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叛臣遗孤,很抢手》 第1页 《我,叛臣遗孤,很抢手》作者:涵小笙【完结】 文案: 代以秋:我声哑,我貌丑,我体弱。 黎子易:不介意,我喜欢,轻轻的。 代家有三子,代以安、代以秋、代以春。我就是老二代以秋,我最丑、最弱,然而这并不影响我走上人生巅峰。上有哥哥宠,下有弟弟疼,半路还杀出了一对黎姓兄弟。 part:1 以安待我好,处处哄,处处让。我拿他当好兄长,他却想x我。 我:“大哥。” 代以安:“叫我以安。” 我:“你是我哥,直唿你名,不合规矩。” 代以安(微怒):“规矩?”按着我就是一顿亲,“你把我当哥哥,我可从来就没把你当弟弟。” part:2 黎赐箫:“以秋,你可还记得越池湖畔的黎赐箫?” 我:“不记得。” 黎赐箫:“以秋,你可还记得于学堂桂花树下送我的这块玉佩?” 我:“不记得。” 黎赐箫:“以秋,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要为你找一个依靠?” 我:“不记得。” part:3 黎子易(易轩)× 代以秋(凌丹) 带我至云颠者,是你;推我入地狱者,亦是你。 ****** 实在是文案废啊~~简言之就是,一次灭门,一场阴谋,一场**。毁容废柴受的一次又一次选择与被选择。每个人都有权掌握自己的命运,说好的我命由我不由天,苍天又分分钟教我如何做人。t﹏t~ 一人一心为一生,一差一错是此生。 降则皇恩满门楣,三载天伦入皇城。 旁人道是好富贵,锦衣玉食登荣梯。 我泪他人识几滴,一人一门化作囚。 ps: 1瞎几把乱扯的打油诗,没讲究平仄,请各位大人不要较真啦~ 2代以秋 (病弱多才受)× 黎子易(厚颜专情攻) 3算是甜文吧,哈哈~反正有糖。 4后期会三更~~文文有爱,轻松愉快。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相爱相杀 復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代以秋,易轩(黎子易) ┃ 配角:代以安,黎赐箫 ┃ 其它: 第1章 君与故人似 有道做“朝映长空春潋滟,闲得孤鹜伴秋归。辰星送却暗香雪,尽饮春茶蝉又鸣。”上个盛夏的光景还清晰地刻画在我的脑海,那情那景恍如昨日。稍稍转眼,如今又到艷阳高照的盛夏,四季轮迴总是这般匆匆。 我乃代以秋,一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体弱之人。兄长代以安是万州城里的大夫。有一弟弟,名唤代以春。爹娘早早过世,全靠以安给人治病得些钱财来贴补家用。现下的日子虽算不得优渥,却也自在逍遥。 现已酉时,按例来说,此时以安应陪着我一同去那醉香楼。先前临近出门时,一个青年背着一个妇人匆匆上门,那位妇人突发恶疾,腹痛难忍,以安便留下诊治那妇人去了。 我抱着长琴慢悠悠地走在街头,这张琴虽然不重,但落到我这个病秧子手里,便重千斤万两。因着体弱多病的缘故,我这副身子瘦弱得厉害,脸色又白无血色,加之我戴着一张半脸素色面具,许多人初见我时被我这副模样吓得不轻。 走到桐子街时,一只手突然按住了我的肩膀,我忙地回过身来,但见一位年轻公子。一袭黑裳多有风姿,风度翩翩这四字用在他身上毫不为过。美中不足的便是他那乌黑的头髮中夹杂着一些白,长发半绾半垂,八分黑两分白,宛如墨玉带雪,却也另生一抹气韵。 俊俏颜,铜色肤,剑眉下的双眸尤为深邃。虽然只是剎那间,但我还是看清了他眼眸里闪过的那丝猝不及防的惊愕。 我猜他应是被我这副模样吓着了,我有些恼,心想这是他自己非要找吓,怪不得我。我转身欲走,他忙道:“请留步。” 我不由地增了一分力,将琴抱得更紧了。那位公子的目光又变了,由惊愕变成急切。他好像要说什么,却又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堵着喉咙,迟迟说不出口。 我心暗道:戏耍我么?眼眶上那两道细长的浓眉皱成一团。那位公子醒神忙道:“敢问公子,是何名姓?” 真乃破天荒,这么久以来,他是主动问及我名姓之人。见我片刻不言,他又朝我告礼:“方才唐突了公子,多有失礼,还望见谅。” 唐突算不上,倒是吓了我一跳。心里想想便罢,自然未能出口。那位公子道:“我有一位旧友,他亦喜欢抚琴,且有一琴与公子手里这琴十分相似。我那位旧友的身形也与公子的身形相仿,方才远远见着便错将公子认成了我的旧友,实在抱歉。” 与我的身形相仿,想来也不是个什么康健的人。他的脸色一变再变:“公子的嗓子……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的确。 我的嗓子坏了,声音嘶哑又难听。在外边我常常不说话,就老老实实地当个哑巴,若吓着别人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他面上诧异之色愈多,凝眸盯我,似想将我这个人的里里外外看个明白。我面皮薄,自然受不住他那炙热的目光,脸蹭蹭变红,见我垂了眼眸,他这才将那炙热的目光移到我手中的长琴上:“我可以看看公子手里的这张琴么?” 第2页 略微迟疑,方才将琴递与他。他抱琴顺弦摸下,琴弦看毕又翻看琴的背面,看他那动作似想在我这琴上翻出些什么。然,我这琴面无画无诗也无字,只一面白。默了片刻,他将琴送还,道了声:“多谢。” 他似还有话要说,挣扎了半晌后还是和先前一般,望着我沉默了。这人真是奇怪,我收回眸光,抱琴继续前往那醉香楼。 醉香楼,一听名字就知道这是风月场所,而我则是一名琴师。说是琴师,实为一个闲人。红粉佳人处留我一个男子为琴师着实少见,少见归少见,这到底还是有。 醉香楼的当家为柳半烟,乃一痴情女子。她对我兄长代以安有情,而我则是凭着这层关系入了这醉红楼。来此的大多为万州风流的公子哥,偶尔会听我抚上一两曲。 携琴方至醉香楼后门口,那小厮六儿就前来迎我,替我拿过长琴:“以秋公子,今日怎的一个人来了?以安公子为何陪你一起来?” “以安留家诊治病人了。”我努力提高声音,使六儿能听见我的应答声。来醉香楼里抚琴已经快一年了,我开口对六儿说话,也是几个月前的事儿。 六儿笑着领我进门:“公子快进来,外面热,待你歇凉快之后再出去弹。” 柳半烟罩着我,是因为爱慕以安。六儿待我好,也是因着以安的关系。昨年六儿生重病,城里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幸得以安几夜救治,他才捡回一条命。以安无求于他,他便将那份恩情全部报与了我,我又干巴巴地捡了个便宜。 醉香楼算得上是万州城排得上名的地儿,这里面的姑娘个个都是才貌双全,身姿婀娜,如那地府鬼差似的,专勾人心,摄人魂魄。有佳人如此,我一个男人自然就会坐冷板凳了。 没有几个人愿听我抚琴,柳半烟就专门安排我在堂中弹三曲,为贴补我们家找了个好由头。非我夸张,以安药铺里的好药材他几乎没卖过,全都入了我的肚子,三年前病重,以安还经常花大价钱去别的药铺给我买补药。 虽说现今有不少人都爱吃软饭,但以安却厌恶得紧。以前柳半烟明着送钱来,以安言辞拒绝后她便想了这个法子暗地里送。 身上热意退却,我才抱琴至堂中抚琴。这琴算得上是我自弹自娱,大多数公子哥都挑上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去雅间欢乐去了,因而堂里的人尤其少。一曲抚毕,我又接着弹下一曲,三首曲子终了,柳半烟就让我去屋里歇着。不论有人听我抚琴与否,子时一到,以安便会领着我回家。 回房歇时喝了一杯六儿为我备下的药茶,这药是以安先前送来的。闲等无聊之际我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七日,已经闲了七日了。我不免暗自嗟嘆,方才嘆完,六儿就奔过来抱上琴忙道:“以秋公子,天字号的公子想听你抚琴。”每次六儿都似这般激动,他和以安一样,替我操了不少的心。 “可是张家公子?”我用那低沉而粗嘎的声音问了声。六儿摇头道:“不是张公子,是一位脸生的公子,像是从外地来的。” 我多有犹豫,六儿知我担忧,忙又道:“以秋公子放心,烟姐方才已经给那位公子说了个大概。你抚琴便可,不用说话。”我稍微松了一口气,柳半烟说了我嗓子的问题,自然也会说我模样的问题。如此便好,至少他不会被我吓着。 去到天字房中,六儿将琴架好之后便退了出去。我抬头一瞧,这位脸生的公子正好是先前碰见的那位。 “以秋,你不用拘束,坐下便是。”他这般放得开,像是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一般。我鞠了一礼,面琴而坐。他倒来一杯茶:“今天下午光顾着看琴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姓易单名一个轩。” 易轩,这名字不错,与他那轩昂之气甚配。我在醉香楼待了这么许久,见过的人也不在少数,像易轩这般无甚架子的公子哥还是头一次见。易轩眼里含笑:“你不介意我唤你以秋吧?”这个先斩后奏实在用得妙,你喊都喊了,我还能拒绝吗?自然是不能的。 我客套地摇头。 易轩眼里的笑意越聚越多,他呡了一口茶水,道:“以秋可听过《贯秋词》这支曲子?”我将脑中的所有曲子快速过了一遍,什么《春阳》啊,《夏荷》呀,《秋宫》等我都听过,亦弹过。唯独这曲《贯秋词》从未听闻,我摇了摇头。 易轩似嘆了口气,微微往后靠了靠。我有些窘,身为琴师不会抚曲,这就像卖酒的不会酿酒,做衣裳的不会针线。着实难堪得紧。 “无妨,这支曲子本就没几人知晓。”易轩笑了两声来减缓我的尴尬,他在我面前坐下。我微惊,身子不由自主往后方斜了斜。虽说先前见了一面,但总归还是陌生人,我有些抗拒,却又不好挪身。易轩眸子微抬,软声道:“以秋,不用紧张,也无需害怕。我不是什么坏人,自然不会伤你半分。” 易轩的声音本就好听,如今这声音又放软了几个度,就像软软的棉花糖一般,在我心尖化开。他将长琴反了个方向,道:“我弹一遍《贯秋词》与你听听,若能记下就记,记不下也没关系。” 我有些懵,不是他花银子想听我弹曲子么?怎么现在又变成他花银子弹曲子给我听了?天下还有这等好事?在我发懵之际,易轩的手指勾弦,裊裊琴音飘然入耳,我立马回神,细细听着。 第3页 我不曾想他是个会抚琴的人,更没想到他的琴艺竟会如此好。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琴弦间来回拨动,自然流畅,没有半分不协。黑衣长发,明眸俊颜,真有一股公子无双的意蕴,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迷了眼。 一曲《贯秋词》终了,曲子没记下多少,易轩抚琴时的姿态我却全部都刻在了脑子里。他双手按弦,静眼看着我,似乎是嘆了一声:“今天就到这儿吧。” 片刻之惊又归平静。对着像我这般不说话又不会弹《贯秋词》的男人自然是无趣的。我抱琴起身,朝易轩告礼后出了房间。 迴转便见以安。他见我来,立马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接过我手里的琴:“以秋,今日如何,身上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摇头,道:“无事。”起初,我自己听着这桑音都害怕,愣是不愿开口。以安一面用药医治我的嗓子,一面默默守在我身旁,我愿意开口说话,亦是前年盛夏开始的。有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上辈子到底是积了什么的恩德,这辈子竟能遇到他这样好的兄长。 以安长得比我高些,他也同样清瘦,但没有我这样的病态。经常上山採药和外诊使他常受风吹雨晒,因而他的肤色有些黑,脸上也有许多风雨过后的沧桑感。他与我一样,喜欢穿素色温静的衣裳。 以安倒了杯药茶给我润嗓子,期间门开,柳半烟捧了盘瓜果走了进来。她的身姿甚好,不仅面容可人,就连那声音也极好听,恍如天界仙音。她能作诗,能吟诵,琴、棋、书、画,歌舞皆不在话下,老实说,有时候我觉得我这个闷声兄长配不上她。 只要以春不惹麻烦,以安除了照料我,接送我于醉香楼,他每日就待在他的代氏药铺,看病、抓药。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年年亦如此。他不解风情,不舞秋月,我真不知柳半烟看上了他哪点。 我知趣地坐到一旁,让柳半烟能靠近以安一些。我在里边喝着我的茶,柳半烟则与以安在外边拉些琐碎家常。子时一到,以安便拉着我要走。 柳半烟掏出一锭金子交到我手里,以安脸上的惊讶之色不亚于我。片刻惊讶过后,以安忙道:“你能让以秋有这份事做就很好了……” “又不是给你的,着什么急?这是天字号的易公子付给以秋的,以秋抚琴,他听曲付钱,正当买卖。”柳半烟将金子信手塞到我手里。我拿着这沉甸甸的金子,心慌不止。他没听我抚琴,自己弹了一曲给我听不说,这齣手还如此阔绰,付我这么多银钱,我不晓得这是福还是祸。 以安向柳半烟道了个谢,拉着我欲走。柳半烟幽幽道:“或许是你家以前的贵亲戚找来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你自己需得留个心眼儿。” 作者有话要说: 忍不住开了新坑~ 大家好,我是代以秋,代以秋的代,尘起霜尽皆似以,丹青染作三载秋的以秋。秃头作者说后边会三更,我也不晓得她会不会三更,反正我代以秋是横空出世啦~ mua~ 第2章 姓易名唤轩 贵亲戚?留心眼?这是个什么话。以安没有作声,拉着我便走。一出房门,以安将那件披风搭在我身上,生怕我受了夜里的寒露着凉。我曾拒绝过,说现今是夏季,夜里的风凉爽,不冷。 以安不信,非要给我披上,披完之后他又给我讲了一大通医理,我听得不甚明白,他那副喋喋不休模样倒是清晰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平日我就没让他少操心,现下不敢再让他为我担心,只好顺他的意在这盛夏的夜晚,多加一件披风。 六儿将我们送至后门口方才迴转。街道两旁的铺子门口都挂着亮彤彤的灯笼,以安还是尽可能地将手中的灯笼支过来,照着我脚底下本就亮堂的路。 我不止一次地笑过以安,我说若我是个女儿家,我必定是要追着他嫁的。话到此处,我突然又能理解柳半烟为何一心念着以安了。 代氏药铺在长华街,那处离这桐子街本有四条街的距离,加上我体虚,走得慢,这时间自然耗得就更多了。走着也是无聊,我便拉了个话题:“今日下午那妇人的情况如何?” “她腹中生了些虫罢了,不是什么大病,我开了些药,她吃个几天就能泄出来。”以安温声软语,一路说叨,拐个弯儿就看到了代氏药铺。 铺子里仍旧亮着微微烛光,以安敲门,“来了来了。”屋中传来以春那略带不满的瞌睡声。以春的个子跟我差不多,他胃口好,吃得多,这身子自然也就比我和以安胖上许多。也许是因为胖,以春看起来傻傻的,实际上,他的脑子也真的简单。 以春没有防人之心,去年他被万州城的几个小混混哄骗去赌了一场,输了三百两银子。以安从此就对以春多有限制,让他看守药铺,不准他外出游盪。“大哥,二哥。”以春挨个唤了我们一声,我见他双眼半睁半合,哈欠不断,忙叫他下去睡觉。 喝了汤药,嘴里苦得厉害,以安拿了块糖塞到我嘴里。我面甚丑,睡觉时都不愿取下面具。以安挽起我的袖子,替我擦着那丑陋的胳膊,不晓得为什么,我这手臂上遍布疤痕。尽管我白天将袖子扯得很低,但依旧盖之不住。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梦见许多人,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聚在一起骂骂咧咧。我看不清他们的相貌,只能听见一个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第4页 我的觉很少,巳时则醒。像往常一样,我穿好衣裳,先去取水洗漱一番,再去小炤上端下以安熬的清粥。一碗小米粥,一颗煮鸡蛋,两碟小菜,每天定量的粥和鸡蛋,下饭的小菜时有变动。 我事甚少,除了小睡,便去前堂帮以安递递药材、包包药。有时见他劳累,也会替他泡一泡茶,但更多的是坐在一旁看着他忙东忙西。并非我懒,是以安太过固执,偶尔我犟一番,他会让我多做些事。但凡只要我咳嗽或者出汗,他就必定不会再让我碰任何东西。 我虽犟,却也犟不赢他。 今日来看病的人不算多,以安就趁空将前些天晒干的药材拿到前堂去添补,我立在底下给他递药。药材添补完毕,他又要忙着去做中饭。以安做饭的速度甚慢,差不多要未时才能吃上,慢虽慢了点,但味道却是极好。 酉时一到,以安送我去醉香楼。堂中三曲抚毕,我又落得个空闲,今日有以安做伴,柳半烟偶尔进来串串,倒也不甚无聊。我等着,等着,又等了个空。迴转途中,以安道:“以秋,你以后不去了吧,我能养活你。” 我笑道:“反正在家也是闲着,去坐坐也好。更何况若是我不去了,有人势必是要得相思病的。”以安的黑脸微微泛起一点红意,他没再作声。到家后,以安按例做完一切事情,照顾我睡下后,他才回房。 半梦半醒之际,听得有人唤我,我努力睁开沉重的双眼。但见以安端得一碗冒着热气儿的汤药坐在我床边:“以秋,把药喝了再睡。” “以安,我的头晕得厉害……”眼前的以安摇晃不止,一个,两个,三四个,看得我难受。我的声音越来越哑,尤怕在将来的某一天,我的嗓子会彻底发不出声音。 “无甚大碍,喝点药睡一觉就好了,应是昨夜受了点凉,下次我记着带把伞,挡挡夜露。”以安将我扶起,靠在怀里。看着这些又臭又苦的草药,我的眉不自觉地蹙成一团。 忍苦喝了药,我昏昏睡下。不晓得以安为我擦了多少次汗,也不晓得他为我换了多少盆水,我只能感觉到那个人一直守在我身旁,不曾离开一步。 第二次醒来时,屋中已经燃起了蜡烛,以春守在我身旁,“二哥,你感觉如何?可曾好些?”我勉强应了一声,以春扶我起身,端来一碗碎肉粥。 “以春,你先去醉香楼告诉柳姑娘一声,免得六儿白等。”以安开的药方甚是灵验,一碗下肚,先前的头晕之症就轻了不少。只如今还有些乏力发热之状。 “二哥放心,方才我得空去了一趟,她已经晓得了。”以春餵了我一勺粥。这粥的味道没变,只是没啥胃口,我吃了几口便不想再吃。 以春放下碗,替我掖了掖被角,“方才在回来的路上,我遇见一位公子,他好像晓得你是我二哥,他问我今晚你为什么没去醉香楼。” 我在脑中快速回忆着先前听我弹过琴的公子,以春认得张家公子,因而不是他。刘家公子……也不是,他只在三个月听我抚过一曲。如此想来,这位以春不认识的公子便只可能是易轩了。 以春道:“我告诉那位公子说,你病了,暂时去不了,然后他道了声谢,便走了。” “晓得了。”我应了一声,倒头就躺了下去。以春端来汤药,用勺子边搅边吹:“大哥临行前交代了,让你一定要把药喝了再睡。” “大哥去哪儿了?”以春不说我还愣是没反应过来,这半天的怎么不见以安的身影。以春磕了磕碗缘,道:“出诊去了,刚刚才走。”半夜出诊对以安而言是常有之事,先前我总担心得睡不着。后来就慢慢地习惯了,每每我睡醒后,他就回来了。 脑袋越来越沉,昏昏沉沉间,我的手被人紧紧地握住,温柔且柔软。我欲睁眼,奈何此刻药劲儿正烈,就如一块石头压着我的眼皮儿,怎么都睁不开。 手上的温度还未消失,一阵暖意又贴上了脸颊。我感觉得到他的手指印过我的眉眼,最后落到了我的唇上。 我能确定他不是以安,以安身上是药草味儿,而不是这幽幽檀香气儿。无力睁眼,脑袋愈沉,我只勾住一根修长的手指,万分不甘地入了梦。 温暖仍在,只那檀香化作了药味儿。以安见我醒转,紧皱的眉头方松:“以秋,现在感觉如何?”我松了以安的手,咧嘴轻笑:“我觉得现下又可以去抚琴了。” “那可不行,至少得休养三天才能去。”以安正声,见他模样是不可能妥协的。我知犟不赢他,只笑,不再惹他急了。 “大哥,你快出去看看,外边来了七八个人,拿来好些东西,说是送给二哥的。”以春急急冲进屋,满脸烂笑。以安的脸色瞬变,问道:“那些人你可认得?” 以春摇头:“不认识。”以春的话音方落,以安起身欲走:“你在这儿好好守着以秋,我出去看看。” “二哥,你以前是不是认识什么贵人啊?”以春很是兴奋,冲到我身前,满脸的傻笑,全然不似以安那般愁。 “什么叫‘你以前’?难道我并非一直和你们住在一起?”这话中深意不言而喻,我的睡意少了一分。以春似乎是僵住了,连忙挠着后脑勺打哈哈:“是一起呢,是一起呢。二哥,你也晓得,我一高兴就会说胡话。”我没再追问,隐约感觉得出这其中有什么文章。 第5页 “以春,过来。”以安唤走以春,他二人似在门口说叨了几句。以安快步而来,我道:“如何?” “他们把东西留下了,是那位易公子遣人送与你的。”以安的心绪很是不宁,两道眉皱成了一条麻绳。我没作声,喝了些粥,又睡了过去。 在床上足足待了两天,以安才肯让我下床活动活动筋骨。现如今为盛夏,我却硬生生地过成了晚秋。堂前我帮不上什么忙,只好闲在后院晒晒太阳,顺便帮着翻一翻以安晒的药材。 药材翻完后,再无事可做。 百无聊赖之际,我想起了先前听我弹过琴的张家公子、李家公子……我想了很多,却又感觉什么都没想,就只静静地坐着,两眼渐渐无神。剎那间,一个蹴鞠从院墙外飞了进来,将一个药架子砸倒,架子上的药材撒了一地。我勐然醒神,抬头则见易轩扒在我家院墙上。 第3章 真是螃蟹变的! 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的景奇,秦始皇修筑的长城可算一也;有的物奇,干将莫邪剑如是;还有的人奇,眼前的易轩易公子当列其中。不走寻常路,却扒别家墙。 “对不住,刚才用力勐了一点。”易轩越墙落地,衣角飘摆,身姿甚佳。我没多大反应,只看了他几眼就自顾自地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药材。 “我来捡吧。”易轩伸手来扶我,我甚惊,勐然起身避开他。见我反应如此剧烈,易轩似乎愣了一下,“以秋,我没有恶意。”伤人总在不经意间。我有些慌,不知如何是好,想开口解释却又怕我这副嗓音吓着他。 “以秋,你明明能说话,为什么不愿和我说句话?只是嗓子出了些问题,你并不是哑巴……”易轩的目光越发温柔,似那皓月清晖融于静湖一般,我看了心下不安。正当我无措之时,以安跑了过来。 以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易轩。易轩道:“方才踢这蹴鞠用力过勐,不小心打翻了这些药材,代大夫,对不住了。” “无妨,无妨,重新捡起来就是了。”以安拉了我一把,看似无意,实则故意。易轩扫了一眼,捡起蹴鞠便要走。以安突然道:“易公子,前些天你送来的那些药材,代某替我二弟向你道声谢。” 易轩单手托着蹴鞠,回过身来,看着以安:“相比于代大夫的谢……”止言间他又将眸光转到我的脸上,“我更喜欢以秋他自己向我说的谢。” 无理,真是无理!我又没让他送礼,我有些恼。他强送便罢,此时又强让我说谢,这人当真是霸道,我忍不住暗骂了他一句:真是螃蟹变的! 看着易轩翻墙离去,以安才别过脸来:“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以安总是担心我,却也不似现今这般紧张,不知是我想多了还是怎的,他好像格外提防易轩。 我摇头应道:“没有。”以安是男儿身,但这细腻敏感的心思堪比女儿家,他宽慰了我一阵才去捡地上的药材。 而后两天,我都待在药铺上,易轩也没再来扰我。第三日,六儿提了包酥糖来药铺为我解了解闷,不知是因为我无聊发闷,还是因为思念柳半烟,以安又在酉时送我去醉香楼。 一年前,我无意间对以安说想弹琴,他便替我弄来一把琴。柳半烟无意中瞧见我抚琴,说我琴艺佳,正好醉香楼琴师空缺,让我去替上,应个急。我应了她,以安也答应了。后来我才晓得,醉香楼并不缺琴师,想来也是柳半烟为了亲近以安才故意借我设了这桥。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为了以安和柳半烟,我也只好继续做我的琴师。 依照惯例,我在堂中弹完三曲之后便回房间等待。今日我方坐下,还不曾喝得一口茶水,六儿就过来说易轩要听曲。我本不想去,又怕柳半烟难做,纠结了半晌,我还是抱着琴去到了天字号雅间。 易轩懒靠在躺椅上,见我进屋,他微微支起了身子,指了指前方了坐塌:“以后见着我不用这么客气,也别拘谨,你在代以安面前如何,就在我面前如何。” 我听着,没有应他,不管他心里如何想,反正我不会按他说的做。易轩一如上次那般倒了杯茶放在我身侧,然后他也顺势在我对面坐了下来。这虽是第二次,但我的反应还是有些强烈,易轩浅笑道:“以秋,我已说过,不会伤你,你在害怕什么呢?” “难道以秋是嫌弃我老?或者嫌弃我黑?”易轩自笑起来,十分轻松加愉快。他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作为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易轩那个肤色确实是显得有些黑了,显老还不至于。虽然我很想点头同意他黑,但是出于礼貌,我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虽然有些白髮,可我不老啊,我想……我与以秋应是同岁。”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了眼眸。易轩东扯西扯地说了一大通,我只静静地听着。 可能是见我听闷了,易轩伸手从旁边的茶座上取下一个骰盅:“今天不抚琴,我们来玩个游戏。”易轩将长琴挪到一边,将骰盅推到我面前。我心里隐隐感觉不安,心想莫不是上次我在后院冲撞了他,所以他今夜存了心的来报復我,想故意戏弄我这个病秧子? 我的思绪还未理清,易轩便道:“以秋,你来摇骰子,我来猜点数。若我猜中了,你就应我一个要求。若我没猜中,我就应你一个要求。” 第6页 易轩的脸上明明带着笑容,那笑容甚甜,我看着却觉害怕,总觉得他想戏耍我。考量一番后,我还是认命地点了点头。初次玩骰,不甚熟悉,只轻轻地摇了摇,重新搁到桌上。他看着我,随口说了个:“四点。”我揭盅一看,六点。 “我猜错了,愿赌服输。”易轩猜错了,但他很高兴,他微微往我这边凑了凑,“以秋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我摇头,他又道:“若没有什么想要的,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提着胆子,用手蘸着茶水写了三字:“哪里人?” “就问这么简单的问题呀?”易轩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我攥着衣角,手心出了点冷汗。许是他见我紧张了,便止了笑声,应道:“故都,我的家在故都。” 问题答毕,易轩又将盅盖合上:“继续。”我摇,他猜,这次,他又猜错了。虽然我不是女儿家,但我的直觉一直在告诉我,他是故意胡猜的。我依旧用手蘸着茶水,写出我另一个疑问:“为何来到万州?” “家中事务繁多,因而躲到此地图个清静。”易轩望着我笑,竟有一股傻气。我合上骰盅继续摇骰,摇定之后,易轩伸指在桌面上轻点了几下:“以秋你已经赢了我两次了,这次怎么着也该我赢了吧。”我未作声,他又往我这方凑了凑,我也顺着他往后方斜了点。 “十点。”易轩端起茶杯轻轻呡了一口。我揭盅一看,果真是十点,易轩笑道:“还真是十点呀,以秋,你可真贴心。”这话听来我脸上一热,我仿佛在易轩脸上看到了‘不要脸’三个大字。他望着我笑,我心里极度不安,总觉得自己掉进了他挖好的坑里。 易轩道:“以秋,你唤我声‘易轩’可好?” 果不其然,我掉坑里了。 还不待我做出决定,易轩又道:“你的嗓子不好,但是还能说话,愿赌服输,你可不能耍赖。” 我很生气,却不能表现出来,此时我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觉得十分刺眼。我更加确信他是来故意戏弄嘲笑我的,我强忍着不满的情绪,用那难听又粗嘎的声音唤了他一声:“易轩。” 听见我的声音后,他脸上的笑容瞬就失了颜色。我心想,他那是什么表情,绕了这么大个圈一达到目的之后他不是应该开心吗?怎么会是这么个表情,难道是觉得我还不够难堪? 我咬着牙,紧攥着衣角,手心的汗越冒越多,我突然有点讨厌他了。他这个人不仅霸道、无理,而且还小气、工于心计,不要脸。 半晌之后,易轩仍旧没开口。他脸上的表情变得越发复杂,像可怜,又像是愤怒。这不怪我,是他自己非要找刺激。 门前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易轩应了句:“进来。”推门进来的人是柳半烟,她先是朝易轩告了一个礼,才软声道:“易公子,已经过子时了。代公子他身子虚,须得回家去了。” 柳半烟这一开口,我顿时松了口气,仿佛濒临绝境时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易轩看着我,道:“以秋,这琴……明日我再听。”我起身,告礼离去,连琴都没拿就匆匆出了天字号雅间,直奔我平日里休息的房间。以安见我脸色不对,甚急:“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我耷拉着脸,只道:“有些累,想回去睡了。”以安和柳半烟打了声招唿,便替我披上披风,然后打上伞,从后门走了。一路上不曾言语,以安巴巴地望了我几次,欲言数止。一到药铺回了房,以安就搭手号脉,号了我左手的脉,又号右手的脉,“以安,我没事,你别担心。”看他急成那副模样,我心中实在有愧。 以安道:“今日你的脸色太差了,不可能没事。”我不忍看他着急,便低声说了一句:“明天我不想去醉香楼了。”以安很聪明,他应是明白我的。“不去就不去,我们以后都不去了。我能养活你,明天我就让以春去把琴取回来。”以安约莫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暂时不想去而已。”我忙拉住以安。以安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我,道:“我晓得,待你以后想去了,我再去给她说一声就是了。”我默许了。以安按例照顾我喝药、洗漱,诸事弄毕,药效发作,我沉沉睡去。 第4章 採药至山林 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阳光不骄不躁,温和得紧。我从柜子里捡了一件衣裳递给以安:“就带这件走吧。” “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别落了,我去看看以春那边。”以安装上衣裳,提起包袱就奔向前堂。药铺有几味药材紧缺,以安打算去城外山上采一些。以春需得看铺子,以安恐他没法照顾我,便将我一同带去城外,顺便散散心。 以安先前说过,我们原是住在城外的,三年前才搬进万州城里,对于城外的老房子,对于三年之前的事,我没有任何记忆。以安说我脑袋受过伤,忘了前事,我曾问过他因何受伤,他怎么也不肯说。再后来,我也就不再多问了。 车夫老张驾着马车来到后院口,将所需的锅碗瓢盆、被褥等物一一装毕。以安扯着以春的耳朵交代了一番,确保无甚遗漏之后才上车。 第7页 老张四十好几了,身子还算健康,以安每次出门都是租他的马车。他的性子好,驾车的技术万州城里没有几个人能比得过他,说是车夫,其实他算得上是以安的好友。 出城后约莫行了三十里,马车在一条小道旁停了下来,老张撩起车帘,道:“以安大夫,以秋公子,我们到了。” 以安应声下车,他下车后又回过身来扶我。以安和老张一人提了几个包袱,我伸手帮忙,以安却道:“以秋,你无需拿,只管走。” 老张又接话茬儿:“是啊,以秋公子,你空手走便是,这剩下的东西我待会儿来拿。上山本就费劲,更何况那老房子在半山腰呢,到达那处,须得耗些气力。”我看了看眼前这座山,以安一再劝阻,我便没再坚持。老张提着包袱走在最前头,我走中间,以安断后。 这石阶不宽,但足够两人并排通行,石阶上落了许多枯枝败叶。石阶边缘处还生着青苔,这青黄相交,倒另有一番意境。此处的空气甚是清新,时有花香飘过,深吸一口,顿觉心旷神怡。一路上的野花不尽,我只认得其中一些,认得的那些花,都是以安常晒在后院做药材用的。 一路上行,听不见万州城里那样嘈杂的人声,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鸟鸣与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我跟着老张的节奏,一步接着一步迈,我不敢停歇,只要一歇,势必是要给以安添麻烦。 又走了三四十来级台阶,以安道:“以秋,你歇会儿再走。”我实在是扛不住了,只好停下来扶着台阶旁的一棵树歇气儿。 以安从一个包袱里扯出我常坐的那个棉垫子,铺在石阶上,扶我坐下:“再上去一点儿就到了,你稍微歇会儿再上去,我先去把上面收拾一下。” 我点头:“你慢些。”以安和老张继续上行。不多久,老张迴转下山,去搬剩下的东西,我起身提上棉垫子,慢悠悠地继续上山。 走了百来梯,眼前就出现大块平地,平地上有一排木屋。屋前有一块用石头垒成的菜园子,园子里的青菜长势甚好,菜园子的旁侧有三根长长的竹筒子,股股山泉从竹筒里流出。一些泉水流往低处,一些渗进土里,还有一些则流进了长满苔藓的石缸里。 以安在石缸旁洗着抹布,他见我前来,立马从屋中搬出一张刚刚擦净的椅子,“快坐下歇一歇。”我气喘吁吁,细细打量着周围之景,我仍然找不到半点与之相关的记忆。 以安继续擦洗着屋中的器物,虽说他以前採药都会来这里歇个一两夜,但现在距他上次採药已然过了两个月。这些东西只要是没人用,就会落尘结蜘蛛网,更何况这里又相对潮湿,因而便又多了一种刺鼻的霉味儿。 老张将东西搬完后朝以安打了个招唿预备回城,以安付过银钱,约定四日回城之期,老张呵呵笑道:“四天后的中午,我必会准时在山下等候。” 这茅草屋共有五间房,最左边的三间皆是卧房,中间一间做堂屋,最右边则是略显低矮的厨房。以安收拾了两间房,将被褥毯子等物一一铺具之后便又开始忙活做饭了。山里潮湿,就连堆在厨房的柴棍儿也是湿濡的,以安折腾了好半天才将火生好,那浓厚的白烟燻得他眼泪直淌。 火生起,饭蒸好,菜洗净,葱姜蒜备齐,滋啦一声,青菜在油锅里翻滚。不多会儿,那菜香就飘然入鼻。我时常在想,如果以安不是大夫,那么他肯定是个出色的厨子。偶尔我想入神了,脑袋里就会自动浮现他围着围裙,拿起铁勺炒菜的模样。 饭菜入肚,碟碗洗刷干净。以安背上背篓欲出门採药。我道:“有些药草我认得,我和你一起去,多多少少我都能帮上些忙。” 以安抚了抚我的额头,“明日再去吧,今天赶了这三十几里路,你肯定也累了。再说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也采不了多少。我就在附近找些常用药,很快就会回来。” “那好,你小心些,早点回来。”自己生着一副病躯,我也不好再坚持。回想去年帮以安做事,说是帮忙,其实在很多时候都是在帮倒忙。 以安背着背篓进了林子,这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对我一个人来说,尤为煎熬。我将屋前屋后都看个遍,然后又摘了一把青菜搁在石缸旁,我等着着实无聊,又挽起袖子将菜一一洗净。一堆菜洗完了,以安还是没有回来。 先前在药铺时,虽说以安忙于诊治,但他得空便会来看我一看。我也从未感受过此时的这般寂冷与无聊,我想,兴许我是要一辈子赖着以安的。 我无奈地嘆了一口气,将椅子搬到茅屋旁边,呆坐着望着山间的花草树木。我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想什么,我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突然间,一只绿蚱蜢出现在我的眼前。 俗话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又有俗话说得妙: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 我和他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这缘分实在是说不上,不过这冤字又实在是过了头。 “以秋,在想什么呢?”易轩提着草编蚱蜢在我眼前晃悠,十分悠闲自在。片刻吃惊,心头暗道这个人是鬼么?怎么阴魂不散的。此番随以安来到这老房子,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要避开他。 千算万算,没算到他竟是这样的难缠,我的本能促使我往后方退了一步。易轩微敛笑容,继续道:“以秋,昨夜挖坑让你跳,是我不对。不过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只是想与你说说话而已。” 第8页 这话真真是委屈。我静眼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他与其他富贵公子一样,却又不尽相同。在我仅有的记忆里,他是第一个这般厚脸皮缠着我这个病秧子的人。 说实话,我心里是高兴的,却也是不安的:“易轩公子不怕被我吓着就好。”这声音依旧的粗嘎,依旧的难听。 易轩将手里的草编蚱蜢递与我,应道:“以秋这般好,自然不怕。”我真不知他是从何处看出我好的,出于礼貌,我接了易轩手里的蚱蜢,顺口道了声:“多谢。” 两字刚毕,我就见以安从树林中走了出来。以安见易轩的到来,脸上闪过的片刻惊讶胜于我,易轩先行开口:“代大夫,我们又见面了。” “不知是哪阵风将易公子吹到了我这偏远寒舍?”以安将手中的小锄头扔到一旁,略显客气。 易轩道:“昨夜在下考虑不周,唐突了以秋。今早去药铺请罪,才知以秋与你一同出城採药,所以我也就跟着来了。” 以安偏眸看了看我,我没有作声。易轩又道:“方才我一个没注意,让马跑了,临走时又未告诉家僕去向,所以这两天就要叨扰代大夫了。” 以安道:“只要易公子不嫌寒舍简陋,没有好饭菜便可。” 易轩道:“不敢。” 以安放下背篓,洗了个手就开始忙活做饭。我趁空将背篓里的草药倒出来晾着,若是它捂坏了,岂不是让以安白忙活一场。 饭菜上桌,天已擦黑,以安点了三盏灯,将屋里照得透亮。一张方桌,我们三人各坐一方,屋里的气氛十分诡异,以安和易轩都不说话,我也只好埋头吃饭。 吃着吃着,以安夹了一块青菜放到我碗里,易轩瞄了以安一眼,也夹了一块菜放到我碗里。我不知道他是何心思,也不好将菜挑出,道了声:“多谢。” 易轩捏着筷子,单手托着下巴望着我,咧嘴笑道:“不客气。” 我想可能是夜里的烛光不好,映得以安的脸色尤为难看。饭菜吃毕,以安将碗筷收拾干净之后,又给我架起小灶熬起了草药。 易轩立在门口看了看以安,又凑到我身旁,盯着我,一言不发。因为我脸的缘故,我很不习惯别人这样盯着我看看。我道:“易公子,你若是累了,就去里屋歇着吧。床单被褥都是干净的,你不必担心。” “这屋里就只有两张床,若我睡了,代大夫睡哪儿呢?”易轩嘴角的浅笑多有憨意。我故意避开他的眸光:“以安和我挤一挤就好。” 易轩凑过脸来:“要不让以安大夫睡一张床,我和以秋挤一挤?” 对天发誓,我真的好想撕开易轩的脸皮,看看它到底有多厚。认识不过几天时间,就想上我的床,不用多说,我自然是拒绝的。拒绝得委婉而又不显拖沓:“易公子明明没喝酒,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易轩哈哈笑了两声,没再作声。天越来越黑,屋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山间的半山腰多夜雨,这老话总是没错的。我正想去厨房看看以安,刚刚起身,他就端了一盆热水进来:“以秋,下雨了,你快上床去窝着,夜里冷。” 我应言往里屋走去,以安欲走时又转脸对一旁的易轩说了句:“易公子,夜寒雨冷,你早些休息。” 易轩幽幽道:“我还不太困,待会儿再睡。” 以安随口应了一声,随我进屋后顺手将门合上。他拧好帕子递与我,我取下面具快速地擦了擦脸,然后又没有任何迟疑地将面具戴了回去。脸擦毕,手洗净,以安将被褥裹到我身上:“以秋,你先歇着,我去给你端药来。” 我点头。以安出门不多久,我就想起了易轩今日给我的那只蚱蜢。若是能学会编那种有趣的小玩意儿,待以后回到万州城里时,我也不会再闲得发慌了。 掀开被褥,穿上鞋就往堂屋去。我记着帮以安晾药草时,顺手将那蚱蜢搁在了簸箕旁,也不晓得有没有混到药材里。 走到堂门外时,我听见易轩问:“代大夫,我冒味地问一句,以秋的嗓子是怎么坏的?” 以安道:“吃错了药。” 易轩道:“你就是大夫,他如何还能吃错药?” 以安道:“我虽是大夫,却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他的身边。” 屋里安静了,屋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一阵凉风吹过,我不由地打了个寒颤。易轩又问:“那脸呢?他的脸又是怎么回事?” 以安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约莫是停了几秒,才应道:“胎记,以秋右边脸上有一块很大的胎记,他不愿示人,所以戴了张面具。”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以安说谎,我立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屋里传来一声勺子碰到碗口边缘的声音,以安道:“易公子,我先走了,以秋还等着我的药。” 我没再听到易轩的声音,以安端着药出门。转身见我立在门外,他微微愣了愣,然后拉着我一起回了里屋:“外边冷,怎么不多披件衣服,小心又着凉。” 我低声道:“以安,你知道的,我脸上的东西不是胎记。”以安端着汤药坐到我身旁,目光恳诚道:“以秋,我不会害你。”以安脸上挂着一丝急色,他本是个沉着冷静之人,往往这等焦急只有在我大病不能吃喝时才能在他脸上见着。 第9页 我应了句:“我知道。”而后接过他手里的汤药闭着眼睛一饮而尽。喝完药,以安又塞了一块糖给我,这口里的苦味方才消减了半分。我脱去外衣躺了下去,以安洗漱之际,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此时能敲门的,只有易轩。以安上前开门,易轩抱着被子望了我一眼,那两缕幽怨的目光又转到了以安身上:“我用不着,你拿去,一人一被,分开盖。” 易轩的语调平淡,却带着一股子命令感,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我与以安同不同被与他没有半点关系,更何况我们还是亲兄弟。 以安没有作声,顺手就接过了易轩手里的被子。虽说以安是个没脾气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是软骨头,碍于面子,以安没有发作。他关上房门,强行阻断了易轩投向我的目光。 “不要动被子,若是冷了,就告诉我一声。”以安替我掖好被角,然后吹了灯,在我身旁睡下。 起初我还有些精神去想这位突然闯进我生活的易轩公子,后来药效渐渐上头,我也就伴着那淅沥的雨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5章 这把火烧得真干净 山里头比不得城中,早晚都有些寒凉,但这空气却是异常的清新。一点草香,一点泥味儿,倒也好闻得紧。起床梳洗整毕后,我便去找簸箕里的蚱蜢。那东西的颜色与药草的颜色差不多,看着满眼的绿,我有些无奈:“我好像是放在这里来着……” 翻了两个药架,易轩跟那没脚的鬼一样飘到我身旁,幽幽道:“找什么呢?” 路过堂屋的以安看了我一眼,我脸上一热,“没找什么,翻药草而已。” 易轩靠着药架,道:“以秋,你喜欢我……”他刻意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好似这话易轩不是说给我听,而是说给屋外的以安听的。 我脸上的温度瞬间飙升:“易公子!”三字刚出口,易轩的话峰又转:“……编的蚱蜢就直说呀,在这里呢,昨晚看见它混在那堆药里,顺手给捡了。” “多谢。”易轩将草蚱蜢递与我,我快速接了过来,揣进怀里。易轩靠着药架子笑了两声:“不客气。” 我没再去看易轩,囫囵地扒了几口饭便跟着以安去林间採药。易轩自然也像个跟屁虫般慢吞吞地走在我身后。 因着昨夜下了雨,这林间的草木上挂满了水滴,以安给我找了根顺手的木棍子。一来可以打掉草上的水滴,免于打湿裤腿,二来可以做拐杖,这山路湿滑得紧。 以安一面採药一面叮嘱我小心些,从早上出门到现在,易轩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只跟在我身后,偶尔见我採药够不着了,就上前帮我一帮。 也是因着昨夜下了雨,这林中的老树和矮树丛下生了许多蘑菇。这里一堆,那里一捧,有红的,有黄的,还有白的。只要是以安辨认过能吃的,我都一併采了。 一个时辰不到,以安背上的背篓装了满满一篓,我手里还捧了一些。回到茅草屋,以安去屋中晾药草,分蘑菇,我就去外边石缸旁洗手。我借着手腕将袖子稍稍往上推了推,易轩见状上前道:“我帮你挽。” 我摇头:“不用。”我俯身小心翼翼地洗着手上的泥,手背与手腕上的疤痕尽露无疑,易轩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伤疤?” 我继续洗着手,漫不经心道:“好像是从小就有的吧。”很显然,易轩不信我这话,但他也没再多问。就算他问了,也问不出什么,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丑陋的疤痕是如何来的。 有时候想来,觉得自己真的可笑又可悲。 以安晾完药草后就出来洗蘑菇,洗完之后就开始做饭。他的速度慢,所以得提前准备。灶里燃着火,锅里蒸着饭,以安切着辅菜,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吃饭,喝药,洗碗,一切都按着顺序进行。只有下午出去採药时出现了一段小插曲,易轩没留神踩着一条蛇,好在那蛇没毒。 以安正愁临走时没带点肉,昨天与前天吃了两天的素。他怕我身子熬不住,便一锄头挖掉了那蛇的脑袋,拿回屋拾掇拾掇后,加了些中午没炒完的鲜蘑菇给我熬了一锅鲜味汤。 这一夜,过得还算平静。 * 今日的天气甚好,阳光透过林间铺洒在地,晨雾氤氲。草叶上的露珠映着暖阳,晶莹通透,竟与那些无暇美玉有几分相似。今天早上似乎有些太过安静了,走到屋外才想起何处不对劲儿。 易轩不见了。 “他可能走了,富家公子是住不惯这样的茅草屋的。”以安整理着药架上的药草,面无波澜,似乎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结果。 我想也是,他本就是锦衣玉食的命,自然是受不了荒山野岭这份苦。可不管如何,走之前也应该打个招唿才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倒还真是把这里当做客栈了。 采了满满的一背篓药草,刚刚到家就见易轩背上背着一把简易弯弓,手里提着数只野兔、野鸡从林中蹿了出来。他大步而归,俨然一副凯旋而归的将军。 “野兔红烧,野鸡炖汤,不够我再去打。”易轩走到屋前,将那一堆野味扔在门口,取下背上的弓,面色甚喜。 以安扫了一眼地上那堆东西,未作声,自顾自地进屋晾药草去了。我以为那些出入于醉香楼的富贵公子只懂风花雪月,如今看来,竟是我的想法太狭隘了。 第10页 “易公子,你在这里待得可还习惯?”我方才没弄清缘由,怨他不辞而别,此刻心里竟有些许悔意。易轩依旧的满脸含笑:“只要以秋在我身旁,待在哪里我都习惯。”我滞了片刻,易轩脸上的笑容尤其灿烂,我莫名红了脸。 临近做饭时,以安望着那一堆兔子和野鸡略显无奈。易轩道:“你不会吗?” 以安摇头:“我不会。” 听见以安说‘我不会’三字的易轩略惊,其实不止易轩惊讶,我都有些吃惊。以安平时不仅要照顾我,还要诊病开药,除开这些他还包揽了家中所有的杂物活。以安在我心里早就成了一个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的人。 易轩道:“那天你剥蛇皮剥得不是挺顺熘的么?” 以安道:“我不会弄带毛的东西。” 想来也对,平日里吃的鸡鸭都是从集市上买的。以安买回家就只管做,根本不需要给它们扒皮脱毛、开膛破肚。以安和易轩对着那野兔和野鸡发了半晌的呆。我上前,道:“要不……我们还是吃青菜吧。” 易轩盯着那毛羽鲜亮的野鸡,十分不甘:“它们都被射伤了,就算不吃,它们也活不过今天,吃了好歹能给你补补身子。” 易轩与以安对视了一眼,易轩拎起刀将野鸡的脖子、翅膀、脚,全都砍了:“活人哪能被尿给憋死?”说话间,易轩又在鸡背上划了几道口子,生拉硬拽地连皮带毛一起剥了下来。 有了这个示范,以安也拎刀先将野兔的脑袋、四腿砍掉,然后直接剥皮。鸡、兔砍块洗净之后,以安又架了一个小炉子炖鸡汤。熬汤期间,他又将饭蒸熟,饭熟后再准备其他配料烧兔肉。我和易轩不会做菜,也找不到其他事做,就坐在一旁看着以安忙。 菜熟汤好时,我已将碗筷备好。饭桌上,以安夹了一块肉放到我碗里:“我第一次做兔子,以秋,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我吃了一块,不咸不辣,肉质松软,味道正好。我便道了句:“好吃。” 我发誓,我是真的没想到这两个字会刺激到易轩,我也没曾想他会去和以安较劲儿。第二天早上,易轩说:“代大夫,今天让我做一顿饭可好?” 以安与我是同样的反应,愣了半晌,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回神后,以安应道:“那今天的午饭,就劳烦易公子了。” 易轩嘴角一勾,转脸看着我:“以秋你今天就别去了,留下来帮我看看火,万一我看不过来,把这房子烧了,那可就不好了。” 我看向以安,以安默了片刻道:“药草採得也差不多了,今天你就别去了,留下来帮忙看着也好。” 我道:“你小心些。” 以安叮嘱了几句,背上背篓,拿着锄头就进了林子。以安走后不久,易轩就从屋角提出一只还吊着一口气儿的野鸡和野兔,他依着昨天的法子将鸡兔剥皮弄净,我就杵在一旁,静眼看着。易轩扬刀预备剁鸡时,他摆手道:“以秋,你后退点儿,小心溅身上。” 我依言退了几步,易轩一刀砍下,这一刀正好砍中鸡背骨架。骨架将刀子卡得死死的,他轻咳了一声,以掩饰这尴尬。折腾了一会儿,易轩才将菜刀取出,他继续若无其事地剁鸡。 易轩剁鸡的手法很生疏,不难看出这是他第一次下厨。但他非要表现出自己很熟练的样子,围着围裙,拎着菜刀,一本正经,我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易轩见我笑了,便道:“以秋,你别看我这刀工不怎么样,其实我做的菜还是很好吃的。” “易公子还做过菜?”我来了兴趣。易轩甚有自信:“我看一眼就会了,昨天代以安做菜时,我将那顺序记下了。待会儿做出来,味道应该不比他差多少。” “应该差不多。”我应了一声。像他这种公子哥,我实在是捉摸不透他为什么非要来这深山老林,还要与以安较劲儿,搁这儿杀鸡做饭。 难不成……这就是他们常说的吃饱了没事干,撑的? 剁完鸡兔,易轩就将鸡肉一股脑儿地倒进锅里。我道:“以安好像不是这样做的。” “不是直接倒进去吗?”易轩停了手上的动作。易轩时常炖汤,这步骤我也记下了一点,“好像还要放进油锅里,加姜炒一下。” 易轩继续往里倒:“没事儿,我这个方法好一点儿,直接炖,这样汤的味道更好。”看着易轩这样努力找台阶下,我也不好再拆他的台,便将后面的“压腥”二字咽了回去。只要他炖熟了就无所谓,纵使这鸡汤再难喝也没有那些黑乎乎的汤药难喝。 鸡肉入锅后,易轩又舀了几瓢清水,随后又丢了一整块生姜进去。我同样忍住了,没有提醒他这姜须得拍裂才好出味。辅料加完之后,易轩便开始生火了。 他望着那一堆湿漉漉的木柴很是惆怅,但见我在旁观看,他又故作轻松地拿起木柴开始生火。这些木柴本就潮湿,加上他又不懂如何生火,因而易轩在那灶前摆弄了许久都没见着一点火星。 这火没生起,但那浓烟却直直冒,易轩从浓烟里跑了出来,被呛得眼泪直流的他忙叫我站远些。他弯腰撑着双膝,连连咳嗽,稍作休息后,他顾不得满脸的黑灰,便又冲进屋去继续生火。 第11页 不多久,易轩再次被那青烟逼了出来。此刻一看,他脸上的灶灰又厚了一层。我道:“歇会儿再去弄吧。”易轩边咳嗽,边点头,屋里的青烟散了一半,易轩望着屋檐的茅草打起了小算盘:“以秋,你不介意我扒点这草去生火吧?”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但见易轩翻身爬起,轻轻一跃就上了房顶,可能是平时见那些公子哥坐马车看多了,他这一跳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忙道:“你小心些。” “以秋,你这是在担心么?”易轩蹲在屋顶上,眉眼之间皆是甜笑。我有些囧,没有应声。屋顶上的易轩心情大好:“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易轩扒拉了一捧干草,轻轻一跃。清风将他的衣角带起,长发迎风飘舞,不过眨眼间,他便稳稳落地。 “这次,我一定能生上火。”易轩捧着干草进了偏屋,里面的烟没有散尽,我就没进去了,只立在外边看,透过那白烟依稀能看见他在灶边捣鼓。捣鼓半晌后,白烟渐渐变淡,我看见了红红的火光。 易轩顶着一张大花脸,出来喘了一口气,偏屋里的烟散了不少。我提步欲进屋替易轩看着灶里的火,他拦住我:“别进去,熏人。” 我道:“若我不进去怎么帮你看着火?” 易轩道:“我看得过来,你在外边歇着就行。”他揩了揩脸,将手洗净后又进了厨房。 我立在门口望了一阵儿,见他学着以安的模样,将肉与辅料一一摆齐,攥着勺,倒着油,有那么几分味道。我便没再多想,转到一旁拿出怀里的草蚱蜢细细研究。 我踱步到石阶旁,突然听见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回头一看,只见一大团浓烟从茅草屋顶冒死。我心道不好,急沖回去,刚冲到门口,就见偏屋里火光熊熊,易轩正端着一盆水预备往那燃起火的油锅里倒。 “不……”我这一字刚出口,易轩就将盆里的水泼进油锅里。剎那间,被水冲散的油四处飞溅,溅出去的油继续燃烧。一些落到了干柴上,一些溅到了屋顶的茅草上,那碎火瞬间连成一片。 我在想,如果这火不是易轩故意放的,那么就是他的嘴就是佛祖开过光,说什么灵什么。 易轩拿着手里的盆就开始打火,看着火光簌簌下落,我屏着一口气,跑进里屋将易轩拉了出来。在我拿桶提水去预备去灭火时,那火已经从偏屋蔓延到了里屋,这茅草烧得何其快,火星似大雨一般直直下落。我知救火已晚,便冲进里屋去端晾在药架上的药草,易轩拽着我就往外拖:“那几根草还管它做什么!” 我努力挣扎道:“它们是药,不是草!”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挣开易轩的手,茅草的爆裂声此起彼伏,我喘着粗气,急红了脸。以安不仅靠着这些药草救了我的命,他还依着这些药草救了许多人的命。 易轩看着我我,有些无奈:“我去拿,你就在外边等我,不许进去!”他冲进火屋,一口气端出三簸箕的药草,然后又沖了进去。“易轩!易轩!”火越来越大,那火光灼得我脸生疼,见易轩迟迟没有出来,我抬袖半遮半挡靠近火海。 “以秋!”以安从背后抓住我,拉着我往后退:“别过去!”我急出了眼泪:“以安,易轩还在里面,他还没出来。” “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找他。”以安看着那燃着熊熊烈火的屋子,又将我往后边推了推。我很想拉住以安,我害怕进去就不再出来了,可我也担心易轩。 在那一瞬间,我想了很多,我想了很远。也是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的没良心。 以安挡着脸朝里跑了两步,易轩就端着那剩下的五簸箕药草踉跄地从火海里走了出来,以安急忙上前将他扶了过来。易轩放下药草,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我走近才发现他的衣裳被烧了几个洞,手背烫了许多水泡,长发被火烫卷了大半。 我吓傻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止不住地淌泪。易轩咧嘴笑了笑:“以秋,你的笑容可比你的哭相要好看许多。” “以秋,去找些刺来,易公子的伤并不严重。”以安慢慢扒着易轩的衣裳,仔细查看伤势。听以安这么说,我心里的愧疚感稍稍减少了一点。 我横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在那刺树上拔了几根长刺,交给以安。以安撸了撸袖子道:“把衣服脱了。” 易轩依言脱了上衣,我上前去帮忙提住他的头髮,好让以安方便挑他身上的水泡。挑水泡时,易轩望着那烧得倾斜的屋子,幽幽道:“代大夫,对不住啊,把你房子烧了。” 以安一边挑水泡,一边应着:“房子烧就烧了,只要人平安就是万幸。” 易轩道:“烧了你的房子终是我的错,过几天我就找人重新给你造一座。” 以安没作声,算是默认了。他晓得易轩不缺这点银子,以安从簸箕里挑了些药草嚼碎,然后敷在那挑过的水泡处。 易轩似在自言自语:“哎――,看来我还得好好学学这做菜。” 以安道:“易公子这兴趣还真特别。” 易轩道:“因为人特别,所以这兴趣也就特别。” 以安的脸色约莫是变了一点,伤口包扎完毕,那火也烧尽了。原来的茅草屋变作了一地火星与灰烬,掠过林间的风轻轻一吹,火星连同那灰烬随风四处飘散。 第12页 第6章 我爹名叫代长善 火尽了,灰散了,所有的都变作了云烟。有时想想,人生也去如这般。为帝为王,是权是贵,待繁华落尽之后,都若大梦一场。 稍稍收拾如此残局,天已将黑。吃食全都葬身火海,易轩预备再猎,却救不了眼前飢饿。好在以安先前採药时顺手摘了些野果子,我们三人各吃了几个,填了填肚子。 这吃饭的问题是小,今夜如何安歇的问题才是大。这里处于半山腰,夜里不仅寒凉,还多雨。