:”我回来是不是给你们添很多麻烦啊?怕我大哥找茬是不是?” 康庆楞了一下,几年不见,封悦脾气见长:”干嘛这么说?谁怕你大哥了?如今波兰街比较乱,怕你出事而已。” “你这么孬,罩不住我了?” “说什么话!我康庆在波兰街怎么会罩不住你?” 这让封悦想起十几年前,他跟着康庆在街上疯的时光,遥远,却很美好。他的脸虽然还有点紧绷,但眼睛已经露出笑意。康庆有点不敢直视他,却又似乎非常想看,眼神飘来飘去,无意中,被他那荡漾愉悦的灿烂双眸电了一下,伸手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忍不住喜悦地笑:”操,你他妈的终于舍得回来了?” 康庆多喝了两杯,脚步有些虚浮,他酒量向来好,不知道今晚怎这么容易醉。走到门口,晚风一吹,似乎清醒了,他看了看身边的封悦,好像还不太相信:“看来你真是回来了。” “明天芳姐跟你要酒钱的时候,你就知道不是做梦了。” 康庆大笑:”欠那女人钱,她会打到你长睡不醒。” 黑色房车无声地停在他们面前,车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俞小发很不爽快的脸。康庆没打算上车,对他们说:”你们先走,我和封悦散步回去。” “半夜散步,有病啊?”俞小发不满地讥讽。 “关你屁事!你先回去吧!”康庆甩手关了车门。 小发粗声让司机开车,司机却不敢,小心地询问:”康哥,要我回来接你吗?” “不用,阿站他们会送我回去。” 封悦发现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他们的人,现在的康庆已经不会再一个人和他跑疯……或者说他不会单独出现在任何场合,波兰街的康庆,已经俨然桂叔身边的左膀右臂,成群的小弟,都视他如楷模了。 狼牙月倒挂天空,路灯扯长两人的身影。皮鞋踢在马路上,小巷里,安静地回声。 “你现在住哪里?”康庆问。 “还能哪里?我在波兰街只有一个家。” 康庆的眼睛睁得牛大:”什么?你还住那里?你是想你大哥明天找人平了波兰街吗?” “还说你不怕他?”封悦轻轻地笑。 “我当然不怕,桂叔怕。再说,你大哥对你,就跟老母鸡一样,从小就他咋呼,好像我喘口粗气就能把你吹跑了。”康庆和封雷,似乎从来都不太对路,”他这几天找人盯着我呢。” “所以你不来找我?”封悦早就算出他大哥会找人盯康庆。 “说什么话……”康庆口气很凶气势在,却没什么内容,六年前的失约,让他在封悦面前多少有点心虚。 “那六年前呢?”封悦侧着头,看着他的眼光里,似有笑意,有期待,有说不出的一股温柔在,”你让我白等了一场。” 六年,封悦想,我等了你六年。 康庆彻底梗住,时光回到六年前。 “立升高中”是柏林道上最高级的贵族男校,此刻正是放学时间,昂贵而罕见的私家车排着长龙等待。封悦淹没在黑白的制服少年中,低着头,不言不语,显得默默无闻。他虽然发育比较晚,但也开始长个子,胳膊和腿都抻得很长,他继承了爸爸的高个子,和妈妈的白皮肤。他比任何一个同学更象贵族的小孩。可是,他在学校并不受欢迎,妈妈的身份几乎是公开的,胡家的人默认了她的存在。所有同学都知道封悦是胡家姨太太从波兰街带来的拖油瓶。 他穿过人流和车海,消失在重重树影之后。那里有个小巧的花园,这一代高级住宅区,这种精致小花园星罗棋布,可忙碌的有钱人,并没机会享受,大部分时间,只会看见遛狗的佣人而已。康庆果然已经准时等在那里,他靠坐在摩托车上,手里玩弄着安全帽。封悦的身影一出现在转角,他就已经准确捕捉到,将安全帽挂在摩托车上,冲他跑过来。 “嗨,封悦。”康庆亲昵地打了封悦的肩膀一下,那是他的习惯动作,”怎么才来?” “校董找我说话,他们告我的状,说我找流氓打人。” “啊?这帮狗杂种,下次把他们几个大卸八块,我看他们还告状!兔崽子,奶奶的。”康庆嘴里骂骂咧咧,转念又有点担心:”那你挨骂了哦?” 封悦笑着摇摇头:”我又不会承认,他怎么会骂我?不过,你以后不要这么冲动了,他们怎么说是有钱人,万一找你麻烦也不好。” “老子会怕他们???” “你是波兰街的扛霸子,当然天不怕地不怕。”封悦打趣。 说得康庆不好意思,再不提打人的事,拿出从波兰街买的点心给封悦吃。两人席地而坐,挨得很近。封悦跟着妈妈搬到柏林道的第二年,爸爸就从波兰街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些年,虽然妈妈和大哥都不想他和波兰街再有什么瓜葛,可他和康庆总能找些他们不在的空挡,一起出来玩。 “你大哥最近是不是帮胡家大少爷做事?”封悦问康庆。 “好像是,你怎么知道?” “我有在大少爷那里见过他,他看我的眼神好怪。” “桂叔想在波兰街上开间赌场,需要胡家帮忙。你怎么会去大少爷那里?” 虽然身份被默认,胡家的人对封悦的妈妈并不友好,对她带的一双儿子更是甚为鄙视。不挑衅就算开恩,怎么也不会接近他们。 “我才不想去咧,老爷在那里吃饭的话,有时候会叫我去。”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天色晚了。他不能送封悦回去,就问他:”这个周末我要不要来找你?” “要啊,”封悦愉快地说,”我大哥要过海谈生意,妈妈要和老爷出门。我一个人在家。我在山顶等你好不好?” “好啊,我骑摩托车带你兜风。” 他们说着话,刚要分开,小路上走来一人,却是胡家大少爷。这让封悦吃了一惊,他和康庆在这里见面的事,胡家的人不可能知道。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心惊肉跳,回头看着康庆说:”礼拜六山顶哦,你别忘了。” 康庆能觉察出封悦的紧张不适,问他:”你怎么了?” 封悦小声地说:”我不喜欢胡家的人。唉,你先走吧!” “不喜欢就不要去啊!”康庆理直气壮,”他们是不是欺负你?” “那倒没有……”封悦没多说,胡家大少爷已经在几步之外。 “你倒真是难找,我打电话去你家,佣人说你还没放学;到学校,说你已经离开了,怎么司机没来接你吗?”胡家大少爷还算斯文,但是继承了胡家人特有的大下巴,脸看起来很长。用康庆的话说,”长得跟头毛驴一样”。他冲康庆微笑一下,带着有钱人特有的冷漠的礼貌:”走吧,我送你回家。” 封悦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十分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他嘱咐康庆,”别忘了哦!”康庆明白他指的什么,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挽留,封悦已经无奈地跟那人走了。他看见暮色里,封悦回头冲他挥别,眼里似有不安,康庆的心忽地疼了一下。 礼拜六的山顶,山雨欲来,封悦僵硬地站在冷冷大风之中,血肉被等待侵蚀不剩,似乎只剩一堆白骨。他希望自己能融化在这片泥土之中,永世等待他的康庆……那或者是他,唯一的救赎。 “老大那天不准我出门。”康庆终于吞吐地说了出来,”我本来让小发掩护我,想偷跑来着,可是小发这个笨蛋被老大逮到,挨揍了,我怎么好扔下他……” 封悦并不特别想知道原因,这么多年过来了,其实答案已经不再重要。其说,他又怎会不明白,不管那天康庆来不来,其实都不会有什么转机,当时的康庆顶多算个流氓头儿,又哪里有力量救自己?只是他心里一直存有不切实际的念想儿罢了。 “我就知道你来不了!”封悦笑着,用肩膀顶了康庆一下,”其实我也没有等你,我也给我大哥关。” 康庆本来就有些醉熏熏,给封悦肩膀一顶,趔趄了下,他们以前也经常这么玩,用肩膀互相攻击,看谁先把谁顶倒。那时候,康庆身材上高大很多,封悦经常被他顶得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而如今两人几乎差不多高,康庆似乎占不到什么便宜了。 “行啊,小子,几年不见长能耐了。” “那是!”封悦语气轻快,暗深的夜,窄长的巷,让他情不自禁想起从前,”现在才叫势均力敌呢!你再逞强试试。” 这话激起了康庆的斗志,他们在路灯下追逐,较劲,谁也不肯服输,封悦笑声不断,康庆叫骂不停,远远跟在后面的保镖,面对这样的康哥,也是不免错愕。平时就算是小发哥,也无法调动康哥如此顽劣的孩子气啊!这个柏林道来的二少,果然名不虚传! 夜色中的波兰街,如荼蘼花开,坠落而**。 第二章 当天晚上,封悦住在康庆在波兰街的住宅,因为康庆坚持说,只要封悦回到波兰街,他就会罩着他,照顾他,不可以落单。封悦本来有点不太情愿,却给他黑着脸教训道:”是不是兄弟啊?唧唧歪歪的,真烦人。”并且,确实很晚了,封悦也是累的不行,向来在别处睡不塌实的他,那一晚竟然是半点时差的困扰都没有,沉沉地睡到天亮。 封悦一觉醒来才觉别扭,他坐起来,不禁惶然,对陌生的环境依旧有些抗拒,即使知道这里是康庆的家,但他从没来过,十分不熟识。翻身坐起来,客房带了个私人的洗手间,他草草洗了脸,将昨天的衣服再穿回来,拉房门走了出来。 康庆住的是以前桂叔的旧房子,上下两层。他住的房间在楼上,对着康庆的主卧,楼上静悄悄地,他倚着栏杆往下看,楼下客厅里,几个保镖在打牌,看见他醒了,说:”二少,康哥让你等他。” 封悦有些不自在,嗓子发紧,他咳了声,问:”他人呢?” “桂叔一早叫康哥过去说话,应该快回了。” 封悦实在很想回去换身衣服,刚要下楼,康庆房间的门开了,走出来的人是俞小发,从他身边笔直地走过去,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在楼梯上说:”你要不爱等,就走呗,大门又没锁。” 封悦的心紧紧地攥着,并不是因为小发的话,而是小发明显刚起床,他怎么会从康庆的房间走出来?看来自己太天真,毕竟过了六年,并不能期待很多事依旧原封不动。他整理了一下,没有显出慌张或不耐。在楼下,他对那个看起来有点印象,好像叫阿昆的人说:”你和康庆说,我回家换衣服,他有事可以找我。” 康庆这里的人,似乎都很讨好小发,阿站对封悦倒是很认真,他郑重地点头,说:”好的,二少,话我一定传到,我送您出去。” 旁边的小发却刻薄地挑衅:”阿站,你很闲,没事情做吗?” 封悦先前忍让,此刻也觉得脸上挂不住,只想快点离开,他拦了阿站一把,说:”留步,我认识路。” 封悦出门,抬手叫了出租车。车子在林荫里穿行。这一带确实不同,甚至有点看不出是波兰街。非常安静,地势又高,绿树成荫,掩映着几幢精致的小房子,住的都是波兰街上的富人。当年封悦没搬家的时候,康庆就曾经和他说:”将来我也要住到那一区,封悦,我要接你过去和我一起享福!” 当时地封悦还太小。他还是喜欢破烂地公寓。桂叔住地区对他来说太静了。不够热闹。他想做地。只是天天和康庆一起傻跑而已。而如今。当康庆终于住进这一区。与他分享地。却不是自己。封悦呼吸突然有点难。有点换不过气。 他摸了摸口袋。药瓶不在那里。于是催了催司机:”师傅。麻烦您开快点儿。” 他下了车。赶忙要上楼。没有注意周围静静停着地几辆车。突然有人拉住他地胳膊。他回头一看。是阿宽。 “二少。大少找你有事。” 封悦正难受。心情烦躁。没好气地:”我没空。改天再说。”说完抬腿就想走。 阿宽近身跟着他。捉着他地手似乎更用力:”别任性。二少。跟我走吧!” 封悦本来给小发弄得心烦意乱,这里连自己的人都这么横,顿时来了脾气:”放手!你是谁呀?用得着你管我?” 阿宽似乎楞了一下,记忆中,封悦很少这样,他从小就在心里藏事,连反抗都是无声的。阿宽真的放了手,他意识到封悦脸色不好,说话着急,甚至有些喘。封悦见他退让,转身就往楼上跑,他胸口闷得难受,快挺不住。 阿宽紧紧跟在他身后,刚上了几级楼梯,封悦忽然栽倒,他喘得厉害,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阿宽拦腰抱住,返身就往楼下走。封悦捉着他,讲话很费力:”药……楼上。” “大少在,别怕。” 停在不远处的房车,车门突然开了,里面跑出来的人,正是封雷,他在车上已经觉得不对,见阿宽半拖半抱着把封悦弄出来,脑袋里”轰隆”一声,他奔跑过去,和阿宽一起把封悦塞进车里,从口袋里掏出药,让他含住,用力喷了一下。见封悦渐渐平静,呼吸稳定下来,封雷才发现,自己也跟着冷汗一身。 封悦累了,浑身无力,蜷缩在座位里,他想不出上次在大哥面前发作是哪年的事,于是开玩笑说:”你那药不是过期的吧?” “从你回来,我在每个地方都备了新的药,就怕你马虎忘带。” “我没忘带,”封悦说,”可能昨天晚上出去丢在哪里了。” “丢三落四的,别说话了,歇着吧!”封雷嘴上温柔,心里愤恨。 封悦的哮喘好了很多,许久也不发一次。这次回来,刚刚见了康庆那小子,就给刺激到发病,封雷默默地,把这笔帐都算在康庆的身上。封悦最近缺觉,加上那药本来就有镇静的作用,车子还没到家,他又已经睡了。封雷见佣人将他安顿好,才出了卧室的门。 “简叔在电话二线上等您,”阿宽上来说。 “知道了,”封雷朝书房走,进去前再嘱咐阿宽说,”你看着封悦,他醒了,别让他出门。” 康庆到的时候,桂叔正在拜神,他没进去打扰,在外头等着,他能大概猜出是为了封悦的事,毕竟桂叔是格外嘱咐过。可康庆觉得无所谓,他虽然尊重桂叔,也不会言听计从。过了会儿,有小弟出来对他说:”康哥,桂叔让你进去。” 里面香雾缭绕,跟在旁边都是贴身的,见他进来,纷纷点头,算是行礼。 “桂叔,康哥到了。” “嗯,你们都下去吧!”桂叔递给康庆三柱香,”你也来拜拜,别祸事近身都不知道。” 康庆顺从地接过香火,拜完插好,然后跟着桂叔走到一边,那里有人沏好了茶。 “听说你昨天晚上留二少过夜了?”桂叔接过康庆递来的茶水,脸上似有不悦。 “是,封悦是我兄弟,他六年没来,我当大哥的当然要留他。” “兄弟?”桂叔笑了,并不友好,甚至带出怒气:”这波兰街现在都把你当大哥,你倒还真不知道自己老几了?” “桂叔!”康庆听他这么说,有点气闷,”你说哪里去了。” 桂叔喝了茶,顺了气,继续说:”康庆,你和你老大都是我一手养的,我自己没后代,把你俩当儿子看。你老大短命,死得早,这些年我一直栽培你,希望你将来能继承波兰街。” “桂叔……这些我都知道。” “你知道我也得说!你小子主意正,我要不整天盯着,你指不定给我捅出什么篓子!你和二少有交情,从小你俩就要好,但是你得明白,现在封家兄弟不是以前了,如今是连‘那头儿’在大少面前都得做小伏低!” 桂叔嘴里的”那头”,指的是他的拜把兄弟,简叔。多少年前他们一起出来闯江湖,这些年,桂叔主要就是经营波兰街,简叔则忙着做军火买卖,据说生意势力越来越大。黑道上,辈分很重要,虽然简叔和桂叔多年来并不怎么太来往,但是一年也有几次要会面,康庆在简叔面前也是要规规矩矩的,因此简叔对康庆印象还不错。 “那又能怎么着?” 见康庆不服输的倔强,桂叔气得伸手照他后脑勺,给了一巴掌:”怎么着?他不喜欢二少过来波兰街,早就放话下来,你可好,还给领家里去了!你怎那么不省心?” “封悦自己想回来,他大哥唧唧歪歪个什么劲儿?再说了,他有能耐自己来领封悦回去啊!就会隔门穷叫唤。” 桂叔给康庆顶得说不出话:”别那么多废话,你将来混得好,地盘大了,底气足,你爱怎么跟他闹就怎么闹,我管不了!可如今,我说什么,你就去做!再自作主张,看我怎么收拾你!” 康庆闷闷不乐,但也没有再顶撞。桂叔这才放缓语气:”过两天简叔大寿,阿卓负责操办,你派人过去问问,要不要帮忙。” “哦,已经让阿昆找人去问过了。” 这些事,康庆其实想得很周全,并不怎么用桂叔亲自怎么操心,”那就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别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我还没死呢!波兰街还轮不到你说的算!” 见康庆走了,桂叔的”怒气”渐渐平息,他并不真的生康庆的气。这个年轻人虽然脾气暴躁,冲动,但他毕竟二十多岁,嚣张是难免的。想自己那年纪的时候,动不动就拔刀,也不见得比康庆好到哪里去。况且,康庆做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作风很是硬朗。他接手波兰街这几年,表现相当不俗,外界都很看好他。 桂叔心里明白,就算当年康庆的老大活着,也未必能有他干的好,这种能力,是娘胎里带来的,康庆天生就是做老大的命!简叔的得力助手,张文卓,也是近年江湖上罕见的狠角色。桂叔和简叔之间还是难免暗自较劲,比地盘,比生意,也比未来的接班人。 他不想康庆输给张文卓。 桂叔也并非那么怕封雷,只是,他自己也不想康庆和封悦有太多瓜葛。他没法直接跟康庆说,”你和封悦不会有好结果”。他怕康庆追究起来,六年前的事就要露馅。 封悦醒过来,抬头想看表,结果胳膊上什么也没有,衣服也早就被换成睡衣。 阿宽走过来,说:”下午四点多。” “哦。”封悦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要不要吃点什么?”阿宽问,”大少出门,很快就回来。” “我不饿。” “你睡大半天了,多少吃点儿吧?” 封悦坐起来,在枕下摸了一把,他习惯睡前把手机放在枕下,如果自己忘了,佣人也总会帮他放。可那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抬头看着阿宽,平静地问:”你们打算关我多久?” “二少这是哪儿的话?大少疼你都来不及,怎舍得关你?只是你现在需要多休息,别四处跑的好。” 封悦不想再和阿宽这么无结果地聊下去,他翻身又躺下,背对着阿宽说:”大哥回来,说我找他。你出去吧!” 阿宽轻轻带上门,锁”咯哒”响了一声。封悦睁眼躺在床上,妈妈对他的爱,总是带着太多期待;大哥是想把他关起来保护;只有康庆,愿意用最自由的方式爱护他……然后,封悦不止一次地想,康庆真的只是把自己,当兄弟而已。 封雷晚饭时间才回来,听说他醒来也没吃东西,坐在床前看着他的时候,黑着脸,隐忍不发。封悦并不理会他的怒气,在大哥面前,他倔强而任性,从来不肯退步。 “我想回波兰街。”他冷静地说,”你关我也没用。” “封悦,我凡事忍让你,是怕你受刺激生病,并不代表我支持你的选择。波兰街有什么好?你回去做什么?爸爸早就不在那里了,你难道就非要找康庆吗?” “这和康庆没关系!”封悦高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那和谁有关系?啊?你说!”封雷步步紧逼,见封悦不肯就范,继续说,”我不会让你回去,封悦,你想都比别想。换身衣服,下楼吃饭。” 封雷刚要离开,却被身后封悦传来的冷冷一句话,镇住了。 “别让我恨你,大哥。” 封雷慢慢转身,面对着坐在床上的封悦,他的目光那么哀伤,仿佛随时都会有泪水倾泄而出。封雷的心,被那沉重的表情狠狠戳了下,疼得跟中了邪一样。他想起六年前,在山顶找到封悦时,封悦残破不堪的样子,他一遍遍地哀求:”大哥,你让我等康庆,我要等着康庆。”封雷当时真不明白,康庆能帮上他什么忙,他想,那不过是封悦镜花水月的一点残念,似乎若康庆来了,便能帮着他走出梦魇。 转眼功夫,封悦脸上的线条柔和下来,绝望的表情不见了,他低低地说:”大哥,我不是想找康庆,我只是想回到过去的生活。我从国外回来,不是为了过柏林道的生活,你知道我从来都没喜欢过这里。我想回到从前,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大哥,我希望这些年就是一场梦,某个早晨醒来,我依旧躺在我们挤在餐厅里的那张折叠床上……” 封悦说着,眼泪猝不及防地淌了下来,他慌忙伸手揩了一下,却引发了源源不绝的泪水……他双手捧住脸,伏在膝头,偷偷地哽咽。封雷走过去,将他的肩膀搂在怀里,他明白,岁月并没有愈合封悦的伤口,他回来,并不代表他痊愈。也许波兰街的生活,是他最后的希望。 “给我几天时间打点一下。”封雷只能退步。 康庆回大家,听说封悦走了,脸立刻拉得老长。他瞥了瞥在沙发上打游戏的小发,见阿昆不吭声,心里顿时有数,厉声喝道:”俞小发,你给我滚起来,书房等着!” 俞小发正玩得起劲儿,不情不愿,嘴里嘀咕着,偷偷观察康庆的脸色,被满面怒气吓得心里一哆嗦。虽然康庆对他向来迁就,可这人脾气暴躁,发起火来,就是天王老子也照踹的。俞小发赶紧拍拍屁股,灰溜溜地钻进书房。 “你拨个电话给封悦,看他现在在哪儿。”康庆对阿昆说,”以后小发要是刁难封悦,你别袖手旁观。” “知道,康哥。”阿昆正色道,他跟了康庆十多年,是康庆身边最信任的人。 康庆不看书,这间所谓”书房”不过挂羊头卖狗肉,一般就是用作会议室。每个月波兰街各处的头目会在这里跟他汇报生意。然后他再拣些重要的,跟桂叔请示。桂叔老了,并不怎么拿主意,康庆大部分时候还是说得算。此刻小发正很没形象地躺坐在沙发里,手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个掌上游戏机,玩得旁若无人。 “你能有点坐相不?”康庆朝他那叉开的双腿踢了一脚,”成天就知道玩游戏,你还能干嘛?” “我一直就这德性!怎么了?那个封悦才来一天,你就看不上我了?” “你别什么事都扯上他,我是在说你!”康庆瞪他。 小发缩着头,吭吭叽叽:”干嘛?我还能干嘛?帮里什么事你都不让我插手。”他知道康庆象他这么大的时候,走在外头,兄弟都是成群结队,威风得很。 “你当你是谁呀?什么都想管。前几天给你大哥上坟,你跑哪里疯去了?正事找不到你,旁门左道谁也没你能耐。” “上坟有屁用啊!能帮大哥报仇才是真格的。他死六年了,谁还把他当回事?根本没人在乎他死得冤不冤。” 这话将康庆噎住了,他开始有点明白小发最近为什么找别扭,终于放缓声音,问:”你怪我不追查当年设计杀害老大的凶手啊?” “我可不敢怪你。康哥现在是谁呀?哪有时间管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再说了,现在眉清目秀的发小儿来了,还不得好好风流风流啊?” 听他这么说,康庆的气又来了:”给你脸,你还上鼻子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别老欺负封悦,他不和你一样儿的,那是给你台阶儿下,别给脸不要脸!” “我还就不要脸了!你干嘛那么在乎他啊?他一来,你整个人都变了!眼珠子就光围着他转悠!他那几个臭钱,还不是靠贴他大哥的热屁股换来的?我最看不上他这样的了!他比我还不要脸呢!” 康庆愤而扬手,恨不得甩他几个巴掌,可胳膊高高举在那里,就是打不下去。俞小发也不躲,梗着脖子,眼泪”啪啪”地就淌下来了,边哭边说:”你打呀!你倒是打呀!你答应过我大哥好好照顾我,可姓封的一来,你就变模样了,还因为他当着兄弟的面吼我!” 康庆见他哭了,也不忍心再骂,只好打圆场说:”行了,大小伙子,哭个屁呀!” 他伸手给小发揩了揩脸:”封悦是我兄弟,你让你对他客气点儿,有什么难的?我说你一句,你有十句等着我,跟你讲点道理怎么就讲不通?” “你算了吧!你和谁将过道理啊?你说黑的,白的也得是黑的。”小发抽着气,”你让我顺着他,我就顺着他呗!不过,你不能对他比对我好。” “这能比吗?” “怎么不能比?你以后要是再为了他,在兄弟面前不给我面子,我就把他的脸毁了,不男不女的,我最恨那模样的……” “哎!又上脸了啊!”康庆喝止,他知道小发就是嘴上解恨,并不真敢那么做,”你今儿晚上搬自己房间住,别跟我挤。” “搬就搬,你当我爱和你住一块儿?打呼,放屁,咬牙,说梦话……给你吵死了。” “那是你吧?”康庆推了他一把,”出去出去!打电话给你大嫂赔个不是,说下次上坟不敢忘了!” 小发苦着脸刚走,阿昆就敲门进来说:”康哥,有兄弟看见上午的时候,二少楼下一直停了几辆平治房车,二少一回来,就有人把他押走了。据说是象大少的人。” 他还真来抢人了,康庆阴沉地想。 “对了,七哥刚刚也有来电话,说有空找你喝茶。” 阿昆说的”七哥”就是张文卓。他比康庆大几岁,两人除了场面上的应酬,并不时常来往。因为简叔的生意对封雷甚为依赖,康庆估计这肯定也是封雷安排的,让张文卓盯着自己。封雷对自己从来都不信任,小时候,他带封悦出去玩,经常挨骂。封雷向来野心勃勃,不屑封悦和他这个小混混来往。 “简叔大寿,你派了多少人过去帮忙?”康庆边往外走,边问阿昆。 “七哥说人手够,需要的话会问我要。酒楼要在波兰街定,我已经找了几家,就看他们怎么选。” “礼物定了没有?” “这个……还没呢。” “抓紧时间,我最近没空忙这些。你上点儿心。” 车库门缓缓升起来,康庆的车,转了个弯,消失在茫茫一片绿荫之中。小发站在二楼的窗口,看着康庆离开,玻璃窗上映现出不甘的表情。自从几天前,封悦到了波兰街,简叔特别交代过后,康庆就神叨叨的。小发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封悦还是能这么轻易地影响康庆。 记得小时候,他总是想和康庆一起玩,可康庆只带着封悦,成天围着封悦转。后来封悦搬走,他以为这下他俩算断了吧?结果,康庆三天两头骑着摩托车去找他,甚至有次跟人打架挂了彩,连伤口都不处理,就急忙出门,原来他约了封悦,怕他等着担心着急。 康庆暴躁,专断,又粗心,只有在封悦面前,他的温柔来得莫名其妙,这让小发嫉妒得发狂。康庆答应过大哥照顾自己,他就应该对自己最好,而不是那个娇生惯养的该死的封悦!小发从口袋里掏出一瓶哮喘喷剂,狠狠地扔进垃圾箱里。 封悦看着眼前的三层洋房,看似普通,实则装备着优良的保安系统,连车库里停的车也是防弹的。大哥的防备心很重,封悦不知道是他对康庆周围的环境不放心,还是他这些年也得罪太多人,怕自己被迁怒,或绑架了要挟他。总之,大哥不会给他轻易的自由,他的宠爱,永远都有条件。 康庆晚上来找他,封悦阔绰的一切,确实让他有些不知味。他不禁感到挫败,封雷能给封悦的,自己终究是赶不上。但他看见封悦喜悦的脸,又觉得那股酸溜溜情绪渐渐平息。康庆虽然不明白封悦为什么要回到波兰街生活,但他自己,对封悦陪伴身边的日子,其实还是期待。 “你大哥出手够大方!”康庆坐在封悦的客厅里,这里的装修很现代,简洁到有些古怪,看着对面形状奇异的装饰花瓶,”就是品味好像有问题哦!” 封悦笑了,这真象康庆说的话。他心中十分清楚康庆和大哥多年来潜在的危机,并没有在这话题上盘旋太久,他走到酒柜前,给康庆倒了杯马丁尼:”你一个人来的?” “阿昆在外头等我。” “我说么,现在很少见你一个人出来,做老大很危险吗?” “做小弟比较危险,老大还成。”康庆伸着两条长腿,悠闲地说,”省得他们把你新家弄乱了,再说,也怕你烦他们。” “怎么会?我以后跟你混,还得和他们好好相处。”封悦随意地说,脸上带着温驯的笑容,康庆被他这话说楞了。 “你要跟我混帮派?” “对啊,需要考核什么的吗?我能不能及格?” 康庆刚刚还笑眯眯的脸,沉了下来,他玩弄着手里透明的酒杯,垂着眼帘,封悦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康庆个子很高,肩膀宽宽的,此刻,他胳膊肘拄在膝盖上,突然显得格外深沉。封悦看他出神,不禁感叹,如今的康庆再不是十几岁穿着花衬衫的小流氓了。 气氛在瞬间冷凝下来,好一会儿,康庆才说话:”为什么呀?封悦,为什么要回来?” “我的理想啊,”封悦说得洒脱而轻快,好像并不觉得这决定多么突兀,”我小时候不就是很想跟你混的吗?而且,你也答应了啊!说一辈子兄弟,一辈子罩着我。你忘啦?” “我没忘,可是我觉得你没必要。你大哥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想要什么没有?混帮派很危险的,波兰街上龙蛇混杂,你不害怕吗?” “我哥又不是龙王,怎么管得了刮风下雨?”封悦轻笑。 “我就做个比喻,你看你。”康庆苦笑不得。 “知道,”封悦声音忽然低沉,但是,却显得认真而严肃,”康庆,我们一起打拼,也能做得很我哥一样好。我不会看错。” “呵,你那么自信哦?” 封悦摇了摇头,脸色忽尔哀伤:”我不相信我自己,但我相信你。” 几天后,康庆带封悦见桂叔。刚下过一场中雨,院子里的植物越发显得绿得娇嫩,透过宽大的芭蕉叶子,封悦能看见花园里佣人正忙着清理泳池,暗处巡逻的保镖,象影子样不声不响。守在门口的见到康庆来,行礼问候;”康哥早上好!” 康庆点了点头,径直走进屋。桂叔正叼着烟斗看晨报,他的眼睛透过报纸,看见站在康庆身边的封悦,脸上立刻现出笑意,放下手里的报纸:”二少?哟,长这么大了!”说着更站起身招呼他:”来,来,请坐。上茶,把前些日子送来的新茶拿出来!” “桂叔客气了!”封悦被桂叔出奇的热情弄得有些末不开,赶快把带来的礼物递上前,“康庆说桂叔还是那么喜欢抽烟斗,这是托人找门路弄来的,稀有货。桂叔笑纳。” 桂叔是识货的人,那是一盒价格不菲的昂贵烟草,连包装用的纸都是纯金的,他眉开眼笑地:”二少有心了!你看看,当年那么个小不点儿,如今大小伙子了,我看你和康庆差不多高了吧?” “没他高,”封悦说着,看了看站在桂叔身后的康庆,”我这次回到波兰街,还得桂叔多指点,希望不会给您添麻烦。” “哪里的话?波兰街这些年也没少受你大哥的恩惠,大少已经打过招呼,更是得好好招待二少,是吧?康庆,这差事交给你,你替我好好照顾二少。我人老了,很多事做不动,都是康庆这小子管呢!他还算争气,不过就是暴躁,有时候好冲动,沉不住气。二少你性子冷静,做事小心,要磨磨他这身臭脾气才行。” 桂叔说到这里,就是默认了封悦跟着康庆。封悦抬头,康庆冲他伸了伸大拇指,他飞快地笑了一下。桂叔低下头,假装没看到两人眉来眼去,心里暗想,但愿这麻烦精呆几天就厌倦,早早离开的好。 从桂叔家里出来,天已经完全放晴。上了车,康庆说:”老头子两面三刀的本事真是了不得,前些天还把我骂到臭头,在你跟前,装得象见到他儿子一样高兴!” “波兰街不喜欢我的,不光是桂叔吧?” “谁管?反正有我康庆在,就不会让他们给你气受。”康庆胸有成竹,”况且老头子也不是不喜欢你,他只是怕你出事,他在你大哥面前兜不住。封悦,我其实比谁都高兴,真的!兄弟,欢迎你回来!” 他伸出手,封悦用力和他击掌,然后,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康庆的日子在封悦回来以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次风波袭来,他总能看见封悦坚定沉静的双眼,近近地跟随着他。当时的康庆,交给封悦的只是一只手而已,虽然时时刻刻握着他,离他的心终究还是有距离。 第三章 康庆的车,在灯火辉煌的波兰街穿行,走走停停。封悦聚精会神地盯着窗外,眼睛折射出五彩的光影。经过大剧院的时候,他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母亲的照片曾经高高悬挂在那里,总是有人驻足讨论,好似都享用她的身体,其实不过垂涎而已。 每次爸爸牵着他从门前走过,从来也不抬头看,直到母亲要带他们离开,爸爸那次真的停下脚步,盯着那张斑斓夺目的海报,许久也不说话,仿佛上面的人对他而言那么陌生,从来也没认识过。爸爸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十几年了。 “自从你妈走了以后,那里生意不行了,这几年一直是六叔在经营,他成天抽大烟,上女人,也不干正事,一年不如一年,桂叔的意思是将这里卖掉算了。” “现在谁家生意好?”封悦好奇地问。 “芳姐的场子不错,最红火的是十方娱乐城。光是麻将馆月月抽红就六位数。翅膀硬了就难搞,光赚钱有屁用,得能收上来才行!” “十方是谁的场子?” “辛葵的,”康庆说的时候,脸上露出恼人神色,他见今天是阿昆开车,再没别人,才又说:”他和张文卓有点渊源,这几年走得格外近,总得堤防他。” 张文卓,这名字并不陌生,封悦在心里默默琢磨,他想起的,是一双阴鸷的眼。 车子打了左转,进了稍微僻静的巷子。路边几个年轻人叫骂着奔跑,象是追赶什么人,呼啦啦衬衫飞舞,看得出都带着利器。康庆见状,连忙告诫封悦:”这一带治安不好,你平时出入小心,上头的都认识你,会给你面子。小流氓不管这一套,他们没脑子,看谁不顺眼,就砍谁,你多留心。” 封悦点头,透过康庆的肩膀朝外看:”你当年是不是就那样啊?” “我什么样儿了?” “又狂妄又嚣张。‘看谁不顺眼就砍谁’。”封悦笑着说。”我记得你来找我地时候。经常挂着彩。” “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康庆憨憨地笑。”那不是以前吗?现在收敛多了。” “有吗?”封悦挑衅地逗他。”原来康哥已经进化到文明人了啊!” “那是!”康庆地胳膊圈住封悦地肩膀。有点臭屁地大言不惭:”现在换身衣裳。架副眼镜都可以进大学当教授!” “教什么?黑社会入门科学?” “去你地!”康庆伸手在封悦脑后敲一下以示警告。”太瞧不起人了啊……” 他刚要继续说下去,车子突然停了,阿昆指了指车外让他看:”康哥,你看,是小发哥!” 街上刚刚追人的几个小流氓似乎已经找到仇家,正是俞小发和几个兄弟,两伙人推推搡搡,正剑拔弩张地对峙,似乎马上要爆发。康庆刚刚还说笑不停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你下车看看,把他给我弄进来。” 封悦看得出康庆很在乎小发,他虽然充满怒气,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外头的一举一动,好像阿昆若搞不定,他随时就要冲出去。好在阿昆还算有面子,不一会儿功夫,那群小子散了,而小发被阿昆揪着,老大不乐意,一路骂骂咧咧。 车门拉开,见封悦坐在康庆旁边,两人竟还是一副十分般配的模样,俞小发更来气,大声嚷道:”我不上车!” “你他妈又发什么神经?”康庆说话更没好气,”我让你上来,听见没有?” “有他在,我就不上!”俞小发斩钉截铁,毫无商量。 康庆死死地盯了他几秒钟,声音低沉:”你上是不上?” 小发扭过头,不再看他。 车门”嘭”地一声关了。”开车!”康庆斩钉截铁地吩咐阿昆。封悦,阿昆,和小发都被康庆这举动震住,谁也不说话。 “我说开车!你听见没有?”康庆不耐地低吼。 “哦,是,康哥。”阿昆再不犹豫,踩了油门,车子向前冲去,后望镜里,是小发错愕惊异的脸。 车里的空气冷到凝结,没人比封悦更尴尬,他没主动说话。车子转进另一条巷,再往前就是他以前住的地方,那间屋他依旧留着,偶尔过来,就算在那里坐一会儿,也会觉得很安心。 “停车,”康庆忽然说,”我和封悦下车,你回去接小发,送他回家。不准他出门。” “要我回头来接你们?”阿昆问。 康庆看了看时间,”行,你回头到芳姐那里等,我们散步过去。” 目送阿昆的车子消失在黑暗的转角,康庆回身问封悦:”你不介意吧?” 封悦摇了摇头:”刚刚我实在不太确定要如何反应。” “你不用理他。”康庆拉了封悦一把,两人沿着石板小路向前慢慢踱步而行,”这些年我把他惯坏了。” “他……小时候不这样的。”封悦很小心地,他不想说错话,惹康庆不高兴,”那时候,他没这么讨厌我。” “都是从他大哥被人害死以后,他彻底变了,偏执倔强,特别不听话。”这话渐渐牵引出许久的往事,”老大是苦命的人,小时候我们过得多辛苦?好不容易他受到桂叔的重用,日子稍微好一点,他就给人杀了。” 封悦默默跟着他,听着康庆娓娓道来多年来,波兰街的一些变故。他们的皮鞋踩在青石板的路上,发着”笃笃”声,一年又一年,这条路上半点变化都没有,长着青苔的路,雨后应该依旧滑腻得很。 “小发才十二,事情发生时只有他在场。老大紧紧地搂着他,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依旧缩在老大怀里,老大的尸体覆盖着他,死了也没放开。那人应该是职业的,他留了小发一命。那以后,除了我,他不和任何人说话。我们都怕他吓傻了……”康庆苦笑着继续,”我这些年便放任着他,倒养成这脾气,成天不是打游戏就是打架……你说我怎么对得起老大?” 封悦心里的结似乎松了松,康庆和老大的感情,他了解不少。康庆是孤儿,很小的时候吃百家饭,后来老大收养他,当时过得都很辛苦,可老大不曾怠慢过康庆,有什么好的,都先分给他,连小发也要排在他后面。 “你有查过杀老大的人吗?他有仇家?” “以前也没能力查,查也查不出。现在想查,过去太多年,不容易了。”康庆不无遗憾地感叹,”芳姐有时候也说我太纵容小发,可是,混黑道,讲的是义气,老大对我有恩,我康庆这辈子欠他的,永生也还不上,就只能尽量对小发好一点儿。可是你知道,我这人脾气糟糕,没耐心,也没教好他。” 湿润的晚风铺面而来,两人肩并肩,在黯淡夜色里,静静行走,多年来从没这么平心静气地聊过,心里觉得一种无比接近,康庆侧头,看着封悦暗夜里沉默不语的脸庞,他觉得岁月走得那么快,可身边的封悦似乎一点都没改变,他依旧是那个安静的跟屁虫,永远牵着他的手,不管康庆要带他去哪里。 “封悦,你的情谊,我也记在心里,”夜里氤氲的潮气,催促着心底某种温柔的情绪发酵,”我不会忘记,你放弃柏林道的一切,回来投奔我。封悦,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封悦感觉咽喉处酸疼得厉害,他忍了很久,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股潮气从眼睛里逼走。粗枝大叶的康庆能说出这样的话,需要多少勇气和信心?他对谁这么温柔过?封悦好想握握他的手,可他自己的手,在外套的口袋里,紧紧攥着,才能抵御住这股无名的冲动。 他只能牵动僵硬的脸颊,勉强露出微笑,说:”我应该准备个录音笔,将你刚刚说的每个字都录下来,将来你若象刚刚凶小发那样凶我,至少有证据控诉你。” 康庆笑着锤了他一拳,然后顺势圈住他的肩膀,继续向前走:”也是哦,可能我真的需要和小发平心静气地谈谈。可我就是没那个耐心!一见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就生气!” “凡事得慢慢来,我来和他谈吧!”封悦自告奋勇。 “不行!”康庆连忙打断他,”我现在成天提心吊胆,就怕他整你,你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好。” 康庆明显不想在这话题上花费太多时间,他朝前看,突然问:”哎,你还记得何伯不?” “谁?”封悦冲他指的方向看。在不远出有盏孤单的路灯,半条巷子都靠它照明,路灯下有个小小的馄饨摊,十几年风雨变迁,那馄饨摊依旧在,不曾变迁。”啊,我当然记得!” “走,谁先到谁白吃,后到的请客!” 他话音刚落,两人同时奔跑起来,边跑边推对方,排挤来推搡去,结果两人几乎同时到了,封悦甚至早了一两步。他小时候比康庆矮很多,小短腿儿,在跑赛上没赢过。虽赢得不轻松,有点喘,但心情愉快,脸上笑的特别灿烂。 “你输了!掏钱吧!” 封悦的笑容,象一盏明灯,点亮康庆刚刚还阴暗无边的心情:”掏就掏,你还能吃几碗?”说着他伸手拿出钱包,发现里面竟是没有现金。 “你这是赖帐哦!”封悦奚落他,无奈掏出自己的钱包,信用卡整齐一列,却也是零现金一族,”诶?我怎么也没有?” 康庆厚脸皮在摊前一坐:”何伯,你还记得我不?” 摊子后面本来忙碌的人停下来,看了看康庆,说:”康哥!康哥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小时候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看你在这里跑。”何伯似乎很高兴,他大概觉得十分荣幸,如今在波兰街叱咤风云的康庆,会光临他的小铺,”康哥今天怎么有心情?” “我兄弟回来了,”他指了指身边的封悦,”何伯,你还记得他吗?封悦,大剧院左佳欢左小姐的儿子!” 何伯仔细地盯着封悦看,似乎渐渐想起什么,念念有词地:”是哦,是,我记得左小姐,哦,老早就搬走了呀!长得还真象他妈妈,真象。” “你还记得左小姐的模样啊?”康庆打趣地问,”当年你可迷恋她呢!就是买不起票看她的演出。” “啊,呵呵,”何伯有点不好意思,”当年波兰街的男人哪有不迷她的哦!她儿子都长这么大了,真快,真快,我想起来了,当年康哥老是带他来吃云吞面的,还趁我不注意偷加水饺在里面。” “哈哈,是的,是的,下回把偷你的水饺钱都还给你!”康庆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不过今天又要白吃了,我俩都没带钱!” “没事没事,我请你们吃!封悦少爷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康庆揽过封悦的肩膀,信心十足地说,”做兄弟,一起混。” “好啊好啊!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做兄弟是一辈子的事啊!”何伯说着,给了下了两碗云吞面,还格外多加了好几个水饺,”今晚何伯我请客,你们随便吃!封悦少爷要多吃哦,你看康哥多壮实!” “叫我封悦就好了!” 封悦看了看热腾腾蒸汽后面,康庆愉快的脸,也情不自禁觉得无比欣慰,好似又回到以前漫长的冬季,他和康庆攒了好久的零用钱,过来买一碗云吞面分着吃,当时,康庆确实偷过老板的水饺,可他自己从来不吃,都塞给封悦。有时候封悦也舍不得吃,藏在衣兜里,回到家已经压碎了,弄得到处都是油,他其实是想留给康庆的。 回到波兰街的日子,封悦与康庆形影不离,好多人好多事,他要慢慢去熟悉和了解。他渐渐发现,其实康庆并不如他表面那么辉煌,波兰街看似歌舞升平,其实暗地里激流暗涌,危机重重。同时,他还要努力缓解和小发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结果收效甚微,用康庆的话说,小发就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软硬不吃。加上他与康庆之间过从甚密,小发似乎更讨厌他了。封悦开始相信,小发对康庆也许有着超越兄弟的感情,只是康庆那个木鱼脑袋没转过弯而已。 来不及在小发身上花费太多精力,因为简叔的六十大寿到了,波兰街上黑道白道齐聚一堂,亲家仇家,恩人敌人都搅在一块儿,那场面真是又诡异又壮观,封悦再次见到了张文卓。 封悦和张文卓有过几面之缘,都是张文卓替简叔到封雷家里办事的时候。但通常都是在他出入时,远远看到而已,并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因为封雷极度反感公务上的人接触封悦,更别提张文卓一类黑道人物,他们都在书房里说话,也从不介绍封悦给他们。封悦多也是躲着他们,但张文卓似乎总能寻到机会瞅他一眼。 简叔大寿那天,选在滨海楼,张文卓被几个黑衣保镖簇拥着,在门口灯火辉煌处,迎客收礼,相当忙碌。如今的康庆再不是当年的小跟班,这样场合出现,还是要做得风光,再说,想见他也不再是容易的事,因此他和封悦一下车,周围的人停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俩。 阿昆他们将其他人隔开,留出一条路,他俩没朝四周看,直接拾阶而上。