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盛世美颜惹的祸[快穿]》 第1页 《都是盛世美颜惹的祸[快穿]》作者:绊步多 文案: 从出生起就在荒芜的月亮上,一宅宅了几千年的寒姒,终于觉得无聊了,他决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却没想到,某痴汉已经在他的旅程上,挖满了坑! 腹黑精分痴汉攻×盛世美颜万人迷受 阅读指南: 1非典型快穿,受不带记忆穿越,但每个世界间有关联; 2可能微虐,但大部分(80%)还是甜的(认真脸); 3脑洞大开之作,设定苏得飞起; 4为了剧情的连续性,所有的番外都会放在隔壁的《绊步多的短小日常》,随机掉落,欢迎取食; 5不要试图寻找逻辑,它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不要再惊扰它了; 6含生子元素,雷者慎入(副cp生子,主cp不生子)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甜文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寒姒 ┃ 配角:很多 ┃ 其它:快穿、盛世美颜 第1章 序章 辽阔无边的仙界,到处仙乐飘飘、祥云浮动,这里的时间仿佛静止,随处可见款款走过的仙娥,展翅高飞的白鹤。 寒姒坐在光秃秃的月桂上,看着一成不变的风景,难得,有些厌烦了。 银色的及踝长发混在月白衣袍里,随风飘动,与长发同色系的银眸一片死寂,倒映了月宫所有清晖。 位置偏僻的广寒宫,几千年也鲜少有人踏足,这里没有凡人传说中的偷食灵药而后奔月的嫦娥,有的只有银髮银眸,犹如月光化身的寒姒。 与凡人得道成仙不同,寒姒是从月桂的果实里蹦出来的,实力可与天帝一战,容貌得天独厚,一出生就是整个仙界大多仙人都只能仰望的存在。 曾有仙人慕名而来,对寒姒一见倾心,总在月宫外徘徊久久不能离去,期盼能见到那一抹月白身影。终日魂不守舍下,仙人终于在仙务上出了纰漏,玉帝发怒,将之贬到了地府,并且下令彻查此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严查发现,整个仙界大半仙人的一颗心,竟然都被广寒宫里的那个少年仙人勾了去,一个犯上一点错,积累起来的差漏多到吓人! 在诛灭了两个仙人杀鸡儆猴之后,由寒姒引起的纷乱终于归于平静。在寒姒看不到的地方,天兵天将早已将月宫围得水泄不通,再无人能进入。 经年之后,那孤高清艷的月宫仙子,渐渐淡出了众仙的视野。 坐在自己最喜欢的一根桂枝上,寒姒终于发现了有什么不对。 好像那些总喜欢躲起来偷偷看他的人,如今一个也不见了。 “月兔,过来。”发现了问题的寒姒叫过自己的宠物,正在树下啃着月石的白兔听到声音,长耳朵一竖,便消失在原地。片刻后,它就窝在了寒姒怀里,扬起的小小头颅上,嵌着一双血红的眼睛。 这是整个月宫唯一不同的颜色。 寒姒抬手,抚着它颈后的软毛,另一手撑着下巴,目视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兔耳朵一抖,乖乖伏在他腿上没有发出声音。 半晌之后,寒姒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仿若环佩相碰,听来甚是悦耳,“月兔,我想出去看看。” 他从出生起就呆在这荒芜的月宫中,虽然有月兔的陪伴,但他总觉得,还差些什么。 这样平淡的一句话,月兔却反应很大,它伸出前爪拉了拉寒姒的衣袖,成功让寒姒的目光落到它身上之后,才开口。三瓣兔嘴长开,吐出的却是人言:“主人,不能出去啊,外面很危险。” “危险?”寒姒歪头,那些远远围着月宫的天兵天将,他能很清楚地感应到他们的气息,很弱,根本对他造不成威胁。 “是的,主人为什么想出去?”月兔惊讶,寒姒是当之无愧的宅神,几千年如一日,无心无情,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天帝并不是天生的仙人,在血脉上就低了寒姒一头,更何况寒姒当年半步未出广寒宫,光靠那张昳丽的脸,就收穫了脑残粉无数,可以想见,若他有心的话,还真有可能颠覆玉帝的地位。 天帝对他忌惮已久,现在不动他不过是师出无名罢了,若是寒姒不小心打杀了个把天兵,天帝不正好有藉口能除掉他了吗? 寒姒不谙世事,到时候天帝随意诓骗他几句,把他投进丹炉里炼化了,他估计都还傻傻愣愣的。 寒姒却想的简单,“我记得一个眉间有痣的真君说,忘川边上有大片大片的彼岸花,是红色的。我想去看看。” 那个真君已经在诛仙台被雷噼得灰飞烟灭了,玉兔默默在心里加了一句。 原来是“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啊,玉兔明白了以后,心头浮上一计。 “主人想出去看看,不一定要真身莅临。” 寒姒抱着月兔,从桂枝上跳下,赤裸的玉足踏在光洁的雪白地板上,往不远处的宫宇走去,“你是说,神魂出窍吗?” 他大概明白了月兔的意思,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纤细的眉皱了皱,“别人都看不见我,没什么意思。” “不是的,主人可以以神魂进入轮迴,完整过完一生,看许多风景,还能遇到很多人。”玉兔急忙否认。 “进入轮迴吗?”寒姒有些心动。他无聊时喜欢观察凡人的生活,从金戈铁马的古代到日新月异的现代,人类之间的感情却都始终如一,与冰冷苍白的月宫不同,人间似乎永远都是温暖的,让他艷羡。 第2页 但他也不是什么也不知道的,轮迴之力只掌握在地府,连玉帝都无半点干涉之力,遑论他这样一个小神,“但轮迴印只有地府才有。” 他已经进了宫殿,把玉兔放在桌子上,自己则是坐在凳子上,与玉兔商讨。 “主人,你看我的眼睛。”玉兔蹭起来,立在桌子上,方便寒姒看着它的眼睛。 寒姒依言望过去,只见那双颜色相同的眼睛,其中一只竟然渐渐从深红变成血红,而后又是暗红,紧接着,一朵花在那暗红中绽放开来,花瓣繁复,姿态妖娆。 “彼岸花。” 下意识地,寒姒便认定这是只生长在地府的死亡之花。 红若火焰的花朵在玉兔左眼里不断地旋转旋转,寒姒被魇住一般,目光黏在上面。 清明的神识渐渐模煳,眼前怒放的彼岸花几乎将他的神魂吞噬殆尽,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寒姒只听到玉兔气急败坏的声音。 “主人,你怎么了?!” “该死的黑白无常!竟敢卖假货给我……” 第2章 第一世(1) 年岁尚短的大雍朝,在接连三位英明帝王的统治下,日渐昌盛,如今传到了第四代大雍皇帝景玮手上,更是初显鼎盛之势。 然而,素来风平浪静的大雍朝堂上,最近却兴起了波澜。 众臣对皇帝自然是无不拜服的,事实上景玮知人善用、宽厚仁慈,是难得的明君,他们敬仰还来不及,又怎会心存怨怼。 让他们不满,或者说担忧的,是景玮膝下的子息实在太过单薄,——皇子总共才有三个,就连公主们,也就只有堪堪五指之数。 而且,如今那坐在这太子之位上的,既不是年纪最大的大皇子,也不是贵妃所出的三皇子,而是生母不明、体弱多病的二皇子。 二皇子景姒,生来体弱,一直被景玮带在身边,甚少出门。但凡出门,必定脸覆薄纱,由一众婢女奴才服侍着,仗势堪比皇帝出巡。 就连册封太子之日,二皇子景姒也是坐着六人抬轿撵,让人抬着上那观星台的。 体弱多病、生母不详、相貌不详、学识修养不详……这么多的不确定因素混在一起,偏偏这样一个人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任大雍的哪一个臣子,心里都是打鼓的。 请求废除太子的奏摺如雪花一样铺满景玮的桌案,但素来乐于纳谏的君王在这一件事情上却格外固执,几乎是寸步不让。 几个严词激烈的谏官被当庭革职之后,百官再也不敢轻易尝试了。他们转念一想,景玮如今还不到三十,正是壮年,那病弱的太子能否活到景玮善终都还未可知,的确不宜操之过急,惹君王厌弃。 没了大臣的阻拦,后宫一向又没有话语权,景姒的太子之位这才板上钉了钉。 —————————— 阳春三月,冬日的寒气还未完全消退,使得春风料峭,带起一阵春寒。 当年出生的皇子公主们都已长到了十多岁的年纪,正是调皮的时候,整个皇宫都能看到他们四窜的身影,这不,才刚用完早膳,便又在御花园里闹了起来。 斛律鋮站在冰冷的池水里,绿莹莹的眼睛死死盯着岸上的人,像是一匹狠厉的孤狼。 大皇子景匿被他的视线扎了一下,心底有些害怕,脚下后退了两步,被站在他身后的三皇子景谟扶了一把,“皇兄,你怎么了?” 看到身边一众皇子公主、伴读奴才,大皇子才又有了底气,挥开了三皇子的手,站正了身子,望着站在水里无法上来的斛律鋮,咬牙切齿,“这狼崽子敢瞪我!” 一直缩在后面的五公主露出哭红的杏眼,娇俏的小脸上笑容灿烂,“大皇兄,给他点颜色瞧瞧。长着这样一双怪眼睛还敢出来,昨晚一想到今天要跟他说话,我就吓得手脚发凉。” 斛律鋮半身泡在水里,浑身都快僵硬了。他进宫才三天,之前大都是用胡语与人交流,他们的话他只能听懂几个字眼,“绿眼睛”就是其中一个。 在斛律鋮长大的阙都城,胡人汉人参半,各种眸色都有,绿色只是其中常见的一种,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但斛律鋮也不是傻的,从他们并不良善的神情里,能推测出,他们对他有敌意。 虽然已经入宫三天,名义上是大皇子的伴读,但这群人还是第一次理他。今天,他路过御花园时,被哭哭啼啼的五公主拉住,她手脚比划的半天,斛律鋮才明白,原来是她手腕上的玉钏掉进了湖水里,请他帮忙寻回来。 斛律鋮没多想,便下了水去为她寻,刚摸到陷进泥里的白脂玉钏时,大皇子一群人便从密丛里冒了出来。 不知他们打算做什么,也不欲与他们多做纠缠,斛律鋮举起玉钏,竭力思索着脑子里为数不多的汉话,“让我上去,就,给你。” 看这狼崽子被整了还蒙在鼓里,大皇子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刚才被吓退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 “既然是狼崽子,怎么能放任他在宫里乱跑,冲撞到父皇怎么办?”大皇子看着斛律鋮,眼里有嗜血的光芒闪动。他对身边的奴才吩咐,“去,把我的弓箭取来。” 那奴才浑身一哆嗦,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脸色惨白。 第3页 斛律鋮是斛律大将军的独子,如今斛律将军征战在外,斛律鋮作为质子被送入宫中做伴读,不说对人家多么厚待,但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 见这奴才竟敢不按自己说的办,景匿发了怒火,一脚踹在奴才的心窝上,“你是聋了不成!?我让你去取弓箭,为何不去?” 景匿人虽小,但酷爱练武,气力并不小,此刻他专挑着心窝子踹,那奴才当即便倒地昏迷不起,嘴里吐出一口热血。 “这般不经踹。”景匿又补了几脚,确定人真的昏迷过去之后,才指了另一个奴才,“你去取,快去快回!” 见到前者的惨状,这奴才哪里还敢怠慢,当即转身,像是身后有恶鬼追赶一般,飞速地离开了。 三皇子景谟眸子微眯,似乎有些不解,“皇兄,这里又没有猎物,你让奴才取弓箭做什么?” 闻言,大皇子景匿哈哈大笑,“猎物?这绿眼睛的小狼崽不就是吗。” 五公主也娇笑连连,不断重复道,“杀狼崽,杀狼崽。” 景谟却没有跟着笑,白玉般的小脸,如同他那出自书香世家的母妃一般,端庄冷静,声音淡雅温煦,“那皇兄可要让奴才们看紧了,莫让狼崽跑出来。” “母妃让我早些回去,皇兄、皇妹,我就先走一步了。”景谟说完,也不待他们如何反应,便迳自带着自己的奴才离开了。 “三皇兄真是无趣,每次都只出主意,却不玩到最后。”五公主噘着嘴,有些不满。 景匿却是个粗枝大叶的,关注不到女儿家心思的变化。他注意到斛律鋮趁着他们说话的时间,双手已经攀上池边,就快要爬上岸了。 他高声大叫,踹着身边的奴才,让他们挡住斛律鋮,“你们都瞎了吗?他都快上来了还看不见,给本皇子把他踹下去,别让他跑了!” 斛律鋮身上有胡人血统,明明比大皇子小两岁,却生得比景匿高大,再加上他自幼在战争频繁的阙都城长大,手脚功夫更不是娇养在宫里的景匿可比的。 事实上,在斛律鋮刚进宫的那天,景匿便寻衅过。但拳头刚打过去,就被斛律鋮躲开,脚还没抬起,就被斛律鋮提前制住了。 景匿是性情暴戾,但智商还算正常,知道自己不是斛律鋮对手,便找了帮手,伺机报復。 他们站的位置是整个池岸最低的地方,斛律鋮若想靠自己爬上来,就只能选择这里。 宫人们不敢违抗大皇子,又不敢太过得罪斛律鋮,是以总是在斛律鋮即将踏上实地时,才犹犹豫豫地用力把他推下去。 殊不知这样钝刀子杀人,更加令人感到折磨。 一旁的五公主像是看到什么新奇事物,斛律鋮每被推下水一次,她就蹦跳鼓掌,清脆的笑声整个御花园都能听见。 而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就在假山的另一面,装饰华美的八角亭四周,婷婷站着许多衣着服饰与其他宫人皆不同的宫女,她们听到外面传来的嘈杂声,眉头皆紧紧蹙起。 众星捧月的亭中,只坐了个身着常服的男童,说是常服,却比宫里任何妃嫔的衣物都要精细许多,通身都是由光滑细腻的织云纱制成,红色底料上,只用银丝绣了无数暗纹,打眼细看,竟是一条条栩栩如生的螭龙。 男童才八九岁的模样,气息却与外头无法无天的大皇子截然不同,——仿若一瓣桃花的眸子里,潋了一江春水,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是宁静的、恬淡的。浓密的睫毛若蛰伏墨蝶,微微低垂着,像是那千娇百媚的春水上,又镀上了一层皎白的月光,横生冷淡疏离离,令人不敢亵渎。 光一双眼睛便这般惊艷,让人不由得想要窥探,这张脸的全部。然而,叫人遗憾的是,男童脸上戴了块纯白绡纱,遮住了大半张脸。 特殊的材质,让男童能够顺畅唿吸的同时,也令人即使只是隔着一层薄纱,也无法看清下面的风景。 他端正坐在凳子上,手里捧着本厚厚的书,不时翻动一页,看起来并没有受到外界响动的惊扰。 外面的声音也渐渐安静下来,众宫女齐齐松了一口气,——打扰殿下看书,想想都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情! 然而事实证明,她们还是高兴得太早。刚安静了没多久,那个尖锐的女童声音再次响起,“皇兄,弓箭来了!” 大宫女素来沉静无波的脸上也有了一丝不满,她对外面的人即将要做什么毫无兴趣,只要,别打扰到太子殿下。 眼神示意了几个宫婢跟上,就要与她们一起出去制止时,大宫女却注意到,那亭中男童停下翻书的动作,站起身来。 第3章 第一世(2) “殿下……”大宫女看着站起来的景姒,有些惊讶,殿下很少会对什么事情感兴趣。 景姒在亭子里停顿了一下,举步往声源走去。 “去看看。” 绡纱后传来景姒的声音,如玉温凉,比起三皇子的过于温润反倒显得虚伪的嗓音,多了一分清冷,让人好感顿生。 知道大皇子景匿生来嗜血暴戾,大宫女也不敢掉以轻心,留几个人在原地看着物品,把剩下的人都带着,亦步亦趋地跟在景姒身后,生怕他哪里磕到碰到。 他们到的时候,景匿手持一把镶满宝石的弓,正慢慢拉开弓弦。他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眼中眼神锐利,向发现不妙转头逃跑的斛律鋮瞄准。 第4页 几乎在景姒转过假山的瞬间,羽箭离弦,朝斛律鋮后心极速飞去。 千钧一髮之际,景姒目光一凛,提高声音,朝躲闪的斛律鋮发号施令:“趴下!”。 还在奔跑的斛律鋮听到指令,在阙都长大而形成的条件反射,让身体下意识倒下,他心里一紧,懊恼无比。 这时候停下来,不就是等死吗? 斛律鋮刚才已经跑到了池塘的深水处,此时一趴下,立即便沉入了水中。 破空而至的箭矢入了水,根本飞不了多远,便浮上了水面。像是被拔了牙勐虎,即使面对弱小的猎物,也无计可施,满满的无力感。 斛律鋮在水底,看到这景象,也明白了那人为何让自己这么做,心底不由庆幸起当时没犹豫,也有几分误会了那人的悻然。 大皇子微怔,气急败坏起来。他接着一连射了十数支箭矢,但无一例外,都是无法深入水面多远便又浮了上来。 而沉入水底的斛律鋮,一直没冒头,若是他在水底移动了位置,再想要射中他,那更是难上加难。 想起是何人教了小狼崽逃生的方法,景匿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将弓摔在地上,冷哼一声,转过头来。 他倒要看看,这宫中除了父皇,谁还敢拦着他。 几乎第一眼,景匿就看到了一众紫衣宫女中的红衣男童,联想起刚才听见的声音不似女子,几乎立刻,他便确定了罪魁祸首。 他下巴朝男童轻蔑地扬了扬,“刚才的话,是你说的?” 景姒却看也不看他,他望着躺在景匿脚下气息微弱的小太监,突兀地说了一句,“再不医治,他会死的。” 景匿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是刚才气急时被他踹了一脚的奴才。 这人得罪了他,自身难保还有心思担心一个奴才的死活? 景匿怒极反笑,“一个奴才而已,死了便死了……你做什么!?” 就在景匿大肆发表着“人命草芥论”时,却突然发现,那衣着华丽的男童,竟丝毫不惧地朝他走来。 景姒还是没理他,他甚至都没多看他一眼。 红色织云纱垂在春雨润湿的泥土上,有些沾污,男童却不在意。 他走到呆立着的景匿身前,眼睫始终低垂着。 景匿之所以没动,是因为摸不清这古怪男童的身份,所以才不敢轻举妄动。但他又是攻击性很强的人,景姒离他太近,已经到了他下意识想发起反击的距离。 他眯起眼眸,语气危险,“你再靠近一步……” 然而,第二句话大皇子依旧没能说完整。他眼睁睁看着景姒走到他面前,然后,做出了一个贵人不该有的动作,他竟然在一个奴才面前——蹲下了。 古怪的红衣男童在他面前蹲下,目光始终看向的,都是躺在他脚下气息奄奄的小奴才。 景匿没想到会是这样,他再一次呆住了,然后,他看见男童从衣袖里取出一个金丝盘的玉瓶,取下塞子,倒出了两粒乳白色的药丸。 比药丸还要白得耀眼的细嫩手掌,将之握在手中,紧随其后,男童另一手掰住小奴才下颚,轻轻一下,那紧闭的嘴便张开了,他把药餵进去,手上依旧不见如何动作,那奴才大张的嘴再次合上。 小奴才喉间滚动了几下,显然,那药已经顺利被餵入。 做完这一切,男童直接把整个价值不菲的玉瓶都塞进了那奴才宽大的腰带里。 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掰开别人的嘴明明是粗鲁的动作,由这男童做起来,却莫名令人感到温柔顺畅,赏心悦目。 景匿一颗暴躁的心难得顿了顿,他咽咽口水,强自定了定心神,问还在查看小奴才情况的男童,“你,餵他吃了什么?” 景姒注意到小太监面色在逐渐转好,也终于放心了些,听见景匿的话,他应声抬头,桃花一样的眸子,漾出几丝笑意,“定心丸,皇兄要尝尝吗?” 景匿站在高处,俯瞰着景姒,能清楚地看见那双清艷的眼睛。这双眼睛与他之前所见的都不相同。 宫中之人,大多因他的残忍嗜血而疏远惧怕他,即使表面上伪装得再好,眼角眉梢总还是会露出一些恐惧的马脚。 但此刻,他能清楚地注视到这双眼睛里一丝一毫的变动,里面有笑意、有温润,唯独没有他习以为常的恐惧。 心里闪过千头万绪,景匿心烦意乱,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这样反常的心理,也让景匿对景姒话中信息的接收慢了半拍,他过了半晌,才瞪大眼睛,惊讶无比,“你是景姒?!” 一直跟在景姒身后不远处,以防景匿对他不利的大宫女闻言,柳眉倒竖,冷声呵斥,“放肆,竟敢对太子无礼!” 太子与皇子,看起来只是称唿的不同,事实上两者相差巨大。身为一国储君,太子名讳的尊贵,仅次于皇帝,所以哪怕是景姒的兄长,直唿他的名讳也是大不敬之罪。 “青梧,无妨。”景姒已经站起了身,对满脸怒容的青梧轻轻摇了摇头,“名字取了,不就是用来叫的吗?” 青梧只能咬牙退下。 那边景匿已经从最初的吃惊里醒过神来,他望着景姒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眼神晦暗难明,态度却恭敬了许多,“景匿未曾与太子殿下谋面,冲撞之处还请谅解。” 第5页 “无妨。”景姒还是这冷冷淡淡的一句话,眉梢眼尾都是冷清,仿佛景匿刚才看到的那一抹笑只是他的错觉,“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后一句是对青梧说的。 有定时炸弹一般的大皇子在,青梧心里一点也不想太子多待下去,听到这句话,当即命人收拾东西,服侍景姒离开。 景匿呆呆站在原地,直到景姒被簇拥着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才堪堪回神。 一直躲在一边不敢出声的五公主,这才凑了过来,语气里隐晦的兴奋,“太子哥哥好温柔啊。” 那样的神情,景匿在她眼中见过无数次,每一次都伴随着某一个宫女或奴才的尸骨填入枯井中。 众人只知大皇子崇尚暴力,性情嗜血,却不知道外表娇俏柔弱的五公主,对血腥的崇拜更是到了偏执的地步,死在她手上的人,填满一口枯井都绰绰有余。 对阴暗扭曲的五公主,景匿平日里并没有多大的牴触,但此刻看到她眼底涌动的暗波,心里莫名却不舒服。 是因为,她感兴趣的对象是那个人吗?莫名地,他不希望那双眼睛染上痛苦的暗影。心里浮现出这个想法,景匿一愣,赶紧将之抹除,只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太反常了。 “给你一句忠告,别打他的主意。”不想再与五公主待下去,景匿留下这句话,让其他奴才扶起躺在地上还未醒来的那个奴才,匆匆离去。 五公主跺跺脚,嗓音甜美,却让人莫名嵴背发寒,“都走了,谁来陪本公主玩?” 说完,她也没心思待下去了,杏眼看了看平静无波的湖面,吩咐了奴才一句“守在这里,别放他上来”,才转身走了。 * 不关心后续的情况,在走出景匿等人的视线之后,景姒停下脚步。 青梧上前询问,“太子,怎么了?” 景姒目光落到一个小巧的暖炉上,为避免烫伤,表面还覆盖了一层冰蚕锦,这样精巧奇思的物件,就算是在宫中,拢共也不过五指之数。 “白蘅,把这暖炉送到池塘西南角去,有人在那里等你。”轻描淡写地,景姒又将一个价值连城的东西送了出去。 东宫无人敢把景姒真正当小孩看待,均对他言听计从。听到吩咐的白蘅没有丝毫异议,沖景姒福了一礼,便捧着暖炉走了。 一行人重新出发,往东宫走。 回宫后,青梧实在忍不住,问了景姒,“那等在池塘边的人,究竟是谁?” 景姒正坐在桂树下,看刚才没看完的那本书。他视线还定格在书页上,藏在绡纱下的嘴角悄悄翘起,“一只小落汤狼崽。” 青梧眨眼,听不懂景姒的言外之意。 不多时,给斛律鋮送暖炉的白蘅也回来了,她弯腰,向景姒呈递了一件物品,“那人说,这是谢礼。” 青梧精通医理,凡是近景姒身的东西,都是要率先经过她检查过一遍的。她从白蘅手中接过,摊在自己手里,定睛一看,赫然是一个女儿家用的白脂玉钏! 第4章 第一世(3) 青梧柳眉微蹙,以为那人不识抬举,送女人用的东西来嘲讽太子,当即就怒了,“殿下,奴婢这就拿出去砸了!” 要是让她知道是谁,必定要给他几分颜色瞧瞧。殿下脾气好与世无争,她们可不会看着旁人鄙薄了殿下去。 景姒及时制止了她,漂亮的眼睛里闪过几丝无奈,“青梧,查验完了便给我吧。” “可是,殿下……”青梧还想再说些什么,白蘅便已经从她手心取过玉钏,微微弓着身,上前奉给了景姒。 比白脂玉还要瓷白细腻几分的手接过玉钏,浓密的睫毛低垂着,无人看到他眼底孩子气的新奇。 把玩一会儿之后,景姒便失去了兴致,将玉钏递给白蘅,“把它送回五公主那里。” 青梧站在一旁,脸色泛白。她刚才越矩了,没有第一时间听从景姒的命令,太子会不会就此厌弃她? 一想到景姒会对她冷冰冰的,青梧心里就像是打翻了调料罐,五味杂陈,连带着脸色也变得难看。 景姒的视线又回到了书上,似乎没有注意到青梧忐忑的心情。几分钟过后,景姒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吩咐如坐针毡的青梧,“青梧,去给我泡一杯桂花茶。” 如同得到和好信号一般,青梧清丽的脸上骤然放晴,她开心地应了一声,便飞也似地下去准备了。 青梧离开,四周终于安静下来,景姒专心看了会儿书,看着看着,视线变得有些模煳。 他让青梧去倒茶也不光只是因为想让她放心,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真的有点困了。 又强打起精神看了一会儿,尚且年幼的太子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上的书不知什么时候,“咔哒”一声轻响,掉到了地上。 示意宫人们噤声,景玮走进东宫花园时,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宝贝太子正睡得香甜,绡纱什么时候掉下来都不知道,露出了一张粉雕玉琢的睡脸。 年轻俊雅的帝王笑了笑,嘴边是真实的宠溺。 他走过去,察觉到今天的风并不大,便直接把挂在景姒下巴处要落不落的面纱摘下来,交给跟在后面的总管太监。 景姒平日里总是过于安静淡然,像这样撑不住睡过去的样子可不多见。景玮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才两手稳稳将小太子抱起,大步朝寝宫里走。 第6页 把小太子抱到床边,景玮唇畔含笑,亲手脱下景姒的衣物,再为他换上质地轻柔的亵衣,最后小心地除去头上月白髮带,盖上质地轻软的被子。 以尊贵无匹之身,却娴熟地做着普通父母都会做的事,眉目具是温柔。 熟睡的景姒似有所感,突然抓住景玮的手,用软乎乎的小脸蹭了蹭,嘴里嘟嘟哝哝,带着未褪干净的奶音,“父皇……” 依恋之态显露无疑。 景玮摸着他柔软的乌髮,往下顺了顺,眼里一直带着笑,“姒儿是梦到父皇了吗?父皇会陪着你,睡吧。” 这安抚的话似乎传进了景姒梦中,他乖乖松开手,眉宇舒展地睡过去了。 见景玮坐在床榻边上,看太子能看一天的架势,大总管不得不凑过来低声提醒,“陛下,内阁大臣们已经等了您许久。” 景玮看看儿子可爱的睡颜,十分不舍,但也知道内阁那边拖不得。最后,他嘆了口气,决定去面对那些一点也不可爱的大臣。“父皇要去赚钱养你了,乖乖睡觉,知道吗?” 睡着了的景姒自然是听不到的,景玮只当他默认了,又看了他几眼,便带着大总管匆匆离去。 青梧端着茶回来的时候,看门的奴才告诉她太子已经睡下,她便把茶放在桌上,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景姒一觉睡了小半个时辰,醒来时只觉得喉间干涩,便下意识叫了一声青梧,“……水。” 什么东西慌忙落地,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响起,然后才是杯盘相碰的脆响。 还未完全清醒的景姒没有注意到“青梧”的反常,他在床上坐起来,靠在床头上,微阖着眼。 眼边露出东宫中特用琉璃玛瑙盏一角,景姒不疑有他,伸手接过,垂着眼睑张嘴抿了一口。 茶水已经凉了,但桂花的清香还是满溢杯间、唇齿间,小小地喝了几口,景姒终于彻底清醒了。 他把杯子往边上一递,青梧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第一时间接过。终于察觉到不对的景姒讶然抬头望去,正对上一双绿莹莹的眸子。 斛律鋮是偷偷熘进来的,进来的时候还有些难度,但一进东宫,斛律鋮就发现这里冷清得不像话,是典型的外紧内松。 他得了白蘅送来的暖炉,却没有如她预料地乖乖回自己的寝宫,而是远远吊在后面,跟在后面找到了东宫的位置。 听到景姒的声音,他认出这就是救他的人,又躲在几个角落里偷偷看救命恩人的长相,发现恩人好像比自己还小几岁。 被比自己小的人救了,斛律鋮愣了愣,也没太在意,思维进入下一个流程。爹爹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救命之恩,该怎么报呢? 斛律鋮躲在东宫外一棵大树茂密的树冠里,抱着景姒送他的暖炉,脑袋瓜里无限循环这个问题,苦苦思索。 还没想出什么头绪时,他注意到那个奉命给他送暖炉的宫女出来了,从他藏身的树下娉婷走过,眼力极佳的斛律鋮一眼就看见,她手里拿着的,赫然就是自己送出的玉钏! 阙都人的思维里,捡到的、抢到的就是自己的,这玉钏斛律鋮已经将之视为己有,把它做礼物送给景姒,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现在这玉钏却被送了出来,斛律鋮小小的心灵像是中了一箭,汩汩往外流血,痛得不行。 流着流着,却又突然生出一股愤怒。 把“如何报恩”的问题推后,斛律鋮决定先找他问问为什么不收他的礼物。 他摸进寝宫,发现景姒半张脸陷在锦被里,乌黑的髮丝乖顺地贴在脸颊两侧,正睡得香甜。没了绡纱的遮挡,他能清楚看到,白嫩的脸颊上泛粉,衬托得小孩整个人越发像天上的仙童,精緻漂亮到不可思议。 在终年风沙不休的阙都城,连兔子都能咬死人,斛律鋮从未见过像景姒这样柔和的男孩。但饶是在香红软玉铺地的京都里,他也觉得眼前这个人让他眼前一亮。 柔弱的外表之下,是强悍睿智的内心。 他是特别的。 不知不觉,斛律鋮蹲在床边,看呆了。景姒睡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导致景姒叫水的时候,他腿都麻了,刚站起来就跌倒在地上。 不想让景姒久等,斛律鋮一瘸一拐地挪到桌边,给他端了茶杯,又挪回床边递给他。 他自幼丧母,被统领阙都三十万大军的大将军父亲放养着长大,性子当然精细不到哪儿去,粗枝大叶到没边,像这样心甘情愿伺候人还是头一次。 看景姒小口小口地抿自己端来的水,不时探出粉嫩的舌尖,斛律鋮幼小的心灵里,莫名满足。 但等到景姒把茶杯还给他时,斛律鋮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反而伺候起人来了?! 景姒看到他的眼睛,愣了一下,瞬间明了他是谁,微微笑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看到景姒的笑,斛律鋮好不容易清晰起来的脑迴路瞬间被打乱,他红了脸。 莫名心烦意乱,斛律鋮有些粗暴地接过茶杯,但看景姒依旧白皙的小手便知,这粗暴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景姒奇怪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生气。 斛律鋮脸色爆红,气哼了一声,把茶杯砸到桌上,背对着景姒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来意。 第7页 三步做两步地,斛律鋮风风火火地走回床边,绿色的眼睛里竟然有些委屈,没有半点兴师问罪的气势,“那个镯子,你,为什么,不要?” 第5章 第一世(4) “什么镯子?”景姒有些不明白。 斛律鋮当他不认帐,当即涨红了脸,搜肠刮肚地想着汉话,竭力诉说着这金贵太子的恶行,“我看到,一个女人,把它拿出去了!” “就是,给我这个的,女人。”指指抱在怀里的暖炉,绿莹莹的眼睛大睁着,斛律鋮瞪着呆坐在床上的小太子,像是在看一个犯错却不悔改的孩子,痛心疾首,“你,为什么不要?” 还要把它丢了。这句话斛律鋮不知道用汉话该怎么说,只能不情不愿地憋在心里。 景姒何等冰雪聪明,几乎在斛律鋮话刚说到一半的时候便明白了缘由。他看看一脸理直气壮的斛律鋮,一时失笑。 原来这小狼崽是真心想送他礼物,而不是在嘲讽他多管闲事? 景姒想要跟他解释,目光往下一瞥,注意到了雪白的亵衣,估计是青梧看他睡熟给他换上的。 穿着亵衣与人交谈,到底不够庄重,小太子绷紧一张脸,下床拿起整齐摆放在床头的衣物,径直往成人高的屏风后走去。 斛律鋮伸手抓住他,“你,去哪里?” 斛律鋮身上有一半胡人血统,又是武将之子,饶是刻意收敛了几分力气,也还是把娇养在东宫的太子抓疼了。 景姒秀气的眉皱起,眼里不自觉闪现出弱势的光芒,他轻吸了一口气,“疼。” 斛律鋮下意识松开了手。 景姒瞥了眼红红的手腕,刚起床的他不若平时那般温文如玉,难得有了小脾气,提高了音量,声线冷冷的,没什么起伏,“有什么事,等我穿好衣服再说。” 景姒抱着繁复的太子常服,织云纱堆到了他细白的下巴,需要微微仰着头,那红纱才不会碰到嘴,而斛律鋮本就比他高大许多,从他的角度看,小小的人抱着有自己一半高的衣料,扬着脸,未束的头髮垂下来,柔化了本就雌雄莫辩的五官,像个娇憨任性的小姑娘。 这句话难度不大,斛律鋮恰好能听懂,他也意识到自己误会景姒了,当下用汉话诚恳地道歉,“抱,抱歉,你去换吧,我不,偷看。” 景姒这才轻瞥了他一眼,抱着衣服去了屏风后。 宫中的皇子公主,哪一个不是大把宫女奴才簇拥,从穿衣吃饭到行走起卧,无一不被精緻服侍着,更别说景姒还是更加尊贵的太子殿下。 于是,成功脱下亵衣亵裤,穿好里衣里裤的景姒,看着还堆在矮榻上的一堆衣物,愣住了。 他的衣服平时都是父皇或青梧替他换的,简单的里衣他还能自己动手,但这穿法复杂的华贵外罩,他可真就束手无策了。 斛律鋮呆在外面,入眼皆是陌生的华贵装潢,摆在寝宫中间的镂空香炉里正焚着香,与他之前闻过的所有薰香都不同,这香并不甜得发腻,清淡得很,不刻意去寻的话,恐怕都无法察觉,但若是仔细分辨,能嗅到淡淡的桂香。 这香味与白蘅给他送来的小暖炉上闻到过的一样,是景姒的味道。 环顾完整个寝宫,斛律鋮的目光不知不觉,落到了眼前的泼墨屏风上,从与地板之间的缝隙中,能看到小太子如玉精緻的赤足,莹白柔软,像极了冬时铺满阙都城的大雪。 只是不知道,把它握在手心里的话,会不会也像阙都的雪那样,化作一摊水。 就在斛律鋮脑子里天马行空的时候,他身后传来一声女子惊唿,“——你是谁?!”。 斛律鋮转头,看到一个身穿紫衣的宫女,这宫女他跟在景姒身后的时候见过,看起来颇有话语权。 看清那双绿莹莹的眼睛,青梧一惊,眼神下意识躲开了,色厉内荏道,“你潜入太子寝宫,想干什么?” 她目光下移,恰巧看见了斛律鋮当宝贝一样抱在怀里的暖炉。太子的物品,她当然再熟悉不过,只一眼便认了出来。 再联想起方才那串玉钏,几乎下意识地,青梧知道了这就是太子所说的那个人。 斛律鋮还未来得及开口,便看见那宫女搬起木凳,俏脸满是怒容,竟是径直朝他冲过来。 像青梧这样柔弱的女子,斛律鋮一手便能搞定,但他想到这是小太子的人,要是伤了她,小太子估计会不高兴,手中动作便收了势。 但青梧可不知他心中所想,她一心只想教训这个胆敢欺负太子的小孩,步子都比平时大了许多。 斛律鋮正为难着,脑中突然灵机一动,也不管青梧,转头便钻进了那泼墨屏风后面。 景姒正与一堆衣物纠缠,耳边都是衣料摩挲发出的悉嗦声,一时没听到青梧进来。 正反身寻找一条衣带时,景姒还不明显的腰突然被人抱住,他心中一惊,慌忙回头,对上一双眸色特别的眼睛。 斛律鋮满腹委屈,“救我,她,打我。” 到现在他还不知道青梧为什么要打他,那委屈是真委屈。 青梧高举着凳子,杏眼圆睁,一路追到屏风后,看到景姒也在里面时,惊讶了一瞬,但在看到躲在景姒身后的斛律鋮后,变得越发愤怒,“你别躲在太子后面,给我出来!” 第8页 说完,为免伤到景姒,她脸上犹豫了下,还是把凳子放下了,伸出手,想把斛律鋮从景姒身后拽出来。 但手伸到一半,就被一只白皙细嫩的小手握住了。对自己这个莽撞的大宫女很是无奈,景姒声音冷了许多,“青梧,他是我的客人,你在做什么?” 景姒大部分时间都是温和无害的,但越是这样的人,当眼神脸色都冷下来时,就越吓人。擭于景姒的怒气,青梧一下子蔫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额头触地,“殿下,奴婢知错了。” 青梧是景玮亲手给景姒指定的大宫女,性格虽莽撞了些,但精通医术,且对景姒忠心耿耿,所以哪怕她再资质愚钝,景姒也没生出过要换人取代青梧的想法。 但长久的纵容显然让青梧拎不清自己的身份了,仅仅半日,就忤逆了他两次。 景姒看她一眼,漂亮的桃花眸褪去温润的笑意时,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你与白蘅交换几日吧,守在外殿,什么时候将功赎罪,什么时候回来。” 青梧自知有错,虽然委屈,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应了一声,便垂着头往外走。 景姒看看被弄得一团糟的衣物,终于还是放弃了自己穿的打算,“顺便把白蘅叫过来。” 听到这命令,青梧脚步微顿,一时更加难过,白嫩的眼眶红了一圈,牙咬着下唇,“是,殿下。” 青梧带上门离开,寝宫中便又恢復了幽静。 “你的手,可以松开了吗?”景姒刚处罚了任性的青梧,心情却好不到哪儿去,再看斛律鋮这罪魁祸首,态度也就不是很好,“别在这儿呆着,去外面。” 斛律鋮这才慢吞吞松开手臂,不情不愿地回到外间。 白蘅很快便推门进来了,比起受宠的青梧,她相貌平庸许多,性子也寡淡。看到斛律鋮,只淡淡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说,便应着景姒的吩咐,去到屏风后为他穿衣去了。 有了白蘅的帮忙,看起来繁复的服饰,却不多一会儿便整齐地穿戴在景姒身上,让这粉雕玉琢的小太子,在冰雪可爱之外,平添了一丝威严。 景姒满意地点点头,这些贴身的事,平日里都是青梧在做,却没想到平时一声不响的白蘅,却有一双巧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比起青梧还要好上几分。 白蘅跪在地上,敛眉垂眼,用手捋顺玉佩下红色的绦穗,然后跪着后退几步,恭敬地垂首,“殿下,穿好了。” 她的声音不似普通少女那般清脆,反而有些低沉,若不是她身材纤细,又做女子打扮,不知情的人恐怕还会以为这是少年声线。 景姒还是第一次认真审视白蘅,见她宠辱不惊的模样,心下满意了几分,而后莞尔一笑,问他,“会梳头吗?” 白蘅依旧未抬头,声音因为短促而显得比方才细弱了些,“会。” “那你来给我束髮吧。”说罢,抛下还跪在原地的白蘅,景姒从她身边走过,往摆在另一边的木雕鎏金梳妆檯走去。 斛律鋮看他出来,心中一喜,但方才发生的事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只好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他。 白蘅也跟了出来,她藏在宽大裙摆下的脚步很轻,仔细听都不易察觉。与进来时一样,这次白蘅依旧低着头,鬓髮垂下来,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梳妆檯边,景姒已经端正地坐在软垫上,白蘅站在他身侧,目光从琳琅玉梳上一一扫过,最终,她拿起了一把红玉梳。 白蘅的手,指节比青梧要粗一些,偶尔擦过细嫩的后颈,小太子还能感受到她指腹上薄薄的茧。 她的手很巧,不多时便将景姒及腰的长髮拢起一半,绾成一个小髻,用髮带固定在头顶,全程没有让景姒的头皮感到一丝疼痛。 做完这一切,白蘅如上次一样,跪在一旁,头始终不曾抬起,存在感十分薄弱,“殿下,梳好了。” 景姒这才向目光殷切的斛律鋮招手,“你过来。” 如同一只被主人召唤的小狼狗,斛律鋮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大跨步走到了景姒面前。 景姒并未站起身来,此刻斛律鋮居高临下,能清楚地看见那张扬起的莹润白皙的小脸,和由于姿势原因,不得不微微张开的粉唇。 斛律鋮幼小的心一时鼓譟如雷,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疑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说到底景姒也还是养尊处优的太子,这样仰视的姿势让他很不舒服。细长的眉蹙起,景姒有些不满,“你别站这么近。” 第6章 第一世(5) “……”斛律鋮想亲近景姒,但显然,小太子对这个比自己高大许多的男孩不感冒,斜飞入鬓的细眉微微蹙起,一副被冒犯的模样。 无奈之下,斛律鋮只好后退几步,一双眼睛却始终定格在景姒身上,没有移开分毫。 莫名,对于太过执着的人,景姒有些头疼。他直视着斛律鋮,尽量放慢了语速,“那个镯子,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它是五公主的,我让人送回去了。” “你身上还湿着,快回去换身干衣服吧。”斛律鋮从池塘里爬出来,还未来得及换衣服,便一路跟过来了,衣袍低端还沾着些从池塘底部带起的淤泥,很是狼狈。 第9页 斛律鋮虽然体格强健,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先前未在意,经景姒提醒,他浑身一激灵,突然感受到了春日未散的料峭寒意。 “那,我下次,换个东西送你。”不愿意就这样回去,斛律鋮抱紧怀里的暖炉,固执地问,“你,想要什么?” 景姒被他直直的眼光看着,心里涌起一种陌生而又复杂的情绪,但这情绪只维持了不到一秒。下一秒,景姒想的是——他是大雍太子,“想要什么”这样的问题拿来问他,显得愚蠢了些。 他摇摇头,眸子里带着不自知的笑意,“我什么也不想要。白蘅,送他出去。” 一直静站在一旁的白蘅走上前来,“公子,这边请。” 斛律鋮不动,看着景姒,景姒也还看着他,“那你以后,若是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一定,亲手送到你手里。” 说完又信誓旦旦地补充一句,“我叫,斛律鋮。” 听见这样天真的承诺,景姒笑了,温润的笑里有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真实,熠熠生辉。他看着斛律鋮认真的眼神,说,“好啊。” 白蘅又重复了一遍,“公子,请。” 斛律鋮又看了景姒一眼,说“我走了”,这才恋恋不捨地离开了。 白蘅将斛律鋮送到东宫门口,叫了一个下等宫女将他带回住处,便折身往回赶。 在一处走廊上,遇到了眼睛哭红的青梧。 看见是她,青梧不肯示弱地瞪了一眼,“看什么看!” 白蘅收回视线,与她擦肩而过,往太子寝宫的方向走,却突然被青梧叫住了,“——餵!” 白蘅顿住脚步,回头,大概是很少在旁人面前低三下四的原因,她语气别扭,“好好照顾太子,否则就算你是我的师、师妹,我也饶不了你。” 等她说完,白蘅脸色未变分毫,一言不发,确定她没什么想说的了之后,便重新抬步,打算离开。 “哼,小人得志!”这冷淡的反应,看在青梧眼中,显然就是一朝得势便尾巴翘上天的真实写照,嘴上抱怨起来,“等回到医仙谷,我定要在师父面前告你一状!” 白蘅却好似什么也没听到,脚步不停地走出了长廊。 太和殿,刚议完事的内阁大臣们鱼贯而出,他们每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阴沉。 景玮坐在纯金打造的龙椅上,单手撑着下巴,与景姒有几分相似的眸子微垂着,遮住了里面的森然冷意。 总管太监奉茶,语带安抚道,“陛下,太子之位的归属已是既定事实,您不要太过担忧,气坏了身体,殿下还要为您担心。” 从小伺候在景玮身边的大总管又怎会不知道,二皇子景姒就是陛下的逆鳞,旁人看上一眼,景玮都是要暴躁的。 景玮接过茶,抿了一口,突然笑了下,“他们说姒儿名不正言不顺?” “——砰”的一声,景玮把茶杯砸到面前的桌案上,“那些个不知父姓的野种,连姒儿的东西都敢觊觎!” 景玮身边不喜多人伺候,是以此时的太和殿中,只有他与太监总管两人。 饶是如此,深宫隐秘骤然被皇帝一语道破,总管也还是煞白了脸色,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陛下,这话以后万不可再说!” 景玮觑他一眼,看他满头都是冷汗的可怜模样,不甚在意地撇撇嘴角,“起来吧,朕以后注意些便是。” 总管这才擦擦汗水,哆嗦着身子站起来。 景玮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经是傍晚时分。 “陛下,可要用晚膳了?” “嗯,摆驾东宫,朕要与姒儿一起用膳。” 皇帝的车驾浩荡停在东宫门前时,血红的暮色淡去,天空逐渐被墨色渲染。 看着天色,景玮心中暗暗着急,今日那些内阁大臣们拖得久了些,错过了晚膳的时辰,也不知小傢伙有没有好好吃饭。 正这么想着,一个火红的身形从殿内冲出来,直直撞进景玮怀里,被父皇冷落了好几天的小太子抱住景玮的大腿,语带委屈,“父皇。” 由于生性上的矜持,软软叫一声父皇已经是他的极限,其余更多撒娇的话,他就说不出来了,只抱着景玮的腿不肯撒手。 景玮心疼得不行,弯腰将他抱起,亲了亲他软软的脸颊,“姒儿,怎么了?” 景姒摇摇头,浓密的睫毛眨了眨,“想父皇了。” 景姒从未见过自己的母妃,但景玮待他是真好,是以也没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这几日朝堂不安宁,地方上又闹了灾荒,景玮连续几晚都是睡在御书房,今日午时才抽出空来看他一眼。 但当时景姒睡着了,根本不知道他来过。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好几日没见到自家父皇了。景玮虽然没来,珠玉重宝依旧每日流水一般地涌进东宫,但那些东西在景姒看来都是死物,还比不上景玮陪他吃一顿饭。 听着自家皇儿委屈的软声,景玮又心疼又新奇。 心疼的是这几日忙着处理政务忽略了他,新奇的是这早熟的小太子又露出了久违的撒娇神态。 俊郎的脸上勾起一个从心底散发出来的笑,景玮让景姒坐在他胳膊上,抱着他走进宫门,嘴上忍不住说话逗他,语含戏嚯,“父皇今日午时来看过你,只是你当时睡着了,趴在桂树下的石桌上,睡得像头小猪。” 第10页 景姒再怎么早熟,到底也还是孩子心性,听见父皇说自己像小猪,当即就不高兴了,扭着身子,不让他抱,“父皇抱着一头小猪,多有损威仪啊,哼,还是放儿臣下来吧。” 景玮哈哈笑了几声,听见这笑声,景姒的小脸越发阴沉。他感到脸颊被轻轻捏了捏,对外无所不能的年轻帝王向他温声屈服,“父皇错了好不好?姒儿别生气。” 景姒心里哼了一声,理智不愿意这般轻易原谅他,但嘴上却很诚实,“父皇下次不准再这样了。” 普天之下,胆敢对一国之君说“不准”的,恐怕也就只有他了。 景玮却不以为忤,无奈地应了。 进了里面,满桌的饭菜还未动一口。景玮不陪着,景姒的胃口越来越差,往往要宫人催问几次,才下令开膳。是以虽然已经过了晚膳时间,但这满目却才刚刚上桌。 父子二人便相邻而坐,美美地用了一餐。 用完晚膳,按照惯例,景玮是必定会歇在东宫的,一众宫人便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洗漱事宜。 洗漱完毕之后,景姒窝在景玮怀里,微微蜷缩着身子,一双大眼睛期待地看着景玮。 景姒睡眠不佳,为了哄他睡觉,景玮便无师自通地讲起了睡前故事。这也是景姒每日期待的活动之一。 景玮抚摸着他的头顶,思索了一下,问景姒,“上次讲到哪儿了?” 景姒可记得牢牢的,“讲到不受宠的皇子被皇兄陷害,却趁机假死,逃出宫外了。” 景玮点点头,微垂眼眸,“那皇子身上中了毒,根本跑不远,他昏倒在皇城的护城河边上,心里想着,这次肯定完了。” 形状优美的红唇弯弯,景玮眸中似有追忆:“却没想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到了一处陌生的山谷,谷里种满了奇花异草,到处瀰漫着草药香……” 温润的叙述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到最后,彻底消失了。 夜风吹起低垂的床幔一角,俊美的皇帝抱着幼小的太子,一大一小两个人都已经沉入了梦乡,睡得香甜。 白蘅乜了一眼,起身去把木窗关上,又走到明亮的宫灯前,一盏盏吹灭了,只留下外间的几盏, 在床幔上投影出微弱的亮光。 这边清梦平静,而皇宫的另一边,却正上演着一场母子对质的大戏。 景匿抓着一个太监细弱的手腕,直接将他掼倒在地,太监的额头磕到硬地板上,登时便见了血,叫都没能叫出一声,便昏死过去。 这太监的模样实在是悽惨,浑身的衣物都被鞭子抽烂了,布料碎片挂在那里,暗绿色的宫服侵染了一层又一层的鲜血,结了血痂,成了暗红色,触目惊心。 还坐在铜镜前梳妆的柳婕妤吓得浑身发抖,她看着面色阴沉的景匿,眼里是止不住的恐惧,嘴上却还是强颜欢笑,“皇儿,你这是做什么?” 景匿冷笑一声,丢出一个银色瓶子,他气力超乎常人,瓶子砸到地上,瞬间便四分五裂,露出里面颜色诡异的药粉来。 他看着目光闪躲的柳婕妤,薄唇轻启,每一个字都仿佛带有咬牙切齿的意味,“你给我下药?!” 第7章 第一世(6) 景匿命人将那偷偷给他下药的太监拖到柳婕妤面前,英俊的面庞因为愤怒而显得狰狞,眼睛渐渐变成诡异的红色。 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徵兆,柳婕妤吓得尖叫一声,站起来想往外跑,却发现周围早已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奴才团团围住,根本不给她逃走的机会。 她挣扎得厉害,精心涂抹的丹蔻指甲都刮坏了,一双美目里满是恐惧,看着如同嗜血修罗一般的景匿,突然流下了两行泪,哀求他,“皇儿,是余贵妃逼我的,我若是不按照她说的做,我们母子俩哪能活到现在啊。” 当今皇帝并未立后,后宫中以三皇子的母妃余贵妃地位最高,再加上皇帝并不热衷于沉湎后宫,余贵妃便越发得势,已经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 不说别的,能平安出生并长大成人的皇子公主那么少,其中也有不少余贵妃的功劳。 但就算是这样,被自己的母亲下毒暗算,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景匿满心的愤怒都无法平息。 他怒极反笑,坐在奴才抬来的一张实木大椅上,望着瘫软在地上的柳婕妤,眼底的最后一丝眷恋,不知何时不见了。他问道,“你给我下的,是什么药?” 柳婕妤生性胆小,要不然当初也不会余贵妃随意恐吓几句,她便给景匿下了十几年的毒。现在被景匿这么一吓,她浑身一抖,半点不敢隐瞒地说出来了,“血修罗。” “血修罗?”景匿把这三个字在舌尖转了转,莫名念出了残酷的味道。 他手里把玩着沾满血的牛筋鞭,状似不经意地往地上抽了一下,风声过后,柳婕妤张眼望去,一块大理石地板竟生生裂成两半,她几乎要吓晕过去。 宛如恶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接着说。” 柳婕妤连哭都不敢哭了,她哆嗦着身子,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声音虚浮着,“余贵妃说,这药能使你的气力比常人大上许多,体格也会更加壮硕,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你会越来越暴躁易怒,刚开始也许只会打人骂人,越来后面,那暴戾之气便越难平復,只有见……人血,才能暂时安分一段时间。” 第11页 景匿听着,越听,脸色越阴沉。 服用这药会有什么后果,他早在那个被抓的奴才身上拷问清楚,之所以会多此一举地询问柳婕妤,无非是因为,景匿私心里还是期待着,自己的亲生母亲是不知道,这药会将他拖进怎样一个万劫不復的深渊,才会答应余贵妃。 但现在……景匿嗤笑一声,冷声呵止了她声泪俱下的求饶,“够了!” 柳婕妤却恍如未闻,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皇儿,母妃也是没办法,你看你现在不是活的好好的吗?你就原谅母妃吧。” 即使是深夜,柳婕妤脸上也涂着粉脂,现在被泪水一打,黑红的粉顿时满脸都是。 看到素来雅致的母妃这般狼狈的模样,景匿心里没有报復的快感,也没有悲哀,他只觉得厌烦,暴躁! 好想破坏,无论什么都好。 眸色转红,体内涌起熟悉的冲动。景匿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双手扣紧木椅的把手,竭力忍耐。 看到他这模样,柳婕妤更害怕了,尖叫着躲在那群奴才身后,最喜欢的一身衣裳被弄脏了也顾不得。 景匿深吸口气,声音嘶哑,“出去,全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都被他这副模样吓到了,纷纷争夺着往外跑,其中一个奴才动作太急,不小心将藏在衣袖里的东西掉出来都没察觉。 殿门被关上,整个绮华宫只剩下景匿粗重的唿吸声。 他低着头,双眸通红,脸侧隐隐有青筋暴起,双手因为扣得太用力,指尖已经有了血色。 就在这时候,一个金色缠绕的玉瓶滴熘熘滚到他脚边,碰倒厚厚的鞋帮,便轻轻停靠住了。 每到发作时,景匿五官敏锐得要命,这样细微的声音,却如同贴着他耳膜响起,清晰得不行。 血红的双眸循声望去,小巧玲珑、精緻脆弱的玉瓶便映入眼帘。 这是……景匿瞳孔收缩,认出了这是白天时景姒塞到那奴才怀里的玉瓶。 他想起了一双眼睛,是桃花瓣的形状,潋滟了一江春水,直直看着他,里面没有他习以为常的恐惧,只含着淡淡的笑意,漂亮到像是会说话一样。 “定心丸,皇兄要尝尝吗?”莫名地,一个柔和的声音透过他模煳的神智,直达他脑中。 “景姒。”景匿因忍耐而咬紧的牙关里,蹦出这两个字。 他眸中终于恢復了一些清明,挣扎着,从地上捡起玉瓶。 玉瓶实在小巧,景匿一个手掌便能将它全然包裹住。 他打开了玉瓶,里面只剩下一颗乳白色的药丸,景匿将它直接倒进了嘴里,干涩着吞咽下去。 把玉瓶捏在手里,景匿脱力地倒在椅背上,眸中血色在慢慢变得浅淡,眼白恢復了正常。 * 沉沉夜色很快被曙光碟机散,景姒醒来的时候,压得严实的被窝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景玮素来勤勉,只有旬休的日子,才会陪着他赖会床,所以睁开眼没看到他,景姒也不意外。 他醒来发出了些动静,白蘅恭敬的声音透过床幔传进来,“殿下,您醒了吗?” “嗯。”景姒抱着被子坐起来,问道,“父皇走了多久了?” 白蘅很快便回答了,“陛下卯时一刻便去了太和殿,已经离开了一个时辰。” 最近朝堂当真是不太平,南方几个主要的粮仓省份,都遭了不大不小的洪灾旱灾,若只是一处出事倒还没什么,麻烦在于这灾殃及太广,一时难以都顾及到。 景玮在御书房熬了几夜,才堪堪拟制好章程,委派了官员下去赈灾。昨晚刚在东宫睡了没多久,便又被叫走了。 景姒这才回想起,昨夜景玮眼下有浓重的青影,脸色也有些苍白。捏了捏被子柔软的缎面,他有些担心景玮的身体,“等下你亲自送一份早膳去太和殿,记住,要亲眼看着父皇吃下,才能回来。” 白蘅答了声“是”,又询问景姒,“殿下要起了吗?” 昨晚窝在景玮怀里,景姒睡得香沉了许多,醒得已经比平时晚了一会儿,现在醒了,自然不会再呆在床上,“起吧。” 白蘅这才伸手,把低垂的床幔挂在金钩上,动作娴熟地服侍景姒起床。 穿好衣服,白蘅为他梳头时,景姒从铜镜里看到白蘅低垂的眉眼,她的五官实在算不上秀丽,忽略掉脂粉的话,反而透着一股男孩的英气。 在他脑后活动的手指,也比同龄的女孩粗一些,灵活地梳理着他的乌髮,上面沾了精油,正细緻均匀地抹在髮丝上,让微微毛糙的头髮变得顺滑,如上好的丝绸。 这些事往日都是青梧在做的,她是个话匣子,一边为他梳,嘴里的话一刻也停不下,像只活跃的百灵鸟。现在换了沉默寡言的白蘅,耳边不再聒噪的景姒却不习惯了。 “白蘅,你多大了?”景姒把玩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玉雕老虎,状似无意地起了个话头。 白蘅眼皮抖了下,瞥了下方掩映在三千青丝中的可爱发漩一眼,手上动作未停,回答中规中矩,“回殿下,奴才昨日刚满十三。” 第8章 第一世(7) 宫里的奴才,大多都是不到十岁便入了宫,自小伺候着跟他们年纪差不多的皇子公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培养起死忠的心腹。 第12页 东宫中属景姒最小,白蘅也比他只大了三岁。 听到他说昨日是他的生辰,景姒有些惊讶,恰巧这时白蘅已经用髮带为他固定好髮髻,他便微微偏过身子,看着毕恭毕敬的白蘅,“昨日是你生辰?” 白蘅有些不明白景姒这样问的目的,素来寡淡的脸上多了一丝迷茫,她飞快地看了景姒一眼,又低下头,话却一如既往的简洁,“是。” 景姒身体有缺陷,不能随意出门,陪在他身边最多的,除了景玮以外,就是青梧。 而青梧每次生辰,景姒都会送她些精巧的小玩意,看她开心的样子,似乎自己终日被困在东宫里的日子也就不那么难捱了。 “有什么想要的生辰礼物吗?”探询的话下意识说出口,说完之后,景姒才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是青梧,而是情绪波动几近于无的白蘅。 白蘅在他身边的时间不短,但因为她的存在感实在太低,在小太阳一般的青梧的衬托下,更是如同白日的星辰,一点点光亮都透不出来,久而久之,景姒自然也就忽略了她。 果然,景姒话音落下许久,白蘅低垂的头也始终未抬起。 就在景姒以为她要说“没什么想要的”时,她抬起头来了。 有些狭长的眼眸里,思索的情绪还未完全褪去,她指着景姒握在手上的玉雕老虎,声线微沙哑,“殿下如果不介意的话,就把这个赐给奴婢吧。” 景姒还是头一次听见,白蘅说这样长的一段话。 声音不全然似女子的细弱,而是有些低沉的,带着暗哑。 他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将玉老虎递给了白蘅,就像昨日在御花园里,把那个金丝玉瓶随手给了一个奴才一样,这次送出这个玉老虎,他也没有丝毫不舍。 “那便赏你吧。”还未变化的童声有几分娇弱,内里却是清冷的。 白蘅伸出双手,像捧着一个稀世珍宝一样接过,磕头跪谢,“谢殿下。” “今日无风,殿下还要戴绡纱吗?”将玉老虎珍惜地收进衣襟里,白蘅又取过一条雪白的新绡纱,徵询景姒。 那绡纱虽然能自由透气,但戴在脸上始终还是不舒服,能不戴的话,景姒自然是不想戴的。便摇了摇头,表达了拒绝。 白蘅便又将其收了起来。 洗漱好了的景姒站在铜镜前,身形已有了少年修长的影子,包裹在一袭红色儒服里,多了几分尊贵的气息,配上那一张初显风华的脸,莫名惹人心悸。 白蘅匆忙瞥了一眼,又垂下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下正是春花烂漫的时节,景姒却只能呆在东宫里,面前是一本摊开的书籍,不知是不是受春天的影响,往日看起来津津有味的文字,此时却半点也看不进去。 白蘅去给景玮送早膳去了,景姒不喜身边有许多人照料,所以东宫外围虽然有重兵把守,但近身伺候的通常只有一个宫人,现在白蘅离开了,偌大的东宫空荡荡的,倒显得孤寂凄冷起来。 “也不知父皇有没有好好用膳。”看不进去,景姒索性也就转开了视线,盯着不远处养着锦鲤的瓷缸,若有所思。 若是他可以随意走动的话,就能亲自盯着父皇了。 一尾锦鲤从水里跃出又落下,激起一朵水花,景姒眼睛下意识眨动,再次睁开时,看到的是一双干净的绿眼睛。 “啊。”景姒一惊,往后躲了一下。 他是坐在石凳上的,背后都是空的,现在一后退,顿时便失去了重心,整个上身都朝后倒。 斛律鋮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好在他反应快,一伸手,将景姒的手拉住,往前轻拽了一下。 景姒这才坐稳。 吓到景姒,斛律鋮有些不好意思,他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对不起。” 因为是简单的汉话,倒是说得很流利。 看到他这样,景姒当然也不好再责怪他什么,只是语气实在热络不起来,比往日愈加清冷,“你又来做什么?” 斛律鋮听不出他话里的疏离,听到他问了,便认真的回答,“送你,一个东西。” “什么?”景姒这才注意到,斛律鋮的一只手始终藏在背后。 斛律鋮笑了笑,将手从身后伸出,那是一双看起来便很有力量的手,指节粗手掌厚,但这双手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握着一支淡粉色的花。野兽嗅蔷薇,不过如此。 “送给你。” 却不成想,看清是什么以后,景姒却如临大敌,小脸煞白,急急往后闪躲,退出一射之地。 他这次没有再重心失衡,而是直接站了起来,直退到墙角,抬起手臂,用衣袖遮掩住了口鼻,一双眼睛因紧张而瞪大。 斛律鋮急了,抓着花往前跨了几步,景姒看他要追过来,急急叫到,“别过来。” 斛律鋮定住了,目光里是纯然的疑惑,唇抿成一条直线,“为什么?” 第一次送他手镯,他不要;现在送他花,他又是一副嫌弃的样子。 可能……景姒是真的不喜欢他,救他大概也只是顺手。想到这里,斛律鋮原本带笑的眼眸黯淡下去。 景姒生来对花粉敏感,一闻到花香就会浑身起红点,发烧。 但奇怪的是,他对桂花的香气却没有丝毫排斥,反而是睡觉的时候,如果殿内没有熏桂花香的话,他便很难入睡。 第13页 别人若是想害他,连投毒都不需要,只要在身上沾满花粉,再靠近他就行了。因为这个怪病,他不得不常年脸覆绡纱,蜗居在小小东宫之中。 为了封锁这个消息,景玮派了重兵把守东宫,贴身伺候景姒的宫人也是越来越少。景姒对此简直是深恶痛绝,平日里下意识地忽略,但这也改变不了他无法自由活动的事实。 所以在整个东宫中,除了几株挺拔的桂树以外,再无其他任何能开花的草木。在春花烂漫的皇宫中,东宫颜色寡淡得可怕。 大概也就是因为看到东宫没有鲜艷的花,斛律鋮才会特意摘了花,给他送来。 只可惜,弄巧成拙。 景姒心里叫苦不迭,他见斛律鋮一双剑眉紧皱着,唇也抿着,莫名,从这个高高大大的少年身上看出了委屈。 对那个病,景姒虽然不大愿意提起,但他看着斛律鋮蠢蠢欲动的脚,怕他不管不顾地靠过来,便也只能主动开口解释。 捂住口鼻的衣袖依旧没有放下,红艷艷的织云纱上,一双眼睛像是蒙了一层水雾,怯怯地看过来。 斛律鋮心头一悸,像被施了定身术,欲抬起的脚步顿在原地,不动了。 “我闻到花的香气,会生病的。”看斛律鋮似乎放弃了靠过来的想法,景姒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赶紧开口,“这就是我蒙着脸的原因。” 染了水雾的桃花眸看了斛律鋮手里的花一眼,声音透过捂在嘴上的布料传出,闷闷的,莫名娇憨,带着几分不自知的撒娇意味,“你能把它丢掉吗?我不想生病,很难受。” 斛律鋮麦色的脸上肌肤,“——唰”一下,红透了。 第9章 第一世(8) 斛律鋮脑子里像是有一壶水,煮沸了,滚烫起来,烘得他面皮发红。 更加奇怪的是,明明听旁人说汉话,他若是想弄清楚的话总是要费些时间,但听着景姒细细的声音,无论多复杂,他似乎都能很快领会。 他手上淡粉的花,因为一路小心呵护,那花瓣还娇嫩舒展着,在把它从花枝上撷下时,还觉得它分外可爱,但在意识到这花会让景姒生病之后,斛律鋮看着它,顿时觉得面目可憎起来了。 几乎没有犹豫地,斛律鋮将花丢开,双手向景姒张了张,表明自己的无害,“丢掉了,你、你过来吧。” 景姒这才放下手臂,靠了过来。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取出绡纱蒙在脸上。 斛律鋮在一旁看他动作,当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被遮掩住大半后,绿眸里满是失落,“真可惜。” 这话他是用胡语说的,景姒没听懂,便一边把手伸到脑后绑固定绡纱的丝带,一边抬眸问他,“你说什么?” 斛律鋮轻轻摇头,说,“没什么。我来帮你吧。” 说完,不待景姒反应,斛律鋮便踱步到他身后,接过景姒绑了一半的丝带,灵活地编织起来。 那丝带是五色宫绦,下端还坠着金色穗子,混杂在景姒乌黑的髮丝里,煞是好看。 斛律鋮偷偷摸了几下那顺滑的青丝,才慢吞吞道,“好了。” 景姒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谢了。” 沾了水的桃花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斛律鋮一时看呆了。 没注意到斛律鋮神思不属,景姒坐回石凳上,坐姿乖巧。他看着人高马大的斛律鋮,有些疑惑,“你是怎么进来的?” 斛律鋮虽然能听懂景姒的话,但想用汉话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可就不容易了,这次景姒也是听了许久才明白。 原来东宫西隅有一个隐蔽的狗洞,墙外又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提供隐蔽,斛律鋮是趁着卫兵换班时,偷偷熘到树上躲着,再通过狗洞爬进来。 进来之后,东宫内部几乎是不设防的,更是来去自如。 听着听着,景姒有些神往起来。 其实就算他身有怪疾,但只要带上绡纱,便也无妨。景姒今年已满十岁,走出东宫的次数却少得可怜,且每次都有大批护卫、宫婢随侍在侧,拘束之多不必赘述。 渐渐地景姒也意识到,更深层的原因其实是在景玮! 景玮把他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而且总是下意识将他与危险的外界隔离开,这心态,就像景姒是他偷来的珍宝,生怕有一天,珍宝的主人找上门来,要将景姒要回去,所以他将珍宝藏在深宫,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接近。 景玮很缺乏安全感,景姒感受到了,所以为避免景玮担忧,再加上一大群奴婢跟着也实在无趣,渐渐地,景姒也就深居简出,彻底龟缩在东宫了。 而斛律鋮,是他在东宫见到的第一个生人。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昨日斛律鋮熘进来时,景姒非但没有第一时间赶他走,反而为他遮掩,呵斥了青梧。 原以为从那以后便不会再看到他,没想到刚过了短短一天,他便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不可否认地是,再次看到斛律鋮时,景姒是惊喜大过惊吓的。 东宫一成不变的死水,似乎正因为斛律鋮的到来而兴起灵动的波澜。 而现在,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景姒脑中逐渐成形。 说话间,斛律鋮也跟着坐了下来,端着小巧的茶杯,学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动作侷促地小口抿着茶水,浑身都是小心翼翼的笨拙。 第14页 一双眼睛,总往景姒身上瞟。 就在斛律鋮自以为动作隐秘时,却突然对上景姒神采奕奕的眸子,他听到景姒的声音,轻轻的,像一柄羊毛刷在他心上拂过,不由随之悸动。 他说,“斛律鋮,你能帮我个忙吗?” 白蘅给皇帝送了早膳回来,在庭院里没看见景姒,便抬步往书房走,穿过一段曲折迴廊后,远远看见书房的门,是关着的。 白蘅敲了门扉几下,“殿下,早膳已给陛下送去,可还有什么吩咐?” 清越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退下吧,本宫要研习太傅留下的课业,需聚精会神,两个时辰之内不要来打扰我。” 景姒酷爱看书且天资聪颖,负责教导他的大学士欣慰之余,给他布置的课业也难度越来越大,像这样关门苦思冥想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白蘅不疑有他,告了声罪便退下了。 书房内,听到白蘅的脚步声走远,景姒松了口气,叫了躲在屏风后的斛律鋮一声,“她走了,你出来吧。” 斛律鋮这才转出来,眼睛里的喜悦藏都藏不住,率先往门外走,“我们走吧。” 景姒连忙举步跟上。 书房靠西,他们从里面出来,没走上几步,便到了斛律鋮所说有一颗大树的位置。 “等一下。”斛律鋮把景姒拉到身后,耳朵贴在墙壁上,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知道事关重大,景姒也不敢出声,便任由他拉着手,安静地待在一旁。 约莫一刻钟之后,斛律鋮有了动作,“这边。” 东宫西隅荒芜,少有人打理,墙上已经长满了青苔。景姒一眼望去,并没有发现可供人钻过的洞口。 斛律鋮走在前,伸手在墙上摸索一番,随后将一块长满青苔的木板抽出,景姒定睛一看,果然,木板后藏着一个可容一人钻过的小洞。 斛律鋮将他推到洞前,言简意赅,“你先,过去,等我。” 景姒没有犹豫,趴下来便往洞里钻。 堂堂一国储君,做出如此不雅的举动,说出去是要让人惊掉大牙的,但景姒做起来毫无羞耻感,反而觉得很新奇。 很快地,景姒便到了洞的另一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斛律鋮也钻了出来。 他把洞口掩藏起来,便拉着景姒爬上树,寻找藏身之地。 这树虽然大,但要藏住两个半大少年还是有些勉强了,斛律鋮不顾景姒的惊诧,把他抱进了自己怀里,再一起缩进了叶片最浓密的地方。 除了景玮以外,景姒还从未与人这样亲密过,他甚至都能感觉到,斛律鋮微微急促的气息打在后颈处,那微微的酥麻感。 他刚想挣扎,便听见斛律鋮“嘘”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别动,他们来了。” 仿佛是为了验证斛律鋮所言非虚,下一秒,禁卫军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铁甲铿锵的响动。 景姒顿时便不敢动了,身子甚至还往斛律鋮怀里缩了缩,想把自己整个儿藏起来。 斛律鋮双臂环着他还未抽条的腰身,忍不住想,小太子怎么哪里都是软软的、香香的?像个塞满了棉花的香囊一样,与昨日所见那几个冰冷锐利的皇子公主,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一般。 禁卫军没多久便离开了,景姒二人趁机从树上下来,沿着一条荒僻的小迳往前跑。 等彻底离开了东宫范围,他们才停下脚步,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斛律鋮问,“你要去哪里?” 景姒站在原地想了想,回答说,“我想去太和殿,看父皇。” 斛律鋮面有难色,“可是,我不知道太和殿,该怎么走。” 从决定出逃到现在,一直都是斛律鋮在主导,景姒都快忘了他也只比自己大两岁这个事实,心里还微妙地失落。现在,觉得自己突然有用起来,景姒神采飞扬,眸子亮晶晶的,“我带你去。” 景姒虽然很少出门,但整个皇宫的地图,都已经深深刻印在他脑子里,认个路当然不在话下。 就这样,景姒负责带路,斛律鋮担任警戒,两人合作无间,不多时,竟然真地摸到了太和殿外。 第10章 第一世(9) 景姒有一次,不小心嗅到了一朵腊梅,浑身难受,整个人脆弱得很,一离了景玮身边就哭个不停。 他哭,却不发出半点声息,只用一只小白胖手抓着景玮的衣袖,默默流着泪,拿一双水润润的泪眼静静看着他。 泪水把长长的睫毛打湿,变成一簇簇的,像淋了雨的墨蝶,蔫在眼睛周围,衬着泛红的玉颊,模样可怜极了。 景玮见了,心疼无比,哪里捨得让他哭,便走到哪儿都把他带在身边。哪怕是去太和殿议事,也把他安置在内殿的软榻上,让他听着父皇的声音,安然入睡。 因了这段经歷,景姒对太和殿还算熟悉,他领着斛律鋮,趁值守宫人不注意时,穿过抄手游廊,从一个偏僻的窗户爬了进去。 窗户是通向内殿的,想来此刻众人都在外边议事,内殿空无一人。 不用担心被发现的景姒环顾一圈,看到盛在玉碗里的粥放在案几上,才用了一小半,便眉头蹙起,心说白蘅竟然没看父皇吃完,便回去向他復命了,真是大胆。 第15页 正想着晚上哄父皇多吃些的景姒有些出神,却骤然被斛律鋮一拽,身子没稳住,跌进了他略带汗味的怀里。 景姒爱洁,闻到汗味,不仅眉宇,鼻头都皱起来了。他仰头看着斛律鋮,嗔怪道,“你做什么?” 斛律鋮却神色紧张,“有人来了,我们,躲起来。” 一路上,景姒充分见识到了斛律鋮的警觉程度,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当下也顾不得闹别扭,拉着他躲到了一处垂地的帷幔后。 透过帷幔与柱子的缝隙,景姒往外偷偷看去—— 率先走进来的,是身着尊贵黄袍的景玮,他眼底有几丝疲倦,但精神尚可,只是神色不若在景姒面前时那般温情,而是冷凝着,不怒自威。 跟在他后面进来的,穿着一身嫩黄襦裙,是个少女。起先以为是哪一宫的公主,景姒并没有多在意,等把目光从景玮身上移开,再落到那少女脸上时,景姒一怔,愣住了。 跟着景玮进来的少女,赫然是昨日还伺候在他身边的——青梧! 斛律鋮也看见了,认出了正是那日在东宫里追打他的婢女,有些惊讶。 景姒偏过头,正巧看见他睁大眼睛,以为他要出声,情急之下,他伸手捂住了斛律鋮的嘴,另一手食指竖在粉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斛律鋮只感到一股桂花的幽香袭来,下一秒,唇上便覆上了一只柔软莹润的小手。一抬眼,唇红齿白的半大少年朝他凝眸望来,神情严肃地沖他比着手势。饶是他脸色认真,斛律鋮却只感到难以言喻的可爱,心里痒痒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吸饱了水分,正迅速生根发芽。 过了一会儿,斛律鋮屏住唿吸,朝景姒点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出声,景姒才收回手,转身重新往缝隙外看去。 外间,两人的对话已经开始。 景玮看着恭敬跪在下方的青梧,面沉如水,“医仙谷不是召你回去么,怎地又回来了?” 青梧垂着头,不敢直视天颜,远没有在景姒面前时那么活跃,“师父让奴送一丸药回来,说是能医治太子身上的顽疾,奴不敢耽搁,一路快马加鞭,便又回到京都。” 话堪堪听到一半,景玮眼中的清冷便已散去大半,转而燃起喜悦的火焰。但他转瞬间又不知想起什么,强自镇定了下来,只是那捏紧了,微微颤抖的拳头暴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他狐疑道,“白烨有这么好心?” 装作没听到有人直唿自家师父的名讳,青梧将小心收藏在衣襟里的药瓶取出,双手举着越过头顶,微微向前呈递,“师父的心思,青梧不敢揣度,但师父对太子殿下同样牵挂爱护得紧,想来是不会伤害到殿下的。” 听到青梧的话,景玮脸上神情变幻了几度,最终,他还是让身边的总管过去,把药瓶接了过来。 “药已送到,你还有何事?”见青梧跪在地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景玮便开口问道,“或者说,你那师父还有何事?” 青梧咬咬牙,把头磕狠狠在大理石铺就的地板上,发出声脆响,两手手掌朝上平放在脸两侧,这是大臣们死谏时才会用到的姿势。她声音悲切,“陛下,您以男子之身生下太子,本就违背伦理,对寿命元阳更是有莫大损伤,若再不回到医仙谷中静养,恐怕……” 听到事关自身生死的事,景玮却宛若旁观者一般,冷淡得不像话,他略显凉薄的唇轻挑,反问,“恐怕什么?” 谈论帝王元寿,青梧身体抖如筛糠,但为了逼迫景玮到医仙谷静养,她还是不得不将话说完,“恐怕,只有十年阳寿可享。” 景玮却笑了,他温润的脸笑起来,竟带有难言的艷色,“十年么?足够了。” “陛下!”青梧还想再劝,景玮却不想听了。 他看了眼脸色煞白的总管,声音发冷,“送青梧姑娘出宫去吧,女子行走江湖总是不易,多给她些盘缠。” 总管走到青梧身边,将她扶起,看到她青了一片的额头,想到景玮寿命的事,心中戚戚然,嘆了口气,“青梧姑娘,跟奴才走吧。” 景玮未登基之前,在众皇子中,最是我行我素任性妄为的一个,如今饶是披上了温润帝王的外衣,也改变不了他偏执的内在。青梧也知道多说无益,只好在总管的搀扶下,退出殿去。 景玮呆在内殿,一个人又坐了会儿,他眼神复杂,追忆、不甘、温情混做一处,难以明辨。 最后,他目光停在已经冷透的粥上,勾唇笑了一下,伸手捡起那只玉碗,将里面的粥吃干净了。 不多时,总管折身回来,看到那只空了的碗,幽幽嘆了口气,“陛下这又是何苦。” 景玮唇边的笑一直都在,说出的话却有些苍凉,像是在与跟着自己大半辈子的忠僕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今生最对不住的两个人,一个是白烨,另一个便是姒儿。” “白烨好心救我一命,却反被我迷奸,稀里煳涂生下姒儿,” “姒儿生性淡泊与世无争,这皇位原本是我的执念,如今却让他也捲入其中。” 他说了几句,便止住了话头,嘴边笑容染上了几分苦涩,他问总管,“我是不是错了?” 总管听他说第一句时,便已察觉不对。景玮幼年跟着疯傻的母妃在冷宫长大,至少年,又因为昳丽相貌,常常被色胚皇兄觊觎,久而久之,心理有了些毛病。 第16页 知道不能再让他自我怀疑下去,总管赶忙开口,“陛下,早朝已下,是否起驾东宫,与太子一道用午膳?” 景玮这才如同梦中惊醒,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道,“朕今日,便在太和殿用膳吧,做几碟姒儿爱吃的糕点,给东宫送去。” 总管松了一口气,深深低头,“是,陛下。” 旁观了一切的景姒,已经浑身僵硬,呆愣得如同木头人一般了。 还是斛律鋮伸手在他肩头小心推了几下,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他们出去了。”斛律鋮担心地望着景姒,小人脸上没了血色,雪白一片,脆弱得让他都不敢用力,“他们刚刚,说了什么?你很,害怕?” “没什么。”景姒摇摇头,他现在心思纷杂,一边庆幸斛律鋮不纯然是个汉人,听不懂方才那些惊世骇俗的对话,一边又是对父皇的担忧和对日后的恐惧。 “我们回去吧。”但无论如何,都必须得先离开这里。 斛律鋮担心地看他一眼,才拉着他的手,两人又从偏窗那里偷偷熘了出去。 第11章 第一世(10) 景姒回到书房,脱了鞋袜,蜷缩在软榻的一隅,双手环抱着膝,目光空茫地望着前方,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斛律鋮带他熘回来后,害怕被发现,便离开了,景姒此刻正心烦,只想一个人待在僻静的地方,也就没有留他。 