如今这大火一烧,除了这几簸箕药草什么都没剩下,无遮风风挡之物,也无防寒保暖之物。 以安和易轩商量了一阵,最后还是收拾东西下山,在山脚凑合着过一夜。今天是第三天,明天就是与老张约定的第四天,只要熬过了今夜,明天回到万州城里就万事大吉了。 以安和易轩各搬了一堆药草,我只背了一小背篓。易轩在山下找了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用草铺了一个窝儿,让我先歇着。干柴拾好,火苗越燃越大。 天色渐暗,我身上的温度越来越低,只要风一过,我就觉得自己掉进了水里,透心凉。以安将外衣脱下来披在我身上,我硬撑道:“你快穿上,我不冷。” 易轩附和道:“以安大夫,你穿得这么单薄就别脱了,我来就行。”我转脸欲阻易轩时,他已将那件烧了几个大洞的衣裳脱下来,搭在了我的身上。 我道:“我真的不冷。” 易轩漫不经心,顺手抓了一把树叶扔进火堆里:“不冷也披着,夜里露气重。” 不经意间,我瞟了以安一眼,他的脸整整青了一圈。我晓得,这与易轩有关,也与我有关。我盯着那火堆,听着枯枝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细细回想前三年,不难猜出以安生气的原因。 那年我病重,易轩尽心尽力医治我。待我勉强能下床走路时,因为我的脸以及嗓子,我十分抗拒以安同以春。那段时间我不愿与他们接触,成天蜷缩在床脚,以安为了打消我的戒备心,被我抓伤了数次。如今想来,我真是亏欠他太多太多。 易轩将旁边的干柴一併扔进了火堆,又去寻了一大捧回来。他见那些柴棍都燃起来了,便将其拖了出来,围着我们坐的地方摆了一个圈。 “易公子这般是做什么?”这是我第一次露宿野外,见他这样做实在是好奇。易轩应道:“夜里有爬虫,围个火圈虫子就不敢进来了。”火圈摆好后,易轩又靠着我坐下。 不知怎么的,这气氛变得尴尬起来,易轩和以安都不说话了。他们都望着那堆火,看着从火堆里跳出来的火星。我睡意上头,打了个哈欠:“我困了,就先睡了,你们也早点歇。” 易轩应了一声,以安依旧没有作声。他只伸手拉了拉易轩那件衣裳,让其盖住我的身子。夜很静,衬得火堆里的噼啪声与林间的风声显得尤其的大。我侧卧着蜷缩着身子,尽量不让身上的热量散失太快。 睡得迷煳时,我约莫听到易轩说:“代大夫,你也睡吧,我一个人守着就行。” 以安道:“若你撑不住了,就把我叫醒,这荒郊野外的,还是需要一个人醒着。”……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那声音也越来越模煳,我渐渐忘却了内容。 一滴冰冰凉的液体打在我鼻樑上,我突然惊醒。两眼一睁我便看见易轩的右手悬在半空,他见我醒来,这才将手收了回去。我坐起身子,抬手摸了摸鼻樑,是一滴从树上落下来的露珠。易轩应是想替我挡开,却慢了一步。昨夜的火堆已变成了一堆灰烬,我理了理睡懵的思绪:“以安去哪里了?” “找水和吃的去了。”易轩伸了个懒腰,望着前方,脸上多有倦容。我起身,将易轩衣服上沾的枯枝杂叶清理干净后,递还给他:“多谢。” “你还是那样知礼,真是一点儿都没变。”易轩接过衣裳,顺手披上。 “我们……以前认识么?”我晓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迟钝,但我不傻。易轩说出这话,摆明了就是说我们早就认识,难怪在桐子街他会露出那样的惊愕。 易轩没有应声,只看着我,此刻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变得十分奇怪。我欲追问时,以安带着野果和水回来了,我只好作罢。 简单地填过肚子,以安开始收拾他的药草,易轩就靠着树干睡了过去。他那句话在我脑中迴荡,久久不散。还有先前柳半烟说的提防贵人,我仍旧思不明白。 正午阳光正好,老张架着马车准点而来,以安同他闲摆了几句便开始搬东西上车。以安挨着我坐,易轩坐在我们对面,因为没有被褥,只装着些药草,所以这车内显得有些空荡,全然不似来时那般拥挤。 颠簸了几个时辰,老张停在了药铺门口,以春奔出来,忙道:“大哥,二哥,你们可算回来了。” 以安没怎么搭理以春,只道:“快去搬药材。”以春傻乎乎的应了声,上前伸手去撩车帘,我清楚地看见他被车里的易轩吓得打了个踉跄,身上的肥肉都跟着抖了一抖。 我道:“以春,那位是易公子,你们曾见过面的。”以春那吓变的脸色还未恢復,便又恭敬地唤了声:“易公子。”我约莫听到车内的易轩嗯了一声。 第13页 药材搬毕,以安付了车钱,又托老张将易轩送回家。他那身衣裳又脏又破,被烫卷的头髮又未剪,走到街上实在是失面子。 诸事理顺,以安烧了热水,我泡了个热水澡,身上的疲累感少了一大半。因着昨天易轩那把火将我的药也一併烧了,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我已少了四碗药。加上昨晚宿于旷野,以安实在担心我的病復发,便又匆匆煎了一帖药央着我喝了两碗。 今天疲累,以安早早地关了门,许是我们走的这几天以春一个人累坏了,方才吃完饭,以春就洗漱整毕进屋睡去了。以安打来热水,我洗了帕脸,洗手时,我问他:“以安,一直以来,我都想问你一件事。” 以安面无波澜:“你问。” “为什么我只记得这三年之事,以往年月,皆无记忆?”我有意去观察以安的反应,他眸里无惊,脸上无异,就好像猜到了我要问这事一般……也对,以安本就是个聪明人。 以安默了一会儿,才道:“以秋,若我告诉你了,请你不要恨我,也不要恨咱爹。” 听这话的前半句,我还有些紧张,但后话这‘爹’我听着实在无感。老实说,我并非无情,只是在我的脑子里真的是找不到一点关于这‘爹’的记忆,若非先前以春提了一句,我还不知道这‘爹’名唤代长善。 我点头,斩钉截铁地应了句:“不恨。” 以安道:“你曾被咱爹输给过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 “然后呢?”在此之前,我想了很多,天灾、人祸,能想的我都想了。不过能将我变得这副模样的,也只有这人祸,我始终相信天不会这般残忍。 以安继续道:“爹将你输掉以后,几月后病死,我努力了一年才存够银子,将你赎了回来。赎回来时你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说话也疯疯癫癫的,刚做过的事,一转身就忘,你吃了好些药那种情况才好转。”以安将被子往上拉了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以秋,以前的事忘就忘了吧,反正都是让人烦恼的东西,记不住也罢。” 我明明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现在还是很难受,眼睛变得酸酸的,手上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说好不恨的,可是现在又忍不住去恨那个没有丝毫印象的‘爹’了。 “我睡了。”我背过脸去,不让以安看见我眼眶里的泪花。以安替我盖好被子,不放心地又叮嘱了几句后才灭掉油灯离去。 这一夜,我又梦见了那一群人,他们的声音大很刺耳。恍惚间,我好像听到一个夹杂于中的女声。 好像是在梦里,泪水顺着的眼尾滑下,一只手轻轻勾去我眼尾的泪,衣袖带起的风里夹杂一阵淡淡的檀香。这是梦,又不像梦,我已无力去辨。 第7章 我心悦你 小蓟性凉,味甘,入肝、脾二经。凉血,祛瘀,止血,也可治疔疮,痈毒;葵菜,《本经》将其列为上品,可作菜食,能通利五脏,根用以通利肾窍,叶以红糖为引,治疗疮肿外敷有效;龙葵,有解热、保肝、健胃、明目之功。本对医药之理一窍不通,听以安念多了,我也就记了不少。 这两天日头好,先前所採药材皆以晒干。以安站在凳子上添补药材,我便站在地上为他递药材。中途有人来看病,以春便来接替他的位置。 药材添补完毕,以春提着菜篮子欲出门买菜。以安信手将腰上的钱袋子扯下来搁在桌上:“先去把你二哥的药熬上再走。” “好嘞。”以春应声便转进灶屋。以春进屋不久,有一个汉子抱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小娃娃沖了进来:“以安大夫,请您快救救我儿。” “怎么了?”以安立马丢了手中的活儿,大步冲上前去看那娃娃。汉子急急应道:“从树上摔下来,腿摔断了。” 汉子怀中的娃娃泪水与口水齐流,一水灵的眼睛哭得通红。那汉子时不时哄上一两句,时不时又骂上一两句。我掏出一颗糖递与那娃娃,那娃娃半惊半疑地望着我,汉子道:“还不快谢谢以秋哥哥。” 那小娃娃包着满嘴的口水,道了声谢。以春过来望了一眼就提着菜篮子出门买菜去了。以安忙着诊治,我又帮不上什么忙,便去柜前替他收拾残药渣,不经意瞥见那钱袋子还静静躺在柜檯角。 我拿过钱袋子便道:“以安,以春没带银子走,我给他送去。”以安头也不回地应了句:“好,早些回来。” 以春刚走不久,若我走快些或许能追上他,我一面想,一面在人群中穿梭。万州城是个富庶之地,行走于南北、东西这两条道儿上的商贩大多都会在此集散,因而这万州城的街道总是人流如潮。 一群小娃娃举着糖葫芦在过往人群中嬉戏,那笑声清脆而又欢腾,脸蛋儿白净极惹人疼爱。我想,我小的时候应该与他们是一样的。 身后突然爆出一阵呵斥声,呵斥声又伴随着跶跶的马蹄声,只见后方的人争先恐后地往左右两边逃窜,几匹快马奔驰而来。 领头的是一位锦衣公子,那锦衣公子身后跟着四五个家僕打扮的人,他们扬鞭怒吼,那阵势骇人。我退到一旁,那群戏耍孩子被这阵势吓得失了常态,年岁较大的孩子见势不好急忙闪到一旁,剩下那个年龄小的,被吓得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第14页 “滚开!” 一声怒吼迎面扑来,那锦衣公子的马蹄即将踏来,那孩子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我也不知道当时是哪来的勇气,在那马嘶鸣一声,扬起那双大黑蹄子的瞬间,我纵身扑了过去,抱着那孩子滚了数周才停下。两只袖子翻折,我手上的伤疤尽数暴露,顾不上疼,我急忙拉下袖子掩盖疤痕。 那黑马受惊,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才停下。马上的锦衣公子黑着脸,他身后的家僕急忙上前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找死啊!” 骂着骂着他手里的那尾马鞭就落了下来,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那鞭子啪的一声响,我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痛意,我转头一看,只见以春护着我,高声呵道:“你们的马差点踩到人,你还有理了吗?!” “踩死也是你自找的!”那家奴扬鞭又要打,以春块头大,力气又大,他瞅准鞭子一把抓住,而后勐然一拽,将那家僕拽下马。 我甚厌恶这些狐假虎威的家僕,穿得人模人样,实际上全是狗仗人势。对着我们就以为高人一等,主子一咳嗽就立马点头哈腰,低声下气。着实令人噁心得紧。 方才那小娃越哭越大声,我将他拉过来护在身前,被以春拉下马的家僕连同那锦衣公子都瞪着我,在迎上锦衣公子那道目光的一瞬间,我感觉不好,并且这感觉强烈得很。 我与那位锦衣公子对视了几秒,他撤了目光,扬起马鞭,勐抽一记:“走!” 家僕上马,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便上马扬鞭而去。那公子回头望了我一眼,那个眼神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我也十分希望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以春将我拉到一旁,又将那小娃娃从我身前推到一边,忙道:“二哥,你伤着没有?” “没事。”我摇头,俯下身去哄那小娃娃。那娃娃的哭得尤其伤心,以春有些不耐烦,推着他:“别哭了,快找你爹娘去。” 那孩子挂着一把鼻涕眼泪,转身离去。我这才反应过来以春刚才帮我挡了一鞭子:“你肩膀如何?快让我看看。” 以春扒开我的手,傻呵呵地笑着:“我皮糙肉厚,没事,二哥放心。”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菜篮子:“哎~对了,二哥,你上街来做什么呀?” 我将钱袋子掏出来交到以春手里:“没带银子怎么买菜?”我自知自己的记性不好,总是丢三落四,以春却比我还不记事。 “走的时候忘了。”以春的笑容越发憨厚:“二哥,你快回去,我去买菜了。” 见以春随着人流远去,我才转回药铺,以安已将那小娃娃的腿包扎完毕,他又包了几贴药,叮嘱了几句。那汉子付过银钱,便抱着孩子走了。 在这三年里,无数人来到这里,带着各种伤痛各种病,以安皆尽心尽力地救治。我已记不清他淌过多少汗水,我也记不清有过多少次夜诊。 午饭照旧吃,汤药照旧喝,即便易轩没出现,这日子也要照旧过。晚间,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最后实在无法,我摸黑在抽屉里翻了两颗安神丸吞下,借着这药劲儿,我才勉强入了梦。 后面的两天尤其乏味,我坐在院里把玩着易轩送我的草蚱蜢。这蚱蜢正慢慢变干,翠绿之色渐渐退去,全然没有先前的那股子精神气儿。 吃过中饭没多久,六儿就提了一包糖来到药铺,这几天不见,我觉得他变得越发清秀了。六儿在以安耳边嘀咕了几句,以安红了脸,其实他的脸不红,我也晓得六儿是来替柳半烟传相思的。 我和以春心里喜,却不敢笑出来,以安这人,聪明,行事又果断,但每每到了柳半烟这儿,他就优柔寡断。许多时候,我都替他急,真想提着他去与柳半烟拜堂成亲生个小娃娃。然后我荣升为二舅舅,替孩子把把尿,喂喂饭,那日子,定是要比现在有趣得多。 闲谈了没多久,六儿就问我:“以秋公子,昨天我听见张家公子在向烟姐问你,问您怎么不去抚琴了。” 我只听,没作声。 张家公子,怎么说呢?只能说他不怎么坏吧,大多数的纨绔公子都是无德无行,稍微好点的就是打骂奴僕,挥金如土,再不济的就是作恶横行,鱼肉乡里,这张家公子就介于这二者之间。 我为他抚了两次琴,原本有些好印象,但我那次偶然撞见他劫了一个姑娘,在大庭广众之下欲行不轨,那仅有的好印象轰然坍塌。也是至那事后,他去醉香楼时,再也没找过我。 六儿又问:“以秋公子,你还打算去醉香楼么?” 我摇头:“暂时不去了。” 六儿面露可惜之色:“这样也好,以秋公子可以不用熬夜,好好养身子了。” 申时一到,六儿便要告礼回去,这正是醉香楼上客的时候。以安没多留他,只在六儿出门时招唿了一句:“得空就过来坐。” 这话表面上是说给六儿听的,实际上,还是想带给醉香楼里那位娇滴滴的柳半烟,也不知六儿是否懂以安的意思。 天刚擦黑,以安就做好了晚饭,我们三人各坐一方。门口出突然闪过一个人影,然后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啊!” 我心里微微一颤,抬头便见易轩提着一个雕花食盒大步而来。以安的脸好像是沉了下来:“原来易公子还有翻别人院墙的喜好啊。” 第15页 “对不住对不住,代大夫,这翻墙实属无奈,方才我在外边可是敲了半天的门吶,没人开门,我就只好绕到后面翻墙啦。”易轩自己抬了根凳子在我身旁坐下,又笑嘻嘻地朝我眨了眨眼:“不过说真的,以秋,你家的墙还不好翻呢,刚才差点就摔了。” 以安夹了一块菜,慢悠悠地嚼着:“摔了没事儿,我这儿药多。” 我觉着这气氛不对,以安说话向来温和,如今这话就像长了刺儿一般,专门扎这易轩。易轩好像也不怎么在意,他朝以春使了个眼色,道:“以春,快去给我拿个碗,我也还没吃呢。” 以春放下筷子,麻熘一个起身,转身就拿来一个小碗。这两人一说一做,配合得相当默契,就像是私下里一早就勾兑好的一样。 以安恶狠狠地瞪了以春一眼,以春收了脸上的傻笑,坐下继续埋头吃饭。易轩打开食盒,香气扑鼻而来:“熘里嵴,酱香鸡丝,还有蹄花汤。” 以安本就炒了三个菜,外加一个清汤。如今易轩再将菜一一端出,这不大的饭桌上就被这五菜两汤全部占据,这饭碗都只能挪到桌子边缘。 易轩满眼期待地望着我:“以秋,你快尝尝,看合不合胃口。”他的目光急切而又诚挚,以安的脸色却难看得厉害。我不好拒绝易轩,便硬着头皮夹了一筷子酱香鸡丝。易轩忙问道:“味道怎么样?” 我点点头:“很好。” 易轩松了一口气:“好吃就行,我那个厨房也不算白烧。” 我甚惊:“你把厨房烧了?” 易轩轻飘飘地应声,还颇有些得意:“烧啦~在厨房待了四五天,一共烧了十来次吧。一次烧一点,一次烧一点,现在厨房就剩一口灶了。” 按理来说,易轩府上的厨房,不像那茅草厨房,我真的是无法想像他到底是如何把那厨房烧得只剩一个灶台。不过我也挺佩服他的,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竟能在厨房里待这么久。 易轩又给我夹了几块肉:“趁热吃。” 我捧起碗慢慢吞着饭,以春大口大口地塞着易轩炒的鸡丝:“好吃,和大哥做的一样好吃。”易轩嘿嘿笑着,有些得意,以安板着脸,起身欲走:“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代大夫,方才忘记给你说了。”易轩单手托着下巴,眼睛半眯,望着以安幽幽道:“我已令人重新去给你造屋子了,再过个两天,应该就能完工。” 以安背对着易轩,冷不丁地吐出一句:“晓得了。”后大步离去。以安这一走,易轩的心情又好了些,他竟开始咬着筷子沖我傻笑,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低声道:“易公子,你快吃,吃完了早点回去歇着。” “以秋,待会儿和我去看星星吧。”易轩继续眼巴巴地盯着我,全然没有丁点儿要走的意思。他有时间耗,我可没精力陪着他,以安那边正生闷气呢,我哪里敢丢下他和你去看星星。我摇头:“我有些累,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要不然让以春陪你也可以。” “好啊,易公子,我陪你去吧,我也喜欢看星星。”以春呵呵傻笑,本就不大的眼睛被眼眶上的肉瞬间挤成了一条缝儿。 易轩十分嫌弃:“吃你的饭。” 我匆匆扒了几口饭,便找了个託词回了房间,若是再不走,恐生易轩又生新花样。 我听着以春在外边叫唤了几声,半晌再无动静。心想着易轩应是走了,我到以安门口,敲了敲门。片刻门开,以安的脸色还是难看得紧。我与他对视,我们都不说话,以安与我对峙不过,败下阵来:“我去给你温药。” “以安,你在与他置什么气?”我忙的拉住将走的以安。“没有。”以安的性子本就温和,如今生闷气,这声音低沉得厉害,我听了着实心疼得紧:“脸都气黑了,还说没有。” 以安欲言又止,默了半晌才拉起我转入我的房间:“天不早了,你先上床窝着去。”以安打来水,我擦过脸,洗过手,拉着他的衣角:“以安,你若是不喜欢易轩,以后我不搭理他就是了。” 虽然以安背对着我,但他剎那间的呆滞却没逃过我的眼睛。我低声道:“你别生气了。”以安转过来脸来,望着我,心口似压了一块巨石:“以秋,我知道你整天对着我,看我这张老脸看得厌烦了……” 我忙道:“没有,我不觉厌烦,也不觉以安老。”以安继续道:“以秋,你得明白,你只是一个小小百姓,易轩是个富家公子。他对你只是一时新鲜,你万不可对他生出其他心思。” 当人在梦里活久了,就会看不清现实。我偏偏就是这样的人,虽然与易轩相处的时间甚短,但他却将我拽向了梦的更深处。 以安一语点醒我,易轩是为富家公子。他的家在故都,他只是图个清静才来万州,他住不长久,看他年纪……说不定家中的妻儿早已成群。 以安又道:“以秋,我希望你好,如果可以,我宁愿替你承受所有伤痛。”我故作轻松:“放心,我知道分寸。”以安摸了摸我侧额的头髮:“以秋,我不会害你。”脸上皆是肉眼可见的紧张。 第16页 我点头,咧嘴浅笑:“我知道,以安待我最好了。”以安温好药,送与我喝过之后,便也回了房。 是我自己越度了,如此残躯的我,竟还存着那样的奢望。我摸出了放在枕头旁边的草蚱蜢,下床走向窗户,右手三起三落,到底还是没捨得扔。 清风越窗而来,带走了我身上大半的暖意,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思定之后,我合上窗户,提着蚱蜢,回到了床上。在我睡得迷迷煳煳的时候,我隐约听见从窗户那方传来的响动。 这响动声似长了腿儿似的,离我越来越近,被子上多了一股重量。我勐然醒神,翻身坐起,只见一只手突然捂住我的嘴,黑暗中,我看不见任何东西,我心里慌透了,求生的本能使我努力挣扎。 挣扎之际,耳畔响起了一阵低语:“以秋,是我。” 易轩?我紧紧拽着那只手,衣袖上的檀香不住地往我鼻子里钻,易轩渐渐地松了手,我喘着粗气:“你现在来做什么?”易轩糯声糯气道:“给你送小星星。” “星星?”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通过声音辨出他坐在我床侧。一阵窸窣声后,我眼前出现了一点亮光,亮光渐渐变成一团。 易轩捧的是个琉璃盒,这琉璃盒子里装着许多光点,密密麻麻。易轩将琉璃盒送到我身前,那光点照亮了我的脸。 我道:“这是什么?” 易轩慢慢揭开琉璃盒盖,那些光点争先飞出,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萤火虫。萤火虫缓缓飞出,一些飞到我的床帐上,一些飞到屋顶上,还有一些落到我被褥、手臂上。 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萤火虫,它们像极了天空中的星星,一闪一闪。我失神半晌,在发愣之际,约莫听得易轩说了一句:“以秋,你真好看。” 我没作声,只盯着满屋的萤火虫发呆。 就这样,在我沉醉于萤火虫的光亮时,在我毫无防备之时,易轩在我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吻。 我惊愕了,我凌乱了。 额头上的余温还在,那股撩人的檀香气儿亦在,看着身旁的那团人影,我迟迟回不过神。耳畔吹起一股暖气:“以秋,我心悦你。” 一股勐力直击我心,我不知是该怒,还是该喜,又或是悲。滞了半晌,我才吐出一句:“易公子,以后少喝酒。” 易轩仍旧哈哈笑道:“以秋让我少喝酒,以后我一定少喝。” 易轩点亮了屋里的灯,抓过一件衣裳搭在我身上,我下了床,立在一旁盯着易轩。他在我的床上捣鼓了半天才将爬在床帐上的萤火虫赶了出来。床帐清理干净之后,他又理了理我的被褥,确定清理干净后才叫我躺回去。 易轩替我拉了拉被褥:“以秋,第一次在桐子街见到你后,我就不再喝酒了。”我须得承认,易轩的笑容真的很甜,比以安给我买的糖还要甜上数倍。 我没作声,易轩替我灭了灯,叮嘱了两句后,翻窗走了。看着那些零零散散的光亮,我脑袋里不断地交替浮现以安与易轩的脸,心里乱做了一团麻,熬到后半夜才睡着。 第8章 你若愿,我便娶 都说日有所思,夜才会有所梦。我无思无想,却还是被易轩困扰了一夜。梦里到处都是闪闪发亮的萤火虫,真像是易轩摘一片星辰送与我。 天明我醒时,正见以安立在我床前,慢慢地替我捉着扒在床帐外边的萤火虫,“昨夜忘关窗户了,飞进来好些虫子。”我默了片刻才道:“待会儿我自己清理就好。” “虽说现在是夏天,但你还是得多注意身子,夜里冷就冷了一定要多加一件衣裳。”以安将手里攥着的虫子一齐扔到窗外,无丝毫犹豫。 “别老念叨我,你自己也得多注意。”我起床穿着衣裳,以安拍了拍手,忙上前帮我整理衣襟,嘴上还不忘怼我一句,“我是大夫,自然是明白的。” 吃过早饭,以安依旧在前堂忙活着诊治、开药,以春则忙着包药,作为闲人的我则找了一些草来编蚱蜢。折了几转后我便再也下不去手,只好翻来覆去地研究易轩送我那只草蚱蜢。 这蚱蜢我看了已不下百回,可还是没有参透编折之法,我不禁嘆着自己脑子笨,随手将折了几折的草扔到一旁。 一道唿唤声传入耳朵,我回过头去,却未见以安的身影。紧接着又是一道唿唤声,这声音像是从院墙外传来的。我起身走向院墙,那唤声越来越大,我听得是易轩的声音:“以秋,看天上,看天上!” 我仰头,只见天上飞着一个长尾风筝,易轩的声音离院墙越来越近,一只手突然出现在墙上,然后易轩露出脑袋,朝我嘿嘿一笑:“以秋。” 易轩拿着一捲风筝线,骑在院墙上,他拽着风筝线往前扯了扯,然后又往后放了一点。这院墙不算高,却也不矮,我看得心惊,道:“你小心点。” 易轩跳下院墙,落到我身前。我这才看见他腰间还挂着一个小包东西。易轩道:“以秋,你替我拿会儿。”去年春天,我见几个小娃娃放过风筝,以安见我看得入神便给我买过一个。本来说好一起去郊外放风筝的,奈何我身体弱,一病再病,后来这事儿也就搁浅了。我拿着风筝线,明显感觉到了那股拉拽力。 第17页 易轩突然握住我的手,将风筝线往后拽了拽:“要拉一拉,不然风筝会掉。”温暖一晃就过,不知何时开始,我竟然开始留恋这股温暖了。 我轻轻扯了扯线,然后又回了一点,风筝越飞越高。我抬头紧盯着天空的风筝,余光瞟见易轩盯着我,昨夜的那句话又在耳畔迴响。我转眸看向易轩,易轩眉眼含笑:“以秋,你真好看。” 我将风筝线交换给易轩,易轩脸上的笑容半敛:“以秋,我是真的觉得你生得好看。”易轩一脸诚挚,让我看不到半点假象。无奈身上这些丑陋的疤痕让我失了应有的勇气,我撩起袖子,道:“易公子觉得这些疤痕好看么?” 易轩彻底敛去笑容:“以秋,如果可以,我宁愿这些疤痕全部生在我身上。”风筝仍在天空飞扬,易轩手里的线时不时晃动一下:“以秋在我心里,一直都好看,与这些疤痕无关。” 风筝线突然断裂,丝线垂地,我抬头一看,长尾风筝越飞越高,渐渐没入云层,消失不见。我不由地说了句:“即便风筝能飞到高高的天空,却仍旧被别人控制着,如今丝线断,获得了自由,却失去了方向,怎么想都是可悲的。” 我未注意到易轩渐渐变化的脸色,待我看向他时,他已扔了手里的风筝线:“不悲不悲,正因为有丝线的帮忙,风筝才能飞上天空,风筝嚮往天空,此番线断,算是成全了它,以秋像这样想想,就不会觉得可悲了。” 易轩打开腰间的小纸包,递到我面前,道:“尝尝这糯米糕。” 我正想伸手拿的时候,以安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易公子如此不走寻常路,代某是不是得找人将这院墙拆了为易公子另闢一条捷径呢?”此刻以安的声音不似平常那般温柔,我不自觉地缩回了手。 “这墙的确有些碍事,拆了也无妨。”见到以安,易轩脸上的笑容也变了味道,我转身唤了声:“大哥。” 以安摸了摸我的手:“快去多披一件衣裳,手这样凉,当心又受寒。”我应了一声,往卧房走去,在转角处我故意停了下来。我听得易轩道:“代大夫,我不过是买了些糕点想送于以秋吃罢了,你如此紧张地支走以秋,是什么意思呢?” 以安道:“我不明白易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晓得以安身子弱,受不得寒。” 易轩道:“不管代大夫是真的煳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煳涂,我只提醒代大夫一点,不属于你的,你再留、再抢、再藏也无用。” 以安道:“既然易公子明白这一点,何必又多此一举呢?” 易轩约莫是默了一会儿,他后面讲的那几句话我没听清楚。我支出脑袋偷偷瞄了他们一眼,看见易轩大步往前堂走去,我心里顿感失落,转身回了屋。 夜间吃过饭,喝完药,同以安说了两句话,我便埋头睡下。以安灭了我屋里的灯,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要想起前天夜里的那些萤火虫。 最后无法,我只得点燃一盏灯,披上衣裳,踱步到窗前靠了会儿。今夜无月,这漫天的繁星格外明亮。带着初秋寒气儿的夜风迎面扑来,我不自觉地裹紧了身上的衣裳。 看了不多久,我实在冷得慌,纵有千番不舍也只得合上窗窝回床上。背后传来吱嘎一声响,我回过头去,那扇窗户又开了。易轩撑在窗台上,肩上搭了似乎是搭了一件披风,他笑道:“以秋,今夜星光甚好,还请你赏个脸,同我一起去看看万州的夜色呗?” 我犹豫了片刻。易轩双手撑着下巴,十分乖巧:“以秋,都过了这么些日子了,你还在提防我么?” 提防还不至于,只是警惕心强些罢了。思忖片刻,我道:“那就劳烦易公子等我一会儿。” 易轩翻窗而进,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穿衣服。衣服穿毕,易轩又将肩头的披风一把扯下,搭在我的身上:“夜里露气重,别受凉才好。” 我低声道了句谢,易轩突然将我打横搂在怀里,我多有惊慌,下意识地抓着他的衣领,易轩软声道:“以秋,你可真轻,以后得多吃几口饭了。” 我垂了眼帘,没再看他。两片脸颊似被夏日的盛阳暴晒过一般,变得通红。易轩吹了桌上的灯,抱着我跳窗而走,然后翻墙而出,我第一次体会到了飞檐走壁的刺激感。 易轩带我跃上了屋顶,屋顶上支着几盏灯笼,将屋顶照亮。他将我安置在上翘的屋角旁,我偷偷在衣裳上擦去手心的冷汗。 这里的视角很广,能看见大半的万州城。氤氲水汽雾气与万家灯火相应,像这样灯火通明的万州城我还是第一次见。 易轩挨我坐下,又拿出今天白天我未吃成的糯米糕:“尝尝。”这糯米糕小巧别致,颜色白如山尖积雪。我拿了一块送进嘴里,绵软糯滑,十分香甜。易轩问道:“以秋可喜欢吃这糯米糕?” 点头间,我又伸手拿了一块。我喜爱糕点,以安和以春也常买给我吃,什么桂花糕、绿豆糕、马蹄糕都吃了不少。以前以春也给我买过糯米糕,但以安说糯米不易消化,容易积食,以春因而也就没再买过糯米糕。 我慢慢吃着糯米糕,易轩望着我笑。我害羞得紧,一时不知该作何言,便只好假装看风景,不理会易轩。易轩看了许久才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他看着灯火通明的万州,软声道:“夜里的万州城要比白日里热闹数倍。” 第18页 我道:“此刻正是才子会佳人的好时机,歌舞笙箫起,琴棋诗酒兴,自然是热闹的。” 易轩道:“佳人虽美,却不如眼前人好;歌舞笙箫,不比以秋轻语浅笑;琴棋诗酒,我独爱以秋幽琴一曲。” 我的脸皮子薄,此话一出,那抹绯红由脸颊直接延伸到了耳后根。我一时语塞,将嘴里的糯米糕尽数咽下,半晌不应。易轩又道:“以秋,我不管你如何想我。想我纨绔也好,想我无赖也罢。现在我把话撂这儿,我心悦你,且已认定了你。若不能与你同生,就是下到那阴曹地府我也要同你一处。” 我道:“易公子,我是男子,受不了你这份情。”易轩凑过脸来,吻了吻我的面具:“我可不管,男子我也要,只要以秋愿意,我立马按媒妁之言,三媒六聘之礼,八抬大轿抬你进府。” 越说越没谱,这话题,需得终止了。我故意打了个哈欠,绕过这个话题:“易公子,我有些困了。” “我送你回去。”易轩接了我的话茬,再度将我抱起,与先前相较,他此刻的速度变慢了许多。我靠着易轩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嗅着他身上的檀香气儿,心里的那潭死水似乎是泛起了涟漪。 至家,照旧翻窗而进。易轩替我掖好被角,在屋里逗留,没有要走的意思。我道:“易公子,天晚了,你还是早点回去歇着。” 易轩瘪了瘪嘴,面作难色:“以秋,你看这外边黑灯瞎火的,我一个人也害怕,要不你收留我一晚?” 我就知道,这尊佛没那么好打发。 我道:“我这里实在没有多余的房间让易公子住。” 易轩凑过脸来,咧嘴一笑:“我这个人很好打发,让我和你挤一晚就可以了。” 一味的迴避,不是办法,这势头一定要剎住。我坐起身来,道:“我睡觉的习惯不好,易公子还是另寻他处。” 易轩抬眸四下望了一圈,指着放灯的桌子:“我就趴桌上睡一晚,这总可以吧?” 此时天色已晚,易轩退了一步,我也不好再撵他,只道:“还请易公子明日早些离去,莫让以安撞见,以免生出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易轩道:“以秋为何如此在乎他的想法?”以安是我兄长,自然要顾及他的感受,二则以安本就不喜欢易轩,我又不能将这一点说破。易轩方才的兴头似乎是被我这盆凉水浇灭了不少,他勉强笑了笑,软道了声:“放心,明日一早我便走,不会让他撞见。” “夜里凉,披着睡。”我将那披风递给易轩,他嘴角又绽开笑容,再次替我掖好被角,然后吹了灯,趴在桌子上,再无他声。躺了不多久,我睡意上头,翻了个身便睡着了。 第9章 我家公子要一个和这位公子手上一样的 照旧的一盅清粥,三个小菜,今日却与往常有些不同。“小心烫。”以安盛好粥送到我面前,以春又顺手将剥好的鸡蛋放进了我碗里。近几日稍稍清闲,以安才得空与我一道儿吃个早饭。 饭间闲扯,听以春说隔壁卖杂货的刘麻子在叫人大箱小箱地往外运东西。我听得好奇,随口问了句,“他不做生意了么?” “可能是不做了吧,这么些年,他也没卖出什么东西。这里地租不低,还得缴纳各种税收,他换个行当或许还能谋生。”以安又替我夹了一筷子小菜。我没再多问,这年头生意难做,官家又逼得紧,换行当能算作是以退为进。 闲着也是无聊,我便杵在药铺门口看了看。隔壁刘麻子搬东西的手脚十分麻利,脸上似乎还带着些许兴奋的笑容,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迫于生计而改行的人。刘麻子搬了半天才将一干器物搬尽,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个身着黑裳的年轻公子领着一大批力夫登门。那群力夫抬了许多箱柜,黑衣公子吩咐了几句,那些人便抬着东西进屋,各种杂声不断从屋内传出。 这位黑衣公子的相貌英俊,身姿挺拔,眉宇之间总带着一抹警惕之色,他这副样子看着像个练家子。以春闲得慌,便缩到隔壁门口去瞧,却不想正好撞见那位黑衣公子。以春嘿嘿笑了两声以化解尴尬,那位黑衣公子亦咧嘴轻笑。“我名唤代以春,这是我二哥代以秋,请问公子是何姓氏?”反正都是邻居,以后认识,倒不如现在相识。 “姓文,单名一个澜。”那位黑衣公子朝我微微颔首一笑。出于礼貌,我亦回了他一个浅笑。以春哈哈笑了两声:“文公子,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直说,千万不要客气。” 文澜告了个礼:“多谢。”以春又往屋里瞅了瞅,“文公子此番接了这个铺子,预备做个什么行当?”文澜应道:“不做行当,只住人。” 以春略惊:“那多不划算呀,这儿租金又高……”我忙扯以春的袖子,他才住了口,朝文澜嘿嘿一笑:“失言了,失言了,对不住。” “无妨。”文澜又看了看我,现下与他对视,我才注意到他眼里的神色变了几分,变得和易轩初见我时的神色差不多。以春摸了摸后脑勺,“文公子怎么会想到住这儿呢?这儿好是好,就是有些吵,里边的屋子又有点小。” 第19页 文澜道:“这里近,方便。”他这话着实令人玩味,以春欲打算再问,我朝文澜轻笑一下就扯着以春的袖子将他拉进了屋。 以春颇有埋怨之意,“二哥,我还有话没说完呢。”我道:“别人的事你刨根问底做什么?”以春委屈巴巴的应了一声才过去帮以安包药。 热闹散场,我回到后院继续研究那草蚱蜢,折了十来遍都折不成个模样,我最终还是放弃了。看着对面的院墙,又想起了易轩,想起了昨晚我说的那番话……那些话好像是有些伤人。 越想心越乱,我干脆扔了手里的草,将那蚱蜢揣进怀里,起身去拿扫帚扫后院里的枝叶。扫到院墙下时,我又忍不住抬头去看,一看就能想起易轩趴在墙上的情景。 “以秋。” 一声软唤,但见以安快步而来。我回神转身道,“外边忙完了吗?” “差不多了。”以安拿过我手里的扫帚,拉着我到一旁坐下:“今天晚上我要去醉香楼一趟,你随我一起去吧,回来时还可以去逛一趟夜市。” 醉香楼里值得以安牵挂的只有柳半烟一人,自从我不去醉香楼弹琴,以安与柳半烟就没见过面儿。他忙着治病救人,柳半烟则忙着招唿那些贵公子,两人都抽不开身。此番以安主动去探望柳半烟,我哪里敢打扰,只道:“你去就是了,好好治治半烟姐姐那相思之疾,这夜市到时我和以春一起去逛逛便可。” “净胡说。”以安的黑脸红了一些,碎声嘀咕着:“只是按例给她送些补药去罢了。”笑容半敛,我正声道:“以安,你早已到了成家的年纪,半烟姐姐也老大不小了。她对你有情,这些我们都晓得,但这成亲之事到底还是要你提出来才行……” “我又老又黑,不懂风情,浑身又是药味儿。”以安堵住了我的后话:“她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人。” 我道:“半烟姐姐没有半点嫌你之意。” 以安道:“以秋,你莫要再替我操心了。我和柳半烟只是好友,这辈子我和她无半点可能。” 我不知该如何说了,以安又坚定地补充了一句,“我这辈子守着你和以春就可以了。”我抿了抿嘴,多有憨笑,“只怕以春不愿意一辈子看着你呢。” 以安道:“不愿看便罢,大不了给他找个妻,让他二人去过,我与你过就行了。”我只笑了声,没再作声。以春在门口喊了一声,以安这才离去。以安待我好,好到无可挑剔,我这辈子怕都是答不尽他对我的恩情。 吃完饭,天擦黑。以安包了三包补药,关上门就带着我和以春上街了。街上来人人往,以安和以春将我夹在中间,生怕我被谁挤了碰了。我有些无奈,虽然我身子弱,但还没有弱到别人一碰我就倒的地步。 天越来越黑,街头的烟火气越来越盛,卖馄饨、卖大饼的小摊摆了一条长街,由此一过,菜香肉香十分撩人。以前在醉香楼抚琴时,夜里途径此处,却不比得现在热闹。 以安去醉香楼给柳半烟送药,我和以春便在这条街的桥头上等迴转。等了不多久,以春失了耐心:“二哥,我们别傻站着了,过去看看吧,大哥去了这么久都没回来,肯定是被半烟姐姐留住了。” 我想也是,此处距醉香楼也不远,若按时间,这会儿以安应该是回来了。以春拉着我人群里挤:“走吧走吧,我们就在这附近转转,就算等会儿大哥回来了,他也一眼就能在人群里看见你。” 以春将我拖到一个肉饼摊钱,盯着那煎得两面金黄的肉饼憨笑:“给我包两个。”以春付过银钱,接过肉饼递了一个给我:“二哥,这个好吃,你尝尝。” 我摇摇头:“你吃,方才吃饱了饭,现在吃不下。”以春没客气,缩回了手,大大地咬了一口:“二哥,你就是不爱吃,身子才这么瘦的。你看我,多结实,出门都不怕被别人欺负了。” 我笑了笑:“你多帮大哥搬点药材才是正理。”以春边吃边应。我在沿河的一个小摊前停住了脚,这小摊上摆着许多竹条编的小玩意儿。公鸡、蝴蝶、蚱蜢、鞋子……每一件都尽善尽美,以春凑上前来:“二哥喜欢这个?” 正埋头编蝴蝶的老汉抬头看着我:“公子,喜欢就买一个吧,大的两文钱,小的一文钱。” 以春掏出两个铜板,道:“二哥,你喜欢哪个?”我扯着以春的袖子,在他耳畔嘀咕了几句,以春将手里的铜板递给那老汉:“这钱给你,你教我二哥编个小蚱蜢,算我们买你一个。” 那老汉点头,将手中未编完的蝴蝶打了个结,放到一旁。从小摊后扯出一片竹条递给我,“公子,你站过来些,看得清楚一点。” 我挪到小摊旁一棵垂柳下,老汉扯着细长的竹条一步一步折起了蚱蜢。他折一下,我跟着折一下。以春四下望了望,道:“二哥,你就在这儿别走,我去桥头看看大哥。” 我点了点头,以春便往前方桥头走去。老汉继续往下编,越到后边我速度就越慢,而且先前编的部分还有散的迹象,我有些急了,那老汉帮我整理了一番,轻笑道,“公子莫要急,这东西越急越弄不好。” 第20页 我微微颔首,笑了笑。老汉继续折,我则继续学,一阵马蹄踏在石板上的跶跶声从嘈杂的人声中脱颖而出。这条路是大道,有车马经过也是常事,因而我没在意,继续跟着老汉编蚱蜢。马蹄声止,一个男人上前道:“你这东西怎么卖?” 老汉和我同时抬头,眼前是个家僕模样的人,老汉陪着笑脸向那人介绍:“像公鸡这样大的两文钱,虫子这般小的一文钱。” 大道上停着一辆马车,车上的小帘子是掀开的,因着车内无光,我看不清车内人的脸。那家僕道:“我家公子要一个和这位公子手上一样的。” 要我手上一样的?我心头隐隐觉得不好。虽然看不见马车里坐的人,但我感觉车里的那个人一直盯着我,我没来由地生了一抹寒意。 老汉应道:“这位公子手里的是蚱蜢,就是这个。”老汉从摊上捡了个蚱蜢递到那家僕手里,家僕付过银钱,回到马车旁低/吟了两声,将蚱蜢从车窗旁递与车内人。 我只看见了一个青色袖子,车帘落下,马车继续朝前行使,往醉香楼方向去了。老汉唤了我一声,我才收回眸光,继续跟着他学,现下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 歷经波折,我到底还是编完了,虽然松了点,丑了点,但还是将就着看得。老汉哈哈笑了两声,顺带夸了我几句,以春还没回来,我便只好继续在此处等着。 “以秋,以秋~” 我听得有人唤我,忙转着眸子四下看了看。“后边,看后边。”我回过身去,只见易轩立在河中的乌篷船头,那船上还有一人――文澜。 第10章 夜市 乌篷船靠岸,易轩与文澜一起上了岸。他二人来到我身前,文澜握着一柄长剑,朝我告了一个礼:“代公子。” 我有些惊,易轩笑道:“以秋,你今天早上应该见过他的了吧?” “见过了。”难怪今天早上我见到文澜时,总有一股说不上的熟悉感。此刻他二人站在一起我才发现,他们身上竟有许多相似点。都酷爱玄裳,个子身形也都差不了许多。 “文澜昨夜才到万州,所以你先前没有见过他。”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易轩爱笑,文澜则总是一副冷脸。我瞟了一眼河岸的乌篷船,“易公子是打算和文公子乘船去何处?” 不待易轩开口,文澜便道:“我只是公子的随身侍卫,代公子唤我文澜便好。”随身侍卫?也对,像易轩这样的公子是应该有侍卫近身保护安全的。我应了一声。易轩道:“不去哪里,只是我方才去找你了,翻墙进院才知你们没在,旁边的人说你们提了药上街了,所以就搭了这条船沿河来寻你。” 我哦了一声,易轩看向我手里的蚱蜢:“以秋,你怎么如此客气呢?上次我送你一个蚱蜢,你非得还我一个,弄得我怪不好意思。”不过眨眼间易轩就将我提在手里的蚱蜢拿了去。 我:“???” 突然觉得,厚颜无耻这几个字用在易轩身上,真是一点也不为过。易轩十分不客气地将我辛辛苦苦编好的、还来不及欣赏一番的蚱蜢收进了怀里。 “二哥。”以春从人群里挤了过来,以安亦快步而来,以春憨笑道:“易公子,好巧,你也在啊。哎~这不是今早刚搬来的文公子嘛,你们认识啊?” 文澜没作声,易轩也没搭理以春,他转而看向以安:“代大夫白天忙于诊治,晚上还要送药上门,如此仁心仁术,易轩佩服。” 以安道:“算不上仁心仁术,我只是在做一个大夫该做的事情,求个问心无愧,换个生活安稳罢了。”说话间,以安瞥着易轩,颇有些讽刺之味:“我这个忙前忙后的药头子自然是比不得易公子这般潇洒自在。” 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易轩和以安之间总蔓延着一股□□味儿,稍稍一擦就着。以安这话带着尖刺,我听着有些不自在,易轩脸上的笑容无半分变化,但他身后的文澜似乎有些不乐意,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我怕他二人生出什么事来,便道:“易公子,现今街上正热闹,你们趁空应当好好逛逛才是,莫错了时辰。我突然觉得有些冷,便和兄长先回去了,失陪。” 以安摸了摸我手上的温度,略显自责:“方才出门应该多穿一件的。”他拉着我转身欲走,易轩一面脱下自己的外衣往我身上披,一面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才在这站了一会儿就要回去么?” 以安欲拉下我肩上的衣裳,易轩一把抓住了以安的手。易轩脸上的笑容未减,却多了一丝狠意,“代大夫,我是不是哪里没做好,惹恼了你啊。怎么现在我给以秋披件衣裳你都不许了呢,你这个做哥哥的……未免管得也太宽了些吧?” 我赶忙将他二人的手分开,易轩仍旧在笑,以安的脸色铁青。“易公子多心了,是我身上的药味儿重,以安是怕你的衣裳染上药味儿……”我取下肩上的衣裳递与易轩,急急打圆场。 “染上药味儿更好,反正我近来身子不适,闻点药味儿正好治治病。”易轩再次将衣裳搭在我肩上:“代大夫,你好不容易得空出来一趟,我们就一起随便看看吧,也不算白费如此夜色。” 第21页 以安似乎是哼了一声:“家中还有诸多繁杂事物没有处理完,怕是没办法陪易公子欣赏这夜色。” 易轩道:“代大夫事多,我就不勉强了。以秋没什么事儿,我和他随便看看,迟些送他回去,代大夫应该没意见吧?” 纵使这夜色再美,如此情况,我也不敢抛开以安,忙施了个礼道:“易公子,实在对不住,今夜不能与你同游了。”易轩脸上的笑容有过片刻的僵硬,我继续道:“以秋生得一副病躯,行动多有吃力,如今在外面耗了一阵,身子已然乏力,还望易公子见谅才好。” “以秋何必说这话,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身子,你莫要恼我才好。”易轩话中略带一丝可惜:“既如此,那我们便和你们一道回了吧。” 以安勾着我往回走,以春快步跟上,易轩走在我身侧,文澜跟在最后边。走了没几步,易轩又道:“代大夫,从今起我们就是邻居了,我易某人初到万州城,还不太懂这万州的风俗人情,若有不当之处,还请你多多海涵,莫要记恨在心里呀。” 以安应道:“易公子客气了,说什么邻居不邻居的,不过是屋子挨得近些罢了。若有一日你进我药铺买药,我照样是要收取你银钱的。”以安的语气比先前缓下来许多,易轩只打趣地呵呵笑了两声,以安又道:“这老祖宗造出来的字也是有趣,相聚时隔了一道墙,称为‘邻居’,离散时各走一方,那时又称‘陌路’,字有趣,人也有趣。” 以安的话越说越没由头,我不好说什么,便一路不言,听他二人针锋相对。易轩道:“人可比字有趣多了,字再怎么都是个死东西,可人却是活物。明明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沐浴着同样的雨露,但这人却有好坏之分,好人大都相似,坏人却各有个的坏法。” “是啊,龙生九子还个个有异呢,更何况是这隔了肚皮的人心。”以安只飘飘道了一句:“人心隔肚皮,易公子应该我要更懂得这句话。” 易轩嘴角的笑容变了味儿:“这五个字儿,我倒觉得代大夫理解得比我透彻。”以安脸上的难色愈多,“代某愚笨,易公子这话我实在是听不懂了。” 易轩和以安都话里有话,两人的嘴都厉害,半分不饶人。我心里的感觉越来越不好,若再由他们二人这般争下去肯定要出什么事,所以我两眼一闭,身子一软,干脆地结束了这场话端。 “以秋!”易轩和以安几乎是同时伸手揽住我。“二哥!”以春也惊一了跳,忙地奔过来拉住我的手。以安顺势夺过我的手把了把脉,易轩道:“如何?!” “得回去服点药。”以安伸手欲抱我,易轩未让,直接将我搂在怀里,快步向家走去。开了门,燃了灯,易轩将我放至床上,以安道:“易公子,此处不便,且天也不早了,你请回吧,代某不送。”这道逐客令当真是一点儿都不客气。屋里静了一会儿,我才听得易轩道:“代大夫,我就在隔壁,若有什么帮忙的,大可唤我。” 以安没作声,只叫以春去厨房里温药烧水。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慢慢睁开眼来,正见以安拿着一根映着油灯发亮的银针预备扎我,我忙道:“别扎。” “以秋,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我。”以安放了手里的针,面色甚急。我坐起身来,看着他一脸急色,我心里多有愧疚:“放心,我没事,方才是装的。” 以安将信将疑,又拉着我的手把了半晌的脉才作罢。平时以安就担心我担心得要命,今夜突然装晕倒,定是将他吓住了,我又连着赔了几声罪,以安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以秋,以后莫要再这样做了,我经不起你这般吓的。” 我点头:“晓得了。”以春端来温好的药,见我醒来,赶忙问了句,“二哥,你怎么样?好些没有?” 我道:“没事。别担心了。”在以春的埋怨声中,我喝完了苦臭苦臭的汤药。“明天我去买几条鱼熬鱼汤,二哥你可一定得多喝几碗,补补身子。”一番叮嘱,以春打来一盆热水,我稍作洗漱。暖被覆身,以安替我掖好被角,嘱咐了一句便灭掉灯出门去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床帐,明晃晃的清辉从窗户处熘了进来。看着看着,不自觉地又想到了易轩,想到了他的笑容。我这方的思绪还未作罢,便听得窗户咯吱一声响,紧接着就是慢慢逼近的脚步声。我警觉地坐起身子,借着月光,我见那个人的身形轮廓与易轩相似,加之易轩又有这翻墙翻窗的癖好,我便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易公子。” “以秋。”床帐被撩开,易轩的声音还有些颤抖:“你身子如何?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很好。”大半夜的翻墙又翻窗只为这样一句话,我心里的愧疚又多了一分。易轩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没事便好。”我愧疚之际,易轩又道:“以后要是身子不舒服一定早些说出来。” “我知道了。”这撒谎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我想与易轩说明,却碍于他和以安之间的关系。“天很晚了,易公子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你也别坐着了,快躺下。”易轩上前拉着我的被子,他的动作不如以安那般娴熟,却像阳光一般照得我心头一暖。一夜无梦,一夜好梦。 第22页 第11章 天公不作美 清粥,小菜,煮鸡蛋。今日只我一个人,眷上了三个人的热闹,此番一人觉得清冷,没什么胃口。 “以秋~”易轩的声音从前堂传来,我抬头一看,见他提着食盒大步而来。“今天别吃这些了,来尝尝这个。”易轩将我面前的粥、菜推到一边,从盒中端出莲子粥、水晶蒸糕、莲花糕和三四碟小菜,精緻诱人得很。 易轩明明昨晚才和以安红过脸,今早就一副若无其事地从前堂大摇大摆地进来,我不知到底是他脸皮厚还是他看得太开。易轩见我不动,提了根凳子坐在我身旁,“以秋,你不喜欢吃这些啊?” 我摇摇头,易轩给我盛了一碗粥,“喜欢就好,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易轩的笑容憨得厉害,眼眸里的喜色始终不曾减。吃毕早饭歇了片刻,以安端来汤药,他的脸色依旧阴沉,但与昨晚相比,还是好了很多。易轩见而不理,洒脱无拘。 正如我预想的那般,易轩死皮赖脸地留了下来。以安忙于前堂诊治,也就没再同他拌嘴。幸得易轩相伴,我这无聊的苦闷日子才有了些许乐趣。临近吃中饭时,易轩同文澜才离去。下午,有些睏倦,我在屋中睡了半个时辰。一起身我就觉身子骨酸疼,真是一日不如一日。 屋里冷清,屋外也冷清。去年以安养了一罈子荷花,今年开了三朵,一朵白,两片粉,现下还能看到一两片未腐的残瓣。轰的一声响,但见对面的院墙突然倒下一截,一大片红砖白灰倒在我家院子里。院墙倒下,我与墙后的易轩、文澜对上了眼。他二人一手提着一个大铁锤一手捏着一把铁锥子立在缺口处,易轩满脸灿笑,转眸看见我时,立马将手中的铁锤与铁锥扔到一旁,忙将双手藏在背后。此刻他脸上的笑容多有尴尬,文澜见易轩扔了手中的东西,他也立马扔了,乖乖站到一旁。 我滞了片刻,才醒神,这两人玩着玩着还拆上我家的墙了。我缓步过去,以春的声音从前堂传来,易轩将食指竖在唇前朝我‘嘘’了一声。以春跑过来一看:“大哥,咱家墙倒了!” 易轩应该是朝身后的文澜使了个小动作,文澜慢慢退出了我与以春的视线。不难猜,文澜多半是藏那锤子与锥子去了。以安过来一看,见易轩在场,他大概是明白了。以春反应慢,摸着脑袋直喊,“这好好的墙,怎么说倒就倒了呢?” 断裂的墙面上挂着一匹摇摇欲坠的红砖,红砖晃动了两下后,啪嗒一声,掉落在地碎成了两半。易轩的耳根子甚红,“代大夫,真是对不住啊,我就是想看看这墙结不结实。”预料之中,以安没有给易轩好脸色,“易公子,要不要再看看我家的屋子结不结实?” “这屋子就不必了。”易轩脸上仍旧带笑,笑容下的心虚与尴尬尤为明显。文澜许是藏好了作案工具,红着脸走了过来,易轩道:“文澜,现在去找两个人来收拾收拾这里,免得给代大夫添麻烦。” 文澜应声而退,易轩从他家的院子走到我家的院子,“代大夫,你放心,这里我肯定会处理妥当。”以安没有作声,但是不难看出他是越来越不待见易轩。 “以安大夫,原来你们在这儿啊,我说前堂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我应声看去,眼前来人是万州绸缎庄的裁缝。以安转过身去应了一声,那裁缝望着那一堆墙砖道:“哟,这是怎么了?” 以安冷哼了一声:“不过是这墙不太结实罢了。”应该是裁缝听得以安语气不好就没再多问,他转而看向我,笑道:“以秋公子,近日不见,气色又好了许多啊。”我只笑了笑,并未作声。那裁缝又朝易轩告了一个礼,后拿出皮尺与笔墨等物,以安拿过皮尺将以春支到前堂去看铺子后就开始量我的尺寸。 我这副身子弱得厉害,春、夏、秋三季还好,最怕这冬季。每每但这个时节,以安就要开始替我筹备冬衣,每年准备两套,这是不变的惯例。以安替我量尺寸,裁缝在旁记数,易轩则静静在旁观看。尺寸量毕,裁缝说了几句让我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便告礼走了,以安也因病人上门到前堂去了,如此又剩下我和易轩两人。 “以秋,代大夫对你很好吧?”我不晓得易轩为何要明知故问,只道了句,“以安待我很好。”默了片刻不到,易轩又问,“好到哪种程度?” “用他的命换我的命。”我的声音软了一分,易轩似乎是沉默了。“如果没有以安,两年前我就死了,根本活不到今日。世上恩情千千万,以安与我的恩情,此生我是还不尽的。” “以秋,代以安的恩情你记得清楚,你忘掉的那些人的恩情又要如何?”易轩脸色稍难,颇有一番责怪之意。“无能为力。我记不得过往诸事,以安每每也搪塞了事。”我望着那院角那株榕树嘆了一声,时常做的那个梦就如一团迷雾,将我困在其中,迷茫而又无措。“忘便忘了,有理由铭记,也有理由忘记。虽不晓得以安为何这般不愿提及过往,但他总归不会害我。过去诸事,过往恩情……都已陈旧,不提不念也罢。” “公子。”易轩神伤之际,文澜领来两个男子。易轩道:“把地上的残砖收拾收拾就行,这道墙就这样吧。”易轩朝我淡然一笑:“如此一来,以后串门就更方便了。”我料定会是这样结局,易轩同文澜有意拆这墙,又怎会补上呢?方才那些话不过是搪塞以安的罢了。 第23页 接下来的几天,正如易轩说的那般‘方便’,随时随刻他都能从那道缺口处穿过来。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有七个时辰都是与我一同度过。时而过来蹭顿饭,时而过来喝口茶,不过正是因为易轩的陪伴,我这日子才稍微多了些乐趣。 早秋近,院子里的榕树褪去绿意,不住地落叶。闲着也是没事干,我就拿了扫帚清扫院里尘杂,扫至榕树下时,一片枯叶飘摇落至我身前。枯叶上有一只米粒般大小的萤火虫,这萤火虫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以秋,看什么呢,看得这般入神?”易轩一如先前那般突然蹿出来,我将枯叶递到易轩面前,他看了一眼道,“以秋,这萤火虫已经死了。”我伸手将那萤火虫拨了个面朝天,它仍旧一动不动,真的死了,我不由一嘆。易轩慢声道,“这种夏虫的寿命很短,只要一立秋,就再也见不着了。” 我沉默了片刻。易轩似乎是读懂了我的心思,“以秋,你若想看这萤火虫,今天天一黑我就可以带你去一个好地方,那里有成千上万的萤火虫。”我来了兴趣,却又有犹豫,巴巴地望着易轩。易轩嘿嘿一笑,“还有半个来月就要立秋了,若你想看可不要犹豫呀。越往后天越冷,虫子也就死得越多。” 我道:“什么时辰走?”那夜的星光点点仍然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诚然,□□很美,□□也很脆弱。转瞬即逝。易轩很是开心,“黄昏就走,赶到那处时辰刚好。” 我道:“那便有劳易公子了。” 易轩道:“求之不得。” 应虽应下来了,但是还得证得以安的同意。趁着中午吃午饭的间隙,我拉着以安袖子道,“以安,今天晚上我想出去一趟。”以安的手似乎是僵了一下,“想去哪里?” 我道:“城外岳水河畔。”以安默了一阵儿,面皮有些青。我的身子弱,禁不住劳顿夜露,此番夜里出城,以安定是为难。我忙又道,“其实不去也可以,我只是问一问。” 搁了碗筷,默了片刻以安才道,“多带件衣裳,夜里凉。”我道了声谢,以安没再多言,稍作歇息,他又回前堂继续诊病、抓药,我则坐在院里听易轩说南道北。时辰将近,文澜已将诸事备妥,本说再过会儿就可以出发,哪知天空骤然变黑,不多久就下起淅淅沥沥的大雨。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我喃喃道,“下雨了。”失落得紧。易轩凑上前笑道:“这雨应该下不了多久,今天去不成我们明天去,反正离入秋还有些时日。”讲开的故事还未结束,以安信步而来,提了件披风给我搭上。易轩和以安闲扯了几句,冒雨从那缺口处穿回了自己院子。 雨越下越大,到夜里才渐渐变小。我以为这雨会慢慢停下来,谁知这雨到后半夜又下大了,伴着唿唿的风声,吹着屋外的树木呜呜作响。 第二日,雨势小了,仍旧未停。易轩还是像昨天那般给我讲天南海北的奇异故事,讲着讲着,一只白鸽突然落到了那道断墙上,我无意瞟得易轩的脸色变了一分。白鸽子在细雨中又振翅扑腾了一下,落到院子里的草堆中,它转着眼珠子四下看了看,十分有灵性。文澜冒雨上前,那鸽子自行扑腾着翅膀飞到了文澜的手上,就如见到熟人那般亲切自然。 白鸽在文澜手上蹦跶了两下,蹦跶间我看见它腿上戴着金属筒,文澜从筒中取出一卷拇指宽的信纸,信手一抛,那只白鸽振翅飞远。文澜将信纸递与易轩,我垂了眼眸有意避开,端起桌上的茶慢饮起来。易轩看毕后,脸上的笑容渐失,但一对上我的目光,他又笑了起来。我想应是出了什么事,便道:“易公子,若有什么急事,你大可先去处理。” 易轩将信纸揉作一团,攥在手中。欲言又止,“以秋……”我虽不知信上内容,但从易轩的言语神色上能稍稍推知其严重性,“易公子不用顾虑我,若有要事,就快些去做,千万莫耽搁才好。” 易轩道:“以秋,你等我十日,十日后我便回来赴约。”第一次在易轩脸上见到这样的正经肃色,我道了句:“好,我等你。”