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安》 第1章 盛世安 作者:沈瑄禾文案:重生,师徒,替身,我替我自己。侯爷x太傅番外删减wb:反正都姓沈又名:太傅重生后的故事。 1v1,he、he、he。正剧向。恣意跋扈攻x温柔书生受——沈是在前世做太傅的时候,有两个得意门生,一个是皇上,一个是小侯爷。结果都在和他唱反调,妈的,真难,当年粉粉嫩嫩的小娃娃现在都是什么德行。最离谱的是,还有一个喜欢男人。喜欢男人就算了,居然还敢把他当替身。命苦。沈是揉着老腰,无语的问:“小侯爷,你把我当谁的替身?”柳长泽说:“沈太傅。”沈是:“......”这他妈,不是我自己吗?第1章 逝世“一晃眼竟是过去十多年了......”沈太傅一只手慵懒的撑在螭金梨花翘头案上,感慨了两句,便逐渐失去意识,裹在白羽仙鹤的大氅里昏昏欲睡。“子卿——!”沈太傅缓缓睁开了眼,只见来人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双眉拧死在一起,满脸是滔天怒火,携带一身寒气,风风火火往里赶。沈太傅被人拽掉手里的《资治通鉴》,一把拍在桌子上,随之又甩出一本奏折来,动作飞快到沈太傅晃了神。“子卿!天下都要大乱了,你还有心思看这些没用的劳什子,不如去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学生,纸上谈兵,罔顾民生,这种不切实际的咸和新政都敢推,也不怕背上天下骂名!”沈太傅耳膜突突的疼,他拿起奏折看了起来,片刻后合了起来,有些疲惫的揉了揉晴明穴,拉着焦躁的大齐内阁首辅宋阁老坐了下来问:“颁布了么?”“圣上一意孤行,不少言官以死相谏,内阁学士跪了一地,可柳侯爷竟与外戚结党营私,包藏祸心,不断煽风点火!”宋阁老越说越说越激昂,一把挣开了沈太傅,而后拱手相扣,鞠了个大礼:“沈太傅,如今唯有你可一救啊!”沈太傅如何当此大礼,立马去扶宋阁老,但嗓子眼里突然涌出一阵血腥气,他身形不稳的后退两步,以绣着青松的锦绣帕巾掩口轻咳,他缓了口气说:“奉安,大齐有多少年未生战乱了?”“你想劝我?”宋阁老不可置疑的看着他,当年力谏新政,不惜辞官相逼的沈太傅,如今安享两年清福,被磨灭了意志吗?但他与沈太傅同科出身,相互扶持多年,他信得过沈太傅刚正为民的心。于是沉思道:“已有六十年,驻关十二营,足以威吓蝼蚁鞑靼,不敢进犯。”沈太傅低垂着眼说:“你知这十二营耗费有多大么?自高祖以来,招兵买马,粮食、壮年、马匹,皆以十二营为先,而被权贵垄断的土地,何以支撑?我大齐早已是副积贫积弱的虚壳了,革新不过是顺势而为。”宋阁老怒斥:“革新方式千百种,大齐痼疾病入膏肓,而咸和新政却如刀如电,想一口气剜肉刮骨,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这难道不是太傅多年的主张吗?为何行至关键却退缩了,竟以此等推诿之辞搪塞我!沈太傅,你要眼睁睁看我大齐江山,毁于一旦吗!”宋阁老的话语掷地有声,像柄锋利的剑步步逼近沈太傅,但他无能为力。他抖开了带血的帕巾,惨白的笑了下:“奉安,我已经油尽灯枯了。三年前,我以辞官上书力阻新政,皇上和侯爷碍于师恩情重,不敢直行其事。两年前,外戚一党搅动朝野,换名推政,我告病相逼,激起圣上恻隐之心。事不过三,而今卷土重来,早已是定局罢了......”宋阁老抢过帕子,双手发抖:“子卿你——”“奉安,书生多文弱,大冬天跪了一天了,容易伤及筋骨,早些撤了吧。圣上和侯爷年少轻狂,总有许多不周到的地方。”沈太傅郑重其事的挺直身子,双膝跪地,手抵在额头上,向宋阁老连磕三头:“往后,便拜托奉安,替我多照看不懂事的门生了。”宋阁老眼眶有泪光在转动,他扶起沈子卿,厚重的大氅遮着还不看不出来,他一手摸过去,除了骨头几乎只是一张皮了。他的此生的知己挚友,不到不惑之年,便要化作黄土白骨了吗?他看见生命在流逝,看见庙堂云涌而不停歇,他心里不由悲戚万分。百无一用是书生。宋阁老颤抖起来,他手无缚鸡之力的骨节紧抓着沈太傅的手腕,像是抓住了那看似无用脆弱却一片赤诚的丹心。读书人心愿简单,能为社稷泼墨两笔,能为黎民谋些福祉,便不枉这么多年圣贤书了。渺小又韧性的传承。他心中大恸,斩钉截铁的说:“奉安,定不负子卿所托。”沈太傅无语凝噎,他恍惚间还能看到宋阁老当年中探花时,和他一同骑马踏过京城长街,春风得意的眉眼。如今小小探花郎也已是内阁首辅,乌黑的两鬓也有了花白。宋阁老很快便离开了。新政的颁布不少事情等着宋阁老去处理,没有时间给他们伤春悲秋,沈太傅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沉凝良久,而后走出了书房的门,望了望满天的飞雪,同随行小厮说:“阿良,去问问柳侯爷此时在何处?”等到沈太傅的手有些僵硬的时候,阿良回来了说:“听闻在府里,闭门不见客。”沈太傅伸了伸筋骨说:“走吧,去趟侯府。”阿良拿了熏香的小暖炉上来,沈太傅推开了,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觉得有点热。”阿良奇怪的看了眼沈太傅,平日太傅身体弱,怕冷怕的死,今日手都冻紫了,竟然说起热来,怪事了。一路上,沈太傅挑开了轿子的红绒勾云雁的窗帷,流连的看着繁华升平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深红大门口,有两对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倒是和柳侯爷人很像,一样的飞扬跋扈,唯独在他面前,温良恭顺。阿良去叩了叩门,里头小厮叫唤着:“谁也不见!”阿良清了清嗓大声的说:“沈太傅拜见,劳烦通报一下。”片刻后,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训斥声,大门被瞬间拉开,里头出来个丰神俊朗,器宇轩昂的男子,急急的往轿子处赶去,毕恭毕敬的拉开了帘子,扶着里头的人下轿:“老师,怎么来了。”而后横眉冷眼的骂着阿良:“这么冷的天,连个炉子都没有,太傅若是身体抱恙,尔等几个脑袋担待得起!”阿良吓得连忙磕头求饶,沈太傅不满的拦了拦他:“我让他撤的,你贵为侯爷,应该戒骄戒躁才是,和小厮置气,谈何威仪。”“老师,教训的是。”柳侯爷顺从的点了点头。此时天色已逐渐暗了,红砖绿瓦上的长檐边角被染成了淡淡的紫色,沈太傅突然说:“长泽,我听闻你这里有一副大齐盛世图长卷,带我去看看吧。”柳长泽睫羽轻颤,扶上了沈太傅的手,沈太傅夜不能视,府虽然灯火通明,他还是担心沈太傅磕着碰着了:“是。太傅自从先帝去后,便没有在叫过我名字了。”沈太傅没觉有异,柳长泽是个很贴心的人,时常会在夜晚搀扶他走:“是吗?那也有五年了。”柳长泽借着夜色的遮掩,近乎贪婪的直视沈太傅,他其实收集了不少治疗夜不能视的方子,但一个都没拿给沈太傅试过,他太需要这样一个救赎了。许久没有回应,沈太傅疑惑的看向他,与他双目对视,但不太清晰。柳长泽偏了偏头说:“老师,找我是为了咸和新政吗?抱歉,我无能为力。” 第3章 他挑眉一笑,提起笔,气定神闲的写了起来。承明帝看的越发好奇,台上香仅剩一柱,八股文讲究颇多,而此人竟是不慌不忙,能写得完么?顷刻之间,沈是已完成了两题,他手有些酸的转了转腕关节,他梦中做了科举考官八年,对这些弯弯绕绕,点睛踩意,熟练得很。倒是个好梦。于是慢吞吞的看起来第三题,浅谈“咸和新政”利弊。咸和新政,沈是冷哼一声,毛笔在墨汁里吸了个饱,洋洋洒洒骂了几十页纸,把他憋了五年的火都骂了出来,痛快。他收笔时,香也恰好,落下最后一截灰。沈是走出大殿都还在意犹未尽的品呷自己方才畅快淋漓的咒骂,字字珠玑,针砭时弊,狠辣又不失才华,妙极,妙极。还是文人书生好,没那么多约束,不必在意身份逾矩,不过这般义正言辞的弹劾新政,就和直接抽皇上大耳光一样。还好他了解承明帝,只要言之有理,就事论事,不会和他一般见识。等等,他真的了解吗?不是做梦吗?咸和新政是那个新政吗?他愣住了。“沈兄,沈兄等我一下。”沈是向后望去,一位粗布麻衣,浓眉大眼的俊秀少年朝他赶来。“沈兄,感觉如何?”少年熟稔的揽上了他的肩。沈是不太适应与人亲近,浑身僵硬的不知所措。似乎除了小时候的柳长泽,还没人和他这样亲昵过,他一出身便身居高位,出仕后更是连中三元,直入内阁,而后因青词冠古绝今,被封太子少傅,皇上登基后,他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傅,几乎没什么人敢靠近他。这,平步青云的,可不就是一场梦么。沈是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而少年会错意,用力的撞了下他说:“看沈兄这般胸有成竹,我便放心了。晨起赴考之时,冉娘说她备好了状元面等我们回去,走走走,我都迫不及待了。”他是谁,冉娘是谁,为何自己一概不知。究竟谁才是梦?沈是试探的问:“最后一题,咸和新政,你如何答的?”少年洋洋得意的和他说:“我自然是天南海北的夸了一通,咸和十年柳侯爷气死沈太傅后,新政势头锐不可当,无人能挡。虽然新政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但实际成效也非同凡响,贫富差距渐缩,黎民百姓亦有片瓦遮头,不至流离失所。况且如今柳侯爷权倾朝野,又有圣上扶持,即便殿试文章会给内阁学士审核,但盖棺定论的却另有其人。”气死沈太傅?不是病逝么,谣言竟传成了这般,长泽一向敬重他,不知听到这些心中有多难过。沈是敛眸,而后倒是颇为欣赏的看了少年一眼,头头是道,思虑周全,是个做官的人才。少年却有些诧异:“怪了,平日里沈兄天天说我投机取巧,没有文人气节,今日居然不骂我了。”沈是说:“善于变通,又不失本心,才是难得品质。”“咦,沈兄难道与我一般回答?”少年疑惑。沈是抬头望了望两端不断延伸的街道,视线停留在不远处飞扬的陈家面馆旗帜上,应当是这家了,他漫不经心的说:“相反。”少年释然的拍了下他后背:“我就说嘛,沈兄岂会与我同流合污。沈兄是大才子,而文通我可没那么志存高远,只想做个小官,衣锦还乡罢了。”原来你叫文通。“大老远便听见你高谈阔论了,还衣锦还乡呢,欠我三年的面钱都没给!”店里一位明眸皓齿,挽着妇人髻的女子说道。少年歉意的搓搓手,拿着木著轻车熟路的挑起面,目光深情的看着女子说:“冉娘别生气,待我金榜题名,定不负你恩情。”那女子见他二人来,把头偏了过去,红了眼眶,嘴上却不依不饶的说着:“那我便等你两日后放榜,别唱出来没你名字,让人笑话。”沈是坐着挑开了葱花,不发一言的看着女子的举动,他若有所思的凝视了会空荡荡的牌匾问:“冉娘,为何不挂牌匾?”女子神色黯淡,笑容勉强的说:“沈会元贵人多忘事,前几日不是有人说我家面馆不打眼,让我做个旗帜随风飘扬,一眼便能吸引人来。”那为何要取下牌匾?沈是没问。妇人髻,孤身买面三年,以及话语里的躲避,他有些心疼的看了看两人,估计是没结果了。而另一头,皇上端坐于案前看了看内阁选出的卷子,问了句:“那个会元的卷子呢?”吕公公心惊胆战的从袖口摸出,内阁无人敢呈,他猜皇上便想看,提前备上了,只是这内容......承明帝无所谓的斜睨了眼,猛的站了起来。认真的左右翻阅一遍,眼里有几分怀念,而后将卷子攥在了手中,对吕公公说:“宣柳侯爷进宫。”安坐于木桌前的沈是突然抬头,只见一袭红衣劲装,恣意飞扬的踏马而过,马背的人甩着皮质长鞭,一下一下的扬起尘埃,留下一股浓烈的酒气。“咳咳咳......这柳侯爷太不像话了,青天白日的不看看路上有多少行人,他竟敢喝酒骑马,草菅人命!”文通狠狠的骂道,而后心疼的看着满是灰尘的面:“可怜了冉娘亲手为我做的面,唉——”沈是仍有些恍神,长泽固然跋扈,但始终是有分寸,心怀天下的人,怎么如今会做出这般行为。他盖住了面,在身上摸索了下,摸出了几个铜板,放在桌子上,然后对文通说:“我有些不舒服,可否劳烦文通兄,送我回下客栈。”“沈兄要不要看看郎中,我今日便一直觉得你有些不对,是不是风寒了。”文通担忧的问。沈是摇了摇头说:“不打紧,许是殿试过于紧张了。”“也是,也是,我到现在还有些惊魂未定呢。”文通收拾了碗筷,拿去给里头忙活的女子:“冉娘,沈兄有些不适,我先送他回去,迟些来帮你忙。”女子推着他出去笑说:“你快走,金榜题名的大老爷我可请不起!”沈是长叹了一口气,自古情字最磨人啊,女子话里话外的自卑,也不知这个毛头小子听进去多少。 第5章 来人的脚步声停了。柳长泽心神大乱的愣在了原地。那是咸和十年,太傅死前的春天。那年倒春寒严重,太傅发了风寒,但他底子弱,高烧始终不退,连续烧了三日三夜,太医都已说药石无灵,只能看造化了。柳长泽不信邪,一直在太傅床头守着,喂药换巾,亲力亲为,片刻不敢分神。柳长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那三天的,只是如今想起来,都会深陷绝望而不能自拔,他记得太傅睁眼的一刻,莫大的庆幸与心神俱伤的冲击下,他支撑不住的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他在床上,而太傅坐在藤椅上看内阁送来的谏言,太傅拿着折子在他眼前晃了说:“看看,全是骂你的,一点不让人省心。”柳长泽眼眸低垂,手又收紧了些。“你要抓着我衣服到什么时候,掰也掰不开。”沈太傅轻笑,拿手从肋骨处比到头顶上方说:“明明当初才这点大的,一下子就如此高了,果然岁月不饶人。”柳长泽慌张的收回了手,他眼底流露出哀伤的神情。沈太傅笑着丢了坛酒给他:“这新丰酒可是我和宋阁老争状元的时候,他输给我的。你替我埋起来,待新雪初至,我便与你饮这坛美酒。”人嘛,活着总归该有点念想的。他教过柳长泽许多东西,唯独没教会他放下。沈是掂了掂手里的酒,颇为不舍的向身后用力一抛,而后使出全身力气向来路跑走。柳长泽见那坛酒凌空飞起,连忙去接,甚至来不及顾忌盗贼。可他没有接住,他明明已经拿到了,不知为何还是从他手中摔了下去,落在地上,四分五裂。醇香的酒气溢出,清澈的酒水流入肮脏的泥土之中。他伸手拨了红泥碎片,颤抖的不成样子。他什么都留不住。他压抑着巨大的悲痛和怒火走到树前,看着那个乱七八糟的坑,捡起沾有血迹的裁刀,一把插入罗汉松的枝干里,连刀柄都快插了进去。是谁。普天之下有谁能无声无息的进入太傅府,有谁能知道这坛酒,是太傅的亡灵在劝他放下么。他呲目欲裂,看到了旁边的树边的淤泥的脚印,他沿着脚印,一步一步跟了上去,直到太傅卧房门口。他犹豫了一下。他从来不敢踏进这里,除了让阿良去打扫,这个地方不是他能进去的。他盯着那个漆黑的脚印许久,推开了门,硕大的夜明珠发着光,刺的他流泪。脚印入了房便没有了,凭空消失了。他无力地蜷缩在太傅的床榻上,闭上了眼。耳边突然回响起一句:“长泽你该看看旁人了。”不,我不甘心。他手握成拳用力的往床板一锤。生生锤出个洞来。他的骨节刺入了不少木屑,滋滋的淌着血,他泄愤似的又锤了两下,声声脆响。等等,脆响,他眯起了眼。柳长泽端起了沉重的酸枝木椅,重重的往床榻砸了下去。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隧道。柳长泽跳了下去,他眸深似海,如同被拔了逆鳞的恶龙。他俯下身摸了摸地上的淤泥,原来是这里。直至他走出狭小的甬道,望着车水马龙的京城街道,他冷哼一声,杀意毕露。沈是一出了密道,便摸瞎了,还好他对京城倒背如流,虽然三年有些变迁,也不至于慌不择路。即便如此,他还是撞上了一棵树,疼得要命。他边揉边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活过来的,沈是又是谁,太傅死了,他们不可能互换身体,那沈是去哪里了,他能用这幅身躯多久?不管如何,沈兄叩谢你大恩,但凡我沈子卿在的一日,便一定替你活出个样子来。他回到客栈,终于有闲情打量起来,案台上的书被翻的内页都破损了,孔夫子的木制雕像放在正中央,香坛的烟灰落了一桌,地上有几个咬了一半的腐烂馒头,床榻没有睡过的痕迹,带来的包裹里只有两三件衣物。寒门学子,真是太辛苦了。沈是不由感慨。他沐浴更衣,换了满是污泥的衣物,歇了起来。这两日文通没来找他,不知道有没有追回冉娘,他下了楼逛了一天打探消息,约莫是了解一些。如今是咸和十三年,新政颁布后的第三年,除却初期的缓和,弊端已经逐渐暴露出来,京城还好,稍微偏远点的地方......只听楼下有三两赶考的书生,一口乡音,指天骂道:“我若有幸入仕,定要那柳狗贼好看,可怜我老母亲五十好几,还要去起早贪黑农耕还利息。” 第7章 四周围了许多百姓,争着挤着要看一眼,不少年轻的姑娘偷偷从楼阁上丢来花枝,一时间漫天花海,风光无两。领头的榜眼显然没经历过这种架势,有几分放不开的窘迫,找着话题和两人聊天排解:“在下舟城李云赋,方才见两位仁兄交谈甚欢,十分神往,不知是否有幸与之相交。”文通手拉着缰绳作揖:“久闻云赋兄大名,舟城神童,五岁能作诗,七岁写八股,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实乃我辈翘楚,能交云赋兄为友,是我的福分了。”李云赋谦虚的说:“哪里哪里,都是夸大虚词罢了。”沈是若有所思的说:“舟城云赋,你是宋阁老门生?”李云赋怔住,他怎么知道:“不敢妄言,只是曾受宋首辅提点过一二。”沈是摇摇头,快哉快哉的夹了两下马腹,我竟和宋阁老当年和他吹嘘的神童门生一样大了,真是百般滋味难以言说。李云赋不明所以的看着文通问:“沈兄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沈兄这个人外冷内热,你多处处就知道了。”文通哥俩好的拍了下他。李云赋也没放心上,和文通闲聊着:“文探花和沈状元认识很久了吗?”“唔......细算来也有三年了,我能及第,全靠沈兄熏陶,可以算是我恩师了。”文通点点头。沈是停下马来,向后望了一眼。“同朝为官,有知己相伴,真是羡煞旁人。”李云赋感叹。沈是警醒的说了句:“你我走过殿试,便都是天子门生,有什么知己不知己的。”李云赋霎时心领神会,宦海险恶,有关结党一词,应在方方面面小心才是,恭敬的谢了谢沈是。孺子可教。宋阁老倒是收了个好学生,比自己强,都不听话。他想起死前看到的那份新政折子,柳长泽……绕着京城行了三圈,听见礼乐声从欢快变成了隆重,沈是知道要入宫,等候恩荣宴开宴了。承明帝赐宴于礼部,待众进士入场时,宴席上已有不少高官了,许多是沈是未见过的生面孔,礼部和内阁也已改朝换代了,有几位他还记得,像似柳家的远亲,他满怀期待等着宴席开场,很想见见圣上、老友、门生,曾经挂在心上的人。纵使相逢应不识。虽然他并未尘满面,鬓如霜。可最终他也没等到一个故人。他望了望天,发出了疑问,为什么所有的宴席都喜欢开在晚上。很好,他抓瞎了。能看到的除了面前的一桌菜,几点星火,近乎为零。而此时,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第5章 瞎子领路“众才子以为这鹿肉如何?”承明帝问。沈是看了眼桌上,自大齐开国以来还是头一回恩荣宴设鹿肉,鹿乃仙兽,意为难得之才,表明了天子广纳贤才之心。最重要的是,贵。他死的那一年,国库若开了这么场铺张浪费的宴席,下一年可以不用过了。怨不得新政如火如荼,国库里白花花的银子,便是它一往无前的利刃。周遭一片感激天恩浩荡的叩谢之声。沈是在人群里想着一个人,不知是欣慰,还是担忧。吕公公拿起了圣旨宣读起来,毫无意外前三甲翰林院,探花榜眼正七品翰林院编修,进士分布各知县,有背景的塞进了庶吉士,独独他却跳了两级正六品翰林院侍讲,有些奇怪。翰林院虽是芝麻绿豆的小官,但向来是众人的焦点,毕竟进了翰林院,便相当于半只脚踏入内阁,这么重要的位置,皇上却偏偏给他殊宠,怕是大有预谋。瞬间觉得鹿肉也不香了,一上来就被卷入了漩涡,任谁也高兴不起来。封完官后,吕公公开始念奖赏。状元赐魁星点斗,独占鳌头;榜眼赐桂林一枝,昆山片玉。探花赐三甲及第,五子登科。其余进士榴葵绶鸡图,寓意功名富贵,官上加官。说的这么文艺其实都是一些小物什,状元赐一个脚翘起来的鬼摆件,榜眼赐一个玉片满布的桂花盆栽,探花赐一个骨质八角五只子母鸡盒,进士赐有花有鸡冠的画皇上赐的还不能卖,不足以解沈是燃眉之急。还是最后的赏银听的舒服,过惯了好日子的沈太傅,由衷的想到。不断地封赏将宴席推至高点,众人山呼万岁,开始了一番歌功颂德,无数才子起身敬酒,行酒令,击鼓传花,妙语连珠,连吹带捧。有的才华不够,另辟蹊径,说起典故打油诗,以博圣悦。而沈是除了被承明帝点名胡诌了句不咸不淡的诗,便一直安静的品酒,享受的不行,清冽的酒水划过胃里,燃起了丝丝的火苗,这就是让无数文人骚客醉生梦死的酒啊。文通终于从争奇斗艳里歇了下来,手肘撞了下沈是,低声催促他:“沈兄,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难得窥见圣颜,为何不去表现一下?”沈是摆摆手:“我已有醉意,别说赋诗,话都说不完全。”文通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一眼,把他手里的酒都抢走了。开玩笑,圣上都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了,他还去不知天高地厚的虚张声势,活不到明天便被人铲了。沈是便自顾自吃起鹿肉,从前腥膻也不能食,除了穷,这幅身体真的没的说。他木著夹起了一块香酥椒盐黄金鱼:“沈兄,大恩不言谢。”几轮过后,圣上便先行离去了,众人终于酣畅淋漓的享用起珍馐美馔,琼浆玉露,你敬我一杯,我捧你一句,沈是装作不胜酒力的趴倒在案台。 第9章 李云赋站也站不稳,迷迷糊糊还应着:“杯行到手莫留残,嗝——”文通脑袋一团浆糊,拿汉白玉的酒杯猛敲脑袋:“残……残……”席上灯火通明,沈是走近看清了点情况,笑着夺过文通手里的杯子,拉起两人:“残烛犹存月尚明,酒鬼诗人,可以走了。”两人没完没了的对着,毫无缘由的跟着沈是走,没人去想为何沈是认得皇宫的路,只知道,醒来时便已在会馆的床上,睡了香甜的一觉。沈是望着床上的睡如死猪两人,叹了口气。瞎子领路,你们也不长点心。第6章 又是你翰林院没什么事情做,掌院随便交付两句,便可以让新入的才子去抄抄,这套流程沈是闭着眼都能过一遍。掌院之乎者也的说了一堆为国为民的热血之词,听的众翰林雄心壮志,恨不得现在就去御史台血溅三尺,表达一下自己忠君爱国的强烈情怀。沈是没见过这个掌院,但他看对方时,只觉得头顶悬着三个字——大忽悠。少吃一顿,青史有名;多跪一跪,流芳百世。是个人才。“......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诸位都是国之栋梁,肩负天下苍生,更应严以律己,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掌院看了看心潮澎湃的莘莘学子,不免有点得意。转念又想到了今日上朝之时,被柳侯爷怼的哑口无言,添了几分烦闷。他继续说:“翰林院近期在编修咸和大典,诸位同僚可以先去看看,此事规模宏大,容不得半点差池,一定要细较考量,千万小心。”众人逐渐散去,他一直观察着最前方始终平静如水的少年,确实不一般。于是他叫住沈是说:“沈翰林随我来一下。”沈是从善如流的跟了上去,掌院进了内侧书房,理着案头的折子,漫不经心的问着:“沈太傅身体弱,自年幼便未回过徽州,如何教诲的你?”沈是说:“回过的。”掌院放下折子看着他。沈是淡然道:“咸和三年,徽州邻都江城水患严重,宋阁老奉命督工修坝,正值暴雨连天,灾情惨重。沈太傅不眠不休七日画出‘通济引渠图’私自下赴江城,与宋阁老同治水患,走前曾停留徽州三日。”掌院说:“便是这三日教你的?”沈是颔首道:“有幸受过指点。”掌院没出声,走至雕刻岁寒三友的金丝楠木书柜面前,拉开了柜门,里头散乱堆积的折子争前恐后的掉了出来,唯有最顶层整整齐齐摆着几叠青色奏折,掌院取下一本,双手拉开端详一翻。沈是心想,不必看了,百分百一样。太傅门生只有圣上和侯爷两人,提点过一二的都很少,他抛出这个由头,便是给自己找个护身符。一方面旧党敬重沈太傅清流风骨,另一方面,师出同门,新党柳长泽必然对他下不了手。还有一点是,别管你肚子里有多少诗书,官场里讲究论资排辈,他可不想熬到七老八十,才能在庙堂上吱句声。掌院合上了文章,拊掌叹道:“像,着实是像,若说你不是沈太傅门生,我都不信。”掌院是当初殿试后阅卷的学士,有人字肖沈太傅的事情早就传的满城风雨了。沈是连忙说:“下官出身卑贱,不敢高攀太傅之名。”掌院摆手:“不必自谦,你此番千军万马拔得头筹,不算辱了太傅门楣。我曾阅过沈翰林答卷,尤其是对‘咸和新政’见解,入木三分,说出不少我们内阁的心声。”沈是没有接他话,打着官腔说:“让掌院笑话了,都是些浅薄之见,上不得台面。”掌院不依不饶的说:“我看沈翰林哪里都好,就是过于谦虚了,昨日礼部尚书还在内阁夸了你许久,沈翰林莫辜负我们的期望啊。”这是要逼自己站队啊,老奸巨猾的狐狸。沈是避重就轻的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下官定竭尽全力,不负圣上和众位大人的期望。”圣上可是主张新政的。掌院挑眉看他,小小年纪倒是滑头得很。掌院说:“来日方长,入了翰林院,半只脚便算是踏进了内阁了。我看沈翰林大有作为,另半只脚也快了。”那可不一定,户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柳元宣还姓柳呢。沈是躬身道:“达者兼济天下,穷着独善其身。承蒙掌院抬举,下官小小侍讲,能做好本分,已是万幸。”“妄自菲薄了,我见沈翰林来时似有几个好友,莫让他们久等了。”掌院皱眉,没有了欣赏之意。言官心底大抵都是瞧不起退缩的人,即便他们自己也是追名逐利,但面上一定要是高风亮节。像这样要说独善其身的人,掌院摇了摇头。沈是退了出去。他径直往修书阁走去,里头的人早已分好工,文通一见他便拿着笔跑了出来:“沈兄你居然记得路,我还和云赋说要去找你呢,这翰林院大得很,换我没个十天半个月,肯定走不来。”沈是笑了下,没多说,文通把方才分给他任务说一遍,他负责第三卷 的复审。 闲来无事,他和文通两个人坐下来研究起大典来。要不说翰林院是个好地方呢,这一看缺失的三年时光,边边角角都给补了回来。他看的认真,文通却心不在焉,下巴磕在书卷上对他说:“沈兄你恰好是正六品,那就能去上朝了,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你过几日见了,记得和我说说。”李云赋此时拿了新卷回来,见他们在聊天,也凑了过来:“我方才在几位学士那里听了会,近来因为新政的事情,朝堂上吵得可凶了。”文通耳朵竖了起来,催促着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第11章 别人不好说,扯上太傅,你柳长泽不搞清楚个来龙去脉,哪里轻易下的了手。他不由自主的牵起了嘴角,步伐也轻快了许多。但承明帝心情沉重不少,他退朝前凝视了柳长泽一眼,眉宇间有化不开的阴郁之色。如今发生暴乱,朝堂仍是外戚压制,柳长泽积威甚重,一句话便挟持群臣。他虽推着新政,也越发忌惮起柳家了。他看着远处正赶来的柳长泽,不由想起刚刚那个不畏强权的年轻翰林。“人的问题都不解决,那法岂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如今民愤滔天,群情激涌,究竟什么是为百姓好呢?他问柳侯爷:“长泽,你怎么看新政收利一事?”“若不收利息,那便是恩惠,不是政策了。”柳长泽漠然的反问:“大齐有多少恩惠能泽被苍生?”承明帝被逼问的有些不悦。帝王向来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如今国力强盛,你还说我不行,我看你是活腻味了。承明帝面不改色的感慨:“有理。历史车轮滚滚,变法从未停止,富裕时当然盛世太平,但积贫积弱时,那是唯一出路,大齐别无选择。”别无选择,那现世安稳的别无选择是什么?沈是那段话就像正中时机的一支催命箭,直直的插入了外戚的天灵盖。柳长泽敛了眸光说:“圣上英明。”承明帝看了他许久,话锋一转:“长泽,听闻沈翰林与老师颇有渊源。他今日与你对峙朝堂,你作何感想?”柳长泽心思转动,客观评价道:“心系黎民,有拜相之才,可惜空有热血一腔,仍需磨砺。”承明帝颔首:“是鲁莽了些。”柳长泽勾唇冷笑,想拿太傅做挡箭牌,我便尽尽同门之谊,教教你如何收敛锋芒。沈是回至翰林院,文通殷勤的替他磨墨,脸上挂在谄媚的笑意,看得他头皮发麻,他拿着大典第三卷 圈圈点点起来。 敌不动,我不动。端茶递水,半柱香后,文通终于憋不住的说:“沈兄,近来可有要事?”沈是还没出声,李云赋先笑了出来:“文通兄,我以为你还能再坚持一炷香。”“无事。”沈是突然瞧见卷上边角有一处缝隙,与第二行之间恰好可以写下一个字,怕有心人故意添笔,于是斟酌了下,在语句通畅的情况下,补了个“户”字。文通略显激动的对沈是说:“冉娘的面馆又开了,沈兄可愿陪我一块吃面?”沈是搁笔笑道:“怕冉娘赶你走?”文通不好意思的点头:“知我者,沈兄也。”李云赋说:“文通兄倒是个痴情人,这面我也要去尝尝。”新进探花郎日夜在寡妇门前苦守的笑闻,传的满京城都是,无论三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指指点点的声音。小孩儿拿着呼呼转的小风车,嘴里嘟囔着:“枝头上,探花郎,夜里吹入寡妇床......”李云赋跟了一路才知道文通的不容易,他端起煲了许久的骨头面汤,大饮一口:“文通兄我今日才算真正认识你了,世间竟有如此真情,实在让我辈凡夫俗子动容。”这也是为何沈是和文通亲近的原因,言官最在意名声,传出这样的事情,日后的前程必然坎坷,但文通一片丹心,从未被流言打败过。文通痴痴的看着正在忙碌的冉娘,沈是叹了口气,将自己的面前的清水面移给文通。冉娘只上了两份。“多谢沈兄。”文通哧溜的吃了起来,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冉娘一直装作没看见他们,身边传来不少细碎的闲言。“诶诶诶,那天游街的状元郎啊。”“这陈家娘子了不得啊,三位大老爷都在呢,也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伎俩。”“你懂什么,寡妇才有韵味,你看看陈家娘子这细腰......”议论声越来越大,冉娘气的将碗摔了,把客人的面全部扫落在地,情绪奔溃的骂着:“滚,都给我滚!!!”文通慌张的上前安抚她,他也不知道做什么,傻愣愣的像个木头一样,站在冉娘面前。“呸,臭婆娘,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一个三角眼的猥琐男人唾骂道。文通急了眼,直接冲向那个人作势要打他,沈是立马拦了下来:“文通,冷静。”文通不听,恨不得弄死对方,冲着男人张牙舞爪,但愤怒中的人力气大的可怕,沈是有些拉不住。李云赋也反应过来上前一同拦他:“文通兄,这一打十年寒窗就没了!”男人见他们不敢动,气焰更盛,嘴里不干不净的说着:“哟,快来看啊,朝廷命官要殴打百姓了!”沈是黑了脸,寻常百姓见到官都怕得要死,此人敢如此挑衅,必有点背景。他仔细打量了下对方,看见他拇指处一个玉扳指,刻着一个鬼画符般的柳字。而此时,冉娘不堪其辱拿起一碗面泼在男人脸上。不好。沈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推开冉娘,然后一把抓住男人正欲反击双手,他呵斥道:“你想害死柳家!” 第13章 清脆的门锁碰撞声响起,沈是听见有人走了进来,他都是个阶下囚的还管那么多,安静的坐在地上不动,只闻一声鞭响抽在了他脚边。周围的人像是都撤去了,远处的哭喊声也不见了。但沈是觉得很压迫。他分明看不见,却很清楚的感觉到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他面前,如巨兽般俯视着他。先帝死后,自己好像就没这么怂过了,难道附身到年轻人身上,心态也会跟着变么。一块冰凉的小东西丢在了他手上。沈是仔细摩挲了一番,手碰到其中凹凸不平的纹路,一个鬼画符般的柳字。情急之下,居然把这个忘了,没法解释,干脆先发制人:“沈是何德何能,能让侯爷纡尊降贵陷害于我。”毕竟能和他的字无缝衔接的,也就只有柳长泽了。对方却像听到什么笑话,双手掐在了他脖颈上,不轻不重的按压着,如同玩弄着低等的幼兽,他充满不屑的说:“我要杀你,还需要害?”沈是纹丝未动,他眯着眼缩紧力道。能呼吸到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这种黑灯瞎火被人把控的感觉着实不好受,沈是终于忍不住说了句:“柳侯爷还未娶亲吧。”柳长泽后牙咬紧,放开了手,似乎想听他还能说出什么来,沈是接着道:“脾气这么差,哪个姑娘受得了。”转念一想,也不对,柳长泽喜欢男人来着。好像发现了柳长泽喜欢男人的真正原因。沈是笑了起来。突然被一鞭子抽到了身上。做人不能得意太早。欺师灭祖的祸害。柳长泽冷声说:“你再胡言乱语,我不介意送你上路。”沈是正色起来,老虎头上拔毛,分寸还是要拿捏妥当的:“侯爷深夜至此,有何吩咐? ”“解释。”柳长泽看着这张完全与太傅不像的脸,他有一个猜测。看来逃不过了,沈是摸了摸玉,这个“柳”字还是柳长泽小时候大字不识一个时候写的,一般人肯定认不出来......他是怎么认出来的?只好硬着头皮解释:“侯爷名扬天下,谁不认识柳家。”柳长泽的手攥紧,握出了响声,他暴虐的又甩了沈是一鞭子,心头的恐惧越发立体。“一派胡言。”哪里有那么多巧合,柳长泽无法在欺骗自己了,字也好,玉也罢,看人的眼神,说话的方式,熟悉的文风,除了……他身体克制不住的战栗,每一声都像是从嗓子里挤出,带着浓浓的血腥气,他说:“你今年多大。”沈是忍着痛,他想不通柳长泽连他幼年失沽都调查了个清楚,怎么还问他多大,犹豫的开口:“年后弱冠。”弱冠。柳长泽仿佛听到了什么毁天灭地的消息,他向后退了两步,双目赤红,手上的鞭子被他两手拉成了一条线,他甚至想就这样缠上这个人的脖子,可是......太傅死在他怀里的时候三十五岁,若是早年犯过错误,该是这么大了。难道是太傅,是太傅……唯一的子嗣……这是唯一能解释眼下所有情况的理由,他不敢问,他无力承受这个答案,又不可避免的感受到锥心之痛。柳长泽的炉火几乎烧灭了理智,他拿起鞭子奋力往铁门上一抽,如雷鸣响震天空,他整个人失魂落魄的逃了出去,他怕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忍不住。阿良见他怒气冲冲的出来,急切的跟了上去。他在见到阿良的那一秒,怒火再度烧了起来,他没办法不去迁怒,他一脚踹开了阿良,大声嘶吼着:“滚!!!”“滚啊!!!!!”他的身躯像放在烈火里灼烧,沈是,沈是,沈是,他踏上马背,发疯似的拍打马腹,一路狂奔,凭什么,凭什么啊,老师是我的,老师只能是我的!!!他像一只被打断了手脚的野兽,被抛弃到不见天日的密林里,只能疯狂的嘶吼,无尽的绝望。不知道跑了多久,柳长泽脱力的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两眼无神的看着晨光熹微的天空,空洞洞的淌着泪水......沈子卿,我恨你。他的五指使劲的抓在地上,血肉模糊。好恨啊......沈是一脸茫然的揉着自己火辣辣的伤口,想起柳长泽走之前的动静,他也是心有余悸,那一鞭要是抽到自己身上,肯定是皮开肉绽了。他到底怎么得罪柳长泽了。难不成那天去太傅府的事情被识破了,不应该啊,识破了他还有命在?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学生了。不过有柳长泽这一为难,内阁也不出手相助,他就深陷孤立无援的局面,正中圣上心意。倒也是个好事,没白挨两鞭子。李云赋拜门贴递上去几次了,都被宋阁老退了回来,他不甘心的在老师门口站了一天,半夜的时候,老管家推开门缝,给他拿了件深色外衣出来,劝他:“李翰林,早点回去吧,阁老不会见你的。”寒风刺骨,但李云赋却觉得心里更冷,他不明白的问老管家:“柳侯爷怒骂群臣之时,唯有沈翰林一人敢言,如今他遭奸人诬陷,老师便见死不救吗?”老管家缓缓拉上了门,声音低哑的说:“老奴听不懂大人们的话,更深露重,李翰林回去吧。” 第15章 而此时,忽起狂风,卷起一方儒巾飘荡在空中。柳侯爷眯起了眼,闪过寒星一般的光,他左手拿弓,右手持箭,只听见“蹦”的一声,紧绷的弓弦回弹,而那方儒巾被箭穿过,死死的钉在地上。他将弓一抛,背着手下了城墙。崇明路远险峻,一路上基本靠骑马而行,许是崇明人太过野蛮,圣上体恤,还多派了两个小厮跟着沈是。沈是心情很好,他并不担心下放的事情。如今秋至,年关在即,很快便是政绩审核的时候,沈太傅名头已抛,预计他将崇明整顿一番,有个由头,便能回来了。而且还有这样游山玩水,尽享大齐风光的福利,简直是恩赐。他一边晃晃悠悠的骑着马,一边和小厮聊天:“你们叫什么名字?”长得娃娃脸的小厮,笑着说:“回老爷,我叫盛意,他叫顺和,老爷你别理他,他八竿子也打不出个屁来。”顺和脸若刀削,看起来有点凶,沉着脸不说话。沈是说:“盛意,顺和,意头好的很,是兄弟么?”盛意狡黠的笑着,骑着马过去用手肘撞了下顺和,说:“老爷问你呢?”只见两匹马突然交颈厮磨起来,盛意娇俏的笑了出来,东倒西斜的没个正型。顺和拍了拍马分开,有几分无奈的说了句:“别闹。”沈是心里有点异样,他直觉两人关系匪浅,但不是兄弟是什么,他还真想不到一个合适词去形容。盛意不依不饶的挽过顺和的手,顺和脸冷冷的,却没推开他。盛意露出可爱的小虎牙说:“老爷,我们是情投意合的关系!”沈是有一瞬间的错愕,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男子之情,柳长泽便是这样的么?他眨了眨眼说:“挺好的......挺好的......”而后,便没了看风景的兴致,专心研究起了两人,他确实有点好奇,男子如何相处。盛意见他没别的问了,便拍马撒欢的跑了起来,顺和最初还不为所动,跟着沈是慢慢走,直到远远的盛意的马似乎踩到了什么,趔趄了一下。顺和立马飞驰而至,勒住盛意的缰绳,逼着他慢下来,气愤的瞪了他一眼。盛意说:“哎!我没事,你怎么把老爷一个人丢后面了,一点不尽忠职守,我要去打你小报告!”顺和不说话,用力的拽过他的手,两马并行,往沈是这里走。沈是觉得两人相处模式挺有趣的,没想到顺和一过来,便跳下马跪在了地上说:“擅离职守,请老爷责罚。”盛意也马上跪了下来,嘴里吹捧道:“老爷你宅心仁厚,菩萨心肠,一定不会和我们计较的。”沈是好笑,这哪里整来的妙人,他故作生气的说:“胆大包天,没点规矩!”盛意愣住,他没想到一路温和好说话的沈是会突然发难,他看人从未走过眼,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沈是环顾四周,看到一条清澈的湖泊,趾高气扬的俯看着他:“看到那个湖了吗?”盛意紧张起来,该不会要他们跳下去吧,这人还挺歹毒的,虽然死不了......顺和抿紧了唇说:“任凭老爷处置,我代盛意一同受过。”沈是有些诧异,他只是想闹个乐子,倒搞的像生离死别一样,这种行事风格是死士吧。他不禁笑出声来,而后从马鞍取下一个葫芦,丢到顺和身上:“那就罚你去给我把这个葫芦灌满。”盛意松了口气,又恢复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指着顺和骂:“看你把老爷气的,我觉得要罚,大力的罚!”然后把自己的葫芦也解了下来,推着他走:“去去去,把我的也给灌满!”沈是跳了下马,与他们一道走了过去,他伸手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泼了两把,骑了一日马,身上都是风沙。他面上还挂着水珠,笑着对两人说:“你们武功很好吧?跟着我过来受苦了。”盛意手里的葫芦往湖里灌深了点,他明媚的笑着说:“不苦,不苦,大人慈眉善目,风流倜傥,跟着老爷是我们的福分。”沈是无奈的又给自己脸上捧了把水:“这都谁教的成语。”前两日还好,到后来沈是基本就废了,大腿内侧被骑马磨的破了皮,认命的坐坐船,乘乘轿子,尤其是夜里寸步难行。若没了这两个靠谱的随从,估计到崇明府都是个问题。临近崇明时,他们租了个轿子一同在马车里闲聊,盛意说:“老爷,你这病挺好的,可以来个日不能视吗,这样我们白天也可以歇歇了。”沈是说:“那我不成瞎子了。”盛意闭上眼睛,到处瞎摸,在顺和脸上掐来掐去:“哎呀,为什么看不起瞎子,多好玩。”沈是看着他们打闹想,其实有情不分男女,这两人他觉得就挺好的。顺和本是任由他蹂躏,突然两人一同变了脸色,从侧方抽出了一柄雪白的剑。片刻后,只听外面有人支着破锣嗓子吼道:“听闻有贵人到,我们来邀赏了。”第10章 狐假虎威顺和起身悄悄靠至窗帷,掀起一角看了眼。轿子外面十来号人逐渐逼近,他们粗衣麻布,浑身匪气,大有此路是我开的架势,隔着老远开始叫唤着:“邀赏,邀赏!”顺和身上带着肃杀的戾气,正想拔剑而出,却被沈是拉住了手,他迟疑的说:“老爷莫怕,不过是些乡野村夫。”盛意也皱起了好看的眉,他看起来很小,长的稚嫩,显出几分小大人的违和感来:“不妥,有诈。”沈是脑海里过着对策,嘴上替他们条分缕析道:“崇明府无人管辖已久,百姓落草为寇不少,我见他们说话颇为讲究,看来是有点组织的劫匪。”他问顺和:“外面几人?” 第17章 次日清晨,衙内仍是无人,沈是不介意的打开了库房,陈旧的霉味从里头传来,他打开门通通气,自己搬了个小藤椅晒起太阳来。盛意伸着懒腰出来,见他拿着笔在纸上画来画去,而后晾在一旁,盛意看了半天说:“当值表?”沈是笑而不语。盛意拽着顺和一起看,安心的拍拍他胸口说:“这晚上也要当值呢,还好没你我的名字。”沈是抽了回来放进袖兜里,顺和说:“这个点都没来,老爷你乐观了些。”盛意摩拳擦掌的邪笑:“包我身上了!”沈是抱拳,有资源不用是傻子,但此行也不是长久之计,罚有了,奖也不能少,还须去寻主簿瞧下库房。时至午时,突然见一个白须满面的精瘦的男人,带着五个捕快服的年轻人赶了过来,他满脸迎合的笑说:“小人江翼见过知县大人,为给大人安置酒席,来迟了些,请大人见谅。”沈是望着他笑说:“江主簿为崇明操劳了一辈子,劳苦功高,我初来乍到,还要您老费心,真是过意不去。”江主簿感恩戴德说:“能为知县大人解忧,是小人的荣幸。”沈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客气了,我能帮大家分担点就不错了,那里敢给江主簿添麻烦。”江主簿显然是被吹捧惯了,一时有点找不着北。沈是指了指西库房敞开的大门说:“我今日闲来无事,把西库房的案文理了理,就差东库房了,听闻钥匙在江主簿这里,能否交由我去看看呢?”东库房,可是官府银两所在的地方。第11章 耍手段江主簿脸色一下子变了,知县位置悬空已久,这府衙就是谁有钱谁老大,他没想过突然冒出个人来,东西都没来得及撤完。刚来就想夺权,他苍老的眼睛缩成一条线,身上随意摸了摸,露出偷奸耍滑的神情:“可不巧,忙着给大人操办了,这钥匙可能是落在家里,等我明日给大人送过来。”沈是揽过他的肩,口吻轻松的说:“江主簿寻我开心呢,谁不知道库房的钥匙,就像是剑客手里的剑,忘了那可是丢了命的大事......”江主簿浑身僵硬,他都活成人精了还能听不出这话来,没了钥匙按律当斩,这小子不是个善茬,库房里也没多少东西,给就给,日后有你好看的。他咬着牙从怀里摸出钥匙:“哦!原来在这里,还是大人厉害,说风就是雨,但崇明庙小,怕是一吹就倒了。”沈是拿过钥匙,笑着推着他一同往外走:“什么风风雨雨,江主簿吃饭要紧。”江主簿安排的地方是个不大不小的酒楼,即不至于助长知县气焰,又不至于落了面子,如意算盘打的挺好,没想到上来就被人拔了爪牙,一桌的佳肴,看的半点胃口也没有。沈是还倍儿讨嫌的给他夹着菜,端起酒杯说:“崇明人杰地灵,做出来的菜都格外可口,这一杯敬江主簿,我年纪小不懂事,还要主簿多指点。”当着所有人的面,算是给足了主簿面子,他气算是稍微顺了一点,配合着干了杯说:“大人抬举。”沈是也没忘记其他人,挨个碰了杯,问了问家长里短,客套的说着鼓励的话语,没事开开低俗的玩笑,煽动下豪情壮志,他京城来的见识广,把一桌人说的愣愣的。官场上这一套,他可是都经过一遍的人了,只不过京城的人故作清高,低下的人更接地气一点罢了,不用拿着端着,更加轻松不少。气氛浓烈,他做主又上了两轮酒,崇明的酒冲得很,在座府衙人士都好这口,喝得天昏地暗,直称大人爽快,大家忙着听他说新奇的事情,没多少人灌他酒,加上有盛意,顺和挡着点,他清醒如常人。酒过三巡,众人已称兄道弟起来,沈是喝完李捕头敬的酒,感叹的说:“诸位都是江湖豪杰之辈,可惜我朝廷俸禄低微,对不起诸位了。”张捕快舌头打着结说:“可不是嘛,一年到头那点钱,两块猪肉都不够买。”沈是不满的一拍桌子:“这可不行,我虽然官小,但诸位日后都是与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只要诸位尽忠职守,我愿将自己的一半俸禄给诸位增加月粮!”众人一下来了精神,江主簿可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们自然是谁有钱跟着谁走,更别说这新知县上道得很,没有半点扭捏作态。江主簿心头不悦的打着酒嗝说:“知县大人多少俸禄,均分下来寥寥无几,不如自己收着,嗝——”李捕头替江主簿又斟了一杯酒。“说的也是。”沈是在李捕头和江主簿间打了个转,而后似乎陷入烦恼之中,从袖中取出当值表:“这样好了,我晨时做了个当值表,日后诸位只要能全勤的,这钱就均分给他,你们看如何?”众人早已醉的七七八八,一听有钱收,只要准点到岗,还不用去替江主簿收拾那些地头蛇烂摊子,多少有点心动,但是没人敢做这个出头鸟。沈是挑眉看着角落的许县丞,端了杯酒敬了下,他本来就在岗在位,这小子一来便能从主簿那里拿下钥匙,不容小觑,说不定此番真有变换呢。他站了起来说:“我赞成!”各位捕快一见有人同意了,还是这个老实准点的人,马上怕吃亏的跟风起来。沈是拿出一方红泥,往上摁了指印,重重的拍在了桌子中间:“空口无凭,诸位卖我这个面子,我一定要给诸位立个证据,但凡我有一口饭,定不会少兄弟一碗汤!”许县丞知趣的跟上摁了自己的手印:“大人仁义,我等自当肝脑涂地!”纸传到江主簿那里,他不解的看着这个知县,当值表合情合理,这些个废物草包可坚持不下来,难道钱要给老对头许县丞一个人吞了,他又有点不服气,随即也摁下手印。沈是收起了纸,露出满意的笑容:“这酒也喝的尽兴,我便静候明日诸位表现了!”“请大人放心!”知府年俸50两,崇明府这种穷山僻壤,除了江主簿还没人见过这么多钱呢。天上掉银子,谁不起早谁傻逼。翌日早上,许县丞是依旧是第一个到的,他看着堂前裱好的当值表,上面有鲜红的手印,才真正意识到,这个知县是来真的。他不免有些欣慰,这时,沈是从府里转着脑袋出来,他拱手钦佩的说:“许某人终于等到大人了。”沈是愣了会,明白过来了,昨日之事还多亏他相助,他上前也躬身行礼说:“许先生出淤泥而不染,让人敬仰。”两人相视一笑,颇有惺惺相惜的意味。陆续又有人来,众人似乎很不习惯的早起,眼睛都睁不开,夹着氤氲的泪水,不停打着哈欠问大人早。沈是坐在堂前等,点完卯,李捕头还没有来,他看了看一旁看好戏的江主簿若有所思,昨日便瞧见了两人关系匪浅,下马威么,谁不会呢。 第19章 金黄的落叶被纷至沓来的脚步,碾入淤泥深处。等沈是到了的时候,死水湖边已经有了不少人,最前方的是一个颧骨明显,穿着藏青色长衫的书生,旁边站着张捕头和盛意,沈是想这该是刘秀才了。沈是朝张捕头伸手说:“玉。”张捕头压着火气递到了他手上,什么知县,尽盯着他一个人干活了!刘秀才一见到官服,毫不畏惧的说着:“大人明鉴,此玉乃草民母亲去世前留给草民的,意义非凡,不曾想朝奸人妒忌,竟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想要据为己有,请大人明察秋毫,还我方堂明镜!”村民们见他出口不凡,长得比起猪肉铺看起来人模狗样多了,一时都信了他八成。沈是也点点头说:“看来这块玉对刘秀才很重要了。”老猪一下就急了,破口大骂:“刘秀才你信口雌黄,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刘秀才不甘示弱:“卖猪肉的,你做出这种昧着良心的事情,不怕天理不容,报应不爽吗!”老猪抓耳挠腮的骂:“姓刘的,你生儿子没屁眼!!!”你一句我一句对骂个没完,围观众人就好这口,甚至有些起哄帮忙骂了起来,生怕事情不够大。叽里呱啦的宛如几百只公鸡再叫,沈是吵得头疼,他大喝一声:“别吵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既然如此,那就都别要了!!!!”沈是一手将玉抛进湖里,“咚”的一声,水面溅起小小的花浪。众人面面相觑,都没反应过来什么,瞬间人群里突然有人喊道:“狗官!!!”叫骂声逐渐汹涌。刘秀才青筋暴起煽动众人攻击沈是,而老猪一个跃身便要往湖里扎。顺和拦住了老猪,老猪推拉咬拽抓狂似的叫着:“你放开我,狗官,让我下去!!!”群情激奋,场面一下混乱起来,沈是看了一会朝盛意抬了眉。只见,盛意手腕轻旋,有真气自手中流动,卷起落叶飞扬,他一掌拍至湖边,激起千层巨浪,如惊雷破天,吓煞旁人。万籁俱寂之际,沈是打开手,两指夹着一块玉,落入众人眼帘。他轻轻发出笑声,却显得格外渗人:“刘秀才,你可知罪!”刘秀才抖了起来,还想辩解:“我...我....何罪之有!”沈是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入骨,他缓缓道:“方才我略施小计,丢了块石头下去,你便入了圈套。既然都是传家宝,为何猪肉铺老板急的下水去捞,而你还有心思满口胡言呢?”他话锋一转:“张捕头!给我将此奸诈小人押回府里,听候问审!!!”沈是上前把玉交至老猪满是创伤的手上,轻拍着说:“下次可要收好点。”老猪抓着玉颤抖起来,玉还在,玉还在,他双眼含泪,跪了下来,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感激又哽咽的说道:“大人包公再世,青天有报......老猪谢谢大人......老猪谢谢大人......”沈是扶起他,安抚两句,转身往公堂走去。人群中传来唏嘘之声,有人感慨人不可貌相,有的议论方才是怎么换的玉,有的说着大人真是神目如电,机智过人,崇明府知县断案如神的名头一下子沸沸扬扬起来。所有人都高声称赞新知县,唯有一个人在不停的唾骂,那个人就是张捕头,他不明白,怎么脏活累活都是他干,泄愤似的往刘秀才背上拍了一掌,都是你个狗崽子惹的祸。刘秀才滚到在公堂底下,抖如筛糠,没了方才的体面模样,涕泗横流的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只是不小心鬼迷心窍,不是故意的,下次不敢了......”沈是高声质问道:“你可知罪!”刘秀才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小人知罪......小人知罪!”“你枉读圣贤书,昧心而盗,依照律例重打二十大板,再罚你白银三两,用以入官济贫!为的是叫你明白上有王法,下有鬼神,时刻警醒,改过自新!”沈是重重拍着惊堂木,丢下一只令箭:“张捕头,拖下去!”张捕头面色一变,他娘的,又是我。沈是说的名正言顺,叫众人叹服。待张捕头回来后,手里还拿着方才收上来的三两银子,沈是笑着说:“张捕头可知今日为何我一直点你行事?”张捕头从鼻腔哼气说:“小人怕是得罪了大人吧。”沈是从中取一两碎银放入张捕头手中:“非也,大家看到西库房的案子了么?每人可以去领一本,完成一本,可以寻我领下一本。从今往后,但凡查案大白者,我皆赐一两银子,你们查,我来审!”捕头月俸也不过二两,众人一下便燃起了热情,张捕头呆呆的看着手里的银两,问道:“若是几人一起完成呢?”沈是说:“均分。”崇明府一改作风,空前勤奋,别说当值表了,众人恨不得天天住在府衙里了,一个案子一两,连江主簿都禁不住诱惑,埋头苦干起来。几月后,西库房的案本只剩下沈是手里的一宗,冤假错案,该放的放,凶狠恶徒,该抓的抓,加上又有一案三两银子的说法,小案子都没人犯得起,从前的刁民恶水,一下子成了模仿试点县,在朝堂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个波是谁掀的呢?咸和大典第三卷 修完,龙心大悦,所编修的翰林皆受到提升,尤其是李云赋所修钱塘景,文采斐然,在内阁的推波助澜下,一下子提升为正五品户部给事中,文通提为正六品翰林侍讲。 宋阁老以为李云赋总算圆滑了点,没想到晋升的当天,李云赋便摘下乌纱帽,示意我不怕掉脑袋的决心,在御史台前跪了一夜,上谏:“崇明府知县沈是有冤。”打内阁措手不及,好不容易埋下一个监视器去户部,也不能不帮衬着,只好将这段时间崇明府卓越的政绩搬了出来,宋阁老亲自出面,为沈是沉冤昭雪。上朝前,李云赋赶到了宋阁老门前谢罪:“学生有负阁老教诲,但阁老授我诗书不正是为了惩奸除恶,匡扶正义,如今沈兄蒙冤,让我视而不见,云赋实在做不到。”宋阁老看着年轻气盛的学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叹了口气:“你居然还学会隐忍了,也不算没长进。”阁老温和的语调,像汹涌的愧疚潮水淹没了李云赋,他眼眶泛红的说:“阁老不怪我么?”“路遇不平,仗义相助,你何错之有。只是庙堂路险,为师担忧......”宋阁老上了轿子,唤了李云赋上来。李云赋不是很明白。宋阁老无奈地说:“文字狱一事,我朝从未出现过,是没有人往这方面动过手脚吗?怎么可能,只是圣上从来不信,为何这次信了,云赋,你错在没有看清圣意啊。” 第21章 众人早已习惯他行事蹊跷的破案手法,依言去拿,更有如张捕头这般的拿起笔做上笔记来,增加知识以便下次自己用。顺和将装有两头猪的铁箱拖着空旷的路中,回道:“老爷,放好了。”沈是说:“杀一头。”顺和手放在一只猪上,五指微压,便见那只猪没了声息。沈是说:“点火。”大火不断的燃烧,里头响起尖锐惨忍的猪叫声,妇人露出了恐慌的神色,害怕的连哭泣都忘记。猪叫声没了一阵后,沈是命张捕快去熄火。沈是让众人上前,用铁钳撬开了两只面目全非猪的嘴,说:“顺和你说说有什么区别。”顺和波澜不惊的说:“回老爷,我打死的那头嘴里没变黑,活着的那头黑了。”妇人见状拔腿要跑,被李捕头摁住动弹不得。阿凤连忙去看自己哥哥,她掰开嘴,只见干干净净,一点黑也没有。她想起方才的惨叫,想起自己哥哥竟然经历过这些,气的理智全无,冲上前去撕扯妇人的头发,恨不得生啖其肉。沈是命人押着妇人回了府衙,行至门口时,众人惊愕。只见,一匹赤红骏马横在府前,而上面正端坐着一位面若刀削,鬓如风裁的绝色少年,他右手持着金纹蛇骨鞭,往地面一笞扬起硝烟弥漫,赤焰马儿惊的前蹄翻起,发出一声长啸,破空而去。他凌厉的往众人处斜睨一眼,如万千冰雪,徒然席卷。沈是见一寸微光恰好落在了少年的侧脸上,半明半暗的,像浴火而生的凤凰神像。他想,歪瓜裂枣看久了,柳长泽还怪好看的。张捕快愣着戳了戳身边的江主簙:“我这是......见到神仙了么......”此时,沈是朝马背上的人拱手,见他不太搭理,便不多说绕过马匹走至堂前,对众人喊道:“傻愣着干嘛,开审啊!!!”虽然不知道柳长泽来这里干嘛,但是侯爷的身份肯定不便说出,致歉什么的官话审完案子再说吧,反正得罪柳长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柳长泽翻身下了马,盛意和顺和霎时毕恭毕敬的端上了椅子,泡好了茶让他坐在一旁听审。堂前传来沈是故意做威,气势如虹的说:“大胆妇人,你可知罪!”妇人经过方才的厮打,发髻散乱的不成样子,他撒泼似坐在地上大哭:“民妇无罪,什么黑不黑,民妇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官字两个口,对对错错都是你们说的算,民妇比窦娥还冤啊......”沈是将惊堂木拍得连响振耳之声,步步紧逼:“还敢狡辩,大火烧起时浓烟满布,但凡活着嘴里不可避免会吸入烟尘灰烬,你方才满嘴谎话的说常相公死前在火里大叫,为何他嘴里什么都没有!!!你速速从实招来,如再装傻,大刑伺候!!!”柳长泽挑眉看了眼他,总觉得那“砰砰砰”作响的声音扰人,重重的将空茶盏搁在桌上。装腔作势,伶牙俐齿。妇人无力辩驳,终于瘫软在地的说:“我不是故意的,他说我偷人,要抓我去浸猪笼啊,我......没办法才推了他,我怎么知道他就没了呼吸,我害怕啊,便只能放火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沈是自签筒里发一令箭:“你亏心害人,虽是无心之举,但后来放火烧杀,用心甚歹!立即关押,听候拟罪!”第14章 蝴蝶骨结束了兵荒马乱的案子,府衙里的人被沈是支了去取证入库,堂下只剩盛意、顺和,伺候着一个皓腕斜撑着头闭目养神的人。沈是挪眼去看柳长泽,他不太想以这种形象面对自己曾经的学生,生出一阵近乡情怯的滋味来。堂内安静片刻,沈是起身正了下衣冠,走到柳长泽面前拱手说:“崇明数月,多得侯爷派人照料,下官感激不尽。”柳长泽依旧没睁眼,两节手指交替的叩下藤椅边沿,他没什么语调说着:“与你无关,给太傅面子罢了。”沈是面容复杂,这不还是他。况且真给太傅面子,弄他来这里做什么:“不知侯爷来崇明为何?”怕不是被他一语成谶,真率大军来剿匪了吧。柳长泽睁眼,拍了下大腿的衣摆,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沈是,从深红裹着黑金边的袖口取出一方奏折,丢到了沈是手上说:“明日启程。”沈是翻开折子傻了眼。圣上夸他忠勤敏达、励精图治,且有惊世之才,升他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特派侯爷礼贤下士,迎他回京......开玩笑,柳长泽居然会纡尊降贵来迎他个九品芝麻官回京!不是他在做梦,就是柳长泽被鬼附身了,他猛地合上奏折,抬头直视柳长泽。沈是相似的作风,本就将柳长泽的心熬成了枯柴一把,而如今他同样夜盲,同样熟稔的目光落在柳长泽眼里,便是又添了把火,烧的柳长泽五脏翻滚,疼痛难耐。“看够了吗,沈大人。”柳长泽缓缓开口,余音却吓得顺和抖了一抖。沈是回神,突然想起一个更重大的事情,他将奏折高举头顶,跪了下来:“承蒙圣上厚爱,下官虽然官小,但一日也不敢懈怠,时刻以百姓安危为己任,如今崇明之祸未结,下官有负圣恩,不敢回京赴职!”盛意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沈老爷厉害,上一个敢这样挑衅侯爷的,坟头草都有他高了......柳长泽双手环胸,他黑色的靴子尖逐渐抬起,兀的发力往沈是胸口踹去,他喝道:“你敢抗旨!”沈是背脊绷直,凛然如傲骨寒梅,即便遭受突袭,也只是向后倾了倾,但他又跪的端正,正色道:“但求侯爷容我七日!下官定会将崇明聚众贩卖私盐一案,彻底了结!如若不成,任凭处置!”盐,是居家必备之物。历来由官家负责独家出口,贩卖私盐,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掉脑袋的罪,更别提新政唯利独行的今日。柳长泽的眉峰压了下来,他质疑道:“崇明弹丸之地,若有此等大事,为何无人知晓!”沈是问:“侯爷可听过死水湖?”柳长泽不答。大部分死水湖的形成皆由不流动的水,经过长期曝晒蒸发使盐量超标,从而形成死水。沈是知他明白,不疾不徐的道:“崇明分明皆是活水,偏偏形成了死水湖。下官寻及湖泊源头,才发现此处竟有盐矿遍布。崇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各村里长与刁民狼狈为奸,隐而不报,若此事盛行不止,定会动摇我大齐根本啊!”柳长泽冷哼:“沈大人,贪心不住蛇吞象!崇明谋生之财,竟叫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来人发现了,怕不是编造出来,为自己加官进爵添上一笔吧!” 第23章 孔里长不弱下风的抢白道:“不泡了,不泡了,我回去就让他们撤了!”“且慢!”陈里长出声打断:“五日换五年的收成,沈老爷出手豪气啊,我不信天上有掉馅饼的事情,这么好的事不会白找我们吧?”第15章 转笔沈是故作佩服的说:“陈里长就是聪明,什么也瞒不过你。诸位也知我是从京城下放到崇明的,若说没有回去之心,谁信呢?”“你们瞧。”沈是悄悄指了指柳长泽说:“他是我从前知己,特地赶到此处通知我,不日便有钦差来巡视,我总得拿出点实绩不是。可我囊中羞涩,拢共也就一百多银两,若是被人知道,均分下去,还剩多少......”张里长地头蛇做久了,听到钱那里还走的动路:“沈老爷你放心,此事我们绝对不会外传!”沈是拱手说:“张里长仗义!崇明大大小小十来个村,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便只能麻烦三位崇明最德高望重的里长,帮帮忙,替小弟遮掩几番。”这高帽子也戴了,理由也充分,大家都是为利益纠缠,那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陈里长听的顺心,拿过钱袋,重重的拍了下沈是的肩头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沈老爷我们会做的。”孔里长听他算计周全,绝对不是池中物,巴结道:“来日富贵,还望沈老爷记得兄弟几个。”三位里长惦记着事情,哪里还有心情泡下去,起身穿戴起衣服来,沈是躬身说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诸位今日相助,沈某铭记于心!”“那便等着沈老爷平步青云了。”众人寒暄离去。竹屋空了下来,没等沈是起身换衣,便见一直事不关己的柳长泽站了起来,衣带当风的往外走去。路过沈是身边时停了下来。只见他襟口在池中泡的松散,露出了一截香肩,上面还残留着陈里长方才拍下的红印子,锁骨凹陷处盛着一汪清泉……柳长泽舌尖顶紧了上颚。他偏过头从鼻腔哼出一声,硬邦邦的说:“分化势力,挑拨离间,你可真是太傅的好门生。”而后,往前推开了竹门。沈是:“......”这关太傅什么事了,柳长泽怎么阴阳怪气的。沈是系着腰带,突然想起死前和柳长泽最后一个拥抱,他说了什么来着——你永远是我最得意的门生。“难不成在吃醋......”沈是自恋的嘟哝道:“天资聪慧,怪的了我么......”崇明各村里长肆无忌惮的霸占盐矿,官匪勾结,蛇鼠一窝,要抓靠府衙这么几个人,根本是无稽之谈,只能先分化他们的利益团体。陈、张、孔是最为猖狂的三大村,但凡他们一收手,其他小村必会惶惶不可终日,首先乱了阵脚。沈是掐指思量,已经过了三日,盛意跑过来说:“老爷,方才吴家里长也来了,问老爷何时有空,他摆了桌等老爷大驾光临。”沈是磨着徽墨问:“你如何答?”“我照旧说,老爷染了风寒,不便会客。”盛意有点着急的说:“老爷,七日之约已过半,你还呆在府里不出门,此事若不能了,侯爷是真的会要你命的......”沈是无动于衷,他提起一只竹笔在纸上勾勒起来:“外面情况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啊,换着面孔来府衙蹲点,便以为没人认识他们了。老爷为何都说那日你和陈、张、孔三大里长聊过后,他们就突然严打起来,我去问严打什么,众人却闭口不谈......”盛意皱眉。沈是仍埋头于纸上问:“如今还有哪个村没有来探过风?”“基本都来了,有两个小村没来,也派了人在外打探。”盛意越想越烦忧,处了几个月,他还挺喜欢沈是的,急的去抢沈是的笔说:“老爷,别写了,真的来不及了!”沈是把笔高高举起来,一滴墨落在他脸上,他拿手随意擦去,运筹帷幄的说:“别闹,让我写完最后一笔......这件事就算有着落了。”“骗鬼呢!老爷每次都这么说,结果却在画圆圈......”盛意一把将纸抢过,定睛一看,睁大了眼睛:“悬赏?!一百两!!!老爷你贪污了吗!!!”“瞎说什么,都是库房里审案攒下来的。”沈是好笑的接了过来,落下最后一笔,拿上官印盖了上去。又从脚下里取出一箱小圆圈,里头画着简易的山水奇景:“拿去张贴起来,我再多写几份,你们去给各个村子送一下,闹得越大越好!”盛意等了这么多天终于有了动静,步伐如闪电迅捷,许县丞带着张捕快端着证物入库,恍如只见一片橙粉色的霞光轻闪,许县丞揉了揉眼睛:“我老眼昏花了么?”张捕快嘟囔道:“我好像也看了重影......”盛意回头一把拎住张捕快,提着他悬空到了衙门口,脚踹在他屁股上,逼着他大声吆喝:“知县老爷下令了,快来看啊!百两银子,人人有份,快来看啊!”道路上本就有几人伺机窥探着崇明府,不到片刻,便围了一圈人,只见告示栏上张贴着:崇明矿霸,为非作歹,欺压百姓,目无法纪!今为表府衙铲除毒瘤之决心,重金悬赏!即日起,但凡抓到矿霸送至官府者,皆奖一枚山水票,三日后,按票数排名:第一名二百两白银第二名一百两白银第三名五十两白银盛意用内力念了一遍,空谷回音,又拿出手中山水票,拍了拍箱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崇明大多都是说着乡音的农民,盛意怕大家听不懂,推张捕快用乡音说:“大家伙去抓矿霸,抓到一个给一张山水票!三天后午时拿到府衙来,票数最多的人就能拿到二百两银子,以此类推!”别的可能听不懂,二百两白银是谁都明白了,一下讨论声喧天,群众里有人喊道:“若有人造假票呢!”“沈知县可是皇帝钦点的新科状元,我看看谁有那个本事,仿的出他画的山水票!”盛意冷笑,伸出一节玉指,轻点了下告示栏旁边的树,只见,郁郁苍苍的老树,突然万叶凋零,唯余枯干。他又喝道:“查有假票,人如此树!”众人见那一地的绿叶,打了个哆嗦,而后,燃起莫大的激情,也就是说人人都有可能拿到这百两银子!!!遂而拉帮结派,斗志昂扬,掀起了反黑热潮!其他小村见这种情况,以为三位里长早已通过沈知县,提前得到消息,展开了行动,纷纷愤愤不平的不与他们来往。三位里长百口莫辩,心知被沈是算了一卦,但又舍不得两日后便能到手的五十两银子,和悬赏上的重金。一时内忧外患,互起纷争,从前恶霸的保护伞,变成了枪,直取他们的脑袋!沈是的徽墨快磨完了,心疼的转着最后一点,这墨还是他从翰林院顺出来的,读书人做事那能叫偷么! 第25章 他无声的笑了起来。李捕头不明白,但也有些开心,轻松的道:“老爷曾说过,信任是最难建立的,一旦没了,便在也修复不了。”“是啊,间隙已生,人人喊打,谁还敢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去做矿霸......”许县丞弯了走吧,老爷还在等我们。”“别别别......”李捕头露出哭丧的脸:“许县丞,慢点走,这么多铁锹实在是走不快了......”许县丞闻言,小身板健步如飞起来,仿佛方才的喘气,只是为了哄骗他多拿几个的伪装。“你……!”李捕头骂骂咧咧的跟了上去。沈是手拍惊堂木都拍麻了,台下跪着乌泱泱一片矿霸,门外还一堆待审的,他声音沙哑的说:“左边七人,打十大板,小以惩戒。右边八人,每人罚金五两。中间五人,关押三年。拖下去......”“老爷,喝杯茶,润润嗓子。”盛意体贴的端了杯茶。沈是嗓子都快冒烟了,二话不说仰头饮尽。如涓涓溪水流淌过沙漠,从喉管滋润到肺腑,他诧异道:“金银花参茶......崇阳哪里来的人参......”盛意嘿嘿笑道:“侯爷在院子里品茶,赏我的!”沈是抿唇,柳长泽不是最讨厌人参味么。他来不及细思,一个惊堂木又拍了下去,指着堂下呵斥:“你拉帮结派,祸害百姓,开垦私盐数万石,押入死牢,听候拟审!”崇明府的牢狱都塞的满满当当的,沈是让同等罪行四人一间,若有穷凶极恶的恶霸,便让顺和去安抚。不出一柱香,就变得老实本分。后面陆续押着人上来,沈是抽着缝隙说:“江主簿,今日死牢记录交我份。”江主簿整理出来,上前递给了沈是。沈是一抬头,恰好看见姗姗来迟的许县丞,连忙下来替许县丞接过铁楸说:“剩下的就交给县丞了!”“老爷,审了一夜了,快去休息吧。”许县丞劝道。沈是拍拍他的肩说:“辛苦了。”严打矿霸的高峰期,众人自然是片刻不敢含糊,轮班倒的审案。沈是和许县丞也分了工,他审午夜,县丞审白日。一是因为他唯有白日才方便行动,二是因为他已经向京城递了推“许县丞为崇明新知县”的举荐书。沈是打着哈欠,向外走去,正想按照打入死牢的矿霸头子信息,去找找线索,便听见肚子响了一下。他望了下头顶的太阳,被刺的睁不开眼睛。才意识到,原来都快午时了。沈是向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兜里有钱,当然要去最好的酒楼吃点东西。虽然崇明最好的酒楼,一言难尽。“沈老爷,来了,还是照旧吗?”小二说道。沈是说:“照旧。”小二诚心说道:“行,马上送府衙里,沈老爷不仅对我们百姓好,对衙役更好,我们崇明有您这样的父母官,真是上天开眼了......”沈是笑着摇头:“来客人了,你快去吧。”“得嘞!”沈是往楼上走,他有一个常坐的位置,临窗又不显眼的一个地方。可今日显眼了的过分了些。沈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恭敬的拱手说:“下官见过侯爷......”他的声音,像砂石碾过一般,难听的紧。还是闭嘴好了。柳长泽好看的眉皱在了一起,整张脸一下凌厉不少,他不耐的抓过青瓷茶壶重叩在自己对面的空位上,不容反驳的说:“喝光。”沈是抽了抽嘴角......一壶,喝光。他还用吃饭吗?抓什么矿霸,他看所有的矿霸加起来都没眼前这个人霸道。沈是大摇大摆的坐了下来,倒了一杯,饮了口。又看了看桌上的菜色,一个好吃的都没有,似乎也没有动过筷子。沈是朝小二招了招手,指了下这桌。他想了想,又饮了一杯,觉得嗓子好受了点,声音稍微清亮些说:“胡饮可不是浪费了好茶。”沈是给柳长泽也斟了杯说:“侯爷请我喝茶,我请侯爷品品崇明佳肴。”柳长泽眸色晦暗的看着他,沈是似笑非笑的回望。呵,天高皇帝远,小兔崽子,你还要礼贤下士呢。小二及时送了菜上来说:“沈老爷,不早点说是你朋友,怠慢了,怠慢了。” 第27章 沈是懊悔不已。约莫两炷香后,沈是面前出现了一间四合院样式的旧房子,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股浓郁的潮湿味扑面而来。他定睛一看,原是院子聚宝盆的位置,摆了个透明水晶一般的貔貅,足足有半人的大小。沈是沿着纹路摸过,又嗅了下说:“是盐。”柳长泽和沈是同时皱了眉,盐矿采出的盐,大多是混沌不堪的,能提炼成这般成色,官盐都不一定有这个水平。幕后之人,来头不小。沈是往里头走去,便见到案台摆着一个关公像,上面还有三柱烧尽后残留的香尾,而香炉是淡黄色的灰烬。沈是左右转了下,其他地方是普通的家具,没什么特别的。他换了间房,刚一打开门,午后的阳光直直照入里面,恰好反射在他眼睛上,他偏躲开,门侧是一排崭新的铁楸。他随手拿起一把,往面前的盐山上敲去。高耸的盐山如雪崩一样,往下滚动,沈是闻到了一阵奇怪的香味。他认真去闻,又闻不见了。沈是以为是错觉,视线又落在了盐上,确实是盐山,里头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沈是转身出去,却看见柳侯爷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貔貅。“侯爷在看什么?”柳长泽余光掠过他,见到他手里有一把铁楸,直接抢过重重的往貔貅身上砸去。巨大的结晶貔貅像河面上的冰层受到重击,发出“咔嚓”一声,瞬间四分五裂。沈是不解的倾身凑去,只见,原本摆放貔貅的位置,露出一个白色的底盘。柳长泽眸光一动,率先拿了起来端详,随后丢给沈是。沈是接过,被碗底一个细小的豁口划了一下,他疑惑的看了眼柳长泽,是巧合吗?他仔细把玩起此盘,内里白净无暇,外壁勾勒着一副极为瑰丽的青瓷画,是前朝名匠的传世之作。沈是惊叹,怎么会仿的如此逼真,若不是真品在御前,他差点就被骗过去了。想要。沈是如捧着稀世珍宝般,将白瓷盘摆的整齐,还蹲下清了周边的碎盐。柳长泽不屑的低头望去,恰好看到他由于蹲着,露出一截修长的后颈,呼吸不经意的慢了下来,他问:“赝品也值得如此?”“若是赝品比真品还好,自然值得。”沈是欣赏的说道。柳长泽突然冷哼,一鞭甩在白瓷上,从中间裂开了条缝。他说:“妄想。”沈是:“......”生气!你倒是朝我撒啊!为什么要欺负一个瓷器!不是!生什么气啊!沈是心疼的摇摇头,往下一家赶去。情况差不多,同样供着关公,不过这一间却没有貔貅摆件。沈是疑虑越来越深,恍惚间他又闻到了那阵香,他问:“侯爷,有闻到什么吗?”柳长泽没理他。沈是明白了,没闻到。接连两家都没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沈是心头萦绕着不详的预感,他不用侯爷催促,走的又急又赶。零落的乌鸦伴着黄昏飞起,发出几声低吟。面前的青砖红瓦房,透出渗人的森冷。沈是手放在门上,顿了一下,听见柳长泽下马走来的脚步声,才使力推开。几只苍蝇争着飞了出来,他侧过身躲去,耳边还有嗡嗡的声音,而院内头,是一地的散发着腐臭味的死鸽子,显示着主人的仓促,来不及处理。沈是用衣袖捂住口鼻,逐只研究,试图寻找线索,没什么特别的。正打算离开之际,一只灰色的鸽子,脚抽了一下。他眼尖发现,小心翼翼的放在手心。血腥气刺鼻,柳长泽早已入了内室,沈是捧着灰鸽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尊巨大的关公像,左右点着两只蜡烛。蜡烛?半截蜡烛还燃烧着。沈是走近看了下,凝固的烛泪还没有融化,明显是刚点不久,室内也不算太暗,不愧是金贵侯爷,这样都要点蜡烛。他照旧去看香炉,毫无意外,上面同样的落着淡黄色的灰。他一共见过这种淡黄色的灰,四次了。第一次是在活过来时,沈是桌上孔夫子的香炉里。不寻常。沈是如受蛊惑般,伸手去摸那个香灰。突然手腕被人拽住,猛然向后扯,吓得他双手不稳,将鸽子摔落在地上。他瞳孔一缩,连忙去看情况,而鸽子本就是苟延残喘,哪里还经得起折腾,直接缩成了一团,顷刻奔赴黄泉。 第29章 两人一前一后的,在崇明的夜晚行走起来。今夜无风无雨无月明,唯有闪烁的细小星子,在拼命燃烧着自己的光。即使它们太遥远了,沈是一颗也看不见,也仍然铺满了一路,落在他肩上。第18章 甜点柳长泽漠然的走在前面,身后传来一声轻呼,像是踢到了石头,连着的马鞭牵动了他的手臂。柳长泽没有回头,他说:“若握不紧,你今夜便露宿此地。”“下官多谢柳侯爷。”“闭嘴。”沈是从善如流的闭了嘴,他看着面前放慢了步调的人,觉得柳长泽是个很矛盾的谜团。一边威胁,一边体贴。一边上谏下放他到崇明,一边又在替私盐做遮掩,怕他查到。而且,人在看不见的时候,嗅觉格外灵敏。他方才摔倒的瞬间,从柳长泽身上,闻见了那股浅浅的香味,有点像雨后青草。柳长泽想做什么,他总会知道的。起码和柳家脱不了干系。沈是突然张口说:“身居一隅,便粗茶淡饭,教书育人。”他声音低哑,如远古传来的一声吟唱。“身居庙堂,便心怀天下,兼济苍生。”柳长泽心有所感的接道:“太傅教了你不少......”“不如侯爷半分。”沈是敛眸,忍不住谈起新政:“侯爷可知为何崇明百姓,宁愿冒着杀头之罪贩卖私盐,也不愿农耕自足?”许是因为提及了太傅,柳长泽柔软不少,竟愿意同他多说两句:“崇明路远,种的粮食兜售,别说还利,可能路费都不止。”“可大齐有多少繁华都市呢?几乎都是崇明这种乡村罢了。有些政策于小国利大于弊,于大国弊大于利.....”熟悉的论调,让柳长泽意识到面前的人是太傅门生,他平生出一股胜负欲,抢道:“百姓无钱,我便借钱;百姓缺粮,我便开仓。何弊之有?”“可天下并不是侯爷的桃花源,能一切尽如你所愿。岭南之乱,不过是个先兆。百姓负债压身,但凡碰上旱灾水患,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沈是叹了口气:“难道生灵涂炭,是侯爷所想见到的吗?”柳长泽听惯了这种风凉话,有几分轻视的说:“二分利很多吗?还不起就不要借,我不过是给了他们多一条选择而已。”沈是踩断了一根枯木,他缓缓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民众放贷,官府出条例规范,这样岂不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皆大欢喜?”柳长泽脚步一顿,似有所思,而后继续走起来说:“百姓做不到。”沈是垂眸说:“天下苍生都做不到,侯爷就做得到吗?”柳长泽不语。沈是突然上前,紧紧的抓住他:“前有商鞅变法,后有庆历新政!柳侯爷博古冠今,难道不知法之一字是柄双刃剑,为何还要死握不放?”沈是的脸和他靠的很近,他甚至能清清楚楚看见,沈是眼里自己的倒影。柳长泽一贯上扬的剑眉,少见的缓和了些许,双刃剑。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嘴角微微上扯,推开了沈是说:“沈知县,你僭越了。”距离府衙越来越近了,两人沉默许久。沈是他看着不远处微弱的灯火,胸口像压了一块斑驳的巨石,他低声道:“侯爷还记得几日前的杀夫案,或许在放火烧屋之前,那个男人没有死呢?”“侯爷,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沈是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不落的钻进了柳长泽耳朵里。柳长泽神色难辨,卷起了马鞭,将他一人留在原地。片刻后,只听张捕快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过来叫喊着:“大人,大事不好了!”“牢里三人死了?”沈是说。“大人......你......你怎么知道的!”张捕快惊的下巴都合不上。“尸体放哪里了?”“放刑房了,光线亮些。”“去看看。”沈是拉着张捕快,风驰电掣而去。呵,看不见。告示栏旁边的柳长泽看着他动若脱兔的步伐,冷哼一声。而后,目光停留在“悬赏”上面的字迹,一掌拍在“告”字上,木板应声轻微晃了晃。衙外盛意正打着板子,恰巧将这一幕收进眼底的,惊恐的想,我的天,侯爷被老爷气到,打个木牌都没力气了吗?......牢里的三具尸体拖了出来,面容发紫,有呕吐过的痕迹,许县丞拿出一根银针扎入尸体腹部,拔出来时,黑了一片。“大人,是砒霜。”许县丞说。沈是问:“什么时候死的?”顺和说:“未时,大人审后的一个时辰。”沈是环视了一眼众人,他审时三人的口径像对好了似的,如出一辙。本想先去找找证据,再来威逼利诱,供出真相。没想到对方布局竟如此周密,是谁?崇明偏僻,传信起码需要三日,而严打私盐又是他临时起意,谁能做到! 第31章 他看看身上披的外袍,不太清醒伸了下腰,却见下方坐着个眉眼飞扬的蓝衣少年,拿着几本卷轴看得入迷。“侯爷,今日不上朝……”吗?怎么又来看我了?一阵欢呼声又起。沈是把剩下的几个字吞进了肚子里,他还以为自己是病弱的沈太傅,连忙起身去外面,边走边数落不争气的自己:“怎么睡着了.....”柳侯爷眼也不抬,从袖中取出奏折和任命书,丢在他手上说:“半柱香后,返京。”沈是打开一瞧,欣喜的笑了出来,没想到还能赶上。他向外走去,只见众人,已经在收拾东西了,许县丞拎着木椅,第一个看见他说:“老爷醒了!”沈是见众人围了过来,故意板着一张脸:“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居然不叫醒本官,是不把本官放在眼里了吗!”第19章 博弈许县丞急忙站了出来:“老爷,都是我的主意,与旁人无关,我......”“别再巧言令色了!”沈是打断了他,更加高声的说道:“许县丞知错了吗!”众人跪了一片,江主簿说:“老爷,要罚就罚我们所有人吧,这件事是大家......”江狐狸,还在给我玩法不责众。“闭嘴!让你说话了吗?”沈是居高临下的站到许县丞面前:“许县丞听旨!”众人还想为许县丞说话,沈是眼刀扫了过去,压下了蠢蠢欲动的声音。他正要开口之际,李捕头站了起来:“老爷!我不服,许县丞何错之有!”沈是怒斥:“跪下。”众人相觑一眼,竟然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双手抱拳,躬身请命。沈是大笑出声,打开了奏折念到:“崇明县丞许中明,才智过人,励精图治,虽身在偏远,仍兢兢业业,今日平定匪乱,上缴盐矿,立有大功,特封崇明知县,钦此。”许中明愣住不知如何反应,。沈是好笑扶起他:“许知县,众望所归啊!”“许......许某,定不负老爷所托......”许中明哽咽不成声。李捕头大喘一口气笑骂道:“老爷你吓死我了!”“许知县,新官上任要请吃饭啊!这次我可不按什么手印了啊!”张捕快打趣道。沈是拍下他脑袋:“你还敢不签?”张捕快马上说:“签,必须签,卖身契都签!”众人笑着笑着,声音渐小,他们不由的想起,不久之后,沈老爷就要走了......盛意和几个捕头拥抱了一下,连顺和也开始有人抢着抱,许中明一直用袖子擦着眼泪。江主簿摸着胡须,眼睛里有泪光打转,他轻咳的说:“许老爷丢死人啦,这么大年纪还哭,羞不羞哦!”大喜大悲,也终有退场的时候。柳长泽自堂内走出,翻身上马,看了一眼被众人拥趸,正在说“山高水远,来日相逢”的沈是。百姓父母官,若是他,肯定做不到的。沈是如约向他走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像在看他,又像在他身后的崇明府衙几个字。“侯……”柳长泽看着沈是右脸颊上的一颗小梨涡,因为没说完的话语消失,他一甩马鞭往山下走说:“启程。”朗朗晴空,万里无云。这一路有侯爷相伴,比来时舒服不少,去到哪里都有人挤破头的伺候。漫漫长路无趣,沈是拿了盘棋子跳下轿,往柳长泽处走去。盛意慢悠悠的骑着马,见到他手中的棋篓子,扯了下缰绳说:“老爷,寻我下棋,喊一声就是了,不必亲自下轿啊。”山路空气清新,沈是吸了一口,沁人心脾:“不是找你。”“啊?”盛意看了下路上的队伍:“这里都是五大三粗不识字的武夫,老爷不找我,难不成找顺和?”顺和耳尖听到自己的名字回头看了眼,面容严肃,一丝不苟......盛意讪讪的摇摇头:“别把,老爷,那比在轿子里睡觉还无聊呢。”沈是调侃:“你平时不还偷我的棋,去找他下来着。”“不一样,不一样。”盛意嘿嘿一笑,低声凑到沈是耳边说:“老爷是下棋,我们是风趣......嘿嘿”“没个正经。”沈是推开他笑了笑,往前走去。“诶!老爷你还没说,找谁下棋呢!”只见,沈是上了柳侯爷的轿子。盛意对沈是的佩服之意一下子达到巅峰:“老爷......厉害啊......解闷都解到侯爷头上了......”说完他耳边有什么东西划过,他伸手去摸,摸到一朵小花苞。他狠狠瞪了眼前方的男人,猪头,哪里有人往头上别花苞的!盛意的脸,悄悄红了起来。习惯害人。 第33章 沈是目光微动。“破釜沉舟。”柳长泽悬空已久的棋子,终于落下。原是死局的棋盘,却因为柳长泽不经意的一个落点,从星罗散布的白子间,窜出一条黑色的巨龙,破云而出,直捣乾坤。他说:“你输了。”“侯爷棋艺惊人,下官自愧弗如。”沈是起身将蒲团归位,而后,站到侯爷面前拈起一颗白子落下。“生死一念间,绝处不逢生,才是常态。侯爷为何不试试及时止损呢......”沈是躬身:“下官叨扰已久,先行告退。”柳长泽挥挥手,看向棋盘。白云四散却极具张力,一遇变化,便瞬间点星成线,像千丝万缕的锁仙链一样,将黑龙死死困在其中,不得动弹。可这棋,还没有下完。“有意思。”柳长泽轻言。柳长泽拈起白子下了起来。夜幕四合,黑子也隐入夜色,被绞杀到毫无声息。柳长泽将棋盘扫落,半躺在榻上,闭上了眼。一梦,梦到了很遥远的从前。那时候太后还是皇后,他娘是皇后最疼爱的妹妹。他娘在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进宫去觐见皇后,结果不慎受惊生下了他,便难产去世,而他也因为不足月份,智力有所欠缺。皇后对此十分愧疚,对他宠爱到无法无天。柳家世代为官,子弟均是进士出身,门生遍布天下。而家主嫡子竟是天生愚笨,简直是天下笑柄,柳长泽的父亲羞愧的甚至想把他藏起来。若不是碍于皇后的面子......柳长泽眼睫颤抖的厉害,几欲醒了过来。其实也是藏过的。第20章 初见柳府院子里有一棵活了百年的榕树,叶盖如伞,枝干粗犷,两个人手牵手环抱,都不一定抱得住。而此时上面爬着粉雕玉琢的奶娃娃,陈旧老化的树皮蹭在他锦绣华服上,一块黑,一块白的......“小侯爷,快下来!”婢女吓得跟着往上爬,试图去抓他的脚。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奶娃娃的手皮肤很嫩,爬上这棵足以俯瞰整个柳府的树,显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谁敢碰我,我就跳下去!”分明不过五岁,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不容置喙的压迫。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这可是一出生就封了侯爷的金汤匙,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榕树的太老了,长得也太大了,以至于根底营养无法供给到太遥远的枝丫上,生出许多杂乱无章的分叉,刺入奶娃娃的手心里。他很疼,但是上面的景色很美。原来外面车水马龙,人流如虹,有的人衣服是很生硬的布料,丑丑的,打着两三个不同颜色的补丁,和他很不一样。