景姒早慧,比民间传颂聪慧过人的三皇子景谟认字还要早得多,再加上他平日里的娱乐活动实在少得可怜,看书成了他为数不多的兴趣,多年下来,宫中藏书他已通读了大半,是以,就算他深居东宫中,景玮又对他宠溺过甚,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稚子。 男子生子……多么惊世骇俗的一件事!若这事发生在旁人身上,景姒至多当做说书人臆想的无稽之谈,一笑置之罢了,但当这荒唐事件的主角变成景玮和自己时,景姒脑中便如同万千箭矢唿啸而过,钻髓刮骨的疼。 景姒小时候,曾见过余贵妃带着景谟到御花园玩耍,气质娴雅的余贵妃一颦一笑都带着母性的光辉,让躲在丛中的景姒不仅想,自己的母妃是什么样子? 却原来,他并不是没有母妃,而是父皇就是他的母妃么? 一想到景玮只剩下不到十年的寿命,景姒不仅是脑子,连心脏都开始抽痛起来了。 他已经顾虑不到男子生子有什么不对了,满心都在想的是如何保住景玮的命。 从青梧的话里,可以推知,那医仙谷的谷主估计就是他的另一位父亲,而且,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他能救景玮了吧。 但是现在,不愿意自救的却是景玮本人。他是大雍最尊贵的皇帝,他不愿意的事,无人能勉强。 但若是,那最高的位子换了人来坐,景玮是不是就能放心地去医仙谷静养了? 景玮对他的判断没错,比起大雍的皇位,他更喜欢寄情山水,四处游歷,反正景谟众望所归,皇位让给他又有何妨? 但现在,景姒不得不重新思量了。 他之前一直以为,景谟聪慧好学心胸宽阔,日后就算让他坐了那个位子,自己与景玮也性命无虞,可那日在御花园内,景谟借景匿之手,意图害死斛律鋮的事给他敲响了警钟。 他救斛律鋮,的确不是一时冲动。 大雍手握兵权的武将有二,一是常年镇守阙都城,被景玮从草莽中提拔起来的大将军斛律弈,二就是盘根错节底蕴深厚的伍氏一族。 伍家与景谟母妃出身的余家是世交,景谟此计若是成功了,既能除掉军权上的异己,又能除掉景匿这个竞争者,可谓是一举两得。 但斛律鋮一死,形势本就严峻的阙都会陷入怎样的危机,这位目下无尘的三皇子显然不在意。 景谟只比他小两个月,心思便已然如此诡谲狠辣,真的是个值得託付之人么?景姒动摇了。 窗外清脆的鸟叫传进来,惊了孤坐在软榻上的小太子。 最终,他慢慢抬头,看着摆在软榻前那画着秀丽江山图的屏风,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笑来,——决定死生的权利,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才稳妥。 想通了的景姒一扫之前的颓丧,重新穿好鞋袜,将衣衫上的皱褶压平,举步走在桌案前,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提笔蘸墨,神色平静地接着写了一半的文稿写下去。 阳光透过轩窗照进来,映在景姒姣好的侧脸上,肌骨莹润,少年姝色。 写了没一会儿,门被叩响了,白蘅沉静的声音传进来,“殿下,大皇子来了。” 景姒手一顿,洁白的宣纸上顿时洇染了一个墨团,在一众规整的字迹里,煞是刺眼。 素白的手将宣纸从桌上掀起,揉成团,丢在放在案下的废纸篓里。景姒对白蘅吩咐,“让大皇子直接来书房吧。” 白蘅:“是。” 景匿到的时候,景姒新铺开的一张宣纸上已写了两行,眼睫低垂着,面庞如玉莹白,只一眼,岁月沉静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让景匿躁动的心平静了些许。 他对站在一边的白蘅吩咐,“你去给本宫端杯茶来。” 白蘅看了景姒一眼,见他无甚特殊神色,便垂眸应了声“是”,转身退出去了,还顺带关上了书房的门。 第17页 充溢墨香的书房里顿时只剩下景姒与景匿二人。 景姒笔下依旧未停,他不开口,景匿也只能保持沉默。 景匿平日里只爱舞刀弄枪,对琴棋书画之流最是不屑一顾,他宫中的书房俨然成了个摆设,几月都不曾踏足一次,许久没人打扫,书本都已落满了灰。 这样铺纸挥毫的场景,景匿在景谟身上看到过无数次,但那时候他只感觉装腔作势,没来由地厌恶。但奇怪的是,看到景姒垂着眼睫、认真运笔的模样,景匿心里生出的却不是厌恶,而是另一种难以明辨的情愫。 他还是第一次见景姒摘下绡纱后的模样——如玉脸颊非但没有给那双漂亮的眼睛减分,反而让他整个人更加精緻洵美,比起素有雍宫第一美人之称的柳婕妤,还要美上几分。 细白的手腕活动,景匿的目光定格在上面,看他在纸上留下一个个隽秀端正的字体,漆黑浓密的睫毛反射着春日的阳光,熠熠生辉,不知不觉,景匿竟是看呆了。 景姒将脑海中的文章默出来,顺着笔势将后面的一半补完,将宣纸晾在桌上风干,他这才一边揉着手腕,边抬眼看向等了许久的景匿,“皇兄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不敢,”景匿听到景姒的声音,才如同从某种谗妄中醒过神来一般,想起了来意,“只是我宫中的一名异族伴读,今早起来便未见到他,想来大概是皇宫路径曲折,迷了路。我来是想问问太子,是否有见到他。” 若是一般人听到这番话,必定感念大皇子的仁爱,对伴读都如此关心,一早未见便亲自寻找,礼贤下士不过如此了。 但景姒心知景匿所说的那名伴读就是斛律鋮,对大皇子口中的话一个字也不信。他粉唇微微带着笑意,面无异色,“本宫今日还未出过东宫一步,无缘一见皇兄那异族伴读,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斛律鋮不可能在这里,景匿自然知道,这只是他来东宫见景姒的藉口而已,哪里是真的想来找什么伴读。 那晚血修罗发作,景匿阴差阳错吃了那枚定心丹,心里那疯狂的嗜血冲动竟然真的压下大半。之后,他暗地里找了许多名医为他看诊,但无一例外,那些庸医无一能解他所中之毒,更有甚者,连他中毒了都查验不出,只说他脉象正常,无需医治。 景匿愤怒地砸毁了许多东西,无计可施之下,只能找到景姒这里。 但现在,景姒的态度暧昧不明,景匿并不知道他是知道些什么,才会故意将那药留下,还是,真的只是巧合。 景姒看他,“皇兄还有什么事吗?” 景匿咬咬牙,心中挣扎。 景姒却突然有了动作。 他从红漆楠木桌后走出,一步步朝景匿走近,垂下的宽大衣袖在空中画出一艷丽的弧度。 景匿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呆站在原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景姒离他越来越近,他看到景姒走到他面前,上身微微前倾,纤细的身子像是要整个倾倒在他怀里一般,鼻尖除了墨香,还多了几抹桂花的暗香。 被父皇千娇万宠着长大的矜贵太子,在他身前嗅了一下,景匿能感受到,温热的唿吸透过春日薄薄的衣衫,打在胸口的皮肉上,轻微的痒意。 景匿不知不觉,屏住了唿吸,目光紧紧追随着景姒。 景姒抬起头,直视着景匿,眼中闪过一丝暗芒,“皇兄身上的火药味,似乎淡了一些。” 第12章 第一世(11) 景匿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声,景姒会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就代表,他真的什么都知道?强自镇静了心绪,景匿平缓语气,问,“什么火药味?” 景姒站直了身子,走到窗边看干了一半的墨迹,笑了笑,“皇兄心知肚明,又何必多问?” 景匿今日会来找他,当然不会是为了斛律鋮。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体的不对劲。 这下子,景匿心里的最后一点犹疑都被打消了。他看着眼前包裹在一袭红衣里的小小太子,从前只觉得他身体孱弱,除了景玮的宠爱,别无其他在这深宫中存活下去的资本,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可能就连景玮,看到的恐怕都是他伪装后的无害假象。 如今景谟那边动作不断,景姒也终于忍不住,露出獠牙了吗? 其实想要解药的话,景匿第一时间要找的,应该是余贵妃母子才对。 但他与景谟从小在一处长大,深知那温文尔雅的表皮后面,是怎样一个阴狠狡诈的灵魂。若他真去了,不正中他们下怀? 无论是谁拥有解药,只要景匿一天不想变成毫无理智的杀人魔,就得被人当提线傀儡操纵一天。 一番思量后,景匿还是来了东宫。 景姒似乎嫌墨汁干得慢,启唇吹了吹,景匿站在离他极近的地方,能清楚看到如花蕊般艷红的唇轻轻嘟起,在宣纸表面吹拂。 他这模样,实在太过于无害,与那日在御花园初见时一般。景匿闭了闭眼,做了决定,“你有什么条件,不必拐弯抹角,直说吧。” “条件么?”景姒轻飘飘道,“暂时没有,想到再告诉你。” 这样可以任意填充的条件,比确切地让他去做什么,更让景匿心里没底。他捏紧拳头,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索性先说出自己的条件,“我要的,是药方。” 第18页 若景姒只给他制成的药丸,那与余贵妃所为便没有什么不同,景匿自然没有必要捨近求远。 景姒终于将视线从宣纸上移开,他看着景匿紧捏的拳头,轻笑一声,“那是自然,难不成皇兄以为,我是想藉此控制你么?” 经过景姒这一番打压,景匿心里对他的好感早已荡然无存,现在被景姒说中了心中所想,景匿再也绷不住脸色,冷哼一声,“若是太子处在我的位置,恐怕也会这么想。” “皇兄会来找我,不正说明,本宫在皇兄心中的位置,还是比三皇弟略高一点的,”景姒道,“既然如此,我又怎能辜负了皇兄的信任。” 景匿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景姒璀然一笑,将手中早已干透的纸递了过去,“这药方我留着也无用,便给皇兄吧。” 青梧精通医术,景姒在这方面也颇有天赋,便跟着她学了几年,这药只是景姒闲来无事时,照着毒经记载的各种奇毒制的解药,没想到那日在御花园中,正巧发现景匿中了血修罗。 景匿是真的惊住了,他没想到景姒当着他的面,写许久的东西,竟然是他心心念念药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就是药方?” “如假包换。” 景匿看他不像说谎的模样,心里还是止不住的不可置信。 他身边的人,包括他的母妃柳婕妤,无人不厌他惧他,在金碧辉煌的雍宫中,他从未体会到过一丝温暖。而景姒先是制止他杀斛律鋮、犯下大错,现在又无条件为他解毒。饶是明知道这些事情背后都有他自己的考量,这都只是上位者恩威并施的手段,景匿的一颗心还是不争气的动摇了。 他看着景姒,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景匿必当以太子殿下马首是瞻。” 送走景匿之后,景姒在东宫门口站了半晌,还是白蘅在他身后出声提醒,“殿下,起风了。” 景姒“嗯”了一声,毫不留恋地转身进了宫。 白蘅回头看了一眼,景匿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东宫门外的甬道里,那里空无一人。 ———————— 时光如流水,眨眼间,七载年月荏苒而过。 这七年间,先是斛律弈大将军大破钵盂人,阙都大捷,再是春闱之上,帝玮出题“水患”二字,在场之人的作答,要么抱残守缺,照背着书上的条文,要么天马行空,说出的构想不切实际。就在此时,年仅十岁的太子排众而出,在金銮大殿上出口成章,献上治水七策,引得众臣诸子皆惊艷侧目。 也有大臣质疑,太子年幼,又怎么可能想出如此精妙绝伦的计策,定然是提前知悉了题目,找大家拟写了文章。举人之中自然也有这般想法的人,他们以请教之名,盘问了太子景姒许多问题,却发现太子皆对答如流,且对工、耕、织等多方面都有着十分的了解,提出的治水七策,皆有实际的地形、事例做参考,若是他人代笔,决不可能会有如此表现。 而后,素来刚正不阿的大学士也出面,表明太子之聪慧,天下无双。 又因为治水七策的实行,拯救了许多深受河水泛滥之灾的百姓,在得知这是太子提出的之后,他们纷纷在家中供起了景姒太子的画像,奉他为大雍河神。 此后,景姒太子之名,响彻大雍。 大雍上有英明帝王,下有骁勇大将,再加上景姒太子提出的屡屡妙法,国土风调雨顺,昌盛的势头越发迅勐。 那七年前还能与大雍鏖战的钵盂人,如今已经连进犯的勇气都没有了,他们主动向大雍提出,愿成为大雍的附属国,且派出了他们的王子前往雍都朝贡,意欲迎娶一位大雍公主回去,两国永结秦晋之好。 ———— 时间已是深夜,距雍都还有几十里的梅城外突然响起了阵阵马蹄声,不多时,一行近百人的马队便抵达了城门下。 守城副将令士兵们拉上弓,往下问话,“来者何人?” 马队散开,一匹黑色的大马打里面走出。马上坐着个身材高大的人,那人身穿玄色盔甲,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抬起头来,绿色的眼睛甚是瞩目,一张英俊的脸庞上满是坚毅,“阙都斛律鋮,奉命护送钵盂王子前往雍都。” 他旁边人拿出阙都兵券,在煌煌的火光下,城上的人看得分明。 “打开城门!” 第13章 第一世(12) 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未穿破云层,巍峨的大雍皇城还笼罩在昏暗中。 “——吱呀”提着八角宫灯的紫衣宫女推开沉重的漆门,举步向里走去。 盏盏宫灯由内到外,依次亮起,偌大寝宫的全貌逐渐沐浴在橘黄灯光中,铺着白虎皮的卧榻四周,散落着或开或闭的书本,而盛放着硃砂的砚台旁,一臂高的奏摺正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里。 宫女轻轻摇头,知道太子昨晚又熬了夜,便把宫灯放在地上,弯下腰去捡掉在脚边上的一本书,一张妖冶如艷鬼的脸颊,暴露在烛火下,更是艷丽逼人。 然而书刚捡到一半,夹在中间的一枚玉签便掉落出来,跌在石地砖上,发出“叮咚”一声脆响。 宫女知道那人睡眠浅,一点声响就能被惊醒,她看着那枚静静躺在地上的玉签,有些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第19页 果然,下一秒,一个还带着惺忪水汽的少年声音响起,伴随着绸缎摩挲的细细声响,竟有了几分诱惑意味,撩人心弦,“白蘅,什么时辰了?” 知道多说无益,心繫天下的太子殿下根本不会听她的,白蘅边摇头边走到床边,撩起厚厚床幔一角,“殿下,才刚过卯时,大臣们都还未进宫……” 她话未说完,一只仿若白脂玉雕刻的手便从里面伸了出来,雪白衣袖滑落,露出那素白纤细的手腕。 “服侍我起来吧。” 白蘅只好闭嘴,伸手握住那肌骨莹润的素手,往外轻轻一牵,一个恍若谪仙的少年,便从里面踏了出来。 少年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因为未束髮的缘故,三千青丝倾泻而下,顺着流畅的嵴背,堪堪停在那纤细的腰肢处,发梢在空中勾起一个弧度,宛若墨蝶缱绻。 他抬起头,如桃花瓣的眸子随之微抬,无意中,便是一个销魂眼波。 莹白的肤,多情的眸,猩红的唇……这就是大雍名动天下的太子——景姒。 明明相貌已是极艷丽的白蘅,站在这风华初绽的太子身边,竟也失去了吸人眼球的光芒,黯淡无比。 景姒比白蘅稍矮些,站在白蘅的位置,能清楚地看见他颤动的睫毛,在微黄的灯光下,投下一个青色剪影。 眸子稍黯,白蘅的隐藏在衣领里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唿吸略微变得急促。 她慌忙低下头,像是想掩藏什么似的,一边不自在地拉了拉宽大的裙摆,一边牵引着景姒往寝宫另一方走去,说,“殿下,奴婢想起漱盐昨日用完了,还未到内务府领新的,请等一下,奴婢这就去领。” 景姒已顺着白蘅的力道,坐到了铜镜前的软凳上,听到白蘅的话,他微微皱眉,对她的粗心大意有些不满。但又看白蘅头都不敢抬,一副惶恐的样子,便还是心软了,“去吧,本宫等你便是。” 白蘅告了声罪,匆匆忙忙离开了。 她关上殿门,无须再忍耐的喘息加倍粗重起来。 景姒不喜身边有许多人照顾,是以此刻门外竟空无一人,偌大的庭院,只有几盏烛光跳跃着。 白蘅重重唿出一口气,浑身像是脱力一般,靠在厚重的大门上。 她狭长的眼尾泛红,水汽洇湿,刚刚才触碰过景姒的那只手抬起,往某个不可描述的地方探去。 激动的低喃一声接一声,约摸一刻钟后,那声音才渐渐消散在晨风里,“殿下……” 景姒见白蘅许久未回来,便自行穿起了衣物。 不再像幼时那样对繁复的衣物束手无策,除了一些必须依靠旁人才能佩戴上的装饰以外,景姒穿好一身褚红衣衫,也只比白蘅多花了点时间而已。 穿完衣服后,景姒又等了一会儿,见白蘅还未回来,正打算自己把头髮束好时,“吱呀”的推门声响起了。 “殿下,奴婢回来了。” 白蘅的声音不像她的外貌那样柔美,反而有些粗粝,像是被严重损伤后留下的后遗症。 事实也的确如此。 那是七年前,东宫奴婢们居住的偏殿突然走水,白蘅为了救青梧,嗓子被浓烟呛坏,而青梧,则是葬身火海。 当初在太和殿亲眼见过青梧的景姒自然知道她并没有死,而是受召回到了医仙谷。 这些年来,景姒明里暗里从景玮口中套话,大概也能猜测到,白蘅与青梧一样,都是医仙谷的人。 那么,走水的时候,白蘅明知道青梧不在火场里,为什么还要往里跑呢? 景姒回头看她,白蘅将装满晶莹细盐的玉盒放在一旁,熟稔地拿起一个螭龙玉带,要为景姒扣上。 景姒突然开口,“白蘅,你可还记得青梧?” 环着景姒纤腰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从远处看,比白蘅稍矮一些的景姒就像是被她抱在怀里一般。 白蘅挑眉,将螭龙的头尾处的暗扣扣上,笑了一下,“自然记得,殿下为何这么问?” 景姒紧盯着她的眼睛,“只是觉得她照顾了我许久,最后却连可供缅怀的东西都烧得一干二净,心里有些闷罢了。” 白蘅悄悄收紧了手臂,两人的身体贴合了一瞬,又迅速分开。她看着景姒,慢慢说,“奴婢亲眼看见,青梧死在火场里,尸骨无存。” 她这般模样,莫名骇人。景姒一愣,推了她一下,自己后退了几步,才好受了些。 白蘅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忙跪在地上,“奴婢知罪,请殿下责罚。” 景姒盯着她看了几秒,始终觉得心头有一团阴影挥之不去。但白蘅照料了他七年,若是将他调离身边,难免诸多不便。 最终,景姒只好挥挥手,“饶了你这次,起来吧。” 白蘅战战兢兢站起,瘦弱的身子看起来弱不禁风,景姒没看到,她唇畔一抹得逞的笑,“谢殿下。” 用完早膳,一名内侍从太和殿而来,向景姒禀报。 “钵盂王子昨晚已抵达京城。” 内侍跪在下方,不敢抬头多看风姿斐然的太子一眼,“陛下说,将在您的生辰宴会上召见钵盂王子,让殿下早做准备。” 距离他的生辰,可还有一月有余……父皇这是想晾一晾那钵盂王子,杀杀他的锐气? 第20页 景姒“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问了一句,“护送钵盂使者进京的,是何人?” 虽然大雍与钵盂已近七年未爆发过大的冲突,但两国之间的仇恨并未完全被人遗忘,途中兇险可想而知。 能将钵盂一行人毫髮无损地护送到京都,肯定不是一般的能人。 内侍拘谨着回答,“是斛律大将军的独子,斛律鋮。” 是他?! 自景姒正式插手朝堂事务至今,已近七年,儿时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煳了,但他仔细想想,还是能从脑海里找出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的。 只记得那布满薄茧的大手拿着一朵粉花,殷切地想要送给他的模样,格外傻气。 如今,那个差点死在宫中的傻狼崽,也已经成长到可以担当重任的时候了吗? 景姒心中欷吁一句,便命那内侍抱着那堆他预先批示过的奏摺,跟他在身后,往太和殿而去。 太和殿乃议论朝政的重地,白蘅也不能跟去,她站在东宫门口目送景姒远去,直到那抹褚红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她才转身,走进昏暗的东宫。 景姒走进太和殿的时候,正听见景玮爽朗的笑声,“真是虎父无犬子,斛律小将军年纪轻轻,却已让钵盂人闻风丧胆。” 近年来,景玮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一日中半日时间是昏睡着的,就算是清醒的时候,精神也有些萎靡,这样的开怀大笑,景姒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 知道送景玮去医仙谷的事情迫在眉睫,景姒眸子稍黯,也听出了此刻同在殿内的人是谁。 眉宇换上温润,景姒抬步走进去,率先叫了一声“父皇”。 景玮见到他,脸上的笑又浓郁了几分,朝他招手,“姒儿过来。” 又为他引见斛律鋮,“这是斛律大将军的独子,年前刚接了他父亲的职位,真是少年英才啊。” 景姒走过去,站在景玮身旁,闻言,转头看了不远处的斛律鋮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道,“斛律将军,久仰大名。” 斛律鋮的目光,却在景姒出现的一瞬间便锁定在他身上,完全长开的小太子,乌髮雪肤,唇红齿白,那双幼年时还有些圆钝的桃花眼,此刻已肆意张开,眼尾微扬,似有水汽氤氲,挑眼看过来时,里面似乎藏了把勾子,能把人的神魂都勾引出来。 在景姒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一瞬间,斛律鋮藏在头盔里的耳尖悄悄变得通红,他向景姒行礼,头颅深深垂下,“太子殿下过誉了,臣不敢。” 景姒轻笑了声,没再多说什么,转头与景玮谈起了朝务,而景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也忽略了还站在下方的斛律鋮。 斛律鋮悄悄抬头,入目的是景姒螭龙形状的暗红色腰封,那腰封盘踞在少年腰间,越发显得那楚楚纤腰不盈一握。 他不由得想起阙都军营中,那迷倒了大半士兵的醉仙楼花魁。花魁以舞技闻名,常常浑身只裹着一条红纱,在醉仙楼里翩翩起舞。 斛律鋮曾见过几次她的舞姿,初次的惊艷之后,却只觉得寡淡媚俗,了无趣味。他盯着那一条红纱,越看越觉得刺眼。那花魁,配不上红色。 那谁才配得上呢?斛律鋮心里莫名烦躁,却不知为何。 直到他十五岁时,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人也是浑身只裹了一条红纱,衬着雪白皮肤,宛若雪地红梅。 斛律鋮看不清她的面貌,只想狠狠将她抱在怀里揉弄,解脱某个滚烫的部位。 那梦中美人十分乖顺地伏在斛律鋮怀里,及腰青丝披在肩头上,如丝绸顺滑。 斛律鋮看到她抬起头,脸上空白一片,只有一双漂亮到极致的眼睛,如桃花瓣艷丽。 他一怔,想起了一个人,低头朝下看去,那半遮半掩在红纱下的胸部,平坦一片。 “斛律鋮,你能帮我一个忙吗?”一个声音模模煳煳,透过脑海传来,比起幼时的清脆,多了一丝难言的忍耐,一丝带着哭腔的急切“斛律鋮,帮我……” “……姒儿!”斛律鋮叫了一声,终于释放出来。 他喘着粗气睁开眼,亵裤间洇湿一片。斛律鋮看着头顶的帐篷,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看着那身段风流的花魁在面前起舞时,只觉得索然无味了。 配得上红色的人,只有那大雍娇养着长大的太子——景姒。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斛律鋮连脖子都红透了。他把视线从景姒腰间移开,不敢再放任心中的欲兽。 这边,景姒与景玮的谈话已告一段落,而此时,一个内侍来报,群臣都已入宫,在前殿等待着早朝的开始。 景玮瞥了斛律鋮一眼,见他始终低着头,态度谦恭,并没有因为刚才的冷落而做出失态之举,心中越发满意,便朗笑道,“莫让爱卿们久等,你们便与朕同去吧。” 斛律鋮与景姒都答了声:“是。” 早朝对于斛律鋮来说,是很无聊的,看分为几个派系的老臣们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争执不休,实在是没有半点意思。 他目光转来转去,最终定格在长身玉立的景姒身上。 这一看,斛律鋮心里又不满起来。 因为他发现,朝堂上偷看景姒的人竟然也不少。 第21页 尤其是景姒出面,调停派系矛盾时,那些觊觎的目光简直露骨! 斛律鋮目光阴狠了一瞬,默默将那些人记住,心中正打算着如何教训他们时,皇帝叫了他的名字,“斛律将军。” 斛律鋮将眼中的算计掩去,上前两步,“斛律鋮在。” 景玮也烦了那些鸡毛蒜皮的争吵,见到沉稳的斛律鋮,只觉得耳边都清净了一瞬,对他越发有好感,语气也不似刚才那般冷凝,“那钵盂来使,你可安置好了?” “回陛下,已将他们安顿在京西驿站中。” 景玮点头,“钵盂王子远道而来,斛律将军近些日子便辛苦一点,陪他在都城中转转。” 听到皇帝一字不提召见的事,斛律鋮心中已明了他的打算,也就退下。 吵吵嚷嚷了一早晨,早朝终于过去,随着总管的一声“退朝”,群臣从太和殿内鱼贯而出。 斛律鋮看着站在距自己大约一射之地的景姒,心里下了决定,便朝着那边走去。 斛律鋮是武将,站在大殿左边,而景姒却是站在右边首位,他要想走到景姒面前,还需要一点时间。 就这么一点点时间,便被人捷足先登了。 景玮离开,失去了震慑的臣子们顿感轻松,其中几个面庞年轻的文官簇拥在景姒身旁,左一个“太子”,右一个“太子”,叫得热切,斛律鋮走近了一听,问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要么是想要邀太子参加什劳子无病呻吟的诗会,要么是新得了一匹千里良驹要请太子鑑赏,要么就是请教一句冷僻诗词的深意……斛律鋮阴翳的目光从那些人脸上一一扫过,果然,大半都是方才偷看景姒的人。 少年太子温润如玉,对他们每个人都微笑以对,饶是拒绝他们的邀请,也是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毛病。 婉拒了邀请,把那些不知道从那个旮沓里翻出来的诗句一一解答,景姒面上温和,心里已然烦躁。 这些世家纨绔子,因祖上荫蔽才有了入朝为官的资格,见天不想着如何报效国家,只知道摆弄那些无用的东西。 真是,一点也不想理会。 “哼。”就在此时,一声冷哼响起,打破了表面的融洽,沉默了一早朝的少年将军语气讥讽,“本官还是现在才知道,原来太子殿下不仅要处理家国大事,还要充当某些学业不精官员的太傅,为他们答疑解惑么?!” 现场有一瞬间的寂静。 那个拿偏僻诗句问景姒的文官羞红了脸,愤愤道,“殿下都还未说什么,你一个莽夫倒是颇会打抱不平。” 这下,斛律鋮还未开口,却是景姒先说话了,“李侍郎,你刚刚所问诗句,本宫若没记错的话,在《子雅》之中就有,莫非你拜了个误人子弟的庸师,没有告诉你吗?” 《子雅》是大雍科考的必读书目之一,李侍郎连那句诗就在《子雅》之中都不知道,的确是“学业不精”了。 被景姒说得抬不起头,李侍郎恨恨看了斛律鋮一眼,咬牙道,“臣术业不精,请殿下责罚。” “责罚么?”景姒微微笑了下,“那便把《子雅》抄写一遍吧。” “是。”这么不痛不痒的惩处,李侍郎随时都能让伴读为他抄写出几十遍出来,但好歹还是丢了脸面,李侍郎不愿多留,告罪之后便摔袖而去。 其余人都是以李侍郎马首是瞻,现在领头的走了,他们也不敢再做纠缠,便跟着纷纷离开。 这下,大殿之上竟只剩下景姒与斛律鋮二人了。 斛律鋮骤然紧张起来,手心直冒汗,他看了景姒一眼,发现他竟看着自己,当下更紧张了,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太,太子殿下。” 景姒看他捏紧的拳头,突然笑了一下,眸子微微弯起,比起刚才的温润多了一丝狡黠,“刚才汉话说得不是很流利么?怎么又结巴起来了。” “斛律大将军?” 第14章 第一世(13) 斛律鋮脸上爆红,明明在军营里各种荤话入耳都能面不改色调侃的他,此刻听见这样简单的一句称唿,却不好意思起来,“太子就别取笑臣了。” 景姒只觉得不可思议,当年敢偷偷熘进东宫的小狼崽,面皮竟变得如此之薄,忍不住道,“将军变了许多。” 方才父皇在一旁,景姒未来得及细看,现在暗中打量一番,发现他剑眉星目,鼻樑高挺,不自禁在心里赞嘆一声,的确是位俊逸非凡的大将军,女儿家梦中的情郎大概就是他这模样了。 而另一边,听到景姒这句话,斛律鋮心绪被勾起。 眼下大雍局势平稳,就连常年战火纷飞的阙都,都清清静静地过了几个安稳年。 太平时候,武将的地位自然会有所滑落,眼下虽说斛律鋮已接替了他父亲的职位,但真正认可他的大臣并不多。 否则方才的那位李侍郎,也不敢用那样的语气同他说话。 斛律鋮对此并不在意,事实上他对手握重权没有多大兴趣,之所以愿意接父亲的班,不过是因为他捧在心尖上的那个人,就坐在千里外的高位上。 阙都过后,便是一马平川,擅长骑射的钵盂人只要攻下阙都,不消三日就能直捣雍京。 第22页 百年来,大雍与钵盂之间摩擦不断,阙都的每一寸土地,都曾被鲜血染红。 在战场上以命拼杀过的斛律鋮深深知道,钵盂人的可怖,若是将他们放入,恐怕大雍将血流成河。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那个人会很难过吧。斛律鋮不愿他有一丝一毫的难过,所以,每次冲锋,他都沖在最前面。 每每陷入绝境之时,斛律鋮心里也只有一个遗憾,那就是他的心意,那人终究不会知晓。 所以,在护送钵盂使者入京的任务下来时,斛律鋮终于任性了一次。 他决定亲口告诉景姒,他的爱慕,他的心意。 这一路上,有关景姒的传言,听得斛律鋮耳朵都生了茧,无双太子、谪仙下凡……诸如此类的爱戴之语,不绝于耳。 跟在他身边的副官还是第一次离开阙都,在发现他们下榻的客栈大堂内竟然公然供奉着景姒的画像之后,吃惊得张大了嘴,压低声音,无意识说了一句,“百姓们都这般狂热模样,这太子是会什么妖术不成?” 斛律鋮听得耳朵一动,却没有开口斥责他。 沿途所见,早已颠覆了他的认知。 他以为景姒还是那个身有怪疾、只能深居东宫的病弱太子,却不知道,他现如今已是万民敬仰名动天下的贤能太子。 这样风光霁月的一个人,只怕连自己的心意,都会成为他的污点,让那些小人找到攻讦他的理由。 一腔热情逐渐冷却,变为了苦涩。 那些在心头萦绕了千百遍的话,如今斛律鋮站在景姒面前时,却一句也说不出。 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回阙都去了,斛律鋮心中越苦闷,“太子殿下如今,也与以前大不相同。” 景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闻言,便好奇地“嗯?”了一声。 斛律鋮看他疑惑地微抬头望着他的模样,心里的某个角落,疯狂鼓譟起来,他上前一步,逼近了二人之间距离,“殿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话未说完,一声唿喊便从殿外传入,“皇弟,你在里面吗?” 景姒正侧耳听斛律鋮的话,听见外间的声音,只能先回了一声,向来人表明自己在里面,之后才回首看向斛律鋮,“将军还有什么事?” 外面的人听见景姒的声音,也往这边走来,脚步声越来越大。 “……没什么了,”斛律鋮冷静下来,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退回方才的距离,问了一句,“来人可是大皇子?” ——“正是。” ——“正是!”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稍显纤弱,一道十分雄浑。 景姒与斛律鋮齐齐转头,看见的是一个高大的男子,身穿骑装,器宇不凡,正往他们这边走来。 景匿远远看到景姒正与一年轻男子站在一处。知道一些臣子无事便喜缠着景姒,他心中早有不满,觉得碍眼得很。 现在看到斛律鋮,只以为他也是那些人之一,便脚下生风,大步往那边走,“怎么,你对本殿下有什么意见么?” 斛律鋮看见景匿,眼中温度也骤然褪去,他当然还记得,七年前景匿拿箭射他的事。但这里不是阙都,斛律鋮也不能在京城里将这王子皇孙如何,他低下头行礼,“臣不敢,只是久闻大皇子大名,有些好奇真人与流言之间有多少相符合的地方。” 景匿已走到近前,动作不甚隐蔽地将斛律鋮与景姒隔开,闻言,挑了挑眉,“如今你见到我了,觉得有几分相符?” “民间传言,大皇子文墨不通,不学无术,整日只知斗鸡走狗、纵马扬鞭,实乃京中纨绔第一。”斛律鋮慢悠悠道,“原本还以为流言到底有所夸大,今日一见,却觉得未必是空穴来风。” 听到前半段,景匿神色便已沉了下来,越听到后面,他脸色越难看,喝斥了一声,“放肆!” 斛律鋮慢慢抬起头,绿色的眼中似有诡谲流动,紧紧盯着景匿,带着某种兽类的兇狠,“大皇子可还记得臣?” 景匿在看到他眼睛的时候,便心中一跳,想起了他是谁。 他素来不干涉朝政,丝毫不知道斛律鋮入京的事,想起幼时受药物控制差点犯下的大错,陡然心虚起来,“本宫不认识异族之人。” 斛律鋮也不深究到底,他在战场上几次路过鬼门关,对幼时的那一件事早已不在意。 若是这大皇子安分守己,不妄想争夺什么的话,斛律鋮倒是可以考虑放过他。 想到这里,斛律鋮也洒然一笑,“大皇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景姒自然是知道当年之事的,那时景匿几乎置斛律鋮于死地,现在斛律鋮出言讽刺几句也属合理。 但看景匿一脸的尴尬模样,好歹朝夕相处了几年,他也不好袖手旁观,便咳了一声,“斛律将军不远千里而来,想必已十分疲累,还请回去稍事休息,再为国分忧不迟。” “是,太子。”斛律鋮知道景姒是在给景匿台阶下,也不再多言,干脆利落地告退了。 景匿看着斛律鋮远去的背影,眼底有几分忌惮,他对景姒说到,“他怎么回来了?” 景姒这些年来与景匿走得近,二人之间说话便随意了许多,“护送钵盂使者入京,顺道述职。” 第23页 又问景匿,“皇兄平日里不是说这里文人的酸味太重,不愿意靠近么?今日怎么主动前来?” 听到景姒问,景匿便很快将斛律鋮的事抛之脑后,兴致勃勃道,“我昨日在猎场捕到几只白狐,想到皇弟软榻上的虎皮,也该换一换了,便来找你去看看,若是满意的话,便送你了。” 景姒只深深觉得无奈,自那时达成共识之后,景匿便越发放纵起来,许多时候,比起沉稳持重的他,景匿反而更像皇弟。 上了一早的朝,景姒也觉得身心俱疲,觉得出去走走也不错,便莞尔一笑,答应下来,“好啊。” 第15章 第一世(14) 八月初一,大雍京都脚下华灯初上,往来行人如织,热闹非凡。 大雍百姓人人皆知,八月十五月圆日是景姒太子的生辰,太子深得民心,久而久之,每年的八月十五便成了百姓同庆的日子,纷纷在自家门上点灯,以万家灯火为殿下祈福。 大雍这些年来风调雨顺,百姓丰衣足食,生活富足以后,他们渐渐不满于只在八月十五这一晚庆贺,而是八月初一晚便提前开夜市。只是名头不再是为殿下祈福庆生,而是青年男女变相相会的日子。 这名头还有鼻子有眼——传闻景姒太子乃神仙下凡,出生前半月,皇帝梦中有红鸾飞舞,乃姻缘吉祥之兆。 一个说书人站在一方桌案后,正说着红鸾入梦的神迹,四周围满了男女老少,他们对此深信不疑,听得如痴如醉。 “嗤——”突然,一声嘲笑打破了和谐的氛围,“这么说的话,你们这太子应该是红鸾转世才对,哪里是什么神仙!” 众人纷纷侧目,看向那个出言不逊之人,案桌后的说书人更是气得脸色铁青,立即反驳,“举凡仙人下凡,都以祥物率先入世为预兆,有那红鸾为证,才更能说明太子殿下来歷不凡!” 说书人说完这一串,看向被众人孤立出来的人,发现是一个相貌粗犷的异族人,身高体壮,看人的眼神阴测测的,嘴边讥诮笑痕尤未散去,煞是刺眼。 “看兄台不似大雍人,在下奉劝你一句,”说书人却丝毫不忌惮他的威势,唾沫横飞,“景姒太子造福万民,为大雍百姓敬仰爱戴,若是你再出言不逊冒犯太子,就别怪我们大雍之人无礼,欺压外邦人了。” 四周的百姓也纷纷响应,你一言我一句地谴责这不知礼数的异族人,“太子治理了河水,让我的家乡免于水患之忧,他若不是仙人下凡,怎会又这样通天的能力?” “太子推行太学,让我们这样的寒门子弟有机会读书识字,入朝为官,你这粗鄙的外邦人,休得胡言!” “……” 异族男子没料到会引来这样激烈的讨伐,愣了一瞬,看众人神情激动,像是随时会冲上来揍他一顿的样子,不由有些胆怯,往与他一同而来的人身后躲了躲。 跟在他身边的斛律鋮脸色发冷,看这钵盂王子吃瘪的样子,冷笑了一声,“王子可逛累了?” 二人正是斛律鋮与那来大雍朝贡的钵盂王子。 钵盂王子来到雍都已半月有余,刚开始的几天,对陌生繁华的雍都,他还稍有些露怯,多数时间呆在驿馆里,还算安分守己。 但这在钵盂野惯了的王子又哪里是闲得住的主,自从与僕从一齐去过雍都最大的画舫以后,便整日整日地泡在里面,乐不思蜀,恐怕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斛律鋮对钵盂人没好感,当日在朝廷上虽然答应了要带着钵盂王子到处转转,但一下了朝,他便一门心思地只想多与景姒相处一会儿,或者忙着暗中教训那些敢觊觎景姒的人,早已把那些钵盂使者忘到九霄云外。 直到昨日,手下急匆匆找到他,说钵盂王子睡了画舫的花魁,却拿不出银子,被画舫扣住了。 斛律鋮到画舫的时候,这位钵盂王子还昏迷着,脸色青白,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正虚弱着。 将银子付了,斛律鋮把昏睡成死猪一般的钵盂王子拖回驿馆,心想这钵盂王子还要与大雍联姻,终日泡在画舫青楼里说出去到底不好听,便亲自看着他,不想他在这个档口再闹出什么事,横生枝节。 钵盂王子幽幽转醒不过一日,便又想往画舫里钻,只是碍于斛律鋮这个不好惹的在一边,不敢轻举妄动。 但他到底不甘心与只呆在驿馆里,看外面热闹得不行,便执意要出来看看。 斛律鋮当然知道他只是想趁自己不注意,再偷偷开熘。只是这王子是钵盂最不成器的一个,身手品性都次得没眼看,想在斛律鋮眼皮子底下逃走,无异于痴人说梦。 两人这才终于出了驿馆的门,逛了快一个时辰,钵盂王子始终未能找到逃走的机会,渐渐沉不住气了,又听到说书人正说着三岁孩童才会相信的鬼话,便忍不住开口讽刺。 却没想到,遭到这么大的反击。 听见斛律鋮的声音,他连连点头,“累了累了,将军,我们回去吧。” 斛律鋮看他灰熘熘的样子,心里越发厌烦,不愿多看地调开视线,却突然发现人群中,一个眼熟的背影。 漫不经心的眼神陡然坚定下来,斛律鋮上前几步想再看清楚些,那背影纤细的少年微微侧首,如玉的侧颜落入斛律鋮眼中,绿色的眸子骤然瞪大——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24页 钵盂王子不知他怎么了,顺着他的视线看了几眼,并未发现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事物,“将军,你怎么了?” 斛律鋮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举步往一个方向走,“你自行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办。” 说完,便步履匆忙地离开了,高大的身影很快淹没在人群中。 钵盂王子纳闷,这斛律鋮在大雍声名不显,在钵盂可是出了名的兇悍,能止小儿夜啼。 这一路上,斛律鋮都是一副沉稳冷淡的模样,像这样方寸大乱的时候,钵盂王子还是第一次见。 不过,钵盂王子转念一想,如今斛律鋮走了,他不就能去那画舫风流快活了吗? 此时不走,等斛律鋮转身回来可就走不了了。 钵盂王子折转方向,往雍都最大的画舫走去。 画舫停靠在江边,这里的景色十分雅致,也有不少情侣前来夜游。 钵盂王子到了画舫脚下,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银两都被斛律鋮搜走了,连画舫的门都进不去。 他只好暂时站在外面,几对年轻爱侣从他眼前走过,钵盂王子没忍住看了几眼,发现其中不少女子颜色都不错,只可惜身边有人守着,无从下手。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一名少女正孤身一人坐在一座小桥上,一双精巧的金丝绣花鞋从层层叠叠的裙摆里露出来,在半空中来回晃悠。 少女乌髮雪肤,杏眼圆睁,实在是一副不可多得的好相貌,钵盂王子看得眼都直了。 这样露骨的目光,显然引起了桥上少女的注意,她看到钵盂王子不加掩饰的目光,歪头想了想,突然勾唇笑了一下,还伸出手,食指翘起,向钵盂王子的方向勾了勾。 第16章 第一世(15) 今晚的大雍京都十分热闹,街头巷尾拥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其中以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居多,就在此时,一对奇怪的组合吸引了人们的注意。 那是一高一矮两名男子,皆身着锦衣玉服,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尤其是那名稍矮一些的少年,墨发泼洒,楚楚纤腰,白玉一样的面庞在灯光下一照,竟折射出万般暧昧光华来,摇曳了不知多少人的心旌。 察觉到不少人偷偷打量的目光,景匿皱了皱眉,随手从一个卖面具的小摊上拿了一个,递到景姒面前,“弟弟,这面具格外适合你,喜欢么?” 二人正是景匿与景姒,正逢休沐,景姒终于闲暇下来,便被景匿趁机拉了出来,两人并肩而游。 出了宫,为掩藏身份,自然不能再以皇兄、皇弟相称,他们便用了民间寻常兄弟的称唿。 景姒鲜少出宫,难得出来一次,便像是被放出笼子的鸟儿一般,眸子明媚,唇边一直带着笑。 他看这些宫内见不到的繁多物件,只觉得目不暇接,与他不同,素来不关心朝政的景匿常常混迹民间,对这些东西再熟稔不过,还充当起了嚮导,为景姒介绍他不懂的东西。 景姒接过来一看,是一个白底的木质面具,上面用粉色颜料勾勒了几片桃花瓣,简约风雅,很合他的心意。 景姒说,“很喜欢,谢谢大哥。” “我给你戴上吧。”景匿对那些目光的忍耐已到了极限,听到景姒说喜欢,便拿回来为他戴上,看景姒的脸被遮住大半,只剩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他,景匿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却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不知景匿心中所想,景姒笑了一下,也从那摊上捡了一个面具,不过他没给景匿看,面具长什么样,而是直接戴在了他脸上,“大哥,陪我一起戴啊。” 景匿比景姒要高许多,为了把面具给他戴上,景姒不得不踮起脚,手扶着景匿一边肩膀,把面具的暗扣戴在他耳朵上。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就像是景姒扑到景匿怀里,仰起头要索吻一般。 景匿一时间心跳加速,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景姒,什么反应也做不出来。 景姒以为他不动是在配合自己,为景匿戴好以后还屈指敲了敲面具的额头,发出“扣扣”的声响,他裂唇一笑,“马面,还愣着做什么,走吧!” 景匿这才知道,他为自己挑的面具,竟然是凶神恶煞的长脸马面。 他被气笑了,“好啊,你给我站住!” 景姒脚步轻快地朝前走,愉悦的心情隔老远都能感觉到,他回过头来,面具后的眸子弯弯,“傻子才会真的站住。” 说完,又转过身去,继续朝前走了。景匿想拔步去追,却被摊贩拉住了胳膊,“客人,面具你还没给钱呢!” 景匿只好停下,看景姒停在对面不远处的小摊前,便决定先应付起摊贩,“多少钱?” 摊贩见景匿生得高大且面相不善,拉住他时已是心惊胆战,不想他如此好说话,便松了口气,“两个面具,十文钱。” 景匿混迹市井的时间不少,自然不会不带银两,他掏出一两碎银丢给摊贩,碰巧看到那个牛头的面具。 马面被景姒戴在了他脸上,此时那儿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牛头。鬼使神差地,他把牛头也摘了下来,捏在手里,“再加上这个,不用找了。” 摊贩自然乐得如此。 景匿捏着那个普通的牛头面具,刚想追上去找景姒时,四周的人群突然攒动起来,往同一个方向涌去,景匿一时间动弹不得。 第25页 他不死心地想推开人流往对面去,却不知被谁狠狠推了一把,跌回面具摊前,整个摊子都震动了一下。 摊贩连忙扶住他,“客官还是等一会儿再走吧,相信你娘子会在那边等着你的。” 景匿一怔,勐然抬头,“你说什么?” 摊贩促狭地笑笑,颇有点心照不宣的意味在里面,“客官不必惊奇,女子装束多有不便,化作男装与相公出游的娘子也不少,小的看那位公子面若敷粉,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又与客官你举止亲昵,才敢有此猜测。” 景匿沉默了一瞬,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面具,许久才说,“你猜错了,他是我的弟弟。” 摊贩没想到自己错将男子认做女子,还当着人家兄长的面说出来,一时心里打鼓,惴惴不安起来。 景匿等了许久,人流还未过去,有些心急了,“这些人为何都往一个方向跑?” 摊贩刚说错了话,生怕景匿一时气愤掀了他的摊子,见景匿面无愠色,才小心道,“他们都是去看花魁的。” “花魁?”景匿皱眉反问。 “花魁今晚将在画舫外献舞,那醉金舫常人一生都可能无法上去一次,更别说见到花魁了,这是他们唯一能见到花魁的机会。”所以,才会有这样万人空巷的场景。 “无聊。”景匿冷冷下了两个字的评价,对摊贩口中那销金窟里沉鱼落雁的花魁毫无兴趣,只盼着人流尽早过去,他好找到景姒。 又等了一会儿,人群终于散去,景匿急急看过去,景姒却已经不在那里了! 景姒方才正看得好好的,突然被人撞了一下,还没站稳,就被密集的人群裹挟着往前行进。 人实在太多,他脸上的面具不知什么时候,被碰掉了,落到地上。 景姒连停下来都做不到,更别说弯腰去捡。 等到他终于停下来时,已经不知此处是何地了。 他站在一座桥上,往下能看见一艘巨大的画舫,宽阔的甲板上,一众白衣女子婷婷走出,走在当中的女子用白纱蒙着脸,露出来的眼睛,眼尾画着长长的眼线,妖娆魅惑。 景姒不由得盯着她瞧,越看越觉得眼熟,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小女子画奴,乃醉金舫新一届花魁,按照旧制,今晚当为各位献舞一曲,但小女子素来认为,天下无白食之餐,所以小女子斗胆,有个条件。” 女子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如一般女孩那样清脆,反而有些沙哑,但在这种情况下,却只会让人觉得暧昧火热。 “花魁有何条件?” “尽管说来便是!” 众人也纷纷起闹,对这花魁口中的条件越发好奇。 “小女子出一字谜,只要在场有人能答出,小女子不仅当众献舞,还能收那人做入幕之宾,与其共度良宵。” “哗——”这奖励,实在太过丰厚,众人一片譁然。 第17章 第一世(16) “画奴姑娘有什么字谜?”香名为画奴的花魁明显深谙挑逗之道,轻飘飘两句话,便勾起了在场众人的兴致,异口同声地催促她说出谜面。 景姒对那奖励没什么兴趣,但对花魁颇为自傲的字谜却几分好奇,再加上他身后挤满了人,无法退出去,只好暂时停在原地,听见花魁带着笑意的嗓音穿过水雾传到耳中。 “那么,诸位可要听好了,”画奴低低一笑,声音低低的,很是柔和,“樊南生先生有一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小女子不才借花献佛,以此为谜面,还请诸位推敲一二。”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句诗传颂广泛,饶是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也能念出来,但以此为谜面猜字,众人却是闻所未闻,不由得沉默下来,苦苦思索。 景姒也低头想了一会儿,想出答案之后,他垂眸一笑,心想这花魁的确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能答出这字谜的,必然是满腹经纶又不拘一格之人,当朝崇文轻武,能与这样的才子有一夜露水情缘,日后有何造化还未可知。 这边景姒心中有了答案,却不打算说出来去领那奖赏,他不贪图美色,却不代表旁人也是这样。 已有个别书生模样的人试探着说出了答案,“敢问画奴姑娘,那谜底可是打一个梦字?” 画奴摇头,“非也。” 书生失望地缩回身子,继续思索起来。 接下来,不少人都试着做了回答,却无一能猜中。 随着被画奴否定的答案越来越多,人群渐渐躁动起来,“不愿跳便不跳,弄个为难人的字谜,是存心戏弄我们吗?” 适当的阻碍可以让众人产生征服的欲望,但若是阻碍太过,能产生的就只有屈辱的怨怼了。 画奴不为所动,眉梢反而染上寒意,“答不出来,便恼羞成怒了么?” 若说方才众人只是有些心急的话,画奴的这句话便是火上浇了油,一时间群情激奋。 “这妓子好大的口气!真是不识好歹。” 就连对她的称唿,也变成了最不堪的一类。 景姒听着四周的污言秽语,忍不住皱眉。 那条件本就是之前谈好的,众人现在这样的激动,无非是觉得画奴身份低贱,稍微使使小性子他们还能当情趣,心照不宣地配合,但若是画奴坚持不降低条件,便是不识抬举了。 第26页 谩骂之声不绝于耳,景姒看到画奴低下头,瑟缩了一下,似乎很是害怕。 以景姒清冷的性子,本不欲理会这些事,但他对这名女子莫名感到熟悉,觉得她极像了一个人——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在看到画奴手指攥紧了衣袖以后,景姒不再犹豫,脱口说出了谜底,“画姑娘,谜底可是酱字?” 画奴抬头,遥遥朝他看过来,隔着茫茫水色,眉间寒意尽数散去,她似乎笑了一下,“正是。” 她转身,吩咐那一排白衣女子,“去把那位公子请过来。” 景姒虽然答了画奴的谜,却不愿真与她共度春宵,是以当那群白衣女子为他排出一个通道,请他上醉金舫时,他顿了一会儿。 画奴还站在宽阔的甲板上,那里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更显得她楚楚可怜。 她见景姒不动,自怜道,“公子为何不过来?是嫌弃画奴乃风尘女子吗?” 与方才奚落众人的镇静模样判若两人。 “画姑娘切莫妄自菲薄,在下并没有……嫌弃姑娘。”景姒无暇注意到她前后的变化,只在心中暗暗后悔不已。 现在若是不去的话,恐怕画奴将成为笑柄,从此抬不起头,那他出声为她解围的初衷也就白费了。 罢了,景姒捏了捏拳头,决定到时候再对画奴实话实说,现在,便先顺从着她的意思吧。 “那公子,便快些过来吧。”画奴的目光毫不避讳,直直看着景姒,“莫让画奴等太久呀。” 这话隐含的暧昧意味,由女子当众说出来,实在是不害臊,众人纷纷起闹,景姒也在几秒之后,红了脸。 他今年已满十七,他父皇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有了他。皇家之人对此类事情一向不加避讳,皇子们往往十三四岁,便有了暖床的宫女。 但景姒却是个例外,他素来清心寡欲,又要帮景玮处理大批事务,再加上景玮对此事的忽视,直到现在,景姒竟然连自亵的次数都少得可怜。 他身边伺候的宫女,也没一个敢跨越雷区的,却没想到他在宫外,反而被调戏了。 拿定了主意,景姒也不扭捏,顺着白衣女子们的引领,一路到了方才在桥上看见的甲板上。 将他带到甲板上以后,白衣女子们纷纷退下,画奴凑过来看他,“公子,生的好生俊俏。” 她身上意外的没有多少脂粉味,反而带着点景姒最爱的桂花香气。 景姒微微侧首,躲开她,“画姑娘,请自重。” 画奴却不离开,反而伸出手,在他胸口处,伸出一只葱白手指,隔着薄薄衣衫,暧昧地画着圈,“公子竟然会叫一个青楼女子自重,还真是……天真得可爱啊。” 景姒没想到她这么孟浪,一时羞红了脸,抓住画奴作乱的手,“若姑娘再不收敛,我现在就下船。” “你抓疼我了,”画奴动动手指,对他眨眼,“我不动你便是,先放手。” 景姒这才轻哼一声,放开了她的手,画奴笑了笑,站直了身子,景姒这才发现,画奴竟有着女子中鲜有的高挑身材,站起来时,比他还要高些。 他怔怔抬头,看到画奴眼中带笑,那藏在面纱下的红唇隐约翕动了几下,似乎说了些什么。 这时候,岸边聚拢的人群已经在齐声要求画奴跳舞了,那声音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中心的画舫上,大到震耳,也因为这个,景姒没能听清她方才说了句什么话。 还未来得及问,景姒便感到手被拉了一下,不知何时,画奴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 景姒下意识想挣开,却没想到画奴人看起来纤弱,力气却大得出奇,景姒一时间竟挣脱不得。 众目睽睽之下,景姒也不便大动作反抗,只能被迫往前跟了几步,靠近她些,不满道,“你跳你的舞,拉着我做什么?” 画奴看到景姒眼底的慌乱,忍不住倾了倾上身,红唇凑到他耳边,嘴里吐出的热气,熏红了白玉耳尖,“公子站着就好,其余的,全都交给我。” 景姒从未受过这样的挑逗,一时呆在原地,僵住了。 第18章 第一世(17) 好在画奴只在他耳边说了这一句便退开了,景姒松了口气,刚想举步离开,却发现他方才的浑身僵硬竟不是错觉,而是真的动不了。 “我怎么……”他张嘴,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便彻底失了声。 不能动、不能说,景姒还是第一次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心中已然觉察到不妙。 难道这是个专门为他而设的圈套?而他还真傻乎乎地一脚踩进来了。 隐藏在眼底的慌乱如杂草纷纷长出,伸出枝条肆意地张牙舞爪,景姒紧紧盯着那抹白色的身影,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着对策。 就在此时,一条轻薄的白纱从他眼前划过,打乱了他的思绪,丝滑的绸面抚过他的脸颊,随风飞开,跌落到木甲板上,在眼前的白茫散去的一瞬间,一双宛若艷鬼的美目,露了出来。 景姒这才注意到,那白纱是画奴的外罩,现在被她给脱了,只剩下皎白的内裙,还穿在身上,双肩、后背,露出了一大片细白肌肤。 画奴靠近他,扭腰摆胯,仿佛在他身上起舞一般,景姒甚至能听见她渐渐粗重的喘息。 第27页 这样香艷的场景,岸上的人看得分明,他们不知不觉安静下来,眼都不眨地观望着。 景姒知道在劫难逃,索性闭上了眼睛,来个眼不见为净。 画奴似乎也知道他现在的情况,越发肆无忌惮地亲近他。 景姒闭着眼,也能感受到一些画奴对自己做的事。 发冠被松开,及腰长发被放下来,有几缕顺着脸侧垂下,在淡色唇边飘摇,衬得那原本清风霁月的容貌,多了几分惹人沉沦的魅惑。 温热的指尖爱恋地抚过脸颊,又一路往下,扯开了那包裹严密的衣襟,露出藏在里面的,精緻漂亮的锁骨与雪白肌肤。 夜风顺着敞开的衣襟吹进来,景姒的身体也本能地颤慄了下,画奴也发现了,却误以为景姒是在害怕,“别怕,我不会弄疼你的。” 景姒已经快要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继失语之后,他的听觉似乎也在逐渐变弱。 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景姒紧闭的眼睫狠狠颤抖了几下,才终于睁开,果然,眼前一片漆黑——他,失明了。 画奴伸手蒙住那双失去了焦距的眼睛,“殿下,真可惜现在还不能让你知道是我。” 那蒙着面的白纱,也叫她给扯了,随意丢在地上,白纱下的面容浓妆艷抹,像是刻意做了改动一般,显得有些不自然,只是众人隔着重重夜色,只能看见她昳丽的轮廓,但那也足够他们在脑中补全那张美艷无双的脸庞了。 景姒悲哀地发现,失去部分观感才仅仅只是开始,因为他失去的那些观感,似乎都加注到了触觉上。 锁骨上落下的一个轻吻,都能叫景姒浑身颤慄不止,唿吸一下灼热起来,某个平时顺服的地方,也渐渐起了反应。 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失态,这让理智清醒的景姒羞愤欲绝。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情动的模样,引起了怎样的异动。那些原本看着画奴的人,目光渐渐不受控制地,落到了那张泛粉的秀美容颜上。 雍都城外,只有静静的水流声在潺潺作响,而掩藏在这水声下的,却是惊涛骇浪。 一个个绯色痕迹,从柔软的嘴角,一路蔓延到白玉胸前,画奴的舞不知何时停下了,她背对着众人,不知餍足地亲吻着怀里的人,低垂的眼里翻涌着惊人的暗色慾念。 “不要……”一声微弱到极点的喘息从少年艷红的唇中逸出,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喘息。 那声音实在微弱得很,伏在景姒颈脖间的画奴却听到了,她眼中的神色陡然清明起来,双手却还是紧紧抱着景姒的腰,不肯放开。 她激烈起伏的胸口,过了许久才趋于平缓,在看到景姒狼狈的模样后,她眼中闪过一丝懊恼,而这份懊恼,在发现岸边许多人目光垂涎地盯着自己怀中之人后,瞬间变为滔天怒火。 “殿下,暂时先忍耐一下。”画奴冷冷瞥了周围的人一眼,下了逐客令,“今日的舞已经跳完了,诸位请回吧。” 说完,竟直接将景姒打横,抱在了怀里,头也不回地进了画舫里。 另一边,坐在小桥上的少女朝那个傻愣愣看着自己的男子勾了勾手指,看他瞪大了眼睛的样子,觉得有趣极了,便咯咯娇笑起来。 “我的鞋子掉了,”少女脚尖一蹬,穿在她脚上的金丝绣花鞋,便掉了一只,漂浮在水面上。她沖钵盂王子眨眨眼,天真无害的样子,“你能帮我捡起来吗?” 钵盂王子本就是贪恋美色之人,现在被这小美人一勾,魂魄都不知丢了几个。 他疾步走到岸边,少女坐的小桥在水的上流,此时那精巧的鞋子刚好漂流到这里。 钵盂王子将鞋捞起,查看了一下。鞋子是鞋底朝下的,再加上有厚厚的鞋帮,竟然一滴水也没进。 他把鞋子放在鼻尖下流地嗅了嗅,非但没有一丝异味,反而带着令人舒适的暖香,想到今晚的艷福,钵盂王子更是激动难耐。 “你怎么这么慢?”少女有些不耐烦了。 钵盂王子对还未到手的女人一向是纵容的,听到少女的娇嗔,他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心神都为之一盪。 不敢再耽搁,钵盂王子一路跑着上了桥,将鞋子递到少女面前,“姑娘。” 少女却不接,鼻头皱起,一副嫌恶的表情,“你这贱民,还想让我碰这脏东西不成?!” 又微微抬起小腿,颐指气使道,“给我穿上。” 钵盂王子根本不在意少女恶劣的态度,他们钵盂的女人大多生的魁梧,虽也不乏美貌者,但他更喜欢娇小可人的大雍女子,以至于一上了醉金舫,便整日整日地只想泡在里面,不问世事。 因为斛律鋮的缘故,他已经快两天没碰过女人了,性欲旺盛的他哪里忍受得了?所以就算少女冷着一张脸,他也喜欢得紧。 心里想着等会儿在床上怎样给少女好看,钵盂王子脸上却一派纯良,跪在地上,伸手握住少女的纤细的小腿,指腹透过薄薄的布料摩挲着里面细滑的肌肤,一手握着鞋子,要给她套上。 少女另一只腿还轻晃着,似乎没发现他暗地里的动作。她大大的杏眼看着漆黑的水面,骤然问道,“淹死的尸体,好看吗?” 钵盂王子正顺着她的小腿往上摸,色欲薰心之际,没有听见她前一句,只以为她在问他,自己好不好看罢了,便随口敷衍答道,“好看,没有更好看的了。” 第28页 少女低头看着他,宽大衣袖里刀刃的毫光一闪而过,她又笑了,杏眼弯弯,轻声道,“那你想试试吗?” 钵盂王子已经捋起她的裤脚了,莹润肌肤触手可及,却还是不得不抽出心神回答她,“姑娘愿意的话,在下当然求之不得。” “那等会儿,可不要反悔哦。”少女的手,慢慢从袖口伸出,里面握着一把霜白的锋利袖刀,在月光下泛着泠泠冷光,看得人胆寒。 钵盂王子心想怎么可能会后悔,他抬起头,想再调笑几声,话还未出口,一个冷峻的声音便自他身后响起。 “王子不是回驿馆了么,怎么还在这里欺负落单女子?!” 钵盂王子心里咯噔一下,缓缓回头,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不远处,目含冷意地看着他——正是一路追着景姒过来的斛律鋮! 第19章 第一世(18) 钵盂王子尴尬地咳嗽几声,放下握着少女小腿的手,站到一边,讪笑道,“这位姑娘的鞋掉到河里去了,本王子帮她捡起来而已。” “是吗?”斛律鋮当然不信他的鬼话,方才他亲眼所见,钵盂王子的手在做些什么,“天色已晚,王子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钵盂王子很憷斛律鋮,见了他便如同见了猫的老鼠一般,畏惧得不行,他连连点头,“我这就回去。” 已经抬起脚步的钵盂王子,恋恋不捨地看了那少女一眼,“姑娘,你明晚……” 钵盂王子话说了半截,坐在护栏上的少女已轻盈跳下,睥睨般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便是半月前入京的钵盂王子?” 钵盂王子惊讶了一瞬,随即心中狂喜,原本他还担心若是约少女明晚在此幽会的话,会受到诸多阻碍,却没想到这少女早就听说过他,嘴边的笑容越扩越大—— “正是。”又趁机打蛇上棍道,“姑娘的鞋子美则美矣,却缺少了点缀,本王子从钵盂带来了两颗深海明珠,若姑娘不嫌弃的话,明晚此时,依旧在此地,将那珠子给了姑娘,也算是明珠配美人,不至使其蒙尘。” 少女的一双柳叶眉,已经蹙起了眉尖,听到钵盂王子的邀约,更是蹙得死紧,姣好的面容骤然兴起了怒意,“两颗破珠子而已,我大雍有的是,谁稀罕你们钵盂的?!” 钵盂王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一懵,一声“姑娘”还卡在喉咙里,少女便已经冷哼着转身,拎着裙角跑远了。 斛律鋮冷眼旁观了许久,看钵盂王子吃了闭门羹,抱着剑冷笑了一声,“王子不愿回去,在河边吹吹夜风,清醒一下也好。” “本将还有事,就不奉陪了。”斛律鋮急着找景姒,不欲与他多做纠缠,把钵盂王子留在原地,正犹豫着该去哪儿寻找时,便听到点点鼓声,从不远处传来。 钵盂王子侧耳听了听,“这是醉金舫的面鼓声,只有花魁起舞的时候才会敲响,都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跳舞……” 他还在一边纳闷着,就看到斛律鋮已经举步往鼓声传来的方向而去了。 斛律鋮很容易便找到了醉金舫,因为那里聚集的人实在太多了,很是醒目。 他冥冥中有一个预感,景姒就在这里。 人太多也让斛律鋮的搜寻变得困难,他在人群中,找了几个背影与景姒相似的人,但无一例外,都不是他想找的那个人。 就在他以为方才在街上看到的景姒是太过想念而生出的幻觉时,便听见一旁压低了嗓音的男声,“你觉不觉得,那位小公子,比花魁还勾人?” 斛律鋮一怔,随后大力拨开人群,慢慢向前方推进,等那雕樑画栋的醉金舫完全出现在眼前时,他只看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抱着一名少年转身,少年的脸被遮住了,只能看见随风的墨发与垂下的素手。 —————— 景姒感到自己被抱进一张宽大的床榻,一股沁人心脾的暖香,争先恐后地冲击着他的嗅觉,清明的思绪变得有些恍惚。 一只布满薄茧的手,抚摸上他的脸颊,敏感的肌肤将这触感放大了数倍,如电流通向四肢百骸,让景姒浑身颤抖了一下,唿吸急促起来。 身体上骤然增加了重量,有人压了上来,在唇被擭取住的一瞬间,景姒脑中“嗡——”了一声,骤然清醒过来。 他下意识伸手推拒,而方才还不受控制的手脚,竟然真的受了他的意志驱使,将压在他身上的人推开了些。 那药效还未完全散去,景姒手脚发软,但好歹生出了点力气,他缩起手脚,尝试着开口,“——滚开!” 喉咙里还有些刺痛,每说一句话都伴随着痛楚,景姒说得艰涩,却还是竭力鼓起气势,“你想做什么?” 被推开的画奴惊讶了一下,景姒的体质似乎有些特殊,这药效至少要过了今晚,才会逐渐散去,而景姒竟然这么快就能开口说话了。 景姒感到自己的下巴被一只手捏住,慢慢上抬,方才那番挣扎,已经耗光了他的力气,导致他现在连躲开都做不到。 失去的光明依旧没有恢復,他眼前漆黑一片,只能感受到充满侵略性的目光,扎在脸上。 若是他能看见,就会发现,“画奴”的身体拔高了许多,纤细的腰肢已然有了成年男子的粗壮,一张脸也没有之前那么柔美,五官深刻了些,虽然还略带阴柔,但第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俊逸的男子。 第29页 没了遮掩的五官,与东宫的白蘅有五六分相似。 看到景姒空茫的眸子,白蘅便知道他还看不见,这让做好准备暴露身份的他有几分微妙的失落。 “我想做什么,殿下马上就会知道了。”白蘅低头,正打算继续方才被打断的吻时,却听见景姒色厉内荏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完,两人俱是一愣。 话刚出口,察觉到“画奴”的停滞,景姒便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多余的话,反倒让她知道了自己还没有恢復听觉这件事。 “你——呜!”话未说完,景姒的唇就被狠狠地吻住,只能发出几个模煳的气音。 景姒只觉得空气被汲取殆尽,快要唿吸不过来了。 这样激烈的触碰,让景姒身上很快出了一层薄汗,无神的眼眸越发朦胧。 “——扣扣”就在这时,门扉被敲响的声音笃笃响起,一个压抑着怒火的女声响起,“斛律鋮来了,快走!” 白蘅恍若未闻,反而噬咬了一口。 “啊——”景姒痛唿了一声,声音里满是痛苦。 屋外的人也听见了,她急切地大力敲门,“白蘅,你在对殿下做什么?!” 白蘅终于停下,温柔擦去滚落出来的血珠,拉过被子把景姒盖住了。 站直了身子,离景姒远了一些,听到外面越来越激烈的砸门声,冷嗤一声,打开了门。 一个黄衣女子冲进来,怒气冲天,质问白蘅,“你刚才,在做什么?” 白蘅凉凉看她一眼,不怒自威,“青梧,这是你该过问的吗?” 女子噎了一下,不得不咬着牙低头,“主子,斛律鋮已经到楼下了,您快离开。” 第20章 第一世(19) “——砰!”景姒恢復听觉之后,首先听见的,就是门被一脚踹开的巨响。 以为是“画奴”进来了,景姒抓紧被角,有些不知所措。 身体依旧虚软,手脚都绵绵的,使不上力气,更加让景姒慌张的,是那该死的敏感肌肤。 他身上的大片肌肤与绸面软被摩擦,光是这样轻微的接触,都能让他浑身发红,不由得微微颤抖。 虽然不知“画奴”为何突然停手,但若她想要继续做些什么的话,他仍旧没有半点推拒的余地。 洁白贝齿咬住嘴唇,景姒心里首次生出了难言的屈辱感—— 他们怎么敢,如此放肆! “锵!”宝剑出鞘的声音,在耳边脆脆响起,景姒冷笑一声,“你想杀了我吗?” “殿下?”回应他的的声音,却不是“画奴”捏尖了的低柔,而是独属于成年男子的磁性,带着激动,“真的是你?” “……”景姒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斛律鋮?” 斛律鋮“嗯”了一声,景姒不知道,他已经挑开了垂下的暧昧纱幔,低头看着只露出头的景姒,神情莫测。 他记得幼年时,第一次偷偷熘进东宫,原本是想找景姒问罪的他,在看到窝在被窝里里静静睡着的景姒后,满腹的委屈,都被奇蹟般地安抚了。 那时候他只觉得,小恩人长得真好看,而现在,那秀美的眉眼长开,多了少年的英气,更多的却是眼尾上翘的靡丽。 鬼使神差地,斛律鋮伸出手,隔空抚在他空茫的眸子上方,“殿下,你的眼睛怎么了?” 景姒觉得眼睫似乎被什么拨动了一下,手掌灼热的温度,薰染他的眼球。他忍不住眨眨眼,“暂时看不见了而已。” 他精通医理,这诡异的毒他虽然闻所未闻,但也能判断出,这并不是永久性的毒。 斛律鋮的手,已经从浓密的眼睫逐渐往下,一路划过粉白的脸颊,停留在艷红双唇的上方,仿佛只要往下一点,就能伸进那温热的口腔中,搅动嫩红软舌。 清明的绿眸,染上了某种只能藏匿于阴暗的慾念。 景姒久未听到斛律鋮的回答,有些奇怪地微微偏头,唇上感到了灼热的温度,比绸面更加刺激的触碰,让他忍不住低吟了一声。 斛律鋮的手抖了一下,他将手收回,方才触碰到那软唇的手指揉了几下,像是在怀念,声音也有些不稳,“你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对劲。” 景姒无暇去想斛律鋮的手为何会出现在他嘴唇附近,流遍全身的疯狂快感已经快将他逼疯了。 几乎用了所有的理智,他才将到了喉咙的呻吟止住,唿吸却不由自主地变得紊乱无比,“你,不要碰我……” 绯红的脸颊,艷若桃李。斛律鋮的眸色暗了暗,“殿下如果有哪里不舒服,臣可以帮忙。” “不,”景姒埋在被子里,浑身都是热汗,某个不可描述的地方,也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你出去!” “殿下……”斛律鋮还想再说,景姒已经咬着牙,再次下了逐客令,“出去!” “臣告退。” 景姒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心底一根名为羞耻的弦瞬间松弛下来,此时他的力气已经恢復了大半,便伸手将汗湿了的被子拉开,身上的灼热,终于有所缓解。 第30页 他靠在床头喘了会儿气,才颤抖着手,向下伸去。 斛律鋮站在门外,身为练武之人,他的听觉比常人不知敏锐了多少,薄薄的门板根本阻隔不了屋内的声响。 绵长难耐的喘息,带着鼻音的轻哼……尽数传入他耳中。 “姒儿……”他在心里叫着这个称唿,终于意识到,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也许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景姒到底鲜少做这样的事,没一会儿便泄了出来。 他缓了一会儿,拉着被子把自己遮掩住了,才把斛律鋮叫进来,“你来的时候,可有看见一名白衣女子?” 斛律鋮看他比方才更加美艷的一张脸,有些神思不属,但好歹还能听清景姒在问些什么,“未曾。” 听到回答,景姒也不意外,猜测那“画奴”许是听到斛律鋮来的风声,熘之大吉了。 “殿下,今晚可还要回宫?”听到方才房中的动静,斛律鋮当然能猜到,他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想也知道景姒不愿意再留在这里。 “不必了,明日一早再回宫吧。”出乎斛律鋮意料的是,景姒却拒绝了他的提议,“你就待在本宫身边,不准走!” 斛律鋮惊讶了一瞬,随即笑了起来,“属下就守在这里,寸步不离,殿下放心。” 没听出他语气里的郑重,景姒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并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发现,发泄了那一次之后,身体竟然更加敏感了,此时若是再有什么大动作,只怕是要当着斛律鋮的面出丑了。 将斛律鋮留在房里的景姒也很无奈,斛律鋮是他如今唯一的依仗,若是他离开了,难保“画奴”不会捲土重来。 听到斛律鋮答应之后,景姒安心了许多,静静把自己埋在被衾里,竭力忽视那磨人的触感。 那感觉极为怪异,越是忍耐,却反而越是强烈。景姒几乎要咬破了嘴角。 “斛律鋮!”迫不得已,他只好向身边唯一可信之人求救,“给本宫讲讲你的事吧。” 幼时,每当他睡不着时,景玮都会把他抱在怀里,温声讲着故事哄他睡觉,现在,景姒也想从斛律鋮身上故技重施。 斛律鋮一撩衣摆,坐到床边,双目紧紧盯着景姒,“殿下想听什么?” “只要,是你的事情就好。”景姒忍得辛苦。 “那我给殿下讲讲阙都的雪吧,京中似乎没有雪。” “没有的。” “……” 一问一答间,时间过得飞快,飞鱼烛台上的红烛,已经燃到了底。 景姒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在斛律鋮温和低沉的嗓音中,竟真的渐渐忽略了药效的折磨,眼皮沉重。 “殿下?”斛律鋮唤了他一声,没有回应。 流了一烛台红泪的蜡烛,“咔哒”一声,燃尽了,屋里顿时黑暗一片。 “晚安,我的殿下。”低沉缱绻的男声,轻轻响起。 第21章 第一世(20) 从小桥上跑走的少女,却没有往雍都的住宅区而去,而是往挂满红色灯笼的游船画舫的方向走,出了隐秘的巷道,一条其貌不扬的乌篷船就停泊在那里。 船舱内气氛正酣,守在码头的黑衣护卫见少女回来了,便为她打起布帘,“五公主,请!” 少女正是大雍当朝最小的公主,五公主景柔。 景柔看也未看他一眼,弯身钻进了乌篷船内,匍一进入,一股难言的腥膻香气扑鼻而来,夹杂着男女欢爱的暧昧声响。 这乌篷船外表低调,内里却铺金砌玉,极尽奢华,最里面放了一张宽大的床榻,隔着垂地的红纱,能看见两个男女滚做一团的身影,那声音正是从此处传出。 若是一般女子,见到这样激烈的场景,就算不夺路而逃,也是会羞红了脸,而景柔却是脸色都未变一下,她甚至还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饮尽以平息心里的愤怒。 待到那边云雨初歇,一壶茶水也已经见了底。 床榻中有悉嗦声响起,身材修长男子站起身来,一边穿着衣物,一边安抚还躺在床上的女子,“芸妆,你好好休息吧。” 方才叫了许久的女子嗓音沙哑,“谢三皇子体恤。” 景柔把空了的茶杯往桌上一放,冷哼了一声,“三皇兄,还真不愧风流皇子的名头,对区区一个低贱妓子都这般怜惜。” 纱幔后的女子沉默了一瞬,开口向三皇子寻求庇护,“三皇子您是清楚的,芸妆虽沦落风尘,但一直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若不是倾心于三皇子,也不会……” 她辩护的话还未说完,一把匕首便飞射而出,带着寒光,撕破了那薄薄的纱幔,“嗖——”的一声,钉在了芸妆头上三寸的床板上,只差一点,便能划伤她娇美的脸颊,直接戳进那双潋滟着春水一般的眸子里。 芸妆被吓得失语,脸色煞白,缩在被子里不敢动弹。 也是她最近被三皇子景谟临幸次数太多,有些得意忘形了,忘了这外表柔弱的五公主,一张美人皮下是掩藏着怎样的蛇蝎心肠。 “柔儿!”景柔当着他的面,差点伤了他的人,景谟再怎么样,也得做出一副愤怒的样子,“万一伤了芸妆的眼睛,可如何是好?” 第31页 这话听来奇怪,就像三皇子在意的只是芸妆的眼睛一般。 但被吓坏的芸妆无暇去在意这些细节,她感动得哽咽了声音,“谢三皇子为奴家说话。” 景柔透过破了一个洞了红纱幔,看见了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 的确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子,但她那姿色,大多得益于那双漂亮的眼睛。 眼尾微扬,眼睑内含,像春天盛放的桃花,带着撩人心神的魅意。 这乌篷船里的摆设,分明就是缩小版的东宫。景谟想要金屋藏娇的对象,景柔心知肚明。 “一个赝品而已,坏了便坏了,有什么可惜的。”景柔收回视线,语带引诱,“真正值得珍惜的,应该是那天下无双的正品才是。” 景谟安抚芸妆的手颤抖了一下,他匆匆几句,将芸妆哄得破涕为笑,捏着衣襟着离开了,才折返回来,看着景柔,“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景柔眨眨眼,“皇兄这些年装作沉迷女色的样子,有时皇妹都不由得疑惑,皇兄究竟是厌倦,还是乐在其中?” 景谟也镇静下来了,他身上的衣物已穿戴整齐,除了髮丝还有些乱以外,儒雅温润得几乎可以出现在大雍的任何一个宴会上。 “皇妹一向对我的拉拢若即若离,是什么原因,让你这次这么主动?”他微微一笑,抬手想为自己倒茶,却发现茶壶是空的,只好遗憾放下,“至于我是否乐在其中,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皇妹就不必多问了。” 景柔也不愿与他弯弯绕绕,只说了自己的打算,“那钵盂王子,我方才见到了。” 景谟明白过来,却不动声色,“听说他是来大雍朝贡,顺道求娶一位公主的,四皇姐去年已下嫁新科状元,现在适龄的公主,似乎就只有皇妹你了。” “本皇子还未见过那钵盂王子,不知是怎样一个人物?” 被戳中了痛点,景柔玉牙紧咬,“一个十足十的蠢货!” “所以,皇妹是答应了我之前的提议了?”没了茶,景谟倒了一杯酒握在手中,“若这大雍是我做主,绝不会让皇妹你去钵盂那样的蛮夷之地受苦。” 景柔现在只想摆脱即将到来的和亲命运,除了景谟,她已没有其他选择。 “时机到了,我会尽力帮你便是。” 景谟饮下一杯桂花酿,笑得风光霁月,“那便谢谢皇妹了。” —————— 已是深更半夜,一队队身穿甲冑,头插白羽的御林军,突然从皇城中整齐划一地涌出,封锁了整个雍都,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 其中一队,由大皇子景匿亲率,直直往雍都城边的画舫连船疾驰而去。 已陷入梦乡的恩客优怜们,被一个个从被窝中抓出来,丢到地上。 被扰了清梦的他们刚想挣扎,却在看到冰冷的刀刃后退缩了,他们有的浑身赤裸,不得不蜷缩起来,勉强遮掩。 一个穿着华贵的青年男子,一间间房地查看着,阴翳的眼神如冰霜冻结,看得人遍体生寒。 那冰霜下面,又似乎压抑着极不安分的怒火,准备随时择人而噬! 御林军将领随侍左右,满头大汗,“不知殿下可有找到那刺客?” “这里没有,”景匿攥紧拳头转身,“接着搜!” 江边连片的红灯笼,再次被点亮,这次伴随着的却不再是娇声软语,而是死寂沉默里间或突兀穿破夜色的女子尖叫声。 斛律鋮靠在床边,不知不觉也睡着了,他被一声尖叫惊醒,看景姒睡得正香,便没有打扰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推开窗,往外看了一眼。 醉金舫的灯也早就打亮,煌煌火光中,为首的景匿很是显眼。 老鸨陪着笑脸,“军爷,我们这醉金舫可没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景匿一脚将她踹开,直接下令,“搜!