易轩咧嘴轻笑,不放心地叮嘱了我几句,忙同文澜从那缺口处转了过去,他这一走,我的心似乎是空了许多。十日,只不过是十日罢了,我怎的变得如此落寞? 第12章 太守之子赵双成 都道成人之美,成人之美,却不想天公不怎理会这四字之意。易轩才走半日这方就云开雨散,滚大的太阳挂在天空着实温暖。月圆人不齐,人齐月不圆,此刻方晓其中遗憾。 易轩走的第一日。我闲来无事,从那缺口处穿到他家院子里转了半晌,转完才发现,这两边的院子在布局上竟有些相似。午间吃饭时以安告诉我,这两个院子本就是一体。因这屋子处于正街,它的原主人为多得些钱财,将这屋宅一分为二,在中间砌了一道墙,转手卖给了两户人家。再后来的事,我也不愿再听,以安继续在前堂诊治,我则闷在房里弹了几曲,来打发这无聊的时光。 易轩走的第二日,天又下起了雨。这场雨连着下了六天,阴雨绵绵,冷得厉害,街上行人少得可怜,以安却照旧的忙。我立在廊中,望着那道缺口,一想到易轩当时那慌乱的窘迫模样就不禁失笑,想他一个得意公子哥,竟也会流露出那小娃娃的心性。转念又想到他先前翻墙院、住山林、打野味、烧屋房……他倒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我嘆了一口气,不明缘由。 第24页 易轩走的第八日,天放晴了。上门看病的人多了起来,以春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便分了他包药的活儿。以安诊治开方,以春称药,我包药,如此一来,速度快了许多。 中午时,门口突然停了一辆马车,两个家僕模样的人下车进门。他二人四下望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二人上前,齐齐朝我行了个礼,一人道,“可是代以秋代公子?” 在旁边诊治的以安警觉起来。我点了点头,以春陪着笑脸:“你们有什么事么?”家僕很快将目光再度转向我,“我家公子听闻您琴艺了得,十分仰慕,故而派我们来请以秋公子赏个脸,前去吃顿便饭,并抚琴一曲。” 以春收了脸上的笑容,昂首道:“你家公子姓甚名谁?”两名家僕嘴角挂着几分得意与傲慢,道:“本城太守之子赵双成。”一听这名字,以春刚才那股硬气瞬间软了下来。以安快步而来,朝那两人行了个礼,“请二位转告赵公子,多谢他的厚爱,只是我家以秋的琴艺实在拙劣,不敢献丑。而且以秋是个病秧子,身子弱,天擦黑就要卧床休息,实在无法为公子抚琴,还请公子海涵。” 家僕收了方才的和颜悦色,换上一副厉颜:“你是代以秋么?!”他二人这般无礼,我自然也不会客气,“我兄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劳烦两位回去转告赵公子,承蒙错爱。”在我意料之中,那两位家僕听见我的声音时,脸上多了一抹惊异与厌恶。 那两位奴僕对视了一眼,皆没说话,而后十分有默契地转身出了门,驾着车马离去。以安皱着眉头,走到门前忘那马车离去的方向望了望,他显得十分不安。我身旁的以春亦面带难色,我在万州城呆了三年,在醉香楼里也混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譬如万州城的张家公子、刘家公子、李家公子、赵家公子等等,我多多少少也是晓得的,唯独这赵太守的儿子赵双成……在我狐疑之际,一张脸突然闪过我的脑海,莫不是他。 以安和以春继续做着手头的工作,以安将最后一位病人送出药铺后,转身便吩咐以春收拾东西关门。屋里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以安将我与以春拉到房里,道:“以秋,你与以春先去泉城柳半烟的老宅。” 这种心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是因为赵双成么?”以安直接忽视我的话,转身开始给我收拾衣服:“以春,你别愣着,去收几套衣裳,然后去租下老张的马车,今晚你们就动身。” “我不走。”我板着脸正坐在床头。以安停了手上的动作,道:“以秋,听话,你们先走,我将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就过去找你。”我不作声了,以安眉上的愁色又浓了一分。以春上前劝道:“二哥,这回你真的得听大哥的话,赵双成这个人,我们真的惹不起。” “此人性子残暴,行事又狠毒,依着他爹这个太守做靠山,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儿。前些年靠关系在故都得了个官,万州城才清静了两年,赵双成此番突然回万州,是因为他杀了人,回来避风头的……” “既如此,要走便一起走。”我笃定这次赵双成盯上我,定是因为上次在街上惊马一事。以安道:“你们先走,我须得将这里的事处理完才行。” “以春先去,我等你一起。”上次街上惊马时,我便感觉出赵双成是个厉害角色,尤其是他临走时看我的眼神,现下想着都还有些后怕。如今以春又讲他是带着命案潜回来的,我自然不敢丢下以安一人。 “不行。”以安甚急,语调也随之高了几分。我道:“赵双成找的人是我,若我走了,他会放过你么?”这答案我们都心知肚明,以安仍旧坚持,这次我也决心不再退让,“平时你说什么我都依着你,但这次不可以。” 以安停了手,甚显无奈。以春劝道:“大哥,二哥的话也在理,若我们先跑了,赵双成肯定不会放过你。要不然我们先稳一稳,你明天去把事情处理了,后天我们一起走。” 以安默了许久才松口,“也罢,一起走。”这一夜,我约莫是没睡着。易轩先前说让我等他几日,等他回来后就带我去看这个夏天最后一场萤火虫,不过现在看来,我是等不到他了。 第二天,以安没有开门诊病。他与以春一起,将药铺里的药材分类装袋,药材装到一半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紧接着就是一个男人的拍门叫喊声,“开门开门!代以安,快开门!” 以安立马停了上手的动作,没有片刻迟疑,一手拉着我,一手拉起以春,“快进去躲着,千万别出来。”以安忙将我俩往后堂推。 “代以安,快开门!”门外的叫喊声越发急促,那砰砰的拍门声也十分刺耳,我真怕那两扇雕花木门会被他硬生生拍碎。以春拉着我往后堂跑,手心皆是冷汗,“二哥,快点。”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站住脚:“以春,你先走,我不能丢下以安。是我得罪了赵双成,我不能让以安替我受过。”我不走,以春亦肯走。最后实在无法,我只好和他一起回了前堂。回堂只见屋里站满了带刀的衙吏,以安见我们迴转,立马急了脸:“进去!没你们什么事儿!” 第25页 那带头的衙吏斜眼瞟着我,打趣道:“谁说没他们什么事儿啊?你医死了人,他们算帮凶!” “什么医死了人?”我和以春同时愣在了原地,你要说这万州城里其他大夫医死了人,我信,若要说以安医死了人,打死我,我也不信。 “城边的刘老婆子,吃了代以安开的药,死了!”那衙吏冷哼一声,比那专门小看人的鹅还要张扬跋扈几分:“他儿子今早一纸诉状呈上公堂,赵太守命我等将你们一併拿去衙门问话!” 以春刚想辩驳,一个衙吏就上前摁住以春。牵一髮而动全身,另外的衙吏又上前摁住我与以安,以安沖那衙吏吼道,“别动他们!把脉、开药皆是我一人所为,他们什么都不清楚,你要拿拿我一人便好!” “好啊,那我就拿一人,等待会儿到了牢里,我看你是否还有这样的骨气!”衙吏头子使了个眼色,那行人松开了我与以春,“以安……”我欲上前,却被衙吏拦住。 以安道:“以秋,别担心,我行得正,坐得端,到了公堂上,他们自会还我清白。”衙吏头子哂笑不止,扬手呵道:“给我带走!”众衙吏似立了大功一般,趾高气扬地夺门而去。 “以安!”“大哥!”我同以春追了出去,衙吏头子走了几步又迴转,他上下打量着我,那目光既嫌弃又得意,“代以秋,你说你好好的,何必要去招惹赵公子呢?” 我恨道,“那刘老婆子的死与以安没关系吧?”衙吏头子嘿嘿笑了两声,讽刺至极,他凑到我耳边,低吟道:“赵公子说是代以安医死的,那就是代以安医死的,若是不服气,你就找赵公子说理啊。”衙吏头子的笑声如同游荡在暗夜里的鬼魅声,阴森得厉害。 我紧紧攥着衣角,看着拿衙吏头子消失在转角处。以春突然冲进屋去,捧出一大袋子金银,我们家的银钱向来都是以安保管,虽说他时而会给我们些散碎零花钱,纵使以春存着没花,但决计也不可能会有这么多:“以春,你哪来这么多银子?” 看着以安被抓走,以春急上心头,他也不打算再瞒我,直言道,“易公子给我的。”俗言说得好,天上不会掉馅饼,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好端端的谁会平白无故送银钱。我心里又是一慌:“他为什么会给你这么多银子?” 以春道:“他问了我一些关于二哥你的事,然后就塞给我这包银子。”我越发心慌,“他问了些什么?你又说了些什么?” “他就问了你的喜好,平时喜欢吃什么菜,喜欢去哪里玩……”以春将银子抱在怀里,急不可耐:“二哥,这事儿我们先放一放好不好?大哥现在被带走了,我得去疏通疏通那群衙差,好让大哥免受皮肉之苦。那大牢里面的人可厉害很,要是晚了,大哥可就要受罪了。” “那你快去。”我急急退到一边,以春用袖子将怀中的银子微微遮了遮,猫着腰快步往太守大牢走去。我关上门,在堂中坐了小半晌。看着柜面上散乱的药材,我脑中自行浮现以安专心致志配药包药的模样。事情如何就走到了这一步? 第13章 三分柔,四分烈 时间无言,有时度日如年,有时一眼万年。不过一晃神的功夫,竟已过了两个时辰。以春未归,情况不明,我一时也无计策,只得干着急。大门吱嘎一声响,以春喘着粗气红着脸快步进屋,啪嗒一声,两扇门再度被合上。我急道,“怎么样?疏通好了吗?” 以春眼眶里皆是泪花:“大哥根本不在牢里,赵双成私调衙吏,将大哥带到了他的别院,私扣了。”公将私用,赵双成竟敢这般为所欲为。 我默了良久才道:“以春,赵双成的别院在何处?”纵使以春的脑子简单,如今我这样问了,他也猜到我欲意何为了。“二哥,即便你去了,赵双成也不一定会放了大哥。” 我尤其的冷静,“去了还有希望,若是不去,毫无希望。”万州太守赵清的行事本就狠毒,他儿子赵双成必定好不到哪里去,更何况他这次又是带着人命案回的万州,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些老话总是在理的。 以春抬袖一抹,擦去跳出眼眶的泪:“二哥,你不能去,大哥平时最宠你,若是他晓得了,他定会伤心死的。”以春哇哇大哭起来,看着他那哗啦啦的眼泪,我突然感觉什么都值了。先前输了银子,以安打他打得那样狠都不见他掉一滴泪。 “以春,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抬袖擦着他脸上的热泪,“不哭了,不哭了,我不是还好好的吗?”以春突然抱住我,边哭边念:“二哥,我不想再让你变成……哥那样,你别去。”以春的哭声不止,他说的话我也没怎么听清楚。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放心,没事。” 以春突然松开我,吸了吸鼻子:“我去找半烟姐姐,让她帮帮忙。”今早以安被带走时,街头巷尾那么多人都瞧着,柳半烟肯定早就晓得了。我顺势哄着以春,“说得也对,半烟姐姐认识的公子哥多,或许有法子救以安,你去找找她吧。” 以春顾不上擦脸上的泪,转身就跑向醉香楼。我合上门,找人问到了赵双成的别院。顺着这条街,我拐进了一个偏巷,穿过六条街才到赵双成的别院门前。大门前立着两个家僕,我上前告了一个礼:“劳烦大哥传达赵公子一声,代以秋求见。” 第26页 守门的家僕扫了我一眼:“在这儿等着。”话音未落,家僕便小跑进了内堂,不多久,家僕迴转:“我家公子正在小憩,你在外边等着吧!”我晓得这是託词,可我没其他办法,只得退到一旁,寻了个干净地儿坐了下来。 这石头真的很凉,坐了不多久,我的身子就渐渐失了温度。我起身来回踱步,天色渐暗,迎面的风又多了一丝凉意,我不禁捂住嘴咳嗽了一阵。等到黄昏时分,一辆马车停在的门前,紧接着便是身着华服心情大好的赵双成慢步而来,我上前唤了声:“赵公子。” 赵双成打量着我,后而偏过脑袋对身旁的家僕说:“哎~你刚才听见狗叫声了么?”家僕瞄了我一眼,哂笑道:“好像是听见一声来着,声音太小,没听真切。” “赵公子,我是代以秋。”我努力压着心里的气儿,使自己的脸色不那么难看。赵双成把玩着手中摺扇,嘴角高扬:“过了那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这话你应是听过的吧?”他脸上的笑容讽刺得紧。 我昧着良心,低声下气道:“原是我不知好歹,冒犯了赵公子,请赵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代以秋这次……” “闪一边去,我家公子可没有闲心在这儿听你放屁!”那家僕一个箭步上前,勐力将我推到一旁,我踉跄跌倒在地。赵双成冷笑一声:“病秧子,管好你自己吧!” 赵双成乘着马车离去。残阳藏进云里,将周围的云朵映得通红,绚丽而又夺目,空荡的街头冷清得厉害。这时候我才发现,除了以安,我竟一无所有。 “大哥,一点酒钱,不要嫌弃。”我将身上所有的银钱都塞给了守门的两名家僕。家僕对视了一眼,略显为难:“公子不想搭理你,我们也没办法吶。” 我忙道:“我只是想问问两位,可晓得赵公子这么晚出门是去哪里?”两人不约而同地将银子揣进兜里,那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惯用姿态:“你去醉香楼看看吧,公子这些天都在那里。” 我连声谢过,匆忙赶往醉香楼。醉香楼离这里约莫有八条街的距离,我边跑边歇,半道上碰见提着一块大板砖的以春,见我无事,他扔了板砖就抱着我大哭:“二哥,你是不是……也想扔下我……不管啊!” 以春这小胖子泣不成声,我忙拍背安抚道:“以春,你说的什么胡话,我怎会扔下你不管?”以春死死箍着我,不肯松手,我劝了好半晌他才微微松了些力。我问:“柳半烟那里怎么说?” 以春横袖揩去眼泪,抽噎不止:“半烟姐姐……说让我们别……别急,她会想办法,具体如何,她也没跟……我细说。” 我道:“以春,你先回药铺等我,我去醉香楼找一找柳半烟。”以春摇头:“我要和二……哥一起去。”以春拉着我不肯松手,无法,我只得带着他一同去往醉香楼。 六儿将我们领到一间偏房,不多久,柳半烟提步进屋。她朝六儿使了个眼色,六儿会意,转身将以春哄到了别处。我这才道:“赵双成在哪间屋?” 柳半烟道:“他此刻正玩得欢,娇儿、媚儿、翠儿等人全被他叫过去了。我想……他现在应是不想搭理你的。” “这事儿是我惹出来的,如论如何,我都得把以安救出来。”柳半烟看着我,现下她这眼神似乎不似从前,有些怪,我又说不上哪里怪。“我将赵双成安排在人字号雅间了。那位置离高台近,我已与媚儿、娇儿她们说好了,只要你去高台抚琴,她们有法子让赵双成注意到你。” 我点头:“多谢。”两字出口,我便出门朝六儿要了一张长琴,缓步去到堂中高台,长琴架好,我盘腿落座。现下觉得我的的手指很重,似灌了铅一般。手指与琴弦接触的一瞬间,刺痛感从指尖传至心脏。我的脑袋除了那些跳动的琴谱,便再无其他,在此之前,我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一曲终了,我又继续弹着下一曲,与往日一样,却又不一样。我能察觉到从天字号窗户旁投来的目光,我继续弹着我的琴,醉心的娇笑声从窗户处飘来,连绵不绝。 六儿猫着腰立在我身后,低声道:“以秋公子,赵公子找您。”我双手按住琴弦,琴音瞬止,我抬眸一望,正好与赵双成的目光对上。他单手撑着下巴,满脸笑意地望着我,眼眸里皆是得意与跋扈。 我很讨厌赵双成脸上的笑容,我也十足十地讨厌他那个人。可我还是得笑着面对他,他是太守之子,我只是个平民百姓,我斗不过他。无法反抗,只得顺从,这是整个社会都适用的规矩。我起身抱琴,六儿将我领到天字号门口才离开。 替我开门的是娇儿姐姐,她是个极其温柔的姑娘,跳舞跳得极好。娇儿姐姐软声道:“以秋公子,快请进。”我道了声谢,随娇儿姐姐进了屋。屋中的胭脂香气十分浓郁,气味儿不一,我只辨得出中间夹杂的茉莉清香。 走到赵双成跟前,众位姐姐纷纷止了声,我告了一个礼。赵双成懒靠在铺着一层白绒毯的椅子上:“你们下去吧。”娇儿、媚儿等人齐齐行礼告退,赵双成端过茶杯呡了一口茶:“别站着,坐。” 第27页 我依言坐下,赵双成单手撑在椅把上,用大拇指摩挲着嘴角,那表情甚是玩味,他瞄着我,道:“把你刚才弹的那支曲子再弹一遍。” 我微微颔首,抬手勾弦,琴音盪开。我没有抬头去看那赵双成,却能想像出他那副眼眸半眯的悠闲得意之色。一曲终了,我抬头。赵双成放下手中的杯子,邪声道:“我这腿有些酸,能劳烦代公子帮我捶捶么?” 赵双成将左腿搁到一旁的圆凳上,左手扶额,右手有节奏地叩着椅子的扶手。我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到赵双成身旁,蹲下身子,抬手捶着腿。当我的手落到他腿上那一刻,我自恃的尊严全都碎了。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好像被人扇了耳光似的。这么久以来,以安尽心尽力地护着我,包容我的任性与脾气,从未勉强我做什么过分的事。赵双成突然抬手捏着我的下巴,我身子一僵,不敢动弹。 “啧啧啧……怎么还伤心起来了呢?”看着我那双含泪的眼眶,赵双成摆出一副心疼的模样,伸手轻轻摩挲我的左侧脸颊:“不过你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还真就喜欢呢!” 我努力忍着泪水,捍卫着我最后那破碎的尊严:“赵公子,先前是我有眼无珠,冒犯了您。现在我向您道歉,请您原谅我,放了我兄长。” 赵双成拨动着我额前的头髮,印着我的眉眼,而后顺着我的鼻樑滑下,将食指落到了我的唇上:“代以秋啊,先前我没发觉,此刻才发现,你这半张脸可真好看。” “不似其他男子那般张扬,又没有女儿家那种过分的娇媚,三分柔,四分烈,还剩三分我尤为喜欢的病态……”赵双成欲取我的面具,我心上一急,下意识地抓住他的右手手腕,“赵公子,我面甚丑,恐会吓着您。” 赵双成冷笑道:“可有人头落地,血溅四方那般吓人?” 以安…… 软肋终究是软肋,一戳即疼。我渐渐松了手,慢慢闭上双眼。无力再保护自己伤痛时,除了忍耐,别无他法,眼泪顺着我的眼尾滑落。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赵双成最终还是没有取下我的面具,他擦去我眼尾的泪水:“代以秋,你果然跟那些只懂卖弄风骚的男人不一样啊。” 泪水模煳了我的双眼,我却依旧能看清赵双成脸上的得意,他脸上的浅笑最为刺眼。赵双成抓着我的手腕,我的身体因为抗拒变得僵硬,五根皮包骨头的白皙手指攥成一个拳头。赵双成慢慢将我衣袖上撩,他触摸着手臂上交错纵横的伤疤,我不晓得他脸上是何种表情,只听得他道:“你这伤是怎么弄的?” “不知道。”我的声音略显胆怯。赵双成轻笑一声,像是可怜我,又像是嘲讽我,他此刻的目光变得贪婪,我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煳。赵双成道:“代以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这副模样?” 我咬牙觍着脸低声道:“求求赵公子,放了我兄长。”这话实在是噁心得紧。赵双成的手指掠过我的双唇:“你把我伺候好了,我就放了代以安。”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见赵双成那淫邪的目光,我晓得,自己没有听错。我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赵双成松了手,又懒靠在扶椅上,满脸戏嚯:“不着急,你还有时间考虑,若是考虑好了,明天黄昏就来我别院。我保证,第二天让代以安平安回家。” 我滞了半晌,才道:“多谢……赵公子。”我晓得好男风,是这种公子哥的通病,可为什么会是我,我只是一个丑陋的病秧子而已。 赵双成扬扬手:“出去好好考虑吧。”我抱着琴起身,将要走到门口时,赵双成喊住我:“顺便把刚才那个娇儿、媚儿给我叫过来。”我应声出屋,头一次觉得这里令人噁心,令我害怕。柳半烟候在不远处,见我出来,立马快步走来。我失神半晌:“赵公子请娇儿姐姐与媚儿姐姐等人过去。” 柳半烟转身吆喝了一句,娇儿与众姑娘又齐齐进了天字号雅阁。转进偏屋,柳半烟将手绢递与我:“我待会儿亲自去一趟,总有办法救他一命的。” 我出奇的冷静:“无需烟姐操劳,我已办法了,以安很快就能回来了。”柳半烟没有多问,她在红尘中打滚多年,这些路子,她比我要清楚得多,否则她又怎会将赵双成安排在那天字号雅阁。我不笨,只是反应慢……罢了。 这一夜,我过得尤为艰难。 第14章 面具下的脸 握着冰冷的匕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想着以安,偶尔会蹿出易轩这张不太应景的脸。我欠以安的还未还清,眼下又要欠易轩了,我这一生都是亏欠。 第二日天刚放亮,我沐浴换了身素衣。备好东西后借了个託词,将以春支到了醉香楼。按照约定的黄昏时分,我到了赵双成的别院门口。今天与昨天不同,我刚到,那两个守门的家僕就客客气气地迎了上来:“代公子,里边请。” 我随家僕进了别院,没有细看这府邸,只觉它很大。一路上的亭台楼阁,池塘假山,不计其数,一路上碰到的丫鬟婢女也是成群结队。当官的,应该都是这般阵仗。弯弯拐拐走了许多遭,家僕最终将我引到一个院子里,院里遍地都是名贵花草,此刻正值花期,各路花争先竞艷,在这里深院里竟生出了另一派景致。 第28页 家僕道:“代公子,你先进屋歇会儿,我家公子很快就到。”家僕退出了院子,我转着身子望了望四周,其他东西没记住,只对那高墙印象深刻。砌这么高的墙,究竟是想挡住外人,还是想围住这里面的秘密?我不得而知,我也无心去探究。 提步上了石阶,我轻轻推开那扇雕花门,门吱嘎一声响,一阵浓郁的香气儿扑鼻而来。屋中之景布置得十分繁绣,每处皆是钱财堆出来的景儿。我走进屋里才见临窗处还设有琴案,案上有一把锦琴,锦琴旁有一只蚱蜢。走近琴案,这只蚱蜢看来实在眼熟,我拿过一看,突然想起那夜的青色袖子。那天夜里坐在马车里的人是赵双成,我滞了片刻后将蚱蜢放回了原处。 “这琴如何?喜欢吗?”我闻声而转,赵双成立在门口,他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捧着酒菜的婢女。赵双成朝我大步而来,身后的一干婢女将酒菜摆到桌上后依次退去。 赵双成脸上的笑容还是那般令我作呕,我避开他的目光,将视线落到了琴上。伸手拨了拨琴弦,琴音入耳,格外清冽:“沉香木为底,蚕丝作弦,诗画相映成趣,雕刻精美而无瑕疵,音色极佳,这是张好琴。” “你喜欢就好。”赵双成行至堂中桌前,用手中摺扇敲了敲桌子:“过来坐。”我迈步而去,在赵双成对面坐下。他替我斟了一杯酒:“代公子肯赏脸,赵某敬你一杯。” “赵公子言重了,我只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受不起你这番重礼。”我努力压抑自己心底的不适感,做着自己不想做的事,说着自己听了都噁心的话。此刻我这副嘴脸,真是不堪入目。 我从未饮过酒,不晓得它是何滋味,赵双成嘴角微扬,与我一同饮尽。杯中酒入喉,一阵辛辣感蔓延而开,我立马捂住口鼻,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赵双成呵呵笑了两声:“是我考虑不周了,代公子身子弱,应是禁酒的。”他笑得很得意,这哪里是考虑不周,他应是早就料到了我会这般窘迫。 烈酒入喉,我浑身发起烫来,刚才咳嗽了一阵,眼里也生出了些许泪花,我的脸颊滚烫,不用多想,我也晓得应是红了脸:“失礼了。” 我咽了咽口水,试图去减缓喉咙上的灼热感,赵双成又在我杯里倒满了酒:“代公子晓得失礼就好,自罚一杯吧。”与赵双成对视了一眼,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早在做好决定的那一刻,我就没想过全身而退。两杯酒下肚,我腹内隐痛如同吞了刀子。 赵双成脸上的笑容越发令人难以琢磨,他默不作声,只盯着我,又将空杯斟满。我心一横,醉便醉了,整好借我一个胆。 来来去去,我统共喝了六杯。 我的肚腹疼痛不已,周身灼热,脑袋晕沉得厉害。我趴在桌上,努力压制着那股深入骨髓的冲动,只是喝了酒,为什么会有那种冲动。在我难受之际,赵双成突然拉着我手将我微微上拽,然后顺手一搂,将我打横抱在怀里。他望着我邪笑道:“这东西见效还挺快的嘛。”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片刻的错愕很快转变成惊慌,我越发无力,周身越发滚烫,似掉进了热水锅里,除了难受只剩难受。“一种能让你□□的东西。”赵双成将我按到床上,双手霸道而粗鲁地抓扯我的衣裳:“说起来,这东西还是在你们代氏药铺买的呢。” 出于本能,我一手护着衣裳,一手推着赵双成,从未有过的慌乱在我体内蔓延而开。“你越是挣扎,我越是欢喜!”赵双成死死钳制住我的双手,他的眸光十分贪婪,好似想将我剥皮抽筋,嗜血啃骨,将我吃得一干二净。我承认,我害怕了,我恐慌了,滚烫的眼泪顺着眼尾簌簌直流。 赵双成松开左手,扯着我的衣裳,我凭着最后一点捍卫尊严的勇气摸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匕首。我勾着赵双成的脖颈,将匕首贴着他的脖颈,他瞬间停了手上的动作,微微垂眸瞟了一眼脖颈间的匕首,后而毫不在乎地哼了一声:“怎么?还想杀我啊?” “放了代以安。”我努力压制自己内心的惊慌,使握着匕首的右手不那么颤抖。“代以秋,你知不知道你此刻的行为有多么愚蠢?”赵双成全然不在意抵在他脖颈处的匕首,他轻轻撩着我那凌乱的头髮:“我是谁啊?我是赵双成,万州太守赵清的儿子赵双成啊。若我有个什么闪失,不要说代以安了,就连那代以春,还有醉香楼里的那一帮女人,都得人头落地!” 我的手自行软了下来,除了无助,只剩绝望,他是太守的儿子,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我无力与他相斗,我没有资格和他相斗。赵双成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尽其所能地嘲笑着我这个卑微者。他一点一点地掰开我的手指头,夺过我手中的匕首:“你喜欢玩刀,好啊,我就陪你玩玩。” 赵双成起身,脱去衣裳,大步踏上床。他从被褥里摸出几圈小拇指粗的绳子,将我的双手捆到床头,春/药的药效上头,我难受得紧,我咬着牙尽力克制,努力使自己不要对着赵双成展露出那副淫/盪的姿态。 赵双成坐在我双腿之间,粗鲁地扒开我的衣裳,我似那种生活在土里、见不得光的虫子一样曲着身子,我不敢去看赵双成的表情。 第29页 是同情?还是厌恶?又或是嘲笑?我的身上同样遍布丑陋的疤痕,它们使我胆怯,它们使我自卑。“身上还有吶。”赵双成轻轻摸着我身上的疤痕。此刻药劲儿正勐,我浑身发烫,赵双成那冰冰的手指在我身前移动,惹得我浑身更觉酥软。 我讨厌这种感觉,讨厌此刻的自己。赵双成骑在我身上,强行掰正我的脸:“现在就让我看看你这面具下的半张脸吧,到底是如何见不得人。” “不要……求求你,不要……”我捨弃掉最后一点尊严,希冀他能可怜可怜我,留住我这张遮羞布。“代以秋,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会忍不住的。”赵双成用食指就着我脸上的泪水画着圈儿,我能明显感觉到他身下的硬物抵着我的肚子。 面具慢慢脱离我的脸颊,我仍旧不放弃地努力挣扎着,绳子将我的手腕勒出了许多血痕,猩红的鲜血将绳子浸染,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我努力过,我挣扎过,最后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赵双成还是看见了我面具的那半张脸,丑陋不堪的脸。 我右边脸的颧骨很平,能明显地看出来是被人削掉了一块肉。颧骨少了一块肉,留下了一块很大的疤痕,疤痕上还有三道细长的刀疤。这是我的伤,这也是我的痛。赵双成约莫是被我这副模样吓到了,他滞了一会儿才恢復常态。 泪水模煳了我的视线,我盯着他,眼里没有一丝生的希望,全是被药撺掇出来的淫/秽之色。那股热血在我身体里奔涌,这种冲动使我的理智半失,我发出了那种淫邪之声。赵双成心情大好:“再叫一声来听听。” 我瞪着他,咬住下唇。赵双成微微勾起我的下巴,带着白玉扳指的大拇指极不安分地摩挲着我的唇瓣,他慢慢俯下身来,我欲偏头避开,却被他强行抵住。 他的吻很轻柔,与他这个人的作为全然不同,我倔犟地不肯松唇,赵双成便顺势一咬,鲜血顺着我的唇四处流淌。 “如果让代以安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他会作何感想?”赵双成舔了舔我唇角的血,我瞪了他一眼,慢慢闭上了双眼。 赵双成在我耳畔冷笑了一声:“本公子就喜欢你这样犟的。”话音还未落,他就抓住我的头髮,将我整个脑袋上提,‘啪’的一声清响,我的左耳嗡嗡直响。脸上生起一股火辣辣地刺痛之感,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我鼻里淌出,与唇上的血融为一体。 我双眼半睁,赵双成那副淫邪的面孔映入眼帘。旁人都是死到临头时,还要挣扎一下,我却与他们不同,想着可能活不到明日,先前聚集在心里的怯意全都散得了无踪影。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道:“赵双成,你就这点能耐么?” 第15章 如此残躯 我言语一激,赵双成的脸色瞬变。他提着我的头髮又扇一巴掌,这一巴掌下来,我只觉天昏地暗,脑袋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就连那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微弱的唿吸声,这种感觉像是快死了。“本少爷我有的是能耐,现在就让你慢慢体会体会。”赵双成继续剥着我的衣裳,任我如何反抗都无用。他的气力实在大,我一个将死的病秧子哪能敌得过他?赵双成到底是看见了,看见了我最为丑陋的一面,看见了那把嵌在我心口的匕首,看见了我这一生永远都无法磨灭的伤,这是我的耻辱,莫大的耻辱。 “我说你怎么这般抗拒,原来是个无根的种。”赵双成大笑,笑得很开心。嘲讽,轻蔑,不屑,更多的是幸灾乐祸。“代以秋,你到底是惹了谁,怎么连你的命根子都给断了,当真是狠啊。”我的身子止不住地发颤,现下我听到的每一个字都是锋利的刀,直刺我的心。疼,前所未有的疼。我不知道我招惹了谁,我不知道招惹了谁。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代以秋,你落得这种下场,应该也怪不得别人。”赵双成又哼了两声,对方才那番言论十分满意。他按住我的胳膊,从脖颈处吻开,吻到肩头时停了下来。慢慢的,我感觉到了一丝痛意。我努力睁开眼睛,从双眼的缝隙中看见赵双成的脸。他咬着我的肩头,鲜血从他的齿缝间涌出。回首我这一生,只记得近两年的事儿,真是悲到了头,可怜到了头。落得一生疤痕,遭人去势却不晓得主使为谁,天底下应该再无我这样的愚蠢至极的人了。 我不甘心。可是除了认命,我又别无他法。赵双成咬得正起兴时,门外突然传来响动声,‘嘭’的一声响,两扇门被一个家僕砸得粉碎。赵双成惊慌起身,只见一个家僕疼得在地上直打滚,易轩大步进屋。一见易轩,赵双成似见了鬼一般,急急下床:“七王……”两字刚刚出口,易轩就抓起旁边的凳子抡向赵双成的脑袋。 赵双成当即倒地,鲜血喷涌而出。易轩偏头看了看我,肉眼可见其眼眸里的怒火。赵双成顾不得脑袋上的血,急忙翻身跪起:“王……”易轩抬脚勐踹,赵双成在地上滚了三圈:“饶命,饶命啊……”连连爬了几次,才重新起身跪在易轩面前。赵双成的众多家僕皆傻在门外,不敢动手。 易轩快步向我走来,捡起床上的匕首就割断了绑住我双手的绳子:“以秋!”易轩揩着我唇上的鲜血,我望着易轩,双目空洞无神,恍如一具只剩余温的尸体。他回来了,我想遮住脸上和身上那些丑陋的疤痕,却无半点力气。 第30页 易轩替我将衣裳拉拢,遮盖住我伤痕累累的身躯。赵双成仍在告饶,易轩将我打横抱在怀中快步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地方。一路上,稀稀拉拉的烛光落在我的身上,我蜷缩在易轩温暖的怀抱里,听着他的心跳,不住地发抖。 出了别院,易轩抱着我翻上马背,驾马狂奔。耳畔风声猎猎,我冷,这副残躯抖得越发厉害。易轩长呵一声,“吁……”马儿在原地踏了几步停了下来。易轩下马,我将脑袋窝在易轩怀里,生怕被别人看到了脸上的伤疤。我听得有人唤了一声:“公子。” “去找个大夫来。”易轩的声音冷得可怕,他抱着我踢门进屋,将我轻轻搁在床上。我蜷缩着身子侧卧,慢慢挪手遮挡住右边脸上的疤痕。药效仍盛,我满头大汗,双眼半眯,易轩用湿帕子擦着我脸上、脖颈处的血,我颤声道:“别……碰我……” 易轩凑上前来撩开遮住我脸颊的长髮:“以秋,别怕,我不伤你。”易轩的声音甚软,十分温柔。我盯着易轩看了一会儿,才伸出我那冰冷的手拉着他的衣角,十分卑微:“易公子,求求你,救救以安。” “放心,文澜已经过去了,代以安不会出什么事。”易轩握着我手,那股熟悉的温暖袭遍我全身,片刻的安心,我再度变得恐惧。 我体内似乎藏着一团火,那火灼得我难受至极,我紧紧抓着易轩的衣角,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冷汗直流。那不争气的眼泪越淌越厉害,易轩将我搂在怀中,不断地擦着我额头上的冷汗。 不过片刻,隔壁街的张大夫来了,以安曾与他一起商讨过我的病情。张大夫撩开衣裳看了看我手腕上与肩头的伤,他一面让人取壶烈酒来一面从药箱里翻出一瓶药。拉过我的手腕,倾药包扎:“易公子,代公子手上的伤无碍,敷过此药,几日后便可结痂痊癒。” 家僕取来酒,张大夫道:“肩上的伤须得用酒擦洗,有些疼,代公子可得忍着些。”我难受得紧,不住地颤抖,易轩拉下我肩头的衣裳,一阵冰凉的刺痛感由肩头传至我的心脏,我那只拽着易轩衣裳的手又不由地增了一分力。 伤口洗尽包扎过后,我又听得张大夫道:“易公子,剩下的老朽无能为力。除了圆房,就只有忍耐,过了今夜,药劲儿便会退下去。” “知道了。”易轩的语气有些厉,张大夫告礼退了下去。易轩支走屋中众人,拉袖擦去我额头上的汗,我抓着易轩的衣裳大口地喘息,时不时哼哼一两声。我不敢去看易轩,也不愿去看易轩。我与他的差距本来就大,现下他看见如此残躯的我,差距也就越来越大。我的额头忽然一热,温温软软,再是鼻尖,最后滑至唇瓣。易轩的吻甚柔甚轻,我闭口抗拒,后来渐渐松了口,迎合着他的吻。 易轩欺身压上,慢慢剥着我的衣裳,我十分惊慌地抓住易轩的手:“求你了,不要这样……”我不敢去想自己此时是何姿态。易轩终是停了手,他撩开我额前那缕被汗水浸湿的头髮,亲吻着我的右侧脸颊上丑陋的疤痕:“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易轩将我搂在怀中,扯过被子搭在我身上。我一脑袋埋进易轩怀里,滚烫的身子一直在颤抖。这一夜,我时惊时眠,梦语不断,口里碎碎念着胡话,我一直念,易轩一直应。 易轩身上的檀香气儿一直萦绕在我的鼻尖,使得我安了些许心。约莫是后半夜,那种难受的感觉才随着我逐渐降下的体温消失。 我睁眼时天已大亮,不晓得时辰。易轩守在我床侧,眉宇之间皆是凝重之色。我滞了几秒,后知后觉地将手从易轩的手里抽了出来。易轩道:“以秋,渴不渴?饿不饿?”现在的我除了乏累便再无其他感觉。“不渴,不饿。”我揪着心口衣裳,慢慢蜷缩身子,抬手挡住右边脸上颧骨处的疤痕。那咯手的伤疤犹如我心头的一根刺,一碰就疼,眼泪再度狂涌。我道:“易公子,我兄长可平安了?” 易轩道:“已经平安了,方才替你把过脉,如今回去配药了。”我道了声谢,声音极小,我不晓得易轩是否听见了。易轩擦去我鼻樑上的泪水,又将被子往我身上提了些。他眼里的怜爱使我自卑怯懦起来,我干脆闭了眼,揪着自己的衣裳,忍着那渗入骨髓的心痛。 赵双成那张丑恶的脸在我脑中挥之不去,肩上隐隐作痛的咬痕亦让我无法平復。生为男子的倔犟迫使我不能哭出声来,但那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哗哗直流。我听见门开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以秋。” 这是以安的声音。我忙睁眼,以安端着药立在床侧,易轩起身退到一旁。看见以安,我心里生出一阵没来由的心安之感。以安哄了我许久,又央我喝了一碗药。药劲儿上头,我又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不晓得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我只晓得醒来时,天已黑了。屋里只有一盏灯亮着微弱的光,烛光映照出易轩的轮廓:“以秋。” 我看了看易轩,又转着眼珠子四下扫了一阵,未见以安的身影,便问道:“以安呢?”易轩没有作声,他起身去点燃了剩余的几盏灯,屋里的光线亮了几许。易轩迟迟不应声,我心觉不好,便又问了一声:“易公子,以安呢?他去哪里了?” 第31页 “他回药铺去了。”易轩端来一碗腾着热气儿的小米粥,舀了一勺往我嘴边送:“以秋,今天一天你水米未进,还是得稍微吃一点才行。”我自是没有心情吃的,以安从不会将我独自留在一处,如今怎会没理由地将我留到易轩府上。我努力支起身子,道:“是不是以安出什么事了?” 易轩摇头:“他很好,没出什么事儿,在屋里守了你一天,天将黑时才走,说药铺上来了一个病人。”说完易轩又补了一句,“放心吧,他是你兄长,我自然会保得他毫髮无损。”易轩的语气软了一分。我信他不会骗我,因而没再多问。一缕长发从肩头滑落至身前,拂过我的脸颊,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的面具不见了。我下意识地别过脸,抬手遮住疤痕。 第16章 这一夜,我到底是没有等来以安 易轩放下手中的碗,慢慢拉下我的手:“以秋,你不必因为脸上的疤痕避开我。我一早就说过,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最好看的。”易轩一摒先前的痞气,眼眸里的柔情经这烛光的映照越发令我沉醉,“我喜欢你唤我‘易轩’而不是‘易公子’;我喜欢你用与代以安相处的模式与我相处,没有戒备,没有提防,想笑便笑,想哭便哭。以秋,旁人如何看我,如何待我,我皆不在意。我只在意你如何看我,如何对我。我求的不多,只一个你。” 屋中的烛光晃动,照得易轩格外的温尔好看。我看迷了眼,愣了许久才道:“易轩,你好好看看我,我这张丑陋的脸曾吓哭过十二个孩子,路上的人见我这副模样都会绕我而行……”后话还没说完,易轩便凑上前吻我的唇。片刻的宁静,恍如时间静止,我似乎听到了易轩与我重合的心跳声。 “以秋,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名唤易轩,天下只此一个易轩,你不能将他们的庸俗行径强加在我的身上。”除了以安,易轩是这些年来第一个让我感到心安的人。除了安心感,我似乎对易轩还生出了另一种熟悉感。我道:“易轩,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易轩脸上的神色有过片刻的僵硬,而后快速恢復自然。他摇头道:“不认识。”我没再作声,易轩舀了一勺粥送到我嘴边:“现在不烫了,吃着正合适。”我勉强提起精神吃了几口,易轩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嘴角渐渐展露笑容。 吃了半碗粥,我便吃不下了。易轩不肯离去,一直守在床边。起初我还能强撑眼皮看他一两眼,没过多久又睡了过去。不知是我快死了还是怎的,这副身子疲累得厉害,总觉得身体里有些什么东西在缓慢挪动。 当我再次睁眼时,透过窗户看见外边天空漫天红霞,“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易轩握着我的手不放,“快到辰时了。”我努力吐出一个‘渴’字,易轩赶忙倒来一杯热水。熟悉的气味儿,熟悉的味道,我垂眼一看,这是以安为我特地配制的药茶。 一口入喉,我心里突然难受起来。一股铁锈味儿呈喷薄之势从喉中涌出,剎那间,一滩黑血溅地。易轩慌了神,沖门口大喊:“代以安,把代以安找来!” 我只觉天昏地暗,一口气闷在心口提不上来。易轩搂着我,眸中有泪:“以秋,别睡,别睡,代以安马上就来了。”我双眼半睁半合:“走到头了……” 我的体内有蛊虫。这件事以安并未告诉我,若不是一年前我无意听见他和张大夫的谈话,我想以安兴许会瞒我一辈子。张大夫说我体内有一种域外蛊虫,毒性甚强,非蛊母不可治。我不晓得自己身体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但我晓得它们与我身体上的疤痕有着某种联繫。以前禁饮食,外加汤药辅治,这蛊虫的毒性还未发作过,此番赵双成引我喝了带□□的烈酒,我知那蛊毒已发。 “不许睡!”易轩轻轻拍着我的脸颊:“以秋,你和我有约。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到就要做到,你不能骗我。”我慢慢合上眼,靠着易轩的胸膛,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句:“对不起,这次我要……食言了。” “不行不行,为了应约,我可是连夜兼程赶回来的,累死了两匹好马。以秋,你可不能用‘食言’二字就将我打发了。”温热的眼泪滴落在我脸上,我无力回答,更无力替他擦泪。 易轩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的痛感亦越来越淡,我像是睡了过去,但睡得并不舒坦。我一直听得有人唤我,那声音很急,我想应声,却没有一点儿力气。再后来,我好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见自己倒在雪地里,大雪将我掩埋。我很冷,很冷,冷得睁不开眼,我口里一直念着自己都不清楚的两个字。再后来,我听得有人声,一股暖意将我周身包裹,我还嗅得一股幽幽檀香,以及一股淡淡的药味儿。我冷极了,害怕这股暖意离我而去,我胡乱地抓了几下,约莫是抓住了一只手,我紧紧抓着他,他亦紧紧攥着我。 我再次醒来时,已是四日后。 易轩攥着我的手守在床侧,他头上的白髮又多了一些,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两个眼珠子如凹陷进去了,眼眶下的眼袋甚重。见我醒来,易轩眼眶里生了许多晶莹的泪花,他露出一窝浅笑:“以秋,这次总该睡够了吧。” 第32页 望着易轩,我心里十分难受。愧疚不像愧疚,感激不像感激,我只想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易轩道:“以秋,渴不渴?”我使不上半点气力,只微微动了动手指头。易轩会意,给我端来一杯温水,我慢慢咽尽,这才好过来许多。 “还要吗?”易轩温柔得紧。我点了点头,候在屋里的家僕赶忙将茶壶提了过来,我喝一杯,家僕倒一杯,我接连喝了五杯才罢。温水入腹,将我这具残躯滋润了一番,我稍稍恢復了些气力。 易轩又命人端来一碗碎肉粥,他一勺一勺地餵着,我一勺一勺地吃着。醒了这么大会儿,未见着以安,我便道:“以安什么时候才会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就来。”易轩继续吹着粥,我吃了两勺又问道,“赵双成那边怎么样了?他是太守的儿子,你此番打了他,莫要惹上什么祸事才好。” “放心,不会。”我歇了一刻钟,捏着鼻子喝了两碗药。下午以安过来给我把了把脉,他的脸憔悴得很,我道:“以安,你的身子可有受伤?” 以安只应了两个字:“没有。”不知是怎么回事,我总觉得以安有些反常。他坐在床侧一直捧着我的手不说话,我问他,他也只都是随口敷衍。一刻钟后,以安便要起,:“以秋,注意身子,多多吃饭,药虽然苦些,但还是要坚持喝……”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以安说这些话时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倒叫我心颤起来。以安勉强笑了笑:“没出事儿,我们都好。” “那你为什么不接我回去?”我这一问,以安约莫是愣了一下,后道:“药铺上的事情多,我忙不过来,无法照顾你。你先在易公子待几天,等后面我将事情理顺了,再来接你回去。” “好,我等你,千万要来接我。”我一直都相信以安。在没有遇到易轩前,他和以春也是我唯一能相信的两个亲人。“一定。”以安笑了笑,叮嘱几句方才不舍离去。 接下来的时光,都是易轩陪着我一起度过的。应是以安给我下了重药,每每喝完药后,我就觉疲倦,打个哈欠便要睡。一天十二个时辰,我只有一两个时辰是清醒的。我不清楚易轩是否合过眼,反正不管我什么时候醒来,总能看见他守在床边,巴巴地望着我,那眼眶下的眼袋越发深浓。 一日復一日,我在床上窝了七八天才能勉强下床活动活动。今日阳光甚好,易轩给我裹了一件厚衣裳,领着我去庭前走了走。庭中的花多数已经凋零,树叶也染上了秋意,迎面吹来的风多有寒凉。细细算来,自赵双成那件事到今天,已经过了半个月。而这半个月里,我好像就只见了以安一面。我心里实在放心不下,“易轩,我想回去看看以安,这里已经有半个月没见他了,也不知他和以春过得怎么样。” “他们过得好,以秋不必担心。”易轩越是说得风轻云淡,我越是担心。以前以安出门採药,最多只会隔个两三天不见面。现下近半月才见着他一面,“我还是想回去看看。” 易轩道:“代以安每天晚上都会过来为你把脉,只是每次你都在睡着了而已。只要今夜你晚些睡,就能见到他。”见易轩这样说,我方才松了口气。只要今夜早些睡便能见着以安,晚间照例吃了饭,易轩端来汤药,我道:“先不喝,这药性太重,喝了我总想睡,万一睡过去了,今晚我就见不到以安了。” 易轩没强求我,顺手就将药搁在了一旁。我等着等着,一刻钟,一个时辰,以安始终没来。易轩道:“代以安许是被什么事儿耽搁了,以秋,你身子要紧,先把药喝了,看这个时辰,他应该是在路上了。” 这碗药家僕已经辗转温了五六次了,我不好再推。喝了药不久,这倦意就上头,我努力睁着眼睛,隔会儿就问一声:“以安来了吗?” 易轩总是说:“还没有,应该快了。”眼皮越来越重,我掐着自己的食指,依靠痛感保持清醒。渐渐的,痛感越来越弱。这一夜,我到底还是没有等来以安。 第17章 《贯秋词》一曲 这一梦,好长。我梦见了春日里的百花;梦见了盛夏的蝉虫;梦见了秋日里蔬果;梦见了寒冬的飘雪。不论春夏秋冬,不管天晴下雨,梦里皆有以安。我唤他千万遍,他却不曾应我一声。 今日的日头应该很好,我刚睁眼便见从窗户处洒进来的阳光。守在我床侧的人依旧是易轩,他的气色比先前好了一些。我道:“昨晚以安来了吗?” “来了。昨夜他外诊耽搁了时间,所以来得很晚。”每每都是这般不凑巧,现下我已不敢确定这万州城里是否还存在着代以安这号人。“易轩,我想回去了。” “以秋,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最怕易轩紧张,为我一个病秧子,着实不值得。我坐起身来,“只是许久没回去,念家了而已。”易轩攥着我的手默了片刻才道:“以秋,从现在起,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易轩,你与我的情,我已知晓,除了谢我别无他言。”我努力提高自己的声音,使他能听得清楚明了,“以安与以春是我家人,我不可能丢下他们不管不问,还望你能理解我。” 第33页 易轩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与我:“以秋,这是代以安托我交给你的。”我心感不好,立马拆开信封。这字略显潦草,稳而不乱,是以安的笔迹。信上只有寥寥数语,言简意赅:以秋,万恕愚兄自做主张将你一人留下。兄有一桩陈年旧事须得处理,不便带你远行,故而将你托与易公子,望你勿要挂念。事情稳定之后,兄再迴转接你,勿念,珍重。 ――代以安 我下意识地想到了赵双成,将信揉作一团扔到一旁:“定是赵双成又找他麻烦了。”我掀开被子,欲起身下床。易轩拦住我:“以秋,赵双成已被押送至故都了,这事与他无关。” “他从未丢下过我,上次见面时,他还说会回来接我。”我又急又气,笃定他是出了什么事儿,故意写封信找个託词敷衍我。易轩忙擦去我脸上的泪,道:“以秋,代以安在信上说了,他只是旧事未理,暂时离开,事毕之后会回万州。” 我执意起身:“可是我从来就没听他说过有什么旧事未理。”易轩忙地搂住我:“陈年旧事哪能记得清楚。代以安乖觉谨慎,他不会出什么事。以秋,他是你兄长,你应该比我清楚。” 听到此处,我稍微冷静了一些:“他可说要去哪里?”易轩道:“没说去何处,他只留了几张药方子,说了些你的病情与日常需要注意的事项。” 以安什么都好,唯独这点自作主张有些令人恼。我又在床上卧了几日,在这几日里,易轩时刻都守在我身旁。因着这三日的汤药分量重,我格外嗜睡,清醒的时候少之又少。很多时候,易轩都是独自静坐,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一人无言。我不晓得这些时辰他如何度过,也不晓得他想了些什么,但是这种无聊日子,我深有体会。 以安开的药总是有效,喝了这么几天,我的精神头儿比先前好了许多。院子里的海棠树开了花,易轩拉着我要去后院走一圈。易府的后院很大,花木甚多,其中以此时盛放的海棠和满枝黄叶的梧桐为最。 我行至梧桐树下,清风一过,泛黄的梧桐叶簌簌而落,一片桐叶飘飘然落到我的掌心。我印了印桐叶的脉络,看向易轩,“易公子,能否再弹一遍那《贯秋词》?” 易轩温柔一笑:“以秋不嫌弃我弹得难听就好。”我摇头,“易轩的琴技甚好,我虽没有见过其他公子哥抚琴,但想来也没有几人能敌过易轩。” 家僕捧来一张长琴,我与易轩共坐小亭中。易轩随手拨了拨弦,音调还算准确。他朝我一笑,开始勾弦抚曲。琴声轻,秋风起,桐叶坠。梧桐树下一张琴,对坐人,一黑一白,两不言。 一曲《贯秋词》毕,琴音还在耳畔迴荡。我道:“在醉香楼里初次听这曲子时,还无甚感觉。此刻再闻,却听得心头落落生悲,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易轩道,“绿意尽褪,黄叶漫天,秋天本就是个别离生悲的季节。这《贯秋词》依秋而作,此刻又值秋季,听来觉悲实属正常,只是以秋不要因此伤秋才好。” “这支曲子可是出自易公子之手?”我听曲无数,弹曲无数,却从未听过这般伤沉的曲子。易轩摇头,双手贴着琴弦:“我才疏学浅,平日里又懒惰不堪,哪能写得出这等曲子。”易轩将目光落到琴弦之上,无尽的柔情如春波一般在他的眼眸里乍开:“这《贯秋词》是我的一位好友所作。” 易轩眼眸里多有变化,我没再多问,只轻轻地哦了一声。易轩却自顾自说道:“只可惜,我将他弄丢了。”短短几字,尽显无奈与遗憾。我不喜揭人伤疤,也不会在伤口上撒盐,可他也不懂安慰别人。易轩此刻的神色甚悲,我一时无措,想了半晌才想出一句:“易公子,不必伤悲,终有一天,他会再回来。” 易轩温尔浅笑,那甜腻的笑容里始终夹着一层属于这秋之别离的伤。他望着我莫名吐出一句:“以秋,你真好。” 好?我听来没由头。我生着一副病躯,药不离口,肩不能提,手又不能扛,除了添乱就只会添乱,如何好?若真要顶个‘好’字,只怕是后面还要跟上‘磨人’二字。 易轩后面了还说了几句话,只是我走了神,并未听进去。日落西山时,易轩扶着我去屋中用饭。一眼扫过,三个汤数,约莫十个菜,菜式精美不说,且有很多都是难见的珍馐。习惯了三菜一汤的我对着这一桌的山珍海味并没有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便不愿再吃。 天黑时,家僕送来洗脸水,我刚取下面具,突然听得开门声,我又立马将面具戴上。进屋的人是易轩,他端着黑乎乎的汤药向我走来:“以秋,把药喝了再睡。” 我道了谢,接过药,微微搅了两下,后一口气喝毕。易轩拿过我手里的碗,塞了一块桂花糖塞到我嘴里。他凑到我面前,笑道:“这是我从故都带来的,好吃吗?” 我含着糖,点了点头。易轩突然前倾,似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吻了吻我的唇。在我惊愕之际,易轩舔唇道了声:“好甜。”我望着他,整张脸上都写着‘呆滞’二字。易轩这人真的好奇怪,明明是个富家公子哥,他的行为却与街头上的混混没有什么区别,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每一次都搞得我措手不及。 第34页 易轩拧干帕子,抬手欲取我的面具,我抓住他的手腕仍有些抗拒:“我自己洗就好。”易轩将帕子递与我,我十分敷衍地擦了擦左边脸,完全没有要当着他的面取下面具的意思。 易轩突然攥着我的手,软声道:“以秋,现下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早些来万州。”易轩说话总是这样没由头,“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想了很久,若我早点来到万州,早点遇上你,以秋你会不会像对代以安那样对我?不再对我提防,不再对我戒备。”说实话,我对易轩真的没有戒备之心,更无提防之意。我心里这样想,但我的行为却与之相对,易轩误会也在情理之中。我忙解释道,“易轩,我没有提防你,只是我这副模样实在丑陋。” “不丑,我的以秋最好看,我最喜欢你了。”我瞬间红了脸,他却屁事没有。像易轩这种公子哥应是最要面子的,他怎么会将这种儿女情话挂在嘴边。我伸手取下面具:“现在你还认为我好看么?” “好看。”易轩的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我右脸上凹凸不平的疤痕,他浅浅一笑:“不管何时,我的以秋都好看。”但凡是个人,都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生出恻隐之心,我同样如此。头一次听见这种话,我情难自禁,眼眶一热,滚了几颗热泪。现下才清楚,我对易轩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易轩捧着我的脑袋,从额头吻至唇瓣,他的吻甚是轻柔香甜,我沉迷其中,无法自拔。我想就算此刻死了也值得,至少除了以安和以春之外,还有一个人会为我流泪。 这一夜,我睡得格外安稳。右手掌心的温度从未消失,那股好闻的檀香一直萦绕在我的鼻尖。‘易轩’二字与我的记忆融成一团,渐渐刻进我的骨髓。 可能是因着易轩昨晚亲我时,我明里暗里都努力回应了他。从今天早上开始,他一逮到机会就会在我脸上轻啄几口,完全没羞没臊,我被他弄得红了一天的脸。晚间洗漱过后,易轩又想赖在我房里不走,我费了好些功夫才将他撵走。谁知第二天,我醒来时,他依旧攥着我的手,埋头睡在我床边。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易轩是不是老天给我的补偿。我不记得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现下却坏了嗓子,毁了容颜,坏了身体。佛说因果报应,我不晓得以前种了什么恶因,结得现在这种恶果。不过既有了易轩、以安和以春,如此便能证明我以前也种过好因,如此才结了好果。老天爷虽无法言语,但它总是最公平的那个存在。 第18章 会抚琴的人都会下棋 罂粟有毒,如今我觉得这亲吻也有毒。这几日里易轩总是逮着我就亲,先前被他亲了之后还多有惊慌,似做贼被抓了那般心跳加快,面红耳赤。如今好了许多,至少不会再羞得涨红了脸。 易轩晚上还是不肯回自己房间去睡觉,如今已经入了秋,天气转凉,夜深露又重。我没法子,只好往里挪了挪,让出一半床给他:“你可以睡到床上来。” “真的?”易轩甚惊,满眼惊喜地望着我。我漫不经心道:“我身上药味儿重,熏着你我可不管。”我这话音还未落,易轩便躺上床来:“我已经习惯以秋身上的药味儿了,闻着才能安心。”易轩攥着我的衣角,装得弱小可怜又无助,那模样十分逗趣。 “天寒了,快盖上,别着凉了。”我分了一床被褥给易轩。易轩只盖了一点点,他将另一半被褥重新搭在了我的身上:“我皮糙肉厚,不觉得冷,还是以秋多盖些。若是因我受了寒,那我又要心疼兼罪过了。”寥寥数语,我心尖一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易轩又往我这边靠了靠,我能清楚地听见他的鼻息声。我不敢动弹,突然有些后悔让他上/床来。“以秋,我可以握着你的手睡么?”这次虽不是先斩后奏,但易轩同样没给我回答的机会与时间。 一只温暖的手钻进我的被褥里,拉住了我的手。即便我刚才泡了热水澡,现在又盖着两床被褥,我的手还是不及易轩的手温暖。我听见了易轩的偷笑声,虽然灭了灯,看不见他的脸,但我却想像得出他偷笑的模样。想着想着,我的嘴角不受控制的微微上扬。昔日过往如何,往后岁月怎样,此刻在我眼里,都不重要了。 好不容易下了床,易轩又像块膏药一样紧紧跟在我左右。不是朝我傻笑就是趁我不注意偷亲我。闹腾了半日他才消停下来。闲来也无事,易轩搬出一盘棋来。我道:“你还不曾问我是否会下棋呢。” 易轩笑道:“会抚琴的人都会下棋。”会吟诗作对的人会写字,会刺绣的人会织布,会下地的人会老看天。我怎么都没听过会抚琴的人都会下棋,这其中有何关联?不禁追问道,“易轩怎如此确定会抚琴的人都会下棋。” “别人告诉我的。”易轩将白子送到我面前,他答得如此敷衍,想是胡猜的:“光下棋也忒乏味了,需得一点赌注才好。” “要什么赌注?”