张文卓站在台阶顶,微笑地迎接,并且故意专注于和康庆打招呼,显得格外热情。 “阿庆,怎么才来?简叔刚刚还念叨你!前段时间找你喝茶,你没时间,过两天无论如何约个机会,陪七哥喝两杯。” “好说!”康庆笑着应付,他看得出,张文卓非常努力地将眼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于是顺水推舟:”这是我兄弟封悦,还没介绍给七哥认识。” 张文卓终于能顺理成章地看向封悦:”哪里用介绍,二少我又怎会不认识?以后,还请二少多多指教。” “不敢,七哥客气了。”封悦微微地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张文卓,他比康庆大几岁,长得不如康庆俊朗,但特别注重穿着,封悦随便瞄一眼也知道,今天他这一身没个十几二十万是下不来的。而且,他并不是因为特殊场合才这么花心思,他肯定是惯常这么穿。 “那我们进去了,七哥一会儿聊!”康庆胳膊揽过封悦,两人朝里头走了。一路总有人和他们打招呼,自从封悦跟了康庆,康庆的知名度大大提升,甚至之前不怎么爱搭理小辈的老家伙,也主动和康庆寒暄往来。 坐的顺序很讲究,简叔那一桌都是清一色老家伙,包括桂叔也正叼着烟斗,陪简叔说话,笑得极不由衷。康庆和张文卓坐一桌,因为芳姐是女人,所以也和他们坐一起。芳姐见他俩总算坐下来,凑到康庆耳边说:”你今儿个抢了七哥的风头,小心他找日子修理你。” 康庆似笑非笑:”就算我不抢,他就不修理我了?” 芳姐心知肚明,会意地点头,转了个话题:”小发那个混小子呢?” “我没让他出来,关着呢!” “呀,你舍得关他啦?早这么管着,他也不会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 正说着,简叔看到坐在康庆身边的封悦,连连招手道:”二少过来跟我坐!” 封悦连忙谢绝,那一桌都是波兰街的元老,他谁也不认识。见他不肯,简叔干脆走过来拉他,封悦为难地看了看康庆,直到康庆点了点头,示意让他去,他才勉为其难地跟着简叔过去旁边的桌。张文卓隔会时间就过来和简叔汇报什么,就站在他身后,封悦能感觉他的目光偷偷扫过来,弄得他浑身不得劲儿,强做镇定。 开的是流水席,简叔和一帮老家伙吃了会儿,就驱车离去,换地方打麻将。康庆带着封悦多吃了一会儿,便带他提前离开。芳姐觉得挺诧异,一般这种场合,康庆能喝到最后,他酒量好,能把全场都放倒,自己还走着回去。没想到今天竟然转性了,兄弟们这么挽留,他都不放在心上。 其实,康庆早就看出封悦脸色不好,酒楼里人多,空气沉闷,他大概难受,却碍着人多喧闹,找康庆拼酒的人又排成排,他才坐在那里忍耐着。出了酒楼,迎面的风一吹,封悦舒服点,他靠着墙,有点喘不过气。见康庆紧张的神色,连忙安慰他:”没事儿,你回里面吧!我站一会儿顺顺气就好。” “那么容易就好了!”康庆伸手,帮封悦松了松领带,又解开两颗衬衫的纽扣,这种情形,他小时候常常对付,经验丰富:”我这就带你回去,要不要看看医生?你有药吗?” “不用,真的,”封悦脸色稍微缓和,”病老早就好了,已经不怎么犯,都不用吃药的,就是里头太闷,喘气费劲。” 康庆拿手当扇子,给他扇风换气:”那也回去,到床上躺着,你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黑眼圈都出来了。” “一个人睡那么大的房子,有点不习惯。”封悦坦白地说,”慢慢就好了。” 张文卓送走简叔,回来就看见这么一幕:康庆一只胳膊支在墙上,一只手给封悦扇着风。封悦的衣领松着,露出细瘦清晰的半面锁骨。他们靠得那么近,小声地说话,明明暧昧,却无端地那么自然,仿佛他们就该那么旁若无人地靠在一起。 他想起刚刚简叔警告的话:”你看康庆这一步棋走的,压你死死,翻不了身!以后大少那头的生意我们怎么做?我一辈子压着阿桂那头,老了老了,可不想在你身上输掉。” 张文卓走上台阶,清了清嗓子,说:”阿庆啊,你们这不是要离开吧?简叔他们走了,才是好玩的时候呢!” 康庆并没有换姿势,回头说:”要走的,封悦有点不舒服。下次吧!我做东,请七哥喝酒。” “二少没关系吧?”张文卓做关心状,”是没吃好东西吗?” “不是,”封悦站直身子,说:”累了,想回去休息。” “那就这样吧!”康庆不再流连,”我们先走一步,回见,七哥!” “我不送你们了,二少保重!” 张文卓目送他们离开,康庆的车就等在不远处的灯光下。他慢悠悠点起一根烟,正琢磨着康庆和封悦的关系到底如何。照他的消息,康庆和俞小发关系不一般,两人都睡一个屋了,封悦又怎么可能甘心到波兰街来做小?他俩未必是那种关系,张文卓眯缝着眼,想起宴席开始前,封悦到门前,站在人群中卓尔不群的优雅俊秀,他随便扫自己一眼,黑瞳如清凉夜色……张文卓冷笑,封悦啊封悦,你回到波兰街,这游戏才更有趣更有挑战! 这时,后面有人过来,在他耳边说:”七哥,辛葵在包房里等您呢!” “走,会会他去。”张文卓将刚刚抽了两口的烟递给那人,正正身上的西装,抬头挺胸,大踏步走了进去。 周末早上有雾,迎面开来的车子,只能看见两束朦胧的光。司机开得很小心,车速平稳。封悦默然看向窗外乳白的浓雾,有些失神,直到手机的铃声将他牵回现实。司机抬眼瞧了下后视镜,二少沉了一个早上的脸色,总算有些缓和,语气里透出一股轻松。 “我今天约了我哥吃饭……我跟你说过,是你忘了……下午吧,干吗?……不好说,我哥本来要我陪他打高尔球,看吃过饭雾散不散吧……好,我到家给你电话,嗯……你多点耐心,别总训他……好了,我知道,你已经说过了诶……我到地方了,回头打给你啦,拜拜。” 一通没有内容的电话,磨蹭了二十多分钟。封悦挂了电话,才猛然意识到,康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沫叽,平时总见他挂别人的电话,还骂人罗嗦的,让封悦以后他说电话时多么简练,怎么知道,他不比那些三姑四姨好多少,有的没的也讲半天。 停车场上,寥寥几辆车而已,封悦诧异,他一下车,阿宽已经领着几个人,前后左右地围着他走。 “干嘛?”他轻声问阿宽,”发生什么事?” “大少吩咐谨慎一点儿。”阿宽的话向来不多,说的也都是搪塞之词。 “用得着这么夸张吗?”封悦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问,”早知道回家吃,何苦要包场?” 封雷仔细打量着他,面色和蔼地说:”你不是不喜欢柏林道?我想出来见你,你也许更开心。” “见到你就开心,哪里都一样。”封悦笑着说。 难得他嘴甜,果然受用,封雷无限欣慰:”最近身体好不好?” “挺好的。”封悦仔细地研究菜单。 “没喘,没咳嗽,没气短吗?” “没有,真的很好。”封悦说着抬头,征求意见地问:”我可以喝点酒吗?” 封雷耸耸肩,并不太介意:”身体没问题,可以喝一点,不过,别点烈酒。” 两人都喝了点酒,身上觉得暖暖的,舒畅而轻松,一顿饭吃得逍遥自在,很是愉快。窗外的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温柔撒遍整片山顶,远处的城市仿佛来自悬浮在脚下的另一个星球,那么遥远,又如此熟悉。封雷在弟弟身上感受到一股崭新的气息,那是遗失多年的,封悦的感觉。 “哥,我想约简叔吃个饭,好不好?” “你约,还是康庆约?”封雷直言不讳。 “你觉得谁约比较好?”封悦继续试探。 “都不好,”封雷算有耐心地解释给他听,”这么做,会让桂叔不舒服,而且会引起张文卓的警惕。” 封悦虚心地点头:”这些我想过,所以我才想由我亲自约,不让康庆出面。” “得罪人的你来做?康庆真会拣便宜。” “我没和他说呢,你怎么老对他有成见?”封悦玩笑地瞪了封雷一眼,”他做什么,你就看不上。” “你别冤枉我,他要是能混出名堂,我照样尊重他。如果他让我弟跟他当小混混,那是做梦!封悦,我可告诉你,我答应你回波兰街,不代表我同意你和他鬼混,我给你两年时间,如果他不成器,你给我老实回来!”教训归教训,封雷还是忍不住告诫:”康庆和张文卓合不来,但张文卓现在势力很大,你让康庆放聪明点儿。” “我知道,”封悦顺从地点头,”哥,你不生气吧?我前段时间跟你闹脾气……” “兄弟俩生什么气?我就是怕你在康庆那里受委屈,他那个又倔又驴的脾气。” “他这些年好多了,都大人了,你别总拿小时候说事儿。” 封雷顿了顿,有些话不必明说,他知道封悦心里是有数的,他只问:”你这么做不后悔?” 封悦直望着他,眼睛眨也不眨,脸上的笑容却不见了:”不后悔,哥,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后悔。” 第四章 封悦到了家,给康庆打电话,接听的却是阿昆,语气有些为难:”二少,康哥……他,在发火呢。” “怎么了?”封悦一顿,小声问,”是因为小发吗?” “不是,”阿昆说,”葵叔那头……” 封悦一听就明白了,简单交代:”我这就过去。” 到的时候,客厅里没几个人,估计都给康庆骂走了,他一发火就爱迁怒,下头的人都很害怕他。阿昆倒是在,见他来了,跟着他到了后面的阳光房,低声说:”上午开会,葵叔没来,这不是第一次了。这几个月的帐,都没交上来,康哥打电话过去,两人差点吵起来,不欢而散。” “知道了,这事先别和桂叔说,我去看看康庆。” 门敲了三下,里头没动静。封悦又敲两下,见还是不回应,在门外说:”康庆,是我,我进去了啊?” 门从里头打开,露出康庆半边身子,他脸色还是不好看,黑着脸说了句:”进来吧!” 书房里只有康庆一人,窗帘拉着,屋子里很黑,只有角落里一盏落地灯亮着。灯下的沙发里,还留着康庆坐过的痕迹,看来这家伙一个下午都坐在那里生闷气。 “你不是和你大哥吃饭去了?”康庆收敛着心里的火气。 “吃的是午饭啊!难道要吃一天?”封悦将手里茶水放在康庆面前,”你发什么火?传到辛葵那里,他只会得意。” “那老不死地。这几年就跟我对着干。”康庆将情形说给封悦听。有些话。他找不到人说。心事成堆。也不能轻易发泄。好在封悦在。不仅愿意倾听。也会给他中肯地意见:”他当年和桂叔他们一起出道地。桂叔这几年半退休。将事情都交给我管。他就不平衡。觉得论辈分。应该轮到他当家才是。偏偏这几年他生意红火得很。谁也没他牛B。软硬不吃。真他妈地受够他了。” “生气是拿别人地错误惩罚自己。这事儿生气也没用。”封悦轻松地坐在康庆面前地桌子上。”我改天约简叔喝茶。探探他地底。” “找简叔做什么?”康庆却已不如先前火大。语气平静多了:”让桂叔知道不好。他本来就挺不待见你地。而且。他和简叔暗中较着劲。这些年你大哥照顾简叔地生意。他可酸着呢。你别淌这浑水。我能摆平。” 这种袒护地话。从康庆这粗人地嘴里说出来。有种说不出地窝心。封悦瞬间感觉甘甜在心里弥漫开来:”没事儿。反正总能想出办法。” 他没再和康庆争执。其实暗中已经查过。这几年辛葵生意那么好。是因为有张文卓偷偷注资。张文卓跟着简叔做军火走私。手里肯定也有私留黑钱。辛葵不肯往上交帐。也正式怕康庆看出蹊跷。最近听说张文卓手下弄砸了一批货。他又没和简叔说。肯定要找钱补这个窟窿。就更需要辛葵救急……封悦想找简叔喝茶。其实不需要说什么。他只不过想吓一吓张文卓和辛葵而已。 江湖不大。封悦和简叔喝茶地事。很快该知道地都知道。不该知道地也知道了。桂叔因此很不爽。他对封家兄弟向来没有好感。这是多年来地积怨。也是因为封雷强势地性格。让他这个老一辈。多少有些没面子。封悦找简叔。肯定事先支会过康庆。康庆却没有制止封悦。这又让桂叔心里多了层担忧:康庆靠得住吗? 说到退隐江湖之事,尽管这两年,桂叔让康庆拿主意,但不表示他什么都不管。康庆在某些方面是好手,但他和辛葵一派人的不和睦,桂叔心知肚明,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他太顺利,还会把自己放在眼里吗?封悦初到波兰街的时候,简叔曾经怀疑是封雷插进来的眼线,封悦毕竟年纪轻,性格似乎柔和无害,身体又不怎么好,他也没放太放在心上。可如今看来,封悦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康庆坐在书房,看着封悦传真给他的资料,那是一个会计师的名字,看似平凡普通,他却是辛葵御用的。辛葵的帐做得很分散,究竟谁是他真正的财务大主管,很难查。他一直以为是城里哪家大会计师事务所,结果却是这么一个默默无闻,他从未听过的名字,让康庆吃了一惊。而封悦竟能查得到,也着实让康庆对他刮目相看。总算在他和他大哥身上,找到相似的地方。 封悦和简叔喝茶后几天,辛葵竟然打电话约他。康庆没给情面,越是吊着不见,辛葵越是害怕,越是担心他到底查出多少。他现在并不急着收回辛葵没交上来的钱,康庆看看窗外暮色降临,波兰街又将灯红酒绿,心想,我要做的,是收回你那赚钱的金窝! 门被胡乱地敲了几下,康庆明白不是封悦,封悦和别人敲门的方式不同,而门外这位,多半是小发。果然没错。自从上次康庆将小发关了几天,他老实不少,见到封悦也不再刺猬一样。早知道这么有效,真该早治他!难得地,他手里也没玩游戏,低眉顺眼地坐在沙发上。康庆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问:”怎么蔫了?” “我好几天没睡好了。”小发抬头,给康庆看他的黑眼圈。 “没人吵你,你还睡不好?” “我就贱啊,习惯的事怎那么好改?” 康庆没办法,只好说:”那你今晚到我屋睡一晚好了。” “哦,这可是你说的,别晚上看见我,又赶我走。” 小发说完,就要出门,康庆叫住他说:”我晚上约了封悦过来吃饭,你别为难他啊!” “我知道,阿昆和我说了。” 小发关上书房的门,心里窃喜,我才没那么笨,我要让他自己为难自己。 晚饭吃得出奇地顺利,小发没主动说话,安分守己地吃完,盘子一推,说:”我上楼洗澡睡觉了。” “这么早?”康庆对他表现很满意,语气也和蔼,”那你去吧。” 封悦也到了客厅,坐在沙发上,他看见小发进了康庆的房间。他假装专心看电视,却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这段时间以来,他多少听说过康庆和小发间的暧昧,不管谁说到,笑得都那么不怀好意。 康庆接了个电话,但语气很含糊,封悦竖着耳朵听,也没听出什么内容来,他禁不住想康庆是不是有意地回避他。佣人收拾好东西,阿昆将他们打发了,大屋里没留什么人。封悦见阿昆也出了门,于是问刚刚在他身边坐下的康庆:”辛葵是不是找过你?” “啊,是,有电话。”康庆不算正面回答,眼睛盯着电视上议员的选举,那个佟姓候选人据说是张文卓的远亲。 “你不想借机把这事儿了结?他既然主动,就顺台阶下,不好?” “他欠的钱收不回来,我也无所谓,波兰街没他那几个贡钱,也活得下去。”康庆没再往下说,但封悦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辛葵将手里的生意交出来。 “总得慢慢来吧!”封悦的手玩弄着金属打火机,上面渐渐沾上他的体温,”辛葵如今势力也了得,你逼得太紧,他反倒狗急跳墙。要不,我去跟他谈?” 康庆没立刻说话,眯缝着眼睛,突然轻轻笑了一下:”不用,你放心,我有分寸。” 电视上,佟姓的议员候选人接受媒体采访信誓旦旦地说,要如何整顿治安。结果就有记者提出,他现在管辖的区出现全家被仇杀的恶性谋杀案。接着新闻画面切换到犯罪现场,出现被害人的照片,竟是辛葵御用的那个会计师,甚至还有他的家人,最小的孩子才两岁。封悦楞了。他扭头看看康庆,这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很镇静,看起来若有所思。 几天后,封悦得知康庆要去见辛葵的时候,吓了一跳。前些日子不还说不要见,要吊着他的吗?他匆忙出了门,过去跟康庆会合。封悦不想康庆单独过去,他这人有时候脾气上来,是不忍不压的。辛葵这几年翅膀硬,为人嚣张得很,他总是怕两人一言不合,当场就得开火。 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见面的地点没有选在波兰街,而是靠海区的一间私人会馆。从康庆的地方过去,要穿过一段山路,左边是林子,右边是在高处修建的一些高级住宅,张文卓和简叔都住在那个区。 “你是不是跟张文卓见过?”康庆在车上,看着雨后郁郁葱葱的树林,问封悦,”我怎么觉得他看你,好像跟你挺熟似的。” “在我哥那见过几次,没说过话。” 开车的是他的司机,阿昆的车在前面引路。一转弯,封悦从后望镜里,看见后面的保安车,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康庆最近出入都很小心。 “他过段时间要请客,要我带着你去。” “哦,阿昆说,他生日快到了。” “是,你说咱送点儿什么好……” “轰”地一声巨响,来得猝不及防,好像突然爆破,车子密闭的空间,顿时失去控制!不知什么时候,右边的岔路由上而下地行驶出一辆大型垃圾回收车,准准地撞在康庆右边的车门上。 重击之下,急切的刹车声里,他的车向左飞转,一瞬间,康庆先是撞在封悦的身子上,两人失重地冲上封悦那边的车门,眨眼间又甩回来,窗外的世界飞快地旋转。康庆飞快地用手护住封悦的头,可是,在撞击的刹那,封悦被狠甩在门上的身体,康庆觉得别他压住的身体,好像是散碎了。 车子卡在路边树丛里,康庆被甩得晕头转向,可是他的手臂没离开过封悦,紧紧地箍着他的身体。阿昆他们跑过来,大力开了车门,将他们拉出去。垃圾回收车里跳出一个人影,趁他们兵荒马乱的时候,冲进了山坡上的树林,阿昆喊人追过去,自己却没敢离开康庆的身边,他很怕周围会有埋伏。 康庆从车里出来,先问封悦有事没事,封悦摇了摇头,他还在惊诧之中没回过神,似乎真是吓到了。刚才他们的车查点就翻了,马路上到处都是轮胎滑过的痕迹,空气里一股橡胶的糊味。 “康哥,桂叔说让我们马上送你回去,这里不要久留,警察局那头,他会亲自交代。”阿昆安排自己的车开过来,”回去再说吧,康哥,一定查得出来。” “查不出来,我康庆就不要在波兰街混了!”康庆当老大以来,从没这么掉过链子,他转身要拉封悦先上车。 “哎呀,”封悦的手臂被他一拉,叫出了声,他才发现封悦的脸青白一片,冷汗涔涔而下,衣服领子迅速就湿个透。 康庆脸色顿时变了:”封悦,你怎么了?” 他一手箍住封悦摇摇欲坠的,快要站不住的身体,另一只手揪住封悦的衣领,往下一扯,肩胛骨跟锁骨那里,支出拇指长一截骨头。 “别,别碰……”封悦被剧痛侵扰得魂飞魄散,他抓着康庆的手,死死地,也不肯放松,大口大口地换气,企图减轻疼痛,却无济于事。 “操他妈的!”康庆破口大骂,”等被老子找到,一刀刀剐了他们!” 阿昆他们刚刚注意里都在康庆身上,都没发现一声不响的封悦竟然伤了,顿时也紧张起来,不仅因为康庆的暴跳如雷,也因为这事儿给封雷知道,不知又要徒增多少麻烦来! 汽车在寂静的山路上朝回飞驰,迎面有警车呼啸而来,与他们的车擦肩而过。康庆放平封悦的身体,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见他疼得似要昏厥,从阿昆那里要了东西,给他吸了,稍微缓解。 “忍一忍,就到了,封悦,再忍忍。”说这话的时候,康庆觉得自己比封悦还疼。 去的是桂叔相熟的一家私人医院,似乎已经有人打过招呼,医生都在急救室准备好。康庆态度强硬地要医生先给封悦止疼,又叮嘱他,封悦有哮喘,小心用药之类。封悦在昏迷之前,反复跟他说:”别跟我大哥硬碰硬!千万别!” “我知道,”康庆安慰地,用力握了握他没受伤的那只手,”你放心!” 手术室的灯亮起来的时候,阿昆才敢过来跟他说,桂叔要他回去商量。 “等封悦手术完再说。”康庆不理睬前来帮他包扎的小护士,兀自抽着烟,手撞在车窗上,割了几道口子,在流血,他都没留意。 阿昆了然地点了点头,”那我跟桂叔说。” 他跟康庆这么久,明白这人要是倔起来,没人能拉回头。他退了几步,打电话回去跟桂叔交代。桂叔因为康庆没听他的话及时回去,也很生气,”砰”地挂断电话。紧接着,封雷的电话追来了,打的是康庆私密的号码,这让阿昆无法拒绝接听。这个号码知道的人不多,封雷肯定是从桂叔那里要的,他故意拨这个号码无非就是让康庆知道,他是支会过桂叔找上他的,康庆不能不应酬。 阿昆接听:”大少您好!康哥在,您少等。” 他将电话送到康庆面前,康庆沉着脸,说:”你消息够快的啊!” “封悦呢?” “他在手术,肩胛骨断了。”康庆直言不讳,似乎能感受到封雷沉默的怒气,但是这吓不倒他。 封雷有那么几秒钟没说话:”我这就派人过去接封悦,你识相的,最好现在马上离开!” “这里不是柏林道,我是否要离开,不是大少能说了算。” 康庆果断地挂了电话,扔回给阿昆。阿昆没想到康庆与封雷说话的口气如此强硬,他们互相不对付,这他心里有数,可向来表面功夫,总是做得还可以,如今是要撕破脸一样,他不禁替自己的老大担心。 不一会儿功夫,走廊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康庆抬头一看,封雷来了。 “你是怎么做老大的?”封雷走到近前,直接质问康庆。 他的态度引起康庆不的不满:”你要是做得比我好,怎么不见封悦愿意给你混?” 封雷楞了,他没想到康庆敢这么跟他说话。他俩虽然彼此不欣赏,但也不至于是对头。他不想这么多人在场的情况下,给彼此难堪。于是说:”你跟我过来,我有话问你。” 康庆看了眼”手术中”的灯还没有熄的意思,跟封雷走到楼梯口转角的地方,两人的手下都没跟上来,远远瞧着他俩密谈。 “我不管你惹了谁,这件事你最好早点弄清楚。封悦醒了,我要带他走。” “他要是愿意,你随便,我没意见,”康庆并不示弱,他跟封雷毕竟是从小认识的,就算如今地位悬殊,没有桂叔简叔那些老家伙在,他也不觉得自己如何低封雷一等:”但是如果封悦不愿意,你带不走他。这件事,我会查清楚,给封悦一个交代。” “封悦才不会在乎交代不交代,我只是不想他跟在你身边,没一天安静日子过。波兰街这几年很混乱,桂叔简叔彼此都不合,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康庆看不上封雷的,就是他盛气凌人的语气,这人从小就这样,老觉得自己比一般波兰街的人高级,不喜欢封悦跟他们一起混。而且封雷在柏林道起家,是因为胡家将赌场的生意交给他做,这多少有些沾了他妈妈姨太太身份的光。他这几年借着赌场风生水起,才没人敢提他靠胡家的关系在江湖上位的往事。 但是康庆有分寸,这事儿怎么说也是他理屈,没敢太咄咄逼人,封悦醒来的时候,他没有争着去见,而是在走廊里等着,过了会儿,封雷走出来,瞪了他一眼走开。手下的人过来跟他说:”康哥,二少叫你。” 病房门口守了四五个封雷留下的保镖,雄赳赳地显示着他对康庆保安系统的不信任。康庆没理会,直接走进门,封悦睁大眼睛看着他。他坐在封悦床前,目光停留在肩膀厚厚的石膏上:”你那里钉了根钉子,以后坐飞机都过不了安检。” 封悦虚弱地笑了:”那怎么办?” “咱坐自己的飞机,没有安检。”康庆不放心地摸摸他的额头,有些烫:”疼不疼?” “用了很多止疼药,只觉得昏,一点都不疼。” “那就好,你都疼哭了,给我吓的。” 封悦费劲地想了想:”我怎么不记得哭的事?” “呵呵,我瞎编的,封悦你是条汉子!” 就着康庆的手,喝了几口水,封悦觉得烧灼的喉咙稍微松快一点:”开车的人找到了吗?” 康庆摇头:”你好好养伤吧!别操心,这事交给我管就好。” 封悦想跟康庆说,不要鲁莽,也别太血腥,他始终觉得,康庆有时候过于狠心。可是止疼药将他的脑袋搅扰得混乱而疲惫,他就是无法集中精力地思考想问题。而且康庆在有些事上,不太听得进去别人的意见。 封悦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普通的居酒屋,开在郊区不起眼的角落里,这一带属乡下,很僻静,没有什么人潮。居酒屋的老板,是张文卓的亲信,他私下见辛葵,都在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省得进了别人的耳目,落下口实。此时,居酒屋打佯了,不对外。小小的空间里,只有张文卓和辛葵两个人。 “就是要干掉他,也不用选在我家门口吧?”张文卓见到辛葵坐下,就忍不住说,”葵叔你到底在想什么?” “不是我,”辛葵不以为然地说,”一出事,桂叔就打电话给我,说芝麻大的纠纷,用得着闹到拦路暗杀吗?我就跟他说,我辛葵不会跟个小辈儿的一般见识,那事儿不是我干的!” “道上人可不这么想,大家可都觉得康庆弄到你的账,握了把柄,你这是要灭口,打算夺波兰街的当家位子呢!” “操,我至于么!”辛葵笑着喝酒,”再说,我就真想动手,他康庆也不能活着跑回来!” “葵叔还是得当心,康庆可不是以前的小混混了,他现在大权在握,心狠手辣,防着他点儿吧!而且,这次伤了二少,柏林道那里不好交代!依我看,这事儿两头都得找你。” “我还要找他们呢!”辛葵自信地拍拍胸脯,”老七,我告诉你,你怕他俩,我辛葵不怕!” 张文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跟辛葵干了一杯。吃喝过后,他让辛葵先走,他坐在屋子里,让手下的人给康庆拨个电话,想约个时间去探望封悦。康庆没有亲自接电话,阿昆说会转达,再给他打回来。张文卓知道康庆这是防备自己,而且这件事发生了,大家都觉得康庆丢了面子,估计是不好意思见人,张文卓有些得意。 穿好了衣服,张文卓刚要出门,外头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居酒屋”的玻璃哗啦啦全碎了!随身的保镖中,有人出去察看,其他的掩护着他,从后门往外退,一会儿功夫,察看的人回来了,跟他说,葵叔的汽车被安了炸弹,人都轰烂了。 封雷轻轻地关上门,病房里点着桔色的小灯,很安静。护士说封悦刚刚打过针,睡了,他现在需要休息,尽量不要打扰。自从知道辛葵被杀,封悦似乎很紧张,封雷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波兰街现在风起云涌,他怕康庆卷进暗杀的旋涡,而他住在医院里,完全帮不上忙。 浅睡里的封悦皱着眉,似乎是听见他进来,很想从沉睡里挣扎出来,可是药物限制着他的神智,让他睁不开眼。封雷坐在他身边,出神地看着封悦扎着点滴的手,他的手掌细薄,指头修长,柔韧而有力。封雷一直希望,封悦可以象他父亲一样,做个艺术家,过着衣食无忧,精致淡泊的生活。他对封悦的一生有自己的安排,又或许,是种补偿。也许封悦早就知道这一切,才故意要从他身边剥离,他是那么聪明,有时候,过于聪明了。 封悦没睡多久,安眠的药物对他作用不大,睁开眼睛的时候,眉头皱得更深了。 “头疼?”封雷问得轻声细语。 “有点儿,”封悦坐起来,他的脑袋里,象被千军万马踩踏过一样疼痛不止,”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一会儿,”封雷拿着水,喂他喝了些,”护士说你胃口不好,怎么了?” 封悦低头沉默片刻,说:”我想出院。” “你伤口还没长好呢,医生让你多住几天。”见封悦紧绷着脸不说话,封雷放弃说服,直接警告他:”你现在该知道跟康庆一起混,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吧?你觉得你适合吗?” 封悦依旧不说话,但封雷知道,他越是不肯讲,就越是执拗的时候。病房里的气氛开始尴尬,沉甸甸地压下来,空气几乎要结冰了。倒是封悦先打破沉默,并且没有任性,语气中肯而冷静,”如果把我的一生交给大哥来过,会更成功,更安全,也许更平静安宁,但是,它始终是我的,哥,我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想轻易放弃,而遗憾终生。不想,多少年后回头,希望当初没做那样的选择……” 轮到封雷闭口不言。 封悦伸手过来,慢慢地,抓住他的手:”哥?” 母亲经常提起封悦刚学走路时,总是摔跤,可他总是要自己爬起来,不喜欢别人抱。封雷对那些已经不再有印象,但是他记得搬到柏林道以后,他曾经告诫封悦,不要再回波兰街找康庆,可不管自己怎么严厉,一到周末,封悦还是照常回去。他对自己喜欢的,向往的,有着异常执着,甚至顽固的,坚持。 “辛葵八成是康庆动的手,但是,偷袭你们的,不一定是辛葵。你小心康庆被人利用。”封雷离去前,忍不住跟他说。既然无法阻止他回到波兰街的纷争,至少是要保他万全,不至于做了康庆的陪葬品。 康庆早就看辛葵不顺眼,想借机除之后快,封悦心里明白。可他跟封雷一样,觉得康庆的仇恨,很可能被人利用。这件事最大的收益者,也许不是康庆,而是,张文卓。封悦见过辛葵的帐,这两个人的渊源恐怕要比他计算的,还要长久。张文卓这个人,是不愿受人节制的,连简叔这几年都不怎么敢过于管他。然而,这一切,康庆是否真的一无所知?封悦难免疑惑。 接封悦出院的那个上午,康庆被桂叔叫去骂了一顿,他从桂叔家出来,拍拍屁股,桂叔的气急败坏,反倒让他乐不可支。老家伙的心虚,藏都藏不住了,他怕自己杀出血性来,是谁都不顾及的。这正是康庆要的效果,从今以后,他要让波兰街所有人提到康庆两个字,都有所顾及,不敢轻举妄动。 到了医院,封悦已经在等,他止疼药减了量,晚上睡眠不太好,眼里有血丝,整个人的状态疲倦而萎靡。康庆知道封悦这个人,不喜欢被人念叨,他说要出院,就算康庆觉得这想法太疯狂,也不会象封雷那样试图说服,或者阻止。 但是,康庆,有康庆的坚持。 车子进入波兰街,转上僻静的单行路,却绕过了封悦的家,直接朝康庆的房子驶去。他们住在同一个区,隔着座公园。封悦本来心事重重地,并没注意,等他发现,车子正稳稳地停在康庆家的门前。 “为什么要到你这儿?”封悦有些不高兴,加上身上伤口疼着,语气不耐地说道:”我自己有家,不习惯跟别人一起住。” 康庆意识到他的少爷脾气,笑着说:”哎呀,咱俩到底谁老大啊?你训我跟讯瘪三一样的!” 封悦给他说的末不开,下意识地看了看司机:”谁训你了?” 早已等候在门口的保镖走过来,拉开车门,康庆凑到封悦跟前,小声跟他说:”你现在吃饭洗澡都不行,一个人怎么住?你才住两天就要出院,我也没说你什么,回来还不听我的呀?” 封悦没办法,跟他下了车,想到自己如今带着伤,还得忍受小发怨恨嫉妒的脸,头立刻两个大,安慰自己,只是两天,忍忍就过去了。等到伤口恢复到能自理,康庆也没借口留他,就可以溜之大吉。 可是,小发却不在家。 阿昆跟康庆汇报说,他早上一出门,小发就拎东西走了,说是去芳姐那里住。 “他就不带省心的,趁早滚!”康庆嘴里骂着,又忍不住问阿昆:”给芳姐电话,问问那死小子过去没有。” “刚刚已经打过了,芳姐说小发哥在。” 康庆不再提小发,带着封悦上了楼。 “康哥,二少的东西放哪里?”随从问。 “我房间里。”康庆说得跟吃大白菜一样轻松。 封悦却惊讶了:”谁要跟你住一个房间?那不是有好几间客房闲着吗?” “那我还得去客房伺候你啊?”康庆匪夷所思,”我房间有空床,正好方便晚上照顾你。”说着推开卧室的门。 这是封悦第一次走进康庆的卧室。主卧很大,带着个宽阔的阳台,和一间小小的开放式书房。但是里面没有书,也没有电脑,是张单人床,铺着崭新的床单和枕头。 “平时小发在那里住,我知道你有洁癖,连床垫都是新换的,你放心吧!” 随从将东西放下,就都退下去了。封悦难免错愕,小发原来跟康庆是分开住的,他以为……想到这里,脸不禁”腾”地红了。 “脸红什么?”康庆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他,”小发心理有点问题,就是害怕一个人睡,所以经常跟住这里。你是不是以为我跟他……” 封悦没想到康庆会突然跟他说这个问题,他跟小发的事在外头传得满天飞,也不见他怎么澄清,今天倒是好像非要跟自己说清楚似的。 “这事不是我以为吧?我也是被人明白地‘暗’示的。” 康庆咧嘴笑了,不再理这话茬儿,跟封悦说:”你在这里先住两晚,晚上我好照应你。如果疼得厉害,要止疼药,你别忍着。我也不怎么会照顾人,你得跟我说,别让我自己瞎琢磨。” 封悦点了点头。 因为封悦需要静养,康庆几乎没怎么出门,这正是封悦希望的,当下儿正是多事之秋,外头兵荒马乱,人在暗处,康庆在明,对他很不利,躲过这场风波再说,不管谁来找,康庆一律不见客,他似乎并不介意装几天孙子。封悦知道,他是在等时机,想对策。这事闹得大了,波兰街上兴起一阵肃杀之风,连张文卓都躲得远远的,这时候,只有封雷敢来。 封雷每天都给封悦打电话,他是忍着心里七上八下的担心,放任封悦跟康庆住在一起。这天封悦没接电话,康庆说他发烧,打过针刚睡下,封雷再也按捺不住,脱口而出:”我去看看他。” 康庆没法拒绝,人家是兄弟,哥哥探望生病的弟弟,是天经地义的,况且,这时候,封雷到他家里来,倒也不是坏事,虽然康庆本身并不屑借用封雷什么声威。 封雷到的时候,医生护士都在,赶紧跟他汇报,说温度已经降下来,没有大碍的。封雷听得不专心,象是并不怎么太信得过他们的水平,这种态度让康庆难免不爽,但是礼貌上,还是要留他用晚饭。他们两个关系没有好到,还亲自到家里来用晚饭的程度,但是封雷确实想多跟弟弟呆一会儿,况且封悦醒了,也不想他走,于是心里不愿意,为了封悦,也只能忍了。 晚饭在楼下的大饭厅里,康庆的厨子是以前桂叔住这里的时候,就一直伺候的,当年在波兰街很有名气。他们三个还是小鬼头那会儿,能吃上彭师傅的手艺,就表示桂叔请吃了饭,那是相当了不得的大事。如今时过境迁,彭师傅不过是给康庆烹茶煮饭,封雷也觉得人生无常。 因为封悦虚弱,并不怎么吃东西,晚饭多是聊天而已,正说到张文卓生日要到,外面客厅的门开了,”小发哥怎么回来了?”阿昆的声音低低穿来。客厅里康庆的人,和封雷的手下,俞小发旁若无人地在他们眼前穿过,来到饭厅。 封雷一抬头,正看见小发气焰嚣张地站在他的面前。 “这是在吃团圆饭啊?不知道还以为过年了呢!”小发语气讥讽,本来挺秀气的眼睛里,带着刻薄的乖戾,”我还以为你伤成什么样儿呢,这不好好的?装给谁看呐?” “俞小发!”康庆低声喝止他:”你回来捣乱是不是?” “谁有功夫跟你捣乱?我来拿东西,以后不回来住了!” 俞小发说着,瞟了封雷一样,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地观察封雷,他长得跟封悦不怎么太象,带种不怒而威的气场。封雷饶有兴趣地盯着小发吊儿郎当的样子,同样是兄弟,康庆带出来的,就这么副德性,是连封悦半个指头都不如,还有脸争风吃醋!封雷在心里,暗暗地嘲笑着拿不出手的少年,空长了一副好皮囊。 “你一次都收拾干净,以后别拿收拾东西当借口回来。”康庆的声音不高不低,却丝毫没给人面子,小发的脸气得快绿了。 “谁稀罕你的破地方?我以后跟芳姐住!” “有种你连芳姐也别靠!” 封悦瞪了康庆一眼,示意他别说这种伤人的话,康庆黑着脸坐在桌前,沉默不语。封悦起身,想去楼上安抚小发,却给封雷拉住,眼神责怪他不该管人的家务事。他只能原地不动,却有些坐立不安。 不一会儿,楼上传来”框框当当”砸东西的声音,俞小发似乎摔过每一扇门,踢了每一面墙,才从楼梯上”咚咚”地跑下来,脚步穿过空旷的客厅,冲出了房门。阿昆要跟出去,被康庆厉声喊住:”你给我回来,别管他!” 阿昆有些犹豫,跟他说:”芳姐的人没跟来,让小发哥自己回去啊?” “长两条腿干嘛用的?” 阿昆不敢顶撞康庆,退下去了。 因为自己在,封悦和康庆不好太商量什么,封雷看看表,也呆得够久,于是不再耽搁,起身告辞,留着这俩人,不管是谁骂谁,谁挨骂,都跟自己无关了。 外头已经天黑,封雷的车子滑上高木夹路的街道,保镖车才缓缓地跟了上去。这一带几乎没什么变化,保留着小时候的风格,几幢欧陆风格的别墅点缀在绿荫里,是波兰街上为数不多的有钱人聚居的地方,跟几条街外灯红酒绿的世界,几乎是绝缘的。 车子转了个弯,雪白的车灯一照,俞小发瘦长的身影,从夜色里被孤立出来。他没有封悦那么颀长,瘦瘦的身子套在宽大T恤里,晃晃当当的,是封雷很讨厌的穿衣风格。 “阿宽,停车”他对前座的人说,”问他要不要搭个顺风车。” 夜色温柔,月亮挂在树梢。 俞小发把楼上的卧室搞得乱七八糟,佣人收拾的时候,封悦和康庆坐在书房里,因为小发的事争吵起来。 “他不小了,那么多人在,你却不给他留些情面。” “就是因为他不是小孩子,才不能老是迁就。让他去芳姐那里住也好,芳姐敢管他。” “芳姐要知道你怎 么训他,心里能乐意才怪呢,怎么说他也是老大唯一的弟弟。” 康庆不说话了,封悦说得没错,以芳姐对老大的情谊,她对小发是无微不至的。虽说平日里总让自己严着管,那也是客气罢了,若哪一天自己真对不起小发,她恐怕第一个不放过。 “我有分寸!”康庆给封悦这么说了,有点不痛快,”他跟我这么多年,我还能不明白,用得着你说?” 封悦被他这么一堵,倒不好说什么了。俩人谁也不吭声,书房里的空气沉沉地压下来,让人窒息。虽然知道康庆因为在大哥面前失了威风,心里有气,口不择言,封悦还是觉得憋屈,转身开门出了书房,上楼去了。 康庆第二天,就给桂叔叫去一整天,不知道又搞什么名堂。晚上回来,脸跟结了霜似的,在书房呆到后半夜,封悦都睡着了,也没上楼来。封悦心想两人因为小发的事已经闹得不愉快,他在气头上,自己还是别火上浇油。又过了几天,他身体上恢复的差不离,就搬回自己家,康庆也没有挽留。 很快,封悦就找出康庆冷落自己的原因,在他们闭关不见人的这段时间,外面的人捕风捉影,是什么难听的传闻,都编得栩栩如生,跟真事儿似的。都说康庆为了得到柏林道的支持,把俞小发踢下床,而封悦,这个看似体面正直的公子哥儿,其实就个不要脸的男婊子,迫不及待地钻进康庆被窝了。 封悦来不及为这些烦恼,他当下是要赶快找出辛胜的下落。辛胜是辛葵唯一的儿子,自从辛葵被杀,他就消失了。封悦知道,康庆也在到处找,怕的就是这人会对他不利。波兰街上已经乱套,辛葵以前的手下分崩离析,康庆收了一些回来,可因为外面传言甚广,很多人都在观望,更有人对康庆是恨之入骨的。 这天傍晚,康庆突然来找他,封悦有点措手不及,他知道这几天桂叔几乎天天找康庆过去办事,道上那些老一辈也都在找他谈话。有时候偷偷地琢磨,若当初康庆知道杀了辛葵会惹来这么多麻烦,他还会那么狠毒地下手吗? “该杀就得杀,”康庆并不后悔,”留着也是祸害,死了还能收拾干净。” 但是康庆对自己前几天跟封悦发脾气的举动,还是感到不安,两个喝了两杯,他就主动提出来:”你没生我气吧?” “有什么好气的?”封悦说得云淡风轻,”你也是心情不爽。” “让我逮到谁在外头乱说,妈的我非把他们的舌头割了。” 封悦自然明白他说的意思,但也不想在这种难堪的事情上纠缠。好在康庆适时打住,问他:”过两天张文卓生日,你跟我一起去吧!” “好啊。”封悦爽快地答应了。 这个时候,康庆尤其需要张文卓的支持。 第五章 张文卓的作风新派而西化,个人生活奢侈而讲究,因此简叔没少警告他的高调,却依旧我行我素。若是以往,简叔肯定要破口大骂,但这两年外人都知道张文卓羽翼丰满了,就算简叔也不能象从前那么想骂就骂的。 他的生日在城中一家非常有名的顶级pub包了场,招待的主要都是他的一些亲信和兄弟。康庆和封悦到的时候,早已经有人和他报了信,他大步从包房里走出来,做出一副热烈迎接的状态。 “阿庆,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半天!” “七哥今天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康庆把礼物递了过去,“东西是封悦挑的,若不合心意,七哥找他算账就是。” 说完,笑着冲封悦抬了抬眉毛。 “人来就好!怎还这么破费。” 是够破费的,康庆在心里说,封悦买东西绝对看出他少爷脾气,对金钱没什么概念,这块瑞士名表刷去三十多万,他们跟张文卓也没这么深厚的交情吧? 张文卓接过东西,并没有现场打开,而是递给身边的人,继续招呼:“快,快,大伙儿都等你们呢!” 包房里已经坐了几个人,各自搂着小姐,唯独张文卓,是独自坐的,没有女人陪。封悦虽然刚来不久,但也大概都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了。有的人已经带了醉意,说话舌头都不利索,尤其那个叫方国伦的,见到封悦,眼睛里的鄙视不加掩饰。 波兰街上本来就那么几个人,流言飞语传播很快,况且康庆冷血地除掉了辛葵,很多人都觉得他不讲情面,怎么说辛葵也是他的长辈。方国伦和辛葵还有些私交,更是心里有气,说话自然是夹枪带棒,时不时地挖苦两句,封悦看在张文卓的面子上,也就忍了。 推杯换盏,众人喧哗地喝了几圈,康庆的酒量是出了名地好,不仅把自己的份都喝光,连封悦的也一并都挡了。封悦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而且也不好多喝酒,张文卓也不怎么劝,安静地坐在康庆身边的封悦,昏暗的光线里,他的漂亮反倒更加让人着迷,果然不辜负他母亲芳华绝代的遗传。 现在传言很多。小发已经从康庆那里搬出来。看来封悦是真地跟康庆混了。想不到视弟如命地封雷。竟然能答应他做出这等事。封悦要什么能没有。何苦帮康庆淌波兰街地混水呢?看来感情让人头脑发热。就是聪明地封家人。也是一样地! “二少平时不怎么出来玩啊。”方国伦口吃不清地说。“什么时候一起打麻将吧!” “好啊。”封悦其实并不怎么碰那些。随口应承。包房里开始乌烟瘴气。封悦地额头跳跳地疼起来:“就是技术不好。怕搅了局。” “只要二少来。输钱兄弟们也乐意啊!”方国伦翘着腿。色迷迷地瞅着封悦。“秀色可餐。眼睛高兴啊!送几个钱。就当交门票了。” 封悦脸沉了下来。在沙发换了个姿势。嘴唇抿在一起。张文卓发现。封悦生气地时候。还挺有威严。让人顿时不敢造次。可是他没有阻止方国伦地胡闹。他是在试探康庆地底线。 “**。喝两杯马尿就不知道北在哪儿了。是不是?”康庆忍了一晚上。这会儿再也坐不住。替封悦出头骂道。“今天是七哥地生日。你要是管不住你地臭嘴。就他妈地早点儿滚。别在这里丢了七哥地脸。” “哟,康哥生气了啊?”方国伦也不知是真醉得失了分寸,还是借酒装疯,搂着怀里的小姐,啃了几口:“感情就能你一个人在床上搂着抱着,咱看看都不成啊?再说,我们还是喜欢女人,又白又软,摸着多舒服,男人硬邦邦的,没前没后,有啥好搞的?” 康庆这时候已经拍案而起,一把揪起方国伦,狠狠地锊到墙上:“妈的,你说什么!” 方国伦站也站不住,给康庆搡得狼狈不堪:“道歉?我说错啥了?康哥,这种事儿,咱就算不好,也能理解,有人爱馒头,有人吃面条,有人爱白的,有人爱洋酒么!” 他看来是真的喝醉了,眼睛都不能聚焦,扭头看着封悦,好像着了迷一样:“二少,有空打麻将啊!” 见事态都到了这个地步,张文卓却没出面调解,封悦心里就觉得蹊跷,便明白他在试探康庆,站起身,到康庆身边:“算了,也挺晚的,先回去吧!”又回头说:“七哥,你们继续。” 康庆也无心久留,把方国伦扔在地上,也没和张文卓道别,拉着封悦就往外走。方国伦醉得一滩烂泥似的,嘴力骂骂咧咧地说着不干不净的话,康庆心里的怒火,熊熊燃烧,不仅因为其他人调戏的口吻,方国伦对封悦的侮辱,还有张文卓冷冷的坐视,似乎这些都和他无关,放任自己的狗胡乱咬人,这种态度激怒了康庆,不能和张文卓直接发泄,他唯有转移到方国伦身上。 本来已经走到门口,康庆唾了口,骂道“操他妈的,”突然折返回到沙发边,捉住方国伦的手按在桌子上,邻起一瓶酒,“啪”地砸在桌子边儿,酒末纷飞,卸了底的酒瓶子,扎了下去,传来杀猪一样的嚎叫。 