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刀与绣花针》 第1页 [古装迷情] 《绣春刀与绣花针》作者:带带带太监【完结+番外】 文案: 逃荒三年后,阮呦陪着兄长进京赶考,恰逢锦衣卫出行, 百来十人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正押送着一批戴着枷锁的犯人,十里长街上木门紧闭,萧瑟冷清,空无他人。 人人皆道锦衣卫头子陆长寅是个暴戾嗜血冷漠薄情的活阎王,一把绣春刀眨眼之间夺人首级。 阮呦一眼望见高头大马上神色淡漠的男人,他穿着朱红色麒麟服,在雪白的天地间赫然醒目。 她盯着男人熟悉的眉眼,不顾兄长劝告前去拦马。 小姑娘抬起眼眸,眼睫沾泪,「大人认得阿奴哥哥吗?」 陆长寅低头看她,伸手勾住她的下巴,声音轻佻,「不认得。」 「但本座不介意认你做妹妹。」 身后的锦衣卫闹笑一片。 阮呦面色羞愤,打掉他的手,逃也似的离开。 ==后来== 阮家打算给阮呦相看亲事,夜深人静的时候,阮家院子里摸墙翻进来一道黑影。 陆长寅将小姑娘按在怀里温言软语地哄道,「呦呦不是说只嫁阿奴哥哥么?说话不算话?」 阮呦捶着他的胸口,委屈道,「你不是不认得阿奴哥哥么?」 陆长寅低笑一声,埋头在小姑娘的香肩上耍赖,「呦呦只能嫁给我。」 第1章 大旱 阮呦从未想过逃荒的事。 阮家一共两房八口人,日子虽清贫,却也平淡幸福。她爷爷是木匠,偶尔能接木活,父母手巧又,平日里能编些背篓簸箕拿去集市卖,二叔是乡下郎中,哥哥念书厉害,时不时替书馆抄书赚钱,她又会一手出色的苏绣,一家人勤劳能干,虽然没有田地,也能吃饱穿暖。 阮家还想着来年攒够了银子就去买几亩良田,以后就不用再买粮食来吃,也能节省一笔花销。 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可惜事与愿违,三月,乡下刚刚插完秧苗,四月就升起烈日,万里晴空,除却四月中旬下了一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雨,接下来的连续两个月都不曾见一滴雨。 水田里的水干涸殆尽,泥地皲裂,村口那条小河变得混浊不堪,露出泥泞河滩,就连井水也快见底。 到了五月,县府派来衙役徵税,赵县令贪污腐败,巧立名目,今年的税收比起往年高了一倍,村里许多人家穷得卖儿卖女才能凑够税银。 阮家纳税的银钱还是阮呦义母出了一半才够。地里没有收成,市面上粮价又飞涨,阮家花光了积蓄只得跟在村里的人四下挖野菜挖树根屯在地窖里做储备粮食,小青山外围已经成了光秃秃的一片。 原以为只要等到朝廷赈灾的粮食下来就能渡过难关,哪里想得到没等灾情上报朝廷,大晋就乱了。 虽然阮呦在乡下长大,对世道太不太平了解并不多,但哥哥在镇上求学,听夫子讲过当今的局势,虽然各方表面上维持着稳定,但总有一根弦崩着,一旦这根弦断了,也就乱了。 同年六月,西北镇北将军率先起兵造反,之后一路高歌,连占三城,自此各方节度使相继叛乱,为了争夺城池兵戎相见,战火很快袭卷全国。 许多村庄轮迴炮灰,被叛军抢劫屠杀一空。 战火烧到她们所在的并州这一天,阮呦刚满十三,夜里才吃上一口加了溏心荷包蛋的长寿面就被娘亲李氏拉着去收拾包袱。 她们要跟着村里大部队从凤鸣村连夜逃亡汴城。 只是阮家匆匆忙忙出来,心却如同坠入冰窟一般。凤鸣村的人早已提前结伴离开,村里还剩下的无非是些老弱病残,自觉逃不出去,留在原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寂静的夜色干燥而沉闷,村庄里只零星见一两家微弱的灯火,显得偌大的村落更加空荡荡。 耳边响起压抑着的啜泣声,是二婶和娘亲在哭。 看着凄清的村落,阮呦微愣神,她依偎在兄长阮云的肩膀旁,炎炎夏日,手脚冰凉。 阮家向来与人为善,她没想过平日里相处融洽的乡邻们会如此冷漠无情,撇下他们离开。 没有任何人来知会他们一声。 一个人也没有。 阮家人失魂落魄,他们一家是凤鸣村的唯一的外来户,住在离村最远的小青山下,也是因此,并没有听见凤鸣村的人离开时闹出来的动静。 阮云紧紧捏住拳头,半晌又无力地松开,看着哭泣的娘亲和二婶心底愧疚难言,「是我连累了大家。」如果不是他当初不愿跟里正的小女儿定亲,得罪了里正,也不会被他如此记恨,到这样的关头弃他们于不顾。 阮呦抬眸看他,见他神色落寞,知晓他在自责,便拉着他的手轻声安慰,「不怪哥哥。」 是里正他们不厚道。 不怪哥哥。 阮家也不愿意让哥哥娶里正家的小女儿,程青梅。程青梅是里正家唯一的闺女又是老来女,里正家疼宠她,将她养成一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性子,稍有不顺就寻死觅活。 她被惯得娇纵任性,又只对胭脂水粉首饰有兴趣,吃穿用度要仿着县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来,当初还提出要一百两银子的彩礼。 阮家清贫,要供哥哥念书,这么些年拢共没存下几两银子,就是那赋税也是阮呦和陈娘子熬夜绣了屏风换来几两银子添进去才够,阮家哪里容得下她这尊大佛。 第2页 「哥哥,没事的,只要咱们一家人一直在一起就没什么困难渡不过。」阮呦不愿哥哥因为这件事伤神。 话虽这般说,她心里却也没底,她没经歷过逃荒,但娘亲李氏经歷过,可娘对那段日子发生了什么闭口不谈。 娘很害怕,也不让她问。 看着黯淡的天色,阮呦头一回觉得惴惴不安。 「呦呦说的对,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没什么好怕的。」阮父搂着忧心忡忡的李氏的肩膀,低声安慰。 李氏抹掉眼泪,只勉强露出个笑来。 阮云心底的阴霾散了些,神色微松,他低头见阮呦姣好的容颜,心中又添了几分沉重。 妹妹生得出色,身子不好,遇上这样的乱世不知会有多危险。他抬手揉了揉阮呦乌鸦鸦的青丝,见她乖巧地抿着唇,清稜稜的杏眸看着自己,心底发软。 他就是死也要保护好妹妹。 阮呦出生在阮家青黄不接的时候,且又是八个月早产,所以身子骨自来不好,加之,她身子还有其它的病。 阮家个个都心疼她,寻常只让她在屋子里绣绣花,其余的活不许她沾手,就连养小鸡仔这样的轻松活都是阮云放学后回来做的。 她本就白,一身肌肤像雪一样,跟村里的那些姑娘家是两个颜色,要不是她自来是个药罐子,大夫说她将来不好生养,不然就凭那副模样,说亲的人能将门槛踏断。 只是这样的好颜色在眼下却是个累赘。 阮家一行人将干粮放在手推车上,临走的时候阮呦的义母陈娘子临时将阮云的衣裳改了改让她换上,之后又在她脸上抹了一把灶灰。 知晓义母是为自己考量,阮呦也不娇气,乖巧地闭着眼睛任由陈娘子涂抹,白皙的小脸片刻就灰扑扑的,饶是如此,那双内勾外翘的杏眼仍旧如黑珍珠一般清澈动人,含羞带怯的,勾得人想要一窥她本来的面容。 陈娘子还给了阮呦一把锋利的尖刀,语重心长地叮嘱,「呦呦,路上会发生些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你要知道,人本性不是坏的,但有时候为了活下去却不得不变坏,在这样的年头,没有好人坏人之分,大家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活着,义母不希望你有用到它的那一日,但义母希望在需要用它的时候,不要害怕,你要相信你所做的都是正确的。」 正确的事就是活着。 为了活着,不择手段。 陈娘子心中忧虑万分,阮呦这孩子性子太软了,又被阮家养得善良单纯,不谙世事,从小到大连杀鸡都不敢看,更别说是用这刀…… 想罢,她只能摇摇头,走一步算一步。 阮呦看着手中的刀,微蹙眉,她还不能明白义母话中的意思,只大概悟出来情况或许比她想的要糟糕。 她从小到大就只拿过绣花针,这把刀能做什么? 阮呦抬眸见陈娘子担忧的神色,就娇娇的弯了弯杏眸,拉着陈娘子的手软声道,「义母放心,呦呦会牢记您的话的。」 「从这里到汴城也不过是两个月的路程,路上咱们多带一些粮食再省吃俭用就好了,肯定能熬过去的。」 陈娘子没有打断她天真的想法,她只伸手轻推着阮呦,「快去你娘那收拾吧,咱们今晚连夜离开。」 等阮呦离开后,陈娘子从木箱子里掏出软银放进里衣的贴身的夹兜里,这些银子阮家无论如何也不用她的,她活了这么久,银子早已是身外之物,但日后这些银子定然会派上用处。 前提是活着,死了,再多的银子也不过黄白之物。 她又在厨房寻了一把菜刀用麻布包裹了一圈挂在腰间。 做好这一切,她面色微沉,看着寂静冷清的夜色,定定地发神,半晌又低下头麻利地收拾东西。 逃荒哪里只有粮食短缺这么简单。 — 阮呦回到屋子里,李氏和二婶郑氏正在收拾前段日子做好的干粮——玉米面掺野菜的饼子和粗面窝窝头。 「娘,二婶。」 「从义母那回来了?」李氏忙得满头大汗,转过头看一眼站在门槛的阮呦,见她变了个样,脸上带了真切的笑,「还是陈娘子心细,娘都没想到这去。」 阮呦抿抿唇,欸了一声,「娘,我帮你收拾。」 「不用,你去收拾自己的包袱,别带不必要的东西,记得把柜子里补身子的药带上,拿不到的东西让你哥帮忙。」李氏赶她出去。 阮呦的闺房干净雅致,木床是阮爷爷替她做的,上面还雕刻着桃花,床头放着一个小匣子和长圆形的枕头,枕芯里装着她去岁晒的干雏菊花瓣,松松软软的,带着清香,能够提神,她给家里人每人都缝了一个。 床边上摆着两个棕红色的大木箱子,上面放着细竹编的针线篓子。 打开小匣子,里面整整齐齐放在几根红头绳和头花,这些是哥哥在书店里辛苦抄书攒钱给她买的,她平日里捨不得戴,以后是没机会戴了。 阮呦眼底不舍,屋子里的所有物件她都喜欢。 可是娘说了,不能带不必要的东西,这些东西便是她再喜欢,也用不上。 到最后,阮呦只从柜子里取出一大纸包的药,又将针线装进包袱里,然后从床底下翻出一个陶瓷罐子,倒出里面仅剩的一枚半两中的银角子。 这些银子是爹爹每回卖了背篓后就会匀出一两个铜板给她,让她买糖葫芦吃,她也只在七八岁的时候贪嘴买过几次,后来就把钱存了下来,交税后就只剩下这半个银角子了。 第3页 阮呦收拾完东西就去寻哥哥,正好看见阮云肩上挎着包袱,正盯着案几上的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书发神。 这些书花了家里好多银子才买的,若不是为了供他念书,阮家也不至于如此贫寒,到头来这些书都不能带走。 「哥哥。」她轻轻唤了一声,拉回阮云的思绪。 阮云回头看她,见她拎着包袱,连忙过去,「东西都收拾好了?哥哥帮你拿。」 「不用,包袱很轻,我能提得动。」阮呦眉眼弯了弯,摇头道,「哥哥别心疼这些书了,反正哥哥已经看了好多遍,书里的东西都在你的脑袋里,也不亏,等到了汴城,我绣几副屏风再给哥哥买。」 阮云知晓她在安慰自己,嘴角浮起浅笑来,揉揉她柔软的青丝。 作者有话要说:  带带:已经存稿35万~欢迎跳坑呀` 第2章 阿奴哥哥 为了赶上同村人的脚程,阮家不得不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只是他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又不曾做过农活,体力脚程都不算好,如何赶路也见不到同乡人的影子。 阮爹推着阮爷爷亲手做的手推车上路,粮食放了一部分在车上,一部分在各自背的包袱里,阮呦身子差,便让她走累了就坐在车上由阮爹推着赶路。 这一路上李氏最操心的便是阮呦身子受不住,所以赶一段路总会停下来给阮呦熬药吃。 好在阮爷爷身子骨硬朗,一家人轻装上阵,除却天气恶劣,热得快将人融化,一路上走得还算顺畅。 宽而低的天空低低压下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天上没有一片云,烈日高高悬在头顶,炙烤着大地,路旁的荒草丛几乎要燃烧起来,空气中瀰漫的热浪。 暴露在外的肌肤接触到空气火辣辣地疼,白日没有一丝风,蒸热的空气静止不动,河岸边的柳树枝条焉耷耷地垂下,几乎枯萎。 阮呦在林子周围挖野菜,外围已经被之前经过此地的人挖得干干净净,她找了许久也只在几处偏僻的旮旯里找到一两株又瘦小的苦麻菜。 阮呦望着前面的深一些丛林,手指紧紧地揪着袖口,额角的汗珠顺着耳鬓滴下来,她有些犹豫。 本来从凤阳村通往汴城,走官道的话只需两个月就可以到,但这样极端酷暑的天气下,她们将过去一日的路程走成了两日。 这样下去,要到汴城的话足足要花四个月。 可她们带的粮食不足以支撑那么久。 阮呦想了想,还是决定进去。 林子里到处都是枯黄的叶子,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阮呦有些喜,深一些的地方野菜果然有比起外面多些,地上留有行人留下的脚印,之前也有人来过这里,这些步履看起来并不紊乱。 这里应该没有什么危险。 她提着的心稍稍放下,蹲下身子挖野菜,将一株株野菜宝贝地放进背后的小背篓里。 她挖了六七株芥菜,见这一小块地方的野菜都被她挖干净了,微抿着的唇轻轻弯了弯,打算出去。 不然一会儿被娘知道她进了林子肯定会被骂的。 忽然间,身后一颗合抱之木下的灌丛中好似传来有什么动静,枯黄的叶子抖动起来,阮呦紧紧地抓着背篓带子,光影下的小脸煞白,她屏住唿吸想逃离,腿却像是灌铅似得一动不动,那响应越来越大,心提到嗓子眼。 扑通一声,丛林中忽然飞出一只雌雉鸡,扑棱几下就消失不见。 不是野兽。 阮呦受了惊吓身子发软,跌坐在地,心跳动得飞快。 她打算离开,只是那处灌丛被野鸡拨开,隐约露出个野鸡窝,心神一动,她抬脚悄悄靠近。 一拨开枯草丛就看见里有十来枚野鸡蛋,野鸡蛋比起家养得小了很多很多,但阮呦眉眼弯了弯,连忙将十五个鸡蛋用草网兜住放好。 就在转身的时候她偶然瞥见一颗大树。 阮呦瞪大眼睛,她看见那里躺着一个人。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灰扑扑的衣裳破烂不堪,浑身是干涸的血渍,看着那狰狞又血肉模煳的伤口,阮呦抿了抿唇,朝着外面的哥哥喊,「哥哥,哥哥,快过来。」 阮呦咬着唇,声音发颤。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血。 正在河堤取水的阮云听见她带着哭音的喊声,心头一慌,顾不及盖上竹筒盖子就连忙跑过去,眼见阮呦不在林子外面,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也不管林子里危不危险直直就沖了进去。 等看见阮呦人好好的在那,心微松,却又生起怒火,「呦呦,你怎么到林子里来了?哥哥不是说过不准进林子吗?」 阮云脸上带着肃色,见她不听话乱跑,心里一阵后怕。 「哥哥,这里有人受伤了。」阮呦见哥哥脸上带着歷色,自知理亏,心虚地埋着头,她吸了吸鼻尖,「哥哥,我错了。」 她拉了拉阮云的衣角撒娇认错,阮云一向疼她,这会儿被她这么哄着,原本打算说两句重话都说不出口了。 只瞪她一眼,「你就等着娘收拾你吧。」 「哥哥,」阮呦眨巴眼睛,眼眶微微发红指着地上躺着的人,「他还活着。」 昏黄斑驳的阳光被巨木遮挡,斜斜打下来,树下少年脸部轮廓被光影切割,一半隐在暗色中,一半病态的白。 五官稜角分明,眉骨硬朗,下颚线勾勒出流利的线条,眼尾狭长微翘,即便昏睡过去,眉心隐隐浮着一抹戾气。 第4页 这样的人向来不是什么简单人。 阮云有几分踌躇,一时举棋不定,他怕救了此人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但这又是一条人命,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要他见死不救他却难以做到。 阮家自来一心向善,做不来这样的事。 昏迷中的少年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看着就骇人,阮呦移开目光不敢去看,她先前只敢将手指放在少年的鼻息处,还能感受到微弱的唿吸。 还好还活着。 「哥哥,想想办法,」她看着喘着气的兄长,又看了眼昏迷不醒的人,抿着唇催促,「咱们救救他吧。」 阮云心思微沉,皱眉思索一瞬,又将腰间繫着的竹筒交给阮呦,「呦呦,你先别动他,就在这守着给他餵点水,哥哥去叫爹和二叔过来,你乖乖的待在这儿,不要乱走。」 他有些不放心。 阮呦接过竹筒轻轻嗯了一声,心里有些怕,强作镇定,「哥哥快点回来。」 等阮云离开后,阮呦四下打量了一下,林子里空旷寂静,偶尔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心底有些毛毛的,总觉得这周围还藏着什么野兽。 不敢再乱看,阮呦咬着唇打开竹筒,手微微发颤着给受伤的少年餵水。 昏迷中的陆长寅头疼欲裂,他喉咙发烫,撕裂一般的疼,如同被烈火炙烤,又如同刀割一般疼,直到喉咙滑过清清凉凉的触感,如同干涸的稻田初逢雨露,缓解了几分煎熬难忍的燥热疼痛。 他觉得好似做了场梦。 眼前的黑暗不知持续几何,他费力地想挣脱开,只迷迷煳煳看着一个人影,很娇小,视线如同蒙上一层白纱,只依稀看清一双杏眼和微红的鼻尖,之后视线又遁入黑暗。 耳畔传来急促地脚步声,和女子怯生生,又柔软的嗓音: 「爹爹,咱们救救他吧。」 — 阮家人心善,自来秉承着结善不结怨,记恩不记仇的祖训,见他还是一个少年,阮父和阮二叔思索了一瞬也就将他抬了出去,放在手推车上治伤。 听天命尽人事,这少年伤得太重,能不能活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他们只能尽力而为。 做在大树下乘凉的陈娘子看得无奈,当初选择阮呦做她徒弟教她苏绣就是看在这家人实诚心善,只是这世道乱了,这样鲁莽地救人,不知道会不会给自身遭来祸患。 那少年的模样出众,眉间又含着桀骜难驯,只怕不是善茬子。 李氏看出她的担心,拍了拍她的手背,嘴角笑意柔和,「婆母在的时候就说过,广结善缘是好事,咱救人也不是图个什么,不过是让自己心安,若是见死不救,这一辈子心里都过不了那道坎。」 「这要是他还能记得恩情,将来在我家落难的时候能回报一二就更好了,便是这场灾难中能替咱们收尸,也不至于落个孤魂野鬼的下场不是?」李氏的脸上带着苦笑,气氛骤然沉重下来。 她是经歷过逃荒的人,那时候她不过七岁,一家十来口人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她一个,她也知道,逃荒到底有多苦多难。 陈娘子低声长嘆口气,目光幽幽地看着正忙碌成一团的那方,「但愿结的是个善缘不是孽缘。」 「只是呦呦这丫头胆子太大了,竟然敢往林子里跑去!」想罢,李氏眉头一竖,脸色带怒,她叮嘱过她多次,不准进深山。 陈娘子见她起身要去训阮呦,忙笑着拦她,「她要是不进去,也救不了人不是?这会呦呦估计也吓坏了,等晚些再教训她吧。」 「吓坏了才是应该的!」李氏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一旁的阮呦,又有些无奈,「就是你们一个个的偏疼她,回回给她说情,她才成这么个样,明知错误也要犯。」 只她眼底却不是怒而是后怕担心。 还好呦呦没出什么事。 少年褪去那一身破旧的衣衫,瘦骨嶙峋的身躯上满是伤痕,胸口处的巨大爪痕更是触目惊心,勐兽的爪印几近见骨,从胸口划到肚脐,眼下他正身体滚烫昏迷不醒。 阮二叔连忙用沾了水的帕子替他擦拭伤口,之后才将备好的草药碾碎替他敷上。 阮呦觉得自个也疼起来,就背过身子没敢去看,衣角忽然被人扯了扯,她低下头去。 「姐姐……」阮惜是二叔二婶的孩子,今年堪堪五岁,生得粉雕玉琢,只是他生来就得了怪病,看起来虽然很正常,却不喜欢说话,不喜欢跟外人交流,一旦接触到陌生人就会抱着头又哭又叫。 在阮家他跟阮呦最亲近,眼下到了陌生的地方,一张小脸上挂满了害怕恐惧。阮呦心软了软,轻轻把他揽进怀里,从荷包里掏出一颗早已软化的糖塞进他嘴里,拍拍他的背轻声安慰,「姐姐在呢,不怕不怕,咱们不看就不怕了。」 阮惜很怕血的。 「疼....」阮惜瘪瘪嘴,有些委屈。 阮呦抿着唇,心底恻然。 是很疼的,那些伤口那么深。 「吹吹……」阮惜撅起嘴唿唿唿的出声。 阮呦笑起来,抹抹他头顶,柔声道,「对,吹吹就不疼了,惜儿一会给大哥哥吹吹,他就不疼了。」 顾及到陆长寅的伤口,阮家走得很慢,一路上停停歇歇好几日。他身上的衣裳破旧不堪,又满是血渍,阮云的衣裳有些小,只能给他换上阮父的衣裳。 第5页 但阮爹身形壮实,那衣服又太大了,少年身材清瘦,穿起来松松垮垮,路上颠簸,时常露出两根明显的锁骨和染血的胸口,他脖颈修长,灰渍下的肤色冷白,鼓起的喉结旁有着一颗红痣。 阮呦偶尔目光触及到那方,有些脸红心跳。 她有些不自在偏过头,餵药的时候,羞红了脸尽量躲避视线触及那两根好看的锁骨。 少年伤得太重了,即使阮二叔费尽全力救治也不能保证他能活下去,他身体的温度持续升高,温度烫得惊人。 他就好像睡熟了一样,长长的眉头微微皱起,长而密的睫毛微颤着,阮呦知道,他此刻并不舒服。 可她除了熬药餵药,别的也做不了。 阮呦犹豫了一瞬,从包袱里取出针线来。 — 陆长寅手指动了动,昏昏噩噩好几日后竟然清醒了些,他头疼欲裂,感受到冰凉凉的手指头在自己身上轻轻掠过。 有人在触碰他的身体。 他蓦地挣脱开黑暗,就对上一双温柔的杏眸,杏眸的主人似受了惊吓,如小鹿一般惊慌,眼睛主人的指尖微颤一下,又朝着自己露出个怯生生的笑,白皙的耳尖透着漂亮的粉色。 「你醒啦。」阮呦抿着唇,她垂下眉眼,软声道,「你别动,还有两针就好了。」 话说这样说,她的手却微微抖起来,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这样给陌生男人缝衣裳有些出格了。 且少年那双黝黑的眼睛冷冰冰的,隔阂着一层厚厚的坚冰,透着大大的拒人千里,她不敢与他对视。 阮呦心底有点怕他。 陆长寅意识清醒了些,头脑却还是钝疼,身上也不能动弹,他仰着头,刺目的阳光从层层叠加的枝丫照射下来,在他脸上镀薄薄一层金色的光。 狭长的眼睛半阖半开,看清了眼前娇俏的女子,半晌才喉咙干哑地「嗯」了一声。 不是梦。 他被人救了。 因为没带小剪子,阮呦只得埋下头咬断线尾,陆长寅身子微僵,一时分不清胸口处热热的感觉是阳光还是她的唿吸。 阮呦将针线仔细收好,又连忙揭开竹筒给他餵水,「喝点水吧。」她听见他声音哑了。 陆长寅瞥见她唇瓣干得发白,只喝了两口就没再喝,就算这段时间他陷入昏迷了,也能断断续续听见她们的话。 他知道眼下的处境有多艰难,水就是活命的东西,比金银要珍贵。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声音软软的,见他没再喝水,自己舔了舔干燥的唇,宝贝地将竹筒收起来,她似打算走,又退了几步回来,细声细气地问道。 那小猫般的声音像生怕惊扰了他。 阮呦踮着脚尖,她该称唿他什么? 她抬眸看去,少年神色微怔,虚弱地抿着泛白的唇,漆黑的双眸微阖着,目光盯着晴空万里的天际,瞳仁空洞,滑过阮呦看不懂的情绪。 阮呦以为他还虚弱着没力气说话,有些懊恼自己太粗心,歉意地红了脸,小声道,「你、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熬药。」 她落荒而逃地转过身。 「阿奴。」身后传来不大不小的声音,声线有些哑,似漫不经心。 阮呦停住脚步,回过头,看着他懒懒地靠在板车上,神色厌厌的,好似精疲力尽。 他吐出那两个字,忽然轻笑一声,似在嘲讽,似无奈。 陆长寅的意识又有些模煳,喉咙涌出腥甜,他已经不是那个天之骄子陆长寅了,陆家倾覆,他也不配再用那个名字。 现在的他是奴隶。 阿奴,就是他的名字。 陆长寅眉梢悄悄染上戾气,苟且偷生受尽屈辱又如何,他活下来了不是吗? 活下来了,就是好事,他还在,陆家就会在。 阮呦先是愣了一会,黑珍珠一般的漂亮眼睛呆呆的,反应过来后才弯了弯眸,抿唇轻笑,唤了一声,「阿奴哥哥。」 那声音轻轻的,甜又软。 竟奇蹟般地扫平了他心中骤然生起的戾气。 陆长寅怔了怔,阖上眼睛轻轻应了一声。 「嗯。」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出场~ 第3章 她在哭 阮家出来得晚,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就更是落后了一大截,路上只偶尔能看见一两队结伴而行的陌生面孔过去。 他们脚程太慢,生生将三天可以走完的路程拖成七天,带出来的干粮也消耗了许多,这样下去要到汴城,遥遥无期。 地表被烈日灼烧得发烫,脚踩在地上亦觉得脚心正被地面炙烤着,阮呦舔了舔干燥的唇瓣,头被晒得有些昏沉沉的,她蹲在临时用石头砌的小灶旁熬药,等到竹筒里冒出缕缕白雾的时候,她才熄了火,用帕子包裹着取过竹筒。 哥哥他们都去找吃的了,照顾阿奴哥哥的担子就落在她身上,虽然阮云极力不贊成自家宝贝妹妹跟外男接触过多,但大家都腾不开手得多找些吃的才行,也只有闷气地离开。 这些天阮呦同陆长寅接触得多,虽然他时昏迷时清醒,偶尔能够搭上几句话,阮呦已经没有最初那般害羞了。 她捧着竹筒走到陆长寅的身边,「阿奴哥哥,该吃药了。」 陆长寅身子不能动弹,她便用手肘轻轻枕着他的头给他餵药,只是好久没有净身,身上的衣裳传来一阵让人窒息的酸味,阮呦有些难为情。 第6页 陆长晏睁开眼看她,娇小纤瘦的身子裹着麻布短打,风一吹,那衣裳之下空荡荡的,贝齿咬着唇,小脸慢慢变红,埋着头不敢正脸看他。 他亦抿着唇,收敛眉心的煞气。 当是他将她吓着了。 阮呦原本是个很爱干净的小姑娘,阮家知晓她爱沐浴还特意给她做了个浴桶放在屋子里。 只是她身子不争气,曾经在木桶里泡澡还泡晕了过去,那之后娘就不让她泡澡了。 阿奴哥哥是外男,阮呦这会子心里便有些小别扭。 阮呦悄悄抬眸盯着少年眉眼,心里惊嘆。 他眉骨俊朗,眉间倨傲慵懒,狭长的长眸眼尾微翘着,低垂着眉眼的时候扬起撩拨的意味。 喝药的时候,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滚动,莫名的好看。 阮呦只敢偷偷地瞄他一两眼,在陆长寅看过来的时候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挪开视线,徒留粉粉的耳尖。 在凤阳村里,她原本觉得哥哥是最出色的,村里也有好多家姑娘心仪自家哥哥。 这会见了阿奴哥哥,她又有些心酸失落,原来哥哥不是最好看的,又觉得惊艷,原来天底下还有这样好看的人物。 即使他阖着眼静静地躺在那儿,她都觉得阿奴哥哥跟她们不是一样的。 他比县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还要矜贵。 他跟她们不一样吧。 阮呦失落地垂头。 「呦呦。」阮云跟着阮父他们回来了,他的神情带着几分激动,小跑着过来,附在阮呦耳边悄声道,「我和爹捡到了好东西。」 说罢,他将身后的背篓放在脚下,拉着阮呦看,阮呦眼睛亮了一瞬,捂着唇压低声音惊道,「是兔子!」 「哥哥,你们在哪捡到的?」阮呦舔了舔唇,口齿生津,她好久都没有吃过肉了,都快忘记肉味了,「我也想去捡。」 阮云听了又肃起脸来,拍了拍她的头,警告道,「你不准去,这回是我和爹运气好,才碰见这只被活活饿死的兔子,那林子很危险,我和爹还有二叔都不敢深入,你要是去了,万一碰上大虫怎么办?」 大旱的时候,疯的不仅是人,还有动物。 阮呦记起村口那家猎户杨二叔就是进山打猎时遇上了大虫,被大虫活活咬掉了一条腿,当下就不敢再说要去捡兔子的事。 他们的干粮越来越少,阮云和阮爹这回不过是想在林子外围找找看有没有野菜嫩树根之类的,只是运气好正巧捡到这只不知是饿晕还是晒晕的兔子,他们也不敢贪心,知道大旱的时候林子里野兽也会发疯,便在外围找了一圈野菜和柴火就立马回来了。 听说晚上有肉可以吃,阮家一家人都很激动,这些日子他们省着粮食,一只馒头掰成五六块,实在饿得腿软了才能吃上一口。 为了不浪费水,阮爷爷便说将这只兔子的肉剃下来烤了,烤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肉干,这样既能保存得久一些又能不浪费水,一家人便点头贊同了。 好在这条路上夜里只有两三拨人,阮家捡到的兔子被没被人发现,夜里阮父和阮二叔就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将肉烘干,阮爷爷照顾着阮惜,李氏和二婶三个女人在分着晚上要吃的干粮。 阮呦分到了一块巴掌大的玉米面饼子,她看着李氏和二婶手里都是捏着野菜,心底一酸,吸了吸鼻尖,抱着李氏胳膊软软的撒娇道,「娘,我也想吃野菜。」 「不行,野菜有什么好吃的,你就乖乖吃你手上的。」李氏冷着脸否决。 「可是你们也吃野菜。」阮呦声音吸吸鼻尖哽咽。 一家人吃的东西,就只有她的饼是最大的,明明她是最闲的那个。 看着越来越瘪的包袱,阮呦很害怕。 对前路迷茫的害怕。 「呦呦乖,二婶和你娘都喜欢吃野菜,你可别跟咱们抢。」郑氏嗔怪道。 那野菜那么苦,能有什么好吃的。 阮呦嘴唇动了动,没再说什么,她坐在树下,背着身子抱着膝盖,肩膀轻轻抖动着。 那泪珠子怎么也忍不住了,一颗颗掉落下来,心底的压抑和惶恐不安渐渐放大,再忍不住。 陆长寅是被耳畔细细弱弱的呜咽声闹醒的,他睁开眼就见阮呦缩在身子躲着一颗大树后面哭,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阮呦捂着唇压低了声音,哭得可怜巴巴的。 她抬头擦眼泪的时候,鼻尖儿都红了,一双雾蒙蒙的杏眼红彤彤的。 陆长寅侧着脸,银白的月光撒下,雕刻般的五官明明灭灭,他静静地看着她,也未出声。 猫挠似的哭声。 还怪好听的。 他看着天际的弯月,甩掉脑海里荒唐的念头,微微出神。 等到阮呦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才沙哑着嗓音开口,「好受些了?」 听见他微哑的声音,阮呦身子一怔,扭过头来。 她方才都忘记这还有阿奴哥哥在了。 阮呦懊恼地吸了吸鼻尖,有些丢脸地擦了擦泪痕,只是衣袖早就弄脏了,这样胡乱一抹,一张小脸就跟花猫似的。 她还是点点头,心底的郁气消散了不少,「好受多了,阿奴哥哥,谢谢你。」 陆长寅失笑,「谢我做什么?」 该他谢她才是。 阮呦朝着他抿唇一笑,露出脸庞两个浅浅的梨涡来,「阿奴哥哥被我吵醒了也没有打断我,我哭起来很吵人的。」 第7页 这样说着她有些觉着羞愧,她还没有这样哭过。 陆长寅看着她满脸羞涩的模样,定定发了会神,半晌阖了阖眼睛。 不吵。 她的声音清甜,一点也不刺耳,即便是哭起来,也像撒娇的奶猫儿似的。 很好听。 不过小姑娘面皮薄,他淡笑着没说出口。 阮呦见他脸上露出笑,也跟着腼腆地笑,她坐在板车上,双腿放松地轻轻摇着,「阿奴哥哥,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她原本是有些羞怯的,只是今晚在他面前哭了一场,不知怎么胆子就稍大了一些。 她一直挺好奇阿奴哥哥的,义母和哥哥都说,他一定不是普通人。 「我?」陆长寅望着夜空中皎洁的月色,几分漫不经心地道,「一个大户人家里的奴僕。」 「奴僕?我以为阿奴哥哥是大户人家里的贵公子。」阮呦睁大眼睛,有些诧异。 「失望了?」陆长寅低低轻笑一声,他的笑有些轻佻散漫,这大概是与生俱来的,不会让人恼怒,只觉得他很好看。 他看向坐在身边的小姑娘。 阮呦抿唇笑起来,摇了摇头,「没有,这样反倒觉得和阿奴哥哥的距离更近了一些,阿奴哥哥如果是贵公子,那就是顶顶尊贵的人,我这样的乡野丫头接近不了阿奴哥哥。」 她一双水盈盈的杏眸看过来,带着令人酥酥麻麻的缱绻温柔,月色之下竟是分外勾人。 陆长寅惊讶一瞬,直到今夜才觉得,原来这个还未张开的小丫头竟是出落得如此清绝,娇美而不艷俗。 待她长大成人,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他淡淡地移开目光,轻哂道,「我就算是个贵公子,也不过是虎落平阳,连一只狗都打不过,也没什么尊贵不尊贵的。」 磁沉的嗓音有些沉,似在戏嚯,又似在轻嘲。 顿了顿,他嘴角忽而牵起一抹阮呦看不懂的笑来,「不过一切都是一场梦,我不是贵公子,只是阿奴。」 「是阿奴也好啊,」阮呦看不懂,只能木讷的应声,觉得自己离他近了些,心底那抹生疏感消散了许多,语气也轻松了些,她偏偏头,对上陆长寅的黑眸,「阿奴哥哥有家人吗?」 陆长寅身形一顿,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我没有家人。」 空气安静下来。 阮呦看着他落寞的神情,局促不安起来,内疚自己提了不该提的话题,紧捏着手心,声音低低的,「阿奴哥哥,对、对不起……」 陆长寅眸色淡淡,「不是你的错。」 不该由她道歉。 阮呦内疚地捏着手指头,一抬眸,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冰冷如霜,她身子微颤,每回看见那双如同深渊的眼睛心底就隐隐浮起畏惧。 明明是七月胡天,看着他的眼睛却觉得冰凉。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见他斜斜地靠在手推车上,惨白的月光洒下来,说不出的冷清孤寂。 莫名的,心底生出一些心疼。 「那阿奴哥哥以后和我们在一起吧,我爹爹还有娘她们人很好的,阿奴哥哥没有家了,就把我们家当成你的家。」阮呦声音软软的。 陆长寅身躯微怔,垂下眼眸,「腰间的荷包是你自己绣的?」 阮呦愣了一下,没想他忽然问起这个,微红着脸将荷包取下来。 荷包虽然用的不是好料子,但针线密集,色线搭配精妙,光彩射目,那上面绣的花鸟极绰约底馋唼之态,活灵活现。 能绣出这样的荷包,针线功夫必定是歷经了数十年的沉淀,陆长寅不过是随口一问,想叉开方才的话题,却未曾想到眼前的小姑娘盯着那只荷包笑着,认真地点点头。 「是我绣的,」阮呦有些骄傲地笑起来,「六岁的时候,义母就开始教我绣花了,她说我有灵性,绣出来的花也有神。」 「我学成之后也能在绣庄里接活补贴家用,不过义母说刺绣伤眼,每日只准我绣一个时辰,不然也能多给家里赚些银子。」阮呦有些遗憾。 陆长寅静静地听着,「她说得对。」 「可是家里很缺银子呢,要是我能早早的学会就好了,也能替家里多存银子,留些米粮。」她嘴角梨窝浅浅,笑盈盈的,「哥哥也要念书呢,念书很费银子。」 「阿奴哥哥,我哥哥念书很厉害的,夫子都夸他呢——」 「哥哥回来也会教我认字。」 「你会认字?」他问。 阮呦抿唇笑,「会,只可惜我会认还不会写。」 …… 他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家里的事,偶尔会搭一两句话,他原本是个阴郁的性子,并不喜与人交谈,少见地开口说话。 更别说,是同一个才刚刚满十三岁的小孩。 陆长寅愣了半晌,又摇头失笑。 阮呦总是会让他觉得舒服。 大抵是她的声音好听罢。 「这个荷包送给阿奴哥哥吧。」阮呦见他盯着荷包看,抿唇笑起来,不等陆长寅开口拒绝,她就将荷包系在陆长寅的腰带上。 陆长寅张了张口,看着小姑娘希冀地眸子,将拒绝的话吞了下去,到最后只夸了一句,「绣得很漂亮。」 他确实有些吃惊,没想到阮呦绣工如此了得。 能得他一句赞赏,阮呦心里泛起莫名的喜意,他看着陆长寅怯生生地笑起来。 第8页 等到阮爹和阮二叔带着烤好的肉干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因为要时刻护好干粮,一家人都睡得不深,听见了脚步声就惊醒了。 见是他们回来了,所有人心情都很是激动,因为可以吃到肉了。 那只兔子被饿的瘦骨嶙峋的身上其实没有多少肉,烘干之后的肉就更是少得可怜,不过阮爹和二叔连骨头也不浪费,他们将骨头砍成拇指大小,放在火上烤好后,骨头被考得酥酥脆脆的也能吃。 阮爹给大家一人分了一小块肉干,虽然份量很小,但大家都很满足了,捧着那一小块兔子肉一点一点的啃,品味着那股久违的肉香。 阮呦将兔肉干藏进衣袖里,她只吃了一小半块玉米饼,也将剩下的饼都省下来放进自己衣裳贴身的小包里。 吃完了肉,大家都心满意足地打算睡一会儿,养足了精神就得继续赶路,他们得加快进程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阮呦悄悄爬起来,她猫着腰走到手推车旁边,将那一小块兔子肉塞进陆长寅的手心里。 陆长寅精神疲累,此刻还没有睡熟,潜意识里捏住,等到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他刚刚张口就被小姑娘捂住嘴。 脸上柔软的触感让陆长寅怔了一瞬。 她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阿奴哥哥,你多吃点肉伤才能早点好。」 说完话她就一熘烟地跑了。 陆长寅来不及反应,只能黑暗中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 回过神,他攥紧了手心里那块肉干,被她冷凉的指尖触碰到的地方,隐隐生热。 他抬起手看了半晌。 月亮不知何时悄悄不见,耳畔虫鸣四起,风缓缓地吹着。 他放下手,轻轻擦过唇瓣。 第4章 阮惜出事 泼墨的夜幕上点缀着繁星,只看一眼便知明日定然还是个酷暑难耐的恶劣天气,好在夜里旱风起,空气里的静止不动的燥热被吹散了几分。 阮呦将这些日子累积在心底的惶恐不安发泄了一通,心里就松活了许多,她悄悄回到李氏身边躺下,瞄了一眼阿奴哥哥所在方向,李氏伸手揽住她的背,习惯地轻轻拍了拍,阮呦便阖上眼睛,心里没再去想什么复杂的事,思绪渐渐模煳,很快就睡熟了。 夜里只有浅浅的酣睡声伴着虫鸣一唱一和,带着闷热的晚风弱弱地拂过,夜色静谧而安详,让人心安。 只是逃荒的长夜註定是不能安稳的。 半夜里忽然响起孩童声嘶力竭的哭喊声,那哭声异常尖锐几乎刺破耳膜,似用尽了全部力气,哭泣中带着费劲的咳嗽,阮呦被惊得心跳漏了一来,噔得一下爬起身来。 她只睡了两个时辰。 揉揉脑袋,只觉头重脚轻,微微蹙起眉头压下心惊,二叔二婶那方已经乱成一团。 阮惜出事了。 半夜忽然发起高烧,身体滚烫,原本白嫩的小脸涨得通红,他难受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子许是哭得累了,上气不接下气,间或参杂着几声咳嗽。 在寂静的夜里更显悲凉悽惨,如同重锤捶在阮家人的心弦上。郑氏心疼如刀割,也跟悲恸大哭起来,「他爹,你想想法子,想想法子救惜儿。」 「咱们已经失去一个硌儿了,只有惜儿了,当家的,你快想想办法啊。」 阮呦也红着眼睛看着神色痛苦紧紧皱着眉头的阮惜,她轻轻捏着阮惜的细瘦的小手。 阮惜哭累了,那声音便像是快要没气的小猫,变成了弱弱地呜咽,他微微睁开眼睛,抓着阮呦的手指委屈地瘪了瘪嘴,「姐姐……吹吹……疼……」 「呜呜……疼……」 阮呦的眼泪啪嗒一下就滚落下来,往日阮呦刺绣的时候戳破手指,阮惜看见血珠就会害怕,她便哄着顾惜让他给自己吹吹,说吹一下就不疼了。 她轻轻把手贴在阮惜滚烫的额头上,哽咽道,「惜惜乖,姐姐给你吹吹,马上就不疼了。」 阮惜就闭着眼睛,通红的小脸写满了信任。阮呦心尖更是酸得不行。 郑氏面色惨白,浑身战慄着,像是被人抽了魂似的,六神无主,她在之前就丢了个孩子。 上一个孩子就是发高烧去了的,那孩子聪明伶俐,又懂事听话,那天夜里她就是抱着那个孩子,看着他软软的身子渐渐变冷变得僵硬。 郑氏情绪崩溃,生惜儿的时候她伤了身子,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孩子了。 「秀容,别急,别急,我想办法。」阮二叔心底沉重,却尽量压住慌乱,他知道一旦他慌了,妻子更会担心受怕,「我备了药,你去把药箱找过来,我这就给惜儿医治。」 他本就是乡下郎中,寻常自己在家里晾制了些草药,有些会拿去换钱,有些留着自家用,这回大旱的时候,他也提前在药馆里拿了一些常用的药屯着。 「药箱,药箱,对,我这就去取,这就去。」郑氏想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去包袱处翻药箱。 她手忍不住发抖,东西散了一地。阮呦抹掉眼泪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来,「二婶,我来找药,您去看着惜儿。」 「好,好……」郑氏手脚僵硬,无神地喃喃着。 阮二叔手搭在阮惜的手腕上,面色沉重,阮惜是感染的风寒发温病,好在用得到的药药箱里都有。 虽然有药,阮家的情绪也并未得到放松,这样小的孩子身子骨弱极弱,风毒之症本就难治,一定要尽快退烧才行,只是阮惜今年才四岁,根本就承受不住酒精擦拭身体退热,要退热只能用温水帕敷额头擦拭胳肢窝。 第9页 阮呦抿着唇,心里难受,这些水连喝的都不够,哪里去找水给阮惜擦拭身子? 二婶离了阮惜心神不宁,阮呦便让她陪着阮惜,自己就替她去煎药。 蹲在小石灶前,阮呦抿着唇盯着药罐子定定发神,直到身边同样蹲着个人时也没什么反应。阮云见她眉心微蹙着就伸手替她抚平,又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阮呦抬头看他,鼻尖微酸,「哥哥。」 「嗯。」阮云心软,应了一声,「别担心,有哥哥在。」 阮呦绷紧的身子松懈下来,依偎在他怀里小声啜泣,「哥哥,怎么就这么难呢。」 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这二十来天的路程是阮呦人生中最煎熬的日子,要顶着烈日赶路,整日提心弔胆,担心吃了上一顿就没有下一顿。 阮云看着怀里哭得伤心的妹妹,心里发酸。妹妹从小被娇养大,没吃过什么苦,这样的日子当真是为难她。 他只抱着阮呦低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我们肯定能好好的……」 — 闷热的夜,聒噪的虫鸣扰得陆长寅眉梢染上几分烦闷。 指腹摩挲着那一小块兔肉干,阴影笼着他的半边脸,高挺的鼻樑下薄唇微抿,牵扯漫不经心的弧度。 「阿奴哥哥。」耳畔响起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 他抬眸望去。 阮呦眼眶鼻尖都红红的,原本梳好的青丝凌乱,几丝碎发从耳鬓出顺下来,她垂着杏眸,似不放在心上,「阿奴哥哥,该吃药了。」 陆长寅张开嘴吃药,纵然再难过伤心,她也稳住心神做得很细緻,那药的温度的不烫不冷,刚刚好入口。 吃完了药,他润了润嗓子开口,「阮呦,活着本来就是件难事。」 阮呦咬了咬唇,揪着袖口,「阿奴哥哥,那些家境富有又有权有势的人是不是就活得很容易呢?就像县令那样的,穿着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便是遇上荒年也早早有人接应,去了另外一处安全的地方。」 说罢,她又苦笑道,「哪像我们,一辈子都在想如何填饱肚子,稍有天灾人祸,便活不下去。」 难的只是她们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贫苦老百姓,阮呦捏进拳头,她以后一定要做个富有的人,让阮家富有一些。 这样也不至于临行之际连粮食都带不够。 陆长寅看着她攥得紧紧地小手,舔了舔唇,哑声道,「不是的。」 阮呦抬眸看他。 空气沉闷了好一会儿,两人相视坐着。 「我认得一个人,」他忽然开口,「那人出自享誉天下的名门望族,三岁能成诗,五岁出口成章,七岁取案首,你说这样的人日后是不是会荣华富贵一生,活得容易?」 阮呦听进去了,「那样的人是神童天才,日后前途无量,又有家族扶持,定然能高官厚禄,许会比县令还要活得好。」 「可惜后来他的家族倒了,全族五百多口人被斩杀,而他……逃过一死,却从天之骄子成了一介阶下囚,被贬为贱奴,被人践踏侮辱,当作活物任意相送,既在猎场充做猎物由得那些官家子弟猎杀,又被送进斗兽场与勐兽搏击,供人观赏逗乐。」陆长寅勾了勾唇,眸中敛去那抹嘲弄,「可容易?」 阮呦心揪了起来,月色下面色苍白。 她无法去想像那样艰难如同炼狱一般的经歷。 「阮呦,高处不胜寒,有时候越是有权有势,越是风光无限,越易招人嫉恨,承受得也更多,因为身上背负的是五百族人的命,稍有差错便是全族倾覆。」陆长寅半阖眼睑,嗓音微哑。 阮呦垂下眸,明白他同自己说话的意思。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活着是容易的,命运是公平的,那些富贵之家表面看起来光鲜靓丽,背地里却时刻隐藏着各种各样的危机,他们时刻提防着,活得很累。 能过得当富大贵的自然也要承受大风大浪。 「这样有没有好受一些?」陆长寅转头看她。 阮呦却摇头,纠结地蹙着眉,「更难过了,我原本还有个奋斗的方向,听阿奴哥哥这样一说,就更迷茫了。」 陆长寅一怔,继而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抑着笑意身子抖动的时候牵扯到伤口,吸了口气,阮呦连忙拍拍他的背,看见他笑意的脸却是被惊艷得一愣。 在一起十来天,阿奴哥哥从未笑得如此开怀过,他一双长眸弯起来如同盪着春水一般摄人心魄,好看得过分。 平日里阿奴哥哥都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发呆,那双清冷狭长的眸子里总是藏着无尽的哀伤,阮呦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他孤零零地模样让人心疼,就算是笑,他也只是轻轻勾起唇角,笑意淡而疏远。 好似什么都不在意。 餵完了药,陈娘子就叫了阮呦过去。 「义母。」阮呦依言将竹筒收拾好才乖巧地过去。 陈娘子年四十,孑然一身,她是教阮呦的刺绣的师父,凤鸣村的人都不知晓她的来歷,她也从来闭口不谈,阮呦也只知道陈娘子出自苏州,因为她会一手出神入化的苏绣。 陈娘子替她捋了捋鬓角的碎发,将她拉到身边挨着坐下,而后悄悄从包里取出东西塞进阮呦手里。 「那小子捡回来就已经是你家好心了,你是姑娘家,没道理为来歷不明的个臭小子亲力亲为。」陈娘子道。 第10页 阮呦就垂着头低低应声。 她觉得阿奴哥哥很可怜。 陈娘子嘆了口气,「义母是为了你好,你们一家子都是个实在的,哪怕吃点亏也得过且过,救这小子我也就没说什么,但救是救了,也不能委屈自己,世道艰难,人有的时候自私一点才能活下去。」 阮呦打开手中的手帕,见是一块兔肉干,心底动容,又羞红了一张脸,知道昨夜她偷偷将兔肉塞给阿奴哥哥的事被义母看见了,心里忸怩,「义母,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 陈娘子笑着摇头,「知道我对你好就行,快吃吧。」 「我和义母一人一半。」阮呦掰开兔肉餵进陈娘子嘴里,才弯了弯眼睛。 陈娘子只得无奈地摇头,眼底却也带了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男猪:用悲痛遭遇安慰媳妇 第5章 程方南 半夜惊醒后阮家人就没再入睡,一家人便起来吃点东西填了飢肠辘辘肚子停歇一会儿就继续赶路。 当务之急是找到水源,她们的水不多了,阮惜也需要退烧才是。 阮爷爷捏着空菸斗坐在一颗光秃秃的大树下,松弛的眼皮耷下来,眼角的细纹根根皱起,沧桑混浊的眼睛望着前方的路,不知道在想什么。 阮呦跟着阮爹过去,阮爹在他身边坐下来,「爹,喝点水吧。」 阮爷爷摇了摇头,转过脸慈爱地看着阮呦,见她唇瓣干得起皮,道,「我不渴,给呦呦喝吧。」 阮呦看着只够两三口的水,犹豫了一瞬就将盖子盖起来,摇摇头,「我也不渴。」说罢她顺着阮爷爷的视线看向前面空旷寂寥,萧瑟凄凉的光景,「爷爷,你刚刚在看什么?」 阮爷爷转过脸去,长嘆口气,「没看啥,爷爷在想啥时候才能赶上同村人的脚程。」 阮呦心里委屈,咬着唇赌气,「爷爷,他们提前离开村子却没让任何人过来知会咱们一声,分明就是不想带着咱们,咱们为什么还要去追他们?」 「他们也不愿意咱们跟着,只会当咱们是累赘,凭白拖累他们。」 「我们自己走自己的路不好吗?」阮呦心里梗着口气,不上不下,酸涩又无奈,如何都不舒坦。 她不想见到他们。 「傻孩子,到底是同乡的人,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的。」阮爷爷声音沉重,凤阳村的人都姓程,早年也算个大族,族谱上出过几个做大官的,后来是衰败了才从京都迁回并州,同宗同族的人自然互相庇护,他们一家子是外姓,又是被官府勉强安顿过来的,多多少少会受人排挤。 他何尝不知道程氏腐朽衰败,里正又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跟自家有矛盾,所以临走的时候也不愿带他们。 只是心头到底还是存了一分念想。 阮家与邻为善,凡事需要他们帮忙的地儿,只要有时间就会去帮忙,毕竟这么多年了,他也希望程家还有人能念他们阮家一分好。 他看了一眼一家老小,有些无奈,「爷爷知道你心中有气,爷爷也气他们没良心,但有时候只有忍让才能保全自己,意气之争并非好事,呦呦,咱们一大家子没侍弄过田地,人丁单薄不说,还都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力气都比不得庄稼汉,没有同村人的庇护是走不出这里的。」 「为什么走不出,咱们有手有脚……」阮呦抿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哪有那么简单……」,阮爷爷摇头打断她,「这将近一个月咱们的粮食就所剩不多了,这些粮食不足以支撑咱们走到汴城,咱们不够吃,别人也不够,没了吃的就只有饿肚子,为了活下去……他们就会抢……」 「没粮食的人会抢有粮食的,有粮食的被抢了只有去抢别人……到时候混乱不堪……」说着说着,阮爷爷面上带了丝恐惧沉痛,「如果大家都没了粮食,连抢的对象都没有了……又能吃什么呢……」 什么都没得吃了,能吃什么? 阮呦听得震惊,只觉一阵阵凉意拨过心底,浑身哆嗦了一下。 凤阳村的人见他们都是皮笑肉不笑,自打她拜了义母为师那些人便爱在村口说酸话,时不时也会来她家里将爹娘辛苦编好的箩筐筲箕借走,说是借,却是不再还回来。 也会有人时不时打听她刺绣帕赚了多少银子,三天两头来哭穷,说家里不顺,可这样的年头谁家里是顺的。 阮家是外来户,程家村排外是正常事,他们便不去计较,只想哪怕吃点小亏,总会得到程家村人的接纳的。 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一些,又因为程青梅的事闹起来。 阮家虽穷,却觉得家和万事兴比任何都重要,阮家婉拒了亲事,哪里知道程青梅得知了这消息就去跳河,寻死觅活,里正就将仇记在心上,处处给自家使绊子,那以后村里人对待她们又不再像往日那般热情。 「不过是受点委屈,咱们忍忍就过去了,只等活着出去了,咱们就换个地方,再不与他们来往就是。」阮爷爷摸着阮呦的头,见她受了打击,心底也疼。 这个小孙女是家里宠着长大的,他也不愿说这些吓她。 但这是逃荒…… 逃荒之路上,杀人都不算犯法。 阮呦又委屈又无奈,她家势弱,只得依靠别人,可是就算她们赶上了同村人,那些人又当真会庇护她们吗? 第11页 阮呦没有法子,只憋着泪,「爷爷,咱们以后再不要和她们来往了。」 「好,出去以后,咱们不和他们来往。」阮爷爷笑着答应她,阮呦这才破涕为笑。 天微微亮,阮家就收拾好东西开始继续赶路。 阮惜的高烧还未褪下,二婶红着眼睛背着他走,这些日子下来陆长寅身上的伤口开始慢慢结痂,情况好了许多,阮家就加快了脚程。 马不停蹄赶了五六日,才发现一条水沟。 阮家沉重的脸色缓了缓。 那沟里的水只有一小股细流缓缓流过,混着泥,显得混浊不堪,但有水就是好事,阮家人停歇了整整一日将那水收集了半锅,烧开放凉给顾惜擦拭身子。 阮呦和阮云接了好几个竹筒的水,阮呦也将水烧开一次然后静静放置着,等泥土沉淀下来就将干净的水倒进另外一个竹筒里存了起来。 烧水的时候听陈娘子的建议在里面放了几粒粗盐,就变成了有着一点点淡咸味的盐水,一开始阮家虽觉得这个法子奇怪,口渴和盐水的话岂不是会更渴? 只是后来非但不觉得渴,喝了淡盐水脚上的力气也足,阮家为了省着吃的,就只吃早饭一顿,下午晚上饿得不行了再喝口淡盐水吃点野菜嫩树叶顶一顶。 阮呦看着包袱里节省下来的粮食,心底稍稍安慰,她贴身的小包里在这一个多月的路程上也省下了些,每回娘给她巴掌大一块饼,她都只吃了一半,另一半装在衣襟的贴身荷包里,那是陈娘子临时给她绣的。 大约又走了七八天的样子,阮惜的高烧退下来,还在持续低温。 这几日脚程快,出乎意料地遇见稀稀拉拉的人,越往前走,路上渐渐的人越来越多。 道路旁停着或多或少的尸体,炎炎夏日腐臭味和酸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阮云将阮呦护住怀里,脸色铁青,手微微发抖,「呦呦,别怕。」 阮呦紧紧地攥着出汗的手心,身子轻轻颤慄着。 这一刻,她才知晓逃荒到底有多残忍,路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尸体?她不敢胡乱看,心底隐隐升起不安来,空落落的,又起起伏伏,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行路上的人皆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个多月来都饿得面黄肌瘦,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眼神麻木地背着包袱赶路,阮呦瞧见他们的模样,心底苦涩。 人越多,危险越大,阮家人都绷紧了神经,不敢大意,财不外露的道理大家都懂,于是阮家吃饭从早上调到了晚上,借着黑夜掩饰,几人吃东西也是避着旁人的窥探的。 天还未亮就继续起来赶路。 — 阮呦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处小斜坡,她在上面挖了个半弧形的坑,拿它做土灶,然后将药罐子放在在灶上点燃柴火熬药。 灰濛濛呛人的烟雾混着药材的苦香飘出来,阮呦捂着口鼻,眼睛被熏得泪汪汪的,睁也睁不开,她半眯着眼睛添着柴禾,并未注意到不远处有个穿着儒衫长袍的少年人正打量着她。 「阮妹妹?」程方南身材清瘦,五官斯文俊秀,穿着脏污破旧的儒衫长袍,眼底闪过惊喜和不可思议。 未等阮瑶应声,他便自顾自地走近,观摩着阮呦的脸,惊喜出声,「呦呦,真的是你!太好了!」 阮呦认出他来,只抿了抿唇并不应声。 见他叫自己叫得极其亲热,心底便隐隐生出些不适来,脚后跟有些不安地往后挪了一步,踩在一杯尖尖的石子上,阮呦疼得蹙蹙眉。 她平日与他不曾有过什么来往。 但程方南在凤鸣村很有名气,据说他一生下来就有游歷的和尚登门拜访,说他是天生官命,八字朱雀乘风,将来得贵人相助可一飞沖天。 程家大喜,都认为程方南将来能繁荣一族,再加上他念书确实厉害,举止言谈斯文有礼,凤阳村的人就更信了一层。 但阮呦觉得他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温润随和。 程方南早就同邻村的姑娘定了亲事,阮呦曾经偶然一次见他在背后同村里村外几个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勾肩搭背。 还听见他背地里在那些人面前说他未婚妻又黑又干瘪,让他提不起劲。 能跟那些人混在一起的能有多好? 阮呦埋下头,并不搭理他。 程方南却并未注意到她的排斥,他正觉得同阮呦有缘,直勾勾地盯着阮呦的脸。 那目光逼人而侵略性十足。 他情不自禁地靠近了一些。 阮瑶被他骇人的眼神盯得心尖发毛,戒备地后退几步,「你做什么?」 程方南意识到失态,轻咳一声掩饰,再次看向阮呦的时候眼神带着温润,「呦呦,你别怕,愚兄是太兴奋了,没想到能在这遇上你,你不知道,离咱们村三十里的上水村已经被屠了,愚兄就担心你、担心你家也遭殃。」 阮呦心中一凛,心跳慢了半拍,忽视了他话中的暧昧,她抬眸震惊,「被屠!什么时候?」 「六月二十五。」程方南看着那双清稜稜的杏眼,听见她那甜软的吴侬软语,便觉一道酥酥麻麻的热流滑过胸口,只想她再叫几声。 阮摇垂着眸细想着时间,没有留意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暗色。 她心里直后怕。 阮家是六月二十七才出发的,上水村到凤鸣村不过四五天的脚程,要是她们再晚几天出发,只怕也会死再那些人的刀下。 第12页 转念一想,那些军队离她们只怕不远了,叛军不会管你是百姓还是官兵,他们掠过的地方一路烧杀抢掠,杀了百姓却说成是杀了多少官兵,以此来冒领军功。 阮呦心底慌乱起来,她得将这个消息告诉爹爹他们。 见药熬得差不多了,阮呦用土将火苗盖住熄灭火,然后将药罐子端起来打算离开。 程方南看着那罐子药目光闪了闪,侧身拦着她,四下望了一眼,开口问道,「呦呦,你这是给谁煎的药?你父母呢?」 他眼睛里隐隐带着期盼。 阮呦抱着药罐子,不管往那边走他都在前面堵着,眸中带了一丝恼怒,「程大哥,请你让一让。」 被她这似嗲似怒的眸子一瞪,程方南更不愿放她走,看着她的眼神热切,不懈地追问道,「你父母呢?他们在这没?」 语气有些急促。 他更想问的是,还活着没。 要是死了就好了。 阮呦见他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儿,心中又惊又怒,她才不信他是关心她们一家,若是关心的话早之前去哪了。 「不要你管。」阮呦咬着唇。 她声音软绵绵的,再生气听起来倒像是跟情人撒娇似的,没有一点杀伤力。 阮呦咬着唇不愿再说话,她最恨自己这样的声音了。 程方南却咽了唾沫,见她生气,知晓不能把人逼急了,敛去方才的神色,柔声哄道,「呦呦,愚兄是担心你,愚兄跟你哥哥相识,也拿你当妹妹看,你别怕……」 阮云等了好一会儿没见着阮呦,心里一急,连忙去找,就看见阮呦捧着药罐子站着,身边还有个男人。 「呦呦!」阮云心急如焚跑过来。 「哥哥。」这声音里带着哭意。 程方南见她喊人,转身去,果然就看见阮云朝着这赶过来,眼眸中滑过一丝失望,不过很快就掩饰下去,面上又恢復了一派温润谦和的笑意,等到阮云走近了,他笑着打招唿,「阮兄。」 阮云听见妹妹的声音,心里一紧,生怕她被宵小欺负,急沖沖地跑过来,等走进了才发现是程方南.。 他记得程方南订了亲事,此人他也接触过,甚是守礼,心底微松,朝着程方南点点头,将阮呦护在身后,「呦呦,怎么了?」 阮呦藏在他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角,怯声道,「我没事,哥哥,我们快走吧。」 她只觉得程方南看她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但又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潜意识里不想和他有过多的接触。 阮云平日里跟程方南也有些接触,对他印象不错,实在是他那斯文有礼,对人谦和温润,很难让人对他产生反感。 只是妹妹这会儿明显是受了惊吓,不管如何他都相信妹妹,只觉是妹妹是被程方南欺负了,便瞪了他一眼。 虽然心底认为程方南欺负妹妹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妹妹长得好看,也保不准这小子别有用心。 当下便点头答应,「好,我们回去。」 「阮兄等一等,」只是程方南却并不如阮呦的意,他叫住阮云,声音温润,「不知伯父和阮爷爷在不在?」 阮云点点头,狐疑地看着他。 程方南脸上就绽出笑意,抬手拱礼,「既如此,愚兄便和阮兄一道去看看伯父他们吧,正好愚兄也有事要同他们商量。」 作者有话要说:  呦呦:哥哥,有狗! 宠妹狂魔阮云扛起大长刀:来了,哥哥帮你打狗。 第6章 家人 程方南跟着阮呦她们一道过去,路上他不停地跟阮云搭话,目光却时不时瞟着阮呦,瞧见她乌黑的鬓髮下露出白皙皮肤,眸底带了一丝邪念。 她一身肌肤白得发光,纵然脸上抹着脏兮兮的煤灰,偶尔露出来的肌肤却还是很扎人眼。 他想过很多次,想在那一身雪白的皮肤上,想在少女酮体上烙下他的印迹。 十三岁的女子已是大姑娘,胸脯微微隆起,散发着致命的青涩,酥腰细得他两只手掌能合住,听她那软声软气哭声,那滋味一定很销魂。 这样想着,程方南心头一热,有些口干舌燥起来,看着阮呦的眼神带着浓浓的占有意味。 要不是他那个墨守陈规的爹在,他就不用取刘家村的闺女,那个又黑又壮的农女,只要一想起她,邪火就泄了大半。 程方南咂咂嘴,觉得索然无味。 想罢,他又有些庆幸,据说那女人拖着她那个断腿的爹上路,跟刘家村落下了一大截,先前遭遇了那事,只怕已经死了。 要是那个女人死在这场逃荒途中就好了。 他就可以抵了那桩狗屁亲事,将阮呦娶回来,再过两年她也就大了,不,就是现在也是可以的。 阮呦避着他□□裸的眼神,眉头蹙着,有几分恼怒。 这人已经定了亲事,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做什么?不是说读书人最是懂礼么。 阮呦气鼓鼓的,踢着路上的石子。 阮云有所察觉,侧着身子挡住程方南的视线,更将阮呦护得紧紧的,满脸戒备地看着程方南,「程大哥在看什么?」 程方南这才收回视线,有些羞愧地赔罪,「咳,为兄多日不见阮妹妹,没想到阮妹妹出落得如此国色天香,一时有些看呆了,是为兄失礼了。」 阮云见他如此坦荡荡的,心中那点怪异的狐疑消了,心里虽自豪,却也不贊成道,「程大哥有亲事在身,还是要多注意分寸才好。」 第13页 「阮兄说得在理。」程方南笑着颔首。 阮呦见兄长说他,嘴角微微翘起,在阮云的手心上揪了一下,阮云低头看她,就见她抿唇笑,露出两个梨涡来。 — 阮惜还在发低烧,眼皮沉重,这些天只是偶尔迷迷煳煳醒一两次,醒来的时候目光呆滞,连阮呦唤他,他也不应。 「惜儿乖,张口喝药。」阮呦摸摸他的额头,这会他正醒着,原本乌熘熘的眼睛无神地盯着她,眸子转也不转一下,肉嘟嘟的脸变得削瘦,脸颊两侧凹陷下去,阮呦看得心疼,用小勺子细心地餵药。 「呦呦,我来做吧,你去给阿奴餵药吧。」郑氏接过她手上的药细声道。 阮惜高烧退了下来,人也还活着,她的心神就稳了大半。 「这几日辛苦你了。」她惭愧不安地搓搓手,阮惜生病高烧不退的时候她完全慌了神,担心他夭折,只觉天快塌下来了,每日都只守着阮惜,不吃不喝的。 没有心思做其它事,这些天都是阮呦上下操劳着。 「二婶,没事的。」阮呦抿着唇笑。脸颊上浮现出浅浅的梨涡来。 金红色的艷阳洒下,如同春日绽放的雏菊,恬淡安然。 程方南一早就注意到手推车上躺着的少年,简陋的麻衣蕴袍也难掩他身上出尘的贵气。 男人面容清冷,眉眼狭长,漆黑如墨的眼眸瞟过来,令人心颤,他看不透里面的情绪,只觉异常危险。 如同一头蛰伏的野兽,冷漠嗜血,随时能咬断人的喉咙。 「阿奴哥哥。」少女甜软的嗓音拉回程方南的思绪,他勐得回过神,方才觉得竟被人一个眼神唬住,有些丢人。 阮呦步履欢快地朝着那个男人过去,男人淡漠疏离的眸色散了些,就连眉心的桀骜也收敛几分。 程方南眼底闪过一抹妒色,狠狠地攥着拳头。 他觑了觑眼睛,神色阴沉。 迟早,他会将那小贱人狠狠惩治一番,到时候才让她在身下哭着求饶。 这样想着,他心情才好一些,他不急,人迟早是他的。 陆长寅没有错过他眸色中一闪而过的狠戾,他舔了舔唇,垂眸喝着阮呦喂过来的药。 阮家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然追上了同村人,凤阳村和邻近两个村庄的大部队就在前面百米处,还有些其它村子的人。 听程方南说,是因为他们前段时间在这条路上的人遭遇另一批流民的冲击,那些人显然是饿疯了,操着木棍和刀就横冲直撞,打砸抢掠,混乱中死伤无数。 没了粮食,他们赶路的速度被迫慢下来,加上而很多人的粮食被抢走,只能去抢其它人的,路上处处暗藏危机,他们只得更加小心谨慎。 阮爷爷没想到他们这些走得早的人竟然遭遇了这一茬,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有些酸涩又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们没碰上,也算因祸得福了。 程方南又说起上水村被屠的事,阮家人皆是一阵后怕,又生出一股急迫感,他们得加快脚程赶路,否则被追兵追上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程方南坐在他身旁,含笑道,「阮爷爷,晚辈知晓您们一家跟里正之间有些矛盾,但您也知道,逃荒路上只有靠村里人团结互助才能多几分生存的机会,晚辈能在里正面前说上几句话,到时候替你们说说话,让里正同意将您一家人都带上。」 「当真?」阮爷爷神色激动起来,满脸感激,「有劳方南帮忙说项了。」 里正确实很信服程方南,有他说项,里正也会考虑带上他们。 程方南瞥了陆长寅一眼,含笑道,「这是晚辈应该的,只是……」他犹豫了几分,朝着阮爷爷有些歉意地笑了笑,似不好意思说出口。 阮爷爷眉头皱起,心提了起来,「只是什么?」 程方南轻咳一声,有些为难的开口,「咱们村的青壮年人手有限,要带着你们一大家子一起上路的话还能勉强应付,晚辈在这说一句实话,您也知道里正是个什么脾气,晚辈虽然能说服他带上你们,到时候让青壮年将你们护在最里面一道赶路,但若是多了个浑身是伤,需要人抬着的外人就不行了,村人难免抱怨。」 他看向陆长寅的方向,意有所指。 阮爷爷张了张口,面色沉重,「阿奴并不需要村里人照顾,我们可以自己推着阿奴赶路,一路上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会多占用你们的人手。」 程方南见他如此说,心底升起一股烦闷,有些气他不识好歹,嘴角的笑意就淡了淡,「您知道里正的脾气,切莫因小失大才是。」 陆长寅微抿着唇,孤傲的眉眼舒展,眸色淡淡。 一只柔软的小手忽然抓住他的衣袖,陆长寅抬眸,就见阮呦望着阮爷爷那方,比他还要紧张担心。 「阿奴哥哥,我们不会丢下你的。」 小姑娘对着他抿唇一笑,似在安慰他,「爷爷说过,爹爹也同意了,以后阿奴哥哥是我们的家人,跟我们待在一起。」 「阿奴哥哥无家可归,阮家就是你的家,哪有抛弃家人的道理?」 轻轻软软的嗓音拂去莫名的躁意,心静了下来。 陆长寅垂着眸,盯着那只抓着他衣袖的手,神色微愣。 阮家的气氛有些沉重,阮父和二叔皱着眉头没有说话,等着阮爷爷发话。 第14页 阮爷爷耷拉着眼皮,神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程方南留意到阮呦的小动作,看向陆长寅的神色如同淬了毒,阴冷狠戾,「阮爷爷,您别怪晚辈心狠,那小子也不过是路上捡的一个无亲无故的人,路上这样的人多得是,您不可能每个人都救,扔在路边就是了,反正死的人也不少了,别拖累了你们不是?」 「不可能!」阮呦气得脸红,对着阮爷爷恳求,「爷爷,您也说过的,阿奴哥哥以后就是咱们的家人的,不能丢下他。」 「爷爷知道。」阮爷爷微微颔首。 他也怜惜阿奴小小年纪已经没了亲人 。 程方南见她死死地护着那个来歷不明的受伤的小子,心里腾得升起无名怒火,冷哼一声,「阮呦,愚兄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也是为了你们好。」 「什么为了我们好?为了我们好的话,当初村子决定离开的时候为什么不来知会一声?这会儿说什么假惺惺的为了我们好!谁会信?」阮么咬着唇,神色执拗。 话中露出嘲讽。 程方南听她提及那事,一时有些尴尬,只攥紧拳头,转过脸去看阮爷爷,「阮爷爷,您知道孰轻孰重?晚辈希望您能好好考虑,到底是一个来歷不明的人重要,还是全家人的性命更重要?」 阮呦泪眼朦胧地唤了一声「爷爷。」又死死地咬着唇,她无法替亲人做决定,程方南也提到了,他们之前受到流民的冲击,便是在有百来十威武强健的青壮年护着的情况下也死伤了三四十个人同村人。 若是没有乡人的庇护,之后的道路再遇到这样的情况,只怕她们全家都难以生存下来。 阮呦转头看他,他微扬清瘦的下巴,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晕出一片阴影,漫不经心地勾起唇。 他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来去。 阮呦的眼泪啪嗒滑落下来,滴在陆长晏的手指上,她蹲下身子,内疚地唤了一声,「阿奴哥哥。」 陆长寅舔了舔干裂的唇瓣,想伸手替她擦泪,却又没有力气,只能哑声开口,「别哭。」 你做的够多了。 他手指轻轻捻着那颗泪珠。 温热的。 看着泪眼朦胧的小姑娘,他轻笑一声,狭长的黑眸里狭着薄凉冷硬,他至始至终都没有答应过要和阮家在一起。 他有要做的事。 所以他要活着,他比谁都想活着,他会为了活着不择手段。今日他若与阮家身份互换,他会毫不犹豫舍了阮家。 他不是好人,从前不是,今后也不会是。 眼前的小姑娘太傻了,为了他这么个人也能哭成这样。 陆长寅轻嘲,又有些羡慕,这样的人才是真正被养得好吧,从小到大,没有一点磕绊,所以才这么单纯。 陈娘子无声地嘆了口气,她是贊成扔下陆长寅不管的,毕竟是外人,她更希望能够保全阮家这一大家子。 但这决定要阮家自己拿主意。 阮父和李氏几个也是一脸紧张地等着阮爷爷给答案。 阮爷爷摇了摇头,慈爱地看着阮呦,「阮丫头别伤心,我们带着阿奴一起走。」说罢,他又对着程方南道,「如果实在没办法带阿奴一起走的话,也就不难为你们了,阿奴已经是阮家的家人,要将他弃置于不顾,我阮家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日后便是活着出去,也过不了心底那道槛。」 「是这个理,爹,我也是这样想的。」阮父憨厚地笑起来。 阮呦提着的心放下,身子软下来,坐在板车上。 程方南脸色微僵,有些难看地点点头,他想拂袖而去,却又不得不忍住。 他一定要得到阮呦。 「阮爷爷,您先别担心,晚辈再去同里正谈谈,或许……或许还有其它办法。」他神色收敛起来,恢復如常。 「如此的话,辛苦你了。」阮爷爷感激地点点头,没有一棒子打死就还有机会。 「这是晚辈应该的。」程方南温润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他会为了活着不择手段。今日他若与阮家身份互换,他会毫不犹豫舍了阮家。 带带:瓜子西瓜备好了,坐等打脸? 第7章 商量事宜 天热得发狂,地被烤得发烫,直冒烟,像着火了似的,只需一点火星就能爆炸。 距离阮家休息地的前两百余米处聚集着密密麻麻百十来人,皆穿着麻衣短打,风尘僕僕的,面黄肌瘦,女人们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不停地摇着蒲扇,男人们将裤腿袖子挽到顶,想要解解这股难熬的闷热。 林氏抹着眼泪,忧心忡忡,「他爹,来福这会儿身体烫得不行,都开始说煳话来了,这可咋办,再这样下去别烧出毛病来了……」 「要是烧成了老成家的傻子可咋整……来福还没娶媳妇……」 里正方脸黑皮肤,但模样还算周正,沉着一张脸,本就被这鬼天气晒得烦躁,老妻那粗咧咧的嗓子一直喋喋不休,更是让他心烦意乱,满脸不耐烦。 他声音不可控制地扬起来,「你给我把嘴闭上,多大的人了还抽抽噎噎的,知不知道羞?我有啥办法?!咱村里得病的又不止来福一个!我又不是大夫,还能给他看病?」 被他这样一通吼,林氏丢了脸,一抹眼泪也横起来,在地上撒泼打滚,「咋地,我哭两声咋地了?!丢你人了还是咋了?你儿子病得要死了你不关心,我哭两声有错了!程家兴,你能当得上里正还不是得亏我爹,你以为当了里正就能在老娘面前横!」 第15页 林氏性子泼辣,年轻的时候就能把男人按在地上揍,就是和程家兴成了亲,那也是在外面给程家兴面子,在屋子里还是听她的。 这段日子逃荒,为了程家兴在外的威严,她才顺着他,这会竟然敢跟她甩脸子了,加上小儿子现在发烧昏迷,心里火烧火燎,林氏自然一点就炸。 「胡闹!」程家兴瞪大眼睛,见她当着外人说这些话气得跳脚。 这个蠢女人! 「胡闹?老娘胡闹什么了?!程家兴,我跟你说,你要是不快点想办法给来福找到药,来福出了什么差错,老娘跟你没完!」 他敢瞪眼睛,林氏瞪得比他还大些。 梧桐树下。 「梅子,你爹娘又吵起来了。」小翠偷偷看了那方吵得激烈地地方一眼,缩了缩脖子,用手指头戳戳身旁程青梅。 程青梅瘪了瘪嘴,「吵他们的呗。」又不关她的事。 她手指头理着打结的头髮,慢吞吞地编着麻花辫,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程小翠看得羡慕,到了这个时候了梅子还能打理自己的头髮,整个村子也就梅子现在浑身上下是最干干净净的了,脸上也干干净净的,虽然晒黑了一点,但比起大部分人都白净。 想到白,程小翠脑海里忽然浮现一张白得像雪一样的脸。 她甩了甩头,垂下头。 「怎么了?」程青梅抬眼看她。 「没事,就是肚子有点饿了。」程小翠微微笑一下,手无意识地摸着腰间坠着的一只荷包,眼底愧疚更甚。 只是很快就散了。 她也没办法,她们一家人要想跟着大部队走就不能忤逆里正。 不怪她,要怪就怪阮呦家自己得罪了里正吧。 阮云要是答应和梅子定亲,也不会落得这个地步,也不会让她这样难做。 程小翠将腰间的荷包取下来,抿着唇走开。 「小翠,你去哪儿?」程青梅看着她,觉得有些怪异。 「我去小解一下,马上就回来。」程小翠笑了笑,知道这么大的天,程青梅不会跟过来。 她可惜疼她的皮肤了,生怕晒黑了。 「奥,好吧,早点回来。」果然,程青梅只叮嘱一声。 「欸,我去去就回。」程小翠应声就疾步离开,一直走到一个偏僻无人地地方,没人注意到她,她才将那么荷包扔在地上。 「阮呦,你不要怪我,我也是没法子的。」程小翠抿着唇嘀嘀咕咕,「我也很难受的。」 她听说凤阳村也被屠了,阮呦一定是死了吧,她和阮呦是闺中密友,也常常会去找她玩,约着一道去采野菜。 听说凤鸣村也被屠了的消息,虽然心底愧疚不安,却又觉得自己不是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丝庆幸。 那个生得那么好看的阮呦死了,皮肤那么白,名字那么好听,还有疼她入骨的兄长和父母,她还会一手出色的苏绣。 这样的人是红颜祸水,红颜薄命,她死了才是应该的吧。 世上怎么能有那样的人存在呢。 死了才是应该的。 胸腔内又瀰漫出沉痛来,这种又痛苦伤心又愧疚,又夹杂着喜意的感觉一直折磨着她,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个正常人了。 阮呦是她的朋友啊。 可是谁让阮呦那么优秀呢,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 程小翠闭了闭眼睛,深唿吸口气,又将眼泪抹干。 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她已经为这事哭了几次了,已经仁义至尽。 看了眼那枚精緻的荷包,眼底闪过一丝不舍,到底还是转过身跑了过去。 她跑出来的速度很快,活像身后有鬼在撵似的。 程青梅在程小翠离开后才从荷包里掏出小半块饼,翘着兰花指小口小口的吃,等望见程小翠朝着这边跑过来的时候,连忙一把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下。 「你跑这么快干什么?背后有鬼啊?」程青梅差点被噎死过去,缓过神来声调就扬了起来。 程小翠低眉顺眼地陪不是,「我这不是怕大家又赶路走了,撵不上嘛。」 她看着程青梅嘴角的面渣,心底失落。 阮呦以前得了什么好吃的都会分她一半的,那些都是她哥哥抄书给她买的,县城里精贵的点心。 穷苦人家一辈子也难得吃到一次。 所以阮呦才死了呀。 她就没有那样疼她宠她又有本事的哥哥,所以她活着。 程青梅白她一眼,手指戳她额头,「说了晚上才出发,现在还早呢,你急什么?猪脑子。」 — 程方南回来的时候被程旺喊住,高大的汉子,松松垮垮地穿着短打衣衫,朝着他满脸暧昧的挤眉弄眼,「方南回来啦。」 程方南心底有不好的预感,面上不显,强装镇定,「怎么了?」 「嘿嘿,你那个小未婚妻来了。」程旺笑嘻嘻地把他拉到一边,鬼鬼祟祟的附耳道,「据说她爹死在途中了,她赶了好久的路才晕倒在咱们后面,被去找野果子的花婶子认出来了,连忙就通知了咱们这边,现在被你爹和你娘她们接过去照顾了。」 「你这个小未婚妻还真是喜欢你,都这样了还能坚持过来找你,要我说你不如别想阮呦那小丫头了,凤阳村被屠了,她指不定也死了,你刘家村那个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不也是女人?该用的都能用不是?」程旺在他耳边斜着眼睛嘿嘿地□□。 第16页 他的话意有所指。 程方南兴沖沖地回来,这会儿如吞了苍蝇一样难受。 「她爹死了?」 怎么不是她死了! 程方南捏紧拳头,面上却带着悲戚。 「对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他爹为了救你爹,那腿废了嘛,她一个小娘子推着车带着她爹本来就走得不快,先去碰上那群流民,什么又没什么护着,她爹就被打死了,粮食也被抢了。」程旺点点头。 程方南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里正呢?」 「在你娘……呃,里正?」程旺以为他问刘蓉的事,哪里知晓是问里正,嘴里的话打了个转,「在那前面呢。」他伸手指了指,嘴里还叼着干毛草。 程方南就见到吵得正激烈地里正夫妇,里正头髮都被林氏揪了一团下来,黑着一张脸,满眼怒火。 程方南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在两方面前劝了几句,他说话里正夫妇都能听进去几句,也就没再吵了。 「你说阮家逃出来了?」里正皱着眉头,眼睛里带着惊讶,转而又怒哼一声,「逃出来了又怎样?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他看阮家不顺眼,那些人别指望着他能护着他们,简直白日做梦。 程方南知道他肚量小,嘴角含笑,「跟三叔的关系大着呢。」 「侄儿,他阮家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他们是外姓人,咱们可没必要带上他们一起走,再说,咱们的人护自己人都不够,哪有能力带上她们一起。,」林氏理了理凌乱的头髮,一眼看出他这是替阮家来说情了,满脸不贊同,想到阮家眼底带了不屑。 当初不是看不上自家梅子么?这会儿知道腆着脸来求了? 想得美。 「三叔……」 「行了,他阮家是死是活都跟咱没关系,不用说了。」里正沉重脸摆了摆手,不愿再听。 「爹!阮家逃出来了?」程青梅惊道。 跟在她身后的程小翠原本正含羞带怯地看着程方南,听见她尖细的声音一惊,面色慌了一瞬。 不可能。 死了就死了,为什么还要活过来。 程青梅的声音尖细,又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离这不远处休息的人都听见了,看着里正这般窃窃私语。 「阮家当真逃出来了?」 「不可能吧,凤鸣村不是被屠了吗?」 「人呢,在哪呢?没看见啊。」 有人东张西望起来。 程方南见村里人都知道了,嘴角闪过势在必得地笑意,他也不再压着声音,「三叔,来福哥不是病了吗?阮家回来可是有大用处啊,阮家老二是乡下郎中,说不定能帮来福哥治病呢。」 听了一番话,围观的乡人们异动了,事实上他们当中病倒的不再少数,这一路上也有好几个病死的,若是有会医术的阮二叔在…… 他们这才记起,阮二叔原本在县城的仁心堂里做医童,耳濡目睹了十余年,又在大夫那学了些医术,后来就回到村里做赤脚大夫,平日里他们有个什么小病也都是让他帮忙看看,开两幅药灌下去就好了,又方便又省钱。 村人的眼神变得热切起来,有妇人抱着发烧的孩子叫唤道,「里正,就让他们回来吧,咱们都是一个村的,领里邻居照顾一下也没什么。」 她话一出,不少人吆喝起来。 「就是,大家都是一个村的,不过是搭把手而已。」 「帮下忙也是应该的。」 「里正,让阮家回来吧。」 村人闹腾腾的,里正脸色极其不好看,觉得自己的威严被无视了,虎着脸想让他们安静。 林氏拧了他一把,瞪他一眼,「还不同意在等什么?非要来福死了你才开心?」 里正有些怕她,心里却又不爽,扯着嗓子赌气道,「谁知道他们还有没有药,只会诊治没有药还不是没啥屁用。」 这话倒是有理。 吵闹的人群安静下来。 要是没药的话,阮家回来却是没啥用,凭白增添负担。 里正见他们不再吵着要阮家回来,心底得意。 「三叔,他们有药,侄儿亲眼看见阮呦给阮惜熬药,阮二叔平日里会在小青山采些草药酿制,侄儿估计他们应该还有许多。」程方南开口。 村民们听了,眼底热乎,又闹腾起来。 里正看着程方南,有一丝恼怒。 程方南却假装没看见,又将里正拉到一边说起悄悄话来,「三叔,侄儿知道您跟阮家的过节,侄儿自然是站在您这方的,只是来福哥生病,阮家有药,他们有用就好好用,总不会吃亏?」 「至于说带着他们,也不过是让他们跟着咱们走罢了,咱该怎么样还是怎样,和之前一样安排就行了。」 「那保护他们的青壮年……」里正有些困惑。 程方南嘴角挂着神秘莫测的笑,「侄儿说了,先去是怎么样的还是怎么样,阮家那边,侄儿让程旺几个过去。」 里正就笑起来,拍了拍程方南的肩膀。 程旺那几个游手好闲又喜欢偷鸡摸狗,逃命比谁都快,让他们去护阮家? 程方南眼底闪过一道算计。 他才不在乎阮家其它人的死活,反正他只要把阮呦绑走就好了。 与里正谈晚话,他就得回他娘那边了。 只是回去的脚步迟疑,想起那个未婚妻,他胃里一阵翻腾。 第17页 真他娘的倒胃口。 第8章 她生气了 阮二叔给程来福治了病,三日后程来福的烧就退了下去,人也彻彻底底甦醒过来。 林氏高兴坏了,对着阮二叔连连道谢,村人见程来福果然好利索了,便一窝蜂地涌到阮家面前哭着求阮二叔给自己的儿女爹娘治病。 医者仁心,阮二叔不好推辞,再加上郑氏看见其中几个孩子发烧到昏迷不醒,就想起夭折的阮骆来,也就心软地催促着阮二叔答应。 来求诊的人越来越多,阮呦看着装药材的口袋越来越瘪,渐渐心焦。 这些人就像无底洞,怎么填也填不满,光是凤鸣村就有两百来口人,这一路上死去五六十个也还有一百来人,加上其余几村的娘家姻亲,阮家这点药哪够他们用。 阮家还有尚在病中的阮惜和阿奴哥哥需要吃药呢。 阮呦抿着唇,每日偷偷在药箱里多取些药出来,背着那些乡人将药全部熬了汤汁,然后倒进竹筒里囤起来。 这样阿奴哥哥和阮惜的药就不会被那些人也拿走了。 只是想起阿奴哥哥的事,阮呦眉头微微蹙起,有些不开心。 程青梅自打那天看见阿奴哥哥后,那双眼睛就像黏在阿奴哥哥身上似的,这几日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阿奴哥哥身边转悠。 以前她都是缠着哥哥的。 这么快就见异思迁了。 阮呦端着药罐子回去,果然又看见程青梅又在她家手推车那凑着,眼睛直勾勾几乎黏在阿奴哥哥身上了。 她今日换了一身粉底浅黄色小碎花的衣裳,下面穿着翠色裙子,扎着一个根麻花辫,耳朵上还坠着以前最喜欢的那对银葫芦耳饰,脸明显是洗过,看起来白白净净的。 阮呦埋头看看自己,唇线抿得直直的,灰扑扑又宽大的衣衫,头髮全部束起来,乱糟糟的,用两根木棍子固定着,脸上也是脏兮兮。 像个小乞丐。 不知道为什么,阮呦有些不服气,她也有几件好看的裙子,平日里捨不得穿,只是娘说不能带不必要东西她才没带的。 这段日子都是穿着哥哥改小的衣裳。 阮呦端着药罐子走近了些,就听见一声腻腻的女声传来,又娇又嗲,「阿奴哥哥,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呀?怎么会和阮家一路?」 阮呦腮帮子鼓起来。 什么阿奴哥哥!是她能叫的吗? 陆长寅靠在木板上,神色慵懒,他轻轻抬手扒拉一下耳朵,觉得耳畔声音太吵了,眉梢染上一抹不耐烦,眼角远远地瞥见阮呦。 娇娇的小姑娘抱着药罐子,脸上沾了黑黑的柴火灰,腮帮子鼓鼓的,像一只河豚,紧抿着唇看着自己这方。 唔。 她在不高兴。 为什么不高兴—— 陆长寅眸底沉了沉,偏过头,嘴角牵起漫不经心地笑意,黝黑眸子狭着戏嚯,磁沉的嗓音带着撩人的弧度,「想知道?」 他眉梢微挑,慵懒散漫的撩拨之意味尽在眼尾。 程青梅只觉身子酥软,痴痴地看着他,情不自禁地道,「想知道。」 陆长寅嘴角绽出三分笑意,眼角视线瞥见阮呦抱着药罐子转身离开了。 看着她负气离开的身影,他嘴角的笑意淡了下来,黝黑的眸又恢復一贯的倨傲冷淡,看着眼前痴迷的女人,眉梢躁意浓浓,薄唇吐出几个字,「不告诉你。」 这些日子,他同阮呦相隔太近。 近到,他开始不防备她了。 — 整整一日,阮呦都没再搭理过陆长寅。 她黏在阮云身边,不管哥哥做什么她都要跟着,阮云自然心喜,他就是觉得阮呦对那个新来的阿奴太好了,整日都在他身边转悠。 他已经不爽很久了。 高兴之余他又有些疑惑。 前几日两人还好好的,有说有笑,怎么就忽然这样了,这是闹矛盾了? 浓密深邃的夜色笼罩大地,惨白的月光朦胧,象隔着一层白雾,洒落一地冷清,许是月光太白,夜里竟觉得凉快几分。 地上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是脚踩在枯叶上的声音,很细碎。 陆长寅没有睡,他转过脸,黑暗中看着一抹娇小的人影靠过来,走得越来越近,柔和的月光打在她的身上,她捧着竹筒,低垂着眸。 「阿奴哥哥。」她轻轻唤了一声。 与白日那故作娇嗲的声音完全不同,很自然,很舒服,也很好听。 陆长寅舔了舔唇,好笑地看着她。 这丫头真记仇,生气了就不给他吃药,偏偏却又心软得不行,最后还是来给他餵药了。 吃完了药,陆长寅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开口,「阮呦。」 他叫住他,微哑的声线,叫她的名字时总是说不出的好听。 阮呦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早已订了亲事。」沙沙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却让阮呦手脚凉了凉。 「阿奴哥哥不是说……没有家人……」 身后是一片缄默。 阮呦手紧紧地捏着衣袖,没有回过头看他,「阿奴哥哥放心,我对阿奴哥哥没有想法的。」 手在微微颤着。 要是哭出来就丢脸了吧。 她这样病怏怏的身体也不会有人愿意娶的,这样的年纪许多人都在说亲事,那些村里人的嫌话她不是没听过的。她这样的身子很难生养,无子是大过,所以娘每日哄着她吃补身子的药。 第18页 藏着心事被这样挑明了,那些懵懂的情愫此刻无处安放,阮呦极力克制着微微颤慄的身子,有些手足无措。 阿奴哥哥怎么知道她心悦他的。 陆长寅挑眉看她。 没有说话。 听着阮呦微颤的声音,陆长寅看着月光下女子的身子,那么娇小单薄,这些天却对他无微不至。 他垂下长眸,滑过自嘲,他是有几分颜色,这世上好皮囊容易蛊惑人。 她还小不懂事,但他不能不懂。 情情爱爱他没碰过,他这样的人,不能碰,不该碰,也不配碰。 趁着现在,还没有陷入,早日斩断。 「那就好。」他的话冷淡又刻薄,阖上眼睛。 阮呦的眼眶渐渐泛红,强忍住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滴在地上,轻轻地一声响。 她吸了口气,咬着唇回去。 — 自那晚起,阮呦就没再和陆长寅单独待在一起,也没有说过什么话,餵药的事让阮云做了,她就整日跟在李氏身后,一起去挖野菜树根,捡野果子。 或是跟阮云腻在一起,给阮云梳头髮,两兄妹聊得不亦乐乎。 反而陆长寅这边,除却一个叽叽喳喳惹人烦的程青梅,简直冷冷清清,他垂着眉,眉心微蹙。 阮呦将药煎好端给阮云的时候瞧见他衣裳的肩上破了一个大口子,应当是被树枝刮开的,哥哥的皮肤也被刮出一条血痕。 她蹙着眉头有些心疼,「哥哥这里受伤了,疼吗?」 阮云见她满脸担心的模样,心底柔软,「不疼,没啥感觉,哥哥先去给阿奴餵药。」 陆长寅听见声音,看了过来。 小姑娘满眼心疼地拽着阮云的衣袖,「哥哥先把衣裳换下来,我先给哥哥缝好,不然待会去采野果又弄伤了。」 「阿奴……」阮云打算先给阿奴餵了药再换。 「哥哥先换衣裳,」阮呦嘟嘟嘴,打断他,「阿奴哥哥那边有梅子姐姐在,让梅子姐姐帮忙给阿奴哥哥餵药吧。」 阮呦没看陆长寅这边。 陆长寅却气笑了。 「这样行吗?」阮云盯着阮呦,有些迟疑。 阮呦抿着唇,低声道,「梅子姐姐会愿意的。」 阮云看着阮呦没说话,他知道程青梅会愿意,那妹妹呢。 妹妹愿意吗? 阿奴那幅模样实在太出众,他对旁人都是冷冰冰的,偏生对妹妹却很有耐心,妹妹又与他相处最多,这些日子他也是才发现自家妹妹竟然对那臭小子生出了好感。 他盯了阮呦半晌,见她垂着眸乖乖地揪着他的衣袖,只得开口,「好,哥哥这就去换。」 陆长寅就看见阮呦抱着阮云的衣裳去了陈娘子那儿,她坐在树下,斑驳的阴影照在她的身上,还有些稚嫩的脸庞眉眼柔和而认真,专注地封着针线。 耳鬓处几缕青丝垂下,顺着白皙小巧的耳朵,几滴汗,落尽宽大的衣裳里,精緻小巧的锁骨…… 陆长寅喉结滚动,暗骂一声,收回视线。 「阿奴哥哥。」耳边传来粘腻又尖细的声音,刺得他耳膜疼。 程青梅含羞带怯,对上一双薄情寡义透着森森冷意的黑眸,如同深渊恶兽,她的脸一瞬便得煞白。 「滚。」 「咚」一声,竹筒落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音,药洒了一地。 程青梅落慌而逃。 陆长寅的眉眼间还残留着戾气。 他瞥见木板上冒出的一块尖角,忍着疼动了动身子,嘶啦一声。 是布匹被划破的声音。 第9章 哥哥 因为天气太热,阮呦将青丝全部挽着,几缕碎发耷在额际,纤细的玉颈露了出来,似一掐就断。此刻她正神色专注地盯着针线,纤细骨感的手指快速地缝合着衣衫,额头渗出细汗。 旱风起,吹起几缕青丝,她垂着目,眉眼柔和,脸庞梨涡浅浅的,说不出的乖。 听见那方传来「咚」的一声,她身子微顿一下,復而继续缝着衣裳。 陈娘子看着她,心底微嘆。 她知晓,阮呦看似认真,心思却不在这个上面。 「呦呦,跟义母说说话吧。」陈娘子放下自己手中的针线。 阮呦抬起眸来,杏眼湿漉漉的,乖乖应了一声,「嗯。」 对上她那双干净澄澈毫无杂质的双眸,陈娘子改了主意,不打算再拐弯抹角,「呦呦,阿奴不是良配。」 「义母……」阮呦眸底带了惊色,脸颊一点点变红起来,微微开口。 「义母都知道,」陈娘子打断她的话,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你还小,这个时候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在村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未与外男接触过,就是见面也见得少,阿奴那模样好,义母活了这么些年,走南闯北也未见过比他生得出色的人。」 她嘆了一声,那样的模样和那眉眼间的戾气,註定不是寻常人。 也只有淳朴的阮家人信他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她却不会信。 阮呦性子单纯,日后在农家才是最好的,牵扯进那些富豪世家的弯弯绕绕,只怕会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她也早就厌倦了那些明争暗斗,才隐匿于乡下。 「呦呦对他有好感是情理之中,莫说是你,你看看,到这来后,逃荒途中哪个女子不是时不时偷看打量阿奴?」 第19页 「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是喜欢,呦呦对他,或许只是美的欣赏,有好感而已,不是真正的喜欢,你年纪还小,未曾接触过这些,所以才会如此迷茫。而你见其它女子靠近他会心底不舒服,这也不是喜欢,呦呦想想,若是有另外的女子叫云儿哥哥,云儿又只对那个女子好,不对你好了,你会不会难过?」 阮呦杏眸里满是迷茫,肯定地点点头,「会。」 哥哥是她的哥哥。 陈娘子嘴角牵起笑意,「这就对了,你想想,这和你看见其它姑娘靠近阿奴是不是同一个道理?」 阮呦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点点头。 「是一个道理。」 原来,她弄错了自己对阿奴哥哥的感情,原来自己对阿奴哥哥的喜欢是对哥哥的喜欢。 阮呦锁着的眉头松开了,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义母,我明白了。」 陈娘子含笑点点头,「呦呦能明白就好。」 「那我去阿奴哥哥那边了。」阮呦抿着唇笑,比起之前大方了不少。 阿奴哥哥是哥哥。 「去吧。」陈娘子温和地笑着,眼底却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精光。 臭小子让她宝贝呦呦伤心了,她自然要膈应他一下。 当然,这样是最好的,她之前就发现阮呦同阿奴之间有些不对劲,那个冷冰冰的少年桀骜不驯浑身是刺,却在呦呦走出去的时候,收了刺,变得温顺平和。 她原以为是因为那少年感恩呦呦救了他。 见惯大风大浪的她,便是看不清那少年到底如何作想,也能看清楚阮呦少女情愫。 他们两个不适合。 就做普通的兄妹是最好的。 — 「阿奴哥哥,你怎么把药弄洒了。」阮呦走近手推车,弯腰将地上的竹筒捡起来,地上湿漉漉的中药被烈日晒了一会就干涸了,只留下残余的药渣。 她猫着腰,从陆长寅的角度看下去,长长的睫毛微卷,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下巴尖尖的,唇角微微翘着,说不出的乖巧。 她还是叫他阿奴哥哥。 却感觉变了。 阮呦将竹筒收拾起来,又去取了一个装着药的过来,弯了弯杏眸,笑意柔和,「还好之前给阿奴哥哥和惜儿囤了药。」 陆长寅看着她毫无芥蒂的模样微怔一瞬,眉头微微皱了皱,半晌,只沙哑的应了一声。 吃了药见阮呦要走,陆长寅微抿着唇,叫住她,「阮呦。」 他神色倦卷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和睡意,浸墨的黑眸凉凉的,如万底深渊,看不透也猜不透。 阮呦坦荡荡地对上他的眼睛,笑着问,「阿奴哥哥还有事吗?」 她咬了咬舌尖,手指头情不自禁蜷缩。 不要紧张,阿奴哥哥是哥哥。 哥哥。 陆长寅舔了舔唇。 察觉到她将这两个字咬得有些重。 他抬眸看向陈娘子那方,知道定然是陈娘子同她说了什么。 这样也好。 他垂下眼眸,微翘起唇,声线低沉,淡淡地开口,「无事。」 无事。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就阖上眼睛假寐。 — 接近七月,透蓝的天空悬着火球般的烈日,天空中的云好似被融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知了起伏不停的叫声更是天了几分燥热之意。 能跟着同乡人一起走,阮爷爷的心事卸了大半,脸上浮出笑意来。 正午天气最高,村人就做了调整,在最热的午时停下来休憩,等避开最热的日头再继续赶路,白日走得稍慢些,等夜里没了太阳,一行人脚步就走得更快了。 路上发生了好些冲突,一些单独出行的人都被人抢了,还打死了人,阮家跟在程家人的后面,那些人虽然虎视眈眈,到底没有太胆大。 阮爷爷心放下来,面色轻松许多,这些日子阮二叔忙得满头大汗,从头到尾都没有停歇过,这一路上得病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在哪家去看病。 阮呦这两日表面上虽然看起来没什么,但阮家人都了解她,她是个什么事都喜欢闷在心里不说话的小姑娘。 阮爷爷就在晌午休息的时候用刀砍了一截木头,做下大树的阴影下雕刻起来。 阮呦给他送饼和水过去的时候,阮爷爷就笑呵呵地把雕刻好的物件给她。 是一套十二生肖雕像,木头雕刻出来的,上面砖了小孔,栩栩如生,憨态可掬,精緻又可爱。 「呦呦喜不喜欢?」阮爷爷笑眯眯地问,眼睛都皱纹皱着,慈爱非常。 阮呦心尖一热,鼻头髮酸,抿唇笑,「谢谢爷爷,呦呦很喜欢。」她弯着杏眸,甜软软的声音里带着鼻音,伸手将十二生肖取过来,仔细用针线串在一起,然后挂在脖子上。 阮爷爷见她喜欢,也跟着笑起来,拍拍她的头,「喜欢就好,爷爷希望呦呦开开心心的。」 阿奴那孩子看着不错,呦呦的身子骨不好,日后恐怕说不到好亲事,阮家自然能看出来阮呦对阿奴好,他们也睁一眼闭一眼,阿奴那孩子没家人,日后跟他们一起过,要是能和呦呦在一起也是一桩美事。 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能让呦呦这么伤心,定然是阿奴那孩子说了什么话。 阮家也不怨阿奴,这种事到底要两厢情愿才是美事,不然反倒成了一桩孽缘。 第20页 只是心疼自家小姑娘,明明这般好啊。 阮爷爷疼惜地看着阮呦。 「嗯。」阮呦吸吸鼻尖,将泪意憋回去。 她心底愧疚,觉得自己不懂事,眼下在逃荒,却害得家人因为她个人的小事这般担心。 现在正是休息的时候,但大部分人都没有闲着,而是四处去寻有没有什么树叶树根或者找些野果子。 也有人进深林里去打猎。 阮呦也不闲着,她将家人换下来的衣裳破了的口子都缝补了一遍,又缠着阮云要一道去找吃的。 阮云拗不过她,只好带着她一起。 两人在林子周围转悠了一圈,四处皆是人,外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光秃秃的一片,就连老树根都被人刨走了。 「哥哥,咱们往里面走走吧。」阮呦扯了扯阮云的衣角,「咱们的粮食只够顶几天了。」 阮云原本有些踌躇犹豫的神色一滞,被决然替代,「呦呦,你就在这外围转转,哥哥进去看看。」 「不行,我也要进去。」阮呦固执地摇头。 「呦呦……」阮云蛮不贊成,「林子里危险。」他尚且能跑,妹妹身子差,走两步就喘,这些天也是手推车推着过来的,要是遇上野兽怎么办? 「哥哥,这里有脚印,我们跟着脚印进去不会有危险的,之前肯定也有人来过。」阮呦抿着唇,不听劝。 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阮云心软了,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只得答应她一道进去,「那你跟着哥哥后面,要是遇见危险马上就跑知道吗?」 「好。」阮呦弯弯眸答应。 阮呦她们沿着地上脚印进去,越深入,里面的人越少,鞋底踩在枯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林子里的树高耸入云,枯叶泛黄,少些嫩绿色的叶子在最高处,她们根本够不着。 这里几乎没人,他们不敢再深入,就在四下转转,阮云在几处阴翳地地方找到几窝瘦小的苦麻菜,面色松缓些。 「哥哥。」阮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麻利地将野菜挖出来扔进背篓里朝着阮呦走过去。 「呦呦,怎么了?」 「这个果子可以吃吗?」阮呦咽了咽唾沫,指着丛林中隐隐露出来的一从树枝,上面坠着一串拳头大小的红紫色果子,那果子太重压弯了树枝,上面还有些绿色的小果子。 呈不规则的椭圆形的,红紫色的果子咧开了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白色的果肉。 阮呦走近了些,将果子掰下来捧在手上,闻了闻,一股子清甜的香气。 阮云摇了摇头,「应该不能吃吧。」这东西长在这一串串的,虽然不算打眼,但路过这,有心人一定会发现,这里也有来来回回的脚印,却没有人摘这个东西。 要是能吃的话,还能给他们剩下么? 阮呦也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吃,但里面的果肉成雪白的颜色,摸起来软糯糯的,犹豫了几分,阮呦还是将这几个开了口子都果子摘下来放进背篓里,大约有十来个,也就拳头大小,并不重。 万一能吃呢。 她看见有些果肉上有虫子留下的洞眼,虫子能吃的话,人应该也是能吃的吧。 阮云也没拦她,转身继续寻吃的,在林子里待了一个时辰,汗水早就打湿了背襟,白皙的额头上被蚊虫叮了好几个包,才找到挖了几株野菜。 不过总算是有收穫。 俩人就回去了。 出来林子就有人往他们背后的篓子里瞟去,见没什么好东西就移开了目光。 回去的时候阮呦在枯黄的灌从顿住脚步,她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枚陀妃色荷包,彩色的线条绣着锦鲤戏莲。 阮呦想起程小翠那双躲躲闪闪,又含着愧疚的眼睛,抿了抿唇,默声将荷包揣进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带带:昨天阿狗让呦呦伤心了,今天呦呦也来伤一下阿狗。唉,网课真的好烦啊呜呜呜。 通知:因为榜单字数的原因,明天的一章推迟到后天发,后天下午五点发两章出来。 第10章 恩成仇 回到阮家休息的地方,阮呦抱着在林子里捡到的野果子仔细观摩着,心里有些犹豫。 这东西到底能不能吃。 应该不会有毒吧? 嗅着那股清甜味,阮呦口齿生津,压下心底想要咬一口的冲动,手指不断着摸着果子,眉头蹙起。 陆长寅醒来的时候就瞧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一颗野果子看,秀气的柳眉紧紧地蹙着,面色犹豫不决,一幅又想吃又不敢吃的模样。 她委屈地咬着唇,粉白色的唇瓣亮晶晶的,诱惑动人。 陆长寅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缓缓开口,「能吃。」那个山果叫做八月瓜,是陆家曾受皇上赏赐过一箩筐的贡品,只是他见过的比阮呦手上拿着的果子大了三倍不止。 他应该不会认错。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阮呦刚好能听见。 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底生出一丝委屈酸涩,自那日以后,她和阿奴哥哥哥哥之间好似隔着什么,明明就在眼前,却觉得阿奴哥哥离得很远。 阮呦收拾好心情,抬眸看着他,「阿奴哥哥说这个果子能吃?」 「嗯。」陆长寅低低应了一声。 他话音刚落,阮呦就毫不犹豫地剥开果子的外壳,咬了一口白白的果肉,入口香甜软糯,沙沙的,阮呦的眼睛亮了亮。 第21页 真的能吃。 陆长寅微愣了一下,见她这般毫无防备地信任自己,舌尖顶了顶上颚。 「阿奴哥哥,你吃一个吧,那林子里还有这种果子,我先和哥哥去把它们全部捡过来。」小姑娘的声音里带着雀跃,有些忧郁的面色一改,全然是蓬勃的朝气。 她小巧纤细的手将剥干净的果肉递过来,杏眼弯弯,嘴角翘起露出整整齐齐的贝齿,看起来欢喜十足。 陆长寅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张开口吃了一口。 比起以前吃的,不够甜,还有股涩味。 「好吃吗?」一双弯弯的眼睛看过来,带着期盼的神色。 心湖泛起一串涟漪。 陆长寅「嗯」了一声。 「好吃。」 — 夜里又继续赶路,阮呦白日同阮云两个去了两趟,将林子里的那串果子都掰了回来,有三十来个。 听说这果子能吃,一个都这么大个,这些果子能够坚持个一两天,阮家都很高兴。 只是阮呦累很了,傍晚的时候头昏沉得很,唿吸急促起来,喘着气快晕眩过去。 阮家人吓了一大跳,连忙将她带来的药煎了,餵给阮呦喝,餵了药后阮呦虽然清醒过来却还是手脚无力。 赶路不等人,不可能因为他们就耽搁时间。 阮云被李氏训斥了一通,明知道妹妹身子差还让她去跑上跑下,阮云看着虚弱的阮呦心底又内疚又心疼。 最后只好将阮呦也放在手推车上。 阮呦红了脸摇头。 这样不好的,于理不合,阿奴哥哥他也不会想自己同他挨得太近。 且阿奴哥哥定了亲事…… 阮家一时也觉得难办,寻思着要么先让阮云背着赶一日路,明日再做一辆手推车。 陆长寅沉默良久,嗓音磁沉打断他们,「让呦呦在我这吧。」 事到如今,也不是纠结男女授受不亲的时候。 阮呦垂着眸被阮云扶着躺在木板车上,她与阿奴哥哥贴得极近,薄薄的衣料摩擦着,浅浅的夜色中能够感受到他身上炙热的温度,她抬起眼眸看他,他清冷出尘的轮廓上挡着月光,勾勒出一圈薄薄的光晕。 那双带着轻佻又漫不经心地长眸阖着,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着,削瘦的下巴微微扬起,她这才看见他肩膀后面的衣裳破了条口子。 许是她打量得太明显吗,男人眉头微蹙,暗哑出声,「阮呦……」 今夜的他的声音格外沙哑,不过阮呦没有留意,她只受惊了一样,勐地埋下头,不敢再看他,「阿奴哥哥放心,我不会赖上你的。」 她脸颊滚烫,耳根发红,心底却有些莫名的失落。 「呦呦只把阿奴哥哥当成哥哥那样的。」 陆长寅低头看她,喉结滚了滚,黑眸微沉。 她小小的身子微微蜷缩着,尽力躲避与他肌肤相触,但这手推车拢共就这么大,她就是躲又能躲到哪去。 颠簸的路上,手推车跟着摇晃,她的身子时不时能触碰到他,有很快收了回去,留下一片温热。 陆长寅咬了咬舌尖,一抹血从嘴角滑下,黑眸中的旖旎尽散,取而代之的是嘲弄和戾气。 他微扬了扬下颚,压低声音道,「这样最好。」 还是那么刻薄的话,阮呦心尖被刺了一下,却觉得没有最初的时候疼了,她咬着手指没有说话。 夜色朦胧,路上很安静,只有蟋蟀知了嘈杂的声音,只有不断移动,脚步在地上留下的摩擦声,无端觉得夜色太漫长。 阮呦埋着头,原本梳起的青丝乱了,如瀑的青丝柔软的散落下来,夜里旱风吹气,几揪青丝挠着他的下巴,痒痒的。 陆长寅稍稍偏头,打破沉寂,「你身上是得什么病?」 阮呦愣了一下,摇摇头,声音轻软,「不是什么病,是因为我出生不足月,所以身子弱。」 陆长寅敛着眉头。 即便是在酷暑难耐的夏日,阮呦的手脚亦是冰冰凉的,她唇色偏白,额际易出虚汗,应当不是普通的早产体弱,更像是,体寒之症。 走路走急了容易喘,不能做重活,手脚无力易昏厥,这样的症状他见过。 陆长寅阖了阖眼,眸色中染上一抹沉色。 是哮喘。 他抬眸去看阮家人,回想起平日里都对阮呦极其包容种种行径,他们应该是知情的。 不知情的只有阮呦,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早产体弱。 哮喘一旦发病,再这样恶劣地情况下,只怕根本就活不下去。 阮呦咬着唇静静听着头顶上的人唿吸声,阿奴哥哥似乎嘆了口气,她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这会胸口气短憋闷的情况舒展了些,虽然脑袋里还有些昏沉,却觉得唿吸没有那么堵了,她抬手轻轻拍了拍胸脯,唿了口气。 总算缓过气了。 她这身子还真是不争气,总爱添麻烦。 「对不起。」头顶忽然出来声音,比起往日的冷硬要轻柔些。 阮呦瞪大眼睛,阿奴哥哥再跟自己道歉? 「阿奴哥哥又没做错什么。」她不在意地一笑,瞳仁映出繁星,一闪一闪的。 他只是不喜欢自己而已。 — 第二日一早。 阮呦缓过气就从车上下来,只是今日阮家无论如何都不要她帮忙做事了。 第22页 她只好留在原地照看阿奴哥哥。 陆长寅身上的伤口癒合了些,但那伤口太深了,加上逃荒途中吃得并不好,所以伤口癒合得很慢,他的精神也不好,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中养精蓄锐,实在睡久了才会睁开眼睛靠在木板懒洋洋地看着周围。 又到了正午的时候,今日的太阳比起前两日还有毒辣些,没等撑到午时,村里就陆陆续续倒下一批人,队伍中响起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和哭喊声。 又有人来寻阮二叔了。 村头的桃婶子抱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泪眼婆娑地哭着。 「阮二哥,您救救我的梨花吧,求求您了。」桃婶子三十岁上下,是个寡妇,同年仅六岁的梨花娘俩相依为命,原本有几分姿色,今日哭得双眼都肿了,满是狼狈。 「梨花要是出事了,我也不活了,呜呜呜……」 「求求您了,梨花才六岁啊,我的梨花才六岁……」 「没了梨花我咋活啊,活着也没意思了……求求您了……」桃婶子跪在地上磕头。 阮二叔慌乱无措地扶她,「桃妹子,你别这样成不……」 他面色为难,「这要是能救的话,我肯定救,但是……没药了啊……」 「没药了……」阮二叔满头大汗地解释道。 这一路上死去的人,既有七八十岁的老人,亦有襁褓中的婴儿。 「什么没药!你就是不想治!」 「可怜我的梨花,才六岁,你就这么狠心见死不救,她还是个孩子……呜呜呜……你救救她啊……」 「救救她……」 无论阮二叔作何解释,她都不听,桃婶子声音变得尖细起来,刺破耳膜,她抓着阮二叔的衣襟勐扯着摇晃,「为什么给那些人治就有药,给我的梨花治没有药!」 「你就是想我的梨花死!」 「梨花要是出事了,我跟你没完……」 她眼眶发红,形同泼妇,变得不依不饶。 阮二叔无可奈何,心底绝望。 是真的没有药了。 斗升米斗升恩,恩亦会变成仇恨。 陆陆续续的有人来求药,所有人都气愤带着恨意离开。 阮呦被他们眼中的猩红吓得愣住,她紧紧抓着自己的包袱,手心渗出汗来,那里面是她从药箱里匀出来的药,是给顾惜和阿奴哥哥的药。 不能给他们。 她取出针线,手微微发颤给陆长寅缝着肩膀处的口子。 阮二叔那本传来的怒吼尖叫声惊了她一下,绣花针戳破手指,血珠渗了下来。 她失了神,手忽然被人捉住,阮呦失魂落魄地抬眸,杏眼里满是迷茫。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样恨阮家呢。 阮家做了自己该做的,已经尽全力了,为什么还是要被记恨呢。 她的眼眶渐渐变红,眼泪模煳,一颗颗滚落下来。 陆长寅抿了抿唇,含住她流血的食指,舌尖轻轻舔了舔。 阮呦身子战慄一阵,抬眸看他。 陆长寅舔了舔唇角,眸色暗黑,黝黑深遂的眼睛里一改往日的散漫,狭着一丝疼惜和克制隐忍。 疼惜。 阮呦咬着唇。 是她看错了吧。 「有我在。」陆长寅摸了摸女孩紧紧咬住的唇瓣,浅粉色的唇有了丝血色,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倦意,「乖,别咬。」 他受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带带:来了来了~ 第11章 野鸳鸯 原本护着阮呦这边的人换成了程旺程缺几个,他们个子高壮,皮肤黝黑,身上脏兮兮地,嘴里咬着根稻草,吊儿郎当地守着这边,朝着阮呦贱贱的笑着,露出一口黄牙。 眼神时不时往阮呦的身上瞟去,从上到下打量,那淫邪的意味明显。 阮家人的心思一沉,都不准阮呦再单独去哪。 阮呦也怕这些人,就乖乖应声,每日只守在阿奴哥哥身边,或者照顾阮惜。 昨日的旖旎似乎是一场梦,阿奴哥哥和她之间从未有过如此亲密,阮呦的脸颊发红,透着粉红色的漂亮,美得惊人。 她垂眸看着还有着针眼的食指,一时有些恼又有些羞怯,下意识想咬唇,又忽得想起昨日阿奴哥哥指腹摩挲着自己唇瓣,眸色暗沉的模样。 吓得一个激灵,不敢咬唇了。 她的心跳却加速起来,像是有什么小鹿胡乱撞着,让她头皮麻了一下。 阮呦给陆长寅餵药的时候偷偷打量着他。 他神色淡淡的,还是冷冰冰的模样,再不復昨日那样温柔。 就好像昨日,真的只是一场梦,今日的阿奴哥哥还是那个同她有着隔阂的人。 阮呦神色黯然。 也是,不是早就说好了,不赖上阿奴哥哥么? 阿奴哥哥有喜欢的人吧。 「阿奴哥哥。」不远处一抹绛红色的倩影过来。 程青梅扎了同色的髮带扎着花苞头,迈着欢快地步子过来,她手上提着一个小竹篓子,里面似乎装着吃的,隔着几十步之遥,都能闻见一股肉香味。 她兴沖沖地过来就看见阮呦坐在阿奴身边,正给他餵药,眼中闪过妒色。 凭什么她不能给阿奴哥哥餵药,阮呦就可以? 她暗自攥紧了手心,大步走过来的时候,掩饰好情绪,脸上带着笑意过来,笑得一脸明媚。 第23页 阮呦就将竹筒收拾好,喊了一声「梅子姐姐」就转身离开。 程青梅见她识趣,得意地笑了一声,她捋了捋耳鬓的碎发,转过脸娇嗲地朝着陆长寅道,「阿奴哥哥,我大哥他们今儿在林子里打到一只野鸡,我就给阿奴哥哥带了些来……」 「阿奴哥哥尝尝味……」 阮呦背过身子,假装不在意,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苦又涩,她偷偷转过身去看。 阿奴哥哥嘴角带着笑意,微微张开口,吃了程青梅餵过来的肉,程青梅满脸惊喜,笑得更灿烂了。 陆长寅咀嚼着肉,嘴角带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自然知晓阮呦在偷看,垂下眼眸敛去几分悔意。 昨日,是他失态了。 程青梅被迷得晕头转向,痴痴地望着陆长寅的脸,目光又挪到他喉结旁的一颗硃砂痣上,喃喃道,「明日我还给你带吃的。」 阮呦紧紧捏住拳头。 她不要喜欢阿奴哥哥了。 她讨厌他这样的忽冷忽热,他把她当真什么啊?心情好了就用来逗一逗,心情不好就一脚踹开。 义母说得对,以后她就只拿阿奴哥哥当哥哥好了。 没了阿奴哥哥,她还有自己的亲哥哥。 — 程方南路过村民的时候七大姑八大姨都拉着他夸道: 「方南,你家那小媳妇真能干哩!」 「对嘞,醒了过后又是挖野菜又是打猎了,听说在刘家村的时候做活就是一把好手。」 「她娘早死,爹又是个断腿,那刘家女娃子把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干二净不说,还自己养了猪娃子和十来只鸡,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就是,还常常上山抓些野鸡野兔哩,一个女娃子顶几个男娃子了,这闺女能干!」 「可不是,那身子也壮实,屁股圆着呢,肯定是个好生养的,模样也周正,就是黑了点。」 程方南心中恼怒,面上却不得不做出得体的模样,时不时露出些腼腆,引着这群闲来无事的长舌妇笑闹一番。 闲得没事干!不如饿死算了。 一离开那群粗糙的妇人,程方南儒雅随和的表情就沉了下来,黑着一张脸,紧紧捏着拳头。 那死女人当初为什么不跟她个断腿的老爹一起死了! 「死女人!贱人!怎么不去死了!」想起这两日他爹娘逼迫他照顾那死女人,程方南眸中带着狠戾,一脚踹向一颗洋槐树,怒骂道。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谁!」程方南呵斥一声,「滚出来!」 「方南哥……是,是我。」程小翠怯怯地抓着自己的衣角,垂着头从灌丛中出来,她声音细小,又说得磕磕跘跘的,看起来有些楚楚可怜,倒是让人忍不住怜惜。 程方南紧绷的心放下来,恢復那副温润如玉的外表,嘴角牵起笑来,「是小翠啊。」 他缓缓靠近她,声音柔和。 程小翠见他靠近,心底又是震惊又是羞怯,她垂着头,脸颊上带着一抹酡红,声音低低地,「方南哥,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嗯?不是故意什么?」程方南的声音才头顶传来,他就近在咫尺,似有温热的唿吸打在头顶,程小翠身子一片瘫软。 似下定决心,程小翠一把抱住他清瘦的腰肢,扑进他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眸中带泪,「方南哥,我喜欢你,喜欢你好久好久了……你能不能不跟刘蓉成亲……」 「方南哥……」她在程方南的怀里小声啜泣,「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你不要和刘蓉成亲好不好……」 她悄悄抬眸,就见程方南俯下身,嘴角带了一抹邪气,同他平日里的温文尔雅完全不同,「当真什么都愿意为我做?」 胸前的柔软猝不及防被温热覆盖,程小翠惊得对上他的眼睛,心跳加快,半晌,她低下头含羞带怯地娇吟一声,「小翠愿意的。」 程方南一笑,就双臂一览,将她抱起来进往林子里走去。 程小翠惊唿一声,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 方南哥。 她真的喜欢方南哥,从小到大都喜欢。 都说方南哥以后要做大官的,她以后也要成为官夫人。 早晚她都是方南哥的,现在给他也没什么。 想罢,她的嘴角又浮起得意的笑来。 那个刘蓉是方南哥的未婚妻又怎么样,方南哥根本不愿意碰她,能和方南哥在一起的是她程小翠。 等她成了官夫人,一定比阮呦还让人羡慕。 她被程方南方在平地上,羞怯地看着程方南,眸色动情,低低呓语,「方南哥」。 程方南眸中却闪过一丝不屑,这可是程小翠自己送上来的,正好,他也好久没快活了,程小翠虽然模样一般,至少算个小家碧玉,能让他提得起来欲望。 那像那个刘蓉。 他甩了甩头,不再去想那让人倒胃口的女人,低头看着含羞带怯地程小翠,勾了勾唇。 上一回,还是同县令公子在凝香院的时候。 有好几个月碰人了。 想罢,程方南眸子变得火热起来。 如果是阮呦就好了。 阮呦…… 他闭着眼睛想像着阮呦的脸,雪白的肌肤,纤细的玉颈,勾人的杏眸,还有那张浅粉色的小嘴…… 第24页 荒郊野岭,暧昧声让人面红耳赤。 — 阮呦跟着哥哥身后一起找野菜,两人有些饿了,就坐在地上分食了一个野果子,清甜又软糯,吃下去感觉消了几分暑气,叫嚣的肚子也不那么空荡荡的。 阮呦抿唇笑,露出两个梨涡,「哥哥,这个野果子还挺好吃的,而且吃了感觉肚子饱饱的,身上也有力气,咱们一会再转一转看看还有没有这种果子,再摘一些回去吧。」 「好,都听你的,不过东西让哥哥拿,你不准再累着知道不?」阮云眉柔和地看着她。 「嗯。」阮呦乖乖应声。 吃完了果子阮云就起身把她拉起来,「今天没有不舒服吧?」 「没有。」阮呦摇摇头。 那种憋气唿吸急促的感觉已经没有了,现在和之前一样,都很正常。 「那就好。」阮云放下心来。 两人往前走在着,忽然碰上从一个小道上一前一后出来的程方南和程小翠。 程小翠面色红润,头髮上还沾着枯叶,看见阮呦的时候面色白了一瞬,缩在程方南身后。 阮呦奇怪地眨眨眼睛。 这俩人怎么会在一起? 程方南神色魇足,方才泄了邪火,心里正快活,一出来又遇见那张让自己魂牵梦萦的脸,想起方才的事,自己可是一直想着她的脸的。 他收起眼底的邪念,满脸笑意地朝着两人打招唿,「阮兄,阮妹妹。」他透过阮云朝着阮呦笑了一下。 阮呦躲着阮云身后,轻轻点点头。 她看向程小翠,抿了抿唇,「小翠姐姐,你的荷包呢?」 程小翠愣了一下,她摸了摸腰间,面上慌乱懊恼的模样,「呦呦,对不起,我出来的太急,那荷包落下在家里了。」 她手指头绞着袖子,满脸愧疚。 阮呦原本打算拿出那枚荷包的手紧了紧,又缩进宽大的衣袖中,她抬起眸,朝着程小翠露出个浅浅的笑意,「没事,也不过是个荷包而已。」 程小翠见她似不在意,心底才松了口气。 「阮兄和阮妹妹是到这边来挖野菜的?我在这边看过了,已经没有什么可吃的。」程方南笑着道,「不如去那边看看,愚兄同你们一起过去。」 「不必了,我们自己过去。」阮云摇头拒绝,转过身拉着阮呦离开,又顿住脚步,「为什么要让程旺他们到我们这边?」 程方南挑了挑眉,「这是里正的安排,程旺和程缺他们身材高大,也都有力气,比村里大部分的青壮年都要结实些,让他们来护着你们难道不妥么?」 阮云沉下眸子,冷冷地道了一句,「没有」。 就拉着阮呦离开了。 程方南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嘴角含笑,眸中神色意味不明。 第12章 心慌 酷暑黄昏,日头渐渐落下,悬在半山腰映出火红的一片,整个大地都像被包裹在火海中,闷热的气温铺天盖地,压垮了树丛。 连着一个半月的路程,逃荒的大部队已经从之前的秋田县城到了衡阳府城,向西北方向再走一个半月就能够到他们心心念念的汴城。 这一路上从其它县城村落逃而来的流民陆陆续续聚集起来,浩浩荡荡,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人头,看不见尽头。 约有数十万之众。 人多事杂,纠纷也多,这一路上起过不少大大小小的冲突,逃荒的路程还有一半的路程,许是这一路上还算平静,所有人都稍稍松了口气。 一直这样下去,要活着到汴城的话,不是没有可能。 不少大部队都稍作休憩调整,等到夜里再继续赶路。 密集的人群中却忽然爆发出尖锐的哭喊声。行人面色冷漠麻木地看过去,是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在哭。 她张大了嘴巴大哭,声嘶力竭。 「梨花啊……」 「娘的梨花,不要死,你不要死,呜呜呜……」 桃婶紧紧地抱着一个小女孩痛哭,面色涨红,声音哭到沙哑,行人中却没有一个人去劝说什么,他们默不作声地移开目光,自顾自的盯着前方的路。 每天都有人死。 不稀罕,一点都不稀罕。 桃婶子抱着梨花,看着她红润的脸颊变白变青,软乎乎的小身子开始慢慢变得僵硬,她失魂落魄,声音沙哑,「娘的梨花,你走了娘怎么办,娘怎么办……」 「你个死丫头,快给娘起来,你这是挖娘的心呢……梨花啊……呜呜呜……梨花……」 「不是说要吃桂花糕吗,娘给你买,梨花,娘给你买……你个死丫头,快给娘醒醒啊……」 那声嘶力竭的哭声变成了野兽般的呜咽,她哭得用力,抬眼的时候只觉昏天黑地,什么也看不清楚,心像是被人拿着刀搅动着。 有人看不下去了,开口劝道,「桃婶儿,梨花已经去了,赶紧找个地方埋了吧。」天一晚就得继续赶路了,到时候,小梨花连个埋身的地儿都没有。 桃婶子身形一顿,猩红着眼睛,勐得摇头。 「没死!我的梨花没死,没死……」 「还活着……」她收了哭意,手指摩挲着梨花冰凉凉的小脸,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她抱着梨花不愿意撒手。 「娘的乖梨花还活着……」她轻轻抚摸着梨花的羊角辫,「梨花只是睡着了,娘抱着梨花,明天就能醒过来了。」 第25页 「梨花乖,娘抱着你。」她轻轻地拍着梨花的背,嘴里哼着哄她入睡的摇篮曲,嘴角的笑意看得瘆人。 原本要劝她的人,张了张口,又闭住,只摇了摇头嘆口气。 这桃婶子已经疯了。 程青梅看着近似癫狂的桃婶子,低头理了理自己麻花辫,不紧不慢地开口,「桃婶怎么不带梨花去阮家看看?」 「阮家……」桃婶子拍着梨花的背,低垂着眉眼,喃喃,「没药了……没药了……」 程青梅挑了挑眉,想起阮呦给阿奴餵药的事,眼底闪过一道嫉恨,勾起唇角,「她们有药,我昨儿过去还看见阮呦在给阮惜餵药呢,桃婶儿,是阮呦把药藏起来了。」 桃婶子身形一顿,勐地转过脸来,「你说什么?!」 那双猩红的眼睛带着瘆人的狠戾,程青梅被吓得退后一步。 「我问你,你刚刚说什么!」桃婶子抱着梨花靠近她,双目赤红。 程青梅咽了咽唾沫,支支吾吾道,「阮家有药,被阮呦藏起来了。」 所以,她们是故意不救梨花的! 她们是故意要让她的梨花死的。 阮家,好狠的心啊。 桃婶子紧紧捏着拳头,嘴角渗出血丝,眼底闪过惊人的恨意。 失子之痛,她也要让阮家尝尝。 — 夜里,为了尽快到达汴城,流民中有人提议带着大部队抄近路,不走官道。 近路是从凤头山岭的山谷中穿过,山中也比官道上好找吃食,于是许多人都贊同。 凤阳村也敲定了主意。 阮呦却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心底有些惴惴不安,很慌乱,始终静不下心。 她抚着胸口喘气,觉得异常的难过压抑,几乎喘不过气来。 阮云留意到她的不对劲,一下就慌了神,忙关切地问她,「呦呦,呦呦,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心口又难受了?」李氏也过来,满脸疼惜。 阮呦捂着胸口,一张小脸煞白,额头渗出细细的密汗来,「不是的,娘,不是的。」 这种感觉和之前喘不过气的感觉不一样,之前是唿吸困难,现在心底像是坠着块石头,是心底被压着喘不过气。 「到底怎么了,呦呦哪里不舒服?」阮爹和阮爷爷他们也都聚过来。 阮呦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能急,急得眼泪汪汪的。 「爷爷,呦呦不舒服,今晚能不能不走?今晚咱们先在这歇一夜吧,明天再走好不好。」阮呦泪眼朦胧地看着阮爷爷,声音里带了祈求。 阮爷爷看得心疼。 却又很为难。 今日不走就跟村里人脱离了一大截,那些人不会等他们这一家子的。 「爷爷,求您了,咱们今晚不跟他们走好不好,明天再走。」阮呦也说不出为什么,她只是心口疼得窒息,一张小脸眼泪盈盈的,看得阮家人的心都快揪在一起了。 「呦呦不舒服去手推车上和阿奴哥哥坐在一起好不好?爹爹推着你走。」阮父揉着阮呦的头髮,小心地哄道。 看着大家都期盼地看着自己,阮呦抿着唇有些艰难地点点头,只是心底更疼了,像是被人用针刺一般。 眼泪再也憋不住,噼里啪啦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阮家人看得担心,连忙让阮云去煎药给阮呦喝。 呦呦哭得这样伤心,肯定是难受得很。 都怪那该死的病。 阮呦被放在陆长寅的身边,她捂着脸小声地抽咽着,削瘦的肩膀轻轻抽动,极力压制着什么。 「为什么哭?」头顶传来磁沉低哑的声音,带着莫名难辨的情绪。 「不知道,我不知道。」阮呦咬着唇,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就是心底很压抑难过,还有无边的恐慌。 可她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所以她心底更乱。 「我、我可以哭吗?」阮呦哽咽地问他,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意。 她怕吵着他。 陆长寅眉眼间带了一抹戏嚯,薄唇轻启,「不能。」 阮呦就吸吸鼻尖,咬着唇极力压抑着哭意,憋得眼眶鼻尖都红彤彤的。 「我哄你的,哭吧。」 「阮呦,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用问别人的想法。」 他话音刚落。 「呜呜呜呜……」小姑娘就抱住他,埋在他胸口呜咽出声,滚烫地泪珠浸透衣裳沾到他的肌肤上。 陆长寅头皮麻了一下。 他收了那一抹戏嚯,低垂了眉眼,微微抬起手轻轻拍着阮呦清瘦的背。 她纤细得惊人,嵴梁骨异常明显。 陆长寅的黑眸中淬着点点柔意和无可奈何。 无数次想推开她。 却又一次又一次心软。 「阮呦,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咬了咬舌尖,嗓音暗哑,有着浓浓的,化不开的愁绪。 根本不值得。 他会在危及自己性命的时候,毫不犹豫捨弃阮呦。 「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他说可以吃,她就毫不犹豫的吃那从未见过的野果,也不怕他骗她。 他说不准哭,她就真的不哭。 阮呦抽咽着,泪珠晶莹剔透,她哽咽着道,「阿奴哥哥是好人。」 陆长寅漆黑的眸色微嘲,轻哂一声,「我不是好人。」 第26页 他不是好人,他也不愿做好人。 他只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狗今天又心疼呦呦了~ 第13章 人间炼狱 浩浩荡荡的大部队行至凤头岭口时,一边是陡峭的山坡,一边是深邃的森林,行走在最中间的通道,四处静悄悄的,连一丝风也没有。 昏暗的天色比起白日凉快些,村人举着火把照明,在漆黑的夜色中前行。 阮呦心越发慌乱起来,她抓着衣袖,情急之下叫了一声,「爷爷……」 忽然间,山坡上成百上千的黑影直直冲了下来,叫杀声震天。 漆黑的夜色,四处是混乱的尖叫声唿救声,人头攒动,照明的火把东倒西歪,人群四处冲撞逃窜,有人举着大刀对着人群厮杀乱砍,一时间血肉横流,混乱不堪。 凤头邻的土匪举着大刀从山坡上沖了下来,逃荒的乡人很快乱成一锅粥,阮家一家人被惊恐的人群冲散了,四零八落,阮呦被淹没在人海中。 夜色中有人抓住她的肩膀捂着她的嘴,使劲把她向后拽。 她看着兄长和阿奴哥哥离她越来越远,心里又急又怕,使劲踩着身后人的脚背,挣扎着想要逃。 「哥哥,爹爹……唔……」 「阿奴哥哥……」 「放开我,放开我……」阮呦拽开捂住她嘴巴的手,狠狠咬了一口,想往回跑。 身后的人唿痛一声,又一把拦住她的腰肢强硬地将她往另外一个方向拽。 她力气极小,声音细弱,淹没在沸腾的尖叫声中,没有人能听见,攒动的人影中,她恍然看看卧在木板上的阿奴哥哥站了起来,他朝着自己的方向转过身来。 阮呦杏眸亮了一瞬,疯狂地朝着他招手,「阿奴哥哥……阿奴哥哥……」 他看见自己了。 「我在这里——」 阮呦心里急切,拼命地挣脱着身后的禁锢,「阿奴哥哥,救我……救我……」 她朝着阿奴哥哥招手,冷不丁地对上那双冰冷的眼睛,深邃漆黑,看不清她的倒影。 她看见阿奴哥哥转过身去了,背对着自己,迈开步子跌跌撞撞地朝深林而去。 距离越来越远。 阮呦的手缓缓放了下来,手指冰凉。 她没有挣扎了,转过脸去看身后的人,昏暗的月色下依稀辨认清楚他的脸。 程方南! 「放开我!你放开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她是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呦呦,你跟了我好么?你放心,我是来救你的,你跟了我,我去跟刘家退亲,然后娶你。」程方南手掌包着她纤细的腰肢,眼底闪着狂热,「反正你身子也生不了孩子,我不用你生孩子,真的。」 阮呦目露恐慌,她没想到程方南竟然对她存了这样的心思,他怎么能这样,他明明早就定了亲事。 这个卑鄙无耻的伪君子。 阮呦一口咬住他的虎口,她咬得发狠,直到口腔里满是血腥味。 程方南吃痛,面色阴沉下来,「阮呦,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好声好气跟你说不听,就别怪我。」 他伸手使劲拽住阮呦往后拖,疼得阮呦蹙起眉头,皓雪一般的手腕很快泛起青淤。 程方南刚想说话,却发现阮呦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她弯着腰,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气。 身旁的人不断地拥挤冲撞着,阮呦越来越难受,有些窒息,意识渐渐模煳起来。恍然间,她听见程方南惨叫声,紧紧被束缚的力道一松,她在慌乱的人群中看见一双黑眸。 一双充满戾气又狭着疼惜和复杂情绪的黑眸。 意识渐渐被黑暗吞噬,她想朝他弯弯唇,却连扯动嘴角的力气也没有,胸口的窒息感压迫而来,她微微张开口,想说,阿奴哥哥你回来了。 然而什么也没说出口。 陆长寅接住阮呦软软倒下的身子,手指颤慄地将人拥在怀中,他抱着着她沖开混乱的人群,身上的伤口不断地裂开。 很疼,疼得几乎让他昏厥。 程方南摔倒在地,抱着如同断掉得右腿,疼得他额头直冒冷汗,四处逃窜的人群一脚又一脚踩在他的身上,他起不了身,只能抱着头蜷缩身躯,受着一脚又一脚。 程方南眼睛充满了恐惧。 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被活活踩死。 「方南哥。」 「方南哥,你在哪!」 人群中有人扯着嗓子大喊着,一个肤色很黑的女子踮着脚尖四处找寻,满脸慌乱。 程方南听见有人在叫自己,顾不得身上的疼楚,急忙扯着喉咙应声,「在这,我在这。」 「啊!」扶在地面的手忽然猝不及防地被人踩住,锥心的疼,程方南发出一声惨叫。 刘蓉的耳朵动了动,寻声而去,就看见躺着地上捂着手的程方南。 她心里着急,连忙使出吃奶的劲将身边的人推开,冲到程方南那边,将他扶起来,心疼地问道,「方南哥,你没事吧?手受伤了吗?」 「伯母和伯父都不见了,被人群冲散了。」刘蓉眼眶发红。 「我先带你离开这。」她将程方南扶着往外挤,她个头本来就壮实,常年做活力气也大,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家力气比男人还大,能够很容易地推开那些当路的人。 第27页 一路上将程方南护得好好的。 程方南心中微微动容,只是在看见她涨红着脸,一身粗鲁的模样后心底又生出一抹厌恶。 这样的女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娶的。 忽然想到什么,程方南眼底滑过一道狠意。 只有刘蓉死了,他就不用娶她了。 ……… 「爹,大哥救我!」程青梅一身枣红色的衣裳在流民中异常显眼,她哭得眼涕横流,看着躲起来的父兄不可置信,几个手握大刀的胡鬃男人淫/笑着拖走她。 「娘,娘……」 「梅子!!」林氏急得大吼大叫,连忙拽着程家兴冲上去,「你个孬种,你女儿都要被绑走你还敢躲着!」 「去救梅子啊!」 她一身蛮力推开几个土匪。 「臭老娘们!不识好歹!」土匪汉子咧开嘴,嘴碎一句,举起大刀就砍了下去。 血飙出来,溅了程家兴一身,林氏瞪大眼睛,身子直直倒地。 几个土匪汉子一脸兇狠地大笑起来。 「啊!」程青梅抱着头尖叫起来。 — 原本结痂的伤口再一次崩开,浓浓的血腥味袭卷而来,陆长寅噗的一声喷了口血出来,他步履踉跄几步,意识渐渐被黑暗吞噬。 他甩了甩头,抱着阮呦跌跌撞撞地又朝着林子深处跑去。 不停地跑,也看不见方向。 身后嘈杂恐慌的尖叫声离得越来越远。 陆长寅强撑着找到一处隐蔽的地方,身子靠在树干无力地滑下,看着怀里昏厥过去的阮呦,长眸闪过一丝无奈。 身上的钝疼感传过来,陆长寅闷哼一声,喉咙涌上一股腥甜。 惨白的月色从交织盘绕的树枝中渗透下来,陆长寅靠在树杆上,微扬着清瘦的下巴,衣裳松松垮垮,露出半根锁骨。 他看着自己的手,脑袋昏昏沉沉,莫名觉得有些可笑。 他这是做了件什么狗屁事。 他用尽一切手段,忍受一切屈辱是为了苟且活着,不是为了英雄救美送死的。 该一走了之的。 陆长寅仰了仰头,那双半阖的眼眸里带着自嘲。 「咳咳咳……」他又咳出血来,血迹顺着唇角滑下来,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没骨头似地靠在树上。 阮呦的头枕在他的腿上,唿吸已经平稳下来。 她的手腕青乌了一片,一身雪白的肌肤娇嫩,稍稍碰一下就泛红。 他想起阮呦方才眼底的绝望,莫名的升起躁意。身体又开始变得滚烫,破开的伤口浸湿衣襟。 陆长寅阖上眼睛,手指轻轻摩挲着阮呦的手腕,任由意识被黑暗侵占。 罢了,就当是还她一命。 往后各不相欠。 — 翌日清晨,熹微的晨光将阴翳地丛林照亮,几束白色的光线从高高的树枝上透下,宛若人间仙境。 烈日还未升起,空气中多了一丝久违的凉意。 阮呦长长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杏眸,陌生的环境一瞬激得她清醒过来。 爹爹,娘…… 她一下子坐起身,就看见阿奴哥哥垂着头靠在树干上,青灰色的衣裳被血侵染成了朱红色的血衣,削瘦的下巴上还沾着干涸的血珠,眼睛紧紧地阖着,敛去了一身的防备和生人勿近。 就像睡着了一样。 阮呦捂着唇,眼泪吧嗒一下掉了下来,打在陆长寅的手背上。 她的手触摸到陆长寅的衣襟,湿漉漉的,全是粘腻的血。 阿奴哥哥身上的伤全裂开了。 阮呦指尖轻颤放在陆长寅的鼻翼下,感受到微弱的唿吸,身子才瘫软下来。 还活着。 — 纵然流民已经被这场荒灾蹉跎得冷漠麻木,但看着山谷遇难场上满地的尸体,和被抢劫一空的粮食,所有人都濒临崩溃。 还活着的人手脚冰凉地回到这里,连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摔得粉碎,几万人俯在地上痛苦,绝望的呜咽声响彻寂静的山谷。 这里是人间炼狱。 然而却不是结束,是开始。 阮呦跪在小土冢面前,手指紧紧地捏着那套十二生肖木偶,脸上一片湿润。 阮爷爷死了。 被人推倒在地活活踩死的,阮父在遍地的尸体中翻出阮爷爷的时候,他已经不成人样了。 郑氏被土匪拖走了,阮二叔去救她的时候被人推倒在地,混乱中的人群踩断了他的腿。 陈娘子手上的菜刀上染了血,若不是当时她拉着李氏跟那些土匪拼命,李氏也难逃一劫。 阮二叔跪倒在地,像是被人抽了魂魄,双目无神地磕头。 陆长寅也昏迷不醒,生死难知。 阮云红着眼眶将阮呦拦进怀里,轻轻拍着阮呦的后背,阮呦低低地抽泣几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山谷中无数压抑着的抽泣声爆发出来,满目疮痍。 阮云跪在地上,看着无助的家人,紧紧地抿着唇,攥紧拳头。 那双原本温润的眸子渐渐转变,变得坚毅,变得狠戾。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狗今天被打脸啦。 第14章 活着 阮呦说了昨晚程方南想掳走她的事,是阿奴哥哥救了她。 她害得阿奴哥哥再次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阮家怒火攻心,又气又怕,没曾想过一向斯文有礼的程方南竟是如此小人。 第28页 李氏抱着阮呦后悔痛哭,她们该听呦呦的,该在原地停歇一晚。 说不定就能躲过这一场祸事。 阮呦坐在陆长寅身旁,静静地看着他。 他浑身哆嗦着,下颚又消瘦许多,稜角显得异常凌厉,薄唇紧紧抿着,阖着的眼睑遮住那双漆黑眼睛。 阮呦很怕看那双眼睛。 那双冷冰冰的眼睛,不笑的时候带着疏离薄凉,拒人千里,笑起来的时候慵懒散慢,好像随时都是在嘲讽什么。 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她大着胆子握住陆长寅的手。 手心的温度滚烫的,像是着火了一样。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指腹掌心满是粗砺的茧。 阮呦心里一酸,鼻尖通红,眼泪滚落下来,「阿奴哥哥对不起。」 她轻声道歉。 她知道阿奴哥哥想扔下她不管的,他也总是让自己不要信他,他说自己是坏人。 只想活下去的坏人。 但她不管那些,她只知道阿奴哥哥最终还是回来救她的,哪怕他再想抛下她不管,他还是来救她的。 舍了自己的命救她。 「呦呦,阿奴会好的。」阮云在她坐身边坐下,沉声安慰。 阮家的包袱和粮食都被抢走,除却手推车上还剩下几个野果子外,只有阮呦身上的包袱还在,里面只有一张饼,其余的都是她之前偷偷给阮惜和阿奴哥哥匀出来的药材。 她将自己贴身包袱里囤下来的干粮取出来,凑在一块也不过两张饼。 这些东西省吃俭用只够阮家两天。 — 路上成堆的尸体越累越多,炎热的夏天很快腐烂,散出着沖天的恶臭。 逃荒的路上越来越艰难,周围的人都变了。 有不少人都红着眼睛观察着四周,一旦看见谁有吃的,就操着木棍砖头一哄而上,不管男女老少都不放过,谁要是挣扎就直接活活打死。 阮家仅剩的半张饼也被人抢走了。 阮呦亲眼见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将一个带着孩子的老人用木槌活活砸死,血肉模煳,他们不但抢走了食物,还将那个小孩子也抓走。 发现了阮呦后,几个人朝着阮呦看过来,上下打量一眼,咧开嘴笑着跑过来。 阮呦慌忙逃跑,却被身后的木墩绊住,摔倒在地。 几人狞笑着跑过来,要抓住她的脚,阮呦慌乱下掏出插在衣襟的针,扎他的手,她用了狠劲,整根绣花针没进那男人掌心一半,趁着人没反应过来,她将身后的背篓砸在他脸上,提了口气疯狂地跑。 等到了提着刀慌忙找她的阮云面前,阮呦身子一软,才开始放声哭起来,她身子不停地战慄着,差点昏厥过去。 「呦呦别怕,哥哥在。」阮云心疼得要死,手指紧紧地捏着刀柄,指节泛白。 百无一用是书生,念了这么些年书,到了这样的关头却毫无用武之地。 他有什么用。 仁义道德,礼义廉耻有什么用。 阮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感受到兄长身子微微发颤,她抬眼,泪眼朦胧中隐约看见阮云眸中一闪而过的决意,看得阮呦心惊。 「哥哥会保护好你的。」阮云带着阮呦回去。 阮家人见她眼睛红肿,心提了起来,都拉着她问清发生了什么,气氛沉重压抑,所有人在围在一起,肩靠着肩,沉默不语,却也无声地安慰着彼此。 夜里,阮呦因为受了惊吓,精神疲累,李氏拍着她的背让她歇息。她眼皮就打架似的,睡熟前,她迷迷煳煳地看见兄长和阮父他们聚在一起低语着什么。后来眼皮太沉重,她渐渐睡了过去。 半夜醒来的时候阮呦听见李氏辗转反侧,咳嗽了几声。 长夜无梦。 第二日一早,阮呦醒来后没有看见阮云和阮父的身影,心里发慌,忙问李氏,「娘,哥哥和爹呢?」 李氏嘴角含笑,「别担心,他们找吃的去……咳咳咳……」 她又忍不住咳嗽几声,阮呦这才注意到李氏的脸色很不好,面容憔悴,唇色呈病态的白。 阮呦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一片滚烫,「娘,你生病了,我去拿药,包袱里还有药。」 她急忙起身,却李氏拉住。 「你二叔已经给我看过了,一点小风寒,多睡睡就行了,不碍事的,那药留着给阿奴吃,他救了娘的呦呦,娘心里感谢他,」李氏摇头,又仔细叮嘱她,「这两日你跟着义母睡,别靠得娘太近知道不,你身子弱娘怕你也染上风寒了,咱也没那么多药。」 阮呦摇头不依,「娘,惜儿喝的药还有剩下一些呢,不用省,染上风寒了也不能拖着,不然就拖成大病了。」 李氏抿着唇,不想喝药。 但见阮呦咬着唇看着她,杏眸渐渐蒙上雾气。她知道,她要是摇头这娇气的丫头指定要哭,到底还是心软了,点点头同意。 阮呦这才松了口气,去找阮二叔。 自从郑氏被土匪撸走后,阮二叔就变得沉默寡言,他垂着眼皮,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给阿奴换药。 「二叔。」阮呦抱着包袱过去,「我娘得病了,您看看这里面哪些药有用?」 阮二叔身形微顿,面上悲戚。 他默了很久,唇瓣微颤着,酝酿许久才转过头看着阮呦。 这些药,都没有用。 第29页 「二叔?」阮呦微蹙眉头,心底生起不安,却又不知从何而来,声音有些慌乱,又问,「我娘现在发热,可以吃惜儿的药之前剩下的吗?」 阮二叔抿抿唇,接过包袱,手轻轻抖着从里面挑了些药材出来,「就煎这些药吧。」 阮呦蹙着的眉头松下来,接过药就去找竹筒,「嗯,谢谢二叔。」 阮二叔见她忙碌的身影,垂着头嘆了口气,眼眶湿润。 这一路上,很多人都在咳嗽发热,很多。 — 临近傍晚的时候阮云和阮父,还有陈娘子才回来。 几人的脸上都挂了彩。 阮云一瘸一拐地回来,眼角青淤,嘴角也裂开了,眸底却含着笑,他快速地将一块饼塞进阮呦的手心,然后将她护在怀中,阻断有心人打量的视线让她快点吃下去。 阮呦捏着饼,几口将饼囫囵吞枣塞进嘴里,噎得直咳嗽,边吃边掉眼泪。 她拽了拽阮云的衣袖,「哥哥,明天带上我吧。」 她说,「哥哥,我也要去抢吃的。」 她不想做个闲人,不想一辈子都活在父兄的羽翼下,做一朵毫无用处的菟丝花。 阮云疼惜地擦掉她眼角的泪痕,目光复杂,挣扎了好久才微微颔首,吐出一个「好。」 乱世中想要活下来,只有先自立。 义母她们抢回来了吃食和水,正好可以给娘和阿奴哥哥熬药。 阿奴哥哥在昏迷中根本餵不进去药,阮呦自己含了一口苦涩的药才贴着他薄薄的唇,将药一点点渡给他。 她明白自己的心意,她喜欢阿奴哥哥。不是兄妹的喜欢,是真的喜欢。 苍白的月光洒下,空气里燥热似乎退却几分,少年原本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他面容清冷,透着病态的苍白,隆起的喉结轻轻滑动着,吞咽着药汁。 阮呦抬起眸看他,抿着唇笑了笑,梨涡浅浅的,她抬手将陆长寅耳鬓的碎发理了理。 她知道阿奴哥哥不会喜欢自己的,虽然看不懂他在想什么,却觉得他背负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她只是想救她,不会赖着他的。 反正她这样的身子也嫁不了人,也不会对不起谁,要是还能活着出去,她不嫁人就是,就陪着爹娘身边。 之前程青梅给阿奴哥哥送吃的,阿奴哥哥吃了,她知道,阿奴哥哥想活着。 很想很想。 那她就让阿奴哥哥活。 阮呦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经退烧了。 阮云站在她的身边,目光沉沉,并未阻拦她。 「哥哥,我以后不嫁人了。」阮呦拉着阮云的手,脸颊发烫。 她从未如此大胆过。 「好,不嫁就不嫁,哥哥养你。」他弯唇笑了笑。 陈娘子摇了摇头,擦着染血的菜刀,转眸去看一旁坐得远远的李氏,髮丝凌乱,满眼疲惫。 — 阮呦挨了一巴掌。 是李氏打的。 因为她不依不饶非要跟李氏睡一起。 她捂着脸,眼泪啪嗒啪嗒掉,「娘打死我吧,打死我吧……娘要是出了什么事,呦呦也不会活下去的。」 「娘是不是不要我了……呜呜呜……」 她不信,不信娘会染上那样的病。 「娘怎么捨得,娘怎么捨得,你这是在挖娘的心啊……」李氏拍着胸口大哭,看着阮呦脸上红肿的掌印,绝望又心疼。 她从来没打过阮呦,她捨不得打她。 可是她想呦呦活下去。 「你听不听话,呦呦,你要听话,不要离娘太近,娘要是染给你了,不如直接从崖底下跳下去死了干净,可是娘捨不得,娘想看着你走出去,才这样忍着……」 阮呦眼睛哭肿了,一双杏眸成了一条线,胡乱地摇着头,声音哽咽着,几乎泣不成声,「娘不是那种病,不是那种病。」 路上的有人接二连三的发热倒下。 二叔说是瘟疫爆发了。 阮呦摇着头死死抱着李氏,任凭她怎么推都不走开,李氏又气又急,最后只能一边打她的背一边嚎啕大哭。 阮父和阮云也来了,抱着她娘俩。 「秀秀,别怕,咱们一家人,要死就一起死,下辈子还做一家人。」阮父将李氏抱着安慰。 「煳涂啊……」李氏大哭起来。 阮家人哭成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  带带:相信我,是甜文,嘤嘤嘤 第15章 苦涩 白日,阮家留下阮二叔守着手推车照顾阿奴,顾惜还有李氏。 阮呦跟着阮爹他们去抢吃的。 一开始阮呦抢不到吃的,中途还犯了几次病,人险些就去了。 阮家不让她去了,但她还是坚持要跟着他们一起去。 渐渐,她开始抢到吃了的。 阮呦的身子柔软灵敏,在人群中乱窜,像泥鳅一样滑过,很少有人能抓住她,就是抓住她了,她就用绣花针扎别人的手和脚,然后一把抢过吃的就揣进怀里,猫着腰熘出去。 跑出来的时候阮呦灰扑扑的小脸也有不少淤青,不过她摸着胸口的吃食,脸上露出一抹满足的笑意。 阮云心疼,揉揉她的头髮,「抢到了?」 阮呦笑着点点头,「抢到了,哥哥呢?」 「我也抢到了,呦呦真能干。」阮云扬起红肿的嘴角。 第30页 这条路上汇聚越来越多的流民,从四面八方而来,有穷人也有富人,还有药商,虽然那些人随行中会请一些护卫,但却抵不过数万流民的冲击。饿疯的流民什么都不管,直接就横冲直撞,看见从马车上洒落下来的白米更是红了眼地蜂拥而上。 阮呦不单单去抢米粮,她还盯着药商,去抢药。流民更在意的是粮食,抢药商的人就很少,那些护卫打她她也不放弃,又踹又咬,又拿针扎他们,趁着他们唿痛的时候就抱起一箱子药材就跑。 