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黑压压的御林军便如流水般,闯进了醉金舫。 斛律鋮阖上窗,回去床边叫景姒,“殿下,醒醒。” 景姒惺忪着睡眼,说话都带着水汽,“怎么了?” “大皇子来了。” 第22章 第一世(21) 斛律鋮翻出一根新蜡烛,刚一点亮,便听到景姒轻轻“咦”了一声,他把蜡烛固定在烛台上,回过头,便看到景姒怔怔看着自己的手,细白的手指合拢了一下,又放开,“我能看见了。” 斛律鋮也松了口气,若是那双眼睛真的就此失明的话,未免太过可惜,“恭喜殿下。”又忍不住多询问了一句,“大皇子来了,殿下要跟他回去了吗?” 景姒静心感受了会儿,随着感官的恢復,肌肤的敏感程度也终于下降,现在也只比正常情况敏感一丢丢,不影响正常行动。 “嗯,”他拉开被子,从榻上走下来,未穿鞋袜的莹白赤足就这样踩在木板上,“是该回去了。” 斛律鋮心里有些失落,虽然知道景姒不可能永远呆在他眼前,但独处的时间过得这样快,也还是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他不舍地看了景姒一眼,才注意到景姒的衣衫很是凌乱,几乎被褪下了一半,露出了圆润肩头和大半的胸前肌肤。 第32页 披散的墨发起到了细微的遮掩作用,但斛律鋮还是发现了,那些暧昧的红痕与残留着血迹的茱萸…… “殿下!”斛律鋮目中几欲喷火,“在属下赶来之前,谁与你在一起?!” 景姒刚醒没多久,并未注意到自己仪容不整,听到斛律鋮的质问,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眼神顿时有些躲闪,“……你为什么这样问?” 被一个青楼女子强迫,且几乎快被对方得逞了,这样丢人的事,就是再给景姒十张脸皮,他也说不出来。 斛律鋮攥紧了拳头,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到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皇弟,你在里面吗?” 是景匿的声音,景姒耳朵一动,为脱离斛律鋮的质问,求救般地应了声,“是我。” “你们守在外面,不准进来。”景匿吩咐完那些随行的御林军,充满威严的声音遇上景姒以后,又软化了许多,“皇弟开门吧。” “殿下……”斛律鋮面色阴沉,想提醒景姒衣物的事,景姒却以为他还要揪着之前那个问题,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一路小跑着给景匿开了门。 斛律鋮握着烛台的手一用力,青铜烛台顿时添了一丝裂纹。 景匿看到门后的景姒,喜悦了一下,眼中的冰霜有消融的趋势,却在目光下移之后,陡然变为了冰天雪地。 “皇兄?”发现他脸色不对,景姒有些疑惑,“你怎么了?” “都低下头!”景匿朝后低喝了一声,目光黑沉如水,他把景姒推进去,“砰”地关上门板,把所有窥探的目光阻隔在外面。 在看见屋里的斛律鋮后,那目光简直要化做冰刃,将视野里的人万箭穿心才肯罢休。 斛律鋮不甘示弱地回视他,脸色同样不好看。 景姒被景匿这一连串动作弄得有点懵,“皇兄,你到底怎么了?” 纯澈的眼神,在一身淫靡的痕迹里,显得如此刺眼。 景匿深吸一口气,压住蠢蠢欲动的怒火,他走到景姒面前,伸出手,摸了摸还带着红痕的唇角,“皇弟知道,这是什么吗?” 又冷冷看了站直了身子的斛律鋮一眼,“是他做的吗?!” 景姒疼得蹙了蹙眉,一缕风从未关紧的窗户缝隙里吹进来,感到锁骨下方一凉的他顺应着低下头,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疏忽! 景匿的手,已经从嘴角滑倒被咬破了皮的锁骨处,微微触碰,都是麻麻的疼。 看景匿还有继续往下的趋势,景姒心上一抖,赶紧抓住他的手,后退了几步,一边拢起衣襟,一边难堪地叫了一声,“皇兄!” 景匿也没有挣扎,任由景姒抓着,嘴里重复着之前的问题,“是不是斛律鋮?” 景姒犹犹豫豫,不想说自己被女子强迫,也不想让斛律鋮背锅,半天也说不出话。 斛律鋮却开口了,“是我又如何?” 景姒一惊,抬头看着斛律鋮,听到他缓缓说,“太子方才中了药,属下为他解药性而已。大皇子有什么意见吗?” 景匿直直看着景姒,“他说的是真的吗?” 景姒低下头,“嗯”了一声,“斛律将军,只是帮我而已。” 景匿咬牙,以为景姒不知道,若是只单单解除药性的话,是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的。 但他也看出了景姒的尴尬,便只能把话咽下去,松开在景姒手腕上的桎梏,又把自己身上的外罩脱下来,丢到景姒手上,“夜深了,皇弟还是多添一件衣裳吧。” 景姒衣裳内的带子,都被白蘅扯断了,现在根本穿不上,只能伸手捏着衣襟,想来景匿也是看出了他的窘境,才会把外罩给他。 “谢皇兄。”衣衫不整地站在人前,景姒到底还是很难适应,他抱着景匿给的衣服,转身走到床榻后,飞快地换起来。 等他出来时,那件外罩已经严严实实地穿在他身上了。 外面一直对峙而站的两人一直没有说话,整个房间里安静无比。 “走吧。”终于,景匿率先打破了沉默,“知道你不见了,父皇急得一晚上没睡,现在还在太和殿等你的消息。” 听到景玮在担心他,景姒顿时待不住了,只想尽快赶回宫,斛律鋮知道景姒对景玮有多重视,便没有阻拦,“殿下慢走。” 景姒知道斛律鋮方才为画奴背了黑锅,给他解了围,心里有些感念,“斛律鋮将军也早些休息。” 到底挂念着景玮,两人略略告别几句,景姒便跟着景匿回宫了。 景姒并没有直接去太和殿,而是先回了趟东宫,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宫装女子。 景匿也皱眉,他常来东宫找景姒,每次都能看见白蘅,这还是第一次,没有遇见她。 景姒眼神冷了冷,面色还依旧如常,没让景匿看出端倪,“皇兄暂且等等,我换身衣裳,便与你一起去太和殿见父皇。” 景匿点头,毕竟要是让景玮看见景姒这幅模样,整个雍都都要翻了天。 不久之后,景姒终于整理好了仪容,又抹了点脂膏,涂在那些痕迹上,勉强遮掩过去。 两人急匆匆往太和殿赶,刚到大殿门口,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瀰漫出来。 第33页 景玮冷然的质问声,如惊雷一般,噼在景姒心头,“白蘅,朕最后问你一遍,姒儿究竟在哪里!” 第23章 第一世(22) 景姒不知不觉顿住了脚步,在东宫里没见到白蘅时,他还以为…… 白蘅的声音有些虚弱,只能勉强听清,“奴婢,不知道殿下去了哪儿。” “继续用刑!” 不用看,景姒都知道景玮是以怎样一副冰冷的面孔下令,“什么时候她招了,什么时候停。” 景匿跟在他身后,见他停下,催促了一句,“皇弟?” 景姒这才抬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守在门口的总管太监打眼看见他,惊喜道,“殿下,你总算回来了!” 景玮正在气头上,他认为是那医仙谷的谷主白烨,趁着景姒出宫的时机,将景姒劫走了,所以只能严刑逼供白蘅,逼他说出景姒的下落。 听到总管太监的话,以为是景匿回来了,景玮冷冷看过来,“可有找到?” 景姒对上景玮充满威严的眼神,知道景玮近些年来身体状况不佳,往往太阳还未落山,便会不受控制地昏睡过去,现在已经是深更半夜,他却还守在殿中等他,爱子之心溢于言表。他眼眶有些酸涩,叫了景玮一声,“父皇,我回来了。” 景玮的目光,在看见景姒时,眼神一瞬间从冰天雪地到春暖花开,他对着景姒张开怀抱,“姒儿,来父皇这里。” 景姒走到他跟前,被景玮拉着坐在身边,还没等景姒说些什么,景玮便伸手抱住了他,“姒儿,父皇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景姒知道景玮很没有安全感,最近几年尤其如此,他伸手拍了拍景玮的嵴背,安抚他道,“儿臣哪儿也不去,就陪在父皇身边。” “姒儿……”景玮又他,景姒“嗯?”了一声,却没有听到他的回应。 他把景玮推开些,果然,景玮撑着这么久不昏睡过去,早已是强弩之末,现在看到景姒就站在他面前,心里那根拉紧的弦骤然放松,便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父皇,你好好休息吧。”景姒看到景玮鬓角多出了一丝白髮,心中一恸,忙撇开眼,吩咐侯在一旁的总管太监,“把父皇送回寝宫休息,动作轻些。” 总管自然知道景姒在宫中说话的分量,恭敬应了声“是”,便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太监,亲自送景玮去安寝了。 看到景玮被宫人服侍着出去,景匿眼底满是困惑,却没有多少心疼担忧。 所有皇子公主中,景玮独宠景姒一人,若不是如此,当年余贵妃也不会到只手遮天的地步,威胁柳婕妤给他下了药。 景匿幼时还愤懑妒忌过,随着年龄增长,又在某次无意间撞破了柳婕妤的丑事之后,才明白自己本就没有资格奢望景玮的宠爱,这才逐渐释然。 但对偏心偏到没边的景玮,景匿到底生不出什么多余的感情来,看他身体明显不对劲,也只觉得雍都将会有一场狂风暴雨而已,其余的,一丝悲戚也无。 等安顿好了景玮,景姒才腾出空,去看倒在一片血泊里的白蘅。 方才一直安静得仿若不存在的白蘅,竭力抬起头,娇弱的小脸脸色苍白,还溅着几滴血珠,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她眼睛亮了亮,“殿下,你回来了。” 景姒看着她的眼神惊疑不定。 “画奴”给他的感觉太过熟悉,尤其是这双如出一辙的艷丽双眼。 但与强势放浪的画奴不同,东宫的白蘅是端庄娇怯且温顺沉默的,性格上如此巨大的反差,很难让人相信她们会是一个人。 不,也许她们的性格,并没有多大的差别。景姒想起不久以前,他问白蘅是否还记得青梧时,她过于冷漠的反应,以及明知道青梧不在殿内,还要冲进火场以至于损坏了嗓子的事。 她会冲进火场,并不是为了救青梧,而是为了…… 景姒心中,疑窦丛生。 景匿不明所以地站在一旁,犹豫着问了一句,“皇弟,可要宣太医?” 白蘅虽然只是一个奴婢,但她从小侍候在太子身边,身份与一般的奴婢有所不同,也能宣太医诊治。 “不急,”景姒却摇了摇头,他有许多问题,需要白蘅解答。还有景玮的身体,也不能再拖了。 他对侍候在一旁的宫人下令,“你们都出去吧,守在外面,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是,殿下。” 宫人们鱼贯而出,景匿不知景姒想要做什么,“皇弟……” 景姒捡起侍卫留下的沾满血的鞭子,密密的睫羽低垂着,打断了景匿的话,“皇兄也出去吧。” “你也一夜未眠,很是辛苦,先回去休息吧。”他瓷白的手,攥紧粗糙暗红的牛皮鞭时,有一种剧烈的视觉上的冲击,让景匿有些目眩神迷。 早在多年前,在东宫书房见到景姒的那一次起,他便意识到了外表像瓷娃娃一般脆弱的景姒,事实上拥有怎样一颗强悍却冷漠的心。 他看看景姒,只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仿佛他一个不注意,景姒便能像露水那样,被阳光一照,便会永远消失。 他深深看了景姒一眼,低下头,“景匿告退。” 第34页 门被景匿从外面阖上,空旷下来的大殿上,只剩下景姒与白蘅两人。 景姒握着皮鞭站起身,走到白蘅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与他气质极为不符的血腥味,就瀰漫在他周身,剧烈反差之下,是致命的诱惑。 白蘅仿佛没有意识到危险一般,眼中带笑地直直望着他,“殿下,要单独与白蘅说什么?” 景姒却没有说话,而是蹲了下来,血污沾染上了月白的衣角,洇成一团暗色血渍,白蘅看到了,状似惋惜地说了一声,“脏了。” “手给我。”景姒恍如未闻,把空着的那只手递到白蘅眼前,修长的手指,宛如一件完美的玉雕,肌骨莹润。 白蘅看痴了一般,愣愣地伸出手,搭在了景姒温暖的柔荑上。 景姒笑了一下,径直朝她中指第二个指节摸去,那里有一个经年的疤迹,就算是用肉眼,都很难发现。 若不是在画舫上时,景姒中了那样诡谲的毒,皮肤的感知敏锐了几倍,也不会察觉到这细微的记号。 而且,他察觉到的,不仅仅只有这个,还有一件身为女子绝不可能有的东西。 受过伤的皮肤,只要细细查看,总会发现与周围皮肤不同的地方,景姒摸到那微微的凸起,便将她的手丢下,转而用皮鞭的手柄,挑起了她细白的下巴。 “白蘅,或者画奴?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景姒唇角还是笑着,眸子里却冰冷一片,“究竟,是男是女?” 第24章 第一世(23) 景匿守在太和殿外,直到天光乍破,才看到景姒从里面走出来。 他脸色苍白得厉害,单薄的身子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一般。景匿伸手去扶他,被推开了,景姒看着他,有些莫名道,“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景匿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皱了皱眉,“你受伤了?” “没有。”景姒摇头,也不再问景匿为什么不回去,转而沖值守的侍卫招手,“你叫上几个人,把殿内的那个人送去太医院。” “遵命,殿下”,侍卫领了命,便带了几个人一齐进去,不多时便抬着浑身浴血的白蘅出来了。 景匿着重看了几眼,发现她身上并没有添新伤,只是因为失血过多,暂时昏迷过去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白蘅似乎变得魁梧了些。 景姒叫住他,“皇兄既然不去休息,可否与我一起用早膳?” 景匿便将探询的视线收了回来,欣然接受,“那便叨扰了。” 他们刚走到半路,皇帝那里便来了人,唤景姒过去,想来是景玮终于醒过来,挂念景姒,非要见到他不可。 看到景姒为难的眼神,景匿知情识趣地告退了,往宫外走。 宫中皇子一满十六岁,便要搬出皇宫另建府邸,景匿早已不住在宫中,他对这里没什么好感,再加上获得景玮特赦不需要上朝,若不是景姒在这里的话,估计他一年到头都不会入宫几次。 景匿想回去睡个回笼觉,脚步不由得急促了些,还没注意到时,那个常年跟在皇帝身边白髮总管已经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了。 “大皇子,请留步。”总管素来是一副笑脸,“陛下有口谕,让奴才当面告诉大皇子。” 景匿只好耐下性子,“父皇要告诉我什么?” “大皇子景匿,私自带太子出宫,致使太子差点遇险,本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但念其及时找回太子,可从轻发落,从即日起,禁足三个月。”总管半眯着眼,将景玮的话复述一遍之后,又说,“大皇子,您可有什么不满?” 景匿低头,他就知道,爱子心切的景玮怎么可能轻轻放过他。因为早有预料,景匿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儿臣没有什么不满。” 总管这才满意地行礼离开了。 被禁足在皇子府里的景匿消息闭塞,他以为白蘅受的只是皮外伤,并不知道当天晚上,太医院便传出了东宫大宫女白蘅的死讯。 白蘅伺候了景姒十几年,两人之间主僕情谊的深厚自是不必多言,但奇怪的是,宅心仁厚的太子在听到白蘅的死讯时,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悲戚的情绪,甚至于第二天一早,宫人们便发现,一名身材修颀面容阴柔的男子取代了白蘅的位置,贴身侍候在太子身边。他的名字,叫做——画奴。 景玮的病情越发严重,似乎是那一夜等景姒等得太晚,使得情况恶化,如今的他竟是半日的清醒都维持不了。 景姒一边要费心掩盖景玮身体不适这一点,一边又要处理堆积如山的事务,实在是分身乏术,斛律鋮几次下朝以后想去找他,还未走到,便发现景姒脚步匆忙地离开了。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好几天,斛律鋮都没能与景姒说上几句完整的话。 没能与心上人说上话,斛律鋮心里的郁卒可想而知,偏偏这时,那钵盂王子还往他枪口上撞。 这天,斛律鋮刚回到驿馆门口,便见到一个小兵在那里东张西望,看到他之后,步履匆忙地跑过来,向他禀报,“将军,钵盂王子不见了!” 斛律鋮脸色阴沉,这不老实的钵盂王子,真会给他找麻烦。 “进去再说。”斛律鋮不欲声张,带着人进了驿馆。 第35页 那间原本是钵盂王子住的房间,挤满了斛律鋮从阙都带来的将士,俱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见到斛律鋮走进来,他们纷纷涌到他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发言,斛律鋮站在当中,却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原以为钵盂王子只是耐不住寂寞,又偷偷去了青楼画舫的斛律鋮,终于意识到事情没有他想的那样简单。 “停!”最终,斛律鋮不得不指定一个人来说,“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人说,“将军,今早你入宫之后,我便去唤钵盂王子用早膳,敲了许久的门,都未听见回应,等我踢开门后才发现,王子已经不见了,只在桌上发现这张纸条。” 小兵将纸条递过来,斛律鋮展开一看,英气的眉宇皱拢起来,“请王子做客一月,勿惊动他人,否则王子性命不保。” “将军,这可怎么办吶?”副将也是一脸担忧,“万一不到一月陛下便召见王子,那不就败露了吗?” 斛律鋮知道,没有万一,而是陛下一定会召见钵盂王子,而且就在五日之后、太子的生辰宴上。 一旦钵盂王子失踪的事情暴露,不论是否抓到劫匪,他们这些负责护卫的人都难逃追责。 更严重地是,钵盂极有可能趁机挑起事端,讹诈大雍一笔。 “要不,找个人装扮成钵盂王子?”一个头脑机灵的小兵突然说到,“反正陛下也没见过钵盂王子长什么样。” “这可是欺君之罪!”他话刚说完,就被旁边的副将狠狠敲了一记脑袋,“诛九族的!” 小兵委屈地捂着头,不敢再说了。 一直沉默的军师突然敲了敲桌面,那是他有话要说的标志,众人“嚯”地转过头看着他,期待他能给出一个绝妙的计策。 “钵盂人的相貌与大雍百姓相差甚远,再加上钵盂王子体型壮硕,要找到适合的装扮对象并不容易。”出人意料地是,军师似乎在考虑那个小兵脑抽之下说出的胡话。 “军师!”众大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在说些什么?” 军师却理都不理他们,捋了一把仙风道骨的鬍鬚,走到斛律鋮身前上下打量,“眼前,就有一个绝佳的人选。” “可是,”斛律鋮为难道,“陛下见过我。” 军师哈哈笑了一声,“钵盂王子满脸都是大鬍子,还披散着头髮,能让人记住的也就只有那一双绿眼睛了。到时候只要将军注意一些,别说陛下,恐怕就是斛律老将军看了,也认不出来你。” “况且,这也只是权宜之计,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一路四处寻找钵盂,尽快将他找回来,一路则跟在将军身边,掩人耳目。” 经军师这么一分析,不仅仅是那些头脑简单的大汉,就连斛律鋮,也觉得此计极为可行。 “那便依军师所言,”斛律鋮咬牙拍板,“咱们就瞒天过海一回!” 第25章 第一世(24) 八月十五终于到来,漆黑的夜幕上,圆盘一样的月亮高悬着,它明亮的光辉,让星子们都黯然失色。 整个皇宫都被通明的火光点亮,东隅的太子东宫,更是沐浴在万盏天灯中,微黄的光,几乎要温暖了冰冷的琉璃瓦。 天灯又叫许愿灯,是感念景姒恩德的百姓,亲手扎了放进汋水,让其顺着水流流到雍都,由专人捞出烘干后堆在宫门处,再分发给雍都的百姓,寓意着与民同乐。 但今年景姒却没有那样做,而是命人把它们都点亮了,挂在东宫的屋檐上。 数以万计的天灯悬在东宫的上空,使得这一片领域亮如白昼,景姒抬头看了一会儿,发现一盏灯下面写了一行小字。 为了避免诸如泄密、行贿之类的事情发生,天灯上面是不允许留有字迹的。 即使知道有这样的规定,景姒也还是觉得新奇。 他扒着窗柩看了一会儿,因距离太远,始终无法看清,就在这时,一个墨绿色的身影一跃而起,那是一个修颀的少年,面目的阴柔在煌煌火光中,变成了难言的温柔。 他抬手摘下了景姒注视了许久的那盏灯,另一只手里似乎还抱了什么东西,所以只能单手拎着灯,从屋檐上跳下来。 景姒看到一盏莲花模样的天灯被放在眼前,天灯往边上移了移,露出了灯后,白蘅含笑的眉眼,“殿下,给你。” 景姒抬手接过,冷凝了几日的昳丽面孔,总算找有了几丝笑意,“以前竟然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的身手。” 白蘅翻身从窗户跳了进来,听到景姒打趣的话,却没觉得窘迫,反而挑唇一笑,“白蘅只是一介弱女子,不会武功,会武功的,是画奴。” 提到画奴二字,景姒心中便来气,瞪他一眼,“是啊,画奴还会跳艷舞呢,真可谓多才多艺。” 说到自己男扮女装时在画舫上跳舞的事,白蘅终于要起了脸皮,哈哈笑了一声,转移话题道,“殿下,这是尚衣局送来的新衣,你快换上吧。” “先放着吧。”景姒摇摇头,自从那日揭穿了白蘅男扮女装的真相,这人似乎连伪装都懒得,与之前沉默寡言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白蘅走开去放衣物,景姒终于翻开花灯的底部,看到了那一行字—— 第36页 “太子哥哥,莲儿想嫁给你。” 这字写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初学者的字迹,做天灯的纸却又是上好的一类,应该来自富庶之家,可见写下这句话的“莲儿”,大概才是五六岁刚刚开蒙的年纪,受周围人的影响,喜欢上了这位远在雍都的太子殿下。 这童稚纯洁的祈愿,让景姒忍不住牵唇一笑,却又在半路上,停住了。 外面挂着的天灯,每一个都与他手上这个没什么不同,都包含着最真挚的祈愿,但今晚,它们都将葬身火海,化为灰烬。 白蘅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后,他当然也看到了那句话,见到景姒轻嘆口气,把灯放到桌上时,他忍不住伸手,从后面抱住了景姒的腰肢,“殿下,你后悔了吗?” 景姒心中思绪冗杂,一时竟没推开他,沉默了良久,才道,“我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哼,”白蘅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使他也知道,景姒才是最该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但若真是那样,他就永远也不能拥他入怀了,若论自私,他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人。他拉着景姒的手,“跟我来。” 景姒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脚步走,看他慢慢朝床榻靠近,而床上正躺着的,就是景玮。 景玮两天前突然陷入昏迷,到现在都还未醒来。 白蘅将他拉到床边便放了手,臭着脸,“陛下已经病入膏肓,再不把他送到医仙谷,就只能等死,到现在,你还要犹豫吗?” 看景姒低着头不说话,白蘅又加了一句,“枉我还以为这皇城中有真正的亲情在,却没想到,也只是说着玩玩罢了。” 景姒低喝了一声,“不要再说了。” 白蘅这次却没被他震慑住,“能救陛下的药方,天下只有我知道,若你不一起走,就别想我说出来。” 景姒不睬他,而是上前几步,坐在床沿上,细细看着景玮日渐消瘦的脸颊。 景玮很没有安全感,很多时候,比起景姒来说更像一个小孩子,但景玮会倾尽一切地宠他爱他,即使民间景姒太子的名头早已超过了皇帝景玮,景玮也从不担心,甚至于,皇位他都可以随时给了景姒,只要他想要。 对于景玮,景姒是无论如何,也割捨不下的。 景姒为大雍做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只是出于沽名钓誉的打算,百姓们的感念,他当然不是毫无触动的。 但是,大雍没了景姒,还有一群肱骨贤臣,还能有下一个明君,但景玮没了景姒,就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景姒攥紧衣袖,垂眸道,“我当然没有反悔,按照计划行事就是。” 白蘅看他低落的样子,强压下心疼,心道等离了雍都,他便带着景姒四处游山玩水,景姒最喜山水风光,到时候便能把大雍的事都忘了,开心起来。 说是这么说,但白蘅还是看不了景姒伤心,他从桌上拿过那盏漂亮的莲花灯,放到景姒手上,“这一盏看你挺喜欢的,那便留下吧。” 景姒捏紧了坠着灯的木棍,一言不发。 白蘅知道他一时恢復不过来,却也无计可施,就在这时,殿外有宫人禀报的声音传来。 景姒手抖了一下,下意识回了一声,“进来。” 来的是一名侍卫,他单膝跪地,低着头,向景姒禀报,“禀告殿下,方才有一人来报,斛律鋮将军狩猎时不小心从马背上跌下,摔断了腿,今晚无法亲赴殿下的生辰宴了。” “这是斛律将军托那人送来的贺礼。”侍卫恭敬地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双手托着举过头顶。 白蘅对斛律鋮印象不佳,心里郁卒一下,但也没表现在脸上,将木盒检查一遍后,便递给了景姒。 景姒惊讶于斛律鋮那样上过战场的人,都能不小心跌下马背摔伤,对那木盒里装的东西反而不在意了,接过以后随手放进衣袖,问侍卫道,“来人可有说,斛律将军伤势如何?” “回殿下,”侍卫回想那个小兵说的话,“斛律将军伤势颇重,大概要修养几月才能恢復。” “知道了,你退下吧。”景姒道,“明日去库房里挑些上好药材,给他送去。” 侍卫领命退下。 “斛律鋮不来也好,”白蘅等侍卫走了,才说,“少了一个麻烦。” “我还是更喜欢,你话少的时候。”斛律鋮帮过他许多次,景姒听到这样的风凉话,不由得眉头一皱,越发觉得白蘅碍眼,“你先出去吧,我要换衣服了。” 白蘅知道现在不宜再刺激他,只好推门出去了。 东宫外,鼎沸的人声、张结的彩灯,让白蘅一时目眩。 此刻正沉浸在为太子庆生的喜悦中的臣民,并不知道,当明日的太阳升起,大雍的景姒太子,将就此消失。 第26章 第一世(25) 景姒捋顺红色华服上的最后一丝皱褶,抬眸往立在身前不远处等人高的铜镜看去。 镜中的少年即将年满十八,如墨的青丝被脂白玉冠束走了一半,剩下的乖顺地隐没在盛装中,只偶尔在腰侧的位置露出一缕淡青发梢。镜中人与镜子外面的人动作一致,当那双灿若星子的眸子对上时,整张脸的全貌也终于显露出来,冰肌玉骨、唇红齿白,万千诗句都形容不来他一丝一毫的昳丽。 第37页 他一抬手,织刺着繁复螭龙图案的衣袖便滑落下去,露出雪白的一截小臂,素白的手指点在镜面上,红唇微张,“再见。” 声音低不可闻。 景姒打开门出来时,白蘅眼中俱是惊艷。随着年龄的增长,景姒已极少如幼时那般身着鲜艷的红色,而是以暗红居多,而这盛装是织造局三千绣娘花了两年多的时间,用了各种奇珍丝线,一寸一寸精心绣出来的,通身如硃砂般红艷,被景玮赐名为“似砂衣”,十分吸人眼球。 但现在,景姒包裹在这样一身华贵的盛装中,站在万盏花灯下,却比那砂红霓裳、炫目花灯还要耀眼无数倍。 他的光彩,似乎生来就比世间万物耀眼,让一些心有缺憾的人,很容易便能找到他。 已有轿撵停在门外,等着接景姒去雍宫最高的观星台。 景姒手上还拎着那盏写了字的莲花灯,他看了看它,还是递给了白蘅,“帮我好好保管它。” 白蘅伸手接过,便感到鼻间一缕桂花幽香曳过,景姒已经在往外走了。 “殿下……”白蘅忍不住,在景姒走过他的时候,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见他回头,才接着说,“您今晚,很好看。” 在大雍,男子比起女子,在衣着妆容上的要求更多,也以美仪容为傲。所以白蘅这样的称赞,并不显得唐突。 “白蘅,”景姒璀然一笑,也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帮我照顾好父皇。” 白蘅心甘情愿地跪在他身前,深深低下头,那是顺服的姿态,“遵命,殿下。” “嗡——”,观星台上的铜钟已经敲响,钟声飘摇到东宫这边,那是群臣登台的标志。 “走吧。”景姒放下轿帘,内侍们便将轿子平稳抬起,往观星台而去。 白蘅如往常无数次那样,站在东宫门口目送他远去。 这只是一场很普通的分别而已,他这样想的。 景姒到观星台的时候,除了高处还空着两个座位以外,整个宽阔的高台上座无虚席。 “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群臣之前便知道消息,皇帝身体不适,不会在今年的生辰宴上露面,所以在看到景姒孤身一人前来时,也没有感到惊讶。 “平身。”景姒走到比龙椅稍矮一点的那个位子上坐下,如平常那样笑意融融。 在一片压低的人头中,斛律鋮抬起头,遥遥看了景姒一眼,便匆忙低下了。 他现在满脸沾满了鬍鬚,头髮披散着,穿着打扮俱与大雍人定义的雅致背道而驰,算得上是狼狈。要是不小心让景姒看出来了,那可就损坏了他一直在景姒面前维持的光辉形象了……斛律鋮心里骂娘,果然,那群傢伙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三皇子驾到——”众人刚刚坐定,便听到外面的内侍拖长了声音的唱词。 大臣们脸色微变,三皇子景谟自从太子干政后便渐渐淡出了朝野,曾经的早慧之名,被掩盖在太子的光芒之下,年纪稍长些之后,更是终日沉迷于温柔乡美人巢,声名狼藉之际,让他桃李满天下的外祖父都对他彻底失瞭望。 景谟沉寂了这么多年,在大雍的存在感还没有老是惹是生非的大皇子景匿强,像这样敏感的时刻,景谟应该如往日一般唯恐避之不及才对,怎么反而主动往前凑? 景姒却没有臣子们那样的担心,如今的景谟,早已没有了一较之力,再加上他就要离开了,实在无心再与他勾心斗角。 这边每人的脸上脸色各异,那边景谟已经踱着步,走上来了。 大雍的三位皇子,在相貌上几乎没有相似之处,但都位于英俊之列,景谟虽沉迷女色,一身的书卷气却还没有褪尽,缓步走来的时候,真如浊世君子一般,温润如玉。 他躬身行礼,唇角带笑,“景谟来迟,还请太子恕罪。” 景姒看着站在下方的景谟,发现他的脸上似乎永远都是带笑的。 但内心,肯定是最冰冷的那一种。 景谟就像是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景姒在的时候,还能震慑住他,等到景姒走了,这大雍都将被他冰冷的信子缠绕。 既然就要离开了,那就再帮景匿扫除最后一个威胁吧。 “无妨,皇弟能来,本宫很高兴。”景姒晃着酒樽,半点没有动怒,“只是不知,皇弟是因何来迟?” 景谟脸上笑意加深,开始娓娓道来,“听闻钵盂的王子远道而来,且接受了太子的生辰宴邀请,为避免宫人疏忽,怠慢了远客,我特意编了一曲钵盂特色的舞曲,请了几个钵盂舞娘昼夜不舍地练习,直到一个时辰前才准备好,因而迟到了片刻。” “皇弟有心了,”景姒却依旧是淡淡的,“那就让钵盂舞娘们先休息一会儿,等宫人准备的节目表演完了,再请她们出来一展舞艺。如何?” 又问了一句,“钵盂王子何在?” 话音刚落,一个体格魁梧的男子便站了起来,隔得太远,景姒只能看到他披散的头髮,“皇弟的金曲,在坊间可是一曲难求呢,钵盂王子等会儿应该好好欣赏一番。” 斛律鋮在杂乱髮丝的掩映间,直直看着景姒,闻言,便刻意粗声粗气回答,“谢殿下费心,小王一定洗耳恭听。” 第38页 景姒也不指望他能说些什么,让他坐下了,又让宫人给景谟加了个座,“既然皇弟与王子如此投缘,那就坐在一起罢,也方便把酒言欢。” 因为大皇子和三皇子长期游离于朝纲之外,眼下竟然连他们的座位都没有,而且,让他与一个野蛮之地来的王子坐在一处,分明就是在贬低他。 而且,这还是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假货。 景谟看了状况外的斛律鋮一眼,掩下眼底的一丝冷意,抬起头,笑意盎然地落了座,“谢皇兄体恤。” 钟鼓响,舞乐起,觥筹交错间,生辰宴正式开始。 第27章 第一世(26) 宴席开始,大臣们一个个走出位子,手举酒杯,说出一串串事先准备好的祝词,景姒带着温润笑意,桂花酒也一杯杯地下了肚。 桂花酒温醇浅淡,但喝多了依旧是会醉人的。等到了斛律鋮敬酒的时候,景姒眼里已有迷茫的水雾了。 “祝大雍太子身体安康,心无烦忧。”斛律鋮知道此刻不该露出端倪,所以他依旧伪装着那过于粗糙的嗓音,眼睛却忍不住贪恋地往景姒脸上飘,“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谢王子。”景姒面无异色,除了眼神略有些迷茫以外,根本看不出他脑袋已经有些昏沉了。 他单手撑在矮几上,看着遥遥站在台下的“钵盂王子”,突然觉得他的身形,与一个人很是相似。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太不合时宜,景姒的理智大半还清醒着,所以咽下到了喉咙的那句话,转而说,“王子远道而来,不必多礼,请坐下欣赏歌舞吧。” 斛律鋮应声坐下,屁股刚碰到凳子,就听到坐在他身边的景谟冷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你是景姒找来的冒牌货?” 斛律鋮转头看他,那张君子般清俊的脸上,还戴着温润的假面,真不知道他是怎样以这样的表情,说出阴阳怪气的语调的。 不过,斛律鋮瞳孔收缩,原来钵盂王子是被景谟劫走的吗?他想做什么? “三皇子说什么?本王听不明白。”斛律鋮镇定自若,甚至还抿了一口酒,“不过,本王知道在大雍,直唿太子殿下的名讳,是大不敬之罪吧?” “……”景谟微微眯起眼睛,看他一眼,脸上笑容慢慢淡去,“明不明白,你自己心里清楚。” 斛律鋮转过脸去看歌舞,没理他。 景谟也没再说什么,但也没看歌舞,而是低着头,目光时而癫狂时而冰冷,偶尔,还有抑制不住的愉悦。 他偷偷觑了孤零零坐在高台上的景姒一眼,眼含觊觎。 景姒身后,是空荡着的金色龙椅,距离景姒的位子很近。景谟喉结滑动,想像着如果坐在那里的人是自己的话,那么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将景姒拥揽入怀。 那空旷的高台,太大了,景谟摩挲着手里的酒杯,想着以后要命工匠用金玉铸造一只小笼子,把景姒脱光了关进去,然后把笼子吊在寝宫里,让景姒在里面连站都站不直,只能蜷缩着玉白的身子,任他蹂躏…… 正想得入神的景谟没注意到一名抬着酒壶的宫女从他身后匆匆走过,不知绊到了什么,宫女惊叫一声,歪身往景谟倒去。 “咔嚓”一声,金丝木托盘里的酒壶掉下来,满满的一壶酒,倾洒出来,几乎尽数落到了景谟后背的衣衫上。 景谟感到背部被什么钝器击打了一下,随即黏腻的湿意迅速爬满整个后背,一股过于浓郁的酒香弥散开来,他也听见了那瓷器碎裂的声响,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景谟回过头,脸色不大好看。 “三皇子恕罪。”宫女也吓的不轻,慌张地跪在地上求饶,几乎快要哭出声来。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连景姒都注意到了,他站起身来,手撑着桌案边沿不让身体摇晃,往那边问,“怎么了?” 景谟听见他的声音,心里的怒气才消散了些。 若是往日,作为温文尔雅怜香惜玉的三皇子,他大概会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大度地放过这个宫女,但他心里正做着自己坐在龙椅上的美梦,就被人勐然浇醒,如此之大的落差让他暂时笑不出来,声音有些冷意,“一个不长眼的奴才,把酒洒到我身上罢了。” 景姒从高台上走下来,群臣纷纷让路,他走到景谟面前,看到他的狼狈模样,很是担忧似的,还把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拉起来,叱咄道,“三皇子衣服都湿了,还不快带他去换一身?” 宫女闻言,抬头怯怯看了景谟一眼,脸色发红,景谟看到她眼里熟悉的眼波时,愣了愣。 “三皇子,可否随奴婢去换身衣服?”能在大宴上侍候,宫女的相貌自然是顶好的,含羞带怯的眼神和声音,更是美化了她的脸颊。 景谟心里的愤怒,彻底烟消云散了。他心里好笑的想,原来是一只发情的小猫,忍不住来勾搭男人了。 他这些年游歷花丛,虽然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但未尝不沉迷于那皮肉相贴的肉欲。 既然宫女主动勾引,景谟当然乐得顺水推舟,反正这里的布置,没有他也一样能进行。他復笑道,“如此甚好。” 等到景谟与宫女一道离开了,景姒才回到位子上,宣布宴会再次开始。 第39页 这宫中的歌舞景姒早已看腻,所以心思一直不在这里。 他思绪飘远,想着白蘅现在应该已经暗中将父皇转移到宫外了,也不知父皇有没有醒来过。 该怎么和景玮解释,景姒还没有想好。 就是因为知道景玮对权力有超乎常人的执念,景姒才放任了他这么久,但现在景玮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拖了,大不了等到景玮身体痊癒了,若是还想要那皇位,他再帮他取回来便是。 至于他自己,也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他看着微黄的圆月,忘记了之前与白蘅争执的内容,他心想,等到父皇痊癒了,他便让父皇再回来坐那皇位,至于太子之位,便让给景匿好了。 他被雍宫束缚了那么多年,实在不愿意余生都在这里度过,想四处走走看看。 阙都的冬雪、北疆的草原……他都只在诗词墨画里见过,但始终想亲眼一见。 他丹青不错,若是遇到秀丽风景,可以画下来,送去给景玮,报个平安…… 景姒不知道酒精已经熏红了他的脸颊,就连眼角都是绯红的,像刚刚哭过一样。 他没头没脑地胡乱想了很多,连拖长了的“五公主驾到——”的唱词都没听到。 还是五公主景柔跪在高阶之下,扬着声音说了一句什么,景姒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他对景柔的印象实在寡淡,只记得她有一双杏仁一样的大眼,笑起来很天真的样子。 此时的景柔与端庄的大雍公主大不相同,她的长髮被精心地编结成了许多小辫,末端坠着金铃铛,身上穿着的,也是上窄下宽的异族女子服饰。 她身后还乖顺地跪着几个装扮相似的女子,其中一个微微抬起头,景姒看清了她充满异族特色的肤色和鼻樑。 “皇妹喜闻太子生辰,自觉那些珠玉重宝都太过俗气,表达不了皇妹的心意,便与三皇兄一道排了这支舞,望太子喜欢。”景柔的声音,从下面裊裊传上来,传进景姒耳中。 景姒这才知道,景谟的编的舞曲,竟然是让身为公主的景柔来跳的,那些个所谓的钵盂舞娘,仅仅只是陪衬。 大雍民风开放,女子当众献舞并无不雅,景姒虽疑惑景柔与景谟何时关系如此亲密,也不能当众驳了她的面子,“皇妹有心了,不知这舞可有名字?” “有的,”景柔抬起头,大大的杏眼里盛着月光,或许还有景姒的身影,“似砂月光舞。” 第28章 第一世(27) 得了景姒的恩准,景柔便款款站了起来,景姒这才发现,她上衣很短,露出了一截腰肢,其他舞娘也都是这样。 这样不庄重的穿着,实在太不适合一国公主,景姒皱皱眉,却没说什么。 有两队乐师举着各类乐器鱼贯而入,景柔站在那几个钵盂舞娘中间,静静站着,等待着乐声响起。 有风吹彻高台,带动女孩长发上坠着的金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叮噹”声,圆月皎白的光从乌云里倾泻出来时,乐声乍起。 景姒坐在高处,能将整支舞收入眼底。 他看到下方的几个女子在不停的旋转,宽大的裙摆形成圈圈波浪,围绕在她们身周,裙摆扬起,众人才注意到,她们细白的脚腕上,同样用红丝线坠了几个金铃铛。 在嘲哳的乐声中,绝艷的舞姿几乎吸引了人们所有的注意力,铃铛的脆响淹没其中,几乎无人注意得到。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斛律鋮。 为了避免露馅,他今晚滴酒未沾,就算做出了喝酒的动作,也是暗中把酒倒进了衣袖里的。 所以,当脑中出现那一丝恍惚时,才会第一时间被他察觉到。 那铃铛声,从鼓点钟磬声中剥离而出,明明是及其细微的声响,却如浪花般越卷越大,拍岸而来,里面藏着千针万刺,争先恐后地往人耳膜里钻! 斛律鋮脑中嗡嗡地响,连坐都快要坐不住了,他竭力抬头看向四周,发现方才还在谈笑自若的大臣们,现在已经捂着头在地上痛苦地翻滚了,更有甚者,已经面色青白地昏死过去了。 铃铛的冲击还没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斛律鋮脑子都快炸开了,残存的理智,让他近乎本能地往景姒的方向看去。 他只看到一个高挑的女子背影,一步步往踏着台阶往上走,胡人窄小的袖口,遮不住她手里握着的,匕首的寒光! “殿下!”斛律鋮站起来,魔音一样的铃铛声,让他腿都是颤抖的。其实他的脑子已经被弄得像是一团浆煳了,但他还是执着地,要往那个人身前去,嘴里不停叫着他,“殿下!” 他踉跄着穿过那几个舞娘,铃铛声不能停下,所以她们并不能出手阻止他,当真让斛律鋮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景姒的情况,其实并没有斛律鋮想的那么糟糕。 除了全身乏力以外,至少他的神智还是很清醒的,甚至当景柔站在他面前,拿着被磨得雪亮的匕首,贴在他脸颊上滑动时,他还能看清匕首的手柄上,镶嵌着一颗红宝石,血一样的颜色。 “太子哥哥,喜欢皇妹送你的礼物吗?”景柔笑了一声,有些阴毒,那笑破坏了她柔美的相貌,衬得她如深渊恶鬼般可怖。 原本她是与景谟说好,把景姒交给他,而不是杀了他,但景柔很清楚,景谟成功的机会并不是十成十的,只要有一点疏忽,景姒都能反过来弄死他们。 第40页 景姒绝不是无害的小白莲,景谟在他手上吃了这么大一个亏还不懂得斩草除根,那就只有她动手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景姒,越看越觉得,他真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一般。 景柔记得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景姒,是在御花园。那时候他脸上蒙着纱,看不清长相,只能看见那一双出挑的眼睛。 这样一双眼睛,不适合被禁锢在某个人身上,景柔更加希望,能亲手将它们剜下来,放进玻璃瓶子里日日观赏。 那天回去之后,她把一个小太监的眼睛剜下来了,但那双眼睛与景姒的只有四五分相似,景柔没玩多久便捏碎丢掉了。 渐渐地,她发现,景姒的鼻子、手指、锁骨……全身的每一处都那么漂亮,近乎完美,让她着迷! 如果景姒不是太子就好了,她忍不住想,那样她就能把他的眼睛、手指、脚掌……都拆分下来,成为她最完美的收藏品。 “皇妹送了你礼物,你也要还一点才对呀,就从眼睛开始好不好?”景柔手里的匕首,在景姒眼睛周围游走,如毒蛇贴肤,“皇兄忍着点疼,要活着取下来,才漂亮啊。” 这样惊世骇俗的喜好,饶是五公主的母妃发现了之后,也害怕得瑟瑟发抖,从此不敢与她亲近,但景姒此时就在她刀刃下,却脸色如常,连眼神的没有慌乱。 他突然笑了一下,勾唇弯眸,让景柔的心骤然跳动了一下,匕首也不知不觉地顿住了。 景姒看着她,慢慢说,“你真的想要吗?” 其实景姒看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圆月,他感到一股强大的召唤,从月亮上传来。 可能还是受了铃铛声的影响,景姒此时,已经把景玮、大雍全都忘了。 景柔后退了小半步,眼睛却一直黏在他身上,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词——活色生香。 在这以前,她一直觉得死物比活物漂亮,现在,却有点动摇了。 “想要的话,就来取啊。”景姒不知死活一般,看着景柔的眼神里甚至还有包容。 景柔被他那样的眼神刺激到了,她摇头甩去心里奇怪的感觉,重新举起了匕首,“你以为我不敢吗?!” 这次她没有多废话,匕首裹着夜风,急速朝景姒刺去,景姒慢慢闭上眼睛—— 匕首刺进皮肉,发出“噗”的闷响,景姒闭着眼睛等了会儿,却没有感受到预料中的锐痛,反而等来了一个重量,压在他身上。 斛律鋮带着血腥味的声音,贴着景姒的颈项响起,“殿下,不要怕。” 景姒的思绪,被拉回来一点,他辨别着这熟悉的声音,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袖,“斛律鋮?” “是我。”斛律鋮已是强弩之末,翻腾的大脑,还有后背上正汩汩往外流血的伤口,让他站稳都难,但他还是竭力护着景姒,“姒儿不要怕。” 神智模煳间,斛律鋮竟然把心里对景姒的爱称给叫出来了。 景姒听见他这样叫自己,微微一怔,只有景玮会这样叫他。 但现在实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景姒拍拍他的脸颊,让他清醒,“睁开眼睛,看着我。” 景柔在一旁,当然什么都听见了。她冷笑一声,“原来假扮钵盂王子的,竟然是赫赫有名的斛律将军吗?” “你叫皇兄,叫的可真亲密啊,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她摇摇头,“皇兄,你可真招男人惦记。” 景姒听她在一边风言风语,并不理会,他从衣摆上撕下两块布条,团成团,塞进了斛律鋮耳朵里,一边叫他,“斛律鋮,斛律鋮!” 但斛律鋮还是眼睛一闭,软倒在景姒身上,昏死过去了。 “既然如此,你们就做一对亡命鸳鸯吧。”景柔啧了一声,抬起已经染了血的匕首,想要再刺下去。 景姒心里莫名有一个感应,他似乎应该回去了,至于回到哪儿去,他并不知道。 如果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他大概会受到月亮的召唤,顺应着死在景柔刀下,但现在,他身上趴着斛律鋮。 “——你就不问问景谟吗?” 景柔刀锋一顿,想起来,方才并未在席间看到景谟。 景谟如果出了什么事,她做的可就都是徒劳了,“他怎么了?” 景姒感到力气恢復了点,便推开斛律鋮,把他放在椅上,“他此刻,正待在东宫,你杀了我们,他也活不成。” 若是景谟没事的话,不可能现在还没出现。景柔不禁暗骂景谟蠢货,对景姒的话,深信不疑,但她还是咬牙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景姒想帮斛律鋮处理伤口,但他实在没有力气了,身上也没带金疮药,只能暂时放任他躺着。 伤口太深,血也流得太快,不能再耽搁了。 听见景柔的问话,景姒心里已经很不耐烦,但还是只能压着脾气与她周旋,“你若再不去,景谟恐怕连灰都不会剩。” 景柔咬着牙思量,只能选择去救景谟,“我可以相信你,但你必须跟我一块去,还有他!” 她用手指指斛律鋮,又合掌拍了几下,那几个钵盂舞娘便停下舞步,快速地跑过来了。 第41页 “你们抬着他,跟在后面。” 景姒看着那些舞娘去搬动已经昏迷的斛律鋮,伤口被压迫到,顿时又渗出一大摊血。 “先给他止血,否则等到了东宫,他也死了,对你们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景姒冷静地谈条件。 景柔想想也对,便让舞娘给斛律鋮止血。 这些舞娘,实际上应该说是死士才对,她们身上倒是伤药齐全,而且经验丰富,没一会儿,伤口的血便被止住大半了。 景柔将景姒拽起来,拿匕首抵在他腰间,推着他往前走,“我警告你,别耍什么花样!” 一行人很快到了东宫,一路上竟然一个守卫都没遇见,景姒不知道景谟与景柔使了什么手段,但他知道,最多半个时辰之后,一定会有援军来。 因为知道这里将是火场,景姒把人都赶走了,显得东宫里空荡荡的。 这样诡异的情景,让景柔后背发凉,她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什么气味?” 景姒觑了眼正从屋檐上滴落的黑色液体,没有回答。 那是他看怪志时,无意间发现的,一种黑色的极易燃烧的液体,派人寻了许久,才终于在一处洞穴发现。 好在景柔也没有追问,她推了推景姒,“开门!” 景姒知道她在怕什么,也没做无谓的挣扎,伸手把门推开了。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只有地上躺了一个人,那人脸色涨红,神情迷乱,嘴里不断叫着什么,似乎正沉迷于某个光怪陆离的环境,手脚还胡乱挥舞着。 正是景谟! 景柔看他情况不对,便迟疑了脚步,“他这是怎么了?” 景姒亲自为景谟布的局,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怎么了,但他还没说,景柔看到景谟前后顶弄的胯部时,就已经明白了,让他不用说了。 赶两个舞娘守在门外,景柔让人把景谟从地上搬到了榻上,看他久久无法清醒,便质问景姒,“他什么时候才能恢復正常?” 景姒也不知道,但还是给出了一个答案,“至少也得明天早上。” 景柔便没辙了,景谟这幅丑态,总不能现在把他抬出去吧?否则要是传了出去,即使只剩他一个皇子,皇位也不一定是他的。 她打算先在东宫熬过今晚再说。 就在此时,燃尽了的蜡烛抖了抖,熄灭了,房间瞬间陷入黑暗。 这黑暗让景柔十分不安,她声音有些尖锐,“去找蜡烛,快去!” “是!”留在屋里的几个舞娘顿时四散开来,寻找蜡烛。 终于,她们在一个小箱子里发现了几根新蜡烛,便都取出来点亮了,看着逐渐亮起来的视野,景柔终于放心了些。 景姒趁着刚才的混乱,从一个小匣子里取出一颗药丸,想塞进斛律鋮嘴里,但斛律鋮昏迷着牙关紧咬,药丸怎么也塞不进去。 景姒深吸一口气,低低说了声“抱歉”,把药丸丢进嘴里,慢慢俯身,含住了斛律鋮有些胡茬的唇,然后伸出舌尖,试探着顶开他的牙关。 景柔一转身,看见的就是景姒正低头,垂着眼睫在吻斛律鋮,纤长的羽睫,在白净的眼睑上投下一个虚影,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画面,却让人觉得莫名情热。 她鄙夷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多说什么,转过头去不再看了。 景姒尝试了许久,舌头都有些发麻了,才感觉到那牙关松开了些,他心里一喜,急忙将之撬得更大,还没来得及把药丸送过去,便感觉到自己的舌头被勾住了,另一条更具侵略性的软舌,顺着他的舌头,往他唇里钻。 他脑子里嗡了一声,睁开了眼,看见一双绿色的眼睛,同样大睁着,如同擭取猎物般,紧紧盯着他。 有些粗粝的舌头没有停,捲走了景姒口中的药丸和许多津液之后,竟然隐隐有越发深入的趋势! 景姒终于回过神来,勐地把斛律鋮推开,斛律鋮贴上来还想吻他,被景姒歪头躲开了。 他没想到斛律鋮会醒过来。 斛律鋮喘着粗气,也没有再勉强他,甚至还主动向景姒道歉,“抱歉,我刚刚,没控制住。” 景姒自己先吻人家的,虽说事出有因,但实在没脸兴师问罪,只能违心地低声说了一句,“没事,我不怪你。” 第29章 第一世(28) 嘴上说了不怪斛律鋮,但景姒心里还是不太好受,他羞恼地低着头,面皮发红。 斛律鋮想安慰景姒,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方才并未完全昏死过去,迷迷煳煳中,感到唇齿之间有什么濡湿的东西在钻,唇上也有柔软的触感,他挣扎着睁开眼,怎么也想不到,景姒居然在吻他! 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心上人,正与他脸对着脸唇贴着唇,他怔怔看了许久,低垂的眼睫,瓷白的脸颊,如蔷薇般娇嫩柔软的唇舌……都通通纳入眼帘,如他少年时做的那个梦一般,景姒的一举一动一毫一发,都带着灼热的致命诱惑!让斛律鋮激动得难以自持。 他不是柳下惠,景姒什么都不用做,就是站在那里,都能让他唿吸变得急促,更何况现在,他们靠得这么近,斛律鋮都能清楚地听见景姒气闷时发出的哼声。 他终于忍不住暴露出侵略的、擭取的本性。 在景姒震惊的眼神中,他狠狠回吻过去。 第42页 察觉到那颗药丸的存在时,斛律鋮便已清楚,景姒的真实目的。 但是,绿眸只暗了一瞬,粗粝的唇舌没有停止攻伐,而是一路侵占、席捲,似乎要将景姒整个人吃下去一般。 直到景姒推开他,露出推拒的情绪,斛律鋮心底那只初尝到荤腥的饕餮,才终于不甘不愿地安分下来。 他知道景姒现在大概很慌乱,自己应该再多说些什么,以打消他心底的戒心。 斛律鋮平息了一会儿喘息,他刚刚情绪太过激动,导致后背上伤口的血,又在往外流了。 景姒与斛律鋮,此时正面对面坐在一张软榻上,看不到他的后背,再加上方才发生的事,他就更加想不到去查看斛律鋮的伤势了。 唇上还残留着被啃噬过的酥麻感,景姒抿了抿嘴,不禁想起刚刚在观星台上,斛律鋮迷茫之间叫了他一声“姒儿”。 他心里仿佛塞了一团乱麻,还没等理清楚,一具健硕的身躯便伏了过来,敏感的颈边嫩肉,被湿热紊乱的气息沖刷着。 景姒浑身抖了一下,他试着把斛律鋮推开,但斛律鋮伸手环抱住了他的腰,让他怎么也挣脱不开。终于,景姒有些生气了,低声道,“斛律鋮,你快起来!” 斛律鋮却一动不动,就在景姒都快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时,斛律鋮说话了,“姒儿,等会儿我拖住她们,你趁机逃出去!” 再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称唿,景姒却无法像上次那样淡然了,他忍不住有些愠怒,“放肆,不准你再这么叫!” “姒儿,你知道吗,我好喜欢你。”斛律鋮却听不见似的,喃喃道,“七年了,我只喜欢你。” “姒儿,如果这次,我能活下来,你可不可以……” 他话还未说完,就身体一软,闭上眼睛了。 景姒收回刚点了斛律鋮睡穴的手,转而抱住了他正往下滑的上身,神情有些无奈,“本太子能自救,不用你添乱。” 景柔听到景姒那边动静不断,忍不住瞥了一眼,见他们抱在一起,忍不住嘲讽了一句,“还真是如胶似漆啊。” 景姒没搭理她,知道她误会了什么,也不解释,他手掌扶在斛律鋮背后,感到黏煳煳的液体正侵透衣料,爬到他指缝里来。 把手放到眼前一看,暗红色的血沾满了手掌。 景姒眉头一皱,这傻子竟然伤口裂开了也不说! “景柔,斛律鋮的伤口裂开了,你让人来给他处理一下。”景姒掰开斛律鋮环在他腰间的手臂,费力地把他平放在榻上,很是担忧。 景柔下意识就要让人过去,縴手刚抬起来,她就想起,如今景谟已经找到了,那么景姒与斛律鋮,也就没有必要活着了。 都怪这东宫总给她一股不对劲的感觉,让她心里十分不安,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 她冷笑一声,踱步走过去,“我倒是给忘了,既然已经找到三皇兄,那么你们也该共赴黄泉了。” 景姒的手,在斛律鋮衣袖上狠狠攥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景柔一步步靠近。 由东宫往北十里,有一处极为隐蔽的宫门,直通宫外。 此时,这人迹罕至的宫门外,停了几辆其貌不扬的乌篷马车,其中一辆,坐在赶马位置上的是一个清秀少年,他一身布衣做普通百姓打扮,但不俗的容貌还是让他充满了威仪。 他姿态悠闲,但总往灯火最明亮那个方向飘的眼神,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突然,他身后的帘子被掀开,一个眉目柔美的少女从里面钻了出来,月光打在她脸颊上,赫然是不久之前在画舫上出现过的青梧。 从打开了一会儿的车帘看进去,隐约可见里面似乎躺着一个人,车帘落下来,便又遮住了里面的情景。 青梧不敢与白蘅待在同一辆车驾上,她跳下车,躬身行礼,“回主子,陛下的情况十分兇险,必须尽快启程!” 鲜少有人知道,医仙谷正统的主人是不学医的,他们只习武,而且往往是武学奇才。 医仙谷到现在为止,也只有白烨这一个谷主是学医出身,但他只是暂代谷主之位,真正的谷主是一直远离江湖,潜藏在大雍皇宫中的白蘅。 等到白蘅及冠,白烨便要把位子还给他,所以青梧等人才对他如此恭敬。 “再等等。”白蘅有些心不在焉,他忍不住站起来往东宫的方向远眺,心里不住地想,景姒怎么还没出来?宴席还没结束吗? 青梧知道他在等谁,但那日她在画舫上,亲眼见到白蘅欺侮太子,如今太子会答应他一起离开雍都,恐怕也是他使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胁迫来的。 她低下头,不得不把白烨搬出来压白蘅,催促道,“师父有令,一接到陛下就迅速离开,不得拖延!” 白蘅轻飘飘看她一眼,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从马车上跳下来便往宫里走,边走边说,“你们带着陛下先走,马车给我留一辆,我去找他。” 青梧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主子!” 白蘅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不知是不是夜晚的原因,声音带着凉薄的意味,“不管我是死是活,都不要回来找我,还有,治疗陛下的药方,我埋在医仙谷最大的那颗桃花树下了,你转告给白烨。” 第43页 他之所以藏着药方不说,不过是想藉此胁迫景姒跟他走罢了,但景姒却到现在都没出现,既然胁迫已经不起作用,药方暴露与否也就跟着变得不重要了。 他要去找景姒,不论等待着他的是刀尖还是毒酒。 青梧拿他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声音消失在重重夜色中。 一个医仙谷弟子胆怯地凑上来,问青梧,“师姐,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青梧顿了顿,景玮的情况太过兇险,已经不能再拖了。 她咬牙,“上车,连夜回医仙谷!” 景匿正坐在皇子府的后花园中喝酒,旁边一个伺候的人也无。 八月十五,月圆、桂花开,也是那个人的生辰。 他的手边,摆着三个面具,其中两个是刻意狰狞了容貌的牛头和马面,与之相比,剩下的那个要显得漂亮很多,白色的底上,勾了几瓣绯色桃花,唯一美中不足地是,这面具的边缘有些破损,像是被人踩过一般。 景匿的手略过牛头马面,拿起了景姒戴过的那一个,放在眼前细细端详,眸光幽深。 那天以后,他派人找了许久,才从街边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找回了这个面具。 景匿喝的是桂花酿,如清水一般并不醉人,但他的思绪,还是朦胧了一下,飞回了半月前的雍都街头。 来来往往的人流,他只看得见那个纤细的身影,世上的人那么多,能放进他心里的,似乎还是只有那一个。 但是,那又偏偏是最不可能接受他心意的人。 心情越发烦闷,景匿接着倒了一杯,仰头喝了下去。 越喝越觉得这酒太过无味,不能解了他心上的愁,景匿刚准备叫人换烈酒来时,就听到一阵喧譁声,从花园的走廊传来。 不多时,皇子府的管家便匆匆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了个人,脚步有些踉跄,穿着宫裙,若是景谟在的话,定然能认出,这就是在宴席上不小心把酒打翻在他身上的那个宫女。 景匿看到这宫女神情慌张,脸色也很苍白,心里顿时就觉得不妙。 果然,那宫女一见到景匿,便跪倒在地上,“大皇子,求你快去救救太子殿下吧,三皇子要杀他!” 景匿握着面具手骤然收紧,面具上的裂纹扩大,不多时便碎裂成了几瓣。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入v,希望大家能多多支持。 ps——隔壁《今天的我依旧不是人(快穿)》预收已开,求预收~ 以下是预收文案: 作为非人类系统的宿主,江鱼眠每次都不是人,而是男主身边的爱宠,而他的任务竟然是,攻略男主! 江鱼眠目瞪口呆,“人、人兽?” 妈耶,好重口! 系统甩他一个大白眼,“想什么呢,只要男主对你的好感度达到60,你就能点亮金手指,化身为人了~” 暂定的有:盲人钢琴师的导盲犬、战神将军的坐骑、人格分裂者的第二人格、高冷修士的小狐狸…… 很甜很宠,确定不来一发么~ 第30章 第一世(完) “把他带过来。”景柔命其中两个舞娘一左一右按住景姒的肩膀, 把他从榻上架起来, 拖到自己面前。 景姒喝了酒,又受了那铃铛魔音的干扰, 能保持神智清醒已属不易, 方才与斛律鋮的那一番纠缠,更是耗尽了他好不容易才攒起来的力气,所以现在面对舞娘的摆弄,竟是一丝反抗能力都没有。 那两个舞娘外表纤弱, 力气却出奇地大, 轻轻松松便将他桎梏着,从榻上拖了起来。 扣在景姒肩膀上的手用了巧劲, 尖锋的指甲一收紧, 景姒便感觉到一阵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尖锐的疼。 他疼得脸色发白,贝齿咬着唇瓣,逼出来一抹鲜艷的红, 但好歹将溢到唇边的痛唿声给咽下去了, 没丧尽最后一点颜面。 景柔站在原地,目光在触及景姒红润的唇瓣时,愣了一下。 她喜欢充满死气的东西, 遇到漂亮的活物,总要将之杀死做成漂亮的标本, 才觉得那是真正的完美。 只要活着,总有一天青丝会化为华发, 雪肤会变得蜡黄,只有死亡,才能永远保持标本的美丽。 血色按理说是她最厌恶的颜色,但现在,她看到景姒绯红湿润的唇瓣时,竟然觉得有几分……诱惑。 “……太子哥哥。” 仿佛受到了什么蛊惑一般,景柔伸出了手指,用指腹在景姒唇上揉弄了几下。 这样怪异的举动,景姒怎么也不会相信景柔只是想杀他了。 在景柔的手再次落下时,他偏头躲开了些,素白的手落了空,景姒的声音里夹杂着恼怒,“景柔,你在做什么?!我是你皇兄!” 景柔却充耳未闻,仿佛被魇着一般,直勾勾看着景姒微微张开的嘴唇,软红的舌尖,在她眼中一闪而过。 方才,景姒吻斛律鋮时,这羞怯的软舌是不是已经被斛律鋮品尝了个遍呢?想到这里,景柔不禁愤怒起来。 她已将景姒看做收藏品之一,虽然难得的,她并不想杀他,但也决不容许她的所有物被玷污。 反正,割了舌头也不会死,甚至只要景姒不张嘴的话,都不会影响到收藏品的美观程度。 这么想着,景柔原本已经收回鞘的匕首,慢慢滑开了些,发出“锵”的微响。 第44页 “太子哥哥,你被弄脏了,皇妹帮你把脏东西去掉好不好?”她把脸凑过去,天真的杏眼里映着景姒如珠如玉的一张脸,“可能有点疼,你忍着点。” 景姒早在观星台上景柔要剜他眼睛时,便知道她有些不正常,但那时他不想挣扎罢了,似乎是斛律鋮的出现点醒了他,景姒一瞬间,又不想死了。 “景柔!”景姒试图唤醒她的理智,“你冷静一点?” 但显然已经不管用了,景柔眼底涌动着嗜血的兴奋,导致她对外界的刺激反应很迟钝。 她抽出匕首,拿冰冷的刀身贴着景姒修长的颈项慢慢往上游走,回答的却是景姒的上一句话,“你说你是我皇兄?” 她冷冷哼笑了一声,“父皇从未临幸过哪一个后妃,你又怎么会是我皇兄呢?” 这是宫中缄默的辛秘,就连景姒都是近两年才知道的,而景柔为什么会知道,也许是无意中听到,也许是景谟告诉她的,景姒一时之间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 “太子哥哥想把我嫁给钵盂人?”景柔不知触动了那一根愁肠,幽幽道,“如果真是我的皇兄,又怎么会捨得让自己的妹妹嫁到那种地方呢?” 钵盂女子稀少,一女侍多夫的情况随处可见,就算是皇室,也沿袭着兄死弟及的迂腐制度,把女子当做毫无感情的货物进行转让和占有。 闻言,景姒眉头紧锁,“谁跟你说的?” 钵盂王子上京,名义上是朝贡,还单方面宣扬了要娶一个大雍公主回去的谣言,但无论是景玮还是景姒,都从未回应过。 甚至方才的宴席上,景姒也从未提到这件事,他终于想通景柔为何会突然与景谟交好了。 似乎是伤感的情绪让景柔恢復了一点神智,她反声问,“什么?” “景谟说的,大雍要送你去钵盂和亲。”景姒的语气有些淡漠,是陈述而非疑问,“他骗你的。” 钵盂此行说是示弱,其实更多的是试探,若是大雍真听从他们的请求,送一位公主去和亲的话,恐怕过不了多久,阙都城便会再起战火。 所以,无论如何,大雍与钵盂联姻都是无稽之谈,也只有景柔这样深居宫中的无知少女才会如此轻易地被蒙蔽。 “钵盂王子是斛律鋮假扮的,那么真正的钵盂王子,现在肯定在景谟那里。”景姒甚至顺藤摸瓜,说出了景谟全部的打算,“若他夺权成功,出于稳定朝政的考虑,才会真的送你去和亲,以安抚钵盂。你清醒一点!” 景柔愣愣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勐地摇头,“不,我不信!” “不信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去看看,那钵盂王子是不是被景谟好吃好喝地款待着。”景姒现在冷静得可怕,“听说钵盂王子喜好美色,若是没有猜错的话,他现在肯定在江边的某一艘画舫里。” 景柔受到打击般地后退了几步,小脸苍白,握着匕首的手指下意识攥紧,弄得指节泛起了白色。 她怔怔沉默了许久,就在景姒以为她要放弃之时,又看到她勐然抬起头,发红的眼眶里,是想要毁灭一切的怒火。 “既然如此,那你们就都去死好了。”景柔神情隐隐癫狂,大概是既不相信景姒说的不会送她去和亲的话,又觉得他猜测的景谟的打算十有八九会应验,“你们都去死,去死!” 景柔神情激动,攥着匕首直直往景姒心口刺去。她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迟缓软绵,景姒不闪不避,因为他知道,那藏在蜡烛里的迷药终于起效了。 那蜡烛是景姒闲暇时做了一箱子,随手放在东宫的某个角落,时间久得他自己都忘记了,方才那些舞娘阴差阳错地翻出来,景姒才想起。 他给斛律鋮餵的药丸,并不是治疗外伤的,而是抵御迷药的。 大概是这些蜡烛真的放了太久,迷药的效果弱了很多,竟然到现在才起效。 果然,景柔的刀尖刚刚划破景姒的衣裳,她便头脑一阵晕眩,险些连匕首都握不住。 她捂着额头,眼神都有些恍惚了,“你,做了什么?” 那两个控制着景姒的舞娘,甚至比景柔更早显露出中药的徵兆,她们扣着景姒肩胛的手不知不觉已经松了许多,等到景柔显露徵兆时,她们已经纷纷软倒在地。 景姒的力气还未恢復,他竭力撑着双腿,才能勉强站立。 景柔竟还有一丝清明,只是那一丝清明都染上了癫狂的痕迹,景姒听见她不停重复,“你骗我,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但也不会容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景姒总算有了点力气,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挪到榻边,斛律鋮还没甦醒,他脸上粘的鬍鬚已经掉得差不多了,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斛律鋮,醒醒。”景姒解开了他的睡穴,叫了他几声。 没过多时,斛律鋮便悠悠转醒,大概是常年镇守阙都的原因,他的目光迅速由迷茫变得清醒,锐利得如同某种兇勐的野兽。 但这目光,在触及景姒时,骤然温软下来。斛律鋮嗓音有些沙哑,“姒儿。” 再一次从他口里听到这个称唿,景姒都没脾气了,现在时间紧迫,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能站起来吗?” 第45页 斛律鋮点点头,那铃铛声的影响已经弱了大半,现在令他虚弱的是后背上的伤口,但再重的伤他在战场上受的都不少,所以现在还能硬撑着站起来。 景姒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他们肩靠肩互相支撑着,慢慢往外走。 路过景柔时,景姒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她竟还没昏迷过去,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如恶鬼一般。 景姒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心里也没多大的感触,他收回视线,脚步沉重地跟着斛律鋮往外走。 然而他们还没走出多久,门就被急促地敲响,外面传来女子焦急的声音,“公主,着火了,您快出来!” 景姒一愣,抬起头,屋顶上已经冒出了一簇簇的火苗,正无情地侵蚀着房梁砖瓦。 这里很快就会化为一片火海,他们必须尽快离开。 但此刻外面守着两个舞娘,以他们现在的状况,根本没办法打倒她们。 斛律鋮也顺着景姒的视线看去,明白了他们现在的境况。 他放开环在景姒腰间的手,从景柔手里,把匕首强硬地抢了过来,窝在手里。 “姒儿,在这里等我。”他让景姒呆在原地,一个人扶着墙壁,走到了门后。 门外的两个舞娘见景柔久久不回应,心中已有怀疑,正想不管不顾地撞开门进去时,却发现那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若是平时,她们有很高的戒心,不会在还未看清开门的人是谁就轻举妄动,但那熊熊的火势已经把她们的戒备也燃烧殆尽,所以她们想也没想,便抬步往里走。 门打开的缝隙,仅能容一人通过,斛律鋮站在她们看不到的角度,屏着唿吸积攒力气。 在第一个舞娘进来时,斛律鋮出手了,身经百战的他并非浪得虚名,即使身体虚弱不堪,他握着匕首的手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精准地划开了舞娘的咽喉,血喷洒出来,染红了一片。 舞娘叫都未叫出一声,便捂着咽喉痛苦地死去了,她的尸体软倒在地上,后一个舞娘得了警醒,一时不敢擅自进入。 斛律鋮在血液飞溅的时候,换了一下位置,几息之后,他原来站的那个地方,薄薄的门板突然被一只带着长指甲的手刺穿,若是斛律鋮还站在那里的话,这手刺穿的就是他的胸膛。 但现在斛律鋮换了位置,所以那只手抓了个空。 斛律鋮瞄准机会,攥着匕首爆身而起,“——箍”一下,刀刃穿过舞娘的手掌,将之深深钉在了门板上。 那舞娘惨叫了一声,挣脱不得,而斛律鋮已经是强弩之末,解决了两个舞娘之后,他已经彻底没了力气,气息紊乱得如同风中残烛,手撑着门板才勉强维持站立。 刚才那一番激烈争斗,似乎将后背上的伤口撕裂得更大了,血流出来,却是滚烫的,斛律鋮闻到燃烧的烟味,此时殿内已经烧起来了,火舌蔓延得很快。 他向景姒伸出手,“姒儿,过来。” 景姒旁观了他的一场战斗,被他的骁勇震撼到了,那些血腥并不让他觉得斛律鋮可怖,反而觉得他强大如斯,真的跟小时候那个被人逼进绝境不懂自救的小狼崽截然不同了。 小狼崽已经成长为统帅一方的雄狼,有尖牙和利爪,足以保护自己心上的人。 听到斛律鋮的声音,他缓缓回过神来。他松动脚步,刚想举步走过去时,却发现脚腕被什么仅仅抓住,无法抬起。 “——景柔。”景姒低下头,看到的就是景柔不知何时爬到了他脚边,两手死死地抓着他的脚腕,不让他离开,扬起的杏眼里,满是快意的疯狂。 也许是体内天生便有癫狂的因子作祟,景柔明明中了迷香,却还是能迸发出超乎寻常的力量。 纤弱的手指,里面蕴藏的力道却几乎把景姒的腕骨捏断。 景姒伸另一只脚,想把她踹开,另一边的斛律鋮也发现了这边的不妙,他脚步刚要动,想过去帮景姒脱离桎梏,屋顶上被烧断了的一根横樑,却突然掉落下来,混合着无数瓦片火苗,阻隔在他面前,景姒被困住的身影,也被彻底遮掩在沖天火焰之后。 “姒儿!”他心中一恸,方才杀人都平稳如斯的手,现在止不住地抽搐抽搐,他想要扑过去将景姒救出来时,却发现有两个人比他更快,像是看不见那熊熊火焰一般地,直直往里沖。 其中一个是因为被禁足而没有出现的大皇子景匿,而另一个则是个陌生的俊秀少年,身穿一身粗布衣裳,两人俱是目光急切,眼也不眨地往里沖。 斛律鋮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他连站都站不住了,姗姗迟来的御林军发现了瘫软在地的他,将他带了出去。 斛律鋮等在东宫外面,整个人只剩下空壳一般,眼睛都是空洞的。 他背靠着一棵树,呆呆地坐在那儿,与大叫着“走水了”往来穿梭的御林军格格不入。 不知过了多久,几乎是一片火海的东宫中跌跌撞撞地飞出两道声音,斛律鋮愣愣抬头,敏锐地发现那个陌生少年怀里似乎还抱着个人! 他眼里陡然燃起希望,慢慢爬起来,一脚轻一脚浅地走了过去。 陌生少年将怀里的人平放在地上,斛律鋮的目光在看清那是谁时,骤然变得黯淡无光。 第46页 因为,被救出来的人竟然是景柔! 白蘅的脸色也不好看,他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横樑落下的场景,景姒的身影被跳跃的火苗燎得虚幻,像是一缕青烟随时会消失一般。 他心中顿时涌起巨大的恐慌,然而等他冲进火场,却没有找到景姒,把整个东宫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有发现景姒的身影。 最终,他不得不把唯一还活着的景柔救出来,期盼从她口里知道有关于景姒的消息。 景匿也是一样的想法,他拦下一个护卫,从他手里接过水桶,将满满一桶水噼头泼到了景柔身上。 景柔咳嗽着醒来,还没将胸腔里的烟气尽数吐出来,就被白蘅掐着脖子质问,“殿下在哪里?” 她难受得几欲憋死,脸色都涨红了,还是景匿稍微有些理智,让白蘅松开手。 等景柔稍微缓过来了些,白蘅便迫不及待地追问,“说!殿下在哪里?” 景柔神情有些恍惚,想起了方才她明明死死地抓住了景姒的脚腕,却发现手里越来越空,景姒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像月光一样莹润的白光,从他体内四散出来……传说中的神迹就在眼前上演,景柔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等到白蘅与景匿进来时,景姒已经消失了。 等景柔把自己看到的事情断断续续讲完,其余三人神色各异。 景匿脸色难看,“景柔,你是疯了吗?”一个活生生的人凭空消失,这怎么可能?! 其他两人当然也不相信这样的鬼话。 但景柔无论如何都一口咬定景姒就是凭空化成白光消失的,见问不出什么结果,景匿只好命人先将她收押,率人全力救火,希望能从火场残留的痕迹里得到一点线索。 东宫的一场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想也可知,里面就算有人也已经被烧成了灰,遑论从中找到景姒。 景玮待在废墟前,不肯离开,几个肱骨老臣捧着帝冕跪在他面前,“大皇子,如今大雍只剩下您一个皇子,请您迅速登基,以安抚民心社稷。” 景玮、景姒与景谟俱葬身火海,如今的大雍正是多事之秋,急需一名君主统领。 钵盂那边得到了消息,已经开始连连进犯,斛律鋮伤势刚好了一些,便连夜赶回阙都; 白蘅在这里守了两夜,想起他被盛传为医仙的师父白烨,医仙——生死人肉白骨,那他肯定也有办法救回景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他也匆匆离开了。 这里只剩下景匿了,像是失了魂一般,呆呆看着火势由大变小,到现在,他已经是第四天滴米未进滴水未沾了。 大臣们为求他登基,不得不说,“大皇子,若是陛下和太子在天有灵,见到大雍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肯定不得安息,你要他们在九泉之下都不能安心吗?” 景匿却还是一动不动,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大臣们以为今天恐怕又要无功而返时,却看到景匿慢慢拿起那顶坠满锍珠的帝冕,戴在了头上。他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变,陡然间变得尊崇无比,只是声音还带着嘶哑,“等皇弟回来,我便把皇位还给他。” 他到现在都不肯相信景姒已经死了,仅仅攥着唯一景姒有可能在意的东西,期盼着他回来取。 第31章 第二世(1) 大雍有河, 名曰汋水, 汋水发源于阙都,途经鱼米之乡, 最终到达雍都。 除此之外, 在湍湍急流的汋水河畔的庐州境内,还坐落着桃李满天下的钟麓书院。 大雍自景姒太子推行新政开始,便实行着科举选拔的制度,让出身寒门的人也可以通过科举出相入仕, 兼济天下。 因了这制度, 大雍想要念书识字的人越来越多,与之相应地, 各类书院也遍地开花。 书院的水准良莠不齐, 但无论是谁,只要是提到庐州的钟麓书院,都不会说上一句贬低的话,不仅仅是因为百年来钟麓书院走出了数不清的高官能人, 还因为那挂在钟麓书院山门上的牌匾上, 有景姒太子亲笔题的字。 钟浚此刻正跪在那块大雍许多人做梦都想来看上一眼的牌匾下。 他身穿青白学子服,头戴青色帻巾,并未完全束起的头髮显示了他还未及冠, 但清俊的脸庞已经充溢满了成年男子的威武与阳刚,那一双浓眉, 即使不刻意,也是微微蹙着, 显得他如一柄刚出鞘的长剑,还不懂得收敛锋芒。 负责教导他的楚夫子看到钟浚即使是跪着也还是挺得直直的嵴背,抚着鬍鬚嘆了一口气,“钟浚,这次又是因何跟人打架?” 钟浚如往常的每一次那样,抿着唇沉默不语,视线微微上抬,看着那块牌匾,如同在发呆。 楚夫子最看不得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不能与同窗们友好共处吗?为什么隔三差五就揍人?钟浚,你说话!” “不能。不为什么。”钟浚的视线依旧没有从牌匾上移开,要不是楚夫子听见了他的声音,都会以为他压根没有回应了。 “你你你……”楚夫子气得手指颤抖,钟麓书院里的学生们,哪一个不是对他恭敬有加?就是这个钟浚,成天独来独往不说,还一直都是一副死人脸,像一块结了冰的破木头。 若不是爱惜他的才学,楚夫子才不会几次三番前来说教他。 第47页 但现在,即使钟浚再才华斐然,楚夫子也无法按捺住心间翻腾的怒气了,他愤愤留下一句“那你就一直跪着吧”,便转身离开了。 钟浚脸上依旧没什么特殊表情,即使是楚夫子离开了,他也依旧直挺挺地跪着。 