众人这才上来拉开他们,忙都劝着康庆,“康哥,算了,算了,别和他一般见识。” 康庆象是发了疯的野兽,大声咆哮:“我他妈地告诉你,别以为老子不敢动你,再敢不要脸,老子卸了你全家!” 谁都明白这话不是给烂醉如泥的方国伦听的。 封悦并没有过来拉架,他站在门边,冷冷看这场闹剧,目光和另一边的张文卓碰在一起。他便明白,看来今晚是白来了,本来是想张文卓能帮康庆说话,压压众人的浮躁,结果却把他彻底得罪了。 回去的路上,康庆沉默不语,眉头皱得象锁在一处了,没把对的钥匙都打不开。封悦也有点生气,若知道这样的结果,还不如早早就走了,何苦喝到半夜三更,反倒撕破脸,康庆这么沉不住气,可怎么是张文卓的对手? 心情烦躁的封悦对司机说:“送我回家,”又怕司机听不懂,解释说,“我自己的家。” 司机面色诧异,似乎还在等康庆的指令,谁知道康庆却不坑声,只好按照封悦说的办了。车子停在房子跟前,康庆却也跟着下了车:“你们等着,我送他进去。” 封悦不知康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两人在外人面前也不好说什么,一前一后进了封悦的家。这里有段日子没住过,但康庆一直派人过来打扫,依旧是一尘不染地干净。 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这么侮辱过,封悦心跳得又用力又大声,方国伦是个粗人,就算清醒的时候,也不象其他人因为忌讳封雷的势力,而让着封悦。平时里,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今晚竟然搞得这么难堪,何况他和康庆,还没有怎样,已经被传得如此不堪如耳。 封悦也搞不懂康庆的态度,他这一路的沉默和阴鸷,让人难以琢磨,甚至好像生的不光是张文卓的气,就连自己也把他得罪了。封悦在炉子上烧了热水,其实,他也不知道烧水做什么,只是他需要忙点东西,来排遣这会儿的尴尬和空白。 本来坐在客厅的康庆的跟进厨房,靠着冰箱看着封悦。 “你,要不要喝茶?”封悦给他瞅得发慌,只好说,“我这里什么茶叶都有,你要喝什么?” 康庆突然蹿过来,一把抱住封悦的腰,搂进怀里,几乎算是粗暴地亲吻上他的嘴。封悦有点分不清状况,伸手试图推了一下,可是康庆箍得更紧了,执拗地不肯放手,似乎这一松开,所有的勇气都将烟消云散,这是他心里积攒了多少年,从来不敢释放的秘密,对封悦,他的兄弟,康庆一直留存着解释不了的情愫,他因此烦恼过,焦虑过,愤怒过……可在这个暴躁的夜晚,他心里咆哮的野兽,固执地冲出久困的牢笼:他想要彻底地,拥有封悦。 康庆的司机等到三点多,见封悦卧室的灯熄灭,也没敢轻易离开,只是打电话给阿昆,问他该怎么办。阿昆考虑了一下,让他先等着,接着叫上几个亲信到了封悦家外面,几辆车分头停着,打发司机回去之前,不忘警告他别四处乱说。阿昆向来谨慎,今晚发生了这么不愉快的事,更要加倍小心,他只觉得波兰街是要越来越乱了。 第二天一大早,阿昆接到电话,是桂叔身边的人。 “阿昆啊,”他说,“康哥和二少今晚没有什么安排吧?” “还不太清楚,我得确认一下。” “哦,桂叔想请他们过来吃个晚饭,你跟康哥说一声。” “知道,我确认后给桂叔电话。” 按理说,昨晚的事应该没这么快就传到桂叔那里,不过等到晚上就不好说了,也不知道康哥是不是想过去挨骂。上午十点多,阿昆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康庆。 “外头是你们?” 阿昆抬头,看见卧室的窗帘开了一道缝儿,估计是康庆站在后面。 “是,”阿昆连忙下车,让康庆看见自己,“我怕不安全,昨晚等在这儿。” “哦,张文卓不会这么快就有动作,你们怕什么?”康庆说着话,将窗帘拉的更开,“你们留一辆车,我一会儿要带封悦出去。其他人都先回去吧!” “康哥,”阿昆连忙说,“桂叔电话来,让您晚上和二少过去吃饭。” “他又要干嘛?”康庆皱眉,“知道了,我下午回家再说。” 他打电话的功夫,封悦已经进了浴室,接着淋浴水声“刷刷”地传来,康庆坐在窗台上,灵巧地摆弄着手机,昨晚上一幕幕,带着暧昧的温度,在他脑海里清晰地闪过,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又情不自禁地热了起来。 封悦洗了好长时间,康庆忍不住过去敲门问:“你没事儿吧?” 水声停了,里面静悄悄,不一会儿功夫,门开了,露出封悦被热水蒸得粉红的脸颊:“干嘛?” 从缝隙里看得见封悦细长的脖子,和半边肩膀,康庆突然间有点不知所措,不晓得自己的眼睛应该摆在哪儿。 “我看你半天没洗好,怕你……是不是不舒服。” “哦,没有,”封悦缩回去,关上门说,“这就好啦。” 阿昆进门,送来了康庆换洗的衣服,封悦已经穿戴整齐,因为没什么安排,他穿着随意,看上去舒服简单,又干净又帅气,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康庆从昨晚的烦躁里脱胎换骨,心情好得象中了彩票一样,开车的时候,轻松地吹着口哨,温柔的暖风吹进车子,带来阔叶林特有的清香和湿润,封悦在康庆愉快的口哨里,微微地笑了。 车子停在山顶的停车场,康庆和封悦顺着楼梯爬了十多分钟,到了幽静的高处,这是他们以前经常来的地方,这里可以眺望远处的海湾,正有渡轮缓缓地开向另一边的岛屿,在海面拉出长长一条浅白的弧线。天高云淡,空气是清澈的,可以了望到遥远的天际,大海和天空消失的地平线。 “封悦,”康庆终于问出来,“你回来波兰街,到底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他们虽然几次牵扯到,双方却都没有追究到底,封悦知道,康庆虽然鲁莽,却聪明的很,很多事都看得比谁都清楚,这么多年来,自己对他的心意,他不会不懂,只是康庆是康庆,不管多难,他总是能坚守住自己。 “我想帮你,”封悦坦白说,“张文卓野心勃勃,早就想把简叔和桂叔的地盘统一到他的手里,而到那个时候,以你的脾气,他不会留着你。” 康庆的眼睛从远处挪回来,落在封悦的脸上:“你好像知道很多?” “恩,我大哥只说简叔会吃掉桂叔的生意,但我明白,他暗指的,其实是张文卓和你。”封悦坚定地回望着康庆,“波兰街是你的,康庆,只能是你的!” 他们肩并肩站着,手掌近在咫尺,甚至皮肤间的温度,都能通过细细的空气来传播,但他们都没有伸手去握住对方。 “那你呢?”康庆问道。 封悦轻微地歪了歪头,似乎没有想到康庆会这么问,他的眼角噙着一缕柔光,象阳光折射在波纹上,即使嘴角没有扬起来,也是个动人的微笑。 “那得看你的综合表现了。” 桂叔的饭局上,芳姐的在座,让封悦心里隐隐不安,因为桂叔对芳姐并不是特别亲近,除非波兰街的大场面,否则极少单独见她。今晚这一出,封悦感到桂叔很可能是想暗示他什么。 但是明显白天的时候,桂叔听说昨晚张文卓生日上的流血事件,气得把叫他们来的主要目的也顾不上,先是迎头把康庆骂了一顿。方国伦是张文卓的亲信,很是有些乖张的脾气,但康庆昨晚那么一闹,不是把两帮的脸面给撕了?桂叔就恨康庆这个脾气,他总觉得封悦的出现,反倒助长了康庆嚣张的气焰,不久前因为封悦受伤,康庆不留情面地除去了辛葵,如今又是为了封悦,就因为人出言不逊,竟把人方国伦的一只手给废了! “康庆,在道上混,打狗还要看主人呐!你这身脾气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康庆闷不做声,封悦陪骂,也不好说什么,芳姐倒不在乎,替康庆解围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换个性子,阿庆这些年可是好不少。” “他要是再不改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桂叔骂够了,自己老大的地位也显摆了,这才开始放晚饭。桂叔的厨子跟他很多年,手艺了得,只是每次来吃饭,没人真能吃出什么滋味。吃到一半,桂叔就和芳姐说:“你这些年一个女人撑着场面不容易,他走得早,小发不听话,康庆又是这身臭脾气,‘嘉年华’给你搞得有声有色,真是辛苦了。”芳姐守寡多年,好像桂叔今天才体会,不免有些刻意,果然,接下来的话,总算让封悦嗅出些端倪,“当年的事我们不会忘,康庆将来就算走到哪一步,也不该忘了你们的恩德。” 封悦不动声色地听着桂叔的“教诲”,心里盘算着他怎的突然就想要这么“提点”自己呢?康庆倒是吃得香,似乎桂叔一番意味深长的表白,对他没有丝毫的印象,抬头让佣人再给他添碗饭,芳姐看他那模样,忍不住笑出来。桂叔被他的没心没肺气得说不出话,也不知康庆到底听进自己的话没有,只是,他确信封悦对自己的暗示,是了然于心的,自己今晚就不白忙活一回。 从桂叔那里出来,康庆又约芳姐去附近的小馆喝了两杯,想打听打听小发。芳姐说,小发最近挺乖的,有时候自己出去,也不知他去哪儿,但只要不惹祸,芳姐也不怎么太管。 “倒象是收心了,不怎么跟人瞎混。” “哦,”康庆还是有点不放心,“他出去找谁呀?” “问过他,他也没怎么说,不过最近想学做面点师,帮他报了个班,他坚持去呢,倒真没缺过课,可能开窍了吧!” 芳姐不是细心的女人,康庆不相信又臭又硬的小发会一夜之间幡然悔悟,脱胎换骨,但是他也没有精力去管。回去的路上,封悦问他,要不要把小发接回来住,康庆摇了摇头:“他不怕我,和芳姐一起,还有个约束。” “不是因为我吧?我可以搬回我自己的地方。” “那怎么行,你自己住,我就不放心。”康庆语重心长地说,“我其实也不想……他,有什么误会。” “用不着这么急地澄清吧?”封悦笑他,“一起睡了那么多年呢!” 几天过去了,张文卓那头没有什么动静,封悦猜他就算想动手,也不会在这么敏感的时候,和康庆的雷厉风行不同,他阴暗奸诈,并且善于等待时机。 这天,康庆有事,封悦醒得迟了,没有一起去。他起床吃了点东西,想起芳姐说起小发的课程,好像正是这个时候,选的是城里很有名的一家私立学校,负责的师傅他也认识,封雷有次办派对,请这人做的甜品桌。今天没什么安排,封悦心想,干脆去看看小发吧,他明白,就算不说,康庆心里是很关心小发的,又怕自己吃味乱想,才故意避嫌。 阿站过来问他要不要跟着,封悦婉拒,说:“我自己开车出去兜兜风,很快就回来。” 封悦对这一带不是特别熟悉,绕了两圈,因为走错路,才发现好像有辆车一直在跟着他。他把车停在路边,那辆车缓缓地从他面前开了过去,是外地的车牌,他拿出笔,将号码记在纸上。过了会儿,封悦再次发动车子,到了小发学校的门口,然而让他更加惊奇的是,封雷的车子,正赫然停在那里。 还来不及他仔细琢磨,视线的角落隐约又看见刚刚那辆车的影子,封悦感到不对劲,他下车走进附近的一家卖场,打电话让阿站过来接他。回到家,封悦把抄下来的车牌递给阿战,让他去查查,心里总觉得会不会和辛葵那头有关。自从辛葵死后,康庆迫不及待地收回了他的场子,用的都是自己的亲信。辛葵的儿子辛胜,一夜之间失踪了,撒下好多人手去找,也没有什么消息。 康庆晚饭在外面有应酬,打电话给封悦,问他要不要过去,订在芳姐的“嘉年华”,封悦借故说懒惰不爱动,给推辞了。康庆可能喝了点酒,加上身边肯定没别人,和他开玩笑说“是不是那个来了呀”,气得封悦立马把电话挂断了。他没有直接给封雷电话,而是打到家里,管家接的电话,说大少爷下班回来换了衣服,就出去和人吃饭了。 外头阴沉不雨,封悦肩膀受伤的地方,酸酸地疼起来,他去楼下找阿战要了几颗止痛药,洗了澡,就在床上躺着看书。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让他应接不暇,当年的事,也不知桂叔了解多少,他那么暗示自己,是怕康庆过分听从自己,而危害了桂叔的权威?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许桂叔并不是唯一知情的人,越这么想着,越觉得应该回去找大哥谈一谈。 十点多,窗帘映进车灯,外面有些响动,估计是康庆回来了。封悦挺吃惊,今天招待的那些人,都是很能闹腾的,以为天不亮都不会回来呢。果然,不一会儿,门开了,康庆探头进来,见他还醒着,笑着对他说:“我赶早儿回来,就是怕吵到你。” “怎结束这么快?” “芳姐找来的小姐姿色好,我看他们只想抱美人儿,正好我脱身。”康庆凑上前,他身上有酒气,说话虚浮,一点儿都不象平时那么笨拙:“回来陪陪你,省得你一个人在家看这种破书,全都是英文,讲得什么呀?” 康庆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英文书的样子,跟个大猩猩一样,封悦把书拿走放在一边,对他说:“你怎么没抱一个回来?” “抱回来给你?”康庆没换衣服,就蹭到封悦跟前,“我就想抱你,那些女人,怎么跟你比呢?” “女人多好,又白又嫩,有前有后的。”封悦拿那晚方国伦嘲笑他的原话儿逗康庆。 “你也有前,”康庆突然袭击,捏住封悦胸前两颗,吓得封悦差点叫起来,“有后的呀!”在他耳边轻声地说,“我就喜欢你后边,那叫风景独好!” “找死呀你!”封悦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再说一句试试。” 康庆突然捉住他的手,拉进怀里:“能打人就证明精力不错,晚上阿战说你不舒服,我在外头都没心情。他说你要了止痛药,哪里疼了?” “没什么……”封悦其实讨厌人满身酒气的人这么靠近,康庆的身上混杂着白兰地,威士忌,烟草,香水,闻起来就象震耳欲聋的“嘉年华”,可是,封悦又喜欢这样的康庆,就象当年那个穿着花衬衫,说话总是骂骂咧咧的少年。 “是不是肩膀疼了?”似乎封悦那些个病痛,都在康庆心里仔细地记了个账,“要不咱去看看医生吧,是不是里面哪个骨头没长好?” “别大惊小怪了,受伤的地方,不都是这样儿?” “得了吧,我身上的伤比你多多了,也没象你,疼起来就吃药的……” “行啦,康哥是铁打的,你不就是盼着我说这句奉承话儿?” “唉,给你看出来了,下回拍马屁要自觉自动,别等我提醒……” 他们这么依靠着,低低地说着话儿,脸贴近了,嘴巴渐渐粘在一起,再最后,终究还是滚到一块儿去……更深人静,有人好梦刚刚开始,也有人辗转反复,夜不能寐。 张文卓微闭着双眼,下午桂叔那里的眼线传来的消息,他越想就越觉得蹊跷。好端端芳姐在座的时候,提什么从前的事,难不成桂叔是想警告二少什么?张文卓对那些往事,也是一知半解,他明白这其中肯定藏了什么秘密,别说他,就是康庆恐怕也蒙在鼓里。桂叔看来是有内幕了,可是,他向来视自己为眼中钉,肯定不会轻易和自己交底,那究竟该向谁打听呢?二少对康庆死心塌地,要想分开他俩,还是得从康庆身上使力气,他对二少能有多少感情?张文卓睁开眼,好像看见封悦坐在封家大宅的客厅里,午后的阳光静静地洒在身边,他沉默着,象一缕透明的空气…… 张文卓笑了,封悦,这些都是你自找的。 几天后,约简叔喝茶的时候,张文卓忍不住含蓄地问了这事,故做不知地询问:“您说说看,桂叔是不是在警告二少?” “阿桂那个人,向来都多疑,现在康庆那个混小子对二少言听计从,俩人都好到床上了,他自然是怕康庆从此不听他的了,你也知道,他现在想要管住康庆也不容易,只好在二少身上做文章。”简叔说完,又忍不住后悔,他这么说,岂不是也泄露了自己作为老一代权威的虚弱?在继承人的强悍到不好管的事情上,他和桂叔,有着相同的立场和难处。 张文卓立刻就听出来,连忙把话题集中到封悦身上:“要想牵制封家兄弟,可不是容易的事,难不成桂叔还能有什么大把柄?” “这谁知道呢!”简叔好像也不是特别知情,“阿桂那个人心思深沉多少年,早就不和我说心里话了。你在这上面是白下功夫,对咱们能有什么帮助?你知道了,大少就能照顾咱的生意?” 张文卓傲慢地笑了:“简叔,您的地位,大少能比么?别看他现在兴旺得很,将来还是要靠您照顾他的生意呢!” 简叔就是喜欢张文卓这种胸有成竹的自信,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看你的了,我把这些权利钱财和地盘都交给你,可别让我失望!我等着看你打败大少的那一天。” 老家伙,那可不是给你看的,张文卓心里暗笑,那全是为了我自己。 这想法象黑暗里猛然划过一道闪电,大少现在的兴旺,仰仗的是当年胡家的提拔,虽说左小姐当年万千宠爱集一身,可姨太太的身份,又能给封雷带来多少好处呢?他怎么获得胡家支持的?张文卓好像抓住细微的线索,可是太短,又扯不出什么,忍不住烦躁起来。 “对了,辛胜最近好像有什么行动,你最好别和他参合在一起,阿桂那天给我电话,他那意思就是,如果不是辛葵和你走得太近,又明摆着和康庆对着干,也不会那个下场,如果辛胜和你有联系,让你劝劝他,别钻牛角尖儿,事情过去就算了,他也会劝康庆不要赶尽杀绝。” “您怎么回他的呀?” “我哪能承认你和辛胜有联系?就说他想得太多了。” “桂叔还是那样,口气总是很大,明明就是他怕辛胜暗地里坏康庆,却弄得好像他施舍人一条活路似的。您别理他,辛胜那头,我自有安排。” 简叔没有久留,匆匆走了。张文卓却没急着离开,这里在山顶,视野极好,晨雾渐渐散了,天地间明朗起来,远处的都市,象童话里绚烂的人间,这时候离自己那么遥远。简叔那种粗人,是宁愿在喧闹的夜总会里抱小姐,也欣赏不了这里的宁静和优美。 服务生过来,在他面前安静地泡茶,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特别白净,手指头在茶具间穿梭,灵巧而简单,那是和女孩子布茶时截然不同的风景,就象此刻窗外,没有鲜花,只有片片简朴而深远的山林。 张文卓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男孩子停顿了非常短暂的片刻,然后走到他身边,顺从地坐了下来…… 封悦病了两天,胸闷难受,成天打不起精神,总是头晕眼花的,封雷电话追来的时候,他强打精神应付,但约吃饭的时候,他却没答应。他知道封雷的火眼金睛,就算自己少吃一顿,都能看出来,若见了面,就免不得麻烦,索性承认不爱出门。封雷倒没强迫他,反倒觉得外头乱,辛胜那伙人又在暗处虎视眈眈,封悦要是能在家里呆住也是不错。 不知道是什么,封悦在大哥零散的语言里,体会出和以前不太一样的感觉,他说不清究竟是那样的区别,只是大哥的情绪,好像显得外人体察不出的轻快……封悦立刻想起小发,他朝窗外看看,秋云不雨常阴,暗暗地,让人情绪低落。 芳姐的家,在波兰街的另一端,占着“馨苑公寓”顶层的两个打通的单元。封悦到的时候,芳姐出门,只有小发自己在家。算算他俩应该有半年没见过,小发的头发长了,新长的黝黑柔软,和鲜艳的发梢形成鲜明的对比。除了头发,他和以前没有特别的变化,似乎还是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坐在封悦对面,翘着枯瘦的两条腿。 “你来干嘛?”说不上友好,但也没有从前的仇视和厌恶,“我可是听说你现在风光得很,波兰街没有不认识二少的,连康哥都听你的。” “你见康庆听过谁的?” “听你的呀!”小发端详着封悦,脱口而出,“他在你跟前儿,那还不跟个孙子似的?你用不着安慰我,他就没把我当回事儿,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子也不用他把我当回事儿。” 封悦微微摇头,也没有再辩驳,他知道小发最讨厌别人说教,告诉他要如何做,他不是个虚心的人,只愿意执拗地按照自己的标准做事。他嗅出空气里清甜的味道,就问:“你在烤蛋糕?” “哦,是啊,不过是送人的,没你的份儿,下回吧。” 封悦在小发的言语间,清晰地追寻出变化的痕迹,若是以前,他肯定用一句“关你屁事”来堵自己。 “看来烘焙课程学的不错?芳姐说你兴趣挺大。” “挺好玩儿的,不过自己做的都不爱吃,都进芳姐的嘴,她最近都胖了。” 中途芳姐来了电话,小发和她在电话说了好一会儿,封悦在屋子里走了走,在厨房边儿看见一个浅蓝色的盒子,里面装着几只已经抹好草绿色奶油造型的杯子蛋糕,看起来象一块块小小的草地。 几天后,天气好转,他身体也恢复不错,回去封雷家小住,在楼下的冰箱里,封悦又看见了这只精致的小盒子。 “是大少爷从外面带回来。”管家说,“他最近好像特别喜欢甜品。” 康庆一直心绪不宁,说不清是因为什么。虽然藏在人群中的辛胜,就象定时炸弹一样提醒康庆时刻警醒,可他在黑道上混这么多年,早就锻炼出在随时被人暗算的环境里也能高枕无忧的本领。这回只是单纯的,糟糕的预感,几乎很少这么烦恼过他。 他和张文卓算是彻底撕破脸,这两三个月来,已经为了几桩生意,明着争了起来。这样倒好,以前总是要保留些情面,做事缩手缩脚,挣脱了道义的枷锁,感觉自由多了,康庆并不惧怕张文卓,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时候的他,敢于向全世界挑战。 不久,预感的不安,终于水落石,只是真相让他如此措手不及! 第六章 事情发生的时候,封悦正在封家大宅里,假装轻松地应付着封雷的关怀。他已经有些厌倦反复努力,试图去打消封雷对康庆的偏见,也许大哥早就认定他和康庆永远做不成朋友的事实,也不愿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和感情。 “如果非得我说过得无比糟糕,天天和康庆勾心斗角,动手打架,你才相信,你就随便编排,怎么高兴怎么想吧!” 封悦说着觉得烦躁,起身想离开,封雷却伸手拉住他,飞速地掳起他的衣袖,胳膊上还清楚地留着打针留下的青紫,封雷脸色阴云密布,低声说:“你就是跟他太操心,才弄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自己照照镜子去,这么下去,你他妈的还能活几天?” “不用你管……” “你用谁管?”封雷看起来真的生气,并没有象以前那么忍让,但语气仍能保持着冷静:“封悦,波兰街是个土匪窝,你跟着掺和个什么劲儿?康庆身边那些破事儿,不是你能帮着摆平的。他就看你这么白操心,累得要死要活,是明摆着利用你对他的感情,封悦,你别傻了!” “那你呢?”封悦突然质问,“你也是在利用小发吗?” 封雷被这句话彻底打击的楞住,他明白小发不可能和封悦说过,那么封悦就是凭着蛛丝马迹自己猜出来的?他们站在空旷的客厅里,谁也不肯让步,气场彼此抵触着,两人之间飞速地凝结了一堵厚厚的墙,谁也没耐心去穿透的墙。 古旧样式的落地钟兀自打了两点钟的报时,封悦的手机这时候也响起来,他低头看了看,是阿战。通常他回封家住的日子,康庆那头的人是不敢联系他的,因为接他们的电话,封雷就会不高兴,久而久之,大家都形成了默契和习惯,没大事的话,绝对不打扰他回家和封雷的生活。 封悦正好借故走开几步,放在耳边接听,还没等他说话,阿战的声音就传过来:“二少,桂叔出事了!”他长话短说地交代:“刚刚突然昏倒,象是心悸梗塞,正送去医院急救,康哥这就过去。” “怎么会这样?”封悦大吃一惊,桂叔身体向来很好,心脏从来也没毛病:“我马上就出发,其他人没什么动静吧?” “太突然,还没来得及有反应呢。” 封悦没有问太详细。匆忙挂了电话。发现封雷皱着眉。正盯着他:“怎么了?” “桂叔心脏病昏倒。我得赶过去看看。” “先别着急去。”刚刚两人争吵地不快。顿时烟消云散。这会儿封雷地心思都在担心封悦地处境上。“这样地关头。桂叔指不定会和康庆说什么。你过去倒是自投罗网。” 封悦地脑筋转得确实不如封雷快。又或者他地心都放在康庆身上。就怕桂叔要是有什么。波兰街会不会有人对他不利。反倒没有想自己。大哥地话虽然没点破。他心里是有数地。当年地事。桂叔肯定知道不少。他若临终。会不会跟康庆交底? 手机这时候又响起来。这回是阿昆。 “接。”封雷果断地说。“说不定就是不让你过去。” 封悦按了接听键,却没说话,这次是阿昆。 阿昆比阿战警觉很多,他“喂”了一声,确定对方是封悦才开始说正事:“桂叔没什么大碍,康哥说先不用二少过去,让二少在家等消息。” 若没这通电话,封悦也许还不会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猫腻儿,然而阿昆客气得有些虚假的电话,反证明他们心里的猜测,桂叔是想单独见康庆,有话要交代。 “看来桂叔是病得不轻,要跟康庆交代遗嘱了。” 封雷没想到局势变化得如此突然,他本来觉得还有很多时间清理当年的痕迹,结果,桂叔的突然病危,他会怎么和康庆说当年的事,他身边是否还有别人的眼线。 “桂叔身边现在是谁跟着伺候?”封雷问,“靠得住吗?” “桂叔多疑,身边的人康庆插不上手。” “波兰街你不能回去,封悦,从现在开始,别出门,外面的事,我去应付。” “我不回去,康庆会对你下手……” “那就让他放马过来,我封雷会怕他一个波兰街的小混混?” “我不可能在这里躲一辈子,逃避没有用,该来的总是要来,这些年,我们躲过了什么?”封悦的冷静,让封雷摸不出底细,“我不是小孩子了,哥……”封悦想,如果当年自己坚持,不那么顺从封雷的安排和决定,也许今天又是不同的局面,“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 封雷有些急了:“你以为康庆对你有多少感情?封悦,和他的义气,他的地盘,他在波兰街的声望比较起来,康庆不会保你的!” “那我偿命给他,”封悦平静地说,好像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人都是为了自己争取和努力的,不是吗?哥,当年……你保我了吗?” 这话一说出来,封悦突然轻松了,仿佛卸掉了背了很多年的沉重的负担,从肩膀到心头,所有的骨肉和关节,同时解脱了桎梏的禁锢,自由的阳光照进身体里每个细小的角落,那些阴霾和黯淡,都在光线里湮灭和消散。当生和死不过是个结局,封悦才真正体会出,从容的滋味。 康庆赶到医院,桂叔的人都在等他,说桂叔怎么也不肯接受急救,怕进了急救室出不来,他还有要紧的话,要交代给康庆。在家里接到消息,这头的人不要让二少来的时候,康庆就觉得这事不简单,他不怎么太相信桂叔身边的人,让阿昆亲自去找了间病房,将桂叔推了进去,医生气得骂人,也没有办法,只能催他们尽快。 人都远远遣了,外头只留阿昆一个,康庆放心地关了门,走到桂叔的身边。桂叔闭着眼,似乎努力地保持着头脑的清醒,呼吸长一阵短一阵。 “桂叔,我康庆,你有什么话和我说?” 桂叔好半天才睁开眼,瞪着他,说:“康庆,你大哥,他,是给封家兄弟杀死的!” 急救室的灯亮了起来,康庆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外表看不出什么异样,思绪却是万马奔腾,不得安生。他早就意料到桂叔很可能知道大哥的死因,却没想到竟然是封雷下的手。那时候封悦才多大?为什么桂叔要拉上封悦垫背?刚刚他说了两句就昏死过去,想多问都问不出来,也不知老家伙有没有命,把谜底彻底地揭开。 然而,桂叔的话,又有多少可信? 康庆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护士小姐诶远远警告了两次,见他们的装束和气焰,也不再过来烦他。医院里雪白的灯光,没有一点温度,活人看起来也跟死人气色差不到哪里去。他真想不到自己还能如此冷静,康庆微微闭着眼,在尼古丁的镇静下,慢慢地盘算着当年的事。那时桂叔是希望波兰街能把赌场生意做起来,正努力地巴结着胡家的大少爷,自己还曾经笑话大哥,说他一半时间都在胡家大少那里上班……他脑袋里的某根弦突然绷紧了。 “阿战,你带人在这里看着,有事马上联系我,阿昆,你跟我回去。” 康庆的命令,让大家都吃了一惊,弄不明白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管康哥和桂叔实际关系如何,出来混的人,多少都要受辈分和道义的限制,桂叔是康哥的长辈,怎么着也该做做样子啊! “还有,”康庆小声交代说,“看着桂叔身边的几个人,不准他们和外头联系。” 其实,刚刚康庆一来,就把他们的手机都没收了,严禁他们和别人说桂叔生病的事。就算不治,这消息也得由康庆的嘴说出去,其他人从现在开始,禁言禁足。他们心里虽然有些不服,又都慑于康庆的脾气和威力,不敢冒昧。 康庆带了几个人,回到家里,只领了阿昆进书房:“我大哥出事的时候,波兰街除了桂叔还有谁当权?” 阿昆想了想:“辛葵和六叔都算二把手了,大事小情,都要汇报给他们的。” 没有再说话,康庆陷入一阵沉思,他慢慢地攥紧了拳头,果断地说:“你现在就去给我找波兰街和胡家大少联系的一切资料,亲自去,马上,不准给任何人知道。” 阿昆心领神会,面色凝重地走出去。康庆坐在椅子里,扬起头,听见自己僵硬的关节“吧嘎吧嘎”地响起来。封悦啊,封悦,你骗得我好惨,还巧言令色地说什么想帮我,无非就是替封雷在我这里卧底而已,康庆想起过往那些甜蜜痴缠的日夜,竟然不过是封悦制造的,迷惑自己的假象,顿时感到一股万箭穿心,无法忍耐的剧痛,他几乎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封悦,你等着,看我怎么拆了你身上每一根骨头! 封雷通宵都在书房里和人商量,阿宽目不转睛地盯着客厅里的封悦,封雷说在事情明朗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回去找康庆,那绝对是自寻死路。以康庆的火爆脾气,根本不会冷静考虑,头脑一发热,或者给人一撺掇,就得把封悦拆了。 “我想上楼,”封悦对阿宽说,“你干脆把我锁屋里吧,省得你还不放心。” 阿宽这个人特别木讷,好像听不懂讽刺似的,不带什么感情地说:“我让人去卧室收拾一下。” 封悦躺在床上,睁眼看着高高的天花板,几年前,他曾象这样整晚整晚地清醒着,不能合眼,不能入睡,封雷那时忙碌地往返于太平洋上空,就怕封悦哪天挺不住,撒手走了。死掉比活着容易,封悦不止一次地厌倦,每次在绝望的最边缘,总想起康庆,想起他站在楼下,仰头问自己:“封悦,下来玩儿啊?!” 封悦的卧室,带了个小客厅,此时阿宽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虽然封悦的床不在他的视线以内,但是封悦的每一次呼吸,都逃不过他训练有素的耳朵。封悦没有想逃跑,他甚至觉得自己长这么大,终于不需要再奔逃了。 他没有睡着。 当早晨的第一缕晨光落在他的眼皮儿上,封悦就睁开了眼睛,外头还是藏青的,太阳并没有升起。他躺在床上没有动,心脏平静得几乎没有跳动,他身体和精神上感到无边地疲倦,可又觉着特别安宁。 不一会儿功夫,阿宽的声音响起来:“二少,早饭端上来了,您现在要吃吗?” “我不想在这里吃,”封悦说着,转头看了看客厅那里的阿宽,“我大哥在楼下吗?” “大少也是刚刚谈完,在餐厅,说二少想的话,可以去楼下和他一起吃。” 封悦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到了楼下的餐厅。封雷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身睡衣,正若无其事地坐在桌子旁边看报纸。 “昨晚睡得好吗?”他放下手里的报纸,问封悦,好像昨天那些事根本就没发生。 “挺好。” 封悦一坐下来,佣人就过来端菜布饭,两个人沉默地吃着饭,谁也没有说什么。等茶水和水果摆上来,封悦才说:“我有话和你说,就我们俩。” 封雷抬头看他,彼此都没有回避对方的注视,封悦的冷静,让封雷难过,封悦走到今天,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他喝了口茶水,低声说:“那,到书房说吧!” 书房里打扫的佣人连忙都撤了,房间里还清晰地存留着昨夜的烟味儿。窗户开了个缝,换进外面新鲜的晨间空气,一清一浊地混在在空气中。封悦走到书架跟前,上面放着个相框,里面是张他们的全家福,那时封悦才三四岁,对什么时候照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封悦坐在爸爸的腿上,封雷和妈妈坐在一起,那时候应该是春天,他们身后的迎春花开得那么灿烂。大哥不是爸爸的儿子,只有妈妈知道大哥的爸爸是谁,可是,大哥对自己很照顾,很疼爱,就是亲弟弟,也不见得付出那么多的心血和耐心。 “你有什么事要说?”封雷看着封悦单薄又显得倔强的背影。 封悦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说:“哥,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也不会和张文卓联合起来对付康庆?” 书房里的光线,随着太阳升起,而渐渐明朗,封悦本来站在阴影里的轮廓,也清晰起来,只有在封悦的身上,封雷才会意识到时光的速度快得让人不胜唏嘘。站在自己面前盘着长手的年轻人,就是当年襁褓里蹬着胖腿儿要吃奶的小婴儿?那个被自己骂了,也不会顶嘴,梗着细脖,低头不语的小倔孩儿? 封雷一直希望能摆脱波兰街的乌烟瘴气,让封悦长成一个快乐的人,没人会因为他的出身嫌弃他,因为他的病弱欺负他,他想笑的时候大声地笑,想哭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哭……可为什么偏偏事与愿违?封雷觉得封悦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如果康庆对付我呢?”他反问回去,“你选择谁?” 封悦长久地注视着封雷,他能清楚地听见窗外的鸟鸣,淡淡地卷在风里,从微微敞开的窗户,弥漫到房间里,这让他们之间,少了昨晚对峙时的冰冷和尴尬。 “我从来没恨过你,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封悦诚恳地说,他的心,在这样宁静的早晨敞开着,“我不能在你们之间做选择。” 封雷点了点头:“你这么说,就是选择了康庆。” 这句话象爆破性子弹般击中了封悦,并在他身体迅速地分裂开,一一击中他的五脏六腑,疼得他片甲不留。他似乎有些站不住,退了两步慢慢地坐回沙发上,手四处摸索着,不知该放哪里才对劲儿。封雷的心,猛然揪紧了,连忙走上去,握住封悦的两手,放在自己掌心,暖暖地握住。 “你对他的感情,我怎么会不明白,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伤你的心。” 封悦身体蜷起来,有些发抖,他躺在沙发上,象是经历了一次长途的迁徙,精疲力竭:“我累了,哥,特别特别累。” “那你就先睡会儿。”封雷想劝他回楼上睡,可有怕他惊扰他的情绪和睡意,从柜子里抽了条薄毯子,给他盖上。 封悦的睫毛开始还颤抖着,呼吸时长时短,渐渐地安宁了,沉沉地睡了过去。封雷在心里叹着气,忍不住轻轻地抚摸着封悦的肩膀,他沉睡的模样,象夜色里一只半开半合的花骨朵…… 封雷见他睡得熟了,走出书房,让门口打扫的人轻一点儿:“二少醒了,马上叫我。” 阿宽正从二楼走下来,对他说:“大少,楼上的房间都检查过,二少的卧室也都弄好了,二少人呢?” “刚睡,他昨晚是不是一点都合眼?” “眼睛是合着,但是没有睡觉。” “你让管家叫林医生来看看封悦,我怕他会犯病。”封雷说着进了另一端的会客室,阿宽跟了进去。 “这几天,你在封悦身上多留意,我就怕他忍不住会往外跑。怎么样?波兰街有什么动静吗?” “康庆昨晚没在医院陪桂叔,好像领了几个人回家,具体的还不太清楚。” 他们说了会儿,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踩油门的声音,封雷跑去窗边,一辆房车横冲直撞地出了大门。 他赶紧跑去书房佣人:“二少呢?” “不知道呀!”佣人惊慌不已,“没见他出来。” 封雷开了门,沙发上只剩那条橙色的薄毯子,窗户大开着。 他急得连忙要找人去追,这时候手机却响了,他看也不看就接听,还不待他吼出“是谁”,那头先连珠炮一样骂起来了:“妈的,封雷,你耍我是不是?我等你一早上,你他妈的人呢?你当老子缺你这顿早饭是不是?还敢放我鸽子,你问没问过我是谁呀!” 封雷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约了小发吃早茶,却给昨天桂叔的事一搅和,全都忘了,他不假思索地说:“桂叔的事,你不知道吗?” 说完封雷就后悔,既然他还有心思等自己吃饭,肯定是不知道,那么就是说康庆隐瞒了消息! “桂叔怎么了?”小发先是楞了下,接着说,“妈的,他怎么样关老子屁事啊!” 封雷的脑筋迅速地转动,立刻问小发:“你在哪儿呢?还在那里?我让阿宽去接你。” “接我去哪儿?” “来我家。”封雷果断地说。 桂叔没有死,他在第二天傍晚的时候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康庆站在他身边儿,弯腰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桂叔,那些事我大概都知道,您好好养身体,我过两天来看你。” 因为还没有完全清醒,桂叔目光显得呆滞,楞楞地看着康庆渐渐离去的身影,无法反应他刚刚的话,他知道了什么?哪些事情?然而桂叔来不及细想,护士走进来,在他的点滴里加了些药,他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虽然糊涂着,他却又隐约觉得自己可能走错了一步。 上午,康庆接到封雷的电话,直问:“封悦是不是在你那儿?” “哦?”康庆扬了扬浓眉,用略带取笑的口吻说:“没看住你的宝贝弟弟,就来找我要人?” 封雷还不确定康庆是不是知道当年的秘密,说话格外小心:“封悦若找你,你告诉他,小发在我家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康庆不得不佩服封雷反应的速度,他还没有确定桂叔找自己做什么,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押住小发做谈判的砝码。短短两天发生这么多的事,强迫着康庆修正着自己暴躁易怒的脾气,他“恩”了声,故做平静地回答:“好,我一定转达。” 这头放下电话,康庆冲着阿战他们就骂:“小发什么时候跟封雷混一起了?你们他妈的都是吃白饭的,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 阿战他们给骂得楞住,也不明白为什么从昨天桂叔生病到现在,康哥跟吃错药似的到处骂人,只好问他要不要打电话给芳姐问问情况。 “那我不会自己问吗?以后外面的事机警点儿,别弄得我跟个二百五似的,别人电话都追上门示威了,还蒙在鼓里!” 外头的人面面相觑,不再吱声儿,康庆进了书房,没人敢上去打扰。阿战想,肯定是因为桂叔的病,下面已经有人听说了,这两天他接了好几个打听的电话。虽然现在波兰街是康庆说的算,但桂叔的地位还是在的,几个老一辈也全看桂叔的面子,才对康庆这么服从。快傍晚的时候,封悦来了,阿战他们的心情这才放松下来,二少总是有办法治住康哥,再怎么生气,有二少在,康哥也总得收敛。 他们刚想坐下来打牌,阿昆走过来,让他们去外头的娱乐室去玩,说屋里不让放人了。阿战他们连忙起身,里里外外检查,确信没人在,才都从大屋里撤了出去。 封悦感觉着身后沉重的门,悄无声息地合上,顿时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康庆坐在他对面的桌子后面,夕阳在他周围镶了圈儿奇怪的金色,而他的脸,在光线的背面,让人尤其看不清楚,象双无形的手,冷漠地将封悦远远地推开。 他知道了,封悦在心里肯定,桂叔与他交底了。 康庆双手寡寡地拍了两下,笑着说:“不得不说,封悦,你很有种。” 封悦站在门口,没接他的话儿。 “你们兄弟都是聪明绝顶的人,他扣了小发,派你来探底,以为这样我就不敢动你,是不是?” 小发?封悦立刻明白,难怪大哥没有满世界追找自己,原来他手里扣了人质,难道这才是大哥接近小发的原因?可是,封悦已经不想再去考虑别人,他现在是自身难保。 “我既然来,就不怕你动我,”封悦走到他跟前,隔桌子站着,从容而平静,“我本来不想你从别人那里听说这事儿,可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讲,康庆,这件事我一人承担。” “你承担得起吗?” 封悦薄薄的嘴唇轻轻一动,说得容易且认真:“我偿命给你。” 康庆闷住,手抓着椅子的扶把,用力得好像会掰断关节,他沉重的喘息,透露着怒气和阴沉,封悦点住了他的死穴,过了好久,才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这事和你什么关系?” “他是我哥,我不能让人伤他。” 转眼间,太阳一点儿都不见了,书房里黑下来,康庆伸手摸到开关,轻轻地拨动,发出“啪”一声微响,封悦的心跟着惊跳了下。桌子上的灯光亮起来,照着两人之间,短而厚重的空间。 “当年的事,你不想说?”康庆问,“我大哥做了什么,让封雷杀之后快?” 封悦的眼睛,追随着那一束柔润的光,台灯是他给康庆换的,他嫌弃原来那个光线太白太亮,显得刺眼,就象当年那些事,每每想起来,如同暴露在雪白的光线里,针扎一样的刺痛他的尊严,又无处可藏。 “跟胡家大少的死有关?”康庆注意到封悦的身体抖了一下,却没说话,“就算你不说,我也查得出来,封悦,在你来之前,我曾想要一根根地把你的骨头拆了。可我昨晚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只有你,能让我这样绞尽脑汁地去想,去衡量……封悦,你刚回波兰街的时候,我有多高兴?那么多年,我总是想你,想你在我身边,象小时候那样,走哪儿都领着你……” 康庆陷入沉思,在柔和的灯光里,看到缥缈的从前,他的神态,带给封悦一阵晕眩:“人是我大哥杀的,我不能骗你。你在道上混,要跟兄弟,跟芳姐,桂叔有所交代,我替我大哥偿命,你想按着道上的规矩,怎么弄死我都行,康庆,别去找我大哥,别为这件事再生杀戮,算我,算我求你了。” 康庆反倒不象刚刚那么紧张,他朝后坐回去,歪着头,嘴角放松了,跟封悦说:“你是不是认准了我舍不得动你,又或者封雷手里押着小发,才口口声声非要偿命?你真当我对你下不了手吗?” 他低身从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只木匣,放在桌上打开,一转,朝向封悦放着,里面是把枪。康庆喜欢枪支,封悦知道,这间书房的保险柜里,放着几支罕见而名贵的,都是康庆很上心的,这一支,他却从来没见过。 “这是我大哥的枪,”康庆好像看透他的疑虑,慢慢地说给他听:“我的枪法,就是大哥教的。他死的时候,身上带的就是这一支,上满膛,却一发子弹都没缺。他完全可以自卫,但没有,我那时就觉得他是替人死的,不得不死。” 康庆说着,把枪拿在手里。他手形长而大,对各种枪械都有研究,拿起来得心应手,提枪上膛那股流畅的动作,优美而迷人。细长的枪口,对准了封悦:“我在心里发誓,要让杀害他的人,也不得不死。” 