我就知易轩不会为下棋而下棋,其中定要穿插些什么才符合他的性子。易轩道:“以秋赢了,可以向我提任何条件或者要求。若是我赢了……”易轩突然止了声。我忙道:“若是你赢了要如何?” 第35页 “待我赢了以秋便会知晓。”易轩故作神秘。我笑了笑,不知他又想出了什么歪点子。一局终了,我赢了。我一时想不出什么要求,便道:“暂且欠着,待我以后想到了,再告诉你。” “好。”易轩收拾好黑白二字,第二局很快开始。这一局我们僵持了很久,易轩数次反败为胜,足以他的棋技甚精。上一局易轩输得那样快,想来是暗中放水,让了我一局。这一局,我输了。文澜奉来笔墨,易轩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据,道:“我的要求很简单,以秋在此处写个名字便可。” 我拿过字据一看,不禁老脸红起来。这傢伙果然没个正经,竟写了张肉麻人的情爱字据。易轩见我迟迟不肯拿笔,便道:“以秋,愿赌服输啊,你可不能耍赖。”我红着脸,写了个名字。易轩看着字据满脸灿笑:“以秋,字据在此,从今以后,你可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啊。”易轩是我见的第一个如此厚颜又多怪的人。他的想法与诸多行径与其他公子哥截然不同,算得上是最不正经却又是最性情的公子。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如今算来,我已经在易轩府上住了将近三个月。在这期间,以安托人给我带了一封平安信之外再无半点消息。醉香楼的柳半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不肯见我,六儿那里也问不出什么话,我去了数次,次次都无结果。再后来,我也就不大去醉香楼了。 以安说会回来接我,我信他,我也一直等着他。从日升等到月落,从黄叶飘飞等到白雪满地。我晓得,以安不会骗我。每天和易轩腻在一起,他总会变着法子逗我。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带我出城去看景;天气不好时,他就屋里为我抚琴,听得多了,那《贯秋词》我也就记下了。 今年的雪下得比去年晚了许多,去年十二月初就飘起了雪,今年一月中旬才见初雪。一觉睡醒,雪已铺了一卡厚。易轩又给我裹了一件厚绒衣,还加了一个暖手壶,出门在长廊走了两步,易轩便上前摸摸我的手:“以秋,若是觉得冷,就告诉我啊。” 我点头:“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易轩伸手捏了捏我的脸,笑道:“我倒希望以秋是个小孩子,每天都黏着我,永远不要长大才好。” “你若是喜欢孩子,大可结门亲,生一堆啊。”我觉得万物都是小时才可爱。小狗可爱,小猫可爱,就连那刚出生的小马驹也可爱至极。易轩瘪了瘪嘴:“我才不喜欢孩子,我只喜欢以秋。若是以秋愿意和我生孩子,我立马就娶你。” 我别过脸去看雪:“别说胡话,我是男儿身,生不了孩子,也成不了亲。”易轩跨到我身后,环住我的腰身,凑到耳畔轻语:“不要孩子,只要以秋。先前我就说过,只要以秋愿意,这亲一定能成,即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一定和你成亲。” 我只当易轩是说这话哄我高兴的。古来男风盛行,富家公子们养的男宠也不在少数,这我是晓得的,但这事背地里做就做了,没人愿意将它提到明处。这成亲只是一时的玩笑罢了,我没再应这茬儿。看着铺了一地的雪,我又想起昨年与以春一同堆的雪人,“易轩,近来可有以安的消息?” “没有。”易轩口里的这个答案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嘆了一声:“过了这么久都无消息,以安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易轩握着手软声劝道:“以秋放心,代以安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出什么事。”以安的确是个聪明人,可正因为他太聪明,这一连几个月都没有消息,我才迟迟不能安心。 “以秋,外边冷,进屋吧。”我手上抱着暖壶,身上披着厚袄子,一点儿都不觉冷,“再等等,我想再看看。”易轩没再阻我,只是将我手里的暖手壶交于文澜,让他再去换了壶热水。 我喜爱腊梅喜欢得紧,院角那株腊梅开得正好,我这一看就是半个时辰。易轩摸着我手上的温度降了一些,起身去折了一大把腊梅枝哄着我进了屋。我稍微修剪了一下枝条,将腊梅插进瓶里,诸事弄毕之后,天也渐渐暗了下来。这一天,也就这么过了。 夜里,屋外的风声异常的大。我睡得并不安稳,没过多久,我依稀听得睡在身旁的易轩咳嗽了一声。借着窗外白雪泛着的光,我看见易轩只盖着一个被角,他又将大半的被褥搭在了我的身上。我不由地攥紧了他的手,将身上的被褥扯过去盖住他的身子。一时没忍住侧过身子搂住易轩的腰,一股寒意将我包裹。易轩被我这突然起来的一抱惊醒:“以秋……” 我将脑袋埋到易轩的胸膛,低声道:“我只是觉得热,抱着你降降火。”易轩约莫是笑了,他亦收紧了搂着我的手:“我可希望你这火别降下去才好。”我又嘀咕了两声,不晓得他听没听清。我听着易轩的心跳,嗅着他身上的檀香,渐渐入了梦。 好梦难留,好景不长。后来的几天,易轩突然忙了起来,一天到晚他都窝在书房里,只有晚间到我房里歇时才能说会儿话。文澜也不再似先前那般清闲,他整天进进出出,有时候三两天都见不着他的人影。我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虽然好奇,却也没有多问。 习惯了易轩的陪伴,在他忙碌的这段日子里,我只好靠作画、抚琴、小睡来打发时间。除夕夜的前三天,夜里,我像往常一样自己吃着晚饭。易轩突然推门进来了,他脸上的笑容还是那般甜腻:“以秋。” 第36页 我道:“忙完了?”易轩在我身旁坐下:“对不起,这段时间没顾上你。”颇为自责。我笑了笑:“没顾上我才好呢,我正好清静了一段时间。” 易轩盛了一碗老参汤,一勺一勺的餵我。今夜易轩有些不同,参汤见底,易轩搁了碗,“以秋,我得离开几日。”滞了片刻,我故作轻松地应道:“快到除夕了,是该回家去看看爹娘了。只是故都离万州路途遥远,下雪路又难行,你一路小心才好。” 第19章 梦是反的 易轩盛了一碗老参汤,一勺一勺的餵我。今夜易轩有些不同,参汤见底,易轩搁了碗,“以秋,我得离开几日。”滞了片刻,我故作轻松地应道:“快到除夕了,是该回家去看看爹娘了。只是故都离万州路途遥远,下雪路又难行,你一路小心才好。” 易轩道:“别担心我,照顾好自己,缺什么就告诉文澜,我很快就回来。” 我道:“今晚就走吗?” 易轩道:“今晚动身。” 我道:“一路小心。” 易轩打了个哈哈:“以秋放心,我可是会功夫的。”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塞到我手里:“想我的时候就看看,至多一个月我就回来了。” 故都离万州路途遥远,且现下风雪路难行。原本万州到故都需要策马四日,眼下恐怕要多耗上几天,一个月的时间着实有些紧。“除开来回耗在路上的日子,你都没有多余的时间陪令堂。如今你出来这么久,此次回去应该多陪陪他们才是,我不妨事,你只要能在大雪化尽前回来就好。” 易轩似有话要说,迟疑片刻只说出一句:“安心等我回来。”这一夜,易轩带着十来个家僕策马离去。我一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好不容易习惯了他的存在,如今一走,我又得再次习惯一个人。屋外的风雪唿唿,身边又少了易轩的热度,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冬雪的寒冷。这一夜,我约莫是没睡着。 文澜不怎么爱说话,我不晓得是他天生不爱说话,还是身为护卫的职业所需,他总是闷声闷气。易轩走了,眼下清清静静,我又觉回到了以前,可是再无以安和以春的身影。 本来没什么胃口,文澜好言劝着我又多吃了两口。时辰一到喝了汤药,文澜又陪着我去院子里看了一会儿腊梅。府上的小丫头们和家僕忙着除旧迎新,除夕、春节将近,该布置的还是得布置。即便易轩不在,这节日还得照样过。 除夕夜,家僕们备了一桌子好菜,我一个人对着满桌的菜食提不起筷子。文澜道:“以秋公子,是身体不舒服还是饭菜不合胃口?”我摇摇头:“以前除夕,以安也会弄一大桌子的菜,虽然比不得眼下的丰盛,但我却很满足。一张桌子不大,人总归是齐的,现在太冷清了。文澜,你坐下陪我一起吃吧。” 文澜多有迟疑,最后还是坐了下来。这顿饭我吃得尤为艰难。本想同他们一起守岁,文澜一直在我耳畔念叨,加上药劲儿上头,我也没再坚持,在堂中坐了一会儿便回了屋。睡得迷迷煳煳时,隐约听见了一两声炮仗声。 第二日一早,我欲带礼去醉香楼,刚出房门,文澜便拦着不让,一张嘴就是一堆理由,我完全不能反驳。平时见文澜不怎么说话,眼下说什么都有理,还不带喘气。旁人都说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会变得相像,现在我算是信了。易轩的嘴如此会扯,文澜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文澜说了一通,还是不能阻我去醉香楼的意愿。一来,多日不见柳半烟同六儿,我实在想念;二来,这过年过节本该走动,更何况先前柳半烟同六儿帮了我不少的忙,过河拆桥,忘恩忘义这事儿我代以秋做不来。 我同文澜磨了好一阵,最后文澜还是退步了。外面确实冷得厉害,我文澜给我裹了两件袄子,加了一个暖手壶才肯让我出门。严寒隆冬,我裹成了一枚最暖和的粽子。 马车在醉香楼大门口停了下来。文澜扶我下了马车,又转回去抱我准备的礼物。走到门前,我敲了敲门。片刻六儿来开门,一见我,他的声音就哽咽起来:“以秋公子……” 我笑道:“六儿。” “快进来,外面冷。”六儿急忙邀我进屋,将我领到我以前常歇的屋里。六儿泡了一壶茶,递与我和文澜:“这是今年的雪水,公子快尝尝。”我喝了一口,入喉甘甜,回味清香。茶好,水也好。六儿问:“味道如何?” 我笑道:“也只有六儿才能泡出这样好的茶。”六儿面带羞意:“以秋公子竟捡好的说。”搁了茶杯,我敛了些许笑容,“半烟姐姐还是不肯见我么?” 六儿连忙打哈哈:“以秋公子可别这么说,这不昨儿是除夕么?烟姐儿昨儿守岁,又处理了许多事情,今早天亮才睡下。”见六儿为难,我也不好再打搅。柳半烟不愿见我,他也没办法。我道,“六儿,上面两盒是给你的,下面的劳烦你帮我送给半烟姐姐。” 六儿连连谢礼。我手里的暖壶渐渐失了温度,便起身要走。六儿将我们送到门口,看着我上了马车才转进屋去。这一天又过了,两个人吃饭,一个人发呆。唯一不同的就是今天在发完呆后,我还抚了一支《贯秋词》,这曲子实在悲伤得紧,只一遍我就不想再抚。 第37页 日子异常的难熬,除了抚琴、作画、小睡之外又多了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发呆。若是文澜不喊我,我可以坐一天。不晓得想了些什么,又觉得想了很多。 外面的雪开始融化了,气温也随之降了许多,下雪不冷化雪冷,老话总是没错。夜里我时常冷醒,一醒就再也无法入眠。每每吃了早饭,喝了汤药,我就要睡,一直睡到下午才会醒。 再往后,我越来越嗜睡,整日整日的睡,我还是睡不醒。文澜叫来一个大夫,那大夫把了我的脉,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我全然没有听进去。我只晓得自此以后我得多喝一碗药。 * “以秋。” “以秋。” 我听得有人唤我,这声音十分熟悉。我睁开眼来,只见自己身处山林,林中瀰漫着雾气,我看不清眼前事物。“以秋,以秋。”唿唤声继续传来,这是以安的声音,我急了:“以安,你在哪里?!” “以秋,以秋……”以安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稳了稳心神,循着以安的唤声过去。我穿梭于林间,时不时会有一两滴露水砸到我的额头和鼻樑上,那冰冷的感觉渗入骨髓,我不由地打了几个寒颤。 我顺着以安的唤声来到一个断崖处,只见以安身悬断崖,手里只抓着一根老藤。“以安!”我当即吓出一身冷汗。以安抓着老藤满头大汗,“以秋,快救救我。” 我忙道:“以安,你你先别动,我马上就来救你。”我趴到地上,伸手慢慢靠近以安,将要拉到以安时,崖边的碎石子连连滚落,那根附在石上的老藤亦就此脱落:“以秋――!”以安抓着那根老藤直线下坠,最后消失在层层迷雾之中。 “以安!”我勐然惊醒,屋中一片漆黑。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那只是一个梦,我抬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门吱嘎一声响:“以秋公子!”文澜快步而来,手里的剑露出点点锋芒。我道:“无事,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文澜燃了一盏灯,屋里这才多了一丝亮光,他上前拉着我的被褥:“公子快躺下,还有两个时辰天才会亮。”此梦不详,眼下我自然睡不着了,“文澜,可有我兄长的消息?” “以秋公子不必担心,若是以安大夫有消息了,我会立马告诉你。”文澜将剑搁到一旁,细声安抚。我的心仍旧不安,那个梦太过真实,“我刚才梦到以安掉到山崖下了,你说以安会不会真的出了什么事?” “以秋公子难道不知道梦是反的么?在梦里以安大夫掉下了山崖,就说明他现在十分安全,公子不用担心。”文澜替我盖好被褥,交代了几句,便灭了烛火,出了门。后半夜我终是睡不着了,在床上辗转许久后,我摸黑裹上衣裳,披上大氅,悄悄从后门出了易府。 如此冬夜,除了我,街上再无半点人影,街头巷尾挂着的大红灯笼只有一半还散着微光。街上很静,静得我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终于要到醉香楼时,我才听得几道人声。远远看去,醉香楼里灯火通明,欢笑声不断,这大雪并未盖住它的热闹,此刻六儿应忙。 我推开大门,一股热气迎头扑上。我一步跨进屋,转身就合上房门,堂中还有十来个人喝着大酒。我灭掉灯笼的火,只听见六儿喊了一声:“以秋公子。”我招唿了一声,上到二楼。六儿跑过来:“这么晚过来,以秋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我道:“半烟姐姐呢?”六儿面色稍变。我晓得柳半烟是故意不见我的,先前我就将以往诸事都理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我没有惹柳半烟,此番她躲着不肯见我,这其中原因若不是出在她身上,就是出在以安身上。我心里实在不安,盯着六儿道:“不可能又睡着了吧?” 六儿的目光飘忽,支支吾吾:“我去看看。”我一把拉住六儿,“还是我自己去吧,想来你也是累着了,得空就去歇会儿,别累坏了。”六儿干笑了一声,“那好。” 柳半烟的房间在三楼的最里边,我再上一层楼,拐了两道弯儿,来到她门前,屋里亮着灯,我抬手敲了敲门。两道门吱嘎一声响,柳半烟穿着一身红裳立在我面前,香肩外露,面容略显憔悴,见来人是我,她稍显惊慌。我道:“半烟姐姐,多日不见,你又瘦了些。” 柳半烟微微往旁边挪了挪:“进来吧。”这是我第一次进她的屋子,心里难免有些忐忑。柳半烟合上房门,替我倒了一杯热茶:“东西六儿已经交给我了,我在此谢过代二公子。” 我道:“半烟姐姐,你我之间,何时变得这样生分了?”柳半烟笑了笑:“哪里生分?”我觉得那笑容有几分阴森,心里不由地生起了寒意。 第20章 淑王妃来了 我道:“半烟姐姐,你我之间,何时变得这样生分了?”柳半烟笑了笑:“哪里生分?”我觉得那笑容有几分阴森,心里不由地生起了寒意。 “半烟姐姐以前可从来没有唤过我‘公子’。”柳半烟起身走向铺着一层白鹅绒的躺椅:“时间在变,人心也在变,那称唿自然也可以变。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如何能一样?” “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得罪了半烟姐姐?”我呆滞片刻,纵使时间在变,人心在变,短短几月也不可能变得这般陌生。“快别这样说。”柳半烟拉了拉裙子,遮住外露的细腿。她单手扶额,甚显慵懒:“代二公子你没做错,更没有得罪我。倒是我,先前对你不冷不热,还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第38页 柳半烟说话越发阴阳怪气,我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摸不着方向。默了好半晌,我只好掉头询问以安的下落:“半烟姐姐可有我兄长以安的消息?”柳半烟的神色到底是变了:“他是你兄长,你都不知道,我自然也是不知道。” “以安最在乎半烟姐姐,他……”柳半烟突然发作止了我的后话,“你又不是代以安,如何晓得他在乎谁!”她那模样十分恼。“天很晚了,代二公子还是快些回去吧。我也困了,想歇了。”柳半烟起身往屏风后的软床走去,我道了声:“打扰了,对不起,还请半烟姐姐注意身子,莫累坏了才好。” 柳半烟没有作声,我出了醉香楼,提着灯笼往回走。走回到易府时,天已蒙蒙亮。转进我住的院子时正好碰见文澜,他接过我手里的灯笼,立马吩咐旁人烧了一桶热水。泡了一刻钟的热水澡,身体暖和了许多。吃过早饭,喝了汤药,我窝在床上想着柳半烟,想着以安、以春。 文澜进屋给我换过几次暖手壶,每次他都会问我身子如何?是否觉得冷?我每次都应:“没事,不冷。”这一天到底是挨过去了。夜里,我又做梦了。我梦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里面的水很冷,很刺骨,我冷得瑟瑟发抖,直不起身子。 我听到有人在唤我,像文澜,也像易轩,更像是以安。我努力张开嘴想答应他,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闻见了熟悉的药味儿,在梦里,我一直唤着以安,我哭着喊他,他却始终没有出现。 我醒时文澜告诉我,这一觉我足足睡了三日。浑身皆无力气,嘴里也苦得厉害,“文澜,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文澜软声软气应道,“今日是元宵。” “元宵啊。”我稍稍转了转眼珠子,使自己看起来像个活物,“可惜看不到灯会了。”犹记昨年元宵和以安、以春看灯会的情景,如今我半死不活,以春和以安又无半点消息,生而为人,当真是世事无常。 文澜道:“元宵灯会年年都有,明年再看也不迟,以秋公子无需遗憾。”我嘆了一声,文澜餵了我两杯温水。家僕送来清粥,文澜又餵我吃了半小碗。“外面的雪化完了么?” “还没有。”睡了这么几日,此番才注意到文澜似乎憔悴了不少。想来也对,有我这个病秧子在,文澜定然落不得清闲。我病的这几日,又不晓得他受了多少累。眼下算来,易轩好像已经走了大半个月,也不晓得他如今怎么样了。 “易轩还有十多天才会回来吧?”身子越来越差,我真怕我此番等不到他迴转。“如果故都的事情处理得顺手,公子应该会提前回来。”文澜站得端端正正,脸色虽然憔悴,仍然不减他的英气。 “文澜,易轩为何会年少白头?”自打在桐子街初见易轩时我就好奇得紧。想他一个富家公子哥,按理来说应是无愁无忧,不知为何却白了少年头。文澜滞了片刻才道:“公子心中有愧,他一直都在为多年前的一件事后悔自责。终日以酒浇愁,终日伤心痛苦,日復日,月轮月,年接年。愁煞了少年头,苦白了少年头。” 我没曾想易轩还有这样的过往。因一件事惆怅这许多年,想来这事也成了易轩心中的痛,就如我身上的疤痕一般,永远抹不干净。既然是不愿提及的痛苦伤心,我也就没再继续问下去,另择了一个话题。“文澜,能劳烦你给我讲讲故都么?” “以秋公子想听些什么?”文澜方才似乎是笑了一下。“随便讲一讲就好。”我这一生都在万州城打转,没去过其他地方,只听旁人说过各地的景儿。或温柔水乡的缠绵,或东去临海的壮阔,或西边大漠的雄浑。我想去,以安也曾答应得空与我一道去,奈何我这副身子不顺我意。 “那我就先讲一讲故都的大概。故都别称皇城,是天子住处。城中繁华,多为官商,朝廷里的大半重臣都住在文昌一带;富商豪绅占据顺周一带;益永片区则为皇子王孙的住处。” “因为来往贸易繁荣,通南北,达东西,所以常常能在故都见着许多外族人。这些外族人说着不算流利的汉话,贩卖着运来的货物,然后再从故都购买茶、丝、珍宝、药材等物运回自己的族地。” 文澜耐心地讲,我细细地听,时不时问上一两句。纵使文澜讲得多么生动,我亦想像不出故都那寸土寸金的繁华。 时辰一到,家僕送来参汤,我喝过之后,便让文澜下去歇了。躺在床上,抱着暖手壶,我想着以安,念着易轩,心里总不能安宁。 我这病秧子还真经不起这寒冷摧残,只要一出门,我这身子就像是落到冰水中一样,冷得直发颤。身子扛不住这寒冷,我也只好窝在床上。只有文澜进屋替我开窗透气时,我才能见到屋外的景儿。每一次开窗,窗外的雪就会变少,屋顶上的瓦片露出了原色,草木也直起了腰身。 上次我失信于易轩,这次易轩失信于我,我们算是扯平了。三日復三日,三日又三日。等来了暖暖春风,等来了柳枝新芽,还是没等来我心头盼望之人。 晚间我睡得迷迷煳煳,隐约感觉到一股暖意从我的腰腹散开,慢慢包裹了我的身子。淡淡檀香萦绕于我的鼻尖,最为撩拨心弦的还是在耳畔响起鼻息。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我突然清醒,所有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39页 我偏过脸去,依稀看得点点眸光。易轩道:“以秋,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我翻过身去,一头扎进易轩怀里:“不算晚,天还没亮。”终是抓住了熟悉的温暖。 易轩捏着我额稍的长髮,“屋外的雪已经化完了。”我哼唧了一声:“等明年。”易轩搂紧了我,喃喃说了几语。这一夜我睡得格外安稳。 冬意退尽,春风一拂,院子里的花生出了许多花骨朵儿。我也渐渐脱了那些厚厚的袄子,换上了春衣。这天暖阳铺洒,天晴风好,易轩带了只风筝,领着我出城去了。易轩在城外择了一片好地儿,草青树翠,岳清河蜿蜒而过。风筝慢慢升空,我接过风筝,易轩的掌心贴着我的手背,一拉一松,风筝越飞越远。我看见文澜坐在马车上,他似乎是在望着我们笑。 迎着朝阳行,伴着晚霞归。易轩扶着我下了马车,刚刚走到府门口,一个家僕面带难色,施礼唤了声:“公子,淑王妃来了。” 淑王妃,王妃?在我狐疑之际,易轩转过脸软声与我说:“以秋,你先回去休息。”他的脸色大抵是变了几分,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易轩有意支开我,我便顺他的意从旁侧长廊绕道而行。文澜缓步跟在我身后,还没走几步,我便听得一个甚显尖利的女声:“王爷,你何时将这姓氏都改了?若是被皇上知道了,怕是又要揪着你说一顿了。” 这个声音,我好像是在哪里听见过。一股无形的力量牵绊住我,使我迟迟迈不开腿。那位淑王妃又尖着声音道:“文澜,虽说你听命于王爷,但是说到底我也算你的主子。隔了一段时间不见,你连基本的规矩都忘了么?!” 这位淑王妃的声音温柔,这话里话外的气势却是十分摄人,我心中隐隐觉得不好。文澜转过身去,施了一个礼,恭敬道:“文澜失礼了,请王妃恕罪。”脚步声渐近:“哟,这又是谁啊?穿得清素风雅,看着倒像个人嘛!” “夏念真,适可而止。”短短七字,威慑力与怒气并施,往日的温柔烟消云散。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此时的易轩已经换了一个人。我转过身去,那位淑王妃看见我的脸,娇媚的脸蛋瞬间失了颜色,眉眼之间皆是惊诧,像是活见鬼一般,也对,我这张脸与鬼也无甚差别。 第21章 将军之子凌丹 我转过身去,那位淑王妃看见我的脸,娇媚的脸蛋瞬间失了颜色,眉眼之间皆是惊诧,像是活见鬼一般,也对,我这张脸与鬼也无甚差别。 眼前这位淑王妃的身段婀娜,罥烟眉下的眸子十分灵动,五官精緻得如同画师精心描摹过般,尤是那水嫩的双唇惹人心动。我朝淑王妃施了个礼,并未出声。她看见我的脸就吓得花容失色,若是再听见我这声音,就此晕倒在我面前的话那就真的是罪过了。 淑王妃愣在原地没作声,易轩开口道:“文澜,扶以秋下去休息。”文澜侧身挡在我身前,阻断了淑王妃的视线:“以秋公子,走吧。”我与文澜从旁侧长廊走开了,离开时,我隐隐听得淑王妃说了一句:“王爷,你可真是了不得啊……”廊尽拐弯,后面的话我也就听不清了。 一回到流文阁,我就闷进了房里。文澜亦跟着进了屋,我临窗而立,仍旧不愿相信方才之事,“易轩是王爷?”文澜面有尴尬之色:“是。” 我又滞了一会儿。淑王妃这三个字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清晰,我总觉得曾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淑王妃好像是七王的正妃,七王爷名唤黎……黎……”七王爷的名声大,我曾经听人说起过,此番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名字。 文澜道:“王爷姓黎,名唤子易,单字一个轩。”我沉默了,在窗户旁边杵了许久,直到红霞散尽。家僕送来饭食,我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饭菜照旧,但这东西进到嘴里却变了味儿,着实难以下咽。 喝过汤药,我支走了文澜。屋里只留了一盏灯,火光微弱,仿佛马上就要熄灭一般。我心里梗得慌,说不出的难受。窗外的春虫窸窸窣窣地叫着,叫得我越发心乱而无法入眠。 不知到了哪个时辰,响起了一声‘吱嘎’的推门声,我闭上眼睛装睡。脚步声在床边断绝,易轩将我露在外边的手放进了被褥里,他床边坐了会儿,后便灭了屋里的油灯,走了。 这一夜,我终究是没有睡着。天刚露出一点白我就起床穿好衣服,拉开房门便见坐在靠坐在门口的易轩。他惊醒道:“以秋,怎么起这么早?”看他那模样,应是在这门口待了一宿。 我朝易轩施了礼,恭敬却不带一点温度地说道:“王爷怎的坐在门口?若是因此受凉,那我可是莫大的罪过。”易轩的脸僵硬了:“以秋,你打我骂我、给我脸色看都好,只是求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 “不敢。”我的态度放得无比尊敬。两字话音还未落,易轩就上前一把搂住我,搂得格外用力:“你现在的这种行为,叫我如何敢告诉你。” 我没作声,易轩在我耳畔委屈巴巴地嘀咕了一句:“我并非有意隐瞒你,还望以秋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一阵耳语,我好不容易才硬起的心又软了下来。 我将易轩从身上扒了下来,他满脸疲累,虽说开春了,但夜里还是寒凉。我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几乎没有什么温度:“身子这样冷,去泡个热水澡,莫要受凉了。” 第40页 “以秋抱抱我就暖和了。”易轩的目光一如往日那般温柔,看得我既心疼又无奈。我微微踮了踮脚,环住易轩的脖颈,紧贴着他的身体:“这样好些了吗?” “好多了。”易轩亦搂紧了我,他长嘆了一声,似安心,又像无奈。易府因为夏念真的来到变得忙碌起来。家僕、丫头们忙里忙外,个个面色皆难,想来那夏念真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 我架不住那夏念真,便一直待在流文阁里,不曾外踏一步。她是皇帝赐给易轩的正牌王妃,姿色又佳,我只是一个平民百姓,面容丑陋,自然不敢同她争什么。我在院里待了一天,易轩亦陪了我一天。黄昏时,院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嘈杂声,我好像听见了文澜的声音。 嘈杂声越来越近,文澜退到了院门口,紧接着就涌现几个家僕与三四个丫头,还有一抹娇红半露。“滚开!”夏念真的声音带着些许怒气,挡在门口的文澜一声不吭。我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易轩拉住我:“你别过去。” 夏念真又沖文澜吼了一句,文澜依旧默不吭声。啪的一声清响从院口传来,易轩的眉头皱了起来:“文澜,让她进来。”文澜这才应声退到一旁,他右边脸颊留下了五根红红的手指印。 夏念真穿着一袭红裳,如春日绽放的花朵,娇艷而夺目:“王爷,你这样藏着掖着做什么呢?我又不会把他吃了。”夏念真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我欲朝她施礼,易轩拦住我。夏念真冷哼了一声:“我说文澜怎么越发无礼了,原来是跟王爷学的啊。” “你的废话要是说完了就走。”易轩的语气十分冷淡,我从未见过的冷淡。夏念真扭着水蛇腰慢慢靠近我:“王爷,你莫要忘了,我是你八抬大轿抬进门的正妻。不论是现在的代以秋,还是以前的凌丹,见了我都得低一等。” 凌丹…… 一听这名字,我心里就生了一阵后怕感,没有缘由。易轩怒了,眸中生出一抹骇人的厉色:“夏念真,你在王府还没闹够么?” “我没闹够?”夏念真的冷哼越发刺耳:“若是你消停了,我还会闹么?”易轩瞪着夏念真,我明显感觉到易轩在强忍某种冲动。夏念真斜眼瞪着我:“不过是个残次品罢了,你还当个宝贝捧在手心里。” 残次品三字化作一把尖刀直刺我的心脏,我的身子不由地抖了一下,衣袖里的双手不由地纂成了拳头。她如此一说,挑开了一道我最不愿意碰触的伤疤,我埋着脑袋,不敢看任何人。 易轩勐然间掐住夏念真的脖子,家僕丫头皆惊,我也慌了神,忙上去拉易轩。夏念真一张脸涨得通红,却仍傲气凛然:“掐啊,把我掐死了,你不就好和他过一辈子吗?” “这么想死,本王就成全你!”易轩两边太阳穴的青筋暴起,手上又增了几分力。夏念真神色痛苦,额边的青筋亦明显凸起,立在一旁的家僕丫头们惊慌无措,只有一个身着小粉裳的丫头哭着跪上前,连连叩头:“王爷饶命,王妃无心之言,请王爷恕罪。”那小丫头哭得极为伤心,想来应是夏念真的贴身丫头。 文澜立在一旁观看,对于这眼前的一切,他似乎是司空见惯了,我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一点波澜。我紧紧抓着易轩的手腕,忙道:“求王爷松手,王妃说的只是气话,不能当真。” 易轩咬牙松了手,夏念真捂着脖颈勐咳了几声,那小丫头扶着夏念真连连向易轩道谢。易轩拉起我就往里屋走,夏念真大吼:“黎子易,你个王八蛋,你不让我好过,你也别想好过!”我回头看了夏念真一眼,她恶狠狠地瞪着我,那道目光凶厉而又诡异,我心头一颤,说不出的害怕。 至屋,易轩的怒气仍盛。我那颗慌乱的心也未安定下来,这么几月来,我第一次见到易轩这般兇狠的模样。易轩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拉住我的手道:“对不起,吓着你了。”我只摇了摇头,方才兇狠欲要人命的人是他,此刻温柔软语的人亦是他,我都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易轩了。 夜幕落下,屋中烛火闪动,家僕送来饭食,我与易轩都只吃了一点便停停了筷。他应是在烦夏念真,而我则是被方才那个‘凌丹’弄得心神不宁。这个名字就和夏念真的声音一样,似乎曾在我的记忆里出现过。 洗刷整毕后,易轩在我床边坐下,我道:“易轩,王妃今天气得厉害,你过去哄哄她吧。”我知道自己演技拙劣,可我还是得硬着头皮演下去。 易轩抬手摸了摸我的脸,努力挤出一个浅笑:“早些睡。”我没作声,易轩起身出了门。我望着屋里的烛光发了阵神才上床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还算安宁,我没出院子,夏念真也未找过来。易轩日日都陪在我身旁,只是近来少了很多话,这应是我对他冷淡的缘故。我也不是故意冷淡他,只是那日夏念真提起的这个凌丹,一直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扰得我心神烦忧。只要我稍不注意,我的思绪就会与‘凌丹’二字缠绕,仿佛我的记忆深处藏着关于这个人的什么秘密。越想越脑袋疼,越疼心里越乱。 我甚恼,暗自嘆了口气。抬头一看,天已近黄昏,无云无下,只一片灰蓝。与我同坐一张椅子的易轩靠着我肩膀,抱着我的胳膊不松手。我道:“易轩,我能问你一些问题么?” 第41页 易轩似乎是猜到了我会有此一说。他支起脑袋软声道:“以秋是不是想问凌丹?” “若是不方便,也可以不用说。”我向来不会将话说死,总是喜欢留一个台阶。易轩握住我的手,神色惆怅,“以秋可还记得你我初见时,我说起的那位旧友?” 第22章 两百单八坟 “若是不方便,也可以不用说。”我向来不会将话说死,总是喜欢留一个台阶。易轩握住我的手,神色惆怅,“以秋可还记得你我初见时,我说起的那位旧友?” “记得。你说我手中琴与他的琴很像,那首《贯秋词》亦是他作的。”我稍稍顿了顿,又道:“他便是凌丹吧?” 易轩点头,很是无奈。“凌丹是大将军凌潜西的三子,因为与我同一天出生,皇上便将他召进宫,与我做个玩伴,同我一起上学识书。凌丹很聪明,太傅教的东西他一学就会,他尤善音韵,最爱长琴。太傅经常夸他,让我与他多学学,可我实在对那些诗书提不起兴趣。我们十二岁那年,凌家犯上,被满门抄斩,唯有凌丹活了下来。自凌丹全家被斩以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常常将自己闷在房里,去学堂时又被我的其他兄弟轻视,后来渐渐的,他也就不去上学了。” 听故事听到一半格外难受,我忍不住问了声,“再后来呢?”易轩攥紧了我的手,“八年以后他就走了,没留下只言片语,只带走了一张长琴。”易轩的眼眶里闪动着泪花:“我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却未发现他的半点踪迹。” “他或许是有什么苦衷吧,二十年的情分,他不可能如此轻易丢下。”文澜先前说的事应该就是指此事了。易轩只喃喃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没再继续说下去,见他如此神伤,我也没再继续问。易轩因凌丹年少白头,可见这凌丹在易轩心里的地位。 听了那凌丹的事儿,晚间我就越发睡不着。半夜里下起了雨,淅淅沥沥,那声音格外引人愁思。后半夜半梦半醒,辗转了许久,终于熬到了天亮。刚刚洗刷完毕,那日哭着向易轩替夏念真求情的小丫头就在门口朝我行了个礼:“代公子,我是王妃的陪嫁丫头芊罗。” 我行至门口,芊罗道:“代公子,王妃请你过去一道用早饭。”我心头自惊,料想这不是什么好事。我正欲开口回绝时,芊罗的嘴角晕开一抹浅笑:“代公子,王妃的玉口已开,您若是不去,这传出去怕是不好听吧?知情的人晓得你是羞怯,见不得我家王妃,若换作不知情的人怕是要说我家王妃将你如何如何了呢。”芊罗的声音温柔,脸上的笑容亦十分灿烂:“再说了,王爷若是带你回故都,这往后还是得和我们家王妃同住一座屋檐下。” 王妃身旁的丫头就是不一样,这嘴生得好生利害,句句压我、贬我。说这么一大通,不见芊罗半点喘,那嘴角的笑容反倒多了一抹颜色,笑里藏刀,大抵就是她这样了。我忖了片刻,提步出门,努力提高声音,“劳烦芊罗姑娘带路。” 芊罗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与她笑容不相符的波澜,她在前方引路,我紧跟在后。雨下个不停,雨滴连缀成线从屋翎坠下,树木在风雨中不住摇晃,枝叶落了一地。不经意想来,我这个人就和那满地落叶一般。 穿过四条长廊,拐了七八个弯,芊罗将我引到中堂。夏念真正坐于上位,朱翠、锦裳衬得她越发娇媚。她姿态稍显傲慢,斜眼瞟着我,四个小丫头脑袋微垂,立在夏念真身后。夏念真道:“我前几日说话直了些,还以为代公子今日不肯赏脸呢。” 我朝夏念真施了个礼:“淑王妃多虑了。”夏念真的目光里多了一丝厌恶与嫌弃,她摆了摆袖子:“坐吧。”一个丫头挪了一张凳子到桌前,我行至桌前,谨慎而坐。 桌上摆满了菜食,粥、菜、糕点、水果等屋一应俱全,平时与易轩吃饭时就觉得太过奢豪铺费,此番这一桌,胜过易轩三倍。小丫头盛了一碗粥轻放于我面前,夏念真道:“代公子别这样拘谨,你随了子易,以后我们像这样同桌吃饭的时间多着呢。” 我听得心里硌得慌,十分不舒服。夏念真见我迟迟拿筷子,又道:“代公子可是嫌我丑,噁心得你没胃口吃饭了不成?” “不敢。”我强忍着心里的不快,努力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这自贬之话皆是针对我,夏念真口才如此,也无怪乎芊罗说话厉害。 我拿起羹勺舀了一点粥送到嘴里,夏念真并未动筷,只端坐着看我。我也顾不得她打什么算盘,只想着快点吃完快点离开。吃到第三口时,我才见那白米粥中有虫蠕动。那白虫有大有小,在粥里扭动的身躯,我一阵噁心,将嘴里没来得及咽下的粥一併吐了出来。 芊罗道:“代公子,你这样做可真就是不把淑王妃放在眼里了啊!王妃心善,特意令人为你准备的清粥,岂容你吃到一半就吐出来!”芊罗那双眼珠子瞪得尤其的大,我真害怕她说话说到一半,那眼珠子就掉出来。 我努力平復心情,可一见那碗里扭动的虫,我就噁心,想到方才可能不注意吞下了一些,我又一阵干呕。夏念真神态自若,理了理云鬓:“罢了,代公子不愿吃就撤了吧,我的心意到了就成。” 第42页 芊罗使了个眼色,立在我身后的小丫头上前将那碗粥端走了。夏念真望着我:“我听闻代公子还有一个做大夫的哥哥和一个草包弟弟,在府上住了这么几日,我一点都没瞧见他们的影子。莫不是代公子得势后就六亲不认了?” 我擦去嘴角的残渍,心恨不平。贬损我就罢,何故再骂以春!他只是稍稍笨一点罢了,哪能将草包二字冠在他头上。我气得心口发闷,直言道:“淑王妃有这闲心关心我的家事,倒不如好好琢磨琢磨如何取得易轩的欢心。” 芊罗当即指着我鼻子骂道:“代以秋,你是活腻了么?!竟敢插嘴王爷和王妃的事!”夏念真变了脸色,却未像芊罗这般发作出来。我看着芊罗那副嘴角,只觉她与刚才那虫子一样噁心。 夏念真道:“代公子讲错了,旁人都是妻尽心取悦夫,我同他却是恰恰相反。在朝堂上,皇上让我爹三分,而在这居室之内,黎子易就得敬我三分。” 朝廷之事,我不懂;易轩与她的事,我亦不明。如今撕破了脸,我也没必要再同夏念真周旋,她要整我、害我都无所谓,不过是残命一条罢了。我起身道:“多谢淑王妃的饭食,我已吃饱,便先行告退。” 我转身刚走一步,夏念真又道:“过两天便是清明了,代公子就不准备回去扫个墓、祭个祖什么的?”她的话越发阴阳怪气。 我应声道:“不需王妃操心,届时我自会带上纸蜡扫墓祭祖。”这话实为顾全颜面而讲,我根本就不晓得爹娘的墓在何处,每到清明时,都是以安一人回乡扫墓,我同以春留守药铺。 夏念真似乎是冷笑了一声:“代公子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吧?即便不算你自己的那一堆,那里可还有两百单八堆坟吶~” 剎那间,我觉一道晴天霹雳击中我,我怔住了,身子有过片刻的僵凝。我记忆的深处有某种东西开始躁动,顷刻间思绪混乱。夏念真这短短的一句话,将我整个人推入瀰漫着云雾的深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易轩同文澜出现在门口。易轩的神色甚急,看了看我,又瞪了瞪我身后的夏念真。夏念真戏声道:“我不过是请代公子过来吃个早饭罢了,没安其他心思,王爷不必这样瞪我。” 易轩拉住我问道:“以秋,她可有对你做什么?” 顾及大局,我摇头道:“没有,淑王妃只是叫我过来一道吃饭。” “只是代公子害羞得很,见你不在,便不肯吃呢。”夏念真拂了拂袖子,显得有些不快,那语调也怪了几分:“王爷,既然你来了,就坐下一道吃了再走也不迟。” “你自己吃便可。”易轩丢下这么一句话,牵着我便出了中堂。文澜快步跟上,没走几步我就听到从堂中传来的碗碟破碎声。我有意瞥眸去看易轩,他那张冷漠的脸上约莫带着一点怒气,我停住脚,易轩别过脸来:“怎么了?” 易轩见我神色不对,又迟迟不说话,便问道:“是不是夏念真给你说了什么?”此刻一看,易轩那温柔的眸光里竟夹着一丝猜忌一点恨。 我微滞半分,摇头道:“没说什么。”易轩的眉头皱紧了一分,很显然,他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朝易轩施了个礼,自顾自地回了流文阁,易轩没跟上来。后来,我听给我送茶水的家僕说,易轩在中堂发了好大的脾气,同夏念真又吵了一架。‘凌丹’二字同夏念真口里的两百单八堆坟在我脑中迴荡不去,易轩再如此一闹,我越发相信其中诸事不简单。 我一个人在屋里吃过中饭后,易轩来了。他的脸色依旧不好,从他脸上的神色里,我大概能猜到今早他的发的脾气有多大。易轩强颜欢笑同我拉扯了几句,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他。他在我屋里约莫坐了一个时辰,可能是我不怎么吭声,屋里的气氛怪异得可怕,易轩藉故离开了。 第23章 平阳镇代家村 越想越觉不对劲。我打算再回去找夏念真问清楚时转念又想她才和易轩吵完架。一般来说,按照她那个千金小姐脾气,这会儿那怒气应该还未消下去。我不想捲入她与易轩的私事里,便忍了下来。 第二日一早,我预备去夏念真的温溪小院,刚走到院门口,易轩和文澜阻了我的前路。易轩道:“以秋,下着这么大的雨,你想去哪里?”我先是一顿,忙应道:“有些闷了,想出去走走。” “天晴了再出去,雨下得这样大,容易受凉。”易轩从文澜的伞下走到我的伞下,他一把搂住我,将我往院里带。我本以为易轩坐会儿就离开,谁知他这一坐就坐到晚间。今日这一天,他都守在我身旁,晚间命人拿过两床被褥,在我隔壁歇了下来。 大雨连下了两天,易轩也整整守了我两天。我开始怀疑起易轩,猜测他这种寸步不离的陪伴的真正目的。那日中饭后闲得无事,我试探性地问易轩:“淑王妃还在生气吗?” “以秋,你我之间,不应说外人之事。”易轩的脸上多有厌恶之色。我道:“她是你的正妻,不是外人。若要论外人,那也只是我。” “皇上赐婚,她与我只是走了个形式罢了,我从未将她放进心里,而你一直都在。”若换在以前,我势必是要因这话乐上一两天,只是现在,我听着却实在不是滋味儿。我转了这个话题:“再过两天就是清明了,以前扫墓一事都是以安在做,如今他不知去处,我想回平阳一趟。” 第43页 易轩道:“如今阴雨连绵,路上湿滑,车马难行,让文澜去跑一趟就好。” 我道:“他们生我、养我,如今连这扫墓都要请人代劳,那我不就真成了一个不孝的废人了么?” “是我考虑不周。”易轩默了几秒,见我神色变了几分,他才道:“明天一早,我同你一起去。”我没再多言,算是答应了。吃过晚饭,易轩在我屋里坐了一会儿,扯了些闲话才走。 天刚放亮,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冒雨驶出了万州城。平阳镇离万州不算太远,天晴时,四个时辰便能到达。如今阴雨不止,道路泥泞,车马难行。黄昏时分才到达平阳镇,文澜寻了家客栈落脚。今天赶路疲乏,我泡了个热水澡,吃了一点粥便睡了过去。 天露出鱼肚白时,文澜趁空去买了些纸钱、香烛等物。马车继续赶往代家村,此时雨已渐渐停了,颠簸了不久,到达代家村。代家村不算大,一眼望去,百来户人家。茅草屋错落分散,与这山水相应,我下了马车,易轩和文澜亦随我下车。 我提步进村,易轩快步上前扶着我:“慢点,路滑。”文澜一手握剑,一手拿着上坟之物,跟在易轩身后。没走几步,一群穿着粗布衣裳的男女提着纸钱、香烛等物迎面走来。那些人盯着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三人,我朝一个老妇施了个礼:“请问,您可知代长善葬在何处?” 那老妇停住脚,与老妇一道走的那些人也停了下来。许是那老妇没听清我说的话,她的表情茫然,文澜重复了一遍:“老人家,请问您可知代长善葬在何处?” “代长善,他死了吗?”老妇面色颇惊,目光落在文澜手里的香烛上迟迟不肯挪开。人群中又响起一个粗厚的男声:“代长善十年前就带着他的老婆孩子搬走了。” 我忙道:“他可曾回来过?” “从未回来。”老妇又扫了我和易轩一眼:“代长善死了?”那张生满褶皱的脸上皆是不可置信。我应了一声:“他死了。”老妇忙作悲状:“他怎么就死了呢,三个儿子呢,可惜了。” “是啊,三个儿子,一个叫代以安,一个叫代以秋,还有一个叫什么……” “代以春。” “对对对,代家三兄弟,长得可喜人了。” “不过这代长善死了,怎么没见他儿子送他回乡安葬呢?” 老妇问道:“你们是代长善什么人?”我并不想应声,文澜和易轩也没作声。一个年轻女子见势不对,便拉了拉老妇的衣袖:“娘,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走吧。”众人高声议论,慢慢离去,各自去扫墓上坟了。 “以安,为什么要骗我?”我心口又闷又堵,喉咙口有些酸痛。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去年和前面他说是回平阳代家村扫墓,可是代长善根本就不葬在这里。 “以秋,回去吧。”易轩面上无甚波澜。“以安为何要骗我?”我难受得紧,不觉间已满框热泪:“他亲口告诉我说爹娘的墓在平阳代家村,为什么现下她们又如这般说?” 易轩没再应声,自顾抱着我回了马车。刚回到平阳镇,天又下起雨来。回到客栈后,换了身干净衣裳,我呆坐在屋里一言不发。我实在想不通,以安为何要骗我,更何况他根本就没有理由在这种事上骗我。夏念真的话突然闪过我的脑海,凌丹二字在我脑海里越变越大,好像是这两个字想挤破我的脑袋跳出来。 我的头疼得厉害。我胡乱一打,将桌上的茶杯打落在地。房门吱嘎一声响,易轩快步而来:“以秋。”我将脸别到一旁,不让他看见我眼里的泪光。易轩走近我,我道:“易轩,我想自己待会儿。” “你现在这样,叫我如何放心让你自己待着?”易轩走到我跟前蹲下身子,紧紧握着我的手。我颤声道:“易轩,我是不是很惹人讨厌?”易轩柔声安抚:“不讨厌。” “那以安为何要骗我?他说爹娘葬在代家村,可是这里根本就没有;他说会回来接我,可是现在过了这么久都没有他的音讯,以安是不是不要我了?” 易轩搂住我:“以秋,代以安不要你,我要。”我的身子微怔。我何时变成了一个可抛可弃,可收可留的人?以安做事从不问我的意愿,易轩做事,亦未考虑我的心情。 屋外冷得厉害,吃过中饭,我便卧了床。易轩守在我身旁不肯离去,我心情低落,不愿说话,易轩怕扰我,也未开口。 在平阳待了两天,我的药丸吃尽,易轩便命车马驾车冒雨赶回万州。回到易府后,我沉闷了整整两日。第三日吃过中饭后,我撇开易轩,带着一个家僕冒雨去了醉香楼。这雨实在是急,我的鞋袜以及裤腿打了个里外透湿。六儿连忙招唿我,接过我手里的雨伞。 我同六儿寒暄了两句,便上楼去敲柳半烟的门。在门口杵了半晌,屋里没有任何动静,六儿跑过来陪笑道:“以秋公子,近来烟姐儿的身子不适,许是睡了还没醒呢。要不您先去坐会儿?” 我摇头道:“不用,我在这里等着就好了。”六儿又好言劝了我几番,我仍旧不肯离去。见我决心已定,堂中又高声喊着要茶点,六儿便我顾不上我,转头去招唿那群公子了。 第44页 我不知站了多久,双腿渐渐发麻。腿上的冷意上涌,我打了个寒颤。家僕见我长久未归,便寻到楼上:“代公子,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我轻声吐出两字:“不急。”家僕没再作声,退到一旁。我见他等着无聊,便掏出些碎银子给他,道:“你去要些茶果,边吃边等。” 家僕接过银子,道了声谢,快步下楼。我又在门前立了一会儿,那扇雕花门咯吱一声响。柳半烟立在门口,淡妆薄裳,甚显慵懒。 “半烟姐姐。”我朝柳半烟施了个礼。“进来吧。”柳半烟将耷拉至肩头的青裳往上提了提。我提步进屋,柳半烟倒了杯热茶与我:“代公子近来可好?” 我道:“我就这么个破烂身子,有劳半烟姐姐挂念了。” “代公子冒雨来此,不知所谓何事?”柳半烟懒靠于椅,摸了摸头上的珠钗,那副娇媚的容颜上又添一分倦态。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只不过是太久没见着半烟姐姐,有些想念罢了。” “代二公子还挂念着我啊,真是难为你了。”柳半烟呡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我道:“半烟姐姐与以安相识有多少年了?” “不多不少,今年整好是第十个年头。”柳半烟微微后仰,扯了扯罗裙去盖腿:“代二公子何故问这个?” “我先前生病,忘了许多事情。如今有一事记不得,想请半烟姐姐告之一番。”柳半烟多有警觉:“我虽与代以安相识甚久,但他的事我并非全都知道。” “这件事情半烟姐姐应是知晓的。”我十分肯定,十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什么事?”柳半烟故作懒散地搅弄着耳畔垂髮。我直接道:“还请半烟姐姐告知家父家母埋葬之地。” 柳半烟的脸色变了一分,她又装作理衣服,避开了我的目光。我道:“代以秋心中有疑,还望半烟姐姐告知于我。” “人死落叶归根,他们自然是葬在了平阳代家村。”我看着柳半烟,柳半烟故意转了眸。她在躲避,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生活并不真实。以安骗我,柳半烟也有意瞒我,易轩、夏念真那里更是疑点重重。 我晓得柳半烟肯定知道些什么,但她不说,我也没有办法。我起身施了个礼,道了声谢,带着家僕出了醉香楼。雨越下越大,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路上已积了好些水,雨水飞溅。 第24章 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勉强你 以安骗我,柳半烟也有意瞒我,易轩、夏念真那里更是疑点重重。我晓得柳半烟肯定知道些什么,但她不说,我也没有办法。无奈只好起身施礼道谢,我带着家僕出了醉香楼。雨越下越大,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路上已积了好些水,雨水飞溅。 家僕打着伞缓步前行,我心里仍在琢磨柳半烟方才那话。一位打伞的青衫公子与我擦肩而过,咣当一声清响,我垂眸一看。一块通透的雕花玉佩躺在大雨中,我俯身捡起玉佩,身旁家僕忙道:“公子留步,你的玉佩掉了。” 那位青衫公子回过身朝我走来,他的面容甚好,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文雅的气息。我将手中玉佩递与他,他温尔一笑:“多谢公子。”伸手接过玉佩,我回了他一个微笑,转身欲走。那位公子却道了一声:“代公子。” 我当即滞在原地,家僕看着那位青衫公子,脸上多有疑惑。那位公子脸上的笑容变了些味道:“天气寒凉,还请代公子多注意身子,别着凉了才好。” 此刻的我已顾不得声音了,忙开口道:“公子认识我?”那位青衫公子看着我笑,后而攥紧了手中玉佩,道:“告辞。”我忙跟上去:“敢问公子是何姓氏?” “代公子连自己的玉佩都不认得了,”青衫公子回过身来,朝我微微一笑:“我的姓氏,忘也就忘了吧,反正……”这后话他终未说出口,转身大步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大雨中。 我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不能回神。那张脸我似乎是在哪里看见过。家僕轻轻扯了扯我的袖子:“以秋公子,我们回去吧。”我收回眸光,同家僕转回易府。远远地就看见易轩候在门口等我,这两日我心里烦乱,多多少少都给了他一些脸色看,他不仅没生气,反而对我越发的好。 大雨拍打着纸伞,滴滴嗒嗒。易轩朝我快步奔来,他信手就将我抱在怀里。他的怀抱还是如先前那般温暖,幽幽檀香也未变。 “送些热水到屋里来。”易轩吩咐一声,他身旁的家僕应声而去。先前没有注意,如今细下一看,易轩头上的白髮又多了一些。 易轩是王爷,他有权有势,也有体态婀娜的淑王妃。我只是一个男人,容貌丑陋、声音又难听的哑巴。我实在是不知道他看上我了哪一点,有很多时候我都在怀疑自己是否活在梦里。 泡了热水澡,身上的寒意退了一半。易轩又端来一碗姜汤央我喝了下去,我道:“易轩,你为何待我这般好?”易轩浅浅一笑:“心悦你。” 我又问:“喜欢我哪里?” “都喜欢,喜欢你的头髮,喜欢你的眉眼,喜欢你的鼻唇,喜欢你的每一处。”易轩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开,我望着他,“易轩,你老实告诉我,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第45页 易轩脸上的笑容一如上次那般僵硬了,这个问题是我第二次问他。第一次,他说不认识,我信。可是眼下,我却开始怀疑了。回想起初次见我时他眼神以及他以后的种种行为,易轩对我太过放得开,他与我而言是陌生人,而我与他就想是老相识。见他迟迟不作声,我道,“易轩,我们以前是认识的吧?” 易轩道:“以秋心里明明已经有了答案,为何还要执着于问我?” 我道:“我想听听易轩的答案。” 易轩道:“若我说不认识,以秋你会相信吗?” 我道:“我想相信你,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你说的不是真话。” 易轩勉强笑了笑,我託词困了,将易轩撵出了房间。病秧子就是病秧子,经不得一点风雨。热水澡也泡了,姜汤又喝了两大碗,一夜过后,我还是得了风寒,咳嗽不止,浑身发冷。 我蜷缩在床上,冷得直哆嗦,易轩又命人抱来两床厚厚的被褥压在我身上,屋里也生了一盆炭火。大夫把过脉,我透过眼缝看见他的眉头紧皱,神色不好,而后又随易轩出门嘀咕了一阵。 不多久,易轩端来汤药,我喝了一碗,身子稍微感受到一点暖意。屋外的大雨仍旧滴个不停,淅淅沥沥,敲打着枝叶、屋檐。雨声将我的咳嗽声掩盖,我咳得面红耳赤,易轩一面搂着我,一面轻顺我的心口。 我的身子越来越乏力,耳畔的声音也越来越弱。不知是药效上头还是我人生走到了尽头,我慢慢合上的眼睛。周围静了下来,我听不见雨声,听不见易轩的安抚声,我能听见的只剩自己的喘息声。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黑得可怕,我看不见物,听不见声。仿佛整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活物,我努力唿救,我使劲挣扎,一股力量牵制住我的身子,我动弹不得。一个温柔的手擦着我眼尾的泪水,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耳畔轻语。 当我醒来时,大雨已停。我蜷缩在易轩怀里,嗅着檀香,听着心跳。他搂着我,抓着我手,很是温暖。“以秋,天晴了,院子里的花都开了,你可想去看看?” 我抓着易轩的衣裳,又往他身边挤了挤。艰难吐出一句:“我冷,睡暖和了再去看。”易轩又将我搂紧:“好,睡暖和了再去。” 此病过后,我只觉身子轻快了许多,易轩说我是病瘦了一圈,因而每顿都要央着我多吃半碗饭。吃过饭又是各种茶点,一刻也不闲不得。 那日天高云好,易轩便拉着我去后院看花,迎春、牡丹、兰花等竞先绽放。赏到兴头之时,夏念真领着一干丫头来了:“这么多天了,王爷到底还是捨得出流文阁了。”易轩并未给夏念真好脸色,夏念真丝毫不在意,她转眸看向我:“代公子,身子可好些了?” 我恭敬施了一个礼:“已无大碍,多谢王妃挂念。”易轩拉着我将走,夏念真道:“我真不知道王爷在急什么,先前代公子病着时,你不让我进流文阁便罢了。如今在这儿碰着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呢,你又要赶着走。”夏念真脸上的神色越发难懂,不像嫉妒,也不似愤怒:“王爷,我不是什么怪物,我也不会吃人。” 易轩回过身去,板着脸盯着夏念真:“你此番出来也有些时日了,该看的看也看了,该玩的也玩了。你待会儿就回去准备准备,明天一早回去吧。”这字字皆含命令之语,我着实不喜欢易轩这种态势。 夏念真冷笑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王爷离家两年不归,我都未曾说过什么。如今我才出来一个多月,王爷就开始赶我了?” 我瞟了一眼易轩,他脸上的厉色越来越重,我不晓得夏念真是抱着‘头掉下来碗大个疤’这一不怕死心态还是她从小娇生惯养不会看人脸色。夏念真仍旧我行我素:“王爷这般看着我,是觉得我说错了么?” 夹在易轩和夏念真中间当真难受得很,可眼下这种情况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不想掺合他们二人的私事,却又怕易轩像上次一样对夏念真起杀心,在我拿捏不定时,易轩突然道:“以秋,你先回去歇着。” 夏念真将目光投到我身上,道:“代公子,你也听见了,王爷要撵我走了。”一听这话,我以为夏念真又要挖苦讽刺我,但她话峰却转:“想来这么大半月我们还未曾坐到一张桌上吃过饭,明儿既要走,今晚就请代公子和王爷赏个脸,一起过来吃个饭。王爷若是不愿意来没关系,但是代公子你可没有理由拒绝我啊。” 正巧我心中有疑想问她一问,前两天碍于易轩,我没机会和夏念真说上话。如此一来,便有了个由头。我施礼道:“劳烦淑王妃了。” 易轩瞪着夏念真,那面色甚是难看。夏念真看着易轩微微一笑,施礼道:“那我就下去准备准备,不打扰王爷赏花了。” 夏念真远去,易轩的眉头仍皱得紧。我不晓得夏念真做了什么事情竟惹得易轩如此不待见她。即便好奇,我也没敢多问。先前以安常在以春耳边念叨,少问少看多吃饭,其他诸言忘得差不多了,唯独这句记得准。但是记得清记得准又如何呢,好奇心一旦被勾起,再压下去,可谓难于登天。 