外面的小孩手里拿着一团像云朵一样的东西,三四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吃完后又在地上打了个滚,抛起了小石子,他们在玩什么?奶娃娃恰好卡在了树干的缝隙里,他低头望了下树底乌泱泱的人群,像肉垫一样铺了满地。榕树上有只云雀无忧无虑的,从奶娃娃眼前飞去,长长的尾翼扫过他的鼻尖,痒的他打了个喷嚏。为什么他没有翅膀,可以飞出去。“来人,给我把小侯爷抓下来!”绯色孔雀纹朝服的男人勃然大怒。有侍卫腾空而起,在树上几个轻点回旋,便把他从树上带了下来,底下的人不由松了口气。小侯爷笑了起来,有点诡计得逞的爽快,他怎么会跳下去呢,这些傻子。“爹爹,爹爹,陪长泽玩......”小侯爷有半个月没见到父亲了,挣扎着从侍卫怀里出来,要去抱柳学士。柳学士无视小侯爷,走向了人群,扬声恶骂很久,他的怒火发泄在最底层的小厮身上,天底下除了太后和皇上,没有人可以骂侯爷。动静太大,内院商议的几人也被吸引了过来。小侯爷不知道,他只知道父亲生气了,想去扯一下父亲的衣摆,却迎来了太医署的刘掌院。刘掌院和父亲是至交好友,号了下他的脉说:“侯爷身体弱,手上又受了不少伤,近日不要出院子,修养一个月。”小侯爷不服气:“太医,我今年都修养四回了,身体可好了,都能爬那么高的树呢!”“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侯爷,解释下是何意?”柳学士转过身来,面色铁青的说。小侯爷有些委屈的说:“我......不知。”一道来的柳元宣尚书的儿子柳弥嗤笑道:“小侯爷忙着溜墙爬树,哪里有什么心思听《论语》诗书。”小侯爷凶恶的瞪他:“你瞎说!我每堂课都有认真听的,夫子都说我有进步了!”柳弥八百年看不惯他,抓着机会就忍不住损他两句:“可不是进步大了去,别人五岁作诗,你小侯爷五岁终于把三字经背完了......”小侯爷气的咧嘴,他知道夫子敷衍他,柳家的人也瞧不起他...... 第35章 他身旁钓上了两个奴才,手里的线又动了动,第三个上钩!他站起来去看,只见,一位穿着月白色银丝暗纹长袍的清瘦男子,手里拿着块玉,眉眼带笑的看着他。有些面熟。他心跳突然很快,语调也变得不自然:“捡了本侯爷的玉,便要陪本侯爷斗蟋蟀,不然我便治你个偷盗罪!”男子清亮的笑声,如同夏日的冰块碰到瓷器,发出悦耳的轻响:“世路难行钱作马,愁城欲破酒为军。柳长泽,你很聪明。”是他。第21章 半壶陈酒柳长泽从梦中惊醒,悸动的心跳变成无尽的深渊,世间已无人再是沈子卿了。他下了马车,每一步都如坠冰窟,久久不能平息。他沿着路一直走,看到一个像极了太傅的黑色剪影,立于波光粼粼的湖边。是错觉吗?如同太傅府里碎酒的那夜,他幻想出来“新雪初至”之语。他不可控制的靠近,又害怕破碎了梦境。剪影微微动了下,似乎听见了身后脚步声。不要转身......他内心哀求道。“是侯爷吗?”面前的人,有着一样的笑容弧度,一样的说话语气,不一样的一张脸、一双眼。柳长泽几欲崩溃了。他抓着沈是的手问:“你有没有去过太傅府?”沈是:“什么太傅府?”“侯爷你也来打水吗?!”盛意从另一侧的草丛窜了出来,身上还有两只萤火虫环绕。柳长泽放开了手,他在想什么,怎么可能......那天不过是一个贼,和他幻想的一句话罢了。太傅不在了......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可他只剩下梦了。柳长泽偏过头,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面色如常的往回走。“侯爷,月色很美,不看看再走吗?”沈是扯住了他的衣袖。“放开。”“侯爷不愿留,甩开便是,何必停下脚步呢?”柳长泽微不可见的颤抖起来,难堪、绝望、贪恋快要吞噬了他,他双手攥成了拳。沈是松开了手,口吻很轻:“是下官僭越了,侯爷慢走。”柳长泽闷声而去,惊起萤火四处的飞舞。沈是皱了皱眉,柳长泽心情怎么差成这个样子。漫无目的的萤火虫飞到了沈是身边,有一只落在了他手心上,酥麻麻的,他忍不住握紧,贴到眼前向外打开,竟看到了一点星火缓缓升起。这里确实挺美的吧。盛意说走了过来扶起他的手:“老爷,水打完了,我们回去吧。”“好。”......到京的时候,古道两排新柳抽了嫩芽,一望无际的来路上,徒留几道长长的车辙。“沈兄......沈兄......沈兄......”细微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不断地传来,盛意耳尖微动:“老爷,好像有人在喊你。”沈是好奇的下了轿,便看到一道显眼的火红身影,拼命朝他挥手。沈是眼前一亮,往侯爷的轿子走去,他轻轻撩开窗帷,露出半张喜笑颜开的脸说:“承蒙侯爷一路相送,如今已到京城,下官有旧友成亲,能否先行离去,改日登门拜谢?”他左脸颊的小梨涡,随着话语忽隐忽现,柳长泽挪开了视线。“随你。”沈是向人影处疾徐而去,猛地被意气风发的红衣男子抱了个满怀:“沈兄,你可算回来了。”“你这新郎官衣服都穿上了,我再不回来,不是急坏你了。”沈是笑着,不着痕迹的拉开了距离,他不太适应和别人过于的亲密接触。“沈兄别提了,自从上月冉娘答应了嫁给文通兄,他可是茶不思饭不想,天天都恨不得去崇明接你回来......”李云赋接过话。 第37章 “阿良。”阿良回头,却见到柳侯爷手斜斜的指了指一棵树底下,问他:“你觉得这里埋了东西吗?”阿良走进看了看,棕色的土壤凸起一个小山包的弧度:“回侯爷,埋了。”侯爷在夜风里轻笑,低沉的声音听起来空洞又伤感:“没埋,里头早就空了......”阿良心头酸涩,将搁在手臂的黑色羽鹤大氅披在了侯爷的身上:“侯爷,夜凉了,早些回去吧。”“虞书远查到了吗?”“在孟洋府上。”不出所料。柳长泽的手在桌上叩了两下,起身说:“走吧。”从花木曲折处走出,柳长泽停留在太傅府正红朱漆大门前,他看着阿良手放在金色椒图衔环上,用力一拉,闭的死死的门缝,如一千多个日夜一般逐渐打开。柳长泽微垂了眼眸,每到这一刻,他都有种临刑的感觉。“咦,怎么自己开了。”门外站着一个人,正好整以暇的要叩门。柳长泽倏忽睁大了眼,瞳孔宛如经受地震般的剧烈晃动。第22章 盛世长安门内门外的人两相对望,泥泞的酒气交织在一起,一会是喜宴上的武陵春,一会是落寞小院的新丰酒,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定格了。沈是等了一会没有动静,他有些累了,想要休息,于是径直往前走,突然撞上一堵坚实又温热的墙。“阿良吗?”沈是含糊不清的问,手在面前的人身上抓了两把,又像借力一样,重心靠了上去。柳长泽完全乱了,太傅喜静,府邸也在偏远点的位置,到了这个点,周遭别说人了,连个飞鸟都不见,怎么会来一个不速之客,而这个人还正是......一个避无可避的原因又浮现在他的脑海,柳长泽僵硬的伫立,他深邃的眼里有浓厚的情绪汇聚成了一个漩涡,似要将眼前的人拆吞入腹中。他自虐般的沉声问:“你怎么会来这里?”可惜沈是看不见,所以他不知道危险张开了血盆大口,悬在他头顶上。他仍是醉眼迷离的看着眼前的人,无辜的说:“回家啊……”回家。除了亲人,还有谁能用这个词。自己都没资格。柳长泽的唇线下压,露出一个堪称悲伤的表情。他始终不敢问出口的问题,始终不敢听到的答案,像淬了剧毒的箭,直直插入他胸口。不消片刻,悲伤被妒忌的藤蔓疯狂的绞杀,他眼睛刹那间变得猩红,手不受控制的往上钳住沈是的脖子,每一根狰狞的青筋都迸发着愤怒。柳长泽像被压抑在牢笼里半个月的狮子,突然打开了门锁,体内所有的细胞都叫嚣着,杀了他。阿良吓得脸雪白,这个人不是侯爷派人保护的对象吗?他来不及思考太多,只知道一定不能让侯爷杀了他,他死命去拉扯侯爷:“快放手!!!侯爷!!!快放手!!!会死的!!!”我正是要他死!逐渐稀薄的空气和脖子上的疼痛,让被酒精麻痹的沈是开始手脚并用的挣扎起来,嘴里断断续续的说着:“疼……好疼……”疼吗,不及我千万分之一,你也尝尝啊……柳长泽死死盯着他,手上收力更紧,无论是阿良还是沈是的力气,落在他身上轻的像棉花。沈是迟钝的将手放到了脖子上,试图掰开他的指头:“长泽……我好疼啊……快不能……呼吸了”柳长泽闭上了眼,心脏被沈是虚弱的呢喃密集的穿透,如破布一般缓缓淌着血。再用点力就结束了。但他做不到。他不明白为什么沈是脸上一点害怕都没有,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为什么能用这么信赖的神情看着他,好像料定了他下不了手一样。好恨啊。他颤抖手无力的搁在沈是的脖子与锁骨的交接处,一时揪紧,一时松开。他艰难的换气平复自己的心情,沈子卿,你好样的,死了都不让我安宁是不是……阿良见他终于没了杀意,才脱力的瘫坐在地上,没人注意到沈是的一句“长泽”,是多么的大逆不道……沈是没了束缚,意识稍微回转了点,却也不太清晰,他无端端觉得面前的人好难过,难过的让他心疼,他很想安慰对方,于是伸出一只手往前摸索。直到摸到了男人刀削般的轮廓,以及一丝冰凉。“啪”,柳长泽拍开了他的手。沈是摩挲着两指间的水迹,满脸无措茫然,柳长泽也会哭吗……他从来没见过对方这么脆弱的一面,究竟怎么了?他脑子混乱的和浆糊一样,只觉得贴在脖子上的手,有青筋在跳动,激烈的、灼热的、窒息的跳动,他竟是感觉到了柳长泽的疼,那股难以言喻的疼意,随着对方掌心传递到他皮肤,让他悲伤的四肢绵软,几欲落泪。怎么会这样?他只能凭借本能让自己不要疼。于是,修长莹润的指节慢慢靠近了柳长泽的胸腔,靠近所有疼痛的始源,他轻微的碰触,又想抽回手,可渗入骨髓的疼痛,让他将整只手覆了上去。 第39章 柳长泽声音陡然沉到谷底:“你还妄想进府!”沈是咽了咽口水,算了,你开心就好。阿良也咽了咽口水,这两人连个缝我都插不进去……一夜无梦。沈是醒来时,嗓子像被马车碾过一样,头也有着宿醉的疼痛,他刚从床上坐起,便看见盛意火急火燎的端着铜盆进来:“老爷!快!上朝快来不及了!”沈是看着盛意恍神:“你还在这里?”都到京城了,还要保护他?“老爷有了大宅院,就要抛弃糟糠之妻了吗?忘记了我们曾经在崇明患难与共的日子了吗……”盛意以袖拭泪,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样子。“打住。”沈是屈指揉了揉太阳穴,他极力从噪音中将自己剥离出来,冷静的分析起来,柳长泽为什么对他一个陌生人费尽心思的保护?说是太傅门生也过于牵强了……醉酒后的记忆突如排山倒海而来,沈是呆滞了,他不可置信的问盛意:“昨夜我怎么回来的?”“侯爷啊。”盛意雨带梨花的脸,立马变得殷情起来:“老爷你是怎么做到让侯爷亲自扶着你回来的,太震撼了,别说我了,旁边的阿良都傻眼了。快传授我两招,明天我就成功上位,把顺和踢下来!”秘诀就是,攀亲戚?沈是回想起他深夜跑去太傅府,还说要回家,加上之前的种种行为习惯……说是太傅亲儿子都有人信……等等……儿子……沈是眼皮跳了一下,怪不得柳长泽恨不得掐死他,哪里来的混账敢诋毁太傅清誉。可柳长泽松手了,还送他回来,安排人保护他,这是信了吧……沈是将巾帕整个盖在自己脸上,用力的抹了两把。“老爷,怎么不说话了?”“赶着上朝……”“对对对,老爷你快点把朝服换上,唉,这正四品的官服的面料就是讲究,比崇明好太多了,我可算是有点高官大总管的感觉了!”“盛大总管,你光拿衣服不拿笏,我看没两天大家都要回崇明了……”一阵鸡飞狗跳之后,终于收拾好了,正要出门之际,盛意犹豫不决的开口:“老爷,你脖子……”沈是不明所以的拿过铜镜照了下,颈侧两边有一个青紫的指印,沈是皱眉用自己指节伸上去比了比,恰好是个掌心空悬的弧度,啧,柳长泽这人。还挺心软。他随意取过一个白色毛绒的围脖遮住了痕迹,大步往金銮殿的方向行去。盛意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戳了戳正在布防沈府外围防护的顺和:“老爷吃错药了么,上个朝,怎么笑的和朵花似的……”第23章 兴修水利沈是边走边记着新府邸的线路,下次在跑错,小命就堪忧了。他动作快,对京城有熟悉,没一会便到了宫里。时候还早,他并不喜欢太早到,傻傻的杵着没什么意义,他放慢脚步往常去的小道上走着,自古小道多故事,你很难说会收获到什么……比如前面的兵部付尚书嘴角破了个口,肯定是昨夜又和婆娘打架了,怕被人笑话趁着人烟稀少之际迅速穿梭而过,然而事不如人愿,礼部常尚书贱兮兮的拦住他去路:“付尚书,昨夜又去偷喝酒了吧?”“大丈夫喝酒天经地义!”兵部付尚书反驳。“嘿,天经地义,那你脸怎么这样了。”“别提了,都是婆娘不懂事,嘶……”付尚书嘴角疼的一抽。礼部常尚书哈哈大笑:“尊夫人也是为你好,太医都说你肝不行了,多注意点……”兵部付尚书高声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让你喝试试,我们习武之人,没了酒,就是没了命!”常尚书笑的更厉害:“你朝我凶什么,有本事对你妇人吼去。”付尚书瘪瘪嘴:“大丈夫怎么能和女流之辈一般见识!”常尚书还想继续闹他,余光突然瞧见一个人,他挥了挥手:“沈少卿,别来无恙啊!”付尚书好奇的望过来,沈是向前拱手行礼:“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沈是,见过两位大人。”付尚书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三个月让崇明改头换面的状元?真是英雄出少年……老常你还记得我前年派兵去镇压过一次,好了不过一个月又乱了,那种地方竟也能安贫乐道起来,沈少卿大才啊……”沈是谦逊的说:“大人过誉了,学生不敢当,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罢了。”常尚书见缝插针的说:“可不是,他还是沈太傅门生呢。”付尚书瞪了常尚书一眼,门生就要和你们这种只会打嘴炮的言官站一起吗?他不服气的说:“我看沈少卿是个干实事的,莫和这几个老古董混在一起,今后一定大有作为……”“付惧内,你说谁老古董呢!”常尚书一掌拍在付尚书后背。“你、你等着……下朝我断了你肋骨……”付尚书气的拿手指着他鼻子点了两下,嘴角又痛了起来,看了看身后渐多的人,连忙往前方走去。沈是尴尬又想笑,这兵部尚书武艺高强,但比他武艺更有名,便是惧内的名头,众人打趣他已成了生活常态。也因为这个,即使他新旧党派都没参与,众人也与他相处的不错,平日韬光养晦,两边不得罪,一有什么又能亮出真家伙来,叫大家不好为难。是个顶聪明的人。常尚书哪里肯放过这个取笑付尚书的机会,和沈是告别,又追了上去。陆续又有几人上前寒暄,被柳侯爷亲自迎回京城的名头,让他无论在何时都是所有人的焦点。 第41章 秦掌院抿紧了唇愤愤不平:“那就叫白花花银子,都进了贪官的口袋里!”“非也,蒋图虽然贪财,但人确实有大才,此事他去倒不是坏事。”宋阁老在夹缝中看到了一页泛黄的图纸,笑了起来:“新党旧党,势如水火。圣上让你也找一个……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既要有治水之才,又要有正直监工之心,如此重任,秦怀,你不要让圣上失望啊……”秦掌院醍醐灌顶,忙问:“阁老既然思虑至此,可是有恰当人选?”“翰林院藏龙卧虎,不好说谁技高一筹,你向来刚正不阿,又独具慧眼,我相信你可以找到的。”宋阁老抽出那个泛黄的纸,交给秦掌院:“此图为当年沈太傅‘通济引渠图’原稿,你拿去翰林院给众人开拓才思……”秦掌院大受感动,此等藏品,意义非凡:“秦怀定不负圣上与阁老所托!”宋阁老又抿起了茶:“时不待人,你先去吧。”待秦怀告辞后,老管家替他换了一杯热茶:“阁老,秦掌院死脑筋,你不替李大人说两句?”“我的门生,何需走后门。”老管家端着茶,走了出去,其实也不对,谁不知道李云赋是宋阁老门生呢,多少还是会留意着点,只是你不明示,相对结果公正一些。……沈是下朝在小道上乱逛,他对皇宫比对自己家还熟悉,也不怕走了不该去的地方,柳长泽为什么对他摇头呢……“侯爷,我柳元宣不是知恩不图报的人,我知你后来纵使拉了柳家入水,也始终有心结……”“不必多言,若不是太后开口,我不会帮你们。”沈是停下了脚步,大片的竹林挡住了他的身影,帮什么忙?他寻了个更安全隐秘的位置,细听起来。“侯爷,你、太后、柳家,本就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就算在抗拒,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柳元宣鞠躬道:“侯爷若是愿意,我愿将柳家家主拱手让出。”“谁稀罕。”柳长泽轻蔑离去。柳元宣捋了把胡须,伫立原地看着竹叶萧瑟,柳弥不久后赶到:“父亲这般神色,想必侯爷没有答应。”柳元宣轻笑了一下,如今圣上倚重柳家,又想靠那群冥顽不化的老匹夫压制柳家,国库丰盈后就想卸磨杀驴,那里有那么好的事,而这个曾带柳家兴盛的人,已经快没有利用价值了。“故作清高。如今新政摇摇欲坠,你且看看,头一个推出来‘以死谢罪’的是谁。”柳弥皱眉:“父亲既已算到这步,我们不也如履薄冰?”柳元宣像似听到什么笑话,大笑起来,长长的胡须也跟着抖动:“荒谬,我柳家枝蔓遍布朝野,权倾朝野,手握财力,皆是有实才的能人异士,我看谁能拔的起来。”这种极度膨胀的自信,给了柳弥一阵不安。“父亲,我以为……”“走了,隔墙有耳,莫要多谈。”柳弥朝竹林瞥了眼,与父亲一同离去。第24章 怨不得他会喜欢沈是出于稳妥,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隐入花丛深处,一路心事重重的绕远,像个迷途的旅人。当年圣上和长泽为顺利推行咸和新政,不惜培养起外戚势力与朝内元老抗衡,可柳家又岂是任由使唤的剑,早早的与手握兵权的将军通了亲,给自己捞足了油水,又立了个保命符。如今柳家财权皆有,新政还能否继续,对于他们已经是无关痛痒的小玩意了。这诚然是一个好兆头,人在极度膨胀的时候,容易过分轻敌的……柳元宣忘了,他真正安身立命的根本。侯爷在柳家失去了价值,柳家又何尝不是在圣上手里失去了价值。“你倒是会找地方。”宫内的花丛九曲十八绕,不知何时柳长泽步移到他面前,腰间环佩作响,风姿流走之间,掀起些许凛冽的冷香。香。沈是想起了崇明的异香,约莫方才竹林偷听之事,与私盐绕不开干系,他拱手道:“侯爷见谅,下官随意闲逛,不曾想扰了侯爷观花听风的雅致。”“观花听风……”柳长泽嚼着此句,像嚼着无味的鸡肋。他突然大步沈是逼近,高大的阴影将其笼罩了起来。沈是不免几分心虚,毕竟刚偷听完,就遇上正主,逮谁心里不发怵。年末的天很冷了,柳长泽呼吸间呵出清淡的白雾,带着一丝残余的温度,他倾身向前,抬起了手。沈是下意识捂住了脖子,咽了口唾液,又来……耳畔一声讥笑。柳长泽像是在欣赏他的窘迫,故意停了两秒。而后,手落在他平滑的肩头,指节轻弹,一片青翠欲滴的竹叶,飘然落在了地上。“沈大人,这风听的真熟练。”沈是霎时无言。柳长泽说完便与他擦肩而过。就这么走了?沈是莫名有些失落。沈是身体仍维持着因轻微撞击,形成的小幅度侧偏,他不由去猜测柳长泽的态度,似威胁、刁难,却更似捉弄……柳长泽捉弄人……“沈大人。”“在!”沈是慌忙转身,宽大的朝服抖落了几点花瓣。 第43章 “沈兄!找了你好久了!”文通从后方拍了下他的左肩。“嗯?怎么了吗?”“快和我来!快和我来!翰林院可热闹了,掌院拿了沈太傅的原稿治水图,如今所有人都在临摹学习呢!”“……”我学我自己。“文通,我御前……”文通不待他多说,直接在背后推着他肩就走:“这可是千年难遇的好机会,若是夺得头筹,此后可便是平步青云,一路高升了!”盛情难却,沈是便不再挣扎了,他本来也想去翰林院看看状况,不过会挑个人烟稀少的时刻罢了。“沈兄,你不是御前推了此次治水?文通一拍脑袋:“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这拒绝了又来,可不是让人说闲话么……”沈是无所谓的挥挥手:“学无止境,就是不会才更要学嘛,圣上不会计较的。”李云赋认同的点头,将手中拓本展开:“正是了,况且沈兄见识广博,定有不少奇思妙想!”文通眼前一亮:“云赋兄居然不出半个时辰,便还原了太傅手稿,这可真是救了我们的命了。沈兄,你都不知道前院围了多少人,想看一眼要把头挤破了……”沈是说:“那也要去看。”“啊……为何啊……我不去我不去,我信云赋兄画的,肯定分毫不差……”文通哭丧着脸说。云赋看了他眼,会心一笑,提着文通的胳膊站起来:“走吧,沈兄说的有理。”文通懵了:“什么啊,说什么了?我怎么不明白呢?”沈是好笑的卷起案上的拓本,往文通头上轻敲两下:“你说前院一般做什么的?”文通现在还是翰林院的人,熟的不行的说:“待客居多!”李云赋说:“前院人来人往,别说翰林学士,便是朝堂也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才子,如此盛况若要看上一眼,起码花费两柱香时间,而闲等之际,文通兄,你会做什么?”“聊天啊!”文通双手一拍:“我懂了!本来众人皆想夺魁,必然藏着掖着不愿多谈,但等候时间长了,又有外客纯属欣赏的说两句,自然有人高谈阔论,我的天,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况啊,快快快!”文通说风就是雨,撒着腿就要跑,沈是揪住了他后领说:“不急……发酵还需要时间,你能懂掌院苦心就好,集百家之长,才能所向披靡。”第25章 孟香客不出所料,前院已有人不少人围在一起阐述自己的想法,时至激烈处,竟有几个不顾斯文的对骂起来。李云赋和文通混入人群之中,时而参与辩解,时而将良策记于心中,忙碌的不成样子。向来宁静致远的翰林院,此刻比庙会还要热闹。热火朝天时分,有一位翰林编修处,人聚集的最多,他正侃侃而谈:“江城连着黄河,四周环水,若来年大雨,此处必定涨潮,祸及千里。私以为兴修之事,定以江城为要塞,固坝引流,方可行之……”“实乃真知灼见!”“妙哉……妙哉……”李云赋本无意出声,但见迎合者颇多,不免着急的说:“此言差矣,江城年年兴修,早已固若金汤,在从此处入手不过是画蛇添足,而钱塘江经三峡,水势迅猛,可此间除却堤坝,竟无通渠之道,定是大患之所!”那人兴头上被打断,心里压着火要反驳,却又有些无从下口,一见是李云赋,便撇嘴说:“宋阁老门生,说的当然都是至理名言了。”话里像嚼着沙砾,教人膈应又难受。文通本一听这语气就来气:“你若不痛快,倒是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辩不过别人就在这里阴阳怪气,算什么君子!”“你含血喷人!”大家都是读圣贤书大的,嘴里吐不出两个脏字,被这样直白的训斥,脸上挂不住的涨红,他突然想到什么:“我不算君子,也不会去娶寡妇!”议论的人,被“寡妇”二字勾住了耳朵,纷纷侧目看来。李云赋本还担心文通为了自己伤了和气,正想去阻止,听见此话,立即站了出来,脸色阴沉:“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你我同我翰林进士,遇事不审度自身,反而同室操戈,以恶毒之语去诋毁他人德行,如此行径又与小人何异?!”“真是混淆是非,李给事中和文侍讲,一个骂我不算君子,一个骂我小人行径,莫非仗着官大,还不让人言论自由了!我虽不过小小编修,但若要我为强权所折腰——”那人直啐一口:“想都别想!”自古文人相轻,互相不对眼的数不胜数,更别提像李云赋和沈是这种一来便是风云人物的,面上不说,心里多少都有不服之气。如今被这位编修一挑事,嘴里又颇为正气凛然,而对方却新进一甲三人皆在,四下游散旁听的人,不免心里的天平往弱者身上斜去,纷纷闲言起来。“你倒打一耙!”文通恼怒的叫起,沈是却拉了下他衣袖,示意他别上套,众人聚集于此不过是为了广纳良言,对市井吵架,大多无人去听。沈是转开话题,语气柔和地说:“诸位方才不正说着兴修水利之事?我听着受益匪浅,怎生的突然争吵起来,且不提这些,这位同僚高谈雄辩许久,我见胸襟万丈,才华不凡,能否为我解一疑问?”那人警惕起来,但眼下四品官给他戴了高帽,虚心请教,众人皆瞧着,他若不应,便显得之前的傲骨像个笑柄:“堂堂状元郎都不明白的事情,在下才疏学浅,不一定能解惑。”翰林院里不乏有才之辈,一听这位平定崇明,被柳侯爷礼贤下士接回京城的状元有疑问,一下便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想听听他能问出个什么来。若自己也能解出,岂不是比状元郎还要厉害。“过谦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今日朝过,谁不知我在治水方面是盲区呢……”沈是笑了笑:“只是,我这一路听下来,有说固坝筑基,有说引流通渠,有说灌溉农田,比比皆是……圣上说要兴修水利,在下以为,这些举措充其量只能算‘修’,那么如何‘兴’呢?”诸位闻言怔仲,是也,论修各人看法不同,皆有见解,若想出奇制胜,还需从“兴”字入手,可如何兴呢?此编修也不是泛泛者,他明白沈少卿定有所想,而且肯说。因为不管是他还是其他人,都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只有放弃了参与权的沈少卿才能回答。他眼珠一转,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赌沈少卿必有良言,于是,向三位拱手作揖:“方才多有得罪,不知沈少卿有何高见?”歪打正着,如此焦点,倒也全了沈是提点之心,他缓缓开口:“治水我是外行,但大齐互市推行已久,关内的锦绣运不出去,关外的马匹运不进来,城里的粮食堆积生虫,城外的荒民易子而食。如今修水建道,若凿运河为市,商业繁荣,岂不是流传千古的‘海上丝绸之路’?一点愚见,见笑了。” 第45章 待人走后,盛意好笑的说:“这文老爷,平日也不是这么客气的人啊……”沈是心头挂着那段香,没太听进去,沐浴更衣便睡了。次日朝后,圣上召了柳侯爷和沈是一同在御花园闲逛。毕竟是被宋阁老扣了“莫让天下才子寒心”的名头,不慰问下说不过去:“近日忙着水利之事,疏忽沈少卿了,返京后还习惯,可有什么困难?”说着看了眼柳侯爷。柳长泽像一块千年寒冰,恍若未闻的走着自己的路。沈是说:“承蒙圣上厚爱,臣一切安好,并无大碍。”承明帝说:“那便好。沈少卿昨日翰林院论兴修,可是传遍朝野,连朕听了也不免赞叹,如此才华,为何在金銮殿上自谦?”“回圣上,非臣自谦,臣确实在治水方面,涉猎不足,只是想着若能将新政与此兴修之事,一同推行,岂不是两全其美。”沈是自嘲道:“说来诸位才子定也有所想法,不过碍于行事艰难,施展不开。不像臣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异想天开的胡说。”承明帝向前走了些,他的视线从高扬的寒梅枝桠间隙中落在沈是微低的颈部弧度上,像极了一个人,他目光瞬间深远起来,“有时候置身事外,才能俯瞰全局。”沈是抬头看他,衣袖拢了两下,站定了一步,挺直了腰板,同太傅当年有话要上谏的样子如出一辙。承明帝觉得有趣,他试探道:“朕对沈少卿所言两全其美挺感兴趣,不妨说来听听。”沈少卿会有话要说吗?会。承明帝像寻宝一样获得了短暂的惊喜,但他忘了,上谏,一般都不是什么好话。“新政推行官府控价,所有物品玩件固定价格。本意是达到平抑物价,防止富商暴利之成效。”沈是目光坚毅:“实际上,互市未起,各地价格本就是截然不同,官府不断地抑制,只能导致商人手里的货无利可图,平白砸在官府手中。”“当所有货物被官府兼并,用以销售,官府成了唯一的商家,敢问天下还有哪个商人足以抗衡?”这是在质问承明帝,还是在质问柳侯爷?太傅有这个权利,可沈是没有。承明帝看着他的眼神,从饶有兴致,变成了寡淡。上位者的权威是不容冒犯的。一直高傲沉默的柳长泽突然冷声言:“依沈大人之意,新政非但无利,反而残害苍生了。那为何与官府互易流通之人络绎不绝?”“平民百姓缺乏出口,贱卖工艺,若有官府中转,收益倍增。各大富商垄断货源,暴利百姓,若有官府中转,按价而沽,百姓皆有福祉。若有货卖不出去的,便由官府平价收购,不至于积货于民。何尝不是两全其美?”“短期而言确实如此。”沈是不卑不亢的继续说:“但无利不起早。新政遏制商人的利益,倘若长期以往,货源迟早全部进了官府的口袋,强买强卖必成定局。”“侯爷所谓的两全其美,不过是官府垄断市场、货源、价格,营造出来的假象罢了。当国家兼并市场,那么商贩该如何存活?无人再愿创造利益,社稷如何不萎缩萧条!”沈是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直直的看着柳长泽,一句句逼问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柳长泽霎时觉得脑子有点乱,无法理出个头绪来,若是圣上不在他就一把捂住那张伶牙俐齿的嘴,最好是用布,绑他个十天半个月的,教他学乖一些,不要妄想顶撞自己。争锋相对的氛围下,柳长泽的余光瞥见了圣上阴云轻笼的脸,他沉声抢言:“沈少卿你好大的胆子,敢以诅咒社稷动荡不安!”沈是立即跪下:“臣不敢,居安思危,才能有备无患!请圣上明鉴!”承明帝的不悦被惊疑所压制,他没想朝堂扶持新政怼的满朝文武哑口无言的柳长泽,会为了护着沈少卿,宁愿抢着放狠话唱白脸,逼他不得不唱红脸权衡利弊。固价法废不废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松了这个口,便是打开了废立新政的势头,柳长泽疯了吗?是为了这几分相似吗?承明帝轻笑,他生出一丝畅快,大家都一样。他本也起了废政之心,只是碍于柳家不好落手,而今,打瞌睡便有人递枕头,“下朝了,逛个御花园气氛也能这般剑拔弩张,侯爷何必动怒,不过都是忧国忧民之心罢了,沈少卿大可畅所欲言……”御花园绿意盎然,一点也瞧不出冬天的气息,所以连枝头的红梅都被剥夺了傲骨,像是生活在温室的小花,平淡无奇至极。可天一成不变的冷,无论繁华假象还是烽火战乱的交迭,它仍然兀自生香。承明帝望了眼,吕公公会意,差人扶着,自己拿着剪子去摘。沈是:“回圣上,天下攘攘,皆为利来。若水上贸易成形,南来北往,为了商品流转,扩宽市场,商人自会在贸易的竞争中平抑价格,真正做到抑制兼并,而国朝出台条律为市场提供保障,便足以利民。”承明帝似没有听到般的去接了吕公公手里的红梅,他两手一压,扯下拇指长的一截,带着两朵并蒂而开的花,走到沈是面前。而后,伸出粗糙的指腹压着沈是的下颌的软肉,极具威胁的向上抬。柳长泽侧目看去,指节微动。沈是无畏谏言:“臣以为,新政不应干涉市场,唯有放手让商贾互相竞争,形成良态的货价平衡,国民经济才能真正繁荣昌盛。”不应干涉,那新政一直干涉,岂不是再逼皇上承认自己错了,吕公公听的后颈发凉。承明帝问道:“侯爷以为如何?”沈是目含期待的向柳长泽投去,他知道,只要柳长泽点头,便是给圣上递好了台阶,此事就算定下了。柳长泽偏过头去,淡淡的说:“所言可行。”“起来吧。”承明帝看着柳长泽颇有深意的笑了下:“你可是第一个抨击新政,还被侯爷认可的人,前途无量。”他又将手里嫣红梅花,别在了沈是秋色云雁纹的衣襟上,但他的眼神却在观察柳长泽,他发现他的手越靠近一尺,柳长泽的脸便越难看几分。他低头凑近沈是说:“寒梅傲骨。若运河可成,朕便准你所言。” 第47章 第27章 故人这世上没有能难倒沈太傅的事情。沈是膨胀了。以至于敢不知死活给柳侯爷夹菜。“你若是再管不好自己的手,我就替你废了他。”沈是被噎住。之前在崇明还夹过呢,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他看着柳长泽铁着脸,端起碗,满脸嫌弃的拿着白玉筷子,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虾仁,放入口中。了解了,之前没吃,现在吃了。同人不同命,想当初,他还是沈太傅的时候,难得给柳长泽夹个菜,对方都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现在还要废他的手,大概老师就是用来敬畏,朋友就是用来插刀的,古人诚不欺我。沈是做好心理建设,继续没皮没脸的找着话题:“昨日和翰林进士来的这里,虽然菜色不出奇,但品味实在雅致,不知侯爷感觉如何?”“腻了。”“……”这天没法聊。沈是放弃,随意说起来:“侯爷,可看好运河一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沈是诧异:“侯爷一力主张新政,不怨我废了固价法?”柳长泽约莫觉得他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夹了两口菜才说:“优胜劣汰,有好的自然要换。”这么通情达理……沈是突然觉得柳长泽慈眉善目起来,这剑眉也不是剑眉了,是富贵的远山青黛,这凌厉也不凌厉了,是倒春寒的清澈湖水。沈是得寸进尺的问:“那新政的借贷……”柳长泽淡漠的问:“你有更好的办法。”沈是没有,但是他要说:“有啊,之前说过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让百姓做放贷人,官府配合约束……”柳长泽饮茶清了一口,从鼻腔哼出声:“无稽之谈。”很好,还是那张横行霸道的脸。沈是放下了碗说:“其实侯爷也明白,推新政是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侯爷一出生便是人中龙凤,既不入仕,又不贪财,为何要一意孤行,去走这条千夫所指的路……”柳长泽不爱在外用食,不知道他这么骄傲又别扭的人,是怎么样吃腻了庆元春,推行新政要和多少人打交道?向来痛恨柳家的他又是以什么心态,拉外戚入水的。时到今日,受外戚挟持,被言官唾骂,整日周转于权谋算计之间。柳长泽可以不背负这么多的……柳长泽没说话,只是又倒了杯茶,目光落在他脸上,像透过他在看什么人。沈是开口时,苦涩的笑了下:“咸和新政,是源于沈太傅年轻时大言不惭写的定国策吧……”柳长泽顿了下,又夹了一粒白莲子入口,莲心已被去掉了,清甜可口,像太傅一样,都是好的回忆。他口吻轻松:“没看过。”沈是低了头,眼眶发红:“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咸和新政怎么会有这一句……”桑弘羊的平准法,王荆公的青苗法,刘晏的常平法……这些变法革新,曾被世人烧毁的禁忌野本,被他一本又一本的收集,然后不知天高地厚的试图拼接成新的国论。他自知无解,自知弊病深重,所以被他一把大火烧去……烈火吞噬着扉黄的纸张,那些他呕心沥血研磨了几千个日夜的想法,以及无能为力挽救大齐国祚的自责,一点一点煎熬着他。“老师,你在烧什么?”“一些荒唐言。”“那老师为何流泪?”沈子卿怔愣的摸了下脸庞,一手湿润,他低声说了句:“世间安得两全法……”他烧的是一份救国,却势必会殃民的罪论。背后是压迫、腐朽、欺霸等一系列祸患。用百姓之苦去换国家的强盛。没有一个读书人能做到接受它。沈子卿也不能。可他深知这是拯救大齐现状最好的良药。他做不到。他一出生就是世家之子,不靠祖荫爵禄,凭借自身考取功名,最后位列三公,功成名就。深受百姓奉养,却不能替他们谋福祉,他无法将可以遇见的灾害加身在百姓身上,即便国祚飘摇,他只能不停的去解那些史书上的谜题,可他偏偏命短……有时候沈子卿也在想,他可能是太懦弱,没有勇气去舍弃一生的荣耀,所以拿百姓做搪塞之语,藏住自己害怕从万人敬仰变成祸国殃民、声名狼藉的心。大火将经纶烧成了一团一团的灰烬,这些令人咋舌的言论他从未让别人发现过。柳长泽静默的陪着他,直到火苗熄灭,留下袅袅青烟。回去的路上,倦鸟归林,流云散漫,柳长泽突然说了句:“老师想要的事情,我都会做到的。”沈子卿闻言摇头,叹了口气:“你听话点,我就谢天谢地了。” 第49章 虞书远本身是嘴角上扬的天生笑脸,此刻却嘲讽的要命,疼什么,还有哪里会比心还痛的:“谁杀得青君?”沈是阖眸,不忍的开口:“自裁。”室外响起来轰隆的雷鸣声,紫蓝色的光劈裂了黑云翻腾的天空,降下如洪流般的大雨。“你胡说!”虞书远一下站了起来,她音调骤高:“青君……青君怎么会……留我一个人……”“若他知道你受困孟府的真相呢?”虞书远仍是不信,她质问沈是:“你是谁?孟洋藏了我两年,他怎么敢把这么大的把柄告诉别人!你怎么知道的!”沈是说:“没有人能拥有喜爱,而不向外展露的。”“什么意思?”“前朝隐制青花缠枝莲白瓷盘,那是你独立完成的作品,你烧窑手艺欠缺,成品总是易碎,所以你一共做了三个,一个烧毁了,一个破了,还有一个给了沈太傅……而破的那个,我在贩卖私盐藏点,看到过。孟洋或许是觉得,你个人的作品没人认得出来……”他想昭告天下,又怕被发现,所以故意放到了很遥远的崇明。雨声越发急切,像银瓶乍裂,铁骑金戈,像大珠小珠嘈嘈杂杂的撒了满地。虞书远的指甲嵌入肉里,沈是觉得自己很残忍,他知道的太晚了,以至于不愿将真相告诉虞书远,如果她能逃走,未尝不是好事……“是你说的?”虞书远突然问。“不是。除我之外,太傅门生柳侯爷,也见过这个瓷盘。我想……”沈是顿了下说:“信,是柳侯爷送的。人,也是柳侯爷害的。”又是一道电光闪光,照的两人面色青白。虞书远说:“我与侯爷无冤无仇,他为何害我?”“想你替他收集孟洋贿赂官吏的罪证。”虞书远咬牙说道:“害死青君,还想我替他做事,他简直是痴人说梦!”沈是不出声了,他在昨夜闻到孟洋身上的香,寻找收遍京城都找不到的爱妻,还有那方瓷盘,便知道这个人只可能是虞书远了。而虞书远和徐青君如此恩爱,怎么会另嫁他人,定是徐青君被挟持了。既然如此,虞书远为何会在他们回京没多久,就逃了,唯一的解释,便是柳长泽发现了,并毁了孟洋的筹码。沈是信他不会滥杀无辜……所以,唯有徐青君自裁。室外的雨似乎累了,变得缓慢、细弱,像潺潺的溪水从花间流淌,从一颗又一颗的鹅卵石上跳跃。沈是悲悯的看着虞书远,或许在今日之前,他还认为真相是可以逃避的,但在他问出柳长泽那一句时,他就明白,最难放过的是自己。他柔声问:“虞书远,你能放下吗?若能,我送你走。从此天高海阔,再没人能为难你……”沈是没说下一句,他多希望虞书远能就此放下。“我……放下……”虞书远笑了。“嘭!”,雷鸣与雨声一同爆发,而这一次是如同万军席卷,战鼓激烈,震的天地动荡。“绝、不、可、能!”虞书远发出凄厉的、绝望的、屈辱的沉吟,她瞳孔越荡越厉害,笑的越来越癫狂。沈是闭上了眼。……“喂,徐青君!我警告你,这可是给子卿的藏品,若是烧毁了……”虞书远拿着一截长芦苇,去挠徐青君鼻子。徐青君半个身子蹲着,正在调弄火候,冷不丁被弄得打了个喷嚏:“祖宗,你别闹我,就烧不毁!”虞书远将芦苇甩开,两手一拍,跳他背上,白净的藕臂勒在徐青君脖子上,她眼尾轻扬,说不出的妩媚妖娆,语气却是凶凶的威胁道:“闹就敢烧毁了吗!让子卿叫御史台的言官,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徐青君背着她走到沈子卿面前,放了下来,在她肩膀上点了两下:“子卿,你看好她,等下鬓发烧了,要翻天的。”沈子卿笑着说好。可半天也没见虞书远动弹,像个木头人一样。沈子卿问:“书远,你怎么了?”“嘘。”虞书远神神秘秘的和他说:“我被点穴了。”沈子卿错愕:“青君还会武功么?”虞书远若有其事的点头:“只在我这独步天下,厉害吧!”沈子卿:“……”若不是看在藏品的份上,我现在就走!宋奉安都比你们赏心悦目!……世间好物不常留,彩云易散琉璃碎。太美,太好,太圆满的故事,往往到不了头……徐青君死了。虞书远惨笑的浑身脱力,她颤抖的滑落在地上,无声流泪,断断续续的说着:“我这些年,这些年……究竟算什么啊……他怎么能……他怎么能这样……”沈是很想去给她个拥抱,但君子礼法限制了他。其实拥抱也无用,世间上的痛苦无法感同身受,他除了做一个旁观者,什么也做不了。 第51章 柳长泽气势磅礴的转过身,眼有精光逼近他:“大理寺无案不立,试问虞书远何罪之有?”沈是:“杀人。”柳长泽:“谁。”沈是:“仿瓷圣手徐青君。”“荒唐,没有尸首,如何入案!”沈是嘴角一勾:“所以,要查。”“你威胁我。”柳长泽双手环抱,倾着身看沈是,像野兽即将撕碎猎物前的凝视。“不敢,弃子自救罢了。”柳长泽伸手抽掉了他莲花玉冠上的簪子,动作快而粗鲁,连着冠也晃动不已:“那我便看看,沈大人还能管几天大理寺。”说罢,疾风骤雨的向外走,撞的偷听的盛意转了一个圈。盛意追着后面问:“侯爷,那人,人怎么办啊!”一支玉簪直直飞了过来,正中红心般的插在盛意头顶,柳长泽磨牙凿齿的说:“看好他!”盛意手抖着将玉簪取了下来,咽了口水:“这……冲我发什么火……又不是我的簪子……唉……下人难当……”……“岳父,上午御花园沈少卿请旨废固价法,侯爷居然认同了,这是何意!”工部侍郎蒋图皱的眉心一个“川”字。柳元宣转着脑袋说:“国力强盛,下一步自然是平慰百姓了。”“岳父是说圣上想废新政?”“狡兔死,走狗亨。飞鸟尽,良弓藏。”柳元宣睁眼瞟了下他:“圣上哪里是要废新政,是想要折柳啊……”蒋图将鎏金镂空雕朱雀的手炉重重的砸桌子上:“侯爷,不是姓柳吗?!竟还赶上去给人递刀子!亏得岳父还在宗族宣告转权于他,真叫人心寒齿冷。”柳弥用骨瓷汤匙舀了一口新入贡的上官雪燕,润了润嗓子说:“侯爷金尊玉贵,连圣上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我们这些臣工,姐夫习惯就好。”“我看什么不放在眼里,不过是见风使舵,仗着自己和圣上从小长大,迎合逢上,等到风雪来的一日,好寻一处庇护。”蒋图不屑的说:“忘祖背宗,没了柳家,他又算个什么东西。”“蒋侍郎,慎言。”柳元宣阖目,他要的便是这个效果,让柳长泽众叛亲离,而他独享柳家宗主之位。蒋图也知失言,转了话头说:“不过圣上既有此意,我们又当如何?”“不如何,柳家这棵大树枝叶繁茂,折两枝权当让圣上安心了。不过,也不能白折了就是。”柳元宣骨碌的睁开了眼:“蒋侍郎要把握机会,兴修水利事紧,工部尚书告老还乡后,此位可是空悬已久了……”“岳父还不知道我么,谈水利,满朝文武,我认第二,谁敢言第一。”蒋图倨傲的说。“好,是我柳家好儿郎。”柳元宣往柳弥处看去,突然问:“弥儿,可是孟洋送来的血燕?”“正是,初一十五,他倒是孝敬,从未落下过。”“叫他近来收手,崇明事出蹊跷,我看这事没完。”柳元宣摸了摸胡子:“多事之秋,切莫节外生枝。”柳弥说:“是。”柳元宣又笑了下:“萧儿这两日身体好点没?”柳弥说:“儿妇已无大碍,就是夜半醒来,时常说想家。”柳元宣:“她嫁于你也有七年未还家了,自然是挂念萧将军的……你也早些回去,别让妻儿烦忧。”“儿告退。”柳元宣又和蒋图闲话起来。……翌日,沈是下了朝,便被李云赋和文通截住,沈是忙着回大理寺处理虞书远的事情:“有事?”文通左右张望,满脸惊恐的说:“大事!”沈是看着李云赋,李云赋也点了点头。沈是心下一沉,随他们往翰林院赶去。只见,李云赋和文通的位置堆满了稿纸,蝴蝶装的水经注被翻得从中间断裂。沈是疑惑地问:“草图被偷了?”文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若是被偷了就好了,我是根本想不出来啊!”沈是:“???”沈是拿起一张,抖开详看:“这不是有构思吗?所以究竟寻我何事?”李云赋说:“沈兄博览群书,我和文通想了三日,发现运河无论走那条线,都必然会经过洛江,但若是修坝,便会阻止运河的交通,不修,洪水来袭,又将有大祸……”沈是闻言便要走:“那你们找我有何用?”文通立马拦住他的腰,拽着往里拖:“沈兄,你不能走,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而此时,翰林院前院,柳长泽下了朝过来,在画前看了许久,似将拿每一笔每一划都刻进了心里,然后朝阿良招了下手。阿良便攀上案台,珍之又重的去取沈太傅的原稿。“你是何人私自……” 第53章 “沈少卿说太傅原稿有备注,可惜学生马虎,竟摹忘了这一点……”宋阁老向外踱步,他看了眼地上的尘土,目光深远的像远望去,高高的围墙遮住了他一半的视线,唯剩下一片湛蓝的天空。“云赋,你有何想法?”李云赋垂首告知:“此处地势高起,又有天然峡口,川流被迫汇集到峡口后,再突然变宽,水势便会缓慢下来。因此不会出现洪水喷发现象。”李云赋的手落在了高耸的山脊上:“此处形肖‘鱼嘴’,将河水分为内外支流,而内流靠近城中平原,外流不受所限。”“学生以为,可以垫高内流,压低外流。如此当水流缓慢时,便会往内侧多蓄一些水,灌溉农田,保证春耕用水,恩泽千尺。由于‘鱼嘴’的弯道形状,当水流湍急时,凶猛的水势冲击弯道,会导致洪水向外侧倾斜,不会祸及内侧城中百姓。”宋阁老拊掌称赞:“分四六,平潦旱。无坝引水,巧夺天工。实乃千秋万代之妙策。”李云赋面露笑意,难道有些孩子气:“让老师见笑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云赋啊,你没有记错……”宋阁老长叹一口气:“这个葫芦口,确实不在原稿之上。”“那为何……”宋阁老口吻怀念的说:“这个葫芦峡口,确实不是天然形成的,原本是一座小山,横断了江流。我和子卿年少轻狂,认为此处若通必大有裨益,便头脑发热,点火烧岩,生生炸开了这座山……”李云赋睁大了眼,老师常年克己复礼,竟也有如此胆大妄为的时候……宋阁老笑着摇了摇头:“但是,我们当年没有你聪明,面对川流,并没有想到什么解决办法,反而当年水患,闯了大祸。我原稿呈天子时,已做好了以死谢罪的准备,只是先帝仁慈,暗下将原稿毁去,又命内侍重临摹了一份,将此处备注删去了……”宋阁老眼中有泪光闪烁:“至此,我便夙夜忧患,谨言慎行,生怕行差踏错半步,以伤先帝之明,以负再造之恩。”宋阁老抬手,又顿了下,抚上了云赋的额头,语气似有感激之意:“好孩子……”宋阁老还记住了一个人。沈少卿。凛冬将去,万物苏始。时光像轮回了一个春秋冬夏,又回到了原点。那些破碎的往事,被人用熬好的乳白浆糊,一点一点的拼凑成记忆里的样子,然后翻开下一页,等待着有缘人落笔……“文通兄,年末不过数十日,时间不等人,我正忙画图呢,你拉我来看什么摹本……”付江没好气的抱怨。“嘿,你有本事就别来看,没拿到第一,别说同院一场,没关照你……”文通叉着腰说。付江会意,姿态谄媚起来:“文通兄这是有什么新想法了,给小弟借鉴借鉴呗,我听说醉仙楼上了一道新菜式……”“去去去,不稀罕你的东西……有好酒再来两盅!”文通拿起笔,吊儿郎当在摹本上圈了个点:“你觉得像什么?”付江拍手:“这居然有个峡口!”“可不是嘛,还有呢?”付江挠了挠头:“这……像……木鱼?”文通气的去拍他的头:“我看你才是个木鱼!是‘鱼嘴’!‘鱼嘴’!”“文通兄,我真不明白,这究竟什么意思……”文通摇头晃脑,神采奕奕的说:“嘿,天机不可泄露!”付江瞥了嘴:“不仗义!”文通纹丝不动。“武陵春十壶!打包送你府上!”文通眼都不睁。“新丰酒十壶!”文通笑了:“好咧!”付江说:“那文通兄快告诉我吧……”文通神秘莫测的说:“分流。”“啥?”付江愣了。文通拍拍他胸口:“十壶啊,今晚送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沈是赶到大理寺的时候,门口已经围了一票孟洋的人,而孟洋堂而皇之的坐在了衙内,慢条斯理品着茶。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少卿回来了。”小吏迎了上来,走动间带着银两磕碰的声音。沈是摆了摆手,让他不必多言。孟洋站了起来,笑的和煦,朝他行礼。沈是也热情满溢的点点头,然后目不斜视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坐上了堂座,沈是笑着说:“真也是奇事,这天底下竟也有孟善人状告的事情?”“大人说笑了,孟某今日来不是为了状告,而是为了寻妻。”孟洋招了招手,有仆从端了一方朴素的墨条上来,包裹的纸是御用的白麻纸,看起来清贫至极,实则用料金贵的不行。沈是一撇便知是“徽墨”,用御纸包着的“徽墨”。 第55章 我了解的少……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八苦,我有哪一种没尝过呢。柳长泽松开了手。“若是虞书远反咬一口,沈大人,你就全盘皆输了。”沈是转过来看着他,笑的如檐上长风,无羁又无忧:“事已至此,侯爷不如拭目以待……”柳长泽招了招手,阿良将一枚侯府令牌递上。“见此令,如见我本人。”柳长泽拿过,交到了沈是手中:“清流正道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沈是,我给过你机会的。”沈是敛眉,我早已不是清白人了。因他而起的骂名,因他而生的执念,合该他一一抹平。沈是拱手道:“谢侯爷恩典,沈某必当鞠躬尽瘁,不负侯爷信任之托。”“我不曾信你,不过是”怕你瞎趟浑水,自寻死路……柳长泽顿住,扭头就走。行至远处,阿良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今日翰林院勒着沈少卿腰的人是同科探花文通,平日与榜眼李云赋、付尚书侄子付江交好……”“你很闲。”柳长泽睨了他一眼。阿良立马闭口。“继续说。”阿良心里翻了个白眼:“文侍讲和付编修时常一同喝酒,探讨治水……”“谁要听他的事情!我问你孟洋呢!”人心难测,明明是侯爷让他去查的事情,还不让人说,阿良怀念起从前的善解人意的沈太傅,更加憋屈的说道:“自沈大人走后,孟洋便赶去了牢房……”孟洋是个审时度势的人,他自知无力扭转局面,便寻求最有利的解决方式,带了酒饭打点狱卒,又派仆从将牢房清扫了一遍,铺上了舒适的被褥,但他也没有做的很过分,授人以话柄。牢门传来开锁的声音,虞书远在一旁站着,见到他直接背过身去说:“你还敢来。”她穿着一袭嫩黄色的襦裙,背过去的身影如刚抽条的柳枝,发髻被一支做工粗糙的木簪松松的别着,孟洋看着她脚腕,裹着一层白色的布,手攥的生疼,这样差的布料……“我是你夫君,为何不敢来。”孟洋步步相近。虞书远闻言怒火攻心,气的肩膀微颤,但依然不动,等着孟洋快到身边时,直接拔了木簪,猛力刺去。簪子在临近孟洋脖颈的时候,被他一手擒住,正擒皓腕那道长疤上,他看着虞书远,看着虞书远眼底翻涌的恨意,按捺不住的惨笑起来,他挥手让牢房的人退去。虞书远的手还在使力,她满头青丝如瀑布落下,眼眶深红的说:“你来一次,我杀一次。”孟洋取下了她手里的簪,向牢外丢去,而后手搂上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虞书远奋力挣扎,孟洋贴在她耳侧恶毒的说:“你这样,真美。”虞书远用另一只手,一巴掌扇了过去,清脆作响,孟洋的脸上徒留浅浅的红印。“你是在打我吗?力气小成这个样子,不知道以为夫人在和我调情呢。”孟洋古怪的笑着,手温柔缱绻的抚摸她的脸颊,卷着她的长发:“虞书远,你的手废了,你不知道吗?你现在就是一个除了姿色什么都没有的人,想杀我,想为徐青君报仇,你凭什么?”孟洋抓着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我就站在这里,让你掐,你都没力气掐死。”虞书远恨的呲目欲裂,用尽全力的收紧指节,但她的手除了发抖、弯曲,竟再也合不到底,孟洋嘲讽的脸落在她眼里,她恨自己的无能,她偏过头去,从嗓子眼挤出一声:“滚!!!”孟洋勾着一边唇,将她脸转过来,鼻尖抵着鼻尖,看似很亲昵的说:“心很疼吗?你跑的时候,问过我疼吗?我和你朝夕相处的两年多,你一点留恋都没有吗?虞书远,你有心吗?”虞书远眼睛死死瞪着他,恨不得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听到此言更是发笑,这个害她家破人亡的人,还敢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真叫人恶心。“呸。”她啐了口口水在孟洋脸上。孟洋没理会那口水,面不改色的贴上了虞书远的唇,那像似披着薄薄外衣的水蜜桃,咬一口便汁水丰沛的唇:“夫人这么着急相濡以沫吗?不急,你要的我都会给你。”说罢,孟洋攻城略地的探入她的檀口,她用贝齿去咬孟洋的舌头,却被孟洋锢住了颌骨,男人粗糙的手指挑逗的抵在她下颌软肉上,羞辱至极。她只能用舌尖去推阻,孟洋突然抽身而去,哑声说:“夫人离家几日,倒是热情了不少,说来也是想我了吧。不然神隐天下的虞书远,怎么会自投罗网的出现?”孟洋的指腹压在她水光潋滟的唇上,眼神晦暗的说:“夫人听话,如今尸首不明,只要你否认杀过徐青君,我便随时都能接你出去,你依旧是孟府的女主人,依旧是我最爱的妻子。”虞书远却笑了起来,她一笑竟有摄人心魄的媚意,她语气轻柔,像最蛊惑人心的巫术:“我要什么你都给吗?”孟洋看痴了,微微的点头。虞书远笑着说:“那我要你的命。”第32章 君子之交淡如水孟洋的手瞬间收紧,虞书远不甘示弱的睨看他:“怎么,给不起了吗?”孟洋五脏六腑牵的生疼,近乎像就这样掐死她算了,但看到她脸上的一道红指印,又泄了气,转而去将散落的青丝,挽至虞书远耳后:“夫人,别再说让我生气的话了,明知我脾气不好,容易误伤了你。”虞书远还要说话,孟洋捂住了她的嘴:“嘘,不说了,今日夫人心情不好,定是这牢房环境太差,夫人住不习惯……我去唤人来安排,明日再来看夫人……”孟洋逃似的离开了牢房。虞书远闭上眼,瘫坐在床上,双手捂在面上,她没有哭,只是想把自己藏起来,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她抬头看去。沈是手里拿着那只木簪走了进来:“委屈你了。” 第57章 孟洋拱手:“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孟某无才,只能想法子替大人分忧,偿还恩情。”沈是没接话,转而问:“此物何处有售?”“如今几乎已无,多是前些年,有的人家剩下来,没来得及丢的。”沈是仍是无头绪,但……文通应是弄不到……他上前摸了摸此香说:“孟兄好意我心领了,但为官者不能收百姓毫厘,也请孟兄谅解。”“此香不难得,阿是说如何,便如何吧。”孟洋使眼色让人收了香,歉意笑道:“我这人自来熟,见沈大人比我小三岁,又称我一声兄,叫声阿是,不会介意吧。”沈是正视他,手在桌子上敲了两下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孟兄你我还是淡一些好。”“那也请沈兄,同我夫人君子之交。”孟洋语气阴恻恻的,而后笑着说:“时间不早了,多有打扰,今后还得沈兄多加照应。”孟洋告退后,盛意摇着头说:“讨好加威胁,老爷你危险了……”沈是正了正衣冠:“走了,出门。”盛意抖着说:“这个时候出门,老爷,想我一起陪葬嘛……”沈是不理会的继续走。“老爷,不能出去!”盛意手往脖子上一抹道:“你没了,大理寺就要换人,孟洋不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说的什么话,天子脚下,也容得他胡作非为!”盛意拦到他面前:“那老爷为何近日来都不出门!”沈是叹了口气,两指夹着一封邀函,上盖着宋奉安的印章:“你敢不去吗?”盛意颤抖着接过,委屈的脸都皱了起来:“那……也带上顺和……老爷,我一个人承受不来……”沈是拿着信函拍他的头:“还闹呢,我这是去拜访,还是去打架……排场摆到内阁首辅的面前去了!”盛意只好噘着嘴使唤顺和:“你你你,快去把香给老爷找来!”又苦兮兮的跟上沈是,嘴里叨叨:“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别念了,留着力气跑快点。”沈是笑了笑。“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宋阁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亲邀你去他府上,我瞧瞧……上面还是私印……老爷你何德何能啊……”沈是捂住耳朵上了马。盛意茫然的看着他轻快的背影:“这怎么还挺高兴的……”日光渐弱,牢房里便更暗了些,但即便是如此,里头的人,仍然是美的夺目,她阖目坐在榻上,身上依旧是很粗鄙的布料,那些锦绣华衣,被丢在一旁,无人问津。孟洋安静的坐到了虞书远身侧,虞书远也没睁眼。孟洋伸手去碰她姣好若春花的侧颜,临近之时,她有所感的偏过头去。孟洋手悬于半空:“你不报仇了吗?还是你以为一辈子不和我说话,就能杀了我?”虞书远像一尊佛像,不悲不喜,不为所动。孟洋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宽大粗粝的手掌里,像被蚌包裹着的莹润珍珠,他爱不释手的抚摸:“你若一直这样也挺好,不说话,就不会伤人。这般说来,我应该早些时候就把你毒哑的……”他动作看似轻柔,却带着无法反抗的力度,虞书远自知挣脱不得,便松了力,不做无谓抵抗。孟洋笑了起来,自说自话:“你害怕了吗?从来都只有你教我难过,哪里有我伤你的份……”孟洋微屈食指,勾了下虞书远鼻尖:“你啊,就是看准了我心软。”“可对别人……那就不一定了……”虞书远终于眼睫颤动了一下。第33章 品茶孟洋一贯俊美的脸绷到了极致,似乎下一秒就会向你展示他青面獠牙的模样。“你在意他。”语气平淡的像拿着生死簿勾了一笔的判官。虞书远克制不住的肩头微动,她怕孟洋,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经过多日悲痛遮掩后,又露出了冰山一角。“抖什么,天太冷吗?这般娇气,也就我受得了你。”孟洋做出拿她没办法的样子,伸手在一侧华服旁,取下了一个白玉瓶,倒出乳白色的膏体,用指腹推开,细致的抹在虞书远手腕的疤痕上:“再冷也要把药擦了,大夫说了,每日要涂三次,这疤才能消的掉。”孟洋揉捻的力度大了些,将她手指顺开,沿着白净的指根往上推:“你看,少按了几日,感觉筋骨都有些拉不开了。”虞书远又恢复冷若冰霜的脸。孟洋觉得呼吸如钝刀子割肉的疼,不过人找到了就好:“我不怪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我没藏好你,让你被他人觊觎,受他人蒙蔽……”孟洋十指没入她柔嫩的指缝间:“你涉世未深,不知道天底下男人都一样,越是阿是这种看起来高洁的君子,背地里坏心思越多。他嘴上说的冠冕堂皇,今日还不是一样承了我的情。我知道你故意把自己关在这里折磨我,但这样的人值得你信任吗?他迟早会抛弃你,不再庇护你……”虞书远听着他的话,只觉得匪夷所思。孟洋拉起手,吻了一下:“你不要难过,我会替你讨回公道的。”虞书远蓦的睁开眼,如江心的一轮秋月白般引人心动:“你要做什么!”孟洋抬起脸来看着虞书远,笑的纯良无害:“夫人好几日没和我说过话了,虽然是为了别人,但我也很欢喜。”虞书远不由想起了那两年多暗无天日的日子,她身边没有一个人,一开始还有侍女,后来连侍女都不见了,那个院子很大,除了孟洋她谁都见不到,替她梳头,盥洗,打扮,她像一个任人摆布的物件,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的被剥离,她不由从后颈爬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这个丧心病狂的变态。 第59章 人群一下围了上来,此路是断断走不通了。“老爷,抓好我。”盛意足尖点地,正要飞檐走壁。沈是说:“不。从城郊绕过去。”盛意伸手去摸沈是额头:“完了,完了,病糊涂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盛意不听他的,一个跃起,被沈是推开了。他驾马自行而去。盛意垂头丧气的跟上:“老爷,我可以打晕你吗?”“这是个警告。”沈是看了眼郊外的密林,月黑风高,杀人越货的好日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百姓是无辜的。”盛意仍然摇头:“怨不得算命的说我,没有当官命,这思想觉悟不够……”“咻”林中一支羽箭飞来。盛意没好气的等箭都到沈是眼前一寸了,才掌风动起。沈是神气自若。“老爷,你这样我很没有成就感。”沈是笑了笑,指了下他后方。盛意看到脸都青了。漫天羽箭如同暴雨梨花针般席卷而来,盛意站在马上两手挪动,真气四溢又聚合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箭拦截于半空,而后他纵然跃起,衣袍猎猎飞扬,羽箭霎时变换反向,他双掌向外一推,如万弓齐发。此时的盛意,悬于空中,踏箭而飞,如同姑射仙人。沈是在下方拊掌感叹,恨不得吟诗一首。然后,在马背上被人揪住了后领,倒着后退。夜明珠也失手,滚落在地上。第34章 遇险屋漏偏逢连夜雨。沈是对这个不捂嘴的行为表示疑惑。礼尚往来,所以他也没喊盛意。打斗的声音似乎又大了些。沈是突然开口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侯爷这样太不计后果了。”“老爷,我是顺和。”沈是皱眉:“那你还不放手。”顺和朝身后的人看了眼,见无异议,才收了衣领上的手。沈是两指绕圈正了下领口,拽着缰绳掉了个头,往前走了几步说:“你不去帮忙?”“顺和奉命保护老爷。”沈是望着前方笑了下:“你这般敦厚守矩的人,什么时候也会揪人衣领了。”话是对顺和说的,人看的却是另一个人。柳长泽不语的看着他,整洁端方的朴素衣袍,衣领有故意立起,显得腰身挺立,发丝一丝不苟,用一支竹簪束在乌纱莲冠里,任尔东西南北风,自岿然不动。柳长泽对上这双没有焦距,却能洞察人心的眼眸:“沈大人今日君子德芳,赴的是谁家琼林宴?”沈是了然:“下官只赴过恩科琼林宴,阁老寻我不过是问及旧事罢了。”柳长泽尾音上扬:“你如何答。”“本无旧事,从何而谈。”沈是轻声道。“走吧。”柳长泽夹了下马腹,顺和会意牵起了沈是的缰绳前行。沈是见他有一路相送之意,躬身说道:“此地不宜久留,烦请侯爷远离危墙之下。”“那你缘何在此。”柳长泽语气淡漠:“沈大人,是不信吧。”“故意闭门不见,故意亲近虞书远,故意激怒孟洋,不就是想看看孟洋能做到什么地步。”柳长泽放慢了步伐:“如今的结果还满意吗?”“是,下官不信。”沈是垂眸,头也低了一些,他仍是想不明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孟洋能做到首富,自然不是良善之辈,又岂会为了一个女人,光明正大刺杀朝廷要臣。倘使下官出事,他逃得掉吗……难道他身后有人可只手遮天……我确实想不通……”“人生八苦无可医,痴情二字最伤人。沈大人能说出此语,怎么不知痴情背后——”柳长泽停了下来,赤色的马横在他面前:“是疯魔。”沈是抬眼,怔愣的念着:“何谓疯魔……竟能比得上守财者眼前之金,卫道者心中之义吗?”“能。”柳长泽朝他伸出手:“好戏没登台,角儿却差点没了。沈大人,本候对你甚是失望。”沈是看不见,但他也知道柳长泽是何意,他的手伸进了袖中,握住了那块令牌,微微颤抖。不能给。 第61章 他后悔了。他手上逐渐干涸的血液,让他后悔莫及,利用别人的真心为自己谋取利益,他和奸诈小人有何区别?因为他一己私欲,差点让身后紧靠的这幅胸膛,不再有余温。沈是打了个寒战,他从袖中取出令牌,放到柳长泽绕过他腰肢紧握缰绳的手里,他颤声说:“侯爷说的对,我……我偷奸取巧,德行有愧,不配……为侯爷效。”“你放肆!”柳长泽本来就是憋着一把火无处撒,一听这话都快气炸了,抓着那块令牌就往他胸口塞:“我侯府的门是你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我告诉你沈是,你死也只能死我手上!”沈是闭上了眼。冰凉的令牌,如一块寒铁坠在他心上,压着他一路沉到了底。他再度开口:“徽州沈是,愧对天地君心,引咎相辞,此后……”“闭嘴!”柳长泽目光如炬的盯着他,手指着他头上竹簪:“你也配戴竹于顶,你何尝有咬定青山的执着顽强,千锤万磨的坚韧敢当。区区一点取舍都担负不起,还妄谈天地君心,休要辱没这几个字了!孔孟之道,圣人之言,就教会了你畏首畏尾,优柔寡断吗!”句句字字鼓动着沈是耳膜,振聋发聩,他怯弱自责,被这样坦然于天地,反而久违的轻松。像河水底下的石头,用一层又一层的清水遮掩,害怕人窥见他被腥臭腐烂的淤泥包裹住的模样,可等到有朝一日重见天日时,才明白洗去污垢,方能新生。他是太傅时,不能错。他是沈是时,可以改。怀中的令牌逐渐温热,沈是手贴了上去问:“侯爷,不怪我吗?”“自己闯下的烂摊子,自己收拾。”沈是鼻子微酸,眼角有泪泛起,他说:“好。”第35章 喜欢“好什么好,让你说话了吗!”柳长泽听见他那抑扬顿挫的尾音就添堵。他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不悦的看了下沈是一丝不苟的头发,似乎要将沈是后脑勺烧出两个洞来。“嘶——”沈是的手覆上了头。柳长泽磨了下后牙,不轻不重的拍了下去。沈是往前一倾,疼的闷哼。柳长泽狐疑的看着他:“刚耍完以退为进,又开始演苦肉计,本候要看的是温酒斩华雄,不是沈大人的三十六计。”沈是不出声,怕他再借题发挥,挺直了身子。束好的发髻离柳长泽很近。柳长泽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线,抬眼往前驾马,不去理他。他行事乖张惯了,甩起马鞭又狠又辣,像在抽什么仇人一样。马受疼跑得飞快,苦了马背上的沈是,头一突一突的疼,兀的撞到柳长泽下颌,疼出泪来。这样的疼痛让他醍醐灌顶。他突然想起一个事情。能够解释柳长泽对他异样的关照和纵容。他的脸都绿了。这次是真的慌了。马蹄声如战场上的金鼓,踏的是热血激昂。沈是也激昂的猛烈颤抖。柳长泽察觉到不对劲,收了鞭子,烈马的步伐缓慢起来。他不耐烦的问:“怎么了?”沈是抓紧了他的手,仍在颤抖,柳长泽眉头皱的更加厉害。柳长泽不熟练的伸手去碰他的头,看看情况,指尖方至发丝。沈是头皮发麻,忽然出声问:“侯爷……是不是……”柳长泽呼吸浅了些,安静的听他说。沈是咽了下口水:“喜……欢我……”柳长泽的手倏地攥成了拳,冷笑两声。拎着他直接丢下了马,一骑绝尘。满目空寂,沈是在惶恐之余,生出一丝落寞,似乎在惋惜后背残留的温度。但太浅了,浅的他发现不了,他满脑子被大逆不道,天诛地灭的字眼填满了,沈是紧张的手心都是汗,他伫立在原地听着远去的声音,缓缓地拍了拍胸口。长叹出一口气。“这么凶……应该不是……肯定不是……绝对不是……”柳长泽只是喜欢男人。也不是什么男人都喜欢。没事。 第63章 怀中的人个子小小的,力气还挺大,推开他就跑了……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后来听说小侯爷不请先生了,颇为惋惜,连宋奉安都被请去教习柳家小神童了,他还没有第一个门生。此事变成了心结。起先是密切关注小侯爷的动态。有人说,御赐的花瓶被人砸了,柳家吓得赤头白脸,小侯爷跳出大言不惭的说:“是我砸的,谁敢置喙!”,简直是个混世魔王。沈子卿想,敢作敢当,勇气可嘉。有人说,小侯爷用金钱引诱内侍跪在地上,给他骑大马,还组局斗蛐蛐,弄得世家子弟一片乌烟瘴气,简直败坏风气,有辱斯文。沈子卿想,善假于物,冰雪聪明。渐渐也就生出了,非他不可的心思。还不信收不到他做门生了。五年后,皇后下命让小侯爷做太子陪读,小侯爷天不怕地不怕,唯独不能得罪这个赐予他显贵的衣食父母。沈子卿意识到机会来了,才思大发,动不动就上谏,一会写个文采斐然的策论,一会儿上表个引经据典的歌赋,最要紧的是,他青词写的一流,无人能出其右,加上与百官周旋应酬得当,不久便得到皇帝赏识,封为了太子少傅。入宫的第一天,他正行在筳讲的路上,捡到了一只玉镯,上面有一条透明的鱼线。他顺着线抬头望去,记忆中的眼睛,褪去了水光,清亮的像一块被冰泉蕴藏了多年的黑曜石。是你。沈子卿笑了。兜兜转转几年,我第一个门生,依旧是你。教小侯爷确实是一个很困难的事情。不是传递知识难。而是太聪明了,以至于有点跟不上。小侯爷从不读书,但是与游戏上的天赋,惊人出奇。自创了几百种新奇古怪的游戏。时不时给你拿个自己做的鲁班锁,解不开今日就不用来教他了。或者是自创了一幅军棋,要你将他杀得片甲不留为止,才肯听你讲学:“本候从不听手下败将说话。”一副棋下的十分难缠,沈子卿都不知道他怎么书没读两本,釜底抽薪,围魏救赵,瞒天过海等兵法倒是用的炉火纯青。下至尾声时,天色都黑了。“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我方才险夺你将棋,你虽有恨,但局势已破,再行追击不过是有去无回。”沈子卿吃掉他一子:“行事为人也好,切记不可意气用事,”小侯爷咬着旗帜,突然站了起来,笑的耀武扬威,俯身两指弹掉他的相棋:“少傅教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我既然敢穷追不舍,自然是有九天之骁将!”第36章 旧岁“你倒是学以致用。”沈子卿欣慰的点头。小侯爷咧开一口大白牙,眼睛都笑弯了:“子卿若是现在举白旗投降,我便不吃你的帅,给你留几分少傅薄面。”“有志气,那我今日便在教你一招。”沈子卿弹了下他眉心:“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如何大获全胜,叫你输的心服口服。”小侯爷的笑,眼见着没了。沈子卿好笑的摇头。小侯爷想将棋盘全部扫落在地,但是这样子卿就不会和自己玩了,他撇嘴说:“不服,我要再来一局!”沈子卿永远想不明白,小侯爷为何总是想赢他,似乎输给宋奉安的时候,也没有要吵着下第二盘。沈子卿揉揉他的头:“愿赌服输,这局赢了,你明日可是要把《孟子》的梁惠王和公孙丑篇,背给我听的。”“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断然不会骗子卿!”小侯爷拍着胸口说:“但是我想再加一篇,再来一局!”沈子卿笑着用两指压了下晴明穴说:“亥时了,长泽听话,早些回去睡吧。”小侯爷见他这般,拉下他的手,有些紧张的说:“子卿累了吗……”“那可不是。”阿良收着棋盘说:“老爷早朝后,要全神贯注的给太子和侯爷筳讲,讲完了,还要陪侯爷下棋,铁人也扛不住……”沈子卿扫一眼阿良,阿良噤口不言。小侯爷听了难受,咬着唇走过沈子卿面前,张开手环着他的腰,像个刚长没多久的青笋竹,恰好倚在他胸口:“子卿,我去和姑母说,不要你去筳讲了。”沈子卿捏了下他的脸:“好你个侯爷,不仅要劳我的神,还要削我的官,真是师门不幸。”彼时,他也才二十出头,装模作样摆着先生架子,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小侯爷脸埋在他身上,过了良久,才闷闷的说一句:“那我以后,三日再寻你玩一次……”沈子卿会意,却故意伤感的说:“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侯爷这是嫌弃老夫了吗?”“子卿不老。”小侯爷连忙搂紧了他:“我不想子卿如此辛苦……”“小侯爷什么时候这么懂事了。”沈子卿心头一暖,微微打了个呵欠,拉开他说:“叫少傅,一点忠孝礼让都没有。” 第65章 “呵,天天只知斗鸡打鸟的金枝玉叶吗?”沈子卿气道:“若在玩乐中能得以智慧启迪,为何不能寓学习于游戏?我看你才是冥顽不化的老古板!孔圣人对子路和冉有尚且不同,你读论语百遍,怎也没学会因材施教,扬长避短的道理!”宋奉安知他有理,却无法接受,冷哼一声:“贪图玩乐,胸无大志!”“有大志你也当不上侯爷!”沈子卿气冲冲的走了。宋奉安眉头紧锁,还是朝他背影说了句:“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子卿对小侯爷教习三年,光见才长,不见德生,难道不需自省一下。”沈是停下脚步问:“侯爷纯真善良,赤子之心,何处不见德?”“那是在你面前。”宋奉安上前接过了他的帖:“此事我可以帮你推,但是终究推不了一辈子。他如今目无尊长,顶撞先生,来日便可目无法纪,为非作歹。沈子卿,严师出高徒,你这样纵容他,只会毁了他。”沈子卿捏着宴帖的手,没有放开,宋奉安接着说:“学生如幼鹰停崖,先生如崖边长松,你一日不放手,他便一日生不出羽翼。子卿不觉得,侯爷过于依赖你了吗?”旁人都看得出的事情,他又岂会不知。沈子卿抽过宴帖,收入袖中,低垂了眼:“宋奉安,你着实令人讨厌。”既然要收徒,收谁又有什么区别。宋奉安不以为然的离去。沈子卿赴了赏荷宴,他本意是想多点门生,分散一下对侯爷的关注,稍微疏远一些,让侯爷去看看身边的景,身边的人,不要孤僻的给自己画地为牢。可没想到出了大乱。沈子卿沿着莲池闲散的走着,却没有多少雅致。周遭皆是赞美莲池之声,说着“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唯有一位和侯爷差不多大的幼儿在对着莲池摇头,沈子卿颇为好奇,他问道:“小公子,在看莲池?”“正是。”此人转了过来,眉眼与侯爷有几分相似,恭谨的说:“见过少傅。”“你认得我?”沈子卿问。“今日赏荷宴来的多数是柳家子弟,少傅如此气度,我又不曾见过,想来也没有别人了。”沈子卿笑了下,转过去看了下莲池:“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如此悠然美景,小公子方才为何摇头?”小公子谦逊有度的说:“宫里的莲池太过讲究,多少留白,多少枝蔓,连荷叶的大小都精心设计过。美的像一幅无懈可击的山水画构图,反而失了灵气。”寒冬腊月里赏荷,本就是极为讽刺的事情。沈子卿看他见解不凡,容貌也喜人,欣赏的问道:“你是柳家哪位公子?可有师从何人?”第37章 我不是你门生小公子拱手,声音带着变声期的一点嘶哑道:“户部侍郎之子柳弥,师从宋中丞。”沈子卿扶起他的手,惊喜的说:“原是奉安门生……”“少傅。”小侯爷死死盯着他扶着柳弥手臂的地方。沈子卿话未完,偏头向人声处看去,他顿了一下,有几分愧疚,而后泰然的说:“侯爷也来了。”“少傅要给柳府学堂传道受业解惑吗?”小侯爷眼带恨意的逼问。沈子卿不悦的看着他,小侯爷手里握着马鞭,衣袍褶皱还未理顺,头上有细密的汗珠,狼狈而嚣张,和礼数周到又文质彬彬的柳弥形成鲜明对比。沈子卿想起宋奉安的话,不免哀其不争的替他压了下衣袍道:“君子死而冠不免,你这般行事,那里有个侯爷的样子。”小侯爷拍开他的手,高声道:“我没有!他就有吗!沈子卿,你是不是要收他做学生!”太难堪了。沈子卿半阖了眼,人群的目光已经被吸引了过来。他低声道:“侯爷,此处人多口杂,有什么话,不如回去再谈。”小侯爷立马吼道:“谈什么谈,你谁都不许收!”这天底下除了太子,谁配做你门生!只是,怕给沈子卿惹祸,他没有说出来。柳弥躬身,体贴的说:“既然少傅与侯爷有事要言,我便先行告退,下次再登门拜访。”沈子卿歉意回礼。小侯爷见他俩你拜一个,我拜一个的更加来气,抓着柳弥不让走:“你这个讨厌鬼挑完事就想跑,没那么容易!”“放手!”沈子卿沉了脸:“柳长泽,我便是教你这般为人处世的吗?!”“我不是你门生!”小侯爷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有些着急的去看他,却不肯辩解,他私心里觉得自己没说错。“你!”沈子卿睁大了眼,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挣开他抓着柳弥的手,冷声道:“那便不是吧。”他拉着柳弥离去,不愿再和小侯爷纠缠,宋奉安说的没错,他教不好,就该放手。三年的心血都喂了狗。小侯爷看着沈子卿冷漠的背影,冰冷的语气,恐惧的发抖,他问到:“不是,是什么意思……”沈子卿头也没回,不想再和他多言一句。小侯爷的世界瞬间坍塌成灰色的一片,他仿佛又被拉扯回了百日宴那天,鼎沸的宴席,空寂的小院,而这时抱他出来的那个人,手正牵着别人……他眼红的要命,为什么他想要的,总是会被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 第67章 浓郁的药香在黑暗里格外突出。沈是躺上了床。仍是避无可避的想起了负荆请罪的事情。因为,第一个给他负荆请罪的人,是柳长泽。十三岁的柳长泽。“他走了?”沈子卿问。阿良说:“还未,在面壁室里跪了三天了,我们也不敢拦他,今日除夕,老爷还是去看看吧……”沈子卿从袖口取出一封折子:“你送去,他自会走。”阿良垂首接过,却见上面赫然三个游云惊龙的字。请辞书。阿良错愕道:“少傅,这是……”“半柱香时间,他不走,我就离京。”沈子卿将遮住靴子云纹的雪抖落,转身进了房,关门的风,将屋檐上悬挂着的红飘带,高高扬起。小侯爷走了。面壁室里只遗留下一本被撕破的奏折,还有几点干涸的水痕。小侯爷行至门口时,回首看了眼门扉。窗花和斗方,贴了满府,喜气洋洋的。而那扇门,始终未曾打开过。“少傅,晚膳好了。”阿良轻唤。没有回应。阿良走进,将袖子挽起些许,冒犯的拍了沈子卿。他已经望着窗户,发了一天的呆了:“少傅,晚膳好了。”沈子卿僵硬的看了过来:“哦……那去吧。”“是。”阿良替他收拾了一下,没有多说,也不能多说。桌子上摆的是简单的家常菜,沈子卿吃了两口说:“阿良,你也坐下吧。”“少傅,奴不敢。”“让你坐下。”沈子卿低而坚硬。阿良伺候了他多年,知道他脾气,便坐了下来。阿良想起,很多年前这饭桌也是闹哄哄的,沈府的人都比较随和,兄弟连襟也多,只是后来,大部分都跟着沈阁老致仕回了乡,留下来的渐渐也走远了。直到三年前才好了些,小侯爷经常从家宴里偷溜出来,硬是蹭着少傅说没吃饱,见到他们都倒胃口,左右才又有了点人气。阿良夹菜,不知小侯爷去哪里。有人手忙脚乱闯了进来,沈子卿皱眉,阿良喝道:“什么事,门都不敲,一点规矩都没有!”下人气都喘不上来,语无伦次的说:“侯爷,侯爷,跪在门口,衣服都脱了……”阿良站了起来,立马要往外走。沈子卿将木著“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坐下,吃饭。”“天寒……”阿良急道。沈子卿瞥他一眼。阿良坐下了。除夕夜里,家家团圆喜庆,唯有这个千金之子,肉坦自缚的跪在他门口,背上还挂着一捆藤条。鹅毛大雪慢慢飘落,他的嘴唇紫紫的挂着冰粒,像结了霜一样。下人们着急的替他披上棉被,拿起暖炉,陪他跪了一地,求他赶紧回去,姜汤热了一道又一道。小侯爷的声音比风雪还要冷:“近我者,满门抄斩!”沈子卿听着下人的回禀,将手上的筷子都折断了,他平稳的说:“换一副。”“少傅……”沈子卿闭上了眼。直到新的木著送上来。他刚接过,便不稳的摔落在地上。他立即站了起来,急若流星的向门外赶出。小侯爷睁不开眼睛了,若不是太冷了,身体都僵了,估计早已倒在了地上。沈子卿推开了门。第38章 负荆请罪小侯爷连门声都没有听清,仍是低着头跪着。 第69章 小侯爷扎进他怀里,不管不顾地说:“少傅,我错了,我会改,你要的样子,我都能做到,我错了,不要抛弃我……”率直无邪的是他,聪慧机敏的是他,大逆不道的是他,口出狂言的是他,洗心革面的也是他……一个人怎么会天南地北,完全背离又融洽……沈子卿的手缓缓落在他背上,带着安抚的意味:“软硬皆施,步步为营,侯爷学的很好,差点把我骗过去了……”小侯爷浑身僵硬。“你很好。”沈子卿又轻抚了两下:“奉安说的没错,挟才作恶,后患无穷,我竟不知你已有如此心计……我教你才,你会了。我教你德,你学不学?”“学!我学……只要少傅愿教我……我什么都学……”小侯爷带着哭腔搂着他。沈子卿心神疲惫的扶着他躺进了被子,又拿了两个汤婆子,一个给他抱着睡,一个给他垫着脚。那日之后,小侯爷就和变了个人似的,骄纵仍是,但很有分寸,让人不爽又挑不出错。于他也是,总觉得雾里看花,好的不太真实。像宫里的莲池,留白、大小、色彩,都是精心打磨过的。不会在一口一个子卿的叫他,不会随时想要见到他,也不会再抱他,保持着近又疏远的距离。一切按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又好像完全变了轨道。他多了一个得意门生,失去了一个爱闹的小侯爷。发乎情,止乎礼义。沈是往被子里缩了下,像受伤时的小侯爷一样。白云苍狗,浮生若梦。以为很久远的事情,都藏在了满屋的青草药膏的香里,从清淡的气味侵入五感,残遗下清凉火炙的余韵。沈是看着檐上又束起了一道道的祈福带,新春再临,侯爷今年会去哪里呢?沈是不由自主的伸手去够,不上不下的悬于半空。他和柳长泽像互相约定好一样,有意无意的错过,除了早朝再没交集。“沈兄!醉仙楼走起!”文通拍上他的手。沈是恍惚的收了下指节,笑了下说:“明日卯时便截稿了,你们不去抱佛脚,倒先庆起功来。”“云赋兄这里!”文通朝外挥手,云赋像在找他的样子:“沈兄这话说我也就算了,云赋兄什么人物,还需要抱佛脚吗!”李云赋也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叠梅干,沈是拿起两颗放入口中说:“这么说是完成了,交掌院了吗?”“早上寻了掌院,说是去工部商议择稿标准了,估摸着今日能回来都不错,我和云赋兄打算值夜再去看看。”文通也抓了一把说:“云赋兄哪里弄得,滋味不错。”李云赋说:“方才盛意摆在书房,让我拿了一叠,还有文通兄爱吃蜜饯金桔……”文通将梅干又放了回去,转身便往书房跑,李云赋喊道:“付兄还在醉仙楼等着呢!”“金桔要紧!”文通没影了。李云赋和沈是相顾笑了下,也一道走去。“稿子交了,明日再聚也不迟,兴修水利这等大事,云赋兄切莫掉以轻心……”沈是有些隐隐担忧。“盛情难却,付兄硬说近来对他帮助颇多,不去便是记恨着他往日鲁莽,不愿与他深交。”李云赋无奈的咬了口梅干:“左右也无事,不如偷得浮生半日闲。”沈是觉得自己杞人忧天,明日截稿,也无大碍,便点点头说:“也对,快一个月了,你们也没休息过,不要饮酒便是。”书房里有撞了什么东西的声音,沈是和李云赋走快了两步,正巧赶上文通端着金桔出来,一连咬着三个金桔,酸的脸都扭曲了。李云赋说:“没人和你抢……吃这么急干嘛……”“好吃,你不懂……”文通酸的眯着眼说:“快去吧,付兄等急了。”沈是往书房里瞅了眼,无甚特别,唯有案头摆着三支,顺和寻来的香……他正生疑,却听文通说:“沈兄你没事把那带毒的香放在案头,怪吓人的,我方才拿金桔,差点碰到了……”沈是问:“你见过?”“见过啊,有些不良老客栈,每逢鼠蚁泛滥的时节,都会点一下,便宜又省事。”文通说的坦然。李云赋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进去望了下说:“这香看起来寻常无二,若是被人不知情的人点了,那可不是一大冤案。”文通又咬了一颗,牙酸的发软:“是啊,我就见过有些穷困潦倒的赶考学子,又要奉圣人,被迫无奈去客栈顺了点这种香,没想到害了卿卿性命,可悲可叹……”李云赋问到:“沈兄,近来受理了这类案子?”沈是神情有些微妙……第39章 孩子文通塞了一颗金桔在李云赋嘴里:“大理寺的案子还要知会你一声么,云赋兄,吃桔吧……”李云赋窘迫的含着说:“文通兄提醒的是,我逾矩了。”沈是缓和了下,朝两人叮嘱道:“饮酒误事,早些回去。”文通愣道:“沈兄不一起吗?”“府衙还有案子,改日再聚。”沈是拱手拜别。李云赋似乎有些失落,作了个揖和文通走了。 第71章 怎么会有这种人。孟洋知她不是温存,却也由衷惊喜,眼睛亮了几分。虞书远高傲的蔑视着他,抽走了手,孟洋也随之黯淡。她突然也不想做什么了,只是朱唇翕合的说了句:“孟洋,你真可悲。”喜怒哀乐,都由她支配。孟洋胸口钝痛,他宁愿见虞书远骂他、恨他,也不愿见虞书远这幅轻飘飘,似乎无欲无求的样子。这让他觉得,虞书远不是活着的了,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再挽留住她了……不可以。孟洋攥住了她的手,身体往前压,眼神晦暗的覆在她耳边说:“虞书远,承认吧,你舍不得我。”他拼命揭开陈旧的伤疤,试图唤醒对方的恨意:“当年你主动解开衣带,却没能对我下杀手。而今有机会远走高飞,却留在牢狱里让我牵肠挂肚,为什么?虞书远,可悲的人不是我,是自欺欺人的你!”虞书远恍若未闻,没有什么能让她动容了。再羞辱的往事,也不过就是人心上的一道坎,迈过去,就不值一提。孟洋见她没有反应,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笑容:“你怎么可以不怨我了……”他总是良善的面具霎时龟裂,露出面目全非的狰狞模样,不消片刻,他变得更加柔和了,他说:“没事……没事……”像在说服自己,像在说给她听,这样的粉饰太平,让虞书远有些不详的预感。孟洋眼神一凛,手拉着她的手,滑到她小腹处打转,唇靠在她耳边,像毒蛇在侧,咝咝的吐着蛇信子:“除夕将至,你若不怨了,我们正好阖家团圆……”虞书远仿佛听见惊雷贯耳,震的她天旋地转,她睁大眼,抓着孟洋的手,颤声问:“什么意思……”孟洋笑的甜蜜又渗人:“书远,我们有孩子了……”虞书远晕了过去。大理寺乱成了一团。沈是前脚安排人请大夫,后脚还要把孟洋赶回去,片刻没停过,心里还着急着虞书远,匆匆忙忙往牢里赶,突然被一个狱卒拦住:“大人,别院有人再候。”沈是无心理会:“叫他改日。”狱卒上前,按住了他的手,带着不可言说的逼迫意味:“大人,请。”沈是正色,消息竟然这么快,还好他对谁都没提过。狱卒带他绕了两间房,不是寻常的别院,刚一推开门,便看见坐着的人,骤然将茶盏掷到他脚下,茶叶夹着水渍四溅。他大发雷霆的呵叱:“你瞒而不报!”滚烫的茶水几乎连沈是的衣角都没碰到,而柳长泽的手却被烫的通红,还往下挂滴水。沈是看的眼疼,连忙从怀中取巾帕。柳长泽见他还游离在状况外的样子,更添三分火:“你跪下!”沈是环顾了下内室,仅有他和柳长泽两人,他看着那手,还是从门口往前走到了柳长泽身边,才跪了下来。柳长泽见他竟敢挑衅似的跪在他面前,气的手都在抖,举起来就要往下打去,却见来人跪着低头,将一方兰色的素帕捧于额前。他手顿了一秒,猝然往下打落巾帕,偏过头去不看沈是,重新坐正说:“解释。”