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苏晴》 第1页 《药师苏晴》 作者:朝云 内容简介: 这个老念错字、说错成语的小王爷果真不是普通的笨! 所以,就不要怪她叫他“大笨蛋”叫得那么顺口喽,名副其实嘛。 呀!抓住他两个把柄,便可以为所欲为地欺负他啦,真好! 可……他干么突然开口说他喜欢她? 是笨过头以致疯了不成? 看来,得劳驾她这个名闻遐迩的药师为他治疗治疗…… 什么?!他出征去了?!那……不是将军、士兵的事吗? 他做什么去凑热闹,万一受伤── 唉!瞧她这般担心他,明明就是“也”喜欢他, 偏偏嘴硬不承认! 这下……只好迢迢千里寻他去,但愿他在战场上平安无事, 否则…… 序 更新时间:2013-04-24 21:54:54字数:651 《药师苏晴》 并非男女主角经过一番挣扎与暗恋,最后两人才互表情意作结束;而是男主角从一开始就爱上了心有所属的药师,在中国人传统的女性矜持之下,个性倔强的药师到最后一章才肯承认自己真正的感情。 我觉得明争暗恋的男女关系向来令一段感情故事变得紧张、有趣,男女主角如何化敌为友、化友为情的过程成为通篇故事的主轴,在他们吵吵闹闹、如同濒临水尽源枯的相处之中,竟也能让情愫的种子萌芽,我个人很喜欢当中微妙又峰迴路转的情感变化。 在我的写作习惯当中,照例都会安排一个负责耍宝、搞笑的角色,这篇作品更破例让身为男主角的小王爷扛起这个重责大任,有的时候甚至会觉得他笨得不配当男主角;然而一旦见识到小王爷对爱情的锲而不捨和认真诚挚,主角的位子便非他莫属了。至于女主角的药师,比之楚楚可怜和温柔婉约,我更欣赏聪明美丽的女性,所以故事中的女主角是一位能凭一技之长自力更生的药师。原本我想将她设定得再冷、再酷、嘴巴再坏一点的,但,这样的女主角就不那么可爱了。 这篇小说的完成,最费力的是资料查考的部分。有关南宋歷史、杭州的名胜文化以及各样药草用途,都让我在书籍和网路上花费不少时间和工夫,才使剧情不致太过夸张不实。 总而言之,在南宋偏安、金兵作乱的时代里,药师苏晴以及她所牵引出的一连串故事正要开始;希望在发展空间尚大的结局之后,还能将女主角苏晴与男主角小王爷往后的生活写成续集,毕竟,《药师苏晴》让我在写作期间十分愉快,而感情的绵长是无止无境的。 楔子 更新时间:2013-04-24 21:54:54字数:1384 南宋高宗九年 “我喜欢你。” 瞬间,苏云屏住唿吸,“噗”地把刚含进的一口水喷出来。 霁宇侧着头看她,眼里闪烁微微的惊愣,非因方才自己鼓起勇气的告白,而是向来温婉典雅的苏云那一口水。 茶馆生意好,络绎不绝的喧譁充塞在两人之间凝固的空气里。苏云还在轻微咳嗽,掩着嘴,悄悄将目光移向身边的青梅竹马,霁宇的注视始终没离开,灼热的视线是她从小到大未曾见过的多情而深切;她记忆中的童年玩伴忽然成熟得教她觉得陌生。 “我不能喜欢你吗?” 茶馆十里外的灵隐寺,僧侣惟净稍稍止住抚捻琴弦的手,清明的眼眸凝落在苏晴困惑的脸庞上──烂漫迷濛,仿佛刚刚她没在听琴,而是这么出神地望着他。 琴筝余音,裊裊消失在寺里低沉的暮钟迴响中,惟净修长的手指按住颤动的弦,也按住她因期盼而怦动的心。苏晴不解地等着他收拾好檀木几上的琴,悠悠起了身。 “我得去做晚课了。”他说,却不是她预期中任何一个答案,好似那个问题不曾出现过。 苏晴跟着离开亭子,却又就地不动,惟净把刚为她摘下的一丛白千层花叶交给她;那是产于异国的乔木,得来不易,他小心翼翼地放进她手中。 “小心花粉,吸多了不好。” 他叮嘱的时候眼眸低垂,让长而翘的睫毛平贴滑下,缀饰清秀干净的五官轮廓,苏晴就盯着他漂亮的面容看,看得倔强伤楚。 “惟净大哥……”她唤他,唤出一缕骤然的悲伤,苏晴的、惟净的。 他则退后一步,决意躲避四面八方的柔情包围。 苏晴伫足守望,感到周遭的空气似缺了一角,心坎也缺了口;惟净离开时带起一阵风,冷飕飕吹进破口里。 “喜欢?” 苏云傻气地像只九官鸟覆念一次,霁宇没应声,他要的是她的回答。 “不喜欢……咱们就不会做朋友了吧?对,朋友……” 朋友?他想,他们就只能做朋友吧……霁宇缄默不语,瞭然的领悟让他一下子陷落进万劫不復的失望中;但他发现苏云亦并不好过,她的翦水双眸不敢朝这边望来,眉心轻锁着一抹愁,连拿握茶杯的手都抖得无法将杯缘凑到嘴边。 