封悦伸手,握住枪口,挪到自己心脏的地方,那里一颗心,跳得从容不迫:“应该的,康庆,我知道你大哥在你心里的地位,从小到大,他待你,比对小发好要用心。你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吗?你说,将来再不让他在外头看人脸色做事,让他呆在家里,和芳姐享福。” “你还记得?”往事象洪水倾覆而来,康庆突然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你他妈的还记得?!你知道他在我心里多重,你知道我多想他过几天好日子,你他妈都知道,怎么还能让你大哥对他下手!?” 康庆的枪口颤抖着,狠狠抵住封悦的胸口,顶得一阵阵钝痛,康庆强忍的悲恸,封悦切身体会着,然而他无从劝解,他清楚地了解,自己把康庆推到绝望的边缘。 “做出这种事,你还回来干什么!啊!你他妈的,为什么瞒着我这么多年!” 康庆情绪象海啸一样泛滥开,他扬手扔了枪,一挥长臂,将桌子上的东西通通扫到地上,引起“劈里啪啦”阵阵清脆的破裂和轰鸣。台灯歪在地上,那束光破散着,照着封悦的脸。 “我不会杀你,封悦,”康庆瞪着他,咬牙切齿,“我会用一辈子去恨你,让你亲眼看着我怎么让你们封家血债血偿!” 血色从封悦的脸上褪尽,他张了张嘴,却又将话吞回去,喏喏地喊了声:“康庆……” 他们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半边屋子都是黑暗的,只有那破碎的灯,残陋地亮着,象他们无法追忆的过去。这是个装了隔音材料的房间,窗户也是紧紧闭合着,没有半丝空气流通进来。空气里,只有他们彼此的呼吸,沉默,象冰霜一般蔓延。 当康庆觉察出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看见封悦的喉咙再一次吞咽的同时,血从口鼻中,奔涌而出,染红了胸前大片大片的衣服,封悦身体抽搐着,朝地上倒去。康庆扑身过去,抱住封悦,伸手掰开他的嘴,却是来不及,他放平封悦的身体,试图减轻他的痛苦,而封悦早已经痛得抽成一团,神志不清。 拉开门,康庆冲外面的阿昆大喊:“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封悦服毒了!” 第七章 太阳照上庭院里郁郁葱葱的一片阔叶林,俞小发竟看不出这院子究竟有多大,院子另一端接着山岭,不会那片山也是封家的吧?康庆的房子在波兰街也算挺气派的,结果跟封雷的家一比,跟过家家搭的积木似的,还没他家外面的佣人住的楼大呢! 他从楼下逛到楼上,溜达了几圈,也没数清到底有多少个房间,小发感到无聊了,问那个老是跟着自己的管家:“封雷人呢?” “大少在楼下书房打电话,让您先自己随处看看,他一会儿就来。” “哪有他这么做主人的?请我来却又不露面。”小发有点不爽,“我去楼下找他。” “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等这么一会儿就没耐心?”封雷出现在楼梯口,看起来有些疲惫。 “我干嘛要改?明明是你做得不周到,还嫌我没耐心?” 封雷和管家说:“你去忙吧,我在这里招待他。” 管家恭敬地点头,转身离开,心里其实一直嘀咕,大少怎么弄回这么没水平的客人?跟街头上的小流氓似的。 “你让我来干嘛呀?” 封雷这会其实是心急如焚,封悦上午偷跑出去,却没有直接去找康庆,他把车扔在城里一家停车场,人就没了影子,派出去找他的人,都没带回什么消息。可他必须和颜悦色地留住小发:“你不是说现在能从头菜到甜品准备出一顿大餐?我借你家里的厨房,做给我看看。” “啊?你怎么突击检查?我还没准备呢!” “用准备什么?这里应该都有地。缺地你列给管家。让他出门帮你买。” 小发歪头盯着封雷。好像是感觉出其中蹊跷地样子:“你是不是在搞什么呀?怎么今天怪模怪样地?” “你可是念叨好几次。我给你个机会表现。你还说我怪。”封雷看看腕上地手表。“这才刚下午。到晚上还有很多时间。不应该很赶吧?” “时间倒是够。”小发有点想跃跃欲试了。“那你带我看看厨房吧!” 俞小发立刻爱上了封雷家象餐厅功能一样齐全地厨房。似乎再也不用担心他想要离开。封雷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小发兴奋地摸着光可照人地双层烤箱和宽敞干净地操作台。心里想。他就是个天真地小破孩儿。 小发欣赏够了。伸手从兜里摸出个皮筋儿。把头发扎起来。准备大干一场。他地头发确实长了。可从没见他这么扎过。露着小小一张脸。好像变了个人。封雷暗暗地楞了下。 因为小发在这里,他把要过来商量事的约都取消,一是怕小发怀疑留他下来的动机,二来也不想别人看到小发在自己身边。因为无法确定康庆那头的动静,封雷整个下午都如坐针毡,他不得不佩服,如今的康庆确实沉得住气,竟是一点风声都打听不出来,连张文卓对那头发生什么都一无所知。阿宽在负责和各方保持联系,隔一会儿过来,他便走去书房,说几句。 头脑里盘算着如何对付,封雷坐在客厅里,时而闭目养神,他必须把任何情况都考虑明白,封悦肯定是要去找康庆的,只是……什么时候?他又如何把小发多留几天?难不成强行软禁? 不行!封雷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却说不出否决的原因,他开始有点意识到,好像对自己意识的控制,不如从前那般坚固了。 “哎!哎!!哎!!!叫你呢!” 封雷被小发不屈不挠的骚扰从沉思里揪出来,心不在焉地说:“什么?” “我忘了问你,想吃西餐,还是中餐了呀!” “随便吧!”封雷站起身,“挑你拿手的做。” “哦,那,几个人吃啊?你弟回来吗?” 这话问在封雷的心口,封悦还会回来吗?他这次去找康庆,到底会怎样,事情现在究竟是怎样的状况,他怎么会如此坐以待毙?正在寻思呢,手机响了声信息,他拿起来看,是阿宽发的,估计是怕他打扰他和小发说话,上面只有几个字:“二少到了康庆的家。” “就咱俩。”封雷象怕他听不懂似的,又说,“你和我。” 不知道为什么,小发的脸好像因为“你和我”这三个字红了,转身回厨房去。 天黑的时候,晚饭在小餐厅里吃,只有他们俩。小发抬头看看站在一边的管家,觉得别扭:“你要么就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要么就回避一下呗,这样盯着,让我怎么吃得下去。” 管家尴尬地瞅瞅封雷,听见他说“你先下去吧”,才转身走了。 小发见周围没人,似乎心情好了,扬着眉毛,高兴地说:“我学的只是甜品,这些可不是我专长,是专门找师傅学来,做给你尝的。” “哦?你有心了,”封雷看着小发,即使在这坐立不安的时刻,也还是被他眼里跳动的孩子气感动,他低头吃着,说:“手艺不错,味道很好。” “你喜欢?”小发接着问,期待地等着他的答案。 “喜欢。”封雷点了点头,“非常喜欢。” 笑容在小发的双眼中迅速绽放,在突如其来的这个瞬间,封雷突然觉得小发好像已经不是那个大月亮的夜晚,穿得象布袋子一样,负气走在路边的坏脾气少年。 “大少!不好了!”阿宽慌张的声音从客厅响起来,他从来不会这么没分寸,“二少服毒自杀,在医院急救呢!” 封雷如五雷轰顶,楞了片刻,“妈的,康庆!”他风一样站起来,往外就走,回头跟小发大声说:“你也跟我来!不对,你在这里等我!” 小发被他这一吼,也楞住,看着他不知如何反应,封悦好端端地,怎么会服毒呢?虽然和封雷还没有相处得多么熟悉,可是封雷对他弟几乎变态的爱和袒护,小发眼里看得明白。 封雷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加上阿宽冲他使着眼色,放缓语气说:“你今晚不走行吗?在这里等我。有消息,我就给你电话。” “哦,”小发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好。” 封雷出门上了车,阿宽已经吩咐留在家里的保镖看住小发,尽量不要他用手机和外界联系。 “如果他想走,不管采取什么手段,要把他留下。” 这句话不用过于解释,保镖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整个柏林道笼罩在一片浓厚的夜色之中,俞小发目送着封雷的车消失,并不知他的生命从此就要改写。 重症监护室的窗,是封闭隔音的,厚厚的两层,康庆挺身站着,双手揣在裤兜里,他离窗户那么近,每一次呼吸都会在玻璃上形成浅浅的水汽,很快散开,再雾起来,再散开……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 封悦奄奄一息地躺在里面,他的双手和一只脚,都插着针头,源源不断地把解毒的药送进他的静脉,试图消灭他血液里顽固地摧毁他内脏的剧毒。他们在等从美国空运来的特殊的药品,可是医生不确定封悦的状况,是否能撑到天亮。 本来脑袋里已经串起来的,几乎清晰成形的推测,因为封悦绝然赴死,把那些线索全都打乱了。此刻的康庆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甚至连发火的心思都没有。 多年来,他习惯用愤怒和发泄疏解沮丧的情绪。遇到过那么多挫折,明显的,隐藏的,圈套和虚伪,康庆宁愿通过最直接的发火来揭露和镇压。而如今,他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彻头彻尾地认识到,自己就是个失败者。 康庆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封悦倒下去时的影像,他沉默地盯着自己的眼神,他说:“康庆,对不起,我替他偿命。”他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得就象平时生活里随便地一句:“康庆,这里应该加个袖扣。”“康庆,应酬的时候意思意思就行,别喝那么多的酒。”就象他微醺时,红着脸说:“康庆,你亲亲我吧!” 康庆突然被没顶的恐惧淹没,封悦可能再也不会醒来。这想法让他窒息,他的头脑顿时缺氧似的,一片空白,一个声音在他身体里回荡,越来越响亮,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不知所措的康庆,下意识地换了个姿势站着,身体的活动,换来片刻的清醒,他在玻璃窗里,看见另一个人的身影,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封雷刚刚在医生的办公室里打电话,满世界寻找这种稀少的解毒的药,因为还只在科研阶段,市场上并买不到,他必须借用各种合法的违法的手段,尽快地把这种药品弄过来。 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封悦,对封雷来说,并不陌生。刚把他送出国的时候,几乎每次去看他,都是这样的状况,就是摆明了不想活,身体上各种各样的毛病,几乎轮番着致命地摧毁着他。 封雷早就应该明白,封悦对发生的一切,心里其实都知道,才会生无可恋。可是,他自欺欺人地混过这几年,始终也没有勇气面对事实的真相,不敢承认自己对封悦所有的宠溺和疼爱,其实不过是为了平复自己内疚的补偿。 可是当封悦服毒的消息传来,他几乎是本能地迁怒于康庆,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警告:“他若有事,我会让整个波兰街来陪葬!” 康庆没有转头,冷冷地回应:“我和你,是有笔账要算,不用你来提醒。”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的灯突然闪烁起来,病房里连接在封悦身上的仪器似乎“BB”响动,他胸口剧烈起伏,象是喘不过气,手挪到胸口,紧紧抓着,痛苦不堪。 “封悦!” “封悦!” 等待在窗外的两人,异口同声地喊出来。 医生护士跑过来,推门进去,拉上了病床周围的帘子,封雷和康庆阴沉而急躁的脸,映在玻璃窗上,内心的焦虑和担心,绞在一起,象未经包装的火药,在每一次干燥呼吸里,擦枪走火……不知怎么搞的,也没看清谁先动手,两人突然就扭打在一起,最原始的,最野蛮的,不用脑子,也不用心,只管用拳头,没有躲闪和自卫,只想着去攻击去毁灭……心里的焦急和不安,只有在不停地伤害别人,和被人伤害的疼痛里,才能有所缓解和疏散。 阿昆和阿宽各自领着人,在电梯出口的地方,各守一边。阿昆虽然面无表情,心里却因为封悦的今晚的举动震惊不已,看不出二少平时温和秀气的为人,脾气烈起来竟然这么决绝。要不是事发当时赶巧桂叔的医生等在外面要见康哥,见这情况,当机立断地第一时间插管洗胃,那么烈的毒药,就是等到救护车,也要来不及的。 护士远远看着,都不敢走进这头儿,也不了解这架势到底是谁住进来了,但她们都知道惹不起的,因为刚过去那个封雷,其实就是医院的大老板,今晚都是主任亲自在,凡是点到的医生,就是休息的,都得立刻销假。 阿宽的电话隔会儿就会想起来,他一直在联系药品调用的运输,这会儿正在电话上说着,有小护士跑过来,和他们吞吐地说:“他们……他们打起来了。” 他们寻思一会儿,才意识到护士嘴里说的他们,就是各自的老大,连忙跑过去,竟然真的扭打一团,让人难以置信。两人阴云密布的脸上都挂了彩,但也没纠缠,各自进了不同的洗手间整理,出来以后就又恢复到本来的神态,好像刚刚抡拳头踹脚的丑事,压根儿就没发生过。 “大少,”阿宽连忙和封雷汇报,“美国的药来不及,但从香港调到了,直升机刚到楼顶,我已经让人上去拿。” “行,我知道,你们下去吧。” 封雷坐在长椅上,双手盖住脸,心紧紧地揪着,沉浸在难以挥散的悲伤里。康庆却始终站在窗口,四点多的时候,帘子拉开,封悦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这回不同的是,他的脸侧过来,冲着窗口这边,康庆情不自禁地微微歪头迎着他的角度,好像他们就是面对面。 每隔段时间,护士就会进去给封悦抽血化验,这一次,康庆忍不住护士说:“你把他的扎针的那只脚也盖上点儿,他脚怕凉,一冷就睡不沉稳。” 护士虽然觉得他很奇怪,还是照做了,康庆这才觉得心安。 早上八点多,血液化验终于有了乐观的结果,医生说看来那药确实是起效了,估计中午左右,封悦就能醒过来,封雷这才觉得一颗心“扑通”地掉回原处。 康庆还是那个姿势,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里头的封悦。周围冷静下来,没有任何人,连医生和护士都不在,康庆对封雷说:“桂叔和我说的事,不会有别人知道。我要是你,永远也别让封悦,再回波兰街。” 下午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雨,窗外“刷刷”的声响连成一片,让人昏昏欲睡。医生刚跟他们说封悦有意识,康庆就走了,没有见面。封雷走进病房,贴近他想说两句,可封悦皱眉呻吟了两声,迷糊糊地,又昏睡过去。医生连忙解释难受两天是很正常的,等身体里的毒素清除干净,也就会慢慢恢复,既然醒过来,问题就不算大。封雷如释重负,感觉象是给人剥了一层皮,每个关节都紧绷得到脱氧。 阿宽劝他先回去休息:“二少醒来,我第一时间通知您。”阿宽低声地提示:“……小发,还在家里……等您。” 封雷这才想起来,时间这么久,小发的脾气肯定不会耐心在家里等的,估计现在的局势就是给人强行扣住:“他没打电话来找我?” “打了,”阿宽坦白交代,“我估计您没心思听电话,帮您挡了。” 长时间紧张的身体,一时难以松弛,封雷感到疲惫和烦躁,听了阿宽的安排。在路上的时候,他就想,也许小发已经把门砸破了,或者骂人骂到失声,这个小流氓,脾气火起来,就和康庆一个德性。 结果,到了家,周围很安静。保安的人说小发一点都没闹腾,告诉他在大少回来前,最好别离开房间,他就一直呆在里头。封雷反倒心里没底,不知小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拾阶上楼,小发的房间门口坐了两个人,见他来,连忙把门开了。封雷走进去,屋子里干净整洁,卫生间里传来水声,看来是在洗澡,他的衣服裤子搭在床上,白色的袜子卷成一团,扔在地上。 封雷走回门口,对外面的人说:“去把二少的衣服拿来一套。” 封悦比小发高,但俩人胖瘦差不多,将就一下是可以的,封雷坐在床边儿,摸了摸小发的搭在那儿的裤子,好像能感受到裤子里套着瘦不拉叽的细腿儿,和他淡淡的温度。 这时候,浴室的水声停了,不一会儿,小发开门,大踏步地走出来,他明显没想到封雷坐在他床上,**的身体滴着水,连条毛巾都没围,情急之下,捂着敏感的地方,连忙转过身,瘦削的屁股对着封雷。 “你他妈的怎么神出鬼没的?是你家了不起啊,进门都不说一声!?” 封雷在医院里为封悦紧张了十几二十个小时,精神上的疲惫远远胜过身体,血液里流窜着说不明的烦躁,从皮肉到关节骨头都僵硬得难以负荷,因此,更增加了他理智上的负担。封雷被一股强烈的,急需发泄的情绪支配着,不能仔细思考和衡量,猛然站起来,一把将小发箍进怀里。 “操,你干吗?”小发拼了命似的挣扎,“妈的,找死是不是?” 他的反抗,反倒惹起封雷的**,手上就有些不知轻重。 双方力气本来就有差距,再加上小发**着身子,在搏斗上总是吃亏,眨眼功夫,就被死死地钳制住,头晕目眩地扔在床上,正摔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封雷扑上来,好像是疯了,不顾一切地,吻住了他。 俞小发完全蒙了,这是他从来也没预料过的场面,象是汪洋里漂泊的一条船,不能掌握自己的想法和方向,封雷突如其来的亲吻,如同稳重的石锚入海,牵拌着,牢牢地拴住了他。 这些日子来的相处,象电影一样快速地播放。封雷在那个黑暗的夜晚停车,坐在房车里,淡笑地看着他;一次次抽着烟,沉默地听他粗鲁地抱怨和挖苦;吃了他做的东西,会说“很用心,不错”;封雷会肯定他的努力,甚至会赞许…… 他的拥抱用力地证明,此刻他是多么需要我,是的!俞小发的头脑突然被一片泛滥的温柔侵蚀,他需要我,封雷是需要我的!他抱住封雷,热烈地回应了他的亲吻…… 夜深以后,外面起风了,雷雨云被吹走,雨势就小了,淅淅沥沥,象是怕扰人清梦似地安静。封雷坐在床头的灯韵里,抽着烟。他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这些日子积累而来的所有的紧迫,都在这场激烈的**里瓦解,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惬意。 小发分着腿趴在他身边,没什么动静,也不知睡是没睡。他的头发半干半湿,长长的,发梢还带着以前鲜艳的发色,新长出来的却是黑而柔软。他的发质,倒是挺适合留长头发。 封雷捻灭了烟,凑过去,轻声地问了句:“睡啦?” 小发还是没吭声。 封雷扯过被单,给小发盖上,他的身体很年轻,薄薄的床单勾勒出他精瘦的轮廓,这人身上真是一点肉都没有,象个发育不良的少年。封雷辗转想了想,又掀开被单,手摸向小发的屁股。 “你干嘛?”小发似乎明白他的意图,戒备地转过身,面对着他。 “看看是不是把你伤了。”封雷低声解释。 “上的时候跟畜生似的,事后装什么好人?” 小发说完又有点后悔,可他一时改不过说话的毛病,只得瞅着封雷,看他什么反应。封雷却没生气,搂过他的肩膀,说:“刚刚着急了,以后肯定多注意。” “谁跟你说还有以后的?”小发忍不住挑起眉毛,“你还上瘾啦?” 他的小混混表情把封雷逗乐了:“是上瘾了,可怎么办?” 小发楞住了,他发现在应付封雷的温柔上,他的完全想不出招数。 好在封雷并没有时间逼问他什么,起身穿衣服,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你还要出门呀?” “我得去医院看看封悦,他晚上肯定会再醒,不放心放他自己。” “哦,”小发跟着坐起来,才觉得后面一阵难受,顺口骂出来:“妈的。” 封雷被他皱眉忍耐的表情揪了一下:“你躺着吧,我让他们把东西给你拿上来,多少吃一点,他们说你今天也没怎么吃东西。我不在家,你都干什么了?” “打游戏呗,打得我眼睛都花了。” 小发蹭着坐回去,碰到了就疼得吸凉气,看来是真的伤了,但他却明显没往心里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让封雷不禁琢磨,也许小发真的是需要别人多花时间,才能认识和了解。 封雷走出房间,门口没有什么人,倒是走廊转角那里的两个人,见他走出来,连忙迎过来,把衣服递过来:“大少,这是您让我去拿的衣服。” “哦,”封雷注意到他脸上有些尴尬的神态,“让管家弄些宵夜来,我和他在房间里吃。” “啊,好。” 封雷拿着衣服走回房间,放在小发身边:“封悦的,你先将就穿着。” “干嘛,你还不让我回家啦?” 小发的话,让封雷怔了下,他到现在还没有问,为什么小发突然对他的安排这么顺从。 “你怎么想的?”封雷没有直接问,但他知道小发不傻,这话听得明白。 “你和康哥打起来了吧?”小发忙着套衣服,低着眉眼说:“你押着我也没用,他才不把我放在眼里呢!” “你怎会这么想?”封雷说,“康庆把你当他的命一样。” “可他把封悦看得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 封雷盯他好一会儿,才转头说:“别胡思乱想,吃饭吧!” 第八章 封悦头脑里开始有了意识,护士轻微的脚步,细细的低语,冰冷的听诊器偶尔落在胸口,针头扎进静脉是带来的锐痛,他都能一一感觉得到,他只是不想睁眼,不想让人知道他已经醒来。 他的血液象沸腾似的烧灼着每一个细胞,关节如同在被车轮反复地倾轧,腹腔里的器官都在叫嚣着疼痛,他无法忍耐,又不能呻吟……他不想面对那个让人厌倦的世界。 一双干燥而温暖的手掌,时而抚摸他的额头,时而用蘸水的棉签滋润他的嘴唇,最终握住他因为过度注射而一直冰凉的手。 “我知道你醒了,”封雷的声音低沉温柔,“他昨天一直都在,今天回去的,以后……也不会来了。” 封悦的眼皮动了动,睫毛忽闪。 封雷语气依旧平和自然,说得云淡风轻:“你给我听好,以后要是再做这种傻事,波兰街的每个人,都会因此遭殃。” 封悦终于睁开眼,脑袋里一阵晕眩,让他不禁皱眉,尽管室内的光线已经调得很暗,他还是无法立刻适应。他费劲地把手抽出来,想要摘去氧气罩。封雷连忙按住他,伸手把氧气罩拨去一边,细心地问:“能行吗?” 虽然封悦点了点头,他还是多观察了会儿,见封悦确实没有什么不适的反应,才揭了氧气罩:“喉咙很疼吧?喝不喝水?” 医生已经和封雷说过,封悦的喉咙因为插管伤了声带,需要时间恢复,暂时说话可能比较费劲。果然封悦用力地开了口,声音沙哑而难以分辨发音,他立刻闭嘴,不再吭声了。 封雷拿来一只刻着量度的杯子,里面有根弯曲的吸管:“少喝点润润喉咙,你的胃洗坏了,暂时不能进食,连水都要定量。”小心地把吸管伸进封悦的嘴里,封雷仔细地看着读数,一到量立刻就给停掉。 “要不要坐一会儿?” “唔。” 封雷慢慢地把床摇起来。让护士给封悦换个软一点儿地枕头。在背后垫着:“等你再好点儿。我就接你回家养着。医院条件太差。” 封悦看了看墙上地钟。已经快两点。 “等你睡了我再走。明天没什么事。有地是时间补觉。” “唔。”封悦狠劲儿地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地声音清楚点儿。“你……答应过我……” 封雷可能也是看他说话费劲。中途打断:“你放心。只要你给我好好地活着。我答应地所有事都算数地!”见封悦肩膀低落。垂目不语。他放松语气。继续说:“这是我和康庆之间地恩怨。和你没关心。不需要你替我或者他来抗!再说。事情也没你想得那么糟糕。还非得你以死谢罪了?” 封悦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封雷说得已经很清楚,也没有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他靠在枕头上,忍耐着身体上袭来的一**的疲惫和难受。 “怎么了?”封雷关切地问:“哪里不舒服?” 封悦勉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脚:“脚麻了。” 封雷赶紧到他脚边:“哪个?打针这个?” 见封悦点了点头,封雷坐在床边儿,谨慎地给他按摩,接着说:“你老实在医院呆着,别指望他来看你。” 俞小发在窗外,把这种几乎称得上宠溺的照顾,一一都看在眼里。封悦没有清醒时,他细心地把水细到吸管里,再慢慢地送进封悦嘴里;他几乎小心翼翼地滋润着封悦的嘴唇,揉着被针头扎到瘀青的手脚……小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这么周到地伺候别人,更何况是高高在上,似乎把整个世界都能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封雷? 小发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封悦清醒的时间并不怎么太长,三点多的时候,又昏睡过去。封雷出门,正看见小发站在外头,有点吃惊:“你怎么来了?” “我可是跟你的部下请示过,他们答应,我才来的。大概是阿宽太忙,才没时间通知你,”小发说着,心里不是滋味儿了,“我又不是来找茬的,你干吗这么堤防我?” “不是戒备,”封雷担心着小发那里,“你怎不去坐着?” “笨蛋,坐着才疼呢!” 封雷觉得小发不是装模作样的人,他左右看看,没有什么人,拉住小发,说:“跟我进来。” “去哪儿?” “嘘……”封雷拉他进了封悦的病房,那里有个单独的卫生间,“别吵醒他。” 这哪象医院的卫生间?小发吃惊地看了一圈,却听见封雷说:“把裤子脱了!” “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妓女还下班呢!你有完没完呀?” 封雷被小发的吹胡子瞪眼的表情逗得哭笑不得:“你往哪想啊?”说着从兜里掏出消炎栓,“这个弄上就好,把裤子脱了,我帮你。” 小发没明白:“怎么弄?” 封雷瞪着他,没有解释,只和他说:“别磨蹭,赶紧转过去。” “靠,谁知道你是不是要捉弄我?” “我哪有那美国时间捉弄你?”封雷不由分说地将小发转过去,伸手就解他的皮带。 “我自己来。”小发不好意思了,他以为那个就是药膏,“你轻点儿啊,不然老子跟你没完。” 封雷让小发双手支在洗手台上,他不肯穿封悦的内裤,虽然拿给他的都是新的,没开封的。而他自己的这条内裤上,竟带着小手枪的图案,看得封雷差点笑出声。可是,当他看见小发红肿的伤,就有点笑不出来,这人真是粗枝大叶,伤成这样还跑到这里来找自己。 封雷戴上指套,做了润滑,警告他说:“忍一忍啊。” 消炎栓一插进去,小发就有点明白了,他疼得哆嗦,也没有吭声,自己竟然这样老实地趴着,让封雷往里插药,这脸算是丢光了。封雷插进一点儿,小发的大腿就抖,他自己也跟着哆嗦一下。不过这种药吸收快,效果好,一进去就立刻不疼了。封雷把小发的内裤提上,又帮他穿裤子,耐心地转过他的身体,系着他的皮带…… 小发只觉得今晚的封雷温柔得不象他平时的样子,他的手指就在自己胯间,整理着他的衬衫和腰带,偶尔碰上他平坦的小腹,便是电流通过,那一整片的皮肤都麻酥酥的。 “你对我会象对封悦那么好吗?”这问题,小发几乎脱口而出,可是他强行忍住,好像这话一出口,他就输了。 封雷的身体也流淌着暧昧的血液,几个小时前发生的关系,让他就不能象从前那样看待小发,他会情不自禁地关怀他,好像他现在已经是自己的一部分。胳膊环绕住小发的腰,下巴搭上他的肩膀,封雷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封悦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被封雷接回家里修养。在几乎将整个医院搬进来的卧室里,他整日躺着,几乎不怎么说话。他和外界的联系,几乎都被封雷切断,房间里的电话只能拨内线,手机也不翼而飞,就算此刻在笔记本电脑上无聊地四处看着,心里也清楚,大哥正监视着他浏览的每一个网页。 天黑以后,封雷拿个托盘走进来,放在床头的小柜上,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用搅拌机打碎成米糊的晚饭。封悦头也没抬,眼睛依旧停留在电脑屏幕,没打针的手玩弄着鼠标。 “看什么呢?”封雷在床边坐下来,“护士说你今天没午睡,不累?” “整天不是坐就是躺着,怎么会累?”封悦努力掩饰自己烦躁的心情,“今天小发没来?” “没,我让他这几天都别过来。” 封悦没有再说,这段时间小发常来的,并毫不掩饰他对封雷的好感和依赖。 “我知道你不爱吃这个,”封雷终于断起那碗米糊,“再吃两天就好,你的胃需要慢慢习惯……” “这种恶心的东西,吃了才想吐,”封悦不打算吃,“我中午已经吃过,不想再吃了。” 封雷看看那碗东西,都觉得恶心,也没有立场逼着封悦,他这段日子都靠营养针度日,并没怎么正经吃过什么,医生说这种加工过的米糊,可以帮他的胃过渡,慢慢恢复消化的功能。 “一天就喝那么点米糊能挺住吗?” “唔,死不了。”封悦的心思不在和封雷的对话上,屏幕上一条滑动过的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重阳街口的大东娱乐城发生汽车爆炸,已经确有死伤,具体不详。” 他连忙说:“电视,大哥,你把电视打开。” 封雷不明白他想看什么,将遥控器递给他。封悦换到本地新闻频道,果然在报道这则新闻。现场已经完全封锁,摄影师的镜头,努力地捕捉着那辆被炸翻的车牌照……封悦的心,突然吊到喉咙,被命运的手紧紧攥住,那是他熟悉的牌照。 似乎是为了肯定他的恐惧,记者在一片嘈杂声中报道:“刚刚已经查过遇难车辆的拍照,很可能是波兰街娱乐业巨头康庆的专用车。” 封雷也因为这个新闻楞住,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斩钉截铁地说:“你在床上呆着,别动,我去打听看看。” 封悦哪里能听他的,掀被子就要下床,被封雷一把摁住:“我说不用你操心这事儿!” “那是康庆的车!哥,那是康庆的车!” “那又怎样?他不一定在车里,你先别慌,我保证帮你打听出来,你安心等着……” “不用你,我自己可以!”封悦铁了心要出门,用尽全身的力气,想从封雷的禁锢中挣扎出来,“我去打个电话,手机呢?把我手机还给我!” “封悦,你冷静点儿!你就算现在打电话,康庆的手下,也未必和你泄露什么!这么大的事,如果康庆在车里面,早就人给我电话,他肯定现在好好的!” 封悦决定不跟封雷硬碰硬,任他将自己摁回床上:“好,你去打听,我老实等着。” 封雷皱眉看着他,脸上是将信将疑的表情。 “我保证不轻举妄动,哥。”封悦在封雷的注视里,感到心虚,一股不详笼罩过来,“我,我不会偷跑。” “你记录不好,封悦,” 封悦脊背发凉,意识到封雷的打算:“别,大哥,我求你,别这样,我不会……不会……” 封雷按了护士铃,冲走进门的护士说:“给封悦打针,让他睡觉。” 他说得这么肯定,不容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封悦低头看着注射器里的液体被一点点推进他的静脉,甚至能感觉得到药水和血液的碰撞,而产生的细不可察的逆流……他没有反抗,一丁点儿挣扎也没有,象是突然换了一个人。他冷淡的表情,让封雷心寒,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优柔寡断,他必须立刻弄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 终于封悦头偏着,睡了过去,封雷急速走到楼下,对迎面而来的阿宽说:“马上电话张文卓。” 阿宽可能还没听说汽车炸弹的事,楞了下,回答道:“张文卓的电话,在二线等您。” 他倒是先找我了!封雷心里嘀咕着,进了书房,接起电话。张文卓的声音立刻响起来:“大少,康庆的事您知道了吧?” “什么事?”封雷佯做不知。 “看来大少还没听说,康庆的车被炸了,这事和我无关。” “炸弹?什么时候发生的?” “就是十几分钟前的事,”张文卓沉着地说,“我本来也没觉得这事儿能让您误会到我头上,可简叔不放心,非让我先和你通个气儿。” “那能是谁干的?” “这可不好说,”张文卓的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阿庆在外头仇人那么多,指不定哪个毛头小子干的。” 话说到这份儿,封雷就知道康庆并没怎么样,要不然张文卓早就跑去波兰街兴风作浪,可没时间跟自己聊电话,但他还是问了句:“康庆没事吧?” “阿庆现在比谁都小心,哪是这么容易就给掌握行踪的?那辆车根本就是他的掩护而已,空的,只死了个保镖和司机。” “看来确实不是你做的,”封雷听到康庆没事,竟觉得一阵轻松,他并不盼着康庆活着,而是觉得省了应付封悦的麻烦,“若是你,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失手。” “呵呵,”张文卓不自在地笑了笑,封雷话里有话,这么揭他的底,让他难免尴尬,“看大少说的,我和阿庆又没有血海深仇,恐怕您比我还不待见他呢!” 封雷脸顿时阴沉下来,他不知道张文卓这话是不是暗含着什么潜台词,他和康庆不善,外人多以为是因为康庆和封悦的关系,可张文卓这人城府极深,他这话里难免藏着什么玄机,可偏偏又卡在这种模棱两可的事儿上,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 好在封雷在这种事上,向来不落于下风,突击一般地说:“我要是你,赶紧把辛胜那个精神病弄走,别让他在这里惹是生非,到时候还不得你替他擦屁股?” 封雷这么开门见山地直接把这事儿说穿,张文卓果然被他堵住,“嘿嘿”笑了两声,便匆忙挂了,末了只说改时间请他喝茶,估计又有什么生意上的事。 “到时候再说吧!” 封雷没有直接答应,是时候给张文卓点颜色看看了。 因为康庆的安然无恙,封雷再次回到封悦的房间,觉得压力轻了很多。封悦还在睡,皱着眉,叠在胸口的左手,握着拳头,象是苦苦地想要抓住什么。封雷坐在他的身边,轻轻地展开封悦的手掌,抚摸着他细瘦的骨节,和饱满的指甲,他这么苍白,连指甲也是什么血色都没有……封雷开始后悔,自己刚刚的反应和镇压,实在是过了。 封悦醒来,没有追问康庆这个事故的始末,也不再发脾气争吵,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上网,看看书,偶尔才到楼下和封雷吃顿饭,对于封雷的提问,他总是有问必答,但却很少主动说话,越来越疏远和沉默,让封雷的心揪着,不知如何是好。 为了示好,封雷解除了对封悦通讯的监视,可封悦即使拿回了手机,也没什么用,除了康庆,他在城里没有谁需要联系,而他和康庆之间,横亘着几乎无法跨越的鸿沟。 只有在小发偶尔到封雷家里玩的时候,封悦会和他聊聊天。小发依旧不喜欢封悦,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生命里重要的人,都把封悦看得比自己还重,他怎么转来转去,都是在和封悦抢男人?俞小发不想承认的是,他抢不过封悦。 可是,他还是要忍耐地花些时间和封悦一起,因为封雷希望他那样。对待封雷,他无法象在康庆面前那么任性,他说不清自己对封雷的感情,很糊涂,很模糊,他更摸不透封雷对自己是什么想法。这种迷路里的摸索,时常让小发烦躁,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象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俞小发了。 封悦见张文卓来过几次,似乎和大哥谈得很不愉快,到后来,大哥明明就在和自己下棋聊天,张文卓的电话来,他都不接,只让阿宽搪塞说,他不在家,暂时不方便接手机。封悦知道张文卓急着找大哥是什么事,他在心里琢磨了两天,终于拨通了张文卓的电话。 “二少?”听得出来,张文卓尽量掩饰着他的吃惊,“有事吗?” “没事怎么会找七哥?”封悦平静如水,“我想请七哥喝茶,有点事要谈。” 张文卓是迫不及待的,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拒绝封悦。 约好的那个早上,封悦和封雷在楼下吃饭,他身体已经基本上恢复,除了每个月要抽血检查用的那种药是否有副作用,基本上不用怎么去医院,他卧室里也终于恢复了卧室该有的样子,而不是个私人病房。 “我今天想出门,”封悦停下筷子,说:“你要是想监视我,就别放我出去。” 这话让封雷尴尬不已,全世界只有封悦敢这么硬邦邦地挑战他。 “你只要自己小心,想做什么都行,我不会干涉你。” 封悦抬头,睁着大眼睛盯着封雷,就好像封雷曾经质疑他“记录不好”那样,问他说:“我可以相信你吗?” 封雷被他这句话,深深地伤害了。 “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封悦,这世界上,我只在乎你一个人。” 封悦低头不语,沉默地吃饭,好久才说了句“谢谢”。 张文卓定的,是他常来的这家山顶的茶室,服务他们的,还是上回他点的那个年轻的小伙子,Joey。Joey面色冷静,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张文卓一样,并没做出什么熟络的举动,只有在看见坐在阳光里的封悦那个瞬间,才情不自禁地粥了粥眉,他巧妙地低头转身,将这个细微的动作掩饰了过去。 封悦看着Joey娴熟而美妙地在他们面前布茶,就算他们如何客气疏远,他心里也猜得出,张文卓和这个小伙子,肯定有一腿,封悦不仅敏感,而且他的敏感通常都是正确的。 张文卓挥手,让周围的人都撤了下去,封悦会意地笑了:“七哥找的地方,果然不错,很安静。” “二少要谈事情,我自然要找最让人信任的地方,”张文卓明白封悦的意思,加了一句解释:“这里绝对安全,不会有外人。” 封悦点了点头,他往窗外看了一眼,那里是一望无际的郁郁葱葱的林海,张文卓的手下都撤到了门口,整间茶室除了他俩,空无一人。 “那我长话短说吧,”封悦转过头,专著地看着张文卓,“我大哥不买你的账,我可以帮你。” 张文卓表情定了下,含蓄地说:“我不太明白二少的意思。” 封悦却笑了:“就是七哥心里想的意思。” 长长地吸了口气,张文卓说:“这可不是小事,说办就能办的,整个城里有这实力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而已。” 封悦早有准备,拿出一个信封,推到他面前:“七哥过目。” 张文卓拿过来,打开看了看,脸色凝重了,他确实没想到封悦能有此身家,手上能握着这么重的筹码。好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封悦简单地说:“我大哥的生意,本来一半就是我的。况且,我妈也不想万一大哥出事,我却落得个要流落街头乞讨的下场。” “那,二少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作为交换?” 封悦端起秀气的茶杯,啜了一口,沉着而果断地说:“我要辛胜的命。” 这句话着实让张文卓吃了一惊,以封雷对他弟弟几乎有些变态的袒护,不可能把这些泄露给封悦,可今天封悦把自己找出来,用他的势力要挟自己交出辛胜,这种手段,倒颇有些封雷果敢的风格。而且,很明显地,封悦早把这一切看得清楚,不管当年还是眼下,似乎没有能瞒得住他的,看来自己先前是低估他了。 “二少,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再说辛胜现在神出鬼没,想找他可不容易……” “七哥看着办吧,”封悦向后靠坐在椅背儿上,脸上虽然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却又显得淡泊宁静,运筹帷幄,“如果为难,我也不好勉强。” “唔,那倒不是,”张文卓借机示好,“二少交代的,就算难,我也要尽力而为,说不定将来还有合作的机会。” 封悦轻轻地笑了:“买卖么,一桩是一桩,想得太远也没用。” “啊,呵呵。”张文卓附和地应了声,没有再说什么。 “七哥慢用,我失陪了。” 封悦娟秀的长手指伸到张文卓面前,把信封收回去,站起身走了。张文卓眯缝着眼,目送着封悦颀长身影,穿过茶社里蜿蜒的通道,消失在被植物拥簇的门口,原本不露痕迹的脸,瞬间变换着表情。不管封悦对他什么态度,只要他肯和自己过招,那以后就少不了交往的机会,这么琢磨着,即使被封悦的软刀子扎在脸上,毁了面子,张文卓心里,却暗暗地,高兴起来。 封雷对封悦的举动,沉默了几天,直到这个下午,碰上他坐在楼上的书房里喝茶看书,忍不住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藤椅上。封悦抬头看见他,向旁边欠了欠身,在沙发上腾出块儿地方,这个动作,让封雷觉得喜悦,起身过去坐在他身边儿。 封悦给他倒了茶,态度温和地说:“哥,你有事就说吧,不用这么吞吞吐吐。”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张文卓的事儿呗。” “怎么想起帮他这个忙?不怕他以后缠上你?” “又不是大数目,卖他个人情。” “哦?他和你交底了?” “没呢,”封悦低垂着眼帘,继续说,“数目大的话,就算你想教训他,也不至于拒绝得这么彻底!” 封雷不会和钱作对,除非数目吸引不了他。 封悦等了半天,身边的人沉默着,楞是一句话都没说,他抬眼发现封雷正用奇怪的眼光盯着他看:“怎么了?” “我在你心里就是个财迷,是不是?”封雷的语气,说得上是阴郁,可又不真的生气,他了解他自己。 封悦不以为然,嘴角噙着微笑,回答他:“财迷有什么不好?有谁不迷点儿什么呀?迷的东西不一样而已。” 风吹云散,挣扎而出的阳光显得尤为耀眼,封悦扬起脸,迎着那缕阳光,明亮得让他不禁闭目。封雷的声音,低低地在他背后响起:“你迷恋什么都行,只要别回波兰街送死,我都答应你!” 封悦努力地睁开眼,强烈的光线,让他的瞳孔急速收缩,唯剩一片淡淡地,如汪洋般的琥珀色。 几天后,封悦收到张文卓的电话,邀他吃饭。封悦心里明白,绝对不会是吃饭那么简单,但还是没有犹豫,应了下来。然而,张文卓象是报仇一样,这回让封悦也狠狠地,吃了一惊。 第九章 会馆坐落在临海的一处高高的礁石上,空气里是香槟和玫瑰混合的香气,空气中浮沉着悠扬的小提琴……张文卓选的桌靠着最边角,夹在两面落地窗之间,一望无际的海阔天空,好像就在他们身边。 封悦早就听说张文卓喜欢和上流社会混在一起,吃喝玩乐都讲究得很,没想到他倒是把他这一套用在自己的身上,心里是有点不自在的,但表面上依旧不露痕迹。 张文卓一看见他进门,就站起来,西装革履的模样,郑重正式得让人敬而远之。