第40章 蒲苇沈是看着落在地上的素帕,倏忽觉得现在的柳长泽和从前的小侯爷有些相似,在他面前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礼仪,意外的觉得亲近了许多……易怒,任性,嚣张,不可一世。但连丢茶盏都刻意控制了距离。沈是笑了下,很慢的抬起了头来看他。青云出岫图的长袍,玉带紧束的腰身,端方的程子冠,像个论诗琼楼玉宇的文人墨客。但他五官不似当年稚气,斜飞英挺的剑眉,鹰隼般黑亮又锐利的眸光,散发出凌于天地的强势。小侯爷是真的长大了。柳长泽半天听不到回复,板着脸的去看沈是,恰好四目相对,他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白皙的皮肤和红润薄唇的衬托下,有几分妖气,让人心烦意乱。柳长泽皱眉,手动了动,却发现茶盏,早已被他摔了出去。他神色不太好。沈是才犹如游魂归体,生涩的张口说:“我无话可说。”沈是可以找很多借口,但是不想虚假的去和柳长泽周旋,他确实夹带私心的隐瞒了,并且他也想看看柳长泽怎么想的。可这落在柳长泽眼里便是木已成舟,你奈我何的得意。“你当然无话可说!”柳长泽重重拍了一下圈椅扶手,那扶手是花梨木的明制款式,细细的,彷佛随时都有可能断掉。沈是的头又低垂了下来,颈部的弧线像在示弱一样的讨好,在柳长泽沸腾的情绪上封了一层冰,但又用无法接受的言语点了一把火。柳长泽的气息变得沉重许多,他失望又克制的说:“仗着我给你的令箭,拿去拉拢京城首富,促成一段皆大欢喜,百年好合的姻缘!沈、大、人!包公什么时候不斩国舅,去搭鹊桥了!”沈是听他语气,感觉胸口像被一双手给攥住了,隐隐作痛,忍不住想辩解一下:“我没有……”“你住口!”柳长泽闭上眼,吸了口气说:“先是给探监权,美名其曰给孟洋薄施小利,诱敌深入。实际上是为了缓和虞书远绝境求死的情绪,你怕什么,怕一尸两命吗?还是怕我挟天子以令诸侯!而后释放城郊行刺疑犯,加深孟洋信任,让他知道你会放虞书远出狱,激他说出怀孕一事,给虞书远搭足台阶回府!” 第73章 “文侍讲,我们老爷等着你的好消息。”醉仙楼里一个小二拦住了中途离席小解的文通,拿着一包黄皮纸叠的小方包给了他。文通一把打落:“你是何人。”小二不急不缓的捡起:“从前侍讲因爱慕寡妇闹的名声奇差,御史台弹劾不穷,我家老爷见你十年寒窗不易,好心替你压下,保住你这顶乌纱帽,文侍讲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吧。”文通脸色突变,拽着他到一旁假山之后,左右环顾了一下,压着声说:“你想干什么!”小二像是见惯了这种人,将方包塞在他手里。文通手捏着在抖:“这……是……”“巴豆粉。”小二轻声说:“文侍讲放心,你们都是苦读圣贤书的名官,老爷不会让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的,只是这付尚书太不识趣,拿他侄儿出出气罢了。”文通心下咯噔,若要投药便要所有人都中招,不然很容易被发现有人下药,若是都中了,便可推说是菜品不干净。此事不难为,但是他们今夜还要去交治水图……文通觉得蹊跷,定不会如此简单。文通将此物推回他手里:“柳尚书相助,我已报恩,此事我是断断不可为之,你寻别人吧。”小二冷笑:“报恩,文侍讲是指你咸和大典一事吗?”文通立即捂住他的嘴:“你乱说什么!”小二拉着他的手,露出一点缝,便继续挑衅道:“若是让你好友知道,是你替尚书找到的错处,是你支开的人,是你害他贬黜,不知文侍讲如何自处呢。”文通眼有泪旋,他无力的撑在假山上:“我……我也是……迫于无奈……十年寒窗……我不是故意……”小二推开他,躬身恭敬的说:“文侍讲是个聪明人,莫让白壁染微瑕,白白辜负了这一身功名。”文通接过了那包药,攥的死死的,只露出一点黄色的边角。他心神不宁的往回走。只听后面的人说道:“老爷说了,最近秘书郎致仕,有一空缺,望文侍讲办事妥帖,前途似锦。”文通抿唇,走的又急又快,似乎想疯狂的甩脱什么。而路过人群密集处时,拦住了一个小二,接过了他手里的茶壶,将黄皮纸方包打开,投下青白色的粉末。他晃了一下,向席内走去。第41章 截稿翌日早朝,沈是千年难得一回的晚起了,盥洗时仓促的将衣袖打上了水,往外走时一片湿漉漉,被寒风一吹,叫人哆嗦不已。但他出门时,还是再三询问盛意:“我帽子正了没。”“正了,正了,老爷念了一路,不就是忘了照镜子么,歪一点也没人看得出来。”盛意拿着干巾去拧他衣袖:“哎,这衣服怎么湿成这样……”“不碍事,吹吹就干了。”沈是拉开他手里吸了一半水的巾,勒着缰绳跨上了马,又问了遍:“正了吗?”“正的,正的。”沈是驾马赶去,京城这几日都有雪,地上落下深深浅浅的马蹄印。沈是到宫门的时候以为自己来的是最迟的,没想到见到了几个老熟人,他将被冻得快结冰的袖口抖开,走了过去问:“你们怎么面色差成这样?”文通撑着腰说道:“可能是天凉吃坏了东西,昨日我们一道去的,都中招了。”沈是眉头一紧,“那图交了没?”李云赋气虚不稳的说:“没呢,身体不舒服,打算下了朝再去了。”文通朝前方相互搀着的两人喊道:“付兄,等等我们!”有这么巧的事?沈是抓住了李云赋的手,李云赋侧过头看他。“你……”沈是注意到他下巴上青青短短的胡茬,想来是这些日子忙于构图,没心思顾忌。他又想开口,只见向来黑白分明的双眼,里头布满了红血丝,像很久没睡好了……李云赋被看有些赧然,微低了点头,疑惑的问:“沈兄?”朝后再过一个时辰,掌院那边便截稿了,是谁心思这么狠,连改图的时间都不留。沈是实在说不出口,让他别交了这种话。“没事,快走吧。”沈是敛眸,松了手,与他们一道往金銮殿走去。袖口又被冻上了,沈是却一点知觉也没有,他深吸一口气,吐出白白的雾。今日恐有大雪至。整个早朝,沈是都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去听,生怕漏了一丝信息,但直至人群散后,也没有看出有何诡异之处。或许,是他想多了。柳长泽回头,见他全神贯注的竖着耳朵,听承明帝和礼部常尚书讲新春祭天拜祖一事,眉头皱了起来。若他想,人之常情,也不是不可以。柳长泽嘴角都压了下来,理智上可以,心理上抗拒。下朝后,柳长泽鬼使神差的走到了他面前,眉头锁的死死的,正想开口,赏他除夕去…… 第75章 两人缓缓走了进来,各自之间离着五尺远,相看两生厌。而承明帝却看治水图看得入迷,没有理会他们两个。看完最后一个闸口,承明帝赞不绝口道:“蒋爱卿带领工部完成的治水图,实在让人眼前一亮,既有利于民生,又能抑制水患,尤其是那峡口的神来之笔,妙极,妙极……”工部和翰林院不是今日一同截稿?掌院心像绑了石块,坠了下去。他狠狠的瞪了眼蒋图,正欲弹劾,却被蒋图截了下来。蒋图先发制人的拱手道:“工部人多口杂,恐有心人外泄,所以昨日一完稿便呈了上来,还请圣上治臣未守时之罪。”秦掌院被堵了回来。承明帝笑了起来:“自古迟到有罪,什么时候提前落成也是错了,蒋爱卿未免过于苛责。此次治水图,朕甚满意,希望今日翰林院学士,也有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事出反常,必定有妖。掌院深谙此理,他额头有冷汗冒出:“臣经由千磨万漉,慎重遴选,终将黄沙淘尽,得取三幅明珠,静侯圣上嘱意。”承明帝笑着说:“掌院慧眼如炬,即是你翰林学士,便由你来选吧。”圣上不会无缘无故,带宣蒋图来此,应是暗示他工部有异,原定之人不得选,给他一个机会力挽狂澜。“遵旨。”秦掌院从垒成三角形的长卷中,犹豫再三,取了最上面一卷,递给圣上。承明帝打开了图。他从始至终看了一遍。承明帝没有抬头,而是问:“是谁之作?”秦掌院自知情况不对,斟酌了下说:“翰林院编修付江。”蒋图微不可见的挑了下眉。“差强人意。”承明帝摇了摇头说:“原也算巧思,但工部珠玉在前,倒显得有些不够看了。”秦掌院拱手谢罪道:“工部皆是千挑万选的水利之才,如今又集百家之长,水平自然不是普通翰林能媲美的。”只见,蒋图上前打断:“圣上,秦掌院亦非专攻水利之辈,选出来怕有失偏颇,不若让臣来看看,或许有所不同。”说罢,蒋图便往那紫漆描金山的托盘走去,手欲探向三幅卷轴,秦掌院上前阻拦,指着他沉声道:“蒋侍郎!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蒋图却仍是往前,伸出手去够,秦怀出格的抓住了他的手:“圣上既将择人一事交责于臣,便是对臣才学的信任,你如此行事,可是质疑圣上决策!”“十年寒窗,博取功名!秦掌院难道没有一点怜悯天下学子之心吗!”蒋图再用几分力,两人手于白卷之上,争执不下,他说:“臣听闻付江乃兵部付尚书之侄,掌院可莫要徇私舞弊,丧尽了良心!”“蒋图,你血口喷人!我秦怀行的端,做的正!不委于已,无愧于天,时时刻刻以圣贤警醒,何曾做过攀高接贵,蒙昧本心之事!”蒋图冷笑:“那便请掌院放手,自证清白!”“够了!”第42章 抄袭“朕的两位肱股之臣,竟如市井泼妇一样指桑骂槐,成何体统!”承明帝重重的拍在了铁梨象纹翘头案上:“都退下去!”蒋图仍是不甘心的跪下,将头顶乌纱取下,搁在一旁道:“圣上!秦怀言辞闪烁,行事诡异,定有内情!臣虽人微言轻,也要替天下学子鸣不平!”承明帝安静的看了他一会。他皮笑肉不笑的说:“蒋侍郎什么时候连御史台的活也揽下了。”“臣不敢。”蒋图说。上谏要掌握火候,一味地逼迫,只会激怒上位者。“朕看你没什么不敢的。”圣上朝吕公公看了眼,指了下三幅长卷说:“打开。”“圣上!”掌院还想在谏,承明帝看了他一眼,他便噤口不言,恭顺的站在一边,理了下袖口。三幅长卷应声而展。治水图的纸长但是不宽,几个内侍拉开,并排立着,像三折的屏风扇面,绣着最独树一帜的水经注。承明帝坐在蟠龙雕花大椅上缓缓起身,薄薄的白色图纸透过光能看到正面的一些纹路,他面容松了几分,睨了眼下方几个名字,走到了前方。李云赋,付江,文通。风格迥异,截然不同。最重要的是——不同。承明帝将蒋图扶了起身,拍着他手慢慢的说:“把工部的图也展开,让蒋侍郎看仔细点,有没有明珠蒙尘了。”蒋图微张着口,说不出话。怎么会。蒋图走上李云赋那幅治水图,将右下角翻了过来,露出背面白底黑字的“户部给事中李云赋”的署名加红章。分明不是这幅。他骤然转头去看秦怀,却见秦怀也是一脸困惑之色。 第77章 蒋图的脸色红一块,白一块的,精彩的要命。承明帝好整以暇的捏着自己的下巴,一边打量着治水图,一边咄咄逼人的问:“蒋侍郎,朕还在等着你高见呢。”蒋图像吞了只苍蝇一样,憋着气说:“臣、无异议。”他头顶因方才摘过,有些歪的乌纱帽,在这一刻,分外滑稽。承明帝说:“蒋侍郎满腹经纶,掌土木兴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可莫要糟蹋天赋,浪费时间在不相干的地方。”而后挥手,让人收了图纸。“臣谨遵圣诲。”蒋图双手合十放在地面上,铁着脸、尴尬的匍匐叩下。“不可!”秦怀突然喝止了内侍收图的动作。承明帝抬眼,手肘撞了下笔筒,他拿起理了下其中倾倒的毛笔说:“秦掌院,此次兴修一事,你劳苦功高……”“圣上,臣有负君恩,罪该万死!”秦掌院跪了下来,从袖中取一幅图纸,高举头顶。承明帝目光沉了下来,将最后一支歪了的毛笔理正,腕间用力将笔筒砸在了案上。“秦掌院!”承明帝转过来看着他,秦怀跪的视死如归,承明帝又哑了火,没好气的接过他手里图纸,抬头看了下内侍手里工部的图。一旁的蒋图戴好了冠帽,神情莫测。承明帝攥紧了图纸,压着声说:“是谁所作。”秦怀说:“户部给事中李云赋。”蒋图站直了几分,他虽然不解,也知此时需乘胜追击:“缘何他有两幅作品?”秦怀手握成了拳,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的说:“是臣所为!昨夜有几名翰林才子突发身恙,臣恐有人偷天换日,故而将真正心仪之作藏了起来,本想到了殿前再换出来,呈于圣上。”承明帝问:“那你为何现在才呈?”蒋图凝神闭气的听着,事有变动,一不小心便容易被人将计就计。秦怀看了眼蒋图,承明帝随着他视线看去,他说:“臣来时被柳侯爷拦了去路,侯爷还翻动了图纸,臣心更恐,不敢再将图纸示人。”“侯爷翻这做什么?”承明帝说的自己笑了下,那笑意不达眼底。蒋图诧异,难道是侯爷相助,他转了性?“臣不知。”秦怀又说:“但臣看到工部治水图的时候,便知臣有失责,竟出现泄稿之误,万死莫辞!”秦怀声音哽咽的叩头道:“但翰林无错,请圣上明察!”蒋图心下咯噔,指着他激昂的骂道:“你出此纰漏,还敢狡辩!不是你翰林之错,还是我工部抄你的不成了!”他又道:“我且问你,此图你几时得的!”承明帝斜了他一眼。蒋图收敛几分。“今日朝后。”秦怀颔首说:“试问区区给事,如何从蒋侍郎严厉管辖的工部,得取如此密件!”蒋图鄙夷的扯了下嘴角:“他自然不行,若是宋阁老呢?”“大齐第一大学士,岂容你诋毁!”秦怀破口骂道。“臣不敢。”蒋图立即跪了下来:“众所周知李给事是宋阁老嫡传门生,臣唯恐奸人存心嫁祸,为保阁老名声,臣请三司介入!”第43章 蠢人“圣上,不可!”秦怀瞪大了眼,明明大雪的季节,明明大雪的季节,他的后背却全然湿透:“若由三司介入,必定满城风雨,便是平反昭雪,阁老名声何存?请圣上三思!”蒋图继续谏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秦掌院难道想不审不管,颠倒黑白,害阁老一辈子洗脱不清罪名?!”承明帝看着秦怀的目光多了谴责的意味,他说:“此事疑点颇多,先宣李云赋觐见。”秦怀松了口气。这口气是真的如释重负,将他的一直绷在弦上的神经都放松了,内心是一片寂静的平和。他其实原本没打算将此图拿出来的。李云赋有才华,有出身,虽然此次可惜了点,但日后总有机会。牺牲他一个,便能成全自己,也不会沾惹上宋阁老。幸好及时悬崖勒马。……宫门长廊上,文通慌慌张张的走着,左右顾看,似乎想寻一个无人的角落。突然,撞上了一个人。他抬头一看,吓得立马跪下,浑身抖得和筛子一样。“下官该死,冲撞了侯爷!”他语气又急又快,柳长泽瞥了他一眼,憔悴又单薄的身形,瑟瑟缩缩的不成样子,沈是怎么和这种人厮混在一起。像看到了一只白蚁爬上了遒劲长松的枝干,在苍翠的叶盖对比下,显得格外刺眼。 第79章 承明帝问:“此图是你所画?”李云赋低着头说:“是。”承明帝拿着一支刻着鹤立云澜的玉笔,指在一个峡口处,问道:“你是如何想到此处分流?”李云赋抬眼看去,这图有些不对……这峡口下方有几笔墨痕,不是他画的。他心下生疑,突然意识到气氛的诡异,这不是寻常的问话,他余光看了眼分立两旁安静的掌院和蒋侍郎,他说:“臣以为造化钟神秀,人工的开凿,不如运用自然优势,更深远流长。”这番话,不仅说出了这一个峡口,他的整幅图皆是基于这个理念。承明帝挑眉看了他一眼,什么事都不知道,便开始为自己辩白了,很聪明。堂下的年轻翰林眉毛浓厚且弯弯的,像月牙的形状,显得面部很饱满柔和,一双眼直白又坚韧,让人觉得很干净。也有一点傻气。很容易让久居高位的人萌生好感。承明帝想,这个沈是交友,倒是和先太傅的口味挺像的。他又问道:“可借鉴、询问过什么人?”李云赋直觉不该提及,但还是实话说了:“禀圣上,大理寺沈少卿对臣相助颇多。”承明帝偏过头,敛了眸,似乎对这些迂腐学士们很无奈。蒋图讥讽道:“笑话,沈少卿在金銮殿当着文武百官承认自己不善水利,竟能帮你完成此幅大作,难道沈少卿敢欺君吗!”承明帝没说话,将工部的图丢给了李云赋:“这是工部治水图,昨夜呈的,你如何解释?”李云赋将图打开,这两幅图画法并不相同,但线路和措施几乎一模一样,皆以洛江葫芦口为分流点,实打实的抄袭之作。工部。李云赋今日才交的稿,时间比不过,论及才干自然也是工部专业的可信度高,李云赋百口莫辩:“臣绝没有抄袭!圣上明察!”蒋图冷哼:“据臣所知,李给事出身舟城,而后一路赴京赶考,并未去过洛江,请问这泾注不明的洛江峡口,你是如何知晓的!”承明帝问:“泾注不明?”蒋图说:“正是,若不是水部司恰好有洛江人士,臣等亦注意不到此处。”蒋图仍要逼问,却被承明帝以手势拦了下来。承明帝立起身捏着手说:“剽窃造假,最为文人不齿,此事兹事体大,李给事,你想清楚了回话。”掌院戴罪之身,只能静默不言,他身处旁观一角,更清楚的明白了圣上要保旧党之心,可他一直在逆鳞而上。掌院更低了几分头。李云赋一下领会到了承明帝的意思,无论是谁也好,牵扯到这件事,名声都是个污点,他立马撇清所有人的关系说:“虽然不详,但沈太傅通济图中有些许提及,足以为鉴。兴修水利之图,涉及大齐万里河山,若是每一处都要去过才能落笔规划,臣以为,工部也做不到吧。”“你巧言令色!”蒋图拱手请命:“臣工部一连上下二十余人,为此兴修一事,披星戴月,殚精竭虑,而此人语焉不详,无来龙无去脉,圣上若不彻查,恐寒众臣工之心。”承明帝坐回了椅子上说:“送三司。”只要李云赋咬死不认,还有转机。“圣上!”秦怀站了出来。承明帝制止住他:“此事抄袭成定局,掌院难辞其咎,先行闭门自省,待水落石出后,听候处置。”秦怀还想再言,被吕公公请了出去。刚出殿门,秦怀便作势要在大雪中下跪,吕公公劝道::“掌院今日本可以功成名遂,却不畏贬黜,亦要替寒门才子发声,日后虽不一定留京,也是受万人敬仰的。”秦怀抓着他的手,痛苦之色溢于面部:“吕公公,不能牵连阁老……让我再试一试……”吕公公叹了口气:“掌院自拿出图纸那一刻起,此事便注定不能善了……”秦怀听此言,脚下不稳。吕公公扶住了他说:“掌院慢行……”风雪如刀刃一般扫过秦怀的脸,他一步一步向红墙深处走去,先是一个孤影,而后是一个小点,在白茫茫的一片里,不见踪迹。第44章 负心皆是读书人时至年关,偏逢多事,紫宸殿内的灯火连着亮了两夜。承明帝疲惫的揉了下太阳穴,吕公公马上贴心的替他揉了起来,换了安神的香,轻声说:“圣上,夜深了,歇一歇吧。”承明帝拿着笔舔了下朱砂说:“这两日三司审的怎么样?”吕公公慢慢转着指尖,想将语气说的婉转一些,“听说今日在宋阁老府上,擒到了一个奴才,说见过宋阁老特邀沈少卿在府中谈论治水图的事情……”吕公公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神色,见没有变动,便接着说:“又审到水部司那名洛江人士,正是宋阁老负责的那届科举进士……但三司不敢庭审宋阁老,眼下正是左右为难之际……可……”承明帝一把将奏折合上,他冷言:“可什么,可流言四起,秦怀那个冥顽不化的蠢货!”对于承明帝来说,水利图有了,谁能拿到这份殊荣,区别不大,而秦怀为了替翰林鸣冤,不顾大局,破坏了他一手扶植的制衡局面,简直是愚不可及。但也不完全是坏事。比如他知道了柳长泽开始偏帮柳家了。 第81章 柳长泽端起一杯,却没有喝,他的手停在杯口打转,“有人自找死路,我当然要帮一把。”“柳家吗?”“都是。”阿良听不明白。柳长泽自顾自喝着酒,他希望再醉一点,最好能出现幻觉。阿良习惯了,侯爷平时只喝半壶酒,临近除夕、中秋这样的日子便不太受控制。朦胧的庭院里,忽然有个人打着灯过来了。像是在一片静谧幽暗的森林里,出现一只散发着青蓝色磷光的仙灵,误入藕花深处的仙灵。阿良惊呼:“沈……”阿良没说完,便看见柳长泽用一截手指竖在他自己的唇上。似乎怕惊扰了对方。沈是看不太远,隐约看得到人影,想走近一些再出声,万一认错了人。他举着长长的灯柄,如同雾里看花。他的眼睛被昏黄的灯照的,仿佛是一个颜色,他缓慢的向前走,大大的灯罩,挡住了他一半的脸,像从聊斋话本里跑出来摄人心魄的精怪。他走进时,闻到很大的酒味,但又有点香。他认真眨了下眼,看见一双很深情的眼睛。透着薄薄的水光。正竖着一只手指,仿佛在说“嘘,别出声”。沈是不解,却见身后的阿良朝他招了招手……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咚。”这盏灯又落在地上。沈是突然被柳长泽搂住了腰,他惊得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反应,任由柳长泽将喝过酒后滚烫的脸颊,贴在他下腹上。他无措的去看阿良。但他什么也看不见。下腹上有轻微的震动,他听见一声:“我很想你……”沈是不知为何,心口酸的不行。生出很想抱住他,说“我在这里”的冲动。他的手不由自主放在了柳长泽头上,而后滑到肩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难过。他推开了柳长泽。阿良也重新点好了灯。他说:“侯爷,我是沈是。”柳长泽肉眼可见的皱起了眉。沈是有点难以呼吸,他不太舒服,于是扯着话头说:“侯爷,我找你很久了……”柳长泽似乎又缓和了些,沈是永远看不透。柳长泽挺直了身子,又端起一杯喝下,“找我做什么,你不是最擅长收拾烂摊子么……”沈是接过阿良的灯,推开了酒菜,将灯放在了石台两人之间,他即便是看不透,还是很想认真看看柳长泽。好像注视柳长泽,已经是刻在他骨头里的习惯。柳长泽意识到什么不对。他生气的说:“他怎么来这里了,阿良,什么人都能放进来太傅府的吗!”阿良颤颤巍巍的说:“侯爷,他有……令牌……”柳长泽又皱紧了眉,很烦恼的样子。但张了张口,还是没说出,收了他令牌的事情。他又喝了一杯。沈是咬了下唇,不算丰满的唇被他从鲜红咬至苍白。他拿起玉春酒壶,斟了两杯酒,敬了下柳长泽。而后微仰着颈,饮了下去。柳长泽扯了一边嘴角,心情微妙难言,想发火,又觉得沈是很特别。特别能找死。无视他。 第83章 而后,将酒壶不轻不重的砸在沈是面前:“喝光他,我明日替你去说。”沈是没喝过这么多酒,但看了眼地上七八个酒壶,想想,应该没事。救人要紧。他拿起就仰头饮了起来,他喝得很快,怕慢了、醉了,便忘了正事。玉壶长嘴里吐出来的酒,越来越急,他的口来不及承下这么多,便有几丝沿着他嘴角,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流过滚动的喉结,一路下滑至襟口深处。柳长泽甚至能看见,他因酒冷而起的小小的鸡皮疙瘩。柳长泽心口燥热难耐,上前抢下他的酒壶,酒水从他脸侧洒落,洇湿了他肩上衣物。柳长泽伸手擦去他脸上多余的酒痕。沈是迷茫的看着他。柳长泽掂了下手里还剩半壶的酒,冷哼一声说:“白糟蹋了我的酒。”于是仰着头,边喝便离去。沈是喃喃自语道:“那就没喝完……还算数吗……”阿良笑出声说:“算的算的。”沈是诧异,“你不跟过去?”阿良弯腰收拾着凉亭里汉白玉的台面,“侯爷,喝完酒,不喜欢人跟着的。”沈是去拿台面的灯,正欲离去,还是心痒难耐的问了句:“侯爷是不是有意中人?”方才的深情目光,阴阳怪气的埋怨,以及肝肠寸断的一句“我很想你”。听起来是个求而不得的故事,主角应该是一个自私又坏的读书人。阿良说:“有的。”沈是胸口像被黄蜂蛰了一下,酸酸胀胀的疼。阿良又说:“而且,和大人相似。”原来如此。他想起柳长泽夸他的眼睛很好看。怪不得会派盛意和顺和保护他,怪不得可以纵容他多次的挑衅,怪不得可以在城郊舍身相救……沈是笑了下,“那我挺幸运的。”而后,他魂不守舍的提着灯回了沈府。今年除夕冷了许多。沈是走的靴子里的罗袜都湿了。很难受。次日休沐,沈是起的很晚,醒来后一件事情是照镜子,掐了下自己一边脸,长的是还可以。比他以前好看不少。他原来长什么样来着,他都忘记了,只记得总是病恹恹的,风一吹就会倒一样。为什么想起这些……“老爷!快来写春联!”盛意撞开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两条红色的纸,像个吉祥福宝一样。沈是笑的有些勉强,正了下衣冠,跟着他出来了。他难得注意到盛意和顺和穿了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发簪,连腰间配的香囊也是一样的。他抿了抿唇,提笔写就两行字:中天明月悬肝胆大海澄波漾性情然后把笔丢给了盛意,驾马出了门。一堆事呢,忙不过来。盛意骂道:“你看老爷写的什么东西,怎么贴出去,一点都不招财进宝,吉星高照!不知道的以为明日我们沈府就要为国捐躯了!”顺和笑着揉他的头说:“贴书房吧。”“有见识。”盛意双手环胸点了点头:“看来我对你熏陶不浅,允许你叫我一声盛老师了。”顺和配合的说,“盛老师,老爷交待宦官那边也要送礼,都是侍君为民,不要厚此薄彼。”盛意疑惑的说:“什么礼?过年还要送礼吗?”顺和:“你不会一个都没送吧……”盛意陷入沉思。……虞书远回孟府也有两日了,沈是本打算去看看情况,行至门口,掉头走了。 第85章 她很高兴,见到沈是有这样欢乐有趣的朋友。但沈是更加安静了。后来,文通开始对她殷勤示好,她并非无所知,却也没有明确拒绝。因为她觉得沈是不在意,所以便更加有意的想要气气沈是。但沈是还是会带着文通来她的面馆。甚至不和她说一句话。她觉得没有意义,便正式拒绝了文通。但那段时间,沈是也没来过面馆。约莫两个月后,文通又来了,拖着他一起。她想见到沈是,所以不接受也不拒绝文通的好意。沈是越来越古板了。他会责骂文通不像君子,行事轻浮。这不像他,他平日最爱念叨什么,君子和而不同。第46章 团年沈是中会元后名声大了,来她这更少了。文通倒是经常来。虽然不是会元,但文通也是榜上有名的,收到的橄榄枝也不少。她不愿意信,沈是亦是嫌贫爱富的人。直到……冉娘苦涩的笑了一下:“大人,明明话都说的这么难听了,我还不信,还以殉情相逼,真是可笑……”殿试将至,她和沈是的缘分也就到头。寻常百姓尚且无意,待他成了达官显贵,自己连过客也算不上了吧。一个寡妇。她实在不愿看到沈是避她如蛇蝎的一日。殿试的前夕,她去河边找沈是。她想,找不到就算了。但沈是在。这是她和沈是初遇的地方。他脸上还有几日未眠的深黑眼圈,没有去休息,在这里看斜阳。沈是说:“冉娘,我很古板无趣,不适合你。”她以为,这话的意思是,沈是在乎她。她欣喜若狂的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却听见沈是说:“你对我有一饭之恩,可我不会娶一个寡妇的,文通愿意。”“冉娘,你要珍惜眼前人。”她终于梦醒了。三年。她凭借最初的一点执念,告诉自己他只是碍于朋友所好,不可欺,所以才处处躲着她。没想到真相是,她是一个寡妇。冉娘没有哭。她不能哭。不能这么难看。但她忍不住啊,她抓着沈是的手,眼里有泪止不住的往外落,她强装镇定,强装没事,可生理的难过骗不了人,她说:“那你为什么不戴香囊,你不是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香吗?你为什么不戴……”沈是漠然的看着她说:“你和我相处的时候,大多是叹气说我呆,只有和文通在一起,才能笑的这么开心。”她哽咽的说:“我不要听这些……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她看到了手里的香,这是最近蚊虫太多,她打算闭店几日,用来驱虫的香,她把这个香给了沈是,她说:“你见我用过的,你知道这是什么的……”她说:“若你死了,我给你殉情。若你不死,我就离开京城,不再给你添麻烦。”沈是说:“冉娘,我……不钟意你。”她已经记不到那天,她是怎么神魂俱碎的离开。但有一个人在面馆等她,明明第二日便是殿试了,却陪她哭了一宿。说明日考完要吃她做的状元面。 第87章 大字写的潦草飞白,像将满腹心事,揉碎在每个笔峰转折之间,不愿意叫人看清。——知君用心如日月,只是君子不夺人。小字是后来补的,笔法不稳,而且没写完。——此间未有我,此事两相全。若能同生死……随后是一句没头没尾的,不能死。沈是知道他说的是冉娘。冉娘不能死,所以他不能死。本来凭借一己私心,把香点了,但在香燃尽的时分,大概是后悔了。不知道要用多大的求生意念,才能撑到次日殿试……原来他活过来,不只是沈子卿的执念,也是沈是的执念。沈是唏嘘的收拾起了屋子。他把旧书放在了书柜的最上方,看到角落的一尊孔夫子像,手顿了片刻,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文通那番看似坦然陈述的话语,为何这么恰如其分的解释了他的疑惑。他是怎么知道香的事情?沈是将孔夫子像捧了出来,放在案头,点了三支香,拜了一下。屋外有烟花燃放,盛意囔囔着:“老爷,团年啦!”沈是笑了一下。过年了。无论世事如何无常,但结果也不算太差,他活着,冉娘也很圆满,就是原主所希望的吧。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成全。沈是喜欢热闹,让屋里人摆了两桌,聚在一起团年,凑个喜庆。他从前也想这样做,但背着太傅的名头,礼仪法度,分毫都不能失仪,实在是有些冷清。盛意夹着面前的一块拔丝番薯,挤眉弄眼的丢到顺和的碗里:“甜甜蜜蜜,甜甜蜜蜜!”顺和百年面瘫的脸,顷刻变成了一个苦瓜相,他闭着眼睛,像上刑场一样吃了下去。盛意笑的眼泪的飚了出来,用指尖摁着眼尾,“笑死我了……”他笑了一会,忽然踮起身子,伸长了手在沈是眼前晃了两下,“老爷,怎么盯着我发呆了一晚上,菜都快凉了呢!”沈是艰涩的眨了下眼,笑着指了下那盘拔丝番薯,“替我也夹一筷吧。”“早说嘛!”盛意端起盘子,大大咧咧的往沈是碗里倒了半碟,“甜甜蜜蜜,甜甜蜜蜜!”沈是看着那半碗的甜点,眼皮跳了一下,其实一个人吃饭挺好的。有时候尊卑规矩还是很必要的。沈是拿筷子夹了一块放入口中,齁的他舌头都麻了。柳长泽怎么喜欢吃这种东西。他又抬眼看了下盛意的位置,与他正对面的位置。十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柳长泽不在的除夕夜。沈是不知不觉,竟是将碗里的甜点全部吃完了,拿茶漱了口,满嘴甜腻腻的,也没胃口再吃别的了。他提前离了席,府里的人都在内院团年,唯一亮堂点的就是前院了。沈是一个人走至前院坐了会,桌子上都是瓜果,还有一叠白玉糕。他闲的抓了两把咸炒的瓜子,边磕着,边把壳分了几堆,似乎要行军布阵一样。小侯爷的拿手好戏,瓜子棋盘。沈是两指别着一颗灰扑扑的瓜子壳,在三堆瓜子壳里,摇摆不定:“除夕……上奏……”他想的入迷。忽见一只养尊处优的手穿过他视线,停了几秒,转而抓了把爪子,坐在了榆木箭腿小桌的另一边。沈是陡然去看他,来人身上还穿着宫宴的礼服,绯衣玉冠,金贵的不行,他木讷的开口:“侯爷这个时辰,不是在家宴……”柳长泽冷峻的下巴线条向上抬了抬,磕了粒瓜子,语气凉凉的说:“翰林院那个小子上奏,是你唆使的?”“文通?”沈是不知所谓的看着他。柳长泽的鼻梁很挺,光照下来,一片阴影落在侧脸,英俊的让人挪不开眼。沈是意识到,原来他一直在等柳长泽的出现。团年饭缺了小侯爷,无论再多的人,都不算团年。第47章 三年 第89章 “嗯?”沈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李云赋,不过柳长泽答应的事,他也没操心过,所以波澜不惊的应道:“多谢侯爷。”柳长泽想了下他昨日来求自己的急切模样,和这个平淡反应的鲜明对比,以为他还没从被同窗契友出卖中走出来。柳长泽轻蔑的摇了摇头,真没用……而后,纡尊降贵的伸手,捏住一块白玉糕。沈是蓦然看着他,似乎很期待的样子。柳长泽铁着脸吃了下去。沈是心情一下明媚了,他就知道柳长泽今年家宴,肯定也是露了个脸就走了,什么也没吃。他见柳长泽囫囵吞枣的吃完了一块,笑着道:“侯爷别急,还有很多。”“你不要得寸进尺。”柳长泽甩着衣袖走了。沈是连忙起身去送,被柳长泽瞪了一眼,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得罪了柳长泽。柳长泽步子大,走路带风,沈是一出厅,基本上抓了瞎,不发一言的跟着他走。还好路不长,又是熟悉的地方,没有磕到碰到。他听见柳长泽上了马车,躬身送行。忽有人点着一盏明亮的灯下来,走到了他面前说:“大人,侯爷让我拿给您,路上慢行。”沈是是看不太清的,但却觉得那光突然变成了实体,烫在了他手上。他低声叫住,“阿良。”阿良本要去驾马,问此呼唤转了身问道:“大人有何时吩咐?”沈是捏了下灯柄说:“侯爷,应该没用晚膳,回去可以备一些……”阿良说:“是。”沈是抿了下唇。阿良觉得动作很熟悉,于是问道:“大人是不是还有话要交代?”沈是踌躇的走近了两步,轻声道:“我想问问……侯爷属意之人,如今身在何处?”阿良愣了下,神情有些苍凉,叹了口气说:“逝世了。”“这样啊……”沈是说。怪不得除夕要来这里了。沈是心头一下蕴集了许多情绪,心疼、悲伤、和隐秘的一点庆幸,很难分辨。沈是行了个礼,像是无话了。阿良回了礼,直接驾马而去。……今日家宴,柳府里人潮拥挤,喧闹非凡,蒋图端着酒敬柳元宣说:“岳父这一招实在是高,只是可惜了李给事的才华,这么漂亮的治水图,若能入我工部就好了。”柳元宣举着樽,看着里头贡酒的色泽,晃了下脑,“怪他跟错了老师。”蒋图笑着看了眼柳弥说:“好歹也和弥儿师出同门。”柳元宣挑眉看了他一眼,“你想保他?”蒋图殷勤的夹了一块最鲜美的河豚肉给柳元宣说:“让岳父笑话了,如今孔孟儒学遍地,能够通地理人文的实属凤毛麟角,我工部也多是滥竽充数之辈,着实可惜,可惜。”“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李给事这人呐,留不得……”柳元宣一口饮尽了杯中酒。文人相轻,若是只高了一点,必定是你死我活。若是高了一大截,便会仰慕,崇拜,想要为之己用。而李云赋的才,便是这一大截的才,要蒋图见到李云赋死,简直是让伯乐见到千里马亡。蒋图惋惜的叹了声。“要留。”一声低哑的嗓音打断了蒋图的思绪。他向来人看去,原是柳弥走了过来。蒋图有些欣喜,柳弥是最肖柳元宣的人,才智出众,他说了要留,基本上就是必须留了。柳元宣捋了下灰白的胡须问:“何以见得?”柳弥说:“今早翰林有位侍讲上谏替李给事正名,圣上被其不趋炎附势,雪中送炭,肝胆相照之情所感动,收为了秘书郎。”蒋图斟了两杯说:“确有此事。”柳元宣缓慢的饮了口,转了下浑浊的眼珠,突然挺直了身,“糟了,快去让工部那个翻供。”“我已经安排了。”柳弥说。柳元宣又松散的靠在了交椅上,神情悠哉起来。蒋图不解的问:“两者有何关系么?” 第91章 柳长泽明白,承明帝是怀疑他忠心了。逼他表态,逼他和柳家分裂,逼他亲旧党。大概还是看在同窗契友之情的份上,给他的机会。正中下怀。“臣叩谢圣恩。”柳长泽恭谨的拜了一下,而后目光沉遂的说:“但不必了。”“瓜熟蒂落,万物自有缘法,臣不愿强求。”他便是要煽风点火,让承明帝把控不住柳家。直到不得不对柳家下手。承明帝冷着脸凝视他,麟儿都不敢动了,抓着承明帝的袖口,眨着眼。太后猝然拿过玉,摔在他身上:“你还在骗哀家,别以为哀家在深宫大院里,就不知道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爱好!圣上全你体面,引你上正道,你非但不感恩,还做出这幅鬼样子!”太后怒火更甚:“你敢断子绝孙,哀家都无颜去见列祖列宗!”柳长泽抬起头,凛然的说:“姑母多虑了,臣家中还有一弟。”太后站了起来,气急攻心,捂着胸口喝呵斥:“若你不去送玉!以后也别来坤宁宫了,哀家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承明帝闻言,睨了跪着的柳长泽一眼,这人也是命好,太傅、太后都上赶着护着他。承明帝放下了麟儿,挥了挥手让人拿下了玉,上前扶着太后坐下,安抚道:“母后莫气,是朕考虑不周了,长泽如今玩心还重,对宋阁老之女也不好,此事还需缓缓……瞧,麟儿都被吓到了呢……”太后本还要骂,听到麟儿,便忍着不出声。承明帝接着说:“玉呢,就先放朕这里,侯爷要趁早收心,尽早来取。”随后语气阴郁的看着柳长泽说:“侯爷,莫辜负了太后一片苦心。”柳长泽烦恶的垂下头。想起幼年听太傅筳讲时,承明帝仗着太子身份,每日阴魂不散围着太傅问之乎者也的模样,真是一如既往的讨人厌。太后拍了下桌斥道:“听见没有!”柳长泽才拱手,“臣知晓。”太后气的不看他,去弄麟儿。“朕看你不太知晓。”承明帝沉声。太后的手顿了下,正好被麟儿抓住了翠玉做的长长指甲套,摘了下来。而他片刻又如常,他声音低稳的朝太后道:“今日还有要事,儿臣就不打扰母后颐享天伦之乐了,昏时再来陪母后一道用膳。”太后点了点头。承明帝走至柳长泽面前,拍了下他肩膀,“侯爷起来吧,同朕去趟刑部,看看侯爷感兴趣的治水案,审的怎么样了。”柳长泽颔首,跟了上去。萧贵妃急忙去取麟儿手里的指甲套,呈回给太后。太后摆了摆手,将其他的指甲套也摘了下来说:“都收了吧,弄伤了麟儿,可是大事。”萧贵妃低声问:“太后一贯最疼爱侯爷,怎么今日个生这么大气……”“不是气,是心疼。本意想他做个闲散富贵人,偏偏躲不掉蛛丝般的牵连……”太后叹了口气,“贵妃嫁入宫,便是天家人。萧将军也不单是你的父,更是你的臣。若能想明这点,方能不受其扰啊……”萧贵妃说:“臣妾省的。”太后又去抱麟儿,眉头却蹙的很紧。……御驾亲审,三司的人隆重的围了一圈,先是将关了几日的李云赋押了上来。承明帝见他面容干净,头发也束的齐整,虽然衣物已脏乱,但还是能看出认真压顺过的痕迹,他脖颈到腰骨挺得笔直,倒比堂里冠服华衣低着头的一排人,看起来顺眼不少。承明帝命人将今次中选的四幅图尽数展开。柳长泽眸光微动。承明帝指了指葫芦口说:“文侍讲昨日上谏说这个峡口,曾听沈少卿提起过,可有此事?”李云赋皱眉,文通怎么把沈兄也扯进来了,他说:“有。但沈少卿不通水利,只是偶然说起此处似有峡口,引起了我们注意。”承明帝问:“既然你两人都知晓,为何只有你画了?”李云赋说:“此地泾注不明,文侍讲可能不敢随意下笔。”承明帝沉声拍木道:“那你为何就敢!是不是沈少卿听了宋阁老教唆,将工部治水线路泄露给你!”“圣上冤枉!”李云赋瞪大了眼,他头脑飞快转动说:“罪臣确实寻过宋阁老,但与沈少卿无关,与工部亦无关!”大理寺立即有人站出,“大胆贼子,竟敢污蔑宋阁老!”刑部也有人站出,“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大人连话都不让人说完,是否刻意在掩饰什么!”承明帝一惊木拍下,两人退去,他对李云赋说:“从实招来!” 第93章 承明帝看着他缓慢道:“如此说来,李给事连两道关口都相同,必定是抄袭无疑了?”蒋图跪下说:“请圣上还我水司部员外郎一个清白!”“清白……”承明帝冷笑了下。骤然将图甩在他面前:“你给朕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两笔是方才朕当着众臣工面,一笔一画、画上去的!你告诉朕,既然黄沙泛滥,你工部为何没有措施!”蒋图怔仲了几秒。承明帝见他不语,站了起来接着说:“朕年前派人去勘了地势,此峡口乃工开扩的,而你水部司的人,却口口声声说是自然形成,蒋侍郎,你又如何解释!”蒋图哑口无言,低着头说:“臣不知……”承明帝火冒三丈,“朕命你监工,你却一问三不知!”蒋图茫然的环顾了下四周,连忙指着死去的员外郎说:“工部多人作图,各司其职,定是他受人指使,趁人多繁乱时蓄意删减……”蒋图突然找到借口,高声道:“想害圣上水利兴修一事,错漏百出,难以为继!此人用心歹毒,请圣上明察!”大理寺马上有人站出来说:“如今死无对证,蒋侍郎一张嘴,便是黑的也能诌成白的了!臣以为蒋图疏忽职守,险些误害忠良,此罪必须严惩不贷!”刑部侍郎当即辩白,“蒋侍郎为治水图殚精竭虑,通宵达旦,如今因奸人所害,便要抹杀他一切的功劳吗!圣上,蒋侍郎敏明自律,学识渊博,若因此责罚,恐寒了忠臣赤心啊!”柳长泽无趣的阖了阖眼。兴修在际,谁死蒋图都不会出事,这出戏无聊透顶。正巧这时李云赋看了下柳长泽,却见他的视线落在员外郎的胸口处……李云赋也跟着看了过去,只觉这胸膛处有略微凸起,他打破了僵持不下的局势道:“禀圣上!员外郎胸口似有藏有异物……”刑部闻言派人摸了出来,打开看了下无毒无害后,才展开于圣上面前。是一封血书。三司仰着脖子去看,而柳长泽在一旁无动于衷。他昨日可是搜过没有此物的,想来也是刑部趁人死时,探着鼻息偷偷塞进来东西,还能写什么。老奸巨猾的狐狸。刑部中人高声宣读出内容:“员外郎血书自述为搏出头,曾入夜偷窥翰林院之作,他自知丧风败德,有负圣贤教诲,以死谢罪。”承明帝揉了揉太阳穴,心上又添了几分堵。有负圣贤教诲。这圣是谁,这贤是谁?以退为进,无法陷害宋阁老,边另辟蹊径的泼脏水,真是好手段啊。将一个板上钉钉的案子,变成不清不白的闲言。承宣帝咬着牙笑了。论功绩,新政推行,国泰民安,柳家尽心尽力。论人情,柳家是太后的娘家人,与自己有血缘之亲,他于情于理都会给柳家一条生路。但显然柳家看不上。“圣上,员外郎篡改治水图,又行抄袭事,所书之言,不足为信,臣以为此案疑云重重,必定内有隐情,譬如区区员外郎是如何潜入翰林……”御史大夫说道。刑部侍郎打断道:“潜入翰林,难道不该是秦掌院失察之罪吗!臣知御史大夫与秦掌院是故交,自当维护,但什么罪都往一个死人身上推,便过分了吧!”承明帝面无表情的听着堂下辩驳之声,兴修在际,工部不能节外生枝,此事也不宜再拖。他惊木一拍,令签发下,沉声道:“将此欺君罔上,不忠不义之人,腰斩示众,以儆效尤!”三司有些惊愕,许久不见此重刑,便知圣上动了怒,一时都安静的不再出声。承明帝冷眼扫了下蒋图,蒋图屏住呼吸。承明帝说:“工部侍郎制图有功,渎职有过。功过相抵,罚俸禄半年,小惩大诫。”蒋图松了一口气。承明帝走到了李云赋面前,拍了下这个干净聪明的书生,只觉蒙在心头的雾霾都散了些。他说:“户部给事中,其人介直坚毅,所绘治水图,更是经学博览,巧思妙想,晋为从四品都察院佥都御史。春节休沐完后,随工部侍郎前往洛江,纠官邪,肃纲纪,一同兴修水利。”众臣工言:“圣上英明。”承明帝欲走。却听一直沉默不语的柳长泽提了句:“不知翰林掌院失察,如何处置?”承明帝背着身,杀意闪过,这么急着给你好哥哥柳弥腾位置吗?“贬为浙江巡抚,择日出京。”承明帝离去,众臣工紧绷的弦松弛下来,刑部侍郎去扶起了满头虚汗的蒋图,交着耳感叹了声:“还好尚书大人料事如神,做了两手准备……”柳长泽无意关注堂内三三两两成群的人,而是俯看了一眼李云赋。御史,派这种呆子去监工,想不出事都难。他交替拍了下衣袖,似要将今日的晦气拍去,路过李云赋的时候。听见李云赋唤了他声:“侯爷……”柳长泽恍若未闻的向外走去。这世上,不是什么人都够格和他说话的。 第95章 沈是的手被打了一下。柳长泽说:“游什么魂,绳都不抓紧,找死么。”沈是不动声色的往前挪了挪,又拉开了点距离。他身为师,当防范于未然,绝不能让此等逆天乱道之事发生。柳长泽见他点了点头,便不再埋汰他,转而用手重重拍了下马鞍。沈是想了一百条理由下马,但看柳长泽这个状态,还是不要开口为妙。他观察了下路线,应当是去沈府,路程不远,忍一时风平浪静。柳长泽的呼吸喷薄在他脸侧,他不自觉的耸了一点肩,偏靠过去。等到他终于看到深红色大门的时候,迎面有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徐徐而来。沈是想,咸和十四年,不是什么好年。柳长泽跳下了马,看他脸色惨白,伸手去拉他一把。沈是下意识的往后缩了手,又掩饰性的飞快下马,身姿矫健。柳长泽的手没捉到人,反而被柔软的衣料翩跹而过。他舔了下牙尖,觉得有些许痒意。一旁轿中人也下了马车。沈是退开两步,疏离的说:“侯爷,孟洋来了。”柳长泽还没思考起为何带沈是回府,便被来人吸引住了目光,他早有意要会会此人,倒来的刚好。孟洋穿着锦葵紫嵌金线凤凰图腾的深衣,贵胄难言,而发髻却极为素雅的别着一支木簪,身上也没配什么东西。柳长泽觉得怪异。沈是却恍然大悟。他说怎么每次见孟洋都感觉不对劲,今日柳长泽和孟洋同时出现,他才反应过来。孟洋的贵气像似被金钱堆砌的出来的,一旦没了装点,便气势不足,像被拔了爪牙的狮子,只是大型一点的猫。而柳长泽的华贵是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即便他身穿粗布麻衣,也有耀若日月的傲气和不可一世的狷狂,让人不敢小觑。孟洋等了一会,虞书远姗姗而出,孟洋扶她的手,一步一步的下脚踏。虞书远也是同样的装束,头上别着一支朴素的木簪。柳长泽想,应是为了配合虞书远,才成这般不伦不类的打扮。柳长泽发现,随行小厮的衣袍是顺滑的布料,毫无尖锐物的装点,看来虞书远落胎之事,藏得很好。沈是自然也看到了,但他更看到了孟洋放在虞书远手上,无法挣脱的束缚。“阿是,岁旦清安。”虞书远说。柳长泽的脸一下成了亘古不化的寒冰。沈是尴尬的回礼说:“喜乐无忧。”能不尴尬吗?面前可是害了徐青君的罪魁祸首。他虽然和虞书远交待过自己有受柳长泽庇佑,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虞书远这个直率脾气,一不小心来个玉石俱焚……沈是顿觉四面楚歌,暗恨自己怎么没早点跳下马。孟洋却很欣喜,虞书远此番同他回去,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像个扯线木偶一样任他举动,不悲不喜,让他很恐慌。唯有今日提起,要去答谢拜访沈是,虞书远的淡漠的神情,才有了一丝灵动。这让他嫉妒,又不得不妥协。没想到撞见了沈是和侯爷在一起,孟洋笑有深意的说:“开春大吉,上门拜年讨个彩头,还望沈兄莫嫌我叨扰,不知这位是?”沈是不想让孟洋攀上柳长泽,将此事变得更复杂,便避重就轻的说:“朋友。”柳长泽冷哼了一声。沈是心想自己也是脸大,敢说和侯爷是朋友。孟洋岂会轻易放过沈是,他便是要让虞书远亲眼看看,她在意的人,是个什么货色,“如此形影不离,情深似海的朋友,真如伯牙子期,羡煞旁人。”沈是现在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听此话,只想堵上他的嘴,哪壶不开提哪壶,本来没这个心的,都要被勾起来了。沈是余光偷瞄了眼柳长泽,还没松下一口气。便听见虞书远说:“是侯爷吧。”沈是:“……”这是怎么看出来的?沈是将柳长泽从上看到下,也没看出那里写了侯爷两个字。柳长泽瞪了他一眼,而后挑着眉,沉遂不羁的点了头。沈是哪里能猜到,孟洋把能造的谣,都在虞书远面前给他造了遍,就差没托专人动笔,给虞书远写一出寒门学子苦恋权贵的狗血大戏了。 第97章 顺和受不了的点了他的穴。又左手一支笔,右手一支笔,左右开弓起来。第51章 内情沈是到李府的时候,看到门口左侧的大树旁,系着一匹马,上面飘着一条天青色的穗带。一看便是出自冉娘的手笔。沈是掉头离去。春节休沐结束后,御史台的月课,众臣工弹劾、上奏多不胜数,如雪花一般堆满了御书房。承明帝看的头疼欲裂,一手将其全部推倒在地上。天威难测,吕公公不语的收拾,有几本摊开在地上,全是请命让御史柳弥任翰林掌院的折子。“吕安,你觉得柳弥能当此大任吗?”承明帝看着他蹲在地上弯曲的背脊说。吕公公捡起两本理在案台上,使眼色让福顺继续捡着,垂着头说:“奴不懂。但想来柳御史少年神童,论才华肯定是顶够的。”他看了眼承明帝紧闭的唇线接着说:“只是……一院之掌,恐年纪小了些,难以服众。”散落的奏折里,有一本字帖落在了秘书郎文通的脚边,文通听着他们言语,默默地捡了起来。这个字。他看了眼扉页——沈太傅。承明帝双手拍了下膝盖,站了起来:“那为何朕的老师,可以二十多岁任翰林掌院?”“天子之师,当世大能,岂能以常理论之。”吕公公奴颜婢膝的说着。承明帝拊掌而笑:“说得好,可朕的大臣竟没你个内侍看的透彻。”吕公公退在一旁说:“奴惶恐,不过是就日瞻云,说的些浅薄见解,怎能和臣工相提并论。”承明帝背着身,闭上眼道:“文翰林,替朕拟旨,都察院御史柳弥,学贯通儒之业,词含大雅之风,受天地之正性,明君臣之大节,故封翰林掌院。”文通说:“是。”吕公公收拾好和福顺一道去取银炭,福顺问道:“干爹,圣上发了那么大的火,怎么还要册柳御史……”吕公公搓了搓手,呵了口气说:“文武百官联名上奏,连个反对之力都没有,怎能不册……”福顺眼尖的先去推开了库门,替吕安开路:“怎么会没反对的,翰林院不一向是旧党的管着的。”“蠢材。”吕公公打了他的头:“前掌院犯错离京,旧党本就处于下风。正巧那个水部司什么人,死的不明不白的,还说自己不负师恩,宋阁老的黑锅都洗不掉,旧党哪里还有人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出头。”福顺抓着银炭一拍手,碎了一个小口:“那连翰林院都是柳家的人,这庙堂今后不是柳家说了算了……”吕安摇了摇头,去取他手中之炭道:“御用之物你也敢这样粗手粗脚的,仔细着哪天脑袋就搬了家啰。”“干爹说的是。”福顺将灯芯挑出来了点,明亮了许多,小心谨慎的取着银炭,不再多问。……文通下了值,往宫外走,撞倒了一个太监。他觉得诡异,皇宫内院哪里有行事如此莽撞的人,正扶起他想看看何方神圣。便听见太监问:“晋封一事如何?”“定了。”他手抓紧了太监的手臂,低声说:“恩已偿,孽也报,请莫要在寻我了,否则我会乱说话的。”“大人只是惜才。”太监跪下说:“文翰林多有得罪,请恕小人冲撞之过。”文通摆手说:“不必了。”文通提着灯笼,继续往宫门外行去。行到半路,忽觉有些冷,一只手从袖口取了一块巾帕,绣着精致的同心结,和他今日这行很配,他又放了回去,笑着继续走起来。“文翰林,好久不见。”文通的灯笼摔了,咕噜的滚落在脚边。来人双手抱臂,静静地踩了上去。“咔嚓。”竹节分裂,被碾成了一节又一节碎枝。文通跪了下来。“怕什么?”来人的声音像茂密深林里的低吟,远听以为是神灵低语,近闻便会恐惧不明。“怕我将你做过的事情,都抖出来吗?”文通“咚咚咚”的磕起头来:“柳尚书势大滔天,下官如何抗衡,只为了自保,不得已而为之……请侯爷放我一条生路。”柳长泽冷笑:“自保,还是将计就计?”阿良点着灯笼,拿了一幅图过来说:“文翰林不会不认识这幅图吧。” 第99章 柳长泽没有走,也没有看他。阿良便会意的去看了眼玉牌。上写着:京河西岸,酉时一刻,琉璃台。“侯府重地,下次若见你逗留,以擅闯罪论处。”阿良将玉牌放回了小厮手中:“滚。”侯爷的踪迹,哪里能被寻常百姓知道了。柳长泽往府里走去,阿良跟了上去,刚要跨上门槛的时候。柳长泽说:“你不是很关心沈少卿,今日不用回来了。”侯府气势巍峨的大门,缓缓在阿良面前合上。阿良有点无措的愣在原地。为什么你不去,要我去?做奴才好难……第52章 破明引休沐无事,正逢李云赋升迁又要远去洛江,他身为好友,便多饮了一些。当然这是借口,沈是心里别别扭扭发慌,早就想找个机会借酒消愁了。一杯感慨自己命运多舛,英年早逝。一杯感恩上苍,让他涅槃重生,因果得偿。然后沈是抱过酒壶痛饮,大业未成,怎么就成了得意门生的假白月光了。他不敢和柳长泽再有联系了,但是他连来时的马,府里的家仆,腰间的令牌,那一处不是写着柳长泽三个大字。这事闹的……沈是看着来接他的盛意,暗恨自己当初为何没去找宋奉安那个老冤家站队,但这样也就没办法去弥补他过去对柳长泽的误导……沈是无力的扶着盛意的手,他知道就算再来一次,他仍然会选择接近柳长泽,无论如何迂回,他的视线从百日宴那一眼起,便在没有离开过小侯爷。在意他,是像呼吸一样,不用思考的自然反应。眼下却要躲他,避他,叫他免生妄念,和自己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况且,十多年了……他对柳长泽,一次都没能拒绝过。沈是觉得国家大事都没这么难处理,他怎么还没醉死过去。盛意把他扶到了卧房便走了。沈是默默地褪掉了鞋袜,往被子里钻,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柳长泽在太傅府里放孔明灯,身旁有个人穿的很素净,像在祭拜他一样。他走进看了看,发现这个人的脸和沈是的脸有八分相似,也是琥珀色的眼珠儿,而后,柳长泽露出百年难得一遇的宠溺温柔的神色,环住了那个人的腰。孔明灯冉冉升起,昏黄色的光,像要把夜空烧出一个洞。沈是明白自己在做梦。不然他怎么能在夜色里看的如此分明。柳长泽心仪的人是长这个样子的吗?沈是鼻子酸了一下,可能是因为酒喝多了,呼吸不畅通。孔明灯太远了,远的被夜色吞没了。柳长泽头低了低,去够那个人的额心。非礼勿视。沈是正要偏过头。突然看见,那个人的脸变成了——沈太傅!“侯爷,不可!”沈是惊呼着从床上坐起。他震惊的喘着气,幸好是梦,幸好是梦,他居然吓到做这种梦,耳朵里一片嗡嗡的响,入眼是满室亮堂的光。“大人,做噩梦了吗?”沈是手在额头的虚汗上抹了一把,惊魂未定的去看向声源。阿良正一脸紧张的看着他。阿良?沈是动了下眉头,安静的躺下,将被子拉到胸前,手放于肋骨下方,又闭上了眼。连环梦。忽然有双手伸到了他后背,沈是没睁眼,他感觉对方先是塞了块软枕,然后将他缓慢的扶了起来,让他舒服的靠着。沈是睁开眼。 第101章 阿良的目光哀伤起来。沈是一只手抵在雕花床头,戏谑的看着他:“阿良,莫不是不愿意?”阿良几乎是彻底移情到了沈是身上了,别说药方,要他的命都行:“奴不敢,能帮到大人,是奴之幸。”沈是好笑的摇了摇头,还是这么多愁善感,一点长进都没有。随后又觉得自己有点缺德,不好意思的滑进了锦被里:“夜已深,我再睡会,你也早点歇去。”“是。”阿良上前要帮他理枕头。沈是摆摆手说:“快去吧。明日还有早朝,等会起迟了,侯爷又要生你气。”阿良辩解道:“其实侯爷人挺好的,今日还……”沈是怕他磨蹭起来,耽误很久,便点着头,胡乱应了两声。阿良见他已经睡了,不好多言,瘪着嘴咕哝了句:“还抓了个偷画的编撰……”便吹了灯,有点替侯爷抱不平。偷画?编撰?文通?可文通这样明哲保身的人,怎么有胆子偷画……沈是往被子里钻了下,叹了口气。……柳元宣披着大氅和柳弥下棋,香燃的只剩半截指头,棋盘里黑白子不分上下的胶着。一名太监打扮的人闯了进来,跪下便说:“恭喜柳御史,新晋翰林掌院。”柳弥脸色一喜,落子的气势都决断许多。柳元宣仍是半阖着眼,举着子,淡淡的说:“他怎么说?”太监微微摇着头,不敢多言。柳元宣把白玉子摔回了棋篓,深吸了一口气说:“可惜。”柳弥不解的看他,“区区一个秘书郎,父亲理会他做什么。”柳元宣捋了下须,手又放在了棋篓里,一子下在柳弥方才得意洋洋时的落子边说:“他是个可造之材啊。”柳弥不置可否,看了眼棋局,盘中黑子蓦然被锁死,胜负已定。柳元宣起身,正了下衣冠说:“走吧,随我去拜访个故人。”柳弥知有要事,不再多言跟了上去,但他眼珠一转,又想起另一件事:“父亲,孟洋那边不做什么吗?我总觉得柳长泽和沈少卿盯上了孟洋。”柳元宣笑了下:“急什么,你可知我当初为何会选中孟洋做摇钱树,他出事,大把人比你我着急。”“父亲是说……”“去了,你便知晓了。”柳弥扶着柳元宣上了轿子。第53章 礼制后来的早朝,沈是刻意不去看柳长泽,由于调动了太大的心神去压制本能,所以连朝堂上讲什么都没有听清楚。沈是浑浑噩噩的下了朝。柳长泽皱着眉看他的背影,他不知道沈是这个人,怎么让他这么不顺心,三五成群的时候看的烦躁,形单影只的时候看的郁闷。若不是看在太傅面子,早把他发配边疆了。金銮殿有很长的台阶,沈是一不留神踩空了,险些要摔下去,柳长泽猛的向前走了两步,撞的身边的常尚书,原地转了个半圈。“大人,没事吧?”福顺及时扶住了沈是。沈是惊魂未定的抓着他手说:“多谢公公,否则这一摔,殿后失仪,又不知道要被御史台弹劾多少日了。”福顺笑着说:“沈大人若是摔了,那也是为国事操劳,歌功颂德还来不及呢。”沈是重新站好,不太听得惯溜须拍马的话,便直接问道:“公公应不在金銮殿当值,是特来寻我的吗?”“正是了,圣上召沈大人御书房一见。”福顺说。沈是颔首,跟着他一同行去。柳长泽离得很远,看他没事,便往宫外走了,完全没理会身后被他撞到的阿猫阿狗。常尚书低骂道:“堂堂侯爷,粗心浮气,过不知礼,简直让大齐蒙羞!”兵部付尚书穿着官服也是孔武有力的模样,拍了一把常尚书,“不过是被人撞了一下就嗷嗷大叫,我营里十岁的新兵都没你这么娇气。”常尚书气恼的说:“粗野武夫,懂什么君子气概!”付尚书激着他说:“他方才可是提议裁你礼部一半的开支,你还敢招惹他。”“凭什么裁我礼部,不裁他户部、工部!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祭典节会,要我礼部凭空造物吗?张口就是一半,我看他是想让大齐礼崩乐坏!”付尚书摸着青茬的下巴,“工部适逢水利兴修,拨款还来不及,怎么能缩,至于户部那是收钱的主,能有什么开支,想来也是礼部最好下手。”“礼部好下手,兵部就难了吗?付尚书少说风凉话了,唇亡齿寒,你也不想见驻守边关的将士们,挨饿受冻吧!”常尚书挑着一边眼皮说。 第103章 沈是走时掏了几锭银子给福顺,他日常出行都会备着些,虽然不多,时间久了,便也有人念着点好。福顺想起岁旦送礼时,沈府的别树一帜,竟将他们宦官与臣工同礼相待,他留了几分心。福顺回到了御书房,将此事同吕公公说了下,“沈大人对自己清廉,对别人宽容,上道又有气节,必有大用。”吕公公没理会他这顿吹捧,而是问道:“他向你借了马?”“正是。”“看清往那里走吗?”“像是侯府。”吕公公笑了下:“确实是个聪明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有什么瞒得住圣上的眼睛,鬼鬼祟祟,倒不如主动交代,反而磊落光明。福顺觉得他笑的高深莫测,于是问:“干爹可是看出什么?”吕公公叹了口气:“教到你会,杂家都死了哟。”“呸呸呸,晦气晦气,干爹长命百岁,万寿无疆。”福顺小声的说道。吕安摇了摇头,这嘴也不带把,看事还不清,养老堪忧了:“你啊,等会进去就把这个事禀了圣上,沈少卿在表忠心呢。”福顺想也不想的就去了,也不怕有什么陷阱。吕安满是褶子的脸,又笑出了两条法令纹。虽说傻了点,但能在宫里重情义,也是头一份,总好过养了头白眼狼吧。……沈是马不停蹄的往侯府赶去,他没心情再瞻前顾后了,论起惹是生非,柳长泽简直是无冕之王。为今之计唯有快刀斩乱麻。沈是嫌速度慢,又连拍了数下马鞍,想起与书房的情景,他都觉得是死里逃生。再来两次,一百条命都不够柳长泽害的。沈是跑马快的近乎出现残影,但他下马后却十分闲庭阔步,又是一副处变不惊的面孔。沈是拿出令牌直接入了侯府。他以为还需要找一下柳长泽。没想到一穿过门口的画石屏风,便看见柳长泽正坐在一人高的迎客松下,还特地换了件江牙海水的宝蓝色蟒纹长袍,头发束在白玉冠里,身前摆着一套繁琐精致的茶具,阿良正行云流水的布施着,俨然一副待客的架势。柳长泽冷峻帅气的脸,在层层茶烟里若隐若现,唯有那双锐利漆黑的眼眸,拨云破雾的直视他。似乎还有点幸灾乐祸。第54章 示弱沈是磨了磨牙,敢情在这里等着他呢,他心中有气,不愿让柳长泽如意。便无视他,径直往里处走。柳长泽挑了下眉,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语气强硬的说:“沈大人,茶凉了。”沈是犹如惊弓之鸟,过度紧张的往回抽。柳长泽察觉到他的反抗,虎口加了两分力,锁紧了他不堪一击的手腕,像头狼用锋利的爪牙逗弄着试图逃离的羽雀,嘲讽他的不自量力。明明捉的是手,沈是却觉得被掐住了咽喉,他说:“侯爷的茶,下官不敢喝。”柳长泽眸光一凛,端着一杯茶站了起来,将沈是逼到了迎客松和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之间,气压很低的说:“沈大人,进了这个门,还没有你挑的理。”迎客松的的枝干横向延展很远,翠绿的叶片细小如云的铺散,以至于沈是后背没有着力点。柳长泽将茶盏端高,等他接过。“人无忠信,不可立于世。侯爷无信,下官不与为谋!”沈是不卑不亢的盯着他说。“敬酒不吃吃罚酒!”柳长泽本来脾气就大,见他这宁死不从的样子,便直接拿着冰玉裂纹的碧色茶盏压上了沈是的下唇,将原本红润的唇色压成了白,些许水光沾染上去。显得有些梨花带雨。柳长泽目光晦暗起来,哑声说:“喝。”沈是毅然偏头躲去。柳长泽沉着脸摔了杯子,这就像你捧着玩羽雀,不仅连着多日不理你,还反口啄伤了你的手。沈是不为所动,只是圆挺的鼻尖被迎客松蓬松的叶子触碰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一动,便要撞到左边横生的一条枝干,柳长泽怕他撞到头,伸手去挡他左脸……沈是条件反射的向后退,直接半个身子悬空倾斜。眼见着便要栽进盆景里。阿良惊呼,右手正倒着滚烫的沸水,尽数溢了出来。柳长泽眼疾手快的揽住沈是,一只手按在线条分明的蝴蝶骨上,一只手按在不盈一握的腰肢间,两人贴合的密不透风,沈是的手抓在了他华贵的衣袍上……怕什么来什么,沈是一动也不敢动。突然柳长泽贴着他腰的手动了起来,沈是睁大了眼。 第105章 柳长泽的药什么都好,就一个毛病,苦的吓人。沈是苦眯了眼,吐了吐舌,露出湿润猩红的一点舌尖。阿良咽了咽口水,想起上次沈是喝醒酒茶时的淡然自若,和现在截然不同的表现,这药得多苦啊……他立即端了杯温水给沈是漱口,还拿了一叠梅干让他压压。柳长泽从始至终只喝了一杯茶,而此时,却连喝了三杯。沈是从眼缝里瞄见,便深嗅了一口茶香。雪山银芽,长泽喜欢。沈是咬了一片梅干入口,嘴里好受了些,讨好的笑着说:“有劳侯爷费心了,能否将此方抄录一份于下官?”柳长泽走了过来,微仰的下颌透着一股漠然的味道,他没有看沈是,眼光斜移到一旁的阿良身上,警告似的看着说:“不给。”而后端走了阿良手里的梅干。一颗不剩。阿良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问:“大人还苦吗?”沈是摇摇头,笑着说:“没有之前醒酒茶苦,不必担心。”阿良错愕。若是没有,大人缘何反应这么大?阿良抬头看了下消失在月洞门里的侯爷,莫不是……在属意之人面前,忍不住示弱?沈是说:“先行告退。”阿良送了人出府。沈是今夜在院子里坐了很久,他平生第一次看到月亮,星星,夜空里的云朵。但没有觉得多美,甚至没有心思去看看京城的夜景,而是生出一阵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思乡之情,他父亲还安好吗?说好的等朝野稳定,便回徽州陪他养老,也没来得及……会不会现在也在看同一轮圆月呢?……柳长泽十分好奇夜盲者能视物时,会做些什么,他从前研究破明引的时候,寻过不少人来做实验,有看夜景的,有去喝花酒逛青楼的,有伤感的写了一夜诗的……但和太傅这般相似的沈是,会做什么?柳长泽走在沈府围墙的青色砖顶上,看了沈是许久,很安静。静的仿佛没有生息。柳长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难道看见夜色不欢喜吗?难道不想去看看这盛世繁华吗?怎么就呆呆傻傻的坐了一晚上,还不披件大氅,也不带个手炉。忽然沈是动了一下,柳长泽看到他对着溶溶月色笑了一下,极尽温柔,犹如太傅重生。柳长泽偏头眨了下眼,心中苦涩又惆怅。再行看去时,沈是正从腰间取出了一支紫竹凤萧。柳长泽抿紧了唇,他也会吗?沈是先吹了一小段温厚、圆润如他人一般调子试音,柳长泽听的旧情涌上心头,目光颤动。他踏着月华向沈是走去。临近时,沈是正式吹起了乐章,是一首悠长又寂寥曲子,令人勾起无限伤怀,尤其是那蓦然而起的高音之后,遗留下的哀婉余韵,蕴藏着莫大的深沉与空洞。沈是吹了一曲《折柳》。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沈是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去,宝蓝色江牙海水的蟒袍映入眼帘,而那张脸在疏影横斜的夜色里,俊美的摄人心魄。一片竹叶悄然落下。他还没来得及去唤柳长泽,便见对方黑着脸转身离去,留下一个浴火罗刹般煞气腾腾的背影。沈是意识到,他方才……好像吹了曲“折柳”。第55章 琉璃台上元节至,府内的气氛很浓烈,盛意一大早便叫嚣着要在府里挂字牌,猜灯谜。沈是说:“孟洋送了一些京郊的画船牌子来,今日大家便放假,一同去蹭个热闹,赏赏花灯。”顺和领命去安排轮值,盛意高兴的像只花孔雀,研究起装扮来。沈是浅笑,入了书房提笔写信。先写了封给李云赋,托盛意寄了去。又取出一张信笺来,犹豫很久也不知如何落笔,若是叫宋奉安看到这一幕,能笑他十年,祭祖奉神的青词都能一蹴而就,写个家书反而婆婆妈妈…… 第107章 虞书远盯着他,劝自己不要怕,若是躲了,他只会变本加厉。但还是在孟洋要捉住的时候,不可控的躲开了。孟洋笑的更温柔了,那是一种近乎甜蜜满足的姿态,而这一次,虞书远逃不掉了。孟洋捉住了虞书远的手腕,一只手干燥的,一只手全是冰凉的水。虞书远眼圈立马就红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地板上的那只鱼,也终于一动不动。耳聪目明的小厮已经端了清水在铜盆里,孟洋贴近虞书远,心疼的吻了下她的眼睛,语气很轻的说:“书远别难过,为夫和你闹着玩的,别难过,我们去放生好不好……”虞书远的手攥紧,感觉他的语气比方才的鱼鳞触感还要可怕,虞书远胃部一个收缩,面色苍白的近乎要吐出来,她死死的盯着孟洋的脖子,看着那青色的经脉,恨不得就这样一口咬下去了事。忽然她看到楼阁外出现了个青衫疏朗的人。“阿是。”她轻唤。孟洋的手瞬间钳紧了她,像茂密的水草缠住了落水者的脚踝,不死不休。孟洋还是背对着的,笑了下说:“沈兄来了呀,我和夫人久候多时了。”孟洋牵着虞书远的双手,不急不慢的走到了铜盆处,将他们的手浸没在清水里,珍之又重的清洗。沈是看了下地面上的狼藉,和虞书远的视线,便走上前,将那只垂死的锦鲤捡了起来,重新丢入了水中说:“孟兄这是怎么了?”虞书远见那鱼还没死,到了水中艰难的动了下鱼尾,她的神经松弛了一些。孟洋拿着干巾同虞书远擦好了手,而后将手滑到了虞书远的小腹上说:“夫人身怀六甲,见到这些鲜活的生命被困在水缸之中,一时难受,我正安慰她要放生呢……”沈是声音也是温润如玉的,带着抚慰人心的效果,他说:“书远美德,如此善举,倒是不容片刻耽搁,孟兄说可是?”孟洋便对小厮吼道:“还杵着做什么,没听见吗?”孟洋才正眼打量起沈是,穿的是很普通的青衫,束着发髻,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这若是晚上庙会,带着面具丢到大街上,真是亲爹妈都认不出来。这身朴素无华的打扮,不像是有约的样子,孟洋问道:“上元节,侯爷不一道来吗?”沈是不解,官居一品都不敢随意宴请侯爷,你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商贾,有点痴人说梦了吧,便说:“侯爷,贵人事繁……”忽有一手落在了沈是的肩上。“沈大人,别来无恙?”沈是看着他愣了半响,什么别来无恙,不是昨天才见?柳长泽见他惊吓,通体畅快,得到了久违的整蛊大臣的乐趣。孟洋松了口气,不然真要看虞书远和沈是两个人卿卿我我一晚上,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干出什么来,便牵着虞书远迎上说:“侯爷大驾光临,实在令孟某此地蓬荜生辉。”“无需多礼,琉璃台久负盛名,本候慕名前来。”柳长泽冷淡的说。孟洋明白柳长泽为谁而来,笑着说了句:“三生有幸。”便安排了开宴。琉璃台的宴都是在室外,每一层都有个露台,可以边享用美食,边纵览京城,还有乐师弹着琵琶,佐以助乐。孟洋不愿被人看到虞书远,他在甲板两侧,还隔了几道镂空屏风,美则美矣,却不能赏景个痛快,颇为不伦不类。虞书远本来只是想和沈是叙叙旧,没想到柳长泽也来了,便不想让他好过。虞书远拿起玉著给沈是夹起了菜,笑的柔情似水:“阿是最爱的桃花流水鳜鱼肥。”沈是不爱吃鱼,觉得腥味重,但想方才的锦鲤,以为虞书远是要气孟洋,便配合的吃了。柳长泽阴测测的看了他一眼。第56章 蒜香小排孟洋皮笑肉不笑的把虞书远面前的鳜鱼换到了沈是面前说:“是我招待不周,沈兄莫要见怪。”“孟兄这一桌满汉全席都可媲美宫宴了,岂会招待不周。”沈是说罢将筷子伸柳长泽不远处的一道蒜香小排。红红火火的小排上撒着西域进贡的孜然粉,香味四溢。沈是药罐子口味清淡一辈子了,对这些香辣可口的东西,可谓是垂涎三尺,嗅之登仙。但府衙里的人都不懂事,以为读书人都是吃竹子、吃墨生活的,沈是也不好开口,若是有朝一日被人知道沈太傅,贪恋口腹之欲,多失体面。柳长泽夹住了他的玉著。沈是不知道柳长泽想干嘛,但是吃东西的欲望特别强烈,于是灵巧的抽回了筷子,驶向梦中情排。沈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夹住了一块。“咔嗞。”酥脆的外壳裂了开。沈是圆满极了,两指一钳正要夹走时,一双金玉的筷子横刀夺爱。沈是抢了个空。沈是不悦的向柳长泽看去,见他神色无所变动,将香味四溢的蒜香小排,无情的冷落在碗里。沈是咽了咽口水想,莫非菜里有毒?他收回了筷子,打算先看看风向。 第109章 虞书远回了个玩味的笑。孟洋看着她两人眉目传情,一只手潜入桌下,握住了虞书远的手。虞书远失了笑意,厌倦的扫了他一眼。席间便只闻丝竹声靡靡,和几声孟洋与沈是的客套回旋。沈是吃的很撑,严重打破了他吃饭七分饱的好习惯,但是侯爷赏的,他也不敢拒绝,硬着头皮啃了下来。柳长泽看了下他空空的碗,放下了筷子。天色渐晚,霞光微弱,一团一团的烟云变幻着色泽,楼下已有人点起了花灯,虞书远忽然说:“楼台烟火亥时一刻才燃,阿是可以先下去看会灯市。”沈是拿着巾帕拭了下嘴角,站起来说:“我未曾去过,能否劳烦书远替我指指方向?”孟洋本欲自荐,但他看了眼虞书远后来没再舒展过的眉心,便由她去了。虞书远带着沈是走到了甲板的另一头,指了指灯火明亮的一处说:“我搜遍孟府,并未有发现。”沈是说:“事关身家性命,他自然藏得严实。”虞书远望了下刚出头的月亮说:“上元节,阿是为何要我与孟洋一同出府?”“你出来,孟洋不会放心,府里的守卫起码派了一半出来。”沈是解释道。虞书远不解的看着他:“你要去偷?”“非也。”沈是笑了下说:“逼他一下罢了。”孟洋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席,他替柳长泽的斟着茶,看着远处两人和谐静好的背影,问道:“侯爷见识深远,孟某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柳长泽品着茶没有搭理他。孟洋也不在意,冷言白眼,他见过太多了,别人的态度对他而言一点都不重要,他自言自语的问:“爱慕一个人,不会想不择手段的在一起吗?”他像是很困惑:“不会想挖掉所有人的眼睛,只有自己看得到吗?”“会。”柳长泽说。孟洋没想到侯爷居然会理他,眼神有几分寻到同类的安慰,他更加古怪的说:“那会想折断对方手脚,关在刀斧不能劈开的金丝囚笼里,然后将钥匙吞进肚子里,逼对方每日晨昏日暮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直到一同死去?”“会。”柳长泽放下了茶杯。“那我哪里错了呢?”四下的和缓的弦声,忽如裂帛骤收,唯剩江心一轮秋月白,虞书远和沈是背对着流光,一步一步的走来。柳长泽不语。孟洋笑了,他笑的眼角有泪,摇着头说:“侯爷这样的天潢贵胄,也会有如此丧尽天伦的想法吗?”“会。”柳长泽站了起来,身形挺拔,面容冷酷的说:“但不可为。”但不可为。比如太傅,只能是太傅。连杂念都是诋毁。柳长泽向沈是走去,天已经完全黑了。沈是不太习惯夜色里看人,不自觉的眯起了眼,琉璃台的京河,像被点着火,一路烧到了头。这样的灯火落在柳长泽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沈是第一次看清黑夜里的影子。他很想上前去碰一下。于是伸出了手,看着自己的影子与柳长泽交叠,起初是只能碰到他的腿,然后腰,然后肩,最后碰到了脸。沈是问:“侯爷要走了吗?”柳长泽没有停留,没有回复。和他擦肩。沈是想,自己的影子高过柳长泽了。蓦然被抓住了手臂,向后拽去。“侯爷?”沈是被柳长泽拖着走,他连忙说道:“侯爷寻下官有事吗?能不能先等一等。”柳长泽以为他有要事未完,停了下来。沈是说:“且容下官同孟兄、书远拜个别。”柳长泽沉了脸,甩开了他的手,转过身寒气凌人的向后走。孟洋也行了过来,神色看不出之前异样。虞书远在一旁善解人意的说:“阿是,灯市开了,记得早些去看。”受人招待,怎能不辞而别。沈是恭谨的拜别了,才回头去追柳长泽。 第111章 沈是颔首作揖,拜别了摊主,便往随着人流走去。一曲终了,摊主睁眼看了下灯市最高的一处阁楼。沈是将黄符放入袖中,忽然摸到一方面具,确实是时下流行的狐狸样式,沈是入乡随俗的带了上去。但沈是不知道,如今流行的是人戴兽面,女为男服,带狐狸面具的大部分为女子,男子还是带兰陵王面具的居多,不遑也有些男扮女装的取乐,同倡优杂技闹在一起,丢着火把,鸣鼓聒天。……最高处的楼阁,柳长泽正带着狰狞的半张兰陵王面具,与露出来刀刻般俊美的脸庞,对比鲜明,显得整个人神秘叵测,冷艳至极,让人忍不住掀开一探究竟。但那双深沉如墨的眼睛,又叫你不敢直视。阿良正侍奉在身旁念着密报,“工部方至洛江兴修,便传来了有倭寇作祸,听闻圣上家宴都没去,便传令驻关最近的萧将军去镇压,现在还在御书房里召集大臣议事呢。”柳长泽提着一支雕漆松下高士笔,舔了舔用沉香熏过的徽墨,在信封上写下“子卿亲启”四字。“水患未起,倭寇水性优势发挥不出,岂会真正来袭,不过是柳元宣那几个老家伙,为邀功行赏想出来的阴损招数罢了。”柳长泽便将青藤纸书写的相思,折好放进了信封里。阿良端过烛台,放到了柳长泽面前,柳长泽点燃了信,火势越来越大,烫到了柳长泽手上,他却没松手,看了一会才捏着烧了大半,焦化成灰的青藤纸放到了阿良递上的匣子中。阿良见他如今也能边议论政事,边做着给太傅的祭拜,便以为他放下不少,斟酌的劝道:“三年了……侯爷若是一直不看望尊长,恐有不孝之名,其实当年太傅本也是回天乏术,若他能选择,也希望……”“住口!”柳长泽狠辣的看了他一眼,“你若再有此言,我不会念及旧情。”阿良吓得立马跪下,侯爷脾气不好,但从未对他动过真怒,这是为何故,他是最清楚不过了,他掌嘴说:“奴失言,奴失言,再也不敢了。”廊外有人急促的敲了两下,却不敢出声闯入。柳长泽见他两颊皆是红指印,便挥了挥手让他退下说:“进。”阿良靠在后方的阴影之处,明白侯爷在维护他面子。小厮进来便下跪道:“禀侯爷,沈大人跟丢了。”柳长泽环臂质问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们也能跟丢?”小厮颤声说:“沈大人带着满大街相似的狐狸面具,穿的也朴素,人群一挤便……”“蠢货!”柳长泽一脚踢开了他,无心听他废话,直接往支起的窗台看去。他目光锐利如鹰,在人潮里巡视。阿良也着急的跟了过去,这事不好说,破明引的后遗症人各不同,也有不适应者突然晕倒的,他推开了一扇窗,也四处寻找起来。可底下虽然燎炬遍地,宛如白昼,但毕竟是深夜,一眼看去只有乌泱泱的一片头顶,衣服的色泽被橙黄的光照的看不分明。阿良想,这便是侯爷衣着显眼,气势巍峨的穿行,他也是找不出的,更别提沈少卿那样温静的人,简直像一滴水落入了湖里。柳长泽的视线落在“傩戏喷火”表演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有一个背影模糊的路人,被一个仅到膝盖的小儿扯了扯衣角,他弯腰将小儿抱了起来,让他看到一条喷出的火龙。柳长泽下了楼,一路风驰电掣的行去,他威势凛然,周遭的像有所感一样微微避着他,拥挤的街道,他走起来,倒还算无阻。待他行至傩戏处,那个背影找不到了。柳长泽若有所思看了下四周的场景,大街小巷里堆满了人,前方是喧闹戏场,后方是俗不可耐的花灯字谜摊位,叫人感觉逼仄不已,他想了下,沈是头不舒服,能去哪里。……沈是方才举那个小不点,举的手都酸了,锣鼓声震的他耳鸣,看完了一节巫师做法后,他便将小儿送还了他姊姊处,像稍微人少安静点的京河桥畔走来。他之前同阿良说的话也不完全假,看人放河灯是件很享受的事情,很安静,很虔诚,这节日笼罩下的喜气氛围,不会像寺庙里说的大多是疾苦。恋人求永结同心,姑娘求姻缘美满,文人求出相入仕,武将求家国安宁,有雄心壮志,有儿女情怀,有温馨和睦。这一条河晃晃悠悠的飘着灯,书写的是最祥和的大齐。“公子,看了许久,不如也放一盏?”小童提着满是莲花灯的藤篮问道。沈是身无分文,只好摇摇头。小童甚是善解人意拿起一盏放在沈是手里说:“夜深了,这些灯卖不出去也是白费,不若赠了有缘人。”第58章 有缘人小童看起来七八岁,唇红齿白,眼睛里透着一股机灵劲,沈是笑了下,接过他的灯问:“你这么小也知有缘人?”“我在河畔替阿婆卖了好几年莲花灯了,知道的可多了。”小童伸出手,袖口有几个不同颜色的补丁,他指了下桥头的一位纶巾羽扇的书生,“尤其是那位公子,岁岁年年人不同,去年才和刘员外女儿曾经沧海难为水,今年就和常家姐姐身无彩凤双飞翼了。”放河灯时,众人都会顺带着写下心愿,小童将藤篮里的笔墨和红纸,拿出来给沈是。沈是见他说的都是祈愿时的缠绵句子,看了下身旁不远处的一位背着手望月的耄耋老人问小童,“你可知他在想什么?”小童将要递给沈是的笔收了回来,自己在纸上写了句“位卑不敢忘忧国”,递给沈是,扬着眉炫耀自己的才华。沈是接过一看,蝇头小楷,字迹端正,他问:“为何?”小童笑了下:“他大前年在我这买过灯。”“这么久也记得?”小童将笔纸给了沈是说:“公子便是再过十年来,我也记得到。”性情纯良,过目不忘。沈是点头,那老人名为边程,是一位立过战功,却因背了满身病痛,被闲弃在兵部传传军情的旧人了,只是没想到人情冷暖多年,亦没凉了忠君之心。“小友可曾上学?” 第113章 但沈是没有,他问:“要放烟花了,回琉璃台吗?”沈是很明确的知道自己错了,这样会让柳长泽越陷越深的。但可能是因为那盏灯灭了的时候,他又觉得眼睛看不见了,而柳长泽望过来的那一眼,却很亮。让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不是灯火的亮,而是如同阳光一样,可以抓在手里,不被灼伤的光亮。他不愿揭穿,尽管他们都知道答案。柳长泽说:“好。”他们不发一言,并肩走着。错落的光影映在沈是的瞳孔上,他生出一种比看不见还要强烈的难过。琉璃台层层都有宾客饮酒作乐,气氛喧闹,不至于让沈是太过窘迫。但最高一层的木梯很窄。窄到两个人行过,可能会手贴着手,袖黏着袖。沈是暗骂孟洋,琉璃台处处奢侈,漏窗、湖景、假山、盆景都经过刻意的设计,最不起眼的扶手摆件,亦是名流珍品,雅间画舫被他造的百转千折,别有洞天,怎么在楼梯这里抠门成这样!沈是不着痕迹的放慢了步伐。柳长泽问:“怎么了?”沈是看了眼前方的木梯,余光四处扫荡,他看到临窗摆着一排乐器,灵机一现说:“良辰美景,岂能少了丝竹管弦之乐。侯爷先上去,我取支玉箫,随后便来。”柳长泽几乎是瞬间想起昨夜失速的心跳,这是第二次了,柳长泽对自己感到愤怒。再像也不是太傅,他一定是太想念了,所以迫切想要得到慰藉。可是真的像吗?太傅是只演奏礼乐的,也绝不会带上面具的,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沈是正转身欲行。柳长泽捉住了他的手说:“不必。”然后像害怕他跑了一样,强行拽着他上了楼。木梯很安静,因为顶层只有虞书远和孟洋,沈是看着柳长泽拽的他很紧的手,默默摘下了面具。临近出口,四周漆黑一片。柳长泽突然停了下来。沈是往前走了一步问:“候……”柳长泽反身捂住了他唇,没有摸到面具,皱了下眉。然后松开了手,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了一下。沈是不自然的抿了下唇,柳长泽的手心有着骑马射箭的茧,磨的他有点痒。柳长泽轻轻向外看了下。沈是忍不住用手搓了搓嘴皮。外面没有侍从,也没有声音和光。出事了。柳长泽牵着沈是慢慢走了下来,然后吹了声哨子,白隼于空中盘旋,不消片刻,隐藏在宾客中的几人出现在他们面前。那白隼便飞了下来,停在了沈是的肩上。柳长泽:“?”笨鸟,认错人了么?柳长泽摘下了面具。白隼的黑白分明的小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柳长泽。柳长泽挺直了点脖子,像让出了宽阔的肩膀给他停驻。便见白隼小脚丫走了两步。柳长泽高傲的扬了点下巴。白隼亲昵的凑过头蹭了下沈是脖子。柳长泽:“……”是时候考虑杀鸟祭师了。柳长泽冷冽的眼神向后侧方向移了下,神出鬼没的几个人往顶层飞奔而去。沈是见柳长泽也要跟上去,立马将白隼抖落,焦急的拦在他面前,挡住他去路说:“侯爷,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刺客敢不畏孟洋势力,擅闯琉璃台,定不是等闲之辈,还请侯爷暂避!”沈是直觉有异,他分明一离开便放了暗号,一个时辰都过了,怎么还没结束。“犯不着。”柳长泽不屑的将手中面具甩落,穿过沈是往顶层走去。沈是惴惴不安的跟了上去。而狰狞的兰陵王面具顺着栏杆不停地翻滚,直到一处僻静黑暗的角落,冷眼注视着一切。第59章 偷听 第115章 孟洋在如此性命攸关之际,仍似有所感的捕捉到了虞书远的不对,一只未受伤的手,安抚性的轻拍了下虞书远。“阁下不必试探了,从商之人,讲究诚信二字,账本我是不会交的,回去和你主上说,这行刺我可以不计较……”孟洋沉声道:“但若是伤及我夫人分毫,我便要所有人陪葬。”自古行贿之人都有一份备用账目,以求自保,也做要挟。若这账本没了,同死了也没有区别。更何况需要这账本的人,要么是查他的人,要么是本上有名的人。但查他的人不敢真的杀人,有罪的人不敢真的动他。“你横什么?”刀疤男突然用带血的刀拍了拍孟洋的脸,在孟洋脸上留下几道血迹。孟洋毫不怯懦的盯着他。刀疤男愣了一下,觉得此人配上血腥气,阴郁的吓人。随即他又觉得神经兮兮,一个商人有什么怵的,凶道:“老子今日敢来,就没怕过你那点把柄!识相就快交出来,不然城郊树林一事,便不止是提醒。”城郊树林……孟洋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唯一一个本上无名,却知他所有的人。孟洋呢喃道:“我念他旧恩,他居然要赶尽杀绝……”沈是困惑,这刀疤男怎么又按回了拟好的术语去套话,难道今日反常只是过失?突然有只手钳住沈是的下巴,逼迫他抬头。糟了,忘了柳长泽还在。城郊树林幕后之人,一直悬而未破,他关心虞书远安危,竟把柳长泽引了来。柳长泽眯着眼说:“是你。”沉静的夜色里,但凡有一点声音都会格外明显,所以柳长泽离的很近,说的很轻,都能感觉到彼此间平稳微弱的呼吸。沈是说:“是。”皎洁的月光落在沈是瞳孔上,像覆一层霜雪,柳长泽想了下说:“是醉酒迷路的时候。”为李云赋践行的那日。是了,沈是这样经学远谋心思重的人,怎么可能喝到迷路,自然是去雇凶了。沈是点了点头,带着柳长泽的手也跟着晃了下。“你利用我。”柳长泽笃定的说。明明是自己设的局,还装作一幅很担忧的样子,骗他来解围,洗清嫌疑。沈是的心一下被揪紧。“没有。”他有些着急,不愿柳长泽有这样的误会:“事有变故……”里头传来孟洋沉默许久的声音,他问:“他要来何用?”柳长泽和沈是眼眸一撇,放下恩怨,立耳倾听起来。刀疤男说:“政见不和。”“区区政见,便要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孟洋惨笑了一下,他看了对他漠不关心的虞书远,忽然有种解脱,这世上他最维护在意的两个人都没有回应……“你不仁我不义。”他的眼睛更加阴暗,寒声说:“难道前年之事,他忘了吗?”前年……沈是脸色一变。他明白了!不能让孟洋说出来。“嘭、嘭、嘭!”炫目多彩的烟花,在漆黑的天空炸开。一树一树带着流光的小尾巴,变成五光十色的万花筒,璀璨的让人睁不开眼。与此同时,京河底下冉冉升起了一盏又一盏的孔明灯,整个天空如火烧,如白昼,如旖旎梦境,美的不似人间。屋内的人也被打断了。沈是偏过头去看近在咫尺的柳长泽,多彩的光线照的柳长泽的侧脸弧线很柔和,不似往日的凌厉,他希望柳长泽能一辈子这样,俊美若天上朗月,远离红尘的颠倒祸患。长安。沈是琥珀色的瞳孔里装满了这个人,那些一辈子都没见过的盛世美景,沦为了不足一提的背景。沈是张开了口,正欲出声,阻止里面的人继续交谈。而更快的是,虞书远的笑声。她声音清脆悦耳,笑起来若高山流水般动人心弦,连杀人不眨眼的刀疤男都被她吸引去了目光。她着实是让人吃惊的。温静不言时只让人觉得美,静水照花,天然无害的弱女子的美。但她笑起来便艳,艳压群芳,令天地失色,凡夫失魂。 第117章 关乎行污受贿的事情,怎么能让大理寺知道。孟洋说:“是。”然后对柳长泽指了下被几人压制的刀疤男说:“不知侯爷能否让我问几句话?”沈是眼睫轻颤,在孟洋后方对柳长泽摇了摇头。“好啊。”柳长泽挑眉,余音拖长的说:“本候也想看看,什么贼,胆子这么大,天子脚下也敢公然谋财害命。”沈是抬头看他,自知无法阻止,便假意用手肘撞了一下孟洋,他说:“孟兄抱歉。”孟洋被撞得半个身子侧了下,却并未有异样。沈是觉得难以捉摸。孟洋不介意的继续往前走。但沈是仍是不安心,孟洋领域意识强烈,行为偏激,没理由被人闯了城池,欺负了家小,还无动于衷……“咚!”一把刀丢到了刀疤男脚下,地上划过去几点血。孟洋衔着一抹笑,右手往下滴着血,缓慢的靠近刀疤男。他竟是流血也没有放开那把刀。沈是心惊,更觉有要事,他不动声色的挡在了柳长泽面前,生怕孟洋当场失控。柳长泽看着面前比他矮半个头的清隽身影,嘴角扯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朝警觉的众人挥了下手,示意他们莫动,不用阻止孟洋。“你想用这把刀杀我?”孟洋笑着问。“锄奸惩恶,老子杀得就是你们这些周扒皮!”那刀疤男狷狂的说。孟洋未受伤的手一巴掌扇了下去。“说!”孟洋揪着他的脏乱的头发提起来道:“可有受人指使?”刀疤男双手被压在身后动弹不得,眼神凶恶的看着他,呸了一口说:“狗杂种,爷爷出马都是给你面子!”孟洋冷笑凑在他耳边说了句:“刀在地上,你不闭口,我就替你说出你受谁指使。”刀疤男眼神一暗,转过头就要去咬他耳朵。孟洋一脚踹开他,让他四脚朝天的摔在地上,挨都挨不到自己。孟洋说:“谢侯爷,我问完了。”“按住他!”沈是瞬间反应过来。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刀疤男在倒地的一刹那跳起,抢过地上的刀,往胸口直插入骨,身手快如闪电。他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刺客。如何死的又快又准又狠,无人能出其右。侍卫去探他的脉搏和伤口,跪下同侯爷复命说:“已毙。”孟洋阴戾的笑了下。他不会让得罪他的人好过的。柳长泽冷声说:“你说了什么?”“没有。”孟洋说:“恐是江湖人士宁死不受辱吧。”“丢去乱葬岗。”柳长泽云淡风轻的说。