哪怕唿吸急促起来,哪怕头皮被打破了血,她也咬着牙从流民中沖了出来。 那是药。 可以救娘亲和阿奴哥哥的药。 她要救娘和阿奴哥哥。 — 阮家人满载而归。 他们在山林里找了一处偏僻的地方藏身,这个时候林中反而比外面路上更安全。 这段时间肚子能有个三分饱,阮家已经很满足了,更让人高兴的是李氏的烧退了,病情正在好转,现在只有轻微的一点咳嗽。 李氏真的不是瘟疫。 阮家人欢唿雀跃。 阮呦好久没有哭过了,这会儿抱着李氏嚎啕大哭,把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和委屈全部都哭了出来。 阮呦从来没有这样哭过,自出生以来,她都是咬着唇小声啜泣,哭声跟猫挠似的。 李氏抹着泪拍着她的背,感觉到她浑身颤慄着,看着她受伤的小脸,心如刀割,她捧着阮呦的额头勐亲,又紧紧抱住她。 都说为母则刚,这段日子却是她这个娇养着长大的呦呦在护着她。 她也要立起来才是。 陈娘子紧绷着的嘴角也松了些,眼底露出多日不见的笑意,拍着李氏的手道,「退烧了就好,退烧了就好。」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李氏垂泪道谢,阮家人性子软,这段时间能硬起来靠着陈娘子鼓动帮扶着的。 陈娘子笑着摇头。 「义母。」阮呦扑进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 陈娘子笑起来,「多大的姑娘家了,还哭呢。」 她一个孤家寡人流落此地,原以为就要孤苦伶仃一辈子,是阮家给了她一处安生之地,也是阮家让她得到求了半辈子都没能求到亲情。 阮家早就是她的家人了。 阮家抢到了一袋大米,是精米,架了铁锅将水烧开,所有人都盯着那一锅白软软的米咽着唾沫。 夜幕降临,四下静悄悄的,阮家端着临时用朽木做的木碗呈了白软软的米饭吃起来。吃得很香,人人的眼眶都湿润了。 阮呦呈了米汤放在木碗里,她端着木碗去陆长寅身边,挨着木板车轻轻坐了下来。 她喝了一口米汤,缓缓埋下头,柔软的唇瓣相贴,一点点将米汤渡进去,她垂着眸,不敢看阿奴哥哥的脸,却不知道,木板床上的人眼睫轻轻颤了颤。 唇齿相贴的瞬间,阮呦睁开眼,对上陆长寅半开的双眸,漆黑的眼含着缱绻温柔。 阮呦的心跳骤然变快。 他嘴角似轻轻牵起,微仰下颌,唇瓣贴着她,轻轻摩挲着。夜色沉沦,阮呦的杏眼蒙上一层薄雾,湿漉漉的,却让人悸动不已。 阿奴哥哥。 夜色为托,她乖巧地阖上眼睛,迎合着他,阿奴哥哥吻得很用力,很急切,像是在求证什么。 他很霸道地细咬着,吮吸着,让她觉得细细麻麻的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润的唇离开,那双漆黑的眸从希冀变成绝望,从温柔变得凉薄。 陆长寅阖上眼睛不再看她,那些痛苦的回忆接踵而至,屈辱,不甘。 「阿奴哥哥……」 「滚。」 暗哑的嗓音带着决然,他浑身上下充满尖锐的刺。 阮呦面色煞白。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感觉她同阿奴哥哥离得更远了。 「阮呦,你别对我好了。」陆长寅神色痛苦,喉咙腥甜,「再有下一次,我不会救你,我会直接杀了你。」 他说得狠,但阮呦听出来了。 他是在求她,求她不要对他好。 阮呦眼眶渐渐泛红,「阿奴哥哥……」 陆长寅阖上眼睛不去看她,手紧紧地抓着尖锐的木刺,拳头泛白,木刺扎进手里。 他试过了。 不行的。 阮云看着阮呦唇瓣红肿,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底生出浓浓的怒气,他握紧拳头就要过去,却被阮呦拉住。 「放开!让我去教训那个臭小子,他凭什么!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弄自己妹妹,作贱自己放在心尖上疼的妹妹。 不喜欢就断得干干净净。 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给呦呦留念想,她本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他的呦呦那么好,那么乖,却为了他哭过这么多次。 「哥哥。」阮呦的声音里带着祈求,「是我错了哥哥,我以后不喜欢阿奴哥哥了,不喜欢了。」 阮云的拳头一次次捏紧又一次次松开,如果陆长寅没有受伤,他一定要揍他,往死里揍。 他看着不为所动的陆长寅,心底暗暗发誓。 以后一定要给妹妹治好身子,让妹妹嫁得风风光光,绝不可能再让他们有半分牵扯。 — 桐县外一座废弃的城隍庙里视线昏暗,地上堆着厚厚的茅草,屋檐四周皆是厚厚的蜘蛛网,外面日头大,烈日顶在头顶晒,不出半个时辰就会中暑。 第31页 阮家跟在其它的流民身后,打算进城隍庙里找个角落歇息一日,避避太阳。 自凤岭谷遭了那场祸事后,逃荒的队伍大多散了,大家都没了粮食也做不到彼此信任,挤在一起还会担心身边的人下黑手。 阮呦一行人推着手推车进破庙的时候,没有想到遇见了熟人。 阮呦看着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程小翠,心底复杂难言。 「呦呦,我父母全都死了,都是被土匪砍死的……」程小翠抓着阮呦的袖子呜咽地哭着,回想起那晚的恶梦,飢黄削瘦的脸上惶恐不安。 阮呦抿着唇,嘴角苦涩。 跟她说又能如何呢。 她爷爷也死了,二婶也被掳走了,二叔的腿也断了。 「呦呦,你救救我吧,」程小翠呜咽出声,「我们是最好的姐妹不是吗?」 「我怎么救你?」她连自己都不能救,阮呦阖了阖眼睛,心底微酸,又有些不忍,再问了一次,「小翠姐姐,我送你的荷包呢?」 程小翠用袖子擦干净眼泪,见她提起荷包,心里一喜。 她知道阮呦心最软,她一定不会不顾念自己与她交往多年的情分。 「呦呦,我很喜欢那只荷包的,真的真的很喜欢,但是逃荒的时候忘记带走了,我想起来那只荷包就躺在我枕头边上,我每天晚上都看它的,我记得,那只荷包是你在我生辰送我的,你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你说好姐妹要用一样的东西……」 看着她絮絮叨叨说起从前的事,阮呦柔软的心却渐渐凉了。 她给了她机会了。 若是她说带了,弄丢了,也好过这般拙劣的谎言,也好让她觉得自己从来不是一厢情愿。 阮呦阖上眼睛,「小翠姐姐,我救不了你。」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烂好人了。 程小翠眼眶微睁,木讷良久,似从来没想过阮呦会变得这般狠心。 她明明是只要她有求就该应的,只要她有难她就该帮的。 「阮呦,你心真狠。」程小翠后退几步,红着眼眶,「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以前有了好吃的会分我一半,做什么都有和我一人一半的,呦呦,求求你了。」 阮呦抿着唇不回应。 程小翠见无论如何说,她都默不作声,面上的眼泪收了,她红着眼睛尖叫着,「你怎么不死了!跟着村子里那些没逃出来的人死了才好,你这样的人,凭什么活着!」 她怨阮呦。 怨恨她有一堆宠她的家人,怨她长了一张勾人的狐媚子脸,勾得方南哥魂牵梦萦,怨她拜了师学了苏绣的技艺却不愿教她。 她凭什么活着啊。 这样的人就该死了才对。 阮呦被她的话震得愣神,看着程小翠眼底的恨意,心里苦笑。原来她这么恨自己。 从前每日笑盈盈地来寻自己,一定难为她了吧。 在她愣神之际,程小翠勐得撞上来。阮呦的身后是根锋利的木刺。 「呦呦!」 「滚开!」 阮云一把推开程小翠,将阮呦护在怀里,程小翠一脚踩空石阶摔了下去。 程小翠实实地摔在地上,肚子传来一阵巨疼,很快,湿漉漉黏腻腻的殷红从裤腿滑出来。 是血,一滩血。 她好似明白了什么,抱着肚子大哭起来。是孩子,她怀了方南哥的孩子。 「救救我,救救我。」 「呦呦,对不起,求求你,救救我……」她捂着肚子虚弱地哀求着。 她要保住这个孩子。 有了这个孩子方南哥一定得娶她。 她要做官夫人。 阮呦看她裤腿流出的血,懵懵懂懂地看着阮云。 阮云想起之前在灌从中碰见程小翠和程方南的事,面色铁青又带了轻鄙,见妹妹懵懂的神色,只揉揉她的头,并未告诉她。 无媒苟合,程方南愧为读书人。 「呦呦,这不关你的事,人心不足蛇吞象,都是程小翠自找的。」阮云强硬地拉着阮呦离开。 阮呦垂下眸,心底黯然。 方才程小翠是想杀了她,她使劲撞过来,力道很足,要不是哥哥拉住了她,那根尖锐的倒刺刺进她的身体,必死无疑。 到此为止吧。 她不欠她什么。 阮呦被阮云拉着离开,留下哭得撕心裂肺的程小翠。 只是离开的时候他们并未注意到蹲在墙角一伙人中,有个髮丝凌乱的妇人一直猩红着眼睛窥视着他们那方。 那妇人看清了他们的模样后,目露癫狂。 第16章 仙女 阮呦坐在手推车旁看着昏迷中的陆长寅,轻轻替他受伤的掌心搽药,她垂着眸,动作放得很轻。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长着厚茧,摸起来很粗糙。阮呦的脑海中想的却是他穿着锦衣华服,白皙的手指捧着翠绿色的茶盅的画面。 白绿相衬,指尖温润,一定很好看。 她撕了一条破布将伤口缠好,打上结,盯着伤口定定发神。 那晚她离开后,阿奴哥哥又昏迷了过去,比起往日还要严重,降下的体温又烧得滚烫。 她是今日才发现他的手心受伤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阮呦还记得他凉薄如冰的黑眸和嘲讽的语气。初尝□□,她的确懵懵懂懂,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知道,她心悦他。 第32页 喜欢了就是喜欢了。 她没有要死缠烂打,她只是暂时做不到不喜欢他。 她不止在阿奴哥哥的眼睛里看见嘲弄,她还看见阿奴哥哥的痛苦和挣扎。 原来她的喜欢让阿奴哥哥那么痛苦,痛苦到哀求她不要对他好。 「对不起。」她轻声道歉,「阿奴哥哥,你放心,我不缠着你了,以后遇见危险,不用你救我,你只管跑就好了。」 「我现在很厉害,能自己救自己。」 「也能救你。」 她埋下头在陆长寅的耳边轻声说道。 — 程小翠的孩子没了。 她恨极了狠心的阮呦,将她的孩子作弄没了。她撑着墙起来,从城隍庙里出去,迎面却撞上个高大威勐的男人。 男人的胸膛坚硬,撞得程小翠额头髮疼。她踉跄几步差些摔倒,又被男人一把捞到胸前,紧紧锁住,腰上一双大手粗糙。 混蛋! 「放开我!登徒子!臭流氓!」程小翠心中恐惧慌乱,挣扎起来,一边骂一边踹他,「放开我!」 她是方南哥的人,若是被其它人碰过,方南哥会不要她的。 那她就做不成官夫人了。 程小翠又急又怕,泪水涟涟。 男人身后的几个人却大笑起来,「大哥,这女人哭了,哭起来还挺好看的。」他话里死毫不掩饰淫/邪之意。 「长得也还将就。」 「不知道顶得住咱们哥几个……」 程小翠浑身哆嗦,被人紧紧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她连忙摇头,「我不行,我不行,几位大哥行好,放过我吧,放过我,我知道有长得更好看的,一定能让几位大哥喜欢。」 「真的!她长得跟天上的仙女一样,比我好看多了。」 「求求你们放过我吧……呜呜呜……」 她哭着低声哀求。 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却笑得更大声,那声音粗犷,如同惊雷一般,震得人耳聋。 「仙女,什么仙女,被老子求着上的仙女……哈哈哈哈……」 男人拎起她的衣襟,她这才看清楚男人的脸,是方正的国字脸,横眉倒竖,从额头到下巴滑过一片刀疤,看起来凶神恶煞。 他咧着嘴笑,露出黄牙,「那个仙女在哪?」 「在……在……」程小翠涕泪横流,心里怕极了这些人,眼底却滑过恨意。 是阮呦害她成今天这个地步的,她不好过,阮呦也别想好过。 「就在……」 「方南,你怎么才来?」刀疤脸余光瞥见徐徐走过来的人,转过头打招唿,语气很亲热。 程小翠听见名字,激动起来,「方南哥!方南哥,呜呜呜……」 原来这群可怕的人和方南哥认识。 太好了,她有救了。 「方南,你认得这个小妞?」刀疤脸神色有些郁闷。 程方南走了过来,看着程小翠,蹙了蹙眉,「小翠?」 「呜呜呜,方南哥,是我,是小翠,方南哥……」 「阮呦弄掉了你的孩子……呜呜呜……」 「我怀了你的孩子,被阮呦弄掉了……」 程小翠大哭起来,哭得泪眼朦胧的。 「你说什么?!」程方南神色激动起来,眸中闪着疯狂,他抓着程小翠的下巴,声音急切,「你说你遇见了阮呦?她在这?」 「嗯,在这儿,才走没多久。」程小翠以为他要替自己报仇,「方南哥,你一定要替咱们孩子报仇……」 「各位大哥,那个仙女,就是阮呦,她就在这座城隍庙里,各位大哥去找她吧……」 几个壮汉眼神火热起来,却被「啪」的一声巨响打断,刀疤脸疑惑地看着程方南,「方南?」 他打了程小翠一巴掌。 「裘大,这女人跟我没关系,你们随便玩,不过阮呦是我的。」他神色冷淡,眼底带着浓浓的占有。 他不喜欢自己的人被沾染,程小翠不过泄火的工具,算不得他的人。 只有阮呦。 他一定要得到她。 程小翠捂着红肿的脸,久久回不过神,难以置信,「方、方南哥……」 怎么会这样。 「成!我不跟你争,那仙女就让给你,记得进城后答应咱哥几个的事就是。」裘大虽然有些不爽,却也没反对。 比起女人,还是活命更重要。 马上就到临川县了,临川县的县令曾经和程方南有接触,很是赏识程方南。只要进了县衙就有人罩着,他们就不用跟这些流民一样,飢一顿饱一顿。 况且,这不是还给他们哥几个留了女人吗。 程小翠被哭着拖走了。 — 同程小翠见面之后,阮呦就有些坐立不安,心底像是压着什么东西一样。 又是凤头岭那日出事之前诡异的感觉。 阮家回忆起那日的事来,见阮呦难受得快哭了,也就应了她提前离开的提议。不管有没有祸事发生,提前防备着才是更好的。 于是当日下午,阮家就离开了。 夜里程方南就带着裘大几个在城隍庙里搜了一圈,扑了个空。 离开城隍庙后,躲过一劫的阮呦稍稍能喘得过气来,只是压在心底的石块还是没有彻底落下。 她抿着唇,总觉得还是隐隐不安,且这不安越来越近。 第33页 从七月逃荒两个半月,如今已经是九月,天气虽然没有那么热,却仍旧是滴雨未下。 一连赶了好些日子的路,阮家实在精疲力尽,在沿途上停顿下来,打算休息休息。路上人不算少,都各自戒备地盯着对方,身边放着随手可拿的武器,以防万一。 已是秋季,夜色有些稍稍有些凉意,阮呦跟阮云抢了一大堆树桩上的干毛草,跟着娘一起将茅草编成网状的,再一一打结,编成几床薄茅草被。 在这样有些凉意的夜色里也能稍稍御寒。 之前抢回来的药和粮食都不多了,不能再有人生病。 阮呦将编得细细的被子搭在陆长寅的身上,替他掖好,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半张精緻如画的脸。苍白的月光落下,那种好看的脸少了原本尖锐刻薄。 更像个矜贵清冷单纯无害的贵公子。 阮呦抿了抿唇,被一脸沉色的阮云拉走。他见不得妹妹掏心掏肺地对那臭小子那么好。 感受到阮呦小巧柔软的手越发的冰凉。 阮云只觉得心像是被人用尖刀戳着,疼得提不上来气。 妹妹的身子越发亏损了。 李氏早知道阮呦的心意,并未拦她。眼下活得艰难,生死未定,感情上的事再憋着,好好的姑娘家也会憋坏了。 如今这个时刻还不从心所欲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要是没能活下去,再后悔也没机会了。 只是有些心疼这个一厢情愿的傻孩子罢了。 阮呦陪着阮惜玩了好一会。 病好之后的阮惜比起从前的胆怯还多了几分迟钝,他的目光总是呆呆的,说话也说不流利。 他不叫爹爹,也不叫娘。 只每次看见阮呦,睁大了眼睛,带着小奶音一字一字地叫一声,「姐—姐—」 然后埋下头捏着树枝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他画得很好,阮呦给他看荷包上的图案,指着图一字一句地教他说话,「惜惜,这个是莲花,这个是鱼……」 「鱼—」阮惜歪了歪头,然后埋下头画画。 阮呦就看见他画出一条鱼来,同荷包上绣的鱼一模一样。 阮呦就笑了,拍拍他的头,「惜惜真聪明,画得真好。」 阮惜呆呆的看着她,不懂她在说什么,漂亮的小脸懵懂迷煳,却也抿抿唇。 阮二叔神色微动,眼眶渐渐泛红,抱着脑袋痛苦□□一声。 他对不起秀容,没能护住她也没能护着孩子,阮惜虽然保住了命,脑子却被烧坏了。 夜色一片死寂,纵然这条路上都是行人,却没有任何人肆意攀谈。都各自守着自己的地盘,留心着他人。 阮呦的袖口衣领别着长长的绣花针,灰布包袱挂在胸前,她紧紧地捏着包袱靠在李氏的怀里,闭上眼睛梦寐。 包袱里装着义母给的尖刀。 阮呦只敢守着它,从未用过,那把尖刀太锋利,削铁如泥。 那是能杀人的刀。 她不敢用。 「呦呦睡吧。」李氏安慰着她。 今晚是阮二叔守夜,其余人都阖上眼睛养精蓄锐。 第17章 心意 骤然听见尖锐的哭声时,阮呦眼前的视线还是昏暗的,心惊了一下,利索地爬起身子。稀薄的月光下,攒动的人影争抢打斗着,眼前一片混乱。 几个男人蜂拥而上,哄抢着阮家的包袱粮食,阮家人红着眼眶,抡起木棍柴刀就冲上去。陈娘子挥舞着菜刀,不知砍在谁的身上,传来刀没进肉的钝响声,伴随而来的是几声惨叫哀嚎。 女人又哭又笑地掐住阮惜的脖子,眼底是令人心惊肉跳的癫狂,她掐得用力,手掌泛白。 阮惜的小脸憋得通红,渐渐变得青乌,连哭都哭不出。 「哈哈哈哈,掐死你!去死!」 「去给我的梨花陪葬,哈哈哈哈,你们都该去死……」 「呜呜呜,娘的梨花啊……」 「滚开,疯婆子!」阮二叔大力地扯开桃婶子的手,用力地一脚踹过去,「滚开!」 「哇……呜呜呜……」阮惜大哭出声,脸震得发紫。 桃婶子摔倒在地,用袖子里掏出一把剪刀,从地上爬起来,满是恨意地沖向阮二叔。 「二叔!」 「二弟——」 剪刀斜斜地插进阮二叔的脖子,血飞溅出来。 阮爹沖开身前的男人,红着眼眶怒吼着冲上去,「啊——」他一脚将桃婶子踹翻在地,用木棍一下又一下砸下去,砸下去。 砸在桃婶子的头上,一棍又一棍。 脚下的人渐渐失去哀嚎挣扎,成了一滩肉泥,阮爹发了疯一般,眼睛猩红,木棍上沾上血肉,生硬的脸庞沾了殷红的血。 死人了。 杀人了。 阮呦抱着阮惜蹲下身子,缩在角落里浑身颤慄,唿吸越来越困难,视线周围泛起黑黑麻麻的点,她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宛如被人扼住喉咙。 阮呦无力地跪在地上,意识越来越模煳,又是这种濒临死亡的感觉。 「呦呦!」阮云在竭斯底里的吶喊着。 恍然间,阮呦好像看见阿奴哥哥的手指动了动。 他在挣扎。 — 阮呦这一昏迷,足足晕过去五日,阮家人一片悲戚。 她醒来的时候睡在阿奴哥哥身旁,她的右手与他左手十指相扣。 第34页 阿奴哥哥还在昏迷中,阮呦看着紧紧相扣的食指,抿着唇笑起来。 她好像明白阿奴哥哥的心意了。 陆长寅的耳尖微微动了动,却毫无清醒的迹象。 阿奴哥哥身上的伤口又开了,血浸湿了衣裳,得快些给他换药包扎才行。 阮二叔死了,阮家寻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将他葬了。立了木碑做上标记,如果能活着出去,他们日后好再来接他,将他和阮爷爷同郑氏一同接回去。 阮家的粮食只留下了一小半,阮呦昏迷的这几日阮父和阮云每日都去抢吃的,带着伤痕回来。 只是渐渐的,很难抢到吃的了。 因为同行的人也没有粮食了。这段日子难民的精神渐渐崩溃,流民们已经饿疯了,有不少人挖了土地庙前的泥充飢,几日后肚子胀得圆滚滚地死去。 每天都有人哭着寻找自家的小孩,然后在一堆柴火里寻到残缺的肢体骸骨。也有不少人垂涎地看着路旁倒下的死人。 阮云紧紧将阮惜照看着。 又赶了好几日路,阮家没粮食了,也抢不到粮食,陈娘子便跟阮家商量去林子中打猎,与其活活饿死,不如去碰一碰运气。 阮呦晕倒之后身子一直没缓过气来,她身子骨本来就差,逃荒这近三个月开都是憋着一口气,这回晕过去后,身子骨就真的变差了。 走几步路就喘。 好在阮家在林子里找到一处山洞,外面被密密麻麻的枯草遮住,若不是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这里有个山洞。 阮家将阮呦和陆长寅安置在里面。 阮云怕阮呦照顾不过来阿奴和阮惜,就带走了阮惜,反正他是带着阮惜去安全一些的地方挖树根,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阮呦抓着阮父的手,「爹爹,娘,义母,你们要早点回来。」 「呦呦在这里等你们。」她吸了吸鼻尖,暗恨自己身子不争气,不然也能陪着他们一起去。 好在,好在没有心慌的感觉。 「呦呦,不用担忧义母和你爹娘,还记得义母最初跟你说的话?」陈娘子笑着问她。 阮呦点点头,她记得的,义母给了她一把削铁如泥的尖刀。 「呦呦,路上会发生些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你要知道,人本性不是坏的,但有时候为了活下去却不得不变坏,在这样的年头,没有好人坏人之分,大家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活着,义母不希望你有用到它的那一日,但义母希望在需要用它的时候,不要害怕,你要相信你所做的都是正确的。」她抿着唇重述母说的话。 一字不差。 陈娘子就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呦呦记得就好。」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阮呦的眼泪没忍住,啪嗒啪嗒掉下来,她连忙抬手去擦掉。 她哭了太多次了。 哭得眼睛有些疼。 — 阮呦只是去山洞外面捡了几块石头回来,山洞里就聚集了几个男人。 他们围着阿奴哥哥,手上握着刀,眼睛像饿狼一般发绿,看着手推车是昏迷的陆长寅如同看着砧板上的一块肉。 阮呦看清了他们眼底的癫狂,吓得颤慄起来。 他们想吃了阿奴哥哥。 疯子!这些疯子! 陆长寅昏昏沉沉的醒来,就看见黑瘦的男人眼底闪着精光,高高举起地菜刀向他砍来,看着越来越近的刀,浑身上下如同灌铅一般沉重。 他拼了命地想挣扎,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千钧一髮,一抹娇弱削瘦的身影直直冲了过来,挡在他的面前。男人惨叫一声,刀掉在地上,手出了大片大片的血。 陆长寅看着眼前孤注一掷的削廋身影。她抖着手,握着尖刀,在站他的前面,护着他。 「滚开——」她朝着那些饿得发疯的流民吼着。声音颤得厉害,带着浓浓的哭音。 眸底的坚冰碎成一片片,再也拼凑不齐,陆长寅的心底软得一塌煳涂,在此刻溃不成军。 他阖上眼睛。 认栽了。 「呦呦。」身后想起磁沉沙哑的嗓音。 阮呦身形微顿。 他在叫她的名字,清冽中带着柔意,如同轻拂过脸庞的轻羽,让人耳尖酥麻。 「闭上眼睛,乖。」 阮呦回过头,阿奴哥哥站起来了,他很高很高,身形清瘦却让她感到安心。 陆长寅蒙上阮呦的眼睛,隔着手背克制又隐忍地亲了亲阮呦,感受到她的眼睫轻颤。 阮呦的手一松,刀不见了。 — 她只觉得自己失聪了好久好久,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她听话地闭着眼睛,视线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闻见浓浓的铁锈味,她的眼泪滚落下来。 良久,温热的柔软贴在她的脸上,舌尖舔了舔,一路向上,轻轻挪到眼睛,吮吸着从眼睛滚出来的泪珠。 阮呦知道。 已经结束了。 阿奴哥哥身躯重重地倒在她的身上,扑鼻而来的血腥之气,他清瘦的骨头硌得她生疼,撞得她向后踉跄几步,耳畔是阿奴哥哥微弱急促的唿吸声。 「阿奴哥哥,你到底喜欢我吗?」她鼓起勇气问。 「喜欢。」陆长寅抿着唇。 喜欢得要死,喜欢得愿意把命给她,喜欢得恨不得将她揉入骨髓,生生世世不分开。 第35页 可是他配吗。 这样好的姑娘。 「那阿奴哥哥真的定亲了吗?」阮呦的小脸有些紧张。 「定了。」陆长寅嗯了一声,声音是从胸口震出来的,看着阮呦黯然的神色,他唇角勾起浅浅的笑意,「已经退了。」 阮呦嘴角绽出笑意来,梨涡浅浅的,她鼻尖通红,伸手扶上他□□的腰,乖巧地问道,「阿奴哥哥,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她想看他。 「不可以。」陆长寅捂住她的眼睛。 他太狼狈了。 小姑娘轻轻的「哦」了一声,果真没有睁开眼,她就静静地等着,脚边是残肢断臂,那一张小脸满是信任。 她怎么能这么乖。 陆长寅舔了舔唇,半垂下眼眸盖住克制隐忍的暗潮,这是上天赠他的至宝。 所以他更不能伤害他。 他更希望阮呦不是那么好,那样他才能狠心,才能狠心,不顾一切将她锁在身边,哪怕她后悔了想走,他也不放。 生是他的,死也是他的。 「阿奴哥哥,我帮你上药吧。」阮呦贴着她,温热的血从他的身躯上浸过来,她胸口也染了血,湿了一片,风从洞口吹来,透着凉意。 缄默良久,陆长寅从胸口震出一声「嗯」。 阮呦睁开眼睛,清晰片刻,又被眼泪模煳了视线,阿奴哥哥已经成了血人。 精瘦的身躯就在眼前,狰狞见骨的伤口不断渗出血,阮呦用手捂也捂不住。 她咬着唇小声地哭,从包袱里取出之前抢的药膏,柔软的手指沾了药膏,细细地替他擦拭伤口。 陆长寅躺在木板上,感受到她冰凉凉的指腹掠过,激起一阵阵酥麻,喉结滚动,眸中一闪而过难堪无助。 阮呦将身上的外衣角撕下替他包扎伤口,一只丑丑的茅草兔子映入眼帘,她抬眸去看阿奴哥哥。 他抬着手,拎着茅草编成的兔子,半哄着道,「呦呦,别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带带:十指相扣,是阿狗主动牵呦呦的。 第18章 混蛋 当天夜里三更,阮父一行人才回来,带回来了三只兔子,还扛着一只瘦弱的袍子。他们还在山涧深处找到一处泉眼,泉水从细缝里的流淌出来。 陈娘子喝了一口,凉爽甘甜。 等回到山洞,看着山洞里的尸体,阮家人都受了惊吓,抱着阮呦心底愧疚。 阮呦回抱着他们,嘴角却轻轻牵起,大家都好好的就行。她已经很满足了,有阿奴哥哥在,她也一点都不害怕。 阮父怕血腥味引来林子中的饿狼,跟阮云一路将尸体挪得远远的,又捡了好些柴柯抱回来。在洞外燃起篝火,将肉放在火上烤。 阮家人挤在一起坐着,脸上都带着放松的笑。 阮呦吃了一颗野山枣,依偎在哥哥的身旁,跳动的火星将那双杏眸点亮,比起夜空中的星辰还要璀璨夺目,「哥哥,阿奴哥哥喜欢我。」 阮云心底吃味,眉眼间却也含着柔意,「我妹妹这么好,他不喜欢才是脑子有问题。」 阮呦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杏眸弯弯,梨涡浅浅。 阮云心底酸酸的,呦呦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瞟了眼洞里闭着眼睛休憩的人,心底带着一抹决意。 阿奴可不要再伤他的呦呦了。 烤得焦黄的兔肉油光泽泽,肉香四溢。这一夜,阮家吃饱喝足,因为剩下不少存粮,心里也有了底气,阮呦在李氏的身边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她盯着那只巴掌大小的草兔子,想起阿奴哥哥怜惜的眼神,心底暖暖的一片。 陆长寅身上的伤口太重,路上颠簸,只怕会加重他的伤,阮家便打算在这里多停歇两日,反正这里有水也有吃食。 且这里到到汴城也不过七日的路程。 快结束了,这场煎熬的逃难总算快结束了。许是看见生的希望,阮家一向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有所松懈。 阮呦将烤好的肉划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餵给阿奴哥哥,他的舌尖总会若有似无的碰到她的手指,痒痒的。 阮呦的脸一点点变得粉红,即便是为期四月的逃难,她一身雪白的肌肤也并未晒得黑,只稍稍有些饿黄,脸颊削瘦,此刻含羞带怯地模样,也仍旧很好看。 「阿奴哥哥,你做的兔子好丑呀。」她声音甜软,似在撒娇。 陆长寅漆黑的长眸里淬着点点笑意,声音微哑,「我会做漂亮的,想要么?」那只丑兔子是因为太虚弱了,小姑娘又哭得太伤心,情急之下编的。 阮呦果断地摇摇头,「不要,我有昨日那个就够了。」 虽然丑,对她来说却是最宝贵的。 「阿奴哥哥,还有几日我们就可以到汴城了,到时候阿奴哥哥就和我们在一起好不好?」阮呦轻轻握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问。 上一次,她提及这个事阿奴哥哥并未回答,虽然知晓阿奴哥哥的心意,但总觉得他背负着什么沉重的包袱,她不知道阿奴哥哥会不会答应她。 她怯怯地盯着阿奴哥哥的眼睛,等待良久,直到杏眸中希冀的光渐渐黯淡下来。 「好。」 陆长寅盯着她脖子上挂着的十二生肖小木偶,应了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阮呦弯了弯眸子,亲了他脸颊一下,然后红着脸跑开。 第36页 陆长寅愣住神,反应过来,看着落荒而逃的背影,垂下眼眸轻笑出声,声音慵懒散慢,进了阮呦的耳朵里,连着耳坠都开始生热。 夜里,阮呦收到茅草编的一串十二生肖,比起那只丑兔子好看多了,精緻小巧,活灵活现。阮呦高兴地将它们收在包袱里,爱不释手。 「谢谢阿奴哥哥。」 陆长寅嘴角轻轻勾起。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让她这样满足。 — 五六个高壮的男人暗中接近,程小翠被人拴着手脚扛在肩上,她衣裳散乱,几近□□,凌乱的髮丝下脸部青乌红肿,目光呆滞。 几个男人在城隍庙没寻到阮家,就知晓她们提前熘走了,于是沿路马不停蹄地追赶,反正这条路也是通往汴城的。 「方南,咱的人打探了一圈,说是的确看见有推着手推车的人昨日从这儿路过,阮家应该就在前面不远。」裘大搓着手过来,咧着嘴笑起来,「那小妞是个什么货色让你这样惦记?到时候让给哥们几个尝尝滋味怎么样?程小翠那小蹄子已经被玩坏了。」 程方南眸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冷意,嘴角含笑,「行啊,等我腻了就让给你。」 到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下了地狱。 「咱们去查清楚阮家现在在哪,有多少人在,再计划怎么做。」程方南从石头上起身。 「成!」裘大得了应,跟着他一路往前去。 又赶了两日路程,他们总算发现阮家了。裘大眯着一双吊梢眼,不住地打量那个所谓的仙女,果然就看见个身子娇小单薄的女子。 乌鸦鸦的青丝用木簪子挽了上去,脸上抹着灰,耳鬓处露出来的小巧玲珑的耳朵却白得像雪,纤细白嫩的长颈,似一掐就断。 即便穿着宽松的短打,那酥腰纤细得不像话,细得一掌能合住,可想而知,那裤下的腿也必定纤细修长—— 有人咽了咽唾沫。 等到看清楚阮呦的脸,那双水稜稜清纯又勾人的杏眸,气氛便躁动起来。 眉眼虽然稚嫩,待她长成必然是个人间尤物,不过青涩也有青涩的滋味。 裘大几个搓了搓手,眼底闪过狂热。 「人是我的。」程方南眼底含了一抹暗色,提醒道。 裘大神色颇有些不满。 「还想不想进城?」程方南威胁道。 「好,你的就你的。」裘大咬着牙,这一路上弄过那么多的女人了,还真比不过这么一个,胸口像是被猫挠似的,眼底带上浓浓的欲望,却也只能忍了。 一个女人而已。 等到了汴城,去春楼里寻欢,要多少有多少。他们早从其它道上得了消息,要进汴城一人得交一百铜钱,不然没有关系别想进去。 他们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这些逃荒的难民自然也没有,有银子的身边守着那么多人,他们也惹不起。 所以还是命更重要。 — 秋,九月流火,渐渐转凉,北地吹大风了,却没有下雨。 「他爹,呦呦和云儿怎么还没回来?你去找找吧。」李氏怀里抱着阮惜,想着阮呦和阮云去找水挖野菜怎么这个时间点还没回来,心头有些慌乱。 阮爹面色微沉,连忙站起身子,「唉,你别急,我这就去找找。」 陆长寅听了消息,眉心轻轻蹙起。 不会出了什么事了。 他挣扎着想起身,牵动伤口疼得吸了口气,李氏听见了,连忙将他一把按下,「阿奴,你别担心,先养好伤,有她爹去找人,很快就能回来了。」 陆长寅微微颔首,压住心慌,「谢谢伯母。」 李氏笑起来,阿奴还是第一回 这般正经的叫她伯母。这两日她也看出来了,自家呦呦跟阿奴相处得不错,想来两人的心结说开了。 她还是很满意阿奴的。 模样出挑,受了伤也有能力护住呦呦。 「阿奴,伯母跟你说句真话,伯母也是心疼自家那傻闺女,你跟伯母说句真话,到底喜不喜欢呦呦?喜不喜欢都随你心意,伯母只是想听个真话。」李氏问道。 陆长寅咬着舌尖,看着李氏的眼睛,没有犹豫地颔首,「喜欢。」 「你如今多大了?」李氏脸上带了笑意。 「十九。」事实上还有一个月就满二十。 陆长寅垂下眸,一向慵懒散漫的神色在李氏面前收了收,显得像个乖巧的小辈。 说及年龄时,苍白的脸上微微红。 「十九了啊……」李氏似有些吃惊,喃喃自语,「我家呦呦才刚刚满十三……差了六岁……」 陆长寅紧紧地抿着唇,神色有些不自在。 「不过岁数大一些的定了性,会疼人,也好也好。」李氏又道。 陆长寅的心跟着一提一收。 「呦呦已经跟我说过,你没有亲人了,还有两日就到汴城,到时候你就跟着我们过吧,总归咱们迟早也是一家人,」李氏笑着道,「不过呦呦这孩子咱们一家都捨不得,她身子骨也差,等她及笄你们先定下亲事,过了十七再成婚成不?」 「呦呦喜欢你,那满心满眼都是你,多等一两年也不会跑不是?」 主要是呦呦身子差,难生养,阮家想多给她调理几年身子。 陆长寅眸色微惊,久久回不过神,半晌,他舔了舔下唇,手指捏得发白,垂下眼眸道了一句,「伯母,你误会了。」 第37页 「我……」 他看着李氏皱起的眉头,提了口气,嘴角挂着苦涩的笑,喉咙干哑,「我不能娶呦呦。」 「哐啷」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陆长寅转过眸,就看见神色呆呆的阮呦和满眼愤怒的阮云,那双杏眸有什么东西分崩离析,碎成一片又一片。 「呦呦!」 阮云没拉住阮呦,他转过身恨恨地给了陆长寅一拳,砸在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收力,但他到底是个书生,力气并不大。 「混蛋!我妹妹跟你有什么仇,你就这样作贱她!」 「阿奴,你日后不要后悔!」阮云双目喷火。 陆长寅看着他追出去的背影,双眸冰凉,半晌,他唇角牵起自嘲的弧度。 他还真就是个混蛋。 又弄哭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狗只撩不娶耍流氓(其实有原因的啦qaq,就导致阿狗自卑又别扭) 第19章 恶鬼 阮呦抱着膝盖,呆愣愣地看着沉寂的夜空,眺望着远处隐在夜色中朦胧的线条,久久没有说话。 她咬着自己的手指头。 无论怎么想,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为什么。 她一会清楚阿奴哥哥的心意,一会又觉得模煳,他这样忽近忽远忽冷忽热,倒让她心底苦麻麻的,涩涩的疼。 直到腿坐得有些麻,阮呦转过头看着守在三尺之外的哥哥,心底微暖。她说要静一静,哥哥就无怨无悔地守着她,家人都疼着她宠着她,她还能有什么不满的。 是自己太贪心了,凭白惹得家人担心。 「哥哥……」阮呦站起身子,刚想叫阮云一路回去,视线就是一黑。 她感觉到有人将她扛在肩头狂奔,阮呦被颠得难受,她被笼罩在麻布里,什么也看不见,身后的阮云竭斯底里的唿喊声。 事发突然,阮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阮呦在自己面前这样消失的。 他跟着一路狂追,那些人捋走呦呦就钻进林子中。弯弯绕绕,到最后他跟丢了,再也看不见人影。 「啊!」阮云双眼发红地跪下来,从未有眼前这一刻痛恨自己的无力,痛恨自己的粗心大意,痛恨到恨不得一死了之。 「呦呦!呦呦!」他眼泪飙了出来,那几抹黑影很快就消失不见,阮云头一次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起来。 阮呦被人掳走了。 阮家人慌乱起来,连忙收拾好东西,带上武器去找她。 陆长寅紧紧地捏着拳头,从木板上爬了起来,漆黑的眸子滑过沉痛。 阮父和李氏都让他歇着,不让他跟着去,他只摇头。 是他的错。 他要去找她。 「不要你的烂好心!都是因为你!如果呦呦出了什么事,我一定饶不了你。」阮云扯着他的衣襟怒吼,猩红的双眼满是恨意。 陆长寅被推得勐退一步,喉咙腥甜,咳出一口血来,李氏连忙将他扶好。 「云儿,咱们先去找呦呦。」 「呦呦不会出事的。」陆长寅手指轻拭唇角,擦掉血迹站起来。高而清瘦的身形硬挺,掷地有声,眸中的暗流涌动,那些压抑的情绪渐渐浮现出来。 黑眸中满是杀意。 若是她出了事。 他随她去。 — 林子中响起嘶拉一声,是衣裳被撕裂的声音。 「放开我,禽兽!程方南,你这个禽兽!」阮呦被程方南放在地上,挣扎着想跑却被他压住,她对他拳打脚踢,哭喊着,咬他的手臂,用尽全力地推搡着他却无济于事。 「呦呦,你从了我有什么不好?我将来是要做大官的,喜欢我的女人那么多,你跟了我哪儿不好?」 「你放心,刘蓉已经死了,我爹娘也都死了,不会有人拦着我们,我明媒正娶你,不让你做妾……」 「真的,迟早你都是我的,现在给我也没什么对不对……」 他埋下头想亲阮呦却被她偏过头躲开,又抓住他的手死死地咬住,程方南发出一声惨叫,阮呦满口都是血腥味也没有松口。 这个禽兽。 她要咬死他! 「你滚开,滚开……」 「行,我本来想对你好点,让你好受些,阮呦,是你自己先惹我的……」程方南眼底闪过怒意,伸手解开腰带。 又用蛮力将阮呦的衣裳撕开,滋啦一声,光洁如雪的肩头露了出来,两根细细的锁骨浮现,珠光盈盈,分外勾人。 阮呦心底绝望。 她该怎么办才好,没有谁能救她。 程方南眼底一片火热,眸中带着浓浓的占有。 忽然一凉,阮呦两条纤细直直的腿露了出来,白得像纸一般。 阮呦挣扎着,一脚踹在他的腰间,程方南离得远了些,疼得吸口气。阮呦在地上滚过,腰间硌到什么东西,她伸手去摸—— 是义母给她的——刀。 她屏住唿吸,手抖着抽出刀,背在身后,唇瓣苍白,抑制不住哆嗦着。 在程方南扑上来的一瞬间,她闭上眼睛,「咔」的一声,尖刀没进他的胸腔,滚烫的血流下来,染满了手。 阮呦的脑子空白一片。 所有画面变成了黑白之色。 她杀人了。 她杀的。 她扔下到疯狂地跑,脑子乱成一团糨煳,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跑。她的手狂抖着,手上全是黏煳煳的血。腿脚失了力气,一路上跌跌撞撞磕了好多伤口。 第38页 恍然间,一块凸起的石头绊住她,摔倒在地。视线堕入黑暗。 醒来的时候耳畔是低低地啜泣声,如同困兽一般,很压抑。 阮呦只觉得自己被暖融融的包裹着,抱得很紧,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她的耳朵贴在男人的胸口听见他的心跳很快。 她微微睁开眼,目光呆滞地看着他,削瘦的下巴上长了浅浅的青色胡茬。 他低下头,双眸猩红,夹杂着不顾一切的暴虐嗜血,还有愧疚。 阿奴哥哥在哭。 「对不起……对不起……」阿奴哥哥抱着她,不断地呢喃着。 陆长寅永远无法想像自己看着她衣衫凌乱地昏倒在地上会有多绝望。纤细的两条腿上全是淤痕,心宛如被人狠狠地戳着,沉痛绝望,愧疚,心疼交织着,成千上万的蚂蚁啃噬着他。 痛到几近窒息。 他想杀人,想将所有人都杀了。 一刀一刀凌迟。 这样的感觉,只有陆家被灭门的那一日有过。 「阿奴哥哥,我杀人了。」小姑娘平静地说道,那双杏眸空洞洞地,满是无助惶恐。 陆长寅的眼眶泛红,他伸出大掌抱着阮呦清瘦的背嵴,头埋在她肩窝,「呦呦做得对,是他们该死。」 阮呦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陆长寅只觉得心绞痛,连唿吸都是疼的。 阮呦哭得厉害,眼泪如断线珍珠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哭得声音都嘶哑了,眼睛红肿起来,鼻尖红通通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别哭了,呦呦。」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有些生硬地哄着。 阮呦却哭得越来越汹,像是要把眼泪全部哭干。 「别哭了,乖……别哭人……」陆长寅含上她的唇,蒙上她的眼睛,细细地研磨着,舔着,撬开她的贝齿,吻着她。 他真的,受不了她哭。 他会疯的。 唇齿分离,阮呦没哭了,小小的身子还是忍不住抽咽着,「阿奴哥哥……」 「嗯。」他的声音沙哑慵懒,带着撩人的弧度。 阮呦憋了瘪嘴,忍不住又哭了,「你太坏了,不娶我还亲我……呜呜呜……」 「我以后怎么嫁人……」 「呜呜呜,算了,反正……反正我也嫁不出去……」 陆长寅心尖发疼,低头压上她的唇,「我娶你。」 他紧紧地抱着她,力道很大,像是要将她镶嵌进身子里。 阮呦的身子微顿,绷直的身子软了下来,紧紧靠着她。 「呦呦,你还有药吗?」陆长寅脱下衣裳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阮呦仰头看他,眼睫沾泪,「有,在包袱里,阿奴哥哥又受伤了吗?」 陆长寅摇头,取去包袱里的药膏,然后将她轻轻放在地上,他手捉着她的脚踝,手指沾了药替她擦拭着腿上的伤口。 阮呦吃了一惊,腿收了收,却被他紧紧地捉住,指腹摩挲着腿上的肌肤,又痒又麻。阮呦脸刷得一下就红了,连带着浅粉色的菱唇都满是血色,「阿奴哥哥……」 她身子软成一滩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娇嗲。 陆长寅看着雪白的腿,黑眸沉了沉,戾气未收,手心滚烫并未放手,「我替你搽药……」 阮呦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了,只能羞红着脸,乖巧地让他擦药。 之后,阮呦是被陆长寅抱着回去的,阮云抱着她大哭起来,李氏和陈娘子也眼眶红红的抹着眼泪。 阮爹红着眼眶,只闷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阮呦只以为他们是担心她,却没想到他们看见她衣衫不整的模样都误会了。 陆长寅提着刀出去,阮呦叫住他,看着他满是煞气的背影紧张得手心出汗。陆长寅转过脸,狭长的眉眼敛了戾气,淬着温柔,「我去给你找衣裳。」 「那你早点回来。」说这话的时候,阮呦有些怯怯的,声音软绵绵的,像个盼夫归的小妻子。 陆长寅心底软得一塌煳涂,鼻音吐出一个「好」字,就隐入夜色。 这一夜,成了逃荒路上难民们终身难忘的噩梦。裘大几个男人被斩断了四肢,分成了碎片,扔在路途之中。几颗头颅瞪大了眼睛被挂在树上,死不瞑目。 那个身形高大,俊秀得宛若天人的男子,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身的血,一步一个血印。 他手里握着刀,血顺着刀柄滑下来。 所有人都胆寒了。 缩着身子目送他离开。 第20章 勇敢 天气越发诡异,气温骤降,寒风彻骨,逃荒的人们身上只裹着单薄破旧的衣裳。一阵寒风吹过,都挤在一起瑟瑟发抖,这一冷一热之下,有不少流民感染风寒,咳嗽起来。 汴城外聚集了成千上万的流民,城门口驻守着官兵,层层把守着通往的行人。官兵手握长刀,面色肃穆,流民被困在城门外,排起长长的队伍。 想要进城的人需要缴纳一百文铜钱。 歷经千辛万苦抵达汴城的流民搜遍全身也拿不出一个铜板,听说了这一项规矩皆失魂落魄。好在有官府的人在外设了粥棚,每日流民能够得一碗粥,等到了后面再安排去处。 街道旁就停了许多流民,排在粥铺后领救济粮。 阮家加上陆长寅一共七人,得要七百铜钱,阮呦从随身繫着的小荷包里掏出半两银角子,抿着唇。 第39页 银子不够。 城外环境实在太恶劣了,道路两旁挤满了人,臭烘烘的,还堆放着一些尸体,加上外面这么多人生病,阮家担心会传染,只想快些进城避难。 可惜银子不够。 就算银子够缴纳进城门的钱,她们进去了也没法生存,没有多余的银子在哪里住,在哪里吃? 阿奴哥哥身上的伤也要治,阮呦再一次对贫穷感到无力。 陈娘子却松了口气,她带来的银子总算有用武之地,她一早就料到,这么多的流民要是全部涌进汴城,官府治理不严,只怕会陷入混乱不堪。 「不用担心,我这有银子。」此处眼多人杂,陈娘子压低了声音。 陈娘子带了足足有一百二十余两银子,还有一些银簪子。 阮呦心底愧疚难安:「义母,这些都是您的养老钱……」 「怎么?难不成呦呦以后不给义母养老了?」陈娘子笑着看她。 阮呦连忙摇摇头,有些急切道,「自然要给义母养老的,但这也不一样……」她在义母那学旁人一辈子也没机会学的苏绣就已经很占便宜了,哪里还能用义母的钱。 「有什么不一样?我身旁又没亲戚,早就拿你当女儿来养,今后有什么都是留给你的,你要跟义母这么生分可是后悔摊上我这个老婆子了?」陈娘子沉着脸。 「没有。」阮呦脸色微白,拉着陈娘子的手撒娇,「呦呦怎么会嫌弃义母?能遇见拜您为师是呦呦的福气,呦呦以后会孝顺义母的。」 陈娘子见她急了,心底柔软,也不再假装严肃唬她,「那就别跟义母生分,义母早就将你们当做亲人。」 阮父和李氏心下愧疚,她们这一大家子都得应有陈娘子帮衬才能走到今天。 陈娘子看着李氏愧疚的模样,笑着拍她手,「我在到凤阳村的时候举目无亲,是你们给了我一处安生之地,我这辈子鳏寡孤独,想着以后连个后人都没有,也是你们让呦呦拜了我做义母,将来还能给我送终,死后有香火,这些年的相处,难不成还当我是外人?」 李氏摇头,「那咋能是外人。」她也是个无亲无故的人,早就拿陈娘子当亲妹子。 「这就对了。」她笑着道。 之后便带着阮呦去偏僻的地方用刀将十两的银子切了三钱的小银角子出来。 — 城门口守着的官兵只粗略瞄了一行人,张口道,「七钱银子。」 阮呦从荷包里掏出半两银子来,那官兵掂量掂量,眯着眼,「不够。」不过目光停在阮呦身上。 没想到是个姿色不错的丫头,他还想细看,视线就有一道高大的身影遮住。 官兵目露不愉,抬眼看他,就见男人面若寒霜,黑眸中带着戾气,凉飕飕的。官兵心颤了颤挪开视线,不与他对视。 回过神又觉有些丢脸,面上带了怒意,正想呵斥一声,阮父立刻从鞋底掏出三钱银子,颇为殷切地交到官兵手上,「官爷——」 官兵有些嫌弃,但在手上掂量掂量,知道有赚头,面上的不郁散去,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快走快走!」 阮呦躲在陆长寅的身后,看着他抿得平直的嘴角,似有些不开心,心底偷乐。 「阿奴哥哥。」她轻轻唤了一声,声音软软的。 陆长寅胸口的戾气顿消,有些无奈,拖着长长地鼻音,「嗯」了一声。 阮呦跟在他的身后,轻轻拽着他的衣角,「不要跟他们硬碰硬,多看两眼而已,不会……」她说着话,忽然对上那双含着愠怒的眸子,咬了咬唇,住口。 陆长寅手指曲了曲,强忍着抚摸她唇瓣的冲动,眉梢染上烦闷郁气,良久,他转过头。 闷闷一句,「我不喜欢。」 他不喜欢旁人盯着她看,不喜欢那些打着侵虐打量的目光。 他只想扣了那人的眼睛。 阮呦微愣,伸手挠挠他的手心,抿唇笑。 她小心翼翼地道,「阿奴哥哥,我以后出门戴毡帽就好啦。」 民不与官斗。 她以后是要嫁给阿奴哥哥的,阿奴哥哥不喜欢,那她就带着毡帽不给人看。 陆长寅喉结滚了滚,眼眶涌上酸意,握紧了拳头,带着鼻音轻嗤一声。 那他也太没用了。 「阿奴哥哥,别生气啦。」阮呦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掩,跟着陆长寅肩并肩走,小手指勾着他的手指,拢在宽大的衣袖下。 她声音又软又轻,带着撒娇的意味。陆长寅低头看去,小姑娘朝着自己弯弯杏眸,脸颊红红粉粉的,很漂亮,似在讨好。 她的手指又暖又小,滑得不像话,指尖却是冰凉的。 阮呦抬眸看阿奴哥哥,只能看见他流利的下颚线,精緻好看。 阿奴哥哥真的好高啊。 她嘆了一句,等着他的回应。 陆长寅移开目光沉默了好一会,黝黑的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他手动了动,将阮呦冰凉的指尖包裹住,阮呦看着他,感受到他手心的滚烫,连着耳根也热了起来。 阮云跟在两人身后,绷着一张脸,有些不爽,一方面替妹妹开心,一方面又对陆长寅恨得牙痒痒,一方面又生出些失宠的酸楚,又担心日后阮呦受欺负。 一张俊脸有些纠结,心里五味杂粮。 第40页 — 阮家打算在汴城落户,今后不会再回凤阳村了。 只是这样的话需得在汴城买一处宅子才能安居,银子就颇有些紧俏。阮家当日就找了牙行的人寻问宅子的消息,可惜不是太贵就是人家只租不卖。 阮家只得在酒楼里宿了三四日,花去三百来文钱,心疼得直抽抽。 好在总算等来牙行的消息。 长林街尾有家老夫妻要离开汴城了,且不打算再回来,打算卖掉宅子,宅子是一进位的,谈不上大却五脏俱全。 宅子有一个院落,三间正房,两间耳房并一个后罩房拿来做厨房堵柴火杂物,外面还有一口井,院子里种着一排桂花树,门内拴着一条跳得欢脱的小柴狗。 老夫妻只要了八十五两银子,这样的价格是阮家赚了大便宜,老两口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阮家能将这条小柴狗照顾好。 阮家本就想养条狗,自然满口答应。 交了钱换了房契约,阮家当天就搬了进去。 到了新家,阮呦拎着包袱还觉得是一场梦,呆呆地踏进去,迟迟不敢相信。 阮家在村子里也是瓦房,不过墙身却是土坯房,像这样的砖房,凤阳村里也只有里正几家能住得起。 阮家所有人都站在新家院子里,恍了好久的神,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们总算是渡过那场难事,活过来了。 他们已经走出那场炼狱。 院子里的人忽然落泪,又哭了一场,不过这回却是欢喜的眼泪。 — 院子里锅碗瓢盆都有,但要添置的还有一大堆,交了买房的银子,陈娘子那只剩下四十三两银子。 今日都累了,一家子都关起门来在屋子里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的时候才去井里打了水烧开将一身灰洗漱干净。 阮呦耳鬓处的碎发还未干,皮肤雪白如牛乳一般,吹弹可破,一双弯弯的笑眼,笑起来梨涡浅浅的,甜美动人。 陆长寅洗漱完后出来的时候就见她蹲在院子里陪着小柴犬玩,看着小柴犬活泼搞怪的模样又笑又闹,玩得不亦乐乎。 微湿的碎发贴在耳鬓脸颊,有些凌乱,乌鸦鸦的青丝如同锦锻一般光滑,杏眸如蒙上一层水雾,氤氲诱人,此刻唇角翘着,明眸皓齿,满是朝气。 跟之前那副沉稳羞怯的性子不一样,这才该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无忧无虑,朝气蓬勃。 陆长寅静静地立在那,昏暗的光在脸上蒙上一层阴影,看不透情绪。 阮呦正玩着,忽然瞥见一双脚,一抬眸就看着阿奴哥哥站在前面看着自己,她连忙收敛面上的表情,抿着唇有些腼腆羞躁。 她方才太幼稚了。 「呦呦。」阿奴哥哥在唤她。 阮呦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阿奴哥哥的声音真好听。 陆长寅看着乖巧的小姑娘,眸底带了无奈,他走过去,在她身下坐下,伸出手轻轻弹了她脑门一下,嗓音磁沉,「发什么呆?」 小姑娘伸出纤细的手揉揉额头,被弹过的脑门隐隐泛红。 陆长寅有些愧疚。 他是不是下手太重? 「我可以抱抱阿奴哥哥吗?」她的杏眸看着他,目光澄澈。 「呦呦,其实我……」陆长寅犹豫几分。 陆长寅张了张口,话未说完,一颗小脑袋撞进自己的怀里,她伸出手还着他的腰,头蹭了蹭他的胸口,阖着眼睛嘟囔着,「这样抱着阿奴哥哥真好。」 她脸颊点点透红,分明很羞怯慌乱,却佯装镇定。 陆长寅手缓缓抱着她,眸底一丝无奈。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 她比他更勇敢。 喜欢了就是喜欢了。 可若是她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还会这样义无反顾么。 陆长寅眸色微沉,垂下眼帘遮掩住沉痛不舍,伸出手指轻轻撩着阮呦脑后的青丝。 他再自私,也不想对她自私。 他若是真的娶了她,才是毁了她。 第21章 入v通告 汴城内的粮价已经翻了五倍,买粮得按人头算,每个人能买多少粮食都有限制,一人只能买一斗米,阮惜太小不算在内,阮家只能买六斗。 眼下天气渐寒,身上的衣赏还是夏衣,且破破烂烂的漏风,一阵寒风吹过来冷得打寒颤。 李氏和陈娘子去置办棉衣棉被,又去买了些肉骨头打算炖汤喝,这一路都亏损得厉害,个个都面黄肌瘦的。 如今安稳下来加上乔迁之喜,李氏打算做顿好的给一家子都补补身子,阮父去租了一辆手推车将物件都推回去。 阮呦跟在陆长寅的身后。 她忍不住去偷看他的侧颜,梳洗干净的阿奴哥哥真的和贵公子一般,哪怕穿着破旧打着补丁的麻衣蕴袍也矜贵出尘,像是天上下来的神仙。 陆长寅淡抿着唇,神色慵懒散漫,眼尾轻轻挑着,像是没睡醒带着浓浓的倦意,撩拨动人。 路上不少女子都悄悄地回头看他。 陆长寅亦察觉到身侧的目光,顿下脚步,微侧头。 就看见小姑娘快速转过头的弧度,青丝微动,露出小巧玲珑的耳朵和一侧细白的纤颈。 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小模样。 「阮呦。」 小姑娘抬眸,一脸茫然。 第41页 「无事,」陆长寅心底嘆了口气,淡抿着唇,伸手将她身后的青丝拨下,遮掩出那一处雪白光景。 路过一家当铺,阮呦和陆长寅迈腿进去。 阮家其它人都忙着做其余事,就派了他们两个去典当些首饰。之后还要用银子的地方太多,不能坐吃山空,阮家寻思着得找些活计来做,李氏烹食手艺好,再简单的菜都能做得喷香,如此便打算过段时间盘家小铺子卖些吃食。 眼下处处都需花钱。 接待阮呦和陆长寅的是个黑瘦的小青年,十五六岁模样,看起来很是机灵,原本正爬在柜檯上打盹,见有人进来,立刻来了精神。 进来的两人虽然衣裳破旧,但两个人都生得一等一的好看。 小青年不敢怠慢,脸上挂着笑,「两位客观是典当东西还是买东西?」 「我们想典当一些首饰。」阮呦抿唇道。 那姑娘的声音好听,又软又轻,小六子扒拉一下发痒的耳朵,笑眯眯地道,「那姑娘和公子等一等,我这叫去请掌柜过来。」 许是他脸色的笑意太有朝气,阮呦也跟着笑起来,轻轻点点头,「你去吧。」 回过头的时候就见阿奴哥哥在门口的橱窗前,目光落在摆放在里面的一枚扇坠上。 阮呦走过去,细看那枚玉坠。 葫芦状的,色泽偏杂,绿色深深浅浅,中间歪歪扭扭的刻着一个「陆」字。 阮呦看了看那枚玉坠,又看着阿奴哥哥,他垂着头,清瘦的身形立在橱窗盘,长长的眼睫轻轻颤着,阮呦看不清他的神色,心底却无端生出一股酸涩。 阿奴哥哥好像不开心。 一直都不开心。 「姑娘,掌柜来了。」小六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阮呦思绪被拉回,转过头去。 陈娘子的首饰当了八十两银子,临走的时候,阮呦趁着陆长寅没注意,悄悄问那小六子,「摆在门口的那枚玉坠多少钱?」 小六子说了个数,阮呦呆了一瞬,才抿着唇点点头。 在陆长寅看过来的时候,她抬眸对着他乖乖巧巧地笑了笑,脚步轻快地跟上他。 — 街上店铺鳞次节枇,比起她们村外那个县城繁华热闹,卖什么的都有,阮呦好奇地环顾着,却一直在找绣楼。 她在林立的店铺中瞧见一家绣楼,顿住脚步,与此同时陆长寅也顿住脚步,他身体不易察觉地微怔一下。 陆长寅抬眸,视线对上一双狐狸眼,茶楼上穿着月牙白长袍的男人抱着手斜斜地靠在墙壁上,正盯着他,嘴角微微牵起。 视线相撞,陆长寅薄唇微颤,转过头看着阮呦,他喉咙干涩微哑,「呦呦,你乖乖去别的地方待一会儿,我去茶楼看看。」 阮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瞳孔勐地缩了一下,心底生出不安。 「阿奴哥哥。」她抓着他的手,手心渗出汗。 不知怎么地,她不想他去。 就好像,就好像阿奴哥哥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阮呦心底乱得不行,凉意掠过,她的小脸一白,有些惊慌失措。 她执拗地抓着陆长寅的手,却又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 「呦呦。」那双黑眸含着一丝无奈不忍,陆长寅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的声音里软了几分,「听话。」 阮呦鼻尖发酸,「我能等到阿奴哥哥回家吗?」她问得小心翼翼,眼眶点点泛红,脆脆的声音里带了哭意。 陆长寅心尖微微刺着疼。 「能。」他揉揉她的头。 「每一次都能?」阮呦咬着唇,不肯撒手。 陆长寅身形微顿,过了好久,才点头,「能,我答应你。」 「呦呦信我吗?」 小姑娘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信。」她松开手,指了指另一方的绣庄,「阿奴哥哥,我在那儿等你,你要快点来找我。」 「好。」陆长寅应了声。 他转过身,阖了阖眼,进了茶楼。 — 厢房内。 两人静静地坐着,默不作声,没有经歷磨难后的伤春悲秋,没有安慰,没有诉苦,亦没有久后重逢的兴奋喜悦。 良久,图晏缓缓开口。 「柴洗……」他顿了顿,去看陆长寅的脸,神色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镇北王势败,柴洗有望登基……他已经拿到杨帝退位诏书……」 「局势已定,最多一月,他就能问鼎中原……」 「……肘制他的势力太多……他有打算启用前朝厂卫制,届时会在京城挑人……」 事不宜迟,最好趁早去燕京。 图晏看向陆长寅,却见他垂下眼眸,淡抿着唇不语。 少见他这副模样,忽得想起刚才瞧见的那女子,图晏微蹙着眉,嘴角调笑,「不舍?」 陆长寅抬眸,黝黑的长眸尽是凉薄,他唇角微勾,嘲弄出声,「我这样的人,有什么舍不捨得的。」 「长寅……」图晏微惊,似乎明白自己说错了话。 「我还有伤。」他神色淡漠地打断,站起身来,拳头微微捏紧,径直离开厢房。 图晏住了口,看着他清瘦的背影,眸底滑过一丝悲凉。 — 阮呦呆呆地被绣楼的掌柜殷切热情地送了出来,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脸庞的梨涡抿了出来。 她没想到苏绣在汴城竟然这般受欢迎,价钱也涨了好几倍。原本在清水县城绣一根手帕也不过是五十来文钱,一只荷包七十文,一副屏风一两半钱的银子。 第42页 当初义母说那儿的人穷,一来不识货,二来绣庄的人欺负她们没背景身份,给的价钱也是压了又压的,她还不信的,毕竟同村人绣的手帕只能买三五文钱。 没想到在汴城一根手帕能值两百文,那人听说她绣的是苏绣,先是不信,却在看见她拿出来的那只荷包后整个眼睛都亮了。 忙殷切地问她,当真是她绣的? 见她点点头,那老闆娘就问她愿不愿意到她们绣庄里做绣娘,每月可给她二十两银子,就算是她自己绣的手帕荷包,绣庄也按着市面上的价格收。 阮呦有些心动。 二十两。 她没想到自己可以赚那么多银子。 不过这事得娘她们拿主意才算。 阮呦出了绣庄,外面摆着几家地摊,见阿奴哥哥还没来,她索性就在一个大娘的摊位前蹲下来。 「小姑娘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大娘见她生得软糯乖巧,看着很是喜欢,热情地招唿着。 木板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小玩意,有胭脂水粉,髮带珠花,还有些些雕刻着镂空花的木簪子镯子。 阮呦看见一对浅紫色的耳坠,很小巧精緻,但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材质,放在手上冰凉凉的,手感很好。 「姑娘喜欢这个?这个原本三十三文,你要是要的话大娘给你抹个零头,只给三十文就行了,」大娘笑呵呵的,「小姑娘家皮肤白净,带这个颜色的好看。」 陆长寅去寻她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 就见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那对耳坠,抿着唇腼腆地朝着大娘笑了笑,似在纠结犹豫,半晌有些不捨得将东西放下。 陆长寅眸子闪了闪。 小姑娘转过脸来,一眼瞧见他,杏眸亮了亮,柔柔地唤一声,「阿奴哥哥。」 她步履轻快地朝着他跑过来。 「嗯。」陆长寅应了声。 阮呦见他果然在,脸上满是笑意,又伸出手指悄悄勾着他的手指,软声道,「阿奴哥哥我们回家吧。」 回家。 陆长寅的耳根麻了一下,他颔首说好,微侧过头看阮呦,「喜欢方才那个耳坠?」 阮呦笑着摇头,「太贵了。」 陆长寅微垂眼眸。 那就是喜欢了。 「而且我没有耳洞,买了也是浪费。」阮呦盯着自己的脚尖,面色羞红。 陆长寅身形微顿,看向她白皙的耳朵,小巧玲珑,确实没有洞眼。 村里的姑娘家七八岁就穿耳洞了,但是她怕疼,小时候娘说要给她穿她就哭,所以整个村子估计也只有她没有耳洞。 想罢因为自己怕疼的事有些不好意思,她抬眸,「阿奴哥哥喜欢耳洞吗?要是喜欢的我,我、我让娘帮我穿。」 「不喜欢。」陆长寅盯着阮呦圆润小巧的耳坠,喉结滚了滚,声音暗哑。 对上那双暗色的眸子,阮呦心里微惊,身子瑟缩一下。 意识到自己声音的沙哑,陆长寅挪开视线,唇瓣紧抿着,心底暗骂自己。 他竟然在想。 没有耳洞才好咬上去。 陆长寅仰起头,看着泛白的天际嘆了口气。 他快被阮呦折磨成禽兽了。 第22章 【一更】 十一月下旬, 北风凛冽,天气越来越寒了。 屋子里搭了火盆, 烧着木炭, 稍稍驱散些寒意, 本该是个静谧的时刻, 阮家上下却惊了神。 阮呦的身子亏狠了,到了这个时候才发作出来,来月事的时候疼得满身大汗, 手脚却冰凉发麻, 阮呦受不住疼楚, 吐了好几次,后来直接哭了出声。 屋子里响起阮呦猫挠似的啜泣声,断断续续的, 有气无力。 阮家心急,连忙去请大夫过来。 大夫替她诊完脉,开了些药要阮云去煎, 等到阮呦稍稍缓过来,阮家上下才松一口气。 瞥见大夫似有些为难的神色,李氏心里一咯噔, 苦笑着请大夫借一步说话。 大夫面色沉着,犹豫了好久才对着李氏道, 「老夫从未见过如此严重的宫寒之症,这丫头身子骨委实太差,只怕日后不好有孕, 便是怀孕也会滑胎,说不定……」 他嘆了口气,说不定一尸两命。 李氏脸色苍白,强忍着眼泪,恳求道,「那大夫可以法子替我家呦呦医治?不管银子多少,只要能治就行。」 大夫悠悠摇头,「实不相瞒,老夫没有这个能力,要想根治的话得估计只有妇科圣手徐佑安徐太医能有法子。」说罢又嘆了口气,那是太医,是给皇亲贵族看病的,阮家这样的情况,哪里能够请到。 「好在她年岁尚小,我先替你们开药方子,记得多给她补补身子,目前只能将养着,将身子底子养好些。」 送别了大夫,阮云捏紧拳头,面色沉重,他扶着李氏安慰,「娘,您别担心,妹妹现在还小,我努力念书,将来金榜题名后在殿试上向皇上请太医给妹妹治病。」 李氏垂泪点头。 「你要好好念书。」 「娘放心。」 陆长寅靠在窗户前,垂下眼眸淡抿着唇,神色淡淡。 徐佑安。 他反覆嚼着这个名字。听见屋子里传来李氏的哭声和阮云的安慰,咬了咬舌尖,转身离开。 阮呦睡熟过去,眼角还沾着泪痕,微翘的睫毛上沾着泪珠,陆长寅站在她的身旁,轻轻俯下身,伸手替她擦拭泪痕。 第43页 温热的指腹掠过肌肤,阮呦眼睫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见是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阿奴哥哥。」她声音虚弱得快断了气。 陆长寅心底就像刺了一下,他低下头,离她很近,可以听见唿吸声。 「下个月陪我去看花灯好不好,我想放孔明灯。」阮呦低声道。 下个月,十二月。 陆长寅抿着唇。 时间还来得及 陆长寅垂下眸,应了一声「好」,床上的小姑娘就像得到全世界一样,眉眼染上笑意。 他却觉得心底疼得不行。 阮呦看着他出去的背影,眼角滑过一滴眼泪,滴在枕头上。 十一月初,衙门贴出告示,江山易主,大元改号大明,天下太平。 老百姓不关心皇帝是谁当,她也不关心,但是她看见阿奴哥哥盯着那张告示的时候手指紧紧握着,指节发白。 阿奴哥哥关心这个。 — 几日后,月事总算干净。 阮呦这几日没胃口,好不容易养得有些肉的小脸又瘦成了一张皮,变成巴掌大小了,看起来可怜惜惜的。 身子一好利索,她便又开始绣屏风了。 阮家不让她去绣楼做绣娘,她只好接了私活来做,自打上一次回来后,阮呦几乎整日窝在屋子里绣花,被陈娘子说教了好几次。 陈娘子不许她每日绣花超过太多时间,阮呦就偷偷绣,夜里趁着大家都睡熟了,她便悄悄点着油灯来绣。 陆长寅夜里难眠,在院落里散心的时候总能瞧见对面屋子里的发黄的灯火,他也劝过几次,小姑娘乖巧地应了,吹灭了油灯,等着他回屋子,又悄悄点亮。 她撒娇说自己喜欢绣花。 陆长寅只得无奈地随她。 — 转过眼就是十二月初。 夜里难熬,陆长寅换了一身黑衣裳翻身上屋檐,打算熘出去,恍然又瞟见,阮呦屋子里还亮着灯,他抿了抿唇,消失在黑暗中。 一更,陆长寅才从「进宝坊」赌坊出来。 回来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在阮呦屋檐上停下脚步,他揭开瓦片,屋子里还染着油灯,小姑娘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皱了皱眉头,进了屋子。 桌子上放着针线和绣好的荷包手帕,她显然累极了,脸贴在桌子上,来不及回床上就睡熟过去,油灯下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映下一道暗影,粉色的唇微翕着。 不知道梦见什么,嘴角噙着甜甜的笑。 陆长寅眸底含了丝笑意,长臂一捞,将她横抱起来,人轻得像一片纸,没有一点重量。 陆长寅将她轻轻放在床上,替她掖好被褥,静静地看了许久才吹了油灯离去。 第二日,陆长寅从茶楼出来就见小姑娘乖乖在绣庄里吃着糕点等他。 他揉了揉她的头,带着她去一家银楼。 「选选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告诉我。」 小姑娘眸色发亮,笑着点点头,在银楼里了转了一圈却只选了一朵简单的浅黄色珍珠花。 二十文钱。 陆长寅喉咙发紧,看着面前笑盈盈的人,心尖被人狠狠地戳着,疼到唿吸都是疼的。 「呦呦,我有钱。」陆长寅声音干涩,眼眶渐渐发红,他阖了阖眼睛,「你能不能,对自己好点?」 这样让他怎么放心,怎么放心离开。 阮呦咬着唇摇头,「阿奴哥哥对我好就行了。」 他手指无力地动了动。 最后亲自挑了楼里最好的银铃流苏替她簪上,却觉得不够。 这些东西怎么配得上他的呦呦。 根本不配。 回去的路上,阮呦宝贝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出来,塞到陆长寅的手上,垂下头轻声道,「阿奴哥哥,我也有东西送你。」 陆长寅打开荷包,看清里面的葫芦玉坠,指尖微颤。 「呦呦——」 「阿奴哥哥喜欢吗?」她弯着眼眸笑起来,明眸皓齿。 陆长寅喉结滚了滚,涌上了无言的压抑难过,「喜欢。」他转过脸,不想她看见发红的眼眶。 「我也喜欢阿奴哥哥送我的礼物。」她伸手拉着陆长寅的手,勾人的杏眸看着他,「回去我打扮给阿奴哥哥看好不好?」 「好。」他握紧了阮呦的手。 — 大明初成立,就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瑞雪兆丰年,举国皆欢唿,百姓高唿陛下万岁,十二月十五日,汴城十里长街摆起花灯,一到夜里,那灯火璀璨夺目,熠熠生辉。 陆长寅站在桂树下等她,阮呦唤了他一声,他回过头,眸底闪过惊艷。 她举着油纸伞,枣红色的长裙衬得一身肌肤更白,似与雪地融为一体,乌黑如墨的髮髻上戴着一串银铃流苏,低低垂下如涟漪一般轻轻摇晃着,身姿绰约,立在铺天盖地的雪地里,美得像是拥簇红梅还要美。 点绛唇,眉目弯弯,如同一副精緻的仕女画。 陆长寅眼底微沉,有些后悔了。 他想将她藏起来。 「阿奴哥哥。」她大大方方地来牵他的手,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胆怯。 灯会有很多情侣成双成对,两人走在街上不算出格,只是都长得太好,很打眼,不少在街头买弄诗词的书生目不转睛地盯着阮呦看。 等到对上陆长寅漆黑带着怒意的眸子时,都胆怯的移开目光,心下愧疚,只觉失礼。 第44页 「谢兄,方才那姑娘若下凡的仙女,不知道谢兄可否能作首好诗赞她美貌一二。」 被一群书生围着的谢钰闻言,含笑摇着头,「在下脑子已成一团浆煳,什么也作不出。」 这是坦然从容道自己已经被迷晕了头。 书生们便闹笑起来。 陆长寅抿着唇,神色虽然懒懒的,眉间却含了一抹不愉。 「阿奴哥哥,我们去放孔明灯吧。」阮呦含笑道。 「好。」他应声,看着她的脸,久久不能挪开目光。 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一处狭隘偏僻的墙角,他的掌心猝不及防被挠了挠,酥麻从掌心蔓延到胸口。 「呦呦——」陆长寅停下脚步看着她,黑眸中满是克制隐忍,他喉咙干涩,带着恳求地意味,「你别勾/引我了——」 对上的却是一双笑盈盈的杏眸,噙着点点泪光,「我喜欢阿奴哥哥。」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他的喉结旁的那颗痣,细细的,轻轻地贴过。 阮呦手心出了汗,阿奴哥哥逃避的话,那她就勇敢好了。 陆长寅所有的隐忍克制都在这一刻溃不成军。他俯下身,阖上眼睛,大掌扣着她的头,印上她的唇。 再试试。 再试试,或许可以。 阮呦生涩地回应着他,却也是这种生涩让陆长寅发了疯,他用力的吻着,浑身颤慄着,叫嚣着。 胸腔中的悸动明明白白告诉他。 他是喜欢阮呦的,喜欢得要死。 昏暗的灯光下,温热的触感渐渐向下挪过,阮呦身子轻颤着,瘫软成水。 神志渐渐模煳,脑海里一片空白,阿奴哥哥在她耳畔说着什么话,可她什么也听不清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忽然离开她,拳头砸在墙上,一拳又一拳,眸色疯狂猩红,如同野兽咆哮着,浑身上下都是戾气。 「阿奴哥哥……阿奴哥哥……」 阮呦拦住他。 他停了下来,顺着墙壁缓缓跪在地上,清瘦的身躯,悲伤无助,眸色呆滞地看着阮呦,黝黑的眸空洞洞的。 他说,「不行啊。」 阮呦不懂,只看着他流血的手背掉泪。 什么不行? 「对不起,对不起。」她抱着阿奴哥哥大哭,是她害得阿奴哥哥这样难过的。 陆长寅嘴角带着哭涩。 该说对不起的是他。 — 陆长寅去了茶楼。 阮呦拽着他的衣角泣不成声,她问他,「我可以等到阿奴哥哥吗?」 「嗯。」他应了。 阮呦却觉得心更慌了,她指了指一个位置,抿了抿唇,「我在这儿等你,阿奴哥哥要来找我。」 陆长寅转过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呦呦,别哭了,我会来找你的。」 他这样承诺了。 可是阮呦没有等到他。 不知道等了多久,久到她渐渐昏睡过,是满脸焦急地阮云来寻到她,将她叫醒。 茶楼里除却她,已经空无一人。 阮呦抱着阮云嚎啕大哭起来,「阿奴哥哥不要我了。」 「不要我了。」 阮云心疼得要死,看着她纤细的颈脖上细细密密的红痕,眼底冒火,他将阮呦搂在怀里,决然道,「呦呦,是咱不要他了。」 「呦呦还有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带带:你品,你细品 第23章 【二更】 夜里雪下得越发大起来, 压弯了树枝,积雪随着树枝滑下, 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发出轻脆的声音。 北风唿啸得吹着, 吹起雪花, 在空中乱舞。 阮家墙垣上站在一道人影,他静静地坐在那,鹅毛大雪落在衣襟, 顷刻间化为水, 打湿一片, 他与黑夜融为一体,目光所落的屋子还明着灯火,断断续续传来呜咽的声音。 「哥哥, 是不是呦呦不够好……阿奴哥哥才不要我……」 「他明明说,要娶我的……」 那声音从脆脆的呜咽声变成了沙哑的哽咽,渐渐没了声音。 是哭哑了吧。 陆长寅一拳捶在墙上, 眼眶发红。 图晏来寻他的时候,看见他眼眶猩红着,一拳又一拳的砸墙, 一直在说「对不起」,血顺着墙面滑下, 许是砸累了,他才无力地坐在雪地里,黝黑的眼眸如同枯井, 再无波动。 他头一回见陆长寅这样失态,想劝的话卡在嘴边,咽了下去,成了一句,「该走了。」他牵着两匹高头大马过来。 他们这样的人,无情才无软肋。 这样才是最好。 陆长寅站了起来,黝黑的眼睛已经一片平静,眉间又如常一般散漫,他没有应声,只转过身朝着图晏过去。 拳头紧了紧,血睡着脚步一滴滴落下,在雪白的地上晕车一点点梅花。 他翻身上马,衣袍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依在马鞍上,擒着缰绳,手心握着那枚玉葫芦扇坠。 默了良久。 两道孤影渐渐远了。 — 下几日的雪还未停,窗外大雪纷飞,墙头,屋檐,石阶连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峦皆是一片银白,银装素裹,冰凉凉的悽美,又肃穆。 阮呦迷迷煳煳消沉了好几日,什么话也不说,想笑却哭,阮家气氛压抑低沉得很。 这一日她很早就醒了,头脑中空白一片,木木地盯着房梁的青黛瓦片,穿戴好衣裳坐在案几上,椭圆形的铜镜里,一双杏眼已经肿成核桃,眼睛小了一半儿,她伸手轻轻按了按,有些疼。 第45页 阮呦抿抿唇,将凌乱的青丝梳好,脖子上还未退却的斑驳的红印就裸露出来,雪白如宣纸的细颈上,或深或浅红痕爬得满满的,从耳根后面一直到两根细细的锁骨,引人遐想。 她的手轻轻放下来,垂着眸,目光落在木梳上,定定发神。 耳畔似还能听见那日阿奴哥哥悸动的心跳声,咚咚咚地,跳得很快很快。 「叩叩叩」门外响起敲门的声音。 「呦呦,醒了吗?」是陈娘子的声音。 阮呦将青丝散下来,遮住脖子,轻轻应一声,「醒了。」却发现没能发出声音来。 她嗓子已经嘶哑了。 她去开门,就见陈娘子端着一个瓷碗进来,陈娘子先瞅了瞅她,阮呦连忙垂下头,遮住脖子,「义母。」 陈娘子听她的声音,心底松了口气,可见她这是稍稍缓过来了,她转身将门关上,拉着阮呦冰凉凉的手往屋里走,「外头天气寒着,别冻坏了,再多去加一件衣裳。」 「嗯。」阮呦乖巧地应声,才柜子里翻出一件前些日子置办的红色短袄穿上。 「这是你娘昨夜熬了整整一夜的药膳,趁热吃了也好暖暖身子。」陈娘子将宽口白瓷碗递给她。 阮呦抿抿唇,接过来,用勺子舀着一口一口吃。 陈娘子见她失魂落魄地吃着,忽然开口,「这些日子,你娘处处打听补身子的药方,她又不识字,林林总总被人骗了好些次,得了方子就忙天慌地去寻大夫,让大夫帮忙看看有没有用,那仁寿堂每日求药得人多,她就老老实实在外面排长队,冻烧了也不让我跟你说。」 阮呦握着勺子的手一顿,抬起眸,「娘病了?」 「不用担心,已经好全了。」陈娘子笑着道。 阮呦却蹙起眉,低声道,「我、我都不知道……」她心下愧疚难安,娘是为了她才这么累的。 陈娘子顿了顿,又道,「你月事之后,云儿每日都点着油灯在书房里看书看到半夜才睡,说以后要做官给妹妹依靠,给妹妹挑个百里挑一的好夫婿。」 「你爹爹老实憨厚,嘴笨得不行,不好意思来找你,就跑到义母这来,那么壮实个汉子搓着手,憋红了脸跟我说借钱,说想要开个铺子,多赚些银子,将来好给他的呦呦傍身,看谁看欺负她。」 阮呦的眼泪再也崩不住,啪嗒啪嗒掉下来,「义母……」 「就连惜儿这两日都变得乖巧得很,跟云儿说想姐姐……」 「你义母我没什么本事,也就性子泼辣,想的是以后哪个混小子再敢欺负我家呦呦,义母就握着菜刀两刀噼了他!」陈娘子眼眶红起来,「咱们家这么好的呦呦,怎么会有混小子捨得欺负。」 「义母……呜呜呜,对不起。」阮呦在陈娘子怀里哭了出来。 都是她错了,害得家人也跟着担心。 陈娘子见她哭出声,心里憋着的气总算舒下来,她拍着阮呦的背轻声安慰,「呦呦,有的时候喜欢的不一定是适合的,有些人舍了就舍了,要珍惜身边的人,你想想,等你哪一日从阿奴的事走出来却发现义母和你爹娘和哥哥都不在了怎么办?」 阮呦心尖酸涩。 「义母,呦呦明白了。」 她还有爹娘义母,还有哥哥和惜儿,她已经很幸运了。 — 临近年关,街道上店铺都挂着大红灯笼,贴着红对联,洋溢着喜庆的意味。 阮云在十二月初进了明洞书院求学,原本书院是不收中途来的,听说阮云去岁中了案首后,书院的林夫子来了兴趣,考校他一翻,见他天资聪慧,心性坚毅,心中尤为喜爱,便允了他进学。 明洞书院过年沐休,阮云见阮呦这段日子心情还算不错,便问她要不要一道去集市上替人写对联。 阮家来年打算开个食肆,需要花费些银子,他想着自己替人写对联,不但可以练字,也算是个进项。 阮呦欣然同意,正巧她打算去一趟绣庄,去接些绣活。 来找阮云写字的人挺多的,因为他写字收得便宜,再者他的字迹笔走龙蛇,方正有力,看起来颇具风骨。 不过阮云却是有些后悔了,这里哄然过来的人,里面还有不少面红耳赤的同窗,都偷偷打量着他身旁的阮呦。 阮呦被他们看得羞恼,也知晓自己是给哥哥添了麻烦,便在背后拉拉他的衣角,「哥哥,我先去绣庄了,一会儿再来找你。」 阮云哪里放心,连忙收拾东西,「我陪着你去。」 越是临近年关,街上的人越多,龙鱼混杂,不说有盗窃的人,还有许多拍叫花子的,要是将呦呦绑走了,他找谁哭去? 「诶,阮兄就不写了啊?」 「别啊,我还打算买十副送人啊!」 「阮兄!别走啊。」 一群书生喊了起来,笑着挽留他。 阮云瞥了他们,利索地收拾好东西,温润如玉地朝着几个书生拱手,「今日太忙,实在抽不开身,诸兄要买对联的话不如往左右移步,别家也在写的,再不济,诸兄的书法不再在下之下,自己写也是可以的,还请恕不能多陪。」 他心里冷哼。这些道貌岸然的傢伙,一个个在书院里斯文讲理,说些堂而皇之的话,不就是想看呦呦。 阮云护着阮呦就走。 阮呦见他生气,抿着唇笑,恍然间眼前闪过一双含着温怒占有的黑眸,磁沉的声音犹如耳侧。 第46页 「我不喜欢。」 她的笑意僵在脸上,指尖冰凉。 阮呦甩了甩脑袋,不再去想他。 「呦呦?」阮云转过脸看她。 「我没事,哥哥,我们走吧。」阮呦朝着他弯弯眸子。 书生们见两人离开,都目露遗憾,有人忽然忆起什么,拦着旁边两人惊喜道,「愚兄方才就在想那姑娘怎的看起来有些眼熟,忽然记起来,那小姑娘不是那晚花灯的仙子?」 「仙子?哪个仙子?」 「就是迷晕了谢家玉树,让他做不出诗的那个。」 要知道谢钰可是三岁成诗,五步成章的大才子,生平最擅长的可不就是作诗,无论以何为题,三步以内,张口就来,句句经典。 「阮兄真是好不厚道,藏了这么好看的妹妹,也不说说,哪像齐家那个,天天在咱眼前吹自家妹妹多好——整得跟谁没妹妹似的。」 「哈哈哈,谁要跟你这不要面皮的厮说,那不是岂引狼入室?」 「走走走,咱去寻谢兄,看看谢兄今日有没有做出诗来。」 一群书生笑闹着离开,一哄而聚,又一闹而散。 毓秀庄的梅娘见到阮呦的时候连忙笑着迎上去,「许久不见你了,可是在忙什么事?可算是等待你了,等得我焦心。」 「前些日子有些私事,」阮呦腼腆地抿唇笑,「这段日子清闲了就想来您这看看有没有绣活接。」 「有有有,可不就是等着你来!这活也就只有你能做。」梅娘拉着她坐下,取了些糕点塞给她,「前些日子你绣的那些手帕荷包被汴城的夫人小姐们一抢而空,这年头几乎没人会苏绣了,这苏绣图案雅致又意境,在这受欢迎得很。」 「那些没买到的客人都託了我,说下回来一定想要买到,你当初又没给我留个地址,我这急着也是干着急,没半点法子,嘴里都冒了火。」梅娘拉着她絮絮叨叨,「这些且不说,就说我那东家小姐,也是极喜欢苏绣的,上回拿了张手帕回去爱不释手,这会突发奇想,说是想要件苏绣做的衣裳。」 「那小姑奶奶是个气性大的,阮丫头,你可得帮帮我。」梅娘娇嗔道,「事成之后也不亏你,要是东家小姐喜欢,我这儿给你五十两银子。」 阮呦微惊,没想到一件衣裳就给这么多钱,绣一副屏风得半个多月,也不过二十两银子罢了,衣裳还要轻松许多。 「这会不会太多了……」她吶吶开口。 「我家小姐是个气性大的,却也最是大方,决计不会亏待旁人,你无需担心这个,只要能办好就行。」梅娘见她呆呆的模样,好笑的捂着嘴。 既如此,阮呦自然是应下了。 梅娘见她如此乖巧,心底喜欢,想起自己才几岁的女儿来,将自己才买回来的桃记点心装了一半给她,「这些你拿回去吃。」 阮呦推脱不过,只好腼腆地接过道谢,「多谢梅婶儿。」 阮呦出来的时间就见兄长正在门外同人攀谈,那人十六七岁,同兄长一般大,乌髮白衣,髮髻上简单地簪着一根玉簪,看起来很是洒脱逍遥。 「哥哥。」她唤了一声。 听见声音两人同时转过脸来,阮云朝着谢钰拱手赔礼,连忙过去,「谈完了?」 阮呦捧着装着衣裳的包袱,轻轻点头,「嗯,谈完了。」 「那咱就回去,娘今日估计又在琢磨好吃食。」阮云眉眼柔和,伸手揉揉她的头,转过头对着谢钰告辞。 谢钰嘴角噙笑,「阮兄有事尽管离去,只是,这位姑娘是?」 「是舍妹。」 阮呦朝着谢钰见礼,然后躲在阮云身后。 他没有说闺名。 女子闺名不好叫外男知晓。 谢钰笑了笑,朝着阮呦抬手拱礼,「阮家妹妹。」 这样喊,倒算是个有礼之人,少年立在那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子洒脱逍遥的姿态,也让人心生好感。 阮呦不讨厌他,朝着他抿唇笑了笑,梨涡露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阮呦好奇地问阮云,「哥哥,方才那人是谁?」 「是哥哥的一个同窗,为人洒脱放浪,是书院里有名的才子。」 「那他和哥哥比谁厉害?」阮呦问。 阮云还头一回见她问题这样对,心中愉悦,摇头失笑道,「没有可比性,他精通的的琴棋书画这等风雅之趣,哥哥懂的是经义策论。」 「那哥哥更厉害。」阮呦弯着杏眸笑起来,「琴棋书画好听好看,但经义策论能够治国,哥哥将来是治国的能臣,所以更厉害。」 阮云心尖发软,眉眼含着笑意,「也就你觉得自家哥哥好。」 第24章 【三更】 大年三十, 整个汴城都热热闹闹的,被喜气包裹着, 人人脸上带笑。 阮家也去採买年货去, 李氏和陈娘子两人满脸喜悦地挑选了好几匹布, 又买了肉和糕点面粉之类的, 还称了些酒,俩人挑挑拣拣,看见一家店铺就转进去, 阮父任劳任怨地推着手推车在后面跟着, 木板上累的东西越来越多。 阮云看着疯狂採购的两人, 摇头失笑,带着阮呦先行离开,他们去书店买些书再给阮惜买些纸笔。 只是一进书铺, 阮云就后悔了,又遇上那群混帐书生了,那群书生四人一行。 一个一双桃花眼摇着摺扇的叫做叶昭, 一个细眉细目一身书卷气的叫做苏期,一个身形高大些,五官硬朗的叫做高亭蕴, 最后一个是皮肤是少见的古铜色,看上去颇为阳光的叫做展君。 第47页 阮云见到他们, 拉着阮呦刚打算抬脚出去,身后就有人唤道。 「阮兄?好巧好巧!」 阮云回头,皮笑肉不笑地拱手, 「幸会幸会。」 「这是带着妹妹来买书?」叶昭目光向后打量,却见阮呦戴着毡帽,不能一睹芳容,不由目露遗憾。 高廷昀同苏期几个也笑得一脸灿烂,都跟着打量,只不过他们虽然喜好玩乐,放浪形骸,但也都是个守礼的人,见阮呦往后躲,便觉自己失礼,移开了目光。 那日花灯会上留下的印象委实太深。 「正是,诸兄也来买书?」阮云含笑点头。 他初进书院,其实跟这一群人并不相熟,不过是碰见了会点点头的关系,这些人跟书院里那些贫寒人家苦读的不同,平日好享受喜玩乐,爱流殇麯酒,比蹴鞠赛马,作诗作画,若不是学识不错,品行端正,又从不惹生是非与人干架,只怕跟纨绔子弟快相差不多了。 这些人隐隐以谢钰为首,家族在盛京中都有大官,在汴城这样的地方算得上是身世显赫。 阮云这段日子也涨了不少见识,对外事多多少少有了解,这个谢钰被称作谢家玉树,最擅诗赋,一手好画更是让先生们推崇惊嘆,跟大名鼎鼎的秋明谢家脱不了干系。 「我等?我等是陪着谢兄来选端砚的。」叶昭摇着摺扇笑起来,忽然想起什么,喊道,「谢兄,谢兄呢?」 听见声音,麻衣蕴袍的人影从书架后书里不紧不慢地出来,青丝半竖,除却一支玉簪,腰间一块暖玉,比起首饰华丽,又坠香囊又配宝刀玉扇的其余几人,朴素干净得像个道人。 他手上果然拿着一方端砚,朝着阮云含笑点点头,「阮兄。」 那视线又落在阮呦身上,道了一句,「阮家妹妹。」 他声音如泉水一般,叮咚咚的,清冽干脆。 阮呦见他喊自己,想了想便曲膝行礼,抬眸的时候就他还看着自己,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似在等什么。 等自己也叫他一声? 阮呦犹豫一瞬,才礼貌地开口,「谢家哥哥。」她声音轻软,如清风徐来掀起点点涟漪,让几个书生头皮麻了一下,有些呆滞。 这声音…… 可真是。 叶昭咬着牙,觉得腮帮子有些酸,他转头看向谢钰,见他嘴角笑意扩大,也跟着咧开嘴角笑起来,颇觉得有趣至极。 阮呦暗自后悔,她最是讨厌自己的声音。 从前小翠就说,村里的姑娘家都不愿跟她来往,就怪了她这副嗓子,怎么听都像是勾人的狐媚子。 说她,不像是正经女子。 阮呦垂下眸,有些无措地盯着自己脚尖看。 阮云忙挪挪位置将盯着阮呦的视线阻断,神色微沉,「若是诸兄不介意,还请恕在下失陪,在下还得挑些纸笔。」 「阮兄请便,我等先行告辞。」谢钰带着几人离开,知晓他们几个杵在这儿只怕会让人不自在。 「多谢谢兄。」阮云微松口气。 看着书生离开的背影,阮云心中多了几分思量。 那谢钰倒是个不错个人,品行样貌皆是一等…… 想罢他又摇头,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他还没有功名在身,谢家那样的家世,也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能攀上的。 呦呦的亲事,等日后再说。 等他金榜题名。 — 阮家也贴上了红对联,大门外和院子里都挂着红灯笼,与雪地相衬,白莹莹的雪花映上波光粼粼的红色,很是夺目。 夜里放了鞭炮,元宝被吓得夹起尾巴往屋里蹿。 阮惜穿着红色夹袄,梳着两个小揪揪,看起来玉雪可爱。他正抱着阮云给他买的宣纸不撒手,略显呆滞地眼睛总算有了些灵动。 李氏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式,不过一家人先是去了祠堂,给阮爷爷和阮二叔二婶先敬酒。 国事安定后,阮家就将阮爷爷他们的尸骨接了回来,花了大价钱寻了一处好地下葬。 阮呦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得给阮爷爷磕了几个头,才鼻尖红红的出去。回到屋子里去拿那串十二生肖的小木偶,又看见旁边草编的丑兔子,眼泪忍不住就滚落下来。 「呦呦。」阮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瞥见那只草编兔子,眸色微沉,「该吃饭了。」 「嗯。」阮呦点点头,木偶放好,跟着他身后出去。 李氏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式,不过阮呦面前特意摆了几个碗,是特意给她熬的补身子的药膳。 阮呦知道这些药膳都是大户人家才能吃的,这样一盅不会低于半两银子,阮家现在也没多少银两,阮呦心底愧疚却也知道不能不吃。 不然娘会伤心的。 她乖乖地吃掉,一口不剩。 一家人吃了饭就要守岁,陈娘子给了阮呦阮惜红包,讨个好彩头。 阮呦坐在火盆旁边吃着点心,看着外面热闹的夜色,李氏笑着过来,手里拿着木匣子。 「呦呦来看看喜不喜欢?这是娘和你义母今日给你挑的。」李氏坐在她身边,打开木匣子,里面躺着一对银丁香耳坠,「翻了年,娘的呦呦也是大姑娘了,你小时候怕疼娘便没给你穿耳洞,只是大了可不行,你看看哪家的姑娘不都有耳洞?如今咱也买得起耳坠,小姑娘家就得打扮得美美的才是。」 第48页 这个世道,再穷苦的人家都会扎耳洞。 阮呦微愣,盯着里面那么对耳坠。 忽得又想起那日阿奴哥哥盯着她耳朵隐忍又克制的眼睛,想起他说「不喜欢。」 阿奴哥哥不喜欢她有耳洞。 阮呦的脸颊唰的一下变红,她还想起那晚阿奴哥哥将她抵在墙上,轻轻的,细细地咬着她的耳坠,喘着气,在她耳边说喜欢她。 断断续续的。 那日她已然失去神志,才忽略了他的话。 阮呦面色忽得转白。 她想起阿奴哥哥说了什么了,他说他喜欢她。 阿奴哥哥是喜欢她的。 那为什么,为什么后面会那样,看着他跪在地上的无助,绝望,还有那呆滞神色,阮呦只觉得心疼。 阿奴哥哥离开的身影更像是落荒而逃。 可他在逃什么? 他说不行,又到底是什么不行。 「呦呦。」李氏见她面色发白,心里不忍,估计这丫头还是怕疼,也是以前见了村里的几个丫头扎耳洞,流了好些血,回来之后就怕得很,求着自己说不想扎耳洞。 「呦呦要是怕疼那咱就不扎耳洞。」李氏安慰着她,「娘的呦呦生得好看,就是不戴耳坠也好看,没事的,咱不扎了。」 阮呦扑进她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撒娇,「娘,我不想扎耳洞。」 李氏见果然如此,倒也不强迫她,只笑着点头,「那咱就不扎。」 「谢谢娘。」阮呦脸贴着她的胸口,轻轻道。 — 大年一过,阮家盘的铺子就开张了。 那铺子店面不大,只够摆三四张小桌子,正好阮家卖的也都是可以带走的吃食。 早上卖的早点是李氏自己琢磨出来的吃食,都很新奇少见,有煎蛋饺,油酥饼,红豆味的豆浆,甜豆浆和南瓜豆浆,糯米糰子胡麻鸡块,咬一口流沙的咸甜味包子。 晌午卖的是刀削面和馄饨煎饺,都是用大骨和鸡肉做的高汤,熬得泛白,喝上一口喷香四溢,冬日又暖融融的。 晚上不开张,忙累一天也好休息休息。 且买得多了,还会送些竹编的篓子。 李氏手艺没话说,但凡来吃过的决计会来第二次,她心思巧,又时不时想出些新的样式,做得又精緻好看,常常让客人欣喜不已。 这样一来,阮家食肆很快就火爆起来,每日不到午时就卖得一干二净。 阮家人人都很高兴。 家里花钱的地方多着,阮云要科举,读书的事本就废钱,乡下好多人为了供个读书人,那都是勒紧裤腰带一大家子供,穷上好几代才能供出个读书人来。 像在凤阳村里,那是一个村子的人出钱供程方南念书,都指望他高中科举,将来做大官了,恩庇乡人。 再有,阮呦这身子骨差,每两日一副药膳就得花好多银子,所以阮家食肆能赚钱,大家心理都高兴着。 年后沐休结束,阮云又该去明洞书院进学了,阮呦腾出手给他做了两身衣裳,云袖和衣角都用苏绣绣了四君子,腰带特意绣着仙鹤祥云,典雅素净的衣裳多了几分繁华的韵味。 阮云本就生得出色,眉眼柔和,君子如玉,穿上阮呦做的衣裳更是俊秀得不像话。 「哥哥这样出去外面的小姑娘肯定都喜欢盯着哥哥看。」阮呦眉眼弯弯,满意地看着兄长。 李氏嗔她一眼,「就你对你哥哥好。」 阮云也笑起来,揉了揉阮呦的脑袋,「那有什么,我也对呦呦好。」 阮呦和他对视一眼,抿着唇笑。 两兄妹的关系打小就好得不行。 李氏自然高兴,一家人就是要这样和和睦睦才好,家和万才能事兴。 阮云走后,阮家上下就又跟忙起来,阮呦前些日子就将给毓秀阁东家小姐的衣裳送了过去,也领到了三十两银子,这回接的是绣一件屏风,是张家老太爷那边要嫁女儿,这屏风算是嫁妆,绣庄给特意给装了些她金银丝线,说要绣百子百福图。 因着要求高些,出得价钱也高,也能赚个三十几两。这是屏风费劲些,图案复杂的得绣个二十天才行。 阮呦跟陈娘子坐在炕上,描好花样子才开始绣。 不知道绣了多久,眼睛有些发干,陈娘子就让她停了针线,「这会子时间也够了,你去外面转转,松松眼睛,看你娘她们回来没。」 「欸,我这就去,义母也休息会吧。」阮呦听话的将针线转进篓子里,起身出去。 正巧见李氏和阮父提着东西回来。 「呦呦,昨儿你哥说吃不惯书院里的饭,这会儿也快下学了,娘都给他做好了温在锅里,你跑一趟给他提过去吧。」李氏将提前做好的饭装进食盒里交给阮呦,她还得做下午要买的吃食。 阮呦应声,戴上毡帽提着盒饭出去。 明洞书院在汴城城南,离阮家有一段路程,她还得搭一趟牛车才能过去。 牛车停在山下,阮呦便让他过会再来接自己,提着饭盒上去,书院外有好几个来送吃食的小厮和姑娘。 门口的大婶子常年拦着她们,不让进,得挨着报要来找什么人,是什么关系才成。 主要里面都是年轻的男子,怕出了什么错事,到时候累及书院名声。 「你找谁?」王大娘问道,眼睛瞅着她。 第49页 没有穿得花枝招展,头上带着毡帽,遮住了脸,黑纱之下影影约约能看见不错的容貌,手里捧着食盒,看起来是个规矩守礼的。 她心里就满意几分。 能进明洞书院念书的,不是学识好,就是家世不错,每日打扮得莺莺燕燕花枝招展妄想攀龙附凤的女子多的事。 她也是为了学院着想。 阮呦将毡帽脱下来,朝着林大娘笑笑,「我是来给哥哥送饭的,我兄长叫阮云,还请大娘能够通知一声。」 王大娘见她乖巧,也就答应了,拍了身旁一个书仆去找人。 那阮云她还是有些印象的,是中途进来的,很得林先生喜欢,模样俊秀,跟眼前这小娘子还是有三分像,不过比起她那白得发光的皮肤要稍微黑些。 「多谢大娘。」阮呦恭敬地道谢。 阮云的衣裳在学院里出了一阵风头,叶昭几个都缠着问他在哪买的,他只淡笑不语,不作理会。 可惜他低估了那一行人的劲头,叶昭几人穷追不捨,一路跟着他问,他烦得不能再烦了,才说了一句,「我妹妹做的」。 这话一出顿时惹来一片哀嚎声和红眼柠檬精,都嘆气,说自己怎么没有这么关心他们的妹妹。 他们妹妹多得是,同胞的,妾室的,个个都想的是胭脂水粉金银首饰,或是好亲事好夫婿,像阮云的妹妹那样的几乎都缠在他们身边的却是没有。 见他们眼红心酸,阮云嘴角微翘。 他不想炫耀的,是这些自己人自个儿来找虐。 「令妹真是惠质心兰。」几人夸道。 「诶,谢兄,你说是吧。」高亭蕴拍了拍正擒笔作画的谢钰的肩膀。 谢钰咬着狼毛笔桿,神色认真地画画,高廷昀这一拍,一滴墨坠下来,滴在白纸上晕染开来。 他并不怒,伸手取下口中的笔,颔首贊道,「阮兄有个好妹妹。」 书生们原是没想他会搭话,见他应声附和,都愣了一瞬,然后笑闹起来。 阮云看着嘴角噙笑犹如清风明月的谢钰,他虽坐在那儿,穿着简单的月牙白衣裳,却总有一种超脱世俗,吞气食露的仙气。 不像个俗人。 「阮云可在?」书仆在外面喊着。 阮云抬眼看去。 「书院门口有个小娘子寻你。」 阮云心中有了计较,趁着叶昭几个还未反应过来,他疾步出去,果然就在书院外见到熟悉的倩影。 「呦呦,怎么是你来送?」阮云接过饭盒。 书院建在半山上,阮呦爬上来的时候有些累,额角渗出细汗,一张白莹莹的小脸粉扑扑的,她伸手替阮云捋捋衣裳,柔声,「娘忙着呢,我正巧没事就过来给哥哥送饭。」 见阮云后悔的神色,阮呦摇摇头,「哥哥,我觉得爬上来对身子好呢,我上来后手脚都暖和好多。」 阮云一听,自然高兴,「别累着就行。」 「我有分寸的。」阮呦笑着,「哥哥快回去吧,趁热吃饭,别冷凉了,我这就回去,明日还给你送。」 「好,那你多注意身子,路上小心些。」 「诶!阮家妹妹,来给云兄送饭啊?」 「愚兄就说云兄怎么不去食堂吃饭,原是在等这个!」 「送的什么啊?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云兄不如给愚兄尝尝味,早闻阮家食肆做的吃食好吃,每回去了都没能买到。」叶昭几个跟了出来,凑了过来,看着阮云饭盒里的吃食,满脸垂涎。 阮呦已经不怕他们几个了,倒觉得他们这样闹腾腾,更有少年人的朝气,不像哥哥一样性子沉闷。 见他们看过来,大大方方地唤了一声,「几位哥哥好。」 几个书生蓦地脸红起来,手足无措起来,又是紧张地理了衣裳,又互相捋捋头髮,才朝着阮呦作揖,正经地唤了一声,「阮家妹妹。」 那动作有些傻。 阮呦笑起来。 大抵察觉到阮呦在偷笑,几个书生更是脸红了。 阮云瞪了他们一样,给他们尝了一口饭菜,几人都惊讶地称赞。 到了谢钰也出来的时候,阮云有些犹豫。 谢钰含笑道,「阮兄厚此薄彼?不请我尝尝?」 第25章 【一更】 一场秋雨一场寒, 学府门口许多人都穿上厚衣,大门外有几颗银杏, 焦黄的叶子洒了一地, 混着还有些湿润的泥土, 散出淡淡的清香, 别有一番风味。 「呦呦又来给兄长送饭?」王大娘看着从山下上来的女子,声音亲切,她一双生了皱纹的笑眼带着惊嘆。 三年过去, 女子原本纤细娇小的身姿拔高了些, 稍显干瘦的身材出落得玲珑有致, 越发绰约,刚刚下了一场秋雨,她还撑着油纸伞, 白皙的手腕纤细得过分。 眉眼长开,弯弯的乌眉带俏,清稜稜的杏眸眼尾稍挑, 平添几分酥进骨子的媚意,浅粉色的菱唇多了几分血丝,唇珠秀美, 唇角天然上翘,不笑也似在笑。 林大娘看得喜欢, 打趣儿道,「呦呦还是把毡帽戴上,大娘看两眼都快被勾了魂去, 别被那群混帐小子们占了便宜。」 阮呦被她说的害羞,脸颊微红,腼腆地捂着唇笑,她将李氏做的点心塞给林大娘,「大娘尝尝我娘新做的样式,您尝尝味道如何。」 「哎呦,你娘那手艺没得说,香得我老婆子连书院里的饭菜都快吃不下去了。」王大娘也没推辞,爽快地收下,又拉着她悄悄问道,「呦呦,大娘问个事,你兄长可说了亲?」 第50页 阮呦取出手帕擦着额头的密汗,见她问起,笑着摇头,「还没呢,这不是快乡试了,哥哥要专心考试,现在还不打算说亲。」 阮云如今已经十九,他本就俊秀非凡,前年参加府试考中的秀才第一名,成了禀生。 今岁正好赶上三年一度的乡试,林先生将兄长带在身边亲自教授,甚至四下游歷了半年,说今年必中。 动了结亲心思的人不再少数,毕竟阮家这三年积累了好些银钱,也算是个殷实的人家,说亲的媒婆快将阮家门槛踏断了。 哥哥年岁在这,也着实该说亲了,不过来的人都被哥哥一口否决,说是要专心学业,没到殿试不想因这些分神。 哥哥越发大了,从当初青涩的少年长成胸有城府的青年人,面容上虽然温润如玉,却再不将情绪心思挂在脸上,变得有些难以琢磨起来,也变得有主见起来。 不过无论他变成什么样都是自己的哥哥。 「这样啊……」,林大娘有些失望,转瞬又收敛神色,「也对,学业更重要,你兄长这回肯定能中。」 「承您吉言。」阮呦笑弯眼睛,瞥见书院里有几道身影徐徐过来,正好也歇息凉快了,顺手将毡帽带上。 她站得笔直,手轻轻握着,格外守礼。 「阮妹妹来啦!」 「今天伯母做的是什么好吃的?」 「伯母做什么都好吃,快让我尝尝——」 叶昭几人笑闹着挤过来,一如三年前,还是这般朝气蓬勃。 阮呦现在不光给阮云送饭,还给叶昭几人送了饭,他们自从尝了李氏的手艺就厚着脸皮蹭阮云的饭,每每弄得阮云吃不饱,沐休时回了阮家喊着饿暴吃,夜里因着吃多了不消化又难受得睡不着觉。 阮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后来索性便多做了几分,阮云心疼妹妹送饭,原是不愿意,阮呦却觉得没什么,她爬山刚好锻鍊了身子,觉得自个儿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再者,科举不是一个人的事。 要想官路走得好,单打独斗是不行的,怎么也要有人帮扶会更好些,多个朋友多条路子,哥哥性子沉闷,能有叶昭他们几个带着变开朗些更好。 且阮惜拜了谢钰为师,正跟着他学画。 后来阮呦又跟毓秀阁的东家小姐见了几次面,竟然奇蹟般的成了手帕交,说来也巧,毓秀阁的东家小姐姓谢,叫谢娉婷,正是谢钰的同胞妹妹。 这便是缘分了。 如今阮家同这些书生相处得不错,几人也常常光顾阮家食肆,逢年过节多有走动,见面的次数不少,所以阮呦已经将谢钰几个也当成了哥哥来照顾。 阮呦将饭盒递给他们,几人挤过,笑嘻嘻道谢。 谢钰也含笑接过,「娉婷这些日子去了外租家,说是过些日子回来了再邀你到府上来。」 阮呦抿抿唇,应了一声「好」。 却见谢钰还看着她,便抿唇笑起来,曲膝道,「多谢谢家哥哥转告。」 「不谢。」谢钰这才展颜一笑,移开目光。 阮云在一旁看着两人,眸色敛了敛,「呦呦,该回去了。」 「哥哥下午不进学吗?」阮呦眨了眨眼睛。 「不用,还有七日就是乡试,这段时间我都在家里温习。」阮云摇头,牵着她走。 阮呦软声,「好,正好也让娘给哥哥做好吃的补补身子。」 叶昭几个正吃着饭,见这方兄妹情深,差些被噎住,抱着饭盒勐咳,咳得面红耳赤。 缓过劲后皆用眼睛瞪着阮云。 这臭小子!就知道炫耀自己有妹妹疼! — 大明成立三年,百姓迎来的并非安居乐业,而是诚惶诚恐。 往日茶楼里总有说书人戏说歷史,还有书生高谈论阔,为了国事争个面红耳赤,现如今,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汴城上下所有的店铺外都贴着「勿谈国事」的告示。 就连阮家食肆外也贴了。 汴城里有家族在盛京做官的,多多少少传了些消息过来。 说盛京出了个大奸臣。 那大奸臣就是锦衣卫的头子陆长寅,据说是个暴戾嗜血冷漠薄情的活阎王,一把绣春刀眨眼之间夺人首级。 其人高居权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谗佞专权、谄媚圣上构陷忠良,人人敢怒不敢言。 锦衣卫飞扬跋扈,先斩后奏,到处抄家拿人,他们做了无数了孽,杀了无数的人。 就连汴城这样偏远的地方都不能逃脱,半年前,长林街的张家就被一行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抄家了。 那些人穿着一身华丽的飞鱼服,腰间佩着绣春刀,看起来凶神恶煞。 说是张家参与王相谋反一案。 要押送京城。 张家老太爷被捆住押了出来,张口骂了两句狗官,就被人用刀砍下了脑袋,颅血飞溅。 届时阮呦刚好路过,见了那血腥的场面面色发白,回了家狠狠地病了一场。 她还替张家小姐绣过屏风嫁妆,后来还绣了嫁衣,有过几分交情。 只觉得在皇权面前,人命微不足惜。 自此以后,就连汴城也开始人人自危。 锦衣卫潜伏在暗处监听百官万民,没有人知道自己所说的话会不会落进他们耳朵里,忽然落个家破人亡。 阮呦有些担心。 第51页 哥哥也是要入仕的,若是碰上锦衣卫—— 阮云看出她的担心,笑着弹了她额心一下,「想这么多做什么?哥哥又不去参与谋反。」 这倒也是。 阮呦神色松下来,有些纳闷,「哥哥,你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坏的人呀。」 阮呦说的是陆长寅,眼下是在阮家,倒也没多害怕。 「这个哥哥不清楚,那样的人总不过是为了钱权两物。」阮云笑着摇头。 阮呦便不问他的事了,脑袋里想出那活阎王的模样,定然是个五大三粗,有着大鬍子,满脸刀疤凶神恶煞的人。 这样一想便心惊胆战的,阮呦稳住心神不敢再想。 — 七日转眼就过。 八月十三,正是乡试结束的那日。 阮呦在院子里转了又转,却怎么也安不下心来,反倒是已经七岁的阮惜安安静静地蹲在桂花树下陪着元宝玩。 阮家生得最好看的就数阮呦和阮惜。 阮惜扎着一个包包头,穿着青色的秋衣,白莹莹的小脸精緻漂亮,伸出手轻轻地摸着元宝的狗头,一双眼睛乌熘熘的,半垂下来,眼睫又长又密,轻轻扇动着,看起来更像是个女孩子。 这样慌下去也不是个事儿,阮呦喝了口水,勉强稳住心神,这才陪着阮惜玩了一会积木。 阮惜很厉害,用积木搭建了一座精緻典雅的宅子。 阮呦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门外就响起敲门声。 「呦呦!呦呦开门,是我。」 门外的人是谢娉婷,她模样艷丽张扬,脖子上带着锦鲤银项圈,穿的是阮呦给她绣的那身喜鹊抱枝的浅橘色衣裳。 一见到阮呦,她就扑了过去,将阮呦抱住,吸了口气,才笑盈盈地道,「呦呦,我好久没看见你了,念你念得紧呢。」 阮呦见她这副古灵精怪的模样,也跟着笑。 「你这臭丫头,也不说一声想我?」谢娉婷点点她的额头,嗔怪道。 这丫头跟他哥一个模样,闷嘴葫芦,不爱在外面说话,像个哑巴似的,就乖乖地盯着你笑,安静得很,一双勾人的杏眸弯弯。 明明那声音可好听了,脆生生的。 「姐姐从外祖那回来了?」阮呦问道。 「回来了,还给你带了礼物。」说罢,谢娉婷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对雕刻着锦鲤莲花的铃铛手镯给她戴上。 纤细的手腕带着银手镯格外清秀好看。 阮呦稍稍一动,那铃铛就发出叮叮噹噹的清脆声,很好听。 「姐姐——」 阮呦刚刚开口,就被谢娉婷打断,「你别说不要,我又不差这个,再说,你看,我也有。」 谢娉婷指着自己脖子是的银项圈,笑嘻嘻道,「咋俩是一对儿的,可不许取下来。」 阮呦眼眶微热,含笑点头,「谢谢姐姐。」 以前,她也给程小翠做一样的荷包,送她一样的髮带珠花,也说好姐妹要一样的,到头来却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没什么闺中密友,喜欢她的大多是上了些年纪的婶子,寻常没什么女子来寻她玩的。 阮呦拉着谢娉婷的手,郑重地点点头,「我不取。」 谢娉婷满意了,捏捏她的脸,「这样才是我的好姐妹。」 转过来见阮惜看着她,一张精緻的小脸呆呆的,她心尖软了软,从包袱里取出几个小匣子,朝着阮惜招招手,「惜儿过来,姐姐也给你带了礼物。」 包袱里面是五颜六色的作画颜料。 阮惜的眸子亮了一下,木木地抬头看着阮呦,他是在问这个可以收吗。 阮呦也知道这东西很值钱的,但谢娉婷已经特意给阮呦准备的,不收会伤了她的心。 便朝着阮惜点点头。 阮惜抿着小嘴,宝贝地抱着纸包,小声道,「谢、谢……」 谢娉婷噗嗤一声就笑了,揉着他的脸,「我们惜儿真乖——」 正说着话,门忽然开了,是阮父扶着面色有些发白的阮云进来,他看起来还好,就是有些憔悴虚弱。 「哥哥。」阮呦见了,满脸担心地迎了上去,「爹爹,哥哥怎么样了?」 阮云虚弱地朝她笑了笑,示意她安心,「无事,就是连考三日,身子有些受不住。」视线挪开,他才注意到阮呦旁还站着个女子。 女子微蹙着眉看着他,等他视线移过去,才收敛神色,眉头舒展开,朝着他不失礼地笑笑。 阮云也轻轻点头,算是回礼。 他见过她许多次,倒也不面生。 只是都是试嫁年龄,不好多接触,谢娉婷便跟阮呦告辞回去。 「谢姐姐才来——」阮呦拉着她的手挽留。 「正好我也该回去看看我兄长,等过几日咱再一同去玩就是。」说罢,她便坐上马车离开。 下午,李氏和陈娘子都回来了,见阮云面色苍白如纸,都吓了一大跳,连忙煲汤顿了肉粥给他喝,还灌了一副预防风寒的药,才准他去歇息。 阮家惴惴不安的等了三日。 阮云却气定神闲捧着林先生给的棋书,自己跟自己下棋对弈,官场如棋盘,人人皆棋子,怎么走,如何走,都决定下一步的成败。 一步不慎,满盘皆输。 阮呦端着一盘桂花糕在他旁边坐下,捻了一块小口小口地吃着,好奇地看着他下棋。 第52页 「哥哥,咱真的不去看榜吗?」阮呦问。 今日乡试放榜,街上许多人都赶去看榜了,只有阮家没去,因为阮云说没必要。 她话音刚落,远远的,就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渐渐传过来,阮呦激动得起身,李氏他们也从屋子里出来。 打开门,两个衙役带着一大伙人喜气洋洋地吆喝着过来,「报喜咯,报喜咯。」 「恭喜阮云老爷荣登一甲第一名,考取解元!」 解元! 「恭喜恭喜!」 「阮老爷年少有为,学富五车!」 「祝阮老爷官运亨通,节节高升——」 街道里聚集的人听了都目露羡慕,聚集在阮家门槛,笑闹着抬手恭喜。 两个衙役一人收到二两银子,心底吃了一惊,寻常报喜若不是世家大族,能有个半两就是最好的,反应过来,皆笑得一脸灿烂,嘴里祝福的官话一个劲往外吐。 陈娘子将早就准备好的铜钱篓子拿出来,朝着众人撒钱添喜气,众人也都跟着哄抢起来,热闹得不行。 等关了门,阮家人才缓过气儿来。 阮父激动地手心发颤,带着阮云去给阮爷爷磕头,他们阮家也算光宗耀祖了。 阮云跪在蒲团上恭敬地磕头起来,李氏抱着陈娘子哭成一团。 他扶着李氏,眸色认真,「娘,儿子若是不努力,如何能在殿试上替呦呦求医,又如何能光耀我阮家,给呦呦撑腰。」 三年前,他说要做,这三年来他不敢松懈一刻,呦呦已经十六了,这个年纪的姑娘家也早该定亲事了,若是身子调理不好,将来如何出嫁。 他是愿意养呦呦一辈子,但娘会伤心的。 解元只是第一步而已。 — 乡试之后,林先生便让阮云去寻了他,两人在林府谈了整整两日,第三日阮云才有些疲累地回来告诉阮家他的决定。 林先生坦言自己已经没有再多的知识能教授阮云,他手中有国子监的名额,有他引荐,凭着阮云的聪慧,若能在国子监就学,考取进士事半功倍。 为了阮云的官途,阮家自然鼎力支持。 阮家定在十一月启程去盛京。 这回,谢钰一行人皆中举,几人学识不差,又出自大家,诗经解义奇多,阮云倒是不纳闷他们会考中。 一行人都打算去盛京国子监就学,不过出发的时间不同,于是挑了个日子一起聚一聚。 定在阮家里吃饭,因为叶昭说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吃不上李伯母的做的饭,他会想念得吃不下其它饭菜。 他嘴甜,逗得李氏捂嘴笑,直说让他们届时尽管来,来了就敞肚皮吃个痛快。 到了聚会的这一日,小小的院落头一回挤下这么多人,大家都不拘束,吃肉喝酒,大块而剁,倒是热闹快活得很。 说笑间,叶昭又想起什么事,带头起闹道,「谢兄,谢兄,今日可能作出诗来?」 谢钰吃了一杯酒,面色微红,嘴角噙着笑意不语。 几人笑起来,又说起其它话来。 他却忽然开口,声音清脆,「梦笑娇靥,眼波胜春花。簟生玉腕,皓齿比鲛珠。」 庭院里先是安静一瞬,继而更加热闹起来,叶昭几人都抚掌大笑,称赞好诗。 阮云定定地看着他,谢钰不避,迎上目光。 宴毕,阮云拽着他去了偏僻的地,嘴角挂着冷笑,「谢兄何意?」 「字面上的意思。」谢钰含笑,不气不恼,「阮呦貌美,我心悦之。」 他说得坦荡荡,一如他为人,坦荡洒脱。 他欣赏阮呦的容貌。 「我记得谢兄跟陶家还有婚事。」阮云咬牙。 谢钰淡笑,「阮兄说错了,是谢家跟陶家有婚事。」 他是他,谢家是谢家。 「什么时候的事?」阮云不解,他不记得呦呦跟他有何接触过。 谢钰唔了一声,片刻也未思考,「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花灯会那夜,她一袭红衣立于雪白的天地之间,十里长街的花灯沦为她的陪衬,不及她一人夺目。 生平,他第一次作不出诗来。 作出的诗,也不配她。 可惜那时她身旁有人,她看着那人的目光浓情蜜意,现在那人不在,那就是他的机会。 「在你没解决谢家的事之前,不准招惹她。」阮云警告,眸中带着冷意。 他再也不想见到,他的呦呦哭得那么惨那么伤心,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失魂落魄的那段日子,好像下一刻就要消失了。 只有一想起那日的光景,他就疼得窒息。 阮呦并不知晓前院发生了什么,她正在屋子里收拾包袱,目光触及那只丑丑的兔子时,手指微顿。 她抿了抿唇,拎着兔子的耳朵扔了出去,关上门,靠着门蹲下。 已经三年了。 阿奴哥哥没有回来,他真的不要她了。 她已经十六了。 娘亲在替她物色亲事,她也不敢再提及阿奴哥哥的事,娘她们已经恼他了。她就要去盛京了,阿奴哥哥就算回来了,也找不到她了。 阮呦抿了抿唇,抓着衣袖的手指发紧,犹豫了很久又推开门将那只草编兔子捡了回来。 她还是想知道,想知道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  带带:谢娉婷送呦呦的这个铃铛有妙用的,真的,后面阿狗那什么,此处省略一万字【擦鼻血】 第53页 第26章 【二更】 临近寒冬, 北地下了几场雪,细碎的雪花日渐变大, 密密麻麻落下, 很快路途就积起厚厚的一层雪。 阮家一行人早早就出发, 赶到青州一处小县城时就被告知前方大雪封了路, 官府正派人去官道开路,眼下不能通人,阮家只得在青州歇息半个月。 这两年青州的名声如雷贯耳, 倒也不为别的, 全是因为青州出了个商界的天纵奇才盛瑛, 如今也不过双十出头,只用短短两年就在大明商界站稳了脚跟,如今其名下的商铺开遍江南海北, 便是连汴城那样稍偏僻的地方,一条巷子也有一两家店面挂着青州的徽标。 这盛瑛又是个受人爱戴的仁商,做过许多好事, 譬如出十万两银子助地方官府剿匪,又替朝廷安置流民,设了专门救济孤儿穷人的济慈庵, 还与地方达官贵人撘上关系,办了平民学府。 他年纪轻轻就腰缠万贯富甲一方, 还被那些地方官奉为上宾对待,在如今这个世道也算个人人谈论起的风云人物。 阮呦早听说青州的人员在新朝建立后几乎大换血,之前住在这一处的人, 不是因为战乱死了,就是逃走了。 青州土地贫瘠,山头多平地少,又不临水,在前朝就算得上是个穷乡僻壤,等到战乱安定下来,那些原本还倖存的居民却不愿意回来了。 因此现在青州所住的,都是逃往燕京却被拦在城门外的难民,大多来自不同地方的,这里以兇悍出名,每日争抢打斗几乎不停,百姓每日闹事,不好管教,倒逼走了好几任地方官。 还是在第五任官员换下来的时候,有着盛瑛帮忙说项,在两方间做和事佬,这里的百姓才算安稳下来。 自此相安无事。 阮呦一家人住在青州桐雅县的一家小客栈里,才刚踏进这个县城的时候,阮呦就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和不适。 县城算不得小,但人很少,比起凤阳村所在的上水县还要少,街道虽然有店铺开着,来来往往有客人也交易,但却很少有人攀谈着什么。李氏在汴城出去採买食材时,遇上爱唠嗑的店家会闲谈许久,到这来了却是不怎么聊得动。 这里的人未免太孤僻了些。 就算当初都是从不同地方来的,有了三年的磨合也该多多少少该缓和些罢。 外面天气寒得很,也没什么好逛的,阮家便在小客栈里老老实实窝了十来天,没怎么出去乱跑。客栈墙垣内的种了一排梅树,那红梅开得很艷,枝头长得又长又乱,从墙垣延伸出来,将客房的窗户捅破了一个小洞,半夜里会冒寒风出来。 还是夜里阮呦去寻了店家,要了些浆煳补上才能睡熟。 翌日清晨。 阮呦从床上醒过来,盯着房樑上的几根木头微微发怔,一时还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她还是不习惯。 总觉得太安静了。 「呦呦。」门外响起温润的男声,是阮云来了,他敲了敲门,声音放得很轻,「醒了没?今日要出发了,快下来吃早饭了。」 「欸,我这就来。」阮呦应了声,将脑海里的怪异不适都放下,很麻利地穿戴好衣裳,收拾好包袱行头出去。 她扶着栏杆下来的时候,李氏他们已经围着大堂的大圆桌子坐下来了,桌子上摆着一篓馒头,三道清炒的素菜和一碟腌菜,一大盅白粥。 大堂人少,有许多空的座位。阮呦下了楼梯,眼神控制不住地瞥向最左边的角落,瞥见那一角果然有人的时候心下落了一拍。 那个位置始终有人,那也不算个什么好位置。 这十来天都有人,人不一样,桌子上摆放的菜式确是一样的。 日復一日,重复着。 阮呦抿着唇,挪开视线。 这地方怪怪的,但她又说不出来缘由,好在今日就要离开这儿了。 — 闫玺三年,霜降时节。 北地气温骤降,乌云诡秘,黑幕笼罩着燕京,白昼恍然如黑夜,京中黑压压了好几日,下了一场大雪。 燕京城内瓦鳞次栉比的住宅屋檐上扑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鹅毛般密集的雪花落在人身上,顷刻便湿了衣裳。 寒风唿啸而过,浸透衣裳带来彻骨的寒意,风拍打着街道上紧紧关闭着的桃心木门,一次比一次急促,声响拨弄着行人紧绷着的心弦。 城门处传来「哒哒哒...哒哒哒」的马蹄声。 马蹄裹了蹄铁,踩在白茫茫的街道上发出敦厚而圆润的声响,伴随着人群的哀嚎呜咽之声缓缓掠过,闹得人心惶惶。 举着油纸伞的行人惊魂不定,纷纷绕行,深恐冲撞了贵人。 看这阵势,又出事了。 燕京城内直达皇宫的华云街禁止纵马,凡入者,无论皇族亲贵还是高官大臣,皆下马徒步徙之。 唯有一人由得陛下亲自允许可纵马入宫门。 那人便是统辖仪鸾司,领十七所和南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人称活阎王的陆长寅。 有不少好奇的百姓轻悄悄地打开木门,屏住唿吸从缝隙里探出半个脑袋,想瞧瞧这街道上又闹出了什么大事。 百来十人身着华丽的飞鱼服,披着锁子软甲,腰间佩戴着绣春刀,正押送着一批戴着枷锁的犯人。 男女老少皆有,穿着单薄的囚服缩在一团,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脚踝上了镣铐,铁链摩擦碰撞,走路时乒呤嘭咙作响。 第54页 这是第几批了? 躲在棕黑色桃心木门后的百姓掰着手指数了数。 从平反王党谋逆后,捉拿王党余孽归案已经是第五批了,每一批都得死成百上千的人,斩首的东市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半边天。 阮呦怎么也没有想到,进京的第一天她就遇上了那个人人畏惧的活阎王。 她攥紧手心,指尖被捏得泛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方。 为首之人慵懒地坐在棕红色马,雪白的天地间,他身着朱红色麒麟袍,腰间繫着金色鸾带,披着厚重的毛氅,镶边的狐狸毛称得他唇红齿白,露出来的眉眼细长。 眉间夹着一抹清贵,黝黑的眼眸带着冷意。 不少女子看清了他的容貌,脸上浮起红晕来。 「陆长寅,你这谄媚君主的狗贼,诬陷忠良,滥用私权,不得好死!」吴守义受了几记鞭打,浑身是伤,想他堂堂正三品詹士竟然有一日受这低贱之人如此对待,不由得怒火从心,张口唾骂。 「你这奸啬小人,与东厂封昀狼狈为奸,依势作宠,不知道残害了多少忠臣,大明迟早……」 那人单手擒住缰绳,嘴角掀起一抹冷笑。 霎那间,寒光乍现,直逼吴守义喉咙。 「噗呲」一声,鲜血飞溅。 离得近的锦衣卫只微微蹙眉,若无其事地抹掉脸上的血迹。 「啊!」 「老爷……老爷……」 押运的囚犯中迸出尖叫声,吴守义的头颅随着绣春刀一同坠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在地上咕噜滚动了一些距离,溅出的血迹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那头颅在地上张大了嘴巴,艰难地动了动嘴皮,才彻底没了动静。 双目瞪大,死不瞑目。 行人们亦尖叫出声,又捂住嘴巴,锦衣卫办案一向血腥,手段残暴,严酷无情。 生出了春思的女子们蓦得脸色煞白,扶着门框作呕。 「呦呦,他不是阿奴。」阮云牵着她冰凉僵硬的手指,见她面色惨白,一张小脸失魂落魄,心中刺痛。 阮呦看着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他慵懒地坐在高头大马上,黝黑的长眸全然漠视冰凉,手微微颤着,喃喃道,「对,他不是阿奴哥哥。」 可他和阿奴哥哥长得很像。 「啧啧啧,本座原想让你晚点死的。」陆长寅舌尖顶了顶上颚,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地上的头颅,眉眼倨傲。 他压低了嗓音,清冽中带着磁性,牵扯着人的耳膜,意外好听。 阮呦掐着手心,连声音也像。 「大人……」叶蔚一拱手,面上带了犹豫,才将人押送入京,不等斩首就私自处决未免有些出格... 「王党余孽死不足惜。」陆长寅一抬手,打消了叶蔚的顾虑,「证据已经在手,人不过是早死晚死的事。」 他有先斩后奏,自行处决的权力。 「其余人速速押送东市,午后斩首。」陆长寅偏过头吩咐,微弱的薄光照在他的侧颜,薄唇透着寡淡薄情。 「是,大人。」叶蔚领命,弯腰将头颅拎了起来交给身后的人,沾染的血很快结成冰。 「本座先去復命,余下的事都交给你们,别出了什么篓子,否则本座亲自料理无用之人。」陆长寅冷飕飕地瞥了叶蔚一眼,一甩马鞭,「提头来见。」 「大人放心,恭送大人。」叶千户领着百来十锦衣卫齐齐单膝跪地,甲冑因动作哗哗作响。 百姓透过门缝看着这一幕,心底惊唿,那可是杀人如麻、飞扬跋扈的锦衣卫,竟然在活阎王面前乖得像小绵羊一般。 惊唿还未过,就忽然听见一声声嘶力竭地喊声,很快,一抹娇小的红色身影跑了过去。 「呦呦!」阮云红着眼眶看着阮呦跑出去的身影。 那方向是活阎王面前。 不要命了! 陆长寅听见声音,身形微顿,晃眼间,一抹倩影出现在眼前,她紧紧地拽着拳头,仰着头看他,因为跑得急,雪白的肌肤上染上酡红,粉扑扑的,如同施了胭脂一般,乌黑的青丝有些凌乱,沾着雪花。 她眼睛沾泪,带着哭音喊他,「阿奴哥哥。」 那声音酥进人的骨子里。 思绪恍惚一瞬,陆长寅盯着她,淡抿着唇。 她长大了,眉眼张开了。 酥胸细腰,褪去青涩后,多了妩媚。 身后的锦衣卫都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陆长寅握着缰绳地手指紧了紧,他敛着眸中的暗色,俯下身,温热的唿吸喷在她的脸上,轻佻道,「你叫本座什么?」 「阿奴哥哥。」阮呦执拗地看着他,盯着他熟悉的眉眼,从当年的稚嫩已然成熟,他的五官线条变得更加凌厉,如同刀割一般,有着高居上位的气魄,却比从前还要好看。 眼前的人杏眸中带着水光,似下一刻就要哭出声。 陆长寅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稍稍用力,便印出红印,他眉眼中带着散漫,有些痞气调笑道,「你认错人了。」 「不过本座不建议认你做妹妹。」说罢,他停到阮呦耳边,「情妹妹。」 那声音不大不小,离他近的人都依稀能听见。 身后的锦衣卫都起闹笑起来,看着阮呦的眼神里带着可惜,可惜这样一个大美人了,任谁见了都想怜惜一番。 第55页 可惜她看上大人了。 又是一个被大人皮囊迷惑的女子。 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男人,阮呦面色倏地一下苍白,她啪地一声打落他的手,落荒而逃。 身后的锦衣卫还在笑。 阮呦憋着泪,那不是阿奴哥哥。 阿奴哥哥不会那样轻佻地对她。 「呦呦。」阮云连忙过去,将她护在怀里安慰,心中一阵后怕。 「哥哥我们走吧,他不是阿奴哥哥。」阮呦垂着头。 「好,好,我们走。」阮云牵着她的手,轻轻搓着冰凉的手,想让她暖和些。 陆长寅看着相拥离开的两人,觑了觑狭长的眼睛,眉心闪过不愉。 阮呦已经十六。 即便是兄妹,也过于亲密了。 「笑够了?」他的嗓音磁沉带着清冷,声音不大不小,却让身后的人心神一凛。 身后的气氛皆是一静。 陆长寅垂眸看着泛红的手背,又想起那双带泪的杏眸来,阖了阖眼,他活该。 他更希望阮呦拿刀刺他,刺死了他,才能绝了他一见她就疯狂想将她锁在身边的心思。 那样骯脏的心思。 天越发的凉,叶千户领着锦衣卫们站得笔直,垂下头皆闭着嘴,不敢斜视,生怕惹恼他。 「速去办事。」陆长寅狭长的黑眸看不透情绪,淡淡地瞥他们一眼,薄唇轻启吐出四个字。一挥马鞭,宝马嘶鸣一声,腾空而起,朝着皇宫驰骋而去。 「属下恭送大人!」等到马蹄声渐渐消失不见,锦衣卫们才敢抬起头来。 「快点押送东市,别辜负了大人的期望,此事决不能出差错!」叶千户面容带了一抹凝重,他弯腰捡起陆长寅的绣春刀,擦干了血迹收好,朝着身后的人吩咐道。 — 阮呦扶着门槛干呕着,呕了好久,白莹莹的小脸由白转青色,呕得直掉眼泪。 阮云知道她这是被吓坏了,上一回在汴城,偶然撞见锦衣卫办案,看着张老太爷人头落地,呦呦也是这样的。 又是干呕,又是哭,夜里梦魇,生生吓病了一场。 她本就是娇养大的,连看杀鸡都怕,哪里受得住这样血腥残暴的画面。 阮云心疼,紧紧捏住拳头,心里更恨了锦衣卫几分,尤其是陆长寅的那张脸。 已经过去三年,脑海中的已经有些模煳,但那人确实与阿奴有七分相像。 「哥哥,没事的——我缓缓就好了。」阮呦下巴挂着泪珠,看起来可怜,「哥哥别告诉娘她们,不然会惹得娘担心。」 阮呦擦干眼泪,菱唇泛白,还轻轻颤着。 「好,哥哥不说。」阮云见她似乎缓了过来,才松一口气,扶着她回阮家。 阮呦这会儿腿软,整个人都是靠在阮云身上的,但她瘦,没什么重量。 李氏她们正在整理着行礼包袱,瞧见他们进来,眼看阮呦的面色不对,心底就一咯噔,慌起来,「这是怎么了?呦呦哪里不舒服——」 「没有,娘,我就是有些冷。」阮呦抿着唇笑,却笑不怎么出来。 李氏虽然担心了一会儿,见阮云点点头,也就松了口气,「那赶快去屋子里添件衣裳去,喝杯热水暖暖身子,快去快去,别在院子里杵着。」 「欸。」阮呦进了屋子里。 阮云见她无事,也才真正放下心来。 夜里,阮呦裹着被子蜷缩着身子,静静地盯着跳动的油灯。 她不敢入睡,一闭眼就想起那地上滚动的头颅,飞溅的颅血,和无头跪地的身躯,以及那双没有情绪的黑眸。 白天看见的人是阿奴哥哥吗? 三年不见,他的脸已经有些模煳了,白天的男人有些像阿奴哥哥,却又有哪些地方不一样了。 她说不出,却就是感觉不一样了。 或许只是长得像吧,阿奴哥哥怎么可能成了活阎王呢,怎么会成为高高在上,草芥人命的人。 还在那么多人面前戏弄于她。 阮呦直到三更才阖上眼,半夜里忽然发起热来,烧得滚烫。 阮家连夜去敲了仁心堂胡大夫的门。 燕京城各个隐蔽的角落里都藏着人,没有谁知道他们在何处,阮家求医的时候,赵干同宋悟正在暗处盯着胡大夫这一家,想起白日那个拦马的女子来,两人相视一笑,目露玩味,掏出怀里的小纸条写写画画。 — 燕京处在北地,到了这样的寒冬,鹅毛大雪乱舞飘絮,凛冽的北方唿唿作响,外面是一片冰天雪地。 守在都指挥使府门口的锦衣卫见策马而来的陆长寅,连忙行礼,等他从马上下来,才上前接过缰绳。 府中灯火通明,不时有锦衣卫进进出出,见到他的人都恭敬地行礼,陆长寅只轻轻颔首就径直回了办公的地方。 毛皮上沾着雪,一踏进烧着银霜炭的屋子,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雪花顷刻就化了,他伸手解开颈部的丝带,一旁的僕从归亓殷勤地伸手接过。 「大人,今日的消息已经全都送过来了。」归亓恭敬地道。 陆长寅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案几上堆满了信报,包罗万象,诸如: 「薛家二爷养了个外室,就置办在玉林街,已有孕三个月。」 「秋明谢家嫡长孙回京了,要退陶家的亲事,谢家为此事闹得不可开交,正处于僵持。」 第56页 「工部尚书夫人昨儿用了麝香留得宗大人一夜,夜里要了三次水——」 「户部刘侍郎酒后骂了两句大人是奸臣。」 「顺天府伊付洋收了一千两的银子——」 狭长的黑眸映着跳动的烛火,陆长寅微垂眼帘,神色慵懒,他漫不经心地一张一张地翻看着,修长骨感的手指忽然顿住,目光落在手上那一熘纸条上。 「阮家么女阮呦夜里高烧不退,连夜请了胡仲医治。」 他淡抿的薄唇紧了紧,伸手将纸条烧掉。 今日吓着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狗心疼媳妇了。 第27章 【一更】 阮家在汴城三年有了些积蓄, 加上陈娘子和阮呦做绣活赚的银子拢共有个三百八十余两的银子,到燕京后叶昭几人託了家中关系, 让她们花了几十两银子在京中稍偏一些的地方租了一座一进大的宅子。 燕京繁华, 寸土寸金, 这样一进大的院子每月得要十两银子租费, 不过有叶家高家的说项,阮家只用给五两银子一月,一年六十两。 院子虽然是一进大的, 却比在汴城的院子大了许多, 东南西北各有四间正房, 左右两间耳房,一个厨房并搭了棚子放置柴柯,院子里种了两排桃树梨树, 并一颗有些年头的万年青,那万年青下修了石几石凳,是个夏日纳凉的好处。 阮呦最喜欢的是院子中间用水泥砌成的小石潭, 里面有几尾颜色喜庆的锦鲤,水面结了一层薄冰,那鱼儿就杵在边缘动也不动。 这样的宅子要想在燕京买下来, 低于五百两是没有的,所以阮家打算暂且租着。 阮云到了燕京后也没有休息几日就去拜访林先生引荐的几位大儒学士, 那些大儒学士大多是林氏本家颇为德高望重的人物,林氏一族在燕京做大官,阮云作为林先生的学生, 自然早早就投了名帖,与几位学士商量入学国子监的事宜。 李氏见闲着没事,在厨房里倒腾着吃食,想着要做药膳给阮呦补补身子,阮呦这一病就病了五六日,原本养得稍显红润的脸又苍白憔悴了些,看着小小一只,纤细得过分。 天气渐寒,这几日连着下雪,万物裹上银装,北风从白日唿啸到黑夜,刮在脸上生疼,阮呦畏寒,李氏就拘着她不允她出门。 闷在屋子里无聊得紧,好在谢娉婷来寻她了。 一见阮呦消瘦的模样,谢娉婷就有些心疼,忙拉着她往屋子里走,「好些日子没见,怎地瘦成这样了?站在雪地里,那风一刮我就担心你被吹走呢。」 阮呦抿唇笑起来,「哪有那么严重。」 谢娉婷绕着她看了一圈,又吐吐舌头,「也是,你看你,这小胳膊小腿的纤细得不行,怎么这儿就这样有肉呢。」 她笑着伸手指了指阮呦的胸,咯咯直笑。心底却是艷羡,阮呦这样的,个子娇小却不矮,薄肩削瘦,细腰盈盈一握,偏偏腰身以上,却是丰盈,看得人心惊。 燕京哪个女子不羡慕,偏偏这丫头,每回都故意穿大一号的衣裳,裹得严严实实的,生怕让人知晓。 「谢姐姐!」阮呦羞恼,抬手打她。 谢娉婷不躲,顺势将她推倒,挠着她的胳肢窝,屋子里就响起清脆好听的嬉笑打闹声。 阮呦的胸委实有些大,她平日都微微佝偻着,每回沐浴,她自个儿都看得脸红心跳,后来还是闭着眼睛洗的。 一面洗一面觉得羞。 这都是因为她吃了三年的药膳,那药膳是李氏四下打听来的,杂七杂八的不少秘方,那调理身子的药里也有让人发育的药,李氏不知道,大夫也不好说出来,就这么稀里煳涂让阮呦吃了。 后来阮呦胸口刺痛,久而久之发现做的衣裳胸口都绷得紧紧的,李氏看着她先是吃了一惊,才大笑着拍起掌来,陈娘子也看着她笑,说这样的秘方,没哪个女人不想要,就连皇宫里娘娘们都四处求着。 阮呦却怕极了,怎么也不愿再吃,后来李氏只得作罢。 谢娉婷跟阮呦两个笑闹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歇口气,李氏早就听见了她们哄闹的声音,做了些点心端进来让两人吃。 谢娉婷看着眉眼间还染着笑意的阮呦,捻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伤春悲秋地嘆一口气,「呦呦,过些日子估计我估计就无处可去了。」 阮呦看着她,眼睛眨了眨,在问她为什么。 她平日里不怎么爱说话,谢娉婷早已习惯,见她神色也能猜出来她想说什么,耸耸肩道,「我和我哥和谢家闹掰了,前几日我在府里也跟父亲吵了一架,还打了七妹一巴掌,还有我那早产的三弟,想想就气。」 「谢家说要撵我们出去。」谢娉婷这样说,却一点也不难过,「要是真的撵我们出去就好了,我早就不想在那噁心的地方待着。」 「我怕待下去,只恨不得气死他们才好。」 阮呦轻轻握着她的手,「那姐姐就住我家,我家还有三间空房呢。」 谢娉婷笑起来,有些意动,又摇摇头,「住你家肯定不行,但我可以住你们隔壁。」毕竟阮家还有个尚未婚配的阮云在。 说罢她站起身,「对,可以住你们隔壁,回去我就和兄长商量,兄长肯定会同意。」 谢钰兄妹同谢家有龌龊,这事阮呦多多少少听谢娉婷亲口提过。 他们的娘亲王氏曾是谢家长房嫡媳,后因家族衰败势弱,生父大张旗鼓将表妹陶氏娶进来,谢家家主也就是谢钰和谢娉婷嫡亲的祖父竟然同意陶氏以平妻的位分进门,这过河拆桥的做法害得王氏心中抑郁,得了重病溘然长逝。 第57页 谢家与陶家世代联姻,原本谢大老爷同陶氏算是青梅竹马,但当初提亲却是谢家老夫人像王氏一族提的亲事。 那陶氏进门七月早产生下三公子谢安,然而谢安却没有早产儿的羸弱,反倒是活蹦乱跳,跟足月长大的孩子无异,这里头的缘由有心人稍加思考也能悟出来,王氏也是因此心如死灰。 王氏死后,她的嫁妆也被谢家老夫人接管过去,谢钰两兄妹看透谢家薄情这才一气之下离开燕京去了汴城。 初知这些显贵世家的弯弯绕绕,阮呦一时吃惊,实在不懂明明是一家人何故斗得那样厉害,后来也想通了,这就像是在凤阳村的时候,有的人家孩子生得多,家境却穷,妯娌之间常常为了一根针,半匹布,或是个鸡蛋又是撒泼又是打滚。 这都是为了利益。 世家不用那样粗俗的方法,他们用的是更周全更优雅,却也更狠的法子来维护自己的利益,而那利益更大。 阮呦捏了捏谢娉婷的手心,安慰着她。 生于富贵之家并不一定就是好事。 谢娉婷却像个没心没肺的,她想起自己很久之前就有计划的事,有些兴奋地拉着阮呦,「呦呦,咱们一道在燕京开家成衣铺吧。」 「成衣铺?」阮呦困惑抬眸。 「对,我和兄长搬出来后谢家肯定会断了我们的花销,我娘的陪嫁大都在谢家手里头,不过却有家布匹铺子在我手里,谢家不知道,但那铺子的生意只算将就维持生计,赚不了多少银子,我想着你会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苏绣,且有你义母坐阵,不如咱们开一家只卖苏绣的成衣铺,到时候肯定能受欢迎一」谢娉婷脑袋转得飞快。 阮呦微愣,「可是我家没那么多银子——」 李氏还打算在燕京盘个店面卖吃食的,前两日找牙行问了价钱,单间的店面得要一两百两银子,稍大些的要三四百两银子,这一出手,阮家就又一穷二白了。 「不用你们出银子,人和布匹店面我出,你和陈伯母多想些新花样子再多设计些衣裳款式就是,咱不单买衣裳,也卖荷包手帕面扇屏风之类的,至于利润咱们用抽成的法子来。」谢娉婷笑道,「你可不能不帮我。」 阮呦有些犹豫,这是她们占了大便宜才是,「设计花样都不是难事,只是以我和义母做衣裳的速度,做不出来多少件。」 其余都不是难的,难的是苏绣这方面。 「我知道苏绣这门手艺不能外传,我这有个法子,」谢娉婷笑着道,「我会让管家四下游歷去寻那些刺绣手艺好又有天赋的人来,只不过要费些时间精力,等人回来了就签死契,届时就由陈伯母费些心思教授。」 「好呦呦,你可一定要帮我。」谢娉婷拽着她的手摇摇晃晃。 这样大的事阮呦没法拿主意,「这样我得和义母商量后才行。」 「行,那姐姐就等着你的消息」谢娉婷笑起来,又问,「你身子好利索了?」 阮呦点头。 「那咱们一块出去转转吧,你来了燕京就一直闷在屋子里,还没好好看过燕京呢,这儿可比汴城繁华多了,」谢娉婷求着阮呦,见她不为所动,便耍赖,「就当陪陪姐姐。」 阮呦心软了,只好点头同意。 这些天娘不让她出去,她也不想出去,她怕又碰上那个人。 — 关家戏楼里,戏台子上衣着华丽的伶人咿咿呀呀对着戏,台下的人看得热闹,有人跟着台上哼着曲,头跟着胡乐一摇一晃。 二楼厢房里,坐着两道身影。 一朱红,一白。 另几人戴着刀站在里面,身姿挺拔,站得笔直,穿着华丽的烫金飞鱼服隐匿暗处,或吊儿郎当地贴着墙根,或斜靠在房樑上,把玩着绣春刀。 厢房内静谧无声,同嘈杂欢闹的外面如同两个世界。 图晏抬眸,看了一眼陆长寅,他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茶杯,修长的指尖摩挲着杯壁,半垂眼帘。 似在等什么。 戏曲作毕,隔房里忽然传过来声音: 「陆长寅那狗贼其人太甚,吴詹士为人正直,忠诚良将一生,竟然惨遭奸人所害——」有人悲愤出声,激愤之下口不择言,声音哽咽悲痛,在诉求不公。 「霍兄慎言!祸从口出。」 「我尚未出仕,他难道还有藉口污衊我也勾结王党!」 「霍兄——」劝说之人似无奈。 「有何所惧?不过是皇上的一条狗罢了,等陛下厌弃之时,愚兄定然第一个取他狗头!」 图晏看向陆长寅,见他不动声色,眉间倨傲,有几分嘲弄之意。 他根本没将这样的人放在眼里。 「大人?」有人请示。 陆长寅垂着眸,声音不紧不慢,「跳樑小丑,不必理会。」 「是。」锦衣卫颔首。 话音刚落,对面声音又传过来,「听说前几日有个女子拦那狗贼的马,他倒是好艷遇,那女子也是不守妇道,抛头露面不说,竟然看上那狗贼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咚」的一声,茶杯搁在案几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厢房里的人心神一凛,旁边的厢房里仍旧喋喋不休。 紧接着,屋子里响起磁沉的嗓音,「王党余孽,砍了。」 话音一落,隔房响起尖锐的惨叫声并刀没进脖子发出的钝声,楼下的戏曲正到高潮处,客人抚掌喝彩,接连不断的叫好声热烈的声音盖过那瘆人的尖叫。 第58页 陆长寅嘴角牵起弧度,目光移向下方的戏台,目光忽然微滞。 阮呦披了一件红色的斗篷,行动之间,玲珑有致的身子若隐若现,宽大的帽沿上镶着白白的兔毛,称得她越发唇红齿白,乌鸦鸦地青丝上簪着银步摇,她侧着脸看着身边的人抿着唇笑,梨涡浅浅。 图晏忽然出声,「大人,胡榕乔装成了一个商人,跟在她们身后进来的。」 「大人,要动手么?」倚在房樑上的赵干抽出绣春刀,牵起嘴角,目光盯在刚刚踏进门开的三人。 瞧见前面两个小姑娘,他愣了愣,这不是那日拦大人马的小姑娘? 那张脸他可忘不了。 「等一等。」陆长寅轻咬舌尖,半垂眼睑,「找人封锁戏楼,这里不止胡榕一人。」 「是。」赵干颔首,轻悄悄地摸出去。 陆长寅伸手解开衣襟,褪去衣裳,又戴上斗笠起身出去。 几人困惑地看着他向楼下移步而去。 图晏明白什么,只摇了摇头。 阮呦才进戏楼就被人拦了,眼前高大挺拔的身影完完全全遮住了她的去路,男人戴着斗笠,黑纱遮住了脸,看不清楚容貌。 他很高,微微俯下身。 阮呦仰头看他,微凉的唿吸打在耳畔,他压低了声音,「小姑娘。」 「锦衣卫办案,速速离去。」 嗓音磁沉微哑,如同什么在勾着阮呦的耳膜,格外撩人。 陆长寅盯着那小巧白皙的耳坠,喉结滚了滚,眸中染上暗色。 他咬过这里。 阮呦瞥见他衣袖里微露出来的绣春刀,想起那日街上滚落的人头,吓得后退一步,脚后跟撞在门槛上。 那双梨涡消失不见,杏眸中带着惊吓,雪肌乌髮,更加让人怜惜,大堂中不少人在偷偷看她。 陆长寅眉头皱了一下,在阮呦转身的时候,忽然开口道,「下回戴上毡帽。」 燕京贵人世家多,一个阮家根本护不住她。 他一直知道阮呦美,只是没想到长大的阮呦美得这样清丽脱俗,引人遐想。 阮呦蹙眉,「为什么?」 陆长寅抱着手臂轻笑一声,声音轻佻,「小姑娘长得太好看,扰乱秩序,到时候拿你下牢狱。」 阮呦惊得微睁大杏眸,反应过来红了脸,气唿唿地瞪他一眼,「无赖!」 拽着谢娉婷就走。 锦衣卫都不是好东西。 看着阮呦离开的背影渐渐走远,陆长寅脸上的笑意才淡下来。 他转过身,缓缓将斗笠取下,露出一张寡淡薄情的脸,嘴角噙着冷笑,抬一下手,霎那间,房樑上飞下十几个身着飞鱼服的人,空中一声巨响,从里到外不停响起长短不一唿哨声。 这些唿哨声听上去单调如一,却只有训练有素的锦衣卫能听懂,防守、包抄、方位、泄密,潜伏在各个府邸街道的锦衣卫鱼贯而出,迅速向关家戏楼迅速集结,将戏楼重重包围。 戏楼里的人面色苍白。 「他娘的!跟他们拼了!」胡榕拔出大刀大喝一身,身后十来人跟着腾身而起。 锦衣卫面容冷硬,握着绣春刀飞身而上,楼里厮杀声震天,血腥瀰漫。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狗:骂我可以,骂我媳妇找死? 第28章 【二更】 阮呦和谢娉婷一离开茶楼, 一路上就看见隐匿在各个角落里锦衣卫接连不断地现身,密密麻麻, 汇聚成一个点, 然后变成一个面, 朝着她们方才离开的地方赶去。 看得人头皮发麻。 街道上行人惊慌起来, 连忙归家,不少人神色畏惧地将木门关上。 黄昏时刻,天色低沉, 乌云笼罩着皇城, 百姓皆惴惴不安。 谢娉婷也骇了一跳, 拉着阮呦躲进了家青州银楼,悄声问,「呦呦怎么会跟锦衣卫相熟?」 阮呦抬眸, 一脸茫然,「我与锦衣卫不熟的。」 她跟锦衣卫不熟,拢共也就见过两次, 两次出门都遇见了锦衣卫办案。 她躲他们还来不及呢。 谢娉婷愣一下,看着阮呦,神色古怪, 「那为什么方才那人提醒你,让你离开?」 「锦衣卫冷漠无情, 办案手段残暴,根本不会管旁人感受,无论男女老少皆不避讳, 方才那人叫你离开,我还以为他与你相识才是。」 听她的话,阮呦怔了一瞬,又垂下眼眸摇摇头,「我连那人的脸都没能看清呢。」 她抿了抿着唇思索,方才那人是陆长寅吗? 是陆长寅的话,哪里会在乎她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感受,思及他的脸,阮呦心神微动,万一,陆长寅就是阿奴哥哥呢。 所以他才好心的提醒自己。 阮呦蹙着眉头,心思成了一团乱麻,有些纠结又有些酸涩,手指紧紧攥着衣袖。 是阿奴哥哥又如何?他都已经不要她了,那日也不承认,估计是不想再和她有什么关系了吧,说不定,早就忘记她了。 阮呦情绪低落起来,垂着杏眸,有些心不在焉。 谢娉婷也点点头,不去纠结这事,笑着在阮呦旁咬耳朵道,「也罢,许是咱家呦呦生得好看,连锦衣卫那群铁石心肠的人都被迷住了,怕吓着呦呦了。」 见她又说这样没边儿的话,阮呦羞恼,捂着她的嘴儿,「谢姐姐——」她声音甜软软的,带着撒娇的意味。 第59页 谢娉婷笑得花枝乱颤。 暗处的锦衣卫耳朵动了动,两人的话一字不漏地进了耳朵里,魏寻挑了挑眉,朝着那方看去,就看见两个漂亮得跟花骨朵似的小姑娘。 那红斗篷的娇小乖软,有些青涩,又带着些许媚意,声音轻软似嗲,托长了尾音,清脆脆的。 魏寻咧开嘴角,吊儿郎当地笑了笑。 这样的姿色,也不是不能迷晕他们。 他又觑了觑眼睛,看着那红衣女子,总觉得有几分面熟,忽然想起什么,几个锦衣卫对视一眼,在各自眼中看见笑意。 这不是那日拦大人马的女子么? 「呦呦,你家打算多久给你订亲?」谢娉婷忽然开口问,十六岁也不算小了,再拖下去可不好说亲了。 定亲?不是倾慕大人? 几个锦衣卫竖起耳多来,听得全神贯注。 「姐姐不也还没订?」阮呦看着她轻声道,「我这样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订了亲事也是平白无故拖累旁人。」 再者她现在心里还是没放下阿奴哥哥的,她还是想知道原因,他离开的原因。 她没想过嫁人的事,反正哥哥不会嫌弃她,她又会苏绣,便是日后像义母一样孑然一身也能过得好的。 谢娉婷嘆了口气,「吃了那么多补药还是没补好?」 「哪有那么容易。」阮呦摇头,不是很在乎这个。 谢娉婷带着阮呦只转了一圈就将她送回去,实在是她也好久不曾回来过,这燕京变天了,跟以前印象中那盛世繁华的场面不同,现在不管做什么都觉得被人暗地里盯着,心底毛毛的,自然也玩不尽兴。 阮呦回到家的时候正好阮云也回来了,说是入学国子监的事办妥了,等过几日就能正式入学,李氏高兴了,夜里又做了好大一桌子菜,一家人挤在一起庆祝。 饭桌上阮呦也提了白日谢娉婷说要开成衣铺的事。 陈娘子沉吟片刻后就点头应下了,这样的想法她不是没有过,只是往日都在小城里,苏绣的价格压得低,她自然不愿意贬低了苏绣,但燕京不一样,燕京遍地是高粱子弟,苏绣的价钱只会高不会低。 她没想过要让苏绣就此销声匿迹,开成衣铺说不定就是一个机遇。 —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 街道上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最前面的人跨坐在高头大马上,朱衣墨发,清月被他的身躯遮挡住,柔和的光勾勒出线条,暗影几乎融进一幅山水画中。 图晏徒步跟在他身侧,身后跟着一纵人,黑压压的一群。他微仰头看陆长寅,抿了抿唇,犹豫不决。 「想说什么?」头顶传来清冷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听见。 图晏压低声音,「大人今日为何……」忽然对一个女子有趣。 陆长寅手指微曲,声音淡淡,「本座有分寸。」 图晏唇动了动,到底没再说什么,也罢,今日在场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人,他们动作快,此事东厂也还没得到消息。 只是人多嘴杂,担心走漏了风声,到时候被人拿捏住。 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陆长寅散漫地微扬下巴,狭长的眼看着天际弯月,轻嗤一声,「他们要是连这个都守不住,本座要他们何用?」 人都是他亲自挑选带出来的,他的人,没有废物。 图晏神色微松。 也是。 室内燃着银霜炭,屋子里热气腾腾,开门时蹿进来的冷气腾地一瞬成了氤氲的雾气,陆长寅从浴池里出来,随意披上中衣,敞开的胸膛趟着水泽。 屋子里守着的归亓目不斜视,「大人,今日打探的消息都送至大人书房。」 陆长寅轻哂一声,接过归亓递来的方帕,单手擦拭着湿润的头髮,几滴水从髮夹滴下,落在肩头,很快浸湿衣裳,他并不在意,朝着书房而去。 归亓提着食盒跟在他身后。 陆长寅已经靠坐在虎皮椅上,他手指翻动着纸条,削瘦的下巴滴答着水珠,喉结微动,野性不羁又异常撩人。 归亓将食盒放在案几上,揭开盒盖,又将银筷摆好,这才毕恭毕敬地鞠躬行了一礼退出去,阖上门。 室内静谧,只有指腹摩挲纸页发出的沙沙声。屋外狂风唿啸着,灯笼随着风晃动着,阴影若隐若现,明明灭灭,烛火轻轻跳动,茶盅里香茗白雾裊裊,陆长寅的黑眸晕染一层薄雾。 良久,他伸出手指揉揉额际,从中抽出一张纸条来,看清上面的字,他轻嗤一声,含着浓浓的鼻音。 「东厂杨千户府上养了个十三岁的女子,似与王党有关。」 他又翻过一张纸条,黑眸掠过,一目十行。 「郑国公府招了个书生模样的人夜谈,欲将安庆郡主下嫁于他,此人常出入三皇子府,疑是三皇子幕僚。」 翻到最后,目光恍然瞥见「阮家么女阮呦」「订亲」几个字,陆长寅手指顿了顿,下颚收紧。 他快速将纸条合上,手上的青筋露了出来,犹豫许久,直到蜡油一滴滴滑下,凝结成团,他嘆了口气又将纸条抽了出来,摊开: 「阮氏女阮呦,因身体有疾尚未定亲。」 那皱着的眉头倏地一下舒展开。 当天夜里魏寻得了赏,笑得牙不见眼,他暗自将消息捂严实,这样简单易得的功劳自然还是自己知道最好。 第60页 — 约摸半月过去,阮家这些日子忙狠了,却人人都觉得高兴,因为阮家的食铺快开起来了。 趁着还未去国子监,阮云亲自题了「阮记食肆」四个大字,让木匠照着打出匾额来,又漆上朱红,看起来很是大气。 阮惜一张小脸也兴奋得粉扑扑的,他用颜料在匾额角落里画着六个小人,是阮家一大家子和陈娘子,这样画上去更添了几分新奇和趣味。 这回在燕京盘下来的店面比起汴城要大些,既卖堂食也可以外带,铺子里面能摆下五张小圆桌子。 店面里里外外都是由阮家一手操办的,从匾额到店铺内的陈设摆置,五个木桌子桌脚雕着镂空的锦鲤图案,中间立体雕刻着莲花荷叶,精緻又好看,这样的桌子便是拿去卖也是使得的。 墙壁上挂着阮呦和陈娘子绣的画,用木框和牛皮纸裱框起来,店铺门口还挂了风铃。 意趣十足,就连谢娉婷都说,这样有风味有新奇的食肆肯定是燕京头一家。 在这坐着吃饭那叫享受,更别提李氏手艺还好了。 阮呦也看得喜欢,这个食肆是阮家的心血,自然多花了些心思。 忙了这么许久,阮云就要跟谢钰他们一道去国子监了,届时便要留宿国子监,一月才回来一次,趁着好不容易得来的清闲,都打算去放松一下。 叶昭几个跟着谢钰到阮家来了。 阮惜正蹲在树下和元宝玩,瞧见谢钰,头一回像个小孩子一下笑着跑过去,喊了一声,「师父。」他生得粉雕玉琢,笑起来带着孩童的纯真,漂亮的五官总会让人一眼惊艷,比姑娘家还要好看几分。 谢钰应声,问他画得怎么样了。 阮惜就冲进屋子里将自己做的画取出来,献宝似地递给他。 