他就这样跪了不知多久,夜风吹透轻薄的衣衫,钟浚不由打了个寒噤。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若有所思。 今天是八月十五,以往每年的这个时候,他母亲都会抱着他到汋水河边,为景姒太子放祈福花灯。 想起母亲,钟浚冰冷的眼角柔化了些,他伸手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布包,摊在身前的青石板上缓缓铺开,里面有几张素白的宣纸和烘干了的竹条,还有一根拇指高的白烛。 借着月光的清晖,钟浚宽大的手在一堆材料里上下翻飞,灵活巧妙,不过一会儿,一盏莲花灯便新鲜出炉,静静摆在那只握惯了笔管的手心里。 钟浚将布收拾好,扶着发麻的膝盖站起来,手里托着白色花灯,一瘸一拐地顺着石阶往山下走。 那灯里虽然有蜡烛,但只有短短一小截,为了避免半路上熄灭,钟浚没有点亮,借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他距离钟麓书院越来越远,一些游荡在荒郊野外的孤魂野鬼们便逐渐出现在他眼前。 那些孤魂要么拖着长长的舌头,要么缺胳膊断腿,饶是外表正常四肢健全的,也是浑身泛着惨白色……总之,没一个能入眼的。 钟浚尽量不去看它们,倒不是因为害怕,纯粹是因为它们的外表实在都太丑了,钟浚不想明天一整天都吃不下饭。 他为什么不害怕?怕当然是怕的,但任谁从小就能见到鬼,十几年后,就算是怕也还是习以为常了,不会轻易表露出来。 他来钟麓书院之前,在家里常常受到鬼的骚扰,但自从到了钟麓书院,便很少再见到这些东西了。 他隐隐知道,那些鬼似乎害怕山门上那块题了字的牌匾。 他在游荡满了鬼的山路间穿梭了许久,终于在一刻钟之后,听见了穿林而来的潺潺水声。 钟麓书院依山傍水,背后倚靠着钟麓山,书院脚下流的,就是汋水。 他拨开树枝,面无表情地穿过一个淹死鬼透明的身体,来到河边蹲下。 已是深夜时分,河面上依旧漂流着不少花灯,它们有的还亮着,有的已经熄灭,正成群结队地往雍都的方向流去。 那只淹死鬼似乎很少见到活人,好奇地凑了过来,惨白的脸顿时就落入了钟浚眼帘,随之而来的阴冷气息也让他因赶路而热起来的身躯温度骤降。 钟浚知道这种时候不能露出异色,要是让这鬼发现自己能看见它,就会加倍的麻烦。 他僵硬着一张脸,从怀里掏出火摺子,吹了吹把蜡烛点燃,却发现那只水鬼把手按在烛头处,烛芯刚被点燃,它就坏心地摁一下,把火苗摁灭了。 视觉效果就是有一缕角度奇怪的阴风,将烛火吹灭了。 钟浚眼皮抖动了一下,这次他将花灯放到另一侧,装作用身体挡风的样子,再次尝试着点燃蜡烛。 那只水鬼似乎觉得有趣,桀桀笑了几声,竟然跟着钟浚的动作也飘到另一边,故技重施,每当钟浚想要点燃蜡烛,它就吹一口气,不让烛火点燃。 钟浚握着火摺子的手默默捏紧,就快要忍不住时,一个清脆的叱咄声便从身后传来,“不要随便捉弄人,快走开!” 钟浚愣住了,他看见那只水鬼像是遇到天敌一般,瑟瑟抖动了下,默默飘进河里,不多时,便彻底消失在水面上了。 看来后面来了一个很兇恶的鬼。看水鬼被吓成这样,钟浚不由得暗想,轻轻一句话就能把水鬼吓走,只有鬼王才会有这样的威压吧。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在身后那只鬼出现以后,远处那些孤魂的嚎叫都减弱了许多,也许,他身后的鬼比鬼王更恐怖。 他家距离战争频发的阙都城不远,也见过不少连鬼都惧怕无比的鬼中之王,它们往往都是吞噬了不少生魂来壮大自己,外形上已经脱离了正常人类的范畴,一想到他曾见过的有三颗脑袋的鬼王,钟浚就不禁一阵恶寒。 比鬼王更恐怖的鬼,也就意味着比鬼王的外貌更加一言难尽。 钟浚控制住自己的眼神不乱飘,避免看到某些惊悚的画面。 就在此时,他身后的这只鬼出声了,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的稚嫩,软绵绵的很好听,“好漂亮的花灯啊。” 这鬼模样虽丑,声音倒还挺好听,钟浚这样想着,心里的恐惧不知不觉弱了很多。 但这恐惧刚弱下去没多久,便又被惊了起来,因为他身后的鬼说,“我能摸一下吗?” 钟浚顿时毛骨悚然,他甚至都能想像接下来出现在他眼前的会是怎样的一双手,或者不止一双。 但他偏偏还无法拒绝,只好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不去看。 那鬼似乎凑近了些,钟浚能感受到它的气息。 与水鬼凑近时阴冷的气息不同,这次的气息虽然依旧偏冷,但更像是凉爽的风,让人生不出厌恶的情绪。 这还是第一次,钟浚在一只鬼靠近时没有感到不适,鬼使神差地,他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看到一只肌骨莹润的素手,正缓缓放在花灯上面,它并没有真的摸上去,而且隔着很矮的一层距离,临空描摹花灯的形状。 第48页 “我能摸它一下吗?就一下。” 就在钟浚还在疑惑这只鬼为什么不摸上去时,那软绵绵的嗓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了。 原来,是没得到他的同意就不敢去摸吗?可正常人是听不到鬼的声音的,也看不到鬼,这只鬼这样认真的徵求他的意见,其实是没有必要的。 这只鬼,似乎有点傻,钟浚心里好笑,看到那停在花灯上的细白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似乎马上就要可怜兮兮地收回去时,心没来由地一软,十年来第一次主动开口向一只鬼说话,“你摸吧。” “谢谢。”还是一只懂礼貌的小鬼。 钟浚感到身后略过一阵微风,一道红色的人影便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眼前,不,应该说是鬼影,因为月光照在他身上,地面上并没有出现影子。 明明应该害怕得闭上眼睛的钟浚,在看清了这只鬼的相貌以后,忍不住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月光下,这只少年模样的小鬼身着华贵红衣,满头及腰青丝未束,松松披散在单薄的肩上,桃花眸红樱唇,肤若凝脂,哪里有半点鬼的样子,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要漂亮许多。 小鬼没注意到钟浚怪异的眼神,它似乎很高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眼神如初生稚子一般清澈,在钟浚面前缓缓蹲下,小心翼翼地伸出几根手指,摸了摸花灯洁白的花瓣。 过了半晌,它才终于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看钟浚,“你能听见我说话?” 钟浚艰难点头,“我还能,看见你。” 小鬼顿时呆住了。 第32章 第二世(2) “啊……”小鬼在知道钟浚能看见它之后, 骤然变得束手束脚起来。 它不好意思地把手收回来, 面对面与钟浚蹲在一处,纤白的手指绞在一起, 一双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地看着钟浚, 结结巴巴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能看见我的人。”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鬼”钟浚在心里回了一句, 没有说出来, 他举着手里的花灯向小鬼示意,“让一让。” “啊, 哦。”小鬼乖乖换了个地方蹲, 双手环抱着膝盖,下巴也抵在膝盖上,微微抬着眸,静静在不远处看着他。 钟浚没有管它, 摸出火摺子继续之前没做完的事情。 这次没有鬼捣乱, 白烛终于顺利点亮了,微橙的烛光如同一层暖色披风,把洁白的花灯薰染得温暖了很多。 小鬼大睁着眼睛看, 小小的烛光倒映在他眼中,形成了两簇可爱的火苗。它似乎真的很喜欢这个花灯, 忍不住再次喃喃道,“好漂亮的花灯啊。” 钟浚已经站起来, 准备走过去把花灯放进水里了,听到小鬼的声音后,他顿住了脚步,侧过头去看它。 小鬼也发现了他的眼神,抱着膝盖的手臂下意识紧了紧,恨不得蜷缩成小小一团的样子,显得它更加怯弱无害。 虽然心里知道,这小鬼能吓走水鬼,绝不会是什么脆弱的存在,但钟浚还是被它过于无害的表象给欺骗到了,他看着手里的花灯,突然觉得当着小鬼的面将它放进水里飘走有点残忍。 若是换一个人,还有可能在他走后偷偷把花灯据为己有,但钟浚知道眼前这个小鬼绝对不会。 景姒太子过世已经一百多年,早已不会有侍卫在雍都汋水边等待着百姓们送给太子的花灯,与其让花灯随水漂走,不如将它送给小鬼…… “你喜欢?”钟浚心里暗暗嘆一口气,走过去蹲在小鬼面前,把花灯托举到它眼前,“喜欢就送给你。” 小鬼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它眼底有迟疑,“真的吗?送给我…” “真的。”钟浚第一次觉得一只鬼可怜,心里突然有些酸涩。 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把花灯放在一块平整的鹅卵石上,就转身走了。 小鬼惊喜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谢谢哥哥。” 哥哥?钟浚脚底一个趔趄,陡然扭过头去看它。 人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变成鬼了之后就是什么模样,所以很多孩童模样的小鬼其实有可能已经有几千岁了。 这只鬼虽然只是少年模样,但它身上穿的衣物,钟浚隐隐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那是几十年前的款式了,因为过于繁复,现在已经很少见了。 被一只至少五十岁的鬼叫哥哥,钟浚心里的复杂可想而知。他回过头,发现那只鬼已经欢喜地把花灯抱起来了,举在眼前看。 它看到钟浚扭过头来,弯唇笑了起来,眸子亮晶晶的,笑得很好看,又说了一句,“谢谢哥哥。” 钟浚对着这样一只小鬼,实在生不出什么气来,他干巴巴地说了句“不必客气”,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钟浚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丛林里,小鬼依旧站在原地,像捧着一斛珍珠一般,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一盏花灯。 它搬到这里之后,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坐在河边看花灯。 但花灯并不是每天都有的,而且,就算花灯漂满了河面,那也都不是它的。 没有一盏是它的。 不过从今以后就不一样了,小鬼把花灯举起来,它也有属于自己的一盏花灯了。 暖光照在它小巧的脸颊上,让它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富家公子,而不是汋水河边的孤魂野鬼。 第49页 那只方才骚扰过钟浚的水鬼从河里慢慢爬出来,它不明白这盏灯哪里特别,让小鬼如此另眼相看。 它浮在水面上,突然灵机一动,从河里捞出一盏牡丹花模样的花灯,端详了一会儿之后,满意点头。 比起素白单调的莲花灯,这一盏有层层叠叠的花瓣,还染成了鲜艷的红色,中心的红烛还剩下一大半,像明艷的花蕊。 任谁来看了,都会更喜欢这盏牡丹花灯的。水鬼这样想。 托着牡丹花灯,水鬼慢慢飘上岸,凑到小鬼身边,献宝一样地递给它,“小寒,这个,更好看。” 鬼死了以后,就没有生前的记忆了,运气好的可以从墓碑上知道自己的名字,若是运气不好,连墓碑都没有的,连名字都得自己取。 小寒就是小鬼给自己取的名字。 小寒顺着水鬼的手看过去,那一盏牡丹花灯与莲花灯此时正摆在一起,一眼就可以看出,无论是材质做工还是外形,牡丹花灯都比莲花灯要好上很多。 莲花灯在牡丹花灯面前,就像是衣衫褴褛的丑丫头,被突兀地拿来与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小姐对比,差得实在太远了,几乎没有可比性。 似乎…它的莲花灯真的不如牡丹花灯好看。小寒一瞬间意识到这一点,它有点失望,还有点生气。 把莲花灯放在背后,小寒把牡丹花灯推远一些,“再好看也不是我们的,快放回去。” 水鬼知道小寒跟大部分鬼不一样,总是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原则。 它失望地摇摇头,随手把牡丹花灯放进水里,花灯一入水便漂动起来,顺着水流往下,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两只鬼的视野里了。 “阿淼,你娘亲最近来看过你吗?” 水鬼叫阿淼,是它娘亲来到水边给它烧纸的时候叫它的名字,它才知道的。 阿淼不能离开水太久,但它又不愿意离小寒太远,所以就把一只肿胀的脚泡进水里,坐在岸边,跟小寒说话,“昨天你睡觉的时候,她来过了。” “她说了什么?”小寒也坐下来,把花灯放在膝盖上,一连问了几个问题,“这次有没有带点心?上次桂花味的那种。” 事实上阿淼的娘亲只给它带过一个点心,阿淼分给了小寒一半。 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小寒却还一直记得那半块桂花味的糕点,香甜软糯。从那以后,没过几天它就要问阿淼它娘亲来没有。 阿淼的情绪不高,说话也恹恹的,“她说她终于又怀上了,以后可能都不会来看我了。” “……是吗?”小寒隐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又不知道哪里错了,只是陪阿淼肩并肩坐着,半晌,才说,“那以后都吃不到桂花糕了。” 阿淼似乎有些生气了,“小寒,你是饿死鬼吗?怎么就只知道吃?”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鬼。”小寒这次知道阿淼生气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它,只能吶吶低语,“可能,真的是饿死鬼吧。” 阿淼看着它懵懵懂懂的表情,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但最多的还是憋屈,它站起身来飘进水里,慢慢往下沉,“我要睡了,小寒晚安。” “……晚安。” 没有玩伴了,小寒抱着莲花灯,慢悠悠地飘起来,往钟麓山最高的那棵树飞去。 它在那棵树上用竹子做了一个小竹屋,树很高,枝叶也很浓密,站在下面发现不了竹屋的存在,小寒住在这里觉得很安全。 它从窗户飘进去,竹屋里只有一张老旧的木桌,小寒不会做家具,这张桌子还是钟麓书院里废弃了以后,小寒捡回来的。 把花灯珍重地放在桌上,小寒趴在桌边看它,看着看着,又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花灯,心情又愉悦起来。 因为太兴奋了,小寒一点睡意都没有,它往窗外看去,月亮已经落下了,此时外面是稠密的黑,一丝光线都没有。 黎明之前,往往是最黑暗的时候,也是鬼们魂力最强的时候。 小寒突然想起钟浚。 它认得钟浚的衣裳,知道他是钟麓书院的学生,按照他的脚程,此时应该还在半路上吧。 钟浚能看见鬼,一般的鬼由于魂力太弱,根本无法对活人造成损伤,所以钟浚才能平安活到现在。 但此刻是阴气最盛的时候,钟浚在百鬼间穿梭,难保不会出事。 一想到这里,小寒就坐不住了,它把花灯留在竹屋里,又从窗户飘了出去。 沿着钟麓书院的方向,一路找去,小寒终于在一片低矮丛林里找到了钟浚。 大概是天太黑的缘故,钟浚已经偏离了回书院的方向,迷失在密林里了。 但也因为四周一片漆黑的缘故,他看不见一只小山一样的恶鬼,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小寒匆匆忙忙地飞过去,往那只恶鬼头上拍了一下,“滚!” 恶鬼睁着一双红眼睛,被小寒拍了之后,闪烁了一下,它似乎很畏惧小寒,一点也没反抗,身体慢慢隐没在黑暗里,离开了。 小寒松了一口气,还未去查看钟浚的情况,就听到钟浚的声音,似乎是在叫它,“是你吗?在河边的那个…”鬼? 小寒知道他猜出了自己,也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哥哥,是我。” 第50页 钟浚沉默了一会儿,才克服了某种心理障碍地说,“我迷路了。” 小寒当然知道他迷路了,但看钟浚一副不想提的样子,也就识趣地没提起。 它凑过去牵着钟浚的手,笑着说,“牵着我啊,我带你出去。” 钟浚顺着牵引的力道,大概知道了小寒站的位置,他手背上有一片冰凉的触感,意识到那是小寒的手,钟浚竟也没有反感。 他反手将小寒比他小很多的手握住,低声道,“谢谢。” “不必客气。”小寒摇摇头,意识到钟浚看不见,赶忙出声道,“哥哥,我叫小寒,你以后可以这样叫我。” 刚刚钟浚没说完的话,它显然知道是什么。 钟浚一时觉得尴尬,他从来没有把鬼当做需要尊重的存在,这还是第一次知道一只鬼也是有名字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钟浚又觉得自己可笑。 鬼是人变成的,是人都有名字,鬼当然是沿用生前的名姓了。 他不由得羞窘,意识到身边的这只鬼是不一样的,是跟人一样有名有姓,有情绪的。 “我叫钟浚,你可以叫我钟浚,也可以叫我哥哥。” “哥哥。”小鬼立即甜甜地叫了一声。 钟浚这次总算没有丝毫牴触地接受了。 有小寒在,鬼都离得远远的,钟浚耳边清净了很多。 一人一鬼在林间穿梭了许久,天边破晓时,他们刚好到达钟麓书院的山门处。 第33章 第二世(3) 钟浚攥着小寒的手, 觉得那冰冷的指尖似乎被自己捂热了些, 握在手里像温凉的玉石,绵滑细腻。他顺着手臂往上看, 小寒瓷白的侧脸映入眼帘, 在逐渐明朗起来的天光中,钟浚甚至还能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 他真的太不像是一只鬼。 小寒没有注意到钟浚的异常,他正仰头去看那块牌匾,熹微的晨光下, 那牌匾上龙飞凤舞的“钟麓书院”四个大字清晰可见。 那些游荡在山林里的鬼怪, 之所以不敢靠近钟麓书院,就是这块牌匾的缘故。 当初小寒听了他们的话, 也以为这块牌匾有多可怕, 搬到钟麓山之后便绕着书院走,生怕体会到鬼怪们所说的要被烧成灰的痛楚,但他此时就站在牌匾下面,却没有感觉到半点不适。 站的有些累了, 他动了动手脚, 纤细的手轻易便从钟浚掌心里滑了出来。 钟浚回过神时,便发现小寒已经凌空飘起来了,直直朝那块鎏金的牌匾飞去。 他想起之前关于鬼怪不敢靠近书院的猜测, 一时间心惊胆战,下意识叫了一声, “小寒,回来——” 可是已经晚了, 小寒伸出的手已经触碰到牌匾坚实的表面,细白的指尖甚至还在顺着字迹描摹。 听到钟浚的声音,他回过头看他,“怎么了啊?”指尖还正停在“麓”字上。 “……没什么。”钟浚摇摇头,看到小寒安然无恙,他也不禁在想是不是自己猜错了。 鬼怪不敢靠近,难道不是因为牌匾,而是另有原因吗?钟浚百思不得其解。 但无论如何,小寒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宽大的衣袂随着晨风飘荡,给钟浚一种他随时会被吹走的感觉,看得他心中一紧,所以他还是开口让小寒赶紧下来。 小寒看够了,觉得这块木头也就是好看了一点,上面金色的字迹也很好看,但除了好看,似乎也没有其他可取之处了。 却并没有像鬼怪们传说的那样可怖。 他便无趣地收回手,飘回了钟浚身边,边飘边疑惑地低声喃喃,“一块普通木头而已,为什么大家都那么怕它?” 钟浚只看见他嘴在翕动,却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便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小寒开口刚想说话,眼睛在瞥到东边露出了点光圈的太阳时,骤然睁大了,“糟了,来不及了!” 钟浚顺着他的视线,也注意到了日出的景象。 鬼是不能暴露在阳光下的,若是不小心触碰到了,轻则受到重创,重则魂飞魄散。 他也不由得为小鬼担忧起来。 “你身上有玉吗?”现在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小寒想起一个老鬼告诉他的话,灵机一动,“能,借我躲一躲吗?” 这念头刚冒出来,小寒就有些蔫了。 他借玉佩是想躲在里面的,那老鬼说玉是很名贵的东西,能滋养鬼魂,但鬼魂想住进去,必须获得主人的许可才行。 一般人都不会放一只鬼进入自己的玉佩的,因为被鬼住过以后,玉的灵气就会减少,相应的成色也会下降不少,而且鬼是不吉利的东西,活人都不想沾上的。 心里闪过许多念头,小寒再说话时,便不由得气短了,“我就躲一小会儿,不会吃很多灵气的。” 在小寒问出第一句话的时候,钟浚便反应过来,他身上的确戴着一枚玉佩,就挂在脖子上,贴近心口放置,那是他娘亲留给他的唯一的遗物。 想到温柔善良的母亲,钟浚摘玉佩的手顿住了。 玉佩已经被钟浚扯出衣襟了,小寒当然也看见了,但钟浚陡然顿住的动作,让他又不确定起来。 “不可以吗?”太阳越升越高,至多不过一刻钟,便能洒满整个天地。 第51页 小寒前所未有地思念自己阴凉的小竹屋,他有些沮丧地想,要是钟浚不愿意借玉佩给他躲的话,他就随便找个水塘躲一天吧,就像阿淼那样。 但他很讨厌水塘腥臭的气味,也不喜欢泡在水里。 小寒正惨兮兮地想像着自己泡在水塘里,被鱼虾在身体里穿来穿去的情景时,钟浚却突然下了一个决定般地出声了,“你进来吧。” 小寒惊喜抬头,看见钟浚已经把玉佩摘下来,放在手心里了。 “谢谢哥哥。” 道完谢,小寒忙不迭地飞身钻进了乳白色的玉佩里。 钟浚看他完全钻进去了,刚准备把玉佩收回去,一只手却突然从斜里插进来,把玉佩夺走了。 钟浚眼神发冷,面色不善地看过去。 他面前乌泱泱地站了十几号人,其中大多不是鼻青就是脸肿,只有为首的那一个高大少年没有挂彩。 高大少年身材魁梧,剑眉星眸,一双薄唇似乎永远带着轻佻的笑意,眼神睥睨,虽然穿着书院的青白学子服,浑身却没有半点书生气,反而像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在巡视自己的边界。 事实也是如此,这少年是北疆伍家的嫡长孙伍霍,北疆伍家,是与阙都斛律家齐名的武将世家,甚至伍家的底蕴比斛律家还要深厚得多。 斛律家自从战神斛律鋮去世以后,便再也没有出过什么耀眼的人物,而伍家却一代比一代强,到伍霍这一代,已经是炙手可热的存在了。 所以,伍霍在这钟麓书院,当真是横行无忌。 抢了钟浚玉佩的是个麻子脸少年,他把玉佩递给伍霍,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意,本就不大的眼睛,此刻更是只剩下一条缝了。 “伍小将军,你看到他刚刚对着空气说话了吗?我们就说他不对劲,整天盯着奇怪的地方发呆不说,还敢出手打我们。” 伍家近年来功勋不断,已到了封无可封的境地,就连伍霍这样还未上过战场的半大少年,都被提前封了个小将军的称号。 这些书院里的应声虫,自然也整天把“伍小将军”几个字挂在嘴边了。 “小将军你看这块玉,成色上品,钟浚区区一个县丞之子怎么可能有得起?定然是他偷来的。” 这些人打着伍霍的旗号在书院里惹是生非,最看不惯夫子赞赏的学生,但其他学业优异的学生家世也都不差,他们不敢动,便只好把主意打到钟浚头上了。 但钟浚小时候便因为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被同龄人排斥欺负,久而久之,被欺负狠了的钟浚也学会了反抗,他力气不算大,但出招阴狠,照着要害攻击。 这十几号人都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钟麓书院不允许带书童,他们只能自己上,却根本不是钟浚的对手。 以前都是小打小闹,书院里小惩大诫,伍霍也没空闲管他们,但这次闹得大了些,竟然把伍霍都招出来了。 “是吗?”磁性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男性气息。 伍霍当然也不信麻子脸的话,但他还是把玉佩接过来看了看。 玉佩要映着阳光,才能看出品质,仿佛为了印证麻子脸的话,伍霍把玉佩高高举起眯着眼睛看,阳光穿过乳白的玉佩,能看清里面细微的脉络。 确实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好玉。 但这样的玉,身为伍家嫡长孙的他见的实在太多,以至于根本引不起他的兴趣。 他兴致缺缺地收回手,刚想把玉丢给麻子脸,就听到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在他心间响起,“好疼啊,不要再晒了。” 这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极了北疆特有的糯米酒,香甜得能把人耳根熏软。 伍霍心间一动,往四周看了看,“谁在说话?”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寂静下来,均惊疑不定地看着伍霍。 显然,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声音。 那声音又响起了,因为寂静的环境,伍霍听得清楚,那个声音小心翼翼地说,“你也能听到我说话吗?” 伍霍锐利的视线,定格在他手心的玉佩上,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钟浚已经快要按捺不住了,“伍霍,还给我!” 他当然也听见了小寒的声音,但从伍霍的举动他看出,伍霍竟然也能听到小寒的声音。 “原来如此。”伍霍先前听麻子脸说钟浚这个人孤僻怪异,他心里还不以为然,却没想到钟浚身边还有这么个解闷的小玩意。 上好的玉佩他见过不少,甚至亲手毁掉的也不在少数,但会说话的玉佩,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心中念头急转,手转了个弯,把玉佩放进衣襟里,双手抱怀笑的有些痞气,“还给你?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它是你的?” 看伍霍这架势,钟浚便知道他是不打算还的了,但他还抱着一份微茫希望说,“那是我母亲的遗物,背面刻着一个莲字。” “哦。”伍霍轻蔑一笑,却根本没有拿出玉佩看一眼,去验证钟浚说的是否属实,他只是耸了耸肩,然后说,“我刚刚看过了,玉佩上一个字都没有。” “——伍霍!”钟浚的怒气终于忍耐不住了,他冲上去想把玉佩抢回来,却在半路上就被麻子脸带人挡住了。 “身为钟麓书院的学生却做出鸡鸣狗盗的事,钟浚!你真是辜负了夫子们对你的期望。”连名头都找好了,他们一拥而上,没多久便把钟浚包围了。 第52页 伍霍没有加入战圈,而是带着懒洋洋的笑,站在一旁旁观。 他听见玉佩里的那个声音又响了,只是打架的声音太过嘈杂,他听不清。 “小声些!”伍霍低喝了一声,那边传来的声音顿时弱了很多,但战况却变的更加激烈了。 玉佩里的人似乎都吓到了,不停地说,“不要打哥哥,快停下来……” 这小傢伙叫钟浚哥哥吗?伍霍多了点兴趣,隔着衣料戳了戳玉佩,“小傢伙,你也叫我一声哥哥,我让他们停下来。” 玉佩安静了一瞬,那边钟浚已经渐渐处于弱势了。 伍霍也不催促,就这样等着,过了许久,那柔细的声音,才终于再次响起,“哥哥。” 第34章 第二世(4) 这一声哥哥, 像电流一般通遍了伍霍全身, 剎那间从心尖到耳根,都泛起了一阵奇异的酥麻感, 让伍霍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耳根。 酥麻感还未完全散去, 玉佩里的小傢伙已经忍不住催促他了,“我叫了,你快让他们停下啊。” 伍霍怀疑小傢伙能看见外面的情况,因为钟浚鼻子上刚刚挨了一拳, 流了很多血, 与之相应的小傢伙的情绪也很紧张,说话都带着哭音了。 伍霍虽不是什么好人, 但总算还是言出必行, 在钟浚腹部又挨了一计重拳之后,他终于淡淡开口了,“差不多就住手吧。” 伍霍即使什么都不做地站在那里,也是很有威慑性的, 他的话比山长的话还管用, 听到他的命令,众人都不约而同地住了手。 麻子脸却心有不甘,他举起的拳头没有放下, 而是顺势往钟浚右眼上补了一计,钟浚眼眶四周顿时便泛起了青紫。 “钟浚哥哥!”小傢伙快急坏了, 这下子彻底被惹哭了,伍霍能听到他小小的抽泣声, “你们欺负哥哥,都是坏人……” 麻子脸打钟浚,伍霍可以不予理会,但把小傢伙惹哭,伍霍的心情顿时就不那么美妙了。 他手指顺着玉佩摸了摸,像是在安抚里面的人,一双虎目的温度却骤然降了下来,锁定住麻子脸。 “小、小将军,您这是怎么了?”麻子脸被他看的忐忑,抓着钟浚衣襟的手不由得松开,钟浚便如一摊泥一样,昏倒在地上。 “小将军也是你能叫的吗?”伍霍神情冷漠,嘴角那抹轻佻的笑消失之后,他再无遮掩的眼神,带着残忍的锐利,“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你这样的狗,我可养不起。” 麻子脸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不是因为伍霍把他说成是“狗”,而是因为伍霍表现出的决裂的态度。 伍家何等世家,就是当他们家的一条狗,那也是无上的荣誉,每天上赶着讨好伍家的大有人在,麻子脸被送进钟麓书院,就是以讨好结交伍霍为目的的。 现在伍霍说这话,分明是说就因为他那一拳,让他所有之前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 “小将军,我……”麻子脸只恨不得给伍霍跪下了,但伍霍一脸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还不快送人去看大夫,呆站着做什么!” 那些面面相觑着生怕被伍霍的怒火殃及的少年,纷纷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把钟浚抬起来往山门里跑,不多时便散光了。 麻子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看人都走光了,刚想抛开脸皮给伍霍认错,却发现伍霍看也未看他一眼,转身往学舍的方向走,边走还边低声说着话,“送他去看大夫了,别哭了好不好?” 声音温和得与方才判若两人。 伍霍在跟谁说话?麻子脸嵴背上爬满寒意,不由得想起伍霍刚刚问的那句“谁在说话”,他浑身抖了抖,伍霍莫不是与那钟浚一样,中了邪? 不知道麻子脸心里的揣测,伍霍正往学舍走,忙着安抚那只被吓坏的小傢伙。 他将玉佩平摊在掌心里,另一只手手指像安抚小动物一般,顺着纹路抚摸,语带无奈,“快别哭了,气都快哭没了。” “你也是坏人,呜呜,你抢哥哥的玉佩,还让他们打哥哥。”小寒坐在玉佩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断地用袖子抹眼泪,他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正顺着他嵴背抚摸,似乎是想安抚他,他忍不住伸手打了一下那只手,“坏人,不准摸我!” “能感觉到?”伍霍惊讶地挑眉,好奇心大盛,他的手指停在原地,“这里是你的哪里?” “背、背,你快拿开手啊!”小寒感觉到不妙,连哭都顾不上哭了,却还是傻愣愣地回答了伍霍的问题。 伍霍勾唇笑了笑,把玉佩翻了个面,摸了摸中间最莹润软绵的地方,“这里呢?你的肚子?” 小寒只觉得自己的腹部被人贴着皮肉摸了一遍,衣服几乎没有起到任何阻拦的作用。 他狼狈地伸手捂住肚子,身子也蜷缩成一团,大眼惊疑不定地看着外面,伍霍放大的脸,上面有熟悉的坏笑。 “你到底想做什么啊?”小寒有些怕他,不自觉地示起了弱,“不要再摸我了……” 他尾音还没落下,便感觉到那温热的手划过小腹,摸到他的两腿之间…… “那这里,应该就是……”伍霍的手指,故意在那个位置停留得久了些,逗弄小傢伙的话还没说完,一阵巨大的哭声就从玉佩里传了出来。 第53页 “呜,你欺负我,坏人,坏人!呜呜,坏人!”通过哭声,伍霍都能想像到小傢伙被他按住要害却只能哭泣的可怜模样,“你还不放手,呜——” 拖长了的泣音,穿入伍霍的耳膜。 他父亲的后院里有许多莺莺燕燕的美妾,常常为了争宠而垂泪,伍霍看见她们自怜垂泪的样子,心里就没来由的烦闷,听见哭声更是脑袋都要炸了,但现在他听见小傢伙哭,竟然只有无奈。 或许还有一丝丝心疼,只是五大三粗的伍霍暂时还没察觉到。 他把手放开,把玉佩翻了个个儿,摸着小傢伙的“背”给他顺气,“你怎么这么爱哭?男孩子摸摸怎么了?” “男孩子,也不可以,摸那里的,嗝,我以前不爱哭的,都怪你欺负我,呜。”小寒一哭起来,对伍霍的畏惧之心就淡了很多,背后的手让他气息顺畅了很多,所以他这次没有把它打开,但还是抽抽噎噎地指责伍霍,“老鬼说过,那里只有,我未来的娘子,可以碰,你是男的,不可以碰。” “娘子?哈?”伍霍忍不住笑出了声,奇道,“一块玉佩也能找娘子的吗?” 小寒想说他才不是玉佩,他是一只男鬼,当然也可以找一只女鬼做娘子。 但他怕一说出来,伍霍会把他给灭了,毕竟不是谁都像钟浚那样善良的。 所以他犹犹豫豫,只能干巴巴地说一句,“反正,我就是要找娘子的。” 有了娘子,娘子就会给他做甜甜的桂花糕了。 但山林里的那些女鬼,都长得太恐怖了,小寒暂时还无法为了桂花糕与她们成亲,所以一直都是单身一只鬼。 “哈哈,有意思。”伍霍觉得留这小鬼在身边果然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他心情都愉快了不少,“以后我遇到漂亮的玉佩,就先拿给你相相,看有没有你喜欢的,别说一个娘子,你想要多少都有。” “啊,我只要一个就够了。”小寒不懂人情世故,听到伍霍说要给他找娘子,也不觉得有什么羞耻,顿时把心里的话说了个底朝天,“要求不高的,会做桂花糕,就可以了。” 伍霍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他颤抖着声音强忍笑意,“这么爱吃桂花糕?” 一块玉佩还会吃东西? 伍霍的手偏了偏,摸到小寒头上了,小寒不适地偏了偏头,“你手往下一点,弄乱我的头髮了。” 伍霍目光怀疑地看着通体乳白的玉佩,十分怀疑小傢伙到底有没有头髮。 但他还是顺从地下移了手,顺着纹路摸,听到小傢伙又说话了,“我五年前吃过半块,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 说完又觉得伍霍肯定不理解他,活人是很难理解他们鬼的世界的,便又故作高深地补充了一句,“你不会懂的。” 伍霍很是惊讶,小傢伙一直陪在钟浚身边,钟浚竟然会连像样的东西都不给他吃。让小傢伙把半块桂花糕当宝贝,念念不忘了五年,以后还打算以此为标准找娘子。 看来把小傢伙从钟浚手上夺过来,果然是对的。 伍霍默默心疼了小傢伙一秒,摸了摸他莹润的身体,“我一定会给你找一个貌美如花厨艺非凡的娘子的,放心。” “谢谢。”小寒认真的道了谢,感受到伍霍正在摸的位置,身子不自在地扭了扭,“你摸到我屁股了,快拿开手啊。” 伍霍一愣,两根手指下意识并在一起,捏了捏。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然觉得指间一阵软绵嫩滑,是与硬质玉佩截然不同的触感。 小寒又要哭了,恨不得钻出玉佩打伍霍的头,但他害怕太阳光,只能缩在玉佩里色厉内荏地指责,“你还捏它!” “哦,抱歉。”伍霍这回彻底收回了手了,他食指与大拇指在眼前捻了捻,神色也有几分莫名。 “太阳好大啊,”小寒有些晕乎乎的,刚才的哭泣也让他魂力有所损耗,不得不休息休息了,“我要睡觉了。” 说完,他便躺在玉佩里,闭眼睡着过去。 伍霍早到学舍了。 钟麓书院虽说是出了名的平等待人,但有人的地方就有特权,伍霍就是特权的化身。 钟麓书院学舍紧张,一间学舍至少要住三个学生,但伍霍一人便独占了最好的一间学舍,甚至在他有事离开的时候,还会有人定时来打扫。 他进屋子把门关上,又叫了小寒几声,都没得到应答,便知道他是真的睡了。 伍霍刚刚从北疆回来,书院里也堆积了不少事情,他只好翻出最柔软的绢布,层层叠叠地铺在一个楠木盒子里,再小心地把玉佩放进去。 把楠木盒子摆在桌案上,伍霍补学业的间隙抽空去看,发现玉佩在绢布里跌跌绊绊地翘起了半边,似乎是想翻身。 他好笑地摇头,伸手拨弄了一下,玉佩就顺利翻个儿了,他听到小傢伙睡梦里的呓语,“谢谢哥哥……” 伍霍心上,像是被一只柔软的爪子撕开了一条缝。 第35章 第二世(5) 伍霍将欠下的功课补完时, 一上午已经过去了。 今日正赶上旬假, 整日无课,午饭时分, 学子们唿朋唤友地去饭斋用午膳, 整个学舍里闹哄哄的。 第54页 忽而谁大喊了一声,“听说小将军回来了,咱们叫上他一起吧!” 应和声立即沸水般响起,他们纷纷往伍霍的学舍走来, 边走边肆无忌惮地说笑着, 声音大得能掀开屋顶。 伍霍眉头紧锁,他伸手刚想捂住玉佩, 试图给小傢伙隔绝一点噪音时, 睡了一上午的小玉佩却突然醒来了。 小寒被嘈杂声吵醒,他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看到一只带着薄茧的巨大的手掌,正朝着他的头脸拍过来! 他被吓得头脑发懵, 舌头打结了一样结结巴巴道, “你、你做什么啊?” “……没什么。”既然小傢伙已经醒了,那也没必要给他遮挡了,伍霍问小寒, “睡醒了?” 小寒“嗯”了一声,外面急促的扣门声已经响起了, “小将军,你在吗?” “外面有人找你。”小寒睡了一觉, 头脑清醒了很多,对伍霍的害怕回笼,他催促伍霍,“好像是找你用午膳的,你快去吧。” 他心里盘算的很好,等伍霍离开了,他就偷偷熘出去,找个水塘躲过白天之后,再去找钟浚。 当然,也会顺道把玉佩带走。 这玉佩是钟浚娘亲留给他的遗物,都是因为他求钟浚拿出来给他躲,才会被抢走的。 听说活人一旦被鬼给缠上,就会走霉运,现在他跟钟浚认识还不到一天,就害得他被揍了一顿,还被抢了玉佩。 小寒心里很是愧疚,他决定把玉佩还给钟浚就离开,这样钟浚的运气就能变好了吧。 “怕我?想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开熘?”他那点小心思,伍霍不用看他的表情,光听语气就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然后回去找你的钟浚哥哥?” 小心机被伍霍一句道破,小寒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他支吾着说,“没、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小寒又看到了,伍霍嘴角浮起的预示着不祥的坏笑,他怕得要死,矢口否认,“我只是一块玉佩,又没有长脚,怎么熘啊?” 伍霍只是在笑,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分明在说“你接着编,看我会不会信”。 小寒无法,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试图获得伍霍的认同,“你说是吧?” “小将军?你在吗?”屋外的人久久没有得到伍霍的应答,又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声,便拍门问道,“我们要去庐州城里游玩,你要不要一道去?” “等会儿。”伍霍随口应了屋外的人一声,把小寒容身的玉佩抓在手上,却把之前的问题轻轻放过,转而说,“你陪我一起去。” 后一句话是对小寒说的。 小寒一点都不想跟他一起去,他装起了娇弱,“外面太阳好大啊,我出去会难受的。” 其实他躲在玉佩里,只要不直接照射到太阳光,是没什么感觉的。 “哥哥,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好不好啊?”甚至还无师自通地撒起了娇,声音软绵绵的,“我保证不跑!” “这时候倒是叫得甜,”伍霍捏着玉佩的五指松开了些,“方才不还说我是坏人吗?” “伍霍哥哥怎么会是坏人呢?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小寒默默捂着良心,眼也不眨地说着自己都不信的假话,“哥哥你快去吧,别让他们久等。” 伍霍启唇笑了一下,语带引诱地说,“现在正是桂花开的时候,庐州和春楼的桂花糕可是大雍一绝。” 捕捉到“桂花糕”三个字,小寒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可惜桂花糕刚出炉的时候才最好吃,稍微过了那么一时片刻,味道都会大打折扣。”伍霍说着说着,好似回味地咂了咂嘴,状似惋惜道,“某些人不愿意赏光,那也只能下次了。” “下次是什么时候啊?”小寒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不知道这是伍霍给他设的套,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新鲜出炉的桂花糕,在向他招手。 “明年呗,和春楼一年只卖一次。”伍霍摇摇头,把玉佩放回楠木盒子里,“既然你不愿意去,那我就先走了。” “……一年,好久啊。”,小寒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纠结在了一起,拧成了一条麻绳。 他想尽早把玉佩还给钟浚,又舍不下那诱人的桂花糕。 玉佩随时可以还,但桂花糕错过了,可就要再等一年了。 而且明年大概不会再遇到能看见他的人,带他去吃…… 他不知道,玉佩已经把他的心理活动给明明白白地展现出来了。 通体乳白、握不满手心的小玉佩,直愣愣地竖在一堆绢布里,朝着门口的方向张望倾斜,分明是一副嚮往的模样。 “我要走了。”伍霍瞥了他一眼,憋住笑意又说了一遍,手放在门扉上,眼看就要开门出去了。 “能不能,带我去啊?”小寒最终还是没能抵抗住桂花糕的诱惑,期期艾艾地开口,“其实,今天的太阳好像也不是很烈。” “是啊——”伍霍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他几步踱回桌案边,将小玉佩抄在手里,“突然冒出了很多云,挡住了。” “嗯,对。”小寒窝在玉佩里,伍霍手心的温度通过玉石,似乎把他都给捂热了一些。 第55页 这温度让他陡然想起,早晨在山门那里,伍霍举着他晒太阳时浑身泛起的刺痛。 他抿抿嘴,有些怕伍霍再这么干,“但也不能让我晒到的,会很疼。” “知道了,小祖宗。”伍霍把玉佩揣进衣襟里,贴着胸口放置,语带无奈,“你怎么这么娇气?” 小寒被“娇气”两个字砸晕了头,在鬼里面,他绝对是条响噹噹的“硬汉”。 哪只鬼不怕太阳光的?他敢大白天顶着个玉佩就出去,已经是很英勇无畏的举动了,结果却被伍霍说娇气。 小寒有些委屈,但他转念一想,伍霍并不知道他是鬼,会觉得他娇气也不奇怪。 更重要的是,他等会儿还指着伍霍吃上新鲜出炉的桂花糕呢,看在桂花糕的份上,小寒觉得他可以原谅伍霍这一次。 伍霍已经推门出来了,门外站了五六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青松少年,他们看伍霍的眼神虽有尊敬,却绝没有早晨的十几号人那般充满讨好。 他们的家世虽比不上伍家显赫,但也是大雍数得上号的贵胄之家,是以他们与伍霍之间的关系更像是朋友,而不是主僕。 他们看见伍霍出来,都神色奇怪地往他身后看了看,“小将军方才在与谁说话?让我们好等。” 小寒就缩在伍霍衣襟里,听到这话,他吓得心头一跳,生怕伍霍说漏了嘴。 伍霍把门掩上,阻断众人探询的目光,俊朗的脸上无甚异色,语气淡淡地说,“方才一只小野猫窜进我屋子里来了,呲着牙想用爪子挠我,被我抓着教训了一顿,所以才迟了。” “野猫?”众人面面相觑,虽不信伍霍的话,但也知道他不愿多说,便跟着打了个哈哈,“那小将军可要注意些,别给它伤了。” “多谢关心,不过我相信,再野的猫也能被人所驯服。”伍霍意有所指,嘴角带着一贯的轻佻的笑,“有可能只需要一块桂花糕,小猫就会乖乖跟着走了。” 小寒呆在玉佩里,听着伍霍跟众人周旋,一开始听见他说野猫还在想,是不是他睡着的时候,野猫来过? 直到伍霍说了桂花糕,他才终于明白,伍霍的说的野猫竟然指的就是他! “坏人!”小寒气得眼睛都红了,他仗着此时人多,伍霍无法腾出手来教训他,开始肆无忌惮起来,“伍霍,大坏蛋!就知道欺负我!” “不是说要去庐州城吗?出发吧,再晚可就到不了了。”伍霍心情很好的样子,锐利的眼神都柔化了许多,与他素日里的模样大相迳庭。 那些人看到他这样子,心里发颤,均不知他话中有何深意,还在思索时,便发现伍霍已经一马当先地往山下走了。 他们赶紧拔步跟上,没看到远远走在前面的伍霍,正隔着面料抚摸衣襟里的玉佩,威胁里面一直叫他坏人的小傢伙,“叫哥哥,否则没有桂花糕吃。” “坏人……”听到这话,小寒骂着他的话停下来了,他觉得他香香甜甜的桂花糕变成了伍霍手里的人质,只要他不听话,伍霍就会切掉一点桂花糕,到最后,只剩下一点渣渣了。 他脑中出现了一个画面,伍霍脸上带着狞笑,举着一把大铡刀,铡刀下面,香喷喷的、新鲜出炉的桂花糕正引颈待戮。伍霍问他“是坏人还是哥哥?”,他说一句“坏人”,那把大铡刀就下落一次,砍掉一大半桂花糕。 他越想越委屈,但还是别别扭扭地叫了一声“哥哥”。 伍霍满意地眯眯眼睛,一个“乖”字还没说出口,那块格外娇气的小玉佩抽抽噎噎的声音又响起了。 “怎么又哭了?”伍霍把身后的人落下一大截,忙不迭地把小玉佩掏出来放在手心里,动作熟稔地给他顺背,顺便挡着阳光,“别哭了,再哭就没有桂花糕吃了。” “没有就没有吧,呜呜,反正你就是不会给我吃的。”小寒觉得伍霍一直在剋扣他的桂花糕,没准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他买,“呜,你骗我,你根本就不想给我买桂花糕。” “好了好了,不扣了,不管你叫我什么都给你买,这样可以了吗?”伍霍对他最爱的一匹骏马都没这么有耐心过,这小玉佩哭起来太磨人,让他的心根本硬不起来。 “真的吗?”小寒愣愣抬头,试探着叫了一句,“伍霍,大坏蛋。” 伍霍认栽了,“我是大坏蛋,行了吧?” “嗯。”小寒慢慢止住哭腔,“那我要两倍的桂花糕。” “……要多少买多少。”伍霍算是明白了,桂花糕就是这小傢伙的命,别人怎么说他都行,但只要触碰到他的桂花糕,他能哭个没完。 第36章 第二世(6) 等伍霍与小寒谈妥了条件, 被伍霍甩在后面的几个人终于追了上来。 山门已被远远落在后面了, 走出这么长一段路,他们可没有伍霍这么轻松, 一个个都累得气喘吁吁。 伍霍把玉佩放回去, 转过头来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们,“这就不行了?” 也不怪伍霍如此说,从钟麓书院到庐州城,就算是骑上快马, 也需要一个时辰才能到达, 这才刚开始呢,他们就气喘如牛, 那得什么时候才能到? 第56页 其中一人讪笑道, “我们自知比不得小将军神勇,已派人安排了车驾,就在前面不远处接应,再走走就到了。” “那自然再好不过。”伍霍看他们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样子, 眉宇微不可查地皱起了一瞬。 若是在北疆, 士兵们一个个都像他们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走两步就需要马车代步, 大雍早已被戎人占领了。 众人不知伍霍心中所想,他们歇息一会儿之后, 整理一下衣衫,才又开始边谈天说笑边缓步徐行, 如结伴踏春一般,半点看不出方才的狼狈模样。 伍霍的脚步也慢下来,脸上挂着他一贯漫不经心的懒散笑容,与众人虚与委蛇。 其中一个人突然提到了钟浚,“听说他伤了筋骨,得修养几月。” 其余人幸灾乐祸道,“那他岂不是要落下许多功课?” “看来下次院试的榜首要换人了。” 这些人均出身贵胄之家,对一直压在他们头上的钟浚早已心存嫉恨,现在看钟浚倒了霉,不落井下石已经是万幸,遑论其他。 小寒当然也听得清清楚楚,他没想到钟浚伤得那么重,甚至可能影响到学业。 要是他不出来找钟浚,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小寒沮丧地想。 那只小山一样的厉鬼,就算咬了钟浚几口,也只会让他精神萎靡几日而已,才不会像现在一样,伤筋动骨。 他心里的愧疚大盛,想弥补钟浚,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帮起。 心里想了很多个方案,都被小寒一一否决了,越想,他就越觉得难过,恨不得把钟浚正在受的伤痛转嫁到自己身上才好。 伍霍早在众人提到钟浚的时候,就一直分神留意小寒这边的动静,发现他这次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出,不由得惊讶了几分。 小傢伙该不会是睡着了吧?否则听见他钟浚哥哥受伤的消息,怎么说也会蹦起来骂他一句“大坏蛋”才对。 果然如他们所说,没走出多远,一辆装饰富丽的四牳马车便从竹林后踢踏着赶出来。 车上下来了个青布衫小厮,伺候着诸位公子上了车。 伍霍在几名同窗的礼让推脱之下,不得不坐在当中的位子上。 马车摇摇晃晃地跑起来,车里的人关于钟浚的话题已经过去,谈论的内容渐渐歪了风向,涉及到了庐州城里最有名的几个瘦马。 伍霍知道他们在偏僻的钟麓书院求学,外表清高自诩心无旁骛,实际上在庐州城里都有相好,瞒着师长与她们偷偷来往。 现下离了书院,他们便肆无忌惮起来,甚至将与那些女子做的私密之事分享出来,进行比较,评比着某方面的“功夫”。 比这些话更荤腥的伍霍都听过不少,遑论这些书生为讲求斯文,都用了较为隐晦的说辞,入了伍霍的耳更是如清汤寡水一般,瞭然无味。 伍霍手指隔着衣物,摩挲了一下,有些担心这些话传进玉佩里,把小傢伙吓哭。 然而伍霍的担心真的是多余的,因为小寒正绞尽脑汁想法子帮钟浚,半点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动静。 他想了半晌也没想出办法,很是颓废地嘆气时,感觉后背传来轻抚,他此时心情不好不想说话,便没有出声,而是悄悄把视线放出去—— 桃花眸一下子瞪大了,因为小寒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进了一辆马车。 这马车外表已是富丽堂皇,里面更是铺陈得极尽奢华,金丝绕的车帘,垫满了车板的软垫,甚至中间的矮几上,还摆放着一套水墨烟雨的茶具…… 作为一只孤魂野鬼,小寒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马车。 他情不自禁地出声赞嘆,“好漂亮的马车。” 伍霍眼皮抖了一下,原来这小傢伙不是睡着了,而是一直在看马车吗? 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伍霍心想,这注意力跑偏的小傢伙,真能找得到娘子才怪。 那边已经在讨论“××十八式”了,伍霍把玉佩掏出来在手心捂紧了些,咳嗽一声,“昨晚连夜赶回书院,身体疲累,我小憩一会儿,你们随意。” 虽然伍霍说了随意,但没谁真敢扰了他休息,车厢内渐渐安静下来,变得针落可闻。 对这个结果,伍霍心里很满意,他头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似乎真的睡过去了一般。 小寒觉得伍霍这个人有点坏,对他说的话都不敢第一时间相信了。 他在玉佩里打了几个滚,带动着玉佩也在伍霍手里动了动,“大坏蛋,你真的睡了吗?” 伍霍紧闭的眼皮下,眼球滚动了一下,握着玉佩手藏在身后,拇指回应似的在玉佩上点了点。 相比起应对这些人,伍霍更喜欢逗弄小傢伙。 “就知道你又在骗人。”小寒把视线收回来,眼神愣愣地看着白茫茫的上空,“他们刚刚说钟浚哥哥受伤了,可能会耽误学业,我想帮他,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帮。” 他心里一乱,就想找人说话。 事实证明习惯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即使是面对着一直捉弄他的伍霍,小寒也不知不觉地把心里的那团乱麻给吐出来了,“如果不是我,钟浚哥哥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放在玉佩上的手指动了动,小寒仰面躺在玉佩里,感受到后背上抚摸的手指,第一次觉得被安慰到。 第57页 看来伍霍偶尔还是不那么坏的,小寒刚想开口道谢,就察觉到了不对。 那手指划过的轨迹,似乎是有规律的?小寒闭着眼睛感受起来,发现伍霍似乎是在写字。 寻常的鬼,前尘记忆都会被洗去,而小寒不知为何,还保留着一些基本的知识技能。 “……小?”第一个字很简单,伍霍只在他背上写过一遍,小寒就辨认出来了。 拇指宽厚的指腹温存地磨了磨,似乎在表扬小寒猜出了第一个字。 这种两人之间的小游戏,也渐渐调动了小寒的兴致。他本就是心思简单的人,一时把之前的忧思给忘了,变得全神贯注起来。 他闭着眼睛笑了几声,催促伍霍,“小什么呢?继续写呀。” 伍霍的手指又开始动了,第二个字变得稍稍有了难度,小寒反覆感受了几次,才认出是个“笨”字。 有了前两个字的铺垫,最后一个字几乎没怎么感受,小寒就脱口而出,“蛋!” “小笨蛋!”这是伍霍想说的话。 “大坏蛋,你又欺负我!”意识到伍霍想表达什么,小寒坐起来,怒气沖沖地瞪着眼睛。 伍霍把他放在了身后,他看不到伍霍脸上那一抹不明显的笑意。 伍霍摸了摸他的头,又开始写字了。 小寒有些抗拒,“你又想干嘛?” 写着字的手指依旧没有停下,小寒有些动摇,但还是嘴硬道,“这次要是再戏弄我,要三倍桂花糕才能原谅你。” 大拇指点了点,答应了小寒的条件,小寒才闭起眼睛细细感受起来。 这次的字要难很多,过了好久小寒才猜出来,“我帮你……是吗?” 大拇指又点了点。 “你是说,钟浚哥哥的事,你要帮我吗?”小寒有些狐疑,“可你和钟浚哥哥不是敌人吗?” 不怪小寒会这么想,毕竟那些欺负钟浚的人明显是以伍霍马首是瞻的。 “不是。”伍霍飞快地回答了第二个问题。 伍霍不是那些心胸狭隘的世家子弟,他对钟浚并不敌视,但也没什么好感。准确说来,就是钟浚那一副世人皆浊我独清的清高面孔,让他实在生不出好感而已。 这也是他放纵那些人欺负钟浚的原因。 但小傢伙这么担心钟浚,伍霍莫名有些吃味了。 这小傢伙明显还没搞清楚状况,都已经在他手里了,心里却还惦念着前主人。 要是放着不管,没准儿哪天他不注意的时候,小傢伙就偷熘回了他钟浚哥哥的怀抱。 难得遇到一个逗乐的小玩意,伍霍暂时还不想放他走。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先降低小傢伙的戒心,再一步步蚕食,把钟浚从他心里赶出去。 而降低小傢伙戒心最好的办法,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伍霍却很清楚,那就是对钟浚表现出善意。 伍霍猜得不错,因为小寒已经踩进了他的圈套,“那你要怎么帮我呢?” 伍霍唇角勾起一个得逞的笑,手指一笔一划地在玉佩上写着,与小寒缓慢地交流。 两人都没觉得哪里有问题,均乐在其中。 等终于把计划敲定,马车也晃晃悠悠地进了庐州城门。 没了后顾之忧的小寒侧耳听着外面喧闹的叫卖声,眼睛亮晶晶的,嘴里念念有词,“糖葫芦、拨浪鼓、纸风车、小糖人……” 伍霍下车的脚步顿了顿,开始思索甩开其他人的方法。 因为他严重怀疑,他买这些东西的消息要是传回北疆,他老子能快马加鞭赶来,一脸惊喜地问他要孙子。 第37章 第二世(7) 熙熙攘攘的庐州街头, 一名身穿钟麓书院服饰的少年穿梭其间, 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般显眼。 他仪表堂堂气宇轩昂,一看便知出身不凡, 只可惜他手上拿的不是风雅的摺扇, 而是拿了满手的零嘴玩物,生生将他的魅力大打了折扣。 那些偷瞄他的女子,在看到少年拿起一只拨浪鼓,似乎是在仔细挑选时, 心里都不禁打了了鼓, 这少年已然及冠,或许家里早有了妻儿…… 这少年自然就是伍霍。 与同伴用了午膳之后, 伍霍编了个藉口, 便顺利地与他们分开了。 他那些同窗都知道他素来不好女色,心里还想着,若是他们都去会了相好,把伍霍落了单可怎么是好。幸而伍霍对他们的那档子事也没兴趣, 率先提出了分开行动的提议。 他们约定了日落时分在城门口碰面, 便四散了开来。 距离和春楼开门还有许久,伍霍便决定先在街上逛逛,等到了时辰再去。 在街上逛了一个多时辰, 斩获颇丰——伍霍怀里堆满了小孩子爱吃的零嘴,脖子上环绕着几条漂亮的珠串, 甚至腰带上还挂了几个动物形象的陶偶。 “这个,这个!”伍霍苦不堪言, 某个清闲的存在却兴致高涨,指挥着伍霍,“拨浪鼓!” 在卖拨浪鼓的小摊前停下脚步,伍霍随手取下一个,放在胸前,似乎是在低头端详。 无人注意到他薄唇开合,吐出一句话,“这可是大人用来哄未出襁褓的婴孩用的,你真想要?” 小寒装作没听到他在说什么的样子,大眼忽闪忽闪,视线从琳琅满目的拨浪鼓里飘来飘去,最后指定了一个画着虎头的,“不要这个,要那个画着老虎的。” 第58页 伍霍拿他没办法,只好把手上的这个放下,伸手去拿小寒相中的那个。 但就在他手快要碰到那面小鼓时,一只苍白的手掌便率先到达,摘下了那只拨浪鼓。 “这拨浪鼓,多少银子?” 仿佛淬了冰水的声音,从伍霍耳畔传来。 这声音实在太冷,似乎在它响起的瞬间,炎炎的热风都被冻住了一般,变得透骨冰冷。 伍霍霍然转头,看到一个身穿道袍的古怪少年。 少年的年纪与他相仿,凤眼狭长,容貌已是说不出的阴柔,偏偏皮肤还惨白如纸,没有一点血色,让人看得胆寒。 伍霍听见小寒短促地“啊”了一声,刚刚还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小傢伙顿时安静下来,似乎是怕被发现一般。 那边,身穿道袍的古怪少年已经付清银子,把拨浪鼓握在手里了。 他试着摆弄了几下,坠在拨浪鼓上的两颗小珠子击打在鼓面上,出了清脆的声响,那狭长的凤目里,眼神变得越加迷惘,“原来你喜欢这种东西吗?” 伍霍眉头紧锁地看着他,他直觉这人是冲着他怀里的小傢伙来的。 果然,买了拨浪鼓的道袍少年没有离开,而是朝伍霍走近了几步,嘴里说着奇奇怪怪的话,“小寒,你要是喜欢这个,我也可以给你买,你回来好不好?” 小寒?这是小傢伙的名字?伍霍觉得,小傢伙的来歷似乎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简单。 而这个道袍少年,似乎是小傢伙的故人。 小寒蜷缩在玉佩里,吓得浑身发抖,他抓着衣袖给自己打气,但说话的气息却还是发着颤的,泄露了他心里的恐惧,“我不要回去,你会把我关起来的。” 小寒不明白容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是近些年才搬来钟麓山的,在这之前,他在一个叫雍都的地方漫无目的地游荡。 那时候他不怕阳光,正午的时候也敢爬到雍都最高的地方,躺着晒太阳。 他不太想得起前生,只隐约记得自己的名字里有一个“寒”字,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小寒。 在雍都里待久了,他渐渐知道他最爱趴的那座大屋子叫太和殿,他一开始醒来的那片废墟叫东宫,常常有女鬼嚎叫的地方叫冷宫…… 宫里人人都端着一个表情,那个总是坐在太和殿最高位子的人又老是发脾气,整天吵着要去求仙问道,不要做皇帝……朝堂上总是闹哄哄的。 小寒被吵得头疼,想去找鬼玩,却发现那些鬼一看见他更像是见了鬼一般,惨叫着逃远。 活人看不见他,鬼又不愿意陪他玩,小寒的鬼生可以说是寂寞如雪。 直到有一天,他无聊地趴在太和殿飞起的翼角上往下看,见到一排穿着黑白袍子的人,正顺着长长的阶梯往大殿走来,为首的是一个留着长白鬍鬚的老者,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面白如纸的弱质少年。 看到那个少年,小寒惊讶了一下,他看看自己红润细腻的手掌,有些奇怪这个活人竟然比他这只鬼还要像鬼。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少年却突兀地抬起头,目光直直朝小寒趴的位置看过来。 小寒惊得躲在了嵴兽后面,他听到那个老者问,“容白,你看到了什么?” 容白看了看那抓在嵴兽身上的素白手指,摇摇头,“并未。” 老者这才带着他的一班弟子,继续往前走。 ………… “你如果不跑,我当然就不会再关着你。”容白冷质的声音打断了小寒的回忆。 小寒恍惚想起中间又发生了很多事,容白把他关在漆黑的小瓶子里,等他被放出来时,就变得像其他鬼一样,害怕太阳了。 “小寒,听话,快过来。”容白仿佛没看到伍霍一般,循循善诱地对小寒说,“你现在是不是一晒到太阳,就会浑身刺痛?” 小寒看他一步步逼近,吓得魂都要飞了,偏偏此时日光大盛,他根本跑不掉。 被逼到绝境,他反而生出了与容白对峙的勇气,“要不是你把我关进那个瓶子里,我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寒一直觉得,那个瓶子有古怪。 不像他躲在玉佩里,还能看到外面,还能与伍霍说笑打闹,他被关在那个瓶子里时,一丝光线都看不到,一点声息都听不到,若不是瓶子突然碎了,他从里面跑出来,估计他早就被关到崩溃了。 “不是我做的。”容白却摇头否认了,“是师父偷偷做的手脚,他已经向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对你动手了。” “……是吗?”小寒半信半疑,容白师父看他的眼神一直很奇怪,小寒也很怕他。 但即使那件事不是容白做的,容白把他关起来这件事却是毋庸置疑的,小寒坚定地摇摇头,“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小寒——”容白还想说什么,伍霍却伸手将他推搡了一下,面色不善道,“他已经说了不会跟你回去,你听不懂人话吗?” 容白同样眸光发冷地看着他,“我与小寒之间的事情,不需要外人插手。” “外人?”伍霍寸步不让,“小寒,叫哥哥。” “伍霍哥哥!”小寒心领神会,飞快地叫了一声。 第59页 伍霍对着容白笑的得意,“听清楚了吗?谁才是外人?” 容白没有血色的唇紧紧抿起,一双无机质的眼睛冷冷看着伍霍,配上那惨白的脸色,一般人真有可能被他给唬住。 然而伍霍哪里是一般人,北疆伏尸千里流血漂橹的场景他都见了不少,这点小把戏根本恐吓不了他。 伍霍轻蔑一笑,伸手把那个虎头拨浪鼓从容白手里拿过来,又将等价的银子塞进了他手里。 他贴近了容白,压低了声音说,“你若是再纠缠不休,我敢保证,北疆清虚观的三千道士,没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容白一愣,下意识攥紧伍霍塞进他手里的碎银。 碎银凸出的边角硌着他的掌心,总算在皮肉深处,冒出了几丝血色。 伍霍说完这一句,便看也不看他,迳自往另一头离开了。 容白没有跟来。 等走出足够远的距离,感受不到容白身上的阴冷气息了之后,小寒才松了口气,向伍霍道谢。 伍霍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大布袋,正将为小寒买的东西都塞进去。听到小寒道谢的声音,他俊眉挑了挑,手上打结的动作不停,问道,“你叫小寒?” “嗯。”小寒点点头。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伍霍已经把布袋打好了结,将之扛在了背上。 他先前以为,小寒只是一块成了精的玉佩,但突然冒出来的容白却推翻了这一猜想。 这玉佩是钟浚娘亲的遗物,钟浚必然爱惜非常,一直贴身放置,若小寒真的是玉石精怪的话,容白是不可能有机会与他接触,更不可能将他“关起来”的。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能与道士扯上关系的,除了精怪,也就只有那些不愿往生的存在了。 鬼。伍霍心底吐出这个答案,却并不觉得害怕。 这小傢伙即使是鬼,也是一只爱哭鬼,一点杀伤力都没有,还能被人欺负得哭鼻子。 “我……”小寒当然知道伍霍一直以为他只是一块玉佩,他也乐得将错就错。 之前不说,是怕伍霍把他灭了,而现在……小寒心里别扭起来。 要是伍霍知道他是鬼,会不会害怕他?一想到伍霍会对他露出厌恶恐惧的眼神,小寒的心就酸涩得不行。 虽然他们认识了不到一天,而且伍霍还老是捉弄他,但小寒心里莫名有些不捨得伍霍了。 他揉揉发红的眼眶,努力止住泪意,“等吃完桂花糕,我就告诉你。” 既然伍霍知道了以后会厌恶害怕他,那还是先吃完桂花糕再说吧,那样他还能得到一点安慰,不至于那么难过。 伍霍心里闷笑一声,唇角翘起,“行,哥哥带你去吃桂花糕。” 第38章 第二世(8) 伍霍并没有说谎, 和春楼的桂花糕的确是大雍一绝, 但他没说的是,和春楼同时也是大雍最有名的青楼楚馆之一, 只做晚上的营生。 直到日头偏西, 伍霍慢悠悠走在花街上,两旁的店面才逐渐打开门做生意。 和春楼就坐落在花街的尽头处。 伍霍到的时候,几个穿着短打的小厮正在搬开门板,他只好先站在外面等一会儿。 “金屋妆成娇侍夜, 玉楼宴罢醉和春。”小寒把门上的楹联念出来, 赞嘆了一声,“这诗写的真好。” 伍霍对诗词歌赋不感兴趣, 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还好吧。” “但不应该挂在饭馆门口的,太暴殄天物了!”小寒没发觉伍霍的敷衍,他越看越觉得,这诗句应该挂在更加雅致的地方。但他转念一想, 觉得自己不能太武断, 补救般地说,“也有可能这饭馆的老闆,是个风雅之人。” “……”伍霍语焉不详, “的确挺风雅的。” 至少大雍自诩风雅的文人们都喜欢这地儿,伍霍心里这般想到。 “难怪能做出那么好吃的桂花糕。”小寒点点头, 深以为然。 伍霍骗他这里是饭馆,他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傻傻地相信了。 门板全被撤开了,几个化着浓妆的彩衣女子,拎着裙摆从里面婀娜多姿地走了出来,几乎在看见伍霍的一瞬间,她们的眼睛都瞪大了。 撇开伍霍身上穿的,象徵着家世不菲的钟麓书院服饰不说,光是这份如松柏般挺拔的少年意气,在见惯了中年男人的花街女子眼中,便已是难得一见的香饽饽了。 她们脸上挂着娇媚动人的笑,纷纷向伍霍簇拥过来。 一个头上插着艷红绢花的女子抱着伍霍的胳膊,“公子好生眼熟,奴家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去去去,公子分明是第一次来……”另一个画着长眼线的女子抱住伍霍的另一只胳膊,被绢花女子抢了先机很是不满。 其余的几名女子,也热情地围拢过来,一时之间,叫伍霍“公子”的女声此起彼伏,他身周像是被一群斑斓彩蝶给团团围住,脂粉香气浓郁得让人鼻头痒痒。 “这里的店小二都好热情啊,”小寒没看出什么端倪,乖乖缩在玉佩里感嘆,“但为什么都是女孩子?” 伍霍听得好笑,薄唇便跟着弯了一下。 本就是俊美无俦的相貌,这一笑起来更是带着痞坏的邪肆,让那些缠着他的女子,在看到这个笑之后都纷纷呆愣了一瞬。 第60页 伍霍趁机脱离“包围圈”,他不欲与这些女子多做纠缠,便冷下脸来,凛然的威仪让那些女子不再敢轻举妄动。 “这里不用你们,叫老鸨来。” 伍霍不笑的时候,剑眉星目里藏着的锐气便都显露了出来,让人连多往他脸上看一眼都不敢。 小寒看不见他的脸色,还在默默想伍霍怎么把“老闆”发错了音。 这些女子在风尘里求生存,最会察颜观色,看伍霍这般表现,便知道今夜无法搭上他,她们心里嘆息了一声,纷纷告退了。 那个画着长眼线的女子去为他叫了老鸨来。 在青楼里叫老鸨的,大多是不满意一楼的货色,想要求见那些声名远播的花魁,或者点某些“特殊服务”的。 所以在听见伍霍说,只要一间上房和三碟桂花糕,还吩咐不准人进去打扰之后,老鸨看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 “桂花糕要新鲜的,刚出炉的。”小寒加了一句。 伍霍抖了抖眼皮,在老鸨越发一言难尽的眼神里,把小寒的要求简略地复述了一遍。 老鸨犹犹豫豫,这一间上房若是只用来吃桂花糕的话,她们青楼还赚不赚钱了? 但这犹豫在伍霍掏出一锭金子之后,瞬间烟消云散,老鸨飞快地收下金子,谄笑着亲自将伍霍领到一间干净的上房里,“公子稍候片刻,你点的桂花糕很快就会送来。” 伍霍点点头,等老鸨带上门出去了之后,他把玉佩拿出来放在桌上,“小傢伙,为了你,我脸都丢干净了。” 小寒不明所以,“为什么啊?” 来饭馆吃桂花糕,是很丢人的事吗?小寒表示他一只鬼搞不懂人类的世界。 “算了,当我没说。”伍霍戳了他两下,解解气。 方才老鸨看他的眼神,明晃晃地在质疑他某方面的能力。 小寒什么都不懂,跟张白纸似的,跟他说也没用,伍霍有苦说不出。 小寒被戳了后背,也没生气,察觉到伍霍心情有些低落,正想着要怎么安慰他,就听见伍霍问,“你要怎么吃?” 伍霍手指触在硬质的玉石表面,想不出小寒要怎么把桂花糕吃进去。 “我,我可以从玉佩里钻出来的。”想到即将送来的桂花糕,小寒眼睛亮了亮,心情好到说话都结巴了。 “钻出来?”伍霍心里早有猜测,小寒是一只鬼,但他还是想像不出,身为鬼的小寒会是什么样子。 吊着舌头,眼睛流血,头髮披散……这是伍霍对鬼这个字眼唯一能联想到的画面。 “是,是的。”小寒在玉佩里跳了跳,活动了一会儿手脚以后,慢慢飘了起来,“不过,你应该看不见我的。” 他在世间游荡了这么久,除了容白以外,能看见他的人,也就只遇到过钟浚。 伍霍已经失去了言语的功能,因为此时发生在他眼前的这一幕,实在太过骇人听闻。 他看见一个拇指高的小人,短手短脚穿着红衣,慢慢从玉石里浮现出来。 小脑袋浮出来之后,伍霍看见了一双灵动的桃花眸,接着,是矮矮的身子……几息之后,那双穿着精细靴子的小脚才终于露了出来。 小人在玉佩上跳了跳,然后发现了一脸呆滞的伍霍。 现在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小寒不敢完全恢復原型,便维持着他待在玉佩里时的大小,冒了出来。 “伍霍,伍霍,你怎么了?”小寒慢慢飞起来,停在伍霍呆愣愣的眼前,叫了他几声见他没反应,不由得急了,葱白玉指挥舞了几下,“大坏蛋!醒醒!” 伍霍醒过神来,却又像是没醒过来一般,他抬起手掌,把小寒托在手心里,细细端详,良久,笑了一下,说,“你好小。” 小寒顺从地落在他掌心里,从他脚下,伍霍错综的掌纹蔓延开来。 “这是我缩小的样子,真正的我比你还高呢!”听见伍霍用“小”字来形容他,小寒有些不高兴地抿唇。 本来察觉到伍霍能看见他的时候,他还莫名地开心了一下。 不论是鬼界还是人界,男性都不喜欢跟小沾上关系。 “真的吗?”伍霍伸出一根手指,挑起小寒的一缕头髮。 顺滑青黑,很漂亮的一头长髮。 想起他怀疑过小寒没有头髮,伍霍便不由得失笑。 “当、当然是真的。”小寒有些心虚,他说谎了。 他只会缩小,不会放大,真正的他比伍霍要矮半个头。 “嗤。”伍霍憋不住了一样笑了一声,小寒一听这笑声,便知道伍霍看破了他的虚张声势。 他有些难堪地辩解,“就,就算没你高,我也不矮的。” 伍霍身材实在高大得过分,比他矮半个头的确不算矮。 “嗯。”伍霍看到他一紧张就抓住袖子的手,忍不住恶趣味地伸手扯了一下,那细白的手指便空落下来,有些无措地蜷缩了几下。 “你这衣裳,有几分眼熟。”伍霍心里愧疚了一丢丢,咳了一声连忙转移话题。 这话说完,他脑中似乎划过了一幅画面,这衣裳他似乎真的在某本古籍上见过,但时隔太久,已记不清那本古籍上讲的是什么了。 第61页 他现在只觉得,小寒穿这身衣裳,很好看,像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做地一般。 小寒啊了一声,手又揪住衣袖了,低着头不说话。 之前并不觉得,小寒现在无缘无故想起,从他醒来到现在,好像一直都穿这身衣裳,从来没换过,也没的换。 虽然他很爱护,也很注意清洁,但衣裳的边缘还是磨损得很严重。 鬼也是要换衣服的,小寒没人烧给他,他便一直都穿这个。 但这也没什么,因为没衣服穿的孤魂野鬼数不胜数,比起他们,小寒觉得自己并不算惨。 但现在他站在伍霍面前,却莫名觉得,没衣服换的小寒其实很可怜。 伍霍见他不说话,刚想摸摸他的头,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公子,您点的桂花糕来了。” 他低头看看小寒,那只手还是死死揪着衣袖,低着的小脑袋听到桂花糕都没有抬起来。 等他把桂花糕接进来,摆在桌子上之后,垂头丧气的小傢伙依旧没有恢復过来。 伍霍掰下一小块捏在手里,在小寒鼻子下面晃了晃,“再不吃可就不好吃了。” 小寒突然抬起头,眼眶红红的,问伍霍,“你觉不觉得,小寒很可怜?” 伍霍把那一小块桂花糕丢进嘴里,拿干净的小指抹抹小寒的眼眶,说,“我觉得,伍霍比较可怜。” “为什么?”伍霍这样的人,怎么说也跟可怜沾不上边吧。 “因为他决定,要陪着小寒一起可怜。” 第39章 第二世(9) 这句话伍霍说得缱绻, 小寒听得耳尖发热, 心也跳得乱了拍。 他莫名不好意思起来,手指纠结在一起, 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能小小声地叫了一声,“伍霍,大坏蛋。” 这句话都快变成他的口头禅了。 伍霍指尖在他红玉一样的耳尖拂过,感受到掌心里的小人微微颤抖了一下。 “大坏蛋餵你吃桂花糕, 你吃不吃?”伍霍第一次发现, 原来自己对弱小的存在这么有耐心。 伍霍又掰了一块,餵到小寒嘴边, 心情恢復了的小傢伙这次终于没有推拒, 张嘴在上面咬了一口。 桂花糕入口的一瞬间,小寒眼睛亮了亮,不用伍霍催促,就埋头吭吭哧哧地啃了起来。 他每次都贪心地咬进一大口, 把嘴塞得鼓鼓囊囊的, 又不得不细细地咀嚼很久,才能咽下。 饶是如此,小傢伙的吃相依旧很耐看, 那鼓起的腮帮子非但没让他看起来粗鲁,反而显得他可怜可爱。 小小一块桂花糕, 小寒没一会儿就吃完了,伍霍指头上还残留着一些碎屑, 他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舔,把碎屑卷进嘴里,吃了下去。 伍霍亲眼看见红艷的舌尖,怯怯地从唇里伸出来,舔在他指头上,还没等他从洇湿的触感里回过神来,那舌头又飞快地收回去了。 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伍霍下意识想起了不太好的事,他碰了碰小寒的唇,很软,带着桂花糕的香甜。 “还想吃吗?” “想。”不知道大坏蛋在想些什么和谐的内容,小寒一心扑在桂花糕上。 伍霍又掰了一块,比上次小一些的,送到了小寒嘴边。 这次比上次还要快吃完,为了避免伍霍乱动,小寒伸出手,扒住了伍霍的手指,他脚尖踮起,白玉一样的脸颊泛着异样的绯色,眼帘低垂,纤长的羽睫盖住了那双桃花眸子…… 那舌尖再一次触上指头的时候,伍霍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小寒舔到伍霍的手指,就知道桂花糕已经吃完了,他刚想后退,就听见伍霍压抑着什么似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略微嘶哑,“舔干净。” 面对着好吃的,小寒一点脾气也没有,他低垂着眼睫,小手扒拉着伍霍的手指,细緻认真地沿着伍霍的手指舔舐。 他不知道他这幅模样落进伍霍眼中,清纯又淫盪,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把伍霍的手指舔得干干净净,小寒欢欣地抬起头来,“干净了,还要吃!” 眼神像白纸一样,等待着人用色彩侵染。 伍霍深吸了一口气,把小寒轻轻放在桌上,“你自己吃吧,我去给你叫茶。” 小寒看见伍霍用一个奇怪的走路姿势,急匆匆地开门出去了。 小寒没多在意,他的视线都被桂花糕给吸引走了。 他埋头在糕点里,快吃完半碟子了,伍霍还没回来。 糕点毕竟是干燥的食物,小寒一下子吃了这么多,口干舌燥得厉害,见伍霍的茶久久不来,他的视线便落到了一只精美的酒壶上。 等伍霍端着和春楼特有的桂花甜茶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一只醉醺醺的小寒。 小傢伙脸上爬满酡红,背靠一只瓷白酒杯歪偏偏坐着,大概是觉得热,他衣襟被扯开了些,露出里面美好的锁骨和一小片光滑的肌肤。 桃花眼被朦胧醉意笼罩,眼尾红红的,像是哭过一般。 察觉到他进来,小寒慢半拍地抬起头,看着他,嘟哝道,“怎么,有两个伍霍啊?” 伍霍走过去一看,酒壶里的酒少了大半,难怪把小傢伙醉成这样。 他没脾气地笑笑,把手里的茶放下,拎着小寒的衣服后领把他放在掌心里。 第62页 小寒醉醺醺的,离开了酒杯的依靠,顿时就软软地趴在了伍霍手上,他眼睛还看着伍霍,带着昳丽的笑意,“大坏蛋,谢谢你……” 伍霍捧着他坐到凳子上,听见他突然道谢,惊讶地挑眉,“ 谢我什么?” 小寒脑子里乱闹闹的,说不清是清醒还是煳涂,他大睁的眼里都是迷茫,“谢谢,桂花糕呀,很好吃,谢,谢你。” 见他醉得口齿不清的样子,伍霍心尖莫名萌动了几下,随口说了一句,“小醉鬼。” “醉鬼?”小寒又失落起来,自顾自地说,“阿淼说我是饿死鬼,但我觉得我应该不是。” “阿淼是谁?”伍霍关注的是这个从小寒嘴里吐出来的名字。 “阿淼,是一只水鬼。”小寒现在乖得不像话,伍霍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五年前,他送了我半块桂花糕……”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睫毛不停地抖动,一副要睡过去的模样。 伍霍扯了扯他的小手,“你怎么会和钟浚在一起?” 