沈是茫然在原地,他看着刀疤男胸口暗红一片的血迹,若不是他找上门,也不会给别人这种趁虚而入的机会,那个人的手连江湖组织都涉及了吗……“剩下的送去大理寺。”柳长泽道。“夫人受了惊吓,孟某想先行回府。”孟洋歉意的说:“今日打扰侯爷和沈兄登高赏月的雅兴了,来日再登门致歉。”柳长泽颔首。琉璃台的人已经悄然无声的退场了,沈是仍是在原地站了很久,他看着刀疤男如何被拖走,地上的一滩血如何被清洗,直到满室空敞。小厮怕屋里有残气,点了虞书远调的雨山香,支起四扇海棠窗,可以清晰看到屋外天空上飘满的孔明灯。像刚晨时升起的一点日光,像柔软到没有刺的黄昏,应是让人极其舒适,放松,温暖的写照,沈是痴痴的看着,却觉得有些心寒。柳长泽隔着黄花梨卷草纹腿香几看了眼沈是说:“借刀杀人,沈是你暴露了。”沈是艰涩的转了下瞳孔,因着干了太久,生理性的泛起了水光,他眼神湿漉漉的看向柳长泽。柳长泽喉结滚动,手摸上了茶杯。沈是口吻理智的说:“敌将之敌便是友,看方才要命的架势,他不会告诉孟洋的。”柳长泽问:“他是谁?”沈是笑了下,忽有一簇紫蓝色的烟花在窗外炸开,恰好在沈是的鬓角位置,像给他簪了支怡然天成的芷兰。柳长泽想起一句词,沅有芷兮澧有兰…… 第119章 “老爷!老爷!老爷!”屋外响起了盛意的叫魂声。沈是拿被子捂住了头。盛意闯了进来,掀开他被子说:“老爷,今夜来了个小童,拿着你玉牌,去书房收了一堆书走。”小童?沈是坐了起来,垂着脑袋问:“他拿了什么书?”盛意掰着指头说:“他拿了《齐律》和《咸和新政解注》,好家伙,比他人都高呢,我说要送他回去,他还死都不要。”沈是拊掌笑道:“科举随着几番改革,逐渐从重诗赋转策论,虽未明说,但若仔细看看这两年试题,便能瞧出风向,他年纪小小,倒是格外聪慧。”“几岁的孩子就科举,桌子都够不着呢!”盛意皱眉:“那块玉成色可好了,老爷随手给人,不怕他卖了么?”“如此也好。”沈是又倒头想睡。盛意一把扯住他下坠的身子闹道:“天哪,不当家不知油米贵,老爷你这样铺张浪费,我明日就和顺和巡逻,不给你管家了!”“行了吧……管家的不一直是顺和么?”沈是无奈道。盛意不高兴了,推着他来回晃,哀怨的哭嚎:“一年来,我随老爷赴任穷山僻壤,风里来雨里去,顿顿糠野菜,日日苦行僧,好不容易得见老爷富贵翻身,登了金陵台,没想到就开始嫌弃糟糠无能了,呜呜呜,这颗心终究是错付了……”沈是头被晃的、吵得发晕,有气无力的说:“好人,放我去睡吧……”盛意一听这话,感觉就来了,越演越上瘾,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一个秦香莲,王宝钏,更起劲的闹道:“老爷现在听我说话都嫌烦了,以前还夸我闹中带趣,活泼可爱,怨不得话本里清一色的骂狗官,原是四书五经都读成了陈世美、薄情郎,呜呜呜……”沈是恍了下神,想起柳长泽除夕前夜,喝醉时说的那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书读的越多的人,心越坏,越自私。他不知不觉念出了声。盛意愣了下,这怎么还配合上了,觉得沈是有点奇怪,便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这一摸,手都快被烫没了,他河东狮吼道:“老爷风寒了!顺和!!!快!叫大夫呀!”这一声炸得沈是脑壳都要飞了。沈是捂住耳朵,往盛意抓不到的地方钻,缩到被窝角,终于能歇一歇了,睡意朦胧之际,仿佛又听到了那一句:“纵然不在人世,亦有下一世,下下世……”沈是迷迷糊糊的想,还怪痴情的。心头涌起一阵酸意,如浮光掠影般不见。……是夜。阿良递了一张红色的粗劣纸笺,上写着“长安”二字。柳长泽摩挲了下飘逸勾丝的字尾,将纸随手压在了案上的《楚辞》里头。门外有人来,阿良走过,与人悄悄低头耳语几句,又关上门,复身回来替柳长泽褪了衣袍说:“禀侯爷,人已无恙。大夫说,此伤看似一刀入心,实则并未伤及脏器骨骼,皮外伤罢了,修养几日便好。”柳长泽张开手,任他服侍:“他倒是精明能干,机警巧活,做个杀手可惜了,说服他去长卿阁。”“是。”阿良说。天下财富,分为两半。北孟洋,南长卿。但与孟洋不同,长卿阁的人做的每行每业的必不可少的辅助环节。比如纺织,他便做染料;造纸,他便做杀青;美酒,他便做酒曲。从不做对外流通的完成品,每件货物几乎不盈利,倒有点像扶持商贾的救世主,一时间风头大盛。柳长泽本是想挖出为柳家做马前卒的人,正好固价法行而不利,存了一堆要被官府丢弃的货物,便动了废物利用的心,混进了商贾之圈,挖出了孟洋这条线,没想到……薄利多销,长卿阁竟日渐壮大,财力雄厚,如雨后春笋般,一间一间的分店冒了出来。但没有人知道长卿阁的家主,它像深海里的龙,吼一下便会风云变色,却从不露出水面。便有人说,长卿阁是个假象,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的散商组成的,故意捏造的噱头。树大招风。柳长泽寻出孟洋后,便下令废了长卿阁。江湖上提起此事还有些唏嘘,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只道世事无常……但它真的消失了吗?也没有。长卿阁不再做半成品,同所有商贾一样,做起了自己的生意。泯然众人,所以不为人知,说起来只道近来又多了个新锐同行。名曰:子安斋。而长卿阁是各家主议事的地方。“天下苍生都做不到,侯爷就做得到吗?”“前有商鞅变法,后有庆历新政!柳侯爷博古冠今,难道不知法之一字是柄双刃剑,为何还要死握不放?”柳长泽不由想起崇明那个星夜赶路的夜晚,沈是质问他的几句话。为何死握不放?国力虚浮,改革迫在眉睫,即便是注定失败的事情,亦要有人去当这个先,千秋万载,史书长卷,没有人背的起冤孽,但他背得起,只要能守住太傅为之热爱这片山河……——他虽九死其犹未悔!这万古的长河,便让他来,做这一颗被千人唾骂的铺路石子。只是跟随他的人,何其无辜,他总要为这些人,谋个生路的。子安斋。 第121章 总算找到了。沈是估摸了下位置,应是跑到了寺庙的后山,他踢了踢脚下的石头,想来是陈旧损毁的神像残骸,沈是过了初时寻到的庆幸后,便想着要治一下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兔崽子。寒风猎猎,四周有吊诡的猿鸣环绕。沈是走到小侯爷面前咧出了牙齿,凶神恶煞的说:“我乃后山厉鬼,今日便吃了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到处乱跑的毛头小子!”小侯爷见他对着身旁空气表演,笑着扑进他怀里:“才没有夜盲的厉鬼呢!”沈是对着他头一顿蹂躏说:“怎么和先生说话的!不是我这个夜盲,今日你就露宿山林吧!学乖了没有!下次还跑不跑!”小侯爷从他手里挣扎出来,不服气的说:“不用你来,姑母也迟早寻的到我!”沈是被他逗乐了:“有骨气,那你便等皇后娘娘大驾吧,我先回去睡了。”沈是毫不留情的转身就走,小侯爷一开始还心高气傲的不搭理他,等着姑母来了好好告他的状,但见他越走越远,真的不见了,又不免有些害怕,想起方才说的什么厉鬼,背后便感觉阴风阵阵。他一个人呆了很久本就心虚得很,但又不愿意低头,抱着手蹲在石头上,一脸坚定的样子,可明明眼底都要有泪了。“走就走,我一个人呆着可好了,我才不怕,我是大齐的侯爷,很厉害的,鬼见到都要屁滚尿流的跪地磕头!”小侯爷攥着小粉拳说。忽然一阵凉风吹过他耳后,小侯爷瞪大眼睛,打了个哆嗦。然后传来一声阴森低沉的声音,他幽幽的说道:“还……我……命……来……”“有鬼啊!!!”小侯爷猛地窜了出去。沈是笑的直不起腰,眼泪都飙了出来,他方才走的时候便看了下地势,前面那条路是个回旋路,还得跑回来,他站在路口等着,只听咚的一声,小侯爷撞到他身上。“子卿,有鬼啊!!!”小侯爷八爪鱼似的死死的扒着沈是不放手。沈是笑着拍拍他后背说:“还乱不乱跑了?”“不了不了不了……”小侯爷头摇成了拨浪鼓。沈是突然锁住了他的腰,在他耳边说:“还……我……命……来……”“啊!!!厉鬼!!!”小侯爷尖叫,挣扎要跑,但死都挣不出去,倒是抓伤了沈是的手臂。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要是力气大,就直接把小侯爷抱起来扛着走,但是他看了看这个到他胸前的孩子,放弃了想法,两手捧着他的脸说:“是我,小侯爷别怕,是我呢。”小侯爷缓了一下,眼睛就红了,死命的拍着他,嘴里乱七八糟的骂了一大堆。沈是抱着他哄了很久,小侯爷虽然很气,但是一直也没松开手,沈是说:“好了,我有错,不该吓你,我道歉。”小侯爷不解气,埋在他肩上装模作样的咬了下。“很疼。”沈是温柔的说。小侯爷连忙松了口,有点紧张的说:“你骗人……我都没用力!”沈是笑了下,指了下手臂几道破皮抓痕说:“可疼了,我们扯平了好不好?”小侯爷抿着唇,伸手摸了下伤口,沈是倒嘶了一声。小侯爷有点急,看了他一眼,见他还是眉眼弯弯的,便一手对着伤口按了下去:“根本就不疼,你又骗我!”沈是这会是真疼了,不仅手疼还头疼,本想顺着时机教育他几番,见他真的难过,又有些心疼的想缓一缓,便无可奈何的抱过他,哄着说:“不闹了,回去好不好?”沈是的手一下一下拍着他后背。小侯爷安静了很久,而后抱紧了点他,低声闷闷的说了句:“好。”沈是笑了拉开了他,牵着他往回走。小侯爷记吃不记打,走了片刻,又忍不住想找沈是说话:“子卿看不见,为什么不会迷路?”沈是说:“对夜盲者来说,认路是惯性,走个几十遍身体就记住了,不是凭眼睛记的。”小侯爷左倾右晃的问:“那若是像姑父喝了酒一样,摇摇晃晃的,也能记住吗?”沈是点点头:“可以。”小侯爷觉得有点厉害。“你想学吗?”沈是问。“想。”沈是听他情绪稳定了,见缝插针的说:“我只教知错就改的门生,你今日乱跑,不仅让长辈操心,更是让伺候你的人,都免不了责罚,你错了没?”小侯爷垂首,说不出口。沈是转了下眼睛,松开了牵着的手。小侯爷立马回捉住:“错了!”一旦迈过了别扭的坎,后面的脸面,便也不觉得难以拉下。沈是继续吊着说:“我不太信。”小侯爷很着急的解释:“错了的,若不是我跑出来,也不会害子卿受伤……”这个梦开始分裂,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四分五裂的飞溅出来,每一片都怪诞的反射不同的画面。有些是扑在他怀里的小糯米团子,有些是灯火阑珊处的遥遥相望,有些是雪夜里的负荆请罪,有些是守候病榻的温柔目光,有些是杀伐果断的黑白棋局,有些是筳讲时偷懒酣睡的顽童,有些是紧紧相拥时的激烈心跳……“老师想要的事情,我都会做到的。”“捡了本侯爷的玉,便要陪本侯爷斗蟋蟀,不然我便治你个偷盗罪!” 第123章 “侯爷分明守到老爷烧退了才走,怎么还不让人说?这样要放话本里,那都是十里红妆、以身相许的情节了……”“少点听戏吧。”顺和说。“你还看不起戏文!”盛意努嘴说:“若不是我今日随机应变得当,按你那个笨嘴,马上就穿帮了。”顺和捏了下他圆鼓鼓的娃娃脸:“君子不吃嗟来之食,更何况是偷来的。”盛意懵了下,反身一个轻云蔽月去抢他腰牌:“那你过分了啊,还跟着我点头……你居心叵测!我要去上报侯爷,卸了你的职,从今往后长卿阁就是我的天下!”顺和身一侧,灵巧闪避,又一个后弯腰躲过他的顺手牵羊,盛意追势凶猛,交锋了数百招,顺和才寻到一个气口说:“老爷聪慧过人,什么事情他想不明白,端看他愿不愿意罢了,单凭你我能瞒他多久呢……”盛意不听,下手越发无耻,腾空一个扫堂腿朝他下三路剪去,顺和连着三个后空翻至院里最高的榉木上,盛意打累了,在树下指着他骂:“别以为我没听到,侯爷不让你提破明引,你还故意提,你就是图谋不轨!”“天杀的!你表面看起来木讷,内里居然都是黑的!”盛意越想越气,踏叶飞花追着他上了树顶,一个手刃便劈了下去,那周遭的树竟都被余劲削去了峰,这是动了真气了:“你说!当年在断情崖放我走,是不是也是装出来!”顺和瞳孔一震,竟停下动作,从半空中像鹤一样的落在榉木最高的一片嫩叶上,不见丝毫弯曲。盛意本是招招夺命,没设防他会不躲,可收手已经来不及,近一半的内力打在了他胸口上。盛意慌了神。“是。”顺和面容平静,忍着痛,轻飘飘的说。盛意咬着唇,一向嬉皮笑脸的娃娃脸皱成了小老头,他开口带着委屈到不行的腔调:“你当时可怜兮兮的说不会勉强我,说放我自由,说我若走了,你便永远留在断情崖,一辈子都不会下山打扰我,都是假的么……”盛意又心疼他伤势,又气恼他的深情都是装出来的,难过的不行。顺和说:“是。”盛意震了下,心灰意冷的想要离开。顺和突然沉了脸,影如鬼魅,身法带着邪气,缠住了盛意的脚步,盛意行走江湖多年,还没见过这种路数,竟被压制的毫无反击之力。顺和垂眸点了他的穴,说出来的话还是和木头一样,平白直叙:“你走去天南海北,我也找得到的。”盛意是真的懵了。这怎么受了他半成功力的伤,拦他居然不费吹灰之力,这他娘的什么来路,不是只比他厉害一点点吗,这一点点是崇明到京城的一点点吗?该死,话本害人。再说了,这人怎么一点不经逗,都老夫老妻了,还能不知道他什么德行吗?还是太老实,太老实了……不对,也不老实,这还藏着一手绝活。盛意咽了咽口水说:“那什么我又不是傻子,你这种死士怎么可能叛主去断情崖逍遥快活……我猜你是想自裁,怕忍不住纠缠我,又不愿辜负旧主恩情,太死脑筋了……”“你知道?”顺和不确信的看他,怕他油腔滑调的说辞,只是为了想跑。他从前没得到,还能放手,得到了,便食骨知髓,无法离开了……盛意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着长长的睫毛,一脸诚恳的说:“知道呀,我这不是给你解心结么,你瞅你每天患得患失的那个样子,还背着我藏了手这么邪性的武功,太坏了,想家暴么……”盛意的语气百转千回的,把顺和的百年不变的死人脸,都给说红了,“我……我不会……”“你不会个鬼,现在就敢点我穴了,日后可不就是要打我吗!”盛意伶牙俐齿的说。顺和抿了抿唇,犹豫了下。盛意接着暧昧又缠绵的撩拨道:“心肝,解了我的穴吧……”顺和眸色深了起来,却冷着声说:“不。”“不什么不!你以为多了一个歪门邪道我就怕你吗!有本事解开,我们来个堂堂正正的较量!我保证你挨都挨不到我!”盛意不满的撅嘴,学武之人动不了是很没有安全感的事情。顺和立于百尺高空,一把抄过他腿膝抱了起来。盛意瞪大了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你想干嘛……”顺和眯着眸,凑在他耳朵旁,危险又深沉的说了句。“图谋不轨。”……北风卷地,白隼翱翔。李云赋跨着马正在追一个二世主,这大概是他此生最没有形象的一次,头发被风、树枝、草坪弄得乱七八糟。而前方那个少年却飒拓恣意,衣冠齐整,他不怕死的反着骑马坐着鬼脸嘲讽李云赋,手里还摇着一封字迹遒劲独特的信。李云赋咬着牙又死命拍了两下马背。差一点,就差一点,李云赋立起身子几乎站了起来,指尖划过那封信的花草压纹,他堪堪见到一句,兹逢折便……少年笑了一声,忽然收手,撑在马背上,像旋风一样转了个圈,夹着马飞驰起来。一下便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李云赋怒不可遏的要叫骂,又想起君子不能辱没斯文。他瞪了眼少年的背影,握着拳头下了马,走在了洛江岸边,站在落木萧萧之下,对着滚滚江水,理着冠帽,他打赌,少年不出半刻便会回来。果不其然,当他将木簪插入发髻的那一刻,一张信笺出现在他面前。李云赋深知此时去抢,无功无用,只会助长对方的气焰。他不发一言的带上了东坡巾,整个人散发着千百年来,最传统的文人气息,像宁折不屈的竹子,立根在破岩之间,出落得清白坚韧。 第125章 那少年爽朗的笑了起来,一个箭步奔至他面前,手用力拍了把他被撞弯的腰,让他重新挺立起来。“怎么样,结不结实?”口吻皆是上扬的得意。李云赋的手下意识攥紧了绿枝球,又心不在焉的拍了拍:“嗯……结实……今日我便与蒋侍郎商议……”“然后呢?”萧寄北歪着头问他。李云赋疑惑的眨了下眼,弯弯的眉,显得有些天真。萧寄北撇嘴,这人想蒙混过关么:“李御史冤枉我这么久,不会没个说法吧……”“非……非也。”李云赋猛的涨红了脸,羞愧难当,躬身歉道:“李某狭隘,未能以德修身,以善待人,对萧公子诸多误会,还望海涵。”“不必客气!”萧寄北两指从袖口夹出书信说:“这信里的字不错,既不似颜楷端正,又不似赵体遒丽,酣畅清逸,自成一派。等我摹个两份,再还给你,便算交个朋友,如何?”李云赋本就对误会了他,耿耿于怀,像这等摹字的风雅之事,自然不在话下:“极好,萧公子胸怀广博。”萧寄北笑了下,露出一截虎牙:“一口一个公子的多见外,叫我寄北便好。”萧寄北虽比他小三岁,但自幼习武,个子比他还高一些,李云赋微抬着头看他,觉得自己误会了这样坦荡霁月的年轻人,更不是滋味,便说:“云赋惭愧。”萧寄北一手揽过他的肩,吊儿郎当的往回走:“不惭愧,不惭愧,日后都是同僚。”同僚?李云赋不解的问:“萧家军保家卫国,爵禄世袭,你为何还要考科举?”萧寄北桀骜不羁的说:“功名只向笔上取,英雄自当马上逢。我学有文武艺,何必沾祖荫!”李云赋闻言望了望他。日光正好落在他脸侧,让人睁不开眼。……沈是告病了几日,刚一上朝便来的重磅消息,洛江水患了。柳长泽看了眼柳元宣,倒是给这个老狐狸歪打正着捡了个便宜。兵部尚书付镇中举笏说:“圣上,洛江富庶,民熙物阜,一直是沿江四岸倭寇虎视眈眈的膏腴之地。而今水患来袭,倭寇诡计多端,又善水性,臣恐有大祸,请圣上允臣遣兵相助!”“付尚书难道忘了萧将军的‘常胜’之名如何得来?”柳元宣缓慢走出道:“萧将军驻守边关数十年,与倭寇交战不下百回,无一败绩。而今萧将军尚且未求援兵,臣以为,此事不急。”付镇中瞪了一眼柳元宣:“洛江还有兴修重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柳尚书负担得起吗?”“臣不敢。”柳元宣朝着承明帝说:“猛将发于卒伍,行军打仗之事,自然是千征百战的将军才有资格谏言,我等纸上谈兵的文臣不过小提一二,以作防患警醒罢了。”沈是便知此话一提,付尚书是没戏了。承明帝说:“萧将军不日前已抵达洛江,上书一切安泰,倭寇贼子畏惧大齐国威,不敢进犯,众卿无需多虑。”付镇中妒意起,又要争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萧将军行事温吞,热衷只守不攻之道,而水患起,城门关口如同虚设,怎么拦得住倭寇狼子野心,请圣上三思!”承宣帝正要驳他。却见宋阁老走了出来,一时朝堂寂静,连柳元宣见了都默默退回了队列之中,宋阁老好为人师,又得先帝推崇宣扬,于是桃李满天下,上至天子,下至地方私塾,无一不是他指点过的,便是长者没被指点,那子孙亦是有的。宋奉安于大齐,是礼器一般的存在。众人可以反对他,但绝不敢轻易顶撞他。不尊师重道,在儒道学说盛行的今日,那是自毁清白的大事。宋奉安说:“兵贵在勇,付尚书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付镇中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讨不下来也算丢尽了脸面,仍是咄咄不肯退:“昔日蜀军攻魏,一往无前,此势头正盛之际,却因马谡盲目自信,痛失街亭,不仅愧对诸葛亮的赏识,亦使无辜将士惨死沙场。”付镇中接着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臣只是不愿重蹈覆辙。”沈是暗忖,付尚书话说的进退得当,即恭维了宋阁老是诸葛亮,又为自己添了一层力辨,只可惜……对峙的是宋奉安,下决策的是承明帝。“马谡熟读兵书,却无实战经验,而萧将军身经百战,岂能一概而论。”宋奉安义正辞严的说:“付尚书亦是刀枪血海里拼出来的赫赫战功,难道不知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沈是眉头一动,满朝文府亦是议论不休,有夸张者,竟低声交耳起来,临阵换帅这种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情,宋阁老连抨击新政都甚少亲自淌水,怎今日如此刁难兵部尚书?付镇中的多年损友礼部常尚书,才是真的不解,恨不得直接上前问问付惧内怎么不懂事,得罪恩师了。付镇中脸色难看的紧,武将的脸面就好比文人的气节,都是一等一的大事,他看向宋阁老的神情不免多了不满,挺了下豪阔的胸膛说:“宋阁老言重,臣不过是建议援兵。”“主将方言安泰,上位者却要增援,同样是不信任,与临阵换帅有何区别?”宋阁老徐徐举起了笏道:“圣上,洛江一带精锐皆是与萧将军出生入死的患难兄弟,若此时援兵,恐让有心人撺掇君臣不和,使士气低落,使威信全无,教倭寇贼子平白得了渔翁之利!”沈是诧异,杀人诛心,宋奉安这一番话可轻可重,轻是忧国忧民,重是里通外敌……宋奉安吃了炮仗吗?“臣绝无此意!”第65章 担心付镇中重重的跪在堂前,他浑厚的嗓音掷地有声,话虽叫冤但气势正,俨然一副宋阁老倚望卖威,血口喷人的样子。众人屏息。沈是也为宋奉安捏了把汗,一个是敦厚礼让的内阁首辅,一个是八面玲珑的兵部大司马,居然一反常态,公然于朝野操戈相向,寓意何为? 第127章 锁住了二十岁的他。也锁住了为争状元银翅簪花,和他赌酒、纵马、放歌的宋奉安。终不似,少年游。“沈少卿,病好些了吗?”宋奉安问。沈是拱手说:“好多了,只是还有些咳嗽,大夫说等痰化了,也就痊愈的差不多了。”沈是又作揖说:“有劳阁老费心,病中收到阁老问候,感动不已。眼下没能先行拜谢阁老,还让阁老折节下问,晚辈羞愧难当。”“不必客套。”宋奉安笑了下,这笑不是慈爱,有一点朝气,给他那张国字脸添了不少生机,他语气轻缓的说:“你也用沉香木?”沈是愣了下。他拍了下沈是的肩说:“六安瓜片,补气提神,沈少卿身体弱,有空便常来喝喝茶吧。”沈是点点头。他有些惶恐。宋阁老笑着看了下他茫然的模样,不像寻常人的曲意逢迎,不像欣喜得意,也不会谦卑过头,心下十分满意的走了。沈是一个人走着,满脑子胡思乱想。宋奉安不是认出来了吧。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宋奉安那种老古板也能想得出来?沈是一路摇头。周遭同僚三五成群,唯有沈是孤零零独行。没有人愿和沈少卿攀谈。拿万寿节出来说事,明眼人都知道借口,故意咳嗽出风头,想在文武之争里卖双方个好,这种见风使舵,左右逢迎的人,最为不齿!可没人想做这个咳嗽的人吗?都想。愚笨的想不到万寿节,想到的不敢叫板万岁。也没人敢赌,礼部会不会为自己出声正言。柳弥攥紧了手,他想到了,但他不能。他是宋阁老门生,不得不避嫌。他是柳家器重的后辈,不得不慎言。满朝之中,竟只有一个人化干戈为玉帛,将战火引走,既给圣上递了台阶,没让圣上直接拒绝两人的任何一方,又卖了宋阁老人情,还全了付镇中脸面。说不让你调兵,是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扬国威。而不是,宋阁老弹劾你,所以不让。沈是突然被人拽进了一旁的茂盛的树丛里。他更茫然的看着柳长泽。柳长泽气急败坏的在树底下走了两圈,像个月圆时分暴躁的头狼,非要撕裂什么才能缓解沸腾焦躁的血液。他冲沈是骂道:“沈是,你咳嗽来的还真是时机!平日病晕了过去都能忍住,如今竟咳到金銮殿上了!你不要命了吗!内阁首辅和兵部尚书的事也是你能掺和的!”晕过去?沈是想了想,他从前一直有个习惯,病重了怕让柳长泽担心,都会下意识的隐藏自己病情。估计这次晕过去前,看到了柳长泽,便一直刻意压抑着不让自己咳嗽。没想到居然被发现了……沈是讪讪的说:“让侯爷担心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柳长泽气极反笑,他怎么可能担心沈是,他说:“若不是看着太傅情面,我早八百年送你去阎王了!”我算你老师……沈是抿抿唇,识时务者为俊杰,柳长泽的关心向来是这么别扭的,他懂得很。他配合的说:“是下官自作多情了。”柳长泽看他这幅没心没肺的样子,火又烧起来了:“你不是自作多情,你是自寻死路!”自寻死路。沈是忽然笑了。柳长泽终于忍不住揪住了他衣领,一字一顿冷声说:“我说过好自为之,你若是想用这种方式引我救你,和你割舍不清,你大可以试试!”“看看你会不会死、无、全、尸!”沈是笑着笑着眼圈便有些红了。他一个人在朝堂很久,和宋奉安每天不是救这个就是捞那个。 第129章 这条路九曲十八绕的,宋奉安真是不安好心,他穿了两片竹林,突然看见一个倩影飘飘的妙龄少女。沈是皱下眉,宋奉安府上的外室怎么会有姑娘在,他一向是丫鬟都不用的。沈是好奇的凑近看了下,那女子带着纯白的面纱,眉心缀着桃红花钿,半低着头,提着一只细细的紫竹勾画笔,在宣纸下画着青翠傲骨的竹林。沈是怔仲在原地。那女子比了比竹子的线条,正要落笔时,似有所感,回首相顾,一双秋水含情眸蓦然睁大,怎么会有外男在此?她双颊飞红,惊慌的眼有薄光流转,楚楚可人的偏过头,仓促间折过一支细长的竹枝,挡在自己耳侧,试图遮挡去来人的目光。沈是自知冒犯,也向后退了几步,歉声说:“学生误入,惊扰了千金,还请见谅。”竹间清风起,吹的满林叶片沙沙作响,与沈是如碧玉般悦耳柔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曲白雪歌,教人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女子心思一动,透过竹叶缝隙,悄悄看了一眼。那玉面清秀郎君半垂着头,行事妥当没有在轻薄的看她。她视线下滑,见他绯红一身,在竹林里十分显眼,却又毫不违和,他笔直的身姿倒有些像……女子低头看了下自己笔下的画,一簇簇破笋而出,枝节挺立的根骨。女子咬唇轻声问:“你如何知晓我是谁的?”千金。宋府千金。沈是若不知晓,也不至于看痴了神。他从前为柳长泽性子孤傲担忧,特地留意宋奉安小女儿宋知礼可久了,正想着做媒的时候,被阿良截了胡说:“太傅……坊间流传侯爷……有断袖……断袖之癖……”如今看来,真是滋味难明。一方面感慨,当初没大没小喊着沈哥哥教我工笔画的小姑娘,现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了。一方面,沈是不愿在想……他说:“阁老府内女眷甚少,有如此诗书气质的,想来便只有千金了……”宋知礼一边问,一边往竹林外的小道隐去。她听到误入二字,便猜到她爹的如意算盘,府内礼度甚严,哪里有不把客人带到位的道理,她问:“你原是要去何处?”沈是说:“雅室。”“莫往竹林走了,回月洞门左转便是。”说罢,宋知礼已跑了个没影。唯有竹林枝叶颤动。沈是闻言退回到了月洞门,左转?分明右转才对……宋知礼紧张到连自家的路都记错了么?这小丫头小时候古灵精怪的,没想到大了如此害羞……女大十八变。沈是往右走去了雅室。宋奉安见到他时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老管家引着沈是就坐,端了杯茶说:“大人到的真快。”说者无意,听着有心。沈是想到不能兜穿自己身份,若按照侍从的指路他应当要走很久的,便解释说:“方才在竹林里冲撞了贵千金……”宋奉安突然问道:“她给你指的路?”“正是。”沈是颔首。宋奉安拊掌,同老管家相视一笑,终于也有这丫头愿意指对路的一次了。沈是觉得氛围有些不对,宋奉安不提他身份?宋奉安说:“沈少卿年纪轻轻,便敢于朝堂据理力争,直言不讳,免了将士背井离乡之苦,劳民伤财之孽,实属英杰才俊。”沈是见他扯开了话题,便警戒的顺招拆招:“阁老高看,不过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沈少卿过谦,若人人都能担君之忧,不受私心偏颇,又岂会有今日之争。”宋奉安端起茶,语气惆怅。私心?沈是本想寻人查宋奉安和付镇中今日的反常之举,闻言便直接试探道:“晚辈有一事不明。”宋奉安笑了下:“你是想问圣上已有拒意,而我为何还要进言?”沈是点头,神情凝重的说:“不仅如此,言辞也十分激烈,易教人心生怨怼,付尚书掌万千军马,阁老何必与之为敌?”“沈少卿在教我行事么?”宋奉安挑眉。“晚辈不敢”沈是说:“不过阁老一向体贤人之志业,茂端士之风规,今日行事着实令晚辈不解……”“你既然不解,又为何要挺身而出?”宋奉安品了口茶:“听侍从说,沈少卿一路来都有些咳嗽,进了府便没再咳过了……”宋奉安停顿了一下。沈是会意,宋奉安行事向来不会赶尽杀绝,便是已有实证,他也会把话留给对方,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朝堂无缘无故刁难人。 第131章 “付尚书戎马一生,昧着良心享受了不属于自己的殊荣,想来也是十分煎熬。怨不得在朝上如此强硬,恐是怕日后萧将军守护兴修和平定倭寇之名起,又翻起了愧疚的陈案……”便想横插一脚,功劳同分。沈是忽然富有深意的看了眼宋奉安,此事真是巧合吗?一日之差,既让萧将军威名得偿,又杜绝了他迁兵部尚书之重位。而且今日出战果,马上便封赐,礼部的公文未免下的太快了些……而若不是巧合,明明可以直接丢失军报,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补一份新的军报,又何必在意区区先后战功,反正也不能晋升。会做这样无用功的人。宋奉安见他沉思悠远,便笑道:“沈少卿还有何惑?”“并无。”沈是起身拱手道:“只是想明了阁老大义。”宋奉安警惕,此人聪慧,未妨不会多想……沈是说:“阁老明知付尚书不会善罢甘休,却毅然相对,不是为了讽他激他,而是不想让君臣针锋,互生嫌隙吧。”所以宁愿背负文武之争的骂名,宁愿背后树敌。沈是恭敬作揖,腰弯的与地面平行道:“晚辈叹服。”宋奉安手在案上叩了两下,这事情说的如此明白,还需要这般思量,但见他缄口不言此事,便也顺水推舟道:“沈少卿亦不惶多让。”老管家见他叩指,便取了两盒六安瓜片来,宋奉安说:“年时你托侯爷传信,解了治水图之围,我还未曾同你致谢。”“阁老怎知……”沈是抬眼望他。柳长泽行事妥帖,怎会让人知晓,这事莫不会被柳家抓住了把柄……“不必紧张,我不过对你精通水利,却装傻充愣一事,有些好奇罢了。”是云赋。沈是反应过来了,此事定是李云赋和宋奉安说的,公然欺君,怎么解释才不受怀疑……他佯装羞愧的说:“实不相瞒,晚辈那时刚从崇明返京,实在不愿在赴偏远苦地了。”贬低自己永远是最好的办法!宋奉安没想到是这个缘故,皱眉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年纪尚轻,岂可只顾眼前安逸。”长篇大论下,沈是垂首称是。宋奉安也缓和了下:“不过人皆有惫懒之时,你寒窗十年未曾留京几日,便去了那苦寒之地,历经千辛万苦返京,自是不愿离去。”“你敢于承认,便已是难得,若能勤之,更是善莫大焉。”“谨遵阁老教诲。”然而沈是想堵起耳朵,宋奉安的说教令人窒息。宋奉安看着他像是欣赏一块璞玉,需打磨,却不失光彩。沈是接过六安瓜片便说打扰已久,告了退。老管家收拾着杯盏问道:“阁老不是一向最钟意李御史,想为小姐寻亲,何不等御史回来?”宋奉安叹了口气,“时不等人,圣上有意将知礼许给柳侯爷……”老管家一惊,将杯瓷碰的铃铃作响。“侯爷……侯爷不是……”断袖吗?宋奉安揉了揉太阳穴。……阿良差着人搬了一箱黄澄澄的枇杷来,他用银针挑开了蒂,轻轻的将薄皮剥下,放进透明的水晶冰碗里,上插着几支小巧的剔签,递到了柳长泽面前。柳长泽半阖着眼吃了一个,他将棕色的核吐掉,神情寡淡:“不甜。”阿良垂着头,吞吞吐吐的说:“侯爷已是第三箱了,再丢便没了……”“方开的春……长卿阁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也找不出这么多反季的果子来了……”柳长泽似有不耐,“捡些熟透的去熬浆。”熬浆?熬浆你管它甜不甜?阿良懵了问:“侯爷不直接吃吗?”柳长泽皱着眉:“我又没病,吃它干嘛?”阿良有些混乱,他需要理一理,整个长卿阁为了侯爷一个口腹之欲,都快闹的倾家荡产了,谁家种了枇杷树结了一个果,那都是按百两算的……结果侯爷说,他没病,他不吃。那谁有病?柳长泽说:“你怎么还在这里?”阿良呆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在这里……那我应该去哪里?枇杷……枇杷治什么病啊?他试探的问道:“侯爷,直接送去沈府吗?” 第133章 柳长泽冷漠的继续说:“一月之内,本候要看到成果。”阿良惊恐的问:“什么样的成果?”柳长泽如刀般扫了他一眼。阿良立即称是。怎么办里外不是人。牵红线的成果可不就提亲纳彩,问题是,阿良并不觉得促成了,侯爷会放过他……促不成,自己便是失职。再……观察……观察……柳长泽已重新看起了文书,他一页一页的翻看着,嘴角挂着生硬的弧度,像是要证明这确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直到这抹笑,挂了一夜。柳长泽案头的文书从一臂高,到一掌,到三四茬,他今日的速度还要快一些,只是在每取一本折子的间隙了会停顿一下。然后想起,太傅的后人和阁老的千金,门当户对,般配的紧。沈是终于不会再纠缠自己。“侯爷三更了,明日还要早朝,歇会吧,身体要紧。”阿良劝道。柳长泽不作理会,自顾自的翻着书。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面对君王猜忌,要提防柳家作祟,要煽动洛江祸患,一点一点拔去外戚的爪牙,很快了……很快他就能无牵无挂了。至于沈是,只要不娶外戚子女,与他何干。阿良见侯爷拿起了新的折子,便移步到灯台将烛芯挑出,光明亮不少。侯爷通宵阅折是常事,可阿良还是在他不自然的笑容里看到了破绽。这一夜漫长,阿良守着守着,看见侯爷在烛火上拨了三下。这是沈太傅惯用的动作。香炉里的沉香木袅袅生烟,阿良忽然便明白了。侯爷心里有一个人,便无法在放下另一个人。天光乍破,阿良为柳长泽盥洗戴冠,他的手扣紧柳长泽玉带的时候,听见了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语。“枇杷都倒了。”“是。”这次是真的要全倒了。有些人注定是过客,终会走上正轨,对于侯爷来说,成全与不打扰便是最好的祝愿吧。阿良望了眼窗外昏暗的天,一只云雀叫了声,扑棱着翅膀从屋檐飞向青空。太傅,小侯爷是真的长大了。或许哪一天也能放下,对你的那些不可言。……沈是昨日出了宋府,便顺道拜访了下孟洋,行至门口时,发现守卫较平时多了不少,每个人面上都严肃的很。沈是刚一靠近,便被小厮拦了下来说:“老爷不在府,还请大人下次再来。”沈是问:“夫人也不在吗?”小厮犹豫了一下,他见过沈是同自家老爷交谈,便多说了两句:“沈大人,前些日子府内失窃,老爷对此戒备万分,特地交代了他不在的时候,无论谁来也不让进府,请大人谅解。”“如此大事,怎未见报官?”那小厮笑道:“说来奇怪,这贼不偷钱财,倒像是找什么东西一样……左右无损失,便没报案。”沈是套完话便走了,不同寻常的戒备,可见孟洋已提了心,还有一道火,什么时候下呢……沈是从沉思中醒来,他因咳嗽睡不安稳,较平日起得早了些,便从沈府步行来上朝,这一路没见着什么人,也算悠闲自在。沈是走过一个街口,忽见转角处有一五陵少年身着紫色官服驾马而来,他敛眸往后退了几步。其实晨光熹微,他看的并不是很清楚。不久,那少年沿着转角离去,只留下扬起的飞尘和哒哒的马蹄声。沈是才缓慢走出。他笑了下,放眼京师,也就柳长泽敢把马骑的像上阵杀敌一样。他没走两步,便见天空旋着一只白隼,绕着他头顶飞了两圈,沈是伸出手来,那隼从善如流的停在他掌心。沈是眉眼弯弯的笑着,伸出一节指逗了下白隼的下颌柔软的绒毛,那隼舒服的眯起了眼。沈是好笑的说:“他怎么上朝还带上了你?”那隼单着脚蹦了蹦,呆萌的几乎要摔倒,沈是未来得及伸手去扶,便见它眼神忽利,展翅而起,烈声长鸣,摇身一变又是鸟中猛禽。沈是顺着看去,那隼向宫门的方向飞走。 第135章 ……我没有。“你在心虚。”……我没有。三岁的麟儿变成了五岁的小侯爷,在百日宴灯火阑珊的一角,撞进他怀里。这一次小侯爷没有跑走,而是奶声奶气的问他:“先生,关鸠这首诗是再讲什么呀?”“我不知!”沈是突然惊声道。这一声不同于他往日的春风拂面的语调,反而急促又有些尖锐。但柳长泽听来,极为舒心。他害怕了。这种认知,让柳长泽十分满足,像是报复到了沈是的见异思迁一般。遗憾的是,沈是的失态是极其短暂的。那片琉璃还在闪烁,但沈是过于清醒了,他一手抓住了琉璃,并毫不犹豫的摔在了地上,让它无法作妖,无法发出那些令人恐惧战栗的咒语。“身正不怕影斜,脚正不怕鞋歪。”沈是的正色说:“下官行正坐直,所以不知何谓心虚。”柳长泽好不容易爬上来了情绪,一下子摔到了谷底。这等信口雌黄的人,简直丢尽了太傅的脸!他原以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沈是不过弃暗投明,择了更好的出路罢了,没想到他居然揣着明白装糊涂,同那些两面三刀的蝇营狗苟之辈有何区别?他轻蔑的说:“敢做不敢当,你倒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沈是和煦的笑了下:“侯爷貌似对下官有些误解,不妨明示,下官错则改之,无则加勉。”柳长泽被噎了一下,这话该怎么说,说他贪慕虚荣,还是朝秦暮楚?这满皇宫的耳目,他不要脸,自己还怕清誉受损呢!柳长泽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本候不与你计较,但你若再装的一幅道貌岸然的模样,莫怪本候不顾旧情。”柳长泽颇为失望的说。高处走?能比柳长泽高的,也就承明帝和宋奉安了。沈是想,应是早朝前他故意躲柳长泽的事情,让对方生了疑心,他轻声诚恳道:“下官无功无名,能得皇子启蒙之师一职,难道不是侯爷所期望的吗?侯爷既有疑我二心,下官明日便托病请辞。”沈是以为自己在表忠心,和皇上没有搅合在一起。但他辞了,位置空了,柳弥可不就得逞了。柳长泽一下就怒了,威胁他!顾左右而言它就算了,居然敢威胁他,他环臂磨着牙,凑近说:“你辞了,京城便再无沈是这个人。”沈是一贯知他说话别扭,听他不让辞,便以为心结解了,于是笑容灿烂,语气轻快说:“下官明白。”落在柳长泽眼里,那就是耀武扬威,连那双眼的上挑的褶皱里夹的都是挑衅。柳长泽拊掌寒声说:“沈是,你、且、等、着。”等什么?沈是莫名觉得背后发凉,他刚刚说错了什么?沈是正自省着,柳长泽便走了。这话说的不上不下的,沈是心里抓痒挠腮的难受,便追上前,但柳长泽行路带风,又快又飒,在宫里跑则失体面,沈是便只好加快了步伐,一把拽住柳长泽的袖口。“侯爷且留步。”他动作急,隔着紫色仙鹤纹的衣袍,稳稳的握住了柳长泽的手。他愣了下,像触电一般的抽开,却被人反手捉住。柳长泽捉着他细长的手腕悬在半空,如同扼住了猎物的咽喉,而猎物只能无力的伸长脖颈,颤抖,逐渐苍白。沈是挣脱不得,便低下了头,却看紫色与绯红的衣袖垂落着,艳的像一团火,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柳长泽嘲讽的看着他说:“现在才知道害怕?”沈是手还在颤着,心跳的声音淹没了一切。柳长泽一把甩开了沈是的手,陡然升调道:“晚了!”柳长泽出了宫门,一路飞驰,眼神里凶意四溢,满街百姓吓得鸡飞狗跳,纷纷收摊相避。他不会放过沈是的。即便看在太傅的面子上不能伤他,也绝不会让他好过!这种趋炎附势,虚情假意,满口谎言,还忘恩负义威胁他的厚颜无耻之徒!还想平步青云,做他的春秋大梦!t他突然吹了一声长哨,勒住缰绳,烈马前蹄扬起,他将鞭随手一甩,翻身下马。那金纹蛇骨鞭自空中被一人截住,而后神影百变的跪在了柳长泽脚边:“侯爷有何吩咐?”“毁亲!”……这一个月沈是很郁闷。孟洋府里他一次也没进去过,还得了托词说,孟善人见天灾水患,正募集善款,又在城郊开了慈堂,收留帮助流离失所的人,忙的昏天黑地,找不见影。他找顺和查探,得知是有人在拦孟洋的货,沈是不信是商业竞争,时机卡的这么好,正好在孟洋遇刺之后,是谁做的? 第137章 柳弥瞳孔荡了下,宏图大志未曾偿,他便已是罪人身。可这是个无法解开的死局。除非从一开始便不淌这趟浑水,但他是看着新政一步一步过来的,或许诸位臣工皆有乘时以徼利的私心,但众人皆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若真是祸害之策,又岂会容它盛行天下?不过是知晓,这是国力虚空的当下,唯一的抉择。柳弥攥紧衣袍,哑声说:“难道别而无它法了吗?”“有。”柳元宣将手炉放回了床头的几台上,凛然道:“便是柳家只手遮天,无人敢动。”怎么可能无人敢动!柳弥痛声言:“韩白机谋冠九州,刘伯温一统天下,最终亦逃不过死于非命的定局,父亲,柳家只是辅臣,只是辅臣啊!”不是天子。柳弥膝行两步,抓上柳元宣的锦被说:“柳家百年根基,祸不至此!顶多不过效仿范蠡急流勇退,泛舟五湖,何尝不是佳话?”柳弥高声:“父亲!是非功过转瞬逝,只要人长存,必有再起时!”“你住口!”柳元宣指着他呵斥道:“我看你被宋奉安教傻了!”“我们清河柳家从前朝起便是名门望族,位极人臣者十余人,状元夺魁者廿数人,入朝为官者数百人,人才辈出,数世昌盛,岂能毁于你我手中!”柳弥身形轻晃,他深知对于名门世阀,没落比杀头来的更加耻辱。“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我们自幼受祖荫庇护,也应当为家族兴荣而有所牺牲。”柳元宣扶起了柳弥说:“弥儿啊,爹老了,不让你插手过多,是想你永葆初心,但不是天真。”“父亲……”寒风袭过,柳元宣轻咳了一声,他声音一下子老了许多,他说:“爹这一生年少中榜,官运亨通,说起来也算是富贵无忧,你说我追名逐利,我都这个年纪了,还有什么可以追的呢?只是子孙还有百代,柳家还有千秋……”柳弥曾经自诩聪明,看不起朝中那些愚笨之臣,看不起柳长泽那种靠命得了爵禄的纨绔,看不起低贱的寒门学子。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得天独厚的,家庭和睦,少年神童,出身望族,勾勾手指便有官位富贵,绣口一吐便是旁人穷极一生也想不到的文思妙想。他曾为这些自豪。而今却难过,他始知人间有得亦有失。柳长泽缺乏亲情,所以活的恣意;寒门子弟穷且益坚,无所顾忌;蠢笨之人无有大志,知足常乐。他羡慕。柳弥无力的闭上了眼:“儿……知错。”文人的手是瘦弱的,但柳元宣年纪大了,上面还爬满了许多的纹路,他轻轻抚摸了下柳弥的额头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弥儿,你是我最骄傲的儿子,柳家宗主迟早是要传给你的,与之同来的亦有这份为家为国的责任。”柳元宣笑了下:“也是殊荣。”柳弥低了低头,然后退开了距离,连叩了三个响头。没走过的人都以为人生每一道路口,皆是分岔路,可以选择。等到走到时候才发现,那些看似可以选择的路不是被水淹来了,便被泥石埋了,而你不得不走的,只有一条路。即便很大可能是死路。但柳元宣认为是生路,柳弥认为可以绝处逢生,他们也在为之努力着。柳元宣知他明事理,便不做多言,对峙总是让人疲惫,柳弥的响头磕的也沉重,他便躺了下来,想要休息。柳弥起身来侍候,掩了掩被角,将窗户关了几扇,留了一扇半开着透气,又听见柳元宣问了句:“侯府的下人还经常去宋府?”“是。”“查出他去做什么了吗?”“侯府的人行事谨慎,并未查出,但儿猜测多半和近来沈少卿污名有关。”柳弥说:“年前便听闻圣上有意指婚侯爷,如今宋阁老属意沈少卿,侯爷自然是要搅局的。”柳元宣冷哼了一声:“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他想借宋奉安之力,将新旧党牵着在一起,来扰乱朝野局势,坏我柳家群心……我倒要看看他结不结的成这个亲。”“父亲这么说是有了打算?”“万岁寿诞,百国朝贺,倘若出了纰漏,让大齐颜面扫地,试问此责何担?”柳元宣闭着眼躺着笑了笑:“沈少卿的话掷地有声,犹在耳侧啊……”柳弥想了下,宋府千金与万寿节似乎没什么瓜葛,而沈少卿名声已毁,便只能从柳长泽下手……柳长泽……断袖……大齐颜面……柳弥睁圆了眼。……草长莺飞,艳阳高照,这么好的日子,沈是只能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手里拿着一卷《本草纲目》,百无聊赖的研究着,暖风微醺,沈是缓缓睡了过去。受近来被做媒的影响,他最近一睡着便会做梦,而且是十里红妆,张灯结彩,比他们及第登科时状元游街还要热闹得多。但娶亲的人不是他。是柳长泽。他对着轿门连发三箭,跨过火盆,掀开红色的帷幕。轿中伸出一双白皙小巧又纤瘦的手,比寻常女子的手要大一些,又比男子的手小很多。柳长泽春风满面,一贯冷峻的眉眼里含着脉脉深情,牵过了那双手,而后转身,将新娘背了起来,在宾客欢呼中背入了前堂。这其实是不符合礼制的。 第139章 “你他娘的,又点老子穴!”“这日子没法过了!!!”第71章 复明这场梦境很长,沈是也不再默念了,他闭着眼,静静伫立着,任由魑魅魍魉纠缠,他自岿然不动。起初有此欲念时,他还惊恐万分,愤怒不已,连见一眼柳长泽都觉得无地自容。但如今除了深感罪孽,也能坦然处之了。他是擅于吾日三省吾身的人。他绝不相信自己对柳长泽有旖旎之思,至于这些心悸,慌乱,瞎想,一定是因为柳长泽那句语出惊人的话。“沈是,你心悦我。”所谓食性色也,人之本性。他清心寡欲这么几十年,突然被扯入情情爱爱了,一时血气方刚,自然是见个母猪都如花似玉了。与柳长泽无关。罪过。沈是这一月除了看药本,便是背佛经道说,还贴了两幅巨大无比的清心咒挂在床头镇宅。其实堵不如疏,他不是没想过相亲,只是他名声莫名其妙的被毁了,牵线拉媒的一见到他纷纷搪塞而走。偶然与同僚谈起,同僚却纳闷放着宋千金不要,你想什么东西呢?荒唐,宋知礼可是他看着长大的。同僚便又劝道,少卿才貌双全,不若去庆元春寻几个相好……岂有此理!身为朝廷命官,却公然议论狎妓,罔顾国法,罪犯淫邪!同僚抽了抽嘴角,以一种又当又立的眼神看着他走了。记得那日还打了雷雨,他在值房里坐了一宿,不敢回府,生怕走在路上便遭了天谴,劈焦了他这个为师不正,道德败坏的大逆之徒。“梆、梆、梆。”三声收鼓,拜堂的仪式结束了,柳长泽下来与众宾客敬酒言欢,喜气都飞上了眉梢。他闭着眼苦中作乐的想,自己就好比是落入妖精洞的唐僧,摒弃五感,不受所惑,一定能得取西经,立地成佛。嗯?摒弃五感?这个词有点耳熟。沈是耳旁的逼问声、铜锣声、媒人宣礼声刹那间尽数消失了,变成了各式各样的吆喝。他傻站在街中,被人撞来撞去的,他不得已睁开了眼,却是上元节花街如昼的灯市。而那位神算儒士依旧悠游的拉着胡琴,见他来了,不咸不淡的开口说:“摒弃五感,听从本心,莫受前尘所锢。”沈是恍若有思。又听他拉了一曲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已涅槃重生,何不尽其当然,顺其自然。”尽其当然,顺其自然?他猛然惊醒。柳长泽的俊朗的侧脸,放大似得贴在他眼前。他立即闭上,梦里的事吓的连魂都不剩了。而柳长泽却伸手从他的腰上摸了下去,卡在藤椅和他腰窝的缝隙之间,似在找什么东西。沈是绝望了,没完了吗这个梦,都升级成可碰触版了吗?柳长泽一动,他便往里小幅度的一缩,满脑子写着四大皆空几个字。柳长泽的指节贴着沈是腰后皮肉转动了两下,像拉到了什么东西,抽了一下,但卡有点紧。他松了手,没了耐心。沈是近来饱受歪心邪念折磨,那里经得起这个撩拨,整个腰身都酥麻瘫痪了。“装死到什么时候。”柳长泽皱着眉踢了下他椅子。若沈是心神宁和,定会发现这力度小的可以算是温柔。沈是诈尸般跳了起来。随之落地还有一块金刻的章子。而面前是讪讪相对的盛意和阿良。沈是不消一秒,便理出了来龙去脉,定是阿良和盛意在打闹,然后侯爷突然来了,吓得他们摔落了章子在自己身上。这种事情叫醒他,就可以,为什么要亲手来取?再不济让盛意或者阿良来取,也行啊……那章子卡在藤椅和地面夹缝之间,沈是思绪凌乱,便先弯下腰去寻章子,缓和一下心神。他动作灵巧,腰肢像柳条一样的弯曲着,如同画师笔下的线条,柔韧而飘逸,让人很想一手握住,又或者试一试究竟还能弯曲到什么程度。柳长泽紧了紧喉咙。沈是向前倾了点,尾椎骨下凹到不可思议的弧度。 第141章 “言之凿凿,但我不信,你若真是坦然,为何不言?”柳长泽说:“沈是,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早晚会查出来。”沈是默然抿唇。柳长泽凤目凛凛的丢下了书,语气没有起伏的说:“我容你有私心,不代表你可以碍我的路。”为了太傅未尝的梦,他可以牺牲,必要的话,太傅后人也可以牺牲。沈是垂眸,柳长泽以为他会乖顺的点头,没想到他反问道:“侯爷的路是什么?”“你若不知,便不配知。”柳长泽言尽于此,他不喜欢被试探,也不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横眉看了眼沈是,便走了。沈是在原地叹了口气,觉得柳长泽整个人像是被冰封三尺,没有人能走的进去。不管是他上赶着贴脸,还是有意露馅,对柳长泽而言都不重要,甚至连质问他也不愿意,或者是不屑于。想等小侯爷放下心结,路漫漫其修远兮啊……沈是忧心忡忡,取了支萧来纾解惆怅。结果第二日又被御史台告了,说是反省时,日夜笙歌,态度恶劣……于是被罚了两月的俸禄。而阿良去通知宋府的侍从不必再撮合时,遇见了一个熟人,交谈两番,才知道屡屡坏自己事的就是这个人!而这个人还是侯爷的人……阿良殷勤的问道:“兄弟,侯爷让你做什么来着?”“毁亲。”阿良冷漠:“哦。”“兄弟,你怎么走了?不是说还要一起喝酒吗!”呵,侯爷这辈子都不会长大的。第72章 画画洛江葫芦关口。连日骚扰不断的倭寇,这两日消停了些,但水患并未停止,洛江的兴修依旧十分严峻,百姓的屋宅也饱受侵扰。李云赋从咸湿的驻关小木屋的窗格里看去,虽是难得的晴空,但那厚厚的云层,无疑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李云赋眉头紧锁,郁结难散,运河水利是几十年来大齐最浩大的工程,一日耗费人工物资数不胜数,是以萧将军绝大部分的兵马用来维持水利的正常工期,这也便导致百姓不仅要受天灾之苦,亦要受匪患之祸。李云赋铺开十尺长卷,他三日来第一次沐浴换了关口最干净的衣服,但挨不过一上午,便出了潮湿的腥味,他必须赶在下一场大雨来临前,将此幅贺寿的《洛江水景图》完成。窗外涛声阵阵,画纸也染上了湿润,动不动便洇墨湿了一块,李云赋只得万分小心,特地在一旁立了张宣纸,每下一笔,便试一笔墨。洛江县丞从外路过,见他未休息,便敲门进来说:“李御史连轴转了数十日,一边与百姓下淤泥建坝,一边还要照应天时出治水良策,难得休憩之期,不妨睡会先吧。”李云赋笑了下,他嘴唇干涸,这一动又扯裂了一块:“多谢县丞关心,画完此图,我便去歇息。”县丞上前看了眼:“御史是在准备万寿节贺礼?”“正是。”那县丞掐指动了动,像在计算什么,嘴里嘀咕了两声说:“还有些时日,李御史便是画个三日都有余,何必急于一时?今日连军中士卒都领命养精蓄锐了,李御史也莫要熬坏了身子骨。”“时局尚艰,往后还有硬仗要打,每分每秒都弥足可贵,这画能快些完成便快些吧。”李云赋用勾线笔舔了下墨池,又往一侧宣纸试墨。“御史倾己勤劳,以行德义,令人钦佩。”县丞拱手,看了下他作画的手法,颇为叹服,又瞥到一旁的试笔,惊讶道:“李御史笔底春风,不拘绳墨,最妙的竟是连试笔都自成一幅丹青仕图……”李云赋闻言看去,不知何时粗粗细细的线条竟勾勒出一个英气的轮廓与眉眼,他的笔顿了下,在贺寿图上落了个浓墨重彩的黑点。而县丞还在感慨:“行笔虽然无意,却有一段风流韵度,尤其是这双惊鸿眉眼……咦,说来……好像有些眼熟……”那县丞还在思虑着,李云赋错愕的回神,看到了贺寿图的一个黑点,连忙慌张的换了大楷笔,蘸了墨便往那试笔纸上浓墨了一笔发冠,立即将飒爽的英姿,变成了束发严禁的书生。县丞疑惑的看着这一笔:“似乎又不曾见过了……”“面相大同小异,看着眼熟也不出奇……”李云赋松了口气,在《洛江水景图》的黑点上,稍微晕染了下,顷刻化腐朽为神奇,变成了天边的落日辉煌。县丞猛地一拍手:“是了!”李云赋心头一跳。那县丞走至试笔纸前,遮住了图上乌黑的发冠,啧啧称奇:“若是没了这两笔,可不活脱脱就是个飒爽英姿的萧小公子!”李云赋赫然脸红。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画了萧寄北,也不知道为何不能画好友,狂跳不止的心下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不要让人知晓。县丞无聊,便一手遮住,又一手拿开,像是很惊奇的样子。李云赋快速眨着眼,看着那玉冠只想起一个最适合的人,便又急忙添了两笔。县丞不明此举,便又挡了下发冠:“李御史的笔倒是有趣的紧,方才还是雄姿英发,几笔下去又换成了玉面书生……”他指了指鬓发处,最初的一笔黑墨发冠说:“不过此处还是墨重了些,有些改笔之意……可惜了……”李云赋别开脸去画贺寿图,不自然的说:“随意试笔,毫无章法,没什么可惜的……让县丞见笑了……”县丞也没死揪着,替他调了调墨感慨了下:“说来李御史和萧公子也是不打不相识的一段佳话,从前还日夜争锋相对,如今倒像是形影不离的亲兄弟一般。”李云赋听着有些走神。 第143章 “而且什么?”李云赋转过头有些急的问,唇瓣起皮的地方,恰好划过他侧脸。李云赋呼吸一滞,连他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见,一瞬间有些心悸。萧寄北不自然的松开了手,而后又掩饰的哥俩好的搭他的肩膀说:“而且我偷偷溜去营里看了,我爹像是在操练一种新阵法,前四后三,前行者负责击刺,后三人割首保护,累了便由后批接上,攻守无缝,据我多年跟营的经验,这招就是专门用来克倭寇的锦囊妙计。”萧寄北一只手戳着他嘴角拉了拉,扯出个艰难的笑容,眼睛亮亮的说:“洛江定然无事。”李云赋琢磨了一下,不由欣喜的笑了出来,他便知道萧将军必有后手,不会罔顾百姓的:“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萧寄北看着他这般傻笑,也跟着乐了起来说:“你还没和我说画什么呢?”李云赋才发现自己画了一上午,竟只画了个云山江波,寥寥几笔,连忙拿起了笔,又画了起来说:“《洛江水景图》给圣上的贺礼。”萧寄北欣赏着他的落笔,还未出声,便看见他用笔描了下试笔宣纸,那纸上是个玉冠温和的男子……萧寄北猛地向前两步,抢了过来,怒意难当说:“这是谁?”李云赋心事重重忘了这回事,没想到被他发现了,窘迫的别过头,希望他看不出来:“是……是我京城同僚……”萧寄北见他这个躲闪样子,便更来气了,但是又没有缘由。他画个同僚躲什么躲,哪里有人画着山水画成同僚的,糊弄谁呢!萧寄北强忍镇定的看了眼手中的文弱书生图说:“既是云赋能画下的同僚,想来也是个芝兰玉树的君子,不若给我介绍一下?”李云赋见他没察觉到,便定了下神,同他聊起画中人来:“此人是大理寺少卿沈是,是我同科时状元,才智远在我之上,便是你赞不绝口的运河治水图,若没了他相助,我也是断然画不出的……”说着李云赋露出了一丝崇拜的神情,而萧寄北的虎牙都快磨平了,挤出二字:“是吗。”李云赋见他回应,便更来劲的说起来:“沈兄不仅自身端方雅正,傲雪凌霜,行事也极其雷厉风行,短短一年便肃崇明,断冤案,削礼制,还屡次救我于险境……”萧寄北三尺内的温度低至零下,而李云赋这个木头脑袋完全察觉不到,反正很努力的在吹捧沈是,似乎也希望萧寄北能对他喜欢。李云赋光说不够还指手画脚起来:“沈兄此人品德高远,隐若山崇,是难得的益友良师……”“有完没完?!”萧寄北终于忍不住将手里的宣纸揉成了团,他冷笑着说:“你若等我三年,哪里有他什么事!”萧寄北三年后才科举。李云赋以为他争强好胜的心又起来了,笑着一边添了两笔金光粼粼的波纹,一边说:“文无第一,你和沈是兄各有千秋,何必要曲高和寡?等你进了翰林院,我必设宴请你两人一道举酒作乐,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谁稀罕什么翰林院!便是三公,我也不再话下!”萧寄北瞪了他一眼,气愤的撞着他的肩离去。李云赋知他傲气,张了张口,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他其实还挺喜欢看萧寄北这幅年少轻狂样子。萧寄北走到门口还是很气,便声音洪亮的生怕人听不到的说:“李云赋,你听好,没人配和我比!”他不甘心的回头看了眼,李云赋还在作画,他气得额头突突的跳,一把将手里揉成团的废画纸掷了出去。那纸砸在树上,又反弹回来,离他大概两米的位置。但洛江关口潮湿,那纸眼见着沾上了地上未干的江水,慢慢的湿了一半。萧寄北死瞪着恨不得烧了它,又还是捡了起来,揣进了衣袖里。沈是,他迟早要看看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是日,御书房内。承明帝批着折子,文通坐于案旁,突然发现笔找不见了,正有些着急,吕公公上前询问,知晓后便带着他一同出去取笔,文通感激的跟了去。出门时,正巧见着沈是进来,例行上报小皇子的习礼进度。文通突然意识到,自从半月前沈是来汇报时,西北角听雨轩走水后,御书房侍候的人渐少了,而今日甚至只有吕公公和自己……虽然说是为了洛江祈福,但文通这一刻起了疑心。他跟着吕安穿过了一条琉璃铺顶,彩画雕楼的长廊后,望着一间宫殿试探的问道:“吕公公,下官担忧圣上久候,不若在此内府随意取支便好。”吕公公笑道:“文翰林何等人物,岂能用那些下人的东西。”此话说的文通心里舒坦,若是平时他定是被混淆了过去,但涉及沈是,他便清醒了许多。说到底他不过是个绿袍小官,吕公公便是对沈少卿都犯不着溜须拍马,何必恭维他……待文通取了笔来,沈是正说着小皇子的趣事,同承明帝笑作一团。文通提笔润墨,看着室内交谈甚欢的两人,有些奇怪,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得见圣颜时,甚至激动的颤抖,到如今日夜相对,也是不敢抬头高语。而沈是很自然,虽然礼数周全,但是那种自然却像是旧友一般熟稔,比如承明帝沉脸,满座都吓得不敢出声,而他还敢继续开着玩笑,仿佛吃准了圣上只是配合的打趣一般。沈是告退后,承明帝口述了一份事关水患的折子,他一边兢兢业业的书写着,承明帝却突然停了下来。往室内踱步了一圈,拿了份沈是的奏折放在了文通面前问:“文翰林可看得出,这是什么墨?”文通看着这个与他同窗三年的人,完全不同字迹,他不由想起了之前在御书房翻倒的一堆请旨立翰林掌院的文书,以及混在里头的那本“沈太傅”字帖。沈是的字,沈太傅的字……他或许该去趟翰林院看看先太傅遗笔了。他眯起了眼说:“禀圣上,是徽墨。”承明帝深吸一口气,颇为怀念的说:“沉香、徽墨、字迹、语气,这沈少卿何止是太傅门生,说是后人,朕都信了。”文通垂首。 第145章 而福顺却从吕安的神色里看出,此事蹊跷,他对沈是印象不错,若能有个交情,自是最好。日暮西沉,而宫灯一盏一盏的亮了起来,乐师早早便已入了座,吹起了愉悦喜庆却不俗气的礼乐,众臣工也如流水般往宴席赶去。沈是见人多,便离远了些站到了一旁琉璃吻兽的亭子里,这是他往日常来的点,地势比较高,恰好能一览万寿节的繁华盛宴,可他从前没有见过,原来是这样的景观。金碧瑶台,柳锁虹桥,点点灯花指路,锦石盘了一地,两岸繁花艳丽如火,与入口的几株怪石松柏相得益彰,臣工交耳笑颜的从巧夺天工的林中假山接踵而至,再踏上这一道华光照耀朝圣路,最后登九层汉白玉砌的天梯入席。光是入场便已气阔巍峨。沈是在这盛大陆离的场景迷了眼,他想起从前国力最艰难的那几年,万寿节与祭天一道办了,说是上启天恩,一切从俭,其仪仗较之今日显得可谓是寒碜。短短三年,天差地别,如此卓越显著的成效,柳长泽付出了多少……沈是不由生出一阵心疼,没有什么比亲眼所见冲击更大,也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推新政有多难,而维持新政不被彻底腐蚀,收的成效更是难上加难。所行之人是利刃,没有善恶,前路有挡便杀,杀宵小,也杀忠烈。于道义不和,于天理难容,于世人唾骂。他试问自己做不到。“又是你。”沈是恍然转身,琉璃吻兽反的旖旎光线落在他脸上,他身上是朝野统一的冠服,和不远处万千臣工混淆不清,这种时候是难以注意一个人相貌的,你能看见的是他的温润深情的眼神,和周身清贵如松柏的气度。柳长泽陷在了那双琥珀色的眼里,明明完全不一样,可他就是固执的认为是太傅,是太傅……这种直觉让他濒临崩溃。太傅的棺木是他挑的,送葬的路是他一步一步送的,他亲手……是他亲手合上的,合上的那双眼……他说不出话来,三年前那铺天盖地的绝望笼罩了他,他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他真的好想沈子卿……沈是突然抱住了他。像一双手将他从深海里抱出,让他在溺死的最后一刻呼吸到了空气,而那温热的躯壳,是他失温时所能拥的最温暖的东西,让他的冰封三尺的心出现裂痕,重新缓缓的跳动。沈是像呓语一样说了句:“没事了。”柳长泽的难过快要淹没了他,他无法遏制的抱住对方,不管他想起了什么,是死去的恩师,还是早逝的良人,又或者是违背道义的无助……不要难过,没事的,他回来了。太傅,会帮你的。柳长泽失神的厉害,只想凭借求生本能抓住这块浮木。而沈是松开了手。其实是很短的一个拥抱,甚至谈不上拥抱,只是虚拢了一下,显得克制而理智,沈是有很多借口能去解释,比如说侯爷,你看起来精神不好,我扶了你一下……但他没说,他问道:“侯爷,入宴吗?”柳长泽僵硬的点头,不发一言的走了起来,但这次他没有走的很快,反而有点像在刻意等沈是。沈是也配合的于他并肩走着,靠的很近。像说着,我在。但两人又有一种微妙的无言,不去解释,又难以自持。过了九层云梯后,两人像陌路人一样,往相反的坐席走去,距离越来越远。侍女穿着端庄大方的礼服,捧着珍馐美馔,莲步轻移至席间,为臣工添酒布膳。步至沈是时,那侍女却不小心将酒倒在了菜肴里,她吓得跪了下来,沈是还未开口,边见福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说:“赶紧撤了,给沈大人重新换一桌!”沈是拱了下手表示作谢,这种国宴,任何事情都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福顺也给他回了个礼,便匆匆离去。近侍和重臣更是不便在此时表露亲近。邻桌臣工笑道:“少卿不必挂心,你貌若潘安,身居要职,还未婚娶,自然是要多消受些美人恩的……”沈是礼貌的笑了下,大宴上时常有宫女为自己谋一生路,众人也习以为常,没有过多关注。沈是觉得有人在看自己,抬头望望。柳长泽移开了视线。沈是以为是错觉。侍女很快送了新的食膳,而人却不是刚刚那个。沈是意识到恐有问题,他看了眼正仰头饮酒的柳长泽,内侍与一旁用银针试了试菜色。银针透亮,但他隐隐不安。百鸟和鸣的礼乐声起,所有人抬头望宴席正中往后百米处,一栋金碧辉映、拔地而起三千尺的紫宸楼看去,一声凤凰高吟如玉碎山倾,四面的编钟和仗鼓有节奏的急促高昂起来。此时,吕安拉开了珠翠垂帘,承明帝身着十二图腾的衮服,头戴玉衡旒冕,前后珍白垂系,遮挡着帝王视线,示意不视非邪,而玄色丝绳挂着一块美玉系至耳边,如同充耳,不进谗言。四周本是灯火通明,而承明帝踏出楼阁,于高空俯视京城时,唯有紫宸楼那一点,如日月光辉,普照众生。 第147章 众人叫好,使臣也配合起身举起美酒,恭祝万岁。鼓声如雨点般阵阵响起,柳长泽坐了下来,神情平淡。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而他能次次挑事却全身而退,有的不仅是恣狂,更多顾全大局的聪慧。众人传着花,闹作一团,方才的插曲被柳长泽四两拨千斤的移去,没人再会想起。而满座只有想抢琼花展示才华的新锐,和想推琼花藏愚守拙的老臣,你争我夺间,万寿宴被推向了热闹的峰顶。而浑身如坠冰窟的有两人。一人是方才气焰鼎盛的御史大夫。此时被柳长泽盯得毛骨悚然。“臣多谢侯爷救命之恩。”御史大夫拱手道。柳长泽冷声说:“不用谢,还没救。”御史大夫额头有冷汗冒出,柳长泽拿过一个瓷碗,倒了满满一壶的白酒,对御史大夫说:“本候方才替御史大夫行了令,那这酒……”御史大夫连忙点头说道,便要上前去双手捧过:“该喝!该喝!”柳长泽却抬手阻止了他,冷笑一下,从案上尽态极妍的蝴蝶兰里握了抔土。御史大夫抽了抽嘴角。柳长泽边洒边说:“兰者,花中君子,赠与御史大夫一句,闲谈莫论人非。”此时激烈的鼓声大作,原是琼林花绕了一圈,即将传了回来。御史大夫方才被承明帝质问后,不敢在生事,但也受不得这个委屈,他坐回位置,恭敬的拱手说:“臣不知侯爷与沈少卿有故交,出言不逊还请见谅,只是击鼓传花,断没有花未至,先饮酒的道理。”说该喝的是他,说不喝的也是他。柳长泽才没有和人扯皮的心思,转了身去,懒得看他。御史大夫自以为道歉便逃过一劫。鼓声停,有人起身作词。内侍却将撒了土的酒端到他案上说:“琼花到此还有九人,侯爷说,下一轮是击鼓,还是传花,就看大人的表现了。”击鼓是战火,传花是雅乐。红袍官已用玉著敲着节奏唱起了词,乐师也跟着奏起了笙箫,那酒上的尘埃被乐器的声音,震的飘飘荡荡。御史大夫心觉耻辱万分,铁着脸想鱼死网破,而同僚急切劝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万寿宴若是再出什么乱子,你我十个脑袋也不够谢罪的……”“他敢!”“他有什么不敢的,他连圣上赐婚都敢公然抗旨,你别和他一块疯……”那琼花又传了回来,五人,四人,三人……谁知道柳长泽会不会抓着琼花,借机生事。御史大夫退无可退,仰头一饮。生怕受牵连的同僚也拍了拍胸口,以后是不敢乱惹沈少卿了,后台这么硬呢。而另一个人是胆战心惊的沈是。他看到了行酒令时,柳长泽接过那杯,未曾被银针验过的琥珀酒……琼林花一过,柳长泽便退了席,他向来在宴席就是露个脸就走,今日已经算是时间久的了。而沈是担忧他出事,假借方便一道跟了去,但他走的急,不慎撞了一个绿袍小官,弄的对方满身酒水狼藉,他看着柳长泽消失在园景里,急忙致歉道:“冲撞仁兄了,现有要事,改日必……”“无碍,沈兄有要事便先去吧。”沈是蓦然抬头,竟是文通,是了这四品以上的宴席怎么会有绿袍官,也只有天子近臣有这个殊荣了。沈是躬身谢过,不再客套,也无话客套的离去。文通看着沈是绕过几个来人,一路飞快穿行,他愣了下,沈是为何又看得见了。无缘无故的夜盲,又无缘无故的复明。文通下意识的跟过去,却被身旁狐朋狗友扯住了衣摆。“文翰林,去哪里?再饮一杯啊!”“方才扬言喝倒我们的气势呢!”“莫不是怕说不上飞花令想跑。”“无事无事,为兄帮你喝。”文通脾气好,又会闹气氛,众人被他哄得开怀大笑,自然不愿放他离去。文通的脸拉成一个囧字,滑稽的拽了下自己的泥泞的官袍,然后将案上一排七星连珠似的酒饮尽,同诸位说:“小弟换个衣袍,去去就来。”他走的迟,寻着沈是的方向找去,没看到沈是,却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侍卫。与此同时,沈是也跟丢了柳长泽。他站在皇宫内院的林园里,回忆了下辰时见到的那份万寿宴安排,他算了下时辰,再过三刻,锦衣卫应当检查完宴席,去例行今日的宫闱巡察。宫闱,沈是瞪大了眼,若在万寿宴上传出侯爷离席私会妃嫔……沈是立即跑了起来。 第149章 沈是被他一声怒斥,喊回了神,他心头一团乱麻,方才那种难过笼罩的他几欲被分裂撕碎,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去思考这些混乱的情感,这是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不能直视柳长泽的眼睛,心口还有破了个洞的疼痛停留,于是别开了脸,看见柳长泽指头上结的几块血痂,和他满头的大汗。很难受吧,要早点回去,但柳长泽心高气傲,不一定愿意狼狈的让他送。沈是平淡的说:“我若不来,侯爷走得掉吗?”沈是的语气是没有感情的,甚至在极力压制下带着质问的寒意,总归是不中听的话。但柳长泽现在是被下了药的人,能听清他说什么都不容易了,那里还听得到语气,只看得到他饮过酒的唇,上下开合,每吐一个字,就带着琥珀酒的香气。琥珀酒,和他眼睛一样。柳长泽有些控制不住了,他不耐的说:“你滚远一点,我自然走得掉。”沈是知道柳长泽被下了药,但他以为柳长泽能将计就计,还和他逞能,应当是理智尚存的,只是行动可能不便。所以不知死活的继续说:“那侯爷为何还在这里?明明已脱离险境,为何没有离开?若是等锦衣卫巡夜,在此处发现侯爷,虽是没有不轨之举,也逃不过一个别有居心的罪状罢。”柳长泽忍的手臂肌肉一抽一抽的鼓动,他胸膛急促起伏,呼吸出的气息越来越重,越来越热,眼睛也逐渐失了清明,他又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但没有用,弥散在口腔的血腥味让他更加躁动。“侯爷若是没有异议,下官请命送侯爷回府。”沈是自然是要说服柳长泽才行,不然他人高马大的,沈是单凭一己之力绝对拖不回去。柳长泽被浑身的灼热,烤的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眼睛红红的眨了下眼,盯着沈是的唇半天不说话。沈是见他没有反应,以为他默认了,便一把抚上他的腰,揽着他要走。这一触碰,便是彻底烧毁了柳长泽,只剩下熊熊烈焰般的本能,他猛地收紧沈是的腰,向前一压将沈是撞上在背后的墙上,一只宽大的手护在对方后脑勺上,也绕过脖颈强势卡在下颌骨边上,叫他不得动弹。未等沈是反应,柳长泽便低头咬住了觊觎已久的红唇。沈是的唇像傲雪一样带着丝丝冷气,将柳长泽的滚烫体温有效的安抚下来,他不由自主的贴的更紧,然后发现对方浑身都是像冰块一样的让人舒适和沉溺,他本能的去索取,在沈是单薄却姣好的身线上摸索。沈是大脑一片空白,愣了几秒都没反应过来。柳长泽见他没有动静,便舔了一下他唇缝,试图将他紧闭如蚌壳的唇瓣,一点一点润湿开。沈是开始剧烈挣扎,他浑身发着抖,眦目欲裂,眼睛里的红血丝包裹住了里面的琥珀石,不可以,他们在干什么!沈是不可置信的看着柳长泽,他嘴里呜呜不清的发出抗议的声音,却被柳长泽连缝都不露的用唇封住。沈是疯了似的踢踹推搡他,但这种喜爱的、依恋的、舒服的冰块,抑或是所有物,竟然妄想逃走,这极大程度挑衅到了他的占有欲,让他的温柔瞬间变得凌厉霸道,他一只手用力锁住了沈是挣扎的两只手,将它高举在头顶不容反抗,另一只手从脑后移到沈是的下巴,两指钳住往下一按,便叫对方自开城门,请君入瓮。柳长泽眸色越发深沉,他灵活的舌头长驱直入,在沈是口中大肆攻城略池,沈是挣脱不开只能通过喉结的滚动低吟两声,那微微颤抖吸引了他,他便更加往里强势激烈的索取。檀口里是比他还灼热的温度,他分明是将沈是当做冰块的,却更加迷恋上了这种令人沸腾的滚烫,他缠上对方无处躲避的舌尖,轻咬一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沈是无力的用仅能活动的双腿去踹他,却被他健硕的双腿反锁一压,彻底失去自由。沈是的脸上从被震惊的白到被羞辱的红,直到现在只剩下绝望的呜鸣和流泪。那无声的泪流到了柳长泽的唇边,咸咸的,让他的心脏酸疼紧缩,他沿着沈是的唇瓣往上吻,而后望见了那一双楚楚可怜的琥珀石,他是喜欢的,但又被那种灰暗的神色给伤到了。他不解的边吻边哑声问:“不喜欢我了吗?”沈是如晴天霹雳,他不知道怎么办,而且他下颌骨被卡着,实在难以发全声音,但他还是拼命的颤声说着:“不……喜……”柳长泽突然咬住了他喉结,带着点恨意的啃啮,沈是还在继续发声,带着喉管都跟着颤抖,柳长泽眯了眼,强势的说:“说谎。”然后沿着他喉结一路吻了上来,吻到耳后的那块小痣,吻的它发红,吻上他湿漉漉的眼睛,眉毛,鼻梁,那两颗不见了的酒窝,最后落在唇上。他像一双交颈的天鹅一样厮磨缠绵着沈是,而且每亲一下,便要说一句:“说谎……说谎……说谎……”从一开始的愤恨,到甜蜜温柔,到最后甚至是哀求的语气。如同魔咒一样在沈是耳边环绕。他有没有说谎?若是没有,为何如此会悸动。他真的想抵抗吗?他抵抗究竟是自己的道义,还是着躯体间的碰触。若是碰触,为何在每一下亲吻里,每一声呼唤里都会感觉到战栗和满足,他的梦是假的吗?他看到红盖头下的人不曾嫉妒吗?他听着高朋满座不曾难过吗?他站在那扇人影交叠的窗前不曾万念俱灰吗?为什么?他眼角落下的泪越来越多,一颗心被血淋淋的剖了出来,被对方一声声逼问给捆绑鞭笞。真恶心,居然有人会喜欢上自己的门生。沈是完全不挣扎了,他像泄了气的皮球,只剩下疲惫过度的躯壳,他不再悲鸣,他不再反抗,像一块融化了的冰块,终会化成水,落到泥土里,然后消失不见。柳长泽慌了似的去抱他,抚摸他,亲吻他,用尽全力去挽留他,但他感觉没有了,像雪化了一下,什么都没有了。他生出莫大的悲伤,仿佛又回到了太傅死的那一天,那从口中接二连三吐出的鲜血,逐渐消失的体温,是用尽所有办法都无法挽回的绝望:“为什么要抛下我……为什么……”他放弃了吻沈是,而是贴在他耳边小痣上控诉,不准他走,凭什么走,他都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还要走啊……沈是耳边是如火般的滚烫,他本该是失去了所有知觉,但听到那一句抛下他,还是觉得太可笑了。他不仅喜欢门生,而且喜欢的门生还有心心念念不能忘怀的人,他究竟算什么?被这样扣住下颌,屈辱的臣服,而后这个浓情蜜意的人,看着他是看着一个幻影,究竟算什么?吻过的深情、控诉和不舍,又不是说给他听的,他难过什么,又心动什么……沈是让自己冷静,推开他,推开他,还来得及。耳侧忽然有一滴异常的冰凉,恰恰要砸在他耳后的小红痣上,有人说红痣是情劫,沈是觉得自己逃不掉了,他脑海里过着许多佛偈禅言,叫人放下和顿悟。而后只剩下两句话。 第151章 本该很凶的一句话,却因无力飘浮的气息,变得像幼狼受伤时壮胆的威胁。沈是苦涩的笑了下,拉起柳长泽的手揽在自己肩膀上,他柔声道:“侯爷卸了手,已无法对下官造成威胁,剩下的就交给下官吧。”柳长泽原有一线机会挣开沈是,但他看到了沈是脸上指印,红肿的眼,莫名的心疼让他再次失去仅存的理智,成为了依附沈是生长的藤蔓植物。柳长泽躁动难耐的往沈是身上蹭着,沈是面不改色拉起他站稳往前走,只是眸光触及他废了的左臂有些黯淡,随后又亮了起来,笑了下说:“来日方长。”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沈是被柳长泽撩拨的无心思考,勉力保持着木然清肃,他对宫中太监说侯爷喝醉了,派人去找了阿良来,送至宫门口,他又回了宴席,泰然自若的与百官周旋。他看着杯中酒想,若不是福顺那一助,听雨轩的人恐怕就是他和柳长泽,恐今日让他协助礼部也是为此,到时候便可以说他以权谋私,安排了听雨轩无人值守,又在万寿节和侯爷靡乱宫闱。一石二鸟,这些罪状只怕他和柳长泽死一百次都不够。他想起近来宋奉安寻婿之事,能有此手段,畏惧新旧党结盟的人,只有柳家了,况且他还在查孟洋。只是沈是没想到,同室之人,下手却是要了命的狠毒。沈是心里藏着的,对柳长泽意中人的那点嫉妒之情,一下消散了。他意识到柳长泽拥有的感情近乎于无,而在他死以后给予柳长泽温暖的人,他只有感激了。沈是这一晚酒喝的不多,却一夜无梦,心里是久违的澄明和安然。盛意端了盥洗的铜盆进来,看见他还在睡有几分诧异,上前拍了拍他床褥,沈是睡得很香甜,没有反应,盛意便捏住了他鼻子。沈是呼不上气的醒了过来,笑着拍开了盛意,伸了个懒腰,睡得太舒服了。“老爷,我说你要么连着几天不睡,要么一睡不醒,是打算修道登仙吗?”盛意递了快面巾来。沈是跃身而起,抽过他的面巾抹了把脸,笑着说:“不登仙,求个仙。”盛意撇撇嘴说:“老爷你个读书人,还信这些旁门左道,教我说什么求仙拜佛都不如我们侯爷灵。”沈是将三千青丝绾发,噙着笑意味深长的说:“有理。”盛意觉得他在打什么机锋,于是绕着沈是打量起来,发现了异样,他说:“老爷今日眉飞色舞的,遇着什么好事了吗?”沈是低头笑而不语,他别好乌纱,正露出一截脖颈,和左下颌骨处一块青紫。盛意突然移过他侧脸:“怎么回事,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威胁老爷?”沈是抿了下唇,走向铜镜处看了下,只一小块,不太明显:“没有,许是昨夜被瓷枕磕了下。”“骗鬼呢,我盛意行走江湖十几年,是掐是撞还能分不出来?老爷你莫怕,尽管说出来,便是天王老子,我和顺和也要给老爷讨个公道!”“……”沈是复杂的看着他:“你真要去?”盛意豪情万丈的拍拍胸口。阿良忽然走了进来。盛意奇怪的问:“你怎么大清早的就过来了……”阿良俯身行礼,没理会他,将一个礼册递给沈是:“侯爷说,昨夜之事多得沈大人解围,行事冲撞之处,仅是药物使然,还请沈大人不要多心。”然后挥手,下人抬了三大箱珍宝古玩上来。“这些是侯爷的谢礼,侯爷说,不拖不欠。”“什么好东西!”盛意大肆翻找起来,两手一边抓着一个,震惊的说:“这百年沉香和徽墨,不是上次侯爷拿三间店铺换的吗……乖乖,这么重的礼,老爷,你昨夜是解的救命围吧……”三间店铺,沈是挑眉,柳长泽还经商?那孟洋处的裹乱……盛意想到什么,抽了抽嘴角,指着自己颌骨说:“该不会,这个,也是侯爷弄的吧……”沈是点头,戏谑的说:“公道?”盛意眼珠儿对着天上瞎晃了几圈,然后往门外走去:“那什么,我好像听到顺和再叫我,唉,这府里就是上上下下离了我都不行,老爷我先去看看,你们慢慢说……”沈是想着侯爷中药一事不光彩,见盛意走了,才问阿良:“侯爷安好?”“安好。”阿良疏离的说:“谢礼已送到,便不打扰沈大人上朝了。”沈是也系好了玉带,拿着笏同他一块出去。第78章 礼尚往来沈是去上朝的路上想着,柳长泽给他送谢礼,估摸是以为自己中了药,对他霸王硬上弓了,又怕他多想,所以马不停蹄的赶早就送了来。而且还命令了阿良不和他多言。昨夜那个药效猛烈,没道理什么都不为便能了事,柳长泽那幅贞洁烈男般的模样,肯定不会去找什么勾栏院的泄火,思来想去最快的方法便是冰水了。四五月的时节,一盆冰水下去,就是个铁人也没理由安好。这样的态度,柳长泽是铁了心,不想和他牵扯上一点干系了。不拖不欠。沈是拢着袖口走进金銮殿,他从前一定没教好柳长泽礼仪。君子行事,要礼尚往来。圣上还未至,沈是站好了位置,便听见众臣工聊起了昨日的万寿宴。“你们居然没听说昨夜的事?”“快说快说,侍郎莫要吊我胃口了。” 第153章 “侯爷为何总爱去面壁室?”“我幼时跋扈,太傅曾于此处弃我,如今我若有复萌之态,便想以那日警醒自身。”柳长泽说的轻飘飘的,却一直在沈是心里落了根。他知道这句话有多重。因为他每次路过那间面壁室时,也会如此想起,他曾弃过柳长泽……所以他没再去过那间房。而今,他却弃过两次了。一次生别,一次死离。第一次柳长泽自伤其身的挽回了,第二次呢?他还很缺德的死在了柳长泽怀里。沈是听见别人骂柳长泽气死太傅的时候,只觉得滑稽,而此刻却感觉心疼,他想去见门生便去了,想看盛世图便去了,自己遗愿了结,却给生人带来了多大的痛苦……所以在推开太傅府门,见到那间面壁室的时候,他感到无比的愧疚,明明知道生人的怀念与痛苦,可他还是自私的不愿意说出他活着的事实。甚至卑鄙利用了柳长泽对恩师的亲情,对意中人的痴情,来满足自己对门生的那些肮脏私欲。沈是觉得自己可耻,但他逃不掉,他试过摒弃五感,可越压抑越疯长,他找了太多堂而皇之的理由了,但都无法掩饰那一个真相。云雾的背后不一定是天光,也可能是块遮羞布,遮去那些不为人知的龌龊心事。但拨开云雾这件事无论从什么角度而言,都是一种解脱。放下屠刀,或许能立地成佛。窥见本心,也可能堕身为魔。他在那一吻里入了魔,便再也没办法回头了。说来无耻,他在这种不能回头里,竟然感受到了喜悦和满足。“侯爷!”面壁室里传来阿良的惊呼。沈是立马闯了进去,只见柳长泽面无血色的倒在地上,身旁还有个蒲团,阿良拿着大氅裹了上去,满脸慌张,在看到沈是的时候,完全无措起来:“沈大人、沈大人怎么在这里,侯爷不准外人……”“跪了多久?”沈是沉着脸打断道。沈是半跪着扶起柳长泽的上半身,手镇定的去探他额头和脖子的热度,他里头穿着沐浴后的白单衣,外面直穿了件薄薄的襕袍,显然出来的很急。阿良被他严肃的神情震住,不由自主的配合道:“五个多时辰。”“五个时辰你也任他疯!”沈是头一次发这么大火,五个时辰那便是丑时,按这个时辰算起来起码泡了两个时辰冰水,泡完还来跪五个时辰,沈是气的眼睛都充血。阿良吓得跪了下来:“侯爷之命…”但他也自觉失言,柳长泽要做的事,又岂是阿良一个侍从能干预的,他一向把阿良当成了亲人,说话便失了轻重,他强压的心神说:“与你无关,是我着急了,你先同我扶他去东厢房躺着,然后去立即太医院去请孔太医过来。”阿良如捣蒜般点头。沈是一手别过他的肩,一手揽过他的腰,摸到那几乎可以拧水的衣服,怒火窜的恨不得将此作践身体的人,抽个八百下解气。柳长泽宽肩窄腰,平日里不是骑马射箭,就和子安斋的江湖人打交道,体格健硕的不是沈是这种白斩鸡能比的,他和阿良两个人扶着都颇为吃力。沈是站起晃了一下,稳住后抬头一看,只见一面墙上被断藤填满,青翠的,黑黄的,干枯的,断的四分五裂,靠着中间分散几条根茎维持着形状,有点里头还夹杂着干涸的血迹,年代久的甚至枯黄成了稻草。而这些诡谲的断藤拼在墙上,像一个人的样子。第79章 小心眼大片色彩晕染出渐变的感觉,这个人是没有五官的一张侧脸,像灵鹫峰上的古刹神像,又像是聊斋志异里头的画皮,宁和里透着一层令人毛骨悚然的古怪。对着这样一面墙面壁思过吗?像是对着无数杀戮的刀剑一样,柳长泽思的什么过,这些藤条是怎么断的?沈是看着那地上不远处的一截绿藤,像是因为力气不足,被颓然丢弃到角落一样。“沈大人,还有何吩咐?”阿良见他不动,以为他还有交待。沈是的手一片冰凉,他木然的支起柳长泽半边身子,摇了摇头,然后与阿良一起将人送到了东厢房的床上。阿良去请太医,沈是打了盆热水来,替柳长泽擦汗。柳长泽身上与昨夜一般的热度,但面色却是死一般的苍白,沈是拿着汗巾一点一点的沿着他眉骨,鬓边,擦至他脖颈,柳长泽打了个哆嗦,像似肌肉烧的抽搐了一下,又冒出一大片虚汗来。沈是气不过的一掌打在他手臂上。那些藤条是柳长泽打断吗?昨夜又打了没?难道他每次面壁思过还要负荆请罪的吗?他在想什么……柳长泽一夜折腾,外头的襕袍早就散开了,里头的娟白单衣也紧紧凭借着一条短短的系带固定着,沈是一扯就松了。沈是将他被汗水浸湿到可以拧水的衣物剥去,看到那背上几道凝结成疤的鞭痕,如芒刺目,他用干净的巾帕拭去对方身上的汗,明明是养尊处优到极致的一幅躯壳,却弄得像战场上杀敌的老将一般。一阵酸楚直冲上沈是的鼻子,他仰头吸了口气,佯装无事的拉开了百宝阁的一格柜子,从里头找出几颗草药和几瓶去疤的药膏,一点一点的涂抹在柳长泽背上。沈是都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他昨日体弱,无力再添新伤。柳长泽一直紧绷的肌肉,在寸寸抚摸下像是辨别出了熟悉安全感,渐渐松弛下来,沈是替他拢好了被褥,而这时柳长泽呼吸平稳,眉目舒展,与清醒时英气凌人的美不同,显出几分乖巧宁和来。 第155章 柳学士着人上笔砚,龙飞凤舞得写到:“一是搬回柳府,莫教人看了笑话;二是晨昏定省,不得缺席;三是他要立侧室为正,让他弟弟为嫡子。”柳长泽二话没说直接抢过红泥按上指印,而一滴泪却落在了“侧室”两个字上。他竟能于此万念俱灰之际,还生出一阵剜肉刮骨之疼。这个家从来不是他的家。而此时,有哭喊声从远处传来。阿良跌跌撞撞的冲进人群,满脸泪水的说:“侯爷!太傅已逝……”柳长泽坐倒在地,只觉得这一生也无法再起来了。“扶我上马,快,扶我上马……”柳长泽两眼无神的落泪,抓着阿良的手,颤抖的闯出人群:“我要去见他……我要去见他……”他胸口还有映着太傅吐出的一捧血,那么温热,怎么可能死了……太傅,求求你,求求你……我只有你……求求你……沈子卿,连你也不要我了吗?他甚至来不及埋怨柳学士的刁难,来不及去恨柳学士的趁火打劫,他抱着太傅已经僵硬的身体,无数次想着就这样一道去了。但太傅的心愿还未完成……再等等他。第80章 不知羞阿良边哭便将这段往事讲了出来:“后来柳学士凭着这一纸约法三章,向太后请赐大婚,侯爷便在没去过柳府。”孔太医听了唏嘘不已:“不过多活三日,侯爷能为恩师做到此等地步,是我往日对他有偏见了……”沈是偏过头合上了眼,将满腔心疼和酸楚压下,他说:“此事不要告诉侯爷……若是他知太傅连救命之物都拱手送人,会更……更难过……”会以为被抛弃。最在意的人,放弃了活下来的机会,即便只有几日,那也是抛弃。阿良哭的倒抽气说:“太傅,他……他怎么忍心啊……”此药可以救很多人,浪费在他身上不值得。沈是痛恨自己的理智,尽管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这样做。但他为什么连自己家的房子,都没有进去过,任由柳长泽一个人在面壁室里画地为牢这么多年。为什么没能在活着的时候多和柳长泽交交心,告诉他自己想收他为徒很多年了,当初做少傅也是为了教他,不是因为是侍读才愿意教他的。告诉他,他很重要。然后在死前多陪陪他看看书,聊聊时势,叫他多穿两件,珍重自己,而不是怕他徒添伤感,避而不见。长泽当时应该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吧,怎么能突然接受这么大个噩耗。沈是想,自己不是一贯自诩聪明,为何连三岁小孩都会表达,都做不到呢。他太愚昧了。沈是问:“阿良,侯爷经常去面壁室吗?”“嗯。”“那些断藤……”“是侯爷自己打的。”阿良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当年太傅过世,吊唁的人见了面壁室,都在传太傅为教导侯爷,打断了这么多根藤条,可知心血几多,最后竟沦落到被侯爷气死的地步,真是天理不容。”阿良又哭了起来,断断续续的说:“太傅分明很疼侯爷,怎么可能会打他,那些言官竟齐齐跪在御史台,不让侯爷扶柩。”孔太医不解的问:“侯爷一贯行事乖张,什么时候御史台也管的了他?”