我知夏念真坏了易轩的兴致,便喊累要去休息。易轩陪着我在亭中歇坐,一杯暖茶下肚,他脸上的难色才消减了一分。坐了不多久,易轩便拉着我回了流文阁。 第46页 易轩脸上的难色虽减,但我还是看得出他心中不快。我便拿出长琴抚了一支快曲,易轩这才笑了笑。我按弦道:“笑一笑十年少,这话诚然不假。” 易轩凑过脸来:“以秋嫌弃我老不成?” 我道:“一点点。” 易轩只笑不言,默了一会儿,易轩道:“以秋你要记得,你的背后有我,以后不用顾虑其他。想做的事放手去做,不想做的事不要勉强,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勉强你。” 第25章 万红楼 易轩只笑不言,默了一会儿,易轩道:“以秋你要记得,你的背后有我,以后不用顾虑其他。想做的事放手去做,不想做的事不要勉强,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勉强你。” 这话听来着实甜腻,我也知道这甜蜜的背后是易轩暗指方才夏念真一事。我干笑了两声,打哈哈道:“易轩,你待我如此,可曾想若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我争锋相对时,你要如何?” 易轩从怀里掏出我签字画押的那张字据在我眼前晃了晃:“字据在此,只要以秋不离开我,我们之间就不会有针锋相对的那天。” 我道:“若我不认这字据呢?” 易轩将字据折好,揣进怀里,望着我幽幽道:“那我不管,反正我是认了。你要是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抓回来,锁在屋里,天天看着你,让你无处可逃。” “你这明明就是耍横。”我颇有些不服,想来他这把算盘把得忒精了点。 “以秋若是失信,我便耍横。”易轩凑上前亲了亲我的面颊:“以秋若是不服气,我们再来大战三百回合?”想来也无事可做,易轩的气焰又如此嚣张,我便应道:“你输了可别赖帐啊?” “谁赖谁就是小狗。”易轩将琴摆到一旁,端来棋盘。起初易轩尽占上风,我不知他是有意让我还是怎的,后来易轩逐渐陷入劣势。我正考虑如何让易轩输得体面时,芊罗那丫头进屋施礼道:“王爷,公子,饭摆已备齐,王妃请你们过去用饭。” 易轩的脸色变了一分,我将棋子放回棋盒,故作笑态打趣道:“易轩棋技甚妙,如此之局自然难不倒你。”易轩亦将手中棋子扔回了棋盒:“只望以秋手下留情,别让我输得太难看就好。” 我笑道:“此局不妨留着,得空时再分胜负。”易轩笑而起身拉我,芊罗退到一旁。出门一看,天已黄昏。以前我总嫌时间过得慢,如今我又开始嫌时间过得快,人吶,总是这般善变。 刚穿过长廊,我看见立在堂前的夏念真。易轩同我走到堂前时,夏念真施礼唤了声:“王爷。”易轩板着脸应了一声,我欲朝夏念真行礼时,易轩拉着我便往屋中走。夏念真脸上波澜无惊,似对易轩这种行为见怪不见了。 易轩坐于上方,我和夏念真分别坐于他的左右两方。桌上摆满了佳肴,除开一些难得看见山珍海味,还有三样是易轩曾经烧掉一个厨房做出来的菜:熘里嵴、酱香鸡丝、蹄花汤。 夏念真含笑看着我道:“我记得你和王爷都爱吃这些菜,也不晓得……” “夏念真!”易轩的语气甚烦,颇有警告之意。夏念真止了言,转眸看着易轩,故作惊慌,后而又忙打哈哈道:“失言了,王爷勿怪。” 记得,两字虽短,这其中的意思我已明白。先前易轩也有言暗指我们相识,可我还是弄不懂我一介平民怎么会与皇家有牵连。我看了看夏念真,她嘴角的浅笑有些诡异。我又转眸去看易轩,他脸上似乎是生了一层冰霜。芊罗朝易轩身后的丫头使了个眼色,三人齐齐上前端着碗为易轩、夏念真夹菜。 我拿起勺子舀汤慢慢喝了起来,夏念真也开始夹菜细嚼慢咽起来,易轩并未动筷。夏念真看着易轩,夹了一块肉送到他碗里,浅笑道:“王爷,这菜里没有毒。” 易轩默了一会儿才慢慢拿起筷子,我埋头喝着我的汤,没怎么管易轩和夏念真。屋里的气氛冷得可怕,也静得可怕,我似乎能听见身旁小丫头的心跳声。 夏念真突然开口道:“代公子,别拘礼,我们现在也算是一家人了。虽然我比你小个一两岁,但是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还请别客气,尽管开口。” 我应了一声,没再多言。易轩面色甚冷,夏念真只看着他笑。屋里又静了下来,芊罗上前欲替易轩夹菜,易轩扬了扬手,芊罗会意退至一旁。 易轩和夏念真一人怒,一人喜,我夹在中间很是难受。本想趁这次吃饭的机会,问一问夏念真先前那话之意,如今看来,只好作罢。见易轩放了筷子,我也放下筷。夏念真道:“可要吃饱才好啊。” 我道:“吃饱了,多谢王妃。” 易轩道:“以秋,先回去歇一歇。” 易轩没有要走的意思,我起身慢慢出了屋。屋里传出了夏念真的嘲讽声,我心道他们不要吵架才好。候在门外的文澜陪着我回到流文阁,想着文澜还未吃饭,我便将他支走了。 方才听夏念真那话,加之易轩最初的那些行径,今下细细想来,我与易轩应是早早就认识的。胡乱猜想之际,一个小丫头端着一杯热茶进屋道:“代公子,这是上溪尧镇今年新摘的洞庭茶,您尝尝。”小丫头将茶送到我跟前,我道了声谢。 第47页 这茶的香气儿甚是清郁,茶色碧绿如翡翠。我看着那丫头,道:“这洞庭茶产于苏州太湖洞庭一带,并非上溪。” 小丫头脸上的浅笑如湖上涟漪般泛开:“王妃亲口对我说这洞庭茶产于上溪,怎会出错?想来定是代公子记错了地方。” 我肢体微僵,不知作何言语,小丫头笑而施礼退了出去。这丫头前脚刚走,易轩后脚就进屋来,虽说他的脸上挂着一点难色,却也比先前好了许多。 我放下手中的茶杯,易轩行至我身旁,三个家僕端了几样小菜和一些碎肉粥进屋。易轩道:“方才见你没怎么动筷,这会儿再吃点吧。” 我没什么胃口,只得婉拒。易轩也没强求,家僕撤去菜食,不多久又送来那每日必喝的汤药。汤药入腹,心中越觉苦涩。易轩在我屋里坐了会儿便离开了,我看得出来,他似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但每每和我的目光相对时,他又将话咽了回去。我不晓得这是何缘由,按理来说,他是位尊权重的七王爷,应没有这么多顾忌才是。 第二日一早,夏念真便带着她的小丫头奴僕打道回府了。说到底她也是王妃,我应去送一送,可我刚走到院门口便被易轩拉了回来。我也没和他犟,想来夏念真也是不太愿意看见我的。 夏念真走后,府上冷清了许多。府里的丫头家僕们也松了一口气,一个二个笑得比那盛夏的朝阳还灿烂,就差敲锣打鼓来庆祝送走淑王妃这尊大脾气的佛了。 易轩还是如先前那样陪着我,吃食、汤药一样不落,准时准点送来。心中疑问时刻扰我,不得安眠。那日午后,文澜匆匆赶来,在易轩耳畔嘀咕了几句后,易轩言之有事,同文澜转出了流文阁。 我趁易轩不在,支开家僕从后门熘了出去,直奔醉香楼。柳半烟同以安相识十年之久,我笃定她晓得些什么。一路走过,我脑子里全是易轩和夏念真讲的那些人、那些事。 走到醉香楼门前时,我的心肝一颤。门框上的那张红底黑字的匾额竟变成了一块红底鎏金匾额,匾上的‘万红楼’三个字格外醒目。这醉香楼何时变成了万红楼? 我怔在门口,半晌迈不开腿儿。六儿突然跑出来迎我:“以秋公子。”六儿的脸色与先前想比差了几分,对我的热情未减半分。我拉着六儿忙问道:“这怎么变成万红楼了?” 六儿嘴角那一抹强撑的浅笑彻底没了踪影:“烟姐儿把醉香楼卖给了娇儿姐和媚儿姐两人打理,这名字是烟姐儿自己改的。说是卖,实际上烟姐儿并未要银两。” “半烟姐姐人呢?”我心下之感越发不好。六儿道:“烟姐儿四日前便走了。” “走了?她为何要走?”一层迷雾未拨开,这又一层。六儿摇头道:“不知其中原因,只七日前,两个女人上门来找过烟姐儿,看她们那模样,像是一主一仆。烟姐儿和她们在屋里坐了一阵儿,那两个女人走后,烟姐儿就变得满脸愁容,我问烟姐儿,她只说没事。四日前,她便召集众位姐妹儿,说易主一事,且改醉香楼为万红楼,然后买车离开了万州。娇儿姐和媚儿姐问她去往何处,她只笑,什么都不说。” 我望着万红楼那三个字,发了好一会儿呆。先前以安、以春丢下我突然离开就已不寻常,如今柳半烟变卖醉香楼离开万州更是离奇,按照常理推算,她没有理由离开。 若是因为以安,早在以安失踪那时,她就应离开,如今一走,怎么都说不通,除非……柳半烟到了不得不走的境地,如果不是她晓得了以安的下落,那么就是她有性命之忧。我醒神问道:“六儿,你可还记得那两个女人长什么模样?” 六儿转着眼珠子想了想,道:“生得极美,小鼻子小嘴唇,那双眼睛水汪汪的会说话,她们穿得甚是贵气,不似寻常闺阁女子。” 我听着这些描述与那夏念真倒有几分相似。六儿顿了一会儿又道:“我好像听得那个小姐模样的人唤那丫头为芊罗。” 芊罗!是夏念真无疑了。我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六儿邀我进屋去坐一坐,我婉拒了。在迴转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夏念真到底同柳半烟说了什么,能使柳半烟弃了这半生家业,买车离去。 第26章 夜走万州赴上溪 柳半烟突然离开,是因为夏念真,那么半年前以安突然离开又是因为什么?我越来越看不清自己周遭的世界的。一个二十三岁的人,只有三年记忆,这事怎么讲都是说不通的。那些被我遗忘的曾经,那些以安不愿提起的过去,还有那一个经常做的梦,这些都如迷雾一般笼罩着我,使我迷茫无措。以安、以春的突然离开和柳半烟的突然离开定然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夏念真临走前,借丫头之口告诉我上溪尧镇,看如今情形,我只有去到那里,才能有法子弄清这些谜团。 我依旧从后门进府,刚至流文阁院口,易轩便和文澜快步而来。易轩双眉微皱,看着我突然沉默了,文澜识趣地退了下去。易轩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此刻他的眼眸里已没了先前的那种顽劣之气。默了许久,易轩才道:“以秋,下次出门至少带个家僕,这样我才能安心些。” “知道了。”我应了一句,径直往院子里走去。我没敢去看易轩的脸,我也不敢去想他脸上会有些什么表情。易轩待我很好,我也明白他对我的情意,正因如此,我才不敢去看,不敢去想。如今诸事,虽不明其中缘由,但我总感觉这些与易轩脱不了关系,我很害怕,害怕自己拨开那些迷雾看清诸事的真相时,我会与他走到尽头。 第48页 晚间,易轩来我屋里同我闲谈了一阵,又守着我喝下汤药。过了不多久,我睡意上头,易轩仍无去意。我便道:“天色不早了,你也快回去歇着吧。” 易轩一面拉着我往里屋走去,一面应道:“等你睡下后我再走。”我没作声,随易轩走到里屋。家僕送来热水,我洗漱整毕之后,易轩帮着我脱下外裳,又替我理好被子,掖好被角:“这两日天气有些凉,以秋晚上睡着可觉得冷?” “不冷。”我的声音很小,更显这黑夜的死寂。易轩慢慢在床侧坐下,后而俯身吻上我的额头:“以秋……”易轩抚着我的脸颊,他的手心十分温暖。我道:“怎么了?” 易轩笑了笑:“再过几日等我稍稍得空,你就得履行诺言,与我去苏杭一带看看了。” “好。”这短短一字像一根针一般刺进我的心头。说谎比生病还难受。易轩的大拇指摩挲着我的眉,他脸上的笑容甚甜:“早些休息,明天若是天气好,我们就去城外转转。” 我嗯了一声,易轩起身走了两步,“易轩。”我勐然坐起身来,一股钻心的愧疚与难受袭遍全心。易轩上前:“怎么了?”我一把环住他的腰,易轩的身子似乎是怔了一下,后而抬手搂住我。我嘀咕了一句:“今晚别走了。” “从始至终我都不想走,时时刻刻黏在以秋才最好。”易轩的眼里似乎闪着泪光。我往里边挪了挪,易轩刚在我身旁躺下,我便钻进他怀里,紧紧环住他的后背。那股熟悉的檀香萦绕于鼻尖,芳郁而又沁人心脾。易轩没多言,只紧搂着我。 往后的两天,易轩没再离开流文阁,我也没再见着文澜的影子。易轩虽同往常与我说笑,我却不再像以前那般觉得玩笑轻松,那滋味到底是变了。以安和以春悄悄走了,柳半烟也一声不吭地离开的万州,夏念真为我指路上溪尧镇。我既想着快些去到那里看清迷雾背后隐藏的东西,又担心弄清诸事后会有什么始料不及的大变。 天将黑时,我道:“易轩,上次的残局还搁在那处,此刻正好无事,不如你去拿过来,我们趁此结束了那局。” “好。”易轩起身去端棋,我将备好的药从怀里掏出来倾入茶壶里。易轩端棋迴转,我倒了两杯茶,一杯递与他:“这洞庭新茶不错。” 易轩道了声谢,端茶喝了一口。我勉强笑过,抓起一把白子攥在手中把玩,以缓解我心里的不安与愧疚。这蒙汗药是我从万红楼迴转之际在药铺里专门为易轩备下的,夏念真有意告诉我些什么,易轩诸多阻拦,这一点,我看得明白。此番前去上溪尧镇,自然也要避开易轩。 残局下毕,药效上头,易轩面生倦容。我佯作困状:“天晚了,明日再下吧。”易轩将手中棋子一把扔进棋盒里:“好。”家僕送来热水,洗漱过后,易轩搂着我沉沉睡去。 我闷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鼻息,嗅着那幽幽檀香,心里突然难受得紧。二更天刚过,我下床稍作收拾,杵在床侧盯着易轩看了许久才走。 以往我生病时,喝了药嗜睡,他就是像这般守在床侧,一直攥着我的手。易轩和以安都是我割捨不下的,我喜欢易轩,发自肺腑的喜欢,可我不能抛下以安同以春。 我从后门转了出去,穿过了一条小巷,拐个弯我就看见了等在路口的老张。夜里的风有些凉,老张将两只手拢在袖子里,整个人蜷成一坨,与往日想比,矮了一大截。老张见我上前,忙下车迎我:“以秋公子。” 我道:“久等了。” “我也刚到。”老张将我扶上马车,然后挥着马鞭,驱车驶离万州。夜里极静,将马蹄声和滚滚车轮声衬得极为刺耳。我靠在车里,心里乱极了。现在天色黑,老张驾车的速度放得慢,破晓时,已行了十几里。我们稍作休息,吃了些干粮后继续赶路,我恐易轩追上来,便叫老张加快速度。 一路疾驰,天擦黑时,便到一城镇。我花银子换了一匹马,买了些干粮后,继续赶夜路。上溪离万州不算太远,像这般日夜兼程,再过个一天一夜便能到达。 千算万算,我没算到会在路上会有这一难。我本在车里闭目养神,突然听得一阵粗暴的呵斥声,马车骤停,我身子不稳,往前打了个踉跄。我急忙撩开车帘一看,前方道上站着十来个提刀盗贼,一人上前呵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老张从怀里掏出一些碎银子,颤声拱手道:“各位大爷,小的和我家少爷逃难至此,身上就只有这点家当,还望您行行好,放我和我家少爷离去。” 那强盗一把抓过老张手里的银子,掂了掂,扭头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不过眨眼间,那把锃亮的刀就落到了老张的脖子上,老张双腿一软跪了下去,那盗贼呵道:“你他妈的就这点银子还想活着过去!” 我急忙下车,将身上的银子全都拿了出来递与那盗贼。盗贼夺过我手上的银子,我赶忙将老张拉起来。众盗贼围了过来,老张与我不约而同地挤在一团拉紧对方。盗贼头子顶着马车作了个手势,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走向马车,在车里翻找财物。那盗贼盯着我看:“你身上还藏着银子没有?” 第49页 我摇头,老张颤声哀求:“大爷,我们本是逃难而来,身上没有多少银子。大爷若是不嫌弃,就将这马车一同拿去吧,只求您留我和我家少爷一命。” 老张说话间,那三个翻找钱财的男人上前,道:“大哥,车里只有几件衣裳。”盗贼面露不悦,那目光有些骇人:“看你穿得这般富贵,不可能只有这点碎银子。小子,我告诉你,你要识相,早早把银子交出来我就放你二人一命,如若不然,老子今日就送你去阴曹地府报导!”盗贼头子扬了扬手中大刀,老张忙跪到地上作揖:“大爷,我们真的没有银子了,还求您放过我们啊。” 盗贼头子举刀指着我:“好好给我搜搜他身上。”旁的盗贼上前一把按住我,我的本能促使我挣扎,那盗贼将我踢到在地,骂道:“刀剑无眼,你要是再敢乱动,小心脑袋落地!” 老张转过脸来,急道:“公子别怕,让大爷搜一搜就好了。”怕倒是不怎么怕,上次经歷了赵双成那一难,这胆子也大了几分。只是怀里有易轩给我的玉佩,若让他们一搜,这玉佩定然是保不住的。不容我多想,那盗贼一把手将我拎起,另一个人上前搜身。 那贼摸到玉佩时,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我知道,这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可我就是忍不住。那搜身的盗贼打开我的手,将我怀里玉佩一把抢出:“还敢藏这等好东西,你怕是活腻了!” 我欲夺玉佩,拎着我的盗贼一把将我甩到地上。身子落地那一刻,我的脑袋一空,浑身筋骨似离散了一般,半晌都提不起劲。“公子……”老张甚急,却也不敢动身。 “我就说嘛,你这细皮嫩肉的公子,怎么会只有这点钱财。”盗贼头子提着刀缓步走向我,我刚刚坐起身子,他便捏住我的下巴:“像你这样藏着金银不肯交的人我碰见过很多,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下场?” 我怒目瞪着他,老张哀求道:“公子,你还有什么东西就一併拿给这位大爷吧,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了我们可以再赚……”我刚想开口,那盗贼头子便松手道:“看样子这位公子是不愿交了,兄弟们,他不愿意自己拿,你们就帮帮他吧!” 第27章 泰王黎赐箫 我怒目瞪着他,老张哀求道:“公子,你还有什么东西就一併拿给这位大爷吧,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了我们可以再赚……”我刚想开口,那盗贼头子便松手道:“看样子这位公子是不愿交了,兄弟们,他不愿意自己拿,你们就帮帮他吧!” 三个人上前,两人拽着我的手,一人抓扯我的衣裳。挣扎时我道:“那是我仅有的一块玉佩,我身上真的没有值钱的东西了。”盗贼头子只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十分惬意。 遍搜无果,那盗贼一脚将我踹翻在地:“去你妈的!穷鬼一个!”筋骨撕裂般的疼痛从我肚腹出蔓延而开,我抓了一把黄土攥在手心。 老张急奔过来,一面扶我一面苦求:“我们真的没有银子了,还求各位爷爷饶我们一命吶……”盗贼们齐齐冷笑,那副姿态甚是猖狂,盗贼头子扬着手中的大刀:“我也想饶你们一条贱命啊,只是你们这点银子让我很难办啊!” 老张连连作揖叩拜:“各位爷,这辆马车算不上好,却也值几个钱,还求你们拿去,千万饶我们一命啊。”盗贼头子面色顿改,勐然扬手,我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黄土扔向那盗贼头子。 盗贼头子恶然叫了一声,我抓起老张欲跑,不想被一个提刀大汉一脚踹了回去。众盗贼围了上来,我本是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病秧子,命丧此处也就罢了,只是连累了老张。锃亮的大刀映着阳光着实亮眼,刀落下那刻,老张抱紧了我,我闭上了眼,那血溅之景,还是不见为好。 没有等来预想的大刀,我听得一声惨叫,后而众贼皆惊:“大哥!”我睁眼一看,一只长羽箭直穿那盗贼头子的胸膛。一匹黑马疾驰而来,那马上之人拉弦再度放箭,两名盗贼应声而倒。 一袭黑裳,衣襟随风猎猎作响,他眉宇间带着怒色,眼眸里的光比先前利了许多。他是我心里挂念的易轩,却又不是。文澜紧随易轩之后,长箭离弦,立在我身旁的盗贼又倒了一个。易轩飞身下马,四指勾线,三支利箭蓄势待发。众盗贼连连后退,易轩同文澜快步而来,老张拉着我忙退到易轩身后。 众贼大怒:“你们是什么人!” 易轩同文澜皆未作声。众贼互相使了个眼色,扬刀便砍,易轩的三支箭离弦,众贼皆躲。文澜拔出长剑上前保护易轩,易轩转身对我道:“去马车上待着。”我心口甚闷,两个‘小心’二字都说不出口。老张拖着我躲进了马车,车外的刀剑碰撞声和惨叫声相互交织融为一体。 车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得一片死寂。车帘子勐然被掀开,易轩面带怒色,朝老张道:“下去!”老张忙下车去,我从缝隙间瞟见外面躺着几个盗贼,一动不动,大约是死了。 易轩上车,在我对面坐下。我将目光瞥到一旁,不敢看他。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车里的气氛一度将至冰点,我起身欲走,易轩一把按住我。他的力气尤其的大,我动弹不得。 第50页 “你放……”两字刚出口,易轩便堵住了我的嘴。他的身子在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担心。我被他抵在车壁上难受得紧,起初我还有力气去推他,挣扎一会儿后便没了劲。方才被盗贼踢中的地方也越来越疼,我彻底松了手。 易轩慢慢冷静下来,他半跪在我身前,紧紧抓着我衣襟:“以秋,是不是我做得还不够好?”我看着他,一时语塞。易轩又道:“我哪里没有做好,你现在告诉我,我一定改,改到你满意为止,好不好?” “易轩,你做得足够好了。这次之事,是我对不住你。”我忍着周身的痛意,低声道:“我心中有惑,一日不解,一日不得安心。” 易轩道:“一定要弄清楚吗?” “我想知道以春和柳半烟为什么突然离开,我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我更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说到此处,我心上的疤痕又在隐隐作痛:“易轩,若换作是你,你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吗?” 易轩默了良久,才道:“好,你要去找代以安,你要弄清疑惑,我不拦你。只是你以后不许再像这般做,今日若非我及时赶到,你的性命如何能保。”易轩没再说话,只紧紧抓着我的手。我唤来老张继续驾车,文澜骑马跟在后方。 老张一路疾驰,第二日中午便到达上溪尧镇。文澜找好住处,稍作休息后,我便上街去打听以安的下落。易轩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估摸着以安会重操旧业,因而我先将尧镇上所有的药铺看了一遍。六条街,十三家药铺,皆无以安与以春的踪影。此刻天色又晚,我只好作罢。 回到客栈后,我随口扒了两口饭便回了屋。药铺里没有线索,只好从别处下手,我提笔画了一张以安与以春的画像,预备明日上街拉着过往行人打听。 易轩坐在旁边不说一字,我倒了一杯茶递与他,易轩道了声谢。他象徵性的喝了一口,我道:“今日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易轩道:“等你睡下了我再走。”我未多言,转回桌旁将两张收到一旁。文澜推门而进,手里端着的汤药正腾着热气儿。我接过汤药道了声谢。文澜退出了屋,小厮送来一盆热水。我喝过药洗刷了一阵后便窝到了床上,见我合了眼,易轩灭了屋里最后一盏烛火方才离去。 早间扒了一口饭我便带着画像匆匆上街,文澜拿了以春的画像与我分街询问。易轩同我一路,他一改往日作风,变得沉默得紧。我寻以安心切,也顾不上他。 问人无数,皆摇头不知。转眼间半日已过,易轩拉着我吃了些饭,歇了不久我又继续上街打听。 “请问,您可见过此人?” “没有,没有。” 说着重复的话,做着重复的动作。每问一人,心里的期望就越大,但听见应答声后,我这心又凉了个彻底。 易轩突然拉住我,那面色多了一丝怒意,他双眉紧皱,似盯贼一般盯着前方。顺他目光看去,人群中那抹青影十分眼熟。 是那位掉玉佩的青衣公子。 易轩将我往身后拉了拉,朝那青衣公子道:“今日是刮的什么风,竟将泰王刮到了此地。” 泰王?泰王黎赐箫,难怪,难怪我上次瞧着他们有几分神似。竟不料他们还有这层关系。黎赐箫走近,我自是按照礼数朝他鞠了一礼。 “北风寒未至,春风润已残,自是那故人暖风引我至此。七弟,几月不见,你的气色又好了不少啊。”黎赐箫望着我浅笑,暖意如同春波初乍般:“代公子,别来无恙。” 易轩的脸色约莫是又变了一分:“四哥一向都忙,怎么的有空来这尧镇?”易轩突然拉住我,多有戒备。这个小动作自然没有谈过黎赐箫的眼:“七弟自小聪慧,学什么都快,如今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易轩和黎赐箫两人的神色都奇怪得紧,虽然称兄道弟,但我感觉他二人并不和睦。“以秋,你先去忙,我过会儿来找你。”易轩脸上的笑容十分干涩,我拿着画像继续去向过往的路人打听以安同以春的下落,偶尔回头能看见黎赐箫沖我笑。 问了十来个人,依旧毫无头绪。“代公子,你与我说说这画像上的人,说不定赐箫能帮上忙。”我的情绪低落得很,竟未注意到黎赐箫和易轩已经站到了我身旁。 “不劳四哥费力,以秋的事我会帮他处理好。你好不容易得空出来一趟,还是好好四处逛一逛,看看这南方景致。”易轩的语气越来越不客气,这亲兄弟何故要闹得这般样。惋惜之际我又庆幸自己和以安、以春之间的关系不似这样僵。 “以秋,我们去别的街再问一问。”易轩抓着我不放,我朝黎赐箫施礼告辞,到隔壁的隔壁街上后易轩才松开我的手。他很紧张,也很生气,我不知缘由,只晓得与那泰王黎赐箫脱不了干系。 行人匆匆,熙熙攘攘,看不到我想找的人,也得不到半点关于他们的消息。这一天,毫无所获,严格说来也不算毫无所获。看着杵在我门口傻笑的黎赐箫,我心下微惊,却也不忘朝他行礼。果真是亲兄弟,都喜欢这般一声不响地出现在我面前。 “代公子,你就不请我进去喝杯茶?”黎赐箫的声音温柔,却也比不得易轩。他满脸含笑,我不好拒绝,引他进屋坐下后顺便倒了杯热茶与他:“以秋,以秋,以秋。”黎赐箫一声接着一声念我的名字,灼灼目光落到我脸上没有丝毫偏移。 第51页 黎赐箫的表情实在玩味,“子易唤你以秋,若我跟他一样唤你以秋,你可介意?”如此情景真与那晚在醉香楼里的情景相差无几,同样的先斩后奏。我礼貌地摇头。 “以秋,以秋,”黎赐箫的大拇指摩挲着茶杯口,“尘起霜尽皆似以,丹青染作三载秋。名字真好听。”他约莫是滞了滞,后放下手中的茶杯,眸光热切温柔:“以秋,你如今过得可好?” “我陪在以秋身边,自是不会让他吃半分苦。泰王,你若是有这份闲心,还不如回府去关心关心你的兰王妃。”易轩端着汤药走了过来,面色不太善。 “我说方才以秋怎么迟迟不让我进屋呢,原来问题是出在七弟这里呀。”黎赐箫又送与我一个浅笑。 第28章 代以秋已故 “我说方才以秋怎么迟迟不让我进屋呢,原来问题是出在七弟这里呀。”黎赐箫又送与我一个浅笑。 “泰王,时间不早了,不送。”到目前为止,易轩已经下了两次逐客令,第一次是对夏念真,第二次则是现在的黎赐箫。两次皆是指向亲人,皇室里的关系果然复杂难懂。 黎赐箫脸上的笑容不减,反而又多了一丝惬意。他走向我,递了一小块用糖纸包裹好的糖给我:“桂花糖,十分解苦。”拿人手短,更何况易轩又与他不和,我自然是不能接这桂花糖。黎赐箫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七弟,我知你事事要强,可我没想到你竟偏执到这般地步,如今以秋……” “泰王爷,我不喜欢吃糖,劳您费心了。”本来不想开口,可是现在若不解释一番,只怕是又要加重他二人之间的嫌隙。黎赐箫听见我的声音后,脸上只泛了一点波澜,并不似易轩最初那般惊诧。 “也罢……”黎赐箫微微甩了甩袖子,“虽然糖没送出去,不过以秋能主动对我说话,这也算是一大乐事。”黎赐箫又看向易轩:“七弟,我就在以秋隔壁住着,你得空可以过来坐一坐,我们兄弟二人很久没有像小时候那般坐在一起畅谈欢笑了。” “泰王好记性,不似我,儿时之事皆记不清了。”易轩显得十分冷漠,他端起药碗轻搅汤药,并未看黎赐箫一眼。黎赐箫不以为意,沖我笑了笑:“以秋若是得空,也可以过来坐一坐,我随时欢迎。”我没作声,只朝他鞠了一礼。 我闭着眼睛一口气喝尽了药,易轩摸出一块糖送到我嘴里,欲言数止。“我见过开怀大笑的易轩,见过厚颜多坏的易轩,也见过冷脸发怒的易轩,如今这焦躁顾忌的易轩还是头一次见。”我故意瞥了他一眼:“嗯~这样的易轩并不怎的讨人喜。” “以秋,与我在一起有……你没有觉得不自在?”易轩说出这话无非是受方才黎赐箫那番话影响,看着他这惶恐的模样我也不忍再逗他,微微踮脚在他唇边啄了一口,“甜么?” 易轩多有惊愕,伸舌舔了舔唇:“甜。”看他这表情,似乎是还没回过神。我不禁嘆了声,这再聪明的人也会有犯煳涂的时候:“易轩觉得甜便对了。” “我虽然不晓得你与泰王有何过往,但还是看得出你与他不和。方才他是有意借我激你,你如此聪明怎么还看不破?”易轩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上前搂着我:“我不甚在意他,我只关心你。以秋,你老实告诉我,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可有觉得不自在,或者感觉有负担?” 我急红了脸,“既然吃过了你的桂花糖,就不会再要泰王的桂花糖。而且方才你也说过甜了,我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明白么,二愣子!”我现在严重怀疑黎赐箫先前说他自小聪慧一话的可信度了。 我刚要推开易轩,就被他一把拉入怀里:“是我愚钝了,是我愚钝了。”易轩的身子似乎是在颤抖,“以秋,你可晓得,我有多欢喜。” “易轩,我心悦你。鱼离不开水,月离不开夜,我……离不开你。”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与情爱沾边。经歷这番心动,我开始真正明白那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是个意思,即便红尘千殇,争先赶赴其中的人也络绎不绝。船到桥头自然直,情到深处无所惧。 “以秋,求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耳畔响起了易轩的啜泣声,他手上又增了一分力。“易轩,我心悦你。鱼离不开水,月离不开夜,我离不开你。我心悦你,想与你在一起。不求朝朝暮暮,但求你心有我。” 我知此番话语动情,我可万万没想到会惹得易轩泪落不止。他抱着我死活不肯松手,央我又说了几遍。人真是奇怪,刚强时踏刃而行,血盈满刃也不会动一动眉眼;若软弱起来,只消几句话就可让其泪流满面。 这一夜过得甚好。 * 尧镇是一块富庶之地,往来客商络绎不绝。这清丽山水之间孕育出来的人也是眉清目秀,俊朗飘逸。远远看去,与那出水芙蓉,山中修竹一般。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我此时此刻却无心赏美。 以安和以春还没找到,这里又添一处麻烦。街头人来人往,我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边的易轩和黎赐箫。他俩脸上都挂着笑,这笑容却让我觉得很不自在。 第52页 今早在客栈吃早点时,他俩都毫不留情地将对方狠狠嘲讽了一番,若非我及时拦住,还不晓得后面要发生什么事情。这才刚出门没一会儿,他们又像没事人一般站在一处好言好语,微笑以对。我着实是不安得紧。 半日又过,问了不下百人,仍旧毫无头绪。若非以安一事,夏念真引我到处又有什么目的?看着涌动的人潮,心上莫名一空。我问了头髮花白老人,也问了过路衙差,就连那蹲在路旁乞丐我都不曾放过,可就是探不到关于以安和以春的半点消息。 “以秋,时候差不多了,回去休息一会儿。”易轩上前扶我。找不到以安同以春我自然是没法休息的,我轻轻推开他:“今天早上出门晚,此刻我还不觉得累。” 黎赐箫道:“以秋,你像这样找下去时不行的。”易轩对黎赐箫本就不满,如今黎赐箫又当着他的面此般唤我,易轩的脸色又难看了一分,可能是碍于我,易轩并未发作。 “尧镇虽然只有六条长街,但经多条巷子连接,这道儿可就添了许多。此般人来人往,你只在这一团询问,费力大而收效甚微,着实不值得。” “泰王,是你的记性不好还是我先前没说清楚?”易轩的声音冷得厉害,颇有一番王者的霸道之气:“以秋的事用不着你管!”路人皆投来异样的目光,一些碎语入耳,我的脸颊不禁一热。 “七弟,有些事他忘了,可是你没忘,我也没忘。”我越发看不清黎赐箫脸上的笑容了,“现在可是在大街上,你别那么严肃。更何况我只是想帮以秋快点找到他的哥哥和弟弟,别无他意。你不必如此紧张,你知道的,我不会害以秋。” “以秋,你过来,我有事告……”易轩沉着脸,拉我欲走,他口里未说完的后话被黎赐箫堵了回去:“七弟,我劝你再考虑考虑,可别像当时那般冲动,如若不然,可又要生出祸事啊。”黎赐箫的目光利得很,可他嘴角的浅笑却温柔。 虽然不清楚他二人打的什么哑谜,但我总觉得这里边没什么好事。易轩止了步,依旧没有松开我。黎赐箫笑道:“以秋,我方才想到了一个省力且有效的办法,你可愿一听?” “自是不胜感激。”我大喜,若他的办法有效,我定要好好谢他一谢。易轩松了手,任我上前。“城门口是进出尧镇的关键之地,也是来往客商的必经之地。你只需将画像贴到城门口,以金银买取他二人的下落。”黎赐箫笑而看了易轩一眼:“有钱能使鬼推磨,纵使他们不知,也会因赏金而四处帮你探寻。即使……他们可能找不到你兄长的确切下落,但能买点其他线索也是好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此法不错。我忙道了谢,直奔城门口而去。易轩和黎赐箫交语了几句,亦快步跟了上来。城门口的衙差个个凶神恶煞,黎赐箫上前亮了亮身份,他们立马软了下来。点头哈腰,满脸谄笑。 画像贴上墙,四个守门衙差张罗一番后,民众们渐渐聚了过来。一衙差扯开嗓子吼道:“谁能提供这画像上人的线索,赏银百两,赏银百两!” 众人议论开去,对着画像指指点点。易轩的脸阴沉得厉害,黎赐箫却笑得无比灿烂。衙差忙又补充了一句:“要真实可信的线索,若有欺瞒,定抓去吃一顿板子!” 议论之际,一个满头生了癞疮的人挤到了最前边,他虚着眼睛看了看两幅画像,忙道:“差爷!差爷!我认得他们!” 我激动得直接奔了过去:“他们现在在何处?”易轩和黎赐箫,连同那衙差也聚了过来,黎赐箫道:“你先说一说画像上画的是谁?” 那人抠了抠头顶的疮疥:“代长善的两个儿子,代以安和代以春。” “他们如今在何处?”能说出代长善的名字,想来他定与以安有些关系。那人又挠了挠大腿:“麻河村,他们就住在那里。不过现在不在了。” “什么意思?”这短短几字就像一盆冷水,倾顶而下,将我浇了个透心凉。“半个月前,他们突然失踪了。” “失踪?”我心上一紧,那衙差见我脸色不好,呵斥了一声:“你要是敢胡言乱语,小心你的屁股!” “不敢不敢!我先前真的见过代以安兄弟两人,还见着他们去给死去的爹娘和二弟上坟呢。半个月前我生了这倒霉的癞疮,想朝代以安求一帖药治一治,上门才发现,屋里没有人,我在屋外等了几天都没等到。” “你方才说他去给谁上坟?”不安和紧张一点一点在我的心里汇聚,刚才是我听错了么?是我听错了么?那人警惕起来,迟迟不应声。我急中带气又问了一遍,“他们去给谁上坟?” 易轩拉着我,“以秋,别问了。”此种情况我不可能不问,那人眼里尽是惶恐,衙差提着他的衣领,呵道:“再说一遍!” “给他爹娘和他二弟……代以秋。”晴天霹雳大抵就是这般。我的脑袋一空,“代以秋,代以秋,我就是代以秋……”除了反覆叨念这个名字,我竟不知作何言说,筋骨撕裂的痛楚开始蔓延,疼得我眼眶盈泪,“你胡说的吧?我就是他二弟,我就是代以秋,你怎么能说我死了?” 第53页 “你胆子还不小,竟敢胡言乱语!”衙差一脚将其踢倒在地,那人连忙叩头,“差爷,差爷,我真的没胡说。那代以秋早在四年前就死了!真的死了,这件事整个麻河村的人都晓得,我真的没胡说呀!我也没有那个胆子来骗差爷您啊!” “他是如何死的?你能否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些?”我强撑着气力,努力抑制眼中的泪水。“以秋,够了。”易轩上前阻我,我信手推开他,“不够!你知晓这事,我却不知!”夏念真既知此事,若要说易轩不知,打死我,我也不信。 “代长善好赌,五年前赌输了,没钱还,赌坊的公子就把生得文弱的代以秋抢了去抵债,代长善的妻子张氏气得就此一命呜唿。可那代长善仍然不长记性,没过多久又去赌,又欠了一屁股的债,被人打了一顿,没过几天也死了。代以安恐赌坊的人来追债,就带着代以春把代长善两口子运到麻河村安葬。差不多过了一年,他们又把代以秋运了回来,和那两口子埋在一处。后来我才晓得,代以秋是被那赌坊的公子活活折磨死的。他们守了一个月的丧就走了,这一走就是好几年,只昨年清明时,代以秋回来上过坟。” “差爷,我说的全都是真话啊!您放我走吧,赏金我不要了,我不要了还不行嘛!”黎赐箫扔了几锭金子与他,“你既说的是真话,这赏金自然还是要给的。”那人抓起金子,“谢谢公子,谢谢公子!”拜了三拜,跑开了。黎赐箫又信手扔了一锭金子与那四名衙差,“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话音绕耳,可我还是不愿相信。我转头就往城外奔,易轩和黎赐箫齐齐挡住我,“以秋!” “七王爷,这一切你早就知道吧?你一早就知道代家有三子,你也一早就知道代以秋早就死了!所以对我寻找以安一事,你一直有诸多阻拦……”无助、愤怒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信以安,以安骗我;我信易轩,易轩也骗我。这些年来,我竟活在一个又一个谎言里,活成了一个笑话。 “以秋,你先冷静一点,你身体不好,不……”第一次,我感觉这话无比虚假。不是代以秋,代以秋死了,以安不是我兄长,以春不是我弟弟。那我是谁?为何以安要让我背负代以秋这个身份活着?现在为何又要丢下我不管?我的脑袋疼得厉害,可是这些问题又争先在我脑袋里跳动。这一切,我需得弄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第29章 四个大男人的乡野生活 马蹄声不绝于耳,在我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骑马。易轩和黎赐箫策马紧跟在我后边,黎赐箫脸上依旧带着浅笑,恍如他是天生的一副笑脸皮。 抵达麻河村,我借问老妇代长善墓地所在。看着那三堆紧挨着的坟包,代以秋三字最为刺眼。以安回乡扫墓坚决不带我,缘由竟在此处。呵!也对啊,若叫我看见这一堆坟,他要如何解释?自然是解释不了的。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风过草动之声。黎赐箫在不远处止了步,易轩上前,却也未作声。 天色太晚,回城不便。文澜就和黎赐箫将以安的屋子稍微收拾了一番。屋子不大,屋里也只有一些简单的物件,院子一角堆着几副药架,边上有一口井。 夜里辗转难眠,我披上衣服出了卧房。到堂中一看,原来不只是我一人睡不着。易轩和黎赐箫在堂中秉烛下棋,文澜则抱剑候在门口。 “以秋。”黎赐箫先行唤了我一声,易轩松了指尖的棋子,“可是身子不舒服?” “无事。”我信步出了堂屋,屋外黑得厉害,天上无月,因而星星格外耀眼。易轩脱了外衣搭在我身上,“夜里露气重,别凉了。”相似的话,相似的动作,却不再是相似的心境。 我道:“易轩,当初在桐子街你我初次见面时,你看着我很是惊诧,那时的我只是以为你被我面容吓到了。你却说,我的琴与你旧友的琴相似,你错认人罢了。后来在万州城外,我谢你赠衣避寒,你说我未变,和以前一样知礼。我记得我曾两次问你,我们以前是否相识。第一次你否认了,你说不认识;第二次,你却避而未答。”夜风凉得刺骨,我忍不住拉了拉身上的衣裳,“我不知道你是怀着怎样的目的来接近我,我只知道是你的出现,打乱了我原本的生活。如今走到这一步,你还不打算解释一番么?” “你过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易轩拉着我进了卧房,“你可还记得,我曾给你说过的凌丹?”我的心一紧,这个名字越来越熟悉。 “我们从小就认识,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你比我聪明,因为你我没少挨太傅的骂。你不叫代以秋,你名唤凌丹,字玉仟,是大将军凌潜西的儿子。”我记忆深处的某种东西开始躁动起来,易轩接着道:“我承认,初次见面时我就认出了你,当时我本想挑明和你相认,但是当时你的变化太大,让我很无措。一时着急,我只好说你与我的旧友相似。后来接近你,我也只是想弄清楚心中疑问,待时机成熟之后再挑明与你相认。玉仟,从始至终,我无意害你。” 凌丹,凌玉仟,凌潜西,灭门……我的脑子乱作一团,“你先出去,出去。”夏念真口里说的两百单八堆坟在我耳畔嗡嗡作响。我是凌玉仟,是凌家灭门案唯一活下来的人。可是我当时为什么要一声不响地离开?为什么会落得这一身疤痕?为什么又会和以安相遇? 第54页 见不到以安,这一切还是不清不楚! 事情挑明,他们全都唤了称唿。以秋换做玉仟,以秋公子换成了玉仟公子。我听惯了以秋二字,现在听着玉仟,十分不顺耳。 “玉仟,如今事情已经弄清楚了,我们今日就启程回故。”说破缘由,卸下了重担,易轩脸上生了不少的轻快之意。 “我还是不回去了。”虽然想不起当时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地离开,但我还是相信自己的决定。离开有离开的必要,再没弄清楚这些事情之前,我断然不会再回去:“我还有许多疑问,想在这里等以安,待问清楚之后,若有必要,我再回去。” “你看吧,昨晚我就说了他不会跟你回去的,你还不信。”黎赐箫在一旁逗着别家的孩儿玩耍,倒是悠闲:“七弟,虽然你与玉仟在一起的时间比我长些,但你却不似我了解他呀。” 易轩没搭理黎赐箫,只叫文澜按着药方去尧镇给我配几副药,顺便买些菜食回来。易轩不走,黎赐箫也就此赖下。 天气甚好,隔壁几户人家的的小孩儿尽聚到院子里同黎赐箫玩耍。黎赐箫抱着一个年纪最小的男娃,同其他孩子在院子外踢蹴鞠,说是蹴鞠,实际上就是黎赐箫临时裹的一个草球。我没想到,这个泰王这般招孩子喜爱,也没想到他能放下身段,同一帮青沟子娃娃玩得这样开心。 文澜背了一大捆柴火回来,易轩也提着一堆野味从山林中蹿了出来。黎赐箫哈哈夸赞了一句:“七弟,你射术日益看涨啊。”易轩未多搭理他,只走到我身旁时叮嘱了几句注意身子,别久站之类的话。 易轩将所猎野味搁在了院角,提了三只放进了厨房,“文澜,你等会儿把这些拿过去分给他们。”文澜放下干柴,应了一声。在这里住了七八天,易轩每日都会进林猎物,每次都会赠送一些给周围邻居,这一来二去,全麻河村的人都与他们认熟了。 “哟,张伯,这么早就去干活儿啦。” “是啊,时不待人,要是错过时令,这种下去的东西就不长啊。”扛锄头的老伯朝黎赐箫笑了笑,又不忘叮嘱他孙子张艮几句:“艮儿,你可得听李哥哥的话啊,别欺负人。”黎赐箫字润,在此住下后他就化“黎”为“李”,名曰李润,我也从代以秋变成了凌玉仟。黎赐箫说,我自小进宫与易轩作伴,百姓对凌家小王爷知之甚少,因而我就不用再化名。 我的声音难听,很少开口,文澜又是朵闷蘑菇,许是因为黎赐箫在此,易轩也不似以前那样爱说话。在我们四人当中,就属黎赐箫放得开,整个一个话痨子,也就只有他,甚得周围邻居欢心。周围几个老妇日日上门送米送菜,旁敲侧击询问黎赐箫婚配一事,想将自家女儿配给他。每到此处,黎赐箫总是打哈哈地搪塞而过。 易轩提了一张椅子出来,拉我坐下:“别站太久,坐会儿。”我道了声谢,继续看那群小娃娃。易轩似乎是对着黎赐箫嗤了一声,后转身打了一桶水进了厨房。 “慢点,别摔着。”黎赐箫连连叮嘱,孩子顽皮,这话也起了太大的作用。暖阳照身,时间静好,若以安和以春…… “玉仟哥哥!”小娃娃们皆惊,我醒神一看,那圆滚滚的蹴鞠直冲而来。一把菜刀惊现,直接将那蹴鞠钉在在院门上。众娃娃松了一口气,我回头只看见易轩提着剥完皮的兔子快步而来,他双眉紧皱,脸色不好,颇有一番刀见血,头点地的气势。 “完了,易轩哥哥生气了。”众娃娃皆躲到黎赐箫身后,易轩取下门框上的菜刀,瞪着黎赐箫。黎赐箫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上的小男娃,回身道:“方才是谁踢的,快出来向玉仟哥哥赔个礼。” 那张大伯的孙子张艮眼轱辘一转,看了易轩一眼,忙跑到我跟前:“玉仟哥哥,对不起,方才我不是故意的。”张艮这孩子糯声糯气,长得又喜人,只是稍微黑了一点。我捡起蹴鞠塞到他手里:“没关系,去玩吧。” “谢谢玉仟哥哥。”道完谢,他便跑开了。黎赐箫许是败了兴致,将他们全打发到了别处玩。“这些孩子顽皮得紧,又没什么危险意识,下次稍微离他们远些。”易轩一手提刀,一手拿兔,越看越像个厨子。 “知道了。”听我应过声,易轩才回厨房继续做饭。黎赐箫看着易轩的背影,唇边闪过一丝浅笑,“玉仟,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还好你没事,如若不然,我可要内疚死了。” 我道:“泰王严重了,只是一个草球罢了,就算被打到,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玉仟自是觉得无碍,可是子易就不会这样想。”黎赐箫脸上的笑容又去涟漪般泛滥开去,“是玉仟自己忘了,原来你小时候被这蹴鞠打中过。说来也是惭愧,那一脚还是我踢的,打中了你的鼻樑,流了很多的血。” 这几日黎赐箫有意无意地对我提起小时候的事,他说我们曾一起上学堂。我们三人之中太傅最喜欢我,我学东西快,此类种种,与先前易轩说过的无甚差异。 “那日下学后,我们学堂外踢蹴鞠,我一个不小心就踢中了你。你倒在地上,流了很多鼻血,子易为了给你报仇,还和我打了一架。他把我的玉佩摔碎了,后来上学时,你把你自己的玉佩赔给了我。”黎赐箫拿出玉佩给我瞧了一眼,这块玉佩正是那日雨中掉落的那块。 第55页 “自那之后,子易再也不愿意同我踢蹴鞠了。”黎赐箫自笑了一声,面有苦色。“小时候的事情,都过去了,不提也罢。泰王不必如此在意。”黎赐箫说得动情,我仍旧回忆不起。原来听别人的故事,我还会有喜怒哀乐的情感波动,如今听着自己的故事,我竟无甚感觉。 那到底是一段怎样的记忆?如今越往后走,我心里的恐慌之感就越聚越多。我想弄清楚过去,却又害怕过去。当时我为什么要离开,我这一身伤痕又从何而来? 黎赐箫又给我讲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说易轩上课不认真,老是被太傅罚站、抄书。说我们三人偷御酒,喝得烂醉,醒来后挨了不少的罚…… “玉仟,吃饭了。”易轩端着一大盆热腾腾的菜进了堂屋,黎赐箫拿来碗筷。易轩盛了一碗鸡汤,稍稍吹冷后才放到我面前。“文澜还没回来,要不等等他吧?”一张方桌,四人正好满座,今天缺了一方,倒跟那美玉带瑕般,总有些有些不圆满。 黎赐箫没客气,擦了擦筷子:“许是被哪户人家留下来吃饭了,不必等。”易轩夹了一块肉送进我碗里:“吃吧,饿不着他,李家和赵家应该都备着他的饭。” 若我没记差,这李家和赵家原本应该是打算将女儿嫁与黎赐箫的。想是黎赐箫多番搪塞推脱,那两家才将希望转到了文澜身上吧。那两家的姑娘长得都十分标志,算得上是个美人儿,不管如何,若是文澜真看得上她们,那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黎赐箫边吃边夸赞易轩的手艺好,易轩没多大反应,只不过是将方才黎赐箫说他儿时的糗事说叨了一番。“原来上学时,我听课虽是不认真,但我总还是听了一些。泰王倒好,直接睡上了,那四书五经粗略算来,也怕是抄了三百来遍了吧。” “只一百来遍,七弟忘了么,你和玉仟还帮我抄了不少呢。”黎赐箫颇有一番快意之色。易轩嗤了一声,嫌弃得紧。若他兄弟不生嫌隙,像这般小打小闹,也是别有滋味。 第30章 教书先生黎赐箫 我喜爱黄昏,更爱有晚霞的黄昏。今日这霞景甚妙。晚霞似火,烧红西边天空,东边却湛蓝似海,飘着几朵白云。这两相对比,色彩绝佳,甚是妙哉。有些景致总要亲身体会,才知其中奥秘。 文澜架着马车缓缓而来,同黎赐箫玩得起劲儿的孩子见此齐齐拍手奔了过去,“文澜哥哥回来啦!文澜哥哥回来啦!” 两日前文澜去尧镇採购物资,今日方回。马车停到院前,“玉仟公子,李公子。”文澜挨个唤了一声,又从马车里拿出两大包东西递与黎赐箫:“李公子,你要的糖和点心。” 黎赐箫道了声谢,对着那群娃娃道:“谁想吃呀?” “我!我要吃!” “李哥哥,我要吃。” “润哥哥,我也要吃。” 稚嫩的童声此起彼伏,黎赐箫被那群娃娃前后围堵,抓衣裳的抓衣裳,扯袖子的扯袖子。黎赐箫忙道:“排好队,排好队,排好了每个人都有。”余音未止,他们皆站好位置,排作一排。吃食果然是哄娃娃的利器。 黎赐箫在旁分发糖果和点心,文澜递了一小包东西与易轩:“公子,那店家暂时只能做出这点,不过他说了,近日会好好研究研究,下次我去时,应该就差不多了。” 易轩应了一声,拿过东西就将我拉到一旁坐下,文澜则将马车里的菜食一一搬往厨房。易轩打开那一小包东西,里面竟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桂花糖,“尧镇这方的人不吃桂花糖,所以这糖的味道应该不及万州的桂花糖。玉仟先暂时吃着,稍后我修书一封,让人从故都送些来。故都的桂花糖味道最好,你原来最爱吃了。” “只是吃药时解苦的东西的罢了,不必如此费力,只要有甜味就成。”文澜买个菜买了两日才回,想来应是这桂花糖耽搁了时间。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唐明皇宠杨贵妃如此,我却受不起此等恩惠。 “玉仟哥哥,玉仟哥哥。”那七八个小子争先朝我奔来:“给你糖。”一个小糯米糰子抱住我的腿,软声道:“玉仟哥哥,给你。” 我心底一暖,蹲下身搂住那小娃娃:“你吃就好,哥哥不吃。”那小娃娃硬塞到我手里:“娘亲说了,东西要分享。”人心复杂,能在这物慾横流的世界里打滚后仍然保持一颗本性之人诚然很少。分享一语从这个小娃娃嘴里说出来,于其己于其娘都是十分难得。 “小儿懂分享,想来也是根好苗子。”黎赐箫提着没发完的糖果点心呵呵上前:“玩一天过一天,倒不如教你们念念书,纵使不能成大器,修修身,养养性也是好的。”黎赐箫这个想法与我心中所想倒十分契合。 “你们可愿意跟我念书呀?”看黎赐箫这些时日同些群小娃娃玩得这般熟,我原以为会一唿百应,先下看情况,是我想得太过简单了。 “什么是念书呀?”年岁小的娃娃扯着黎赐箫的衣角直直摇,一些年纪稍长的娃娃无这般疑问,只道:“我爹说了,读书没用。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又不知谷物播种之季,除了能识两个大字之外,其他什么都不会,百无一用是书生。” 第56页 这娃娃口齿利索,说这番话时颇有一分傲气,若能早早地改变他这个“百无一用是书”的观念,加以教导,说不定,将来还能成就一番作为。黎赐箫脸上没有太大波澜:“你这番话的气势不错,只是这内容不大正确。你爹知百无一用是书,却不知这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要不那些书生怎么会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呢?” 这些孩子野惯了,对黎赐箫说的一番言论自是不太明白,一个二个皆歪着脑袋望着他。黎赐箫又慢道:“读书不似你们爹说的那么无用。若是将书读好了,用处可是很大的。一则,读书可入世为官,于己,光耀门楣,于国,尽忠效力;再则,读书修身养性,其中也不乏处事之道。” “若读书真像李哥哥说的这般好,那我跟你念一念也无甚关系。”一人松了口,其他娃娃也忙道愿意。黎赐箫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哭笑不得。明明是他们捡了个大便宜怎么还搞得像是吃了亏一般,答应得这样勉强。 主意既定,黎赐箫就找来纸笔写那《三字经》,念书一事实属兴起,未做周祥的计划,因而也不曾买得书本回来。这群娃娃年岁稍小,从这《三字经》启蒙也正当合适。 黎赐箫不客气地分了一半纸与我:“劳烦玉仟帮我写几张。”我反正也是闲着,便替他写了八张。第二日一早,那群娃娃就自带了一把小凳子来,黎赐箫将座位分安得当,十八个娃娃整齐坐于院中,倒有几分私塾的味道。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黎赐箫讲了几遍,他们便能诵读,想来他们还是可塑之才,并非愚顽之材。 这课上了四五日,《三字经》也念得滚瓜烂熟,个别娃娃还能倒背如流。黎赐箫今日本来打算给他们讲一讲《论语》,谁知张伯那孙儿张艮道了声:“没趣,实在没趣。” “没趣?”黎赐箫哈哈笑了两声:“也是,想我原来也是如你这般。”学习在于兴趣,若提不起兴,也就学而不进,确实是无趣,“那我给你讲一讲那鬼怪玄谈可好?” “这个好,这个听着有趣。”张艮重新坐了回去,一双大眼珠子贼熘。记载鬼怪玄谈的书不少,《山海经》《博物志》《搜神记》等皆是良本,以前在万州养病时,以春给我寻了两本来消磨时间,其中故事倒是有趣得紧。 “那我便给你们讲一讲《山海经》里记载的异兽。”黎赐箫朝我眨了眨眼,浅浅一笑,“传说鹿吴山上没有草木,但这山中多金石。此山是泽更水的发源地,水南流注于滂水。水中有兽,名曰蛊雕,它的形状如雕而有角,它的声音像婴儿的啼哭声,要吃人,最喜吃像你们这种小娃娃。” 那群小娃娃听得专心,目光随黎赐箫的移动而移动。张艮忙问道:“鹿吴山在哪里?这蛊雕真的存在吗?” “书中记载鹿吴山是吴区山东五百里的地方,具体在何处,可能写这本书人也不晓得。” “所以这蛊雕就是假的咯?”张艮嘆了一声,多有遗憾。黎赐箫不紧不慢道:“这蛊雕到底是否真实存在,我的确不清楚,不过书中记载的另一种异兽,倒是真实存在的。” “什么异兽?”一群娃娃们又来了精神,张艮盯着黎赐箫不转眼。“竹山,中有兽焉,其状如豚而白毛,毛大如笄而黑端,名曰豪彘。”黎赐箫笑道,“几年前,我南下在酒肆茶楼里听过一些关于这豪彘的传言。有些地方闹饥荒的村民捉了它来充飢。” 《山海经》我看了一大半,书里对于这些异兽奇物的描写都十分简略,看过就过,所记皆不太多。黎赐箫如今一说,我倒想起一些来,泰王黎赐箫,听着顽皮不上进,实际上他的学识还是不可小觑,上古神话传说他皆能信手拈来,如此可见一斑。皇室混乱,为保全自身来装傻充愣也不是不可能。 讲了《山海经》里的故事,黎赐箫又讲了几篇《搜神记》里的传说。那群小娃娃们听得津津有味,这才歇了片刻,张艮又央着黎赐箫再讲一些。黎赐箫被围得为奈何,喝了两杯水润润嗓子继续讲起了《搜神记》。 我久坐觉得睏倦,辞了黎赐箫进了屋,易轩端了杯温茶与我,“身子可还好?有无不舒服?”我摇头道,“没事,别那么紧张,生死有命,该走该留皆强留不得。” “我不信生死有命,我只知人定胜天。玉仟,你以后不许再说这些丧气话,我定会找到在世华佗医治好你。”易轩握紧我的手,声声动情,“等眼下之事处理完我就带你回故都,若是玉仟不想回故都也行,我们去苏杭看河湖,去扶桑看海,或者西进看大漠孤烟。只要是玉仟想去的地方,我都陪你走一遭。” 我笑了笑,并未应易轩。他是七王黎子易,他有王妃夏念真,我如何敢霸占他一人?夏念真需要他,皇帝需要他,天下百姓亦需要他。易轩身肩数任,如何能同我去踏湖涉山,这些话听完就完了,我从未奢望它能变成现实。 终于熬到了午间下学,黎赐箫四仰八叉地瘫在椅子上喘气。我递了杯茶水与他,“小娃娃们好奇心重,精力又太过旺盛,泰王劳累,要不下午就不讲学,让他们再背一背先前学过的《三字经》。” 第57页 “无妨无妨,歇会儿就好了。”黎赐箫接了茶一口饮尽,“其实也不太累,只是嗓子有些疼罢了。”黎赐箫嘿嘿笑了两声,蹲在一旁折菜的易轩幽幽道,“泰王若是歇够了就来提两桶水去厨房,顺便添点柴。饭已熟,我马上就来炒菜。” “好,提水添柴。”黎赐箫朝我眨了眨眼,又立马看向易轩,“这个青菜好,七弟炒得也好。这段时日吃习惯了七弟炒的菜,也不晓得以后回府还吃不吃下厨子炒的菜。”易轩继续折菜,黎赐箫提水进屋。远远看去,文澜背着一大捆干柴慢慢而来。 易轩和黎赐箫小打小闹,被村中姑娘围得没奈何的文澜日日藉口出门找柴,每每到饭点才回,眼下屋角已经堆了能烧一个月的柴。文澜闷声闷气,若有黎赐箫一半会说,估计也不会这般窘了。眼下时光静好,若以安和以春能早些回来,那便完美团圆了。 第31章 二哥,别怕,我一定不会弄丢你 黑云当空,风走卷沙。晴了这许多天,今日是要下雨了。黎赐箫以下雨不便为由,将那群娃娃打发了回去:“以前上学时总觉得太傅轻松,坐在那里悠哉悠哉。高兴时讲学,不高兴时罚人,如今才晓得,教这小娃娃是最累人的,劳心又劳力。” “泰王若是觉得累,下次就不用讲这么多,教他们写几个字就好,正好文澜也将笔全都买了回来。等他们认识的字足够多了,自己捧着书看也是可以……”我喉咙一痒,忍不住咳了两声。 “可是昨夜受凉了?”黎赐箫忙上前问我。易轩大步流星,挤到黎赐箫身前顺了顺我的心口,“现在感觉怎么样?”黎赐箫退到一旁,呡了一口茶。 “只是嗓子有些痒,无甚大碍。”易轩倒了一杯热茶与我,茶水入喉,燥热之感稍稍平復。“公子,不好了。”文澜快步而来,面生难色。在这里住了近一个月,除了遇到那李家姑娘和赵家姑娘,我还从未见文澜如此模样。 “怎么了?”易轩的脸上无甚波澜,黎赐箫投来一缕幽幽眸光,继续喝着他的茶。文澜正欲开口时,张伯嚎声而来:“李公子啊,我家艮儿不见了。” “不见了?”黎赐箫搁了手里的杯子,“是不是去哪里玩了?”张艮这娃娃平时就顽皮得紧,若说是跑出去野了,也不是没可能。 “我找遍了,都看不见人。”张伯急得泪眼汪汪,“现在又变天了,艮儿吶,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啊。”乌云越聚越多,大雨将至。 “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黎赐箫收了笑意。张伯抹了一把老泪,道:“今天一早就不见了,我先前以为他是来这里念书了,后来见她们回来才晓得今日并没有吗念书。我起先也以为他是出去玩去了,可越想越觉不对劲,四处寻了一遍,不见踪影。我问了隔壁的娃,他们都说没见着。” 说起来,今天早上打发那群娃娃回家,好像是没见着张艮的影子。“你别急,想来应是贪玩,忘了时间,我去帮你找找。”