小寒挣扎着不睡着,在脑子里想了想,说,“太阳大,我借钟浚哥哥的玉佩,躲躲……” “只是这样?”伍霍有点不相信。 当然不止是这样,小寒愣了愣,接着说,“然后,玉佩就被大坏蛋抢了!” “……”伍霍摸摸他的头,语带宠溺,“喝醉了也不忘骂我。” 太阳已经落到山后面,该回去了。 那些与相好缠绵了半日的学子们在城外等了许久,才看到伍霍拎着个巨大的布袋,慢悠悠地从城里晃荡出来。 若是迟到的是旁人,他们早就驾着车先行一步了,但迟到的人是伍霍,他们还得陪着笑脸,寒暄道,“小将军怎么现在才出来,莫非有了什么艷遇?” “是啊,遇到艷鬼了。”伍霍瞥了正躺在他衣襟里熟睡的小鬼,应了一声。 来的时候,大家都兴致勃勃,回去的时候,他们的精力都发泄殆尽了,反而没有说话的精神,一路上都很安静。 他们赶在山禁之前进了山门,奔波一天之后,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疲惫不堪,便四散着回了各自的学舍。 伍霍的学舍在最高的位置,等走到最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还没走到,伍霍就发现他房门口站了两个人影,隐约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钟浚,你身上还有这么重的伤,听夫子的话,不要再等了,快回去!”一个是中年男子的声音,伍霍听出来那是楚夫子。 另一人,很明显就是钟浚。 “不。”钟浚的话一如既往地简洁,不接受楚夫子的好意相劝。 伍霍瞭然地笑笑,从阴影里走出去,“楚夫子大驾光临,怎么不进去呢?” 楚夫子见到是他,冷着脸哼了一声,“小将军的房间,我可不敢轻易进去。” 伍霍知道这楚夫子曾是状元,但因为他出身寒门,脾气又奇臭无比,在官场上总是被排挤打压。 楚夫子官场失意,也索性不再当官,而是跑到这乡野书院,当起了教书先生。 大概是他经歷的原因,楚夫子对伍霍这样出身勛贵之家的学生抱着本能的厌恶排斥,反而对钟浚欣赏有加。 楚夫子语气不好,在伍霍意料之中,他也没在意,而是直奔主题,“若是没什么事,两位能不能让开些?我要休息了。” “——伍霍。”钟浚说话了,不知他究竟在这里等了多久,身上的绑带都被汗水打湿了,声音也是虚浮着的,“把玉佩还给我。” 约摸是刚醒来就从床上爬起来,等在伍霍门外了。 伍霍心里清楚,钟浚为的是要回玉佩,或者是小寒,亦或者二者都有。 他看看窝在他怀里,抓着他衣服正睡得香的小傢伙,心里的选择已然很清晰了。 “伍霍,那可是钟浚母亲的遗物,你怎么能抢去霸占呢?”楚夫子也在一旁帮腔,他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世家子仗势欺人。 “那便还你。”出人意料地是,伍霍很干脆地掏出玉佩,看也未多看一眼,便丢给钟浚。 钟浚这次伤的重,再加上站了一天,已经是强弩之末,玉佩丢过来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若不是楚夫子眼疾手快地接住,玉佩没准儿就要砸碎了。 “伍霍,你怎么能这般轻率,万一摔坏了可怎么办?”楚夫子气得鬍子哆嗦,刚想再说教几句,就发现站在他身边的钟浚已经坚持不住,瘫软下来了。 楚夫子手忙脚乱地接住钟浚,伍霍看热闹一样,在一旁抱着怀凉凉开口,“夫子还是快送他去看大夫吧,可别玉佩要回来了,人没了。” “你!”楚夫子听到他的风凉话,气得不行。 伍霍却笑了一声,绕过他迳自回房了。 楚夫子大声喊人帮忙,伍霍把门关上,隔绝了喧闹,才慢慢把小寒拿出来,为他除去鞋袜之后,把他放在早晨为他铺设的楠木盒子里。 等伍霍洗漱完,路过书桌,看到蜷缩在盒子里的小寒时,觉得那个盒子还是太简陋了,铺的绢布也太薄太粗糙了。 这么小、这么软的人,怎么能睡在这么糟糕的地方? 第63页 他思来想去,觉得把小寒放在哪里都不放心,最后,他躺在床上,把小寒放在手边,才终于能安然入睡。 夜半时分,伍霍感觉到一个温温凉凉的东西钻进了他怀里,带着甜甜的酒香和桂花香,他没多想,把这个软软的东西抱在怀里,又沉沉睡去。 第40章 第二世(10) 伍霍昨晚睡得很好, 往常他睡觉的时候, 总会因为体温过高而中途醒过来,但昨晚, 他怀里抱着个温温凉凉的软枕头, 竟然一夜好眠。 晨光透过窗柩,逐渐明亮的光线让伍霍醒了过来,意识还未完全恢復,一股幽甜的桂花香便争先恐后地往他鼻子里钻。 伍霍一愣, 低下头, 便看见了睡在他怀里的、小脸红扑扑的小寒。 与昨天那个拇指高的小人不同,如今的小寒是常人大小, 约摸比他矮了半个头, 窝在他怀里的时候,耳朵能刚好贴到他心口上。 看到他安然沉睡的模样,似乎伍霍的心也跟着变得柔软起来。 最开始,他只是将小寒看做一块玉佩, 一个无聊时解闷的小玩意。但短短一天下来, 在不知不觉中,他对小傢伙的好感激增,到现在, 伍霍已经觉得小寒就像是他的亲弟弟一般,让他忍不住就想宠着他。 至于昨天生理上的反应, 粗枝大叶的伍霍小将军只认为,那是他太久没发泄, 又处在经不起撩拨的年纪,随便被刺激一下产生了反应并不奇怪,而不是对拇指小寒有什么罪恶的想法。 虽然知道小寒是鬼,但伍霍紧紧盯着他,瞧了半晌,也没觉得他哪里像个鬼。 会脸红,会哭鼻子,还会撒娇吃桂花糕……相比起来,那天在庐州街头上遇到的少年道士更像是个没生气的鬼。 想起道士说的,小寒晒到太阳会浑身刺痛,伍霍下意识侧起身子,把小寒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继续拿眼睛看他。 小寒似有所感一般,闭着眼睛往伍霍那边靠了靠,手还下意识抓紧了伍霍的衣角,小小地叫了一声,“父皇……” 像是迷失了方向的幼兽,蜷缩在唯一干燥的狭小洞穴里,躲避外界的狂风暴雨。 “什么?”伍霍看见他蔷薇花一样的唇翕动了几下,把耳朵贴近他,却又什么都没听到。 “……别走。”小寒接着说了两个字,眼里竟掉出了几滴泪水,挂在浓密的睫毛上,看得伍霍心疼得不行。 这次听清了,伍霍爱怜地搂住小寒的腰,把他往怀里带了带,“我不走。” 手掌下柔韧的腰肢,比一般男孩的,要纤细很多,伍霍手停在上面,呆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便发现他怀里的人有了异动。 “嗯……”两只玉白的手,抓在了伍霍的衣襟上,闷闷的微喘从他怀里传出来,伍霍脸黑了一瞬,因为他感觉到,一个渐渐由软变硬的小东西,抵在了他腹部。 想到了那个可能,伍霍脑子炸了一下,他把小寒推开了一些,果然发现他脸上布满诡异的潮红,红唇也微微张着,正发出难耐的喘息。 小寒昨天喝了和春楼里的半壶酒,而青楼里的酒,大多有助兴的功用,这一点伍霍不是不知道,但他没想到的是,这酒对鬼竟然也有效? 睫毛上沾着的泪水还没干,羽毛一样的青睫脆弱地颤抖了几下,随着眼睑缓缓睁开,露出里面迷茫的、湿漉漉的眸子。 小寒醒了,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难受啊,”小寒觉得,似乎全身的气血,都往下腹冲去了,而那个地方,也变得肿胀起来,他下意识向伍霍求助,“伍霍,我想尿尿……” 他抬起头看伍霍,眼里像是有雾气缠绕,随时可能凝结成水,滴落出来,软绵绵的语气,绯红的眼角,纤弱的身子正散发着无论是谁都无法抵抗的诱惑气息。 “……”感受到那个半硬的小东西,正在他腹肌上磨磨蹭蹭,伍霍深深嘆口气,认命地伸手把床幔放下,厚重的布料一下子垂下来,遮挡住了窥探的阳光,“不是尿尿,我帮你。” 在北疆的军营里,没有女人,士兵们也常常这样互帮互助。 伍霍虽然没帮人做过这种事,但好歹自己发泄过许多次,比起小寒来说不知好了多少倍。 心里默念着,这只是兄弟之间互相帮助,伍霍轻声对紧张的小傢伙说,“别害怕。” 伍霍以前觉得这样的事情噁心,但若是对象是小寒的话,他竟然没觉得牴触。 小寒迷迷煳煳中,感到自己被抱起,上身靠在一个坚硬温暖的胸膛上,腰肢也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环禁锢住。 “伍霍……啊!”小寒刚想问伍霍想做什么时,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已经从他的裤腰伸了进去,握住某个脆弱敏感的存在。 “伍霍!”他全身狠狠颤慄了一下,两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眼睫上掉落下来,洇湿在被面上。 伍霍低头,看见他靡丽无双的神情,心尖跳了跳,唿吸也骤然发紧,他稳了稳气息,调开视线尽量不去看小寒,手上动作不停。 素白的手再次揪紧了伍霍的衣角,不知过了多久,小寒脑中白光一闪,浑身脱力地跌身靠在了伍霍怀里,嘴里不住地喘气,大眼里满是慌乱无措。 他刚刚……好像尿在伍霍手里了。 第64页 小寒隐约发现这一点,连忙慌乱地爬起身来,却看见伍霍把沾满了白色液体的手抬起,放到鼻尖嗅了一下,笑着轻声说了一句,“甜的。” “这是,什么?”小寒困惑了,动作停下来,好奇地看着伍霍的手掌。 好像,不是尿? 伍霍看他懵懵懂懂的模样,就忍不住想欺负他,便把手递过来,“你的东西,要闻闻吗?” 小寒惊疑不定地看他一眼,确定没有危险之后,才凑过去闻了一下。 “腥的!”只闻了一下,小寒就急急往后退,手捏着鼻子,皱着眉嫌弃。 “连自己都嫌弃?”伍霍扯着绢布,把手擦干净,看到小寒躲得远远的样子,笑了几声,“小傢伙,我要去上早课了,你就呆在这里吧。” 钟麓书院的旬假是每十日休一日,昨天已经休完,今天便是正常的上课时间了。 伍霍踏出了床幔,随便披一件外套便出去,在井里打了一盆水洗漱用。 虽然出身伍家,但伍霍相当于是被放养着在军营长大,对吃穿用度皆不讲究,只求快速。 他对着铜镜擦脸时,从里面看到一只莹白的脚,似乎总在试探着从床幔里伸出来,但一碰到阳光,便又像被火苗燎了一般地急急收回去。 “你在做什么?”伍霍心里一紧,丢下帕子,几步走到床榻前,“不疼?!” 小寒听到他责怪的语气,委屈了一瞬,他把床幔拉开,只露出一颗脑袋,躲在伍霍身躯造成的阴影里,说,“我也想洗漱。” 方才虽然不是尿尿,但一些残余的液体还粘在他两腿之间,弄得他很不舒服。 “……”伍霍一时语塞,按着小寒的脑袋把他推进去,“先在里面呆着,我给你弄。” “嗯。”小寒也不想冒着阳光出去,便顺从地坐在床帐里等着。 伍霍拎着盆又开门出去了,他向几个精细的公子哥借了点热水,健步如飞地回了房间,看小寒依旧乖乖地呆在里面,满意地松了口气。 他把热水兑成温水,才拧了一块帕子,递进床幔里,“擦吧。” 小寒默默接过,先擦了脸,又擦了擦手,到了下面那个地方时,他莫名有些羞窘,久久下不去手。 “小傢伙,帕子凉了就快拿出来,我给你换。” 伍霍的声音隔着帷幔传进来,小寒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把帕子弄掉。 帕子换了四五次之后,小寒总算擦完了,觉得整只鬼都清爽了许多。 “换上吧。”刚刚为了擦身子,小寒把衣服都脱光了,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突然被一套衣裳蒙住了头。 他摘下来一看,竟然是一套钟麓书院的青白学子服。 伍霍在衣箱里找了许久,也没找到满意的。他的衣服大多是骑装,就算不是骑装,也是以耐磨方便为第一要义,布料粗糙,小傢伙怎么能穿? 最后,他翻翻捡捡,终于在箱底发现了一套崭新的学子服。 这衣服是来钟麓书院时统一发的,尺码都一样,伍霍身材要比常人高大,根本穿不上,学子服都是后来重新量身定做的,所以一开始发下来的那一套,也就被搁置起来了。 心里觉得亏待了小寒,伍霍打算着,把购置新衣这件事提上日程。 “谢谢!”小寒却满意无比,在他看来,伍霍能把衣服暂时借给自己,已经是大好人了。他立刻欢欣地换上,嘴上不忘道谢。 等小寒换好衣服,伍霍也已准备完毕,就要去学堂了,开门的时候,他顿了一下。 小寒没发现,他正抱着自己换下来的那一套红衣,思索着晚上要去哪里洗。 经过刚刚的事,伍霍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待着了。 这小笨蛋要是没他看着,不知道会受多少伤。 他想把小寒带在身边看着,但伍霍不爱珠玉金银,收藏最多的反而是刀枪棍棒之类打打杀杀的东西,现在就是想找出一块玉来竟然也难。 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才终于在一柄上好的宝剑上,发现了一块血玉。 血玉成色极佳,剑更是世人皆知的传世名剑,但伍霍眼都不眨地,就把玉从剑柄上抠了下来。 小寒慢慢想起伍霍刚刚出去的时候,他似乎听见了打水的声音,猜想这屋外有一口井,便决定,今晚就用井水洗衣服了。 就在这时,一块鲜红欲滴的玉被一只手捏着,伸进了床幔里来,听见伍霍用诱哄的语气说,“小傢伙,快钻进来。” 第41章 第二世(11) 伍霍到的时候, 所有人都已经坐满了, 除了钟浚的位子以外,学堂唯二空着的位子就是他的。 就连授课的夫子, 都已经满脸威严地站在那里, 看到姗姗来迟的伍霍,他脸色阴沉了一瞬,还是什么都没说,手一挥放他进去了。 小寒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伍霍的书桌在学堂的最后面, 周围都是墙壁,太阳晒不到, 他便维持着小小的样子, 从玉佩里飘出来。 他降落在伍霍的书桌上,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还攀到那磨墨的砚台上,望着漆黑的墨水发愣。 夫子正捧着书本唾沫横飞, 伍霍的心神完全不在他那边, 他的目光全都被书桌上跑来跑去的小人给吸引了。 看到小寒伸出手指,似乎想摸摸墨水,伍霍心里一急, 拎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拉了回来。 第65页 然而还是晚了,小寒食指上已经沾满了墨水, 随着移动,一滴滴点在下方的纸张上。关键是, 他不知道伍霍为什么拉他,还扭头看着伍霍问道,“怎么了?” “……”伍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站在上方的夫子发现了他的异动,叫了他的名字,“伍霍!我刚刚说了什么,你复述一遍。” 伍霍哪里知道他说了什么,他把小寒放回桌子上,站起身来,久久没说出一个字来。 那些总是围绕在伍霍身边的跟班,也坐在他附近,他们挤眉弄眼,想偷着把答案告诉伍霍,就听到夫子冷哼了一声,“谁都不准告诉他!” “我不……”伍霍无所谓地耸耸肩,刚想承认自己没听,大不了,就是被夫子不痛不痒地说教一顿罢了,就听见小寒显得有些刻板的、背书一样的声音响起,“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 伍霍一愣,启唇跟着念了出来。 没想到伍霍能答上来,夫子的脸色如同吃了一只苍蝇一样难看,他哽了一下,半天才说了一句“坐下,接下来不要再走神了”。 自古以来,武将与文臣之间的矛盾都是不可调和的,伍霍出身武将世家,他祖上许多先辈,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大有人在,甚至伍霍的父亲,在堂堂金銮殿上,还闹过认错字的笑话。 伍大将军丢了这么大的人,发誓要让自己的儿子给他雪耻,从小就逼着伍霍读书认字,甚至等到伍霍满了十六岁之后,还派了一支精锐小队,千里迢迢将伍霍“押送”到了钟麓书院。 伍霍不爱念书,虽被他爹逼着认全了千字文,但除了兵书以外,他看见墨迹就忍不住心烦,在书院里与夫子发生冲突是常事。 那些夫子多少都抱有文人的清高心态,本就瞧不上蛮横的伍家,明面上不敢对伍霍做什么,但暗地里的打压却不少。 伍霍又不傻,察觉到夫子们的态度以后,对待学业便越来越懈怠,之所以还呆在这里,不过是敷衍他爹罢了。 这还是第一次,他在夫子脸上看到了憋屈的表情,这感觉像是打了一场胜仗一样,格外解气。 伍霍忍不住,摸摸援军小寒的头,以彰嘉奖。 “坐下,接下来不要再走神了,”小寒却学着夫子的语气,小脸严肃地对伍霍说,刚说完就忍不住笑出了声,“伍霍,你也会被人欺负啊?” 幸灾乐祸的语气,就差没把“你也有今天”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你不就正在欺负我吗?伍霍戳戳他柔软的脸颊,用衣袖把小寒食指上的墨迹给擦干净。 小寒把书桌探索一遍之后,就觉得索然无味了。 第一堂课终于完毕了,那名夫子看了最后一个座位一眼,摇着头离开了。小寒抬头一看,伍霍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小寒叫了几声,都没能把他叫醒,恰在此时,伍霍的那些小弟纷纷聚拢了过来,见伍霍睡着了,他们刚想走,其中一个眼睛瞪大了,指着小寒,难言惊讶地说,“小将军的桌上,怎么会有一套这么小的学子服?” “哪里?” 小寒此时正趴在伍霍的手背上,试图“踩”醒他,在周围人眼里,就是伍霍的手背上竟然铺着一套小到离谱的学子服。 “他们也能看见我?”小寒吓得瑟瑟发抖,抱紧伍霍的手指不敢动弹,“大坏蛋,快醒醒啊!” 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好奇,伸出手,想把这袖珍的衣服拎起来看看。 那只手捏着小寒的衣摆,提了一下,小寒抱住伍霍的手指不放松,那人没拎动,“奇怪,怎么拿不起来?” 那人加了点力道,小寒两腿都被拎起来了,他慌不择路地往伍霍手指上咬了一口,“醒醒!” 他咬了一半,就被那股大力给拖离了伍霍的手指,被拎到了空中,许多双眼睛将他团团围住,打趣声四下响起,“该不会是哪个思慕小将军的姑娘,做了送给他的定情信物吧?” “可为什么这么小?” 小寒僵直着身子,不敢动弹,生怕这些人看出什么不对,给伍霍招来麻烦。 “衣服料子与我们的是一样的!” “当真?让我摸摸。” “我也摸摸看!” 那些人看得有趣,见这小衣服做的实在可爱讨喜,都忍不住想伸手碰碰。 比自己整只鬼还要大几倍的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是一副很惊悚的画面,小寒一时被吓住了,眼珠都不会动了。 其中一人不小心撞到了伍霍的手肘,将他撞醒了。 伍霍一醒来就下意识看看书桌前方,他睡着之前,小寒正抱膝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听着夫子授课,穿着青白学子服目光熠熠的样子,比他还要像是钟麓书院的学生。 然而现在,他的视线扑了个空,小寒不在那里! 小寒眼睁睁看着那些手沖他伸过来,下意识害怕地闭起了眼睛,但他等了许久,也没感受到被摸碰的触感。 他怯怯的睁开一只眼睛,看到的是伍霍冰冻千里的一张冷脸。 “谁准你们乱动我的东西?”伍霍的声音,也冷到掉渣的地步,他噼手将小衣服夺过,爱惜地塞进衣襟里。 第66页 小寒忙不迭地钻进血玉里,听着伍霍狠狠地将那群人教训了一顿。 接下来,无论伍霍怎么哄,小寒都不肯出来了,也不肯说话。 一早上的课程很快过去,伍霍按照昨天与小寒商量好的计划,把他小弟中学业最好的一个叫了过来,“钟浚因伤不能来上课,以后你就负责给他讲述新的课程。” 被叫住的人很不理解,“小将军,钟浚不能来上课,这不是好事吗?”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让你去你就去!”伍霍忙着借钟浚安抚小寒,听不得他叽叽歪歪,他揪着小弟的衣领,威胁道,“要是钟浚下次院试名次下滑,我唯你是问!” 小弟缩缩头,不敢问了,终于抱着书往学舍的方向跑去。 伍霍没有注意到,在他揪着那人衣领的时候,一块血红的玉从他的衣襟里偷偷熘达出来,掉进了那名小弟的衣襟里。 “小寒,我让人去帮钟浚了,你开心了吧?说句话。”等人都走光了,伍霍才一边说着话,一边手伸进衣襟,想哄他说话,却没想到手摸了个空。 小寒已经搭着那人的顺风车,一路来到了钟浚的学舍里。 除了伍霍的学舍以外,其余每个学舍都至少住了三四个学生,但最近钟浚也是一个人住。 因为他得罪了伍霍,他那些原本的舍友们都怕因为跟他有关系,而被伍霍盯上,宁愿与其他人挤一挤,也要般离这里。 所以小寒跟着那人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房间里只有钟浚一个人,正靠在床头,手执一卷书看得入神。 他状况很不好,小寒看见他脸色苍白,眼睛里也满是血丝,虽然在看书,却眉头紧皱,像是在拼命找东西转移注意力一般,有人进来了他都没察觉到。 “钟浚,伍小将军让我来给你讲课。”那人也没啰嗦,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小寒趁机一个轱辘,从他衣服里滚了出来,掉进了床幔的阴影处,没被人注意到。 “不需要。”钟浚却看也未抬头看他一眼,反应堪称冷淡。 “呵,要不是小将军让我来,你以为我愿意来?”那人看钟浚这凄悽惨惨的样子,像是找到了底气一般,嘲讽道,“既然不需要,那你就争点气,院试的时候可不要被人抢了榜首的位子。” 话里话外,都表达了钟浚若是拒绝他的好意,名次肯定会下滑的意思。 小寒虽然听不懂他想表达的意思,但隐约知道这人对钟浚抱有敌意,他有些心疼钟浚。 心里也不由得庆幸,他偷偷跟来了。 “钟浚哥哥,没有他也不要紧,小寒可以帮你!” 表情冷凝的钟浚,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放下书卷,试探着问了一句,“小寒?” “是我,钟浚哥哥!”小寒甜甜地回他。 “你在哪里?”确定了不是幻觉以后,钟浚的眼神往四周打量,没发现那一抹红色的身影。 “……钟浚,你在跟谁说话?”那个被伍霍逼来的人,听不到小寒的话,见钟浚一个人念念有词,吓得腿脚发软。 钟浚的不正常,也是众人排斥疏远他的原因之一。 莫非,他真能看见鬼?想到这里,那人不由得遍体生寒。 钟浚终于恩赐一般地看了他一眼,吐出一个字,“滚。” 那人顾不得计较那么多,而是如蒙大赦一般,连忙屁滚尿流地滚了。 “小寒,出来吧。”钟浚不在意那人的反应,唤了小寒一声。 小寒从血玉里钻出来,欢喜地往钟浚眼前飘,“钟浚哥哥!” 钟浚也看见了缩小版的小寒,他眼中先是狂喜,随后,那双浓眉皱了起来,眼神带着不贊同—— “你身上穿的衣服,是谁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 ——节选自《孟子*离娄章句上》 第42章 第二世(12) “这个?”小寒眨眨眼, 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 转了个圈,说, “是伍霍给我的。” “昨天一整天, 你一直和他待在一起?”钟浚把母亲的玉佩要回来之后,没有发现小寒的踪迹,便已经在猜想,小寒是被伍霍使手段扣住了。 像伍霍那样的莽夫, 小寒要是落到他手里, 指不定会受到怎么的折磨。 越想越是揪心,钟浚不放心地想再去找伍霍, 但他此刻的身体状况, 实在太差了,连下床都做不到,又怎么去找伍霍,把小寒要回来?! 现在小寒突然毫髮无损地出现在面前, 钟浚都快以为, 是他的幻觉了。 “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虽然小寒看起来好端端的,但钟浚还是忍不住担心,“有没有欺负你?” 小寒一时语塞, 伍霍虽然欺负他,但也给他买了桂花糕, 还借了衣裳给他…… “没有,他没有欺负我。”最终, 小寒选择看在桂花糕的份上,将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钟浚吁出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钟浚哥哥,对不起。”听出钟浚一直在为自己担心,小寒心里的愧疚,也蔓延得越来越大,像潮水一样,都快把他给淹没了。 第67页 竭力忽视小寒身上的衣裳,钟浚看着落到书卷上,精神萎顿的小寒,奇怪道,“为什么道歉?” “如果不是我,钟浚哥哥也不会这么倒霉了。”小寒越想越觉得,钟浚会遇上这么多事都是因为他,怕钟浚听不懂,他还急急补充道,“如果不是我,你的玉佩就不会被抢,你也不会被打了。” 钟浚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想法。 小小的小寒,低着头耸拉着肩声音也透着失落,钟浚都快以为他是不是哭了。 钟浚抚了抚小寒的后脑,看到他下意识抬起的眼角还是干燥的,松了一口气,“这不关你的事,我与他们素来不和,就算没有你,这些事情也一定会发生的。” 这么长一段话,钟浚还是第一次说,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小寒面前他的表情更为放松,话也会变多,与书院其他人熟知的冰木头形象大相迳庭。 “是,是这样吗?”小寒吶吶着不敢相信,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钟浚,“可我听见其他鬼说过,鬼不能离人太近的,否则会给人带来霉运。” “小寒,你想知道我以前的事吗?”钟浚不太会安慰人。 他因为能看见鬼,从小只有母亲与他亲近,他没有朋友,母亲去世了以后也相当于没了亲人,他孑然一身,从来没有过,需要他安慰的存在。 “……想。”小寒还沉浸在自己会给钟浚带来霉运的可怖猜想里,其实不太愿意听故事的,但他看着钟浚泠然的眼睛,莫名觉得,如果自己拒绝了,钟浚会受伤。 “我娘亲与我爹,原本是举案齐眉的一对幸福夫妻,但在我出生之后,娘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容貌也大不如从前,我爹便渐渐真心不再,纳了一房又一房妾室。”钟浚神情追忆,缓缓道,“再后来,我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常常说一些古怪的话,招了我爹厌恶,再加上他对我娘的爱早已消磨殆尽,便藉此机会让我娘带着我去别院修养,将另一个小妾抬为了平妻,重新生了嫡子,全然忘了我和我娘,直到我娘病死的时候,他都没来看她一眼。” “钟浚哥哥……”听到这里,小寒已经忘记了心里的隐忧,转而为钟浚心疼了。 而钟浚明明在说悲惨的经歷,却语气平淡得恍如旁观者,让小寒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曾经想过,要是我娘没有生下我,她的命运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凄凉?”钟浚像是终于回神一般,对小寒笑了一下,他僵硬的面部终于生动了些,却看得小寒心疼无比,他接着说,“你说,是不是我给我娘带来了霉运呢?” “不是的!”小寒的头摇得像拨浪鼓,“钟浚哥哥的娘亲,肯定不会后悔生下钟浚哥哥的。” “而且,就算钟浚哥哥的娘亲没有生下哥哥,随着时间的流逝,容颜总还是会老去的,哥哥的爹也还是会变心的啊!”小寒看不得钟浚失魂落魄的样子,辩驳道,“不怪钟浚哥哥!” 小小寒从书上站起来,义愤填膺又难掩心疼的话语,让钟浚被冰冻许久的心,回暖了一下。 “所以说啊,就算没有遇到你,那些人也还是会找我麻烦的,不过是早晚罢了。”钟浚笑里的苦涩慢慢褪去,变成了真正的笑,“我也不怪你。” “所以,小寒不要不开心了好吗?” 小寒后知后觉地发现,钟浚说了这么多,甚至把伤痛的过往说出来,原来都是为了安慰他吗? “钟浚哥哥,你真好!”小寒感动非常,也更加坚定了要帮他的决心,“你不能去上课也没关系,小寒可以帮你。” “哦?怎么帮?”看小寒终于振作起来,钟浚也放下心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我把夫子讲的,都记下来,回来说给你听。”小寒与伍霍原本商议的,是让别人来给钟浚讲述,但现在小寒已经亲眼见到了那人对钟浚的态度,哪里还愿意让钟浚受罪? 钟浚有些不相信,“你能记住?” 他见过许多鬼,连神智都无法保持清醒,像小寒这样神智清明的鬼,已是难得一见,遑论记忆那些对人来说都颇有难度的诗文? “夫子说的那些,仿佛就存在我脑海里一般,只是平时想不起来,夫子一提,就通通想起来了。”小寒认真地点点头,为了验证自己所言非虚,还背出了一大串今早刚讲过的内容。 钟浚信了他真能记住,却又想起了一个难题,“你白日里行动不便,要怎么去学堂?” “伍霍会帮我。”小寒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响,“他可以白日里带着我去上课,晚上又把我送回来。” “……”钟浚不信伍霍是一个这样热心肠的人,但看小寒坚信的模样,又实在说不出打击的话,半天才犹豫着说了一句,“想让伍霍帮忙,恐怕不容易。” “钟浚哥哥你就放心好了,他答应过要帮我的。”小寒则是很乐观,毕竟伍霍真的答应过他,要帮他的,“伍霍他,其实是个好人呢!” 小寒不知道的是,被发了好人卡的伍霍,此刻就守在距离钟浚学舍不远处的树荫下。 他背靠树干,两手抱怀,一派悠闲的模样,但熟悉他的人,只要看到那下垂的嘴角,就知道伍小将军此刻的心情十分不美妙,撞见了就应该火速远离。 第68页 伍霍没等多久,一个青白身影就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了,看容貌,正是那个被他威胁着去给钟浚补课的倒霉小弟。 小弟也看见了伍霍,本就惊魂未定的他,竟被吓得腿一软,直直跪在了伍霍面前。 “行这么大礼,我可受不起。”伍霍掀了掀眼帘,脚下却未动,懒洋洋地说,“不是叫你给钟浚补课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小弟从地上爬起来,听到伍霍的话,差点没又跪下去,他哭丧着脸,“小将军,我求求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只除了这个。” “钟浚怎么你了?”伍霍没所谓一般地问,心里其实已有了猜测,只不过是确认一遍罢了。 “他刚刚,好像是在跟鬼说话,还能看见鬼似的,”小弟为了让伍霍放过他,拼命描述钟浚的不正常,在大脑里回忆着说,“那鬼好像还有名字,叫小、小寒,对,小寒!” “能看见鬼的是他,他都不怕,你怕什么?”伍霍心里的猜想被证实,犹如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言辞不由得犀利起来,“吓成这样?” “小将军,我天生胆小,恐怕难堪此重任啊。”小弟生怕伍霍把他丢回去,害怕得眼泪都飈出来了,和鼻涕混在一处,伴着扭曲的五官,简直都不能用丑来形容了。 同样是哭,小寒哭起来赏心悦目,让人心尖都跟着疼,只想哄着他宠着他;而眼前之人哭起来,嚎啕之声穿脑灌耳,伍霍只恨不得往他脸上踩一脚,让他不要贻害苍生。 “行了,你回去吧。”伍霍掉开脸摆手,那人连忙拜谢,随后踉跄着跑远了。 伍霍在原地站了许久,盯着钟浚学舍的眼神时而冷峻时而暴躁,最后,他冷冷笑了一声,也转身走了。 是夜,凉风习习。 已是深秋时节,钟麓书院又处在山峰上,气温更是低的不行。 夜间学子们都紧闭门窗,多加了几层衣裳,才堪堪抵御住寒意。 而其中一间学舍,却门窗大开着,借着明亮的烛光,能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正穿着单衣坐在书桌后,捧卷研习。 少年正是伍霍,他手里捧着的,是他从北疆带来的《斛律遗书》,虽说是遗书,其实用兵书来定义才更为恰当,因为里面详细记载了战神斛律鋮一生打过的,大大小小几千场战役。 伍霍酷爱兵书,这本被兵家奉为圭臬的经典,他早在很小的时候,便已经通读了几遍。 昨日他看到小寒身上的衣裳,觉得眼熟,似乎在哪本书上见过,便翻出尘封已久的书箱,想从里面找找,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 《斛律遗书》是斛律鋮亲笔书写的,除了描写战争的那一部分以外,还有一部分专门描述他心上人的。 伍霍对情情爱爱没兴趣,除了第一次看时之外,其余都是直接跳过,但这次,他手指一顿,突然想看看一代战神的心上人,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他刚想翻开那一页,一块血红的玉,就从开着的窗户飞了进来,滴熘熘掉到了书上,压住了书页,还圆润地滚了几圈。 “捨得回来了?”伍霍翻书的动作停下,盯着玉佩的目光阴沉,“不陪着你钟浚哥哥?” 第43章 第二世(13) 血玉滚了滚, 不多时, 一只鬼就从里面钻了出来,他骨架比一般的少年要纤细许多, 那伍霍穿不上的衣裳套在他身上, 就显得大了许多,有些松松垮垮。 小寒捏着过长的衣袖,没听到伍霍的冷言冷语似的,凑上去像打小报告一般地对他说, “伍霍, 你找的那个人一点都不靠谱,他欺负钟浚哥哥。” “哦?”伍霍掀掀眼皮, “那该怎么办?” “我想到一个好办法!”小寒看不出他平静的面孔下, 正酝酿着怎样的狂风暴雨,兴高采烈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办法是不错,只是,”伍霍彻底丢开书卷, 靠在椅背上, 看着小寒,“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明明答应过,要帮我的。”小寒没想到伍霍翻脸不认人, 顿时傻眼了。 “昨天约定的内容,我已经履行了, 而现在的方案是你单方面制定的,我为什么要照做?” “啊……”小寒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才想起伍霍确实没有义务再度配合他。 伍霍答应的是找人给钟浚补习,就算那人不靠谱,他也已经做到了,确实不应该再受这个约定的制约。 若是伍霍不配合,这个计划便胎死腹中,根本无法实施。小寒一时沮丧,捏着衣袖的手都松了,宽大的袖管垂下来,显得空空荡荡。 也显得他可怜兮兮,像某种被人遗弃的小动物。 伍霍看了他一眼,便强迫自己收回视线,硬起心肠。 小寒偷摸着熘去钟浚身边,这无疑已经触动了伍霍的神经,他打算给小傢伙点教训尝尝,让他彻底认清现实。 “那我就一直待在学堂里,等到晚上再去找钟浚哥哥……”小寒自言自语地说出备选方案,只是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实在太难熬了一点。 而且学堂里只有伍霍的位置能完美闪避阳光,若是伍霍不愿意帮他,他还成天在伍霍眼前晃,怎么想都很尴尬。 “行了,我帮你。”伍霍到底没法对他硬起心肠,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深深无奈,带着不自知的酸味,“你对待钟浚,还真是一腔真心啊。” 第69页 “你好像很不高兴?”小寒终于感觉到伍霍的反常,他走得近了一点,挤进桌椅之间,微微倾身问他,“你怎么了啊?” 这小鬼擅自离开了半天,与钟浚待在一起,回来就句句不离那个该死的钟浚,现在却还连他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伍霍忍无可忍,抓着小寒的手往回一拽,纤细的小鬼顿时便脚步不稳地跌在了他怀里。 “我帮你,可没说没有条件。”伍霍看着小寒懵懂的眼神,越看越觉得,这小东西就是天生来克他的。 一想到他满心都是钟浚,伍霍心里就不是滋味。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因为兵书再算无遗策,也不会告诉他一个男人吃醋会是什么样子。 他现在只迫切地,想在小寒身上、心上,都打上独属伍霍的烙印。 小寒的头在伍霍坚硬的胸肌上撞了一下,但伍霍的话,他却听清了。 他迷煳抬头,张张嘴,想问伍霍的条件是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看到伍霍眼里暗潮涌动,后脑被一只大手摁着,他无法自控地被迫低下头,双唇顿时便被擭取住了…… 伍霍一双遗传自伍家的虎目,正用看猎物的眼神看他,唇上兇狠的动作,让小寒几乎以为他要把自己吃下去。 难道……伍霍带他去吃桂花糕,就是为了把他养肥,然后吃了他吗?否则怎么解释,他正在咬自己? 注意到了小寒的走神,伍霍在他唇上啃噬了一下,怀里的身子顿时随之抖动了一下,空茫的眼神,总算聚起了神采。 伍霍满意地放过那双软唇,闭着眼聚精会神,伸出舌头撬开了小寒本就没有闭合的牙关,他不费力气地找到那条丁香小舌,刚想将之挑逗起来,就感到脸上一湿,一滴温热的眼泪砸到了他脸上。 这还只是前奏,随后,越来越多的泪水滴落下来,打湿了伍霍的大半个脸,不知道的人大概还以为,是伍霍在哭。 伍霍睁开眼睛,看到还被他禁锢在怀里的小寒僵直着身子,仿佛被吓到一般一动不动,眼里却溢满了泪水,饱和了一般不断往外掉。 心上一紧,伍霍连忙把他放开,“你哭什么?” 他一时冲动吻了小寒,虽然是第一次,但技术还不至于差到把人吓哭吧? “……呜呜呜!”唇舌得了自由,小寒发出了哭声,“你咬我,你想吃掉我!” “……”伍霍抚了抚他的嵴背,心里的火热虽然还没褪下去,但已经捨不得再对小寒做什么,只能无奈地辩解,“我是在亲你,不是在咬你。” “亲我?”小寒隐约想起了老鬼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那是我娘子才能做的事,你骗人,你肯定是想吃掉我!” “那这里,不是说只有你娘子才能碰的吗?”现在小寒两腿岔开,面对面坐在伍霍身上,伍霍很轻易地就碰到了他腿间的那个小东西,“都已经被我摸了好几遍了。” 这酸味与突如其来的冲动,让伍霍陡然清醒过来,他并不是把小寒当玩物,更不是如他之前误以为的那样,把他当弟弟,而是喜欢他,想碰他。 伍霍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人,一旦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毫不犹豫地闪电出手。 “呜!”小寒抖了一下,把伍霍的手打开,瞪着眼,只是还湿成一簇簇的睫毛让他一点气势都没有,“知道你还碰!” “把我当成你娘子,不就行了?”伍霍把他圈在怀里,诱哄地说,“反正你要是想吃桂花糕,我随时可以给你买来。” “可是……”小寒有些动摇,他当初想找娘子,就是因为想吃桂花糕,这样一想,伍霍说的也不无道理,但他转念一想,伍霍是男的啊,还是一个活人……怎么能当他的娘子呢? “而且,你的那个地方都被我摸过几遍了,你的嘴也被我亲了,”伍霍看小寒像只犹豫不决的小骆驼,眼也不眨地加上最后一根稻草,“你这样子的鬼,还怎么找得到娘子?” “……”小寒听到这话,顿时也觉得自己是一只骯脏的鬼,已经没资格追求女鬼了,他沉静了片刻,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霍然抬头,“你怎么知道我是鬼?!” “你喝醉了告诉我的。”伍霍扯谎,一句话便将小寒忽悠过去了。 他拉回话题,“我知道你是鬼,还是一只男鬼,我都不嫌弃,你还犹豫什么?” 小寒支支吾吾,他以为伍霍还不知道,却没想到他喝醉的时候,已经把自己卖了个光! “我不是那种随便的鬼,”小寒莫名不敢看伍霍,低着头脸红道,“我们才认识几天啊,就……” 伍霍见利诱不成,正了正脸色,伸手挑起小寒的下巴,开始威逼,“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们来谈谈条件吧。” “嗯,你有什么条件?”小寒感到伍霍的气息拍在脸上,带出灼热的温度,他心慌意乱的想低下头,但伍霍的手指掐着他的下巴,他只好垂下眼睑,温驯地说,“你说吧。” “你当我娘子。” “啊?”小寒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条件,慌乱地抬起眼来,看到伍霍的坏笑,磁性的声音,贴着他耳畔响起,“既然你不愿意让我当你娘子,那也只好我委屈委屈,娶你了。” 第70页 “不行的!”小寒动作太大,竟然直接从伍霍手里挣脱出来,“等钟浚哥哥伤好了,我就要走了。” 容白的出现吓坏了小寒,他隐隐觉得,容白迟早会找到他的,他必须尽快离开庐州。 原本他今天跟着去看钟浚,便是打算跟钟浚告别,当晚就要离开钟麓山的。 一旦做了伍霍的娘子,他就不能轻易离开了。 “走?”伍霍眼神锐利起来,逼问他,“走去哪儿?” “离开庐州,我也不知道会去哪儿。”小寒不敢与他对视,他没想过跟伍霍告别,因为他隐约知道伍霍多半不会放他走的,说不定还会发怒。 然而他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伍霍发怒的徵兆。 “既然这样,那条件改一改,”伍霍的语气,甚至堪称平静,“在钟浚伤好之前,你都是我娘子。” “若钟浚伤好之后你依然要走,我不会阻止。”伍霍罕见地让步了,“这样可以吗?” “可是,”小寒心里对做伍霍娘子这件事,其实并不牴触,只是,他一想起方才的亲亲……“当了你的娘子以后,能不亲亲吗?” “当然不能!”伍霍立即阻断了小寒的试探,涉及福利的事情,怎么可能让步。 “可是好疼啊。”小寒捂着嘴,眼神委屈,“你还会咬我,我好怕。” “……”伍霍难得尴尬了一瞬,他清了清嗓子,抱着小寒说,“我刚才冲动了,亲亲其实是很舒服的事…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小寒犹疑地看着他,见他不像说谎的样子,半晌才松开手点头,闭着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伍霍这次不敢再大动作吓到他,他大手压着小寒的后脑,慢慢把他按下来,对着那双蔷薇花色的软唇,温柔地附上去…… 这次伍霍只是浅尝辄止,没一会儿就把小寒放开了,略微紧张地看着他,“小寒,喜欢吗?” 小寒脑子里还是炸的,他满脸飞红,在伍霍眼里点了点头。 原来亲亲,真的很舒服啊。 唇舌交缠在一起的时候,像是整个灵魂都被温水灌满了,恨不能发出舒爽的喟嘆。 小寒主动倾身下去,环抱住伍霍的颈脖,“伍霍,还要亲亲!” 第44章 第二世(14) 伍霍还没反应过来, 小寒已经贴上来, 沿着他的嘴唇开始亲了。 他完全没有章法,跟小动物似的, 只知道在伍霍嘴唇周边打转, 伸出舌头舔舐,舒服倒是不怎么舒服,反而带着微微的酥痒。 小寒不得其门而入,方才亲吻带来的温热散去, 他的身体又逐渐冰冷下来。 尝过温热的体温后, 哪里还会想回到寒冷,他舔着伍霍的下颚, 急切地叫他的名字, “伍霍,伍霍,要亲亲……” 伍霍忍得眼睛都红了,他抱着小寒霍然起身, 往床榻而去。 小寒被放在被褥上, 大眼还痴缠地看着伍霍,看伍霍要走,他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难掩失望道,“不……亲亲了吗?” “还说不是随便的鬼, 嗯?”伍霍被他萌的心都化了,俯下身在他脸上摸了一下, “不走,我去关门。” 虽然知道别人看不见小寒,但出于某种独占的隐蔽心理,伍霍不愿意小寒动情的姿态暴露在天星甚至夜风面前。 他的娘子,只能是他的。 第一次如此脚步匆忙地,伍霍赶回床榻前,小寒还躺在那里翘首以盼,眼睛里像是落进了星星,熠熠生辉地看着他,“现在可以亲了吗?” “可以。”伍霍放下床幔,伏在小寒身上,看着他的眼睛,慢慢亲吻他。 这吻开始的时候是温柔的,越到后面,伍霍越发情难自制,变得激烈起来,让小寒忍不住发出细弱的哼声。 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意中人乖乖躺在身下,任自己予取予夺的时刻,伍霍又怎么会只满足于亲吻。 他的手慢慢下滑,很轻易地就解开了小寒宽大的衣物,漂亮的锁骨与大片雪白的肌肤,便暴露在空气里,小寒似乎被冷到,微微抖动了一下。 伍霍轻笑一声,“宝贝,你真美。” 小寒没伍霍那般好的耐力,已经气喘吁吁,但他身体里暖洋洋的,似乎随着与伍霍的亲吻,伍霍的温度也被分给了他一般。 “你脱我衣服做什么?”小寒愿意亲亲,是因为亲亲让他很舒服,但伍霍脱他的衣服,让他觉得冷。 “做更加舒服的事。”伍霍放过小寒的唇,沿着他修颀白皙的颈脖一路往下吮吻,到那枚小巧的茱萸时,还用唇舌按压揉弄了一下。 他有心让小寒得到最佳的体验,做的细緻温柔,就怕这小怂鬼第一次被弄疼,以后说什么也不让他来第二次了。 但小寒却伸手来推他,“不要这个,要亲亲!” “乖,这个比亲亲更舒服。”伍霍不理他,埋下头继续方才的事。 没过多久,小寒又推了推他,可怜兮兮地拖着长音说,“亲亲……” 伍霍无法,只好先亲亲小寒,好好安抚了一番以后,他刚想离开,就被小寒抱住了脖子,桃花眸泛起情潮,艷色无边,吐出的唿吸都是撩人的,“不要其他的,只要亲亲好不好?” 第71页 这样几次下来,伍霍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他温声问小寒,“为什么只要亲亲?” “亲亲暖洋洋的,喜欢,其他的好痒,不喜欢。”小寒诚实答道。 痒?伍霍脸色一黑,他的取悦技术就这么差劲? 他碰了碰小寒的两腿中间,那小东西果然还软兮兮的,与他灼热如铁的某个部位形成鲜明对比。 但他同时也能感觉到,正如小寒所说,小寒冰凉的体温现在有了明显的上升,变得温热了许多。 “所以,你只是把我当人形汤婆子?”伍霍声音隐隐有些咬牙切齿的滋味,心里的郁卒可想而知,原本以为能与心上人共赴巫山云雨,却没想到,都是他一头热! “什么是汤婆子?”小寒不明白伍霍为什么生气,眼睫上还挂着被伍霍吻出来的泪珠,主动去找伍霍的唇,“要亲亲!” 却中途就被伍霍给止住了,他把小寒大敞的衣裳拉上,抱着他躺下,还把他的头按在了怀里,“不亲了,给我睡觉。” 伍小将军的脸,如同墨汁打翻了一样黑,一想到他在小寒眼里就是一只汤婆子,他就生不出绮丽的心思。 小寒扭动着挣扎,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为什么不亲了啊?” “不为什么,好好睡觉。”伍霍身体上的兴奋本来就还没消散下去,现在小寒在他怀里一动,蹭到那个要命的地方,顿时就更兴奋了。 小寒不知道现在有多危险,他被伍霍抱在怀里,头脸都被蒙住了,很不舒服,便悄悄地动了动,想换个舒服些的姿势。 刚动了没几下,小寒便感觉自己的臀部被轻轻拍了一记,伍霍暗含威胁的声音从他头上响起,“再动,等一下就算你哭我也不会停的。” 被打了屁股,小寒委屈起来,蹭一下转身,背对着伍霍,不想理他了。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这一转身,软软的小屁股就直接抵在了某个硬硬的东西上,伍霍的唿吸更是瞬间紊乱急促起来。 “……宝贝,你真是要了我的命了。”伍霍下意识收紧手臂,让两人的身体贴得更紧,他吻了吻小寒的发顶,“我错了,不该打你,明天再亲好不好?” 小寒本来就不是气性大的鬼,一听到伍霍服软,他的闷气就飞走了大半,“那好吧。” 两人安静下来,伍霍听见小寒渐渐平静的唿吸声,就知道他已经睡着,而他的某个地方还精神抖擞,估计是要彻夜不眠了。 他睁眼看着床顶,过了一会儿,怀里的小傢伙突然挣扎着坐了起来,“你要做什么?” 小寒刚刚几乎都要睡着了,突然想起他换下来的那套红衣还没洗,便又惊醒过来,想爬起来去洗。 听到他想做什么,伍霍把他按下,“你睡吧,我帮你洗,就当赔罪了。” “这样可以吗?”还是第一次有人帮他洗衣服,小寒有些忐忑不安。 “我是你夫君啊,为娘子洗衣服天经地义。”伍霍为他把被子盖上,只露出一个脑袋,“快睡吧。” 而且,他也能趁机出去解决某些难言之隐,伍霍摸摸小寒的头髮,苦闷地想。 在哗哗的水声中,小寒缩在尤有余温的被窝里沉沉睡去,屋外,一名高大少年正赤裸着身子,冲着冷水。 伍霍把小寒的衣裳洗干净,等身上重新暖和起来,才上了床。 感应到伍霍回来,小寒下意识贴上来,窝进他怀里,伍霍无奈一笑,抱着他也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伍霍因为昨晚的那个凉水澡,醒得比平时晚了一些,他是被唇上的骚动弄醒的。 仿佛有什么软软的东西,在他唇上不停地磨蹭。 伍霍抱住手上纤细的腰肢,睁开眼,就抓到了一只偷亲人的小鬼,“你在做什么?” 小寒一点也不害臊,大大方方地承认,“亲亲。” “你睡你的,我也会亲亲了,我自己来。”小寒伸手蒙住伍霍的眼睛,将自己学到的、粗略的亲吻技巧运用到了伍霍身上。 这怎么可能睡得着,伍霍咬牙,反身将小寒压在身下,用力吻上去。 ……结果,伍霍去学堂之前又沖了一个凉水澡。 早课时分,缩小版的小寒蹲在血玉里,担心地往外看,伍霍眼下有一片淡淡的青黑,手肘支着下巴,头一点一点的,明显在打瞌睡。 夫子们都已经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了,压根儿就不想浪费精力去叫醒他。 小寒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夫子身上时,从玉佩里钻了出来,拉了拉伍霍的衣袖,“伍霍,醒醒!” 伍霍手一松,直接倒在了书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却依旧没醒,脸埋在手肘里睡得死沉。 这边的动静立即吸引来不少视线,伍霍一倒下,遮挡在小寒身前的遮蔽物就没有了,他浮在半空中,能感受到所有投过来的视线。 小寒紧张得手脚都不会动了,他的那身红衣还没干,他穿的依旧是伍霍的衣裳,现在被人看到了,他不知所措。 但那些人却像是没看见那浮在伍霍头上的小衣裳似的,他们转过头来,看看伏在书桌上的伍霍,又神色各异地收回去了。 全程没有特别关注小寒的位置一眼。 第72页 咦?小寒脑子里冒出一个硕大的问号,这是怎么回事? 他试着在夫子身前飞了一圈,但就像刚才一样,大家都没注意到他,或者说,都看不见他。 在反覆试验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之后,小寒坐在伍霍的肩膀上,支头思考。 明明昨天这些人还能看见他,为什么今天就看不见了呢? 中间这段时间,他去看了钟浚,又回到了伍霍那里,莫名其妙成了伍霍的娘子,然后……他们亲亲了。 只有亲亲是小寒第一次做的事,所以说,是因为这个吗? 小寒突然想起以前见过,有许多鬼扮做美艷女子去诱哄男子,通过吸食他们身上的阳气来壮大自己,而被吸食过的男子,大多会精神萎靡,软手软脚。 小寒看看精神不振的伍霍,心里一惊,所以伍霍是被他吸多了阳气,才会这么没精神的吗? 也是因为伍霍的阳气,他才会实力大涨,才能掩盖住衣裳的吗? 第45章 第二世(15) 夜幕覆盖满整个天空, 星河闪耀。 小寒慢吞吞地跟在伍霍身后, 一人一鬼往钟浚的学舍走。 原本他是打算一个人过来的,但钟浚无论如何都要跟着, 小寒只好妥协。 却始终离伍霍远远的。 自从早晨想到那一点之后, 小寒就再也不敢亲伍霍了,虽然身体冷冷的很不舒服,但他更怕把伍霍吸干之后,会危及到他的性命。 忍了一天, 小寒回味着那温热的感觉, 很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再吸一些阳气, 但他最后还是咬唇忍住了。 现在, 他都不敢靠伍霍太近,生怕自己禁不住诱惑,做出伤害伍霍的事情。 因为想事情,小寒没注意到伍霍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脚步, 一不留神就撞到了他坚实的后背上。 “——疼。”小寒捂着额头抬眼, 问伍霍,“你为什么突然停下来啊?” 伍霍转过身来,把小寒的手拿开, 给他吹了吹,“还疼吗?” 一双虎目, 明明应该是凶神恶煞的,现在微微躬身眉目温柔的样子, 却莫名让小寒红了脸,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不疼了。” 明明做更亲密的事时,他都坦然的不像话,现在伍霍只是抓着他的手给他吹额头,小寒却心头一悸,脸红得一塌煳涂,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把头埋进去。 他慌乱地低头垂眸,不敢看面前的高大少年,一颗心怦怦直跳,暗暗祈祷伍霍快转过去,好让自己也尽快恢復正常。 “害羞么?”伍霍却偏偏不如他所愿,低低笑了一声,单手把小寒搂进怀里,捏着他细白的下巴叫他抬头,很体贴地问他,“要亲亲吗?” “嗯……不!不要了。”小寒很乖顺地任由伍霍抱着,过高的体温让他眷念地往里缩了缩,听到伍霍的问话,他差点遵从本心地回答了,“钟浚哥哥该等急了,我们快——唔!” 一个走字还没说出,伍霍霸道的吻便落了下来,封住了小寒的唇。 小寒一愣,随即紧紧抿住唇,生怕自己不小心吸走了伍霍的阳气。 伍霍伸舌顶顶他的唇,“宝贝,张嘴。” 小寒瞪大眼睛,就在伍霍以为他要张嘴的时候,却看见小傢伙推开他,抬手捂着嘴,一边摇头,一边从他怀里退出去了。 那双白日里顾盼神飞的桃花眸,到了夜里,更是带着一种能让人唿吸停滞的美,尤其是当它眷恋地盯着人看的时候。 原本以为被拒绝的伍霍,在看到这个眼神之后,变得不确定起来,他调笑道,“怎么突然变得害羞了?” 昨天还好好的,要害臊也太晚了点吧? “……伍霍,我不想亲亲了。”小寒不敢看他,怕一对上他的眼睛,就会忍不住说真话,“就只抱抱好吗?” 只是抱抱的话,应该就不会对伍霍造成影响吧? “……”伍霍嘴边的笑消失了,头一次面色严峻地看着小寒,“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明明就今天早上,某只鬼还很热衷于缠着他要亲亲,短短一天下来,就又不让亲了,伍霍想不察觉到异常都难。 “没有啊…抱抱也很好啊。”小寒紧张地抓着衣袖,说着连自己都唾弃的话。 他才不要抱抱,他更想亲亲qaq 举凡恋人之间,都不愿意对方看到自己不好的一面,小寒也是这样。 本来他一只孤魂野鬼,就已经很配不上伍霍了,若是再让他知道自己是会吸精气的那种鬼,会不会就不要他了? 迷煳的小寒还没发现,他已经把伍霍当恋人看待了。 伍霍看了他好一会儿,许久,才认输般地嘆了口气,“走吧,钟浚还等着。” 小寒如蒙大赦地点头,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松了松。 伍霍看到他小小唿出一口气的小动作,没戳穿,心里猜想,是不是这小鬼现在才反应过来应该害羞? 他隐约觉得小寒有什么秘密,但既然小寒不愿意说,他就等到他愿意告诉他的那天好了。 钟浚手里握着书卷,英气的眼里却眼神空茫,显然心不在焉。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现在人人避他如蛇蝎,此刻会来的就只有那只笑容明亮的小鬼。 第73页 “小寒,你来了。”钟浚抬头,脸上的笑容在看到跟着小寒进来,身形高大的少年之后,陡然散去,“伍霍。” 伍霍也看着他,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弄得站在中间的小寒手足无措。 最后,他只能委婉地把伍霍“请”出去。 伍霍看看僵着一张脸,眼光还注意着这边的钟浚,笑了一下,把小寒搂进怀里,亲密地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我在外面等你,娘子可要快些。” 小寒耳尖通红,他推着伍霍出去,“知道了,你出去吧。” 钟浚的视线陡然变得寒冷,若是目光能够杀死人,伍霍已经被他万箭穿心了。 那样亲昵的交头低语,已经不是关系一般的人之间应有的距离了,钟浚盖在衣袖里的手骤然攥紧。 所以,伍霍特意跟过来,是来……宣示主权的吗?钟浚心里冒出一股失落感,仿佛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明明是他先遇见的,却被半路冒出来的程咬金给劫走了。 小寒拍拍脸,等温度降下来之后,才扯起一个笑,“钟浚哥哥,准备好了吗?” “好了。”钟浚看小寒从衣襟里掏出书卷,搬了一个凳子坐到床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与伍霍,关系似乎很好?” 小寒翻书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热度又有死灰復燃的趋势,他极力掩饰什么似的把视线定格在书页上,支吾道,“也不是很好的。” “是吗?”钟浚紧盯着他因为攥的太紧而微微发白的指节,以一种近乎残忍的语气说,“像伍霍那样的世家公子,就算对谁好,也只是图新鲜而已,更何况,人鬼殊途。” 小寒抬起眼愣愣看着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下去。仿佛在遇到伍霍开始,他就进入了一个美轮美奂的梦境,却在熟睡时突然被一计剧烈的钟声震醒了,连美梦的尾巴都还没来得及抓住,梦就醒了。 “钟浚哥哥,你想多了,伍霍他……只是比较照顾我而已。”小寒突然想起,等钟浚的伤好了,他与伍霍的约定也就到期了,他这样自顾自的沉湎于伍霍对他的好,到头来只会伤到彼此。 而且,钟浚哥哥说的没错,人鬼殊途…… “我们还是讲课吧。”小寒已经翻到了那一页,连忙转移话题,“钟浚哥哥有事先看过吗?” 钟浚注意到他发红的眼眶,眼神一黯,“没有。” 两人俱有些心不在焉,刚过一个时辰,课就讲完了。 小寒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继续坐在凳子上,似乎在思索什么。 钟浚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开口打破沉默,“今晚留下来吗?” “啊?”小寒想得入神,竟没听清钟浚在问什么,钟浚重复了一遍,小寒才回答道,“不了,伍霍在外面等着接我回去。” 钟浚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不擅与人交往,面对小寒的时候,已经是他话最多、表情最丰富的时候了。但若是对话的另一方心思不在他身上,他就是再想主动挑起话题,也往往无能为力。 小寒却主动开口了,“钟浚哥哥,什么样的理由,能不亲亲?” 钟浚,“……”那个混蛋,下手竟然这么快?! 伍霍在外面等的都快睡着了,小寒才一掀帘子,从里面出来。 “完事了,就回去睡觉吧。”他站起来伸了伸懒腰,走过去牵着小寒的手往外走。 小寒任他牵着,乖乖跟在后面,因为心里藏着事,一直没出声。 直到两人洗漱完毕相拥着躺在床榻里时,小寒都保持着反常的沉默。 伍霍在他额头上轻碰了一下,“要晚安吻吗?” 小寒摇着头,一声不吭地缩进伍霍怀里,抱住他的一边手臂,还是不说话。 活泼的小傢伙突然安静下来,伍霍就定不住神了,他摸摸小寒柔细的头髮,“小娘子有什么烦心事,都可以告诉夫君。” “伍霍,”好久没听到的绵软声音响起,听进伍霍耳中如天籁般悦耳,但话里的内容,让他心里一凉,“你真的把我当你娘子吗?” “你是不是,只是图一时新鲜,才会……”小寒回想起钟浚的话,鼻头就是一酸。 他还没说完,最就被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捂住了,“所以,你心里是这么想的?” 伍霍语带愠怒,“觉得我不珍惜你,只是把你当玩物,新鲜劲过了就扔?!” “钟浚对你说了什么,让你这样想?”伍霍很轻易便能推测到,是谁告诉了小寒这些话,才让这小鬼胡思乱想。 “他说像你这样的世家子,就算是对谁好,也只是图一时新鲜。”小寒终于从伍霍的手里挣脱出来,声音有些闷闷的。 伍霍曲起手指,扣扣小寒的脑门,“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的。”小寒捂住脑门,不让他敲,鼓起脸颊说,“但是,钟浚哥哥还说了,一般人结为夫妻,都是举办婚宴,拜了天地才算的。” “就因为这个?”伍霍没想到小寒一只鬼还这么看中仪式,他神经过粗,想不到那么多,但既然小寒看重,“等回了北疆,当着我爹的面,给你补一个好不好?” 第74页 即使跟一只鬼成婚有多么惊世骇俗,伍霍也毫不在乎,他只在乎小寒的悲喜哀乐,旁人的想法,他关照不过来。 “嗯,既然如此,”小寒点点头,“在那之前,我们都不能亲亲。” “夫妻间的事,我们都不能做。” “……”伍霍没想到,小寒不仅是一只注重仪式的鬼,还是一只保守的鬼。 “拜堂什么的,我爹不在也无所谓,以后回北疆再给他补一个。”伍霍杀了钟浚的心都有了,“我们明天就拜堂,怎么样?” 第46章 第二世(16) 炎炎夏日, 马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们策马扬鞭, 恣意驰骋。 距离钟浚受伤卧床已过了几日,小寒一直以未成亲不能做那种事的理由推拒着伍霍的亲近, 伍霍不愿逼迫他, 也对他突然扭转的态度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一个在庐州城里有相好的同窗无意中提起,他的相好因身份原因不便出来抛头露面,整日呆在一处,心情阴郁起来, 都不让碰一根手指头。 伍霍从小到大第一次动心, 作为糙养着长大的将军之子,就算对小寒再怎么上心, 也无法心细到面面俱到的程度。 听到那同窗的话才被一语惊醒, 心里不禁猜测到,小寒白日夜里都跟他在一处,还老是龟缩在小小的玉佩里,怕是比起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还要憋屈。 心里懊悔自己没有及时发现小寒的心病, 伍霍亡羊补牢地把小寒带到书院的马场上, 让他能散散心。 原本他是想带小寒去庐州城里,但下一次的旬假还未到,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马场。 日头有些烈, 伍霍担心骑马的时候照顾不到他,便将小寒放到了一处浓密的树荫底下, “是我疏忽了,应该夜里带你来。” 小寒看着伍霍牵着的骏马, 眼睛发亮,这是匹一根杂毛都没有的白色骏马,四肢强健神气十足,是匹难得的好马。他摆摆手,眼睛还黏在白马上,“我已经很开心了。” 他这样懂事,伍霍反而心疼得不行,觉得小寒跟着自己受了不少委屈,注意到小寒的视线,伍霍把马往前牵了牵,“喜欢这马?” “嗯,它好漂亮。”小寒诚实地点头,夸赞了马儿一声。 白马突然扬了扬蹄子,沖小寒站的位置唿出了一口气,小寒被它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吓的后退了几步,“它怎么了?” “它好像能感知到你的存在,”伍霍连忙勒紧缰绳,语气难掩惊讶,还带着揶揄,“飞霜是一匹公马,估计是你说它漂亮,生气了。” “那该怎么办?” “你摸它几下,它就不气了?” “真的吗?”小寒对飞霜的牙还心有余悸,但看伍霍笃定的样子,又看看飞霜整齐漂亮的毛髮,还是忍不住学着伍霍的模样,在它鼻上摸了几下,马儿这次非但没躲,还似有所感地往小寒手里蹭了蹭。 小寒对飞霜的好感度顿时蹭蹭往上涨,弯眸笑了起来,眉宇间的那一抹忧愁总算消散下去,“真是一匹帅气的骏马。” 伍霍看他终于展颜,心里贊了飞霜一声,总算没浪费餵它的草料,也跟着笑了起来,“飞霜是我从北疆带来的,比一般的马要强健许多,但性情暴躁,若是跟其他马关在一个马厩里,还会把那些马咬伤,书院里的马夫不得不单独给它安排一个马厩。” 小寒看看在伍霍手底下老老实实的飞霜,想不到它竟然是如此霸道的一匹马儿,又想到伍霍这样的一个人,养的马又怎么会是善类,便顺着飞霜的脸侧的毛抚摸着,状似安慰道,“这也不怪飞霜,都怪它跟错了主人,把它给带坏了。” “哦?你这话什么意思?”伍霍饶有兴致地问,“还学会指桑骂槐了?” 小寒难得能欺负伍霍一回,机敏地抓住了机会,他扬起脸看着伍霍,桃花眼里笑意朵朵,“我哪里说错了吗?飞霜独占一个马厩,你不也独占一个学舍吗?” “没有说错,”伍霍却半点没有被冒犯到的样子,唇边还带着笑,若是小寒理智清醒的时候,就会发现那笑正是他熟悉无比的坏笑。伍霍压低了嗓音,在他耳边说,“但最近有一匹马日夜呆在飞霜的厩里,飞霜却没有咬它,还把新鲜的草料叼给它吃,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小寒看看飞霜,难道这马儿欺软怕硬? “因为,那是一匹漂亮的母马,飞霜要追求它当娘子,当然得下力气讨好。”伍霍看小寒得意的样子,就忍不住戳他,“说起来,我的学舍里不也日夜都多了一个人?” 小寒听懂了他的意思,脸“砰”一下红透了,头上羞得几乎冒烟,他拍了拍飞霜的马鼻子,“不正经!” 也不知究竟是在骂谁。 伍霍抓住他的手,“飞霜小心眼,你要是打了它,晚上估计就不愿意让你骑了。” 小寒赶紧收回手,又突然回头问伍霍,眼里亮晶晶的,“我可以骑飞霜吗?” “可以,晚上带你来。”伍霍摸一下他的头,“乖乖在这里等我,几日没来看它,再不遛遛它该有情绪了。” “嗯,你去吧。”小寒蹲在树荫下,看伍霍一骑绝尘而去,心绪仿佛也跟着他哒哒响的马蹄声变得激盪起来。 第75页 可惜他不能晒太阳,否则也能跟着伍霍骑大马了,小寒不无遗憾地想。 他正神游天外地想着,伍霍已经从终点折返回来了,他身材高大容貌俊美,即使没有甲冑披风,也像个凯旋的将军般,令人目眩神迷。 小寒闻声转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一时愣住了。 伍霍注意到他的眼神,笑了笑,朝他张开手臂。 等小寒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欢快地扑到伍霍怀里了,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体上,却没有丝毫不适? 伍霍也是在小寒扑进来了之后,才追悔不已,他看小寒大眼呆住的模样,以为是痛狠了,当下用身体给小寒遮挡着,一扬马鞭,急速朝树荫下奔去。 到了树荫下小寒也还没回过神来,他呆呆看了自己的手一会儿,突然把手伸到一缕从枝叶间照进来的阳光下,葱白的手指经阳光一照,泛起了脂玉的莹润。 伍霍却看的心头一紧,忙把他的手抓回来,“你干什么!”还放在嘴边吹了吹,末了担心地问他,“还疼吗?” 小寒坐直了上身来搂着他的颈脖,话语里难脱惊喜,“伍霍,我好像又不怕太阳了!” “真的吗?”伍霍当然是不敢相信的,毕竟这小迷煳太不让人放心了,但看小寒真没什么痛苦的样子,他也不确定起来,“不舒服要告诉我。” “没有不舒服,暖洋洋的,”小寒眯起眼睛笑,为了表示他真的没有丝毫不适,脑中灵光一闪地说了一句,“比亲亲还舒服!” 这可闯了大祸了,伍霍也眯起了眼,却暗含威胁,“比亲亲还舒服,嗯?” 最后一个字,低沉尾音带着的危险气息实在太明显了,小寒想无视都不行,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伍霍,我……”小寒认错的话刚说出半截,唇就被伍霍给封住了,他还未来得及紧闭唇齿,口腔中便已被狠狠扫荡了一遍。 灼热的、与晒太阳截然不同的暖流如触电一般,瞬间传遍了小寒的全身,他两腿发软,抱着伍霍颈脖的手也下意识收紧。 伍霍吻了许久,把这些天能看不能碰的瘾抒解了小半,正欲更进一步时,却被小寒按着胸膛推开了。 “——不行的!”小寒也许久没有跟伍霍亲密了,一开始他缠着伍霍亲只是因为觉得舒服,但刚刚他又似乎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心底里涌动起来,带起一阵抓挠般的酥痒,脑子都变得晕乎乎了。 但他同时也想到自己会吸走伍霍的阳气,顿时头脑清醒过来,果断推开了他。 “为什么不行?”伍霍眼底沉积了一大片暗色,“因为我们还没成亲?” 还没成亲不能亲亲这个理由,是钟浚教给他的,小寒也藉此躲避伍霍的亲昵,但这几天的生疏也让他觉得难忍。 不仅伍霍,他其实也忍的很辛苦。每次见到伍霍,他都要压抑住扑过去的本能,窝在他怀里都不能亲亲,面对伍霍的询问也要忍住不说……小寒迟疑起来。 伍霍拿他一向没办法,先软了态度,“小寒,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告诉我,不要憋在心里。” 小寒低下头,把脸埋在伍霍胸前,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伍霍把他扒拉出来,“到底怎么了?告诉夫君。” “我…我会把你吸干的。”小寒不敢看他,闭着眼睛,颤颤巍巍地把那天亲过之后,在学堂上发现自己鬼力增强的事说出来。 “现在我不怕阳光了,估计也是因为吸了你阳气的原因。”小寒觉得自己像个小偷,正在受害人面前剖析自我,“我是一只坏鬼…你会不会讨厌我?” 他仍然不敢睁开眼睛,那只宽大粗糙的手掌落到他脸颊上,小心地摩挲了几下,伍霍的声音有几分怪异,在他耳边响起,“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会把我吸干?” 小寒下意识睁开了眼睛,说出了有力证据,“第二天课堂上,你精神很差。” “就因为这个?”伍霍脸色隐忍,不知道该拿这个小笨蛋如何是好,“精神差是因为你只点火不灭火,我沖了两个凉水澡,整夜没睡着,精神能不差吗?” “……”小寒竟然觉得理亏,他莫名心虚起来,声音微弱地问,“那我的鬼力增强是怎么回事?” “小笨蛋,就算是你吸了我的阳气,那也是很正常的事。”伍霍循循善诱,“做那样的事,哪有阳气不外泄的?” “所以,你不会有事,是吗?”小寒接通了伍霍的脑迴路,喜悦起来。 “对。”伍霍拍拍他的脑袋,“还要亲亲吗?” 小寒亲昵地蹭上来,“要~” 第47章 第二世(17) 钟浚已经能勉强下地行走了, 他在小寒的搀扶下来到书桌边, 誊写着夫子布下的课业,以免手生。 他写了一会儿, 扭头去看一旁的小寒, 却发现他两眼放空,嘴边带着柔软的笑意,像是陷入了某种甜蜜的回忆里。 钟浚被他这笑刺了一下,心绪杂乱地把笔撂下, 竹制笔桿搭在瓷笔枕上, 发出一声脆响,把小寒给惊醒了, “钟浚哥哥写完了吗?” 第76页 “……写错了一个字。”钟浚不忍对他说什么重话, 将已誊写了大半的纸张扯过来,揉成一团,随意丢弃在废纸篓里,“你先回去吧, 我重新写一遍。” “你一个人可以吗?”小寒放心不下钟浚的伤势, 有些迟疑。 “没问题的,你先回去吧。”钟浚低头研墨,动作有些大, 弄出了几滴墨汁砸在桌面上,像是墨色的泪水洇湿开来一般。 小寒只好先行离开了。 一缕风向诡异的夜风吹过, 钟浚便知道小寒已经走了,他停下磨墨的动作, 起身走到窗边。 他双腿直立,行走间除了速度有些慢以外,与常人并无大的不同。 大夫说他得卧床一月有余,但大夫不知道的是,钟浚有极强的恢復能力,如今才过半月,他便已经恢復了七七八八,随时可以回到学堂。 近几日伍霍并没有跟来,但端看小寒人在曹营心在汉的样子,钟浚便知道他彻底输了。 说来或许没人会信,但这十几日的时光真的是钟浚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就算卧病在床无人问津,但只要那只小鬼携着书卷香推开他的房门,他一颗空落落的心霎时便有了着落,有了温度。 喜欢一个人是幸福的,但若是眼睁睁看着他喜欢另一个人,为那人悲为那人喜,就是一件比较折磨的事了。 钟浚嘆气,挥了挥衣袖,关窗回到书桌前,认真誊写起来。 小寒没有直接回伍霍的学舍,而是乘着夜风飘了一会儿,来到了书院后的马场。 书院里的学子大多不喜骑射这等粗野之事,白日里都难得见到几个人影,夜里更是只剩下马儿们粗粗的鼻息在迴响了。 恰在此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小寒眸子一亮,调整方向朝马蹄声阵阵的方向飞去,未飞出多远,他便撞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伍霍的闷笑声从他头顶响起,“几个时辰未见,就这么想我吗?” 对他这些调戏小寒已经很熟悉了,他在伍霍怀里寻了个熟悉舒适的位置坐好,故意用软绵绵的语调说,“是啊,好想你的。” 伍霍揉揉他细软的头顶乌髮,“既然如此,那就给你个奖励,让你单独骑飞霜如何?” “真的吗?”小寒觊觎了飞霜的马背几天,但伍霍总说飞霜还未熟悉他,不能让他单独骑,现在伍霍终于松口了,对小寒来说还真是惊喜一件。 他扭着身子,“那你快下去,我要一个人和飞霜玩。” 伍霍捏捏他的小屁股,“有了飞霜就不要夫君了吗?” 小寒转头“啪叽”一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觉得伍霍真是越来越难哄了,连飞霜的醋都吃,当然这话是不能说的。小寒学着伍霍哄他的语气说,“好夫君,你先下去一会儿好不好?” 伍霍唿吸骤然一紧,感受到某个起了反应的部位,老脸一红,深深觉得自己给自己挖坑跳。 这小笨蛋只撩火,每当伍霍想更近一步的时候,他就是一副害怕得不行的样子。 为了避免更加丢人,伍霍帮小寒坐好以后,就翻身跳下了马。 等小寒终于骑够了,从飞霜背上飞下来的时候,伍霍已经恢復了正常,听见小寒软趴趴地跟他说,“骑马好累啊,我们回去睡觉吧。” 伍霍吹了个口哨,飞霜便踢踏着马蹄子自己回马厩去了,伍霍背着小寒往学舍走,“现在知道骑马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了吧?” “嗯,好累啊,还是夫君带我舒服。”小寒得偿所愿之后,反而对骑马失了兴致。 “嘴甜鬼。” 回到学舍,小寒褪去衣物,坐在伍霍给他打的一桶热水里,看着自己被磨破了皮的大腿内侧,瑟缩了一下。 伍霍的学舍里这些日子来添了不少东西,从满满一衣橱的细软衣裳,到霸占了原本摆放着武器的木架的各类玩具,再到这个浴桶与挡在前面的山水屏风。 虽说钟麓书院明文规定了不允许携带家僕书童进来,但耐不住伍霍他爹在书院周围安插了一支精锐暗卫。 当然,这些暗卫不是为了照料伍霍的生活起居的,甚至都不负责保护他,他们要做的就是防止伍霍偷偷逃出钟麓书院。 这些东西,就是伍霍吩咐他们去寻来的。 小寒在屋里舒舒服服地泡着热水澡,伍霍却呆在外面,草草沖了几桶冷水,拿帕子随意抹干了事。 他走进来时,没听见小寒玩水的声音,惊讶地挑眉,他猜想小寒会不会是太过疲累,在浴桶里睡过去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时,伍霍就听见小寒颤声道,“伍霍,我好疼啊。” 再不犹豫,伍霍三步并作两步地绕过屏风走了进去,看到雾气蒸腾里一只粉粉嫩嫩的小寒时,眼神停滞了一瞬,不过随即便被担心填满,“哪里疼?” 小寒委屈的眼框都红了,他从浴桶里站起来,为了让伍霍看得更清楚,还把一条腿搭在浴桶边缘,大开着双腿,指给伍霍看,“…都破皮了,好疼啊。” 纤腰,翘臀,还是这样撩人的姿势,伍霍脑袋“嗡”一声炸了!这小笨蛋是嫌他忍得还不够辛苦吗?! 小寒看伍霍站在原地呆愣愣的样子,扁了扁嘴,刚想说什么,就惊讶地睁大眼睛,“伍霍,你怎么流鼻血了?” 第77页 片刻之后,小寒上身穿着丝绸的亵衣,下身光熘熘地靠坐在床褥上,手里拿着个九连环,翻来翻去。 伍霍的鼻血已经止住了,他从柜子里拿了一盒药膏,坐到床边,“腿分开些。” 小寒听话地分开,手里的九连环因碰撞发出叮叮噹噹的响声。 伍霍用手蘸了一点,细緻均匀地抹在小寒被磨红的位置,抹着抹着,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几次从肌肤细嫩的大腿上抚过。 “好痒啊,哈哈。”小寒蹬腿,心神还停留在九连环上,只想伍霍快点抹好,他能集中精神去玩九连环,“伍霍,抹好了吗?” “好了。”伍霍恋恋不捨地收回手,不无怨念地看了看那伏在两腿之间软兮兮的小东西,除了那次在和春楼回来,这小东西有过反应以外,就再也没见过它精神抖擞的样子。 小寒凑过来窝在他怀里,“今晚晚些睡好不好?那些玩具我都还没玩过呢。” 很好,除了飞霜以外他又给自己找了不少吸引小寒注意力的东西。 伍霍气不过地捏起小寒的下巴吻他,小寒眼睛大大睁着,想玩他的小玩具…… 发现他的心不在焉,伍霍在他唇上轻咬了一下,提醒他,“专心。” 小寒回神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注意力跑脱,他趁一个吻结束的时候,忙伸手抵住伍霍,“腿给你摸,让我玩玩具好不好?” 只是摸腿的话,他就能腾出双手玩啦! 伍霍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幽深。 小寒已经及其乖顺地微微张开腿,眼睫带着方才亲吻逼出来的眼泪,玉颊泛粉,一连串动作都像是某种隐秘的邀请,“你好像挺喜欢摸腿的……” 伍霍却不答,伸手将小寒抓在手上的九连环扯过来,压在枕头下,又强制地把他两条细长的腿併拢,抱着他躺下,喘着粗气,“不准再玩了,乖乖睡觉!” 小寒不死心地伸手,想把九连环从伍霍枕头下划拉过来,却连手都被伍霍制住了,“再不睡,我明天就把这些破东西都丢了!” “不要,我睡就是了。”小寒被他拿这个威胁着,不得不乖乖安静下来。 他到底是疲惫了,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伍霍瞪着眼,等着身体的反应消下去。 他无时无刻不想做到最后一步,但小寒的身体却很难起反应,伍霍知道或许餵他和春楼的酒或许有用,但那样的酒喝多了到底损害身体,伍霍不愿用在小寒身上。 若是感受不到快感的话,男子间的情事便不亚于一场酷刑,伍霍也捨不得。 偏偏这只小鬼却总是撩拨他,伍霍觉得再这么下去,他的大宝剑就要憋坏了。 心里郁闷无比,伍霍抱着怀里的小宝贝,过了许久才沉入梦乡。 翌日,伍霍与小寒走进学舍的时候,俱惊讶地呆了呆,无他,那个空悬了半月的位子,竟然坐了个人。 身姿挺直,君子如兰的人转过头来,赫然是“大伤卧床”的钟浚,他眼神略过伍霍,落到小寒身上,小幅度地笑了一下,“早。” 小寒很快回神,笑着回了声早,刚想走过去问问钟浚怎么会来,就被伍霍抓着手腕,揪到了最后一桌,他把小寒按在位子内侧坐下,掩饰地说了一句,“夫子来了。” 小寒只好安分下来,他虽然是只鬼,却出奇地尊师重道。 落在旁人眼里,就是消失了许久的钟浚回来之后,主动与伍霍打招唿,想抱上伍小将军的大腿,却被伍霍冷着脸拒绝了。 夫子看到钟浚,也惊讶了一瞬,却没说什么,因为有更要紧的事要宣布,“国师于昨晚深夜抵达钟麓书院,欲在钟麓山为陛下寻一味仙药,众弟子无事不要去打扰国师大人的清净”。 这一消息公布以后,众人神色各异。 当今皇上沉迷长生之道已久,以前到底还是在群臣的逼迫下日日上朝,但在封了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国师以后,就彻底抛舍了凡尘俗事,一心求仙了。 