沈是眨了下眼,将要莹出的泪水收了回去说:“当时新政方定,御史台跪了数日亦没有半分动摇,威仪大受所挫,若是再连弹劾个失德小事,都弹劾不下来,御史台同废了何异?”“为保御史台职效,圣上必要在两事之间择一让步。若是侯爷一意孤行,那么新政必然受阻。”阿良点头:“侯爷在灵堂守了七天七夜,然而送灵那日竟不得相送,听说还是侯爷自己向圣上请的……”阿良思及痛处又大哭起来,“若不是宋阁老亲自来放行……”沈是低了低头,眼眶红的滴血,他强扯着一个弧度说:“孔太医,叨唠你久了,我送你出府吧。”“有劳。”孔太医摸了摸灰白胡子,叹了口气:“我当侯爷是天底下顶尊贵的人,没想到背后里也如此多辛酸……”孔太医边走边说:“说来此事与也我有所瓜葛,太傅当年提了半个库房的奇珍异草来,托我日后多照料侯爷,我竟全然不知此事,教他受了这么多委屈,若是太傅九天有灵,怕是要寻我要个说法了。”沈是说:“孔太医心意,太傅又岂会不知。今日若不是你来,旁人知了那体躁血涌的毒,还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孔太医摇摇头:“我这良心不安,总觉得欠了一株雪莲情。”沈是拉着门环推开门,插科打诨的想将气氛缓缓:“那我多留意着些,哪日替侯爷讨了回来。”“一言为定。”孔太医却一脸严肃。沈是也只好点头。沈是回了东厢房,阿良见他来了,便要去煎药,行至门口突然回头问:“大人,怎知孔太医?”而且还知东厢房是离面壁室最近的卧室。 第157章 但他宁愿不知羞,也不愿意柳长泽与他无拖无欠。所有委屈在日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抹平,若是陌路,才是真的定局。沈是志在必得的看着柳长泽,琥珀色的眸子亮亮的带着一种飞蛾扑火的坚定。柳长泽被那双眼堵得出不来声,而那一句直白的“不知羞”像似一口清冽的烧酒,闻时觉得寡淡,饮入却从喉间一路烫到了四肢百骸,又像似九天一泄的潺潺春水,满溢的到处都是,叫他不知道是应该先收罗这些飞溅的春水,还是该痛斥这个厚颜无耻、不识好歹的人。柳长泽不忍再恶言相向,思慕一个人的苦,比三九黄连心还苦。但他亦不能接受。因为他甚至在想,为什么这个被他次次折辱后,还义无反顾奔向他的人,不是太傅。四下静默。阿良推了门进来,看见侯爷醒了,一时惊喜,还未出声,便敏锐的发现屋里气氛不对。他小心翼翼的挪到柳长泽面前一米处:“侯爷,药熬好了。”柳长泽沉着脸,俨然一副“谁惹谁找死”的样子。阿良不敢再言,沈是却起身接过青纹山水瓷的药碗,用白勺舀了两下说:“我来吧。”沈是扶了下碗壁,盛给侯爷的汤水药汁,温度自然是特地把持过的,热不至于烫舌,沈是一摸便知,于是舀了一勺递向柳长泽,却不敢递太近,显得逼迫一般,保持着询问的态度。柳长泽唇缝紧闭,没有当着人前落他的面子,也没有要饮的意思。沈是轻声说:“侯爷左臂未好,如何饮药?让下官代劳吧。”柳长泽冷哼一声,从被褥里伸出右手就着他的手捉碗,沈是不敢乱动,怕洒了药。柳长泽仰头饮尽,末了还要倒扣下碗,仿佛再说,你看我喝不喝得了。沈是忍俊不禁勾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只觉方才的心间雾霾,顷刻都散了。柳长泽见他方才被那样羞辱还笑得出来,真是没心没肺,半点骨气都没有,他拧了下眉,“你笑什么?”“没什么,见侯爷退了热,心下高兴。”柳长泽知是端碗时那一碰触,没想到他在关心这个,“别急着高兴,等我病愈之时,便是你废手之日。”沈是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置可否,柳长泽已有所软化,见来了人,连他喂药都喝了,说全他脸面,便周周到到的全了,这样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怎么可能废他的手。沈是知此时不宜再谈那些复杂的情愫,他更需要表示自己的作用,让柳长泽无法和他不拖不欠,只能同舟共济。沈是接过他的碗搁下,提起了正事说:“若侯爷要废,现在便可以拿去,只是还有大事未成,下官这双手恐还要在留些时日。”柳长泽不屑看他:“失了虞书远搭桥,你连孟洋的面都见不到,谈何大事。”沈是说:“见不到,可以让他主动送上门。”“你有这本事,还擎等着今日。”沈是轻笑一声:“我没有,但侯爷有。”柳长泽听此言挑眉:“你想说什么?”“孟家近来受商贾倾轧严重,下官斗胆猜测,是侯爷所为吧。”柳长泽半靠着久了,腰部悬空,便有些累,他不舒服的抿了下唇,沈是便上前从床侧拿了两个软垫,给他塞在了腰后,柳长泽抿的更紧。他瞪了阿良,满眼写着“要你何用”几个字。阿良无辜眨眼,神仙打架,他上赶着凑什么热闹。沈是没有给机会柳长泽不适,识分寸的搁好,便退开了距离。柳长泽冷着脸咳了一声说:“是早上的礼?”“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而款式却皆非宫中之物,能随手送三箱,侯爷的生意不弱于孟家吧。”然后沈是摇了摇头:“但即便如此,孟洋盘踞京城多年,何至于受困一月之久?”柳长泽没出声,看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除非他不敢放权,不敢向人求助。”沈是说:“孟洋此人疑心病重,上元节先遇刺、后遭窃,他定会猜忌所有不受他掌控之人。值此杯弓蛇影之际,侯爷调动商贾造势,令他前有猛虎,后有追兵。试问孟洋岂会让此事泄露半分,给了幕后觊觎之人下手的机会?”沈是促狭的笑了下,“而顺和竟然打探到了这则消息。”柳长泽抬眼,目光深如海。蝴蝶扇了下翅膀,他便算到要来龙卷风了,这个人真是一点消息也不能透露,抓了一个缝都能摸清你家底子,柳长泽慢慢的说:“慧极必伤,知道太多还说出来的人,活不长。”“那侯爷呢?”沈是看着他一字一顿的问:“孟洋已经山穷水尽,为何迟迟无人下手?侯爷在等什么?”柳长泽不悦,“我行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沈是突然坐了下来,平视着柳长泽,语气温顺却夹着一丝微不可见的埋怨说:“下官一直在等侯爷。”柳长泽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沈是顿了一下,似在等他回应,又或者说,是期待他向自己看一眼。但是没有,沈是微弱的叹息了一声:“侯爷是想重提崇明私盐一事吧。”“但柳家权倾朝野,孟洋又手握百官之柄,谁敢接这个案子,又或者说谁有能力接这个案子!”崇明私盐是柳元宣亲自求人保下来的,却在势态的平息的一年后,再起风波。对于此时草木皆兵的孟洋而言,不会觉得被背叛了吗?这天底下还有柳尚书包不下来的事?怕是矛准了时机要卸磨杀驴吧。但他若同柳尚书相搏斗,无疑是蚍蜉撼树,唯有那账本还有几分力度。 第159章 但沈是已经足够欣喜了,他颤着手,缓慢的捡起了那块玉牌,事到如今,柳长泽还愿意将私下的商铺交给他插手,是默许,是信任,他是不一样的吧。纵使柳长泽觉得他不堪,但他始终是不一样的。沈是抿唇,红了眼圈,他深吸了一口气,满足的笑了笑。“下官多……”谢侯爷救命之恩。“滚!!!”中气十足。一如既往的拒绝,而他却听出了一线恼羞成怒的气息。沈是嘴角梨涡浅浅的泛起,他说:“好。”他不再苦苦寻觅那些残片,他发现了最瑰丽的珍珠。这颗珍珠扬言要将他挫骨扬灰,却用坚硬的外壳替他挡着外界的刀枪剑棒,也将他牢牢的关在柔软的蚌壳里。第82章 白衣沈是离开了很久。东厢房里静的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阿良跪着不敢动。侯爷十三岁后,鲜少发这么大的火,平日若有不长眼的得罪他,能得他讽刺两句都是给了天大的脸面,多数受尽了折磨,临到死也是不明不白的。而这沈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在老虎头上拔毛,不但没事,竟还让他瞧见了当年那个易燃易炸的混世魔王身影,着实让人敬佩。不仅敬佩,还得供着。这什么样的勇士,才能在威胁、算计、逼迫完侯爷后,还取得侯府的令牌,子安斋的玉牌,依他看来,再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做侯府的当家主母了。只可惜侯爷太轴,这辈子认了死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承认自己对沈大人上了心。阿良的腿麻了,他看着一地的碎片,只想跳起来把地扫了。但他不敢动。沈大人敢挑衅叫板小魔王,他可没这个本事。十三岁前的小魔王,比克己复礼的侯爷可难搞多了,说杀你打你,就是没有理由的事情,浑看个痛快与否。眼下,那张阴云密布的脸,可不像痛快的样子。柳长泽却觉得自己可痛快了,原本还挂念着太傅一层干系不愿牵连沈是,这下好了,有人上赶着自掘坟墓,拿着一块玉牌就亮出的螳螂腿,他只要在树后面坐享其成就好了,天大的好事!若是着螳螂没用,被那蝉反扑了,还省了他挫骨扬灰的工夫。两全其美,太妙了,妙的他都想鼓掌了。柳长泽抬起手来拍掌,却扯到了左手,牵起一阵钻心的疼。他疼的往方几上用力敲去,他没生气,只是太疼了,都是那个心怀鬼胎的沈是害的,若不是他引诱,自己怎么会做出对不起太傅的事情。那个卑鄙小人,还真可笑,居然说自己是在保护他,可笑至极!若不是他太蠢,自己何须考虑别人。蠢成这样送死就算了,还要耽误他布了这么多年的局,这个废物!废物!废物!废物!自从碰上沈是,没一件事情是顺利的!柳长泽气的头疼,直到闻到了空气中弥散的银丹草才舒神了几分,这是太傅常给他上的膏药,说是透疹解毒,疏肝解郁,一闻便觉得病气全散,只剩下清新的活力。柳长泽想起太傅说这话时,还是病重卧床的时候,但他眯着弯弯的眼睛,深吸了两口银丹草的清气,一点病气也不见,浑像个懒散的、摊着肚皮晒太阳的波斯猫。柳长泽神情柔和了些许,看了眼左手上虎口处一块骨肉分离的咬痕。太傅,三年服丧尽,你派沈是来试探我么?还是怨我一次也没去青玉峰上拜祭过你。柳长泽说:“拿药来。”阿良听了立即起身往百宝柜前走,但他看着这一排的格子……竟不知道该翻哪个,他实在是太久没动过太傅府的摆件了。侯爷一般也只会去面壁室、大堂、院子走走,他收拾也是太傅书房卧房居多,至于这大小厢房,他的确鞭长莫及,从未注意过……柳长泽见他来回翻,脸上爬上不耐之色,开口训道:“废物!方才用过的都能找不见!”阿良连忙说:“不是……”我,是沈大人找的药。一只白隼斜着身子直飞入室,在路过阿良的时候猛然跃起,亮翅翱翔,体态美仑,若是那一巴掌没打在阿良脸上就更好了,阿良吐出一口细碎的白羽,方才的话也打忘了。那白隼像似知道柳长泽受伤了,贴心的停在了他被褥上,露出脚踝上一截小竹筒。柳长泽不知怎的想起它停在沈是肩膀上的样子,渐渐地同停在太傅肩上的它重合。太傅较沈是的身形要小巧很多,白隼较幼时的身形也小巧很多。两幅画面,像是按比例缩小放大一般,从少年到长大。柳长泽摇摇头,屏去杂思,他怎么可以将如此小人和太傅相比。他取下竹筒,上写着一句:洛江事顺。封白衣。 第161章 萧寄北喉结滚动,悄悄地靠近了一点。伸手轻轻的推了一下李云赋:“喂,醒醒,换件衣裳……”“李云赋……”“喂,醒醒……”他越说越轻,越靠越近。直到呼吸交织,他嗅到李云赋吐出的有些冷气的气息,他颤了颤眼睛,轻轻的碰了一下,舔去了唇缝上调皮的一点水珠。萧寄北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他在干嘛?而后双颊飞红的冲出了卧室。李云赋睁开了眼。他本是心烦意乱,想要理理头绪,一旦同萧寄北聊起来又是没日没夜的了,便故意不去理他,想着等会要不再去一趟城中看看情况……这下,他脑海一片空白,什么想法都没了。第83章 深种翌日清晨,李云赋盯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的往屋外长廊上走,他一夜在想,萧寄北应该是一时贪玩吧,正如初见时摸他脸一般。“李御史早啊。”一工部随行官吏向他走来。“啊、早……”李云赋魂不守舍的说。“呀!这嘴皮都秃噜完了,李御史快停手啊!”工部官吏突然惊呼。李云赋愣了一下,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回了手,脸上飞红,麻木的嘴皮后知后觉的传来辣辣的胀痛感。只见那官吏从袖口拿出一瓶药膏说:“御史遇见我,可算是碰对人了,这洛江不比京城,连日暴雨湿毒重,发痒风湿的毛病多得很,我随身备了些除痒祛疹的药,你且拿去用。”他又补了一句:“但切莫在挠了,湿毒越挠越严重,指不定还会传染呢。”李云赋脸上火辣辣的烧,他匆忙道了谢,逃似的离开了。他决定去找萧寄北说清楚,再贪玩也没有两个男人嘴碰嘴的道理,这样是不对的。萧寄北从小无母,又在军营里长大的,肯定不懂这些风月之事,他虚长萧寄北三岁,怎能装傻充愣,假装无事发生。他们可以秉烛夜谈,可以策马同游,可以雨天相持,但这种亲密之事,是只有夫妻才可以做的。李云赋用指尖扣了一块凝脂般的药膏,涂在自己唇上,清凉的膏体刺激着他脆弱的下唇,像被细细密密的银针碾过,他不适的抿了一口唇。药膏沾上味蕾,苦苦的。大雨淅沥,雷声轰鸣,妖风卷着豆大的雨水往院里追赶,淋湿了李云赋靠外的半边衣袍。他冒雨走出,询问府外驻守的官兵,“军爷,萧公子在何处?”军爷笑了,“我家小公子居然还有不粘着御史的一日,许是又惹了什么事,被将军抓去军营以儆效尤了吧。”门另一侧的军爷习以为常的插嘴道:“御史别急,撑死不过午时,小公子就偷溜回来了。”两人笑作一团,一个严苛却爱子的将军,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公子,是边营里为数不多的乐趣。李云赋听着他们闲言,不知觉的扬起了嘴角,他想起初逢时,萧寄北说的话,想起那天夺目的阳光,想起不经意画的小像……“一口一个公子的多见外,叫我寄北便好。”“功名只向笔上取,英雄自当马上逢。我学有文武艺,何必沾祖荫!”李云赋说不出心口什么滋味,他低下头,同二人告辞,往军营赶去。他没有打伞,一步一步的踩在水洼里,被大雨浇的睁不开眼睛,寒意也随之而至,他伸手接了捧雨,像那日崴脚萧寄北背着他时一般,接了一捧握不住的雨。他好像没办法理直气壮的和萧寄北说理,他心里住着一日午后的阳光,落在当时飒拓意气的少年郎眼里。彼时悸动,便已深种。李云赋走在三岔路口处,往左是军营,往右是城中,李云赋想昨日匪患亦不知如何,他怎么好意思为这点私事牵肠挂肚,待水患解决后再说吧。他往右走。却看见昨日空旷的街道,七零八散的落了几个牌匾,还有五六个被推到的空摊位。大雨不留情的砸落,李云赋心头一跳,站在破败的牌匾旁,看着上面倭寇尖刀砍过的木痕……巷尾传来一阵喧哗声。李云赋跑了过去,几个穿着蓑衣的捕快抬起了两幅竹子担架,地上的血迹被雨水冲的稀薄,周遭是一片咒骂之声,“第三回 了!!!朝廷派来的兵马便是眼睁睁看着我们百姓去死的吗!!!”“呸,什么常胜将军,分明是缩头乌龟!”“倭寇丧心病狂,居然连孩子都杀!”孩子……李云赋从人群中挤出,靠近那两幅草席盖着的尸体,他伸出手,被一个捕头拦下,他说:“都察院佥都御史李云赋。”那捕头恭敬的替他掀开了草席。露出一张被尖刀划破到看不出本来样貌的脸,李云赋神色大变,他立即掀开了另一张,里头是个一刀从正中劈开的幼童,手里还死死抓着一把伞,像是武器一样。那把伞……李云赋双手放在额头,向后不稳的退了两步,他本可以救这对母女的。 第163章 虞书远想要什么,他都会给的。虞书远挣开了他,伸出青葱般的玉指,端起茶递给了沈是,她声色清冷的说:“不抖了。”第84章 折磨沈是接过茶,看着她腕间的一道疤失了神,想起了柳长泽咬的那一口手。虞书远忘不了徐青君,柳长泽也放不下那个人。他忽然有些理解了孟洋的苦。喜欢的人,心有所属,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婢女端一碗药进来,孟洋接过,用勺子搅了下,吹了下热气,递给虞书远:“书远,到喝安胎药的时辰了。”沈是敛眉,不忍相看。那碗药,是安胎药,还是挑出陈伤的毒刀呢?虞书远充耳未闻的继续碾磨着茶汤,她姿势优美,手法翩跹,若不是失了力度,只怕京城的斗茶圣手都要让她三分。孟洋半悬着的手放了下来,坐在了虞书远旁边,手贴上了她小腹位置,温柔的摩挲打转,他叹了口气:“大夫说你体弱,所以四个多月了,也不见显怀,你便是怨我,也不要为难自己身子。”虞书远挑着冷眉杏目看他,但她是美的,美的这样无情的神态,都带着天生的一段勾魂韵脚,显得深情又冷漠。沈是想,深情是无法凭空捏造的。孟洋突然笑了下,抬头朝沈是说:“夫人总是不饮安胎药……”沈兄也替我劝两句吧。虞书远将打的叶汤分离的茶,放置在孟洋面前,堵住了他要说出口的话。她对孟洋用外人逼她就范的伎俩,太熟悉了。她不想让沈是为难,又或者……觉得孟洋可怜。这杯茶是不成样的,但孟洋却如获至宝一般欣喜,露出了一个像孩子得到糖一般的笑容。他一边抚摸着虞书远平坦的小腹,一边甜蜜的说:“我饮茶,夫人饮药好不好。”沈是觉得诡异又疯魔,像是在看两个戏台上被涂满厚厚脂粉的假面人,唱一出粉饰太平的戏码,骗了自己,也骗了他人。沈是心生凄凉,虽说孟洋咎由自取,死有余辜,但他不讨厌孟洋,捧出一片赤诚真心的人,着实让人厌恶不起来。他不由的想,若是柳长泽的意中人还在世,他又当如何自处?这一对比,他便觉得自己算幸运了,起码还有个正大光明追求的机会。可孟洋没有,情不逢时,强取豪夺的债,终将要偿还。虞书远伸出手去碰那碗药,神情倒像是要砸了它。孟洋习以为常,他煮了很多,虞书远无论闹多大的脾气,他定下的事情,是不容反抗的。沈是忽然伸手盖住了药碗,他轻声打破僵持,“孟兄,茶消药效,还是歇两个时辰在喝药吧。”好梦不长,能珍惜的时间,便不要浪费在无谓的纷争上了。窗外有鸟儿被来往的官兵给惊扰起飞,沈是想,那只假黄鹂也该送到了。——前年旧事,望君莫忘。他特地临摹了琉璃台那块邀请牌上,孟洋的亲笔字迹。孟洋一听不益于虞书远身体,便招手唤了人来,同婢女嘱咐道过两个时辰在端来。婢女上前端药,虞书远看了一眼帮助孟洋解围的沈是,然后对婢女说:“放下。”婢女求助似的向孟洋看去。孟洋点头。虞书远伸手缓缓的端起那碗药,她手抖的厉害。“书远,不可……”沈是阻止道。孟洋平静的覆上了虞书远的手,帮她扶稳了碗:“夫人要做什么?”虞书远挑眉看着他说:“喝药。”“好。”孟洋笑了一下。沈是愣了,孟洋岂会拿虞书远身体开玩笑,他似有所感,该不会……只见,孟洋低头就碗,一口饮尽,“喝完了,夫人可满意?”室内清香萦绕,虞书远凝视孟洋良久,然后用一旁点茶时搁着的巾帕,擦了擦孟洋嘴角的棕褐色药汁,温柔的像深爱的情人,她慢条斯理的说:“还不够。”孟洋忍不住苦笑出了声。那要怎样才够呢?他自诩天下没有他算不来的账目,可这笔情账,他却束手无策。这一个月,孟洋无数次回想起上元节虞书远舍身救他那一幕,他一直以为虞书远恨他、怨他、从未在意过他,所以他始终抱有一线幻想,若是有一天虞书远接受他了,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了?他们就不用在彼此折磨了。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只要能有这一日,孟洋都等得起。 第165章 这是第一个救过他的人。第二个便是虞书远。第85章 沅梦枕此事后,那高大的男子给他寻了个老实人家的饭馆做打杂活计,便不见了。这是他第一次过上平稳安定的生活,不用穿着两片脏兮兮的破布,躺在地上拽着别人的腿讨一口粮食,不用担心自己在熟睡的时候,被自私的亲人转手出卖。不用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提防着,青楼里那些不怀好意的下流眼光。馆子的老板也很喜欢他,因他脑袋活,吃喝嫖赌只要能捞钱的他寻了个遍,先是跟着纨绔身后斗鸡赌钱,后是帮小姐儿们代买脂粉,又借着红姐儿的名气宣传店里那道菜是她最爱吃的,引的狂蜂浪蝶争相追捧。硬生生将一个无人问津的小饭馆,变成了远近闻名的美人斋。不消五年,他又搭上了贩卖私盐、茶马等一系列黑生意,一时在黑市混的如鱼得水。但是他行事格外恶毒,信不过任何一个人。那时还因斩了自己亲爹双腿而被人诟病,手下的越发害怕自己沦落到一样的下场。两年后,联手策反了他,将他堵在一艘贩私盐的船上暗杀。他身重数刀坠入河中。醒来时,他敏锐的发现身旁有人,于是闭着眼没有睁开。只觉有一双灵巧细腻的手,粗暴的在他胸膛点来点去,恨不得将他的伤口全部都撕裂开来。孟洋是很厌恶别人碰触的,八岁的在青楼里看到的那些记忆,让他对任何人的贴近都觉得恶心。他只爱钱。钱能让他寻找到恩公,能让他教伤害过他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能让所有人为他俯首称臣。但他现在太痛了,痛到连生理性的厌恶都无法产生。剧痛又一次让他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他强打着精神,防着这个人突然夺他的命。一刻钟后,疼痛的地方变得麻酥酥的,他感觉半身似乎失去了知觉。他骤然睁开了眼。却被一如蓬莱幻海般漂亮又灵动的女子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出声。他的心跳突然失声了。他见过世间最美的女人,西域风情的艳丽,江南水袖的温婉,小家碧玉的天真,却没有一个人是这样的。干净纯粹,没有一丝杂质,像是山水孕育出来的神灵,在他心上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可那女子的神情却不太友好,见他醒了拿着锋利的刀尖沿着他的脸轻轻划过,语气凶狠的逼问:“说!你是什么人!身上的伤怎么来的!敢说一句假话,我就戳瞎你眼睛!”孟洋怔愣的看着她,眼睛里瞬间爬上了水汽,湿漉漉的眨了两下,便有豆大的泪珠缓缓的落了下来。他才十五岁,长得又格外稚嫩,看起来比女子还要小几岁了,他就静静的落着泪,情至深处便倒吸了两口气,声音小小的呜咽,身上还有着十几道刀伤,像个被丢弃在路边快要死去的小奶猫。女子凶横的神情绷不住了,她眼神飘忽的左右躲闪,“喂,别哭了,问你话呢……”孟洋闻言便不哭了,眼睛红红的看着她,仍是不出声。女子秀气的眉头轻蹙:“怎么是个小哑巴,算了,你也醒了,滚出去吧。”女子指了指门口,她们只想做闲云野鹤,不愿意沾染江湖中的麻烦事,一看这小子一身伤,来历就不简单,赶紧丢掉。孟洋眼睛又蓄满了泪,还倔强的不肯落下,然后憋不住了用手去擦眼睛,那手也小小的,显得十分可怜。女子被噎住,这他娘的,砍了几十刀怎么是个小哭包……女子不自然的抿抿唇,伸出一截玉指戳了戳,“你……你别哭了……一个大男人的……哭……哭什么啊……”孟洋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鼻头哭的红红的,却一直忍着,眼睛大大圆圆的,脸上还有点婴儿肥,他深呼吸了几口气,用清润的哭腔说着:“姐姐,我家人全没了……姐姐,好疼啊……”他捉着女子的手移到他的伤口上,语无伦次的说着:“姐姐,我是不是要死了……”女子有些失措,这怎么回事,江湖人不都是死鸭子嘴硬,插了一百支箭也要站的稳稳当当的吗?这怎么还撒起娇来了,她都没撒过娇呢,这一口一个姐姐叫的她头皮发麻,顶不顺顶不顺,她没好气的说:“死不了!”她拿着一旁的草药抓到他面前:“你看看,这霞山最金贵的草药都糊你身上了,十殿阎罗都带不走你。”孟洋看着那草药眼前出现重影,他消耗的体力太大,逐渐失去意识,他声音越来越小的说:“可是……姐姐……我不会武功……”孟洋又晕了过去。女子懵了。她去后山把徐青君抓了过来,把刚刚的事情声情并茂的说了一遍,说完还打了两个抖,“怎么办呀,他会哭啊!会撒娇啊!”语气像是在说,他会吃人啊!女子很慌张的抓着徐青君说:“要不我们趁着他没醒,偷偷丢出去吧,他醒了就不得了了!好吓人啊!”徐青君觉得有趣,向来只有虞书远逼的别人跳脚的,没想到这个小孩子这么厉害,他有点可惜没有看到方才的画面,他拍了下虞书远的额头,“他不会武功,又身负重伤,出去说不定还有仇人追杀,你此时丢他出去,岂不是要了他的命。”女子吐吐舌头,上前拍了拍孟洋的脸:“喂,小孩,早点醒过来啊,浪费我这么多名贵药材呢。”她气不过的又抱怨道:“早知道不救你了,哭得我袖子都湿了!”徐青君无奈的揉了揉她的鬓发,每次都心软一定要救人的是她,救完又骂骂咧咧嫌麻烦,还说别人孩子,自己才是孩子呢。徐青君想,本打算等明年书远及笄就成亲,现在看来还可以在等两年。 第167章 孟洋其实是没有想过,会一头脑热的栽在了虞书远身上。因为虞书远对他着实不算好。使唤他端茶递水,明知他有伤还让他去挑水劈柴,看到树上有果子,也会逼他去摘,导致伤口反复感染,足足拖了两个月才好。孟洋简直怕了她了,时不时就整点小花招。相比起来,徐青君就和善多了,会做一手好菜,会嘱咐他如何用药,叫虞书远听话一点,不要欺负他。但他厌恶徐青君。因为徐青君是个君子,而他是个小人。小人是不会喜欢君子的。尤其是这种把尊重所有人当成素养,又并不曾真正看得上谁的伪君子,他见的多了。孟洋想,虞书远才是那个特别的人。她分明可以用笔画出许多千金难求的古人遗作,却宁愿浪费时间去和云雀争吵,同乞丐抢一个晒太阳的角落。而徐青君只会无趣的去想他的烂泥。立于云山之巅,雾散霞现,徐青君的想法是这样的色彩竟不能出现在陶瓷上。孟洋不懂徐青君的匠心,也不屑于懂,但他听懂了虞书远轻声叹出的一声“好美”。虞书远静静的看完了一整个破晓。孟洋便看了一整个破晓霞光流转中的她。尽管孟洋早已被利欲熏黑了心,没有什么诗情画意的天赋,但那一刻,他觉得确实很美。另一旁的徐青君已经提笔作画了,煞风景又扫兴。徐青君配不上虞书远。那他呢?更配不上。孟洋掂了下背后一堆虞书远沿路来被坑蒙拐骗买的杂物,实话说,他真的八百年没干过粗活了,都快累成一条死狗了,还有心情管别人美不美,孟洋觉得自己得了失心疯。虞书远从霞光溢彩中回首,然后拎着一个红色小锦囊走近了满头大汗的他。他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下面前高耸入云的树,上面还飘着几根红丝带,一下子就洞穿了虞书远的诡计。他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个被翰轩棋社蹂躏过的小燕子。祖宗,积点德吧。上断头台还有顿饱饭呢,折腾人也不给他喘顺口气。孟洋正计算着是筋疲力尽爬上这个树掉下来死得快,还是直接从峰顶上跳下去死得快。虞书远把红锦囊塞在了他手里。孟洋认命的闭眼。却听见虞书远声音清冷的说:“小孩,方才庙里给你求的平安符,收好了。”孟洋愣住了,平安符是什么?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想到这种东西,也能和他扯上关系,他好像一瞬间真的变成了不识人间疾苦,被人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的小孩子一样。虞书远憋不过三秒正经,见他半天没反应,嫣红的唇珠上翘,撇嘴不满的说:“喂,小孩,听见了没!”“要收好了!”“这可是拿我画了半年的《大齐盛世图》换的,敢掉了我就把你从这个悬崖推下去。”那幅当朝太傅亲自求售过多次的《大齐盛世图》吗?不是吹嘘要留着做传家宝吗?孟洋觉得虞书远是个傻子。虞书远气势汹汹的对着他脑门敲了一下,像在催促他赶紧来点感恩戴德的表示。而孟洋自是眼神逐渐阴暗的看着她,看的她脖颈生出一阵凉意,像是被什么躲在林中的毒物盯上了般。怪事,她摇了摇头,还怕了一个小崽子了不成!“同你说话呢……”孟洋眼睫轻颤,他带着反常的漠然截断话语的说:“你被骗了。”虞书远不解。孟洋敛眉,似乎在躲避什么,他语气平稳缓慢的说:“妙庵堂平安符十文钱一张,我在山脚看到了。”虞书远一下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你胡说,这是大雄宝殿了悟大师亲自开光的!要不是你全家死光了可怜,鬼才舍得给你求呢!你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孟洋缓慢的打开红色锦囊,露出内里白色内衬,然后一把扯破,给虞书远看里面的小字。妙庵堂。虞书远的脸旋即和吃了苍蝇一样难看。“滚滚滚,不给你了,烦死了。” 第169章 不像他的八岁,活的比寒冬腊月的落水狗还惨。孟洋生平第一次发现他是自卑的。他因为徐青君的才华而嫉妒,因为徐青君的礼让而愤怒,他觉得自己同徐青君比起来一点优点也没有。他笑的更灿烂了,像一支绽放到极致,马上就要凋零的栀子花。虞书远见他笑成这样,心头更是不舍,便宜弟弟弱不禁风,此刻却还在强颜欢笑,怕她走的不开心,虞书远心疼他的懂事,也挤出个笑容说:“有缘再见。”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他们是注定漂泊的野客,不该为了谁停留,也不该留下什么羁绊,但虞书远想,以后若有机会,还是要回来霞山看看他的。孟洋在厨房呆了很久,又或者只有一秒,但他觉得太久了,他追了出去,虞书远在哪里他不知道。天空像是打翻的墨漆黑一片。孟洋脸上突然露出了古怪的笑容,旋即用颤抖的,扭曲的,绝望的声音对着对空寂无人的林子呐喊,教人毛骨悚然,教人瑟瑟生寒。他笑着落泪呐喊道:“不要见!”“虞书远,你听到没有!”“永远不要见我!”第87章 不在乎【孟虞】后来,他凭借香料发家,给自己的香编了一大堆潸然泪下的感人故事,个个卖到脱销,成了富甲一方的孟香客。最有名的一个故事便是沅梦。但奇怪的是,孟香客从未卖过“沅梦”这道香。越是扑所迷离,便越让人着迷。众人逐渐将“沅梦”这个故事当了真,传的玄之又玄,神乎其神,以为真有什么画中仙出世,带来一场旖旎梦境,便翩然而去。徒留一个痴心断魂人,上穷碧落下黄泉,苦苦寻觅几十年未果,到最后执念成了一段香魂,掠过那人的眉间,风停云止,便消散不见。这是一段寻不见的香。不可复制,却永为流传。一时间,孟香千金,一克难求。孟洋带着名望东山再起,将往日背叛他的渣宰卸了个干净,不仅拿回了老本行,还通过制香这等高尚风雅的技能,拓开了世家望族的人脉。他终于不止是个只有钱的铜臭味商人了。但他却不爱财了。他觉得日子很长,遗憾且无趣。他见过的人越来越多,原来簪缨贵族同山野村夫不过一样的庸俗,连徐青君都比不上。他再也没见过另一个人会把他当成小孩。虞书远和徐青君又出了一件青花折枝桃花纹梅瓶,最后被他天价拍下。“孟老板还是匿名吗?”“嗯。”他用尽各种手段去寻找虞书远的下落,都了无音讯。若不是他亲眼见过这两人,恐怕以为是为了倒卖作品,杜撰出来的瞎话。虞书远不是说过有缘再见的吗?骗子。他如今比徐青君还高了,论起才名比徐青君响多了,附庸风雅的举止连礼部尚书常之遇都自叹弗如。虞书远在哪里呢?每过一天,孟洋都会比前一天更清楚的意识到,他的生命里,不会再有这个人了。“老爷,虞书远来了霞山。”这是三年来,第一次收到虞书远的确切消息。孟洋震惊的站了起来,他火急火燎的向外走,行至门槛时,他一只脚悬在上方,迟迟未落。他忽然回到了三年前的星月夜。“小孩,方才庙里给你求的平安符,收好了。”“希望虞姐姐和徐哥哥好好的。”“永远不要见我。”他手里没有平安符,却不知为何总感觉梵音咒语压身。他抽回了脚,背过身往里间走,他说:“把人都撤了。”孟洋没想到有生之年他也有做正人君子的一天。江湖快报,虞书远和徐青君要摆婚宴了,老夫老妻的还搞这套,也不害臊。孟洋砸了一夜的瓷器。 第171章 他像是被往事给魇住的孤魂,日复日,年复年的回味着执念中的那一抹甜。大理寺搜寻完,沈是便告辞了。雅室徒留虞书远和孟洋两个人。孟洋突然很安静,一个人发呆发了两个时辰,但他的手还在替虞书远的手腕舒经活络。谈及往事,虞书远也晃了神,她是真的将孟洋当过弟弟的,那些欢乐与感动都不是假的,那个面容稚嫩口齿怯弱的少年,也曾是她的亲人。而今却落到了如此地步。“孟洋。”虞书远突然出声。“嗯?”“你不喜欢我。”她笃定的说。孟洋没听懂,僵硬的转过头,他想了一会,从嗓子里压出一声状况外的疑虑。“是吗?”虞书远打开香炉,添了一块沅梦枕下去,烟香袅袅,她意识到一件更荒诞的事情,若是这一切都不该发生的呢?她嘴角嗤着一抹讥讽,“只有我真心对你好过吧。”孟洋抬眼,片刻后,点了点头。“你贪恋我往日给你的关怀和温暖,孟洋,你真可笑,那日即便不是你,我也会救,也会对他好,也会……”“也会替他求平安符吗?”孟洋问。“会。”孟洋松开了虞书远的手。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拔光了倒刺的刺猬,变成了一滩蜷缩在角落的粉红色软肉,脆弱又丑陋,随便戳一下就是千疮百孔。“那就好。”孟洋用指腹摩挲起虞书远眼下的一块皮肤,他凑上前去,咬在她耳朵尖儿上,然后用最恶毒的语气凉凉的说着:“我不喜欢你。”虞书远猛地将自己的衣摆攥紧,掐出难看的褶皱,这是她意料之中的答案,但从孟洋口中吐出,她下意识的揪紧了心口,又骤然烧起怒火,像被人自大庭广众下扇了一耳光。她说:“我平生从未悔过,唯一例外,就是救了你。”孟洋眸色一暗,眼神展现嗜血的疯狂,他的手扯开了虞书远的衣带,探入了丝滑的布料里。“即便如此,你这一辈子也只能是我的夫人。”虞书远落了泪,她不出声,麻木的落着泪。孟洋吻得越发轻柔,他这个人总是这样,越是生气,越是难过,动作便温柔的要溺死人。每一滴泪他都吻过。虞书远的痛苦使他欢愉,那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情绪。孟洋像毒蛇搅紧她的孱弱的身躯,逡巡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带着阴冷潮湿的痕迹,他忽然停在了虞书远的小腹上,隔着白色的纱衣轻轻的咬了一口。而后叹了口气,抽开了身。“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不正好天生一对。”孟洋将外袍盖在她身上,笑着离去。那模样着实有些癫狂了。虞书远没有心的。孟洋没想到他们之间的事情能够用一句喜不喜欢概括的,也是有够滑稽的。虞书远真的太高看他了,他这种利己主义的商人,若是有的选,还会犯贱似的赶着上来被作践吗?孟洋禁不住又大笑起来,难过的胃里一阵一阵的痉挛,他京城首富,年少有为,模样也是顶尖儿的出色,竟没有人真心对他好吗?孟洋的软肉上被虞书远戳满了伤口,但他还是没学会躲避,连狗被打了都知道绕路三尺,他却只能一头南墙撞到死。“倘使能选择,他宁愿不曾遇见虞书远。”不要收到那道平安符,就被绑住了一辈子。那不过是她随手就能送给一个陌生人的东西。第88章 差一点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宋阁老夹着两卷蝴蝶装的书卷从内阁走出,遇见了兵部尚书付镇中,他把手里的书给了身后的老管家。付镇中恭敬的鞠了一礼,对他这个一品武将来说,足够表示尊重了,他看了眼东边的日晷影子说:“阁老这么晚才回去吗?”宋阁老颔首回礼,有些奇怪的反问,“付尚书怎么来了这边?”兵部与内阁的距离,一个天南,一个海北,付镇中的出现巧合的过分了些。“朝后同之遇谈了两句水患之事,后来不知怎么聊及了儿女的婚事,不留神便跟着之遇到了内阁。”礼部尚书常之遇哪里懂什么水患。宋奉安明白,付镇中此时提及之遇,是为了拉近和他攀攀交情,又提及水患,恐是特地来寻他缓和上次庙堂针锋的关系了。 第173章 而沈是又一次去了太傅府。柳长泽封的住围墙,封的住正门,封的住地道吗?他丝毫不知道,柳长泽已经发现了密道。而且正守株待兔等着那个摔了他酒的无耻盗贼。或者说,更想问一句,那天的新雪初至一语,究竟是他幻想,还是真实存在的。“侯爷,沈是去了密道!”柳长泽双瞳骤缩,撞翻了案上的笔洗,风驰电掣的驾马追了上去。为什么他会出现在那里!!!“长泽,新雪初至,我便与你饮这坛美酒。”这句话是沈是说的吗!如果是沈是……他什么都不敢想,身体一阵一阵的飙着冷汗发抖,右手上的伤口又被重新撕裂。他的马一步一步的靠近长巷,那是条繁华的街道,他突然放慢了速度,最后竟然跳了下马,慢慢的走了过去。他不敢去看。离那条巷子只有一墙之隔,柳长泽伫立在拐角口,叫卖声阵阵,人群拥挤如潮,天色刚暗了一个时辰,正是饭后逛街消食的热闹时候。巷口的糖画爷爷捏着孙悟空的造型,小童追着用手比划说,我要这么长的须须,要红色的!还有披风!就是齐天大圣的披风……柳长泽也有一个糖画,是太傅捏的,七零八碎的,不成样子。惊才绝艳的太傅,也有笨拙到不行的时候,记得当时的糖浆都绵了,粘了他一手。他不爱吃甜食。但太傅为他费心的样子,他很喜欢。柳长泽阖眸,静了两秒,走进了巷子。而此时,从外面车水马龙喧闹的声中,传来微弱的萧声。柳长泽蓦然睁眼,往声源处追去。正看见一个白衣翩翩的人,拿着一支长长的紫竹萧,头发松松散散的披着,没有挽起发髻,只在左右两边勾了两缕青丝,束在背后编成了小结,以防发丝凌乱,整个人很清闲的状态,像魏晋时期清谈的雅士,像病中随意挽起长发的太傅。那支萧也是,不是玉,不是陶瓷,不是檀木,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支紫竹洞箫。太傅说过,萧声还是只有竹子才能吹出灵气。他的脖颈弯成如出一辙的弧度,露出半张温润如玉的面容,在艳俗的彩色灯笼下,发着柔和的暖光,调子清扬婉转,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也分外勾魂。这张脸是完全不一样的脸。却有着一样温柔的神情,一样微垂的脖颈弧度,一样空灵幽谷的萧声。他为什么不在密道里。柳长泽抓着他的手将他拖进了密道。沈是来不及反应,怔愣的看着柳长泽往摊子上丢了枚银子,然后拽着他挤进狭窄的巷口。他眯眸,柳长泽居然知道了这里。他本来是打算去密道的,听完孟洋疯狂又痴魇的回忆后,他突然想起那间面壁室,他想见柳长泽,想知道那面墙上的人是谁,想知道他每次面壁时的心情。若果是他,柳长泽是真的将他当成一个敬仰尊崇的老师吧。若果不是他,那是不是如孟洋一般的痴魇着某人。哪一个结果都很残忍。沈是临到头看到这间卖萧的摊子,他不是说了都是往事吗?不要去想,他现在是沈是。他应该买支萧去侯府门口,吹给柳长泽听,而不是去把往事掀起,给自己难堪。若连他都走不出过去,还怎么奢望柳长泽走出呢。于是他伫立在摊子上挑选了很久,直到看到一个人,打马而来,又失神的靠近那个巷口。他庆幸自己没进去。差一点啊。差一点就被发现了……沈是紧张的捉着柳长泽的手,在黑暗的密道里,着急的解释。“侯爷不要生气,我没有走。”“侯爷不肯见我,我便想买支萧,吹首曲子给侯爷听……”“侯爷你流血了……”柳长泽捉着他的力气很大,右手纱布的湿润感,即使看不见沈是也知道是什么。柳长泽恍若未闻。沈是反手抓住他,论平时是肯定做不到的,但现在柳长泽左右手都是伤残人士,也奈何不了他。 第175章 沈是说:“我愿意,但逝者已逝,侯爷又何必自欺欺人。”冰山在轰塌前,反而是最宁静的时候。柳长泽斜着头,懒洋洋的扫了他一眼,然后抬起湿漉漉带着酒气的手,正欲向沈是擒去,让他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话该说。却被沈是一把捉住了。“侯爷莫急。”沈是的力气柔和的近乎安抚,柳长泽完全可以挣开,但他不想挣开,许是酒劲上来了吧。沈是又替他开了两壶扬州春,移到他面前,“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侯爷想喝酒那便喝,但总要有一个人保持清醒的。”沈是从袖口撕下了一截白纱,然后去解柳长泽手上的带血纱布,还好被酒精泡了一会,里头的血块泡软了,余污也清了些,撕下来的时候没有伤及皮肉。他又将干净的纱布一圈一圈的缠绕上去。神情认真,动作温柔。扬州春的酒香四溢,柳长泽隔着月色看他,我不清醒吗?我就是太清醒了。手上粘稠的血迹被洗去,换成了干爽的布料包裹,柳长泽隔空虚握两下,然后端过案上的天青色冰裂纹酒壶,慢慢品着佳酿。“你若不喝,便吹支曲吧。”沈是感觉被毒针扎了一下心肺,他握住腰间的紫竹洞箫,扯出一个不太轻松的笑容,“也很像吗?”柳长泽眼前似乎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温润瘦弱的太傅,一个是垂眸含忧的太傅后人,像吗?好像……他听不清沈是说的什么,怅然若失的点了头。太糟糕了……竟连萧声都像吗?沈是宁愿对方没有死,宁愿与那个人完全不同,也不要成为一个影子。他有自信能赢过所有人,但如果是自己呢?一个与他如此相似的亡者。他的优秀、特别、真心,都不过是给柳长泽心里的那个人叠楼台,他越是出众,便显得那个人越是高不可攀的美好了。一声长箫起,从“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自找罪受,吹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愤愤不平,沈是也不知道是和自己较劲,还是和柳长泽较劲。柳长泽起初还听得痴迷离魂,到后来逐渐皱起了眉,便一杯又一杯的喝起酒来,懒得搭理他。沈是见他无心听后来那些开朗明快的曲子了,心下不悦,咬牙吹了曲“寡妇再嫁”的三俗乡调,是他在去崇明的路上学的。哼,他就不信,柳长泽心上人还能吹这种东西。“难听。”这种曲子别说柳长泽了,你去京城随便找个世家问问,肯定都没听过,柳长泽只能听出个噪音来。“闭嘴。”沈是不听,自顾自的吹着,反正柳长泽也醉的七七八八了,明日赖一赖他肯定也不记得。柳长泽仰头直饮川流般的喝完了最后一口酒,然后抢过沈是的萧,一把丢掷到了树上,撞落了满地桃花。沈是还没回过神,便见柳长泽因着这一剧烈举动,满身酒意直贯天灵,以至血脉激涌,供氧不足,涌起了难以克制的睡意。柳长泽晃晃悠悠的伏在了凉亭的玉台上,沈是担忧的探出身子去看他。夜风骤起,吹乱了他的青丝,也卷起了漫天花雨。“侯爷,还好吗?”柳长泽闻声艰难的支起眼皮,他目光低垂,蕴着一丝水光,痴痴的凝视着沈是。为什么不是你?清清白白的扬州春染红了柳长泽的面颊,那不知归途的桃花片儿,悄无声息的落在了他的唇边。沈是禁不住伸出一截指尖,轻轻挑去。柳长泽终于睡去。既然不是,就不该再有牵扯。无论喝再多的酒,也改不了他是沈是这个事实。“侯爷?侯爷?”沈是轻唤了两声,“真睡了?”沈是抿唇,这感情好,万一他是个杀手呢……更深露重,寒风瑟骨。沈是叹了口气,走去太傅卧房,轻车熟路的取了件黑翎羽的云鹤大氅来,这件是柳长泽惯穿的,和他那件白的一同走出来,活脱脱就是一对黑白无常,也不知道柳长泽怎么想的。他往回走的时候,途径面壁室,沈是停下脚步,在门口站了两秒。此次不看,以后可能就进不了太傅府了。他推开了门,走了进去。而满室空空,那些藤条,那幅堆砌的壁画,就像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悄然不见。藏得这般严实。 第177章 这一字一句像是耳光,响亮的甩在沈是脸上。他以为柳长泽对他的那些让步、妥协、在乎,原来不过是陷阱里的诱饵。御史大夫继续说:“早在数日以前,坊间便流传着不少侯爷与沈少卿的艳词话本,说是契兄契弟,我等还不以为然,只当是市井胡言。”“不曾想今日三更天时,一位打更人说侯爷将此白色断袖嫌恶的甩到他身上,并命令他速速送至御史台。”御史大夫冷声道:“敢问沈少卿,此物可是你衣袖!”“是……”沈是脸色苍白,他从未想过柳长泽会害他。而且是以这种最难堪的方式。他看着“卿卿如唔”几个熟悉的字迹,心里一阵一阵的疼,他不怕被昭告天下,不怕做一个肮脏龌龊喜欢男人的异类,不怕做一个自不量力仰慕侯爷的疯子,他只怕柳长泽看不见。但如今,柳长泽都见着了,而且还利用了个干净,将他的一片赤诚剥光丢到人前,让他受千人指摘,万人唾骂。纵然无意,也不至于如此狠心吧。柳长泽是真的厌恶反感他,想要他身败名裂,要他在这个京城里待不下去,要他一点旖念都不要妄想。若不是碍于他和沈太傅的关系,以及和那个意中人的相似。恐怕柳长泽早就下死手了。原来柳长泽对他,当着是半点心思也没有。沈是仰头眨了下酸涩的眼睛。“你伤风败俗,侵扰侯爷!罔顾师恩,亵渎先人!”“人证物证俱在——”御史大夫重声道:“沈少卿,你还有何话可说!”沈是百口莫辩,除非他将所有的过错都按照承明帝所暗示的,推到柳长泽身上。反正柳侯爷早已声名狼藉,他自崇明归来便代表着清流一脉,受宋阁老赏识,连圣上也诸多青睐,只要他卖惨哭诉苦衷,说自己是被侯爷胁迫的,明眼人都会站在他这一边,局势扭转不过看个圣意了。但他怎么可能嫁祸给柳长泽。沈是苦中作乐的想到,柳长泽真是长大了,连人心都算无遗策。他一直以为这段时间是他表明心迹的独角戏,没想到是柳长泽步步为营的谋划,什么令牌和玉牌,都不过是为了试探他情重几许的筹码。柳长泽要他哑巴吃黄连,苦也好、痛也罢,只要他还喜欢柳长泽,便不可能伤害他。沈是攥紧腰间“子安斋”的玉牌,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说了一句,无法挽回的话。“臣、无话可说。”许多年后春闱,沈是孤身一人坐在监考席上,看着堂下群英荟萃的年轻学子,突然失声痛哭,若是他当初没有说这句话,便好了……或许一切都还有转机,或许还能回到从前。“圣上!沈是身为大理寺少卿,掌律令断是非,竟明知故犯,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藐视律令威严,罪加一等!臣请刑部介入,按律定责!”御史大夫凛然道。众言官齐声,“兹事体大,非容轻议。臣请刑部介入,按律定责!”承明帝重重的拍了一下龙头扶椅,目光锐利的在这群义正言辞的谏官身上踱过。这些从来不思考大局,只为了自己对错的陈朽木头!他是想保沈是,但一个连自己都不辩白的人,是救不了的。御史大夫催促道:“请圣上裁决!”承明帝看了眼神不守舍的沈是,露出失望的神情说:“将沈少卿押送刑……”一旦送了刑部定罪,沈是这辈子仕途便算完了。此事罪不至死,但贬谪偏远之地是少不了的,加之清誉扫地,这一生也别想回京了。“圣上,臣以为此事尚有隐情!”竟是一身绯袍的文通跪了下来。沈是闻声猛地回首,绯袍,明明前几日还是绿袍,怎么会……承明帝也似乎眼前一亮,今时不同往日,能做皇子之师的人,也不见得只有柳弥和沈是了。“有何隐情?”承明帝问。文通自一片讨伐沈是的骂声中站起,显得格外鹤立鸡群,所有人都注意到,这个默默无闻的翰林秘书郎,不知何时有了飞黄腾达的贵气,他不急不缓的说:“沈少卿的无话可说,又何尝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无可奈何。”“如今侯爷宿醉未醒,单凭一截断袖,众臣工便要定了沈少卿的罪证,未免太过草率了吧。”“你信口雌黄!圣上在此,还有什么隐情是不可言的!”御史大夫抢白道。文通从腰间取出一块“子安斋”的玉牌,吕公公上前接过呈于承明帝,“文翰林同沈少卿同窗多年,情谊非同一般,此番言论定是知情了?”糟了,沈是死死盯着那块玉牌,思绪一下断了拍。为什么文通也有,还有这件突如其来的绯袍,文通想做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和柳长泽搭上的线?但这些都不如阻止文通重要。若是此时暴出私盐罪证,逼得孟洋陷入绝境,就前功尽弃了!文通远远的朝他拱手,然后面向天子说:“禀圣上,此事……” 第179章 阿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颔首回了微礼,慢条斯理的说:“等大人很久了。”文通连忙的说:“让良侍从久候,实属下官之责,今日设宴庆元春,还请良侍从赏脸,给下官一个赔礼道歉的机会。”阿良往前走了两步,轻慢的说:“大人不必客气,我办完侯爷嘱咐的事,便走了。”“洗耳恭听。”“啪。”一个耳光重重的抽在文通脸上,留下五条红红的指痕。文通怔愣在原地,发冠因力道过大,歪在了一边。“文舍人,侯爷讨厌不听话的人。”“请你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该动的心思,不要乱动。”文通自错愕中回神,脸上烧起一片火辣辣的刺痛感,他是看惯了白眼的人,没觉得被打有多屈辱,只是嫉恨,布衣被人欺,翰林被人欺,如今五品中书舍人亦是如此。要爬到多高才是个头。他怯弱的说:“下……下官不明……”阿良不屑的睨了他一眼,“文舍人,扮猪吃老虎这套把戏,只能骗骗那些清流书生,侯爷可不是什么善茬。”文通指天立誓,“下官绝对不敢,只是沈兄将过错都揽在自己头上,下官若是再将私盐一事抖出,只怕害了沈兄!”阿良见文通依旧是那幅无辜的模样,嗤笑了一声,“侯爷让你伺机而动,你偏等到山穷水尽之时才缓缓道出。怎么,中书舍人还不够你当的,想力挽狂澜出尽风头,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金刚钻,揽不揽的下这口瓷器活!”“下官并无此意,当时金銮殿上御史大夫证据确凿,胜券在握,而沈兄又迟迟不语,下官若是早说了,万一那御史大夫还有什么后手可如何是好?”“沈兄是下官的知交故友,下官怎么会害他!请侯爷明鉴!”他字字像是由肺腑吐出,换做是宋阁老来听,恐怕也是信了的。但很可惜,面前是阿良。阿良可不是什么有理智的人,害了侯爷的小宝贝沈大人入狱,你就是狗东西。他气的又打了文通一巴掌。文通眼露凶光,瞪了阿良一眼,又很好的掩饰起来。阿良趾高气扬的说:“是或不是,你心知肚明。若有再犯……”阿良顿了一下,语气阴恻恻的说:“文大人,你的中书舍人如何来的,不会不知道吧?”文通抖了一下,不敢在多说一句。不怕才谋,只怕疯子。而有谋又疯的人,谁也不敢惹。文通跪了下来,“下官定会救沈兄出来!”“不用你操心。”阿良向外走去,“侯爷,自有安排。”……沈是第二次进刑部了,但这次的待遇比起之前要好太多了,起码没有鞭子也没有老鼠爬过的稻草堆,看起来空空荡荡的还算是干净。狱卒将他推进牢房后,便挂上了锁离去。他一个人呆着,理清了许多之前发生的事情。细想来,他着实没有什么理由去怨怼柳长泽,尽管他心口咕噜咕噜的冒着苦水酸气,难过的几乎要溢出胸腔。但柳长泽不是一直对他抱有敌意的吗?初见便摘了他的乌纱帽,而后又是文字狱,逼他下崇明。他以为柳长泽对他的退让,都是基于他有意无意透露与太傅的关系。但他高估自己了,对于柳长泽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而言,怎么可能甘于被人玩弄于鼓掌。柳长泽不过是将计就计,等待他将棋下完,最后来收个渔翁之利罢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挡在黄雀前面的树枝,没想到自己是那只螳螂。牢里分不出日夜,沈是想着也不知过了几许,恍惚觉得外面的白蜡换了三四次,牢里的狱卒也打起了如雷的鼾声。沈是平躺上了石床,左右也飞不出去,何苦难为自己。他眯了一会,忽然听见手臂粗的铁锁发出磕碰的响声。未曾睁眼,便感觉到有一只鸟停在了他肋骨上蹦蹦跳跳,他叹了口气,“你好重。”那鸟如同晴天霹雳,呆了片刻,而后疯狂的扇动起翅膀,像在辩解什么,但它唧唧唧的没人听得懂,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抬起一只脚,委屈巴巴的单脚立在他身上,试图减少重量。沈是缓缓睁眼,摸了摸它的毛绒小脑袋,“笨隼。”不知道在说自己,还是在说它。常理来说,带鸟入牢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这只白隼是沈太傅与柳长泽一起养大的,特权大到无边,别说牢里了,就是它想去金銮殿上朝,柳长泽都能给他弄个位置出来。还好太傅教导的更多,白隼虽狂,姑且还算明事理的,不该在的时候,自会消失。譬如现在。牢外的人解开了锁,走了进来。沈是被一股蛮力攥着领口,从石床上拎了起来,眼底还有刚被扰醒的水汽。 第181章 他不能坐以待毙。他从邻间的牢房处,抽了一根稻草,编成了一个甲骨文的宋字,放在了白隼的爪子上,拍了拍它的羽毛。白隼嗖的一声,消失在牢房里。他对柳长泽掉以轻心,柳长泽也同样对他手下留情了。像他这样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人,早该斩草除根才是,但凡留着一点苗头,便是春风吹又生。不过也怪不得柳长泽,谁能想到白隼会听他的呢。沈是合眼睡去。尽管柳长泽不喜欢他,要赶他出京,但他都要留下来。无论是死皮赖脸也好,与虎为谋也罢,只要能留下来,他都愿意去做。因为他无法置身事外,像个无事人一样看着柳长泽和一群毒蛇猛兽斗个你死我活,这个烂摊子,本就是他的责任。沈是的手盖在自己眼睛上,他感觉自己被一团雾蒙蒙的瘴气包围着,无论怎么走,都出不了迷雾。……白隼衔着小草编扑棱扑棱的在京中飞着,禁军都认识了这只惹不起的隼,记得上次它还闯进了一个女子的浴房被泼了一盆洗澡水,但众人去抓它,又谁都抓不到,反而被啄瞎了眼。这是一只除了侯爷,谁也碰不得的隼。禁军摇摇头,鬼知道小祖宗今夜又要去哪个倒霉鬼处野游。见它又推开了一个女子闺房的窗户,禁军叹了口气。鸟中色魔。但侯爷都不管,他们便更不管了。虞书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如今怀着身孕,孟洋不敢同她一处休息,怕自己忍不住,也怕伤了虞书远。虞书远起身倒了壶茶水,如今孟洋被查,她本以为谋事不过在这一两日之间,没想到沈是便入了狱。她该如何是好?忽然一道黑糊糊的小身影晃悠着走到她面前,她挑灯去看,竟是一只白隼儿。对这种活物她一贯是过目不忘的。这是柳长泽的隼。怎么回事?她试探的上前看了看,竟在它爪子出发现了一个暌违已久的字。宋。那是很多年前,她和沈太傅研究一个青铜器的时候,意外发现的古字。太傅笑着说:“我有一个同窗,他便是姓宋的,你若是去他家族谱里瞧瞧,还能发现这个字呢。”她觉得是个“闲”字,死都不信,便装成太傅的婢女混进了阁老府上,看到了那个字。还输给了沈太傅三件系列唐三彩,气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沈太傅好笑的说:“你也别气,你给我唐三彩,我答应替你完成个心愿,如何?”“呸呸呸,糊弄本姑娘,谁不知道子卿你是个病秧子,哪天归西了,我这债上哪里讨去!”太傅早习惯了她这个口无遮拦的脾气,想了下,把内堂给达官显贵上课宋奉安拽了出来说;“看到没,这个是内阁首辅,我死了,你就去找他讨债。”她挑着眼看太傅,一幅我就看看你怎么扯的样子。沈太傅轻咳两声,“唔……他若是不给,我做鬼也不放过他。”而宋奉安惦记着一屋子学生,没时间搭理太傅的抽疯,吹胡子瞪眼的甩袖而去。虞书远将草编的字放在灯芯上方烧了,能知道这些的,只有沈是。这是沈是送来的信。让她有事,便去寻宋阁老。官大,权重,名声好,还是沈太傅的朋友。虞书远想想,可行。待到三日后,狱卒对沈是的态度变了,像是认准了他翻不起浪来了,连送进来的饭菜都脏乱差了许多。沈是不介意,拎起一个馍馍便磕了起来,若说差,还能比他重生第一日时,见到的寒门学子处境差吗?那满地的霉馒头……他也是从这里发现自己并非夜盲的。穷的连蜡烛都烧不起的寒门学子,竟还能没日没夜的在这暗无天日的小房子里看书备考,岂不是笑话。怪不得当初瞎子领路,文通也不曾担心过……沈是不由想起,状元簪花游街那日,文通和李云赋的对话。“文探花和沈状元认识很久了吗?”“细算来也有三年了,我能及第,全靠沈兄熏陶,可以算是我恩师了。” 第183章 “文翰林是如何当上中书舍人的?”“日前大皇子麟儿掉入太液池,文翰林恰巧路过救了大皇子。”柳元宣冷笑了一下,“有趣的是,文翰林并不会水,只手将大皇子撑出池面,甩至岸上,自己却沉了下去,幸好巡察的锦衣卫来的及时……”“圣上知晓后深受感动,破格直迁他为中书舍人。”沈是低声道:“论起德行,舍身就义,论起渊源,救命之恩。”柳元宣戏谑的看向沈是,“沈大人是不是也觉得,这皇子之师非文舍人莫属了?”他又重重的说了句:“那可是皇储啊……”柳长泽连皇储都敢下手了。沈是双手颤了起来,他的担忧终于成了事实。柳长泽心中无惧,无鬼神,无尊卑,多大逆不道的事情,对他而言都不要紧。“沈大人,先师教诲侯爷十余载,特建面壁室教侯爷知礼守法,恐不是为了今日的吧。”柳元宣拱手,“老夫静候佳音。”沈是回礼,唇抿的发白。柳元宣走了出去,顺便嘱咐了侍从一句,“沈大人尊体,岂能折节住这等肮脏之所,去,替沈大人收拾一下。”侍从拿着扫帚打扫起来。阿良过了一会才姗姗来迟,凌乱的头发和褶皱满布的衣袍,看的出方才经历一场恶斗,他着急的说:“沈大人,柳尚书最善于煽动人心,你可千万别中了他的离间计!”沈是低头,压了下嘴角,冷静的打断他,直入主题的问:“侯爷有何事?”阿良脸上瞬间微妙起来。沈是皱眉,看阿良这个样子,他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没事,直说吧。”阿良视死如归的从怀中掏出一本折子。他也不知道侯爷干嘛作大死,沈大人不是比那个什么野鸡文舍人靠谱多了,这一天天都瞎折腾什么呢,气走了沈大人,侯爷你都没地方哭。沈是接过,他以为已经没有什么消息能比谋杀皇储更可怕的了。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柳长泽。那绯红的折子自沈是不稳的手上,摔开在地,露出一个落款来。洛江李云赋。盖着御史印,直达圣听。第93章 我和你拼了【萧李】洛江城里的雨水漫在李云赋的膝盖上,来时绿油油的一片庄稼已经看不到半分踪迹了,唯有浑浊的雨水,像江海一样的淹着这座城。他深吸一口气,从城墙下来告别了封白衣,然后毅然决然的往军营走去。方至入口,便被人抱了个满怀。“你去哪里了!”萧寄北紧张的自他身上摸索,确认着他平安无事。“突然消失一周,你急死我了!”来人的怀抱温暖干燥,然后渐渐的被大雨浇湿,李云赋看着自己手上被泡的像枯枝一样的纹路,推开了萧寄北。他冷漠的保持着一段距离,语气疏离的说:“我寻萧将军有要事,还请寄……萧公子通传一声。”许是故友相逢,连天公都作美,这滂沱大雨,突然变得丝丝缕缕起来,带着靡靡之意。“云赋你……”萧寄北忽然想起他消失的那日,该不会,云赋发现了吧。他忽然紧紧抓上李云赋的手,“云赋,你听我解释……”李云赋目光深了些,“萧公子,我没时间同你说这些,请替我引见将军。”萧寄北愣住,豆大的雨珠不断地从他额间落下,浇的这个向他如阳光般朝气的少年,露出了衰败的气象。“你寻我父亲做什么……”萧寄北有一种即将要失去什么的落寞感,他猛地将李云赋抵在了营口的石墙下,他攥紧了拳,却又不知要做什么。李云赋剧烈挣扎起来,“你放手!萧寄北!你再这样我就同你割袍断……唔……”萧寄北堵住了他的唇,他自己也愣了,他没想这样轻薄李云赋的,只是见他要说出诛心之语,只是消失一周的思念与担忧,只是害怕失去他的恐慌,让他失去理智的吻上了对方。李云赋脸一下子涨红,他是气是恼是羞,整个人都快成了朱肝色。他发了狂似的去踢踹抓挠萧寄北,但都无济于事,萧寄北像一块铁甲,撼动不了丝毫。萧寄北眨了两下眼睛,他俊朗的面容也涨的通红,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他不敢松开李云赋,怕一旦放了手,这个人便要和他楚河汉界,老死不相往来了。他拼命搜刮着脑海里的经子史集,好去解释自己的这出荒唐举动。而李云赋快气死了,士可杀不可辱,他气的用贝齿发狠的咬在萧寄北的下唇上。这一咬便摧毁了萧寄北。谁也没想到萧寄北的舌尖就这么意外的叩开了李云赋檀口的蓬门。柔软的、滑腻的、欲罢不能的。萧寄北吸了一下。李云赋惊恐的瞪大了眼,一根麻筋过电从尾椎骨窜到了天灵盖。“唔……唔……你……”李云赋疯了般的去骂萧寄北,他所学的礼义廉耻在这一刻消失干净,只想用粗鄙的言辞去唾骂这个无耻之徒! 第185章 李云赋始终不愿意怀疑这样的人有私心,他跪了下来。“御史这是何意?”萧将军面容肃重起来,他猜到李云赋恐有大事要议。李云赋跪的笔直,他说:“我去城墙脚下驻守了七日,倭寇肆意溜进洛江,杀掠抢夺百姓,而萧将军却撤了三次兵。”“一次派去守行馆官员,一次派去看水利雨势,一次派去城中巡逻,而守城门的人,竟连五分之一也不到。”“萧将军,为何?”萧将军面色如常,“所见不一定为真,李御史你逾矩了,城墙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李云赋没想到萧将军完全避而不谈。他想起那对母女,昨日还鲜活的从他手中接过伞,今日便成了一堆白骨。他悲痛道:“前日倭寇偷袭城墙时,护城军尽数被万箭穿心而亡,而我分明看见左侧军营还有一个满编的队伍,为何不来救援?”萧将军垂眸,“生死乃兵家常事。”“那城中死去的人呢?将军看不到吗?那些不是将军要守护的百姓吗?”萧将军站了起来,“李御史,若无其他事,我便先走了。”李云赋转身拽住他盔甲边,他含泪道:“将军,请你出兵镇守洛江,不要再让无辜百姓受这种无妄之灾了。”萧将军闭上了眼,挣开他的手说:“我自有打算。”“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又需要多少人垫路?”萧将军停下了脚步,他脸色沉了下来。李云赋站了起来,“我一直坚信将军心有百姓,但显然,是我错信了。”李云赋从衣袖中取出一份红色的折子,呈给萧将军说:“李某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于危难,而置之不理,若是将军不出兵镇守,我也只好据实以报。”“你放肆!”萧将军冷笑:“以为区区一折奏章便能要挟到我吗?”萧将军接过,随手甩在地上,奏折摊开,能看到几个字——畏惧倭寇,消极避战。拥兵自重,坐观倭乱。萧将军冷眼相看,“李御史要告御状便趁早,莫来耽误我时间。”他不在意李云赋告什么,反正打赢了,这些便都是无关痛痒的蚊子叮。他冷哼一声离去道:“我萧某用兵,还轮不到李御史指手画脚。”第94章 恩公刑部大狱内,沈是仍沉浸在奏章的震惊中……阿良掀开衣袍,跪在地上拾起了散落的奏章。他踟蹰不已的说道:“一代忠臣良将,大人也不愿见他落得个不好的下场吧。”萧将军有错失兵部尚书的前情,如今又拥兵自重,这样的谣言传出来,仗还怎么打?云赋不是不知分寸的人,怎么会上这样的折子。沈是最初金銮殿上,承明帝问他可会水利时,柳长泽对他摇的那一下头。从那时候便有预谋了吗……沈是觉得荒唐,他都教了柳长泽什么?萧将军三代良将,从未贪恋过权势,收复汉土,扫除倭寇是萧家人毕生的信念。他说的这些话,柳长泽一句也没听进去吗?为了拔除外戚便可以残害忠良,谋逆犯上吗?那和乱臣贼子有什么区别!沈是越是被激怒,反而越是平静了,他挖苦说:“我人微言轻,还能决定的了将军的下场?”阿良低了低头,目有不忍,“侯爷说,大人是太傅门生,便自然懂得。”沈是淡淡的笑了起来,笑的直不起腰,他坐了下来,平静了许久。懂得什么?懂得萧将军的赤胆忠心?还是懂得萧将军的亡妻,是他的亲妹妹。柳长泽为了让他不要动什么歪歪肠子,乖乖滚出京城,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沈是一家人很早便搬回了徽州,他和妹妹不算亲,拢共也没见过多少面,但对这个妹妹的印象很深。那是个还未及笄便嚷嚷着要嫁给萧将军的黄毛丫头。为了追萧将军女扮男装的混进军营参军打仗,被萧将军发现后关了三个月禁闭,也不知他们沈家世代书香,怎么出了这么个胆大妄为的姑娘,甚至在婚礼当天不顾礼法,直接从轿中扑到萧将军怀里。被耻笑了很久。但沈是想起来总是心口暖暖的。或许也只有这样百折不挠的痴情,才软化了萧将军那样一颗死人心吧。但很长一段时间,沈是都以为萧将军这个老男人骗了自己妹妹,于是自请监军,想要揪出老男人的狐狸尾巴。没错萧将军老牛吃嫩草,大了她妹妹十五岁!该死,都够做她爹了。 第187章 “老地方。”这是琉璃台修缮好后,孟洋头一回来。分明是他有请,约的反倒是自己的地盘。不用想了那人肯定还带了面具,怕人认了出来。孟洋走过熟悉的长廊,走进那日虞书远曾救他的屋子,修缮做了很多地方,唯有这间屋子他没让动,所以地上还残留着,打斗的惨烈痕迹。孟洋走去内室,蹲下来摸了摸那个入木三分的刀口。心里泛起甜蜜又绝望的情愫。屋外响起了推门声,他正色迎了出去,那人一身玄色衣袍,带着最朴素的全脸面具,连露出的耳朵也易容过了。那人不太熟悉的找了个方椅坐下,下颌微昂,是上位者的惯用姿态。“见过大人。”孟洋说。“前年我以崇明私盐报你旧日之恩,你竟藏了我一手。”那人单刀直入的逼问道。前年之事,除了上元节遇刺那夜,他再也没提过,虽然诸多不愿相信,但也是事实,大人要灭口。孟洋眸色深了起来,“不过自保而已。”那人听起来像是笑了下,似乎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如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沈少卿入狱,你的事情暂且没了人接手,但总归也是暴露了。我估摸着不出五日,你孟家便要被查个底朝天。”孟洋看着他比划出的一个手掌,笑了一下,他还以为今日便要出事。选皇子之师,他不就是最好祭品吗?他说:“只要恩公不为难我,我不会出卖恩公。”那人站了起来,带着一股不可忽视的威仪,“我不信。”那人拍了拍手,屋外进来一个戴面具的人,丢进来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那人从中捻出一粒药丸,还有一副羊皮地图。孟洋变了脸色。这些东西,全是他准备好的和虞书远逃生的后路。那人将药丸丢到他怀中,“九转诈死丸。”“这传说中的东西,你也能弄到,真是本事。”孟洋初见沈是便隐约预感自己要出事,特意买下京城所有药坊换来此保命丸。但被发现了,那是索命丸了。孟洋额间出了不少冷汗,他不必看也知道接下来是什么了。只见那人又打开了地图,用手漫不经心的指了几条路线,那都是他提前谋划好的逃跑路线。他自以为面面俱到的计划,在身经百战的权臣面前,显得小儿科了。孟洋反应迅速的跪了下来,“求恩公放我一条生路!”他膝行往前,半个身子匍匐在那人腿上,颤抖说:“昔日我被人当街殴打,几欲死去,是恩公将我从恶人手中救下,才让我有今日体面。此恩重于泰山,犹如再生父母,我岂会害恩公!”“恩公你是见着我长大的,难道真的要看我去死吗……”那人目光微动。孟洋急了,语气染上哭腔,“恩公难道忘了塞北长河下,你说过,日后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是我求你,你都会答应的吗?”“我什么都不要,恩公,你放我一条生路吧……”那人闭眼,眨了两下,似乎喟叹过往事。“你交出账本,我便送你走。”孟洋将他腿上的衣料揪的变形,泪渍染湿了一片,账本是他护身符,交了不是恩公要他死,是全天下都要他死了。“我从未将恩公写入账本,请恩公信我……请恩公信我……”那人眸中红痕顷刻褪去,变成凌冽的寒光。“我不信你。”“但我许下的诺言,会作数。”那人站起,推开了他,傲慢的拍理了下衣摆,向外走去。“不要再让我听到你的消息。”第95章 休书孟洋一个人在琉璃台坐了很久,他发现自己是逃不掉的。恩公不信他,他又何尝信得过对方。他唯一信的过的人,只有虞书远。他打开手上的船票,这是恩公离开前给他留下的。他如今所有后路都被查了出来,唯剩下这一条被人施舍的路。 第189章 他像是得不到糖的孩童,哭的每一声都是抓心挠肺的疼。虞书远捂住耳朵不听他说任何话,绝代无双的面容此刻崩成了一条随时会断裂的弦。孟洋突然觉得没意思。他是最懂虞书远的人,最知道怎么去伤害这个人,也最知道虞书远是否真心假意。他想起那日虞书远救了他后,那幅如现在这般失控的模样,以及用尽全力攥在他胸口的五指。虞书远当时说了什么,“你只能死在我手里。”他又是怎么回的?“好,依你。”孟洋一直抓着没松开的芭蕉叶落在了地上。虞书远被他的痴缠逼得往节节后退,半幅玉足踩上了叶肉饱满的芭蕉叶,踩得枝脉离析,汁液肆流。也染湿了虞书远白净的足。孟洋忽然意识到,那个颐指气使叫他抓稳芭蕉叶,不要淋的伤口感染,白浪费了她药材的人,再也回不来了。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他得到了,却也永远失去了。他想起琉璃台上,柳长泽对他说的一句“会,但不可为。”他像似想明白了什么,眼神恢复了往日的精明,然后吻在虞书远的唇上,语气缠绵亲昵的说:“对不起。”“我以后不这样了。”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说害了你很久。然后从怀中拿出一封休书,他这次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只有不甘心的咬在虞书远唇上:“你最想要这个是不是?”“我给你。”虞书远看到休书的那一刻,脑袋一片空白,她居然不觉得解脱,反而心口空荡荡的,空的她止不住颤抖,手上旧伤似乎活了过来,又被整齐的割断了一样。孟洋捉着她捂在耳朵的手,慢慢的拉了下来,然后郑重其事的说:“收好了。”“虞书远,今夜之后,我们就不是夫妻了。”“你和我,再无半点关系。”孟洋身上的雨水全落在了虞书远身上,她白色的内衬被浸的透明诱惑。孟洋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正常过,今日想正常一次也有点困难。他的手贴上了虞书远的腰,然后将人压进了床榻里,他身上很湿,却恨不得将更湿一些,弄脏她的被子,衣服,以及她。“你开心吗?”孟洋捂住她的唇,显然是不想听她回答的。离开我,你开心吗?觉得解脱吗?孟洋咬在她光洁的脖颈上,目中有痛、有苦、有恨、亦有求而不得的爱。虞书远眼睫的都哭湿了。孟洋想,虞书远哭起来好听多了。可惜再也不是他的了。这样的想法又让他失了理智,他将虞书远拖下了床,抵在她从前亲手画的同人高的瓷瓶上,那冰冷的纹理,精致的花枝,贴在虞书远的皮肤上,像举世无双的珍宝。虞书远疯狂挣扎起来,那是徐青君亲手烧的瓷,她声嘶力竭的呐喊,却被孟洋再一次封住了口。这一夜好漫长,也好混乱,贴在瓷片上的肌肤越来越滚烫,沾染的雨水、泪水变得潮湿和粘腻,紧接着瓷瓶被碰倒,碎了一地。像是被打破的梦境。孟洋确实坏的离谱。可能是觉得自己也被打碎了吧。他在虞书远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烙印,虽然留不了几天就散了,很委屈,又舍不得真的伤她。于是他坏心眼的,在虞书远最崩溃的一瞬间,喊了声,“姐姐。”又说了句,“姐姐,我爱你。”然后把休书撕了,洒在她身上。虞书远气极晕了过去。孟洋一夜未眠,看了她许久,然后磨了新墨。他边写便想,虞书远睡着的时候可真乖,连他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孟洋在她床头留了张字条,自己收拾了屋内的狼藉,然后提着两壶好酒去刑部。他的人脉确实很广,又或者说把柄真的很多,出入何处都像是无人之地。静坐牢中的沈是听到了脚步声,这声音不大熟悉,沈是想不出是谁,他抬眸望去,怔在原地。他没想过会在牢里见到孟洋。从来没想过。 第191章 “竟让她这般信任于你。”徐青君死了,虞书远会复仇。但孟洋始终都以为沈是才是虞书远手中的剑,虞书远想通过大理寺让他无法轻举妄动,想勾着沈是替她办事,这些他都知道。毕竟拜倒在虞书远石榴裙下是一件太容易不过的事情了。直到那琉璃台的破绽,才让孟洋意识到,他走入的是个预谋已久的圈套。是一个针对他,却把虞书远扯进来的圈套。害死了徐青君,也害的他再无取得虞书远谅解的一日。他眼神憎恨的看了眼沈是,缓缓道:“沈兄,连我的酒都看不上,还想要我的账本吗?”沈是语气平和说,“孟兄如今已是穷途末路,留着账本不怕惹火烧身吗?”“沈兄把我后路都断了,我还有什么身可烧?不若将这池水,搅得更乱一些,叫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一道给我陪葬算了。”“那书远呢?”“账本下落一日不明,众人便不会放过与你亲近的人。”沈是从怀中取出孟洋之前给那封休书,他说,“孟兄既然决定放手,又何必让书远再沾纷争。”“没了你,还有人能护的了她吗?”“孟兄,你觉得身陷囹圄的我,可以吗?”孟洋眼神阴暗的看了沈是一会,突然大笑着缓慢站了起来,他打了个酒嗝说:“罢、罢、罢,这些好酒看来只能我一人独享了,但沈兄莫急,嗝——”他东倒西歪的靠在墙边,“霞红樱落,是书远最爱的早春酒。我本想等夏日炎炎,寻一处萧萧雨疏之地,与书远一道享空山新凉,饮美酒一杯,想来是没有机会了。”他苦笑两声,将酒壶摔到地上,酒香清冽,残酒四溅,他一脚踢过空酒壶。酒壶从沈是脚边滚过,直到墙角才被迫停了下来。“如今夏声渐至,芭蕉叶又透绿了,沈兄若有意,便携知己去饮上一杯吧。”“那酒不醉人,甜得很。”“就当是我给沈兄报的恩。”沈是想,这恩,才是重恩啊……若他没猜错,这个地方霞红樱落,芭蕉透绿的地方,便是账本的藏身之所了。至于是哪里,还要问过虞书远才知。孟洋悠悠晃晃的往外走,嘴里嘟囔着,“酒尽人散,告辞了,沈兄。”沈是待地上的酒水快干了,才朝外喊了个狱卒来,他说,“牢房里都是酒气,万一被巡察的差人发现了,只怕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那狱卒一听,虽百般不愿,也连忙拿着扫帚进来打扫。沈是说:“那里能劳烦狱卒大哥做这种低贱的事,我来便好。”狱卒乐的清闲,将扫帚给了他。牢中只有一把扫帚,而这把柳元宣曾着人替他收拾过牢房。沈是边扫,边在扫柄上摸索,终在第一节 竹节处发现了一丝划痕,他心有所想旋拧了起来,直接顶口一松,露出半截缝隙。他明白是时候了,孟洋已经见过那人,此时在爆出什么事儿,都可以顺理成章的引到对方头上去。沈是拿出先前等候时从衣服里衬撕下的布条,咬破指尖写了“弃孟”二字,塞了进去。但他此行定是被许多人盯着的,若是直接交了扫帚,恐怕一出去便被人翻了。他看了石床上阿良来时给他留的一件外袍,眼神微动,用力压了下方才的伤口,用新血在隐蔽的领口,写下“三更”。若是有人查,“三更”便是烟雾弹。沈是拿着扫帚递给狱卒说:“大人,我已清扫好了,只是这衣服还有些酒气,也劳烦大人一并丢出去吧。”沈是双手捧上了外披大衣。那狱卒看着这么金贵的布料,目露贪婪之色,却装作嫌恶的呸了口说:“麻烦!”……夜里三更天,一道玄色华服带着黑色幕离的男人出现在沈是的牢房前。他有些生气。这人居然睡着了。从开锁,到进牢房,到走到石床边,这人竟然还睡得香甜的翻了个身。真是岂有此理!男人将外袍重重的丢到了沈是身上。沈是懵懂的睁开眼,发冠卸了,满头青丝柔顺的贴着脸,但也有几根因为睡了沉压的翘了起来,让人很想摁下去。老实说,沈是毕竟曾经是个夜盲,这一身黑的突然在面前,他还真没看到。然后又合上了眼。近来心神紧绷,好容易松懈下来…… 第193章 沈是笑了,“我若是圣上的人,今日还会被困在刑部吗?还需借他人之力翻身出狱吗?”“你诡计多端,又岂知不是坐山观虎斗。”柳长泽突然问,“沈是,你看到那满室的藤条,知道太傅打过我多少回吗?”沈是知他是对自己起了疑心,在验他是不是真的太傅门生又或者后人。但他又觉得很奇怪,即便是后人也不一定会知道这件事情吧……柳长泽是在找一个借口杀他。如果他与太傅无关,柳长泽便可以对他斩草除根了。沈是叹出一口沉闷的气,与他猜测的一致,柳长泽果真对他没有半分情谊。沈是心口揪痛,却仍是笑了下,露出一旁浅浅的梨涡,扎眼的紧。“一回,冬日莲池旁,柳掌院落水时曾打过侯爷一个耳光。”柳长泽瞬间猩红了眼,猛地嵌紧了他下巴。许久,才松开了他,然后用指腹一下轻一下重的摩挲在他眼睛下方,说,“你知道的委实有点多了。”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以为太傅对他管教严厉,都是靠棒棍打出来的名徒,实际上太傅只打过他一次,连阿良都不知道。阿良还以为或多或少太傅也打过他两回。不知道那面壁室里,藏得是他经年入魔的执念。教他不敢越过雷池半步。但现在面壁室无用了。他在沈是闯入的时候,才意识到,人都不在了,还怕什么越雷池,他最后悔,没有早一点迈入雷池。他低头看着沈是,挪开了手,朝暗卫点了个头,然后说,“我反悔了。”“沈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识抬举,或许不适合继续为官,我会为沈大人寻一方好去处的。”沈是来不及辨,只见暗卫从牢房外抬进来一个人,他直觉不妙,凑身去看,那人竟和他长着一样的脸……沈是瞳孔震荡,颤抖的伸出一节手指放置地上的人鼻端……气息全无。“你……!”一句话未完,沈是便被身后的一掌击在脑后,晕了过去。第97章 嫁衣昏时到三更,柳元宣都还未回府,柳弥焦急的守在长廊的等候,也未听父亲说今日有何事,他又遣了几个小厮去寻,刚嘱咐完,忽见面前来了一灯昏黄。他飞快的迎了上去,“父亲可安好?今日缘何如此晚,教人担心不已。”柳元宣大笑起来,灯影跟着摇晃。“好,好得很,你可知午后我收了沈少卿一封字条。”柳弥怔愣的说,“他不是侯爷的人吗?还在金銮殿宣告自己仰慕侯爷……他说的话可信吗?”“此言差矣。”柳元宣摇头,“由爱生妄念,但凡被在意的人所伤,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柳弥不太信,柳元宣伸出一指,在他手上写下“弃孟”二字。柳弥睁大了眼,“他日前去查孟府,不是毫无收获?”“恐怕不是无获,是时候未到。”柳弥不解。柳元宣抬手指了下遥远的西北角的天狼星,“我方才见了那人,据他所言,孟洋夫人虞书远曾受沈少卿所托,送过他一批物什。”柳元宣话锋一转,看向柳弥,“而此事,侯爷却毫不知情。你说是为何?”柳弥一惊,“孟洋事败露,那人心气高,若是叫侯爷知道了原委,逼急了只怕会宫变……”“这是最坏的结果,若是让侯爷成功,日后万人敬仰,沈少卿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柳元宣啧了一声,“这沈大人看起来正直,倒是早早便生了二心。”柳弥担忧的说,“他对侯爷有情尚且如此,对我们岂不是更加危险?”“各取所需罢了。”柳元宣不在意的按住了晃动的灯笼说,“你要它照明,就别怕它烫了手。”柳弥抿唇沉思,哪有利剑不伤人,他骨子里的保守,总是让他慢了半步,他不禁想起那个死对头柳长泽,明明以前还是个蠢笨的东西,如今行事魄力,却叫人心惊。这样的人,会容沈是在眼皮子低下暗度陈仓吗?柳元宣见他神情凝重,便拍了拍他肩膀,“放松些,说个喜事,婚约定好了。”柳弥一喜,“同二堂弟?”“是了。”柳元宣摸着胡须狡黠一笑,“我顺势提了句沈少卿是我们的人,加上治水图救了他侄儿,算起来柳家也救了他两次了,他如今审时度势和侯爷亲弟联姻,岂不是两全其美。”“怪不得父亲今日这般高兴,有他相助,我们日后便可高枕无忧了。”柳弥推开门扉,送了父亲入屋,随后还是觉得隐隐不安,他说,“儿还是觉得过于顺利了些,侯爷性情多疑,行事狠辣,牢里那些手段都是他玩剩下的,此次沈少卿传讯,怕是瞒不过侯爷……”柳元宣停下脚步,弃孟是断财路的大事,他顾着将利益最大化,倒是忽略了沈少卿的处境,他摸了下胡须,“弥儿,你去刑部看看,若无事便救。若遭遇不测,那便……”柳元宣没在往下说,柳弥抬眸了然道,“连夜请奏圣上,将私盐扣在侯爷身上……”柳元宣阖目,“你去吧,我歇一会在入宫面圣。”…… 第195章 若是柳长泽再不来,可能就要收尸了。直到夜里,沈是强撑着精神躺在床上伪装沉睡,太久的缺水和绝食让他几乎失去了敏锐性。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无声的笑了下。他没有睁眼,有人将他裹上薄衾,遮住身上的囚服,抱了出去。夜里的青楼是最热闹的时分,柳长泽漠然的将沈是的脸压向自己怀中,不让别人窥见分毫。沈是自他怀中睁眼,听着他胸膛有力又规律的跳动声,渐渐失去了意识。有水自他唇边润过,他立马就醒了,生理上的缺水让他不自觉的需要更多。柳长泽见他醒了,直接拿杯子对着他嘴胡灌,溅的他满脸都是,他挣扎的摸了两把,“侯、侯爷……我自己来……”声音干涩的难听。沈是想把自己舌头给咬断,真是毫不美好的重逢。柳长泽看他无碍,便去拉开了门,几个婢女鱼贯而入,而柳长泽却要走了。沈是立马从床上跳了起来,“侯爷别走……”嗓子像被马车碾过一样的疼。而且难听。柳长泽不该理的,却还是停下了脚。沈是抢过婢女手中的茶壶,这种时候来竟还要倒至杯中,一杯接着一杯的饮,喉结不安分的上下滚动。然后他看见杯中自己的倒影……丑的人神共愤,满脸的麻子,还有一条奇粗无比的眉毛,若不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还没变,沈是恐怕以为自己又重生了一次。怪不得柳长泽敢放人进来伺候他……沈是喘顺一口气,他实在不愿以这幅尊容面对柳长泽,于是低垂着头,说,“侯爷,我知道账本下落……”柳长泽毫无感情的看着他,“说。”“我要先见一面虞书远。”柳长泽反手给了沈是一个耳光。这力度很大,透过假面都泛出红来。“沈是,我对你的容忍已经到了至极。”周遭的人看这个气氛,早已识趣的退了出去。沈是被打的眼冒金星,他多日坐牢和绝食,身子早是风一吹便倒了,他步履轻浮的向旁退了两步,甩了下头,精神了些,而后用手擦去嘴边血迹。他说,“侯爷要如何惩治我都行,请让我见虞书远一面。”柳长泽逼近他,“见面,好让宋阁老救你吗?”沈是震惊的看着他。“霞红樱落,芭蕉透绿。”柳长泽扯住他襟口,“你想不到吧?虞书远得知你身死,竟留此语传书宋阁老,然后独自赴霞山,放火烧死孟洋,取得账本送至内阁。”“与此同时,文舍人上书私盐之计,深受荣恩,带兵捉拿孟洋,却这么巧……”柳长泽将他半身提起,逼他抬头注视“这么巧!柳弥已进宫上谏孟府所有罪证!”最知晓孟洋腌臜事的,不是柳长泽,而是柳家。唯一能将柳长泽剥离此次事件的,也只有柳家。柳长泽咬牙,“你还真是好本事,新党旧党一个不落的卖好。”只有他白白为人做了嫁衣。第98章 骆驼这的确是沈是要的结果。但不对。沈是在听到第一句虞书远留书“霞红樱落,芭蕉透绿”的时候,他的脑子就乱似一团麻。孟洋不可能害虞书远,他只要不写休书,论罪株连九族时,虞书远都难逃死劫。既然写了,又为何要将虞书远推到风口浪尖上……柳长泽气极的甩开了他,沈是撞到墙上,无力的坐了下来。柳长泽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嗤一声,“收起你的心思,阁老府护不住你,也护不住虞书远。”柳长泽要做什么?!他来不及思考,连忙跪了下来朝柳长泽磕头,“所有事情皆是我一人所为,虞书远毫不知情!”“东窗事发才认罪,太、迟、了。”柳长泽头也不回的往外走,沈是膝行追上,抱住了他腿,哀求道,“侯爷放过她……放过她……”沈是虚弱的身体里力气小的可怜,柳长泽抬腿便走,他也无法阻拦,怎么办……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侯爷!”沈是朝柳长泽背影喊道,“账本是假的!” 第197章 柳弥跪了下来,带着哭腔悲痛的说,“学生有负师恩。”“你并未负我。”宋奉安说:“你负的是自己。”柳弥叩头道:“先生,学生有错,学生不敢求先生谅解,只是来日账本移交,学生怕再无向先生认错请罪一日。”“你若怕,今日便不会来了。”话语中的失望,仍是让柳弥心颤了一下。“往日柳府学堂上,你总是最聪明的那一个,我问你志向,你说兼济天下,而今你做到了吗?背弃心中的道义,不曾煎熬吗?”若是账本为真,宋奉安不会同柳弥多言,但此时前路未卜,柳弥还有漫长的人生,他不得不引导二三,尽管柳弥可能听不进去了。而柳弥闭眼,将过往那个稚气壮言的小孩赶出脑海,说了一句,“事与愿违,无可奈何。”宋奉安冷笑,“你有一日穷苦过吗?有一日耕种过吗?有一日征战沙场过吗?有一日深陷牢狱吗?有一日酷刑加身吗?”“你有何无奈?何不食肉糜的无奈吗?!”柳弥怔住了。他从未受过苦难,所以理所应当的守护着现有的一切,他不愿违背父亲,将家族兴衰引为己任,但他也可尽数不要,这些荣光他是可以不要的啊……他竟从未想过。柳长泽为何恣意妄为,不就是他从未在意过柳家给的殊荣。他一直羡慕,竟不明白为什么。他分明可以规劝父亲不要一意孤行,柳家的千秋百代,若是连家国本心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世世代代,早在开始便腐朽了。说到底,他只是舍不得这些虚名。宋奉安垂眸上前,说,“伸手。”柳弥挺直了腰,抿紧了唇,递出一只手。周遭没有戒尺,宋奉安抽过书案上的镇尺,重重拍了下去,柳弥的手顷刻红肿起来。他是尚书的宝贝嫡子,是学堂才华最出众的人,一生除了在柳长泽那里吃点亏,从来也没有人打过他。柳弥疼的眼角冒泪,整个手掌蜷缩了起来。宋奉安说:“张开。”柳弥颤抖的打开,啪,又是重重一击,他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握住了被打的手,小声低吟出,“好疼……”而宋奉安只是冷漠的继续道,“伸出来。”柳弥闭眼落下一滴泪,五指渐渐撑开,而小指还是微蜷的,已经不受控制了。啪,一击又至。柳弥的唇色白了,手失去了知觉。他疼的冷汗直冒,但骨子里的尊师重道,让他只会福附耳倾听,正如他对父亲一般的言听计从。他泪光涟涟,颤声说,“先生,对不起……”宋奉安说:“我不曾打过你,所以你不知道犯错有多疼。”“我授你诗书,教你谋略,就好比给了你柄剑。你拿去行侠仗义,还是为祸人间,是你的选择。”他将镇尺放回案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但没引导好你,是我的失责。”柳弥所坚信的似乎出现了崩塌,他从不是为守护家族而奉献自己的义士,而是助纣为虐的佞臣。先生的失望,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仰视着宋奉安,呜咽出声,“不是先生的错……”“我当不起你的先生。”