黎赐箫同张伯一道出了门。 “看这天快下雨了,我也去帮着找找。”我正欲走,易轩忙拉住我,“玉仟,你就别去了,我和文澜去帮着找一找就行了。这场雨应该不小,淋了当心身子不好。” 易轩的话音还未落,大颗大颗的雨珠子就落了下来,近来身子已有诸多不适,我也不好坚持。我翻出两把旧伞塞到易轩和文澜的手里:“路滑,小心些。” 雨哗哗而下,打得枝叶摇头晃脑。下这么大的雨,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雨越来越大,我这颗心越来越不安。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可是找……”这张脸是我熟悉的脸,这个人也是我熟悉的人,只是他眼里流露出的神色,变了,变得陌生。 “以春。”此刻站在我眼前的人一直是我寻找的代以春。他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以春只看着我,并不作声。“以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以安呢?以安去哪里?” 以春皱了眉,“二哥,我今日再唤你一声二哥,这也是最后一次。”以春握紧了拳头,水珠子顺着他的头髮丝滴落。 “以春,你这是怎么了?”我既来到了这里,以春又非真傻,代以秋已死之事定然是藏不住。如此一推,以春方才那番言语多是源于此,可我从未生过弃他们不顾的念头,在我心里,比起凌丹,我更愿意做代以秋。 “凌公子,这三年来,我兄弟二人并未亏待过你。”凌公子三个字最为扎心,以往以春讲话总是和声和气,绝不像此刻一般,字字带刺,“大哥他为了救你,费尽钱财心力,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你……” “玉仟!”从屋外传来的易轩的声音打断了以春,以春突然闪过身抓住我,摸出一把锃亮的匕首抵着我的脖子:“别过来!” 那扇合上的门被黎赐箫踢开,文澜握紧了手里的剑,盯着我脖子上的匕首。易轩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代以春,小心你手里的刀!” “七王爷,你这会儿开始着急了啊?”以春冷笑了几声,那把匕首贴着我的脖颈,寒意渐渐发散。“当初你囚禁我们兄弟时,可曾想过会有这一天?” 第58页 “什么囚禁?”我下意识地回身去看以春,谁料以春一把按住我。一个没注意,锁骨处骤然生疼。“玉仟!”黎赐箫和易轩同时上前一步。匕首见血,以春也多有惊慌,稍微松了一点力:“站住,不许过来!你们要是再敢上前一步,我立马杀了他!” “凌公子,你可千万别怪我。”以春呵了一声,抓着我不放,那把锃亮的匕首再度贴上我的脖颈:“黎子易,你若想他平安就立刻放了我大哥!” “我不知代以安下落,我也未曾抓过他。”易轩面色甚难,额侧青筋暴起,实在骇人,“你若是就此罢手,我且不与你计较,若是再胡搅蛮缠,休怪我不客气!” 以春大笑数声,“我胡搅蛮缠?我呸!”以春甚怒,以往年月,我从不曾见他这样红脸。“黎子易,你还要脸吗?!凌公子,你可能还不晓得此刻站在你眼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易轩的脸色越发阴沉,以春恶狠狠地瞪着易轩,将我越箍越紧,“你可晓得为什么大哥没有来接你?就是因为他。他将我们囚于易府近一年,什么陈年旧事!什么平安信!都是假的!我哥明明都已经答应他不再见你了,谁料他又出尔反尔。我们回到这里不过四五日,他又将大哥捉了去,还欲杀我灭口,幸得我懂些医理,才捡回了这条命。凌公子,你自己说说,他是个什么人?” “易轩,以春说的是真的吗?”我震惊半晌,心上生疼。易轩只道:“我没有抓代以安。”以春冷哼一声:“堂堂七王爷,敢做不敢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黎子易敢作敢当,做过的事我不辩驳,未做之事,我绝对不认。”易轩握紧了拳头,文澜手上的长剑也欲出鞘,黎赐箫道:“代以春,这其中许是一个误会,你且先放了玉仟,有什么事我们放下刀子好好说。” 以春嗤了一声,瞪着黎子易,“别跟我提误会,我不是傻子。你真以为我不晓得你是怀着什么目的来接近我们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一个又一个谎言,一个又一个阴谋。美好的一切在瞬间坍塌,“易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七王爷,你告诉我,你哪一句话是真的?”我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以春忙收刀扶我。 一块石子正中以春手腕,匕首落地。文澜上前欲抓以春,以春回神虏着我后退。易轩、黎赐箫齐齐上前,“玉仟!” “不准过来!不准过来!”以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拖着我后退。以春的力气大,我喘不过,紧紧勾着他的手腕。“我说过,你若是不把我哥交出来,我就一把掐死他!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们顺心!” 以春勐的咳了几声,鲜血染唇,“凌公子,我大哥很喜欢你,正巧你也喜欢他。这世间阻碍甚多,要不然你先随我去阴曹地府,大哥晓得后,他自会来寻我们。你说如此可好?” “代以春,你莫要冲动!”黎赐箫脸上露出少有慌张神色,易轩亦忙道:“我帮你找!我立刻派人去帮你找代以安!你别伤玉仟,三天之内,我把代以安带到你面前!” “两天。”以春稍微松了一分力,我忙喘了几口气,“我只给你两天时间,若是两天后我见不到我大哥,你就给他收尸吧!”以春将我拖进卧房,一把关了房门。 雨下得越来越大,只听得几声策马声,屋外便没任何动静。以春仍旧不放心地抓着我,“你别怪我,我本无意伤你,等到……”以春又咳出一滩黑血。 这血的颜色并非常色,我已猜到了几分,却仍抱着希望:“以春,我不走,我也不会跑,你快随我去镇上找个大夫治一治。”我吃力地将以春扶到床上坐着。 “没用的。”以春连连摆手,“若黎子易不横插这一脚就好了。你我还是兄弟,我还可以唤你二哥,我还可以听大哥唠叨……” “我仍旧是你二哥。以春,你和大哥一直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以春唇上的黑血多得怕人,我忙扯袖子替他擦了去,“以春,我们去找个大夫治一治好不好?”除了恨便只剩恨,以往有以安在身旁,万事无忧;如今以安不在,才知自己是这般无能,随他这么些年,连基本的脉象都不搭不明白。 “玉仟。”黎赐箫在外边喊了一声。以春变了脸,“不许进来不许喊!”黎赐箫略有不满,“你不吃饭喝水,我家玉仟还要吃饭喝水呢。”他叽咕了几声,屋外便没了声。以春抓着我的手:“二哥,你可晓得,我们被囚在易府的这段时日里,大哥有多想你?他整日整日地念着你,盼着见你一面,又害怕见你……”以春边咳边按着胸膛,两道浓眉皱成了一团。 “先别说话了。”我赶忙倒了杯热水与以春喝下,“你放心,大哥一定不会出事。”以春向来听话,他没再作声,只抓着我的手不放。 天将黑时,黎赐箫送了些饭菜过来,以春吃了几口便不再吃。他提防黎赐箫提防得紧,明明疲倦得厉害,却始终不肯合眼休息一会儿。夜里的雨越下越大,以春靠在床角时不时疼得哼上一两句,我多次想瞧瞧他身上的伤,他总是不让。 第59页 后半夜雨小了,以春终是抵不过疲倦睡了过去。以春不会胡说,今日白天里易轩又未否认,那囚禁一事必真无疑。我本就亏欠以安许多,如此一来,又多了几分罪过。 才睡下不多久,以春就说起了梦语,直喊以安的名字,想是做了噩梦。我忙的捧住他乱扑的手,“以春,醒醒。” “大哥!”一缕惊慌的目光炸裂开来,恨意森森,多有刺骨之寒。以春忙不迭地四下扫了一圈,拽着我衣袖道:“二哥,大哥死了!大哥死了!”额上冷汗顺颊而下,以春不住发颤。 “以春,你做噩梦了。”我方欲伸手擦汗,以春便一把抓住我,“真的,大哥真的死了,他叫我救他,他说他不想死。”以春手上的凉意席捲而来。 “以春,你放心,以安不会死。梦与现实恰巧相反,以安现在定然是平安的。”我连连安抚,以春稍微清醒了些。方才一番挣扎,以春身前的伤口又裂了,胸前衣裳湿了一片。 “水,二哥,给我水。”以春捂着心口咳了一声。我忙下床去倒水,茶水满杯,一双冰冷的手扼住我喉咙,“二哥,大哥他是真心喜欢你,我也捨不得你,此番你就随我一起走。” “二哥,别怕,千万别怕。你抓紧我就好,我会带你找到大哥,我一定不会弄丢你……”冰冷,窒息。我此刻才晓得以春的力气竟有这般大。 “玉仟!”听得破门之声。以春不动,只在我耳畔大哭,我看不清黎赐箫的脸,眼前越来越模煳,越来越黑。 流水载落花,浮云随风动,此刻我便是这落花、浮云。以春的哭声越来越小,我脑袋骤然生疼,痛感却又瞬间消失,好像方才那一痛只是我死前产生的错觉。 风很轻,云甚白,遍地枯叶遍地花。 第32章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丹儿,不能哭,绝对不能哭!如今这眼泪就是你的命,万万不可落。与皇子同日降生,这是你的福,亦是你的祸。” “丹儿,为父不求其他,只愿你能平安度过此生。” “爹……” “丹儿,记住,不能哭!往后你可以为奴为娼为任何人落泪都成,唯独不能为我,为凌家流一滴眼泪!千万要记住!” “时辰到,斩!” 世人都说,凌家小公子福气好,福气真真好,出生则受皇泽庇佑。满月受恩,三岁耀楣,如此吉福,从未有过先例。 这是福气,莫大的福气。 * “玉仟,玉仟,玉仟。”这声音十分焦躁,却也温柔得紧。黎子易这张脸是我这前半生记得最清楚的一张脸,不愿忘记,也不敢忘记。 “玉仟,可要喝水?”我浑身一颤,忙避开黎子易欲抚我脸颊的手。不要怕,不要怕,我心头默念,赶忙起身下床。 “玉仟,你还不能下床走动,需要什么告诉我就行,我拿给你。”黎子易一把抓住我,剎那间,我身上所有的伤口齐齐发痛,恍如裂开渗血一般。 不看,不能看他,我一阵哆嗦,甩开黎子易便走。“玉仟,你怎么了?”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脸,却早已不是熟悉的感觉。“你别碰我!”这一推一吼,耗尽了我前半生所有的勇气:“七王爷,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求求您放过我,您放过我……” 我忙的后退,看着黎子易那张脸,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髮都在喊疼;亦是看着黎子易那张脸,我的每一根头髮每一根汗毛都在发抖。黎子易半懵:“玉仟,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叫你别碰我!”被我推到地下的大瓷瓶碎成了数块。黎子易道:“玉仟,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我找大夫来给你治。”房门一响,文澜沖了进来。 黎子易又欲上前,我抄起旁边的瓷瓶在桌沿一把敲碎,攥着碎片指着他。“我求别过来!”血从指缝渗出,一滴一滴连缀成线:“我真的已经知错了,若是王爷还有余恨未消,那我就再还三刀与您。”我就着手中碎片在左边脸上划了一道口子。 “玉仟!你疯了吗?!”黎子易勐地冲上来抓住我的手。“王爷,原是您……不想要我这半……半张脸啊,那我把……把眼睛给你,我把眼睛给你。”我想努力表现得不那么害怕,可越是努力,越是徒劳。我的身子,甚至是头髮都在颤抖。 黎子易道:“凌玉仟!你到底怎么了?!你没有做错!我不要你的脸,我也不要你的眼睛!” “我什么都没了,只有这双……眼睛尚可,王爷却……不喜欢,那我便拿命来赔你,我拿命来赔你。”我举起碎片刚近脸就被黎子易抓住。 “玉仟!”黎赐箫冲进屋来,却被文澜挡住。“松手,松手!”黎子易夺了我手中的碎片:“凌玉仟,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眼眶皆是泪,眼前这张脸模煳得紧,我看着也是害怕不矣。“玉仟,我再说一次,你给我听清楚,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也不需要你拿命来赔我!” 我攥着满手的血,努力推着黎子易:“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很少哭,此番像是要将这二十几年该流而未流的泪一併流光,“除了这条贱命,我已然一无所有。七王爷,我实在是拿不出什么来抵罪了。” 第60页 “玉仟,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凌家一案已经结束了,你没有罪,你也不需要抵罪。”一道圣旨,三千六百人成了刀下亡魂,光我凌家就有两百单八魂。 “我想起来了!我全部都想起来了!”我奋力挣脱黎子易的束缚,连连后退,“那些该忘的,不该忘的,我全都想起来了!”心上一疼,喉中一紧,呛出一摊还算红的血。我脚下无力,跌在地上。“玉仟!”黎赐箫与黎子易齐步上前。 鬼魅丑陋,让人生怕,此番对比,我竟觉鬼魅也比他二人可亲,“别过来!”求生的本能驱使,我忙的捡起地上的碎片指着他二人,一口残血涌出,五脏肺腑皆暗暗生疼。 “七王爷,您贵人多忘事,可我这卑贱的人记得清楚得很吶~”我缩到墙角,紧握着手中碎片,此刻我像极了那种无法见光的卑微的小虫。“带我至云颠者,是你;推我入地狱者,亦是你。” “坏我嗓者,是你;毁我容者,是你;去我势者,亦是你;羞辱我、折磨我者依旧是你!我明明已经逃得很远了,为何你还要缠着我不放?” 在我这悲哀的前半生,我只怕一件事,只怕一个人。十二岁时,刑场满地的血,堆了一层又一层的尸体,垒了一圈又一圈的头颅。斩刑持续了整整三日,我也看了整整三日,不眠不休,不曾落下一滴泪。十八岁时,那一夜,我失去了我曾以为拥有的一切,黎子易成了我一生的噩梦。 心是痛的,五脏六腑是痛的,每一寸肌肤是痛的,就连头髮丝亦是痛的。凌迟之刑不过千刀万剐,此刻我倒愿意去受这凌迟。再也无力去躲避黎子易,只凭着那仅的一点抵抗之心攥着手中碎片,满眼的红,满眼的血。 我是大将军凌潜西的小公子,我也是七皇子黎子易的侍童,三岁进宫,与皇子同吃同住同学,真是莫大的殊荣,天大的殊荣。 *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今日的太阳甚好,学堂外的花也好,周遭的一切都好,唯独太傅一人不好。“黎润!”太傅这闷哼的一声,我晓得,接下来黎赐箫也要变得不好了。 “太……太傅。”好梦被搅的黎赐箫忙的站起身来,左边脸颊印满了袖口上的花褶子。黎赐箫睡觉又被太傅抓了个现形,黎子易收回了神游的思绪,看着黎赐箫傻乐。 “我方才讲的这一段是什么意思。”太傅板脸如冰,黎赐箫满脸囧相,一个字都说不出,黎子易憋不住偷笑了两声。太傅眸光一转,“黎轩,你来说一说。” 黎子易立马敛去笑容,站起身来,结巴道,“那些要想在天下弘……弘扬品德的人,就要先先要治理好国家;要想治理好自己的国家,先要管理好自己的家族;要想管理好自己的家族,就先要修身养德塑品性;要想修身养德塑品性,先要端正自己的心思……” “然后呢?”太傅脸上难色愈重,黎子易挠了挠后耳根,“忘……忘记了。”太傅讲学时他总是爱神游,此番能讲出这许多,实属不易。太傅气得吹鬍子,尖锐的眸光在众皇子脸上扫了一圈后落在了我的脸上,“玉仟,你来说说。” “太傅,前半截七皇子说的正是玉仟心中所想,玉仟直接说后半截可好?”太傅颜色稍合,捋了捋鬍子:“好,你接着说后半截。” “要想端正自己的心思,先要使自己的意念真诚;要想使自己的意念真诚,先要使自己获得学识;获得学识的途径在于认识、研究万事万物。通过对万事万物的认识,研究后才能获得知识;获得知识后意念才能真诚;意念真诚后心思才能端正;心思端正后才能修养品性;品性修养后才能管理好家庭和家族;管理好家庭和家族后才能治理好国家;治理好国家后天下才能太平。” 太傅渐露笑颜,连连点头。转而又看黎子易同黎赐箫,“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你们何时才能像玉仟这般好好上进?” 黎子易没作声,黎赐箫竟又打了个哈欠,太傅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一番朽木不可雕以后,罚黎赐箫抄两百遍《礼记》才下学。 “七弟、玉仟,帮我抄一点呗。太傅这回忒狠心了点,两百遍,要我三日后就要交,我实在抄不完。”黎赐箫一路尾随卖可怜,好磨歹磨黎子易方才松口,“我与玉仟各帮你抄五十遍可否?” “好弟弟,好玉仟。”黎赐箫搂着我和黎子易连连夸好,“下回我若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一定先送与你们。” 一个五十遍,两个五十遍,我已记不清替黎赐箫抄了多少个五十遍。上学睡觉的毛病改不了,太傅罚抄书的毛病也改不掉。 “踢过来踢过来!”黎子易跳起脚沖黎赐箫直直喊。蹴鞠在五皇子、六皇子、八皇子、十皇子脚下来回滚动,“四哥,踢过来!快点!”黎子易急上心头,黎赐箫被五皇子、六皇子包围,进退皆难。 “玉仟!”黎赐箫将蹴鞠传于我,八皇子十皇子直奔我而来。说实在,我不怎么喜欢踢蹴鞠,但黎子易喜爱得紧,我也只好硬着头上上来凑个人数。八皇子和十皇子的力气大,吓得我忙将蹴鞠传给了黎子易。 第61页 众人又围攻黎子易,不晓得踢了几圈,蹴鞠又回到了黎赐箫脚下。“玉仟,接球!”黎赐箫一个勐踢,剎那间,我看见满天金星,天昏地暗。 晕晕乎乎间听得有人喊我,待我清醒过来时,人已回到府上。黎子易守在我身旁一把鼻涕一把泪,抹了我一身,“还好你醒了,可吓死我了。” 这一晕,因祸得福,黎子易帮我向太傅要了三日的假。这三日黎子易听课听得格外认真,回来讲太傅所讲内容一一讲与我听,倒是难为了他。 第四日我同黎子易一起去上学时才晓得,那日我被蹴鞠砸晕后,黎子易与黎赐箫打了一架,黎赐箫的玉佩摔成了碎片。他二人本是亲兄弟,如今为我闹得这般僵,我心里自是不好受。趁上学间隙,我便将自小佩戴身上的玉佩赠给了黎赐箫,算是赔罪,也算和解。 这本是一件小事,下学后黎子易却就着这件事骂了我一通。我只得听他骂,不敢还嘴,其实我也不想还嘴。晚间他气消之后又捧了一大盘糕点来哄我,这一年,我们十一岁。 十二这一年,是我过得最艰辛的一年。皇上下旨抄了凌家满门,我亦跟着爹娘一干人等锒铛入狱。在牢里待了两个月,临刑前两日,我被皇帝从死牢提到了天牢。 临刑那日,我爹一再叮嘱我不要落一滴泪。此后我可为奴泣,可为娼泣,就是不能为凌家泣。我不敢不从,我忍了三日,真的没有落下一滴泪。皇帝大手一挥,我无罪释放。 十二岁生辰那日,皇帝破天荒地为我与黎子易同天庆生。又是满眼的红,我的眼睛疼得厉害,我干得厉害。这一晚,我喝了人生中的第一口酒。可能是一杯,也可能是一壶,又可能是一坛,我自己也记不清到底喝了多少,我也记不清自己抱着黎子易哭了多久。 来年开春,我又和黎子易一同上学。一切都未变,太傅还是一如既往地严厉,只是我再也听不进学。我学会了走神,变得与先前的黎赐箫一样爱睡觉,太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甚管我。 再后来,先前愿和我玩的五皇子、六皇子、八皇子、十皇子等人皆不理睬我,时不时还要嘲讽我一两句。我置若罔闻,继续走我的神,发我呆。 越往后,这群皇子门的气焰越盛,他们常趁黎子易和黎赐箫不在的空隙时间打我。我不能还手,也不敢还手。有一次黎子易撞见他们打我,便一人挑翻了他们六人。太傅大怒,罚黎子易跪了半日,又罚抄《仪礼》、《道德经》等书近一千遍。 黎子易带着满脸的伤被关在书房挑灯抄书,后半夜我偷摸进房,陪他一道抄《道德经》,我不言,他不语,时间过得很慢很慢。 黎子易为我同亲兄弟打架的事儿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宫里的太监出现在了学堂,当日早晨,太傅就命人收了我的书桌。黎子易非拉着我坐在他旁边一道儿听学,听了一天,我便不再去上学。 我晓得太傅的难处,我也晓得他怜惜我,只是皇命难违。伴君如伴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凌家如此,太傅亦如此。 我不去学堂,黎子易也逃学不上,他日日拉着我出去野,一野就是一整天。闲暇之余,黎子易也会陪我泡书房,他对书提不起兴趣,看着看着就靠着我的肩膀睡了过去,这样的光景甚好。 这几年是痛苦的,这几年也是心慰的。十八岁那年,黎子易封王,皇帝赐婚,双喜临门,普天同庆。皇帝指相国之女夏念真为其正妃。皇恩浩荡,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将夏念真抬进了王府。这一夜,我喝了人生中的第二口酒,一如既往地难受,只是陪在我身旁的人换成了黎赐箫。 那往后岁月,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黎子易对我也换了一种态度。似乎是有些陌生与厌恶,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少。文澜是黎子易十五时皇帝赐给他的侍卫,文澜的话比我还少,我们也就隔个三五天才能说上几句话。 时光匆匆,转眼就到二十。夏念真替我物色了好几位妻妾,我婉言辞了。黎子易晓得后摆了近半月的臭脸,这半月我一直躲在书房,不敢与他碰面。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设置错了,不好意思。 各位大人久等了,奉上新章~ 第33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秋风吹得紧,黄叶铺了一层又一层。自古言秋皆寂寥,此刻这猎场却热闹得过了头,皇帝秋猎,皇子陪同,各路妃嫔随行,阵仗尤其大。 除了十二岁凌家被处决那年,每次黎子易同皇帝外出秋猎我都会作伴。虽说近两年黎子易不怎么待见我,但我还是依着旧习同他一道来了猎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犯事万人陪葬。因我是凌家遗孤,众人都没给我好脸色,我也不在意这些事。打理好黎子易一切起居之物后,我便躲到了人少的僻静处。独自发呆之际,黎赐箫突然冒了出来,“原来在这里啊,玉仟,你可让我好找。” “王爷。”虽是熟人,这礼数还是不能少,我起身施礼。“我都说许多次了,在我面前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黎赐箫拉我坐下,多有抱怨。除了黎子易,黎赐箫算得上是我在意的人。这些年他也照顾了我不少,尤其是近几年,黎子易对我忽冷忽热,总是莫名其妙地对我发脾气,拉臭脸。多亏黎赐箫疏导劝慰,我心里才好受许多。 第62页 “几日不见,又消瘦了许多。玉仟,你可是身子不舒服?”每每与黎赐箫碰面时,他总是要嘘寒问暖一番。这人说来也是奇怪,小时亲近之人,长大后便疏远,儿时疏离之人,长大就越亲近。我嘴角一咧,强挤出一抹笑,“多谢王爷挂怀,我这身子并无不妥。” 默了半晌,黎赐箫道:“玉仟,我晓得你心中的苦,只是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还请你放宽心。旁的我帮不上忙,但若是你厌了,累了,想离开这里,或是想找个依靠,我定然会帮你到底,让你再无后顾之忧。” “王爷好意玉仟心领了。”我一时语塞,不知作何应答,只好先道声谢,“王爷,时辰不早了,我我就先回去了。”气氛有些尴尬,黎赐箫看起来也有些奇怪,我方起身,黎赐箫便一把拉住我,“玉仟,等一等。” “枯叶挂到你头髮上了。”黎赐箫从我头上取下一小片黄叶,我又道了声谢。话音未落,但听见黎子易道,“泰王不去陪你的兰妃,却与我这侍童在这偏僻角落,若是叫旁人看见,影响了泰王的清誉那可怎么好?” 与黎子易对上目光,我心里一惊,赶忙垂了眸。黎赐箫不紧不慢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与玉仟至小相识,如今碰面闲聊几句又有何妨?” “一个主,一个奴,我实在好奇得很,泰王与他究竟有何共同话题?”黎子易冷笑了一声,我的心也跟着疼了一下,奴这个字眼着实扎人。我低声应了一句:“只是说了一些儿时趣事。” “我问你话了吗?!”黎子易突然发作,我吓得浑身一颤。黎赐箫亦拉了脸:“七弟对我不满找我便罢,何故对玉仟发这么大的脾气。” “泰王说的这是哪里话,你是我兄长,我怎敢对你不满。凌丹是我的侍读,他越了规矩礼仪,我教训一番他又如何?”黎子易的目光锐得厉害,刺得我生疼。黎赐箫欲言,我俯首跪下,“王爷息怒,凌丹逾越,万望恕罪。” “玉仟,快起来。”黎赐箫方握住我的手欲拉起我,黎子易一脚踩在我背上。那一刻,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疼,似被人扇了十几掌。“泰王,他是我的人,要赏要罚都是我的事。”黎子易的力气甚大,我吃力地撑着身子。黎赐箫黑了脸,慢慢松了我的手,我低声道了句:“恭送泰王。” 黎赐箫走远后,黎子易方才收回脚,冷哼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见他么?!”他这话我听得不甚明白,且他又在气头之上,我不敢再惹他生气,便只跪着,没有应声。 沉默片刻,夏念真妖娆而来,“王爷,方才还是好好的,如今这是怎么了?”黎子易哼了一声,拂袖而去。我忙又朝夏念真问安。夏念真道,“凌丹,你既是王爷的人,就应晓得分寸。一山不容二虎,一仆不靠二主。” 我颤颤应声,夏念真这才快步去追黎子易。我晓得近些年来,黎子易和黎赐箫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我也有意避嫌尽量避开黎赐箫,有时不免一见,黎子易晓得后还是这般怒不可遏。 翌日清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宜射猎。皇帝身着猎衣,威风气派得紧。众位皇子亦雍容华贵,尽显皇家风范。黎子易的装束无甚变动,原本他脸上有些喜气儿,一见着我就变了脸色。黎赐箫巴巴地望了我一眼,我只当没看见,退到了人群后边。 皇帝策马进林,众皇子亦扬鞭策马,哒哒马蹄声四起,眨眼间那一干人等就不见了踪影。我欲回营地,转身却碰见黎子易的正妃夏念真。夏念真的性子张扬,她是相国的掌上明珠,自是跋扈。我规规矩矩地朝她施了个礼问安。许是碍于周围人多,除开丫鬟太监,还有许多妃嫔,人多嘴杂,因而夏念真并未向我发难,只贬损嘲讽了我几句便放我离开。 半个时辰不到,猎场就躁动起来。丫头太监们齐齐往一处奔涌而去。我拉住一个太监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太监急道,“有刺客刺杀七王爷!” 我心中一紧,忙随人流奔跑。奔至猎场口时,那里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只听得皇帝大怒,封锁猎场的各个出口,捉拿刺客。看不到黎子易,我心头甚急,来时从丫头太监们的闲言碎语里,听得黎子易受了伤,不晓得伤重与否。 御医忙进忙出,黎子易的帐房外有重兵把守,夏念真都近不得身,我也只能干着急。黎子易遇刺后不久,刺客就全被捉了住,只是没有一个活口。当天夜里,皇帝就下令摆驾回宫。 在回宫途中,我从旁人口里问得黎子易此番受的伤并不重,要命的是那帮刺客的刀剑上皆有剧毒,我心上不免生寒。黎子易在皇宫里养了整整七天才被送回王府。我在他回府时躲在角落勉强见了一面,他脸色甚白,没什么精神气儿。 黎子易连日不出房门,吃食汤药都是夏念真一手照顾,就连晚上夏念真也时刻守在黎子易身旁,我没法近身,也帮不上任何忙。后来几日稍好,夏念真不再留宿黎子易房内。我掐定时间,偷摸进去瞧过黎子易几回,他的睡得不是很安稳,时常说梦语,咿呀喊着一个名字,含煳不清。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雨已经接连下了三日,雨滴打在身上,就像冰凌扎进肉里,寒得刺骨。黎子易好了许多,这两日能见着他在后花园里散步,我只远远看着,没敢上前。还是掐着那个时间点,偷摸进房,此次他睡得稍微安稳些,没再说那些听不清的梦话。 第63页 屋外风吹雨的声音十分响,黎子易踢开被子,咳嗽了两声。我稍稍上前替他提了提被子,盖住那双外露的手。 黎子易又咳了两声,变得焦躁起来,额上冒出了许多汗珠,“水……水……”黎子易含煳地喊了两声。我忙的倒来一杯温水,“王爷,水来了。” 黎子易的双眼隙开一道缝儿,“玉仟……”我将他扶起,凑近茶杯餵了他一口,“王爷,我在。”一杯温茶见底,黎子易面色骤变,呛出一口血来。房门忽的被推开,夏念真急步而来,“王爷!” 黎子易身前皆是血,夏念真惊叫着夺了我怀里的黎子易,一把推开我,“你竟敢谋害王爷,来人!把凌丹给我绑起来!”不容我开口,五六个家僕冲进来将我按住欲绑。 “都给我滚!”黎子易呵了一声,满口皆是血。“快去找大夫!”夏念真忙扯出绣帕擦黎子易唇边的血。我挣脱家僕,跪上前欲帮他擦血,黎子易瞪着我冷声道,“你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别再让我看见你!” “王爷,不是我不是我,我从未想过害你。”黎子易满是失望,我的心疼得厉害。我恼我自己,我亦恼他。十七年,这十七年我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他的事,这十七年竟未换到他的一个信任。 “凌丹,念在你我自幼情谊,此事我不再追究,我也再留你不得。你现在就滚,如若不然,我断然不会手下留情!”黎子易又咳出一滩血。 “王爷,真的不是我,求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深深的无助又一次席捲而来。夏念真骂道,“恩将仇报的东西,当初若不是王爷替你求情,你早就变成了一堆白骨,哪能活到现在?现如今王爷仁慈,再饶你一条贱命,你就感恩戴德,快滚吧!” “滚!”黎子易抓着心口,面色极为痛苦,夏念真一面擦血一面抚慰。黎子易挣扎着又道一句,“别再让我说第二遍!” “谢王爷……”我颤颤起身,退至桌旁时,抓起那茶壶能喝了几口温水。夏念真半惊又半喜,黎子易勐咳了几声,“我叫你……滚啊!” “王爷,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一个你……” “来人!”黎子易强行阻断了我的后话。三个家僕进屋,黎子易指着我,“把他给我拖出去!”十分厌恶,这十七年来,我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等表情。 房门一合,只听得屋里的咳嗽声与夏念真的惊叫声。屋外的雨越来越大,打在身上生寒,三个家僕将我拖到一拐角处才松手道,“凌公子,你自己快走吧。” 我未作声,正欲迴转,三人忙又拦住我,“凌公子,你平日里待我们的好,我们都记着,可是此番王爷王妃都下令了,还望你不要让我们难做。” 一人语未歇,另一人忙又道,“凌公子,你暂且先离开一段时日,待王爷气消过后你再回来也未尝不可。何苦此刻去撞那刀刃子呢?” “若你们当真记得我对你们的好就莫要再拦我。”忍不住泪水,我也就不再去忍。他们几多纠结,却也没再拦我,只慌忙地跟我到黎子易门口。 大夫在屋中诊治,夏念真问了几句,从大夫的话语中辨得黎子易无甚大碍,我也就稍微松了一口气。“凌公子,现今王爷无性命之虞,你放宽心,走罢。”家僕拉了我拉,我撇开他,至雨中面门而跪。 “凌公子,你这是何苦呢?”一人跟着我冲进雨里,忙拽我。我一把推了他,“不是我做的,我从未起过伤人害命之心。王爷可以不信天,可以不信地,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唯独不能不相信我!” 我的性子温和,却也是府中出了名的倔脾气。三人无法,只好在廊中守着我。大夫诊完出门时望了我一眼,欲言数止,撑伞的小丫头催了一声,他才拉了拉肩上的药箱,快步走了。 第34章 痴人说梦为哪般,不过心尖一方牢 曼陀罗花甚美,其毒性也不可小觑,我只在书籍里见过一次,虽只有一次,我却记得格外清楚。夏念真立在我身前,雍容华贵,着实耀眼瞩目,“这是从你屋里搜出来的曼陀罗,大夫也验过了,王爷经你之手喝过的茶水里也有这曼陀罗粉。凌丹,这许多年,我怎么就没看出你竟这般狼心狗肺!” “我不知这曼陀罗从何而来,我也从未生过谋害王爷的心思。”纵使我百般解释,夏念真极其身旁的一干丫头皆恶眼视我。“昨夜我走时王爷还好好的,偏偏喝了你的水就中毒吐血,现下又在你房里搜出这曼陀罗,你却还在狡辩,凌家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在这瓶从我房里搜出的曼陀罗粉面前,我本就是百口莫辩。我真是蠢,看了这么多皇子之间的争斗,到如今才明白,铁证如山四字之意。 “来人,把他给……”夏念真盛怒,将曼陀罗粉砸到我身前,药粉撒了一地,瞬间就融进雨里。我正等着夏念真发落我,文澜一语掐灭了夏念真的怒火,“淑王妃,王爷醒了。” 夏念真匆匆进了屋,文澜撑伞而来,“凌公子,帐房已替你备好了盘缠和车马。”明明中毒的是黎子易,我怎也像中了毒一般难受得厉害。万蚁啃食,苦不堪言,“文澜,你也不相信我吗?” 第64页 文澜沉默了。我心下一空,顿感轻松,现在下的不是雨是刀子吧?我浑身皆痛,痛入骨髓,“文澜,我想见王爷一面。” “见面也是徒劳无益,更何况,王爷现下并不想见你。你快些走罢,别让王爷难做,我亦不想对你动手。”文澜的功夫十分了得,他手中那柄长剑已沾满了鲜血,我曾亲眼见过他杀人,一剑贯心;我亦曾亲眼见过他救人,杀人救人,他所依仗的只有手头那柄利剑。 “一剑贯心,应该没有多少痛苦吧?”我自笑了一声。文澜一如之前般,脸上无甚波澜,他到底还是没能下手,转而走了。 丫头们进进出出,每次进出都免不了瞪我一眼。雨势稍小,身上寒意更盛。我腿上已无知觉,所视之物越发模煳,所听之声也越渐不清。脑袋忽然一空,只觉身轻如鸿毛,摇摇晃晃,再无知觉。 不晓得睡了多久,但知醒时天色已晚。 稍一动身子便累得厉害,使不出太多气力,我穿好衣裳挣扎着奔向黎子易处。屋里亮着灯,我却不敢敲门,纠结半晌,我才鼓足勇气,“王爷,现今我不求其他,只求你能信我这次。我从未起过伤你害你之心,此次之事与我无关。” 屋中无声,我心上一急,耗尽我前半生所有的勇气道:“黎轩,你可以不信天,可以不信地,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唯独不能不相信我!就算全天下人都背叛你,我都不会对你有二心。这十七年来你就真的一点儿都觉察不到吗?!” 黎轩这个名字,我只在十岁时喊了几次,黎子易他喜欢得紧,可是我爹却不高兴,他揪着我说教了一番后,我便不再喊他黎轩。 片刻门开。夏念真冷哼一声,“凌丹,我看你不仅是不知天高地厚,你还是不知死活!”那两道如刀子一般锋利的目光在黑夜中泛着冷光,我不寒而慄,自行退了一步,“淑王妃。” “来人吶!”一声冷呵,涌出五六个家僕,夏念真拂袖哼道,“王爷有令,把犯上作乱凌丹给我拉下去,严惩不贷!” 众人拉了我便走。在这王府住了四年,我第一次来到柴房,这里摆了些许干柴,堆了一些杂物,房门一关就显得十分阴冷。夏念真似笑似恨,朝我逼近:“不信天,不信地,只信你?呵!凌丹,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竟敢直唿王爷黎轩,还叫得这般亲热!你不嫌噁心,王爷还嫌噁心!” 我一直掩藏的秘密被外人知晓,心头慌得厉害,如今这场景与捉贼抓姦的场景的无异。“你早就该在十二年前与凌家三百单八人一样尸首分离,现下苟活到今日,不就是为了王爷么?!可惜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对王爷心心念念,可是王爷对你只有厌恶,日復一日积累而成的憎恨!” “淑王妃,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要见王爷,我要见黎轩。”家僕的力气大得吓人,我动弹不得,砧上鱼肉就如我这般。“凌丹,我是该说你蠢还是说你善于自欺欺人呢?你只是王爷的侍读,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你的地位只比宫里的太监高出一点点,你比不过文澜,更比不过我!” “凌潜西密谋叛乱,辜负皇上的期望,你属凌家血脉,自然该死。当初王爷年少,多番苦求才保住你一条狗命,哪知你不晓得报恩,反而勾搭上了黎赐箫!近些年来王爷对你冷言冷语,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夏念真拂袖,盛气凌人,“失望一点一点积累变作怨恨,怨恨化作如今的仇恨,凌丹,你欠王爷的,如今都得一併还来!” 夏念真朝那几个家僕使了个眼色,众人齐齐上手抓扯我的衣裳。“你们做什么?!”我慌了神,护住衣裳连忙后退。 “王爷受不住你的深情,便叫他们几人好生伺候你!”夏念真的笑容刺眼得很,婀娜转身后还不忘叮嘱一句:“王爷亲自下令,你们可得给我把凌家小公子伺候舒服了。如若不然,人头落地!” “不可能不可能!他不会这样对我,我要见黎轩!我要见黎子易!”柴房门一关,我的天空塌了一半。狞笑,除了狞笑只剩狞笑。“别碰我!别碰我……”疼,浑身都疼。手疼,心疼,身下疼。 一场梦能做多久?一个时辰,一天,一月,还是一年?不管多久,反正不会是一生。人的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几十载光阴,足够尝尽人之辛酸苦辣、悲欢离合。不管梦里如何花开富贵,快意平生,待梦碎人醒后,照旧的繁华落尽,满目荒凉。 我生来富贵又如何?恩宠加身又如何?不过是眨眼间的繁荣,一生的痛苦。人人都羡慕我命好,我却笑那痴人不知福。 “啧啧啧~凌公子,看你这副模样,其中滋味一定不错吧?”夏念真掩嘴笑了两声,讽刺而又轻蔑,“你们将凌公子伺候得这般舒坦,等会儿都有赏!”众人抹嘴道谢,脸上□□半点都不曾减少,我看了噁心。 “我要见黎子易……”我躺在地上无力起身,只蓄了些许气力拉了拉衣裳,盖住满是抓痕的身躯。“你要见王爷,可是王爷并不想见你啊。先前他就在房里,你在门口说的那番话他也全都听见了,你可想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夏念真悠哉悠哉行至我身前,娇声道:“噁心!噁心至极!” 第65页 “你的声音令他噁心,你这张脸亦令他噁心!”夏念真的陪嫁丫头芊罗掏出一个黑瓶子递与家僕,虽无言语,箇中意思皆已明了。“凌丹,你也莫要怪我,这一切都是王爷的意思。”夏念真眼尾一挑,不怒而威,“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一层覆一层的绝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再一次反抗,再一次徒劳。我的嘴被捏得生疼,瓶中药水一滴未洒,全被灌入我的腹中。苦味泛滥,痛楚更甚。我掐着喉咙一阵勐咳,钻心的刺痛从喉咙处蔓延而开,喘息不得,痛苦至极。 “这是王爷特地为你挑的药,坏嗓毁声,过程虽是痛苦了一点儿,不过见效确是极快的。”为什么?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我咳出一滩血,喉咙似咽了碳火一般,火辣辣地疼。 “你三岁进宫,与王爷同吃、同住、同学,如今你不仅生出二心,还下毒谋害王爷。王爷仁慈,仍念儿时恩情,留你一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夏念真把玩着手中匕首,娇嗔道,“相处十七载,便罚十七刀,以了却往昔。凌丹对本王情深义重,本王无以为报,只赠‘断袖’二字黥面。凌家叛乱,株连九族,未保皇命不违,今者去势放逐,此生不復相见。凌公子,这是王爷的原话,一字不差,一字不落。你听清了否?若是不明,我还可再说一次。” 什么晴天霹雳,什么五雷轰顶,什么万箭穿心都抵不得我此刻苦痛。“这是黎……子易亲口说的?”夏念真将匕首扔到我身旁,“凌公子要是不信,不如现下随我去见一见王爷?哦~差点忘了,王爷他现在根本就不想看见你。” “梦不断黄粱,辨不清炎凉。痴人说梦为哪般,不过心尖一方牢。”恍恍惚惚十七载,今日终到头。我笑了,哭了,心尖疼到麻木。芊罗呵了一声,众人忙上前按住我,我却不想再挣扎。刀剑在我右侧脸颊滑动,一刀接着一刀,鲜血布满了整张脸,我大笑着,无甚痛感,却又痛入骨髓。 十七刀,一刀一年恩。我爱过,我怨过,我也恨过。我越来越看不清夏念真的脸,只听得她的冷笑,身下的痛感转瞬即逝……黎子易,纵使我再亏欠你,此番,我也全部还清了。 第35章 凌丹,字玉仟,旁人也唤我代以秋 一直颠簸,颠簸。我的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不晓得车夫要带我去哪里,我也全然不在意。要杀要剐,要埋要烧随他高兴便好。 “公子,你吃点东西罢。”颠簸止了,眼前兀的一亮,却模煳得紧。我只看得清一个轮廓,不辨男女,不分老弱。只能凭藉声音估摸出车夫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 我稍稍睁眼,抱紧了怀里的长琴,片刻不过又合了眼。车夫似乎是嘆了一声,马车继续颠簸。锥心之痛一阵接着一阵席捲而来,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去想他。越是努力,越是徒劳。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就连梦也不放过我。 不晓得睡了几日,只知每每清醒时,浑身都疼。突然听得一声哀嚎,颠簸止了,此番撩开车帘的不再是车夫。“大哥,这里还有一个人。”嘈杂吆喝声四起。 没死在皇帝手里,没死在黎子易手里,现下却要死在拦路强盗手里。呵!想来也是讽刺,生来富贵骨,却是低贱命。我努力睁眼,但见三四张丑陋的刀疤脸和几十把闪闪发光的长刀子。 “大哥,这人浑身是伤,看他这模样,就算咱们不动手他也活不了几日。”刀子反射的太阳光刺得我眼睛痛,我又合了眼。我命是生是死,早在八年前,在凌家人死光那一刻,就不是我所能决定的。 “他手里的琴不错,能卖几个钱。还有这辆马车,一併带走。”一人上前抢我的长琴,这是我仅剩的一件东西,不能给,如何都不能给。 “你一个哑巴,你一个将死之人,留着这琴还有什么用。松手!”我终究还是没有护住,他们夺了我的琴,将我抬下马车扔到了路边。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想来也定是你造了什么莫大的孽,才落得个这种下场。”众强盗围着我指点,冷笑,嘲讽,声声入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可怜么?凌家小公子,皇子的侍读,官阶高,众人敬。我哪里可怜?身上越来越疼,我越来越累,强撑开的双眼终是合上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有情死得早。这是我以前在市井里听人闲谈时记下的一句话。记虽记下了,我却只当笑谈,并不甚同意这话。与之相比,我倒是喜欢那句问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不过现下,再无感觉。 “大哥,他都睡了七天了,还能醒得过来吗?” “应该能醒,快去把药拿过来。” “大哥,药,给你。” 痛,又是钻心的痛。一阵酥麻酥麻的凉意传至心尖,我勉强睁了眼,但见一人持药立在我身旁。“以春,快弄点温水来,他醒了。”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药膏渗入肌肤,有过片刻的刺痛。 我开口欲言,喉咙刺痛,发不出半点声音。“先别动,你遍体皆是伤,药膏还没有敷完。”他一把按住我,我勐地挣扎推开他。他面善,声音也温柔,我却害怕得紧,不顾伤痛努力往床角缩,捂着脸颊上屈辱的两个字。 “你别怕,别怕,我是一个大夫。是我救了你,这是药,敷在你伤口处的药。”一个哑巴,一个残废,有什么好救的,谁又要你多管闲事来救我。 第66页 他苦口婆心地好言劝我,我只是忍着伤痛落泪,听不进,不想听。但凡他想靠近我,我便使劲往角落里钻,旁人都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我从来都是过街老鼠,见不得光。 醒了昏,昏了醒,每次醒来后,伤口处都换了新药。他不再试图靠近我,只坐在远处看着我,“这么久了还不曾报名姓,你莫要见怪。我是代以安,这是我弟弟代以春。此地为万州城,前些日子我们二人路过平溪,在半道上捡了你。当时你伤重不醒,我便将你带回了万州。” “大哥。”代以春推门而入,端了一碗冒着热气儿的汤药,他依旧像往日那般朝我一笑,憨态可掬。 “这药虽是苦了点,但对你身上的伤有好处,你还是稍微喝几口。”代以安将药吹凉,放在床边小桌上。代以春忙从衣兜里摸出一颗糖,“这糖甜,公子吃了可解苦。”我只看了一眼,便撇过头去,代以安似乎是嘆了一声。 相处十七载,便罚十七刀,以了却往昔。凌丹对本王情深义重,本王无以为报,只赠‘断袖’二字黥面。凌家叛乱,株连九族,未保皇命不违,今者去势放逐,此生不復相见。黎子易,黎子易…… “公子,公子,醒醒!”听见代以安的声音,那个噩梦才止。我立马松开代以安的手,嚎啕大哭,我心甚痛,每一寸肌肤甚痛。痛哭间,我呕出一滩黑血,代以安脸色大变,忙喊来代以春。代以春拉着我的手,代以安替我扎针。脑仁一疼,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大抵是过了两月,这两个月内我抓伤了代以安三十二次,抓伤了代以春二十八次,他二人仍旧待我如初。代以安日日守在我身旁陪我嗑闲话,即便我不曾应他一个字,他日復一日,从不断歇;代以春则日日给我送糖送糕点来,有时代以安忙着去前堂诊治病人,代以春就会陪在我身旁。 夜夜做梦,梦皆不离黎子易,我一次又一次从梦里惊醒。每每梦醒,泪水湿了枕头。我这一生到底算什么?生不能堂堂正正生,死不能彻彻底底死。废物,笑话,皆可冠以凌丹二字。 我从未感觉十二月的天有这么冷。冷得刺骨,冻得我的脏腑生疼,我感受不到任何温度。最近这一月,梦见黎子易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一刀一刀地剜着我的心,我害怕,我求他,他只笑,手上的动作从未停止。 相识十七载,我还你十七刀;满心皆是你,你赠我断袖二字黥面;叛臣之后,去势放逐。都说人心是肉长的,我信了这么久的话竟是错的。 我记得代以安说,近日的药加重了剂量,可我还是夜夜惊醒。夏念真的笑声十分刺耳,黎子易的匕首尤为骇人。 初冬夜寒,冬雨不住,照旧的被梦惊醒。代以安趴在桌旁睡得深,这几月来他着实受累。我穿了一件单衫摸到屋外,阵阵寒风扑打枯叶一般扑打着我。来此数月,现下才看见这院子布局,顺廊而走,灯笼虽不怎么亮堂,却也能看清周遭景致。 走廊尽头的石阶处摆了一个石缸,缸内有凋败的枯荷,还倒映着一张带着屈辱的脸。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结果,于我,他觉得噁心,现下,我亦觉得噁心,脸上这两个字更噁心! 我寻了一块残瓦,就着倒影将那两个字抹掉。肉一块一块落下,血滴进缸内,泛起涟漪无数。疼,我却停不下手,残瓦入肉那一刻,心头又畅快无比。一道口,两道口,三道口,仅剩的这半张能见人的脸,我到底是没捨得下手。 胳膊上,胸膛处的伤疤又接连疼了起来。如此几月,我还没看过身上的伤痕,不想看,也不敢看。现下疼得厉害,我就着残瓦就一阵乱划,旧伤渐渐没了痛意,新伤却又疼得刺骨。 疼,好疼。代以安,我好疼。我大哭起来,拖着血淋淋的疲惫身子迴转,石阶湿滑,脚上无力,一个不稳,俯身栽下。似乎是血,流进了我的眼睛、嘴里。雨声滴答中,我约莫又听到了夏念真的笑声,又听到了黎子易唤我玉仟。平日里他每唤,我必应,现在我再无胆子应声,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与他至死不再相见。 生命日渐虚无,比虚无更虚无的,是避无可避的命运。命运如刀剑,到底是用它噼开生命的枷锁,重获自由,还是避无可避,一刀毙命?我自是想噼开枷锁,逃离囚笼,可命运最是弄人,我越是想逃离,越是避无可避。 * “二哥,这是桂花糕,马蹄酥,水晶糕。还有这个糯米糕,这糯米糕是刚做出来的,还热乎呢,你快尝尝。”以春放下手中一众糕点,挑了一小块塞到我嘴里,“味道如何?” “还不错。”以春买的这几样糕点,我最喜吃桂花糕,桂花糕香甜,其次就是糯米糕。糯米糕软糯,吃来可口,其他几样也各有特色。 “以秋,琴修好了。”以安抱琴而来,以春塞了一嘴的糯米糕,将桌子稍微收捡了一番,腾出块空地。伸指挑弦,琴音裊裊,我十分欢喜,“有劳大哥了。” “以秋,以后别再叫我大哥,我还是喜欢你唤我以安。”我笑了笑,道:“只要你不怪我不敬便好。”以安撩开我的耳发,“自是不怪。”以春凑上前来笑了两声,又捡了一块糯米糕送到嘴里。以安瞥了一眼以春,对我道,“以秋,少吃糯米糕,容易积食。” 第67页 “知道了。”我干笑了一声。“大哥,二哥这次真的只吃了一块。”以春舔了舔唇,面有尬色。若我没记错,这是以安第三次叮嘱我少吃糯米糕了,事无巨细,他皆要替我操心。 酉时到,以安陪我去醉香楼,方至门口,一妇人有疾,疼得哭嚎不止。我道,“人命至大,你去诊治,醉香楼也不远,我自己去便可。”以春忙着分拣药材,一时也无暇□□。妇人哭得厉害,以安叮嘱了我一句就转身去救治。 至桐子街时,一位玄衣公子叫住我,“敢问公子,是何名姓?” 我,大将军凌潜西的小公子,凌丹,字玉仟,旁人也唤我代以秋。 第36章 玉仟,我有代以安的消息了 一梦千年,一梦万载。我多希望眼下这场梦不要醒,可是老天偏不遂人意。醒时守在身旁的人依旧是黎子易,“玉仟,是不是渴了?”我再无勇气像先前那般去装傻充楞,眼泪自行淌了一脸。我哭着忙往床角缩,身上皆痛,尤属心口最疼。 “玉仟,你别怕,你别这样害怕我。我不伤你,不会害你。”黎子易面色憔悴得紧,说话也无甚气力。看了他一眼我就不敢再看,那夜夏念真所讲之言,时至今日我都清楚得记得,一字不差,一字不落。 我止不住地发颤,发冷。“疼,我好疼,我好疼。以安,我好疼。”为了缓解身上的疼痛,我使劲抓着两手手背,指甲嵌进肉里,鲜血浸红了整个指甲。先前疼得熬不住时,只要添些新伤,身上旧伤的疼痛就会消减许多。血不住地流,此番旧伤的痛感却越来越盛。“以安,代以安,你在哪里?我好疼,你快救救我。”以往唤他,他总能很快出现,眼下连他的声音都听不到。 “哪里疼?玉仟,你告诉我哪里疼?我找大夫给你治。”黎子易凑近我,我忙的后退,“求求你别过来。”我的声音越发嘶哑,嘶哑到我自己都听不太清。 “是我求你,玉仟,我求你别这样怕我。”黎子易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软,我却再也没有以前那种温暖感,眼下只剩恐惧。“玉仟,我没有害你,我也不会害你。将你重伤的兇手是别人,挑拨我们之间关系的主谋也是别人。求求你冷静下来,别再这样害怕我躲避我。” 疼痛淹没了我所有的理性。黎子易上前拉我,我十分抗拒,哭嚎着推他。“玉仟,别哭,别怕,我不伤你,我真的不会伤你。”不想听,不愿听。黎子易任凭我抓扯,一道血痕,两道血痕,三道血痕。明明被抓伤的人是他,我的心却疼,“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黎子易气力大,我挣不开,只得疯一般胡抓他。 “玉仟,你没错,是我错了。”温热的泪水滴落在我的手上,浸入我手背上的伤口,又是一阵疼。十二岁那年,我失去了家人,背上了叛臣的罪名。二十岁那年,我失去了嗓子,失去了容颜,失去了尊严,失去了所有。 “你放手,放手……”前半生我依靠信念而过,黎子易就是我的信念。后半生我依靠憎恨而过,黎子易是我的憎恨的源头。现下却告诉我这一切非你所为,如此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我赔上了一切。喉咙一闷,我呛出一口血,“玉仟,玉仟!” “文澜,文澜!叫大夫过来!”黎子易急忙搂我入怀。嘴里皆是血腥气儿,即便没有多少气力,我也在奋力挣扎。黎子易已成我一生的伤,成我一生的痛。是他黎子易为我编织出一个富贵囚笼,也是他黎子易剥夺了我的一切。 “玉仟!”黎赐箫和文澜一同进了屋,大夫急急而来。我冷得蜷缩起身子,不住发抖,“以安,我好疼,好疼。”嘴里再也发不出声,我揪着心口,一点一点咽着流进嘴里的哭泪。黎子易终于松了手,我捂住脸不愿见人,尤其是眼前这群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陌生人。大夫给我扎了十来针,我方才冷静下来,看来这位大夫的医术如何也比不得以安。 闹腾了半晌,黎赐箫劝走了黎子易,我方才得了清净。好不容易熬过了那一夜,好不容易忘却,现下为何又要让我想起,让我再一遍又一遍回想起那些我不愿回想的过去,老天爷着实待我不公。 不愿面对眼前事实的我窝在床角发颤。十二年前的灭门,满眼的血;八年后的折磨,亦是满眼的血。不知时辰,兀的听见黎赐箫的声音,“玉仟。”我身累不愿动,黎赐箫又道,“玉仟,不想吃饭喝些水也好。”我干脆合上了眼。现下除了疼痛,身上再无其他感觉。 片刻死寂,黎赐箫又道,“玉仟,你可还记得那年在猎场上我对你说过的话?我无法为你分担眼下的痛苦,可是我能帮你结束往后那些无休止的纠缠。只要你愿意,现在我就可以带你离开,永不再回来。” 皆为皇家子,何处不相同?皆为皇家土,何地不相似? 没有等到我的应答,黎赐箫也不再言语,只听得他嘆了一声。我周身乏力,困顿得很,合上眼没多会儿就睡了过去。人都爱做梦,一些人爱做平步青云的梦,一些人爱做金银财宝的梦,还有一些人爱做娇羞美人的梦。梦里都好,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来什么,人爱做梦,皆有其因。 我也只有在梦里才会感觉不到痛,感觉不到苦。十二岁以前,我拥有旁人羡慕的一切。那时候我的天是蓝的,风是甜的,每日陪黎子易上学,时常替黎赐箫抄书,偶尔抚琴作诗,有爹娘的疼爱,有皇帝的关心。我多希望时间一直停留在那刻,不要长大,不要离别,不要伤痛,更不要这往后的烦恼。 第68页 “爹爹……”人头落地,血溅三尺。我勐然惊醒,热泪从眼尾滚落。“玉仟别怕,眼下安全了。”黎赐箫急忙握住我冒着冷汗的手,屋里燃着三四盏烛火,昏暗得紧。我醒神后立马缩回了手,后脑勺疼得厉害,伸手一摸,染了满手的血。 “是不是伤口又裂了,快让我看看。”黎赐箫移过一盏烛火,小心翼翼地拆下我头上的纱布。看着手上血,想起了以春吐的黑血,我喃喃道,“以春可有留下什么话给我?” 黎赐箫忙活的手有过片刻的停滞,“他让我向你说声对不起,还说做你的弟弟不后悔。”以春口吐黑血,很明显是中了毒的徵兆。我知他时日无多,想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却不想是以那样的方式结束,我连心里话都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以春可是和代以秋葬在一处的?” “是葬在一处的。”黎赐箫为我重新上了一次药。药粉入伤,刺痛难忍,我咬牙忍痛,最后还是敌不过那钻心的疼痛哭出了声。黎赐箫一把搂过我,不言一字。以春既死,以安定然也凶多吉少,想到此处我全然忍不住泪水,“为什么要赶尽杀绝,为什么?在他眼里,性命真的就一文不名么?” 黎赐箫没有作声,只搂着我。哭累了,痛倦了,我靠着黎赐箫的肩膀睡了过去。 暖阳娇好,鸟鸣虫和,窗外的一切都生机勃勃。黎赐箫端着碎肉粥守在我床侧不肯离去,“玉仟,我求你稍微吃一点点。这两天一点饭都没吃,再这样下去身子如何能受得住?”我闭着眼睛丝毫不理,本就是一个不该留世之人。以安医术了得,几次将我从鬼门关拽了回来我才多活了这几年,眼下再无牵挂,自然也就不必苟活,免得叫阎王爷难做。 我喃喃自语时,黎子易来了。他绕开黎赐箫直接上前将我搂在怀里。两日未食,我无丝毫气力,挣不动,甩不开,万般无奈,我只好闭眼不看他。“玉仟,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只要能让你心里舒坦一点,怎么样我都认了。若是怨恨不能解你心头气,你杀了我也行。”黎子易摸出一把匕首送到我手里,我无力拿它,只一个劲儿地发抖。我害怕黎子易,光是听见他的声音都害怕,即便心有不舍,仍然怯入骨髓。 我吃力道了一句,“你是王爷,你是主子,我只是一个做奴才的,不敢怨不敢恨更不敢杀你。我只求七王爷发发慈悲,尽快了了我这条残命。”声音很小,声音很哑,不晓得黎子易听清楚了否。 “玉仟,你不是奴才,我从未拿你当奴才看待过。那只是我一时说的气话,你莫要再生气。”我没气力,也没心思去应他。黎子易仍在我耳边道歉,声音越来越小,我突然听得一句,“玉仟,我有代以安的消息了,你可想听一听?” “真是讽刺,七王爷不是一直都晓得以安的下落么,如今以春已经死了,王爷难道还打算连以安也一起杀了?”我努力睁眼看着黎子易,恐惧迎头袭上。黎子易目光切切,急而生悲,“玉仟,我的为人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做过就是做过,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我承认先前囚禁了代以春和代以安近一年,今年开春时才放他二人离去。后来诸事与我无关,我没有杀代以春,更没有再抓代以安。” “七王爷严重了,你是天之骄子,我不过是叛臣之后,你做了什么事不必急着向我承认。