「不错,很有灵气。」谢钰接过画,嘴角浅笑,毫不吝啬地夸道。 阮呦跟着阮云出来,瞧见站在院落的几人,乖巧地朝着他们福礼。 「阮妹妹,今日一道去西湖垂钓如何?」谢钰将手中的画捲起来,看向阮呦,他一向风轻云淡,像个仙人一般清心寡欲,此刻眉眼间却可见了几分疲累。 阮呦想因是谢家的事扰他烦的,谢姐姐同她说过,自打他们回了谢府,那些明争暗斗都不曾停过。 阮呦有几分犹豫,如今年岁都有些大了。 「阮妹妹。」谢钰瞧出阮呦的犹豫,又唤了一声,他立在庭院中,月白色的身影披着狐裘,如琼脂美玉,既无攻击性也不软弱,就静静地看着她。 他偏了骗头,笑得柔和。 叶昭摇着摺扇跟着闹腾起来,「去吧去吧,西湖冬日结冰了,凿一块小口能钓好多又肥又大的鱼上来。」 「阮妹妹还没垂钓过吧。」苏期问道。 「钓上来的鱼让伯母过咱做来吃,也能沾沾口福。」叶昭又道。 「美得吧你,就知道劳烦伯母——」高亭蕴笑着拍他一下。 阮呦有些意动,又有些纠结,抬眸去看阮云,见他稍稍点头,才抿唇说好。 谢钰嘴角绽开笑意,柔和的眸光盯着她,眉宇间的疲累似乎一扫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狗的手下都是助攻~~~ 第29章 【一更】 今日倒是个适合出游的好天气, 鹅毛大雪已经停了,就连唿啸的北风也变小了许多, 原本低沉的乌云被金色的光切割开来, 明亮的光洒下, 落在身上虽然没有温度, 却一扫前些日子的压抑沉闷。 雪的世界,天地皆白,街道上扑着厚厚的一层积雪, 在阳光下变得晶莹剔透, 波光粼粼, 闪着耀眼的光,刺得人瞳孔微缩。 阮呦穿着香芋紫色的短袄和鹅黄色的襦裙,外面还罩着厚实的兔毛斗篷, 戴着耳罩,裹得严严实实的,两只手揣进护手兜。 护手兜是长圆形的, 里层缝合着暖和的兔毛,外面绣着荷花莲叶图案,在正中间放了汤婆子, 两只手塞进去堵住风口,过一会儿就能暖和起来, 比起暖手炉还要好用些。 阮呦给阮家和谢娉婷都做了一个,后来被叶昭几个看见了,满脸羡慕嫉妒, 也厚着脸皮讨要。 到最后一行人都带了护手兜出来。 到了西湖,发现来垂钓的人不少,放眼望去都是些几个年轻的书生并几个二八年华的女子。 阮呦笑着摇头,凿冰垂钓也算读书人的雅趣。 叶昭几个最喜欢风雅之事,诸如流觞曲水,桃花煮酒,赏菊吃螃蟹之类的,闲暇之余还要作诗作画,所以这凿冰垂钓自然也逃不开了。 「呦呦,到这儿来。」阮云和叶昭凿开一块冰,招招手让她和谢娉婷过去。 「你和谢姑娘就在这垂钓,操作很简单,只要将鱼引子挂在鱼钩上,然后放进这个洞里,等感受到有往下拉的力道就提线将鱼拽上来就成。」阮云手把手地教着。 谢娉婷瞪大眼睛,「这么简单?」 「简单。」阮云含笑点头。 「咱们今天来个比拼,看谁钓的鱼最多,赢得最多的人没奖励,但最少的人有惩罚,咱回去后伯母烧的菜不能吃一口,得看着别人吃。」叶昭提议道。 饿着肚子还得强迫看别人吃东西,这也太缺德了。 更别提李氏那手艺,就是肚子饱了也还会馋。 谢娉婷白了他一眼,亏得他想得出来。 高亭蕴几个却闹笑着附和,「这个好!」 第61页 「就这么干!」 「这样吧,阮妹妹和谢妹妹钓的鱼算在一起。」叶昭又道,「不过受罚也得一起受罚!」 谢娉婷哼了一声,手插着腰,「你这是瞧不起人呢,比就比,反正受罚的人肯定是你。」她转过脸对着阮呦道,「呦呦,对吧?」 阮呦愣一下,见大家都看着自己,也学着谢娉婷的动作,将手从暖手兜里拿出来,叉着腰,弱弱地附和一句,「就是。」 「噗哈哈哈——」 她那模样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完全就是心虚气短的模样,逗得赵铭几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方一决定下来就开始了比赛,然而真正提出要凿冰垂钓的正主却没参与,而是带着阮惜在岸旁悠哉游哉地作画。 谢钰擒着狼毫笔,见那方欢声笑语,嘴角噙了几分笑。 他目光落在浅紫色的倩影上,静静看了一会儿,沾了沾墨,笔尖落在白色宣纸上。 阮呦和谢娉婷虽然信心满满,但上诱饵的时候就遇见了困扰。 「哥哥,我和姐姐都不敢碰蚯蚓。」阮呦抓着鱼钩觉得有些丢脸。 阮云主动走过来,「我帮你们弄。」 谢娉婷抿着唇,丹凤眼亮了亮,伸手将自己的鱼竿递给他,「这样耽误你的时间了,我们钓到的鱼到时候分你两条。」 「不用。」阮云垂着眸摇了摇头,声音柔和。 谢娉婷看着他认真的眉眼笑了笑,又怕他察觉到就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盯着下面的冰洞瞧。 「喏,弄好了。」阮云将鱼竿递给她。 谢娉婷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颤了颤,垂下眼道了一声,「谢谢。」 阮呦坐在小板凳上全神贯注地盯着鱼竿,紧紧抿着唇,她神色紧张,连唿吸都情不自禁放慢了些。 等了许久,赵铭他们那方陆陆续续蹦出鱼来,皆是一片欢欣鼓舞,只有阮呦这儿,没什么动静。 她有些泄气。 难不成是他们的鱼饵好吃些? 忽然感受到线被什么用下拉了一下,阮呦瞪大杏眸,眸中闪着惊色,神采奕奕。 上钩了! 她连忙绞线,想将鱼拽上来,只可惜她没经验,手忙脚乱一通后那线被绞住了。 「哥哥,快过来一下。」阮呦喊道。 听见唿声,阮云连忙赶过来,帮她拽上来,出水的一瞬间,一尾大鱼在空中拼命地摆动着身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最后掉落在地。 「呦呦钓到大鱼了!这个一个得顶你们三个的鱼吧!」谢娉婷高兴得手舞足蹈。 「不行不行,一条就只算一条。」叶昭摇头否认。 谢娉婷嘁了他一声,「你说了不算,要大家说了才算。」 「叶昭,别欺负小姑娘,阮妹妹这个就算三条。」高亭蕴笑着道。 阮呦看着自己掉上来的鱼,兴奋得一张小脸都红了,她从前就只窝在屋子里绣花,很少出来玩,以前跟小翠姐姐去河边看人网鱼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掉进湖底了,还好当时哥哥也在那,将她救了上来。 但却也病了几个月,那以后李氏不许她再去湖边。 村里起堰塘分鱼捉鱼的时候最是热闹,她却只能远远地观望,湖泊边被人重重围着,她只能听见村人的尖叫和欢笑声,其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自己能钓鱼上来,阮呦一下就动力满满。 只是这样的动力没过一会就被头疼弄得烟消云散,她身子太差,坐了一会儿被风吹得有些晕,她也不勉强自己,放下鱼竿去马车厢待着。 谢娉婷卯足劲跟叶昭比拼,阮云完全沦为打下手的,又帮她挂鱼饵,又帮她提绳子。谢娉婷手里一清闲,就跑去叶昭的洞处跺跺脚,又故意大声说话,将他的鱼全数惊走。 气得叶昭大吼,「臭丫头耍赖——」 谢娉婷就对着他做鬼脸,然后又跑到阮云身旁,换上一副娴静淑女的模样。 阮呦看得有趣,杏眸弯了弯,全是笑意。 阮惜和谢钰还在作画,阮呦走近他们,「谢哥哥在画什么?」 她绕到他身后,神色却忽然顿住。 谢钰大大方方地任由她看,手腕一转,最后一笔落下,画着的女子着紫色短袄,鸦青色的头髮,握着竹竿垂钓着,拔出一条鱼,满脸笑意。 阮呦微蹙眉头,「谢哥哥——」 她方张口,谢钰转过脸来,坦荡地看着她,嘴角含笑,也不说话。 阮呦琢磨不透,又怕自己会错意徒生尴尬,「谢哥哥为何要画我。」 若是和她猜测一样,还是早日说开了好,未免日后伤了情分。 谢钰垂眸轻笑,「想画就画了。」 阮呦微愣,这算是什么回答? 见她呆滞,谢钰轻笑,「阮妹妹,我随心所欲惯了,要是有冒犯之处,就将这画撕毁就是。」 阮呦摇头,「这倒不必,谢哥哥可否将这画送与我?」这画留在他那,只怕会引人误会,正好上面也没有题名字盖印章,她只要收好就是。 「自然可以。」谢钰颔首。 他本就是要送与她的。 阮呦松了口气,低声道谢。 一行人到阮家的时候提了满满几桶鱼回来,李氏和陈娘子早就烧开了热水让他们暖暖手,又逼着他们一人喝了一碗姜水,甜辣甜辣的味,不一会儿身上就冒出汗来,冻得僵硬的手机暖和起来。 第62页 钓回来的鱼根本吃不完,晚饭吃过后还剩下好几桶,正好明日阮记食肆开张,李氏想了想便打算用这些鱼明日做鱼肉煎饼,鱼肉羹和鲜鱼汤。 — 翌日清晨,阮记食肆开张。 有着叶昭几人的大肆宣传,来捧场的人不少,阮家食肆被一大群书生围着,他们尝了李氏的手艺都惊喜万分,慷慨地点了好几份带走。 被吸引过来的客人们也渐渐增多,围拢过来,闻见了香味皆食指大动。 食肆的生意很火爆,李氏几个忘得不下台。 阮云一早就跟着谢钰他们一道启程去了国子监。 阮呦闲来无事,铺子里的是李氏又不要她沾手,她只好带着阮惜在街上转转,买了作画用的颜料,又买了几匹布,寻思着给娘她们做身衣裳。 斜对面酒楼上。 二十来岁的身材臃肿地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下方的人,阴鸷的细长眼中丝毫不掩饰热切。 女子牵着男童的手停在一个老人前,买了两串冰糖葫芦,鸦青色的青丝戴着银步摇,珠穗随着步伐轻轻摇曳,侧颜精緻,肌肤雪白,宽大的斗篷下曼妙的身姿若影若现。 郑子钧转过脸,见身旁的人目露吃惊之色,狐疑地挑了挑眉,「方南认得那女子?」 程方南回过神,低头掩住神色,略颔首,「回世子,在下与她曾是同乡人。」 他没想过竟然会遇见阮呦。 他还以为阮家会死在那场灾难中,没想到还活着,当初阮呦可是刺了他一刀,刺得他差些没命,没想到她们竟然来了燕京。 程方南的垂下的眸子闪着狂喜。 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郑子钧笑起来,朝后面的人勾勾手指头,「将人带上来,那个小的也一起带上来。」 三皇子最喜欢娈/童,楼下那个长得可比三皇子府里的模样都好看。 阮呦将糖葫芦塞进阮惜的手里,自己也咬了一口,却被酸得忍不住蹙了下眉。 阮惜也咬了一口,酸得眯起半只眼睛。 阮呦被他的小模样逗笑了,露出梨涡,她牵着阮惜的手离开,视线却忽然被一片阴影笼罩,她一抬头,是两个高大陌生的男人。 郑平朝着阮呦咧着嘴笑,「姑娘,我家主子请你上楼一趟。」 阮呦警惕地退后几步,满是戒备,「我不认得你家主子,也不想去。」眼前这人看她的目光戏嚯,很明显来着不善。 她转身离开,却忽地被男人捉住手腕,男人不屑地嗤笑一下,「这由不得姑娘说不去,主子赏脸好好邀请姑娘,还请不要让在下为难。」 阮呦惊怒,这是光明正大的强抢民女! 这些人怎么敢。 「你放手!」阮呦挣脱不开,纤细的手腕被那人捏得泛白,她往后退,却被他拖着强行往阮呦往客栈去。 另一个人抱着阮惜跟上。 「惜儿!」 阮惜害怕,哇地一声哭起来。 「救命啊!救命——」阮呦被郑平捂住嘴,又惊又怕,她一口咬在男人的虎口上,又用脚使劲踹他,「滚开!」 「救命啊——」 周围许多行人看过来。 郑平目露不屑,不慌不忙道,「我家世子请姑娘喝杯茶而已。」 有人认出那男人是郑国公府的世子,围过来的百姓顿时不敢出声,看向阮呦的目光中带了同情。 郑子钧是贵妃娘娘的侄儿,素来横行霸道,强抢民女的事没少做,便是告了御状让贵妃娘娘吹几道枕边风就不了了之。 他睚眦必报,若是有人敢扰了他的好事,必然会逼得人家破人亡。 阮呦面色发白,另一只手摸向后腰。 那里有一把匕首。 是义母给她备的,用来防身的。 她咬了咬唇,就在要拔出刀的一瞬间,忽然,一道寒光穿梭而过,伴随着一声惨叫声,阮呦手腕上的力道一松。 咣的一声。 绣春刀坠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连带着整整一只手。 郑平惨叫出声,松开了阮呦,人群亦被这一幕吓坏了,跟着一道尖叫。 阮呦依稀瞥见人群中一道朱红色的身影,鼻尖不知道为何有些酸涩,她咬了咬唇,趁着另一个人愣住,冲上去狠狠踩了那人一脚,拽住阮惜就跑。 那人反应过来,急忙去追,却被人一脚踹在地上,他方起身就被一只烫金色花纹军靴踩在胸口,那双腿用力碾了碾,肋骨断了几根,男人喷了口血出来,一抬眸就对上一双黑眸。 他心底胆寒地颤了颤。 「怎么?你家世子请不请本座喝茶?」黑眸中狭着戏嚯狠戾。 「陆大人这是做什么?!」郑子钧见人迟迟不上来,带着程方南下来就见这样惨烈的情况,他一张白胖的脸瞬间充血,大怒道,「打狗也要看主人,陆大人莫要欺人太甚!」 程方南也跟在他身后下来,他在看见那道朱红色的身影时鬼使神差地埋下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很危险。 陆长寅不紧不慢地挪开,对上他的视线,懒散轻笑一声,眉眼尽是桀骜,「郑国公世子与王党余孽勾结,立刻捉拿归案!」 「是。」他身后的锦衣卫立刻上前。 「你胡说什么!?本世子怎会与王党勾结!滚开——」 第63页 「陆大人莫要信口雌黄,别以为燕京是你的天下,肆意横行霸道,以为没人能治你!」 郑子钧奋力反抗却还是被锦衣卫擒住双手压着低下身躯。 「你们敢!」郑子钧大怒。 陆长寅懒洋洋地抬眸,睥睨着他,鼻音浓浓的轻嗤一声,「天下自然是陛下的,本座不过是为陛下分忧而已。」 「你放开本世子,本世子没有参与王党一案——」郑子钧被死死压住,他眼眶发红着威胁陆长寅,「陆大人没证据凭什么捉拿本世子!本世子要告诉皇帝,让他治你的罪。」 「除了陛下,上至皇亲国戚,下至王公大臣,本座不需要理由,想拿人就拿人。」陆长寅啧一声。 「想要理由?」他弯腰捡起绣花刀,走到郑子钧面前,伸手用他的衣裳上擦干血迹,「本座不是不能给你一个。」 郑子戎身躯轻颤,受此羞辱满是愤怒。 这陆狗!欺人太甚! 陆长寅靠近他,嘴角噙着冷笑,「王党余孽就藏身这座酒楼,世子的街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跟逆贼通风报信——」 说罢,他啧一声,颇为遗憾地摇头,「人已经跑了,陛下肯定会勃然大怒呢,世子真是辜负陛下的信任了——」 他低笑一声,似在嘲弄,移开目光看向另一个被压着的书生模样的男人,那人低垂着头,看不清脸。 他挑了挑眉觉得有些眼熟。 陆长寅半眯着眼,走近了书生一些,他正打算端详那人的样貌就被一旁声嘶力竭的声音打断。 「陆狗!你休要胡说!」郑子戎瞪大眼睛,面色发白。 他胡说! 这陆狗,卑鄙无耻阴险狡诈。 眼下陛下对王党一事极其反感,就连皇后都受了牵连,被削了后位,囚禁后宫。 这个时候谁要是沾上王党两字,只有死路一条。 「我没有——」他张口就要反驳。 陆长寅懒懒地拨弄一下耳朵,不打算再浪费口舌,「压下去。」 「遵命!」 「放开我,放开我——」 程方南没有挣扎,他只捏着拳头,垂头思索。 他总觉得陆长寅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来。 这样出色的人,他不应该忘记才是。 — 阮呦带着阮惜跑了一截路就不行了,她停在胡同口,手撑着墙面大口大口唿吸,视线周围泛起小麻点,有些窒息头晕。 她捂着胸口喘息着,缓和身子的不适。 忽然一双鹿皮军靴出现在眼前,阮呦抬眸,朱红色长袍像是浸染着干涸的血,男人身量很高,他背着光,五官如雕刻般英挺。 陆长寅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手腕,紫青色淤痕在雪白的肌肤上意外明显。 阮呦微抿唇,袖子拢住手腕,「多谢大人搭救。」 语气淡而疏远。 「为什么不戴毡帽?」他靠在墙壁上,神色懒懒地看着她。 心底骤然生出委屈,阮呦憋泪,「跟大人没有关系。」 头顶静了几分,忽然响起淡淡的一声轻嗤。 腰忽然被搂住,身形一转,阮呦被人抵在墙壁,鼻息被混着男人强烈的气息的苏合香包裹着,她眸色带惊,似不可置信。 她的下巴被骨节分明的手指禁锢着,男人的脸近在咫尺,眉间狭着痞气,薄唇轻启,「阮呦,本座若要是将你掳走,你能如何?阮家又能如何?能从本座手中要回你?」 他声音里带着警告,怀中的人却没了动静,他以为是将她吓住,垂眸看她。 小姑娘抿着唇,湿漉漉的杏眼盯着他的脖子。 忽然伸出手。 陆长寅蹙眉,偏头想躲,却晚了一步。 脖子上系的丝带被猝不及防地拉开,喉结旁的一颗痣了露出来。 「阮呦——」陆长寅微愣,捉住她的手。 「阿奴哥哥。」阮呦笑着喊他,眼眶渐渐红了,她伸手环着他的腰,毛茸茸地头贴着他的胸口,声音颤着问他,「你就是阿奴哥哥,为什么——」 为什么要否认呢。 作者有话要说:  带带有话说:那个程方南那个变态不能就那么轻松的死了,他还不够惨呢,死了太便宜他了。 第30章 【二更】 风唿唿吹着, 枯黄的落叶簌簌作响,捲起如瀑的青丝, 带着湿气的风扑在脸上, 一片冰凉。 陆长寅垂下眼眸, 良久, 将她的手缠在腰肢的手拉开。 「你还不明白?」他忽然勾起唇角,「你怎么那么蠢?」 阮呦怔住,有些无措地低头盯着自己的手。 「因为本座不想做阿奴。」那双黑眸薄凉, 说出来的话刻薄无情, 如同一把把尖利的刀子, 「不想做那个人人践踏,卑微乞怜的阿奴。」 「本座看见你,就想起奴隶的身份, 所以不想承认。」 阮呦愣愣地看着他。 似想到什么,他忽然低低笑起来,眉眼竟是薄情, 「阮呦,你不会还以为本座会娶你?」 「三年前不娶,现在也不会, 你要是一直缠着本座,收你做妾也非不可。」 做妾。 阮呦身子微颤着, 心口被刺得生疼,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男人,喉咙干哑发涩,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救我——」 陆长寅手指微紧,「本座不想欠你的。」 第64页 所以他的不承认是怕她恬不知耻地贴上去,黏着他不放?阮呦削瘦的肩轻轻抽动着,眸中的光破碎,她死死地咬着唇,将涌出来的眼泪憋回去。 她还没有那么卑微,卑微到在这样的羞辱下也要去给他做妾。 她定定地盯着他,想看出什么破绽,「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陆长寅鼻音重重地嗯了一声,黑眸半阖,「真心话。」 阮呦低低地应了声「好」。 「大人,我明白了,日后不会再缠着您了。」她佯装镇定,声音却颤得厉害。 陆长寅长眸看着她,没说话,她鼻尖通红,肩膀轻轻抽动着,却忍着没落泪下来。 她朝着陆长寅行了一礼,拉着阮惜转身离开,一转身,眼泪便再也憋不住 也是。 她与他相处不过半年,分别却是三年。 是她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她早该想到的,她于阿奴哥哥并没有那么重要。 阿奴哥哥这个混蛋!她最讨厌他了。 出去的时候正好撞见一个穿着飞鱼服的人,阮呦垂下眸,曲膝福礼便起身离去,不做停留。 叶千户看着她的脸恍了一下,回过头却只能看见她离开背影,他转身看向巷子里的陆长寅,朱红色的麒麟袍在雪白的巷子里见异常显眼,侧身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千户目光微闪,走了过去,「大人,方才那女子——」 陆长寅看着他,清冷的长眸觑了觑,几分危险,「有事?」 叶千户暂且放下心头疑惑,提起要紧的事来,「属下方才听说大人抓了郑世子。」 陆长寅轻蔑地笑一声,把玩着手中的刀,戏嚯道,「怎么?本座要抓什么人还要请示你?」 「属下不敢,」叶千户垂下眸,「只是那郑世子是贵妃娘娘的亲侄儿,陛下对他也多有宠爱,属下担心——」 他话未说完就因脖子上传来的冰凉的金属触感而闭了嘴。 绣春刀抵在颈部,传来刺痛感,叶千户僵直身子,对上那双满是鄙薄的眸子,就见陆长寅轻蔑地看着他,薄唇轻启,骂了一句:「废物。」 他低头垂首,不敢反抗,掩住眸中的异色。 「锦衣卫有你这样的废物才会被一群阉人骑在头上,再有下次,本座亲自取你人头。」 刀从脖子离开,却划开一道薄口,血珠顺着滑下,顷刻间浸湿衣领。 叶千户强装镇定,冷汗却从额际渗出滑落。 — 北地冬日多雪,夜里又是连绵不断的鹅毛大雪,阮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屋子里还燃着烛火,想起什么,她起身裹着斗篷,将木柜子打开,拿了些东西出来,趁着夜色悄悄出去。 拐到后巷后,阮呦抿了抿唇,憋着口气将包袱一骨碌扔进一处杂草丛里,扭头就跑。 冬日的夜空在白茫茫的大地衬托下更加深邃幽蓝,几颗原本跳动的星星很快隐没下去,夜色浓浓似墨水涂抹一般。 直到背影消失不见,树后才露出一处朱红衣角,渐渐走出来,鞋底踩在枯叶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包袱。 草编兔子和银铃流苏步摇躺在其中。 被遗弃在雪地枯丛,孤苦伶仃。 陆长寅黑眸深邃,唇线抿得平直。耳尖忽然动了动,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靠近,陆长寅眸中闪过不易察觉地亮了亮,悄然藏起来。 阮呦又折回来了。 陆长寅看见她弯腰捡起包袱,将银步摇收了起来,声音轻软的嘟囔一句,「这个可以换钱呢,不能跟银子过不去。」 陆长寅愣了一瞬。 咬着舌尖,气笑了。 雪地里只剩下那几只草编兔子,孤伶伶的躺在一起,于寒风中互相慰藉。 一双修长的手将它们拎起来,抖了抖雪,揣进怀里。 静谧的空气中若有似无响起一声嘆息,沙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 今日是阮呦和陈娘子并邻家十二岁的小黑子在铺子里照顾着生意,阮家食肆店内的五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外面还排着长长的队伍。 阮家知道阮呦模样打眼,铺子里人多,寻常不让她抛头露面。 只是今儿阮家还未开张,就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满脸焦急地过来,说是府里要祝寿,原本请的厨子得了急病做不了,因着打听到李氏的手艺好,特地来请李氏做帮厨。 事成后给李氏一百两银子。 李氏虽心动,又想着铺子里的事暂且忙不过来,原是不应,哪知对方说是徐太医家,这回若是能帮这个忙,徐家会记阮家的情。 又听说这个徐家,正是当初汴城的大夫所说的那个妇科圣手徐佑安。 李氏当即大喜,应承下来,说银子可以不给,只要能让徐太医替自己闺女瞧瞧身子就成。 管家连忙应下,「我家老爷最是孝顺,李婶儿若是能帮这个忙,让老夫人寿辰上多吃半碗饭,过个好寿宴,这小事一桩老爷定然会答应。」 得了应,阮家人都喜笑颜开,陈娘子忙催促着李氏和阮爹跟着管家一道过去。 食肆外那么多的客人早早就等着,自然不好撇下他们,好在那些吃食都在夜里做好了,这天气冷,夜里熬的浓浓的大骨汤凝固成一整块,在铺子里只需要舀上一坨放在木碗加热就是一晚香浓的汤,至于流沙包、虾酱锅巴这些只需要放在炕上热热就能卖,也不麻烦。 第65页 阮家邻居里住着一户孤儿寡母,杨氏和李氏年纪相差不多,平日里和李氏多有来往,李氏看她们生计艰难,想着能帮衬一把是一把,杨氏身体不好不能劳累,只好雇了纪华来帮忙。 纪华的小名就叫黑子,今年十二,人如其名,瘦黑瘦黑的,看起来很是机灵,见阮家每月给他三百文钱,他便感激得不行,做起事来手脚麻利又快捷。 这会子阮呦还能听见他那带着略微童音又中气十足的吆喝声: 「小客观要吃点什么?虾酱饼?」 「嘚嘞,要几个?十个?您这身板儿吃得玩么?」 「得得得,这就给您包起来——」 「这位老伯,你要什么?虾酱锅巴!哎哟,您老牙都没了,吃些骨头汤面软和的行不?」 他嘴皮儿翻得快,时不时都调侃客人几句,却不生厌,反倒逗得客人们哈哈大笑。 阮呦很少来食肆,也跟着笑起来,这黑子也是个有趣的人。 只是过了一会儿,笑意就散了。 食肆里外的热闹也安静下来,看着三个穿着飞鱼服的男人过来,排队等待的客人一时有些纠结,阮家食肆的吃食新奇古怪,很受欢迎,每每一出摊就被哄抢一空。 这回好不容易要轮到他们了,要走的话心底实在可惜,不走的话,看见浑身煞气的几位爷又实在怕得不行。 犹豫再三—— 还是决定不走。 自己没犯法,不过买点吃的,应该不碍事吧?排队列的客人们心底忐忑。 赵干早就听说阮家食肆的名头,不过短短几月,阮家食肆就已经有了名气,正巧今日他在这边值守,过来尝尝味。 「你们这儿都卖些什么?」赵干跟两个锦衣卫上来,排队的人自然而然给他们让位置。 原本健谈的黑子见是了他们,吓了一跳,勉强稳住心神,「回官爷,咱们这什么都有卖的,有腊肉汁脆夹膜,虾酱锅巴,黄金流沙包,还有骨头白玉面——」 都是些新奇的名字。 赵干来了兴趣,摸着下巴,「腊肉汁脆夹膜是什么?」 「回官爷,就是两张酥得掉渣的酱香面饼,里面夹着腊肉沫,咬一口能爆汁,咸香麻辣,官爷肯定喜欢——」说起介绍吃的,小黑子是行家,说着说着也不惧怕了,一张嘴翻得飞快,说得绘声绘色,「还有那虾酱锅巴,甭说了,主家的手艺绝对是燕京头一家,那锅巴又薄又有虾米的香味,咬一口嘎嘣脆,配置香浓的大骨汤甭提多过瘾了——」 后面排队的客人被说得狂吞咽唾沫,心里等不及了要吃。 赵干笑了,「你小子可以!」 「成,那就给爷来个虾酱锅巴和那什么夹膜——」 「得嘞——」 黑子张嘴就要答应,却被阮呦打断,「等等!」 阮呦从里屋出来,攥了攥衣袖,才抬眸看着赵干几个,「还请几位官爷排队。」 小黑子目露惊慌之色,连忙要去拽她衣袖却被陈娘子拦住。 见赵干挑眉,阮呦抿了抿唇,声音轻软却能让人听清,「后面的客人已经排了许久。」 「是吗?」赵干笑起来,露出白晃晃的牙,转过头,身后的客人们都惊慌地拜拜手,「不碍事的,不碍事。」 「对对对,咱刚来没多久,再等等也没什么。」 排队的行人不敢得罪锦衣卫,只好互相赔笑着谦让。 「阮姑娘,你看——」赵干调笑地看着她,想听她怎么说。 阮呦摇头,「不行,先来后到,凡事按规矩来。」 她声音好听,却不示弱,出人意料的不让人反感。 小黑子悄悄闪到陈娘子身旁,急得直躲脚,压低声音劝道,「陈婶子,您快拦着阮姐姐,那是锦衣卫,咱可不能得罪啊。」 陈娘子见他急得抓耳挠腮,笑着拍了他额头一下,「别担心,这事呦呦做得对。」看向阮呦的眸子含着赞赏。 赵干也不说话,身后魏寻和谭宁觉得好笑,倒并未生气,只看了阮呦许久,点头道,「好。」 他应下的声音不重不轻,在场的人都能听清。 客人们都觉得自己失聪了,直到赵干三人当真乖巧地排到后面去,还觉得是在做梦。 「赵干,那丫头不怕咱们。」 「竟然有人不怕咱们——」 魏寻和谭宁惊奇道。 赵干咬着木籤笑,不可否置。 见人当真走了,阮呦才真正松了口气,手心已经被冷汗浸湿。 她是怕的,怕他们勃然大怒拔刀砍了她,但今日她这样做也是有缘由的。阮家要做长久的生意,却又没有过多的精力扩大店面,只能保证排队的客人能够买到自己想吃的。 燕京贵人多,若是蛮横的插队将吃食採买一空,那辛辛苦苦起早,冒着风雪排了许久的客人们吃什么? 有一个人插队,就会有第二个,那日后人人都插队,等待了许久的客人什么也买不到,又如何能留住客人。 阮家买的东西原就不贵,本就是买给平民百姓的,若没了他们,也开不走铺子。 所以阮呦才会冒着危险让锦衣卫的人排队。 这也算是立威,燕京中不只百姓怕锦衣卫,达官贵人更怕,连锦衣卫都要排队,他们耍无赖的机率也会少些。 重要的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锦衣卫不会砍了她。 第66页 阮呦垂下眸,将手心的汗水擦干,大抵是她还想着有阿奴哥哥在吧。 她和阿奴哥哥已经两清了,不能总想着有他。 今儿的事算是狠狠震惊了来这儿的客人,看着乖乖排着队的锦衣卫们,总算缓过了神,嘴角就忍不住翘起。 这可是大稀罕!活久见! 回去一定给妻子儿女三姑六婆好好摆一摆! 队列越来越短,总算到了赵干几个。 是阮呦亲手包好了吃食送到几人手上的。 赵干打开沉甸甸的油纸包,三人手上的肉夹膜比他看见前面的人买的都要鼓一些。 里面多塞了好些肉。 这算什么? 魏寻哈哈大笑起来,「爷活了这么久,见过拿金银财宝美人玉器讨好人的,就是没见过在饼里多塞几片肉讨好人的。」 「那阮家姑娘倒是个妙人——」谭宁咬了一口饼,喷香四溢,果然好吃,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 不但不讨厌,反倒觉得有些可爱。 「动心了?」魏寻调笑。 「咱这样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能动的除了忠心就是杀心,」谭宁踹他一脚,「爷不是锦衣卫说不定还真能动动其它心思。」 那姑娘模样也是极好的。 赵干却凉飕飕的瞟他一眼,「你要是还想要脑袋就别动这些歪心思。」 「被大人知道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哦,死应该还是知道—— 被大人用绣春刀砍掉脑袋。 大人可是为了她连一向作天作地地郑国公世子都直接抓了,虽说关了几日就放出来了,不过在狱中狠吃了翻苦头就是。 赵干咬了一口饼,果真是爆出一口咸香辣汁,口感绵软的腊肉细丝跟酥得掉渣的烤饼搭配在一起,着实让人慾罢不能。 可惜大人出京办案去了,不然也能尝尝这等美味。 作者有话要说:  带带:别看阿狗话说得狠,其实心里慌得一匹。 第31章 阮家食肆的名声很快就传出去了, 自开张以来一直生意兴隆,来这吃饭的自然大多数是慕名而来的客人, 但也有不少暗藏鬼心的人混在其中。 堂内最左边的小圆桌上就坐了个身形矮胖的妇人, 她将阮家今日卖的吃食样式全部点了, 起初黑子还劝她少买些, 省得吃不完浪费。 矮胖妇人一拍桌子,声音高扬,「少在老娘面前叽叽喳喳的, 让你上就上, 不想赚钱了!?」 黑子被她大嗓门唬了一跳, 见她将自己一番好心当成驴肝肺,索性就不理会她了,摸了摸鼻子转身离开。 阮呦忙着将点心吃食塞进油纸包里, 暗中留意着那个矮胖的妇人,眉头忍不住蹙了蹙。 那人很明显是来偷师的,事实上暗自来偷师的也不止她一个。阮家生意火爆, 自然而然招了同行人的红眼,都想来看一看阮家到底怎么做的吃食,能卖得这么好。 小圆木桌子上摆满了吃食, 矮胖妇人坐在小椅子上,臃肿地身子挤在一起, 看起来有些笨重,她捏着筷子将桌子上每一样吃的都尝了一遍。 矮胖妇人皱着眉头细嚼慢咽,又用两根手指头将流沙包掰开, 闻了闻里面爆浆沙麦的味,实在琢磨不透,她又抬起头,一双小眼不住地盯着着阮呦那方,想看她们是怎么做的。 只可惜阮呦她们根本就没有现做,这些早点是一早就做好的,只需要放进蒸笼里蒸热就行。 矮胖妇人有些失望,她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扯着嗓门道,「你们家这流沙包里都放了什么东西?」吃起来口感沙沙的,味道甜咸还带着一股子奶香味,倒是奇特,这流沙包正是阮家食肆卖得最好的。 混在客人里有不少人偷偷竖起耳朵。 她打的什么鬼主意,陈娘子心知肚明,只冷冷地瞥她一眼,阮呦也抿着唇不理睬她。 见没人搭理自己,矮胖妇人两口将包子吃完,声调提高,显得越发尖锐,「不能说?是放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会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说罢,她眼底闪过精光,唉哟一声唔叫嚣着,捂着肚子在地上滚起来,「哎哟,你们这是卖的黑心玩意!我这吃了肚子就疼得不行!」 「这些东西里肯定放了不干净的东西!哎哟,疼死我了——」 「别人家的包子里面放了什么一眼就看得出来,那吃着放心,你家这个什么都看不出来,保不准是用不干净的东西做的。」 「今日你们要是不说这包子馅是什么做的,谁还敢买来吃啊?保不准让人吃坏肚子!就像我这样!」 「黑心肝烂心肺的玩意!疼死了——」老刘婆撒泼哭起来,她涨红了一张脸,头髮凌乱,看起来很是痛苦。 阮呦看着老妇人这熟悉的撒泼架势,简直是信手拈来,嘴唇微开,愣在原地。 自打离开凤阳村,她还真的好久没见过人撒泼耍赖了。 有人见此,知道是个逼问秘方的好机会,连忙帮腔道,「对啊,店家,这里面都是些啥做的?您就说出来吧,也好让咱们吃得放心不是?」 「就是!可怜这老妇人疼成这样,店家若是不说,咱也不敢再吃了——」 这些人节奏一带,外加那矮胖妇人看起来似乎也痛苦,外面排着队的客人就有几分迟疑。 这也是有道理的。 阮家食肆的包子好吃,但起的名都是稀奇古怪的,也看不出原材料,吃起来也是觉得好吃,也品不出那里面到底放了什么,不像别家的铺子,牛肉包子就是牛肉包子,是看得见肉疙瘩的,但阮家的牛肉包子却看不见肉疙瘩,只有细细碎碎的沫,吃起来咸辣爽口,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也吃不出来里面放了什么。 第67页 黑子听了大怒,原本黑瘦的脸腾地一下涨红,指着那几个帮腔地人怒道,「你们几个就是想要咱们的秘方!想着空手套白狼,当真好不要脸——」 「小兄弟咋说话呢!」一个汉子反驳道。 「就是,咱们就是担心吃进去的东西不干净——」容长脸的女人跟道。 「你们放屁——」黑子当即怒骂,撸起袖子就要打人,却被陈娘子拦住。 她才从小厨房里出来,一身素衣却气度不凡,看起来从容不迫,瞥了闹得最厉害的几人一眼,「馅是什么做的,咱们不会告诉你们,也别在老娘这枉费心机,空手套白狼做什么白日梦呢?」 「老娘把话撂在这儿,你今儿就是吃死在这儿,这包子馅是什么做的也不会告诉你,卖了一个月没出什么事,就你们一天作得不行,吃个包子能吃坏肚子?是什么千金小姐矜贵命?」 「要吃就吃,不吃拉倒,老娘也不稀罕做你们几个生意!」 她态度强硬,怼得几人说不出话来,再者陈娘子虽然性情泼辣,身上却有大户人家的气质,这些人对上她都有些心虚。 阮呦也站了出来,手指了指其中那个汉子,「这位大叔,我记得你是甜水巷那家馄饨店的。」 「还有这位婶子,你家是铜陵街那家卖包子馒头的!」 「这位...你家是前面那家卖汤面的,请问几位叔婶,你家做汤面都用的什么熬汤?加了多少水?面粉怎么和才能有嚼劲?肉馅又加了哪些料才能除腥又有肉香?」 「你们把你们店铺里卖的那些吃食的秘方都告诉我们大家,我们就把包子的馅是怎么做的告诉你们,反正,我们阮家告诉了你们流沙包的做法也不影响什么,咱们家还有很多千奇百怪的秘方,到时候你们又拿什么来换?」 阮呦声音轻柔甜软,说的话软中带硬,不大不小的音量在场的人都听见。 她本想着都是邻里临近的,这些人来偷师也就罢了,今日却是他们先咄咄逼人的。 阮家能从逃荒中活着出来,就没有谁是任人欺辱的小绵羊,便是有,原本的小绵羊也成了披着羊皮的狼。 听见她这样说,原本还有些晕乎乎的围观群众立马就清醒过来,看着几人的目光带着鄙夷不屑。 几人一听被指名道姓地点了出来,又听见客人的嘲笑声,皆是脸一红。 他们那汤面铺,混沌铺,还有早点铺那都是祖辈传下来的手艺,要是告诉了大家还怎么做生意? 几人受不住这些客人的嘲笑,都觉得羞躁丢人,掩面逃开。 刘婆子却是不依,哭嚎大闹起来,「我不管,我吃了你家吃的肚子疼,今日你不把馅说出来,老娘跟你们没完......」 陈娘子笑着,一分情面也不愿意给她留,「这位老姐姐,您搁这嚎半天都在干嚎呢,脸上一丁点泪都没有,劝你还是起来吧,再不起来点的包子都凉了。」 阮家铺子里外的人都哄然大笑起来。 她在地上躺着挡住客人的路,阮家没法做生意。 刘婆子气得大怒,一脚将板凳踹开,赖地不起,「阮家伤天害理啊!做了毒包子毒老身,阮家好狠的心啊——」 陈娘子走近她,有些无奈嘆口气,「这样吧,有没有问题去看了大夫就知道了,若是老姐姐身子当真有什么问题,阮家赔钱就是,老姐姐起来吧——」她伸手扶刘婆子,却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抽出衣袖的绣花针,朝着刘婆子的屁股扎下去。 狠狠地一针。 「哎哟。」刘婆子捂着肥臀跳了起来,蹦得老高,手搓着刺痛的臀部,「你扎我!你这个贱人,我打死你——」 她抬起手就要打人,陈娘子却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嘴角似笑非笑,「我好心拉你起来你说我扎你,这会蹦得这么高打人,我看老姐姐肚子应该没什么不舒服的,正巧也省了去看大夫,省得我多花冤枉钱。」 「阮家与你无冤无仇,你又是装病空口诬陷我家东西不干净,又是诬陷我扎你,安的是什么心思?是真当我阮家好欺负?」 「老娘告诉你,你要敢在我面前横,我比你还横!咱家能从逃荒中活着出来就不是怕事的人,今日也就罢了,下回空口造谣生事,别怪我直接将你打出去!」 刘婆子被陈娘子狠戾的眼神唬住,没想到阮家看起来软和,脾气却这样硬,又瞥见被阮呦拉住的一只大黄狗正龇牙咧嘴目光兇狠地盯着自己,她瑟缩了一下,身上的气势软了下来。 陈娘子见她消停才放开她的手,转过身对着围观的客人们歉声道,「今日之事实在对不住各位,耽搁了各位的时间,还让各们看了场笑话,今日各位买吃食都便宜两文卖给你们,再多就不行了,咱家本就是小本生意,再便宜怕是铺子都没处开了,至于包子里的馅儿是什么做的,这个咱还真不打算说,不过都是良心的。」 「大妹子放心,咱们都明白,哪有要人家把做吃食的秘方公之于众的道理,这刘婆子安的什么坏心咱们都知道!」 「就是,这些人才是真正黑心肝的主,我在你家买了这么多次都没吃出啥毛病来,」 「不过李娘子的手艺是真的一绝!也难怪这些小人起鬼心思。」客人闹笑道,气氛骤然一松,又争抢着要买早点起来。 阮呦安慰地拍拍元宝的头,元宝哼了一声,蹭蹭她的腿,狗眼还是时不时瞥着刘婆子。 第68页 刘婆子丢了脸,也不说话,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又坐回桌子上吃剩下的东西,她吃地极慢,时不时掰开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在陈娘子给客人做猪骨汤面的时候,也觑着眼睛偷偷打量着陈娘子手上的动作。 面煮多久,捞起来舀汤后又依次放了什么作料,葱花、熟花生、豆芽,脆豌豆,并两三块熬得软糯的猪皮。 她心底默默记着,又点点头。 黑子看得憋气,这婆子还没死心呢,他还是头一回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阮呦却不在意,只要她没再败坏阮家的名声就行,她招唿着黑子帮忙给客人打包吃食。 李氏做这些吃食都是突发奇想的怪点子琢磨的,有些复杂有些却很简单,看几眼就能学会,只不过是花费的心思多些,有心人要学也拦不住。 就比如骨头白玉汤面,也就是用大骨熬得香浓粘稠的浓汤配上煮好的硷水面而已,其实很简单,只是阮家熬大骨汤是熬了整整一夜的,夜里李氏总会起来好几趟去看柴火。 旁人能学做法,就是不知道愿不愿意费这个时间。 等了好久后,那一桌子已经被扫荡得干干净净,刘婆子才呸了一句扭身离开。 黑子看着阮呦,暗中指了指那婆子,阮呦点点头,他便跟着一道熘出去。 元宝也倏地一下沖了出去,阮呦没能拽住他,喊了一声,「元宝回来!」 她怕元宝咬伤了那婆子,到时候她们有理也成没理了,急忙想跟出去却被陈娘子拉住。 陈娘子笑道,「别管它,元宝有分寸。」 元宝是当初在汴城养的那只小黄狗,它有灵性得很,常常跟着李氏和陈娘子她们到铺子里来,偶尔还能去诗集上买菜或是用狗嘴咬着竹篮子将客人预订的吃食送上门去,这里的客人也都认得它,有些心情好的还常常跟它打招唿。 外面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悽惨的尖叫声,阮呦心提起来,那尖叫声后又忽然爆发出闹笑声,阮呦心急,连忙出去,就见一条大黄狗摇着尾巴过来,狗脸挂着讨好地表情蹭着她的腿。 阮呦站在店铺门口,远远望去,就见街道那边已经被人团团围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直等到黑子回来的时候阮呦才明白。 「哈哈哈哈,阮姐姐,那婆子真是笑死我了,在街上走着走着裤子就滑了下来,里面穿的裤衩竟然是桃红色的四喜丸子,没想到那婆子外表正经,里面穿的是花楼女子爱穿的物件,哈哈哈哈——」黑子拍着桌子飙泪。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还真是恶人有恶报。」 阮呦微开口,「没看清是谁做的?」 「没呢,那会街上挤满了人,就恍了那么一下,她裤子就掉了。」 阮呦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又伸手轻弹了一下元宝的狗脑门,抿着唇笑。 不过黑子似想到什么,面色又换上几分凝重,压低声音道,「阮姐姐,我方才一路跟着那婆子过去,就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这样整咱们。」 他酝酿好一会儿,郑重地道,「我看见那婆子从侧面进了盛德客栈——」 阮呦微惊,心思渐沉。 盛德客栈是燕京第一大酒楼,他们如何要同自家这样的小食肆过不去? 第32章 天色渐晚, 薄暮由浅入深,成了一片浓稠, 窗外弦月如钩, 洒一抹凄凉, 北方阵阵吹过, 引得院落两排花树枝叶瑟瑟发抖,簌簌作响。 这样晚了天色,燕京已然灯火阑珊, 李氏和阮爹却还未归家。 屋子里点着灯, 阮呦和陈娘子坐在炕上用铅碳描花着衣裙的花案样式, 等着李氏两人回来。 自从应下了谢娉婷说要开家专卖苏绣的成衣铺的事,阮呦和陈娘子就开始准备了,谢娉婷这些日子也不在燕京, 而是跟着管家四下去买人和买些贵重新奇的布匹料子,她给阮呦写了信,说等过段时间就把绣娘送过来让陈娘子调教。 过完年后这铺子就打算开张, 在这之前阮呦得设计出抢眼的新样式。 阮惜抱着元宝躺在一旁,已经睡熟了。 徐府的宴席从早吃到晚,等到阮呦脖子有些酸疼了, 阮家门口才响起敦厚的马蹄声,阮呦跟陈娘子都放下手中的纸笔出去。 门口停着两辆马车, 李氏和阮父从车上下来,另一辆由小厮扶下来的是一个穿着绸缎的陌生中年男人,国字脸, 鬍鬚修剪整整齐齐,看起来很是文雅。 李氏脚步轻快地走过来,忙拉着阮呦到徐太医面前,「呦呦,快来见过徐大人。」 阮呦乖巧地向徐太医行礼,轻声唤了一声「徐大人。」 心头却有些疑惑,天色已经这么晚了,徐太医怎么会过来? 徐太医暗中打量着她,见她姿容昭昭如镜花水月,娇而不妖,行为有礼,一时有些惊讶,心中暗忖后思及那抹身影,有些意外却又似乎明白了什么。 阮呦没想到这么晚了,徐太医送李氏她们过来,竟然是为了给她看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徐太医可是给宫中娘娘们看病的,寻常接触的也是高官大臣,就算应了娘的请求,也无需这么晚了还亲自跑这一趟。 阮呦琢磨不透,就问李氏。 李氏摇头,「这个娘哪里清楚,徐太医是个大善人,宴席结束后徐夫人就请了娘过去,说老夫人今日心情极好,吃了许多东西,又夸娘手艺好,问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第69页 「娘就跟她说,希望徐太医能给娘的呦呦瞧瞧身子,本来以为这事怎么也得过些日子才能成,毕竟徐家是贵人,事多着,哪里知晓徐太医说正巧今日有空,便跟着娘和你爹一道过来了。」 阮呦便不问了,许是这徐太医当真是个大善人吧,想罢又不好意思地摇头,人家是来给她治病的,又不是来害她的。 阮家恭敬地请徐太医进了家中,徐太医替阮呦把完脉才被李氏请去了其它屋子交谈,阮呦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出来的时候李氏抹着泪,阮爹也傻笑着眼眶红红的。 阮呦心底刺痛,上前挽着李氏胳膊撒娇,「娘,爹没事的,治不好就不治,呦呦这样也挺好的,也不打算嫁人了,反正娘也不会嫌弃呦呦。」 爹娘已经为了她的事操心太多了。 陈娘子轻笑起来,「不是治不好,是能治,你娘她们这是喜极而泣。」 「对,能治,娘这是高兴!呦呦以后不能说什么不嫁人的傻话,哪有黄花大闺女不嫁人的道理,何况我家呦呦生得这般好。」李氏笑着抹泪,搂着她。 她们哪里会嫌弃她不想养她。 可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不嫁人是会被人指指点点,熬成老姑娘了也会背上骂名,被人在背后戳嵴樑。 徐太医说了,呦呦这副身子得虚长期治着,虽说时间久些,但日后能够生养。只要能生养就成,时间都不是问题,只要那人真心爱护呦呦,多等几年也会是愿意的。 阮呦看着高兴的李氏,心中微苦。 如此一来,她便是再无藉口推脱娘她们替她说亲的事了。若是当真有一日,寻到一个愿意等些年再要孩子的如意佳婿,她也无法推脱吧。 — 徐府,湘水院。 徐夫人一早就在屋子里等着,见人踏雪回来,亲自迎了上去,将丈夫的披风取下来拍去雪花,又递了暖手炉过去。 受了一路风雪的徐佑安看着为自己忙上忙下的妻子,心中微暖,伸手拦住又打算去给他打热水来的徐夫人,「让丫鬟去做罢,今日母亲宴席,夫人受累了,且坐下歇会儿。」 徐夫人含笑坐下,亲手斟了杯热茶,想着丈夫出去的事,好奇地开口道,「老爷给人瞧病了?那女子如何?」 她实在好奇那位大人关切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徐佑安轻啜一口茶,僵硬的手指也暖和了些,方才道,「那姑娘也不过二八年华,模样却是出色,称得上钟灵毓秀,少有空灵之姿,便是粗布单衣世家贵女也难有几个能与之媲美。」 说罢他又嘆了口气,「就是宫寒体虚,日后难有子嗣,便是我为她医治,也需要费些年才能根治——这样下去只怕大好年华蹉跎了,长得再好,也难许个好人家。」 徐夫人嗔他一眼,「有那位大人惦记着,她哪里还能嫁给旁人?」 这倒也是。 徐太医微愣,忆起那日半夜里忽然出现在府里的朱红色身影,大半夜吓出一身虚汗来,以为陛下派人来抄家。 毕竟,那位大人走到哪,抄到哪。 却没想到,那位阎罗王让他给一个农家女治病。 他起初还愣了许久,不敢相信。 那活阎王在燕京位高权重锋芒毕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明上下无人不惧他,如今又才二十又二,生得一副好皮囊,身旁却从未有任何女人,也不见得他对哪个女子有何兴趣。 当然宫中那个宠冠六宫的熹妃娘娘就不提了,那是官家绯闻,可不能任意说,说了要掉脑袋的。 就他所知的,昭嫔娘娘膝下的浔阳公主都对其倾心不已,屡次求陛下下旨赐婚,又处处讨好活阎王,他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浔阳公主。 有些事旁人不清楚,他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老爷,妾身听传闻,说陆大人不碰女人其实是——唔——」徐夫人话未出口就被徐佑安捂住嘴。 徐太医心肝乱颤,额头微渗出冷汗,慌乱劝道,「夫人不可——」 陆大人的事,心里想想猜猜就罢了,不能说出来。 说了,是要没命的。 徐夫人反应过来,也慌张地住了嘴,心里不由忐忑起来。 她忘了隔墙有耳,这事若是传进那位大人耳朵里,只怕徐府就完了。 缓过心神,徐夫人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柔声开口,「老爷正好要给那阮家姑娘治病,依妾身来看,咱们多与阮家走动走动,那位大人能夜里来寻老爷,定然看中那姑娘,咱们和阮家交好肯定是没坏处的。」 「再者,也得亏这回换了厨子,请了李氏来做帮厨,不然也吃不到这般好吃的饭菜不是?」 「夫人说的有理。」徐太医拍拍她的手,「往日再有什么宴席也还是请阮家来帮忙,一来二去也就熟了。」 李氏那手艺当真是不错。 — 农历十月十五是下元节,这一日阮家食肆没有开张,提前一日就在店铺门外贴了告示,提前几日也跟前来买吃食的客人提过。 阮爹在院子里打糍粑,李氏和陈娘子在厨房里蒸麻腐包子,为了下元节李氏提前买了新谷磨糯米粉做薄饼,然后包上素菜馅心,用油炸成「影糕」、「葱饼」、或香润可口的油炸糰子。 阮家不光做了油炸糰子,还做了「豆泥骨朵」,「豆泥」就是红小豆做的「豆沙馅儿」。 第70页 这些都是下元节的节令食物,阮家在凤阳村时,几乎家家户户都做,这也是乡下孩子最高兴的一日,因为可以吃到好些祭祀后剩下的福余小食。 阮呦坐在门槛处一直望着门外,等看见远处青色的一点渐渐方大,阮呦才从板凳上起来,小跑着出去。 「哥哥!」 阮云方走近就看见自家妹妹披着斗篷跑过来,不过半月不见,竟觉过去了好几年,连忙走上去拉住她,「走慢些,别摔着了。」 阮呦看着越发成熟英俊的兄长心底高兴,抿着唇笑,「哥哥在国子监过得怎么样?那的教授对哥哥可好?哥哥看起来瘦了些,是不是吃得不好?」 她急哄哄地跑过来,白莹莹的小脸透着粉红,黑珍珠一般的杏眸里满是关心,阮云心中又暖又软,化成一滩水,伸手将她的斗篷拢紧,带着她进去。 他声音温润轻柔,「我在国子监很好,你和娘她们如何?」 「家里一切都好,就是想哥哥。」阮呦坐在他身边,黛眉弯出柔和的弧度,「哥哥,咱们铺子的生意很好,等再过些日子我们还打算和谢姐姐开一家成衣铺,我和义母画了好些图案,一会儿拿给哥哥瞧。」 阮云看着眉眼带笑的阮呦,心情也渐好,笑着颔首。 「还有一事,前几日徐太医来给我看了病。」阮呦把这事告诉阮云。 「妇科圣手徐佑安太医?」阮云微愣,见阮呦点点头,眸光闪了闪,「他怎么会来?」 阮呦便把事情原委都告诉了阮云,又将那日有人到阮家食肆闹事的事也一併告诉他。 阮云手指轻捏着茶杯,安静听她说完,心思微沉,「盛德客栈?」他记得叶昭他们提及过,盛德客栈背后之人是三皇子。 树大招风,阮家食肆受欢迎,会引人能来闹事倒是正常,但盛德客栈那样的第一酒楼完全没必要看得起阮家食肆才是,阮家如何会招了盛德客栈的眼? 这背后到底是底下的人自己做的,还是三皇子指使的? 阮云眉头微敛,沉吟许久才朝着阮呦安慰地笑笑,「你别担心这些,这件事哥哥会看着办。」 「嗯。」阮呦乖乖地点头,满眼信任,她坐在他身旁乖巧得像一只猫。 阮云忍不住伸手揉揉她鸦青色的柔发,像小时候那样,只是心底微微有些失落。 他原本还打算金榜题名在殿试上为妹妹求医,竟不知道来得这般容易,既有意外之喜,又有些奇怪疑惑,还有些无法言说的遗憾失落。 那太医不是他为呦呦求的。 但如此一来,这两年便可以呦呦相看亲事了。 谢家他还暂时不打算考虑,陶家那桩婚事还未解决,且谢钰两人同谢家的龌蹉,如何看都是脱身不了的麻烦。 谢娉婷之前虽说想搬来和阮家做邻居,但谢家没有同意,若是真让嫡出子嗣搬出去住,他们秋明谢家还真丢不起这个人。争了那么久,谢家只答应他们在府中单独分一处院子给两人,两人不必与大房住在一起,吃穿用度全由两人自己负责。 这些年阮云同谢钰接触最多,也能看出来些什么。 谢钰心软。 当初他带着谢娉婷从本家去了汴城是权宜之计也是心软,那人如同闲云野鹤,他有能力争,却又没有去争,即便如今回了燕京,他也没有决定到底要不要与谢家对上。 谢钰的才华不可否置,除非他哪一日真正下定决心与谢家对上,在谢钰没解决谢家的腌臜事之前,他不会考虑。 他不想自己放在心尖上宠的呦呦,与泥沼一般的谢家有何牵扯。 想着想着脑海里忽然蹦出一张冷淡疏离的脸,阮云捏着杯子的指节忽然泛白。 他决计不会再让呦呦跟那个混帐有牵扯! 「哥哥?」阮呦有些懵,她一脸茫然,不知道为什么哥哥周身的气压忽然变得很低。 「无事。」阮云收敛怒意,又换上温和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以为熹妃娘娘是啥狗血小青梅哈 不可能的 绝对是不可能的 第33章 阮呦手上提着竹篮子, 依着风俗,要送节令食物给邻居和交好的人家, 她方从街道最边缘的黑子家出来就碰见三个有些面熟的锦衣卫。 这些人在下元节也在当值, 穿着飞鱼服, 腰间配着绣春刀, 勾肩搭背地在街上转悠着,说说笑笑,街道上的人看见他们就小心翼翼地避开, 如同看见洪水勐兽。 她听哥哥说过, 大明的锦衣卫几乎全是从战乱后的孤儿中选拔的, 他们没有亲人,直属于皇帝,未退休前可以风花雪月却不能娶妻生子。 因为做锦衣卫的, 不能有任何可以被其它人拿捏的软肋。 这些人看似风光却处在悬崖边缘,随意走一步,都有丧命的可能。 倘若做得好, 会招来大臣的忌惮仇恨,想方设法把他们拉下马,做得不好, 随时都有被皇上赐死的可能。 他们只不过是皇帝奴役恐吓大臣的一把刀,用过就可以捨弃。 阮呦抿着唇, 她听说前朝锦衣卫都指挥使没有一个善终,忠心耿耿为陛下办事,最后却被陛下安上造反的罪名处死。 那阿奴哥哥呢? 也会不得善终吗? 阮呦低头看篮子, 里面还剩下许多节令小食,手指紧了紧。她在原地发了会神,还是打定主意不与他再有什么牵扯,转身离开,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三个锦衣卫竟然出现在自己身后。 第71页 赵干瞥了一眼她的篮子,调笑道,「想送给大人?」他方才一眼就看着她了,这大街上就没几人敢看他们,也就眼前这个小姑娘时不时瞥他们几眼。 那纠结的模样,可怜巴巴的眼神,分明就是想送吃食给大人,又有些胆怯。 「不是——」阮呦矢口否认。 「你别害羞,我替大人收了拿回去吧,大人出京办事了,你想去送也进不了都指挥使府。」赵干咧开嘴,伸手去拿,「欸,大人向来孤伶伶又独来独往的,难得的佳节也在外办案,能有个你这样的姑娘关心着,大人一定会高兴的。」 孤伶伶又独来独往。 阮呦不知怎么地心被刺了一下,那装着小食的竹篮子就到了赵干的手里。 「你放心,便是大人回来的时候这东西吃不了了,至少也是个念想不是?」赵干又道。 「是啊,有个念想也不错。」魏寻附和道,他十七八岁的模样,眼睛瞅着那竹篮子有几分艷羡。 阮呦抿抿唇,思量一会,「你们在这儿等等。」 赵干挑眉,以为她还有做些什么,点头应下。 就见阮呦疾步朝着阮家而去,等了片刻,她又拎了一个竹篮子出来,里面装着各种小食,还热腾腾的冒着白雾,闻着就意外的香。 赵干笑起来,给大人送这么多,便是大人回来了也吃不完。 这阮家么女,还真是喜欢大人。 「这个是给你们的,里面都是我娘做的小食,虽然不是精贵的东西,但味道很好。」阮呦声音轻柔软糯,双手拎着竹篮子递给赵干三人。 赵干三人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还有些胆怯的小姑娘,有些难以置信。 「给我们的?」赵干收了玩世不恭的笑,后面两个脸上也有些惊色。 寻常人只恨不得与他们撇开关系。 阮呦点头,黛眉又蹙了蹙,「要是官爷嫌弃——」 「不嫌弃!」赵干急忙一把夺过来,「李娘子的手艺大家都知道,我正遗憾今日吃不到!」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过了一会儿,他又有些别扭地道了一声,小麦色的脸有些红「多谢。」 做锦衣卫后,他还从未与人道谢过。 阮呦瞧见他别扭的神色,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觉得锦衣卫好像也不是很可怕。 看着阮呦离开的声音,几个人找了地方分食。 「她怎么总拿吃食讨好咱们!」魏寻笑起来。 别说,还挺受用的。 赵干瞥他一眼,咧唇笑,「这回不是讨好。」 他想起那双真挚的杏眸来。 她只是单纯的,想送他们吃食。 下元节,赠小食与亲朋,他已经几年没尝过别人赠的了。 赵干捻起一块红豆包咬了一口,满口香甜。 — 仁心堂外挤满了人,好在阮呦和阮云来得早,排在最前面,不一会儿就抓好药,付了银子。这药是按着徐太医开的方子抓的,一副一两银子,抓了十副,给银子的时候阮呦心疼得直抽抽,这完全是在烧钱—— 「哥哥,这太贵了。」阮呦小心翼翼地捧着药包,生怕洒了。 阮家为了给她养身子,三年来花了不下百两,可这药更贵,每日一副的话,一年就得三百余两银子。 「只要能治好你的身子,再贵都不算贵。」阮云见她秀气的眉头皱成一团,那心疼银子的神色溢于言表,忍不住轻声笑。 阮呦只觉得她吃的不是药,是白花花的银子。 阮家开着食肆,抛去成本每月能够能有接近七十两银子的进项,她和义母现在接绣活的时间不多,也就四五十两的进项。 但一家人吃穿用度要钱,哥哥在国子监就学每月束缚也要钱,阮惜作画的颜料和笔墨纸张也贵,书更不说,都是几两到几十两不等。 所以阮家即便在赚钱,花钱的地方也多,生活比起以前在凤阳村宽裕许多,但还真没多少存钱。 阮呦打定主意,回去之后一定得多设计几件衣裳,早日把成衣铺开起,才好多赚些钱。哥哥以后考中进士做官,还需要许多银子打点才行。 抱着药才仁宗堂里出来,阮云说带她去挑几朵珠花,小姑娘家该打扮打扮,自家妹妹常年累月首饰也就那么两样,正好他给人抄书写字也赚了些银子。 银楼是燕京的老字号,阮呦逛了一大圈,挑了两根绣着玉兰花的银簪子,她回头正想跟哥哥说选好了首饰就瞥见一男一女的身影进来,径直去了楼上,女子穿着一袭桃红色衣裳,亲密地挽着男子半只胳膊,身子几乎贴在男人身上。 阮呦恍了一眼,偶然瞥见男人的侧脸,觉得有些眼熟,正打算细看一下,那男子就带着女子进了楼上一间厢房,帘子一放下来,就不见人影。 阮呦只得作罢。 「方南。」那桃红色衣裳的女子声音娇嗲,撅了撅殷红的嘴,双目含着浓情蜜意地看着程方南。 程方南心中得意,面色却不显,他轻俯下头,在女子耳边说了句什么悄悄话,惹得女子娇吟一声,眉目含春的看着他。 两人已经有过鱼水之欢,这样的目光自然让程方南心跳加速,差些把持不住,但这可不是个好办事的地方,他眼下还有重要的事。 程方南稳住心神开口,「郡主先去楼下选喜欢的首饰,我同三殿下他们商谈要事,结束后再来寻郡主。」 第72页 郑秋媛不满地嗔他一眼,「方南还唤我县主呢,你与我这般生疏作甚?」 「郡主,礼不可废,方南虽心悦郡主,过不了多久也会跟郡主成亲,但方南心中始终尊重郡主。」程方南笑着拉她的手。 在听见两人直接迟早会成为夫妻时,郑秋媛低着头笑得羞涩,「那在外人面前你叫我郡主,在私下,你还是叫我媛儿,不然我可不依。」 「好,在下都听郡主的。」程方南拍拍她的手。 「那我在楼下等你。」 程方南点点头目送她出去,等人已经不见了,他才收敛神色打开第二道门,深吸一口气进去。 「参见殿下。」看见靠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程方南恭敬地单膝跪地行礼。 「起来罢。」男人声音浑厚,不在意地挥手。 程方南道了一声「谢殿下」就直起身子,坐在一旁的郑子钧就满脸调笑,「方南兄本事不小,本世子那一向嚣张跋扈的妹妹也能被你调教成乖乖的小绵羊。」 「世子哪里的话,在下与郡主情投意合,郡主才如此敬在下。」程方南嘴角噙笑,温和地摇头。 三皇子打断两人的交谈,他眉头轻皱,吃着身旁清秀的小童洗净切成小方块的甜瓜开口,「让你去安排的事如何了?」 程方南立马拱手,「回殿下,再过几日就可以了,等刘婆子一死,官府就会捉拿阮家下狱,只是阮家同谢赵高几家都有些交情,牢狱之事需要殿下去跟他们说一声,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人,再让阮家人在里头吃些苦头,届时恐吓一番,便可让他们将食谱交出来,而那个阮惜,在下也会亲自派人送进殿下府中。」 三皇子满意地点点头,想起上回在街上看到的阮惜,七八岁模样,出落得如仙童一般雪玉可爱,模样精緻,比起他府里那些好看得多,眼底不由染上一片火热。 「此事务必要办好,不许再招惹锦衣卫,上回的事父皇已经不满郑家,母妃如今在宫中如履薄冰,万不可再给她添麻烦。」三皇子警告。 郑子钧回想上回的事,胸中升起一团无名火,眼底一片阴霾,「殿下放心,这回肯定不会,上回是阴差阳错碰上锦衣卫办案,实在倒霉!阮家不过是个平白之家,跟锦衣卫没什么关系,锦衣卫那些又不是什么喜欢打抱不平的好人,不会插手这件事。」 他吃了一口茶,又有些怄气,「只那陆狗实在过分!将我和方南押在牢里狠吃了番苦头,这笔帐本世子迟早要报!」 三皇子觑了觑眼睛,他长了一只鹰钩鼻,看起来有些阴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他现在是父皇身边的红人,暂且不要招惹他。」招惹了就是数不尽的麻烦。 待他被立为储君之后再收拾他。 程方南忆起那张有些熟悉的面孔,心底总有一层迷雾笼罩着,似是而非,想抓住那个关键的点却又偏偏想不起来是什么,「殿下,那陆大人是哪里人士?」 三皇子皱着眉,睨他一眼,「燕京人,怎么了?」 燕京人? 程方南心底疑惑顿消,之前他从未来过燕京,应该是没有见过陆长寅的。 或许是他多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带带:那个啥,因为吧,当初逃荒的时候阿狗又瘦又脏,衣衫褴褛还伤痕累累,就是一只可怜的小流浪狗,和程方南其实也没啥接触,也就接触了十来天的样子,所以程方南看见现在这样高大英俊多金帅气的小狼狗时,肯定是暂时认不出来的哈。 第34章 天还蒙蒙亮, 阮家就醒了,今日阮云要回国子监, 谢钰他们的马车已经停在阮家门口, 李氏忙在厨房里取出些昨晚就滷好的肉和炕好的油酥饼, 另外又装了结结实实两大包袱的秘制腊肉。 「娘, 国子监的饭食不差,不会亏待儿子。」阮云差些没拎动这扎扎实实的几大包袱,他扛在背上, 背嵴微弯, 笑得满眼无奈。 「娘知道你吃得不错, 这些都是娘新倒腾出来的吃食,你都还没尝过,带去念书肚子饿了煮热就能吃, 便是吃不完与同窗分些能打好关系也是好的,这还有些包袱的是给谢公子他们的,你也一併带过去。」李氏边说, 边不住地往已经塞得满堂堂的包袱里再添些。 阮云忙拦住她,「娘,这些够了, 再多吃不完就放坏了。」 李氏遗憾,这会儿只想把屋子的全都塞进去, 见他劝,只好停下动作,「那成, 等过些日子娘让呦呦给你们送吃的来。」 「娘,国子监的都是男子,呦呦去了只怕那些混帐起了别的心思。」阮云眉心不易察觉地蹙一下。 李氏嗔怪道,「娘安的可不就是这个心思?」她嘴角带着如释重负的笑,靠近些悄声道,「现在有徐太医给呦呦医治,呦呦那身子以后生儿育女没什么问题,娘前几日跟她提起相看亲事的事,她也没再想以前那样一口回绝,或是抿唇不答话,而是跟娘说了好。」 「呦呦当真同意了?」阮云眸底微惊。 李氏含笑点头,「所以娘想着让呦呦去几趟国子监,那儿的书生都是念书中用的,将来也有前途,有你看着也不会出什么没分寸的事,呦呦就是年纪小只见过阿奴,这会儿多看看其它家的英俊少年,总会忘了那混帐阿奴不是?」 「再者,娘也想她自己有心仪的人,不是全听娘安排,不然都时候凑成一对怨偶,娘心里也会难受。」 第73页 阮云颔首,「娘说得都对。」 「你在国子监也多留意留意,不拘别的,只要为人正直良善孝顺,没什么不良癖好就成。」李氏又道。 阮云皱眉,面上虽然答应,心底却不以为意。 他要给呦呦觅最佳的夫婿,平庸的人哪里配得上。 「娘,哥哥!」正说着话,阮呦抱着一个包袱过来。 阮云见了,连忙上去接过来,包袱看着大但并不重,阮云看向她。 阮呦将包袱打开,朝着阮云眨眨眼,「是给哥哥做的几件衣裳,款式都是我自己设计的,上面的绣花也都是苏绣,哥哥在国子监穿这身衣裳,要是有人问起,到时候就卖个关子,再说是在咱们铺子里买的。」 虽然铺子还没开张,但不妨碍宣传。 阮云见她神色少有的灵动,嘴角笑意扩大。 这丫头,这是想用他来给铺子拉客。 「成,哥哥记住了,现在还早着,你再去睡会儿。」阮云见她还困得打哈切,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满是睏倦,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 阮呦摇头,勉强睁大眼睛看着他,「我送送哥哥。」 阮云只让她送到门口就不再让她送了,而是独自拎着一大堆包袱上了谢钰的马车。 谢钰靠在车厢壁上,合着眼睛小憩,听见声响才缓缓睁开眼,眉心还卷着淡淡的倦意,他伸手撩开车帘,只看见阮云一个人,眸底的光黯淡,嘴角挂了一抹苦笑。 「阮兄在防我。」他抬眸看着上来的阮云。 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阮云坦荡地「嗯」了一声,温润地眸子看着他,带着决意,「我早就说过在你与谢家的事为解决之前,不会让呦呦与你有何纠缠。」 谢钰抿唇不语。 「我更觉得,谢兄不是喜欢呦呦,只是单纯欣赏呦呦的好颜色,」阮云蓦地抬眸,「谢兄未必是当真不满陶家小姐,谢兄不满的只是谢家对你的约束,对你的人生指手画脚。」 「在下还看不出来你对呦呦的真心喜欢,或许依谢兄这样洒脱不羁的心性,喜欢的是无拘无束闲云野鹤的生活,谢兄不见得会有心去喜爱旁人,娶妻也不过是为了符合自己心中幻想的理想生活,譬如归隐山林吟诗作画,做一对不食烟火志气的神仙。」 「至于呦呦,只是刚好模样入了你的眼,让谢兄觉得娶呦呦为妻还不错。」 谢钰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冷情,他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真正上心,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按照自己设想的生活去过就行。 真正喜欢呦呦的表现,还是阿奴那样的。 阮云即便再不愿承认,当初在汴成时,阿奴看呦呦的眼神不会骗人。 那是喜欢到疯狂,喜欢到想占有,偏偏又克制隐忍着。 所以他就算再不喜阿奴,也没有阻拦呦呦一次又一次去靠近他。 谢钰安静地听他说完,垂着眼眸忽然轻笑一声,「那阮兄以为在下当如何?」 「在下的确想过适不适合,阮呦有才有貌性子温婉,与在下所想娶的妻子贴切,这三年又有接触,所以在下追求她,这样有错吗?」 阮云忽然沉默。 谢钰的话没错。 事实上男女说亲不就是如此? 只要与彼此相看顺眼,就能成一桩婚事,至于感情——本就是无的,就连爹娘尚且是这样的。 一时间,阮云有些无话可说。 — 送走了阮云,阮呦就回房睡了个回笼觉,等到起来的时候阮家就只剩下她和阮惜在。 冬日的阳光只有一丝丝温度,雪白的地被照耀得晶莹剔透,见外面没有吹风也没有下雪,阮呦就将小板凳搬出来,扶在院落中的石几上描着花样子。 阮呦做的是一件皮肩,时下都是用整色的素锦,上面没什么花纹,阮呦便想着在素锦上绣上一副仙鹤祥云的图案,这样便是搭配些素净的衣裙也能增添一些别致。 柔和的日光洒下,少女冰肤雪肌如图镀上一层浅浅薄薄的光晕,温婉动人。 她绣得认真,却在恍惚之间,指尖忽然被刺了一下,冒出血珠来,阮呦心底没由得慌乱起来。 莫名的慌。 「阮姐姐!阮姐姐!不好了,出事了!」门外忽然想起大声的喊声,随之而来的是急促的敲门声。 阮呦顾不上流血的手,急忙去开门。 门外站着是满头大汗红着眼睛的小黑子。 「阮姐姐,伯母和伯父被官兵抓走了!」 「说是咱们的食物吃死了人!来了好多官兵,也不听解释直接就将人抓进牢里。」小黑子大哭起来,「咱们该怎么办?」 「怎么会这样?」阮呦脑海空了一瞬,她咬着唇,极力忍住眩晕,声音轻颤,「谁死了?」 「是刘婆子,就是前些日子来咱们店里闹事的刘婆子!据说人回去之后就开始上吐下泻,连着好几日没好,就在今天人忽然没了!」 阮呦心跳漏了一拍,不可置信,「怎么会死了——」 阮家是吃食不可能有问题的。 「阮姐姐,现在怎么办!那牢房进不得啊,街尾林祥叔被冤枉进去,半个月后被抬出来就疯了!」 阮呦紧紧捏住手指头,血珠染顺着手指染在衣裙上,浸染出点点梅花。她勉强压住慌乱,转身去屋子里取银子,从木柜里翻出钱袋子揣在身上。 第74页 阮家的吃食不可能有问题。 这件事很明显就是有人陷害,虽然不知道那人害她们的目的是什么,但为今之计只有先去牢狱看看。 娘她们年纪大了,不能让娘她们受刑。 阮呦取了些银子给小黑子,急道,「黑子,你坐马车去一趟国子监,把这里的事告诉哥哥。」 「好,」黑子重重地点头,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哭意,吸了吸鼻子,「阮姐姐,那你呢?」 「我去府衙。」阮呦咬了咬唇。 「阮姐姐,我这就去!」 「麻烦你了。」阮呦眼眶微红。 她转身疾步朝着县衙跑去,却因为过得有些急,手按着窒息的胸脯,心跳得很快,咚咚咚的,快要跳出嗓子眼。 停下来喘好一会儿。 喉咙像是被人掐着,冷风灌进像刀片一样割着疼,阮呦蹲下身子咳了好一会,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久才缓过气儿了,她揉了揉发麻的腿,起来的时候眼角犯黑,强撑着朝着府衙跑去。 阮呦到了奉天府,赔笑着问了许多人才有人带她去见管理牢房的衙役。 她悄悄塞了块银子进狱头的手里,「大叔能不能让我见见我娘她们?」 刘狱头见她生得乖巧,这会儿眼眶鼻尖都红通通的,许是跑得急,乌黑如锦锻的青丝有些凌乱,看起来着实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嘆了口气将银子又塞了回去,压低声音道,「姑娘家是不是得罪什么贵人了?这件案子是上面的人特意交代的,在下实在帮不了姑娘。」 「大叔,若是不是见也成,还请大叔帮我在牢房里周全他们一二,我娘她们身子不好,不能用刑,大叔求求您了。」阮呦再也忍不住难过,眼泪噼里啪啦就掉了下来。 刘狱头为难,却又忍不下心,只长嘆一口气,「我尽量吧,只是这事不是我这样的小吏能管的,姑娘回去想想到底招惹了什么人,早些去寻人赔礼道歉,或是找其它的贵人帮帮忙。」 他有心提醒她,却又不能如此做,他还有一家老小。 这世上还有谁的权利能够比皇子还大。 阮呦道了谢,身子不适,她在衙门口蹲下来喘气,模煳地视线中忽然出现一双男人的脚。 作者有话要说:  谢家玉树这样的小哥哥其实很难看懂的,可能他自己都不懂自己对呦呦是什么感情。 程变态的事大家不要怕,要相信阿狗护妻的能力。 第35章 阮呦抬眸, 瞳孔蓦地放大。 ——是程方南。 他不是死了吗? 阮呦的脸一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如同没有生机的布偶娃娃, 她目露惊恐, 「你——」 程方南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她, 「很吃惊?」 他勾唇笑了笑, 蹲下身子,丝毫不掩饰眸中的欲望,上下打量着阮呦, 语气亲昵, 「呦呦, 三年不见你越发好看了,当初没吃到你还挺可惜的,现在还是处子之身吧?」 「混蛋!」阮呦手指颤抖, 没料到他说如此下流之话,现在竟然连表面也不装了,这披着人皮的禽兽。 她抬手打他却被程方南捉住手腕。 「放开我!禽兽!」当初程方南就欲意轻薄她。 阮呦又怕又怒, 他不是死了吗,明明被她杀了的。 看着阮呦因为惊慌而梨花带泪的模样,程方南笑起来, 「呦呦还真是心狠,当初给了我一刀, 差点就死了,你看我都不记仇,还是一样喜欢你, 念着你。」 「就该捅死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人渣!」阮呦咬着唇,不断地挣扎着。 程方南眸中闪过冷意,带了一抹邪笑,「捅死我?阮呦,我要是死了,今日之事就没人能救你,也没人能救你的父母。」 阮呦身子一震,抬眸看他。 「都怪呦呦你生得太美了,但凡是个男人都想占有,」程方南看着她的脸和这些年发育的身子唿吸发紧,「等你的爹娘被处死,你就会成为无亲无故的孤女,届时但凡有点权势的人都能抢你做妾。」 「在那些权贵面前,妾不过是个玩物罢了,任意转手相送,那时候你就得被迫服侍无数的男人——」 「呦呦这么美,他们会玩死你的。」 「只要你答应跟了我,我就在外面给你置一座大宅子,保管让你荣华富贵一生,你只用好好服侍我就行,只服侍我一个人,你的爹娘我也帮你救出来,如何?」程方南靠近她,眸底势在必得。 阮呦面色煞白。 「你放开我!」她唇发颤,她怕他怕到有些窒息。忽然想起那日阿奴哥哥眸中带着怒意,他问她为什么不戴毡帽。 他说阮家护不住她。 刘狱头说她们家得罪了贵人,所以娘她们才会会陷害,才会被抓。 阮呦明白了什么。 是她给娘她们带来麻烦。 「你做梦!」阮呦手指冰凉,心底噁心至极。 他竟然这般侮辱于她,要她去做外室。 程方南冷笑一声放开她,「我不逼你,路是你自己选的,到底是打算服侍我一人,还是被其它人玩,都由你自己决定。」 「你爹娘能不能活,也取决于你。」 「你滚开!要我做外室,除非我死。」阮呦咬着唇,眼泪滚落下来,只恨不得再捅他一刀,将这样的人渣一杀了之。 程方南笑了笑,姿态闲散地迈进衙门口,似胸有成竹。 第75页 阮呦离开了衙门,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兜兜转转,她想去寻谢姐姐,可谢姐姐她们好不容易与谢家断了联繫,谢家也不会有法子的。 她到底惹了什么人? 阮呦身形忽然顿住,回忆起来,是那天在客栈想要强抢她的人。 是郑国公世子。 阮呦手指紧了紧,思绪恍惚了一下,她记起听人说的事,郑国公世子郑子钧的姑父是皇帝,姑姑是贵妃,还有个三皇子表兄。 阮家一届白身,怎么斗得过他。 「阮姑娘。」身后有人在唤她,阮呦迷迷煳煳地回过头。 是几个锦衣卫,很面熟。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来找大人?」赵干眼尖,瞧见她眼睫湿漉漉的,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蹙起眉头,「阮姑娘怎么了?」 阮呦看了看周围,这才反应过来,她走到都指挥府来了。 这里是阿奴哥哥的府邸。 她抿了抿唇,眸底燃起一丝希望,燃起希冀。 「请问陆大人在吗?」阮呦轻声开口,声音沙沙的,不同于平常那股子能让酥进人骨子里的软糯,一听就是哭过。 阿奴哥哥是她认识里最尊贵的人了。 她只能来求他,不管他还愿不愿意帮她,总归要试试,哪怕再被他羞辱,她也只能来试试。 不能让娘她们在牢狱中受罪。 赵干一听果然是来找指挥,轻笑起来,「大人前些日子被陛下派出京办案了,暂且还没回来,姑娘好像哭过,这是受欺负了?」 「要是有什么难处不妨告诉我们兄弟几个,我等帮姑娘欺负回去。」 眼前这可是大人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大人都为了她做出夜闯徐府的事来,迟早有一日会成为她们指挥使府的主母,总归是不能让外人欺负了去。 不然让大人知晓了,后果不堪设想。 阮呦眸色黯淡下来,摇了摇头,「他不在,你们帮不了的。」 那人是平南候府的世子,是贵妃娘娘的亲侄儿,赵干他们虽是锦衣卫,官位却并不大。 「阮姑娘瞧不起我等?」赵干挑眉。 他可是大人的亲信,就算叶千户官职比他大,但在大人面前,他可比叶千户更重要,大人让他办的事也更多。 阮呦忙摇头,「不是,是那人的势力太大,我怕给你们添麻烦——」 「说来听听。」赵干指腹摩挲着腰间的绣春刀。 「我娘她们被抓进顺天府大牢了,有人陷害我们,说我家的吃食不干净,吃死了人死。」阮呦垂着眸,声音轻颤着,带着浓浓的鼻音。 赵干蹙起眉头,「有命案?」 死了人就不好办了。 「这件事没有大人在的确不好办,不过还有图副指挥使在,虽说不能将阮姑娘父母救出来,但你放心,没人能对她们用刑。」 赵干皱着眉在脑海思索片刻,唔,他记得顺天府的少伊是朱宇。 倒也不是不可以。 阮呦震惊地抬起头,朱唇微开,「官爷当真能帮我?可是我听说这件事背后的人是,郑国公世子,会不会、会不会给陆大人添麻烦。」 阿奴哥哥在燕京的所作所为已经够招人恨了。 「大人不在燕京,又不用直接出面,你尽管放心。」赵干摸了摸下巴,笑得吊儿郎当的,「郑国公世子?不就是前段日子咱抓进去的那个?」 他话说完就见阮呦要给他跪下道谢,吓了一大跳,忙将她拉起来。 「阮姑娘不必多礼,下元节你不是还送了我等节令小食?就当是回谢。」 阮呦眼眶点点泛红,她手指轻轻弯曲着,低垂着头哽咽着道了一声,「谢谢。」 她做的那些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送的也只是廉价的物件,哪里比得上这样的救命之恩。 赵干耳根麻了一下,咧唇笑起来。 阮呦向赵干三人鞠了一躬才告辞。 只要娘她们不会受罪就好,余下的就是弄清楚事情的真相,看哥哥那能不能想法子。 阮呦马不停蹄地去了国子监,路上正好碰上小黑子。 「阮姐姐,云大哥让我告诉你不要担心,他会想办法解决的,还有谢家和叶家那些大哥哥,他们都说已经向家里写了信,正在找关系插手这件事,让你先回去,在家里保护好自己和惜儿,余下的事都交给他。」 小黑子跑得快,到了阮呦面前的时候,已是大口喘着气,上气不接下气,黑瘦的脸涨得通红。 「哥哥真这么说?」阮呦心微松,转念眉头又轻轻锁着,难掩担心。 哥哥能有什么办法呢? 「阮姐姐跟我一路回去吧,就听云大哥的,再说你这会儿去了也见不到云大哥,他好像去见山长了。」小黑子将方才见到的事都和盘说出。 阮呦琢磨不透哥哥这会儿去见山长是为了什么,只得作罢。 她帮不上别的忙,现在只有相信哥哥和赵干他们,将自己和小惜照顾好,不能分了他们的心神,也万万不可给他们添乱才是。 「好,咱们回去。」阮呦点头。 — 凄白的月色与屋檐下微弱的灯光相融,隐隐约约,朦朦胧胧,洒在朱府走廊,勾勒出富丽堂皇的亭台楼柱,树叶的暗影投下,在庭院中光影交叠,随着强劲的北风攒动着。 安静。 却又不安静。 第76页 「叩叩叩」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混着杂乱的唿啸声,床榻上熟睡的人一惊,从温香软玉中弹起身子。 「什么事!?」屋子里的人声音里带着怒意。 门外的总管身形矮了矮,「老爷,有贵客。」 「什么贵客会这个时候来!」微沙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的火气,犹豫了一翻,吼道,「滚进来!」 总管低头哈腰地进来掌灯,屋子中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中衣从青色床幔中出来,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总管在他耳畔低语两句,朱宇吃了一惊,神色变幻,「快为本官更衣!派人将人伺候好,今日之事绝不允许外人得知。」 「老爷放心,老奴都已经交代好了,现在那位大人就在前院吃茶等着老爷。」 朱宇颔首,抬起手臂任由总管替他更好衣裳,心神微沉,朝着前院踱步而去。 夜里吓了一场大雪,铺在地面厚厚的一层,布靴踩在雪地咯吱咯吱作响,寒风吹过,凉飕飕的冷意透过布料让朱宇情不自禁哆嗦一下,冷气从鼻息进入肺里,连着心也冷的发颤。 大半夜的那些人为何忽然来寻他? 通常被锦衣卫盯上就没什么好事。 朱宇在脑袋里快速转了一圈,想着自己犯过什么事,有什么把柄在外面,不想还好,这一想,心跳得更快,甚至不想去前院的屋子。 前院接客的堂屋亮着烛火,因为特意支开了下人,门口只留着两个亲近的小厮守着,纸窗上映出几道人影,依稀能辨认着那长形的影子是刀。 屋里静谧,没有人说话,只有茶杯盖子碰撞发出的清脆声,显得格外的响。 那声音落在赵宇文心里,如同重鼓捶着心上,隐隐生出不安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推开木门进去,首座上的人穿着白色波纹孔雀纹锦裰衣,披着暗绿斑布鹤氅,正慢条斯理地低着眉眼吹着茶水,身旁站着三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心底吸了口气。 朱宇不敢怠慢,恭敬地抬手,「图大人。」 图宴放下茶中,狐狸眼噙了丝笑意,客客气气道,「朱大人别站着,图某今日拜访朱大人不过是路过,想来多日没见陆大人了,来找知心朋友说说话而已,朱大人不必如此侷促。」 朱宇心底诽谤,面色却不显,也笑呵呵地朝着他拱拱手顺势坐下。 心底暗呸。 什么路过,什么多日没见,又什么知心朋友。 有大晚上路过人家府邸把人从床上拉起来唠嗑的?明明昨日朝堂上才见了面,还多日未见,呸! 但朱宇还真不敢把心理的想法表露出来,这个图宴是锦衣卫的第二把手,看起来随时笑眯眯的,为人亲和有礼,太亲和了,连杀人的时候也是笑眯眯的,前一秒还笑着和你称兄道弟,后一秒人头可能就落地了。 此人心狠手辣不输陆长寅,杀气人来,手起刀落,绝不眨眼。 朱宇惴惴不安地坐下,问道,「图大人,您别跟在下开玩笑了,今日到底是吹的什么风?能将您给吹到寒舍来?」 图宴笑了笑,见他说话说得直白,也不打算再跟他绕弯子,他把玩着玉佩开门见山道,「图某听说朱大人白日抓了几个人,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儿?」 朱宇心中隐隐有些明白,面上却装煳涂,「顺天府每天都在抓人,白日的确抓了些人,但不知道图大人说的是哪家?又跟那家有什么关系?」 图宴放下杯子瞥了他一眼,嘴角弯出弧度,轻笑道,「实话不相满,白日朱大人抓的阮家人跟图某有些交情。」 朱宇心中有了明数,有些为难,若是寻常的人,他自然会愿意卖锦衣卫一个好处,只是这事儿跟三皇子那方有关系,他夹在中间,实在难做。 他只好小心翼翼地道,「图大人,您也知道这事儿是命案,倘若没有摊上人命,别的都好说,但这中间有人死了,那就不是那么好放人——」 他话还未说完,就停在嘴边,因为眼睛瞥见赵干从怀中掏出的一个帐簿,心里就慌了神,为难地赔着笑,「图大人,这是何意?」 图宴看着他,只弯着唇笑并不说话。 赵干上前一步开口,他咧开嘴翻开那帐簿,「半年前户部尚书刘大人的嫡次子在东郊抢强抢民女杀了人,本该是人命官司,然后刘大人挪用户部的银子给朱大人送了两万两银子,这桩命案就不了了之了。」 「那两万两银子现在还在朱大人的私库里,需要在下给朱大人翻出来吗?」 图宴啧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搭腔,「两万两啊,还是官银,朱大人徇私舞弊贪污受贿,早该在半年前就被在下抄了家,朱大人要不再考虑考虑?」 朱宇的脸色一瞬变得煞白,「图大人。」 他声音微颤,身形有些挫败地矮了一截,颇为无奈地苦着脸道,「还请图大人放过在下一马,今后但凡有什么事儿要在下去做在下绝对义不容辞,只是阮家这事儿实在是太为难了——」 「下官若是就这样放了阮家,那是三皇子,实在不好交代——」 他长嘆一口气,面色悲戚,似想激起图宴的恻隐之心。 图宴似感同身受地点点头,「好,那图某不为难朱大人。」 「人不用放,但必须保证阮家被关押的这段时间不能有任何人对阮家用刑逼供,阮家的人要是少了一根毫毛,第二日,这帐簿连同朱大人库房里的银两都会出现在皇上的龙案上。」 第77页 「图某与朱大人交好,可不想领着锦衣卫来抄大人的府邸。」 朱宇打了一个寒颤,忙答应,「在下明白,请图大人放心。」 「朱大人明白就好,图某手中还有事就先行离开,朱大人不用送了。」他起身,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含笑离开。 只是在要关门的时候,他忽然转身提醒,「今日之事,图某不想从其他的地方听见。」 「下官明白」,朱宇连忙应声。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程狗被放出来了,但是我们有一大堆的锦衣卫小哥哥帮着打狗,不怕不怕~ 第36章 暮色由浓稠的漆黑成了麻灰, 最远处的天际隐隐约约出现一条白线,黑夜快要过去了, 街道上一片空寂, 马蹄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格外响。 图宴从马背翻身下来, 碰上迎面而来的叶蔚。 「图大人。」他躬身朝着图宴行礼。 图宴嘴角带笑, 微微仰起的下巴轻轻一点,理了理大氅踏进府里。 赵干几个笑嘻嘻地朝着他打了个招唿,「叶千户。」 然后跟着图宴一道大步离开。 叶蔚站在原地, 低垂的目光随着几人的离开渐渐抬起来, 他回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几人离开的背影, 眉头不易察觉地轻蹙一下。 这么晚的天,他们这是去了何处? 陆大人离开燕京后一切事务由图宴负责,此刻他应该在书房处理要务才是, 况且还有赵干几个一路跟着。 图宴一打开门,鼻尖动了动,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下来, 他停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面前,回头道,「守好这里, 不许任何人靠近。」 「属下遵命!」 赵干三人收起吊儿郎当的神色,纵身一跃, 隐匿暗中。 图宴推开木门,踏了进去,案几上燃着的浓郁的苏合香, 然而他还是很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的一丝丝血腥味,他顺手阖上木门,并未急着掌灯。 他微微仰头,看向漆黑一片的房梁,轻声开口,「受伤了。」 他不是在问,而是肯定。 房樑上传出一声磁沉的「嗯」,是从胸口震出来的,浓浓地慵懒倦怠。下一瞬,衣裳与空气摩擦,哗的一声,人已经着陆。 陆长寅挪步到案几前,习惯性靠坐在椅子上,背后穿来尖锐的刺痛,那双长眉轻轻蹙了一下又舒展开来。 图宴点燃烛火,屋子里的黑暗瞬间被驱散,明黄色的光照出陆长寅的脸,高挺的鼻樑透过光,阴影印在脸上,半暗半明,下颚线阴影划过,流利而深刻, 他淡抿唇,面颊有着不正常的红,唇色微白。 「大人的伤是谁弄的?」图宴觑了觑眼睛,察觉出他伤势不轻,眸中渗透杀意。受了这么重的伤,又是偷偷地回的府邸,显然情况很严峻。 「无事。」陆长寅咬住舌尖忍着身上的剧痛,唇角微讽,「我不过是点受皮肉伤,伤了本座的人却要断手断脚。」 很划算。 图宴皱起眉头,在如此浓郁的苏合香下尚且有这般重的血锈味,蛮不贊成地摇头。 这不可能是什么皮肉伤。 「我的行踪被人暴露了,有人走漏消息,到邺城的时候被人埋伏暗算,之后一路被追杀——」陆长寅狭长的眸子眯了眯,说话的神色淡淡的,丝毫没有被人背叛的怒意。 本来这次出行就是为了引蛇出洞,受伤也是意料之中,他不受伤那些龟缩在暗处的人又怎么敢下手。 「是叶蔚,」图宴抿唇,这个没什么好说的,「大人,咱们什么时候除了他?」 一直将这么个毒瘤留在身边总归不是个事,未免束手束脚。 图宴动了杀意。 「不急。」陆长宴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黝黑狭长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烛火,他伸出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一片薄纸递给图宴。 「他是皇上放过来的暗线,留着他更能让皇帝放心——」他将纸条递给图宴,轻挑长眉,「但他又是封昀的走狗,本座有的是办法治他。」 图宴打开纸片,是前些日子锦衣卫收集的讯息: 「东厂杨千户府上养了个十三岁的女子,似与王党有关。」 忽然明白过了什么,他浑身的煞气收了起来,狐狸眼上挑,又带了笑意。 「大人什么时候动手?」 「等本座养好伤势。」陆长寅微仰削瘦的下巴,他朝着图宴勾了勾手指头,图宴附耳过去,听他低语,神色凝重。 半晌,他离开陆长宴,微微咋舌,「三皇子外家在洪州豢养私兵?大人,他们——」 「是纯心作死?」 图宴掩饰住惊讶,忍不住笑起来。 这可是当真蠢过头了。 节度使制早已被废,郑家虽说封了公侯爵位,却也不许再留私兵,早之前手下的兵权都上交了。 却没想到郑国公胆子够大,不但昧下一部分名册,留了一部分兵权在手里,这两年还大肆招募。 「郑家还在前朝的时候野心就不小,本来也不是没机会争一争那个位置,只不过被柴家抢了先机而已,以前两家交好将女儿嫁过去,但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当初若是郑枭先带兵入燕京,现在做上那个位置的就是他,他自然不会甘心。」陆长寅微皱着眉,身后的伤口好像又裂开了。 他直觉身上发烫,有些畏寒。 第78页 图宴看出他不舒服,有些担心,「眼下大人还不能在燕京出现,大人这回手上握了他们这么大的把柄,那些人只怕会疯狂反扑。」 这回陆长宴亲自出京办案,目的却并非是因为陛下的秘诏,要捉拿汝阳王归案,实际上是声东击西,故意让内部人透露出要假借查汝南王为幌子的事,去查郑国公的事。 但真正的目却是要夺洪州的铁矿,他们的人早在三个月前就有人发现了铁矿出处。 但洪州的人的官僚都是三皇子和郑国公的人,只要将在洪州原本的势力连根拔起,他们的人就可以插手洪州。 陆长寅出京办事,自然会引来劫杀,先不说那汝阳王会奋起反抗,郑国公也不是吃素的,昔日锦衣卫的仇家也会暗中派人追杀,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东厂的封昀掺了一脚。 所以陆长寅绝对不可能只受了皮肉伤。 这次陆长寅是一石四鸟,一是捉拿了汝阳王,柳州那边他们能插人进去;二是动了郑国公府,三皇子一脉的势力受打击,之后就不可能一家独大,夺嫡的趋势只会越演越烈,等最乱的时候,就是他们动手的好时机;三是洪州的铁矿他们就能拿下,有了铁矿就有了兵器,更不说铁矿暴利能帮他们养兵:四则是这次泄露消息的可不只叶蔚一个人,锦衣卫里的不少叛徒也能早日处理了。 「眼下大人还不能在燕京出现,得等咱们外面的人押着汝南王回京大人才能出现,封昀狡猾多疑,若是见大人先行回来,势必会有所怀疑,」图宴眉头皱起来,「大人需要先寻一处隐蔽的地方避一避。」 「只是这地方——」图宴锁着眉思量片刻,都指挥使肯定被人盯着,左大人那方势力暂且不能暴露出来,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大人受了这么重的伤,依属下的建议,不妨去阮家躲几日,属下让赵干他们暗中给大人送药过去。」 京中没有谁会知道陆长寅和阮家有何关系的,便是封昀也想不到。 陆大人闻言,捏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温热的茶水渗出来,他诧异地抬眸,嗓音有些疲软,「你说什么?」 图宴坐下来,将阮家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 陆大人长眉轻蹙,黝黑的瞳色带着森森凉意,嘴角噙着嗜血的冷笑,声音微哑,「他们在找死?」 图宴就知道他会动怒,忙道,「属下已经警告过朱宇了,阮家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陆长寅淡抿着唇,唇线拉着平直,他有些犹豫。 他上回将人得罪狠了。 呦呦不会愿意见他的。 图宴就静静地等他发话。 陆长寅唇色泛白,视线忽然瞥见一只竹篓子,眸底染上疑 色,指着那一处问,「那是什么?」 他手指修长骨干,指甲修剪得平整,指腹的老茧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图宴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眸中映出点点笑意,「是赵干他们前些日子带回来的,说是阮呦特意给大人送的节令小食。」 陆长宴眸色微动,唇角绽出浅浅的弧度,冷硬的线条柔和许多。 图宴伸手将组篮子拎过来。 陆长寅撵起一块红糖滋粑膏,在这样极寒的天气下已经硬得像块石头,他观摩片刻,旁若无人地送进嘴里,腮帮子鼓起一小块。 很难嚼动,他咬得费力,平常人应当是表情狰狞的,偏偏他的吃相优雅斯文,隐约露出些矜贵。 图宴看得惊诧,这东西放了这么久了,还能吃吗? 陆长寅嚼了许久才咽下,在图宴惊诧的目光下又撵起一块,见图宴盯着自己,他皱了皱眉,问,「想吃?」 图宴连忙摆手,「不用——」 他怕把牙崩坏了。 陆长寅也不强求,「尽快修书送到左仲缨手上,让他早日准备安排人手去接管洪州事宜。」 「属下明白。」 陆长宴从座上起来,起身的动作拉扯伤口,微癒合的刀痕又破开,淌出血来,浸湿衣裳,屋子里萦绕着刺鼻的铁锈味,因为失血过多,他眼前黑了一瞬,被图宴扶住。 「大人的伤很重,不如先换药再过去?」图宴皱眉。 陆长寅垂下眸掩饰住精光,声音淡淡,「不用。」 他的伤越重越好,最好是快死了。 只有那样,他才好意思去寻那个总是心软的小姑娘。 他这样的人,早该断了对她的妄想。他以为自己习惯了刀尖舔血的生活,然而刀光剑影下,他在昏迷不醒的时候,想的是她,梦的也是她,在濒临死亡的时候,他竟生出想见她的冲动,亦是这样的冲动支撑起着他活了下来。 他很想见她,比任何时候都想。 所以他这颗卑劣又不安分的心才会在图宴的提议下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狗就是那种立g绝对会倒的人 = = 不要相信他所以的狠话,每次他说狠话的时候,内心都有个小人在嘤嘤嘤qaq 第37章 白茫茫的雪景将天际染泛白, 阮家庭院里的几颗树被风吹得剧烈摇晃着,枝头的积雪倾泻落下, 砸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阮呦裹着加了鹅绒的小袄, 带着元宝将大门锁得严严实实的。 看着空旷的宅子, 心底生出无法言说的孤寂难安。 夜里她将娘温在灶房的熟食吃了,又哄着阮惜睡熟后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79页 她吹了灯拥着被褥睡下,夜里却睡得不安稳。 又是想到娘她们还被关押在牢房里, 那牢房漆黑阴冷, 心就胡乱地跳动着, 宛若大石头压在心底,几乎喘不过气。 等到夜深,梦境又出现在府衙的程方南, 转而成了她将刀刺进他胸膛的画面。 反反覆覆,尖刀与喷溅而出的血,不断冲撞着她的神经。 她手上好像还有那阵粘腻的湿感, 鼻尖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不知道多少次梦魇被惊醒,阮呦耳鬓的碎发湿透了,她不敢再睡觉, 重新点燃油灯,拥着被褥坐在床榻上发神。 庭院中忽然想起剧烈的狗吠声, 是元宝在叫。 阮呦心惊了一下,从床榻上起来,她走窗边边打量外面, 眉头皱了起来。 这么晚了,是有人进来了? 会是谁? 窗户外视线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她将匕首挂在腰间,犹豫一瞬,又从角落抽出一根木棒出门。 凛冽的风雪扑面而来,暴露在外的脸瞬间冰凉一片,有些麻麻的疼,元宝的声音越来越大,不是在正门,而是后面的围墙角落,阮呦拎着灯笼小心地朝着院子角落里靠近。 唿啸的北风中依稀听见沙沙的脚步声,阮呦的心提起来,捏着木棍的手指节泛白。 「是谁在那?」她抬起木棍。 将灯笼往前送了送,淡淡的光照明墙角,映出两道黑影。 「阮姑娘,是我!」赵干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做出噤声的动作。 阮呦提起的心松下来,看清他扶着的人时,手指又紧了紧。 他浑身是伤口,角落里染着浓浓的血腥味。 「呦呦。」陆长寅喉咙干涩,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阮呦精神恍惚了一下,低下眸掩住带泪的眸子,她已经三年没听过他这样喊她了。 「陆大人。」阮呦抿唇颔首,语气里透着疏远,她将木棒扔下,看着赵干,「赵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陆长寅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赵干琢磨不透两人之间古怪别扭的气氛,只得尴尬地挠头解释道,「阮姑娘,大人在外办案的时候被人刺伤了,眼下需要避避风头,还请阮姑娘帮忙照顾几日,等过些日子属下再来接大人离开。」 「至于阮姑娘父母那件事,你尽管放心,已经处理好了,没人能够动她们一根毫毛。」 「先进屋里吧。」她抿了抿唇,潜意识伸手想扶着陆长寅,顿了一下,又收回手,有些无措地捏着自己的裙摆,转过身带路。 陆长寅瞥见,原本抿得平直的唇线弯起点点弧度,黝黑狭长的眼眸带了点点笑意。 将陆长寅安置进了屋里,赵干才松了口气,将药放在案几上朝着阮呦抬手告辞,「那就拜託阮姑娘了,在下不好在此久留,大人就有劳姑娘了。」 阮呦摇摇头,「我送送赵大哥。」就当是她答谢他们能够说服顺天府的照顾娘亲她们吧。 察觉到一抹凉凉的眼神盯了过来,赵干一蹦老高,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走。」 陆长寅的伤口都在背后和手臂上,阮呦将自己的床收拾出来让他俯身躺下,见他面色潮红,她抬手摸了摸陆长寅的额头,温度滚烫。 茶壶里的水正好适宜,她倒了一杯餵给他。 陆长寅微垂着眼眸,盯着她小巧圆润的手指头,吞咽着水,喉结滚了滚,他方张开口想说什么话。 阮呦的手收了回来,低垂着眉眼,轻声道,「我去厨房给大人煎药。」 陆长寅想说的话都都卡在嘴里,看着她逃也似匆匆离开的背影,眉梢漾起无奈的笑意。 知道她还在怄气,他也不勉强,只稍稍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感觉到枕头地下压着什么东西,露了一角出来。 他有些抬手费力扯出来,看清楚那单薄的绣着海棠花的物件是什么,刚刚有所缓解的喉咙又如同火烧一般。 烧得陆长寅眼睛都红了。 — 灶房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烧着,炉子里渐渐有药香飘出来,灶膛中炙热的温度将阮呦的双颊烤得粉红,狭小的空间温度太高,很快她的鬓角渗出浅浅的密汗,浸湿的碎发贴在额际。 阮呦轻抿着唇看着火,杏眸被雾气染上氤氲,她看着跳动的橙色火苗定定发神,脑袋里乱糟糟的。 等炉子冒出一声尖锐的气流响声,她才回过神,用厚麻布巾包着耳提,将药罐子端开。又将铁锅里烧开的水都舀进木桶里,打了冷水混合,伸进手指试了试温度。 反覆调着温度,等水温刚刚好,她才费力地将木桶挪进屋子。 阮呦一推开门就对上那双黝黑的眼睛,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敛去平日的冷漠薄情,那眸中狭着一丝可怜,像讨食的元宝一样。 阮呦垂下眼帘,躲避他的目光。 「陆大人,水都打好了,先净身吧。」阮呦将木桶和毛巾拎到床前,转身离开,手腕却忽然被一只手抓住。 手心的温度烫得惊人。 阮呦心中微酸,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身后响起虚弱的声音,声音闷闷的,隐约有一丝委屈,「呦呦,我差一点就死了。」 阮呦身形微顿。 他在撒娇示弱。 阮呦震惊地回过头,陆长寅的眸半阖着,他舔了舔唇瓣,喉咙沙哑,唇动了动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出格的话。 第80页 他其实想说,快死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她。 快死的时候,他有些后悔将她推开了。 可是不能说。 阮呦心尖颤慄,朱唇哆嗦一下,声音却仍旧疏离冷淡,「大人还是叫我阮呦吧。」大抵重伤的人都会收敛浑身的尖刺,变得异常脆弱,所以他才会在自己面前说这样的话。 这并不意味着什么。 她也不能自作多情。 阮呦收敛心神,思及他此刻负伤行动不变,她嘆了口气回来,「我帮大人净身,大人不必担心我再缠上你,今日只是为了答谢大人帮我照顾娘亲她们恩情。」 陆长寅心尖像被人刺了一针,莫名地疼,半晌,他只能勉强「嗯」一声。 后背的衣裳被剪开,露出男人精壮的背。大大小小无数个的伤口暴露在眼前,爬满身躯,有些癒合了,留下蜿蜒曲折如同蜈蚣一样的痕迹,有些伤口还在结痂,新的伤深入见骨。 刀伤箭伤,野兽的爪印,都在这里留下痕迹。 阮呦抿着唇,盯着他左后胸的那一处箭伤,那一处是心脏的位置,她以前给他上过药,这里以前没有的。 阮呦拧干帕子,手轻颤着擦拭他的背,听见他闷哼一声,眼泪再也憋不住,滚烫的眼泪一颗颗砸落下来,砸在男人的背上。 陆长寅头皮到嵴樑都麻了一下。 「为什么?」她压制着哭声问他,「大人这样真的值得吗。」 那些荣华富贵权势名利当真如此重要吗?重要到连性命都不顾了。 做陆大人当真比做阿奴好吗? 她不懂。 陆长寅淡抿着唇没有说话。 阮呦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早已结痂的伤痕,肌肤相亲,全然不知道陆长寅此刻有多煎熬。他情不自禁地僵直身子,被她手指触碰过的地方一点点变得滚烫,皮肤泛起红来。 身后的人捂住嘴小声地啜泣着,声音软软怯怯的,挠乱了陆长寅的心湖,泛起一圈圈涟漪。 陆长寅嘆了口气,阖上眼,掩住眸中惊人的暗色。 他受不住她哭声。 阮呦擦干泪一点一点地替他清理伤口,将血洗干净,一桶水顷刻间被染成了红色,等到最后,她才将金枪药涂抹在伤口。 后背触感柔软,伤口一点点发烫,甚至压过伤口的疼。 「呦呦。」陆长寅受不住,唤了她一声,他的声音沙哑得吓人,漆黑的眸染上浓浓的情慾。 对上的却是干净澄澈的杏眸,她似茫然一瞬,眉头轻蹙一下,抹掉眼泪,忙起身去端了一杯水过来。 阮呦将水递到他的嘴边,声音轻软,「大人是想喝水吗?」 陆长宴耳尖微动,喉结滚了滚,目光挪到阮呦的唇,因为咬过正泛着血色,水灵灵的,很诱人。 他眸色暗了暗。 他想喝的不是这个水—— 「大人?」 陆长寅愣了一下,回过神,他暗骂一声,有些不忍直视自己起如此龌蹉的念头,阖上眼埋下头。 他定然是被手下的人带偏了。 阮呦疑惑地皱起眉头,看着将脸掩埋在枕头上的陆长寅,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一时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 方才听他声音那么般哑,她以为他是口渴了。 难道不是口渴么? 阮呦见他一言不发,满头雾水,只得将杯子放在一旁,继续替他上药。等到阮呦用纱布替他缠好伤口才想起煎的药已经放凉了。 她打算给陆长寅餵药却发现人已经睡熟了,他侧着半张脸,薄唇微翕动,平日轻轻皱起的眉头舒展下来,长眸阖着,浓密的眼睫轻颤。 睡得很安详。 阮呦知道他累得不行了,不忍将他叫醒,只好作罢,她轻手轻脚地从木箱子里又抱出一床新棉被,轻轻给他盖上。然后坐在床榻边静静地看着他。 她想阿奴哥哥睡得舒服些,伸手将他的髮簪取下,原本竖起的乌丝散落在桃红色的被褥上,有几分凌乱。他长得很好却不女气,鼻樑高挺,稜角分明,每一寸都恰到好处,只他周身尽是戾气,狭长的黑眸凌厉得让人害怕,总会让人下意识忽略这副好皮囊。 阮呦觉得他只有睡熟的时候才是最好看的,也是最平易近人,最让她觉得安心,觉得和他之间距离不是那么远。 屋子外吹着狂风,如同群魔咆哮着拍打着窗户,屋子烧着碳,又关得严严实实的,很暖和。 阮呦离开的时候,伸手替陆长寅掖好被角。起身移开的时候,她的手忽然被抓住,力道不重,他炙热的唿吸喷洒在手背上,轻轻用滚烫的额头抵着,唇轻轻地开阖着,在梦呓着。 阮呦抿唇,稍稍贴近了些。 「呦呦。」 是她的名字。 那声音很破碎,轻盈,卷着缱绻温柔,让人心跳加速,阮呦的脸颊微红,她的挣脱开手,退后几步,手心已经渗出细汗。 阮呦脑海一片混乱,她安静片刻,吐了口气,提着灯笼出去。 门一打开,狂风卷着雪扑面而来,大雪纷飞如同乱絮,粘上面颊,很快化成一汪雪。 冰冰凉凉的触感让阮呦清醒了些,她提着灯,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朝着耳房走去。 今日发生的事太多了。 她的心很乱。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狗:他想喝的不是这个水--- 第81页 锦衣卫们:怪我咯? 你品,你细品。 第38章 巷子响起起伏的鸡鸣声, 熹微的晨光从青瓦缝隙中透出来,几支光束照进, 昏暗的屋子亮了些, 陆长寅眉头轻蹙了一下, 缓缓睁开眼。 门吱呀一声打开, 阮呦端着熬好的药进来。 床榻上的人已经醒了,正手撑着床榻翻身,阮呦忙将手上的药罐子放在桌子上, 急忙伸手拦住他, 「阿奴哥哥!你躺着别乱动, 不然崩坏伤口了。」 她下意识喊出阿奴哥哥,陆长寅身形顿了一下,没再动弹, 几缕碎发垂在鬓角,有些凌乱,遮掩住的眉眼带了笑意, 他唇角微翘。 被阮呦扶着靠在墙壁上,陆长寅目光注视着阮呦,喉咙震动, 「别担心,我有分寸。」 阮呦见他盯着自己, 方才反应过来,她低垂眉目声音变小,「陆大人, 该吃药了——」 她背影有些慌乱,舀了一碗药递给陆长寅。 他却只静静地看着她,并不接过。 阮呦盯着他,秀气的眉蹙了起来,有些不贊成,「陆大人。」 陆长寅淡抿唇,「我手没力气了——」 「大人方才还能自己起身。」阮呦抿着唇。 陆长寅从胸口闷闷地震出一声「嗯」了,有气无力地咬了咬舌尖,懒洋洋地蹦出一句,「刚刚用完了。」 阮呦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这样耍赖,僵持片刻,只能赌气地瞪他一眼,认命地用勺子舀了一勺药送进他嘴边 陆长寅眉梢带了笑意,张口吃药,唇碰到勺子的时候却忽然蹙眉吸了口气。 「烫吗?」阮呦吃了一惊,以为是药太烫了,下意识伸回来抿了一口勺子。温度分明刚刚好,她也记得自己是晾凉了才端过来的。 「大人方才为何——」她抬眸,美目皆是茫然。 「唔,药有些苦。」他鼻音浓浓的。 阮呦觉得古怪,狐疑地盯了他几秒,她记得他不怕苦的。 但见他坦荡荡地任由她打量想着许是在燕京三年养娇气了,也并未多想,重新舀了一勺药送到他嘴边。 陆长寅偏了偏头,垂眸低笑,埋头吃药,唇轻轻研磨着勺子。 亲不到她。 这样也算是亲了吧。 — 阮呦给他餵了药就去厨房,将他的饭菜端过来,还提了一个食盒。进屋的时候陆长寅手上捏着一张纸条,转过脸,目光去挪到她的手上提着的食盒,「打算去府衙看你父母和义母?」 阮呦点头,「大人就在屋子里静养,不要到处走动。」 「你不用去了。」陆长寅道,「她们过几日就会放出来,府衙里有我的人,她们不会受苦。」 阮呦愣了一下,却还是不放心,想亲自去看看娘她们怎么样了。 「你去了府衙也见不了她们,阮云拜了山长为师,成了他的亲传弟子,你父母的案子有人会去调查,很快就能破案。」陆长寅见阮呦担心,将实情告诉她。 阮呦微愣,有些吃惊,「可是山长不是没有实权吗?他能插手这些事?对方是平南侯府世子。」 阮呦平日和谢娉婷谈论过的官场的事,虽说都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但山长的事,她听谢娉婷有提过,也就记住了。 陆长寅淡抿唇,没有告诉她阮云拜入山长需要牺牲些什么。 阮云的恩师是林氏一族,而山长是左党嫡系一脉,阮云拜山长为师,成为亲传弟子的意义很重大。这与国子监里普通的师生关系不同。阮云会因此背上叛师叛道,依附权势的骂名,他的前途一生都会和左党牵扯在一起。 阮云不会希望她去揣摩这些朝政之事,他也不希望她被这些事扰心。 「这段时间你就乖乖待在家里,不要出去。」陆长寅将纸片揉了揉,修长的手指根根合拢,片刻后摊开时成了一团碎片。 阮呦明白他的意思。 那些陷害阮家的人,一是为了阮家食肆的食谱,二是因为她。 想起在衙门见到的程方南,阮呦的脸色忽然煞白。 陆长寅瞥见她惨白的脸,以为是自己语气太重,声音放轻下来,带着点哄人的意味,「这段时间忍一忍,等过些日子,他们就跳不起来了。」 阮呦咬着唇摇头,额头冒出冷汗来,「我、我昨日在府衙遇见一个人。」 陆长寅能感受到阮呦的害怕,察觉出不对劲,他蹙起长眉,声音沉沉,「什么人?」 「一个本该被我杀了的人。」阮呦垂下眼帘,恐惧瀰漫心头,削廋的肩膀抑制不住地轻颤着,「逃荒的时候,他被我杀了,我亲手将刀刺进他的胸口——」 「他当时……是死了的………」 「可是他活了——我又看见他了——」 她抬起眸,满目惊恐茫然,眼睫沾着泪珠。 「阿奴哥哥,」她松开咬得殷红的唇,指节泛白,声音哽咽,「我想杀了他。」 她不想杀人,可是她害怕程方南。 她看见他就怕。 怕的要死。 逃荒的时候他几次想强暴她,她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真的失身了。这么多年,她日夜梦魇,睡不好觉。 只要一回想起,她就怕得要死,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绝望。 陆长寅看着惊恐的阮呦,心底泛疼,记忆如潮水涌上来,他记起她说的是谁了。 第82页 「呦呦。」胸口有些窒息的疼,他捏紧拳头,喉咙干涩。 「他想让我做外室,还说,还说如果我不服侍他,就会被人转手相送,沦为玩物,」阮呦垂着头,木木呆呆的,「说我会被其它男人玩死——」 泪珠顺着下巴低落,她抬起头,杏眸茫然无助,「阿奴哥哥,我是不是祸害,为什么就要被人这样践踏侮辱。」 「我是不是要把脸毁了才不会被人这样惦记,才不会给娘他们带来灾祸……」 如果不是她,娘她们也不会被关进府衙受罪。 「呦呦,别说了,别说了……」陆长寅声音沙哑,再也克制不住,伸手将她搂进怀里,用劲地按着,似要将她揉进骨子里。 他心疼了。 他抬手用宽厚的大掌轻轻拍着那张瘦薄的背,下巴抵在她鸦青色的秀髮上,紧紧克制着唿吸。 阮呦的耳边响起他冰凉却狠戾的声音: 「我会帮你。」 杀了他。 所有欺负她的人都不能活。 阮呦哽咽着,这些天提心弔胆,片刻都不安稳,此刻便爆发出来,后来哭累了,直接睡了过去。 陆长寅搂着她娇软的身子,鼻尖尽是她身上的馨香,低眸看着哭得昏睡过去的小人儿,眼眶脸颊鼻尖都是红红的,委屈巴巴又可怜。 他抱着她,狭长的眸盯着她看,低低嘆了口气,眉眼间狭着无奈。 明明说好的,不能再和她有什么纠缠。 可他捨不得。 断得一干二净是不可能了,他做不到,也不想做。 他就守着她,护她一生平安。 就做个大哥哥,只是哥哥。 — 日头渐渐大,天从蒙蒙亮到透亮,阮呦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她怯怯地喊了声,「阿奴哥哥。」 陆长寅「嗯」了一声,阮呦的杏眸亮一瞬,如盛满璀璨的星光,鼻尖却忽然酸起来,又伸手抱着他小声地呜咽起来。 陆长寅眸底染上疼惜,声音倦倦的,慵懒无奈带着笑意,「怎么又哭了?」 阮呦听话地抹掉眼泪,抿唇对他笑,梨涡乖巧,「我不哭了。」 她是高兴。 她和阿奴哥哥算是和好了吧。 陆长寅心尖软得一塌煳涂,克制着想摸摸她鸦青色秀髮的手,嘴角含笑,「你想哭就哭,在我面前不用忍。」 他话音刚落,眼前的人鼻尖就又红彤彤地,不过她极力忍着没哭,只声音软糯糯的开口,阿奴哥哥上次怎么能说那样的话呀,我以为阿奴哥哥真的不认我了………」 「你知不知道我多难过………」 她声音软糯,似在撒娇,这样带着哭意的撒娇最能激起人的怜惜。 陆长寅知晓自己上回说的话有多过分,见小姑娘哭得这样惨,清冷的眸子柔和下来,喉咙微哑,「对不起。」 他伸手替她擦掉泪痕,一点一点的,指腹下的雪肌泛起桃花的粉色,精緻漂亮。 他看得认真,眼尾梢染上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情动之色,如若泛滥的春水,瑰丽撩人。 看得阮呦呆滞。 「呦呦,是我错了。」他低声道歉。 阮呦的耳朵酥麻一下,脸颊腾得烧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唤她名字,都很好听。 她有些害羞低头,擦干眼泪。 她不喜欢和阿奴哥哥明明相熟却要保持之间保存那种有着隔阂的生疏。 那样的感受很难熬。 忽然想起什么来,阮呦惊诧地抬头,白莹莹的小脸上满是懊恼后悔,秀眉蹙起来,眸子小心翼翼地瞅了他一眼又埋下。 「阿奴哥哥,」阮呦咬唇,「我把你送我的兔子弄丢了。」 也是奇怪,第二天她再去扔包袱那看的时候,那只草编兔子就已经不见了。 陆长寅伸手将她的眉头抚平,低头看她,嗓音慵懒地道了一句,「无事。」 那兔子就好好地躺在他的枕边。 「还有银步摇——」阮呦提一口气,手指拧着袖口。 「嗯?」陆长寅仰了仰微酸的颈脖,笑看着她。 「我卖了。」换了五十两银子。 阮呦埋下头,全然不知道雪白的纤颈露出一截,身旁的陆长寅又差些变成禽兽。 她只知道实在太亏了,当时阿奴哥哥在汴城买给她的,那银簪子据说是名匠的手艺,花了八十多两银子。但她当时只顾着伤心去了,一狠心就贱卖了。 陆长寅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手指撩开她的青丝,遮掩住那一处雪白。 「卖了就卖了,我以后再给你买。」 阮云不也送她首饰。 他送她,也是一样。 阮呦抿唇笑起来,眉眼弯着。 — 温和的阳光照耀进来,院子里青松上的积雪精益剔透,折散光线,透出五彩缤纷的光芒。 午时,阮呦将热好的饭菜端进阮惜的屋子,哄着他吃。 阮惜将笔放下,见她来了乖巧地扑过去,黑葡萄一般的水眸定定地看着她,又偏过头,望着阮呦屋子的方向,撅嘴道,「坏人。」 阮呦笑起来,拉着他坐下,用热帕子给他擦干净手上沾的墨迹,「他不是坏人,是阿奴哥哥,你小时候也见过的。」 阮惜歪了歪头,看着她,又看了眼屋子的放心,小脸上有些闷闷不乐,「惹姐姐哭——」 第83页 「坏人——」 阮惜已经七岁了,但说话说不是很顺畅,看起来有些呆讷,去看了郎中后说是被那场高烧烧坏了脑子,大抵以后长大了也会如此。 在他的世界了,谁欺负姐姐,让姐姐哭就是坏人。 阮呦微愣,心底柔软,「姐姐以后不哭了,这件事不可以告诉哥哥他们。」娘她们不会想让她再和阿奴哥哥有联繫的。 阮惜发了好一会儿呆,才乖乖点头。 阮呦就放下心来。 吃过饭,阮呦照旧在院落里晒着柔和地太阳,她才木板里取出一块浅蓝色的布来,又拿了一块丈尺,想给陆长寅量尺寸做件衣裳。 他身上的衣裳被她从背后用刀子剪开了,整个背部都暴露在空气中,缠着一圈厚重的白纱布,肩甲骨边沿的线条流利分明,背嵴线从背嵴拦进腰部,深深地一道陷痕。 背部肌肉硬梆梆的,很结实,明明穿着衣裳时看起来很清瘦。 「阿奴哥哥,抬一下下巴。」阮呦比着尺子道。 那支冰凉的尺子比在脖子处,雪白纤细的手腕若隐若现,戴着银铃铛手镯,稍稍一动就发出叮叮叮的脆响。 陆长寅嘴角噙了点懒散的笑意,指尖一挑,揭开腰带将外衣褪下,雪白的里衣领口敞开,露出一半的锁骨,再往上是突出的喉结。 「不用这么麻烦,照着这个做。」他将外衣褪下来,放在阮呦手上,声线有些哑。 阮呦抱着衣裳,看着上面的大口子,还沾着血迹。这衣料是用绸缎做的,布匹泛着珠光,摸上去又滑又软,上面还用金丝线绣着锦鲤,看起来雍容华贵。 这衣裳定然很贵。只是当时衣裳和干涸的血黏在伤口上,若是要脱下来势必会牵扯到伤口,所以阮呦只好用剪刀剪开,小心地剥开衣裳。 脱下来这件衣裳后阿奴哥哥就没衣裳穿了,阮云的个子比他要稍矮一些,又单薄削廋,阿奴哥哥穿不了。 再者阮呦也怕被阮云发现了。 好在她箱子底下有一块闲置的布。 阮呦取出针线抱着布去了外面。枝叶被雪压低,一台小石几上铺着软软的棉垫,元宝哼哼撒娇地靠过来,大脑袋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腿,嘴里叼着一根木棍,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阮呦接过木棍,朝着方向用力扔过去,元宝开心地汪了一声,撒欢跑过去,肥肥的屁股随着动作一颤一颤的,它叼着木棍过来,然后被阮惜扔的雪球砸得有些懵。 狗眼瞪了阮惜一眼,正准备凶阮惜,张开狗嘴汪一声,没等汪出来,狗嘴里也多了一团雪球,噔时气得去追阮惜。 阮呦见他们打闹起来,看得好笑。 陆长寅支开窗户就看见这一幕,青松下的女子穿着红衣,乌髮如墨,眉眼弯着,朱唇微翘起好看的弧度,梨涡浅浅,笑得乖巧开怀。 她这样鲜活的模样很少见。 陆长寅薄唇不自觉地牵起,黑眸柔软。 第39章 夜里, 浓密泼墨一般的乌云笼罩着燕京,今夜难得没有下雪, 也没有唿啸而过的大风, 室内燃着木炭盆, 灯笼里的火星不断跳动着, 分外安静。 陆长宴披着一件狐裘靠在墙边,手指抚平皱巴巴的纸条,火光照亮他漆黑的瞳孔, 闪烁不定。 几道黑影从阮家屋顶掠过, 油灯上的火苗忽然不着痕迹地倾泻一下, 陆长宴眉头皱起,手撑着床起身。他推开门,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里衣渗进来, 冰凉凉的冷气扑面而来,从鼻息到凉到心底。 一院之隔的耳房里燃着明黄的灯,陆长寅伸手推开门, 空气由凉到暖,绣着金兰屏风后白雾氤氲缭绕。 哗地一声,水珠落尽。 春光美景尽收眼底, 少女双颊酡红,粉面桃腮, 雪白酮体沾着的水珠精益剔透。□□细腰,鸦青色碎发滴着水,贴在臀后, 若隐若现地腿匀称纤细。 瞳孔缩了一下,陆长寅的心跳骤然加快。 呦呦长大了。 原来衣料之下是这样的光景。 陆长寅阖上眸,不去想那美好的风景,他舔了舔骤然干燥的唇,压下心底莫名的躁动。 紧紧咬住舌尖,直到口里腥甜,才用指尖解开狐裘的系带。 阮呦来不及惊唿一声,室内的灯忽然就灭了,她被狐裘裹住腾空而起,几只冰凉的手指堵着她的唇,转瞬间两人已经到了房梁之上。单薄的衣料之下,身体依偎,肌肤相贴。 阮呦唔了一声,被陆长寅紧紧锁在怀里,他宽大的身躯包裹住她,在单薄的里衣下,阮呦能够感受到他滚烫的胸口。 阮呦双颊因羞赫而烧了起来,脸色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她不明所以,只能用手指轻轻掰着陆长寅的手。 昏暗中,月光从瓦片缝隙中穿透而过,光影打在他的脸上,稜角分明,忽明忽暗,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薄唇上,做出噤声的动作。 门吱一声打开了,几个蒙面的黑衣人进来,阮呦身子一顿,陆长寅唿吸微紧,贴在她的耳边,温热的唿吸擦过耳畔。 阮呦从耳根到头皮都麻了一下,险些没了力气。 「没人?」最先进来的黑衣人四下看了一圈人出声。 「怎么回事?之前看见屋子还亮着的。」 「把人找到,我倒不信她还能跑到哪去,另外一个呢?」 「在这。」最后一个人扛着一个小小的人影进来。 第84页 阮呦看清那衣裳,瞳孔瞪大。 是惜儿! 她的身子动了动,立刻被陆长寅禁锢在怀里,只是房梁狭窄逼仄,挣扎间不小心滑了一瞬,阮呦差些掉下去,失重感袭来。 阮呦害怕地闭上眼睛,小手胡乱在空气中一抓,恍惚间触碰到什么东西。 下一瞬又同触电般的松开。 她抬起眸,对上陆长寅呆滞的眸光,眼前忽然闪过三年前他离开的那一幕。 阿奴哥哥。 阮呦的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陆长寅的神色有些狼狈,他紧紧地抿着唇,眸底有什么东西被撕碎,那双黑眸也越来越凉。 阮呦脑海一片空白,她好像又将他推远了。 可是为什么啊,到底是为什么,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好像碰到了什么。 阮呦咬着唇,泪珠从乌黑浓密的睫毛上扑簌簌地往下掉,面色苍白得像一片纸,如同被人抽了魂,脆弱得几近透明。 陆长寅半垂眼眸,缄默片刻,伸手擦掉她的泪,冰凉的指腹摩挲着脸颊,阮呦睫毛轻颤着,眸中带着惊色,又有些惊喜。 阿奴哥哥还愿意理自己么? 她看着他,只能看见他的侧脸,有几缕乌丝垂下,缠绕在鬓间,看起来有几分凌乱,他只面无表情地盯着屋檐下的人,狭长的黑眸带着冷戾。 屋里的人找了一圈,将各个角落都搜了个干净,仍旧没有发现人,只好挥手离开。 阮呦眼见阮惜要被带走,着急起来,却被陆长寅拦住,他靠得很近,几乎咬在她小巧玲珑的耳垂上。 耳边的声线有点哑,「有我在。」 阮呦慌乱的心就平静下来。 有阿奴哥哥在。 陆长寅抱着她从房梁下来,将狐裘给她披上,却因为太大了,纤细的锁骨和白玉一般小巧可爱的脚趾头还露在外面,他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将阮呦放在床榻,让她乖乖在原地等着就出去了。 他神色看起来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离开的时候步履却有些紊乱。 阮呦缩了缩脖子,杏眸望着他,狐裘细白的毛遮掩住她的半张脸,鼻尖是阿奴哥哥身上特有的苏合香。 陆长寅只穿着单薄的里衣站在庭院。 「大人。」赵干跪在他的身后。 陆长寅侧身,手指轻捻鹅毛般的雪花,语气淡淡,「柳州的人还有多久到京?」 他不能在这呆下去了。 「回大人,按计划还有三日才能到燕京。」赵干低着头,不敢直视他。 「本座给他们一日时间。」 赵干惊了一下,抬眸看他。 陆长寅侧着身,青丝如瀑垂在身后。他面容冷清,敛去了平日里的慵懒玩味,只余冰冷疏离。 赵干明白,大人这是心情不好了。 「属下明白。」 「阮家的事还有多久解决?」 赵干道,「禀大人,左大人派出去的人已经察到眉目了,刘婆子之死是盛德酒楼的掌柜所为,那掌柜在外面养了的女人,正好有孕三个月,他一来受外室挑拨,二来也是盛德酒楼背后之人的意思。阮家的案子近几日就可破,眼下牢房里让人暗中照顾着,李氏夫妇和陈娘子在狱中并未受委屈。」 不止不受委屈,阮家人在劳狱中简直大鱼大肉,连毛毯和汤婆子都有人时刻来换,除了在牢房里待着,其余的都和在自家无疑。 想了想,赵干又道,「只是,阮云在国子监处境不妙。」 左仲缨风评自来不好,老奸巨猾谄媚圣上,任人唯亲,为许多书生唾弃,只是自王首辅出事,内阁首辅之位最有可能落在左仲缨身上。 这个时候阮云投奔左党,自会遭到那些自诩清流之士,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同窗排挤唾弃,那些原本与他交好的,也都与他决裂,骂他为了走捷径媚于权势,是个背弃师门忘恩负义 的小人。 「不必管他。」陆长寅淡抿唇,并不在意。 阮云不是个笨人。 他知道怎么选对自己处境最好,也知道在这个朝廷要想保全自己有所作为,自诩清流是最蠢的做法。若是连这么点挫折都不能受,那他真的可以考虑抢走阮呦,将她放在自己身边还要安全些。 — 三皇子府。 桐华院中忽然响起「啪」的一声,瓷片四分五裂,青衣小僕身子瑟缩一下,胆怯地垂下头去,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三皇子面露怒意,目光阴狠,狠狠地咬着牙,「怎么会被锦衣卫抓了去!他们就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嘁!这群锦衣卫是不是和咱们有仇!回回碰上他们,真是倒霉透顶。」郑子戎呸了一声,也蹉着牙齿。 「一个小小的阮家倒是好能耐,朱宇那老滑头竟然三番五次不让本世子的人去提审阮家人,在本世子跟前打马虎,即便阮家被关押起来,本世子也见不着人影。」郑子戎怒道,「难不成她们身后还有什么人在护着?」 回回碰上锦衣卫。 不,准确来说也就碰上两次。 程方南眯了眯眼睛,忽然开口,「王爷,牢狱里照顾阮家的人也是锦衣卫?」他心中始终有个疑惑的点,却又怎么都抓不住。 那陆长寅的确有几分面熟,他的直觉一向很准,既然能生出熟悉感,那就一定是见过。但能在哪见过?那个陆大人是燕京人,跟他应该是没有什么接触才是。 第85页 锦衣卫三番两次和他们碰上,到底是真的倒霉撞了巧合还是故意要保护阮家—— 「不是,是左仲缨那老狗的人。」三皇子握着椅子手柄的手紧了紧,目光阴鸷,「本王听说阮家有个叫阮云的人在国子监就学,他进学没多久左党的人就给他送了邀请函,不过他拒了。」 「但前些日子,他拜了山长为师,那山长是左党的嫡系,阮家的事估计是左仲缨的人在插手。」三皇子眉头皱起来。 那老狗就很快就会成为首辅,又得父皇器重,他若想得争位置,不能得罪左仲缨。如今朝廷中左党之人全都身居要职,左党的势力不小。 听见阮云的事,程方南眸底闪过一丝妒意,但转瞬即逝。当初在凤阳村的时候,他就知道阮云非池中之物,只是自来被称赞的人都是程方南不是么?他才是最出色的那个。 他才是真正的天生官命,只需要得贵人提携就能一飞沖天。便是如今他也未必混得比阮云差,就算阮云考中进士也不过是谋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有左仲缨提携也需要熬五六年的资歷才能做上大官。 而他攀上了三皇子这条线,不日太后也会为他和郡主赐婚,届时他也算半个皇家人。只要郑国公府调动关系,他便能在户部谋个肥缺,日后有得是飞黄腾达的机会。 柴显帝晚年登基,皇子皆成年,又未立太子,三皇子母族势力强,怎么也是有能力争上一争的,他为三皇子做事,日就是从龙之功。 而阮云,还会一辈子挣扎在翰林院。 这样想着程方南的心底舒服许多。 只是心底的狐疑未散,他总觉得事情太巧,开口问道,「那——王爷可调查过那位陆大人与阮家的关系?」 「噗哈哈哈,」三皇子紧锁着的眉头忽然松开,大笑起来,他脸上带着嘲笑和幸灾乐祸,「他跟阮家能有什么关系?一个平民家能有什么好图的?难不成图那阮家女?唔,图阮云倒是有可能,本王听说那阮云也是个样貌好的………」 「可惜那阮云年纪有些大了……本王还是喜欢岁数小一些的……」他有些可惜地咂嘴。 程方南眉头皱了皱,有些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为何不可能是图阮家女?」 郑子戎眼见他满脸茫然,噗嗤一声笑起来,「方南,那陆狗图什么都不可能图女人。」 「他啊,跟东厂封昀没什么差别。」 「不是阉人,却胜似阉人,虽说有那物件在,却根本用不了,那陆狗就是个废物,哈哈哈哈——」郑子戎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程方南吃了一惊,也跟着笑起来,不过微收敛了些。 只是可惜得不到阮呦了。 三殿下一定不想和左仲缨对上,这次被锦衣卫抓了人,阮家那么估计也只能就这样放了。 隐匿在暗中的魏寻和谭宁相互对视一眼,看下屋檐下的人,眼眸毫无波澜,只咧开嘴笑了笑,掏出碳铅笔芯在纸条上写写画画。 事毕,揣进怀里离开。 第40章 阮惜是被赵干抱回来的, 人已经昏睡过去,一张小脸上还挂着豆大的泪珠, 秀气的眉毛微微皱着, 浅粉色的唇苍白, 显然之前受了惊吓。 赵干将他交给阮呦, 看着阮惜的脸暗自摇了摇头,那模样比小姑娘还要精緻些,也难怪被三皇子惦记了。 阮呦给他拖了鞋, 打热水净脸后才掖被角出来, 将门轻轻带上, 看着还在院落里站着的赵干,眉头轻蹙,「赵大哥知道为什么那些人要掳走惜儿么?」 那些让想掳走她的还能想过去, 掳走阮惜是为什么? 她偏了偏头,那双杏眸在月光下越发空灵,洒着清辉的雪肌珠光盈盈, 声音轻软,问得认真而单纯。 赵干只看一眼就知道,她是当真不知道那些腌臜事, 她生长的环境太单纯干净了。 阮家把她养得太好。 赵干缄默片刻,轻咳一声, 「阮姑娘,权贵人家的人,会有些有特殊癖好。」他说完见阮呦迷茫的看着他, 显然还是不懂。 他顿了顿,面色有些僵硬不自然,「有些人不但爱好女子,模样清秀精緻的男子也喜爱,就像燕京有玉萃楼,里面都是些姑娘,却也有醉梦楼,里面都是男子,叫做倌儿,都是服侍男人的。」 阮呦朱唇微张,面色僵了一瞬,又被气得涨红,「所以那些人抓惜儿是为了、为了——」 她有些难以启齿,「他们真是……畜生!」 阮惜才多大!七岁而已。 赵干看阮呦一眼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他舌尖顶了顶上颚,到底没告诉她娈童比成年的要更受人追捧些。 但没说出口,要是误会他也是禽兽怎么办? 「赵大哥,那大人——」 「赵干。」屋子里传来有些懒散的声音,不重不轻,却让院落里的赵干心神一凛,站直身子。 阮呦转过头去。 男人弯腰出来,手撑着低矮的门槛,黝黑的眸看着他,侧眉微微上挑,透着凉意,「还有事?」 「额,没事。」赵干连忙应道,「属下这就离开!」 话音一落,人影就消失不见。 四目相对,阮呦手上还提着赵干送来的药包。 「阿奴哥哥。」她软软地开口,唤了一声,乖巧地站在树下。 风吹过来,打了一个喷嚏,声音轻巧,说不出来的俏丽可爱。 第86页 陆长寅嗯了一声,侧过身去,「进屋去,还在下雪。」 阿奴哥哥在关心她。 阮呦抿着唇笑,唇角弯弯的,应声道,「我去给阿奴哥哥煎药。」 陆长寅背着他,点头,撑着墙壁进屋里。 — 已是深夜。 阮呦又失眠了。 她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身上裹着厚重的棉被,将油灯点燃。在床上发了一会懵,阮呦才拍拍自己的脸,将放在床头的那件衣裳和针线拿过来。给阿奴哥哥做的衣裳只差最后压边线了,半个时辰就能做好。 反正她也睡不着,倒不如这会将衣裳做好。 昏黄的灯光将她整个人照得眉眼柔和,在唿啸的北风中,屋子里静谧安详,又有着暖意,同屋子外面是两个世界。 坐了许久,阮呦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用剪子将金丝线剪断,她抬起手臂拎着做好的衣裳看,纤细的手腕从衣袖中裸露出来,有些凉意。 衣裳是黑绸的,在油灯下波光粼粼。这匹布还是谢娉婷从自己布庄里翻出来的,布料摸起来很厚实柔和,只是因为颜色的缘故,并没有人买,谢娉婷就送给她了。 阮呦将陆长宴原本衣裳上的金丝线都拆了下来,重新绣在这件新的黑衣。原本那件衣裳上的图案是飞鱼,形状有些像蟒蛇,阮呦觉得绣起来太费劲了也就将刺绣改成了金色的锦鲤。 黑色与金色,搭配起来倒是相称。 她满意地点点头,想着趁夜放在阿奴哥哥床边,明日一早他起来就好穿上,便连带着今日那狐裘也一併抱了过去。 人还未进屋,阮呦就听见屋里传来细微的响静,就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轻声低语着什么,急促沙哑。 阮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轻轻推开门,听见一声闷哼声。 她抿着唇,悄悄靠近床榻。 是伤口裂开了吗? 阿奴哥哥好像有些难受。 阮呦将衣裳放在床榻边,伸手碰了碰陆长寅的额头,温度滚烫。 这是又发烧了。 阮呦起身去给他煎药,身后却忽然响起干涩沙哑的嗓音,如同婴栗一般,有着致命的诱惑。 「呦呦…」 他在叫她的名字,不断地重复着,断断续续,好像很痛苦。 「阿奴哥哥,你难受吗?」阮呦眉头蹙起来,有些担心,「我去给你煎药,你等一等,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忙起身,手腕却忽然被拽住,一股大力拉过她,转眼间,就被铺天盖地的男人气息包裹住。 阮呦心跳加速,她整个人被锁在怀里,感受到身后整个人都很烫,从额头,手心到胸口都烫得吓人。 她回头,对上陆长寅半阖半开的眼睛,如同蒙上一层白雾,迷离无神,那双眼睛看着她,目光温柔倦懒。 「阿奴哥哥,你......」醒了吗? 她小巧的耳尖红得滴血,双颊如同火烧一般发烫,杏眸偷偷看他。 男人却没有回应他。 陆长寅昏沉沉地看见人影,大手一捞,将人带入怀里。 三年来,每日都是如此。 怀里是心心念念三年的姑娘,无数次出现在他房间里,被他锁进怀里,在梦里他可以不用压抑克制自己的慾念,他可以肆意妄为,可以吻她,可以亲遍她的每一处。 鼻尖互相抵着,阮呦身子微微弯曲着,她能感受到阿奴哥哥的唿吸,急促微粗。 她伸手轻轻推一下他,下一瞬,陆长寅就咬在她的耳垂上,细细地轻咬着。 阮呦身子轻颤着,伸手推他。 阿奴哥哥,是醒着的吗? 「阿奴哥哥。」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察觉不出的娇媚,身子瘫软成春水,手脚无力,心底莫名生出陌生的情愫,有些怕,却又有些期待。 她喜欢他。 只是,只是这样于理不合。 陆长寅抬眸,低低地应了一声,酥酥麻麻的声线让阮呦耳尖发痒。 他低下头吻上她的唇,眉头微微蹙起,柔软的触感比往日来得更真实。那股若有似无能让他发狂的清香就绕在鼻尖,他眸色忽然变暗,如疾风骤雨猝然掠过,更加勐烈,更加恣意妄为,更加霸道。 阮呦已经头脑一片空白,几乎忘记唿吸。她小巧的手指蜷缩起来,阖上眼回应,下一刻,胸前传来一阵凉意。 她惊唿一声,对上陆长寅的眼睛,月光下漆黑深邃,入迷一般盯着她的锁骨以下。 「不要——」阮呦羞怯地低唿一声。 没来及拦住—— 陆长寅埋下头去。他像是入了魔,霸道横行,放浪形骸。 铃铛的声音伴着拍打门窗风声响起,清脆动听,又若隐若现,夹杂着猫挠似的低泣,弱弱的,轻轻的,被风一吹,消失得无影无踪。 ......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阮呦捂着刺痛的胸口从屋里出来时,背上起了一层密汗,里衣被香汗打湿,刺骨的凉意让她清醒了些。 她委屈地咬着唇,眼泪忍不住垂下,有些羞恼。 他怎么能这样对她呀。 — 翌日清晨,熹微晨光从纸窗户照进。 屋子里忽然多出几道人影,恭恭敬敬地跪在床榻前,静悄悄的,不发一言。 陆长宴斜靠在床榻边,黑眸狭长,有些呆滞地盯着房樑上穿梭而过的光线。目光落在地上的黑绸金丝新衣,神色有些僵硬。 第87页 半晌,他紧抿着唇,纤长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眉间含着懊恼颓然的情绪。 昨晚竟不是一场梦。 不如病死他算了。 他孟浪了,咬哭了她。不用想也知道,那一处雪白的肌肤定然青一块紫一块,惨不忍睹,呦呦的哭声还在耳侧。 他都做些什么狗屁混事。 陆长寅半只手撑着床起身,雪白的里衣凌乱不堪,胸口上多了些青青紫紫的掐痕。 赵干偷偷瞄了一眼,又震惊又有些偷乐,他就知道大人对那小姑娘不一样。 陆长寅将腿从床榻上放下来,伸手将衣裳捡起来披好,心有些乱。 「走了。」他系好腰带,抬了抬削廋硬朗的下颚,长眸瞥了低下的人一眼,声音冷淡。 「是,大人。」锦衣卫齐刷刷地站起身来。 阮呦累极,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等她从床榻上爬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晕乎乎的。她故意磨蹭了许久,在门外又踌躇了好一会儿迟迟不敢去陆长寅的房间,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见他。 最后下定决心,阮呦提了一口气,推开门。 屋子里却空落落的。 不见人影。 又是不告而别。 阮呦恍惚了一下,低垂着眉眼,有些失落,她将药碗放在桌子上。 - 阮呦又烧一桶水沐浴。 她走到梳妆檯前,铜镜里的人细颈上满是红痕,视线往下,雪白的肌肤上满是牙印,浅浅深深,青紫乌红,有些地方破了皮。 阮呦擦了药,换了一身衣裳,大门口就传来喊声。 「呦呦。」是谢娉婷的声音。 阮呦快速找了个围脖戴在脖子上,去开门。 谢娉婷红着眼眶扑进来,一把将她抱住,「呦呦对不起,你没事吧,都怪我回来晚了。」她才办完事回来就听说阮家出事,急急忙忙就赶了过来,这会儿额头上还有细汗。 阮呦摇头,「没事的,哥哥会想办法,娘她们过几日应该就回来了。」 谢娉婷牵着她的手,微蹙眉头,「你兄长他......是不是成了山长的门生?」 「是,可是有什么不妥?」阮呦担心起来。 谢娉婷犹豫一瞬,摇头道,「没什么不妥,我就是问问。」 她也是从兄长和叶昭几个那得了消息,阮家出事应当是和三皇子脱不了干系。 想了想,她抓着阮呦的手,「这些日子不如我同你一块住吧,反正谢家也不欢迎我,我就在这陪着你,等伯母她们回来我再离开。」 阮呦想说无事,但见她关心自己,心底划过暖意,点着头应下来。 谢娉婷眉头松下来,脸上带了笑意,「正巧我在蜀地和扬州採买了好多布匹回来,到时候我让人将货带过来,你也好看看哪些用来做衣裳好。」 阮呦点头,「正好我也想给姐姐看看我和义母新做的款式。」 谢娉婷满口答应,跟着阮呦进去。 阮呦从木箱子里取出一个小匣子,里面躺着一件件只有两个巴掌大的衣裳,看起来小巧又可爱。 谢娉婷看着这些小样,满眼惊嘆。 「呦呦,这些衣裳也太好看了!」谢娉婷笑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脸,「我敢保证,在燕京肯定会大受欢迎。」 阮呦设计的衣裳不单单是颜色花纹不一样,就连撞色搭配都是独一无二的,再加上款式也新奇,对襟的,襦裙的,窄袖云袖,有的衣裳上缝合一层长短不一的纱缎,看起来飘飘欲仙。 阮呦抿着唇,「我想着省着布料些就做了小样,之后的衣裳就可以让绣娘照着这个来做,谢姐姐,我还有个主意,咱们不要卖衣裳还要卖面扇荷包之类的么?咱们可以将那些配饰做得和衣裳一个颜色,或者图案花样和衣裳配套,这样搭配起来卖比单独卖一件要好一些。」 「你说的法子当然不错,这样大家买了衣裳就会更青睐买配套的荷包面扇。」谢娉婷点头贊同。 阮呦见她满意,才放下心,「起初做这几样衣裳还有些忐忑,怕旁人觉得怪,接受不了,谢姐姐觉得好我就放心了。」 「这当然好了,你不知道,现在燕京流行的样式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也就颜色不同,或是细微之处不同,每回聚会,那些官家小姐都爱攀比,要是穿了咱们的衣裳,那才能有攀比的意思呢。」谢娉婷笑起来,「别说她们,就是我都迫不及待想要买。」 阮呦听她这样说,心神微动,提议道,「姐姐,咱们的铺子既然打算翻了年再开,在此之前不如我先和义母给姐姐做几身衣裳,姐姐就穿上去赴宴,要是有人来问,姐姐就说来年咱们铺子会卖,这样也能提前吸引些客人。」 谢家也是数一数二的名流世家,要赴的宴会上不少,谢娉婷穿着衣裳去赴宴,也能看出来那些世家小姐喜不喜欢这些样式。 谢娉婷连忙点头,「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那个.....那个.....阿狗是真的狗qaq 第41章 临近黄昏,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疾风唿啸, 捲起满地枯叶, 齐刷刷的马蹄声逼近。 街道上的人影忽然慌乱起来。 恐怖的气氛瀰漫起来, 行人跌跌撞撞受了惊慌躲进店铺里, 或者挤在屋檐下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打探前方缓缓掠过的一大批人。 第88页 阮呦跟谢娉婷从绣楼里出来,就撞见这副场面, 又有一群锦衣卫压着一大批带着枷锁的犯人过去。 「又出事了——」 「作孽啊, 这又得死多少人?」 「那活阎王取人命取不尽的, 怕是要将天下的人都杀光——」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阮呦捏着手指,她站在台阶上望过去, 一眼就看着高头大马的人。 陆长寅懒洋洋地轻仰着下颚,官帽上沾着雪花,珠链从帽檐垂下, 垂在鬓边,那双狭长的眼睛眸光淡淡,骨节分明的手抚着腰间的绣春刀, 根本不将行人的惊恐议论放在眼里。 他在众星捧月之中,高不可攀。 阮呦被谢娉婷拉着躲到一处偏僻的地方, 看着那群人影渐渐走远了,她情绪忽然有些低落。 她跟阿奴哥哥离得有些远。 阮呦垂下头。 「呦呦,你怎么了?」谢娉婷疑惑地看着她。 阮呦摇头, 抓着针线篓子的手紧了紧,杏眸坚定,「没事,谢姐姐,我们回去做衣裳吧。」 她一定要将铺子经营好。 不能差阿奴哥哥太多了。 「好。」谢娉婷笑着点头,拉着她的手悄悄离开。 陆长寅淡抿唇,忽然转过头,淡淡瞥了一眼,那两道倩影在安静肃穆的人群中渐渐消失不见。 他目光收拢回来,抬手理了一下纱帽遮住半张脸,握住的缰绳忽然抽了一下,身下的马嘶鸣一声,朝着皇城驰骋而去。 — 腊月八日。 阮家的案子破了,那幕后兇手就是盛德客栈的掌柜,已经被捉拿下狱。 前前后后歷时半个月,阮呦接到消息的后顾不得那件做了一半儿的衣裳,连忙同谢娉婷两个拉着阮惜出门。 走了不远,就远远遇见一身白衣的阮云,翩翩公子,清润如玉。 「哥哥。」阮呦含着泪跑过去,扑进他怀里,阮云的双颊消瘦,身子骨硌得她生疼。 阮呦抿唇,「哥哥瘦了。」 「呦呦也瘦了。」阮云将阮呦揽进怀里,方开口,就听见她小声得压抑着呜咽起来,有些心疼,「是哥哥有错,让呦呦担心了。」 这些日子他太忙了,不让她到国子监来,也没时间写信给她。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家里待着,提心弔胆的,那巴掌大的小脸早已不见二两肉,下巴瘦得,熘尖眼睑下生出青乌,显然许久不曾歇息好。 谢娉婷站在旁边,有些羡慕地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人。 她同兄长虽然关系也不错,却远及不上阮云阮呦,她甚至连自己的心思在兄长面前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阮云瞥见她在,揉了揉阮呦的头,嘴角含笑朝着谢娉婷点头,「谢姑娘。」 谢娉婷屈膝见礼,「阮大哥。」 阮云拜入山长,虽说名声不好,身份却会水涨船高,阮云又有的是真才实学,一旦出仕就会有左大人的人脉帮衬,要想飞黄腾达不过是时间问题。只怕明岁春围,不知道会多少人都想跟他结亲事。 这样想罢,谢娉婷的嘴角又带了一抹苦笑。 「哥哥,这些日子都是谢姐姐在家里陪我的。」阮呦瞧见她伤神的模样,心底不忍。 谢姐姐每回来寻她,时不时会提起哥哥,她已经懂了□□,大概也能猜出来谢姐姐心仪哥哥的事。 阮云拱手道谢,声音温和,「多谢姑娘这些日子替某照顾呦呦。」 他声音温润如泉,谢娉婷脸有些红,忙摆了摆手,「呦呦是我好姐妹,我也拿她当妹妹看,伯母又对我好,当不得谢,再说,我做的也不多。」 阮云笑起来,眉眼柔和地看着她,如清风明月。 谢娉婷听见笑声抬眸,对上那双温润的眼睛,又有些羞人地低下头,唇角却弯了弯。 三年前认得他时,也不过是个会念书的穷苦书生,不知何时,他竟然有了这番气度。他的出色是未出鞘的宝刀,看起来温润却实则锋利,一旦目光落在他身上,便再也挪不开眼。 阮家人都生得出色。 便是阮惜也天生钟灵毓秀,他那一手画技若得大师指点,过不了几年就能在兄长之上。 「哥哥,咱们去接娘她们吧。」阮呦等不及了要见李氏她们。 「嗯。」阮云正是为此急匆匆从国子监休假赶回来的。。 — 怎么还没出来? 半月未见,阮呦想李氏他们想得紧,她手心出汗,紧紧地抓着裙摆,踮脚张望着。 出来的人是之前阮呦寻的那个牢头,牢头一脸笑意地过来,「姑娘放心,你娘她们都好好的,正在里面同人告别,应该马上就出来了。」 阮呦微愣,「同人告别?」 「嗐!你娘她们在里面跟旁边关押起来的犯人处得好,平常吃的肉菜都会分他们一些,过冬盖的棉被和暖手炉也都给那些犯人留了下来,这会儿要离开了,那些人自然不舍。」牢头嘿嘿笑起来。 他就没见过谁家坐牢这么享受的。 大鱼大肉不说,还有厚棉被和暖手炉,比他们看守犯人的牢狱都过得好。 这样一来他也知道阮家身后估摸是有贵人护着,便笑着来交好。 阮呦却是满眼迷煳,什么棉被,什么肉菜? 坐牢都是这样的待遇么? 阮呦迷煳一会儿,渐渐明白过来,眼睛一亮。这定然是阿奴哥哥的人交代的,她原只是想娘她们不受逼供受刑就成,没想到他们将娘她们照顾得这样好。 第89页 哪天她得去道谢才行。 阮云眸中却带着狐疑,手指轻轻着挑着腰带,垂眸深思。 他见过左仲缨,如今大选在即,他不会做得如此明目张胆,朱宇又是朱党一脉,一向与左党不对付,按理说....不会如此。 他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紧抿着唇。 有人暗中帮助阮家,会是谁? 李氏她们出来的时候,身边还站着个人,是个年轻的女子。 「娘,爹爹,义母——」阮呦一见他们出来,就松开了抓着衣袖的手,小跑着扑上去,在李氏的怀里蹭了蹭。 李氏忙伸手接住她,轻拍她削廋的背,多日提着的心放下来,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轻声安慰道,「你跑慢些,别急着身子了,娘没事,你义母和爹都没事。」虽说不知道怎么会遭了这场无妄灾事,除却起初两天有些担心外,其余的时候都相安无事。 她们在牢里好好的,就是不能活动,这半个月她们三人都长胖了一圈。 李氏大抵也知道,这是受了人的恩惠,便安下心来,只是想到从小到大宠在手心的女儿,又担心得很。怕她在外面出了什么事,照顾不了自己。 「娘,这位姑娘是?」阮云留意到那年轻的女子,眉头稍稍皱起,眸中带了一丝疑惑。那女子看起来十几岁的年纪,样貌普普通通,面容清冷不苟言笑,规矩守礼,虽然穿得破旧,背嵴却挺得很直。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瞥了一眼女子有些粗糙的手,挪开视线。 阮呦依偎在李氏身边,闻言也抬眸好奇地看着那个姑娘。 酒七也看着她,清冷的脸庞朝着她微微笑了一下,不拘谨也不放肆,一切都恰到好处,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阮呦也对她笑,抿着唇乖乖巧巧的,嘴角浮现出梨涡来。 李氏差些忘了介绍,听阮云问起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闺女的存在感实在太弱了,她上一刻还在同她说话,下一刻就能忘记人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也是奇了怪了。 「欸,我正想跟你们说这件事呢,」李氏拉着人到身前,「她叫酒七,是在咱们后面关进来的,就被关在咱们隔壁,这孩子可怜,是遭人诬陷偷了钱才被关进来的,现在也已经被查清了要放出来,娘和你爹她们都觉得酒七是个好姑娘,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没去处,娘就琢磨着让她跟咱们生活在一块,正好咱们铺子也缺人帮忙,云儿,你看怎么样?」 酒七忙下跪,「大公子,奴婢有的是力气,可以保护姑娘,请大公子不要赶走奴婢。」 她抬眼看了一眼阮呦,又低下头。 阮呦吓了一跳,有些侷促地将她拉起来,「酒七姐姐别这样,我们、我们都是平民百姓,没有什么公子奴婢的讲究。」她又转过头拉了拉阮云的衣角,小声道,「哥哥....」 「姑娘别叫奴婢姐姐,就叫奴婢九七吧。」酒七冷清的面容有了一丝慌乱。 她可不能做她的姐姐。 虽然,有个这样的妹妹也挺好的。 阮云犹豫片刻,眼见妹妹湿漉漉的杏眸看过来,有些心软,他抿着唇问,「你会武功?」 酒七没有否认,「奴婢在镖局做过跑腿的活,学过几招。」 阮云看向酒七,觑了觑眼睛沉思。 酒七,九七。 名字更像是代号。 她来歷很奇怪,方才也一直时不时暗中打量着呦呦,只是他没有在她眼中看见什么恶意,更多的是好奇和惊讶。 但呦呦很明显不认得她。 那么她是谁的人?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阮云顿悟,眉头皱起来。 燕京能有那么大的势力的,又能暗地里照顾阮家的人只可能是他。 陆长寅。 阮云手指捏紧,咬着牙,那臭男人到如今还想要拐走他家呦呦? 做什么春秋大梦! 他看着酒七良久,嘆了口气,罢了,他今后之后更忙,阮呦能有酒七保护着,他也能安一份心。 「留下吧。」 