宋奉安从袖口取出一卷账本,“你今日来,是寻它的吧。”柳弥坐倒在地,双手穿过头顶,他冷静了会,“先生……阁老都知道……”宋奉安最后摸了下他的头,这也曾是他引以为傲的学生,“你好自为之,日后不要再来了。”柳弥惊慌失措的抓住了他衣角,他像是走失在沙漠中的旅人,抓着唯一可能带他出来的骆驼说,“先生,不要……先生,不要……”宋阁老呵斥道:“出去。”柳弥至此才明白,能带他出沙漠的骆驼,早在他踏错第一步时,便弄丢了。无尽的沙漠里,只有海市蜃楼。第99章 天雷宋奉安在内阁坐了很久,他翻看着账本失了神。他意识到,这账本或许是假的,但记载的人确是真的。忽然库房走火了,他匆忙赶去,却见一身影掠过。他怔仲的向后退了两步,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但那身影消失的太快了,他追不上。库房的火烧的越来越大,宋奉安挨间挨户的喊着救火,却发现当值人皆被迷晕了……他喊了守卫,便策马往侯府赶去,截到了一个刚刚回来的人。他上前便是一巴掌,“柳长泽,你不要命了,放火烧内阁这种事也能做得出来,老夫今天便替沈子卿打死你这个孽徒!” 第199章 但他也没打算就这样跑出去。他知道一旦他在里面没了声,外面的人一定会来查看的。他开始吹哨子,吹了一段凄厉婉转的曲子。他还是奋力的在砸门,屋外的人只当他是难过。檐上飞来一只黄隼,没有人注意,它悄悄钻进了屋,停在了沈是手上。不消一个时辰,有人破门而入。那人看着沈是谄媚的笑,“沈大人,不是说无能为力吗?”是那天夜里的狱卒。沈是阖眸,用干枯的嗓子挤出一句,难以听清的话,“臣想清楚了。”“主上期待大人已久。”夏日的强光刺入他眼眸,酸涩的生疼。沈是眨眼适应了两秒,狱卒恭敬的说,“大人先写供词,我即刻去请旨释放。”沈是站正起来,深吸了两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按了血手印的供词,递给狱卒。他早已写好,那是一封说侯爷逼迫他的自白,十分可笑。狱卒心下一喜,正拱手感叹道:“大人早些如此,也不必受这些苦了。”只见沈是如飞鹤跃起,向外猛然赶去,并抢了他来时的马,一骑绝尘。那狱卒暗道不好,已经有人看见了沈是,来不及去拦,他转身向紫宸殿飞驰,要赶在出事之前,将释放的折子批下来!但沈是还是来迟了。内阁被烧,多人昏迷,圣上发了雷霆之怒,新党咬死此事,势必将内阁势力瓦解。金銮殿前九重长阶,跪满了请命的学士,一顶顶乌纱帽,一片片绯衣红袍,一声声激昂的声讨檄文。都叫嚣着一句话——擒拿元凶!严惩内阁!那滔天的架势,像是天怒人怨的不祥之兆,轰隆隆,烈日灼灼下,竟炸开一声惊雷,众人抬头看去,一道紫电狂龙将天空狰狞撕裂。顷刻间,暴雨倾盆,狂风席卷,像是混沌初开时破了的天!羸弱的文人不堪暴晒后的雨幕夹击,陆续倒了一片,跪的端正的人群也突然骚动起来。不知谁惊恐喊了声:“天谴!”“天谴!”御史大夫面色一变,重磕在地,又站起来指着宣旨的三司破口大骂,“朗朗晴空,忽降异象!你们看看这天,还敢说是走水之事吗!”“昨日贪污奸佞的账本方至内阁,今日便惨遭大火!泱泱大国,中枢重地,竟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烧了,究竟是三司的无能,还是故意包庇!臣请圣上亲审,势必擒拿元凶,还庙堂文武一个清正严明,还苍生百姓一个公道太平!”这句话骂的厉害,谁敢不附从,那便是账本上侥幸逃生的贪官。所有人心下一惊,急忙跟着重重磕下响头,生怕慢了摊上洗不白的污名,齐声道:“臣请圣上亲审,势必擒拿元凶,还庙堂文武一个清正严明,还苍生百姓一个公道太平!”天雷雨幕,竟压不去声声请命。承明帝从殿中走出,他步子缓慢,俯视群臣。内阁若倒,外戚便是只手遮天。如今烧了账本,更是一点把柄不留,这些人,都想造反吗!承明帝目光一利,气势威严的说,“审!”“就在这审!”“将内阁的人,给朕押上来!”不消片刻,光鲜亮丽的内阁学士们,被粗大的麻绳绑着手,头发散乱的推上了长阶,齐齐整整的站了一排,身上被暴雨打的不成体统,像即将赴断头台的可怜人。只是这些人中,少了一位。宋阁老。但圣上不发话,没人敢去请。而且阁老喊得救火,其实也有理由洗脱干系。刑部尚书叙述了一遍走水详情,说是入夏炎热,阳光聚在琉璃片上,时间久了便烧了库房层层叠叠的旧书,没有人为痕迹。御史大夫又站出指责道,“荒谬!前年大旱,酷暑烈阳,怎么不见库房失火!如今方入夏,便烧了起来,尚书扪心自问,事无蹊跷吗!众人昏迷又该如何解释!”刑部尚书辩解,“众人昏迷是因今日晨后例行清谈,一道饮了先帝御赐内阁的茶,陈茶生潮养了菌,难道御史大夫怀疑先帝吗?”御史大夫被噎了一下,“……如此巧合!定有问题!”刑部又说道,“内阁无令无锁不得入,此凶必定在内阁之中,但太医查过众人于那时都已中毒,谁能放火,谁能下毒?!”承明帝问:“宋阁老呢?”四下无声,刑部尚书踟蹰不敢言,怕得罪了新贵柳弥。只见,柳弥从人群中举起了白纱的手,然后缓缓站出,解开了纱布,露出里头红肿的痕迹,“阁老当时正在堂外训斥臣,未经风雨,自哀自弃,全无精神骨气。” 第201章 沈是声音哑了,几乎说不出话,于是摇了摇头,挤出两字,“危险。”宋奉安说:“若是你,会眼睁睁看着内阁臣工,功名尽毁吗?”他不能。沈是眼红了一下,憋出沙哑的一句,“不行,你现在去也是自寻死路,救不了他们。”“若账本没烧呢?”宋奉安从怀中取出账本,他说:“你放心,我顶多被贬谪,被冠上诋毁官吏的罪名,不会出大事的。”这就是大事啊!宋奉安贵为大齐礼器般的存在,一旦遭贬,那便是直接从天上坠到了泥地里,尤其是污名,对于他这种将名节看的比生死还重的人,怎能会容许清名被毁。沈是瞬间就想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他想死。沈是单手握拳,他不会允许的,他看着那本账本,还有回旋之地,还有……他逼自己镇静,内阁一时还不会出事,眼下要先拖住宋奉安,他嗫嚅着说:“是我害了阁老……”“若这是真账本,便是国祚倾危的大乱。若这是假账本,便是兴风作浪的祸害。”宋奉安笑了下,“能落入我手中,已经是万幸了。你不过是做了应尽之事,剩下的皆是命数。”孟洋!沈是暗恨,若是他没入狱就好了,势态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账本会在他手上,也不会累及宋奉安。宋奉安究竟会用什么办法死去……他拼命的思索,突然他想到了白磷!正值此时,他听见宋奉安说,“六安瓜片好喝吗?子卿。”沈是脑子嗡的一响,愣在了原地。但此时不是叙旧的时候,白磷,白磷,白磷,他猛地宋奉安拽住的手以表激动的心情,然后不动声色的在其袖中摸索。宋奉安神色复杂的笑了下,“我听圣上说你是太傅后人,沈子卿,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你不至于拿这句话糊弄我吧。”他摸到了一个冰凉罐子。果然。他将罐子偷偷塞入自己袖中,掩饰的问,“你、你怎么猜到的……”而宋奉安似乎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那是圣上还小的时候偷偷在御花园的假山后面逗一只黄鹂鸟,但神情近乎要落泪。他问:“圣上为何不开心?”圣上似乎受了惊吓,马上收敛好了情绪,“先生,我没有。”他也不拆穿少年的嘴硬,只问道:“这是子卿送你的吧,我见他治水的时候抓过,是只黄鹂鸟?”“不是,是隼。”竟有这么小的隼……圣上平稳的说:“它快死了。”“为何?”圣上眸光黯淡的说:“长泽不喜欢它。”宋奉安想了下,唤小厮取了刀和木头,刻了个一模一样黄隼,“圣上贵为天下之主,应时刻以社稷生民为重,至于这些玩物,换种方式也能拥有,不值得圣上费心。”圣上嘴角下压,有些委屈。宋奉安有些不忍的说:“小侯爷恣睢妄为,这黄隼在宫中恐是活不了,圣上若是放不下,便交由臣来养吧。”圣上接过他递的黄隼木雕,难过闪过眼底便不见,他笑了下说,“不必了。阁老教诲极是,朕乃天下之主,应分得清主次轻重才是,让阁老见笑了。”圣上起身离去,擦肩时说了句:“多谢阁老所赠之物,朕很喜欢。”翌日听闻那只特别小巧的黄隼便死了。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想到活到了现在,还从他眼前飞过……他那日拿着木雕的黄隼去拜访病中的圣上,他问圣上在密谋什么?为何派沈是传信付镇中?沈是可信否?圣上只说,沈是乃太傅后人。太可笑了,沈子卿怕拖累旁人,连亲都不敢成,怎么可能有后人。宋奉安瞬间了然。他目光深远的看向沈是,难以置信面前的年轻人是旧友,但葫芦口、六安瓜片、字迹、言论,太多太多都说明了真相,他替旧友活过来高兴,至于其他也不重要了。但他担忧旧友会愧疚,他说:“有人守旧山河,有人革新盛世。但既然做了选择,便只能走下去。或许现在看来翻天覆地,惨烈悲壮,然而纵观历史,也不过只是长河中的一簇小小浪花。史书上,一个人的一生,也不过是一页纸,几笔字罢了。”“万物迭代,唯有江山永固。”沈是终于松了手,宋奉安骑上了马背说:“子卿,别自责,我不怪你。”将军死沙场,庙堂死社稷。本是最好的归宿。但沈是一门心思想着救人,忽略了宋奉安连他死都赶着操心家国的人,怎么会突然说这么多废话。 第203章 这一天天的可太魔幻了。阿良想了想,“先……先沐浴更衣吧……”这可是侯爷的被子,侯爷床,要命了。“良侍从!脱不下来……”阿良不解的去看,这人虽是没了意识,却仍是死死的护着胸口,叫人半分也掰开不得。他想着囚服应该也没用了吧,穿在身上还难受,他伸手扯了下沈是的手,确实掰不开,好像还有点烫,这可不妙,污衣着身,病重三分,他说道:“剪了吧。”下人便拿起剪子往衣口上剪去,突然叫唤道:“有东西!”阿良上前一瞧,只见从沈是宽大的袖口滚落一个不足拳头大的白瓷罐子。他又摩挲几番,寻到一封“休书”。阿良瞪大了眼。“侯爷!”阿良忙跑至书房,可侯爷正在见顺和,他便静候在了室外。顺和说:“属下该死,竟未曾发现沈大人和圣上有所往来……”“他受太傅亲教,若连你都瞒不过,我才真要除了他。”柳长泽叩了叩桌,“他怎么逃出去的?”“是只黄鹂鸟。”顺和呈上一幅瘦小的黄鹂鸟图。砰。柳长泽一手推翻了紫檀黑翅的翘头案,沉着脸磨牙说:“他居然还留着!”顺和不明所以。只见,柳长泽猛的吹了声哨响,那凶猛的白隼像剑一样的斜飞进来。柳长泽一掌将它扇落一旁。他双目猩红,抽过顺和的腰中剑步步逼近白隼,阴郁的说:“连你,也不是唯一。”真是公平至极的太傅!那白隼缩在角落,不知道为何一直宠爱它的主人为何伤他,忍不住悲鸣了一声,惨兮兮的扑棱了下羽翼,但却没有害怕这样气势凌人的主人,反而颤颤巍巍的向主人一点一点走近。柳长泽眯眸,抬剑。剑光一现,那白隼猛的挣起,却没有逃命,反而一个回旋撞进了柳长泽胸口。小小个,软绵绵的,是他和太傅一手养大的。从未假借过任何人的手。柳长泽的剑缓缓点在了地上,顺和会意接过,他面无表情的捧起了白隼,走至窗边,淡淡道:“思卿,以后不准出现在我面前。”“思卿”是白隼的名字。太傅曾多次劝他给白隼取名,他说世间没有名字配得上太傅送我的隼。其实有,他收到的那时便取好了名字。只是不能说。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他的君是沈子卿。但此刻他不愿再看到思卿,也不愿被日复日的提醒,自己在太傅心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门生。那隼乌溜溜的眼睛似乎湿润了,在柳长泽的手心里轻啄了一下,然后远去。柳长泽没出声,半响后,才对外面站的远远的阿良问了句,“他醒了没?”“还未……”阿良匆匆跑进了书房,同顺和点了个头道好,然后对侯爷道:“但方才替沈大人沐浴更衣时……”柳长泽不悦的皱起了眉。阿良慌了,不知道那句话说错了,停了口。“继续。”“发……发现了一封休书,和一个白瓷罐儿。”阿良呈上。柳长泽听到休书脸色一变,立即抢过来看。泛黄的信封打开口,露出里面一张毫无特点的休书自白,规规矩矩,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柳长泽将信封倒立,又掉落一张诊书,上写着“凡妇人怀孕,其血留气聚,胞宫内实,故尺阴之脉必滑数。然尊夫人脉象短促有力,并未有兆。”并未有兆……纸张还有一股草药气。原来孟洋连堕胎一事都知晓了,只是他安插的大夫,不可能让孟洋怀疑到这一点上……究竟是哪里露馅了,才让孟洋知道此事,竟连虞书远的安危都不顾的鱼死网破。还害了宋阁老的性命。他眼神沉痛的看着那翻倒的书案,还有散落在地上的一封折子,上写着宋阁老的谥号。老师在意的人,在意的事,他一样也护不好、做不到。 第205章 他明明只对一个人心软,而今时今日却也有了另一个人。这不可能。不可能……柳长泽不发一言的看着沈是。沈是梳洗后换了绫罗绸缎,样子好看了不少,虽然清癯了些,但这样青丝四散的缩在锦被里哭着,到不知怎的让人想起病弱的西子。柳长泽不由自主的用力摩挲起沈是的脖颈,搓的那块皮肤发红发烫。没有。他又扯开了沈是襟口,向他的胸脯探去,从蝴蝶骨逡巡到肋骨下方,他摸索的很仔细,也很用力,任何细小的一块皮肤都没有放过。光滑的,平整的,滚烫的,发红的,是和他一样活生生的皮肤。不是什么技艺高超的人皮面具。柳长泽抽出了自己带着薄薄的汗意的手,他在不甘心什么,又在期待什么……纵然沈是再像太傅,纵然沈是知道的再多……太傅的气息是在他怀里消失的,太傅的尸骨是他亲手放入棺木的,太傅啊……那条扶柩山路的山路真的太短了,短到他根本没来及做好道别,短到他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口,只能将自己手上的麻绳偷偷系在太傅手上……如果有来世,请你等一等我……不要做我的老师,不要比我大,不要忘了我……那条山路下有一座小庙,叫青玉观,柳长泽静默的站在往生堂看了一夜的长明灯,直到晨光熹微,他问主持,人死了便会六道轮回、步入往生吗?主持点头。柳长泽笑了一下,从袖口划出一柄匕首,抵在主持咽喉,“若我不想让人轮回呢?”那日古刹无声,十二神像手持降魔宝器,金刚怒目的瞪着大雄宝殿下这个亵渎神佛的祸根孽障。“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主持不为所动的说。雾海散去,金光普照,柳长泽在巍峨灼目的神像面前放生大笑起来。“他不在了,我成佛成魔有何差别。”应声而来的,还有一众被暗卫押着无辜僧众。“有劳主持了。”“长泽……”沈是不安的呓语,一颗脆弱的泪珠从他发红的眼角滑落。柳长泽被这一唤失了神,他近乎温柔的揩去了这颗泪。然后舔了一下指尖,是苦的,咸的,温的,藏着化不开的哀痛,从他湿润的指尖,钻进了他皮肤,血液,每一寸经脉。谁说人类的悲欢不能相通,这一刻他的疼不比沈是少几分。“请太医。”柳长泽淡淡的说。阿良大喘出一口气,吓死了,生怕侯爷一个不如意,便趁人高烧不醒,要人身家性命。太医很快便来了,号脉说了几句,忧愁思虑过重,劳倦且饮食失调,耗损脾胃中气,致阴火上乘……而柳长泽只说了一句,“弄醒他。”太医惊恐的看了眼侯爷,听闻侯爷强迫沈少卿,爱而不得将人送牢狱,又救了出来禁足在自己府上,百般折磨,这……太医咽了咽口水,一针扎在了沈是百会穴上,沈是猛地坐起。柳长泽皱眉瞪了眼太医。太医立马磕头,表示今日之事我绝不会说出去!“滚出去。”柳长泽冷声道。太医吓的腿打颤,阿良看不下去,这哪里来的傻狍子……要真是酷厉无情,还叫什么太医来扎针,直接一盆冰水下去,万事大吉。阿良无语将太医扶起,也示意众人一道退下。沈是坐起后先是慌乱的看了下四周,看到柳长泽的时候才平定了些,缓缓清醒,然后他瞬间红了眼,低下了头,手在被褥上用力的抓了几下,他哑着声说:“新安的茶又熟了,侯爷可否替我送些去阁老府……”他是徽州人,宋奉安也是徽州人,古时称新安。但宋奉安那处自新安时期便盛产六安瓜片出名,便不愿改名,一直沿用至今。柳长泽见他醒了,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眼底的柔软尽数褪去,他不可能被沈是牵动。他心里有朗月,藏在最隐秘的角落,只会因为一个人明亮。他心里有远远乡,住着一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人。于是他没有起伏的说:“宋阁老死了。”无情的掐灭了沈是的最后一点希望。沈是背脊颤抖起来,然后以手埋面,发出了沉痛的低吟,奉安……奉安……不是说好了不会有事吗?不是约好了来日品茶论道吗?你不是最信守承诺的人吗?为什么他明明换了的白磷,还会在宋奉安身上啊!沈是发了狂的在身上摸索起来,他的眼睛像泄洪的闸口,不住的流着泪。“你再找这个吗?”柳长泽将白瓷罐儿放于掌心。 第207章 柳长泽说:“定,新安定公。”沈是闻言怔仲,半响他闭眼凄烈一笑,沉痛念出,“德操纯固曰定,仁能一众曰定,安民大虑曰定,克绥邦家曰定……”柳长泽见他模样痴狂,便全然忘了要教训他的分寸,反而不自知的温声,“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阁老也算死得其所……”死得其所。沈是身形一晃,是啊,奉安,你流芳百世了,你也成为了那史书上的一页纸,几笔字,一簇翩然而逝的浪花……永远也寻不见了。沈是落下两行清泪,然后直直的向床外倾倒,昏迷过去。柳长泽抱住了他。那襟口的泪渍润湿他的衣袖,他抱了很久也没有松手,趁着四下无人,他面无表情的轻抚了几下沈是的后颈和背脊。好像没人知道,便不存在一样。阿良煎好药进房的时候,侯爷已经不再屋里了,沈大人平静的躺在床榻上,被子盖得整齐,不似早前那般不安难眠的状态。阿良轻拍了沈是的肩膀,唤道:“大人醒醒,该喝药了。”沈是睁开酸涩的眼睛,他艰难的眨了几下,干涸成一团一团的睫毛相互拧巴,他的手不由自主的在胸口摸索了两下,有一个圆罐儿和一封书信。他痛的无声吸气,坐了起来,沉默的端过阿良手中的药一口仰尽。他说:“有巾帕吗?”阿良会意端来了洗漱铜盆。沈是在水中看了会自己的倒影,然后猛掬起一捧清水往脸上泼,他想问自己醒了吗?“阿良,孟洋案如何定审?”“抄家灭门。”“何日行刑?”“后日午时。”“大人你的病……”沈是已推门远去,不见踪迹。而别院有两人正看着沈是单薄的背影,顺和说:“要拦吗?”柳长泽摆手,“盯好他。”沈是一出侯府,便吹了一声哨,一只白隼落在他的肩头。“怎么是你?”沈是不解。那只白隼一听他声音立马可怜兮兮的往他脖子上蹭,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沈是没见过这只战斗力十足的隼,出现过这幅奄奄的死样子,他将白隼移到了手上问:“你也病了么?”那白隼圆鼓鼓的眼睛蓄上了泪,然后脚一伸,扑街一样的躺在他手心。沈是忙往回走,要送它回侯府看看。只见空中一只小小的黄隼飞了过来,那白隼一瞧,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冲着沈是雄赳赳气昂昂的甩翅膀。好像在说,你怎么回事!你背着我有别的鸟了!沈是却说:“见你这般精神抖擞,我便安心了。你先回府吧,我今日还有要事,下次来沈府,我再喂你尝些酒。”他将手高高扬起,抖了两下,那白隼却没有动,而是愤怒的瞪了他一眼,居然想拿酒收买它!把它当什么鸟了!然后凶横的飞到小黄隼身上猛地啄一大口,吓得小黄隼四处乱窜。“不可!”沈是厉声道。那白隼气冲冲的嘶吼两声,趾高气扬的甩着翅膀跑了。爹不疼,娘不爱,我是一只没人要的可怜小白鸟。而真正可怜的小黄隼躲在树叶后面不敢出来,它想起了幼年时候被这只白鸟支配的恐惧,他还记得这只白鸟身边老是跟着一个人,每次见它都会透露出恨不得吃了它似的危险目光。沈是只好踮起脚去抓那条树枝儿,牵着它一节一节的压低身躯,露出最上面的一大片叶盖,以及栖息在上方的小黄隼。沈是伸出手将他温柔的取下,轻声说:“去帮我找个黄隼暗卫来,我要面圣。”沈是和承明帝联系上,是在东南角着火的那日,他上报完皇子麟儿的学习进度后,便和承明帝独处一室。承明帝问他:“太傅未完成的礼部裁减之策,为何在你手中?”沈是犹豫了会,说,因为自己是太傅后嗣。承明帝将信将疑,承明帝问了几个太傅的习性,他都一一答了上来。但他是谁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承明帝开始信任他。上元节过后,他上奏了一个事情,彻底获得了承明帝的信任,甚至将从未示人黄隼,以及一队黄隼暗卫给了他。承明帝赞他,有太傅遗风。 第209章 “那日你在金銮殿上为了维护侯爷名节,不惜自毁前程,将朕与你商议的家国大事置若不顾,朕派人问你想好没,你说无能为力。”“沈少卿,你当大齐无人了吗?”“朕翌日称病,除却暂压皇子之师的纷争外,着实有另寻良才之意。但阁老来了,他竟为你以乌纱作保,说让我信你,说世间若还有人比他更在意大齐安定,那一定是你。”沈是的指甲嵌入肉里。承明帝扶起沈是说:“朕希望沈少卿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要辜负了阁老的重望。”沈是抿唇,目光坚毅,他忽然步至洗笔缸处,伸出食指沾水,在案上写了一个“萧”字。承明帝变了脸色。沈是说:“臣有一计。”夏日闷热,沈是口若悬河,以水为阵,布局四方,承明帝有疑惑不解处,凑的近了些,一滴汗落在他手背上。“圣上以为如何?”承明帝将手背至腰后,定声说了声,“善。”沈是继续说着,他说的很慢,但是字字清晰,简单明了,思虑周全。承明帝看着那案上稍纵即逝的水字,伸手覆那一点与先师笔风一致的水迹上,冰冰凉凉的,在盛夏里,让人有些依恋。“你确实很像先生。”沈是愣住。承明帝扯开话题说:“如今账本已烧,你说的这些都成了虚设。”“并未。”承明帝挑眉。沈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休书递上,“此乃孟洋休书,还请圣上下旨正名。”承明帝冷哼,“沈少卿,若是满门抄斩可以用一纸休书解决,你不以为我大齐律法太儿戏了吗!何况孟洋害死了当朝首辅,不受凌迟酷刑,已是仁慈之举!”“圣上,账本是假的。”承明帝眯眸。沈是说:“而今真账本只有虞书远能寻到,圣上要教阁老白白牺牲了吗?”承明帝思索片刻,从腰间取下了一个玉哨,他说:“少卿之意,我已明了,日后黄隼暗卫便由你驱使。愿来日风清气正,祸乱尽除,为官者百志立身,为民者躬耕自乐,是以海清河晏,政通人和。”沈是接过,正声道:“臣自当为大齐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沈是和圣上表忠后,便匆匆往阁老府赶去,虞书远交了账本应在阁老府寻庇护,而今阁老方死,无论是谁定也不敢直接上府抓人。再则所有人都以为账本已毁,谁还有这个闲情去刁难一个弱女子。他忘了有一人知晓。沈是行至半途,撞上一个高大的身影,这一撞有些晕,他的烧还没有完全退去,便身形晃荡了两步。那人箍住了他的腰。沈是定睛看去,是柳长泽。而他此时,最不愿见的就是柳长泽。若不是这人嫁祸他入狱,若不是这人将他禁足,若不是……其实沈是最怪自己,归根结底是他唤虞书远去寻宋奉安的,为何没算到孟洋会不顾虞书远安危,摆他一道。所以无法面对柳长泽。他没办法面对害死故人的愧疚,害怕柳长泽的那句句诛心之问……他向后退了两步,垂首语气疏离说:“冲撞侯爷了,还望候爷莫怪。”“抬头。”柳长泽不悦的命令道。沈是闻言抬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没了往日的亮度,漠然的看着他。柳长泽火一下就窜上来了,他伙同别人算计自己的账还没算,却摆出一副谁欠了他几万两的样子,真是岂有此理!“你入宫三个时辰谈了什么?”沈是说:“侯爷已弃我,又何必问我。”“你不说,我便不知,你是为虞书远去求情的吗?”“与侯爷无关。”柳长泽目光一凌,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俯下身,贴着他耳边说,“那不知虞书远的下落,与我还有没有关。”沈是怒瞪了他一眼,却见他转身就要离去。沈是连忙追上,抓住柳长泽的袖口,却被嫌恶的甩开。这一眨眼的耽搁,柳长泽便隐入了人群,他着急去寻,却像是无头苍蝇似的只能在街上乱窜。柳长泽不会无缘无故同他说那番话。虞书远不在阁老府了吗?沈是寻了最近的马厩,买了一匹马,他不知道柳长泽想做什么?愧疚、失落、挫败、茫然的感觉层层的压了上来。 第211章 他看见……虞书远紧攥着香囊,那白玉般的指节死死的抠着香囊的同心结口,但她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的,像是极其不愿意承认般的无视那个香囊。虞书远突然躁动不耐的将香囊往墙边用力一丢,几枚“沅梦枕”的碎香丸骨碌碌的滚了出来……一颗滚至沈是脚边。沈是敛眸,弯腰捡起,虞书远直直的看着他,双手紧绷的有些许抽搐。沈是点了香。袅袅烟气升起,虞书远的状态明显松弛下来,但她的脸色变得痛苦。沈是将点燃的袖珍小香炉移到了虞书远面前,他轻声说:“戒香是执着,闻香才是放下。”虞书远怔仲看他。“习惯了一日三餐,便无法过午不食。习惯了朝起暮眠,便难以通宵达旦。若你非要逆之而行,除了徒添苦痛,亦是于事无补,反教人五脏六腑犹如炙火灼烧,难以忘怀。”沈是目光一痛,又言:“书远,人已去,如灯灭,你又何必同死物较真,难为自己……”为什么……因为在意。虞书远的从前是两小无猜的竹马,虞书远的以后是飞来横祸的毒蛇,哪个是她习,哪个是她的常?沅梦枕的香弥散了满室,虞书远轻嗅着,连四肢百骸都叫嚣着疼痛。她想起了霞山的芭蕉和樱桃,红红绿绿的一片,将角落不起眼的杜英尽数吞没。她突然抓上了那枚精致的香炉,一滴泪落了进去,那沅梦枕遇湿更浓了,她痴了会,平静的说:“我这次上霞山,没有看见杜英。”杜英是徐青君最爱的花,不与百花春朝争艳,又不似夏花般骄阳如火,它清清淡淡的一抹白,显得高傲又安静。徐青君以前在霞山种了一院子,说是送给她的。徐青君总是把自己喜欢的一切送给她。而孟洋只会找到她喜欢的一切,在当着她的面毁掉。那一院子的杜英她没有看见,那漫山的芭蕉与红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她为什么确定孟洋死了,为什么知道山花全烧了,虞书远恍惚想起了一些事情。那日她迷迷糊糊的从沉睡中睁眼,来不及感受身上的酸疼,便看到床头被收成一团的休书纸屑。她回忆昨夜被欺负羞辱的那些场面,气的脸色涨红,几欲自绝。她恨不得将孟洋碎尸万段,怒气冲冲的拿过铜镜梳洗,只见镜面写着几个字——霞山,徐青君墓。沈是问她,“你寻到墓了?”虞书远说:“寻到了。”虞书远被“墓”这个词刺激了心神,单枪匹马的往霞山闯去,只是她刚一入山门,便发现诡异的奇怪。盛夏的时节,竟然连半只虫鸣也没听见。而后一只信鸽飞到了她面前,脚上衔着一张一笔笺,上面写着“霞红樱落,芭蕉透绿”。时隔数年,那么小个事情,虞书远不知道自己怎么瞬间便想起来了。她快步往山腰赶去,然后看到一条破损的山路窄道,她随手摘了旁边茂盛的芭蕉叶垫在身下,滑了下去,约莫三米的弯道,便停了下来。这山峰极陡,没人敢随便往下跳,谁也不知道哪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但虞书远敢。因为这是她和孟洋摔出来的一条路。那日她翻着《徐霞客游记》看到一则形容雨中山峦的美景,她便来了劲,看了下天色,料准了半日后应才降雨,她便抓着孟洋陪她一块去。孟洋:“姐姐,霞山地险,若再碰上降雨,可是要命的事情。”虞书远没好气的拿书砸在他脑袋上,“就为了照顾你这个病痨,弄的本姑娘一个月没下过山了,喊你一起去赏景还叽叽歪歪、叽叽歪歪的,爱去不去!”“我自己去!”孟洋说:“你敢去我就告诉徐哥哥!”徐青君知道了,肯定要念经似的念她十天半个月。“好小子,我今日便弄死你个窝里反的二五仔!”孟洋便满山乱窜了起来,他身形小,动作也敏捷,虞书远竟是半点也追不上他。而他像溜宠物似的永远拉着不远的距离,等着虞书远朝他跑来。直到虞书远终于筋疲力尽,她插着杨柳腰喘息,才蓦然发现自己到了半山腰,而此处竟然有个天然的露台,孟洋正坐在一块高耸的石峰上,翘着腿,叼着一只狗尾巴草,斜眼看她。自诩是飒拓风流江湖气,但孟洋那时就像个乳臭未干熊孩子,假装学着大人的模样,可笑又滑稽。虞书远抽了抽嘴角,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拍的他眼冒金星。孟洋说:“这地方还不好么?我可是寻了很久的……”虞书远直接捏住他圆嘟嘟的脸蛋,“没事瞎跑什么,不知道危险么!” 第213章 可他的远走高飞后路早已被虞书远卖了个干净。孟洋似乎想到什么好事,由心的笑了起来,他说:“若是姐姐喜欢,我便将徐哥哥种的杜英也一道迁过去,以免姐姐挂念忧愁可好?”“我来此,不是和你叙旧的。”虞书远捉着他的手,连着芭蕉叶一同压了下来。“墓。”“我要见青君。”孟洋没说话,手拽着芭蕉叶在地上拨弄了两下,然后丢到一旁,抬头看了下山间之景,今日无风无雨,霞红和樱落像山火一样的层林尽染,茂盛的芭蕉叶鳞次栉比的生长,他华服在身,佳人在侧,一切都如此静谧美好。而他仍是怀念那个狼狈的雨日,他个子小小的,腿还断了只,浑身黏着黑黄的泥巴,芭蕉叶也不那么绿,被雨打的摇摇欲坠。佳人也不是和他拉着难以逾越的三尺距离……他说:“姐姐,我想背你去见徐哥哥。”说完,他已经半蹲在了虞书远面前。虞书远没有动。“姐姐不想和我两清吗?”他又轻轻的说,“我不过是,将姐姐对我的好,全还了罢。”双肩有一双柔夷攀附上,孟洋心中一痛,向后揽过她的腿弯,背了起来。他终究是回不到小时候,终究也变不成沅梦枕的大小,终究不能和虞书远长相厮守……“姐姐,山路陡峭,抓紧我些。”孟洋感觉脖间有几滴冰凉划过,于是教他步伐酸软,肝肠寸断。“往日姐姐背我,那样大的雨,那样长的路,好像永远走不完一样,今日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虞书远望去,那是一院子的杜英,低垂着花蕊,白茫茫的一片。“青君的墓,在里头吗?”孟洋点头,“那是姐姐和徐哥哥的家,我便不进去了。”满山的樱红蕉绿,能用上家的,只有这一片杜英围绕的小屋。孟洋悲戚的看着虞书远头也不回的往里闯,他说:“姐姐,早些出来看我,好吗?”孟洋从树下取出两壶烧酒,那是同沈是饮的酒,烈的烧魂,烫的畅快,孟洋边喝酒边将酒洒在了一旁的放置杂物的茅草屋上,他喝的太猛了,整个人醉倒在茅草屋内,里头还散发的焦油的味道。虞书远拿着账本气急败坏的跑了出来。而那时,火光已经烧了起来。虞书远瞳孔骤张,霎时间没了神智,直直往火光中闯,一本账本从她手中落下。“虞书远。”她看见孟洋拎着一壶酒,从茅屋旁的杜英树下走了出来,他站在熊熊火光的正前方,喊了她的名字。“你没找到徐青君吗?”虞书远的双眼红了起来,她近乎崩溃的喊道:“你要干什么!孟洋!你到底要干什么!!!”孟洋却认真的看着她说:“书远,我等了你好久了,真的好久啊……”“我也曾想过把你要的一切都给你,账本,徐青君,我的命,但是这样,你会不会就忘了我了……”虞书远背后生起寒意,她永远也猜不到孟洋会做什么,她又一次轻信了孟洋,以为对方真的要和她两清,她甚至在看到火光的一瞬间,还以为孟洋自焚了。怎么可能,孟洋这种丧心病狂、自私至极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她!虞书远恨声道:“你若对青君不敬,我便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孟洋突然惨然大笑起来,他笑的腰都直不起来,半幅身子好像随时便能倾倒在火海里。“不放过我吗?那也好。”虞书远见他将手里酒壶倾斜,一丝烟灰散落出来。那不是酒!虞书远喉间染上血腥味,“是青君……”孟洋眸色一暗,将骨灰洒进了火海,然后纵身走了进去。“切记,不要放过我。”那火光从孟洋的发尾烧起,不一瞬便看不见他身影,浓浓的黑烟不停地升起,虞书远疯了似的往里闯,而那门已被孟洋锁上。她脱力的坐倒杜英树下,听见孟洋凄厉带着哭腔的喊道,“虞书远,届时我与徐青君的骨灰混在一起,你还要吗?年年清明还愿意来拜祭吗?要来看我,要来看我!”孟洋疯狂大笑,声带似乎被浓烟所伤,到最后只能发出刺耳嘶厉诅咒,“虞书远,你别想逃开我!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你都是我的人!”可他分明已经写下了休书。要来看我。虞书远,不要忘了我……虞书远从脖子上取下一方精致的琉璃雕杜英圆扣盘,她对沈是说:“那日火尽后,四周成灰,我取了一方灰烬存起来,也不知是他,是青君,还是茅草的灰……”沈是光是听她说都觉得字字泣血,而虞书远却越发平静如水,连最初的焦躁和愤恨都没了。 第215章 太后怒声道:“传哀家懿旨,阁老之女宋知礼忠勋嫡裔,贤良淑德,堪翊壸范,哀家甚喜甚怜,收为义女封清河郡主。宋阁老劳苦功高,一生煊赫,若有未竟之事,便在于儿女婚事,哀家承阁老生前遗愿,做主赐婚大理寺少卿沈是,三年脱孝后完婚。”柳长泽她管不了,还管不了个区区芝麻官了!第107章 字帖吕太医诊脉后,将阿良指桑骂槐的数落了一遍,说什么好好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短短几日就教人造成了这幅空囊,在折腾下去也别请老朽来看病了,直接去铺子里头定个上等棺木了事,省得浪费老朽的宝贵药材!阿良捂着他的嘴,将人拖了出去。吕太医扒着门框四肢挣扎继续骂,“底子都烧坏了,还凶什么……”只见柳长泽寒眸如刃的从内室起身,向他走来。吕太医被这威凌的气势逼的发怵,一下就猫儿了声……“底子烧坏了。”柳长泽睨视着他,语带胁迫的问。吕太医抖了下,霎时临渊勒马,拍着胸口说,“哪能呢!区区小病,不出三日,老朽包管他重焕新生!生龙活虎!”柳长泽高大的身影逼近他一步,停了几秒,而后在他肩头,缓慢的拍了三下,不算重,却森然入骨。吕太医咽了口唾沫,指天立誓,“绝对三日!”柳长泽瞥了阿良一眼,阿良忙跟着点头。他才往里走去。阿良拍着吕太医说:“作死你敢惹侯爷!”“敢做还不让人说了,真心疼把人逼成这幅鬼样子!”吕太医搓了两把汗湿的后背,“要不是故人所托,我早八百年养老快活去了,受这股窝囊气!”阿良听笑了讥讽道:“别戴高帽了,吕太医你舍得侯府藏药阁吗?”吕太医被噎的说不出话。他是个医痴,谁有名贵药材,谁有奇珍异学,谁就是大爷。而柳长泽显然是大爷中的大爷,那满阁的珍稀药材,满阁的秘法绝学,该死,他现在都没参透那个破明引是个什么东西!果然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侯爷那一院子歪瓜裂枣的江湖骗子也有这本事!……柳长泽阴云满布的守在沈是床边。第三次。除了太傅外,这是他第三次守在别人病床边了。他不是太医,来也无济于事,但是每每听到沈是出事,他又无法克制的要亲身看上一眼。否则不安。不是焦急和厌烦,而是一种漫长的不安。这种情绪是担忧,是慌张,是在意,他再清楚不过了,那些太傅病重的日子里,他每时每刻都是这么煎熬着过的。但他此时无法分辨出来。或者说是不敢去想。柳长泽脸绷的死死的,又极其生硬的探出一只手放在沈是的额头上,滚烫的温度他还未碰到,便觉得灼手。阿良轻轻的推开了门。柳长泽快速抽回了手,面上却仍是一幅死人脸。阿良生怕触他眉头,俯在他身侧,战战兢兢的说了句,“侯爷,文舍人有信。”阿良从手中递过一份信笺,柳长泽心不在焉的打开,看了一眼,便猛地站起,用吃人的目光瞪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沈是,向外夺马而去。柳长泽将行至宫门时,穿过一个巷口,赤马扬鞭跑得飞快,只见一人突然张臂冲出。还好柳长泽眼观四路,身手敏捷,早已发现了他意图,右手一个用力勒紧缰绳,赤马红蹄高扬,堪堪停在那人眼前,不足一寸处。“你好大的胆子。”柳长泽不怒自威的说。那人吓得面色发白,但富贵险中求,他强忍着的后怕,平复着心情说:“侯爷去不得!”柳长泽闻言轻蔑一笑,“你也配拦我的路。”他一鞭扬下,有皮肉绽破之声。那人却不偏不倚,闷声受了这一遭,静而自持的说:“太后此举,难道不是侯爷之过吗?!”柳长泽方正眼看他,“文舍人,众所周知本候并非良善之辈,今日不踏你血骨而去,不过是看在你传信有功,望你自知自重。”他一鞭落在文通紧张到脚趾抓地的鞋边,一滴汗顺着文通腿管滑了下来。只听柳长泽继续道:“本候厌恶愚蠢的忠直义士,更厌恶滑稽的效仿之辈,你图什么便直言,不要在本候面前卖弄诡计。”文通立即双腿发软的跪了下来,但他依旧挺直腰道:“侯爷快人快语,下官钦佩!”柳长泽倒不意外文通会将赐婚一事传给他,毕竟他和沈是的那些事儿,早就满京飞传了。他承了传信这份情,但这人仍然杵着拦路,便十分不识趣了,难不成他还有什么锦囊妙计,连太后懿旨也拦的下来。柳长泽不屑的夹了下马腹,于巷中前行两步。却闻文通说,“下官已禀圣上。”柳长泽瞬间变脸,沈是乃圣上之人,此行赐婚,既能借由阁老名望替沈是彻底洗去他入狱的那些腌臜谣言,又能替沈是造势,阁老后继有人,稳固内阁人心。 第217章 他甚至连太傅的寝房都不敢踏入半步!却有人那么早就将那些龌龊的思想,付之于行……柳长泽气的发抖。文通见此状,垂眸思量,他知道自己赌对了。承明帝,侯爷,果然都有这份心思。在收到圣上赐给冉娘的簪子时,他也曾想过效忠君上,但是这条路太难走了,他分明是近臣,却依旧是六品绿袍小官,同科的沈是李云赋都已是一院之长了,连付江那等庸才,也蹭了付尚书的光塞进洛江之行的队伍,升为了五品工部都水郎中。听闻上一个秘书郎直至花甲也不曾有升,难道他也要步此后尘吗?而柳长泽随便一个手笔,他便是中书舍人了。“侯爷、侯爷……”文通低声唤道,柳长泽才从失控中抽回了点神去看他。而后猛地锁住文通的脖子,将人撞在凹凸不平的石墙上,他阴恻恻的说:“管好你的嘴。”若教人知道半分,太傅的盛名,便真的毁了。文通的筹码不是传信,不是设计改圣旨,而是秘辛。一段不为人知的秘辛。文通面露喜色,他知事成,便恨不得将心挖出来的以表赤诚。这事他于情于理都不会说,除了害一个已死之人,没有任何好处,还得让他被侯爷和圣上都记恨上。他怎么可能透露出来。柳长泽确保他不会乱言后,便愤恨的松手,气势汹汹的驾马离去。“多谢侯爷。”文通跪拜在地,叩首送行。他凝视着柳长泽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说来真要感谢沈兄了。他在巷口明暗交界处,露出了一个笑容。第108章 一心向圣沈是从梦魇中醒来,他似乎还陷在大火里,心沉的似灌了铅一般。他迷茫的眨了两下眼,方看清面前摆着三碗乌漆嘛黑的药,而阿良笑意盈盈的脸放大在他眼前。“除病,固元,健体,大人先喝哪个?”沈是左眼皮猛跳了两下,动了下嘴皮,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端过一口气连干三碗。……重生都逃不过。逃不过苦到发麻的药汁,逃不过与柳长泽的背道而驰的遗憾。他的不忍,他的在意,他的爱慕,最终酿成大祸。阿良看的目瞪口呆,侯爷的药,信奉良药苦口之理,硬是将全天下最苦的几味药浓成了精华……啧,连干三碗,太傅都做不到!他再次感叹,侯爷看上的人,果然都不是一般人。阿良不知道怎么表达钦佩好,夸赞的说:“大人胃口真不错……”沈是:“……”自己养大的侍从,脑子不好,怨不得别人。沈是不是一味哀声怨道的人,事已至此,唯有继续走下去,不负前人之功。他往怀里抽出了休书,没丢,但怎么封口开了,他拿起看了下,闻到一阵中药味,他问阿良,“你闻到药味没?”“那何止是闻到,满院子都被药熏透了!”沈是皱眉,不一样,他喝的药多,久病成医,多少能辩出一些,这封信的药味,有点不同,不是一般风寒养病的方子。“阿良,能劳烦你替我请个大夫来吗?”阿良着急的凑了上来,“大人哪里不适?”沈是眼睛转了转,捂着肚子说:“恐是药性相冲,腹内胀痛难耐……”阿良蹬蹬蹬的跑远了,不多时拎了个奉命三日调好沈是的孔太医进来。按理说,孔太医这样的名手,被人诋毁当是骂骂咧咧的,但是他没有,他在宫里头和各位妃嫔斗智斗勇惯了,这话一听他就觉得有深意。瞧瞧再说。他还特别配合的对阿良说,“糟了!我药炉子上的火,忘了关!”“我替你去,你赶紧给大人看病要紧!”阿良蹬蹬蹬的又跑走了。孔太医挑眉,晃晃悠悠的走进了内室。“大人何处疼痛?”沈是惊喜,忙要下床相迎,“没承望是孔太医!”“不必了。”孔太医将他扶回卧榻,“大人这般模样,老朽瞧着好的七七八八了,便不打扰了。”沈是同孔太医交道打了多年,一下便明白了他坐地起价的意思。他轻声道:“五十年松衫灵芝。” 第219章 枉他以为这个人对他痴情不悔,原来都是算计。他本还敬他一份心,不愿过多刁难,现在看来是不必了。太傅后人,不能死。但也别想好过。“蝼蚁之辈,岂敢戏弄侯爷。”沈是作揖,深吸一口气道:“往日多谢侯爷厚爱,臣不胜感激。”这话连在一起,便像是挑衅了。柳长泽的手搭上了沈是的后颈,不轻不重的捏了两把,语气危险的说:“沈大人别急,来日方长。”沈是知他性格睚眦必报,他如今叛离侯府,转追随圣上,柳长泽不会轻易放过他。但他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柳长泽不愿与他合作,他也无法阻止柳长泽,如此内耗下去,只会让今日之错,不断上演罢了。沈是说:“我愿侯爷岁岁长安。”柳长泽低沉冷冽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磁性,“大人不安,我便长安。”“那也好。”沈是垂首,“若能让侯爷顺心,我无怨无悔。”明明都撕破了脸,还装作一幅情深义重的模样,柳长泽简直恶心坏了,一秒也不想再见到他这幅虚伪嘴脸。他撞着沈是的肩,摔门而去。那门框砸的嘭咚作响,阿良在门外吓得抖了三抖,连手里的刚熬好的药都差点洒了。柳长泽自他身边路过,突然伸手抢过他手中红泥药碗,猛力向外一砸。红泥的碗片四分五裂,黑黄的药汁高高飞起又碾入尘泥。阿良惊得不敢出声。侯爷是易怒的,但却不是喜形于色的。他往往是冷漠酷厉的折磨别人,什么时候把自己憋成过这个样子。柳长泽稳声说:“把人都撤了,让他滚回去。”人?盛意顺和?滚回沈府?这是要和沈大人划清界限吗?阿良看着侯爷的煞气的背影,颤抖的向大门走去,老天爷,侯爷发这么大火,沈大人还安好吗?只见沈是拢手,毫发无损的向外走出,还向阿良拱手道别。阿良傻愣愣的本能回礼,“大人慢走……”第109章 折子洛江的倭寇越来越猖狂了,他们不再偷偷摸摸的上岸,行一些鸡鸣狗盗之事就跑,他们开始分小军列来偷袭,虽是攻不破城门,但他们寻到了一处缺口,那正是远离葫芦口治水点,又远离城门的一个交点。倭寇似乎认准了萧将军想以此兴修水利谋前程,来不及顾忌百姓生死,所以频繁从此缺口进行烧杀掠夺,城中百姓不堪其扰,死伤过百,不得已在京城来的御史煽动下组成了护卫队自保。民心尽失,即便是常胜将军也不可能打的赢这样的仗吧……但倭寇仍是畏惧常胜将军的名头,不停地骚扰试探,不敢攻城而下。直到大齐的礼器宋阁老身死的消息传出,举国陷入哀思和悲愤,洛江笼罩在死亡和入侵阴影下的躁动便爆发了。倭寇敏锐的抓住了这一时机,他们入城散发谣言,说萧将军已经同他们达成协议,只要他们不破坏兴修之事,萧将军便将洛江拱手相让,日后洛江便是他们的子民了,识相的便主动投降,不然待他们一举入侵时,便是洛江屠城之日。而此时,萧家军还未有动作。百姓终于失去了信心,开始揭竿起义逼将军出兵镇压。连萧家军的兵卒亦有不少被煽动的内讧。李云赋是揭竿而起的领头人,他并不想与萧将军发生冲突,他也不信卖国之事,但是他无法坐视百姓有危。无论何种计谋,拿百姓的生死做筹码便是错的。而且万一……但凡万一萧将军有私心呢……又或者他假意投诚,而后兴修结束,再讨兵相向,夺回失地。只要赢了萧将军就名垂千古,可是百姓的生死呢……他要带领百姓自保,也要稳定洛江百姓不要胡乱和官兵冲突,将伤害降到最低。李云赋外穿着劣质的护卫兵的衣服,内又披着一层麻衣巡视在护卫兵的操练之中,恩师去世,他哭了三天三夜,万分悲痛,但却不能在百姓面前显露半分。他是如今洛江百姓心中的定海神针,若是他透露出半点衰弱,那么洛江定会大乱,给了奸人可乘之机。可他毕竟只是个文弱书生,他眼前突然一阵眩晕,他强忍着将嘴唇咬破,维持着一丝清明,躲到了转角的杂巷里。重重杂物遮掩下,他终于脱力的向后倒去。却被搂进了一个怀抱。“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李云赋睁着疲倦的双眼,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看到了一个双目通红的少年。他醒来时,已经在床上了,若不是唇上的伤口被人涂了清凉的膏药,他险些以为是一场梦。萧寄北怎么敢来此地,他不知若是教百姓见了,恨不得生啖了他们这些官兵的肉么……他失神的坐在床上,然后看见自己身上的麻衣,又捂进了潮湿的被褥里,低声哭了起来。数月以前,老师还说等他回京要替他接风洗尘,说要老管家泡最好的六安瓜片给他尝尝,为何……为何会遭奸人所害…… 第221章 萧寄北呲目欲裂,他气若游丝,却恨恨的咬牙道:“你、说、什、么。”“瞧我这记性,萧公子估计不认识清河郡主。”那人一拍头,“我是说,李御史要娶宋阁老千金了!”“一个打小栽培的得意门生,一个万千宠爱的独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当是金玉良缘啊!”“萧公子,你说是不是?!”“哈……”萧寄北耳朵嗡鸣作响,他什么也听不清了,但似乎觉得自己在长笑,又似乎在长哭,眼前天旋地转的,再没了意识。……沈是一回府,便见沈府里头空落落,没了整日嬉戏打闹的盛意,一下子静的叫人无法适应。他默然的站了会,然后吹了声哨。空中有黄隼盘旋,而后一人出现在他院子,恭敬道:“大人有何吩咐。”沈是抬眼一看,原来是那日的狱卒,他说:“原来你也是黄隼暗卫。”“正是,卑职名为述怀。”沈是说:“日前给你添麻烦了……”“大人不必客气,能为大人效力,是卑职的荣幸。”沈是不再客套,他说:“述怀,你替我查一下,孟家香料,可有什么是以红花、麝香、肉桂做辅料的。”“是。”翌日早朝,承明帝神清气爽的同众人公布了一个好消息,说是萧将军一举将所有倭寇歼灭,收复了百年失地瀛洲,自此大齐不必在受倭寇所扰!众臣工俯首恭贺,山呼,“天佑大齐,国祚延绵!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但因着阁老之死不久,本次国喜未曾举国同庆,只颁布了大赦天下,然后设宴礼部,以表庆功之意,待来日萧将军归京,再行大举。而此时,付尚书的脸色是最难看的。收复失地,那要封什么?镇国公够不够?他这个兵部尚书真是做到头了!“你听说了吗?”“什么啊?”下朝的路上蜂拥而散,付尚书气不过的站在一颗树后握拳,只听有两位绿袍小官议论而过。“听闻原先大司马的位置便是萧将军的……”“真的啊?”“那还能有假!满朝文武谁人不知!”“但若是这样,行封论赏时,该如何是好?”“左右不过是压付尚书一头,或者退位让贤呗”那人长叹一声,“总之大人物的戏台,与你我无关……”待人走远,付尚书一拳锤在树上,竟将手臂宽的大树给打穿了洞。连绿袍小官都能议论老夫了么。文通在一旁静静注视,他漫不经心的笑了一下,如今可算轮到我了。他急冲冲的往付尚书身上一撞,撞落了一本折子。那本折子是昨日他冒死一搏后,柳长泽派人送来的,并提了一个人名——付镇中。他立即心领神会,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他势在必得!付尚书巍峨的沉着脸看他。他慌张的赔歉道:“下官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人。”付尚书心思郁重的冷哼一声,但也不好得罪天子近臣。他正想说上两句,只见文通弯腰去捡折子,露出一个人名。李云赋。洛江监工御史李云赋。他精光一闪,拦下了文通。第110章 折辱此次庆功宴虽说不能大办,但也得弄出个热闹的花样来。因为自阁老逝世后,每个人手上都带着一条细细的麻绳,尤其是内阁,三伏天下官袍里夹着两层麻衣,以表救命之恩,以怀师恩如山,致使朝中气氛低迷许久。礼部常尚书想了许久,提议让众臣工带家眷参宴,使宴会轻松自在些,又排了热血沸腾的战舞,势必洗去往日哀丧之气。太后听了抚掌称赞,还点名了各家千金必须到席,她就不信今日当着满朝文武,皇上还敢驳她的脸。她一定要给沈是点一个婚出来!免教他祸害我张家血脉!太后转念一想,说不定还能给长泽物色个好姑娘。于是兴致勃勃,盛装出席。 第223章 承明帝阴沉的看了眼御史大夫。御史大夫立马站出,“太后,不可!如今阁老尸骨未寒,举国丧痛,虽说今日庆功,但行绣球之举,着实有伤风化!”“唔……”太后颔首,“大人说的有理,那便撤了罢。”她此举是为众卿表诚意,且看下方有没有野心大的千金,能把握住机会了。“小女……”众人惊愕,沈是亦呆滞回首。太后笑了。只见,常尚书之女突然走出人群,白纱掩面,却掩不住她羞红的桃花面,她揪紧衣摆,清丽之声响起,“小女倾慕沈大人已久……”太后笑意深沉的对沈是说:“看来佳偶天成,不知沈少卿以为如何?”他敢说不要,这女子的名节就毁了……沈是愣住。“臣……臣……”他分明心有所属,岂能毁人姑娘一生清誉……横竖都是死,怎么办……但他之前被陷害,将断袖的污名全甩在了柳长泽身上,如今也重新背回断袖的名声,岂不是欺君之罪,他还有大业未成……难道要,沈是看了眼吕公公……咽了口唾沫。此时承明帝也帮不了他,因为方才太后已经退让过一次了。沈是额间有冷汗冒下。他不能害人,他突然叩头在地,扬声说:“谢太后厚爱,但臣不能……”不能人道。话未完,突然被一双有力的手拽了起来。沈是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封住了唇,他眼睛蓦然瞪大。他刚要挣扎,却被人控住了脑后,半分退缩也不行。沈是连呼吸都忘了。但显然忘了呼吸的不止他,整个庆功宴都屏息了,断袖就算了,还断到了圣上和太后的面前。柳长泽的唇有很重的酒气,衣服上也有酒水润湿的痕迹,正在沈是紧攥的那一块上。柳长泽吻的很深情,很忘我。唯有沈是知道,他眼底一片澄明。他轻咬着沈是的下唇,却不肯用舌尖碰他半分。若沈是不是亲眼见过他情动的模样,险些就信了。人群里传来一声撕心的哭声,那女子近乎是个泪人了,她倒抽着气,一路跑远。柳长泽方松开了沈是,他上前抢过吕公公手中的红绣球,放在手中往天上一抛,又接过,而后塞在沈是手里,挑眉看着承明帝说:“他不能,因为他早已是我的人。”又似乎在说,懿旨改了何用,最后还不是只有我能摆平。沈是看着这一幕,心下愈寒。太后气的摔了案上的酒菜,愤然离席!这下谁也不敢嫁女儿到沈府了,谁敢光明正大把女儿嫁给一个断袖!谁又敢去和侯爷抢人!真是气死她了!四下寂静无声,谁也不想在这等皇族丑闻面前露了脸。而承明帝冷眼与柳长泽交锋,若他起先对沈是仅是存了些雏鸟情节和惜才好感,此刻便被挑拨起了经年累月的胜负心。柳长泽微仰下颌,他那幅跋扈强横的气势,无人能挡,一时间竟是压制住了九五至尊的威仪。沈是闷哼一声,打破了局面。原是他禁锢在沈是腰窝的手,不知何时用上了蛮力。柳长泽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上前本是想掀起洛江之事,将这庆功宴搅个不得安宁。怎一见沈是要接过那红绣球,便血气上涌,直接扯过人吻了起来……他怎么可以碰太傅以外的人!他懊恼的抿紧了唇,上面还沾染着清淡的水渍。然后像粘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松开了掐在沈是腰窝的手,还用巾帕擦了两下,又看到巾帕上的一朵兰花,想起沈是方才用兰花帕子给姑娘们捡东西的样子。他露出厌恶至极神情,将那巾帕甩到很远的角落。素白的帕子,一下被尘埃染灰。沈是捏着红绣球的手,紧了紧,而后无声一笑。说好暂且搁浅,仍然还会心疼。宋奉安尸骨未寒啊…… 第225章 付镇中一见,便猛地抬头,向承明帝迈步而去。承明帝接过,看了一眼,掌心用力的将血书拍在了酒席上,他沉眸肃杀道:“可有实证。”封白衣一手蛮力扯开自己衣襟,露出大片胸膛,以及胸膛上密密麻麻的刺青。那是一封信。用倭寇异语所书。沈是一看,一颗心便坠到了底。身后能辨识异语的官员终于将全部内容译解出来,然后震惊的跪下,颤声道:“此乃萧将军与倭寇通敌之书。”“说是倭寇不动兴修之事,萧将军便不管倭寇侵占洛江城。待兴修大成,倭寇假意退兵,萧将军登上兵部尚书,便将洛江神不知鬼不觉的过给倭寇管辖……”里通外敌,那是所有国君最忌讳的事情。承明帝鼻腔吐出粗气问:“你从何得来?”“半月前,倭寇带兵偷袭洛江,李御史临危亲率百姓组成护卫兵,经一夜鏖战,方才守住南城门,生擒倭寇将领。”封白衣突然痛声骂道:“可那倭寇竟丢出此书,命我们早日投诚,否则日后待他们入主洛江,众人皆是刀下亡魂!”他拜倒在地,“草民不敢有一字虚言,此事洛江人尽皆知,亦有御史为证,圣上大可派人巡察!”沈是的手便冒出了冷汗,他仍是冷静的说:“兵不厌诈!切勿论此书信真假,如今萧将军乘胜而归,便是最好的实证!”封白衣森然一笑,“大人的意思是,为了胜,便可不顾百姓死活吗?”四下寂静,承明帝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不可能。萧将军绝不可能如此做,除非稳操胜券……沈是紧张的大脑飞速转动,想起早年为替妹妹把关夫婿,奔赴战场监督萧将军时,曾听他言,那倭寇首领受他一箭入肺,至多活不过二十年。他眼眸一亮,立即跪了下来,扬声道:“据臣所知,倭寇一族正值换代之际,继位首领不过弱冠,行事莽撞,急于立功树威。萧将军若有不当之举也定是权宜之计!试问古往今来有多少蒙冤受屈的忠臣将领,难道今日我大齐亦要重蹈覆辙吗?圣上三思啊!”柳长泽自林中缓慢走入席上,他疑惑抬眸,不知身陷囹圄的沈是,是如何知道倭寇的内乱。连他还是这两日得胜之后才知晓的消息。而此时,文通自席中走出,他阔步行至御案前,作揖行礼,然后从袖中捧出一份折子,“禀圣上,臣今日拾掇案前,发现一封李御史自洛江上谏的折子。但因兹事体大,不敢惊扰庆功大宴,本欲宴后再请圣上批阅,可眼下之事与李御史密切相关,臣不敢怠慢,还请圣上过目。”如今阁老身死,正是名声鼎盛之际,而作为阁老得意门生,又兼未来女婿,李云赋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权威。况且他还是御史,纠官邪,肃纲纪的御史。沈是死死盯着文通,微微发颤。躲不过。环环相扣,一丝不漏。诚如封白衣所言,萧将军一切皆能以获胜洗白,但惟有一点。洛江遇袭一夜,为何不出兵,为何不守城?承明帝黑着脸将折子丢给了吕安。吕公公瞳孔微缩,尖声道:“李御史上书,洛江水患天灾,而萧将军畏惧倭寇,消极避战。拥兵自重,坐观倭乱,置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不顾!”沈是闭眼。此事终于还是到了这个地步……他感觉自己像一堵千疮百孔的腐朽城墙,大风刮过,便掉下一块砖,还未来得及修补,又坠落一片瓦。他自小到大的挚友,忘年之交的故人,敬仰钦佩的将军,一个也救不了……倘若都是推行新政的恶果,为何不报应在他身上。而柳长泽已转身离去,他不必再看。若此仗未赢,许是还能有一线生机,一旦赢了,便坐实了“拥兵自重,坐观倭乱”这个事实。明明能赢,为何不出兵?谁都知道是为了彻底清除倭寇,但数百无辜的牺牲谁来补偿!萧将军难逃此劫。封白衣适时戚声道:“草民自知今日擅闯禁宫,其罪当诛,但若能使圣天子不受蒙蔽,能使洛江数百冤魂得以安眠,草民万死不辞!”满座都是人精,想明此点,便纷纷歌颂起台上那位布衣的无畏,诋毁起那丰功伟业的将军来。将好好一个庆功宴,变成了万人垂骂的批斗会。而唯一一个据理力争的人,被困在方寸台上那小小的一角里,显得孤独又单薄。柳长泽顿下脚步,回头又往那角落看了眼,他手抬了抬,竟像是想捞起那人的背影一般。柳长泽恍然回神,皱了下眉,大步离去。承明帝盛怒着摔了酒樽,大声呵斥道:“朕派十万精锐驻守洛江,竟还沦落到让百姓守城!来人!给朕速速擒拿萧氏……”“圣上!”沈是骤然打断,他膝行两步急切的说:“圣上!圣上!收复失地,彻清倭寇,此功千秋万载!纵然萧将军有何过错,罪不及九族!罪不及九族!望圣上三思!圣上三思!” 第227章 “你要对付我?”沈是傲慢一笑,“那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文通却谦卑躬身,缓缓道:“文通不才,岂敢得罪名垂千古的沈、太、傅。”沈是瞳孔剧缩。文通抬头看了眼不远处自己的家,轻声说道:“置府至今,还未曾请太傅过府一叙,是我失礼了。”文通做了个“请”的姿势。沈是眯眸,凝视了他一会,微抬了头,如南山之竹般向文府行去。文府的下人不多,冉娘也早早入睡了,文通带着沈是去了偏院的厅里,拿了几樽楠木柜里珍藏的美酒,放于桌前的点心边。文通斟了两杯,递于沈是,“今日庆功宴风起云涌,沈兄想是未曾果腹,所幸长夜漫漫,故友重聚,不若先小酌一二。”沈是听到“沈兄”二字,便安了两分心,文通是个识时务的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不动声色的看着文通。只见文通先连饮三杯,然后朝沈是行了个大礼道:“一杯谢沈兄替我遮掩治水之事,二杯谢沈兄不曾怀恨为难,三杯谢沈兄成全我与冉娘。”沈是没喝,直接将酒樽慢慢的洒在地面上,像是祭拜先灵,他说:“你确实该谢沈兄。”沈是虽然不是耍阴谋诡计的人,但是被欺负到头上还不反击也是不存在的事,否则他早被这吃人的庙堂,吞的骨头都不剩了。若不是他借了原主的壳,感激原主再生之恩,想要帮助原主达成让冉娘幸福的愿景。他不会让此等心术不正之徒,继续留着祸害朝纲。“你与沈兄相识多年,能看出我身份,我不出奇。但我今日还登府,不是怕你肆意胡言,而是想再给你个机会。”毕竟重生之事,说来谁信。文通一下便明白了,他也有样学样的往地上倒了一杯。沈是说:“知君用心如日月,只是君子不夺人。此话我是在沈兄书里瞧见的。”沈是叹了口气,“沈兄以命成全你与冉娘,我欠他一份恩,如今也算还了,还望你珍惜。日后再行此悖德之事,我定不会轻饶你。”文通连忙道谢,他又问:“那祭酒之事……”“你德行不配。”沈是声调没有起伏的说。文通不甘心的咬紧颌骨,额间青筋若隐若现。“大人,我为此事奔波,险些招至兵部尚书猜忌,斩于刀下。倘若萧将军出事,我势必还要受柳家记恨,大人,大人,你有好生之德,怎不知小人若没了祭酒重职傍身,日后恐怕再无生路了……”沈是静静看着他,“柳家不会寻你麻烦。”文通知他说不会,便是不会了,但他不甘放弃的说:“萧将军是柳尚书的亲家,他怎么可能放过我,大人,求求你……大人,难道你忍心再见冉娘守寡吗……”“哗”一杯酒甩在文通脸上。沈是气的声音发颤,似乎不能接受自己曾经知交好友变成这幅模样,“这也是你的筹码了吗!我原先还敬你几分真心,眼下看来不过如此!不过如此!”文通眼落了泪,他突然跪了下来膝行至沈是腿边,这是先太傅啊,他怎么斗得过,他慌乱的立誓说:“大人,夫妻本是同体,我想飞黄腾达,也是为了让冉娘不受人指点,过上更好的日子……大人,大人,看在往日情分,你就成全我这一回,我发誓,我以后绝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文舍人,犯错只会有零次和无数次,你往日为了蝇头小利,便情愿丢失底线,而今日又为了富贵荣华,不惜诋毁军中将士。你可曾见边境苦寒,风沙长刀,将士饮冰踏雪,受尽人间疾苦,亦逃不过血染沙场的命运,你怎么忍心!你怎么狠心!”文通抓着沈是的衣摆,闭目颤抖,“大人再信我一次吧……”沈是无情的推开了他,“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愿你时刻警醒,莫要再做德行有亏之事。”沈是话已至此,便起了身。“一口一个德行,难道大人便清白了吗?!”文通见没有希望,便放弃了求饶,他伸手将脸上酒水擦去,面上表情狰狞起来,“敢问大人,师生乱亻仑算不算君子失德!”沈是脸色骤变。“大人算无遗策,却没想过别人发现吗?”文通笑了下,“我观察大人可是很久很久了……”“你何时知晓。”文通本该说万寿节,临至嘴边,他古怪的改口,“殿试后。”沈是缓慢的坐了下来,他饮了杯酒,可悲的摇了摇头,“是你,是你啊……我心中一直疑虑,想不明你那日为何会将‘香’一事,说的如此明白,原来是你。”“文舍人,沈兄待你如知交好友,你为何如此害他!”文通回想往事,也垂下了眼眸,“我没有害他。”殿试前一日他去冉娘面馆,恰巧看见冉娘将有毒的香插进了香坛里,他怕冉娘出事,便拿案上的普通安神香换了。“文通,你吃完,便帮我落个门。”冉娘神色黯淡的拿过案上被换的毒香,“明日殿试,沈兄心思重,我给他送几只安神香定神。”文通惊愕的站了起来。但他迟疑了几秒,再想阻拦时,冉娘已经不见了。他先是去了沈兄的客栈,没发现人,便在城中寻找起来。待他赶到河边时,看到的便是冉娘和沈兄手拉着手,泪眼凝噎。那时落日余晖,淡金色的光从河面掠过,落在两位才子佳人的身上,水波粼粼,岁月静好,让人欣羡往之……文通转头便走,在冉娘的面馆守了很久。 第229章 那是他往自己心里藏了又藏,裹了又裹的丑陋想法,一旦被人剖开,便会放出里面的狰狞的妖魔,将胆敢打破他宁静的人,噬咬的体无完肤。沈是单薄细瘦的手背浮上一片交错的青筋,他不露声色的端起一整壶陈酒,仰头饮下,将那些一拥而上的耻辱感,亏欠感,愧疚感通通淹入喉中。再抬眼时,他的眼底只剩下一片凌冽之色,直直的盯在文通身上。这一眼,文通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当朝元老的压迫感,那是经年累月的上位者才有的威仪,不必动怒,一个眼神,便叫人压迫的想要逃生。沈是不容辩驳的说:“我是沈是。”文通不敢再造次,他立即恭敬行礼,“沈兄与我同窗三载,患夜盲,擅水利,曾幼时受先太傅指点,学的一手真迹遗风。”沈是站起来,缓慢的步至文通身边,扶正了他被风吹乱的冠帽。他眼里有看破兴衰的沧桑,他轻飘飘的说:“地狱无门你偏闯,我不再拦你,亦不再救你。”沈是推门而去。沈是的话在文通心底凉飕飕的趟过,他不禁发虚,又被即将成为国子监祭酒的巨大喜悦给淹没。他就不信青史上的那些贤臣能士能干净到哪里去!根基,他的根基不是凭借自己才学一步一步垒起来的吗?待他成为祭酒,定要广纳贤才,门生遍地,日后他德高望重,谁敢再轻言一二!文通美滋滋的回了卧房,却没见冉娘,他向外去寻,只见冉娘去了书房,拿着一本《诗经》在不停地摩挲。那是沈是从前常掉的书。“冉娘,夜深了。”冉娘一双美目抬起,看了他一会,将书放回案头。文通心下一凉……却听她带着哭腔的说,“你答应过我,不让我再见到他的。”文通松了口气,搂了她入怀,“是我的错,日后绝不再犯了,只是新屋落成这么久,沈兄一次从未登门也说不过去。冉娘不哭,我答应你,以后不会了……不会再让你想起不开心的事情了……”冉娘倚在他胸口落下几颗泪珠,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她不怪文通。一切都是因她而起。文通正值大喜临门,心潮澎湃,他安抚着安抚着便已情动,便低下头轻轻去嗅伊人耳鬓,却见冉娘已哭累,倚着他胸膛猫儿似的睡着了……他无奈一笑,手过膝弯,抱着人入了寝房。……出了文府,沈是酒意才涌了上来。他本来在庆功宴上便饮了不少,而后情绪起伏过大,又猛灌下一壶陈酒,百酒交杂,他此番是真的醉懵了。但他的步子还是稳当的,只是特别慢,慢到无法维持身形的时候,便撩开长袍坐了下来。他在看月亮,年年岁岁都相似的月亮,他不知看了多久,看着一团黑云遮过,又跑远。猎猎的马蹄声在夜色中响起,但却无法惊醒这个醉酒的人。他多希望一切能如圆月,不要变,长相守。能回到少年时与宋奉安京河策马,能回到得意时与小侯爷点棋为兵,能回到重生时与二三好友醉卧琼林宴……心系家国,身怀天下,最大的私心也不过致仕回徽州养老……而不是这番见不得人的模样。“嘭”沈是从木板上翻了过去,整个人一头栽在了扁担堆里。原来他坐在一个摊位突出供人挑选的木板上,那木板薄且脆,若不是沈是姿势端正,且身形清瘦,早八百年四分五裂了。街外刚从太傅府出来,正打马而过的人闻声一顿,他警惕的像里头瞟了一眼,却见一人直直从乱七八糟的扁担堆里坐了起来,头上还插着几支枯草短枝。那人摔懵了,揉了揉眼睛,方睁眼,便瞧见一男子飒爽矫健的跳下了马,他看不清容颜,而背后是那轮皎洁的月,他看痴了魂。男人似乎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才嫌弃的走进这对灰摊子里,他用脚踢开了四周的破铜烂铁,伸手将那人揪了出来。他说:“你还真是阴魂不散。”那人终于透过月色看清了他的脸,冷若冰霜的一张脸,薄情寡义的一双眼,这幅面相怎么可能是痴情的人?沈是动了指尖想去碰他凌厉的眼尾,似乎想把它搓柔一些,显得风流多情,不易轻折。然而还未靠近,便被男人用力的推开。他重心失衡的向后倒去,撞到后方摊子上突起的一块木头,闷哼一声,扶着腰又要向里栽去。男人眼疾手快的抓住他清瘦的手腕,一个巧力,便将人拽了起来。沈是似乎痛极了,揉着腰往男人怀里钻,半分理智也没了。男人愣住,下意识的伸手放到他后背上,然后又皱眉,将他拉开了些。沈是委屈的抬起了头,泛红眼底蓄着一层水光,将落未落。男人心口一疼,只觉呼吸都浅了。他偏开了视线说,“你醉了。”我醉了吗? 第231章 不苟言笑的萧将军,今日破天荒的绕着军营敬了个遍,而他身旁的都统却露出的忧心忡忡的神色,将军从未如此放纵过,难道仅是为了收复失地而大喜吗?“将军……”他不禁拦下了将军蹒跚的步伐。萧将军定睛看了自己的得力助手一眼,醉意泥泞的感叹,“你说,我们打倭寇多少年了……”都统愣了下,似想起了许多久远的事情,他看着远处洛江的一轮孤月,笑了笑,“自将军十岁从军以来,已有快四十载了……”他眼里又蓄上了一抹老泪,“终于,终于将贼匪倭寇赶出了大齐江山!”萧将军也颇为动容,而后他提起一坛酒往地上一洒。酒香浓烈。“张疯子,你可以安息了。”萧将军目色深了些,“我当年邀你离京,说一定会与你封狼居胥,建功立业,而今总算没有失信……”都统悲从心来,萧家军无往不胜的拳法,便是张副将和萧将军共创的,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两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儿郎,大言不惭的说要收复失地,被他们一众老将取笑的模样……而今他们真的做到了,可另一个人却早已牺牲在了沙场上。萧将军将未洒完的酒,仰头饮尽,他自言自语的说,“疯子,细数来,我一生经历过三件大事,一是与沈娘结发,二是与你结拜,三是将百年贼子赶出大齐。姻缘,知交,功名,天下幸事教我占了个全,若说还有什么遗憾,便是没照顾好儿女……”都统听了连忙宽慰道:“将军说的哪里话,小公子就差没在十二营里横着走了,虽然两位千金不得已入京,但总归是嫁于天底下最尊贵的儿郎了……”萧将军闻言摇头,而后用脚尖挑起一旁的长枪,气势如虹的打出了一套萧家拳,又配以抵抗倭寇的新兵阵,进可攻,退可守,不畏陆战,不怕水祸,打出了所向披靡的豪气!满座叫好,有甚者已模仿了起来。萧将军突然凌空收手,一支长枪飞出直击校场金鼓。震耳欲聋,万籁俱寂。他高声道:“众将士听令!”“末将在!”众人热血沸腾的回应,连年近花甲的都统,都中气十足的吼了出来,站若长松般挺立笔直。“如今倭寇平定,萧家军不可局限于水战之兵,遂今日我将‘萧家拳’改为‘敬云拳’,水陆结合,无往不利!”他还记得被倭寇伏击围困那日,张敬云放下浑身是血的他说,萧大哥,你脑子好使,一定能替我报仇,肃清倭乱!兄弟先行一步!而后张敬云笑了笑,笑的像当初他放弃武林盟主之位,众叛亲离和他奔赴沙场一样……张敬云带着最后一支散军,调虎离山,为他争的了一线生机。萧将军从怀中取出兵符丢给都统。“孔都统!三月以内,我要见所有将士融会贯通,敢有丝毫懈怠者,军法处置!”都统立即跪下接令,“末将遵旨!绝不负将军所托!”萧将军颔首,而后孤身回了营帐。他在漆黑一片的帐外看到一个人,低垂了头,一身杉绿长衣,像一柄细瘦的竹子。他说:“自上次不欢而散后,我以为御史不会来。”“公归公,私归私。于公,即便将军打了胜仗,但云赋亦不能接受利用百姓诱敌深入。但于私,云赋钦佩将军决心,百姓之死必要有人谢罪平民怨,将军虽功在千秋,但也难逃罪责。”李云赋作揖,“将军亲笔所邀,云赋岂敢不来。”“你倒是通透。”萧将军掀开了帘子,请他入帐,“今日邀御史来,也是为了件私事。庙堂险恶,往后之事难以定夺,而犬子生性纯善,性格刚直,只怕被有心人利用,反生祸患。还望御史替我照料两番,最好不要让他入京……”李云赋怔忪看他,“将军缘何寻我……”萧将军想起萧寄北为他请兵战倭寇的场景,两指按在晴明穴上,神色疲惫,“犬子顽劣倔强,恐怕只有御史的话还听得进二三了……”李云赋却没回话。萧将军自觉失礼,无亲无故求人照看,着实离谱。他堂堂大将军,血战沙场面不变色,却于此刻露出三分窘迫,“为人父母,总归是希望儿女一生顺遂的,他两位姐姐入京时,我手握重兵无力阻止,而今不受牵制,我只希望犬子能永葆赤诚,不要被仇恨拖累了。”萧将军说罢拱手,“唐突御史了,若御史不愿我亦理解……”李云赋摇头,“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寄北有雄心壮志,亦有经才伟略,将军拦不住的,不如放手让他闯个天地。”萧将军抿唇,将原本严肃的脸,变得更加沉重了,“罪臣之子,如何闯天地……寄北心气高,受到的磨难便要教常人多上几番……”李云赋犹豫了许久,他知道要和萧寄北拉开距离,但是若让他眼睁睁看着萧寄北空有一身抱负,而无处施展,他亦惋惜的恨不得剜肉以代。比起众多琐事,他更愿意见到最初那个“我有文武艺,何必沾祖荫”的骄阳少年,永远光芒。李云赋指天立誓,“但凡云赋所在一日,定会全力扶持寄北,请将军放心。”萧将军见他这般郑重,突然变了脸色,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两分探究……他像是很难接受,将原本要说的话都给忘了,只挥了挥手,说乏了,送了人出去。片刻后,营中传来马蹄哒哒的声音,萧将军从沉思中猛然站起,急唤孔都统进来,然后把迟迟未交给李云赋的牙牌,给了孔都统,嘱咐道:“拦住寄北!”孔都统一走,铁骑便赶到了主将营帐外,付镇中怕有意外,亲率大军来势汹汹的包围校场,他此番定要萧将军插翅难逃。文通自众人包围中驾马而出,他一身儒巾长衫,却没人敢小觑他半分。封白衣可是他从侯爷手里弄来的,付尚书欠了他的情,自然要想办法捧他上位。此次抓捕,便是机遇。他们已设好了局,不管萧将军认不认罪,押送的路上,安排他潜逃,最后被文通识破追捕,终于捉拿归案,而后萧将军自知无望,畏罪自裁。 第233章 但他还是想听对方亲口说一句。可他在李云赋卧房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李云赋回来。他等累了,便躺上了李云赋的床,拉起被子,将自己埋了进去。他现在是应长望,他没有家了。萧寄北面无表情的缩在被子里,天气很热,泛起来的潮湿和燥热,让他觉得安心。而后他听见了仓促的脚步声,和气喘吁吁的喘息声,像是从外面奔波许久回来一样。那人还大口大口喝了一壶茶,匀了点气,便又要推门出去……萧寄北正欲扯下被角。“李御史好久不见。”萧寄北停了手。“封白衣,这些日子你去了何处?”封白衣拍了拍绿色的官袍,笑了下,“告御状。”萧寄北攥紧了被角。“萧将军之事是你所为?!”封白衣拍手遣人提了两箱书画来,“御史别客气,自然是你我二人共同所为。”“你什么意思!”“畏惧倭寇,消极避战。拥兵自重,坐观倭乱。若不是御史这份折子写的好,我又岂能替洛江百姓伸冤,多谢御史重恩。”萧寄北怔住,嘴皮咬出了血来。李云赋皱眉,他总觉得这话中有话,膈应的要命,但他无暇去管,如今到处搜寻萧寄北,他要比别人更快找到萧寄北。“我不过是据实而禀,今日还有要事,来日再与你聚。”李云赋神色焦虑,急着往外走。封白衣余光往屋内望了望,没见动静,听到如此消息,若是萧寄北在,肯定早就跳脚了。而李云赋这般耿直的人,定也装不出这幅模样,往外找人。他心有定数,便拱手告退。李云赋说:“将你的东西带走。”封白衣自然不肯,便蹉跎推迟,李云赋急的不行,哪里有时间和他周旋,便由了他,打算明日再行归还。封白衣怕他反悔,便立即将厚礼送入,替他关上了门。李云赋便匆匆往外寻去。封白衣估计的没错,按理来说萧寄北是早该按捺不住了,只是他太过震惊伤痛,一时都忘了反应。待人走后,他才木讷的下了床,掀开了那个箱子……他打开其中一幅,手心里的血便染了上去。落款是竹林君子宋知礼。宋知礼画竹是少年有名的,这一箱名画里,没她的才是怪事。但萧寄北显然无心去想了。萧寄北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怪不得他不肯悔婚,原是早就知道萧家败落,原是他一手策划……萧寄北想起自己从前悄悄同他透露的那些事,说让他安心,萧家军有制敌新战术……到最后竟成了一本要他父亲性命的账本。李云赋,那是我父亲啊……他心头燃起熊熊的恨意,面前闪过那些踩着他们为国抛头颅洒热血战死将士的文武百官,凭什么,凭什么他们高枕无忧便可享封官进爵,清平盛世!他要一层一层剥下那些道貌岸然伪君子的皮!教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他要替所有将士鸣冤平反!守护河山无错!何必畏惧奸佞!他父亲无罪!无罪!无罪!“寄北,寄北你没事吧!我终于找到你了,快,我送你出城!”李云赋从阴暗的一个巷口发现了他,然后急切的上前捉着他的手,四处打量。而萧寄北漠然的将手搭在他手上,缓慢的抬起头问,“李云赋,你参我父亲了吗?”李云赋一愣,而后点了点头。萧寄北突然扶腰大笑,眼睛逐渐染上血色。李云赋不知怎么解释,但又想捂住他的口,怕惊动了官兵。“寄北,你听我说……”而萧寄北弯着腰,将他的手指一节一节的剥离,然后一手劈在了他脑后。 第235章 他知道自己残害忠良、玩弄权术,玷污了太傅交给他的知识……但只要能拔除外戚,肃清朝纲,完成太傅的心愿,他不怕背上这些千古罪名,不怕入了阴曹地府受刀山火海之苦,亦不怕太傅亡灵不肯见他……那日的面壁室里空荡荡的,没了从前斑驳吓人的藤条,柳长泽已经不再避讳自己对太傅的那些龌龊心思了。他想如今柳家失去了萧将军兵力的扶持,失去了孟洋财力的支撑,失去了被账本制衡的官员,柳家的威势也算没了。内阁经过阁老之死,也大受所挫。庙堂之中唯一春风得意的便只有付尚书了。但无妨,付尚书一向是圣上的人,而今萧将军死了,付尚书无可后顾之忧,定会更加忠心侍主。待他寻出账本,将幕后主使的柳元宣一党定罪,皇权集中,天下昌平。他也可以安心去青玉峰见太傅了。柳长泽发自内心的笑了一下。而后脑海里闪过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柳长泽阖目,摒弃杂思,面壁忏悔。许久以后,阿良敲了敲门扉,低声说:“沈少卿求见。”“不见。”门外不知怎的起了一阵杂声,只听阿良急急的喊道:“大人不可,不可擅闯……”柳长泽皱眉,起身动了动跪倒麻木的双腿,强压着不适,拉开了门。他还未曾看清人,便见沈是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撞了进来,然后二话不说关上了门。柳长泽对这个擅自闯入他私人领域的人,露出了不悦的眼神。但他今日心头大事落了一半,心情不错,不与沈是计较。沈是转过身便道:“太傅府设面壁室,原是为了让侯爷静思己过,痛定思痛,改过自新,切莫再犯!而候爷非但屡教不改,反而明知故犯,变本加厉,何必再来面壁室!”“整个太傅府都归本候管辖,本候要去哪儿缅怀恩师,沈大人管得着吗?”“我如何管不着!”沈是气的指他骂道:“若是太傅有灵,早就被你气得跳出棺材板了!”柳长泽一听,倒生出几分妄想来。沈是急躁的绕着室内踱步两圈,平复心神。他又停住质问,“你可知如今新政弊端重重显现,朝不保夕,你于朝中已无立足之本,唯一依仗便是太后!而今你设计谋害萧将军,你是不懂!还是寻死!”柳长泽听出此中深意,笑了笑,“太后之父,辅国将军张敬云,为救萧将军战死沙场,立言不除倭寇誓不还京。”他又岂会不知,太后每回招他入宫,便会说一说外祖父那些光辉事迹,以彰显她血脉之贵重,教之柳家不知高贵多少,若不是外祖父死的早,哪里会沦落到受柳家制衡,哪里会将他娘亲嫁过去联姻稳固势力,害的他娘亲不幸早逝……“你既然知晓,不怕伤了太后的心吗!”柳长泽目光微垂,声色悠远,“我不姓张,亦不娶亲,不能传宗接代,让姑母早些看清也好……”不要再对他抱有指望……沈是陡然向前握住他手臂,“你可知,若失了太后之信,你便是孤立无援,四面楚歌,往日你因推新政得罪的权贵世家,足以令你寸步难行!”“那又如何。”沈是怔忪,那又如何……那又如何……他脑内突然窜起一股怒火,想将这不懂爱惜自己的孽徒,烧了个干净算了。“自古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当我任重,何足以惧!”“你!”沈是气极抬手扇了他一耳光。柳长泽愣住,他没想过自太傅以后还有人会扇他耳光,他茫然的看向沈是,还未来的及生气,边教沈是那一双红透了的琥珀石水眸,浇灭了火。“你眼中无民,还妄论变法!”沈是这一掌用了实力,手心还残留着疼意,他松了又紧,止不住颤抖。他自知不该动手,但又心疼愤怒难以抒怀。他深吸了两口气,又道:“变法不免流血,但流血并非变法!”“你以诡诈之术操纵人心,人心自以诡诈之术惑乱于你!侯爷,你如此急功近利,难道不曾觉得柳家过于太平了吗?难道以为给你下药,害我入狱便算是手段了吗?”沈是沉声,“还是你目中无人,根本没将旁人放在眼里!”柳长泽眯眸,预感不妙,更无暇追究他那一耳光之仇,“你是何意?”“你看不起谋害同窗、自私自利的文翰林,所以不屑深究他换画之事;你看不起鸠占鹊巢、畏妻胆小的付尚书,所以不曾担忧过他会结党营私;你看不起贪恋权势、狂妄自大的柳氏一族,所以不知道他们也能委曲求全,退而求次,只要棋子听话。”柳长泽从文通开始便明白了,他面上的血色逐渐褪去……“萧将军虽好,但太过正直,不适宜长久为谋。”门外响起阿良急切的敲门声,他高声道:“侯爷,大事不好,太后指婚付尚书千金与……与……与侯爷庶弟……”付尚书和他庶弟。没了萧将军,倒来了个他一手促成的大司马……还是太后指婚。一向最疼爱侯爷的太后,亲自指婚庶弟,其意不言而喻!方松一口气,便遭此大噩。 第237章 柳长泽喝了一夜的新丰酒。当然沈是没认出来是什么酒。反正柳长泽喝了一夜,还不准他碰。最后看着他发呆,但是面上的表情又不太友好,仿佛想将他眼珠儿抠下来一样。沈是无语,他也不想长一颗琥珀色的眼珠啊,他以前乌黑发亮的比这好看多了!柳长泽叫他,“闭眼。”他老紧张的闭上了眼,结果半天没动静。再睁眼时,柳长泽拽他上了马回府。沈是不明所以,只是仰头看看月色,在看看他侧脸,似乎依稀能发现挂在眼尾的一点水光。沈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夜里眼神确实不好。但那一刻起,突然觉得,做个赝品也没什么。沈是在回程的时候,没有如平时一般,刻意拉开一个君子距离,反而搂上柳长泽的腰。那一刻,是他重生以来,心里最平静的时候。如果柳长泽没有一回府,就逼他找账本的话,那就更好了。……沈是行云流水的泡好一壶茶凉在一侧,他近来多了许多闲情雅致,换了自己生潮的清茶,掏空家底收了一些“雪山银芽”,泡的时候还要挽个花式,一手关公巡河练得如火纯青,泡出来的茶香,芳似佳人。柳长泽呆的时间便更长了。他只见过一个人把“关公巡河”玩的这般漂亮。正如此时,柳长泽又看痴了眼。本想着终于到了结的时候了,没承望还要撑这般久,不寻个慰藉都难以苟延残喘……三年半了。沈是见他情绪不高,又问道:“侯爷可是遇上柳学士了?”柳长泽才说:“我没去。”沈是不解,“那缘何这身装扮?”柳长泽往左转了下茶盏,又往右转了一下,沈是看了眼自己的手,居然做出了一样的举动……沈是暗道不好,要赶紧改掉这个习惯。柳长泽抿了口茶说:“我见了太后。”“可有怪你?”沈是问。柳长泽一贯飞扬的眼尾低了点,“太后待我如常。”沈是了然。若是责骂还有回旋之地,若是如常,反倒是哀莫大于心死了。其实太后赐婚庶弟,便已做出了选择……“辅国将军是为了萧将军身死,故而只要萧家一脉鼎盛,太后连带着荣光,不必费心与柳家制衡。但如今萧将军背骂名而亡……付柳合亲,兵户结盟,放眼朝纲已是无人能阻,由太后赐婚,即表明的仰仗之意,亦全了圣上颜面……”沈是顿了下,委婉的说:“行至今日,许多事情不过是无可奈何,顺势而为,也不尽是怪责于你……”柳长泽看着沈是小心翼翼为他开脱的模样,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仿佛之前气到扇他耳光的人,不是对方一样。但他心口又不可避免的生出一团暖水。他棋差一招,种下的苦果也只能全盘兜着,怨不得别人。也无需寻借口。柳长泽的目光太过专注,让沈是忘了接下来宽慰的话语,反而爬上了几分窘迫,他意识到自己似乎还穿着入睡时的白色单衣,发冠也未束,披散头发的不成体统……沈是微低了点头,额前的青丝便飘到了半边脸上,他正欲撇过……一双白皙修长的指节划过他侧脸,勾着那两缕青丝,挂到了他耳后。沈是觉得柳长泽的手,白的过分。他又下意识看了看柳长泽轻叩在桌子上的右手,虎口上还残留着一个痕迹很深的牙印。沈是抿了抿唇,脑海里闪过几幕万寿宴的亲密画面,面颊不禁飞红了些。“你眼睛不是好了?缘何还看医书?”柳长泽若无其事的扯开了话题。但他大拇指却在方才碰过沈是青丝的地方,摩挲了两把。提及双眸,沈是不自觉睁大了些,两颗琥珀色的晶石,在灯光下粼粼生辉。柳长泽低下头去翻了两页医书,想起一句话。灯下看人,更美三分。沈是随口胡诌道:“闲来无事研究下破明引的改良方子,万一某一日又瞧不见了……” 第239章 沈是举笏沉思,便见七成官吏已跪下附和,公然请命。还有三成似他一般站立者,选择明哲保身,闭口不言。整个朝堂,莫有异议。承明帝含笑下旨,还夸文通众望所归,能得柳尚书亲眼,日后必有大才,但看向台下众人的眼神,却是寒冽刺骨。沈是看着文通喜不自胜的模样,露出了几分悲悯的神色。却不知为何下朝以后,柳长泽莫名其妙走到他面前拨了下他乌纱帽上的羽翅,留下一句,“鹤当着紫衣。”不必嫉妒。沈是:“?”柳长泽不耐抿唇,没好气的哼了句,“愚蠢。”沈是:“?”便见柳长泽甩袖而去。第118章 兔儿爷沈是出了宫门,才咂摸出味道来,“鹤当着紫衣”,感情这鹤指的是他。沈是哭笑不得,不知该为柳长泽夸他是鹤高兴好,还是该为柳长泽将他当做眼红同窗晋升的小人难过好。沈是无奈摇头,便行往马厩,欲挑选一匹好马,赴霞山看看玄机。忽闻街上人声喧哗,沈是侧身看去,只见两名衣着相似的人疾驰而过,他无意多管闲事,便继续看起来马,而余光却恰好扫过一个人。竟与他妹妹长得六分相似!沈是瞳孔骤缩,走了出去。那两人终于气喘吁吁的跑到了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面前,沈是潜于人群中察看那名身似他妹妹的少年。顺天府官服打扮的人问老妇,“你观他二人姿态,可看出谁是抢你荷包的人了?”老妇犹豫的在两人之间看了看,又用力揉了把眼睛,困惑说道:“民妇老眼昏花,他二人又衣着相似,民妇实在辨认不清……”顺天府的衙役挠了挠头,随后询问身边少年,“应公子,你不是说让他们跑两圈看姿势体态,便知晓谁是窃贼了吗?”沈是了然。只见少年双手抱臂,英气逼人的向前走了两步,而后停在了跑得慢的那个人面前说:“此乃窃贼!”那人便急了,“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这般污蔑我!我分明好心替老妇捉贼,没想到天不开眼,竟教我生受了这不白之冤!真是好人难当!好人难当!”周遭百姓一听,便一股脑的倒向了那人,毕竟官民本就不对眼,偏帮弱者是所有人的天性。有人高声叫道:“无凭无据,官府便可以随意污蔑百姓了吗!”一时间场面竟纷杂混乱起来。顺天府的衙役黑着脸,提刀往地上猛敲了三声,四周安静些许,但他们能让人静下来,却不能让人信服。衙役像是早已习惯似的走到了少年的背后,仿佛再为少年撑腰一般,让他娓娓道来。“你捉贼?”少年大笑起来,那人不禁心虚。只听少年轻蔑的说:“跑得没人快,怎么捉到的贼? ”周遭恍然大悟。衙役便要上前押人,少年双手轻拍,似乎很乏味的样子。“有应公子在的这半个月里,我们顺天府办案可顺畅多了。”那衙役正捆着人,忽然想到什么,神情沮丧的说,“可惜国子监马上就要大考了,我们是留不住应公子啰。”少年知他是知府的表亲,便亦客气作揖,“知府大人举荐之恩,没齿难忘。”衙役笑道:“哪里话,应公子半个月便帮我们大人解决了一年的悬案。如此才华,日后肯定是鹏程万里!大人昨日还和我说,能举荐应公子,他才是沾了光了……”那衙役顾着说话,手上便失了力道,只见窃贼猛然奋起一逃!衙役大惊失色,这若是在他手上丢了贼,这月俸禄……他急忙去追,但他平日里吃香喝辣的,除了一身模样唬人,半分力气也无,怎么可能追得上,眼瞧这那人如鱼潜江,混在人群远去。少年伫立于原地冷笑一声,忽而右手撑着街边小摊,一个空翻便如白鹤展翅般稳稳立于摊顶,他于高处睨视一眼窃贼方位,众人只见一抹白光穿梭而过……窃贼仍不知的推搡人潮,埋头向前跑,猛然被一人挡住前路,他神情急躁,语气毒辣的说:“让开!”话音未落,便被人一脚踹至胸口,弹开三米之远。沈是看的眉角狠狠一跳。这般模样,这般身手,是……是……是寄北吧……“呔,吓死我了!”那衙役赶紧上来补两脚,“孙子,差点害你爷爷我吃空粮!”少年似乎觉得脏了脚,不悦的挪开了眼。而后他看见一个人。不禁咬紧了后牙。“好家伙!应公子你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身手不错啊!” 