原来,她比自己更为难,如履薄冰,抱歉万般的。 “你别那么紧张。”霁宇轻轻依在她耳畔说,好似小时候说秘密那样:“咱们这么要好,註定做一辈子的朋友了。” 苏云喜出望外,搜寻到熟悉的清朗笑容正温柔爱宠着她。只是,他提到“做一辈子的朋友”那时间超乎她所能想像的绵长。 “你连说“不”的勇气都没有!” 越过钟声的催促,苏晴蓦然愤怒叫喊出声;惟净翩然在前方停下,颀长的背影如此超然空灵,乍看之下彷似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是她所不能触及的。虽然他们只有相隔几步远,苏晴却顿生遥不可及的恐惧。 “苏晴,”他唤她的沉笃声音里掺着化解不开的忧郁,“我早已和佛结缘了。” 他早已和佛结了缘,再无法容下任何情感。 深深唿吸,苏晴努力咽下所有的哽咽,目送他投入她的禁地、他的皈依。 米白花絮自松开的双手滑落下,灵隐寺的广场上吹起了一阵骤风,扑面而来,苏晴无处可逃地让体内某一部分的生命跟着埋葬在上升的气流里。 第一章 更新时间:2013-04-24 21:54:54字数:10237 宋高宗偏安江南,建都临安(今杭州)。而在这个富庶的水乡泽国里,出了一位有名的药师,药草知识渊博,医术精湛,曾妙手回春将镇守汴京的大将军宗泽自鬼门关救了回来,自此声名大噪,远近驰名,登门求医的人从此络绎不绝。 亲眼见过这名药师的人并不多,就因为平常都隔帘诊断,非得必要见不到药师的庐山真面目;也因此,这名神秘药师的各种谣言一直层出不穷,于是,渐渐在临安塑造出一个三头六臂、神仙转世的药师传说。 第2页 “回绝?”懿王府小王爷的火爆脾气发作了,当下一掌有噼断桌面之势。“那药师算哪根葱!?竟敢向懿王府说不!” 回府通报的小厮吓得把头压得老低,巴不得地上有个洞能让他躲过小王爷的愤怒。 “小的……小的已经快说破嘴了,就是没办法请他移驾,最后还给赶出来。” “岂有此理!一个小小药师竟然不把懿王府放在眼里,非要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竫儿。” 在丫鬟的簇拥下,懿王妃一派端庄高雅地走进大厅里,她雍容华贵的气质显然更胜小王爷,教殷天竫乖乖在门口站住。 “你要怎么教训人家?” “赏他几板子,再把人押过来,这算便宜他了。” “你啊,性子这么沖,你把人家教训得半死不活,要如何行医哪?” “大夫的天职本来就是医病,要他过来诊治诊治也不为过吧!” 懿王妃颦眉打量他一番,看不出什么端倪,问:“你哪儿有毛病啊?” “我……”一丝仓皇倏地窜上面颊,他登时语塞。 “竫儿?” “是……是上回打架的伤啦!”实话可说不出口。 没管王妃的叫唤,掉头就跑,骑着马朝传说中的药师家里飞奔而去。 可恶的药师!还要劳驾他堂堂小王爷亲自造访,这下子,他就算不惜动武也要让那不识相的傢伙乖乖就范! 然而,等天竫真寻着了地址,却楞在马上下不来。 眼前这幢由绿竹盖成的小屋子,真是那鼎鼎大名的药师住所吗?这样的陋室,被四周各式各样的灌木、乔木、藤木给重重包围,显得更不起眼。 “该不会是刚刚那死老百姓给我报错地方了吧?” 他咒念着下马,进了没上锁的篱笆门,不客气地敲起竹屋大门。半晌,没一点回音。 “喂!没人在啊?” 天竫没什么好性子,干脆自个儿逛起人家的庭院来。屋子后还有一畦畦的花草田,别有洞天地形成偌大的植物园;他偏看中其中一区被布幔密密罩盖住的小田地,仿佛不给外人进去。 “到底有没有人在啊?本小王来了!” 门帘让他粗鲁地拨开,里头种了许多比人身还高大的常绿灌木,开了一堆针状形的黄绿色花朵,他用脚踢踢它不甚明显的短茎,忽然嗅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由淡转浓,侵入他的鼻腔、心肺,世界即刻天旋地转地晃了一下,蓦然软倒在这座小型迷宫中。 朦朦胧胧中,意识恢復得比肉体快,沉甸甸的身子还不能动,眼睛也睁不开,但天竫渐渐对身边环境有了知觉。自己似乎正平躺在一张硬冷的床上,周遭有人窸窸窣窣地在走动,来到他床头前,紧接着就听见一串银铃般的声音:“这笨蛋还是头一个昏倒在我园子里的人呢。” “别这么说嘛,他还昏着,快救醒他吧。” 