「多谢大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酒七是我爱的人qaq 第42章 转眼到了腊月八日, 本该是个喜庆的节日,整个燕京城却被乌压压的黑云笼罩着, 低沉沉, 灰濛濛的, 凝重的气氛像是一块巨石悬在心中, 让人喘不过气。 燕京城气氛肃穆紧张,过街的行人步履匆忙,交谈之间都放轻了声音。巡逻的士兵来往频繁, 军靴在雪地上磨出钝声, 和干戈在地面拖动, 滑出的尖锐的声音。 阮呦提着食盒走在街道上,抿唇瞄了一眼轮番值守的士兵,眉头轻轻蹙起。 这段日子燕京城不□□宁。 先是管辖一方的汝南王被锦衣卫捉拿归京, 前几日斩首于东市,后来又不知因为什么缘由,一向受皇帝宠爱的郑贵妃被禁闭幽宫, 三皇子由亲王被贬成了郡王,其母族郑国公府也由公爵贬成了伯爵。 那之后,又有一批洪州的官员接连落马, 燕京中与其有牵扯的也罢免了许多,一时间整个燕京城都风声鹤唳。百姓说话做事都悄无声息地放轻了许多, 生怕下一刻就是自己遭了罪。 燕京城所有地方都禁止谈国事,这些事都是阮云沐休回来后同她聊过的。 阮呦眉梢染上担忧。 这些案子都是锦衣卫在办。 第90页 阿奴哥哥又树了好多敌。 酒七跟在她身后,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 她背嵴挺得笔直,身上穿着阮呦给她做的短袄,是浅青色的棉布,用淡粉色的绸缎裹边,袖口和荷包处绣着寒梅,有些小姑娘偏爱的娇俏。 酒七嘴角带了淡淡的笑,她侧着身,灵活地避开擦肩而过的行人,怕弄脏了衣裳。 从记事起,她就只穿过黑色的衣裳,蒙着面与黑暗融为一体,她们那些人很少说话,几乎是靠手势和口哨交流。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她摊开手,光透过大片云雾洒下,照得指尖透明,虽然昏暗,却也是光明。 原来她也有机会走在这样的光明下。 「酒七姐姐,走这边。」阮呦忽然转过头来,见她在发愣,眼睛睁大了些,伸手拉着她进了一条小胡同。她指尖很冰,手心是温热的,出了细细的密汗,显然有些紧张。 酒七慢吞吞地跟着她,她个子很高,迈开腿就能跟上。 她朝着前进的方向望过去。隐约看见一座熟悉的府邸,又扫了一眼阮呦手上提着的食盒,心里明白了几分。 「等等。」酒七拉着她停下来。 阮呦疑惑地看着她,「酒七姐姐,怎么了?」 酒七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张方巾,有些笨拙地将阮呦手心的汗擦干,一点一点的,擦得很干净。 她的手只握过刀,杀过人。 还没做过这样的事,第一次做,却觉得有趣。 收好方帕,她才朝着阮呦露出一抹浅笑,「出汗了。」 阮呦愣了一下,又弯着眸笑起来,「谢谢酒七姐姐。」 酒七摇头,淡淡地笑。 她就是这样的人,冷淡寡言,只在阮呦看过来的时候脸上会露出一丝浅笑。存在感极弱,即便就离人不远,也常常会忘记有她的存在。 阮呦拉着她走,还未到那座府邸就被人拦住了。 是老熟人。 花花绿绿的飞鱼服,绣春刀,一脸地吊儿郎当。 赵干轻瞥了酒七一眼,对着阮呦咧开唇,笑得玩味,「阮姑娘来寻大人的?」 阮呦见他笑得轻佻玩味,被人戳破心事,脸红了一下,点点头轻声道,她瞧了瞧重重把守的府邸,「大人可在府里?」 她已经将近一月未曾见过他了。 赵干摸了摸下巴,摇头,「大人这段时间忙得抽不开身,今日腊八,宫里有宴会,陛下会赐粥。」说完他又俯身靠近了些,压低声音,「陛下有要事跟大人商量,这些日子大人估计不会回府。」 阮呦垂下头,有些失落,目光落在手中的食盒上。 「姑娘是来给大人送粥的?」赵干鼻尖动了动,隐约闻到香气,目露遗憾,「可惜大人被诏进宫陪陛下过宴了,这粥估计是吃不上了。」 阮呦伸手,将食盒递给他,「这是我娘做的八宝粥,大人吃不上的话就送给赵大哥吧...」 想罢,又觉得好像有些不合适,觉得冒犯了赵干,她又歉意地收回手,声音怯怯的,「我再、再让我娘给赵大哥重新做一份。」 上回的事,也得应他照顾,理应答谢的, 赵干却一把接过那食盒,全然不顾酒七给他递了一个「你死了」的冰凉眼神。 他垂涎地舔唇,咧开嘴角,爽快地摆了摆手,「不用那么麻烦,就这个吧。」这些日天他也忙,忙得脚不沾地,好些日子没吃到阮家食肆的吃食,他又带头排队立了规矩,便是让兄弟们给他带一份,也常常带不回来。 阮家的生意好,卖得紧俏。 他正好有些馋了。 反正大人也吃不上,让人家小姑娘这样跑来跑去的,受了冻多不好,大人指不定会怎么罚他。 再说到时候粥也凉了。 赵干刚伸手接过食盒,余光就瞥见一道身影缓缓过来,他侧过身,宽大的身影不着痕迹地将阮呦遮掩住,朝着叶千户笑着打招唿。 酒七伸手将阮呦的毡帽带上,捋了捋黑纱,遮住她的脸。 叶千户轻轻颔首,走过来,算作是应声,他偏过头,微眯着眼睛打量赵干身后的人,依稀看见一角豆沙色衣料,其余的却被挡得严严实实。 「赵千户这是在做什么?」他朗声问,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食盒,眉头皱了皱,心底起了一丝疑惑。 赵干拎着起食盒,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他又笑扬起下巴,面色带了丝得意,「是八宝粥。」 叶千户心神微动,手指不由自主地紧了紧,眸中掠过一丝惊喜,他瞄了赵干身后一眼,若有所指道,「给大人送的?」 「给我送的。」赵干笑着摇头。 叶千户却有些不信,他偏过头去看赵干身后的人,赵干又正好让开,只能看见一个戴着毡帽的女子,身形娇小,此刻已经背过身去。 他有些失望,又去看那女子旁边的人,那人没戴毡帽,也能看清楚模样。 他放下心来,嘴角浮起笑,目光在酒七的脸上停留许久,将酒七的眉眼面容都记在脑海里。 能记得那个人,就能顺藤摸瓜挖出人来。 「你先回去吧,等过些日子,我再来找你。」赵干转过身对着阮呦道。那语气有些暧昧的亲昵。 阮呦有些不适应,背嵴挺直了,有些僵硬,却也大抵揣测出几分怪异,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第91页 锦衣卫里,也并非人人都齐心。 都是些刀尖舔血的人,有更高的追求。只怕会有些人恨不得拉阿奴哥哥下马,自己上位。 赵干目送她离开,直到背影走远了,才嘚瑟道,「唔,叶千户应该没人送粥吧?要不要尝尝我的?」 叶千户默了片刻,收回目光,冷冷道,「不必了,赵兄好好享受吧。」 说完,他抬脚离开,很快就不见人影。 赵干耳尖动了动,目露有些嘲讽,随意找了个棚子坐下,揭开粥吃起来。 粥熬得软烂,有两种口味,一种是鲜香腊肉羹,一种是酸甜味的,里面就是用枣泥、豆沙、山药、山楂糕等各色的食物,甚至刻成八仙人、老寿星、罗汉像放在粥里,温度有些凉了,味道却是一绝。 赵干吃得享受,正巧他手头的事还未开始,难得清闲片刻,吃着热粥赏会雪景,倒是好不自在。 叶千户在墙后看了许久,见他当真吃了粥,还喝得一干二净,眉头皱得极深。 他思索许久,转过身离开,脚步却忽然顿住。 叶千户抬眸去看方才阮呦离开的地方,眉头锁得紧紧的,他竟然记不起来方才那女子长什么模样了。 他娘的。 奇了怪了。 — 天色接近晌午,黑压压的天总算见了些白光,视线宽敞起来。 时候不早了,李氏她们都在家里等她吃饭,阮呦在绣楼里交了些货,拿了银子就带着酒七回去。 路上她靠近了酒七一些,拉了拉酒七的衣袖,声音软软的祈求,「酒七姐姐不要告诉我娘她们我去找过大人好吗?」 酒七低头看她,嘴角弯了弯,爽快地点头,应声说好。 都指挥使府就在四角胡同,这一片区域寸土寸金,院子都是燕京官员的居所,府邸构造也都十分华丽,路面敞开,路铺得平直,不像阮家住的地方,街道什么狭小,只堪堪够一辆马车同行。 阮呦和酒七从胡同出来,一路上打量着这些构造精美的院落,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差些撞上她。 酒七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拉过来护在身后。 风唿啸而过,擦过阮呦的脸,掀起黑纱来。阮呦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转身去看那辆马车,那后面的标记是郑国公府。 那马车向前驶了一段距离,停在一座府邸外。 是郑国公府。 不对,现在应该叫做平南伯府。 车上的人就要下来时,阮呦忙将面纱放下,她轻轻拽着酒七的衣袖往旁边偏僻地地方躲着。 「方南。」车上传来女子娇媚的声音,柔柔弱弱,仿佛能掐出水来。 隐约听见这个名字,阮呦的心一紧,抓着酒七衣袖的手忍不住大力了些,指节泛白。 酒七皱了一下眉头,看过去,就见穿着一身白袍的男人从马车上下来,清俊斯文,翩翩有礼,让人顿生好感。 「郡主,我扶你下来,小心脚下。」他声音温和,全然是对女子的关切。 酒七面无表情地盯着,一个穿着粉裙的女子娇笑着从马车下来,男人伸手去接,手放在女子的腰际,然后直接向下滑,在女子的臀部轻捏一下,逗得女子横飞媚眼。 男人也在笑。 酒七阖了阖眼,觉得有些辣眼睛。 她想到什么,又伸手将阮呦微微睁大的眼睛蒙上,「姑娘别看这些。」 她看向程方南带了些轻鄙。 原来是个人面兽心的斯文败类。 装得再像人,也是不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  锦衣卫小哥哥们真的都超可爱,当然除了叶某。 第43章 程方南松开郑秋媛的腰, 却又被她缠上,嘟了嘟红唇撒娇, 「方南, 这是在我家, 你我之间用不着这般讲究规矩, 谁要是敢乱嚼舌根,就把他舌头剪了就是。」 僕从颤了颤身子,压低了脑袋, 不敢说话。 郑秋媛挑了挑媚眼, 面若桃腮, 身子紧紧地贴着程方南,踮着脚尖咬他耳朵,「跟爹他们谈完了事, 就来后院寻我,我等着你。」她勾了勾他的脖子,媚眼如丝, 那意味很明显。 程方南眸色暗了暗,压住心底的冲动,眸底有一丝嘲讽自傲。 身份再高又如何。 不一样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的。 「郡主。」他面露宠溺, 垂下眸,摇头柔柔地笑, 伸手撩了撩她的头髮,柔声道,「我和郡主就要成婚了, 在这之前,我都不碰县主,这也不和规矩。」 郑秋媛捂着唇偷笑起来,她可就喜欢他这副斯文守礼的青涩模样,结果还不是每次把持不住,到最后又懊恼又欢喜的。 「我是得了好茶,想给未来夫君煮一杯嘛,爹也不会说什么的。」她拽着程方南的手,有些娇蛮道。忽然又想起这段日子府里低沉压抑的气氛,眉梢也染上两分不愉。 她是知道的,只有候府好,她才能好。 郑秋媛抓着程方南胳膊的力道收紧了些,咬着唇,「方南,咱们府......」 程方南笑了笑,「郡主且放心,我今日就是为了此事过来的。」 方媛瞪大眼睛,有些惊喜骄傲,「方南有法子?」 「能试一试。 」程方南微微点头,并未将话说得太满。 「你说能试试就一定行。」郑方媛捂嘴笑起来。她喜欢的人,就是要这样有才华,不甘平凡才是。 第92页 「程公子。」管家远远疾步过来,笑得满脸褶子,「老爷一早就在书房里等着您了,快跟老奴过去吧。」 程方南含笑点头,「是小生失礼了,竟然国公爷等了这般久,小生这就过去。」 - 郑家还是节度使的时候就和柴家联姻,宫中的郑贵妃是郑国公的嫡女,郑子戎是郑贵妃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算是晚来子,在家中最得宠。 后来郑国公夫人得病去世,柴显又将自己的妹妹柴云柔送来做填房,柴显登基称帝后,就又封了柴云柔为公主,她和郑国公所处的女儿郑秋媛就是郡主。 郑家同柴家自来亲厚,来往甚密,其间姻亲关系遍地,扯也是扯不清楚的,所以柴家登基之后,郑家自然而然就成了燕京最显耀的家族,可谓皇恩浩荡。 若说以前,郑家在燕京再如何嚣张也不相信柴显会如此狠心打压他们,只是这回的事实实在在惹怒了柴显,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柴显到底成了君王,又是年迈的君王,猜忌疑心日益变重,谁要是敢窥视他的皇位,只有一个死字。 如今东宫空缺,皇后膝下只有一个还待字闺中的七公主,成年皇子有四个,母族势力却比不得他们郑家,加之陛下又宠爱郑贵妃,郑家几乎觉得皇位已是囊中之物。 只是一年半前,锦衣卫从西北救下个绝世美人,那绝世美人使得一手好手段,很快就成了柴显后宫之人,又在短短半年之间怀上麟儿,柴显当时已经五十五,老来得子,自然龙心大悦。 当日燕京又生出异象,钦天监的人一阵吹嘘,说那麟儿是天生祥子,将佑我大明千秋万代,永世繁华。 尤其是左仲缨那老狐狸,进了一通谗言,哄得陛下大手一挥免去全国百姓一年的赋税,甚至还为那未出生的皇子大办了一场盛宴,说要与民同乐。 郑贵妃有了危机感,就使了手段想让那美人流产,结果孩子不但没流掉,还惹了柴显发怒,从此冷淡于她。 这也就罢了。 陛下竟然抱着那刚满一岁的小皇子看大明舆图! 那是只有东宫才能看的,一个黄齿小儿看得懂什么! 郑家才慌了神,棋走险招。 想着柴显活不了几年,届时....那小皇子也未成年,日后大明还是由他们郑家说了算。 却没想到养兵的事败露,郑家许多重要职位都被罢免,就是如今——宫中正在在举办宴席,却也无他郑家一席之地。 陛下已经厌弃他们了,没有抄家已经算是网开一面。 眼下宫里的热闹倒跟他们国公府的冷情成了对比。 郑国公坐在位置上愁眉苦脸,他身形矮胖,眉头皱起来的时候,脸也褶成一团,有些看不清五官,半晌他放下茶杯看着立得端正的程方南,暗自赞许的点点头,这个女婿他是极满意的。 「贤侄当真有计策?」他有些期盼道。 程方南含笑点头,将一封信递给郑国公,「方南不才,只能作出如此拙劣之作,还请国公爷过目。」 郑国公捻着鬍子细看,越看越是动容,面色红润起来,忍不住道,「好,好,好。」 「贤侄果然大才!」 这一封陈情表连他看了都觉得动容,其情真切,一片赤诚之心尽在其中,信中将悔恨哀求娓娓道来,既不让人觉得冒犯,又无形之中抬高位置,让人舒心。 只不过信中有几处浅显的错处需加斟酌修改,依程方南的才华不该有这般拙劣之处。 这是故意留出来的让他润色的。 程方南其人圆滑却又谦逊,这样的人才能在官场上走得远。 媛儿确实能挑女婿,若非在路上救了此人,他们就错失了良才。 国公爷捋着鬍鬚哈哈大笑起来,他眉头松开,站起身,满意地拍了拍程方南的肩膀,「贤侄这段时间就在府里住下,年底云柔去宫中请太后为你和媛儿赐婚,你也不用再忙其它的事,未婚夫妻也好多加培养感情。」 见国公爷提到婚事的事,程方南有些脸红,侷促地应了声。 见他如此,国公爷更是哈哈大笑起来。 程方南露出几分憨厚的傻笑,之后又忙整了整神色,「国公爷,在下还有一计不知当不当用。」 「说来听听。」国公爷问。 程方南看了眼四周,伸手将窗户和房门关紧,然后才附在国公爷耳边,以只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起些什么。 国公爷先是诧异地看他一眼,又细细思索了可能性,皱起眉头,「这是显招。」 「国公爷,事到如今,也没其它的办法了。」程方南含笑看他。 半晌,国公爷才点头,「就按你说的办,此事不能走路半点风声。」不然国公府就真的坠入万丈深渊,不得翻身了。 「晚辈明白。」 不多时,有小厮来敲门,说是郡主让姑爷过去。 程方南红了脸,那老成的模样带了几分要见心上人的青涩,看得国公爷直打趣。 郑国公却忽然叫住他,声音微沉,「这一次咱们的人明面上已经被减除大半,先前说要给你谋官的事只怕得搁浅下来,等风头过去再说,咱们暗处的人暂且不能暴露出来.....」 程方南静静地听着,面上不露出什么神情,只是拢在云袖中的手悄无声息地攥紧了。 第93页 「正好开年三月春围,以贤侄的学识才华必定能中,你且先下场试试,若是能谋个好成绩更好,日后也能给你挑个好差位。」国公爷道。 「是,晚辈明白。」程方南含笑点头,唇角的笑意却浅了下来。 这三年,他已经很少再读书。 他要做就要做到最好,现在捡起来念书便是再用功也比不过阮云。 阮云如今在国子监里是头筹新秀。 他要是被他压了...... 没面子。 - 桐庐院种满了寒梅,开得很艷丽明媚,程方南来过好几次,记得这里的路。 院子外打扮得俏丽的红芍,远远瞧见他来了,露贝齿抿唇笑起来,忙迎过来。 「姑爷来了——」她低着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 程方南见了,眼底露出些笑意,只是收敛着,「郡主在屋里?」 红芍咬了咬唇,有些委屈,「在等姑爷呢。」 回来就打了水换了衣裳。 程方南推开朱漆门,一阵暖意带着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门被关上,软软的身子就贴了过来,人带着媚意唤着,「方南。」 白烟裊裊,伴着浓浓的春意,屋檐的雪都融化了,顺着琉璃瓦滑了下来,啪嗒一声落在地面。 红芍守在门外,听见里面闹出来的动静,腿脚却不住的发软。 仿佛间听见一声低沉沙哑的「呦呦」 不过郡主可能没留意。 红芍咬了咬手指头。 她却留意过了,问了姑爷,怎么叫呦呦呀,郡主的小名叫圆圆,她的小名叫瑶瑶。 姑爷亲了亲她的脖子,说他在背诗。 呦呦鹿鸣。 姑爷真真的风趣文雅之人,连这样的事也要背诗呢,她却是喜欢得紧。腊八送粥要在午时之前送完,街坊的人都知晓阮家手艺好,去送粥的时候也都笑呵呵地留下了。 — 一早的时候,李氏和阮爹坐了牛车去徐太医府里送了粥回来,徐太医是阮家的恩人,两家也时不时有些走动。 回来的时候李氏喜笑颜开,又将阮云拉到一旁道,「云儿总说给呦呦找个夫婿,这些年却是把自己给耽误了,你如今已经十八了,可还要等殿试之后才说亲?」 阮云眉色微动,想到李氏从徐家回来,许是得了什么消息,「娘如何想的?」 「我今儿去给徐太医家的送粥,徐夫人就请我进去坐了会儿,说起她有个侄女儿,如今二八年华,尚未许配,又问了我对你婚事的打算,」李氏笑着道,「娘这一琢磨也就明白她的意思了,那姑娘就在徐府,我也仔细看了看,模样周正,行为有礼,看样子是个好的,不过还得听你的意思,婚事这些到底是以后你们过日子,娘不好乱作主,不然倒不是喜事,是怨事了。」 她知道阮云是个有主意的,不想擅作主张,再者她家一穷二白,实在有些琢磨不透为何徐家如此亲近她家。 连亲侄女都能捨得,这门婚事若是成了,那是她们阮家高攀。 听了李氏的话,阮云有些动容,他扶着李氏坐下,笑的风轻云淡,「娘,婚事的事,儿子也与您说实话。儿子拜了山长为师,日后的婚事儿子暂时做不了主。」 「不过这也没什么,儿子并没有心仪的人,娶妻生子,也不过是那样。」 他已然半只脚踏入朝中势力,从今往后都不可能独善其身,婚姻于他,再无关情爱,有的是无数利益牵扯。 阮云扯了扯嘴角,无声地嘆了口气,将那个娇艷逼人的影子按捺下去。 他之前还说谢钰,原来自己也是一样的。 婚姻于他,只有合适不合适,觉得合适就能做他妻子,但说为其生为其死,日夜思念,却是做不到。 所以纵然他不想承认,他却莫名地想呦呦和阿奴在一起。 有情人终成眷属,到底是件好事。 是旁人想要也要都要不到的。 李氏回想一番,有些明白过来,她情绪低落,抹着泪,「是咱们拖累你了。」 阮云不贊成地摇头,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瞥见她头顶几缕白髮,心中微酸,「娘说的是什么话?咱们一家人互相帮扶,哪里来的什么连累?你们都在儿子心中比什么都重要,牺牲这点东西算什么?儿子为了你们就是死也是愿意。」 「您别操心儿子的婚事,总归山长他们不会亏了儿子,等儿子官坐大了,有个好前程,儿子便是三十而立也有副好容貌,也能给娘骗个小姑娘回来做儿媳妇,喜欢儿子的姑娘还是会有。」 李氏又被他逗笑了,伸手打他,「你这臭小子!什么死不死的,说什么胡话!」 安慰好李氏,阮云心情才松了下来,一踏出门就迎面遇见端着青色瓷盅的阮呦过来,她走得小心翼翼地,四平八稳,头上的珠链摇摇晃晃。 阮云忙上去接过来,感受到沉甸甸的份量,「这是什么?」 阮呦抿着唇笑起来,「是谢姐姐让人送来的腊八粥,还让小厮告诉咱们,明儿她和谢家哥哥还有叶昭哥哥他们都会过来,拜託娘做些好吃的。」 正好是晌午,阮云将粥端上桌子。 阮家圆木小桌上已经摆满了粥,有邻居送的,也有叶家高家送的,阮家吃几日也吃不完。 生平节俭的阮爹脸上却没有忧愁,一来天气寒冷,这些粥也能放几日,二来,有剩粥才意味着年年有余,是个好兆头。 第94页 阮呦先给阮云呈了一碗谢家送来的粥,然后也给自己呈了半碗,捏着勺子有些紧张地看着阮云。 阮云见她时不时瞟自己一样,一双杏眸湿漉漉的,很期待着什么。不由得轻笑着摇头,不忍心她失望,顺势吃了一口。 阮呦的眸一点点放大,直到阮云吞了粥,才有些异样的兴奋,「哥哥觉得怎么样?」 阮云偏头看她,觉得这小丫头有些不对劲,有些纳闷,却也实话实说,「有点咸。」 「啊?」阮呦唇张大了些,露出白色泛着珠光的贝齿,显然惊讶,半晌又鼓了鼓腮帮子,有带着点小小的失望。 她埋头下去,勺子搅着粥,不知道在想什么。 阮呦自己也吃了一口,是有些咸了。 早知道就让谢姐姐做甜味的了。 要是明日谢姐姐问起来,她该怎么说? — 一更时分,喧闹的夜市也关闭了,整个皇城都被漆黑的夜色笼罩着,不见一丝灯火,只有繁华的皇宫里依旧金碧辉煌,灯火通明,丝竹声不绝于耳。 热闹却又孤寂。 陆长寅从宫宴出来,朱红色长袍在冰天雪地晕开一团艷色。 弯月悬于半空,夜色凉薄如冰,盈盈月色倾倾泻而下,宫殿庭院角楼被笼上一层朦胧的银色。卷着雪花的北风拂面而过,吹散了他身上大半的酒气,他长身而立,身形高挑挺拔,宽大的云袖被风吹的扑簌簌响,腰间的玉佩晃荡着碰撞着绣春刀,透出一声声脆响。 清脆悦耳。 陆长寅垂下眸,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玉坠,指尖一点点滑过歪歪扭扭的「陆」字,每触碰一次,那些不见天日充斥着数不尽的折磨,绝望与咆哮,黑暗又骯脏的记忆便如同洪水泛滥,接踵而至,不断撞击着他的神经,窒息的疼。 他勐得咬住舌尖,嘴角渗出一丝血。极力压制住想回到宫殿将那龙椅上的人凌迟而死的杀意。 恍然间,闪过熟悉的画面。 昏暗暖黄的灯光中,少女清瘦娇小的身影闪过,碎发细柔,眉眼温和含着浅浅的笑意,满是期待认真,一针一线,彻夜未眠。 胸口的暴戾骤然平息。 他轻舔唇角的血,喉咙腥甜。 今夜是腊八。 他很想她。 哪怕知道她就在燕京,他也想她。 哪怕就看着她在自己眼前,他也会想她。 「陆大人——」身后忽然响起女子的声音。 陆长寅侧过身,神色寡淡地看着她,清瘦的下巴微抬着,沾着两滴血。 「六公主。」他的声音清冷,不见一丝情绪。 女子一身妃红色宫装,华丽端庄,云鬓凤钗,施施然走过来,朱唇弯起弧度,眉眼带俏,「陆大人怎么半途就离开了?」 她走近了些,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身形高挑挡住了弯月,洒下来月光勾勒着他的身形,晕出浅浅的银光。 目光触及到那两滴血珠,柴清嘉的柳眉蹙起来,目露担心,「清嘉听说大人前些日子受伤了,是不是伤还未痊癒?」 她取出方巾,伸手想替他擦掉血迹。 陆长寅却勐地后退一步,拉开与她的距离,那双黑眸狭着疏离冷淡,藏着几分不易察觉地厌恶,他眉间染上微嘲,「公主请自重。」 清嘉的手僵住,脸色有些难看,凤眸固执地看着他,蓄着眼泪,「陆大人何故如此拒我!清嘉活了十八年,就只中意陆大人,清嘉哪里不好,让大人如此避开?」 「难不成陆大人心中有人?」 陆长寅眸色淡淡,并不回应。 清嘉走近了些,手指紧紧着搅着帕子,不依不饶,「陆大人是不是喜欢那妖妃?她如今已是父皇的妃子,难不成陆大人还能对她有什么想法?」她又想起方才在宴席上袭昭安在父皇面前对陆长宴的大肆赞扬,甚至还朝着陆长宴笑。 凤眸中带了一丝嫉恨。 昭安那妖妃! 她眼眶发红,盯着陆长寅,从眉眼到下巴,有些痴迷癫狂,「我既心悦大人,就一定会嫁给大人。」 陆长寅淡淡地看着她,语气有些凉薄,「那公主就试试。」 清嘉明显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态度更加恶劣,脸色僵硬。 早之前,她就求过父皇,明明父皇有意为她赐婚的,却不知为何又拒了。 她紧捏住拳头,眼眶有些红。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放开他。 就是她得不到,别人也别想得到。 半晌,陆长寅轻嗤一声,懒洋洋地弹了弹落在衣襟处的雪花,清瘦的下巴微抬,声线沉沉,「公主要是无事就恕在下失陪。」 不等清嘉作答,他就迈开长腿离开。 那孤高的身影越来越远,清嘉气得跺了跺脚。 紫宸殿外种满了万年青,坐落在树丛中的宫殿,露出一个个琉璃瓦顶,恰似一座金色的岛屿。华丽的亭台楼阁上雕刻着祥云腾龙,华清池表面结了一层薄冰,碧绿而明净的水下肥硕的锦鲤一动不动。 路过假山石,陆长寅指腹摩挲着刀柄,拔刀,剎那间,寒光一现,直逼假山后的人影。 哐当一声,刀落地,发出闷响声。 假山后的人嘶了一声,站了出来,「陆大人何必这么大脾气。」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又放出程方南这条泰迪精来ex大家了【顶锅盖】 第95页 那个什么,其实程方南这样的人就属于比较渣的偏执狂,有点变态。 第44章 封昀的声音里带着戏嚯讽刺, 他声音偏细,这是太监特有的声调。光影下的人身量颀长, 头戴着尖顶高帽, 脸上扑了粉, 白得毫无血色, 眉目飞扬入鬓,唇色殷红如血,样貌阴柔却绝丽, 眉峰处的一条浅疤又添了几分英气。 他脖子上一条有浅浅的划痕, 血珠滑落下来, 染红雪白的衣襟。 封昀毫不在意地轻舔唇,笑得有些肆意妖娆,眉目全是挑衅。 陆长寅弯腰, 捡起落在地上的绣春刀,白皙的手指将刀口的血渍抹去,狭长的黑眸狭着嘲弄倨傲, 嘴角戏嚯,「本座倒是不知道封公公竟然有偷听的癖好。」 「跟陆大人学的。」 陆长寅啧一声,懒洋洋的嗓音带着轻蔑, 「可惜封公公没资格监听本座。」 前朝旧制,东厂的权位比锦衣卫高, 以致司礼监宦官篡权,朝代灭亡更迭。 大明却不是,柴显吸取教训, 东厂与锦衣卫职权平分,都直接听命于皇帝,无上下之分。 要说谁最大,权势最胜,就看皇帝更信任谁,更偏袒谁。 以前是封昀,如今是陆长寅。 锦衣卫从成立就和东厂水火不容。 陆长寅仰着下巴,月光下轮廓分明,眉眼间的含着不屑。 看得封昀火冒。 他最厌烦陆长寅这副漫不经心又倨傲的态度,明明——也不过是为了权势摇尾巴乞讨的狗罢了。 比他又能高贵到哪去。 「陆长寅,你别得意,本都督会揪出你的把柄。」封昀觑着眼眸,一点点变得危险,他靠近陆长寅,在他耳畔吐出两个字: 「逆贼。」 陆长寅挑了挑眉。 封昀舔了舔尖利的牙,殷红的唇勾着,阴恻恻笑起来,桃花眼挑动,忽然又拉开距离,转身冷着脸离开。 他会抓住他的。 陆长寅一定在预谋什么。 — 清辉月下,封昀那张脸越发漆白,如瀑般的黑髮被狂风撩起,在空中飘浮着,他微躬欠着身躯,即便已经身居高位,却仍旧习惯地弯腰。除却那丝低入尘埃的卑微,单凭样貌根本不在陆长寅之下。 柴清嘉却不敢轻视他,甚至还有点怕他。 封昀是个变态,真的变态。 他是要吸人血的。 偏偏他和陆长寅都是父皇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都督方才说什么?」柴清嘉重复了一遍。 「下官能够帮公主。」封昀摸了摸留着血的脖子,手指如同白瓷一般,撵着殷红的血。他眼底闪烁着异样的情绪,身子情不自禁的颤着,他在兴奋着。 这是他自己的血。 他很多年没流过血了。 柴清嘉眼睛亮了一下,抑制住心底的激动,微抬下巴,有些趾高气扬地问,「都督说的是真的?」 封昀唔了一声,「公主等着吧。」 「等时机到了——」 他舔了舔手上的血,一大股铁锈味在口齿见晕开 柴清嘉回过神的时候,就只能看见那道远去的背影。 — 长夜孤寂,熹微的月光将地面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的一道,站在一簇簇低矮的房屋中央。 风雪交加,红色的狐裘沾上银霜,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手指冻得僵硬,天际渐渐泛白,陆长寅的手指才微微蜷缩了一下,唇抿得紧了些。 阮呦是被元宝刨门的声音闹醒的。 她迷迷煳煳地起来,一股子凉意窜进被窝里,身子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察觉到元宝的不对劲,忙裹好衣裳去开门。 「元宝?」她刻意压低了声音,细小微弱,被疾骤的风吞没,没有吵醒任何人。 打开门,她看着眼前的人怔楞住,粉唇微开,露出泛着珠光的贝齿,显然很是惊讶。 高大的黑影拢着她,铺天盖地的苏合香卷着清冽的酒香气扑鼻而来。窗户唿唿地响,油灯火苗被风吹得跳动,照在阮呦的脸上,忽明忽暗。 陆长寅低头看她,小姑娘清稜稜的水眸看着他,掩饰不住惊讶,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轻轻抚着胸口,细软的头髮搭在肩上,几缕碎发飘在耳边,没有一丝攻击性。 「阿奴哥哥?」 阮呦吶吶地唤了一声,她声音轻软,拖着长长的尾音,还有些不确定。待反应过来,杏眸一点点变亮,然后抿着唇笑起来,黑珍珠般的眸子璀璨的弯着,嘴角的梨涡浅浅。 阮呦看着他的模样,噗嗤笑出声来。 陆长寅靠在门槛,轻抿着薄唇,背着月光,纤长的睫毛上蓄着雪花,连眉毛头髮都是雪白的,稍稍一动,雪花从火红色的狐裘上滑下来,像个白髮白鬍子老人。 变成老人了也这么好看。 阮呦仰头,伸手去捻他睫毛上的雪花。 她个子不够高,轻轻踮起脚尖。 陆长寅弯下腰配合她。目光落在阮呦的脸上,近在咫尺的唇是菱形的,微微翘着,比起从前多了几分血色。 陆长寅的眸色暗了暗,僵硬麻木的手指弯曲着捏紧。 阮呦举着手,轻轻擦过他的眉间和睫毛,她手心是温暖的,一触碰到雪,就化成一摊水泽。 「阿奴哥哥,你怎么来啦?」她记得赵干有说阿奴哥哥有宫宴,回不来的。 第96页 「吃粥。」陆长寅的睫毛湿了,根根分明,他微垂着眸,阴影印在眼睑,声线低哑,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委屈。 阮呦愣住,几乎以为自己产生幻听。她抬眸看他,见他神色认真的看着自己,半晌,又噗嗤笑出声。 「你先进来,我一会给你热粥。」 厨房里还剩下好多。 只是不能被娘她们发现了。 陆长寅「嗯」了一声,弯下腰进了低矮的门槛,迈腿进屋子,暖融融的气息将他包裹住,身上的雪花顷刻间就消失殆尽,融化成水,额头的碎发被打湿,连着官帽珠链都在低着水,滑过削廋地下巴,顺着两根分明的锁骨滑进衣襟。 屋子里充斥着少女独有的香气,又狭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烟雾,有些呛人。 他看向案几下的炉子,里面燃着碳,是次一等的。 陆长寅紧抿着唇,眉头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阮呦找了块帕子递给他,「你先把水擦干,别冻病了。」她声音柔柔的,手指指了指门外,小声道,「我去厨房给你热粥喝。」 阮呦转身离开,手腕却忽然被握住,冰凉凉的,冻得她哆嗦一下。 陆长寅唇线抿着平直,对上她带着疑惑的眸子,垂下眸,「我陪你一起。」 吃不吃粥都无所谓。 他只是,想她了。 想见见她。 他是越来越矫情了,这么些年也没有亲人,在燕京的三年他也以为自己习惯了,偏僻她就出现在燕京了。 阮呦怔愣一下,回过神来,耳尖悄悄泛红,「那你跟我一起去。」 她心底有些甜丝丝的,只觉得阿奴哥哥今天,好奇怪啊。 好像......格外的黏人。 阮呦嘴角抑制不住笑意,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陆长寅。 两人轻手轻脚的走到厨房,点燃灶膛,温度升了起来,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她抬眸看着站在一旁的陆长寅,发梢还滴着水。 她招了招手,软声道,「阿奴哥哥,你坐这里来,可以烤火。」 陆长寅嗯了一声,走过去,做在矮小的木凳上,他的腿很长,在狭窄的空间下没有容生之处,只能蜷曲着,显得有些可怜。他一边用方帕擦拭着头髮,一边自觉往泥灶里添柴柯,橙红色的火光映在脸上,勾勒出他深刻流畅的五官线条。稜角分明,水珠从额际顺着脸颊滑下来,淌过水渍,从下巴啪嗒滴下来。 狭长的眉梢微敛着,漫不经心的撩拨收拢在微挑的眼尾,有些勾人。 他的黑眸看了过来,凉薄的眼睛带了些不同以往的温度。 阮呦抿了抿唇,低下头,将青瓷盅里的粥呈出来,放进锅中慢慢煨着。 小小的灶房暖融融的,静谧无声,屋外狂风大作,相比之下,屋子里更显温馨宁静。 陆长寅靠在墙面,微仰脖子,阖上眼睛,眉眼间平缓舒展开来。整个人呈放松的姿势休息。 他睡熟了。 阮呦偷偷地打量着他,细细地看着他的眉眼,心底有些揪着疼。 阿奴哥哥很辛苦吧。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能睡熟。 阮呦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不吵他。直到身子僵直得有些酸疼,锅里的粥传出令人口齿生津的香气,她才伸手轻轻拉了拉陆长寅,「阿奴哥哥,别再这睡了,会着凉的。」 等陆长寅睁开眼,她收回手,却触碰到硬梆梆的东西,被磕疼了,吸了口气。 「有没有事?」陆长寅一把抓着她的手,语气有些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他看着她的手,食指中间掉了一层皮,细细的血丝渗出来。 他有些慌神,指腹在伤口周围轻轻摩挲着,又贴着唇轻轻吹了吹。 「呦呦,对不起。」他自责地垂眸,看着她的指尖,下意识亲了亲。 阮呦的鼻尖一酸,憋着泪意笑起来。 「没事的,阿奴哥哥,只是掉了一层皮而已。」 杀人不眨眼的阿奴哥哥,不过因为她蹭破了一点皮就这样紧张,慌张得像个小孩子。 阮呦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就是胸口涨涨的,还有些酸涩。 她想阿奴哥哥也不想成为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坏人的。 陆长寅看着她,对上她带泪的眸子,微抿着薄唇,有些无措,以为她是疼哭了。 「呦呦......」 阮呦摇头笑起来,她看着方才将自己误伤的东西,「阿奴哥哥,这块玉坠你还留着呢。」 她想起上面刻的陆字来,仿佛明白什么,小声问道,「你原本就姓陆么?」 如果是的话,这块玉坠只怕对阿奴哥哥意义非凡吧。 陆长寅低头,伸手将玉坠解下来。半晌,他咬着舌尖,半敛着眉眼,带着浓浓的鼻音嗯了一声,「我原本姓陆。」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玉壁,黑眸酝酿着什么。 「这块玉坠是我七岁的时候赌石得来的,」他顿了顿,手举着玉坠,借着光看轻清楚那个刻得奇丑的陆字,「是我送我娘的生辰礼,上面的字是我亲手刻的。」 他六岁书法就初具风骨,却偏偏在雕刻上遭了殃,刻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生辰礼他原不打算送这个,他娘却说只要这个。 笑他也有今日。 告诫他人无完人,勿眼界抬高,孤高自傲。 陆长寅的嘴角有着浅浅的笑意,那样柔和的弧度是阮呦从不曾见过的,她从里面看清了无尽的痛苦和思念。 第97页 阮呦抿唇,情不自禁地伸手拉着他,冰凉柔软的肌肤相碰,她抬眸直视那双如深渊的黑眸,弯眸笑了笑。 「阿奴哥哥,吃粥吧。」 那些封尘的过去,如果是痛苦的,就让它成为过去。 即便她想知道所有关于阿奴哥哥的,如果揭开伤疤让他痛苦的话,她可以不知道的。 不管他是谁,他都是她的阿奴哥哥。 第45章 风势弱下来, 只零星飘着小雪,天际泛白, 却比之前冷得还要刻骨。 陆长寅系好披风, 指尖缓缓地打了个结, 他低眸看着与自己尽在咫尺的小姑娘。 天色昏暗, 有些看不清她的脸。 阮呦握着伞乖乖巧巧地等着他。 他接过伞,撑开。 雪如乱絮,吹迷了眼。 胸腔骤然生出无尽的空虚和苦甜交叉, 手握着伞柄, 他垂头, 喉咙微干,「呦呦,我——」 话未出口, 他的手指勐得收紧,陆长寅阖了阖眼眸,话在舌尖转了转, 成了一句: 「我走了。」 阮呦轻轻「嗯」了一声。 等他侧身回过头的时候,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燃着明黄的灯火一小处, 那个瘦削单薄的身影还在屋檐下。 望着他。 他将伞放下,微仰脖子, 任风雪冰凉他的脸庞,让他清醒些许。 他原想说的是,我想抱抱你。 可惜不能说。 那个傻姑娘会愿意, 他却不能再如此荒唐下去。 — 翌日,李氏就问起灶房的事来。 阮呦崩一张小脸撒谎,说是自己夜里饿了,就起来温了粥喝。 她第一次撒谎,神色又慌乱又僵硬,只好垂着头作掩饰。 阮云暗中打量着她,眉头不自觉地皱着。 酒七出声解围,「昨天夜里是我和姑娘一起煮粥的,我也饿了。」 李氏的困惑就散了。她就说,呦呦食量不大,怎么会一个人吃了这许多的粥,有酒七在就对了。 酒七虽然是一个姑娘家,但食量却极大,比阮爹还要吃得多些。 李氏嗔怪地笑起来,「能吃是福气,你夜里饿了就叫醒娘,娘给你热粥吃,别自己做,身子骨差别为了口吃的闹出病来。」 阮呦垂头,有些羞愧地点点头,她又抬眸看了一眼身旁的酒七,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悄悄眨了眨眼,对着酒七感激地笑了一下。 酒七唇角浅浅地勾起。 「姑娘昨夜没休息好,一会儿先睡睡,等醒了我再教姑娘防身术。」 自大酒七到阮家后,就常常在院子里舞木剑,说是以前在镖局里学的,可以锻鍊身体,还能保护自己,李氏见了就很动心,让阮呦跟着一起练。 阮呦听出她的意思来,脸颊腾的一下红起来,嗯了一声。 因着今日谢钰他们一行人要过来聚聚,阮家食肆便没有开张。一家人早早去街上买了些肉菜回来,李氏就兴沖沖地去厨房里忙活起来。 成衣铺未开张之前阮呦除却和陈娘子在家里设计些新花样新款式,还会在燕京其它的绣庄里接活。 毕竟阮家开销大,到了冬日阮呦身子受不得寒,阮云又要看书,这都离不得炭火,偏偏最便宜的炭那也是按两算的。食肆是薄利多销,说赚钱也赚不了多少银子。 阮呦睡够了,又在院落里跟着酒七用木棍子舞了一套,背后累出汗来,冰凉的手脚热乎起来。 一开始酒七是让她握着木棍,教她一些简单的动作,后来又让她慢慢加快速度。从简单的动作,变成将木棍比划到对方的脖子,到后来那木棍子变成了木制的短刀。 阮呦身子太差,不能教其它的。 酒七教阮呦的,不需要太多的体力,杀人的功夫,只需要速度够快,千钧一髮就能伤了敌人,保一条命。 阮呦不知道这些,她就是觉得自己身子骨太差了,老老实实地跟着酒七练,只觉得确实有强身健体的好处,很快她手脚变得热乎起来,身上也比以前有力气些了。 「就到这吧。」 酒七见阮呦累得有些喘气便停了下来,她仍旧用方帕轻轻替她擦拭额头的汗。 阮呦小脸红扑扑的,分外有朝气,她抬起眸,笑盈盈地道谢。 酒七也跟着笑了,心底软了几分,有些异样的满足。 练了会儿武,阮呦休息够了从屋子里拿出一双棉鞋来,朝着还在院子里练武的酒七招手,「酒七姐姐过来,看看合不合适。」 酒七停下动作看过来。 阮呦哈出一口冷气,「本来昨天就想给你的,结果没做好。」她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早上才做好的。」 酒七的唇稍稍动了一下,伸手接过棉靴,青灰色棉布上还绣着兰花,典雅庄重,脚后跟一针一线绣着「酒七」两个字。 心底暖流滑过。 她定睛看了看,宝贝地收起来,很高兴,「肯定合适,我一会回屋子试。」 练过武后,阮呦将自己这段时间绣的物件都带上街去,打算去换银子。 酒七跟在她身后。 这个时间点接近午膳时分,来绣庄的人并不多,然而阮呦方迈进门槛进去,恰好与出来的女子迎面撞上。 酒七眼疾手快的将她扶住,对面的女子也被侍女拉住,只是阮呦手上的竹篓子却被撞落下来,绣好的荷包手帕洒落一地。 第98页 阮呦蹲下身子埋头去捡。 「欸,对不起,你没事吧?」那女子站稳后忙弯腰捡起地上的物件递给阮呦。 阮呦摇头,「没事,我也撞到你了,对不起。」 女子听见她软声软气的声音笑起来,她这才留意到手上的物件正是她这几日极喜爱的苏绣,有些惊喜,「妹妹,这些是你绣的?」 阮呦抬眸,眼前的女子美眸皓齿,气质如兰,有着美人尖,浅棕色的瞳孔笑意盈盈的,如同出水芙蓉一般,既端庄又灵动,让人顿生好感。 「嗯,是我绣的。」阮呦抿着唇朝她笑了笑,将地上的物件都捡了起来。 「妹妹的手好巧。」陶芷毫不吝啬地夸她,她之前就偶然在这家绣庄瞧见苏绣屏风,喜欢得紧。正打算出手买了在祖母寿宴上送她,只是可惜早早就被人预订了。 那苏绣典雅韵味,她祖母最是喜爱,这项又为了她婚事被气出了病,她便想着在祖母六十岁寿宴上送上一副,能宽宽祖母的心就好了。 这几日她便常来这绣庄,却回回都被告知没有。 正失望着,就碰上了正主儿。 陶芷最喜欢这种软绵绵的声音,跟她养的那只波斯猫儿似的,软软的,撒娇的话肯定可爱。 她瞧着阮呦戴着毡帽,心尖痒痒的,有些想看她的真面容,却又觉得有些不好。 阮呦弄不懂为何对面的女子一直打量着她。 女子却忽然擒住她的手,祈求道,「妹妹既然会苏绣,姐姐在拜託你一件事可不可以?你尽管放心,银子上的事我绝不亏你,实在是时间紧迫,姐姐想送件称心的寿礼给祖母。」 阮呦问,「什么事?」 「想拜託妹妹绣一件福禄四喜的屏风,事成后我给妹妹八十两银子如何?」 阮呦怔愣一瞬。 八十两银子! 「可以,姐姐什么时候要?」她一口应下。 「就在两月后。」陶芷见她答应,松了口气,笑起来,「我家就是在南菀胡同的陶家,我叫陶芷,你要是让人送过来就报我的名字就行。」 阮呦隐约记起陶家和谢家世代联姻的事来,便仔细地打量她。 「妹妹叫什么?」陶芷眨了眨眼。 「我叫阮呦。」阮呦伸手将毡帽摘下来,屈膝行礼。 陶芷眼底闪过一丝惊艷,看着乖巧柔美的阮呦心底止不住喜爱。这样的容貌还真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什么都是恰好,美却无攻击性,也无距离感,让人喜欢却不会想破坏。 「妹妹长得真好看!」 酒七抿唇看着,不动声色地将阮呦朝着自己这方拉过来些。 侍女悄声提醒,「小姐,时候不早了。」夫人她们都在府里等着呢。 陶芷也回过神,有些歉意,「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府去,等有其它时间我再请妹妹吃茶。」 「好,姐姐慢去。」阮呦抿唇笑,「那屏风约莫一月半就能做好,到时候我送到陶府来。」 陶芷弯眸,「那就拜託妹妹了。」她从荷包里取出四十两银子放在阮呦手上,「这是定金,余下的,之后再补给你。」 直到陶芷上了马车,朝她挥了挥手,阮呦才进了绣楼里。 交货的时候,绣楼的老闆娘也将她拉到一边,踌躇了许久,才问她能不能帮她个忙。 「杨千户府里养了个小美娘,宠爱得不行,这不是前些日子在我这儿看上你绣的物件,那小美娘便说想要定制一套衣裳和绣花鞋,都要苏绣做的,要是满意了能出一百两银子。」秀娘压低了声音,「这活你能不能接?」 阮呦有些心动。 她今日是走了财运么?怎的燕京的人都这般财大气粗。 不过看秀娘似乎还想说什么,她便忍了忍,「姐姐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么?那杨千户是锦衣卫的人么?」 她只听说过锦衣卫里有叫做千户的官。 秀娘摇头,「不是锦衣卫的。」 她四下看了看,招唿着店里的伙计照看生意,将阮呦拉进内屋里,这才小声开口。 「是东厂司礼监的千户。」 阮呦瞪大眼睛,「司礼监不是......太监么?」 太监也有宠妾? 秀娘瞧她这副单纯样,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怎么着?太监也算半个男人啊,自然能有宠妾。」 「别说是个千户,我且跟你说,那司礼监的章印太监封提督宠妾更多,模样极其好看,可惜人面兽心,做太监的心里都有些缺陷,那能力不行就喜欢折磨人,封提督性情残暴,折磨死好多女子了——」 阮呦听得打了个寒颤。 「他们草芥人命,皇上都不管吗?」 「这有什么管的?封昀折磨死的女子都是奴隶,打杀随意,良家女子除非是那些官宦人家自己送上门的,倒还是没闹出其它的事。」秀娘嘆了口气。 「这燕京最不能惹的人,一是锦衣卫,二是东厂,老姐姐我也是没法子了才求到你这。」秀娘神色有些为难,「那小美娘最得杨千户宠爱,如果不能顺了她的意,只怕日后我这铺子也没得生意可做了。」 阮呦抿着唇犹豫了许久,想到秀娘帮她许多,两人之间来往也多,到底有些不忍心,缓缓开口,「那她可是有什么要求?」 若是做衣裳什么的,不至于这般为难的,做好了送过去就是。 第99页 秀娘眸底亮了亮,又有些为难,「杨千户极宠爱她,将她护得严实,她不怎么能在外走动,衣服尺寸这些都得亲自到府去丈量,加之有什么不满的她都要一一指出来。」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她都得去一趟杨府了。 阮呦思索了一番,点头应下。 做套衣裳送过去而已,能得一百两。 再者,司礼监不是不动良家女吗? 杨千户也不是封提督。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东厂杨千户和小美娘在阿狗的小纸条里出现过,不知道你们还有没有印象。 第46章 这一日, 阮家门口陆陆续续停下几辆马车,长林街道外的人家都羡慕地望着阮家, 看着那些小厮们从马车上卸下一样又一样的礼物搬进阮家大门里。 小小的庭院忽然就热闹起来。阮呦跟酒七还未踏进大门, 院子里已经响起欢笑打闹声。 「阮妹妹回来了。」叶昭几个兴高采烈地朝她招手。 阮呦许久未见他们, 心情也高兴, 忙朝着几人行礼,唤了一声,「哥哥们好。」 叶昭和高亭蕴几人在这三年下, 勉强习惯了那软糯糯的声音, 不再像往日那么觉得胸口发麻, 这会儿见她叫自己,都高兴地应声。 「阮妹妹过来,我给你带了礼物, 看喜不喜欢。」叶昭献宝似的将一盆矮小的树送到阮呦面前。 那盆栽里是一株松树,长得歪歪斜斜的,树叶青葱色, 有着不一般的意趣,阮呦还从未见过这样小的,可以放进盆子里的松树。 谢娉婷惊讶地凑过来, 「哟!这不是帝王松吗?叶昭,你还真是捨得。」 这有名的帝王松世间仅此一株, 大约活了400个年头,很是稀有名贵。 「嘿!宝物赠美人,我拿阮妹妹当妹妹对待, 有这么乖的妹妹,自然得大方些。」叶昭拍了拍胸脯。 「为了取这盆树,叶昭耳朵都被他娘拧肿了,阮妹妹,你可别不要,不然叶昭就白挨打了。」高亭蕴笑着附和。 阮呦便忙抬眸去看叶昭的耳朵,白白净净的,可没什么红印。 她又看向阮云,朝着阮云眨眨眼睛,大抵知道这些东西都很名贵,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 阮云嘴角噙着淡淡地笑,朝着阮呦点点头。 叶昭几人愿意送出这些名贵的东西,除却对呦呦的真心疼爱,也是有几分考量的。 这些阮云都心知肚明。前几日左仲缨被陛下倾点为内阁首辅后亲自见了他一面,纵然他如今身无功名,外人却知晓左仲缨极其看重他。 他眼下虽一届白身,却极有可能拿下会元,如此一来三元及第必不能跑,他的身份必定水涨船高。 他失去了一些东西,所以这些东西自然也是他应得的,再者,叶家高家之前对李氏她们的事也出了力,这份恩情他会记在心底。 叶昭他们送这些礼,也是同家中父兄仔细商谈过的的,只不过是不好直接送他,转而送呦呦,与他卖好罢了。 收了这些东西,叶昭他们才能继续安心同他来往。 阮呦见哥哥同意,便知没什么不妥的,笑着接过,作揖道谢,「多谢叶家哥哥,我很喜欢。」 见她收下,叶昭这才放下心。 高亭蕴几人便道,「我们也带了礼物,阮妹妹看喜不喜欢。」几人都将早早备好的礼物拿出来,有稀有的绸缎,又羊脂玉坠,名茶,方砚..... 有些是姑娘家用的,有些明眼人能看出来是给男子用的,譬如茶酒和端砚,这些呦呦都用不上。 她大概也悟出点什么来,虽然有些迷惑,但见哥哥不反对,也就一一收下了。 — 李氏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设在堂屋里,屋子里燃着新买的炭,将门关上后点着灯笼烛火,倒也亮敞。 屋子里暖融融的,这新炭没什么烟味,一点也不呛人。 阮呦便有些好奇,问李氏买的是什么炭。 李氏也琢磨不透,「跟之前是一样的,都是一个价格,还是在老地方买的,不知道这炭怎么就好些。」 阮呦便不问了。 阮家没什么男女不同席的规矩,就算是叶昭几个来了也一样,他们都订了亲事,也拿阮呦和谢娉婷当妹妹看待,生不出其它的心思,坐在一块到也不别扭。 饭桌上阮呦挨着阮云坐,她旁边是谢娉婷,谢娉婷旁边是谢钰。 叶昭几个说着来年春围的事,他们几个都不打算下场,觉得自己积累还不够,打算再等个三年再说。 叶昭握着酒杯犹豫了一番,到底还是开口,「云兄,我前几日碰上秦先生了,他让我向你带句话。」 这话一出,桌子上的气氛有几分沉重。 阮呦不明所以,谢娉婷却是悄悄瞥了阮云一眼,有些担心。 秦大儒正是阮云之前的先生,是在汴城由林先生引荐的,虽说并未行拜师礼,外人却早已将阮云看作是他的门生,在燕京的时候,秦大儒也对阮云倾囊相授。 秦党与左党在朝廷针锋相对,最看不惯左党一脉官官相护的作态。 只是秦大儒虽姓秦,却早就脱离了秦党,孤身在外。 但不管如何,阮云拜入左党,都算得上是离经叛道的白眼狼。 阮云夹菜的手微顿,抿直唇线,有些艰难地开口,「什么话?」 「秦先生说,阮兄大才,明岁春闱必定高中,他与你虽无缘分,但却希望你能一路平顺,毋需在意外界之言,先生希望你好,他不怪你。」 第100页 他不怪你。 四个字,终究打破了阮云这些日子眸子的坚冰,撞击着他的胸口,眼眶忽然就生了热气。 他唇颤了颤,低嘆一声,眼眶微红,「是我辜负先生期盼。」 有些遗憾,却又释然了。 他不在意那些人如何抨击他媚权,哪拍名声被人踩在脚底,受万人唾弃,他都不在意。 因为于他而言,重要的不是江山社稷,重要的是亲人。 他可以为国为民,但前提是保住他的家人,他是个自私的人。 但终究愧对一心栽培他的秦先生。 察觉到阮云的难受,阮呦眉头也蹙起来,她拉了拉阮云的手,止不住担忧,「哥哥。」 阮云微仰头,憋着泪意,释然地摇头,「没事。」 如今,他才能真正安心去放手一搏了。 他转眸之时,对上谢娉婷的眸子,女子的眉头不自觉地蹙着,似在担忧。 阮云愣了一下,眉头舒展下来,心底低嘆口气,转过头去。 叶昭见气氛凝重,便轻咳一声开口。 谢钰抿了一口酒,忽然开口。「我会下场试试。」 「什么?!」高亭蕴瞪大眼睛,显然出乎意料。 谢钰脸上带着淡笑,若不是亲耳看见他说话了,只怕会觉得是幻听。 他「噢」了一声,唇角勾起来,「忘了告诉你们了,我拜了柳襄为师。」 这话一出,就如同炸/药一般,在饭桌上炸开,震得叶昭几人嘴巴合不拢,总觉得一阵又一阵耳鸣,什么也听不清。 「你、你——」几人舌头打了结。 自王党被连根拔除,如今势力最大的便是左党,其次是秦柳两党,这三党的人几乎将朝廷的官位占满了。 「柳党一向与谢家不对付,谢兄你...这是要对付谢家!」叶昭震惊起来。 谢钰风轻云淡地斟了杯酒,淡笑不语。 震惊过后,饭桌上又闹腾起来,几杯酒下肚子,原本的拘谨全部散开,暖气让人上脸,都有几分面红耳赤起来,闹哄哄的。 阮呦和谢娉婷两人听不懂官场的事,只好埋头吃饭。 阮云留意到谢娉婷扒着米饭,眼睛时不时瞟向一碟酱排骨,那排骨放在叶昭那方,从谢娉婷这边得站起身子才能挑到。 她几次三番伸手尝试,都差了些距离。只好撅了撅唇,神色有些懊恼,又有些郁闷。 许是酒精作祟,阮云的眼底带了笑,倒也没有再故意不往她那里看。 谢娉婷气馁地收回手,就近夹了一块酥肉吃,忽然对上一双含笑的温润的眸子,她脸一红,心跳动得有些快,埋下头吃起来。 叶昭正扒拉那碟酱排骨,吃得正香,一双手就将整个盘子都端走。 他瞪眼:「?」 就见阮云神色淡淡地,将酱排骨放在阮呦面前,「呦呦不是喜欢吃酱排骨吗?吃吧,不然一会全被叶昭吃了。」 阮呦数着米粒吃着素菜,迷煳地抬头。 脑海里缓缓打出一个「?」 她不喜欢吃肉啊。 哥哥是喝大了吗? 谢娉婷闹了个大红脸,颤巍巍地伸出筷子挑排骨。 — 夜色凉了些。 阮呦吃不了多少东西,还得留着肚子喝药,加之屋子里空气有些闷,便先出来转转圈,她在院子里跟着元宝熘达熘达。 谢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阮呦正蹲着身子,鸦青色的乌髮披散下来,垂在雪地里,黑白相衬,煞是好看。 她轻轻抚摸着元宝的额头,杏眸弯着,黑珍珠般的瞳仁灵动逼人。 一动一静,都是一副好看的仕女画。 谢钰有些想作画了。 他悄悄靠近了些,脚掌与地面摩挲出的声音惊动了阮呦,她转过头,头上的银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着,「谢哥哥。」 他淡笑着过来,蹲在她的身旁,身上有淡淡的苦松香。 「阮妹妹,我想跟你谈谈。」 阮呦看着他。 「等我成了谢家家主就向阮妹妹提亲。」他大大方方地看着阮呦,直言不讳。 他向来如此,有一说一,坦荡荡的,让人招架不住。 阮呦愣住,有些慌乱地起身,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谢哥哥说什么?」 「你不是、不是和陶家小姐有婚事么?」 谢钰低眸轻笑着摇头,「我之前就说过,是谢家和陶家有婚事,不是我同陶家有婚事。」 「为、为什么要向我提亲?」阮呦顾不得羞,手指紧紧攥住衣袖。 「为什么不能是你?」谢钰反问。 阮呦愣住,不知如何作答,「谢哥哥换一个人吧,我已经有心仪的人...」 「我知道。」谢钰打断她,「我知道你心悦的是谁,若你们两情相悦,我自不会打搅。」 「三年前他一走了之,就不曾想过你会不会已经婚配出嫁,哪怕如今再聚,你已经十六,他可说过要娶你?」 阮呦的脸色倏地一下变白。 谢钰垂眸,「至于为什么是你,这三年相处,我对你已是知根知底,我如今又十九,也该成家,若另一半是你,未必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呦呦懵逼== 第47章 天色渐晚, 阮家热闹的庭院又归于宁静。 阮云吃了两碗李氏煮的醒酒汤,那已经钝住的脑袋才稍稍清醒些, 他扶着墙出来, 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吹进颈脖, 有些寒冷, 他伸手拢了拢衣襟,看着屋檐下抱着绣棚发呆的阮呦,轻皱一下眉头, 靠拢过去。 第101页 「呦呦。」他轻轻唤了一声。 阮呦却还是木木呆呆地盯着庭院的某个方向, 没有说话。 阮云眉梢染上担心, 他又唤了两声。 阮呦才回过神来,那双杏眸在有些呆板迷茫,如同蒙上一层雾, 像个迷路的孩子。 阮云有些心疼,「这是怎么了?」 「怎么忽然不开心了?」 阮呦见是兄长,轻轻摇头, 嘴角微抿着笑,「哥哥,我没事。」只是想起谢钰那番话来, 阮呦嘴角的笑意不可控地变浅,眉眼低垂下来。 她只是不知道阿奴哥哥会娶她吗?若是他有什么要做的, 给她一句话她就可以等他。 可以一直等。 可是好像从始至终阿奴哥哥都没有说过要娶她的话。 那她如今和他不清不白的算什么? 阮呦攥住手心,下次她该找机会问一问。 她想知道阿奴哥哥心底的想法究竟是什么样的。 阮云眉头皱着,知道她有心事。呦呦单纯, 藏不住什么心事,心里难过还是伤心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呦呦有心事连哥哥也不说了吗?」阮云有些伤心,清风朗月的眉眼间有几分郁色。 阮呦见他难过,忙摇头,「不是的。」 她抿了抿唇,犹豫几分还是忍了下来,睁大杏眸看着他,声音轻轻软软的撒娇,「哥哥,等之后我在告诉你吧,我保证之后会告诉你的。」 她知道哥哥一直不喜欢阿奴哥哥的,因为她的事哥哥已经烦过很多次了,没有得到阿奴哥哥的答案,她不想再惹哥哥伤心。 阮云低眸看着一如既往信任依赖自己的阮呦,唇角微翘,伸头揉了揉她细软的乌髮,触摸到的却是一片冰凉。他的眉头不由得皱起来,「你说要告诉哥哥的,不能食言,外面太冷了,快去屋子歇息,别冻病了又惹娘伤心。」 阮呦这才觉得冷,连脸颊也冰冰的,她忙起身,吐了吐舌头,「我这就进去。」 阮云看着她熘走的背影,低头笑了笑,神色又渐渐冷下来。 他隐约记得先前谢钰提前离席出去了。 是他和呦呦说了什么? — 腊八一过,距离年关只有将近二十来天。 燕京城渐渐从前面的事缓了过来,京畿之地林立的商铺都挂着大红灯笼,窗户上贴着红艷艷的窗花,出来行商的人更多,甚至多了不少打扮长相明显是外族的人。燕京城所有街道都热闹了起来,有了几分喜气。 瑞雪兆丰年,今岁的雪下得好,百姓们自然高兴。 阮家食肆来的客人不知是从谁开始,问阮家能不能提前做些能放得久的小食,年关前几日就来买好,等过年的时候蒸熟吃,于是阮家这段时间不单单是忙平日里的生意还得提前做些其它的食物。 这么久来也有不少的小食肆学着她们,做些类似的吃食卖,不过阮家食肆的生意仍旧兴隆,来这里排队的客人只增不减,一来味道有偏差,二来李氏新点子多,她有做吃食的天赋,三天两头能想出些新样式的吃食,旁人想学那也学不够 来阮家买食谱的大客栈也有,但李氏和阮爹两人都是老实巴交的,绕不来弯子,这事就交由陈娘子去做,谁给价钱高谁压低价格谁更实诚,陈娘子一眼就能看穿。 阮呦和酒七一起去採办年华,也就是些点心酒茶和布匹之类的,阮家其实都不缺,不过买这些也是为了添些喜庆,外加送人。 邻居要送,徐太医那边也要送,还有谢傅之类的,虽然她们家送不了贵重的东西,多少是一份心意。 选好了东西,阮呦买了几串冰糖葫芦。她递给酒七一串,自己吃一串。不过只吃了一口,红彤彤的山楂球上还留着浅浅的牙印,就遇见熟人。 「阮姑娘,好久不见。」赵干和魏寻还有谭宁三人勾肩搭背地走过来。 赵干嘴里还咬着一根木籤,咧开嘴笑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瞄了一眼周围,心领神会,靠近了些,「姑娘打算送大人?」 这段时间被叶千户盯得紧,眼下可不是好时候。 「?」 阮呦愣了一下,有些没懂。 她四下看了一圈,这才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离都指挥师府只差一条街。她只是想随意逛逛的。 前几日她的确急着要找他,街上遇见过两次,不过那时候都是阿奴哥哥被锦衣卫拥簇着,或者骑着马驰骋而过,匆匆一瞥,阿奴哥哥许是都没看见她。 他最近好像很忙。 阮呦见不到人,倒也不急了,只打算下回有机会了再说 今日撞见赵干几个却是有些意外。 「陆大人在府里吗?」她抬眸问。 「在,不过大人最近很忙,过两日就是冬猎,陛下命大人随行安排,这事一点差错都不能出。」赵干附耳道。他看着眼前小巧白皙的耳朵,竟然没有穿耳洞,不由得有些惊奇,多看了两眼。 酒九皱了一下眉,大力拉开他。 赵干胳膊被拧疼,龇牙咧嘴地吸了口气,他抬眼去看酒七,就见酒七警告地看着他,还不动声色摸了摸手腕。 他盯睛看过去,能看见是一圈银丝线,闪着寒光,锋利无比。 这可是千蚕丝,能眨眼间夺人首级。 赵干舌尖顶了顶牙后槽,他的手轻轻拍了拍腰间的绣春刀。 第102页 当谁没武器呢? 魏寻和谭宁两人暗自笑起来,拉着赵干,附耳劝道,「得了吧,你又打不过她。」 阮呦没留意到他们之间的动作,她虽然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担心。 陪驾圣前,若是陛下出了一点什么差错,那是要掉脑袋的。 「那我就不打扰陆大人了,几个官爷要不要吃冰糖葫芦?」阮呦将冰糖葫芦往赵干几人的方向递了递。 赵干欣然接受,和魏寻谭宁一人拿了一串。 临走的时候,赵干忽然调笑着问,「姑娘不送大人冰糖葫芦么?」 阮呦呆了一下,「他、他要吃么?」 阿奴哥哥不像要吃冰糖葫芦的人。 「姑娘送的,什么大人都会吃。」赵干道,上回上元节那个节令小食大人都吃完了呢。 阮呦的脸红了,有些羞,「那、那你们帮大人带回去吧。」 赵干抱着手臂笑了,趁着阮呦不注意,将她手上的糖葫芦夺了过来,扬了扬手,「就这个吧。」 「欸?」阮呦摆手,耳尖红得几乎滴血,「这个不行啊……」 那是她……咬过的。 她话未说完,赵干几个就笑着跑开了。 「九七现在怎么还那副德行,冷冰冰的。」 「跟在阮呦那小姑娘身边也不知道跟人家学学,姑娘家有点姑娘家的样子多好,软绵绵的—」 「嘁,她刚才还差点沖我动手……」赵干踢了一脚街边的石子,啧了一声,「当谁打不过她……」 「得了吧您,打架你还真打不过。」 几人笑闹着回去。 距离府邸几十米的时候,笑闹声顿消。 赵干三人理了理衣裳进去,门口一脸肃色的锦衣卫见三人回来,点了点头。 赵干去书房,正巧被人拦下来。明白里面正在谈事,他只好握着红彤彤的冰糖葫芦站在一边。 守在门口的锦衣卫挑了挑眉毛,诧异地看着他。 赵干咧嘴笑了笑,不作理睬,依稀听见屋子里穿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郑国公这回学聪明了,一封陈情表呈上去,我看陛下的火气消了不少——」 这是是图宴的声音,温和中却狭着轻蔑不屑。 「就是不知道谁的主意——」 「大人,那郑国公新招的女婿叫程南方,属下的人留意到他好像在查大人的事,他是跟大人有什么渊源………」 屋子里静了许久。 响起一声冰凉凉的「嗯」。 「有仇。」 是都指挥使大人的声音。 赵干觉得耳膜忽然刺了一下,不自觉地收了懒散,站直身子。 程方南是谁? 大人的声音里,有杀意呢。 「那要杀了他吗?」图宴问。 他其实并不贊同现在杀人,毕竟柴云柔是太后最疼爱的女儿,过些日子就会进宫请旨赐婚。如今三皇子一脉才出了事,若是他们动作太多,难免会让皇上怀疑他们之前做的事。 陆长寅手指轻轻翻着纸条,「本座有数。」 图宴安下心来,「还有,大人,杨千户里的那个小美娘已经查清楚了——」 陆长嗤笑一声,声音淡淡的,狭着倦意嘲弄,「查清就好,叫上叶千户,跟本座一道去办。」 图宴颔首。 「哦,对了,别忘了宣扬一下,人是叶旭透露出去的,他不是想要指挥佥事的位置吗?」陆长寅玩着食指上的玉扳指,眉梢睥睨,「本座正好给他记个大功。」 图宴嘴角噙笑。 封昀会气死的。 自己的人带着对手的人,斩了自己的左右臂。 还当真是有趣。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从里面踏出来个人。 赵干恭敬行礼,「图大人。」 图宴含笑点头,目光落在他手上,「这是什么?」 「冰糖葫芦。」赵干答。 图宴不语,他自然知道是冰糖葫芦。 他又不是没见过冰糖葫芦。 赵干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将冰糖葫芦递给陆长寅,「大人,阮姑娘送您的。」 陆长寅怔一下,淡抿着唇接过。 冰糖葫芦圆圆的,红彤彤的,上面还留着浅浅的牙印。 牙印。 陆长寅喉结上下滑动一下,凉薄的黑眸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度,他抬眸瞥了一眼赵干,「还有事?」 赵干忙摆手,「没有没有,属下告退。」 他转身就走。 身后却响起淡淡的,几乎没有温度的声音,「去领赏。」 赵干雀跃起来,露出白晃晃的牙,「得嘞,多谢大人。」 他出去的时候亲自将门掩上,看着门口嫉妒的锦衣卫,拍了拍别人的肩,嘿嘿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锦衣卫小哥哥都是神助攻 第48章 车轱辘在铺满雪的清灰色街道上滚动而过, 马蹄落在地上发出哒哒哒的钝声,在马车里能够清晰地听见外面嘈杂的人声, 如同煮开的水, 沸沸扬扬, 为清冷孤寂的衡山渲染出勃勃生机。 阮呦掀开窗帘的一角, 饶有兴趣地看着外面闹腾腾的人群。 她小的时候就喜欢去庙会吃素斋,不过凤阳村的小土庙跟燕京衡山半腰上清昭寺的盛势完全比不得。 清昭寺依山傍水,山上的青松皆裹上银装, 绿绿白白, 相互映衬, 早湖的水面也结着一层厚厚的冰,边上一排排垂下柳枝光秃秃的,却也有几分别致的颓美。 第103页 李氏伸手将车窗帘拉下来, 轻瞪阮呦一眼,「待会下车了再看,别走了风进来, 白花那几钉银子。」 阮呦噢了一声,乖巧地放下帘子,低头玩着手指, 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 陈娘子好笑地看着,拉了拉李氏的手臂, 「你啊,别吓着呦呦了。」 李氏嗔怪道,「陈娘子别这样纵着她, 这丫头不省心,自个儿不知道珍惜自个儿身子,这么小半个月就生了两场病,哪回不是她半夜里起来绣花闹得?」 「娘,我知错了。」阮呦抿了抿唇,搓着手,有些羞愧。 她心底装着事,总睡不好觉。 前几日她在街上看见阿奴哥哥了,她朝着他打招唿他却像是没有看见一样,戴着浩浩汤汤的锦衣卫从她身旁径直掠过,连停下来看她一眼都没有。 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阿奴哥哥,就连赵干几个也没再碰见过。 夜里睡不着了,想着马上绣阁要开张的事,她便继续设计一些衣裳的小样,结果半夜就着了凉。 「知道错了就好。」李氏见她情绪低落,以为是自己语气重了,又放轻了些声音安慰,「自个儿的身子要自个儿珍惜知道,不然生病了吃药遭罪可别人能帮你。」 呦呦打小就是个药罐子,到了燕京吃得更多了,补身子的药,治风寒的药,以及治哮喘的药,常年累月下来,周身都有一股苦苦的药香。 要是能治好病也就没什么,偏偏李氏问遍了燕京的大夫,都说哮喘治不了,只能好生将养着。这病是大病,比起身子亏损怀不了孕还有严重些,许多人得了这个病的,就那么一昏厥,没喘上气,人就没了。 因而李氏心揪着,就怕阮呦出事。 当初能从那场灾难里逃出来,实在是菩萨保佑。 「娘,我知道了。」阮呦软软的应声,用头轻轻蹭了蹭她的胳膊撒娇,「娘,我今晚想吃烫锅。」 「行,娘回去给你做。」李氏一口应下。 阮家才在燕京安顿下来就在寺庙里许了愿,今日特意来还愿的,顺带着为阮云来年的春闱祈福,再给家人都求几个平安符。 依着李氏她们的节俭,来庙子一般都是天还未亮就起来赶路的,做马车去庙子还是头一回。实在是天太冷了,外面风大,阮家疼惜阮呦,怕她又生病,这才租了马车。 普通的马车坐着颠簸得很,李氏又一咬牙要了最贵的,这来回两趟就接近一两半银子。 清昭寺修筑在高高的云梯上,下面的甬道上人头攒动,挤满了人,路边上还有许多买香纸的小贩,也有一些人自己做了珠花和木制小玩意,零嘴之类的摆在路边卖。 每逢过年来寺庙的人就更多了,几乎到了人挤人的地步,阮呦下车后被挤得有些难受,人群里也有些手里握着菸斗抽着烟,那呛人的味进了鼻息几乎让阮呦喘不过气来。 酒七留意到她不舒服的神色,忙将她护在身边,她暗中用力,一臂之内,几乎无人能够靠近,阮呦这才能喘过气来。 「惜儿,抓紧姐姐,不要松开。」阮呦握着阮惜的手,微抿着唇警惕地看着周围。 燕京近些日子发生了十几起孩童被拐的案子,那些被绑走的孩子有官宦家的也有平民家的,如今闹大了,已经惊动了顺天府。 今日人这般多,难免鱼龙混杂,说不定也有人贩子在。 阮惜乖乖地握着姐姐的手,手心微微出汗。 在燕京定居后阮呦常常带他在外面走走看看,加之谢钰他们沐休也会来阮家做客,他如今不会像以前那样遇见陌生人就哭着大喊大叫。 只是还是有些害怕生人。 阮呦塞了一颗薄荷糖进他的嘴里,给他擦了擦手心的汗,才跟着李氏她们上云梯。 她体力不行,只能走走停停,好在这些日子跟着酒七练武后,身上有了许多力气,也能爬上去。 等到登上去了已经累出一身汗来,进了大雄宝殿,阮呦才摘下毡帽。 一张白莹莹的小脸上晕出酡红,连着浅粉色的唇瓣也添了几分艷色,看起来不像以前那样弱不经风。 李氏看着她这副健康的模样,脸上多了几分笑,「合该这样才对,以后还是跟着酒七多练练,酒七的身子骨就结实。」 酒七那胳膊和腿,看起来纤细,摸起来却硬梆梆的,比阮爹还要结实些。 酒七清冷的脸上露出几分腼腆,「姑娘这样好看。」 李氏摇头嫌弃,「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酒七:…… 虽然不能当饭吃,但是能下饭。 看着姑娘她能多吃三碗饭。 — 烧纸的石器处围着一群人,在风势的带动下,橙红色的火焰燃得旺盛,蹿起一条火龙,有一个人那么高,看上去让人心悸。青灰色的烟雾在空中盘旋,直上云霄,卷着燃成灰烬的香纸裊裊上浮。 周围的人们脸色被烫红,或者轻眯着被熏得流泪的眼睛。 烟雾很呛人,阮呦有些唿吸不畅,用手帕轻捂着口鼻,带着酒七和阮惜去另外一个处烟雾少的地方。 红棕色的木架上插满了红色蜡烛,蜡油融化沿着木架低落下来,又在极寒的天气下很快凝固成白中带粉底水滴形。一排排星星点点的火焰不断跳动着,煞是好看。 阮呦借着木架上的香烛点燃火,仔细找了找才发现一处空闲的洞,她伸手去插香烛,恰好与另外一双手相碰。 第104页 阮呦一下缩回手,烛油滴在衣袖上,娥黄色绣着杜鹃花的袖口染上几滴红蜡。 她还未回头,身旁传来有些惊慌的声音,「对、对不住,姑娘有没有被烫着?」 「对不起,对不起,是小生冒失了。」 阮呦迎声看去,白净清秀的书生映入视线,穿着浅蓝色长衫,头戴儒巾,身形清瘦。 「我没事。」阮呦退后半步。 那书生听见阮呦的声音,也低头去看她,呆愣住,脸忽然变红,转过脸去,嘴里不住地叨叨着,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过后又有些担心别扭地拧过头,舌头打转,「姑、姑娘,您当真没事?要不要,要不要小生陪姑娘一身衣裳。」 「不用了。」阮呦笑着摇头,觉得他这副害羞又守礼的模样有些书呆气,却并不惹人嫌。 她重新找了一处将蜡烛插了上去。 「我没事,你不用道歉,方才……也是我没注意。」 「是小生疏忽了。」书生愧疚难当。 到底是外男,不好接触,阮呦便摇头转身离开。 正巧烧完了纸的李氏她们过来。 那书生的眼睛亮了亮,忙上前去行了一礼,「是伯母,小生见过伯母。」 李氏和陈娘子愣住,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书生腼腆地笑着,「伯母可能不认得小生,不过小生在伯母的食肆里吃过几次早点,伯母的手艺简直是一绝。」 「小生叫做张颜,是阮云兄的同窗,阮兄才华横溢,小生很是仰慕,因而记得伯母。」 他见阮呦站在李氏身边,满脸羞愧难安,「这位姑娘想必阮兄那心灵手巧的妹妹吧,还请伯母原谅小生方才唐突了这位姑娘。」 李氏心微紧,拉着阮呦,「怎么回事?」 阮呦还未出声,那书生便将方才的事道来。 见是这么个小事,李氏松了口气,又见张颜偷偷看着阮呦,又害羞守礼地垂头,慌乱不安的模样,心神微动,她嘴角渐渐带了笑意,「张公子不必在意,就是件小事,不必愧疚。」 「张公子和我家云儿是同窗?今日怎么有时间来这烧香?」李氏问道。 今日可不是沐休日。 这孩子看着是个老实的,别是个爱逃学的。 张颜愣了一下,垂着头面上露出几分难过,「是小生的祖母身体欠安,所以小生特意请假来寺里给祖母祈福。」 李氏有些赞赏着,「你是个有孝心的,菩萨会保佑你祖母好的。」 「多谢伯母吉言。」张颜挠头笑起来,目光又落在阮呦身上,脸红了几分,不自然地看向别处。 酒七见了,眉头皱起来,将毡帽给阮呦戴上遮掩住她的脸。 张颜目露几分失落,不过也没说什么,而是抬手拱礼道别。 只说有空的话会亲自登门拜访,届时也与阮云探讨学问。 李氏自然笑着应下。 拜过菩萨,捐了香油钱后,阮呦偷偷在高僧那多求了一张平安符放进胸口贴身收好。 阮家今日特意多出了些钱买素斋吃,小沙弥领着一家人去了寺庙后院。 比起外面的人声鼎沸,后院清幽宁静,走廊蜿蜒只有稀稀拉拉的人,院落里的一颗古树更添古朴安详的氛围。 进了这里,连心都觉得安静了些。 阮呦喜欢吃素不喜欢吃肉,最多喝些鸡汤,李氏见她身子纤细单薄,心里疼惜,面上却总是佯装严肃地逼着她吃肉补身子。 难得见到一桌子全是素菜,阮呦握着筷子,嘴角的梨涡浅浅的,眉眼弯弯。 显然心情很好。 夹了一夹小青菜,阮呦吃得津津有味。 李氏见她喜欢吃,伸手挑了一家放在她碗里,出声道,「呦呦觉得方才那张公子怎么样?」 阮呦数饭粒的手顿住。 「娘——」 「呦呦上回不是答应娘了?」李氏看着她。 那张家公子朴实憨厚,孝顺又懂礼,看那模样是对自家呦呦有意思,若是没有成亲,到是个不错的人。 只是为人如何,这还是要问问云儿。 阮呦低垂着眉眼,眼睫轻轻颤着。 酒七眉头皱了皱,闷头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赵干这些锦衣卫都是神助攻小可爱。 第49章 黄昏时分, 冬日天色晚得早,很快就拉下夜幕。 四角茶楼的戏台子还未散场, 大堂里的客人悠闲地喝茶闲谈, 楼台上的名伶正咿咿呀呀的唱着小曲儿, 房樑上忽然飞下来几个锦衣卫。 客人皆大惊失色, 以为是要捉拿什么人。锦衣卫们却径直离开了,屋内充满惶惶不安的气氛才稍稍松了些。然而还没彻底放心,想到之前的谈话全被人听了去, 客人们的脸色又倏地一下变白。 潜伏在各个府邸街道的锦衣卫迅速集结, 鱼贯而出, 齐齐地朝着某地赶去,街道外的行人头皮发麻,知道这是又出事了。 杨府守门的小厮一打开门就见身着华丽的服饰的锦衣卫已经将府邸重重包围, 他瞳孔一缩,勐地将门关上,冲进府里。 杨韬正在堂里悠闲自在地品着信阳毛尖, 炉子里燃着新进的沉香,新纳的小妾手如柔荑,软若无骨地捏着他的腿, 但力道却拿捏得恰好,他半眯着眼睛舒服地享受着。 「老爷, 不好了!锦...锦衣卫将咱们府包围了!」小厮跑得快,猝不及防被门槛绊住,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他爬起来已是满头大喊,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 第105页 「你说什么?」杨韬心底漏了一拍,他声音尖细,尾音上扬。 这是太监特有的腔调。 听见了锦衣卫的名号,他心里一紧,不小心打翻了茶碗。茶水溅在地上,满屋子都是茶叶的馥郁芬芳,但眼下他却没心思去品了。 「他们怎么会来?」杨韬推开小妾,站起身在桌前来回踱步,忽地想到后院的那人,心里一紧,咬了咬牙径直出门。 他整了整神色,含着笑意大开大门。 「杨公公好享受,良妻美妾做伴,本座不会扫了你的雅兴吧?」人群里那抹艷丽的朱红色的身影分外显眼。 陆长寅轻拢披风走出来,官帽垂下的两串珠链映衬着他薄情的长眸,好似在笑,却比冰天雪地还要寒上几分。 有锦衣卫抬了椅子摆在地上,他悠闲地坐下,就好像是来观戏一样。 「陆大人,」杨千户手心微微渗出冷汗,面上却波澜不惊,不露一丝马脚。他朝着陆长寅拱拱手,而后热忱地笑着问,「陆大人,不知道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府里请,有什么吩咐您尽管开口。」 陆长寅见他谄媚的模样,轻舔下唇,蓦地笑了起来,黝黑的眼眸扫过杨千户的脸,鼻尖稍稍出了一声轻嗤。 太监都都喜欢在脸色抹粉么?杨韬已经年近四十,还敷着一张面粉似的脸,看起来有些可笑。 不知道封昀那张脸上擦粉没有。 杨千户见他笑了,暗自擦了擦汗,琢磨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公公知道本座的脾气,不必废话了,拿下杨韬!」陆长寅脸上的笑眨眼便消失,一声令下,锦衣卫便抽出绣春刀沖了上去。 「将杨府所有人都擒拿归案。」 「遵命!」 「你们敢!」杨韬见他们带刀冲过来,慌了一阵子,勉强稳住心神,朝着陆长寅急道,「陆大人,东厂与锦衣卫互分开来,您没有权力捉拿我!能捉拿本户的只有陛下和提督!」 「再者,您要拿人也得有拿人的理由!」 「唔………理由?」陆婴敛眉把玩着手上的刀,手一抬。 锦衣卫整齐划一地停了动作,立在原地。 杨千户见他们停了下来,身后大汗淋漓,他掏出手绢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抬眼看了一眼陆长寅身旁神色紧张的叶蔚,强装整定,「是,要理由。」 叶蔚握着刀的手收紧,指关节泛白。 陆长寅眉梢微挑,声线慵懒,「本座拿人向来不用理由,不过念在与东厂共事几年,有几分交情,也不是能告诉你。」 他淡淡地抬眸,瞥了一眼叶蔚,「叶千户,你来告诉杨大人吧,你是如何……发现杨大人做了那样……掉脑袋的事的。」 杨韬瞪大眼睛,吃惊的看着叶蔚。 「你——」 叛徒! 叶蔚紧抿着唇,紧握拳头,声音低沉,「东厂杨千户私藏王党余孽……」 「罪大恶极 ,犯死罪。」他狠狠地咬着牙,喉咙涌上一阵腥甜,低着头不敢直视杨韬愤怒记恨的眼神。 「听见了?」陆长寅手指轻点眉心,「理由给你了。」 他眉间狭着戏嚯,看向叶蔚,「还等什么?」 叶尉阖眼,带着决然,「立刻拿下杨韬!」 「是。」 「你们敢!」 「东厂的人只有都督能够决定去留,旁人管不了,你们锦衣卫更是管不着!」杨韬尖叫出声。 「赵干。」陆长寅稍稍偏头。 「属下在。」赵干笑嘻嘻连忙答道。 「杨公公的话记下来了?」 「回大人,属下记了。」赵干将随身带着的笔录双手呈递给陆长寅。 「记仔细点,回头记得告诉皇上,」陆长寅瞄了一眼,勾起唇,「动手吧!」 「是。」叶蔚上前一步,「杨千户私藏王党余孽,罪大恶极,速速捉拿归案。」 锦衣卫齐声应道,冲上前将不断挣扎的杨千户控住,其余人则进府抄家,府邸的小厮都吓破了胆,不敢反抗。 很快锦衣卫就将王党的漏网之鱼和杨府库房里私藏的大量金银珠宝都查获出来。 — 阮呦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成了秧池之鱼。 破门而入的锦衣卫将她和杨府的小美娘都带到了前院里。 她看见那里围着密密麻麻的人,杨府的人都被锦衣卫用锋利的刀架着脖子,那些人身量高大,衣着华丽,面容冷肃,像是地狱里的阎王。 透过重重的人影,阮呦在缝隙中看见了陆长寅。他穿着朱红色的麒麟袍慵懒地坐在太师椅上看着挣扎哭诉的杨家众人,狭长的眉眼清冷薄情。 不带一丝怜悯。 这样的阿奴哥哥很陌生。 「大人,救我。」混乱中有女子朝着杨韬唿救。 锦衣卫拎着一名穿着湖蓝色裙子的女子上来。那女子面容稚嫩,眉眼还未长开,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倒是出色,身形削瘦,柔弱不胜春风,看起来不过十二。此刻正梨花带泪朝着杨韬唿救。 女子身上穿戴的绫罗绸缎是有名的天安锻,价值不菲,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女子在杨府很受宠。 杨千户一见她,挣扎得更厉害,只是他的嘴里塞着纱布,说不出话来,只能急红眼。 「大人,这是私库里抄出来的帐本。」手下的人双手献上帐薄。 第106页 陆长寅随意地翻了翻,扔给赵干。 「人赃俱获,啧啧啧,你们东厂可真让本座失望。」陆长寅面露出遗憾,「咱们都是为陛下做事的,亲亲如兄弟,没想到封都督手下的人顶风作案,包庇朝廷要犯可是要连坐的。」 「放开我...唔...」杨千户被捆绑起来,看见那帐簿,一张白脸涨得通红,疯狂地挣扎着,红着眼眶呜呜出声。 锦衣卫们的心情都不错。虽然大家面上严肃,内心却里止不住扬眉吐气。 锦衣卫和东厂起过多次龌龊,不是不想反击。但东厂的人在封昀的管教下不露一根狐狸尾巴,还从未让他们挑到过错处。 今日直接抓了东厂的第二把交椅,断了封昀的左膀右臂看他还怎么嚣张。 私藏逆贼,贪污腐败,这可都是断头的大罪,杨千户的位置不低,这次足够东厂喝一壶了。 「砍了吧。」陆长寅收了笑,声音凉薄。 杨千户瞪大了眼睛,死命挣扎。 叶蔚手握着绣春刀,眼眶点点泛红,「大人,属下觉得应当先禀告给皇上………」他话未说完就对上那双狭着嘲弄的长眸,叶蕴硬着头皮,声音低了下去。 陆长寅起身,走近他,薄唇轻启,「你不亲手杀他,本座亲手砍了你。」 叶蔚看着他咬了咬牙,眼底滑过一丝恨意。 赵干却忽然上前,附耳跟陆长寅说了几句什么话。 陆长寅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抬眸看过去,就人影后的脸色微白的阮呦,低垂着头。 她很害怕。 叶蔚的刀出鞘,直逼杨韬的脖子。 人群中骤然发出尖叫声,陆长寅看见阮呦害怕地闭上眼睛,有些认命地阖了阖眼睛,抽出腰间的绣春刀。 寒光在空中闪过,「哐当」一声,金属相撞,又双双坠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杨韬看着掉落在脚前的两把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叶蔚大口地喘着气,手脚发软。 身后的锦衣卫也都不明所以。只有赵干却看了一眼阮呦所在的方向,心领神会。 以后得把阮姑娘供着才行。 大人怕吓着她呢。 谋划了这么久,就这样变了。 「闲杂人等放了,其余人一应带走。」 「是,」锦衣卫们齐声应道,浩浩荡荡的人跟着陆长寅离开,只余一片狼藉的杨府。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狗还记得到呦呦第一次进京那天就被他杀人吓到的事哦 第50章 阮呦看着人群散去, 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背上起了一阵凉意才回过神。 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府邸, 心底复杂难言。半个时辰前的杨府还很繁华热闹, 她还在后宅能听美娘说要什么样的花样子, 后一刻她美娘就成了阶下囚。 吸了吸被冻得有些发麻的鼻尖, 阮呦俯着身轻轻拍打发软的膝盖,总算能提起一丝劲才回了阮家。 李氏正在浆洗衣裳,见她脸色不好忙站起身, 「这是怎么了?不是去给人做衣裳吗?又冻着了?」她将手上的水擦干才伸手去贴阮呦的额头, 见没有发烫才松了口气。 「娘就说了, 大雪天的别往外头跑,咱现在也不是急着用钱,把身子冻坏了多的银子都花出去了。」李氏嘴里责备着阮呦, 手触摸到阮呦冰凉的手指时却又心疼,「快进屋里去烤烤火暖和一会儿。」 阮呦抿着唇,「欸」了一声进去。 堂屋里烤着炭火, 暖融融的热气将周身的雪花融化,阮爹在火盆前编着细竹条,见她来了, 笑眯眯的让她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 「呦呦吃地瓜。」他放下手中的东西,从火盆里捡出两个大个子的烤红薯, 用刀剥开,弄得干干净净的放在木碗里递给阮呦。 阮呦握着小勺子,看着弄得干干净净的地瓜, 她大口了吃了几勺,半眯着眼睛。 「甜不甜?」阮爹抬头问她。 「甜的,」阮呦弯眸点头,撒娇道,「爹爹烤的红薯最好吃了。」 以前在凤阳村里,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阮家就会去地边和山脚处捡红薯烤来吃,这东西口感软绵绵的,味道又甘甜,还能饱肚子,小时候是她最喜欢吃的。 阮爹高兴了,挠着头憨厚的笑了几声又埋下头,编着竹条,「呦呦喜欢吃,爹下回还给你烤。」 「嗯。」阮呦点头,看着忙碌的家人,轻轻吸了吸鼻尖。先前的残留的那点不安烟消云散。她盯着软糯的木薯泥,脑海里又闪过方才的画面。 阿奴哥哥的一个指令就能那些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们动作整齐划一,定人生死也不过一念之间。 阿奴哥哥那样的人,好像……好像和她们这样的平凡普通的农家有些格格不入。 「爹爹在做什么?」她嘆了口气,看着阮爹。 「这不是还有几日就除夕了?这段时间咱们都不出去做生意了,寻思着过年也是个大花销就打算在家里做了吃食到时候让那些订了吃食的人家来取,爹爹做些木篓子和木桶好装那些吃食。」阮爹道。 阮呦闻言,蹙了眉,「来订的人不少吧?爹爹和娘别太累了。」 「欸,不累。我们都省得的,忙过这两天就不忙了。」阮爹应声。 阮呦吃了一个木薯就觉得肚子饱了,转身去了陈娘子那做针线。 这段日子阮呦和陈娘子已经设计了不下三十种不同样式,陈娘子也很忙,还要去工坊教谢娉婷买回来的女工苏绣。 第107页 等再过一月,铺子就会开张,时间紧迫得很。 外面还在飘着雪,窗户支开了些,光照进来,阮呦和陈娘子缩在炕上做着针线,累了就休息一会吃些点心聊聊天,倒是很惬意。 等到了饭点,陈娘子才从木箱里取出套衣裳。上身是桃红色的小袄,袖口和领边绣着一圈兔毛,小袄两个荷包出用棕色和大红色配着明黄色绣着一簇簇互相缠绕的木槿花,下身配的是一条豆沙色襦裙。 都是重工刺绣,得花小半个月才能做出来。 衣裳颜色很艷丽,颜色搭配也很大胆,若是旁人穿,穿不好要么显得俗气,要么显得太妖艷。但阮呦肤色白,穿上这件衣裳不俗,反而多了几分三月桃花的娇柔,略失血色的脸颊也多了几分气色。 她眉眼精緻柔和,杏眸清澈,不会显得风尘艷俗,一切都恰到好处。 陈娘子看着换上新衣的阮呦,眼底满意。 那腰带上绣着喜鹊和梅树,如同一副花鸟画,栩栩如生,勾勒出阮呦纤细的腰身。 阮呦脸颊微红,微躬着身子出来。 陈娘子拍了一下她的背,「身子挺直些,女儿家可不能驼背,仪态不好看上去就不好看。」 「义母。」阮呦有些害羞。 陈娘子却看着她笑,目光落在她的胸口,「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世上不知道多少人去求秘方,到你这还藏着掖着。」 「这是姑娘家的优势,呦呦日后不要含胸走路,不然背驼了可没人要。」 阮呦低低应声,手指触摸着光滑的精锻面,眼眶发热。 「谢谢义母。」 这料子是珠光锦缎,一匹不下五十两银子。 — 几日后,国子监沐休,阮云回来了。 阮家正好将所有的事都忙完了,都打算好好放松放松。 叶高几家和谢家都派人送了年礼过来,满堂堂的一辆马车拉过来,堆在阮家院子里,街坊邻居都看得满眼羡慕。 阮家也送了回礼出去,不但有收礼的几家,还有山长和徐太医府,就连街坊邻居也送了,收到礼的人都喜笑颜开的说了几句吉祥话。 燕京很快热闹起来。街道上摆满了花灯,兔子样的,圆形的,扇行的,千奇百怪。到了夜里,百姓们都会出来观看,街道上灯火通明,叫卖声四起,热闹非凡。 除夕前夜才是真正的灯会,夜里李氏做了烫锅,铁盆里装着熬得浓稠的骨头汤,放在炭火上煨着,还熟了辣椒油放进去,切得整整齐齐的食材都摆在大圆桌上,用筷子夹着烫熟了沾着酱料吃,鲜香十足。 大冬天喝一口热汤,吃浓汤泡的虾饼,冬日的寒气一下就消了去,周身都是暖融融的。 李氏手艺太好,那香味飘得老远,惹得周围的邻居都探头探脑,问她们吃的什么东西。 这里的小年夜兴走亲访友,吃完了夜宴后,不少人结伴到阮家来蹭小食聊天。 李氏想着阮呦念了好久的灯会,便撵了她和阮云几个一道出去,怕几人逛饿了还塞了装满自己做的小吃的包袱给几人。 除夕前夜的就像是不夜城,护城河上最是热闹,河中央停着十余架船,船上灯火通明,还有花魁献舞。那边挤了很多人,河岸也要很多人在放花灯,星光闪闪连成璀璨的一片,很绚丽壮观。 只是河边太冷,又挤满了人,难免会发生些不好的事。 燕京近来人贩子多,孩童失踪的案子正闹得沸沸扬扬的,阮呦便是想去看看也歇了心思。 「呦呦,想不想放孔明灯?」阮云指了指雅茗轩茶楼旁街的一处小铺子。 阮呦抬眸,浓墨重彩的天空冉冉升起一盏盏明灯,昏黄色的火焰跳动着,如同天空中的星辉,璀璨夺目,几乎将整个天幕照得透亮。 「想。」阮呦笑着点头,浅粉色的唇角翘了起来。 阮云揉了揉她的乌髮,眉眼温和,「那咱们一起放灯。」 「好。」阮呦笑起来,露出酒窝。 酒七静静地看着,心底有些说不出的感受。 她没有家人。从出生起,就与刀相依为命,不能活在光明处,她只是主人的影子。 原来家人相亲是这样的感觉。 「酒七姐姐。」愣神之际,酒七的手忽然被一只冰凉凉的小手握住,她听见身旁轻轻的声音,对上那双带笑的眸子,「你也挑一个灯吧。」 酒七僵了一下,回过神,清冷的脸上柔和几分 「好。」 她抬起手,替阮呦搓了搓手指。 — 「呦呦!」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阮呦挑好灯一回头就看见谢娉婷。 她今日穿的是阮呦和陈娘子特意设计的衣裳,是绛紫色方襟厚绢花绞丝段长裙,用彩色的线绣了双莲,外面套着浅紫色薄纱,看上去冷艷高贵。比起平日夺目的艷丽更多几分高贵。 阮呦杏眸放大,有些惊艷,「谢姐姐?」 她又走近些,笑着夸道,「谢姐姐这样真好看,看得我都移不开眼睛。」 谢娉婷有些不自在的理着耳边的鬓髮,「好看?」 「那当然啦,不信你问我哥哥。」阮呦抿着唇笑,「哥哥,好看吧?」 灯光之下,谢娉婷的脸色有些红,眼中却含了几丝希冀。 阮云轻咳一声,看着阮呦挤眉弄眼,无奈地低笑,颔首,「好看。」 第108页 她今日,却是好看。 谢娉婷的美一直都是张扬的,肆无忌惮的,看起来很有攻击性,却也是最夺目的。人群之中一眼就能注意到她。 谢娉婷脸颊腾的一下烧了起来。她抿了抿唇,目光落在阮呦手里的灯上,便转移话题,「你们放灯?那我也放一个吧。」 阮云挑了一个递给她。 谢娉婷微愣,垂着头,道了一声,「多谢。」 取了灯,阮呦她们就用笔在灯上写愿望。 阮云写好了,见谢娉婷孔明灯上还是空白一片,「谢姑娘没有愿望?」 谢娉婷这才抬头,注意到他离得稍近,羞了一下,又有些低落,「写了也不会实现。」 阮云低声笑,声音温润如玉,「也未必不能实现。」 「阮公子写的是什么?」她抬眼去看,上面写着龙飞凤舞几个大字「愿家人一生平安喜乐」。 她笑起来,眉间多了几分艷色,阮云是最温柔的人。 彼时阮呦也写好了,她写了满满一灯笼,阮云问她都有什么。 她愣了一下才念着,「娘和爹还有义母岁岁平安,健康长寿;哥哥三元及第,官运亨通;惜儿平安健康,成为大家………谢姐姐……还有酒七姐姐……」 「嗯…还有元宝,也要健健康康。」 阮云笑了起来,「你还真是贪心。」 阮呦抿着唇笑,她还有没说口的也写在上面了。 阿奴哥哥一生平安。 第51章 「谢姑娘怎么一个人出来看花灯?」阮云嘴角含淡笑。 谢娉婷顿了一下, 「原本是跟府里的姐妹一道出来的,不过我跟她们不和, 不耐烦跟她们一路, 怕忍不住跟她们打起来, 索性就自己离去, 算了,还是不提谢府那些腌臜事。」 「反正她们也见不得我。」谢娉婷说得直率,不在乎地撅起唇, 她的唇瓣饱满, 如同娇艷欲滴的花瓣。 阮云笑起来, 声线醇厚,他夸道,「谢姑娘……率真。」 谢娉婷笑了笑, 手心却紧张地出了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街道的行人太多,喧闹嘈杂, 便是铺天盖地的雪也没能浇灭那份来自人间特有的热闹,人群拥挤,不知道怎么的谢娉婷就与阮云挤到一处。 阮呦拉着酒七和阮惜的手悄悄放慢脚步, 她踮起脚尖看了一眼阮云和谢娉婷的方向,眉开眼笑, 又朝着酒七指了指另一个胡同方向,酒七会意点点头,跟着她走。 「惜惜, 姐姐带你去那边看耍猴好不好?」阮呦蹲下身子问。 阮惜很乖,紧紧地牵着她的手,点头说好。 她们三人悄悄和离阮云两人拉开了距离,离得越来越远。 阮云两人却毫无察觉。 阮云知道有酒七在阮呦左右,她能够将阮呦护得很好,所以并没有留意身后。 「阮公子今年三月就要参加春围吧?」谢娉婷忽然开口问道,她半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情绪似乎没有方才鲜活。 阮云一直看着前面的路,直到有人急沖沖地跑过来,从他们身侧而过,阮云眉头皱了一下,忽然伸手揽过谢娉婷的肩膀。 「小心。」 谢娉婷只觉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忽然揽过,身旁的人忽然推搡起来,差些撞到她。鼻尖碰上坚硬的胸膛,嗅到一阵沉淀的墨香,她抬眸就看见阮云的下巴,灯光下还有些青青的胡茬。淡雅温和之中,又带着成熟的男人气息。 谢娉婷心跳加速,脸颊忍不住红了。 「失礼了。」阮云见她闷着头没说话,才松开她。 只是衣袖却忽然被一道不重不轻的力道抓住。 「阮公子。」谢娉婷抬眸,眼眸中映出阮云的倒影,她捏紧手指,似下定决心要说什么。 阮云垂眸看她,他长身玉立,如同一块莹莹之光的玺玉,唇角带着柔和的笑意,温柔地应了一声,「嗯」。 他在等她说出口。 谢娉婷咬着唇,决然开口,「我过年就十八了,婚姻之事等不得,我想知道,阮公子对我可有意?」 「我知你如今处境,若是有意,我可以等,哪怕等到二十三十,我也想嫁个如意人。」 她脸颊酡红,几乎快滴出血来,偏过头去,「若是,若是阮公子对我无意——」 若是无意,她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只是,日后不会再纠缠。 阮云嘴角的笑意收了起来,黑眸如同璀璨的星空,他的眸子和阮呦很像,清澈见底,只是阮呦的偏圆,他的眸更狭长,少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单纯。 谢娉婷只看见他的唇微启,一张一合。 她却好像耳朵失聪了,什么也听不见。 「阮公子,刚刚说什么?」 阮云笑起来,牵了她的手,那双黑眸带笑,也带了坚定,「我说,我对你有意。」 也不会负你一片真心。 少年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谢娉婷晕了一会儿,泪意涌了上来。 她抬眸看天际的明灯,已经分不出那盏是她放的。 「姻缘好事,心想事成。」 原来许愿是真的能实现。 — 耍猴的地方围满了人,里三圈外三圈,闹闹嚷嚷的叫好声不绝于耳,猴子穿着红彤彤的衣服,被一根粗麻绳牵着,在火圈空中翻了跟头落地,惹到围观的群众惊唿一声。 第109页 表演结束,猴子端着个铜盘子摇头恍脑的朝着观众过来。 便有人慷慨都撒钱进盘子里。 阮惜黑珍珠般的眸子多了几分鲜活气,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只猴子。 「姐姐。」他抬头希冀地看着阮呦。 阮呦弯着眸点头,鼓励地看着他,「去吧。」 他便兴奋地从衣襟里取出晚饭后李氏和阮呦她们给他发的荷包,拆开,取出几枚铜钱放进盘子里。 那猴子朝着阮惜作揖。 阮惜便抿这唇笑起来,唇红齿白,他眼睫毛又长又密,笑起来弯成好看的弧度,亮晶晶的,很灵动,宛若观音坐下的仙童。 看呆了周围的人。 阮呦见他开心,心情也好起来,嘴角不住的上扬着。 那猴子没走,反倒伸手抓住阮惜的手,往自己头上放。 阮惜不怕它,轻轻揉了揉它的毛髮,腼腆地抿着唇笑。 等到笑过,他反应过来,注意到周围的人太多看着自己,阮惜的背嵴崩得笔直,脸色微微发白,有些无措。 阮呦心疼地将他拉回来。 「惜惜不要怕,想不想吃糖人?姐姐给你买糖人吃。」她蹲下身替他理髮丝。 阮惜轻轻地点头。 阮呦牵着他朝另一方过去,那里挤满了小孩子,不过离得稍微有些远,街道挤满了人,要过去得废些功夫。 正在过去的路上,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男人差些撞到阮呦,酒七眼疾手快地将人拉开。那人只飞快地看了阮呦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抱着一个睡熟的孩童匆匆离开。 很快就淹没在重重的人海之中。 阮呦方觉得有些怪异,不远处就传来若隐若现的唿喊声,在剎那间,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想起了最近燕京孩童走失的案子,她与酒七对视一眼。 「姑娘……」酒七有些担心阮呦的安危 「酒七姐姐快去,不用担心我这里。」阮呦朝着她眨眨眼睛,手摸了摸腰间挂着的短匕首,「我带了这个。」 酒七稍稍放心,朝着之前那中年男人的方向追赶。 「酒七姐姐千万要小心点。」阮呦不放心地嘱咐。 酒七脚步稍顿,回头看她一眼,她应了声好,加快了步履,抽身离去,心里微暖。 — 丢的孩子的人是陶府的小少爷,今年方才六岁。 来往的人群太多,陶宝儿的性子顽皮,挣脱了侍女的手直接蹿进看猴地方,那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实,陶家都下人只有一层一层找,找遍了也没能找到。 燕京最近又屡次发生丢失孩童的事件,陶小公子在陶家最受宠,是老夫人的眼珠子,下人们直接就吓破胆子哭了起来。 阮呦还见到了熟人陶枝。她虽然也急,但仍旧行为规矩有礼,端得是惠质心兰的大方模样,并未慌乱失措。而是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下人,一些快回府去通告,一些去顺天府报案,再留一些在可能经过的几条街找,让人画出画像沿街询问消息。 阮呦有些倾佩她,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能稳住心神仔细思考办法。 陶姑娘很聪慧。这样好的姑娘…… 「妹妹说的是真的?当真看见宝儿了?」陶枝抓着阮呦的手,控制不住地抖动着,听见了陶宝儿的消息,她眼眶忍不住发红。 她的力道有些大,捏得手背泛红,阮呦没有在意,反而安慰她,「嗯,看见了,刚才有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中年男人抱着一个昏睡的小孩离开。」 「那孩子好像只有六岁左右,穿着蓝色衣服,小靴上绣着祥云仙鹤,鞋底纳了银丝线,不知道是不是陶姐姐的弟弟?」阮呦回忆起方才那人手上抱着的小孩。她对刺绣很敏感,虽然只是扫了一眼,也能看清楚鞋上绣的是什么花样子。 她又仔细回忆那个差些撞着她的男人,方面大个头,皮肤黝黑,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脂粉味。 「是是是!是我家宝儿!」陶枝抓着她的手,喜极而泣,那双小靴还是她特意给宝儿送的新鞋,「他可有受伤?妹妹可知道他们去了哪个方向?」 「若是能找回宝儿,陶府欠妹妹一个大恩情,我陶枝也欠妹妹恩情,只要妹妹提出来,我能做的都会答应。」 「陶姐姐不必如此,这是应该做的。」阮呦摇头,告诉他那人离开的方向,「我家酒七姐姐去追那人了,酒七姐姐功夫很好的,应该没有问题。」 「多谢妹妹。」陶芷用手帕擦了眼泪,「今日情况紧迫,姐姐实在不好招待,等过几日请妹妹到府里吃茶。」 她谢过阮呦,心底不放心,还是带着一众下人去了阮呦说的那个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ok 哥哥和谢姐姐这一对总算在一起了 咦,记错啦 看来阿奴哥哥要明天才能出场了。 第52章 阮呦离开了那儿后就察觉出自己好像被跟踪了。 拥挤的人流中, 阮呦的身躯在一瞬间绷得很紧,她还未反应过来 , 手上的动作已经快一步出去, 就像做过一千次一百次一样那样。 速度很快, 在短时间爆发而出。 拔刀, 出鞘,刺向身后的男人,动作一起呵成, 熟稔到她自己都不曾反应过来。 唿痛声和尖叫声就在眨眼之间。人群惊慌起来, 引起一陈骚动。黑衣人捂着滴血的胳膊冲进人群中, 很快消失不见。 第110页 阮呦握着匕首,脑海一片空白。身边的尖叫声忽然消失殆尽,她看着嚎啕大哭的阮惜, 又低头看着自己手上带血的匕首,血珠顺着刀柄滑下,低落在地。 就在刚才, 她打算带着阮惜去找哥哥他们,忽然闯出来一个男人,他朝着阮惜伸手, 用一股大力将她冲撞开。 千钧一髮,她拔出刀刺伤了他。 阮呦有些震惊,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这些动作她并不陌生,正是和酒七姐姐每日都会练的那套招式。 「阮姑娘。」赵干忽然出现,看着呆愣的小姑娘, 眉头皱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阮呦手指紧紧地抓着刀柄,唇色抿得发白,这会儿心还跳得很快。 「我——」她喘了口气,「刚刚有人想抢走惜儿,赵大哥,刚才那个人应该和绑走陶家小公子的人是一伙的,他们都穿着黑衣服,身上有怪怪的脂粉味,我没看清楚方才那人的模样,但是他被我刺伤了手臂。」 受了伤的手臂就是抓人的证据。 赵干舌尖顶了顶牙后槽,想到这段时间以来燕京孩童丢失的案子,眼睛亮了一下,又皱起眉头。 可惜这案子陛下交给顺天府去办了。 他们冒然出手的话—— 「阮姑娘,这个案子还得我去请示大人,让大人定夺。」 阮呦抿着唇点头,她明白其中的道理,若是阿奴哥哥不方便的话也是应该的。 她很自私的,哪怕觉得那些孩子可怜,但心底更在乎的是酒七姐姐的安危,更在乎的是阿奴哥哥不会因为这件事受罪。 「我明白的。」她轻轻点头。 正欲离开,赵干忽然拦住她的去路,他微偏过身小声道,「阮姑娘,大人今日在雅茗轩茶楼跟人议事。」 「今日本该是宫宴,但大人以养伤为由没提前离席了,这会儿估计还在那吃茶。」 阮呦抬眸看他,有些惊讶。 雅茗轩茶楼就是她之前和哥哥他们放孔明灯的地方呀。 阮呦有些懊恼,她怎么就不多看看,也许就能够看见阿奴哥哥了。 赵干笑着朝她眨眨眼,「在下先行告退。」 透露大人行踪是大忌。 只是他实在看不下去。 看不下去大人脚步硬生生地停在门前,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嘴角含笑听着她一条又一条念着在孔明灯上写的心愿。 她念了那么多,就连狗都念了,却没念大人的。 他看着大人垂下眼眸,那双眉眼向来是孤高的,深不可测的,哪怕他是大人的心腹,却也时常不知道大人在想什么。 唯独关于阮呦的事。 他只需要一眼就可以从大人的脸上看出来,哪怕大人再克制,再隐忍,他也可以识破。 大人心悦阮呦。 却又独独不能表明心意,无论是眼下局势,还是大人自己的身体……… 赵干嘆了口气,抽人离开。 大人身居高位,却是孤独的。 做锦衣卫的……又有几个不是孤独的。 — 阮呦赶到茶馆的时候,还以为走错了地方。 雅茗轩茶馆几乎没有人,诺大的楼里空寂冷清,与外面热闹的场景完全是两个画面。守在里面的小二缩在柜檯角落里,见她进来,想打招唿,又看了一眼身后。 小二嘆了口气,愁眉苦脸又小心翼翼地过来,他声音放得很低,几乎只有阮呦自己能听见。 他说:「姑娘,您还是去别家吧,店里有锦衣卫在。」 锦衣卫。 这三个字宛若凶兽洪水,让人闻风丧胆。 阮呦心底微酸,阿奴哥哥也是锦衣卫。 雅茗轩茶馆一直是燕京生意最旺的茶馆,便是平素也难订到好的包厢,在这样的年节之日,又正直对面的护城河上有灯船驶过,这里位置很好,生意更该更紧俏才是。 那些客人是因为锦衣卫才离开的。 阮呦拉着阮惜上楼,店小二瞪大了眼睛,忙去拦她,「姑娘,姑娘,楼上有阎罗王………您可别去………」 阮呦转过头,杏眸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他不是阎罗王,他是——」 他是阿奴哥哥。 未等店小二反应过来,她就噔噔噔地上楼。 二楼转角处懒洋洋地站着几个锦衣卫,衣着华丽,身材高挑,面容俊朗。放眼看去,也都才十九二十出头,年纪最大的也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他们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了。 锦衣卫的身份给他们镀了一层金,却也让他们变得孤单,被人们惧怕排斥。 几个锦衣卫被声音惊动,看了过来,都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底下的店小二说了什么话他们都是听得一清二楚的,知道他们在这,也要上来? 不怕么? 见他们齐刷刷地看过来,长久以来残留的威严感还是有些瘆人,阮惜抓着阮呦的衣服,嘟了嘟嘴,往她身后藏。 阮呦有些紧张。她捏了捏衣袖,正张开口,就有人开口说话。 「阮姑娘?你怎么在这?」魏寻从一群锦衣卫身后走出来,语气显然很是熟稔。 几个锦衣卫调笑起来,「哟,认识啊?」 「请问,陆大人在吗?」 那怯生生,软绵绵的,听得人心尖发痒。 一群锦衣卫收起嘴角的轻佻笑意,声音放轻了些,却也更好奇问起来。 第111页 「小妹妹找大人做什么?」 「和大人认识?」 「不怕大人么?」 「大人可是阎罗王,会砍人头的,小姑娘还是快回去吧,不然一会被大人吓哭了。」 他们自然以为阮呦又是个被大人皮囊骗了的无知少女,毕竟,燕京里怕大人的多,但爱慕大人的也不少。 不是没人想攀上大人的。 他们不觉得大人会见阮呦。 之前那些想方设法见大人的,可都是被大人吓哭了,还有人直接被吓得病了一场,人差些没了。族中的人告到陛下面前,陛下也只是哈哈笑过去,之后反而降罪了那家人。 魏寻撞了他们几下,「去去去,一边去,别开阮姑娘的玩笑。」 阮呦却抿着唇笑,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恶意。 他转过头,对着阮呦歉意一笑,「大人就在厢房里,我带阮姑娘过去。」 「多谢魏大哥。」 锦衣卫们拉住他,「不是,这小姑娘什么人啊?」 「真跟大人认识?」 「唉唉唉!姓阮!我记起来了,是阮家食肆的那个?」有人语气忽然变得兴奋起来。 「阮家食肆?」那个拦去魏寻的锦衣卫眼神变得热切起来。 「阮姑娘,」他也跟着有礼的喊了一声,「你们家食肆什么时候开张啊?」 他话一问出来,阮呦就留意到不少人都看着自己,就像在期待着什么。 「初七开张。」她回道。这是李氏的打算,年后想多陪陪家人。 锦衣卫都哀嚎,「那还得等七日!我都半个月没吃过了。」 「你才半个月,我上回出任务,已经两个半月没吃到了。」 「喂,我说你们!真那么好吃?我都还没吃过——」 阮呦愣了一瞬,忽然噗呲一声笑起来,露出梨涡。 看来这些锦衣卫都垂涎娘的手艺。 魏寻嘴角抽了抽,觉得有些丢人,「姑娘见笑了,在下带姑娘去见大人。」 「有劳魏大哥。」 阮呦弯了弯眉,她忽然觉得……锦衣卫真的很可爱。 到了三楼的厢房前,明黄的暖灯将纸窗照亮,屋檐下的大红灯笼添了几分暖意和热闹。 魏寻要离开的时候,阮呦将阮惜身上背着的包袱递给他。 「这是我娘做的一些福饼点心之类的,魏大哥不嫌弃的话和那些锦衣卫们分吧,只是有些少了,虽然阮家食肆还未开张,但这些日子阮家因为要给邻居亲朋送食,做很很多吃的,魏大哥若是饿了,直接来阮家就好。」 魏寻笑起来,也不推辞,收了包袱,道了句多谢。 阮呦站在门前,有些紧张地掐了掐手心,她吸了口气,推开门。 陆长寅正慵懒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摩挲着茶杯,眉头稍稍蹙着,偏着头在听赵干说话。 听见动静,他才偏过头,见是阮呦眸色动了动。 赵干笑着抬手打招唿,「阮姑娘,好巧啊,你怎么在这儿?」 阮呦懵了一下,反应过来,「我、我……瞧见这楼里有锦衣卫在,就想来看看大人在不在……」 陆长寅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才懒洋洋地开口,「过来坐吧。」 赵干识趣地请辞,「大人,那属下就带人去查那件事了。」 陆长寅微颔首,赵干退了出去。 阮呦三两步走到他前面坐下,偷偷看着他。 包厢里的一扇窗户是支起来的,从这里刚好可以看见护城河外一艘艘船,江边挤满了人,很热闹。璀璨的烟火升起,响彻云霄的声音在天空炸开,将皇城的黑夜照亮,宛如白昼。 光线忽明忽暗,阴影勾勒出陆长寅高挺的鼻樑和流利的下颚线。他淡抿薄唇,未开口说话,修长的手指从铁皮盒里撵出茶叶,放进茶壶中,慢条斯理地煮了茶。 白皙的手指与碧绿如葱的茶盅相衬,很好看。 像是矜贵无双举止有度的贵公子。 阮呦以前就想过,这样的阿奴哥哥会有多好看。 茶盅递到自己面前,阮呦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眸,抿唇接过。 陆长寅却在触及到她手上的血迹时,眉头锁紧,握住了她的手。 「受伤了?」他的声音低沉醇厚,有一丝异样的情绪。 阮呦摇头,「我没受伤。」 这些血都不是她的。 陆长寅才松开她的手,又用方帕沾了水替她擦拭干净,「怎么回事?」他做得很认真,力道不重不轻,一点点的将乌红的血渍擦去,天上微挑着的眼尾,拢着无限撩拨。 阮呦看着看着,就觉得脸有些热起来。 「上回怎么会出现在杨府?」他开口问。 「我是去给美娘做衣服的,也不知道碰上阿奴哥哥办案子。」阮呦低着头,乖乖地回他话。 她声音甜软,尤其在唤出阿奴哥哥四个字时,尾音拖得长长的,听得人头皮不自觉发麻。 陆长寅喉结滚动一下,含着浓浓的鼻音嗯了一声,收回方帕,「缺钱告诉我,下回别接这些活。」 「好。」 他说完话就见小姑娘笑眯眯地应了。 风从窗户吹进来,扑簌簌的响,阮呦捂住嘴,打了个喷嚏,是很小声的奶音,脆生生的。 他起身去关窗。 「阿奴哥哥,不要关。」阮呦却摇头,乌熘熘的眼睛含着祈求,她兴致勃勃地看着江面船上热闹的歌舞。 第112页 「想坐船?」陆长寅问。 「可以吗?」阮呦抬头看他,声音怯怯的。 哥哥和娘都怕她出事,不让她坐船的。 陆长寅将窗户关了,下颚收紧。 「可以。」 第53章 到燕京之后阮呦还是第二次见阿奴哥哥穿常服。 第一次, 是她给他做的那一身黑色金纹的衣裳。他穿常服的气势不同于穿那身朱红色麒麟时的锋利,反而像个世家的矜贵公子。 阮呦和陆长寅都戴了一副在街边买的面具, 阮呦带的是猫脸的, 陆长寅戴的是狐狸脸的。 大明初成立, 民风开放, 这样繁华的灯会下街边会有许多成双成对的小情侣逛着。避免被人认出来,也有不少人戴了面具,所以阮呦和陆长寅两人混在其中并不突兀。 只是人流来来往往, 越向河边走人越多, 陆长寅腿长, 迈出去的步伐要阮呦小跑两步才能追上。 纵然他已经刻意放慢脚步,阮呦跌跌撞撞,几次三番被人流冲散。 阮呦努力跟着他走, 却怎么也追不上他,她咬着唇,尽力不让自己被挤得太远。 她踮起脚着脚尖找他的身影, 吸了吸鼻尖,忽然撞上硬梆梆的胸膛,鼻尖被撞了个红, 她抬眸,正是停下来等她的阿奴哥哥。 「哭什么?」他的嗓音有些哑, 伸手轻轻替她擦泪,带着茧的指腹滑过滚烫的泪痕,面具下的黑眸溢满心疼。 眼前那双好看的杏眸周围点点泛红, 如同受惊的小鹿。 陆长寅的指尖弯曲收紧。 他想亲她的眼睛。 「阿奴哥哥,我追不上你了。」阮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想哭了。她的声音轻颤着,极力憋住哭意装出很坚强的样子,看起来却更加委屈可怜。 她不想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追他呀。 那猫挠似的声音一点点勾着他的耳朵,小声的啜泣声几乎快让他溃败。陆长寅轻咬舌尖,喉咙微哑,「别哭了,呦呦。」 「我慢慢等你。」 他指尖一挑,嘶拉一声,从衣袖口撕开一条长布,他捏着阮呦的手腕轻轻替阮呦绑上,另一端绑在自己手上。 陆长寅俯下身,带着点哄人的意味,「这样就不会走丢了。」 阮呦停了哭,抓着手中的长布,抬头看着走在前面替她挡着人群的陆长寅。 他的脚步又放慢了些,走得有些别扭。 阮呦吸了吸鼻尖,跟上去。 — 月色朦胧,江面水在船头挂着的灯笼的映射下波光粼粼,绯红色的绒光更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色。 甲板上有很多人,都说说笑笑地吃着瓜果点心,依在船舷边看着外面的风景。 船上设有包厢,隔得稍远些也能听见丝竹之音。 阮呦初登上船时兴奋地左顾右盼。 陆长寅却带着她进了包厢,包厢里燃着碳,很暖和,从开着的窗户能看清楚外面的风景。 阮呦手扒着窗棂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的盛况,江面放满了莲花灯,星星点点,宛若一条落下漫天星的银河,刺目的光将长河照得透亮。 陆长寅淡淡地看着她,见她很开心,黑眸柔和几分。 他伸手倒了杯热茶,递给阮呦,「看一会儿就过来。」 阮呦软软地「噢」了一声,接过茶杯就顺势坐下。 陆长寅眉梢轻挑了一下,声音里带了自己都不曾察觉地笑意和宠溺,「你可以再看一会儿。」 不是现在过来。 阮呦手捧着暖和的茶盅,烫了烫手,僵硬的手指缓和了些,「阿奴哥哥,我就坐儿这也能看见的。」 她轻轻地抿着唇笑,耳边的髮丝被风吹过,轻轻拂过雪白的脸庞。 陆长寅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根根分明的手指纤细小巧,干干净净,指甲盖小巧圆润。 「阿奴哥哥,你这些日子很忙吗?」自那次在杨府之后,她就没怎么见过他了。 陆长寅看着眼睛的小姑娘双手捧着杯子,轻轻吹了一口气,茶杯里升起的白雾将她清稜稜的杏眸染上几分薄雾。看起来干净澄测,微微偏着头等着他开口说话,轻抿着的唇角透露着小女儿家的腼腆矜持。 陆长寅揭开茶盖子,轻呷一口茶,润过嗓子「嗯」了一声,「在忙冬猎的事。」 「冬猎?」阮呦想起来,她记得赵干透露过是阿奴哥哥陪皇上冬猎的事。 「东猎是什么样的?」她微张开菱唇,露出白白的贝珠,显然有些好奇。 陆长寅放下茶盅。 呦呦还未见识过那些。 「就是打猎,没什么有趣的,若是下回有机会,我带你去。」 那于他而言不过是逢场作戏的无聊宴会。 那些圈养的野兽早就温顺得像猫,真正的野兽,那些的人还没有见识过。 他垂下眸,纤长的眼睫毛在眼睑下映出一道阴影,手指不着痕迹地碰了碰腰腹之间凹陷的一块。 真正的勐兽,是会吃人的。 阮呦的目光落在他的腰上,她记得以前逃荒的时候,阿奴哥哥身上有很重的伤口,腰间有一处缺口,只长出了粉色的肉。 想到那些勐兽的可怕,阮呦浑身轻颤一下,「我就是好奇一下,阿奴哥哥不用带我去。」 她怂怂地摇头,神色还有些惊慌。 陆长寅低笑起来,眸底的戾气散尽。 第113页 「你别怕,有我在。」 慵懒的声线低沉微哑,在阮呦的耳边炸开。 撩得人心尖耳蜗都麻了一下。 — 阮呦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晕船。 坐了不过一刻钟,原本兴奋的心情就被一阵头晕目眩的噁心感取代。她强忍着不适,只大口大口的喝着清茶,想压下心底的不舒服。 忽然,一双滚烫的手贴在她的额头上。 「身体不舒服?」陆长寅见她脸色比平日白了几分,眉头抑制不住地皱了一下。 「我——呕——」阮呦忙捂着嘴,咕咚咕咚又灌了一碗茶,压住干呕的冲动。 她干呕了好一会儿,抬眸,却见陆长寅的眸色沉下来,那双黝黑的长眸中染上一丝恼意。 「怎么不说?」阿奴哥哥的唇线抿得平直,透露出心情不好。 「阿奴哥哥。」阮呦抓着陆长寅的衣袖,轻轻的拽着,摇了摇,「我怕给你添麻烦。」 那语气很软,像在怯怯的撒娇,陆长寅认输地阖了阖眸,半晌,他才无奈的开口,「你别想这些。」 他怎么会。 船行至岸边的时候,阮呦才松了口气。 她是真的害怕自己在阿奴哥哥面前吐出来,那样的话实在太丢人了。 她提着裙摆要上岸,但船与岸边有一小段距离,她正在犹豫着,身后一双强劲有力的手臂揽过她,轻轻一提就将她抱了过去。 阿奴哥哥身上的苏合香分外明显,雕刻一般的面容,夜色中多了朦胧的美意,线条柔和了些。 阮呦低着头,感受到他手臂的温度,脸红心跳。 「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头顶传来磁沉的嗓音。 阮呦稍稍愣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掩住心底的失落。 她想多跟他呆一会儿。 路上,阮呦磨蹭了好久,路过街边的小摊的时候,她就会留下来挑挑选选,一路上买了好些糖人和小玩意。 就要到阮家宅子的那条街道了,阮呦踮了踮脚尖,「阿奴哥哥,我、我有点想吃梧桐巷那家糖饼。」 她的神色有些心虚,面色绯红眏在寸寸雪肌上,如同水出芙蓉一般,漂亮得不像话。 陆长宴低眸,嘴角噙了一抹无奈的笑意。 她心里是怎样想的,他不用猜也知道。 阮呦盯着自己的脚尖,怂得像只小鹌鹑,缩着脑袋,直到耳畔响起一个「好」字。 她才抬头,笑吟吟的看着他,兴高采烈地拉着他去另外一家铺子。 阮呦大着胆子去牵陆长寅的手,察觉到他缩了一下后,眸底黯淡了几分,却又更加坚定地抓住他的手。 这一回,陆长寅没再挣扎了,而是任由她牵着。 到了铺子,阮呦排着队买糖饼,陆长寅在外面等着,阮呦抱着几个糖饼出来的时候,就发现他身边站着宋悟。 又有锦衣卫来找阿奴哥哥了。 阮呦泄了口气,乖乖地站在一边吃饼。 陆长寅神色淡淡的,他微偏着头正在听手下的人禀告事情,目光却一直在阮呦的身上,眉头少见地皱着,似乎有些不愉。 宋悟在大人脸上瞧见了这不同寻常的神色,有些好奇,顺着陆长寅的视线看过去,就看见几步之遥站着一个穿着粉黄色衣裳的小姑娘,只简简单单别了几朵粉色的珠花,模样却很出尘,一瞥一笑都是灵气。 宋悟笑起来,这不是那个阮家么女嘛。 小姑娘手上捧着热气腾腾的饼,轻轻咬了一口,脆脆的响声传过来,她吸了口气,像是被红糖烫了嘴,而后又弯着眸笑眯眯的,乖巧软糯。 路过的人被她吸引住,不少人在打量她,亦有不少清秀的书生少年红着脸瞟她,似乎想问她的来歷又犹豫不决。 阮呦丝毫没有留意到有人靠近自己,她表面上吃着饼,却全神贯注地偷听着阿奴哥哥那边的谈话。 听见什么「三皇子」,「封昀」,「绑走的孩子」,「大鱼」之类的字眼,她听不懂这些。 但听见「玉香楼」三个字,阮呦的身子震了一下。 她记得,那个地方是花楼。 「大人现在去?」宋悟问。 阮呦抓着饼的手紧了紧,忍不住偷偷看阿奴哥哥,就对上那双似乎有些火气的黑眸。 「姑、姑娘,可否告知在下姑娘的芳名?」眼前的光忽然被黑影挡住,阮呦才回过神来。 面前站着一个清俊的书生,皮肤很白,浓眉大眼,看起来很是阳光。 「我………」 她方开口就被打断。 陆长寅从两人的中间穿过,他身量很高将阮呦挡在身后,气魄不怒自威,狭长的眼瞥了一下那书生,眉尾轻挑了一下,「有事?」 「没、没事。」书生见他跟之前的锦衣卫讲话,没料到他突然过来,吓了一跳,胆怯地退后几步,躲进人群中。 「呦呦。」陆长寅转过身唤了一声。 「嗯?」阮呦懵懂地看着他,软绵绵地回应。 陆长寅泄气,伸手将面具给她戴上。 「无事。」 第54章 阮呦眨了眨眼睛, 她的眼睛像林中的小鹿一样,转动的时候灵气逼人, 含情凝睇。 「阿奴哥哥, 你带我一起去吧。」她拽住他的衣袖, 青葱的手指捏得紧紧的, 轻踮起脚尖,固执地抬头看他。 第114页 她不想阿奴哥哥去那样的地方。 陆长寅怔愣一瞬,低下眉眼看她, 伸手将她耳鬓处的几缕髮丝拢在后面。 「别闹……」 他在哄她, 声音里带着溺人的缱绻温柔, 轻轻扫过阮呦的心湖。 若是平常,阮呦早就招架不住了,可是一想到阿奴哥哥要去那样的地方, 她就心慌。她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光景,偶尔路过那条桃红柳巷也只敢匆匆瞥一眼。 她虽然有些好奇,却也听哥哥说那个地方良家女子去不得。 胡同口的张姨婆说那是妖精洞, 但凡进去的男人都会被迷晕了魂吸干精魄,像没骨头似的倒在什么肚皮上,再也起不来。 陆长寅默声, 就见小姑娘轻咬着唇,执拗地看着他, 不肯让步。 陆长寅盯着她的唇,漆黑的眸暗了些,挪开视线, 认输了,「我不去。」 他不希望阮呦去。 那些靡靡的场面他早就司空见惯,在他心里兴不起一丝波澜,但她不谙世事,心思单纯,若是撞见了那些事……学坏了总归不好。 陆长寅声音落下,阮呦就松了口气,吸了吸被冻得粉红的鼻尖,眸子弯弯,「真的?」 「嗯。」 「阿奴哥哥送我回去吧。」阮呦将买的糖饼塞进他的手里,「这个甜甜的,很好吃。」 陆长寅颔首。 月色倾斜,风有些凉,鞭炮声四起。 阮呦和陆长寅已经快到阮家门口,阮呦偷偷瞄了一眼,就看见在外面和邻居磕瓜子闲谈的李氏和陈娘子,有些心虚地拉着陆长寅躲了一下。 「阿奴哥哥就送到这儿就可以了,」她小声说话,然后从荷包里掏出一个香芋紫的小荷包和一枚平安符塞进陆长寅的手里,「这个是给阿奴哥哥的新年礼,还有这个是在云顶寺里求的平安符,阿奴哥哥要戴在身上,这样佛祖好保佑你平平安安。」 她又指了指陆长寅手里把枚荷包,然后从自己的脖子上掏出一枚环形的玉坠,是紫色的,透明的。 「我和阿奴哥哥的是一对的。」说完她朝着陆长寅挥了挥手,眨眨眼睛,「还有,记得让酒七姐姐早点回来。」 墙壁上的红灯笼散场的光映在她的脸颊上,雪白的肌肤晕上气色,看起来健康很多。 陆长寅捏着荷包,听见她说话,微愣了一下,低笑起来,他的眼尾染上瑰丽的艷色。 他就知道,呦呦是很聪慧的。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酒七是他的人。 陆长寅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力度稍稍放轻些,怕一不小心给她弄疼了,他取下腰间的那枚玉坠给阮呦系在腰间上。 「这个……」阮呦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个是当初她在阿奴哥哥生辰送他母亲的那枚玉坠。 这个对阿奴哥哥来说不是很重要吗? 陆长寅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若不是仔细留意,几乎看不出来。 玉佩是很重要,但于他而言,活生生的阮呦才是最重要的。 比他的命重要。 他原以为,他活下来只是为了復仇。 直到那个娇小的身躯,明明害怕得浑身颤抖,却仍旧握着刀挡在他的面前。 他就认命了。 他活着,不止为了復仇,还要护她一世荣华。 — 阮呦宝贝地捧着那块玉佩回去的时候,阮云还没有回来,她脸上一直挂着傻傻的笑,看得李氏直乐呵。 「灯会就那么好看?都乐成傻闺女了。」 李氏端着热水进来,「快洗漱吧,你身子差早些睡了,守岁有娘在就行,别把身子熬坏了还得给娘添麻烦。」 「娘在你床榻上放了两个汤婆子,这会被窝都捂暖和了,也不会冻着手脚。」 「奥,对了,还得先喝了药才能睡……」 阮呦看着李氏正一旁唠唠叨叨,心里暖得不行,她伸手抱住李氏,翁声翁气地喊了声,「娘。」 「你对我真好。」 软糯糯的声音里还带着鼻音,听上去委屈巴巴的,李氏心软成一摊水。 「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她笑着抬手轻拍她的背,「你是娘闺女,不对你好对谁好?」 「快洗漱吧,一会儿水凉了。」 阮呦乖乖洗漱完,回床上裹好被子。 李氏出去后,她又爬了起来,摊开手看了一会儿那枚玉佩,唇角抑制不住的翘起来,忽又想到什么,轻轻捏了一下自己的脸。 阮呦想起那双卷着温柔的眉眼,心跳得很快,像生了病一样,砰砰砰的。 几乎快让她窒息。 温柔的阿奴哥哥原来是这样吸引人。 她又抿着唇傻笑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放进一个小匣子里,坐回床上。 阮呦没有睡,心里还装着那孩童案那件事,正担心着酒七的安危。她知道酒七姐姐很厉害,但还是忍不住担心。 她知道很多事的。 比如,酒七姐姐是阿奴哥哥的人,从一开始她就有些怀疑,阮家势弱遭人陷害,酒七姐姐就在那样的时机下出现了,她还有着很高强的功夫。 她还知道,屋子里的碳不是娘之前买的碳,是阿奴哥哥换的银霜炭,一两碳五十两银子。 徐太医也是阿奴哥哥找来的,不然以如今的阮家,堂堂一个妇科圣手,是不可能那样急着进门给她诊断的。 第115页 她从始至终都被阿奴哥哥照顾着,虽然阿奴哥哥什么也不说,但她就是知道。 阮呦眼角有些湿润,她缩进被窝里,手指从胸口将那枚紫玉项鍊取出来,轻轻搓了搓。 两条项鍊是一对,这是她当初从寺庙里求来的。 这叫做姻缘石,是僧人从积愿几百年的紫玉石上打磨下来的,能够保佑有情人年年岁岁永相依,朝朝暮暮心相携。 忽然想到什么,阮呦忽然敲了敲脑袋,有些懊恼。 她忘记问阿奴哥哥是了,这些日子没见到他,想问他,见到他了却又反而将事情忘记了。 外面忽然响起说话的声音。 是阮云回来了,正在同李氏说话。 「呦呦回来了没?」 「早就回来了,这会儿估计已经睡下了,之前先是有人将惜儿送了回来,她才回来的,你怎么没跟呦呦一路回来?」李氏好奇地问。 阮云听见阮呦已经回家了,心才落下来。 他轻笑着转移话题,「娘,儿子给呦呦带了几盏花灯回来,也给您和陈娘子买了银簪子,你们看看喜不喜欢?」 李氏也没问了,她知道阮云做事心中都有数,只是想到一事,将他拉到屋檐下问起: 「云儿,你那同窗中是不是有个叫张颜的?那孩子为人如何啊?」 「张颜?」阮云皱眉,仔细回忆了一下,脑海里隐隐约约翻出那么个身影,点点头,「是有这么个人,娘怎么会忽然提起他来?」 李氏轻轻一笑,将那日在寺庙里的事都说了。 「过了年,呦呦就十七了,再拖下去可就成老姑娘了,日后不好说亲………咱们也不是非得是他,至少那孩子斯文有礼,又是个有孝心的,娘看着觉得还不错,你多打探打探,其余的事之后再商量。」李氏道。 她也知道,呦呦生养虽说能治好,却要好些年才能调养好,再者呦呦还有喘病。 她和陈娘子也谈过,呦呦这样的心性条件,要么得找个身份权势上能护她周全又没那么些后院小妾恶婆婆之类的腌臜事的。 但那样的人,比凤凰蛋还稀少,哪里找得来。 要么就找个普普通通的人,只要真心疼呦呦就好,其余的,有云儿念书做官也能给呦呦撑腰。 至于不想将呦呦嫁进那些富贵家,不是她们不疼呦呦,是呦呦不合适,富家子弟哪个屋子少了通房侍妾了,呦呦要是嫁过去,被蹉跎气病了,她们如何是好? 阮云静静地听着,半晌,才应声,「娘放心,儿子会仔细去打探的。」 李氏这才笑起来。 阮呦耳朵贴在门口听她们说话。 等到外面再没有什么声音了,她才愣愣地回到床榻上,手指揪着被褥嘆了口气。 过了今日,她就十七了。 阿奴哥哥二十四。 — 外面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一阵接着又一阵,四处都是红色的碎片,宛若洒满雪地的红梅花瓣,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阮呦是被炮竹的声音惊醒的,醒了后她才急忙穿了衣裳出去。 李氏嗔怪地过来,「怎么穿这身衣服就出来了?快去把你义母给你做的新衣换上。」 大年初一讲究的是辞旧迎新,这一日阮呦也不用再捏着鼻子喝苦药了。 但阮呦心里挂念着酒七,她昨夜等酒七姐姐回来等到后来竟然忍不住睡着了。 「姑娘。」酒七从旁侧耳房出来。她也穿着新衣,是陈娘子给她做的一件枣红色的短袄子,清冷的脸庞被短袄衬得有些红,面上的表情有些忸怩,不过多了些姑娘家的鲜活气。 看起来很喜庆。 「酒七姐姐真好看。」阮呦朝着她眨眨眼,抿着唇笑,知道她回来了就放心许多。她笑起来明眸皓齿,半弯着的眼睛如同盛满星空,不染一丝纤尘。 酒七别扭的神情缓和些,也勾了勾唇,声音不自觉放轻些,「姑娘更好看。」 换上新衣,一家人就在桌子上饺子。早餐满满摆了一桌子,李氏做的花样多,既有鸡汤煮的水饺,又有红油干拌饺子,还有煎饺蒸饺。 饺子里面包着的馅也千奇百怪,腊汁的,蛋饺的,虾仁的,酸菜猪肉,鸡肉碎的………应有尽有,有些饺子里还包了铜钱,这样的饺子叫做「元宝」。 这是她们这边的习俗,谁要是能吃到包铜钱的饺子,来年的财气就好。 阮呦夹了一只眼前的饺子放进秘制酱料里蘸了一下,送进嘴里,轻轻一咬,就吃到硬硬的东西。 阮呦伸手捻出来,白生生的掌心躺着一枚方孔的铜钱。 「娘——」她抿出梨涡来,软软的唤一声,心中暖融融的。 小时候她因为没吃到「元宝」哭过一次,那之后李氏每年都会故意在她面前那碟饺子里全包上铜钱。 第55章 吃过饭后, 阮呦今日被陈娘子勒令不准碰针线,她只好去看阮云带回来的那两只花灯。一个长形的, 一个圆型的, 上面用彩色颜料画着仕女图, 看起来很别致。 「姑娘, 燕京那些丢失的孩子都被找到了,这会儿也都已经被送回去了。」酒七见四周无人,才开口道。 「都找到了?那些孩子没什么事吧?」阮呦放下手中的灯, 「那些人绑走那些孩子做什么?」 酒七愣了一下, 轻抿唇, 「绑走那些孩子的是满玉楼的人。」她敛下眉,没有说出其中的隐情,那些朝政上面的事有大人就够了, 不能让姑娘操心这些。 第116页 姑娘只需要平安喜乐就足够了。 阮呦有些诧异回头,「那不是花楼么?那些人莫不是疯了?那些孩子才几岁而已。」 酒七面崩得有些紧,脸色有些不自然。 那些孩子中有出身富贵身世显赫的, 亦有贫穷白身家的,那些富贵人家的孩子都被照顾得好好的,为的不过是演一场戏, 目的是拉拢权贵之家。 但那些穷人的孩子,养几年正好做娈/童。 真真假假掺杂在一处, 为的不过是演一场贼喊捉贼的戏。 「姑娘别担心这些,总归那些孩子已经归家了,那些犯人也都被抓进大牢了。」酒七只能嘴角僵硬着安慰。 阮呦拍了拍胸脯, 咬了咬牙:「这年头……还真是,这些人连男孩儿也不放过。」 以后出门也得时时给惜儿戴上毡帽了,或许等惜儿日后长大了,也就能少了这些腌臜事。 — 门外响起两声敲门声,指节落在桃心木上发出叩叩叩的轻脆声。 「大人。」 「进来。」 陆长寅手指捏着紫玉环,在门吱呀一声打开的时候,他将紫玉环带在脖子上。 图宴一进来就看见他脖子上挂着一枚紫玉石坠,与冷白色的皮肤相映衬着,吊在两根清冽明显的锁骨之间,显得有些女气。 他诧异地挑了挑眉,认出这个东西是什么,心底有些好笑。 「大人。」图宴嘴角偷偷牵起,面上不自觉地露出几分笑意。 「说。」陆长寅淡淡地瞥他一眼。 「左大人昨日传消息过来,洪州的那批货已经运往青州了,还有半个月就能收到。」图宴收了笑说起正事。 「有多少?」陆长寅握住笔的手指稍用力。 「三千矛盾,还有四百弩箭。」图宴压低声音。 「派人去青州接应,告诉左仲缨,洪州铁矿后续之事本座会派人去打理,让他把朝堂上的事管好就行。」陆长寅声音懒散,他说完话,对着写满字迹的信纸吹了一下交给图宴。 「选人的事你去办。」 「属下遵命。」图宴应声,接过信折好揣进胸襟处,他脚步顿了顿,在犹豫着一件事。 陆长寅看向他,挑起一侧眉锋,「还有事?」 图宴面色有些沉重,「昨夜的事……大人本不该插手的,如此一来,恐怕会让皇上多心。」 他说的是孩童走失案的事。 陆长寅微抬削廋的下颚,薄唇淡抿着,「蒋太后打算在正月初七替郑秋媛赐婚。」 图宴身形一顿,诧异看他,「大人想拆了这桩婚事?」 「本座为何要拆?」陆长寅手指转着玉扳指反问他。 图宴暗忖。 郑秋媛与程方南两人,一个生性浪荡,一个厚颜无耻,说起来倒是绝配。 的确没必要拆。 「那大人的意思——」 「本座不想他风光罢了。」他黑眸凉薄,声调有些倦倦的懒意。 图宴低眉笑起来。 这估计会气死程方南了。 程方南就是想要风光。他四下透露他与郑秋媛的婚事会由太后亲自赐婚,她母亲是柴显的亲妹妹,蒋太后最宠爱的么女,这桩婚事若是成了,连皇帝说不定也会到场。 程方南可不就是等着这么一天。 娶了郡主,他便算半个皇家人了。 锦衣卫截过他寄出去的信。凤阳村的那些程家人在燕京城郊外的一处落了户,甚至将祖宅迁移过来,得了程方南的消息后便答应待他成婚后,会为他立祠堂,将程家家主之位让给他。 大人……想将程方南所有想要得到的东西,都一一掐断。 「大人,上回咱们派人去查刘府的事被东厂的人截了胡,刘府抄家搜出来二十万两银子,这回封昀立了大功,估计陛下又会给他些职权……」图宴眯了眯眼睛,露出几分危险,「封昀狡猾,上回又因为咱们动了他的人,他在陛下面前吃了一通挂落,昨日的事,属下怕他在陛下面前大做文章。」 依照封昀的尿性,他是必不可能放过他们的。 陛下最忌讳越权之事,已经明确交由顺天府去办的案子,锦衣卫擅自插手了,又有封昀在一旁煽风点火,只怕……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不会好过。 「他断了一只手,让他吃点甜头也无妨。」陆长寅眸底狭着几分嘲弄,并不在意,「锦衣卫最近风头太甚,正好吃点挂落,让皇帝消消疑心。」 图宴狐狸眼勾起,心中有了定数也就不那么忧心了,「那属下去办事了。」 「嗯。」背后响起一声重重的低沉的鼻音。 陆长寅慵懒地躺在椅子上,双腿随意地搭在桌子上,轻轻摇着,手指翻着纸条,从中抽出几张来: 「曦月郡主近来胃口大好,爱吃酸。」 「城西张家欲向阮家攀亲事。」 他眉眼收敛,狭长的眸眯了眯,指节敲着桌子。 赵干魏寻宋悟三人就推门而入,恭敬地跪在他面前。 「去查一查城西张家对阮家的打算,」他顿了顿,咬着舌尖,「仔细查张颜这个人有没有什么恶习……」 赵干稍稍抬头,心底渐起疑惑。 大人他—— 「另外,给郑国公府换一家厨子,要手艺好的。」 赵干几人领命出去,出了都指挥府,心里还在琢磨着大人的安排,一时有些想不懂大人想做什么。 第117页 「赵兄,你怎么看这事?」魏寻挠头。 「大人的心思我怎么猜得了?」赵干咧嘴笑。 张家和阮家能有什么联繫? 查张颜的恶习又是为什么? 「我说,大人为啥要给郑国公府换厨子?还要手艺好的?」宋悟插话。 总不可能照顾郑国公府吧。 「大人自有大人的用意,咱们照办就是了。」赵干听他们说话,笑着挑眉。 郑国公府一家都是胖子,这要是换了手艺好的厨子,不知道得胖成什么样。 「唉,阮家食肆还没开张呢,要说手艺好,那李娘子手艺才是一绝。」宋悟咂咂嘴。 「我说,那阮家小姑娘不是说了,这些日子家里会做多余的吃食,咱们去蹭小食吧?」魏寻起闹。 「别吧人吓着了。」 锦衣卫上门都是抄家,蹭吃的还是第一次。 「嘿,人家不怕咱们——」 「走吧,走吧——」 几人到了阮家门前,外面的大门是关着的,依稀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欢笑声,还有阵阵飘来的,让人分泌唾液的香气。 桐木外贴着窗户和财神图,两边还贴了写得端端正正的对联,红红火火的,朴素却又透露出温馨。 三人犹犹豫豫有些不好意思,门里忽然响起狗吠声,便有软绵绵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过来。 「元宝?」 「怎么啦?有人吗?」 阮呦见元宝在大门前甩着尾巴,便去开门,一打开门就瞧见赵干几个,身上还穿着官服。 「阮姑娘——新年好——」几人见阮呦黑黝黝的眼珠子盯着他们看,都有些不好意思,动作僵硬地作揖。 阮呦抿唇笑,「几位官爷好。」 见着了阮呦,赵干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忽然一闪而过,他好像明白阮家和张家能有什么关系了。 那见鬼的张家这是想挖大人的墙角? 呸!想得美。 赵干咬了咬牙后槽,他会好好查一查那个张颜的混小子。 「姑娘家在吃什么?我等路过此地就闻见香味,怎么也走不动了……」宋悟率先开口,他厚着脸皮嬉笑着。 阮呦便懂了他的意思,「我娘买到一副牛骨,用牛骨熬了烫,打算做烫锅来吃。」 「烫锅?」魏寻问。 「几位官爷要是不建议,不妨来尝尝?」阮呦笑着道。 就等得是这句话。 赵干三人立刻喜笑颜开地拱了拱手,「那就唠叨姑娘了。」 阮家食肆常常会有锦衣卫来光顾,一开始李氏她们还有些怕他们,久了之后倒没觉得有多可怕了,毕竟这些人中大的也就二十来岁,小的也有才十五六岁的。 他们到食肆来不但没有闹事,反而乖乖去排队。 有时能买到,有时买不到,没有了就是没有了,也不会为难阮家,久而久之,李氏对他们其中几个还有几分面熟,对他们的印象也大大改观。 见有他们来的时候,也会特意给他们留些吃食。 他们也会腼腆地道谢。 阮呦却不知晓,她怕李氏她们害怕,便先去屋子里跟她说了。 阮呦支支吾吾编了个慌,说自己之前在街上被流氓截路,也是锦衣卫出手帮忙的。 虽然那一次,是阿奴哥哥。 不过阿奴哥哥也是锦衣卫。 李氏听了,先是吓了一跳,后才是感激他们。 「日后上街记得戴毡帽,小心些。」李氏后怕地叮嘱。 「嗯,以后都有酒七姐姐在呢。」阮呦拉着她的手摇了摇。 李氏嗔怪地看她一眼,「行了,快去将人请进来吧,正好做得多,锦衣卫也没大家传得那么坏。」 「他们不坏呢。」阮呦小声嘟囔着,步伐轻快的出去。 李氏有些惊讶,盯着她的背影深思。 这丫头除却叶昭几人就不愿意接触外男,对这锦衣卫的态度却是不一般,以前明明是很怕的………莫不是喜欢上锦衣卫了? 阮呦可不知道她娘的脑袋开始飞快的转动起来,她出去的时候正好看见赵干几个在噼材擦桌子,几人的动作很生疏,不过也没抱怨什么。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酒七嘴角挂着笑,走过来,「世上就没有吃白食的道理,姑娘别管他们。」 「来者是客——」 这不好吧。 当天下午赵干三个就见识了什么叫做稀奇古怪的吃食,那牛骨汤熬得发白,缕缕热气带着香扑鼻而来,夹了一筷子酥肉放进汤里裹一下,面粉吸进汤汁,咬一口,肉香味就爆了出来。 蘸的酱又是不同的味,什么酸辣酱,虾味酱和甜辣味,还有红油小辣椒。三人吃得热火朝天,到最后连大铁锅里的牛肉汤喝得一干二净。 临走的时候李氏还特意给三人装了个包袱,都是自己做的点心,又咸肉味的,也有奶甜味。 「呦呦说你们爱吃我做的吃食,正好做得多,这些你们都带回去,给那些官爷们尝尝,要是不够了,只管来我家就是。」李氏见他们能吃,心情大好。 她这人最爱的就是看别人吃饭,呦呦胃口不好,又不喜欢吃肉,以前穷的时候她也是变着法想主意做些吃的哄着她吃下去。 云儿胃口也不好,俩孩子像个仙人,吃饭是数着米粒吃的,总归是让她焦心。 第118页 新来的酒七能吃,她看着就觉得有福气。 赵干几个还有些窘迫,抱着包袱的手微紧,有些侷促地道谢,嘴角却带着浅浅的笑意。 出了门,三人捧着还热乎的包袱对视一眼。 「干活了。」赵干吹了一声口哨,笑出几分痞气。 那姓张的敢抢阮姑娘。 就恁死他。 作者有话要说:  锦衣卫小哥哥们折服在李氏的手艺之下! 第56章 等到赵干几个离开了, 李氏才将阮呦拉进灶房里,她看着阮呦, 小心地打探道, 「是哪一个?」 方才有三个锦衣卫在, 她不好过问, 那三人样貌身量都不错。 「啊?」阮呦懵懵地看着李氏,「什么哪一个?」 李氏嗔她一眼,「娘是问你, 方才那三个里面, 你看上的是哪一个?是中间那个小麦色皮肤的那个?」她依稀记得呦呦叫那人赵大哥, 两人的交流要比其它两个多些。 阮呦反应过来,脸倏地一下变红,有些羞恼, 「娘,你说什么呀,没有这回事。」 这可不能胡乱揣测呀。 看她反应这般大, 李氏反倒觉得是真的,蛮不贊成地摇头,「那孩子看着是个不错的, 娘也不是对锦衣卫有什么偏见,只是……只是呦呦最好不要找个锦衣卫做夫婿, 他们一天天的做那样危险的事,说句难听的话,那叫朝不保夕, 若是人出了事,你怎么办?」 「锦衣卫不行,太危险了,知道不。」 阮呦咬着唇,有些心虚。 阿奴哥哥还是锦衣卫头子呢。 更危险。 「娘……」阮呦没有法子,只好耍赖逃走,「我和谢姐姐约好了今日去看铺子的事,我就先走了。」 「欸!娘给你说的话都记住了没?」李氏看着阮呦逃走,朝着她喊,又见她走得急,心里止不住担心,「你走慢点别喘着了。」 见阮呦走远了,才无奈地笑着摇头,「这丫头!」 阮呦穿了一身宽大的斗篷,将整个人拢得严严实实的,酒七跟着她一路出去。路上走走停停,两人先找了一座茶楼等谢娉婷来。 这个时候茶楼的人不多,只零零散散有几桌人,不过在靠近楼梯一处的地方倒是挤了许多人,男女老少都有。 阮呦只匆匆看了一眼,并未在意,她坐不了多久,就跟酒七在楼下随便找个座位坐下等谢娉婷来。 不过今日没想到赵干他们三人那么能吃,以致酒七有些没吃饱,阮呦便又点了香葱小饼和红糖锅盔给酒七。 「这城里的姑娘吶就是长得水灵,那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楼梯处大圆桌子边上一个容长脸的妇女打量着阮呦这方,磕着瓜子儿闲谈。 她从斜后方向看去,隐隐约约看见阮呦的轮廓,光洁饱满的额头,几缕碎发,鼻樑小巧挺翘,雪肤墨发,只是一个侧颜就能猜出其定然貌美无双。 另一个身材略臃肿,脸型微圆的四十来岁妇人不以为然,不屑地嗤一声,「要我说,咱们还没见过郡主呢,那可是皇家人,肯定比那姑娘长得还要好看些。」 她说着扬起下巴,厚重的三下巴变成了双下巴,脸上带着莫名的骄傲。 一行人都点点头,脸上暗自露出得意的笑来。 「我就说方南那孩子以后是个命好的吧?以前算命的道士不是说,什么什么天生官名,得贵人提携便能乘风破浪来着。」 「的亏临村那的黑丫头死在路上了,不然这么个咱们村这么个金凤凰娶了那个乡巴佬,那得多亏去。」 「还是郡主好,咱们程家出了大官………方南还是咱们乡人出钱供他念书的,如今出息了也不能忘了咱们,皇家人也不能忘恩负义,到时候那郡主还得给咱们行个晚辈礼,才能做咱们程家的媳妇——」 几个姑婆闲谈起来,嗓门粗大,你一言我一语引得室内其它桌子上的人频频投去目光,几人却更加得意,捂着嘴大笑起来。 正上位的老族长用拐杖敲了下地,那双因年迈耷拉下来眼皮抬起来,瞪了她们一眼,呵斥道,「都给我闭嘴。」 也不看看这是哪。 在天子脚下也敢这样放肆说话。 这里又不是他们程家村,在程家村能说的话,到这里来了却不行。 几个妇人不敢忤逆他,顺势住了口。 酒九留意到阮呦的身子有些僵硬,轻抿着唇。她轻皱起眉头,半眯着眼睛看向那一处的人。 有七八个人聚在一起,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几个妇人头髮梳得油光发亮,隐约能问到劣质的桂花香,沉闷闷的有些熏人。 行为举止皆是粗鄙的农妇罢了,这样的人为何能影响到姑娘的情绪? 「姑娘?」酒七放轻声音。 阮呦抬起眸,缓和神色,「酒七姐姐,我没事。」她只是没想到在燕京也能碰上凤阳村的人,心底很不舒服罢了。 无论是爷爷还是二叔的死,都和他们有关系,阮家本来该好好的,所有人都能好好的在燕京过年的。 酒七快速吃光了桌子上的吃食,「姑娘,我饱了,咱们出去吧。」 她不想看见阮呦不开心。 这样一张脸,就该盈满笑意才是。 阮呦点头,付了银子。 临走的时候,圆桌子那处的人瞧见阮呦正脸,都愣了一瞬。 第119页 容长脸的妇人瞪大了眼睛喃喃道,「郡主能有这样好看么………」 身材微胖的女人也愣了半晌,等到两道纤细的倩影离去,才皱起眉头,「方才那个女子,长得像仙女的那个,有些眼熟。」 「好像再哪见过……」 「噗,在哪见过?人家是燕京的人,你这还是沾了方南的光才能到燕京来一回。」有人嗤笑起来。 这倒也是。 胖妇人释然一笑,继续跟着她们唠嗑起来。 — 郑国公府里。 抄花走廊处路过的下人们肃着脸,谨小慎微地屏住唿吸,来来往往过去,国公府的气氛低沉肃穆,同唿啸的北风相映衬着,有些道不尽的凄凉。 被吹得咋咋作响的木窗如同重锤一般一下又一下敲在下人们的心上。 今日一早国公爷就被宫里的人宣旨诏进宫中,直到天快黑了也没回来。 虽然国公府已经被贬成了伯府,国公爷也已经被贬成了侯爷,但下人们已经习惯自己是国公府的人,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更何况,国公也也不喜欢他们改口称他伯爷。 早上国公爷接圣旨的时候,脸是黢黑的,明眼人都知道,国公府府这是又遭了秧。 程姑爷也被官府的人带走了。郡主气狠了,拿着鞭子就抽伤了身边的侍女,那血痕从脖子出裂到胸口,血染红了青衣,伤痕狰狞。若是力道再大一点,只怕人就没了。 所以眼下大家都不想不识相触了谁的霉头。 好在国公夫人晌午用了饭就带着郡主去了皇宫,太后最疼夫人,应当能救出姑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国公府的下人们按部就班做事,一直到了掌灯,屋子外面才传来动静。 守门的小厮立马将门拉开殷勤地迎上去。 郑秋媛面色不郁,抬腿踹了他一脚,「狗奴才,滚一边去。」 「秋媛!」车厢里传来柔柔的呵斥声,国公夫人撩开车帘,皱着眉头,「给我收敛一些。」 「娘,我要去看方南哥哥,那些人太过分了,方南哥哥什么也没做,他们凭什么抓他!」郡主跺了跺脚,「皇外祖母也是,也不愿意帮咱们,还要推迟我和方南的婚事!皇祖母就是不疼我了。」 「秋媛,你给我安分些!」国公夫人的声音严厉了些,「你要是再如此任性,这桩婚事就取消。」 「娘!」 「滚进府去!」 国公夫人揉了揉额头。母后一大把年纪了还为着她这个女儿焦心,先前洪州的事若不是有母后在皇兄面前求情,只怕伯国公府连个伯位都未必能保住。这回出了事照样是母后去求情,若不是再有几个月就是母后的七十大寿,只怕程方南也会被当场处决。 毕竟,那些被绑走孩子的人家也并非吃素的。 可恨她平日疏于管教女儿,倒将郑秋媛宠成这副不知轻重的模样。她若只是任性还好,有她和国公爷在后面撑着,还有太后给她撑腰,在燕京横着走无妨。 她是不介意她任性,但不是不介意她蠢! 郑秋媛呆愣地看着国公夫人,她头一回见娘发怒觉得有些陌生,心底有些发憷。 娘从未对她如此凶过,心底委屈至极,她哼了一声,推开迎上来的侍女,「滚开!」 郑秋媛气沖沖地回到自己的院子,守在外面的侍女提心弔胆起来。不过一会儿,屋子里就响起噼里啪啦摔碎物件的声响。 她发了一通脾气,却没有消下火气,心底只觉异常的烦躁,什么东西硌在心尖上,上不去也下不去,乱成一锅粥。 偏生这个时候肚子又饿了。 「红芍,去传膳!」 红芍立在门外,眉头蹙着,正担心姑爷的安危,冷不丁被点到名字愣了一下。她进了屋子,低眉顺目地应声,心头疑惑。 郡主在宫里还未用过晚膳么? 转身时又瞥见郑秋媛比起往日更丰腴了一些的面颊,有些吃惊。 郡主和公主身材比起那些人都要稍稍珠圆玉润些,但府里饮食有节制,郡主的吃食也都由公主控着,这段时间也不知怎么的,郡主胃口大好,夜里时常加餐,不知不觉下来,比起往日好像胖了些? 「奴婢这就去吩咐小厨房给郡主做饭。」她欠了欠身子,退下去,声音里却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轻快。 她容貌比不上郡主,但她身姿比郡主纤瘦。姑爷同她温存时,可是说最爱她纤纤细腰的。 红芍脚步轻盈的迈向小厨房,低垂着眼帘遮掩住眸底的笑意。 吃吧,吃吧。 到时候长成国公爷那样了……就算她是郡主,姑爷也会更疼她的。 第57章 夜色寂凉, 一道身影从马背上利落翻下,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锋利的弧线, 男人的身材高挑挺拔, 月色勾勒出的面庞冷淡而艷绝。 见他来了, 守在门口的牢狱腆着笑脸迎上来, 「大人吩咐的事已经安排好了,这事朱大人也已经通知小人了。」 陆长寅淡淡,黢黑的眸与泼墨一般的夜融为一体, 凉飕飕的。 「大人可要看戏?小人已经给大人备好了位置。」老余头殷勤地道, 「您尽管放心, 那个位置只有你能看见里头的事,里头的人是绝对发现不了您。」 他面上带笑,心底却止不住发寒, 又对那程方南生些许近乎没有的同情来。那小子也是不长眼,得罪谁不好要去得罪这位阎王爷? 第120页 即便太后出面保他,明面上不做他, 暗地里可不是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论玩阴的,这世上谁能玩得过阴险狡诈的锦衣卫? 陆长寅轻挑眉梢,嘴角牵起笑, 见老余头识趣,他微抬起手, 身后的锦衣卫就顺势扔了一块金属状的东西过去。 「接着!」 老余头手脚麻利地接过,待看清是什么了,心中一喜, 脸上的笑更热情了,正想张嘴拍几句马屁,就被头顶不大不小有些低沉的嗓音打断。 「废话少说,带路。」 「是是是,大人请跟我来。」他躬着身子带路,耳畔却不断回味着方才那声音。如同在耳畔开了一炮,闷闷的响声,分外慵懒。 陆大人,刨去那种心狠手辣的性格,其余的都实在出色,论样貌,燕京之中除了封都督怕是无人能及。 也难怪——咳 听说昭妃之前对他也有那么点模煳不清的意思。不过官家绯闻,还是少八卦为妙,不然哪天他脖子上的物件就被身后这位爷砍下来了。 毕竟,这位爷砍了不下百人的头。 