况,我与七王爷并不熟悉,十七年的时间太短太少,短的只容我记住几个名字。未曾深入了解,我对王爷一概不知,还请王爷莫要再为难我。”我又喃喃自语道,“以春,你且等等我,我不识路,若是走丢了可怎么好……” “玉仟,别睡,不许睡。” “大夫,来人啊,把大夫叫来!” “凌玉仟,你若是敢死,我定要屠了整个代家村与麻河村!凌玉仟你听见吗?!” 我已分不清哪个声音是黎赐箫,辨不明哪个声音是黎子易。我只觉身子很轻,从未这样轻盈过。我似乎听到了以春唤我二哥,听到了以安唤我以秋。我生来富贵,我生来显耀,后半生的孤苦想来也是生来就註定的。苦与乐相伴相随,贵与贱亦是如影随形。 第37章 以安,我要代以安 我看了他一眼,两眼,三眼,以此确定我没有看花眼。“以安,你可是代以安?”我抓着眼前人不松手。代以安憔悴了许多,眼角的褶皱又深了,脸上带着些淤青,“凌公子,我是代以安。”他的声音未变,语气也温和,只这一句凌公子叫我很是无措。 片刻呆滞我才释怀。眼下都清楚了,我不是代以秋,我还连累死了以春。代以安此番还能客气地唤我一声凌公子已然不错了,我还在奢求些什么呢?黎赐箫和文澜杵在一旁不言语,代以安端过一碗参汤,“凌公子,如今你气虚体弱,心脉不稳,万不能再置气伤身。” 黎赐箫上前扶我,代以安送了一勺参汤到我嘴边,“不烫了,吃着正合适。”我勉强吃了几口。黎赐箫藉故离开了,屋里只剩下我和代以安两人。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两厢无言。默了良久我才道,“以安,对不起。” “凌公子本无错,何言对不起?”以安十分冷静,就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心中有愧,拉着他不愿松手。代以安道:“公子还是躺下歇会儿,如今你身子太弱,时有短气发晕之症,久坐伤身。” 第69页 “你不要走,哪里都别去。”我确实累,可我如何都不敢睡,不怕醒不来,只怕醒来不见他。“不走,我不走。”代以安扶我躺下,任凭我牵着。同样的陪伴不再是同样的感觉,对于以安,我终究是欠他太多。 我努力睁着眼睛,努力抵抗疲倦。可是闻着熟悉的药味儿,牵着以安的手我又觉得安心,未撑片刻就睡了过去。这一夜没再梦见那片血也没再梦见那些泪,稳稳噹噹睡了一夜。 虫鸣悦耳,花香扑鼻。药味儿变作檀香气儿,我忙松了手,意料之中的黎子易坐在床侧,半面忧半面喜。“玉仟,先喝点热水,文澜马上就会送粥过来。” “代以安,代以安。”我不顾黎子易,掀被褥下床寻找代以安。上次就是这样睡醒不见他,才搞成那种模样,这次我定要找到他。“代以安,你在哪里?代以安。” “他去为你抓药了,很快就会回来。”黎子易半阻半就,“玉仟,你身子弱,别走动。”不信,我不信,现在除了我自己这双眼睛,谁的话我也不会再相信。我曾经多么相信你黎子易,你依旧骗我,我也曾不带丝毫犹豫地相信代以安,他也同样骗我。这个世上鬼比人多,鬼话也自然多于人话。 “以安,我要代以安。”几番挣扎都走不到近在咫尺的房门,我蓦地一跪,揪着心口咳了几声。黎子易面色大变,似惊,似怒,又似怜。我急喘道,“七王爷,我求你,我求你可怜可怜我,放过以安,留他一条性命。他不知道我是叛臣之后,他不知道我是犯上的凌丹,他不知道……” 黎子易的脸黑了下来,我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只埋首继续艰难道:“我很少求您,此番只求您留他一命。如若不然,用我这条命换他一条生路也可,只是不知,只是不知七王爷可会嫌我这条命卑贱。”哭着哭着,我没来由地笑了。 黎子易道:“玉仟,要我如何说你才肯相信代以安平安无事。不论是你还是代以春,又或是代以安,我从未对你,从未对他们起过杀心。这段时间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留住你而已,玉仟,我在你心里竟是这种杀人不眨眼的狂徒模样么?” 我又咳了两声,“留住我?留住我做什么?当初七王爷动动唇舌下了一道命令就赶走了我,如今又这般大费周章地留我,让七王爷费心了,真是罪过罪过。”我隐约感觉到黎子易在发颤,“玉仟,当年我下令赶你走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且我并非真的想赶你走,只是想做样子给夏念真看看,然后再叫文澜寻你回来。” “凌丹多谢七王爷如此煞费苦心。”我迟缓地朝黎子易拜了一拜,“只是七王爷如此大恩情罪臣凌丹确实受不住。王爷贵人多忘事,想必是忘了当年所言,可是凌丹却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忘。相处十七载,便罚十七刀,以了却往昔。凌丹对本王情深义重,本王无以为报,只赠‘断袖’二字黥面。凌家叛乱,株连九族,未保皇命不违,今者去势放逐,此生不復相见。不復相见啊王爷……” 黎子易慌张不已,“玉仟,是误会,都是误会!你相信我,我不曾说过这些话,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文澜可以替我作证。玉仟,你相信我一次,相信我一次。” “误会?嗓子毁了,脸毁了,身子也毁了。如今你跟我说是误会,七王爷,我身上的所有的疤痕都是因你而生,每一道每一道都痛入骨髓。”我大笑道,“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没用了。” 自顾自地起身继续往屋外走,我不再看黎子易,只一个劲儿地喊代以安的名字。“你要找他,我抱你去找。”我忙推开黎子易的手,往后边靠了靠,“罪臣不敢劳烦王爷。”一推门我便急急沖了出去。外边很冷,风一吹我浑身都是凉的。 这里是万州城黎子易的易府,熟悉的环境头一次有了强烈的陌生感。我扶墙而走,浑身都在发抖,此番我自己也不晓得是因怯而抖还是因寒而抖,或许是两者皆有。“代以安,代以安。” “玉仟,你怎么出来了。”黎赐箫迎头跑来,忙来抱我,黎子易眼疾手快一把护住我将黎赐箫挡开。我不想理他们,却又被他二人左右夹堵脱不开身。心口一闷,不由地掩嘴勐咳,口里瞬间多了一股子血腥气儿。我握了手中血,吃力地撑着摇摇欲倒的残躯,“以安……”我隐隐看见了一身素衣正朝我而来,伸手一抓,却抓住了黎子易。 我艰难地喘息,心口处甚疼,一遍又一遍念着以安的名字,没有听到一声回应。将晕时刻,手腕上多了一丝凉意,我反手抓住代以安的手。虽说看见了他的脸,但十分模煳,我只能依据那股子浓烈的草药味来确认他是代以安。 近几日我没再看到黎子易露面,就连文澜的身影也没见过。代以安日日守在我身旁,饭食汤药皆经他手。黎赐箫也日日都来,讲些《山海经》里的异兽或者其他趣事。此番趁以安去拿药,我第一次主动搭理黎赐箫,“泰王,那年猎场一席话现下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黎赐箫很是欢喜,“我马上去安排,明日就带你离开。” 我道:“不是我,是以安。求泰王一定允诺,带以安离开,为他找一处安身立命之地。” 第70页 “我也可以带着玉仟一起走,多一人无妨。”黎赐箫是泰王,地位权势不亚于黎子易,带走我们两个人轻而易举,只是黎子易这个难缠的人,若我跟着一道走,往后定有还有其他麻烦,说不定届时我与以安一个都走不了。我自是不敢冒险,“泰王心意我已知晓,残命如我,玉仟不敢遵从。还望泰王念在幼时情分一定应允我,如此大恩大德,玉仟来世再报。” 黎赐箫从不会拒绝我,儿时不拒绝,如今也不会拒绝。是夜,月明星稀。以安静坐在我床侧,烛火映着他枯瘦的影子,半晌无言。以春亡故多日,以安兴许是还没前去祭拜过,欲提此事又恐他伤心,每每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以安。”我握住了代以安的手,他的反应稍显迟缓,“怎么了?”我借代以安的力坐起身来,他忙道:“是不是渴了,我去给你倒水来。” 我道:“不渴。”代以安又拉手欲搭我脉象,“我没事,无需紧张。”以安静而不言,我道:“这三年多谢有你,救命之恩我此生无以为报,只盼来世再当牛做马还与你。” “夜深了,凌公子还是早些睡。”以安黑了脸,似乎猜到了我接下来欲意何为。“以安,你走吧。回代家村也好,去找柳半烟也罢,任你自由,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回来。” 代以安不作声,我又道,“明日泰王会安排车马带你离开。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再回来,就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代以安拂袖起身,“不走!我意已决,还请凌公子不要再为我操心。” “以安,你留下来又能做什么?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比我更清楚,我活不久了,你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我几近乞求。平日里我就犟不赢他,眼下我自然也犟不赢他,可是这次我绝对不能输,若我一死,黎子易必定不会留他。“医者理当悬壶济世,你不能把大好时光浪费在我身上,如今我只是一个半截身子入了棺材的人,着实不值得。” “我不是圣人,我也没有济世之心。无权无谋,无贵无财,我只是一介平民,救不了大苦大难。”代以安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脸,不知他的神情。“凌公子,你早些睡,天真的很晚了。” “以安,你放心,黎赐箫已经答应了我会送你去安全的地方,黎子易没有机会找你麻烦。”我努力起身去拉代以安,这才见他脸色铁青。“以安,我是叛臣之后,自身难保。此番你跟着我定要受累,趁眼下我还有口气能保你性命,你快走吧,跟着我只有死路一条。” “自古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重泰山也好,轻鸿毛也罢,我都不在乎。我这前半生留下太多遗憾,后半生不想再留遗憾。若是一次又一次的后悔,一日復一日的煎熬,活着也是折磨。”代以安松了手,十分决绝,“凌公子,你我各有各命,我不干涉你,还望你也不要替我做决定。” 这一夜,我与以安不欢而散。不明白,着实不明白他为何执意如此。 第38章 找个僻静处把厨子埋了 睡了大半月,我也清净了大半月。汤药、补药日日饮,我这副身子也总不见好。今日一早醒来,消失了大半个月的黎子易露面了,他只看着我,并未说什么。代以安上前替我穿着衣裳,“凌公子,我们今日得回故都了。” 回故都,回那个伤心地,回那个金丝笼。我明明一早就料到了,眼下心里又难受得紧。黎子易和文澜突然走了,黎赐箫端坐在旁喝着热茶,悠闲得紧。我握住代以安为我系腰带的手,“以安,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走吗?” “不走。”轻轻一语,好似千斤万两压在我心头。不走就不走吧,反正我这一生都是要欠你的。诸事理顺,以安扶着我上了马车。黎子易一辆,黎赐箫一辆,文澜和几个随行家僕各骑一匹马,行队浩浩荡荡出了万州城。 以安沉默不言,我亦不知说些什么来宽慰他,只好两厢沉默。车外的马蹄声与车轱辘声此起彼伏,不晓得听了几个时辰,马车停时,外边已然天黑。黎赐箫撩起车帘道,“玉仟,下来吧,今夜我们在此地歇息。” 我没扶黎赐箫的手,自行撑着以安的胳膊下了车。此地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是一个还算繁荣的小镇。入了客栈歇了不过片刻,文澜送来饭食,今日颠簸疲累,我没什么胃口。为了不让以安担心我勉强吃了半碗粥,喝了小半碗参汤。临近睡时,黎子易又送来汤药,我依旧瞥开目光不看他。 第二日照旧,照旧地赶路,照旧地不言语。如此反覆过了六日,故都到了。看着熟悉的城楼,看着熟悉的老桥,我浑身的伤疤又暗暗生疼。困了我二十年的的金丝笼,一隔三年不见,它又繁荣壮大的许多。 我看得入神之际,黎赐箫来了。代以安识趣地下了马车,黎赐箫跨上车来,“玉仟,往后我们见面的时间可就少了。你好好养身子,得空时我再去七弟府上瞧你。”黎赐箫颇有纠结,“若你想通了,就找代以安带话给我,我定然给你自由。” 我只看着他,并没应声,自由与不自由如今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不自由又如何?自由又如何?还不是要带着一身伤痛在这方寸之地徘徊,但凡活着就没有真正的自由。 第71页 人就像蝼蚁,爬过了千山万水,歷经了风霜雪雨。以为来了天涯海角,以为获得了自由无拘,到头来大梦一醒,才知仍在原地踏步。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个伤心地。 故地重回,免不了心里难受。黎子易并未带我回王爷府,而是将我和代以安安置在了别院。原先我在这别院住过一段时间,三年再见,屋里的东西、陈设都未变动,一如当初。 “近几日累了,早些歇息。”黎子易只送我到门口,临了还巴巴地看了我一眼,我依旧是毫不犹豫地避了他的目光。黎子易走了不过片刻,又来了一波小丫头围在我左右端茶倒水,我很是不习惯。 晚间喝了汤药没撑一会儿就睡了过去。夜里总是做梦,梦见满地的血,我躲在屋角偷偷地哭。鲜血流尽,我听得以春唤我二哥,“以春,以春。”我拨开迷雾,只瞧见一个背影,背影越来越远,我赶忙跑过去追他,“以春,你等等我,以春!”扑了个空,我勐然惊醒。 “玉仟。”黎子易赶忙上前安抚,我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手,往床里边退去。一个小丫头睡意朦胧地从屏风后跑了过来,我压着心地的惊慌提防着黎子易,朝屏风喊了一声:“以安。” “我到底要如何做才能打消你心里对我的惧怕?玉仟,你告诉我,我要如何做你才不会怕我?我要如何做才能回到以前?”一连两问,我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眼泪不争气地直流,黎子易落落起身,“去请代以安过来。” 小丫头应声而去,黎子易待在原地滞了片刻也走了。见代以安匆匆而来,我方才定了心。“凌公子,身子是否不适?”我摇头,代以安仍不放心地拉起我的手号了号脉。后半夜还算平静,代以安守在我床边没再离开过。 天方破虹口,我便睡醒起身。一干丫头捧着衣裳进屋来,“凌公子,代大夫。”诸礼行毕,小丫头欲上前替我穿衣,我忙道,“多谢,我自己穿就好。”代以安接过丫头手里的衣裳,这么多人瞧着我着实不自在,只得一齐屏退了她们。 近来容易睏倦,我和代以安只在庭院里坐了小会儿就回了屋。一连几日,皆是如此,疲倦困怠,我这副身子越来越差了。一日午后,我午睡方起,屋里不见代以安,我正欲出门去寻,不曾想黎子易来了。 避无可避,我只好杵在原地。“玉仟,近来可好?”黎子易柔声柔气,倒叫我想起了儿时的他。他道:“桂花糖,刚做的很新鲜。”我不看一眼,继续做着我的哑巴。 “玉仟,你跟我说一句话好不好?”我黎子易抓住我的手,我不由地打起了寒颤。黎子易兀地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我惊慌不已,胡乱推着他。“我求你打我,我求你骂我,我只求你别像这样不理我。玉仟,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赶你走了,我们回到以前那样好不好?求你别这样对我了。” 以前?以前是怎么样的我已经记不清了。黎子易搂得紧,我挣不开身,慢慢地我也放弃了挣扎,任他搂抱。我止不住地发抖,身上的伤疤好像是又裂了,越来越疼。黎子易苦求了半晌,我也没有开口跟他说过一句话。凡是皆有因果,种下什么样的因,就会结出什么样的果,佛家理言,向来不假。 今晚的饭吃得十分艰难。左边是黎子易,右边是代以安,似曾相识的画面,全然不同的气氛。黎子易照旧地给我夹菜,照旧的嘘寒问暖;代以安默不作声,吃了两口就停了筷子。黎子易道,“代大夫吃饱了就去看看药吧。” 代以安走了,屋里的气氛更冷了。我放了筷子,黎子易却还在给我夹菜,盛汤。面前两个碗,一个装满了菜,一个盛满了汤,热气腾腾,香味儿扑鼻,我却没胃口。“玉仟,你吃得太少了,再多吃两口。” 我杵着不敢动,浑身都是僵硬的。黎子易搁了筷子,“没事,现在不想吃也没关系。我会叫人温着,晚间饿了再吃。”丫头撤了满桌子的菜,又送来热水。黎子易拧干帕子欲擦我脸,我自顾自拿了帕子胡乱擦了几下,不敢去看黎子易的脸,也不晓得他是何脸色。 等了许久,等来了黑乎乎的汤药,没有等来代以安。接过药,黎子易屏退了小丫头,“代以安连日劳累,这以后的一段时间我来陪你。”黎子易搅了搅碗里的药,话语轻飘。 我捏着衣角,“同样的把戏七王爷还要玩两次吗?”声音多显胆怯。黎子易握了我的手,“玉仟,我知道代以安救过你,我也知道你很看重他。只要他安分守己,只要你不越礼度,我不仅不会伤他分毫,我还会给他天下医者前所未有的荣华。” 片刻无言,黎子易道:“药不烫了,喝吧。”我闭着眼睛一饮而尽,黎子易又摸出一块桂花糖递给我,“还是那家老铺子,桂花糖的味道不曾变。” 时间在变,人心在变,这桂花糖的味道哪能不会变?我避了黎子易的目光背对而他窝上了床,屋里的烛火暗了,隐隐听得一点响动。我掩嘴咳了两声,憋在心口的气儿这才稍稍顺了点,似乎是听见了一声嘆。屋外的虫儿叫得欢快,吱吱呀呀,窸窸窣窣,夜渐深,屋外的声音也小了。 吃过艰难的晚饭,此刻又是痛苦的早饭。黎子易盛好粥,夹好菜,“昨天晚上就没吃饱,今天早上还打算不吃么?”半晌无言,黎子易唤来了文澜,“找个僻静处把厨子埋了,另找一个来,看着这些东西就倒胃口!” 第72页 文澜应声将走,我连忙拿勺舀了粥送到嘴里。黎子易这才叫住文澜,“埋就不必了,赏他十板子便可。”杀鸡儆猴,这一次是厨子,下一次会不会是以安?我不敢再违黎子易的意,他夹什么我便吃什么,说什么我便做什么,一切都和谐。 申时,代以安来为我号脉,我却没机会与他说上一句话。黎子易的目光厉得很,我看了一眼就生寒意。号完脉代以安说了个大概,黎子易就将他打发走了。气虚体弱,内心郁结,总归来说是时日无多,只盼我闭眼之后代以安能逃过一劫。 今日天气好,起床也没见到黎子易,我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些。小丫头进屋伺候我洗漱,我婉拒了,不是富贵命,我也没得富贵病。庭院里的景色依旧,这两天看得烦腻,我径直去了后花园。回了这么些天,我还没去后花园看过。 十岁那年和黎子易亲手栽的梧桐树已经长大了,约莫三人合抱。转眼间就过了十三年,物是人非万事休,什么变了。候在一旁的小丫头忽然上前在我身旁低声道,“凌公子,泰王爷来了。” 第39章 他是主子,我亦是主子 候在一旁的小丫头忽然上前在我身旁低声道,“凌公子,泰王爷来了。” 我回身一看,黎赐箫大步而来,欢喜洒脱得紧。“玉仟,好久不见,你可曾想我啊?”见我不要黎赐箫又干笑了两声,“我可十分想念你呀。” 茶果上齐,黎赐箫打发走了跟在我身旁的小丫头,“七弟也忒小气了点,我来了十多次都不让我见你。好不容易等到皇上召见他,我赶忙就过来看你了,却不想玉仟你还不跟我说话,我这心里可凉透了啊。” “多谢泰王挂怀。”黎赐箫这人正经时又像那么回事儿,不正经时跟个地痞流氓一样。我这方道了谢,黎赐箫忙又夸了我几句,“玉仟,老是在这儿待着多闷吶,外边可有趣得紧。近来有家铺子新上了不少好琴,材质花纹音色都好,要不要我带你出去逛一圈儿?” “不劳泰王费心了,我许久都不曾抚琴,很多曲子早已忘了。”暖风一吹,恍如我身子上开了许多洞,暖风穿过带走了我原本的热度,身上一凉,我忍不住咳了两声。黎赐箫忙道,“可是受寒了?” “无事,老毛病而已,咳两声就好了。”小丫头跑过来面有难色,“泰王爷,凌公子不能在屋外久待,还请泰王与公子移步堂内。”我又补充了一句,“泰王,我今日累了,恐无法再陪你,请泰王自便。” “累了就快去歇,莫要管我。”我行礼告退,黎赐箫的身影有些落寞。行到半路我方道,“我的身子不舒服,你去请以安大夫过来。” 丫头脸色又变,忙应声而去。不过片刻,丫头领着代以安来了。“凌公子何处不舒服?”以安一如先前那般着急,搁了药箱就上前搭我的脉象。我应了一声,“觉得冷。” 代以安摸了摸我的手心和额头,又问道:“除了冷可还有其他不适之症?”我摇摇头。其实今日本无大碍,只是想趁黎子易不在看一眼代以安罢了。以安的脸依旧的黑,却不再似往日那样憔悴,看来黎子易也没给他苦受。 “多备几桶热水,等会儿凌公子需要泡药浴。”丫头应声忙走,代以安又不放心地问了我一遍,“只是觉得冷吗?还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现在好多了,也不觉得冷了。”我勉强一笑,抓紧了代以安的手。“以安,多多照顾自己,你以后的路比我长很多。能有你这样一个大哥,我此生已然无憾了。” “代大夫,热热水已经,已经备好了。”丫头突然闯进,我忙松了手。代以安告礼道,“还请凌公子再等片刻,我捡齐了药立马就来。” 代以安走了,五六个家僕弄了一大桶腾着热气儿的洗澡水来。屏退了所有丫头,只留了一个三个添热水的家僕。一大捧碎药渣入桶,原本清澈的水慢慢变了色,黑色不像黑色,蓝色不似蓝色。 照着原来的老规矩,代以安背过身去,我脱完衣裳入了水他才转过脸来。以前看着浑身的伤疤,更多的是好奇与哀怨,此刻看着浑身的疤痕,更多的则是憎恨与心痛。热水添了三次,药材也加了不少,房门兀地被推开,黎子易急急而来。“情况如何?可有大碍?” “虚寒淤积,身子发冷,无甚大碍,泡完这桶药浴就会好些。”代以安一面应话,一面加药,脸上始终无波无澜。黎子易默了片刻退到了屏风之后,家僕隔会就进来加桶热水,我泡得浑身发热,一张脸通红,豆大的汗珠不住顺着脸颊淌下。 约莫是泡了一个时辰,代以安又让家僕抬来一桶干净的热水,洗去身上的药渣才见我的肤色都变了。原本满身的疤痕就难看,现如今又变得这样暗沉,越发的难看。代以安道,“颜色很快就会消下去,凌公子不必多虑。”知我莫若代以安,我微微颔首。 “想必代大夫也累了,下去歇吧。”黎子易大步而来,我有些慌神,忙又往桶里边靠了些。片刻迟疑过后,代以安还是告礼退了。步步紧逼,我退无可退,情急之下道了句,“请七王爷止步。” “代以安看得我就看不得?”黎子易似乎是恼了,不容我躲避,黎子易一把捏住了我手腕。身无蔽体,我不敢挣扎,只得浸在水里以求黎子易不要太过逼我。黎子易轻轻触着我手上的伤疤,发了半晌的呆才拿起干帕子擦着我胳膊上的水,“水凉了,起身穿衣吧。” 第73页 我颤颤地拿过帕子,“我我自己擦。”黎子易看着我,一言不发。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忙又道了句,“烦请王爷移步。”黎子易退回到屏风之后,我出浴穿起衣裳,贴身白衣方穿毕,黎子易又上前来。“以前都是玉仟伺候我穿衣,现下我想伺候玉仟一次。” 黎子易慢步而来,我踉跄退了三步。黎子易的动作很轻,我极不习惯,系完衣带他道:“玉仟又瘦了,等明日叫个裁缝来量好尺寸重新做几件衣裳。”我没应声,任他安排,反正从三岁我进宫那刻起就已註定往后这一生都是由他做决定。 “玉仟,近日听音阁的掌柜弄了好些长琴来,等会我们去看一看可好?”黎子易搂我入怀,我不动不语,跟个行尸走肉般。饭后喝了药,我睡意上头,去听音阁一事也就推迟了。 算来在这别院也过了小半月的清净日子,纵使黎子易再如何隐藏我的消息,半月已过,夏念真那方怎么也应该晓得了。今日起得晚,刚刚穿完衣裳,小丫头就急急来报,“王爷,王妃来了。”听见这个名字,黎子易依旧是没有好脸色。 其实夏念真来不来我都不打紧,眼下我只担心夏念真对以安下手。黎子易陪着我吃了早饭,又陪我在庭院里坐了会儿,夏念真那方他全然不在意,甚至是忘了有这么回事儿。本朝的夏丞相不是个好惹的人,夏念真也非善茬儿,黎子易这般无视她,只怕等会儿要闹出大动静。 果不其然,午饭刚过夏念真就领着一大干子丫头来了。黎子易不急也不慌,喝着温茶赏着景儿。“王爷真是好兴致,自顾与以秋在此喝茶赏景,可真真悠闲吶~”熟悉的声音,刺耳的声音,我忽地又想起了那一夜,不免心上生寒。 “以秋,久别重逢,别来无恙。”我一时惊慌忘了行礼,夏念真这一语颇有厉色,我忙起身行礼。黎子易一把拉住我,“他是玉仟,不是代以秋。”夏念真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原是凌家小公子啊,怪我眼拙没有认出来。” “既然是凌家小公子,以后见着我这礼数就免了罢。”这语气阴阳怪气,不晓得夏念真又在耍什么花样。不过片刻夏念真又道,“王爷,你为何不把凌公子带回王府?这别院许久都不住人,丫头下人又不怎么熟礼熟规,且凌公子体弱病又多,若是哪个下人一个不留神没伺候好,那就不好了。” “只要你留神,万事皆好。”黎子易故意上前拉我,我埋着脑袋不晓得夏念真是何颜色,不过想来也应该没有好脸色。黎子易又道,“想看的都看到了,不想看的也看到了,早些回府去吧。” “王爷,此番念真怕是不能顺你的意了。你我夫妻数载,时至今日都未添个一儿半女,皇后娘娘很是担忧。前日皇后娘娘拿了令牌叫我来找你,命我今年定要给府中添喜呢。”一山更比一山高,夏念真自个儿压不住黎子易竟然把皇后都搬出来了。黎子易哼了一声,拉着我就走了。 夏念真在别院住下后黎子易看我看得更紧了,寸步不离,汤药饭食等皆要经手一遍。虽然日日都能见到代以安,但仍然无法与他说上一句话,有时候活着也是一种折磨。 转眼间又到立夏,退了春衣换上夏衣我觉得身轻无比,好似挣脱了缚身的镣铐,然,我并未获得自由。这金丝笼甚好,有花有草有吃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用之不竭。多日未见夏念真,今日阳光甚好,不想却在后花园碰上她了。一袭艷裙十分光鲜亮丽,这后花园里的花朵比之都要逊色几分。 黎子易进宫去了,只有文澜和两个家僕候在身旁。我不想同她纠缠,告礼预备离去时夏念真幽幽道,“多日不见,近来凌公子的身子可好?”我十分客气应道,“多谢王妃关怀,并无不妥。” “当初凌公子一走就是三年,不……”文澜突然发声,阻断了夏念真,“王妃,凌公子大病初癒,代大夫和王爷都叮嘱过凌公子不能站太久,眼下公子已吹了半个时辰的风,需得回房卧床了。” 夏念真满脸笑容,悠悠走到文澜身前,兀地一甩手,耳光声极响。我惊地回头看,文澜脸颊上已经多出五根手指印,“代以安算什么东西,你又算什么东西?!黎子易是王爷,我夏念真是王妃,他是主子,我亦是主子!”夏念真怒不可遏,文澜仍旧面无波澜。 第40章 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抓回来 我见夏念真动手欲再打,忙道:“王妃息怒,文澜刚才只是太过紧张没有将话中意思表达清楚,王妃贤良淑德秀外慧中,主内无差,王爷英明神武主外无误。两位皆是主子,凌丹与文澜但凭差遣。”这是我第二次违背良心说这般噁心的话,只不过这一次不比上次难受。谎言说着说着就成真了,良心昧着昧着就习惯了。 “我可不敢差遣凌公子,虽说你是叛臣之后,到底还是王爷的侍读。打狗还得看主人,纵使不看你凌家,我还得卖王爷一个面子不是?”夏念真退坐到一旁,伸手扶额,嘆了声,“芊罗,我这身子突然就不舒服了,去把代以安找来。” “凌公子身子弱就快些回屋休息,莫要吹坏了。”夏念真话语凄凄,倒真是显得一副好心态。此番她拖出了以安,叫我如何能走,我故作镇定道,“不打紧,我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快到代大夫为我号脉的时辰了。想着来这来了,我就等到代大夫为王妃诊治完再请他一併为了号和脉,如此就可省去许多麻烦。” 第74页 “凌公子真是个体贴又周到的人儿啊。”此语尽是嘲讽,夏念真突然拿出一把匕首捡了盘中一个果子削起皮来。“凌公子这三年去了些什么地方?都有些什么见闻,可否讲与我听一听?” “未曾去其他地方,也没有什么见闻,只是待在万州闲养而已。”夏念真手中那把匕首锋利得紧,刀子轻轻一碰,果皮就自行脱落。夏念真削完果皮削了一块果肉与我,我接过道了声谢。 “回想原来凌公子也是俊郎之人,不知这三年里发生了什么变故,落得如今这副相貌。”我捏紧了衣角,夏念真这话真是噁心至极,我半晌不作声,她又道,“凌潜西叛乱既死,你又是凌家唯一的血脉,这延续香火之事就落到了你的头上。现如今这相貌虽是差了点,但是只要有一定的家业,妻妾自是不愁。凌公子可放心,你是王爷的侍读,这家业我自是不会亏待你,待你遇上良人,我自会替你安排。” 当头棒喝,夏念真那夜之语又在我耳畔迴响,不由地恨上心头。远远瞧见芊罗领着代以安来了,以安分别朝我和夏念真告礼,又问道。“王妃何处不适?” “说来也奇怪,我这两天看着眼前的人啊,景啊,总是不舒服,眼睛疼得厉害,心里又闷得慌,我浑身都不舒坦。代以安,这可如何是好?”夏念真把玩着手里的匕首,目光落在我身上,指桑骂槐怕就是她这般。 代以安默了片刻才道,“烦请王妃伸出手来,我探一探王妃的脉象如何。”夏念真慢慢悠悠伸手,片刻间挑了挑眼尾,媚声道,“你可要考虑清楚后仔细地说,前两日一个庸医胡言乱语,我可是一刀削了他的脑袋。” 脉象搭毕,代以安道,“王妃肝火盛,心火盛,气结于体不舒畅,进而导致茶饭不思,又产头疼眼花之症。”夏念真似笑非笑,神色着实令人玩味,“那该如何治?” “吃两味降□□便可。”代以安刚刚言毕,夏念真就抄起匕首刺向代以安的手掌。“以安!”我护之不及,匕首穿掌,鲜血淋漓。夏念真阴森一笑,“我自小服药就有个习惯,需得人血为药引,此番就多谢代大夫了。” 夏念真拔出匕首,代以安伤口处的血涌得更厉害了。我已顾不得什么礼数,上前抓住代以安的手轻护着手上伤口。代以安却自顾挣开了,他满额冷汗,右手止不住颤抖,强拉出一抹笑颜,“我不过是区区百姓,我的血能做王妃的药引,是代以安的福分,王妃万不可言谢。” 看着满手的血,听着刺耳的声,难受感蹿上心头。夏念真把弄着手中带血的匕首,又命芊罗拿来纸笔,“代大夫,凌公子还等你号脉,我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你把药方写下来,我让芊罗去抓药就成。” “你念于我听,我来写。”我正欲抓笔,代以安与文澜皆伸手拦我,代以安道,“不劳烦凌公子,身为大夫,这写方子本就是我该做的,哪能让公子代劳?”以安笑了笑,将我拉到一旁。 一滴血,两滴血,三滴血。白色的宣纸上落满了刺眼圆润的血滴,笔尖落纸,颤抖而无力。只三味药,八个字,以安写了许久。笔锋终止,落笔那刻整张纸已然被血浸透,芊罗收了药方子,夏念真方起身道,“凌公子,我就不耽搁你问脉了。明日若得空,我们再叙叙旧,好好聊一聊往事。” “拿药来,快去拿药来。”我又急又气,忙催文澜去拿止血药。代以安自行缩回手,与我保持一定距离,“无需凌公子操劳,只是破了点皮罢了,我回屋自会处理好。” “你骗别人就罢,如今连我都骗。代以安,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我甚恼,忙又拉过他的手捂住伤口。文澜道,“凌公子,过分关心只会让他以后的日子更难熬。”一语道破这暗涌洪流中的法则。我失神半晌,代以安强行缩回手,“还请凌公子稍等片刻,我去将血收拾干净再来为你搭脉,免得污了你的手。” 代以安的身影枯瘦,步伐踉跄。我甚感无助,发自心底的无助。文澜道,“公子袖上染了血,还是快回屋换一件干净的。”素衣染血,如同雪中红梅,颇有些晃眼。我回屋洗净了手上血,换了一身衣,未坐片刻代以安就来了。 代以安照旧朝我告礼,我亦像先前那般伸出手去。以安的右手缠了数圈纱布,白纱染血,看着就疼。进屋搁药箱,拿脉垫以安皆是用的左手,眼下为我搭脉亦是左手。越想越气,我的眼眶生了些许泪花,“以安,以春和以秋葬在一处,你还没去看过他吧?” “未曾去过。”代以安的回答十分冷静,我亦十分冷静,“我许你三日,今日就启程回去看一看,不许推脱,也不容你推脱。”代以安收了手,忽视了我先前之言,自顾道:“公子的脉象稳定,暂无不妥。” “代以安,代以春死了,他可是你亲弟弟,你就一点都不想回去看一看他么?”我终是没忍不住泪水,热泪顺着脸颊滑落。代以安满眼皆是泪花,迎上我的目光,“我是大夫,我不是大罗神仙,我没有起死回生的丹药,我救不活他。人活在世一口气,活人远比死人重要,既然回天无力,不看也罢!” 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决绝的代以安,眼里含泪,但那泪水始终未曾流下。若说狠心,以安他又比任何人都关心以春,只能是生不逢时,生不由己。代以安走后不久我就卧了床,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是醒着的,我分不太清。 第75页 丫头送来中饭,我不曾看一眼,直接一觉睡了过去。睁眼醒来时,天已近黄昏,黎子易守在我身旁,“玉仟,你今日没用中饭,此刻可要稍微吃一点。饭菜已经备好了,都是你喜欢的吃食。” 我迟疑片刻方才起身,起身又半晌不言,黎子易忙道,“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岂止是身子不舒服,我哪里都不舒服。今早睡时想了许多,我这一生都是在失去,失去亲人,失去朋友,连自己的全身都未保住。以春已然含恨而终,眼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保得以安平安。思来想去,也只有从黎子易这里入手。我不惊不忙道,“七王爷,去年下棋你输我一局,欠我一个请求,不知眼下是否还作数?” 黎子易多有警惕,滞了片刻才道,“作数。玉仟想求什么?”我道:“让代以安走,给他自由。我这个要求很简单,对于七王爷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还请王爷成全。” “让代以安走了,你怎么办?只有他最熟悉的病情,若放他离去,你有个好歹,你让我怎么办?”黎子易的回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时至今日,我这条残命还有留着的必要么?没必要了,我已经毫无利用价值,“七王爷,有一句老话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王爷英明神武,料事如神,想来定是一早就想到了如今的结局,眼下一味强留又有什么用?”黎子易似乎又有话说,我抢先补了一句,“面具戴着戴着就习惯了,谎言说着说着就成真了。王爷想说的我都清楚,王爷想说的我也全都明白。” “你清楚什么?你又明白什么?玉仟,你我一起十七载,你一直都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黎子易甚恼,却也未对我露出那副兇恶的面容,他道:“我不可能放代以安走,你换一个要求,我定然满足你。” “那就放我走。”我脱口而出,黎子易闻言又滞半晌。我十分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放我走,给我自由。王爷如今威震天下,有勇有谋,王妃温良贤淑,王爷再也不需要我这个侍读了。况且我是叛臣之后,传出去也有损王爷的清誉。” “凌玉仟,你想都别想。我不可能放代以安走,我更不会让你离开。这是你立下的字据,上面也有你的署名,你不能骗我!”黎子易掏出字据举在我眼前,如今看着这张字据我就能想像出黎子易当时的笑容。此刻这副场景是多么的讽刺,他一直挖坑引我跳,现在还要站在坑前指责落入坑里的我。我苦笑道,“王爷,我名唤凌丹,代以秋已经死了。” 黎子易慌了神,一把搂住我:“玉仟,你亲口说过不会离开我,你不能反悔,你不许变卦。”此番我没有再推黎子易,只冷静道了句,“当时我也曾亲口问过七王爷,若有一日你我针锋相对时,王爷要如何?”空气骤然凝固,半晌无言,只感觉到黎子易的颤抖。 “我早就应该想到,在十二岁凌家灭门那一刻,我与王爷之间就有了莫大的鸿沟。是我不懂分寸越了矩,是我不知死活生了是非心,若我早些醒悟,早点离开,是不是八年后我就不会遭此一难?”我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楚明白,黎子易顿了许久才道,“伤你的人我自会处置,欠你的我也会通通还你。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留下,留在我身边。我说过,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你抓回来,日日看着你,时时守着你,让你无处可逃。” 命里有时终会至,命里无时莫强求;缘来缘去缘如水,缘尽缘至皆有尤。黎子易果真是笨,听了宫里娘娘们那么多念叨,时至今日他都还不清楚缘与命这两个东西。 第41章 你可愿意随我一同归隐山林? 昨夜又做梦了,梦里虽无点血,我却颤颤生怕。梦中景与前年大雪天相似,满地的白雪,以春央着以安要同我出去玩,好磨歹磨,央了半日以安才松口让我出门玩半个时辰。那一年,我感受到了雪花的温度,以春和我堆的雪人的模样至今都还清晰地刻画在我的脑海里。前一秒以春都在嘿嘿的傻笑,院里的腊梅也开得正眼,后一秒就花败雪残,以春也不见了踪影。 上次同黎子易撕破了脸,他仍旧待我如初,日日见面都要问上一两句,我却不曾应他一句。这几日没看见代以安,问身旁家僕他也支支吾吾,我心感不好,匆匆吃了几口饭就急急奔向代以安的住处。我方进院子,三个家僕就上前拦我,“玉仟公子,玉仟公子,还请您别为难我们。” “我身子不舒服,想找以安帮我瞧一瞧,这如何算为难你们?!”我声音比平日里高了许多,面前家僕皆露难色,“玉仟公子,王爷有令,不让你进去。我们也是没办法,若公子铁了心要进去见代以安大夫,那也只能劳烦公子从我们的尸首上踏过去了。” 家僕决绝,我只好作罢,转而去寻黎子易,寻了大半个别院才知黎子易今日一早就被皇帝召进了宫。见不着代以安,我这颗心实在难安,在代以安院外徘徊之际,夏念真来了。“凌公子,多日不见,今日怎的想起出来透气了?” 我按规矩行了个礼,夏念真冷哼一声,“快别给我行这么大的礼,凌公子在王爷面前从不讲这些繁文缛节,在我面前也就不必装了吧。”我不敢开口,只得耐心听着她的冷言冷语。 第76页 “凌公子专程来看代以安怎么不进去?”夏念真发泄完心里憋着的气后语气稍微柔了些,不过那嘲讽之态没有消减,“你瞧我这记性,凌公子看重代以安,此番代以安受伤将死你必定是急得想立马冲到他面前,可惜呀,王爷下过命令不让你进去瞧他呢,啧啧啧~” “王妃这是什么意思?以安何时又受过伤?”听夏念真这话里的意思,代以安这几日没有来为我号脉是因为受了伤,而代以安受伤这件事全府上下仿佛只有我一人不知。夏念真故作惊慌,“哎呀,原来凌公子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呀?” “以安何时受过伤?伤到了哪里?”我转身厉声问着身旁家僕,家僕的脸扭成了苦瓜,“凌公子,你还是别问了,我不敢说。”不敢说?莫不是代以安已经命殒?我心上生寒,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就冲进代以安的庭院。数名家僕急忙上前拦我,“凌公子,凌公子,你真的不能进去,王爷说过你不能进去。” 我不顾阻拦直直往院里沖,家僕们皆晓得我是病驱壳不敢使太大的劲儿拦我,我将进院门时众家僕皆跪地求我,“凌公子,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还求您高抬贵手不要再为难我们。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丢了性命倒是不打紧,只是可怜我的妻儿老母没人供养啊。”众人连连哀求,见状我自行退了一步,“我不进去,不进去了。你们快告诉我以安的伤势如何。” 身前跪着了一干家仆皆不作声,身后的夏念真笑出了声,“芊罗,戏看够了,我们回吧。”代以安受伤一事定与夏念真脱不了干系,见她离去,我支开身旁家僕赶忙回身去追她。“还请王妃留步。” 夏念真停下了婀娜的步伐,我道,“以安受伤一事想来王妃应该也知晓,凌丹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淑王妃一定答应我。”芊罗立马站出来冷呵一声,“凌公子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一个叛臣之后见着王妃不下跪本来就是大不敬,眼下又要求我们王妃一定要答应你的请求,你凌丹算什么东西?!又有什么资格?!” 静了片刻,我给夏念真行了个跪礼,“淑王妃安。”夏念真这才不紧不慢道,“芊罗,你怎么说话的?人家凌公子好歹也是王爷的侍读,自然是几分资格。”夏念真装腔作势地嗤了芊罗一声,又转了眸看我道,“凌公子可是想知道代以安的伤势?” “还请王妃告知凌丹,凌丹不胜感激。”我的声音没来由地颤抖起来,夏念真慢步挪到我跟前,脸上的笑容不减,“感不感激的这些客套话凌公子就不必说了,我想要什么凌公子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夏念真脸上的笑容多了一抹寒意,“此番受伤也怪代以安自己倒霉。立夏多日,近来天气又热,外边乱爬的蛇找阴凉处避暑,好巧不巧地钻到了代以安床上,又好巧不巧地咬了代以安一口。乌沙蛇是毒蛇,也得亏代以安自己是大夫,救治及时且得当,要不然,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那么多的床不钻,偏偏就钻到了代以安的床上,凌公子,你自己说,这是不是怪代以安自己太倒霉。” “多谢王妃告知。”我含泪道了谢。以安保住命就好,只要他还活着我就有努力的方向。夏念真临走前又好心提醒了我一句,“凌公子,你是聪明人,晓得我想要的是什么。时间不等人,况,我也没有空闲时间与你耗。这条毒蛇没有取得代以安的命,但是下一次就不一定了。这人呢少不了什么磕磕碰碰,万一代以安再像这样倒霉,摔一跤就摔进阴曹地府也不是不可能,你说是吧?” 我附声应了句是,夏念真领着芊罗一干丫头悠悠离去。起身良久,我愣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晚间吃饭时我一声不吭,黎子易夹的菜我也只吃了几口,我不问,他不说,屋里的气氛比以往更怪更冷了。黎子易见我洗漱整毕窝了床,上前叮嘱了几句,临了又道,“玉仟,若我现在放弃所有,你可愿同我一起归隐山林?” 黎赐箫这话好没由头,我忖了片刻才应道,“七王爷,夜深了,早点歇息。”似乎听得黎子易落落嘆了一声。这个问题黎子易若是早些问,我定然会答应,现在物是人非,就算我没良心,不顾凌家两百单八魂,我却也不得不顾死去的以春以及现在命悬一线的以安。错误的时间问正确的问题,换来的只可能是错误的回答。 代以安的医术真真是了得,休养了几日后这厢见他跟个没事人一样。我虽没见过乌沙蛇,但到底也听过它的毒性。笼统算来,以安被咬不过是七八日的事儿,此番见他行动气色无差,我心里那颗悬着的石头才算彻底落了地。 照旧为我搭脉,代以安有意避开我的目光,我不过很他说了几句话,他就藉故匆匆离开。想来也是黎子易逼得紧,若非如此,代以安不可能会这般躲避。 平日里有事没事都喜欢在府里搞出点动静的夏念真突然没了声,偶然听得几个小丫头躲在角落嚼舌根说夏念真走了,回了王府。我随口问了一句才知,黎子易和夏念真闹翻了,这个中过程可谓是复杂辛酸,虽没亲眼见着,不过我却能想像得出其中的泪水与愤怒。 夏念真一走,府上清净了许多,我却不敢放松警惕。听闻朝中局势不稳,边塞地区又多有西域侵敌,眼下国势如同这别院,都暗藏杀机,性命只有一条,无论如何我都保代以安平安。 第77页 饭菜上桌,依旧是黎子易陪我用饭。这两日黎子易似乎很忙,文澜也不甚得空,早上和下午都见不着他们两个,每每只有到吃饭时才能见一面。黎子易给我夹了菜送到碗里,“近来天气大,玉仟可觉得热?” “不热。”我捏了筷子,正眼看向黎子易,“听闻悦齐楼里的说书人讲的评书十分有趣,我想去听一听,还请七王爷应允。”黎子易默了片刻道,“外面日头大,玉仟若想听评书,派人去请他来府里讲不是更好?” 我吃了一勺粥,慢慢道,“七王爷只当我没说过这些话吧。”屋里静了片刻,黎子易道,“玉仟,别生气,我不是想限制你出行,只是现在立了夏天气热,我担心你的身子。若你真的想去听评书也可以,等会儿我让文澜陪你一起去。” 我道了谢,黎子易继续给我夹菜。一到时辰喝了药,文澜便同三四个家僕陪着我一道去了悦齐楼。以前我和黎赐箫偷偷来这里听过几次评书,说书人还是张熘嘴,五官未变,只是多了许多花白鬍子。一晃眼七八年不见,张熘嘴的口齿是越发伶俐了。所谓说书人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横通古今,张熘嘴便是这般。黎赐箫一听太傅讲学就打瞌睡,唯独听他说书不会困,越听越精神。 轻松的时光总是短暂,这场评书讲完时辰已经过了大半。走出悦齐楼时文澜突然道,“玉仟公子还想不想去别处转转?”文澜不可能这样问我,想来是黎子易早有吩咐,我应道,“暂时还想不到什么想去的地方,今日累了,回去吧。” 晚间黎子易来陪了我一会儿,我不甚理他,喝了药就窝上床睡了。第二日饭食汤药一毕,我又携了家僕去到悦齐楼。没让我失望,黎赐箫一早就来了。见我上楼,黎赐箫趴在窗口朝我一笑,“玉仟,真是巧,你也来听书呀。” 转角时我的余光瞟见文澜满脸不爽,黎赐箫未曾理他,上前拉着我落了座。茶水满杯,瓜果糕点样样皆有。一通评书张熘嘴说得酣畅淋漓,堂中听客时惊时喜,欢快得紧。黎赐箫望着我笑,“近来天气热,玉仟的身子可还好?” 我道:“有劳泰王爷关怀,好与不好都那样,反正都是一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不提也罢。”黎赐箫忙道,“呸呸呸,别乱说。玉仟好着呢,代以安医术了得,有他在你身旁,玉仟这病总归会好。” 热闹一直未停,张熘嘴喝了杯茶又继续说起来。和着楼下的热闹,我挑了颗杏仁放到黎赐箫面前,不紧不慢道,“再过一段时日就要秋猎了,泰王今年可会去?”黎赐箫搁了手中茶杯,笑应道,“自然会去。” “我许久不曾去猎场,其中样貌忘了近一半。记不清何处是入口,也记不清何处是营地,林中小路甚多,原来去了十几次,走了数十遭,现下也全部忘了。”我又挑了一颗杏仁递给黎赐箫,继续道,“人生就像是一次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去寻找想要的东西,去抵达想去的地方。看过不同的景,遇过不同的人,有些人半途而废,有些人负重前行,还有一些人在跋涉途中迷失了方向。累了,困了,也厌倦了,不管是半途而废还是迷失方向,又或是负重前行,这些人最后的结局都是失败。人的一生就是慢慢失去,逐渐失望,最后失败。” “累了就休息,人生不止是失去,还有获得。拨开云雾见日出,天无绝人之路,凡事都有可能。只要心有所想,必能绝处逢生。”黎赐箫呡了一口茶,笑容逐渐散开。我搁了茶杯,起身道,“就这样吧。” 黎赐箫转身看我,“过几日城外法灵寺有庙会,玉仟可愿同我一起去看看?”我行礼道,“恭敬不如从命。”黎赐箫嘿嘿笑了一声。文澜随我下了楼,堂中依旧热闹,我的心却寂冷无比。这是我最不愿做的事,几经周折,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黎子易,或许你我之间从一开始就註定了会得此结局。 第42章 我放你自由 太阳照旧东升西落,昼夜依旧轮换交替,天照旧的蓝,花照旧的开,一切都正常,然,正常之中又透着几分奇怪。代以安不再来为我搭脉,黎子易也不再来陪我吃饭,虽然看不见黎子易,但我偶尔能看见文澜同代以安。每每碰到文澜和代以安,想同他们说句话,但这二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我,我实在是想不透猜不明。 吃饭时习惯了黎子易坐在身旁,这几日不见他,我觉得这些菜的味道也都变了。今夜的这半轮月格外亮堂,照得我着实难眠,躺了许久仍无半点睏倦,我只好披了衣裳靠着窗户望望月。以前在万州城里时和黎子易看了不少的月亮星星,那个时候的他简直跟纨绔子弟没区别,不过那个时候的他也最为动情。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和后羿有不得已,牛郎和织女也有不得已,我和黎子易呢?我跟他没有什么可以被原谅的不得已,有的只是一次次的狠心与一次次的欺骗。我恨他,发自肺腑地恨他,若有可能,我宁愿当时同凌家两百零八人一道赴黄泉。 思来想去,思绪混乱得紧,房门兀地被推开,黎子易跌跌撞撞向我而来。“玉仟,玉仟。”看黎子易那模样,应是喝了不少的酒。浓浓酒气扑鼻而来,黎子易满脸通红,他一把拉住我,满目柔情,“玉仟,我现在抛弃所有,抛弃爵位,抛弃名利,皇位我也不屑同黎赐箫争抢。玉仟,我只要你,我只想同你一起看日升月落,我只想同你一起踏遍山河,我想同你一起白头到老。玉仟,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不留在故都了,我们去山野乡村,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好不好?” 第78页 “七王爷,你喝醉了,快回去歇息。”我推开黎子易的手,不想多看他一眼。想我三年之前也是这般哭着求他,求他相信我,到头来换得的是什么?换来的是他的坏嗓毁声,换来的是他的断袖黥面,换来的是他的去势放逐。是他黎子易让我明白了卖可怜换不来同情,换来的只有无尽的羞辱与折磨。 玉仟,你跟我走,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黎子易突然搂着我放声大哭起来,“玉仟,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一个你。”黎子易的哭声凄凄切切,我忍泪掰开他的手,“七王爷,我也什么都不要,只求你放过我,给我自由。”眼下我对黎子易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拒绝,且我未伤他分毫,这不能算作以牙还牙,可是见他哭得那般伤心,我的心还是不免生疼。黎子易搂着我依旧不肯松手,哭喊声招来文澜与几名守夜家僕,我板脸道,“王爷醉了,快扶他下去休息。” 家僕们不敢上手,文澜大步而来,黎子易当即大怒,“滚!都给我滚!”文澜止步不前,面有难色,顿了片刻才领着一干家仆退了出去。我甚恼,“黎子易,放手!”几经挣扎挣不开,黎子易哭得越发伤心,口里念的话我也越渐听不清楚,一大串话只有玉仟二字他说得字正腔圆。久听烦腻,我极不耐烦地推了黎子易一把,他三步踉跄摔倒在地,“玉仟,我疼,玉仟……”爬不起身,黎子易蜷缩在地低声哭嚎,“玉仟,好疼,我好疼。”我压了压怒火,唤来文澜扶走了黎子易。 不知黎子易为何醉酒,也不知他酒后跑来说那一通言论因何,我只知他此闹过后,七天没见着他的人。代以安近来也很少露面,我不晓得他心中所想,也不敢胡乱猜测,只偶尔去他院外瞧一瞧。 今日变了天,云层遮住了太阳,原本吹在脸上清爽的风也在今日多了一丝寒,庭院里的树没来由地直直掉绿叶。我正焦虑代以安一事时,消失了几日的黎子易和文澜来了,文澜十分知事,跟到院门口就止了步。黎子易道,“玉仟,近来可好?” “王爷安排得妥当,一切都好。”黎子易此番突然出现,目光变得十分怪异,其神色也复杂得紧,像是在隐忍某种冲动。黎子易沉默片刻又道,“玉仟,上次酒后问你的那个问题,此刻我再问一遍,你认真听,好好考量一番再回答我。” 我避开黎子易的目光,正声道:“上次已听真切,王爷无需多言。”黎子易欲言数止,他难受,我亦难受,“王爷若无他事,凌丹便告退了。”黎子易忙的抓住我,“玉仟等等,上次对弈我输你一局,差你一个要求。此番你好好考虑求什么,不管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这一句话不算太长,黎子易越往后说语气越重,有意无意都在突出后半句“我都答应你”五个字。 “只求王爷放代以安离去,自此不再叨扰给他自由。”黎子易此番不似讲笑,我未曾多想,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在我的意料之中,黎子易变了脸,似笑又似怒,“七王爷金口玉言,还请王爷不要反悔,放代以安离去。” 黎子易笑了一声,眼角含泪,突然摸出匕首削了我一缕头髮,“我记着上次玉仟说,你也想要自由。想这十几载我也没为五千万做什么事,如今便应你这个要求。”黎子易攥紧了断髮背过身去,声音似乎颤抖了起来,“今日你就随代以安一起走吧,回万州,或是去黎赐箫处都可以,我放你自由,自此绝不再叨扰你们半分。” 旁的我不敢确定,只能肯定黎子易此番没有喝酒,方才讲的那番话也非酒话。不过黎子易既然提到了黎赐箫,想来他突然作出这个决定与黎赐箫也脱不了干系,我还未缓过神来,黎子易便握了我的断髮同文澜走了。心底涌起的紧张与激动很快归于宁静,代以安信步而来,“凌公子,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么?”这么多日以来,他终于主动与我说话了,话语没有太大的起伏波澜,是代以安往日的性情。 “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捡一两套换洗的衣裳就可。”代以安同我一道回了屋,他替我收拾了几套常穿衣裳,末了又问了一声,“凌公子再想一想,看看东西是否拿齐了,千万不要落下什么。”我回身看了一眼道,“从始至终我都是身无长物,没什么可拿的,走吧。”出门不过十步,我突然想起了黎子易在万州赠与我的玉佩,“以安,等一等。” 此番一别,山长水阔,我与黎子易此生应是见不着了。他留了我一缕断髮,作为交换,我拿他一块玉佩,如此一来,我们两不相欠。回屋带上先前搁在桌上的玉佩,马车已在别院外等候,黎子易没有露面,文澜也没露面。黎赐箫下车扶我,“玉仟,走吧。” 马车行得很慢,代以安黑着脸只字不言,黎赐箫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车行片刻,黎赐箫突然道:“玉仟,现下你想去何处?”我家毁亲亡,九族之内只剩我一人,原本将黎子易视为我以后的归宿,想着他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如今弄成这样,我早已无家。一时想不到要去哪里,我只道,“以安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黎赐箫转脸又问代以安,“那以安大夫可有想去的地方?”代以安与黎赐箫对视一眼,脸上神色再变,他默了片刻道,“事发突然,我暂时还没想到去哪里。”代以安的脸色不太对劲,碍于黎赐箫,我也没有多问。 第79页 “既如此,玉仟和以安大夫不妨先在我的别院住下,待你们想到去处时我再谴人护送你们。”黎赐箫忙又补充了一句,“玉仟可放心,我那处别院无人居住,只有五六个看房家僕。地方虽然有些偏,但是清净。” 眼下想不到去处,也只有在黎赐箫处暂且住下,等明日与以安商量好去处再走也不迟。黎赐箫一声吩咐,马车直奔黎赐箫的别院。别院不大,但其中布景倒是齐全,笼统看下不输黎子易的王府,有些地方的布置甚至比王府还气派。黎赐箫一番安排,家僕引着代以安去往东边厢房。黎赐箫则带着我来到了千千楼,他道,“玉仟,这里的布置你可喜欢?” 屋里布置繁复,四足香炉,串彩珠帘,彩锦屏风等应有尽有,架子上的奇珍异宝更是不可数,右边临窗的台案上还有一架长琴。我点头道,“喜欢,多谢泰王。”我笑得有些勉强,除了那把长琴,我对这些物件都无兴趣。 黎赐箫高兴得紧,“玉仟喜欢就好,此处家僕每日都会来打扫,屋中这些物件也都干净,玉仟可放心住下。”我又道了声谢,黎赐箫陪着我扯了些闲话,晚间又叫来代以安一同吃了饭。原本应该是以安替我送药,现下却变成了黎赐箫,我很不习惯,喝了药,没跟黎赐箫说几句话我便卧了床。 我一直追求的自由,眼下终于如愿了。避开了黎子易,逃离了那个富贵囚笼,我应该高兴才是,如今睡在这偌大且陌生的床上,我毫无轻松感,甚至还有些警惕与不安。这一夜,我实打实地没睡着。 天刚破晓,我便起床去寻代以安。黎赐箫这所别院虽然偏僻,但到底还是杵在故都,我想早些离去,免得夜长梦多。来至以安的厢房外,我敲门道,“以安,你醒了吗?” 片刻门开,代以安的衣冠整齐,却是一脸的倦容,不像是刚睡醒,反倒像是一宿未眠。“凌公子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眼下离了黎子易的掌控,代以安还是这般唤我,我心里十分不舒坦,却也未敢说什么,只道:“住在这里非长久之计,以安昨夜可想到要去哪里了吗?” 第43章 桥归桥,路归路 片刻门开,代以安的衣冠整齐,却是一脸的倦容,不像是刚睡醒,反倒像是一宿未眠。他道:“凌公子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眼下脱离了黎子易的掌控,代以安还是这般唤我,我心里十分不舒坦,却也未敢说什么,只道:“住在这里非长久之计,以安昨夜可想到要去哪里了吗?” “先前我就说过,我与凌公子各有各命,眼下凌公子的身体情况比较稳定,只要按着时按量服药就无大碍。凌公子不想留在故都就早些离去,天高海阔凭君跃,你我就在此处别过。”代以安突然说出这些话,我茫然无措,愣了片刻才道:“以安,你怎么了,为何要这么说?为何不跟我一起走?” “你我各有各命,所以我不能跟凌公子一起走。”代以安十分决绝,我心底兀地一空,就如心口穿了洞,寒风呜呜吹过,冷得我止不住地发抖。“以以安,是不是黎子易威胁你?你放心,我们现在已经平安了,他不会再来纠缠我们了。” “凌公子多虑了,没人威胁我。”代以安突然滞住,盯着我的目光极为复杂,有愤怒,有不甘,似乎还有一点厌恶。代以安又道,“以春既死,我成了孤家寡人,去哪里对我来说都一样。凌公子与我不同,此地是你的伤心地,你想离开这里也是人之常情。山长水远,惟愿凌公子无忧常安。” 如此冷漠,如此决绝,这不是我认识的代以安。“玉仟,原来你在这里呀。”黎赐箫的声音将我从呆滞中拉了回来,我回身唤了句泰王,代以安亦朝黎赐箫告了个礼。