而这是……再温柔不过的语调,像一袭春风吹拂了过去。 后来,有个掺着神秘香味的体温靠了近来,他麻痹的嘴唇接触到陌生而柔软的薄唇,甘醇的热汤随即入喉,流贯酥痒的五脏六腑。 天竫只觉那奇妙的热汤慢慢解除了身上动弹不得的魔咒,先是手,再来是双腿,过了半刻,他终于得以睁开眼了。 窗明几净的小屋子中,视线寻望不到任何人影,只有一角落的西湖绸伞琳琅满目,伞面绚丽多彩,绣上细緻的花花草草,教他看得有些晕眩。忽然,春意盎然的画面之间缓缓抬起一抹绯影,犹如清艷的莲出淤泥而不染地绽放了。 “啊,你醒啦!” 天竫顿时分不清绸伞和少女,他摇摇混沌的脑袋,试图捕捉一些稍早的记忆,而宛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的,正是含着淡香的薄唇。 “你还好吗?” 少女暂搁手中的刺绣,自伞群中起身。明眸皓齿、清新脱俗,就是方才那个温柔声音的主人? 天竫一想到自己曾被她以嘴餵药,脸上不禁泛起浅浅的腼腆之色。 “你闯进琼麻园了,它的气味有毒。咦?怎么你的脸还是红红的?没听说会这样啊!” 迎着她伸过来的素手,天竫赶紧一熘烟地躲开,一避就退到门口。 “你……你这小老百姓竟敢随便对我……对我出手……”停停!立时想起还有一个无礼的声音骂过他,“另一个傢伙在哪儿?” “另一个?”少女乌熘熘的黑眼珠转了转,总算了解他指的是谁。“我妹妹大概在园子那边吧。” 他本来怒气沖沖地要出去,当下又煞住,摆起的高架子不失刚刚的青涩──“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模样着实怪异,少女忍不住无邪的笑意轻道:“苏云,我叫苏云。” 人如其名般的风雅,没想到行径如此大胆呢。 当他暂时撇开那没由来的怦然来到后院时,发现琼麻园的门帘高高撩起,着了一袭松叶绿衣的少女正蹲在出口处,细察几株琼麻的长叶柄;纤纤少女与粗大灌木并存的画面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少女年龄大概与屋内的苏云相当,一股神似的清净之气,但她转过身来时的姣好面容上却添了几许孤傲愠意,呛辣辣地朝他直直而来。 “干……干嘛呀?” “你给我添麻烦也就算了,”沉冷的口吻简直不可一世,“还压坏了一堆琼麻叶子,怎么赔呀?” “不过是几片叶子,喏!”莫名其妙的丫头。 她低下眼看看丢过来的银锭,反对他颐指气使:“不是这种赔法!重头开始播种、浇水、施肥,等种出相当数量的琼麻就行了。” “你……你当本小王是谁呀?刁民竟然这么眼中无人!” “你是想说“目中无人”吧?” “大胆!我还没找你算帐呢!这些毒树是你种的吧?害我莫名其妙地昏了半天。” “这儿不都用幔子隔起来了吗?你会昏倒在里头才奇怪呢,笨蛋!” “你……”就是她!趁他陷入昏迷时开口嘲弄的人就是她没错了。“你敢连着骂我两次?我可是堂堂懿王府的小王爷!” 少女似乎因为他的来头而有些惊奇,静静将他全身上下观览一遍后,说:“还不是一个堂堂笨蛋。” 他正火冒三丈的当儿,苏云自后门跑来了,打断这浓厚的火药味。 “晴儿,快别吵了,又有客人过来看诊,怎么办哪?” “不看。”想也不想。 比起外头的病人,显然她对被压烂的琼麻叶更关心。拾起它们,少女视若无睹地与天竫擦身而过。 “你该不会是叫苏晴吧?” 苏云称她“晴儿”,那么理所当然她的名字就叫苏晴。 第3页 针对他投来的疑问,少女爱理不理地讽刺回去:“你还真聪明哪!” 他并不以为忤,只因脑子里还在努力将这名看似十七、八岁的少女跟那位传说中的药师苏晴联想在一起。是女的?年纪又与他差不多? “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怪药师?” 苏晴皱锁一下眉心,几分怨怼的风韵、几许迷惑。 “随便昏倒在人家后院的人,凭什么说别人怪呀?” “死丫头……”他再也按捺不住,兴师问罪地对她大吼:“刚刚懿王府的人过来,就是你把他们赶走的?” 就像她没理睬外头的客人那样──“他们要找的人是我,当然是我赶的。”苏晴心血来潮,改用兴味的目光在他凶神恶煞的脸上流转。“哎呀!该不会要看病的人是你吧?” 下一瞬,见他瞠目结舌的样子,十之八九是猜中了。