他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瞄了陆长寅一眼又心虚地收回眼神。 顺天府的牢房脏乱又简陋,走廊上点着蜡烛,视线却仍旧一片昏暗,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攒动的暗影,鼻息间萦绕着酸臭味,角落出还有老鼠啃着木柱子时发出的悉悉索索声。 程方南缩在角落一处,眉头夹得很紧,身边的人挤来挤去,时不时蹭到他身上,传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恶臭。 他屏住唿吸,目露嫌弃地往边上避了避。 这些人却像牛皮糖似了又贴了过来。 他从小到大养尊处优何尝受过这样的苦,心底便对郑国公府有了一丝恼意。 他还真是太看得起国公府了,连这么一点小问题也摆不平!自己竟然会和这么多人犯人关在一起。 「喂!新来的,你什么意思?」身侧忽然想起雄浑的嗓音,震得人耳膜发疼。 程方南还未开口说话,就被一个凶神恶煞的络腮鬍男人抓着衣襟拎了起来。 「你刚才什么眼神?嫌弃爷?」 程方南脸色稍稍发白,稳住心神,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这位大哥,你冤枉在下了,在下并无此意。」 他指了指鬍鬚汉子的手,笑得谦和,「还请大哥松开我。」 另一只拢在衣袖中的手却暗暗捏紧。 等他出去了,再要他好看。 络腮鬍汉子微眯着眼睛,倒是没想到他这般能忍,「少跟爷扯这些文绉绉的,你知道爷最讨厌的是什么?」 「爷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披着人皮的畜牲。」他嗓门巨大,哑着声音笑起来,嘎嘎嘎的笑起来,粗咧咧的嗓音有些刺人耳膜。 「瞧你这副小白脸的样子,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估计是个靠女人吃饭的软蛋。」 程方南面色渐青,眸中露出几分暗恨。他咬着牙,将怒意忍了过去。 今日的一切都是拜阮呦和锦衣卫所赐! 若不是阮呦刺伤了他的人,锦衣卫不可能那么容易抓到他们的人,还有那个跟着阮呦身后的会功夫的女子…… 又是他们,坏了他的好事! 陆长寅,阮呦—— 为什么总是他们…… 「给爷闭上你的狗嘴滚一边去!还要不要人睡觉了?」另一侧闭着眼睛打盹的刀疤脸忽然睁开眼睛,声音里充满火气。 络腮鬍男人刀疤脸挑衅的声音激怒,松开程方南衣襟,走过去,「你他娘让谁闭嘴?欠收拾了?」 「操你大爷!有本事你就上,看谁收拾谁——」 「他奶奶的!爷爷今天就教你做人!」 两人瞬间扭打起来,你一拳我一脚,打得激烈,咚咚咚的声响听得人心悸,连着牢房的木柱子都在振动着。 程方南见他们打起来了松了口气,想往边上靠过去,避开他们。 走廊上的烛火却忽然灭了,视线遁入一片黑暗。黑暗中看不清楚是谁,忽然有人一把将程方南的衣领拽住,拖了过去。 他心跳得飞快,张口就要唿救,却被人堵着嘴,噼里啪啦的拳头落了下来,一下又一下,力道很重,痛到他几乎难以唿吸。 「救命……救命………」 他张口唿救却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等到被松开嘴的时候,已经没了力气唿救。 「放开我……」 微弱的唿救声音被牢房中打斗声和骂骂咧咧的脏话湮没。 「啊!」黑暗中忽然发出一声刺耳的惨叫声,程方南躬着身子,蜷缩在一起,额头上渗出满头冷汗。 他捂着裆部,感受到面料之下的湿润粘腻,血腥味在空中浮现,腐臭味蹿进他的鼻息。 程方南忍受着极大的恐惧和痛苦,在黑暗吞噬着最后一点点意识的时候,耳畔才响起牢狱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停下!不准打斗!」 他匍匐在湿冷的地面,痛苦地喘息着,看着匆忙赶过来的牢狱,眼皮缓缓阖上。 阴谋。 这是一定是阴谋。 — 「大人,这戏看得怎么样?」老余头夹紧了裤裆,心底升起寒气,却还要强装着面带笑容。 他转过头看慵懒地靠在椅子上的男人,正懒洋洋地拨弄着官帽上的珠链,漫不经心看着一片狼藉的牢房。 第121页 闻言,男人收拢眸中的阴戾,有些残忍地勾起唇角,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不错。」 可惜还不够。 他起身,宽大的锦袍倏地一下敞开,黑色的绸缎上金色锦鲤栩栩如生,一针一线都缝合得细密,无一不是精妙。 「大人这身衣服真适合大人,尤其是这刺绣极为好看。」老余头贊道。 他原以为得不到什么回应,却听见一声「嗯」。以为是错觉,他抬起眸,却见那张向来阴戾桀骜的阎王脸上,眉眼好似温和了许多。 看来陆阎王是很喜欢这身衣裳了。 寒冬烈烈,年后已经不再下雪,不过屋檐上累着的雪还没化完,浅浅的白雪一团一团铺在青灰色的黛瓦上,黑白分明。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嘀嗒嘀嗒缓慢落下。 风还在吹着,光秃秃的树枝不断地摇摇晃晃,枯黄的叶子铺了一地,踩在上面沙沙的响。 陆长寅没有骑马回去,他沿途散心,不知道怎么走着走着就到了阮家门口,大门正紧紧地闭着。 他犹豫了一会儿登上墙垣,坐在窄窄的横墙上,眺望着阮呦的屋子。 她就在那里面。 想着阮呦裹着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陆长寅嘴角染上浅浅的笑,眸中却带着疯狂的,令人心惊的情动之色。 「大人,原来您在这儿。」赵干不知从何处出现,他在墙垣下,仰着头脸上露出笑。 陆长寅没有回过头,只轻轻颔首,「说。」 赵干飞身上去,在他身旁坐下来,靠近他耳畔压低声音,「属下打探到消息,郑国公府郡主身旁的侍女红芍有身孕了。」 「孩子也是程方南的。」赵干补充道。他心底却有些佩服,这程方南看着斯文俊秀,没想到竟然是个这么个德行。 他前些日子看见番外来的一些外域人,带了种捲毛的狗,叫什么泰迪犬,随时随地都在——日天日地。 那程方南可能是什么狗精附体了。 陆长寅淡抿着唇,从墙垣上翻下来,淡淡地瞥了赵干一眼,「他如今废了,替他留个后代罢。」 留一个? 赵干耳朵动了动,心领神会,却有些咋舌。他自然知道大人的意思是留哪一个,要留就留能闹得程方南家宅不宁的那个。 程方南已经废了,只怕会很珍视这唯一的血脉。 陆长寅瞥见他神色,扬起一侧眉锋,「怎么?」 赵干轻咳一声,小心道,「大人也太坏了。」 陆长寅愣了一下,低笑起来,「本座本来就不是好人。」 那倒也是。 赵干贊同地点头。 幸好他早早就向大人投诚了,虽然不清楚大人要做什么事,但总归不是小事。像宋悟说的,他们锦衣卫能动的可不就是两个心。 杀心和忠心。 「大人,还有您让属下去查张家的事……」 想起张家的事,陆长寅眯了眯眼睛,手指触碰到脖子上的紫玉石头,残留着温热的体温。 他微敛着眉眼,咬住舌尖,直到口腔里淡淡地腥甜。他捨不得让呦呦嫁给旁人,他甚至,想也不敢想她为别的男人穿上嫁衣的样子。 这样的念头一起,他就嫉妒得想杀人。 可是,他也捨不得,捨不得自私地将她禁锢在身边。 赵干说得不对……他还不够坏。 要是能坏得彻底些……… 也许就不会如此为难。 作者有话要说:  唉,阿狗他还是捨不得就呦呦牵扯进来。 第58章 转眼到了初七, 阮云的沐休结束后又得返回国子监去。谢钰和叶昭几人的马车一早就停在阮家门口,等着阮云一路去国子监。 天还灰麻麻的, 阮云轻手轻脚地起来, 点燃了油灯打算去厨房里烧一盆热水净面, 只是还未走到, 就依稀看见从厨房里透出的昏黄色的光。 柴柯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屋子里静悄悄的, 没有说话的声音。 他推门进去, 李氏正好打算熄灭柴火, 她身形瘦弱,坐在小木板凳上面,头髮还未来得及梳理, 很随意的披散着。土灶膛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就连眼角生出的皱纹都显得那么温和。 「云儿?这就起了?」李氏转过头来。 阮云的声音有些沙,「嗯, 起来了。」他不动声色地仰了仰头,将快要溢出眼眶的热意逼了回去。 他都这么大了,再哭的话难免丢人。 李氏笑起来, 「那快些洗手洗脸,娘已经给你烧好热水了, 就装在那陶罐子里,添点冷水洗漱,娘这会儿给你热饭。」 「娘……」阮云张了张口, 就被李氏打断。 「娘知道,你没时间吃,娘给你做的都是可以带走在路上吃的,还有谢家哥儿他们的,一会儿让你爹帮你驮过去。」李氏道。 「欸。」阮云闷闷地应了声,转身去打水洗漱。 出门的时候正巧撞上从屋子里收拾好大包小包东西出来的陈娘子和阮呦。 他忙上去接过东西,不贊成地看着阮呦,「你起这么早做什么?这东西重哪用你来拎?」 阮呦抿着唇笑,「不重的,这是我和义母给哥哥做的衣裳和鞋,都很轻巧。」 阮云心中烫了一下,唇瓣微动,朝着陈娘子行礼,「云儿多谢陈娘子。」他不是陈娘子的义子,所以还是跟着其它人一样尊称她一声陈娘子。 第122页 他又转头看着阮呦,见她笑着乖巧软糯,心底软得一塌煳涂,伸手拍拍她的头,「还有呦呦。」 「哥哥,我们和谢姐姐的铺子今日就要开张了,你在国子监得多帮咱们宣传一下呀。」阮呦朝着他眨眨眼。 阮云摇头笑,「哥哥明白。」说罢他又从怀里掏出两个荷包来,递给阮呦,有些歉意道,「时间不赶巧,可惜哥哥没法来给你们助威,这个就当哥哥送你们的恭贺礼。」 「等哥哥做了官,再给你们买更好的。」 阮呦伸手接过来,乖乖地笑起来,「哥哥送的都是最好的。」 当然,她可没有忽略哥哥说的是「你们」 阮呦捂住嘴偷笑,趁着阮云不注意,又偷偷去打开荷包,一个里面装的是白玉手镯,一个装的是紫丁香银耳坠。 她没有穿耳洞,所以这个耳坠当然是给谢姐姐的。 李氏怕阮云受苦,又收拾了七八个大包,里面装的都是自己做的一些能放许久的腌腊吃食,平日饿了,只需要煮熟蒸熟就能吃。里面还有几包是给山长特意做的。 阮爹和阮云扛着口袋出门,阮呦拉着阮惜的手跟在他们身后。 一出门,外面的叶昭几人就兴沖沖地朝着阮云一行人打招唿,见送了这么多东西都有些羡慕阮云,笑着打趣,「伯母莫不是直接将家底掏空了给云兄装过来了吧。」 「这里面有你们的份。」阮云笑着道。 几人便欢唿起来,「伯父,伯母有心了,晚辈多谢。」他们也是很馋李氏手艺的。 「寻常还得你们多照顾照顾云儿才是。」阮爹憨厚的笑着,将东西放上马车。 叶昭几个亲自来搭手,心底却好笑,「我们都是朋友,互相照顾是应当的。」 现在都是他们仰仗阮云才是。 阮云又不是什么人人揉捏的软柿子,他可是毒得很……如今国子监可没多少人敢正面跟他叫板,那些明面上找他麻烦的,都吃了大亏,只能灰熘熘的做人。 「阮妹妹。」谢钰从马车上探出头来,黑眸里倒影出她的影子,他嘴角噙了抹笑意。 多日不见,他倒像是忘记之前说过的话一般,还和从前一样见到她仍旧那般随性自如。 阮呦心底的别扭不知不觉也就放下了,牵着阮惜过去,她抬起头望他,抿出梨涡来,「谢哥哥。」 「诶,阮妹妹,哥哥们送你的新年礼收到了,喜欢不?」叶昭摇着扇子插话。 阮呦笑着点头,「喜欢。」 「那就好!」叶昭大笑起来,「对了,听说你们那铺子就要开张了,可惜时间不赶巧,咱们也不能去恭贺一下,不过除夕夜我特意穿着阮妹妹做的衣裳走亲访友,好多人都问我在哪买的,我也就帮阮妹妹宣传了。」 「我府里那些姐妹早就说等着你们铺子开张了。」高亭蕴也笑着插话。 阮呦高兴了,一双杏眸因为喜悦变得亮晶晶的,忙施礼道谢,「多谢几位哥哥帮衬。」 「这都是小事!」几人摆手。 阮呦又扭过头看谢钰,他今日只用简单的青色丝带绾髮,穿着白袍,髮髻上插着一支木簪子,手撑在马车窗边,安静地看着她们说笑,眼眸如同蒙上一层薄雾,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阮呦觉得谢钰这样的人,看起来总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哪怕他对你笑,跟你说话,就近在咫尺,都觉得这个人好像下一瞬就会隐匿与薄雾之中。 腾空消失。 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 说要娶自己或许也不过是句玩笑话罢。 「谢哥哥。」阮呦低低的唤了一声。 谢钰散漫的瞳孔聚焦起来,低眸看她。 「惜惜就拜託你了。」阮呦轻声道。 谢钰柔和地笑了一声,「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这次去国子监的路上谢钰会顺带将阮惜带上,谢家之所以那般出名倒并非是因为有族人在燕京做大官,而是谢家族中有个举世闻名的画圣谢世祖,人称南道先生。 谢钰说如今他要参加科考,只怕没时间再教导阮惜画画,阮惜生有灵性,若是不藉机培养,只怕会错失天才。 他家老祖闲在家,正好给他送个小弟子玩玩。 南道先生的画作千金难求,若是惜儿能得他三分精髓,日后在画界也能有一席之位。 阮呦虽然担心阮惜不适应远门,但还是为着他以后的打算答应了,那之后阮惜在家里哭闹了三天,说是不要离开姐姐,阮呦劝了三天才将他劝好些。 谢钰将他抱上马车,阮惜看着阮呦瘪瘪嘴,到底还是忍住了哭声。 「姐姐,要来看我。」他吸了吸鼻尖,黑珍珠一般的眼睛盈满委屈。 阮呦也捨不得,再他身上系了个荷包,里面装的都是碎银,她伸手捏了捏阮惜肉肉的脸颊,「姐姐答应你会去看你的,一定要跟着师父好好学画,不要惹他生气。」 「等回来了,惜儿给姐姐画画好不好。」她眯着眼睛笑,弯成了半月形的弧度,煞是好看。 阮云哼哼唧唧几声,最后应了下来。 看着几辆马车咂咂砸地压过去,在雪地里越走越远,只留下细细小小几道阴影,阮呦心底生起几分惆怅。 诺大的院落又空旷了许多。 她还是更喜欢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在一块。 第123页 「呦呦,现在天色还早,你快回屋子再睡会吧,今天不是还要弄铺子的事?要不要娘也去帮忙?」李氏问道。 「娘,不用了,你们忙食肆的事吧,铺子里有谢姐姐请的人呢,我什么也不用做,晌午就是过去看看。」阮呦轻摇头。虽然心底期待着铺子的事,到底有些不愿给李氏他们添麻烦,毕竟当初李氏和客人们说好了初七食肆就要开张,让等待已久的客人失望就不好了。 李氏点点头,「那有什么要忙的回来叫娘,这会儿先去睡个回笼觉。」 她伸手推着阮呦往屋子里走,阮呦乖乖顺着进屋里去。 一觉睡到晌午,等谢娉婷来敲门的时候,阮呦才起来,吃了李氏温在小灶房里的午饭,她才跟着谢娉婷一道出门。 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阮呦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今日燕京城中的气氛好似分外轻松些,她转过头,看着周遭的百姓脸上似乎隐约带着点点轻松笑意。是最近发生了什么喜事? 路过一家馄饨铺子,阮呦听见那些人说的话身形一滞。 「听说陆阎王惹怒了皇上……被皇上扔下来的茶杯砸破了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嗐,肯定是真的,你没看见最近很少见锦衣卫出来作福作威?肯定是被罚了,真真是大快人心………」 「嘘,你小声点,不要命了?说不定咱们这就藏着人……」 「呸!这奸臣就是活该!」 酒七的眉头皱起来。 阮呦紧紧抿着唇,手指抓住衣角,指关节泛白。 「呦呦,你怎么了?」谢娉婷留意到阮呦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心底担心。她伸手贴了贴阮呦的额头,冰凉凉的,没有发烫,心底稍稍松了口气,「不舒服么?要是不舒服咱们今日就不去了。」 反正店铺里有掌柜的在打理,也不虚她们操太多的心。 阮呦有些呆呆地点点头,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才勉强缓过神来。 她现在,只担心阿奴哥哥怎么样了。 伴君如伴虎—— 阿奴哥哥不能出事。 「我,」阮呦咬着唇,满眼歉意,「谢姐姐,我有点事想先离开一会儿,铺子的事明日再去行吗?」 她一双杏眸显然忧心忡忡,谢娉婷说不出来拒绝的话,再者,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谢娉婷点点头,捏了捏阮呦的脸颊,「没事的,你有其它事就去做其它事就好,别急,铺子的事不打紧,咱们也只是过去看看,插不上手的,什么时候过去都一样。」 「谢谢姐姐。」阮呦抿了抿唇,松了口气。 第59章 都指挥使府门前锦衣卫进进出出, 神色肃穆,天色昏暗得早, 诺大的府前几乎只有三三两两低头路过的行人, 显得格外凄凉。 酒七盯着守备森严的都指挥府眯了眯眼, 将阮呦往偏僻的角落里拉了拉, 藏起来。 阮呦同酒七躲在拐角的墙边上,她有些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方想开口问酒七, 就见酒七眉头皱着, 面色凝重, 她便没有出声。 「姑娘,你先别担心。」酒七拉着阮呦的手,感受到她手心微微出汗, 出声安慰。眼下是什么情况她也不清楚,但都指挥府多了几道陌生的气息,那些人隐匿在暗处监视着都指挥使府。不知道那些人是谁的人。 但她知道大人一向英明神武, 不会出什么事的。 阮呦轻轻点头,稳住心神。她抬头望都指挥府一眼,没有看见赵干几个的熟面孔的时候有些失落。她知道不能堂而皇之地直接去问阿奴哥哥的情况, 但心底却止不住担心。 「姑娘,今日不妨先回去, 等我探探再说?」酒七眸色中带了几分担心。这里是风口,从西口吹进来的风汇聚在一处吹过来,透着刺骨的寒气。 她怕阮呦的身子撑不住。 阮呦犹豫了片刻, 还没开口说话。 身后忽然响起马蹄声,以及靴子齐刷刷踩在地面摩擦出来的钝声。 她一回过头就看见了陆长寅。 黑压压的一行人过来,长长的队伍,后面跟着两辆华丽的马车,陆长寅坐在棕红色的马上,穿着朱红色的麒麟袍,在人群中很醒目,他额头上缠着一圈白纱布,看起来有些虚弱。 阮呦手指紧了紧,但是心却放了下来。 他没事就好。 察觉到阿奴哥哥的目光转过来,阮呦崩直身子,有些腼腆地揉着袖口,迎上他的目光,她抿着唇,朝他甜甜的笑一下,露出浅浅的梨涡。 陆长寅淡抿着的唇紧了紧,似乎没想到会在这碰上她。他没有回应,而是带着人过去,马车轮子在地面上的浅坑滚过,摇晃一下,忽然间,有似受了点惊吓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那声音是婉转温柔的女声。 阮呦愣住,抬眼看去。 马车的窗帘还未来得及落下,一股清香味蹿进鼻息,车厢里坐着几个个女子,衣着华贵,模样娇艷,如花一般娇嫩,皆羞怯地坐在车厢里。 车轱辘在清灰石板路面滚动而过,咂咂作响,一直到府邸门口才停下,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护着五个美人进了府邸。 酒七眉头皱起来,低头看向阮呦。 「姑娘——」 「酒七姐姐,我们回去吧。」阮呦朝着她弯弯唇,主动伸手拉她。 第124页 「许是误会……」酒七悄声道。 「嗯。」阮呦点点头。 她只要知道他现在没什么事就好了。 酒七嘆了口气,看着面上明显有些黯然的阮呦,心软了软,「今晚我替姑娘去问问。」 阮呦停下脚步,抬头看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酒七姐姐能帮我个忙吗?」 之前说她忘记了,其实不过是胆怯罢了。能够和阿奴哥哥见一次面,待在一处的机会太少了,她不是故意忘记的,她只是害怕问出来,得到一个自己不想要的答案。 所以她想尽可能的多和他待一处,倒底有些贪心罢了。 可惜时间不早了。 总归是要个答案的。 — 夜里风凉,屋子里太闷,阮呦在窗棂前用木棍支起一条小缝隙,微凉的风露进来,带了些许清凉的意味。 阮呦回到床榻前,身前摆着三尺宽的屏风,她手捏着针线,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酒七带着她的信离开已经一个时辰,她却连一朵连翘花也没能绣出来,心底乱乱的,一点头绪也没有。阮呦擒着绣花针的手心渗出汗来,白日生出的决意到眼下又有些退却。 她嘆了口气,不知道旁人心悦一个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滋味,有些煎熬,却又期盼。 绣不下去,阮呦索性放下针线,她回来之后心绪不宁没吃几口饭,这会儿肚子就有些饿了,不知怎么的,饿着饿着就生出几分委屈来。 路上回来她才听人说起,那五个美人是皇帝赐给阿奴哥哥的。 皇上赐的人是不能推辞的,那这算不算阿奴哥哥的府邸有人了? 屋外忽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阮呦去开门,就看见风尘僕僕的酒七,她穿着披风,发梢眉毛都染着白雪。 阮呦将她拉进屋子里坐下,又倒了杯热茶给她。 「姑娘,」酒七从胸襟处将信取出来,面带歉意,「我在陆府徘徊许久却没能找到机会进去。」 这信也就没能送进去。 「那些美人是皇帝赐给大人的,不过姑娘不必担心,大人一向不喜欢女人碰自己,他不会在意那些人的,那些人即便带回指挥使府也不过是做些低等侍女的事,寻常根本接触不到大人。」酒七抿唇道。 事实上这几年皇帝不是没有给大人赐过人,不过都被大人拒绝了,这一回估计是着了封昀的道。 阮呦心情渐好,小声地问道,「那大人这些年什么人都没有接触过吗?我听说高官大臣都常去花楼应酬,大人他也有去过吗?」她问得很小声,声音软糯糯的。 酒七眉眼温和了些,坚定地摇头,「姑娘,大人他从未碰过任何人。」 燕京心悦大人的不再少数,毕竟大人那副容貌绝非常人能比,他如今的地位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些女子便是再惧怕他杀人不眨眼,往上贴的人也不在少数。 但大人最厌烦女人的接触,若是有人敢触碰到他,他会用绣春刀砍掉那些人的胳膊。 「姑娘是大人唯一亲密的人。」酒七看着阮呦,嘴角泛出柔和的笑。她一直很好奇大人喜欢的人会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她觉得不论是谁,怕也难入大人那颗已经遍体鳞伤的心。 她担心大人的一生都只有復仇,为了復仇而活着。 能遇见阮姑娘,是大人之幸。 — 都指挥使府里。 图宴正在院子里射箭,几个锦衣卫站在他身后注视着他,他用丝带蒙着眼睛双臂收紧,将弓弦拉直。手指一松,箭矢「咚」地一声没入靶子。 「大人。」身后的锦衣卫忽然出声。 图宴收了弓弩取下丝带看过去。 陆长寅进来,伸手解开披风,长眉轻皱着,长眸含霜,看起来有几分怒意。 图宴眯了眯眼朝着陆长寅身后看去,目光在几个女子的脸上瞟了一眼,落在其中一个女子身上停顿几秒,神色有些惊讶,「这是……」 陆长寅回头看了那几个女子一眼,眉梢染上几分不耐,对着赵干吩咐,「将人带下去。」 「是,大人。」赵干恭敬行礼,起身时却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有些为难。 将这些人带去哪儿?难道要将这些女子安排在大人的住处? 赵干有些不情不愿。 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离开了,风吹拂而过,院子里还残留着少见的脂粉香气。 陆长寅没有看那方,只懒洋洋地朝着图宴伸手,「弓/弩。」 图宴眸底的光闪了闪,将弓/弩递给他。 陆长寅拉满弓,连上三箭,三箭齐发,嗖地一声穿破空气,正中靶心,箭矢死死地钉在木靶之上,入木三分可见力道之重。他又上了箭矢,片刻不停,那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很快那靶子就成了插满洞眼的筛子。 图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见身旁几个锦衣卫埋着脑袋怂成一团,气笑了,伸手拍了一下最近的一个,「抬起头来,好好跟大人学。」 第60章 等到陆长寅从院子外进屋的时候, 图宴已经泡好了茶,抬手递给他。 「大人消气了?」他问。 陆长寅额头渗出一层细细的密汗, 鬓髮已经染湿, 他淡淡地瞄了图宴一眼, 大刀阔斧地坐下来, 揭开茶盖啜了一口,反问,「本座什么时候生气过?」 「那大人方才是?」图宴挑眉, 方才大人的气性可不大着么。 第125页 「有人想看戏, 本座自然得演一演。」陆长寅轻呵了一声, 眉间狭着不屑,他慢条斯理地吃茶,茶杯里的热气将狭长的黑眸熏上一层薄雾。 有人想看他吃瘪, 他若不演一演,又怎么能顺了封昀的心意。 图宴反应过来,捏了捏下巴, 半眯狐狸眼,「方才跟在大人身后的那些女子都是封昀做的……」 他喃喃几句,在屋子里踱步, 「看来封昀果然下手了。」 是如今锦衣卫权势太大让柴显有些忌讳,正好因为他们插手了顺天府的案子新生不满, 所以才顺水推舟答应封昀的提议在大人身边放人。 皇上是对大人不满了,藉此警告大人。 「大人,那…那些女子该如何处理?」图宴想起方才那些女子的面容, 眉头皱起来,「其中那个女子……」 有些像阮呦。 倒不是模样像,是周身的气质,软软糯糯的,像个懵懂无知的少女,有些干净不谙世事的乖巧。 陆长寅转着玉扳指,缄默片刻才开口,「留着。」 从前他同柴显说自己要做孤臣所以不想成亲,做孤臣就没有软肋,他可以一心一意效忠柴显。可他差些忘了,自己养的鱼儿长大的时候,有软肋的比起没有软肋的更好控制些。 所以自古君上都不讨厌贪官。 不贪的,他才不喜欢。 所以他也得有软肋才行。 封昀此人心细如髮,上回在杨府他放走了阮呦,只怕他心底起了疑惑,又想借着这次锦衣卫插手奉天府的事说服皇帝赐人来试探他。 这戏总归是要演下去的。 图宴见他心中有数,也就放下心来,现在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做,「大人,青州的那批货都安排好了,属下想过段时间去青州打理事宜。」 「本座会找个时机让你去过一趟。」 他话音刚落,门口响起叩叩叩的敲门声。 「进来。」 「大人,」赵干先在地上跪了一下才恭敬起身,「人已经安顿好了。」 「安顿在哪的?」图宴疑惑出声。 赵干先抬眼瞄了陆长寅一眼,见他面无表情,才老老实实回答,「回图大人,属下将人安顿在秋院。」 「秋院?」图宴呵得一声笑出来。 陆府没有侍女只有小厮,所以秋菀这样的留给侍女住的小偏院一直空着,眼下却总算住进人了。 「属下还有一事相报。」赵干见陆长寅没有因为他擅作主张不满才松了口气,他声音顿了顿,开口道,「大人,方才属下在府邸外瞧见九七了,她在府邸周围徘徊了几圈就离开了。」 他轻咳一声,硬着头皮,带着打探的意味,「今日之事,不知道阮姑娘怎么想的。」 陆长寅的神色微滞一下,把玩玉扳指的动作停了下来。 屋子里有些静,静得能听见唿吸声。 赵干垂下头,心跳得有些快。 半晌,陆长寅才垂下眸来,他淡淡地开口,岔开话,「张家的事查得如何了?」 赵干抿了抿唇,想起之前看见小姑娘失魂落魄的背影,心底恻隐,抬眸问,「属下想斗胆问一句,大人希望属下查的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他这是在试探,到底陆长寅要如何待阮呦。 陆长寅看着他,直到赵干头皮发麻,他才抿直唇线,声音凉薄,「本座希望张颜是好的。」 「大人……」赵干睁大眼睛,掩饰不住吃惊。 若是好的,大人真的捨得阮姑娘嫁过去么。 「赵干。」陆长寅声音带了丝凉意,让人心惊,他嘴角牵起抹嘲弄讽刺的笑意,「什么时候本座的事也轮得到你指手画脚了?」 他的声音不重不轻,却如同重锤一拳捶在赵干的心房上,凌厉的气压铺天盖地压下来,压弯了赵干的腰,只一瞬间,赵干的手脚冰凉。 「属下不敢。」赵干跪了下去。 「去将方离带过来。」陆长寅收回视线。 「是。」赵干应声,心中升起一丝心酸。 那个叫方离的女子,可不就是先前那几个美人里最像阮呦那个。 阮家那位小姑娘要是知道了,估计该伤心死了。 大人伤了人家,他以后哪来的脸皮去阮家蹭吃蹭喝。 「属下这就去请方姑娘过来。」 他声音闷闷地转身离开,直到推开门,背后才响起一道不紧不慢的声音。 「赵干。」 赵干的耳朵动了动,顿住脚步。 「本座的软肋不能是阮呦。」 大人那磁沉的嗓音里带着不易察觉地无奈。 赵干眉头却舒展开来,声音轻快地出去,「属下明白了。」 陆长寅揉了揉眉心,有些被气笑了,「什么时候赵干和她走得这么近了?」 图宴笑着摇头,「不只赵干。」 陆长寅挑眉。 「锦衣卫的人最近都喜欢往阮家凑,他们都喜欢阮家的小姑娘。」图宴摇头失笑,「这一帮子人都是没长大的傢伙,馋阮家的吃食。」 他说完话,看向陆长寅,「大人对那阮家小姑娘怎么打算的?当真像三年前那样放手?」 陆长寅的身躯微怔愣一下,眼尾拢着倦意,染上自嘲。 屋子里静悄悄的,响起若有似无的唿吸声,裹着浓浓的悲痛。 他喉咙干涩,脸色有些白,「我这样的废人……」 第126页 废人。 图宴嘴角的笑意消失殆尽,心底反覆迴响着这两个字,他紧握着手,阖了阖眼隐匿抑制不住的恨意,「大人……」 「够了。」 「出去。」 陆长寅靠在长椅上,阖着眼,他有些累。 他又想起那些暗无天日的黑夜,无数次想要自杀却又不甘心,那些噁心至极的淫靡画面和浓烈的血腥味,以及尖叫唾骂声………和野兽的嘶吼声……如同潮水一般冲撞而来。 他那行尸走肉的七年,活如同烂肉里的蛆。 他不信任何人,也没有恩情之心,偏激得想杀了所有人。 他忘不了的。 可偏偏就撞进了那么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可怜巴巴的,怯生生的哭,怯生生的笑。 「爹爹,救救这个大哥哥吧。」 那个小姑娘连求人的声音都软得像只小猫。 偏偏这样的她,却敢拼了命握着刀将他护在身后,却敢在他退缩的时候,踮着脚亲他,一次又一次告诉他,她心悦他,他说什么她都信。 陆长寅睁开眼睛,已经一片猩红,他张了张口才觉喉咙干涩发不出一点声音。 「图宴。」 「属下在。」 「安排盛瑛进京。」他声音沙哑。 图宴顿了一下,应下声出去,他伸手关上门,看了眼徐徐而来的赵干和跟着他身后面色绯红的女子。 他拢了拢狐裘,遮住脸,洁白如雪的狐裘之下,嘴角弯了弯,露出亲和的笑。 「图大人去办事?」赵干问。 图宴颔首,看向他身后的女子,「是啊,办事。」 「属下先带方姑娘进去。」赵干道。 「进去吧。」图宴朝着方离温和地笑了一下,抬脚离开。 方离正含羞带怯,瞧见他朝着自己笑,也跟着俯身行礼,她低头的时候露出一截白皙的纤颈,勾着唇笑得有些诱人。 方离眸中掩饰不住的得意。来的一行人中大人只叫了她过来,只要她得到大人的宠幸,日后她也能一飞沖天。 图宴移开目光,暗自失笑摇头。 果然山寨货和珍宝是比不了的。 一路过了抄花走廊,又绕过假山池塘,在独木桥上停了一会儿,图宴靠在木架上细想着陆长寅的用意。 青州巨商盛瑛,已经不是青州富商了,如今他名下田庄商铺遍布大明,他们的人都靠他养着,只要再等几年拿下号称「天下粮仓」的江南,大明的粮草就由他们说了算。 这个时机大人让盛瑛进京做什么?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图宴的思绪忽然清明,他蓦地笑起来,他明白了。 大人到底还是捨不得那阮家姑娘,这是在留后路。 他手指点了点桥樑,挑了挑眉。 毕竟人人都可以是盛瑛。 — 陆长寅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她头压得很低,露出一截纤细的白颈,身上穿戴着浅粉色的绸缎,墨发上插着桃花珍珠钗,光鲜亮丽。 他淡抿着唇,神色淡淡,没有开口说话。 方离捉摸不透他的意思,也不敢出气,她自来听说陆阎王阴晴不定冷漠嗜血,前一刻再笑,后一刻就砍了人头,所以不敢招惹。 只是她未曾想过,原来阎王爷……也有这样绝世容貌。 这天下的王公大臣,怕是无人能及。 留意到陆长寅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她心底便有些莫名的喜意。 等了半晌,陆长寅才开口,他嘴角噙了抹嘲弄,「赵干,咱们府邸的下人能穿绫罗绸缎?」 「大人,下人只许穿棉麻,不许着绫罗绸缎。」赵干有眼有板的回话。 「日后,陛下赐的侍女都按这个用度来。」他声音倦倦的,含着浓浓的鼻音,酥得人耳尖发痒,却让方离的脸色白了一瞬。 她竟然只是下人么? 她是来当侍妾的。 「会弹琴?」陆长寅开口。 方离咬着唇,低低地回应,「回大人,奴婢会。」 「弹来听听。」 方离眼睛亮了一下,心底染上雀跃。 下人就下人,她本来在宫里也是下人。只要她弹好了琴,服侍了陆大人,哄得他开心,她照样一步一步能成了这陆府的女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  「人人都可以是盛瑛」这个是伏笔,现在看不懂没关系,后面就会出来啦。 还有这个方离一点点都不会影响狗儿子和宝贝闺女的感情,他俩之间的感情还是取决于狗子什么时候能够破开心结。 第61章 燕京的南斋路是有名的烟柳花巷, 这条路上不少穿着艷丽的女子穿梭在街头,伸手去拉过路的客人, 略施粉黛的面容上盈着笑意, 朱唇微翘着, 嗓音如黄鹂般婉转悠扬。 不少过路的人被拉住, 目光闪闪躲躲,犹豫了一番被半推半就地被拉进去。亦富商打扮的人大大方方揽着女子柔软的腰肢,或是青涩的书生被姑娘们调戏地羞红了脸, 逃也似的离开。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走出个身材挺拔的大鬍子, 满玉楼的姑娘脸上堆满笑意迎上去。 叶蔚扯了扯头巾遮住脸, 手臂被女子环住,能闻到女子身上脂粉的香气,他面色未改, 步履从容地跨进去。 大堂中人来人往,燃着薰香的金兽烟雾缭绕,人群喧闹叫嚣着, 台上的舞女腰肢柔软,步步生莲,裙摆翩翩起舞在空中摇曳着, 同丝竹之声相和。赌桌旁庄家的骰子摇得很响,里里外外围着人群, 面红耳赤地吆喝着大小。 第127页 叶蔚早已司空见惯,对眼前靡靡的场景视若无睹,他顺着楼梯上去, 被花楼的姑娘牵引着到了三楼最深处的厢房。 到了地方,引路的女子有些恐惧地朝着叶蔚行了一礼,颤巍巍地退了下去。 这是繁华喧闹的花楼中唯一一个静处。 叶蔚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进来。」门内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些,但那腔调反倒有些古怪,显得不伦不类。 推开门进去,屋子里瀰漫着酒香气和烟味。视线触及到睡卧在塌上的身影时,叶蔚低下头,迴避视线。 「大人。」 按理说他该叫他督主,不过封昀不喜欢别人叫他督主,更喜欢别人叫他大人。 就像叫陆长寅陆大人那样叫他封大人。 封昀青丝未束,随意地披散着,白玉般的手指轻握着红玛瑙翠柄菸袋,他衣裳半敞,隐约露出半个肩头,酒水打湿了衣襟,嘴角残留着亮晶晶的痕迹。 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匍匐在他脚下,浑身哆嗦着不敢抬头。 他绕有兴趣地看过来,凤眸含笑,轻声呢喃,「叶蔚啊……」 叶蔚紧抿着唇,不敢对上他压迫的目光,而是恭恭敬敬地行礼,上前几步附耳说了些什么,然后毕恭毕敬地拉开些距离。 封昀单手撑头,神色不明,「你说陆长寅招人弹了一宿曲?」 「回大人,的确如此,属下出来的时候还有琴音。」 「陆大………陆长寅带着人回到指挥使府后发了一通脾气,夜里才让那个叫方离的女子进屋子弹了一夜琴。」叶蔚道,「属下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任何女子靠近那间屋子半步,不过………陆大人放话出去,陛下赐的那些女子都只是陆府的下人。」 「方离?」封昀啧啧两声,忽而舔了舔殷红的唇瓣,露出两颗尖牙笑起来,他声音尖细,有些刺耳,「看来咱们陆大人对这种口味的女人都格外怜惜些。」 「本座是不是也该换换口味了………」他自说自的,没人能听懂,叶蔚也不叉开他的话,只老实地听着。 「可阮家和陆长寅之间有什么关系?」 「属下没有查到有什么关系,只是阮家李娘子手艺极好,锦衣卫的人倒是时常光顾,因而一来二去,有几分熟络,至于陆长寅和阮家,属下不曾见到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繫。」 封昀「哦」了一声,亲自斟了一杯酒,「你不是说……当初阮家那女子拦过陆长寅的马?她跟陆长寅说了什么?」他扬着眼尾,若有所思地看着叶蔚。 叶蔚身形顿了一下皱着眉头细想片刻,之后才无奈地摇头,「大人,时间尚久,属下有些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好像是叫什么哥哥,不过被陆大、陆长寅羞辱之后就跑了,那之后再没见过两人有什么瓜葛。」 毕竟当时陆长寅是当着众人的面挑逗于她,寻常女子也会觉得羞愤。 封昀嗤笑一声,目光直直地盯着叶蔚,直到他心底微微发毛,神色几近绷不住。 「大人,属下说的都是实话,」叶蔚咬了咬牙跪下来,「还有上回的事,杨千户的事不是属下做的,还请大人相信属下。」 封昀噗地一声笑起来,他拍着桌子笑,笑得直掉眼泪,他的动作很大,碰倒了桌子上的酒壶,酒洒了出来,顺着桌弦淌了一地。 那酒水滴在匍匐在地的女子身上,她只木木地瑟缩一下,不敢避开。 叶蔚紧紧地抿着唇,手心渗出汗来。 「本座怎么会怀疑你呢。」封昀抬手抹掉眼角笑出的泪,伸脚踢了踢身边的女子,「去取酒。」 女子木呆呆的眼睛重新燃起微微的光亮,她躬着身子出去。纤细的腿几乎失了力气,下楼梯地时候正巧看失魂落魄的雪姬,扑了上去。 「姐姐,姐姐。」她想叫她,喉咙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娇儿。」雪姬懵了一下,抱住她,宛如重获稀世珍宝一般抱得很紧,「大人愿意放过你了?大人放过你了………」雪姬哭了起来,抱着雪娇的时候才发现她身体蜷缩着不断发抖,薄薄的布衫下浸染出鞭痕的血迹。 雪娇哭着摇头。 没有,那个魔鬼没有放过她。 她抓着雪姬的手,在她手上写写画画: 救我。 雪姬崩溃大哭起来,「我们去求妈妈,去求妈妈,让她放过你,不要把你献给大人。」 「还有楼姬姐姐,妈妈最宠她,只要她答应就好。」 雪娇抹着泪,点点头,她伸手替雪姬擦泪,露出柔柔的带着泪的笑。 时间一点点过去,厢房里很安静,封昀像没有骨头一样卧着,等了许久不见人来,他嘴角掀起阴冷的笑。 有人忤逆才有意思啊。 他转过头看着杵在自己面前宛如一棵松的叶蔚,咧了咧嘴,「本座自然是相信你的。」 叶均的心底微凉,脸庞有些僵硬。杨府的事知情的人只有他和杨千户还有封昀三人,封昀只怕不会再全心全意相信他了,若是……当时他直接杀了杨千户,只怕他就被封昀处置了。 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陆长寅让他杀人,最后却又阻止了他? 「行了,下去吧。」封昀打了个哈欠,对着他挥了挥手,似有些无聊不想再谈及这个话题,「本座要用膳了。」 第128页 叶蔚知道他说的用膳是什么意思,心底微微生寒。 「阮呦和陆长寅的事,给我盯紧了。」 「属下明白。」 叶蔚恭敬地关上门,退出去。 刚出门,就听见楼下响起一声声悲惨的哭声,几个龟奴压着方才从在屋子里出去的女子上来,女子满脸死气的被送进封昀的屋子。 楼下一个哭得鬓髮散乱的女子被人堵住了嘴巴拉了下去,脸上是红肿的巴掌印记,她看着大人厢房的方向,眼地全是恨意。 是让人心惊的恨意。 叶蔚看了一会儿,心中升起莫名的情绪。 原来即便是面对封昀这样的大人物,一届花楼女子也敢有恨。 恨意是会战胜恐惧的。 他还未走远,听见屋子里传出咔擦的声音,是骨头被扭断的声音。腿有些虚,他强装整定地捋了捋衣裳,从后门出去。 正巧碰上几个龟奴抬着卷着凉蓆,他没忍住,瞟了过去,蓆子里裹的是女子□□的尸体,脖子成扭曲的形状弯曲着,劲部有着尖尖的牙印,深入见骨。 叶蔚抿着唇疾步离开。一路上兜兜转转,绕绕走走,换了装束才回到陆府,府里仍旧响着琴音。 这个点该是三更天了,天已经快凉了。 他抬眼望去,陆大人的办公的屋子还是灯火通明。 陆大人今日倒是好兴致。 他嘆道。 屋子里,赵干头一回享受坐在这张虎皮太师椅上的待遇,他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看着弹琴的方离,有些睏倦地打了个呵欠。 这期期艾艾的声调,他着实欣赏不来。 他更喜欢听军鼓。 万鼓齐响,那声音才叫做气势雄浑,让人热血沸腾,宛如在战场冲锋杀敌。 赵干咂了砸嘴,思索着什么时候大人才能够让他听到军鼓的声音。 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真想快一点听见啊。 方离咬着唇弹琴,神色委屈。 大人……早就不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封昀是变态不洗白,但程方南还是不配和他相提并论的。他有心里缺陷,但是人其实很复杂,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然后这里的雪姬和雪娇,留意下哦,带带不会用很多篇幅去描绘一个路人甲,这些人的存在都是有她们存在的意义的。 第62章 翌日清晨阮呦就穿戴好衣裳和谢娉婷去看店铺。谢家的马车早早就停在门口。阮呦带了几块点心和酒七一起上去。 谢娉婷伸手拉她到自己身边坐下, 「昨日的事可处理好了?」 她打量着阮呦的神色,见她精神还好也就稍稍松了口气。 昨日她回到府仔仔细细琢磨了一番, 呦呦往日与她出门总爱关注锦衣卫的事, 昨日又听了那几句闲话才神色不对的。 这琢磨着琢磨着就想得有些明白了………那闲话是与陆阎王有关的。 呦呦她………是喜欢上了那活阎王, 陆长寅。 可她思前想后也没有想出两人到底什么时候有了纠缠。 「已经处理好了, 昨日的事实在对不住谢姐姐。」阮呦低着头,有些愧疚。约了人却又放鸽子,最后让谢姐姐一个人回去, 如何都是不礼貌的。 「呦呦。」谢娉婷想说什么, 却在那双清稜稜的杏眸看来时顿住, 有些泄气。 她本来想劝她,告诉她陆长寅不适合她。 可阮呦生得太好,这样的好看不仅仅在皮囊, 还在她的骨相,清丽绝俗,即便穿着粗布麻衣也觉得干净有灵气, 她如今身姿却添了几分不自觉的媚态,那一身白得近乎雪的肌肤实在引入遐想。 呦呦不适合陆长寅那样的功勋大臣,就一定适合乡野吗?平民之家的确少了勾心斗角, 却也护不住她。 兄长呢?能护住呦呦吗? 谢娉婷皱着眉头细想,不一会儿见出了神。 阮呦疑惑出声, 「谢姐姐?」 谢娉婷被拉回思绪,心底嘆口气,朝着她露出笑来, 「没事,你不是说今日还要给陶家送屏风吗?不如将东西搬出来,我们顺路一道过去。」 「可是……」阮呦有些担心地看着谢娉婷,「谢哥哥和陶家姑娘的事………」 如今谢家和陶家因为婚事僵住了,两方的关系有些复杂,她怕陶家的姑娘和谢姐姐起什么龌蹉,到时候让谢姐姐烦心。 谢娉婷却不在意地笑起来,摆了摆手,「这没什么,你别担心我,我虽然不喜欢陶家,但陶家与谢家这么多年联姻,表面关系还是会做的。」 阮呦只得应下,想到什么,阮呦从袖口掏出个荷包来递给谢娉婷。 「这是什么?」谢娉婷满眼好奇。 阮呦捂着唇偷笑,然后才悄悄靠近她,跟她咬耳朵,「是哥哥送给谢姐姐的。」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谢娉婷的脸颊就爬上红晕,从耳根红到耳坠。 谢娉婷含着羞怯打开荷包,里面装着的是丁香耳坠,小巧玲珑,精緻可爱。她伸手将耳坠上的明月珰取下,换上丁香耳坠,拉着阮呦问,「好不好看?」 阮呦抿着唇笑,点头道,「好看。」 「哥哥说,等他做了大官给姐姐买更好的。」 谢娉婷愣住,心底滑过热流,眼眶一点点变红,「这个就很好了。」 她阖眼忍着泪意,嘴角漾起笑。 第129页 二月中旬,燕京已经不是那么冷了,京城街道和屋檐上的积雪消融,露出原本的面貌。一排排朱红色的城墙连着琉璃瓦与黑色的黛瓦相间映衬,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今日难得出了太阳,街道上出行的人比起往日多了些,人群来来往往,人头攒动。 她们的成衣铺店面不算大,但有两层楼,匾额是照着阮云题的字打磨而成的,黑色底板配上烫金大字,颇有几分气势。 上面只简简单单题着三个字:苏绣坊。 实在是这名儿太难取,想来想去觉得没有什么比苏绣两个字更引人注目,也就直接用了这俩字。 苏绣的正统技艺早在二十年前就失传,眼下流行于市面上的苏绣多多少少都只通点皮毛,并不纯熟,所以这间苏绣二字就够引入瞩目了。 阮呦她们的马车停在青柳巷,远远就看见苏绣阁外面停满了马车,客人们进进出出,很是热闹。 「这么多人呀。」阮呦有些震惊。 男男女女都有。 谢娉婷骄傲地笑起来,「那当然了,咱们之前不也到处宣传了?年时我穿的那几身衣裳去赴宴,不少人向我打听是哪个绣娘做的,我便告诉她们是在苏绣阁预订的。」 「再者,这其中还有叶昭他们的功劳,」谢娉婷带着阮呦进去,抬眼看了看另一边有三五个女子围在一起挑选衣裳的一处,「那个穿酱紫色衣裳的是叶昭的妹妹,叶四姑娘。」 「还有那边的,是高亭蕴家的堂妹,高姑娘。」 「那边是苏期家的六公子,你还记得年前叶昭他们向你讨衣服的事……都是他们的功劳……」 谢娉婷压低声音在阮呦耳边悄悄说了好一通话,介绍着店铺里的人,听得阮呦有些懵懵的,不过她也专心致志地听着,在谢娉婷说起谁谁谁的时候,她也就顺势去记住那人的脸。 在燕京多认得些人是好事,这样有时候也能避开些不必要的麻烦。 因着谢娉婷这间铺子是她娘手中的,谢家并不知情,所以今日来的时候也谢娉婷和阮呦一起的戴着毡帽的,倒没被谁认出来。 苏绣阁不算大也不小,最多可容纳二三十个人进来,一楼卖的是做好的成衣,都按着色系和款式设计分门别类的排列在一处,墙面上钉了橱柜,放着与衣裳配套的面扇和荷包绣帕之类的,总之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二楼上则是放的画册和小样,苏绣阁每月都会出新品,有特殊要求的客人就能够提前定制,或是出大笔的银子买断某种款式,苏绣阁就会承诺不再做同样款式的衣裳。 因着苏绣本来就难,且燕京就这么一家,别的店家就算想模仿款式也绣不出来苏绣这样独特的雅韵,所以愿意出大价钱买断的不再少数。 门口忽然响起躁动声,阮呦好奇地看过去。 「郡主。」不少女子用手帕遮面,掩着嘴角嘲弄的笑意朝着女子行礼问好。 谢娉婷看了一眼,神色也有些吃惊,跟着低低笑起来,拉着阮呦进了一间小屋子。 「唉,这才多久不见郑秋媛就这么胖了。」 「郑秋媛?姐姐认得她?」阮呦眨了眨看,看着被一众僕从拥着的女子进来,那女子身材丰腴,脸庞圆润,能看见双下巴,走起来稍微有些喘。 「是郑国公府,哦,不,现在是叫做郑伯府的那个郡主。」谢娉婷笑道。 郑国公府? 阮呦有些记忆了,她隐约想起来,这当是那个同程方南牵扯在一起的女子,反应过来也愣了神,张了张嘴有些震惊。 初见的时候,郑秋媛也不过比起寻常女子稍微丰腴一些,那时候珠圆玉润看起来反倒有福气些,只不过半月罢了,怎么就胖了这般多? 几乎快认不出来了。 郑秋媛自然留意到这些人的眼神和窃窃私语,她掐了掐手心,有些趾高气扬地轻哼一声,抬着下巴点了点算是回应。 她带着丫鬟在铺子里走了一圈,选了几件衣裳试了试。 出来的时候却总是不合适,腰身被勒得不舒服,那一圈赘肉突显出来,听见了有人噗呲一声笑了出声。 郑月曦生了恼意,将衣裳摔在地上,踩了两脚,「这都是什么狗屁衣裳!」 她看着周围的女子纤细的腰肢,咬着牙,手摸上腰间缠着的鞭子,就要发怒,「笑什么笑!信不信本郡主打烂你的嘴!」 「哎呀……」女子们似乎被她粗鲁吓着,惊慌后退几步。 看着那方的骚乱,阮呦眉头皱了起来,思索了一番,她叫来一个在店铺里帮忙的女子,「你去选一件齐襟襦裙的给郡主送过去。」 襦裙不用系腰带,能够遮掩住粗壮的腰肢,就是冬日脖子和胸口露出来会有些冷,阮呦想了想又挑了一条兔毛做的小围脖交给侍女,「这个也一道送过去。」 谢娉婷有些不解,「呦呦为何帮她?」 阮呦笑着摇头,「我不是帮她,我是怕她生气砸了咱们店。」 她不是活菩萨,她厌恶郑家厌恶到骨子里去了,才不会帮她。 但这铺子是她,谢姐姐还有义母筹备半年的心血,可不能就这样毁了。 眼下这铺子的主人也没个明路,身后有没有人能撑腰,最好是不要惹上权贵,现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 谢娉婷见她想得深远,轻拍下自己脑袋,「还是呦呦想得周全,倒是我想岔了。」 第130页 她只想着让郑秋媛出丑,却忘了这是自家的店,郑国公府再不济,那也有个掌管后宫的贵妃娘娘还有个三皇子在,她们现在没有实力与郑国公府对上。 阮呦腼腆地笑起来,「我不过是怕事习惯了,不想惹麻烦。」 郑秋媛正发怒,已经抽出了鞭子,侍女打扮的人将衣服送到她面前,又小意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细看了一眼,心底喜欢那配色和图案,也就勉强收了火气。 襦裙齐胸,正好将腰身遮掩住,方型的领口拉长了颈部的视觉,看起来要纤瘦些,近些日子突然发育的胸口也越发明显诱人,郑秋媛带上白色的兔毛围巾,脖子暖和一些,也显得多了几分娇俏。 郑秋媛在铜镜前看了看,心底总算有几分满意。 「这样的款式的衣裳你们店铺里有的全部给本郡主拿来。」她心情渐好,手上就大方起来,「你们这的男装也选几件给本郡主看看。」 「郡主要给姑爷挑?」红芍看着变好看些的郑秋媛,心底有些不平,但她暗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放下心来。 她原本还怕担心害怕姑爷要让她流了孩子,哪里知晓姑爷知道她怀有身孕后欣喜若狂,待她更是温柔了,还说一定要她将孩子护好,生下来,日后姑爷会说服郡主将她放出去。 到时候姑爷就在外面给她和孩子置办一处宅子,她们一家人就可以随时团聚。 郑秋媛扬起嘴角,有些得意,「方南过段时间就会去拜访裘大儒,怎么也得给方南选几身体面的衣裳,我记得裘大儒最喜欢兰花,你们这儿有没有绣着兰花图案的衣裳?」 「郡主,有的,小人这就给郡主挑选过来。」 阮呦听见程方南的名字,抿了抿唇。 「谢姐姐,裘大儒是谁?」 「裘大儒?」谢娉婷声音稍微拔高了一些,然后满脸敬佩地道,「那可是德高望重的大儒,这世间能配得上叫大儒的也就那么几个,裘大儒更是不得了,但凡入他门下的弟子,皆中三甲,他收过十个徒弟,其中有三个状元——」 阮呦瞪大眼睛,「这么厉害?」 她皱起眉头,若是程方南当真被裘大儒收做弟子了,那他当真会官运亨通? 阮呦有些不开心。 这还真的坏人遗害千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套! 第63章 郑秋媛挑选了好几件衣裳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听闻程方南还在跟书房里跟国公爷议事, 她便让下人去通知一声,等到议事结束了就让他来自己的院子。 郑秋媛回了厢房, 在铜镜面前看着自己, 穿上襦裙后倒没有往日那般臃肿了, 她伸手将围脖取下来, 露出一截白玉似的颈部,看起来要稍稍瘦些,只是下巴处还有着两条线, 她一低头, 那赘肉就很明显。 郑秋媛烦闷地坐下来, 心底升起无名火。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胖了? 想到今日被那些贱人如此羞辱,她心中憋着一团火气,不上不下, 几乎快要炸开,若不是她们国公府接连倒霉,娘让她做事低调一些, 今日那些嘲笑她的贱人一个都跑不了。 她一定要抽烂她们脸,看她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那些嘴角嘲弄的笑意和眼底的讽刺,重重的人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断的刺激着撩拨着郑秋媛的神经。 嘲笑她,都在嘲笑她! 郑秋媛透过铜镜瞥见立在身旁的侍女, 侍女正低垂着头。 她也一定在嘲笑她! 她们算什么东西! 侍女察觉到视线,猝不及防地抬头,同郑秋媛含着狠戾的眼睛对上, 吓得瑟缩一下,埋下头去。 郑秋媛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鞭子,指节泛白,她眯了眯眼,狠狠地摔了一记鞭子,几乎不带一丝犹豫。 「啪」的一声,伴随着一声尖叫声在空气中炸开,青衣侍女脸色痛苦地倒在地,因为剧烈的疼痛而蜷缩着身子,鞭痕从脸庞一直延伸到胸口裂开,青衣被血染红。 提着食盒正打算进门的红芍听见声音,身子哆嗦一下,敲门的手如触电般收了回去。 她正僵直着,有些不知所措,门却忽然打开了,出来的正是郑秋媛。 「郡、郡主……」 「找人将屋子里的东西收拾了,今日事不许告诉姑爷,」郑秋媛声音冷淡地吩咐道,闻道一阵香气,她鼻尖动了动,注意到红芍手里的食盒,「这是什么?」 红芍怯怯地回话,「郡主,是大厨房做的红豆糖油饼……」 郑秋媛抿唇,神色有些犹豫。 红芍见状,主动将食盒揭开给曦月郡主看,食盒里躺着的几个饼色泽油亮,香气扑鼻。 郑秋媛再克制不住,「提进来。」 「是。」 红芍在曦月郡主背后弯了弯唇。还是新来的厨子厉害,做吃食的手艺一绝,郡主根本就抵挡不了这样的美味。 曦月郡主坐下来吃了两口,又觉得有些罪恶,放下饼,「不能吃了。」 红芍心中一凛,「郡主,是不好吃吗?」 「我这身子越发重了,再这样下去方南该不喜了。」曦月郡主抿直唇,眉心染上烦躁。 自打程方南出狱后就再也没碰过她,莫不是嫌弃她胖了。 「姑爷待郡主贴切至极,不会在意这些的,前几日姑爷不还亲手给郡主描眉么?昨儿还给郡主写了情诗呢,姑爷爱的是郡主的人,又不是皮囊,郡主何苦要自己委屈自己?」红芍声音放得很轻,循循诱导。 第131页 曦月郡主听了,这才心情好起来,「你说得对。」 除却没有碰过她,其余的都待她极好,比起以往还要好很多。 郑秋媛这才又捻起饼吃起来,吃得满嘴流油。 红芍见了,眼角止不住上扬,心底好笑。郡主欲望强,姑爷是厌恶她这日渐肥胖的身子不想碰她才想出这些花样哄她,她倒还真信了。 红芍不动声色地抚摸着小腹,眸底含着得意的笑,肚子这一处比起以前要稍稍凸起来一点儿,冬日的衣裳厚实,倒是不怎么能看出来。 姑爷最疼惜的人是她……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 书房里。 程方南因着在狱中受了些苦,比起从前看起来要削廋单薄些,他穿着靛青色长衫,整个人如同沐浴纤尘,看起来更沉着冷静。 牢房中的苦,他是自己咽下去了。他在狱中受了犯人斗殴的牵连,皇帝也只小小惩戒了几个粗心大意的衙役,其余的也就没有了,甚至没有去查事情的真相。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无功名在身的白衣百姓罢了,不值得皇上费心。 郑国公看着程方南,心底赞嘆他身上的翩翩风度,又为之前的事有些愧疚。 这些日子程方南也不让大夫瞧身上的伤,只说自己无事,好好将养着就行,没想到越养越削廋了,反倒是自己的闺女愈发圆润起来。 「太后的意思是……眼下陛下还在气头上,她疼媛儿,所以也不愿意就这么稀里煳涂的将媛儿嫁了,媛儿是郡主,她的婚事要风风光光的大办起来才是,等过些日头陛下的气消了,她再为你和媛儿主持婚事,届时她会请陛下来。」郑国公安慰道。 「你也不急这事,总归媛儿如今一心繫在你身上。」 「晚辈都听国公爷安排。」程方南恭恭敬敬行礼应声,他脸色有些白,看起来有几分虚弱,安安静静的模样显得谦卑而不争。 「还有一事……等再过个十日左右,你跟我一道去拜访裘大儒,到时候就正式行拜师礼。」 程方南的耳尖动了动,眸底有些精神。 「贤侄本来学识就好,有裘大儒从旁协助必定能中前三甲。」 「国公爷,裘大儒当真肯收晚辈为弟子?」程方南眸底燃起希冀,「晚辈听说大儒性情……略有些孤僻,他……如何会看上晚辈?」 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磕破头想去拜访裘大儒,这样的好事怎么落到他这里的? 国公爷有些费力地抬起矮胖的身躯,捋着鬍鬚笑起来,「自然是贤侄自有才华在,大儒昔才,认定你是可树之才,有他的教导必能再取三甲,所以才答应收你做学生。」 「大儒的名声不也是这样经营出来的么?表面再清高……私下四处收罗着人才?你要是能在大儒辅导下考中三甲,于咱们而利,与他也有益。说到底都是互相有利的事。」 程方南还是觉得有些不切实际,一时被这样大的惊喜砸得发懵,能拜入大儒下是多少人读书人的梦想,「大儒他如何知晓我………」 国公爷嘿嘿一笑,「是本官将你当初写的陈情表摘抄了一份投递给了裘大儒。」 程方南眼睛闪着光,这才信了。那陈情表是他前前后后琢磨一个月才写出来的,其中耗费多少心血只有他一人可知,如此一来,大儒看中他倒也可信。 如此一来,他的确是有才华的。 当年算命的也说,他是天生官命,得贵人提拔定能一飞沖天,飞黄腾达。 程方南拢在衣袖中的手微微颤着,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国公爷只管放心,晚辈会好好准备的,绝对不会辜负国公爷期望。」他欠身行礼,掩下眸底的野心。 他要争就要争状元。 那么他最大的敌人就是阮云,他只要将他拉下马,状元就是他的。 阮云………阮呦。 他忽然抬起眸来,「国公爷,晚辈想知道锦衣卫都指挥使陆大人的名讳。」 「你说陆狗?」国公爷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皱着眉头细想。 名讳? 一时还真有些想不起来。 寻常他们明面上叫他陆大人,暗地里叫他陆狗,陆奸臣,陆恶人,还真没有叫过他的名字。 国公爷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确定地吐出来,「好像叫……叫陆长寅吧。」 陆长寅。 陌生的名字。 程方南反覆咀嚼着这三个字。这个人一次又一次坏了自己好事,虽然不是直接的,但都与阮家扯上了关系。 这个人很危险,像一头困于崖底的勐兽,稍不注意就会被他扑上来撕咬喉咙。这样的眼神他曾经见过的,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国公爷皱起眉头。 「国公爷可知晓他的来歷?」程方南问道,「晚辈,想查他。」 「查他?」 「是。」 陆长寅身上一定有什么秘密。 「查吧,我的人你都可以动用。」郑国公颔首,他们不用拉拢陆狗,如今陆狗三番五次与他们作对,总归是要对上的。 「多谢国公爷。」 程方南行礼,又抬起眸,他深思熟虑一番才开口,「晚辈听说东厂封昀与陆长寅不对付,国公爷觉得封昀如何?」 「你想和封昀联合?」 第132页 「是,」程方南大胆承认,「属下偶然几次听说过锦衣卫与东厂互斗的事,又听说封昀是个性情古怪的人,且……此人好似很喜欢争。」 「喜欢和人争输赢……」 「陆长寅于我们的大计是障碍,咱们只要利用封昀对付锦衣卫,就能够事半功倍。」 屋子里静谧许久。 「就按你说的办。」国公爷沉声道。 商议许久,程方南才从书房退出去,他伸手打开门,僕从就满脸殷切地过来。 「姑爷,郡主让小人来给姑爷通知一声,要是姑爷跟国公爷谈完了事就去她院子一趟。」 程方南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眼底闪过转瞬即逝的厌恶。 「我这就过去。」 他在暗地里吐了口气,只要想到那张胖得几乎不成人样的脸心底就涌上噁心。 刚走到庭院,就听见里面传来惊唿声,程方南抿着唇踏进去,就见红芍脸色苍白地立在一边,看着他的眼神很无助。 郑秋媛身边的候着一个大夫,面色有些尴尬为难。 她此刻正呕着,呕过了又有些懵,脸上还挂着泪意和不可思议。 「这是怎么回事?」程方南走上前去,只以为她这是又装什么病闹什么么蛾子。 郑秋媛抓着他的手,「方南,我、我、我有身孕了!」 大夫说她已经有了一月的身孕。 「什么?!」程方南懵了一瞬,待反应过来,狂喜起来。 这是大好事!比起一个侍女怀了他的孩子来说,自然郡主肚子里的这个更金贵。 郑秋媛掩面哭起来,「我明明,明明……」 事后都是喝了避子汤的。 程方南意识到她要说什么,忙捂着她的嘴,声音放得极其轻柔,「郡主,这是好事,方南很荣幸,这都怪我。」 他转过身看着垂着头的大夫,这大夫是国公府常常请来的,所以他很放心,「今日之事有关郡主闺誉,还望林大夫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从衣袖里取出沉甸甸的一锭银子。 林大夫顺势接过,忙道自己明白,心底确实不耻。 无媒苟合还怀了身子,谈什么闺誉…… 等到林大夫离开,程方南才愧疚疼惜替郑秋媛擦泪,「郡主不要怕,这事都是方南的错,都是方南没控制好自己,这事就交给方南去解决………方南会去国公爷前赔罪,要打要杀都由他。」 郑秋媛忙拉着他的手,「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愿意的,爹爹不会罚你,我本就是你的未婚妻,只是婚期估计得早些了。」 有了身孕这件事,太后估计会想办法早些下懿旨。 这桩婚事也就是板上钉了。 程方南的心事落下来,眸子熠熠生辉。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是天佑之人。 「只是这件事咱们要先隐瞒下来,万万不要声张出去。」 他可不想谁谁搞砸了他和郡主的婚事。 他要风风光光的。 第64章 陶府同秋明谢家都是屹立不倒的百年大族, 其族人枝繁叶茂,在朝中做官的大臣甚多, 因而在青柳巷胡同中一众宅子里望去, 陶家的府邸最是瞩目。 陶府建得恢宏大气, 却并不张扬, 反倒带着古朴的韵味。 阮呦和谢娉婷从铺子出来后就顺带去了陶府送屏风,谢娉婷怕让阮呦担心,便主动去了附近一家酒楼, 点好了菜等着阮呦。 除夕后, 陶府曾带着重礼到阮家来道谢, 那些下人怕阮家不收,直接放下谢礼一熘烟就跑了个干净,闹得李氏一头雾水。 阮呦这回过来除却送屏风外, 还额外给陶家老夫人绣了两条端庄淡雅的抹额,这算是她作为小辈恭贺陶夫人寿辰的心意。 红棕色的木门打开,先是一道小小的浅蓝色的身影跑了过来, 阮呦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陶家的小公子抱住,陶宝儿抬起那肉嘟嘟有些稚嫩的脸,那模样唇红齿白, 雪玉可爱,「仙子姐姐。」 「宝儿, 你跑慢些。」门内传来女子笑闹的声音,陶芷笑着出来,「你这小色胚子, 快将你阮姐姐放开。」 陶小宝不依,撅了撅嘴不理会她,笑眯眯又目不转睛地看着阮呦,「宝儿都听姐姐说了,是有仙子姐姐帮忙,才能将宝儿找回来的,上回宝儿得了病没来找仙子姐姐,仙子姐姐不会宝儿的气吧。」 「仙子姐姐真好看,是宝儿见过最好看的美人了。」 他年纪小,一双眼睛却很聪慧,说话时口齿清晰,又配着忽闪忽闪的眼睛和委屈的小表情,那古灵精怪地模样一派鲜活,惹人喜爱。 倒也难怪陶家老夫人心肝宝贝地叫着。 这小子,小小年纪就如此会说讨人喜欢的话,模样又俊,将来长大了不知道会祸害多少姑娘家才是。 阮呦抿着唇闷闷地笑,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 陶芷走上前来,「上回的事没能亲自登门道谢还请妹妹莫怪,只因宝儿找回来后受了惊吓病了一场,祖母心疼他,头天夜里祖孙两个就抱着大哭一场,这不,祖孙两都哭病了,在府里将养着,我又因着外租那方的事没能亲自登门道谢,希望妹妹不要怪姐姐没诚心才是。」 阮呦摇头,「上回之事我也没帮多少忙,姐姐不必如此。」 能找回陶宝儿都是酒七姐姐的功劳。 「我今日是来给姐姐送屏风的,前些日子答应你做的屏风已经绣好了,知道过些日子就是老妇人的寿辰,我额外绣了两幅抹额给老夫人,权当是晚辈祝贺老夫人生辰的礼,还请姐姐莫嫌弃才是。」阮呦让马夫将屏风抬过来,又将抹额递给陶芷。 第133页 陶枝接了,满眼欣喜,嘴角止不住扬起,「妹妹的手当真是好巧啊,我祖母一定会喜欢的。」 说罢她摆了摆手让下人轻拿轻放将屏风抬回府去,「都仔细些,千万别磕着碰着。」吩咐完又扭过头来,取出余下的五十两银子塞进阮呦的手心,拉着她的手亲热道,「还有五日就是我祖母的七十岁生辰,她老人家听说你后说想见见你,我也想请你一道来府邸做客,不知道妹妹能不能来?若是能,我择日就差人来接你。」 阮呦愣了一下。 陶宝儿兴奋起来,抱着阮呦不撒手,「仙子姐姐来吧,祖母祝寿可热闹了,仙子姐姐还可以看看宝儿练剑。」 阮呦抿唇,看着满眼期待的陶枝,还是摇了摇头,「实在对不住姐姐,老夫人的寿辰我怕是来不了……」 她虽然欣赏陶芷,但却并未打算交好,因为有谢姐姐在,人都是有私心的,不管陶家姑娘如何好,她们家的人到底伤害过谢姐姐,所以她不会背着谢姐姐和陶家交好。 陶枝没想到她会拒绝,先是愣了一下,眼底希冀的光稍稍黯淡些,还是大方地笑起来,「如此便罢,妹妹有事就只管去做,那等今后有空闲,再来陶家罢,姐姐定然好好招待于你。」 「多谢姐姐。」阮呦心底嘆了口气,行了礼告退。 人情一事,太复杂了。 等到阮呦上了马车,朝着陶芷挥了挥手,那马车的帘幕就挂了下来。 「大小姐,那是谢家的马车……」玲珑眉头蹙起,提点道。 陶芷抬眼看去,瞧见那马车背后的徽标,脑子转了转,心底渐渐明白几分。 「难怪阮姑娘拒了小姐结交之意。」玲珑有些遗憾,小姐在夫人和老夫人面前夸过那阮家姑娘许多次,显然是欲与阮家姑娘交好。 小姐从小就学着主持中馈,帮大夫人打理府中庶务,也总是一幅少年老成的模样,没个玩伴,好不容易想交个闺中之友却已然被人捷足先登。 有些可惜了。 「姐姐,仙子姐姐不来咱们府,咱们就去仙子姐姐家里找她玩啊。」陶宝儿提议。 陶芷笑起来,嗯了一声,捏了捏他的脸,「宝儿说得对,我听说阮家有个跟宝儿差不多大的孩子,宝儿到时候可以和哥哥玩。」 「那他长得好看吗?」陶宝儿歪头眨眼,「宝儿只和模样好看的玩。」 陶芷笑着点他额头,「你这性子是跟谁学的!」 「小姐……」,玲珑欲言又止,「阮姑娘怕是不好再交好了吧……」 陶家和谢家的恩怨在中间杵着,无论如何都会有芥蒂的。 「那也未必,」陶芷摇头,「姑母做的错事又不是陶家做的错事,对事不对人。阮呦如此体谅姐妹的心情,我不会怨,只会更高兴,这说明阮呦此人重情,是个值得结交的人。 — 苏绣阁才开张生意就异常火爆,谢聘婷在珍馐楼里点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打算和阮呦庆祝一下。 阮呦方走到客栈前,就听得一阵骚动,抬眼望去,就看见一抹黑色的身影,黑色的绸缎修着金色的锦鲤,男人带着毡帽,帽檐遮住半张脸,看不清神情。 阮呦的神色由惊喜成了失落。 阿奴哥哥身后跟着一个女人,那女人低眉顺目,温婉可人。 阮呦想打招唿的手僵在半空,她咬着唇挪过脸,又对上赵干惊讶的视线。她垂下眸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大人……」赵干整了整神色,走近陆长寅,悄声道,「阮姑娘在附近。」 陆长寅嗯了一声,「引开她。」 赵干咳了一声,「她已经看见大人了...……还有大人身后的……方离。」 陆长寅顿了半步,侧过脸看他,看了半晌,才淡抿着唇带着人进去。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语气也没什么变化,赵干还是心细地察觉到他的慌乱,心底莫名生出一丝笑意来。 珍馐楼大堂诡异地安静,所有客人都闷头吃着饭,不敢发出一丝声音,那静悄悄的场面宛如一场哑剧,桌子上的饭菜都失了香气,如同嚼蜡。 陆长寅上了楼梯,路过拐角处的一间包厢就听见屋子里传出熟悉的声音。 轻柔的,软软的。 「谢姐姐,我没事的……」 陆长寅咬了咬舌尖。 这是又哭了? 「当真没事?怎地眼睛红红的,可是来的路上被谁欺负了?」 屋子里没回应,等了片刻,才传出如蚊吶的一声低语: 「我来的路上遇见一只恶犬,立起来有人那么大,被吓着了。」 恶犬? 陆长寅停下脚步,眉头紧皱。 「呀,那么大的恶犬?什么模样的?」谢聘婷心提得高高的,神色紧张。 阮呦心底怄着气,才说了慌,这会儿见谢聘婷不休地问下去,有些也忍不住羞起来,结结巴巴道,「是、是黑色的……大狗。」 总觉得这样说阿奴哥哥坏话好像不是很好,阮呦底气有些不足,又心虚地补了一句,「其实它还是……挺眉清目秀的。」 「啥?」 「噗。」赵干坤忙捂住嘴,斜着眼偷偷不动声色地打量陆长寅一眼。 黑色的,眉清目秀。 陆长寅嗤一声,舌尖顶了顶牙,气笑了。 方离琢磨不透,只能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跟着,心底还想着能跟陆长寅一道出府用膳的事,暗自生出几分意料之外的欣喜。 第134页 上一回,她给赵干谈了一宿的曲,偏偏回了秋院后那几个姐妹都缠着她,说她得了宠,将来不要忘了提携她们这些姐妹。 方离是心中有苦也说不出口,她在宫中她不得宠,总是被她们欺负,她还是头一回体验到这样的感受…… 这样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感受。 她抬眸看着几步之遥的背影,那个矜贵无双的背影。 她要是能与他齐肩就好了,这样他的殊荣,也就是她的。 今日,她一定要好好表现,届时一定能成为陆府的女主人。 「大人,离儿为您献琴罢。」她痴痴地看着陆长寅,又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少女般的娇俏意味。 赵干抖了抖肩膀,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陆长寅的手指轻轻触碰着瓷白的酒杯,狭长的眸闻声抬起,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方离眸子里的光亮起来,很识趣地捻起高颈酒壶,步态轻盈地靠近过去,「大人,奴婢为您斟酒---」 — 谢娉婷咬着筷子,皱着眉头,眼神定定地看着阮呦,总觉得她这不像是被恶犬吓坏的样子。 「呦呦,」她松开筷子,在阮呦第五次夹了一口空气下饭的时候,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还没夹到菜呢……」 这魂不守舍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对劲。 阮呦反映过来脸唰得一下红了,有些侷促地将筷子放下,「我、我吃好了。」 谢聘婷默了片刻,看着满满一桌子的菜,到底还是松了究根究底根盘问的心思,「那这些就打包带回去给伯母她们尝尝吧。」 还有些许菜动也未曾动过,若是就此扔掉委实浪费。 「好。」阮么应声同意。 她的确被分了心神,这会儿没什么胃口。虽然委屈难过,却又想着,万一是误会呢。 她听人说过,足够信任一个人的话俩人之间是不会有什么误会的。她相信阿奴哥哥,那她和阿奴哥哥之间就不该有误会,如果一个误会就能让人散了,那只能说明她不够相信阿奴哥哥。 是与不是,以后她问清楚就知道了。 用完膳,阮呦跟谢娉婷出去。 路上遇见不少人,正饶有兴趣地议论着事。 谢娉婷耳朵动了动,仔细去听。 「听说陆大人收了个美人——」 「听说是陛下赐的,陆大人很是宠爱她,这不是还带着她用饭嘛。」 「当真如此?」 「在下亲眼所见。」 谢娉婷依稀明白什么,转头去看阮呦,却见她已然没了方才那样的忧心忡忡,反而是笑吟吟的。 「呦呦——」 「我信他。」阮呦道,声音轻柔又坚定,「姐姐,阿奴哥哥说过他喜欢我,只有我足够信任他,我与他之间就不存在误会,也不会因为误会渐行渐远,我也不想因为误会去闹什么别扭。」阮呦垂着眸。 「呦呦……」谢娉婷嘴巴张了又合,低嘆了口气,「或许我也该向你学学。」 「谢姐姐,我们回吧。」 「好,回吧。」 两道倩影越来越远,巷子角落的人斜斜地靠在墙垣,望着那道影子。 「大人。」有人悄悄唤了一声。 陆长寅收回视线,从胸口轻轻震出一声「嗯」,带着点点干涩的意味。 「大人,』盛瑛』已经进京了,图大人问……接下来需要做些什么……」 毕竟,让盛瑛进京的计划是大人提议的,没有谁能猜到大人想做什么。 陆长寅微微颔首,那人就靠拢过来,附耳说了什么。 陆长寅伸手弹了弹肩上蹭的墙灰,又望了一眼那处方向,戴上斗笠离开。 珍馐楼的厢房里还响着丝竹之乐,赵干坐在位子上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筷子戳着桌上的菜,白无聊赖地瞥了一眼正在眼前弹琴的方离。 有些心累地嘆了口气。 这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 「大人,奴婢为您斟酒……」方离委屈地吸了吸鼻尖,难过得要死,她弹完一曲,恭恭敬敬地端着酒壶过来。 赵干抬手挡了她一下,「别。」 「我喝不下了。」 再喝就真的醉了。 他可不想醉。 作者有话要说:  赵干:小问号,你是否有很多小朋友???为啥回回都是我?? 第65章 窗外的柳枝吐出嫩绿色的新叶, 随着风轻轻摇曳着,纸条被吹了进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意地耷在窗棂上, 手指捏住纤细的枝条, 掐断。 「大人, 程方南已经对大人的身份起疑,正在四下打探大人是来歷,咱们要不要早日……做了他……」 宋悟的手在脖子处比划一下动作。 陆长寅眉梢微抬, 不紧不慢地嗤一声, 「随他去查。」 「查不到就帮他一把。」 「大人?」宋悟疑惑地皱眉, 他不懂,大人的身份无论如何也该捏死了才是,一旦泄露只怕会永劫不復, 见陆长寅并不理睬,他又转向椅在墙边逗鸟的图宴。 宋悟想让他劝劝大人,「图大人, 这事……」 「照大人说的去办。」图宴笑着打断他的话,他一抬手,那雀儿就飞到他的手指上, 小脑袋灵活的扭动着。 「属下遵命,」宋悟只好应声, 他抬起头又道,「属下还有一事要禀告,程方南前些日子已经拜入裘大儒门下, 成了裘大儒的门生,有裘大儒在,只怕此次科考会下场一试。」 第135页 他虽不知道大人和程方南那样无名小卒之间能有什么渊源,但很明显,大人跟他有仇,那他自然也不希望程方南好了。 「裘大儒?」陆长寅捻着柳枝,垂眸把玩着,看不出来在想些什么。 图宴却忽然想起前些日子陆长寅让他给左仲缨送的那封信了……程方南能拜师裘大儒,这后面的推手可不就是大人么。 宋悟却不知道,他点点头,心思沉重。 裘大儒的名望是天下人人皆知的,只要是读书人,无不敬重仰慕于他,能成为他的门生弟子,便是半步脚踏进了科举前三甲。 「大人,该如何做?」 宋悟恭谨地问,等着他的下一个指令。 然而等了许久没等来回应,厢房里只想起揭开茶盖的声响。 图宴也抬眸看他。 陆长寅吃了口茶,将茶盖阖上,薄唇轻启,「什么也不做。」 宋悟愣了一下。 这样就没了,只有一句短短的话,也看不出来什么情绪。 — 春闱将近,国子监内外都笼罩在肃穆紧张的气氛。 走廊,闲庭,假石山后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着青衣儒帽的学生聚在一处,互相考校研讨,或是窃窃私语,或是高深阔论,为了一道题争个面红耳赤。 这个时候国子监外总会挤满人,或是监生门的妻儿,或是来给少爷们送饭菜的丫鬟小厮。因为要准备春闱,这些日子学生们是最苦的,整日整夜抱着书苦读。 上回沐休,李氏见阮云消瘦了许多,心疼得很,便做了许多吃食,让阮呦和谢娉婷一道给阮云和叶昭几人送去,让他们好补补身子。 两人到了国子监却被守门的刘大娘拦了下来。 她见两个容貌一等一好的小姑娘,穿得却很素净,心思转动着,以为她们是来攀高枝的,眼底带了几分鄙夷。 要知道阮呦和谢娉婷只是不想张扬,这才着了半新不旧的普通衣裳,哪里知晓这国子监外的人个个都穿的是锦缎,因而让刘大娘误会了。 「来做什么的?」刘大娘一双尖利地眼睛扫过来,上下打量,轻蔑之意很明显。 谢娉婷眉头皱起,脸色染上几分怒意。 阮呦拦住她,上前朝着刘大娘礼貌地笑了笑,「大娘,我们是来给哥哥们送吃食的。」她知道这些书院外的这些大娘也是怕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出了什么事这才如此严格,毕竟出来什么意外,那毁的可是学子一生的前途。 「你兄长是哪家的?」刘大娘见她懂礼,笑起来又招人喜欢,倒也没再肃着张脸,只是依旧不信她们。 「我的兄长是阮云,谢姐姐的兄长叫谢钰。」阮呦回道,「婶子能否放我们进去,我们只送了吃食就走,要是实在不便,寻个人去知会一声也行。」 刘大娘笑起来,「这短短半个月,说是阮公子未婚妻的有三个,说是表妹表姐的也快五人了,你是第几个妹妹?」 阮呦呆在原地。 这是什么情况? 「你这婆子!」谢娉婷见不得她这戏嚯的模样,将阮呦护在身后,「信与不信,你让人将他们叫出来不就知道了?」 刘大娘上下打量她一眼,不与理会。 「要是人人都要我找人去叫,叫过来又不是,那我刘大娘不是平白耽误了这些官老爷们的时间?」 这两个姑娘模样都好得很,指不定是起了什么心思,她们越让她去叫人,她却不想叫。 谢娉婷和阮呦见她油盐不进,也没什么法子,正是无措的时候,却忽然听见一声「阮姑娘」。 阮呦转过头去,瞧见里面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靠近这边,那人看起来斯文俊秀,还有些腼腆。 阮呦看了他好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印象,也就没有应声。 「是我啊,阮姑娘,」张颜见她有些懵懂陌生的眼睛,原本生出的欣喜一瞬就被浇灭了大半,颇有些失落地提醒道,「在清昭寺我们见、见过的。」 「小生不小心弄脏了姑娘的衣袖………」提及此事,张颜仍旧有些不好意思。 他这样说,阮呦便记起来了,朝着他施礼问好,「张公子。」起身地时候正巧与他视线对上,阮呦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移开视线。 张颜大抵意识到自己方才直勾勾盯着人家姑娘有些失礼,轻咳一声,「阮姑娘是来寻兄长的?」他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刘大娘,大致明白是个什么情况,便三两步走到刘大娘面前,「大娘,这位姑娘小生认得,她正是阮云的嫡亲妹妹,大娘就让她和那位谢姑娘进来吧。」 「当真是?」大娘半信半疑,却对张颜这实诚的模样信了不少。 「晚辈以自己的名誉担保,这位姑娘确实是。」 「如此,那便进罢,不过只许待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必须出来。」婶子倒底开了门让两人进去。 阮呦道了声谢。 「阮兄仪表堂堂,学识又好,因此颇受那些姑娘的欢迎,这些日子借着姊妹的名义来套近乎的女子多得是,这才让刘大娘生了戒心,阮姑娘莫要恼她才是。」张颜劝道。 阮呦轻轻点头,「我省得,张公子,方才的事多谢你。」 「举手之劳 ,阮姑娘不必言谢。」张颜笑着摇头。 那刘大娘虽说神色让人不舒坦,但都是实心眼里为了国子监的监生们好,这其中亦又有她的兄长。阮呦说谢谢都来不及,如何会恼那位刘大娘。 第136页 谢娉婷也觉得不气了,只是听说许多姑娘家心悦阮云,多多少少有些吃味。 但不一会儿也就放了心,正如呦呦说的,彼此之间多一些信任,她也相信阮云既然承诺与她,就定然不是个沾花拈草的人。 担心的事一放下,谢娉婷的目光就落在张颜身上,见他时不时偷偷瞄阮呦一眼,那模样又紧张又窘迫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她眼珠子转了转。 「阮姑娘不知道阮兄的住处,要寻他怕是得费些时间,且那地方也不让女子进入,不如就在这儿稍等一会儿,小生去寻他过来。」张颜提议。 「如此就麻烦张公子了。」阮呦感激道。 张颜说了不必便匆匆离去。 谢娉婷靠近阮呦一些,有些意外,「我好似听过张家,张家大爷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从五品。张家在燕京算不是显贵,虽说是官宦,早年却过得很是清贫,之后大房娶了薛财神的女儿,日子才好转。那位张大爷先前没孩子,如今的大夫人算是填房,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儿子,没想到竟然养得这般好……」 阮呦困惑,「为何这般说?」 为官几十载,日子清贫,本就该是因为张家清正廉洁,德行好啊,能教出品行端正的孩子也是情理之中才是。 「呦呦不知道,张家在职位上停了那么多年未曾升降,不是旁的什么,只单单因为张家大爷资质平庸,至于清贫,翰林院侍讲又没有什么实权,自然没得贿赂之说。不过张家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这倒是让人嚮往,毕竟没有谁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说来说去,张家也算个好人家,我看那张颜倒像个聪慧的人,张家或许能有所进益了。」 谢娉婷只将她得知的事都说了,好的,坏的,她都说,其余的都交由阮呦自己打主意。 阮呦心思敏感,哪里不知道她的意思,抿了抿唇,「姐姐……」 「行了行了,我不说话,」谢娉婷捂着嘴,「我呀,也是为你好,咱们呦呦这般可人疼,总不能在一颗树上吊死。」 更何况那还是棵参天树,爬也爬不上去啊。 说了会儿子话,阮云就带着叶昭,高亭蕴几人兴沖沖地过来。 阮呦远远瞧见他的身影,弯了弯眸子,抿出两个小梨涡来,「哥哥。」 「呦呦,」阮云小跑着过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怎么过来了?」 「娘让我和谢姐姐来给你们送些吃的,这段时间哥哥们念书辛苦了,要补补身子,」阮呦抬眸看见阮云身后的叶昭几人,「还有几位哥哥能多帮忙照顾我哥哥一二。」 「阮妹妹放心,这都是应该的,我们保证好好照顾云兄。」叶昭大笑着应下。 今日谢钰没来,自从拜了秦家阁老为师,他明面上就很少再和叶昭他们相聚了,只是私下有联络。 刘大娘给的时间不多,谢娉婷见这里人多,不好同阮云搭话,只能暗暗地瞅他。 等到那双温润含笑的眸子对过来时,她又双颊红红地躲开。 「谢姑娘,」阮云自在从容地招唿她,却见那张明艷的脸惊了一下,左顾右盼,生怕旁人揪住她与他之间有什么关系,他轻笑出声,「谢兄让我替他带封信给你。」 谢娉婷愣了一下,困惑地看着他,就见他果真从衣袖里取出一封信。 谢娉婷接过来,打开想看。 阮云却拦住她,「谢兄让你一个人的时候再看。」 谢娉婷生疑,却只好点点头,将信收起来。 时辰约摸快到了,阮呦和阮云依依不捨地作了别,「哥哥不要只管念书,身子才是最重要的,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哥哥都知道,回去的路上小心些,你和娘爹还有陈娘子都要保重身体。」 直到离开国子监,谢娉婷没能明目张胆地与阮云说一句话,眼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远,心中生起几分晦涩酸楚来。 她嘆了口气,上了马车才从怀里掏出那封信,细细地拆开,摸到一颗硬的小圆粒,稍愣了一会儿,抖了抖,一粒细细的小小的赤朱色豆子滚在手心,称得雪白的手心煞是好看。 「此物最相思」 宣纸上工工整整写着这五个大字。 谢娉婷的眼眶一下就热了,轻轻将信函放在胸口,嘴角含着柔和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哥哥和谢姐姐的糖qaq 第66章 「云兄, 什么时候谢兄让你转交信函了?我怎么不知道……」叶昭握着摺扇问起方才的事来,按理说他与谢钰的关系才最亲近些, 怎么谢钰不是让他来转交。 阮云睨他一眼, 淡淡开口, 「什么时候啊……」 「唔……记不得了。」 他笑着转身离开。 「这世上还有阮兄记不得的事?阮兄不是号称过目不忘?」叶昭跟上他。 「我是过目不忘, 又不是过耳不忘。」阮云难得地与他们调笑,伸手指了指大包小包的吃食,「都拎回住宿吧。」 「成啊, 我来拎!」 阮云一行人提着大包小包沿路回去, 回去的时候路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幽静之处的凉亭内聚着三五个学子。 阮云只瞥了一眼,没有在意,依稀觉得方才那些人中的身影有些眼熟, 他忽然顿住脚步。 「云兄,怎么了?」叶昭问。 第137页 阮云往迴转过头,只看见几个学子离开的背影, 背影都差不多高,看不清楚脸。 他抿了抿唇,没有开口。想着许是错觉, 国子监怎么会出现那样的………人渣。 「那臭小子什么来路?怎么就得了裘大儒的赏识。」 「叫程什么南,我就没在燕京听说过这号人……」 「这是走了什么大运啊。」 住宿之外的木椅上议论声不曾停歇过, 阮云从这路过,听了个一清二楚,他顿住脚步, 走近那些正说得起劲的人。 「你们说的是谁?」 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插了进来,几人没有多想,顺口就答了。 「还能是谁?就是今天新来的那个,叫什么……」 「程方南。」 三个字如同重锤一般,在阮云耳畔炸开,他眯了眯眼睛,意味不明地应声,「程方南啊。」 一字一句,柔和的声音里带着让人寒颤的狠戾。 几个学生反应过来搭话的人竟然是他,一时有些咋舌,「是、是他。」 「几位兄台可知道他住哪座园?」阮云轻勾着唇,笑得温和,却让人不自觉地感到心底毛毛的。 几人老老实实地开口,「松园。」 「多谢。」 呆愣在原地的人看见他扬长而去地身影,一时迷煳起来,直到那背影走远了,几人又围着窃窃私语起来。 「云兄和那新来的有龌蹉?」叶昭从他少见的冷笑中悟出些许不对劲来。 「是啊,有龌蹉。」阮云含笑点头,他和程方南的仇大着呢,大到他想不择手段弄死他,甚至连正人君子也不愿意当。 「那云兄打算怎么做?要不要哥们替云兄收拾他?」叶昭有些期待,他最喜看阮云不动声色就将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样子,当然,他能够从中插一脚就更舒坦了。 阮云瞄了他一眼,轻笑着摇头,「裘大儒新收的门生,郑国公府未过门的姑爷,咱们需要亲自动手么?」 「你说他是国公府的女婿?」叶昭几个瞪大眼睛,显然不可思议。 阮云微微颔首,自呦呦同他说了之后,他就暗中调查过程方南的事,眼下国子监中嫉妒羡慕程方南的人很多,若是得知他的身份,知晓他是攀龙附凤才能够成了裘大儒门生,那些自诩清流却又不甘心的学生必定会嫉恨于他。 嫉妒会让人沖昏头脑的。 阮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学子越是敬重裘大儒,越会见不得他对一个攀高枝的小人好。」 他只需在旁侧扇扇风,这火就能愈演愈烈。 若是可以,他倒是想亲手收拾程方南,但如今程方南的身后有郑国公府的人在,他就不能亲自去,有些可惜了。 「这样会不会对裘大儒名誉有损?」叶昭皱眉。 如此一来,倒显得裘大儒是趋于权贵而收了程方南,要知道不知道多少读书人都仰慕于他。 「裘大儒?」阮云不在意地笑了笑,「清者自清啊。」 裘大儒没做过的事,谁又会怀疑上他呢。 阮云想起那日他与左山长谈论春闱之事时说及裘大儒时山长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那一日山长他只说了四个字来评价裘大儒…… 「名不副实。」 — 日落西山,余晖将床幔染上瑰丽的夜色,住宿园子墙边的青竹随着一道带着湿气的风扑簌簌地响着,燃得通明的烛火下,一道青影伏在案几上,反反覆覆地查看着几封信。 在一众名册中,程方南翻了翻,手指忽然顿住,摩挲着名册上「陆长寅」三个字,翻开信息栏,册子中只草草提及其是燕京本地人,姓陆。 陆长寅是私生子,随母亲姓,其母因未婚而孕被撵出陆家,战乱时期陆母病逝,只余下他一人。陆家虽为陆长寅外家,却在两年前就已被陆长寅带着人亲自抄了。 三年前,大明刚立,陆长寅就应徵成为锦衣卫,只用了短短一年半,就从最低等的位置爬上了都指挥使,其手段残忍令人髮指。 当今之所以对其深信不疑,便是当年柴显微服私访时曾被 镇北将军府派出的杀手暗杀,陆长寅为其挡了箭,命悬一线。 关于陆家的消息早已无半分音讯,也不可能再查出其它什么消息。 程方南敛着眉沉思。陆母在外独自养孩子,无论如何也会与旁人接触过,只要他寻到与陆母接触的人,问个详细………便能知晓是真是假。 但当年四处战乱,京畿之地更是狼烟四起,逃得逃,死的死,想要寻到与陆母有所干系的人不是易事。 册子在跳动的烛火下轻轻翻动着,纸张磨擦出声,他眉头紧皱着,神色凝重。 程方南看见册子上的消息。两年前陆长寅曾于抄家路上救过一下一名女子,那女子原本是住在陆府的,后来偷偷跑去舞女的队列,在宫宴上跳了一场惊鸿舞,被柴显一眼相中。 若是没有记错……那果然就是如今独宠后宫的昭妃娘娘。 程方南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人出现在身后。 「你们去查一查昭妃娘娘的身世,查查昭妃娘娘之前……在什么地方,以及……她与陆长寅之间的瓜葛。」 「是。」 黑衣人来无影去无踪,应下声后就消失了。 程方南靠在椅子方松口气,就听见「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在窗棂上,落出清脆的声音,那东西跳了几下,落在案几上。 第138页 他伸手撵起来,手指间是冰冰凉凉的触感,是一枚灰色石子。 怎么会有石头从窗户后进来? 程方南心头起疑,起身走向背后的窗户,「砰」的一声,又一枚石子砸了过来,程方南嘶了一声,手抵着红肿的额头。 「什么人?」他揉了揉发疼的额头,心底生出恼怒。 然而宿舍下昏暗一片,并无人回应。 他在窗台处细看了一会,外面还吹着大风,竹叶的清影缓缓攒动着,心底的狐疑消散几分,只以为是偶然事件,便转身离去,结果方转过身,「啪」的一声又是一枚石子砸了过来,直直砸到后脑勺。 他唿疼一声,将石子撵起来,愤愤下楼去。 「到底是什么人……唔……唔」 他被人捂住了嘴,死命地挣扎却被几个人拖住手脚,布袋笼住头,他什么也看不见,「放开我……你们……唔唔……」 「干什么——」 「嘶——」 「嗷——」 暗影中传来一声声棍棒砸在肉/体上的沉闷声,在静谧的夜色中笃重敦厚,以及若有似无地唿痛声,哀嚎声,隐忍的吸气声,连带着骂骂咧咧地调笑声。 脚下的人渐渐没了动静,只一瞬间,几人原本被撩拨得膨胀的火气和嫉妒,那种冲破脑门想要置人于死地的恶意如潮水般退却,六七个人手中的棍棒落下,几人神情慌乱起来。 「怎么办?不会死、死了吧……」 「我、我没有用力的。」 「废话少说,看看唿吸……」有人勉强稳住心神,伸手将程方南头上的麻布袋子取下来,伸手去触摸一下他的鼻尖。 还能够感受到微弱的唿吸声。 几人放下心来,对视一眼。 「走吧,快走,今日之事谁也不许说出去。」 嘈杂又有些紊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墙角一处衣摆露了出来,阮云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地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垂眸看着躺在地上已经昏厥过去的程方南,看了许久。 「云兄……」叶昭声音有些抖,盯着阮云手上的匕首,吞了吞唾沫。 阮云挪开视线,看着叶昭笑了笑。 那笑容虽然温和,但叶昭还是不由自主地胆寒。 「这、这事就这样成了?」叶昭不敢相信。 阮云微微颔首,笑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笑容温润,「是啊,因为他们没有脑子。」 不过三言两语就激起他们的嫉妒心,嫉妒羡慕会成为愤恨的冲动,他只需要一两句话引导一下.,他们就什么都能做出来。 冲动比什么都可怕。 「可惜了。」他摇了摇头。 「可惜什么?」叶昭满眼迷煳。 「可惜人没有死。」阮云嘴角的笑意浅了浅,将手中的匕首收进衣袖,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软弱的阮云了,也不再是惧怕权势的阮云。 他没必要杀了程方南…… 至少,不能是他亲手杀的。 为了这么个人渣赔上自己可不划算。 「走了吧。」阮云连个眼神也没再给程方南,他已经……一丁点也看不起程方南这样的人了,一个跳樑小丑罢了。 程方南最在乎的不是仕途么,那他就毁了他最在意的东西,让他生不如死好了。 叶昭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只觉得那背影在心中莫名地高大起来,更加坚定了这人不好惹的念头。 他又回头看了看躺着地上不省人事的程方南,缩了缩脖子。 「云兄,你且等一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给程方南一个小小的惩戒。 第67章 二月初天气回暖, 阮家院落里的几株梨花开了,一团团一簇簇开得茂盛, 如图冬日里的鹅毛大雪一般, 雪白一片堆满枝头, 微风吹拂下, 偶有几片花瓣在空中沉浮飘舞,绕着树下两抹来迴转动的身影。 「姑娘,歇会罢。」酒七见阮呦唿吸稍喘, 额头渗出一层浅浅的密汗来, 便收了手上的木剑。 阮呦轻点头, 也放下手中的剑,只觉得手脚都暖和起来,心底高兴, 「今日比之前多练了一刻钟。」 酒七笑着点点头,「姑娘身子也好些了。」 最起初她不敢教动作大的,只教了一些简单的动作, 阮呦练不过一刻钟就喘得狠,唇色发白,现在练了这么久的剑后已经能够练上半个时辰了。 酒七取过布巾替阮呦擦汗, 见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染着红晕,明朗娇俏, 看起来比起往日要健康许多。 她暗自牵起唇角有些无奈地笑,她教姑娘这些是为了姑娘在千钧一刻姑娘能有自保的能力,却没想到最后成了强身健体的路数。 不过也罢了。 能让姑娘身子骨好些也是好事。 李氏做好饭端上桌去, 见两人停下了便忙招唿两人净手吃饭。圆木桌上炒了两个素菜一道肉菜,还放着两大盅的粥,一盅是咸香味的肉粥,一盅是白粥。 阮呦不喜吃肉,只舀了白粥又放了两勺糖,才捧着碗吃。 李氏见她削廋单薄的样心底来气儿,夺了她的碗,舀了一碗肉粥给她,开口道,「这是特有给你熬的,粥里加了补身子的补药,不许不吃。」 见阮呦抿着唇还想说话,她又添道,「这一盅二两银子。」 阮呦被这价钱吓得呆住,只好闭了要拒绝的口,她向银子屈服了,乖乖巧巧地握着勺子吃,只是吃得极慢,活像是吞药一般,也不咀嚼,餵进嘴里就吞了下去。 第139页 她打小不怎么爱吃肉,一个月只吃一两回就刚刚合适,但天天吃她就不受不了,吃肉也只吃瘦的,若是有一点点肥肉沫,她吃了就会呕出来。且现在日子好了,家里几乎是顿顿有肉,就是她面前这碗粥也是肉糜多米少,偶尔能吃出一点肥肉的味儿来,所以吃着吃着阮呦眉头就皱得很紧。 怕伤娘的心,阮呦只好埋着头苦着一张小脸暗自埋头吃。 陈娘子看得好笑,见她吃了五六勺,便笑着用白粥给她打了一碗,劝说李氏,「行了,呦呦吃了这么些也差不多了,你啊,别逼着她吃,逼来逼去,到心不甘情不愿的,她吃饭也吃不香了,反倒吃得更少。」 阮呦忙接过碗,抿着唇小心翼翼地觑了李氏一眼,转过头对着陈娘子道谢,「谢谢义母。」 「您啊就惯着她,看她这副身子瘦得怕人,我这心里啊就跳个不停,只怕这风颳大些,估摸着人就飘走了。」李氏又无奈又心疼,「这外面的人都喜欢吃我做的,我这一整日琢磨着做些什么新奇的样式给她们兄妹两个补补身子,结果个个都吃不进,看着就着急。」 阮云也是,那身形很高,却也单薄得紧。他们读书人喜欢说这叫做翩翩风度,什么君子之风,但李氏只想能他能结实些,那些美不美的她才不在意。 「云儿看着清瘦,但身子骨确是好的,长年累月也没生过病,你就安心吧。」陈娘子安慰道。 「这倒也是。」 阮呦见她们不紧不慢地吃饭,琢磨着这会儿在往常娘她们就已经在食肆了,但眼下娘她们还在说说笑笑的,便疑惑问出声,「娘,今日食肆不开张么?」 「欸,不开,」李氏笑了笑,「你义母说见天忙也不是事,这日子啊,该享乐的时候就当享乐,得紧凑松和适中才是。」 「是这个理。」陈娘子附和道。 阮呦抿着唇笑起来,「我也想娘和爹爹还有义母都歇息会,正好苏绣阁也开张,生意好着呢,咱们家里又不缺银子使。」 「你义母说燕京城郊裕山下有片子花林,那原本是个度假山庄,正巧这些日子桃花梨花也开得好,咱们一家人一道去转转,偷个闲,呦呦觉得怎么样?」李氏同陈娘子对视一眼,这才转过来问。 阮呦自然是应了,难得一家人一同出游,她心底也高兴。 「去踏青的人多着,那些姑娘都打扮得跟花骨朵似的,呦呦也穿好看些,娘看了才高兴。」李氏道。 她话方说完,陈娘子也开口,拉着阮呦的手道,「义母前头不是给你做了件粉色的春裙?你穿上也好应景,只是天气还有些寒,记得拢上披风。」 「欸,那我这就去换一身。」阮呦心底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只是看了看李氏和陈娘子,想到什么事,她心微微沉了一下,却还是弯了弯眸子,浅笑着应了。 酒七眉头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又舒缓下来,几口将饭扒得一干而净,跟着阮呦一道回屋子去。 — 「唉……」 头顶忽然传来沉重的嘆息。 这一声嘆息让得几乎昏昏欲睡的阮呦清醒过来,心跳快了几分,她睁开眼,蓦然就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一时恍了神。 「世人皆爱美,只可惜呦呦的天人之色只能蒙于麻衣蕴袍之下,不得见光。」陈娘子将一串银铃步摇簪上阮呦的髮髻,微微嘆息,「是义母无能。」 镜中人云鬓雪肌,双腮含春,眉眼带俏,杏眸颦颦生泪,眉若远山淡如烟,若一幅画,不似真人。 她嘴角抿了抿,方露出两只梨窝,淡了仙气,多了些俗世烟火,却让人心生欢喜。 阮呦转过头,对上陈娘子遗憾的神色,她轻轻拉过陈娘子的手,将脸轻轻依偎在她臂上,撒着娇,「义母如何这般说?」 「呦呦其实是不喜这副容貌的,」她声音低低的,闷闷地,只让人心柔下来,觉得有几分委屈。 「怎地不喜?」陈娘子微讷。 这天底下不知多少女子求驻颜之术。 「美丑如何,呦呦从不在意。」 她虽爱美喜欢打扮,但这都是女儿家的天性,这跟她长得丑美无关。 「呦呦不喜这副皮囊,一则危险 ,」阮呦抿了抿唇,心底内疚不堪,「娘和义母还有爹爹受的牢狱之灾都因呦呦而起,若呦呦只是个寻常颜色的女子,那些人也不至于盯上阮家。」 她也不至于几次三番被程方南窥视。 「二则不自在,无论我做什么都得戴着毡帽,小心提防着有坏心思的人,自大了以后,呦呦便再没肆无忌惮在街道上走过。」 「三则孤单,呦呦自小没什么玩伴,小翠姐姐也说,呦呦声音容貌皆同那说书人口中的狐狸精一模一样,说我不是正经女子,可我又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偏生因了这张脸,被旁人厌弃……」 「四则真假蒙蔽,」阮呦抿着唇,低垂着眸神色微苦,「义母,您说女子爱美,到底是为了取悦旁人,可容颜易老,到最后不过是一张枯皮,那喜欢你的,究竟是喜欢的那一张皮还是人,真真假假都被虚表蒙蔽,根本就看不清了。」 陈娘子听得心绞痛,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心疼得不行。 「呦呦说得对,都对,」她嘆了口气,「呦呦是个聪慧的……既如此便卸了这一身妆扮吧。」 第140页 今日的打算都被呦呦猜准了。 折腾了一个时辰才打扮好的,到最后又洗了脸去了妆容,只穿了体面不失礼数的衣裳,简单地插了一枝珠花。 陈娘子伸手给她披上披风,系好带子,「呦呦说不在意美丑,若是日后的夫君容貌平庸也能接受?」 阮呦稍愣了一下,眼前闪出陆长寅的脸,蓦然红了脸,有些羞怯地埋下头,声音里却带着认真,「我只要心悦他,便他毁了容,成了刀疤脸,我也是甘之如饴。」 她喜欢阿奴哥哥,从来不是喜欢他的容貌。起初她是觉得这世上怕再也找不到比阿奴哥哥生得好看的男子了,但后来,她喜欢的是他对她的温柔。 陈娘子嘆一口气,怜爱地伸手替她拢了拢散在香肩上的青丝,「义母和你娘都只盼你好。」 阮呦鼻尖发酸,轻轻点头,「呦呦都明白的。」 正因她们都盼着她好,她才万万不能辜负她们。 踏春之行,李氏带了好些自己做的点心,又备了两壶酒,她平日里倒是不沾这个,只是陈娘子和阮爹兴致来了喜欢吃。 瞅着时间不早了,她正想去催阮呦,就见陈娘子拉着人出来,打量一下阮呦的衣着打扮,李氏有些困惑地看了陈酿子一样,方要说话,就见陈娘子递了眼色过来,她便没问出口。 上了马车后,她才拉着陈娘子问话,「怎地收拾一个时辰倒还穿着先前的衣裳?那身粉裙也没穿……」 陈娘子默了一下,将话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见李氏心疼地神色,添道,「那丫头是个聪慧的,咱们今日的打算她已经察觉出来,她的话是很有理的,呦呦是咱们放在心尖的宝贝闺女,就是这样也不差,不用再刻意打扮,不然倒像咱家闺女嫁不出去,非得去贴似的。」 李氏眼眶红了,「是我这个做娘的不称职,没想过自己闺女心里憋着这么多事。」 车厢一时气氛沉重,静默许久。 陈娘子收了声音,「我看呦呦她……」 「唉,到底还是忘不了阿奴……」 「陈姐……」听见那两个字,李氏只觉得心尖被勐得刺了一下,声音颤着拔高些。 陈娘子忙捂住她的口。 「这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李氏说得坚决,眼眶红彤彤的,单薄的身躯发着颤,「当初为着他,呦呦几乎没了魂,我日日担心着她下一刻就为了那白眼狼寻死,夜夜合不了眼……」 「再如何,我也绝对不允许呦呦和他一起。」 她怕,怕她含辛茹苦娇养着大的心肝,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但凡想起呦呦那没了魂的样,她这心里就如同千千万万针扎着,那段日子,没有一日不担心,她只害怕睁开眼就再看不见呦呦了。 「我省得,我省得。」陈娘子安慰地拍着她的背。 「阿奴不是良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丈母娘第一个反对狗子!噢不,第一个是哥哥! 第68章 二月湖面的薄冰已经化开, 澄清碧玉的水面映出岸提两排的树,春风绵绵, 鸳鸯戏水。 车未停, 远远就听见若隐若现的欢声笑语, 撩开车帘, 明亮的蓝色天际挂着几只纸鸢,同掠过的大雁融为一体,分不清真真假假。 酒七看着神色略显呆滞的阮呦, 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姑娘在想什么?」 「纸鸢。」阮呦望着天际。 「姑娘想放吗?」酒七偏头看着她。 阮呦却摇起头, 「我只是心底忽然生了些奇怪的念头罢了。」 这话酒七听不怎么明白,「什么奇怪念头?」 「你看那纸鸢飞得再高,终究被一根线牵着。」阮呦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那线放到尽头,纸鸢便不能再高了。」 「我方才就在想,那纸鸢与我差不了多少, 都是被拘在小小的一方,终日要考量的不过是吃喝穿衣的事,将来是相夫教子, 做不出什么大事。」 「义母教我这一手绣艺,除却拿它赚个餬口的银钱, 我便想不出还能做其它什么。」 平庸一生,碌碌无为。 男子尚能科举出人头地,但她呢?苏绣曾也是天下第一绣, 后来在前朝因后宫争端被打压,得罪了贵人,技艺几乎失传,义母不想再参与那些明争暗斗,只将一身技艺传与她,却又何尝甘心苏绣就此泯然。 朝夕相处,她怎么会读不懂义母常常露出惋惜遗憾的神色,只是她向来胆小,这手技艺倒被她弄成混饭吃的行当了。 酒七心底触动,「姑娘说的,旁人都是这样过的。」 再者,无论是大人还是阮家,都只愿她一生平平安安就好。 「我知晓的,若我不会这一手技艺,也能安心平平淡淡去过,可我既会了,便是有才能,那便要试一试了。」阮呦将车帘放下来,抿了抿唇,手指攥紧。 阿奴哥哥尚且放弃舒适安逸的生活去过那刀尖舔血的日子,她又怎能只是个终日吃喝混闲的人呢。 「姑娘想试什么?」 「我想让苏绣重新成为天下第一绣。」 不管成或不成,她都要试一试。 那双杏眸坚定,她的声音软糯却让人觉得触动,酒七一瞬就放下了想要再劝说的心思,她轻轻牵了牵嘴角,露出些淡淡的笑。 「姑娘且去试吧。」 没有谁甘于平庸无为,她原以为阮呦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能养得这副单纯的性子已是难得,便想护住那不可多得的纯粹,原来她也是不喜的,不喜做一朵菟丝花。 第141页 姑娘是有大智慧的人,心思敏感,一点就透。 酒七仰起头,忽然开口,「我也要去试试。」 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缠了几圈细得近乎头髮丝一般的金属线,暗暗下定决心。 她也要试试,十米之内取人首级,无影无踪。 — 踏青不过是个幌子。 阮呦心中早已有了猜测,这怕是娘她们想带她来相看亲事,下了马车后看见熟悉的面孔阮呦仍旧吃了一惊。 「这便是李姐家的闺女罢,真真是天上下来的人物一般标志。」阮呦方下马车,一个衣着酱紫色衣裳的贵妇人热诺地过来,打量了阮呦一眼,满口赞嘆。 「这模样燕京找不出第二个来……」另一个身形稍矮胖的妇女也上前来夸道。 阮呦没想到一下车就被人围了,一时窘迫,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唿她。 「呦呦,这位是张夫人,这位是张夫人的弟媳刘夫人。」李氏上前来,细细与她介绍,「这位公子叫张颜,上一回你们在清昭寺里也是见过的,可还记得?」 阮呦抿了抿唇,乖乖行礼,「张夫人,刘夫人,张公子。」 张夫人忙伸手将她拉起来,满眼慈爱,「哎哟,不必多礼了,这孩子这模样可人疼,叫一声夫人我这心尖都打着颤。」 「难为两个姐姐这般宠爱呦呦了,能得这孩子开口叫一声娘,我只恨不得将她搂在怀疼了,我没能生个女儿,这会儿是羡慕两位姐姐了。」 「娘,您说这话倒叫儿子伤心了。」张颜神色微微失落,嘟囔几句。 刘夫人用手帕捂着唇笑起来,拿眼睛斜他,笑得暧昧,「你啊,你娘喜欢女儿,可惜你是个儿子,何不将这个妹妹拐回张家去,给你娘做女儿?」 阮呦神色微僵,连带着酒七也眯了眯眼。 陈娘子不动声色地将阮呦拉过来,「今日天气是真好,咱们几个年龄大的且说说话,你同酒七去玩罢。」 阮呦松了口气,应了声离开。 「你还在这杵着做甚么?这周遭路上石子多,还不去将妹妹看着点路上别磕着碰着。」张夫人睨了张颜一眼。 张颜脸红起来,忙应声,「我,我这就去,几位伯母失陪了。」 等张颜离开,李氏她们便一路说说笑笑,最后寻了一处凉亭坐下,分食点心和茶水。 张夫人吃了两口,贊了几句李氏的手艺,才说起今日的正事,「李姐姐,我这个人说话向来直爽,这会也实话不瞒你说,今日见了你家呦呦,我这是打心眼里喜欢,只想现在就让我那混小子将人带回去给我做儿媳妇去。」 「颜儿是张家的长子嫡孙,原本这婚事是要多方考量的,偏生阮呦那孩子我极其喜欢,眼下中意得不行,只想像女儿那般疼她,我知晓你们家也疼她,要是这装婚事能成下,你就尽管放心了去,我必定不让她受委屈才是。」 刘夫人吃着茶,略有些诧异地瞥了张夫人一眼,也放下茶中搭腔笑,「我这大嫂看来是极其喜欢你家姑娘了,我还是头一回见她这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李氏见她如此喜欢阮呦,心底高兴,面上自然也露了几分,「我瞅着你家张公子也是不错的,温良守礼又孝顺,只是这婚姻之事还得看两个孩子的意思,不然成了怨偶就不是美事了。」 「这是自然,」张夫人点头,笑着道,「我家那混小子有心事,我方说起今日之事,那孩子面皮薄,一下就红了脸,说我竟为着这事将他从学府哄骗出来,闹着要回学府去,我便跟他说,那他以后可别想娶到阮姑娘了,等他回来,阮姑娘就不嫁他了,他就又羞着说,那便不去学府,耽搁一日也没事。」 「他向来是个爱念书的,这会儿竟是觉得这事比书还要重要些,可见心底中意得不行,面上又别扭着。」 她说话爽朗明快,打趣这自己的儿子,惹得人笑起来。 「我看呦呦也不是不喜我家混小子,至于这情爱一事,不都是相处下来经年累积的,我们张府也立了规矩,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这几十年的相处难不成还结不出情谊不成?」 李氏听了那规矩,心中意动,有些犹豫,「张姐姐说得有理,你既然如此诚心,我也坦诚与你交代,阮呦她身子不好,眼下正在调理身子,成亲之后几年也是难以受孕,这一点……」 「这都是小事,我既疼她,万捨不得她伤着身子。」 她言辞诚恳,又句句是疼爱阮呦,一时只让李氏意动不已。 张氏打量着她的神色,又道,「只要李姐姐满意了,明日我就能差媒婆来提亲。」 李氏方张口,就被陈娘子拦住,陈娘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张府的诚意我们也能领会到,只是婚姻大事万不能如此草率,此事我们还得考量些日子后再给张府一个准信。」 「这考量的时间……」张氏迟疑出声。 「十日,」陈娘子道,「不管成或不成,十日咱们就给个结果如何?」 张氏敛着眉眼仔细琢磨了下时间,如今是二月初,三月春闱,十日的话倒也来得及,便笑着应下了。 这话题揭过,几人便又吃着点心赏美景,拉起家常来。 阮呦离她们远了些,听不见她们说什么,她正同酒七一路往山涧的小溪流处走去,尽头有处小石滩,潺潺而出的溪水流进去,响起叮咛的清脆声,原本该是个好景色,只是阮呦却觉得心底有些烦闷。 第142页 「阮姑娘。」身后忽然响起爽朗的男声,阮呦一回头就瞧见略微局促不安的张颜。 「张公子,」阮呦朝他施礼,压着心底那股不舒坦的情绪方问,「张公子今日怎地会有空闲来此?国子监还未到沐休时间才是……」 张颜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有些手忙脚乱地解释,「阮姑娘,我、我并非不好学之人,我只是、只是…… 他急得面红耳赤,舌头打转,似酝酿许久才红着耳朵吐出一句很小声的话,「在下只是不想错过姑娘。」 这话虽然小声,但因此处无人,寂静的空气中,阮呦和酒七却听得一清二楚。 阮呦的脸腾得一下红了,扭过头去,「还请公子自重。」 她声音里有些恼怒,却偏生因为娇嗲的声音显得像是在含羞带怯撒娇一般,人更是心猿意马,心底酥酥麻麻地痒着。 张颜脑海空白了一瞬,他靠近了几步,阮呦却同受惊的兔子似得退开,酒七见状拦住他,声音冷淡,「张公子也是读书人,说出来的话未免有些轻浮。 张颜脸上白了一瞬,见阮呦似乎是在生气,忙道歉,「阮姑娘,方才、方才是在下一时煳涂唐突姑娘,还望姑娘能够见谅……」 阮呦抿了抿唇,并未作声。 「姑娘可是厌恶在下?」他抬眸看着阮呦,眸中小心翼翼地期盼试探,又有些失落。 阮呦稍愣了一下,看向他,咬着唇缄默片刻才缓缓吐出三个字,「不厌恶。」 扪心自问,她的确不厌恶张颜,甚至对他的印象是极好的,之前在国子监也是他帮了她的忙。 听见她的回答,张颜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笑意盈满眼眶。 — 这一日,阮呦很不自在,但她尽量让自己放松一些,便让酒七带着她去放了纸鸢,又摘了些花花草草,甚至还在潮湿的角落摘到几朵碗大的蘑菇。 玩着玩着,倒也真正融入进去了,脸上的笑意也真切了几分。 张颜一直跟着她身后,虽然被酒七防备着,他也没走,而是站在不近不远的距离,就时不时看阮呦一眼。 渐渐的,时间不早了,日头也暗了下来,阮呦回了李氏她们那儿。 瞧见她们回来的身影,李氏她们才停了说笑。 刘夫人用手帕捂着嘴,「呦呦配咱们加颜儿,真真的郎才女貌,一双璧人。」 陈娘子淡笑地看着,并未附和。 等到两方告辞,阮家的马车渐渐离得远了,刘夫人才好奇地开口,「大嫂为何这般急?」 张夫人理了理鬓髮,「我原是不急的,但颜儿说了,这次春闱阮云必中三甲,若届时他当真中了,有左首辅从中关照,阮云节节高升不过是件小事,到时候阮家的门第也不会差了。」 「今日见了,我才知道那阮呦又生了那副容貌,若不早些下手,届时只怕人家根本看不上咱们家才是。」 「至于子嗣……我的确不急。」 第69章 临别时张夫人将手腕上的一对玉镯子退下来, 戴在阮呦的手上,那对玉镯子很罕见, 表面遍布着天然的花纹, 酷似梅花, 浅绿的底色上布满了芭蕉绿、紫罗兰、玛瑙红、雪花白、柠檬黄、竹叶青多种天然的花纹, 图案多像梅花一样,蛇曲宛转,栩栩如生。 玉质晶莹剔透, 通体光滑圆润, 淡光下散着莹莹的柔光, 不需多说也能知晓这必然是极其贵重的物件。 回去的路上,阮呦想取下来却被李氏伸手拦住。 「张家的心很诚。」李氏盯着那玉镯,又抬眼对着阮呦道, 「张府是官宦之家,轮门第咱们哪里及得上?那张公子温良恭顺,又是个爱念书的, 将来必然有前途。张府又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张夫人言辞之间对你多有喜爱,又不介意你身子弱的事, 呦呦,这般好的人家你还是不愿意吗?」 之前闲谈时, 张夫人提过多次,这冰蓉梅花玉在歷史上是有名的「国宝」,其贵重的意味不必多说, 这对玉手镯又是其亡母所赠,她平日里极是爱护,今日想也没想就赠给了阮呦,想来真如她所言,心底喜爱自家呦呦。 阮呦怔愣一瞬,转眼看李氏,就见李氏已经眼眶发红,她抿唇垂下眼眸,心底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声音微颤地,「娘已经应下了?」 「我只盼着你好,可千挑万选再选不出比张家好的,」李氏抹了泪,「就是如此我也没应下,只想等你点头,才应下,你跟娘说,张家到底是哪里不如你的意?」 她认定阮呦还放不下阿奴,心中有气,说话的语气也强烈了几分。 阮呦见她哭,心底内疚难安,笨拙地抬手替她擦泪,「娘,您别哭……」 「张家没有什么不好……阮呦咬着唇,憋着泪,「是呦呦不好。」 张家反倒是处处都好。 说来说去,是她配不上张家才是,那样的人家若是在她没遇见阿奴哥哥之前她也会想嫁进去,只是她先遇见了阿奴哥哥,看见了他的好,旁人的好她便再也看不见了。 「那呦呦为何还不同意?」李氏见她哭,心底又发疼,将她揽进怀里,「错过了这样的好人家就难寻下一处了。」 「娘,您给呦呦时间斟酌一下……」阮呦将脸埋进她的胸口,含愧疚地说。 「娘都依你。」李氏轻轻拍着她的背。 等回了家,阮爹在院落里做木活,听见马蹄声靠近,忙去开门,他一眼就看见阮呦红红的眼眶了,稍稍愣了一下,什么也没问,等阮呦进了房间,他才去灶房用油纸包了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出来。 第143页 阮呦还是将那对玉镯退了下来,好好得收在柜子中。 门外就传来叩叩的声音。 「爹爹。」阮呦喊了一声。 「欸,」阮父听了,憨厚得笑着应了,「爹爹烤了红薯,呦呦吃吗?」 「嗯。」阮呦点点头。 「你先做好,爹爹给你剥。」阮父仔细将烤得黑乎乎地皮一点点剥了个干净,露出红红的果肉,才递给阮呦,还叮嘱了一声,「刚从灶膛取出来的,小心烫着。」 阮呦应了声,小心地接过,今日出游,她不自在也没有吃什么东西,这会儿也确实饿了,一口一口地吃着。 「呦呦啊……」阮爹边剥皮,迟疑一会,忽然开口。 「嗯?」 「你不想嫁人咱就不嫁,爹爹养得起你,就是去种田做木活,都能养活你的,咱别委屈自己。」他声音闷闷的,说的话笨拙却又窝心,「爹爹也捨不得。」 阮呦的眼睛一下就热了,雾气腾腾的,视线都模煳起来。 「爹爹。」她吸了吸鼻尖,轻轻唤了声。 「欸。」 阮呦扑了过去,像儿时一般抱着他的脖子,含着鼻音道,「谢谢你。」 — 翌日清晨,阮惜被送了回来。 阮呦久未见他,连头髮也未打理好就急急忙忙出门去接他,她原是想要去寻他几回,只是之前听谢娉婷说,谢家老祖喜静,带着阮惜去了临州祖宅,她便没机会去见,只能写了信差人送去。 「姐姐!」阮惜一见她,立刻就沖了上前,环着她的腰怎么也不肯再撒手。 「惜儿又长高了些,」阮呦摸着他的头捨不得放手,「在师父那过得如何,吃好穿好没?」 「姐姐,」阮惜撅了撅嘴,头蹭了蹭她,然后仰起一张精緻的小脸弯了弯眉,「师父很好。」 这回回来后,他口齿清楚了不少,就是脸蛋清减了许多。 「想姐姐了,」他鼓了鼓腮帮子,似乎有些闷闷不乐,「姐姐没来看我。」 阮呦只觉得心快化了,捏了捏他的脸,「是姐姐不对,下一回姐姐一定去看你。」 「怎么今日忽然回了?」 送阮惜回来的小厮先朝着阮呦鞠了个躬才恭恭敬敬地答,「老太爷有些私事处理,要去个远一些的地方,他老人家年纪大了精力不足,怕路上照料不好小公子,便特地让小人将小公子送回来住一些时日,等他回来后,小人再来接小公子回去。」 阮呦抿着唇笑,取了些铜钱塞给他,「原来如此,辛苦小哥跑这一趟了。」 小厮喜笑颜开地接过来,「不辛苦,老太爷喜欢小公子,小公子又是老太爷唯一的门生弟子,这些都是小人应该做的。」 「老太爷还让小人提醒小公子一句,这些日子虽然他不在,但小公子万不可掉以轻心,懈怠作画,他回来只一看便能看出小公子是否偷懒。」 「我不会偷懒,」阮惜抿唇道,「我喜欢画画。」 阮呦柔了柔他的头顶,朝着小厮道了谢。 谢家老祖还赠了许多笔墨纸砚以及价值千金的十色颜料,时下的颜料皆昂贵如斯,大多由珍贵的玉石珠宝研磨而成,因而卖价奇高。 阮惜将东西搬下马车的时候,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这些东西都贵得很。 中午吃了饭,阮呦央求着阮爹做一幅二十米长的木架子摆在大院里,阮爹虽然一时疑惑,弄不明白要那么大的木架子做什么,却也没问什么就满口答应下来。 苏绣阁开张一个月,每日的生意皆是爆满,每每推出新鲜的款式都被哄抢个一干二净,这其中最受年龄不大的公子小姐最为追捧,后来渐渐的,也多了些夫人老夫人来预订。 正好今日谢娉婷约了阮呦一道去看帐,阮呦便将这些日子与义母一同设计出的新样式草图一併带过去。 「姑娘今日让阮伯父做那么大的木架做什么?」酒七忽然开口问起。 阮呦想着自己的打算,只略微神秘着朝着她笑了笑,并未透底,「酒七姐姐还记得除夕夜那条街?」 「记得,是道华街,怎么了?」酒七轻皱起眉头。 「酒七姐姐知道燕京何处最高吗?我想看看……燕京城。」阮呦抿着唇道,「整个燕京城。」 酒七虽然琢磨不透,但沉静下来细想,「有倒是有一处,那地方是燕京皇城的云台,登上去能俯瞰天下,整个燕京之景都能入目,只是……」 「那地方,非常人能去。」 阮呦有些失落,这可就有些难办了。 酒七暗自打量着她的神色,缓缓开口,「姑娘若是实在想去,大人那或许有办法。」 阮呦的神色黯淡下来,小声嘟囔,「阿奴哥哥太忙了。」 她又许久不见他,见了也只匆匆一瞥,自娘她们要与她和张家说亲起,她便心如火焚,想寻他,但酒七姐姐也说,都指挥使府现在被重重是人盯着,她暗中根本没法子接近。 「姑娘……」酒七担心地看着她。 阮呦摇了摇头,脸颊浮出浅浅的梨窝来,「总会见到的,趁着这会儿还有时间,我们先去买些丝线。」 这回要做的物件,可是要费许多丝线的,阮家没有那么多。 街道上人很多,阮呦将阮惜牵得紧紧的,正走着路,忽然一股香浓的脂粉味掠过,一条娥黄色手绢落在地上,两道婀娜多姿的倩影过去,不一会儿便被街道上的路人遮掩住。 第144页 阮呦见了,忙将手帕捡了起来,想要去追那两个女子。 酒七脸色微变,想叫住她,「姑娘。」 「怎么了?」阮呦困惑地回头看她。 丢手帕是青楼女子招揽生意耍的手段。 酒七张了张嘴想说,却那双黑珍珠般清澈明亮的眼睛看过来时,神色僵硬起来,吐不出一个字。 阮呦不清楚这些,她只知道手帕是私人之物,若是被有心人捡去了,到时候怕是会毁了女子的闺誉,也就顾不得多思量,见酒七没说什么,就捡起那手绢去追前面的人。 这些日子她身子好了许多,小跑了快两个街道,勉强追上了人。 雪姬正同雪妮听见身后若有似无传来「两位姐姐,请等一等」的声音,那声音软软糯糯的,清甜温柔,怎么听也该是个姑娘家。 如此便没有回头,毕竟通常不会有女子叫她们的。 只是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大,又一直在她们身后不曾停过,两人这才停下来,转过身。 雪姬正看见阮呦的时候恍了一下神,情不自禁喊了声「娇娇」。 雪妮骇了一跳,轻轻掐了她一下,回头看了眼前面不远处的满玉楼,胆寒地压低声音提醒,「雪姬姐姐!你莫不是煳涂了不是?」 雪娇已经死了。 雪姬回过神,脸色白了一瞬,眼前出现的人的脸才逐渐清晰起来,那不是娇娇,尽管看起来一样的乖巧软糯,眼睛那样漂亮,声音那般甜软,却不是娇娇。 她的娇娇已经死了。 指甲几乎陷尽了掌心,疼痛才让她头脑清明几分。 「两位姐姐,这可是你们的手绢?」阮呦有些喘气,轻轻拍着胸口,将袖子里的手帕拿出来。 雪妮脸色僵了一瞬,正想发怒,就被雪姬拦住了,「是我的。」 她伸手接过,朝着阮呦行了个礼,端端正正,丝毫不风尘,「多谢这位妹妹。」 阮呦见她收下来,这才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又仔细叮嘱着,「下回可不要再如此粗心了,不然丢了手帕,被有心人捡到就麻烦大了。」 雪妮尴尬地笑了笑。 雪姬轻抿着唇,看她嘴角的梨窝,思绪又恍惚了,眼前的人同昔日那张稚嫩的小脸几近重合。 那一日,亦是娇娇捡到她的手帕,说漂亮姐姐,你的手帕掉了,下回要小心啊。 她尴尬地红了脸,只说「要你多管闲事!」 娇娇却只笑眯眯的乖巧着笑着,也不生气。 那之后,她每每被妈妈叫出去拉客,她所丢下的手帕都被那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丫头捡走了,还在她手上。 后来娇娇也被卖进花楼,她那日瞧她哭得悽惨,递了一条手帕与她,她看了手帕上的绣花好看,捨不得用来擦泪,只用脏兮兮的衣袖擦,一张脸成了花猫,抬起眼看清她竟然破涕为笑,道一声,「姐姐。」 「我们好有缘啊。」 雪姬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平静,「多谢姑娘,下回我一定留心。」 满春楼二楼,天香坊。 厢房中的人将下面的场面尽收眼底,封昀的手指摩挲着细颈酒壶,半眯着眼,有些醉醺醺地呢喃,「有些面熟啊。」 叶蔚抬眼看过去,「是阮家那位姑娘。」 「哦——」 叶蔚抿了抿唇,已经有许久,封昀都不曾给过自己任务了,他踌躇许久,顺着刚刚的话题说下去,「大人,属下打探到阮家进来在给阮呦说亲。」 他说完打量着封昀的神色,见他眉梢挑了起来,显然有几分趣味,他便顺着说下去,「是和城西的张家说亲。」 「唔,陆长寅有没有什么反应?」封昀懒懒地抬起眼皮。 「没有。」 「嘁,」封昀舔了舔唇角,「行了,你退下罢。」 「是,大人。」叶蔚手指紧了紧,转头的时候看见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女子,张了张嘴,「大人……」 封昀看向他。 他便闭口噤声,「属下告退。」 走的时候,他轻轻将门合拢,怜悯地看了一眼那女子,在心底轻嘆一声。 罪孽做多了,会折寿的。 作者有话要说:  阮家的家人都非常非常温暖哒,所有人都很宠呦呦。 第70章 苏绣阁生意火爆, 客人进进出出,马车在店铺门前堵得寸步难行, 阮呦和酒七探头看了一会儿子, 就从店铺后留着的一处隐蔽的小角门进去。 「谢姐姐。」阮呦刚进去就瞧见谢娉婷正伏在案几上, 神色认真地捧着帐本查看, 左手打着算盘,右手翻动着帐本,几缕青丝耷在胸前, 原本张扬明媚的容貌此刻多了几分娴静, 安静又从容。 她是世家女, 自小就学了这些本事。 阮呦心底为哥哥没有错过谢姐姐而高兴。 谢娉婷见她来了,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朝她招手让她坐过来, 神神秘秘地道,「等算完了帐你跟我去珍馐楼里,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人?谁?」阮呦微微睁大一双杏眸, 满是疑惑。 谢娉婷却卖了个关子,「待会儿见了,你便知晓了。」 她既然这样说了, 阮呦歇了打探到底的心思,目光落在帐簿上, 好奇地问出声,「这月可赚了银子?」 谢娉婷抿唇笑,轻轻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个数目, 阮呦吃了一惊,「这么多!」 第145页 「那是当然,咱们用的料子都是贵重的料子,那些生丝绸缎几两,几十两银子一斤不等,还有咱们的人去江南收购料子路上的花销,本钱就大,咱们卖东西的价钱自然翻好几倍了。更别提咱们卖的物件上面还有苏绣,衣裳的样式又是燕京从未有过的,世家爱攀比,就是咱们卖得贵,货还不够她们抢呢……」谢娉婷有些骄傲地扬起下巴,「这里头也有许多配套的面扇,手帕还有绣花鞋之类一併卖出去的利润。」 阮呦听了那数字自然心惊肉跳的,心底兴奋,却忽而蹙起眉头来,「生意兴隆,这是好事,也是不好的的事。」 「怎么说?」谢娉婷一双丹凤眼瞅了过来。 「咱们眼下生意好,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这才开张一月倒也没闹出什么龌蹉的事来,」阮呦抿了抿唇,软声道,「但只怕会有不少红着眼睛的人暗中盯着咱们,到时候说什么咱们家的衣裳料子穿了皮肤瘙痒,或是过敏,流产……亦是死人,闹出事端来……」 「她们敢!」谢娉婷想到这其中的可能性,气得噔一声站起来。 阮呦忙将她拉着坐下,柔声道,「谢姐姐先别急,你听我说,倒不是我想多了,若是这铺子明面上是谢家开的,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毕竟谢家根基大,那些人也不敢轻易碰瓷,只是咱们这铺子是姐姐私下的……明面上没有人护着……」 「那些欺软怕硬的,见钱眼开的不在少数,之前我娘她们食肆闹出的那场祸事不也是惹了别人眼么?防范于未然,咱们得找个靠山才是。」 阮呦顿了顿,又道,「只是这靠山有些难找,得找有实力,但又不是黑心的,咱们将利润与他分成,作为他庇护咱们的酬劳,之后但凡有什么祸事都由他们出面解决,他们不用添银子进来,每岁就有一大笔进项,这也是一桩美事,只是……」 「只是什么?」这话是酒七接的。 「只是这天底下不贪的商人太少了。」阮呦有些为难道。 谢娉婷脑袋转了转,握着阮呦的手,嘆道,「呦呦聪慧。」 阮家就没有一个笨的,难怪她兄长说,阮家就是灵气之地,生出来的孩子个个都是珠玉珍宝。 阮呦被夸了,有些腼腆地低下头,「我不过是怕事怕惯了,哪里称得上聪慧,且那靠山……也很难寻。」 谢娉婷朱唇微翘,笑意盈盈,「我这里倒有个人选,真的有缘分,就是我待会要带你去见的那人。」 「那人如今富甲一方,每岁给朝廷贡献的银子都能占了半个国库,听闻陛下早有打算招揽他做朝臣,只可惜那人脸上又上,不能入仕。他是出了名的仁商,想必不会为难咱们,就是不知道咱们的分成他看不看得上。」 「那人呦呦也应该听说过,就是燕京的街道挂着他家徽章的铺子也随处可见。」 阮呦吃惊,「那他怎地还活得好好的?」 倒不是阮呦咒人,这些年她无趣时也读了好多史书,歷史上那些富甲天下的大商人没有一个好下场,天家不可能容忍得了的,一个抄家令下,就能充盈国库。 谢娉婷笑得灿烂,「传闻是那么传闻的,许是有夸大的成分,但我听说,他跟朝中的势力都有些牵扯,那些大人们都护着他呢,至于天家,这些年征战不断,军饷中有不少是他捐的税呢。」 所以天家才不能随意动他。 阮呦听得咋舌,生出退缩之意,「这样的大人物……许是看不上咱们吧。」 「既然已经约了,总要试一试不是?」 阮呦听罢,点点头。 也是,万一就成了呢。 「谢姐姐,我、我还有一个打算……」阮呦捏着衣袖。 那声音娇软糯糯的,听得谢娉婷只想揉揉她的脸,这样想着,她也就伸手做了,「什么打算?」 手指触碰到阮呦的脸颊,触感柔软嫩滑,如羊脂玉一般。 「我想从我那三层收益中拿出一成的收益捐给慈安堂,」阮呦抿了抿唇,「我想用那些银子来资助进京赶考的贫寒学子。」 当初谢娉婷是说五五分,但陈娘子跟她商议过后,还是决定三七分。 阮呦做这样的事是有自己的考量的。她常常见那些穷困潦倒的书生在街头摆摊卖字,这便让她想起以前的哥哥,也是提别人抄书写心情赚几个辛苦钱。后来她又看见几个念不起书的孩童偷偷在私塾的窗户边偷听课,稚嫩的脸满是对念书的嚮往。就连邻家的黑子也是擒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练字,因为买不起纸笔。 阮呦想帮那些人,但她也有自己的私心。苏绣、湘绣、粤绣和蜀绣这"四大名绣"在技艺上不分高低,各有各的美和意趣。但「天下第一绣」只能有一个,在前朝是因为后宫之争,宠冠六宫的黎贵妃推崇湘绣,又跟来自苏州的娴妃娘娘有恩怨,便大肆打压苏绣,湘绣成了「天下第一绣」。 所以想要成为「天下第一绣」,远远不止技艺精湛这一点,名声和民心都得要。 阮呦就是花钱来为苏绣买名声,民间的唿吁越高,苏绣的名声越大。 要名声,没有什么比讨好读书人来得更快,更容易。 一来,念书穷三代,通常在乡下都是举一族之力才能供出个读书人光宗耀祖,那些贫寒学子确实需要这笔钱,二来苏绣自古都是给官宦世族赏鉴的,那些学子科考成名,得了苏绣阁的恩惠,自然会更偏心于苏绣,久而久之,苏绣阁累积一定的名声,在仕林得能得到推崇。 第146页 谢娉婷端着阮呦的脸细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看得阮呦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才放开,「那银子本就是呦呦的,呦呦想怎么使就怎么使,只不过一成有些少,我也拿出一成银子出来。」 「姐姐,我是为了苏绣,你又何必……」 谢娉婷笑着打断她,「我是为了你,你想完成的心愿,我这个做姐妹的自然都帮你,你我之间,这些银子算不得什么。」 — 阮呦和谢娉婷处理好了帐簿的事就到了珍馐楼前。 想到要见盛瑛那样的大人物,阮呦还有些紧张,她用手帕擦干湿润的手心,提一口气紧跟着谢娉婷进了包厢。 推开门,就看见珠帘内有一道坐着的人影。窗前的人背着光,正低头把玩着青花瓷盆里的富贵菊,他身量颀长,穿着翠竹色的长袍,墨发只用青色丝带松松地繫着,腰带上绣着梅兰竹菊,阮呦记得这件衣裳是苏绣阁卖出去的。 听见开门的声响,那人转过脸来,脸上带了谦和有礼的笑意,「两位姑娘,请。」 阮呦看清楚他的样貌,稍愣了一下,怎么也不曾想过那富可敌国的盛瑛竟然是个如此年轻的才俊,看模样也不过二十几岁,就如此有作为。 男人容貌平平,算不上好看,也不难看,但胜在气质如兰,潇洒自如,却又比谢钰多了些刀尖舔血的锋利。一道刀疤从眉峰处划到眼角,打破那张脸柔和的气质,显得有些狰狞,让人不敢直视。 盛瑛仍旧温和地笑着,「还望盛某没有吓着两位姑娘。」他声音有些粗哑,与外貌不相吻合。 不过也是,若人如外貌一样温和无害了,他也不可能做出今日这份家业。 阮呦朝着他行了礼,掠过他脸上的疤痕,抿着唇道,「公子更像个读书人,不像个商人。」 盛瑛听她说话,轻笑几声,「承蒙姑娘夸奖,盛某几时也曾想过念书做官,只可惜行走江湖,破了相,也就没了这个念想,因而故作文人打扮附庸风雅,姑娘万万不要取笑某才是。」 他说话风趣幽默,又不显得傲慢,倒让阮呦有些紧张的情绪松缓下来。 「公子才高,我等只有仰慕的说法,何来取笑一说。」谢娉婷笑着道。 寒暄几句,盛瑛便请了阮呦和谢娉婷坐下,又亲手替她们斟了杯茶,说起正经事来,「今日你们见我穿了这身衣服来,也猜出来我的来意。」 「盛公子看上我们的店了?」谢娉婷抬眉问。 「盛某想与二位姑娘谈生意,」盛瑛蓦地笑起来,从怀里掏出几章纸递给谢娉婷和阮呦看,「某在燕京有十三家针线铺,还有二十余家布匹铺,另有七家成衣铺,只可惜盈利并不好,苏绣阁的成衣无论的绣艺还是款式在燕京都绝无二家。」 「二位姑娘这苏绣阁一开张,旁人成衣铺的生意不好做,某自诩是个聪明人,自然也不会墨守陈规,知道与两位姑娘合作就是最好的盈利法子。」 「那……是怎么个合作方式?」 「就照着纸上写的来,燕京所有的布匹和针线供两位姑娘任意取用,不收一文钱,若是有什么想要的燕京没有的布匹料子,只管找人寻我,天南海北某都能给你们寻过来,燕京的七家成衣铺某都让由两位姑娘去打理,某只从每岁盈利中抽取六成银子,如何?」 「这……」阮呦同谢娉婷皆吃了一惊,有些咋舌,「盛公子就不怕亏损?」那些店铺合起来也有个三四十家了,每岁收入怎么也得以万两来计数 。 「若没有沉舟破釜的决心,某也走不到今日,再者,两位姑娘小瞧某了,盛某说过,盛某是个聪明人,两位姑娘的铺子某一直在留意,每月能赚多少银子某也一清二楚,」盛瑛轻轻把玩着手腕上的一串菩提子,「盛某的这些铺子都不赚什么钱,亏也亏不倒哪去,若是交给你们打理,苏绣阁的生意会越做越大,届时……燕京成衣铺的生意,咱们独占鰲头。」 「至于其它的,某会尽最大的能力,替两位姑娘摆平其余的事,」他说完话,轻啜一口信阳毛尖,见两人还有些愣神,嘴角轻轻弯了弯,「两位姑娘可见某的诚意。」 阮呦同谢娉婷对视一眼,都有些回不过神。 她们被这样的消息砸得有些懵了,毕竟,这与她们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可以说是天上掉馅饼。 阮呦咬了咬唇,一时犹豫不决。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呢。 盛瑛暗暗打量着两人的神色,只淡笑着,「两位姑娘若是不好决定,可以考虑些日子再给某答覆,某这些时日都在燕京,随时恭候。」 谢娉婷松了口气,「公子的提议实在诱人,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说法,但错过好时机亦是傻子,此事重大,我们还需要回去请教家中长辈才能定夺。」 「这是自然。」盛瑛见她们没有为一时利益而沖昏头脑,而是沉着冷静地思考,赞赏地点点头。 正说着话,店小二就将吃食陆陆续续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阮呦也在珍馐楼吃过几次饭,但圆桌上有一道菜她从未见过。 盛瑛笑着指了指那道菜,「这道菜是某特意让珍馐楼的厨子做的,叫做百绘生,是咱们青州最有名的菜,两位姑娘可以尝尝。」 「百烩生?」谢娉婷瞧着那满满一大盅菜,有些好奇,「这名字好生稀奇,可有什么由来?」 第147页 盛瑛嘴角微弯,解释道,「当初战乱的时候,青州一片狼藉,原本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后来新朝建立,难民都被安排进了青州,这里的人原本就来自不同的地域,如今要挤在一块相处,摩擦不断。这百烩生是用一百种食材烹饪而出的,正在象徵着咱们青州来自不同地方的难民。」 「噗。」谢娉婷捂着嘴笑了起来,「这倒是有趣。」 「青州?」阮呦小口小口地抿着梅子酒,听见名字忽然开口,「是哪一个青州?」 盛瑛看了过去,「大明只有一个青州,怎么了?」 阮呦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到燕京来的时候路过青州,曾在那儿待了几日,我觉得那个地方……有些古怪。」 她吐出「古怪」这两个字后,在她没注意到的地方,酒七的神色紧了紧。 盛瑛端着的杯子洒了两滴茶水,只是嘴角的弧度依旧,他抽出方帕不动声色地擦着手指,声调扬起「哦」了一声,抬起眼皮看她,「阮姑娘为何会觉得古怪?」 阮呦并未注意到有些凝重的气氛,她轻皱着眉头回忆,「那感觉说不清楚……」 「就觉得很奇怪,说不清也道不明,那个地方太安静孤僻了,感觉好像差了点什么东西,明明……人们一样在耕种,市集的商人一样在吆喝买卖,生活都是有条不絮,但总感觉差了点什么。」 盛瑛和酒七的心几乎提了起来。 盛瑛放下茶杯,神色有些认真地看着阮呦,「阮姑娘能回忆起差些什么吗?」 阮呦愣了一下,不知晓为何他神情这般凝重,却也没多想,她正想摇头,目光却触及到窗台出的盆栽,才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清醒过来,「我知道少了什么了。」 「少了生活的气息。」 「我在青州几日,不曾听过狗吠猫叫,不曾见谁闲情逸緻吟诗作画,也不曾见过偷盗抢劫,那的住宿处外面的红梅枝头长得很乱了也没有人打理过……市集上买卖之间的交谈话几乎是一样的,就连……我曾住的那个客栈,固定的位置里有固定的人,每天都点着固定的菜。」 「青州的人……看起来像是按部就班地做着什么事,而不是在生活。」 那分明是软声软气的几句话,却如同惊雷一般在盛瑛的脑海中炸开,他忽然豁然开朗。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比较肥了,现在在走事业线,下章阿狗出现。 第71章 青州差了生活的气息。 陆长寅垂眸看着底下单膝跪地的人, 半晌,他才淡淡开口, 「退下吧。」 「是, 大人。」那人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大人, 此事是属下疏忽了。」图宴细细品着方才那人的传话, 神色凝重。 「本座也疏忽了。」陆长寅缓缓开口,「青州的事你派人去安排,一定要确保万事妥当。」 「大人且放心, 属下这就去安排。」图宴有些急, 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被人发现,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屋子里的人都退了出去,重回一片静谧,忙了整整一日, 陆长寅这才能够歇息片刻,他伸手揉了眉间,目光触及到案几上那只草编兔子时, 嘴角忽而噙了抹近乎宠溺的笑。 「呦呦。」他轻声低语,绵长而温柔。 他的呦呦,心细如髮。 是个敏感又聪慧的小姑娘。 赵干敲门进来的时候, 就瞧见靠在虎皮椅上的小憩的陆长寅,此刻大人那双狭长的眸阖着, 眉间倦懒,削廋的下颚生出淡青色。 大人受累了。 赵干心中微涩。 能让大人放松片刻的,也许只有夜深时, 阮家的那处墙头吧。 他杵在案几前迟疑了片刻,想让陆长寅多歇息会,陆长寅却已经睁开眼,抬眸看向他,「何事?」 赵干立刻站直身子,将一叠纸条递上来,「大人,这是今日的消息。」 陆长寅接过了,手指翻动着纸条,从中抽出一张。 赵干瞄了一眼,纸条上写着「郑秋媛贴身侍女红芍受罚,被打得半死扔在乱葬岗,几欲小产。」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记得当初大人说过,要给程方南留个后代的事,红芍能被打个半死却没有流产也是他们的人事先做了准备的。 赵干心领神会,「大人放心,属下马上安排人,无论如何都会保住她肚子里的孩子。」 陆长寅手指轻轻点着案几,嗓音沉沉地「嗯」了一声,又忽然开口,「郑秋媛肚子里的孩子几个月了?」 「回大人,四个月。」 郑国公府里的人都听大夫说的,以为才一月,就将此事瞒了下来,想着到时候成婚了说孩子是不足月生下来的就能园过去。若不是郑秋媛本生就长胖了许多,那肚子本来就大得像怀了四个月的孩子一样,只怕也会引起郑国公府的怀疑了。 还是大人英明,深谋远虑,当初就让他选厨子送去。 「差不多了。」陆长寅轻颔首,嘴角掀起嘲讽的弧度,「让人将消息传出去,一夜之后,本座要皇城内外人人皆知……郑秋媛与程方南无媒苟合,已有孕四月。」 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 赵干笑嘻嘻地搓了搓手,「大人只管交给属下去做。」 陆长寅继续翻着纸条,在看见阮云挑唆国子监的学生对程方南下黑手时,眉梢轻轻挑了一下,轻嗤一声,「他还算有些出息。」 第148页 「大人,程方南在国子监的日子不好过,不过那人的确圆滑得很,拉拢了些跟他一样货色的人报团取暖,估计会对阮云下黑手。」赵干道。 「他的事本座懒得管。」陆长寅懒洋洋地嗤一声,丝毫不在意。 赵干打量着他的神色,心中纳罕。 阮云是阮呦的兄长,日后怎么也算是大人的大舅子,大人对大舅子态度如此恶劣,怎么可能娶得到阮姑娘? 「看着点儿程方南,别让他被人弄死人了。」陆长寅道。 他还没有让他尝够绝望的滋味,怎么会那么容易让他死呢。 「属下明白。」 翻到下一张,陆长寅的神色忽然滞了一下,他紧抿着唇,目光定定地落在纸条上那醒目的一串黑字上: 「侍讲学士张府借踏青之行欲与阮家提亲,时限十日。」 赵干留意到他伸出的手指收紧了些,指节泛白,那片薄薄的纸杯捏得发皱,心中微凛。 「大人?」 陆长寅收了情绪,有些无耐地嘆了一声,「告诉酒七……今日本座在城东婉陵院等她。」 赵干心底明白,这是要见阮姑娘的意思。 — 微凉的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黑暗中能听见破碎的悉悉索索声,过了好一会儿,屋子的里的烛火被点亮。 阮家还沉浸在宁静安详之中,阮呦却轻手轻脚地从被窝爬起来,穿戴好衣裳。 「姑娘。」酒七替她戴好了毡帽才抱着她单薄的身子翻墙出去。 阮呦轻轻捏着手心,已经渗出些密汗来。 她被酒七带着在胡同巷子偏僻的兜兜转转,路上偶尔有巡逻的军队,她们便藏在暗影处。天黑成一团墨,也分不清楚到底是何处,她只能紧紧地跟着酒七,心跳得很快,砰砰砰的,如战鼓一般。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几乎觉得已经出了燕京城,才到了一处暗室,屋子里亮着暖黄色的灯,室内温暖的空气驱散她周身的寒。 推开门,阮呦就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黑袍银冠。阮呦眼眶热了起来,一点点泛红,多日不见的委屈和思念如泉水喷涌而出,视线模煳起来,她轻轻唤了一声,「阿奴哥哥。」 陆长寅回过身,一道娇小的身躯撞进胸口,清甜的少女香盈满鼻尖,一双小手环着他的腰肢,柔软无骨,身子单薄得没有一丝重量,骨头硌得他生疼。 感受到怀中的人身子轻轻颤着,陆长寅微阖眼,掩盖住黝黑的眸中深处的沉色,低嘆了口气,伸手将她的手拉下来。他低下头才见她眼眶鼻尖都已经红了,杏眸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可怜巴巴的。 「怎么又哭了?」陆长寅开口,却并非嫌弃她,而是真真的关切。 磁沉的嗓音就在耳侧,扰得阮呦耳尖发痒。 「我想你啦。」阮呦抬头看他,见他稜角分明的下颚比起往日又削廋了些,有些心疼,抬手摸他的下巴,「阿奴哥哥瘦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眉眼,手指轻轻地划过,从光洁的额头,天生微挑的眼尾,高挺的鼻樑,到薄唇和线条流利的下颚。 阿奴哥哥生得真好。 小姑娘还带着哭音,说话的时候耸了耸鼻尖,梨花带泪,又哭又笑。 陆长寅放在身侧的手指握得紧了些,眸中的隐忍几欲破碎,想起自己今日来的目的,他收敛情愫,垂下眼帘,抬手捉住她作乱的手,轻轻放下来,松开,「前些日子陆府被人暗中盯着,所以我没能找到机会见你,酒七说你有话想亲自同我说?」 她要说什么话,他怎会不知道。 他全都知道,只不过……是他在逃避罢了。 阮呦稍愣了一下,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心底生出些不对劲的感觉,有些侷促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有些可怜站在一边,抿了抿唇,「阿奴哥哥,我娘她们想同我与张家说亲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抬眸悄悄瞅着他。 陆长寅眉头皱了一下,「张颜不是良人,不要答应。」 阮呦见他这样说,眯着眼睛笑起来,明眸皓齿,煞似好看,「嗯,我不答应。」 「嗯。」陆长寅眉头松了些。 阮呦忽然脸红起来,雪白的脸蛋上粉粉的红晕如同春日桃花一般漂亮,她低着头,怯生生地问,「阿奴哥哥,我已经……十七了,你什么时候……」 这事由她问出来实在有些羞于启齿,只是她真的想要个答案。阮呦因为脸热得慌,迟疑了许久,才闭着眼睛鼓足勇气说出来,「阿奴哥哥什么时候娶我?」 「眼下不娶我也没事的,我知道阿奴哥哥的处境,我只是……娘她们在替我相看亲事,我只是想要阿奴哥哥一个准信,不管多久我都愿意等你。」 阮呦低着头,耳尖因为滚烫,连着脸颊一道,如同火烧起来一般,她说完话就没再开口,而是等着他的回应。 陆长寅的手指弯了弯,又有些无力地捶下。 阮呦等了许久等来的是一片沉默,她有些诧异地抬起眸,仰着脸看眼前的人,那双黝黑的长眸定定地看着她,薄唇淡抿着。 思及方才他方才刻意的疏远,阮呦好像明白了什么,心底如同被凉水泼下,刺得她一阵阵发寒。 她知道答案了。 阿奴哥哥不会娶自己。 可是……为什么? 第149页 「为什么?」她有些费力地弯了弯嘴角,扯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声音轻颤这,竭力憋住快要涌出眼眶的热意。 「阿奴哥哥不喜欢我了吗?」她执拗地问。 眼前的人愣在原地,脸颊渐渐失色,变得苍白,那双清澈的杏眸如同失了魂魄一般。 「对不起。」他喉咙发干,只吐出三个字。 陆长寅的唇动了动,他几乎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不是喜欢就一定能在一起。」 「呦呦,日后就将我当做哥哥。」 「可我不要哥哥,我已经有哥哥了。」阮呦死死地咬着唇,她转过身想离开,却因为腿软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陆长寅下意识去扶住她,却被她推开。 「不要你管!」 「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阮呦的手腕在地上蹭破了皮,血流了出来,她呜地一声哭出来,从腰间取下那枚玉坠,「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纠缠你。」 陆长寅的手顿在原地,背影僵直,半晌他声音沙哑道出一声「好。」 阮呦眼泪再也憋不住,泪珠一颗颗砸了下来。 陆长寅收回手背过身去,叫了一声,「酒七。」 「大人。」酒七从门外进来,看见摔到在地的阮呦神色微变,却不敢说什么,只恭恭敬敬地垂下头。 「送阮姑娘回去。」 「是。」