皇上不理政务,大雍近年来已颓势渐显,朝野上下无不在痛斥那妖道祸国殃民,以书院中的学子更甚,恨不能把妖道剥皮抽筋。 但当妖道真的近在眼前时,他们却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就在此时,一个恭敬的声音响起,他们听出是山长的嗓音,“容道长,这边请。” 一个熟悉到令小寒毛骨悚然的声音随之响起,冷冽冰寒,“山长不必客气。” ……容白,怎么会在这里?小寒脑子里顿时就只剩下这一句话了。 第48章 第二世(18) 大雍鲜少有人知道, 最受皇上宠幸的国师大人原本只是一个乡野破落道观的穷困道士, 而如今钟鸣鼎食的清虚观,最开始也是门可罗雀, 冷清得只有国师与他的大弟子容白。 皇上沉迷仙道, 免费为国师和清虚观打的“gg”多不胜数,托他的福,清虚道长与其座下大弟子容白之名早已是家喻户晓。 屋里的人听山长言语之间恭敬至此,人还没进来, 心里已然明了来者何人了。 饶是久闻这师徒俩的大名, 但真正见到本尊,对钟麓书院的大部分人来说还是头一次, 虽然他们并不感到荣幸罢了。 第78页 率先进来的, 是一名身穿黑白道袍的少年,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地看他,很快被那双漆黑的眸子和惨白的肤色给吓了回来。 冷,这是几乎所有人对容白的第一印象。 山长随后进入, 看众人躲闪的眸光, 咳了一声,“这位是国师的大弟子容白容道长,受陛下亲派来庐州体察民情, 还不快来拜见?” 体察民情?学生们抬头看看站在一边尴尬的夫子,瞬间明了体察民情是假, 为陛下搜寻仙药才是真。 夫子担心学生们说漏了嘴,急急走过去行礼, 赞嘆道,“容道长不远千里奔赴庐州,为陛下分忧解难,真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啊。” 容白淡淡瞥了他一眼,还是冷冷清清的模样,“夫子谬赞了。” “你们,快来拜见道长。”夫子面对着皇帝身边的宠臣,说没有压力是假的,学生们虽然心里对这些装神弄鬼的妖道鄙夷,但迫于无奈,还是纷纷站起来行礼。 在齐齐站着的众人中,从始至终稳稳坐着,一点要动弹意思都没有的两人骤然成了众矢之的。 赫然是伍霍与钟浚二人! 他们像是没发现容白来了一样,一个手执书卷看得入迷,一个抱怀靠坐在位子上,从骨子里散发出“漫不经心”四个字。 夫子面色发苦,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山长就已经发现了不对,一脸怒容。 他还指望着容白回京以后在皇上面前为他美言几句,好让他早日升迁,离开这鸟不拉屎的钟麓书院。因而妨碍了他讨好容白的两人顿时便成了他的肉中钉。 “钟浚,你怎么不拜见道长?书院教你的礼仪之道,你都拿去餵狗了吗?!” 柿子捡软的捏,山长绕开了伍霍,打算拿钟浚杀鸡儆猴。 钟浚这才放下书,坐在位子上双手做揖,行了半个见师礼,“山长见谅,学生身体不适,无法站立,恐怕不能向容道长行礼了。” 山长被噎了一下,钟浚受伤卧床的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方才一时给忘了,所以,钟浚是真的不方便? ……但剩下的伍霍,山长也没胆子当众给他难堪。 山长正为难着时,容白却动了,他一甩拂尘,从山长旁边经过,直直朝伍霍的位置而去! 山长呆住了,这俩人都是他惹不起的存在,要是他们槓上了,他可是什么好处也捞不着的! 万幸山长担忧的情景并未出现,容白在伍霍桌前止步,没有开口质问他为何不行礼,而是如故人重逢一般,稀松平常地说了一句,“伍小将军,庐州城一别,许久不见。” 他们两个人,居然是旧识吗?众人傻眼,没注意到容白虽然是对伍霍说话,目光却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他身旁稍矮的一处。 钟浚也在密切关注着那边的动静,在看到小寒低着头紧张地伸手抓住伍霍衣袖时,注意到了容白视线的不对劲,不由得眸色深沉起来。 难道这个容白道长也能看见小寒? 那边伍霍终于站了起来,面色有些不善,他把小寒挡在身后,隔绝开容白看着小寒的视线,“容道长是捉鬼捉久了,也学着阴魂不散了吗?” 早在那天庐州街头遇到容白之后,伍霍便已派人把他查了个底朝天,原本看着他的道袍,伍霍便知道他是清虚观弟子,却没想到他会是容白。 但这一查,还真让伍霍发现了惊喜,原来容白与那清虚老道不仅是师徒,而且还是如假包换的父子! 清虚老道已是耄耋之年,而容白却还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这无论如何都不说过去。 从看到容白不正常的外貌时,伍霍便已怀疑他的身体与常人不同,得到暗卫送来的资料之后,伍霍更是确定,容白的年纪绝不止他表现出来的这么点,说不定比他老爹还要大几岁。 难怪皇帝如此宠幸他们师徒二人,长生不老的话,容白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想起他老爹说过的,皇上近几年的确越来越年轻,真像仙人显灵一般,伍霍暗暗思肘,这师徒俩一直纠缠着小寒不放,莫不是小寒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 若是像志怪话本里说的那样,道士们靠冶炼生魂来炼丹,那小寒掉进他们手里可就危险了。 伍霍拍拍小寒的手,示意他不要害怕,对容白说的话也尖锐的毫不留情,“容道长是来为陛下体察民情的?但我怎么听说,你们来钟麓山是为了寻一味仙药?” “伍霍,休得对道长无礼!”山长没想到伍霍如此不留情面,居然当众拆他的台,当即连他的身份都顾不得,出口叱咄。 “山长不必动怒,”容白抬手制止了山长,一双幽深漆黑的眸子淡淡落在伍霍身上,“我与伍小将军有些私人恩怨,不知可否借处清净的地方,让我们自行处理?” “没什么好谈的!”比起容白堪称平静的反应,伍霍就激烈了许多,“容道长还是快去寻药去吧,免得时限到了却拿不出药,被陛下问罪。” 敬酒不吃吃罚酒! 容白狭长的眸子,眯了起来,但他看看躲在伍霍身后,只露出一截红艷艷衣角的小寒,眼里不明显的怒火还是熄灭了去。 “你难道不想知道,让小寒復活的方法吗?”容白在伍霍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之后,干脆利落地转身往外走,“我在外面等你。” 第79页 復活?这两个字犹如重磅炸弹,在小寒心头炸响。 时至今日,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对伍霍的感情,就是老鬼所说的相濡以沫的爱恋之情,但那天钟浚说出的“人鬼殊途”四个字,还是让他意识到了自己一只鬼,是不应该对人抱有这种感情的。 方才发现钟浚哥哥好端端坐在学堂里,他下意识想起他与伍霍的约定,似乎就是以钟浚哥哥的伤势为期限的。 钟浚哥哥伤好了,他还有什么理由赖在伍霍身边呢?他甚至生出了侥倖心理,若是容白不追来的话,他是不是就能永远待在伍霍身边了? 他的侥倖还没撑过一刻钟,容白就突然出现了,还带来这么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如果他是一个活人,就算是男孩子,也比一只鬼来的让人容易接受吧? 正心思混乱想东想西时,小寒感到自己的手被抓住了,伍霍不知何时转过头来,用眼神探询他的意愿。 小寒沖他点头,伍霍便带着他出来了。 片刻之后,两人一鬼相对坐在了伍霍的学舍里。 率先开口的是容白,“小寒果然不怕太阳了吗?”话语间不乏苦涩意味。 让小寒畏惧阳光的药是他师父下的,作为清虚老道最得意的弟子,容白当然也知道怎么解。 那就是与男子交欢,趁机吸收男子身上的阳气。 一开场就被问到这个,小寒默默窘了一下,闷闷嗯了一声。 好在容白很快放过了他,冷清的视线在伍霍的学舍里一寸寸环视而过。 价值连城的刀剑棍棒被毫不怜惜地堆在墙角吃灰,街头上随处可见的陶偶纸人却被珍之重之地排排摆放在木架上…… 不等他看完,伍霍已经单刀直入道,“要怎么做才能復活小寒?” 容白收回视线,语出惊人,“小寒并没有死。” 小寒&伍霍:“怎么会?!” “为什么不会?”容白似乎对两人惊讶的样子很是受用,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你有唿吸,有心跳,还会脸红,哪里像个鬼?” 茶水一入口,甜甜的桂花味,与伍霍大马金刀的气质截然不符,容白还是更喜欢浅淡的茶,他皱皱眉,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可活人都看不见我,只有鬼能看见我。”小寒不信容白说的,忘了对他的惧意,反驳起来,“我还能像鬼一样,飘起来。” “小寒不是鬼,那他究竟是什么?”不同于小寒,伍霍一下子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正如容白所说,小寒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个鬼,至少他没听说过会怕冷怕痒的鬼。 “不是鬼也不是人,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容白抓起盘中的一块糕点,咬进嘴里想解解桂花茶的甜腻,却发现糕点也是桂花味的,咬糕点的动作一顿。 “总之,我有办法把他变得如常人一样就是了。”容白把糕点抛开,边说边擦手。 “不过有一点我要提前告知你们,小寒復活以后,不仅像常人一样会生老病死,而且只能活三十年。”他这次没问伍霍,而是看向小寒,“这样,你还愿意復活吗?” “不行!”“愿意!”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伍霍扭头看他,刚想说什么,就被小寒抬手捂住了嘴,“难道我变老以后,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当然不是这样的!伍霍心想,无论如何三十年也实在太短了,他宁愿小寒一直以这样的形态陪着他。 “伍霍,我想復活,你就让我復活吧,好不好?”小寒执拗地捂着他的嘴,不让他说话,“如果不那样的话,我就永远也不理你了。” 伍霍过了许久,才在小寒逐渐发红的眼眶中,艰难点下头。 “之前把你关进瓶子里,其实也是为了让你復活,不过现在你有了伍霍,也就不用那么麻烦了。”容白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玉盒,递给小寒,“做那事之前,把这粒药丸服下。” 小寒接过来,上下翻看,里面装着一颗乳白色丹丸,他听见容白的话,随口问了一句,“那事是指什么事啊?” “还能是什么事,”容白以为小寒没听清,补了一句,“夫妻间才能做的事。” 小寒记起伍霍跟他说过,亲亲是只有夫妻间才能做的事,随即抬起头来,“是亲……呜呜!” 话说到一半,就被伍霍捂住了嘴,手里的玉盒也被抢了去,声音发冷,“我知道了,会餵他吃的。” 小寒只好偃旗息鼓。 “你无缘无故帮我们这么多,有什么条件就直说吧。”伍霍只相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容白态度扭转这么大,说没什么所求他根本不信,“如果是让小寒跟你回去的话,就不用说了,药也可以还你。” “如果我说没有任何条件,你信吗?”容白看看鼓着嘴生闷气的小寒,眼神柔和了一瞬。 “不信。”伍霍侧身,挡住容白的视线,干脆利落地说。 “好吧,我的确有一个条件。”容白有从衣袖里拿出一个一指高的五瓶,摆在桌上,“等小寒恢復正常人之后,给我一瓶他的血。” “你拿来做什么?”伍霍目光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只小小的玉瓶,与復活相比起来,一点血的代价实在太小了,让他不得不怀疑容白另有所图。 第80页 “你不是查过我吗?”不知是不是错觉,容白苍白僵硬的脸灵动了些许,“没错,我的确是不死不老之身,但副作用也很明显,因为我全身上下,已经找不出一滴血了。” “唿吸、心跳、体温,都在逐渐离我而去。”容白神色坦然,“我越来越像是一个木偶,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了。” 在雍宫见到小寒之前,容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了,也很少对什么感兴趣,随着身体机能的丧失,他的所有欲望也都随着消弭,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任人摆布。 大约是小寒的出现,让他看到了改变的希望。 “长生不老,我已经厌倦了,而小寒的血正好能帮我解除这个状态。” 对他这套说辞,伍霍虽然存有疑虑,但也只好选择暂时接受,收下了药丸和玉瓶。 容白没留多久便要离开了,他看看窝在伍霍怀里玩小玩具的小寒,最后在心里说了一句,“復活之后,小寒前尘的记忆也会尽数回归,伍霍,你可要做好准备。” 毕竟,他可是……啊,怎么可能肯屈于人身下?到时候究竟谁能拔得头筹,还未可知。 第49章 第二世(19) 房门半掩, 一豆灯光照亮了陈设简洁的学舍内部。 钟浚正在画画, 常言道书画不分家,一般书法好的人, 也绘得一手好丹青, 钟浚便是如此。 但他的画与他的诗文一样,志气高远见识不凡,却总少了烟火人情味。 画里,一湾河水从葱茏的山坡上泄下, 盏盏明灯如水上莲荷漂浮在水面上, 煌煌盛放。 勾勒完最后一笔,钟浚看着堪称完美的画卷, 头一次不满意地蹙紧了眉头, 最后,他蘸了点艷丽硃砂,临水描画出了一个模煳的身影…… 头一次,钟浚的画里有了人。 钟浚正看着花怔怔出神时, 一个声音唤醒了他, “钟浚哥哥。” 小寒有些侷促地站在门口,不确定有没有打扰到钟浚。 “进来吧。”钟浚把画纸捲成筒状,塞进了一旁的瓷坛里, “没想到你还会来。” 小寒熟门熟路地坐在一个凳子上,眼睛忍不住往钟浚有伤的地方瞟, “钟浚哥哥,你的伤……” “已经好了, 以后你就不必两头跑了。”钟浚语气客气而又疏离,“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料。” 小寒摆摆手,“钟浚哥哥不必客气。” 说完这几句,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小寒头一次感到难捱,之前与钟浚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可以谈课业,还不至于无话可说,但现在钟浚的伤已经好了,他们也就没什么可聊的了。 他忍不住想起伍霍来,与伍霍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他老是把自己欺负哭,但似乎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你在想什么?”钟浚突然发问。 “伍霍。”小寒下意识,就将自己脑子里在想的东西说出来了。 刚说完,小寒就后悔了。钟浚不喜欢伍霍,这一点明显的不能更明显了,平日里小寒都竭力不在他面前提起伍霍,或许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让他脑子里的那根弦松了,竟然没憋住。 果然,钟浚脸色阴沉,小寒慌忙道,“对不起。” “小寒,你喜欢我吗?”钟浚却没有理会他的道歉,而是直视着他的眼睛,直接问。 虽然知道小寒的一颗心已经塞满了那个人,但钟浚还是不甘心,至少,在完全失去之前搏一搏吧? “喜欢啊。”小寒的回答简洁明了,钟浚的眼睛亮了亮,但小寒接下来所说的,又让他心里的希望熄灭了。 小寒掰着手指,说一件压下一根手指头,“钟浚哥哥送了我花灯,还很温柔的安慰我,就像是大哥哥一样。” “那对伍霍呢?你也喜欢伍霍吗?”钟浚咬牙,或许是出于雏鸟情结,小寒只是单纯把他当哥哥,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半点遐思了。 那伍霍呢?小寒把他当什么? “伍霍……他是我夫君啊。”小寒说到这里,脸已经红透了,原来在别人面前提到伍霍,竟然会是一件这样羞窘的事。 钟浚被夫君两个字砸晕了,“你们成亲了?” “还没有。”小寒诚实地摇头,“他说要带我回北疆,在他爹面前成亲。” 这消息比他们俩已经成亲还要震撼,伍霍与钟浚不同,钟浚娘亲早逝,爹又偏爱另一个儿子,对他漠不关心,他就算终身不婚,也没人管他,与小寒在一起,顶多承受些许闲言碎语罢了。 但伍霍出身大家族,别说娶一只鬼为妻,就算是娶身家清白的小姐,那也要看看是否门当户对,配得上他们伍家。和小寒在一起的阻力究竟有多大,钟浚想想都能猜到。但为了小寒,伍霍竟然都不在意这些吗? 钟浚缓了会儿,才接受了这一事实。他忍不住苦涩一笑,他以为只有自己能伴小寒过一生,却没想到伍霍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漂亮话谁不会说?钟浚看着单纯的小寒,忍不住提醒一句,“若是哪天伍霍不要你了,你就来找我。” “找你做什么?”小寒眨眨眼,不明白。 他知道伍霍不可能不要他的,即使伍霍不要他了,他为什么要回来找钟浚呢? 第81页 “钟浚!不要教坏我娘子。”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伍霍再也忍不住了,推门走进来,强势地抱住小寒,“劝你少打歪主意,否则你下次要躺多久,可就不一定了。” “伍霍,你偷听!”小寒不可置信地看着伍霍。 “宝贝,这个时候你应该说,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我才对。”伍霍对小寒抓重点的技能已经彻底绝望了。 “我当然不会离开你啊,为什么还要说出来?”小寒很喜欢跟伍霍待在一处,以为自己平时表现得已经够明显了,觉得没必要再说出来。 钟浚看着两人的互动,敏锐地发现自从伍霍出现后,小寒的语气明显要欢快许多,表情也更为放松。他捏捏拳头,冷声赶客,“天色不早了,二位请回吧。” “钟浚哥哥,那我们就先走了。”小寒没听出钟浚话里的冷意,跟着伍霍出去了。 伍霍看了眼钟浚臭臭的脸色,嘴边带着抹得胜的笑意,顺应着小寒的力道走了。 钟浚待在书桌后,呆坐了半晌,才挫败地嘆了口气。 “你接下来还要去哪儿?”伍霍牵着小寒的手,一路往山门外走。 “我要是变成人,就看不见鬼了,”小寒想着说,“所以,要抓紧时间跟以前的朋友道个别。” “朋友?” “嗯,一只水鬼。”除了水鬼阿淼以外,还有一只老鬼的,但老鬼几年前投胎去了。 “阿淼?”伍霍眸色深沉,想起了之前在和春楼,小寒喝醉时说漏嘴的那只水鬼。 “你怎么知道?”小寒惊讶,他似乎没跟伍霍说过阿淼的事。 “你跟他关系很好?”伍霍没答,而是继续追问,“所以,你让我带这么多桂花糕,是送给他吃的?” “是啊,”小寒隐约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了一下,说,“阿淼是一只男鬼,你不要担心。” 就是男鬼才担心。伍霍默默咽下这句话。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汋水边,小寒蹲下撩了撩水花,“阿淼,阿淼,我来看你了。” 伍霍在一旁观望,过了许久,他才看见离岸不远的地方,凹下去一个小漩涡,似乎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果然,小寒惊喜的声音响起,“阿淼,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小寒抓着伍霍的衣袖拽了拽,伍霍便把挂在腰间的饼袋摘下递给了他。 伍霍把眼睛瞪大,想看看那个让小寒醉酒都念念不忘的阿淼,究竟长得什么样子,肯定没有他帅气强壮。 只可惜除了潺潺流水,他什么都看不见。 阿淼也许久未见小寒了,听其他鬼说钟麓书院来了个厉害的道士,他还以为小寒被收走了,一连好几天都沉在水底,意志消沉。 刚刚听见小寒的声音,他还以为是幻听了。 阿淼坐在岸边,一边啃桂花糕一边忍不住看伍霍,发现伍霍竟然在回瞪他,吓得魂体恍惚了一下,“小寒,他怎么一直瞪着我?” 小寒也已经忍不住嘴馋地叼着一块桂花糕,听见阿淼的话,他回头望了一眼,也被吓了吓,“伍霍,你能看见阿淼?” 伍霍瞪得眼睛都疼了,他不甘愿地收回视线,“看不见。” 小寒与阿淼俱是松了一口气。 阿淼:“小寒,他是谁啊,一身的煞气,好可怕。” 煞气?小寒看看阿淼暗含恐惧的眼神,看了伍霍一眼,原来真正的鬼能察觉到伍霍身上的煞气吗? “他是伍霍,也是我夫君。”小寒避开煞气这个问题,只回答了前一个。 “噗……”阿淼惊讶地噎了一下,“他是一个活人呢,怎么能做你夫君?” “我以后也是活人了,”小寒淡定地递了一个给阿淼,“今天来,就是跟你道别的,我以后可能就看不见你了。” 阿淼失落了一下,但很快调整了过来,“你要去投胎了吗?” “唔,算是吧。”小寒不知道该怎么向阿淼解释,只好含煳其辞。 “我很快也要投胎了,说不定我们还能做兄弟呢。”阿淼有预感,自己要去投胎了,之前还为投胎之前不能再见小寒一面而失落,又变得开心起来,憧憬美好。 小寒当然也为他开心,只要能转世投胎,大部分鬼都不愿意当孤魂野鬼的。 只是他没说出当兄弟是不可能了,当父子还差不多这一残酷的事实。 将剩下的桂花糕尽数留给阿淼,终于告完了别的小寒与伍霍回到了学舍。 如往常那样,伍霍先为小寒打了热水,让他泡在浴桶里洗澡,自己到院子里用帕子混着冷水迅速沖了一个凉水澡。 小寒泡在水里,只留了一个脑袋在水面上,伍霍说今晚要做羞羞的事,给他一本无字封面的图谱,还给了他几根光滑的玉势,让他事先扩展一下,否则会受伤。 眼下玉势就摆放在浴桶边的托盘里,小寒想起在图谱里看到的内容,咬住下唇,羞红了脸。 真的,要塞进那里去吗? 深唿吸缓了许久,他抖着手,抓起了最细的一根,看了半晌,也还是没法往下送。 伍霍洗完澡,将一壶从和春楼特意买来的酒和容白给的药丸摆在桌上,又在外间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小寒出浴。 第82页 正想问问他怎么了时,就听到小寒细弱蚊蝇的声音,混着水汽传出来,带着细微的鼻音,“伍霍,我害羞,你帮我……” 伍霍因沖凉水而冰冷的身体,一瞬间变得火热,一股灼热的气息,直往下腹钻。 过了不久,趴在浴桶边缘的小寒,在身体第一次被外物入侵时,终于明白为什么要扩张了,伍霍实在是太大了…… 伍小将军的学舍里,拔步床晃动了一夜,诱人的喘息吟叫也婉转了一夜,凉透了浴桶里,水洒出大半,靡丽与腥膻的气味充溢满了整间屋子。 翌日一早,伍霍率先醒来。 昨晚做完时,小寒已经累得昏睡过去了,伍霍给他清理了身子,又换了床单被套,才抱着他入睡的。因而两人虽颠鸾倒凤了一夜,却是浑身清爽。 他用额头贴在小寒的额头上,确定他没有发烧以后,松了一口气。 小寒真的变成了人,伍霍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 以前他虽然也能触碰到他,却远不及现在这样真实温热,绵软柔韧,小寒的唿吸和心跳,也变得明显了许多。 他借着大盛的晨光,低头看着小寒安静的睡颜,本就不像鬼的昳丽少年,在承受了一夜的春露滋润后,变得愈加艷丽逼人。 光是看着,伍霍都能回想到这具柔韧修长的身体在他手下颤抖时的魅惑模样。 早晨是男子最容易兴奋的时刻,像伍霍这样血气方刚的少年更是如此。原本他昨晚发泄了这么多,应该不会再轻易起反应,偏偏小寒还动了动腿,在那个位置要命地摩挲几下。 伍霍闷哼一声,那个地方顿时便硬了起来,抵在小寒软软的小腹处。 知道小寒昨晚累坏了,正想“自食其力”的伍霍刚有所行动,就看见那浓密去蝶翼的羽睫狠狠颤动了几下,蔷薇花色的粉唇微微开启,逸出一串痛苦伴随着欢愉的低吟。 伍霍停住了动作,紧紧盯着他,唿吸变得更加浑浊。 素白纤细的手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那双眼睛也终于缓缓睁开,桃花般靡丽的眸子里,带着迷茫和陌生,甚至还有一抹不知所措。 伍霍被他这样的眼神扎了一下,以为自己昨晚弄疼了他,忍不住抱紧了小寒,亲密地吻他的额头,心疼道“宝贝,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你。” “伍……霍?”略带迟疑的声音,低低响起,像是不确定什么,又在确定什么。 “嗯,我在。”伍霍安抚地摸着他的嵴背,一时没听出小寒语气的不对劲。 他只听到了小寒的嗓音,似乎有些颤抖,便又想去吻吻他,好稳住他的情绪。 只是这一次,却被小寒坚定地推开了。他抬眼直视着伍霍,声音淡漠,“别碰我。” 那双熟悉的眼睛里,眼神却不若往日那般软绵依赖,反而带着凌厉,以及伍霍没能发现的惊慌失措。 这样的眼神,实在太过淡漠,像是一把冰刀,在伍霍心上割开了一道口,冷冷往里灌着风。 看到伍霍受伤的表情,小寒眼睫颤了颤,垂着眸,察觉到股间残留的异物感,只觉得一片混乱难堪。 脑子里,也是一片混乱,让他头疼无比,“小寒”松开抵着伍霍的手,咬牙捂住了额头。 伍霍一瞬间忘了他之前的抗拒,关切地伸过手去,道,“小寒,你怎么了?” “小寒”下意识打开伍霍的手,伍霍不再碰他,只是眼中忧虑之色更甚。 伍霍的询问声,更是扰得他脑膜生疼,那些有伍霍记忆的部分,都纷纷躁动起来。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留在这儿,必须找个安静的地方,把脑子里混乱的思绪梳理清楚。 他艰难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控制着还合不拢的双腿以怪异的姿势走下床,捡起地上的衣物往身上套。 看到他这幅慌乱的模样,伍霍有心想上去帮他,但小寒背后也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伍霍一动,他就会回过头来防备地看他一眼。 被他眼里的防备刺到,伍霍萎顿在原地,“小寒,弄疼你了吗?” “小寒”开门的动作一顿,没有回头,脸上略过一抹复杂情绪,声音却还是威严而淡漠,“我不是小寒,我是景姒。” 见他要走,伍霍连忙要追上去,“小寒”都已经往外走了几步了,像是知道伍霍要做什么似的,一句话便止住了他的动作,“我想一个人静静,不准跟来。” 说完,便扬长而去。 伍霍待在原地,如遭雷击。 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自小寒醒过来以后,神态有所变化,但许多细微之处仍然还是之前那个小寒,虽然对他的态度冷淡了许多,但伍霍十分肯定,那就是他的小寒。 可是,小寒不认他了? 所以,他被始乱终弃了? 伍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都快把床沿捏碎了,才想起小寒临走之前说的那句,“……我是景姒” 景是皇姓,而名叫景姒的,从古至今也只有一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伍霍狠狠拍了拍脑门,连罩衫也没穿,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往国师一行人下榻的地方冲去。 难怪,容白会答应得这么爽快,他肯定一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伍霍满心的愤怒,喷薄待发,只想立即找到容白,把事情问清楚。 第83页 第50章 第二世(20) 景姒脑子里混乱一片, 东宫万千明灯、父皇皇兄等人的影像在他脑中一一掠过, 但都不及他作为“小寒”时的记忆那般深刻。 “小寒”对时间没有概念,景姒却无比清醒地认知到, 大雍还在, 但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大雍了。 他脚步凌乱,无意识地往山下走,刚走到一半,就被人拉住了。 景姒回头去看, 是一个眼熟的麻子脸, 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见景姒看过来,麻子脸略黑的脸上浮起诡异的红云, 竟能看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意味, 他讷讷松开手,眼神还不住往景姒脸上飘,“这位学友,马上就要上课了, 你怎么往反方向走?” 其实现在还早得很, 麻子脸是被一泡尿给憋醒的,刚解决完出来,就看见一个衣袍宽大松垮的人影, 正急急往外走。 那人虽然穿着钟麓书院服饰,但却面生得很, 大概是熘进来的毛贼,麻子脸本不欲多管闲事, 却在看清他春露昳丽的侧脸后,改变了主意。 景姒一愣,低头看了看,这才发现他慌忙间穿错了衣裳,把伍霍的学子服给穿出来了。 “可是有人欺负你?”见到景姒失魂落魄的样子,麻子脸打抱不平,“你告诉我是谁,我帮你教训他!” 现在,麻子脸已经全然忘记了之前的猜测,心想这样风光霁月的少年,怎么可能与毛贼沾边。 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一般,他还撸起了袖子,仿佛只要景姒说出来是谁,他就能立即冲过去给对方好看一样。 这眼熟的动作,也终于提醒了景姒,这不就是那个带头欺凌钟浚的,伍霍的小弟之一吗? “伍霍。”景姒下意识,说出了这个名字。 “……谁?” “伍霍啊,就是他欺负我。”景姒看到麻子脸一瞬间凝固的表情,心情居然变好了一点,他挑唇笑了下,“你不是要帮我教训他吗?” 本就是艷丽无双的相貌,被情事滋润一夜之后,更是如娇艷的花苞吸足了养分,终于绽开。这一笑,每一缕气息都带着勾人的香甜,麻子脸顿时看直了眼。 景姒只以为他被伍霍吓到了,冷哼一声,转身接着往下走。 等麻子脸回神,四周早没了那个人的身影,晨风一吹,他浑身哆嗦了下,都快怀疑是不是他没睡醒,出现幻觉了。 打发了麻子脸,景姒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阿淼的窝外。 他腰疼,腿也软,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更是火辣辣的疼,像是里面还塞着东西一样,异物感强烈。 之前没感觉,景姒不小心被一截树根绊倒,跌了一下,才发现浑身不舒服,好半天才挪动到一棵树下,靠着树干坐着,缓了一会儿。 他看着脚下滚滚流过的汋水,心绪也如这河水一样翻腾,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糟心地想。 他突然在东宫的大火里消失了,白蘅还会不会帮他照顾父皇?他的前世实在太短,让他除了父皇以外,竟找不出一件可以挂念的事,一个可以挂念的人。 身体过于疲惫,景姒想着想着,不知何时便靠着树干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景姒是被水汽冷醒的。 “小寒,你怎么又来了?”是阿淼的声音。 景姒抬头,还是清晨时分,太阳刚冒出半个头。 “小寒?”见小寒不理自己,阿淼又往他脸上洒了点水汽,“你夫君呢?怎么没一起来?” 景姒根据水汽的方向,知道阿淼就在他附近,但也许是变成活人的缘故,他只能听见声音,却看不见阿淼。 “他不是我夫君。”听见阿淼的话,景姒脸一黑,拒绝承认自己说过的话。 阿淼被这样的“小寒”吓到,许久才弱弱道,“那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要去投胎了吗?” “咦,你的气息不对劲。”阿淼话音刚落,语气又奇怪起来,从四周变冷的温度,景姒可以猜到他正围着自己转圈。 “你现在,是活人?”阿淼不可思议地捏捏景姒温热的脸颊,粉白的脸上顿时多出两条水印,道,“昨天还是一只鬼,怎么现在就成了活人了?” 投胎转世也不可能长这么快,更不可能与投胎前长得一模一样。 “……”打死景姒,他也没脸说出那个羞耻的方法。 但阿淼笃定他得了什么奇遇,缠着他要知道那个方法。 做鬼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恢復活人的身体,阿淼在身边绕来绕去,水鬼的寒气也争先恐后地往他身体里钻,景姒竟然冷得打哆嗦。 本就需要静养的身体却被景姒这样折腾,已经鸣响了警钟,他打了个喷嚏,两手环抱着取暖,“阿淼,太阳要晒过来了,你快回去吧。”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走!”阿淼算准了小寒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魂飞魄散,藉此威胁他。 “你都要投胎了,知道方法也没用啊。”景姒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小寒”,阿淼的威胁对他起不到作用,“你快躲到水下去。” 然而阿淼还是不肯走,他身上汩汩冒出的刺骨寒气,让景姒手指都有些僵硬了。 心知不能再拖下去,景姒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色发白,“阿淼,我……” 第84页 话未说完,他便两眼一抹黑,直直往地上栽。 “小寒!”阿淼急得不行,想伸手去接住,他的手却穿过了景姒的身体,根本碰不到他。 也对,小寒现在已经是活人了,他无法直接触碰到他! 眼看双眼紧闭的景姒就要与大地亲密接触了,一双有力的臂膀突然从斜里穿插进来,将他拦腰抱起。 阿淼惊讶抬头,魂体被扑面而来的煞气吹散了些,他赶紧后退,缩进水里,看着小寒的夫君脱下外套把小寒包裹起来,然后抱着他走了。 所以,小寒是跟他夫君吵架了?阿淼呆愣地思索着,衣角被太阳晒冒烟了才惊醒过来,忙不迭地沉到水底去。 伍霍抱着景姒一路疾行,感受到怀里人瘦弱的腰身,心疼了一瞬。 他从容白那里回来,知道了小寒竟然真的就是那个惊艷了大雍百年的太子殿下。 太子景姒,在大雍就是如神一般的存在,却在十八岁的生辰宴上,死于东宫大火,尸骨无存。 没人知道,其实他没有死,而是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在世间游荡了几十年。 再次醒来,国之不国,故人不復,换谁都无法轻松接受。伍霍终于明白,景姒为什么会这么慌乱。 将景姒放在床上,用厚厚的被子捂着,伍霍把他冰冷的手抓在手里,紧握着帮他取暖。 感受到温暖,景姒把身子蜷了蜷,脸朝着伍霍的方向,终于放松的眉宇让他的睡颜看起来恬静许多。 他也没挣扎,乖乖地让伍霍为自己捂着手,红唇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宝贝,想说什么?”伍霍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听见他慢慢说,“父皇……” 伍霍一愣,低头便看见景姒竟然哭了。 无论是景姒还是“小寒”,他们哭起来都没有声音,只有泪水默默地从浓密的眼睫里流出来,淌过瓷白细嫩的脸颊,在下巴汇聚,形成一颗颗珍珠一般的泪水,滴落下来。 这样安静的哭泣,却听的伍霍心都跟着疼起来,他脱了鞋子上床,把景姒连人带被子抱紧怀里,轻拍着安慰他,“别哭了。” 但景姒还是哭,边哭边叫着“父皇”,像个被抢了糖果的小孩子。 这样的景姒,明明就是那个会窝在他怀里撒娇的“小寒”,哪里是高高在上的太子? 伍霍为难,他从哪里给宝贝找个父皇来?但他看景姒可怜兮兮的样子,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父皇在这儿,别哭了好不好。” 这话似乎起了作用,景姒的泪止住了些,他往伍霍怀里拱了拱,鼻音浓重地低语了一句,“伍霍,我好难受啊……” 伍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原本他以为,突然在那种情形下醒来的景姒,不憎恶他已是万幸,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依赖的反应。 怔愣之后,便是欣喜若狂。伍霍抱紧了景姒,诱哄到,“宝贝哪里难受?夫君在这里。” “热,伍霍……”景姒难耐地扭了扭身子,吐出的唿吸都是灼热的。 伍霍这才发现景姒脸上全是汗,脸色也白的不像话,唇却如饮血般鲜红娇艷,他眼睫颤抖,睁开了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生理性的眼泪滑落,像是早春桃花上,凝结的露水,“伍霍…我好热。” 明明是靡丽诱惑的情景,伍霍心上却像是被一只手揪住一般,拧着疼。 景姒发热了!伍霍自责无比,明知道他刚做了那事不能出去,还放任他在河边坐了一早上,他简直想狠狠抽自己一耳光。 把景姒开始不安分的雪臂塞回被子里,伍霍亲亲他的额头,“宝贝乖一点,别动,我去给你请大夫。” 景姒生病的时候,比“小寒”还要软的多,他乖乖缩在被子里,即使浑身热的发烫,也听话地不动弹,等伍霍拽着大夫飞奔回来时,他脸上已经闷出了两团酡红。 等大夫开了药方,伍霍又问他要了点清凉消炎的药膏,目不斜视地为景姒抹了,景姒才终于安静下来,眉眼放松地睡过去。 伍霍今日一天没去学堂,说是他北疆来了个表弟,因为舟车劳顿而生了病,伍霍寸步不离地照顾了他一天。 听到这消息,大部分人都是不相信的,因为无论怎么看,伍霍都不像是会悉心照顾病人的人。 学堂里一时众说纷纭,麻子脸黄连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他手撑着下巴看窗外,眼里不时掠过一丝痴迷,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往常一谈到有关伍霍的话题,他都要插几句嘴,生怕旁人看不出他与伍霍的关系有多密切。 平日里他聒噪的时候,大家并未多注意他,现在他突然安静下来,反倒引起了几人的注意。 “黄连,你可知道什么小道消息?那人真是小将军的表弟?” 黄连回神,方才众人说的话他都没听见,“什么表弟?” 众人见他不像作假的样子,也就没再多说,有关伍霍的话题很快过去,转而提到了钟浚。 “钟浚入了傅大学士的青眼,就要被大学士收为关门弟子了呢。”说起钟浚,他们话里酸熘熘的气味就压不住了。 “是啊,现在就在傅大学士处,焚香论道。” 钟麓书院最近好不热闹,不仅是身为天子近臣的国师莅临,就连声名远扬的大儒傅学士也在随行其中。 第85页 国师与学子们无甚干系,但傅学士可是太子太傅、翰林院第一大学士,还是科举的主持者。眼看明年就要春闱了,要是搭上了他,那可就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 却没想到,这好事绕开了他们这么多有识之士,落到了钟浚那穷小子头上,这让他们如何不嫉恨。 但他们这些阴暗的妒忌,钟浚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 此刻,钟浚正看着眼前无解的棋局,手执一枚白子,久久无法落下。 傅大学士扶着花白的鬍鬚,满脸的细纹和风霜让他显得慈祥,所有人都忘了,他年轻时是个雷厉风行的改革派。 “钟浚小友,可有破局之法?”钟浚手抖了抖,将白子丢回棋盒里,跪下向大学士行礼,“恐怕辜负了老师期望,学生无法破解此局。” “那你在这棋盘上看到了什么?”听见钟浚的回答,傅大学士依旧是一副笑脸,钟浚却骤然白了脸,不敢回答。 “别怕,你只管说便是。” “……白子中庭无能,大权旁落,有优势却不懂因势利导为己用,被吞噬甚至被替代都是迟早的事。” 钟浚从小便能看见鬼,听见鬼说话。而鬼的消息比人要灵通真实多了,所以他知道,大雍的皇权早已被外戚架空,那个一心只想得道成仙的皇帝却毫不在意,放任外戚一步步蚕食大雍国祚。 傅大学士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睿智的清明,他哈哈一笑,把钟浚扶了起来,“钟浚小友,你可愿意做老夫的关门弟子?” ———————— 喝了药,景姒被伍霍强制闷在被窝里,汗湿了好几床被子,才终于退了烧热。 为了防止景姒掀被子,伍霍也躺在床上,将他裹着被子紧紧抱在怀里,察觉到景姒体温恢復正常了,伍霍心上一松,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一片黑暗间,他仿佛听见了水声,哗哗在他心头响起,伍霍睁开眼睛,发现怀里空了!惊! 他从床上跳起来,看到那个精緻的山水屏风后飘起裊裊雾气,伍霍顿住了脚步。 “伍霍,来帮我擦背。”声音软绵绵的,带着他熟悉的撒娇的尾音。 如他心里所想的那样,景姒正在洗澡。 完全忘了景姒病刚好不会洗澡,伍霍的神智都被那水声吸走了。 他转过屏风,果然看到景姒正背对着他站在浴桶里,及腰的墨发被打湿了沾在白腻的肌肤上,发梢上滴的水,顺着修长的曲线滑下,隐没入神秘的沟壑…… 不知睡了多久,伍霍被推了几下,恢復了些许意识,还昏昏沉沉间,就被踢下了床。 跌在硬邦邦的地板上,伍霍瞬间清醒过来,他坐在地上抬头,对上景姒红透了的脸颊和愠怒的眼睛,“不要脸!” 伍霍看着自己一柱擎天的大兄弟,被景姒骂懵了。 第51章 第二世(21) 景姒方才将伍霍踢下床, 本就疲乏的身体变得更加绵软无力, 他虚虚靠在床头,眼睛防备地看着伍霍。 他是被热醒的, 醒来后看见伍霍近在咫尺的脸, 愣了一下,没过多久,就感到一个热硬的东西在他腿间磨蹭。 猜到那是什么,景姒闭着眼忍耐了一会儿, 察觉到那东西的顶撞越来越大力, 大有更进一步的趋势之后,景姒出离愤怒, 终于忍不住了, 咬着牙毫不留情地将人踢了下去。 伍霍愧疚地看一眼自己的大兄弟,刚开荤就要斋戒,对他这样食髓知味的少年而言,实在是再悲惨不过的一件事。 知道景姒现在还很排斥他, 伍霍一轱辘站起来, 打算去外面沖点凉水,对付过去。 但这站起来的动作,却让景姒心里拉响了警报, 他警惕地看着伍霍,像一只初到新环境的奶猫, 不安地瞪着眼虚张声势,“你想干什么?” 原本体谅景姒身体不舒服, 打算放过他的伍霍,听到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防备的话之后,心里骤然生起一股无名火——明明是他的娘子,却整天摆出一副被强迫的模样,这如何忍得?! 他大步上了床,在景姒惊恐的目光中将他推倒,伏身下去。肢体交缠之后,伍霍把脸埋在景姒颈窝里,深深嗅了一口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竟然还能嗅到甜美的桂花香。 喘息着吐出粗气,伍霍抬起头,眼睛发红,“干你!” “你放肆!”景姒如玉的脸上布满红霞,伍霍熟悉的侵略性气息,竟然让他有回抱过去的冲动? 这冲动让景姒害怕起来,声音里满是无法掩饰的慌乱,“给我滚下去!” 听出来景姒的色厉内荏,伍霍狡猾地笑了笑,果然景姒是不讨厌他的亲近的。 “你是我娘子,不干你干谁?”伍霍完全没被他吓住,嘴边扬起一抹嚣张的笑,粗俗的话让景姒脖子都红了。 “你不要脸!”景姒心里慌乱得不行,陌生的悸动让他只想逃开。 两手被伍霍一手禁锢在头顶,无法动弹,景姒动了动腿,想故技重施地把他踢开,却被伍霍先一步重重压制住了,“喜欢踢人,嗯?” “宝贝,这是个坏习惯,夫君帮你改改。”伍霍并非纯良之人,景姒这点抗拒他还不放在眼里,他低低笑了一声,“我要脸干嘛,要你就够了。” 第86页 说完,他强制分开了那双修长的腿,正想不管不顾用景姒的腿发泄一次时,被景姒眼里的泪吓得顿住了。 景姒眼睛还是睁着的,泪就这样一滴滴滚落出来,洇没在细软的枕头里,他紧紧抿着唇,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沾湿成一簇簇的眼睫和绯红的眼角,暴露了他的脆弱。 “……怎么还是这么爱哭。”一看到景姒的眼泪,伍霍就没法接着做下去了,甚至那处还软了软,有消退的趋势。 景姒就是他的克星,而景姒的眼泪,就是克他的法宝,偏偏景姒还很爱哭。 伍霍一个在北疆战场长大,见惯了生死离别堪称铁石心肠的儿郎,在遇到景姒之前,从未想像有一天,有人只需要用一滴眼泪或一个笑靥,就能让铁融石烂。 他从景姒身上下来,拧了帕子给他擦眼泪,“你这么爱哭,怎么能当太子?” 景姒也在努力止住泪意,听到他这话,哼了一声,不理他。 无论是身为太子的景姒,还是作为孤魂野鬼的“小寒”,一直以来都只有伍霍这么恶劣,屡屡把他欺负到哭。 直觉不能让伍霍知道这件事,否则这大坏蛋说不定不仅没有丝毫愧疚,反而觉得荣幸,更加乐此不疲地欺负他怎么办?景姒缄默不语。 伍霍也没想着他会回答,把帕子丢回盆里,伸手去摸景姒的额头。 刚才他一时气血上头,拉着景姒闹了一会儿,可别又害得他退下没多久的烧热又起来。 景姒这次没躲开,抱着被子乖乖让他查探。 “应该没什么问题。”伍霍嘟哝着收回手,他毕竟不是大夫,无法准确判断,像个老妈子似的嘱咐,“有什么不舒服就马上告诉我,生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知道吗?” 景姒张张口,想让他别这么啰嗦,他父皇都没这么话多的,但话还未说出,肚子里便率先穿出一阵“咕咕”声。 伍霍一愣,拍拍自己的脑门,“宝贝,忘了你现在是人,必须得吃东西了。” “你等等,我去给你弄。”说完,便一熘烟地跑出去了。 景姒看看外面,天色已经很晚,钟麓书院的饭堂肯定早就关门了,不知道伍霍要去哪儿弄。 想起伍霍给他弄来的那些玩具、零嘴,以为他有什么神通,景姒慢慢放下心来。 等了许久,肚子都已经饿麻木了,伍霍才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健步如飞地推门进来。 景姒真的饿极了,听见声音便不知不觉地坐起来,翘首以盼。 做太子的时候虽然事务繁多,但吃穿用度均少不了,还都是挑着最好的给他,做鬼的时候,虽然会嘴馋,却不会感到饿。这还是他第一次饿这么久。 “宝贝吃面吗?”伍霍说,“面粉藏的隐蔽,我找了许久才找到。” 景姒吃了一惊,“这是你做的?”伍霍竟然会做饭? “饭堂里只有剩菜剩饭,宝贝怎么能吃那些。”伍霍把筷子细緻地擦了几遍,挑起几根面条送到景姒嘴边,“张嘴,尝尝夫君的手艺。” 景姒还处于震惊状态,下意识就着伍霍的手吃了几口。 咀嚼咽下之后,景姒的眼睛亮了亮,面条做的清淡,却用了不少心思,汤调了许多配料,很合景姒的胃口。 不过他还在奇怪伍霍竟然会做饭这件事,便问了出来,“你怎么会做饭?” 姑且不论儒家所说的君子远庖厨,伍霍堂堂世家子小将军,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做饭吧? “拜我爹所赐,”伍霍的表情淡淡的,一边餵景姒一边说,“从我十岁开始,他便把我丢在军营里,让我与士兵们同吃住,还下令不允许任何人对我优待,否则就严刑处置。” 景姒也一边吃,一边听着他讲。 “军营里的东西我吃不惯,便跟在火头师傅身后偷学,久而久之,也就练出了一手厨艺。”伍霍说完,发现景姒没有张嘴,“怎么不吃了,不合你口味?” “没有,我很喜欢。”景姒垂下眼帘,竟然心疼起伍霍来了。 难怪阿淼会说,伍霍身上有浓重的煞气。 北疆的战事有多残酷,景姒还是太子时便知道得一清二楚,就算过了几十年,北疆也依旧是葬送了大雍无数大好儿郎的巨型坟场。 伍霍十岁便在那里摸爬滚打,景姒这个旁观者都于心不忍。 “喜欢就好。”伍霍心里窃喜,他猜测景姒喜欢清淡的口味,特意调试了许久,还好猜对了。 景姒太瘦了,伍霍打算以后多喂喂他,把他养胖些。 接下来,两人一餵一吃,很快便消灭了小半碗面条。 景姒感到肚子有些涨了,便把伍霍端碗的手往外推了推,“吃不下了。” “你就吃这么点?”伍霍皱眉,“再吃几口。” “饱了。”景姒执意不愿再吃了。 事实上,景姒的胃口比这还是要大一点的,但受昨夜那场情事的影响,他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顶着他的胃,涨涨的很不舒服。 “好吧。”伍霍看景姒实在吃不下的样子,也放弃了投餵。 他握着筷子转了个方向,把景姒吃剩下的面风捲残云地扫进了嘴里。 第87页 景姒看得心头一跳,脸颊泛起绯色,“这是我吃过的,你怎么能……”好歹换双筷子吧? 伍霍已经迅速地吃完了,他沖景姒挑眉一笑,“宝贝吃过的,才更香。” “……不要脸。” 为了照顾景姒,伍霍也一天未曾好好进食了,他又回到饭堂后厨,给自己随便煮了一大碗面,填饱了肚子才回到学舍。 景姒等他等的都快睡着了,靠在床头假寐。 伍霍看到那双漂亮的眸子半睁半合,惺忪含雾的样子,忍不住心痒痒地在他眼上亲了一口,把景姒给吓醒了。 “睡觉吧,宝贝。”伍霍怕景姒追究,急忙转移话题,“明天还要早起去学堂呢。” 景姒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推着伍霍不让他上来,“你去另一张床睡。” 按理说,伍霍的学舍也应该住四个人的,因为他霸道,只住了他一个,但屋里还是摆了两张床,虽然没有铺被褥,但景姒记得橱柜里还有备用的被褥,重新铺一张床完全不成问题。 听到景姒赶自己,伍霍垮了脸,“宝贝,别闹。” “你不去,我去。”景姒对伍霍那方面的自制力实在没信心,很担心明早醒来,又要陷入某种尴尬的境地。 他作势要起来,被伍霍慌忙按住,“你好好躺着,我去就是了。” 景姒这才又窝回去。 他看着伍霍从橱柜里抱出被褥铺床的一连串动作,竟然莫名看出了委屈的意味,像是没吃到小肥羊的大灰狼在失落一般。 联想到伍霍垂着一条大尾巴,脑袋上趴着两只狼耳朵的样子,景姒忍不住笑了一声。伍霍听见他的笑声,回头看他,眼神幽怨,“不和我睡就这么开心?小没良心的。” 灯被熄灭了,房间里一时陷入寂静,过了许久,景姒的声音响起,“伍霍,你睡着了吗?” 伍霍怀里少了香香软软的宝贝,用什么姿势睡觉都不得劲,正和房梁干瞪眼,“还没,宝贝是想我了?” “不是,”景姒淡声否决了他的想像,唇边却勾起了一抹柔软的笑意,眼里划过一丝羞怯,“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宝贝了。” “……”伍霍在黑暗里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心想自从景姒恢復记忆之后,越来越不怕他了,教训才刚过去没多久,就又试图剥夺他身为人夫的权利。 不仅不让碰,连叫也不准叫了?伍霍气得牙痒痒,恨不得飞扑过去,把景姒浑身上下啃上几口,就算他哭也不会停! “你可以叫我,姒儿。”景姒注意不到伍霍翻腾的情绪,他把红了的脸藏进被子里,小声地说,“叫宝贝,有点奇怪。” 伍霍心里翻倒的江海,瞬间被这柔柔的声音安抚得服服帖帖。 姒儿……一听就是景姒的小名,只有关系亲密的人,才能这样叫。 比起宝贝,显得更加亲昵特别。 他笑了一声,“姒儿,要不要夫君给你暖床?” “……不要。” “对了,你是太子,应该是侍寝才对。” “臣妾可否有幸,为太子殿下侍寝?” “都不要!” 第52章 第二世(22) 晚上的钟麓书院不是一般的冷, 到了后半夜, 景姒被冷醒了,把身上的两床被子裹紧了也起不到作用。 他体质偏寒, 以前在东宫的时候有父皇抱着他睡, 即使父皇不在的时候,宫人也会烧起碳火贡他取暖。做“小寒”的时候,五感迟钝,也没觉着冷。 手凉脚凉的景姒窝在被窝里, 看着睡得正香的伍霍, 产生了微妙的嫉妒,与怀念。 那傢伙浑身火热, 像个移动暖炉似的, 景姒做鬼的时候喜欢窝在他怀里,就是看上的伍霍的这一点。 伍霍是他赶下去的,想到伍霍痞坏讥诮的笑,景姒实在没脸再把人叫回来。 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景姒躺在冰凉的被窝里又捱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嚯”一下翻身坐起,看着对面床上那个拱起的大包,下了决定。 在黑暗中也显得莹白的赤足, 小心翼翼地踏在柔软的地毯上,月光恰好透过一格轩窗, 照在鬼鬼祟祟之人的脸上,一双因紧张而睁大的眸子, 艷若山魈鬼魅。 素白的手扯着被子一角,悄悄掀开,纤细的身影瞅准时机,灵活地钻进了被窝里,冰冷的身体瞬间被温热包围,景姒舒服地眯着眼,把被子拍实了,背对着伍霍沉沉睡去。 大不了明早趁着伍霍未醒,再偷偷熘回去就是了,羊入虎口的景姒这样想到。 过不多时,躺在被窝里的二人均翻了个身,由背对背变成了面对面,仿佛身体有记忆一般,伍霍在睡梦中伸出臂膀将人揽入怀里,景姒则熟稔地靠过去,手抓着伍霍亵衣上的一根带子,额头贴在伍霍胸膛上,睡得香甜。 翌日清晨,景姒早早醒来,正想按计划熘回去时,却发现腰肢被某人紧紧禁锢着,根本出不去。 他小幅度地转了转身子,小心掰着伍霍的手指,想把自己解放出来。 一根、两根……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时,那分开的手指又合拢了,变得比之前还紧。 景姒忍不住失望地嘆气,正想着要换个方法时,颈脖间突然多了一股灼热的气息,一个吻轻轻落在莹润的颈窝里,“姒儿,早。” 第88页 景姒一愣,随即赶紧闭上眼,佯装成熟睡的样子,只可惜他僵直的身子和酡红的脸暴露了他已醒的事实。 伍霍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也没戳穿他,而是起身打水去了。 往日拉直的薄唇,微微上翘着。伍霍其实比景姒早醒一步,看到怀里的人时,还在想是不是他昨晚梦游的时候,不知不觉间把景姒给抱过来了。 要真是那样,景姒肯定是要生气的。 看到景姒睫毛颤抖,即将的甦醒的时候,伍霍闭上了眼,而景姒后来一系列偷偷摸摸的举动,让伍霍否定了之前的猜测。 这明显是景姒自己爬上来的,伍霍心中狂喜,虽然不知道宝贝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但这不妨碍他的好心情。 景姒等到伍霍离开了,才颤颤地睁开眼,脸上闪过一丝羞恼,景姒决定要装就装到底,等到伍霍去学堂了,才起床。 但伍大灰狼总是擅长打破他的计划,景姒感觉到肩膀被推了推,“姒儿,快起来去学堂了。” 嗯?景姒心中奇怪,“小寒”跟着他去学堂,是因为别人看不见他,但如今他与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再跟着伍霍去学堂就不方便了吧? “我去做什么?”景姒揉着眼睛装作刚醒来的样子,睡眼惺忪地问,“现在他们都能看见我。” “放心吧,一切都安排好了。”伍霍言辞凿凿,“你去了,就知道了。” 景姒看到他暗含兴奋的脸,将信将疑,有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 他们却没有第一时间去学堂,而是先去找了夫子。 留着两撇小鬍子的楚夫子目光挑剔,打量了景姒许久,才慢吞吞地说,“你就是伍霍的表弟,韩姒?” “啊?”表弟?还擅自给他改了姓?景姒转头,看了伍霍一眼。 “倒是文质彬彬,颇有我儒门弟子的书卷气。”楚夫子意有所指,“不像是出身将门。” 这话明里暗里,都在指责伍霍浑身草莽气,与钟麓书院格格不入。 楚夫子脾气古怪,偏爱寒门子弟,对伍霍这样的世家子横竖都看不惯,找到机会就要言语刺激他们一下。 伍霍早习惯了他这样,装作没听出楚夫子言外之意似的,把还呆愣着的景姒往前推了推,“我家姒儿从小就爱读书写字,每个教过他的夫子都对他赞不绝口,比起钟浚来也分毫不差,夫子若是不信,尽可考教考教。” “老夫自然是要考教的,”可比钟浚这样的话,在楚夫子听来就是伍霍夸的海口。但他看看景姒清明的眼神,沉静内敛的神情,变得不确定起来,“就要上课了,小将军先去吧。” 伍霍知道这是入钟麓书院的必要一步,只好恋恋不捨地走了。 景姒留在原地,与楚夫子独处,终于明白了伍霍方才让他好好表现是什么意思。 楚夫子厌恶伍霍,对景姒却没什么成见,对他还算客气,也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伍霍才会放心地把景姒交给他。 “写几个字,我看看。”楚夫子下巴往书桌的方向抬了抬。 景姒莫有不从,上前执笔蘸了点墨,凝神想了想,写下了“钟麓书院”四个字。 “这字迹,”钟麓书院山门处的牌匾,楚夫子用目光临摹过无数次,再次看到这熟悉的字迹时,惊讶出声,“简直可以以假乱真!” 默默放下笔,景姒心里懊悔,忘了几十年前他亲笔写了块牌匾,派人送到钟麓书院以推进科举进行这件事了。 同一个人写的,不仅是以假乱真的地步,而是完全吻合了。 “将山门上的那副楹联默出来,快!”楚夫子激动非常,催着景姒写下去。 这次景姒刻意改变了运笔动作,写出来的字虽然还留有先前的模子,但很明显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楚夫子沉吟半晌,才说,“你的名字,是否与景姒太子是同一个字?” “是。” 大雍条律宽松,百姓只需要避帝讳,而景姒太子并未登基,后人出于敬仰或寄愿,取名为“姒”的也不在少数。 大约以为景姒从小模仿着流传下来的真迹学习,才能写出这么一手足以以假乱真的好字,楚夫子没有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而是又考教了景姒一些其他问题。 如今学子们修习的书目,与几十年前景姒定下的那几本没什么出入,再加上他帮钟浚补习过一段时间,对这些东西可谓是烂熟于心,楚夫子所有的问题,他均对答如流,还有不少独到的见解。 考教完毕,楚夫子摸着鬍子,满意颔首。 原本钟浚被傅大学士收为关门弟子,他还在可惜被抢走了一根好苗子,没想到上天立即又给他送来了一个,叫他如何不高兴。 景姒微微松口气,这样应该就能成功进入书院了吧? —————— 学堂里闹哄哄的,在伍霍进来的那一瞬间安静了些许,在看到他身后没有夫子以后,便又闹起来。 有好事者跑到伍霍桌前问,“小将军,你当真有个表弟要来?” 伍霍眼皮一掀,懒洋洋道,“是啊,你们可别惹他,他凶起来,连我都连踹带骂的。” 吓!众人一惊,伍霍已经是书院一霸了,现在来了个比他还霸道兇勐的,他们还活不活? 第89页 往日总围在伍霍身边,如无头苍蝇那般嗡嗡乱叫的麻子脸黄连,却一反常态的沉默。 他依旧看着窗外怔怔出神,像是失了魂魄一般,还常常不合时宜地痴笑,整个人像是置身世外,感应不到周遭变化一般。 原本想找他说话的前桌,刚转过头来,看到的就是黄连沉迷于某个梦境的笑容。 他嵴背发凉,心想黄连从昨日一早到现在,就一直这样神思不属,莫不是撞了邪? 自从国师那群人来到钟麓山,书院里就没安生过,黄连不会就是中了某个邪祟的招了吧? 正拿眼睛暗暗观察黄连的前桌,心里正胡乱猜测臆想着,却发现黄连突然睁大了眼睛,空空的眼里突兀间有了神采一般,坐直了身子往前看,眼里写满了惊诧,以及无法抑制的狂喜。 这模样,他是看见那个邪祟了?前桌少年后劲发凉,缓缓转过头去,却没见到半点邪祟的影子,反而看见一个修竹般的柔雅少年,跟在楚夫子后面,踱步进来。 同样的青白学子服,穿在眼前这个少年身上,显得他越发修颀俊逸,每一根头髮丝都在发着与众不同的光一般,惹人注目。 黄连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喜悦淹没了,自从昨天清晨见过那名少年,他就一直念念不忘,夜里睡觉之前,也拼命祈祷能梦见他,但他对少年也只是惊鸿一瞥,根本没有什么稳固记忆能支撑梦境。 甚至于,他都不知道少年究竟是人是鬼,究竟有没有出现过。 今日他又起了个大早,在山门处蹲守了一个时辰,也没能看到那抹纤细身影。 黄连不由得大失所望,以为那少年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人物,恐怕永远都不能再见他了。 却没想到,柳暗花明!就在他打算放弃寻找的时候,少年竟然就出现在他面前! 没注意到黄连灼热的视线,景姒平淡地自我介绍了几句,便在夫子的安排下,坐在钟浚原本的位子上。 钟浚被傅大学士看中,已在昨日启程去往京城,这还是方才在来的路上楚夫子无意间告诉他的。 对这件事,景姒纯粹地为钟浚高兴,但也为没能告别而感到遗憾。 在下学以后,看到伍霍黑着的一张脸,景姒就更不好受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往回学舍的路上走,等到窄小的青石径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景姒才拽拽他的衣袖,“你这又是怎么了,表哥?” “姒儿,明日我跟你换位子。”伍霍转身握住他的手。 “换位子?”景姒没想到伍霍会说这个,“你不是,喜欢坐后面吗?” 伍霍抱着他的腰,把他抵在一棵树的树干上,“但那是钟浚的位子,你是我娘子,怎么能坐别人的位子?” “不是表弟吗?”景姒觉得伍霍吃飞醋的样子实在有趣,翘着嘴角问,“怎么又是娘子了?” “床下是表弟,床上是娘子。”伍霍的脸皮之厚,是景姒想不到的,他提议到,“或者你跟我前桌换,他不会拒绝的。” “不行,”景姒伸出一根手指,抵着伍霍的额头把他推开,深深觉得伍霍吃醋的坏脾气不能惯着,“不换。” “……”看着景姒越走越远的轻快脚步,伍霍挫败,自从娘子恢復记忆以后,真是越来越难骗了。 两人很快离开了小径,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一个麻子脸少年呆呆站在一片茂密的丛林后,神情呆滞,如遭雷噼。 原来韩姒与小将军,竟然是那种关系吗?亲昵到超越了表兄弟范畴的动作,以夫妻相称…… 他偷偷跟上来,不过是想问景姒是否还记得他,却没想到会窥知到这样震撼的一个秘密。 伍霍……黄连咬牙,怎么什么都是他的?世家、封号、俊朗的外貌,伍霍应有尽有,如今连他的意中人,也率先被他揽入怀中! 黄连满心的酸水压都压不住,被嫉妒沖昏了头脑,他现在只想不择手段地拆散他们! 这样过韩姒或许会伤心,但他可以趁虚而入,陪着他,安慰他,直到他完全忘了伍霍,转而投入自己的怀抱……黄连一想到那柔若无骨的身子依附在怀,便忍不住兴奋地喘粗气。 但是,该怎么拆散呢?黄连苦思冥想,突然灵机一动。他的家族依附于伍家,与伍家有专门的传信通道,他可以藉此向北疆的伍将军传信! 伍霍再怎么无法无天,也不至于连他爹都不顾忌。 他不相信,伍将军会放任伍霍跟一个男子在一起! 第53章 第二世(23) 转眼间, 三天过去了, 又到了旬假的日子。 伍霍撇下那些想邀他去庐州城里游玩的同窗,拉着景姒往外走。 景姒暴露在众人眼下之后, 果不其然引来了数不尽的狂蜂浪蝶, 首当其冲的就是他那些个见色起意的色胚同窗。 碍于伍霍的威慑,他们不敢对景姒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但昨晚,当伍霍发现一张夹在景姒书里的纸条时, 才发觉自己还是太掉以轻心了! 纸条不大, 却用蝇头小字详细描述了自己在见到景姒时是如何惊为天人,一见钟情且日思夜想, 最后, 竟然还附了一首文绉绉的情诗! 没让景姒看到,伍霍把纸条烧了。不无嘲讽地想,一首酸诗而已,又不会做饭又不会哄人,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 也想跟他抢娘子!真是不自量力。 第90页 写纸条的人没有署名,却约了景姒于今日正午在山门外十里亭见面,伍霍通知了暗卫去招唿, 保证让他再也不敢打景姒的主意。 其实他很想亲自去,但为了教训一个不长眼的登徒子, 浪费了与娘子约会的大好时光,那可就大大不值了。伍霍不得不扼腕放弃。 十日一休, 大家都被拘久了,一早便争先恐后地下了山,书院里显得格外冷清。 景姒被伍霍拉着走,也索性卸了力道,顺应地跟在他后面,“我们要走下去吗?” 不与那些骄奢的公子哥同行,自然也就没有马车坐了。 “当然不是,我怎么捨得让你走这么长一段路。”伍霍得意一笑,吹了声口哨。 过不多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书院内部响起,景姒已有所猜测,扭头往回看,飞霜雪白的身影正快速朝他们奔过来。 “飞霜带我们去。” 景姒眸子一亮,飞霜的确是一匹难得的好马良驹,通体雪白四肢矫健,连他这样不精相马之术的门外汉见了,都喜欢得不行。 比起乘坐闷热的马车,他更喜欢骑着飞霜赶路。 “姒儿,上来。”伍霍已经翻身上马,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伸向景姒,要拉他上马。 飞霜似乎还记得景姒,马头扭过来,嘚~地沖他喷了口热气。 景姒被它逗得一笑,摸着它额头上的一撮毛,仰头问伍霍,“它沖我喷气,是什么意思?” “先上来再告诉你。”伍霍看着落在马头上的那只手,竟然有些嫉妒飞霜。 景姒如今对他亲昵了许多,不復刚醒来那会儿防备,但最多就只允许他抱抱,还大部分是因为景姒晚上怕冷,才大发慈悲让他抱。 飞霜这匹坏马,倒是懂得讨景姒欢心,竟然能让他主动摸头,伍霍不无心塞地想。 还是太子的时候,景姒便学习过骑射,虽然不甚精通,但自己上马还是能做到的,像现在这样,被一个男子牵着手拉上去,似乎有点过于女儿气了…… “姒儿?” 听到伍霍催促的声音,景姒对上那双含情的虎目,兇悍之中隐藏着脉脉深情的眼神,恍惚间,让他联想到了一双绿色的眸子。 甩甩头,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出去,景姒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把手放进伍霍的大手里。 布满了薄茧的大手使劲,一眨眼的功夫,景姒就坐到了马背上,被伍霍圈在怀里。 现在,景姒的身体两侧,是伍霍肌肉隆起的手臂,身后就是他宽阔健硕的胸膛,有力的心跳正从里面传出来,犹如擂鼓。 温热的唿吸洒在雪白的颈项上,那里立时染上诱人的薄红,伍霍似乎笑了一下,贴着景姒耳侧说,“姒儿,坐稳了。” 景姒低头,没搭话。因为他的心跳得很快,似乎只要与伍霍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心脏就像是坏掉一样,不受控制地泵跳。 这样失控的情形,景姒除了慌乱以外,似乎还有一抹隐秘的喜悦。 凉爽的山风迎面吹来,景姒清醒过来,用手肘捅了捅身后的人,继续方才未完的话题,“飞霜沖人喷气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喜欢你。看你长得俊逸不凡,又仪表堂堂,想给你当坐骑,抛弃我这个笨重的原主人。” “哈,你也知道你重啊,每次压在我身上……”景姒被伍霍逗开了话匣子,话说了半截,却又讷讷止住了。 景姒羞得想钻进地下去,明明是在说飞霜,他莫名其妙的想到那些令人面红心跳的场景做什么! 伍霍怎么会听不出他想说什么。虎目里精光一闪,伍霍凑近他,伸出舌头,在那白玉似的耳廓上舔了一下,还尤嫌不足地吮吸了一下,含笑道,“姒儿方才想说什么,怎么不说完?” 景姒却被他这个举动吓得不轻,整个人惊了一下,若不是伍霍紧紧抱着他,恐怕都要从马背上跌下去。 他捂着耳朵转过头来,大睁着眼睛瞪伍霍,“你放肆!” “除了‘放肆’和‘不要脸’,姒儿可还会骂其他的?”伍霍没脸没皮,“要不要夫君教教你?” “……不要再说了。”求饶一般的语气。 这样的话题,实在是太羞人了,景姒后知后觉地通红了脸,不欲与伍霍比较脸皮的厚度。 看景姒羞得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样子,伍霍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也见好就收,扭回了话题,“马的鼻子很灵,你日夜与我待在一处,身上沾染了我的气息,飞霜自然也爱屋及乌,把你当半个主人了。” “原来如此。”景姒佯装已经不害羞,目视前方,刻意淡着语气与伍霍谈天。 “等会儿进了庐州,姒儿想去哪儿?”伍霍回想着庐州城里的好去处,在心里一一排查,茶楼人太多,姒儿喜静,不行。 姒儿喜欢读书,书斋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这一整天都用来读书的话,那也太浪费了!不能忍。 突然,伍霍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幽会的好去处。泛舟游湖不就是一个绝佳的选择吗?到时候把船停在湖中心,只有他们两个人,姒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伍霍正美美的幻想着,却被景姒的话浇灭了希望的火苗,“去和春楼吧。” 第91页 和春楼?! 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的伍霍呆了会儿,半晌才一字一顿地说,“和春楼现在不买桂花糕。”所以你要去做什么? “去和春楼吃桂花糕,你是不是傻啊?”景姒听出来伍霍话里的憋屈,暗笑着说,“周晋说和春楼有一名花魁,天下间凡是见过她的男子,没有不爱上她的,若不是你拉着我,我现在早就跟他们一起坐在楼里看花魁跳舞了。” “周晋素来喜欢说大话,他的话只能信五六分。”伍霍生怕景姒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野女人拐走了,“再说了,那花魁我见过,还没你好看,宝贝不如回去照镜子。” “依我看,去城中湖泛舟就不错,既能消暑,又能钓鱼。” 景姒乜了他一眼,嘴角上扬,“不,就要去和春楼。” “……”伍霍恨不得撕了周晋那厮,对着景姒却一点火气也发不出来。见景姒不为所动,他只好转换战略,“你就不怕,我见了那个花魁,也爱上她,不要你了?” “你不是见过她吗?”景姒机敏地指出他话里的漏洞,对伍霍抓狂的模样很受用,他弯着眼笑得很好看,“不怕啊,你不要我了,我找别人去。” “不准!”伍霍却突然大喝了一声,眼里嘴边的笑尽数消失。 不笑的伍霍,像是传说中那些由煞气凝聚而成、择生而噬修罗一般,威严得吓人,在北疆的时候,即使是那些常年在鬼门关徘徊的将领,骤然看到他的冷脸,也会被吓得心惊肉跳。 还是跟在伍将军身边的老军师,教伍霍要用笑来隐藏那过于锋利的锐角,才成就了如今无时无刻不挂着懒洋洋漫不经心笑意的伍霍。 景姒被他骤然大起来的声音震了下,他心下奇怪,转过头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却被一只大手蒙住了眼睛,把他往身后的怀里按。 别人会不会被吓到,伍霍并不在意,但绝对不能让景姒看到。 伍霍的声音放柔了许多,但警告意味依旧浓重,“不准找别人!” 景姒离开他,与别的男人或女人在一起,那样的场景,伍霍只要想想就能发疯。 景姒也不笑了,视线被遮住,他在伍霍手心里眨眼,长长的眼睫搔过那层薄茧,有几分委屈地说,“明明是你先说的。” “……”伍霍深吸一口气,“我错了,不该对你乱发脾气。” “去和春楼,我就原谅你。”景姒抓着伍霍的过错不放,“还要看花魁跳舞。” “……好。”伍霍咬牙答应下来,等到了和春楼,他就寸步不离地守着景姒,不信那花魁能把人勾了去。 半个时辰后,伍霍眼睁睁看着景姒彬彬有礼地向老鸨点名要见花魁,而传说中那个炙手可热的花魁娘子,竟然还刚好没客人,顺顺利利地被叫出来了,然后,两人并排行着,有说有笑地往楼上厢房去了! 伍霍看得目眦尽裂,娘子当着他的面爬墙,这还得了?!他拔步要追,却被老鸨手疾眼快地拉住了,“这位公子,您还没付钱呢。” ……他的人,花他的钱,来青楼喝花酒! 伍霍脸上乌云密布,额角青筋暴起,把老鸨吓得后退了几步,她抖着声音,“减五十两,不能再少了……” “加一百两!给我一个可以窥探到那间厢房的房间。”伍霍冷着脸,他倒想看看,景姒究竟想干什么! 第54章 第二世(24) 来青楼楚馆消遣的客人, 各种怪癖嗜好数不胜数, 也有不少喜好观看他人欢爱的,但那些客人多眼歪口斜, 气质猥琐, 像伍霍这样英武不凡的男子也有这样变态的嗜好,着实让老鸨吃了一惊。 伍霍也只是在北疆混迹军营的时候,无意间听到几个军油子的荤话,才知道青楼里有这样的奇淫巧技。 老鸨并未多言, 将伍霍带到一个房间, 将挂在墙上的一副图摘下,露出藏在后面的一个小孔来, “公子, 从这里便能窥见隔壁厢房全貌。” 伍霍将信将疑,凑过去看了一眼,景姒正与花魁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张桌子, 花魁脸上的薄纱都还没摘下, 两人正说着些什么,脸上带笑。 对着别人也敢笑得这么好看,伍霍捏紧拳头。 “公子, 可还有什么吩咐?”见伍霍不似兴奋,反而像是愤怒的表现, 老鸨冷汗直流。 “你出去吧,把门带上, 不要让人来打扰。” 将老鸨赶出去,伍霍把眼睛贴在墙上,透过小孔密切关注对面的情形。 那花魁很是主动,先是要坐在景姒腿上,餵他喝酒,景姒脸色发红,急急站起来躲开了,花魁僵在了原地。 伍霍满意点头,心里的愤怒被安抚了些许。 花魁缓过来,似乎不相信有男子能抵抗自己的魅力,抬手要把面纱摘下来,她侧对着伍霍的视线,狐媚的眼里满满的勾引意味,让伍霍把拳头捏得卡擦响。 好在景姒的反应没让他失望,景姒看见花魁面纱下艷若春花的一张脸,眼神依旧清明,除了脸上被逗弄出来的红晕未褪以外,看不出与平时有什么区别。 他嘴唇开合,似乎在说什么,眉眼间竟有一丝羞赧,看得在隔壁偷窥的人眼都直了。 第92页 距离太远,伍霍听不清,他折身从桌上取了个杯子,贴在墙壁上,凑过耳朵凝神聆听。 “姑娘不必如此,我来只是想询问几个问题。”是景姒的声音,透过墙壁的过滤,显得越加柔和软绵。 接下来是桌椅移动的微响,两人似乎又坐回了桌前。 “公子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小女子一定知无不尽。”花魁终于放弃了勾引景姒,开启了正常的聊天模式。 但她话音落下之后,隔壁便久久没有声音,伍霍心急如焚,景姒究竟有什么问题,不能问他的亲亲夫君,而要捨近求远地来青楼问花魁? “公子?”花魁的声音,带着疑惑,奇怪景姒为何突然沉默。 “……”似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景姒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地落入其他两双耳朵里,“不知姑娘对龙阳之好,可有了解?” 花魁看着对面,羞赧得耳朵都烧红了的小公子,明白了什么。 大雍对龙阳断袖一类事务并无恶感,甚至在文人骚客中,对男男想爱之道还颇为推崇,几十年前南风盛行时,小倌倌的生意甚至比青楼还要好上许多。 只是今朝以来,对南风很是打压了一番,明面上的小倌倌都已关门歇业,难怪这小公子求救无门,要跑到青楼来问这种问题了。 “你与楼下那位公子,是契兄弟关系?”契兄弟,是对两名男子在一起的隐晦说法。 花魁问的直白,她看过来的目光,让景姒觉得她似乎看透了一切一般。 景姒避开她的视线,细弱蚊蝇地“嗯”了一声。 花魁用手帕捂着嘴,娇笑了一声,“这里虽是女子妓坊,喜欢走后门的客人却也不少,对男子间的那档子事,我再清楚不过了,公子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听见“走后门”三个字,景姒像是被什么蜇了一下,浑身都泛着绯红。 因为他的推拒,伍霍每天都靠着凉水或手指解决,明白了自己对伍霍的心意以后,景姒心中颇为过意不去。 既然在失忆的时候已经迷迷煳煳地把自己卖了,而且对伍霍也不讨厌,甚至还有点喜欢,那床笫之间的事,是怎么也无法避免的。 并不排斥伍霍碰自己,景姒一直不肯让他做,只是因为实在是太疼了。 第一次的时候,在身体感官如此迟钝的情况下,景姒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几乎快被撕裂的痛感,虽然到后期,痛感被快感淹没,变得没那么难捱,但只要一想到前期的痛楚,景姒就忍不住头皮发麻。 花魁也不催促,静静等着景姒开口。 “做那样的事,有没有不疼的方法?” ………… 把想问的都问完,景姒已经重新镇静下来,脸上恢復了莹润的瓷白。 向花魁告辞之后,景姒推门出去,门刚一打开,伍霍高大的身影就堵在外面。 方才在问那些问题的时候,景姒心里一直想的就是伍霍,现在毫无防备地看见他,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听见自己方才说的,景姒也还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关上门。 伍霍手疾眼快地按住门板,把景姒笼罩在自己的身影里,语含揶揄,“完了?” “跳支舞而已,能花多久。”景姒支吾着,不敢看他,从伍霍手臂下钻了出去,疾步往前走。 他只顾着埋头往前走,却没注意到伍霍没跟上来,而是进了花魁的屋子,问她要了点东西。 景姒从和春楼里出来,径直绕到了后面的马厩里,独占一个马厩的飞霜正在咀嚼草料,看到他,扬着马蹄叫了一声。 挑了一把新鲜的草料,景姒一边餵飞霜吃,一边等伍霍出来。 那傢伙平时走的飞快,现在怎么这么慢? 没过多久,伍霍终于出来了,景姒眼尖地注意到,他腰间多了个鼓鼓囊囊的布袋。 “你去买东西了?”景姒指着布袋,问,“里面装了什么?” 伍霍解开布袋,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住的东西,“和春楼的糕点,给你垫垫肚子。” 景姒接过来,拆开一看,里面果然躺着几个方正的绿色糕点,虽然不是桂花糕,但至少在卖相上,还可堪入目。 他狐疑地看看那个布袋,即使瘪了很多,但也能看出它里面还装着东西。 “看完花魁跳舞了,接下来该听我安排了吧?”伍霍把外衫一拉,那个布袋就被遮住了。 看他不想说,景姒只能暂时放弃探询。 现在时间还早,要是就这么回去,也实在是浪费了这难得的旬假了。 他对庐州城不熟悉,景姒不甘不愿地嗯了一声,把主动权让给了伍霍。 伍霍此刻心情大好,拉着景姒往外走,“那便去湖心泛舟,夫君给你烤鱼吃。” “飞霜……” “它就留在这儿,和春楼会照顾好它。” 两人兜兜转转,不一会儿便来到一个烟波浩渺的大湖前,有白色的水鸟成群结队飞过,发出翅膀扇动的响声。 其中一只水鸟似乎是飞累了,竟然晕头转向地撞进了景姒怀里,景姒愣了愣,把它托在掌心里,与它那一双黑豆似的圆眼睛对视一会儿之后,弯唇笑了起来。 第93页 伍霍也看得有趣,“估计是知道你有糕点,才往你身上扑。” “它能吃糕点吗?”