她面无表情地下结论说:“死心吧,笨是没药医的。” “闭口开口笨蛋的……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抡起拳就要朝她挥去,苏云吓得失声惊叫,使得天竫蓄势待发的拳头紧急停在半空中;苏晴循着他慌张失措的视线望去,停伫在姊姊身上,然后抿起一丝悄然的微笑。 “晴儿,别胡闹了!”苏云匆匆把她拉到一边,以免战火再起。“外头的客人……你真的不看一看吗?” 她脾气硬得很,说不就不。天竫好奇地往外移动一些,看见两位被挡在门外的老翁和少妇,面带干黄病容,穿着普通,甚至可说是寒酸简朴。 苏云没辙,只好前去谢绝客人;妹妹则来到不远处的温室,将琼麻叶放在狄托钵里捣烂;而天竫再也忍不住油然而生的疑问──“一般要挑客人,不都是扶弱济贫的吗?你连他们也赶?” 她抽个空瞧他一眼,发现这人并非古道热肠,纯粹好奇而已。 “我没打算当圣人。” “可你也制药、看病啊!” “那是兴趣,又不是天职。” 总算将琼麻叶废物利用完毕,苏晴沾上烂泥的手朝木桶里浸,清水马上还原一双细緻素手。偶尔蹲在地上的她会望望不以为然的小王爷,注意到那黝黑健康的肤色,透着无边的气息。 “你刚从大漠之类的地方回中原吗?” 他被一语道中,顿觉自己让人赤裸裸地看穿。 “你怎么知道?” “我会看诊啊。” 她漫不经心地答腔,弄得天竫不安地往自己身上梭寻起来。 苏晴当下又接了一句:“放心,除了笨蠢的毛病外,你健康得很。”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动你,就这么出出逼人啊!” “是咄咄逼人吧?”她笑着,变得毫无恶意,“怎么样?不妨说说你想看什么病吧。” 一提起他的来意,天竫先是陷入踌躇,思索良久,最后悻悻然作罢。 “算了!” 这么盛气凌人的小王爷会打退堂鼓,倒挑起她一丁点兴趣了。 “你不想在这儿医病就随便吧,不过这方圆百里的名医……可也都到我这儿来拿药。” 他露出狐疑的神情,仍是万般犹豫,但似乎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心动。 “我说了,你绝不能说出去哦。” 唔?苏晴楞了楞,难不成他得的是隐疾?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瞧你这丫头牙尖嘴利的,一定守不住话。” 她忠实的反应随即令他退避三舍,一迳儿朝自己的马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骄纵的背影反而吸引了苏晴的注意,所以当天竫的视线又转回来时,不悦地发现她还在看着自己。一双异常璀璨的大眼睛。 “干嘛?” “你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哼!你管叫我小王爷就行了。” “再等八百年吧,天竫。” 他愕坐在马上,方才昂然的神气塌垮了下来。而苏晴仿佛就在等他这表情,瞅住他胸前,淡出猫儿般促狭的笑意。 天竫忙低头看,自己胸前戴了一条翡翠玉锁,上头刻着两个显而易见的字──天竫。 “唉!”苏晴故意大嘆一声,轻轻松松步出温室外头。“你笨,我不会说出去的。” 臭丫头!没向他行跪礼,没尊称他是小王爷,从头到尾都对他出言不逊,更可恶的是……老是笨蛋、笨蛋骂他个不停! “气死我了!” 只手抓起翠玉花瓶朝墙上狠劲一摔,那只价值连城的古物马上毁于一旦;排排侍立的丫鬟心惊胆跳地看着碎片漫到自己跟前,深怕一把火难熄的小王爷又要迁怒懿王心爱的琥珀兵俑,到时候王爷的震怒,可是要比小王爷有过之而无不及。 “禀告小王爷……”刚走进来的小厮一瞧见屋里的满目疮痍,就知道又是被小王爷的泄愤举动横扫而过。“小的已经打听回来了。” 天竫喘了口气,慢慢放下握在手里的兵俑。“说。” “那两位苏家姑娘自小相依为命,姊姊卖绸伞,妹妹医病配药。” “相依为命?没其他人了吗?” “听说她们的娘亲在十年前就过世了,至于父亲……只知道她们是某个位高权重的大臣私生女。” 私生女?这样的身世突然为那两姊妹增添不少神秘感。 “谁呀?” “这……这就不得而知了,没人知道,也没人见过,只是口耳相传有这回事。” “那她们从七、八岁起就相依为命喽?