扯了几句闲话,黎赐箫便拉着我去吃早饭,代以安脸色不好,藉故推脱了。 饭桌上的菜食十分丰富,黎赐箫边给我夹菜边叫我吃。代以安突然变了性子,我自然是没有心思吃饭,转念又见黎赐箫这么热情,实在不忍心扫他兴致,我便勉强吃了几口。饭后喝过汤药,贡茶瓜果糕点一样不少,黎赐箫时时相伴,不是赏花下棋,就是抚琴闲聊。 时间一晃就过,不知不觉间离开黎子易已有四日。这几日见着代以安说不上几句话他就告礼离开,十足十地躲避我,不明缘由。代以安避着不见我,黎赐箫却是日日陪着我,每每想跟他说离开一事时,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在黎赐箫别院住了七八日,我心里着实难安,预备再去劝一劝代以安。寻到代以安住的厢房,敲门无人应声,一家僕上前道,“凌公子,代大夫已经搬走了。” “搬走了?何时搬的?搬去何处了?”不过是两日没来找他,他怎的就一声不响搬走了,当真是厌恶我想就此丢下我吗?家僕忙应道,“代大夫在文华街开了个药铺,白日里要问诊,往来不方便,所以他就搬去药铺住了。” 听到此处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以安重操旧业了。稍作收拾,我带了一个家僕前往文华街寻代以安。店铺的名字依旧叫代氏药铺,只是没了以春了身影。以安坐在一旁问诊开方,药铺里有三个小伙计帮忙抓药,这三个小伙计手脚挺麻利,待人也温和。 以安忙着问诊,我没多打扰,问了一声后便坐到一旁等待。看着以安搭脉写药方的模样,我感觉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以前我也是这般,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人散门关。病人陆陆续续进屋,以安诊完一个又一个,全然没有空闲时间。家僕凑到我耳边说了句,“凌公子,时辰差不多了,看代大夫这会儿也不空,今日我们就先回去吧,明日再来。” 第80页 “再等一等,反正回去也无事可做。”家僕答应过后就不再作声。半个时辰,又过半个时辰,以安终于得空休息一会儿,我递去一杯温茶,以安并未接手,只道,“劳烦凌公子了。”身旁家僕见我尴尬,忙伸手接过。代以安又道,“凌公子心怀他处,何故在此地流连?”不容我回答,代以安又抢言道:“不妨趁着这大好的天气买车远走,去想去的地方,去看想看的景致。西边的大漠,东边的阔海,南方的水乡都比此地有趣。” “以安为何不同我一起走?”这个问题我想了许久,只能想到以春死亡的缘故。以安应该是怨恨我的,是我间接性地害死了以春,又间接性地害他吃了这么多苦。可我偏偏又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一定要亲耳听以安说出缘由,若真是因为以春的死,届时我也无悔。 代以安望着我沉默了。我颤颤道,“以安可是怨恨我?”代以安撇开目光,“凌公子,时辰不早了,您请回吧。”顿了片刻代以安又道:“故都既是凌公子的伤心地,还请你早日离去,莫要停留。你我各有各命,自此桥归桥,路归路,望你自行珍重。” 代以安头也不回地进了里屋,我双耳嗡嗡作响。桥归桥,路归路,方才那一席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迎头砸上,我很是无措。想过山无棱,想过天地合,我此生就是没想过会和以安闹成这副模样。 回到别院,天色已晚。黎赐箫在门口等我,“玉仟,你脸色这么差,可是玩得太累了?”我点头,黎赐箫立马打横抱了我就进屋,“下次可别这么贪玩,身子要紧。玉仟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可要心疼死。”黎赐箫从小就这么爱说笑,我也不曾多搭理他。晚间黎赐箫陪我吃饭,央着我喝药,以前代以安和黎子易为我做的事,现下他都一併为我做了。欠代以安的情还未还清,如今又要欠黎赐箫的情了。 黎赐箫待我甚好,衣食住行皆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很不习惯。他不是代以安,更不是黎子易,他是泰王黎赐箫。第二日一早我又去了代以安的药铺,铺子里却不见代以安的身影,只有那三个小伙计。我道,“请问以安大夫去哪里了?” 一名伙计道,“铺里缺一味药材,代大夫出门採药去了。公子若是看病就请去别处,代大夫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莫要把公子的病耽搁了。”我道了谢,领着家僕转回别院。这里是故都,何种药材会买不到?以安此番出门採药,想来应该是他想躲我。 三日又过三日,再次去到药铺时,以安採药回来了。他脸上带着一些淤青,“以安,你的脸怎么了?”代以安对我的言行很是抗拒,“无碍,不劳凌公子费心。”说了不到三句话,代以安就开始下逐客令。病患上门,代以安也就没再管我,自顾自地上前问诊去了。 代以安有理由怨我,他也有理由恨我,这一切都是我应当承受的,我不怪他。我每日都会去药铺坐上一小会儿,虽然以安不同我讲话,我跟他说话他也爱理不理,但是只要能看到他我就会安心许多。 细细算来,我在黎赐箫的府上已经住了两个月。这两个月过得很快,除开每日去代以安的药铺,我得空时就和黎赐箫抚琴,下棋。黎赐箫的棋技甚差。即便我暗地里放水,他仍旧赢不了,下了近百局棋,他未赢我一局。 我在别院闷了两三日,黎赐箫这两日也总往皇宫跑。起床吃过早饭喝了汤药我就奔到了文华街。近来以安越来越不待见我,不想惹他生气,我就没进药铺,直接入了药铺对面的茶楼。一壶清茶,两三碟果干,家僕吃得尽兴,我嘴里却没多大的滋味。 坐了两个时辰,我的身子酸痛,家僕就结了帐陪着我沿街走。这些街巷我曾和黎子易走了无数遍,闭着眼睛我都能凭感觉走回黎子易的王府。街上的店铺有些变化,原来此处是茶楼,现今变成了绸缎庄,原来那处是乐坊,现今变成了钱庄。纵使再如何变化,它依旧是我记忆深处的故都,一个有我荣耀,有我耻辱的金丝笼。 想着这些陈年往事,不晓得走了多久,突然听得一阵刺耳且急促的马蹄声。我回身一看,一名满身是血的将士策马而来,将士身前插着一面小白旗,白旗带血,迎风招展,晃眼得很。将士一过,街上行人纷纷交耳嘀咕。 “边疆出事了。” “白旗打头,不晓得是哪位重要人物战死了。” “此番出征边塞的将帅不是王侯就是朝廷重臣,皆是国之栋樑,不管是谁战死,都是莫大的损失。” 议论不止,看着逐渐远去的染血白旗,我的右眼皮突然一跳,扰得我心头不安。边疆长期不稳,西域敌寇多番侵扰,这一直是皇帝的一块心病。朝廷重要武将赵勇驻扎边疆数十年,时至今日都未归来,期间皇帝还不断派兵支援。近几年来,听闻各种市井闲谈,边疆战事越发吃紧,也不晓得皇帝何时才能彻底了却这块心病,保得边疆民众的安宁。 第44章 黎轩,你回来 白旗打头,重臣战死,举国齐哀。 我的天空不见光明,我的唿吸尽是痛楚,身上那些癒合的伤口再度发痛。我曾想过与他再次见面时的惊慌失措,也想过与他再次见面时的恩怨恼怒,独独没有想过与他以这种方式永别。 第81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七王出征,为国为民,然天公不怜,夺吾爱子,夺民良王。王躯三日后归家,皇城子民皆以跪拜礼迎之送之,天下具以素服举哀三月,期间无酒肉,无丝竹,违令者格杀勿论。 圣旨一下,我的心似乎是空了。人生短暂,如朝露一般,亦如浮光掠影,世事无常,来不及有太多的厌恶与憎恨。走到街头,过往行人皆在为七王黎子易战死哀痛。我的腿颤颤不能前行,自顾在街沿坐下,家僕忙上前拉我,“公子,地下冷,现在日头又大,我们找个茶楼坐吧。” “七王爷何时去的边疆?为什么我没有听到一点消息?”这两个月来,我几乎天天都在这街头来往,碰见的朝中大臣已不下三十人,就连夏念真我也撞见过一次,然,我不曾与黎子易见过一面,如今才知这见不着他的原因。不争气的眼泪落了一滴又一滴,家僕应道,“边疆告急,两个月前七王爷就启程走了。兹事体大,皇上就没有昭告天下,这件事只有一些大臣和王侯知晓,我也是前两日听他们说才晓得七王爷出征边疆一事。” 两个月前就走了?难怪他会对我说那些话,他会松口放我离开。若我当时答应了他,他是不是就不会去边疆,是不是不会得此结果?我的视线模煳得紧,看不清前路,看不见光明。我心心念念的自由,我终于得到了,为什么还觉得这般痛苦,为什么。 不晓得坐了多久,周遭的嘈杂的声音渐渐小了。车马声在我面前停止,听得家僕唤了一声,“王爷。”我横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黎赐箫柔声道,“玉仟,外边热,我们回家。”我捏着衣角不知该说什么,我没有家了,彻彻底底地无家可归。 一回到黎赐箫的别院,我就託词睏倦卧了床。黎赐箫守在床边,“玉仟,这件事怪我,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子易要去边疆一事。西域外族大肆侵占我朝领土,常年驻守在边疆的将士皆显疲乏之态,皇上很担心。有大臣提议派遣皇子去振兴士气,皇室之中就只有子易熟悉兵法且又善战,未免事情出现纰漏,皇上就没有召告此事,命子易连夜奔赴边疆。我本想告诉你,让你去送子易一程,子易却拦了我说没必要……逝者已矣,还请玉仟保重身体。” “泰王,我累了。”我背对黎赐箫,使劲揪着生疼的心口。过去的爱恨,过去的恩怨皆化作长针,一根接着一根扎入我的血肉。黎赐箫似乎是嘆了一口气,“那我先走了,有事唤我便可。” 听见关门声,我终是忍不住大哭起来。我恨他,我是恨他的,如今他死了,我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要哭?凌家两百零八口成为刀下亡魂时我都没有落泪,怎么如今要为一个仇人哭得这样伤心,为什么?太傅经常夸我聪明,黎子易和黎赐箫也经常说我聪明,那时候我真以为自己聪明,现如今才明白,我的聪明只是一时,然,煳涂才是一世。 回忆涌上心头,从三岁到二十三岁,这期间有笑有泪,有悲有喜。黎子易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他会保护我,会保我一世平安。他说话向来算数,十二岁那年,他在皇帝殿外跪了整整六日,磕头磕得满地血,以自身性命保全了我。再往后,黎赐箫更是处处护我,太傅罚我抄书,他一人替我抄了;诸皇子欺负我,他也独自替我出头;众下人嚼我的舌根,他也一併换了所有家僕丫头。一直以来我都沉浸在自己的伤痛中,忽视了他对我的关心,忽视了他替我承受的苦痛。眼下明白了又怎样,他再也回不来了。 在床上卧了整整一天,无飢无渴,黎赐箫守在床侧也不甚说话,只偶尔叫我喝点水,吃些粥。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他,挨了两日,终于等到了第三日。早起沐浴,我换了一身素衣预备出门,黎赐箫道:“玉仟,今日七弟回城,我需得进宫一趟,你出门记得带上一两个下人,莫让我担心。” “我知道,泰王无需挂怀。宫中事情重要,泰王不要耽搁为好。”黎赐箫临了又叮嘱了家僕几句方才上马离开。今日的天有些昏暗,今日的故都压抑得紧,眼见之人皆着素衣,正街两侧熙熙攘攘站满了人。我领着家僕奔到城门口,约莫等了半个时辰,运送黎子易灵柩的队伍来了。 眼前一切皆白,天上飘着的纸钱白,灵柩上的奠花白,将士们的孝服白。众人看见灵柩,齐齐跪下,哭泣声此起彼伏。打头将士进城,装着灵柩的马车缓缓而来,文澜骑马随在灵柩旁侧。他满脸倦容,目光仍旧锐利,文澜的脸颊上有几道伤,身上战衣有多处破损。 灵柩从我眼前移过,耳边又响起了黎子易当夜之言。我现在抛弃所有,抛弃爵位,抛弃名利,皇位我也不屑同黎赐箫争抢。玉仟,我只要你,我只想同你一起看日升月落,我只想同你一起踏遍山河,我想同你一起白头到老。玉仟,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不留在故都了,我们去山野乡村,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好不好?黎子易,你再说一遍,只要你再说一遍我就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问了一遍又一遍,无人应声。灵柩渐渐走远,我起身追过去,“骗人的,都是骗人的!黎子易不可能死,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他从不打没把握的仗!都是骗人你,他肯定没有死!” “公子,凌公子,别追别追。”家僕拉着我不松手,推搡中我跌倒在地:“黎轩,你回来!”人的一生到底要经歷多少次绝望?到底要经歷多少生离死别?佛曰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前四种生老病死我本无所畏惧,独独后边四样折磨得我苦不堪言。 第82页 对于黎子易,抛开所有单问本心,我是爱他的。我对黎子易的感情不同于对代以春和代以安,更是有别于黎赐箫。骗人又骗己,眼下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黎轩,你回来啊,我都答应你,我全都答应你。”泪水煳眼,但见人群随灵柩远去。 “公子,王爷已逝,还请你千万节哀,莫要伤了自己的身子。”家僕扶我起身,顾不得擦泪,我又追着灵柩而去。一路跪到黎子易的王府前,家僕拉着我不再让我上前。夏念真领着一干丫头家僕穿着白衣素服跪在府前等候,我躲在一旁远远看着,不敢靠近。夏念真本就恨我入骨,若此刻我再上前,只会徒添她的伤痛。 夏念真双目红肿,不施粉黛的她显得十分憔悴。跪拜礼结束后众人将灵柩抬进了王府,夏念真脚下不稳,跌倒在石阶之上,丫头顺势上前搀扶,却被夏念真一把推开,“你就当真这么狠心吗?子易,你就当真这么狠心抛下我吗?!” 哭喊声不绝于耳,我在树下立了许久才愣愣转身,未走两步,我心口剧烈一痛,呕出一滩黑血。“公子!”家僕扶着我大惊失色,我眼前越来越亮堂,家僕的唿喊声越来越小,孩童的嬉笑声越来越大。我好像看到了黎子易,那年十七岁,他一袭红裳立在梧桐树下,英俊潇洒得紧。他问我,“玉仟,你可有想去的地方?”我道,“没什么想去的地方。” 黎子易道,“南方水乡好玩,那里的景色也极佳,还有东边的大海,壮阔得紧,玉仟要不要随我一起去看看?”我道,“王爷去我便去。”黎赐箫搂了我,“玉仟,你真好,以后可千万别离开我啊。”当时情景,仍旧历歷在目。我答应了不离开他,然而我却失信了。 黎子易为我笑过,也为我哭过,在灭门案以后更是为我挨了不少的责骂。往日种种,越渐清晰,心上的痛感越发强烈,我亏欠过他,他亏欠过我,我与他应是扯清了,可我总觉得还是欠他许多。 待我醒来时,天已经暗黑,黎赐箫也回来了,“玉仟,现在可感觉好些了?”我傻愣愣地看着桌上那缕烛光,代以安上前替我号了号脉,“公子无大碍,只是中了暑气,休养几日便可。”代以安断断续续又说了几句,我没听真切。 天刚放亮,我穿戴整毕预备去黎子易府外看一看,黎赐箫却拦了我,“玉仟,今日别去了,明日随我一起去子易府上弔唁。今天你就在屋里好生休养一番,别到处乱跑,若是又中暑,明日可就去不成了。” 我应了一声,黎赐箫方才放心走了。早间吃了饭喝了药,我还是没忍住去黎子易府外走了一遭。前往弔唁的朝臣一个接着一个来,立了不多久,文澜就出来了。我忙上前,文澜朝我告礼,“凌公子。” “本想着过几日再将东西交于公子,如今公子来了,我就索性给你。”文澜掏出一个锦囊递与我,“这是王爷让我转交给你的,他说,此生对不起你。还说先前在万州城对你讲的都是真心之言,没有半句欺哄。公子相信也好,不信也罢,王爷此生能遇见你,他不悔。” 我颤颤打开锦囊,锦囊中是一把钥匙。 第45章 凌家小公子凌丹前来弔唁七王爷 我颤颤打开锦囊,锦囊中是一把钥匙。文澜又道,“王爷说这是他曾经答应过公子的,这也是他亏欠公子的。”钥匙,钥匙……儿时之言兀地从我记忆深处涌起。黎子易还记得,他竟然还记得。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成冰。是我自己忘记了,十二那年我全家被斩,独留我一人在世。我被皇帝无罪释放后,我一度思家,夜里时常惊醒,黎子易就搬来与我同睡。那夜风大雨大,我被雷雨惊醒,哭喊着要爹娘要回家。碍于皇帝圣旨,黎子易不敢让我回那个已被查封的将军府邸,他承言会在关中给我另建一座将军府。这个承诺太久了,久得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拿着钥匙,我行尸走肉般走了好几条街。家僕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烈日当空,我心里却寒如坚冰。代以安撑伞而来,“凌公子,日头大,可否去我药铺歇会儿?” “以安。”我抹了泪,捏了钥匙与代以安一道回了药铺。稍歇片刻,代以安拿出一颗黑乎乎的药丸给我,“吃了吧。”代以安没有解释这是什么药,我也没有问他这是何物。药丸下肚不多久,我腹中就涌起一阵燥热感。代以安上前搭我脉象,“除了燥热感,还有没有其他感觉?” “还有一点疼,好像肚子里有东西在咬我的脏腑。”这种感觉我清楚地记得,是蛊虫。往事皆记了起来,唯独想不起这个东西是怎么到我肚子里的。代以安忙又去沖调了一碗药叫我服下,疼了一刻钟,痛意才逐渐消退。 “以安,我知道是蛊虫,你不必瞒我了。”代以安甚惊,不过片刻就恢復常态:“他跟你说了也好。凌公子无需担心,如今你已服下蛊母,再藉以辅药,你体内的蛊虫很快就会被催出来。” 蛊母?刚才吃的那个东西是蛊母。代以安并未注意到我的脸色变化,他继续道,“既然凌公子知道了,就更应该好好珍惜的性命,如此一来也不枉费七王爷拿命换回来的这只蛊母。”顿时一个晴天霹雳噼中我,我浑身一颤:“你你说什么?!” 第83页 “没说什么。”代以安脸色大变,转身将走,我一把抓住代以安,“黎子易是因为这只蛊母丢的性命?”代以安神色慌张,不肯开口。我道:“以安,这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以前在万州城时我无意听得你与张大夫说我体内蛊虫一事,蛊虫来自域外,只有蛊母可解,刚才你给我吃的就是蛊母。是不是你一早就知道黎子易要去西域拿蛊母?” 代以安仍旧不肯开口,家僕见势不对,拉我欲走。我抓着代以安顺势跪下:“以安,求求你告诉我,是不是你一直都知道这件事?黎子易此番是因战时杀敌而亡,还是因这蛊母而死?”代以安扶着我,目光尤为恳切:“凌公子,事情已经成为定局,再无更改之法,知道与否早已没有意义。” “有意义有意义,你快告诉这事怎么回事?这只蛊母是文澜拿给你的对不对?你快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我不顾家僕,抓着代以安不松手。代以安道,“凌公子,你别再求我,别再难为我,我着实无可奉告。你只相信自己眼睛所见,然,世事并非眼见为实。” 第一次从代以安嘴里听到难为两个字,这件事不简单。我一心提防着黎子易,忽视了身旁的黎赐箫,黎子易是王,黎赐箫也是王。越想越害怕,黎子易去边疆一事莫不是与黎赐箫有关,若真与黎赐箫有关,那把黎子易赶上边疆,推向死亡的人就是我。是我在悦齐楼找黎赐箫帮忙,帮我脱离黎子易的掌控,是我亲口拒绝了黎子易的要求,是我,是我害死了他,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出了代氏药铺,恍恍惚惚我又走到了黎子易的王府。家僕拉住我道:“公子,我们回去吧,王爷说明日再与你去弔唁。”一直以来我提防黎子易,对黎赐箫毫无戒备。我信他,信他所言所做,直到黎赐箫将我引到地狱门口,我才看清他那双沾满鲜血的手。 擦干眼泪,我大步迈向王府门口,家僕留我不得,也只好跟在我身后。管家上前迎我,我道:“凌家小公子凌丹前来弔唁七王爷。”管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让我进了门。时隔三年再回王府,一切未变,一切又都变了。黎子易的灵柩摆在正堂,几个得力老人在旁招唿前来弔唁的诸位官员,夏念真跪在灵柩前,泪如雨下。 见我来此,夏念真当即大怒,“谁让你进来的?!滚,给我滚!”一位老人上前劝阻,夏念真仍旧怒不可遏。我自行上前燃了三支香,夏念真气得顺手就抄起身旁的茶杯砸我,我未躲避,想着被她砸死也好,砸死了我就下去寻黎子易。茶杯碎了,我的脑袋却无丝毫痛感,文澜闷哼一声,身子微颤:“王妃息怒,凌丹是王爷的侍读,他来弔唁本无可厚非。” “就是他害死了王爷,文澜,你煳涂,我心里却明白。若非黎赐箫暗中使绊子,子易又怎会去到边疆,若非为了这个叛臣之后,他又怎会客死他乡!”夏念真一阵咆哮,堂中没了动静。鲜血覆面,文澜依旧冷静:“还请王妃开恩,看在王爷的面子上,给凌公子一些时间。” 夏念真气得止不住地发抖,我亦怕得厉害。我将黎子易一点一点推向死亡,夏念真看明白了这箇中玄机,黎子易又怎会看不明白。从始至终他都清楚,他都明白。聪明如黎子易,柔情如黎子易,残忍亦如黎子易。 心有千言万语,此刻说不出一句。灵前跪了半晌,我握了钥匙走了,一出大门,我顿时迷失了方向,我要去哪里?故都那么大,天下那么广,细细一想,没有一个我的容身之所。 我坐在王府街角,蜷着身子低声大哭。二十三载,二十三个春夏秋冬,我得到了所有,我失去了所有。这二十三年像极了一个梦,这个梦的前半截是甜的,梦的中间的是苦的,梦的后面是痛的。我既想着不要醒,我又想着快些醒,既怕梦深痛苦,又怕梦醒物是人非。 黄昏时分黎赐箫寻了过来,“玉仟,玉仟!”我不知道黎赐箫是何种脸色,只见家僕骤然跪地连连求饶,黎赐箫呵斥一声,家僕这才退到一旁。黎赐箫擦着我脸上的泪水,“玉仟,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回家。” 我一点一点掰开黎赐箫的手,“泰王,你之前跟我说的是真话吗?黎轩到底是如何去的边疆?皇帝为何没有昭告天下?他是因何客死他乡?泰王,这些你都知道吧?” “玉仟,那些都是有心之人捏造出来的,你不要去听信那些胡话。先前所讲之言,句句为真。”黎赐箫又搂紧了我,“玉仟,子易是我的亲弟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自小我待子易如何你应该知晓,我不会害他,你相信我。” 破镜难圆,纵使拼凑整齐了,也满是伤痕,我与黎子易如此,我和黎赐箫亦如此。我道:“泰王,我想念以安,近几日想回他的药铺去住,如此可否?”黎赐箫顿了片刻才应声:“好,玉仟既然想念他,回去住几日自然无碍。” 黎赐箫扶我起身后又吩咐身旁家僕,“你二人随玉仟去代氏药铺,寸步不离地给我好好照应,若出现差错,我绝不轻饶!”家僕连连应声。黎赐箫将我送到代氏药铺,代以安没有推脱,诸事交代了整整三遍黎赐箫才离开。 歇息了片刻,家僕送来一碗小粥和几碟小菜,我稍稍吃了几口。刚刚喝下每日都要喝的汤药,代以安又端着一碗黑药来了。两名家僕守在我床边,代以安道:“房间我已经为二位准备好了,就在隔壁,天色已晚,二位可以过去歇着了。” 第84页 “多谢代大夫的好意,我们还不困,可以再陪陪公子。”家僕擦去眼尾的泪花,又打了个哈欠。黎赐箫下过命令,他二人自是不好违抗。黎赐箫说要寸步不离,他们自然不敢去隔壁歇息。 代以安将药递与我:“凌公子快喝了吧。”汤药腾着热气,泛起的涟漪滑至碗沿边就止。我道:“以安,喝了这么多年的药,我已经喝腻了。” “凌公子,身子是自己的,万不可作践。”代以安有几分急色,看来我猜得不错,若是不喝辅药,先前吃下的蛊母就会变成一味毒。在旁家僕面带倦色地盯着我与代以安,我咽了后话,转而道:“以安,天很晚了,我想睡了,你走吧。”不容代以安开口,我背过身去卧了床,两名家僕哈欠连连,“代大夫,既然公子困了你就走吧,这碗碗你留下就可,等会儿公子想喝了,我们再去热一热就好。” 代以安又叮嘱了几句,家僕皆连连应下。后半夜肚子甚疼,犹如万蚁啃食,冷汗一颗接着一颗滑落。黎子易死了,我的信仰,我的恨源,我的所以一併都消失了。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我和黎子易之间山长水远又如何?人世阻碍多,黄泉路上互作伴也不差,我自笑了两声:“黎轩,你说话算数,我也不会失信于你。你去哪里,我便跟到哪里。” 事实证明,老天爷真的在与我作对,代以安也在同我作对。这一夜,没有死成,代以安偷偷摸摸熘进来强行灌了我一碗辅药。天亮后代以安直奔前堂诊治开方,我则愣在屋里捧着黎子易的玉佩发呆,期间黎赐箫来了一次,我没搭理他,他坐了一小会儿便走了。 第46章 大戏终登场 大暑十二,天气炎热,院里榕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黎子易的灵柩明日就要入土了,今夜,我彻底睡不着。一更天刚过,代以安就端着一盅银耳莲子汤来了,“天气炎热,二位来吃一碗莲子汤解解暑。” 家僕多有顾忌,我道:“去吃吧,这大热天的,也难为你们伺候我了。”家僕道谢,上前接过代以安手里的羹汤。代以安盛了一碗给我:“今晚不喝药,喝一碗这解暑的莲子汤总成吧?” 自从离开万州城后,代以安总是板着脸,今夜也不晓得他为何这般和颜悦色。我接过莲子羹道了声谢,以前在万州城时,以安也常在盛夏为我熬银耳莲子汤,银耳软糯,莲子清甜,味道甚好。代以安催我道:“我放在冷水里冰了一会儿,现在趁着它还有一点凉意,吃着正好。” 吃了一勺,清凉似冰,软糯如糕,清甜似糖。代以安见我吃了,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他道:“人生在世有许多不得已,不得已弃之,不得已做之,不得已毁之。凌公子经歷的变故多于我,这箇中滋味定比我体会得多。此去应是诀别,代以安还请凌公子多多保重。” 我手上突然没了气力,白瓷碗坠地摔成了碎片。我脑袋发昏,腿上也无气力,“以安,你做了什么?”代以安连忙扶住我道:“凌公子,还望你能原谅代以安此番无礼。七王战死,皇城巨变,朝廷已经陷入惊涛骇浪之中。”代以安掏出一个药瓶塞到我怀里,“这是辅药,每日一勺,以温水沖调成汤,只消半月,你体内蛊虫必出。活着,活着离开故都,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这是七王爷交代你的。” 突然听得破窗之声,文澜大步而来,他抱了我就走。“我不走,文澜,你快放我下来!”我强撑双眼抓着文澜。文澜并未停止脚下步伐,他道:“凌公子,这是王爷的命令,若你还认自己是王爷的侍读,你就不要再说这些无用的废话。王爷生前最爱的人是你,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最爱的人一直是你。” 文澜眸中含泪:“三年前你带着长琴一声不响地就消失了,王爷发了疯地找你,日日找,夜夜找,不吃夜不喝。那时他的身子的本来就差,急火攻心险些丢了性命。养了半月的伤他又开始找你,故都找了个遍,故都周遭的城镇也找了个遍,就连坟堆他也扒了一遍。你消失了三年,他落魄了三年,手上兵权也被黎赐箫趁机抢了去。好不容易在万州城找到你了,他想归隐,他甚至将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可是黎赐箫来了。黎赐箫不愿放过他,他借着朝中大臣一次又一次地打压王爷,王爷承受了太多,承受了太多你我都未曾看见的伤痛。如今王爷死了,黎赐箫权倾朝野,我能做的只有了去王爷最后的牵挂。” 文澜抱着我从药铺后门而出,拐进了停在深巷里的马车。马车里有四五名黑衣客,文澜道:“别再回来,走得越远越好。”我第一次见文澜落泪,车帘落下阻断了我看文澜的视线。黑衣客扶着我,马车飞驰,清脆的马蹄声在这寂寂长夜显得格外刺耳。 我自认富贵显赫,却不想卑贱如泥;我自认聪明一世,却不想愚蠢至极。我错了,我算错了开始,我也算错了结局。我一心算计着如何离开黎子易,我一心算计着如何保全代以安,我以为聪明,拉着黎赐箫一起算计着黎子易。黎子易一心护着我,我却毫无察觉,代以安多次让我离开,我亦没有明白其中深意。撕心裂肺的疼痛由心口处发散而开,是我害死了以春,是我害死了黎轩,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第85页 药效散去,我醒时天已大亮,撩开车帘一看,已出故都界地。我问道:“现下要去哪里?”一名黑衣客道:“文澜大人吩咐我等护送公子先去南方躲避一阵,等故都平定以后,再送公子去关中府邸。” 唤文澜为大人,他们应该是黎轩手底下的将士。我道:“你们此番是否随王爷去边疆了?”黑衣客应道:“去了。” “王爷的死因到底为何?究竟是战死沙场,还是其他原因?”黑衣客皆沉默了,我又问了一遍,一名黑衣客才道:“王爷的骑术和刀剑之术了得,并非死在战场。那夜文澜大人挑了我和其他二十名弟兄随王爷一道打扮成西域人的模样,我们混进了域内。进去后我们才晓得,王爷是为了找一种叫蛊母的东西,这东西着实难找,我们找了两日才找到。预备出域时,我们被发现了,混乱之中我们走散了。我侥倖留得一命回到了军营,回去就听说王爷走了,具体情况如何,应该只有文澜大人最清楚。” 我的心自先凉了。马车顿止,骤然听得马嘶叫之声,嘶叫声还未停止,马车就侧翻倒地,黑衣客皆惊,齐齐拔刀砍碎马车,一人提着我平安落地。眼前立着一群持刀者,个个面色兇狠,看之训练有素,不似匪徒。对方不作声,扬刀就砍,三个黑衣客横剑抵挡,两个黑衣客提了我就跑。 对方来势汹汹,且人数众多,他们三人势必抵挡不住。一人道:“你带着公子走,我去引开他们。”不容我拒绝,另一个黑衣客抗了我就跑。五个人瞬间只剩一个,我心里不再似先前那般慌乱,只觉得心痛。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人生真的是又苦又短。 跑了不多久,一支长箭直贯黑衣客的小腿,他闷哼一声护着我跌倒在地。不过眨眼间,先前那波人再次将我们包围起来。不容我回神,一柄长剑直贯黑衣客的喉咙,温热的鲜血溅了我一脸,我瞬间蒙了。一人提了我就走,穿进林子,有数十匹马,众人上马扬鞭而去,直奔故都方向。我一直以为离开黎子易我就自由了,实则不然。现今我才明白,离开黎子易的那一刻就是我落入囚笼的之始。 马背十分颠簸,颠得我心中难受,喉咙突然一紧,我呛出一口黑血。晕晕乎乎之际,马突然停了,我好像又看见一波持刀者立在马前。两方厮杀,刀剑碰撞声此起彼伏,我难受得紧,稍稍动一动身子就摔下了马背。 不知他们是谁家的人,皆想来抓我,一人刚提了我,另一人就扬剑来砍。他们争抢之际,我挨了几刀,鲜红的血浸染了我的素衣。不晓得他们厮杀了多久,一个接着一个倒在我面前,满地的刀剑满地血。活生生的几十人转眼就只剩下五六人,一人上前提着我翻上马背扬鞭而去。 抵达故都时,天刚刚放亮。那人带着我从后门进了黎子易的王府,来到前厅,那人半跪道:“王妃,凌丹带回来了。”我强撑起脑袋抬眼一看,夏念真端坐在堂中,脸上憔悴之色又重了几分:“凌公子,王爷昨日入陵怎么没见你来送他最后一程呀。” 夏念真没来由地笑了两声,“王爷生前最喜欢你,去哪里他都要带上你,昨儿你怎么不来送一送他?害怕了吗?也对,人都害怕死亡,你凌丹也不例外。”我勉强站起身来,横袖抹干唇上的血,“三年前王妃送我去地狱走了一遭,我早已不惧死亡。”夏念真起身慢步而来,步态虽有些不稳,但仍旧不失大家风范。我继续道:“若我没记错,王妃曾经亦说过爱王爷,眼下王妃怎的又不随王爷同去?若要说害怕,你我之间,怕是王妃要更惧死亡一点。” “你尚且苟活在世,我焉能比你先死?!”夏念真拂袖大怒,不晓得文澜从何处钻了出来,他赶忙上前护住我。夏念真笑了,双泪直流,“子易袒护你就罢了,就连他身旁的狗也要偏袒你。”夏念真放肆大笑起来,步伐越渐不稳,双眼哭得红肿的芊罗上前搀扶,夏念真又道:“文澜,你可还记得当初皇上把你赐给子易时,你说过的话?” “记得,至死不敢忘。”文澜的声音平静得紧,夏念真道:“记得就好,只要你记得就不需要我来动手了。”屋中有人影闪动,文澜突然拉住我道:“王妃,送走凌丹是王爷交代我的最后一件事,还请王妃莫要再拦。”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别想带走他!”夏念真怒摔茶杯,剎那间,上百将士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将我和文澜包围。文澜的利剑出鞘,十来个黑衣客从屋顶跃下,将我和文澜护在当中。 夏念真回身懒坐在木椅上,声音甚厉:“凌丹,你别急着走,好戏才刚刚开始。今日这场戏你是主角,你若是走了,要叫代以安与黎赐箫如何演?”此声还未落下,名将士就拖着一个物件从里屋走出来,待将士走到我眼前时,我才看清他拖的竟然是以安。 “以安!”我欲上前,文澜一把拽了我。以安浑身是血,脸上尽是伤痕。我又急又气,怒道:“夏念真,你对以安做了什么?!”夏念真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茶后才抬眼看我:“也没什么,只是把三年前我对凌公子所做之事在代以安身上重演了一遍而已。” 我脚下一软,兀地跌倒在地。忽然听得后方一声巨响,一名将士匆匆而来道:“王妃,泰王领着禁卫军来了!”夏念真冷哼了一声,“来得正好,我还怕请不来他黎赐箫呢!”她起身拔出身旁将士的长剑抵着代以安的心口道:“凌丹,过来。” 第86页 长剑一点一点刺入代以安心口,我挣脱文澜的手:“你别伤他,我过来我过来。”文澜反手又抓住我,“不能过去!”我哭道,“以春死了,黎轩也死了,我不能再让以安因为我送命了。” “可是你现在若是过去,代以春与王爷就白死了。”文澜一语戳中我的痛处,我有过片刻的迷茫无助。“玉仟!”黎赐箫身着盔甲领着禁卫军大步而来,夏念真的人往后方退了一步,夏念真拔出了那柄刺入代以安血肉中的长剑,她笑道:“泰王,看来你昨夜夺权一事进行得很顺利嘛,现下就把禁卫军带了过来。” “夏念真,你放了玉仟我可以饶你不死。”隔了一天一夜未见黎赐箫,此刻见他,我只觉他变了一个人,变得十分冷酷,尤为陌生。夏念真舞弄着手中长剑,媚声道:“泰王,我夏念真不怕死,况且凌丹也不想随你走。” 夏念真突然将目光落到我身上,“对了,凌丹,还有许多事你好像还不知道。想来泰王应该也没有跟你说,今日趁着大家都在,我也当做一件好事告诉你。”黎赐箫突然发作,“夏念真!你是活腻了吗?!”他扬剑砍杀了一人,鲜血四溅。众人急忙调转剑锋指向黎赐箫。 “活了二十一年,的确是有些腻味了。”夏念真神伤片刻又扬剑指向我,文澜立马扬剑指着夏念真。夏念真不以为然,大步而来,“凌丹,你知道你体内为什么会有蛊虫吗?你知道代以安为什么不跟你离开故都吗?你知道十二岁那年你凌家为什么会被灭门吗?” 黎赐箫扬剑直冲而来,众将士横剑抵挡,文澜护着我连连后退,夏念真趁势砍了文澜一刀顺手将我拉了过去。利剑抵喉,夏念真冷呵道:“黎赐箫,你再敢上前一步,我立马送他去地府与子易团聚!” 第47章 好戏散场,人走茶凉 黎赐箫扬剑直冲而来,众将士横剑抵挡,文澜护着我连连后退,夏念真趁势砍了文澜一刀顺手将我拉了过去。利剑抵喉,夏念真冷呵道:“黎赐箫,你再敢上前一步,我立马送他去地府与子易团聚!” “夏念真,你若是敢伤他,我定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黎赐箫虽怒,却也未敢上前。夏念真放肆地大笑起来,“想不到你不可一世的泰王也有害怕的东西啊。人在做天在看,黎赐箫,当年你在子易药里下蛊虫时,你可曾想过这颗药会被凌丹吃了?” 黎赐箫目光闪躲,不敢看我。夏念真继续道:“子易十五岁那年生重病,凌丹日夜照料也染疾不起,皇上赐贡药给子易,你趁机掉了包,换了一颗包含西域蛊虫的药丸进去。这颗药本来是给子易的,最后阴差阳错地进了凌丹的肚子。想来也真是讽刺得很。” 我记得,我记得十五岁那年黎轩染风寒,久治不愈而成疾。我也记得当时我自己也病得一塌煳涂,那夜下着雨,很冷很冷。黎轩餵了我一颗药丸说,明日病就好了,他搂着我跟我讲儿时趣事。 夏念真在我耳畔嘲讽道:“凌丹,你没想到吧,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会对你下比毒手。我们聪明至极的泰王做的事不止这些呢。我告诉你,黎赐箫一早就设下了一个大局,从他出现在万州城时,这个局就在他的操纵下一步一步地进行着。他知晓你失忆,他也料定我会为争夺子易引你去上溪找代以安。其实你在上溪见到他那一刻,代以安就已经被他抓,若我没猜错,当时子易是阻止你去找代以安,而黎赐箫十分热情地帮你找代以安。凌公子,你并非痴傻,如今我已经讲到了这个地步,后面发生的诸种事情应该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我惊得无法自已:“你抓了以安,故意放走中毒的以春,当时以春与以安刚被黎轩放走,如此一闹,以春头脑简单,他只会以为是黎轩出尔反尔。你藉以春的死,让我厌恶黎轩,让我憎恨黎轩。反间计与苦肉计,泰王真的使得一手好计策。”黎赐箫看似无欲无求,一副乐天派,却不想他竟这般狠毒,人性可怕,人心更可怕。 夏念真冷笑一声道:“反间计与苦肉计算得了什么,你还不知道泰王使的那一手连环计呢。子易欲带你归隐,黎赐箫借朝臣力量将他逼回了故都,西域告急,他又将其逼上战场。你以为自由了,孰料代以安又不愿同你走了。代以安不是愿,只是他不敢,柳半烟是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只是出身卑微了一些。她为代以安守身不嫁,又为代以安弃了半生家业,相识十年,纵使代以安是铁打的的心,他也不可能不管柳半烟吶~”夏念真又瞟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代以安,啧了两声,有同情又有嘲讽,“只是你代以安守信用,黎赐箫却未遵守承诺。你还不知道吧,柳半烟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死了,我听他们说柳半烟死前一直念叨着你代以安,多好的一个美人,死状却十分悽惨。” “你说够了么!”黎赐箫额上青筋暴起,持剑的右手似乎是在发抖。夏念真冷笑道:“我说够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凌家小公子还想不想听,若他想听,我就只当做善事继续给他讲,若他不想听,我也不再说。” “劳烦王妃……继续说下去。”我的喉咙甚疼,泪水止不住地外涌。夏念真稍微松了一点抵在我脖子处的长剑,“凌丹,灭你凌家两百零八口的人不是皇帝,而是此刻现在眼前的泰王。当年黎赐箫的母舅与西域通叛,此事被你父亲察觉,黎赐箫的母妃与母舅连同西域那边的人一起将这个屎盆子扣到了你爹凌潜西的脑袋上。当年黎赐箫的母妃正得皇帝恩宠,其母舅笼络了朝中一半的大臣。凌潜西百口莫辩,被他们硬生生扣了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你凌家是被冤枉的,那三千多个亡魂皆是被冤枉的。” 第87页 “王妃怎么会知晓这些事?”事情太多,事情太大,我一时不敢相信,这个世界,真真是鬼话多于人话。夏念真道,“自从三年前黎赐箫夺了子易的兵权,我就在暗中帮子易筹划,期间误打误撞弄明白了许多事。且我爹是丞相,这个中事情自然晓得半分。” “你说完了?”黎赐箫彻底黑了脸。夏念真松了剑,将我推向文澜,“机关算尽又如何,最后还是落得一场空。凌丹,我十分嫉妒你,厌恶你。子易疼你,代以安护你,就连杀人不眨眼的泰王也对你呵护有加。不过我却一点都不羡慕,你虽然生得富贵,百宠加身,但你一点都不自由,像极了一只被豢养在囚笼里的鸟。兜兜转转,你的结局跟我一样,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生来富贵骨,奈何低\贱命,所嫁不爱,若求不能。若有来世,我宁愿做乡野一个村姑,与爱我之人相守一生。” 夏念真持剑挡在我与文澜身前,“凌丹,既然子易要你活,你就明明白白地活下去,带着他那一份,努力活下去。”文澜扶了我,又顺手提起地上的代以安,黑衣客护着我与文澜慢慢后退。夏念真一令而下,众将士与黎赐箫的禁卫军厮杀起来。 黎赐箫直追而来,文澜提了我就从后门撤退。一路的刀剑声,一路的惨叫声。禁卫军保卫皇宫,训练有素且人数众多,黑衣客伤亡尽半。文澜提着我入了密道,另一黑衣客提着代以安紧随,我听得黎赐箫大怒,“全力缉拿文澜、凌丹!给我抓活的!” 穿出密道,眼前是城边角的一座废弃寺庙。代以安不住咳血,我不会搭脉,不懂止血,我哭道:“大哥,你快告诉我,你需要些什么药,我去给你找。”代以安握了我的手,嘴巴张张合合,我却听不见他说什么。我凑到他身前才听得一句:“凌公子,我说过,我不喜欢你唤我大哥。” “虽无血缘,可是我一直拿以春当亲弟弟,一直拿你当亲哥哥。以安,我晓得你怨我,我也不求你能原谅我,这些都没关系,我只求你现在告诉我如何救你。”代以安抚着我脸颊,嘴角的笑容尤为凄冷,他勾了我的脖子,在我耳畔低声道:“你拿我当哥哥,我从未那你当弟弟,还有,我从未怨过你。” 代以安又呛出一口血,“辅药记得日日服,我不能再护你了,惟愿你自由长安。”我连忙搂住代以安,“不要睡不要睡,以安,求求你睁开眼睛,以安……”五脏六腑齐齐发痛,我害死了以春,我害死了柳半烟,我害死了黎轩,我又害死了以安。这是梦,这一定是梦。 我没有烧杀抢掠,我没有大逆不道,为什么我会落得如此结局? 文澜上前探了探代以安的鼻息,他拉着我道:“走吧,黎赐箫应该快找过来了。代以安的尸身只能暂时放在这里,待你平安后我再回来安葬他。”不容我反抗,文澜扛了我就走。 方出大门,禁卫军直逼而来。黎赐箫提剑走在最前列,文澜扛着我又退回到寺庙之中。黑衣客齐齐想着脱身计策,文澜握剑沉思不言不语,我搂着以安那具尚带余温的身躯。屋外的禁卫军不说上千,少的也有八百,纵使文澜他们武功再高也敌不过。 从小爹娘疼我,黎轩护我,文澜虽然不常与我说话,但我仍旧像保护黎轩那般尽心尽力保护我,以春和以安待我更是没话说,柳半烟亦对我有恩。我这一生都处在他们的羽翼之下,受他们庇佑,如今众亲皆离我而去,我也该学着他们的模样去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我放下代以安,缓步走向大门,文澜一把拽住我。我回身掰开文澜的手:“帮我安葬以安,剩下的事……交给我。”文澜又拽住我,“玉仟,此番你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文澜第一次唤我玉仟,我高兴得紧。展露过片刻的笑颜才道:“我凌家两百零八人,那无辜的三千三百九十二人,还有以春、以安、柳半烟以及黎轩,这些人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不是吗?” 文澜握紧了长剑,我道:“放心,我死不了。”黑衣客抱着代以安上前,我随手拔了一柄长剑横在脖子上。“文澜,那夜之话现下我还给你,能走多远有多远,永远别再回来。” 我吃力地推开门,黎赐箫见我如此架势,便道:“玉仟,只要你留下,我大可放他们走。”我头也不回地走向黎赐箫,黎赐箫一声令下,禁卫军齐齐后撤。文澜与黑衣客绕到寺庙背后,很快消失不见。 我踉跄上前,提剑一看,禁卫军眼疾手快一把夺了我手中的长剑。黎赐箫伸手擦着我脸上的血渍:“玉仟,别害怕了,只要过了今日,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双泪直流,任黎赐箫搂抱,“泰王与我在别院下了百多局棋,却从未赢过一局。我只当泰王沉迷于《山海经》之类的书册不擅下棋罢了,却不想泰王的棋技精湛到了如此地步。一盘大棋从万州城下到了上溪代家村,又从代家村下到了麻河村,从麻河村到故都,就连偏远的边疆也在您的棋局之内。泰王,您这盘棋当真是广啊,您运筹帷幄的能力这个世上恐怕已经无人能敌了。凌丹佩服,凌丹认输了。” 古来皇室里的争斗就不少,为夺帝位兄弟反目,逼宫造反,通敌叛国之类的事不在少数。如今我被当做一颗棋子亲身经歷了这一切,其中滋味果真难言,若有可能,我宁愿当初随爹娘一道赴黄泉,至少还能保存住儿时的美好回忆。那时的黎子易上学爱走神,黎赐箫上学爱睡觉,下了学我们一道回府,一道帮黎赐箫抄书;那时的我们没有这么多算计,没有这么多生离死别。 第88页 第48章 惟愿来生落入寻常家,有他无他 故都仍旧被瀰漫的硝烟笼罩,近来人心惶惶。宽阔的街巷空荡无人,只有午门外的断头台最热闹。尸体垒了一圈又一圈,鲜血覆了一层又一层。朝中大臣被黎赐箫将近斩了三分之一,不服者斩,有怨者斩,黎子易的同党斩! 黎子易入土不过十日,整个故都都乱了。我被黎赐箫拘在这别院,出不得门,又听不到任何关于文澜同夏念真的消息。夏念真恨我,怨我,到底还是帮我一把,她应该是凶多吉少了。文澜虽然逃走了,也不晓得他是否真的安全了。 今日下着大雨,雨声凄凄,院里的树叶落了一地。原本平静的池塘此刻涟漪四起,片刻不得安宁,正如此刻的故都,正如此刻的我。皇帝昏庸,一直被奸臣左右,黎子易最得民心,战功最显。如今皇帝退位,七王战死,杀强踩弱,但凡有点眼力的人此刻应该都依附了黎赐箫。 迎面吹来的风是利的,吹得我心疼。黎子易给我玉佩,我日日揣着,他说过的话我也全都记着:想我的时候就看看,至多一个月我就回来了。黎轩,我很想你,现下已过了三个月,你何时才能回来? 五脏六腑又疼了起来,我收了玉佩拿出代以安给我辅药。都说阎王叫你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我本就是一个该死之人,想来应该是阎王爷手软才叫我多活了这么久。活着便罢,却不曾想我活成了一个祸害,害了以春与以安,害了黎轩与柳半烟。脏腑越来越疼,家僕一面搀扶我,一面道:“快去找大夫。” “不许去!我没事。”我就地在廊中坐下,不服辅药,脏腑每日都要疼一次,近来痛意越盛。众亲皆离,我独活又有何意。漫漫长夜冷,迢迢人生苦,倒不如放手去搏一个痛快。我努力抑制着手上的颤抖,将瓶中辅药尽数倾于池塘,黑色的药粉融于池水,那一抹黑色转眼就消失不见。 我心下松了一口气,道:“扶我回屋。”家僕扶着我便走,腿上无甚气力,冷汗溢满了手心,心口骤然一闷,此番呕出的血已成墨黑。时日无多,时日无多。家僕大惊失色,慌忙叫大夫。 不晓得睡了多久,醒时屋外已黑。黎赐箫身着华服守在我跟前,即便夜晚灯暗,他依旧光鲜亮丽得紧。黎赐箫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他道:“即便你将药倒了也没关系,我早已谴人去西域取药,再过两日便可抵达。” 我努力支起身来,“杀亲杀友,通敌叛国,谋权篡位。黎赐箫,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干不出来的?”黎赐箫没有应声,我怒从心中来,“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所有因我而死的人,我怨过天地,我恨过皇帝,我甚至还对黎子易起过杀心,我唯独没有想过是你黎赐箫,我从未想过这一切都是你黎赐箫做的!” “玉仟,处在这个位置上我也没有办法,我有我的不得已。”黎赐箫的语气依旧冷漠,依旧陌生。我推开黎赐箫的手,厌恶得紧:“因为你的不得已,以春死了;因为你的不得已,柳半烟死了;因为你的不得已,黎轩死了;还是因为你的不得已,以安也死了;因为你全家的不得已,我凌家三百零八口,还有那些无辜的三千多人全都死了。” “玉仟,你今日累了,早点歇息。这些事情都会过去的,等你好起来以后,我就带你出去散散心。”黎赐箫转身就走,毫不犹豫,毫不含煳。我已没有多余的时间跟他耗下去,掀开被褥,双脚方落地,我整个人就栽倒在地。“玉仟!”黎赐箫闻声赶忙回来扶我,抓住黎赐箫胳膊的那一瞬间,我拔下发上玉簪直刺黎赐箫的脖子。 手腕兀地被黎赐箫牢牢抓住,他的眼里似乎是闪过一丝心痛。“玉仟,你这是第二次了,事不过三。若有第三次,你此生就别再想出这个门。”黎赐箫夺了我中玉簪,将我抱回到床上后才愤然离开。 卧了几日床,睡得天昏地暗不知时辰。每日家僕都要定时来送饭,只要我不吃,他便在我床前痛哭,什么上有老下有小,想是黎赐箫逼得紧。万般无奈,我只好勉强吃几口,让他好去交差。近几日吃了黎赐箫送来了辅药,脏腑不再疼,呕血的情况也随之减少。黎赐箫得空会来别院坐一坐,许是我近来不与他作对,他竟然破天荒地允许我出门走一走。 肃清了半个多月,朝中大体稳定了下来,街巷上的人不多,行人皆是匆忙之色,想来还是不怎么安宁。文华街的代氏药铺已经关了门,就连匾额也被拆卸了下来。绕了一大圈,我绕到了黎子易的王府。府门前凄冷无一人,门口处隐约可见血迹。不容我久留,家僕忙催我走。刚下石阶,突然听得一阵哀嚎,这个声音悽厉而沙哑,倒与我先前嗓子坏了时所发声音相似。 我循声而去,又听得女子哭泣之声。声音越来越清晰,拐过街角,在王府后边的院角下坐着一个女子,此女不是旁人,正是夏念真身旁嘴巴毒辣的芊罗。我走近一看,夏念真躺在芊罗身旁。人不人,鬼不鬼正是夏念真此刻的写照,她手脚皆被砍去,眼上蒙着的白锦满是血诟,口里咿咿呀呀听不清一个字。 “公子别看。”家僕拉着我就走,我甩开家僕转了回去。芊罗见我来此吓得直直发抖,不停地朝我叩拜,嘴里念着的全是饶命一语。听见响动,躺在一旁的夏念真哀嚎的声音更大了,她晃动四肢想起身,奈何怎么都起不了。我上前将她扶起靠在墙上,夏念真拿胳膊触着我的手,两道血泪顺着她的脸颊淌下。 第89页 芊罗跪在一旁泪如雨下,不住发抖。夏念真一直哀嚎,虽听不清一个字,不过她想表达的意思我却明白。我道:“王妃放心,虽然我怨你三年前对我的所作所为,但是你是黎轩明媒正娶的王妃,这个忙我自是会帮你的。” 夏念真笑了,那两道血泪涌得也越渐厉害了。我横袖擦去流到夏念真唇边的血,拔下头上的玉簪,道:“王妃,可能会有点疼,你忍着点。”夏念真点了点头,笑得十分开心。我闭上眼睛一簪而下,温热的血溅了我一脸,我的手,我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夏念真靠在我怀里一动不动。芊罗再次向我叩拜,“多谢凌公子,多谢凌公子。” 我将玉簪从夏念真的脖子里拔了出来,将家僕身上所带的银钱全都给芊罗,“把王妃好好葬了,别留名姓。”芊罗连连道谢。家僕忙上前替我擦去脸上血。这只白玉簪是个好东西,现如今染了血,白里透红,愈发好看。 回府后我睡了一天一夜,醒时吃饭喝药,看鱼赏花,一切看似都正常。最近夜里我又开始做梦了,没有梦到以安,也没有梦到黎轩,反倒是梦到了我十分讨厌的夏念真。梦里她依旧华贵傲慢,十岁的她古灵精怪,下学后经常跑来同黎轩踢蹴鞠,一看见黎轩夏念真就轩哥哥轩哥哥的叫,黎赐箫经常开她玩笑说:念真,怎么总听你叫轩哥哥,不听你叫我一声润哥哥?夏念真是丞相的独女,被丞相养得十分蛮横,黎赐箫在她面前没少吃苦果。在众多皇子中,夏念真最喜欢黎轩,然而她却最讨厌身为黎轩侍读的我。儿时不明白其中缘由,长大方知原因。 半夜肺腑剧痛,梦碎人醒。不过片刻我又开始呕血,家僕忙燃灯过来瞧我,烛光一照,我才发现血里还有东西扭动。家僕吓得忙去请大夫,还未跑出房门就闷哼一声倒了地。看着迎面而来的文澜,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不是让你别再回来了吗?!” “你不走,我如何敢不回来?”文澜信手撕裂床帐,将我绑在背上。他一手持剑,一手护着我从窗口处翻了出去。天甚黑,伸手不见五指,我身上无力只好趴在文澜肩膀上。刚出别院不久,街上就突然生了许多火光,嘈杂声四起,文澜背着我一路东躲西藏。 “文澜,放我下来,带着我你是逃不掉的。”文澜不应声,自顾自地背着我翻墙串巷。天逐渐放亮,街上的将士也越来越多,我们最终还是被发现了。众人围攻而来,文澜奋力扬剑砍杀,一刀又一刀,文澜满身伤痕,床帐也被砍断,文澜拉着我不松手:“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 我们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遍。文澜满身是血,我的身上也沾染了不少他的血。只为了一个无法完成的命令而搭上一条命,这根本就不值得。一支长箭从我眼前飞过,削断了我一缕,文澜应声而倒。 长箭穿透文澜胸膛的那一瞬间,我仅剩的信念彻底垮塌了。“文澜,文澜!”万籁俱寂,此刻我只能听见文澜粗重的喘息声,我忙搂他在怀,“文澜,你别死,求求你别死。”我双眼模煳,只能看见一片血色。众人慢慢散开,黎赐箫上前拉我,我早已顾不得其他,死死抱着文澜不松手,“求求你不要死,文澜,你睁开眼睛好不好,文澜……” 黎赐箫强行将文澜从我怀里拽了出去:“我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不珍惜,怨不得我。”眼前的黎赐箫怒目横眉,我好像看见他了嘴里嗜血的獠牙,我很怕,“放手,求求你放手。” “凌玉仟,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止是代以春、文澜等人,你若是再敢逃,我会让代家村以及麻河村所有人,一个一个死在你面前。”我不敢作声,一声令下,几个将士拖走了文澜,黎赐箫抱了我就回别院。大夫搭了我的脉,扎了我数针,我很疼,却不敢出声。 天黑了,天又亮了,一轮数日,我不晓得外边怎么样了。自文澜死后,我没再出过房门,甚至没下过这张床。家僕送什么我便接什么,他送药我便喝,他送饭我便吃,一切都和谐。 黎赐箫每每来此,我都卧床不起。我闭着眼睛装睡,只有不看他,我才不会害怕,也只有不看他,我才不会去想黎轩,不会去想文澜,不会去想以安、以春,不会去想柳半烟和夏念真。 一日復一日,一月轮一月,春去秋又来。我闷在屋里成了个呆子。不说话,不应声,只终日捧着黎子易留给我玉佩与钥匙。我头疼,心疼,整个身子都疼,然,我却不敢说出口。身旁的家僕换了一批又一批,我不晓得被换下来的家僕去了哪里,可能是走了,也可能是死了。 “公子,院子里的秋菊开了,奴婢陪公子去看看可好?”今日又换来一批新丫头,丫头们脸上的笑容很灿烂,我看了觉得刺眼。我又摸出黎子易的玉佩,一看就是一天。晚间时候吃了粥,喝了药,我又开始看玉佩。丫头端来热水为我擦手:“公子,这块玉佩您都看了一天了,现在歇一歇,别看了。” 我收了玉佩,丫头突然道:“公子,你这手怎么伤成这样?”另外两个丫头上前瞧过后急忙拿药来替我敷上。今早上我的心莫名疼得厉害,在手腕上抓了几道血口子后那股子痛意才消退下去。 一连几日过去,屋里这几个丫头也不似先前那般爱说话了。今日午睡毕,小丫头们不晓得我醒了,我听得她们小声嘀咕道:“你们说公子会不会是傻子?他从不说话,从不出门,就整日整日地盯着那块玉佩和那把钥匙看。” 第90页 “我觉得公子是傻子。渴了饿了他也不晓得,每次我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给多少他就吃多少。我看公子瘦弱,所以每次也没敢多给他,不晓得他是否吃饱了。” “我听旁人说,这位公子的来头大,且极不好伺候,当时我还害怕得紧,害怕丢了脑袋,如今看来传言有假。” “外面都是瞎说的,我听的这个才是真的。” “你听到了什么?” “你们千万别拿出去说啊,这可是要杀头的。” “放心,我们不会拿出去说。” “他们说我们公子和那位死在边疆的七王爷有纠葛。七王爷喜欢我们公子,公子也喜欢七王爷,只是天意弄人,七王爷去了边疆就没再回来,我们公子受了刺激,几经辗转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说不定公子日日看的那块玉佩就是七王爷送的。也多亏了皇上仁慈,看在七王爷的面子上就将公子养了起来。” “那我们公子可真是可怜了,不过能得皇上庇佑,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儿时的我们谈论着话本里的爱恨别离,现如今自己却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谈资便是闲谈,旁人不会在意它正确与否,戏中人皆已离场,我也就没必要去在意看戏人对我们的评判。 今年的冬天比去年还要冷一些。屋里的碳火烧得彤红,小丫头给我裹了一件白绒大氅后又将暖壶塞到我手里:“公子,你的手太冷了,把这个拿着。”另一个小丫头冒着雪给我剪了几枝腊梅进来:“公子公子,你看看今年的腊梅如何?是不是开得比昨年好些呀?” 一丫头道:“公子,等过几日雪停了,我们出去堆雪人好不好?我堆的雪人可好看了。”另一丫头赶忙笑道:“你昨年堆的可丑死了,公子看都懒得看呢。”这两个丫头喜欢互相拆台,正如儿时的黎子易和黎赐箫,另一个小丫头喜欢现在一旁看她二人笑,正如儿时的我。 时光荏苒,命运兜转。在岁月深处我总能在别人身上看到属于我们的倒影。我又拿出了玉佩,小丫头道:“公子,今日可不许你看久了呀,玉佩虽美却比不得这腊梅娇艷,您应该多看看这些有生命力的活物。纵使前事再好,它也都归作了尘土,不必再去留恋,珍惜眼前人方为正道。” “你今日的话太多了些。”另一个丫头赶忙呵斥,“快去把你的腊梅花插好。”小丫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话,忙跑过去插花。 前事再好,也都归作了尘土,不必留恋,珍惜眼前人。此番话本来没错,却不适用我,我没有能珍惜的眼前人。喉咙一痒,我咳出一滩血来,染红了身前的白绒。丫头们大惊,忙去唤大夫,我忽然听得黎子易唤我,忙挣扎着起身去开了一扇窗,屋外的雪很大,飘飘然之间,我好像看到了黎子易朝我而来。我攥紧了玉佩,伸手一抓却抓了个空。黎轩,在无尽的轮迴之中我们会相遇吗? 这一梦好长好长,梦里的一切都好像是真的。我梦到了儿时帮黎赐箫抄书;梦到了黎赐箫上课睡觉被太傅抓了现形;梦到了黎子易带我们去偷御酒;还梦到了黎子易对我说,玉仟,我喜欢你,你千万别离开我。人生如梦,梦里繁华尽有,梦醒黎明对空,此生富贵成囚,惟愿来生落入寻常家,有他无他。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大大安,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多谢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