封悦施施然走到他面前:“七哥真是破费了。” “别,别,”张文卓连忙退让,“二少什么场面没见识过,这里恐怕还是拿不出手!” 封悦放眼望去,因为没到晚饭时间,这里的人也不是很多,似乎有意地都安排在另一边,他们附近的桌子都被搬开,弄得好像半个场子就他俩靠窗户坐着。 “我吃过了,七哥随意吧!”封悦说。 张文卓有点尴尬,既然封悦不买账,他也不好自己点个全套的来吃,于是只开了瓶红酒。封悦注视着红酒倾斜着,慢慢地倒进透明的郁金香杯,折射着窗外的海洋和阳光,盘算着张文卓今天找他来的目的。扬手打发了侍者,这好大的一片场,就真的只剩他俩,封悦视野里觉察得出,张文卓的保镖就在不远处逡巡。 “我也不兜圈子,”张文卓低沉却清晰地说,“辛胜这个人,我找得到。二少也许对他不了解,他这人和他爹不一样,耿直懂义气,他和阿庆之间,有杀父之愁,不共戴天。阿庆当时下那么狠的手,应不应该,二少心里有数。” 封悦隐隐地觉察出张文卓找他的企图,可他客气地问:“七哥的意思?” “我没有袒护辛胜的意思,就是想和二少确认,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你是真不能给他一条活路?” 封悦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张文卓果然深谙蛇打七寸的道理,他今天唱的这一出为了什么,这会儿算是昭然若揭了,努力掩饰住自己的脆弱,封悦不想在气势上输给他。 “这么看来。七哥对辛胜地人品甚为肯定?” “是个铁铮铮地汉子。” “那么。以七哥和辛胜地交情。是否有把握让他放弃暗杀康庆?” 张文卓摇了摇头。说话纹丝不漏:“我和他也谈不上交情。只是以我对他地了解。他和康庆地矛盾不可调和。” 封悦非常细微地点了点头。眼神依旧沉着。说话地语气里听不出一丝胆怯:“那我们地交易。就还成立。” 轰鸣地海涛奔腾而来。拍打在乌黑地礁石上。绽开一朵朵。雪白地浪花。海风呼啸。冲散了空气中小提琴悠长地音节。封悦感觉自己身体里某些稀少而珍贵地东西。在这个明媚地午后。在张文卓面前。泯灭了。 “那,一言为定。”张文卓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面前的杯。 清脆的响声,让封悦的心情不自禁地一抖。 “走吧,”张文卓站起身,“总是得让二少验货!” 车子在沿海公路上飞驰,封悦看着窗外,却无心欣赏窗外那片在阳光下深蓝深蓝的海域。他没有细问所谓“验货”什么意思,只觉得问得多了肯定要泄露自己内心的脆弱。 在一处废旧的仓库区,他们下了车,进了其中一间,七转八转穿过黯淡的走廊,张文卓随身的保镖推开了一扇门,和里面的几个说低声说了几句,有人敲了敲里面的门,说:“胜哥,七哥来了!” 不一会儿,门开了,先是出来了个女的,边走出来边系着扣子,脸上还剩残缺的浓妆,出门也没看周围的人,低头走出门。这时辛胜才走出来,笑着和张文卓打招呼:“七哥今天怎么有空?” 然而紧接着,随着他的目光扫到一边的封悦,辛胜的脸色却变了,他想不出张文卓怎么会和封悦勾结在一起。波兰街上现在到处都是流言飞语,从桂叔突然生病,到康庆和二少散伙,到康庆遭受汽车炸弹……没人真正知情,到底发生了什么。 “辛胜,”张文卓从兜里掏出一盒烟,递过去,“我们认识几年了?” “七哥从国外回来,我们不就认识了?” “那可是有年头了,”张文卓手里玩弄着打火机,打开,再灭了,再打开,再熄灭:“那今天,七哥就对不住了。” 他朝后一退身,随从的保镖枪已在手,等辛胜的兄弟发现不对,已经被包围住,全无还手之力。辛胜楞了,眼神转向封悦,露出仇恨的凶光。还不待他做垂死挣扎,张文卓快速地挡住封悦,枪响了三声,辛胜的胸口成个巨大的血窟窿,细碎的血沫飞舞在空气里,咸腥逼人。 “二少可还满意?”张文卓回身,封悦脸上的冷静,让他心惊。 封悦看着栽倒在血泊之中的辛胜,他的手里依旧握着那根没有点燃的香烟,死不瞑目。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张文卓:“你和他联系,他会帮你把一切办好。”说完转身走出去,屋子里的血腥气让人作呕。 张文卓看了看名片上的名字,不得不佩服封悦的关系和人脉,他在美国果然是有根基。向来以为他只是封雷呵护下娇生惯养,不懂世事的小少爷,现在看来,与其在封雷那里碰壁,还不如从封悦身上下手呢!张文卓琢磨着,暗自警告自己不能掉以轻心,封悦,恐怕将来又是另一个魔鬼。 封雷在书房开会的时候,就隐约听见有车到了门口,猜想着大概是封悦回来了,送走了会计和律师,却发现客厅空荡荡的,一般这时候,封悦会在楼下喝茶看电视,于是就问阿宽:“封悦是不是回来了?” “是,二少回来就呆在房间,没下来。” 他拾阶而上,到了封悦房间门口,里面静悄悄地,没有声音。封雷抬手敲了敲门:“封悦,你回来怎么不下楼?管家给你准备了点心。” 没人回应。 封雷感到不祥,一推门,没锁。走进封悦的房间,上午佣人打扫过,整洁得一尘不染,沙发上的土耳其蓝的靠枕整齐地排列,不象有人坐过。封雷绕过小客厅,床铺上也是连点褶皱都没有,他只好继续往前走,这屋的洗手间,是在阳台的另一边,果然,那里亮着灯。 “封悦……你在里头吧?”封雷在门口说。 封悦只要进卫生间,哪怕就是简单的洗手,也有锁门的习惯,封雷不用试就知道,这门肯定是锁的。 “唔。”封悦应了声,算是安慰封雷,却没有继续说话。 “怎么了?” “没事儿。” 封雷敏感地觉察出封悦语气里强行忍耐的颤抖,这句“没事儿”几乎就是承认了有事。 “把门打开!”封雷斩钉截铁地说,“没事就走出来给我看看。” 里面只有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好一会儿,封悦也没出声。封雷正等得不耐烦,门从里面被打开了,封悦青白着脸,站在门里,直直地看着。他的外套脱了,扔在地上,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衬衣,解开了一半的钮扣,可能是吐了,领口扣畔还挂着污渍。而让封雷心惊的,是他苍白得如同鬼魅一样的脸色,眼睛象是瞬间塌陷,周围不满青黑的阴影……这种情形,让封雷直接想到七八年前,如惊弓之鸟般的封悦。 “你……这是怎么的?”他忍不住想靠近,抱住封悦,“你刚出去干嘛了?” 封悦神色慌张,戒备地退后,手顶住门:“别过来……” “行,我不过去。”封雷赶紧停住脚步:“那你出来吧,我保证离你远远的。” 封悦没有出来,他站在吸收洗手池前,垂着头,手指头抠住冰凉的大理石,胸口微弱起伏,封雷隔着让他觉得安全的距离,看得出他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若是从前,他会紧紧抱着封雷,寻求安慰和劝解,但那些都成为过去,如今的封悦,不管多么沉重的负担,已经学会自己去扛,去解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出来,靠着门口和封雷说:“辛胜死了。” 辛胜的死,让波兰街混乱的局面,更加显得兵荒马乱,而这其中最诚惶诚恐,不得安生的,非桂叔莫属了。他本来是以为自己危在旦夕,以康庆对封悦几乎百依百顺的疼爱,将来搞不好这波兰街的生意,就都装进封家两兄弟的口袋。这是他阿桂辛苦一辈子,拼死拼活打下的江山,怎么能便宜了封家的人? 桂叔从来也没敢和人承认,他对左小姐当年的痴迷,竟然敌不过一个落魄的穷鬼封威,左小姐竟然还给他生了儿子!他对封悦的父亲充满敌意,甚至因此憎恨封姓。若不是封雷后来混出了名堂,他免不了会把封家兄弟整死,尤其是封悦,他是封威占有左小姐,而桂叔狼狈落败的证据! 桂叔被抢救过来,捡回一条命本来是好事,但康庆冰冷的态度,让他越发地摸不到底。他出院以后,康庆派了阿战过来,说是照顾,瞎子也看得出来那就是监视! 本来桂叔以为自己能治住康庆,可渐渐地他发现,康庆这个人,并不如他看起来那么粗枝大叶,头脑简单。从他果断干掉辛葵的行径,桂叔就该预料到这一天:如今的波兰街,是顺者昌,逆者亡,全是他康庆一个人说了算! 桂叔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谁能够帮他,简叔那个老家伙和自己勾心斗角一辈子,恨不得自己死无全尸;张文卓更是个狼崽子,只怕关键时刻还会上来咬自己两口。他想,也许该找找芳姐,但她如果知道了当年的真相,还能顾及本来就不深厚的情面吗?桂叔胆战心惊地发现,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这次真是自作孽了。 就在他处心积虑,寝食难安的时候,康庆来了。 康庆好像突然老了好几岁,可见这段日子也是奔波劳碌得很,此刻坐在桂叔对面,并没有惯常的焦躁不安,翘着腿喝茶,好像很惬意。桂叔琢磨着,过去这么多天,康庆才来找他,想必是打听了不少消息,再来试探自己是不是真跟他交底。但是当年那些暗中往来的事儿,他也未必真能找到知情的人,所以有些话,只要他桂叔死不承认,康庆找不到证据反驳他。 “想什么呢,桂叔?”康庆悠闲地给他斟上茶,“我这些天就想来找你,一直没倒出功夫,你也知道,外头现在乱得很,不加倍小心,命就没了。” 桂叔不晓得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尴尬地咳了两下:“辛胜不是已经死了吗?这招杀鸡警猴使得好,短时间内是没人敢造次了吧!” “真枪实弹的,我还真不在乎,怕就怕背地里使坏的,”康庆不再兜圈子,直接问道:“当年的事,您也别吊着我的胃口了。” 桂叔不安地换了个姿势,朝沙发里挪了挪,试探地问:“这些天你也没来,估计也打听得差不多。” “别人说的我也不信,还是从桂叔嘴里听到的,我才当真。” 屋子里安静下来,悄无声息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他们两人的肩膀上,各自脑袋里都在飞快地盘算着。桂叔开始发现康庆不那么简单了,他既然敢这么问出来,必定是在这院子里清了场,当年的事与封悦有关,康庆为了保住封悦,是无论如何不会让这些陈年往事流露出去。 “阿庆,”桂叔嘴里叼着只高级雪茄,医生已经让他戒烟,他一戒不了,又惜命不敢抽,便成天叼一只过瘾,“事儿我那天可都跟你说了,我知道得也是有限,究竟怎么回事,你还是得去问封雷兄弟。” “封雷为什么动手,你总该有数吧?何况,你咬定是他俩兄弟一起干的,封悦那时候才十六,封雷向来袒护他,怎么可能让他淌这浑水?” “封雷自然是不舍得他的宝贝弟弟牵扯进来,可事儿是封悦惹的,”桂叔说话不是不顾一切的人,似乎每说一句,都得考虑考虑,他眉毛轻轻跳了跳,缓慢而清晰地说:“封悦杀了胡家大少爷,当时你大哥在那里帮忙,正给他撞见,封雷才杀了他灭口。这些事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从那事儿以后,封雷是风升水起,那叫个顺,咱也惹不起他。” “波兰街的老人儿,还有谁知道这些?” “没了,”桂叔斩钉截铁,“这事机密得很,就是老简那头儿,也是蒙在鼓里的。” 康庆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说:“那以后如果有人听说,我可都算在桂叔头上了。”康庆点了一支烟,慢慢地吞云吐雾,手指头有节奏地扣着膝盖,“我不希望任何人再提这件事。” 年轻的脸笼罩在淡烟之后,让人难以捉摸,桂叔只觉得脊背上升起一阵恶寒。 康庆走出花木扶苏的庭院,阿战跟上去,在门外和他嘀咕了好半天。角落里一个瘦小的身影,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因此浮现出难以掩饰的惊惶。 车子已经等在门口,康庆钻进最后一辆,阿宽跟着上了车,凑近他耳边说:“货已经进港了。” “哦?这么快?”康庆暗想,看来张文卓现在是有的忙了,“买家那头有消息吗?” “有,月内就能准备就绪。” 康庆点了点头,嘱咐他:“干脆点儿,别拖泥带水。” 车子行驶在沉厚的夜色之中,象鱼在深海里,无声无息地,朝着茫然无知的猎物,游去。 封悦病了几天,一度虚弱得只能卧床,封雷有急事必须去美国,本来想带着他,也被医生否决,说最好让他静养个把月的。于是,只好把阿宽留下,替他看着封悦。 除去辛胜的举动,整个波兰街的人陷入震惊。辛胜有张文卓的暗中支持,才能得以如此嚣张,敢和康庆叫板儿,波兰街的高层,都是心知肚明。如今辛胜的死,是不是代表张文卓就是向康庆示弱呢?没人摸得清楚,而且如今找桂叔商量的人,也都是碰了一鼻子的灰,连桂叔如今都惧怕康庆的势力了。 当年的事康庆大概也听个七七八八,他又不傻,估计也能琢磨个**不离十,他便不会再来找封悦,除非他从此不想在波兰街混。而以封雷对他的了解,康庆也是个野心勃勃的人。 不管怎么说,封雷不怕封悦再和康庆混在一起,走到今天,他俩都应该清楚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哪怕封悦看不开,康庆也是看得开的。所以,封雷走得还算是放心。 可是他前脚离开,张文卓的电话,便追到封悦这里,好像是算准了时间。他打的是封悦私人的手机,这部手机不仅能显示出来电的号码,注册信息,还能显示出来电者大概的位置,张文卓就在方圆公里之内。 “听说二少病了,不知方不方便过去探望。”张文卓态度和蔼温柔,不同于康庆的嘴拙,他说起好话顺当得很,“也有几天没见,很挂念二少。” 封悦不禁心里暗笑,这人倒爱套近乎,我和你什么时候能到两天不见就挂念的份儿上了。不过既然他这会儿离自己这么近,恐怕是抱了必要见自己的决心。打电话来,是怕阿宽拦着门,不让他进,大哥临走前,铁定是交代过。也许有什么重要的事也说不定,封悦仔细想着,张文卓应该不是个爱闲聊的人。 于是,他再试探了一句:“老毛病,躺几天就好,不麻烦七哥了。” “哦,不麻烦,我也恰好到柏林道来办事,也想和二少商量点和阿庆有关的。” 封悦料到他会拿康庆说事儿。波兰街的内部消息,他基本是打听不到了,之前还从小发嘴里套点儿什么,可封雷明显嘱咐过,近来小发戒备得很。不管张文卓居心何在,消息就是消息,只要自己心里有数,从谁嘴里听说还不一样? “那七哥过来吧!”封悦说,“我在家里。” 管家在前面带路,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过度熨烫的西装,就象挂在店里木头模特的身上,封雷家的管家,永远都是这么正式。张文卓来过这里很多次,但都是在书房或者会议室谈公事,从来也没有上过楼。 回旋的楼梯铺着波斯地毯上,踩上去不会发出一丝声音,楼梯上去是个大客厅,连接着一道长长的走廊。尽头是面巨大的拱形落地窗,似乎半个花园的风景,都映衬在那扇大窗上。午后软绵绵的阳光,透过水晶般透明的玻璃,照亮了大半条走廊,封悦的房间就在那片阳光的笼罩里。 阿宽已经站在门口等待,脸上的表情礼貌,却不见得友好。张文卓进了屋,入目是个敞亮的客厅,转过去才是卧室,宽大的床上,终于看见了正在挂水的封悦。 封悦套了件浅色的衣服,屋子里阳光很好,依旧显得他脸色苍白。他收拾得很干净,从脸,脖子,到扎着针头的手掌……都透露着新爽的气息,让人想起被晨露清洗过的薄荷娇嫩的叶子。即便此刻病弱,也不带半点病人的颓废和沮丧,精神还算不错,见他走进来,抬起头,嘴角轻轻地翘一下,是个淡淡的,几乎捕捉不到的微笑:“七哥来得真快。” 张文卓头脑里,瞬间感到汹涌的迷惑。 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空闲下来,封悦那天的微笑,就悄无声息地侵袭而来,让张文卓每每总是措手不及。 这天晚上,他正在家里穿戴,准备出门,亲信郭培安走到跟前,和他说:“七哥,端叔在门外,问您有没有时间聊聊。” “哪个端叔?”张文卓的心思,都在晚上的应酬上,没怎么仔细想,张口就问。 “桂叔身边儿伺候的。” “哦?”张文卓突然来了兴趣,“让他去书房等我。” 他已经听说康庆最近看桂叔看得紧,自从桂叔心脏病发,什么蹊跷的事儿都出来了,他早就想问个究竟,可惜就是插不进耳目。端叔必定是怕康庆对他下毒手,才转投自己,想谋条活路,那他就一定有备而来,张文卓想到这儿,不由得精神抖擞起来。 书房里,端叔如坐针毡,张文卓安抚他说:“端叔在我这里不必见外,有什么话,我保证不会流出这个房间。” “确实不能散布,”端叔一本正经地,努力掩饰着慌张的情绪,“我今天到七哥这里来,就不能再回桂叔那里,七哥若保不了,我横竖都是一死,也不必把积压多年的秘密说出来,反倒惹了康哥不痛快,想得个好死都难了。” “你怎知道康庆要处置你?” “不是处置我,”端叔好像总算喘过一口气,“他现在是要对知道这件事的人,统统都赶尽杀绝,不留活口,我看就是桂叔,也要自身难保了。” “哦?”这话成功地吊起了张文卓的胃口,事实上,他在桂叔身边确实于安插耳目,也收到风声,那里似乎藏了什么秘密,但是打听不出来,“端叔请放心,今晚我就让人送你出国,保证康庆找不到你。” “那样最好,如果将来这消息对七哥有什么作用,我还能给您当个证人!” 张文卓暗笑端叔是怕自己也把他灭口,赶忙表明自己的作用。但他也没有揭露,安静地等着端叔继续。 喝了口茶,端叔坐在那儿想了想,捋清了思路,才说起当年的往事:“有快七八年了,那时侯,俞老大在胡家大少爷那里帮忙,桂叔想涉足赌场的生意,一直在和胡家拉关系。有一天,俞老大匆忙过来,和桂叔在书房里偷偷商量,我赶巧在门外,偷听了些。他说封悦杀了胡家大少,赶巧被他撞见,问桂叔该怎么办。桂叔和他怎么说,我听得也不是很清楚,但这事很蹊跷,报纸都到了好多天后才报道,说胡家大少是车祸去世的,过了不久,俞老大就给人杀了。依我看,就是给封雷灭口了,他要护着他弟,就不能留证人。前几天,桂叔犯病住院,可能就把这事和康哥说了,那天以后康哥就不对劲儿,把桂叔这里看得死死的,我是等了好多天,才瞅准今天的机会跑出来的。” “封悦为什么要杀胡家的大少爷?他那时候也不过十五六吧?” “这……可就不好说了,俞老大在桂叔跟前也没提,胡家社会地位那么高,也没人敢乱传他们的事儿,谁知道呢!” “这么说来,康庆已经知道了?” “从桂叔病危那天,单独和康哥说完话,好多天了,康哥都没找过桂叔,大概是撒了网下去找消息,估计已经打听得**不离十。这事儿和封悦有关的,康哥是铁了心要保他。若是给芳姐知道是封悦兄弟杀了俞老大,那就不得了的,那女人狠起来,男人都比不上!康哥防的,就是她!” 张文卓这一点不能和康庆比,他不是波兰街长大的,对这里很多往事,也只是略知一二而已。但是,他并不着急,既然康庆能摸索出来,他也不会差到哪里,加以时日,仔细琢磨,这事儿瞒不过他。可是,还不待他将这些前因后果联系起来,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康庆简直就是伸手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是措手不及。 第十章 封悦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外头的风吹草动,具体的他也说不太清楚,只是张文卓和康庆两边都安静得有些异常。偶尔半夜的时候,他会收到同一个号码的电话,那是他送康庆的一支无法追踪号码的手机,康庆几乎没用过,封悦以为他不喜欢。可是,康庆总是在电话上沉默,从来也没有说过什么。渐渐地封悦也不说了,他能想像出康庆在书房里静坐的模样,手指间夹的烟,是他抽了很多年,也不肯换的,骆驼牌,也许还喝着酒…… 星期天的下午,有点阴沉,迎面吹来的风夹着湿润的水汽,对大病初愈的封悦来说,那股冰凉有点难以消受。他的手握住咖啡杯,温暖穿透他薄薄的手掌,好像能一直暖到胸口,他抬头,看见俞小发瘦长的身影从马路对面走来。他的长发向后扎着,穿了件短短的夹克,双手揣在兜里,脸上平静的表情,让封悦觉得这么陌生。 “等很久啦?”小发坐在对面,他的憔悴,让封悦无法忽视。 “刚到,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小发点了热巧克力和松饼。 “几天不见瘦成这样?” “哦,没什么,”小发转移话题说,“芳姐最近老是看着我,要出门难得很。跟康哥似的,就知道软禁我,烦。你找我干嘛呀?” “想带你看个地方。” “什么地方呀?”小发来了兴趣,睁大的眼睛,亮晶晶的。 封悦发现扎起头发的小发,显得格外的秀气:“吃完就过去,别着急。” 这间小店坐落在咖啡店密集的文化区,以下午茶著称。和他们刚刚坐过的地方,只隔了一条巷子。店面攀登着茂盛的爬藤类的黄色玫瑰,迎风栈房。橱窗了是法国乡村风格的陈列,黑白的格子布上,放着刚刚出炉的,似乎还冒着热气的面包点心……俞小发几乎立刻就爱上了这个小店。 “老板一家移民了。要把店盘出去。你看怎么样?” “你……什么意思?” “你要是觉得可以。我们就盘下来。你做着看看。” 俞小发靠墙站着。纤小地玫瑰在枝头迎风摇曳。空气象是随时都能凝结出露水。 “是你。还是他?” “我。”封悦不想做所谓地好人。有时候他宁愿选择诚实。这让事情变得简单。“这是你和我之间地事。我来选地方。你来经营。” 封悦猜想封雷非得匆忙去美国,虽然公务上的原因为主,但是多多少少也有点逃避小发的意思。他在感情上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想逃,想放弃,就是他心里当真了。 他们走回封悦停车的地方,下起小雨,街上的行人不多,纷纷撑起了伞,五颜六色的,象一朵朵盛开的花儿,在灰色天空下,碰撞着,如水上浮萍。雨声密集了,好像清淡的画面上响起渺茫的歌声。 “我送你回去,”封悦发动车,“上车。” “不用,这么点小雨还能怎么的?我才不象你们公子哥儿那么金贵呢!”小发笑了,语气放松说道:“我想在这附近自己走走。” 封悦没有勉强,由着他的性子:“那我先回去了。” 车子缓缓前行,因为靠近步行街,限速很慢,封悦往后望镜里看了看,小发支着瘦长的两条腿站在原处,依旧揣着手。他的眼角无意瞥见了另一头街角停的那辆黑色商旅车,脑海突然快速地搜索,似乎从小发过来,那辆车一直在他视线的最边缘。 封悦有些犹豫,他慢慢地转过街角,停下车。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跳得乱了,康庆和芳姐为什么好端端地不让小发出门?波兰街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换档倒车,小发又出现在他的视野,远处那辆黑色商旅车正迅速地朝小发开去。封悦连忙踩油门,加速倒退,小发看见他,机警地觉察到情况不对,朝着封悦的车飞奔……那辆车开始紧急加速,同时后面突然多出几个人向着小发抄近。 已经来不及多想,封悦混乱地将车朝着那几个人便开了过去,他们已经捉住了小发,可是为了闪躲,又再散开,小发机灵,趁机摆脱他们,风一样地钻进封悦的车里。 可是,对方明显准备充分,另外一辆车从对面而来,横在路中,拦住了封悦的车。六七个人飞速地包围上来,他们搭在手臂的衣服里,伸出黑洞洞的枪口。 “二少,我们只是要带走小发,您行个方便,我们绝对不为难你!” 封悦面沉如水,好像在认真地思索,身边的小发紧紧盯着他,车窗外的枪口,沉默地威胁。警察很快就会来,封悦想着如何能拖延时间,小发一旦给他们带出车子,就算警察来,也是弄不出来,这些人早把绑架酝酿得天衣无缝。 没有直接说话,封悦的双手离开方向盘,缓缓举起来。窗外的人似乎也都跟着松了口气,他们的目标是小发,并不想节外生枝。就在他们伸手想开车门,带走小发的瞬间,封悦突然猛踩油门,朝着前面不远的拦截车的车尾,横冲直撞而去。他庆幸今天开了坚硬的卡迪拉克出来,那辆车的尾巴被撞,转了个儿,封悦趁机抄着露出的路线逃离。那些人匆忙上车,紧追不舍。 封悦仗着对这一带路线的熟悉,三绕两绕进了小巷,在后面车子没有追赶上来以前,冲小发喊道:“下车!”见小发愣神,封悦探身过去开了车门,一把将他推了下去。 小发本能地躲进一边儿的窄巷,很快跟上来的车从他面前飞驰而去,远处响起警笛。他听见急促的刹车声,连忙探出身,发现封悦的车被两辆商旅车前后夹在不远处,那些人气急败坏地把封悦揪出来,拖上另一辆其貌不扬的车,扬长而去。剩下的几个人开始在附近搜索,小发连忙朝另一头奔逃。 封悦在乙醚消失作用下,头脑渐渐清明起来,旋即被自己粗重的,几乎只出不进的呼吸吓到。那么点乙醚,只让普通人昏睡个把小时,却足以要了他的命。他直觉附近有人,没有直接睁开眼睛,在与窒息的痛苦辛苦挣扎的同时,尽量集中精力,倾听周围的响动。 断断续续的声浪飘来,本来不甚清晰,说话的人可能因为焦急,提高了声调:“如果找医生过来,搞不好就给康庆查出来,他若带人冲过来,我们两头开火倒不怕,怕就怕耽误了最后的期限,今天是最后一晚,七哥,若不逼康庆把货交出来,东欧那些亡命之徒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人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声音太高,突然安静下来,空气里只有封悦难以抑制的,粗粘拥堵的呼吸,听起来让人胆战心惊,好像真是要断气似的。接着那人压低声音,好半天,就听见他浅浅的劝说,封悦怎么也听不清楚,终于张文卓的声音响起来,极端不情愿,短短说了句:“那,算了。” 虽然张文卓在找医生的事情上让了步,他的犹豫让人担心,那人继续说:“七哥,这事心软不得,还有不到十个小时,康庆若是换了他回去,再找医生也来得及;康庆若不肯,我们估计也没命活,还管得了二少死活吗?” 张文卓再次沉默了。 封悦费劲地集中精力,听见细碎的衣服纤维摩擦的声音,好像正在靠近他,这会儿他也不用装,缺氧本来已经让他头脑里一片混乱,如此这般用力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更让他的精神疲惫到无法承担,他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清醒着。 “哮喘的人身上不是都有药,他怎么没带?”张文卓的声音近在咫尺,“是不是落在车上?” “找过了,没有,估计是掉在外头了。” “找个信得过的,赶紧去药方买……” “七哥!”那人打断了张文卓,“对他心软,就是对自己心狠,这会儿是一点错漏都不能出。” “妈的,你要看他憋死吗?”张文卓火了,“他死了,我们拿什么要挟康庆和交换?” “不会……” “你再多说一句试试?”封悦的记忆里,没听过张文卓这么火大,“你们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那么一大批军火,在我这里不过中转几天,竟把货给我弄丢了!要你们去抓俞小发,结果把封悦搞回来!妈的!你们都吃什么长大的?长脑袋就是个摆设,是不是?!” 鸦雀无声。 封悦艰苦维持的神智,在这片长久的死寂里,再也无力控制,象断了线的风筝,远远地飞走了。 再次醒来,封悦觉得身上轻松很多,呼吸顺畅不少,身上是惯常的发病后,好似无法修补的疲倦,连动动手指头都觉得无比费劲。这回他睁开眼睛,床头的灯点着,这样他的一举一动,就都落在床前紧紧盯着他的两个黑衣人的眼里。 “七哥,”其中一个眼睛象钉子似的钉着封悦,头也不回地说:“二少醒了。” 张文卓从外间走了进来,身上完全看不出刚刚语气里的急躁和气愤,沉着地微笑坐在他身边儿。那两个人识趣地朝后退了退,一个站在窗帘边儿,一个靠墙站在门口那地方。 “让二少受惊了,”说着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试探温度,封悦厌恶地偏脸躲了,张文卓尴尬地笑,并不生气,继续说:“我有必要和二少解释解释,这事可不全怪我,但是阿庆不省心啊!” 嘴上说解释,张文卓似乎又不着急,起身倒了水,送到封悦嘴边:“喝点水吧!你这大半个晚上昏迷,可够吓人的。” “不用了,”封悦说话,声音沙哑,他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我还怕水里有毒呢!” 张文卓脸色有点不好看,但他忍耐着:“这可不是我本意,本来有小发就够了,二少偏要插手进来,我也没办法。”他坐在床前的凳子上,翘起腿,看起来悠闲得不得了,好像丢了大批军火的事和他根本无关,“说实话,有小发在,我心里倒更踏实,如今换了二少,还真怕康庆不买帐啊!” “那你何苦扣着我?” “扣一个总比没有强,虽然你在康庆心里的地位,并不一定比小发高。况且,我也早想找个机会,敲醒二少,你对康庆的迷恋,实在没有必要。你,了解他吗?” 张文卓的目光,胸有成竹地落在封悦病弱不堪的脸上,继续说:“这事我也不怕给二少知道,康庆截了我一批货,六亿美金的货。我承认这回是我大意,没想到波兰街让康庆焦头烂额,他竟还有功夫盘算我的生意!这么大一笔货,他要是没有底气,是连截都不敢截的,康庆必定是花费了不少功夫在铺路,这些二少知道吗?你和大少,大概以为他就是波兰街上一个开夜总会的混混吧?” 封悦没有吭声,他确实不知情。就象张文卓说的,这么一大笔货,没有实力的,拿在手里倒是负担,但是康庆能那么果断地抢了,暗中使了多少力,那是外人无法得知的。 “七哥真是大意失荆州,”封悦并不吃哑巴亏,在张文卓面前不肯示弱,“这下给‘小混混’修理了,心里不服气也是没办法的事。明明知道我不是什么有分量的筹码,还非要扣在手里,这做法有点狗急跳墙呀!” 说着话,封悦调整了个姿势,他的手在被单下试图在张文卓看不出的情况下,摸摸手机是否还在。但他很快也感到自己的做法太可笑,张文卓这么精打细算的人,不可能忽略这样的细节,他肯定知道自己的手机有追踪器。 张文卓的脸色开始难看了,但却依旧保持着冷静,他抱起双手,朝后一靠,挑拨不成,他想吓唬吓唬封悦:“二少,若康庆不肯合作,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东欧那些亡命之徒也不会放过他;那头的人野蛮到是大少也不想招惹的,哦,对了,说到大少,你不要寄希望他能回来救你,从美国飞回来,少说也要十二个小时,”他说着看了看表,“可是,康庆只有六个小时的时间,给我答复。” “康庆的安全,就不用七哥操心了,如果我没猜错,他也未必会找别的买家,那样的化,这事可就惹大了。七哥不过是个中间人,康庆抢了你一次,两头将来都不会在相信你,七哥怕的,是康庆抢你亚太这一块儿的市场代理而已,只怕这回他得手,将来七哥的生意不好做喽。” 张文卓霍然站起身,眉头皱起来,封悦成功地挑起他的怒气,这正是封悦的目的,张文卓虚伪的平静,让他看着心烦,只有惹他不痛快,封悦才觉得平衡些。 “二少,你很懂得如何激怒别人,你以为有大少在,我就不敢动你?”张文卓知道自己上当,整理情绪,再坐了下来:“既然敢把你押下来,我就不怕大少的关系。二少还是自求多福,若康庆保你,大家皆大欢喜;否则,恐怕就要二少委屈陪葬了。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他靠近封悦的脸,眼里的眼光突然柔软下来,“能跟二少死在一起,我张文卓也不白活一场。你这伶牙俐齿的,倒是说说看,康庆会换你回去吗?” 封悦别过脸,不再说话。张文卓似乎也把意思说明白,站起身准备离开:“二少安心歇着,需要什么就直说,我一定尽量满足。” 张文卓一离开房间,那两个黑衣人就凑近坐下来看着他,封悦也不理睬他俩,他小心地扫了周围一圈儿,这个房间很大,外面连接着客厅,还带个封闭的房间,好像是会议室之类,他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这儿不是之前清醒一阵的那个房间,看来张文卓是换了地方。 封悦猜不出这里是哪儿,感觉有点象酒店,可又觉得不太可能,张文卓怎么会把自己藏在这么公开,容易查找的地方呢?但是转念一想,就因为公开,康庆才不敢带着家伙冲来抢人,未必是个坏主意。难怪他似乎只放了两个保镖而已,连近身的几个熟悉的脸孔,都不曾在这里出现。人越少就越难追踪,何况还把亲信都散落在外头,掩人耳目?封悦直觉地推断,康庆肯定摸不到这里的。 现在连个时间都没有,无法盘算现在局势如何。康庆对军火界的野心,并没有隐瞒过他,只是他不知道原来康庆已经暗中做了这么多的努力,来铺平道路。这恐怕是康庆唯一的机会,封悦琢磨着,唯一的机会,扳倒张文卓的势力。他不会傻到抢了这么大一笔军火,再找新买家,肯定是和同样的买家说上了话。 其实,买家哪里管货是从谁手里转过去?经过康庆这么折腾,以后就再也不会信任张文卓,轮到康庆的机会,就自然大很多。若不是赶上这么个兵荒马乱的节骨眼儿,张文卓以为自己成功地用波兰街的纷争套住康庆,而过于自信,马失前蹄,康庆不可能这么顺利地得手,他好不容易得手,却又因为自己栽了。 封悦悔得肠子都要青了,明知道可能是出了事,怎么就压不住心里那么点急切,非要找小发出来喝茶呢?康庆明显已经预备这一招,却给自己的任性破坏了。封悦越想越心烦,翻了个身,感觉那两个人的目光恨不得立刻钉住他,让他动弹不得,这让他极度反感,索性坐了起来。 “二少有什么事?”他们立刻问。 还不待他回答,门开了,张文卓从容地拿了托盘走进来,问他俩:“怎么了?” “哦,二少可能有事……” “你们出去等着,”张文卓将托盘摆在桌子上,手里拎的红酒也一并放下,“二少这是想起来?正好我还怕你饿着,这点东西将就吃着,赶明儿我再单独请客,为你压惊。” “有必要这么装模作样吗?”封悦冷冷地看着他,“就象你刚刚说的,康庆根本不会为了我,放弃他唯一的机会,七哥何苦浪费这时间在我身上?” “咱不说那些心烦的了,”张文卓心情似乎不错,让封悦直接联想到,大概是有什么好消息传来,“今晚和二少共渡良宵,也没什么不好,只怕我对二少的心思,若不自己厚着脸皮点明,恐怕要一辈子都没有机会。” 他的笑脸,如今在封悦的眼里,就象狰狞的牛鬼蛇神,只想狠狠地将他的伪装撕下来,那样才不会输给他。封悦冷笑出声:“七哥想得真多,我就算是喜欢男人,也不至于是个男人就上心吧!” 张文卓的眼里飞快地闪过让人琢磨不透的,堪称脆弱的一丝情绪,他埋头开了红酒,自己倒上一杯,从兜里掏出个小巧的遥控器:“二少不要说气话,你就是把我气蒙了,咱今晚的交易,也不能不做。我知道你现在脑袋里就盘算着怎么逃呢!我给你吃颗定心丸,想都别想,你就是出了这个屋,也下不了这层楼!” 说着,他按了遥控器上的按钮,沉重的落地窗帘缓缓地拉开,封悦楞了。房间半面都是落地窗,万家灯火的城市,就在他们的脚下蔓延,象是嘲笑封悦的落网,满天群星闪烁,明亮如童话里的夜空。 原来是“东方帝豪”,封悦心里叹气,康庆就算再聪明,也算不出张文卓把他藏在这里。今晚楼下的大会议室正办着市政厅一年一度的“杰出成就贡献颁奖”,城里有头有脸几乎都在受邀之列,因此警力充备……封悦被没顶的失望包围。 “九十九层,”张文卓自斟自饮,挺来劲儿的,“城市的最高点,二少,你说我对没诚意吗?”他近近地坐在封悦身边,侧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侧脸,情不自禁地问出来:“康庆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舍生忘死,作奸犯科?”酒精让张文卓蠢蠢欲动的心思冲动起来,他凑得更近,轻轻地嗅着封悦颈间的脉动,那句“我喜欢你”,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封悦紧忙朝后撤身,恨不得下床躲避,他脸上厌恶的表情,冷不丁刺伤了张文卓,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伸手拦腰抱住封悦,往后一揽,扯回怀里。酒被碰洒,空气里顿时洋溢起酸涩的葡萄酒的味道。虽然内心极度反感,封悦却没有抵死挣扎,他的腰抵住了块硬硬的东西,那是张文卓随身的枪。 与此同时,波兰街康庆的住宅里,彻夜灯火通明,全城撒了大网开始搜寻,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派了人去,本来收到情报,说张文卓下午出现在“西行仓库”附近。派人马过去,搜了半天也没影子。有人看见晚上四五点有辆黑色丰田出来,结果,在苏打路的地下车库里搜到,附近没有任何张文卓出现过的线索,肯定是车库换车走的。 张文卓很小心,他的亲信今晚全部都在按兵不动,没有动静,根本无从查证他现在人究竟在哪儿。不管谁的电话,一律不接,铁了心就算你康庆捉了人质反要挟我,我也一概不管他们死活的态度。康庆的关系网如今堪称滴水不漏,结果,在张文卓的精心部署之下,竟然赚不到半点便宜,康庆真有些沉不住气了。 “下午绑架的人查到没有?” “很可能是有人带着几个越南人干的,”阿昆束手而立,和他汇报,“应该可以查得出来,但是今晚肯定不行,怎么也得明后天。” 康庆凝神思考,有点想不通,那现在看守封悦的人是谁呢?既然亲信现在全部就位,张文卓不可能找些靠不住的人……他正为这个问题纠结,传来轻轻扣门的声音。阿昆开门查看,小声地说了两句,走回来问他:“康哥,封雷的从美国的电话,你要不要接?” “哪儿呢?”康庆脑袋里事情太多,一时想不清楚,习惯地看了看电话。 “他……打的是小发哥的手机。”阿昆说。 康庆这才恍然大悟,想起了小发和封雷的关系,他微张着嘴,说不清诧异还是尴尬,顿了顿才说:“让我和他说吧!” 从阿昆手里接过小发的电话,康庆迟疑了片刻,他并不真的心甘情愿地想和封雷说话,而且这事关系张文卓的死活,就算封雷的面子,恐怕也是白搭,况且封雷追到自己这里,恐怕也是张文卓不接他的电话吧!这么想着,他心里找到一丝平衡。 “是我。”他简短地说,等待封雷开始话题。 “不管你手里的军火值多少钱,对你前途有多重要,你现在马上和张文卓恢复谈判!”封雷迫不及待地说,“我在回去的飞机上,落地的时候,我想看见封悦毫发无伤地在机场等我。” “该不是张文卓是连大少的电话都不接吧?”封雷的语气,让康庆不禁冷笑:“还是说,大少和张文卓合伙做这一场戏,来套我手里的货?这伎俩可不陌生啊。” 封雷那头沉默片刻,断然挂断电话。 第十一章 封雷那头传来嗡嗡的盲音,他挂断了电话。 “东方帝豪”的房间里,张文卓饶有兴趣地与封悦痴缠,封悦打的主意逃不过他的眼睛,这人素来清高得很,就算是口头轻薄他的,断个手脚买教训,也不是没有的事,自己今晚这般亵渎,他即便嘴上伶牙俐齿,却一忍再忍,明显是在寻找机会脱身。张文卓倒不点明,借机占了不少便宜,精神上其实一直戒备着,每次封悦试图伸手,他便扭转局势,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玩兴正憨,腰间突觉一松……封悦的速度,让张文卓暗自佩服,一个刚刚从昏迷中清醒的病人,什么功夫底子都没有,凭借的就是转移他注意力,在他这么戒备的情况下,竟然还拿得到他的枪! 然而枪一入手,封悦就倍感失望,轻飘飘的重量,枪托扣在手掌里,感觉很空,根本没有子弹。他的沮丧看在张文卓的眼里,好似特别高兴,哈哈笑起来:“二少厉害啊,我这么防着你,你也拿得到。” 他从封悦手里接过枪,扔到门边:“我既然想要亲近你,怎么可能随身带着有子弹的枪?二少和康庆混的时间长了,我可不敢低估你的实力。” 封悦浑身的血液都涌上脸面,窘迫得恨不得一刀刀剐了面前的人,他的怒目而视,反倒让张文卓更加心动不已,忍不住想再去抱住封悦,无奈封悦却被愤怒激得凶了,抵死不肯让他碰,两人在床上厮打起来。张文卓这会儿也只得放弃轻薄的想法,无非想要镇压住封悦的挣扎而已。好在他功夫向来不错,加上封悦体力还没恢复,终于制服了封悦的手脚,将他绑了起来。 “这可是你逼的,”张文卓站起身,盯着双手被分开绑在床头的人,这个姿势堪称诱人,“你这是何苦?老实呆着,把这些交给康庆去决定。你倒好,总是自不量力地想去替他分忧。”说完,他打开床头的抽屉,里面是把银亮的枪,他熟练地卸下弹匣,拿到封悦面前给他看,满满的。“你就安心等着吧!康庆若不答应,这些子弹,先送你一半,剩下的留给我自己。” 张文卓低身,想要亲吻封悦的胸口,封悦抬腿便踢。两人既然闹到这个地步,就再不象先前那样,还要顾及什么脸面。张文卓劈手挡开他的腿,欺身而上,膝盖趁机分开封悦的两腿,狠狠别住,这样封悦在他的镇压之下,动也不能动,于是贴在他耳边威胁道:“你再不老实,我就当你是勾引,不信你试试!” “你有种现在杀了我,”封悦几乎咬牙切齿,他被张文卓这般压在身下,屈辱和失败,让他怒不可遏,“否则,我发誓将来,我会亲手了结你,张文卓,我要亲手杀了你!” 张文卓却笑了,声音却压得很低:“我相信你,封悦,你连胡家大少爷都敢宰了,何况区区一个张文卓?恐怕你对他痛下杀手,是连你大哥都始料不及的吧?不过你放心,不是万不得已,我绝不和任何人提当年那些旧事。我也是维护你的,封悦,不管你想不想承认这一点。” 这种姿势,让封悦难堪,而且张文卓整个身子压住他,他气血上涌,忽然象给人掐住了脖子,一口气卡在那儿,出不来进不去,肺叶象燃烧一样难受,整个胸腔如同随时都能炸开。身体在窒息里颤抖,脑袋里顿时混沌起来,象是千军万马铿锵而来,眼睛里白花花的世界,什么都看不见。 张文卓开始还以为封悦在装,渐渐地觉得不对劲,手忙脚乱地把他解开,又去翻找刚刚派人买的喷雾,可是,连喷两下也不见效,虽然他明白激素的东西用多了反而不好,也顾不上多想,只盼望着封悦能缓过那口气,就又试了一回…… 正在这时。外面进来有一人。手里拿着电话。和他说:“七哥。泰国那里地电话来了。” 张文卓忙着给封悦急救。没理睬。 那人重复了句:“七哥。泰国地电话!” “滚!”张文卓火了。“你没见我正忙吗?” 那人大概没明白他地火气从何而来。似乎为了安稳他愤怒地情绪。继续说:“七哥。货入仓了!” 俞小发坐在客厅里。手里握着电话。他以为封雷会再有电话来。康庆也是一直呆在书房。阿昆他们里里外外地走。行色匆匆。面容凝重。没有人理睬他。好像全世界。只有他是多余地。小发少有地沉静。他没预料到封悦会那么毫不犹豫地救自己。即使封悦一走了之。或者干脆交出他。也不会受到任何冷落或者责备。他不需要自己涉险。封雷和康庆只会因此感到欣慰。 封悦什么都不用做,也牢牢占据着他们的关心,而小发自己不管如何努力,也无法取得别人的注意。有时候,他想不通,只能憎恨别人,或者自己。 客厅的古董落地钟刚刚敲过两点,阿战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直接到了书房门口,敲开门,却没走进去,在门口说:“康哥,张文卓的车把二少送回来了!” 就见康庆从书房里冲出来,大踏步朝外面走去,一边问阿战:“下车了吗?他怎么样?” “没呢,车子刚进波兰街。” 康庆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张文卓的车正从马路尽头转过来,三四辆车的头灯,将整条巷子照得通亮。张文卓先下了车,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阿庆啊,等得着急了吧?” 