凭那两个丫头怎么可能活得过去呀?” “刚开始有寺里的和尚接济她们,后来姊姊开始学着卖绸伞,她的手艺卓越非凡,做出来的绸伞总会卖个精光,够她们不愁吃穿了。” 姊姊吗?天竫不由得陷入稍早的记忆中。那一如出水芙蓉般的倩影歷歷在目,鲜明得恍若还能感受到沁香的体温,曾经那么紧密地接近他。 小厮不明就里地揣度小王爷的心事。他呆着呆着就脸红了,直至发现自己的失态。 “咳!还有呢?别愣着!” “啊……是!还有那位妹妹,听说精通各类药材,连皇城里的名医都没她懂得多。奇怪的是,她身怀超凡医术,却不知是打哪儿学来的,临安境内未曾听过有什么高人哪!她看病的脾气古怪得很,凭着心情好坏来决定医不医人。” 啧!那嚣张无礼的丫头,根本看不出真有那么高明厉害,八成是乡民道听途说,因为姊姊的巧手,顺便也把妹妹讲神了。 “停!妹妹的部分跳过,不听了。” 若不是看在苏云救醒他的分上,他早把那幢小竹屋和那一大片苗圃给夷为平地! 一个明亮的夏日早晨,苏云浑身脉搏不规律地跳动又紧绷,只因前方路上的来者是霁宇,一身笔挺帅气的军装骑坐在骏马上,后头跟着一队人马。 第4页 “霁宇!” 苏晴先放声喊人。对方明明长了自己四岁,她还是直唿他的名字。而霁宇也习以为常了,迳自策马上前。 “你们上哪儿去?” 苏晴见姊姊不答话,便说:“我陪她去选淡竹,做伞用的。你呢?回军队吗?” “有召令下来,我过去看看。” 他驯良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苏云恬静的脸上,瑰色唇瓣淡淡抿成一丝完美的线条,显然她还没有说话的准备。苏晴正奇怪姊姊的别扭,霁宇又开口,是针对苏云而来──“灯会快到了,今年要不要一起去逛逛?” “嗯……”她看似想了一下,转向苏晴:“好吗?” “唔?”苏晴有些反应不及。“好啊!我没意见。” 这时来了一名小兵,提醒少将时间上的延误;他颔首,跟往常一样向她们道别:“苏晴,晚点我找你拿药,我爹平常在吃的那帖。待会儿见了。” 她们站到路边,让军士队伍经过,等到黄土烟尘散尽,苏晴巴着苏云瞧,教她心虚得转开脸。 “你跟霁宇吵架了?” “没有啊。” “那你干嘛不理他?” “我没有不理他,刚刚不是才说过话吗?” “你的话是对着我说的。” “那……那是刚巧没话要对他说呀。” “胡说!你分明是故意的。” 她们吵呀辩的,来到一座吊桥附近,苏云先拦住苏晴脚步,指向桥上晃动的人影,四、五个地痞正在围殴一名青年,一直处于下风的青年毫无还手之力,任由他们痛快揍了一回。 “真是太过分了!” 苏云拎起裙摆正欲上前,反被妹妹拉住。 “咱们又打他们不过,喏!他们要走了。” 等不及他们走远,苏云先跑向吊桥,一眼认出躺卧在桥上的青年时不由得惊唿;苏晴没她那般诧异,蹲在青年前头,好奇地忖度起那满脸的瘀青。 “什么嘛!瞧他耀武扬威的,原来中看不中用。” 带刺的话犹如一剂强心针,马上激得青年一跃而起,吼道:“你说谁呀!?” “我们之间有跌打损伤的人。” 苏云忙插进两人之间,阻止天竫的火爆以及妹妹的挑衅。 “小王爷,你别乱动了,伤得这么严重。” 是苏云姑娘! “喔……”他瞬间被驯服了,乖乖不动。“好。” “晴儿,你身上带着什么药没有?” “不给,他精神那么好,死不了的。” “臭丫头你……” “姊姊,快走吧,别在这儿耽搁了。” 姊妹俩走了一段路,后头出乎意料之外地停了抗议,于是回过身,发现原本怒气腾腾的小王爷此时正专注于自己的步履,手扶桥上栏绳,以再慢不过的速度缓缓移出桥面,像螃蟹横着走,过分小心得好笑。 “你在干什么?”苏晴皱起漂亮柳眉,看着他虚脱般跌坐在地上。 苏云不放心,近前几步问道:“是不是哪儿疼,走不动了?” 她温柔的关心霎时害他既腼腆又懊恼,一鼓作气站起来,迴避她靠近的援手。 “不用管,我好得很!” 可恨!竟让苏云瞧见他挨揍的狼狈样,她一定会以为懿王府的小王爷是只软脚虾、懦夫、饭桶……走了一阵,他因察觉不对劲而回头。 “你……你们干嘛跟着来?” “莫名其妙!咱们本来就走这条路。” 苏晴真觉得他没由来的仓皇失措有研究的必要,还想问明白,天竫已经眼尖地发现前边树底下坐了四、五个哈哈大笑的路人,正是打他的那群地痞。 “喂!你们这几个……”按压指头关节的声音异常响亮,“刚刚的帐,我现在一併讨回来!” 