第241章 ……盛夏炎热,顺和一掌劈向侯府地窖的冰块。“不够碎啊,你近来可是练功偷懒了。”盛意捧着水晶盏挖了半碗冰沙放到酸梅汁中,哐哧哐哧嚼着说。“不碎吗?”顺和看着都快成齑粉的冰,陷入沉思。盛意将琉璃盏口朝向他,而后招手,“诺,你自己过来瞧瞧。”顺和走进两步,探头去看,“没区别……”突然被盛意低头吻住,从齿间运了块指头大小的冰过去。寒冰在灼热的口中化开,带来丝丝缕缕的清凉,顺和弯了点眼尾,正想反客为主,却见盛意突然退后,皱着嫌弃的说,“你瞅瞅,是不是退步了!”顺和:“……”“说来你也快三十了,可能是老了……”盛意摇头,而后将水晶盏塞他怀里,运气丹田,一掌劈向冰层,顷刻寒意四起,那冰块自空中爆成烟沫状。盛意得意洋洋的挑眉,“怎么样,长卿阁阁主是不是该退位让贤了?”顺和心中不是滋味。他看着那漫天如雪冰沫,心下烦躁,两手起势,运了个乾坤大挪移,只见那飞散的沫儿忽然在空中急速旋转,而后凝聚在一起,从一个小点逐渐变成一个大雪球。顺和阴霾的收手,嗔怨的瞪了他一眼。盛意后背发凉,糟了,难道被发现那冰块是他偷偷从一旁抠下来的?盛意讪讪的挽上顺和的臂弯,摇头摆尾的撒娇,“我错了”顺和面上缓和些。盛意便更来劲的哄骗道:“长卿阁阁主宝刀未老!神功盖世!无人能敌!”顺和的脸色黑如锅底,挣开了他的手。“哎……怎么又生气了……”顺和背对着他看了他冰层上自己的倒影,很老吗?他双手攥拳,向外走去,闷声说了句,“没生气,侯爷寻我有事,我先去了。”第119章 配料“虞书远一切如常,与沈大人会面也多是叙旧,并未涉及账本去向……”顺和想了下又说:“不过虞书远近来迷醉制香,说是手废了,无法作画,便想做点别的,打发时间。”顺和呈上一封香料清单,“属下探过,并无异样。”柳长泽接过看了一眼,而后从袖中取出从沈是处得来的宣纸,并排放在案上,轻叩了两下。沈是的香方,频繁出现“红花、麝香、肉桂”几个字眼。而虞书远的香料清单,什么都有,却唯独缺少这三味。有趣。顺和等不到他回应,便继续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上报。“沈大人今日于京中初遇顺天府清客应长望,亲邀一聚。”亲邀。柳长泽左眼皮往上抬了抬。顺和会意奉上画像。他睨了一眼,微顿,竟伸手将画像拿了过来。这双眼有两分太傅之韵,但是,不一样,太傅眼底没有这般锐利的杀气。柳长泽将画像放到了香炉里,烧了起来。那火光跳动,柳长泽想起了沈是琥珀色的眼睛,不,并不止眼睛,沈是浑身上下都和太傅没有半分相似,他却偏偏觉得,像足了太傅。这便是血脉之承么?他又看回了案上两份清单,冷笑一声,“红花、麝香、肉桂,你去备上一份,本候今日便要将账本挖出来。”……柳长泽驾马于一所僻静林园,一进去便见正堂的地面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香料,草本类,生畜类,花鸟类,排得井然有序。虞书远正于堂角称着一味干枯的花骨朵,一滴香汗自她额间划至下颌,滴入花中。柳长泽说:“室内炎热,为何不去林间?”虞书远显然是调香入魔了,竟没听见这一句。“说话。”柳长泽俯视着她,“还是他教你莫与本候交谈?”虞书远这才反应过来,缓慢抬起了头,露出一张依旧美艳的面容,但神情较之从前反而更加寡淡了些,她避重就轻道:“林间花多,会混了香气。”虞书远抖下手中花,站了起来,给柳长泽行了一礼。柳长泽看着她逐渐消瘦的身形,添了几分疑惑,不明她为何逃出了禁锢,却比往日还憔悴了些。这显然十分不寻常。他见过虞书远在孟府被困时的绝望,见过虞书远得知徐青君身死时的崩溃,见过虞书远与孟洋阳奉阴违时的膈应,但她始终是美的。 第243章 柳长泽说:“普天之下,只有你能找到账本,香燃尽后,本候要听到答复。”柳长泽向外走去,行至门口时,看了眼洛神医,“你保她平安顺产,本候便将治腿之方给你。”“叩谢侯爷大恩大德!”洛神医连磕数个响头。孔太医虽好,但毕竟是太医院掌院,无法任由驱使。柳长泽为治太傅眼疾,屡次求洛神医出山,但都被拒,几番打探之下才知,洛神医一直在研究治腿的方子。而筋骨外伤,却正好是孔太医之长。柳长泽便逼着孔太医和一众庸才彻夜探讨半年,才终的出一味治疗自幼腿疾的法子,求的洛神医出世。柳长泽彼时还信心满满,觉得天下神医圣手都被他揽了个遍,一定能养好太傅身体。谁知世事无常,那一年,太傅便病逝了……林园凉亭,顺和已泡好了新茶,柳长泽耳边仍回响着女子悲痛欲绝的声音,他心不在焉的端起一杯茶,茶香飘过。不是这个味。柳长泽又将茶盏放了下来。他问:“阿良呢?”泡茶之术,阿良能学三分,沈是能学十分。“侯爷让他给沈少卿送破明引去了。”柳长泽颔首,“冰送了?”顺和:“?”什么时候说还要送冰了……还好此前盛意和阿良撺掇着说,侯府冰块这么多,偷偷给沈大人送点,没人知道的!否则可难办了。顺和说:“送了。”“此处可有?”此处地偏,照理常人应不觉热,怎会问起冰块?除非并非给常人,而是为孕妇所备……顺和了然的说:“奴这就去办。”柳长泽阖目沉思。三刻钟后,忽有脚步声至,柳长泽闭着眼胸有成竹的说:“考虑的如何?”“愿为侯爷效劳。”第120章 错过柳长泽站了起来,整了下衣袖,拱手道,“本候方才行事,颇为莽撞,多有得罪,还请虞圣手海涵。”“不过是早晚面对的事情,侯爷不必自责。”但对于虞书远而言,柳长泽不仅是此刻威胁过她,更要紧的是,他曾害死过徐青君。柳长泽直入主题,“本候听闻你自一月前偶然吐过后,便痴迷制香,为何?”虞书远张开秀手,里头摆着几味香料。“红桂,鹿角,还有一味……”虞书远用手拈起一朵白花,“杜英。”“何意?”“我虽让阿是烧了休书,但趁他昏迷之际,也曾偷看一眼。”虞书远眉眼低垂,“一看我便知蹊跷。”柳长泽想了下,唯一可能有手脚的地方,“堕胎方?”“正是。”虞书远说:“堕胎方用红花,肉桂,麝香三味香料熏过,但很奇怪,这并不成一味堕胎药方,也不成一味香方。”“我本不欲与他有任何牵扯,便未曾细想……但天不放我……”虞书远手放在小腹上停了下,“那日吐后,我心中不安,便寻了一些配料来制香,想将这个哑谜解出来。但又不敢碰红花等滑胎之物,正烦恼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顺和新泡了些花茶端至虞书远面前。她继续说道:“孟洋香坊做大后,每月都会研制一款香送我。我自狱中回去时,香坊送上了一抹香,那香中正好是由杜英,红花,肉桂,麝香所制,孟洋发了好大一顿火,觉得有人蓄意谋害我,便将香坊管事一众人全换了。”“他一贯喜怒无常,疯魔痴狂的事情干了太多,我心下嫌恶,便没放在心上。”柳长泽若有所思,看着她手里的香料说:“他改了方子?”虞书远颔首,“因着方子里有杜英,他觉得冥冥之中有牵引,不能擅自更改,否则怕对我腹中胎儿不利。便要香坊将滑胎的东西去了,还不让变动配方的名字,神经兮兮的。”“香坊的新管事没办法来求我,我给他指了一味红桂与鹿角,正巧又与原方相近,孟洋甚是满意。”虞书远摇头,“破天荒的在那日琉璃台雅室,换了沅梦枕,点了它。”虞书远端起花茶饮了一口。柳长泽奇怪,“为何他觉得杜英对你腹中胎儿不利?”虞书远顿了下,看着剩下的微黄的茶水发了下呆,然后一口饮尽杯中茶,“因为那时徐青君死了,他怕报应。” 第245章 虞书远料的不错,她问:“你要如何求?”沈是端起一杯茶递于她,笑了下说:“我自有办法。”“雨山景。”虞书远说。沈是的手抖了下,但幅度很小,唯有茶面跟着起了一些涟漪。“你何时发现?”“我看过休书……”沈是会意,而后他突然站了起来,“那你今日来!”“糟了,可是侯爷知道了?”虞书远轻拍他手,“阿是别急,我告诉侯爷山上杜英烧了,只有益州的院子还有杜英,山长路远,他没有我们动作快的。”沈是抿唇,半响,艰难的点了点头。侯爷聪慧,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大的疑点,他只会宁错杀无放过,双管齐下……沈是心中焦急,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陪着虞书远谈了下她配香的小事,然后送她出了门,临行前同她交待,“你如今有身孕,不可再忧思伤身,一定要好好养胎,万事交由我便是。”虞书远应好,便有轿夫带她而去。顺和本也要护送,沈是拦下他,“侯爷现在何处?”顺和说:“方才宫中传来战事,侯爷匆匆入宫……”“可有交待什么?”“尚未。”沈是致谢送行。待人走后,沈是立即吹哨,嘱咐述怀连夜速去,一定要赶在侯爷之前截下账本!第121章 西南御书房内灯火通明,以付尚书为领,所有人乌泱泱跪着,“西南战事紧急,还请圣上速速定夺!”承明帝疲惫的揉着晴明穴说:“事关重大,需与百官共议。”付镇中举笏,还未开口,吕公公便打断道,“侯爷求见。”承明帝眸光亮了下,点了点头。付镇中额角青筋突起,颌骨咬的紧实,最胡搅蛮缠的一个祖宗。柳长泽将手里的马鞭丢给吕公公,阔步从人群中走去,直至与付尚书并排,他躬身行礼。付镇中先发制人,“侯爷外臣,未受召见,怎此时入宫?”柳长泽不看他,拱手垂头对圣上道:“方与太后请安,太后说圣上近来因国事繁忙,通宵达旦,委臣来劝圣上几句,莫要过于操劳,保重龙体亦是社稷大事。”堂下的大臣脸色难看了起来,如今打扰圣上休息,耽误社稷的人可不就是他们么。付镇中接上,“太后所言甚是!西南战事吃紧,一日不平,圣上便一日为百姓忧思,臣请洛江萧家军立即出兵,驱除鞑靼,还我河山安定!”柳长泽冷啐一声,“胡闹!洛江一役,萧家军伤亡惨重,又遭主帅横死,正值休养整顿之际,岂能上阵杀敌!”付镇中说辞早就套好一堆,“侯爷未曾带兵打仗,不懂将士愈战愈勇之理,洛江倭寇之祸,向来是三天一小仗,十天一大仗,数十年来不曾休止,而萧家军始终常胜不败。”“如今休息两月,侯爷竟然还说不够吗?!”“付尚书亦有言,萧家军数十年对战倭寇,水战经验所向披靡,但陆战呢?自萧家军建立以来,未曾离开过洛江一带,付尚书让他们赴西南对抗草原雄鹰般的鞑靼,岂非用己之短攻彼之长!”柳长泽厉声道:“付尚书,你于西南一战成名,难道连扬长避短的道理都不懂吗!还是私心作祟,想让大齐猛将折翼,留你付家一人独大!”柳长泽一番话,不仅是在骂付镇中有意排除异党,更是在指代他与别国通敌,否则怎么如此巧,萧将军刚死,西南便出事了。付镇中立即叩头,“臣一心为民,绝无此意!臣自知曾于萧将军有过节,今日上谏,定会引起众人猜忌!但纵然千夫所指,为了西南百姓,臣亦不得不挺身而出!”付镇中将自己官服扯掉,露出里面的盔甲,“若臣身在西南,此刻恨不能拔枪戮战,但京城居北地之极,臣心似利箭,却无力能为!”“而洛江是眼下离西南最近的军营,萧家军是大齐最勇猛的士兵!不让他们出战,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西南百姓遭受鞑靼的侵害吗!”垂首众臣立即附和,“西南百姓岌岌可危!恳请圣上立即出兵!”话已至此,再无余地。承明帝站起来撑了下因久坐酸疼的腰,“侯爷所言,也不无道理。朕观西南天险众多,易守难攻,萧家军先行守城,因时而动。”他顿了下,看向群臣,“付尚书!”“臣在!”“付家军是你一手所带,擅长与蛮夷悍匪作战,朕派你亲自率兵,即刻支援西南!”付镇中瞪了柳长泽一眼,胸口猛烈起伏,“臣遵旨!”承明帝又道:“大齐精锐皆聚西南,付尚书经验丰富,骁勇善战,不要让朕失望啊!”“臣定不辱使命,乘胜而归!”付镇中自御书房退出,立马便有亲信凑近问,“怎么办,如今要尚书亲自带兵,若是萧家军在尚书手里折了,日后定是洗不清这污名了。” 第247章 柔软的胎发扎在手心,沈是乖巧的睡去。他庆幸夏日蛙声、蝉鸣嘈杂,不至于面对心跳如擂的尴尬。柳长泽自沈是房中走出,顺和便跟了上来。“侯爷,太医说付尚书腿伤严重,需得休养在家,此次出征换了他手下副将领军。”柳长泽早已知晓,没有多大意外,他问,“霞山呢?”“已派人去。”柳长泽虚握了把手,回头往沈是卧房望了眼,透过支起的窗扉,能看见半株青翠的文竹,他问:“应长望查的如何?”顺和呈上一支笔,“此乃应长望不离身的湘妃笔。”柳长泽接过看了看,笔端还有略微开叉的痕迹,他说,“你知道湘妃竹产自何处吗?”顺和垂首,“洛江。”他便说,什么样的人,能让沈是亲邀一聚。果然有猫腻。“笔烧了,让封白衣认认。”顺和问,“若是萧小公子?”“除掉他。”顺和了然,“是。”……次日深夜,应长望正四处寻着自己从李云赋身上顺走的笔,走街窜巷,竟瞧见了状告他父亲的封白衣,他立即隐于阴暗之处。只见他与另一红袍的官员说说笑笑的离去。应长望心想,封白衣怎么一来便结识了红袍高官,莫非此人也与谋害他家有关?两人分道扬镳,红袍官似乎喝了点酒,走路飘飘晃晃的,不留神掉了腰间的流苏。应长望捡了起来。不一会,便见那红袍官又跑了回来,似乎很着急在找流苏的样子。应长望把玩着手上的流苏,若有所思。他跟着红袍官找了三个时辰,连打了两个哈欠,看着红袍官垂头丧气的回了府。他抬头一望,文府。红袍,姓文。听闻此次大考主考官便是国子监祭酒文通。应长望眯起了眼。第122章 流苏天光微亮,沈是从沉疴旧梦中缓缓苏醒,他还未曾睁眼,便被室内的寒意逼得打了个哆嗦,然后裹紧了薄被。等等……酷暑之时,怎么会如此寒冷?沈是骤然睁眼,只见一方宽大的木盆,上面装着一块半人高的寒冰,冰后依稀有个桃红色的俏丽身影。沈是眨眼,定睛一瞧,便见一双手快如残影的劈在冰层上,像是泄愤一般,每一下都劈至最低层,将一方光洁的冰层劈成了鳞次栉比的木梳。但这人内功定然极深,如此举动,竟未曾惊醒过他。沈是抽着嘴角说,“你在练寒冰掌吗?”那人闻言抬眸,见他醒了,便足尖用力,腾空而起,而后自空中挽了手花,将单薄的齿节,尽数劈成细小的碎块。数不清的冰块落在木盆里,发出连绵不断的清脆声响。他愤懑的说,“去暑。”大半夜来他房里劈冰去暑吗?这画面委实渗人。沈是轻笑的掀起被子,“火气这般大,谁招惹你了?”桃红色的身影倏忽蹦到沈是面前来,露出一张娃娃脸来。盛意想念起自那日冰库之后,顺和对他总是抱着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于是他撅着嘴,“我不回去了!谁要和那个讨厌鬼在一起!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要和沈大人在一起!”沈是:“……”谁不是男人了?这话听起来怎么不太舒服。“侯爷允你?”沈是问。“侯爷不允,大人就不要我了么!”盛意气的双手抱臂,背对着沈是坐着,“我师父说的对,山下都是坏人!讨厌鬼骗我下山,如今腻了,便开始对我爱答不理!大人与我有患难之情,如今得天子相护,也看不上我!想我往昔为了替大人操持好沈府,每日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竟落得如此下场……”盛意嘤嘤嘤的控诉道,“师父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疼盛意的人了……”沈是吃软不吃硬,碰着这种撒泼攻势,那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他虽知盛意一贯古灵精怪,但头次听他提及故人,只怕他是故意用轻松口吻遮掩落寞,便更加无措的说,“无论你是去是留,沈府的门都会一直为你留着。” 第249章 官吏拱手作揖以示叹服,“文大人推己及人,求贤若渴,怜才惜才之心,实属天下学子之幸。”文通回礼。然后抬头看了眼贡院,他终于拔剑出销,亮出了属于他的光芒。这是他的国子监,选拔出来的都是属于他的门生。此后枝繁叶茂,桃李天下,他会不会也有朝一日能成为宋阁老那样的人物,于百姓有福,于社稷有益,受万人敬仰……“文大人,顺天府知府请见。”一小厮跑来道。文通不解,他和顺天府没有交集,寻他作何事?贡院是禁地,文通匆匆行至门外,见知府带着一青衣俊朗少年在刻着“明德归厚”的黑紫檀门柱旁。他先行致歉,知府连忙说,“使不得,文大人操持大考之事,劳苦功高,下官若不是因案情严重,定不敢来惊扰大人。”文通:“还请知府大人明示。”知府说:“昨夜寅时,礼部员外郎封白衣遭奸人所害,有人向下官透露,说昨夜曾见大人与封白衣一同载酒而归,可有此事?”文通面色一变,封白衣死了?因萧将军之事吗?卸磨杀驴?如此他会不会也有危险?应长望昨夜跟了他一宿,自然知道不是他动的手,可见他这幅神色变化,心下便将他和谋害自己父亲的人画上了勾。否则文大人心虚什么?“确有此事。”文通反应迅速的说:“但亥时我们便已各自离去,封大人身死之时,我已在家中,知府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我府内人士。”知府并没有实证,哪里敢在大考之际去动主考官。他说:“岂敢岂敢,文大人以德闻名,下官今日不过是行顺天府章程,还望大人海涵。”“大人客气,分内之事罢了。”文通见知府躬身相拜,行告退之意,他正欲回礼,只见后面的少年人手中露出了一截流苏——冉娘所作的流苏……文通瞪大了眼,若于此时陷入命案,他的青云梦可算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他急切上前一步,扶起知府大人问道:“我观这位少年气度不凡,不知是何人士?可有参加此次大考?”应长望心下不屑,这人身为主考官,竟然想用大考来收买他。知府大人刻意带了应长望来此,便是想让他露露脸,留个眼缘也好。一听文通主动寻问,便知是个捧应长望的好时机,“文大人真是目光如炬,他正是今年的考生。眼下在顺天府做清客,短短半月,便替我府破下百宗悬案,其才之高,令人望尘莫及!”知府大人暗地推了推应长望,催他快点报上名姓。应长望强忍厌恶,面上谦卑的说:“在下晋南应长望,久仰大人舍身救人之事,心中无限敬仰。”文通听他此言,放心不少,他说:“能得知府青眼,你定是人中龙凤,本官期待宣榜之日得见你高名。”“定不负大人赏识。”文通和善的笑了下,“贡院事繁,我便先行告辞,若此案还有何需要,知府尽管寻我便是,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第123章 有花有草还有水国子监大考有三日之长,文通赶在贡院封门的前夕回了趟府,同冉娘说说体己话,也平复些许自己独挑大梁、广纳门生的雀跃和紧张心情。谁知前脚刚踏过门槛,后脚便有人叩门造访。时值大考之际,文通惧怕闲言,抬手示意小厮。小厮贴上门缝,“门外何人,报上名来。”“小人醉仙楼杂役,掌柜让小人将大人卯时定的酒菜送来。”“卯时,谁大清早定酒菜啊,碰瓷也不挑个理。”小厮都听笑了,“大人不在,你赶紧回吧。”小厮还趴着门上未离开,便见文通拉开门。他不解的呢喃,“大人……”那门外小二笑道:“我还道大人要问多两句呢。”“你来作甚?”文通盯着他,仿佛双目起火,醉仙楼,这个人就是让他在醉仙楼下药祸害翰林学子的杂役。杂役晃了晃手里笼中金雀的攒食盒,“大人,酒菜要凉了。”文通沉着脸让开一条道,引着他去了厢房,并做嘱咐道,莫让人来打扰。杂役一进厢房,便将食盒如梅花般打开,一格金,一格银,一格翡翠,一格珠玉,还有一格白纸。文通如今也是混迹过官场的人了,行事沉稳许多,没有被他唬到,他慢慢走至白纸前,捡起一张看了看,上写着一份临近宫闱的地契,然后他又拿起一张,上写着三间米铺……此类文书压在攒盒里,还有厚厚的一沓。那是寒门官吏穷极一生也达不到的富贵。杂役将一卷名单抻开,“掌柜说了,事成之后,还有重谢。”文通将攒盒移至面前,杂役会意一笑。却见他一格、一格、一格收了回去,推了回来。“大人若有不满,还可再谈。” 第251章 冉娘:“为何?”“你读错了,是有蒲与荷,不是有甫与荷。”沈兄顿了下,眼睛也红了点,“而且这是向……向男子示爱的……”冉娘脸也红了,找补的说;“怎……怎么就男子了啊……不是荷花吗,不是美呢……还有那个蒲,蒲是什么东西?”沈兄似乎鼓足了勇气,说道:“此诗、此诗是说,在池堤边,长着蒲草和荷花,有一个俊美的男子,使我思念没奈何……”冉娘被说穿心思,尴尬得笑了笑说:“这诗还挺好……有花有草还有水……”沈兄颤抖着手,捏住了她手里的书,颤声说:“京河西畔……你我初识……”双目对望,冉娘的心跳骤止,说下去,请你说下去。冉娘眼睛都不敢眨。红着眼潋滟的看着他。沈兄突然转过身去,“那条河边的草,便是蒲草。”“你!”冉娘都想好怎么答应才能优雅又不失体面了,没想到峰回路转,撞得人眼冒金星,她气愤的将诗经甩在沈兄后背上,“书呆子!书呆子!”“什么池堤河畔,我看着水全都进你脑子里了!”冉娘气的哭的跑走。沈兄攥紧了书,他现在穷的还要靠接济生活,怎能误了人家姑娘…………冉娘回过神来,眼角滑下一滴泪,她掩饰用巾帕挡了挡,笑着说:“有花有草还有水……”“真好。”冉娘双肩轻颤,她背过身去,话语里带着一丝哽咽,“打扰大人了,我……我还有事……”她假意轻笑,眼底的泪却越滚越多,便直接跑走了。沈是不知怎么的,胸口突然一阵剧痛。他五指嵌入掌心,艰难的呼吸,不仅胸口,连头也近乎要炸开了一般,怎么回事?他支撑不住的身形晃荡,向后倒了两步。恰好,倒进一个人怀中。沈是已经看不清了,他感觉灵魂抽离的疼痛,但他同时又很清醒,他贪恋的紧拥着来人,死死的拽着他,若是最后一秒,还能有一秒,他也不会放手。“你怎么了?”柳长泽因贡院封路,不得不绕路到此,没想到这也能看到沈是,还看到沈是和文通的夫人黏黏糊糊的在一起。他心下不爽,正欲离去,便见女子哭哭啼啼的跑了……呵,有意思。他正想上前嘲讽两句,便见沈是撞上他怀里,没等他开口,便将他抱了个满怀,他扯在沈是后背拉开,便见他仰起头,痛苦的看着他,眼里的雾气,深的快要溺死人。“说话,怎么了。”沈是疼的双腿打抖,站不住的往下滑,柳长泽一把拖住他的腰,沈是觉得意识也在渐渐流逝……电光火石之间,沈是猛力咬上柳长泽的心窝。柳长泽:“……”第124章 平安符柳长泽疼的闷哼一声,但又不好同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计较。然后沈是松开牙口,贴在胸膛,哑着声挤出一句,“长……泽……”那一声竟比方才咬的伤口还疼,直直的扎进了柳长泽鲜血淋漓的心脏。“住口。”不许你学他,不许你这样叫我。我怕连最后一点差别,也分辨不清了。但沈是哪里听得见,他只是凭着一股子劲儿硬撑着,“对、对不……起……”对不起,又一次抛下了你。又一次,死在你怀里……说完这句,沈是喉咙里泛起血腥味,他强行将血咽了回去,怕再给柳长泽留下不好的回忆。又是一阵削骨之痛袭来,沈是筋疲力尽的合上了眼,唯有眼角却还一直有泪水流淌。“醒醒,别装死!”“沈是,你又玩的什么诡计!”“……对不起什么?”“沈是,沈是……”柳长泽脑中一片轰鸣,感觉仿佛身体里的血液都在消失一般,整个人被莫名恐慌所笼罩…… 第253章 沈是胡诌道:“有点像鬼火,蓝紫色,看起来还挺凉快的。”柳长泽无法分辨是沈是做了个梦,还是他做了梦。毕竟幻觉已经不是第一次出来了,柳长泽想起去年那句“新雪初至”。心里头像似覆了一层厚厚的霜。他清楚自己有多希望沈是便是太傅,所以恨不得找出所有可能存在的理由替他去证明。也正因如此,才更加明白,沈是不可能。若是本人,哪里还需要证明呢?马车到了沈府,孔太医已经候在门口了。他拿着药箱对沈是一顿望闻问切,得出一个结果,“侯爷,沈大人身体怕是比你都好。”柳长泽说:“他方才突然晕倒了。”孔太医想了想,“可能是中暑了,但这也看不出暑热之症,许是沈大人年轻力壮,恢复的快吧。”柳长泽却不相信,方才沈是那副样子,像是有人拿刀割肉一般,怎么可能就是中暑……柳长泽说:“去请洛神医。”“不可!”沈是忙道。但已是来不及了,孔太医怒气冲冲的说:“你什么意思!信不过我小老儿!以后送十间药坊我都不给你看病!”沈是急忙去劝,孔太医是没受过这种委屈,一句不听的扭头就走。沈是叹了口气。结果洛神医也说活蹦乱跳的没啥事。柳长泽对他没那么客气,直接骂了句,“庸医。”洛神医撇撇嘴说:“沈大人是无碍,侯爷肝火可能有点旺。”柳长泽还要请人来看,沈是怕他得罪完所有大夫,赶紧在他面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蹦了两下,“侯爷,我真没事。”柳长泽脸色更难看了,“你之前装的?”沈是:“?”柳长泽寒意凛人的走了。……文通改卷时圈了两篇榜首的文,他给众人传看,个个赞不绝口,而后分别选投,格局广阔,别有洞天的那篇行草文,压过秉直守中的正楷文。名次定好以后,文通誊抄名字。第一名,应长望。他眸有异色。第二名,阿查子。这人名字倒是古怪。文通和副考官将名册封好递给宫门口吕公公干儿子福顺,再由福顺送至御书房递给吕公公,最后呈圣。国子监毕竟不是翰林院,还需读书再考功名,承明帝便浅浅看了两眼,盖下玉玺。……翌日宣榜,文通一身官袍,乌纱黑亮的端坐在国子监正堂,他听着外边传来唱名声,心下飞扬。咸和十四年国子监拔贡名册:第一名 柳安民第二名 江若晖……文通震惊的站了起来,怎么回事?他看向副考官与其他几位核稿之人,他们神情并无变化,毕竟榜单只有他和副考官知道姓名……他想咒骂副考官,但是最后那封名册分明是他亲自封的口,送上去的,怎么会……副考官却殷勤的上前同他作揖,小声道:“恭喜文大人。”文通:“什么?”“你与我还藏着掖着,都是自己人……”“我没有……”副考官有些不悦,“我与文大人推心置腹,文大人怎和我虚情假意起来,不是你所为,难道还是圣上不成。”文通被噎的哑口无言。唱榜已至末尾,第三十七名:应长望。文通失神的走出了国子监正堂,他勾的名字,竟只有一个人入了榜…… 第255章 白隼哀怨的看着他,又往他手心蹭蹭了,一幅不肯离开的样子。沈是无奈,将脸凑了过去。白隼轻啄了口他吹弹可破的侧脸,才弯了小眼睛,扑棱着小翅膀走向那节小纸条,然后用嘴啄了下,塞进了脚边的小竹筒里。又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飞的一高一低,一高一低,很快活的样子。沈是摇了摇头。这时屋外却响起了鸟鸣之声,沈是敛眸,向外走去,盛意路过问他,“老爷去何处?”“看国子监放榜。”盛意说:“老爷适才从大理寺回来,歇一会吧,我去看榜。”沈是应了。待盛意一离去,沈是身后有鸟鸣响起,而后出现一人,“大人,账本寻到了。”沈是皱眉,“遇到侯爷的人没?”述怀走出身上有几道绷带缠绕,“碰上了,不过我们去的早,杜英林底下的东西我们都尽数撤走了。”“你这伤怎么回事?”“下山时被发现了踪迹,我一人将他们引走,期间被射了几箭,并无大碍。”沈是拱手,“辛苦你了。”“都是臣子本分。”述怀自怀中拿出一本账本给他,还有一本折子。沈是没有看账本,而是先看了折子,这一看便惊了,里头竟有三座矿山,千件珍玩,金银万两……述怀又呈上一份地契。沈是咋舌,他问:“比起孟洋抄家时候如何?”述怀说:“更多三成。”沈是钦佩的感慨万分,竟有人一生能赚如此多钱,孟洋也算是个能人异士了。述怀问:“大人,账本已得,我们行事否?”“不急。”沈是摆了摆手,而后翻开了账本,他沉眉看了会说,“这账本未免来的过于轻易了些……”述怀说:“清单之物,属下已查,皆为属实。”言下之意,账本应是无误。沈是仍是摇头,“再等等。”述怀称是。沈是在账本里挑了几页无关痛痒的人物,和几页达官显贵背了下来,片刻后,将账本给回了述怀。述怀问:“大人不用?”“不安全。”沈是拿着清单驾马出门去了侯府,阿良拉开朱红深门,一见是他,面上泛起喜色。“真也是怪事,我一见大人便觉得亲切非常。”沈是微垂些头,轻笑了声。他突然想起什么,同阿良说道:“阁老去了,只怕宋知礼心里郁结难开,你与她年幼还一起学过画,有空便去看看她罢。”阿良思及从前,抖了三抖,“大人没见过宋千金小时候刁蛮模样,天天逼我扎双髻,点绛唇,给她做女书童……我……我如今见着她都是绕路走的!”“……怨不得你往日。”沈是顿了下,将未竟之语收了回去。怨不得你往日从来不愿去阁老府。“往日什么?”阿良问。沈是看着他,思绪飞远,想起那个小姑娘牙齿透风的时候。宋奉安问她将来想嫁什么样的人?她搂着自己的脖子说,咿咿呀呀的说,太傅太傅。宋奉安训她,休得胡说。她便一粉嫩的小脸抽成了包子,然后跳到了阿良怀里说,那我要娶这样的天仙姐姐。众人哄堂大笑。阿良彼时比她大五岁,羞的恨不能钻进地里去,但他还必须头发挽成飞仙髻,眉心贴着花钿,嘴巴涂得红红的,哄这个小祖宗。噩梦。阿良摇了摇头,回过神来,想问大人怎么知道我从前和宋千金一道学画的?而转头一瞧,唯有长廊空寂,芳草依依。沈是溜得飞快,因为他发现自己又说走了嘴,害怕阿良继续质问他,便趁着对方发呆,留了句侯爷来了,便跑了。但柳长泽在哪里呢? 第257章 “账本之责,涉及甚广。一经面世,只会令人人自危,社稷动荡。”沈是道:“天地反复兮火欲殂,大厦将崩兮一木难扶。侯爷一己之力,便想与满朝文武抗衡吗?”柳长泽却说:“你呢?”此意自然是指沈是背后的圣天子。“不敢与之较量。”沈是说:“殊死之人,奋力一搏,其意志之坚毅,那是连天见了都会相助的。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为人!侯爷将所有人逼至绝境,便是逼所有人依附外戚,彼时户部、兵部携手,有钱有兵有人心,这才是真正的满盘皆输。”“四年前,我力推新政,以宋阁老为首的清高之臣,骂我变相赋税,压榨百姓,如此祸国殃民,来日必有揭竿之祸!可若不是新政开源,以大齐虚空国力,恐怕早已被周遭虎视眈眈之国给吞并了!哪里还有今日盛世!”柳长泽负手而立,遥看湖中一片残荷,“若因畏惧后果惨烈,便坐以待毙维持表面平静,待到祸患到来时,便不会被风浪席卷了么?”柳长泽将金扇掷向残荷,一片水花四溅,那湖水自金扇处似成了一个漩涡,将原本便已摇摇欲坠的残荷,拖入深渊之中。沈是看着那片湖面重归于平静,才开口道:“侯爷救国之心,令人肃然起敬。但今时不同往日,侯爷为何不愿相信君上?”柳长泽不语。“我一直有一事不明。”沈是向前走了一步,手抚上了汉白玉的栏围,“天下之人,若说希冀社稷太平,无人能胜当今天子。而今账本落于侯爷手中,有千险万难,落于圣上手中,还有一线生机。侯爷既然一心为国,为何却与圣上相争?”沈是顿了下,“难道侯爷是不愿将力挽狂澜的功业,拱手让人?所以不惜赔上社稷做一场豪赌吗?”嘭咚一声,沈是被揪着领口,撞到了身后的漆红柱子上。柳长泽语气森然的压在他耳侧说:“管好你的嘴!祸从口出,沈大人。”沈是皱眉,他竟没想到还真是这个原因,柳长泽名声都差成这般地步了,还争什么功业之名?但眼下不是探究此事的时机。他冷静的说:“账本我已面呈天子了。”“沈是,你好大的胆子。”而沈是却毫不畏惧的继续说道:“虞书远已无用处,请侯爷放她自由。”柳长泽冷哼一声,“你当真不怕激怒我。”沈是说:“我信侯爷不是滥杀无辜之人。”柳长泽松了手,却大笑起来,他想起被他害死的萧将军,被害死的封白衣,被他害死的无数官吏与百姓,他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沈是,你还真的傻得可怜。”他笑着摇头走出了湖心凉亭。沈是心中一寒,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开始失控了。他惴惴不安往府里走,刚一推开门,便见盛意拿着一张卷轴,扑了过来,“老爷,快看!国子监放榜啦!”沈是心不在焉的接过一看,第三十七名,应长望……他瞳孔剧震,吕安!卷轴滚落在了地上。……文通从国子监出来,便一个人去了醉仙楼,他将最贵的酒全部点了一遍,什么菜也没有,恨不得将自己淹死在酒里。“大人,大人,别喝了……”好歹是四品大官,若再这里出了事,也是难缠。“走开!”文通晃晃悠悠的在提起一坛,仰头牛饮,一半的酒水都被他衣服给吃了。他神似痴狂,目中却又泪盈光,“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嗝……千载名!”他哈哈大笑,“再来十坛!”暮霭沉沉,蝉鸣渐渐。文通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胡乱的找着地方,被突出的一截方凳腿绊倒,幸好前方是一张软塌,没将他磕坏了,他伸手无意识的抓着,然后胃内翻涌如海,尽数呕在了床上。“嗝……好酒……好梦……”文通撑起了身子,凭着一线清醒向外扶着墙走去。这一路他想飘似的走着,不知怎的就走到了河畔,他醉意酣然的笑道:“河水太凉……莫想骗我……骗我、轻生自贱……”他哈哈又笑了起来,“偏不叫你们如意!”河畔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之声。文通大怒,“谁!”“出来!”“谁!不准哭!”文通暴躁的绕着圈子找起人来,嘴里的话语也变得越来越快“金榜题名,探花及第,春风得意,洞房花烛,少居高位,人前显赫,哭什么?不准哭!”然后他终于从桥边的角落看到一团黑影。“哈……找到你了……”文通颠三倒四的走过去,却见那团黑影将一篮子的花灯倒进了河里。他连忙趴在河岸上捞了起来。那黑影似乎被他吓到了,缩在了一旁低低抽泣。文通的手在河里滚了半天,一盏灯也没捞着,差点连人都翻了过去,还是那黑影揪了一把。文通气急败坏想将那丢花灯的人痛打一顿,定睛一看竟是个孩子,他训斥道:“你这小童!怎么把希望也丢了!”小童闻言又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第259章 ……沈是说:“你可有对他人说过此事?”福顺两指指天,“干爹身为天子近侍,一举一动都事关生死,福顺岂敢向外透露分毫!”沈是轻拍他肩膀,“你放心,此事我不会外传。你也别说于你干爹,只当完全不知情便好。”福顺连忙点头,他除了求沈大人守口之外,已是无计可施,若因他害了干爹,他更是凌迟不足以抵罪。沈是无确凿之证,自不会于此危难关头打草惊蛇,多避着就是了。不过什么样的人可以牵制吕安?能不能将计就计呢?沈是不能耽搁太久,他安抚好福顺便去上朝,只是走得匆匆,乌纱帽上挂了一朵小小的梧桐花,淡绿色的,贴在正中心的位置,像颗白玉翡翠一样。这是深宫里的花。沈是在去往金銮殿的路边小树下,整了下自己的衣物,怕落下什么痕迹,此时却见柳长泽路过。他立马走了出来,“侯爷,昨日之事……”沈是说不下去了,柳长泽突然很认真的看着他。沈是经受不住的飘开了点视线,柳长泽却贴近了他,然后往他乌纱帽上吹了口气,淡绿色的梧桐悄无声息的飘落下来。那动作太轻,沈是一点儿也没察觉到,反而有些紧张,整个背都绷紧了,但这里是皇宫,周遭还是不少上朝的同僚,沈是矜持的向后退了一步。然后说:“侯爷,虞……”只见,柳长泽忽然摸了下他鼻尖,沈是整张脸都红透了。柳长泽轻笑一声,然后将摸过鼻尖的指节揩在沈是肩头,一条被润湿的深色痕迹显出。沈是半截身子都酥了。他说:“沈大人打哪上的朝,能出这么多汗?”沈是哑口无言。柳长泽显然也不想听他答案,左右不过是去见圣上了。柳长泽转身离去。沈是心里发虚,柳长泽这是什么意思?会不会看出什么了?沈是看着柳长泽深紫云鹤的背影深思,忽见前方抛起一碧色影子,直直往他怀里飞了过来,沈是下意识去接,却是一把玉骨折扇,通体透亮,连一丝杂纹也无,尤其是那冰凉之感,让人直觉深处山林萧瑟处……扇下还悬挂着一枚月白色长流苏,一晃一晃的来回飘荡。沈是毫无君子之姿的打开玉骨扇,猛摇了起来,这天气着实太热了,叫人悸动难耐…………河曲萦带,杨柳依依。沈是驾马而行,那河曲由青又变成了粉,越往上走色彩越多变,时而紫,时而蓝的,行至尽处,沈是看见一片布织的花海,挂一节又一节的青绿竹竿上,美轮美奂。一缚棕红色攀膊的女子见他,问道:“公子是来买布的吧,从这往前走一里地,有间‘子安斋’。”有人搭话,沈是下了马:“从前不是叫‘宣锦阁’么?”那女子笑道:“原是熟客,三年前就叫人买了,听说现如今的东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沈是若有所思的摇了摇玉骨扇。那女子忽然睁大了眼,“你这流苏……”沈是见她这般,便双手奉上于她细瞧,“有何异样?”女子放于掌心仔细端详,不禁叹道:“是了,没想到今日还能见到这款流苏。”“愿闻其详。”那女子归还玉骨扇,“往日我们子安斋,不,之前还是叫宣锦阁的时候,便是因这款流苏受当朝沈少傅赏识而闻名四海的,后来店名气大了,东家便觉得物以稀为贵,再也不卖此流苏,只摆于店中供人观赏,一时间名气更盛三分。”女子说罢收起了竹上布料,“但这也使得此款流苏越发少了,自新东家来了后,竟连店中也不让摆了。”女子摇头,“暴殄天物啰。”子安斋的新东家自然是侯爷了,沈是越发了解柳长泽的执念,便越是愧疚万分。但同时也更加坚定了不能让柳长泽发现的决心。不能让柳长泽知道他最敬重的老师,竟然对他抱有这样龌龊的心思。沈是问:“往日我来时,记得此处有一间雅致的别院,如今安在否?”女子一听便激动起来,“你……你是虞姑娘的朋友吗?”沈是闻言,面露喜色,果然是在这里!“正是。”沈是道:“你可曾见过她?”“何止是见过,我们坊里的姑娘盼她的香,那可是盼星星、月亮一般的!可虞姑娘性子冷,我们在她面前都不敢说话,再说那院子是东家的院子,万一得罪了她可怎么办……”女子从腰间香囊处取了几锭银子,羞涩的说:“公子既然认识,能否替我购上一些,听说虞姑娘的香不仅芬芳诱人,还能美容养颜……”沈是心下宽慰不少,虞书远总与他说侯爷待她不错,可不亲眼见上一番,总是不得安心。 第261章 沈是骇然。但这笔钱,他仍是收不下手。虞书远忽然又软了下来,她实在是善于玩弄人心的,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她不需要诡计,万事只凭心便恰到好处。“阿是,你就让我,替宋阁老道个歉吧。”沈是眼睛骤红,鼻腔发苦,这是他一生难以逾越的心结。虞书远向他躬身一拜,便要向外走去。沈是问,“如此,你日后有何打算?”虞书远顿了下,似乎意识到,今日之别,便有可能是江湖难逢了……她转了过来说,“阿是,你知道吗?”“前些日子,我看了一个话本子,里头谈及苏州城,园林风光美如画,尤其是城里的水榭歌台,更是别具一格。我当时想,他定是没见过琉璃台,千里烟波,万家灯火,孟洋为了留住我,建过比山雨还美的景色。”虞书远向亭外看了看,目光悠长。“随后书中提及了苏州园林的一个轩,说那轩极为怪异,十分狭小,竟只能容纳一人,我道这样的建筑也能称之为‘轩’吗?连二三好友不得聚,何尝还有惬意光景……”虞书远突然问,“阿是,你猜猜这样的亭子,会取个什么名字?”沈是抬眸,有风撩起他额前碎发,他说:“应是——与谁同坐。”虞书远笑了下,像垂在池面的花影,让人心生宁静。“阿是高才。此轩便名“与谁同坐轩”,倒不知东坡居士见后人如此巧思,会否惊叹。”“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虞书远道:“明月、清风、我。”沈是也感叹道:“昔日有醉翁之亭,意不在酒而在于山水之间。今日有独坐之轩,与清风明月相伴自在悠然,论其境界与风骨,实乃登峰造极了。”沈是摇头,“而我与你聚之亭中,却罔顾此间风景,受凡尘琐事之累,的确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我亦是这般感慨。”虞书远点头,“往日我自诩风流,每每赏景必要去最高的山,最清的海,将凉亭水榭当做歇脚的驻点,但凡沾了点人气,便觉得庸俗至极。”“是而,我从未认真看过琉璃台的美,如同我从未认真看过孟洋的好一般,狭隘至极。”沈是听了疼惜万分,他问道:“你可曾后悔?”虞书远却狡黠的笑了下,“若我悔了,阿是还要赔我一个孟洋么?”“……”她见沈是焦急,便大发慈悲的没有吊他多久。“我不悔。那是他欠青君的。”她说:“但我也不恨他了。我往日总觉得我和他的账是算不清的,直至方才,我忽然明白了,他千般伤害我,又万般对我好,不过是怕我忘了他……”虞书远笑了笑,将手放在了脖子上的杜英吊坠上,她一手扯了下来,然后丢进了池中。沈是猛然起身,激动到失语。“我不会记得,也不会忘记。”她伸手自亭外虚抓了两把山风,“孑然一身时,才能跳出物外,赏风品月……”她转过头来,眉目间又仿佛回到了十几岁时的豆蔻少女,“阿是,待我去了‘与谁同坐’轩,便给你画一幅全大齐最美的风景!”他此时才恢复了声音,“你!你的手!”虞书远与他挥了挥手,“阿是,洛神医用侯爷的方子,治好了腿,也治好了我。”“所以不要为我担心……我虞书远是大齐首屈一指的丹青传奇,一枝独秀的制香圣手,你只管守好你的山河,莫叫我流离失所便好了!”沈是终于会心的笑了,他向虞书远拱手拜礼,“静候虞圣手佳作,愿清风明月时时伴,江山万里永不老!”两人相视一笑,只觉天高海阔,心境澄明。……沈是差不多是哼着曲回府的,手里的玉骨扇被他挥舞的像只蜜蜂的翅膀,虞书远的手对他而言,那就好比最喜爱的徽墨被摔碎了,还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徽墨。他正悲痛欲绝到不知如何是好,却不知何时被人妥帖的用金漆修补好了,非但没失去半分雅致,还多添了几分光泽!沈是高兴的恨不得下一秒就见到侯爷。于是他找了个拙劣的借口。“多谢侯爷赐方救治书远,下官不胜感激!”“沈大人的感激就是两包茶叶?”柳长泽嫌弃的提了青黄色的茶包来回晃荡。沈是反驳,“此乃宋阁老所赠,其价值何止千金!”柳长泽漠然甩在桌上,朝阿良招了下手。沈是疑惑。只见阿良吃力的推了九尺高红酸枝柜,一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满了一柜子的“六安瓜片”。沈是不服,“瓜片不值钱,阁老所赠才有意义。”阿良啧啧感叹,沈是真是低估了侯爷对太傅的执念,那只要是太傅喜欢的东西,我们侯府怎么可能少的了。 第263章 “夫人此言郑重,大人对小人有再造之恩,小人自会结草衔环以报……”阿查子说此话颇有点人小鬼大的感觉,乌溜溜的眼睛一直骨碌的转着,冉娘忍不住捏了把他的脸,若自己不是新嫁未久便守了寡,想来孩子也该这般大了。“你几岁?”阿查子说:“十四了。”冉娘诧异,“扎着双髻又这般小,我权当你才八九岁呢……”阿查子垂了眸,“阿婆只教过我扎双髻……”冉娘捏了捏他包子似的小脸,然后伸手爬至他双髻的红绳处,轻轻一抽,满头青黄之发便落了下来,“长大了,便要束发戴冠了,不然等过几日国子监筳讲,先生定要骂你一个衣衫不正了。”冉娘巧指如飞,教他如何挽发,阿查子聪慧心巧,跟着走了两遭,便也束的似模似样的。冉娘说最后从自己发上拔了一支玉兰簪,握着阿查子的手别了进他发里,扶着他的小脑袋,让他看着铜镜,“你瞧瞧,一下便是个小君子了呢。”阿查子看着昏黄镜面上映出来的自己,那一下便脱了稚嫩变得有些像河畔公子哥一样的人,忽然眼睛全红了……冉娘不解问他,“怎么了?”只见阿查子忽然转身扑进她怀里,低低的哭了起来,“我……我若…………我若有娘亲……今日也会替我束发吗……”冉娘鼻子一酸,拍了拍他后背,柔声道:“会的,会梳的比这个还要好看。”阿查子良久才缓过来,看向冉娘的眼神里不禁带了些依赖,他跪下叩首,“多谢夫人教我束发,此情阿查子必定铭记终身。”冉娘依旧是温柔的看着他。心里说道,是我要谢你,谢你圆了我一个遗憾。“你若真要谢我,帮我一个忙可好?”冉娘说。阿查子当仁不让,“夫人尽管吩咐。”冉娘手放到书页上,将那支香取出递给阿查子,“你明日见到大人,替我将此物交给他。”阿查子应下,却不知这算什么忙,他又稚气的问了句,“夫人可有话交待?”冉娘想了想,同他低语二三。……常尚书摆的流觞曲水宴,那真叫个酒池肉林,他虽师从宋阁老,但为人浮夸爱炫耀,有几分不起眼的小聪明,照说这般浑水摸鱼之辈如何能当上尚书之位?却是他有两门神技,一是忠君之心,二是能屈能伸。若有人说没看出来常尚书有多忠君,那你是不知道常家家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常尚书家三代忠烈,为国捐躯,偏生到他头上是独子,又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他父亲气的要将他送入宫中做太监,还是被先帝拦了下来,说之遇从小喜爱礼乐,见识广博,不若来礼部试试。常尚书死里逃生,自是发愤图强,加之他从小喜好玩乐,什么奇珍瑰宝没见过,歪打误撞,竟让他在礼部出尽了风光。这二呢,便更有意思了,譬如庆功宴上沈是给了他女儿那等羞辱,换作常人早就不共戴天了,到他这反而成了,“哎呀,不知道沈大人和侯爷还有这一段情分,往日多有得罪啊,今夜老夫开宴,沈大人可不许不来!”他又勾着沈是的肩,嘿嘿笑道:“若是沈大人能把侯爷一同带过来,那老夫定要重谢沈大人!”这事行的尴尬,但又绝妙,他若避而不谈,让别人更加笑话。但他若是与侯爷沈是都知交上了,反而叫人摸不清,不好多言。沈是也知他如意算盘,便故意说道:“尚书好意,但侯爷命下官今日必寻一珍宝,实在难以抽身……”常尚书势在必行,“沈大人尽管说来,天下珍宝,莫有老夫未尝见的。”“尚书大人肯帮忙,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沈是说,“侯爷说,他要诗仙李太白饮酒的杯子。”“……这还真的难倒老夫了。”沈是叹气,“可不是,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大人说,我去哪里寻个能盛琥珀光的玉碗来……”常尚书却猛拍了下手,“有!有了!”沈是欣喜,“大人可是见过?”常尚书显然格外兴奋,他终于寻到能显摆自己藏物的时候了,“沈大人可知,西域有一种酒只能在夜里喝?”“闻所未闻……”常尚书摸微仰着头,眯着眼睛,像只骄傲的老孔雀,“这还不是最特别的,最特别的是这酒会发光。”沈是惊奇。“老夫不才,却恰好有这么一坛,沈大人今夜赴宴便知晓了。”沈是为难,“可我仍要寻玉碗……”常尚书却拍了下他后背,“沈大人怎还不懂?世上哪有什么会发光的酒,自然是会发光的器皿。你今夜带侯爷来,我便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玉碗盛来琥珀光。”沈是咋舌,“啊……大人说的可是夜光杯?!”“嘘。”“这不是前朝便失传了么……”常尚书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沈是拱手,“下官今夜定准时而至。”…… 第265章 因着此事,他还被父亲责骂了没出息,眼下见着文通,一股火便蹭蹭的冒了起来,“我乃当朝户部尚书侄儿,怎来不得此处!”文通目光沉了下来,却不愿与他纠缠,拱了个手便打算走人。但这小子心中有气,便拦到了他面前,“喂,文大人,往日你砸我珊瑚,让我当着国子监众监生之面丢脸,因你不知里层干系,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日后对我放客气点!”文通松垂的手瞬间攥紧起来。他又用脚轻踢了下文通,“文大人,知道没?”文通目光凶狠的扫了他一眼,然后将酒壶甩至空中。柳安民向后退了步,有些被吓到。那酒落下,文通一手捉住,深吸了一口气,拔掉酒塞,仰头饮了口。时间越久,柳安民便越有些慌了。酒饮尽,文通随手将壶丢了,缓慢走近柳安民。柳安民便眨着眼,有些抖了起来,颤声道:“你……你别乱来,我堂叔可是!”“户部尚书。”文通笑了下,“我知道了,柳小公子……”他又转身离去,轻声像唱小曲似的念道:“知……道了……”时值夜深,树叶萧瑟,蝉鸣依稀。此情此景配上这么个人,不禁让柳安民心中有了两份畏怕,但他仍是用力踢了一脚酒壶,“知道就好……!”“砰”那酒壶撞至远处墙上,骤然炸开,发出刺耳一声响,教柳安民咽了口口水。文通醉醺醺的回府,一推开门,便见冉娘点着一昏黄豆灯等着他,桌上还放着一碗汤面,是他最爱的素斋面,能品到最浓郁的汤汁。他上前牵住了冉娘的手,“不是说了,早些睡么,为何又要等我?”“大人今日饮酒又没有吃东西垫底吧,我若不等你,伤了胃如何是好?”冉娘松开他的手,转而去拿筷子挑起面顺了顺,“面快凉了……你以后可不许在这样了!”“好!谨遵夫人教诲!”文通却也还是醉了,动作蠢笨的坐在了椅子上,他唆了一口面,还故意发出津津有味的声音,“想每天都吃到夫人做的面!”他又撇了撇嘴,“却不愿夫人如此辛苦……”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冉娘却不如往常一般的接话,而是上前替他拆起冠帽,“这般孩子气,今日又遇上不开心的事了么?”不开心么。也不至于。那样的孩子能对他造成什么威胁。只是之前得罪了柳尚书,不过三日便被他一纸宣榜,击碎了美梦。若他此番强横又被闹了出去,便是真的不识抬举了。文通不语,又唆了两口面,便见了底,夜里吃多积食,冉娘说的。他忽然转身抱住了冉娘,一颗长发松散的小脑瓜在冉娘的小腹上乱蹭着,嘴里嘟囔,“我家夫人怎么这般好呢!”冉娘眼底落下一滴泪。她缓缓下蹲,埋进文通怀里,软绵绵的说道:“大人也很好,我此生不悔嫁作大人妻。”冉娘一贯羞于将这等事挂在嘴边,是以,文通心里总是不上不下的,既担忧她放不下沈是,又担忧她不喜欢自己,而今听了这一句,那真是整个人都酥了,高兴地几欲死去。他忙将冉娘抱了起来,激动的转了两个圈,而后摔至床榻上,他目光缠绵,落在冉娘唇上。临近相触之时,他别开头去,“我饮了酒,不好闻。”冉娘没说话,只仰了点头,吻了上去。这一吻,亲的让人心碎,若是文通没有喝那么多酒,许是品出里头一点绝望。而此时文通只能品出如愿以偿的欢喜。心意相通的吻,往往是纯粹的,不带任何情|色的意味,只有依赖,爱慕与心动。文通将人搂在自己怀中,发出满足的喟叹之声。冉娘脸贴在文通胸膛上翁声道:“大人,若我那一日老去身死,你还会记得我吗?”“瞎说什么,冉娘在我心里永远不会老去。若是死了,那我便一道而去。”冉娘却搂紧了他的腰,“我不许。”“怎这样刁蛮。”“大人要答应我,若我有一日去了,大人也要每日如常,好好吃饭,喝酒的时候要记得垫食,最好再纳……再纳一门、美娇娘……”“傻姑娘,怎还把自己说哭了,你放心,我不纳,我除了你谁也不要……”冉娘耍赖似的往文通怀里钻了下,“那大人可是应了我?”文通皱眉,他总觉得说“死不死”的不舒服,沉默了许久。冉娘便作势要起来。文通忙将她抱下,“都依你便是了。” 第267章 沈是想了想,犹豫的说:“此例从未有之……”承明帝陡然站起,甩袖向外阔步而出,留给沈是一句。“从朕始起!”……早朝时,沈是不知柳长泽为何频频回顾于他,侯爷平日虽也有看他的时候,但那都是仿佛被人拿刀架在脖子,极为不情愿的一眼。……事出反常必定有妖。但沈是思来复去许久,也想不出有什么能让柳长泽这般上心的理由,或许……或许……他异想天开了一瞬间,万一柳长泽是被他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呢……一下朝,柳长泽依旧是第一个走出金銮殿的人,沈是揣着他那一点不为人知的小心事,一如既往地跟在柳长泽之后。若是柳长泽寻他有事,便会停下来同他讲两句,若是无事,他便是主动去撩拨,柳长泽也不会搭理他分毫。沈是暗自埋汰,不禁怀念起了做太傅时,天天扶着他手,怕他磕着碰着的贴心小棉袄。但今日显然是不太一样的。沈是看着前面与他一路保持着不远不近距离的柳长泽陷入沉思,照说柳长泽平时走路吴带当风,而他讲究徐徐而行,因不一会便该拉开距离……而眼下这状况,有点意思。沈是故意不上前问话,看他究竟想做什么……直至宫门口,柳长泽停了下来,沈是也停了。半响后,柳长泽没动,得,等不到小侯爷主动的一天的,沈是认命的向前走去。但柳长泽的脸色着实难看得紧,沈是诧异道:“侯爷怎么了?”柳长泽沉闷的哼了一声,极为不爽的说:“沈大人的薄情寡义之心,真是连本候都自叹弗如。”沈是拧起了眉,“下官不明……”“你今日上朝如此晚,难道还没听说文夫人坠河身亡之事?沈大人,满朝文武何人不在议论此事,你说不明,未免太道貌岸然了吧!”而沈是的脸色瞬间煞白,他抓着柳长泽的手,颤声问,“文夫人……哪个文夫人……”“自然是国子监祭酒文通夫人。”沈是惊愕,怎么会……他想起那日冉娘问他的那些话……原是如此!“侯爷,能否借马一用!”沈是神情悲痛焦急,不似假话,柳长泽看了眼他紧抓自己的手,默了两秒,而后将手中马鞭丢给了他。沈是疾驰而去,他倒是第一次见沈是这般不顾姿态的驾马,还颇有几分飒爽之意。柳长泽目光深不见底,若是沈是上朝却不知此事,那他去了何处?……沈是赶到文府时,敲门半日无人应,他急的满头大汗,许久以后,竟是应长望来替他开的门……“你怎在此?”应长望说:“我今日恰好在顺天府帮忙,见了尸首,便快马加鞭来通知文大人了。”“尸首……是冉娘吗……”“是。”沈是闭眼。他一脸哀色缓了一会才问,“文大人情况如何?”应长望道:“文大人现下有些失控,沈大人要吊唁,最好等过两日拜祭再来吧。”却见沈是直接走了进去。入了正堂,沈是才明白“失控”是何含义,才明白为何久无人应门……文通悲痛到抽搐,嘴里发出呕哑嘲哳的呜吟声,身上按着七八个小厮,那手脚压在他身上都发白,仿佛一松了手,这人便会直直往那黑色棺木上撞去。沈是一步一步的靠近棺木,那棺木没有盖上,他一看便落了泪,完全不受控制的流淌,心痛的像是被凌迟一般。沈是愣住了,这不是他的感受,他虽然唏嘘悲戚,鼻子发酸,胃里泛苦,但绝不会落泪。他与冉娘的交情毕竟还没有深到那种地步。这不是他。沈是后背蓦然发凉。他想起上次骤然痛晕的事情,难道是原主感受到了冉娘的别离之意,若是如此,原主究竟死了没,他又还能活多久,那团火,那道符,有没有用……他要抓紧时间了。而周遭却消失了文通的悲鸣声。小厮面面相觑,却见文通忽然不挣扎了,一双眼也从方才癫狂入魔的状态清明起来,变成了一道淬了毒的光,直直射向沈是。这吃人的眼神看的小厮更不敢放手了,生怕自家大人疯起来不认人,万一伤着了沈大人,日后被侯爷秋后算账如何是好……“放手。”文通冷静的说,但发出来的声音沙哑的难听。 第269章 上写着:三世因果,循环不失。这是他方才从冉娘袖口找到的。傻姑娘,夏末了,河水也很冷的。文通仰着头落泪,他面前仿佛出现了个柔弱女子,拿着一张纸条惊恐万分的模样,那是他最疼惜的人啊……怎会有这么恶毒的签语。三世因果,循环不失。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他的傻姑娘平日连几文钱都不舍得花,怎么会突然用五十两去解签……文通光是想想便心如刀割。你怕什么……要报应也是报应到我头上啊!!!你为何要抛下我,傻姑娘,因果报应也是挡的了的吗?他明明昨日才以为得到了救赎,他的冉娘终于喜欢他了,他害落榜的阿查子也被他找回来了,一切都还会好起来的……他拉着冉娘的手痛哭流涕,“为什么……为什么命好的人,死了还能重生……为什么命苦的人好不容易得到了……偏偏都是失去……”文通指天大骂“天、苍天、你无眼!!!你若有眼,为何不冲着我来!”轰隆,墨色的天突然被紫色惊雷撕裂,然后狂风暴雨袭来,像是要淹了这座城般的猛烈。阵阵惊雷丝毫不停歇,那紫白色的光照在文通脸上,照的他从怨怼到愤怒到——恨。他放下了冉娘的手,合上了棺盖,他沿着棺木走了一圈,贴着棺盖吻了一口,“该死的人不是你,是他。”他语气渐冷,“既然天不公,我便替天行道。”屋外的雨愈来愈大了,那雨水蓄的都淹近了堂内,淹没了文通半截缎面靴子。他看了眼,大步向风雨里走去。……沈是胸口疼的睡不着,在床榻上四处打滚,那雷声又吵,轰隆隆的响个不停,教人心烦不已。又是一道惊雷落下,他忽然感觉了雨水,怎么漏雨了么,他睁着湿漉漉的眼看去……原是侯爷推了门,被风卷进来一阵夏……不对,立秋了,是一阵秋雨,凉飕飕的,抚摸过他的疼痛。沈是佯装无事的起了身,只是动作很缓,每动一下被抽着一次胸口的疼,“今夜如此大风雨,侯爷匆匆而来,是有急事吗?”“你不舒服?”柳长泽合门问。“没有,雷打的心烦罢了。”尽管一路过来玉轿金伞的,柳长泽浑身仍是湿了一半,沈是拉开了竹林七君图柜的门,从里头挑了件自己最宽大的衣物,干巾和一件云青色的外氅,“侯爷若不介意,不如先换一下?”柳长泽瞟了眼,却没有换,他说:“秋狝改冬狩了?”“侯爷怎知……”沈是心头一跳,今日紫宸殿只有他、吕安、圣上三人,难道吕安是……“我若要查,世上没有查不出的事。”柳长泽眸深似海的看了他一眼。听此言,沈是反而放下了心,他笑道:“侯爷若查好了,今夜又为何寻我?”柳长泽眉头下压了些。沈是识时务的说:“确有此事。”“愚蠢。”柳长泽厉色道:“付家军调兵半数支援西南,且主将负伤,正值最薄弱之际,你手持他贪佞铁证,却不趁秋狝之礼一举拿下,反而要等他满胜归来,全然无敌手之日吗!”沈是胸口骤疼,后面半句已经听不清了,微弱说:“此乃圣上之意……”柳长泽愤然无言,鬓上的雨水顺着他脸颊划过,身上一片深一片浅的,看的沈是像似湿在了自己身上般。沈是无所顾忌的走到了侯爷身边,一手拿起了案上干巾,试图替他擦去风雨。柳长泽本欲喊他停下,却见沈是捏着干巾尾部的手一直在抖着,他慢了一秒,再开口时,沈是已将绵软干燥的白巾轻轻的罩在了他头上……像团白云一样,恰好遮住他视线的一半,也恰好遮住视线中沈是的脸……柳长泽连呼吸都不敢重一下。他静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双脚,轻踏着桐木制的木屐,脚步虚浮,微微带晃,偏又似强逼着自己维持着那一线仪姿,每一步都不敢随意……像一个病重的人。柳长泽抓住了沈是的手。纵然饮鸩止渴,他也甘之如饴。“侯爷莫急,圣上此行不无道理……”柳长泽忽然如烫到般松开了沈是的手,他方才竟有令人唾弃之思……柳长泽不禁拿出了对阵千军万马的防备劲头来。沈是只当他是潜意识抵触别人靠近,见他放手,便将干巾扯下一些,天光乍明。柳长泽眼睫颤抖,沉邃的眼底流露出一丝不明的失望。 第271章 “长望,你为何不去?”“文大人酒量好,我等你们再灌一些。”那人锤了一下应长望胸口,“数你最会想,左右我也是喝不过的,先去凑个热闹!”应长望却悄悄换了一坛清水入酒壶,趁着文通空壶之际,递上清水壶于他,“敢情先生赐教。”文通一饮,目中又对他多了感激之色。聪明不难,机灵少见,文通喜欢这样抓住一切机遇的年轻人,像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般。应长望:“学生服输。”文通哈哈大笑,一番车轮战的攻势下来,竟没有人打败他,文通摇头,这些纨绔实是做纨绔都不够地道。有杂役进来上菜,多看了文通两眼。邻室听着喧闹非凡的柳弥说:“文大人之前还苦闷不已,怎爱妻亡了,反而故意示好起来?”柳元宣摸了下仙风道骨的胡须,“人嘛,都是失去后才懂得珍惜,于他而言,官位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怎能不卖力一些。”柳弥夹了颗花生米,嚼尽后方道:“宣榜之事,换个人做主考官便是。父亲为何如此赏识他,竟连吕公公都不惜动用?”“换人容易,大器难觅。”柳元宣说:“国子监受清流掌控多年,固若金汤,而此人竟凭一己之力稳坐祭酒之位,且如鱼得水,未受任何排挤,其交朋之远阔,心思之缜密,难以衡量。若能得他襄助,日后烦心事能少上许多……”柳弥却摇头,“他薄才有几分,但心量不宽。儿倒以为大理寺沈少卿是个人物,且有投诚之意,父亲缘何不考虑他?”邻室已有人喝至浓时,击杯奏乐起来……“你若见过侯爷为新政走火入魔的样子,便不会用他的人。”“何意?”“新政初始,侯爷亲巡各知府,访查压榨剥削之事,所杀酷吏不下千人,威慑四海。以此鹰眼铁腕都辨识不出来沈少卿二心,还被他牢中传信,令人匪夷所思……”柳元宣饮了口茶,“便算沈是城府极深,瞒天过海,但为何那日你赶至牢中,东窗事发,扫帚尽断,而侯爷却容他安好至今……”柳弥打岔道:“不是因为侯爷喜欢他?”柳元宣笑道:“侯爷被先太傅教傻了,一心只有大齐社稷,他如今为了削柳家之势,连萧将军都下得了手,你当他会把一个相识不到两年的人放在眼里?”“父亲是指侯爷动不了沈少卿?”柳弥愣了下,一只手指了指天,“若连侯爷都动不了……那岂不是……那一位的人?”柳元宣不语,给他夹了一块翡翠红豆糕。柳弥疑惑道:“既然是那位的人,为何让孟夫人救付将军,又助我们洗清嫌疑……”柳元宣想不出好的解释,摇了摇头,“我原有一些猜测,但他与圣上商议秋狝改冬狩,便开始愈发不懂他了……”“所以此人,不是我们能掌控的。”柳弥听得此话,失神了一会,欣羡的想到,自己会否有一日能成为父亲口中不能掌控的人。柳元宣没为沈是费几分心,毕竟他们现下如日中天,连圣上的折子都要过他的手,他怕什么!再说了就算为难之际,他也有力挽狂澜之策。柳元宣精光一闪,他问道柳弥,“近来麟儿学业如何?可还有向萧贵妃禀进程?”“麟儿天资聪颖,学什么都似模似样的。”柳弥道:“贵妃那一如寻常,每三日一禀。说起来昨日贵妃说了件趣事……”“哦?”“说是小孩子忘性大,前两月的时候还天天哭向贵妃讨要沈少卿哥哥,而今却连沈少卿是谁都不记得了。”柳元宣的抬头纹挤在一起,笑了起来。……沈是心中愤愤然,十天了,柳长泽自上次雨夜离去后,十天没搭理他了。你老师都不知道能活多久,还不赶紧珍惜一下所剩不多的时光!沈是气成了河豚。于是他大半夜的吹了个哨声,引的一只白隼斜飞进来。白隼一见他快活的不行,连忙缩起了翅膀,乖巧的往他被窝里钻,半截小脑袋也学着沈是露在外边。沈是还没来得及感慨,“还是你最好”、“我两都被抛弃了”之类云云,便见这白隼突然像死了一样的挺尸不动。沈是不解,他戳了戳白隼。白隼吓得直接扑棱翅膀飞走了。沈是一脸懵然,只觉自己悲惨,拿起床头的紫竹萧便吹奏了起来,吹起了“东风恶、欢情薄”,又觉太过换了首“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一下陆游,一下姜夔,哀愁便走偏到边关战事之上,最后竟留了一声“长河落日圆”收萧……沈是思着金戈铁马入了梦。屋外风声剧烈,一会南一会北的,摸不清方向。那白隼又悄咪咪的溜了回来,嫌屋外吵,用两翼捂住了耳朵,无声咒骂了两句外面的人,而后在沈是锦被之上寻了个舒适的地方,合上了眼儿。“滚出去!”盛意一掌接着一掌,誓要将顺和打出沈府。顺和却道,“保护侯爷是我的职责。”“呸,侯爷每夜听完萧声便走,那像你死缠烂打和狗皮膏药一样!滚滚滚!”盛意打烦了,直接跳进屋里,将门一锁。屋外响起了渐远的脚步声,盛意看着窗户上他用墨画出来的一个人形轮廓,垂下了眼眸。片刻以后,那线条轮廓被一道黑影契合的填满。“呆子。”盛意暗骂。 第273章 客人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小二眉开眼笑的拿着走了,那里还有什么心思管他古不古怪,只是离去时,听客人像是吹着什么哨声一样,有点尖利,像一只哑了公鸡。小二后背起皮,抖了一抖,脚步又快了些。……暮色降临,国子监典簿今日值守,他正一间一间的封着院门,却见律学楼还点着灯,他心下诧异,今夜监生们不是与文大人出去了么?“何人在此?”那灯火晃了下竟灭了。典簿举着烛台走进,只听一声软糯,“惊扰典簿大人了,是小人阿查子在此。”阿查子人长得水灵,又伶俐聪颖,一下子便俘获了国子监一众老学究的喜爱,恨不能倾囊相授。典簿一听是他,喜上眉梢,将几个烛台都点了起来,室内一片亮堂,“既然来了,何不把烛台都点了,黑灯瞎火的,我还当是进贼了。”阿查子窘迫道:“阿查子一介书童,能进国子监学习,已是万福了。”那典簿叹了口气,“你呀,文大人连各学室钥匙都给了你,对你看重之心,我见是任何监生也比不上的。你怎还如此小心翼翼,尽管学便是了。”“承蒙大人厚爱,但小人也要识情知趣,莫让他人闲话。”“不骄不躁,品行淳厚。怪不得众大人都和我说,你是个可造之才。”典簿笑了起来,走进看了下他案上的书,“你在看律学?”阿查子点头,“一些浅薄之论,让大人见笑了。”典簿值守无事,又碰上了他,便想指点几番,他拿起阿查子的批注看了看,“……唔,你这字有些眼熟,让我想起了大考一位学子。”阿查子一怔,难道还有大人记得他的卷子?“惩之于小,所以诫其大。惩之于初,所以诫其终。”典簿大人感慨,“那学子以《大学》此言为题,直击立法者初心,振聋发聩,实乃记忆犹新啊……”竟真是他……阿查子一喜,他正不知自己为何落榜,此次倒是可以试探问问,说不定于学业又能更近一层,“大人如此赏识,为何没有点他入榜,可是有何处不足?”典簿挠头,“入榜了啊……”阿查子愣住,窗外忽有大风过,吹得烛火明灭摇曳……“唔……我记得当时还争论着应点第一还是第二来着,我投了第一,但多数喜欢另一位的革新之作,颇为遗憾……”典簿摸了摸自己下巴,撇起了嘴。“咦,你怎么哭了?”“没……风大吹了眼吧。”阿查子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句话的,躲闪着去关窗户,不慎撞到了一支烛台,他连忙去扶,又被烛泪烫红了一片。“哎,你平日心细如发,怎今日毛手毛脚的,且等等,我去给你拿个药膏来。”“多谢大人……”阿查子颤声道。典簿走后,阿查子收拾着律学楼,小手攥成了拳,不可能的,大人待我如此好,不可能是那等卖官鬻爵之辈,许是同题呢,引用《大学》不是很正常的嘛……阿查子提笔舔墨,依照记忆,写下了他当时考卷的第一段。然后吹了灯,合上律学楼的门,静静等着典簿回来。一晃多时,典簿举着灯笼匆匆而来,“你怎么出来了?”“夜深了,文大人差不多回来了,小人也该回府了。”阿查子抓着手里宣纸,踌躇不已。典簿将药膏递给他,“那你回去记得好好涂,一日三次,文人的手,那是千金不换的。”阿查子点头,向他行礼告辞,方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又跑了回头。“典簿大人……”“嗯?你落了东西?”“没……”阿查子从袖中拿出宣纸,举起灯笼,“请大人看看,方才所言之卷,是不是此文?”典簿年纪大了,看不太清,眯着眼贴近,阿查子手背落下一滴汗。“对对对!正是此文,今日重看仍是不落窠臼,令人耳目一新啊!”典簿回味的说:“看来你和江监生关系不错啊,多和他学习有益曽进……”江监生,江若晖,他原本便奇怪为何国子监门生似乎除了应长望,没有什么他觉得才学出众的人。但想想应长望这般才华也才排三十七名,他落榜也不出奇……而今、而今……“阿查子,阿查子?想什么呢?快些回去吧,莫让文大人久等了。”“啊……嗯……好的,大人慢行……”……沈是今夜也在长萧舒胸臆,许是太过烦闷,起身开窗透气。他方一推开镂空海棠窗,却见一人坐在不远处的月色下,与他对望。那人神情淡漠,唇薄如纸,一双眸子黑不见底。见他看过来,一个眼光都不屑于留下,便起身掸了下衣摆,微仰着下颌,矜傲的离去了。沈是痴在窗前,喃喃念出一句,“任是无情也动人……”秋夜庭院里,竹叶萧瑟,疏影横斜,唯有桂花幽幽的渡来清香,这香萦绕着不散,像是一场旖旎幻境。“老爷,半个时辰了,你还要在窗前站多久……”盛意突然吊挂在窗户上。 第275章 应长望大笑,“好一个路不同。我萧家为大齐鞠躬尽瘁,没想到最后竟是你们这些权贵争权夺势的棋子。”“你也莫在这里假仁假义的行善事了,我不会与你为谋,而今不杀你,不过是屈于人微言轻不得已罢了,若我有朝一日起势,第一个不会放过你。”“侯爷今日不杀我,恐怕是没听过养虎为患的典故。”应长望一点不虚,他和侯爷现下有同样的目标,保证萧家军安稳。柳长泽看着他这般野性,却勾起薄唇一笑,“你若有本事,尽管来取。”应长望一闻此言,直接出掌向他面首擒去,暮色里顺和欲动,柳长泽摆手不允,霎时向侧一偏,应长望早有预料紧接一个回旋攻起对方膻中穴。柳长泽身姿矫健,向后一弯,脚尖飞起向应长望踢去,应长望不得已后退,柳长泽悬空一个后翻,玄色金纹的衣袍于夜色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他平稳落地,略带挑衅的看着应长望。应长望挑眉,收起了眼底的散漫,燃起了久违的战意。他身法骤变,行招如流云飘然,却又招式简单,将柳长泽逼得节节后退。柳长泽来回躲闪已是极为吃力,而他明白,应长望只是在使花招,他一个沉眸,凛声道:“所向披靡的敬云拳,竟是个花架子吗!”却见应长望冷哼出一笑,随意一抬手便叩至他命门,柳长泽自知避无可避,他便纹丝未动……电光火石间,顺和两指钳住了应长望的手。“果然是名不虚传。”柳长泽畅快一叹。应长望自然没想这样便能杀了他,不过是出口气罢了。顺和拱手:“得罪萧公子。”应长望理了理衣袖,便向外走去,临至路口,忽然问了句,“黄麻子死了么?”“与万千鞑靼共葬。”应长望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死于战场,便宜他了。”脚步声渐远去……“侯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萧公子与文大人那帮奸险狡诈之人为谋,会否误入歧途……”柳长泽轻笑,“你是习武之人,难道看不出他拳法之浩然正气?萧家的人,何须操心,走吧。”顺和凝神回忆之前招式,少时赞同道:“侯爷所言甚是。”……所有人只当文通醉里胡言,不曾想第二日,便告知天下,大摆宴席,行礼奉茶,收了阿查子为义子,随了文通姓文,名文查子。述怀同沈是说时,沈是还没反应过来是谁。“听说那小孩当年只是河边一个卖花灯的,而今也算三生修来的福气了。”沈是一怔,想起冉娘死那日,单髻戴冠哭的晕头转向的小孩,原来竟是他,不过短短数月,已是相见不相识了……述怀还道:“听闻洛江兴修到了尾声,约莫不出两月,便要回来了。”“两月么?”沈是不再语,一只手在案上轻叩着,便是一日浮远。……文查子虽小,但也被众人灌了两口酒,眼下脚步轻浮,晕晕乎乎的,不知道大人怎么喜欢喝这种东西……照旧行至自己的小单间,却见里面空空如也,才想起了,已是文大人义子,有大房子了。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一边想着大人夫人对他这般好,一面又想着大人或许只是为了赎罪,又想到,大人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文查子只觉得被最信任的人背叛了,内心痛苦不已。行至半途却遇见了应监生,他相视一笑,便想离去。擦肩而过时,却听应长望说:“你知道了吧,宣榜被换之事。”缘何应长望会知晓呢?柳长泽第一见他时,便是放榜那日,劝他回该去的地方。文查子惊诧,“你怎知晓……”应长望拉着他跳上了围墙,文查子吓得不敢乱动,“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应长望摸摸他的头,“小孩隔墙有耳听过没?”文查子眼见着那墙这般高,也逃不掉,便也不做挣扎,问道:“你不怨吗?”应长望却古怪的看着他,“我考上了,我怨什么?”“以你之才,不应是最后一名……”应长望却笑道:“以我之才,应是秋闱第一名。小孩,你呢?”文查子眨了眨眼,冥思了一会,突然展颜一笑,“我,我自然也是秋闱第一!”是啊,他的目标应是三年后的科举,文大人不管作何,总归是圆了他读书之梦的人……突然他被应长望拍了下头。他不解看去,只见应长望跳了下围墙,留他一个人在上面,他不知所措。应长望在墙下骂道:“浑小子,敢和老子抢名次,今夜便冻死你!” 第277章 柳长泽睨了他一眼,“凛冬将至,尚书有闲情,不妨一试。”常尚书因着之前赏夜光杯的缘故,自觉与侯爷亲近不少,“侯爷这可是异想天开了,京城四季分明,虽有寒冬,但毕竟不是极北之地,平日里冻个河都怕掉了窟窿,怎能以雪垒屋?”柳长泽勾唇,“原是京城不可为……”柳元宣脸色沉了下来,冷哼一声,“在侯爷心底是京城,在老夫心底可不见得。”常尚书看他两人打起了机锋,立马转起话题道:“说来此事,今日洛江兴修的功臣便要到京了吧?”侯爷半阖了眸,不予理睬。但柳元宣还维持着世家仪态,虽然心里堵着口气,也还是接了话,“图儿已到殿外,静候传见。”常尚书一喜,称赞道:“如此丰功伟绩,日后见着蒋侍郎,怕要喊一句尚书大人了。”柳元宣客气道:“图儿还小,怎能当此大任,还须历练历练……”话语间,承明帝便到了,头一件事便是传召洛江功臣。一声令下,众人向殿外看去。只见以蒋图打首,李云赋为辅,浩浩荡荡跟了几十号人,虽是身着整洁官服,但也能从他们眼底的鸦青与裸露出来的黝黑皮肤,看到日夜辛勤的操劳与风尘仆仆的痕迹。承明帝先是赞扬了众臣功绩,又问了战事可有影响?蒋图便滔滔不绝的说了半个时辰的兴修过程,期间道出了如何与倭寇斗智斗勇?如何攻克洛江水势难题?最后展望前景,谈到后续运河建造,必能造福千秋,说的是满座激昂,热血澎湃!承明帝听了心情舒畅,想起一件趣事,笑道:“朕听闻李御史在治水兴修期间,创造一种阻沙笼的新编法,其形状优美又极其坚固,编造之法也是简易上手……”“而今流传至京城,颇受推崇,所有蹴鞠、绣球、民间小饰争先效仿,李御史也算是创下奇景了。”却见李云赋面色瞬间煞白,流露出一丝悲伤,“启禀圣上,此法并未臣所创,乃……乃一小友所想……”承明帝大为惊奇,追问道:“此人是谁?”李云赋张口动了动,没出声,又道:“已于战事中失去踪迹。”沈是细细打量,只觉云赋身上多了一层说不明的沉重与痛苦,他先前想是因宋奉安横死哀伤,抑或是因萧将军之事自责愧疚,但听此言又直觉不对,似乎多了几分担忧……“可惜了。”承明帝并未多停留在这个浮光一现的才子身上,只道:“洛江水利,乃运河之中枢要地,决定着兴修之成败,而今诸位不仅未受战事影响,按时竣工,并且将今年水患之灾也一并治理,此功甚匪,朕特于三日后设宴,为诸位臣工接风洗尘,再行嘉赏!”众臣跪地,“谢主隆恩!”但同时心中也想到,蒋侍郎再行封论赏,那不便是工部尚书了吗?户部、兵部、工部是家亲,刑部历来听柳家使唤,这下六部便齐了一大半,朝堂是真的要变天了……值此良机,付尚书看了眼部下。兵部侍郎顷刻站出道:“禀圣上,西南战事已平定,适时因召归京,以候下月冬狩之行。”冬狩岂能无兵,承明帝无法驳回,只好正色颔首道:“准。”众臣皆是微垂首,而此时沈是抬眸看了眼承明帝。朝后,沈是二话不说向李云赋追去,他有太多不解要问这个人了,却突然被揪住了后领口。他愣了一下,向后看去,竟生出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两月了……“侯爷寻我?”柳长泽寒声道:“你很急?”沈是想了想,还是大事为重,点了点头,“确有要事。”柳长泽眼睫下压了些,整个人显得分外疏离,“同李御史叙旧?”怪事,沈是居然下意识摇头了。但摇都摇了,再承认也不是个事,沈是郁闷了,“大理寺还有一宗要案,需今日查明……”这也不是假话,事有轻重缓急,他本欲同李云赋谈完再去大理寺的。沈是咬唇,倒不知柳元宣哪只老狐狸如何盯上了他,百般在大理寺给他挖坑,见算计不得,又开始将刑部的案子也转了过来,忙的他晕头转向。沈是叹出一口气,看向柳长泽的眼神染上浓浓的怨色,贝齿也将下唇咬的发白。真叫你们柳家人害了个惨。小的骗心,老的伤神。柳长泽看的眸色欲暗,喉间生痒,吐出的声色便低了下来,“不必去。”沈是迷惑。“大理寺我自有安排,你今日去侯府。”“为何?”沈是问。柳长泽凌厉的眼神一扫。沈是乖乖噤口,去了侯府,他想侯府这么多能人异士,肯定没什么需要他的,估计不一会便放他回去了。要说侯爷也是真不会挑时机,早两月干什么去了,他便是住在侯府也行啊,偏偏今日有要事凑了上来。沈是走到宫门口,却见侯爷往另一方向走去,“侯爷不回府吗?”留给他的仍旧是一袭绛紫鹤纹的背影。沈是磨牙。 第279章 阿良颤抖着走了出来,躬身道:“见过宋千金,小人来是为了寻沈大人……”宋知礼往前逼近了一步。阿良咽了咽口水,张望着要往哪里跑。“沈大人已经走了。”阿良干笑的举起了手中象牙笏,“大人忘了笏,明日还要上朝,我……我赶紧送了去……”宋知礼饶有兴致的又走近一步,一手捉住了象牙笏的头,往下压了压,声音清冽的问:“前月为何半夜来见我?”阿良蓦然红脸,这……这怎么被发现了……宋知礼盯着他看了一分多余长,方从袖中拿出一卷画,“我同你一道学的画,你的行笔我怎会看不出?你进步很大……”“哈……是吗?承蒙千金青眼,小人幸甚至哉……”阿良当下乱成一团浆糊,又羞又怕,胡口说道:“千金……千金更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宋知礼忽然半弯着身子笑了起来,“你看过我的画?”“我……我没看过……”“你这样说话也不怕得罪人?”宋知礼见他恨不得钻到地缝里了,便往后退了退,给了他一点喘息的空间,然后把画塞到他手里,“好好学一学,‘骑鹤下扬州图’是如何画的!一只仙鹤教你画成了矫揉造作的金丝雀,先生若见了便要打烂你手板心!”阿良尴尬不已,忙抽过画塞进袖口,“宋千金所言甚是,小人竟敢在竹林君子面前班门弄斧,实在是贻笑大方!”“心意我收到了。”宋知礼低低道。阿良一愣,心跳漏了一拍。宋知礼笑逐颜开的抬起了脸,“谢谢你,阿良姐姐。”那一晚,是幼弟生辰,往年爹爹都会带着她们一块去京河点灯,去夫子庙祈求慧根,而今年府中空落落冷清清的,幼弟和家亲回了新安,远离京中伤心地,唯有她因一纸婚约,被束缚在此,不得动弹。她方拭去泪水,便见竹林不止从何处飞来一卷画。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画成这样也好意思送人。只是那颗心似乎也因此豁达了许多,又想起往日那个被她蹂躏的女子,不,是男子,数月来第一次笑了出来。阿良本是要一秒也呆不下去的,此刻见她神情,却有些心疼,磕磕碰碰的说出,“不……不叫姐姐行不行……”宋知礼道:“那你明日给我带个纸鸢来。”“要鹤吗?”阿良暗恨的咬了口舌头,要什么要,你不怕被扎辫子了吗!宋知礼弯了眼睛,“好啊。”阿良低头不敢再看。……沈是快马加鞭到府上,门外寒风潇潇,朱门紧闭,来人身薄影消,似乎已等了很久,他匆匆下马道:“云赋兄,怎不进去?”“不打紧,我有重事想求沈兄帮忙。”沈是正色,推开门,拉着李云赋寒冰似的手进了内室。“云赋兄先喝口热茶暖暖再言。”沈是泡着功夫茶说。李云赋两手捧着转了转,“信中不好明言,沈兄人脉广又管大理寺,我想请沈兄为我寻个人。”沈是错愕,“何人让你如此着急?”李云赋自怀中取出一张画像,抻开在沈是面前。“他……他是谁?”沈是问。李云赋将热茶饮尽,抿唇道:“萧将军幼子萧寄北。”沈是手上一抖,茶水溅出两滴,“你寻他做什么?”李云赋说:“萧将军身死,萧家军被瓦解,付尚书行事狠绝,不会给自己留下祸患的。我一定要找到他,绝不能让他出事。”“来不及了。”李云赋一愣,“什么意思?”“你可知他现在何处?”沈是叹了口气,“国子监榜单三十七名,应长望。”“国子监!”李云赋骤然打碎了茶杯,“糟了,寄北有危险!如今洛江众臣归京,必有好事者去看新进监生……”第138章 毒虫沈是为他递上一盏茶,双眉紧皱,“别急,洛江出行者今日方抵京,不是在休息便是庆功,这两日应是无事。”李云赋却并没有好受多少,“两日后呢……”李云赋十指并入发丝,又担忧又难过,一回忆起便是最后见萧寄北的一幕画面。他记得那双眼睛,冷漠至极的看着他,“李云赋,你参我父亲了吗?”李云赋双肩颤抖起来。沈是忽觉异样,他张了下口,然后道:“你要不要先见他一面?”“我……我可以吗?”李云赋抬起头,眼眶通红的问。 第281章 他语气近乎哀求,“寄北,跟我回去。”应长望曾渴望过无数次李云赋同他说这句话,却没想过是这个场景,他眸有痛色,问道:“李云赋,你对我动过心么?”李云赋愣了一下,脑海里忽然闪过方才路上的那些污言秽语,又闪过他最后对萧将军的许诺,“但凡云赋所在一日,定会全力扶持寄北,请将军放心。”他抓着应长望的手抖了起来,这个人连复仇都要入仕,都要光明正大的赢个漂亮……他比谁都懂应长望的抱负,他岂能因一己之私,让对方面对今日沈兄之境……李云赋艰难的摇了摇头。应长望大笑,将他的手一节一节的剥开,“御史无意,便不要随意邀人去府上。”“寄北,算我求你,不要意气用事……”应长望背身向屋里走去,“我既然敢只身赴京,便未怕过谁。你、文通、侯爷、柳家、付家,陷害过我父亲的人,一个都跑不掉。”李云赋一听便慌了神,应长望积怨如此,还想对付当朝权贵,且莫说他一己之力了,眼下连圣上都不敢轻举妄动,他心惊不已,不行,他一定要阻止对方。应长望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了腰,那人温热柔软的身躯与他贴的很近,几乎没有缝隙,声音也是低低柔柔的,像咬在他耳朵上一样,他的背脊还能感觉到对方胸腔的震动……“长望,应长望,萧将军之意难道你不明白吗?”李云赋说:“若你愿意放下,我……我……”李云赋说不出口,轻轻落了个吻在应长望颈侧。应长望眼中掉下一滴泪。他仰头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来,用手温柔至极的抚摸着李云赋的脸,还是如初见时一般的软,但他却不会再为这个人挨上五十军棍了。他语气却如冰锥刺骨,“你如今手段倒是越发高明了,只可惜我已不再上当。”他另一只手贴在李云赋胸膛,用力一推,而后甩上了门。应长望吹了灯,躺在了床榻之上,他将被子盖过头顶,一只手从枕上摸出来了张破旧的画纸,压在胸口上,闭着眼睡去。门外的李云赋也无计可施,他必须离去了,方才应长望摔门之声巨大,只怕值守之人,顷刻便至……“应监生?应监生?”值守典簿走了过来。应长望推开门,“典簿大人有何事?”“方才闻你这有异响,怕出事了来看看……”“惊扰典簿大人了,睡时见一只虫子,吓了一着,闹出了动静。”那典簿闻言将灯笼提前,怕他身体有恙,察看了一番,忽见他后颈处破了一大块皮,抓痕深入皮肉,像是恨不得将这块肉挖出来一般。“呀,这是虫子咬的么!”应长望摇头,“有些痒,挠了挠,典簿不必惊慌。”“那可不行,近来毒虫猖狂,一旦被咬,那可是要命事情,我瞅你这像得很,你且等等,我去喊太医来瞧……”典簿匆忙而去。应长望看着他背影,目光深如海,比毒虫厉害多了,蜱虫只要我一人之命,他是要我整个萧家啊……第139章 露馅“侯爷,李御史一刻前去了沈府。”阿良奉上一碗醒神茶,递到柳长泽手边。柳长泽下颌骨咬的突起,将手中沈是今日用过的笔一把丢了出去,“半夜三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密谋之事吗!蠢货!蠢货!”阿良挑眉,你也没少半夜三更去找沈大人吧……柳长泽不写了,气的又拿起那本方晾干墨不久的策论看了起来,然后拽着阿良过来,指着数十页以后的一个“生”字,点了两下。阿良会意的说,“这个字完全不像先太傅之笔,依照太傅习惯,应是入笔时重,收笔时飘逸,而这个‘生’字,写的太过遒劲扁实了,倒有几分隶书之姿。”柳长泽不爽的哼出一声,“赝品。”阿良:“……”阿良觉得自己看了个鸡蛋里抠骨头,几百字里抠出一个,不必,不必,大可不必……况且赝品,你捧着看几个时辰算怎么回事?阿良感觉自己像一个操碎了心的老母亲。……李云赋自知应长望认定的事情是不会扭转的,他不能坐以待毙,两日之时,他必须让洛江众人无心关注国子监,如何是好?除非让洛江水利出现异常,但……这样有害于民之事,他是断断不可为的……他心急如焚,想着要不要寻文通兄相助,帮忙遮掩应长望身份,但是听闻文通当上国子监,似乎有付家助力,他又不敢拿长望冒险……等等,他忽而想到,既然所有人都不知应长望身份,那么沈兄怎会注意……他旋即去了沈府。已是深夜,沈是仍然是外出的一套衣物未换,李云赋更加坚定了自己想法,他一进了沈是寝房,便跪了下来,“沈兄既早知应长望身份,定不会毫无准备,请沈兄鼎力相助!”沈是愣了下,迟疑道:“你似乎对他过分关心了……”李云赋不善于说谎,更不会骗朋友,这一下便沉默了下来。沈是思前想后心中约莫有了定数,他问道:“你没有劝服他?”李云赋摇头,“他恨我入骨。”“因为萧将军之死?” 第283章 李云赋正色道:“明日沈兄欲状告蒋侍郎一众,我恐有危,还望侯爷相助。”“蒋图是柳家的人,我亦姓柳,你缘何敢来寻我?”柳长泽斜睨着他。“沈兄说,侯爷是他喜欢的人。”李云赋顿了下,“况且侯爷长子未娶,而太后指婚付柳,侯爷与沈兄应是一条路的吧。就算不是,我宁愿计划毁于一旦,也不愿见正直之士蒙冤。”阿良看着柳长泽不经意上扬的眼尾如是想到,这李御史是个人才啊,第一句就把侯爷给哄好了,要学习。柳长泽淡淡道:“你算半个明白人。”李云赋乘胜追击,“帝王之术,不会允许失衡,蒋侍郎永远不可能成为蒋尚书。但于此时风头正盛之际,挑衅付柳两家权势,只怕日后风波才是重中之重,侯爷,沈大人更有重任在身,此等小事,便由下官完成吧。”柳长泽挑眉,“你此次赴洛江,倒是令人刮目相看。”李云赋浅笑一下,目光深远,“许是有了想保护的人,便会思虑周全一些……”“谁。”柳长泽声色渐冷。李云赋在这鲜明的敌意之间,他忽然懂了什么,然后眉眼柔和地说:“沈兄只是知交。”柳长泽眉眼骤然狠厉起来,“御史不要自作聪明。”“五人。”李云赋此刻明白了柳长泽,反而不慌了,他吃准了柳长泽不会放任沈是入险,“贪污受贿者有五人。”柳长泽不动声色。“下官身为阁老门生兼女婿,身负内阁名望,又有兴修之功,来日嘉赏不见得低于蒋侍郎之下。即便付柳两家权倾朝野,亦无法压下我之谏言,且赴洛江与诸臣相处已久,更有揭发之由。”李云赋说:“侯爷,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此行。”柳长泽敛眉,“你这般豪赌,可能会将阁老心血付诸一旦。”“方才沈兄同我说,为人臣者,若知忠义之后遇险不救,反而隔岸观火,那这个国家也算到了头。”李云赋目色坚韧,“国之不存毛将焉附,阁老不会怪我的。”柳长泽从书案上抽下一本奏章,递给了李云赋,“你去吧,御史台有人会接应你。”翌日卯时,宫内传来今日罢朝的消息,众人四处打探着消息,只见三司被请入了宫,却无半点音讯传出。蒋侍郎的府邸被守了一圈禁卫军,竟无一出自付家。随后又有几名洛江出行者府邸被围,一时间人心惶惶。柳长泽正从府门出来,便教人恶狠狠的堵在了门口。沈是怒不可遏,却仍是拽着他的手进了府里,关上了门。他咬牙切齿的问,“是云赋,是云赋对不对!”阿良见状,忙扯着顺和与一众家丁溜了。“你明知他生性率直,却还将此事全盘托出,不是逼他代你受罪?”柳长泽瞥了一眼沈是抓着他的手,没有出声。沈是指节攥的青而泛白,他怎知李云赋能弄到账本里头藏着的罪证,那不是只有他才知晓得东西吗?沈是盯着他问:“你从何处得到的证据!”柳长泽俯身压上沈是,沈是像受惊的幼兽,防备的看着他后倾,沈是的背部靠在了墙上。柳长泽凑近他耳边,残忍道:“不是沈大人邀我赏的夜光杯么?”沈是瞳孔震荡,原是从那时起,便露了馅。第140章 魔怔柳长泽视线停在沈是耳后的红痣上,目光暗了一些。他见沈是良久未语,心下生出隐秘的愧疚,不知怎的直接伸手揉捏了下沈是耳垂,力度不轻不重,“沈大人耳朵软,心更软。”