从打开的车门看进去,封悦瘫倒在后座,好似没有神智,顿时万剑穿心,疼痛难受,碍于周围人太多,不好发作,反倒让人听了去,到处乱说,于是只能强行忍住,见到张文卓见回身要去抱封悦,立刻一口喝住:“别碰他!” 张文卓连忙举起双手,好似澄清自己对封悦没有企图,讪讪地让开:“急救的药已经用过了,他只是体力透支而已。” 康庆走过去,阿昆阿战等人连忙跟在周围,他低身进车,托起封悦的头,低低叫了声“封悦”,封悦眼皮动了动,没睁眼,也没说话。他头发都是湿的,身上大汗淋漓,明显是老毛病发作的样子。康庆没耽误,托着封悦的身体,将他从车里抱出来。 “阿庆……”张文卓叫住他,还不等他再说,已经被康庆抢白。 “你不用得意,我们的账没算完呢。”康庆头也不回地,朝院里走去了。 张文卓看着他倔强而固执的背影,缩在他怀里的封悦,显得那么乖巧,心里顿时涌起嫉恨,毫不犹豫地有应答:“好啊,我奉陪到底!” 康庆的房间里忙得乱套了,他将封悦放在自己床上,一颗颗地解开他的钮扣:“赶紧找林医生,再给我条干净的湿毛巾,把他的睡衣找出来,窗户,把窗户关了!” 待屋子里的都忙活完,被他打发了,屋子里只剩他和晕厥的封悦,他才轻轻地揭开封悦的衣服,身上有瘀伤,却不象是吻痕,康庆的心稍微松了口气,又因为自己这想法,感到莫名的窘迫。他一个人给封悦换衣服有些费劲,这时候有人敲门,还不等他回答,门开了,小发站在门口。 “我帮你吧!”他走到康庆身边,“我还不知道你会伺候人呢!” 他们给封悦擦了身,换上睡衣,正好医生过来,他们从房间里退出来。康庆靠着走廊楼梯那里的栏杆抽烟,短短一夜间,他胜局全失,明天有一早,他要应付数不清的责问和愤怒……这有一桩生意,实在是牵涉了太多人。 “你暂时别回芳姐那里,”说话时,烟卡在喉咙,康庆咳了两声,“先住这里吧!” 小发背靠墙,站他对面,没说话。 “明天封雷回来,如果找你,你不准去见他。” “为什么?” 康庆这会儿满头包,接踵而来的麻烦,让他彻底失去本来就不多的耐心:“他又不是什么好人,你当他跟你认真?” “你怎么知道?自己的事都没弄明白,还有闲心来管我?” “我没闲心管,你也不小了,自己看着来吧!”康庆倒没象以前那样张口就骂,捻灭了烟,对他说:“下去让厨子给你弄点吃的,回房间睡睡吧,你也熬一宿了。” 小发转身下楼前,小声地说:“他不会来找我。” 天刚亮,封悦醒了,康庆把沙发搬到床前,抱手向后躺着,双脚搭在床上,看不出是不是睡着。他一般这种姿势睡着的时候会打呼噜,但这会儿挺安静,可能只是闭目养神。封悦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晨光里模糊的影子,他们很久没这么近地相处,他伸出手,想摸摸康庆,又不知该摸哪里,会不会吵醒他……他的手停在空中,突然给人抓住了。 “醒了还不吭声,想吓唬我啊?”康庆拉住封悦的手,凑近他,整了整他的领子,顺手凑在脖颈上试了试温度,柔声说:“我还怕天亮你大哥过来要人,你如果不醒,还挺麻烦呢!” 话音刚落,阿昆敲门进来,拿着电话和他说:“康哥,大少电话找你。” 康庆没有接电话,而是看了看封悦,他们的眼神绞拧在一起,似乎在确定彼此的心意,不料封悦先说:“电话给我吧!”他伸手接过来,“我和我哥说。” “哥……是我……不用多说,我和你回去。” 康庆楞在那里,用沉默来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揣起双手,又拿出来,在身体前握住,紧紧地,汗湿了。 封悦说完电话,放在身边儿的床上,阿宽已经识趣地退出去。 “他……来接你?”康庆总算找到说话的勇气,“还是我送你?” “我哥来接,半个小时后。” 康庆局促地走了两步,心烦意乱地拿了宽大的外套:“衣服就别换了,省得着凉。”说着看了看表,愈发烦躁了,他没想到封悦竟然是要走。其实封悦要走,不应该是情理之中?还不是自己逼他服毒,又说不再见面……康庆想得清楚,只觉得无端地心乱如麻。 “你刚刚怎么不去床上睡?” 封悦与前后文完全不搭调的问题,让康庆蒙了,他拧着眉,脸上是疑问的表情:“恩?” “刚刚你干嘛坐沙发上等我醒?” “哦,我怕躺下就睡着了。”康庆摸出兜里的烟,又想到封悦刚刚发病,不应该在他跟前抽,捏在手里,上上下下地颠倒:“你醒了,还能不想和我说说话?” 说到这里又觉得自作多情,如果封悦真想,也不会想要和封雷回去吧? 似乎见他如此如坐针毡,手足无措,封悦于心不忍,招手让他到跟前,勾住他的手:“我得和我哥说明白,不想这样拖延。” “说……说什么?”康庆非得要确认到底似的,傻了吧唧地问出来。 封悦叹气,没有再说什么,只依靠他的臂膀坐着……天亮了,太阳升起来。 回到家里照例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忙乱,封悦没有做出任何阻止,异常合作,直到周围的有一切都让封雷感到满意,感到可以掌控,他才表示,有事情商量。 “什么事?”封雷坐在他面前,双肘拄着膝盖。 “我想搬回去……” “回哪里?” “你知道的。” “发生了这种事,你怎么还敢回去?以后你老实在家呆着,别总是往外跑。”封雷完全不想在这话题做任何深入的交流,“等你身体好一好,就回美国去,别在这里填乱。” 封悦没有恼火,嘴角挂着苦笑:“哥,我不是小孩子,也不是智障,你能不能别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你当我是狗,你喊一声,我就钻到自己的窝里?” “我不是……”封雷意识到刚刚自己的态度有问题,连忙换了语气,“我给这桩事有一吓,就没分寸了。封悦,波兰街那个土匪窝,我不能让你回去。” “哥,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封悦情绪平稳而认真,“我是要回去找康庆的,不管你愿不愿意。” “他不值得你这般对他,”封雷几乎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还有那些恩怨,封悦,康庆也只是一时冲动而已,他不会真心对你,你若执意要和他在一起,你就是个任性的小孩子,就是智障!” 封悦被他这话深深地刺伤,他抿着嘴,只感到心里的泛滥的情绪有一**汹涌而来,那些淹没多年的话,终于被不顾一切地抛出来:“至少他不会为了金钱权势卖了我。” 有些话,只要有了开头,就再也停不住,最难出口的不过是第一句,一旦破口而处,便是所有,封悦脊背挺直,这些秘密,每每想起来,象地域的烈火样地燃烧着他。 “我查过你游艇当天的出海记录,那天你根本就没有过海谈生意,你默认了他带走我,或者,那是你和他的交易……” “封悦!”封雷本能地阻止,那一段往事,他没有勇气面对。 “我本来没有那么想,可是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一时间,你找来医生做DNA测试,鉴定我被他强奸。你太刻意地想掌握证据和胡家谈判,哥,那时候,你掩饰的本领还不如现在这么高明!” 空气好像结冰,将两个人团团围住,冻结在一起,封雷在不堪回首的往事里,无地自容,封悦猜得一点都没错。 “我知道你恨我……”封雷的句子几乎是破碎的,“我无法辩解,当年是我错了,封悦,我错了。” 封悦却摇了摇头:“我没有恨你,哥,如果当年你和我说,需要我怎样去做,我不会拒绝你……”封悦的嘴唇开始哆嗦,“我会去跟他……他想怎么做,我都忍着。自从爸爸不要我,你是我最依赖的亲人,我多么努力地讨好你,哥,我发现真相时,是真的后悔杀错了人,我就该把自己杀了,才能一了百了地解脱。” 封悦的眼光延伸到无限久远的空间,自言自语似地说:“我在美国自杀过好多次,每次你都找最好的医生,不顾一切地抢救,每次醒来,我都要面临很漫长的恢复,有时候疼得生不如死,可是,我一次次尝试,到最后,就是为了看你是否会放弃,就是在和你赌一口气。然后,我终于意识到……”他自嘲地苦笑:“你不会,你认为对的事,不管别人多么疼,别人怎么想,都要贯彻到底。有次我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活呢?你说,‘因为我想你活着’。” 眼泪蜿蜒地淌下封悦的脸颊,无声地,不停不歇:“哥,今天接我的时候,你明明知道,小发就站在楼上的窗口,一直盯着你,渴望你看他一眼,可是你连头都没抬……他是宁愿粉身碎骨跟你在一起,但是你只要下了决心,就能冷眼看他煎熬……喜欢一个人,有时候就算要受苦,也能甘之若饴,人不是做对了所有的选择,就能幸福的,哥。” 第十二章 康庆醒得很早,窗外还没亮天,他双手托着头,怎么也睡不着,想起床去阳台抽支烟,又怕自己一起身就把封悦吵醒。自从封悦搬回来,不管他装得多么云淡风轻,康庆明白他心里其实是很不好受的,他和封雷的谈判,不会是什么愉快的经验,而这些天,封雷连个电话都没打过来,这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 封悦翻了个身,凑到他跟前,没睁眼,却长长地叹了口气,呢喃地说:“怎这么早?” “你睡你的,”康庆的手插在封悦蓬乱的头发里,亲昵抚摸,“我呆会儿要出门,你多睡会儿。” 封悦突然就清醒了似的:“康庆,如果钱摆得平,别和他们硬来。” “知道,这事儿不用你瞎操心,眼睛睁这么大,醒了啊?” 康庆故意放松语气,他其实也是因为这件事的善后,而无法安睡。加上桂叔那个老家伙突然中风,也不知道演的是哪出儿,整个波兰街都不消停,让他忧心忡忡,但康庆一点都不后悔,因为封悦就在他身边。不管外头如何兵荒马乱,回到家,抱着封悦躺在床上,就觉得特别踏实,有时候失去,让人学会珍惜。 “我跟你去吧!”封悦抬脸看着他,“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不用,你在家帮我看着小发,别让他往外跑。”康庆想了想说,“你别怪我管着他,你知道……你大哥和他,不可能的。” 封悦明白他所指,沉默地点了点头。 康庆肯定是约了谁,早早就走了。封悦在床上又躺了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起身,习惯地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没有未接来电。封悦不想欺骗自己,他有点后悔那天和大哥的决裂了。有些事,明知做了会遗憾,当时就是忍不住,结果为了一时的痛快和解脱,要背负很久很久沉重的包袱。封悦其实并不恨封雷,他明白封雷性格的形成,是有原因的,他那么迫切地想要成功,想要摆脱别人鄙视的眼光,他们刚刚住进柏林道的日子,没人瞧得起他们,在那些有钱有势的上层社会的眼里,他们就是妓女的儿子。大哥太想成功,并且,他生下来,就属于注定要成功的那类人。 封悦握着电话想了好久,始终是没有拨通的勇气,于是,他起床洗澡,换上衣服,下了楼。时间还早,楼下阿战还在,见他起床,恭敬地和他问好,并且吩咐厨子准备早饭。 “不用麻烦。我喝杯咖啡就行。”封悦进了厨房。咖啡机里是刚煮好地咖啡。香气浓郁。“小发人呢?” “刚刚在啊!”阿战说。“就是小发哥煮地咖啡。他现在可讲究呢。非要用现磨地豆。幸亏二少你那天从外头买了些回来。不然一大早。我还得出门买咖啡豆呢!” 和阿昆地机敏聪明比起来。阿战性格稍微粗一些。特别爱说话。封悦挺喜欢他这有一点。没什么深重地心机。 “谁用你买啊?你个大老粗。买回来地能用吗?” 小发说着。从楼上走下来。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是**地。他依旧留着长发。平时扎着。有点颓废。有点痞。很特别地造型。而且衬他地脸型和气质。但是现在这么披着就挺奇怪。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女气。 “我知道一家店。卖地咖啡豆是世界各地地。很有风格。等过了这段时间。带你过去。” 小发既没有说想去不想去,也没有道谢,却问他:“我做法式吐司,你要不要吃?” “好啊,不放肉桂和糖粉就行。” “我知道,你对粉末过敏么,封雷跟我说过好几……”这名字有一滑出口,小发就连忙打住,这是让他窘迫的话题,于是冲阿战说,“我和封悦在说话,你们不能回避一下啊?” “啊,成!”阿战连忙答应,“我们这就出去,那,有事叫我好了。” 屋子里只剩他们俩,封悦不擅厨艺,端着咖啡,看小发在冰箱,水池和火炉三点间忙碌。大概是在烘焙班养成的好习惯,他一开始工作,就把头发扎起来,虽然手上一直在干活,嘴却不闲着,和封悦不痛不痒地聊着天。这是以前没有过的待遇,小发向来不待见封悦,别说聊天,哪怕在一屋里呆着,也不能让封悦痛快了。 “你为什么救我?”小发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让封悦措手不及。 “啊?”封悦楞楞地,不知如何回答,“干嘛忽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如果是我,我可不会搭上自己的性命给你。”听不出小发的语气是真是假,“说啊,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因为……”封悦想了想,“如果你被抓了,康庆会很难过。” “屁咧,你被绑架,康哥更难受,你没看见他那晚上的熊样儿,简直恨不得把我们都杀了。” “好吧,”封悦知道小发其实是非常敏感的人,尤其在别人对他的关注上,他自卑而悲观,于是不想在这话题上留恋,聪明地转了开,说道:“好吧,实话和你说,我以为他们不敢绑我呢!” 小发笑了,轻快的神态,让他整张面容都显得特别俊俏,他低着头,有点儿害羞地说:“谢谢你,封悦。” 两人份的法式吐司并没有花费小发太多的时间,很快就弄好,他们坐在饭厅里吃早饭,喝咖啡,气氛愉快。封悦对小发的手艺赞不绝口,更觉得他真应该把快点把那个点心店张罗起来,小发有天分,有兴趣,肯定能做得不错。 正说着话儿,封悦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竟然是张文卓。他走去一边,放在耳边接听,张文卓的声音立刻传过来,似乎还带着那么点儿兴奋和激动:“二少,方便出来喝个茶吗?” 封悦一口答应自己的邀请,是出乎张文卓意料的,他本来以为封悦是连他电话都不会接,毕竟他绑架勒索,让康庆现在陷入纠缠不清的麻烦里,这么深的嫌隙,一时半会儿,难以消除,不想封悦竟会这么慷慨地给他机会,心里便知道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若是以往,他可以放任封悦和康庆神仙眷侣,逍遥自在,而如今这样的袖手旁观,是越来越难了。当他收到消息,说封家兄弟决裂,封悦和康庆公然同居同床的时候,简直说不出心里有多么郁闷。不知不觉地,张文卓是真见不得他俩好了。 就象他之前揣摩的,封悦果然是有事找他。 他们依旧约在山顶的茶社,本来风和日丽的天,他们坐下来不久,却阴沉下来,让张文卓心里很不痛快。封悦穿了件墨绿的短袖polo衫,趁得他的脸看起来更加白净。他没有仔细打量,显得自己没礼貌,而是低头亲自泡茶,送到封悦跟前,说:“我以茶代酒,先给二少赔个不是,上回的事,我也是情非得已,被逼无奈,还请二少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封悦不见丝毫恼色,淡淡说道:“七哥太多虑了,我不记仇。”说着扬手叫了服务生,“我不喝铁观音,给我上壶碧螺春。” 不记仇还故意不喝这茶?张文卓暗自琢磨,这二少果然不是块好啃的骨头。他假装没留意,继续找话说:“阿庆最近怕是很忙吧?有什么我能帮他的地方?” “那还不都是拜七哥所赐?”封悦说话的时候虽然是笑意盈盈,眼里却带着冷咧的杀气。康庆这事确实牵涉了很多人,麻烦惹得够大,但若不是因为张文卓因劫持军火的事心中有恨,暗中撺掇,康庆也不至于如今腹背受敌,连着串儿地得罪人。,“这会茶余饭后地说着风凉话,可就不地道了。” 这事儿明明就是康庆不对在先,可是封悦心里就是偏向他,反倒落得张文卓的不是,他不禁别扭,更嫉恨封悦对康庆几乎没有原则的维护:“阿庆也不是小孩子,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如果随便一笔生意都这么容易,天下都是大富翁了。” 封悦听出张文卓口气里的气恼,于是收敛了自己的气焰,毕竟他今天来,是来谈买卖的,没必要把他惹得如此不痛快,但他也不屑与张文卓周旋,直截了当地说:“货还在七哥手里吧?” 这是早派人打听过的,只所以问出来,无非是刺探他虚实,看他是否和自己说真话。 “怎么,阿庆还没死心?要再劫一次?” “想劫的人怕不止他一个,”封悦胸有成竹地说,“上次不过是给他捷足先登而已,怎么买家迟迟不收货,可不是好兆头啊,放手里一天,就多一天的风险。” 张文卓终于明白封悦今天出来的目的,他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来的,只怕这其中多少底细,都已经详细打听过,看来他的效率,比他那个唯利是图的大哥,还要高。这兄弟俩估计都从他们的交际花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旁人所不能及的,洞察的本事。 “看来二少了解得不少,有何高见?” “不管是买家还是卖家托你,这生意若成了,七哥还能拿几成?”封悦见张文卓沉默不语地盯着他,也不等他回答,继续说:“只做个中间人,转手时保存几天,拿个百分之五就顶天了吧?况且,七哥今年个人账户可是洗了一千多万,就算拿到这笔佣金,只怕也没人肯帮你洗这么大的数目,你知道现在黑市上的钱,可是不保险的,说没就没了,那七哥不是白忙活一场?” “二少到底什么意思?” “我double佣金给你,你把这批货让给康庆。” 封悦说完,多少有些不妥当,这间茶社竟然成了他俩秘密交易的地方,似乎每次到这里来,都是在和他谈买卖,封悦不想留下这样的错觉。但是,张文卓没有象上回那般迫不及待,闲适地品茶,外面大雨倾盆而下,他却好像被山林间迷蒙的景象吸引住,眯缝着眼睛,不知道在寻思什么。 封悦的指头,轻轻地扣着透白的茶杯,耐心等待,暗自寻思,这事儿怕是要不好办。 过了好一会儿,张文卓眼光转到他身上,似笑非笑:“二少也说了,我户头今天洗了太多,你就是给我多少都是白搭。” “我可以安排香港的会计公司……” “我张文卓不缺那三两千万,”他斩钉截铁地打断封悦,“二少就算真金白银地把那笔钱摆在我跟前儿,我也未必稀罕。” 封悦心里感觉麻烦找上来,他借低头的姿势,掩饰自己的揣测,碧绿的茶水,在雪白杯子里,晶莹透彻,他琢磨着张文卓的把戏,试探地问:“那七哥……想要什么?” 张文卓的双手搭在桌子上,左手指头上戴的硕大的翡翠戒指,肯定是新买避邪物,以前没见他戴过。此刻,他的右手有意无意地拨弄那玩意儿,眼神悠然辗转地瞅着封悦,不给他半点余地:“我想要什么,二少心里怕是再清楚不过,何苦装糊涂?” 尽管先前一次又一次告诫自己,跟张文卓合作无异于玩火**,封悦这回却尤其强烈地预感到,也许当初自己就该跟他划清界限,这个人远比想像中更加危险,他不仅贪婪,而且执拗,甚至不计后果。 “看来我是找错人,”封悦伸手拿出钱包,取了张大钞,压在茶杯下面,“就这样吧,七哥,我们之间,也没必要再谈了。” 张文卓的手,从本来就不宽大的桌子对面,突然伸过来,瞬间抓住了封悦,炽热的温度好像能把人溶化,趁他愣神的空档,欺身向前,凑到耳边认真而深沉地说:“封悦,我从来无心伤你,你没必要总是拒人千里,这事无须拿钱引诱我……”张文卓想了又想,始终没有把话点破,唯说了句:“这点上,我和康庆不一样。” 封悦和张文卓盯着彼此,谁也不肯示弱,狭窄的空气里,象是星火就能点燃,时间似乎稍纵即逝,又好像一秒万年。 最后,封悦说:“你对自己过于自信,也太小看康庆了!” 这话象钉子一样钉住张文卓,他向后撤了撤脸,此刻要多隔些距离,才能把封悦看清楚,终于他一字一句,就怕封悦听不进心里:“希望是我看错了他!” 还不待封悦反应,视线的最角落里,有影子飞快那么一闪,张文卓向来警醒,他迅速站直,朝那里看去,这周围不应该有人在的。封悦趁机脱身,毫不犹豫地离去。外面雨正大,见他出来了,张文卓的人连忙撑伞过来接他,封悦摆手拒绝,径直朝自己的车子走去。冰凉的雨滴打在他头脸上,却不能平息他心里的烦躁和仓皇,他因为自己内心偶尔泄露的软弱而愤怒。 到了家,康庆还没有回来,封悦心里不免焦急,后悔自己就应该和他一起去。他正考虑要不要给康庆打个电话,小发全身湿透从外面走进来,带进一股彻骨的冷风,封悦没有留意外头竟然是这么凉。小发见到他,没说话,甚至连停都没停,径直上楼。阿战怕封悦怪他没看住人,让小发出去乱跑,连忙说:“我,我上楼看看小发哥。” “我去吧,”封悦叫住他,“六点钟如果康庆没有回来,你联系阿昆问问看。” “哦,好的。” 楼上整层都是静悄悄的,这会佣人都在厨房忙晚饭,地上是小发走过**的脚印。封悦走到他门前,敲了敲房门,没人回应。他心里有数,小发很可能在大哥那里碰了壁。这人虽然大大咧咧,在某些事上其实特别敏感和坚持。 封悦站在门口没有走,再敲一敲:“小发,你开门,我有话和你说。” “明天的吧,”里面远远地传来小发的声音,还算平静,“我现在不想说话。” “不用你说,我来说。”封悦对小发的拒绝无动于衷,他知道小发会开门,于是一直等。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传来脚步声,门锁被缓慢地卸开,小发好像要查看他到底还在不在,小心翼翼地将门开了个缝儿……封悦含笑的脸,与他咫尺之隔。 “不用费劲,你劝不了我。” 封悦走进门,小发就和他开门见山地说,他的湿衣服还没有换掉,贴着他瘦得可怜的身体,显得更加窄小。 “先把衣服换了,洗个澡,我等你。” 小发却不着急,靠墙支细腿站着,审视封悦:“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就个没人要的可怜虫,特怜悯我呀?我告诉你,我一点都不伤心!” 封悦这会儿脑海里很多事,争先恐后地霸占着他的耐心和冷静,让他不知从何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在小发的身上,竟然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想要抽烟的**。他不安地挪了两步,坐在沙发扶手上,不再催促小发去换衣服,这人有点自虐倾向,现在也许只有身体上的冰冷和难受,才能平衡他心里不敢承认的伤痛。 “我哥小时候痴迷过一款昂贵的模型车。我们没多少钱,那东西对我们来说,是件预算过于庞大的奢侈品。后来他生日,妈妈就送给他,但是,他却是碰都没碰过。”封悦努力回忆着,当时他还很小,是后来听妈妈说给他听,“我问他,为什么突然不喜欢?哥没有解释,只说他没有不喜欢。后来我慢慢发现,他就是那样的人,内心特别顽固,只有他想要的,才会觉得珍贵;别人给他的,再真,再难得,他都视如粪土。” “也不一定吧?你给他的,他可都宝贝得很。”小发坐在地上,一边解着鞋带儿,一边似真似假地说:“他喜欢你吧?” 这话象利刃般顶住封悦的胸口,他只要稍微轻举妄动,就会破皮穿心而过似的,他沉默许久也无法缓解语言里的颤抖:“他是我亲哥哥!” “这年头变态多了,还有老子喜欢儿子的呢!”小发低头脱去湿透的袜子,袒露出细薄的脚掌,“再说,我听芳姐他们说,你大哥是左小姐拣的,你看他长得都不象……” 小发说着说着,自己停了,突然抬头,迎见封悦原本忧伤的目光,转瞬就不见了,他掩饰的本事,比自己高强多了,转瞬就平静地说,“你想歪了。” “谁想歪了?你服毒的时候在特护病房,他跟个孙子似的伺候你,简直恨不得舔你的脚丫子。我说,你用得找吗?他说你脚上扎针,不多揉揉,容易冷,容易麻……妈的,他那个的时候跟禽兽一样,一点都没怕伤了我!”小发以为自己不在乎,可是一开了头,心里那些委屈,一股脑儿地倾斜而出,想堵都堵不住:“他去美国出差,我明里暗里说了好多次,我说我还没去过美国呢,美国什么样儿啊?去美国都要办什么手续啊,我在电话上墨迹他好几天,结果他根本没听进去,成天一个劲儿地给医生打电话,问你的身体能不能坐长途飞机!不把你带身边儿,他寝食难安!”这些事实摆在那里,连小发都无法欺骗自己了:“我他妈的怎那么不要脸啊,非得拿自己热脸贴人冷屁股!妈的,老子以后要是再为谁这么伤心,就让波兰街那些小流氓把我千刀万剐活活扎死!” 第十三章 俞小发决绝愤恨的话,如晚钟重重,一遍遍响在封悦的耳边。如今的小发,和以往是有不同了,从前那个爱憎分明的少年,终于开始懂得爱和恨,从来都是一回事,错杂纠缠起来,任谁也分不清楚。封悦坐在窗前,迷失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有些陈旧无声的往事,借着缠绵的雨夜,渐渐浸润着他淡薄悲伤的回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竟好像睡着了似的,刚刚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无法捕捉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封悦猜到肯定是阿战,他这个人有点愣,不象阿昆那么沉得住气,他走过去开门,果然是阿战慌张的面孔。 “二少,糟糕了,联系不上康哥他们!”他手里还握着手机,似乎在自动地持续重拨,“跟去的人,手机全部都关机,怎么会这样?” 封悦的心思顿时摆脱了被小发惹起的哀愁,他看了看时间,沉静地问道:“阿昆今天给过你电话没有?” “没有,昆哥连具体去哪儿也没交代。” “康庆都带了谁去?” “昆哥亲自点的,只有三五个,好像对方讲过不让多带人的规矩。” 封悦连忙下楼进了书房,打开康庆的电脑,试图查找他今天的行程,可是记录里什么也没有。早上康庆离开前,说得含糊,封悦不禁悔恨,自己怎没追问清楚。坐在康庆的座位,他努力地保持着思路清晰,安慰自己,那些人只是想要逼迫康庆把货搞到手,并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而且和康庆接触的几方面人,封悦心里都有数,怎么也是找得到。 “康庆坐的是哪辆车?”封悦抬头,问站在桌子另一边的阿战。 “6688。”阿战报了个车牌的尾号。 封悦想了想,将阿战打发出去,重新进入康庆的电脑系统,飞快地输入密码,屏幕定了两秒钟,跳出陌生的窗口“密码错误”。他心里一楞,不知康庆什么时候换的密码,不禁气极攻心,有些恼火。就在这时候,阿战连门都不敲就进来,手里拿着电话:“二少,联系上康哥了。” 封悦连忙接过电话:“怎么样了?” “挺好地。”康庆轻描淡写。“半个多钟头后。我就到家。一起吃晚饭吧!” “说得轻松?一天没有电话。刚刚联系你们半天也不开机。到底怎么回事?” “谈事情。开着手机受干扰。”康庆似乎急着挂断。“等我回去再说吧。就这样。挂了吧!” 封悦有种强烈地糟糕预感。可又怕康庆不会和他说实话。自从张文卓地绑架以后。康庆地态度明显就是想把他和那些事撇个清楚。恨不得成天把他圈在家里。这回私自改了追踪系统地密码。竟是完全没有和他打过招呼。 康庆到家地时候。正看见封悦黑脸坐在客厅里。气氛阴沉。阿战他们都老实地躲在一边儿。没人敢过去打扰他。见康庆进屋。掩饰不住地如释重负:“康哥。回来啦?都顺利吗?” “还好,你们都忙去吧!” 康庆没再和他们寒暄,径直走到封悦背后,双手支撑着沙发靠背,弯下身子,凑到跟前儿,问:“干嘛,脸色这么难看?” “你还好意思问我?”封悦转头小声说,他朝后面瞄了一眼,楼下终归人多眼杂,起身上了楼。 康庆迟疑片刻,和人吩咐:“准备晚饭吧,待会儿我和封悦下来吃。” 阿战闻声心想,康哥心可真宽,二少火着呢,他还有心思张罗晚饭。 卧室里,封悦站在窗户边,背影消瘦,不知在寻思什么,有时候,他身上会有种跟年龄不太相符的沉重和哀愁,康庆皱了皱眉头,开门的手忍不住攥紧了。听见他进来,封悦转过身,靠着窗台,沉默地盯着他,康庆清了清嗓子,象是给自己壮壮胆儿。 “什么大事儿?用得着生这么大的气……” “那得怎样才算大?今天被扣一天,下回就要你命了!你假装沉着给谁看?” 经过刚刚心急火燎的等待,能看见康庆平安回来,封悦说不出心里多踏实,多感激,可是他又明白,这事如果不和康庆说清楚,他以后还会一意孤行,自己得继续忍受这种煎熬和惊吓。两个人相处,有时候就是这样,总是得让对方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委曲求全并不一定能换来平和,或者长久。 “谁装沉着了?”康庆今天丢了面子,本来就是不爽的,结果回来还要看封悦脸色,他精心准备的耐心,还是有点不够用,“怎的?我什么事自己做不了主,还都得跟你汇报?” “康庆,你自己想想,这事儿是不是你自己能解决的?”封悦盘起双手,语气稍微有所缓和,他并不想和康庆吵架,“这么多势力牵涉进来,如果连钱都解决不了……康庆,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的!” “我是不会有好日子过!”康庆火气一不幸被点燃,便不是说消就能消的,“我就一波兰街长大的流氓,他们还能拿我怎么样?不象你,身份尊贵得很。你要是害怕这些,干吗回来跟我吃苦?回你哥哥那里做你养尊处优的柏林道二少去吧!” 封悦这有一天,经历太多事了,从早上到现在几乎没有清闲,绷了一整天的神经,这一会不管他怎么说服自己,也实在撑不下去,他感到烦躁和恼怒象错乱的潮汐,冲涌上来,他挣了又挣,都无法摆脱被沮丧席卷的命运。再也不想与康庆理论,封悦抬腿就走,简直是冲到门口的,却被康庆拦住:“你去哪儿?” “不用你管!” “就准你管我,不准我管你啊?”康庆意识到自己说话太冲,努力扭转态度,却显得格外生硬。 封悦并没有给他机会,伸手推开他,大步地朝楼下走了。 “封悦!”见不回答,康庆狠狠地踢门,迟疑着,还是追上去,“你给我站住!” 封悦却加快了脚步,两人速度都很快,客厅里发出巨大的回声,象是要把地板和楼梯踩断了,楼下的几个人楞楞地看着,这两人脸色一个比一个臭,谁也不吭声,更不敢轻易去劝。封悦从厨房进了车库,很快传来发动引擎的声音。康庆晚了一步,在厨房里气得摔东西,他其实真的不想吵架的,不知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他开的是哪辆车?”他气急败坏地问。 阿战去看了看,回来跟他报告。这人气头上,还知道挑辆没装跟踪器的车!康庆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闷头抽烟。从头到尾,他都不想封悦搅和到这些麻烦里,自从回到波兰街,封悦受了那么伤,吃了那么多苦,虽然一开始,康庆是想着和他一起开创新天地,但当清楚自己对封悦的心,并不是兄弟,不是伙伴,而是情侣,是爱人,是无法替代的小心尖儿,他就不舍得封悦在外头奔忙。可他们在这个问题上无法沟通,毕竟封悦不是女人,在家给他洗衣做饭看孩子。 而且这么大有一桩交易,他准备充足,万事俱备,成功唾手可得,结果最后却又输给张文卓,若说没有懊恼,也是碍于情面无法承认而已。可是,康庆从来没有后悔,以当时张文卓狗急跳墙的窘迫,如果没有拿回那批货,是肯定会要了封悦的命。如果那样,就算赢了又能怎样,与谁分享? 他们之间经历这么多考验,康庆无法想像没有封悦的日子,每每想起封悦在他面前服毒,倒下去的惨状,康庆就会感觉一种几乎致命的心慌。他猛然站起来,掐了手里的烟头,黑面皱眉往车库走,阿战他们本来大气不敢出,这会儿才说:“康哥,我们去找二少吧,您在外头一天了,在家里等消息就行。” “不用,”康庆在桌上扒拉着好几串车钥匙,“我知道他会去哪里。” 封悦的车子躲过夜晚的车流,向南行驶上沿海公路,在夜色和涛声里,越开越快。吵架太伤感情,可有些事,明知吵了也不会有结果,终究还是忍不住。那些肤浅的话,其实彼此都明白对方不是真心出口,只是烦躁中总是难以保持清醒的理智,这些天来,封悦感觉自己的世界,随时都有崩塌的可能,他很怕康庆不顾一切,什么事,都一个人去承担。 在这一片混乱残局里,封悦想不出什么办法,为康庆解忧,这种无力,让他沮丧而绝望,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张文卓放弃手里的货,至少分一半出来应急?心力交瘁之中,封悦感觉一阵气闷,他本能地压了压胸口,努力调整呼吸,作用不大,心里暗想糟糕。出来得太着急,连外套都没有穿,身上是不会有药,他放慢了速度,想找个地方停下来。 这一带靠海,有些别致的餐厅,沿着这条路开上去,就是柏林道的边缘,可封悦不想回去,他在后望镜里瞧了瞧,打了转向灯,打算下公路,结果发现后面那辆车似乎跟了自己好久,现在也放慢了速度,他心里顿时警惕起来。 在最近的一个路口,下了沿海公路,封悦看着那辆车继续朝前开去,略微放了点儿心,接着,胸闷气短的难受,汹涌地纠缠上来,他连忙下车,海边咸湿而冷凉的空气,并没有缓解他的痛苦,他靠着车门的身体,支撑不住,滑坐在地上,四肢虚弱而无力。 有车子朝他开过来,扫来的车灯,让他忍不住扭头回避,可封悦还是看得清楚,正是先前在路上跟了他好久的那辆,这里光线明亮,借着路灯,倒觉得这车有点儿眼熟。果然,车门打开,走下来的人,竟然是张文卓。封悦忍不住叫苦,他不想再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张文卓的面前。 “怎么了?”张文卓的焦急是真实的,不似平日虚伪的礼貌:“你身上带药没有?” “我没事儿,多谢七哥关心,”话语冰冷,带着戒备和敌意,“还真是走哪儿都逃不出七哥的手掌心。” 封悦想站起来,在张文卓面前这个样子,实在是少了气势,让他心里不舒服。不知怎的,平日里那么擅长察言观色的人,这会儿却迟钝得可以,张文卓紧张地上前,想要扶他一把。 “你他妈的离我远点儿!”封悦身上难受,心里烦忧,几乎不能掩饰自己的情绪。 张文卓被他这么一句吓住,举起手掌,示意他并无害:“我不会伤你,封悦,我只是想帮你。” 封悦不领情地转过身,强撑着伸手去拉车门,突袭来的一阵绝望的窒息,瞬间淹没了他,眼前轰然一黑,他的意识有那么极短暂的瞬间,扑棱了下,身体已经被人接在怀里。 张文卓搜了他的口袋儿,没有药,连声问他:“你药呢?车上有没有?” 康庆在家里的每辆车里都备着药,以防不时之需,封悦点了点头,想要说储物盒或者里,可他几乎完全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如同残破的风箱,听起来让人胆战心惊。张文卓开车门,让他坐在椅子上,伸手在两处能放东西的地方搜了搜,康庆果然还算细心,备有救急的药。 海风扑过,带来远处酒馆里隐隐的歌声,还有人在高声欢笑。张文卓从自动贩卖机买了瓶水回来,封悦的眼神清亮多了,坐起来的身子也算是有力,或许是伪装成功,至少看起来不似刚才那么弱不经风,死去活来的。他把水拧开,递过去,封悦却拿在手里没有喝。 “你还怕我下毒啊?”张文卓也坐进车里,封悦没有赶他。 “七哥记录不良,不能怪我防备你。” 张文卓当是玩笑,咧嘴笑过也就算了,他沉默了会儿,见封悦脸色好转,才又说道:“你还想我说多少遍?当时就是身不由己而已,若康庆没逼我到绝境,我不会出此下策,我从没想要过伤害你,封悦,从来没有过。” 封悦不想听他表白,脸扭去一边:“我要回去了,七哥下车吧!” 他的冷淡在张文卓意料之类:“你现在怎么能自己开车?” “可以的,已经没事儿了。”不知为什么,“谢谢”两字,封悦就是说不出口。 “不行,你现在不应该一个人呆着,我就奇怪,康庆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出来,”张文卓说到这里,似乎猜测到什么,笑了:“吵架了啊?” “七哥管得太宽了,请自便,不送。” 张文卓叹了口气,怀念起刚才发病时,任他搂抱,也不能反抗的人:“要么,你就打电话让康庆来接你吧!我扔你自己,万一你有点什么差错,这里到处都能调出录影带,证明我最后接触过你,那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封悦闭口不言,他不想找康庆来。 “怎么?不想找他,就坐我车吧!我送你回去。要是开你车,估计你也不会好心让我借用,到时候我还得自己找出租车回家,忒惨了点儿。” 车子进了波兰街这里,张文卓才意识到,可有段时间没有过来。他知道封悦在这附近有个自己的家,是他当时要住到这一带,封雷强行送的,据说是波兰街这里最贵重的有一处房产,风水地带,装修设施,比康庆住的那个还要高级,还要阔绰。封雷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面子上的东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不当年为了借用到胡家的势力,怎么会把自己的亲生弟弟都送了出去?张文卓心里盘算着,不禁有点同情封悦。 本来还琢磨着,不知道封悦会不会约自己进去“喝个咖啡”,到了门口却发现,康庆的车已经等在那里,张文卓失望里,夹了层深深的嫉恨。他们一起下了车,这次发作不象上回那么凶猛,这一路上休息着,封悦已经好多了,还能自己上台阶,张文卓故意送到房门跟前儿,他想,也许康庆正在二楼的卧室里看着他们,于是凑近封悦的耳边,轻轻地说:“海边儿我和你说的那些,都是认真的,你以后对我好一些,我或许会考虑上次你的那个提议。” 第十四章 客厅里四季恒温,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花草香气,想是佣人今天刚刚打扫过。封悦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懒得动弹,他知道康庆在,这里的钥匙,安全密码,所有的一切,康庆都了如指掌,封悦从来也没有避讳过他。主观上并非刻意,但是张文卓刚刚的话浮现在耳际……封悦情不自禁地思考,他那些话究竟什么意思。旋即嘲笑自己竟会相信这人的话,简直是冒傻气。 楼梯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康庆默不作声地坐在他身边,两人谁也没开腔儿,客厅里弥漫着夜深人静的寂寞。封悦以为康庆看见张文卓送他回来,会暴跳如雷,但却没有,他却能体会得到,康庆炽烈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脸上,他叹气,睁开双目:“你怎么知道我会回这里?” “还能去哪儿?我去老房子那里看过了,你没过去。”康庆的胳膊绕过封悦,搭在他另的一侧,“干嘛呀你,我又没说什么过分的,气呼呼地跑出去,让兄弟都看着,害我多没面子?” 封悦没说话,头却自然地靠上康庆肩膀。 “我今天够倒霉了,你还来气我?骂你两句也不行?”手习惯性地玩弄着封悦薄薄的耳垂儿,康庆语气低沉而温柔,还带那么点儿撒娇的意味:“以后不带这样儿的,你不高兴,就骂回来呗!是吧?我又没禁止你骂我。你看你,当初刚来波兰街的时候,对我百依百顺,可好说话了,现在原形毕露了吧,你?” “还不是给你气的?”封悦语重心长地说:“这事不能逃避,越早解决越好,你有什么打算吗?” 康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实在不行,还是得和张文卓谈,看他能不能让一半出来,大家都好交差。” “你去和他谈?”封悦惊讶地问。 “当然不是,让桂叔去和简叔谈,怎么也有交情在,就算他俩这辈子怎么争斗,到老了,也是拴在一块儿的蚂蚱,简叔不会坐视不管。” “可是……桂叔现在的状况?” “老不死的就是跟咱装呢,你当他真中风了呀!” 他们坐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商量了几句。都奔波了一天。不愿再寻思那些烦心地买卖。康庆却不想回去了:“就在这里睡一晚吧。”他凑到封悦耳边。“重温咱第一夜**地滋味。” 封悦掣肘给了他一下:“怎这么不要脸?” “谁不要脸了?”康庆突然反身压住封悦。上下其手:“你这人就是开始地时候装圣母。进入状况了。比谁都饥渴……” 封悦真是恨不得撕烂他地嘴。 他们在沙发上厮缠了一会儿。康庆无意中摸到封悦口袋里地药瓶儿。他在这方面上。也算细心。记得封悦跑出去地时候。没有穿外衣。身上不会有药。这肯定是车里地。犯了病。搜出来救急。封悦刚到波兰街地时候。喘地毛病确实治得很好。很少复发。但是近来似乎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这种明争暗斗地生活。在透支封悦地身体。这是康庆一块无法治愈地心病。 这种悔恨泛滥开来。把康庆高涨地**。无情地冷处理了。他抱住封悦地身体。紧紧搂着。却停止了索取地行动。封悦感觉他冷淡下来。抬起头。眼睛水水地笑他:“你怎还装上圣母了?” “对不起,封悦,”康庆脸色依旧凝重,“我总是让你跟我操心。” 封悦枕着康庆厚实的胸膛,他的心跳在整个胸腔里,铿锵地回声。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封悦默默说给自己,怕这话给康庆听到,他会太“嚣张”。 周日早上,起床的时候天气还有点阴沉,康庆问他要不要出去喝早茶,封悦看了看外面的天,不太情愿。可等他们洗过澡下楼,准备吃早饭的时候,天晴得跟块明亮的蓝绸子,一丝云彩都没有,真是神了!康庆心情似乎不错,坚持要带他出门,封悦也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驳他的面子。刚好小发也下来,为了安全,他最近都住在康庆这里。 “去吃早茶吧!”封悦叫上他,“我们有段时间没一起去外头吃了。” “不了,你俩出门,我凑什么热闹?”小发没领情,直接回决:“还得去店里看看呢。” 封悦帮他盘下的那个小店,已经正式由小发接手管了,也许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经营得很专心。 “出门带上几个人,”康庆嘱咐他,“晚上回来吃吧!让厨子做你爱吃的。” 车子停在酒店门前,康庆还没讲完电话,封悦觉得还是别让人听见对话内容比较好,于是示意康庆别下车。他自己从车里出来,随手关上车门,晨风新鲜透彻,他长长地吸了口气,阳光轻盈跳动在树梢,不知哪里传来婉转的鸟鸣,封悦开始有点感谢康庆的主意,很是舒畅。 封悦对周围的环境很敏感,独自站了会儿,感觉象是有人从远处偷看似的,他扭头朝四周看了看,一个穿着白衬衣,戴着棒球帽的人在对面借口转角处一晃就不见了。说不出为什么,那背影有点熟悉,正捉摸着,康庆下了车,在他肩膀拍了下,说:“走吧!你不饿啊?” 封悦只得作罢,和康庆一前一后进了酒店的大堂。吃早茶的地方在二楼,从门口到电梯,是宽阔气派的大堂,肃穆而空旷。康庆更喜欢随便热闹的大排挡,到这里来吃饭,多半是为了迎合封悦的胃口,他是习惯这样的环境。