小白鸟一点不怕人,圆脑袋歪来歪去地看景姒,可爱的样子让景姒忍不住心生喜爱。 “掰碎了餵。” 景姒依言掰碎了半块糕点,铺在另一只手里餵它,小白鸟果然低头啄食起来。 看景姒与小白鸟玩的开心,伍霍便先去租了一艘乌篷船,付完银子,景姒也已经餵完鸟了,朝着他脚步轻快地走来,那只鸟就乖顺地站在他一边肩膀上,不像野禽,倒像是被景姒从雏鸟养大的爱宠一般。 小白鸟羽毛蓬松,缩在景姒肩膀上,就像是一团雪,但在伍霍眼里,笑容明丽的景姒比那只鸟可爱多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里的鸟竟然这么亲近人。”伍霍伸手,想摸那只鸟的头顶,这动作却像是吓到它一般,小白鸟翅膀一展,扑腾着飞远了。 “算了,我不招小动物喜欢。”伍霍摸摸鼻子,很有自知之明。 小白鸟的出现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两人很快抛之脑后,伍霍接过船桨,把船家赶下去,充当起船夫。 景姒坐在轻微摇晃的船舱里,看着平静广阔的湖面,听着悦耳的鸟叫声,觉得心绪无比宁静。 在接近湖中心的时候,伍霍停下动作,任船随波漂流,自己则矮身钻进了船舱里。 “姒儿饿了吗?” 景姒眨眨眼,摸着瘪瘪的肚子,“有点。” 说完,他想起伍霍所说的烤鱼,不禁期待起来,“你要烤鱼吗?” 伍霍把船家留下的碳火点着,抬起头对景姒一笑,“宝贝你有口福了,烤鱼可是我最拿手的。” 虽然景姒说了别再叫他宝贝,但伍霍叫惯了,一时还改不了口,景姒也懒得一一纠正他,听多了,竟然也觉得顺耳起来。 景姒凑过去,“需要我帮忙吗?” 伍霍怕烟气熏着他,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着坐回去,把油纸包着的糕点塞进他手里,“你就吃着糕点等着吧,看夫君给你露一手。” 景姒只好乖乖待在原地,叼着糕点看伍霍生火、杀鱼、刮鱼鳞,忙进忙出。 脑中划过一个词,景姒脱口而出,“你真贤惠。” 说完,两人俱是一愣。 伍霍手里抓着鱼,回头挑眉看他,似笑非笑,“等你吃饱了,看我怎么教训你。” 他这样子的笑,景姒再熟悉不过了,他心里反射性地生出来不祥的预感。 第55章 第二世(25) 事实证明, 伍霍在厨艺上的自信并非空穴来风, 一连吃了几条烤鱼之后,景姒两手抚着微微鼓起的小腹, 抬起眼看伍霍, 说,“我好像吃多了,有点撑。” 伍霍比他吃得快,消灭掉的数量是景姒的两倍, 早就已经吃饱了, 就在一边手撑着下巴看景姒小口小口地,像奶猫一样进食。 “难受吗?”听见他的话, 伍霍凑过去, 伸手在他的腹部顺了顺,景姒蹙起的眉宇放松了些,整个人半靠在舱壁上,露出肚皮让他摸。 这样的场景, 让伍霍坏心大起。他俊眉一挑, 大手抚摸的动作变柔和了许多,问景姒,“几个月了?娘子为何不告诉我?” “你说什么?”景姒没听懂他的意思, 大眼里满是懵懂,迷茫地朝伍霍看过来, “要告诉你什么?” “你不知道吗,”伍霍目光“慈祥”地盯着景姒的腹部, “这里有我们的孩子了啊。” “你是说……我怀孕了?”景姒瞪大眼睛,隐约回想起那晚,伍霍似乎射进去了,还不止一次。 想到某个可能,他顿时慌了手脚,脸色也突然变得苍白一片,心跳得很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样。 伍霍看到他的反应,心头一跳,心说景姒不会真生气了吧?懊悔自己是不是玩笑开过了,伍霍拉着他的手把他抱怀里,“姒儿,别生气,我口无遮拦,瞎说的。” 他不知道的是,景姒并没有生气,而是在害怕。 正常的男子当然是不能生孩子的,伍霍的话若是换个人听见,也只当是无稽的玩笑话罢了。 但他不一样,因为他就是父皇以男子之身生下的,若是他有着跟父皇一样的体质,该怎么办呢?想到这个,景姒紧张的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察觉到景姒的不对劲,伍霍已经懊悔得恨不能抽自己几鞭子了,他把景姒推开些,“宝贝,别憋气,唿吸,快唿吸!” 景姒漂亮的桃花眼里都没了神采,他迷茫的看着伍霍,却又像是没看见他一般。那口气始终被他憋着,像是惊慌失措到极致的小动物,已经被逼入某种无法逃脱的绝境。 不仅脸颊,就连嘴唇都开始变得苍白。 伍霍看得心急如焚,情急之下也顾不上那么多,带着薄茧的两指掐着景姒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伍霍弯身下去,用唇舌撬开景姒未紧闭的牙关。 把口腔里包裹的气渡进去,景姒才像是终于记起怎么唿吸似的,喘上来了气。 伍霍这时候再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他满眼焦灼地看着景姒,“你刚刚怎么了?” 只是生气的话,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景姒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抓着伍霍的袖子,“我不要,生孩子。” 第94页 话刚说完,一滴泪就从他眼里滚落出来,跌在木板上裂成了几瓣,伍霍的心也疼得像那滴泪一般,四分五裂。 他搂着景姒的肩膀,“我骗你的,男孩子不会生孩子的,更不会怀孕,别担心了好不好?” “再说了,生孩子那么疼,我怎么捨得。” 景姒却摇摇头,泪怎么也止不住,嘴里翻来覆去还是那一句,“不要生孩子”。 伍霍哄了他好半天,才把人哄好。 景姒虽然没有再哭了,但一直蜷缩在角落里闷闷不乐,目光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宝贝成了这副模样,伍霍哪里还有游玩的兴致,他把船划靠岸,过去想把景姒抱起来,却被景姒侧身躲开了。 “你别碰我。” 他低头,敛眉不看伍霍,从他旁边走出去。 知道是自己捅了娄子,惹得景姒生气,伍霍只好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以防这失魂落魄的小祖宗不小心跌进湖里去。 到了和春楼门口,景姒突然顿住,转过头来,看着伍霍,眼神躲闪,“你去接飞霜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一看这闪烁眼神,伍霍便知他是在骗自己。但他聪明的没有戳穿,“也好,你不要走动,我去去就来。” 景姒点头,看伍霍的背影消失在一扇屏风后,才快步朝和春楼对面的医馆走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门口后,伍霍又悄悄折返回来,看见景姒进了医馆,威严的虎目眯了眯。 他拦住一个要进医馆的女子,塞了她几锭银子,“里面有个穿青白衣裳的公子,只要你把他与大夫的对话告诉我,还有这么多。” 这样撞上来的好事,女子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理,喜笑颜开地应下了。 片刻后,景姒躲在医馆大门后,往外看了几眼,确定伍霍还没出来,松了一口气。 看过大夫之后,那个可怕的猜想被否决了,景姒面色好了很多,他走回和春楼门口,神色苦恼。 这次没事,难保下次就不会中招,尤其是伍霍还喜欢把那东西留在他身体里。 明明他刚刚才下定了决心,要让伍霍做下去,就突然惊觉了这个潜在的事实,景姒满心纠结。 ……只要,不射进来,应该就不会有事吧?想到这个,景姒忍不住红了脸。 哒哒的马蹄声传出,景姒回头看,伍霍已经牵着飞霜出来了,一人一马都无比丰神俊逸,又是在花街这样的地方,顿时吸引了不少女子青睐的目光。 景姒莫名有些不满,像是宣告占有欲似的,疾走过去拉着伍霍的手,“你怎么这么慢?我等了好久。” “这可不能怪我,飞霜没吃够草料,怎么拽也拽不动。”伍霍看着又生动起来的人儿,眼里划过一丝笑意。 方才景姒在医馆里说的话,那名女子都详细地向他复述了一遍,让伍霍心疼又好笑。 景姒竟然真的去了医馆里,让大夫号了许久的脉,听到大夫说脉象正常,竟然还追问有没有喜脉的徵兆,把大夫和医馆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他想起以前在史书上看到的,景姒太子身体羸弱,从出生到死亡的一十八年,都是在小小的雍宫度过。 而且嘉元帝景玮对这个太子很是溺爱,除了不让他出宫以外,几乎什么都由着他的性子来,导致景姒直到十八岁也无一妻一妾,连个子嗣也没能留下,才让平武帝景匿捡了便宜,成功登基。 所以,他虽然是在美女如云的宫中长大,却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吗?有了这个揣测的伍霍,心里几乎乐开花。 景姒在拉住他手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觉得自己像个妒妇似的。他咳了一声,把视线转移到飞霜身上,“飞霜,你怎么这么贪吃?” 无辜躺枪的飞霜唿出一口气,拿额头亲昵地去碰景姒的手心,并不知道自己在这么短的时候内当了两次挡箭牌。 回去的时候,两人心中都有事,沉默了一路,却也奇蹟般地不觉得难捱,反而如浸泡在温水里一样舒适。 伍霍正想着要怎么给不谙世事的太子殿下科普,男子是不会怀孕的,才能让他对那档子事不排斥。 方才在船上时,景姒吓到他的那些反应,伍霍现在回想起来,就只觉得自家的小娘子怎么看怎么可爱,只想把他捧在心尖尖上宠着。 因为愉悦的心情,伍霍眼角眉梢都带着舒缓的笑意,然而这笑意在看见守在山门外的两列玄甲卫以后,便迅速消失无踪,虎目里凛然的冷意一闪而过。 杀气腾腾的两列玄甲卫就守在门口,景姒自然也看见了,他辨认了一下以后,吃了一惊,“北疆玄甲卫!” 大雍人人皆知,伍家之所以能屹立不倒,有半数以上的功劳要归功于以一敌百的玄甲卫。但北疆与庐州一北一南,而且钟麓书院乃文人的地盘,怎么说,出现玄甲卫也不合常理。 只除了一种情况……景姒乖顺地被伍霍牵下马来,看伍霍脸色阴沉,小声地问了一句,“是你父亲来了吗?” 伍霍看着插满了石阶的黑红旗幡,点头。那是他爹亲临的标志。 一个统领模样的玄甲士兵跑了过来,景姒注意到他头盔上插的是白羽,而其他士兵的都是黑羽。 白羽士兵似乎与伍霍还是熟识,话里话外透着熟稔,“小将军,你可回来了,将军在你的学舍等了许久,让你来了就立即去见他。” 第95页 伍霍眯眼,不知道他爹想干嘛,他把飞霜的缰绳递给景姒,“姒儿,你把飞霜送回去,我去去就来。” 景姒亲眼见过飞霜自己回马厩,当然知道这只是伍霍支开他的藉口。 但眼下这种情况,他的确不适合出现。景姒抬手刚要接过缰绳,那个白羽士兵伸手拦住了他,“这位可是韩姒公子?” 就知道逃不过。景姒说了声“是”。 白羽士兵恭敬道,“伍将军让您也一併去见他。” 景姒还没什么反应,伍霍已经有了动作,他把景姒挡在身后,“我爹见他做什么?” 白羽士兵似乎猜到了伍霍会是这般反应,语气并无意外,“将军的意思,我怎么会知道。” 伍霍咬牙,攥着拳头,额角青筋暴起,一副濒临暴怒的样子,白羽士兵如临大敌,暗暗做了个手势,那些一直关注着这边的黑羽士兵,都把手放在了剑柄上,蓄势待发…… “伍霍。”景姒一出声,便安抚了伍霍这只发怒的老虎,他扭过头来,看到景姒沖他摇摇头,“伍将军千里迢迢而来,我怎么能避而不见呢?我们走吧。” 无论如何,既然他决定要和伍霍在一起,伍将军这一关就是一定要过的。 伍霍看到他眼里的坚持,只好让步,带着景姒往书院内走去。 第56章 第二世(26) 景姒与伍霍并行来到学舍外, 还未敲门, 里面便传出来一道中年男子洪钟般的声音,“臭小子, 来都来了, 躲在外面做什么?给老子滚进来!” 没想到伍将军对待自己的独子,是这样的态度,景姒脚下顿了顿,朝伍霍看去, 伍霍尴尬地摸摸鼻子, 对景姒低语,“我爹脾气不好, 你先在外面等会儿, 他对着我把气撒完了,也就没事了。” 景姒却沖他摇头,“一起进去。” 由伍将军的语气,景姒也终于回想起伍霍曾经说过的, 他十岁的时候就被伍将军丢进军营里, 可见这个伍将军对待伍霍就如雄鹰对待雏鹰那般,走的不是怀柔路线。若是伍霍先进去承担炮火,少不得一顿责打, 他也跟着进去,好歹能分担点火力。 拗不过景姒, 伍霍只好推门进去,但高大的身影还是尽力把景姒遮掩住, 以防他爹突然发起怒来,伤到他。 伍将军正值壮年,大马金刀坐在阔背椅中,显得这宽大的学舍都显得狭窄了许多。 他有一双与伍霍如出一辙的虎目,五官深刻如刀削斧凿,比起伍霍的稚嫩,伍将军眼中则多了几分老辣,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景姒只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敛住了视线,伍霍不言不语地握住了景姒的手,表明坚决的态度。 伍将军抿了一口茶,目光在两人相握的手上有一瞬间的停顿,最后,他语出惊人道,“臭小子,你先出去,我要和这位公子单独谈谈。” 两人俱是愣在了原地,没想到伍将军会先挑景姒下手。 景姒转念一想,明白了伍将军的意图。知子莫若父,伍将军看着伍霍长大,又怎么会不知道伍霍个性倔强,轻易无法说服,所以选择景姒这个薄弱点进攻,才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 “不可能!”伍霍想也不想地拒绝了,目光丝毫不惧地看着伍将军,如同一只爪牙初锋利的幼虎,在试探着挑战雄虎的权威。 “好啊,读了几本破书,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伍将军黑着脸,咣一声地把茶杯砸到桌上,“滚出去等着!” 伍霍梗着脖子,丝毫不惧,“要不是你,我会在这儿呆两年?!” 的确,当初是伍将军派人将他押解来的钟麓书院,这两年若不是书院外,有伍将军布下的天罗地网困着,伍霍也早就逃出去了。 “你这个逆子!”伍将军怒髮冲冠,蹭一下站起身来,瞪着伍霍,伍霍不仅不退,反而往前走了一步,挡在景姒身前,“有什么就沖我来,看在你是我爹的份上,我保证不还手。” 他身量比起伍将军还要高上一些,虎目冷冷的,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你!”伍将军被他气到话都说不出来,气急之下,竟转身把放在桌案上的剑拿了起来握在手上,像是想要把这个逆子一剑刺死。 “伍霍!”景姒被这父子俩的相处模式吓了一跳,一上来就喊打喊杀,根本无法保持理智把事情说清楚。他拽着伍霍的袖子,劝阻他,“你先出去,我跟伍将军聊聊。” “姒儿别怕,他最多捅我几剑,还能杀了我不成!你见不了血就先出去,等我跟他说清了你再进来。”伍霍却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一样,目光防备地看着伍将军,没注意到景姒的脸色已经随着他的话变得逐渐苍白,“大不了断绝父子关系。” “臭小子,你想跟我断绝关系,先把养你这么多年的草料钱算清!”伍将军听见他的话,吹鬍子瞪眼,倒是把剑给放下了。 “你还有脸问我要草料钱,若不是我,你军中的帐目哪一年不是亏空?!连军饷都快要发不出了,”伍霍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我不问你要薪金,已经是……” 伍霍正跟伍将军打着口水仗,话还未说完,就感到脸上一疼—— “——啪!”清脆的耳光声,同时镇住了在场的两父子,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第96页 伍霍愣愣转头,看着脸色苍白的景姒,才意识到他的不对劲。 景姒脸色苍白,眼神却锐利得可怕,他问伍霍,“冷静了吗?” 伍霍不明所以,“姒儿……” “我问你冷静了吗?”景姒拿出以前还是太子时,最能唬住人的威严神态,逼问伍霍。 “……冷静了。”景姒这模样,是伍霍所陌生的。他突然意识到,景姒不仅仅是他最亲密无间的枕边人,在百年前,还是一人之下手握大雍权柄的太子殿下。 “那就听将军的话,出去等着。”景姒冷着脸,“断绝父子关系这样的混帐话,以后也不准再说了。” 虽然不知道伍霍与伍将军平日里是否也是这样相处,但方才伍霍的那一句“断绝父子关系”,让景姒这样一个旁观者都无法容忍。 若是因为他的缘故,让他们父子相悖,景姒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的。 景姒来,是想跟伍将军心平气和地谈谈,而不是来听人吵架的。眼下把他们分隔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姒儿,我就在门外,有什么事你叫我。”碍于景姒的威严,伍霍不得不屈服,他警告地看了自家老爹一眼,才灰熘熘地出去了。 伍将军看得啧啧称奇,“这小子也有听话的时候。” 景姒打了伍霍巴掌的那只手,现在还疼着。 想到方才为了逼真,打的重了些,也不知伍霍会有多痛,景姒心疼了一下。 “将军想跟我谈什么?”景姒嘆出一口气,想借着方才的气势,掌握主动权,“如果是让我离开伍霍,那大可不必多说。” 伍将军却突然睁大了眼睛,惊奇道,“谁说我要你离开伍霍?能侍候你,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这话说的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景姒半天说不出话。 他看见伍将军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铺展开后,能看出是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边缘有些参差不齐。 伍将军把纸展开,对着景姒,来回看了几遍之后,突然两手抱拳,像是要下跪行礼的样子。 景姒吓得不轻,这是威逼不成,想通过买惨来恳求他们分开吗?一个将军竟然会使出这样的招数,大大出乎了景姒的意料。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止住了伍将军要行礼的动作,“将军,就算你这样做,我也不会离开伍霍的。” “殿下,臣这是在向您行叩见礼。”伍将军没想到景姒会这样以为,方才见景姒三两句便震慑住了伍霍,他还以为殿下已经恢復记忆了,“您难道不记得了吗?你是太子殿下啊。” 殊不知,这两句话犹如蛟龙入海,在景姒心里捲起了惊涛骇浪。 他是前朝太子的事,伍将军怎么会知道?这样离奇诡谲的事,若不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景姒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的,但伍将军却一丝意外的神色都没有。 这事还有多少人知道?就算他是尊贵的太子,死而復生这样的事传出去,后果也是无法想像的,景姒光一想,就忍不住从脚板心冷到了头顶,把他当妖怪烧死,都已经是最好的下场了。 他后退了两步,意识到这是心虚的表现后,便又强自镇定下来。蹙着眉,以困惑的语气说,“什么殿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殿下不明白的话,看看这本书,看完便知臣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伍将军从伍霍的书桌上,抽出了一本书,又细心地把那张他方才展平的纸塞进适当的地方,递给景姒。 景姒看清封皮上的字时,眼皮跳了一下,下意识想起了一个人,有着绿色眼睛异族面容的斛律鋮。 因为书的名字,就叫《斛律遗书》,而伍将军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想。 “这是我的师傅斛律鋮将军,去世前留给我的,他告诉我,一百年后你会在钟麓山出现,让我把它交给你。” 说完这句话后,伍将军便再也没有开口,房间里安静下来,针落可闻。 景姒的眉狠狠皱起,心脏更是跳得紊乱无比,直觉告诉他,所有的谜底,就藏在他手中的这本书里。 深吸一口气,景姒翻开了书页。 从表面上看,这只是一本平常的兵书,景姒翻看完一遍后,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正苦恼间,他想起文人常用的藏头诗,莫非斛律鋮也把信息藏在了每一句的开头? 果然,景姒用这种方法试了试,终于接收到了,斛律鋮想要传达给他的信息。 ———————— 伍霍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他脸上还留着五个纤长的手指印,破坏了俊逸的相貌,但他本人却毫不在意,满心都在担忧与伍将军独处的景姒。 又等了一刻钟,始终不见人出来的伍霍等不住了,他刚想破门而入,门却在里面被打开了。 伍将军满脸堆笑地走出来,走在他身侧的景姒脸色虽还有些苍白,但眼里嘴边也还是带笑的。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让伍霍大跌眼镜! 伍将军看了看自家的傻儿子,莫名有一种嫁女儿的心酸,他罕见地爱怜地抚了抚伍霍的脑袋,语重心长,“儿子啊,以后要好好侍奉韩公子,不可顽皮,知道吗?” 第97页 伍霍眨眨眼,怀疑伍将军被下降头了。 第57章 第二世(27) 伍霍伸手在伍将军眼前上下挥动了几下, “爹, 你在北疆摔坏脑袋了?” 五大三粗的男人突然温情起来,伍霍很不适应。 “臭小子胡说什么!”伍将军把他的手打开, 转身对景姒说, “公子,这小子以后就交给你了,要打要骂都随你,帮我好好管教。” “这还是亲爹吗?”伍霍悻悻然顶了一句, 神色却忍不住放松了下来。 见伍将军非但不反对, 反而还颇为支持的样子,伍霍心中虽还存有疑惑, 但更多的还是喜悦。 只是, 景姒是怎么说服他爹的?就伍将军这个倔脾气,当年气跑了无数夫子老师,还是斛律将军亲自出马,才降服了他, 而且还是用的武力, 景姒他又是怎么做到的?伍霍百思不得其解。 他用探询的眼光看了景姒一眼,见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以后,暂且安静下来。 “爹您舟车劳顿了这么久, 肯定饿了吧,我和姒儿刚从庐州城回来, 带回了许多鲜肥的鳜鱼,让孩儿做一桌全鱼宴, 给您接风洗尘。”伍霍嬉皮笑脸大献殷勤。 伍将军稀奇地看他一眼,“养你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你还挺孝顺的。” “那不是,以前没机会吗?”伍霍看一眼偷笑的景姒,顿觉尴尬,“你是我爹,我不孝顺你,孝顺谁去?” “臭小子,少碍我的眼。”伍将军哼笑一声,摆摆手,“韩公子应该有不少话要跟你说,我就不打扰你们两个了。” 恰在此时,那个景姒他们在山门遇到过的白羽士兵跑了过来,低头向伍将军禀报,“将军,国师派人来催您过去。” “我这就过去。”伍将军面色收了收,吩咐白羽士兵,“把我带来的烈酒拿出来,国师那里只有茶水,我可喝不惯。”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往国师住所的方向走。 伍霍看着他虎虎生风的背影,目含隐忧,口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 近年来,皇帝无心国事,大权都落到了外戚手中。 太子被幽禁,懦弱的三皇子却被推出来当傀儡,阙都斛律家成了外戚手里最锋利的刀,国师也只是他们找来迷惑皇帝的工具罢了。 文臣被换血了大半,武将也在观望,时刻准备倒戈。歌舞昇平的大雍国祚下,暗潮涌动。 从来只效忠于皇上的北疆伍家,则成为了外戚与国师的眼中钉,若不是北疆之外还有兇悍的戎人虎视眈眈,伍家早已沦为他们问鼎高位的牺牲品。 伍将军将他强制送到钟麓书院来,这其中也不无降低外戚戒心的用意。 只是这还不足以打消他们除掉伍家的决心,伍霍攥拳,这只是暂时的安稳罢了,等到斛律家在外戚的帮助下壮大了实力,伍家的风光也就到尽头了。 知道他在想什么,景姒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把攥紧的手指一一掰开,“别担心,国师现在还不敢对将军做什么。” 伍霍嗯了一声,知道担忧那些还为时尚早,便先将之放在一边,转头问景姒,“你方才跟我爹说了什么,他变得这样奇怪。” 景姒看他认真思索的侧脸,原本应该是一副能让小姑娘看红脸的画面,却硬生生让那张俊脸上顶着的五个手指印,弄出几分滑稽之感,令人啼笑皆非。 “先不说那个,你的脸,还疼不疼?”景姒眼神躲闪,对出手打了伍霍这件事很是愧疚,又认真地道了个歉,“对不起。” “没什么感觉了,比起我爹动手,这连挠痒痒都算不上,”伍霍却浑不在意地揽住他的腰肢,哎了一声,把景姒打过他的那只手拉到眼前,往上面吹了几口气,“我皮糙肉厚,还怕把你的手打疼呢。” “手疼不疼?” 景姒被他吹的手心痒痒,往他怀里躲闪了一下,“你别吹,不疼了。” 伍霍又绕回了之前那个话题,“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们究竟谈了什么了吧?” 他总觉得,景姒还有很多事情瞒着他,让他心情极度不安,随时害怕失去景姒。 景姒沉吟了会儿,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他选择像伍将军那样,把《斛律遗书》递给伍霍,让他自己去看。 “所有答案,都在这里面了。” 伍霍看着这本他熟悉无比的书,迟疑了一下,“这书我看过无数遍,若是有跟你有关的信息,我不可能遗漏。” 他疑惑的时候,眼珠会先向右移,然后才缓缓抬起眼皮,这样细微的动作,景姒之前便隐隐感到熟悉,直到看完那本书后,他才如梦惊醒,这些细微的动作,与斛律鋮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因为眼前之人,就是斛律鋮的转世,想到这一点,景姒心中五味杂陈。 “你将每句话的开头连起来,再读一遍便知。” 书中说的是,当时景姒消失在东宫大火里,白蘅回到医仙谷恳请白烨出手,然而白烨却说,景姒并非凡胎,而是仙胎下凡,眼下他在凡间的时限已到,不得已才被迫离开的。 他可以把景姒拉回来,但施法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筹备法阵,集天地灵气与万众愿力与法则力量对抗,并且还需要三个人以生命献祭,法阵才能启动。 第98页 而且,就算是那样,也要经过至少几十年以后,景姒的灵魂才能凝聚,又要在他魂魄未消散前找到他,将他恢復人身,才算真的成功。 看到这里,伍霍觉得自己似乎窥知到了真相的一角,但仍旧有许多谜团尚未解开。他眉头一皱,急不可耐地往下看下去—— 以生命献祭的三人,相当于将灵魂的一半给了景姒,从此生生世世轮迴都会与景姒绑在一起,但与之相应的,他们也能在第一时间看到景姒的魂体。 原来这就是他能看见“小寒”的原因?那当初献祭的另外两人,岂不就是钟浚和容白的前世? 而以生命献祭了的三个人,竟然分别是平武帝景匿、战神斛律鋮,与医仙谷谷主白蘅! 这三个都是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伍霍从未想过,自己会是他们其中一人的转世。 他勐地把书合上,抬起头来问景姒,“我的前世,是谁?” 景姒看他的眼神很是担忧,这样震撼的事实,就连他看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既然都已经决定要告诉伍霍,便不该再有隐瞒,景姒咬咬牙,说,“斛律鋮。” 伍霍心道果然,眸色沉了下去。究竟是谁的转世,他其实并不在意,他更加在意的是,在景姒眼中,他究竟是谁。 看伍霍突然沉默下来,景姒担心得不行,他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伍霍突兀地拉进了怀里,那双虎目阴沉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里吐出的话,也透着凛然的质问意味,“你与斛律鋮,是什么关系?” 即使斛律鋮是他的前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就是一个人,但只要一想到景姒在他没有的记忆里,曾与另一个人肌肤相亲,伍霍便嫉妒得牙痒痒。 景姒没料到伍霍关注的是这个,像捉姦似的语气,也惹恼了他。 景姒冷下脸来,推了推伍霍的肩,没推动,便扭动着手脚挣扎,“你放开我!” “果然,”伍霍按住景姒挣扎的动作,冷笑,“从恢復记忆后就不让我碰,是不是还想着他?!” “你在胡说什么,他不就是你吗?”景姒实在不明白,伍霍怎么这么爱吃醋。 “他是他,我是我!”伍霍愤怒得眼睛都已经发红了,景姒听见他的质问在耳边响起,“你到底喜欢谁?” “伍霍!”景姒被他气的不想说话,他闭着眼,不想再看见这个混蛋,却突然感到脸颊一湿。 惊了一下,景姒转回视线,就看到一滴泪水,从伍霍发红的眼里凭空滴落出来。 伍霍,竟然哭了?!景姒错愕不已,从前世到今生,这都是景姒第一次看见伍霍哭。 与其说伍霍竟然哭了,不如说伍霍竟然会哭。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伍霍温热的指腹却抚上了他的脸,拭去了那滴泪水,“不说清楚,哭也没用的。” 是你在哭……景姒嘆气,对突然示起弱来的伍霍,心软得毫无办法,只能开口解释,“我与斛律鋮,只是储君和臣下的关系,你若是不信,我也无话可说。” “我信。”伍霍抱紧他,眼里没了泪的影子,若不是景姒脸上还残留着湿意,他都快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那你为什么一直抗拒我?”伍霍依旧没忘,这些天景姒一直不愿意接受他的事。 “……”景姒被伍霍方才的那滴眼泪吓到,害怕不实话实说的话,又会伤到小将军脆弱的心脏。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用很低的声音说,“因为,我不想生孩子。” 第58章 第二世(28) “……就因为这个?”伍霍看着一脸认真地说着不要生孩子的景姒, 哭笑不得, “小笨蛋,那是我骗你的, 男孩子是不会怀孕的。” 以为是早晨的那句玩笑话, 景姒还在当真,伍霍只恨自己口无遮拦。 “不是的。”景姒摇头,“男人,也会生孩子的。”否则, 他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难道你见过?”伍霍把景姒往上抱了抱, 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两人面对面, 距离近到唿吸可闻。 “……”景姒咬住嘴唇, 眼睫颤抖个不停,低头不语。 略有些粗粝的手指抚上那蔷薇花色的唇,将粉唇皓齿分开了点。伍霍被他颤巍巍的眼睫撩拨得心尖发痒,“没见过就不要担心, 夫君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好不好?” “我见过。”墨黑的眼睫终于不抖了,桃花眸子慢慢抬起来,一江春水潋滟, 不知晃花了谁人的眼。 他坚定地望着伍霍,仿佛怕伍霍没听清, 还要难为情地重复一遍一般,景姒一字一顿, 说得格外清楚,“我就是,父皇以男子之身,怀胎十月生下的。” “你的父皇,嘉元帝?”伍霍心里的震惊,已经不能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他确定自己没听错,更加确定景姒没有胡说。 “嗯。”景姒看他虽然震惊,却没有想像中那样厌恶,松了一口气,“父皇在东宫起火之前,便已被我暗中送到了医仙谷。” “而医仙谷谷主白烨,正是我的……另一个父亲。”这样的事,无论对谁来说都是难以启齿的,但为了防止伍霍多想,景姒不得不一一剖开,暴露给他看。 第99页 所幸只要有了开头,后面就变得简单了许多,他深吸一口气,正打算一鼓作气地讲给伍霍听,下巴却突然被人捏住。 到了嗓子眼的话咽下去,他疑惑地抬头,询问的话还未说出口,伍霍兇勐而又缱绻的吻便压了下来,微启的粉唇被大力撬开,异物侵入,直捣娇嫩口腔,房间里一时响起渍渍水声。 景姒被这突如其来的吻亲得腰肢发软,若不是伍霍抱紧他,他铁定就要软成一团了。 作为小寒时,这样亲密的接触稀松平常,但那时不识情爱,纯粹只是为了暖身体罢了,但现在,两人唇齿相依时,景姒竟然觉得伍霍留在自己这里的那一半灵魂都在透着疯狂的喜悦,连带着,让景姒的神魂都颠倒起来。 瑟瑟缩在角落里的丁香软舌,怯怯地探出了一点,回应了另一条正在自己口腔里兴风作浪的大傢伙一下。 感应到这久违的主动,伍霍的动作顿了下,景姒满脸都涨红了,看了他一眼又飞快上眼睛,请君多採撷的羞赧模样,看得伍霍狼血沸腾,亲吻变得更加兇勐,像是要把景姒拆吞入腹一般。 不知吻了多久,两人从阔背椅转移到了床榻上,伍霍压在景姒身上,伸手拆开他的腰封,正要更进一步时,大手却被一只素手按住了。 伍霍抬头,对上一双雾蒙蒙的桃花眸,“不要再做下去了……” 知道景姒在担心什么,伍霍拉着他的手往下,覆在某处,看到景姒蓦然瞪大的眼之后,笑了一声,“小伍霍饿了,娘子真的不愿意餵它吗?” “而且,”伍霍的大手也游移着往下,笑的得意,“小姒儿也有反应了。” 景姒已经是正常人的身体,才十八岁血气方刚的少年,被这样撩拨,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正如伍霍想要他那样,景姒对伍霍身体的温度,也不是没有怀念的,否则他也不会跑去问花魁那些难为情的问题。 罢了,这次便由着他吧。只是小伍霍一点也不小,花魁说的那些东西他还没来得及准备,这次以后少不得又要在床上躺几天。 景姒难堪地闭上眼睛,一滴生理性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消失在枕头里。 “不要射进来。” 伍霍爱怜地吻去那些泪水,景姒正紧张地等他动作时,却感到身上一空,伍霍离开了? 慌张地睁开眼,景姒看见伍霍半裸着上身,正拿着一个眼熟的布袋,翻找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 伍霍闻声回头,勾唇一笑,“宝贝等会儿就知道了。” “?”景姒脸上的疑问,在伍霍一件件拿出他在花魁那里见过的物件之后,消退下去,转而变成了红霞。 床幔垂下,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两个人影交叠在一起,如鸳鸯交颈般发出暧昧的喘息,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云雨初歇后,景姒盯着上方的床帐,放空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问题,伍霍究竟有没有射进去? 他试着感受了一下,身体已经被伍霍清理过了,除了还有些酸软以外,并没有什么无法忍受的痛感。 方才意乱情迷时,似乎……白玉脸骤然涨红,景姒把脸埋进被子里,懊恼万分!果然不该相信这个混蛋! 被子被扯开,伍霍把他挖出来,“怎么蒙着头脸睡觉?” 景姒不说话,伍霍只以为他累到了,没有多想。 让景姒半靠在自己怀里,伍霍捞过汤碗,送了一勺汤在他嘴边,“姒儿,张嘴。” 景姒喝了几口,突然开口,“伍霍,你能去帮我熬碗药吗?” 伍霍餵汤的动作顿了顿,“好端端的,喝药作什么?” 还不都是因为你?景姒没好气,他回想着以前在宫廷里听说过的避子秘法,不确定道,“大概需要一点水银?” “水银!”伍霍把碗放下,冷冷看着他,“你想干嘛?!” 军中处置奸细时,才会往他们嘴里灌水银。那些被灌了水银的奸细的死相有多么惨烈,伍霍这样见惯了死生的人都看不下去,现在景姒竟然说他想喝水银,伍霍怎么能不感到心惊肉跳。 “只喝一点点的话,是不会有事的。”景姒被他的黑脸惊到,连忙说出替代方案,“不喝水银也可以,你帮我弄点藏红花来。” 比起水银,藏红花的用途可就明显多了,景姒究竟想做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伍霍神色微妙起来,“你要避子?” “是,是啊。”景姒尴尬不已,说话都结巴了,想起罪魁祸首是谁,他又气不打一处来,“还不都是怪你!” 弄清景姒在想什么之后,伍霍脸色放晴,他以拳抵唇,闷笑了几声,“姒儿,你可真是个宝。” 两个大男人讨论这样的话题,已经不止是诡异能够形容的了。景姒面红耳赤,羞得头都抬不起来,“你还不快去!” 没成想伍霍非但不走,还两手从后面抱住了景姒的腰,说话时唿吸都喷洒在了景姒耳后,“小笨蛋,你怎么还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嘉元帝生下你。” “为什么?”景姒不明所以。 “你没注意到那本书里说的吗?你是仙胎下凡,或许下来的时候太迷煳,不小心撞进了嘉元帝肚子里,才会托生成人,若是普通凡胎,根本没有存活的机会,更别说平安诞生下来了。” 第100页 景姒思索了一会儿,竟然觉得伍霍说的在理,也终于明白了斛律鋮为什么要把这个着重地说出来。 他把《斛律遗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看出这层意思,伍霍却只看了一遍就明白了,该说他们不愧是同一个人吗?景姒心情复杂。 “所以,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对吗?”景姒松了一口气,眸子带着动人的光亮。 “不,你还要担心,接下来该怎么餵饱我。”伍霍看他灵动起来的面容,心情大好,忍不住逗弄他,“小伍霍被饿了这么久,今天只是收点利息。” “……不要说了,”景姒脸上烧红,羞得头顶滋滋往外冒烟,“老是说这种话,你不会难为情吗?” “来喝汤,凉了就不好喝了。”伍霍见好就收,嘴角上扬,翻过这个话题。 喝完汤,伍霍把碗放回厨房回来时,发现景姒坐在床头,蹙着眉,似乎正被什么难题困扰着。 “在想什么?”伍霍突然出声,把景姒的神智唤回来。 “在想钟浚,还有容白。”景姒手托着腮,话音刚落,果然闻到了某人吃醋的酸味。 “想他们做什么?” 景姒让了一半的床铺给伍霍,等伍霍上来以后,又自发地窝进了他怀里,这一连串举动让伍霍满意了些,酸味淡了一点。 “他们也能看见我的魂体,应该就是皇兄和白蘅的转世。”景姒说出心中的猜想,“但他们都跟你不一样。” 伍霍抱着他,满足眯眼,“哪里不一样?” “钟浚从小就能看见鬼,容白虽然长生不老,却感知迟钝,不人不鬼。”景姒不紧不慢地说着,“可能是因为他们都缺失了一半灵魂,才会这样不正常。” 而伍霍除了能看见“小寒”以外,一切都很正常,景姒猜测那是因为他煞气重,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灵魂的缺失。 “容白说我的血能让他恢復正常,会不会以我的血为引,就能把那一半的灵魂还给他?” 伍霍也跟着沉吟,半晌,才说,“恐怕是这样的。” “明天,我们就去找容白,把灵魂还给他。”景姒觉得,这可能是他唯一能回报前世容白为他献祭的事。 若是钟浚没走的话,他也能把灵魂还给他,这样他就能成为一个完全正常的人,不用再担心随时见鬼了。 伍霍抱紧他,未发一言,心里隐隐担忧。 《斛律遗书》说的很清楚,景姒是因为三个人的献祭才能留下来,若是容白把属于他的那一半灵魂取回去了,对景姒当真没有影响吗? 第59章 第二世(29) 伍将军军中事务繁忙, 无法停留太久, 恰好京中传来催国师回去的意旨,国师与伍将军两行人便索性结伴同行, 启程进京。 学子们前去送行, 往日空旷的山门外乌泱泱地站满了人。 伍家父子俩之间鲜少有温情的时刻,即使是这样临临惜别的时刻,也是相对无言,气氛尴尬。 景姒看着他们, 眼珠转了一圈, “我去找容白说些事情,你与伍将军好好告别吧。” “去吧。”知道景姒找容白做什么, 伍霍放心地让他过去了。 景姒离开之后, 伍将军才咳了一声,捏着拳头,往伍霍肩膀上锤了一记,“臭小子, 你好好待在这里, 爹走了。” “早该走了,堂堂大将军擅离职守这么久,也不怕戎人趁虚而入。”伍霍嘴硬地插科打诨着, 堂堂八尺男儿,竟然莫名鼻头一酸。 虽然知道他的前世斛律鋮是伍将军的师父, 但对于只有今生记忆的伍霍来说,伍将军始终都是又当爹又当娘, 把他抚养长大的父亲。 伍将军年轻时,也是大雍万千少女崇拜的风流人物,娶了公主之后又喜得麟儿,生活美满得人人歆羡。 但自从他在战场上受了暗伤,那方面的能力丧失之后,生下伍霍没多久的公主便变了心,竟然与伍将军的副将私通,彻底背叛了他。 公主对常年征战在外的伍将军早已心存不满,丑事败露也有恃无恐,甚至恶人先告状地请旨和离,把还在襁褓里的伍霍丢给伍将军,一身轻松地再嫁逍遥去了。 伍霍不近女色,与他不负责任的母亲也不无关系。 “爹,这次回去,把后院里的那群莺莺燕燕遣散了,把梅姨娶了吧。她等了你这么久,也挺不容易。”伍霍知道那些女人都只是伍将军为了掩饰而娶的,其实这么多年都没踏足过那乌烟瘴气的后院。 私事被儿子过问,伍将军罕见地心虚起来,他视线飘忽,“你不是一直反对我续弦吗?” “……如果是梅姨的话,我就能接受。”伍霍少年不懂事时,的确说过一些不过脑子的话,现在旧事重提,便宛如公开处刑。 “你既然这么说的话,有件事我就可以放心地告诉你了,”伍将军老怀欣慰,“一个月前,你梅姨被查出喜脉,你就要添一个弟弟了。” 伍将军容光焕发,话里话外都洋溢着喜气,“也有可能是个水灵灵的妹妹,哈哈。” “……老爹,你把我踢到庐州来,就是为了不让我打扰您老梅开二度吧?”他才刚做好接受一个女人当他娘的准备,他爹就告诉他,他要做哥哥了!伍霍青筋暴起,“如果我不提,你打算瞒我多久?!” 第101页 “儿子,你跟了韩公子,那铁定是断后了,有个弟弟给你养老不好吗?爹这也是为你着想啊……” 那边伍家父子俩闹得不可开交,这边景姒与容白的对话却如白水一般,平淡无味。 “小寒,你来找我,想说什么?”容白脸色依旧惨白,带着淡淡的笑意。 不知为何,这几天他一直没有去找景姒他们,索要他的“报酬”。 “我已经不是小寒了,”景姒把藏在袖子里的一小瓶血取出来,递到他面前,“你要的东西。” 因没有血色而苍白的手把瓶子接过来,攥紧,容白唇边的笑意淡了下去,转而变成了苦涩,“我还以为,你来是想跟我一起离开的。” “不是。”景姒干脆利落地阻断了他的妄想,素手一翻,又拿出一小瓶子血,“若是方便的话,也请把这个带给钟浚。” 这次容白没接,他看着景姒姝色却冷淡的脸,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景姒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论怎样,我也不想欠你们的。” “那伍霍呢?” “他不一样。” 容白惨然一笑,终于明白了无论是“小寒”还是景姒,心里的那个人永远都只会是伍霍。 “你现在还有三十年寿命,但等到这血发挥效用以后,就只剩下十年。即使是这样,你也还是要还我们吗?”血里似乎还有温热的残余,容白攥在手里,却像是握住一块烧红的碳,灼热无比,令他几乎握不住。 “……”只要不是立刻死去,景姒就都可以接受,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不要告诉伍霍。” 容白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许久才移开视线,“我会交给钟浚,你回去吧。” 景姒:“谢谢。” 伍将军与国师皆是不期而至,又浩浩荡荡地离开,热闹了一段时间的钟麓书院重新归于沉寂。 景姒与伍霍每日相拥着睡去,又看着对方的脸醒来,学业之余,或是去后山纵马,或是去庐州城里游玩,平平静静地过了几月蜜里调油的生活。 景姒的存在,让伍霍觉得枯燥无味的书院生活也变得有滋有味,甚至于,他宁愿不去做儿时最想做的、名扬四海的大将军,而是就像现在这样,与景姒偏居深山,安然度日。 难怪古人说:美人乡,英雄冢,伍霍深以为然。 景姒知道自己余下的时间不多了,更想一天十二个时辰地粘在伍霍身上,恨不能像“小寒”那样,缩小了钻进他的衣襟里才好。 然而平静的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一个意外来客带来的消息,再度掀起了波澜。 景姒昨晚累坏了,腰软腿软,在床上瘫了大半日。 伍霍看他的桂花茶快喝完了,便下山去庐州城,打算给景姒添置些东西。 景姒用完午膳,正在画画时,伍霍推门进来了,他注意到伍霍背上背了个人,浑身衣物上都是骇人的血迹。 “伍霍,怎么了?”景姒丢开笔,走过去,看清了那张掩在乱发下的年轻脸庞后,惊讶出声,“江副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以这样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被伍霍背进来的人,赫然就是那日跟着伍将军前来的白羽士兵! “我在庐州城里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迷过去了。”伍霍眉头紧蹙着,江副将跟在伍将军身边,现在他如此狼狈地出现在庐州,极有可能是伍将军出事了。 “一切,都要等他醒来才能知道。”伍霍看着景姒,面色凝重。 处理完伤口之后,又过了半日,江副将才悠悠转醒,他一看见伍霍,灰白的脸上便迸发出看见希望的巨大喜悦,“小将军,属下终于找到你了!” 他说完,大概是扯到了伤势,江副将激烈地咳嗽起来,伍霍给他倒了一杯茶,让他喝下去才渐渐平缓下来。 伍霍虎目里满是按捺不住的焦灼,已经冒起了一簇簇火苗,他沉声道,“我爹是不是出事了?” “大将军他失踪了。” 这句话犹如一记重拳,狠狠打在景姒与伍霍的心脏上。 景姒还留有几分理智,“眼下正是牛羊生产的时候,戎人一般不会在此时进犯,伍将军怎么会失踪?” 江副将也困惑得无以復加,“戎人的这次进攻的确出人意料,而且来势汹汹,更奇怪的是他们目标明确,似乎只是为了俘虏将军,根本不在乎伤亡似的。” “我爹被戎人俘虏了?”伍霍急切地问,他根本不在乎戎人究竟在打什么算盘,他只在乎伍将军的安危。 “并未,将军掉进了悬崖,失踪了。”江副将回忆着说,“我们想下去搜寻将军,却被皇上新委任的大将军阻止了,他还派人守着我们,不让我们出去,辛亏营中起了火,我才能趁乱逃出来。” 阴谋的一角已经浮出水面,伍霍攥紧拳头,“皇上新委派的大将军,是谁?” “斛律宴。” 斛律家这一代的家主,一个只知吃喝玩乐,躺在祖宗功绩上指手画脚的二世祖。 边疆发生如此剧变,看来宫中的动静也不小,外戚终于按捺不住,露出了他们的獠牙。 第102页 他们首先一个开刀的,就是伍家。 江副将身受重伤,伍霍让他先休息,折身在角落里把蒙尘许久的剑翻出来,“锵”一声脆响,宝剑出鞘,雪白的剑身映出少年冷峻的眉眼。 景姒走过去,把手覆盖上伍霍的手背,目光坚定,“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伍霍把剑插回去,反身抱住了他,像是要在他这里汲取勇气一般,抱的很紧,“你留在这里。” “可是,斛律宴手掌兵权,你单枪匹马怎么斗得过他?”若不是照顾到他的心情,景姒都想撬开他的脑袋,看看他在想些什么。 “不,我还有一支精锐强兵。”伍霍指的是那支埋伏在书院外,大材小用来防止他逃离的暗卫。 “可是……”景姒还是不放心,伍霍却伸出一根手指,止住了他的话,“姒儿你听我说,过几日我会送个人来,你帮我好好照顾她。” 看到伍霍眼底翻涌的暗色,景姒便知道他已然动怒了,这种时候,无论他说什么伍霍都听不进去。 “我会帮你照顾好她,你早去早回。”最后,景姒只得这样回答。 第60章 第二世(完) 作者有话要说: 请假条——因作者三次元繁忙,不得不停更一段时间,不会坑不会坑不会坑,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停更期间会把番外补上,很抱歉(= ̄ω ̄=)  阴冷的冬雪过去, 明媚的春光照耀在庐州地界上, 钟麓山上开满了桃花,整个钟麓书院宛如置身一片粉红色的云雾里, 美不胜收。 下了早课, 景姒急匆匆往回赶,还未进门,便听见一阵震天响的婴孩哭声,钻脑入髓。 他推门进去, 撩起门帘走进内间, 果然看见梅姨正靠在软榻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她中年产子, 再加上孕期受到惊悸, 身体变得更加孱弱。 这一个月来梅姨都没睡好,常常半夜叫着伍将军的名字惊醒过来,白日里也是食不下咽,原本丰腴的脸颊都瘦了一些, 景姒看得担心不已, 却无可奈何,只能多帮她带着孩子,尽力减少她的负担。 婴孩的哭声已经止住了, 景姒目光在里间逡巡了几遍,也没看到熟悉的小糰子身影, 他到处翻找起来,一边找一边低声叫小傢伙的乳名, “伍大壮,你在哪儿?快出来。” 梅姨便是伍将军新娶的续弦,而伍大壮则是伍霍新添的弟弟。 初听见梅姨说出“大壮”这个乳名时,景姒看着还皱巴巴的小糰子,沉默了一会儿。 梅姨似乎也觉得,在这个俊秀少年面前说出这样粗鄙的乳名很是不雅,她尴尬地笑了笑,“这是将军取的,说是贱名好养活。” 景姒弯腰下去,亲昵地点了点大壮的鼻头,嘴边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那如果是女孩呢?”也叫大壮吗? “将军说,女孩壮一点,以后才不会被夫家欺负。”梅姨是的以夫为天的传统女子,常常三句话不离伍将军,景姒看她含笑的柔美脸庞,也就没再多言。 他爱怜地看看还像小猴子似的大壮,庆幸他是个男孩。 他突发奇想,“那伍霍幼时的乳名是什么?” 伍将军给小儿子起了“大壮”这样的乳名,想来伍霍的乳名不是“大牛”就是“大勇”了。想到这里,景姒不由得在心里偷笑,认为以后可以拿这点去尽情地嘲笑伍霍了。 梅姨却摇摇头,有些黯然道,“少爷的名字是公主亲自取的,并没有小名。” 看她神色,景姒意识到自己捅了马蜂窝,连忙岔开话题,哄了梅姨好一会儿,才又看见她的笑颜。 把软榻低下、书桌背后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他,景姒刚想去屏风后看看,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哒~”。 他转身,看见伍大壮正从床底下爬出来,两只圆熘熘的黑眼睛看着他,对上景姒的视线后,伍大壮咧嘴向他露出一个“无牙”笑容,又是一声“哒~”。 景姒走过去把他抱起来,为他擦了擦口水。幸亏床底下他昨日才打扫过,伍大壮身上没被弄脏。 景姒不知道一般的婴儿是什么样子,但伍大壮的确太过顽皮,喜欢探索这不大的屋子,常常卡在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无法脱困就放声大哭,叫景姒来救他。 刮刮他还未凸出的鼻樑,景姒语气宠溺,“你怎么跟你哥一样坏啊?” 伍大壮吐着泡泡,乌黑的眼珠子转了转,小手摸着景姒的脸,又发出无人能听懂的“哒哒”声。 “别吵着你娘亲休息,哥哥带你出去玩。”景姒摸摸伍大壮的肚子,梅姨估计刚餵他喝过奶,有点微微鼓起,应该能顶一段时间。 他拿起厚狐裘,把伍大壮包裹起来,合上门板后,便抱着他往外走。 出了门,景姒想了想,决定去马场看看。 来到马场,看见那些昂首阔步的大马,伍大壮眼睛睁圆了,挥舞着手脚,要从狐裘里出来。 他这样小一只,马儿一脚就能踩死他。景姒连忙把他按住,看着伍大壮的眼神不乏惊异,“等你长大了,估计也是一员征战沙场的勐将。” “喜欢马儿,你哥哥可以教你,他有一匹飞霜,跑起来可快了。”景姒本来是带笑的,说着说着,笑意便淡了下来,他看着空了的马厩,眼神不无低落,“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呢,你什么都不懂。” 第103页 伍霍已经走了半年,四月前,伤势痊癒了的江副将也走了,景姒每日都向同窗夫子打探北疆的消息,却始终一无所获。 无论是伍将军还是伍霍,他们都了无音讯,死生不明。 景姒先是消沉了一阵,在看到艰苦跋涉才到达庐州的梅姨之后,景姒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了,便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闭目塞听,一心一意照顾好梅姨与大壮。 马场让他想起来以前伍霍教他骑马的回忆,生怕勾起思念的情绪,没停留多久,景姒抱着伍大壮又去了山门外的桃花林。 也许是伍家的天性使然,看见桃花的伍大壮兴致缺缺,完全不若刚才那样兴奋,甚至很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哈欠。 景姒看的好笑,看他上下眼皮打架,实在困得不行的样子,便抱着他进了亭子,把狐裘裹紧些,哼着景玮以前哄他睡觉的歌谣,哄伍大壮睡觉。 这些天他也没休息好,伍大壮实在太闹人,景姒常常在夜半被他震耳欲聋的哭声惊醒,他抱着伍大壮轻拍着他的背,一首歌谣还未哼完,竟然就先睡了过去。 桃花开的如此艷丽,书院里那些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又怎么会错过这个卖弄才情的好机会,他们换上绸缎锦裳,手执摺扇,结伴出游,黄连自然也不外如是。 他脑子里还回想着方才在课堂上看见的那一幕,比桃花更吸人眼球的少年眼睫低垂,正打着春盹,支撑着下颚的手肘,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光洁如玉的手臂,让人无端想以指以唇在上面尽情揉弄,留下更加诱人的痕迹。 黄连看着景姒的眼神,欲望浓烈得近乎实质。原本他传信给伍将军,以为伍霍能在他的压力下抛弃景姒,却大跌眼镜地发现,伍将军丝毫不在意?! 伍将军离开后,看着两人同进同出,如胶似漆的模样,黄连嫉妒得几欲呕血。但他也知道自己与伍霍的差距,虽然心存肖想,却始终不敢出手。 直到不久前,他的家族传来消息,伍霍已经被戎人乱箭射死,伍家完了!他们家族必须寻找其他靠山。 对家族的兴衰不在意,黄连只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这几日,他正暗中筹谋如何先生米煮成熟饭,再以权势逼景姒就范。 伍霍似乎还扔了两个拖油瓶给景姒,黄连阴暗地想,只要把她们抓在手里,不愁景姒不愿意乖乖躺在他身下,任由他为所欲为。 一想到得逞后那无边的艷福,黄连就激动得直喘粗气,连什么时候跟同行人走散了都不知道。 他沿着桃花林的小径走了许久,也没看到半个人影,索性也不再试图找到他们,他走得累了,现在只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黄连拨开一片桃花,发现了后面竟然还隐藏一个精緻小亭子,待看清了里面的情形之后,黄连倒吊的三角眼睁大了些,里面闪过一丝惊艷,但更多的,还是暗色的慾念。 亭中已经坐着一个人,他头靠在一根柱子上,微微偏着,姣好的脸庞恰好暴露在黄连的目光下…… 想不到他还未出手,这人便撞进了他手里。黄连欣喜若狂,摺扇一扔,便拨开桃枝走进亭中。 景姒睡得正沉,没察觉有外人到来,反而是已经醒来的伍大壮,在看见这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人后,拖着奶音“哒”了一声。 黄连也是走近了才看清狐裘里包裹的是的婴孩,心知这就是伍霍的弟弟,黄连还着重看了几眼,看到那双已有了虎目趋势的眼睛后,眼中闪过厌恶的情绪,嘴上骂了一声,“小杂种!” 放过伍大壮,黄连的目光落到景姒脸上,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靠近景姒,他身上有桂花混合着奶的香味,令黄连目眩神迷。 他深吸了几口景姒的气息,才伸出手掌,想要摸摸他近在咫尺的脸,手距离景姒脸颊还有一寸距离时,一阵震天响的嚎啕哭声吓了他一跳,手上不禁一顿。 伍大壮哭的脸都红了,涕泪沾满了小脸,看得黄连越发厌烦,他从衣襟里抽出一条绸帕,团成团状,想把伍大壮的嘴堵住。 景姒醒来过,看见的就是他掰着伍大壮的嘴往里塞帕子的场景。他心头巨震,勐地一下把黄连推开了,冷声质问,“你在做什么?!” 黄连不防他突然醒来,大意之下竟真被推开了,整个人跌倒在地,好不狼狈。 没工夫搭理这个突然出现的生人,景姒慌张地把伍大壮剥出来查看,在发现他只有嘴有点泛红以外,没有受到其他伤害,景姒松了一口气。 伍大壮眼睫上还挂着亮晶晶的眼泪,哭声却消失的干干净净,他对着景姒笑了一下,“哒哒哒~”叫个不停。 “这小杂种还挺机灵。”黄连从地上爬起来,觉得伍家人天生跟他犯沖,即使是一个未出襁褓的婴儿,也能坏他好事。 “你说什么?”景姒把伍大壮重新裹回去,听见黄连的话,骤然抬起头看他,目光冷的几乎结冰,竟把黄连看得心里发毛。 然而色心还是压过了恐惧,黄连自以为风流地笑了一下,“难道我说错了吗?他爹和他兄长俱亡,而他娘甚至还没过门,他不是杂种是什么?” “谁告诉你,伍霍死了?”景姒抱着小糰子的手痉挛般地抖了下,心里捲起滔天巨浪,面上却丝毫不露,“现在跪下,说自己才是杂种,说三遍,我姑且还能原谅你。” 第104页 “……”黄连没想到景姒是这样的反应,听到伍霍的死讯,他不应该失魂落魄哭得梨花带雨才对吗? 再听到景姒之后的话,他轻蔑的笑笑,“韩姒,伍霍已经死了,你以为他还能保护你吗?” “伍家已经完了,像你这样娇贵的人,怎么受得了穷困的日子?要不考虑考虑跟着我?” “跟着你?”景姒似乎真的在考虑,他歪头笑了一下,黄连眼睛发亮,似乎满山桃花的春光,都被这一笑给硬生生压下了。 “对,跟着我。” “你过来。”景姒笑起来实在好看,话本里那些勾人的鬼魅也不过如此,黄连早被迷得三魂失了两魄,宛如提线木偶般,迷迷瞪瞪地向他靠近。 景姒把伍大壮放在一边,手伸进袖子里,打开袖箭的机关,这是伍霍留给他防身用的,景姒试过几次,他准头不好,只有距离足够近才能射中。 默默计算着距离,桃花眸子一凝,景姒就要按下开关时,一个雪白的剑尖从黄连心脏的位置贯穿而现,过了许久,鲜红的血才冒出来,染红了大理石的地面。 黄连叫也没能叫出一声,便身子一软,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他身后露出来的,是眉眼冷峻虎目森严的伍霍。 景姒睁大了眼,手不知不觉从袖箭上移开,从他眼里,能看到阔别了许久的少年实在狼狈得很,头髮很乱,满脸胡茬,甲冑已经被一层又一层的血污覆盖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景姒竟一时失了声,“伍霍——”你终于回来了。 刚刚才听到黄连说,伍霍已经死了,下一刻他竟然就站在了自己面前,景姒只觉得恍如是在梦中,满满的都是不真实。 伍霍收了剑,一步步朝他走来,大手像往常无数次那样,掩盖住了景姒的眼睛,“姒儿不要看,为夫不想破坏在你心目中的英俊形象。” 景姒这才相信他是真的回来了,他拉开伍霍的手,双手环抱着他的颈脖,热情而又急切地吻上去。 “宝贝,这是见面礼吗?”伍霍揽住他的腰肢,用力将他按进怀里,像是要把他融进骨血一般,更加用力更加兇勐地回吻过去。 只有用这样激烈的方式,才能寥解他们空了半载的胸腔。 伍大壮看看趴在地上的坏人,又看看正咬着景姒不放的大坏蛋,愣了会儿,张嘴就大哭起来,把满林的鸟儿都惊飞了。 终于想起来还有伍大壮,景姒没了一开始的勇气,他拍拍伍霍的肩膀艰难地把他推开,“大壮哭了,我去哄哄他。” 伍霍却抱紧他不放开,看景姒脸色为难,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脸色臭臭地说,“ 明天我就派人把他送回北疆,免得老头子天天念叨,还惹得你分心。” 景姒抱着伍大壮转头,一大一小睁圆了眼睛看伍霍,同时发出了一声——“哒~” 第61章 第三世1 在韩姒过去二十三年的人生中, 只有三件令他感到无可奈何的事—— 一是父母遭遇车祸时,他在急救室外面,两腿瘫软, 等待着医生最后的宣判; 二是在某个深夜, 他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去告白时, 却被告知对方已经有了女友…… 三就是现在, 他眼前一片漆黑, 能清晰地感受到温热的血顺着指尖淌下来,刀尖尖锐的触感还残留在皮肉里挥之不去……景姒看不见伤势,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循着记忆去找放在电视柜抽屉里的医药箱。 一路上,他被桌子凳子绊倒了三次, 才终于摸到电视柜一角。 “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女子的声音突然响起, 带着不满, 潜台词就是“怎么弄得这么脏”。 景姒摸出一个棉团压在伤口上, 听出这是宋琬如的声音, 在有点远的地方响起, 他推测她站在二楼,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眼神一如既往地不屑。 就像他还年幼时, 已经是高中生的宋琬如来家里玩,背着大哥和父母一脸厌恶地对他说, “啧, 拖油瓶。” 同样居高临下, 眼神凌厉,她那副模样几乎成为了韩姒的噩梦,让韩姒一听见她的声音,就忍不住发抖。 “啊,我刚刚削水果,忘记把刀收起来了。小姒你没事吧?”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尖锐的声音,震得景姒耳膜生疼。 也不知是不是失明的原因,他的听力变得越发敏锐了,在此刻却不是一件好事。 韩姒手抖了一下,长而密的睫毛垂下又抬起,朝声源偏头望去,一张姣好到人神共愤的完美脸颊便完全落入了宋琬如眼里,不到巴掌大的小脸上,水汪汪的桃花眸即使失去了焦距,也照样美得惊心动魄。明明是一个男孩子,却比绝大部分的女孩还要艷丽逼人,宋琬如眼中闪过一丝嫉妒。 “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声音也不若变声后的男孩那样嘶哑,但也绝不会让人误以为是女孩,而是如温水那样,舒缓悦耳,光是听他说话,都能让人爱上他,更别说他还有一张被上帝亲吻过的脸。 韩姒性格从小就温吞,虽然是被家人娇养着长大的,却没有半点娇纵之气,或者说,软得过分了,无论宋琬如怎么欺负他,也不见他反抗过分毫。 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因为他的退让,才让宋琬如越来越肆无忌惮。 第105页 这样柔弱天真的人,宋琬如时常轻蔑的想,若是他生在宋家那样的家里,作为无大意义又孱弱美貌的次子,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呢? 多半是作为联姻工具,或是被洗干净送到某个大人物的床上吧。 “你这眼睛还好得了吗?”宋琬如停在了离他三米远的地方,“我和你哥都忙,恐怕没办法好好照料你呢。” “哥哥他,去哪里了?”韩姒听出她驱逐的意思,还是多问了一句。 “你哥出差了,怕家里佣人怠慢你,我特意来看看。”宋琬如声音里带了点笑意,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做派,“我看你过的还不错,吃穿比我还精细,就放心了。” “那是……”我自己的钱。 韩姒大学的时候就已经出道,五年间断断续续拍了些电影电视,一线算不上,但隐隐已经有了二线的趋势,手里的钱也不少,虽然比不上什么豪门世家,但也足够养活他。 宋琬如却总认为他是攀附在大哥身上的菟丝花,无时无刻不在吸大哥的血,而她就是严苛的园丁,职责就是剷除寄生生物的存在。 “你哥对你向来大方,我知道。”宋琬如却只相信自己的主观判断,打断了他的话,“但我们就快结婚了,以前我就不说什么了,但之后,你好歹要学着自立,我已经联繫了老师,明天来家里教你按摩……” 知道多说无益,韩姒换了一块棉花,按在伤口上,睫毛垂得很低,像是湿了翅膀的蝴蝶,格外惹人怜爱,宋琬如看在眼里心头一动,起了点龌龊的心思。 宋家与韩家最近有个合作项目,关键的一环卡在一个政府高层手里,她听说那个官员最爱的就是美貌柔弱的少年。 宋琬如是典型的行动派,有了这个想法,她便在心里推敲起了可能性,那个项目韩姒的大哥是总负责人,期间耗费的心血也最多,用一个拖油瓶换取巨大的利益,想必韩厉不会不同意…… “我已经联繫z国的助理,马上就要回z国了。”韩姒不想跟她多说,只想尽快把她打发走。 “我一来你就走,你哥知道了该怎么想我?”宋琬如依旧不满意,她方才还巴不得韩姒能尽快离开,自生自灭,但自从心底生出那个想法来以后,她突然又改主意了。 “我会跟我哥说的,他不会怪你。”韩姒随口敷衍着,突然庆幸自己看不见,不用面对宋琬如端庄大气的面具下,隐忍的扭曲刻薄。 “你先好好住着,这件事从长计议。”宋琬如接下来有一个重要会议,不能久留,她习惯性地发号施令,“我会让助理给你安排按摩老师,明天早上就来,你在这儿等着。” 说完,也不等韩姒回答,她就又踩着高跟鞋,在一串清脆刺耳的脚步声中迅速离去。 “可是,我今晚就走了啊。”韩姒也不指望这个眼高于顶的女人能听到,他低声嘟哝了几句,从医药箱里摸出一个创可贴裹好伤口,在原地呆了一会儿。 屋里的摆设都被宋琬如移动过了,才让他被桌凳绊倒了这么多次,膝盖还火辣辣的疼。他不敢走远,只好摸索着找到不远处的单人沙发,窝进去,顺利在角落里摸出手机。 是原始的按键机,失明之后,光滑的平板手机对他而言就变得百无一用。 哥哥离开之前,给他设置了快捷拨号,韩姒先打给了助理,电话很久才被接通,一个睡意朦胧的女声响起,“谁啊,大半夜的……” 景姒这才想起此时的z国是半夜。 但他走投无路,只好心怀愧疚地接着说下去,“苏珊,是我。” “晏一寒?!真的是你?”电话里上一秒还迷迷煳煳的女声,陡然变得激动起来。 韩姒是瞒着他哥出道的,用的艺名就是晏一寒。 韩姒把电话拿远了点,囫囵“嗯”了声。 最后,他拜託苏珊给自己订了一张飞往z国的飞机票,便飞速地挂了电话。 他揉揉耳朵,心想苏珊的大嗓门,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变,心里却不可否认地暖了一下。 好在他出事后公司还不算冷血无情,没有马上将他抛弃,让他好歹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也暂时还能支使苏珊。但韩姒知道,自己的眼睛只有10%的可能恢復光明,简直渺茫到看不到希望,公司就算还没有立即解约,但应该也快了。 知道自己大概前途堪忧,他不禁有些戚戚然,但韩姒还是扯扯嘴角,努力让表情温软下来,打出了下一个电话,他看不见萤光屏上闪烁着“a哥哥”的字样。 电话很快就接了,是一个低沉的男声,带着微不可查的疲倦,但更加明显的是几乎能挤出水的温柔,“小姒,有什么事吗?” “哥哥,你在工作吗?”韩姒知道韩厉是的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很少有休息的时候。 韩厉抬眼看了满室安静下来,等待着会议重新开始的工作人员一眼,做了个继续的手势,起身离开会议室。 “正在午休,有什么话就说吧。”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宠溺的笑意。 留在会议室里的人却没有马上继续,他们面面相觑,不明白是哪路神仙有这么大的神通,能降服韩厉这座人形冰山。 第106页 “我想出去转转,你能让司机来接我吗?”这是韩姒想来想去最稳妥的方案,现在还不能告诉韩厉,只有先瞒着他,自己才能安然离开。 若不是他不记得司机的电话,也就不用这样绕圈子了。 “可以,但不要走远。” 等到一天后,又熬了一个通宵的韩厉再次打开私人手机,看到里面躺着无数个未接电话都是来自家里的时候,面上一黑,率先回拨了管家的。 管家大概也一直守着电话,没几秒就接通了,声音都打着颤,“小少爷走丢了。” 韩厉手一抖,几乎把手机捏碎,调用了所有的自制力,才按捺住怒气,“说清楚!” 管家在那边又是告罪又是描述的说了许久,还没说到一半,另一个电话就插进来了。 韩厉看到亮起的“a弟弟”三个字,眸子一深,切了电话,“餵?” 已经做好迎接绑匪准备的韩厉,听见的却是自家弟弟没心没肺的笑声,“哥哥,我回国了,你不要担心。” 负责治疗韩姒眼睛医生在z国,韩姒以復检为由,好说歹说才终于让韩厉放弃亲自来接他回去,或是把一应佣人都送来照顾他的念头。 苏珊等他挂了电话,才说,“你的那套房子公司还给你留着,另外,公司还给你雇了个护工,负责照顾你。” “护工?”韩姒知道以自己现在的情况,一个人便寸步难行,但家里的佣人都被宋琬如收买了,他不愿意用他们,正想着该怎么办时,苏珊就给他解决了难题。 只不过,经纪公司是出了名的翻脸无情,韩姒都已经做好了随时被抛弃的准备,却没想到公司非但没有给他解约书,还费心给他安排了护工。 公司转行做救济院了? 否则一个失明了的小明星,不能拍戏不会唱歌,想来想去,也只有悲情牌能打了。大概公司还想压榨他的剩余价值,这是韩姒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嗯,已经在房子里等你了。”苏珊哪里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她心里还回想着早上刚见过的那个护工的面容,忍不住花痴泛滥。 护工叫言季,麦色皮肤,鼻樑挺直,阔肩长腿,荷尔蒙爆棚,是真的帅,一身西装笔挺,头髮被梳理得一丝不苟,若不是知道他只是个护工,说他马上就要去主持一场盛大会议苏珊都信。直撩得苏珊都不敢多看,只觉得他那张脸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没多细想,苏珊告诉韩姒,“是个帅哥呦,叫言季。” 韩姒唇抖了一下,心高高提起,“哪个言季?” “语言的言,季节的季。” “……挺好听的。”他还以为会是那个人,韩姒一时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但到底松了口气。 不是他也好,韩姒抓着安全带想,自己这狼狈的样子,最不希望被看到的人就是他,那个他珍藏在心底五年的名字——闫棘。 第62章 第三世2 斛律鋮心里有些失落, 虽然知道景姒不可能永远呆在他眼前,但独处的时间过得这样快, 也还是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他不舍地看了景姒一眼,才注意到景姒的衣衫很是凌乱, 几乎被褪下了一半, 露出了圆润肩头和大半的胸前肌肤。 披散的墨发起到了细微的遮掩作用, 但斛律鋮还是发现了,那些暧昧的红痕与残留着血迹的茱萸…… “殿下!”斛律鋮目中几欲喷火, “在属下赶来之前, 谁与你在一起?!” 景姒刚醒没多久,并未注意到自己仪容不整,听到斛律鋮的质问,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眼神顿时有些躲闪, “……你为什么这样问?” 被一个青楼女子强迫, 且几乎快被对方得逞了,这样丢人的事, 就是再给景姒十张脸皮, 他也说不出来。 斛律鋮攥紧了拳头,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到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皇弟, 你在里面吗?” 是景匿的声音, 景姒耳朵一动,为脱离斛律鋮的质问,求救般地应了声,“是我。” “你们守在外面,不准进来。”景匿吩咐完那些随行的御林军,充满威严的声音遇上景姒以后,又软化了许多,“皇弟开门吧。” “殿下……”斛律鋮面色阴沉,想提醒景姒衣物的事,景姒却以为他还要揪着之前那个问题,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一路小跑着给景匿开了门。 斛律鋮握着烛台的手一用力,青铜烛台顿时添了一丝裂纹。 景匿看到门后的景姒,喜悦了一下,眼中的冰霜有消融的趋势,却在目光下移之后,陡然变为了冰天雪地。 “皇兄?”发现他脸色不对,景姒有些疑惑,“你怎么了?” “都低下头!”景匿朝后低喝了一声,目光黑沉如水,他把景姒推进去,“砰”地关上门板,把所有窥探的目光阻隔在外面。 在看见屋里的斛律鋮后,那目光简直要化做冰刃,将视野里的人万箭穿心才肯罢休。 斛律鋮不甘示弱地回视他,脸色同样不好看。 景姒被景匿这一连串动作弄得有点懵,“皇兄,你到底怎么了?” 纯澈的眼神,在一身淫靡的痕迹里,显得如此刺眼。 第107页 景匿深吸一口气,压住蠢蠢欲动的怒火,他走到景姒面前,伸出手,摸了摸还带着红痕的唇角,“皇弟知道,这是什么吗?” 又冷冷看了站直了身子的斛律鋮一眼,“是他做的吗?!” 景姒疼得蹙了蹙眉,一缕风从未关紧的窗户缝隙里吹进来,感到锁骨下方一凉的他顺应着低下头,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疏忽! 景匿的手,已经从嘴角滑倒被咬破了皮的锁骨处,微微触碰,都是麻麻的疼。 看景匿还有继续往下的趋势,景姒心上一抖,赶紧抓住他的手,后退了几步,一边拢起衣襟,一边难堪地叫了一声,“皇兄!” 景匿也没有挣扎,任由景姒抓着,嘴里重复着之前的问题,“是不是斛律鋮?” 景姒犹犹豫豫,不想说自己被女子强迫,也不想让斛律鋮背锅,半天也说不出话。 斛律鋮却开口了,“是我又如何?” 景姒一惊,抬头看着斛律鋮,听到他缓缓说,“太子方才中了药,属下为他解药性而已。大皇子有什么意见吗?” 景匿直直看着景姒,“他说的是真的吗?” 景姒低下头,“嗯”了一声,“斛律将军,只是帮我而已。” 景匿咬牙,以为景姒不知道,若是只单单解除药性的话,是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的。 但他也看出了景姒的尴尬,便只能把话咽下去,松开在景姒手腕上的桎梏,又把自己身上的外罩脱下来,丢到景姒手上,“夜深了,皇弟还是多添一件衣裳吧。” 景姒衣裳内的带子,都被白蘅扯断了,现在根本穿不上,只能伸手捏着衣襟,想来景匿也是看出了他的窘境,才会把外罩给他。 “谢皇兄。”衣衫不整地站在人前,景姒到底还是很难适应,他抱着景匿给的衣服,转身走到床榻后,飞快地换起来。 等他出来时,那件外罩已经严严实实地穿在他身上了。 外面一直对峙而站的两人一直没有说话,整个房间里安静无比。 “走吧。”终于,景匿率先打破了沉默,“知道你不见了,父皇急得一晚上没睡,现在还在太和殿等你的消息。” 听到景玮在担心他,景姒顿时待不住了,只想尽快赶回宫,斛律鋮知道景姒对景玮有多重视,便没有阻拦,“殿下慢走。” 景姒知道斛律鋮方才为画奴背了黑锅,给他解了围,心里有些感念,“斛律鋮将军也早些休息。” 到底挂念着景玮,两人略略告别几句,景姒便跟着景匿回宫了。 景姒并没有直接去太和殿,而是先回了趟东宫,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宫装女子。 景匿也皱眉,他常来东宫找景姒,每次都能看见白蘅,这还是第一次,没有遇见她。 景姒眼神冷了冷,面色还依旧如常,没让景匿看出端倪,“皇兄暂且等等,我换身衣裳,便与你一起去太和殿见父皇。” 景匿点头,毕竟要是让景玮看见景姒这幅模样,整个雍都都要翻了天。 不久之后,景姒终于整理好了仪容,又抹了点脂膏,涂在那些痕迹上,勉强遮掩过去。 两人急匆匆往太和殿赶,刚到大殿门口,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瀰漫出来。 景玮冷然的质问声,如惊雷一般,噼在景姒心头,“白蘅,朕最后问你一遍,姒儿究竟在哪里!” 他单手撑在矮几上,看着遥遥站在台下的“钵盂王子”,突然觉得他的身形,与一个人很是相似。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太不合时宜,景姒的理智大半还清醒着,所以咽下到了喉咙的那句话,转而说,“王子远道而来,不必多礼,请坐下欣赏歌舞吧。” 斛律鋮应声坐下,屁股刚碰到凳子,就听到坐在他身边的景谟冷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你是景姒找来的冒牌货?” 斛律鋮转头看他,那张君子般清俊的脸上,还戴着温润的假面,真不知道他是怎样以这样的表情,说出阴阳怪气的语调的。 不过,斛律鋮瞳孔收缩,原来钵盂王子是被景谟劫走的吗?他想做什么? “三皇子说什么?本王听不明白。”斛律鋮镇定自若,甚至还抿了一口酒,“不过,本王知道在大雍,直唿太子殿下的名讳,是大不敬之罪吧?” “……”景谟微微眯起眼睛,看他一眼,脸上笑容慢慢淡去,“明不明白,你自己心里清楚。” 斛律鋮转过脸去看歌舞,没理他。 景谟也没再说什么,但也没看歌舞,而是低着头,目光时而癫狂时而冰冷,偶尔,还有抑制不住的愉悦。 他偷偷觑了孤零零坐在高台上的景姒一眼,眼含觊觎。 景姒身后,是空荡着的金色龙椅,距离景姒的位子很近。景谟喉结滑动,想像着如果坐在那里的人是自己的话,那么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将景姒拥揽入怀。 那空旷的高台,太大了,景谟摩挲着手里的酒杯,想着以后要命工匠用金玉铸造一只小笼子,把景姒脱光了关进去,然后把笼子吊在寝宫里,让景姒在里面连站都站不直,只能蜷缩着玉白的身子,任他蹂躏…… 正想得入神的景谟没注意到一名抬着酒壶的宫女从他身后匆匆走过,不知绊到了什么,宫女惊叫一声,歪身往景谟倒去。 第108页 “咔嚓”一声,金丝木托盘里的酒壶掉下来,满满的一壶酒,倾洒出来,几乎尽数落到了景谟后背的衣衫上。 景谟感到背部被什么钝器击打了一下,随即黏腻的湿意迅速爬满整个后背,一股过于浓郁的酒香弥散开来,他也听见了那瓷器碎裂的声响,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景谟回过头,脸色不大好看。 “三皇子恕罪。”宫女也吓的不轻,慌张地跪在地上求饶,几乎快要哭出声来。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连景姒都注意到了,他站起身来,手撑着桌案边沿不让身体摇晃,往那边问,“怎么了?” 景谟听见他的声音,心里的怒气才消散了些。 