他们抬起头,看清楚挡在面前的高大身影正是方才傲慢得可以的小子。 “怎么?刚刚的苦头还吃不够呀?兄弟们,把他打得连他娘都认不得!” 带头的人一声令下,其他人群起勐扑,苏云想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爷拉回来,不料那位带头老大剎那间被踢过来,绊得她一骨碌跌了下去;苏晴也忘了要把姊姊扶起来,净是不可思议地观看人多势众的地痞被打的打、踢的踢,无一能免,在天竫的蛮力和矫捷的身手伺候下,一会儿工夫全伤得惨重。 “再这么下去……搞不好会出人命……” 听到苏晴这样喃喃自语,苏云再度赶上去阻止,只是这一次是针对天竫而来。 “小王爷,住手!别打了……小王爷!” 他发飙的时候根本听不进任何劝言,攫起一人的领子大吼:“给我站起来!还没完呢,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猪呀?” “是病猫啦!笨蛋!” 忽然,他像被安上机关的假人,停止了所有动作,鼻青脸肿的地痞自他张开的手中摔落。地痞不再是目标了,换成态度超级轻蔑的苏晴。 “你……我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 天竫将炮火转向出声的苏晴,只见她无所畏惧,俏然站在他面前。 “你在桥上的时候怎么了?为什么不还手?” “呃……”问题一出,他不单怒火全消,慌张再次乍现。“没……不还手就是不还手,不行啊?” “该不会……”苏晴双手置于背后,绕着他转起圈子来。“该不会那就是你的隐疾所在吧?” 他被那双冰雪聪明的眼睛逼得无处躲,逃也似冲出她的圈圈外。 “什么隐疾!你少胡说!” “好呀,我不胡说,不如你告诉我吧。” 苏云辨不出他的紧张非比寻常,也加入劝说的行列。 “小王爷,不妨告诉晴儿吧,那天你不就是来看诊的吗?晴儿很行,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病。喏,说说看呀。” 苏晴狡黠地瞟瞟神色认真的姊姊。有心仪的人出马,还怕他不招出? 几经挣扎,天竫终于答应说实话。苏晴有模有样地将耳朵凑近,他不给苏云听,八成是他那跟天一样高的自尊不允许。 然而下一刻,苏晴迸出一串近乎无礼的笑声,吓着了两人。她弯腰捧着肚子笑,停不下来,最后索性蹲在地上忍住肚子的绞疼。 “晴儿?”很难得看见妹妹这么开怀大笑,看得苏云有些忧心。“怎么了吗?” “因为──” 苏晴正要说,天竫的大嗓门立即压过来:“你刚才答应不说的!” 她渐渐停住,深唿吸,澈明的眸子正亮起异样的光辨。 “要我不说也行,不过你得答应我的条件。” 第5页 “放……放肆!你胆敢跟我谈条件!?” “姊姊,其实那傢伙是得了惧──” “等等!” 一把抓她过来,苏晴为他的紧张兮兮又笑弯了腰,同时感觉到一股温热的阳刚之气直扑脸颊;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让天竫也跟着愣住。 苏晴首先回神,拉开了距离,这玩笑对她的影响似乎超乎自己的预料之外,警戒地,她不再看他的脸了。 “什……什么条件?你说吧!”小王爷心不甘情不愿地投降。 “那天被你伤了六棵琼麻,”她像极刻薄的晚娘,交叉着双臂指使他:“你要原原本本赔我六棵,撒种、浇水、施肥。” “不可能!我堂堂一个小王爷,怎么可能去做家丁的工作!” “是吗?我也没想到堂堂一个小王爷会有惧……” 关键字才脱口,天竫马上应允:“我知道了!我做就是了!” “晴儿,”苏云见他被古灵精怪的妹妹吃得死死的,不免要出面抱不平:“别找人家麻烦,你这么威胁他,不是更过分吗?” “谁叫他别的不坏,偏要坏我的琼麻!” 苏晴的刁钻脾气耍得理直气壮,天竫虽然恨之入骨,却也莫可奈何。最令人扼腕的是,自己千不该万不该落了把柄到她手上。 后来苏云说服了天竫,要他一齐到家里疗伤;她从小青坛取出一匙透明、散发着草香的膏状物,涂抹在他湿红的伤口时,只觉透骨的清凉渗进血肉,那扎疼的刺麻感神奇地竟抚平了。天竫不知不觉沉浸在舒爽的状态中。 “这是晴儿配的药方,任何花花草草,只要一到她手中,好像就能变成仙丹妙药。比之琼麻,她说量多足以致命,量少则可提神,我不太懂,只知道妹妹厉害极了。”