走到正中间的时候,对面传来有一声神清气爽的问候:“阿庆,二少,好久不见了!” 冤家路窄,吃个早茶也能碰上他,封悦站在康庆侧后,没有主动回应张文卓。 “七哥,可不是,有段日子没见了。”康庆难得地礼貌应酬,没有摆臭脸。 “阿庆啊,那天简叔和我喝茶的时候还说起你,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张文卓说话的态度,好像之前你死我活的对峙,根本就没发生过,他装蒜的本领总是让封悦惊诧。 “好啊,我们去楼上吃早茶,七哥有空一起去?” “不啦,”他暧昧地笑着说,“不打扰你和二少的雅兴,改日吧,我给你电话。” 看来康庆走简叔这步棋,果然是有用,搞不好简叔手里握了张文卓什么把柄,才得以如今也能操控他。封悦沉默地听他两人的对话,始终微微低着头,没做丝毫回应。离开前,张文卓不死心地再拿话来刺激他:“对了,大少也在楼上呢,是约好了一起来的?” 他总是有办法戳痛封悦。 康庆也楞了,他并没有想到世界这么小,封雷封悦闹翻到现在,可是还没说上一句话呢。他们不想在张文卓面前暴露慌张,告辞以后,没有走楼梯,却进了电梯。康庆按住关门的按钮,却没选楼层,问他:“要不要上去?” 封悦抬眼看着他,流露出的那么一点点软弱,让康庆的心猛然就抽了下:“去吧,说不定张文卓唬你呢!”说完,果断地按了二楼,“如果在,你就主动和他打个招呼,他是哥,你是弟么。” 一出电梯就看见阿宽站在楼梯扶手那儿,便知道张文卓没有说谎。阿宽也有些诧异,楞了下,木讷地和他打了招呼。 “我哥在?”封悦明知故问。 “在,”阿宽还是如以前一样惜字如金,“和人谈事儿呢。” 和封雷一起的有三五个人,都是上流社会的打扮,占据着靠窗处最宽敞的一圈沙发,正喝茶聊天呢。其中有人耳听八方,跟雷达般侦察到封悦的入场,冲封雷使了个眼色,封雷顺着他们暗示的方向看过来,封悦顿时觉得心漏跳了,不晓得自己怎么紧张成这样。 封雷足足盯了他三五秒钟,转头和同行的人继续说话,好似完全没注意到封悦。好在侍应生过来,问他们几位,是否有订桌之类,暂时缓解了尴尬。康庆见封悦没反应,和侍应生要了相反方向的桌,这时候想撤也来不及了,硬着头皮坐下来吃吧。 “等下你过去和他打声招呼,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身边那么多人,也不至于给你难堪。”康庆迅速地点了东西,他们常过来,爱吃的几样都了然于心。 封悦点了点头,心里清楚就是这有一层障碍,冲过去就好了,总是得有人先低头吧?他把餐巾推开,站起身来:“那我和我哥说两句,你先吃着。” “成,你去吧!” 才走过去几步,封雷那群人却纷纷站起来,留下一个人签单,其他的都顺着楼梯朝下面走了。封悦站在楼梯的扶手对面,尴尬地看着封雷离开,从头到尾,封雷都没抬头看他,那种故意的冷淡和疏离,让封悦的胃,绞拧起来,特别难受。 “怎么了?”康庆见他这么快回来,楞了,“说话没啊?” “没,他们吃完走了。”封悦坐下来,努力保持平静。 “哦,那算了,下回吧,别往心里去,”康庆的手从桌子下面伸过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来,吃饭,多吃点儿,你昨晚不就没胃口?” 封悦也不想破坏早上这么美好的气氛,心里只庆幸,好在小发没跟来,不然麻烦更大。他们吃了会儿,康庆努力转移他的失落,讲了些芳姐最近讲的些波兰街的事儿。早晨的阳光洒在封悦乌黑的头发上,显得格外有光泽,他今天穿了件白色polo衫,室内空调太低,套了件米色的休闲外套,说不出一股清新可人。 于是他说:“你今天吃药了吧?” 封悦没听懂:“干吗要吃药?” “要不怎把你帅成这样儿啊?”康庆笑咪咪地,“你大哥就是爱面子,谁有这么个帅弟弟,还舍得不搭理?” 封悦被他莫名其妙的马屁拍得无可奈何,刚要噎他两句,康庆的手机响了。康庆看了看号码,按掉了,可是眨眼功夫,又响起来,他有点来气,再按掉。这回消停了几分钟,接着又打过来。 “接吧,”封悦劝他:“我去用下卫生间。” 他其实并不需要,但明显康庆不想在自己跟前接那个电话,封悦没有追问,起身离开了。 吃过早茶,已经快中午了,他们沿着街边儿散了会儿步,这一带的建筑都是欧洲小城的风格,宁静典雅,离小发的点心店其实也不远。封悦想散步过去看看,康庆还没见过小发的店呢,而且小发做事还真井井有条。 “让阿昆送你过去吧!,我在附近还有点儿事,呆会儿让阿战他们来接我就行。” “哦,”封悦有点失望,他希望康庆能在小发身上投入多一点关注,但他也不想康庆觉得自己又念叨他,于是说:“你也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叫个出租车回去就行了,让阿昆他们跟你吧!” “不行,”康庆很坚决:“还是送你回家的好。” “得了吧你,非得让阿昆把我押送回家,你才放心?” “你怎么歪曲我的好心?张文卓那只饿狼估计还在附近呢!” 封悦没和他争执,上了阿昆的车。可他心里又有些奇怪,假意让阿昆从刚刚吃饭那条路的前面下去,说要找个书店,其实是为了看康庆朝哪个方向走。就在车子在这一区蜿蜒的街道上,兜着圈子,寻找封悦说的那间书店的时候,他看见康庆进了条长长的小巷,眨眼功夫,那个白衬衣的身影也转了进去,封悦认得出,那人戴的也是顶纽约洋基的棒球帽。 阿昆自然是找不到传说中的书店,封悦倒也不坚持,由他开车送回家。他上楼查了会儿电子邮件,康庆打电话回来,说要去找桂叔,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让他别等。封悦也没有问他刚去见谁,说几句就挂了电话,可是那个白衬衣的背影,总是在他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正在他一边上网,一边有意无意地寻思着,这时候手机又响起来,是张文卓的号码,封悦犹豫了下,电话开的震动,“嗡嗡”地在桌面上旋转,他终于还是接听了。 “没打扰你和康庆吃早茶吧?”张文卓不算说笑,语气笃定,“我在山顶的茶社,你要是想,可以过来喝一杯,封悦,你知道我想和你谈什么,所以,来不来,你自己说了算。” 张文卓手里攥着电话,看着窗外层峦叠翠,碧空如洗,他不确定封悦是否回来。封悦心里怕是有些扭曲,他无法淡然处理“强迫”这种情绪,就象当年他给胡家大少侵犯,不过是十几岁,弱不经风的少年,却没有等到回家与封雷商量,而是现场动手杀人,以泄心中难以排解的羞愤。胡家大少也是没有估计到封悦骨子里这股乖戾,才一时大意,赔了性命不说,还让封雷抓了把柄,胁迫胡家将赌场的生意交给他管理。 如今自己这么步步紧逼,但愿不要把他激怒才好,想到这里,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给握得热了,手心和金属的接触下,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张文卓连忙放下手机,稍微整理着自己的情绪,如今他经常会几乎着魔一般地去琢磨封悦。 他抬手叫来老板,问道:“小梁今天没来上班吗?” “正赶来呢,”老板是张文卓的老相识,“不知道您今天会突然来,我刚打电话催他,应该马上就到。” “恩,不急。”张文卓点了点头,示意留他一个人。 起风了,山谷的林木间缓慢地传递着低沉的枝叶摩擦的声音,送来针叶木湿润的清香,一辆“深夜蓝”的宾士房车停在下面的泊车场,一会儿功夫,封悦俊秀的身影出现在小径的边缘。他换了身衣服,穿了条白色麻布的裤子,浅黄的长袖衬衣,踩了双看起来很舒服的凉鞋。平时见他多是在正式场合,西装革履,一丝不苟,极少见他穿着如此随意的时候,张文卓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封悦刚迈进门,就见在门口迎他的是老板,并不是前两次见的那个男孩子。 “二少里面请,七哥等您有一会儿了。” 朝里面走的时候,他感觉背后一个人匆忙进来,老板和他低声地交待什么,封悦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正是经常伺候张文卓的那个男孩子,好像是赶过来的,喘得厉害,抬手拿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他穿着件白衬衣,左手握着卷起来的棒球帽,从帽檐儿的标志就认得出,是纽约洋基。 竟然是他。 封悦心“扑腾”地乱了一下,唯恐张文卓看出什么破绽,假意看着两边种的植物,待情绪上稍微平复,才朝里走了进去。他对这里也熟悉了,总共就是三五桌而已,采的都是绝佳的观景,每次张文卓约他来这里,都没见其他的客人在,可见他和老板的关系不一般。 “我很高兴你还是来了,封悦,你应该也会高兴。”张文卓这回倒不拖沓,开门见山:“我刚刚就在想,你若肯来,康庆就有救;若不来,什么简叔,桂叔,就是天王老子,我也照不给他们面子!” “我不欠你人情,七哥想从我这儿拿什么做交换?” 封悦这么耿直一说,倒让张文卓为难了,他们在沉默中对峙。 这时候侍应生站在门口,隔着距离,轻声询问:“七哥,您今儿喝什么茶?” “哦,二少点吧,”张文卓觉得Joy的到来真是时候,刚好缓解了他们之间的尴尬,“二少是不是喜欢碧螺春?” “七哥做主吧,我不懂茶,无所谓。” “就来碧螺春吧!”张文卓抬头和小梁说。 “哎,好的。”小梁爽快答应了,转眼端着托盘走过来。 封悦不敢流露太多对这个小伙子的关注,这人泡茶的水准看不出高低,唇红齿白地,跪在跟前儿,倒是养眼,他脑子里错综复杂,想不出这小子和康庆,张文卓到底什么关系。他一直觉得这男孩儿和张文卓的关系肯定不简单,虽然今天象往常一样,泡完茶,他一秒钟都不会多逗留地退开,可是每回张文卓都不马上离开,似乎有意留下来的。既然这样,康庆怎么又会和他扯在一起呢? 张文卓似乎想好了说辞,打破两人间的沉默:“你肯给的,我不稀罕;我想要的,怕你也不舍得。所以,暂时欠着吧,以后总有需要你帮助的时候。” 这话还真被他言中了。 “那,我以茶代酒,谢谢七哥帮忙。” “封悦,”张文卓的眼光,软软地落在细致温柔的脸上,“你清楚就好,这事儿若不是因为你,康庆绝对占不到便宜。你也了解我的性格,对不起我的人,从来不会这么轻易就算的。” 封悦自然明白这些,康庆上回摆他一道儿,以张文卓睚眦必报的个性,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这回是康庆不对,事成以后,我会让他摆酒,给七哥陪不是。” “那就不必了,反正不是真心道歉,做这些表面功夫也是没用。” “既然这样……”封悦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着急,又不想假意推托,直接问道:“什么时候,怎样交货呢?” “全部给你们是不可能,我可以从卖家那里调出一批,顶多五成的货,让康庆渡过这个他自找的难关再说,详情我过几天会约他亲自谈。” 封悦没想到张文卓会放手,虽然是一半,也勉强能够把各方的胃口填一填,再弄些钱填补填补,纰漏应该不会太大。他明白张文卓无法全部给货的原因,毕竟买家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他们如今拿不出这么多钱全部入货,但若有一点都不给,得罪了他们,是不会给张文卓留活路的。 “谢谢你,”封悦的感激发自肺腑:“我会记得的。” 张文卓点了点头,似乎满意封悦的反应,若他虚伪客套地说些场面话,那就太让人失望了。但封悦毕竟是封悦,他总是能勾住张文卓心底最软弱的一根弦。 “我就是不想你再那么替他操心,封悦,我不想你再为了他吃苦。” 这种直来直往表白的话,让封悦明显不知所措,他向左低头,手掌忍不住握紧了茶杯,水温透过薄薄的细瓷,传递到皮肤的神经末梢,体会不到温暖,反倒引起一丝说不出的慌乱。他着实不想欠这个人情,但张文卓很有自知之明,就如他刚刚说的,封悦不愿给,向来他不愿意的事,谁逼迫他也不行。 封悦轻蹙眉尖儿,揣摩心事的模样,让张文卓不禁一阵心动,他似乎能参破这人在烦恼什么,他手伸过桌子,包住握茶的手背。封悦在想事儿,没预料到他这个动作,几乎本能地用力向回抽手,张文卓却不肯退让,紧紧地捉住,身子向前倾,凑到封悦的耳边,小声地说:“我是很想,但你放心,封悦,我绝不强迫你,我会等你自愿那一天。” “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想了也是徒增失望。” 细细抿起的嘴角,冷冷的,就在咫尺不到的方寸距离,张文卓艰难地忍耐着席卷的,想要亲下去的**,几乎胃痛:“我没想过取代康庆在你心里的地位,你怎么爱他,我不管;可我如何喜欢你,也与你无关。” 说完,他松手坐了回去,阳光洒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绿盈盈的碧螺春散发的雾气和芬芳,缓慢得如同过往的回忆,在江河转弯处,几近停留的沉淀。 张文卓第一次在封悦看着他的眼神里,看见了些,象是真实的东西。 几天以后,康庆里里外外忙起来,想是开始和各方接洽,封悦没有再插手,他总是觉得这件纠纷里,他们三个的关系过于微妙,而他不想任何人误会彼此的用意,于是适当地选择了回避。然而,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么简单,本来以为是在收尾善后的时候,不料,滔天巨浪,原来才刚刚来临。 第十五章 封悦觉察到不对,已经是差不多月底,他发现康庆名下的一个公司的户头忽然转进来路不明的款项,还不待他来得及询问,就莫名其妙地转走了。他先前是知道这笔生意,康庆并没有介入买卖,只不过扮演着和张文卓类似的角色,但他们这个立场,通常是最难做,搞不好买卖双方都得罪了。按说有款项来往,也是说得过去,可那个数目过于庞大,加上最近康庆对他几乎软禁的保护,封悦隐约觉得,事情可能糟糕了? “糟糕的不是我们,”康庆气坐在书房里,坦然地看着他说:“是张文卓。” 因为上回被康庆劫货的原因,张文卓将军火转换国境,并分批贮存在设备精良的现代仓库里,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康庆这回就是利用了仓管程序的漏洞。他从美国找来的专门程序人员,侵入了他的系统,修改了出货模式和数量。张文卓一答应转手,借着各处开始调动的时机,康庆的人网便无声地撒了开去。因为勾结到简叔,康庆调动的金额都在各处负责人的管理范围内,因此没有引起怀疑,也自然没人和张文卓报告。当张文卓意识到不对的时候,超过八成的货物已经落入康庆的掌握,更把他推到绝路的是,康庆转手速度一流,卖的竟然是他本来买家的敌手和对头,毫不留情地将他推进火坑。 “你做得这么绝,他现在不是死路一条?” “我从来没说过会放过他,”康庆双目堆积着愤恨,“你当他明目张胆,死不要脸地想把你,我还会给他留后路?这些都是他自找的,如果他离你远一点儿,我也不会赶尽杀绝。” 封悦想,自己的脸色肯定变得很难看,因为康庆收敛了心中的怒气,目光变得柔软,站起身,走到封悦跟前儿,伸手搂住了他:“欺负过你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在康庆温柔话语里,封悦却感到彻骨地冰凉。 事情刚发生,张文卓就消失了,虽然放出多少人手,一点消息都查不出来,不过也难怪,买卖两家都对他下了必杀令,不管张文卓多么恨自己入骨,现在也是疲于奔命,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康庆还是不敢马虎,深入简出,几乎不在任何公开场合露面,对封悦更是“看管”得滴水不漏。 第一个找上他的,却是封雷。 “让封悦跟我呆段时间,”他直截了当,似乎在尽量避免和康庆多说,“这是你和张文卓之间的恩怨,别把封悦卷进来,他留在你身边,就会被张文卓误会是你的帮凶,对他很不利。” “封悦不会愿意回去。”意外地,康庆没有他硬碰硬,语气还算温和,“要不,你跟他商量商量?我不反对。” 封雷沉默一会儿。不情愿地承认:“他只听你地。你跟他说。” “他听我地就好了……”康庆这话说得也无奈。“等我问问吧。不过。就算他不愿意回去。我也会加倍小心照顾他。” “加倍小心有个屁用?张文卓现在已经丧心病狂。你当初纵容他和张文卓接近。为你求情。又突然下手这么狠。考虑过封悦地立场吗?” 封雷觉得再说下去也是争吵。索性挂了电话。闷声闷气地坐在书房里。半天也没动弹。冷静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又什么资格去教训康庆呢?当年把封悦送出去地时候。不是也给自己找了成堆地借口?在那利益攸关地当口儿。人都是只想着自己。 封雷闭上眼睛。多年前那一天。他也是如此独自坐在没人找得到地角落。无法控制自己接近疯狂地心跳。所谓过海谈生意不过是谎言。相反。对于封悦来说。每一秒都是地狱地那个下午。他就这般沉默地坐着。等着封悦最终地求救…… 他理解康庆现在地想法。也能预测到他将来必定要经历地自责和愧疚。就象自己这么多年走过来地每一步。有时候他也会去假设。如果没有当年交易地存在。也许自己也不会如此。几乎执拗地。想要宠溺和占有。就连俞小发横冲直撞而来。毫无保留地站在他跟前。也是无心应对。他一生都不会再跟幸福有关。 俞小发这个名字,掀起一阵莫名的酸楚,眼前突然就是他绑起头发,回头冲着自己坏笑的样子,封雷愣了下,顿时不知所措。这时候书房的门被敲响,进来的是阿宽。 “我去把二少接回来吧!张文卓总是要有行动的。” “他不愿意的事儿,谁能勉强得了?” “不会的,”阿宽犹豫说道:“那天在酒店,他看着您离开……二少对您,还是很依赖。” “先别自己拿主意,看封悦怎么打算再说!” “哦,那好。” 阿宽没有多说,退出去,轻轻地合上书房的门。自从二少服毒以后,大少象是变了个人,向来他对有关二少生活的任何细枝末节,都绝对要亲自牢牢抓在手里,如今倒是有商有量,好像什么事都不敢象从前那么做主了。可前段时间在酒店遇见,又怎的装出那么冷酷的样子,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出二少是有意找他和解,结果他却视而不见。 阿宽脑海里反复都是封悦站在楼梯上,沉默地,低头看他们离开的样子。 入夜,康庆在庭院里后盖的会议室里,和几个头目说事儿,大屋里也有个可以开会的地方,但他不喜欢这些人出入自己私宅。他有几天闭门不出,外人以为是在避风头,实则他在亲自守着封悦,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上次那样的绑架事件再出现,不过以张文卓的为人也不屑于重复同样的伎俩吧?康庆在会议里,就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下午封雷在电话里的斥责,言犹在耳。这几天他和封悦之间确实冷淡,谁也没有戳破最后一层掩护的薄纱。 所有人,包括今晚来的这些亲信,包括与他形影不离的阿昆,心里都觉得康庆是利用了封悦和张文卓之间的暧昧关系。现在的康庆,对“利用”两字异常抵触,潜意识里,他不愿承认自己放纵封悦接近张文卓,是有目的,有打算的。他只是一心想要除掉这个人,当人过于执拗地盯准某个目标的时候,他的所有标准都有弹性,视野也会因此变得狭窄。盯梢着猎物的野兽,最容易掉进陷阱,准备出击的康庆,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防御和权衡。 当张文卓表示愿意交出三成货物的时候,康庆并没有如释重负,相反,他感到更深刻的威胁:为了封悦,宁愿与自己这个他恨之入骨的人合作,张文卓明显是认真了。康庆憎恨他的认真,憎恨他对封悦的,情有独钟。 康庆走回大宅的客厅,落地钟刚好敲了十二下,抬头看见阿战从楼上走下来,和他问晚安。 “这么晚,你怎还在这儿?” 通常晚饭以后,这屋子里不怎么留人的,如果人太多,封悦也会躲到楼上的卧室,他不是特别喜欢热闹的人。 “哦,二少头疼,让我帮他拿止疼药来。” “怎么不早和我说?” 康庆在更衣室换上灰色的睡衣,又觉得不好,再换成天蓝色的,这套封悦最喜欢。他的衣服多是封悦帮忙添置的,而且封悦喜欢把睡衣叠起来,摞在一起,象是商店里还没拆封似的。卧室里,康庆这边的床头小灯点着,封悦侧身躺在床上,不知是醒是睡。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随手关了灯。 月光无声,落在他们身上。 空气里起伏的呼吸,匀称得不真实。 “睡啦?”康庆轻声地问。 封悦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没呢。” 康庆翻身,从后面抱住他,手绕过他的腰身,捉着他的手。封悦这几天明显瘦了,胯骨突兀地支出来,吓了康庆一跳。 “阿战说你头疼,好点没有?” “唔,还行。” “封悦……”康庆将怀抱收紧了些,胸口炽热的温度,传递到封悦的后背,想是惊动了他,封悦轻微地动了动。“别这样儿,”他语气温柔,甚至带了点儿乞求的味道,“你知道我嘴笨,不会哄,我心里怎么想,你不比谁都清楚?” 封悦没吭声,黑暗中,他们长久地拥抱…… 第二天,封悦起得晚,下楼的时候,康庆已经出门了,这让他异常不安。 “去桂叔那里了,”阿战吩咐人给他弄早饭,一边跟他汇报:“说很快就回来,让您别担心。” 封悦哪里吃得下,拿了杯水,又上楼了。二楼的客厅,可以看见庭院的小径,和车库的进出,他就坐在藤椅上,慢慢地喝水,慢慢地,想着心事……天色阴沉着,远处滚滚迩来的,是低沉的雷声。封悦说不清自己现在什么状态,在回到波兰街之前,他没有想过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他只是想和康庆在一起。从小到大,只有康庆,能给他坚不可摧的安全感,就象昨夜炽热的拥抱,不管外头风风雨雨,只觉得心安,象严寒里的温室,象盛夏中的绿洲。他并不是真的气康庆利用自己,但这么狠绝的举动,是真的要和张文卓势不两立,封悦夹在中间,确实不好做,毕竟张文卓对他的态度,让他无法象康庆一样翻脸不认人,归根结底,对喜欢自己的人,谁能真的冷眼想待?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些动静,他朝外一看,康庆的黑色房车驶进了车库,很快,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就在这个时候,设置成无声无震动的手机,蓝色的屏幕忽然亮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 封悦当然知道是谁。他站在窗口,看着楼下的康庆进了门廊,按了接听的键。 “好久没联系,二少近来可好?”张文卓听起来冷淡和疏远,但声音很正常,没有狼狈慌乱和沮丧,。 封悦手机放在耳边,眼前的玻璃窗上,倒映着他的嘴唇:“你呢?” “不错,吃喝玩乐,泡马子,把帅哥,都不耽误。” “七哥潇洒。” 张文卓似乎轻轻地笑了,停顿了一下,语气沉了:“就是有件事先要问你。” “七哥请说。” “这件事,从头到尾,你是否知情?” 大雨“刷刷”扑打上窗户,玻璃上嘴唇的倒影,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封悦如鲠在喉,感到前所未有的艰难。 张文卓等了他几秒钟,见他不肯说话,似乎心中了然,说道:“老地方,我放了份礼物给你,随时可以去拿。” 电话里传来盲音,封悦转过身,康庆就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带进一股潮湿的水汽。 雨水疯狂地鞭挞车窗,然后粉身碎骨,模糊一片。封悦的双手搁在大腿上,细长的手指交错这插在一起,时而摩擦着彼此的拇指,透露着他想要隐藏的慌张。康庆沉默地伸手过去,压在他的手背上,安慰地拍了拍。 外面一阵脚步声,旋即有人在车窗上敲了敲,传来阿昆的声音:“康哥。”他简单地叫了句,等待康庆的回答。 康庆将车窗开了一半:“里面怎么样?” “没有人,”阿昆说,“好像已经不营业了,不过倒是留着门,可能是等着二少过来。” “要不要进去?”康庆扭头问。 封悦抬头看他,眼神平静,点了点头。 阿昆撑开宽敞的黑色大伞,绰绰有余地遮挡着他们两个,护送他们到了门口,已经有人散落在四周,康庆想了想,毕竟不知张文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怕是什么难堪的东西,让旁人看了也不好,于是吩咐说:“你们在这儿等,我和封悦进去。” 茶社里和以前一模一样,似乎唯一缺少的,就是张文卓,和那个淡淡微笑的Joy。封悦超四周看了看,走到他们经常坐的那张桌子的旁边,黯淡的天光让落地的大窗看起来象是灰色的屏幕,精致的竹桌上,似乎那壶氤氲的“碧螺春”还在,“我喜不喜欢你,也与你无关”,他的声音,跟茶香和雾气弥漫在一起……封悦的手机响了,他转了下身体,放在耳边接听。 “阿庆真是兴师动众啊!”张文卓笑着说,“就算我想捉你,也会趁你们放松的时候,哪里会这么大张旗鼓,还提前通知你?” “你让我过来干嘛?” “有礼物给你呀!你自己过去,看完再和康庆分享。”张文卓语气轻松从容,根本就不象大难临头的人,“去厨房。” 封悦不明白是什么让张文卓这样故弄玄虚,和康庆说:“我去下厨房,你在这儿等我吧。” 康庆点头答应,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这里一桌一椅,他心里清楚得很,这里是封悦和张文卓“幽会”的地方。 厨房在茶社的最后面,因为并不做三餐生意,因此面积不大,却很干净整洁。他按照电话上张文卓的指示,到了橱柜前,拽开拉门,里面是个横放的冰柜。 “打开吧,礼物就在那里头。” 封悦的手压在冰柜门上,能触摸到制冷时微微的颤动,而他的心,被一种剧烈的情绪撕扯着,跳得疯狂。他长长地吸了口气,试图稳定,手却突然将冰柜的门打开……好似被人突然推下悬崖,瞬间失重,只想能抓住什么,得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封悦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窒息。里面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砍截成一块一块地,整齐地排列而放,正中间是相对而言,毫发无伤的头颅,精致的脸上,不带半点儿外伤。 是Joey。 封悦好像置身在真空的世界,他的四肢,心脏,头脑……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和关联,漂浮在混浊的失重空间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里张文卓的声音从远及近,从模糊渐渐清晰起来,封悦这才发现自己仍然死死地握着电话,用力到象是要把它攥碎,几乎粗暴地地,狠狠摁在耳边。 “……康庆很有眼光,这小子选得不错,那张脸我是怎么也舍不得破坏……我上他的时候,想的可都是你的身体,”张文卓的语气狠了起来,“封悦,你给我听好,早晚有一天,我会让康庆,死在你的面前!” 天黑以后雨才停,起风了。 康庆靠着书房的窗户,沉默地抽着烟,外头的风在枝叶间呜咽地穿梭而过,他伸手勾起百叶窗的一条,朝外看去,花园里只点了几处小灯,影影绰绰的,什么都看不清楚。阿昆选中Joy,曾带来给他看过,也是这样一个雨后潮湿的夜晚。Joy很安静,可能会送命的事,却答应得轻描淡写:“没什么好怕的,康哥想我去,我就去。” 有那么瞬间,康庆有点儿想要反悔,但他终是将那股冲动压了下去。 最后一次见Joey,已经快要动手,他和Joey透过口风,想安排他走,Joey从容平淡,说:“不用,他对我挺好。” Joey是把心事藏得很深的人,那天走之前,他有一会儿直直地看着康庆。他从来也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看,如今想来,倒象是在告别。 “还有事吗?”康庆问了他一句。 “没,”Joey摇了摇头,“没什么,康哥,保重。” 他迈步离去的身影,孤单,坚定,义无反顾。 封悦问他,既然早就计划这一天,又为什么要送Joy去找死?康庆没有言语,他不确定封悦这一句,是否也算暗示,铁定要和张文卓翻脸的他,何苦放纵他去和张文卓谈判。又或者在这件事情上,封悦和Joy是站在一个立场,只不过一个赔上性命,一个丢了信心。康庆不能说,若不是当初走了这一步,如今狼狈逃命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从来他和张文卓,都是表面和气,背后水火。 波兰街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狠不下心,就被人踩在脚下。 烟灰缸已经满了,康庆将手里的烟头扔进去,最后一支烟拿在手里,并顺便翻出书桌抽屉里的一盒火柴。他特别喜欢用火柴点烟,封悦知道他这个习惯,经常会搜些包装的火柴送他。点上烟,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直到自己被缭绕的烟雾包围,才觉得安全。看着短短的火柴被火焰侵蚀,才晃了晃手臂,熄灭了。 封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没走过来,站在那里问他:“都几点了,还抽这么多烟,不睡觉了?” 康庆也是原地不动,目光扫见阿昆不知时候进了花园,抽着烟,还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你知道是谁给我出的这个主意?” 他知道封悦肯定受不了书房里呛人的烟味儿,可这会儿他无法熄灭手里的烟,唯独烟草才能给他和封悦摊牌的能量和勇气。 封悦没有猜,却轻轻地关上书房的门。 “简叔。”康庆直截了当地说,“所有人都以为桂叔,简叔是把我和张文卓当接班人来培养,其实他们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并不真的想把属于他们的权利交出来,然后,一边要靠我们在外头替他们打江山,巩固扩张地盘生意,又怕我们做得太大,威胁他们的权威。张文卓这笔生意,没分简叔半点利润,他敢这么大胆地私自接活儿,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再把简叔放在眼里。除掉他,是简叔早晚的打算,就象桂叔如果现在还有人脉和权利,同样想除掉我一样。” 康庆猛然吸了两口,烟头明灭不定,在漆黑的夜晚,照不出任何光亮。 “我老大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就算看见你杀了胡家大少,也不至于就非得被灭口,你大哥要动手,唯一的原因就是,老大对桂叔很忠心,跟桂叔说了,而桂叔置老大安危于不顾,拿这个和你大哥谈判,想分一份儿他从胡家那里得来的利益,反倒惹恼了你大哥,杀一儆百,逼迫老头子闭嘴。波兰街上,没有什么恩情,只有利用。利用别人的同时,也被别人利用,我和张文卓,就是看谁先动手,今天不斩草除根,明天他对付我的时候,也不会客气。” 康庆的手捏着半支烟,侧头看着封悦,他的眼睛在暗处闪烁,黑暗适当地掩护了他的神态里,虚弱的成分:“我真后悔让你回来,封悦,我后悔了。” 第十六章 两个礼拜很快就过去,因为老大的忌日快到,芳姐把小发接回去,家里冷清了些,外面的风平浪静,让封悦时刻都觉得心惊肉跳。张文卓没有再打电话过来,康庆放了很多耳目出去找,却依旧杳无音讯,但他们都感觉张文卓并没有离境,他在等待什么?封悦猜测不出这人的打算。 康庆放小发回去,倒是多少出乎封悦的意料,以他对小发的维护,怎么会舍得让他离开?康庆的解释直来直去:“你看不出来,芳姐已经不相信我这里会安全?” 封悦没有再追问。芳姐这人,也非等闲,虽然她嘴上经常骂小发,说给康庆宠坏的事,但真到了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小发毕竟是她心爱男人的唯一亲人,她还是要留在自己身边才放心。又或者说,如今的她,似乎也不那么信任康庆,她只怕关键时刻,小发不会是康庆拼命想要保的那一个。不仅如此,芳姐是个情义心思很重的人,不管她对桂叔,简叔,张文卓等人的行事是否认同,康庆的大开杀戒,在她看来多少是为了钱权而掀起的腥风血雨,因此在心里有些鄙视,不过,康庆毕竟是老大带大的,生前视如亲弟弟,芳姐无论多么不赞同,也不会为难他。 芳姐的真性情,让她不屑于逢场作戏,她对康庆和小发的纵容,是来自对老大近乎着魔的痴情,但她对封悦就很不客气了,即使见了面,也视而不见。康庆和封悦都以为是因为封雷与小发那段感情的关系,在芳姐看来,封雷这个始作俑者的罪孽,是离不开封悦煽风点火的。她简单到有些绝对的是非观念,让她直接迁怒到封悦的身上。 这天康庆吃过早饭匆匆出门,封悦下了楼,却发现阿昆没有跟去,这让他意外,向来康庆出门都带着他。 “哦,康哥说今天没有大事儿,呆会儿就回来的,就没带我。” 阿昆脸色有些憔悴,从Joy出事,他就有点神色恍惚,也许正是因此,康庆才尽量让他在家里休息。 “你跟我过来一下。”封悦进了花园,揣手站在盛开的杜鹃花丛旁边,问他:“Joy的安家费都送过去了吗?” “都办好了,”阿昆点了点头,“他和家里的关系并不好。” 封悦从兜里掏出一张支票,递给阿昆:“你帮我把这个给他家里送去,就说是保险的赔偿。” “不用了,康哥已经给了好大一笔钱,够他家里用的了。” “那你就用这个帮他挑个好点儿地墓地。”封悦将支票塞进他手里。离开前。拍拍他地肩膀。轻轻说:“节哀顺便吧。阿昆。” 直到进了屋。封悦才敢回头。阿昆依旧站在原地。伸手飞快地抹了把眼睛。想起发现Joy尸身地那个漫长地夜里。阿昆整晚都在花园里。沉默喝酒抽烟地背影。封悦不禁想要去揣测。在送走Joy地时候。他是不是已经预料到这一天? 阿战过来找他:“正好。二少。芳姐地电话找你呢。” 封悦楞了。没想到芳姐怎么会突然主动找自己。他们现在见面。她都恨不得绕路躲开自己。 “小发这小子又抽什么疯。我算是管不了他。你能不能过来看看?” “怎么了?” “跟我闹脾气,问什么也不说。” “哦,那我这就过去。” 阿战送他到了楼下,封悦想了想,和他说:“你先回去吧,也不远,我自己回去。” “那怎么能行?康哥知道了,又要骂我。怎么也得让芳姐的司机送回去。” “好,就这么办吧,”封悦下了车,“我坐芳姐的车回去,康庆回来,让他给我电话。” 芳姐的人已经在楼下等,特殊时期,大家都很小心。阿战下了车,和他们交代过一定要送封悦回去,才放心地离开。电梯到了顶层,封悦迈出来,就看见从电梯口到芳姐家门口,好几个人在等他,心里有点纳闷,就算怎样,也不至于这么戒备森严吧?他的脚步停顿了下,还是走过去,有人帮他开了门。 封悦穿过玄关处的屏风,屋子里的阵仗,将他钉在原地。客厅里站着二十几个芳姐的亲信,全都荷枪实弹地披麻带孝,几十双眼睛盯着走进来的封悦。正中摆放着宽大的供桌,点着无数的白色蜡烛,供奉着老大黑白的遗照,芳姐和小发正在跪着上香。 今天是老大的忌日。 “冤有头,债有主,封悦,你终于来了。”芳姐回头,冷冷说道。 封悦终于明白,张文卓的沉默,是把他自己的难题,推给芳姐来解决。因为小发和封雷的事,她已经不待见封雷兄弟,如今知道了她心爱的男人被人杀害的真相,自然是恨不得诛而后快。小发站起身,走到一边儿,他看着封悦的眼神里,并不是单纯的仇恨。 见他原地不动,过来两个人,把他推到芳姐跟前儿,芳姐扭头,质问:“你是不是要把当年的事交代明白?” 封悦并不害怕,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难道张文卓没有和芳姐详细报备?” “这话你也问得出来?”芳姐皱着眉头,“康庆竟然帮你们瞒着我,还是张文卓那个混蛋放给我的消息!” “这事儿和康庆没有关系,他夹在两边怎么做都不对……” “还不都是拜你所赐,他才闹得现在里外不是人?”芳姐眼里开始显得凶悍:“我就是想问你一句,张文卓放过来的消息,有多少真假?” “他怎么和芳姐说的?” 既然要挑拨离间,张文卓说的版本,未必就是事实本身,他肯定是要挑着说。 “那我问你,杀老大的人,是不是封雷派的?” 封悦注意到角落里的小发,不自然地缩起肩膀,他坦然注视着老大的遗像:“是我,是我想灭口。” 芳姐听到这儿冷笑:“你倒想替你大哥抗?” “本来就是因我而起,我哥不过是被迫替我善后。” “这一点你放心,你们兄弟,我都不会放过。” 芳姐端详着照片上憨厚容颜,和小发的眉清目秀迥然不同,他浓眉大眼,厚厚的嘴唇,这些年来,芳姐喝醉的时候,总觉得他就坐在自己身边,重复着出事那个早上的话,他说:“阿芳,晚上出去吃吧,你,我,和小发。” “干嘛?”芳姐心里是很高兴的,又不好意思表达出来,“钱多烧的?” 他憨憨地笑了:“穿上漂亮衣服,咱吃顿好的。” 芳姐难得地穿上裙子,用她自己打趣的话说,“花枝招展,妈的,跟老娘要接客似的”,“风骚”站在饭店门口,等来的却是康庆报丧的电话。在那瞬间,她只觉得老天跟她开了个玩笑,她难得这么打扮,却是为了给自己男人送终!一年年地走过来,她永远无法那晚的讽刺;那在极端得不真实的幸福里,被人迎头泼来的冷水;夜夜难眠时,锥心刺股的疼痛…… “你他妈的给我跪下!”芳姐的声音里搀杂着强忍的哭音,随手操起桌上的烛台,朝封悦的膝窝处砸去:“你有什么脸在他跟前站得这么直?” 封悦听见自己膝盖“轰隆”地磕在地上,随即才感受到传来剧痛,让他几乎跪不住。 “给你哥打电话,让他过来,”芳姐示意身后的随从把电话放到封悦身边,“今天我让你俩血债血偿。” “芳姐,你让我偿命也行,这事我一力承担,我哥是无辜的……” 芳姐没让他说完,甩手就是一耳刮子,她力道非一般女人能比,打得封悦脸偏去一边,血顿时顺着嘴角淌。 “他无辜?我男人是活该死的吗?你们他妈的下手的时候,考虑过他还有个弟弟要靠他养活吗?他好歹对康庆有养育之恩,你口口声声从小喜欢康庆,怎么就下得了手,怎么还有脸回来波兰街,再和康庆称兄道弟?你这个婊子养的,良心给狗吃了,满肚子装不下你的胆子了?” 芳姐说到气极,无法自持,一脚狠踹在他的肚子上,封悦疼得忍不住闷哼一声,两眼发黑,倒在地上,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按住他,让他动弹不得。 “电话你打是不打?” “我哥和这事儿没关系,芳姐……” “小发!”芳姐在愤怒和悲痛的压抑之下,简直要疯了,“封雷私人手机的号码是多少?” 小发见封悦被打,已经坐不住,他站起身,说不清自己的立场,他憎恨封悦,却又难忘这人对自己的细心,全世界都认定他是个没用的小流氓的时候,只有封悦相信他,帮助他,赞扬他。 “你听见没有?封雷的号码多少?”芳姐走到他跟前,伸手给了他一下子,“你大哥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小发自然明白芳姐这话的意思,他竟然和杀死大哥的凶手同床**,更丢人的是,他还把自己的真心和自尊,都交了出去!接过芳姐的电话,他拨了熟悉的号码,那头传来熟悉的低沉温柔的声音:“喂?” 芳姐一下抢了回去,送到耳边说:“封雷,你弟在我手里,我要你现在,一个人过来。” 封雷那头沉默好半天,这事太突然,让他全无对策:“你别动封悦,让我先和他说话。” 走到封悦身边,芳姐把手机放到封悦面前:“和你哥聊两句吧!” 封悦别过脸去,没有说话。 “他可不想和你说,”芳姐在电话上冷冷要挟,“怎么,你不会怀疑我拿他当幌子,人根本不在我手上吧?”她冲手下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将封悦的手按在地上,芳姐捡起刚刚摔在地上的烛台,朝着封悦的手砸了下去,顿时一阵短暂的,凄厉惨叫。“他还挺能忍的,听出来没有?” “别碰他!芳姐,我们之间的恩怨,我来解决,你别伤他!”封雷果然顿时乱了手脚。 “好,那你就快点赶过来,你来得越早,他就越少遭罪!” 芳姐果断地挂了电话,门外却传来喧闹,很快有人跑进来,跟她说:“芳姐,康哥来了,在外头呢!” “他倒够快的!”芳姐回头看看地上狼狈的封悦,吩咐道:“让他进来吧!你们还能拦得住他吗?” 康庆早上去墓地祭祀,发现芳姐没有到场,就发觉事情不对劲儿,打电话回家,知道封悦被叫过去,加上联系不上芳姐那头的人,他立刻感到事情不妙。从小到大,事关生死的场面,康庆不知见过多少次,可哪回也没今天这么紧张得心跳失控。他太了解芳姐的脾气,还有她对老大执拗到几乎病态的爱恋。尽管这些年她表面上从来也不说什么,心里却是围着坚不可摧的城墙,维护着她和老大那段不能再生的感情。如今事情给她知道,不仅封雷,就是封悦她也不会放过,芳姐从来不是个理智的人。 “这是干嘛?”康庆只身进门,朝芳姐走过去,看见一边儿的封悦左手血肉模糊,顿时气血上涌,恨不得冲过去,却给旁人拉扯住。 “芳姐!”他心疼得简直不知所措,“有什么事,总要先弄清楚再说,你先放了他!” “现在还有什么事不清楚?”芳姐走到康庆面前,指着他的脑袋,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是你不清楚!康庆啊,你就是这么报答老大对你的恩情?你他妈的和杀你老大的凶手称兄道弟,还帮他们瞒了这么久,你凭什么脸面在波兰街做老大?” “封悦那年才十六啊,这事跟他没关系!” “他可不是这么说的,而且,还想替他哥一道儿都顶下来,你替他申得是哪份儿冤?” “芳姐,我们从长计议,你别难为他,他受不了的!”康庆语气软下来,他真的怕芳姐气上来,再对封悦动粗,“只要放过他,你想我怎么做,我都答应你,芳姐,算我求你。” 康庆在波兰街是多少人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是有名的臭脾气,就是给人满街追着砍,也从没和谁服软过,今天这样的反应,在芳姐眼里,无疑是火上浇油,她只觉得如今的康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了。 “你心疼他?啊?你心疼他的时候,想过老大没有?想过他横尸街头,死不瞑目吗?老大对你如何,还得我提醒你?他把你当亲生的兄弟看待,就是小发,他都没那么在意过!他临死前,还把自己攒的那几个破钱存在你的户头里,想你将来如果在波兰街混不下去,至少可以做点小生意谋生。他连小发都没管啊!这些你他妈的酒足饭饱的,都忘了,是不是?” “你不是心软吗?好,那就在他临死前,让你好好心疼心疼,”芳姐双眼发红,极力忍回眼泪,咬牙切齿地对手下说:“把封悦给我吊起来!” 康庆一听,顿时急了。封悦的肩膀受过伤,平日里,是连重东西都不让他提,如今若是吊起来,那不是要他的命吗?