若是往日,作为温文尔雅怜香惜玉的三皇子,他大概会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大度地放过这个宫女,但他心里正做着自己坐在龙椅上的美梦,就被人勐然浇醒,如此之大的落差让他暂时笑不出来,声音有些冷意,“一个不长眼的奴才,把酒洒到我身上罢了。” 景姒从高台上走下来,群臣纷纷让路,他走到景谟面前,看到他的狼狈模样,很是担忧似的,还把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拉起来,叱咄道,“三皇子衣服都湿了,还不快带他去换一身?” 宫女闻言,抬头怯怯看了景谟一眼,脸色发红,景谟看到她眼里熟悉的眼波时,愣了愣。 第63章 第三世3 景姒只觉得不可思议, 当年敢偷偷熘进东宫的小狼崽, 面皮竟变得如此之薄, 忍不住道,“将军变了许多。” 方才父皇在一旁,景姒未来得及细看, 现在暗中打量一番, 发现他剑眉星目,鼻樑高挺,不自禁在心里赞嘆一声,的确是位俊逸非凡的大将军,女儿家梦中的情郎大概就是他这模样了。 而另一边, 听到景姒这句话, 斛律鋮心绪被勾起。 眼下大雍局势平稳,就连常年战火纷飞的阙都, 都清清静静地过了几个安稳年。 太平时候,武将的地位自然会有所滑落,眼下虽说斛律鋮已接替了他父亲的职位,但真正认可他的大臣并不多。 否则方才的那位李侍郎, 也不敢用那样的语气同他说话。 斛律鋮对此并不在意,事实上他对手握重权没有多大兴趣, 之所以愿意接父亲的班, 不过是因为他捧在心尖上的那个人, 就坐在千里外的高位上。 阙都过后, 便是一马平川, 擅长骑射的钵盂人只要攻下阙都,不消三日就能直捣雍京。 百年来,大雍与钵盂之间摩擦不断,阙都的每一寸土地,都曾被鲜血染红。 在战场上以命拼杀过的斛律鋮深深知道,钵盂人的可怖,若是将他们放入,恐怕大雍将血流成河。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那个人会很难过吧。斛律鋮不愿他有一丝一毫的难过,所以,每次冲锋,他都沖在最前面。 每每陷入绝境之时,斛律鋮心里也只有一个遗憾,那就是他的心意,那人终究不会知晓。 所以,在护送钵盂使者入京的任务下来时,斛律鋮终于任性了一次。 他决定亲口告诉景姒,他的爱慕,他的心意。 这一路上,有关景姒的传言,听得斛律鋮耳朵都生了茧,无双太子、谪仙下凡……诸如此类的爱戴之语,不绝于耳。 跟在他身边的副官还是第一次离开阙都,在发现他们下榻的客栈大堂内竟然公然供奉着景姒的画像之后,吃惊得张大了嘴,压低声音,无意识说了一句,“百姓们都这般狂热模样,这太子是会什么妖术不成?” 斛律鋮听得耳朵一动,却没有开口斥责他。 沿途所见,早已颠覆了他的认知。 他以为景姒还是那个身有怪疾、只能深居东宫的病弱太子,却不知道,他现如今已是万民敬仰名动天下的贤能太子。 这样风光霁月的一个人,只怕连自己的心意,都会成为他的污点,让那些小人找到攻讦他的理由。 一腔热情逐渐冷却,变为了苦涩。 那些在心头萦绕了千百遍的话,如今斛律鋮站在景姒面前时,却一句也说不出。 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回阙都去了,斛律鋮心中越苦闷,“太子殿下如今,也与以前大不相同。” 景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闻言,便好奇地“嗯?”了一声。 斛律鋮看他疑惑地微抬头望着他的模样,心里的某个角落,疯狂鼓譟起来,他上前一步,逼近了二人之间距离,“殿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话未说完,一声唿喊便从殿外传入,“皇弟,你在里面吗?” 景姒正侧耳听斛律鋮的话,听见外间的声音,只能先回了一声,向来人表明自己在里面,之后才回首看向斛律鋮,“将军还有什么事?” 外面的人听见景姒的声音,也往这边走来,脚步声越来越大。 “……没什么了,”斛律鋮冷静下来,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退回方才的距离,问了一句,“来人可是大皇子?” ——“正是。” ——“正是!”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稍显纤弱,一道十分雄浑。 景姒与斛律鋮齐齐转头,看见的是一个高大的男子,身穿骑装,器宇不凡,正往他们这边走来。 第109页 景匿远远看到景姒正与一年轻男子站在一处。知道一些臣子无事便喜缠着景姒,他心中早有不满,觉得碍眼得很。 现在看到斛律鋮,只以为他也是那些人之一,便脚下生风,大步往那边走,“怎么,你对本殿下有什么意见么?” 斛律鋮看见景匿,眼中温度也骤然褪去,他当然还记得,七年前景匿拿箭射他的事。但这里不是阙都,斛律鋮也不能在京城里将这王子皇孙如何,他低下头行礼,“臣不敢,只是久闻大皇子大名,有些好奇真人与流言之间有多少相符合的地方。” 景匿已走到近前,动作不甚隐蔽地将斛律鋮与景姒隔开,闻言,挑了挑眉,“如今你见到我了,觉得有几分相符?” “民间传言,大皇子文墨不通,不学无术,整日只知斗鸡走狗、纵马扬鞭,实乃京中纨绔第一。”斛律鋮慢悠悠道,“原本还以为流言到底有所夸大,今日一见,却觉得未必是空穴来风。” 听到前半段,景匿神色便已沉了下来,越听到后面,他脸色越难看,喝斥了一声,“放肆!” 斛律鋮慢慢抬起头,绿色的眼中似有诡谲流动,紧紧盯着景匿,带着某种兽类的兇狠,“大皇子可还记得臣?” 景匿在看到他眼睛的时候,便心中一跳,想起了他是谁。 第64章 第三世4 有两队乐师举着各类乐器鱼贯而入, 景柔站在那几个钵盂舞娘中间, 静静站着, 等待着乐声响起。 有风吹彻高台,带动女孩长发上坠着的金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叮噹”声,圆月皎白的光从乌云里倾泻出来时,乐声乍起。 景姒坐在高处,能将整支舞收入眼底。 他看到下方的几个女子在不停的旋转, 宽大的裙摆形成圈圈波浪, 围绕在她们身周, 裙摆扬起, 众人才注意到,她们细白的脚腕上,同样用红丝线坠了几个金铃铛。 在嘲哳的乐声中, 绝艷的舞姿几乎吸引了人们所有的注意力, 铃铛的脆响淹没其中, 几乎无人注意得到。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 是斛律鋮。 为了避免露馅,他今晚滴酒未沾, 就算做出了喝酒的动作,也是暗中把酒倒进了衣袖里的。 所以,当脑中出现那一丝恍惚时, 才会第一时间被他察觉到。 那铃铛声, 从鼓点钟磬声中剥离而出, 明明是及其细微的声响,却如浪花般越卷越大,拍岸而来,里面藏着千针万刺,争先恐后地往人耳膜里钻! 斛律鋮脑中嗡嗡地响,连坐都快要坐不住了,他竭力抬头看向四周,发现方才还在谈笑自若的大臣们,现在已经捂着头在地上痛苦地翻滚了,更有甚者,已经面色青白地昏死过去了。 铃铛的冲击还没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斛律鋮脑子都快炸开了,残存的理智,让他近乎本能地往景姒的方向看去。 他只看到一个高挑的女子背影,一步步往踏着台阶往上走,胡人窄小的袖口,遮不住她手里握着的,匕首的寒光! “殿下!”斛律鋮站起来,魔音一样的铃铛声,让他腿都是颤抖的。其实他的脑子已经被弄得像是一团浆煳了,但他还是执着地,要往那个人身前去,嘴里不停叫着他,“殿下!” 他踉跄着穿过那几个舞娘,铃铛声不能停下,所以她们并不能出手阻止他,当真让斛律鋮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景姒的情况,其实并没有斛律鋮想的那么糟糕。 除了全身乏力以外,至少他的神智还是很清醒的,甚至当景柔站在他面前,拿着被磨得雪亮的匕首,贴在他脸颊上滑动时,他还能看清匕首的手柄上,镶嵌着一颗红宝石,血一样的颜色。 “太子哥哥,喜欢皇妹送你的礼物吗?”景柔笑了一声,有些阴毒,那笑破坏了她柔美的相貌,衬得她如深渊恶鬼般可怖。 原本她是与景谟说好,把景姒交给他,而不是杀了他,但景柔很清楚,景谟成功的机会并不是十成十的,只要有一点疏忽,景姒都能反过来弄死他们。 景姒绝不是无害的小白莲,景谟在他手上吃了这么大一个亏还不懂得斩草除根,那就只有她动手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景姒,越看越觉得,他真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一般。 景柔记得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景姒,是在御花园。那时候他脸上蒙着纱,看不清长相,只能看见那一双出挑的眼睛。 这样一双眼睛,不适合被禁锢在某个人身上,景柔更加希望,能亲手将它们剜下来,放进玻璃瓶子里日日观赏。 那天回去之后,她把一个小太监的眼睛剜下来了,但那双眼睛与景姒的只有四五分相似,景柔没玩多久便捏碎丢掉了。 渐渐地,她发现,景姒的鼻子、手指、锁骨……全身的每一处都那么漂亮,近乎完美,让她着迷! 如果景姒不是太子就好了,她忍不住想,那样她就能把他的眼睛、手指、脚掌……都拆分下来,成为她最完美的收藏品。 “皇妹送了你礼物,你也要还一点才对呀,就从眼睛开始好不好?”景柔手里的匕首,在景姒眼睛周围游走,如毒蛇贴肤,“皇兄忍着点疼,要活着取下来,才漂亮啊。” 这样惊世骇俗的喜好,饶是五公主的母妃发现了之后,也害怕得瑟瑟发抖,从此不敢与她亲近,但景姒此时就在她刀刃下,却脸色如常,连眼神的没有慌乱。 第110页 他突然笑了一下,勾唇弯眸,让景柔的心骤然跳动了一下,匕首也不知不觉地顿住了。 景姒看着她,慢慢说,“你真的想要吗?” 其实景姒看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圆月,他感到一股强大的召唤,从月亮上传来。 可能还是受了铃铛声的影响,景姒此时,已经把景玮、大雍全都忘了。 景柔后退了小半步,眼睛却一直黏在他身上,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词——活色生香。 在这以前,她一直觉得死物比活物漂亮,现在,却有点动摇了。 “想要的话,就来取啊。”景姒不知死活一般,看着景柔的眼神里甚至还有包容。 景柔被他那样的眼神刺激到了,她摇头甩去心里奇怪的感觉,重新举起了匕首,“你以为我不敢吗?!” 这次她没有多废话,匕首裹着夜风,急速朝景姒刺去,景姒慢慢闭上眼睛—— 匕首刺进皮肉,发出“噗”的闷响,景姒闭着眼睛等了会儿,却没有感受到预料中的锐痛,反而等来了一个重量,压在他身上。 斛律鋮带着血腥味的声音,贴着景姒的颈项响起,“殿下,不要怕。” 景姒的思绪,被拉回来一点,他辨别着这熟悉的声音,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袖,“斛律鋮?” “是我。”斛律鋮已是强弩之末,翻腾的大脑,还有后背上正汩汩往外流血的伤口,让他站稳都难,但他还是竭力护着景姒,“姒儿不要怕。” 神智模煳间,斛律鋮竟然把心里对景姒的爱称给叫出来了。 景姒听见他这样叫自己,微微一怔,只有景玮会这样叫他。 但现在实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景姒拍拍他的脸颊,让他清醒,“睁开眼睛,看着我。” 景柔在一旁,当然什么都听见了。她冷笑一声,“原来假扮钵盂王子的,竟然是赫赫有名的斛律将军吗?” “你叫皇兄,叫的可真亲密啊,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她摇摇头,“皇兄,你可真招男人惦记。” 景姒听她在一边风言风语,并不理会,他从衣摆上撕下两块布条,团成团,塞进了斛律鋮耳朵里,一边叫他,“斛律鋮,斛律鋮!” 但斛律鋮还是眼睛一闭,软倒在景姒身上,昏死过去了。 “既然如此,你们就做一对亡命鸳鸯吧。”景柔啧了一声,抬起已经染了血的匕首,想要再刺下去。 景姒心里莫名有一个感应,他似乎应该回去了,至于回到哪儿去,他并不知道。 如果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他大概会受到月亮的召唤,顺应着死在景柔刀下,但现在,他身上趴着斛律鋮。 “——你就不问问景谟吗?” 景柔刀锋一顿,想起来,方才并未在席间看到景谟。 景谟如果出了什么事,她做的可就都是徒劳了,“他怎么了?” 景姒感到力气恢復了点,便推开斛律鋮,把他放在椅上,“他此刻,正待在东宫,你杀了我们,他也活不成。” 若是景谟没事的话,不可能现在还没出现。景柔不禁暗骂景谟蠢货,对景姒的话,深信不疑,但她还是咬牙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景姒想帮斛律鋮处理伤口,但他实在没有力气了,身上也没带金疮药,只能暂时放任他躺着。 伤口太深,血也流得太快,不能再耽搁了。 听见景柔的问话,景姒心里已经很不耐烦,但还是只能压着脾气与她周旋,“你若再不去,景谟恐怕连灰都不会剩。” 景柔咬着牙思量,只能选择去救景谟,“我可以相信你,但你必须跟我一块去,还有他!” 她用手指指斛律鋮,又合掌拍了几下,那几个钵盂舞娘便停下舞步,快速地跑过来了。 “你们抬着他,跟在后面。” 景姒看着那些舞娘去搬动已经昏迷的斛律鋮,伤口被压迫到,顿时又渗出一大摊血。 “先给他止血,否则等到了东宫,他也死了,对你们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景姒冷静地谈条件。 景柔想想也对,便让舞娘给斛律鋮止血。 这些舞娘,实际上应该说是死士才对,她们身上倒是伤药齐全,而且经验丰富,没一会儿,伤口的血便被止住大半了。 第65章 第三世5 他方才并未完全昏死过去, 迷迷煳煳中, 感到唇齿之间有什么濡湿的东西在钻, 唇上也有柔软的触感,他挣扎着睁开眼,怎么也想不到,景姒居然在吻他! 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心上人,正与他脸对着脸唇贴着唇,他怔怔看了许久, 低垂的眼睫, 瓷白的脸颊, 如蔷薇般娇嫩柔软的唇舌……都通通纳入眼帘, 如他少年时做的那个梦一般,景姒的一举一动一毫一发,都带着灼热的致命诱惑!让斛律鋮激动得难以自持。 他不是柳下惠, 景姒什么都不用做, 就是站在那里, 都能让他唿吸变得急促, 更何况现在,他们靠得这么近, 斛律鋮都能清楚地听见景姒气闷时发出的哼声。 他终于忍不住暴露出侵略的、擭取的本性。 在景姒震惊的眼神中,他狠狠回吻过去。 察觉到那颗药丸的存在时,斛律鋮便已清楚, 景姒的真实目的。 第111页 但是, 绿眸只暗了一瞬, 粗粝的唇舌没有停止攻伐,而是一路侵占、席捲,似乎要将景姒整个人吃下去一般。 直到景姒推开他,露出推拒的情绪,斛律鋮心底那只初尝到荤腥的饕餮,才终于不甘不愿地安分下来。 他知道景姒现在大概很慌乱,自己应该再多说些什么,以打消他心底的戒心。 斛律鋮平息了一会儿喘息,他刚刚情绪太过激动,导致后背上伤口的血,又在往外流了。 景姒与斛律鋮,此时正面对面坐在一张软榻上,看不到他的后背,再加上方才发生的事,他就更加想不到去查看斛律鋮的伤势了。 唇上还残留着被啃噬过的酥麻感,景姒抿了抿嘴,不禁想起刚刚在观星台上,斛律鋮迷茫之间叫了他一声“姒儿”。 他心里仿佛塞了一团乱麻,还没等理清楚,一具健硕的身躯便伏了过来,敏感的颈边嫩肉,被湿热紊乱的气息沖刷着。 景姒浑身抖了一下,他试着把斛律鋮推开,但斛律鋮伸手环抱住了他的腰,让他怎么也挣脱不开。终于,景姒有些生气了,低声道,“斛律鋮,你快起来!” 斛律鋮却一动不动,就在景姒都快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时,斛律鋮说话了,“姒儿,等会儿我拖住她们,你趁机逃出去!” 再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称唿,景姒却无法像上次那样淡然了,他忍不住有些愠怒,“放肆,不准你再这么叫!” “姒儿,你知道吗,我好喜欢你。”斛律鋮却听不见似的,喃喃道,“七年了,我只喜欢你。” “姒儿,如果这次,我能活下来,你可不可以……” 他话还未说完,就身体一软,闭上眼睛了。 景姒收回刚点了斛律鋮睡穴的手,转而抱住了他正往下滑的上身,神情有些无奈,“本太子能自救,不用你添乱。” 景柔听到景姒那边动静不断,忍不住瞥了一眼,见他们抱在一起,忍不住嘲讽了一句,“还真是如胶似漆啊。” 景姒没搭理她,知道她误会了什么,也不解释,他手掌扶在斛律鋮背后,感到黏煳煳的液体正侵透衣料,爬到他指缝里来。 把手放到眼前一看,暗红色的血沾满了手掌。 景姒眉头一皱,这傻子竟然伤口裂开了也不说! “景柔,斛律鋮的伤口裂开了,你让人来给他处理一下。”景姒掰开斛律鋮环在他腰间的手臂,费力地把他平放在榻上,很是担忧。 景柔下意识就要让人过去,縴手刚抬起来,她就想起,如今景谟已经找到了,那么景姒与斛律鋮,也就没有必要活着了。 都怪这东宫总给她一股不对劲的感觉,让她心里十分不安,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 她冷笑一声,踱步走过去,“我倒是给忘了,既然已经找到三皇兄,那么你们也该共赴黄泉了。” 景姒的手,在斛律鋮衣袖上狠狠攥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景柔一步步靠近。 由东宫往北十里,有一处极为隐蔽的宫门,直通宫外。 此时,这人迹罕至的宫门外,停了几辆其貌不扬的乌篷马车,其中一辆,坐在赶马位置上的是一个清秀少年,他一身布衣做普通百姓打扮,但不俗的容貌还是让他充满了威仪。 他姿态悠闲,但总往灯火最明亮那个方向飘的眼神,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突然,他身后的帘子被掀开,一个眉目柔美的少女从里面钻了出来,月光打在她脸颊上,赫然是不久之前在画舫上出现过的青梧。 从打开了一会儿的车帘看进去,隐约可见里面似乎躺着一个人,车帘落下来,便又遮住了里面的情景。 青梧不敢与白蘅待在同一辆车驾上,她跳下车,躬身行礼,“回主子,陛下的情况十分兇险,必须尽快启程!” 鲜少有人知道,医仙谷正统的主人是不学医的,他们只习武,而且往往是武学奇才。 医仙谷到现在为止,也只有白烨这一个谷主是学医出身,但他只是暂代谷主之位,真正的谷主是一直远离江湖,潜藏在大雍皇宫中的白蘅。 等到白蘅及冠,白烨便要把位子还给他,所以青梧等人才对他如此恭敬。 “再等等。”白蘅有些心不在焉,他忍不住站起来往东宫的方向远眺,心里不住地想,景姒怎么还没出来?宴席还没结束吗? 青梧知道他在等谁,但那日她在画舫上,亲眼见到白蘅欺侮太子,如今太子会答应他一起离开雍都,恐怕也是他使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胁迫来的。 她低下头,不得不把白烨搬出来压白蘅,催促道,“师父有令,一接到陛下就迅速离开,不得拖延!” 白蘅轻飘飘看她一眼,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从马车上跳下来便往宫里走,边走边说,“你们带着陛下先走,马车给我留一辆,我去找他。” 青梧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主子!” 白蘅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不知是不是夜晚的原因,声音带着凉薄的意味,“不管我是死是活,都不要回来找我,还有,治疗陛下的药方,我埋在医仙谷最大的那颗桃花树下了,你转告给白烨。” 他之所以藏着药方不说,不过是想藉此胁迫景姒跟他走罢了,但景姒却到现在都没出现,既然胁迫已经不起作用,药方暴露与否也就跟着变得不重要了。 第112页 他要去找景姒,不论等待着他的是刀尖还是毒酒。 青梧拿他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声音消失在重重夜色中。 一个医仙谷弟子胆怯地凑上来,问青梧,“师姐,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青梧顿了顿,景玮的情况太过兇险,已经不能再拖了。 她咬牙,“上车,连夜回医仙谷!” 景匿正坐在皇子府的后花园中喝酒,旁边一个伺候的人也无。 八月十五,月圆、桂花开,也是那个人的生辰。 他的手边,摆着三个面具,其中两个是刻意狰狞了容貌的牛头和马面,与之相比,剩下的那个要显得漂亮很多,白色的底上,勾了几瓣绯色桃花,唯一美中不足地是,这面具的边缘有些破损,像是被人踩过一般。 景匿的手略过牛头马面,拿起了景姒戴过的那一个,放在眼前细细端详,眸光幽深。 那天以后,他派人找了许久,才从街边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找回了这个面具。 景匿喝的是桂花酿,如清水一般并不醉人,但他的思绪,还是朦胧了一下,飞回了半月前的雍都街头。 来来往往的人流,他只看得见那个纤细的身影,世上的人那么多,能放进他心里的,似乎还是只有那一个。 但是,那又偏偏是最不可能接受他心意的人。 心情越发烦闷,景匿接着倒了一杯,仰头喝了下去。 越喝越觉得这酒太过无味,不能解了他心上的愁,景匿刚准备叫人换烈酒来时,就听到一阵喧譁声,从花园的走廊传来。 不多时,皇子府的管家便匆匆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了个人,脚步有些踉跄,穿着宫裙,若是景谟在的话,定然能认出,这就是在宴席上不小心把酒打翻在他身上的那个宫女。 景匿看到这宫女神情慌张,脸色也很苍白,心里顿时就觉得不妙。 果然,那宫女一见到景匿,便跪倒在地上,“大皇子,求你快去救救太子殿下吧,三皇子要杀他!” 景匿握着面具手骤然收紧,面具上的裂纹扩大,不多时便碎裂成了几瓣。 斛律鋮不动,看着景姒,景姒也还看着他,“那你以后,若是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一定,亲手送到你手里。” 说完又信誓旦旦地补充一句,“我叫,斛律鋮。” 听见这样天真的承诺,景姒笑了,温润的笑里有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真实,熠熠生辉。他看着斛律鋮认真的眼神,说,“好啊。” 白蘅又重复了一遍,“公子,请。” 斛律鋮又看了景姒一眼,说“我走了”,这才恋恋不捨地离开了。 白蘅将斛律鋮送到东宫门口,叫了一个下等宫女将他带回住处,便折身往回赶。 第66章 第三世6 虽然不知“画奴”为何突然停手, 但若她想要继续做些什么的话,他仍旧没有半点推拒的余地。 洁白贝齿咬住嘴唇, 景姒心里首次生出了难言的屈辱感—— 他们怎么敢, 如此放肆! “锵!”宝剑出鞘的声音,在耳边脆脆响起,景姒冷笑一声, “你想杀了我吗?” “殿下?”回应他的的声音,却不是“画奴”捏尖了的低柔,而是独属于成年男子的磁性,带着激动, “真的是你?” “……”景姒沉默了一会儿, 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斛律鋮?” 斛律鋮“嗯”了一声, 景姒不知道, 他已经挑开了垂下的暧昧纱幔, 低头看着只露出头的景姒,神情莫测。 他记得幼年时,第一次偷偷熘进东宫, 原本是想找景姒问罪的他, 在看到窝在被窝里里静静睡着的景姒后,满腹的委屈,都被奇蹟般地安抚了。 那时候他只觉得, 小恩人长得真好看, 而现在, 那秀美的眉眼长开, 多了少年的英气,更多的却是眼尾上翘的靡丽。 鬼使神差地,斛律鋮伸出手,隔空抚在他空茫的眸子上方,“殿下,你的眼睛怎么了?” 景姒觉得眼睫似乎被什么拨动了一下,手掌灼热的温度,薰染他的眼球。他忍不住眨眨眼,“暂时看不见了而已。” 他精通医理,这诡异的毒他虽然闻所未闻,但也能判断出,这并不是永久性的毒。 斛律鋮的手,已经从浓密的眼睫逐渐往下,一路划过粉白的脸颊,停留在艷红双唇的上方,仿佛只要往下一点,就能伸进那温热的口腔中,搅动嫩红软舌。 清明的绿眸,染上了某种只能藏匿于阴暗的慾念。 景姒久未听到斛律鋮的回答,有些奇怪地微微偏头,唇上感到了灼热的温度,比绸面更加刺激的触碰,让他忍不住低吟了一声。 斛律鋮的手抖了一下,他将手收回,方才触碰到那软唇的手指揉了几下,像是在怀念,声音也有些不稳,“你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对劲。” 景姒无暇去想斛律鋮的手为何会出现在他嘴唇附近,流遍全身的疯狂快感已经快将他逼疯了。 几乎用了所有的理智,他才将到了喉咙的呻吟止住,唿吸却不由自主地变得紊乱无比,“你,不要碰我……” 绯红的脸颊,艷若桃李。斛律鋮的眸色暗了暗,“殿下如果有哪里不舒服,臣可以帮忙。” 第113页 “不,”景姒埋在被子里,浑身都是热汗,某个不可描述的地方,也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你出去!” “殿下……”斛律鋮还想再说,景姒已经咬着牙,再次下了逐客令,“出去!” “臣告退。” 景姒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心底一根名为羞耻的弦瞬间松弛下来,此时他的力气已经恢復了大半,便伸手将汗湿了的被子拉开,身上的灼热,终于有所缓解。 他靠在床头喘了会儿气,才颤抖着手,向下伸去。 斛律鋮站在门外,身为练武之人,他的听觉比常人不知敏锐了多少,薄薄的门板根本阻隔不了屋内的声响。 绵长难耐的喘息,带着鼻音的轻哼……尽数传入他耳中。 “姒儿……”他在心里叫着这个称唿,终于意识到,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也许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景姒到底鲜少做这样的事,没一会儿便泄了出来。 他缓了一会儿,拉着被子把自己遮掩住了,才把斛律鋮叫进来,“你来的时候,可有看见一名白衣女子?” 斛律鋮看他比方才更加美艷的一张脸,有些神思不属,但好歹还能听清景姒在问些什么,“未曾。” 听到回答,景姒也不意外,猜测那“画奴”许是听到斛律鋮来的风声,熘之大吉了。 “殿下,今晚可还要回宫?”听到方才房中的动静,斛律鋮当然能猜到,他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想也知道景姒不愿意再留在这里。 “不必了,明日一早再回宫吧。”出乎斛律鋮意料的是,景姒却拒绝了他的提议,“你就待在本宫身边,不准走!” 斛律鋮惊讶了一瞬,随即笑了起来,“属下就守在这里,寸步不离,殿下放心。” 没听出他语气里的郑重,景姒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并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发现,发泄了那一次之后,身体竟然更加敏感了,此时若是再有什么大动作,只怕是要当着斛律鋮的面出丑了。 将斛律鋮留在房里的景姒也很无奈,斛律鋮是他如今唯一的依仗,若是他离开了,难保“画奴”不会捲土重来。 听到斛律鋮答应之后,景姒安心了许多,静静把自己埋在被衾里,竭力忽视那磨人的触感。 那感觉极为怪异,越是忍耐,却反而越是强烈。景姒几乎要咬破了嘴角。 “斛律鋮!”迫不得已,他只好向身边唯一可信之人求救,“给本宫讲讲你的事吧。” 幼时,每当他睡不着时,景玮都会把他抱在怀里,温声讲着故事哄他睡觉,现在,景姒也想从斛律鋮身上故技重施。 斛律鋮一撩衣摆,坐到床边,双目紧紧盯着景姒,“殿下想听什么?” “只要,是你的事情就好。”景姒忍得辛苦。 “那我给殿下讲讲阙都的雪吧,京中似乎没有雪。” “没有的。” “……” 一问一答间,时间过得飞快,飞鱼烛台上的红烛,已经燃到了底。 景姒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在斛律鋮温和低沉的嗓音中,竟真的渐渐忽略了药效的折磨,眼皮沉重。 “殿下?”斛律鋮唤了他一声,没有回应。 流了一烛台红泪的蜡烛,“咔哒”一声,燃尽了,屋里顿时黑暗一片。 “晚安,我的殿下。”低沉缱绻的男声,轻轻响起。 少女正是大雍当朝最小的公主,五公主景柔。 景柔看也未看他一眼,弯身钻进了乌篷船内,匍一进入,一股难言的腥膻香气扑鼻而来,夹杂着男女欢爱的暧昧声响。 这乌篷船外表低调,内里却铺金砌玉,极尽奢华,最里面放了一张宽大的床榻,隔着垂地的红纱,能看见两个男女滚做一团的身影,那声音正是从此处传出。 若是一般女子,见到这样激烈的场景,就算不夺路而逃,也是会羞红了脸,而景柔却是脸色都未变一下,她甚至还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饮尽以平息心里的愤怒。 待到那边云雨初歇,一壶茶水也已经见了底。 床榻中有悉嗦声响起,身材修长男子站起身来,一边穿着衣物,一边安抚还躺在床上的女子,“芸妆,你好好休息吧。” 方才叫了许久的女子嗓音沙哑,“谢三皇子体恤。” 景柔把空了的茶杯往桌上一放,冷哼了一声,“三皇兄,还真不愧风流皇子的名头,对区区一个低贱妓子都这般怜惜。” 纱幔后的女子沉默了一瞬,开口向三皇子寻求庇护,“三皇子您是清楚的,芸妆虽沦落风尘,但一直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若不是倾心于三皇子,也不会……” 她辩护的话还未说完,一把匕首便飞射而出,带着寒光,撕破了那薄薄的纱幔,“嗖——”的一声,钉在了芸妆头上三寸的床板上,只差一点,便能划伤她娇美的脸颊,直接戳进那双潋滟着春水一般的眸子里。 芸妆被吓得失语,脸色煞白,缩在被子里不敢动弹。 也是她最近被三皇子景谟临幸次数太多,有些得意忘形了,忘了这外表柔弱的五公主,一张美人皮下是掩藏着怎样的蛇蝎心肠。 第114页 “柔儿!”景柔当着他的面,差点伤了他的人,景谟再怎么样,也得做出一副愤怒的样子,“万一伤了芸妆的眼睛,可如何是好?” 这话听来奇怪,就像三皇子在意的只是芸妆的眼睛一般。 但被吓坏的芸妆无暇去在意这些细节,她感动得哽咽了声音,“谢三皇子为奴家说话。” 景柔透过破了一个洞了红纱幔,看见了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 的确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子,但她那姿色,大多得益于那双漂亮的眼睛。 眼尾微扬,眼睑内含,像春天盛放的桃花,带着撩人心神的魅意。 这乌篷船里的摆设,分明就是缩小版的东宫。景谟想要金屋藏娇的对象,景柔心知肚明。 “一个赝品而已,坏了便坏了,有什么可惜的。”景柔收回视线,语带引诱,“真正值得珍惜的,应该是那天下无双的正品才是。” 景谟安抚芸妆的手颤抖了一下,他匆匆几句,将芸妆哄得破涕为笑,捏着衣襟着离开了,才折返回来,看着景柔,“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景柔眨眨眼,“皇兄这些年装作沉迷女色的样子,有时皇妹都不由得疑惑,皇兄究竟是厌倦,还是乐在其中?” 第67章 第三世7 二皇子景姒,生来体弱, 一直被景玮带在身边, 甚少出门。但凡出门, 必定脸覆薄纱,由一众婢女奴才服侍着, 仗势堪比皇帝出巡。 就连册封太子之日,二皇子景姒也是坐着六人抬轿撵, 让人抬着上那观星台的。 体弱多病、生母不详、相貌不详、学识修养不详……这么多的不确定因素混在一起, 偏偏这样一个人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任大雍的哪一个臣子, 心里都是打鼓的。 请求废除太子的奏摺如雪花一样铺满景玮的桌案,但素来乐于纳谏的君王在这一件事情上却格外固执, 几乎是寸步不让。 几个严词激烈的谏官被当庭革职之后, 百官再也不敢轻易尝试了。他们转念一想,景玮如今还不到三十,正是壮年, 那病弱的太子能否活到景玮善终都还未可知,的确不宜操之过急,惹君王厌弃。 没了大臣的阻拦,后宫一向又没有话语权, 景姒的太子之位这才板上钉了钉。 —————————— 阳春三月,冬日的寒气还未完全消退, 使得春风料峭, 带起一阵春寒。 当年出生的皇子公主们都已长到了十多岁的年纪, 正是调皮的时候,整个皇宫都能看到他们四窜的身影,这不,才刚用完早膳,便又在御花园里闹了起来。 斛律鋮站在冰冷的池水里,绿莹莹的眼睛死死盯着岸上的人,像是一匹狠厉的孤狼。 大皇子景匿被他的视线扎了一下,心底有些害怕,脚下后退了两步,被站在他身后的三皇子景谟扶了一把,“皇兄,你怎么了?” 看到身边一众皇子公主、伴读奴才,大皇子才又有了底气,挥开了三皇子的手,站正了身子,望着站在水里无法上来的斛律鋮,咬牙切齿,“这狼崽子敢瞪我!” 一直缩在后面的五公主露出哭红的杏眼,娇俏的小脸上笑容灿烂,“大皇兄,给他点颜色瞧瞧。长着这样一双怪眼睛还敢出来,昨晚一想到今天要跟他说话,我就吓得手脚发凉。” 斛律鋮半身泡在水里,浑身都快僵硬了。他进宫才三天,之前大都是用胡语与人交流,他们的话他只能听懂几个字眼,“绿眼睛”就是其中一个。 在斛律鋮长大的阙都城,胡人汉人参半,各种眸色都有,绿色只是其中常见的一种,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但斛律鋮也不是傻的,从他们并不良善的神情里,能推测出,他们对他有敌意。 虽然已经入宫三天,名义上是大皇子的伴读,但这群人还是第一次理他。今天,他路过御花园时,被哭哭啼啼的五公主拉住,她手脚比划的半天,斛律鋮才明白,原来是她手腕上的玉钏掉进了湖水里,请他帮忙寻回来。 斛律鋮没多想,便下了水去为她寻,刚摸到陷进泥里的白脂玉钏时,大皇子一群人便从密丛里冒了出来。 不知他们打算做什么,也不欲与他们多做纠缠,斛律鋮举起玉钏,竭力思索着脑子里为数不多的汉话,“让我上去,就,给你。” 看这狼崽子被整了还蒙在鼓里,大皇子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刚才被吓退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 “既然是狼崽子,怎么能放任他在宫里乱跑,冲撞到父皇怎么办?”大皇子看着斛律鋮,眼里有嗜血的光芒闪动。他对身边的奴才吩咐,“去,把我的弓箭取来。” 那奴才浑身一哆嗦,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脸色惨白。 斛律鋮是斛律大将军的独子,如今斛律将军征战在外,斛律鋮作为质子被送入宫中做伴读,不说对人家多么厚待,但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 见这奴才竟敢不按自己说的办,景匿发了怒火,一脚踹在奴才的心窝上,“你是聋了不成!?我让你去取弓箭,为何不去?” 景匿人虽小,但酷爱练武,气力并不小,此刻他专挑着心窝子踹,那奴才当即便倒地昏迷不起,嘴里吐出一口热血。 “这般不经踹。”景匿又补了几脚,确定人真的昏迷过去之后,才指了另一个奴才,“你去取,快去快回!” 第115页 见到前者的惨状,这奴才哪里还敢怠慢,当即转身,像是身后有恶鬼追赶一般,飞速地离开了。 三皇子景谟眸子微眯,似乎有些不解,“皇兄,这里又没有猎物,你让奴才取弓箭做什么?” 闻言,大皇子景匿哈哈大笑,“猎物?这绿眼睛的小狼崽不就是吗。” 五公主也娇笑连连,不断重复道,“杀狼崽,杀狼崽。” 景谟却没有跟着笑,白玉般的小脸,如同他那出自书香世家的母妃一般,端庄冷静,声音淡雅温煦,“那皇兄可要让奴才们看紧了,莫让狼崽跑出来。” “母妃让我早些回去,皇兄、皇妹,我就先走一步了。”景谟说完,也不待他们如何反应,便迳自带着自己的奴才离开了。 “三皇兄真是无趣,每次都只出主意,却不玩到最后。”五公主噘着嘴,有些不满。 景匿却是个粗枝大叶的,关注不到女儿家心思的变化。他注意到斛律鋮趁着他们说话的时间,双手已经攀上池边,就快要爬上岸了。 他高声大叫,踹着身边的奴才,让他们挡住斛律鋮,“你们都瞎了吗?他都快上来了还看不见,给本皇子把他踹下去,别让他跑了!” 斛律鋮身上有胡人血统,明明比大皇子小两岁,却生得比景匿高大,再加上他自幼在战争频繁的阙都城长大,手脚功夫更不是娇养在宫里的景匿可比的。 事实上,在斛律鋮刚进宫的那天,景匿便寻衅过。但拳头刚打过去,就被斛律鋮躲开,脚还没抬起,就被斛律鋮提前制住了。 景匿是性情暴戾,但智商还算正常,知道自己不是斛律鋮对手,便找了帮手,伺机报復。 他们站的位置是整个池岸最低的地方,斛律鋮若想靠自己爬上来,就只能选择这里。 宫人们不敢违抗大皇子,又不敢太过得罪斛律鋮,是以总是在斛律鋮即将踏上实地时,才犹犹豫豫地用力把他推下去。 殊不知这样钝刀子杀人,更加令人感到折磨。 一旁的五公主像是看到什么新奇事物,斛律鋮每被推下水一次,她就蹦跳鼓掌,清脆的笑声整个御花园都能听见。 而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就在假山的另一面,装饰华美的八角亭四周,婷婷站着许多衣着服饰与其他宫人皆不同的宫女,她们听到外面传来的嘈杂声,眉头皆紧紧蹙起。 众星捧月的亭中,只坐了个身着常服的男童,说是常服,却比宫里任何妃嫔的衣物都要精细许多,通身都是由光滑细腻的织云纱制成,红色底料上,只用银丝绣了无数暗纹,打眼细看,竟是一条条栩栩如生的螭龙。 男童才八九岁的模样,气息却与外头无法无天的大皇子截然不同,——仿若一瓣桃花的眸子里,潋了一江春水,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是宁静的、恬淡的。浓密的睫毛若蛰伏墨蝶,微微低垂着,像是那千娇百媚的春水上,又镀上了一层皎白的月光,横生冷淡疏离离,令人不敢亵渎。 第68章 第三世8 大雍这些年来风调雨顺, 百姓丰衣足食, 生活富足以后, 他们渐渐不满于只在八月十五这一晚庆贺,而是八月初一晚便提前开夜市。只是名头不再是为殿下祈福庆生,而是青年男女变相相会的日子。 这名头还有鼻子有眼——传闻景姒太子乃神仙下凡,出生前半月, 皇帝梦中有红鸾飞舞,乃姻缘吉祥之兆。 一个说书人站在一方桌案后,正说着红鸾入梦的神迹,四周围满了男女老少,他们对此深信不疑,听得如痴如醉。 “嗤——”突然, 一声嘲笑打破了和谐的氛围,“这么说的话, 你们这太子应该是红鸾转世才对, 哪里是什么神仙!” 众人纷纷侧目, 看向那个出言不逊之人, 案桌后的说书人更是气得脸色铁青, 立即反驳,“举凡仙人下凡,都以祥物率先入世为预兆, 有那红鸾为证, 才更能说明太子殿下来歷不凡!” 说书人说完这一串, 看向被众人孤立出来的人, 发现是一个相貌粗犷的异族人,身高体壮,看人的眼神阴测测的,嘴边讥诮笑痕尤未散去,煞是刺眼。 “看兄台不似大雍人,在下奉劝你一句,”说书人却丝毫不忌惮他的威势,唾沫横飞,“景姒太子造福万民,为大雍百姓敬仰爱戴,若是你再出言不逊冒犯太子,就别怪我们大雍之人无礼,欺压外邦人了。” 四周的百姓也纷纷响应,你一言我一句地谴责这不知礼数的异族人,“太子治理了河水,让我的家乡免于水患之忧,他若不是仙人下凡,怎会又这样通天的能力?” “太子推行太学,让我们这样的寒门子弟有机会读书识字,入朝为官,你这粗鄙的外邦人,休得胡言!” “……” 异族男子没料到会引来这样激烈的讨伐,愣了一瞬,看众人神情激动,像是随时会冲上来揍他一顿的样子,不由有些胆怯,往与他一同而来的人身后躲了躲。 跟在他身边的斛律鋮脸色发冷,看这钵盂王子吃瘪的样子,冷笑了一声,“王子可逛累了?” 二人正是斛律鋮与那来大雍朝贡的钵盂王子。 钵盂王子来到雍都已半月有余,刚开始的几天,对陌生繁华的雍都,他还稍有些露怯,多数时间呆在驿馆里,还算安分守己。 第116页 但这在钵盂野惯了的王子又哪里是闲得住的主,自从与僕从一齐去过雍都最大的画舫以后,便整日整日地泡在里面,乐不思蜀,恐怕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斛律鋮对钵盂人没好感,当日在朝廷上虽然答应了要带着钵盂王子到处转转,但一下了朝,他便一门心思地只想多与景姒相处一会儿,或者忙着暗中教训那些敢觊觎景姒的人,早已把那些钵盂使者忘到九霄云外。 直到昨日,手下急匆匆找到他,说钵盂王子睡了画舫的花魁,却拿不出银子,被画舫扣住了。 斛律鋮到画舫的时候,这位钵盂王子还昏迷着,脸色青白,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正虚弱着。 将银子付了,斛律鋮把昏睡成死猪一般的钵盂王子拖回驿馆,心想这钵盂王子还要与大雍联姻,终日泡在画舫青楼里说出去到底不好听,便亲自看着他,不想他在这个档口再闹出什么事,横生枝节。 钵盂王子幽幽转醒不过一日,便又想往画舫里钻,只是碍于斛律鋮这个不好惹的在一边,不敢轻举妄动。 但他到底不甘心与只呆在驿馆里,看外面热闹得不行,便执意要出来看看。 斛律鋮当然知道他只是想趁自己不注意,再偷偷开熘。只是这王子是钵盂最不成器的一个,身手品性都次得没眼看,想在斛律鋮眼皮子底下逃走,无异于痴人说梦。 两人这才终于出了驿馆的门,逛了快一个时辰,钵盂王子始终未能找到逃走的机会,渐渐沉不住气了,又听到说书人正说着三岁孩童才会相信的鬼话,便忍不住开口讽刺。 却没想到,遭到这么大的反击。 听见斛律鋮的声音,他连连点头,“累了累了,将军,我们回去吧。” 斛律鋮看他灰熘熘的样子,心里越发厌烦,不愿多看地调开视线,却突然发现人群中,一个眼熟的背影。 漫不经心的眼神陡然坚定下来,斛律鋮上前几步想再看清楚些,那背影纤细的少年微微侧首,如玉的侧颜落入斛律鋮眼中,绿色的眸子骤然瞪大——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钵盂王子不知他怎么了,顺着他的视线看了几眼,并未发现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事物,“将军,你怎么了?” 斛律鋮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举步往一个方向走,“你自行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办。” 说完,便步履匆忙地离开了,高大的身影很快淹没在人群中。 钵盂王子纳闷,这斛律鋮在大雍声名不显,在钵盂可是出了名的兇悍,能止小儿夜啼。 这一路上,斛律鋮都是一副沉稳冷淡的模样,像这样方寸大乱的时候,钵盂王子还是第一次见。 不过,钵盂王子转念一想,如今斛律鋮走了,他不就能去那画舫风流快活了吗? 此时不走,等斛律鋮转身回来可就走不了了。 钵盂王子折转方向,往雍都最大的画舫走去。 画舫停靠在江边,这里的景色十分雅致,也有不少情侣前来夜游。 钵盂王子到了画舫脚下,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银两都被斛律鋮搜走了,连画舫的门都进不去。 他只好暂时站在外面,几对年轻爱侣从他眼前走过,钵盂王子没忍住看了几眼,发现其中不少女子颜色都不错,只可惜身边有人守着,无从下手。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一名少女正孤身一人坐在一座小桥上,一双精巧的金丝绣花鞋从层层叠叠的裙摆里露出来,在半空中来回晃悠。 少女乌髮雪肤,杏眼圆睁,实在是一副不可多得的好相貌,钵盂王子看得眼都直了。 这样露骨的目光,显然引起了桥上少女的注意,她看到钵盂王子不加掩饰的目光,歪头想了想,突然勾唇笑了一下,还伸出手,食指翘起,向钵盂王子的方向勾了勾。 钵盂王子尴尬地咳嗽几声,放下握着少女小腿的手,站到一边,讪笑道,“这位姑娘的鞋掉到河里去了,本王子帮她捡起来而已。” “是吗?”斛律鋮当然不信他的鬼话,方才他亲眼所见,钵盂王子的手在做些什么,“天色已晚,王子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钵盂王子很憷斛律鋮,见了他便如同见了猫的老鼠一般,畏惧得不行,他连连点头,“我这就回去。” 已经抬起脚步的钵盂王子,恋恋不捨地看了那少女一眼,“姑娘,你明晚……” 钵盂王子话说了半截,坐在护栏上的少女已轻盈跳下,睥睨般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便是半月前入京的钵盂王子?” 钵盂王子惊讶了一瞬,随即心中狂喜,原本他还担心若是约少女明晚在此幽会的话,会受到诸多阻碍,却没想到这少女早就听说过他,嘴边的笑容越扩越大—— “正是。”又趁机打蛇上棍道,“姑娘的鞋子美则美矣,却缺少了点缀,本王子从钵盂带来了两颗深海明珠,若姑娘不嫌弃的话,明晚此时,依旧在此地,将那珠子给了姑娘,也算是明珠配美人,不至使其蒙尘。” 少女的一双柳叶眉,已经蹙起了眉尖,听到钵盂王子的邀约,更是蹙得死紧,姣好的面容骤然兴起了怒意,“两颗破珠子而已,我大雍有的是,谁稀罕你们钵盂的?!” 钵盂王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一懵,一声“姑娘”还卡在喉咙里,少女便已经冷哼着转身,拎着裙角跑远了。 第117页 斛律鋮冷眼旁观了许久,看钵盂王子吃了闭门羹,抱着剑冷笑了一声,“王子不愿回去,在河边吹吹夜风,清醒一下也好。” “本将还有事,就不奉陪了。”斛律鋮急着找景姒,不欲与他多做纠缠,把钵盂王子留在原地,正犹豫着该去哪儿寻找时,便听到点点鼓声,从不远处传来。 钵盂王子侧耳听了听,“这是醉金舫的面鼓声,只有花魁起舞的时候才会敲响,都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跳舞……” 他还在一边纳闷着,就看到斛律鋮已经举步往鼓声传来的方向而去了。 斛律鋮很容易便找到了醉金舫,因为那里聚集的人实在太多了,很是醒目。 他冥冥中有一个预感,景姒就在这里。 人太多也让斛律鋮的搜寻变得困难,他在人群中,找了几个背影与景姒相似的人,但无一例外,都不是他想找的那个人。 就在他以为方才在街上看到的景姒是太过想念而生出的幻觉时,便听见一旁压低了嗓音的男声,“你觉不觉得,那位小公子,比花魁还勾人?” 斛律鋮一怔,随后大力拨开人群,慢慢向前方推进,等那雕樑画栋的醉金舫完全出现在眼前时,他只看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抱着一名少年转身,少年的脸被遮住了,只能看见随风的墨发与垂下的素手。 —————— 景姒感到自己被抱进一张宽大的床榻,一股沁人心脾的暖香,争先恐后地冲击着他的嗅觉,清明的思绪变得有些恍惚。 一只布满薄茧的手,抚摸上他的脸颊,敏感的肌肤将这触感放大了数倍,如电流通向四肢百骸,让景姒浑身颤抖了一下,唿吸急促起来。 身体上骤然增加了重量,有人压了上来,在唇被擭取住的一瞬间,景姒脑中“嗡——”了一声,骤然清醒过来。 他下意识伸手推拒,而方才还不受控制的手脚,竟然真的受了他的意志驱使,将压在他身上的人推开了些。 那药效还未完全散去,景姒手脚发软,但好歹生出了点力气,他缩起手脚,尝试着开口,“——滚开!” 喉咙里还有些刺痛,每说一句话都伴随着痛楚,景姒说得艰涩,却还是竭力鼓起气势,“你想做什么?” 被推开的画奴惊讶了一下,景姒的体质似乎有些特殊,这药效至少要过了今晚,才会逐渐散去,而景姒竟然这么快就能开口说话了。 景姒感到自己的下巴被一只手捏住,慢慢上抬,方才那番挣扎,已经耗光了他的力气,导致他现在连躲开都做不到。 失去的光明依旧没有恢復,他眼前漆黑一片,只能感受到充满侵略性的目光,扎在脸上。 第69章 第三世9 无论是谁拥有解药, 只要景匿一天不想变成毫无理智的杀人魔,就得被人当提线傀儡操纵一天。 一番思量后, 景匿还是来了东宫。 景姒似乎嫌墨汁干得慢, 启唇吹了吹,景匿站在离他极近的地方, 能清楚看到如花蕊般艷红的唇轻轻嘟起, 在宣纸表面吹拂。 他这模样, 实在太过于无害, 与那日在御花园初见时一般。景匿闭了闭眼, 做了决定,“你有什么条件,不必拐弯抹角, 直说吧。” “条件么?”景姒轻飘飘道,“暂时没有,想到再告诉你。” 这样可以任意填充的条件, 比确切地让他去做什么, 更让景匿心里没底。他捏紧拳头,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索性先说出自己的条件,“我要的, 是药方。” 若景姒只给他制成的药丸,那与余贵妃所为便没有什么不同, 景匿自然没有必要捨近求远。 景姒终于将视线从宣纸上移开, 他看着景匿紧捏的拳头, 轻笑一声,“那是自然,难不成皇兄以为,我是想藉此控制你么?” 经过景姒这一番打压,景匿心里对他的好感早已荡然无存,现在被景姒说中了心中所想,景匿再也绷不住脸色,冷哼一声,“若是太子处在我的位置,恐怕也会这么想。” “皇兄会来找我,不正说明,本宫在皇兄心中的位置,还是比三皇弟略高一点的,”景姒道,“既然如此,我又怎能辜负了皇兄的信任。” 景匿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景姒璀然一笑,将手中早已干透的纸递了过去,“这药方我留着也无用,便给皇兄吧。” 青梧精通医术,景姒在这方面也颇有天赋,便跟着她学了几年,这药只是景姒闲来无事时,照着毒经记载的各种奇毒制的解药,没想到那日在御花园中,正巧发现景匿中了血修罗。 景匿是真的惊住了,他没想到景姒当着他的面,写许久的东西,竟然是他心心念念药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就是药方?” “如假包换。” 景匿看他不像说谎的模样,心里还是止不住的不可置信。 他身边的人,包括他的母妃柳婕妤,无人不厌他惧他,在金碧辉煌的雍宫中,他从未体会到过一丝温暖。而景姒先是制止他杀斛律鋮、犯下大错,现在又无条件为他解毒。饶是明知道这些事情背后都有他自己的考量,这都只是上位者恩威并施的手段,景匿的一颗心还是不争气的动摇了。 第118页 他看着景姒,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景匿必当以太子殿下马首是瞻。” 送走景匿之后,景姒在东宫门口站了半晌,还是白蘅在他身后出声提醒,“殿下,起风了。” 景姒“嗯”了一声,毫不留恋地转身进了宫。 白蘅回头看了一眼,景匿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东宫门外的甬道里,那里空无一人。 ———————— 时光如流水,眨眼间,七载年月荏苒而过。 这七年间,先是斛律弈大将军大破钵盂人,阙都大捷,再是春闱之上,帝玮出题“水患”二字,在场之人的作答,要么抱残守缺,照背着书上的条文,要么天马行空,说出的构想不切实际。就在此时,年仅十岁的太子排众而出,在金銮大殿上出口成章,献上治水七策,引得众臣诸子皆惊艷侧目。 也有大臣质疑,太子年幼,又怎么可能想出如此精妙绝伦的计策,定然是提前知悉了题目,找大家拟写了文章。举人之中自然也有这般想法的人,他们以请教之名,盘问了太子景姒许多问题,却发现太子皆对答如流,且对工、耕、织等多方面都有着十分的了解,提出的治水七策,皆有实际的地形、事例做参考,若是他人代笔,决不可能会有如此表现。 而后,素来刚正不阿的大学士也出面,表明太子之聪慧,天下无双。 又因为治水七策的实行,拯救了许多深受河水泛滥之灾的百姓,在得知这是太子提出的之后,他们纷纷在家中供起了景姒太子的画像,奉他为大雍河神。 此后,景姒太子之名,响彻大雍。 大雍上有英明帝王,下有骁勇大将,再加上景姒太子提出的屡屡妙法,国土风调雨顺,昌盛的势头越发迅勐。 那七年前还能与大雍鏖战的钵盂人,如今已经连进犯的勇气都没有了,他们主动向大雍提出,愿成为大雍的附属国,且派出了他们的王子前往雍都朝贡,意欲迎娶一位大雍公主回去,两国永结秦晋之好。 ———— 时间已是深夜,距雍都还有几十里的梅城外突然响起了阵阵马蹄声,不多时,一行近百人的马队便抵达了城门下。 守城副将令士兵们拉上弓,往下问话,“来者何人?” 马队散开,一匹黑色的大马打里面走出。马上坐着个身材高大的人,那人身穿玄色盔甲,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抬起头来,绿色的眼睛甚是瞩目,一张英俊的脸庞上满是坚毅,“阙都斛律鋮,奉命护送钵盂王子前往雍都。” 他旁边人拿出阙都兵券,在煌煌的火光下,城上的人看得分明。 “打开城门!” 若是一般女子,见到这样激烈的场景,就算不夺路而逃,也是会羞红了脸,而景柔却是脸色都未变一下,她甚至还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饮尽以平息心里的愤怒。 待到那边云雨初歇,一壶茶水也已经见了底。 床榻中有悉嗦声响起,身材修长男子站起身来,一边穿着衣物,一边安抚还躺在床上的女子,“芸妆,你好好休息吧。” 方才叫了许久的女子嗓音沙哑,“谢三皇子体恤。” 景柔把空了的茶杯往桌上一放,冷哼了一声,“三皇兄,还真不愧风流皇子的名头,对区区一个低贱妓子都这般怜惜。” 纱幔后的女子沉默了一瞬,开口向三皇子寻求庇护,“三皇子您是清楚的,芸妆虽沦落风尘,但一直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若不是倾心于三皇子,也不会……” 她辩护的话还未说完,一把匕首便飞射而出,带着寒光,撕破了那薄薄的纱幔,“嗖——”的一声,钉在了芸妆头上三寸的床板上,只差一点,便能划伤她娇美的脸颊,直接戳进那双潋滟着春水一般的眸子里。 芸妆被吓得失语,脸色煞白,缩在被子里不敢动弹。 也是她最近被三皇子景谟临幸次数太多,有些得意忘形了,忘了这外表柔弱的五公主,一张美人皮下是掩藏着怎样的蛇蝎心肠。 “柔儿!”景柔当着他的面,差点伤了他的人,景谟再怎么样,也得做出一副愤怒的样子,“万一伤了芸妆的眼睛,可如何是好?” 这话听来奇怪,就像三皇子在意的只是芸妆的眼睛一般。 但被吓坏的芸妆无暇去在意这些细节,她感动得哽咽了声音,“谢三皇子为奴家说话。” 景柔透过破了一个洞了红纱幔,看见了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 的确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子,但她那姿色,大多得益于那双漂亮的眼睛。 眼尾微扬,眼睑内含,像春天盛放的桃花,带着撩人心神的魅意。 这乌篷船里的摆设,分明就是缩小版的东宫。景谟想要金屋藏娇的对象,景柔心知肚明。 “一个赝品而已,坏了便坏了,有什么可惜的。”景柔收回视线,语带引诱,“真正值得珍惜的,应该是那天下无双的正品才是。” 景谟安抚芸妆的手颤抖了一下,他匆匆几句,将芸妆哄得破涕为笑,捏着衣襟着离开了,才折返回来,看着景柔,“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景柔眨眨眼,“皇兄这些年装作沉迷女色的样子,有时皇妹都不由得疑惑,皇兄究竟是厌倦,还是乐在其中?” 第119页 景谟也镇静下来了,他身上的衣物已穿戴整齐,除了髮丝还有些乱以外,儒雅温润得几乎可以出现在大雍的任何一个宴会上。 “皇妹一向对我的拉拢若即若离,是什么原因,让你这次这么主动?”他微微一笑,抬手想为自己倒茶,却发现茶壶是空的,只好遗憾放下,“至于我是否乐在其中,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皇妹就不必多问了。” 景柔也不愿与他弯弯绕绕,只说了自己的打算,“那钵盂王子,我方才见到了。” 景谟明白过来,却不动声色,“听说他是来大雍朝贡,顺道求娶一位公主的,四皇姐去年已下嫁新科状元,现在适龄的公主,似乎就只有皇妹你了。” “本皇子还未见过那钵盂王子,不知是怎样一个人物?” 被戳中了痛点,景柔玉牙紧咬,“一个十足十的蠢货!” “所以,皇妹是答应了我之前的提议了?”没了茶,景谟倒了一杯酒握在手中,“若这大雍是我做主,绝不会让皇妹你去钵盂那样的蛮夷之地受苦。” 景柔现在只想摆脱即将到来的和亲命运,除了景谟,她已没有其他选择。 “时机到了,我会尽力帮你便是。” 景谟饮下一杯桂花酿,笑得风光霁月,“那便谢谢皇妹了。” —————— 已是深更半夜,一队队身穿甲冑,头插白羽的御林军,突然从皇城中整齐划一地涌出,封锁了整个雍都,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 其中一队,由大皇子景匿亲率,直直往雍都城边的画舫连船疾驰而去。 已陷入梦乡的恩客优怜们,被一个个从被窝中抓出来,丢到地上。 被扰了清梦的他们刚想挣扎,却在看到冰冷的刀刃后退缩了,他们有的浑身赤裸,不得不蜷缩起来,勉强遮掩。 一个穿着华贵的青年男子,一间间房地查看着,阴翳的眼神如冰霜冻结,看得人遍体生寒。 那冰霜下面,又似乎压抑着极不安分的怒火,准备随时择人而噬! 御林军将领随侍左右,满头大汗,“不知殿下可有找到那刺客?” “这里没有,”景匿攥紧拳头转身,“接着搜!” 江边连片的红灯笼,再次被点亮,这次伴随着的却不再是娇声软语,而是死寂沉默里间或突兀穿破夜色的女子尖叫声。 斛律鋮靠在床边,不知不觉也睡着了,他被一声尖叫惊醒,看景姒睡得正香,便没有打扰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推开窗,往外看了一眼。 醉金舫的灯也早就打亮,煌煌火光中,为首的景匿很是显眼。 老鸨陪着笑脸,“军爷,我们这醉金舫可没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景匿一脚将她踹开,直接下令,“搜!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黑压压的御林军便如流水般,闯进了醉金舫。 斛律鋮阖上窗,回去床边叫景姒,“殿下,醒醒。” 景姒惺忪着睡眼,说话都带着水汽,“怎么了?” 第70章 第三世完 白蘅的声音有些虚弱,只能勉强听清, “奴婢, 不知道殿下去了哪儿。” “继续用刑!” 不用看, 景姒都知道景玮是以怎样一副冰冷的面孔下令, “什么时候她招了, 什么时候停。” 景匿跟在他身后,见他停下,催促了一句, “皇弟?” 景姒这才抬步跨过门槛, 走了进去, 守在门口的总管太监打眼看见他,惊喜道,“殿下, 你总算回来了!” 景玮正在气头上,他认为是那医仙谷的谷主白烨,趁着景姒出宫的时机, 将景姒劫走了,所以只能严刑逼供白蘅,逼他说出景姒的下落。 听到总管太监的话, 以为是景匿回来了,景玮冷冷看过来, “可有找到?” 景姒对上景玮充满威严的眼神, 知道景玮近些年来身体状况不佳, 往往太阳还未落山, 便会不受控制地昏睡过去,现在已经是深更半夜,他却还守在殿中等他,爱子之心溢于言表。他眼眶有些酸涩,叫了景玮一声,“父皇,我回来了。” 景玮的目光,在看见景姒时,眼神一瞬间从冰天雪地到春暖花开,他对着景姒张开怀抱,“姒儿,来父皇这里。” 景姒走到他跟前,被景玮拉着坐在身边,还没等景姒说些什么,景玮便伸手抱住了他,“姒儿,父皇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景姒知道景玮很没有安全感,最近几年尤其如此,他伸手拍了拍景玮的嵴背,安抚他道,“儿臣哪儿也不去,就陪在父皇身边。” “姒儿……”景玮又他,景姒“嗯?”了一声,却没有听到他的回应。 他把景玮推开些,果然,景玮撑着这么久不昏睡过去,早已是强弩之末,现在看到景姒就站在他面前,心里那根拉紧的弦骤然放松,便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父皇,你好好休息吧。”景姒看到景玮鬓角多出了一丝白髮,心中一恸,忙撇开眼,吩咐侯在一旁的总管太监,“把父皇送回寝宫休息,动作轻些。” 总管自然知道景姒在宫中说话的分量,恭敬应了声“是”,便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太监,亲自送景玮去安寝了。 第120页 看到景玮被宫人服侍着出去,景匿眼底满是困惑,却没有多少心疼担忧。 所有皇子公主中,景玮独宠景姒一人,若不是如此,当年余贵妃也不会到只手遮天的地步,威胁柳婕妤给他下了药。 景匿幼时还愤懑妒忌过,随着年龄增长,又在某次无意间撞破了柳婕妤的丑事之后,才明白自己本就没有资格奢望景玮的宠爱,这才逐渐释然。 但对偏心偏到没边的景玮,景匿到底生不出什么多余的感情来,看他身体明显不对劲,也只觉得雍都将会有一场狂风暴雨而已,其余的,一丝悲戚也无。 等安顿好了景玮,景姒才腾出空,去看倒在一片血泊里的白蘅。 方才一直安静得仿若不存在的白蘅,竭力抬起头,娇弱的小脸脸色苍白,还溅着几滴血珠,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她眼睛亮了亮,“殿下,你回来了。” 景姒看着她的眼神惊疑不定。 “画奴”给他的感觉太过熟悉,尤其是这双如出一辙的艷丽双眼。 但与强势放浪的画奴不同,东宫的白蘅是端庄娇怯且温顺沉默的,性格上如此巨大的反差,很难让人相信她们会是一个人。 不,也许她们的性格,并没有多大的差别。景姒想起不久以前,他问白蘅是否还记得青梧时,她过于冷漠的反应,以及明知道青梧不在殿内,还要冲进火场以至于损坏了嗓子的事。 她会冲进火场,并不是为了救青梧,而是为了…… 景姒心中,疑窦丛生。 景匿不明所以地站在一旁,犹豫着问了一句,“皇弟,可要宣太医?” 白蘅虽然只是一个奴婢,但她从小侍候在太子身边,身份与一般的奴婢有所不同,也能宣太医诊治。 “不急,”景姒却摇了摇头,他有许多问题,需要白蘅解答。还有景玮的身体,也不能再拖了。 他对侍候在一旁的宫人下令,“你们都出去吧,守在外面,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是,殿下。” 宫人们鱼贯而出,景匿不知景姒想要做什么,“皇弟……” 景姒捡起侍卫留下的沾满血的鞭子,密密的睫羽低垂着,打断了景匿的话,“皇兄也出去吧。” “你也一夜未眠,很是辛苦,先回去休息吧。”他瓷白的手,攥紧粗糙暗红的牛皮鞭时,有一种剧烈的视觉上的冲击,让景匿有些目眩神迷。 早在多年前,在东宫书房见到景姒的那一次起,他便意识到了外表像瓷娃娃一般脆弱的景姒,事实上拥有怎样一颗强悍却冷漠的心。 他看看景姒,只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仿佛他一个不注意,景姒便能像露水那样,被阳光一照,便会永远消失。 他深深看了景姒一眼,低下头,“景匿告退。” 门被景匿从外面阖上,空旷下来的大殿上,只剩下景姒与白蘅两人。 景姒握着皮鞭站起身,走到白蘅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与他气质极为不符的血腥味,就瀰漫在他周身,剧烈反差之下,是致命的诱惑。 白蘅仿佛没有意识到危险一般,眼中带笑地直直望着他,“殿下,要单独与白蘅说什么?” 景姒却没有说话,而是蹲了下来,血污沾染上了月白的衣角,洇成一团暗色血渍,白蘅看到了,状似惋惜地说了一声,“脏了。” “手给我。”景姒恍如未闻,把空着的那只手递到白蘅眼前,修长的手指,宛如一件完美的玉雕,肌骨莹润。 白蘅看痴了一般,愣愣地伸出手,搭在了景姒温暖的柔荑上。 景姒笑了一下,径直朝她中指第二个指节摸去,那里有一个经年的疤迹,就算是用肉眼,都很难发现。 若不是在画舫上时,景姒中了那样诡谲的毒,皮肤的感知敏锐了几倍,也不会察觉到这细微的记号。 而且,他察觉到的,不仅仅只有这个,还有一件身为女子绝不可能有的东西。 受过伤的皮肤,只要细细查看,总会发现与周围皮肤不同的地方,景姒摸到那微微的凸起,便将她的手丢下,转而用皮鞭的手柄,挑起了她细白的下巴。 “白蘅,或者画奴?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景姒唇角还是笑着,眸子里却冰冷一片,“究竟,是男是女?” 一直静站在一旁的白蘅走上前来,“公子,这边请。” 斛律鋮不动,看着景姒,景姒也还看着他,“那你以后,若是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一定,亲手送到你手里。” 说完又信誓旦旦地补充一句,“我叫,斛律鋮。” 听见这样天真的承诺,景姒笑了,温润的笑里有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真实,熠熠生辉。他看着斛律鋮认真的眼神,说,“好啊。” 白蘅又重复了一遍,“公子,请。” 斛律鋮又看了景姒一眼,说“我走了”,这才恋恋不捨地离开了。 白蘅将斛律鋮送到东宫门口,叫了一个下等宫女将他带回住处,便折身往回赶。 在一处走廊上,遇到了眼睛哭红的青梧。 看见是她,青梧不肯示弱地瞪了一眼,“看什么看!” 白蘅收回视线,与她擦肩而过,往太子寝宫的方向走,却突然被青梧叫住了,“——餵!” 第121页 白蘅顿住脚步,回头,大概是很少在旁人面前低三下四的原因,她语气别扭,“好好照顾太子,否则就算你是我的师、师妹,我也饶不了你。” 等她说完,白蘅脸色未变分毫,一言不发,确定她没什么想说的了之后,便重新抬步,打算离开。 “哼,小人得志!”这冷淡的反应,看在青梧眼中,显然就是一朝得势便尾巴翘上天的真实写照,嘴上抱怨起来,“等回到医仙谷,我定要在师父面前告你一状!” 白蘅却好似什么也没听到,脚步不停地走出了长廊。 太和殿,刚议完事的内阁大臣们鱼贯而出,他们每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阴沉。 景玮坐在纯金打造的龙椅上,单手撑着下巴,与景姒有几分相似的眸子微垂着,遮住了里面的森然冷意。 总管太监奉茶,语带安抚道,“陛下,太子之位的归属已是既定事实,您不要太过担忧,气坏了身体,殿下还要为您担心。” 从小伺候在景玮身边的大总管又怎会不知道,二皇子景姒就是陛下的逆鳞,旁人看上一眼,景玮都是要暴躁的。 景玮接过茶,抿了一口,突然笑了下,“他们说姒儿名不正言不顺?” “——砰”的一声,景玮把茶杯砸到面前的桌案上,“那些个不知父姓的野种,连姒儿的东西都敢觊觎!” 景玮身边不喜多人伺候,是以此时的太和殿中,只有他与太监总管两人。 饶是如此,深宫隐秘骤然被皇帝一语道破,总管也还是煞白了脸色,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陛下,这话以后万不可再说!” 景玮觑他一眼,看他满头都是冷汗的可怜模样,不甚在意地撇撇嘴角,“起来吧,朕以后注意些便是。” 总管这才擦擦汗水,哆嗦着身子站起来。 景玮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经是傍晚时分。 “陛下,可要用晚膳了?” “嗯,摆驾东宫,朕要与姒儿一起用膳。” 皇帝的车驾浩荡停在东宫门前时,血红的暮色淡去,天空逐渐被墨色渲染。 看着天色,景玮心中暗暗着急,今日那些内阁大臣们拖得久了些,错过了晚膳的时辰,也不知小傢伙有没有好好吃饭。 正这么想着,一个火红的身形从殿内冲出来,直直撞进景玮怀里,被父皇冷落了好几天的小太子抱住景玮的大腿,语带委屈,“父皇。” 由于生性上的矜持,软软叫一声父皇已经是他的极限,其余更多撒娇的话,他就说不出来了,只抱着景玮的腿不肯撒手。 景玮心疼得不行,弯腰将他抱起,亲了亲他软软的脸颊,“姒儿,怎么了?” 景姒摇摇头,浓密的睫毛眨了眨,“想父皇了。” 景姒从未见过自己的母妃,但景玮待他是真好,是以也没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这几日朝堂不安宁,地方上又闹了灾荒,景玮连续几晚都是睡在御书房,今日午时才抽出空来看他一眼。 但当时景姒睡着了,根本不知道他来过。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好几日没见到自家父皇了。景玮虽然没来,珠玉重宝依旧每日流水一般地涌进东宫,但那些东西在景姒看来都是死物,还比不上景玮陪他吃一顿饭。 第71章 小果实与小修罗 斛律鋮带他熘回来后, 害怕被发现, 便离开了, 景姒此刻正心烦,只想一个人待在僻静的地方,也就没有留他。 景姒早慧,比民间传颂聪慧过人的三皇子景谟认字还要早得多, 再加上他平日里的娱乐活动实在少得可怜,看书成了他为数不多的兴趣, 多年下来, 宫中藏书他已通读了大半, 是以,就算他深居东宫中,景玮又对他宠溺过甚,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稚子。 男子生子……多么惊世骇俗的一件事!若这事发生在旁人身上, 景姒至多当做说书人臆想的无稽之谈, 一笑置之罢了, 但当这荒唐事件的主角变成景玮和自己时, 景姒脑中便如同万千箭矢唿啸而过, 钻髓刮骨的疼。 景姒小时候,曾见过余贵妃带着景谟到御花园玩耍, 气质娴雅的余贵妃一颦一笑都带着母性的光辉,让躲在丛中的景姒不仅想, 自己的母妃是什么样子? 却原来, 他并不是没有母妃, 而是父皇就是他的母妃么? 一想到景玮只剩下不到十年的寿命,景姒不仅是脑子,连心脏都开始抽痛起来了。 他已经顾虑不到男子生子有什么不对了,满心都在想的是如何保住景玮的命。 从青梧的话里,可以推知,那医仙谷的谷主估计就是他的另一位父亲,而且,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他能救景玮了吧。 但是现在,不愿意自救的却是景玮本人。他是大雍最尊贵的皇帝,他不愿意的事,无人能勉强。 但若是,那最高的位子换了人来坐,景玮是不是就能放心地去医仙谷静养了? 景玮对他的判断没错,比起大雍的皇位,他更喜欢寄情山水,四处游歷,反正景谟众望所归,皇位让给他又有何妨? 但现在,景姒不得不重新思量了。 他之前一直以为,景谟聪慧好学心胸宽阔,日后就算让他坐了那个位子,自己与景玮也性命无虞,可那日在御花园内,景谟借景匿之手,意图害死斛律鋮的事给他敲响了警钟。 第122页 他救斛律鋮,的确不是一时冲动。 大雍手握兵权的武将有二,一是常年镇守阙都城,被景玮从草莽中提拔起来的大将军斛律弈,二就是盘根错节底蕴深厚的伍氏一族。 伍家与景谟母妃出身的余家是世交,景谟此计若是成功了,既能除掉军权上的异己,又能除掉景匿这个竞争者,可谓是一举两得。 但斛律鋮一死,形势本就严峻的阙都会陷入怎样的危机,这位目下无尘的三皇子显然不在意。 景谟只比他小两个月,心思便已然如此诡谲狠辣,真的是个值得託付之人么?景姒动摇了。 窗外清脆的鸟叫传进来,惊了孤坐在软榻上的小太子。 最终,他慢慢抬头,看着摆在软榻前那画着秀丽江山图的屏风,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笑来,——决定死生的权利,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才稳妥。 想通了的景姒一扫之前的颓丧,重新穿好鞋袜,将衣衫上的皱褶压平,举步走在桌案前,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提笔蘸墨,神色平静地接着写了一半的文稿写下去。 阳光透过轩窗照进来,映在景姒姣好的侧脸上,肌骨莹润,少年姝色。 写了没一会儿,门被叩响了,白蘅沉静的声音传进来,“殿下,大皇子来了。” 景姒手一顿,洁白的宣纸上顿时洇染了一个墨团,在一众规整的字迹里,煞是刺眼。 素白的手将宣纸从桌上掀起,揉成团,丢在放在案下的废纸篓里。景姒对白蘅吩咐,“让大皇子直接来书房吧。” 白蘅:“是。” 景匿到的时候,景姒新铺开的一张宣纸上已写了两行,眼睫低垂着,面庞如玉莹白,只一眼,岁月沉静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让景匿躁动的心平静了些许。 他对站在一边的白蘅吩咐,“你去给本宫端杯茶来。” 白蘅看了景姒一眼,见他无甚特殊神色,便垂眸应了声“是”,转身退出去了,还顺带关上了书房的门。 充溢墨香的书房里顿时只剩下景姒与景匿二人。 景姒笔下依旧未停,他不开口,景匿也只能保持沉默。 景匿平日里只爱舞刀弄枪,对琴棋书画之流最是不屑一顾,他宫中的书房俨然成了个摆设,几月都不曾踏足一次,许久没人打扫,书本都已落满了灰。 这样铺纸挥毫的场景,景匿在景谟身上看到过无数次,但那时候他只感觉装腔作势,没来由地厌恶。但奇怪的是,看到景姒垂着眼睫、认真运笔的模样,景匿心里生出的却不是厌恶,而是另一种难以明辨的情愫。 他还是第一次见景姒摘下绡纱后的模样——如玉脸颊非但没有给那双漂亮的眼睛减分,反而让他整个人更加精緻洵美,比起素有雍宫第一美人之称的柳婕妤,还要美上几分。 细白的手腕活动,景匿的目光定格在上面,看他在纸上留下一个个隽秀端正的字体,漆黑浓密的睫毛反射着春日的阳光,熠熠生辉,不知不觉,景匿竟是看呆了。 景姒将脑海中的文章默出来,顺着笔势将后面的一半补完,将宣纸晾在桌上风干,他这才一边揉着手腕,边抬眼看向等了许久的景匿,“皇兄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不敢,”景匿听到景姒的声音,才如同从某种谗妄中醒过神来一般,想起了来意,“只是我宫中的一名异族伴读,今早起来便未见到他,想来大概是皇宫路径曲折,迷了路。我来是想问问太子,是否有见到他。” 若是一般人听到这番话,必定感念大皇子的仁爱,对伴读都如此关心,一早未见便亲自寻找,礼贤下士不过如此了。 但景姒心知景匿所说的那名伴读就是斛律鋮,对大皇子口中的话一个字也不信。他粉唇微微带着笑意,面无异色,“本宫今日还未出过东宫一步,无缘一见皇兄那异族伴读,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斛律鋮不可能在这里,景匿自然知道,这只是他来东宫见景姒的藉口而已,哪里是真的想来找什么伴读。 那晚血修罗发作,景匿阴差阳错吃了那枚定心丹,心里那疯狂的嗜血冲动竟然真的压下大半。之后,他暗地里找了许多名医为他看诊,但无一例外,那些庸医无一能解他所中之毒,更有甚者,连他中毒了都查验不出,只说他脉象正常,无需医治。 景匿愤怒地砸毁了许多东西,无计可施之下,只能找到景姒这里。 但现在,景姒的态度暧昧不明,景匿并不知道他是知道些什么,才会故意将那药留下,还是,真的只是巧合。 景姒看他,“皇兄还有什么事吗?” 景匿咬咬牙,心中挣扎。 景姒却突然有了动作。 他从红漆楠木桌后走出,一步步朝景匿走近,垂下的宽大衣袖在空中画出一艷丽的弧度。 景匿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呆站在原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景姒离他越来越近,他看到景姒走到他面前,上身微微前倾,纤细的身子像是要整个倾倒在他怀里一般,鼻尖除了墨香,还多了几抹桂花的暗香。 被父皇千娇万宠着长大的矜贵太子,在他身前嗅了一下,景匿能感受到,温热的唿吸透过春日薄薄的衣衫,打在胸口的皮肉上,轻微的痒意。 第123页 景匿不知不觉,屏住了唿吸,目光紧紧追随着景姒。 景姒抬起头,直视着景匿,眼中闪过一丝暗芒,“皇兄身上的火药味,似乎淡了一些。” 这名头还有鼻子有眼——传闻景姒太子乃神仙下凡,出生前半月,皇帝梦中有红鸾飞舞,乃姻缘吉祥之兆。 一个说书人站在一方桌案后,正说着红鸾入梦的神迹,四周围满了男女老少,他们对此深信不疑,听得如痴如醉。 “嗤——”突然,一声嘲笑打破了和谐的氛围,“这么说的话,你们这太子应该是红鸾转世才对,哪里是什么神仙!” 众人纷纷侧目,看向那个出言不逊之人,案桌后的说书人更是气得脸色铁青,立即反驳,“举凡仙人下凡,都以祥物率先入世为预兆,有那红鸾为证,才更能说明太子殿下来歷不凡!” 说书人说完这一串,看向被众人孤立出来的人,发现是一个相貌粗犷的异族人,身高体壮,看人的眼神阴测测的,嘴边讥诮笑痕尤未散去,煞是刺眼。 “看兄台不似大雍人,在下奉劝你一句,”说书人却丝毫不忌惮他的威势,唾沫横飞,“景姒太子造福万民,为大雍百姓敬仰爱戴,若是你再出言不逊冒犯太子,就别怪我们大雍之人无礼,欺压外邦人了。” 四周的百姓也纷纷响应,你一言我一句地谴责这不知礼数的异族人,“太子治理了河水,让我的家乡免于水患之忧,他若不是仙人下凡,怎会又这样通天的能力?” “太子推行太学,让我们这样的寒门子弟有机会读书识字,入朝为官,你这粗鄙的外邦人,休得胡言!” “……” 异族男子没料到会引来这样激烈的讨伐,愣了一瞬,看众人神情激动,像是随时会冲上来揍他一顿的样子,不由有些胆怯,往与他一同而来的人身后躲了躲。 跟在他身边的斛律鋮脸色发冷,看这钵盂王子吃瘪的样子,冷笑了一声,“王子可逛累了?” 二人正是斛律鋮与那来大雍朝贡的钵盂王子。 钵盂王子来到雍都已半月有余,刚开始的几天,对陌生繁华的雍都,他还稍有些露怯,多数时间呆在驿馆里,还算安分守己。 但这在钵盂野惯了的王子又哪里是闲得住的主,自从与僕从一齐去过雍都最大的画舫以后,便整日整日地泡在里面,乐不思蜀,恐怕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斛律鋮对钵盂人没好感,当日在朝廷上虽然答应了要带着钵盂王子到处转转,但一下了朝,他便一门心思地只想多与景姒相处一会儿,或者忙着暗中教训那些敢觊觎景姒的人,早已把那些钵盂使者忘到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