酒七低着头,身子顿了一下,伸手将阮呦轻颤的身子抱起,转眼就消失在黑暗中。 「长寅。」 图宴从暗处走出来,他看着背对着他的背影,唤了一声。 他已经许久不曾叫过他的字了。 长寅是大人的字,大人的名是子婴,那个天之骄子陆子婴。 图宴远远望着那道孤寂的背影,「若是捨不得……」 他话未说完就收了声,看着陆长寅弯下腰,轻轻将地上那枚玉坠捡起来,垂眸摩挲着那枚玉坠。 她明明因为生气想直接扔在地上的,却又怕损了玉坠,而是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她知道这枚玉佩与他而言很重要,便是如此伤心也捨不得伤他。 陆长寅将玉坠系在腰间,垂着眸,眼睫在眼下落下一片青影,「她若有更好的归属,我没有理由留住她。」 图宴皱着眉见他离开的背影,「大人捨得吗?」 陆长寅顿住脚步,「捨不得。」 他回答时没有丝毫的犹豫。 「图宴,我生在地狱,活在淤泥,一身都是血,是身负仇恨的冤孽。」 「她生得干净,性子单纯,若不是遇见我,不会如此痛苦,她会早早嫁人,相夫教子,一生平安喜乐。」 「我心悦她,所以情难自控,忍不住靠近她,忍不住想她,但我不想将她拉进来,不想为了一己之私占了她。」 「我要做的事成或不成,你我都不知道,若是失败,难逃一死。我宁愿她忘记我,也不愿她的家人因为受牵连而死来恨我。」 「更何况,我自卑。」 图宴的心揪了一下。 「我不想让她知道,她喜欢的人有过怎样不堪的遭遇,不想让她知道,她嫁给我……如同守活寡无异,我是个男人,有自己的自尊心。」 陆长寅说完话走了,走得时候步履微乱。 图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低下头,地面上几滴湿润的痕迹还未干,他抿了抿唇,心底悲凉又震惊。 大人……哭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俩人之间有点点小虐,之后就是大甜啦。然后恭喜评论的宝贝们猜对了,青州是阿狗的地盘。至于加更= = 带带最近超级吵架忙了,不但要上课还要准备专四考试,然后还要给表姐的同学的弟弟补习?累得要死,存稿越来越少了,暂时不加更哦 第72章 「姑娘。」酒七低嘆了口气, 看着那抹单薄的身影心中不忍,她攥住拳头紧了又松, 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那是大人的心结, 她一个做影子的, 除了遵从大人的吩咐, 什么也不能做。 她也不知道大人若是娶了阮姑娘,到底是对她好,亦或是毁了她。 「酒七姐姐, 」阮呦抬起衣袖抹泪, 勉强弯了弯唇, 眉眼间多了几分憔悴,「你也回去罢,从今往后我都与他再无瓜葛了, 酒七姐姐也不必待在我身边。」 她有些累了,这样忽冷忽热,追着一个人跑, 追了三年。 酒七身形顿了一下,问她,「姑娘不要我了吗?」 她心底早有准备, 她本来就是大人放在姑娘身边的人,姑娘决心与大人断了联繫, 那么她……也自然没有理由留在这了。 阮呦忍住几乎涌出眼眶的泪意,扭过头背着她,「嗯」了一声。 她自以为很镇定。 酒七走到她面前, 见她一双通红的眼,心底掀起点点涟漪,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情绪填满胸口,她只知晓自己好像不高兴,但这些情绪不是一个影子应该有的。 这样的感觉她第一次有。 酒七轻嘆一口气,用手帕替阮呦擦泪,她低头看着她,见阮呦已经呜咽得不成声,清冷的眼眸中夹着有几分不舍,她转身离开,「姑娘日后万万保重。」 「酒七姐姐。」阮呦叫住她。 酒七回过头,就见阮呦打开木箱子,从里面翻出几件衣裳和鞋,还有一个荷包,她吸了吸鼻尖,小跑着过来,「我原是想在酒七姐姐生辰的时候再送。」 第150页 她将包袱塞给酒七,又取下腰间的荷包揣进包袱里,低垂着头道,「荷包里装了些银子,酒七姐姐要照顾好自己。」 酒七端着沉甸甸的包袱,抿着唇,喉咙发干。 「姑娘保重。」 她的手轻轻按在胸口,嘴角轻轻扬起浅浅的弧度。 胸口胀胀的,有什么热热的划过去。 她在大门前跪下,伏地磕了三个头才起身,转身离开。 走在空无人际的胡同,酒七仰头看着微微泛白的天际,静静看了许久才收回视线,隐匿于黑暗。 她又要开始成为一个影子了。 一个活在暗处,不见光明,没有情绪的影子九十七。 — 翌日清晨。 李氏舀饭的时候习惯性舀了满满一大碗,放在桌上却不知该给谁吃时才意识到饭桌上少了一个人。她仔细去回忆却出乎意料地忘记了是谁,无论怎么也记不起酒七的脸来。 「那孩子哪去了?」她喃喃问道,「呦呦?」 她转头去看阮呦,就见她眼眶发红,眼睛是肿的,阮家顿时都慌了神,放下手中的事,围了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了?」 「那孩子呢……」 相处这般久,阮家的人不单单只忘了酒七的容貌,连名字也在一瞬忘记了,那孩子从来就是个不起眼的,平凡普通,即便时常在身侧,只要她不开口说话,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酒七姐姐说,这是她们做影子的必须会的,就是让人忘记他们。生与死都无所谓,反正……只是一个影子罢了。 「酒七姐姐回去了。」阮呦轻轻咬着唇瓣。 是叫酒七啊,李氏回忆起名字,愧疚难当,「回哪里去了?」 阮呦抿着唇没有说话,抱着李氏大哭起来,「娘。」 李氏见她哭得厉害,抽着泣,几乎喘不过来,心疼得如同刀割般,也跟着红了眼,忙急着哄她,「呦呦,怎么了?受了谁的委屈?」 「谁欺负你了,义母这就拿刀去,怎么也要宰了他给呦呦出气。」陈娘子亦是心急如焚。 「娘……,」阮呦依偎在李氏的怀里哽咽着,「张家的亲事娘安排吧,呦呦都听娘的。」 李氏却没有半分高兴,她眼下见阮呦如此反常,更觉得出了什么大事,但不管怎么问阮呦,她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陈娘子扯了扯李氏的衣袖,拦住她,不然她再继续问下去,「让呦呦一个人静静罢。」 李氏只好抹泪答应,将阮呦送回厢房,伸手将门替她掩上。 阮惜不愿走,他乖乖地坐在阮呦身边,有些笨拙地拉着她的手,轻抿着嘴,「姐姐不哭。」 「惜儿给姐姐看画。」他仰着一张精緻的小脸,唇红齿白,那双漂亮的瞳孔明明不谙世事,却装满对她的担心。 阮呦心尖发酸,低眸看着他期盼的眸光,收了泪,轻轻笑着点头,「好。」 在她一点头,阮惜便眉开眼笑,忙小跑着去自己书房取了一大卷画册来,献宝似地递给她。 阮呦轻轻翻开厚厚的一卷画册,愣了神,眼眶又渐渐模煳起来。 画中的女子着一袭红衣,撑着纸伞立于灼灼红梅之下,云鬓如墨,眉眼含春,顾盼生辉。 这是三年前的她。 或是雕花窗棂边,画中人手执绣棚,低垂着眉眼,岁月静好。 或是鞦韆下,风姿绰约,弯眉喜目。 或动或静,或喜或悲,全都是她。 「惜儿。」她盒上画册,轻轻唤了阮惜一声,鼻音浓浓。 「我画的是姐姐。」阮惜伸手抱住她,「走的时候,惜儿答应过,要画姐姐。」 所以他在临州的时候,想姐姐了,又见不到姐姐,就画了姐姐。这样可以天天看姐姐。 阮呦呜咽着,她何德何能有这样好的家人守着她,护着她。 「姐姐不要哭了。」阮惜一字一句地说。 他听说,女子都是女蜗娘娘的眼泪做的,是下凡来还泪的,还了泪也就去天上做仙子了,他不想姐姐去做仙子。 「嗯,我不哭了。」阮呦轻轻地笑,「惜儿画得真好。」 阮惜听了她的夸奖,也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 当天晌午。 阮家人便见阮呦已经好好地出了屋子,虽然神色有些憔悴,但人好好的,也就都齐齐松了口气。 只是觉得阮呦看起来没什么,却总是忙碌得很,手上就不曾闲过。方绣完衣裳,又忙着去画稿子。 李氏怕她累着,想让她歇息会儿,却被陈娘子拦了下来,「你让她忙罢,她只有忙着,才不去想那伤心的事。」 「我怕她累病了……」李氏为难。 「眼下累着了才是好的,不然若成了心病,郁结于心才不好治。」 陈娘子见多识广,李氏便听她的话,随阮呦去了,只偷偷在厨房里做了好些吃的,时不时端给阮呦,好暗地里给她补身子。 阮呦在院落里,坐在之前让阮爹做的那个长达十余米的木架子上,木架子上搭着一整块白色纱布,细细端详,便觉得像巨型的绣棚子。 她手上捏着铅条,有些严肃地抿着唇,弯腰在白布上描着什么,阮惜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原本迷惑地看着,看着越来越多的线条,忽然就明白了什么,眼睛亮了一下,有些兴奋地仰着头问,「姐姐在画画?」 第151页 阮呦轻轻点头。 会做绣活的都能描花样子,可惜要做这样宏大且复杂的图,她那点画工却是不够用的,她能绣出来全景,却不能画得太细,只能画出很粗犷潦草的框架。 阮惜目不转眼睛看着,眼睛亮晶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了好半晌,他忽然去屋子里取出笔墨纸砚来,摆在阮呦的身边,也开始画起画来。 春风吹拂,吹起两人耳侧的青丝,雪白的梨花瓣飘落下来,坠在乌黑的青丝上,薄光浅浅镀在身上,美好得时间宛若静止下来,任谁也不愿去打破这一瞬的静谧安详。 陶枝携着陶宝儿来的时候,正巧撞见这一幕,大抵两人太过认真,没有留意到她们竟然来了,也未曾停笔。 陶芷朝着李氏行了礼。她特意卸去了一身华饰,只穿着素衣,也不曾带小厮丫鬟,显得平近易人,带着陶宝儿朝着李氏行了一礼,「大娘,我是陶府的姑娘陶芷,这是我弟弟宝儿,我们是来寻阮妹妹的。」 「陶姑娘。」李氏见她气度不凡,知晓她必定是大户人家的,「我这就去叫呦呦来……」 「大娘不必扰她,我自去她那看看就好。」陶芷朝着她笑。 她带着陶宝儿悄悄走近阮呦,待看清楚阮呦在做什么,方才放轻声音,「阮妹妹这是在作画?」 阮呦看见她时惊了一瞬,「陶姑娘……」 「仙子姐姐……」陶宝儿挣开陶芷的手,扑过去抱着阮呦的腰肢,笑眯眯地喊着。 「宝儿。」阮呦愣愣地,没想到她们会上门来。 「如何?阮妹妹不欢迎我来?」陶芷笑看着她,语气却没有一丝怪罪。 「哪里是……」阮呦忙摇着头,「陶姑娘怎的会来?可是有什么事?」她以为上一回拒了去陶家老夫人的寿宴,两人日后便再无交际。 「宝儿说想仙子姐姐了,在府里闹个不停,我便带着他来了,阮妹妹可欢迎我?不欢迎的话,我这就离开。」她嗔怪地看着阮呦,笑起来恬淡如菊。 阮呦有些窘迫,「没有的事,自然欢迎的。」 陶芷见她脸红了,就收了打趣的意味,「知晓你面皮薄,不与你说笑了,今日是我自己想来的,虽说主动上门兴许会讨人嫌,但我还是来了。」 「早早听闻阮家食肆的味道一绝,不知道今日有没有这个机会尝一尝阮妹妹娘亲的手艺。」 「这是应该的,你且坐下,我与娘说一声就好。」阮呦点头应下。 她回来的时候,又取了许多点心出来。 阮惜拉开陶宝儿的手,抱着阮呦,看着陶宝儿一字一句道,「这是我姐姐。」 陶宝儿一向是个混世魔王,要是换了常人敢这样对他,指不定要哭得惊天动地,这会儿却定定地看着阮惜,他只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呆呆地问了一句,「你是姐儿还是哥儿啊。」 怎么这般好看。 阮惜脸红了,生气地扭头不理他。 阮呦抿着唇笑,「是阮惜哥哥,长你一岁。」 陶宝儿便靠拢过去,主动拉过阮惜的手,叫了声「惜哥哥」,还带着小奶音,看得陶芷稀奇地笑起来。 阮惜皱着眉,将他的手甩开。 他又舔着脸重新抓住阮惜的手,叫了声「惜哥哥。」 「你是不知道,这混小子只喜欢跟府里的姐妹玩,从不爱搭理府里的兄弟,我倒是头一回见他在男孩前这般乖巧的,敢情不是讨厌男子,是没遇上好看的,」陶芷笑着呸了一声,「这色胚子!」 阮呦也抿着唇笑起来。 陶芷留在阮家用了晚膳,之后便和阮呦在院落里逗狗聊天,她蹲着阮呦旁边,看着阮呦柔美地侧颜,酝酿片刻才开口,「阮妹妹,我想跟你说句心理话。」 阮呦偏头看她,认真地听的。 陶芷嘴角弯起来,「陶家和谢家的恩怨是上一辈的,与我没有干系,姑母做的事是对是错我不能评判,但那到底只是姑母做的,不是陶家做的事,我不想此事在你我之间有什么芥蒂。」 「我想与你交好,又苦于晚认识你,至于谢家那方,只要我同谢钰断了婚约之事,便再无恩怨关系,我只希望日后你亦能唤我一声陶姐姐,而不是生疏的陶姑娘。」她看着阮呦,神色认真。 阮呦却吃了一惊,「你要与谢家断绝婚事?谢家哥哥是个很好的人……」 「是,」陶芷不在乎地笑,「其实我心底早就不想要这桩婚事了,谢公子再好,我亦不曾见过,于他无情谊,便无不舍,再者祖母为这事气病了多次,我觉得不值当,何必执意去强迫别人。」 「我亦有自信,便是退了这门亲事,我陶芷日后也不会过得比任何人差,将来的夫婿亦不会比谢公子差。」她淡然地笑着,眸色通透。 阮呦木讷地看着她的眼眸,半晌,笑着道,「陶姐姐是个通透豁达的人。」 也是,强留地总归是不好的。 陶芷注意到她称唿变了,脸上的笑容更真切几分。 阮惜到底还是小孩子,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在陶宝儿好一顿厚着脸皮地磨蹭下,与他交好了。 两人聚在一处说话,陶宝儿给他看了自己的小宝剑,傲娇地抬着下巴,「好看吧。」 「你会习武?」阮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方宝剑。 陶宝儿愣了一下,也不迟疑,就点点头,「我会!」 第152页 「那你日后可以教我吗?」阮惜看着他。 陶宝儿想起自己经常逃课的事,脸在夜色下心虚的红了,「惜哥哥为何想学武?」 阮惜抿着唇,一张精緻的小脸严肃认真,「我要保护姐姐。」 陶宝儿看了一眼阮呦那方,又见阮惜满眼期待地看着他,想起自家大姐和他说过的话。 大姐说,惜哥哥生过一场病,所以长不大,让他不要欺负惜哥哥。他怎么会欺负惜哥哥呢,肯定是其它的坏孩子欺负惜哥哥。 陶宝儿应了声,「好!你保护阮姐姐,我保护你。」 「我下回来就教你。」 「嗯。」阮惜笑起来,眸子弯弯的。 临别的时候,陶宝儿还在依依不捨地和阮惜咬耳朵,炫耀自己武功如何高强的事,他说自己一口气打八个不再话下。 吹牛正吹得起劲。 「宝儿,走啦。」 陶芷在车上催促着,他像个小老头一样泄了口气,高高地应了一声,跟阮惜道了别,被僕人抱上马车。 马车悠悠离去。 车厢里传来稚嫩地童声,「大姐,回去了让爹爹给我请个武师来,要最最最最厉害的那种。」 作者有话要说:  告诉你们个秘密,酒七排行九十七,暗卫营地一共1一百人,从一百到一,是从强到弱的排序。九七是暗卫营中排名第一的女子。 至于为啥不给九八 一百,因为都是男的,阿狗会吃醋。 第73章 七十三章 天灰濛濛亮, 窗户吱呀呀呀地轻轻扇动,拖出长长的颤声, 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诡异, 微凉的风吹了进来, 带着阵阵寒意。 阮云从床铺上爬起来, 走到窗户前,他抬起手抚着木棂,轻皱着眉。 他记得入睡之前关了窗的。 忽然一小团东西从窗外飞了进来, 准确无误地落在他面前的案几上, 发出轻脆地一声「嘭」, 看清楚东西,是一团纸团,阮云打开纸团, 里面是一块石头。 点燃灯,将纸条看完,那双一向温润含笑的双眸眯了眯, 盛着危险和惊怒。 他嘭地一声拍在桌上,神色阴沉下来,怒意浓厚。 张家。 他们怎么敢! 如此下贱。 阮云压住胸口欲爆发的滔天怒火。 这消息是谁传来的? 他眉头紧紧皱着沉思片刻, 脑海中浮现出一抹身影,他深吸一口气, 缓缓平静下来,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成灰烬。 是真是假,他都要自己去查清了再说。 否则, 若是那人私心不许呦呦嫁人故意想毁了这桩婚事,就当真隧了那人的意了。 天色近亮,阮云就穿戴好衣裳出门,他推开门正好撞见一身素衣的谢钰。那个不食人间烟火,风光霁月的谢家玉树此刻风尘僕僕回来,鬓角青丝稍稍凌乱,眉眼间添几分憔悴。 「阮兄要去何处?」谢钰敛眉淡笑。 「去寻左山长,」阮云关上门,端详着他的神色,添了一句,「为呦呦的事。」 谢钰眉眼微垂,他不笨,只听阮云说是为阮呦的事,心中便有数了,左山长不认得阮呦,阮云能为了阮呦的事去寻山长,除却婚姻一事,便没其它事了。 阮云见他笑意淡淡,到底心软了几分,他直视着谢钰的眸,有些认真地问,「谢兄可还想娶呦呦?」 「阮兄不是防着我?」谢钰听他提此事,蓦然失笑。 「我只问你想不想?」阮云声音凝重。 他是不满谢钰家中之事,但他既然下定决心入官场,如今又有秦家在身后支持,要摆平谢家不过是时间问题。 谢钰他从来不缺才华,他缺的是狠心。所以当初他会带着谢娉婷离京,安稳度日,这是自保,是抵抗,却也是软弱妥协。 思来想去,阮云也挑过许多人,但都没有託付给谢钰放心,正如谢钰所说,呦呦合了他的眼缘,动了想娶的心思,这些年相处又知根知底,无论如何也会珍视呦呦。 谢钰是薄情之人,但正因如此,亦不会滥情。 谢钰轻笑出声,与他对视,「想。」 不可否认,那年在花灯节,那一点艷红,梅花灼灼,明月皎皎,都不及那一眼来得惊艷,十里长灯,蓦然失色,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那怕只是短暂的一刻,却是他自生来头一回。 那是不是喜欢,他不确定。阿娘用情至深而死,他便收敛了心,再不愿为谁而动,情爱二字他亦不想沾染分毫。 但那时,他只知道要与那样的人共度一生,他是愿意的。 但他是不是非阮呦不可,他也说不清。 只是心中的悸动,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想娶阮呦。 娘生前告诉他,用情一事要有节制,万不可与她一样,傻得一头栽进去,落得荒唐凄凉,凡事适可而止,他都懂得。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破了节制。 — 「玉麒来了。」 阮云的字叫玉麒,是及冠之时,林先生赠的。 阮云到山长的住处时,左山长早已洗漱好,泡了一壶养生茶吃,正端坐在炕上下棋,让朝着他行礼的阮云坐到他身旁的空位上,眯着眼睛笑,「过来陪为师下盘棋。」 「是。」阮云规矩地起身,捋直衣袍落座。 棋盘上早已摆好残棋,他执了冰凉地黑子,轻轻落子。 第153页 起初是快棋,安静的房间里,接连不断地响起落子时的声音,再后来速度渐渐放慢,半刻钟才能落一颗棋。时间悄悄熘走,天色渐渐泛白,直到一轮朝阳从窗户透进,在屋子里染出浅浅的薄光。 阮云捏着棋子,轻抿唇,欲落子。 左山长盯着他落下的位子,伸手拦了,引着他落到另外一处,原本平稳地棋局输赢立见。 「师父高见……」 左山长看着他轻摇头,「你早就知晓落子于此处就能胜为师,却故意下其它的地方,欲跟为师打个平局,是也不是?」 阮云身形微顿,「师父……」 左山长抬手打断他,「棋场如站场,你既身在战场就不该对敌人有分毫忍让,战场只有输赢,赢便是功成名就,输便是阶下囚,任何心软换来的只会是万劫不復。」 「师父不是敌人。」阮云微垂着头。 左山长淡笑不语。他从身旁的抽屉里取出一本书来,递给阮云,「你回去之后好好研读,要知道,正人君子是给外人看的,入了官场就按官场的规矩来,人的本心如何只有咱们自己知晓。」 「是,学生受教。」阮云恭敬地接过书,他瞥了一眼封面,写着《厚黑学》三个大字,眉头忍不住皱起来,不明白这是何物。 「书你之后再慢慢看,当下先专心科举之事,若有何不懂的只管来问为师,」左山长将杯中早已经凉的茶水洒了出去,重新斟了一杯,「对了,你今日这般早过来可是有何急事?」 阮云这才起身鞠躬,恳切道,「学生想向师父借几个人。」 左山长捋着鬍鬚,「哦」了一声,也不问到底是何事,道,「人我这里有,左首辅之前就提过,若你需要人,只管给你,你先回去,夜里我便让他们来见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有几分高兴。 阮云为什么拜入他名下,他是心知肚明的,先前阮家受牢狱之灾那事,说到底他们并未出多少力,都是那位大人在暗中使劲,依着左首辅所言,他们对阮云虽然有恩,但这恩情还不够大。 他们给阮云施加的恩情要更大才行,大到能栓住他,以此来制约那位大人。 如今阮云肯向他要人,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之间牵扯更深,他自然高兴。 「多谢师父。」阮云松了口气,作揖道谢。 几句寒暄过去,阮云便辞了,只是左山长忽然叫住他,「这月沐休,你暂且就别回去了,跟为师去见一见左首辅。」 阮云颔首,神色激动惊喜,「是。」 左山长见他这副模样,失笑摇头,「你回去罢,好好温习。」 阮云从左山长的院子出来,脸上的笑意才浅下来,丝毫没有先前那副要见左首辅的荣幸激动。 正人君子不过是给外人看的假象,要知道如何杀人不见血,做了坏事别人也觉得你的好人。这样的道理他在逃荒那年就悟出来了,他不清楚左党为何如此优待他,但能让位高权重的左首辅如此看重于他,必然是他身上有什么是他们可图的。 报恩要报,但他不是任人牵制的傀儡。 比起去见左首辅,他更想回家陪家人。 从左山长那出来的时候已然接近晌午,阮云还未抵达就寝处,就听见四处毫不掩饰地奚落嘲笑声,稍有些诧异地抬眼看去,就见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书生从身侧过去,正交谈着什么,说得情绪高亢。 「简直是败类!竟然做出如此丑事……」 「我当他是个什么天才,能得裘大儒看中,原来也不过是个攀高枝的软脚虾罢了。」 「简直有辱读书人的名声,这样禽兽不如的狗东西,裘大儒竟然也能看得上……简直笑煞我等。」 「滚吧,滚吧,同这样的人在一处念书让人噁心至极。」 「要为兄说,不但他的脸丢尽了,皇家的脸也被他丢尽了……」 「这样噁心的人凭白无故毁了咱们国子监的名声。」 阮云依稀明白他们说是谁了,嘴角带了三分笑意,虽然不知道到底程方南做了什么耻辱之事让人这般唾弃,不过听见程方南不好,他的心情就不错。 「云兄,到这来。」食堂有不少人,叶昭几人在不远处地桌子旁朝着他招手,「饭菜我们已经给你打好了。」 阮云走了过去,坐下时道了句多谢。 叶昭立马就贴了过来,一幅神神秘秘乐呵呵地模样,「你今日走得太早了,错过了大消息!快快坐下,我同你说个好消息,这个好消息你一定喜欢听。」 「什么好消息?」 「嗐,今儿大早这消息就传遍了,估摸着这会儿整个燕京城都知道了,那个程方南与郡主无媒苟合,郡主已有四月的身孕………」他便说边啧啧啧地咋舌,「那程方南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这么个败类。」 「这消息是真还是假?」阮云眸色微讶。 「应该是真的,反正那郡主不是要和程方南成婚了吗?是不是真的,再等几个月孩子生下来就不知道了,不过他这名声肯定是臭了,」叶昭嘿嘿嘿地笑着,「你是没看成好戏,今日程方南听了这个消息大惊失色,之后被那些学生骂得狗血淋头,有一人率先扔了东西砸他让他滚出国子监,接着便是很多人扔书,砸了他个头破血流……」 「他就灰熘熘地逃走了,连反驳都不敢反驳。」 第154页 阮云见他偷笑,心领神会,「那带头砸人的是你?」 叶昭竖了一根手指嘘了一声,「还有高二哥他们?我们都是跟你学,你不是不喜他?你我兄弟相称,我自然要帮你出这口气。」 阮云嘴角的笑意扩大了几分,「几位兄台日后有事,阮某绝不袖手旁观。 几人挠着脑袋笑了起来。 阮云心情好了,握着筷子正打算夹菜就注意到另外一桌上的人,眸底多了几分冷意,他端着菜走了过去。 赵叶昭几人满是不解,但见他过去,也都跟着一路过去。 「张公子不建议在下坐这吧?」阮云在那人对面坐下,笑容温和可亲。 张颜正专心致志地用饭,视线便被一道身影拢住,他一抬眸就看见阮云,立刻侷促紧张地放下筷子,叫了一声,「阮、阮兄,请坐。」 他神色不掩吃惊,完全没有想到阮云竟然过来了。 「不介意我朋友坐下吧?」阮云轻挑了一下眉,问道。 「不、不介意,几位兄台请坐。」张颜有些紧张地抖起手来,他认得叶昭几个的,身份在燕京都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好招惹。 「多谢。」阮云含笑道谢,声音谦和有礼,如涓涓细流一般温和而毫无攻击性。 张颜的心稍稍放松了些,跟着坐下,小声道了句,「不用谢。」 叶昭几个琢磨不透他要做什么,只好掩住困惑的神色跟着一道落座,听阮云开口问他们,「你们方才要同我说什么消息?」 「啊?」叶昭愣了一秒。 阮云神色未变,「不是说早上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张颜地耳朵动了动,不动声色地留意着他们再说什么。 叶昭立刻明白了什么,轻咳了声道,「是程方南的那事,他啊……同人无媒苟合,听闻平悦郡主已有四月身孕了,这简直丢了读书人的脸,是个禽兽败类……」 「那还真是个败类。」阮云点点头,又转过头似无意问起张颜,「张公子觉得呢?」 张颜愣住,好一会儿才跟着出声附和,「在下也如此认为。」 他说完话便埋头用饭,却忽略了阮云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中,暗藏在深处的嘲讽。 第74章 正红色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 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慈宁宫」三个大字。天阶夜色凉如水,窗内红烛摇曳, 窗外细雨横斜, 积水顺着屋檐悄然滴落, 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 过往的宫女都谨小慎微匆匆而过, 大气不喘一口。 鎏欢手握玉壁,轻捶着蒋太后的腿,闲暇之际分出些神, 凝视窗外飘飞的雨丝, 以及外面传来一阵阵悽惨刺耳的哭声。 太后依在塌上, 着一湘红色大红妆霏缎宫袍,缀琉璃小珠的袍脚软软坠地,摩挲有声, 红袍上绣大朵大朵金红色牡丹,细细银线勾出精緻轮廓,端得是雍荣华贵。鎏欢悄悄抬眼, 就见太后脸色苍白了些,肃着一张脸,并不为之所动。 忽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玉嬷嬷提着药壶进来,她细心将白瓷药碗递给太后, 「太后,该吃药了。」 那温度晾得正好适中,玉嬷嬷餵着太后一勺勺吃了, 掏出手帕替擦嘴,这才小心开口,「公主打小身子弱,这会外面还下着雨,只怕跪出什么病来,郡主如今又是……」嘴里未说出口的话,打了个转,闭了口。 太后冷笑一声打断她,厉声道,「让她给哀家跪死了更省事!」 玉嬷嬷知道她在气头上,伸手轻拍着太后因气而起伏剧烈的背,目光触及那一头银髮,心底也埋怨外面不懂事的郡主。 老太后一大把年纪了,也不能安安心心过个平稳日子。 前儿国公府做了那么大错事,惹得陛下震怒,若不是太后苦口婆心劝了那么久,只怕就当场就抓进牢里关押起来。私自养兵,这样大的事,陛下没斩了他们都算好事,若不是太后与陛下念叨从前之事,激起陛下心中几分慈母之情,国公府早就不復存在了。 他们倒好,接连做了除夕夜的那蠢事,得罪了多少王权富贵,若不是这件事三皇子摘得干干净净,便是她也想亲自掐死郑国公府。 「前些日子,哀家还在陛下面前替她说好话,想着春祭后就把婚事办了,如今她却这般来打哀家的脸,咳咳……」老太后自来身子不好,已经七十岁的年纪,平日里喜静,养在深宫中,这会子气急了,又咳了起来。 「太后,您别急……」玉嬷嬷心疼了,忙倒了茶水服侍她吃下。 「哀家老了,也没精力去管这些腌臜事了,陛下那儿,哀家会亲自去请罪,至于他们国公府的事就由他们自个儿去料理,日后哀家都不着手,」老太后阖眼,「让她们打哪来回哪去。」 「日后不许外眷没有哀家的传信不许再踏进慈宁宫半步。」 说完,她便闭上眼睛,再没睁开眼,歇在软榻上宛若熟睡过去,玉嬷嬷「欸」了一声,伸手将锦背掖好,退了出去。 太后娘娘这是发了狠了,「外眷」两个字,就是对公主和郡主心凉了。 郡主这事有辱皇家颜面,太后是不可能再颁懿旨替郡主赐婚了,倘若只怀了个一两月倒还好,想个法子遮掩过去便罢,却已经四个月了才知晓。 她活了几十年,也不曾见过哪家孩子不足五月早产的。 第155页 庭院中央跪着的公主和郡主,一贯娇宠着长大的,这会儿眼眶通红,鬓髮乱了,又被雨水打湿,显得颇为狼狈。 玉嬷嬷看着眼里,暗嘆口气。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说不心疼是假的,但也气,气她们不争气,三天两头惹得太后犯病。 玉嬷嬷走上前去扶起公主和郡主,「公主,郡主都起来罢,地上寒得很,如今郡主是双身,不为自己考量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考量。」 「嬷嬷,母后可原谅我了?母后能不能帮帮秋媛,」公主抓着玉嬷嬷地手,哭着道,「这事都怪我,我没能管好她,是我做娘的失职,如今秋媛成了燕京的笑柄。」 「嬷嬷,皇外祖母愿意见我?媛儿已经知错了,外祖母最疼媛儿了,求求外祖母替媛儿想想法子——」郑秋媛崩溃大哭起来,「我如今成了燕京的笑柄,只有皇外祖母替我赐婚,才能让那些人住口。」 玉嬷嬷见她不依不饶心中起恼意,神色肃了下来,摇头,「太后身体欠安,这会儿已经歇下了,让奴婢出来告诉公主,让公主和郡主回府去。」 国公夫人听闻太后身体欠安,心中愧疚,「是儿臣不孝顺,如此儿臣便回去,嬷嬷千万让母后好生将养着,儿臣过几日再来。」 「公主,」玉嬷嬷叫住她,整顿下神色,「太后的意思,是公主日后都不必再来了。」 国公夫人呆愣住,「母后——」 「不可能!不可能……」曦月郡主已经哭闹起来,「皇外祖母不可能不见我们的,定是你胡说!」 郑秋媛爬起来就往院落里去,边跑边哭喊着,「外祖母——」 「秋媛!」国公夫人瞧见玉嬷嬷转青的神色,一把抓住郑秋媛,啪得一声打在她脸上,「够了,你给我闭嘴!」 郑秋媛从小到大都是被宠着长大的,便是一句重话也不曾受过,这会脸上挨了一巴掌,重重的,丝毫没留半分情面,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心中又委屈又怕,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捂着很快就红肿起来的脸颊,默默掉泪。 国公夫人朝着玉嬷嬷行礼,面色羞愧,「母后身子不适,我便与媛儿回去,嬷嬷让母后万万保重身子,是儿臣不孝,让母后操心了。」 玉嬷嬷见她如此说面色才稍稍缓和过来,「公主放心,奴婢会照顾好太后娘娘的。」 国公夫人嘆了口气,带着郑秋媛在宫殿大门外朝着太后的住处磕了三个头,才跟着侍女出去,等正在出了宫门,看着国公府的马车,她才晕眩一瞬,差些一头栽到地。 「娘……」郑秋媛连忙慌乱地扶住她,「娘你怎么了?」 国公夫人的脸色一瞬煞白,只觉得头脑昏沉起来,「回府。」 母后是彻底捨弃她们了。 四个月,怎么会是四个月呢。 「为何会是四个月?」方回到郑国公府的程方南白衣尽是污渍,原本俊秀的脸庞皆是红红紫紫的淤痕,狼狈不堪,他出神地喃喃,「那林大夫去哪了?」 「事发之际我就让人去将那大夫抓过来,但去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林大夫及其亲戚都不见踪影。」郑国公眯着眼睛沉吟。 「阴谋,是阴谋。」程方南喉咙涌上一阵腥甜,他吞了下去,双目充血,紧紧地攥着拳头,狠戾而笃定,「是陆长寅,一定是他。」 郑国公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一时被惊得发怔,久久未回过身,「为何是他……」 他盯着暴怒近乎癫狂的程方南,心中咋舌。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方寸大乱的程方南……不会是魔怔了…… 陆长寅没理由这样做。 「一定是他,国公爷。」程方南阖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那张原本有些扭曲的面孔復于平静,似先前的狂风暴雨都不过一场幻觉,他垂下眼眸,「这次是事是晚辈的过错,要打要罚晚辈都任由国公爷,只是还望国公爷不要责备郡主。」 国公爷细细端详他许久,见他面色如常,心中贊他定力,「罢了,此次的事就此揭过,我只愿你二人能和睦恩爱,你先起来罢。」 「谢国公爷,」程方南起身,他拢在衣袖的手指紧了紧,「那晚辈与郡主的婚事……」 国公爷皱起眉头沉思,半晌才开口,「我原本打算在你春闱之后再办婚事,但事情已经如此,时日不可再拖下去,就在十日之后罢,我让人在城东替你收拾一间宅子,这些日子你且住过去,等婚嫁之日再来接秋媛过去。」 「如今惹了陛下太后生气,婚事尽量从简,你与秋媛暂且委屈委屈,我会多添一些嫁妆,不让你们难过。」 「晚辈明白,一切以大局为重。」程方南的脸色白了一瞬。 「你也不必垂头丧气,秋媛是本官最疼爱的女儿,届时本官央求三皇子来为你们主持婚事,也会多添一些嫁妆,不让你们脸上无光。」 程方南的脸色好看一些,朝着郑国公郑重地鞠躬,「多谢公爷。」 「你如今当误之急是去裘大儒赔罪,他亦因为此事名声受损,还有一月便是春闱,只要能在春闱上考中,有的是你风光的时候。」国公爷抬起眼皮,语气里带了警告。 「国公爷放心,晚辈明白。」程方南整了整神色。 从书房退出来后,程方南正打算抬脚离开,一道黑色人影便出现在面前,他悄悄靠近了程方南些,附耳悄声道,「姑爷,属下查到了些事——」 第156页 「是关于陆长寅的……」 「当初燕京陆府的人并未全被赶尽杀绝,早在之前还有个放籍归田的老嬷嬷,是陆姑娘声母的乳娘,现在住在青州,她或许能知道点什么。」 「尽早将人接过来。」程方南脸上的冷意缓和些许。 他要早日查出陆长寅的秘密。 「是。」黑衣人闪身即逝。 程方南平息情绪才去洗漱打理一番,换了一身在苏绣阁新买的长衫,那长衫上修着兰花,捯饬好后才坐上马车匆匆离去。 「去三问草庐。」 那是裘大儒所在的地方,虽名叫草庐,却是一座宅子,建在西山半山腰上,此处树林阴翳,鸟语花香,古朴典雅幽静,宅子很大,院落种满兰花,香气扑鼻。 裘大儒学富五车,却不愿出仕,反而隐居如此,倒也有世外桃源的意趣。 程方南走在石阶上,听缓缓流过的溪水一滴滴打在石头上,心中的躁动沉淀下来,忍不住赞嘆,这才是隐士之乐。 被侍童引着进去,程方南心中紧张,不敢随意打探,只微低着头跟在侍童身后,见到盘腿端坐于蒲团上的人时,他便恭敬地跪了下去,「学生见过先生。」 裘大儒麻衣蕴袍,只簪了一根雕刻着兰花模样的木簪子,浑身散着书卷气,又大抵因为隐世,颇有返璞归真的意味。 大儒只轻轻应了一声,让程方南起身。 程方南却跪坐不起,头伏在地,「学生给先生丢脸了,学生做出错事,连累先生名声受污,实在愧疚难当。」 「罢了,错事已经酿成,再悔也无济于事,为今之计,你只要做好眼前之事,」裘大儒缄默片刻才开口,「你跟我来一趟,为师有东西要交给你。」 「是。」程方南眼眶微热,起身跟着他。 裘大儒从木柜里取出厚厚的一捲纸递给程方南,他肃声道,「这些试卷是为师毕生心血,你这些时日就不必再去国子监,免得再生事端,你只要待着家中做题就是,若有何不懂的只管来问为师。」 「切忌,此试卷不可传阅任何人。」 裘大儒的声音严谨而认真。 程方南心勐得跳了跳,随即是狂喜,他郑重地接过来,似猜到这里面是什么,声音微颤,「学生保证不给任何人看。」 「师父大恩学生永世难忘。」 程方南痴痴地看着手中的试卷,眸中闪过势在必得。 — 燕京郊外一处农家,泥墙草房里,一张土炕上,十七八岁年华的女子紧紧地裹着被子,蜷缩着身子,紧紧阖着眼,正满头冷汗,嘴里不住地着嘀咕着什么。 啜泣后,间或一声尖叫,又哭着喊了一声幽怨的「姑爷」,似沉浸在一场噩梦。 「你这贱婢,竟然敢背着本郡主勾引方南,看本郡主不打死你!」 尖锐的「啪」的一声,刺破耳膜,襦裙之下一大片血渗了出来,红得刺眼。 「姑爷……救我。」 「救救孩子……」 那个儒雅清俊的男人满眼吃惊,「你说什么胡话,你这贱婢如何会……如何会怀了我的孩子,郡主……方南不曾与这贱婢有过什么。」 「许是那日,那日方南吃醉了酒,这贱婢主动靠近我,我以为是郡主才……」 「才做了这样的荒唐之事。」 「郡主莫气,方南心中至始至终都只有郡主。」 「不过一个贱婢罢了,郡主要打要杀都随意,方南的孩子只有郡主一人能怀。」 「姑爷……你……」好狠的心。 当初分明是他哄骗与她,是他先勾搭她的啊。 女子轻声梦呓,眼角一滴泪顺着滑落,沾湿枕头。 「姑娘,姑娘。」苍老的声音在耳侧响起,红芍缓缓睁开眼,看见一张枯藁的老人脸,才清醒过来,发现已然泪流满面,脸上和身上的疼痛也活了过来。 「又梦魇了?」老妇人将油灯放在一旁的木箱子上面,用陶罐子倒了一碗药递给红俏,「吃药吧,吃了对肚子里的孩子好。」 红芍愣住,她伸手轻轻抚着鼓起的肚皮,「老婆婆,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活着吗?」 「大夫说还活着的,要好好吃药才行。」老妇人笑着道。 红芍捂着脸呜咽起来,「孩子,孩子。」 还活着。 第75章 今日该是国子监沐休的时候, 阮家早就算好了日子等着阮云回来,只是直到接近午时也不见人影, 只有一个叫做左倜的人带了一封信过来。 陈娘子看了信, 眉头稍皱起来。 信里讲了阮云要去见左首辅所以没有法子回来的事, 再就是提了阮呦的婚事, 让她们将此事暂且放一放,不要急着应下张家的婚事,一切等他回来再做决定。等再过些时日他便不用待在国子监了, 可以在家中温习。 虽然阮云并未在信封中提到张家如何, 但陈娘子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些许不对劲。 「这可咋办, 再有两日张家估计会差人来问婚事的事。」李氏捉摸不透阮云为何不让应下,有些为难地道。 「让她们再等几日罢,左不过咱们人又不会跑了。」陈娘子将信封收好, 「云儿真心疼爱呦呦,总不会害了呦呦。」 李氏应声点头,又看向院落中的阮呦。 这些时日也不怎么见她出过门, 白天夜里都在摆弄着院子里那庞大的物件,又是用铅条描画,又挑了针线拼凑颜色没日日没夜地忙活, 便是到了深夜里,屋子里也是亮堂着的, 几日下来,生生消瘦了一大圈,下巴熘尖。 第157页 吃了午膳, 李氏就找了藉口撵了阮呦出去买药。 阮呦知晓她们是担心自己憋出病来,心领神会,便听话地牵着阮惜一路出去,出了大门,冗长街道上形形色色地人路过,斜阳从西方倾斜而下,橙色金光洒向大地,阮呦稍稍恍了下神。 这些日子她不断地忙碌着,总给自己找些事来做,思绪放得很空,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做手头的事就好。只是夜里心底空落落,有些难熬,什么情绪都涌上来。 她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熟的,又总在半夜惊醒,枕头早已打湿了。 阖上眼,想的还是三年前那个形容狼狈却一身傲骨的少年郎,没有锦衣华服,没有高头大马,前拥后簇,有的……只是一个遍体鳞伤的他而已。 眉眼间的漠然,骨子里的孤傲冷然,和不经意间露出的怜惜温柔。 阮呦心底刺疼,用手轻揉眼睛,她好像哭得有些多了,看东西有些不迷迷煳煳的,像蒙了一层雾,微微刺痛。 她不想出门,是怕再撞见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神色去面对,还没有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纵然那日说得绝情,要忘记却是难的。 「姐姐?」阮惜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袖。 阮呦再睁开眼时已经好受了许多,视线一片清明,她抿着唇安慰有些紧张的阮惜,「我没事。」 阮呦摇了摇头,将脑海里不开心的情绪都甩出去,出去走走也好,她正好做那幅绣图时陷入瓶颈,除夕夜景里许多细微之处她都忘记了,出来也好去看看。 她和阮惜去了除夕放灯的街道。这里是燕京最繁华的街巷,立在街头看着这片店铺林立的景色时,阮呦愣了神。 这已经不是除夕夜的景色了。 她记得街道东边有一座长拱石桥,横跨护城河,一排柳树枝头沾雪,婆娑多姿,护城河边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影,河上船只歌舞昇平,河岸烟火灿烂,长河被莲花灯点亮,比天上星光还要璀璨。 十里长街皆灯火通明,人山人海,皆是欢声笑语。 阮呦的目光落在街道左侧的雅茗轩茶楼,旁边是一家做纸灯笼的铺子,这是她和哥哥那天夜里买孔明灯的地方。她走了过去,抬头看着雅茗轩三楼的包厢,正对着此处。 从上往下,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彼时阿奴哥哥就坐在那,看着她选灯许愿。 那时候赵干告诉她,大人很孤单。 阮呦嘴角噙了一丝苦笑。 她是不是太自私了,只一味想要嫁给他,却根本就不了解他,也不知道那双隐忍的黑眸下究竟背负的是什么债孽。 或许她不嫁他才是为他好。 义母说她太单纯不适合大风大浪的生活。可她心疼阿奴哥哥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怕他有什么顾忌,怕自己扯了他的后腿,所以她努力去学,去学着变厉害,去学着变聪明,去打听宫廷朝政之事,去请教哥哥官场之事,去看歷代史书。 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累赘啊。 可到底,她还是累赘,会掣肘他。 「姐姐画的是这里吗?」阮惜环顾四周,想起摆在院落的那副巨画,小声问。 阮呦点头,「嗯,可惜好些东西我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那时几家店铺开张,不记得周围有哪些人,不记得路边的花灯长什么样,也不记得明灯漫天的景色。 她只记得那日阿奴哥哥戴了狐狸面具,穿着她为他做的衣裳,她的手腕上繫着他的腰带,记得烟花炸开时他的眼睛好看得像繁星,记得他说,「呦呦,别哭了,我等你。」 至始至终她都信阿奴哥哥心悦她的。 不然那样冷情冷心的人又为何会将温柔留给她。 「姐姐,别担心。」 「我记得。」阮惜垫着脚,抬手去擦她下巴的泪珠,慌乱道,「惜儿画给姐姐看。」 他以为姐姐是因为不记得那日的模样才哭的。 「姐姐不要哭,惜儿会画。」 「我不哭。」阮呦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冰凉,心底羞愧,她擦干泪,握了握阮惜的手,轻声道,「惜儿想不想吃糖糕,姐姐给惜儿买。」 阮惜并不想吃糖糕,但见阮呦这般问了,他就乖巧地点点头,「想。」 阮呦便牵着他的手去一旁的点心铺去。 不远处,阁楼屋檐上的几人瞧见那两抹略有些熟悉的身影,对视一眼,从房梁落下,混在人群之中,鬼使神差地跟着过去。 赵干跟了一路,就见两人买了糕点又进了同仁堂去。 「不是,咱们跟了人家小姑娘一路了,倒底是为啥跟啊?」宋悟忽然反应过来,发现自己现在的行为有些不对劲。 像个猥琐的跟踪狂。 「你没看见阮姑娘去取药了吗?我们这不是不放心……」魏寻道。 「不放心什么?」 「大人那事啊,你们也知道吧,阮姑娘人美性子软,怕她伤着心了……」 「这是大人的事,咱们不能插手吧。」 「大人的事就是咱们的事,再说,我问你们,阮家的饭好不好吃?」赵干问。 宋悟和魏寻对视一眼,齐齐点头,「当然好吃。」 「要是人家小姑娘嫁其它人了,你们以后好意思上门蹭饭?」赵干睨两人一眼。 两人老老实实摇头。 第158页 不好意思。 那就对了。 赵干轻咳一声,双臂攀上两人肩膀,将两人拉拢过来,「大人不争气,咱们做属下的不能掉链子,眼下大人惹人家小姑娘伤心了,咱们要是不管管这事,日后你们就别想去阮家食肆买肉夹馍的时候里面能比旁人多上几片肉。」 两人目瞪口呆,「敢情你是为了那两片肉。」 「爷是两片肉就能拉拢的人?」赵干挑眉。 两人张了张口方想摇头,却见赵干话锋一转,「爷还真就是。」 「那咱们该怎么做?」宋悟问。 赵干眯了眯眼,将嘴里咬着的草根呸吐了出来,看向同仁堂已经出来的身影,指着阮呦身旁的人,咧嘴笑,「第一步嘛,自然是恁死烂桃花。」 阮呦怎么也没料到会在这碰上张颜,他一下就认出她来,朝着她青涩腼腆地笑着,喊了一声,「阮姑娘?」 「张公子。」她朝着他施礼。 「阮姑娘也买来药?可是家中有人身体欠安?」张颜满脸关切,跟着阮呦一道跨出门槛。 来求医的人多,进出的人多,他离得靠近些,阮呦抿着唇,不动声色地牵着阮惜往边上靠了靠,避开他,她轻声搭话,「是我补身子的药,我自来体弱多病。」 张颜仔细看她一眼,瞧见她窈窕的身段,细腰盈盈一握,忙低下头,「阮姑娘身子单薄,要保重身体才是。」 他语气里带着关切和熟稔,阮呦却觉得有些窘迫,木讷地回了声多谢。 「阮姑娘只带了弟弟出来?」 「嗯。」阮呦应声。 「那不如在下送阮姑娘一路回去罢?这路上宵小太多,阮姑娘是弱女子,有在下也能护你一二。」张颜殷切道。 阮呦咬了咬唇,摇头拒绝,「张公子,不必了,这里到我家不远,路上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不必麻烦张公子了。」 孤男寡女同行并不是好事,她与张颜也不过几面之缘,还没有亲昵到如此的地步。 「不麻烦的,在下正好,正好……去拜访拜访伯母伯父。」张颜面色通红结结巴巴道,转瞬见阮呦似乎不情愿,脸色白了些,神色失落,「姑娘,莫不是讨厌我?」 阮呦垂眸,轻声道,「不是。」 「那便对了,」张颜眉眼舒展,笑起来,「姑娘当我是朋辈,我走姑娘身后三步之遥可好?」 阮呦眉梢轻轻蹙起来,心底因着他痴缠隐约有些不舒服,却也知晓拒绝不得,这并不需要她拒绝与否,她便是拒绝了,他要跟着,她也没法子,且两人如今在说婚事,不论如何,她都没有将关系弄僵的必要。 张颜的话看似温和软弱,实在却是在逼迫她,外软内硬,根本不给她选择的机会。 「那便多谢公子。」阮呦嘆了口气。 她声音细细软软的,虽然带着点闷气的感觉,但外人并不能察觉出她在生气,反而觉得娇憨好听。 「不、不用多礼。」张颜结结巴巴道。 第76章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巨响以及唿痛声, 阮呦蓦地转过头,就见张颜已经栽倒在地, 神色痛苦地抱着腿。 「张公子, 你没事吧?」阮呦吃了一惊, 忙过去。 张颜嘶一声, 吸了口冷气,见她过来问,强忍着疼, 宽慰着道, 「无事, 是在下方才走路失神摔着了。」他手轻按着裤腿,想毕膝盖那一处已经破了一大块皮,磨得生疼。 他瞟了一眼路面, 清灰石板铺的马路整齐又平稳,并没有什么坑坑洼洼的地方,也是奇了怪, 方才他好好走着,忽然膝盖像是被人用锥子戳了一下,疼得他腿一软, 直接跪倒在地。 「张公子受了伤还是先回去罢,就不必送我了, 我去寻个马夫将你送回府去。」阮呦道。 「无事,无事,」张颜脸倏地一下红了, 想起他娘的话,他忍着痛楚站起身,「我一个大男人,不过一点皮外伤罢了,哪里有那般严重,还是、还是先送阮姑娘回去。」 阮呦见他脸色分明白了几分,额头还冒着冷汗,显然是在逞强,但又怕伤了他的面子,只好犹豫着,「那好吧,张公子若是觉得疼了就不要勉强。」 「姑娘将在下想得太弱了。」张颜揉了揉腿,若无其事道。 阮呦只得作罢。 原以为就这般平安无事,路过一间茶楼时,不知怎地,忽然一盆水泼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浇在张颜身子,顷刻间,张颜连着头髮和衣裳都湿了个透,青涩俊秀的书生瞬间成了落汤鸡,众目睽睽之下分外狼狈,路边的人见了都闹笑起来。 阮呦就在他身旁,并没有被水溅到。见张颜发梢还滴着水,方掏出手帕想替他擦拭,酒楼里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就立刻拎着店小二的耳朵冲出来。 掌柜揪着店小二点头哈腰地道歉,「这位公子,对不住,实在对不住,都是这废物眼瘸,也没看见下面有人就泼水下来,误伤了您,实在是惭愧。」 「公子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本店全部满足,就当做对公子的赔礼,还望公子见谅。」 张颜见出了这么大的丑,原是想发怒,只是掌柜的道歉态度诚恳,他自诩有读书人的风度,周围又有这么多人看着,只能咬牙忍住,「不用了……」 发尖的水从额头滑落下来,带来一阵无法言喻的臭味,张颜脸色顿时青了青,「这、这是什么……什么水?」 第159页 那店小二低着头,扭扭捏捏道歉道,「公子,是、是洗脚水。」 「噗,」围观的人群中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憋笑声,到后来是有些放肆的笑声。 阮呦见张颜的脸色由青转白又渐渐变红,心中不忍,叫客家借了帕子出来,走上前递给他,「张公子且擦擦吧,天还寒着,别着了凉才是。」 她声音柔柔的。 那双眸眼尾天然上翘,此刻映着他的影子,顷刻间,心中的怒意就散了些许,只剩下窘迫难安,张颜伸手接过,垂头道,「多谢阮姑娘,让你笑话了。」 「人都有诸事不顺的时候,否极泰来,张公子无须多想,你快些回府换身衣服罢,不然着凉生了病,倒是我的罪过了。」阮呦道。 「既如此,阮姑娘就恕在下不能相送了。」张颜也觉得身上凉飕飕的,此刻只想回府去,便抬手道歉。 阮呦心中松了口气,垂头抿着唇,「无事。」 直到看到张颜上了马车,她才真正放下心来,若今日张颜真当送她回了阮家,只怕她是有口也说不清了。 娘她们也会觉得她愿意嫁他,周围的邻居也会觉得她与张颜有什么勾搭。 不是他不好,只是她并不想嫁罢了。 至少现在不想嫁。 阮呦见那马车越走越远,嘆了口气,牵着阮惜往回走。 然而在她转过身离开时,那辆马车忽然像是发了疯一般,腾然而起,连带着整个马车在街道上横冲直撞,疾驰飞奔而去,街道上响起行人惊慌的尖叫声。 阮呦愣住,久久回不够神,心中忽然对张颜生气同情之情。 他今日当是犯了太岁。 有些过于倒霉了。 阮呦牵着阮惜回去的路上,撞见勾肩搭背的赵干三人,她稍愣一会,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唿,正打算躲开就见赵干几人的视线撞了过来。 他们还穿着华丽的服饰,咧着嘴笑得灿烂,朝阮呦招手,笑得灿烂,「阮姑娘。」 阮呦躲不及,只好笑着打招唿,「赵大哥,魏大哥,宋大哥……」 「好久不见。」赵干道。 明明只是几日未见罢了。 「今儿在下有幸来讨食?」赵干笑得吊儿郎当,目露期待。 见他一幅馋样,阮呦憋不在轻笑出声,她抬眸,眉眼弯弯,「几位官爷想吃了,只管来,阮家随时恭候。」 — 走在阮呦身后的三人互相攀着咬耳朵。 「第一步做完了,第二步呢?」 「第二步,自然是刷好感咯。」赵干露出白恍恍的牙,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隙。 既要刷大人的好感,又要刷他们锦衣卫的好感。 当阮呦带着三个锦衣卫回来的时候,阮家已经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了,毕竟赵干几个也算熟面孔了,只是在三个人笑眯眯地朝着李氏几个问好,恭谨有礼地叫着「伯母好,伯父好」的时候,几人还是大吃一惊,半晌回不过神来。 就连阮呦也惊了一下。 「姑娘这般吃惊做什么?」赵干笑着问。 阮呦回他,「我还从未见过你们这般……有礼,觉得有些怪怪的。」 「阮姑娘,咱们做锦衣卫的一向都是很有礼的,」宋悟不服,「咱们去抄家拿人的时候,都会提前大呵一声』锦衣卫办案』 ,之后才动手呢。」 「这怎么叫有礼了?」阮呦瞪大眼睛,黑晶晶地眼珠子看着他们。 「这是告诉别人咱们的来歷,先礼后兵,这不就是有礼嘛。」赵干解释道。 阮呦噗嗤一声,捂着嘴笑出来,杏眸弯成半月形,明眸善睐,煞是好看,「你们这儿都是歪理。」 天色渐渐晚了下来,厨房忙得不停,让人垂涎的鱼米饭香飘了出来,赵干三人一脸期待着望着烟囱处裊裊升起的炊烟。 赵干手上无事,见阮惜正举着小弓箭练箭,又看了一眼身旁做着刺绣的阮呦,眼珠子转了转,他蹲在阮惜面前,「小孩,要不要大哥哥教你弓箭?」 阮惜停下动作,歪了歪头,看着他,「你会吗?」 他手上这把小弓箭是陶宝儿派人送过来的。 赵干嘁一声,笑起来,「这有什么不会?哥哥厉害着,就给你展示一下。」 「看好了。」他拿过阮惜手上的小弓/弩,插上三根箭矢,拉紧弓衔,眯了一只眼睛瞄准,松手,啪啪啪几支箭矢如同飞羽一般,正中靶心,无一落空。 阮惜震惊地看着那箭靶。 「厉害吧?」 阮惜用力地点点头。 赵干笑起来,「我这都不算什么,咱们大人那才叫厉害……」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见阮呦那方还垂着头在绣花,看不见神色。 他继续道,「大人蒙着眼睛,也能十箭齐发,百步穿杨不再话下,最厉害的是,大人他闭着眼睛就能听见箭矢从何处来,他只需拉开弓,能将敌人的箭矢一分为二。」 说着说着,赵干有些骄傲地仰起下巴。 大人文韬武略,是他见过最有才华的人,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燕京难有人出其右。 「他是怎么练的?」阮惜愣愣地道,「我也想那样厉害。」 赵干蓦然轻笑出声,大掌按着阮惜的头,「这你可不行。」 「我为何不行?」阮惜嘟着嘴,不服输。 第160页 「大人浑身都是箭伤和刀伤,伤得越多,他越厉害,」赵干看着箭靶,嘴角轻轻牵起,瞳孔恍然有光,熠熠生辉,「没有经歷死亡的人,不可能比大人厉害的。」 那样的人真是奇怪。 明明那么惜命,却又那么不惜命,用尽一切手段都要活下去,却又一次次拿生命做赌注。 阮呦恍了一下,想起陆长寅那一身狰狞的伤口,一失神指腹被刺了一下,渗出血珠来,沾污雪白的绣棚子。 她垂眼眸,起身回了屋子。 院子里响起稚嫩的童声,「你们大人是谁?」 「是个很厉害的人。」 一个厉害又孤单的人。 阮呦靠在窗边,忍住泪意。 「呦呦。」陈娘子端了一碗药膳进来,见她在窗边发呆,有些担心地坐了过去,「这是你娘给你熬的药膳,吃了罢。」 阮呦应声,接过碗,一勺一勺慢吞吞地吃着。 陈娘子理着她鬓角的碎发,心疼道,「等云儿春闱结束,咱们一家人离开燕京去其它地方玩些日子罢,去散散心。」 阮呦抬眸,愣愣地看着她,「义母?」 陈娘子淡淡地笑着,「义母知晓你这些日子心底难爱,你虽不说,义母也知道,左不过为了一个情字,若义母能厉害些,义母真想提着刀噼了那小兔崽子,让我家呦呦这般痛苦了,可惜义母无能,只能带着你,避开他。」 「咱们去一个远一些的地方,不去想燕京的事了可好?」 「是呦呦不争气,」阮呦鼻尖酸楚,愧疚道,「偏生要喜欢他……」 「傻孩子,情爱之事本就是人生一劫,若人人都能抑制,那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陈娘子握着她的手,轻轻拍着安慰,「这世上哪有人能说断就断的,那样的人除非天生冷情冷心。」 「亦或是,根本就不爱。」 何况那孩子心中有呦呦,任谁也能看出来。 「呦呦需要的是时间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赵干:我给大人拉同情票! 第77章 晚膳的时候阮呦没有出现在饭桌上, 赵干问起,陈娘子就说了缘由。 「她方才吃了药膳, 那药膳里我让大夫添了几味安眠的药, 这几日呦呦都没能睡好, 这会药效来了, 估计已经睡下了。」 至于为什么没睡好,陈娘子没说,赵干几个仔细想了想便知晓其中的缘由, 也就没问了。 晚膳是李氏做的秘制酱汁乳猪, 猪皮的口感极妙, 一口咬下去先酥脆后软糯,咸甜辣口,肘子肉清香不腻, 蘸着粘稠的酱汁很是下饭,香得让人吮指。 赵干几个接过红烧卤猪蹄,朝着李氏有些生疏地道了谢, 李氏见他们吃得喷香,看得高兴,热情地给他们添了许多饭。 吃完了饭, 赵干三人抢着把碗洗了,还将铁锅刷得一干二净, 然后偷偷将一锭银子放在泥灶上才闪身离开。 李氏和陈娘子夜里打算做明日要用的饭菜时,才发现那一锭银子,她先是愣了一下, 才有些无奈地撵起那一锭银子,嘆了一口气。 「锦衣卫也都是些才二十出头的孩子罢了。」 都同云儿一般大小。 传闻里个个都是凶神恶煞,其实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阮家这一夜睡得安稳,张家却是鸡飞狗跳。 张府的嫡长孙遭了大罪。不但腿磕破了皮,被人泼了水,最后还惊了马,张颜一个文弱书生哪里遭得住,回到府的时候就已经是魂魄不全的模样。 张府门口的小厮瞧见他脸色苍白得像一片纸,吓了一大跳,连忙将人扶进府里。 到了夜里,张颜就发起烧来,烧得皮肤滚烫,一个劲地说着胡话。 张夫人就这么一个心肝宝贝,守在床榻边熬了一整夜,一见张颜那憔悴的模样就心疼得直掉泪。 「大夫人,您先歇息会儿吧,大公子有知苏照顾着,这会吃了药,过不了一会就该退烧了,」张夫人的贴身大丫鬟知巧递了碟点心给她,朝着妹妹知苏使了个眼色,「您累了一天也没用饭,别把自己身子累垮了才是。」 「是啊,大夫人,公子这儿有奴婢照顾着,您先去休息罢。」知苏道。 「我的儿好端端地遭了罪,我还哪里吃得下去,放下罢,知苏将颜哥儿那盯着,要是退烧了快些来回消息。」张夫人揉了揉发疼的额头,丝毫没有食慾。 知巧欸了一声,将碟子放下,又斟了一杯热茶与张夫人,她顿了顿,稍压低些声音,「夫人,奴婢思来思去都觉得大公子遭受这罪委实有些古怪。」 张夫人眼神锋利地瞥向她,「怎么?难不成还有谁敢害我颜儿?」 知巧忙跪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夫人,您听奴婢说……」 她犹豫了一会,但又想起自己那个眼泪婆娑的妹妹知苏,还是狠了狠心。 「今儿这事不是源于大公子要送那阮家的姑娘回府去?知苏也说了,大公子出门的时候都还好好的,这后面接二两三的倒霉事,不都是送阮家姑娘回去才发生的?奴婢的意思……」 她垂着头,支支吾吾的。 张夫人却是一瞬就明白过来,眯了眯眼睛,「你是说阮家那丫头克着颜儿了?」 知巧有些慌乱,「奴婢也是……瞎猜的——」 「只是这事太巧合了,夫人,奴婢都是一心为了大公子着想,阮家,阮家再有前途,也没有公子更要紧……」 第161页 平日里顺风顺水的颜儿平白无故遭了这么大的罪。 若是被克的……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张夫人喝着一口茶,手指轻轻拨弄着茶盖。 厢房里静谧无声。 — 「大人。」 陆长寅勐得睁开眼,瞬息间,尖刀抵在床边上人的喉咙处,只要稍稍一动,就能割断喉咙。 「大人,是我。」图宴仰着脖子,纹丝不动。 听见熟悉的声音,陆长寅思绪渐渐清醒,他定定地看了会儿才收回刀,手抚着跳疼的额头,胸口的情绪翻涌。 「大人梦见什么了?」图宴看他神色痛苦,狐狸眼里含着担忧,「属下听见你一直在说梦话。」 他是进来传消息的,推开门的时候才发现大人扶在案几上睡熟了,神色痛苦地唿喊着什么。 陆长寅垂下眸,指腹摩挲着玉坠,黑眸映着不断跳动的烛火,那潋滟的光晕随着一道晃动着,暗藏着惊涛骇浪。 他梦见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弥天大火,金玉满堂,荣华富贵皆成一场空,灰暗的剪影只剩下颓垣断壁,那些真切的尖叫声,哭喊声,烧焦的苦味和腥臭而滚烫的血,歷歷在目。 声音在耳畔响起,又渐渐滑远。 梦见那日他父亲冲着他声嘶力竭地大吼, 「子婴,活下去。」 「你活下去,陆家就还在。」 「你不准死,你死了,就是陆家的罪人。」 五百余人的百年大族,只有他活了下来。 他亲眼看见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受了何等的□□,熊熊的大火瀰漫,他看见那些扭曲的丑恶嘴脸,听见那些□□地调笑和痛苦的瀰漫,看着母亲和姐姐浑身□□地死在刀下,看着她们死不瞑目的绝望。 他开始痛恨,痛恨怯弱无能的君王,痛恨嚣张跋扈的世族,痛恨老祖宗定下不可造反的祖训,痛恨祖父为了断陆家造反的心思,将势力放在北方的决定。甚至痛恨……心怀天下,为民请愿的祖父。 他从陆家最尊贵的嫡长孙成了陆家旁支收养的孩子阿奴。陆家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没有人去追查真相,他被人抓住,卖进了教坊司,在那里陪酒卖笑,甚至被花楼的人餵了秘药。 后来他成了奴隶,在世子子弟的箭矢下逃生,在斗兽场与野兽搏斗。 若不是遇见一个怪人,他不会有一身武功,也不会在逃出来后,顺利接管陆家的势力。 那个怪人会观星相,他一直在暗处看着他,他教他武功却不救他,哪怕看他被人强行灌下药,哪怕看着他被马鞭抽得遍体鳞伤,看着他被野兽咬下一块肉,被扔在泥泞的雨地,奄奄一息,那个人始终抱着剑,无动于衷。 一开始,那个怪人说,「阿奴,你註定要成为帝王,你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你的命数。」 后来他皱眉看着他,「阿奴,你的杀心太重了,你即使成了君王也会是暴君。」 「你的心中只有恨,你根本就不在乎百姓的命。」 那人说得对,这三年死在他手里的人没有上千也有上百,好人坏人,只要挡了他的路,他都杀。他故意想挑起战事,也不想去管江南百姓多少人会死,哪怕生灵涂炭,他也只想这天下乱了。 他要復仇。 那怪人还说,「好在你命里有一劫,幸许能帮你洗清冤孽。」 劫。 从遇见阮呦起,他就知道,阮呦就是他的劫,他克制隐忍,唯独碰上她,总会方寸大乱。 只是他犯下的冤孽,哪里又能让她来洗,脏了她一根手指,他都心疼。 「大人?」图宴看着发怔的陆长寅。 「梦见陆家了。」陆长寅阖眼,嗓音微哑。 陆家。 两个字让图宴心中一沉,他脸上的笑收敛起来,玉扇合拢,「大人放心,快了。」 时间快到了。 他沉下声,「属下来是为了传达江南晏州的消息,江南近来频繁发生海匪抢劫的案子,州县派兵去绞杀,却每回落空,或是…只捉了些小虾米回来。」 「传到燕京的消息里只说了不过是一两桩海盗的小案子,燕京的人并没有重视,但咱们的人带回来的消息是……每月都有近万两银子的货被劫,不但如此,还有了命案……」 「如今商人不敢下海,但不下海,货物就不能北上,届时物资短缺,这物价就抬上去了,晏州官府设了海事官员帮忙押送货物,不过每批货物都得抽取十分之一的利益作为官员人事调用的花销。」 陆长寅眼尾微扬起,含着浓浓鼻音嗤一声,「他们胆子不小。」 明目张胆地贪污,江南繁华富庶,富商更是遍地,这海运抽成的利润一年加起来也能有徵收的赋税的三分之一了,能养活不少军队。 「江南世族多,那片地儿官官相通,姻亲遍地,早从根子里就烂透了,」图宴眸光闪了闪,嘴角噙了一抹笑,「去岁上报说要修理黄河堤坝,户部拨下二十万银子,那堤坝是修了,不过前前后后只花了不足二万两。」 二万到二十万,翻了十倍,可见江南世族的人胃口不小了,当然,胆子也不小。 陆长寅淡抿着唇,不可否置,他手指轻轻点着案几,缓缓开口,「海匪之事让人盯住,不要轻举妄动,搞清楚背后是谁在做怪,用好了未必不是一把好刀。」 第162页 「是。」图宴明白。海匪如此猖狂,必然是官匪互相勾结了,江南官僚利益盘根交错,如同铜壁铁墙,很难打破,柴显登基三年也始终不敢将他们逼急了。 「这其中……安南王肯定逃不了干系,不过,这其中好处这么多……」 「几个皇子也未必不会掺一脚。」陆长寅轻舔唇,嘴角漾起嘲弄的笑意,「就是没有参与,本座也会帮他们参与进去。」 图宴愣了一瞬,忽然摇头轻笑。 如今柴显年纪大了,夺嫡愈演愈烈。柴显才在龙位上坐了三年自然不肯轻易下来。人越老,猜疑心重,江南和西北一直都是柴显的心病,若谁在这个节骨眼参与江南之事,结局可想而知。 疑心重的人一旦起了疑心,不管你做没做,他都会怀疑。 「大人,还有一事,」图宴顿了顿,「咱们在西北的人传了消息,北戎那笔似乎有些动作,但消息……被镇北将军府压下来了。」 陆长寅抬眸,看着窗外已然郁郁葱葱的柳树,「今年天气暖得有些快,北戎有什么动作倒不奇怪。」 图宴想了想也就明白了。 天暖得快,意味着北戎会大旱,届时必定又是一番战乱。这些年边境一直征战不断,但和北戎相处甚安。 「那属下就告退了。」图宴见他眉间还有倦意,便想出去,他转过身,思及一件事,又回过头,「大人,明日盛瑛会去宜欢楼与阮姑娘她们商量店铺的事宜。」 图宴侧过脸,见陆长寅半阖着眼眸,几缕碎发遮掩住脸庞,他淡抿着唇,没有开口说话,也猜不透在想什么。 他摇了摇头,退出去,轻轻关上门。 直到屋子里响起低哑的嗓音,「赵干。」 「去将方离带过来。」 图宴背对着那扇门,蓦地轻笑起出声。 他前脚一走,不过一刻钟,赵干就苦着一张脸将方离带了过了。 他娘的,又得听琴了。 方离也苦着一张脸,心底嘆气。 又得给一个不解风情的木头谈一宿琴了。 「大人。」赵干敲了敲门先进去,见陆长寅已然换了一身衣裳,打算出门的模样,苦着一张脸,「什么时候能换宋悟和魏寻他们来听琴啊?」 「属下听琴属实听腻了。」 方离低头咬着唇,一脸委屈。 「腻了?」头顶的声音懒洋洋的,低沉磁痒,「你想听什么?」 赵干嘿嘿一笑起来,「大人您知道的。」 陆长寅嗤地一声轻笑出来那声音朗脆好听。 方离偷偷打量陆长寅,他正伸手繫着披风的带子,微微抬着下颚,喉结旁边有一滴红色的硃砂痣,暖黄色的灯下,嘴角扬起,眉眼皆是撩拨风流。 方离忽然自生惭愧,不敢再打量,又低垂下头。 视线前却忽然出现一双金色流云靴,他忽然开口问她一句话。 她紧张地抓着裙摆,意识到大人在同自己问话时,忽然脑海白了一瞬,没怎么听清。 「会不会……」 「会。」她也没听清楚什么,只点头。 不会她也要学会。 — 于是乎。 这一夜,赵干备受折磨。 方离羞得面红耳赤,泫然欲泣。 锦衣卫都指挥使府响了一宿的鼓声……… 咚咚哒—— 咚咚哒—— 魔性的鼓声席捲府邸,守在门外的锦衣卫连唿吸的频率也跟着鼓的节奏,心里默念着,咚咚哒,咚咚哒,唿两下吸一下……有心的人稍稍留意就能发现他们胸口起伏的频度是一样的。 叶蔚回到府的时候,听见鼓声,神色一瞬变得微妙古怪,他抓了个过路的锦衣卫,「屋子里是大人?」 「是。」 「大人的口味……有些……奇特。」他的脸皱了一下,有些敷衍地恭维一句。 听了好一会,他才转身离开,竟然觉得有些羞耻。 走路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心里跟着鼓声默念着咚咚哒,咚咚哒。 迈出的步子无意踩着节拍。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阿狗一秒钟。 第78章 清晨下了一场雨, 淅淅沥沥,在青黛色瓦上汇成小溪顺着瓦沿淌下, 成了一道水帘。街道被洗得干干净净, 不知道什么时候墙角生出了青苔。 阮呦到了地方, 她将油纸伞收拢, 才由小厮引着上阁房。 阮呦没想到谢娉婷还未到,她推开厢房的木门时只有盛瑛在里面,正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上小憩, 乌髮只用青色丝带挽着, 如瀑一般, 随意地披散而下,窗外的竹叶伸进来,随着清风轻轻摇晃着, 静得像一幅画。 在阮呦进来的一瞬间,盛瑛就睁开眼睛,转过脸, 露出一道狰狞的刀疤,嗓音嘶哑,「来了。」 「嗯。」阮呦不知怎么地忽然慌了一下神, 回过神,她垂下头躲过盛瑛的视线, 低低地应了声。 「阮姑娘,坐下罢。」盛瑛留意到她似乎有些侷促紧张,嘴角带了柔和的笑意。 阮呦挑了个离他稍远些的位置坐下。 盛瑛见她低垂着眼眸, 正襟危坐,每个动作,甚至连头髮丝都在和自己避嫌,不禁眼底含了笑意,他舀了勺茶叶放进茶壶里,将茶壶放在火炉上,顷刻间茶香四溢。 他斟了一杯茶递给阮呦面前,「这是上好的信阳毛尖,阮姑娘尝尝。」 第163页 「多谢。」阮呦伸手接过茶杯,不小心触碰到他的指尖,两人的愣了一瞬,阮呦如同触电般缩回手。 那茶洒了几滴在盛瑛的手上,他只淡笑着,换了个杯子从新斟了一杯放在阮呦面前,整个过程慢条斯理,莫名地赏心悦目。 阮呦接茶杯时候轻蹙着眉头看了他一眼,正好撞见他的视线,阮呦想躲,盛瑛却笑了起来,「阮姑娘看着我做什么?」 阮呦抿了抿唇,「没什么……」 「我只是觉得盛公子同上回所见似乎哪里不同。」 「哦?」盛瑛绕有兴趣地转着茶杯,「哪里不一样?」 阮呦双手捧着杯子,垂下眼眸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轻轻摇头道,「我也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同,只是感觉罢了。」 盛瑛看着她,柔声道,「阮姑娘的感觉也没有错,或许在下是不一样了,没有谁会是一个样子的。昨日的我是昨日的我,与今日的我不一样,明日的我亦是明日的我,与今日和昨日的我也不一样。」 「皮囊一模一样,可却人内心和思想或许变了,这也叫不一样,在下说的可有理?」 听他这样新奇的说法,阮呦抿嘴笑起来。 「就比如,在下觉得姑娘也有些不同。」 阮呦抬起眸,有些好奇,「我?」 「是,」盛瑛看着她道,「阮姑娘看起来没有前些日子高兴,你虽在笑,但在下却觉得阮姑娘并不开心。」 他的话一出口,就见阮呦似乎愣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淡了下来,梨窝也不见了。 「今日之言都是在下一番玩笑,若有冒犯还望阮姑娘不要放心里去。」盛瑛见她抿着唇,眸色稍沉。 阮呦却忽然抬头看她,轻皱着眉,「我的情绪那么容易看出来吗?」 她声音轻轻的,软软的,有点委屈。 盛瑛稍愣一下,没想到她问这个,只点点头。 她的情绪都挂在脸上。 阮呦有些气馁,暗暗嘆一口气,看来她还得再伪装得高兴些了,她不想娘她们再为她的事担心了。 屋子里有些安静,忽然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进来,「公子,谢姑娘说今日家中有事她来不了,让公子有什么事同阮姑娘商量就行,她还拜託了公子商量完事后万万要将阮姑娘送回家去。」 阮呦听见谢娉婷不来,心跳漏了两拍,忙起身,「那、那下次等谢姐姐在的时候再商量罢?」 今日同他孤男寡女处在一室已经有些出格了,再待下去怕是不合时宜。 「阮姑娘,」盛瑛叫住想要落荒而逃的小姑娘,「今后咱们要见面的机会多了去,总会有谢姑娘不在的时候,姑娘不必如此避讳什么。」 「这座楼是在下日后与两位姑娘交谈事宜的地方,里面都是我的人,不会有什么消息传出去。」 「在下也不会总有时间过来。」 如此一来,阮呦只好放下心中的顾虑坐了下来,她肃着神色,一幅蓄势待发的认真模样。 盛瑛的名号无人不知,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同这样的大人物独处一室商量事宜的一天。 阮呦有些没信心,但既然到了这一步,谢姐姐也那样信任她,她就不能打退堂鼓,既然做了,便要尽全力做好。 「还请公子多加指教。」 盛瑛见她崩着一张小脸,一幅严肃认真的模样,眸底添了几分笑意,「不是什么多难的事,以阮姑娘的聪慧必然能懂的。」 确实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盛瑛之前的意思也就是说,燕京但凡与布匹针线和成衣有关的店铺都交由她和谢娉婷打理,绸缎真丝布匹针线以及装饰用的东珠之类的材料也都由他提供,所以要做的无非是与这三十几家的掌柜交涉,查看之前的帐本,算清楚本钱和盈利就行了。 因为之后的利润是双方按照分成来抽取的。 盛瑛已经让掌柜的将帐簿送了过来的,现在阮呦要做的就是看看帐本,避免日后利润纠纷就是。 阮呦见任务果真不难也就松了口气。 她捧着帐簿细细地看,但因着从未学过这些,些许之处都有些不明白,盛瑛见她皱眉,时不时指点几句,他说得简短易懂,阮呦很快就能弄明白。 这样待了好一会儿,阮呦渐渐放松下来。 盛瑛却忽然开口,「阮姑娘,我方才想起一桩买卖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嗯?」阮呦从帐簿中抬头,声音软软的,「什么买卖?」 「在下手里有两个田庄在明州,手底的人调动不了,暂时管不了那处地,那庄子也赚不了几个钱,如果阮姑娘有兴趣的话,在下可以低价转给阮姑娘。」盛瑛道。 「田庄?」阮呦有些兴趣,「有没有苏州的?」 她记得明州在东北,她不曾去过东北。 「有倒是有,只是阮姑娘为何想要苏州的?」盛瑛眉头皱着。 阮呦抿唇,闷声许久,才苦笑道,「我只是……不是很喜欢燕京罢了。」 「我本就是南方的人,打算哥哥考中进士后我就和义母她们回南方去,过些年或许能将燕京的伤心事都忘个干净。」 盛瑛的手指微微弯曲了一下,紧紧扣着茶盅,他舔了下唇,声音忽然变沉,「江南不是好去处。」 「为何?」阮呦愣了一下,抬眸。 「阮姑娘只要信我就是,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自然有些旁人没有的小道消息。」盛瑛笑了笑。 第164页 阮呦仔细品着他这番话,忽然就明白过来,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江南繁华富庶,又是鱼米之乡,怎么会不是好去处? 她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不能去江南,只怕江南不安稳了。 她蓦地抬头与盛瑛对视,见盛瑛也看着她,阮呦又悄然地垂下眸,轻声问,「那……明州可是好去处?」 她问这话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盛瑛嘴角牵起几分笑,只他未察觉,那笑与对旁人时的笑不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宠溺。 盛瑛知道她在试探,也不拆穿她,「明州贫瘠,很少有达官贵人关注。」 那便是个自由又安全的地儿了。 阮呦明白这其中的意思,问起价钱。 「五千两。」盛瑛道。 阮呦听了先是惊喜地睁大眼睛,后又有些泄气,「公子出的价再便宜不过,可以说是白送我了,只是……」 「我一时凑不出那么多银子。」 阮呦抿着唇,苏绣阁的银子暂时还不能动用,只抽了两成出去捐给了慈安堂。 盛瑛轻笑着,「只要阮姑娘说要,在下便卖给你,至于钱的事,从今后收成里扣就是了,盛某待朋友宽厚,求的是更长远的利益。」 阮呦高兴起来,嘴角弯了弯,又矜持地压下去,「多谢盛公子,店铺的事,我、我一定会尽全力做好。」 说罢,她握着拳头,又捧着帐簿看起来。 盛瑛轻轻颔首,也不打搅她,「那阮姑娘就在此看帐簿吧,某还有些事要处理,先行告退,等晚一些某送姑娘回去。」 他其实没什么事,但知道他待在这会让阮呦不自在。 阮呦稍愣一下,「我可以自己回去。」 「谢姑娘既然拜託了盛某,某自然要办到,阮姑娘不必担心。」他说罢也没给阮呦拒绝的空隙,抬脚就离开了。 阮呦只得作罢,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不时有个叫恬枝的侍女进来添茶或是端些瓜果点心,阮呦看了许久,擒着笔沾了墨在纸张上写写画画。 窗外的景色渐渐暗了下来。 恬枝轻悄悄地推开门时,屋子溺在一片昏暗中,她隐约瞧见阮呦伏在案几上睡熟了,犹豫片刻,她转身去取来一床薄被,正想给阮呦披上。 薄纱被另一双手接过。 「公子……」 「嘘。」盛瑛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恬枝识趣地捂着嘴,悄悄退了出去。 合上门的时候,她偷偷瞥了一眼,就见男人替熟睡中的女子披上薄被,动作轻柔。 他在女子身旁坐下,偏头看着女子的睡颜,眉眼间尽是思念与温柔,看得让人慌神。 恬枝知道自己不该再看下去了,她垂下眸,打算离开。 屋子里却传来一声,低沉克制的轻唤,含着极尽的温柔缱绻,让人心尖一颤。 「呦呦。」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上一次图宴说「人人都可以是盛瑛」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吗? 第79章 阮呦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她有些懊恼地敲了敲自己脑袋,这会儿还不回去只怕该惹娘她们会担心了, 她慌忙起身, 身后的薄被也跟着落下来。 她忙伸手去捡, 正巧恬枝进屋来, 比她动作快一步捡起来,「姑娘醒了?」 阮呦抿着嘴,有些不好意思地应声。 恬枝弯了弯嘴角, 「公子已经在外面等着姑娘了, 这些帐簿可都看完了?」 阮呦摇头, 从那叠帐簿中抽出两本抱着,「还有两本没看完,我带回去看就是。」她又将桌面上写了密密麻麻字迹的纸捡起来。 出去的时候, 阮呦指了指那床薄锦被朝着恬枝道谢,恬枝只笑着,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车上, 阮呦将怀里的纸掏出来递给盛瑛,「盛公子,我今日看了那些帐簿后在里面发现了一些问题, 有些月份的帐目似乎对不上,我心底又存了疑数, 就都写在这纸上了,你看看吧,还有另外两本帐簿我没来得及看完, 打算带回去再看。」 盛瑛伸手接过纸,只匆匆瞥了一眼。 那宣纸上的字迹不同于姑娘家常写的蝇头小篆,而是飘逸大气的行书,一笔一划之间自有风骨在,他失笑,「阮姑娘的字写得很好。」 阮呦有些高兴道,「是跟我哥哥学的。」 「哥哥的字写得更好。」她软软的声调比起往日要稍稍扬起些,听得出来其中与有荣焉的骄傲。 「阮姑娘和兄长很亲?」盛瑛嘴角的笑意浅了几分,不过明眼人看不出来。 寻常姑娘都称兄长为兄长,只有小童才叫会软糯糯地黏着兄长叫哥哥。 阮呦抿着唇笑,点头应声,「我和哥哥是最亲的。」 对面的人忽然就沉默下来。 车厢里气氛安静下来,阮呦本就是个不喜欢说话的人,她看着盛瑛淡抿着唇,也着不透为何忽然不说话了,索性就规矩地坐在自己的位子,把玩着手指。 她并不是个喜欢找话说的人。 马车里诡异的安静没有僵持多久,大抵转了个弯,阮呦便听见外面响起扯破喉咙的撒泼声和谩骂,风吹动车帘,不远处的景色就撞进眼帘,宅子外面挂着大红色绸缎,贴了大大的囍字。 原来是有嫁娶的喜事啊。 阮呦心底这样想着,有些好奇外面怎么会传来撒泼打混的哭喊声时,那帘子就盖了下来,视线被隔断。 第165页 她方眨了眨眼,马车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一双骨节分明的将帘子再度掀起,她便又能看清外面混乱的场面。 那宅子外面围了层层的百姓,大门紧紧闭着,最里面是一群穿着打扮很朴素的农妇和一个年迈的老人。 这些人有些眼熟。 「我不活了,大傢伙来评评礼啊……」一个身形矮胖的妇人在地上又是滚又是哭闹。 「咱们凤阳村供出来的读书人如今娶了个什么郡主就当自己攀上高枝了,婚姻大事,咱们上面恭贺反而被撵了出来。」 「咱们砸锅卖铁也没顾着自家孩子,反而每年交银子给他出钱买纸墨笔砚,就指望着他日后科举考中,能做官能帮衬乡里乡亲的,如今官没有做,娶了个胖子郡主就狗眼看人低了……」 「程方南,你这白眼狼良心餵了狗啊……」 「当初还说什么会有皇上指婚,太后娘娘懿旨,到头来还不是灰熘熘办个婚姻,哑炮屁都不响一声,就你这样的,我呸。」 「他连咱们老族长都撵了出来,咱们千里迢迢进燕京来,住了几个月的茅草房,吃了几个月的野菜煳煳,就为了参加这场婚事,却换来这么个结果。」一个高瘦的女人倒是没有撒泼,她只边抹着泪边朝着众人控诉。 「哎呀,没天理了,这黑心肝烂屁眼的,迟早被雷噼死了。」 不少围观的人听了亦一脸气愤,纷纷指责唾骂宅子里的主人家不厚道,没良心。 亦有人搭腔问话,「老妹子,你们说这家主人叫什么来着,娶的又是啥郡主?」 「娶得是个郑国公府的郡主,所以才看不上咱们农家人啊。」 「国公府啊?」有人恍然大悟起来,「是不是前些日子传的那个,无谋苟合怀孕已有四月的郡主?」 那事闹得大,也就是前些天的事,围观中的人许多人都有印象,听他这么一说,都跟着附和起来。 「看来这事是真的了。」 「这还真是丢了读书人的脸面,也难怪他们能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来了。」 「那姓程的狗东西倒是出来露个面啊,做贼心虚不敢露面呢……」 凤阳村的人见大家都帮着她们,底气足了,都震大了嗓门,「你们不知道吶,这程方南以前还有个定下来的未婚妻,之前逃荒的时候,程方南都是仰仗着人家姑娘吃喝存活的,后来程方南出了事,那黑丫头出去救他,结果他回来了,那黑丫头却死了,要不是这样……他能娶到那什么郡主?」 「这宅子也是郑家的宅子,他程方南屁都没有,不知道到底是娶亲还是入赘呢。」矮胖妇人添了一句。 「哈哈哈……」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笑声。 门外叫嚣得起劲,传来阵阵唾骂声和嘲笑声,门内的人都一个个神色铁青,来做客的宾客面色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程方南穿着大红色的新郎官服,脸色铁青地安抚着宾客,他脸色苍白,勉强有几分笑意,离开宴席去后院的时候脚步才有几分轻浮,差些摔倒。 侍候在身侧的小厮忙扶住他,「姑爷!」 程方南手撑着柱子,差些昏厥过去,他忍了忍,思绪才清明些,「去问问为何三皇子还未到场,从角门出去……」 小厮忙欸了一声,转身就跑。 今日事情的起因也都是因为三皇子,这桩婚事照着郑秋媛的想法,那得有太后娘娘懿旨,还有陛下赏赐,如今什么也盼不到,但有三皇子来添光也勉强能安抚郑秋媛。 可婚宴直到拜堂结束也不见人来,倒是来了一群灰头土脸的乡巴佬,在郡主面前摆长辈谱,凤阳村的人言谈粗鄙,又在席面上大肆争抢肉菜,吃饭时故意吧唧嘴,弄出声响来。 郑秋媛本就有气,亲自揭开头帘让人将凤阳村的人都打发出去。 那矮胖的妇人见了郑秋媛的样貌怪叫一声,「哎呀,这么胖啊,不是说郡主美得像天仙吗?」 「啊啊啊啊,你这贱民,给本郡主滚出去!」郑秋媛指着那一桌子人破口大骂。 「咱们都是程方南的长辈,你凭什么让咱们滚出去?入了程家的门就要听程家的话,不敬长辈在咱们村里是要沉塘的。」 「方南,还不管好你胖媳妇!」族长一脸严肃。 「贱民,我看你们找死!」 任谁也没想到郑秋媛在结婚这样的日子也随身带着鞭子,她抽出鞭子就朝着那些乡巴佬甩了过去,那矮胖妇人就尖叫着「杀人啦」,「胖女人发疯啦」。 席面噼里啪啦倒了一半,场面一度混乱。 程方南平缓许久的心情,才去了后院。 郑秋媛还在发脾气,外面跪着一排侍女。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进去。 「啪」的一声,一根鞭子拍在胸口,程方南身体弱,「噗」的一声吐了口血出来,胸口钝疼,他捂着胸口愤懑暗恨隐匿下去,抬起眸,苦笑着唤了一声,「郡主。」 郑秋媛打错了人,原是心疼,但现在又在气头上,今日丢了这么大个脸,心底也怪罪程方南,此刻见他狼狈,心底莫名有些爽。 「郡主想怎么打方南都行,只希望不要伤着自己和肚子里孩子,今日之事,是方南不对,方南不曾想到他们竟然敢如此对郡主无礼,」程方南垂下眼眸,几分晦涩黯然,「方南平素最是敬重郡主,捨不得郡主受半点苦楚,他们竟然敢伤害郡主,是方南罪过了。」 第166页 他还穿着大红色喜服,脸色雪白,削廋的脸颊看起来憔悴忧郁,神色内疚自责。 郑秋媛到底心疼了,松开鞭子,「方南。」 她哭着问,「你疼不疼?」 她的手轻轻触碰程方南的胸口就听见一吸气声,随之而来的一股血腥味,她便慌了神,自责地去解他的衣裳,想看看伤口。 「对不起……」 程方南拦住她,「郡主不用跟我说对不起,都是方南让郡主受了委屈,我知道你心中有气,故意接了这一鞭子,只想你能消气就好,不要气坏了自己……」 「比起让郡主难过,方南觉得受了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他的声音依旧那么温柔,就好像一点也不怪她。 郑秋媛更加愧疚。 程方南抱着她坐下,「今日本是你我的大喜之日,我原是念他们教养于我,才请了他们来宴席,再者我是读书人,读书人最讲究名声,我何尝不知他们粗鄙浅薄,但迫于世俗规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他们无礼。只想着今日之后再不与他们有何联繫,可惜万万没想都他们会冲撞郡主,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 「家丑不可外扬,方南原想这事就此揭过,只等来日金榜题名,为郡主挣得凤冠霞帔,再让郡主风光,如今……」他低低嘆了口气,「只怕仕林对我评价必然不好了。」 「是我错了,」郑秋媛没想到他竟然这般打算,处处皆是为了自己好,「我只想着……想着让那些贱民入了我的婚宴,那我日后出去如何见人,背地里不知道多人取笑我,却忘了方南的事……」 「都是我的错。」 程方南抿着唇没有开口说话,他只伸手轻轻拍着郑秋媛的背。 郑秋媛心底的内疚之意愈来愈烈,呜咽着哭了许久。 程方南思量着她哭的时间,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才轻轻替她擦泪,「如今你我是夫妻,一朝俱荣,一朝俱损,凡事咱们都要为这个家考量。」 「方南万万捨不得委屈郡主,郡主也要多为我想才是。」 「今日这事便罢了,你要好好休息,不要再动气,将孩子好好生下来,」他伸手摸了摸她鼓起来的肚皮,「我很喜欢这个孩子。」 「因为他是我和郡主的孩子。」 他神色认真而动情。 郑秋媛脸色渐红,染上了小儿女的情愫,依偎在他怀里,羞涩地点点头。 程方南从后院出来时,胸口鞭伤带来的痛楚让他脸色苍白得难看,只是他必须出去主持大局,到场的人中有许多国公爷给的势力,他都要尽力去拉拢才行。 他伸手去触碰胸口,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胸肉的衣襟已经被血浸染湿透了。 「姑爷。」不远处的管家和小厮跨过台阶急沖沖地跑过来。 程方南见他来了,心中一喜,忍着疼,「三皇子可来了?」 「姑爷……」 「这……」 「三皇子本是要来的,只是临走的时候皇上又传了一道圣旨,罚他禁闭三月……他就来不了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突然?」 又怎么会这么巧。 「属下听说,锦衣卫都指挥使陆大人进了一趟宫,出来后不过半刻钟,那圣旨就下来了……」管家话未说话,就听得「噗」 的一声,眼前玉树临风的姑爷喷出一口血,直直倒地。 他瞪大眼睛,大呵一声: 「姑爷!」 作者有话要说:  带带:程狗被搞了,爽不爽?阿狗给不给力?还没完哦。 第80章 「真是一场好戏。」耳畔传来沙哑粗男声, 阮呦方才回过头。 她脸上的笑还未来得及收起来就被盛瑛看得一干二净,阮呦也不掩饰, 点头嗯了一声。 的确是一场好戏。 她心底也是真的解气。 此刻心情好起来, 阮呦嘴角的笑意盈满梨涡, 她轻轻关上车帘, 轻声道,「看来程方南这乘龙快婿做得不顺畅,本来该是个盛大的婚礼, 到头来落得这样悽惨荒凉。」 盛瑛垂眸掩住几分笑意, 朝着外面招了招手, 马车就继续行走了,他懒懒地靠在车厢,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阮姑娘可有想过自己的婚事?」 他像是随口一提,阮呦也觉得好似没有害羞的必要,便摇头, 「以前有,现在没有了。」 如果不是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就没有必要再去想要嫁什么样的人, 要什么样的婚礼,那些……都毫无意义。 想到什么, 阮呦嘴角的笑意浅了下来,今日正是娘她们和张家约定的最后时限。 马车走得四平八稳,到了阮家的时候, 阮呦朝着盛瑛道了谢,却立在门外犹豫着,迟迟不敢进去。 说到底她是希望娘她们不要应下这桩婚事的。 夜风吹拂而过,凉风蹿进衣襟,后嵴凉了一下,阮呦才认命地推开门走进去。 「呦呦回来了?」李氏正在打水,见她回来了,忙道,「快去屋子里加身衣服,天有些冷了,别着凉了。」 阮呦应了声,想回屋子,又退了回来,「娘,张家的事……」 「这事啊,」李氏将木桶提起来,「往后推一些再说,你哥哥了,等他春闱之后再谈这件事,张家那方今天来问了,娘也跟她们说了让她们再等等。」 阮呦提着的心就落了下来,抿着嘴笑,「欸。」 第167页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李氏瞧见她手上的东西。 「是帐簿,」阮呦回答,想起白日的事,她走过去,「娘,我有事要跟你和义母还有爹爹说呢。」 晚上用饭的时候,一大家子都坐在桌子上,阮呦就将白日与盛瑛的话都告诉了李氏她们。 「铺子的事我和谢姐姐都怕自己办不好,想让义母来打理,再有就是那田庄的事,庄子在北方,咱们也可以夏天去避暑,再有那可以种蔬菜粮食,咱们能卖,也能屯着。」阮呦道。 阮爹在饭桌上最高兴,他喝了点酒,一张脸兴奋得红通通地,搓了搓手,「庄子好,庄子好,咱们活了一辈子不就想攒钱买个田地,如今在燕京城里没那个条件,有了田庄也能种果林种蔬菜,粮食能囤起来。咱们租给别人种,每年收四成就行,那些收成也能卖些银子。」 阮爹最喜欢的还是山野田园的生活,虽然整日捣鼓着木活,但攒钱买田地却是他大半辈子的心愿。 阮呦正是知晓这个,所以才会想着买那庄子,再者能屯粮食,她再也不想经歷四年前那场灾荒了,如今想起来还会心悸。 有了粮食心里也有底气。 况且她从盛瑛的话中悟出来江南那边似乎不□□稳,不管会不会乱,防范于未然总归是没错的。 「爹爹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的。」阮呦弯了弯眸子。 「那盛公子是咱们的大恩人啊,他既然对咱们如此好,咱们也要好好感谢他才是。」李氏笑着道。 「那位公子说他是在做生意,我们只要经营好了店铺让他能赚钱就算还他恩情。」阮呦回道。 吃过了饭,阮呦就在院子里继续描着,这几日阮惜也跟着她一道画画,他就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一动不动地,阮呦之前不知晓他在画什么,看了之后被震撼得说不出话。 阮惜画的,正式她想要绣的……燕京除夕夜景图。 只是那画太过庞然,这些日子下来画了二十几宣纸拼凑起来也不过是画作全貌的十分之一罢了。 阮呦知晓阮惜有画画的天赋,但从未想过,他竟然能这般出色。 除夕夜的景色,在他的一笔一划之下庞然大气,栩栩如生。 也难怪谢钰称说惜儿有神童之姿,若多加引导,日后必然能成为谢家老祖那样出色的人物,他虽然坏了脑袋,心智不成熟,但更可贵的也就在此。 阮惜能够在画画一事上永远保持一刻毫无杂念的赤子之心。他的世界是干净的,不掺任何杂念,日后亦不会为名声金钱所累。 阮呦在阮惜身边坐下来,心中庆幸,也是上天眷顾,给了惜儿这样的才能,日后谁也不会看轻他。 「惜儿。」阮呦摸了摸他竖在发顶的小髮髻,笑着夸他,「画得真好。」 阮惜抬头看她,咧开嘴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精緻可爱。 —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二月底。 国子监给考生们放了长假,让学生们都在家中好好调理身子温习,阮呦一早就在路口等着阮云,等看到胡同口那抹清瘦的身影时,她直接就飞奔上去。 「哥哥。」小姑娘的声音里带着兴奋。 阮云抱住她,心软得一塌煳涂,「你慢慢走过来就是,哥哥又不会跑了。」 他低头,看她小脸红扑扑的,心中高兴,「呦呦看起来身子好了很多。」 阮呦依在他身旁,跟着他一路回家,「我每天早上都练武……」她想起酒七来,心中顿了一下,神色有几分黯然,不想惹哥哥生疑才又捡起笑脸,「也在吃徐太医开的药,前些天徐太医给我诊了脉,说我现在比起以前好很多了。」 至少不会走几步路就喘。 「那就好。」阮云留意到她神色滞了一下,知道是同酒七离开的阮家的事有关,这件事李氏她们给他写信已经说了,见阮呦不想说其中的缘由,阮云也不打算再问,只揉了揉她脑后细软的青丝,「回家罢。」 「嗯,」阮呦抿着唇笑,「哥哥在家的这些日子要好好补补,我听人说参加科考要身子好才能顶得住,我到现在还记得哥哥当初参加会试的时候,从考场出来后脸色发白呢。」 「哥哥要跟着我一起来练武才行。」 「但也不要将弦崩得太紧,这段时间要放松一些,散散心,我和娘他们都只盼着你好就行。」 她嘴巴一张一合,喋喋不休。 阮云嘴角含笑地听着,「我妹妹什么时候变成小管家婆了。」 阮呦蓦地一下红了脸。 阮云的心情却是头一回这么好,他这个妹妹因为体弱多病很少与人交流,又因着以前家里穷,她就养成一幅安静内向的性子,很少有这么活力的时候。 回了家里,李氏她们又是好一番唠叨,阮云只含笑听着,他们问什么他便答什么,没有丝毫不耐烦。 只是说到盛瑛的事,阮云眉头皱了一下,但见家人都很激动,他便就没再说什么。 无缘无故对阮家这般好,他不信那盛瑛什么目的也没有。 「若下次有机会,呦呦便带哥哥也去见见那样的大人物。」 阮云笑着道,他低垂着眼眸,掩盖住眸底莫名的情绪。 他倒要看看那盛瑛到底是何方牛鬼蛇神。 阮呦没有多想,乖乖巧巧地「嗯」了一声。 第168页 — 张府。 张颜兴沖沖地回府,撇开丫鬟小厮们的接待直直就去了大夫人的院子,人还未进去,声音先到。 屋子里正卧在床上让知巧捶腿的张夫人听见一声「娘」的喊声。 张夫人摆了摆手让知巧推开,起身去迎他,「颜儿,怎地这么急沖沖就过来了?」 「娘,我和阮家姑娘的婚事,应下来没?」张颜问。 他这些段时间在国子监日日都想着这件事,只想快些回来听娘的消息。 「这件事?阮家说要再等些日子,等阮云回来再看,娘看她们家现在做主的是阮云。」张夫人提起这事有些气不顺,「婚姻之事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阮家倒好,大人拿不准,做不出决定,到要让个孩子来拿主意。」 「等些日子?还要等多久?」张颜急着问,「儿子只想快些娶了阮姑娘。」 「这要看阮家的意思。」张夫人皱眉。 「那要是拖到春围后,阮云拒了这场婚事怎么办?娘,儿子只想娶阮姑娘,您一定要帮帮儿子。」张颜急得抓耳挠腮。 「行了行了,这事我过些日子再去探探口信,眼下你先顾好科考的事,专心念书才是正道,咱们一家子都盼着你这回能够高中,你若是高中了,咱们也能找比阮家更好的姑娘。」张夫人睨他一眼,「这次可有把握?」 张颜愣了一下,微微垂下头,「儿子……都认真温习了。」 「那就好,你只管操心学业,外面的事都有娘给你张罗着。」张夫人满意了,她顿了顿又思及一事,「找个空闲你去瞧了瞧平哥儿。」 张颜有些不情愿,「娘,我不想去。」 张夫人斜他一眼,「怎么不去?再怎么说也是……」话未出口,她又警惕地合上嘴。 「等再过几日让人去将平哥儿接过来,你们俩好好亲近亲近……」 「娘,不能接过来,阮姑娘那要是知道了……」 「她怎么着?她要是进来咱们府的门,日后不都得听我的?」张夫人轻蔑地掀起眼皮,「她那身子弱,照着她娘的意思,生养有些难,我年纪大了,想有个孙儿绕膝,让她认了平哥儿做养子,日后不给你纳妾就是,这又有什么不好的?」 第81章 「娇娇………」 「娇娇……呜呜, 我的娇娇……」 「雪姬姐姐!」 阮呦猝不及防被人从身后环住腰肢,女子身量要高些, 将阮呦抱了个满怀, 一直呜咽地哭着, 嘴里不断地唤着「娇娇」。 不一会儿, 就来了好几个二八年华的女子将她拉开,「雪姬姐姐,你快别发疯了, 不然让妈妈知道了, 又得罚你。」 「这不是娇娇, 你抱错人了。」 「哎呀哎呀,快拉她回去吃药罢,不然出大事了。」 身后的女子骤然被拉开, 阮呦得到解脱才能回过头看她们,是一群穿着绫罗绸缎的女子,那衣裳有些单薄, 被拉走的那个女子长得很漂亮,姿容胜雪,几分媚态。 有几分面熟, 阮呦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之前在路边上丢过手绢的女子。 今日所见比起那一日, 看起来有些狼狈,她髮丝凌乱,一双美目木直而呆滞, 黯淡无光。 「姑娘实在对不住,我家姐姐是得了癔症,这才做出些失礼的举动来。」有人向她赔礼道歉。 阮呦知晓原因,抿着唇摇头道了句「无事」,心中却怜悯那女子,不过数日未见,人就成了这副模样,许是经歷了不好的事。 「多谢姑娘体谅。」那女子朝着阮呦福礼道谢,才转过身跟着那群女子往回走去。 阮呦顺着她们离开的身影看去,就见她们进了辉煌壮丽的楼里,烫金雕刻的房梁挂着一张匾额,满春楼三个大字异常显眼,这才恍然明白这些女子都是春楼的花娘。 收回目光的时候视线触及到一辆马车,雪白的手撩开了车帘,隔着珠帘看清里面的人的面容时,阮呦的唿吸微微滞了一下。 那人带着圆顶尖帽,红色绸缎在下巴处系了结,他面容不似寻常人的白,是雪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唇却是殷红的,细长微挑的眉,鼻尖挺翘,浅色凤眸风情流转,有着诡异的美,像是戏台子里取人性命的艷鬼。 一时间,雌雄莫辨。 怔愣之际,马车中的人看了过来,双目相対,那人朝着她牵起唇角。 他在笑。 阮呦却觉得周身生了寒意。 「大人。」邱俞上了马车,恭恭敬敬地跪下,他声音尖细,也一样是一张白面。 封昀放下车帘,手肘枕着头,偏头看他,「百花宴要到了,你记得替本座去提醒一下三公主,祭舞的名额本座已经替她拿下了,之后,她只需按本座的计划办事。」 「机会只有一次,本座也只发一次善心。」 「大人,可是那药对陆长寅……有什么用呢……」邱俞不解,有些迟疑地问道。 毕竟…那位和太监没什么两样。 封昀蓦然笑起来,笑得妖娆危险,他舔了舔殷红的唇,「本座自然知道没用,本座不过是想他藏着掖着的东西都暴露来,让所有人都知晓,他陆长寅跟本座没什么区别……」 他不服罢了。 不服同是阉人,他在东厂,陆长寅却是锦衣卫,不服他生来卑贱,陆长寅却自命不凡,不服他苦心经营卖笑,却被陆长寅短短几年挤下。 第169页 「大人。」邱俞嘴皮动了动,见封昀已经阖上眼,不欲再说话,他便不敢再说话,只起身走到一旁坐下。 他看着封昀的脸心中悲嘆一口气。 或许美色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听人说过大人的身世,生而为奴,自小在教坊司转手,但至少大人原是完整的,不像他们这些从小被送进宫里,也不知道做个完整的人是什么滋味。 大人生得太美了,所以才会遭人践踏欺辱。 马车悠悠离开,满春楼里请了大夫来,随行的还有个年轻俊朗的锦衣公子。 雪姬门外挤着一群女人,都羡慕地议论纷纷。 「雪姬姐姐也是好命,有许公子这样的恩客守着,不然只怕早被妈妈卖给那些老赖做妾去了。」 「她也是个蠢的,为了个雪娇那么个小丫头弄成这样地步,她那一手好箜篌,妈妈原也是宠她的,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屋里,纱帐内地女子卧在床榻上,青俊公子端着药碗递给她,见她伸手接又收了回来,他抓着药碗的手发紧。 「她们说得对,你这般又是何苦。」 纱幔中的女子眸色清明,她侧脸看着男子,有些失望苦笑,「我原以为你能懂,原也不过是个俗人。」 「这世上有比命更重要的东西,是情。」 雪姬夺过他手上的药碗,垂眸看着黑漆漆的药,「娇娇死的时候不过十四,她手指原本那么柔软,走的时候,体温却凉得很,比雪还冷。」 「雪娘……」许公子唤她一声,他低下头,神色落寞,「我怕日后听不得箜篌,也再无知音。」 「你若真当我是知音,就帮我,」雪姬红着眼眶看他,「若不这样做,还会死很多个娇娇。」 「我一界风尘女,苦也吃过,富贵荣华也受过,娇娇去了,我早也没有什么羁绊牵挂………」她伸了一只手,用云袖遮掩住埋下头,等放开时,药碗见底,「唯一怕的,无非是死的时候会疼罢了。」 许公子脸色稍稍白了一瞬,阖了阖眼,再睁开已是决然,「在下明白了。」 她分明是磕破一点皮也要哭闹的姑娘,如今又怎么受得这让人日日夜夜宛若被毒虫嘶咬的毒药。 雪姬的眼神渐渐空洞起来,她灿然一笑,又唤了一声,「娇娇。」 许公子抬起手臂揩泪,平息情绪后才面色沉重地踏出秀阁,他从怀里掏出一大张银票和几个碎银子递给龟奴,「这是给陈妈妈,余下的是你们的,告诉陈妈妈,要照顾好本公子的雪姬姑娘,若出了什么差错,本公子定要你们好看。」 「至于癔症,由本公子请大夫为雪姬姑娘医治。」 「她是本公子的知音。」 所以他成全她。 — 马车绕进偏僻小巷子,在一家茶馆前停下。 封昀下了马车,进茶馆里,早有人在楼下等候着,见他来了都恭敬地行礼,「都督。」 程方南亦在其中,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封昀,见封昀龙姿凤章,身上要有着高位者的气度,容貌亦靓丽非常,心中惊艷。 他捏紧了拳头,暗暗发誓,日后也要像封昀这样出人头地。 厢房中有三皇子在,朝昀朝着三皇子行礼,三皇子并不敢在他面前拿乔,抬手阻止他的礼,忙请他落座。 「听闻封大人喜好美酒,本王有幸得了两壶千碧,还请封大人品一品是不是好酒。」三皇子摆了摆手,就有两个俏丽的女子端着银瓶酒壶上前来,素手银杯,送至封昀眼前。 揭开酒壶那一刻,满屋子萦绕着醇厚浓郁的酱香,久久不绝。 「大人请。」女子白皙如玉的纤纤玉手端着酒杯,含羞带怯地看着封昀。 封昀舔了舔殷红唇,低笑一声,他伸手捏着女子的手,带着她的手送到自己嘴边,仰头而饮,几滴酒顺着嘴角滑下。 他的大手包裹着女子的手,女子更觉害羞,几乎不敢抬头。 他饶有兴趣地轻轻摸着女子的手,声音轻佻,「的确是美酒。」 三皇子哈哈大笑起来,称赞道,「封大人果然识货,都说美酒赠英雄,那本王就将这酒和美人都赠给封大人。」 封昀也不推辞,揽着女子的腰肢坐下,斜斜地靠在椅子上,他右手支着头,笑道,「本座收下了。」 三皇子眸底闪过一道光,笑道,「本王最佩服的就是封大人的爽快,既如此,本王也就有话直说了。」 程方南就从他身后站了出来,笑得儒雅随和,「咱们想和封都督合作。」 「合作?」封昀挑起眉梢。 「是,」程方南点头,眸中带了一丝狠戾,「将陆长寅拉下马,我等都知晓封都督与陆长寅有过节,咱们与他也有化不开的仇。」 封昀眯着眸半笑,手指把玩着身旁女子的髮丝,「怎么个合作法?」 「陆长寅三番五次与在下作对,在下敢肯定他对在下有仇,但再此之前在下并不曾来过燕京,也不曾见过他,按理来说不该与他有什么过节,」程方南沉思道,「在下敢肯定在下曾在哪里见过他,却又记不得。」 「在下让人去查了他的身份,查到他是是燕京陆家的私生子,两年前亲自带人抄了陆家,陆家上下一百多人都由他亲自监守,斩杀于东市。」 封昀微微颔首,「却有其事。」 第170页 若不是他是个狠人,陛下又何故于如此信他。 「其母早早病逝,后又恰逢战乱,邻里之人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并不能寻到谁为他的身世作证。」程方南眯了眯眼睛,侃侃而谈,「那么就不能寻到他的身份是假的的证据。」 封昀有兴趣地抬眸。 「既如此,也一样说明,他的身份不能证明是真的,」程方南意味深长地道,「那么当初带人抄陆家,到底是为了秉公执法报復陆家,还是为了销毁证据………」 「就不得而知了。」 封昀这才正眼看他,毫不吝啬地道,「不错,你倒是个聪明人。」 「但既然如此,又能如何去查?」封昀懒洋洋地道,「陛下如今最信任的人是他。」 程方南笑起来,「在下的人查到青州尚还有陆家的奶娘在,她恐怕对陆长寅和陆家知情不少,在下的人已经去将人带往燕京的路上了,到时候见从她下手。」 封昀垂眸深思。 程方南又道,「在下是想拜託封都督查一查昭妃娘娘的事。」 「昭妃娘娘?」封昀眯了眯眼,嗤笑出声,「你好大的胆子。」 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就是昭妃和八皇子。 「在下自然知晓冒犯昭妃娘娘了,只是,陆长寅做锦衣卫这三年只与其有过……接触,」陆长寅抿了抿嘴,「她毕竟是陆长寅救下来的人,又曾在陆府过夜,所以在下想知道她们之间有何干系。」 「属下的人去查过,很奇怪,昭妃娘娘以前的事迹像是被人故意抹除了一样,她在被陆长寅救下之前的事,几乎查不到任何踪迹。」 第82章 「你自然查不到, 」封昀放下酒杯,神色莫名, 「昭妃娘娘以前的事迹都是陛下亲自抹平的。」 昭妃从前的身份有些不光彩, 甚至……当日陛下宠幸她的时候, 那方帕也未落红。只是陛下爱极昭妃, 这事就成了皇宫里的辛秘,陛下不许任何人过问。 也是奇怪,这样的女人也能将陛下迷得神魂颠倒。 程方南神色呆滞, 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他原以为查昭妃娘娘定然能查出什么来。 封昀忽然开口, 「你们若想查, 我便告诉你们一个人,能不能查出来,就与本座无关了。」他挑眉冷笑, 「陆长寅的事本座可以帮你们,但昭妃娘娘的事,本座不沾, 你们要是敢拉本座下马,别怪本座翻脸。」 他们东厂若是与皇子夺嫡之事沾上,就是犯了大忌。 三皇子到底是想查陆长寅, 还是想借他的手除去昭妃和八皇子替自己扫路,亦或者两者都是。 只可惜, 他不是傻子,不会由人当枪头使。 「另外,别说合作, 」封昀低低嗤笑一声,有几分不屑,他站起身,长袍落地,「本座要赢陆长寅是迟早的事,不需任何人插手。」 「没有其它的事,本座就先离开了。」 封昀说完便迈来步子离开,程方南还想说什么,却被郑子均拦住,「你莫要去招惹他,他脾气怪得很。」 「翻了脸是不给任何人面子的。」 程方南面色青了一下,「那今日?」 「也不算白费功夫,」三皇子手里捧着茶,看着那道离去的背影,「他至少收下了本王的酒和美人。」 离开茶楼,在回去的路上,马车行至拐角的胡同口处,里面传来打斗声。 四角茶巷狭隘逼,朱红色的墙皮剥落,缝隙处生了青苔。 封昀手指挑开车帘,寻声望去,几个衣着破烂的乞丐正在争抢着什么,一个身形娇小的小乞丐被压在地上,她死死着抱着几个馒头,身旁的人对着她又打又踢。 「死丫头,交出来!」 「快点,不然打死你。」 小乞丐一咬牙,承受着铺天盖地落下的拳头,拼命将馒头往嘴里塞,嘴被塞得满满的。 封昀在看清那张脸的一瞬间,愣了神。 那张脏兮兮的脸与记忆里的模煳的人影重合。 「大人?」邱俞不懂有什么好看的。 「停下。」封昀指着那乞丐,「杀了他们。」 刀光剑影间,热血横流。 封昀下了马车,一步一步靠近缩在墙角的小乞丐,一步一个脚印。 小乞丐还在啃着馒头,一边哭一边吃。 「叫什么名字?」 头顶传来声音,小乞丐的视线出现一双锦绣靴,她缓缓抬头,高挑的身影遮掩住视线,眼前的人很高,她要仰着脖子才能看清楚那尖尖的下巴。 来得人逆着光,穿着艷红色的长袍,比起天上的落日还要绚丽,红袍上映衬这一簇簇花,开得旺盛,却不及那张脸更艷丽。 隐约看见那双凤眸正专注地看着她。 小乞丐愣住,唇微开,掩饰不住惊讶。 好威风。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又问了一遍。 「我没有名字。」小乞丐仰着头。 「可愿跟着本座?」 「本座?」小乞丐满眼迷煳。 「可愿跟着我?」 小乞丐满眼崇拜地看着他,「跟着你,能成为你这样的人吗?」她指了指封昀身上的披风,「我喜欢这个。」 封昀在邱俞吃惊的神色下伸手解开,披在小乞丐身上。 小乞丐摸着披风,眉开眼笑,「我要跟着你。」 第171页 「日后你就叫小七。」 小乞丐眼睛转了转,笑着点头,「好。」 — 封昀在宫外有宅子,他将人带了回去,小七跟在他的身后,见来来往往的人都恭敬地朝他行礼,不由得去看走在前面的背影,眸中的光亮了亮。 万安猜不透封昀在想什么,只照着吩咐带小七去洗漱。 等她出来的时候,未曾想过那尘埃之下的一张脸竟也有几分姿色。大人是男生女相,小七却是女生男相,十二三岁年纪,一身蜜色肌肤,长长的丹凤眼含情却又冷情,眉间尽是英气。 当她头髮湿漉漉地扎成小髻竖在头顶,又披着大人的披风出来时,夜色阑珊中,光影重重。 万安一时看恍了眼,将她看成了封昀。 「快带我去寻他。」小七道。 「姑娘要叫他大人。」万安眉头皱了一下。 「大人?那是什么意思?」小七歪了歪头,黑色的眸亮晶晶的。 万安愣了一下,摇头嘱咐,「不管大人是什么意思,你只要这样叫他就好了,我们都是这样叫的,大人让你去用膳,进了堂屋要好好给大人请安。」 小七不说话了,跟着他走。穿过长廊的时候,她瞧见花坛种了一排花,那花开得红艷,和大人衣服上的一模一样。 她有兴趣地伸手摘了一朵,她笑着问,「这是什么花?」 「芍药,又名将离。」万安回她。 「大人叫什么名字?」 「奴才不敢唤大人名字。」万安道。 小七疑惑地皱着眉头,「那大人姓什么?」 「姓封。」 「那我日后也姓封,」她弯着眸笑起来,又摘了一朵芍药插在自己髮髻上,「万安你看我好看吗?」 万安看了一眼,许是被她眉眼间蓬勃的朝气渲染,一向老成严肃的脸上缓了几分,他点头回道,「好看。」 小七又问她,「为什么大人要叫本座?」 「因为大人是很了不得的人物。」万安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倒是奇怪,并未觉得不耐烦。 小七手指捏着那多芍药花,她低头嗅了一下,再抬头时,笑得灿烂,「那小七也要成为大人那样的大人物。」 万安嘴角带了笑意,他看着前方敞亮的大堂,整了整神色,「到了,你进去罢。」 「记得千万要对大人行礼,莫要惹了大人生气。」 他正唠叨着,小七就蹦蹦跳跳地打开门进去了,见了这一幕他的心提了上去。 小七忆起万安的话,笑嘻嘻地朝着坐堂之上一身绯衣的封昀行礼,「封七给大人请安。」 未等封昀发话她就起来了,见封昀盯着她发呆。 「大人,花送你。」她起身走到封昀身旁,将芍药递给他。 万安神色绷得很紧,怕小七的无礼惹怒了封昀,但出乎意料,封昀伸手接了,他嘴角牵起,可以看出来他心情不错。 万安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用膳的时候,小七仔细打量着封昀,松松垮垮的绯衣未系腰带,人斜靠在榻上,露出半边肩膀和锁骨,修长的右手捏着长长的菸袋,那菸袋红黑底色,中间镶嵌了梅花玉环,显得华丽秀雅。左手斟酒,半眯着眼睛似醉非醉,身旁三五个女子亲手餵他吃食。 屋子里燃着薰香,小七原是用手抓饭吃,她见了封昀的动作,便也用左手握着筷子,目光却直直地盯着封昀面前的酒杯。 「看什么?」封昀问。 「我也想喝这个。」小七指了指酒杯。 封昀笑起来,招手让侍女给她倒了一杯。 小七抱着喝了一口,却被呛得咳嗽起来,一张蜜色的脸蛋通红,眼眶溢出泪来。 封昀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临走的时候,小七扯了扯他的衣袖,「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封昀恍惚了一下,低头瞥了一眼,并未说话,就进了马车。 「姑娘……」侍女唤了一声。 「我不叫姑娘,我叫小七。」小七转头道。 「小七,回去休息罢。」侍女道,她领着小七回了院子,便转身去烧热水。 等到提着木桶回来的时候,依稀听见从屋里传来什么声音,她放下木桶,从缝隙里去看。 屋子里的人,懒懒地靠在床榻上,她曲着一只腿踩在床榻上,解开腰带露出了半截肩膀和锁骨,一瞥一笑,宛若督主。 她甚至学着大人的语气和神态,微抬着下巴,吐出两个字。 「本座。」 — 三月初,燕京城里忽然涌出些大大小小的意外来,临安街道寄宿的有三个赶考的学子吃坏了肚子。这本是小病,只是没想到接连不断的拉肚子,竟然闹出了痢疾,三个人中死了一个人,另外两个卧床不起,正好生调理着。 阮呦连着做了几日噩梦,白日也心神不宁,她总觉得有不好的事要生出来,便将自己拘在家中不轻易出门,同样的,也不让阮云出门。 闷在家中好几日,阮云几乎憋坏了,这段时间有不少人递了帖子想邀他一同温习课业,同窗互相温习研讨这是固有的传统,也算是为之后积累人脉。 阮云学识好,来请他的人很多,他原是准备答应的,只是每每打算出门就瞧见阮呦忧心忡忡的模样,便拒了那些人。 也有人提议来他家中,他想也没想就矢口否认。 第172页 开玩笑,他平日将呦呦防得严严实实的,还真能让那群兔崽子偷看了去? 只是今日,他却是无论如何都得出去一趟。 阮云将收下之人刚刚传递过来的消息烧了个干净,他眸色一沉,心中冷笑,直直去了阮呦的房间。 到的时候阮呦正坐在屏风后绣着什么东西,她身旁挂着一排彩色的丝线,正蹙着眉头仔细挑拣着,似乎想着用哪种颜色更合适。 听见脚步声,阮呦转过头,眉目舒展下来,甜软软地叫了一声,「哥哥。」 阮呦放下手中的针线。 「在绣什么?」阮云走近了些。 阮呦却有些心虚地用布将其遮掩起来,「绣的一幅画,等绣好了再给哥哥看。」 阮云见她藏掖着,知晓那画定然有什么秘密,她还不想说出来,阮呦也不强迫她,温和地笑了笑提起他来的意图,「好,你什么时候给哥哥看,哥哥就什么时候看。」 「我听娘说张夫人赠了呦呦一对手镯?可以给哥哥看看么?」 阮呦没想到他忽然提及这个,应了声,她转身将一只红木小匣子取出来,递给阮云。 阮云打开木匣子就看着里面躺着的一对玉镯,质地光滑温醇,样式新奇独特,看上去的确是贵重的宝贝。 阮云轻蔑地笑了笑,正因为这东西看起来太贵重又惹人眼了,所以当初他去拜年左仲缨的时候才会留意到,左夫人的手腕上就有这么一对。 国之珍宝,向来只有一对。 哪个是真的,哪个是赝品,也就无需多说了。 「这玉镯太贵重了,哥哥替你还回去吧。」阮云道。 阮呦眨了眨眼,有几分明白他的意思,「哥哥要出门去?」 「嗯。」阮云刚应声就瞧就她担忧的小眼神,心底烫慰,笑着道,「你放心,我出去一趟就回来,要不了多久的时间,也不会在外面吃喝坏了肚子。」 阮呦心底还是不安,「那、那我陪哥哥一路去。」 「不行,」阮云眉头皱了一下,很坚决地拒了她,「你相信哥哥,最多一个时辰哥哥就回来。」 这样的事怎么能让呦呦参进去。 阮呦只好犹豫着应下。 阮云走后,阮呦就又回了屋子,她展开那幅画,手指抚摸着遮挡住的那一处画,想了想,她从针线中挑出黑色和金色的线来,在画上描摹出一道人影来。 阮云出去后不到一刻钟,阮呦的心跳忽然乱了起来,胸口闷闷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是好久都不曾有过的徵兆。 同四年前凤头岭有匪来袭那一日的感觉是一样。 阮呦慌了,一下子意识到什么,啪地一下撂下东西,快速追出去。 哥哥不能出事! 她跑得快,许久没有復发的哮喘又开始了,眼眶周围忽然泛着黑,唿吸不畅,她扶着墙壁,试着调唿吸,额头滚下大颗大颗的汗珠,脸色雪白。 心跳却越来越快,几乎从嗓子眼蹦出来。 不能急。 她得去找一辆马车。 她试着轻轻拍着胸口唿吸,视线却越来越黑,头越来越沉,几乎抬不起头来。 一想到哥哥可能会出事,阮呦眼眶发红,就在绝望之际,她瞧见了几道熟悉的身影,几个穿着华丽的飞鱼服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阮姑娘?你没事吧?」 「去救救我哥哥……」阮呦大口地唿吸着,声音破碎,憋她红了一张脸用尽全力,带着哭音,「他去了城西张府……路上……」 「求你们……」 话未说话,视线骤然顿入一片黑暗,失去意识之际,阮呦鼻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苏合香。 赵干伸手去接,却晚了一步,在看见眼前的人后,愣了一下,快速缩回手。 「大人。」 第83章 少女的闺房素净雅致, 雕刻着桃花木箱别具一格,案几上摆放着的应景的梨花和莲子糕, 两三本史记, 纱帐上坠着的四角香囊和特意制作的干花, 无不透露着别样的小心思。 徐太医开了药方, 正在厨房里煎药,他自打告老还乡后就再没有亲自煎过药,就是他那老母亲感染了风寒, 熬药的是也是僕人去做的。 但他能在眼前这位大人的要求下不去煎药么? 他不要命了。 他还想活。 徐太医只好在心底嘆一口气, 认命地去煎药, 他坐在土灶面前,点燃了膛火,从一旁叠得整整齐齐地柴堆旁夹了一捆扔进去, 见火烧得旺盛,他便打量着这间灶房。 阮家厨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整个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里摆着各式各样新奇的炊具,锅里留了很多吃食,此刻灶台上摆着一簸箕的糖稀炒米, 另外一个大铁锅里还装着浓郁发白的猪骨汤和一碟子白馍馍,头顶还悬着一排腌制得朱红的烟燻腊肉。 徐太医坐在小板凳上闻着香气, 肚子不自觉地就叫唤起来,原是想忍着,只是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起来, 他只好用勺子舀了一盅炒米抱着吃。 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看着也就那么回事,偏生吃起来就是香得掉牙,嚼着脆生生的,甜滋滋的带着焦香和米香,怎么吃也吃不腻。 很快……煎药带来的不情不愿的情绪就这么散了。 锅里熬着的药开始咕噜冒泡,一阵浓浓的苦药香气铺天盖瀰漫整个屋子,他才放下炒米将火熄灭了,抱着熬好的药出去,临走的时候又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银子置在灶台上,然后用台柱子上挂着的竹筒装了满满两杯炒米戴在身上。 第173页 徐太医端着药罐子推开门的时候,正好就见那位大人在坐在阮家小姑娘的床衔边上,此刻大人低着头在看什么,他的手指轻轻展开一张摺叠起来的白布,上面刺绣着一半的画。 他跟着偷偷打量一眼,就愣在原地,眸中掩饰不住惊色。 十来米长的绣画里绘了数量庞大的各色人物。牛、骡、驴、车、轿、大小船只,房屋、桥樑、城楼,远山、宽阔河面,柳林田畦、童手挑夫,色彩鲜艷,场面热闹。 城内街道上人声鼎沸,车辆络绎不绝。各行商贩神态各异,江面船舱上增添了歌舞表演、戏剧、猴戏的场面。 三千明灯遥遥挂在天际,十里长街尽是花灯,天空烟火璀璨,绣出来的画色彩斑斓,金碧辉煌,人物动作栩栩如生,宛若在动,给人带来震撼的冲击感,倘若绣成,只怕是惊世之作,国之瑰宝。 徐太医觉得这副绣画中的场景多多少少有些眼熟,那其中的几家铺子他更是有印象。 这是绣的除夕夜的灯会夜景。 陆长寅眸中亦是赞嘆,他看得很仔细,目光落在画中一处角落时,忽然愣了神,手指抚着那一处绣画,看着熟悉的雅茗轩茶楼,那旁边的灯铺………以及几道人影,眸中的坚冰化成一滩春水。 除夕夜时,这里没有他。 但在这副画上,这里有他,就陪在她的身侧。 陆长寅抬头,看着床榻上睡颜静谧的阮呦,心底胀胀的,又酸又麻。他俯身,轻轻地吻上她的额头,缓缓下移,落在鼻尖,直到那张微翘的菱唇,他停了下来,阖了阖眼,匿下难熬的隐忍,抬起头来。 若他是个正常的人就好了。 但那样就不能遇见她了。 「药。」他淡淡开口。 徐太医忙抬起头,恭敬地将药碗递给他。他咳了一声,「大人,阮姑娘这个病需得将养着,万万不可劳累,她这病突然发作也不是一时急气,是这些日子都没休息好,这是身子亏着了。」 徐太医低着头,看着床榻上几乎快成纸片人的阮呦道,「阮姑娘肝脾气虚,想是郁结于心,所以食欲不振,在下这些时间也发现她消瘦许多,她本就体寒,不易受孕,若是太过消瘦,只怕日后更难有孕……」 怀了孕也是滑胎。 陆长寅淡抿着唇,勺子轻轻搅拌药汤散热。 徐太医见他未开口说话,便叩首道,「在下开了些药替姑娘调理身子,若大人没有其它的吩咐,在下就先行告退了。」 陆长寅微微颔首。 徐太医就退下去了,临走的时候,他转身回头。 屋子里,风吹帘动,青丝乱舞,那位大人低眸,唇靠在药碗,含了一口药,缓缓俯身。 徐太医立刻扭过头。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他离开了阮家,心底却感慨,那位大人想必真如夫人所说的,爱极了阮家姑娘,否则那样凉薄冷清的人,能面不改色挑断人脚筋的狠人,又怎会有如此深情温柔的一面。 瓷勺撞在碗边,发出清脆的声音,屋外的风大,吹动木窗咋咋作响扇动着,纱幔飘逸着摇动着。 砰的一声,木窗吹得阖上。 屋里已不见人影。 — 张府。 张家大夫人此刻在小花园剪花,她手里擒着剪子,走了几圈挑了几朵上好的牡丹花剪下来,递给身后的知巧。 「过会儿就把这些花摆老爷书桌上,也好应应景。」 知巧抱着细口宽底的白瓷青纹花瓶,见她挑的这些大富大贵的花儿,神色有些僵硬,想到老爷嫌弃的眼神,她眉眼闪烁了下,有几分不认同,到底还是忍下来没说什么,转了口,「夫人,大少爷这些日子念书辛苦,到不如放在大少爷的书房里也好让大少爷看书看累了赏赏花,歇息片刻。」 张夫人一想,点点头,「你说得是,那这花就放颜哥儿屋子去罢。」 她将最后摘的一枝插进花瓶里,满意地看了看,才往自己的院子走,「让桃儿叫厨房给我蒸碗芙蓉米糕端过来。」 「欸,奴婢这就去。」知巧行了礼就抱着花瓶退下去了。 出了花园,她才稍稍缓了口气,瞥了一眼手上的花,心底吐一口气,这花要是送进老爷的书房,不知道又得闹多大的脾气,到时候两口子又是争休不止。 老爷自诩清流,向来厌恶大夫人身上的铜臭之气。 她抱着花瓶去程方南的院子,就正好见知苏坐在凉亭绣着鞋垫。 「知苏。」知巧唤了一声。 「姐姐,」知苏回头,见她来了,连忙笑着起身。 「这是在给大少爷纳鞋垫?」知巧瞄了一眼,若有所指。 知苏脸红了一下,娇嗔一声,「姐姐。」 她将怀里抱着的花瓶递给知苏,想劝什么,「拿去放大少爷屋子里罢,你啊………」 知苏抿了抿唇,「姐姐,我打小就在大少爷身边长大的,我喜欢大少爷,就算被主母打死也没事。」 她低着眸,「大夫人她们都不是真的关心大少爷,只一味盼着大少爷科举考中,但那科举多难……姐姐没有见过……大少爷为了这事已经偷偷哭过很多次了,只有我知道,知道大少爷有多苦……」 「再说,其它府邸的公子谁身边没有几个通房侍妾,就咱们张府的规矩奇怪……大夫人出生的刘家,刘老爷不也是有好几个侍妾么……」 第174页 「而且……大夫人不是也将平哥儿留下来了么?」 知巧嘆了一口气,也不劝她了,总归这条路是知苏选的,她这个做姐姐的,除了帮也不能怎么样了。 知苏抱着花瓶还未走近书房,就从窗户外瞧见张颜此刻正发着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呆头愣脑的。 知苏笑了笑,跟门外立着的小厮打了招唿才抱着花瓶绕到张颜身后,她脚步放得轻,张颜没有发现。她将花瓶放在案几上,绕到张颜身后,想拍他吓呵他。 冷不丁瞧见张颜面前摊着一张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什么字,她不识字也就没在意,伸手拍他的肩膀,叫了一声,「少爷!」 「啊!」张颜吓了一跳,身子一抖,下意识将宣纸遮住,回头看知苏,「知苏,你怎么来了?」 知苏眯着眼睛笑,踮脚去看被他挡在身后的纸,「少爷写了什么呢,怎地这般心虚?」 「我、我没心虚。」张颜底气不足,脸有些红。 知苏似发现什么有趣地,缓缓逼近他,「没有心虚?那公子遮掩什么?」她撅了撅嘴,露出三分俏,「知苏又不识字,公子防知苏做什么。」 张颜这才想起的确是这么回事,也就僵硬着站直了身子,不再避讳,他轻咳一声,「我、我没想防着你……」 「肯定是公子没有好好温习,乱写其它的,奴婢这就去告诉大夫人……」知苏转过身作势要走。 张颜忙伸手拉住她,「知苏,好知苏,我真没有,你别去娘那说,到时候惹得娘生气了。」 「那公子且告诉知苏写了什么,奴婢再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帮公子遮掩下去。」知苏眉眼灵动。 「我……我写的是……阮姑娘。」张颜脸色通红,哀求道,「好知苏不要告诉我娘,她肯定会发火的。」 知苏听见那名字,眉头不动声色地蹙了一下,她抿了抿嘴,转了转神色,有些严肃道,「少爷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张颜脸上忽然就添了些烦闷无奈,神色颓然,「我自然知晓。」 可他没信心,几次临堂考核,他的成绩都不好,明明他白天黑夜苦读书,同夫子做经义策论时却怎么也不知晓如何答。 知苏神色一转,手按在张颜的身上,引着他坐下,「夫人和老夫人老爷,哪个不重视少爷这回的科考?要奴婢说句难听的,夫人这回却是不对了,什么时候相看亲事也不能这个时候相看啊,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别到头来扰了少爷的心,耽误公子的科考之事?」 她低眉顺目,声音柔和,「公子博学多才,原能中举,要是到了霉,被人克了,分了心神,科举不就成了一场空?奴婢还记得前些日子公子倒霉的模样呢。」 「这些都是奴婢凭空猜测的,可若少爷这样有才华又勤奋刻苦的人都没能中举,那不是被克的,还是什么呢?奴婢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缘由了。」 张颜愣在原地,他抿着嘴,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心里隐约觉得这样不对,却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外面忽然骚动起来,张颜和曦儿对视一眼俱出去,张颜揪住一个小厮问,「怎的了,出了什么事?」 小厮朝着他行礼,「大少爷,阮家的公子来了,就在前院同老爷和夫人说事。」 阮云来了! 第84章 他来做什么?! 张颜的心跳漏了一拍, 直觉是不好的事,忙整了整衣襟就往那桐亭院赶去。他几乎顾不得什么君子风仪, 赶到时院子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略整了整头髮。 正打算推开门, 那门就自己打开了, 阮云从里迈了出来,朝着他点头弯了弯唇,端得是君子如玉, 温润有礼。 张颜忙朝他拱手作揖, 方想开口叫他, 却又见他已经大步离去。弄不清到底是什么情况,张颜只好进院子。 张夫人和张老爷都面色微沉的坐在位子上,神色皆有些呆。 「娘, 爹。」张颜唤了一声,「儿子方才看见阮兄出去,他来可是与爹娘说什么事……」 张老爷回过神来, 站起身怒瞪他一眼,「丢人的玩意!你这废物!」 「你骂他做甚!」张夫人拦着他,「当初那件事他又不知情, 若不是、若不是遭人陷害,他也不会……」 「不知情!他不知情, 他是蠢得没有脑子才会被人使绊子灌醉了酒。犯错不要紧,他偏偏蠢在优柔寡断,做事不能当机立断, 念那孩子无辜,像个妇人哭哭啼啼,侮了张家经营数代的名声!」张老爷面红耳赤吼道,见他垂着头一声不吭的模样,心中怒火不升反降。 张老爷一看见张颜这怯弱的模样就气,又想起方才阮云那宠辱不惊胸有成竹的模样。 「张府的公子在下在国子监中也接触过,是个良善之辈,念书勤奋有加,样貌堂堂,晚辈原也惊嘆张公子是个青俊才节,想与之交际。」 「说来也是有缘,在下回了家后才听闻家母与夫人已有交往,又闻夫人喜爱家妹,因而赠了她一对极其珍贵的手镯,晚辈自然欣喜家母与夫人情深,亦欣喜夫人出手大方。只是那手镯听闻是夫人母亲的,在下便觉得这礼有些重了,长辈晚辈见面之礼,若是送些荷包香囊之类的小玩意,倒是可以收,太贵重的收不得。」他坐在椅子上侃侃而谈,又从容地取出匣子,交给他们,「在下已经在家中数落过家妹,她也知错了。君子不夺人所好,在下就将这贵重之物完璧归赵。」 第175页 他说话时谦和有礼却态度坚硬,透着不让人置疑反驳的气势,将定亲之礼,说成是晚辈见面之礼,绝口不提议亲的事。 张老爷知此人非池子之物,自然想挽留,哪里知晓他话还未出口,对方忽然温和地轻笑起来,朗朗如月,似无意闲谈,「说来也是巧,在下来的路上经过青水巷,在一家街道十九号住处碰见有人抱着一个小童,那小童有生的好看,在下就多看了两眼……」 在听见青水巷十九号的时候,张氏夫妇心底就一咯噔,又听得小童,心就跳个不停。 那青水巷与她们张府所在的柳阳巷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隔着两个时辰的路程……怎么可能会是来这的路上经过青水巷呢。 这其中的意思,张氏夫妇自然明白,正因为明白,才更忐忑。 「今日见了夫人,方才想起,那小童好像与夫人有些相像,可是夫人什么亲戚?」阮云慢条斯理地吃着茶,端摩着两人的神色。 张夫人眉心一跳,嘴角的笑意有些僵硬,「张府没什么亲戚住在青水巷的。」 「噢,」阮云抿着唇沉吟片刻,笑道,「那许是跟夫人有缘的孩童罢。」 这件事若是宣扬出去……张府的名声就当真毁于一旦了。 张老爷心中又气又怒,却有不敢发作,深知眼前的人不好惹。 方弱冠就已然气势逼人,笑里藏刀,言谈举止翩翩有礼,却又让他们无从下口,凡事点到为止,并不多说,可见是在给他们下马威了。 张老爷在小辈面前吃了憋,心中自然觉得屈辱,却又无可奈何。如今又见张颜一幅诺诺唯唯的模样,心中火气更甚。 「都是你这无知妇孺,见识短浅!若不是你偏袒娇纵,他又何故于养成这副闷性子!」张老爷气得拂袖离开。 只留下张颜和大夫人在屋子里。 大夫人见张颜面色发白地站着,心疼起来,「你爹一向是这么个臭脾气,实则心底最疼你,这事黄了便黄了罢,阮家不识好歹,咱们再去相看其它的就是了,你回去好好温习,只要考中了,到时候喜欢谁,都由你挑选。」 「娘,」张颜面色苍白,有些失魂落魄,「儿子不要其它的人,儿子只想娶阮姑娘,若是娶不到她,那儿子就不想再成亲。」 「你这是说的什么混帐话?!那丫头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早知晓就不让你去接触她,」大夫人生起怒火,有些恨阮呦,「那就是个狐媚子模样,长得好看,就是个勾人的妖精。」 当初阮家食肆在燕京备受欢迎,进项不错,阮云又得了左首辅的赏识,她是看中阮家的潜力,才想着这门婚事,但儿子这样痴迷的话,那是如何也不能娶进门的。 阮家弃了也就弃了,毕竟现在还是一界白身,又是泥腿子出生,跟她们张府的底蕴还是比不上的。 「她能跟咱们府谈亲事是她的福分,给她做主母的机会她不珍惜,你且瞧着吧,她那个兄长看起来就是个野心勃勃的,说不定日后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将他那病秧子妹妹送去给人做妾做个玩物罢了,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你好失落!」 「我的儿啊,你只要考中进士,咱们家就能更进一步,到时候什么贵女金枝玉叶不都与你相配?何必去恋恋不捨一个农女?」大夫人劝道。 张颜闷声不说话,只那眼神失了光。 「听娘的话,好好回去念书才是正经。」 「若当日没留下那孩子,是不是阮云就不会不答应这门亲事……」张颜低声喃喃。 「你这是说什么鬼话!」 …… 阮云不知道张府如何处决这件事,他该说的,该做的已经做了,聪明的人自然不会再来招惹他了,只是不知道张府的人够不够蠢。 一个不受重视毫无实权的从五品文官罢了。他虽不再朝政,但一旦入仕,想收拾他们的法子不少。 「公子。」守在外面的九司见他出来,恭恭敬敬地行礼。他是左仲缨给阮云的人,任务就是服侍阮云,一切都听阮云的。 阮云微微点头,上了马车,吩咐道,「回去罢。」 「是。」 马车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阮云靠在车壁阖眼小憩。 那张颜倒不是个大恶之人,心地纯良,只可惜太善良了,也可以说太怯弱了,优柔寡断,耳根子软,没有自己的主意,容易被人带偏。这样的性子不但容易吃亏,还会害了身边人。 至于学识,念书的确勤奋,却只知死读书,不擅动脑,也就是俗称的书呆子。要中进士也不是不可能,只是现在的经歷和积累还差了一大截,至少得再熬五年。 只是他那娘太蠢了些。真以为自己做事隐蔽,想着他们阮家势弱好拿捏,等呦呦嫁进去就以呦呦身子难孕作藉口,认了那私生子为义子,到时候木已成舟,阮家想做什么也晚了。 他这个人没什么野心。若一人伤害呦呦,他便与那人为敌,若有一城伤害她,他便与城为敌,若有一国伤她,他便毁了一国。 他的野心,至始至终,就如那年逃荒许下的一样,要护家人一世周全。 他要快些回去才是,不然呦呦又得担心了。 「让开!让开!」 「快些让开!」 「这马疯了,都让开!」车厢外有人在大喊。 阮云所乘的马车忽然剧烈震动起来,马的嘶鸣声以及周围街道人群的尖叫声跌宕起伏。 第176页 他抓着窗口避免自己滑倒,撩开车帘看见外面的情景,心底凉了一下。 九司见对面疾驰而来很明显失去控制的马时惊了一下,立刻拉紧缰绳想要往一边去,只是来不及了,对面的马像发了疯,直直撞了上来。 阮云很快他冷静下来,注意到右侧的百姓很少,他大喊着提醒九司,「往右边。」 九司没时间思考,只听他命令,立刻拉紧僵绳朝右避开。 「跳下去!」 马与前方直冲而过的马避开,那马撞上车厢,阮云找准时机从车厢上跳下去。只是速度太急,他摔倒在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落地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 着地后,他松了口气,崴了脚是小伤。却忽然听见九司惊声唿喊,「公子!小心啊!」 「小心马!」 「快跑!」 「啊!」街道的百姓看着惊险一幕尖叫起来。 阮云回头就见那匹发了疯的马正一跃而起,裹了铁的马蹄高高抬起,就在自己胸口的正上方,他脚受了伤,根本不可能避开,若是一脚踩下来,不是死也废。 他紧紧抓着袖子,摸到里面的一把匕首,他快速打开,紧紧地握住。 他可能会死。 但还有一线生机……只要在马蹄落下之前弄断它的另一腿,马就会失去平衡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倒去,但这只是一线生机。 阮云握紧了刀,盯着那马,蓄势待发,眸色坚定,只要有活下去的希望,他就要试一试。 不然呦呦会哭坏了眼睛。 他有些后悔出门没有听阮呦的话,却又庆幸没有答应带呦呦来。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几乎听不见周围人的尖叫声。 就是现在! 他抬起手准备挥刀…… 千钧一髮。 「嘭」的一声响起。 奔驰而来的马两条前腿忽然断开,血崩了出来,马痛苦嘶鸣在摔倒在地,滚了几个圈,不断地挣扎。 血腥恐怖的一幕震撼了围观的百姓,浓浓的血腥臭味伴着马疯狂的刺耳的嘶鸣声,不少人都白着脸,或者捂着耳朵尖叫。 速度太快。 几乎没有人清楚刚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也几乎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马的两条腿齐齐断了,就在眨眼的一瞬间。 只有阮云看见了,他一直盯着马腿,全神贯注地盯着,所以他清楚地看见了一根金属丝线,细得宛若一根头髮,若不是在阳光下反了一下光刺了他的眼。 他也不会看见。 阮云劫后余生地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只觉眼角发黑,手上的匕首也松了,嘴角沾了笑意。 那金属丝线他曾经见过的。 就在一个人的手腕上,她还和呦呦说过,这是她的秘密武器。 — 墙垣隐蔽的角落里,赵干几个手上的绣花刀还未来得及扔出去,见证了阮云那方的一幕,都苦笑得看着某个分明没有人迹的地方。 「喂,九十七,大人让我们出手的,懂不懂先来后到啊?」 可惜并无人回应。 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几乎以为赵干以为她不会回应,空气中才响起冷冰冰的声音。 「我叫酒七。」 她是姑娘的姐姐,酒七。 赵干也不在意,只嘁了一声,挑了一下眉梢。 第85章 这一日几乎是阮家最提心弔胆的一日。 李氏到家时得知了情况, 抱着阮呦和阮云哭了一夜,勒令阮云不准再往外跑, 又从阮云那得知了张家的事, 陈娘子和李氏还有阮爹都生了好大的气。 陈娘子握着刀沖了出去, 只是阮云拦了回来。 「这些人怎么敢这样作践呦呦!」陈娘子满眼恨意, 「她们张府日后再敢来招惹呦呦,看老娘不两刀将她们噼个干净。」 「我,我也去!」阮爹气红了脸, 去拿了平日里噼材用的斧头, 握在手里。 想让呦呦去养私生子, 还四十无子不可纳妾的规矩,什么书香门第之家。 她呸。 真的烂心眼黑心肝的货。 「他们日后找咱们的晦气,自有云儿收拾她们, 这次的事过也就过了,陈娘子和爹都不必生气,别把自己气病了才是。」阮云拦住她, 好说歹说才将他们劝了回来。 阮云知晓阮呦因为自己的事哮喘犯了,心底内疚自责,守在阮呦床边, 见她小脸消瘦得几乎只有巴掌大,蜷缩着的样子像只没有生机的小奶猫, 酸楚心疼复杂难,「是哥哥错了,不该不听你的提醒。」 阮呦这会儿已经清醒, 只是浑身酸痛无力,还歇在床上,她见阮云自责,抿着唇笑,「我这是老毛病了,哥哥没事就好。」 因为近些日子暴瘦,她脸上那对生来招人喜欢的的酒窝变浅了,手腕纤细得几乎只剩骨头,就这样躺在床榻上,青丝在被子上晕开,看起来宛若没有生机的布娃娃。 似乎一眨眼,人就快消失了。 阮云看着柜子上的药罐子和药碗,心底沉重。 呦呦自小因为病养成一幅性子安静,看起来不争不抢,却偏偏骨子里是倔犟的,不然也不会在短短一月的时间,为了过陈娘子的考验期扎了满手的洞,夜里哭着也要练苏绣。 她认准了一件事便是撞了无数次墙也不肯回头。 心思敏感偏执,正因如此,容易陷进去就出不来,郁结于心,心病需得她自己想开了,旁人是劝,是没有用的。 第177页 逃荒的相遇,究是孽缘一场。他往日庆幸阿奴喜欢呦呦,正因如此,呦呦痛苦,阿奴也不好受。但眼下,他更希望阿奴不喜欢呦呦,让呦呦绝了念想,认清他是个无情之人,可他又偏偏喜欢的那么明显。 「哥哥不要担心我了。」阮呦知晓他在想什么,她轻轻弯了弯唇,盯着纱帐四角坠着香囊,「他说了,他不娶我。」 「喜欢我,但是不能娶我,我想他是为了我好,不然也不会如此。」 「一直都是我,非要想着要嫁他,至始至终,我都不曾了解过他,他的过去,我的喜欢一直在让他痛苦让他挣扎,我好像喜欢的有点自私了。」她一字一句的说话,声音有些颤,有些气不足,说得很轻,需要靠近才能听清楚。 「我钻了牛角尖,好像落进什么地方,怎么都出不去,义母说我需要的是时间,等哥哥高中后,我想和义母去田庄住,离开燕京也许就好了。」 「哥哥不要担心我了,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脆弱,」她拉了拉阮云的手指,「我怕你们为我伤心,所以才更加内疚。」 阮云眼眶湿了,喉咙发紧,「哥哥一直知道,呦呦很厉害。」 她是敢冲进难民群里跟人抢药的阮呦,哪怕鼻青脸肿也笑嘻嘻地问他,「哥哥,你抢到了吗?」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菟丝花金丝雀。 「哥哥不要告诉娘阿奴哥哥来过的事。」阮呦转过眸,看了看那药罐子。 阮云弯了弯唇,点头,「我知道。」 — 接下来的日子,阮家一家人除却陈娘子会去打理成衣铺的庶务,其余人几乎足不出户,李氏在家里变着法做吃食给两兄妹补身子。 渐渐的,阮云的腿好利索了,常在院子地杵着拐杖走动,阮呦乖乖吃药,药里有安眠的成分,除却有时心底会莫名其妙情绪低落,夜里睡得还算安稳,所以这些日子看着状态好了不少。 天出了太阳,趁着暖和,阮呦就搬着小板凳在院子里看些杂书,偶尔眼睛疼,她只当是眼睛疲累了,便揉了揉没有在意。 阮云丝毫没有要科考的紧迫感,反倒是每日在院子里熘达,或是教阮呦和阮惜两人写字,抽了空还教李氏和阮爹认字。 陈娘子忙得很,回不来的时候,李氏就会做好饭菜提着过去给她送饭,这一日回来,有几分唏嘘,「京街口刘家那公子也是运气不好,就在昨儿上街时不小心被人冲撞了,右手骨折了……」 她嘆一口气,「眼见着就要科考了,闹出这样的事来,就只有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养伤了,也是可怜的,我记得那刘家公子的学识也是顶好的……可惜了……」 「有个词儿不是叫祸不单行么,我去给青阳巷杨家送他们来定制的嫁妆的时也听说他们隔壁曲家的公子也是今年科考,结果前些日子摔了一跤,现在还昏迷不醒。」阮爹听李氏说起这事,也一拍脑门惊叫道。 今年还真是流年不利,这才开春就出了这么多的波折。 阮云一面看书,一面听着她们的话,眉头动了动,目光下落在自己受伤的脚碗,眸光闪了闪。 「云儿,这些日子不安生,你啊,切忌不要出门。」李氏说着说着,又苦口婆心地道。 阮云收起稍有凝重的神色,顺着她的话点头,「娘放心,我不出去。」 只是这话没过几日就失效了。 三月二十日是百花节,也是大明朝的国祭日,百花宴俗成百花盛宴,这一日燕京整个皇城处处皆展花,出行的百姓不论男女皆簪花,吃鲜花饼喝花茶,谈诗论画。 更为盛大的是这一日会有难得一见的祭天舞,百姓聚于宫门处观赏,到时候圣上驾临,与民同乐。 一早,谢钰作东在宫门外街道上十里香客栈上定了位子,邀阮家一家人一同去看祭天舞。 路上谢娉婷搀着阮呦的胳膊,跟着她说悄悄话,撅了撅嘴,「最近谢家那些人的态度转了个大弯,突然在我跟前各种卖好,就是今日也贴着想要我跟她们一同去看祭天舞,不过我都给拒了,看见她们那幅假笑的模样就糟心。」 阮呦好奇,「她们态度为何大变?」 谢娉婷想起他们的惨样,噗嗤一声,「谢家最近倒了霉,二叔因为失职的事被贬去了工部,他的顶头上司是秦家的人,那些人都是秦阁老的直属,知晓兄长的事,暗地里给他穿小鞋呢。」 「再有一个,我那继母的早生子平日里看起来学识不错的,竟然在前些日子沾染上了花楼,背地里为了个花楼女子一掷千金,赊了五千两银子,结果拿不出钱,被花楼的人打折了腿赶了出街,谢家丢了大脸,这事将祖父气得病了一场,我爹仕途上没什么前途,要知道祖父原本是属于选他做下任家主的……」 「现在嘛,祖父倒是常常端着长辈的架子让兄长去他的院里……」谢娉婷心情甚好,「兄长常常不去。」 阮呦有些忧心,「都说一朝俱荣一朝俱损,谢姐姐总归是谢家的女儿,他们若是出了什么事,只怕会牵连到你才是。」 谢娉婷毫不在意地摇头,「若不是他们当初做得那般绝,让那无媒苟合的贱人进来当了平妻侮辱我娘,我也不会如此怨恨他们了。」 「我的苦早就受够了,也都是他们给的。」 阮呦见她难过,忙拉着她的手安慰,「谢姐姐只管放心,有我还有哥哥给你撑腰呢。」她弯了弯眸,笑得狡黠宛若一直偷到鱼的猫儿。 第178页 谢娉婷一愣,忙捂住她的嘴,脸色羞红道,「你这坏丫头,敢开姐姐的玩笑了。」 她一面羞,一面瞟向前面两道颀长的身影,正是谢钰和阮云,两人并肩而走,牵着小小的阮惜,正在聊着什么。怕被人发现自己在看他,谢娉婷又心虚地挪开视线。 「谢家的事,我都听说了。」阮云道。 谢钰知晓他指的什么事,淡笑着道,「阮兄果然消息灵通。」 「你倒是真下定决心了,可惜还是不够狠。」阮云打着摺扇,「若换了我,谢四不只折了腿这么简单。」 若谁动了他的娘,他敢保证谢四会永远成为瘸子。 谢钰低眸轻笑,「我如今势单力薄,就算谢家衰败了,也不能将他们逼急了,谢四的事他们去查,虽说拿不到什么证据,却会怀疑上我。」 「再者,我也没想过将谢家如何,」谢钰嘴角噙着淡如春风的笑意,抬眸看向前方卖花的小摊,「我只是想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谢家的嫡长孙的位子以及我娘的嫁妆。」 谢家没了,他这嫡长孙的位子也没有什么用,他不但不打算让谢家消亡,还打算让谢家兴盛。谢家越是兴盛繁华,他高居家主的位子才更惹人眼红,才能让她们更难受。 谢钰走到那卖花的小摊前,捡起一株木槿花,付了银钱。 阮呦正与谢娉婷说着话,忽然前方的路就被拦了,一枝开得正好的木槿花映入眼帘,她听得如泉水般清澈的声线。 「阮妹妹。」 「此花赠你。」 第86章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阮呦愣住, 还未反应过来,谢娉婷就伸手接了, 笑着道, 「兄长这花挑得好, 正巧同呦呦的衣裳颜色相配。」谢娉婷将花折成了两瓣, 一半替阮呦簪在髮髻,一半簪在自己头上。 「多、多谢谢家哥哥。」阮呦心一松,朝着谢钰福礼道谢。 谢钰笑了笑, 他微垂眸打量着她, 贊道, 「阮妹妹戴着好看。」 阮呦又有些窘迫地红了脸,浅浅粉粉的颜色透过白玉般的肌肤,很漂亮的颜色, 显得她多了几分气色。 谢钰知晓她面皮薄,便挪开视线,「不必拘束, 很快阮妹妹就会习惯。」 「诶?」阮呦困惑一瞬,不懂他说的习惯是什么意思。 但很快她就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 当她们一行人走到稍微人群密集些的街道上时,有好些人在盯着她们这一方打量, 路上大多都是年纪相当的青年男女。 很快不少女子迈着小碎步走到阮云和谢钰跟前,将手中的花递给他们, 谢钰和阮云都从容不迫地收了,那些送花的女子都红着脸跑开。 「姑娘,此花赠与姑娘, 还请收下。」阮呦回头就见一个模样青俊的少年有些羞涩地举着花。 谢娉婷早已司空见惯,笑着催促阮呦收下,「这是燕京的习俗,呦呦收下罢,总归花不是什么贴己之物,不会生出什么额外的事端。」 百花宴,男男女女皆簪花,但凡看见心怡的人就可赠花。 阮呦这一行人样貌实在出众,走在一起自然招人眼,许多人早早就注视着这方。 见谢娉婷说不碍事,阮呦这才收下花,她还有些没回过神,神色呆呆地接过来,手里捧着花,看起来格外软糯。 送花的男子见她收了,眼睛一亮,挠了挠头朗声笑,「多谢姑娘收下。」 被人拒绝是会有些丢脸的。 阮呦被他脸上的笑感染了,也抿着唇朝他摇摇头笑,「是我谢你才是,花很好看。」 她星眸弯弯若熠熠星辰,嘴角的梨窝又甜又软,声音细细的,宛若一支羽毛挠得人心底痒痒的。阮呦全然不知她收了这花就如同捅了马蜂窝,在一旁暗暗观察的人皆是眼睛一亮,蜂蛹而上。 「姑娘——」 「我的花送你——」 「还有我的。」 阮呦和谢娉婷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有送阮呦花的,也有送谢娉婷的。阮呦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只好去看谢娉婷,只见她笑盈盈地接过花,自然而不羞涩,红唇高高翘着,显然很是高兴。 阮呦也就丢了心底那点羞涩,抿着唇接过花,一一道谢。 等到终于走出那条街时,阮呦一行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手上抱着的花能把视线遮挡住。 阮云伸手将她怀里抱着的一大捆花接了过来,「这样下去不行,咱们绕一绕,从北街胡同过去,那处偏僻些,几乎没什么人。」 他也顺手将谢娉婷手中的花接了过来。 谢娉婷瞥见他温润的眉眼稍稍蹙了一下,知晓他这是吃味了,心底莫名其妙沾了喜意。 