“李御史官威声望都在你之上,且有内阁撑腰,而今三司密审,满京上下连个风都透不出来。沈大人,今日若是你去,恐怕不死也伤,还想要状告蒋图,简直是痴人说梦!”沈是的耳垂被揉的滴血,连那颗小红痣也几乎看不见了,但他的神色却越发淡漠,“你可知我只有七成把握,宋阁老死了,你要连他最得意的门生也断送了吗?”柳长泽不语,他两指轻扯了一下沈是耳朵再松开,另一只手拉开门,向外走去,“正因你没有把握,所有才非他不可。”沈是的眼皮缓升又缓降,目光如枯井照映古木,一片死寂。他靠在另一扇门上,待柳长泽擦肩而过时,轻声说了句:“侯爷,我对你很失望……”柳长泽停了脚步,四肢百骸像是被万丈高山撞了一下,痛的神魂聚散。他用一种听起来完全不似自己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沈是面无表情的穿过柳长泽与朱红深门的缝隙,冷漠的向外走去,他又想起许多年前留下柳长泽的那个除夕,或许他真的错了,他并非良师,只教会了柳长泽不择手段的算计,却无半分恻隐之心。放火烧内阁,罔顾视名节如命的学士;引萧将军入瓮,害边关将士马革裹尸;而今唆使功臣赴险,只为让行事更加万无一失……种种恶行,罄竹难书!沈是觉得自己每一次的包容,都成了助长柳长泽变本加厉的气焰!他实在是太痛心!也太失望了!柳长泽看着沈是的背影,眼底一片猩红,理智像断了线的风筝,只回荡的着“失望”二字!那个从十三岁时便开始日夜担心的词,终于如惊雷炸在了耳边!是他无论跪几百次几万个时辰都无法逃脱的噩梦!柳长泽一把上前擒住了沈是的玉带,向后一拉,然后将其整个人抗在了肩上,一脚踹开侯府的门,径直往寝房走去。沈是拼了命的锤打他,一口便死死咬在了他肩头,“你放我下来!你想做什么!柳长泽!你……!”沈是说不出话了,柳长泽一把将他摔在了床榻上,抽下玄色的发带便狠狠绑住了他的嘴,“唔……唔!……唔!”沈是琥珀色的眼睛气的冒火,恨不得化作刀剑劈在柳长泽身上。但这一瞪,直接给柳长泽瞪上了头,就是这种眼神,恨他吧!每个日夜求之不得时,幻想太傅时,面对的就是这种愤恨的眼神!很失望吗?恨吗?那就恨个彻底吧!他眯着眼,整个覆上了沈是,长腿如铁钳一般制住沈是胡乱踢动的腿,一手将沈是推扯成枯竹玉节般的双手扣过头顶,沈是挺起身子,奋力挣扎,紧绷的连肋骨都在宽松的绯红官袍的里显现出来。柳长泽瞳孔失焦,却又翻涌如漩涡般惊人,一只手直接压在了沈是凸起的肋骨上,“唔!……放唔!” 第285章 阿良说:“我曾听侯爷醉后道,怕大人见了伤心。”沈是蹙眉,“这话不像是侯爷说的。”阿良摸了摸鼻子,“原话是,无谓再添伤心人。”“侯爷虽有两月故意避着大人,但我昨日整理书房时,却发现大人上元节写的‘长安’二字红纸笺,被夹在大人新誊的论著里。而那四周已起了毛边,像是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的样子。”“你为何同我说这些?”沈是疑惑。“侯爷太苦了,阿良希望大人不要因今日之事疏远侯爷。”阿良叹了口气,“此话说来冒犯,但侯爷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自故人死后,他便甚少有喜怒哀乐之情,唯有大人来了,才能瞧见点人气。”沈是并未觉得受用,他不过是讨了故人便宜。阿良垂眸道:“近来,侯爷将子安斋的权都放了出去,还给我解了奴籍,安排了一处宅院,阿良不懂什么权谋之术,也不知道侯爷要做什么……”沈是抬头看了下不远处的府门,语染悲凉,“我拦不住……他要做的事情,我一件也没拦住……”阿良却笑了一下,“不一定的。”“侯爷千般万般躲着大人,便是怕日后给大人添伤心。如今有了这层羁绊,只怕是不伤心也难了。”阿良说:“侯爷看起来恣意妄为,骨子里其实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大人若是过的不好,侯爷不会安心的……”话语间已至府门,沈是拱手,便要离去。阿良仍是补了一句,“若大人不信,不妨想想刑部入狱时,侯爷为何让我送洛江奏折来。”沈是微微一怔,不是为了威胁他不要轻举妄动么?第141章 辞官沈是突然凭空生出许多无法解释的疑惑,那份奏折说是威胁,但他并没有受到威胁……反而倒像是提醒?还有侯爷是如何得到的证据,真是从夜光杯开始吗?若是如此,怎能毫无遗漏的查出五个人来,还是黄隼内部也有人被侯爷收买了?封白衣是谁下的手?吕安又是如何被柳家控制的?诸如此类,都是随时会决堤的祸患,沈是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防备。阿良为沈是备了侯府的轿夫,沈是正襟危坐在轿子的一个角落,阿良心里咯噔了一下,常人不是都坐于正中,或者临窗之位么?沈是在轿中催促了两次才至李府。李云赋在堂前烧着一壶沸水,见他来了笑道:“沈兄快来,我上次去拜祭恩师,知礼送了我两包六安瓜片,一起尝尝。”沈是忙上前打量着他,只见他官服已褪去,换了身轻松的淡蓝色长衫,他踮起身子拿过柜上茶包放到案前,明晃晃的咧出口白牙笑着说:“沈兄可看仔细来了,我有没有不妥之处?”直至此时,沈是才松了口气,接过他手中茶包行云流水的冲了起来。“咦,沈兄这手法挺特别的。”李云赋探身看道。沈是递了杯给他,“试试,阁老亲自教导的。”李云赋眼睛亮了起来,端起本欲一口饮下,临至嘴边,神情骤哀,呷了一口,便放了下来。沈是问:“不像么?”李云赋摇头,“茶香依旧,而人已不在……”沈是艰涩的笑了下,“阁老自长子死后,便收了你为学生,用尽毕生心血栽培你……只要你在,就相当于阁老犹在。”李云赋眼睫颤了颤。沈是伸手摸了下他额头,“以后不要再挺而走险了,阁老视你如亲子,你若出事了……”我如何向九泉之下的宋奉安交待。李云赋道:“沈兄不必介怀,寄北因我险此绝境,自应由我来解,落再牵连沈兄遇险,我日夜难安。不提此事了,左右已了结,你我品茶作乐才是……”沈是问:“三司会审,柳家没有刁难你吗?”“当着圣上的面,他们岂敢妄为?”李云赋无所谓的说。沈是将信将疑,刑部那帮人阴的很,怎会如此轻易,难道真是畏惧阁老之名……“柳家这等簪缨世家最看重颜面,你此行害了柳家金龟婿,当着群臣的面触了他逆鳞,弄得他颜面尽失,他不会轻饶你,圣上为安抚柳家,也定会推你出来……”沈是忧心忡忡的看看了他一眼。“侯爷已上奏了。”李云赋转着茶杯轻轻道。“什么!”“侯爷状告我亦涉及剥削民脂,送大理寺会审。”李云赋弯着眼道:“读书人经不起打,沈大人可莫要滥用私刑啊。”话音方落,门外便来了官兵……沈是站起,大理寺的人恭敬与他两行礼,“正寻着大人,没想到已经到了。”大理寺的人也不敢压着李御史,手里无实证,谁敢得罪阁老后生,便是有几个心怀鬼胎的,也被柳长泽早早清了去。李云赋和善的跟着众人走了,沈是不好一处,只能先行于前方,待沈是走远后,李云赋陡然借力斜在身边小吏上,“大人!”“嘘。”李云赋给他递了个眼色,小吏噤口,不动声色的搀扶起李御史,摸过手背时,竟已是汗湿一片。“喂!你这人怎么回事!把我这灯笼都捏破了!”街尾一摊贩骂骂咧咧道。那人看了下招牌“十文一个”,便从袖中取了十文给他。 第287章 付镇中重重靠在椅子上。……沈是安置好李云赋,便回了府,他这一日实在过于疲惫,早早便已歇下。方一入眠,他便掉进了一个漆黑的梦境。双手双脚都被黑影束缚着,他像砧板上的一块肉,被锁的死死的,无论如何都摆脱不得。而后那黑影逐渐扩散,捂住了他眼耳口鼻,他快窒息了,濒临垂死之际,忽然被放开了唇。他张大口不停地喘息。却又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那东西又吸又吻的弄得他很难受,他无力的摇头,最后竟将黑影摇远了。像一团烟,一团雾,被吹散了。然后他便看见身上覆着个人,他先是一慌,那人却笑了笑,眼底的深情近乎淹没他。那人的手伸入他衣摆,咬在他耳垂上的说,“给我好吗?”低哑的,旖旎的,暧昧不清的。沈是鬼使神差点了头。“大人,应监生求见。”盛意一声隔空传音撞了进来。第142章 忘记沈是睁开了眼。入冬的天,而他浑身已被汗湿透了。他将身躯缩成一个熟虾模样,拉着被子盖过头顶,直到盛意第五次隔空传音,他才着了一件薄衫出来。盛意打趣道,“老爷怎睡得如此沉,脸都睡红了。”沈是扫了他一眼。盛意心头有些痒,两步轻功飞了出去,抓起后院厢房的一壶茶便灌了下去,喃喃自语道:“天爷,我是太久没开荤了吗?竟觉得老爷有些勾人。”沈是将衣衫裹得严实了些,他呵出一口气,也有白白的雾了。他方一入正堂,便看见了应长望,他问:“你来是想见云赋兄吗?”应长望神色寡淡的说,“不想。”沈是不解,向里看了眼,居然还有个陌生面孔,“这人是?”应长望说:“城北治跌打的,我父亲曾夸过他。”沈是不上不下的心终于摔在了地上,“你是说云赋……快,盛意,去大理寺!”沈是匆匆向外走,却见应长望未动。他转身问,“你不去看看?”应长望道:“我为何要去。”便头也不回的走了。……李云赋见沈是深夜造访的时候大吃一惊,方一起身便从石床上摔倒。沈是忙扶着他,“你有事为何不和我说!”李云赋眨了下眼,弯弯的浓眉显得格外无辜,“你……你知道了啊……”沈是搀着李云赋坐在了床上,李云赋将左腿往里缩了点,“没事,跪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下,一点点淤青罢了。”沈是没理会他,只叫大夫来看。李云赋一见还请了大夫,便闭嘴了。大夫掀起李云赋衣摆,倒也没错,确实是膝盖上一点点淤青,他上手一摸索,李云赋痛叫出声。大夫面色一沉,又按了两处穴位,却无半分动静。沈是焦急不已,却听大夫说了句,“此病无药可医。”“什么意思?”沈是追问。李云赋抓着沈是的手轻拍了下,“没多大事的,宫中孔太医看过了,不会影响走路,只是每逢阴雨天便会有点儿疼罢了……”“胡说八道!那分明是蚀骨之痛!”大夫骂道。李云赋尴尬的低了低头。他一生的谎都在今天说完了,结果没半秒就被拆穿了,真是狼狈不已。沈是向后倒了两步,他颤声道:“孔太医说治不了吗?”李云赋点头。“他不是连断掌都能救的吗?!”大夫见多识广,他道:“断掌只伤一处,说救倒也有一线生机。但大人这个伤,依老朽看,是刑部的阴招,掐准了几个穴位废的,便是要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289章 柳长泽径直往寝房走去,落上了门栓。他从床底下柜子里抽出一卷画打了开来,标着徽州地方还有三四点血迹。他便又回想起了那种痛,和今日远远跟了一路见沈是蹲下时的痛如出一辙。他取下一支笔,铺开一张宣纸便画了起来,那是一幅《大齐盛世图》,行笔落墨都极为讲究,不能分一丝一毫的神,否则便会乱、错、杂,没有半点精气风骨,小侯爷,你记住了吗?柳长泽吐出一口血来,泼在那宣纸上如点点寒梅。太傅,我没记住,我乱了、错了、杂了,怎么办……柳长泽脑海不停流转着午后的一幕,顺和跪在他面前说,“侯爷,符纸一事已有下落。”“是何?”“据青玉峰主持说,那是他师兄所创平安符,若觉佩戴之人运势不佳,有血光之灾,便会自燃……”顺和从怀中拿出一道符,然后放了滴水,便见那道符烧了起来。柳长泽伸手摸了下,不烫不燃,凭空生火,他想起那日沈是落得泪水……顺和说:“主持说这是他们用来唬善人的把戏,像火但却是山里两种石头碰到水便会发的光,所以不烫不燃。”为什么不是。为什么给他希望。柳长泽恨的将屋子内摆设砸的粉碎,最后颓然的坐在一片废墟里……太傅,我真的好想抱住他。柳长泽看着手上那道血印,握成了拳。但我上前一步时,却觉得那分明是你在哭……太傅,你只教我不能乱、错、杂,不能分神,那我乱了该如何是好?……沈是翌日醒来时,方从痛苦中抽身,他揉了揉红肿的眼睛,便见述怀守在了门口。沈是诧异道:“这么早?是西南,还是围场?”述怀难耐喜色的凑近轻声,“文大人见了柳尚书和付尚书。”沈是坐了起来,“好,好,好!西南可有动作?”“昨夜已见飞鸽四起。”沈是厉色,“传令下去,七日后入京。”述怀一惊,“大人不等冬狩?”沈是狠声道,“冬狩那是扬我大齐国威的时候,岂能被渣宰脏了血气!”述怀问,“那账本?”“三日后给他。”第143章 窝藏文通在院子里吹了两声嘹亮的哨声,只见空中有黄隼盘旋,他写了一行字,“明酉时送账本于沈府”,塞入了黄隼的脚踝处。因着字少,那字竟写得与沈是一模一样。文通半托腮不知在想什么,文查子递了杯姜茶来,文通挪过神去看他,“宋代赵普曾言,半部论语治天下,你如今律学已是见解独到,也该花点心思在文教之上,一味钻深,反而容易落了窠臼。”文查子狡黠的笑了下,“昨日典簿大人也这般说,还扬言要将律学楼的门锁给换了,不让我进……但国子监都是义父管的我才不怕!”文通拍了下他晃荡的小脑袋,“还敢取笑先生。”文查子吐舌,“谁让典簿大人和我论西南之战输了还不承认!”文通捏了下他古灵精怪的脸,“说来听听。”“典簿惋惜萧家军之分崩离析,我说那不是他们蠢么?既有退敌千里的实力,为何不学李牧破匈奴先佯装失败,诱敌深入,在一举拿下!反倒一味追击,落入鞑靼之地,死得不冤……倒不知萧家军南征北伐数十载,怎会犯如此低级错误……”文通摇头,只当小儿无状,不知天高地厚,这哪里是错误,分明是宿敌精心布下的天罗地网。文通方想引导两句,“萧家军必败无疑,因为……”为什么?文通突然说不出来,好像自从萧将军死后,便觉得萧家军便是一支散兵,又有付尚书从中作梗,兵败不足为奇,但打仗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兵法三十六计,这个征战几十年的神勇之军,为何轻而易举就上当了?他仔细一想,抚恤之事也颇为离奇,为何从京中派老将前往,而不直接命半途的付家军加快脚程,明面上看像似唯恐被付家中饱私囊,但派个无权无兵的老将去又有何用?这老将还是负责军情传报的,圣上会做此无用之事么……可据付家军传报,万人天坑埋骨也却有实事,若是那底下埋得是偷龙换凤的鞑靼之兵呢?这样天马行空的猜测让文通后背全湿,他自是不敢乱言,若真是如此,那他手里黄隼传信,寻到的账本之索,究竟是他寻来的,还是有人故意为之……他在为抓到沈是把柄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却忘记了,那个人可是扶持幼帝登基的辅国重臣啊……怎会行事如此草率?“义父去哪里?”文查子见文通匆匆离去,嘟着嘴疑惑起来,咕哝道:“方才说了什么错话吗?” 第291章 沈是心下一沉。一守备军拎着两个头破血流的鞑靼丢到了堂中,“大人寻到了!”文通道:“沈大人,京畿城防守备军收风,说城中有外敌潜入,不知你这为何有鞑靼窝藏?是毫不知情,还是蓄意通敌呢?”沈是磨牙,“你什么意思!”文通客气道:“我自知大人一片丹心,不会有此叛国之举,但为替大人洗清嫌疑,只怕要冒犯了。”“来人,搜!”沈是见那些官兵一部分闯入堂中,一部分搜着沈府众人的身,他出声道:“文大人不管国子监,何时插手了兵防?”“偶遇罢了,众兵畏惧大人官威,见鞑靼闯入,却不敢搜寻,我与大人知交旧友,岂能见大人蒙冤?”文通惋惜叹道:“没想到大人府中却有异贼,而今不得不查了……”“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今日的邀约,是算准时间,故意为之!”“明人不说暗话!我钻研沈大人行事之风,比十年来读圣贤书还要认真。依大人之才智,见我行事冲突,必知大事不妙。大人脑子快,定是马不停蹄转移账本,确保万无一失……”文通看了眼众家丁,扬声道:“沈大人你把账本藏哪里了!”沈是冷笑,“胡编乱造!文大人说的什么鬼话,我一字也没听明白!你单凭揣测便敢率兵围我府上,我堂堂朝廷命官,便是真有通敌之私,也要三审面圣,何时轮到你越俎代庖了!”“我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沈是!咸和十三年恩科状元!承蒙圣上青睐,任皇子之师,交侯爷益友,被朱佩紫,官运亨通,诸位都是皇城脚下的人,不会没有见闻过吧!”沈是上前一步,指着众官兵说:“今日再踏进我沈府一步者,皆以谋害朝廷命官罪论处!”第144章 愿景众人闻言不禁想起沸沸扬扬的民间传闻,得罪沈少卿还好说,那个阎王一般的侯爷,当年可是连付将军都敢打的,还气死了自己的老师当朝太傅,新政时候杀了几千个人……忽然不约而同的停下了动作。“沈大人官威果然非同寻常,连浴血沙场的将士都怕了你。”文通眉眼一厉,陡然从将领腰间拔下一把刀,直接搁上了沈是脖子,“儿郎们,你们行正坐直,为家国铲除腌臜余孽,为何要怕!阔开胆的搜!若搜到了通敌罪证,你们便是救国忠臣!若搜不到,此责我一力承担!”众人一听便又动作起来,本来他们也是被将军派来的,又有人担责,这人是真的担责,都拔剑了,他们自是安心。沈是沉声,“你忘了你如何爬到今日这个位置的!若我手中无物,你便是挑拨君臣之隙的佞臣!三千凌迟都不足以刀你恶行!你竟敢如此荒唐行事!”文通无所谓的耸肩,“沈大人的把柄我如何寻得到?我自知才疏学浅,便只好以命一搏,搏对了,自有人保我。”他语气骤然森冷,“搏错了,杀了你,更是不亏!”沈是对他失望透顶,本想着冉娘身死,他说不定还有所改进,竟丧心病狂到了这个境地,他眯眸道:“谋害朝廷命官,你今日便是杀了我,也走不出这个府。”文通将刀刃逼近两分,眼中透出一种病态的狂热,“沈是,你错了,只要能除了你,我根本不在乎能不能走得出去。”“那你动手吧。”沈是闭眼。文通桀桀笑了起来,他阴恻恻道:“比起杀你,我更愿见你绝望崩溃,看着自己一心守护的基业轰然倒塌,沈大人,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我给你一刻钟,若不交出账本,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沈是睨了一眼底下蠢蠢欲动的述怀,他忽然想起宋奉安临死前同他说的那一句,万物迭代,唯有江山永固。他今日也要成为这史书上的一朵儿浪花了吗?沈是冷笑道:“文通,冉娘算是为你白白牺牲了。”“你住口!”文通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他手上的刀不稳的动荡,“都是你害的!你没资格提她!”“锵”一声石子击落了文通手中之刃。沈是敏捷转身去取掉落的刀,他要挟持文通,救下其他众人。手未及刀,却被一羽箭射在脚边,他抬头望去,只见一娃娃脸的人,两指钳住了直向他眉心的长箭。沈是心下一惊,但却不是为了这夺命之箭,而是担心盛意要冲动行事,他霎时呵斥阻止道:“盛意,你若胡言一句,便再也不是我沈府的人!”盛意环顾了一下四周,那白澄澄的一大片剑尖直指堂下这一人,他手中运气,却不敢冒险,“对不起……”他不能拿沈是冒险,文通是疯子,竟不怕鱼死网破!盛意一个飞身窜进人群,与一朴素男人腾身于空中打了起来,他两手出掌如幻影,打的落叶飞花、尘土飞扬,过下百招后将人摔到了沈是面前。沈是怒气冲天,却于事无补,他一把推开盛意扶起述怀,“你!”盛意知他气极,愧疚不已的跪下,正声道:“我的职责是保护老爷。”然后他手探入述怀胸口……却见述怀同他使了个眼色,他了然的将手移去袖口,拿出一本账本举了起来,“账本在此,若有人还敢动老爷半分毫毛,我盛意让他死无全尸!”弓箭手见他方才身手心下不免有几分畏惧,眼下也不敢妄为。文通却鼓起掌来,他走至盛意身边,“好戏,好戏,你是侯爷的人吧,连你家大人都但求一死,你倒是敢把人挑出来……”文通直接上前扣住述怀,喊了两个兵过来,“搜!”盛意脸色一白。“这种小聪明也敢班门弄斧,小子,我教你个成语,欲盖弥彰。”一位将士从述怀身上摸到什么,立即跪下,“大人搜到另一本账本。”沈是合眼。文通大喜,拿着两本账本走到沈是身边,“沈大人,你说哪本是真,哪本是假?”沈是一言不发,冷如冰霜般看了他一眼。 第293章 京城街上忽有一烈马疾驰,众人只骂道又是侯爷出来祸害人了,却见马上坐着个小孩,他颠簸的太快,地上掉下个白兰簪子,碎成两段,而那小孩长发散落,像是一滴移动的墨。“沈恩人!沈恩人!开门啊!快开门!”文查子不知道找谁求助,但是沈恩人与义父为敌,想来不是一条线的,也是他唯一能信得过的官了……沈是正是焦头烂额,账本丢失,要怎么夺回来!付柳两家见了账本是会进还是退,盛京的人还有多少未到,全乱了,若是两强兵相争,伤的是大齐根基,苦的是黎明苍生……他一听门外有动静,立即迎了出去,“你怎么来了?!”“柳尚书要……要谋反!”述怀摔坐在地上。沈是强持着镇定,“述怀!抵京多少人?”“不……不足半数……”“封宫门!”沈是说:“守住大皇子!”述怀颤声道:“来不及了……今日筳讲已入宫……”第145章 筳讲萧贵妃正执着一把紫檀木镶嵌手柄团扇落着刺绣,一旁侍婢牵起来同她说那个针脚要往何处走,才能绣出双面的效果,“娘娘这个云气纹配上白泽瑞兽,意头极好,倒不如摆在大皇子书案上。”萧贵妃将门之后,鲜少做女红之事,自数月前闻萧将军死讯,整个人都是恹恹的,但她入了宫,便是天家妾,连个披麻戴孝的资格也没有……她漫不经心道:“拙劣之技,岂敢登大雅之堂。”正说着,便走错了针,戳破了指尖,露出一滴鲜红的血来。萧贵妃莫名心慌。“呀,这血怎么渗到指甲里头了!娘娘且等,奴去唤太医。”侍婢一惊一乍的离去。萧贵妃无甚在意,用团扇上的留白处楷了两下血,又继续绣了起来。那滴血逐渐变成干褐色,萧贵妃落针的手忽然停了,请太医,缘何还没有回来?萧贵妃秀美轻蹙,今日的筳讲应是结束半个时辰了,怎也还没来报……她站起来,走到了海棠镂空窗边,一盆姿态遒劲的蓬莱松像外用力的伸着,枝叶却像被凝固一般,一动不动。一丝风也没有。太静了。萧贵妃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就算萧将军没了,不复往日盛景,但她还有大皇子,也是没人敢轻慢的。今日是怎么回事?她正欲向门外走去看看,忽而耳尖微动,门外的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但又有几分肃重之感,不是女子,亦不是太监,也不是柳弥那等年轻文人的轻快,带着平稳和沉重……她敏锐的察觉到危机,就像是沙场上即将擂响的战鼓。萧贵妃拿起团扇,便倚着窗绣了起来。“臣见过萧贵妃,愿贵妃万福金安。”萧贵妃穿着线,缓慢的说:“柳尚书怎么来了?”“小儿昨日替臣看炉暖房,弄至寒冬深夜,染了病气,不敢入宫侵扰娘娘与皇子贵体,故而托臣代上今日筳讲,还望娘娘恕罪。”筳讲也能胡乱代替的么?“尚书客气了,弥儿因侍父染病未至,正是最好的孝道教习了。”萧贵妃眼眸微沉,但语气却不变,“只是尚书大人,可有上呈圣听?”“自然是有的。”柳元宣轻笑,他从袖口取出一份折子,上面盖着玉玺印章。萧贵妃一看便疑惑的挑起一边远山眉,筳讲身系皇储教习,经层层筛选,不偏不倚,便是空缺也断无顶替的道理……柳元宣将折子收了收,简单说了两句大皇子资质聪慧,又道:“娘娘近来可还安好?自萧将军蒙冤过世,弥儿夫妇也是终日不能眠,每每思及痛彻心扉……”萧贵妃一听父亲之名,眼眸便垂了下来,蓄上了点点泪光。柳元宣乘胜追击,“萧将军一辈子为国为民,竟落得如此下场,真是让人唏嘘不已……老夫听闻洛江大捷,还以为将军戎马一生,终于有了得享天伦年,却不料……唉!奸佞当道!势态不公啊!”萧贵妃不解,问道:“尚书此言何以?什么奸佞?难道我父之死另有隐情?”“不提也罢……”柳元宣长叹一口气。萧贵妃静了一下,却突然笑了,“尚书大人费如此周折入宫,怎会不提也罢?明人不说暗话,尚书直言便是。”“快人快语,贵妃有巾帼之风啊!”柳元宣作揖道:“老夫与萧将军相识多年,又结亲家,那都是将萧家当柳家看待的了……是以庆功宴听闻此事,他人不论,老夫是断断不信的,立即遣人查了其中隐情……竟还真教老夫查出点门道来……”“尚书何意?”柳元宣拍手,一人垂头弯腰恭敬入内,不敢直视皇妃面容。“抬起头来。”萧贵妃道。那人一抬头,萧贵妃诧异,“你不是庆功宴上奏我父的罪章的御前秘书郎?”只听他道:“微臣正四品国子监祭酒文通,曾任秘书郎。”萧贵妃狐疑看去,“你年纪尚轻,怎晋升如此快?”文通抿唇,后背全湿。“禀娘娘,那封折子,是圣上嘱咐臣于庆功宴昭告的。” 第295章 沈是面色苍白的进了宫,还没有结束,付家军也有半数未抵京,一半对一半,未必会输,只是两兵交锋,自相残杀,无论输赢,对于大齐而言都是输了……思及此处,他突然于宫门口吹了声哨声,勒马掉头,往禁军城墙驾马而去。一白隼于空中盘旋,落在沈是肩上,不知说了什么,又高飞远行。第146章 衰老日渐西斜,文通亦步亦趋的跟在柳元宣身后,分明的是寒冬时分,他额间确是一层一层的冒着虚汗。一阵凉风过,他余光瞟见一眼风吹叶摇,却忽然心虚回头,顿下脚步,如临大敌。“文大人,怎么了?”背后传来苍老阴寒的一声询问。文通猛地攥紧双拳,强忍镇静,他不敢露怯,纵然是谋反,他也无路可退……他望了眼天色,微颤的说:“黑云蔽月,紫微黯淡……”骤然向柳元宣一拜,“天佑大人,时运所至!”柳元宣依言望天,月黑风高,四周一片死寂,是谋事之夜,而遥遥欲灭的帝星,也正是成事之兆,他却拢了拢袖口,不着四六的说了句:“这样的天太暗太静,若是有烟花助兴,便更好了……”文通闻言瞳孔骤缩。烟花……烟花……烟花为信,不是鞑靼蛮子的习俗吗?柳尚书是随口戏言,还是别有深意……文通忽然想起陷害沈是时,在付尚书军营见的鞑靼,说是京中多了一批被萧家军追打的流窜鞑靼……他原以为是沈是有什么举动,但沈是行事一贯谨慎,岂会留下蛛丝马迹,不曾想,竟然是柳元宣的手笔。“文大人,还不走么?”柳元宣见他不动,挑眉问道。文通半步也迈不开来,是国朝内乱,还是叛国通敌?柳元宣为了稳操胜券,竟然不惜通敌卖国吗……他张了张口,正欲出声时,却忽然垂首道:“大人料事周全,但下官惶恐……”“你恐什么?”语调渐冷。“大人可还记得沈少卿?账本一事虽是空穴来风,但此人心机深重,又是帝王谋士,只怕不会无动于衷……”文通话语未竟,却闻柳元宣缓缓笑了出声。“文大人对沈少卿还真是恨之入骨,值此大事之机,也不惜分神害他一番。”柳元宣笑声渐止,“走吧,时势造英雄,文大人是成大事者,莫要自陷自困了。”他话虽如此,却是看文通更加顺眼了,太通透的人不好用,落入窠臼的才是砧板之肉,任由揉捏。“下官并非图一己私仇,朝中纯臣云云,沈少卿善蛊人心,若让他有可乘之机,后果不堪设想……”柳元宣转身离去,冷声道:“他走不了。”……青空之中一声长啸,沈是蓦然抬头,只见一白色影子直坠落下,他惊呼道:“白隼!”而眼前已是一排明晃晃的刀尖,与一众盔甲禁军。领头者向前迈出一步,长枪之刃抵在马脖子上,“沈大人,请。”沈是未动。领头者抬眸一瞥,淡淡道:“沈大人,在等他么?”只见福顺浑身是伤的被押了上来。沈是问:“圣躬安否?”福顺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而后晕厥。沈是心中一凉,吕安…………柳弥头昏昏沉沉的,昨夜陪父亲秉烛夜游,一路挡在风口,今日一起便病了,他梦中口干舌燥,“来人,上茶。”而半日也无人问津,他挣扎自床榻起身,忽见窗外直直飞入一只长羽,正击他耳边床梁,他双腿一软坐在了床上,眨了两下干涉疼痛的眼睛,才缓过神的来,拔下那支羽箭。他手一过黑色箭身,突然大惊失色,踉踉跄跄的撞门而出。羽箭应声而落,上刻着——今上坠马,尚书筳讲。那笔字,竟是死去多时的宋阁老字迹。……柳元宣骤然右眼猛跳,心下不安,他唤了身旁点灯的禁卫,闻道:“府门锁好了吗?”禁卫点头,“插翅难飞。”文通眼观鼻,鼻观心,思及此刻还未见柳弥,约莫对柳元宣慈父之心有了计量,他道:“尚书大人,堵不如疏,万一有风声过府,只怕掌院心怀乾坤,病中难安,不妨让下官觐见掌院,宽慰二三……”柳元宣捋了把长须,“你?”文通跪下拱手,“定不负尚书知遇之恩。”柳元宣浑浊眼珠动了动,从怀中摸出两卷竹筒烟花,给了一卷放在文通手里,另一卷收于袖中,“如此,你不必进宫,戌时三刻若宫中仍无动静。” 第297章 仿佛怕大声一点都会碰碎了怀中渐冷的躯体。他失神的看着柳弥的手,以及逐渐被血泊遮去的“不要”二字,他嘴角不停抽搐,一只手直接伸进了袖口,想要立即发出烟花信号,来个国破家亡,倾盘皆散……只是无论他怎么摸索,也找不到,他烦躁的将袖口扯了一团乱麻……柳弥从他怀中摔到了地上。他忙去扶起,却看见柳弥的另一只手,死死攥着一卷竹筒烟花,而里头的燃料,已经黑黑黄黄的撒了一地……原来那时抱着他腿哭泣哀求……柳元宣愣住,然后用手捂住了柳弥的双眼,他大笑若癫。傻弥儿。你何时见为父孤注一掷?须弥。“将公子送回府。”柳元宣已瞧不出悲伤之色,弥儿,父亲替你报仇。第147章 谋逆沈是被禁卫押送进金銮殿时,已有大半同僚到了,官场的敏锐度让所有人都知道今日的危机,但又不敢轻举妄动。吕安服侍在奄奄一息的承明帝身边,看了眼手中方至的密报,摒退了众人,然后替承明帝整理起锦被边角,理平以后,默默拎着两角,向承明帝脸上捂去。此时,柳元宣才姗姗来迟。接踵而至的,是殿外戌时的钟声。众人惊悚的看着柳尚书,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不知今朝是何命数,只见那花白的胡须、头发的尚书大人,不知何况一夕胜雪。吕公公拉开了幕帘。群臣立即围上问道:“圣躬安否?”吕公公摇头,倾身让路。太医院众人鱼贯而出,以孔掌院为首跪了一地道:“圣上病危。”吕公公拿出手中圣旨,尖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嫡长子麟,日表英奇,天意所属,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未待众人跪拜听令,沈是孑然而出,质问道:“臣有疑!今上骑射一绝,况猎场诸多护卫防守,岂会令天子坠马!诸君不觉蹊跷吗!”柳元宣冷眼看向几个太医,将对方颤颤巍巍的向他点头,他寒声道:“沈大人何意?难不成想要违令闯宫!”吕安道:“圣上昏迷前曾下令,除太医外,不予觐见。”“彼时只有吕公公一人,何足以信!”沈是逼责,又道:“况册封东宫之诏,如此大事,为何不宣皇长子入殿!常尚书,礼部可有不亲躬接旨的道理!”这一言出,众人也回过神来,皇长子去哪里了……不管后事如何,确保皇长子安危确实系第一要事,忙上谏传召皇长子。柳元宣早有预料,时值喧闹之际,柳元宣才轻咳一声,殿外响起一声,“皇长子到!”柳元宣轻笑,向门口望去,皇长子迈着小萝卜腿往前走,一看到这么多花花绿绿的大臣,笑的和花儿似的,一点也不怯生,然后一眼见了今日的老师,忙晃晃悠悠的朝他走去,拜了一下师礼。柳元宣牵着他的手往殿中行去,跪下接旨。众人莫不敢言。沈是见皇长子无忧松了一口气,但来不及松懈便转移舆情道,“柳尚书,缘何今日你入宫筳讲!”吕公公却替他回道:“圣上特旨。”沈是说:“柳尚书,自古筳讲宁缺不可换,今日破例,又值多事之秋,臣斗胆请见,为尚书正名。”柳元宣淡漠的从袖中取出折子,给众人看,而后指向沈是问道:“沈大人今日屡次三番阻拦册封一事,可是对圣旨不满?”“臣不敢。”“既无异议,便请皇长子接旨。”柳元宣轻拍了下麟儿,麟儿向吕公公踱步而去,跪下奶声道:“麟儿定心怀百姓疾苦,承祧守器,继文统业,信厚恪恭,不负君父重托。”众臣齐声:“恭祝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朝拜后,柳元宣正欲向麟儿行去,却被沈是拦在身前。“柳尚书,日前蒋侍郎贪污一案,掀起轩然大波,下官夙兴夜寐,彻夜搜查,竟得一账本。”此言一出,半数臣工揪心。沈是道:“此账本正是昔日孟洋行贿之册,牵涉官员数千人!而首当其冲者,贪污黄金百万,奇珍异宝数不胜数,算来竟有半个国库之力,柳大人!柳元宣!你们柳家吃了熊心豹子胆么!”众臣哗然。柳元宣笑了,“无稽之谈,孟洋账本当着满朝文武之面,被新安定公宋阁老烧了,而今你又变出一个子虚乌有的账本,怎么,沈大人还通晓问灵诡术吗!”沈是过目不忘,他如数家珍一般将柳尚书所有藏宝之处一一道出,“柳尚书可敢一查!”“欲加之罪,老夫为何要查,沈大人一口一个账本,那账本现在何处?”沈是咬牙,那账本自是早已被文通搜去……但他不行,他还需拖延时间,为述怀手里之兵争取余地。 第299章 承明帝怒斥道:“柳元宣,你带兵谋反,挟持太子,压榨百姓,贪污百万,铁证如山,罪孽深重,是当株连九族,满门抄斩!”“罪孽深重……”柳元宣自知大势已去,反而摇头长笑,“当年圣上求我柳家相助,推行新政,许我柳家千秋百代荣光,而今呢!”承明帝寒声:“朕予柳家世爵,着你宗族掌管户部,其势无人能出其右,可你贪得无厌,不仅剥削民脂民膏,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竟敢勾结边将,谋逆叛国!是朕一步一步的容忍,喂大了你们柳家的野心!”柳元宣冷笑,一手直指承明帝骂道:“我贪!我如何贪?!我若不同流合污,哪里来的钱财逼衙吏卖命,谁替你去收那一二分利?短短三年,我将国库虚空,入不敷出,变至今日国富民强,我若不贪,谁养边关十二营,谁发俸禄三千石!”黄隼暗卫上前想要打晕柳元宣,直接拖走他,却见柳元宣突然拔起禁卫腰间长刀别在自己脖颈之上,一众兵即刻戒备,挡在了承明帝与皇太子面前。承明帝摆手退去众人,心中亦是诸多滋味翻涌,他说:“朕给过你机会。”“呵,狗屁机会。”柳元宣越想越可笑,眼角都泛出老泪来,“蒋图治水天下一绝,你却故意卡着工部尚书之位多年不予;萧将军本该是大司马,你却伙同宋阁老压兵报,造成付萧间隙!我儿才动四海,你却只让他在御史台抄书三年!而今又装什么仁君贤臣!说来也是报应!你有今日付家军反叛,全是报应!”“砰、砰、砰”群臣向殿外看去,竟看见空中炸开一片璀璨烟花。众人心惊胆战,事出反常,必定有鬼……沈是脸色苍白,大喊道:“是鞑靼之信!快!请令九军,封守城门!”承明帝面如锅青,“你竟然真的卖国!”只听柳元宣哈哈大笑,凄声诅咒道:“狗皇帝,当年我柳家为你力推新政,铺路搭桥,而今成效显著,你便卸磨杀驴,秋后算账,我柳家数千冤魂便死死盯着你背信弃义的大齐江山!”他声色苍凉而恶毒,笑声古怪至极,笑如夜枭哭泣,让人毛骨悚然……柳元宣向那眩光夺目的烟花雨看去,只觉一梦南柯……儿,爹来寻你了……便一刀抹了脖子。第148章 统权空中的烟花湮灭了。四下惶恐,众臣争先恐后献计,请京畿卫守城,调南阳、北枢、望都府指挥使率三千铁骑里应外合,说的头头是道……唯有承明帝与沈是噤口不言。城中之兵早已调走了……他们是万万不曾想到,柳家竟有这个胆子联手敌国宵小,他不怕将大齐江山毁于一旦吗……而今京畿龙虎之争,却叫外敌收了渔翁之利……电光火石之间,沈是忽而想起一个人。柳长泽,柳长泽去哪里了!他陡然抬头看向吕安。他颤声道:“吕公公,侯爷……在何处?”吕安漠然,“大人何意?”“别装傻!”沈是猛力拽上他的手,“我分明派了孔太医监视你,你却故意抛出福顺,误导柳元宣将计就计,最后坐实他谋逆贪污之罪!你身后是谁,还当我看不出来吗!”吕安轻笑,“大人既已猜至此,又岂会不知侯爷何处?大人布了那么久的局,总要有人替你唱完。”沈是身形不稳,抓着他的指节白得发青……“眼下鞑靼入侵,局势瞬息万变……若是付尚书不降,只怕京中流血漂橹,尸横遍野……”吕安道:“所以,大人更不能去。”沈是说不出话。吕安看了他一会,又说:“大人酒喝的深,应是忘了去年返京那日,侯爷披星月送大人回府,曾许诺送大人一程。”……“你想要什么?”柳长泽问。“我要盛世长安。”“你有几条命?”“有几条算几条……路黑看不清,侯爷能送我一程吗?”“好,我送你一程。”……吕安道:“虽然这混小子一向嚣张跋扈,但说过的话总是作数的。”沈是心神震荡,许多散乱不解的线索,许多失望与悲痛,于此时串成了一条线,他视线模糊,转头望向承明帝,“臣始终有一惑不解……圣上自勤政以来,夙夜兢兢,凡御史台之谏必当日清,如今可曾懈怠?”承明帝缓缓开口,“时刻警醒,不敢荒废。”若是不曾,是如何弄丢李云赋上谏萧将军的折子……沈是苦笑。“收相权,除外戚,卸兵权,使皇权统一,威震寰宇。圣天子运筹帷幄,算无遗策,臣钦佩至极,恭祝圣上海清河晏,万世清平!”沈是重重俯磕三个响头。 第301章 “求恩公放我一条生路!”“昔日我被人当街殴打,几欲死去,是恩公将我从恶人手中救下,才让我有今日体面。此恩重于泰山,犹如再生父母,我岂会害恩公!”“恩公你是见着我长大的,难道真的要看我去死吗……”“恩公难道忘了塞北长河下,你说过,日后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是我求你,你都会答应的吗?”“我什么都不要,恩公,你放我一条生路吧……”付镇中道:“你交出账本,我便送你走。”“我从未将恩公写入账本,请恩公信我……请恩公信我……”“我不信你。”……付镇中目光微动,他说,“妖言惑众……”柳长泽不屑一笑,“时墨有新旧,是真是假,将军自己看一眼账本便知晓。”那账本尽数是假,唯有一本真本,早已被柳长泽送于吕安手中。而原本确无付镇中。柳长泽也着实意外一番,不禁想起琉璃台上与那偏执男子的会面。——会,但不可为。可为的终究作茧自缚,不可为的沦落画地为牢。谁又比谁高明几分。付镇中颤抖的看着那两本将账本,双目猩红,颌骨紧锁,他于孟洋有恩,但孟洋于他才是真正的救命之恩,那年塞北长河,若无孟洋,这数万付家军,都不过是鞑靼刀下亡魂……他自问不曾负任何人,而今、而今、而今、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他突然剧烈咳嗽,将账本一手丢入篝火之中。眼角蓄着一线水光,却教人看不清晰。营中瞭号响起,付镇中仰头一望,长河落日,俯身一看,铁骑金甲,他已有所负,迄今,不能再负。他直起腰来,长枪立于背后,一脚踩着马蹄上马。柳长泽道:“将军仍不悔改。”“为时已晚,多说无益。”柳长泽摇头轻啧,心中埋汰,沈是这套先礼后兵,真是难看死了。和这种心狠手辣、自私自利之徒,讲什么仁义礼让,听的进去才是怪事,柳长泽眸光一寒,冷声道:“将军再不收手才是真的晚了。”付镇中闻言眯眸,向瞭台火光兵畿去看去……他立即着人去探,怎会有如此多兵?“禀将军,城外敌军约有数万,与我军守卫旗鼓相当!”付镇中瞪着柳长泽,“你!如何可能!京中之兵八成在我手下,你如何调动的兵权!”“报!”“说!”“是萧家军!来者皆是萧家军!”第149章 京安萧家军之于付镇中,那便是纠缠不清的噩梦,一听到便生出怨怼和嫉恨。付镇中拔出长枪,指向柳长泽,“莫以为你是柳家的人,我便不会动你!说!你一介外人如何统帅的萧家军!”柳长泽面不改色,依旧是那幅傲慢模样,“将军好奇,何不去城墙上自己看看。”寒风凛冽,将士的口中吐出白雾,押着柳长泽和边程一道去了城墙顶上,这样冷的天,饶是柳长泽这般身强体健的人,手指都冻得发紫。他不禁又腹诽了句,若是让沈是来,只怕吐出话都能抖下三层冰碴子。怎么今日总是想起他。付镇中自城墙下望,借着火把长烟,他看见统帅之位站着一个带着面具的人。他……付镇中向后倒退两步,面上写满了不可置信,“我分明亲眼!”边程老态龙钟的声音徐徐响起,“大人下令生擒,可还记得谁射了那摔下悬崖的一箭。”付镇中实在难以记起,那日场面混乱,为了寻来见证,他士卒也出动的多,自萧将军跌落山崖后,为寻起尸首,哪里有分神去管谁射了一支乱箭……“是你!”边程仰首轻笑,“是老夫。”“看来老夫仍旧宝刀未老,混迹一群兵伢子群里,竟也不教人看出端倪,哈哈”他爽朗笑起,打了一套行云流水的敬云拳,那身姿竟比壮年还要利落三分,只是收手时,旧疾泛起,不住气喘吁吁。付镇中面露凶光,又被愚弄之怒,也有慌乱之急,亦有苦痛之色。他一脚踢起地上废羽,向边老击去,只见柳长泽反应迅捷,一个点足踢向他腕间。付镇中武艺高强,丝毫不将此花拳绣腿放入眼中,只是被这一干扰,也不得不回撤了点手肘,没有击至边老要害。 第303章 沈是瞪大眼,忙抓着这个金甲浴血的人问,“寄北……长泽安否!京城安否?!”萧寄北拍了下他手,跪下抱拳禀命,“主帅阵前自裁,付家军尽数归顺,鞑靼皆以清剿!”他语气骤提,“京、城、安!”与此同时,殿外走进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孩童。……文通到达柳府时,已见府内兵刃潦倒之况,小厮禀报一人带着公子穿了出去,他只留了句收拾一下,便回了文府。不久之后,传来柳弥身亡的消息。他长叹一口气,默默给冉娘点上了一支香。他轻声道,“冉娘,你为何都不来我梦中?”屋外响起敲门声,“谁?”“干爹是我,文查子。”“进。”文查子端了一碗汤面进来,笑着说:“干娘嘱咐过我,干爹胃不好,若是回来晚了,让我仔细着备份汤面,还教了我许多法子……”文查子递上竹筷,“干爹,快尝尝看,今日可有进步?”文通慈眉善目的摸了摸文查子脑袋,袖中似有异物,摇摆生硬。“好孩子,干爹尝尝……”文通挑起一口,眼眶深红,他怕文查子看出异样,猛唆了两口,“嗯,好吃,唔,你做的越发像冉娘手艺了。”文查子笑了一下,将空碗端了出去,说道:“干爹早些休息。”文通待他走后,面落两行清泪,然后轻拭眼角。打更者敲起了戌时的锣鼓,文通起身,正欲推门时,竟发现,门已被锁死。他面如死灰,经血逆行,竟一瞬晕了过去。文查子缓缓推开了门,自他袖中摸出一卷烟花筒,将他扶于床榻躺好,驾马直赴京郊。那是沈大人和他约定好的地方。“我寻述怀大人。”……柳长泽从城墙下来,见烟花阵阵,问萧寄北,“你便是为此来迟了?”“端他老巢废了些功夫。”“再迟些,许是要被你害死。”萧寄北看他一眼,“早死晚死,你逃得掉么?”柳长泽眼波流转,似有解脱之意,“你可去阵前看了他?”萧寄北眼有痛色,“对决之后,他便不见了。”“他已死。”柳长泽道。萧寄北甩开长枪驾马而去,“谁愿意给他收拾那个烂摊子!”一骑绝尘。柳长泽朝着暮色问,“方才你输了。”“是,我输了。”暮色之人,忽而念起最后长枪飞起时,他以为是绝路,提刀而上,那人竟以手握刃,一掌锁向他喉结,身法诡危,无法破解。他阖目等待脖子上的最后一击,睁眼时,却见那人已倒在血泊之中。长刀满霜雪,那人赢的漂亮。柳长泽静默,看了一眼不知疾苦的雪花,问道:“你为何不见他?”“已逝之人,何必徒添挂念。”“他看到了。”看到了你还活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萧家军如何安置?”暮色中人声渐远去,却飒拓笑道:“我萧家儿郎,自会扬名立万!”柳长泽垂眸,“若他只想读诗书呢?”肩头之任,与生俱来,不能放,也放不下。那人已听不见了。“抓拿逆贼!”虎贲铁骑身骑烈马,手持弓弩,将柳长泽围了三圈。柳长泽抬首,终于释然一笑。第150章 回头 第305章 “在下是知恩之人,少卿不必客气。”沈是也不再推辞,只与他碰上一杯,却闻他疑惑一声,“咦,此人眼熟……”沈是随着目光看去,竟是流放冀北的吕安。沈是错愕道:“圣旨不是宽裕吕翁三日后前行?缘何今日便……”吕安但笑不语,忽见他身侧之人,惊呼一声,“将军未亡?”遂竟落下泪来。萧将军更加困惑,问道:“我们见过?”吕安以袖擦面,他虽已老,容颜不再,但宫精雕细养,依稀还能再眉目间瞥见一二年轻时清秀模样。“数十载如川流逝,将军却一点也不曾老去,不知芍药将军若还活着,又会是何等风景……”“啊,是你!”沈是一听芍药,耳朵一动,好奇问道:“何为芍药将军?”萧将军猛饮一杯烈酒,穿喉而过,“此话说来便长,当年风华正好,我刚把敬云从江湖拐到沙场,他彼时还改不了江湖上的花架子,做个什么都要风度翩翩,娘里娘气的……”萧将军与吕安对视一笑,“公公就是那时来的吧,似乎是送个什么封赏旨意……”吕安接到:“正七品冀北郊邻校尉,敬云将军的第一个封赏。”“对对对,可把那疯子高兴坏了,当天便带着你去挑衅了人敌军了,说要让你见识一下边关将士的风采。”萧将军倒不知怎么大笑不止,直被酒呛的咳嗽。“这事一提起来便好笑,那敌军正是一游牧之队,见他这小白脸的模样,直嘲笑道,怎么冀北的将军是个女子!”“气的敬云一个凌波微步,从三千敌将头顶掠过,直取敌将之首,这事本来也算神气,却见那敌将媳妇吓丢了魂,慌忙之间竟将手中芍药抛出,被敬云接了个正着……”萧将军看向吕安,“当时敬云附庸风雅,接了花便想显摆一下,直将那芍药于百米处斜入,哈哈,斜飞入公公鬓间……”吕安脸有薄红,又复自嘲笑道,“后来不知怎么竟传成了,大将军孤身入千人军营,只为偷取婆娘头上芍药花,便多了一个‘芍药将军’的美名。”“什么狗屁美名!”萧将军大笑,“你回京复旨的早,不知后来传的更加厉害,直说我冀北将领,是个沉鱼落雁的绝世美人!”萧将军佐以往事,同吕安烂醉一场。他笑着笑着便落了泪,往地上洒了一杯酒,他叹道:“没想到几十年弹指过,还有人记得你……”吕安绯红着脸,眼底蓄着缠绵悠远的泪光,嘴里喃喃道:“那日烈火如虹,边塞鼓鸣,一支芍药破云而出,是我见过最美的景色……”杯盘狼藉,曲终人散。沈是扶着醉醺醺的萧将军入了客房,忍不住问了一句,“敬云将军是个什么模样?”萧将军含糊不清道,“就和柳家……那小子一个模子……刻的……”沈是眼睫微动。……承明帝趁夜入侯府,柳长泽不知在书房里写着什么。承明帝拿起案上一册翻动,“《定国策》,太傅都去了四年了,你还在写……”柳长泽眼也不抬,“这是他的心血,我一定要替他写完……”“朕见你同沈少卿关系紧密,还没放下么?”柳长泽顿了下笔,“过客罢了。”承明帝皱眉,“听你此意,仍是决心赴死?”柳长泽不咸不淡道:“乱臣贼子,自当处死。”承明帝看着他,不禁回想起从前同窗之情,算来最是岁月静好的那几年时光,生出恻隐之心,他道:“你将账本交于朕,又只身赴敌营做说客,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此功高苦劳,朕愿全你一个心愿,只要你不再入京……”却听柳长泽道:“圣上若真有意,那便替我放过柳学士一门罢……”承明帝愣住,“你、你不是最恨他……”柳长泽垂眸,“恨啊。”而后便不再语。承明帝抿唇,这显然有些棘手,斩草不除根,留柳长泽一个还好,这要留下一门,难堵悠悠之口,“朕再给你三日时间考虑,想清楚了还能改。”柳长泽全然无视。……承明帝回宫时,沈是仍在殿前跪着,见他路过,冻的深紫开裂的唇瓣上下开合道:“恳请圣上让臣见侯爷一面。”柳长泽被禁足侯府,无人能入,无人能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旨意是什么。承明帝看了他许久,突然停下了脚步,说:“准。”……侯府书房的门无端被风雪吹开,细小的雪点飘飘扬扬的撒了一地,柳长泽的书页上落了一枚,便晕湿了墨迹。这天着实有些孤冷了。 第307章 身后之人轻呵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难堪,淡淡的一声气音,堵得人心口发疼。柳长泽漠然前行……“咚。”柳长泽瞳孔骤缩,忙回头看,那人一袭红袍未退,栽倒雪中,他望向来路,竟只有一道脚印……那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他走过的路,凝望着他永不回头的背影…………沈是醒来时,四周空无一人,他脑海中回荡着圣天子最后和他说的一段话,“三日后,柳长泽问斩。”沈是耳朵一阵轰鸣,“侯爷大义灭亲,功过相抵,不应……”“他意已决……”他意?不是圣意吗?承明帝将令牌赐予他,叹息一声,“若劝不得,便陪陪他罢。”沈是忙从床榻上跳下,向门外闯去,他要去侯府,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方推开门,便正好撞向来人,手里的汤药洒了一地。“候……”那人剑眉紧皱,俊美凌秀的脸露出气恼的神情。沈是急切想要确认他,忙抬脚向前,未及地面,便被人一把抱起。那人看着地上的药汁咬牙,“君子死而冠不免,沈是,你像什么话!鞋也不穿,衣服也不披,身上和火炉一样也敢往外闯!”沈是被凶的一动也不敢动,乖顺的倚在他胸口,看着他将自己抱进床榻,拉好被褥,才意识到仍在侯府……“我……”一开口才知病的严重,沙哑的不成样子,“我睡了多久……”“三日。”柳长泽寒声。沈是吓得跳坐起来。柳长泽一巴掌没好气的拍在他背上,将他压回去,“还乱动!你到底怎么进来的,圣旨令牌呢!赶紧滚出去看病!”只见沈是眼睛全红了。柳长泽没了脾气,“半日,你只睡了半日。”沈是仿佛还沉浸在莫大的悲痛中,无法抽身,柳长泽伸手在他额头,脖颈处摸了摸,“还有时间,你这风寒还是其次,主要是腿,你跪了多久,怎么青成这个样子,若不及时处理,只怕是要落下后遗症的……”沈是听到还有时间,才慢慢从魔怔中回神,一个挺身便抱住了他,头埋在他颈侧,滚烫的像块火石,平复须臾才镇定道:“侯爷,我出不去了……”“你!”“圣旨令牌我都没带进府……”柳长泽把他拉开,目中有火,咬牙道:“你故意的!”“侯府如此大,侯爷若是看不惯,便将我丢至此处,自生自灭罢。”沈是目光坚定的看着他。“你当我不会吗!”柳长泽暴躁起身,向外摔门而出。沈是看着地上的药汁不语,侯府无人,这药谁煎的……半个时辰后。柳长泽将刚煎好的药碗,恨恨的“轻”砸在他床头,“你好样的。”沈是见好就收,一双眼烧的水雾雾的看着他说,“身体不适,辛苦侯爷照料了。”柳长泽被看的骂不出声,只沉声一句,“喝药。”沈是笑的眉眼弯弯的点头,左边一个梨涡若隐若现。“腿抬起来。”“嗯?”沈是抽了下嘴角……便见柳长泽直接掀开了他被褥,一只手滑进他腿间。沈是整个人都僵硬了。冰冷的手一点一点往上爬,沈是咽了下口水,这什么进度?他怔怔的看着柳长泽,对方却不屑的冷笑一声,直接扯住了他裤带。沈是瞪大了眼,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急忙攥紧不让他动,嘴里语无伦次的说着,“我……我……我还发热呢……”柳长泽手下一用力,抽开了他裤带,突然凑近到他面前,说了句,“你不是胆子很大吗。”然后一把扯了下来。沈是抖了两下。视死如归的闭上了眼。他感觉柳长泽将他一只腿向外分开,然后弯了起来。 第309章 “阁老天下之师,会写很奇怪吗?”是啊,很奇怪吗?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徽”字,没有人知道,太傅教他写的第一个字,字体不是自己的,而是宋阁老的……传闻,沈太傅小时候写字,最初便是宋阁老教的……这个笔力,这个姿势,他就是化成灰都不会忘记!柳长泽蓦然抱住沈是,着魔似的念着,“太傅,太傅是你吗?太傅,我好想你……”沈是如惊雷过。该承认吗?他感受着怀中这个人颤抖的身躯。“你不是说我是你最得意的门生吗?为什么要抛下我!太傅,太傅……”门生。沈是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是好……柳长泽像似瞬间从铁壁铜墙,又变回了那个还会趴在他腿上撒娇的少年,嘴里还说着,子卿,我不想回家……若在此时让他得知,自己崇敬的太傅,对他有这种龌龊心思,他会不会更加难以活下去……沈是不敢赌,也不敢说。“侯爷,怎么了?我是沈是,大理寺少卿沈是……”柳长泽闭眼,面上已是一片清泪。不是。不是。不是。他都亲口说不是了,柳长泽,你还要继续做梦吗!柳长泽一把推开了他,直奔书房,将自己锁了起来。沈是眨了眨眼,将眼底泪光收了回去。他轻叩书房门扉,他实在有太多哄柳长泽的手段了。他自门缝塞进去一个方才用毛笔画好的格子,上边七零八落的写着一些数字,解出来后,会知道是那本书,那些字。这是很多年前流行的小游戏,但是难度太高了,便渐渐没人玩了……每次小侯爷不愿意说话时,便喜欢用这个法子刁难身边的人。小侯爷其实是个性子很古怪的人,喜欢刁难人,又希望有人陪。那纸穿过门缝落在地上,柳长泽瞥了一眼,看出来上面写着一句。(怎么了?)他不予理会。又见沈是半个身影靠坐在门后,也不出声,塞进来一个扁扁的纸片,而后竟站了起来,变成了一个大肚子的肥鸟,晃晃悠悠的往前走,一时撞倒了桌角,撞歪了长喙,一时又倒了下来,跌跌撞撞,百转千回才走到他脚边。蠢死了。柳长泽一手扯过,将那身后细细的竹枝踩断。又见门外塞进来一张格子数字。(腿好疼)柳长泽磨牙。他一把拉开门,沈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出来了,半个身子直直倒在他腿上,正欲拍手起身,又被他手臂过腿弯,抱了起来。“可以走……”柳长泽瞪他一眼。沈是无辜抿唇,心想道,还是这样喜怒无常让人放心。今日沈是的腿好了许多,按起来时也不似昨日那般疼了。但到了夜幕降临,坐进了浴盆里,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没带衣物。“水都凉了,你好了没?”柳长泽不耐烦道,若不是他腿伤怕摔了,自己缘何来问这一遭。里头传出水声,那人像似刚刚从水里爬出来,室内灯火明亮,勾勒出姣好的身姿,柳长泽偏开了视线。偏生的沈是不知死活的贴上了门窗,嗓音还有水汽氤氲过的朦胧感,“侯爷,我……我没带衣物……”好你个沈是!柳长泽冷声道:“你还真是豁得出去。”沈是:“?”“你死了这条心吧。”门外传来恶狠狠之声。沈是还在迷惑中,忽见兜头洒下一箩筐的衣物……怎么好端端又生气了?柳长泽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大,领口袖口都松松的,他将袖口折了起来,露出一截皓腕,才算舒坦了些。沈是推开书房的门,想来多谢两声。柳长泽一见他那白的发光的脖颈和手腕,那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灯给吹了。 第311章 柳长泽轻笑,随后握着他的手,写了一个太傅字迹的“寿”字。沈是看着他侧脸,心头一酸。马上又展颜笑道,“这一写便到夜里了,容我换个衣服,陪侯爷去放河灯祈愿!”“怎还要更衣?”沈是边走边回头说,“拜神重要虔诚些,侯爷先去湖心亭等我罢……”待半个时辰后沈是更衣出来,又下起了一场小雪,地上薄薄的一层,沈是令人将整个侯府挂上了红灯笼,到了夜里,便显得喜庆许多,他提着一盏灯往湖心亭去,反复练了好几次,才露出一个不那么难看的笑容……湖心亭有轻纱罗曼,卷着小雪吹得像是幻虚仙境,沈是提着一盏雕花走马灯向长亭走来。柳长泽似有所感,回首相顾……那人红衣绣着金凤鸟纹,头上系着一根绯红发带,柳长泽站了起来,他步步走近,发冠打理得一丝不苟,眉眼挂着春水与绯色,甚至遮住他一贯出众的清雅之气,染上了靡靡之气,美得有些蛊惑人心。“你今日……过于隆重了……”柳长泽艰涩道,金凤红袍,是嫁娶之意啊……“再隆重也不过。”沈是笑了下,目光悠长,“我……我今后许是再不能陪侯爷过生辰了……”这字字如火红针尖,刺入柳长泽心口,教他痛,也教他无可奈何……沈是拉着他越过了亭边,拿着信笺给他,“侯爷想许个什么愿?”柳长泽接过笔,看了他一眼,写下几字。沈是替他放入花灯,入水时,偷偷将信笺调换早已写好之信,上书着——愿柳长泽长乐无忧。却见柳长泽忽然弯身,一只手环过他的腰,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将灯放下……那灯远去,柳长泽离开时,贴在他耳边说了,“若是换了,还怎么作数?”沈是没有换成,却看见花灯上写着——愿沈是长安。第153章 白狐沈是看着那花灯不见,目有盈光,他自嘲道:“侯爷说的是,那便早些回去罢,我为侯爷备上了生辰宴……”柳长泽顿步,“你可以出府?”沈是抬眸,昏黄的光照在他脸上,显得迷离多情,“此时,侯爷还要与我计较这个么?”柳长泽摇头。沈是笑了起来。……柳长泽随沈是入了屋,才发现案台染着红烛,桌上摆着如意八宝,沈是一进门,便取下了门上挂着的娟红盖头,他说,“金銮殿对峙时,吕公公告诉我,说侯爷一诺千金,从不曾违背自己的承诺。”“我很遗憾往日没有当真……”沈是将盖头遮面,坐着床边,“不知侯爷可记得,曾许诺愿意倾尽所有补偿我?”柳长泽哑然,他看着这满室红烛,看着面前这个为了他奋不顾身、低入尘埃的人,“你……你又何苦……”沈是坐直几分,“我别无所求,请侯爷为我掀盖,就当……”“就当全我一个心愿。”沈是从红盖之下,看着柳长泽逐步靠近的锦缎银靴,没有半分喜悦,那人终究停在他面前,然后伸手揉了揉他头顶,蹲了下来,轻声哄道:“换一个吧,我都答应你。”沈是终于克制不住的倚在他肩头颤抖,却不愿出一点哭声,太难堪了……柳长泽轻抚着他背脊,直到他归于平静。“你便一点念想也不留给我……”柳长泽将他扶正,理好衣袖,“你是大齐肱股之臣,又有救国之功,日后封王拜相都有可能,你会娶一个知书达理,温婉爱笑的贤淑女子,不要轻贱自己。”沈是听的发笑,而后长笑,若是尊严能换来他留下,那么不要也罢,也罢……沈是如此清晰的明白,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替代那个人的位置了。他一手将自己盖头掀下,红着眼笑看柳长泽,说,“我放下了。”这一声落,柳长泽心口剧痛,喉间竟有血意。但他只是轻笑。他其实是很少笑的,全在这几日用完了。沈是起身端起席间酒,头上的发带红的刺眼,沈是对他敬上一杯,“多谢侯爷,愿来生相逢能早一些。”沈是笑着便落了泪,仰头饮尽。柳长泽无法拒绝,他接过酒,只道一声,“下辈子,不要再碰上我这样的薄情人了。”沈是双手掩面,靠着床沿滑落,他终于声嘶力竭哭了个彻底。我放下了。柳长泽,我放下了……他看见柳长泽晕倒在他脚边,口中有鲜血溢出…………天子敕: 第313章 “明日科举,你若登科及第,便是万众瞩目。”沈是说:“你当年因大义灭亲,未受文府牵连,但此时你若仍于家中侍奉逆贼,只怕随时都是灭顶之灾……”“文查子多谢沈大人好意。”文查子跪地一拜,“但文大人对我之恩,犹如再生父母。无论他做了什么,都永远是我的恩师,我的父亲。”文查子正色,“一个孩子是断然没有不侍奉父亲的道理。”沈是欣慰一笑,摸摸了他的发髻,“你长大了许多。”……翌日科举还未开始,便引起了轩然大波。原是大齐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以白身赴考,引得众人侧目,非议不止。又后有当朝中枢权臣沈学士,泪洒贡院之堂,一病不起,不至而立之年,便辞官还乡……放榜之日,庭下人影攒动。福顺与常尚书并肩行出,举皇榜唱之,“咸和十七年九月,始推登极恩:第一甲赐进士及第并文林郎,第二甲赐进士及第并从事郎,第三、第四甲进士出身,第五甲同进士出身,故兹诰示,放榜!”此时天上霞光起异象,骤换流彩,引起人声嘈杂,口口争传。众人探头而望之,只闻声声唱名落下,又见满堂明烛易换,如鼎沸,如火警,如乱兵之入城,如夕鸦之归林……最后唱出三鼎甲,白马嘶风三十辔,好一派鼎盛之景。……“沈卿,若连你也走了,朕便当真是孤家寡人了……”沈是于深深宫门外叩拜,“臣有负圣恩。”“你可还有何心愿?”沈是浅笑,“走的匆忙,还未听及传胪,不知今科又是花落谁家?”“状元,宋临文。榜眼,文查子。探花,萧寄北。”沈是一怔,“临文还小……”“朕不能痛失两个状元……”承明帝道:“沈卿,你见临文泪洒贡院,又复力荐萧寄北、文查子登科,不惜以辞官逼朕,而今可有悔?”“宋阁老一生遗憾,未曾抢的一支状元簪,年轻气盛时还屡次妄想重考,而今他孙儿折桂,真当令人欣喜至极,何来悔意?”承明帝神色复杂的看着他,而后叹出一句,“朕总觉得与你相识多年……”“快五年了。”沈是揖礼。承明帝垂眸难言,他又道:“萧寄北非状元,你若愿意,朕许你留京……”“圣上,三年以来,付柳世家之残余祸孽已尽除,朝中万事亦回归正轨。而今寰宇安泰,才人辈出,臣已无用……”沈是轻语,“况萧寄北爵禄在身,却赴考登科,致使官位空悬,视秋闱仿若儿戏;文查子父辈罪深,万人非议,登三鼎甲,只怕话柄不断,而这一切终要有人负责……”“臣系主考官,自是当仁不让。”“……沈卿何必如此冠冕堂皇……”承明帝替他扶正儒巾,看着他如雾凇直挺的身姿,与泼墨似的书生眉眼,心中隐隐作痛,“三年前,你就对朕失望了罢……”沈是退后两步,撩袍跪下,重重朝着承明帝,朝着紫宸宫叩首不起道:“臣愿乾坤朗朗,海晏河清;愿君王万岁,盛世长安!”承明帝合眸,向皇宫走去,行至半途,却不知为何,突然唤道,“吕公公,入秋了……”只见福顺为他披上白狐大氅。承明帝看了他一会,叹出一口气,“公公教你甚好。”福顺低头诺诺道:“公公说,这是圣上最喜欢的一件大氅……”承明帝视线微糊,目光绵长,想起了小时候。“吕公公,你说我打这只白狐,太傅会喜欢吗?”“这是圣上第一次亲射,太傅一定会欢喜的。”他兴致勃勃的抱着一圈比他还高的白狐毛,往木兰围场的小帐篷里跑,方至帐门口,便见小侯爷趴在太傅双膝上沉睡……福顺又问道:“圣上不是说,路远天寒,要赐给沈大人么?为何……”承明帝拢紧两分,淡淡道:“舍不得了。”福顺不敢吱声。第154章 因果【大结局】沈是想回徽州,但回徽州之前,他还有一个讳莫如深的地方没有去。青玉峰。青玉峰是历代达官显贵都喜欢葬的地方,山清水秀,远离尘嚣,还有言道能旺三族,这样想来,沈是还不知道自己葬在了哪里……不过谁闲的没事去问自己死哪里,想到都后背生寒,十分不详……而今许是再也不会入京了,怎么也要去看看自己输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沈是提着两坛新丰好酒,驾马而去。……沈是行至山脚,白雾苍苍,将山峰裹的只剩下一个尖儿,沈是忽然明白此峰为何名青玉,那露出的一角,便仿若白玉中的一点翠,灵若仙山。但奇怪的是,沈是于山口兜绕一圈也寻不到路口,更像是遇到鬼打墙一般,他扯下绯红的发带,绑在树上,不过半刻,又回到了原点……不应该啊,这青玉峰应当是常有人朝拜的地方,岂会如此难寻…… 第315章 柳长泽觉得自己被割裂成两半,他这一生无愧天地,唯一亏欠的,便是……“我别无所求,请侯爷为我掀盖,就当……”“就当全我一个心愿。”“换一个吧,我都答应你。”“你便一点念想也不留给我……”“我放下了。”不得不说沈是下了一手好棋,以至午夜梦回,柳长泽都能看见那一抹红……沈是,在这里么……“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一骑驴儒士,拿着把精致的玉骨扇,晃晃悠悠哼着一首不着调的熟悉曲子而过。柳长泽骤然上前抓上他手中玉骨扇,“你……你唱的什么曲……”那人眉眼平直,面似假魄,“竹枝词,唱是一段佛家关于重生相逢不相识的故事……”柳长泽耳若轰鸣,世间倒转,那些字,那个人……“侯爷,上下观山水,左右品人文,你看我这字写的如何……”“你怎么会来这里?”“回家啊……”“可怜……可怜……我认识的人……没有夜盲……可怜……”“睡得这么沉吗,真不像你。”“我吹首曲子,告诉侯爷个秘密好不好?”此身虽异性长存。柳长泽吐出一口血来,正溅在那条绯红发带上,如梅花印了满树……他双目猩红的颤声问,“你这玉骨扇那里来的……”那个斜坐着踢了一脚毛驴,伸出手来,“迷津问道,百两一卦。”柳长泽拿出一枚子安斋的令牌放在他手心,“任由取之。”那人夹着毛驴,带上幕离远去,忽而又消失云雾中,只留一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此山中。……那人骑着小毛驴上了青玉观,他停在主持寝房前,站了许久。而后推开门,走了进去。主持手中经书落在了地上。主持道:“师兄。”那人隔着白纱幕离看着眼前身披袈裟的人,他道,“了悟,七年前,侯爷逼你留下沈太傅之魂,不让他入轮回道,你宁死不屈,我为救你私自作法,而后却因犯佛法大忌被驱逐下山。彼时和你打了一个赌约,你还记得吗?”主持垂眸。那人接着道,“我说佛渡苍生,慈悲为怀,不会罪责有情人。”“你输了,侯爷今日已请送灵归,可知逆天改命,只是徒增孽果。”那人轻笑,从袖中抛出三枚铜钱,转自席上,“了悟,你一向于六爻之术,造诣非凡,不妨自己一看。”主持看了一眼,掐指一算,骤然哑声,“你不该泄露天机……”那人望着他眉眼出神,回想起下山时的斗志昂扬,他当时说了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师弟若是输了,便随我还俗如何?他忽然上前,按住了主持手中滚动不止的佛珠,“若我不该,你又为何下令不准观中人传唱竹枝词……”“了悟,别再自欺欺人了。”主持视线恍惚。“你在怕什么?怕我受天谴吗?”那人又逼近了两步,手里还拎着一坛陈年老酒……主持强忍镇定道,“佛门清静之地,师兄自重。”“七年了……”那人忽然将幕离摘去,露出一张寡淡浅薄脸,主持睁大了眼。主持不可置信的说,“你的脸……”主持颤抖着手抚摸上他面容,这分明是无寿面相……“虚尘!你做了什么!”“移花接木,还是师弟教我的,难道不识吗?”……彼时年少,两小无猜,了悟性子皮,总会研究一些茅山异术,每每都需要虚尘替他遮掩两番。 第317章 可惜今天没下雪,不然他一定要说一句,新雪初至,来刺激刺激柳长泽。但他还没说,柳长泽眼就红了。沈是:“……”小厮眼观鼻鼻观心,默默退了出去,这两人合不是死了爹,四目相顾,泪眼汪汪,无语凝噎……小厮摇头轻啧,这么两个神仙似的人物,也逃不过命运无常哟……沈是想,这几年不见,柳长泽有点多愁善感了啊……走的时候还挺铁石心肠的呢。沈是胡扯道,“你怎也回京城了,可有看唱榜,寄北中了探花郎,萧将军也可以安心了,总也圆了他秋闱梦……”却突然听柳长泽哽咽着竭力逼问道:“沈子卿,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沈是:“……”我不是,我没有,你听我说……太突然了。沈是拔开酒塞,冷静的饮了一口酒,“你在说什么?”他颤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沈是哑口无言,满脸愧红,“对不起……”“长泽,我从前确实是将你当门生的……从未动过不该有的念头……对不……”柳长泽骤然将沈是从席中拉起,席间酒壶摔碎,他一把抱住沈是,像是要将他揉碎,教他此生不得在离开自己半步。他一直魔怔似的呢喃着,“太傅……太傅……太傅……”沈是张了张口,目光落至身后的牌位上,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但此情此刻,他不敢乱说话。万一不是呢?他现在太傅的身份暴露了,如果不是,若教柳长泽知道自己老师还对自己有这种想法……三年了,还要重蹈覆辙吗?沈是眼珠一转,忽而计上心头,他说:“长泽,我要成亲了。”这样若是猜错了,彼此也还能保持最后的体面。柳长泽错愕的看着他,目光沉痛,心下渐寒,而后竟转为锋利,一手劈在了他脑后。……第五天。沈是从徽州的小院子醒来。自从那日被敲晕送到徽州后,他已经五天没有见过柳长泽了。并且他也出不去这个院子。厉害啊,金屋藏娇。与此同时,他也大概知道自己没猜错了。沈是苦闷自责,恨得牙痒痒,怎么就一点也没往这方面猜过,真是吃了读书多的亏!那他这肝肠寸断的三年,那些卑微入尘的挽留,那些难以启齿的嫉妒……真是太荒唐了……但柳长泽现在一直不见他也不是回事,他们已经耽误了这么多年了,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沈是决定逼一逼他。但他如今占据上风,对柳长泽摸了个清透,自是要泄一泄这口气了。沈是摸着下颌摇头,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嘴里嘀咕着一句,“还不给我掀盖头……”他吹起一声唿哨,一只小肥白隼飞了进来。“你又胖了许多。”那隼一听,气冲冲要飞走,沈是揪着他翅膀就给拖了回来,“我还没和你算账,他当时去哪里找来的边程,是不是你搞得鬼!”沈是对着他白白胖胖的肚皮一顿挠。然后将一卷信纸塞进它爪子上,“去,再给我搞鬼,我就拔光你的毛!”那隼一听,委屈一屁股坐在地上,动也不肯动。沈是皱眉,“你不动,我去找小黄隼来,人比你可勤快多了。”沈是作势又要吹哨。肥白隼马上跳了起来。沈是见他飞远,便起身向院门走去,门口小厮立马恭敬行礼道:“公子有何吩咐?” 第319章 虞书远叹出一口气,“他还真是死也不让我安宁……”沈是替她斟上一杯,她静默了片刻,而后仰头饮去,只洒脱道,“不提这些,你今日寻了我相助,我自是要讨个本的。”沈是一愣,不知她欲何为,但见她情绪低迷,自是听之任之……“任由驱使。”虞书远原是一时口快,见沈是当了真,还真想了起来,要说这侯爷缺德事做得多,还间接害死了徐青君,与她可算是积怨已久了……她狡黠一笑,计上心头。“你若想谢我,便背过身去别动。”沈是疑惑,但仍是乖乖做了。却见虞书远不知拿着什么往他后颈按了一下,然后拼命的给他灌起酒来……沈是也随她,自古她便是最古灵精怪的一个。酒意阑珊,虞书远告辞,说是要回去看小不点了。沈是忙捉着她袖口,“等等,我替他刻了一个百日章,一直都寻不着机会给呢。”沈是摸摸袖口,摸摸领口,怎么也找不着,倒把衣服翻的乱糟糟的,他突然“咦”一声,从腰间取下了一个锦囊,“忘了,原是挂在腰上了……”他将百日章给了虞书远后,笑着告别,“快回吧,日后我便定居徽州了,记得常来看我……”虞书远挥手而去。沈是半醉半醒也有些疲倦了,便往早已定好的潇湘馆走去。他揉了揉绯红的眼睛,推开门,却觉得今日此处有些安静,但也想不明白,便走了进去,却不知门为何自己关了。沈是去试探了去拉了下,竟然打不开,他瞬间清醒,怎么回事,有人把门锁上了。第156章 番外一:养春楼(二)沈是咽了咽口水,直觉今日在劫难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不要怕,自己设的局,爬着也要走完。沈是缓缓转身,屋内暂无异样,就不知内室如何了。未知令人恐惧。沈是后背生寒,他一只手掀起罗幔,却见满室红光,一双龙凤烛,满桌八宝盘,红梁雕金,榻上坐着一名带着红盖头的女子。与他当年在侯府一模一样,连桌脚上的缺口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沈是愣住了。这榻上穿着凤冠霞帔的长裙的女子,不会是柳长泽吧。“你来了。”是多少午夜梦回时的声音。沈是脸一下便红透了。“不替我掀开吗?”沈是过于震惊,以至于无法动弹。他都做好最坏的打算,被质问,被怒吼,甚至又被掐脖子凶上一顿……万万没想到是这个走向。“你……不必如此……”沈是看都不敢看他。那人却径直向他走来,沈是不禁后退,这谁顶得住。沈是退无可退,腰将撞上桌台时,一只手预料先知的抵在了他身后。“我原先负你,现在补你一个好不好。”那声音又低又缠绵,还带着些许哀求的意味。沈是舔了舔唇。那人竟五指抚上了他的手,拉着他往盖上摸去,沈是颤动了一下指节,便被不容抗拒的力道带了上去,捏着那盖头,掀了起来。里头的人真是太美了。沈是喉结滚动。那人画眉描黛,凌厉的剑眉画成了弯弯的柳叶,眼睛深沉又神秘,还在眼尾勾了一个桃花瓣,他五官本就精雕细琢,如今添上脂粉,将那股不可直视的刃气遮住,显得婀娜多情……他一眨眼,沈是的心都快跳了出来。美色误人。那薄薄朱唇上下开合,吐出一句,“你喜欢女子,我也可以是女子……”柳长泽抓着他的手,靠近他的唇瓣,用他的指节,揩下来一点朱红。问他,“子卿,好不好。”沈是喉咙一紧,什么好不好,命都给你。 第321章 沈是又急又难过的吻他,明明心意相通,明明两情相悦,为何如此为难,为何如此破折……柳长泽错愕的看着他,任由他举动,不敢吓到他。沈是毫无章法的亲他,柳长泽眉眼温柔,他拉开沈是一点点,轻声问,“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沈是有些气恼,却又舍不得对他生气,他将柳长泽头上半挂看的红盖头彻底扯下,“掀了盖头,你就是我沈家的人了,明白吗。”柳长泽眼眶一红,而后满足一笑,他说,“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这模样弱柳扶风,楚楚动人。沈是看的怜惜,伸手正想安抚一下他。便被整个人揽腰抱了起来,直接摔到了床上。沈是一脸茫然,方才还是弱不禁风的美娇娘呢,怎么这么突然,便见柳长泽提着大红裙摆,向他俯了上来。……柳长泽实际上是控制欲极强的,沈是身上的脂粉香,凌乱的襟口,早就让他处在爆发的边缘,只是不敢不能亦不愿折辱他,方强耐着细水柔情。他轻轻吻过沈是的眉眼,吻过他耳垂,咬在他耳后红的滴血的小痣上,然后看见另一枚不属于他的唇印。他眼睛一红,抽下自己头上绯红发带,将沈是的手高抬起来绑在了床头上。沈是迷离的看着那条发带,这不是……这不是三年前他那一条……来不及思考,便被柳长泽又凶又狠的吻住了唇,他这吻法色情至极,柔软潮湿的舌尖划过沈是口里的每一个部位,恨不能将他整个人吞下去一般,又不给沈是换气的余地,逼的人双眼泛红,仰着脖子难耐的呜咽……沈是软的像一滩春水,柳长泽手一顺入腰间,他便从厚重的绸缎锦衣里滑了出来,柳长泽将他的月白色的长衫褪至臂弯处,露出光洁的背脊和姣好雪白的身躯,他俯身吻过每一寸肌肤,沈是着实太过敏感,轻轻一碰便会红晕开一大国,柳长泽轻声笑了一下……他真是不知还能怎么更喜欢这个人了。……柳长泽还穿着红裙,便顶了进去。他扩张的充分,沈是没有受太多的苦,只觉得酸酸涨涨的十分难耐,眼睛里都蓄满了泪水。柳长泽见他眉头轻皱,便没有再继续,反而就身去吻他,直到他眉宇松开。沈是哑着声说,“解开……我想抱你……”柳长泽立即给他松了绑,便见他搂紧了自己的腰。这一搂,却将某处又推进了些。沈是痛呼出声。“你别乱动。”柳长泽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忙亲着他眼角。沈是倒吸一口冷气,“还有多少啊……”柳长泽一愣,竟捉着他的手向下摸去。沈是忙抽回手,绝望的闭上了眼。“你怎么又大了些……”柳长泽摸了摸他头发,轻轻的吻着他,一只手滑下去又添了些脂膏,磨蹭了半日也不动静,沈是都替他着急,便自己将双腿分开了些,朦胧着醉眼看着他说:“进来。”柳长泽像是被蛊惑一般,扶着自己滚烫的某物,抵着湿软的温柔乡,一点一点的契入这具他梦寐以求的身体。沈是捂住了眼,那动作太缓,他都能感觉到对方是怎样打开他的身体,将他的身体顶弄成独属于对方某物的模样。柳长泽拉开他的手,去吻他的眼睛,十指紧紧的交紧了沈是指缝,他终于完完全全的得到了这个人,他心中满足的近乎要溢出来,边吻边道:“子卿,我心悦你。”又道一句,“太傅,我心悦你。”又道一句,“沈是,我心悦你。”他逐渐动作起来,“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心悦你……”沈是吻住了他的唇,不让他在出声音。谁他娘的在床上还喊太傅,都给喊没了。却不料这一吻更是刺激了柳长泽,动作重的沈是直接哭出了声,柳长泽开始不知饥渴的掠夺,一下有又一下的飞快捣弄,逼得沈是不自觉反弓起腰背,濡湿的嘴唇不自觉的张开,吞吐着乱颤的气音……柳长泽坏心眼的喊了一声,“老师……”直把沈是喊得一阵紧缩,沈是气的一把推开他,那某物被推离柔软的甬道,还剩一个顶部时,又被柳长泽锢住了腰窝,重重撞了进去。“啊……嗯……柳长泽!……嗯……你要……再喊一句……就滚下去……唔……”再后来就连声也没了,只剩下喘息和床板吱呀的声音。这一夜闹的太疯狂,沈是连睡梦中都是柳长泽褪去红裙占有他的样子…………沈是良好的生物钟完全失去了作用,他一觉睡到了次日午后,缓缓睁眼时仍不知今夕昨夕,只见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静静注视着他。他眨了下眼,有些迷茫。便看见那人露出肩头上有几道深红的划痕,他突然意识到什么,通红了脸。 第323章 沈是下意识向后退了些,柳长泽眸光黯淡,沈是又勾着他脖子亲了上来。你看看,他亲我就是为了负责!柳长泽愤恨的咬了他一口,又心疼的一直舔舐着,直到那饱满的朱唇,变得水光潋滟,吹弹可破……沈是亦是刚开的荤,又值此少年气盛,十分敏感,被逗弄两下便动了情,他不自觉得想索取更多,主动吻他了他的唇缝,朝着他的舌尖吮吸了两下……柳长泽眸色渐深,手滑进他衣袍摸索,直教他娇喘连连……忽有一异物探入无人之境,沈是蓦然睁开眼,不动声色的拉开了他的手。柳长泽胸口一滞,气不过的用了一点蛮力,将他抱起来放在案上,腰肢并入他腿间与他拥吻,沈是的手摸上了一旁的墨条……柳长泽洞穿了想打翻墨汁的想法,与他十指紧扣按住了他。沈是便化被动为主动贴在了柳长泽身上,柳长泽哪里经得起他撩拨,两下便失了魂,只见他故意向檀木书柜上撞去。柳长泽浑身热血骤寒,一手提前挡在了他头上……柳长泽眼神受伤的放开了他。沈是躲闪的想解释什么,但是他又说不出口。两人便僵持着。柳长泽抱了下他,然后说,“阿是,我等你。”沈是点头。然后扯了下他衣袖,询问道,“我整日在家呆着清闲,想去寻点事做……”柳长泽想了想,他从前操劳国家大事,而今突然闲下来肯定不习惯,便说,“如此,你明日便随我去子安斋……”这样他便更方便随时看到沈是了。却将沈是摇头,“我答应了藏瑜书舍的邀约,下月便去学堂授四书。”“不准。”柳长泽突然很激动,“你来徽州一直与我一起,怎么会认识书舍先生?你究竟还瞒了我多少事?”沈是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藏瑜书舍是前翰林掌院秦怀开设的,于洛阳、江城、徽州三地都有分舍,我此番辞官,他听闻了消息,便邀请了我……说来应该两月前便赴任,一直拖到了今日……”至于为何拖着今日,柳长泽心里有数,他知沈是为他已是多番拖延,此时提出,定是到了不可还转之时,但他仍是不同意。“你要收别的门生。”吐出来的话,怨气十足,两人不由想起了多年前因收徒导致的祸患……沈是眼前闪过那满室的藤条,心中差点松动,但转念一思,不可,他必须去。于是他十指牵过柳长泽的手,吻了一下,依偎着软声,“可我只有你一个夫人。”柳长泽听的心头一热。沈是目若灿星的看着他,带着勾魂夺魄的意味。柳长泽捂住了他眼睛。然后不容拒绝道:“你已经有得意门生了。”沈是脸色突然煞白,他冷声道:“若我一定要去呢?”柳长泽的手背青筋突起。沈是向来吃软不吃硬,条件反射的寻出脑海里最有力的回击,“再将我关去哪个青楼?”柳长泽忽然想起了他在青楼里断食数日奄奄一息的场景,想起了宋奉安的死,想起了拼命往火光里扎而无能为力的沈是,他不由被滔天的愧疚与恐惧席卷,他都对自己最怜惜的人做了什么……柳长泽将他锢进怀中,难过的心都碎了。沈是也自知失言,但种种往事,虽可以忘怀,但毕竟是发生过了……若说无怨怎么可能,若说有恨又怎忍心。他便伸手在柳长泽后背轻拍了两下,低哄道:“心肝想关哪里就关哪里,最好关去潇湘馆里成一辈子的亲。”柳长泽恨极了这个人,让他喜不能喜、怒不能怒,浑身上下的痛苦又甜蜜,他发狠的咬着沈是的耳垂上。沈是疼的闷哼。他又含了含,才吐出来,万般不舍的说,“最多半日。”沈是轻笑,宠溺的说,“好,都依你。”柳长泽下颌抵在他肩头,脸上却没有一点喜色。这个人嘴上说得好听,想做的事却一件也没少过,从十几年前就想收徒,现在也收到了,会不会有那一天,又想尝尝女人的滋味了呢……“阿是喜欢什么样的女子?”“知书达理,说话声音温婉,爱笑的贤淑女子吧。”柳长泽手攥成拳。……沈是言而有信,说是半日就是半日,从未多耽搁一秒。 第325章 柳长泽点头,替他盛了碗蟹粥。沈是奇怪道:“怎么今日还有粥?”“阳澄湖新送来的,你从前身子虚不能吃,而今倒对这些馋的紧,我便让人留了。”沈是听完更是连吃了两碗。柳长泽问道,“今日很疲惫吗?比平时吃的多了些……”沈是摇头,眼睛亮亮的说,“同有趣的人聊天,一点也不累。”“呵,有趣的人。”沈是善于察言观色,立即不适道:“你这声怎么阴阳怪气的……”柳长泽却突然站了起来。沈是不解。只见他俯身同沈是鼻尖相对,然后舔去了他嘴角一粒白饭,问道,“都聊了什么?”沈是动了动肩膀,直觉气氛不对,他犹豫道:“你是不是吃醋了……”柳长泽撬开他唇缝,暗哑着声道,“是啊,我嫉妒快疯了。”沈是不知所措的眨了眨眼。柳长泽却越吻越凶,将他抱离了桌子,放到了床榻上。好不容易抽出一个空隙,沈是轻喘着说:“心肝,我没有……”柳长泽伸着一根食指按他唇上。沈是还想再说,却见柳长泽俯身向下,而后竟然,竟然含住了他……沈是脑袋炸开了一团烟花,半天不能转动。柳长泽缓缓吞吐起来,那薄薄的唇被撑成一条平线,眼睛因不适应泛起了潮红,甚至盈了点水光,唯剩下那锋利的剑眉还残留着一丝尊严……沈是呜咽出声,疯狂挣扎,“长泽……不要……你放开我……”柳长泽力气大,锢着让他挣扎不开,而后动作越发激烈起来,沈是经受不住的闭上了眼,这是天底下至尊至贵的人,大齐唯一的侯爷,他最疼惜的人啊……“长泽……脏啊……”那人却丝毫不理会,直教他猛烈抽搐,玷污了他皎月般的脸。柳长泽静静的看了他一会,然后吻着他眼睛说,“睁开,看着我。”沈是难受的掐在他手臂上,缓缓睁开通红泪光的眼,悲痛欲绝道:“你为何如此自贱!”柳长泽抱着他,安抚的拍着他背脊,坚定道:“阿是,我愿为你做任何事。”沈是恨恨的咬在他肩头。柳长泽揉着他松散的长发,声音低磁道:“今日给我罢……”沈是沉默了一会。柳长泽心渐寒,手方抬起来,便被沈是按了下去,而后移至某处……柳长泽张了张口,还未出声,便被沈是推到在床上。然后沈是解开了他衣带……沈是怜爱的吻过柳长泽的眉宇、眼睛、鼻梁、嘴唇,尤其在他嘴角通红处多番流连,然后用贝齿咬开他衣襟上的同心结,一颗一颗,沈是解到最后一颗……忽然浑身发热,躁动难耐……他甩了甩头,脚趾蜷紧抵着柳长泽摩挲,但始终难耐那股痒意,咬着的下唇发白,他说,“长泽,我难受……”柳长泽眯了眼,手从他下摆伸了进去,一碰到,沈是便如枝头遭风吹动的弱骨朵儿,不住颤动。柳长泽喉结一紧,翻身压住了他,沈是受不得这举动竟出了哭腔,嘴唇微微张开着喘息……柳长泽眼神晦暗,忽将二指按着沈是的唇拨弄起来,搅的他双目含泪,眉眼飞红,沈是难耐的低吟,忽而他瞳孔睁大,竟觉某处沿着腿根流出什么……柳长泽抽出濡湿的双指,探向了他潮湿难耐的穴口。沈是来不及抵触,便被饥渴至极的欲望给淹没,不够,仍是不够,他不住的摇晃着腰肢,发出低低的哀求之声,“长泽……”柳长泽知那处已熟透,便将他修长匀称的双腿抬起,压向他头顶,逼他腰肢离开床榻,逼他看着自己是如何一点一点的打开他的身体,直到全根没入,再无一丝缝隙……沈是连着攀顶两次,浑身抽搐不已,他才从疯狂的情潮中恢复了点思绪,咬着柳长泽的胸口骂道,“你是不是给我下药了!”柳长泽猛地一撞,用行动告诉了他。沈是羞愤难当,想起自己苦苦哀求的淫荡模样,几欲死去,他推打着柳长泽骂道,“逆徒!混账!……啊!唔……孽障……”柳长泽的动作随着咒骂不减消停,反而愈加凶猛,他抬起沈是一只腿搭在自己肩上,更加疾风骤雨的占有他……隔日清晨,沈是双眼红肿,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柳长泽派人去向藏瑜书舍请假,说是沈先生和夫人新婚燕尔,难舍难分,这几日无法授课……坊间便流传了起来,一时便有人道沈先生师德败坏,一时又有人称沈先生性情中人,总之,拜师学道者少了半余……沈是一睁眼便死死的瞪着柳长泽,抓着枕头便往他身上砸,他骂虽凶,但声音几不可闻,“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居然给我下药!我今日便打死你个不知羞耻的逆徒!”沈是突然脸色一变。 第327章 走开!走开!快点消失!柳长泽一掌劈散了它。未等他歇一口气,幻影突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绕着他不断旋转。“老师,不怪我么?”“你如今还是喜欢男人么?”“奏折我看了,文采斐然,引经据典,整顿税收上虽有不少苛刻之举,总归是良策,莫要太激进便好。有句话我从未说过,但——”“长泽啊,你永远是我最得意的门生。”……住口!住口!住口!柳长泽左劈右砍,试图打消所有幻影,但是他双全难敌四手,最后竟被千百万幅雪夜图给包围在中间……然后霎那间,所有两人对话都变成了最后一幕,太傅吐血在他怀中的场景……那血染红了半个地板,也染红了他的眼。太傅的身体好冰,在他怀里逐渐失去所有温度……柳长泽疯狂咆哮,疯了似的蹲了下来,然后双手捂住脸不敢看,不敢听……太傳没有死!太傅没有死!太傅没有死!“长泽,我好冷啊……”“长泽,你摸摸看,我好冷啊……”……“太傅!”柳长泽半夜顿时,大喊出声,然后他左右环看……太傅呢?他眼里瞬间就红了。太傅呢?“长泽,我好冷啊……”他耳边响起这样一句。是啊,太傅死了,死在他怀里,鲜血一口一口的涌在他胸口上,温度一点一点降成寒冰……“长泽,你摸摸看,我好冷啊……”柳长泽瞳孔血丝蔓布,额角青筋暴现,他突然从枕头底下!枕头底下,拔出了一把匕首!寒光乍现!他一把往自己手上割去,一刀一刀,皮肉绽开,他像是没有痛觉一般,鲜血流了满手,他悲戚的魔怔道:“我就来陪你,就来陪你,马上就不冷了……”然后他又想起,“雪莲,雪莲,雪莲能救你,你等我,你等等我,我马上就能找到了!你等等我……”柳长泽发疯似的往外闯,然后看到一个人。是太傳。沈是突然被人抱了个满怀,“你怎么醒了?鞋也不穿……”柳长泽不由分说的将他拖进最近的房间,而这间屋子正是仿太傅府造的……“我本来想给你个惊喜……”柳长泽瞳孔彻底涣散开,他直接堵住沈是的唇,嘴里念道,“太傅,别怕,不冷了,不冷了,我给你暖暖,再也不冷了……”沈是听到太傅,下意识排斥,正欲出口,突然感觉后背有些湿意,伸手一摸,才知是满手的血……“长泽!你受伤了!”柳长泽却古怪的笑了笑,“我们永远不分离,永远不分离……”“啊!”沈是痛呼出声,柳长泽竟直接分开他双腿,顶了进来……还好他体内还残留着一些睡前的荒唐痕迹,不然这样粗暴的进入,只怕要疼死。柳长泽拼命的抽插,恨不得两个囊袋也塞进去,彻底融为一体,沈是疼的抽泣,却不敢胡乱挣扎,只怕碰到他的伤口。“长泽,伤口,你别这样……先看伤口!”柳长泽竟把他翻了过来,一把扯掉他身上狐裘,露出不着一物的美好身躯,推倒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手卡住他脖颈,一手握住他某物,让他上身俯地,臀部高抬,呈出无法逃脱的承受姿势。他冷声到,“我不会给你机会再丢下我!”然后掰开他臀肉,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将紫黑的粗大某物重重撞了进去,一撞到底,沈是不住的颤抖,他便用宽大带着茧的掌心上下撸动着沈是的茎身,前后节奏一致,将穴口抽插的白沫四起,红艳至极……“唔……嗯……伤……”沈是说不出一句整话,看着他的伤口心疼的要死,又挣扎不开,几番情绪交织,低低的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