可是,芳姐的手下对她向来言听计从,毫不犹豫,将封悦拉起来就绑,康庆只想冲过去,把封悦夺回来,身后的打手包抄上来,几个人合力想要拉住他。康庆急切中,力气出奇地大,好不容易才制服,他无法控制地咆哮:“芳姐!我求你,我求你了,放了他吧,你冲我来,你心里有气冲我来吧!” 芳姐对他困兽般的挣扎,无动于衷。 脚尖儿离开地面的瞬间,封悦只感到眼前突然昏黑一片,从手掌到肩膀,似乎每一块骨头都在拉扯中破碎,他咬牙忍着,嘴唇哆嗦着,失去颜色和温度,他的身体几乎无法自持地颤抖和抽搐……呼吸变得艰难起来。 康庆看出他的忍耐,心乱如麻,失了分寸,索性“扑通”跪在芳姐面前:“我替封悦偿命,芳姐,你杀了我吧!” 所有人都楞了,他们没明白,康庆并非惺惺作态之人,他向来说话算话,若非内心所想,绝不轻易说出来。芳姐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眼神里百感交集:“你说什么?” 似乎是豁出去了,康庆反倒不象刚才那么慌张:“老大对我恩重如山,我康庆不敢忘,小发和芳姐,是和我康庆最亲的人,我没有想过欺骗隐瞒。按理说,我是应该为老大报仇雪恨……”说到这里,喉咙有些梗住,他努力做着吞咽的动作,试图把这股酸楚吞下去,“可封悦……是我这辈子,最心爱的人,从他回到波兰街,为我吃了很多苦,而且,他因为老大的事,已经死过一次,我不能,不能再看任何人,为这个折磨他,伤害他。芳姐,你如果非得要他的命来祭奠老大在天之灵,我替封悦!你杀了我,从此恩怨一笔勾销,别再为难封悦兄弟。” 芳姐走到他跟前,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威胁我?康庆,你拿你的命来威胁我?” 康庆摇头:“不是威胁,我为说过的每个字负责。” “你认识我,不是一年两年,应该清楚,我根本不会饶了他们兄弟。你要想救他,怎么不带人马过来?把我这里一锅端掉算了,如今的你,还有不敢动的人吗?” “我和老大发过誓,照顾你和小发一辈子。” 芳姐凑近他,将声音压到不能再低,不无失望地说:“你照顾得很好,都把小发照顾到封雷床上去了。” 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识芳姐彻骨的仇恨,康庆抬头,在眼中看到无边无际的绝望,那是芳姐打算同归于尽的决心。 “芳姐……我对不起你。” 说着话,康庆的眼神已经穿过芳姐肩膀,看向旁边的封悦,他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他看见封悦嘴唇蠕动了下,象是在叫他的名字,康庆眼中有泪,然而嘴角翘了下,笑了。封悦心里突然发冷,被恐惧紧紧攥住,情不自禁地大喊出声:“康庆,不要……!” 趁芳姐愣神的功夫,康庆探手过去,轻而易举地卸了她身上的枪,对准自己的脑袋,想都不想地扣响扳机。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周围的人似乎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有芳姐几乎本能地,一脚踢在康庆手上,枪口顿时朝后,子弹擦着脸边儿飞过,正打中天棚上硕大的水晶吊灯,哗啦啦一阵破碎,纷纷坠落而下,封悦的心在这一片耀眼和清脆的纷乱里,捕捉着康庆的身影,他的心悬在半空,身体上任何疼痛都感受不到……当大家从这一阵狼狈和愕然里回过神,封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所以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封雷从满地碎片中走过,目光始终回避俞小发,站在芳姐面前,他的沉着带着伪装的成分:“你放封悦下来,我们慢慢谈。” 芳姐从康庆自裁的惊诧中清醒过来:“大少的想法太天真,你当我要你来,是为了和你谈判?” 封雷并不着急,语调有条不紊:“不管你想怎么做,都请先放下封悦。我今天一个人来,就是任你处置。” “我看未必吧,以你的性格,怕是拖延时间而已吧?等你的救兵来?” “是可以那么做,可今天,我是诚心来承担,只要你别伤他。” “你们真是兄弟情深,都想一个人来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痛下杀手的时候,你是不是以为我们永远也不会发现真相,你和你兄弟,就可以继续玩弄波兰街这帮笨蛋?” “芳姐,你听到的故事未必就是真相……” “谁他妈的在乎真相?我只问你,是不是你找人杀了他?” 封雷注视着老大黑白的遗像,在微弱的烛光背后,是他停留在若干年前木讷的表情。 “……是我。” “封雷,你有种!”芳姐从随从那里接过枪,对准他的胸口,“那我给你个选择,你想先走,还是想你弟先走?” “芳姐!”小发拉住她的胳膊,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给我滚一边儿去!”芳姐扬手就给他一巴掌,“你敢给他求情,试试看?!就算康庆不在乎你哥的冤死,你也能视而不见?他死的时候还抱着你呢!” 小发梗着脖子,站在那儿,皱着眉强忍着想哭的情绪,封雷忍不住看着他倔强的侧影,万万不会想到自己会和当年老大怀里那个少年有如此深的瓜葛。人若能预测将来,或者真能绕过很多弯路,少犯很多错误。如果他那时没有对老大痛下杀手,今天又会是怎么样一番结局? “你就算杀了他们兄弟,我哥也活不回来!”小发突然爆发般呐喊,他毕竟不是封悦,会在这么多人前羞于启齿感情的事,“你爱我哥,就是天经地义,为什么我喜欢封雷,就是给我哥丢脸?!” “是他杀了你哥啊!”芳姐简直就要被这种情势逼迫得疯掉了,她被爱和恨撕扯到癫狂,已经完全无视别人的感情,“你怎么还能说出喜欢的话?!你鬼迷心窍了,他欺骗你,利用你,杀了你唯一的亲人,你竟然不恨?” “我恨!谁说我不恨了?可你杀了他们有屁用啊!”小发全无顾忌地嘶喊,“我哥能回来吗?感情能回来吗?” 小发想起那次大雨天去找封雷,这人将自己拒之门外的冷漠,他的视线是模糊的,听力在一片雨声里,不甚清晰。 “你回去吧,我们之间不可能的。”封雷对他说。 隔在他们之间的,是一扇永远无法开启的门……俞小发的心,沉浸在让他窒息的绝望里,封雷这个名字,悬浮在空中,冷冷看他溺亡。 芳姐的情绪是完全失控了,她就不明白为什么康庆和小发都无法体会她的仇恨,为什么他们竟都会站在仇人的立场上,她双手拄在供桌上,紧紧盯着照片上的人,呼吸错乱,思维象是枯竭的草原,被野火点燃,迎着风,肆无忌惮地燃烧。而康庆和封雷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将封悦解救下来,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集中在那只受伤的手腕和肩膀上,每一秒都形同地狱。 芳姐突然转身,枪口再次对准封雷,她无法再忍受这种憎恶和仇恨的煎熬,只想把所有的爱和恨,都尽快了结! 那一声枪响,震破多少往事和年华? 小发的身影,如同蝴蝶破败的翅膀,朝封雷扑了过去……他的背,仿佛迎着阳光的风筝,单薄得几乎透明,墨红的一点枪伤,突然血光泛滥,是黑茫茫夜空里,轰然绽放的,最后一朵烟花! 康庆并没有意识到小发中枪,他第一时间扑将上去,想从芳姐手里把枪夺过来,然而芳姐已经丧心病狂,似乎意识到自己伤了小发,又有些不确定,本能地只想不停地开枪。场面混乱到没人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发现小发突然倒在血泊里,而康庆和芳姐扭在一起……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这时候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情景震慑住:康庆缓缓退开身,沾满鲜血的枪从他的手中坠落到地上,脸上挂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芳姐弯着腰,汇成小流的血,在地面迅速聚集成一滩,她站直身体,死死地盯着康庆,却什么话也没说,缓了口气,朝后退几步,扶着供桌坐在地上,她的脸贴着老大的遗像,身体一沉,眼睛直直地,象是看见从前…… 第十七章 暗淡的黄昏弥漫上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封雷的车子无声地穿越在下班时的车流车海之中,来得多了,司机变得轻车熟路,总能找到躲避拥堵的捷径。停在住院部的门前,正好晚上六点,封雷下了车,对他说:“明天早上再开接我吧,今晚我住这里。”高大的身影从安静的大堂走过,留下一串沉重的脚步声。电梯门打开,正是十二楼的护士长,看见他,笑脸盈盈地说:“封先生来啦?那我再陪您去楼上吧。” 封雷没有推拒,在电梯里,问她:“今天有进展吗?” “还是老样子,”护士长诚实地说,“虽然没有更好,但至少能保证现在的平稳,也算不错。” 子弹穿过小发左边的肺叶,卡在心肺之间,对他的呼吸和循环系统造成很大程度的破坏,虽然手术取出子弹,可他却一直没有醒过来。 “我提过去美国就医的事,你们主任什么意见?” “他是不太赞成这时候让病人长途旅行的,其实您可以请美国的专家过来会诊……” “那怎么能一样?”封雷打断了她,挥手示意不想听了。 护士长将情况汇报得差不离,也没有逗留,转身走了,她在这里工作,早就习惯了有钱人自以为是的坏脾气。 封雷坐在小发床前,看着这些天几乎没有变化的神态,怎么还不醒呢?他在心里一遍遍回想,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呢?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小发枯瘦不堪的指头,期待着他也许会有什么反应,可是小发几乎靠机器维持的生命,被动而消沉,不曾给他半点惊喜。 “我记仇的,封雷,”那是小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我会记一辈子。” 既然不能相爱,就用恨来记得你。 我记得你。封雷。永远记得你。这是俞小发藏在心里。从来不敢和人说地话。 封雷走去阳台。靠着窗台半站半坐地抽烟。微微敞开地玻璃窗。映着小发沉睡地影子……很久很久。他姿势不变。目不转睛。然后慢慢地伸出握烟地手。触摸在窗户上倒映地小发宁静地脸。香烟弥漫着。模糊了他地视线。 第二天一早。阿宽敲门进了病房。将带来地西装挂在衣柜里。封雷不在屋里。洗手间传来水流声。他站着等了一会儿。床上躺着地小发。搭在额头地黑发。还是湿润地。显然是刚刚洗过脸。小发昏迷这些日子。封雷几乎每天晚上都来陪他。本来阿宽想来帮忙。但他跟随封雷这么多年。脾气秉性喜好。都清楚得很。知道这人肯定不愿意让陌生人接触昏迷中地小发。也就不再插手。 卫生间地门开了。封雷洗漱完毕。虽然脸色憔悴。精神却是不错。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泄露颓废和消沉。 “回家休息吗?”阿宽取出西装。拿在手里。封雷转身套进胳膊。 “不了。直接去公司。有空给康庆打个电话。我下午去看封悦。” “哦,好的。”阿宽只觉得大少太拼命,这段时间心力交瘁,却似乎比平时更忙了,几乎马不停蹄地见他的律师,会计师,董事会……没人知道他在忙什么,“二少等会儿,也许会过来看小发。” 封雷扭头看着阿宽,皱着眉:“他身子养好了吗?” “手伤还需要时间恢复,精神上养得不错,康庆一直跟着。”阿宽说完,见封雷原地不动,识趣地说:“我去外头等您。” 封雷走回病床边,摸了摸小发的脸颊,凝神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出门。 中午吃过药,封悦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一会儿,醒来的时候脑袋越发不清醒,萎靡不振。误杀芳姐之后,康庆情绪上压抑得很,又碍于封悦受伤,不忍心拿这些事烦他,什么都憋在心里,什么情绪都藏着,不给人看。即使诱导他,也总是太极推手,蒙混过关,这样一夜之间的蜕变,反倒让封悦看得心疼。这会儿躺在床上,之前发生的一切就象噩梦一样,小发和芳姐的脸,时不时在他脑海里翻涌上来,心脏跳得就不自然了,一阵阵地发慌。 “醒啦?”康庆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睡得好不?” “还行。”封悦感觉康庆摸上床,从背后抱住他,“警局那里都办好了?” “律师在办,应该没有问题。”康庆不想谈这些,换了话题,“洗个澡吧,你哥要过来看你。” 封雷沿着楼梯往楼上走,饭厅里灯火通明,佣人正在准备晚饭。他不禁想起第一次到康庆这里吃饭,小发从外面飞扬跋扈地走进来的样子,康庆那天毫不客气地骂他,他瞪回来的目光里,带着少年的叛逆和执拗,爱与恨,总是分得清清楚楚,晒得明明白白。封雷艰难地转过头,不再去想。 刚洗过澡的封悦,头发半干半湿,病了这些日子,加上之前因为与张文卓的混战,也时常躲在家里,闭门不出,他的头发长了好多,新洗后松散的流海,一次次遮挡他的双眼。就象阿宽说的,身体上瘦弱如初,精神却还可以,见他进来,开心地笑了,这样的笑,封雷好久没有见识,顿时感觉思念原来早就盘根错节。 “洗澡怎么不把头发吹干?不怕着凉?” “不至于的,一会儿就干了。”封悦招呼他坐在靠阳台的小客厅里,佣人送上了茶水。 “怎么不在床上休息?下地乱走什么。” “已经好得差不离,”封悦穿了身雪白的衣裳,披了件红色的棉线外套,趁得他的脸色稍微显得红润些,“精神再好,坐在床上,就会给人生病的错觉。哥,你喝茶。” 佣人弄好,就都退下去,连康庆也没有上来打招呼,故意给他们些单独相处的时光。 “张文卓那头,你让康庆加倍小心,这人近期好像在调动资金,怕是有什么举动。” “他在查呢,就是藏匿太深,也挖不出究竟在哪儿。” “要是藏不住,他早就没命了,现在多少人对他下了必杀令。这个人不简单的,睚眦必报,康庆摆了他一道儿,害他这么惨,是绝不会善罢甘休。我就怕他从你下手,所以,你不要随便出门,就是小发那里,你也不用去,我……”封雷提到小发,就说不顺畅,尤其在封悦面前,“我会照顾他的,不用你跟着操心。” 封悦听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捉了他就和捉了康庆没区别,这个道理,他终于理解到精髓。 “听说你要带他去美国?” “医生的意思,现在他的状况也不适合国际飞行,可如今这么捱下去,我也不知道他能撑多久?”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尽快吧……所以才赶着走之前,来看看你,就怕你现在到处跟人着急上火的……” “哪有?”封悦表情娇憨,语气里多少掺了些撒娇的成分,“哥,你留下来吃个晚饭吧,我好长时间没下楼吃饭,那些汤汤粥粥的,都喝够了。” 封雷伸手在他腰后拍了拍,点头答应了。 康庆和封雷,各自做了最大的努力,也顶多就是做个礼貌上的敷衍,相敬如宾而已。因为那天混乱的经历,让他们三个,都不能谈笑风生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些恩怨,纠结和鲜血,并没有因为芳姐的离去而消散,相反,沉淀在他们生活的深处,象植物变迁成化石,伤口痊愈到伤疤。 就封雷而言,康庆的奋不顾身,确实让他稍觉安慰,很长一段时间以前,他都觉得康庆对封悦,利用多过感情,如今看来,是自己看走眼,若为了他,连自己的命也可以不要,康庆就还是个性情中人,懂得珍惜封悦的道理,至于如何珍惜,方法怕是封雷不能认同的,而他知道,自己的意见是不会受欢迎的。 吃过饭,封雷想要离开,封悦执意要送他出门,他觉得没有必要,阻拦说:“自己家里人,送什么送?外头降温,可冷了,你身体还没好,别往外跑。” “我就送你到门口!”封悦很坚持,眼里甚至有些焦急。 封雷没办法,严格规定:“只准送过花园,多一步都不行。” 封悦乖乖地点了点头。 封雷的随从都在外头等着,康庆的人也没有跟出来,花园里,只有兄弟俩,封悦突然叫住走在他前面的人:“哥……” 月光穿过树梢,静静地,落在年轻而素净的脸上,他又披件黑色的长外套,只露着一点点红色外套的领子,好似夜色里挤出的一朵,艳丽的花苞。他的眼神纯净温柔,夹带着几乎让人迷恋的,浅浅的哀伤:“哥,你不会,再不理我了吧?” 封雷顿时觉得连日来汹涌的情绪,都涌到喉咙,酸楚地哽在那里,封悦站在楼梯的尽头,默默地看他离开时的忧郁,象潮汐淹没堤岸……他无法把持地将封悦搂进怀里:“我不是有心那么对你,封悦,哥真不是有心的。” 他们似乎好久没有这般拥抱着彼此,没有介怀和嫌隙,不带追悔和怨恨。 “我也不是,”封悦在耳边,轻柔而肯定地告诉他:“我不怪你,哥,我从来也没怪过你。” 封悦记得那晚的拥抱,记得当时在枝叶间穿梭的风,记得月光里盛开的夹竹桃,记得封雷身上淡淡的,烟草的味道……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封雷给他的,最后的记忆。 因为破冰和解,封悦时而和封雷也通个电话聊天,直到封雷出发去美国,才连续断了几天的音讯。开始封悦并没有怀疑什么,他想也许小发转院的事很是繁琐,况且新的环境里,都是哥一个人在招呼,他连阿宽都没有带去,估计分身乏术吧!然而让他心里不踏实的,是康庆几乎二十四小时如影随形地跟着,分分秒秒都要把自己装进他的视线。不仅如此,家里的有线和网络坏了两天,却没人来修理,封悦开始在焦虑里失眠。 这天晚上睡觉前,康庆让他喝一杯牛奶,说对改善睡眠有帮助。他没问什么,顺从地喝了,虽然头脑觉得昏沉,但却并没有完全睡到不醒人世,康庆并不知道,封悦对一般的安眠药已经有了抵抗力,他的剂量放轻了。康庆半夜走出卧室的时候,封悦是有印象的,他随后起身,在门口听着康庆的脚步到了楼下,开门的声音很轻微,肯定是阳光房那里的纱门。他没有立刻跟出去,门口也许有人看着也说不定,他回到阳台上,被湿润的晚风一激,整个头脑清晰起来。封悦他们的卧室阳台,连接着二楼的客厅阳台,虽然他左手依旧打着石膏,可是仗着身高腿长,协调性好,翻过去并不太艰难,而客厅的阳台是装着防火梯通到花园的。 封悦光着脚,走在冰凉的卵石路上,刚刚那一串动作,让大病初愈的他精疲力尽,可紧张的心情一直要命地抓着,对身体上很多反抗,都暂时地忽略不计了。康庆背对着他抽烟,烟头时亮时灭,对面低声和他汇报的,正是这几天不太见人影的阿昆。尽管他们声音不高,但夜里实在太安静,封悦和他们只隔了几丛高大的灌木,几乎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怎么可能没逃出来?机组人员不都撤离了吗?” 康庆不敢相信阿昆的最新汇报,封雷的私人飞机出现机械故障,在日本海附近的岛屿迫降时发生爆炸。这两天铺天盖地的新闻都在追踪这一条,瞒着封悦的难度越来越高。 “传来的消息说,大少他……”阿昆顿了顿,“他坚持要带着小发,耽误了时机,当时已经发生局部爆破,很紧急,没有时间说服他。” “……”康庆无言以对,狠狠地多吸了两口,“多雇人去岛上搜索,也许封雷带小发跑了出去,和其他人联系不上呢?” “阿宽派了很多人手过去,不过,刚刚在机舱里找到部分残骸,送去做DNA验证了。” 康庆握烟的手停顿在半空中,有那么几秒钟,象是定住了,回过神来,慌张地想要多吸两口,送到嘴边的烟,却一直哆嗦着。 “和阿宽约个地方,我明天出门见他。” 说完,康庆发现阿昆的目光里多了份尴尬和焦虑,他顺着看过去,封悦正站在他的身后,穿着单薄的睡衣,露着细长的手脚,肩膀低垂着,直楞楞地看着他。康庆连忙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脱了自己的衣服给他披上,心里骂着门口把守的阿战,连个病歪歪的人也看不住。 “你怎么鞋都不穿,就跑出来?” 封悦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右手现在自己的口袋里摸了摸,空空的,又伸手进康庆的…… “你找什么呢?”他错乱的举动,让康庆特不踏实,捉住他的手问。 “电话,你身上带电话没有?”封悦见他也不象有带的样子,冲阿昆喊:“阿宽,把你电话给我用一下。” “他是阿昆啊!”康庆握住他的肩膀,“封悦,你别慌……” “电话!”封悦尖锐地喊出声,“给我电话!” 康庆没有办法,只好把阿昆的电话递给他,封悦只有一只手能动,胡乱地拨着号码:“我哥的号码是多少?你记得吗?康庆,你记得吗?” “咱先进屋,我详细和你说,好不?”康庆几乎哀求,“你打不通的。” 封悦却退两步躲开他,刺猬一样:“别碰我,”他终于想对了号码,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转入秘书台留言:“哥,我是封悦,你给我回个电话。”他挂断,又觉得不对,再次拨通:“哥,这是阿宽的电话,你回拨到我手机上哦!” 说完,他就往屋子里跑,可能是为了回去找自己的手机,康庆连忙追上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他,封悦却没有挣扎,呆呆地放任他用力的拥抱。 “康庆,”他六神无主试探地问,“你说,我哥他是不是,又不想理我了呀?” 这种想法击中心脏,带来难以忍受的绞痛,封悦捧住胸口,试图换气来缓解,气管却象给人拿细线紧紧勒住,呼吸瞬间被切断,四肢顿时无力,两耳轰鸣,身体挂在康庆的手臂上,绝望地仰头看着天空,满天星辰雨滴般坠落下来,而他的世界陷入一片,不可救药的黑暗。 因为哮喘,封悦小时候经常梦见自己溺水,为了能喘过气,拼了命地挣扎。这回他再一次梦见自己坠入深海,但他没有反抗,也不试图求生,象是睡着的鱼类,向着寂静的深海,沉沦而去……封悦的梦,一个连着一个,接踵而来,梦里都是关于封雷的记忆,从小到大,似乎每一天都记得那么清楚。 他从小怕水,当康庆小发他们在海浪里自由出没的时候,封悦总是站在岸边,远远看着。有一次康庆让他坐在肩膀上,带他在水里玩耍,他心里又是害怕,又是高兴,但很快给封雷抓到,迎头大骂康庆找死。后来他们搬去柏林道,念上贵族学校,五年级体育课考察游泳,十岁的封悦,穿着嫩黄色的泳裤,却怎么也不敢下水,给同学取笑很久。他的游泳是封雷教的,他象康庆那样,让封悦骑在肩膀上,从浅水区游到深水区,耐心地让封悦习惯水的浮力,习惯脚踩的是水流,而不是地面……那时的封悦有些纳闷,为什么康庆不可以做的事,哥就能做? 可他从来也没有问出来,那是他和封雷之间,毕生都不会洞悉的,永久的秘密。 封悦醒的时候,总是能看见康庆的身影,陪在他身边,小心地握住他的手,跟他说话,但是,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昏沉中度过,梦着从前,梦着封雷的一切,他的头脑刻意地屏蔽了那夜偷听到的内容,似乎只要不醒来,就可以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混乱,他在昏迷中消极逃避。 与此同时,康庆几乎成了这世界上最忙碌的人。 从波兰街的血腥屠戮,到封雷突然爆发的意外,所有的事,都得他一个人来承担和处理。封悦病得让他心慌意乱,在外头奔波的时候,一接到医院守候的阿宽的电话,他的心都忍不住焦虑地翻个儿。那天深夜病得来势汹汹,哮喘喷剂完全失去了作用,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封悦呼吸微弱到几近于无。就象上次服毒,眼睁睁目睹怀里的人,生命迹象逐渐消逝,却束手无策的康庆,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经受这样的考验。 DNA结果已经出来,死亡通知送到,封雷的葬礼是由“雷悦集团”董事会筹办的,而小发向来讨厌这些繁文缛节,康庆只想他生后安静地走。也许这正是他想要的结局,康庆情不自禁地想,毕竟在最后的最后,封雷选择和他一起。封雷的律师,都等待着封悦的身体状况好转,好和他商谈遗产的事,而康庆并不想他们太早接触封悦,他不想任何人,强迫封悦面对,封雷不在人世的事实。 等到封悦完全摆脱了机器的“操纵”,离封雷出事快一个月了,康庆在他面前再没有提过,而封悦也不会问,他们都努力地制造着一种平安的假象。因为糟糕的身体状况,封悦一直住在医院,幸亏有阿宽的帮忙,帮助康庆设了严密的保安系统,看守着封悦。他们都怕在这时候张文卓会趁火打劫,可是,泥牛入海的人,却没有半点风声。 药物减半的作用,封悦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康庆不能在外头耽误太多时间,不管多少事没有办完,他一定会让清醒的封悦看见自己。这样两头折腾着,康庆憔悴不堪,唯独强打精神,有时候坐在封悦身边儿,因为病房里的安静,和午后暖洋洋的阳光,他会忍不住睡过去。这天封雷的律师再次联系上康庆,说遗嘱里不动产的部分,可以暂时搁着不急,但是“雷悦集团”股份的法律程序是迫在眉睫,再不办理,就只能算封悦放弃继承了。 康庆赶到医院,封悦已经醒来,阿宽正在喂他吃饭,因为恢复了饮食,他脸色似乎比前段日子好一些。 “我来吧,”康庆接过粥,“吃了多少?” “饱了。”封悦手上还打着针,往外推,不肯再吃。 “干嘛,我一来你就饱了?”康庆轻松地说,“我就这么秀色可餐?” 封悦虽然没有笑,眼光却柔软下来。 “你先出去,我和封悦有点儿事说。”康庆回头对阿宽说。 撤走了那些讨厌而丑陋的机器,病房里安静而温暖,让人昏昏欲睡。康庆长长吸了口气,摆弄着封悦更加枯瘦的手指,他连指甲都显得苍白而虚弱,这让康庆又不忍心了,他硬了硬心肠:“封悦啊,我……这话,必须得和你说。” 封悦抽回自己的手,紧张地攥在一起,不安地询问:“以后,以后再说不行吗?” 康庆无法正视他哀求的眼神,把随身带来的盒子,放在他手里:“这是你哥的……”他考虑了下用词,一狠心,说,“你哥的遗物。” 似乎被这两个字煞到,封悦眼神凝固了,楞楞地盯着,转瞬的功夫,眼泪“刷”地就流下来。 康庆使了很大的劲儿,没有凑上去安慰,想他至少尝试去接受这个事实。封悦手指颤抖着,打开盒子,里面是爸爸用过的一只古董怀表,带着烧焦的痕迹。封雷并不用这么老套的东西,但他总是随身带着。封悦拿在手里,熟悉地按了下弹簧钮,表盖儿弹开,里面是他们的全家福,照片上封悦只有四五岁的模样,拉着封雷的手,笑得又开心,又害羞。 如今,他是一家人里,被遗忘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 眼泪顺着封悦的脸颊,蜿蜒流淌,无声无息,没有尽头,沾在长睫上的,突然隔空坠落……康庆的心顿时就给拧起来,他探身过去,慢慢地将封悦搂进怀里,轻柔得好像怕碰坏:“熬过这一段,封悦,熬过去就好了,”他心里早疼得乱七八糟,不知如何才能安抚他激动的情绪:“我在你身边儿,我还在呢。” 封悦的埋脸在他的肩头,终于哭出声:“我想他活着,康庆,我想我哥,好好活着……” “我知道,我知道的。” 康庆在他耳边,轻言轻语地劝说,再温柔地,一遍遍,吻去他的眼泪。 很多事就是这样,千方百计想要躲避的时候,哪怕被影射到一点儿,也通彻心扉;当无路可退,只能迎头而上的时候,反倒不象之前躲闪时,疼了一次又一次。毕竟人的身体和精神所能承受的疼痛是定量的,因此,即便施加得再多,痛到尽头,多余的疼,便被无意识地吸收或抵消了。 封悦在病房里接受了封雷动产不动产,加上投资股权,市值逾百亿美金的遗产。在外人面前,他依旧摆出冷静淡定的态度,让人摸不偷他的想法。自那以后,封悦似乎是对命运低头,不再象以往那么纠结挣扎,在心理身体上各方面努力地调养,精神渐渐养回来。但是康庆没有让他出院,一是医生建议这次不要匆忙,至少要把更方面的指标控制到合理,再来,康庆也不确定封悦要不要搬回柏林道封雷那里去住。 事情的处理接近尾声,封悦刚刚能控制自己情绪,这天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回到病房,康庆恢复了他和外界的联系,电视,网络和手机再开始使用。他疲倦地躺在床上,因为检查要禁食,这会儿体力透支得很,身边儿的手机响起来,他以为是康庆,看也没看,直接听了:“干嘛啊?” 那头似乎被他亲昵而依赖的语气震到,静了那么两三秒钟的时间,才不自然地出声:“好久没联系,二少近来可好?” 第十八章(大结局) 封悦从“东方帝豪”的地下停车库进了货物电梯,这是酒店运送内部物资专用的电梯,除了指定的楼层,不会多停,他直达九十九层,走到走廊的尽头,再次核对了房间的号码后,按了门铃。门从里面静静地开了,却没有人,封悦并不惊慌,迈步走了进去。门在身后关上的同时,枪口也顶上他的腰眼儿。 “二少果然够胆量!”张文卓推着封悦走进客厅,“我还真怕你不来呢。” 屋里光线明亮,四周大片的落地窗,开放着整个城市奢侈的风光。封悦穿着医院宽大的白色病号服,外面披了件长身的黑色大衣,看得出是很匆忙,外头已经那么凉的天气,他只踩双拖鞋,脚板儿格外地苍白而单薄。张文卓不敢相信他是穿这一身,从正门走进来的。 “对这里很熟啊,怎么上来的?”张文卓伸进他的大衣,一边搜身,一边问:“看来你对这里也有感情,该不是常来回忆我们共度的良宵吧?” 封悦对他的挑逗和戏虐并不回应,可当他的手摸到敏感部位的时候,忍不住躲避:“我身上没带武器。” 张文卓竟然听从,收敛自己的动作,不再搜了。衣服下瘦骨嶙峋的身体,确实让他吃惊。虽然封悦向来瘦削颀长,可上次见他的时候,还没象现在这般体不胜衣,腰身单薄得一手便能握了似的,看来封雷的死,对他的打击,是难以想像地致命。他朝后退了两步,注意到封悦在发抖,走到中央空调那里,将屋子里的暖气升高了。 “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澄清,大少的意外,和我没有关系。”张文卓坐在沙发的扶手上,盯着站在客厅中间的封悦,“大少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他的钱一分也不会留给我,反倒是你,该是柏林道最年轻的亿万富翁了吧?” “我又不会为了钱害我大哥。”封悦说完,有些后悔,他很快意识到,张文卓是在往哪个方向引导他。 “你当然不会!不过,你掌握‘雷悦集团’的大权,有人就要跟着借光了。恐怕波兰街那些小买卖,早就满足不了他了吧?”张文卓果然怀疑是康庆做的手脚,或者他希望封悦在这件事上,能和他统一立场,“大少的私人飞机,都是按时检查的,怎么会突然出现机械故障?况且,还是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实在是让人不能不起疑心。怎么?二少该不是给他慷慨赴死的表态迷惑了双眼,真觉得这意外就是大少倒霉吧?” “这是我自己家的事,不劳烦七哥操心。”封悦一句话,将他的挑拨搪塞过去,让张文卓顿时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了。 “哦,看来康庆那一招苦肉计,是真有用啊,现在整个波兰街都在传他对你如何至死不渝,心里感动吧?既然这样,今天我们就再试他一次,看他是真的可以为你去死,还是认准了芳姐不会看他自裁,在你跟前做戏而已。” 封悦面有倦色。他大病初愈。毕竟体力不济。于是问他:“我能坐下来吗?” 张文卓扬眉道:“当然。床就在里屋。你想躺下来。我也没有意见。” 他字里行间总是带着亵渎和嘲弄地语气。封悦只好当做听不出。走到张文卓对面地沙发坐了下来。他地手搭在沙发扶手上。看了看旁边矮几上摆地台灯。是埃菲尔铁塔地造型。铜色地底座。明黄地灯罩子。 “你究竟想怎么样?”封悦看着台灯擦得一尘不染地底座。打定了注意。直接问他。“事情已到这个地步。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收手?” “不难。”张文卓熟练地玩弄着枪支。他地手掌厚实宽大。带着沉着地力道:“我不是早就和你说了。我会让康庆死在你面前。” 封悦脸上血色消退。抿了抿嘴唇。道:“他今天不会来?” “哦?”张文卓笑了,“有你在,他怎么会不来?他不是为了你,命也可以不要?” “他不知道我过来,”好像怕他听不懂似的,封悦再次强调:“没人知道我到这里来。” 张文卓笑容凝固,他明白封悦的意思,刚才搜他身体,就已经纳闷他身上怎么可能连手机都没带?原来是怕康庆追踪到他的信号。以这人的聪明,想要瞒过康庆在医院安置的保安的耳目,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可真替他着想,”他心里酸溜溜地,不是滋味,“不过,给他打个电话,也不会是什么难事吧?” “我不会让你给他电话。”封悦语气自信而肯定。 “哦?你凭什么阻止我呢?” 封悦的手忽然在台灯底座上一拍,那里竟有个暗匣弹出,几乎眨眼的功夫,枪已经拿在手里,对准了他。 张文卓万万没想到,愣神的短暂瞬间,已被封悦占了上风。 “你……”他不可置信,封悦这段时间都在生病,怎么可能在这里有埋伏? “我早知你将来若找我,会选这里。” “有多早?” “从你杀了Joey之后。” “我还是低估了你的戒备心,”张文卓并不慌张,或者就象他说,他已经没有什么可输的了,“难怪你今天答应得这么痛快,是想出来处决我?” 封悦盯着他,眼睛里不能隐藏他的纠缠和挣扎,但他强做镇定:“我会在瑞士银行帮你存笔钱,可以送你出境,给你新的身份……只要你肯罢手,有什么条件,我都可以考虑。” “你也可以杀了我,这恐怕比什么都简单,”张文卓突然认真地说,不再讽刺,不再影射,不再玩世不恭,“你不是早就做了选择?为了康庆,你可以牺牲任何人。” “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可以补偿……” “你怎么补偿?”张文卓提高声音,“你当这世界上什么都可以用钱补偿?” 封悦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从心里害怕这样认真的,张文卓:“我真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 “怎么可能?你连我今天会在这里找你,都算得这么清楚,封悦,你比谁都敏感,都心细,康庆纵容你和我的接近,你早就心里有数。当年我的手下言语上轻薄你几句,他就砍了人家的手,我一次次找你,甚至在你家门口拥抱你,他却没有追究,你怎么可能想不到他的打算?封悦,我最近才想通,你根本不是一无所知,你早就做了自己的选择,和康庆的前途比起来,我的死活对你来说,微不足道。” “张文卓,是我对不起你……你也不想听矫情的道歉,我只希望你能收手,这件事再继续争下去也是于事无补。” “这件事儿,我只接受一个结局,”张文卓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让-康-庆-死。” 封悦目不转睛地看着被仇恨浸透的张文卓,好似星点的火星,就能燎原而起的积怨,着了魔,失去了理智。 “你知道,我不会让你伤害他。” “那你最好现在就开枪,”张文卓说着站起身,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封悦,你朝这里开枪,只要你能忍下心开枪,我绝不躲。” 他的动作让封悦紧张,握枪的双手窜动了下,心脏象中了邪一样,跳得失准。 张文卓把他的犹豫看在眼里,竟有些感动:“封悦,我对你的心,你认真想过吗?” “我送你走!”封悦的眼睛湿润,反复地想要说服他,语气乱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留下有什么用?你永远也无法翻身!现在那么多人想要你的命,你换个身份,重新开始不好吗?走吧!我求求你,你走吧!走得远远的!” 封悦的崩溃,他闪烁的泪光,让张文卓前所未有地感动,他终于看见自己在封悦心里,并非蝼蚁不如,但是他不想放弃,也不会满足:“我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今天我就是要了结康庆。” “你不要再试探我了!”封悦一语道破他的意图,“你还想我怎么样?现在连累的人还不够多吗?你究竟想我怎么样?” 张文卓明知这样的结局,还是忍不住推到最后的边缘,他不怕粉身碎骨:“我要让你亲眼看着,康庆为他的错误买单!” 封悦强迫自己吸收了眼泪,长长吸了口气,镇静下来,话语里不再那么冲动:“是你逼我的,张文卓,这都是你自找的。” 刚刚还泪盈于睫的漂亮双眸,这会儿却闪现出冷冽的乖戾,就在张文卓意识到封悦动了杀机的瞬间,“扑”地一声,消音的枪响,子弹正打中他的心口,巨大的推力,让他整个身体朝后翻过沙发的靠背,弹击到窗台上,再跌回地面,撞翻了茶几上的摆设,纷乱摔了满地。 封悦钉在原地,动也没动,隔了不知多长的时间,两滴滚圆的泪珠,突然涌出眼眶,朝着遥远地面,坠落而去…… 不远处的张文卓躺在那里,开始还有些微的颤动儿,这会儿僵硬了般,一点反应都没。封悦落魄坐在沙发里,身体上心理上的疲倦,夜幕降临人间那般,从四面八方包围他。过了会儿,他脱去外面的大衣,走到张文卓的旁边,盖住他的身体……他整个人还在开枪后的震惊之中,反应不是很灵敏,只觉得有什么不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大衣下突然伸出冷冰冰的枪,对准他的脖子。 张文卓坐起来,从胸口挖出带着血的子弹,他穿了防弹衣,他的声音冷得几乎结冰:“封悦,你果然是个狠心的魔鬼。”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想试探你而已,枪法很准,你是根本没想给我留活路,”张文卓虽然有防弹衣的保护,身体上依旧有损伤,可他毕竟有深厚的功夫底子,而封悦久病,想要制服他,完全不在话下,“既然这样,我也不会对你客气。” 他擒住封悦的胳膊,翻身压住了他…… 康庆到得很快,快到让张文卓还有点儿措手不及。可是,和封悦净身走进来不一样,张文卓只要瞄他一眼,就知他身上携带了不止一件武器,可他也无心去搜,因为他手里扣住了封悦这张牌,就算康庆带了整个军火库来,他也是不怕的,再强大的火力,也敌不过一点心意。 “你放了他,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们单独来解决。”康庆拿枪指着挟持封悦的张文卓,“不要把他拖下水,这件事和他又没有关系。” “我一直也不想把他牵扯进来,是你!是你硬要拉他下水的,不是吗?康庆,你别在我面前装情圣。我今天来了,就是要你的命,你就是埋伏多少人,也奈何不了我,如果不能脱身,我今天也不敢只身上来。”张文卓说着,朝怀里拉紧封悦,枪口对着他的头,“康庆,我们也不要拖泥带水地谈判,我今天不会让你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那你就试试,”康庆冷静与他对峙,“我也很想看看七哥如何脱身。” “你也要能活到那时候,才看得到,”张文卓说得似乎开心起来,顾不得胸口的疼痛,笑起来,“二少身体果然非同凡响,用过**啊,难怪你这么宝贝他。” “你闭嘴!张文卓,有种放了他,跟我单挑。”康庆被这话挑起怒气,情不自禁地去看封悦下面。 “啧啧,阿庆啊,你觉得我还会那么幼稚?波兰街上没有公平游戏,我也不会充当落败英雄。”张文卓说着发了狠,狠狠顶住封悦的太阳穴:“把枪扔了,否则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不要!”封悦突然喊道,这是自康庆进门,他说的第一句话,“不能放,他会开枪,他真的会开枪的!” 康庆和封悦眼神无声地交流,彼此爱惜之意,难以掩饰,这种情景,让张文卓肺都快气炸了:“康庆,我没时间给你磨,你放是不放?” 室内的空气热起来,康庆额头泌出汗珠,他当然清楚只要放下武器,就是死路一条,他们在无声中对峙。 张文卓计算着时间,估计康庆的人肯定快要包抄上来,他再不犹豫,在封悦耳边说:“这可是他选的,你别怪我!” 说着一手紧紧捂住了封悦的嘴,还不待康庆反应过来,他的枪口突然朝下,对着封悦大腿根儿,果断就是一枪。封悦身体顿时一沉,被勒紧的嘴,传出难以压抑的呻吟。子弹穿破股动脉,鲜血象喷泉般射出好远,直落在康庆面前,几乎眨眼间,整条裤腿都被鲜血浸透。 “你觉得动脉破裂,他还能撑多久?”张文卓冷峻问道,他对康庆六神无主的反应还算满意。 封悦双手低垂,耷拉着肩膀,他的身体都靠着张文卓,大量的失血,让他整个人反应迟钝下来,甚至连疼痛感应得也不是很明显,眼睛却一直跟随着康庆。 时间凝固在他们三个之间。 曾几何时,他们盛装参加简叔的寿筵,在门口明亮的灯光下相遇,似乎已经沉淀为,遥远到无法触及的,黑白过去。 康庆放下了手里的枪。 而封悦,连呼喊他名字的力量也没有,他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努力挽留渐渐流失的神智。 第一枪打中康庆的右腿,强迫他跪在地上,张文卓走近,第二枪打在他的腹部,第三枪击中他的肩膀……并不是枪法退步,他只是想折磨康庆和封悦,他每开一枪,都能感觉到封悦生不如死的挣扎,和内心疼痛的呐喊,他已满脸是泪。 “我说过,要你死在封悦面前,康庆,你早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张文卓再要开枪的时候,却被一声拉开保险的声音震住,不知什么时候,封悦摸到扔在地上的枪:“我这次,会记得打你的头。” 封悦从血泊里摸爬过,满身都是触目惊心的鲜血,更映衬得他每一寸发肤,都苍白如纸。张文卓皱眉盯着他,这人看起来根本就剩一口气而已,是什么支撑他拿起枪,做最后很可能是无所谓的挣扎? “你扣得动扳机?”张文卓反问。 “你想试试?”封悦只是强迫自己撑住,哪怕一秒钟也好,也许下一秒,阿昆他们就会赶到,就能救下康庆。 “杀过我一次,你知道,我不会再怜惜你……” “我不需要。” 封悦开枪,可他无力的手臂,这次失了准头,子弹从张文卓耳边擦过,打碎了墙上的镜子,里面映衬出的一片瓦蓝而无瑕的天空,碎了。 千钧一发的瞬间,门被踢开,空气中连续擦过好多子弹,“扑扑”射在屋里的陈设上,一阵阵世界末日样的倾覆和破碎……张文卓翻身躲在沙发后,后悔刚才没有补上致命的一枪。他背起窗前放的速降伞包,想回头再看封悦一眼,却被对方的火力逼迫得抬不起头,身后的窗户破碎了,他趁机跳了出去。 封悦靠坐在地上,看见康庆挣扎着坐起来,拖着流血不止的腿,爬到跟前,捧住他的脸,细细地呼唤他的名字:“封悦,封悦……” 他的视听开始流失,世界好像也鲜血失尽,没有颜色,慢慢地,褪成黑白,唯有微微张开手臂,抱住康庆。 鲜血和生命,无声地,汇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