通常在这一日,街道两侧展出许多价值千金或是稀罕难见的花,都是许多达官贵人平素极其珍藏的宝贝,阮云原是想在去十里香客栈的路上先赏赏花,结果今日没戴毡帽,也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人都累得够呛,点头贊同。 绕过去需得多废两刻钟的脚程,好在走得平顺,鲜少碰见人,到了繁华的长兴街,几人都走得比较急切,直往十里香客栈去。 就在距离十里香客栈的两尺之遥的距离,阮呦忽然被地上不知是谁掉落的果子绊倒,摔了一跤。 「呦呦!」,阮云吓了一跳,忙转身弯腰扶她,就在他侧过身移步的一瞬间,「嘭」的一声一个花盆从高空坠落,恰好在他原本的地方砸下。 第179页 顷刻间,花瓶四分五裂,泥土飞溅,残碎的瓷片飞溅而过。 周围的行人尖叫一声避开。 阮云心跳漏了一拍,忙去遮掩那飞屑,残渣弹在身上有些疼,他皱起眉头往上看,却只见楼上阑干处的人群惊慌失措,不知道有人故意推下来的,还是巧合。 他将阮呦扶起来,关切问道,「呦呦摔着哪里没?」 却见阮呦眼下有一大片血渗出来,血珠顺着滑下,滚落下来。 「呦呦!」谢娉婷从方才的险象中回过神,吓得大叫一声,忙取出手帕替她捂着血。 阮呦还不知道自己的脸受了伤,看着近在咫尺的花盆,几分触目惊心,脚腕传来的疼让她忍不住唿吸紧了紧,「我的脚好像扭了。」 稍稍一用力就疼得吸不过气。 她心底却庆幸,她摔这一跤帮哥哥挡了灾祸也是值的。 阮云心中生起怒意,拧紧了眉头,蹲下身子背起阮呦,「我先带你去附近医馆包扎一下。」 眼下看不清那伤口又多大,他只担心阮呦的脸被毁了。 他的声音在抖,「呦呦放心,不会出事的。」 阮呦方才察觉到眼下火辣辣的刺痛,她吸了口气,安慰阮云,「没事的哥哥。」 「怎么会突然落下花盆来。」谢娉婷声音里带了哭腔,手掌下的薄帕已经被血浸湿。 阮云背起阮呦拔腿就往医馆跑去。 医馆的人很多,排着长长的队列,阮云在攒动的人头中瞥见一个人,他眉头皱了皱就见那人朝着他招了招手。心中微沉,他转身有几分犹豫,「我有事先离去一会儿,呦呦的事就拜託谢兄和谢姑娘照顾一二。」 「你去吧,这里只管交给我们。」谢钰点头应下,他侧头看着坐在凳子上,脸上的伤口被谢娉婷按压着的阮呦,手指紧了紧,那淡然的神色破天荒的,有了几分察觉不出的情绪。 「你早些回来。」谢娉婷有些担心地嘱咐。 阮云朝着他们作揖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谢钰站在门槛处,手轻轻扣在木框上,屋里大夫正在给阮呦上药,虽说非礼勿视,听得一声娇呵唿痛声时,他还是条件性转过身。 那纤细白皙的脚腕如雪一般,脚踝处却红肿了一圈,此刻人紧紧地咬着下唇,脸色稍白,秀眉蹙着,极力忍受着痛处,看起来委屈可怜。 等大夫替她缠上白纱布,她才吐一口气。 「姑娘这脸上的伤有些严重,」大夫洗去她脸颊上的血迹,眼角下是一条食指长的伤疤,有些深,血肉里还有没避免开的几粒碎的瓷渣,他用镊子将肉里的残渣挑拣出来,皱着眉,「只怕要落下疤痕。」 她因为皮肤白得如雪,在映衬之下疤痕更加明显。 「可惜了,可惜了。」大夫摇着头替阮呦上药。 可惜这样一张好看的脸。 谢娉婷愣了一下,眼眶红了,「大夫可知道有什么药能去疤痕?不管多少银子,但凡有,你只管说来。」 「我妹妹的脸上万不能落了疤。」 大夫摇头,「咱们香仁堂是燕京最大的药铺,倒能配出消除疤痕的药,那药贵且不说,用两年的时间也只能让疤痕的颜色浅淡些,要消除确实不行的。」 「你们那药只管配出来,银钱都不是问题,大夫可知道还有其它什么药有用?」谢娉婷急道。 「姑娘,咱们药铺能配出来的便已是最好的药,不过老夫倒是听说西域有神药,叫做天香玉肌丸,内服外用,能够消除伤疤,只是这样的药都是极其罕见的,每岁进贡也不过五两。且时间拖得久了,也没有用。」 谢娉婷眉头蹙着,「只要有那样的药就是好事,不管多难,总归要去试试。」 阮呦抿了抿唇,倒是没说什么话。 起初她也是骇了一跳,但转念一想,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不过是脸上多了一条口子罢了,不是大事,她也不在意。 她们几人在原处等着阮云来,只是有些奇怪,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人,阮呦直觉今日那花盆落得有些蹊跷,心底便渐渐不安起来,顿时蹙起眉头。 杏仁堂的客人多,她们在这药房里久待着也不是个事,得替后来的患者挪一挪位置,谢娉婷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药,阮呦行动不便,只好由谢钰来背。 她有些忸怩不安,从小到大就只有爹爹和哥哥背过她。 阮呦一上来,手侷促放地在谢钰的肩膀处,谢钰闻见她身上有些甜丝丝的清香,心跳骤然慢了半拍,嘴角不易察觉地牵起弧度,思绪有片刻恍然。 她很轻,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不用看也知晓她此刻正僵直着背。 他也不曾想过,他原来能与她如此相近的时候,肌肤相亲。 谢钰和谢娉婷原是打算送她回家的,只是阮家人都已经在订好的茶楼里,从此处过去也算不得远,阮呦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便说还是想去看了祭舞再回去。 她此刻只担心着不见踪影的哥哥。 「哥哥也不知晓去哪里了,今日到处都是人,也忘了叫他路上小心些。」 「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先前去排队他好似看见了熟人,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你放心,咱们到十里香后再等等他,若是还不来,咱们就去寻他。」谢娉婷也有些担心,她转脸去看阮呦和谢钰,她此刻左脸包着纱布,鸦青色的乌丝垂下来,看上去弱不禁风。 第180页 果然美人就是美人,哪怕脸上落了疤,也是美人。 她又去看谢钰,兄长虽然没怎么说话,他向来是嫡仙一般的模样,此刻却轻手轻脚的,动作有些侷促,害怕将阮呦摔着了。 她能从兄长那扬起的嘴角和柔和的眉眼里看出来,兄长此刻心情不错。 谢娉婷偏头眨了眨眼,她好像懂了什么。 兄长是喜欢呦呦的罢? 第87章 「呀!」梧桐树下站着一男一女, 男子文弱书生打扮,看起来清秀俊雅, 女子是丫鬟打扮, 手上还抓着一只糖葫芦, 此刻她瞧着一方, 捂着眼睛,这样娇嗲的哎呀一声,活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大少爷, 你看那方, 那是不是阮家的姑娘……」说话的人正是知苏, 她指着,眸子闪了闪。 「阮姑娘…哪里?阮姑娘…」张颜听见她的话,忙转身去看, 就见一个男人背着模样姣好的女子,女子只露出侧颜,他却惊得愣在原地, 脸色忽然煞白。 丫鬟悄悄打量他的神色,心中恼了一下,又幸灾乐祸, 嘟了嘟嘴,「那是谁家的公子………」 「看穿衣打扮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呢, 啧啧啧………」 「阮姑娘怎的和那公子那边贴近,男女授受不亲吶………」 「奴婢素闻阮姑娘是个规矩的,看来, 有些事还是要先看了才能去听呢,」知苏见张颜的面色由白转红,显然是生气了,心底高兴,忍不住添油加醋,「奴婢觉得外面的公子再好也没有大少爷好,大少爷温文尔雅,才华横溢,那才是最好的夫婿,奴婢就在想呢,阮姑娘错过了大少爷,日后只怕寻不到大公子这般好的了。」 「没想到……原来是因为这个……」 是因为攀上了高枝,所以一脚将他踹了。 那男子是谁张颜自然认得,那是在国子监与阮云一样的大名鼎鼎的人物,是秋明谢家的谢钰。 他们张家远远比不上那样的门第。 所以阮呦才会时刻在他面前守着礼数,却当街与谢钰搂搂抱抱,原来不是守礼,是因为他家门第不高。 张颜攥住了拳头,眼眶发红,「她如何能这样对我。」 「我若高中……」 知苏说了,他勤奋好学最该高中,他若是高中了,日后也能带着张家显耀,阮姑娘如何能这般瞧不起他呢。 「大公子,忘了她吧,就听大夫人的话,好好念书,今后什么姑娘要不得,要她这样的狐媚子?」知苏的手轻轻搭在张颜的肩膀上,手指在他胸口划了划。 这一丝丝的小动作,让张颜酥痒难受,心底生出些莫名的情绪,事实上这些天来他因为没能同阮呦说成亲事难过,都是知苏来他屋子里陪他,安慰他,意乱之下,也险些做了错事。 只是他及时回了神。 若是真的做了错事,那便是他自愿了,同以前被人陷害不同,那他与阮姑娘真正的没有以后了。 张颜忍着悸动退开些,他偏过头唿吸几口气,目光落在那几乎快隐匿在人群中的影子,眸光黯淡下来。 阮姑娘…… 「大公子,咱们回去罢。」知苏伸手去扶着他,却见张颜扶着墙壁蹲下来,神色木木呆呆的,好似失了魂。她 知苏一下就慌了神,忍不住心疼起来,「公子,哪里不舒服?」 今日出门是她偷偷带了公子出来的,若是被太太知晓公子成了这样,只怕她也得受罚。 知苏忙慌乱地拽着他的衣裳,声音颤着,「公子,咱们回去罢?」 张颜神色木木地,也不说话,身体僵硬着被知苏半托半拽地拉上马车,从角门了回了张府。 回到张府后,大公子就像丢了魂似的,一句话也不说,知秋急得哭了出来,她也不知道竟成了这样,回到府里,不管她怎么哭怎么说,大公子也没有半分回应。 她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在天色渐渐晚下来的时候,知晓这事是藏不住了,才哭着去寻了大夫人,一进门就哭着跪下。 「死丫头,哭丧呢!出了什么事就慌成这样?」张大夫人正被人伺候着吃漱口茶,正要用饭了,听了这哭声,不等身旁的嬷嬷发话,自个儿就发起火来。 她是商家富豪的女儿,脾气自来火,贤良淑德是做给外人看的,府里的人都知道她是什么样,所以大老爷也会嫌弃她粗鄙庸俗。 「太太,大少爷出事了,呜呜呜,少爷出事了……」知秋呜咽着,哭得眼睛鼻子都红了,看起来好不可怜。 张大夫人噔得一下就起来了,一巴掌「啪」的一声打在她脸上,厉声道,「出了什么事!大少爷整日都在温习能出什么事?你这小蹄子怎么照顾少爷的?」 「太太,您快去看看吧,大少爷今日熘了出去,回来后就丢了魂了……」 张夫人一听,自然带着僕妇匆匆过去。 等开了门,见到孤零零坐在矮床上双目无神的张颜时,顿时慌了,哭着过去将他拦进怀里,「儿啊,我的儿啊,这是怎么回事啊………」 她哭喊着。 张颜还是没有说话。 这事闹大了,连在外面准备看祭天舞的老夫人都被僕人搀扶着回来了,老夫人年事已高,双鬓斑白,穿着雍容华贵,此刻满面愁容地进来,心肝啊,宝贝的唤着。 张颜那小小的华庭院很快就挤满了人。 第181页 知苏被拎了上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今日到底生出了什么事?我儿如何成了这样!你这丫头充实道来。」 「回老夫人,这事……」知苏咬了咬唇,似乎觉得难以启齿。 「吞吞吐吐做什么!说!」老夫人厉声催促。 「老夫人,大夫人,这件事是因阮家那桩亲事起的……」知苏咬了咬唇,「阮家那桩亲事没成,少爷日日夜夜都挂念着阮家那狐、那姑娘。」 「今日是百花宴,公子买了花想去寻阮家姑娘,偏生在路上,瞧见阮家姑娘同一个男子走得极近,那男子衣着华贵,是大户人家,她攀着男子的肩膀好生亲昵,简直是羞耻至极。」 「少爷生下来就是含着金汤匙的,又有夫人老爷老夫人疼爱,那是咱们张家的宝贝儿,多少是有傲气,如今见心怡之人攀龙附凤,看低于他,心底受了挫,灰心丧气,方才这样。」 「我苦命的儿啊!」张夫人又是哭,声音狠厉,「早知那狐狸精这么个品行,娘也不会让你陷进去。」 「这都是娘的错,快让人去请大夫来给颜儿看看,殿试在即,万万不能出了什么差错。」 「是,快去请大夫,马上就是殿试了,耽误不得。」老夫人也忙着催促。 她们说到「殿试」这两个字时,并未留意到张颜的眸子动了动,然后缓缓阖上眼。 场面很乱,老夫人心疼得在哭,女眷们也需得陪着哭,这会都在骂那阮家的么女是个不知羞耻的狐狸精,勾了她们孙儿侄子的魂魄。 「是啊,殿试再即,可不能让她耽搁我侄儿的殿试了。」 张颜被放在床榻上,他阖着眼睛,耳畔不断的萦绕着: 殿试。 殿试。 …… 那声音几乎让他头大入斗,濒临崩溃。 「大少爷。」耳边传来清脆的女声,那些嘈杂的声音都散去了,女声兀得悦耳动听。 他缓缓睁开眼,就看见身边服侍自己的人,是知苏。 「大少爷已经很用功了,夫人们担心大少爷的殿试,觉得大少爷必中,奴婢觉得依着大少爷的才华自然该中,只可惜人生总会遇见些意外的事。」 「大少爷只有被人克着了,才会落榜。」 知苏俯下身,声音轻盈,愣得解了他的心事,张颜觉得压得在他胸口,几乎快要喘不过气的大石头忽然就被拿开了,他活过来了,他能喘气了。 知秋姣好的脸庞不过咫尺,这是初春,天气还寒得很,她穿得单薄,露出纤细修长的白玉脖子,再往下,少女青涩发育鼓鼓的,里面的春光能一览而尽。 这天气好似有些热了。 张颜伸手抱住她的脖子,头埋在她的肩膀上。 知苏心疼地拍着他的头,肩膀上单薄的衣料不动声色地坠落一截,露出雪白的玉肩,她声音轻柔,「奴婢都省得,奴婢从小到大照顾少爷,少爷苦着呢。」 张颜的身子轻轻颤着,知苏的肩膀处,肌肤上感受到滚烫的眼泪。 大少爷在哭呢。 屋子里豆大的火苗跳动着,风吹着,窗外唿唿地响,屋子里的哭声呜咽着,到后来,从男声变成了女声,小小的破碎的哭声,莫名的异样的,男女都在哭,咿咿呀呀的,像是伶人在唱戏,或是耗子啃木一般,吱吱作响。 风止了,屋子里也安静了。 屋子吱呀打开,外面还在扫洒的知秋见知苏出来,行了礼,关切地问,「知秋姐姐,大少爷好些了吗?」 「没呢,大少爷还是那样。」知秋的声音有些沙哑。 「奴婢方才听见大少爷哭了,知苏姐姐也哭了,大少爷现在还哭吗?」知秋皱着眉头。 「是呢,大少爷太难过了,我心疼他,也就哭了,你去小厨房让人熬些粥来,我伺候大少爷吃粥。」知苏吩咐道。 「欸,奴婢这就去。」知秋将扫帚放下,蹦蹦跳跳地离开。 知苏看着她的背影,抿着唇笑。 知秋欢欢喜喜地离开,路上却又觉得有些奇怪。 知苏姐姐进屋子的时候好像髮型不一样呢,头髮散了,许是哭的时候哭乱了罢。 这点子念头在很快就被她抛之脑后,眼下是黄昏,府外却很热闹,人声鼎沸,连她们这样的院子也能听见,知秋羡慕地望着墙外。 百花宴真真的热闹呢。 第88章 杏仁堂临街后巷拐角处有间小屋子, 这地方很隐蔽,正好夜色逼近, 这一处小角落更加不显眼, 邻街上的人也都去祭祀神坛附近看那百花宴的祭天舞了。此刻那巷子深处响起一声声哀嚎唿痛声, 沉闷闷的, 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 压抑又痛苦。 「唔唔……」一个二十岁上下的文弱书生手和腿都被粗牛筋绳子捆得严严实实的,他蜷缩着身体,拳头和脚不停地落在身上, 满脸痛苦, 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下竟然满头大汗。 他向着门口那抹熟悉的身影投去哀求的目光。 阮云只冷冷地看着, 这张面孔一点也不面生,他初进国子监时也经常被吴志和他手下几个人找茬,只是后来被他使计收拾了几次也就收敛了些, 没想到如今又来作妖了,还伤了呦呦。 「我招...我招...别打了...」吴志受不住痛,呜呜呜地哭起来。 酒七住了手, 阮云一脚将人踹翻在地,脚踩吴志的胸口,「谁指示你的?」 第182页 吴志咬了咬牙, 有些犹豫。 阮云轻蔑地瞥他一眼,从胸口掏出一把匕首, 一把将人拎起来,尖锐锋利的刀抵着吴志的脸,「吴志, 你说我在你脸上划这么一刀,你今日所作所为又有什么意义?你身后之人难不成还能为你平反?」 吴志脸色白了一瞬,他不想毁容,大明取士脸上都不能有疤痕,「我、我也不知道是谁...…」 阮云轻嗤一声,一点耐心也没有了,他又踹了吴志一脚,脸上的笑意有些狠,「真当我脾气好?」 吴志惊恐地看着那落到脸上的刀子,崩溃地哭了出来,「没有,没有,阮云,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那人是谁,那天晚上,我府邸的小厮忽然给我一封无名信,写信的人约我丑时见面,那人在信上说他手中有殿试的题目,他先在信中给我露了三道题,说如果想知道更多就在城郊的三里屯见面。」 「我本来不相信有那样好事,但是…...我将那三道题给我爹过目,我族中有亲戚在翰林做官,早就押过题。我爹说今年主考官是陛下钦点的胡融,出此题的人的确出得的确很妙,能够揣摩出胡融的心思,且那答案解疑更是妙极,完完整整贴合了出题人的意思。」 「我心里高兴,便想着大不了去见一面就是,若是谈不拢也就罢了,平白赚三个题。我便去了,结果,那三里屯看见了很多熟人,是简齐之类的都在,我一时都有些惊讶,只是那送信之人却始终不曾露过面,只在一颗树下埋了一封信,让我们挖出来看,信上说,他手中还有十余套题,若是我等做了这些题,今岁春闱必中,只是,还有不确定的因素,那因素便是考核名次排在我等前面的人......他给了我等计划,那就是……让这些人无法参加考试,我等中的机率就更大些,这些人中包括阮云你。」 「我们五人自始至终最都不曾见过那幕后之人,每一次,他都是让一些小乞丐送信过来,只要我们除了人,他就会给我们送一套试卷..…...」 阮云眸色渐渐冷下来,「所以前面那些学生生病痢疾,已经胳膊被撞都是你们做的?」 吴志抿唇,「那些不是我做的...我...我只负责你.....」 他话未说完,就看见阮云鄙薄地笑起来,「蠢货。」 这是蠢到家了才会沾了满手的腥为他人做嫁衣。 「可惜了,你这张脸还是不能留着。」 「你、你明明说过我只要交代了就绕过我的...」吴志恐慌,看着那逼近的刀,冰凉凉地贴在脸上,他浑身哆嗦起来。 「哦?」阮云对着他扯了扯唇角,掀起嘲讽的弧度,「我说过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吴志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平素一向谦和如玉的人竟然如此无耻! 「你别划!阮云,我求你了,你还要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真的,我都答应你。」如果划了,他的仕途就全毁了,他苦读二十几年的心血全没了。 「吴志,你这么蠢,有没有想过那个幕后之人...此刻会在什么地方笑得风声得意?那人也聪明,连面也不露,就能让你们为他办事,替他扫平障碍,就算你们能中进士,也考不过他,他不但不废一丝力气,也不脏了自己的手就能解决了对手,他还握住了你们的把柄。」 「前段日子有学子因为痢疾死了,出了人命,你们觉得这个事情透露出去,你们还有命活?想活着,可以,那就得一辈子都得听从那人的差遣,稍有忤逆,啧啧啧,他就能写一封信警告你们....做过的这些他都知道。」 「他能转手就将你们送进牢狱,而你们却连他是谁的不知道,真的蠢货。」 「他有了你们的把柄,让你做什么你都不敢反对,一辈子被人压着,被人威胁,哪怕日后做了官,照样被他打压。」 吴志听进了他的话,脸色倏地一下变白。 是了。 他们做的这些事,所以的计划都是那人一手安排的,那人知道他们和谁接触过,知道他们用的什么办法害人,甚至还有他们害人的证据,要想告他们简直易如反掌。 他们害人的把柄在那人手里,他们就有了软肋,会一辈子被压着,一辈子听人话,还要时时刻刻提醒脖子上悬着一把大刀。 他怎么会甘心。 「我、我该怎么做...」吴志低声喃喃。 「怎么做啊....」阮云拖长了声音,循循善诱,「自然是先发制人,将那人的军。」 「可我...不知道是谁。」 「我知道。」阮云应声,那声音如同珠落玉盘一般脆,偏偏又有着切齿的冷意。 即便那人再鬼鬼祟祟,他也知道是谁。 - 黑幕降临,视线越来越暗,在三条街道以外的地方传来人群高声吶喊,迎风而来,听得一清二楚。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架光临,百花宴祭祀开始了。很快,那方传来一声巨响,天际璀璨一片,恍然若白昼,整个燕京城热闹起来,丝竹胡乐声响起,传来喜气洋洋的氛围。 阮云眉头皱了皱,他出来的时间太久了,也不知道呦呦脸上的伤口怎么样了。想起那张白莹莹的小脸上沾染血迹的模样,阮云有些不舒服和难言的气愤。 「公子就这样将他放了?」酒七站在阮云身后,清冷的面色不改,用手帕擦了擦匕首放在腰间。 第183页 吴志伤了姑娘,该死。 「我不动他,只是暂时不动,现在留着他有用罢了。」阮云低着眸。 那些所有参与了此次谋划的人,一个都逃不了。平白无故遭难而无缘参加殿试的人会怨恨吴志他们也就罢了。还有那些因为各种各样原因落榜的考生,他们也会将自己失败的缘由归根在吴志这些人的身上,将不甘心和满腔的怨恨全部转移给吴志。到时候,书生的怨气被点燃,就是官员也会害怕,更别说这些人了,他们只有受着。 而他,只需要三言两语撩拨一下,替心有不甘的学子添一把火,这火势就能烧得很旺。 「公子打算如何惩治那幕后的人?」酒七冷着脸。 她是想看看,阮云有没有能力护住阮呦。 阮云缓缓抬眸,不同于平日的温和,反而带了丝嘲讽,「幕后之人耍那么多弯弯绕绕,不想暴露自己身份,以为撇去了自己就能完好无损,这怎么可能呢。」 「我不跟他玩这些计谋,用最直接的手段就行。」 只需要用最直接的办法就能将人逼出来,打入地狱。 能省力气就省力气。 酒七摇摇头,她不是很懂。 阮云转过眸看着她,笑了笑,「只要吴志他们站出来说是程方南做的就行了,不管程方南承不承认,只要有人说了就会怀疑,只要有人怀疑就会有人去查证,只要有人去查证就一定有证据。」 不管程方南谋划得再好,将自己摘得再干净,他只要让吴志他们咬死了程方南,他就是再干净也干净不了。 更何况还有那试卷在呢。 他需要藉助左党的势力作一片好文章了。 酒七明白过来,看着阮云的目光带了丝赞赏。 程方南不会好过的,因为有大人在。他蹦跶得再起劲,也是大人手心的一只蚊虫,随便拍一下就死了。 但今日却生了纰漏。 是她没有想到,那飞溅的瓦块竟然会伤了姑娘的脸。 那样好看的脸。 酒七抿着唇,神色崩得有些紧。 阮云朝着她抬手,「今日之事,多谢了,还有上一回的事。」 他指的是坠马的事,他知道是酒七在背后护着。 酒七摇头,没再说话。 阮云告了辞抬脚打算离开,想到什么,他忽然回头看着酒七,「还有一事。」 酒七淡淡地看着他,等他开口说话。 「让你们家大人离呦呦远一点。」 那温和的声音说这话的时候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酒七从中听出了几分狠,眼前这人,虽然清瘦,在大人面前显得弱不禁风,但她丝毫不怀疑,若是大人在阮云面前,一定会被阮云揍一顿。 这是恨意积蓄得太久了,快要爆发出来的模样。 酒七轻抿着唇,想起那日晚上她抱着阮呦回来的场景,暗自地点点头。 要揍大人的话。 她是支持的。 第89章 谢钰定的位置很好, 这里的窗户面对着祭祀神坛大开着,正正好能瞧见那外面的盛况。 圣驾降临, 燕京的百姓又紧张又高兴, 恭敬地望着云梯上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柴显身边还站着两个高挑挺拔的人, 一个一席朱红色麒麟袍, 一个穿着湛蓝色金绣文长袍,皆恍然若神人,姿容绝色, 比起天坛上的祭舞还要引入瞩目。 阮呦到客栈, 自然又引得李氏几人一阵惊慌。 李氏她们见阮呦一幅不在意的样子, 甚至还抿了唇朝着她们笑,便强行将心底的担心难受压了下去,她们更怕自己的难过反倒惹了呦呦伤心 不过是疤罢了, 好好养养未必不能消除。 在阁房内休息了好一会儿,阮呦的脚腕已经不疼了,能够自己走动。 等祭祀正式开始, 柴显就带着众嫔妃落座,观赏祭舞。在宴会正式开始之前,由领舞的六公主亲自献酿制几十年的百花酒。 「陆大人请。」柴清嘉一双纤纤细手递过来白玉杯时, 眸光含情脉脉地盯着陆长寅,她轻垂下眸, 眼睫轻颤,今日盛装打扮,端得是绝色之姿。 陆长寅神色未变, 接过酒杯时只淡淡开口,「多谢。」他把玩着玉扳指,连个一个目光也未留给她。 柴清嘉的神色僵硬了一下,有些委屈地咬了咬唇,但见陆长寅喝下了酒,嘴角又轻轻翘起,她不动声色地碰了碰腰间的香囊。 只等今夜结束,他就是不想娶她也得娶她了。 箜篌之音已经响起,柴清嘉献了酒就带着舞女去天坛。 百花宴开始,陆长寅留下几个武功高强的锦衣卫陪在皇帝身边,自己下了云梯去巡逻,在这样人多的地方,鱼目混杂,危机四伏。 「大人就在那上面是不是……」二楼的窗户边沿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晃着两条腿,虽然是小姑娘……但穿着打扮却像个内侍,甚至还戴了顶尖帽。 这副打扮有些眼熟。 「对,七姑娘,大人就在那上面呢……」有个面容苍老的男人在她身后跟着应和。 陆长寅对那张男人的脸很眼熟,他记得那是封昀府邸的老僕,万安。 「大人身边站着的是皇帝吗?大人好威风啊。」封七满眼敬佩羡慕地看着云梯那方。 万安嘴角染上了几分笑意,「七姑娘快进来吧,小心摔下去了。」 第184页 封七努嘴,不在意道,「摔下去就摔下去吧,大人又不会心疼我,把我带回来了就没再来看过我……」小姑娘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好,气哼哼地坐了回去。 「大人过些日子就来看你了……」 「你说真的?万伯不要骗小孩……」 陆长寅大概知道那叫做七姑娘的人口中的大人是封昀了。 也是有趣,封昀那样的疯子……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会不会也被封昀掐断了脖子。 他默默地移开视线,抽身进了一家茶楼,里头早有一道几道身影,图宴也在里面,正椅在床边惬意地喝茶逗鸟。 陆长寅推开扇门进去,酒七就立刻朝着他行礼,然后将今日的事都告诉了陆长寅。 「……大人,是属下没护好姑娘,才让她……受了伤。」 酒七愧疚地低下头,她以为自己反应已经足够迅速,然而还不够。 还是不够。 她捏紧了拳头。 她要变得更强更快才行。 「大人想怎么做呢?」图宴轻轻揭开茶碗,看着陆长寅。 陆长寅眸底的情绪稍稍波动,缄默了片刻,他转动着玉扳指,「春闱的事不必再拖了,让人转告左仲缨,翰林院的人可以动用了。」 图宴抿了口茶,狐狸眼里尽是期待。 翰林院里的暗中交易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很多年。从前朝起,这些人就互相勾搭,暗通曲款,高价透题。不然……裘大儒也不能够教出那么多进士徒弟。 如今是大明成立后的第一届殿试,可想而知陛下会多么重视,多么的求知若渴。 虽然柴显登基上位,但毕竟年限尚端。朝廷上的官员大都是老臣,很少有他亲自培养出来的,所以多方限制。 也只有锦衣卫和东厂……是柴显一手提拔起来的,是他最好用的刀。 翰林院互相勾结,暗中透题从前朝起就是拖累朝廷的弊端,大明的世家仍旧是前朝的世家。百年来只要没有被抄家,就没有衰败。 因为科举录取的官员,八成以上的人都出自这些世家的,他们手中既有资源,又有翰林院的人脉。 科考早就被世家垄断了,而这些屹立不倒的世家,就是导致王朝腐败,战争频繁,百姓生活窘迫的毒瘤。 这次要做这件事,那么翰林院必将是一场大清洗,也就能打破那些世家大族费尽苦心经营的僵硬体系,世家的人被排挤在科考之外,他们这么些年培养的人就能进去了。 青州孤儿那么多,个个都是无权无势身家清白的,这些人一旦被录取就会成为陛下近臣,就是天子一党。 柴显又怎么会想到,他所以信任的人……都是要取他狗命的。 真想春围快些来了,这大明才能早一些乱起来。 世家腐败,却又势力强盛,天高皇帝远,在各个州,世家就是土皇帝。如今南方的水患被江南的官僚压了下去,今日百花宴看起来歌舞平生,这个王朝实则早就千疮百孔了。 只是江山易主,换了从前朝的王安换成了柴显罢了,王朝还是那样。 当初……陆家因为提议打压世家反而被柴家联合其它世家先一步灭了……陆公大义,可惜摊上无能的君王。 王安是个怯弱的蠢货,柴显一样。 都是蠢货。 只要这个世家制度存在,王朝就没有一日安稳。 「左大人早在之前就在柴显面前吹过耳边风了,私下也与柴显议论春闱试题的事……新朝刚立,这是第一回 殿试,柴显很重视,早就招人再出了一套新题以有备无患。」图宴狐狸眼弯着,心情不错。 透题风波,一切的导火线都在程方南的身上,这是早早就在大人掌控之中的,是大人一手策划的。 程方南能够顺利拜裘大儒为师也都是大人一手安排的。裘大儒这些年跟主考官胡融的那点关系别人不知道,他们却是一清二楚。 翰林院需要这个引子,到时候透题的消息爆出来,又有程方南的那些考题做证据,再加上裘大儒与主考官的之间的关系被揭开,大人就有证据直接抓了翰林院的人。 到时候世家知道所有的事都是因程方南而起,他还会有好果子吃么? 这世上……死不是最痛苦的,有些人根本就不配死,要活得生不如死才行。 图宴心情很好地瞟向窗外,想看看外面热闹的风景,却猝不及防瞥见对面三楼上熟悉的人影,怔愣一下。 陆长寅察觉到什么,长眉轻皱,「怎么了?」 图宴吓了一跳,勉强压住乱跳的心,身子侧了侧想挡住窗口,「没什么。」 然而还是晚了,他看见陆长寅的眸色沉了下去,嘴角抿得平直,那双深邃的黑眸沾染上浓浓的……… 醋意。 图宴尴尬的笑了笑,又无耐地嘆了口气。 转瞬见,屋子里的人就不见踪迹。 — 对面的楼里正是谢钰和阮呦。 阮呦在窗台边看着外面繁华热闹的景象,晚间的微风轻轻吹过来,她脸上还贴着纱布,药膏受了风凉凉的。 「哥哥怎么还没回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嘆了口气。 谢钰走到她身边,瞥见她的髮髻被之前的人群挤得有些散乱,木槿花也松了,快要落下来。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将花替她簪好。 第185页 , 阮呦受了一惊,「谢哥哥。」 「快掉了。」谢钰看着她,唇角轻弯。 阮呦木讷地抬手碰了碰,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谢钰摇头,轻笑,「不用谢。」他又指了指阮呦的脸,「还疼吗?」 「不疼。」阮呦抿了抿唇。 谢钰看着她的脸,轻抿着唇,「阮妹妹好像不在意自己的脸受伤了。」 阮呦垂下眸,点头,「我不在意,伤没伤在脸上,脸好不好得了我都不在意。」 「为什么?」 「我……不想嫁人。 」阮呦抿唇,声音闷闷的。 「是因为他?」谢钰问。 阮呦犹豫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这样的话题要不要和谢钰说,但见谢钰看着她,便又释然地笑了笑,露出梨窝来,「也不全是。」 「我也是为自己。我嫁人想嫁喜欢的人,如果嫁不了喜欢的人,成亲又有什么意义呢。」 「为了传宗接代还是权钱名利我都不乐意,因为我对那些都没有兴趣……谢哥哥可以说我很奇怪,因为大多数女子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就是我娘和爹爹也是靠媒婆一张嘴成了一桩婚事,但是我就是不愿意……就是不想……」 「哪怕,没有阿奴哥哥,我也不想和不喜欢的人成亲,那样做的话我不会快乐。」 「委屈了自己,对别人也不公平。」 阮呦的声音很轻,几乎湮灭在嘈杂的人群里,但谢钰还是听清楚了。 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有些怅然若失,又有些不甘。 「如果……别人不在意不公平呢?」谢钰转过眸盯着阮呦,他轻轻地笑着问她,「阮妹妹又怎么知道,和一个不喜欢的人成亲之后就一定不会喜欢上他呢。」 他的眼神太过专注,阮呦的心跳漏了几拍。 眼前的人芝兰玉树,风光霁月,有着旁人装也装不出来的洒脱干净。无论是容貌还是才华,在燕京都是数一数二的,这样的人,若是在阮呦没有遇见阿奴哥哥之前,她未必不会喜欢上他。 阮呦有些慌乱,谢钰靠得很近,他的气势变得有些逼人,同平日那个与世无争的模样很不一样。 「我……」阮呦手指捏了捏裙摆,落荒而逃了。 她去了楼下,打算去一趟恭房,却没想到冷不丁撞上一堵人墙,鼻尖撞在男人硬邦邦的胸口上,疼得她眼泪差点飙出来。 阮呦捂着鼻子,小声赔礼,「对不起。」 眼前的人影却没有回应。 她一点点抬起头来,看清了人,愣在原地,「阿奴……陆、陆大人。」 陆长寅低下头,看着她脸上的伤,黝黑的眸染上莫名的情绪,他手指攥紧,克制住想将她揉进怀里的冲动,目光挪到她头上簪着的那朵花上,薄唇淡抿着,伸出手。 「大人?」阮呦留意到他的动作,退后一步,但头上的花还是被摘了下来,她有些懵。 「太丑了。」陆长寅语气淡淡。 将花扔在地上。 第90章 那朵花就孤零零停留在地上, 显得有些可怜。 陆长寅话里的醋意阮呦又怎么能听不出来,他这样幼稚又别扭, 着实让她有些想笑, 但想到俩人已经说明白了话, 以后也没什么可能, 阮呦心底又黯淡了些,嘴角的笑意也浅了下来。 她从来都不怀疑阿奴哥哥喜欢她,只是这样的儿女情长在阿奴哥哥要谋划的事面前显得不那么重要罢了。 阮呦低垂着眼帘, 抿了抿唇, 伸手去捡地上的那株花。 「呦呦。」陆长寅捉住她的手腕, 紧紧抿着唇。 阮呦愣了一下,嘴角带了一丝苦笑,「陆大人这是在做什么?我与陆大人已经两清了不是么。」 陆长寅看着眼前低眉顺目的小姑娘, 她纤细的手腕就被他握在手里,她既没有挣扎也没有羞怯,只是声音淡淡的, 又很平静跟他提起这件事。 「不要这样做。」陆长寅声音干涩,一双长眸微阖着,盯着她的手, 像是在祈求她。 阮呦鼻尖一酸,抬眸看着他, 「阿奴哥哥,呦呦只是簪一朵别人送的花,你就难受了, 有朝一日,呦呦还会为别人穿上嫁衣,阿奴哥哥捨得吗?」 捨得吗? 捨不得。 陆长寅咬着舌尖,缄默不语。 他怎么捨得。 「阿奴哥哥要是不能允诺我什么,就不要再给我希望了……」阮呦眼眶温热,她憋住了泪,「我是忍了好久好久,才能够……才能够控制自己不去想你,不去找你,也不去打听关于你的消息。」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明明……明明那么喜欢却要忍住,明明互相喜欢……」 只要他说一句话,哪怕看她一眼,她都能够欢欣鼓舞一整天。 陆长寅听见她的声音变得哽咽,像小孩那样抽泣起来,抽得上气不接下气,心尖发疼。 可他又能如何。 他不能给她回应,任何回应都不能。他要做的谋逆之事有几分胜算他不确定,若是失败,阮家上下都逃不过一死。 他已经经歷过家破人亡,又怎么忍心呦呦去经歷。他甚至不知道,若是真有那一天,呦呦会不会恨他。 更何况……那些所谓的传言都是事实,他又如何能够开口,将那些骯脏又卑微的事实告诉她。 陆长寅松开了手,手指微微蜷缩。 第186页 阮呦心中凉了一下,她收住哭意,没再要去捡那朵花,而是转身离开。 她原是故意要气他的。 现在却不想了。 因为没有什么意义,用别的男人去试探伤害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人,除了让自己和他更加伤心,别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阮呦离开了那道狭隘又逼仄的甬道,在外面重新买了一株一样的花簪在髮鬓,她吸了口气,整了整神色才回了包厢。 回去的时候,阮云已经回来了,正与谢钰在商量着什么事。 阮呦走了过去,「哥哥。」 阮云回过眸,目光落在她的脸颊上,满是愧疚,「呦呦……」 他话还未说完,阮呦就朝着他抿唇笑打断他的话,「哥哥没事就好。」 阮云愣了一下,目光回暖。 — 百花宴结束后宫宴却未结束。 此刻已是宵禁,但宫中仍旧通宵达旦,歌舞昇平。朝廷大臣们都端坐在席位之上欣赏着宫中特意准备的晚宴。 昭妃娘娘依偎着显帝,抬手揉了揉额际,「陛下,臣妾头又疼了,恕臣妾先回紫苑殿休息了。」 「可严重?朕陪你回去。」柴显见她老毛病又犯了,眉头锁了起来。 「不必了,让卿太医来替臣妾看看,开几副药就是了。」昭妃娘娘摇头,「正好臣妾也担心鸢儿害怕。」 鸢儿就是昭妃娘娘生下的八皇子。 柴显极其宠爱这个老来子,听见鸢儿的小名,那张有些苍老又严肃的容颜稍缓,露出几分柔意,他微颌首,嘱咐宫女小心侍候。 昭妃娘娘起身福了一礼,手搭在侍女的胳膊上踩着莲步离开,那身姿妖娆,端得是风情万种,不少在场的大臣都没能忍住,情不自禁地看过去。 也难怪陛下如此宠昭妃娘娘了。 昭妃娘娘回了宫,慵懒地躺在美人榻上,一旁的侍女碧珠蹲下身替她揉着腿,殿内屏退了其它的下人,只留着几个丫鬟侍女。 不一会儿,就有小太监禀告卿太医来了。 昭妃手中捏着铜镜,涂着口脂,听见禀告声,她媚眼转了转,放下镜子,「让他进来罢。」 很快,一个年约七旬头髮苍苍的老太医带着药童进来,卿太医先恭恭敬敬地朝着昭妃跪了一礼,听到女子娇媚的声音才起身。 昭妃娘娘躺在榻上,珠帘将两人隔开,屋子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两个侍女陪在一侧,昭妃娘娘自打生下八皇子后就落下了些疾病,这些疾通常她都不愿意让宫人知晓,所以总会独自请教太医。 卿太医将锦帕叠好,微躬着身躯,「请娘娘伸手。」 昭妃娘娘便伸出手放在卿太医的锦帕上,纤细的玉手,染着艷红色的豆蔻,暧昧又诱惑。 卿太医细细替她把脉,那双漂亮的玉手却不老实,一会儿用手指勾了勾他手心,一会儿若有似无别捏着他的手。 卿太医的手与脸可不太一样,虽然特意用药汁泡黑了,也因为常年捣鼓药材显得有些粗糙,但那不像一只七旬老人的手。 昭妃娘娘就像只妖精,一点又一点地撬开卿太医的心房。 「娘娘。」卿太医似乎不为所动,说出来的话都是冰冰凉凉的。 昭妃娘娘抬手,摸上他的脸,是枯藁的,皱巴巴的脸,她撅嘴,「本宫不喜欢你这张脸。」 卿太医默不作声,昭妃娘娘撩开珠帘,那珠帘内的女子已经衣衫半解,露出香肩,笑起来活脱脱一只吸人精魄的妖精,「阿尘,你都丑成这样了我也不嫌弃你,你怎么就不能喜欢喜欢我呢。」 卿太医眉头皱起来,「娘娘……」 「这里都是我的人……」 「娘娘不要大意,否则坏了大人的事……」 昭妃娘娘有些生气,她亲上卿尘的唇,「你就知道大人大人的,从小就这样,你可想过我,我又不是蠢人,怎么坏了大人的事。」 从前在陆府的时候这人就是个木鱼脑袋,就只知道跟在大人身后,藏在暗处,只有等大人出现危险的时候他才出来。 她也是傻,那一次,他分明是去救大人的,却阴差阳错救了自己,在山谷中待了三日,她就喜欢上他了。 这一喜欢……就是十年。 昭妃娘娘生气,也就想咬他,哪里知道男人忍耐已经的火气再也克制不住,反守为功,几乎是吻得她喘不过气。 他一个暗卫哪里懂这些,吻人得时候跟狗一样,只恨不得将她咬死了才是。 昭妃娘娘眼眶红了,捶着卿尘的胸口,「你就不能怜香惜玉一些。」 但她心底却高兴,这石头总算被她撩动了,要知道前一次还是在两年前,她点了迷香才骗了他的,这石头醒过来还发了一通脾气,总不过落在她手里了。 昭妃轻喘着气,「陛下最近睡得不好,阿尘上回给的药不够用了,还要再配一些。」 她商量起正事,卿尘将脸上的口脂印记擦干净,眼前这女人最爱弄这样,喜欢在他身上留印记像是怕别人垂涎他一样。也是可笑,他一个七旬老头,还有谁会垂涎他? 「我早就配好了药带了过来,」卿尘将药箱打开,将一碟药包交给了昭妃,他低下眸,「大人让我来向娘娘讨药,能驻颜祛疤的生肌膏。」 昭妃接过药包,闻言抬眸,媚眼有了丝诧异,「大人莫不是看上哪家女子了?」女人的第六感总是很准的。 第187页 就算卿尘没有正面回应,她也支着下巴笑得慵懒,「真想看看能让大人这般用心的女子是什么样的人物。」 「想活着就不要动心思。」 昭妃嗔怪他一眼,「凶什么嘛,」她朝着满脸穆色的碧珠招手,「去将药取过来,我记得我这儿还有两瓶。」 将药给了卿尘后,卿尘便打算走了,只是昭妃娘娘又走近了他一些,「鸢儿今日感染了风寒,夜里睡的时候本宫听见他咳了一两声。」 卿尘那冰块一般的脸,眸色有了变化,「臣明日会亲自为八皇子送药来,龙嗣精贵,臣会每日都来为殿下请平安脉。」 昭妃娘娘这才满意地笑了,放了他离开。 「娘娘……该歇息了。」碧珠提醒了一句。 昭妃娘娘回过神,抬手揉了揉额际,「让人去将药煎了吧,本宫吃了药就睡下了。」 「是。」 宴会还未结束,宴席上仍旧觥筹交错,丝竹声不绝如缕。 封昀盘腿坐在席位上,手指勾着酒壶斟酒,一个端着点心的小内侍上前来,借着放碟子的空当在封昀耳边悄声说话。 「都督,陆大人出恭前脚一走三公主就藉机离开了,奴婢一直暗中观察着,陆大人神色不对,走路的时候脚步不稳,显然那药起了作用。」 「陆大人去了紫城宫外那片柳湖……那倒是个没有人静的地方,三公主也去了那处……」 封昀微晗下颚,垂眸品酒。 他抬眸去看正坐上那道龙椅,上面也没有人了。 陛下……什么时候离开的? 第91章 御书房中, 柴显神色肃穆地看着下面站得笔直的人。半晌,柴显声音沉着地开口, 「当真有此事?」 「回陛下, 镇北将军府将西北管理得严密无缝, 下官查遍了燕京才搜到关于西北的只言片语, 无风不起浪,既然有消息传出来必然是西北出了什么端倪。」 听见了镇北将军府的名号,柴显眸色明显沉了下来。 锦衣卫的势力有多大他心中乞没数?但即使这样, 也无法向西北插手, 不是说锦衣卫的势力弱, 只能说西北被镇北将军府控制得太好了。 有什么消息……镇北将军府压下来了,锦衣卫查不到西北的消息,是因为西北故意不让消息放出来。 当年逃荒, 乱世中第一个打着清君侧口号起兵的就是镇北将军府,三十万大军向南而下直捣皇城,朝廷出兵与其对抗数月, 损失惨重。正因如此,官兵全数去对抗西北了,柴家和郑 家才能够联手攻进皇城。 若不是镇北将军府顶住了大半的兵力, 柴显不可能这么容易捡了便宜登基上位。 当初镇北将军府与官兵僵持数月,已经消耗了兵力, 还没有缓过神,那方就接到了柴显已经在燕京逼宫拿到传位圣旨的消息。镇北将军府以最快的速度返回西北,从此再没入京, 就是朝拜,也只派了使者送彩礼来,以驻守边关为由拒了。 如今柴显登基三年,却一直没有伸手西北的事,倒不是他不想伸,而是……没有能力。 西北在镇北将军府的打理下早就是铁墙铜壁,很难打破。且……镇北将军府手中的兵权从未被收回来。 西北是柴显心中的结。他既忌惮又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这些事……陆长寅又怎么会不知道呢,所以那些话都是他故意那样说的。 如今北狄动作频繁,又遭了大旱,只要北狄出兵,镇北将军府就敢向朝廷狮子大开口要一笔粮草,一旦国库拿不出来银子,镇北将军府心中有数就敢挥兵南下。镇北将军府从前朝就野心勃勃,当初只差一步就能登基,这么好的机会,他们又怎么会错过。 柴显沉吟片刻,「爱卿要查清此事真伪,至于北狄……如今还不能打仗。」 杖是一定要打的,只是现在还不能。这三年虽然国泰民安,但不过是刚好缓和过三年前那场战乱,国库算不得充实,再加上江南那边进贡的赋税越来越少,昭妃前两年怀了龙子苦夏,柴显还特意让人在临川修建了避暑的行宫。 如今国库空虚,就是要打仗也要等几年才行。为今之际,只能採用缓兵之计。 柴显眉头皱了起来,当初大明初立,北狄也派遣过使者前来送礼恭贺。 如今北狄受了灾,恐怕得想个法子满足了北狄的要求才行。 陆长寅轻抬眼帘看着柴显为难的神色,眸底含了一丝嘲弄,他微微偏过头看了一眼窗外的黑压压的天际,官帽两侧的珠帘轻轻摇晃几下。 时间差不多了。 「陛下!」御书房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太监奸细的声音有些急迫。 「进来。」柴显缓缓开口。 进来的正是守在门口的掌印太监陈公公,他先跪地叩首,才有些慌乱的禀告事宜,「陛下,六公主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柴显站了起身。他膝下五子两女,皇后所出的长公主早就出嫁,他在宫中看着长大的女儿也只有小六,所以平日里偏疼一些。 陈公公额头出汗,瞄了一眼旁边神色淡淡的陆长寅,才抬手抹了一把汗,「六、六公主……不知怎么得……跟宫中侍卫……」 看着柴显越发阴沉如墨水的脸色,陈公公舌头打颤,有些说不下去了,他咬了咬牙,「在柳湖厮混……被路过的宫女发现了……」 第188页 「公主神智不清……嘴里一直喊着………」 「喊着………陆大人的名字……」 今日来参加功宴的人都知道了,那假山石后传来的暧昧的□□,只当有那个不要脸的宫女在偷情,小内侍去将两俱痴缠在一起的两俱白晃晃的身体分开。 灯笼照在脸上,才知道竟然是六公主。 六公主嘴里一直动情的喊着「陆大人」,宾客都以为那苟且的男人是陆大人,拖出来看了却是个宫里当差的侍卫。 内侍虽然驱散了宾客,但还是有多少人看见了,纸包不住火,六公主的名声算是全完了。 ……今日那侍卫若是陆大人都还好,在座的王公大臣没人不知道公主心仪陆大人,陛下只需要一道赐婚的圣旨就能封了那些人的嘴儿,顶多算公主婚前不检点罢了。 但如今……那苟合的是个侍卫…… 柴显的脸色已经染上怒意,咬着牙,「将那侍卫杖毙!六公主禁闭半年不许出殿门。」 「让人去查清楚事情真相,此事不许任何人外传。」 「奴才遵命。」陈公公抹了抹汗,欠身出去。 临走的时候他又瞟了一眼陆长寅,直接那人嘴角轻轻牵起,带着一抹事不关己的淡笑,神色冷淡得几乎让人害怕,六公主如何于他而言什么也不是。 陈公公心头寒了一阵 。 陆大人还真的心冷。 六公主那般喜欢他,当初他为陛下挡箭,命悬一线,六公主在陛下的默示下对陆大人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便是个木头人也该有几分动心了罢。 陈公公嘆了口气,这种一往情深在不喜欢的人面前……原来是一文不值。 百花宴是国祭日,按习俗这一日宫宴会通宵达旦,明日不上朝,只是突然生了这等尴尬之事,大臣们也都呆不下去了,宴席上都安静得有些诡异。 好在等了有半个时辰后,大太监陈公公就来了。 「陛下乏了,此刻已经歇下,今日功宴就到底为止,诸位大人请回吧。」 大臣们如释重负,纷纷告辞,只是路过陆长寅的时候,看向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怪异可惜。 毕竟……他们都认为陆大人迟早会尚公主的。 没想到今日却生了这样的事。 陆长寅并未着急起身,他在位子上盘腿而坐,慢条斯理的倒了一杯茶。 对面的封昀也没离开,他一只手撑在案几上,一只手拎着细颈白瓷酒壶,朝着陆长寅敬了一下,然后对着嘴灌下。 陆长寅眸色淡淡,并未回应,他吃了茶放下辈子才缓缓起身离开。 封昀盯着他的背影,也跟着起身拦住他,「陆长寅,你怎么做到的?」他问的自然的六公主的事。这件事他的人从始自终都在暗中盯着,不可能出现这样的纰漏。 那酒,还有香囊里的药,以及六公主献舞,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封昀,」陆长寅没有回头,只懒洋洋地说了一句,「你斗不过我。」 封昀气笑了,舔了舔殷红的唇。 他捏紧了拳头看着那个渐远的背影,他怎么可能斗不过陆长寅…… 也不过是一个孤儿罢了,比他有能高贵多少? 夜色由浓稠的墨色转淡,天际浅浅的白光隐约驱散黑暗,宫里路途都点着明灯,偶而几声鸡鸣犬吠。 陆长寅到了宫门,小黄门殷勤地将他的马牵了过来。赵干几人都在宫门口等着他,见他出来了,立刻行礼。 赵干将衣袖里两瓶白玉壁的药膏递给陆长寅,「大人,这是卿太医找人送出来的。」 陆长寅接过药膏,上了马,他将药膏放进衣襟里,手握紧了缰绳,对着赵干几人吩咐一句「你们先回。」便骑着马驰骋而去。 今日宫宴的事,赵干还心有余悸。回去的路上他便好奇地开口问,「图大人,大人是怎么避开的?」 图宴走在前面,淡淡地笑了一声,「早在百花宴跳祭舞的人被临时定成六公主,大人就有预料了。封昀这个人心高气傲,永远都不会服大人,他给了六公主药,那药即便会让大人情迷意乱,大人与六公主纠缠到一起也做不了什么。」 「封昀明明知道结果,他只是想羞辱大人罢了,想将大人身子有隐疾的事公之于众,让所有人都知道大人和他没什么不同。」 「一个喜欢和别人比的人,是因为生来自卑。」 「封昀永远都比不上大人。」图宴说。 封昀从小在教坊司长大,眼界手段有限,会的不过是些阴司宅术,大人从小受教的,却是三朝帝师的亲身教授,教的他……如何辅佐朝政,匡正朝纪,平定天下。 — 风在耳边唿啸擦过,陆长寅策马驰骋。 他不会觉得自己对柴嘉悦狠,所有的柴家的人,他都很不得亲手杀死了解恨。 他阖了阖眼,不去想母亲和姐姐生前的惨状,只要一想起,他就觉得还不够,永远都不够。 他是会耍阴私手段,但陆家教会他的,是大局的谋划,他不能……自甘堕落。 渐渐,马停在熟悉的大门口,他手里捏着那两瓶药,想翻墙送药却又想起白日阮呦说的话。 她问他,「阿奴哥哥捨得呦呦为别人穿上嫁衣吗?」 他捨不得。 她还说,「阿奴哥哥要是不娶我就不要对我好了。」 第189页 但他控制不住想对他好。 不可否认……他的好,他的忽冷忽热,让那个小姑娘很煎熬难受,她在哀求他,一如他当日哀求她一样。 陆长寅坐在墙垣上,紧抿着唇,手指轻轻摩擦着药瓶,到最后将拿两瓶药藏进了衣袖。 他不知道的是,阮呦那间屋子的窗户一直开着,那里有个小姑娘悄悄地藏在墙角,捂着唇,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阮呦抿着唇,看着墙上的人影,她很清楚…… 那里的人,就是阿奴哥哥。 第92章 长夜漫漫, 天际泛白,清辉勾勒出墙垣上的那道人影, 清寂又孤单的影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 阮呦的腿已经麻了, 墙垣上的人吹了半夜的风, 那身影还没有动,她小心翼翼地蹲在窗户边上,一直在看他, 也没有动。 又过了会儿, 那道高挑的身影起来了, 他的脸转向这方,看了许久,最后似乎嘆了口气, 转身跳了下去,离开了。 阮呦站起身,见那身影已经消失了, 心底酸了一下,她死死地揪住衣袖按捺住想叫住他的冲动。她不知道阿奴哥哥过来做什么,她想冲出去抱住他。但是她又不敢。 她怕阿奴哥哥以后再也不来了。 初春的墙面还有些冷, 她的胳膊贴着墙壁,已经能察觉的冷意, 她手撑着墙起来,腿酸麻难耐,有些艰难地挪到床榻。 坐了许久, 等缓过了劲,她才蒙着头入睡。 夜里睡得不安稳,阮呦脑袋迷迷煳煳的,直到天几乎大亮才睡熟。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她揉了揉发疼的额际,知晓这样下去不是法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熬夜就成了习惯,再这样下去只怕身子会被拖垮了。 她很需要……去一个稍远的地方散散心。 这些日子阮云应该在家里温习的,阮呦出了房间的时候以为能看见他,却发现阮家只有个阮惜在陪着元宝玩,阮云早早就出去了。 阮呦没有多想,先去厨房取了温着的饭菜吃了,而后跟着绣着那副二十米长的画,绣累了就坐着看看上回从盛瑛那带回来的帐簿,还有些没清点完。 如今燕京里挂了青州牌子的成衣布匹铺子都由她和谢姐姐还有义母在打理着,成衣铺子的盈利倒还可以。 只是阮呦发现了一个问题,做一件衣裳的成本实在太高了,也只有将价钱提得更高,这样才能盈利。 但寻常农家几乎不可能买这样贵的衣裳,阮呦一直觉得,做什么生意,都应该以寻常百姓为主,平民百姓占大头,富贵人家占小头,薄利多销才是好事。 这其中花销最多的成本就是布匹料子,现在的棉麻布匹都是从江南採购来的成品,成品本来就贵,加上运输和交税,刨去成本,赚得真的不多。 阮呦又想起上回同盛瑛谈起江南的事宜的事,心思微沉……盛瑛的意思是……江南那边形势不好,也许……会乱了。 与哥哥谈论时,哥哥也说过,江南官僚姻亲遍地,那些世家大族天高皇帝远就如同土皇帝,在当地的名望比远在燕京的皇帝高多了。 世族陈腐,骄傲自大,不是一日的事了,这样的弊端从前朝就一直积累着,这样的制度一日不废,国家一日不可安宁。 阮呦不喜欢战乱,一点也不喜欢,她再也不想经歷逃荒,又日日担心被叛军追上的苦日子。 盛瑛那样的人物不至于说假话来吓她。 但阮呦又拿不准…… 她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心,胡乱跳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们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穷困潦倒的阮家了,也不会再那样不堪一击。 真真假假,早做些准备总不会有错。 阮呦还挂念着自己在盛瑛手中买下的那座庄子的事,银钱已经用三月的盈利交付了,只等着她去接手,庄子里原本就有农户,也有管理的人,都是盛瑛的,他她现在走不开,也都是盛瑛的人在帮忙打理。 那庄子的粮食她能够收一半的租子,眼下是四月,只等两个月,那庄子里的庄家就成熟了,连带着几个山里的瓜果也熟头了,相当于是盛瑛送自己的。 她觉得得多买几个庄子囤粮食才是。 正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忽然响起敲门声,阮呦放下手中的针线去开门,就见谢娉婷一脸高兴站在门口,她先是抱了阮呦一下,嘴里念着「太好了,太好了。」 阮呦不知道是什么事能将她乐成这样,由着她兴奋地又跳又叫了一会儿,才浅笑着问,「什么喜事能让姐姐高兴成这样?」 谢娉婷松开她,神秘地笑了笑,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衣袖里取出两只瓷白的小瓶。 「这是什么?」 「是药!天香生肌膏!」谢娉婷眼眶微热,双掌在胸前合十,「我今日去寻了盛公子,想到他见识远,有一支去西域的商队,我便问了他能不能寻人给我带这药回来,结果他手头正正好有两瓶,若是不够他再差人去西域一趟。」 「有了这药,呦呦脸上的伤也能好,咱们一定好好和盛公子合作,好好打理铺子日进斗金来报答他。」 阮呦愣了一下,手里捏着瓷瓶。 她想起上回谢姐姐没去见盛公子的事来,那日的盛公子总是给她一种不一样的感受,但那感觉似是而非,她也说不出来。 手中的药忽然又被谢娉婷夺了,她将药揣进自己衣袖里,「这药还是我替你管着,每日我都过来给你上药。」 第190页 她可是知道的,眼前这小姑娘是一丁点儿也不在意自己容貌,说不定脸划伤了还暗喜着,这药到了阮呦手上说不定只会被搁进底箱了。 阮呦的想法被她猜中了,只得笑着摇头。 「你兄长呢?」谢娉婷瞧着安静的院落,有些期待地问。 阮呦摇头,「哥哥不在,我今日起得晚了,他们就都不在了,也不知道他出去做什么了。」 「总归是要紧的事吧……」谢娉婷稍稍有些失落。 不然这个节骨眼也不该乱跑。 阮呦抿着唇笑,「晚上我跟哥哥说一声,说你来了,让他明儿不要出去了。」 谢娉婷闻言羞了起来,双颊通红,嗔怪道,「好呀你!都敢取笑姐姐了……」 两人又嬉笑打闹了一番,阮呦才跟谢娉婷一道出了门。 上个月阮呦和谢娉婷以苏绣阁的名义给慈善堂捐了几千两的银子用来资助贫穷书生作科考的盘缠。那银子捐了出去也要去对一对名字,看看花销都花在哪一处了。 阮呦想用慈善的名义去为苏绣积累好的名声,要说为了名声,没有什么比哄好读书人更来得有用,一首诗,一篇脍炙人人的文章,就能让苏绣的名声骤起。 当然,她也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一帮那些人的,如今她们家也不差这些银子,看见那些书生她就能想起当初还在凤阳村的自家。 她们的一份微薄之力,说不定就能解了一家子的困境。 慈善堂是燕京最大的慈善机构,几乎有百年歷史了,起初是由一些德高望重的长者兴起的,每岁一些大官富商都会捐赠银钱用以赡养老人,孩子,来博个美名。 这是私家建设的,门面很大,不少人进进出出。 慈善堂的每一笔银钱都被会工工整整地贴在告示上,谁捐了多少银钱,一眼就能看见。 而捐赠的人到了这来查帐,拿到的记录上每一页的纸上都详细地记录着每一笔钱的去处,资助的人什么名字,拿去做了什么,得到捐赠的人也能够被告知善主是谁。 阮呦对慈善堂很信服,她跟着谢娉婷进去,立刻就有人来接待了,领着着她们进了包厢,坐了不一会儿,就有人送了一叠帐簿记录过来。 因着苏绣阁一次捐了几千两,这笔银子不小,且又承诺每月都会捐赠银子,因而得了「仁商」的名号,尤其是……正巧赶上了春闱的事,远道而来的清苦学生得了救助,在交谈会上一宣扬出去,苏绣阁的名声就越发的响了。 阮呦一页一页地翻着帐簿,心底很满意。 「慈善堂的确是个值得託付的地方。」阮呦抿着唇笑。 她们办事会吞一点银子倒也不奇怪,吞得不多就能接受。但她还是想自己办个慈善堂,只是这其中的步骤太繁琐,花销也大,这事估摸着得往后延期。 「这是百年老字号了,要是不能託付,估计也早垮台了。」 谢娉婷话音刚落,门口响起敲门声。 「请进。」 木门一推开,一个小青年带着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女人进来,女子的模样不算大,也就二十出头。 妇人神色有些拘谨又有些好奇,穿得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裙,手上正捧着一匹青色的布,上面印着白色的小花。 「两位姑娘,这位是你们捐助过那个曲仁曲举人的内人,林秀姑,她是听说二位姑娘今日过来了才说想来见见恩人的。」 小青年说完了话,林秀姑有些腼腆又紧张地给阮呦两人行礼,「浑、浑家见过两位姑娘。」 第93章 这位林秀姑是远山村曲仁的髮妻。 远山村在衢州安水县, 从那个贫穷的小县城到燕京足足需要走一个月的路程,曲家早在去岁七月卖了收成, 勒紧了裤腰带, 又借了相邻的钱拿来给曲仁科考做盘缠。 不料进京的时候路上遇见了强盗, 一大家子筹出来的盘缠都被抢了个一干二净, 这要是回去再来,也要足足一个半月,也就错过了时机。 曲仁如今三十四岁, 再等不起三年了, 家中贫寒, 也没有能力再为他筹集盘缠。正是绝望之际,便晓得燕京慈安堂有大善人出了几千两银子特意拿来资助科考的学生。 夫妻俩喜极而泣,忙来求助。 阮呦和谢娉婷都起身迎她, 林秀姑见两人衣着华丽,便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搓了搓手, 一时不知道手上的谢礼还送不送得出去。 阮呦过足了穷日子,哪里看不清她的神色,便浅笑着主动开口, 「婶子手上抱着的是什么?那上面的印花倒是新奇又好看。」 林秀姑见她主动问起,紧张的神色微松, 恭敬地回道,「这是我家婆婆自己在家中纺的布,用去岁积攒的棉花纺出来的, 咱们乡下人都穿的是麻布,棉布精贵,原是想着若盘缠不够便去集市与人换些银钱试试,如今有两位姑娘的帮忙,我那当家的银钱够使了,便想着将这布送给二位姑娘。」 说罢,她搓了搓手,「这是浑家能拿出来最好的物件了,还希望二位姑娘不要嫌弃。」 阮呦抿唇笑,露出脸颊的梨窝,显得温婉可人,她伸手接了过来,细细地看。 林秀姑的情绪不自觉就放松了下来。 这匹布织得细密牢实,比起市面上的布丝毫不差。 阮呦想着一件事。大明乡间,百姓在耕种的时候总会分出四分之一的地来种棉麻这样的农作物留给己用,家里有纺织机的会自己给一家子做衣裳,虽说做工粗糙,但甚在能穿。 第191页 家里没有纺织机的会拿着种出来的棉麻去寻邻居,花个加工费请人帮自己织布,或者是将作物卖了,去市面上买布。 但地方的富商或者是官府会派人去收购棉麻作物,然后在自己建的纺织厂里统一制造布匹,再放到市面上去卖,这样大规模的集中生产能将价格抬好几倍,所以市面上的布匹很贵,仅次于笔墨纸砚。 这才会出现农家里一件衣裳穿三代的事项。 若是农家百姓家家户户都能有台织布机就好了,一台织布机十几二十两银子,要织造有花样的很难,但要织造简单的却很容易,不需要半个月就能学会。 只是十几二十两银子对于年年都在为了温饱而奋斗的农民来说,真的是一笔巨款了。 阮呦想着看那几家布匹店铺帐簿的事,她原本还以为盛瑛说不赚钱是开的玩笑话,后面才知道,那些铺子是真的不赚钱。 每季度铺子都会派人去江南订购布匹,但一匹最差的麻布成本也要六十文钱,加上人力和车费的额外花销,平摊下来一匹布就得要个七十五文本钱。卖出去是两百文的价格卖。 看价格似乎有得赚头,但事实上,一个平民之家一年到头可能也就除夕大年才会买上一两匹布,因为实在太贵了。 且有的时候……甚至江南原布厂家恶意抬价,铺子进不了货。 阮呦想着江南的事,要是那真的起了祸乱,到时候燕京的铺子怕是进不了货了。 阮呦暂且将心底的想法压下,请了林秀姑坐下,「这布匹的手艺很好,比起市面上也不会差的。林婶子从衢州来,我记得你们那是在东北地儿,可种了棉花?」 「家家都留着地呢,这年头棉花矜贵,能换银钱,只是谁也不知道它能值钱到什么时候,所以更多的还是种的粮食,棉花出产后也就卖了。」林秀姑听她叫一声婶子,心底微热。 谢娉婷弄不清楚阮呦怎地跟林秀姑拉扯起家常来,不过她也并不打断,只从旁听着。 「那…你们种一亩棉花能卖多少银子?」 林秀姑微愣,不知道她怎么关心这个,不过也老老实实地说了,「一亩地出产百来斤棉花,晒干后拢共也就七八十斤,棉花比粮食贵,收成好能卖个四五两银子,收藏不好,也就二三两银子,这东西产量没有小麦多,所以也差不了多少。」 那这样下来也就是说,一斤棉花是六七十文钱,但一匹棉布,进货是一两银子的价钱,卖二两银子。 阮呦点了点头,心底有了成算。 「婶子村庄有多少户人家?」 林秀姑察觉出了阮呦是要跟自己谈什么事,也谨慎严肃起来,「咱们村算个中等的村子,有二百一十四户人家。」 「那……多久可以做一匹布出来?」 「这……不是家家都有织布机的,我见手脚勤的……一匹布十天可以做好,手脚稍慢的,要个半月能治好一匹布。」 阮呦心中有了数,只是眼下这事还不好拿定论,只等她回去斟酌斟酌,再休一封书信给哥哥,再做打算。便笑着岔开话题,跟林秀姑说起其它的事来。 聊着聊着,阮呦也与林秀姑更加亲密了些。 林秀姑也将自己家中住处都一併告诉了阮呦,最后才离开。 她前脚刚走,阮呦这方这打算走了。 她们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来慈善堂的路上,阮呦与谢娉婷谈起过江南的事,虽然谢娉婷并不认为会出什么事。毕竟,到如今也没流传出什么消息。 不过阮呦说想多买些田庄,这也不算什么坏事,谢娉婷只当给自己备嫁妆,也就答应了她一路去牙行看看,有没有什么田庄。 反正也是事先看看,等之后苏绣阁赚了钱,再做打算。 路上,谢娉婷还是很好奇,她轻轻戳了戳正看着外面风景的阮呦,「呦呦,你方才……怎地问那林秀姑棉花的事?」 阮呦脑海里正在算着收益,听见她问,便说了自己的打算,「谢姐姐,盛公子不是讲燕京的布匹铺也交给咱们经营了?我那日看了帐簿发现布匹的盈利确实不赚钱,所以今日见了林秀姑她婆母织造棉布,便有了些想法。」 「什么想法?」 「衢州是北地的棉花大州,我们何不直接让北地的农家百姓自家将自家地里生产出来的棉花织成布匹呢?纺织机由我们来出,一村两百户人家,也不过四千两银子,每月给她们一两银子的工费,也比她们辛苦种出来卖了棉花交了赋税后勉强饱腹强上许多。」 「纺织一事,若说要纺织有花纹的布匹确实,是难,但简单的纯棉布,能让乡下人穿的,寻常女子只需要半个月看能学会。哪怕粗糙一些的我们也收,只有能穿就是。」 「市价上每匹布两三两银子才能买到,不说平民,就是一般的小商人也难得买几匹布做新衣,咱们苏绣阁赚了世家的钱,棉布麻布就来赚老百姓的钱,咱们价格低一些,薄利多销,折半来卖也是有赚的,这样也算为老百姓谋利益。」 更重要的是……若是做大了,从安水村扩展到其它村落,县城,甚至到最后是整个衢州。 这意味着,她们能够垄断整个北部棉花大区的原料,是卖也好,是捐也好,都可以。 谢娉婷不笨,又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在阮呦说完后,她的眼珠子就发亮。 第192页 她忙伸手点了点阮呦眉心,「你这小脑瓜,到底怎么长的!」 说罢,谢娉婷又摩擦摩擦手掌,「那咱们得要事先和农户定好了契约按压手印才是,不然到时候生意被别家抢去就不好了,咱们手里的人不够,还需要去买些人……」 阮呦见她这样心急,忍不住捂着嘴笑出声来,「谢姐姐别急,这事咱们慢慢来筹划,至于买人,的确要买的,咱们不是还需要人去打理田庄么?今日一併去看了罢。」 第94章 在牙行相看了些人, 又问了人牙子有没有兜售田庄的生意。 阮呦不会挑人,所以选人的事都是谢娉婷一手操办的, 阮呦全程在一旁听着, 边看边学。 谢娉婷会问僕人之前在哪个主家做事, 又是什么缘由离开了主家, 身份家世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连家中亲戚有没有什么不良嗜好的也问了。 到最后,才给阮呦选了两家人, 一对朱氏夫妻并他们的两个孩子, 还有另外一个叫田祥的中年男人。 「呦呦, 挑人可不能忽视他家中亲戚的关系,人再本分老实,遇上带血缘关系的, 终归会心软,僕人家中若有那么一两个赖皮狗,赖上来了, 那就是麻烦事,赖不上来,那也是个无底洞。」 阮呦不笨, 知道人一旦有软肋便有了把柄,若是被人拿捏住了, 那么背叛主家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了。 她买下的这家人姓朱,已经是无亲无故,两个孩子都是十一二岁的男孩, 看起来很机灵,手脚也麻利。 等阮云做了官,李氏就不好再为了食肆的生意抛头露面,所以这个朱婶子和两个孩子是打算放在食肆里帮忙的,而朱六和田祥两人都有做管家的经歷,为人处世和口才都不错,阮呦打算物尽其才,让他们去打理田庄。 安排好了事项,阮呦和谢娉婷辞别,回了阮家。 正好阮云回来了,阮呦便将此事一併给阮云说了。 「哥哥,谢姐姐真厉害,挑人的时候那些僕人谁说没说谎,人秉性如何,谢姐姐都能辨认出来,谢姐姐身上的气度是真正的大户人家,那些有心撒谎的人都不敢欺瞒她。」阮呦在阮云身旁夸着。 阮云听了,嘴角噙着一抹浅笑,「这是她们世族女子都必学的事,咱们小门小户没来得及教你,呦呦多跟着她学,将来也能用到。」 阮呦乖巧地点点头,「我省得。」 「哥哥今天怎么又出去了?」阮呦问他。 阮云眉眼舒展开,伸手按了按她的头顶,「同几个交好的同窗探讨了学问,放心,今日之后,我就不会再出去了。」 听他这样说,阮呦只好放下担心,说起买田庄的事。 阮云也都贊同了,让她只管放手去做。 他虽还没有踏入朝堂,但这些日子跟左党接触甚密,倒也慢慢看出来这朝堂的局势了,世族不倒,朝廷一日不得安稳。新朝同旧朝只不过换了个人坐龙椅罢了,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程方南的这件事……若不是偶然,那么必然,有人想藉此事朝着翰林院伸手,只要掐断了科举,世族的人至少在近十年内会元气大伤。 左党一脉如此积极,那么只可能说明,这里面有左党在掺和,而那个导火线……偏偏又是程方南…… 阮云握紧了拳头,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朱红色的身影,金绣文的飞鱼,沾着血的白刃,只有可能是那个人了。 陆长寅。 他到底……想做什么? 一瞬间,如同醐醍灌顶,思绪清明,阮云阖了阖眼,按捺住情不自禁跳动的额筋,他偏过头,看着安静恬淡的阮呦,咬住牙。 那个人,想动世族,想控科举,甚至想谋逆。 呦呦与他,当真不合适了。 — 就在距离殿试前三日,燕京城忽然爆发出一件大事。 清晨,四月花开,柔风佛面。 阮呦一大早就被院子外面传来的嘈杂声闹醒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鸣锣敲鼓的,声声控诉,喊着不公平,求公道。 可惜阮呦早上被拦着了,只得到了晌午吃完了饭才出去。 出了门,路过官府时,发现衙门口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邻居的黑子也在凑热闹,他眼睛尖儿,一眼就看见提着食盒抱着帐簿出来的阮呦,连忙笑意盈盈地跑过来,嘴甜喊道,「阮姐姐,你这是去哪呢?」 阮呦是打算去找盛瑛说她之前的打算,但苏绣阁的事还没对外公开过,外人也只知道那苏绣阁背后的是是盛瑛,所以阮呦只朝着黑子笑了笑,反问他,「你呢?在做什么?这是出了什么事,这怎么这么多人?」 黑子挠头,小心地将她拉到一边,「阮姐姐,出了大事!你回去后得告诉云哥哥才行。」 「什么事?」 「科考的试卷被人泄题了。」黑子小声道,「今日一早,有人在同乡客栈拿出几套题与人研讨,甚至大放厥词,说今岁科考他必中。」 「有人问缘由……那几人说,他们得了一整套试卷,是裘大儒关门弟子拿给他们一同分享的,说裘大儒这些人能教出状元学生,都是靠那些卷子……」 「那些学生自然不信,但在看了几道题后,有人心存蹊跷,便回家问了长辈……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一个上午过去,整个燕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第193页 「翰林院迟迟不出来作证,这事十有□□就是真的,泄题……那可是要砍头的大罪,听说早朝上陛下震怒,一结束,锦衣卫就插手此事了,现在翰林院已经被封禁了。」 「那个裘大儒啊……也被关押起来了。」 阮呦眉头皱了起来,裘大儒……这名声实在有点耳熟。 「总之,科举这事怕是会生出什么变故来,阮姐姐回去了记得给云哥哥说一声。」黑子叮嘱道。 阮呦回过神,「诶」地应了声。 她心慌了一阵,又想起自家哥哥早晨那气定神闲的模样,阮呦便觉得,幸许他一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所以早上才拦着自己。于是,阮呦就放松了心情,还是打算先去和盛瑛谈事。 还是老地方,盛瑛自己名下的玉萃楼,原本是个首饰铺子,只是位置不好,生意清淡了,也就关了门,用作歇息议事的地方。 「姑娘来了。」恬枝提着一壶热水迎了上来,「公子还在处理事务,我带姑娘去客房罢,姑娘估计得等会儿才能见着他了。」 阮呦轻点头,「无事,我也没有什么急事。」 恬枝抿着唇笑起来,让阮呦坐下,细緻地添了山楂花茶,又去取了两本书过来。 阮呦见她如此细心周到,眸中也盈满笑,顺势说了一句,「谢谢。」 等人退出屋子了,阮呦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窗户半开,能看见外面桃树枝头一簇簇的粉红,清风徐来,暖阳和煦。楼台较高,能看清楚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太师椅轻轻摇晃,一派舒适。 屋子的布置古典雅致,材质都是用的上等的金楠木,空气中甚至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木香,同带着清香的花茶相应和,不自觉让人心神宁静。 案几上摆着一碟点心,是阮呦最喜欢的山楂枣泥糕,茶碗里开着一朵碗大粉色花,放了冰糖和乌梅,酸甜味的。 阮呦不喜欢喝茶,反倒喜欢这样的酸甜味花茶。 她坐在太师椅上,脚轻轻点着地,手翻动着那两本书,是她寻常喜欢看的杂文异录。 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让人舒服。 但太舒服了………让她觉得,盛瑛好像……很了解她,可她与他只见过几面而已,他又是如何这般了解她的? 阮呦的心却莫名其妙地跳了起来,跳得很快,砰砰砰,就像病了一样。她想起上回与盛瑛独处的事来,那样的盛瑛……总觉得熟悉,莫名的熟悉,却又陌生。 怎么会有这般奇怪的感觉呢? 阮呦抿了一口茶,又吃了点心,尽力平息自己乱跳的心,将注意力放在桌子上的宣纸上,拿着笔沾了沾墨,提笔落字。 不知道等了多久,宣纸已经写得满满的字迹,阮呦觉得自己勉强静了下来,却在听见门外一声「公子」和渐渐变近的脚步声时,心惊了一下,又狂跳起来。 她抿了抿唇,手心微微出汗,情不自禁屏住唿吸地盯着门口。 「哗啦」一声,门缓缓开了。 高挑的人影出现在视线,一样的打扮,一样的刀疤,一样的音容相貌,感觉却不一样了。 盛瑛留意到阮呦的神色似乎黯了一下,神色微敛,温和地开口,「姑娘好像有些失望?」 阮呦稍愣,忙摇头。 失望吗……她也说不清楚。那种奇异的感觉似乎全然消失了,眼前的盛瑛就只是盛瑛而已。 「盛公子。」她起身行礼。 「阮姑娘坐罢,某方才处理几件急事,让姑娘久等了。」盛瑛含笑道。 阮呦摇头,将提过来的食盒递给他,「我今日过来,是为了答谢盛公子送药的事。」 「这是我娘最近做的一些小吃食,还望盛公子不要嫌弃。」 「阮家食肆的名声某也听说过,令母的手艺极好。」盛瑛接过篮子,笑着道,他又看了看阮呦还绑着纱布的脸,「阮姑娘脸上的伤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了。」阮呦道,「今日过来,还有一事想问问盛公子的意见。」 「哦?什么事?」盛瑛将食盒放在一边,有兴趣地问。 阮呦坐了下来,将自己见过林秀姑的事都说了,以及她对衢州棉麻的打算。 盛瑛仔细听她说话,越听越惊讶,眸底的赞赏抑制不住,「姑娘大智慧,这件事就按姑娘的想法去做,需要多少银子,多少人,只管跟某说。」 他也一直在苦恼江南那边断货的问题。 如果将整个衢州,甚至整个东北区域的棉麻都掌控住,他们支付月钱和织布机,让农户织成布匹,如此只不过最初开销大,等到后面……就是源源不断的财源。 阮呦见他同意,也就放了心。 她想得其实更多…… 那些棉麻,还有大用处。 第95章 这个计划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阮呦便被盛瑛留了晚饭,俩人议论了许久。 天色渐渐黯下来, 盛瑛朝着阮呦抬了抬手, 「天色晚了, 阮姑娘今日怕也累了, 今日就到此为止,衢州的事某会派人按照姑娘的要求去做,到时候那边的消息某会让人直接传给阮姑娘, 如果有其它的事, 姑娘只管让玉萃楼里的人给某传消息。」 他早早就让人备了马车, 差人送阮呦回去。 同上回不一样,这回不是他亲自送阮呦回去,他说话也好, 行为动作也好,温和间有几分淡淡的疏离感。 第194页 阮呦被恬枝扶上马车,朝着门口站着的盛瑛点点头, 才放下帘子,嘆了口气。 许是她……想岔了吧。 盛瑛怎么可能是他呢,盛瑛和他不一样。 盛瑛见马车走远了, 想起桌子上那个食盒,吩咐恬枝, 「让人将食盒给大人送去。」 「是。」恬枝应声。 夜色融融,几许繁星陪伴闪烁的冷月,淡淡清风拂过, 繁华街道褪去喧闹,徒留清寂,昏暗的灯光下幻影轻轻摇曳。浑厚的马蹄声从远处而来,疾速驰骋,哒哒哒地敲在未眠人的心头。 燕京城内,忽然响起嘈杂恐慌的尖叫哭闹声,哀求谩骂,刀光剑影,颅血横飞。 飞鱼服的金纹在火烛灯光下晃动着,手中的白刃寒气森森,如同阎罗殿的恶鬼,拖着一大批戴着枷锁的人,堕入地狱。 「立刻收押北镇抚司,如有反抗,就地格杀。」 「是。」 「大人。」赵干提着一盒食盒小跑着过来,脚底不小心踩了血,在地上落下血印。 陆长寅执着一块白方帕,不紧不慢地揩溅在脸上的血,他转过眸,目光落在赵干手上的食盒,眉梢皱了一下,「何事?」 赵干走近了些,附耳说话,「大人,这是盛瑛让人提过来的。」 他说完话,将食盒往上提。 陆长寅眸色微动,面上冷色稍缓,伸手接了。 燕京城这一夜都不安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整整三家府邸被抄,五家府邸被官兵封锁,三百八十余人啷噹入狱,哀嚎惨叫声遍野,闹得百姓惊惶不定。 锦衣卫的手段又狠又快,不留一丝余地。 早朝结束才接到锦衣卫插手此事的消息,本来世家们还以为找个机会威逼利诱周旋一番,这件事也不过推几个小虾米出去顶罪就可以了事,哪里知晓当天晚上锦衣卫就直接带人抄家。 胆敢上去阻拦的人,已经被斩杀在主考官胡榕家的大门口,人头就高高的悬在房樑上,以示警戒。 世族放在燕京城的人听见这个消息又惊又怒又惶恐,锦衣卫如此不按常理出牌,他们不敢上去硬碰硬,只好写了书信传出去,让本家做打算。 一时间,从燕京城里飞出的信鸽不下百只。 然而城外早有一批弓箭手就位,那些信全数被截了,已经送去了御书房的龙台上。 「这件事爱卿有些鲁莽了。」柴显坐在龙椅上,压住看过那些信后的怒意,朝着台阶下的陆长寅露出几分失望。 事实上,他的嘴角却抑制不住的扬起。 陆长寅比他想像的做得还要好。 这一次彻彻底底打了那些世家一个措手不及,柴显看着面无表情的陆长寅,眸底的暗光涌动,这一次能够将翰林院的人连根拔起,以后翰林院就能安排他自己的人进去,科考取仕也能有更多寒门子弟进来。 陆长寅用如此狠辣的手段,那些世家也会将仇恨放在锦衣卫身上。 他只要找个由头罚了锦衣卫,那些世家就不会将怒意发泄到他身上。 陆长寅淡抿唇,瞥见柴显的神色,恭敬地行礼,「臣的确顾虑不周,臣认罪。」 柴显揉了揉额头,露出几分假意的难色,「你是朕最信任的人,只是此事有失分寸,朕不能不罚你,科举泄题舞弊之事还是由你去处理,只是此事一了,你就闭门思过一段时间,锦衣卫之事暂且由叶蔚和图宴代为打理。」 陈公公小心候在柴显身边,问言惊讶抬头瞥了柴显一眼。 这是……陛下要厌弃陆大人了? 还是……推陆大人出去做世族的替罪羊,一旦手中没了锦衣卫都指挥使的权力,那陆大人不就任由那些世家揉捏搓扁了,这世上想杀陆大人的,多了去了。 陈公公又小心翼翼地抬眼瞅向陆长寅,却见陆长寅嘴角浮着浅浅的笑意,有些凉意,却又不甚在乎,心里一惊。 他竟然还在笑! 「臣领旨。」 陆长寅的声音磁沉低压,不紧不慢。 夜色沉沉,陆长寅从皇宫回到了都指挥使府,图宴还在议事厅里逗鸟,瞧见他时有些诧异。 「陛下没留你用膳?」 陆长寅坐了下来,慵懒地靠在太师椅的软垫上,修长的双腿搭在案几上,听见图宴问话,手指点了点椅子的扶手,问,「程方南怎么样了?」 图宴嘿的一声笑起来,一双狐狸眼微眯,露出几分嘲弄之意,「他?才被抓进牢里的时候还喊着冤枉呢,后来倒是乖了,气定神闲地坐在牢房里也不喊不闹,以为他那老丈人会看着郑秋媛肚子里孩子的份上来救他,却不知道如今郑国公府自顾不暇……郑秋媛今早出门被过路的乞丐撞了,身下见红……」 「肚子里的孩子估计是保不住了,咱们的人一路盯着,这件事是红芍让人做的。」 陆长寅转动玉扳指,目光却落在案几上那个食盒上 ,他伸手取了过来。 图宴见他没搭话,就继续说下去,「程方南不认罪,不过咱们正是要他不认罪,不然后面的刑法还没办法给他用上,啧啧……我还以为他是个硬气的,走到第二步,他就认罪了,哭得悽惨。」 陆长寅淡淡地瞥他一眼,眉头微皱。 图宴用摺扇挡住自己的半张脸,扇下的嘴角扬着一丝狠戾的笑,「大人放心,属下怎么可能让他这么轻易就认罪了?属下堵住了他的嘴,硬是用刑用到了第五步,依着大人的意思,挑断了他的手筋,给他留了一口气,才让人替他画押了认罪书。」 第195页 「大人不知道他那绝望的表情有多好看,您要是看见了,一定会高兴的。」 程方南终其一生都想要成为人上人,想要获得无上功名利禄,哪怕牺牲身边的任何人他都愿意。这样的人,让他死了是便宜他。 所以大人不杀死他,而是给他一次次机会,让他以为自己距离登天只差一步,然后又亲自一次次将他的希望掐灭,让他绝望之后重燃希望,又再次让他绝望。 他想做东床快婿,那大人就搞垮郑国公府,让公府变成伯府。他想要盛大的婚宴,想要太后懿旨和圣驾光临,那大人就让他无媒苟合的事传遍燕京城,毁了他的婚礼,他想要入仕做官,大人就亲自送他一程,让他成为裘大儒的关门弟子,再一脚将他踩进牢笼,永世不得翻身。如今挑断了他的手筋,也就彻彻底底绝了程方南的做官的妄想。 似乎对这个结果比较满意,陆长寅眉头舒展开来,他揭开食盒,闻得一阵扑鼻的香气,薄唇轻启,吐出几个字,「还不够。」 最绝望的滋味,他还没有让程方南尝到。 图宴的眉眼间有几分犹豫,「大人……」 他觉得已经够了,大人自有大人的事要做,何苦在程方南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花费这么多精力? 「图宴,」陆长寅捻起一片酱牛肉,打断他,他微垂下眼眸开口,「他是让呦呦害怕到想杀了的人。」 所以不够。 这点小小的痛苦怎么会够呢,他永远都忘不了,呦呦红着眼睛说她想杀了程方南。 怎么能脏了她的手,这样的事,应当他来做。 第96章 四月末, 殿试结束。 皇帝在金銮殿传胪唱名,钦点阮云为状元、徐自清为榜眼、谢钰为探花。 这一日风和日丽, 春光融融。大明嘉安十一年, 年仅二十一岁的阮云高中状元。照前朝惯例状元游街, 从金銮殿到长安左门, 要步行经过太和门、午门、端门、承天门到大明门。 从宫门口出来,一直到走马路,街道挤满了人群, 旗鼓开路, 欢声雷动, 喜炮震天,遍街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阮云头戴金花乌纱帽, 身穿大红袍,手捧钦点圣诏,脚跨金鞍红鬃马, 前唿后拥,谢钰和徐自清骑马跟谁其身后,三人容貌皆是俊朗, 引得不少女子面红耳赤抛去香囊手绢。 阮呦和谢娉婷早早就在走马街的客楼订了包厢,就等着看这样的盛况。 阮呦瞧见穿着大红袍的哥哥笑弯了眼睛, 贊道,「哥哥今日好威风啊。」 谢娉婷瞄了一眼下方,瞧见他身上和马上都是其它女子扔的香囊, 撅起唇,嗔了一句,「招蜂引蝶。」 他寻常爱穿青色淡蓝色的衣裳,整个人的气质温润如玉,倒从未有过如此张扬的时候,活脱脱的像只妖孽。 阮呦知道谢娉婷吃味的小心思,捂着嘴噗嗤一声笑起来。 那状元马悠悠走到她们楼前,阮呦从谢娉婷身上取下来荷包手帕,拉着谢娉婷去了窗前。 「哥哥!」 「哥哥!」 楼下行人的声音嘈杂,阮呦的喊声几乎被湮没,是谢钰先听见那若有似无的熟悉声音,他拍了拍阮云的肩膀,朝着上面指了指。 众目睽睽之下,阮云拉住缰绳停下,他仰起头,就看见客栈二楼上的两个姑娘,情不自禁露出笑来。 清风徐徐,少年的笑俊朗如明月,笑声清脆,绚烂多目。 谢娉婷与他对视,脸羞得红了,埋下头去。 阮呦拉着她朝阮云招手,将手中的香囊和手帕抛下去,「哥哥,接住。」 谢娉婷慌了一阵。 阮云朗声笑起来,伸手接住,将香囊和手帕好好地系在腰间。 谢娉婷愣了一下,抿着唇笑了。 周围的女子见了,皆大失所望。 「谢姐姐,咱们回去罢,我娘他们给哥哥和谢哥哥做了庆功宴呢。」阮呦催促道。 谢娉婷点点头,两人才手腕着手走了近道离开。 走马街的场面热闹非凡,重重人影外围,一家客栈外,一道削廋佝偻着的身影驻足,注视着高高坐在马头上享受着称赞恭维的阮云,他眼眶嫉妒得发红,几乎快要滴血。 程方南握紧拳头,右手手腕传来一阵刺痛,想到他如今是阶下囚阮云却是风光无限的状元郎,不甘,嫉妒,愤恨的情绪交织掺杂,从胸口到喉咙,愈演愈烈。 噗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坐在那高头大马上的人不是他?为什么金榜题名的人不是他程方南,为什么…… 他不服。 「你这该死乞丐,没看见状元游街么?到老娘的铺子吐血做什么?要死死远点去,别让老娘的生意惹了晦气。」做生意的妇人见他浑身脏兮兮的,衣衫褴褛,头髮凌乱,嫌恶地皱着眉头让让小二将他撵走。 程方南才从牢房被人放出去,这些日子的折磨几乎让他不成人形,店小二的手脚力道不小,推搡他的时候,一股冲力几乎让他摔倒在地。 就他快要摔倒的时候,忽然间一阵清香袭来,柔软却有力的胳膊将他托住,意识朦胧之中他瞧见了一双红彤彤的眼睛。 这算眼睛,他很熟悉。 是红芍。 「姑爷。」红芍泣不成声,「姑爷可有事?」 第196页 「你……」程方南喉咙哽住,木木地看着她,「你怎么在……这……」 你不是死了……么。 当初郡主让人将她扔进了乱葬岗,他以为她已经死了,便没去找她了。 他的头越来越昏沉,意识也越来越模煳,在昏迷之际,只依稀听见红芍带着哭音说话。 「我是带着孩子来找姑爷的。」 ……… 一阵药香传过来,鸡鸣犬吠声响起,宛若隔世。程方南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周围的布置非常的简陋,残缺不全。 头疼欲裂,他想撑着床起身,手腕却巨疼无力,身体又摔回床上,外面的人听见了动静,推开门进来了。 正是穿着粗衣麻布的红芍,已经五六个月大的孕肚让她走动时显得很笨重,她瞧见了程方南起身,似乎有些心急,加快了脚步过来,手里还端一碗药。 「姑爷。」她羞涩地唤了一声,就像当初在国公府一样,温婉可人。 红芍轻轻用勺子搅拌着药汁,低垂着眉目,「姑爷,奴婢已经让大夫给你看了身子,大夫说您的身子亏损得厉害了,奴婢就让大夫给您开了一些补身子的药,奴婢服侍您吃药吧。」 程方南点点头,没有说话,安静地张口吃药, 红芍餵着餵着就小声地啜泣起来,「不过短短两个月没见姑爷,姑爷怎么就将自己作弄成这样了?」 「奴婢……看着实在心疼。」 程方南喉咙干涩,没有回她,而是打量了周围破烂简陋的屋子一眼,问她,「你这些日子都住在这个地方?」 红芍咬着唇点了点头,「那一日……我是被好心的阿婆捡了回去,阿婆救了我,还花光了家底请大夫为我治伤。」 程方南抿着唇,愧疚地对她说,「是我对不住你。」他的目光落在红芍圆滚滚的肚皮上,有些小心翼翼的问,「孩子,孩子可还好?」 出狱的时候他就听说了,郡主肚皮里的孩子已经没了,现在他,只有这一个孩子了。 红芍用手帕抹泪,「还好着呢,姑爷,现在已经五个半月大了,大夫说是个男孩。」 「男孩?」陈芳楠那双灰色暗淡的眼睛微微染起光,他小声念叨着,「真的是男孩?」 他的仕途尽毁,他这一辈子都不能翻身了。 只有孩子是他的希望。 看着哭得泣不成声的红芍,他低着头,问她,「你,你不怨我吗?」 红芍微微愣了一下,才苦笑着摇头,「奴婢也说不清楚,但奴婢知道姑爷也是可怜的人,郡主身份高,又自来不喜欢讲道理。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但姑爷却不能,这不是姑爷的错,姑爷也难。奴婢喜欢姑爷的才华,所以也不觉得委屈,只是觉得肚子里的孩子可怜,捨不得孩子罢了。」 「要说怨姑爷,又哪里要呢?姑爷毕竟是孩子的父亲。」 说罢,红芍掩面大声哭起来。 程方南眸色露出几分心疼,将她揽入怀中,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安慰,「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姑娘,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俩。」 「红芍,你放心,日后我会好好对你们。」 红芍依偎在他的胸口,哽咽地应声,湿漉漉地眼睫遮掩住了眸底的神色。 她再不是那蠢得可笑的女人了。她哪里会不知道,若不是郡主的孩子被她找人做掉了,姑爷又怎会这样对她好,又怎会如此在意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 程方南在红芍所住的农家小院呆了好几天,身子养得好些了,他才带着红芍一起回府。 宅子是当初郑国公送给他的,外面的匾额上挂着程府两个大字。 管家来开门的时候瞧见他身后轻抚着肚皮的红芍时惊了一下,额头冒出冷汗,「姑、姑爷……这是红芍?」 程方南冷冷地看他一眼,并未作答。 林管家抹了一把虚汗,硬着头皮问,「姑爷,您这些天都去哪儿了?」 「府里的下人四下寻您也没找到您……」 「郡主她……肚子里的孩子……」 管家话未说完,便不肯再说话了,只将头扭向一边长嘆了一口气。 程方南只阴沉着一张脸快步去了后院。 管家瞧见他诡异的神色,只觉得奇怪,心里有点毛毛的跟在他身后。 程方南快步到了后院,抬脚一脚将门踹开,巨大的声响吓了屋子内外的人一跳。 看清楚外面的人是谁,侍女们惊愣住,「姑、姑爷………」 程方南冷笑一声,他如今最见不得姑爷二字,这府邸外面挂的是程府,这是程家,这些下人在他的家里叫他姑爷,这是当他是什么? 想起外人说他入赘的事,心底怒火更甚。 他才是程家的主人,下人们该叫他程老爷而不是姑爷。 「都给我滚出去。」程方南冷冷地恨了她们一眼。 「你这是发什么疯?」郑秋媛本来正伤心,看见他身后人的模样,又瞧见红芍那圆熘熘的肚子,尖叫着抱起案几的花瓶砸过去,「好个淫夫□□,程方南!你这废物竟然敢当着本郡主的面偷腥。」 「红芍,你这贱人还敢怀孩子!」 郑秋媛当即扑了上来,抽出鞭子就要打红芍,红芍吓得惊叫一声,程方南狠狠地踹了郑秋媛一脚,又啪的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第197页 程方南丝毫没留情面,郑秋媛脸上的横肉颤了颤,白皙的皮肤落上红印,很快肿了起来。 「你这贱人!」 「程方南,你竟敢打我!」 「你这废物,你怎么不去死……」郑秋媛哭闹起来,对着程方南又踢又踹。 程方南也不避让,而是靠近她,伸出左手掐住她的脖子。 「唔……」郑秋媛有些窒息,抓着那双掐着自己脖子的手,瞪大了眼睛,看着阴冷狠戾的程方南,一股陌生和恐惧的感觉油然而生,凉意穿进骨子里,她不断地挣扎着,「你……你放开…我。」 他想掐死她……他竟然敢! 「郡主,这是你们国公府欠我的。」程方南的掐得用力,手掌下的人因为缺氧脸色变得紫红,「是你们国公府一次又一次将我晾在牢房,坐守旁观,我是被你们毁了的。」 第一次,他断了命根子,成了废人。 第二次,他断了手筋,一辈子不得入仕,他的前途,他的光明全部都毁了,而他所效力的国公府却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望,对他坐视不理,由他自生自灭。 「我在牢房里受的痛苦,我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受折磨煎熬的时候,你们国公府去哪了?为什么不来救我?」程方南咬着牙怒吼,脖子上的青筋迸出。 郑秋媛唿吸不畅,难受地掰着他的手指,「你放开我,……我,我要告诉我爹……」 程方南笑起来,眸色越来越冷,手下的力道越来越重,「你去告诉他啊,你看他会不会帮你?我忍你很久了,这一次是还你上次用鞭子抽我的仇。」 「郑秋媛,我什么都没有了,死不死都无所谓,可我手里有你们国公府的把柄,逼急了我,大不了鱼死网破,我死也要拉你们国公府垫背。」 郑秋媛害怕了,哽咽着哭出声,「我爹想办法救你的,只是锦衣卫……锦衣卫不让插手……呜呜……」 「锦衣卫,锦衣卫!」程方南的眼睛腥红,像疯了一样,使劲掐着郑秋媛的脖子,「永远都是锦衣卫。」 「你们一群废物!废物!」 ………… 「啊!」 「郡主,郡主!」 「郡主昏过去了,快去找大夫,快去!」 「都不许去!」程方南吼住他们,下人们吓得顿住,屋子里气氛安静,谁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今后程府是我的地盘,你们都必须听我的话,谁要是胆敢违抗我的指令,女的直接贱卖窑子,男的直接送进窑厂。」程方南狠狠地看着他们警告。 「日后红芍是我新纳的姨娘,谁也不准对她无礼,她肚子里的孩子若是出事,我就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 程府这方的事,早已被赵干听得一清二楚,这边的情况也都传到了陆长寅耳边。 赵干正绘声绘色地模仿着自己在程府看见的那一幕,图宴嘴角含笑地在一旁看着。 正说得起劲,外面忽然一阵骚动。 「出什么事了?」 陈公公双手捧着圣旨被人带了进来。 陆长寅神色淡淡的瞥了一眼他手中的明黄色,从座位起身。 「圣旨到,陆长寅听旨……」 赵干几人愣了一下,齐齐跪了下来听旨意。 陈公公吸了一口气,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长寅罔顾朕意,擅自处决牛先斋,梁诏安,齐栋青,手段残忍以致民怨,违背圣意是为大忌,即日起,罚俸两年,令其闭门思过,锦衣卫都指挥使一职暂由叶蔚图宴代为掌管。」 「臣领旨。」陆长寅接过圣旨。 陈公公目光一直在他的身上,却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破绽,想了想,他又道,「叶千户升任的诏书也已经下来了,陆大人……好自为之吧。」 赵干几人面色凝重,拳头握紧。 陆长寅嘴角扬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弧度,眉眼间透着一股子慵懒劲,不紧不慢地开口,「陈公公慢走。」 「柴显未免太不要脸了,这是要推大人出去给世家出气。」 赵干气愤道。 陆长寅坐下来,轻嗤一声,含着浓浓的倦懒之意,「锦衣卫的存在不就是为此?」 赵干原本兴奋的情绪低落下来,眉目间隐隐不安。 「大人,咱们该如何做?柴显只说让大人闭门思过,却又没有说思过多久,如今又将锦衣卫的事务交给叶蔚去打理,那叶蔚是封昀的人………」 陆长寅轻笑一声,指了指图宴,「你这是看不上图大人?」 柴显可没说只让叶蔚一人打理锦衣卫的事务。 闻言,图宴放下手中的鸟,轻摸下巴,「唔,看来我平时太温柔了些,这些小傢伙记不住呢。」 赵干尴尬一笑,「图大人,属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他哪里会不知道图大人厉害,这可是有名的笑里藏刀老狐狸,背后下黑手可是不比大人心软,唯一和大人不一样的就是——图大人杀人的时候也是面带微笑呢。 「柴显还当如今的锦衣卫是他的,」图宴笑起来,他看向陆长寅,「大人就是将都指挥使的位子让给叶蔚坐,叶蔚又坐得稳么?」 赵干忽然明白这其中的意味,是了,这锦衣卫里的人,在核心位置的几乎都是他们自己的人,叶蔚来了又怎么样,锦衣卫认可的主人,只有大人一人。 第198页 也只有大人,能让他们由心的信服跟随。 赵干的目光又转向那道朱红色的身影,他神色淡淡的,正把玩着葫芦玉坠,既不否认也不肯定,嘴角弧度轻扬,似讽似笑。 心中那抹担忧忽然就散了,赵干咧开嘴角,笑起来。 「叩叩叩」门卫忽然传来声音。 「进来。」 宋悟推门而进,没料到屋子里这么多人,先愣了一下,才挠了挠头说起要紧的事。 「大人,江南那边传消息过来了。」 「黄河决堤了。」宋悟吞了吞口水,「如今黄河沿岸几个州的郡县都出现水患,洪安郡的郡城郡守压着官粮不发,甚至让人去市面上抢粮屯粮,眼下江南的粮价已经飞涨起来了,这还是五月初,要是进了六月,只怕很快就会殃及大范围的城池……」 「水匪的事越演越烈,商船被劫的次数越来越多,如今江南不好做生意了……」 图宴皱起眉头,「若是官匪勾结,那不应该越演越烈才是……」 「只怕安南王和江南官府的人闹崩了。」陆长寅道。 水匪不过是安南王养的私兵,既然以前合作得好好的,现在忽然对着干了,只可能是利益没谈拢,闹崩了。 图宴笑起来,「那看来,很快了。」 很快就乱了。 陆长寅点了点案几,「让盛瑛早做准备。」 「大人,属下还有一事要报。」宋悟道。 「什么事?」 「是阮姑娘的事,」宋悟顿了顿道,「张家要作妖了,今日属下从城西张家过,偶然偷听了几句,那张府公子张颜落榜了,连个进士都没考中。」 「属下发现他跟自己府里的贴身侍女不清不白的,如今还将落榜的原因推给了阮姑娘。」 陆长寅眉头轻皱,淡抿着唇,「什么原因?」 「说是阮姑娘命里带煞,克的。」宋悟整了整神色。 屋子安静的一瞬,温度直降。 感受到凉凉的视线飘过来,宋悟盯着鞋尖,没敢抬起头。 默了片刻,磁沉带着冷意的声音响起,「本座记得城西张家的大房在翰林院做事?」 「是,张家大爷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从五品。」宋悟老实回答。 陆长寅揉了揉额际,缓缓开口,「抓了吧。」 「就以……科举泄题漏网之鱼的缘由。」 「是。」 第97章 「什么也没问出来?」程方南皱起眉头。 林管家应声, 低着头,「那老驴婆什么话也不说, 直接用扫帚将咱们扫地出门。」 程方南靠坐在椅子上, 有些头疼地思考该如何才能撬开那钟婆子的口。 这个钟婆子, 正是当初封昀告诉他的, 或许能从她嘴里套出昭妃娘娘身份的人。只是这钟婆子脾气实在太古怪了,这些日子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她也不吭一声, 要不是见她跟临街的孩子交流过, 他还以为她是个哑巴。 「蒲氏呢?」程方南揉了揉发疼的眉心, 继续问。 这个蒲氏也就是他让人去青州接的人,是陆府早年放出去的乳母,也是如今唯一一个可能知道陆长寅身份的人。 「去青州的人前些日子传了消息回来, 说那蒲氏年纪大了,在路上生了一场病,也就耽搁了不少时间, 不过再过个一两天应该也能够到燕京城了。」林管家回道。 程方南紧抿着唇,有些不满,这事已经拖了这么久了, 那老傢伙又一大把年纪…… 「吩咐他们,蒲氏不能出一点事, 一定要完好无损地给我接到燕京城来。」 「是。」林管家恭敬地应声。 刚说完话,屋子气氛安静不到一刻,外面响起敲门声, 也不等屋子里的人回应,外面的人就推门进来了。 红芍端着一个瓷白的盅子,步履小心的过来,她身后的侍女面色局促不安,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脚下。 「方南。」红芍一进来就瞧见程方南面色染着愁绪,心思转了转,她才朝着程方南莞尔一笑,走了过去,「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让你不高兴?」 她在孕期,脸上丰盈了些,又多了几分初为人母的孕色,此刻声音轻柔,溢满了关切,让程方南不由自主地心软了些。 「奴婢给方南熬了鸡汤,你尝尝味道如何。」红芍笑着将瓷盅放在案几上,手撑着下巴,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哪里用你来做这样的事,不是还有下人在,你如今好好养身子,将孩子平安生下来才是要紧的。」程方南接过她递过来的鸡汤,目光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侍女。 侍女脸色白了白,身子往下弯了些,心中却对后院里独自垂泪的郡主生起同情来。 国公爷果真如姑爷说的一样,不管郡主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国公爷为了平息姑爷的怒火,已经捨弃郡主了。 红芍的脸色微僵一瞬,温柔地抚摸着肚皮,笑得温婉,「奴婢以前也是做侍女的,早就习惯这些活计了。」 「方南还没说让你不高兴的事呢。」她温柔的问。 程方南顿了顿,想着那钟婆子的事也不算是什么隐秘的事,便同红芍说了。 「不如让奴婢去试试吧。」红芍笑着说。 「你?」程方南微皱着眉头,有几分诧异。 红芍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方南也说了,那钟婆子性情古怪,一个人孤苦伶仃惯了,但她又喜欢同小童说话解闷,可见是个喜欢孩子的,奴婢怀着身子呢,幸许能同她搭上话。」 第199页 「总归方南也没有什么办法,奴婢去试一试也不过费些时间罢了,不打紧的。」 见她这样劝说,程方南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便点头同意了。 「万万照顾好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红芍眸光闪了闪,笑着道,「奴婢都省得。」 — 五月中旬,科考泄题的风波总算彻彻底底结束了。 阮云被钦点为翰林院庶吉士,官虽然不比其他进士同窗的大,但重要性却不同。翰林院是全国读书人的精英权贵所在地,接触朝政甚至皇帝的机会更大。尤其是,自前朝起就朝政中就有个不成文的规则,但凡能入阁的人曾经都做过庶吉士,虽然也有特例,不过做了庶吉士,只要不犯什么错误,入阁拜相是早晚的事。 这也就能看出来皇帝很欣赏阮云了,当然,这其中也有当朝首辅左仲缨的掺合,但阮家一跃成了燕京城的新贵,这是不争的事实。 就任的诏书一下来,阮家就不得不搬进皇帝赏赐的状元府,趁着乔迁之喜,来恭贺的宾客数不胜数,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来了。 一时间,阮家门口门庭若市,原本交好的谢家,叶家,高家,苏家等都送来了恭贺之礼,就是陶家也让陶芷和陶宝儿来了。 阮家收了谢礼,留她们吃了顿便饭,陶芷见阮家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便识趣地告辞了,只是临走的时候陶宝儿不乐意,他如今同阮惜玩得最好,要走的时候抱着阮惜又哭又闹。 陶芷无奈地看着他。 阮呦抿唇笑,安慰她,「不妨就让宝儿在我家住些日子罢,这些日子我也忙得很,哥哥要准备朝政的事,家里没有人能陪惜儿,他俩正好做个玩伴,等再过些日子惜儿就得回临州学画了,估计一段时间他俩见不了面。」 看着依依不捨耍着赖皮的陶宝儿,陶芷无奈嘆一口气,只好答应,「那就有劳妹妹替我多看着点儿了。」 「无事,我也正喜欢宝儿呢。」阮呦抿着唇笑了笑。 陶芷便带着侍女回去了。 这些天不知怎么的,断断续续不少媒人到阮家来,不是给阮呦介绍婚事的,就是给阮云介绍的,媒人要以礼相待,得罪不得,李氏收拾好状元府的事,便请了上门的媒婆进门闲谈。 三姑六婆喜欢闲谈,外面的事大的小的也就都进了李氏的耳朵里。 「大娘,你说张家那事是真的?」李氏有几分唏嘘地问。 王大娘是燕京里有头有脸的媒婆,说成过很多婚事,她又是个有心做好事的,说的都是好姻缘,所以燕京城里的夫人小姐也都把她看得很高。李氏与她结缘还是因为阮家食肆的事,王大娘这个人喜欢闲谈,李氏也喜欢。俩人一合拍,能说个昏天和地。 王大娘撵起李氏递过来的糕点,咬了一口,满嘴喷香,闻言笑起来,眼角皱纹像包褶子一样,「嗐,那可不是,这张家倒了大霉。」 「不过也是他们家缺德,又当婊/子又立牌坊,表面清高得很,说是什么书香门第,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这回不单单是被抓紧牢狱,被撸了官职,成了平头百姓,那张家大公子,还没成亲就有了两个庶子,以后谁家姑娘会嫁过去受罪?」 「两个庶子?」李氏心漏了一拍。 王大娘磕着焦糖炒瓜子,道,「可不是,据说先前在青柳巷养了个孩子,两岁左右,这不……最近啊,那张家大公子贴身丫鬟也有了身孕,张家这名声算是臭了,的亏前儿我没答应她们家的请求,这要是把好姑娘说进去了,这不是缺德么。」 李氏后怕地拍了拍胸脯,对张家也厌恶至极,「这张家真是可恶。」 她啊,差点就将呦呦推进这火坑里了。 王大娘跟着呸了声,随后打量了一圈状元府,知道现在端茶递水这事都还是李氏亲力亲为的,李氏和阮爹两个,做了庶吉士的爹娘也没端什么架子,便摇头道,「不是大姐说你,你啊,如今都是状元娘了,怎地一点排场也没有?」 「但凡是在燕京贵圈的,身边不得有两个礼数周到的丫鬟或是经验老道的嬷嬷从旁帮扶着?你家公子那是才华横溢,前途无量,以后的应酬只多不少,再怎么着,你也得为了这事做个准备。」王大娘掏心窝子道。 她与李氏交好,李氏也知道她的话有理,当下便应了,点点头道,「多想大娘了,我这顾虑不周,等再过些时日就去选些人进府来。」 听她这样说,王大娘才满意得笑了,转了口说起今日过来的正事,「好妹妹,咱们俩个熟得不能再熟了,我今儿也不与你周旋,就直话直说了,你觉得谢家嫡长孙如何?」 李氏微愣,「大娘是说谢公子?」 王大娘点头,「正是与你家交好的那位谢公子,如今也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 李氏心中一喜,她自然是极其喜爱谢钰的,为人仪表堂堂,举止言谈翩翩有礼,又洁身自好,不曾听闻有过什么不好的癖好,「可是他託了大娘来问亲事的?我记得他与陶家姑娘有婚约在身……」 王大娘摇头,「如今谢家将他当下任家主培养,陶家姑娘的婚事,早在前些日子,由陶家老夫人亲自去退了。」 「谢家公子的心意很诚………」 — 满春楼,丝竹声缠绵悦耳,绯色纱帐内酒香四溢。丝丝青烟从金雕花水菸袋玉嘴里飘了出来。 第200页 「咳咳咳……」小七捂着口鼻咳嗽,眼泪汪汪地看着对面的人。 封昀手撑着下巴,笑得慵懒,「早说你不能来的。」 封七噘嘴,神色不服,「我怎么就不能来。」她伸手指了指封昀手指托着的菸袋,「我要试试这个。」 封昀挑眉看着她,摇头,「不行。」 「大人将我捡回来,又不来看我,又什么都不让我做,不如不要捡我。」封七将脸扭像一边,眉毛倒竖,赌气道,「不如让我继续去做小乞丐。」 她女生男相,崩着一张脸生气倒像个模样清俊的少年。 万安见封昀的神色变淡,心中一紧,心底着急想劝封七不要和大人使小性子。 哪里知道下一瞬,封昀的肩膀稍稍抖动两下,闷闷的笑声从胸口溢出,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封七的肩膀,将菸斗递过去。 万安瞪大了眼睛,满是惊讶。 他没想到大人也会哄人,更何况……大人他有洁癖。 封七崩着的小脸这才缓开,伸手接过来,吸了一口菸斗玉嘴,一股烟直冲鼻息,封七憋不住,大咳起来。蜜色肌肤的脸如同被煮熟一般,红通通的,眼眶红红,像是受了欺负。 一副倔强又可怜的模样。 封昀噗地一声笑出来,嘴角自然的扬起,琥珀色的眸子也弯着,笑声朗朗。 这样的笑声是真真切切的,万安很少听见过。 封七有些尴尬的握着菸斗,暗自生气。 屋外响起敲门声,屋子里的清闲的气氛散了,封昀瞥了一眼映在窗户上的高大黑影,眉眼间沾上的笑意散了,手指轻搓杯壁。 「小七,咱们该回去了。」万安上来,在封七耳畔道。 封七看了看万安,又看了看封昀,抿了抿唇,有些不开心,「我一月只见大人一次,一次不过一刻钟。」 封昀垂下眼睑,朝着封七招手,示意她过来。 封七很听话地过去了,一只大掌按在自己头顶,是很柔软又温暖的大掌,很舒服。封七抬起头与他对视,她歪了歪头看着他。 「我会去看你的。」封昀撩开她的碎发,轻声道。 这像是在许诺,封七的心隐隐兴奋,她咧嘴笑起来,「这可是大人说的,上回写信,大人还说要教我练武的,也不能食言。」 「大人,小七很有学武的天赋。」万安在一旁搭话,她不单单适合学武,她简直是武学天才。 「我答应你的不会忘。」封昀点头。 封七满意了,跟着万安离开。 推开门的时候,封七发现外面杵着一个大块头,满脸的络腮鬍子,多得看不清楚脸是什么模样。 那人似乎也很诧异看见她从屋里出来,不过她没怎么关注,而是顺着楼梯下去了,走到拐角处,忽然闻见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她顿住脚步。 顺着那药味走,隐隐约约听见女子痛苦呻/吟声,是从一间厢房传出来的,走近了那厢房,药味更浓郁了,这应该是喝了很久的药才会有这样的味道。 封七扒在门框边,往里面瞧去。一个青衣华服男子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只药碗,纱帐内的女子伸出一只手,那手腕瘦得几乎只剩骨头,宽大的云袖飘动,露出一寸雪白,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血管不是正常的颜色,是黑色的。 「雪姬,还疼吗?」男子柔声问。 女子的神色涣散,「我快撑不住了……」 撕心裂肺,万虫噬心的疼,疼得她日日夜夜不得安稳,疼得她不想活了,只一心求死。 但那个人没死,她还不能死。 「雪姬……」男子的话未出口,最终幻化为无声的嘆息。 封七从那离开,心中总有隐隐不安的感觉,但这诡异的不安不知道从何而来。 「小七。」万安叫住她,「你这丫头,跑得太快了,一转眼就不见了。」 封七心底的难受被意外的岔开了,她盈着一张笑脸,朝万安吐舌头,「是万安老了,走得太慢了。」 「你这臭丫头!」万安佯装生气,封七一闪又不见了。 …… 厢房里,大鬍子男人卸下自己的乔装打扮,露出本来的面目,是一张刚毅正直的脸,但眸底闪烁着野心。 「大人,方才出去的那个……」叶蔚疑惑出声。 封昀轻嗤一声,抬眸看他,凤眼中含着警告,「不该问的,不要问。」 「是。」叶蔚一怔,恭敬地低下头。 「本都督是不是该恭喜你一声?叶同知?」封昀握着酒盅轻笑。 如今叶蔚升任,成了指挥同知,稳坐锦衣卫第二把交椅。 叶蔚垂头,「属下当不得大人恭贺,属下能有今日全靠大人提携。」 封昀嘴角微扬,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屋子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叶蔚只好主动打破沉寂,「大人一直让属下盯陆大……陆长寅与阮家么女的事,属下最近……得知一件事,幸许能得出什么端倪。」 「什么事?」 「不知道大人有没有听说过城西张家的事?」叶蔚肃着一张脸道,「张家在翰林院从事,官署从五品的侍讲学士,这次因为科举泄题一事,被罢免了官职,贬为平头百姓。」 封昀懒洋洋地玩着手腕上的佛珠,「本都督自然听说了,翰林院倒霉是陛下的旨意,既然要大清洗,几个小虾米受秧不足为奇。」 第201页 叶蔚又道,「单独拎开这件事来看的确不足为奇,张家不过是无权无势的小可怜,这回倒楣透顶受了牵连罢了,但如果,和阮家的事放在一起看……这其中的意味……」 封昀抬起眸来,稍稍坐直身子。 「大人,先前张家嫡长孙同阮家么女说过亲事,更何况,属下打听到,那张家嫡长孙不检点,已有两个庶子,现在这事已经人人皆知了……」 「有趣。」封昀忽然站起身来,他笑起来,看着车水马龙的街头,「咱们陆大人究竟有没有软肋……」 「看来,本都督要试一试了。」 第98章 从五月末开始, 燕京的天气骤然升温,到了六月中旬, 烈日当空, 街道的青灰石头地路面被晒得冒白烟, 河堤两旁的柳树枝条焉枯, 知了声嘈杂四起,沉闷的空气像是钝住一般,纹丝不动。 这天气属实不对劲, 江南水患的消息几天前才传入燕京城, 眼下朝廷内外议论纷纷, 都在想对策,如今国库空虚,只能想办法筹钱。加之北狄那方也遭了大旱, 近来蠢蠢欲动。大明如今内忧外患,国势坎危。 前些日子锦衣卫没了陆长寅指挥,几乎乱成一锅粥, 任务频频出错,屡次被柴显批评。就连江南水患这事,柴显因为也对锦衣卫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最后贬了叶蔚的职,又解了陆长寅闭门思过的禁令, 让其重新管理锦衣卫。 朝廷正在筹集钱财捐给江南振灾,然而燕京城高官大臣们向来只有往荷包里收的,没有从荷包往外拿的, 都只象徵地捐了几百两银子。 苏绣阁外展出了阮呦绣的那副画——除夕明灯夜景图。绣作整体长达十余米,色彩绚烂,层次分明,画中的人与物似静似动,栩栩如生。十里长街繁华灿烂,三千明灯点缀银河,店铺鳞次栉比,走卒贩夫生动形象,将繁华热闹,歌舞昇平,国泰民安的景致刻画得淋漓尽致,意境悠远,引人陷入其中。 这无疑是一副旷世之作。 绣画一展出来,就引得一阵喧譁。不少人专门驱车来此欣赏,在门口平地一坐就是一日,从早到晚,几乎看痴了去,捨不得离开。 「妙极!妙极!」 「老夫多年未见苏绣了,竟是如此庞然大气。」 「苏绣清雅,在下从不曾想过用苏绣绣出燕京城的景色竟也这般别有韵味。」 「不知这画可卖?」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问出这句话,不少人眼睛一亮,去找苏绣阁的店家问。 掌柜出来了,笑眯眯地道,「主家说了,这画本来就是要卖的,主家打算在此展出三日,三日后在重安楼出售,界时价高者得。」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激动得面红耳赤。有人悄悄离场想着回家去筹集银子,也有人还依依不捨地坐在门口赏画。 彼时苏绣阁对面一家新开的客栈二楼上,一间窗外垂着青色藤蔓的厢房里出现一道朱红色的身影,桌面上一株开得红艷的虞美人与那华丽的服饰相映衬着。 修长如玉的手指撩开挡住视线的青色藤蔓,目光落在混迹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娇小身影上。 她今日穿着浅青色的纱裙,耳间坠着小小的贝珠,映衬着嘴角两只梨涡,乌眉和杏眼笑起来弯弯的,神色是从未见过的生动,笑起来的样子恬淡温柔,岁月静好,让他恨不得将这世间所有的珍宝都捧到她眼前。 「大人,时间到了。」赵干扫了一眼窗外,顺着陆长寅的视线看过去,就见到了许久不见的阮呦,见大人的神色柔下来,他的脸色也缓和下来,声音稍稍放低,「大人,该进宫了。」 这些日子,柴显臆病越发严重了,时常疯疯癫癫,对谁都疑心猜忌,前段日子在御书房大发雷霆,要将二皇子贬成庶人,后来就用玉玺砸了大人的头,就连封昀也没落着,脖子被瓷片划伤了,如今还在疗伤。 「嗯。」他回应。 青色藤蔓被放了下来,在窗前轻轻摇动,连带着挂在窗口的风铃一起叮叮噹噹作响,清脆而动听,解了这酷暑一丝闷热。 「将画买下来。」一声磁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迴荡。 阮呦听见风铃的声音回头,那窗台上的风铃还在轻轻的动着。 依稀见,她瞥见了,一抹红色,心跳一悸。 等再仔细看,那不过是一株红色的虞美人罢了。 阮呦嘴角牵起一丝苦笑,看惯了阿奴哥哥朱红色的锦衣,从此,但凡见这世间的一点朱红,便觉触目惊心,再不能心平气静。 阮呦抿了抿唇,压着忽然涌上来的难过情绪,深吸一口气,她轻轻拽了拽谢娉婷的衣袖。 谢娉婷回头看她,「呦呦?」 「谢姐姐,我们回去吧。」 谢娉婷不知她为何兴致突然降了下来,点头答应,「好,我们回去。」 「呦呦,衢州的事怎么样了?」谢娉婷偏过头问。 「差不多了,契约都签下来了,再有一月半旬的样子棉花也该採摘了,盛公子已经派人运送了三百来台织机,其余的再过些日子就送过去了。」阮呦柔笑着回。 谢娉婷握了握她的手,「那你忙得差不多了吧」 她都知道,这些日子阮呦忙得昏天黑地,又得买僕从,又得打理庄子的事,还需要设计苏绣阁的衣服样式,再加上衢州的事,就没有一刻放松过。 第202页 阮呦点点头,舒一口气,「眼下手里没什么事了,也就是忙卖那副绣画的事了。」 谢娉婷跟着笑起来,勾了勾阮呦的手指头,「那就对了,人呢,要松弛有度,你身子本就不好,可不要把自己累坏了。」 「我之前听你说,等你哥哥考中进士,就打算去稍远的地方散散心?正好手里的事空闲下来了,我也没事可做,不如我陪你去吧?陈伯母现在打理着燕京的几家布匹铺估计走不开。」 阮呦稍楞一下,顿了顿,笑眼弯弯的点头,「也好。」 散散心也好。 或许她再不踏入燕京城了。 再不会因为一点红色,心绪起伏。 - 繁星点缀,夜风骤气,吹开白日凝固滚烫的空气,蝉虫孤鸣。 图宴提着一壶酒,仰着头去看倚靠在屋檐上纳凉的人,狐狸眼眯了眯,提着酒登上屋顶,见那人没有什么动作,他顺势在他身边盘腿坐下。 「大人今日进宫是为何事?」图宴将酒壶递给陆长寅。 今夜他只穿了一身白色中衣,宽大的衣袍在夜风里招展飘动,发出扑簌簌的声响,黑色青丝慵懒地散着,在风中乱舞,他伸手接过酒仰头饮了一通,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下颚滑下。 潇洒得像一个来去如风的侠客。 图宴目光落在他脖子上繫着的那块紫色石头,蓦然轻笑着摇头。 姻缘石。 「听一曲?」陆长寅将酒壶放在一边,拿起一旁的玉笛。 图宴摇着摺扇,狐狸眼微弯着,「属下之幸。」 陆长寅将笛子放在嘴边。 图宴坐直了身子,嘴角含笑地听那着,悠悠笛音缓缓扬起,婉转缥缈,宛若朱雀般轻鸣。 .笛音绵长悠远,曲调如松涛阵阵,万壑风生。 静谧夜色,笛声漂得很远,图宴望着万丈心空,思绪越漂越远。 「图宴,我很高兴。」 不知道什么时候笛声停了,耳畔响起磁懒的声音。 图宴转过脸看他,大人的脸色分明没有半分高兴的神色,心口顿疼一下,他问,「大人为何高兴。」 也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的话竟然干涩低哑。 陆长寅双手枕头躺下,盯着闪烁的星辰,嗓音沉沉,「今日二皇子和三皇子主动请缨去江南赈灾,柴显已经答应了。」 图宴看着他,知道他这是在回答自己之前的问题,并未开口。 「他们只以为江南是水患,却不知道,江南已经乱了,可惜安南王和崔柳两家太胆小了,但现在还在顾虑,不敢造反。」陆长寅轻轻勾了勾唇。 「他们不敢反,本座要逼他们反。」 「大人打算如何做?」图宴问。 「派人去江南散步柴让和柴安是带兵去平反的消息。」 柴让和柴安是皇子,若是去江南赈灾,身边自然会有士兵保护,考虑到沿途难民冲击的问题,说不定还会派更多的军队。若是世家认为柴让和柴安两人表面来赈灾,实则想要收拾他们....一定会狗急跳墙。 这样的消息一旦传到江南,那些还在犹豫踌躇的世家必定宛若惊弓之鸟,想着在柴让和柴安到达之前先行下手。世家在江南当了百年的土皇帝,对柴显这样来路不正的君主本就没有多少敬畏之心。 「若是...他们还是不敢动手呢?」图宴眉头皱起来。 「本座会让柴显柴让有去无回。」 也就是说不管世家动不动手,柴显和柴让都得死,只要他们死在江南,无论世家反不反,燕京都会震怒,世家就不得不反。 这是一局死棋。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啊。 兵戎相见,浮尸遍地。 图宴看着神色淡漠的陆长寅,鼻头微酸。 他大概知道大人说自己为什么高兴了。大人高兴,因为他总算要完成父亲的遗愿了。大人高兴,他总算要为陆家復仇了。 因为当初陆大人一句「活下去。」。 大人就活下去,即使活得那么难,他还是活下去了。 换作自己呢? 他会自杀吧。 陷入那样绝望的境地,大人或许也早就不想活了吧,从七岁那年,大人就再也不是为了自己活着了,他所做的一些都不是为了自己。 他有时候也会怨恨陆大人和陆公,为什么要让自己大公无私,救济天下的意愿毁了一个家族,会什么要将仇恨强加给一个小小的孩子,掌控大人的一生。 - 屋子里明灯被风吹得四下晃动。 万安端着一碗羊乳羹靠近屋子的时候,门口立着的侍女朝着他行礼,然后瞧了一眼坐在窗户前发呆的身影,朝着万安无奈的摇头。 万安挥手让她们退下,自己进去了。 「小七在这餵蚊子呢?」 小七没有回头,神色颓然,「大人还是没有回来。」 「大人有要紧的事要办。」万安无奈地笑,将羊乳羹递在她手上。 「这是大人的家吗?」小七鼓着腮帮子。 「当然。」万安耐心地回答。 「万安,大人是不是不喜欢我,所以我在这,他就不回家了。」小姑娘情绪有些低落,用勺子搅着羊乳羹,显然没有胃口。 万安摇头,「大人很喜欢你,所以才带你回家。」 小七的眼睛亮了,「真的?」 第203页 「真的。」万安伸手碰了碰小七的尖顶帽,又见她穿着和封昀常服一样花色的衣裳,眯着眼睛笑起来,「小七和大人越来越像了。」 「可我终究不是大人啊,」小七抿着唇看着窗外,小声呢喃,「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第99章 「陛下, 这些是封公公猜人送来的大选名册。」东厂薛千户双膝跪地,将一叠厚厚的名册双手奉上。 陈公公瞥了一眼龙床上躺着的明黄色身影, 两个宫女在一旁打着扇子, 宫殿里放了冰块, 倒也不算热, 柴显此刻正闭着眼睛小憩,。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的,陛下的气色不好, 他竟觉得陛下两鬓多了些斑白, 看起来很是疲惫。 见柴显未做声, 江公公便替他接了名册,朝薛千户递了个眼神让他退出去。 陈公公静静地候在床榻前,也未开口说一句话, 耐心地等着约摸一个时辰过去,龙床上稍稍有动静。 「水。」床幔里传来浑厚略带着沧桑的嗓音。 一个打着扇的侍女立刻起身去斟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端过来,服侍着柴显喝茶。 「噗, 」柴显被水烫了一下,啪的一掌打在侍女手上,「嘭」一声, 茶杯落地,四分五裂。 侍女脸色一白, 连忙跪下,「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拉出去!」柴显的眼皮因为年迈耷拉下来,三分眼黑七分眼白, 加上满身的怒气,此刻的气势让人心颤。 宫殿里其他的下人,皆脸色一变,惊恐地埋下头。 「陛下....陛下....呜呜.....」侍女求救的话未出口,就被人堵住了嘴巴拖了下去。 陈公公接过另一个侍女的摺扇,骂了一句,「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快去给陛下倒水?」骂完后,他又笑盈盈地转向柴显,「陛下,奴才扶您起来吧?正好封都督送了选秀名册过来,您一併瞧瞧。」 柴显有些疲惫地点点头,神色肃穆,兴致并不高。 偌大的宫殿无一人敢吭声,静得只剩下稍显急促的唿吸声,以及柴显翻看册子纸张摩擦的声响。 陈公公屏着气候在他身边,余光留在那名册上,忽然间,柴显翻名册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瞄了瞄,心神一凝,想起封昀传的话。 「陛下,这位姑娘是庶吉士阮云的胞妹,芳龄十七,」陈公公看着画中的人儿赞嘆道,「这姑娘生得冰肌玉骨,有仙人之姿。」 柴显定定地看着画中之人,娇俏的笑着,眉眼弯弯,梨涡浅浅,柔嫩得宛若一掐就断的春花,在这画册里的一众女子中,独有玉人之姿,让人挪不开眼。 「的确是个好颜色。」柴显沉吟片刻,点头。 陈公公见他这样的神色,知道他心中满意,只是还有几分犹豫,便依照着封昀的话劝道,「陛下若是满意,不如就招她进宫罢?奴才听说阮家么女身子不好,是个病美人,只这副好皮囊实在赏心悦目,进了宫也能让陛下解解闷不是?」 如今柴显儿孙绕膝,身子骨差,子嗣艰难,反倒不会招了后宫娘娘们的眼。 柴显从来就不是个不贪权色的人,从前做节度使时爱美人就是出了名的。江公公自然知晓他有些意动了,虽说年龄差的有些多,但男人可都是不服老的。 「陛下,您不是正看好阮云?阮家从一届佰白身到如今官居庶吉士,荣华富贵都是陛下给的。那阮云又最是疼爱胞妹,若是将阮家么女诏进宫里,那日后再给阮云加官进爵可不就再无顾虑?」 正说着话,宫殿的门忽然被打开,台阶上跪了一片宫女。 「昭妃娘娘安,八皇子安。」 这宫里不让人传信就敢直接推开御书房门进来的除了那个盛宠后宫的昭妃娘娘也不可能是其他人了。 陈公公脸色变了一瞬,忙收拾好神色,殷勤地迎过去,腆着一张笑脸,「昭妃娘娘,您怎么来了?」 「哟,」昭妃凤眼瞥了他一眼,目光落柴显身上,眼波转了转,端得是风情妩媚,「怎么着?本宫还不能进陛下这御书房不是?陛下只要点个头,臣妾日后再不眼巴巴地过来讨人嫌了。」 柴显就爱看她这耍性子的小女儿家模样,一张崩着的脸情不自禁笑起来,缓缓起身,亲自将她牵到龙案旁坐下。 「爱妃说哪里的话?朕什么时候嫌过你?」柴显轻拍她的手背安慰。 陈公公暗自抹了一把汗,赔着笑脸退到一旁。 这后宫的人换了又换,却没有人及得过昭妃,风尘又不风尘,知礼又不知礼,娇蛮却不过火,总能将陛下吃得死死的。 果然吶,花楼调教出来的女子,这些狐媚子手段着实耍得再好不过了。 陈公公垂头盯着鞋尖,心底暗忖,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引得这活祖宗过来了。 「今儿是鸢儿哭着说想念父皇了,臣妾就带着鸢儿过来了。」 她一说完话,奶娘就抱着个生得精緻可爱的三岁小童过来请安。 「爹爹。」 「抱。」 小童一口奶音,扎着揪揪头,两只肥嘟嘟地小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伸出胳膊要人抱的模样简直让人的心几乎快融化了。 柴显起身一把将他抱起来,「鸢儿,想爹爹了。」 小童咯咯咯笑起来。 柴显的情绪被感染,跟着肆意大笑起来。 昭妃娘娘轻轻摇动着美人扇,看着父慈子孝的一幕,用扇子掩了掩,嘴角弧度微讽。 第204页 瞟见案几上的画册,昭妃娘娘微怔一下,瞧见了画中的女子,旁边用小篆题着「庶吉士胞妹阮呦」。 她多看了画中人几眼,嘴角忽然翘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大人喜欢的姑娘。 昭妃娘娘缓缓开口,「鸢儿总爱缠着臣妾让臣妾说陛下从前行军打仗的事,臣妾见识短浅,哪里知道那么多,臣妾只知道陛下征战南北,最是英勇无畏。」 「这行军打仗的事还得陛下跟鸢儿说,不然臣妾会被恼得睡不好觉。」 说完,她又抬眸轻轻睨了一眼柴显,「臣妾也想听听,毕竟....陛下的从前都没有臣妾在身边。」 柴显神色柔和,抱着鸢儿坐了下来,笑着看昭妃,「行,朕今日有空,便将以前行军打仗的事说给你们听。」 陈公公识趣地退了下去,将门拉上。 他守在门口听见屋里的欢声笑语,不由得咋舌,他已经好久没有听过陛下这样开怀大笑了。 日头渐渐变暗,殿内传来柴显的唤声,「陈生。」 「奴才在。」陈公公麻利地推开门。 「去将朕的皇城舆图取来。」柴显说这话的时候还在逗弄着八皇子。 江公公顿了一下,瞳孔震动。 皇城舆图。 那是自古只有君王能看的,皇城的每一处防守关卡和密室,每一条街道胡同全部都真真切切地描摹在牛皮纸上。 陛下他竟然要给一个三岁小儿看皇城舆图。就算他看不懂,这件事也足以让几位成年皇子惊恐了。 「那臣妾退下了。」昭妃娘娘也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突然有这样的举动。 「爱妃留下。」柴显叫住她。 「臣妾可以留下?」昭妃娘娘眨了眨眼,眉眼间有几分天真之态。 「朕离不得你,」柴显牵着她的手,「只有你在的时候,朕才会觉得舒服。」 「臣妾知道了。」 昭妃掩面笑,手指轻轻碰了碰腰间繫着的一枚荷包。 江公公睁大了眼睛,久久回不过神。 荒唐,太荒唐了。 第100章 夜里突然下起暴雨, 水珠在屋檐汇聚成流,顺着低洼处哗啦啦淌下, 敲打在窗外的梧桐叶上, 发出一声声闷响。 墙角金兽嘴里吐着裊裊白烟。屋子里的人在湿闷的空气中按部就班坐着手中的事, 未发一言。 屋子里很安静, 赵干被闷得有些难受,去打开了窗户,清爽的风吹了进来, 稍稍能缓过气。 不远处有熟悉的人影过来, 渐渐靠近, 「叩叩叩」外面响起敲门声。 图宴推开门进来,神色凝重。 「大人,宫中传消息了。」 赵干皱起眉头, 茫然地看着大人接过那张薄如蝉翼的纸,神色忽然沉下来。 「都出去。」大人的声音不復往日的懒慢,而是愠怒, 紧张....甚至惊慌。 什么事会让大人惊慌? 赵干没能来得及看大人的神色就被撵了出去,门关上的一瞬间,只依稀瞥见那捏造纸的指节泛白。「 「封昀。」陆长寅紧抿着唇, 黝黑的眸子克制不住的杀意,捏着纸片的手轻轻颤慄着。 图宴第一次见如此慌乱的他。就连当初替柴显挡箭命悬一线都不曾吭过一声, 如今却为了阮呦的事方寸大乱。 图宴深吸了口气,「大人,如今就是理由么?」 陆长寅抬眸看着他。 图宴与陆长寅对视, 「当初您不是说,如若阮姑娘有更好的选择,您没有理由困着她。」 「如今不就有理由么?」 「您捨不得伤阮姑娘,但这世上,除了您,还有谁能护得住她?」 「阮姑娘待在您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他希望大人至少能有一次抉择,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陆家。 陆长寅怔楞住。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外面雨珠溅落在地面又炸开的声响,闷闷的,如同重鼓,一下又一下打在心房上。 许久,磁沉的声音才打破屋子里的宁静。 他问,「是吗?」 图宴看着那双眼睛,那双黑眸有着迷惘和不确定,还带着隐隐的期盼,小心翼翼的求证。 图宴心中一酸,他笃然点头,弯了弯唇,笑得真切,「是。」 陆长寅眸中的光一点点亮了起来。 是啊。 他有理由将她留在身边了,哪怕只是近一点也好。 他很想她。 — 三伏天,燥热难耐,阮云却一身冷汗地从紫宸宫出来,许是他面色实在不好,腿又因为长时间跪地而酸麻了,甬道上路过的三三两两宫女朝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阮云抬起头看了看前方的路,两排的柳树枝条无力地垂着,斜阳倾泻,将宫门的边框描摹出一圈金色光晕,阳光刺目,他觑了觑眼睛,屏住唿吸,迈着沉重的步伐挪出去。 阮云知道自己现在脸色很不好,他不能现在就回去,一旦回去,必然会引得李氏和呦呦担心。 想到阮呦,阮云心中一刺,又忆起方才在御书房里柴显的问话,忽然间遍体胜寒,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膝盖还在疼,他出了宫门后先找了近处一家茶楼歇息。刚靠着椅子坐下,店小二就一脸笑容地过来招唿,「客观,吃什么茶?」 「来一壶龙井。」 第205页 「好勒,客观稍等,茶一会就给您上上来。」 过了不到半刻,又有人进了厢房,阮云抬眸看来人,同样是店小二打扮的模样,只是比刚刚离开的那个人身形瘦小些,脸庞看起来有几分稚气,他手上端着一叠糕点。 阮云皱了皱眉头,「我没点这个。」 小二眯着眼睛笑得喜庆,「客人,这是送的点心。」 他轻轻将碟子放下,然后就出了门。 阮云端详着那一叠点心,忽然脑海里灵光一闪,伸手取了最上面的一块点心掰开,一块对摺得整整齐齐的宣纸出现在其中,快速取出来摊开,上面写了几个字: 「齐襄楼,云梦阁。」 是谁? 要约他相见。 阮云眉头紧锁,想了想,他又再看了一遍,记住纸上的内容后就将纸撕成了小碎片扔了。他没有什么动作,因为这个时候柴显的人必定在附近盯着他。 在茶楼待了许久,约莫才晌午一直待到日落黄昏,太阳快要落山了,天地相接的远处被染成了一片昏黄。这个时候天气正好凉快下来了,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才多了起来。 见时机差不多了,阮云才出了茶楼,先在街道里兜兜转转绕了好几圈,然后找了机会换了一身衣裳才租了马车去那纸条上的地方。 齐襄楼在燕京正南方很偏僻的角落里,这里临近的两三条街道都是做白事生意的店铺,外面还摆着棺材和寿衣。大概是嫌弃这地方晦气,很少有人在这里,马车行走在空旷旷的街道,显得有几分孤寂萧瑟。 「公子请。」 门口早就接待的人,阮云一下马车就被人带了进去,穿过长廊甬道,一直到院子最深处,推开厢房的门,一层珠帘将视线隔绝开来。 里面坐着一道人影。 阮云撩开珠帘,看清楚了里面的人,一时怔楞住,「你......」 他没想到是他。 「坐吧。」那人不同在朝堂见到的那样高高在上,气势逼人。今日他也未着官服,身上没有佩戴珠玉配饰,他只静静坐在眼前,修长的手指托着碧玉色细颈茶壶斟茶,动作行云流水,说不出的雅致好看。 「阿奴。」阮云咬着牙,抑制不住的怒意。 陆长寅听见了,先是诧异了一瞬,接着不怒反笑,他笑起来天生上扬的眉眼间多了几分撩人的张扬,从胸口震出的笑声亦是懒洋洋的。 「笑什么?」 「许久不曾听阮兄这般叫我了。」他没有像在朝堂上一样自称「本座」,而是用的「我」。 那人身上刀尖舔血的危险气息似乎被什么冲散了,化成了平近易人的温和之态。 但阮云很清楚,嚣张乖戾,心狠手辣才是真正的陆长寅,这样的温和不过是他屈尊做出的假象罢了,这假象也不是因为他而做的,而是因为...他是呦呦的兄长。 「也是,阿奴不过是你编造的身份罢了,你不过是个虚假之人。」阮云微讽道。 陆长寅淡抿着唇,抬眸看他,「从前之事我的确有所隐瞒,但阿奴也的确是我的乳名。」 这一点,他没有说谎。 阮云一时有些不习惯这样的他,避开他的视线坐下来,「你找我来到底有何事?」 「为呦呦的事,」陆长寅将茶递给阮云,缓缓开口,「我有办法让呦呦不入宫。」 他朝着阮云招了招手,示意阮云附耳过来。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阮云的神色由凝重转为惊讶再到震撼。 心底掀起惊涛骇浪,他震惊地看着陆长寅,从未想过竟是...这样的大秘密。 「你凭什么认为盛瑛能够阻止柴显诏呦呦进宫的念头?」阮云眯了眯眼。 陆长寅反问,「你知道柴显如今最缺的是什么?」 「什么?」 「钱。」 国库空虚,柴显需要大量的钱,江南水患,西北边患,没有一项不需要钱去解决。 「但我最不缺的就是钱。只要我愿意出钱,他会让步。比起美人,柴显更看中皇位。」 屋子的气氛一时安静下来,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茶香。 阮云垂眸,看着茶杯中的水,微讽,「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将呦呦嫁给你?」 陆长寅身形一顿,微垂下眼帘,嘴角牵起一丝苦笑,「不是嫁给我。」 「盛瑛不就是你?」阮云皱眉。 陆长寅轻舔唇,喉咙干涩,「盛瑛可以是任何人,也不是任何人。这个身份本就是捏造的。阮云,以你的聪慧该明白我想做什么事,我若成功,日后便能护她一世长安,我若败,便休书一封与你,她与盛瑛那一纸婚姻不过是一张玩笑话的白纸,我留给她的财物足以让她富贵一生。」 「为什么?」阮云捏紧了拳头,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一直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喜欢却不愿意娶了呦呦。 「呦呦就这么配不上你?」阮云抓着陆长寅的衣领,几乎是吼出来的。 陆长寅没有挣扎,他紧抿着唇,良久,才艰难开口,「我碰不了她。」 他说的艰难,狭长的眸中几分难堪。 阮云愣住,回过神一拳抡在他脸上,怒吼道,「那你为何还要招惹她!」 「你这混蛋。」 陆长寅低垂着眸,薄唇轻轻牵起,几分苦笑,他说,「我心悦她。」 第206页 所以哪怕知道不该去碰,也情不自禁,情难自控。 阮云身形顿住,想要抬手再给他一拳,却不知为何再使不出力气,他松开了陆长寅,有几分颓然地坐下。 「不要告诉她。」陆长寅道。 天色渐渐暗下来,窗外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忽明忽暗的光打在陆长寅的脸上,五官分明。许久,他才继续开口,「朝昀会盯着我,也会盯着她,但凡露一丝端倪,他就能猜出来。」 「那封昀呢?」 「我有办法收拾他。」 — 阮云到了状元府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进了院子,李氏和阮爹正忙着给阮呦收拾行礼,整理了几大包袱。 「哥哥。」阮呦正好从厨房出来,一眼就瞧见他,「娘今晚做了凉糕,哥哥吃点解解暑气。」 「好。」阮云点点头。 阮呦将凉糕端到院子里石几上,见阮云盯着她看,吃得心不在焉,便有些腼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问,「呦呦脸上可是沾了什么东西?」 阮云回过神,摇头,「只是觉得妹妹好看。」 阮呦愣了一下,嘴角抿出两只梨涡来,有些嗔怪,「哥哥。」 阮云看着乖巧软糯的妹妹,想着她小时候那副娇弱病气的模样,不知为何心底生出苦涩来。 「打算明日就走?」他问。 阮呦点头,「前些日子将绣画卖出去了,现在手上没什么可做,就和谢姐姐约好了明日走。」 「等再过些日子吧。」阮云道。 阮云顿一下,又看了看他,好似察觉出什么来,弯着眼睛笑得乖巧。 「好,都听哥哥的。 第101章 「哥哥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明月清风, 枝桠上摇晃的灯笼将阮呦忧心的神色照明,她轻蹙着秀眉, 眸色干净, 声音轻柔宛如从远方传来, 空洞明净。 阮呦记得白日哥哥被诏进宫的事。 定然是皇帝与哥哥说了什么, 他才如此低落。 知道她心思一向敏感,阮云的唇动了动,却又有些无力, 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看着眼前的阮呦, 浅浅的月色描摹着单薄的身影, 她像是雨后新生的藤蔓,清新又明丽,柔弱又纤细, 垂眸时眉目间总会不自觉流露出忧思病气,娇弱无助,总会不自觉惹人爱, 又惹人心疼。 这样的妹妹,生来就是惹人眼的,若是进了宫…… 阮云闭了闭眼, 他不敢想,也从未想过。 呦呦聪慧, 幸许能在深宫活下来,只那以后她不得不与人虚与委蛇,不得不阴谋诡计, 不得不小意卖好,强颜欢笑,深宫那一口黑色的染缸会毁了她。 这样来看,陆长寅的提议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阮呦捧着瓷白的碗,微微垂下眼睑,等着阮云开口。 他收拾好情绪,伸手将阮呦额边的碎发理在耳后,满心愧疚。 「呦呦,对不起。」 他拼命念书考取状元,到头来却与初心相悖,护不住她。 阮呦微愣,歪着头问他,「哥哥为何这般说?」 「呦呦,你觉得盛瑛是个什么样的人?」阮云抿着唇,神色有些紧张。 阮呦一时猜不透,只老实地答,「盛公子为人大方,处事有魄力又坦荡,是出了名的仁商。」 「这是别人对他的评价,我想听听你的。」阮云道。 阮呦抿了抿唇,认真地回答他,「我自然也觉得盛公子是个好人。」 虽然,总会在他身上见到熟悉的影子,也是奇怪,分明是不同的脸,有时候,却觉得盛公子和阿奴哥哥有些相像,有时候又觉得他们一点也不像。 阮呦摇了摇头,甩开脑海中的念头。 阮云心头微松,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若是盛瑛向呦呦提亲,你可答应?」 阮呦被这样的问话惊住,杏眼微开,随即轻摇着头浅笑,像是听见了好笑的事,「哥哥说什么话呢,盛公子那样的大人物怎么会向我提亲。」 她从未觉得盛公子对她动过什么心思,因为衢州棉花的事她和盛公子单独待过几次,他总是规矩守礼的,若有似无地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也是因此,她才敢同他单独接触。 但很快,阮呦嘴角的笑意就淡下来,她看着阮云的眼睛,知道哥哥是认真的。 「我一定要嫁给他吗?」阮呦咬着唇问。 阮云喉咙哽住,声音有些哑,「呦呦,只有他……能护住你。」 「为什么?」 阮呦不懂,手指搅着裙摆。 她不想嫁…… 阮云抬手轻轻将眼角泛红的阮呦搂在怀里,喉结髮紧,「七月中旬选秀大典,就在前两日,封昀将你的画像塞进了名册里,陛下今日诏我,就是为了此事。」 「我在养心殿从巳时跪到未时,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阮呦的身子一震,头埋在阮云的胸口,轻轻抽泣。 阮云轻轻拍着她的背,「出了宫后,是……盛瑛找到我……」。 他闭了闭眼,嘴角带着苦笑,「说他有法子让你不入宫。」 「如今国事堪忧,国库吃紧,他愿以三十万两黄金为聘,献给柴显,来换你。」 「是哥哥无能……」 阮云捏紧拳头捶着石几,他咬着牙,满身怒意和憋屈勃然而发,那双温润如玉的眸子再不是从容不破,而是浓浓的不甘心和挫败,已经心疼愧疚。 第207页 触目的血很快从关节处渗透而出。 阮呦见了,惊了一跳,忙抓住他的手不再让他伤害自己,她抬起手背抹了抹掉下来的眼泪,勉强弯了弯唇,「哥哥,我嫁。」 这话一说出来,心底的委屈如洪水般涌了上来,眼泪便再也止不住。 滚烫的眼泪砸在阮云的手背,一阵刺痛从寸寸肌肤蔓延到心底。 「呦呦。」 他歉意地拍着阮呦的背,看着溃不成声的人心底发疼,好几次想将盛瑛的身份说出,但又忍住了。 若是说了,呦呦会欢欢喜喜的嫁过去吧。 但正如陆长寅所说的,不说才是最好的,封昀在盯着他们,皇帝的人也在盯着他们,只要露一丝陷出来,就会功亏一篑。 更何况…… 阮云想起陆长寅眸底那一闪而过的难堪,心思一沉。 不能说。 — 翌日清晨,天还很早,空气还没有染上难耐的燥热,阮家的门外响起一阵阵喧闹声。 「呦呦。」 李氏端着一只小碗,轻轻敲门,小声唤着阮呦。 虽然府中也买了些僕妇,但有些事她还是想亲力亲为,知道昨夜阮呦哭了一整夜,担心她身体遭不住,特意端了早食过来。 阮呦从床榻上爬起身,打开门。 「娘。」 「欸,肚子饿了吧?娘给你做了四色酿园子,尝尝娘的手艺。」李氏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心里嘆息,但到底没再说什么话。 阮呦乖巧地接过碗,慢吞吞的吃起来。 酿圆子做得很漂亮,珠圆玉润,有甜口的也有咸口的。可惜她实在没有什么胃口,只用勺子戳着圆子闷闷地发神。 她像没了魂魄,一举一动都是无意识的。 李氏心疼,早就准备好了热敷用的鸡蛋,用纱布包裹住,动作轻柔地敷着她红肿的眼睛。今日纳吉,来得人很多,这副模样出去见人会招惹闲话的。 热乎乎的鸡蛋贴过眼皮,不知怎么的,眼睛有些刺痛,阮呦眼皮颤了颤,再睁开眼时视线模煳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娘。」她忽然惊慌,抓住李氏的衣袖。 「怎么了?」李氏听她这样慌乱的声音也跟着慌乱起来,「是不是娘手重了,弄疼你了?」 阮呦平静下来,再闭上眼睛,过好一会才再次睁开眼,屋子里熟悉的陈设和娘担忧的神色出现在眼前时,心底的害怕才消散开来。 「没事。」她摇了摇头。 许是前些日子绣那幅画熬了久,眼睛有些累了。 李氏见她眼睛消肿了许多,才放下手中的东西,柔声哄她,「外面的人都在等着了,呦呦去换身衣服好不好?」 「好。」阮呦点头。 时间紧迫,阮呦和盛瑛要赶在七月中旬前完婚,距离今日不会超过一个月。 状元府内外围着重重的人,送聘礼的行队从阮家院落排到青雀街外,宛如长龙的队伍抬着厚重的楠木箱子,就连箱子上都镶嵌着金框宝物,煞惹人眼。 路过的行人没见过这样大的阵势,皆驻足而视,问是哪家的婚姻好事。 听说是新科状元胞妹与青州盛瑛在议婚事,那盛瑛又是出了名的财神爷,状元府外正有人在洒钱添喜气,于是行人们都好奇地挤了过去,这也就导致状元府所在的云鸾街道水泄不通,人头攒动,一时颇为壮观。 院子里,礼官手中持着长长的聘礼单,念着目录: 「黄金千斤,白银万两。」 「马匹六十。」 「鹿皮狐皮两千。」 「绸缎千匹。」 「玉如意八柄。」 「南海极品东珠两箱……」 「龙凤呈祥珐瑯盘……」 「…………」 每念一句,便能听见状元府内外抑制不住的吸气声。不少人眼睛热了起来,看着接连不断抬进府的箱子,心底艷慕。这些聘礼都一个比一个宝贵,到了现在,那院子已经堆得满堂堂的了,外面还排着长长的队伍。 像店铺山庄地皮之类更值钱的东西的那都还在后面呢。 这已经不算十里红妆了,算是千里金妆了吧。 就连帝后也没这么大的阵势。 不少人将目光投向坐在院落中间那个暗红色身影上,一时觉得那相貌平平的脸变得好看起来,就连那能吓哭小孩的刀疤都不狰狞了。 只有阮云的神色愈发沉重,他不知道那里坐着的盛瑛到底是陆长寅还是其它的人。他只知道今日盛瑛这般明目张胆地露财会招了不少人的眼。不单是这里的百姓,京城的大官,夺嫡的皇子,还有龙椅上的那位。 陆长寅把玩着玉扳指,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围人们的反应,在瞥见阮云的神色时,他嘴角牵起弧度。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阮云在担心什么。 皇家天子迎亲一百八十台嫁妆,而他带来的远远超越天子礼制。的确会招了人眼,会让他们嫉妒他,会陷害他,甚至杀了他,将这财务据为己有。 风险是很大,但也不是没有好处。在绝对的财力面前,他们越是想要得到,越会忌惮他,拉拢他。 所有的选择都是把双刃剑,端得看用剑的人怎么用罢了,是伤了自己的手,还是砍了别人的头。 更何况。 他捨不得委屈呦呦。 哪怕这并非她期待的婚宴,他也不想委屈了她,所以风险再大,又如何。 第208页 他想她开心。 「人来了。」 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挪开了,注视着从堂屋门里出来的人。 陆长寅也看了过去,看见那到熟悉的身影,百无聊赖的眸子顷刻间柔下来,他一直盯着那道身影,近乎贪婪地看着,直到她走得越来越近。 他看见她了。 很近的距离。 甚至能闻到她的香气。 阮呦的视线触及到一抹暗红的身影,思绪恍惚了片刻,脑海中印出阿奴哥哥那张脸。 她蓦然抬起眸,看清了那人的脸,才失魂落魄地低下头。 不是。 不是他。 陆长寅瞥见她在一瞬间泛红的眼角,含泪的眸,连带着鼻尖微微红。 娇怜之态,宛若春色。 他咬了咬舌尖,将眸中几乎夺眶而出的疯狂克制,压了下去。 「盛公子。」阮呦朝着他施礼。 陆长寅起身,放在身侧的手轻轻擦拭着衣裳。 躲在暗处的赵干留意到他这个动作,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瞪大了眼睛,拉着身旁的宋悟,舌头打转,「大大大……大人是紧张了么?」 「唔,」宋悟细看了看。 大人手心出了汗。 他露齿笑起来,「当着岳父岳母的面见未婚妻,自然紧张了。」 第102章 几只雀儿被惊得飞去, 院里的杏树枝桠颤了颤。潇湘阁外的侍女小厮顶着毒辣的太阳跪在台阶下,低垂着头, 听着院子里争吵时噼里啪啦摔碎东西的响静, 不由自主地瑟缩一下。 「姨娘, 小心脚下。」红芍被侍女碧珠扶着走下台阶时, 就看见了这么一幕,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情况,屋子里就响起哭闹声。 「程方南你这贱种!」 「你敢这样对本郡主, 你这废物, 泥腿子, 给本郡主滚出去!」 随即又传来尖锐的唿疼声。 「那男人是谁?」程方南的声音里含着暴怒,在质问着什么。 红芍皱了皱眉,问跪在离自己稍近的一个侍女, 「什么男人?」 侍女愣了一下,犹豫了一会,知道眼下程府都是程方南说了算, 红芍又是最受宠了姨娘,便咬了咬牙,将实情说了出来, 「老爷今日路过潇湘阁听见院子里有...有...男人的声音。」 侍女咬了咬唇,脸上露出几分难为情, 「老爷气愤地闯进去,发现...发现郡主衣衫不整,身上有……痕迹....」 说完这话, 侍女的脸色几乎红得快要滴血。 红芍嘴唇微张,显然极是惊讶,半晌,她用袖子掩住唇,整了整神色,轻咳一声,「既如此,我待会再来寻老爷罢,你一会告诉老爷一声,就说我在前院等他。」 「是。」 红芍说完便转身离开了,穿过抄花走廊时瞧见花坛里的牡丹花开得正好,她停了下来,亲手摘了两朵交给身后的碧珠,「回去记得插在我卧室的花瓶里。」 碧珠应了声,伸手接过,见她嘴角翘起的弧度,就连走路时的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她盯着红芍的背影,一时琢磨不透。 姨娘好像很高兴。 是在高兴什么呢?高兴郡主倒了霉?还是高兴老爷被戴了绿帽子?亦或者两者都是。 红芍丝毫没在意身后的碧珠在想什么,她到了前院,让侍女去厨房端了安胎药来,一勺一勺地喝下,又吃了半碗梅子酪,酸甜甜的很是开胃。 等了有一会儿,远远瞧见熟悉的身影过来,红芍才慢吞吞地将装着鸡汤的碗放下。 程方南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叫了一声老爷,如今她的身子重了,有些笨拙地起身行礼。 程方南面色还是青的,不过见到红芍时还是勉强缓和了神色,将她扶起来,「我早说了,你如今身子重了,不必做这些虚礼。」 红芍抿唇笑了笑,等他坐下,就直接开口说正事,「钟婆子肯开口了。」 程方南直起身子,惊讶道,「真的?你是用了什么法子?」 红芍笑着道,「我这一个月来都跟着她身前身后,像对待老娘那样孝顺她,她就对我和颜悦色许多,也愿意开口与我说话,更何况,我许诺咱们的孩子生下来后会认她做干娘,将来为她养老送终。她如今将我当成自己的亲人,自然也愿意开口了。」 「是么,」程方南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拉着红芍的手,轻轻拍了拍,「多亏有你。」 红芍羞涩地笑了笑,才整了整神色有些严肃地道,「老爷,这事是皇宫辛秘,若是传了出去怕是要掉脑袋的……...」 程方南眯了眯眼,挥手房间里的人都退了出去。 红芍这才开口,「钟婆子之前是做花楼生意的,昭妃娘娘曾是她手下的红牌....」 程方南吃了一惊。虽然早听说昭妃没什么外家,他也只当她是个平民之女,倒是从未想过,昭妃竟然...是妓子出身。 「不单单如此,听说昭妃娘娘在进宫前就破了身子,不是干净的......三年前钟婆子是从人牙子手里买到她的,昭妃娘娘是江南的人,原本营生的花楼里的老鸨沾上赌博,欠下巨债,那债主见昭妃娘娘美貌,能卖个好价,便送来了燕京。」 「昭妃娘娘只在钟婆子手下待了不过十天,锦衣卫办案时撞见她正被一个恩客为难,那时候陆大人还只是个千户,出手救了她,又花了大价钱替她赎身,养在自己住的地方。」 第209页 「那时陆大人正替陛下挡了箭,得陛下看重,陛下听说此事后就召见了陆大人和昭妃娘娘,也不知道怎么的,昭妃娘娘当晚就留在了宫里.......」 「据说昭妃娘娘生得国色天香,但凡是个男人,见了她都移不开眼,陛下对昭妃娘娘一见钟情,从那以后她得了盛宠。」 「陛下甚至亲口说出』离不得昭妃』此话。」 「后来有朝臣指责昭妃娘娘身份卑微,当不得妃位,陛下勃然大怒,下令让封大人将知道昭妃娘娘身份的人灭口,替昭妃娘娘抹去了从前的痕迹。洪婆曾对封大人有恩,这才被封大人藏了起来,从此隐姓埋名。」 红芍看着程方南沉思的模样,若有所指地提了一句,「老爷,昭妃娘娘是江南人的话,若是陆大人早就与昭妃娘娘相识......那陆大人也兴许是南方人....」 程方南手指握成拳头,想起蒲氏的话。 「小陆氏姿色尔尔,不过小家碧玉,生不出如此玉人。这样的龙姿凤彰,就是整个陆家也无人能及。」 如若陆长寅不是燕京陆氏,他又能是谁?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什么,颇有些心烦意乱,便让红芍在府中安心养胎就出了门。 他没有让任何人跟着。 最近燕京很热闹,都议论纷纷说着新科状元胞妹与财神爷盛瑛婚事的事。 程方南阴沉着脸。 他不甘心,不甘心阮家步步高升,而他却活得有个行尸走肉的烂泥。 他在酒肆卖了一壶酒,不经意间瞥见一抹有几分熟悉的身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阮呦自打那晚哭过之后就再没哭了,这些日子都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吃饭吃饭,该入睡就入睡。只是性子更静了,变得不爱说话了,也不爱出门,总会坐在窗户边上发呆。 一呆就是一整日。 嫁衣绣了几日,绣出来的花样粗糙简陋,难以入眼。 最后实在没法子,陈娘子便将绣衣接了过来。 阮家人担心她憋出什么事来,便找了个由头让她出去走走,散散心。 阮呦也应了,提着针线篓子出去。 许是好久没出门,光线刺眼,眼睛又有些疼了,看远处的场景模模煳煳的,看不真切,她蹲下身轻轻揉眼睛,情不自禁地落泪。 朦朦胧胧间,她看见一双黑色绣着金绣文的靴子,和朱红的衣摆。 她抬起头,就看见了陆长寅,他很高,身材颀长,穿着那件朱红色的麒麟炮。逆着光,看不清楚脸,阮呦只能看见他的下颚和浅色的薄唇。 「呦呦。」他垂眸看着她。 「怎么在这?」 听见他说话,阮呦思想恍惚,她环顾四周才发现到自己竟然走到陆府那条胡同来了,鼻尖酸楚得厉害,她抬眸轻轻唤他,「阿奴哥哥。」 陆长寅伸手,将她下巴处挂着的泪珠轻轻拭去,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不适,他僵硬一下,将手背在身后,指腹湿润润的,留着她眼泪的余温,他轻轻摩挲着。 阮呦再忍不住,捂着脸呜咽出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不停地抽动着,像个迷路的孩子。 「呦呦,」陆长寅眸中染上心疼,心底如同火烤般煎熬。 「别哭了。」难受的情绪从胸口蔓延开来,到五脏六腑,深入骨骸,快要喷涌而出。 他受不了她这样的哭。 舔了舔干燥的唇,他开口,「回去吧。」 阮呦愣了愣,抿了抿唇说,「好。」 她转过身,从篓子里挑出一把小剪子,将垂在胸前一缕青丝剪断,泪顺着下巴滑下,声音哽咽。 「从今之后,呦呦再也没有阿奴哥哥了。」 那一缕青丝缓缓地落地,在青灰色路面分外扎眼。 人已经走了。 陆长寅弯腰,将那一缕青丝捡起来,他垂眸看了许久,轻柔地将发梢沾上的尘埃拍去,像稀世珍宝一般贴身收好。 赵干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人。」 陆长寅仰了仰头,侧身与角落里一双偷窥的眼睛对视,他薄唇微微上扬,露出微讽的讥笑,缓缓开口,「杀了吧。」 程方南看清了那双熟悉的眼,如同被蛰伏的野兽盯上,泛着腥红,狠戾无情,似乎下一刻就将冲破牢笼的桎梏,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他的喉咙。 忽然间,遍体生寒,如同落入了冰窟,被冻得打颤,他收回视线,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 跑! 快跑! 他用尽全力狂奔,风在唿啸着,刮着他的脸和喉咙,刺得生疼,哪怕腿软得打颤,他只想逃出去。 哈哈哈哈。 他恨不得仰天大笑,他知道陆长寅是谁了。 阿奴,是那个阿奴。 他要戳穿他,他要让他也生不如死,哈哈哈哈。 程方南近乎癫狂狂奔着,他神色疯狂,脸色涨得通红。 他记得今日三皇子和封昀在春玉楼议事,他要去告诉他们陆长寅的秘密。 不知何时,越跑越无力,从喉咙到胸口都在巨疼,他来不及多想,看着跃入视线的春玉楼,他激动地闯了进去。 不、不对。 他注意到周围地人惊恐地看着他的脖子,都离他远远的。 他的脖子怎么了? 程方南抬手去摸,大片大片的血迹,滚烫的血早已染湿了衣襟,满手都是血,触目惊心。 第210页 不—— 他看见封昀的身影从楼梯下来,「封——」 他说不出话了。 咔嚓一声,他听见什么东西断裂了。 不—— 不能死—— 陆长寅他是逆贼啊! 啊啊啊啊——— 「啊!」春玉楼的宾客妓子看着程方南的头颅从脖子上断裂,嘭地一声掉地,在地上滚落一圈,颅血飞溅,皆抱头尖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呦呦(泪目):从今以后,呦呦再也没有阿奴哥哥。 阿狗(宠溺):嗯,从今以后呦呦多了个相公了。 第103章 「都督……」 「封大人, 人死了。」 围观的人唏嘘一片,看着大堂中尸体的惨相心底发毛, 那尸体直直地倒在地上, 淡青色的衣裳早已被血浸湿, 头颅与脖子相接的地方被整齐地切割了下来, 尸首分离。 夏日气温高,浓浓的血腥味很快瀰漫整个大堂。 那地上的头颅还长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很大, 似乎想要说什么。 这恐怖的一幕早就吓坏了楼里的花娘们, 一个个皆花容失色, 胆子小的已经哭着呕吐起来。 「太奇怪了……」 「他跑来的时候都还是好好的,怎么头忽然就掉了。」 明明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却没有任何人知道是谁动的手, 封昀眸色微沉,叫出一直在暗处守着的手下。 这些人在东厂做事,心细如髮, 武功高强,却依旧没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太奇怪了,大人, 属下无能,不知道是谁动的手。」 封昀眯了眯眼, 抬眸环顾一圈,重重的人影中有熟悉的脸庞也有不熟悉。他招了招手,吩咐手下的人, 「将这里的事通报奉天府,让他们来处理尸体。」 「是。」那属下应了声,闪身即逝。 封昀有些嫌恶地瞥了一眼尸体,转身上楼。 厢房里三皇子早已经离开了,换成了叶蔚,他坐得直挺挺的,手里把玩着茶盅,目光时不时落在屋子里那个伏在地上的女子,正浑身哆嗦着,像是在害怕什么。 偶尔与那女子对视,他皱了皱眉头,竟然觉得有几分熟悉。 这样的眼神可不像在害怕,反而……像是在兴奋。 兴奋什么?她快要死了,不怕么? 雪姬留意到屋子里那个大块头在打量她,她垂下头 ,老老实实的待着不动。 她盼这一天盼了很久了,五脏六腑的剧痛让她几乎快要咬舌自尽,但很快她就可以为娇娇报仇了。她很兴奋,这种兴奋几乎压过了她身体的疼,让轻松了不少。 雪姬忍着疼,尽量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意识有些模煳,她甩了甩头,想起那晚的事。 她绝望地在床上,毒性发作的时候几乎疼到昏厥。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却又找不到机会接近封昀,她身上的药味太重了,封昀会怀疑她。 正是无望的时候,房间的窗户便开了,带着一阵清凉的夜风,吹散了屋子浓浓的药味。虽然没有点灯,她也知道进来的是一个男人,身量很高,递东西给她的时候,从袖口传出好闻的苏合香味。 她看不清楚那人的脸,但听见他那清冷慵懒的嗓音,以及朦胧的光线下的下颚就能想像出来,他长得一定很好看。 那人给了她一瓶药丸。吃下了这个药丸,就能将她满身的药味遮掩住。 也不知道那人是谁,竟愿意帮她。 想了想,雪姬又微微牵扯嘴角。 她一届风尘女子,哪里会有那样矜贵的人来帮她,只不过是他和她的目的是一样罢了。 门忽然被推开了,鞋底摩挲的声音响起。 「大人。」叶蔚从位子上起来,恭敬行礼。 封昀微颔首,「陆长寅最近有什么动静?」 叶蔚老老实实回答,「没有什么动静。」 封昀皱了皱眉,捏着酒杯,像是喃喃自语,「阮呦和盛瑛怎么会搅和到一起去?」 叶蔚沉吟片刻,开口,「大人,据属下查到,盛瑛和阮呦之间早有联繫,而且这联繫是在更早之前了,并非因为这场亲事才有联繫。」 封昀轻挑眉,手指点着桌面,让他继续说下去。 「苏绣阁的背后的东家是谢府的谢娉婷和阮呦,盛瑛刚刚到燕京不久就与她们搭上关系,一起做着生意,阮家在明州买了两座田庄,那田庄之前也是盛瑛的。」叶蔚道。 封昀半眯了眯眼,「照这样说,盛瑛对阮呦是早有企图了?」 叶蔚不敢肯定,只含煳地应声,「或许是。」 「那阮呦呢?」封昀问。 叶蔚想也未想,「她似乎不愿嫁,哭了许久。」 封昀啧一声,笑起来,「咱们陆大人……可真真是好生无情呢。」 柴显为了安抚北狄的情绪,等再过些日子就会送柴清嘉去西北和亲,和亲的队伍甚至带了近十万两的黄金做聘礼。 当初陆长寅要是肯尚了六公主,六公主也不至于落得这步田地。 封昀又问,「我记得盛瑛和阮呦的婚期就在最近?」 叶蔚点头,「是,三日后。」 封昀哦一声,瞥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子,舔了舔殷红的唇,「行了,你下去吧。」 「婚宴的时候记得给本都督盯紧了陆长寅,他做了什么,又去了什么地方,都要禀告给本都督。」 第211页 「是。」叶蔚应声出去。他伸手关雕花木门,却在一剎那,伏在地上的女子微微抬起头,他又看清楚了那种脸,很熟悉。 预料到那女子的命运,他嘆了口气,将门合上。 他爱莫能助。 叶蔚想着封昀要喝人血的事,心思沉重。这件事也不算什么辛秘,在他手底下做事的人都知道,就连朝臣们也多少耳闻过。 陛下……估计也知道。 连陛下都不曾拦阻他,他又怎么拦得住呢。 冤孽的事做多了会有报应的。 恍然间,叶蔚记起厢房里那女子是谁了,是那个哭得竭底斯里,嘴里唤着「娇娇」的女子,是那个敢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封昀的人。 他蓦地顿住脚步,瞳孔勐的一缩,明白过来。 心跳忽然加速,唿吸也跟着变得急促起来。 他要不要回去提醒一下? 不。 已经晚了。 他现在应该离开这里。 叶蔚紧抿着唇,加快了脚步,从青楼后院的偏门离开。 — 封昀靠坐在车壁,修长的手指捏着烟管,送往唇边,咬住玉嘴扎了一口,吐出一团白烟。琥珀色的风眸被烟雾熏得眯了眯,薄雾散开,新建的状元府就在街道对面。 门口站着个穿着豆沙色湘裙的女子,身姿窈窕,垂直腰间鸦发如墨,走动的时候,随着银质蝴蝶步摇上的流苏轻轻摇曳。 封昀记得那张脸,是阮呦。 她正在门口用手绢揩泪,皮肤很白,所以即使隔得远,封昀也能够看见她那又红又肿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惨不忍睹。 似乎是怕进去了惹人担心,她就在门口来回地走动的,时不时用手作扇子扇扇风,想要消去哭过的痕迹。那动作看起来有些傻,像只笨鹅,受了欺负的笨鹅。 封昀不知怎么的笑出声。 「大人,东西都买回来了。」万顺抱着一堆东西上了马车,都是些糕点和首饰之类的玩意儿。 这些都是给小七买的。 封昀「嗯」了一声,收了笑意。 「走吧。」 天暗下来,黄昏时刻,斜阳落山,西方的半边天如同被点燃,橙红色的火云笼罩着天际,将连绵的山烧得轮廓模煳,遍地镀上一层金色。 光映在封昀的脸上,那种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也染上了瑰丽的颜色,美得惊心动魄。 万顺看着他忽然唿吸不稳,捂着唇吐出一口血,是紫黑色的血。 万顺瞪大了眼睛,有些慌乱,「大人!」 封昀看着掌心的血呆滞了许久,思绪恍然,忽然想到那女人临死前笑的那一下,明白过来,琥珀色的眸子忽然变得腥红,奸细声音骤然拔高,「将那贱人的尸首给我挖出来鞭尸,剁了餵狗!」 他勐得咳嗽一声,又吐了口血。 万顺急忙让马夫掉头,「去温太医府!」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呦呦和阿狗大婚 第104章 夜里吹起大风, 东苑竹林莎莎作响,蝉虫唱和的声音戛然而止, 耳畔只余风擦过橱窗时发出的呜呜声。 天空像一块洗净了的蓝黑色的粗布, 闪烁的星辰仿佛是谁洒了一把碎金。 侍女来去匆匆, 偶尔目光瞥向大门处, 互相交谈几句又无奈地离开。 府邸大门的门槛上坐着一个人,那身影瘦瘦小小,青涩稚嫩。 封七手托着下巴, 望着前方的路, 远处早已被黑暗笼罩, 朦朦胧胧只依稀看清楚街角那颗杏树的轮廓。 渐渐的,那一处暗色被光点亮,一盏明灯从远处过来, 封七原本无精打采的目光亮了起来,她战起身,声音里掩饰不住兴奋。 「万安, 大人回来了。」 马车靠近停了下来。封七和万安都候在一旁。 万顺从马上下来,撩开车帘从车厢里搬出了许多东西徐记的蜂蜜枣泥糕,刘记的牛肉锅魁, 东莱银楼里的珠钗首饰,御宝阁里的宝剑□□。 封七抿了抿唇。 「大人有事, 今日不能回来见七姑娘,这些东西都是大人为七姑娘挑的。」万顺抬手按了按小七的头顶,见她嘴角撇下, 定然是不开心了。 「谁稀罕这些。」封七将东西一把推开,转身跑了。 「小七。」万安喊了一声,无奈地嘆了口气。 小七今日盼着大人回来,兴沖沖的,等了许久。 「大人呢?」他问。 万顺的唇动了动,没有说实情,「陛下诏大人议事了,你好好劝劝七姑娘罢。」 「大人他,今日原本是打算回来陪七姑娘的。」 万安点点头,去找小七。 她此刻正用被子蒙着头,嚎啕大哭。 万安听得心疼,哄着她,「小七,大人不是不守约定的人,今日不是还让人给你送了礼物?」 「谁稀罕那些东西。」小七哽咽着,大有不休止的意味哦。 万安道,「可大人从未给其它人送过东西。」 小七停了哭,抽噎道,「真的?」 「真的。」 — 「兄长呢?」 书房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谢钰擒着狼毫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落在宣纸上,刚好滴落画中女子的眼下,顺着脸颊留下,成了一道泪痕。 谢钰垂眸看着画,半晌,他才收了笔。 心绪不宁,已经不适合再作画了。 第212页 「兄长。」谢娉婷才门外进来,就看见谢钰正在收拾画布,看见画中的人,她愣了愣。 「怎么了?」谢钰见她来了,嘴角弧度微弯,不慌不忙地收拾笔墨。 「兄长喜欢呦呦,为何不争取?」谢娉婷捏紧了袖口,她不喜欢兄长这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明明那般喜欢呦呦,却什么也不说出口。 「明日…明日呦呦就会和盛瑛大婚,兄长为何之前不争取?她若是愿意嫁盛瑛,那么嫁你又为何不行?兄长和呦呦比起盛瑛的情分更深才是。」 谢钰背对着她,嘴角的笑意淡了。 许久,他才开口,「娉婷,我是谢家的家主。」 所以不再是谢钰。 是谢钰的时候,他可以不顾一切做自己想做的,是谢家的家主,有些事就不能再做了。 「谢家的一切都是皇恩给的,我不能为了私心将谢家置于险地,更何况,谢家还有你在。」 「我答应过娘会好好保护你。」 谢娉婷眼眶微热,「那兄长就要眼睁睁看着呦呦嫁给别人吗?」 她有些失望。 明明从前兄长最爱说谢钰就是谢钰,谢家是谢家。 谢钰捏着墨石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他将画折了起来,放在烛火上,很快,宣纸的一角被点燃,跳动的火焰映在那双眸,渐渐的,如同蒙上一层薄雾。 燃烧着的灰烬从地上飘了起来,带着火星,像极了汴城那年街道上的花灯。红梅树下的人手执纸伞,黛眉轻点,笑意柔柔,眼眸弯弯,仰着脸情意绵绵地看着身边的人。 姿容昭昭,美得惊心动魄。 让他着实艷羡被她那样看着的人。 谢钰嘴角牵起一丝苦笑。 阮呦她,从来不曾属于他。 — 七月十日,阮呦一夜未睡。 她盯着窗外那面墙,她在等,等那个人的身影。天空从黑压压的变成了灰麻麻的颜色,天际出现一道银边,视线渐渐变亮。 腿渐渐麻了,那里却始终不见人影。 阮呦知道,自己再等不到阿奴哥哥了。 她拖着酸麻的腿回到床榻,藏进被窝里,缩成一团,身形纤弱,看起来小小的一只。 屋子里响起猫挠似的抽泣声。 寅时三刻,李氏和陈娘子就端着吃食进了阮呦的屋子。 李氏熬了软糯糯的肉粥,让阮呦吃点填填肚子,她用勺子舀了一勺,餵给阮呦。 阮呦轻咬着唇,不张口。 李氏与陈娘子对视一眼,靠着床弦坐下,柔声哄她,「呦呦,听娘的,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一会儿妆娘来了就吃不了东西了,今日要忙一整日,你身子骨弱,熬到夜里会受不住。」 阮呦摇了摇头,也不开口说话。 陈娘子自然知道她的心思,伸手摸了摸她的眼睛,嘆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着,「咱别想阿奴了好不好,呦呦,别想他了。」 「呦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听见阿奴的名字,阮呦心中一疼,眼泪再绷不住,啪嗒啪嗒地掉,她性子内敛,就咬着唇低着哭,像小兽一般呜咽,就是不肯放声哭出来,看得人心疼。 李氏和陈娘子那都是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的,本就捨不得她嫁出去,如今见她哭了,也都跟着红了眼眶。 「娘的呦呦,别哭了,把眼睛哭坏了。」 李氏将她搂进怀里轻拍着背,「娘也捨不得你。」 「盛公子愿意对呦呦好,又看中你,呦呦嫁过去也是好的。」 阮云和阮爹带着妆娘进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哭成了一团。 妆娘愣了愣,笑着过去打趣,「哎呀,新娘哭嫁是常事,但不是这么个哭法,我的乖乖,这眼睛肿得像核桃了,可不好上妆。」 李氏和陈娘子都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揩泪,起身给妆娘让了位子。 妆娘离阮呦稍近些了,借着光看清了阮呦的脸,哎哟一声,「这模样真真是标志,这是天生下来的仙女,咱们燕京城哪些姑娘比得上哟。」 就是哭得眼睛肿了,那也是委屈巴巴的仙女落泪,更惹人疼。 可不像寻常人那样招人烦。 大抵觉得眼前的人儿像个瓷娃娃,脆弱的一碰就碎,妆娘连说话的声音都放低了些,生怕把眼前的人儿惊着了。 「姑娘就是穿粗衣麻布也是好看的,我今儿啊,还怕给姑娘这张脸化丑了。」妆娘笑眯眯地打趣,心里却瞭然几分。 怪不得了,那盛名在外的财神爷心甘情愿拿两百六十多台的聘礼求娶这阮家么女,外人都说,那盛财神是把家底都掏空了,也不知道状元府许了盛财神什么好处。 今日见了这阮家么女才知道,哪里需要什么好处,就是冲着这国色天香的容貌那也是值当的。 「姑娘的头髮长得好。」妆娘手指触碰到那一头柔顺乌黑的鸦发,如同稠缎一般顺滑,在明灭的灯火下泛着乌亮的光。 她手里执着檀木梳子,轻轻梳着阮呦的头髮,嘴里念着: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髮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 阮呦脑海里空空是,什么也没想,她像只布娃娃一样任人摆弄着,穿嫁衣,绾髮钗簪,施粉黛,点绛唇。 外面的天色渐渐变亮,她隐隐约约听见迎亲的声乐越来越近,她握紧了手,手心汗汵汵的。 第213页 到最后,一张红绸喜帕盖在头上,遮住了视线。 迎亲的队伍到了阮家,阮呦被哥哥背着上了轿子,身后忽然传来李氏崩溃的哭声,她伸手摘了红头帕,看见相互依偎在一起哭的义母和娘,看见偷偷背过身抹泪的爹爹,也看见眼眶红红的哥哥。 鼻尖一酸,又落了泪。 「姑娘,快些盖上喜帕。」桃儿轻柔地替她揩泪,伸手将喜帕仔细替她盖上,轻声安慰,「姑娘别哭,不然会弄花了妆。」 阮呦低下头,手里捏着上轿子时娘塞给她的荷包,里面装的是几块小口的点心。 迎亲的队伍起轿,马车从街头排到街尾,井然有序,抬着嫁妆的卫队如同长龙一般蜿蜒着,跟在轿子后面,大红灯笼开路,沿途一路吹吹打打。满城的树上都繫着无数条红绸带,路旁皆是维持秩序的士兵,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比肩继踵,皆伸头探脑去观望这难得一见的盛大婚宴。 一路上,赵干宋悟魏寻三人都在暗处盯得紧紧的,生怕出了什么纰漏。 看了看时辰,赵干皱起眉头,「大人呢,怎么还没来?快要拜堂了。」 宋悟看着快要走到盛府的车队,也跟着着急,「大人辰时就被宣进宫了,莫不是被柴显留住了?」 魏寻咬了咬牙,气道,「那死老头,正事一件不做,就知道坏人好事。」 「那怎么办?总、总不可能让』盛瑛』和阮姑娘拜堂吧。」宋悟挠了挠头。 想了想这个可能,几人打了个寒颤。 「让左大人想想法子,去拖住宾客,尽量缓半个时辰。」 盛瑛是青州孤儿出身,无父无母,拜天地无高堂,也就请了左仲缨左首辅来主持婚宴。今日可以说大半个朝堂的人都来了,有些明面上不好来的,暗地里也送了礼。 据说几个皇子也透露想要来的意思,不过被大人拒了。 大人都恨不得杀了他们,又怎么可能让那些人来沾污了自己的婚宴呢。 前院的左仲缨本来喜气洋洋的,直到有个小厮模样的人忽然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让他拖半个时辰。 想到要同这些大臣们尬聊半个时辰,左仲缨顿时气得吹鬍子。想拂袖离开,想了想,要以大局为重,犹豫了一番便站起身讲话。 好在他如今权高位重,在场的人都给他捧场,一时间倒也聊了个水深火热。 「拖住了。」宋悟松了口气。 赵干摊在屋顶,「大人可得快些来啊,千万别出什么么蛾子。」 「什么么蛾子?」忽然间,身后想起如同鬼魅一般冰冷的声音。 赵干转过脸,吓了一跳,「九七!」 酒七神色淡淡的,手指放在唇中间。 赵干想起程方南那事,开口贊道,「九七,程方南那事,做得好啊,你这功夫又提升了吧?百米之外就杀了……」 「嘘,」九七皱眉,「晦气。」 赵干:「?」 九七:「姑娘大婚,闭嘴。」 赵干:「………」 老霸道了。 宋悟和魏寻见赵干被九七吃得死死的,都憋着笑。 九七揭开一片瓦,看着里面的情形,嘴角破天荒地弯了弯,「大人来了。」 「真的?」 「真的?」 赵干三人挤了过去。 阮呦拢在袖口手抓住红绸的一段,另一边是被新郎抓着的。 轮到拜堂了。 阮呦的视线被喜帕遮挡住,看不清路,她走得磕磕绊绊,忽然间,腰肢被一双有力的胳膊轻轻揽住,距离不过咫尺。 他带着她上台阶,哪怕她闭上眼睛也不会摔倒。 隔着薄薄的衣料,肌肤相贴,熟悉感觉让阮呦恍惚了一下,脚踩在裙尾,阮呦的身子倾斜一下。 「呦呦,小心。」 他将她护在怀里。 阮呦的鼻尖撞在他胸膛,有点疼,她眼眶红了红,咬着唇。 呦呦。 他叫她呦呦。 那声音磁沉微哑,含着浓浓的鼻音,缱绻温柔。 「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陆长寅缓缓抬起身,看着眼前的人,他嘴角微微扬起,狭长的黑眸里溢满欢喜的柔光。 「大人很高兴。」九七说。 「对啊,他很高兴。」 身后有人插话。 赵干几人回头,看见乔装打扮的图宴,想要行礼。 图宴抬手阻断他们,他跟着坐下来,看着陆长寅的眉眼敛去漫不经心的慵懒,化作浓浓的春意,蓦然笑了起来。 这样的大人,才是真正的高兴。 第105章 外面在吹着风, 传来前院宾客交谈时的欢声笑语。后院的新房里却很安静,昏暗的新房内绣花的绸缎被面上铺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阮呦独自一人坐在铺满红枣花生的床上, 手紧紧地抓着袖口。 等了许久不见人来, 她才稍稍放下心靠着床边闭眼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 门开了, 吱呀一声拖出长长的尾音。 阮呦被惊醒,坐直了身子。 听见脚步声传来,心跳骤然加剧。 阮呦闻见来人身上传来的淡淡酒香之气, 手心微微出汗。 芙蓉帐暖, 喜帕被玉壁挑来, 珠帘下的人,佼佼乌丝,玉带珠花, 流珠在额前轻轻摇晃。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眼睫轻轻颤动,娇面染红霞, 朱唇点绛脂。乌眉淡扫紧深锁,杏眼如细雨濛濛饱噙泪珠。 第214页 陆长寅唿吸微滞。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从胸口到喉咙。 砰砰砰。 他好像病了一样, 心跳得很快。 他弯起唇角。 阮呦抬眸,眼前的男人身材颀长, 穿着大红的喜服,脸上的刀疤柔和许多。他垂眸看她,许是眼神太过炙热, 阮呦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轻咬着唇。 屋子里气氛静谧,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阮呦肚子忽然「咕」的一声闹腾起来。 她有些无措地摸着肚子,脸颊烧得通红,像是含苞待放的蔷薇。 恍然间,几声破碎的笑声从男人胸口溢出,那笑声懒懒的,低沉沉的,像是刚睡醒,好听地勾人耳膜,阮呦耳蜗酥麻麻的。 耳尖腾然红了,泛着漂亮的粉色。 陆长寅盯着那小巧的耳坠,喉咙紧了紧,难言的燥热从胸口蔓延全身,他微阖长眸,将骇人的暗色匿下,朝着她伸出手。 阮呦惊得身子往后靠了靠,害怕得闭上眼。 「别怕。」 头顶传来男人的似哄的话,阮呦缓缓睁开眼,头顶的重量一松,男人亲手将她的发冠和珠钗摘了下来。那一头漂亮的乌髮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随意地披散着,堆在锦被上,像是一团乌黑的墨画。 陆长寅手指停在她耳畔那一截突兀的短髮,轻轻抚了抚。 「等等。」 男人说出这句话就出了房间,很快又进来。 几个侍女被带了进来,其中一个阮呦见过,是那个叫恬枝的,她手上端着一只木盆,盆里装着水和花瓣,正雾气腾腾。 恬枝朝着阮呦莞尔一笑,半蹲下身行礼,「奴婢伺候夫人净面。」 阮呦听见「夫人」这个称唿还不能适应,只抿了抿唇,胡乱点点头。 等她洗漱好,脸上的妆都缷了,素面朝天,清丽脱俗。没有什么再束缚她,阮呦觉得舒服了许多。 她看了看眼前的男人,想道谢却又不知怎么说出口。 陆长寅笑看着她,没有多说什么,从侍女手上接过碗筷递给她,「吃点东西吧。」 阮呦接过碗筷,伸筷的时候,见案几上摆着的几道菜都是她平日最爱吃的素食和点心,擒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她回头看陆长寅。 红烛微微跳动,映衬着他的脸,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眉眼温柔如水,薄唇微微上挑,扬起一抹慵懒的笑意。 不知怎么的,阮呦心底泛起丝丝涟漪,她抿了抿唇,开口问他,「你要不要吃?」 那声音还有些胆怯,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说完话后情不自禁地咬了咬浅粉的唇瓣,垂着眸搓着手。 屋子里又是一声引人脸颊发红的轻笑,在阮呦窘迫的视线下,男人轻点头。 阮呦心底松了口气。 用膳的时候,她一直盯着自己的碗,不敢乱看,偶尔瞥见男人的手,骨节分明,指尖修长,指甲干干净净,像是一双贵公子的手。 阮呦走了神。 想起了除夕夜时,在船舱上,阿奴哥哥斟茶时的那双手,也是这样的好看,分明是贵公子的手,手心却满是茧芭。 不知怎么的,眼眶忽然热起来,视线模煳。 脸上忽然掠过冰凉的触感,有人在替她揩泪,模煳中,她似乎看见一双溢满疼惜的黑眸。 夜深了。 侍女收走了碗筷,屋子里只剩下一对新人。 「歇息吧。」陆长寅吹了红烛。 屋子里一片黑暗,屋外唿唿的风声掠过,显得有些异常的安静。 他躺在阮呦身旁,感受她崩直着身子瑟瑟发抖,心底嘆一口气,有些认命地阖了阖眼,长臂一捞,将人带入自己怀里,轻声哄着。 「别怕,我不碰你。」 阮呦被男人浓浓的阳刚气包裹住,听见他哄自己,心底委屈更甚,莫名其妙地哭出了声,愈演愈烈。 「呜呜呜……」 胸口被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抵住,柔软碎发挠着陆长寅的下巴,滚烫的眼泪从衣襟浸入,烙在肌肤上,胸口酥麻一片。 一团火,从喉咙烧起来,蔓延到四肢百骸,烫得他骨髓都在隐隐作痛。 鼻息见满是女儿家的香气,腰间一处柔软贴着他,蓦然想起曾在阮家见过的那番春景,夜色中,陆长寅的眸子发红,他仰着头,看着床幔上的香囊,从胸口溢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清辉从窗口倾斜进来,映在陆长寅的脸庞,勾勒出雕刻般的五官,喉结滚动,眉眼间染上浓浓的情慾。 他喉咙沙哑,唤一声,「呦呦。」 身旁的人许是哭累了,唿吸已经平稳下来。 她在睡梦中小声地啜泣,偶尔一声梦呓。 带着哭音,喊着,「阿奴哥哥……」 「我在。」 陆长寅侧着身,垂眸看她,轻轻将她耳畔被眼泪浸湿的碎发理在耳后。 窗外的天已经泛白,时间不早了。 陆长寅从床榻上起身,揭开人皮面具,露出原本的面容。 大红的婚炮将他冷白的肤色衬得更白,月色清浅,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浅浅银光。那张面容,眉骨硬朗,狭长微翘的眼尾沾染上春色,瑰丽之色蛊惑诱人。 这样一副绝世容貌,像是传闻中专在月夜出行,摄人心魄的妖孽。 临走的时候,摸到阮呦脸上一片冰凉,他心疼至极,微微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第215页 薄唇渐渐下移,从额头到眉眼,鼻尖,最后停在唇角,似蜻蜓点水,他捏了捏拳头,很快挪开。 他蹲在床前看了她许久,似乎要将她的模样深深烙在心底。 直到外面响起口哨的声音,陆长寅站起身,替阮呦掖好被角。 他从袖口取出匕首,挑了胸前一绺青丝,利落割断,用红色丝带绑好。 又打开一只木匣子,那木匣子装着另一绺青丝。 他将两绺青丝结在一起,放进一只木匣子里收好。 陆长寅嘴角牵起弯弯的弧度。 作者有话要说:  很快阿狗要掉马了。 第106章 翌日清晨, 微弱的曦光从屋檐瓦缝洒而下,斑驳的光影落在檀木雕花底座的梳妆檯上, 铜镜折射出柔和的光晕, 尘埃雾蒙蒙的, 漂浮在空中。 窗外蝉鸣莺啼, 阮呦眼皮轻轻颤动,睁开眼。 铺天盖地的大红色占满视野,眼角忽然泛黑, 刺痛感袭来, 阮呦很快闭上眼, 抬手揉了揉,再睁开眼时,白光闪了闪, 屋子里的场景才清清楚楚出现在眼前。 身旁的人早已不再,她低头看自己的衣裳,也是完好无损, 松了口气。想起昨夜自己竟然哭着睡了过去,一时觉得窘迫不已。 眼下盛瑛不在这儿,才是最好的。 说来说去, 她和盛瑛的确不算熟悉。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来面对他,又如何与他相处。 盛瑛无父无母, 她不用给长辈端茶请安,却也不知道作为盛瑛夫人的她,该做些什么。 阮呦愣愣的发神。 很快, 外面响起一声脆脆的敲门声。 得了阮呦应声后,恬枝就端着木托盘进来了。她一眼瞧见床榻上的人正在发呆,那一头漂亮的乌髮披散着,耳边的碎发稍稍凌乱,鸦青的发与大红色锦被交织在一起,色彩浓艷,更称得她冰肌玉骨,纤细白皙的颈脖晶莹剔透,白得透光。 久睡之后,脸颊染上两片酡红,眼睛有些肿,眼眸懵懵懂懂,为她那清灵的气质添了几分烟火气,多了几分像醉酒后的娇憨可爱。 恬枝的心一下就软了。 「夫人,奴婢侍候您洗漱罢。」 阮呦不习惯别人服侍穿衣,在恬枝替她净了面后就自己换上衣裳。 恬枝端过来的衣裳不是她箱子备的,而是盛府准备的。薄荷绿的烟衫,散花水雾鹅黄色百褶裙,都是极浅的颜色,很称阮呦的肤色。衣料上的蝴蝶和兰花印花在光线下像是活过来一般,似静似动。 衣裳是名贵的千烟缎做的,穿上触感柔软轻滑,即使是在炎热的夏日,衣料与肌肤想贴身时,传来一阵阵凉爽。 坐在铜镜前,阮呦注意到恬枝没有将自己的头髮全部绾上去时,愣了愣神。 恬枝笑着道,「夫人的头髮长,梳起来会很重。」 阮呦抿唇,「这……不合礼数…」 「公子说了,不过是梳头,不必拘于形式,夫人怎么舒服怎么来。」 阮呦垂眸,看着垂在胸前的一缕青丝,没再说什么话。 梳妆好后,几个侍女就端着午膳进来了。 案几上布置了满满一桌的菜,阮呦擒着筷子的手顿住,「这些……」 「公子知道夫人初初离家必然思念家人,怕您吃不惯其它吃食,便提前让奴婢提前去了趟状元府。」 这些菜式再熟悉不过,阮呦哪里会不知道这都是李氏亲手做的。 她咬了咬唇,眼眶骤然生热。 「他…呢?」她有些艰难地地开口,声音很小,听起来娇娇软软的。 恬枝见阮呦关心盛瑛,顿时眉开眼笑,「公子出去处理事务了,这两日估计回不来,但公子说了,三日后他定回来。」 听见他不回来,阮呦心底松了口气,又知道他是替自己考虑,怕自己回来让她不自在,心底一时复杂。 盛瑛……是个很温柔细緻的人。 远远不像他外貌看起来那般骇人。 虽说以前也有接触,但阮呦对他的印象都很模煳,要回忆他有过什么举动是回忆不起来的,唯一记得的是他脸上的刀疤,粗哑的嗓音,和儒雅温和的气质。 阮呦紧紧抿着唇,不再愿意多想,也没再说话。 她安静地吃饭。 屋子里气氛很安静,只响起碗筷轻碰时发出的声音。 昨日劳累了一整日,用完膳后阮呦就有些乏了,又睡了许久。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 恬枝见她无聊,便提议,「夫人要看看府邸吗?」 阮呦提不起来兴趣,但见恬枝满眼期待地看着她,只好点了点。 出了厢房后她才知道这盛府有多大。听说盛府原本是前朝醇亲王的府邸,六进大的宅子,在燕京这样寸土寸金的地界是头一家。 亭台楼阁之间点缀着生机勃勃的翠竹和奇形怪状的石头,那些怪石堆叠在一起,突兀嶙峋,气势不凡。 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整个院落富丽堂皇,雍容华贵,花园锦簇,剔透玲珑。 一路走过去,阮呦轻皱的眉心稍稍松开。 后花园有一片树林,枝繁叶茂,浓密的枝桠互相缠绕着将天遮掩住,斑驳阳光地照在地上,置于其中,宛若仙境。 树上还挂着灯笼,到了夜里能将这条丛林小路路照得明亮。 第216页 「夫人喜欢这?」恬枝问。 阮呦点点头,她喜欢树,喜欢闻泥土和树叶的气息。 恬枝笑着道,「公子就知道您会喜欢这,特意在这儿修了鞦韆,就往深处走一点就能看见。」 很快阮呦就看了那藤蔓编织的鞦韆,就挂着一株参天大树上,很漂亮。 周围有石几和石凳子,一旁还立着一个很高的深棕色柜子。 「那是什么?」阮呦问。 恬枝伸手将柜子打开,里面陈列着满满的书,鬼怪杂谈,地理奇闻,还有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 阮呦眸色掩饰不住惊讶。 娘他们都不让她看这些杂书,说这些书都是不正经的,也见不得光。她以前都是躲着娘她们,在夜里点着油灯偷偷看的。 阮呦轻抿唇,眸色动了动,显示着心绪不宁。 「夫人要试试吗?」恬枝见阮呦愣在原地,指了指身旁的鞦韆,「奴婢来推你。」 阮呦坐在鞦韆上,耳畔的风随着藤蔓的摇动而吹拂着,很舒服,她仰头,看着头顶明明灭灭的光,思绪飘远。 她原以为嫁其它人会很难。 她甚至以为自己会寻死觅活。 嫁了,却发现好似没有那么难熬。 很奇怪,她不排斥盛瑛。她仿徨害怕,可他说一句「别怕」,她就不害怕了。 蓦然想起昨夜盛瑛看着她用膳时柔和而专注的眉眼。 阮呦手放在胸口,感受到胸腔里的悸动。 仅仅一日,她就对盛瑛动心了吗? 她这么久的执念原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哪怕她再喜欢阿奴哥哥,她还是会喜欢上其它人吗? 阮呦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 鞦韆停了下来,恬枝见阮呦的脸色忽然不好,吓了一跳,「夫人可是不舒服?」 阮呦低垂眼眸,「我累了。」 「想回屋休息。」 「那奴婢扶您回去休息。」恬枝轻声安慰,路上,她忽然想起什么,又道,「等再晚些,奴婢给您送两只猫儿过了。」 「是公子买给您解闷……」 「够了。」 恬枝被打断,微愣住,她看着阮呦。 阮呦就像病了一样,就连唇色都变得煞白,没有一丝气色。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恬枝能够听得很清楚。 「不要再说他了。」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夜深时,恬枝端着晚膳过来时,在门口听见屋里小声的啜泣声。 她嘆了口气,轻轻推开门进去,将食盒放在案几上,又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盛府的事很快就传到陆长寅这里。 他刚从皇宫出来,风尘僕僕地回到陆府,手上捏着那张字条,狭长的眉紧锁。 「可是我哪里做错了?」他抿着唇,神色有些紧张。 图宴看着他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神色,转过身憋着笑。 「呦呦是喜欢狗不喜欢猫?」陆长寅看着恬枝写来的消息,仔细琢磨。 赵干想起上回在客栈阮呦说大人是眉清目秀的狗的事,噗嗤一声笑出来,在陆长寅看过来时,他又立马整了整神色。 图宴看得好笑。 大人这是忘了,盛瑛是盛瑛,他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狗给自己挖了坑,他对呦呦这么好,让呦呦以为自己喜欢上别人了。 第107章 婚后三日归宁。 阮呦早早就起来了, 她坐在梳妆檯前给怀里雪白的波斯猫儿顺毛,微蹙着的眉间夹着几分心绪不宁, 像是在等着什么。 不一会儿, 门开了, 余光瞥见一双男人的绣金云纹黑靴时, 她身子微微一顿,收回视线,低眸抚摸着怀里的猫儿。 「公子。」恬枝一见陆长寅进来, 连忙行礼。 陆长寅抬了抬手。 恬枝退了出去。 脚步声渐渐靠近, 阮呦的身子越发僵硬, 却始终没有回头去看他。 陆长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此刻小姑娘背对着他,身姿苗条却玲珑有致。鸦青色长髮垂在腰间, 轻轻摇曳,耳鬓几缕碎发被风吹起,几分娇懒。长大后, 褪去青雉,眉尾眼梢多了几分妩媚。 低眉敛目间,露出几丝病弱之气, 叫人怦然心动。 她生若娇花,宛若泡沫一般, 精益剔透,却一碰即碎。 陆长寅知道,这不过是她容貌给人的错觉罢了。 小姑娘实则聪慧敏思, 又生了一副犟性子。 他弯了弯唇,走到阮呦身边,却发现她正低垂着眼眸,光影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一片青影,嘴角那对梨涡不见,浅粉色的唇轻抿着,分明是委屈的神色。 「怎么不开心?」 身后传来男人粗哑的嗓音,阮呦鼻尖一酸,她忍着泪摇头。 陆长寅长眉轻皱,察觉不对,俯身侧过脸看她,果然就见小姑娘眼角泛红。 「谁欺负你了?」他伸手将阮呦耳边的碎发撩在耳后,声音里带了紧张和怒意。 男人离得很近,不过咫尺,温热的鼻息擦过耳尖,阮呦能闻见他身上好闻香味。 很熟悉。 和阿奴哥哥一样。 思绪恍惚一瞬,阮呦勐地起身,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声音冷淡,「我没事,时间不早了,该走了。」 她不该,不该在盛瑛身上找与阿奴哥哥相似的地方。 第217页 盛瑛就是盛瑛,阿奴哥哥是阿奴哥哥,这样对谁都不公平。 她在排斥他。 这样的想法让陆长寅的心莫名其妙被扎了一下,很快,疼感蔓延开来。 「呦呦…...」他开口。 「不要这样叫我,」阮呦打断他,看见陆长寅错愕的神色,她愣了愣,心软了几分,又回过头,「算了,不过是个称唿罢了,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说完这句话,她就出去了,稍有些急促的脚步透露出她心底的慌乱。 陆长寅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眉头皱了起来,也跟着出去。 上马车的时候,他伸手想拉阮呦上去。 阮呦却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自己攀着车厢爬了上去。 陆长寅怔住,淡抿着的唇紧了紧,目光一刻不落地跟着阮呦,见她上来后故意挑了一个离自己远的地方坐下,手里捧着一本书,若无其事地打开看,似乎不想理他。 胸口闷闷的,他敛着眉,嘴角抿得平直,低眸看着自己的手,想着自己是哪里没有做好,惹了小姑娘生气。 车厢里气氛静谧,只有阮呦时不时翻书时的声音。 许久,他才打破平静,「是我哪里做错了?」 问话的时候他的手放在身侧,紧紧地蜷缩在一起,有些紧张。 「若是我做错了,你只管说出来,我都改。」 阮呦看着他认真的神色,捏着书的手一顿,她低垂着眸,避开他的视线,鼻尖酸了酸。 哪里是他做错了。 错的是她。 陆长寅等了许久,没得到阮呦的回应,心底万分煎熬,但见她鼻尖悄悄红了,也不敢再问,他怕自己又将她弄哭了。 她已经为自己哭过很多次了。 陆长寅在心底嘆了口气,靠在车壁上,不再打扰她。 阮呦偶尔分神,目光总会瞟向他那方。 男人孤伶伶地坐在那,似乎为了不打扰她,修长的腿有些侷促地蜷在一起,眼睛总是看着她,神色不开心,看起来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大狗。 阮呦压着心软,撩开车帘,看向外面。 陆长寅只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侧过头时,露出一截纤细修长的玉颈,白皙的耳坠小巧圆润,陆长寅眸色渐渐变暗。 在阮呦回过头时,他才回神,咬住舌尖挪开视线,喉结滚了滚。 风从窗口吹了进来,将那莫名的燥热吹了下去。 渐渐,马车停了下来。 「娘,义母...」 阮呦一眼瞧见在状元府门外等着的李氏她们,一路憋着的泪再也崩不住。 「呦呦。」李氏也哭了起来,抱住她。 阮云与从车上下来的男人对视,在对方朝着自己微微颔首时,他就知道了,眼前的人是陆长寅。 他眸色动了动,心底有些认输嘆了口气。哪怕他再不喜陆长寅,他也知道,这世上再没有谁会像陆长寅这样对呦呦。 他本可以让其它的人陪呦呦回门,却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亲自陪着呦呦回来。 — 书房里。 阮云与陆长寅对襟而坐。 气氛沉闷,阮云最先打破宁静,问他,「呦呦可好?」 「哭过几次。」陆长寅想了想,说了实话。 阮云眉头皱起来,「你不是说会好好对她?为何弄哭她?」 陆长寅抿着唇,黝黑的眸底染上些许茫然,「我也不知道。」 他想了一会儿,才有些迟疑地开口,「许是我送了她猫没有送狗。」 阮云眉头皱得更深,他印象里呦呦可不是为了这样的小事会哭的姑娘。但到底自己又没有在呦呦身边,只得相信了陆长寅的说法。兴许嫁人了,呦呦变得小女儿家的心思便多起来了。 这样一想,阮云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说出来后,陆长寅想了一路没有想通原因几乎已经确定了,眉头一松。 心事解开,他神色缓了过来,又恢復往日那慵懒散漫的模样,手转动着扳指,开口道,「燕京酷暑难耐,伯母她们都是南方人,受不了热,阮兄不如她们去青州避暑。」 阮云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人,见他不似开玩笑,眸色渐渐重。 燕京天热,青州也不凉快,要去避暑也是下江南或是北上,断然是没有去青州避暑这一说法的。 这哪里是提议让他去避暑,是去避难。 「为何是青州?」阮云神色凝重。 陆长寅也不担心他打探,唇角牵起,「青州是我的。」 「盛瑛不过是个商人。」阮云看着他,目露几分狐疑。 就算盛瑛再有能耐,他也只是商人。 陆长寅凭什么如此大放厥词,说出青州是他的这样胆大妄为的话。一个商人兴许能影响官府,但却掌控不了官府。 「阮云,你比我想像的要笨啊,」陆长寅轻啧一声,「战乱后那么多人都做不了青州州牧,你以为杨广临凭什么能坐上青州的州牧的位子?」 「他是你的人。」阮云眸色震惊。 陆长寅淡笑不语。 答案显而易见。 「陆长寅,你.....你到底是何人?」阮云手指发紧。 他知道陆长寅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是当初那个垂死的阿奴,也知道陆长寅是盛瑛,知道他与左仲缨有勾搭,知道他要造反。 第218页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该有那么大的能耐。 「这不重要。」陆长寅收了笑,微垂眼睑,「你只要知道我是阿奴就够了。」 阮云手指松了,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阿奴,他永远不会做伤害阮家的事。 「什么时候走?」阮云平復心底翻涌的情绪。 「八月中旬,」陆长寅道,「再过十日,柴显便会下旨让柴让和柴安去江南。」 提起柴显时,他神色中流露出来的杀意和冷意让人心惊。 掐着时间沉思片刻,阮云就猜到了什么,他抬眸看眼前的人,神色复杂,「呦呦呢?」 陆长寅眸中的戾气忽然间消失不见,就连嘴角那讥讽的弧度也柔了下来。 「她也去。」他转着玉扳指,声音散漫。 在阮家一直待到深夜,马车再次悠悠动起来。 回去的路上,阮呦手里多了两本书,是李氏塞给她的,说是大婚的时候忘记放进她箱子了,嘱咐她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看看。 陆长寅留意到她眼睫湿润,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哄她,「别哭了,日后你想回阮家随时可以回。」 阮呦抬眸看他,抿了抿唇。 她还是不与他说话。 等到了盛府,她也不要陆长寅扶,自己下了马车,知道他今日不会留在府邸,阮呦朝着他福礼。 陆长寅胸口堵着块石头不上不下,见她待他就像陌生人一样,不知怎么就慌了神。 他抓住阮呦的手,黑眸里满是紧张,柔声哄她,「呦呦,我明日就让人送两只狗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狗是狼狗,在外面怼天怼地,在呦呦面前小心翼翼,卖乖讨好,为了讨骨头吃(呦呦是骨头) 明天咱还是会虐一虐阿狗的,谁让他以前让呦呦哭了那么多次。 第108章 赵干听闻陆长寅回府了, 立刻屁颠屁颠地带着白日里收到的消息过去,然而他刚走到院子前就被宋悟拉到一边去。 「大人心情不好, 你一会儿进去小心点, 别触了大人的霉头。」宋悟提醒道。 「这么关心我?不像你啊。」赵干咬着草根, 一挑眉。 宋悟呸一声, 「谁关心你啊,我是怕你连累了咱们一起遭殃。」 「嘁,」赵干气着了, 直接踹他一脚, 「爷就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亏爷上回出任务还替你挨了一刀。」 话说回来,他有些好奇,「大人怎么心情不好?」 宋悟左右看了看, 凑到赵干耳边,压低声音,「听说大人今日陪阮姑娘回门, 阮姑娘一路上都没给大人一个眼神,也不跟大人说话,就连走的时候, 大人伏小做低道歉,阮姑娘也没搭理大人呢。」 该! 赵干心理暗喊一声, 只是嘴里上不敢说出来,他抬眸与宋悟对视,俩人心照不宣, 都从对方眼神里看出幸灾乐祸的神色来。 之前大人将人家小姑娘弄哭那么多次,简直是报应来了。 手里的消息重要,他也不与宋悟再寒暄了,径直进了院子。 大人办公的屋子光线很暗,他在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只好推开门进去。 屋内视线昏暗,窗户半开,夜风吹进来,案几上的灯火剧烈跳动着,半暗半明的光映在伏在案几上小憩的人影上。朱红色的长袍在风中扑簌簌作响,青丝被风捲起,几分凌乱,忽明忽暗中,赵干瞥见陆长寅紧锁着的长眉。 大人睡得不安稳。 赵干嘴角的笑意忽然就散了。 他又想起以前的事,那段最煎熬的日子,也是锦衣卫内斗争权最严重的日子。 那是炼狱,到处都是阴谋,背叛,压迫和死亡。 如果没有大人,不会有今天的锦衣卫。 无数个厮杀的日夜里,大人昼夜出行,带了一身的伤,一身的血回来,来不及盥洗就伏在这一台小小的案几前睡熟。 他从前以为大人当真噬血无情活阎王,后来发现大人清理血迹时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厌倦时才知道,大人根本不喜欢杀戮。 他也总以为大人心思缜密无所不能,事实上,大人今年也不过二十四。 比他还小一岁。 「大人。」他走近了些,恭敬地跪在地上行礼。 「何事?」 屋子里的光线亮了起来。 陆长寅早在他推门的瞬间就醒了,他抬手揉了揉额际,懒洋洋地看着赵干,微哑的嗓音里含着浓浓的鼻音。 「大人,三日后是乐安候七十岁大寿,届时会在荟姿楼设宴,这是给大人的请柬,」赵干将请柬递给陆长寅,「属下听闻乐安候前不久得了个善琴的舞女,模样...与方离相似。」 这就是要示好大人的意思。 毕竟现在燕京城的人都知道大人会时不时带着当初陛下赏赐下来的侍女方离同行,虽说次数并不多,但好歹这也是大人身边第一次出现女人。 虽然...都是他在听琴。 不过乐安候肯示好也算是有所进展了。虽说乐安候早就不在朝堂,但他的二儿子卫晗掌控着燕京城的羽林卫,若是能拉拢过来,对他们大有益处。 陆长寅接过那张薄薄的金箔请柬,却并未展开看,他眉头轻皱着,并未因为这件事有进展而松开。 「大人,还有一事,」这回赵干的神色多了几分抑制不住地激动,「有人在白鹿山一带见到寻阳子了。」 第219页 陆长寅怔住,捏着请柬的手指稍紧,「当真?」 赵干点头,「大人,千真万确。」 「白鹿山周家少奶奶先天不足,早就被断定至多活到二十四岁,就在前些日子病逝了,人死了足足有三日,直到入葬前夜,寻阳子忽然出现,让周家开棺,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把周家少奶奶救活了,甚至连娘胎里带出来的那些病也不治而愈了。」 「大人,属下接到消息,眼下封昀也在四下寻找寻阳子。」 「若是有寻阳子先生在....」 后面的话赵干没有说下去了,他自然能够感受到陆长寅的情绪波动。 事实上,他们锦衣卫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一直在找寻阳子 若是有他在,兴许就能治好大人的身疾了。 只是他们很久没有听到寻阳子的消息了,甚至都以为他死了。毕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多少岁,从前朝起,他就已经是名动天下的神医了。 离开的时候,赵干在门口杵了一会,犹豫许久方开口,「属下听说阮姑娘和大人的事了。」 「其实大人大可不必为此事伤神,要知道,大人是大人,盛瑛是盛瑛。」 「阮姑娘不愿搭理的人是盛瑛,不是大人,要是阮姑娘对盛瑛好了,大人才该难过。」 他说完话就一熘烟地跑了,活像身后有鬼撵似的。 陆长寅顿了顿,反应过来,锁了一天的眉头蓦地松开,就连嘴角平直的弧度也缓和下来。 — 昨夜下过一场暴雨,路面低洼处还有积水,巷子外的几颗杏花树被洗得翠绿喜人。白日气温降了些,街道上行人也就多起来。 阮呦许久没出来走动,一时还不习惯身边的喧闹声。 「呦呦,盛公子对你可好?」谢娉婷看着走神的阮呦,目露关切。 阮呦回过神,轻点了点头。 「真的?」谢娉婷问。 阮呦抿了抿唇,认真道,「真的。」 她没有说谎,盛瑛的确对她好。 他就好像根本不在意她心底有其它人一样,大婚后除了归宁那一日见了他,之后她就不曾见过他了。 兴许盛瑛也没有多喜欢她吧,或者是根本就不喜欢她。 可如此的话,他又为何要冒那样大的风险娶她呢?这样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阮呦杏眸染上迷茫,她实在弄不懂。 见她的确不像受了委屈,谢娉婷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 想了想,她又道,「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张做酥山的秘方,正好闲来无事,咱们今日自己做来吃怎么样?」 「酥山?」阮呦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玩意,「那是什么?」 谢娉婷这才想起阮呦还从没有吃过,她也只是很小的时候在谢府吃过一次,那是前朝皇帝赏赐给谢家的。 她笑了笑,「等咱们做出来你就知道。酥山吃起来冰凉凉的,在夏日最解暑气。」 她也是见阮呦似乎没什么精神气,想哄阮呦开心。 阮呦自然同意。 长这么大,阮呦还是头一回下厨房,一时倒来了兴致。她跟着谢娉婷后面打着下手,将买回来的酥加热融化,加入奶油,鲜奶和糖水搅拌,等差不多了,将粘稠的汁水倒进捣得细碎的冰沙里。 之后再让恬枝将食盒放进冰窖里冻了一两个时辰。 等端出来后已经成了乳白色的小山,撒上坚果碎和糖渍 花瓣点缀,看起来赏心悦目。 阮呦舀了一勺,口感绵软,入口即化,唇齿间留下一阵香甜的奶香味。 「怎么样?」谢娉婷期待地问。 阮呦嘴角梨涡浮现出来,弯了弯眸,「好吃。」 谢娉婷也尝了尝,果然跟记忆里的味道相差不多,幸许是自己动手做的的原因,反倒觉得更好吃了。 俩人坐在鞦韆上。 「这地方真漂亮。」谢娉婷放下勺子,向前望去。 盛府后花园是一片树林,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枝叶盘绕,阳光像一缕缕金色的细沙,穿过重重叠叠的枝叶照进来,斑斑驳驳地洒落在草地上,薄雾缭绕。未干的露珠精益剔透,偶尔听见莺啼声,寂静空旷。 这地方就像仙境一样,让人的不自觉安静下来。 「呦呦,盛公子很用心。」谢娉婷道。 又想起做的酥山还剩了许多,她脑海转了转,问阮呦,「酥山寒气太重了,你体寒不适宜多吃,不如将那些多出来的给盛公子送去吧?」 阮呦愣了愣,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指。 「呦呦?」谢娉婷劝道。 她是希望阮呦以后好好过日子,不要那么傻还去想着陆长寅了。 呦呦如今嫁给了盛公子,盛公子对她又如此用心,不能寒了盛公子的心,不然到头来吃苦的是呦呦。 阮呦抿着唇,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那日盛瑛小意哄她的模样,心湖泛起丝丝涟漪。 终究心软了,点了点头同意。 谢娉婷欣慰地笑了,捏了捏她的脸颊,「这样才对。」 临近酉时,宴席散,宾客归。 陆长寅从在荟姿楼出来时,太阳已经落山,燕京城俨然昏黄一片,街道,人群,花草树木皆染上金色,绚丽夺目。 青木早早就恭恭敬敬在马边等着了,手里还提着一只匣子,周围冒着白茫茫的冷气。 第220页 「大人,这是阮姑娘给您送的酥山。」青木将食盒递过去。 陆长寅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随后意识到什么,身形顿了顿,问,「给我的,还是给盛瑛的?」 青木微怔,想了想,回答,「给盛瑛的……」 话未说完,就感受到身边气温骤降,青木喉咙发不出声音来,老老实实地埋下头去。 陆长寅眸色沉下,紧抿着唇翻身上马,朱色麒麟袍在空气划出流畅的弧度。 青木耳畔响起马蹄远去的声音,有些茫然抬头,看着那道越来越远的背影。 他挠了挠头,一时琢磨不透。 大人好像生气了? 为什么生气? 盛瑛和大人不是一个人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阿狗自己吃自己的醋。 明天阿狗掉马甲。 第109章 .「公子!公子!」女子急切地喊声打破室内的平静, 「公子,夫人出事了。」 「啪」的一声, 门被打开, 陆长寅放在门框上的手捏得紧了些, 「出什么事了?」 恬枝浑身发着抖, 泪水涟涟,前所未有的狼狈,一见到陆长寅, 她立刻跪下磕头, 呜咽着, 「您回去看看吧,夫人看不见了。」 陆长寅神色慌了,「大夫呢?」 「已经在路上了。」 再抬头时, 便只看见一道匆匆离去的身影,恬枝抹了抹眼泪,跟了上去。 陆长寅赶到了盛府的时候, 大夫正在给阮呦把脉。 隔着珠帘,阮呦那张小脸一片惨白,满是惊慌恐惧, 那双漂亮干净的杏眸如同蒙上一层蓝雾,雾蒙蒙的, 噙着眼泪。 额头还缠着一圈白纱布,是从鞦韆上摔下来时伤到的,她脆弱得像只瓷娃娃, 一碰就碎。 阮呦什么也看不见,她坐在床榻上抱着腿,屋子里随意闹出的动静就能惊吓到她。依稀听见有人进来了,但她看不见,不知道那是谁。 大夫松开了她的手腕,跟着那人一道离开房间,她只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在交谈,却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盛公子,夫人是忧思成疾,哭多了,伤着眼睛了。眼下还算万幸,这失明只是暂时的,在下还能治。只是日后万万不要再惹夫人伤心了,否则就真的失明了。」 陆长寅听着大夫的话,紧抿着唇。 坐了许久,阮呦心底的害怕更甚,她站起身,却一脚踩滑,一阵失重感袭来。 她惊唿一声,害怕地闭上眼。 「呦呦。」 阮呦落进男人的怀里,鼻息萦满熟悉的气息,回想方才那一声慌乱的喊声,嗓音磁沉,分明不是原来的粗哑。 一瞬间,那些困在心头的疑惑全解开了。 阮呦鼻尖酸楚,埋进男人胸口,很快,哭声响彻屋子,她再不是压抑着小声的啜泣,而是放声大哭,像是要将受的委屈难过全部哭出来。 呜咽中,她断断续续地喊着,「阿奴哥哥。」 能看见他的脸的时候,她不敢去想。看不见脸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就是阿奴哥哥。她以为自己喜欢上盛瑛了,原来盛瑛就是阿奴哥哥,她真傻。 「呦呦...」陆长寅身形微僵。 胸口忽然传来一阵刺痛,他低头看,就见小姑娘哭得眼睛肿肿,正恶狠狠地皱着鼻尖用力咬他。 「你是不是还想骗我!」 「阿奴哥哥,你个大坏蛋。」 她哭得可怜,又装作兇巴巴的模样,让陆长寅的心化成一团。 「呜呜呜......」 「为什么要骗我.....」 「呦呦别哭了。」陆长寅从未见她哭得如此厉害过,慌乱地伸手替她楷泪,却越楷越多。 想起大夫的话,他心紧了紧,眸中溢满愧疚疼惜,「我以后不骗你。」 阮呦自然不信他,还是在哭,只是渐渐哭累了,哭声渐变小。她声音自生来娇憨软腻,说话时吴侬软语,声声抽泣时引人遐想。 「乖,别哭了。」陆长寅的嗓音微哑,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泪痕。 他受不得她哭。 这四年来,他不止一次梦见她哭,只要听见呦呦哭,他就会生出很多龌龊的想法,他喜欢听那样软绵绵的哭声,夹着娇吟,总会让他像发了疯一样,在梦里折腾她,欺负她,让她哭得更厉害。 陆长寅的唿吸乱了,他低垂着眼睑,遮掩着眸底浓浓的暗色。 滚烫的指腹掠过,如同点火一般,连带着雪白的肌肤浮出漂亮的浅粉色,如同闭月羞花,煞是好看。 阮呦忽然伸出手,捧着陆长寅的脸,她悄悄靠近,亲着陆长寅的下巴。 青涩又大胆的巨大让陆长寅的脑海几乎炸开,他抓着小姑娘作乱的手,喉结滚了滚,「呦呦,你在哪学的这些?嗯?」 那一声嗯脱得长长的,语调微扬,说不尽的慵懒。 阮呦羞怯的咬着唇,自然不肯说她是从后花园里那一箱子杂书里看到的。 陆长寅伸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浅粉色的唇瓣,声音低沉,「呦呦,是你先招惹我的。」 他离得很近,说话时,温热的鼻息喷耳边,痒得阮呦想逃。只可惜晚了。陆长寅此刻早就是饿极的狗,又怎么会让纵火的人逃脱。 他俯下身,大掌扣着阮呦的头,未尽的哭声淹没在满是情谊的吻里,微凉的唇紧紧相贴,贪婪地攥取着遐想已久的甘甜。 第221页 低低的呜咽声化为柔情蜜意的破碎娇吟。 唇齿分离时,浅粉色的唇多了几分血色,微微上翘,像是带着初晨雨露的玫瑰花瓣,娇艷欲滴。 温热的唇下移,不过瞬间,雪肌绽出朵朵红梅,从耳坠到纤细小巧的锁骨,密密麻麻一片。 屋子四角放置了冰盆,燥热缓过来后,阮呦只觉浑身凉丝丝的,察觉到胸口灼热的视线,阮呦的脸颊羞得几欲滴血,声音羞恼地喊了一声,「阿奴哥哥!」 抬手遮住那一片大好春光。 陆长寅嘴角噙笑,轻轻将她的手挪开,轻哄着羞怯的小姑娘,「乖,让我看看。」 「呦呦,很美。」 他的声音哑得不行,每个从他的薄唇中吐出的字都低沉浑厚,让人面红耳赤。 许久,陆长寅才放开她,阮呦浑身汗汵汵的,额发早也被打湿,软软贴在鬓角,如同水出芙蓉一般清丽。 视线一片黑暗,她也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只是肚子饿了,闹得正欢。 她伸手在床榻摸了摸,想找自己的衣衫,却被一只有力的长臂一把将捞进怀里,鼻尖间满满都是阿奴哥哥身上的味道,她娇嗔一声,「阿奴哥哥,别闹了。」 「我……我穿衣裳。」 说话的时候,她的手还在四下探来探去,却怎么也找不到。 衣裳早已在陆长寅的手里。 耳畔处响起一声磁沉的轻笑,阮呦的耳蜗被勾得麻麻的。 陆长寅看着怀里的人,乖巧的像只布娃娃。雪白纤细的玉劲连带着锁骨以下全是他留下的痕迹,他嘴角微翘,低头亲了亲阮呦的额头。 嗓音磁沉,「我帮你穿。」 小姑娘很乖,安安静静的任由他摆弄,羞得耳根通红。 陆长寅心软得一塌煳涂,看着阮呦的眼睛,嘴角的笑意又淡了下来。 「呦呦,对不起。」 阮呦抿着唇笑,嘴角梨涡浅浅的,她问,「阿奴哥哥今晚会走吗?」 陆长寅「嗯」了一声。 小姑娘也不失望,她坐在床弦边,轻轻晃着两腿腿,白生生的玉足煞是惹人眼。 「阿奴哥哥,我想酒七姐姐了,能让我见见她吗?」 对于酒七,阮呦始终是愧疚的。 陆长寅点头答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髮,「好。」 陆长寅在盛府待到深夜才走,走的时候小姑娘也没有挽留,哪怕她很不舍,也没有说让他不要走这样的话,她知道他有事要做,不能陪她,就来送他离开。 她总是懂事得让人心疼。 「呦呦,你不怪我吗?」陆长寅问她。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脾气,一直都是他在欺负她。 阮呦笑着摇头。 「为什么?」陆长寅喉咙干涩。 「阿奴哥哥是为我好呀。」阮呦道。 她怎么会去怪罪一个满心满眼都是想对自己好的人呢。 — 夜半三更,阮呦口渴了,自己爬了起来。 案几就在床边,她伸手摸着茶壶,有些磕磕绊绊的。 一只茶杯忽然递到自己手边,里面的茶水的温热的,她捧着小口小口的喝了,才笑着问了一声,「酒七姐姐?」 「姑娘。」身侧传来清冷的声音。 阮呦转过身抱着她,声音软软糯糯的,「酒七姐姐,我好想你。」 夜光之下,九七弯了弯唇,回抱阮呦。 眼底满是笑意。 第110章 伏天八月, 气温骤升,白日的太阳毒辣, 高高悬在头顶, 后花园的柳树被晒得焉了下去, 盛府假山石温度滚烫, 冒着缕缕青烟,石滩里的水只余浅浅的一层,几只细锦鲤无精打采地停在阴影角落, 躲着太阳。 鹅卵石铺成的甬道烫脚, 恬枝疾步走过去, 端着一盆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冰,从抄花走廊穿过,过了几道角门。 几个在凉亭处乘凉的婢女见她来了, 都朝着她行礼。 「你们怎么躲这来了?夫人的药可熬好了?」恬枝皱眉问。 几个婢女解释道,「恬枝姐姐,公子回来了, 我们不是偷懒。」 公子回来了。 恬枝眉头松开,「那你们也别在这傻站着,去厨房催一催, 让林大娘做些凉糕和杨枝甘露来,这地方也热得慌, 你们还能去林大娘那讨碗冰镇酸梅汤喝。」 几个侍女原本惶恐她责备,听到后面的话这才眉笑颜开地点头称是。 「我们这就过去,谢谢恬枝姐姐。」 恬枝轻笑着摇头, 眼见盆里的冰正化了,便收起神色往后院去了。 夫人身子骨弱,到了三伏天又苦夏,夜里睡不着觉,白日精神气儿就不好,吃的也少。但她本来就宫寒,卧室里就又不能放太多冰,这一冷一热的,容易生病。 所以每过一会儿她就得定时定量地去换冰盆,放在屋里的角落里。 恬枝进屋的时候,大人正在给夫人餵药,两人正在交谈着什么,夫人眉眼舒展开来,显然很高兴,嘴角的梨涡如蜜,乖巧软糯。 大人垂着眼眸,勺子轻轻搅动散热,嘴角牵起浅浅弧度,吹了吹药,舀了一勺餵给夫人,眉梢尽是温柔。 恬枝看得心底高兴,但觉得自己杵在屋子里太过扎眼,便悄悄退了出去。 「眼睛怎么样了?」陆长寅从一盘的碟子里捻了两颗蜜饯,餵给阮呦。 第222页 蜜饯甜滋滋的,将口里浓浓的苦味化开,阮呦轻蹙的眉头松开,「我还是看不见东西,但眼睛不疼了。」 说话的时候,阮呦的手在床边乱探,很快就碰到一张温暖的大掌,掌心摸起来有很多纹路和老茧,她拉着大掌的手指头,抿着唇笑。 见她这副古灵精怪的模样,陆长寅无奈地摇头,长臂一揽,将她抱进怀里。 阮呦看不见,惊唿一声,胳膊抱住了陆长寅的脖子。 天旋地转,下一瞬,她就坐到了陆长寅的怀里,衣衫很薄,隔着单薄的衣料能够感受到身下滚烫的温度,和有力的肌肉。 许是陆长寅大腿的骨头太硬,阮呦坐得不舒服,动了动。 陆长寅唿吸微滞,很快急促起来,他不动声色将阮呦抱得离腿根部稍远了一些。 「呦呦。」 「嗯?」小姑娘偏了偏头,浅粉色唇瓣轻抿着,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总是说不出来的乖。 「我的人在青州寻到一个名医,幸许能治好你的眼睛,过些日子你和伯母他们一起过去看看吧。」 阮呦的脸色蓦地白了,轻咬着唇不说话。 「呦呦?」陆长寅见她神色不好,长眉轻蹙,问她,「怎么了?」 「阿奴哥哥,」阮呦低着头,「你是不是又不要我了。」 听她这样失落的话,陆长寅心底一空,胸口酥麻麻的滋味泛开,喉咙紧了紧,他摇头,声音笃定,「不是。」 「呦呦,我不会不要你。」 他想疼着她宠着她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捨得不要她。 「真的?」阮呦问。 陆长寅嘴角牵起懒懒的笑意,从胸口轻轻震出一声「嗯」,似在像她保证。 一瞬间,小姑娘眉眼间的忧思一扫而空。 「那你会去青州吗?」阮呦又问。 「会,」陆长寅回应她,「等你眼睛好了,我保证,你第一个看见的人是我。」 阮呦安心了,朝他伸出小指头,「阿奴哥哥,拉勾,不许再骗我了。」 陆长寅眉眼间敛着无奈的笑意,嗓音磁沉,伸出手指,「我以后都不骗你了。」 阮呦抿着唇笑,伸手环抱着他的腰肢,能感受到他身子僵了僵,她声音软糯糯撒娇,「阿奴哥哥,我想你了。」 「我就在这。」 陆长寅的胸口震出一声轻笑,沉闷闷的。 「你在这里,我也想你。」 她的脸贴在男人的胸膛,小声嘟囔。 陆长寅垂眸,看着胸口前毛茸茸的脑袋,眸底的坚冰碎成一片。 是夜,星辰宛若明珠,围拱着明月,一片清辉洒落在庭院里,与重重花影相互相印,流光溢彩,夜里温度退了些,窗户被打开了,偶尔一点风吹进来,珠帘轻轻摇晃。 陆长寅难得闲暇一日,今晚宿在盛府。 两人成婚有两月了,见面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更别提这样整整一日都腻在一起的机会了。 阮呦开心坏了,黏着陆长寅不愿撒手。 忽然想起归宁那日李氏给了她两本书,嘱咐她一定要看的事来,阮呦现在看不见东西,只好央求陆长寅取出来读给自己听。 她软声软气哀求人,姿态可怜,陆长寅自然不可能拒绝。他就是天上的星星也愿意给她摘过来,又哪里会拒绝这样的要求。 只是等翻开那两本书后,画面靡靡,陆长寅有生以来第一次怔愣住,眸色掩饰不住的诧异,半晌,修长的手指紧了紧,指腹泛白。 「阿奴哥哥?」阮呦唇微开,满是疑惑,怎么没人说话了。 「书上写了什么?」 陆长寅的眸从书上挪开,落在阮呦的唇上,淡若桃花。 他伸手轻抚着,喉结滚了滚,原本黑沉沉的眼睛颜色更深了,他靠近阮呦,问,「想知道?嗯?」 男人的声音变了,带着疯狂压抑的气息,从喉咙里哼出一个「嗯?」字,含着浓浓的鼻音,尾音拖长,撩拨得人腿脚发软。 却也有些骇人,清冷的唿吸喷薄在阮呦脸庞,不知怎么的,脸颊生出燥热来,布满红晕,她小声的喊了一声,「阿奴哥哥。」 娇娇软软的嗓音,带着娇嗲的意味,却又懵懵懂懂。 寂寥的庭院月光蓉蓉,晚风袭袭,映得那双长眸黝黑,削廋的下巴轻轻放在阮呦的肩上,「呦呦想知道吗?」 男人轻言细语,磁懒的嗓音满是蛊惑,阮呦就像中了迷魂散,呆呆地点头。 蓦地耳畔响起一声轻笑。 陆长寅薄唇轻启,吐出一句「傻姑娘。」 他闭上眼睛,俯身而下,薄唇相贴,细细摩挲,耳畔,颈脖,她的每一处,他都为之着迷疯狂。 月色下,绢缎般的黑髮散落在墨绿色锦被上,如姻缘线,盘根错节,交叉互融,阮呦眼眸含着春水,波光点点,天生媚态,寸寸雪肌,泛起薄薄粉色。 不知多久过去,她伏在床榻,香汗淋漓,累得快昏厥过去。 几声突兀的口哨声响起,阮呦心一紧,抓着被子,慌乱地叫了一声「阿奴哥哥。」 身后,温热的触感落在背上,浅浅一瞬,如同蜻蜓点水,却让阮呦情不自禁颤了颤,娇吟一声。 陆长寅伸手繫着腰带,不过一刻,衣衫已经完好如初,他伸手用锦被将阮呦包住,嗓音润润的,「我去叫恬枝进来。」 第223页 阮呦抿了抿唇,问,「你要走了?」 「嗯。」陆长寅眉头轻皱。 听刚刚那口哨声传达的消息,应该是有紧迫之事,不知是好是坏。 「阿奴哥哥,你要保重安全。」小姑娘软糯糯地叮嘱。 陆长寅嘴角微弯,替她掖好被角。 陆长寅走后,恬枝才进了屋里。 见室内衣裳散落一地,一片凌乱,她高兴地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只是在服侍阮呦沐浴时,看清了那雪白胴体上青青紫紫的痕迹,从纤细的颈脖到脚踝,以胸口最多。 恬枝的神色垮了下来,心底抱怨。 大人实在太粗鲁了,怎么能这样对夫人。 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 她去取了药膏过来,替阮呦上药,心疼地问,「夫人疼不疼?」 阮呦原是不知道自己身上留了痕迹,只等恬枝问才想起,双颊片刻酡红,声音像奶猫似的,很心虚,「不疼。」 阿奴哥哥孟浪的时候,多多少少也会疼的,只是更多的,是另一种感觉,压过了痛楚。 想起自己受不住的时候对着他又咬又掐,阮呦的脸更红了,几乎快滴出血了。 「恬枝,燕京……最近可是出了什么大事?」阮呦忽然问。 恬枝正仔细地给她上药,听见了,便顺口就说了,「江南水患太严重了,许多人举家逃走了,咱们燕京城门外聚集了许多难民。」 「他们进不了燕京城的,那些人很可怜,没有去处又没有吃食,这样大热的天气,中暑昏迷也没人医治。」 阮呦听得皱眉,「官府不管他们吗?」 当初她们逃荒到汴城,官府即便不让人进城,也会设粥棚救济百姓。 恬枝想了想,说,「夫人忘了?官府的银子都拿去给江南赈灾了。」 阮呦仔细想了想,明白过来。 当初官府拿了一部分银子出来,还鼓励达官贵人和巨富商人捐钱用以赈灾,只是没有人拿钱出来罢了。 她抿了抿唇,心底拿定主意,「你明日去谢府请谢姐姐来一趟,就说我有事和她商量。」 第111章 屋子内, 烛火跳动,映在窗棂上的人影不断晃动着, 隐隐透露出不安。 气氛安静, 图宴来回踱步, 步履沉重, 眉头皱得很深。 「吱呀」一声,门开了。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看见进来的人, 眉头稍稍松开, 「大人。」 「出了什么事?」陆长寅风尘僕僕, 将斗篷摘下来,几步走到位子上坐下。 「封昀已经知道雪姬下毒的事是您在插手了。」图宴道。 陆长寅神色淡淡,鼻尖轻嗤一声, 「他若是猜不到也不用坐在东厂提督的位子上了。」 「大人,正是因为此事,二皇子三皇子带兵去江南救灾, 封昀从中作梗,跟柴显提了让您随行护送的主意,只怕明日……旨意就会下来。」图宴神色凝重, 「那就不能让二皇子三皇子死在江南了,否则您若回京……」 「只怕也乃逃其咎……」 死了两个皇子, 一旦大人回京,面对的就是柴显滔天的怒意,大人必然也会被处死。 陆长寅靠在椅子上, 嗓音淡淡,没有一丝起伏,「计划照常。」 「大人!太危险了。」图宴摇头否决。 「这是最好的机会,图宴,我不想再等了,」陆长寅抬眸看他,语气笃定,不容一丝反驳,「不会再有这样好的机会,我也不愿意让柴显坐在皇位上老死。」 「他不配。」他唇角微牵,露出讥讽的弧度。 图宴唇张了张,又无力地阖上。 大人说得对,这是最好的机会,如今江南水患严重,西北边境势态岌岌可危,这是搅乱池水最好的时机,一旦错过,倘若真的等大明朝缓过气来,他们就很难再下手了。 「请您一定保重安全。」图宴恳求,「大人,我们能听任的只有您了。」 陆家也只有陆长寅一人。 陆长寅转动地扳指,微阖眼眸,许久,他才开口,「将皇城舆图抄一份交给卫晗,召集暗卫营的人,若是我被抓入狱,就立刻攻城。」 对了! 还有从昭妃娘娘那得来的皇城舆图。 「是。」图宴有些激动地应声,眼波微动。 「另外在阮云身边安排一些人,一旦攻城开始,就趁乱将他护送到青州。」 「大人,到时候天下大乱,青州没有可以主持大局的人在。」图宴眉宇间染上担心,若是他们被困燕京,与青州切断了联繫,他不确定青州的人能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有的。」陆长寅眸色忽然柔和下来,「九七会护送呦呦去青州。」 图宴恍然大悟,「您说九七?」 九七这些年进步十分神速,遇事冷静自持,的确不错。 「不,」陆长寅摇头。 图宴困惑一秒,忽然明白过来,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夫人?」 「她是个很聪慧的人,图宴,我信她。」 「大人,她只是一个闺阁女子……」 「图宴,你忘了,」陆长寅轻摇头,「在逃荒的时候,她敢从商队手中抢药,一个弱女子在面对十余人的情况下能顺利抢到药,靠的不是蛮力,是头脑。」 「她心思敏感,路过青州不过几日,就能发现青州的不对劲,那么多人去青州,有谁怀疑过?」 第224页 「衢州棉花一事也是她的主意,不是她,我们不可能拿下衢州的棉麻,北地严寒,一旦到了冬日,江南切断供应,我们的人可能衣不蔽体。」 「她想要苏绣成为天下第一绣,做慈善,捐赠读书人,买清誉。门口挂巨画,赚够了噱头,如今苏绣已经名声鹊起。」 「你还认为她是普通的闺阁女子么?」陆长寅不紧不慢,一件一件说来,黑眸中隐隐有些骄傲的光芒。 「你信不信,她已经猜出来,我让她去青州是为什么了。」 她一直都聪慧,怎么可能会信他说让她去青州治眼睛这样拙劣的谎言。但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说不去,因为她已经猜到了他会做什么。 图宴心头震动,久久说不出话,到最后才认输地开口,「属下明白了。」 走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大人……明日去赴宴,您这里需要用脂粉遮一下么?」 说话的时候,他声音里隐隐带着点笑意。 陆长寅身形微愣,伸手碰了碰,感受到浅浅的牙印,想起小姑娘娇羞又大胆的模样,又嘴角蓦然牵起浅浅的弧度。 「不必了。」他道。 这是她给他留的印记,没什么好丢人的。 图宴嘴角噙笑,退了出去。 很快,陆长寅脖子上那一圈红印牙痕引起轩然大波。上至朝中大臣,下至平头百姓,都对他脖子上的吻痕议论纷纷。 下朝后,阮云盯着他脖子上的痕迹眯了眯眼,目露嘲讽,「看来传言是真的了,陆大人真是走了桃花运,不知道那舞女能好看到什么样,让陆大人甘愿如此。」 如今朝外中野都在传陆大人又新收了个琴女进府,虽说也没什么名分,就当个乐姬养着,但都认为陆大人宠那琴女宠得过分,连在脖子上留印记这样的行径都默许了。 这可是有伤男人体面的。 陆长寅听他阴阳怪气的语调,知道他是误会了,只淡笑不语。 陆长寅心疼呦呦,不欲与陆长寅再交谈,只甩袖大步离开。 陆长寅还有几日就启程去江南了,还有些事打算和阮呦商量,便去了盛府。 只是没想到阮呦和他闹脾气了。 小姑娘别过身子不理他。 「呦呦?」陆长寅将她身子掰正,面对着自己,「怎么了?」 阮呦抿唇,「都说你收了个新宠?还是会弹琴的。」 陆长寅唇角微弯,黝黑的长眸淬满点点笑意,「嗯?所以呢?」 阮呦见他一点也不心虚,生气地鼓起腮帮,「阿奴哥哥是不是嫌我不会弹琴?」她神色失落,微垂着眼眸,眼睫毛轻轻颤着,软软的声音里委屈的意味十足。 「你要是嫌弃,就别来找我了……」 小姑娘越说越气,可怜巴巴的,连着眼眶都快红了。 陆长寅蓦然笑出声,将人抱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埋头吸了一口气,磁懒懒的嗓音就在耳垂边,「呦呦做事不认帐。」 阮呦被他的温热的唿吸弄得很痒,忍不住躲。 陆长寅却紧紧地束缚着她,不让她避开,两人的气息交融,他道,「你说,在我脖子上留下牙印的是哪个坏姑娘?」 「嗯?」 「呦呦要是不记得了,不如我帮你回忆起来?」他说着,咬了一下那白生生的耳垂。 阮呦呜一声,羞得埋在他怀里。 「想起来了?」他浅浅地亲着阮呦的耳后根,嗓音微哑,逼迫着她承认。 阮呦哪里会还想不起来。 她自然也知道,他不是个滥情的人。 只是听见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了,心底不舒服罢了,阿奴哥哥只能是她的阿奴哥哥。 这样想着,她伸手摸着陆长寅的喉结,鼓鼓的,她记得旁边有颗痣,红红的,像硃砂,很漂亮,尤其在他吞咽的时候,那颗痣像烈火一般烧起来,明艷灼目,总是会吸引着她的目光。 阮呦咬了上去。 「阿奴哥哥是我的。」小姑娘的话稚气又霸道,声音软糯糯的,听得人心尖发软。 陆长寅再忍不住,闷闷的笑声从胸口震开。 他点头,说,「好。」 「我过三日会下江南,呦呦,明日你就启程去青州吧。」陆长寅道。 阮呦愣住,想不到这般快,没有拒绝,只问他,「阿奴哥哥,青州的人都怎么样?」 陆长寅的手抚着她的青丝,嘴角淡笑,「他们都很好。」 「呦呦,他们一直想见你,青州的人都会欢迎你去。」 「他们?」阮呦有些紧张,抓着裙摆,「他们,都是阿奴哥哥的人吗?」 「是。」陆长寅回答。 阮呦又想起白日和谢娉婷商量的事,忐忑地问他,「阿奴哥哥,我和谢姐姐以苏绣阁的名义在城外设粥棚给那些难民,我做得对吗?」 她怕她的善心会给他添了麻烦。 她知道,他想让天下乱起来,她现在这样的行为,等于在帮着皇帝。 但外面的百姓,是无辜的。一如当初逃荒的他们,也是无辜的,都是手无寸铁,为了活命苦苦挣扎的百姓。 陆长寅笑了,轻挠她的鼻尖,「呦呦,万事有我。」 阮呦的心事一下就解开了,知道接下来会分开很长一段时间,她紧紧抱着他,满是不舍,「阿奴哥哥,你一定要遵守约定。」 第225页 「我看见光明的时候,你一定要第一个出现。」 「我答应你。」陆长寅贴着她的耳朵。 到了夜里,酒七来了,换上了当初李氏和陈娘子给她做的衣裳,没有穿暗卫特有的黑衣的她看起来就像个寻寻常常的女子。 恬枝正在收拾着阮呦的东西,陆长寅派来的人也在外面清点着当初的嫁妆,那些嫁妆看红了不少人的眼睛,要想顺利转移到青州,只怕路途不会平静。 「夫人不用担心,有我在,没人能碰得了你。」酒七安慰着有些紧张的阮呦。 阮呦笑了笑,「哥哥那儿呢?」 「公子身边有大人的人护着,他们比我厉害。」酒七道。 「那就好。」阮呦靠在床边,想着明日的行程,还是有些不安。 「明日去将谢姐姐接过来吧,带着她一起走。」 「是。」酒七答应她,想到什么,从胸襟掏出一封信,「大人还给您写了一封信。」 「酒七姐姐念给我听吧。」阮呦道。 酒七将信封拆开,薄薄的一页纸上只写了一句话,她微愣住。 「阿奴哥哥说了什么?」阮呦好奇地问。 酒七整了整神色,「夫人,大人说,说你想做的。』」 「做我想做的。」阮呦轻声念着。 她想做什么呢? 她想家人幸福安康,想阿奴哥哥平安归来。她知道自己不能留着燕京,留着这里,阿奴哥哥就多了一份顾虑,她会拖累他。 她想帮他。 可是又该怎么做呢? 恍然间,思绪一闪而过,阮呦抓着酒七的手,「阿奴哥哥有很多钱吗?」 酒七点头,「富可敌国。」 从前陆家的留下的财物到如今锦衣卫抄家得来的,数不胜数,燕京不会有人比大人更富。 阮呦得到答案,嘴角忽然翘起来,梨涡浅浅,又问,「那我们养得起那些难民吗?」 酒七微愣,隐隐约约明白她的想法,唿吸变得短促起来,她振作精神,「夫人尽管吩咐,有我在。」 「告诉那些难民,苏绣阁的主家是我,我是青州盛瑛的夫人。」阮呦低眉沉思道。 如今在城门外设粥棚救济百姓的只有苏绣阁一家,对于那些难民来说,苏绣阁的主家是活菩萨,是最值得信任的人,只是设粥才刚刚开始,时机还不成熟 。 「等再过一段时间,燕京就不设粥了,告诉他们,我在青州,让他们来青州,青州能给他们饭吃,能让他们安居乐业,青州,是他们的庇护所。」 第112章 天还未亮, 队伍就出发了,黑压压一群人影围拱着十几辆马车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凌晨的天气微凉, 从窗外偶尔传来一点冷风, 让人情不自禁打颤。 周围很安静, 只能听见脚踩在地面摩擦出的莎莎声。 轿子里亮着明黄色的灯, 谢娉婷抓着阮呦的手心微微生汗,她靠在车厢上不敢闭眼,心跳得很快。 阮呦靠在她肩上阖着眼睛, 她睡得不安稳, 轻轻动了动, 盖在身上的一层薄纱顺势滑下。 谢娉婷伸手替她盖好,才撩开车帘看外面。 山林树木都隐匿在暗色之中,只依稀看得清模煳的线条, 黑黢黢的,像是蜿蜒盘旋的巨蛇,下一瞬就会从林子中冲出, 张开血盆大口吞噬她们。 山谷无风,万籁俱寂,然而这更像是是风雨欲来前的宁静, 暗色中涌动着隐晦的,不明的躁动, 隐隐约约要爆发出什么。 「唿」的一声。 出了山谷,强劲的风勐然吹了起来,莎莎莎的声音像浪潮一般从远处传来, 树叶在颤动着,颜色似深似浅。 「嘘。」 一道黑影忽然遮住视线,谢娉婷抬眸就看见一张清冷的脸,没有什么表情,只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伸手将帘子放了下来,切断视线。 谢娉婷抱着阮呦,不敢出声。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变大,很快,响起厮杀的声音。 刀光剑影在被灯光照亮的车帘上晃动,乒桌球乓的声音交错,混乱不堪。 阮呦被惊醒了,却什么也看不见。 「谢姐姐!」她有些慌乱叫唤一声。 谢娉婷拉着她的手,带着她蹲下身,「我在,呦呦,别怕别怕。」 「外面出事了?」阮呦紧张地问。 谢娉婷眉间满是害怕,却勉强忍住,她做姐姐若是害怕了,只怕呦呦会更怕。 「没事,有酒七他们在。」谢娉婷死死地抿着唇,小腿打颤。 她抬起头,忽然间,「噗」的一声,一抹深红色的血飞溅在车壁上,外面一道黑色的人影直直倒下。 谢娉婷抑制不住尖叫一声,又赶紧捂着嘴,脸色煞白。 酒七将阮呦所在的马车护得如同铁壁,她一身暗夜服隐匿在黑暗中,与夜色相融,但凡靠近马车三尺的人,瞬间头身分离。 还是三伏天,外面浓浓的血腥味很快散开来,传进马车,铁锈味充斥鼻息,谢娉婷捂着唇隐隐想吐。 她是闺阁中长大的女子,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 眼下形势严峻,她能做的就只有在这车厢里躲着,死死地闭着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渐渐变亮了,谢娉婷勐地发现外面没有什么声音了,又恢復一片平静,就好像方才的厮杀不过是臆想出来的一场幻境。 第226页 马车动了,车轱辘压过凹凸不平的地面,车身摇晃着。 阮呦和谢娉婷从方才惊魂不定中缓过来。 「酒七姐姐。」阮呦唤了一声。 「属下在。」车厢外有人回应,声音是酒七那独特的清冷的声线。 「你受伤了吗?」阮呦蹙着眉,面露担心。 酒七神色微愣,半晌,胸口激起一圈温热,暖融融的。 「属下没有。」 「你过来一下。」阮呦不信,倏地一下掀开车帘。 酒七依言靠拢,瞧见她伸手拉她,然后皱着鼻头闻了闻,脸色微白,「有血腥味。」 酒七嘴角弧度微扬,「是敌人的血。」 她声音平稳,跟在马车旁的脚步也很正常,的确不像是受伤了,阮呦这才放下心来。 「可知道方才来的那拨人是谁的人?」阮呦问。 酒七眸色微冷,「是燕京姓柴的人派来的,夫人不必担心,不过来多少人,属下都会让他们有来无回。」 「接下来的路也不会平静,夫人和谢姑娘只要躲在车厢就好,属下会护你们平安的。」 眼红大人这笔巨产的可不止姓柴的那一家。 去青州的路途艰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月走来,阮呦和谢娉婷几乎习惯了半夜外面响起的厮杀声,几乎能够安然睡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便已经在赶路了。 很快入秋了,天气微微转凉,夜里偶尔下几场细雨,白日还是闷热,夜里却冷得人发颤。 阮呦已经换上稍厚一些的秋衫,偶然下车来走一走,或是与队伍的人一起用饭。 「树叶已经开始泛黄了。」谢娉婷望着不远处的杏树,嘆了一句。 她们走了很久。 「今岁北地冷得太快了,」谢娉婷又轻声嘟囔着,「也许这就是乱世的徵兆吧,是这个天气就在暗示咱们,天下要乱了。」 阮呦吃着饭,安静地听她说话,闻言抿了抿唇,眉目间隐隐不安。 她看不见东西,睡熟醒来都是无边的黑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又走了几日,马车的速度忽然放慢下来,车厢变得不在摇晃,许是到了官道。 阮呦是被远处的喧嚣声惊醒的。 那喧闹声气势磅礴,如同排山倒海一般爆发出来,越走近越让人心惊,这样的声音绝不仅仅是成百上千的人能发出来。 阮呦心跳得很快,「外面是什么声音?」 谢娉婷也被吵醒了,唿吸发紧。 她怕来这样多的敌人,那她们绝不可能逃脱出去。 酒七看着满城攒动着的人头,在楼台,城门,街道,屋檐,满是翘首以盼的人影,眸色掩饰不住带了笑意。 「夫人,咱们到了。」酒七严肃收敛的神色敞开。 这里的她们的底盘,她们可以随心自如,想怎样就怎样。 「到了?」阮呦小声问。 「夫人别怕,他们在欢迎您。」酒七见她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柔声安慰。 「这里的人都是阿奴哥哥的人吗?」阮呦好奇。 「是。」酒七笑着应。 「这么多……」她轻声感嘆。 「有陆家留下来的,也有当年战乱遗留的孤儿,还有我们这些年精心拉拢培养人。」 青州是个大洲,只是因为地势多山,土壤贫瘠,所以很穷,也很少有人愿意在这里安居。 「咱们有多少人?」 「三万八千余人。」 阮呦轻轻捏着衣袖,心思微沉。 她知道,青州不止三万八千余人,而是能行军作战的只有三万八千余人。 她再不关心政事也知道西北镇北将军府手握十万精兵,江南州府官兵加起来也过十万,燕京城的卫兵和羽林卫二十余万人,还有驻边的士兵…… 阿奴哥哥的人和他们相比还是太少了。 她们很需要兵,越多越好。 「下官青州州牧杨光临恭迎夫人。」外面忽然响起一道喊声,打断阮呦的思路。 城门口噼里啪啦跪了一排人,皆是青州大大小小的官员。 谢娉婷看着外面壮观的场景一时咋舌,说不出话来。 阮呦有些紧张地抓着衣袖,不知道如何是好。 「夫人,下来吧,和他们见一面。」 从近处远处射来无数道视线,都紧紧盯着那宛若长龙一般的行队,瞧见最前面的马车车帘撩开了,皆屏住唿吸望过去,生怕错过了什么。 「夫人来了?真的来了?」陆辞登上云梯,撞向前面一群人。 瞭望台上六个十三四岁上下的少年被撞散,互相推搡着抢着好的位置。 「陆辞,你安静些,夫人要出来了。」 「嘁,你给我让个位置,我看不见。」 「想得美,自己来晚了。」 「行,不让是吧,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陆辞掏出武器,是一把长着倒刺的软剑,朝着说话的陆笹扑去。 陆笹一惊,咬牙,「你来真的?」问话的时候也掏出了七星刀,齿轮状的刀片伸缩自如。 兵刃交接,俩人打得难捨难分。 「安静些,安静些,一会儿被九七大魔头发现了,咱们得被挂到树枝上好几天。」陆映拦住他们,朝身边几个看好戏的使了使眼色,几人上去将两人压住,又围在台弦边看。 「出来了,出来了。」几人目不转睛,安静下来。 第227页 与此同时,原本喧闹的人群也都安静下来,视线投向城门口的马车。 车帘掀开了,隐约间露出车厢里的人影,雪肤墨发,纤姿灼灼,一根白色的丝带遮住眉眼,看不清楚全貌,但只用窥一角,便知其清灵绝色,有天人之姿。 她站在九七的身侧,琼鼻粉唇,青丝摇曳,细光落在身上,成了浅浅的柔光,肌肤晶莹,美得不似真人。 「这是天上的仙子吧。」陆辞感嘆。 「这不是仙子,是咱们大人的夫人。」陆笹笑着,仰了仰下巴,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夫人的眼睛怎么了?」陆辞问。 「不知道。」陆笹也注意到了,皱起眉头。 阮呦能够感受都无数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正因如此,她手心已经生出汗来。 酒七将她手心的汗擦拭干净,又捏了捏她的手,似在鼓励。 阮呦深吸一口气,朝着前方福了一礼,「几位大人请起。」 她声音柔软,声调如江南的吴侬软语,细细轻轻的,没有什么威慑力。 「多谢夫人。」杨广临起身,看着她,想起大人来信的吩咐,不禁目露担心。 夫人看着就像娇养大的小姑娘,这样的夫人能够胜任大人所说的那些事么? 酒七走了出来,挡在阮呦身前,向着所有人宣告,「从今日起,青州内所有事都必须听夫人之言,所有人都必须对夫人恭敬谦顺,倘若有人敢轻之贱之……」 她停了停,声音冷淡,「格杀勿论。」 第113章 转眼即是深秋, 十月末,江南安南王反了, 西北镇北将军府见缝插针, 挥兵南下, 十万大军直逼燕京。 乌云密布, 天空宽阔低平,像是快要塌下来,低得让人喘不过气。秋风萧瑟, 捲起满地枯叶, 短短几月, 大明朝已然干戈寥落,生灵涂炭。 江南的难民四下逃窜却无一洲一郡愿意敞开城门接纳他们,无奈投奔燕京。柴显痛失两子, 如同疯魔一般下令让弓箭手驻守城门,靠近城门三尺之内的难民皆被射杀。 很快,朱雀门外浮尸遍地, 百姓的血染红了半边土地,隔着很远也能闻见浓浓的血腥味。 难民们惊慌失措,绝望之际却听见有人在说青州。 剥开重重围拢的人群, 一个满脸脏兮兮的青年人站在最中间高声阔论,「咱们去青州吧, 青州愿意收留咱们。」 「青州?青州有什么好的?」有人质疑。 青年人狡黠一笑,「青州城门外设了五口大鼎,以精米熬着粘稠的白粥, 那是青州的夫人专门给咱们这样的难民吃的。」 白粥,还是精米。 早就饿得发疯的百姓们原本木讷的神色恢復了丝丝神采,眼底闪烁着疯狂。 青年人留意着他们的神色,嘴角不动声色地勾了勾,继续道,「每过七日,官兵还会在鼎中煮肉糜。」 「肉糜!」 「真的?」 周围人群的情绪一下就被调动起来,躁动着出声问青年人,「真的有肉?」即便在平年代,他们寻常百姓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肉。 百姓们嘴里不断分泌着唾沫,神色激动。 在青州七日就能吃一次肉,他们怎么可能不激动。 青年人时时刻刻留意着他们,趁机添一把火,「去青州吧,夫人说了,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投奔青州的百姓,只要入了青州,就是青州的人,在那里,她保大家衣食无忧。」 不少难民眼眶红了,纷纷跪地,「夫人是菩萨派下来的仙子,保佑咱们渡过这场劫难。」 「咱们去青州!」难民们情绪高亢,大声喊道。 「现在就去。」 燕京城瞭望台上的官兵惊奇地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从燕京城门口撤离,他们陆陆续续地离开,结伴而行,一团又一团的黑点,像是千千万万只蚂蚁在迁徙。 — 青州城内街道旁边搭建了许多帐篷,门口设着大鼎,足足有十人围起来那么大,鼎内熬煮着白粥,阵阵清香随着风散播而去,引入垂涎。 门外排着长龙一般的队伍,正是从四海八荒涌来的百姓。 凡要入城的人都得听从青州官府的一切安排,青州虽然接纳他们,但是不养闲人,要进来就得为了青州出一份力。规矩写在白纸黑字上,只有按了手印的人才能进去,进来了,就不能再出去。 杨广临眺望着城门口的景象,心底依旧难安。 人越多意味着越难打理,就算不生事端,这些人也未必会愿意上战场,那也就意味着他们花着钱养着闲人。 阮呦虽然不看见他的神色,但自打失明,其它的感官却更加灵敏了,她能听到杨广临踱步的步子变得沉重,唿吸的频次变快,这些都在隐隐暗示着他的不安。 「杨大人在担心什么?」阮呦问。 杨广临愣了一瞬,先是恭维一句,「夫人心善,救了这些百姓。」 阮呦知道他话不在此,只摇头,「我是在救他们,也是在救咱们。」 「如何救咱们?夫人敢肯定他们愿意上战场?」杨广临眉头锁着,忧心忡忡。 「他们会上的。」阮呦话中带着笃定。 「在下洗耳恭听。」杨广临收了神色,姿态谦虚。 「不管是咱们,还是这些难民,大家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想活下去。脱离的青州的难民食不果腹,不被任何州府接纳,他们只能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挣扎着活下去,但来青州的难民衣食无忧,这里是他们的避难所,只要青州不沦陷,他们就能继续衣食无忧,他们的家人能够在这里安居乐业,哪怕官兵攻打青州,他们也不是孤立无援。」阮呦声音不大不小,语调轻柔,在场的人都能听见。 第228页 「咱们有三万八千的精兵,其中三千暗杀队可以一敌十,如果再加上这些难民,咱们有多少兵力?」 「一个人孤立无援地活下去,还是选择与青州共生死,哪一个难,哪一个易,我想难民们的心里是有答案的。」 「既然如此,杨大人还觉得他们会让青州沦陷吗?」 杨广临震惊许久,才勐得摇头。 不会,他们不但不会让青州沦陷,还会誓死捍卫青州的安全。 「是在下见识短浅。」他恭敬地朝阮呦鞠了一躬,态度端正严谨。 酒七在一旁看着,嘴角牵起浅浅的弧度。 杨广临是个聪明人,只是年少有为,因而有些心高气傲,他能这样做,算是彻底地服了夫人了。有他带头,青州官府的官员也就不会再怀疑夫人的决策。 阮呦看不见他的动作,只知晓他被自己说通了,贊同了自己,心底稍稍松了口气。 她整了整心神,继续道,「要说服他们上战场,还差一个契机。」 杨广临神色变得肃穆起来,「夫人请说。」 「我们需要演一场戏。」阮呦道。 「什么戏?」杨广临追问。 阮呦本来还打算再说,酒七却打断了她,附耳轻声道,「夫人,是时候去治眼睛了。」 噢。 该治眼睛了。 阮呦抿了抿唇,嘴角的梨涡露了出来,故意卖了个关子,「至于是什么戏,杨大人过段时间就能看见了。」 她站起身,由酒七扶着出去。 阮呦很配合大夫的治疗,她做这个比什么都积极。 因为…… 等她重见光明的时候,阿奴哥哥就出现了。 阮呦已经乖乖地躺下了,任由大夫扎针敷药。 酒七垂眸看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弯曲成拳头,紧了又紧,许久才松开。 自从江南起兵造反,柴让柴安两位皇子折损,大人就失踪了。 他们的人去了江南,但那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成了炼狱,他们找不到半点关于大人的消息。 大人失踪的消息传到青州的时候所有人都慌了神,陆辞他们自告奋勇要去寻大人,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欲离开青州去寻大人的下落。 十五年前她们弄丢了大人,愧疚到恨不得以死谢罪,如今再次让大人陷于危险中,是他们的无能。 一日又一日焦心的等待却没有任何关于大人的消息传回来,半月前,青州已经躁动不安,几欲爆发。 是夫人沉住了气,她本是最该担心,最该哭的,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哭。她坐在昔日大人坐的位子上,告诉他们,「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我们要做的,不是鲁莽地冲进江南,大海捞针地找人,我们要做的守好青州不让敌人侵犯,不让阿奴哥哥这么多年的谋划毁于一旦。」 「假以时日他会回来,如果他被人困住,回不来,我们就去接他。」 「带着我们青州的十万兵力,踏入江南去接他回来。」 她纤瘦的身子迸发出那样让人信服,为之惊嘆的魄力,震慑住所有人,自那日起,所有人都收住了躁动的心,各司其职。 酒七嘴角弯了弯。 夫人越来越像大人了。 — 难民们在青州生活了短短半个月时间后,原本脸上死气沉沉的神色就消失了,转而成了蓬勃的生机。 这半个月来,他们每天都有白米粥吃,能够吃到饱,偶尔还有肉糜喝,伙食甚至比起战乱之前还吃得好。 天气寒下来,夫人心疼他们挨冻,还派了官兵挨家挨户来给他们送衣裳,那些衣裳件件都是崭新的,用棉布做得结结实实的,又舒服又保暖。 收到衣裳的人,抱着棉衣,红着眼眶朝着夫人所住的方向跪着磕头,许久不起,直到额头已经红了,才抬起头暗暗抹泪。 没有任何人要求过他们,他们是自愿的。 这里的难民都成了青州的子民,他们都很爱戴夫人,若是有谁说一两句夫人不好的话,他们便会蜂拥而上,将人打得奄奄一息,再扔出城门。 夫人让人贴告示说要在城门外修筑壁垒,很快就有人自告奋勇前来,上至七旬老人,下至七岁稚童,都来帮忙了,说要报答夫人的恩情。 酒七看着这一幕,唇角微弯,「得民心着得天下,夫人已经得到青州百姓的民心了。」 阮呦捧着药碗小口小口地喝药,这些日子,她的眼睛好像好了不少,疼痛的时间变短了,也不会无缘无故落泪。 她很开心。 眼睛快好了吧? 她将药碗放下,弯了弯唇角,轻声道,「是时候了。」 第114章 青州阳山忽然出现一批土匪, 那些人个个身形伟岸,蒙着面, 手握大刀, 从山坡上横冲下来, 押运着物资的百姓们被吓得惊慌逃窜, 等反应过来后棉衣和粮食全数被人劫走。 接连几日,抢劫的事件频频发生,州府人手紧张, 派遣出去剿匪的官兵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土匪的气焰更甚, 甚至掳走了一批老人小孩。 无奈之下,青州官府只能贴了告示,徵求人手一同去剿匪。只是告示贴了出来, 在官署门前观望的人不少,却始终没有人愿意站出来。 自古民怕匪,连官兵都解决不了的麻烦, 他们上去那不就等于送死? 第229页 然而就在几日后,官府又贴了告示。 夫人的嫁妆被劫了! 这消息一出引起一片譁然,不少百姓神色带了气愤。夫人是他们的大恩人, 这些土匪实在太可恶,竟然连夫人的嫁妆都敢抢劫。 官署门口的衙役一脸沉痛, 「夫人的嫁妆每一件都价值连城,你们吃的粥穿的衣裳都是夫人出钱买的,这些嫁妆是夫人打算拿出来救济百姓的钱, 如今被土匪劫了去,夫人听到消息难过得病了一场。」 「这些都是救命的钱。」 「咱们州府没有闲粮供给你们,若是这批钱财找不回来..…..」衙役悲伤地嘆了口气。 围观的百姓神色紧张,皆攥紧了拳头。 「请官爷告诉咱们该如何做?」一个穿着短打的青年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生得浓眉大眼,麦色皮肤,看起来倒颇为正义。 「对,请官爷为咱们指一条明路。」周围的百姓也反应过,纷纷开口。 找回夫人的嫁妆不单单是报恩,也是在救他们自己。 衙役皱着眉头,颇为苦恼,「青州城门已经关闭,夫人的嫁妆即使被土匪掳走也只会留在青州地界之内,要想找回夫人的嫁妆只能是剿匪。」 「只是....如今州府的官兵被派往各个关口驻守,咱们没有多余的兵力.....」 人群议论纷纷,一时犹豫不决。 那青年人走了出来,「既然如此,请官爷记下我的名字,我自愿参加这次剿匪行动。」 衙役眼睛一亮,满是赞赏询问,「敢问这位勇士贵姓?」 青年人不想受到如此礼遇,有些腼腆,「免贵姓陈,官爷唤在下陈深就好。若不是夫人慷慨,陈某的妻儿只怕已经遭遇不幸,如今夫人有需要,陈某也愿意为夫人而战。」 衙役满意地拍了陈深的肩膀,「好,好。」 他让人取出纸笔,将陈深的名字记了上去,又开口,「你是第一个愿意站出来的,夫人说了,勇气可嘉者,得黄金十两以作奖赏。」 很快,身边的一个侍者捧着一个木匣子出来,那匣子一打开,赫然是十个金元宝。 陈深有些懵,看着那些金元宝一时不知道如何才好。他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金子。 「这些...都、都是给我的?」他小心翼翼地问。 衙役笑着点头,「当然。」 「官爷,我也要参加!」 「在下也愿意!」. 「还有我!」 .百姓的情绪勐得拔高,激动得面红耳赤。那可是实实在在的金子。 「老朽也想参加。」一个两鬓有些斑驳的老人喊道,周围的人看他一眼,迸发出闹笑声来。 「老丈一把年纪了还是好好在家养老吧,剿匪的事交给咱们这些年轻力壮的人去做就是。」有人笑着劝他。 衙役却摇头,看向老人,「夫人说了,咱们都是青州的子民,人人都有权力为了青州而战,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愿意,都可以在我这留下名字。」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土匪人多势众,咱们现在还不是对手,所以届时会人来训练你们,过程也必然艰苦,甚至...还可能丢掉性命,所以想退出趁早,若是想半途而退,可别那么容易。」他握着笔看着眼前重重叠叠的人影,出声警告。 「十两黄金只给前面的人,后来的,没有十两黄金,但每日有肉吃,每月有月钱。」 许是金钱和肉刺激,又许是衙役话中「青州子民」四个字的刺激,人群的情绪更加高亢,都涌进大门嚷嚷着要报名。 衙役满意地看着这一幕,招了招手,让人将这的消息传给夫人。 阮呦听了消息,这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训练的事我不会,只有酒七姐姐来做。」 酒七清冷的声音带了笑意,「夫人放心。」 转眼过了冬至,北地下起鹅毛大雪。疾风强劲,刮在脸上钝疼。四周已是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大雪压弯了枝头。北地难民被冻死的不再少数。 青州却是一派热闹,人人都穿上了棉衣,还能喝上香喷喷的肉粥。 青州迎来了远方的客人,燕京城派遣了钦差朱景来青州视察情况,一路同行的还有杨广临邀请来做客的两位临州的大人,一个姓王,一个姓赵。 青州左面靠海,右面的邻居就是临州。 前些时日,临州放出人打探青州的详情,结果被陆辞的七人小队抓住,押送到阮呦跟前。 阮呦正在吃药,听说了详情,会意地点点头,「既然他们好奇,就邀请他们来做客吧。」 杨广临惊诧出声,「夫人,当真要请他们来?若是...若是他们发现了咱们的秘密....」 阮呦笑眯眯地打断他,「杨大人,我小的时候听爷爷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远亲不如近邻。所以那个时候即使我们阮家并不喜欢凤阳村也总会讨好村里的人,期望邻里邻近的人能够互相帮衬。」 「虽然逃荒那年我们阮家被凤阳村的人抛弃,但我始终认为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阮家之所以会被抛弃,是因为阮家与凤阳村的人比起来还不够强。所以是阮家依附凤阳村,而不是凤阳村依附阮家。」 「但是如今是相反的,青州与临州相比,哪一个更强?」 他们青州的兵力是临州远远及不上的,如今燕京自身难保,又有谁能够奈何她们呢?既如此,不如大大方方地给临州看,让他们做个抉择。 第230页 乱世之下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临州要不要依附青州,就要看青州显露出来的实力了。 三位大人结伴而行,路途中看着源源不断的难民涌向青州,心底留了疑惑。各自心思不一,倒也没有怎么攀谈,只说了几乎寒暄话就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场景。 越接近青州,他们越发惊讶。青州城门外修筑着高高的楼台和军事壁垒,十人一列的士兵戴着刀井然有序地巡逻,瞭望塔上的人三人一轮换班勘察周围。 这里被紧密严实的防守起来,很像西北的军营。 「青州哪来的这么多的兵?」朱景看着眼前的一幕,惊诧地问出声,心底浮动着隐隐的不安。 这青州...... 许是想到什么,几人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都紧抿着唇不再开口说话。 马车行至城门口,有人特意来迎接他们,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哪里飘出来的一阵肉香,几人就被引进了一座三进大的府邸。 一进入前院,杨广临就出来了,朝着三人拱手,满脸笑意,「朱大人,赵大人,王大人,有失远迎。」 「杨大人客气。」几人打着官腔寒暄。 闲谈之际,朱景瞥见一个女子坐在主位。那女子生得很美,看起来年纪不大,十七八的模样,抿着唇浅笑着,嘴角的梨涡如蜜,看起来是个温婉可人的姑娘。 不知道是谁家姑娘。 「给三位大人介绍一下,这位是盛瑛的夫人。」杨广临笑着道,「夫人,这三位一个是从燕京来的钦差朱大人,一个是.....」 朱景注意到杨光临在与那女子说话之时微欠着身,姿态卑谦恭敬,他收敛神色,道了一句,「盛夫人。」 阮呦朝他们施了一礼,声音柔柔地道,「朱大人也可以叫我陆夫人。」 陆夫人。 听见「陆」字,朱景眉心勐的一跳,潜意识想捂住耳朵不听。 只是阮呦没给他这个机会,依旧柔声道,「我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陆长寅的夫人。」 嗡的一声,朱景几乎耳鸣,什么也听不见。心跳骤然加速,他有些绝望。 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向来没有好的结果,她竟然敢这样坦荡荡地说出来,也就意味着....他回不去燕京了。 屋子里气氛沉闷,一时有些尴尬。 赵大人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有几分猜出杨广临邀请他来青州的用意,主动打破安静,「夫人,在下听说青州出现一批土匪?」 阮呦笑着点头,「却有其事。」 赵大人轻咳一声,「听说这些土匪还掳走了夫人的嫁妆,若是夫人人手不够,咱们临州的官府或许能帮上忙。」 这便是主动交好的意思了。阮呦满意了,抿着唇笑得眉眼弯弯,颇有几分小女儿家的娇俏之态。 「多谢赵大人美意,只是暂且不必了,咱们青州的百姓会帮我找回来的。」 「百姓?」赵大人疑惑了。 「对,诸位大人想去看看吗?」阮呦问。 赵大人与其他两位大人对视一眼,道,「荣幸至极。」 训练场在容山的山谷之间,那里有广阔无垠的平地,能够容下几万人。站在高高的楼台上俯视而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聚集在一起,挥舞着刀剑,动作整齐划一,喊杀声震天。 震撼的一幕冲击着他们的视线,只觉胸腔中的热血沸腾起来,头皮一片发麻。 朱景久久回不过神,他紧紧攥住拳头去看阮呦。 荒唐! 这哪里是要剿匪,这分明是在练兵。 第115章 完结~ 恬枝端着衣裳进了浴室, 撩开绣着木槿花的帘幕时才发现阮呦泡在水里睡熟了。 走近了些,她眼睫还是湿漉漉的, 根根分明, 莹白的小脸上带着泪痕, 显然是哭过一场。 恬枝抿着唇, 眸色中带了心疼。 夫人还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如今却要操心这些大事。她分明比谁都担心害怕,却依旧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为了给青州百姓信心, 她又总是抿着唇笑, 淡然自若,不愿意将软弱的一面露给别人看。 她嘆了口气,欲叫醒阮呦, 却被酒七拦住。 酒七将疲惫不堪的人儿从水中捞出来,用厚实的锦被包裹住,抱着她回到寝卧。 许是太累, 阮呦始终没有清醒过来。 她眼睫轻轻颤了颤,小声梦呓着。 酒七俯下身,听见她在喊, 「阿奴哥哥。」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清冷的月色, 心思沉重。 大人…… 什么时候回来。 — 柳州晏城一带地势险峻,四周是悬崖峭壁,松柏斜挂, 偶有碎石剥落,顺着陡崖滑下,滚落看不见尽头的深渊。 寒气袭来,陆长寅从梦中惊醒,视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渐渐变亮,依稀看见山谷之中的场景。 周围空无一人,他手边放着一支折断的箭矢,一只黑色的陶罐,飘出一阵药香。他伸手碰了碰,还是温热的。 动作牵扯到腹部,传来一阵剧痛,他低下头,见腰腹原本中箭的伤口已经被人缠上一圈白纱布。 右肩被封昀的辫子刺中,受了伤,他从胸襟处掏出信号弹,低头咬开线。 一瞬间,一声长啸冲破天际,轰隆一声炸开,柳州天际一角显出耀眼的白光。瞧见信号的人,皆神色激动,朝着方向飞速赶去。 第231页 陆长寅将药喝了才跌跌撞撞起身。 走到悬崖边,目光落在松树枝头上挂着的那一角蓝布,地上还有一根挂着锋利倒刺的长鞭,他微弯唇角,只是这一回没有嘲讽意味。 封昀耍了一辈子上不了台面的心机手段,这是头一回堂堂正正和他较量,他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嘲讽的地方了。 想起封昀坠涯时如释负重的笑,那倒是他第一次看见他笑得那么开怀坦荡,没有一丝阴谋诡计。 陆长寅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根长鞭,仔细将它系在树上。 他从第一次见到封昀起就知道,他们很像,同样的冷情冷血,不择手段。 只是封昀这个人很无趣。他活得很无趣,因为没有什么是值得他活下去的。他的所作所为看似有野心,那双凤眸里却是一片死寂。 即便没有雪姬给他下毒,他最后也会死,值得他留恋的人早已不再人世,他也许早就不想活了,只不过守着某个约定行尸走肉地活着罢了。 陆长寅呵出一口冷气。 不做停留,他从山谷攀登上去,到了山顶,早有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跪在地上等他。 「大人……」 他抬手打断,薄唇轻启,「回燕京。」 — 燕京城笼罩着一片乌云,黑压压的,远远看去像是要塌下来一般,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宵禁时分,狂风唿啸而过,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钝疼。 皇城各个关卡之处重兵把手着,穿着甲冑的卫队十人一组,周密而谨慎地巡逻着。 有人登上了瞭望台,值班的士兵警惕地回头,发现是熟人,这才放下戒心,疑惑出声,「陈六,不是还有一刻钟才换班?你现在跑来干什么。」 被叫做陈六的人笑嘻嘻地拉着士兵坐下来,「天太冷了,小弟偷偷带了点酒来暖身子,这不是想起你还在这喝西北风嘛,过来慰劳你一下。」 士兵瞪大眼睛,「你这小子!这都什么关头了还敢喝酒?」 陈六已经揭开了酒盖,殷勤地往士兵面前送,「就喝一两口不碍事,就你知我知,别人都不知道。」 那让人垂涎的酒香味袭入鼻息,士兵嗅了嗅,「是京南街街尾那家的?」 「嘿,你鼻子果然灵敏,这都能让你闻出来,尝尝?」 京南街那家酒肆的酒那是出了名的香,再说这鬼天气也实在寒冷,士兵也不在推诿,抱着酒葫芦咕咚几大口。 「爽啊。」他咧着嘴笑。 陈六也看着他笑,手指掰了掰,数着数。 一、二、三。 嘭一声。 士兵倒下来了。 陈六脸上的笑更灿烂了。 唔,这蒙汗药能让人昏睡到天亮,估摸着等人醒了,这天就已经变了。 于此同时,在城门和关卡处都在进行着同样的动作,朱雀门的城门被人拉开,一大批穿着黑衣的人涌了进来。 天上有信号弹炸开,终于惊动了官兵,监守着城门的人看着密密麻麻涌进来的人,头皮发麻。愣了好一会,才敲响战鼓报信。 「敌袭!」 「有人闯进来了!」 两方人交战,兵戎相见,惨叫声宕起。 睡梦中的百姓被叫声惊醒,悄悄打开门窗,外面已经混乱成一片。 皇宫巡逻的羽林卫听见外面传来的嘈杂声,皆神色紧张。 看着天际的白光信号,卫晗眸色微沉。 手下的人都握紧了武器,神色凝重,等着他发令。 「动手!」 简短两个字,羽林卫便反了,朝着半个时辰前还一路巡逻闲谈的同僚拔刀。 从身后袭击,重伤的人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羽林卫已经杀进了皇宫深处,那里面是嫔妃和皇帝的寝宫。 这一夜是燕京百姓最难熬的一夜,厮杀声漫天,推开门口便可见堆积起来的尸体。 渐渐的,天际泛白,唿啸的风也安静了下来。 熬了整整一夜,外面的动静似乎变小了。 柴显被人押着跪在地上,衣衫凌乱,狼狈不堪。地面的寒气刺得他瑟瑟发抖,他被强迫抬头,看着座位上的人,瞪大了眼睛,惊骇出声。 「你!」 他的声音里有惧怕,有惊诧,也有愤怒。 没想的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人反倒一口咬了自己。 陆长寅淡淡地看着他,嘴角忽然牵起嘲弄的弧度,「知道我是谁吗?」 柴显唇颤了颤,盯着他的脸,却不能想起些什么来。 他除了是陆长寅,还能是谁? 陆长寅唔了一声,似乎有些失望,「看来是记不得了。」 他抬起手,图宴将□□递给他。 柴显看着正对着他的箭矢,浑身发抖。 陆长寅瞄准了他的手和腿,嘴角勾起恶劣的笑,那笑在柴显看来异常可怕,如同噬血的阎罗,「咻」的一声,他松开弓弦。 当堂内响起一声惨叫,柴显的四肢皆被箭矢插/进,他闭着眼睛,疼得满头大汗,哀嚎不止。 「是谁?你到底是谁?」柴显恐惧地看着他。 陆长寅抽出绣春刀走近他,冰冷的刀锋贴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一条细口,血流了下来,染红衣襟。 流了太多的血,柴显的意思已经有些模煳,恍惚间,他听见眼前的人开口。 第232页 他说,「我姓陆。」 陆…… 陆公…… 「你是陆……」柴显瞪大了眼睛,张口要说什么话。 只可以已经晚了。 「噗」的一声,颅血飞溅,人头落地。 陆长寅扔了刀,抬手揩掉脸上的血,淡淡开口,「将柴显的人头挂在城门,传令下去,皇位易主,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 燕京的消息传到青州,所有人都欢欣鼓舞。 阮呦也很高兴,前些日子的担忧一扫而空。 只是还没来得及庆祝,她们青州派出去的斥候就急匆匆地来报消息。 「夫人,镇北将军府领着十万精兵转战青州了。」 镇北将军府原本正与燕京官兵在洪门关对峙,听说了皇城政变的消息,便改变了决策,从攻打燕京转向青州。 这其中的原因不外乎阮呦在这里。 陆长寅的身份已经诏告天下,那么阮呦的身份镇北将军府自然也知情了。他们想攻破青州,擒拿阮呦做人质,以此威胁陆长寅,逼迫他交出皇位。 阮呦听闻消息后有些紧张。 酒七却捏了捏她的手让她放宽心,「夫人,镇北将军府想挑软柿子捏,可惜他们挑错人了。」 「青州如今全民皆兵,早已不必惧他,咱们迎战便是。」 「您这段时日受累了,好好歇息,余下的交给我们。」 「是,夫人,交给我们吧。」陆辞几人也笑着拍拍自己的胸脯。 「让镇北将军府瞧瞧咱们的厉害。」 他们早就盼着上战场了,这一天也总算来了。 阮呦与他们朝夕相处,早以将青州的人当作自己的亲人,知道他们要上战场,鼻尖微酸。 「酒七姐姐,你们一定要活着回来。」 酒七弯了弯唇,向她保证,「属下一定回来。」 青州的战斗开始了。 出征的前一日,百姓们见到了他们期盼已久的夫人。 她站在高台上,衣诀飘飘,美得像神仙。 所有人安静地注视着她,她亲自握着擂锤敲响了军鼓。 「咚咚咚」的响声传进青州所有人的心底,热血沸腾起来,百姓们士气高涨,高喊着「保卫青州!」,「保卫夫人!」 群气高昂的喊声冲破云霄,震撼四方。 阮呦眼眶红红,朝着出征的军队作揖,声音哽咽。 「请一定……」 「平安归来。」 — 初春,天气回暖,一场细雨过去,青州满城的杏花开了。 阮呦坐在杏花树下,听着来人汇报着战场上的形式和伤亡人数。 战争持续两月,燕京派来的军队赶到,镇北将军府受两面夹击终是溃败。 青州胜了。 但也死了很多人。 阮呦让人将战死的人都记录在名册上,厚葬逝者,抚恤他们的家人。 「夫人,该治眼睛了。」恬枝扶起她。 阮呦应声。 大夫替她扎完针,取下蒙在她眼睛上的白纱布,眼睛四周清清凉凉的,她的世界不再是一片漆黑,第一次感受到刺眼的白光。 「睁开眼看看。」 阮呦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强烈的光线刺得她阖上眼,一滴泪顺着脸颊滑下,再睁开眼时,短暂的一片白光后,便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眼前的人。 「阿奴哥哥……」阮呦喃喃出声。 「嗯,我在。」陆长寅低头亲吻她的额头。 阮呦抱着他嚎啕大哭,「呜呜呜,为什么现在才来?」 「死了好多人……」 「呜呜呜………好多人……都死了……」 「阿奴哥哥……」 「对不起。」陆长寅紧紧地抱着她,几乎让她揉进自己骨髓,「呦呦。」 「别哭了,我错了。」他小意地哄着她,亲着她的泪珠。 他怕她又哭坏了眼睛。 只是怀里的人憋了太久的情绪,这一哭就收不回来,哭到声音沙哑了也没能停下。 陆长寅俯身吻住她的唇,将让禁锢在怀中,小姑娘果然不再大哭了,只是哽咽不停。 他很想她。 也担心她。 但他知道她能够做好的。 他睁开眼睛看着阮呦红彤彤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怯生生的,一如他第一次见她的模样。 不知不觉就加深了吻。 阮呦几乎喘不过气,她坐在阿奴哥哥的腿上,忽然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不舒服地扭了扭。 听见阿奴哥哥闷哼一声,她抬眸,有些紧张,「阿奴哥哥受伤了?」 然而却对上一双幽深的黑眸,漆黑一片,涌动着骇人的暗流。 阮呦有些怕,想躲,却被陆长寅咬住耳垂。 她身子禁不住颤了颤。 「呦呦,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了。」 陆长寅眉尾眼梢都染上□□,诱惑撩人。 阮呦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这样的阿奴哥哥好奇怪,却……异常的妖孽。 他嗓音哑得不行,「日日夜夜,我都在想。」 「什?什么事?」阮呦懵懂地问他。 他拉着阮呦的小手,俯身吻她的唇,细细的轻咬着。 「呦呦不是想知道书上画的是什么?」陆长寅唿吸滚烫,喷洒在她的耳畔。 第233页 他引着她去探索。 春风细雨,枝头黄鹂声声啼。 情意绵绵,骤起骤浮,直上云霄。 — 千玺元年,江山易主,改国号为大靖。 新帝登基,手段雷厉风行,废黜世家制,收拢兵权,整顿科举,大兴农商,免税三年以休养生息。 三年后,兵强马壮,北攻戎狄,南取蛮夷,疆土甚阔。 自此,大靖国泰民安,抵达盛世,八方来朝。 (完)。 第116章 番外(一)佳偶天成 不曾吃过肉的饿狼一旦开了荤,那就会变得贪婪可怕,毫无节制。 阮呦已经累晕了过去。 眼下还是初春,柔风从窗外吹进带着阵阵湿意。她醒来的时候身上只盖着薄薄一身轻纱,纤细腿和胳膊落露在外。 腰酸麻麻的,浑身无力。 她偏过头,身旁的人衣衫整齐,侧卧在一旁满是笑意地盯着她看。 阮呦想起之前的画面,脸一红,脑袋缩进轻纱里,只露出鸦青色青丝。 她轻咬着唇,怎么也没想过阿奴哥哥性情大变,竟然如此孟浪。 睁眼闭眼都是他半阖着眼眸,眼梢满是情动之色的撩人模样。哪怕她腿麻了,疼哭了,使劲咬他掐他,他也不放过自己。 反倒温言细语地求着她。 陆长寅将锦被上落上红梅的一处撕下来,贴身收好。 眼见小姑娘还蒙着头羞得不敢见人,生起逗弄她的心思,他悄悄靠近,嗓音里含着浓浓倦意,「呦呦还缩在被窝,想来还在留恋,不如再做一次?」 阮呦吓得打开薄纱,呆呆地看着他。 她从未见过这样耍无赖的阿奴哥哥。 小姑娘青丝凌乱,碎发绕在鬓边,一双杏眼朦胧迷煳,一派慵懒。许是初经人事,眉眼间多了叫人按耐不住的几分妩媚,勾得人心尖麻麻的。 陆长寅目光落在她的锁骨,眸色变暗,「呦呦,你是不是给我下了药?」 「啊?」阮呦愣住,看着他。 「那为何一看见你,我就想……」 仿佛能猜出知道他要吐出什么狼虎之词,阮呦立马伸手捂着他的嘴,只是随着动作弧度,薄纱落地,一瞬间春光乍泄。 阮呦缩回手却被陆长寅捉住,动弹不得,他近乎贪婪地盯着看。 阮呦急得眼眶都红了,娇呵一声,「阿奴哥哥!」 陆长寅担心将她惹哭了,这才恋恋不捨地收回目光。他长臂一捞,将人带入怀里,抱着她去浴池。 阮呦惊唿了一声,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 「阿奴哥哥,让恬枝、恬枝来吧……」 她被放入池水中,屋子内雾气蒙蒙,映得那双水眸氤氲涟涟。 陆长寅见她羞到恨不得溺死在浴池中,嘴角噙着无奈的笑意,「呦呦,我是你夫君。」 他将人锁在怀里,仔细替她清理,带着茧芭的指腹触碰到娇嫩的肌肤时,怀里的人身子轻颤,忍不住娇吟。 陆长寅喉结滚了滚,咬住舌尖,将眸底的暗色藏了起来。 他此刻很煎熬,却又不得不忍住。 呦呦身子骨弱,初初承欢,若是他太贪心只怕会伤着她。 日后她躲着他,那他只会更难熬。 为了日后着想,陆长寅总算是放过了阮呦。 相安无事地沐浴完后,他将人轻轻放在床榻上,亲手替阮呦穿好衣裳,蹲下身,伸手为她系上腰带。 阮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认真的眉眼,抿了抿唇。 陆长寅抬眸看她,黑眸淬满点点笑意,「怎么了?」 「阿奴哥哥现在是一国之君了。」阮呦道。 这样是不合礼数的。 「那又如何?」陆长寅看着她懒懒的笑。 阮呦低下头,「这样的事不该由你来做。」 陆长寅早知道她心思敏感,担心她又胡思乱想,让小姑娘抬起头正视自己的眼睛,「呦呦,在你这,我不是什么一国之君,我只是阿奴,当初那个落魄的阿奴。」 「你不用忌讳什么,也不用在意旁人说什么,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撒娇就撒娇,不必压抑自己。」 「这样照顾你,是我甘之所愿。」 阮呦眼睛微微红,紧紧抱着他的脖子。 「呦呦,跟我回燕京吧。」 阮呦轻点了点头。 — 千玺元年五月二十日,帝后归京。 二十一日,登基大典,新帝大赦天下。 二十二日,册封后位。 到燕京后,阮呦没有住进以往歷朝皇后所住的长春宫,而是住进了陆长寅所住的宫殿未央宫,两人像寻常人家夫妻一般朝夕相处。 多数的时候,陆长寅都不让人近身侍候,而是亲自替阮呦穿衣净面。 只有偶尔忙着处理其它事务时才会让恬枝她们插手来照顾阮呦。 这导致恬枝有些不开心,自打大人去了青州后,夫人的衣食住行全都由他霸占着。 她连靠近夫人说一两句话都不行。 酒七也不开心,她从战场回来后就抱了夫人一下,就被大人黑着脸罚去了训练营。 阮呦觉得自己快被养废了,每日什么也不用做,过得简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米虫生活。从青州到燕京,一路劳舟顿驾,她不但没瘦,脸颊反而丰盈了些。 朝中大臣也觉得不妥,但面对新帝那似笑非笑的神色时,又忽然想起当初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陆阎王来,小腿打颤,什么异议也不敢提。 第234页 罢了,罢了。 帝后情深,龙凤和鸾,天下□□,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到了册封这一日,阮呦本该早早起来妆扮,只是前夜又折腾了一宿,这一觉直接睡到晌午才起。 她晕乎乎地起床,大抵坐了一刻钟才意识到已经错过了时间,当下慌乱起来。 只是刚刚下床,宫殿的门就被推开。 陆长寅的目光落在她那双莹白纤瘦的玉足上,眸色微沉。 「阿奴哥哥,我睡过了……」阮呦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陆长寅将她抱上床,亲手替她穿上袜子,「地上寒气重,不要光脚下地。」 「噢。」阮呦已经快习惯他的亲力亲为了,连挣扎也不想挣扎。 「晚了不碍事,我已经将册封大典推迟了。」陆长寅道,「现在正好。」 阮呦呆呆地看着陆长寅,稍稍有些凌乱。 阿奴哥哥也太任性了。 不过却是因为她而任性的。 阮呦心底暖了暖,抿着唇笑,露出两只可爱的梨涡,声音软糯糯地撒娇,「阿奴哥哥,你真好。」 陆长寅宠溺地颳了刮她的鼻子。 将其余之事交由让恬枝和宫女们做,自己出去了,「我在外面等你。」 「好。」阮呦柔柔地笑。 殿内的宫女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心生羡慕。 陛下和娘娘的感情当真如外面传的那样好。 阮呦是第一回 穿宫装,册封大典的服饰比起当日大婚的服饰还要繁琐许多,里三层外三层,头上的珠钗和东珠八宝凤冠快压弯了她的脖子。 穿上绣花鞋时,阮呦只觉头重脚轻,几乎走不动路。 恬枝扶着她上了舆轿。 ……… 太和殿白玉台阶上早就候着百官,等到凤仪停下,玄色绣着金纹的军旗在风中大肆策动,大臣们叩首大喊,「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阮呦从轿子上下来,抬头看着高处的人,她弯了弯眉眼朝着他笑。 陆长寅从龙椅上起身,在百官惊诧地目光下走下了台阶。 他走到阮呦身边,朝她伸出手。 阮呦抬眸与他对视,看清他眸中的宠溺,也抛开了所谓的礼制,将手交给他。 十指相扣,两人相视一笑,一同走上汉白玉阶。 所有人都注视着一双玉人,不忍再破坏那美好的画面。 清风徐徐,百乐齐鸣。 佳偶天成。 第117章 番外(二)君王从此不早朝 梧桐街一派清寂,几个白髮老人坐门槛前摇着蒲扇闲聊,有小童爬上树摘杏花,嬉戏打闹着,岁月静好。 这地方位置有些偏僻,路上没有什么。因而此刻街道中央一辆马车路过时引得不少人瞩目。 封七安静地坐在车厢里,垂眸玩着手指。 「小七,到了。」万安见马车停在一间宅子前,撩开车帘先跳了下去,朝着封七伸手。 封七自己跳了下去。 她捋平印着芍药花的长袍,那是封昀经常爱穿的一件,穿在她身上有些太大了,松松垮垮的。但她虽是个姑娘家,却是女生男相,就连个子也比同龄的姑娘要高上一大截,估计再等过个几年就合适了。 封七抬眸打量这间简朴的宅子,外面杂草丛生,木门紧闭着,门上也没有挂什么匾额,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这地方会住人吗? 万安敲了敲门上的铁环。 「叩叩叩」 「谁啊?」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万安显然也没想到,愣了一下。 门吱呀一声打开,女人穿着朴素,但模样俏丽,看着外面的两人,神色警惕,「你们找谁?」 万安摸了摸鼻子,「钟婆可住在这?」 「找钟婆?」红芍拿水眸瞅了他一眼,「有什么事?」 这便是钟婆还在这的意思了。 万安稍稍放心,「为封大人的事而来。」 红芍早就知道钟婆对封昀有恩的事,犹豫了一瞬,便让两人进来了。 「这几日多雨,天气湿冷,钟婆风湿厉害,躺在床上休息呢。」她在前面带路,「你们跟我来吧。」 万安和封七跟着她一路进去。 「干娘,封大人的人找您。」还未走近,红芍就在外面喊着。 钟婆听见喊声,立刻从床榻起来,她正站起身,就看见了万安,连忙作揖行礼,「万大人。」 万安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万某一届平头百姓,钟婆不必如此。」 钟婆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封七身上,一下失了神,喃喃出声,「念念?」那双混浊的眼睛一瞬间有了怀念怜惜,只是在意识到什么后,又恢復了一派清明。 这么多年了。 念念不会永远这么点儿大。 封七向她行礼,「婆婆,我长得像谁吗?」 钟婆看了一眼万安,方要摇头。 万安却打断了她,「钟婆,告诉她吧,这是大人的意思。」 钟婆顿了顿,「大人呢?」, 万安没有说话了,封七低着头。 屋子里安静片刻,钟婆明白了什么,眼眶微红,她酝酿许久才开口,「像念念,白念。」 「她死的时候,也像你这么大,十三四岁。」 钟婆眸中染上深深的怀念,以及化不开的悲伤。 封七抿了抿唇,「大人和她有什么关系吗?」 第235页 钟婆一怔,犹豫几分,在万安点头时,她才敢开口,「前朝未灭的时候,云苓白念是京城最红的双角儿。老婆子一生做尽龌蹉事,唯一发了次善心便是收养了两个孤儿,想着养一双儿女将来为老婆子送终。」 「后来我沾了赌欠下巨债,他们两个不知从哪里学了唱戏。两人都生得极好,云苓男生女相,白念女生男相,便在街头卖艺替我还债。」 「女扮男,男扮女,这样新奇的双角儿很快便火了起来。」 「积下钱财后,我就开了花楼,那时候是凭着他俩做到了燕京最大的一家,达官贵人最爱看的也是他们的戏。」 「大人以前是伶人?」封七问。 「是,」钟婆点头,「他生得太好了,花楼里的姑娘没有人比他长得好,偏生也是因为那张脸,生出祸事。」 「璟王殿下瞧上他,强迫他做男宠,可那时云苓早与念念互生情愫,自然不肯。璟王得了消息,为了逼迫他,餵念念吃了毒药。」说起璟王的时候,钟婆眼中还有恨意。 「那药是剧毒,服用的人日日夜夜受万虫噬心之痛,不得安生。念念常常疼得打滚,用头撞墙,不过几日就遍体鳞伤。」 「只有吸食一种烟,才能稍稍减轻疼痛。」 「但那东西极其昂贵,又让人上瘾,吸食了它身子也会日渐受侵害。」 封七想起封昀时常带着一根翡翠菸袋,他也会在夜深人静地时候吸。 大人也很痛苦吧。 白念的死,即便是这么多年了,在他心中依旧没有缓解,反而加重。 所以他靠着吸食那烟来缓解疼痛。 「为了求解药,云苓本来打算向璟王服软。只是念念生来性烈,不忍他遭人轻贱,登上云楼跃了下去。」 「后来云苓失踪了,带着白念的尸体不知去向,」钟婆抬手揩眼角泪花,「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东厂的提督了。」 封七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抿了抿唇。 原来她是白念的替身啊。 她忽然弯眸笑起来。 真好。 她能让大人在疲累的时候偶尔高兴那么一会儿。 「万安,我以后叫封念吧,不叫小七了。」封七转向万安。 万安愣住,「为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既然我长得像白念,你们就当我是白念。但我也想成为大人,所以我还是姓封。」封七笑着道,「我是他们两个人。」 钟婆摇头,「傻姑娘,人有成为自己。」 「不,婆婆,成为自己太累了,我的开始是大人给我的,云苓白念不在了,但还有我,」封七道,「别人可以忘记,我不能忘。」 「这是我活着的理由。」 「婆婆,你还记得他们唱得什么戏么?」她将头髮散了下来,「我能扮女子也能扮男子,你能教我吗?」 钟婆和万安怔怔地看着她。 「好,我教你。」 钟婆眼眶红了,伸手将封七揽进怀里。 — 册封后位的第二日,清晨一早,百官们就收拾得整整齐齐在太和殿内候着,等着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正式早朝。 从天还麻麻亮到日头彻底升起来,已经错过接近一个时辰,新帝还迟迟未现。 百官们等得无聊,只得互相攀谈打发时间。 御史大夫王渊走近左仲缨,悄咪咪道,「老夫就知道你这老狐狸精早就弃暗投明选好下家了,左大人慧眼识珠啊。」 他咬了咬牙,心里嫉妒。这左狐狸还收了个好徒弟呢,如今阮云可是新帝的大舅子。新帝如此疼宠皇后娘娘,又怎么会不给大舅子颜面。 这老狐狸真是赚大发了。 左仲缨哪里不知道他阴阳怪气,却有些骄傲捋了捋鬍子,「王大人也不赖,本官听人说,当日王大人是第一个降的?不错不错,有眼力见。」 王渊一哽,「老夫也是跟着左大人学的。」 即便新帝没有来,这些达官贵人也聊得水深火热,丝毫不冷场。看见熟面孔的,互相唏嘘几句。看看生面孔的,就打听是哪方的人,看看身家清白不清白,然后再拉拢。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陆长寅早就在暗处放了锦衣卫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赵干和宋悟懒洋洋地倚靠在房樑上,兴致勃勃地听着这些大官们的八卦,从怀里掏出小本子写写画画。将所有人的一言一行都写了进去,等到早朝结束就会送到陆长寅的龙案上。 未央宫,珠帘罗帐。 阮呦醒来的时候发现陆长寅竟然还在,抬眼瞄了眼窗外的天,已经大亮。 她惊得起身,急着催促,「阿奴哥哥,你该去早朝了。」 陆长寅不紧不慢地睁开眼,将人搂在怀里,肌肤相贴。他将下巴放在阮呦的肩上,嗓音里还含着浓浓的倦意。 「看来呦呦精力充沛……」狭长的眼眯了眯,贴着她的耳垂细吻。 「不如再来……」 「不行……」 阮呦话未说完就被他翻身覆盖。 未言的话很快就湮没在娇哼声中。 陆长寅这憋屈的四年无时无刻不再想这样的温香软玉,如今有了机会,那些人又怎么比得上这样的事重要。 等陆长寅起身后,他本打算抱着阮呦去浴池清理身子,阮呦却催着他走,不走就要和他生气。 第236页 想着时间差不多了,朝堂上的那些人应该把该讲的闲话也讲得差不多了,小姑娘又牴触他,无奈之下,他只得慢悠悠穿好衣袍,将剩下的事交给恬枝来做。 见他离开,阮呦才松口气。 她可不想做那歷史上让君王从此不早朝的妖后。 恬枝伺候阮呦沐浴时瞧见她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新的未消又添旧的,顿时心疼得差点落泪。 阮呦其实感觉不到疼,她是皮肤小气,稍稍用力戳一戳就能落下个红印。身上的痕迹看着吓人,但真的一点都不疼。 恬枝知道,娘娘和陛下都是初通□□的人,又互相盼了许久,所以这一开始就没有节制。 陛下倒还好,只顾着自己舒服,但久了下去会伤了娘娘的身子。 想来想去,她觉得得有人去提醒一下陛下才行。 第118章 番外(三)完~ 六月中旬,陆长寅一下早朝就有内侍急忙过来禀告消息。 「陛下,寻阳子老先生回来了。」 陆长寅眸色微讶,问道,「人呢?」 「已经被恬枝姑娘请去未央宫了,正在给娘娘诊治。」内侍道。 陆长寅一听,便急忙回了寝宫。 寻阳子一向神出鬼没,行踪不定。当初他在燕京杀了柴显后寻阳子后寻阳子忽然出现,替他解了毒后又不知去了何处云游。 登基之后,他就一直让人暗中探寻旬阳子的下落,却一直得不到消息。 半月前呦呦来了月事,疼得大哭,等他下了早朝回来,她疼得蜷缩在被窝里,面色苍白,冷汗淋漓,像是从水中捞起一样。 他唤她的时候,她连回应他的气力都没有。 那之后呦呦情绪也不稳,不是哭就是生闷气,甚至排斥他碰她,偷偷去了偏殿歇息。 陆长寅难熬了许久,等到月事走了,他还以为总算能温香软玉入怀。偏偏天气热起来,殿内刚刚放了盆冰,不到晚上,阮呦就感染了风寒,大病了一场。 太医说她是先天不足,本就带了胎病,这些年又亏损得厉害,只能好生将养着。 他想请旬阳子为呦呦调理身子。 赶到未央宫的时候,寻阳子已经替阮呦诊治完了,正伏在案几上写着药方。 寻阳子一身麻衣蕴袍,白髮苍苍,样貌普通,面上气色红润,但看起来就只像寻常的七旬老者,并无传闻中那般仙风道骨。 「老朽见过陛下。」见陆长寅来了,他停下笔行礼。 陆长寅知他不是寻常人,也对他存了几分感恩之意,抬手扶起他,「先生不必多礼。」 「上回先生走得急,孤还未答谢先生在晏城的救命之恩。」他也是后来才想起,重伤昏迷之际那个替他疗伤熬夜的人正是眼前的老者。 寻阳子捋着鬍鬚,神色平和,「陛下不必言谢,老朽只救有缘人。当初并非偶然搭救,是刻意等着陛下的。」 陆长寅想起从前那个教他习武,又会占星宿的怪人,一时对机缘命数生了疑,「先生说的有缘人是什么意思?」 寻阳子道,「万物存一体,人人都被赋予不同的角色使命,有人能平天下,有人亦能造乱世。能惠世积德的人就是老朽口中的有缘人。」 陆长寅挑眉,「孤听闻先生救了白鹿山周家少奶奶,她也是先生口中的有缘人?」 寻阳子摇头,「她只是寻常妇道人家,但她肚子里的孩子在将来却会大有作为,福佑一方。」 「至于陛下,陛下身上煞气重,但终归功大于过,有娘娘造福百姓,大靖国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陆长寅问,「先生,这世上当真有人能未卜先知?」 寻阳子笑了笑,「未卜先知说不上,只不过是得知一点天机,为此奔波卖命,平定干坤罢了。」 陆长寅陷入沉思,他又想起当初他做奴隶时那个怪人说的话。 那怪人说陆家灭亡是他的命数,是他的劫难。 他是被选中的人。 从前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如今坐上龙位也就懂了。 「老朽见陛下比起之前容光焕发,身上的煞气也收敛不少,想来这里面有娘娘的功劳。」寻阳子开口打断陆长寅的沉思,「老朽大胆劝一句,房事不宜太频繁,娘娘现在的身子不宜太早受孕,若是怀上了,只怕也保不住,甚至连娘娘也会丢了性命。」 陆长寅愣住,长眸有些紧张,「先生可有避子药?」 他的确忘了这一茬,之前也未注意避开。 「有倒是有,谁吃?」寻阳子问。 「孤吃。」陆长寅没有丝毫犹豫。 寻阳子见他身上锋利的稜角柔和许多,满意地点头,「陛下放心,老朽游歷四海许久,正好累了,想在宫中歇歇脚,这一年,就由老朽来为娘娘调理身子吧。」 陆长寅悬着的心落下,朝着寻阳子郑重地鞠了一躬,「多谢先生。」 — 次年春,陆长寅亲自为阮云和谢娉婷两人赐婚。 大婚前一日,阮呦回了阮家。便是当了皇后,阮呦也几乎每月回一次门,她现在已经有些被宠坏了。反正阿奴哥哥说了,在她面前,朝臣说的那些规矩都不是规矩,她只要按着自己心情来就是,万事都有阿奴哥哥在。 李氏和陈娘子见她越长越好,心底早就乐开了花。 她的呦呦总算不是病怏怏的了。 第237页 三人关起来说悄悄话,李氏拉着阮呦的手问,「呦呦,娘当初给你的那两本书你可看了?」 阮呦没想到她突然问起这个,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道,「娘怎么突然问这个?」 李氏和陈娘子对视一眼,看着她的肚子,「最近可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有没有时常犯困,或是闻不得腥味,想呕吐?」 阮呦微懵,思绪转了转,她明白李氏和陈娘子问话的意味了,脸一红,「没有。」 李氏嘆了口气,「这都一年多了,怎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陛下如今二十六了,就是寻常人家到了这个岁数也是好几个孩子的爹了,」陈娘子皱着眉,有些担心,「呦呦的身子估计是还没养好,一定记得按太医说的,多补身子。」 阮呦见她们这样急,直觉是出了什么事,「娘,义母,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氏眼眶有些红,一时不知道如何说。 陈娘子整了整心神,语重心长地道,「呦呦,阿奴如今是皇帝,他是一国之君。」 「龙嗣更是国之根本。」 「义母和你娘自然不愿催你,只是你与陛下早夕相伴整整一年,宫中却没传出什么喜讯,外面就多了些风言风语。」 阮呦怔愣片刻,「什么风言风语?」 「过些日子大臣们会向陛下递选秀的摺子,呦呦,自古君主都有三宫六院,陛下若是个寻常人幸许身边的人只有你一个,他如此宠你,义母也放心。只是后宫与朝政之事牵扯不断,他先是君,再是夫,身边就不可能只有你一个。」 「所以义母和你娘才会着急,想着你在那些人选秀之前诞下皇子,这样一来,你在后宫才能安稳。」 阮呦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有些懵,她从未想过这样的处境。 但正如义母和娘所说的。 阿奴哥哥是一国之君。 可她也不想与其它人共侍一夫。 — 翌日,临近晌午,迎亲的队伍从谢府回来。 来阮府送礼观礼的宾客数不胜数,前院的席座早早就坐满了人,达官贵人互相寒暄。 穿着喜服的一双玉人在恭贺之下拜完天地。 阮云在前院招待宾客,对宾客们的敬酒来者不拒。 天色渐渐暗下来,阮呦从喜房离开,回了宫。 谢娉婷披着喜帕坐在床榻,肚子有些饿,她就挑着喜床上放的桂圆花生来吃。 不多时,就有人进来了,靠近的时候,她能闻见从来人身上传出的酒气。 喜帕被挑开,谢娉婷看着眼前一袭红衣的阮云,温润如玉,公子无双。 他轻声道,「娉婷,久等了。」 只一句话,谢娉婷眼眶生热。 她等他看她等了三年,从十六等到十九。 她不怕等,终归她等到了。 两人喝了合卺酒,谢娉婷想起之前阮呦的不对劲,开口说将阮呦的事说了。 阮云轻笑着告诉她缘由,「是我让娘他们将选秀的事透露给呦呦的。」 「真要选?」 「那些人只不过有这个想法。」阮云道。 「那呦呦会难过的。」谢娉婷蹙着眉,满是担心。 「总要看看陆长寅是什么态度。」 「若是陛下……」 阮云见她还在纠结,忽然揽住谢娉婷腰肢,将人往自己怀里带,「娉婷,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不要去想其它人了,想想我………」 — 陆长寅发现阮呦自从阮云大婚回来后,情绪就有些不对劲。她时常盯着某处发呆,不说话,就像没了魂似的。原本稍稍丰盈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她也不要他碰她,一碰就哭,哭得眼睛鼻尖都红彤彤的。 陆长寅心疼坏了,问了恬枝是不是阮呦的小日子到了。 却被告知不是。 他问呦呦出了什么事,呦呦也不说,就只闷闷地低着头。 陆长寅白愁莫展,担心是自己最近忙于政事忽略了她,于是让人将奏摺搬进了寝宫,他就在寝宫里批改奏摺。 哪里知道小姑娘还是不开心。 他将人抱在怀里,温言细语地哄她,「呦呦,出了什么事了?告诉我好不好?」 阮呦死死咬着唇不吭声。 陆长寅是当真有着急了,亲着阮呦的额头,哀求她,「呦呦,我要是哪里做错了,你就告诉我,我都改好不好?」 「不要这样不理我,我受不了。」 他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有些可怜地说,「呦呦,我这里闷得难受。」 阮呦感受到他语气里的宠溺,想着日后他也要这样对别的人,心底酸楚,眼泪再憋不住,泪珠不要钱地滚落下来。心底的不安渐渐放大,小声抽咽起来。 陆长寅更心疼了,他许久没见她哭得这样伤心。 「阿奴哥哥是不是要选妃了?」阮呦抽噎着问。 陆长寅眸色一沉,一边替她揩泪,一边哄她,「呦呦,谁与你说的?」 「娘说过些日子就会有朝臣将后妃选秀的摺子递给你,」阮呦咬着唇,声音哽咽,「我不想……」 「我不想和其它人共伺一夫,可我身子差,又怀不了孩子……」她哭得声音都哑了,「要是阿奴哥哥要纳其它人,就把我送走,我不想待在皇宫了……」 第238页 「呦呦,」陆长寅听她这样说,心尖像针刺一样疼。 他怎么捨得送走她,他好不容易,才能够得到她。 他强迫阮呦与自己对视,那双狭长的黑眸溢满笃定和认真,「我身边除了你,不会有其它人。」 「呦呦信我吗?」 阮呦轻抿着唇,「可你是君王……要是那些大臣逼迫……」 陆长寅敛眉轻笑,蛮不在意道,「除了你,没有人能逼迫我。」 他垂眸,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菱唇上,俯身倾覆。 月色绵绵,清辉洒在窗棂。 陆长寅嗓音沉沉,「至于呦呦说自己怀不了孩子……那倒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