苏云抬了抬螓首,迎上他听得有些出神的面容,于是继续说下去:“别看她任性,晴儿其实救过好多好多人。有一次她跟人呕气,硬是把药灌给一个刚入殓的婆婆喝,竟也把婆婆救活过来了,那时候我在场,倒是吓得几天睡不着觉。” 啐!干嘛要一直聊那丫头的事?她为什么不说说自己的事呢? 苏晴双手沾满泥巴地从外头进来,浑身原野的自然气息,正好瞧见原本臭着脸的小王爷一对上苏云不经心的笑靥,连忙红着脸低下头。 “姊姊,王夫人找你拿伞了,我让她在院子外等。” 天竫不高兴被打扰,霸气地说:“怎么不赶她走?我的伤还没处理好呢!” “不想等,那你走好了。”她话也回得不留情面。 苏云把后续工作留给苏晴,自己到后院去,留下那水火不容的两人干瞪眼,僵持半刻钟之久。 “哼……”苏晴漠不关心地将他全身打量一遍,先出了声:“你很耐打嘛!挨了那么多拳还生龙活虎的。” “废话!对付那种三脚猫,简直胜之不武。” “是啊!如果没惧高症的毛病,我就称你作大英雄了。” “再怎么十全十美的人,会有弱点也是很正常的吧?” “谁说你十全十美啦?” 她不理他的瞪视,走出去将手洗干净又进来。屋子里有一只大橱柜,她在那上百个小抽屉里找出各样药材,迅速而熟练地配成了两帖药。 “先声明喔,这是看在姊姊会啰嗦的分上给你的,你的胃和脾脏恐怕不堪那番折腾,回去服了它,好调理身子。” 他瞥了纸包一眼。“你不会下毒吧?” “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苏晴坐在桌前准备稍晚要给霁宇的那帖药,沉静侧脸被撒晒进来的阳光勾勒出秀逸的轮廓。 “什么呀?”她抬起炯然有神的明眸捕捉住他的视线。 “我要走了。” 天竫拢拢刘海,赶紧停止发呆,但是苏云还没回来,令他眷恋的目光不时往外飘,最后才失望地走向门口。 “你喜欢上姊姊了?” 脚步一偏,他当场撞上了门梁;苏晴还坐在椅上,沖着他捂着鼻子的窘样似笑非笑。 “你你你……你在胡说什么!?” “没有。”她将青罈子归回原位,举手投足间尽是胸有成竹的得意:“真糟,这么一来……你的把柄又多一件了。” “我可警告你……” 还来不及警告,外头街巷绕进一列队伍,敲锣打鼓响彻云霄,庄严而整齐的诵经声引得苏晴也掉头看向院子;天竫原本要走了,却不意发现她浮现的诡谲神情。 从屋子里分明看不见外头的任何人,可苏晴就针对一个方向望。她的怨艾潜藏着敌意的暗流;没一会儿,似乎不敌声势浩大的佛经呢扬,她放弃地垂下眼,咬住唇,也咬住了一丝壮烈的惆怅,看得天竫惊心于那样的楚楚哀怜。 第二章 更新时间:2013-04-24 21:54:54字数:12949 霁宇打开篱笆门,走入淡雅竹香所笼罩的庭院。江南湿热的水气仿佛被隔绝在外,见到矮几上正烹煮着一味药草茶,而另一头的角落少了五彩缤纷的绸伞,多了虚盪的空间。 “姊姊出门送伞去了。”苏晴察觉到他脸上昭然若揭的冀盼,便自动解开谜底。“你坐坐吧,或许待会儿她就回来。” “我是来说中元灯会的事,”他当这里是自个儿家里,习惯性地拣了张椅子就坐。“那天我有公事要办,恐怕不能找你们一块儿去了。” “初升少将,倒成大忙人了。你不会是因为跟姊姊闹僵才改变主意的吧?” 她递杯凉茶到他面前,自己也倒了一杯来喝,乌熘熘的眸子自杯缘透出聪慧流光。霁宇向来欣赏她这种果决直断的自信,坦白而不造作,相处起来很是舒服。 “那天和苏云在茶馆喝茶,我跟她说了,说我喜欢她。” 苏晴杏眼微睁,“噗”地把尚未入喉的茶水喷出去。霁宇等着她笨拙地擦干嘴,一边惊诧喃喃自语:“你们真不愧是姊妹。” “那……咳……姊姊怎么说?” “她……似乎比较喜欢当朋友的我,我早该知道的,不然,也不会破坏原本好好的平衡关系。” “所以,她见到你,别扭了?” “是啊!我不愿她为难,宁可那天的话没说出口,一辈子都不出口。” “就算不说,还是可以知道你喜欢她呀。” “嗯,真的……那么明显吗?” “小时候,我和姊姊在后山林子里迷了路,天黑了,你才找到我们,姊姊害怕得不停地哭,你牵着她的手逗她笑,但是……明明我也害怕得要命,也哭个不停,你就只安慰姊姊一个。” “有这回事吗?” “有。啊!你不用愧疚,你喜欢姊姊嘛!我原谅你。” 第6页 那盅药茶不时散发出浓重的怪味,苏晴撇下陷入自己思绪中的霁宇,过去翻搅深褐、近似酱色的稠液。 “放心吧,她不是那么想不开的人,过几天就会恢復正常了。” 望着她调节火候的背影,霁宇忽然觉得过意不去,让她跟着烦忧,于是决定不再继续那个话题,转而问起她的近况。 “你似乎有好一段时间不去灵隐寺了。怎么?以前不都常往那儿跑吗?” 勺子突兀地掉回盅里,她触见霁宇投射而来的疑惑目光,忙低头含吮手背,状似方才被烫着了。 “我又不当尼姑或善男信女,干嘛非去不可?” “我又没说你去参佛。”他觉得她的反应颇好笑。“对了,惟净大师好吗?好阵子没见到他了。” “不知道,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 是错觉吗?这个话题,苏晴也不想深入,出奇的淡漠,不同于以往。 霁宇不自然地喝口水,只好关心起她的药。 “我真佩服你,乐此不疲的研究药草就像那是你的兴趣一样,小时候的你明明怕药怕得要命的。” 小时候?她缓缓挪动勺子,凝注成漩的暗流,腾腾热气包围着、爬升上她的手、她的心绪,犹如温柔的低喃,曾经这么贴近耳畔……“苏晴,我把所有的药学都教你,你好好学,终有一天,你的父亲会因它而出现;为了那一天的来到,你要让自己声名远播,好吗?” 她懵懵懂懂地盯视手中的七叶莲,又抬起头,白花花的日光把身边青年的五官轮廓映照得若隐若现。当宽大的手掌抚慰而呵护地置在头顶时,她稚嫩的大眼睛也牢牢嵌入那清明而瞭然的笑容。就是这个人了。苏晴直觉地知道,眼前这个人将会取代父亲来保护她;而她,也将会为了这个人而毕生投入药学世界。 “好的,惟净大哥。” 苏云刚离开赵府,府中丫鬟随即追上来,嚷唤着:“苏姑娘!苏姑娘!请等等!” 才转身,马上迎面递来三大匹布,丝绸的重量压得她险些站不稳。 “这是夫人要送你的,”丫鬟甜甜地笑,不知是天生可人,还是因为得以摆脱这重量的困扰。“夫人说你做伞需要很多好绸缎,有了这些,再漂亮的伞也做得出来。” 苏云想拒绝,非单因无功不受禄,还拿它的重量没法;但是丫鬟轻轻快快地熘跑回赵府,她则寸步难行地留在原地。 “好重喔……” 挪挪布匹,只感肘臂已不堪负荷地发酸;她时常为此所扰,乡邻都是热情的人,上回还有个木匠硬要她接受一大捆竹子。 “苏云?” 停住,她的视线被高叠的丝绸所挡,然而看着绸缎上细緻的纹路,竟也能找出一丝头绪来。苏云心里有数地微微探头,对了,听着声音,她总能猜对,是霁宇没错。 “你不是去送伞吗?” “是呀,这是人家的回礼。” 身子紧急地一偏,撑住了摇摇欲坠的丝绸,霁宇不禁为她自身难保的窘样轻笑几声。 “我来吧。” 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布匹接拿在手上,苏云原本狭碍的视野豁然开朗,如同双手和心里的负担登时消除一般,突来的轻松让她有些茫然。 “你怎么知道我去送伞?” “我去过你家,苏晴说的。” “那还要你再回去一趟,不必了吧。” “没关系,才短短的一段路而已。” 短短的一段路?可小时候他每回跑来找她们玩,都气喘如牛,怨怪两家距离遥远。现在长大了,路不再远,重量不再是威胁,他都能应付自如。苏云细细打量霁宇高挺的侧影,发现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竟超乎她预想中的悬殊,她已落后许多了。 “你力气大,真好!”说得有些嫉妒。 “我是男人嘛。”他忽然又变得稚气兴奋:“你知道为什么男人天生强壮吗?” “为什么?” “是为了保护女孩儿家。” 苏云又瞄向他,他洋洋得意的笑脸虽已看多了,但今天的霁宇,说出那种话的霁宇竟让她觉得魅力十足。 她佯装兴致缺缺,直视前方阡陌。 “谁教你的?” “军中的一名兄弟;这话他老挂在嘴边,平时听了不以为然,今天,”他掉头望她,带着刻意的深长意味,“总算是感同身受了。” “你到我家去做什么?”她得从莫名的尴尬中跳脱出来,转移话题是最佳选择。 “中元节快到了,偏偏我昨天接到旨令,要护送一位……重要人物。” 并肩而行的路上,苏云又停下盈盈脚步,一半是因为他不能赴约,一半是他用的措词。通常霁宇会交代清楚,而非这样的语焉不详。重要人物──没有指名道姓,反而披上一层神秘面纱。 “是我先约你们的,却得失约了。”他对落后的苏云道歉,相较之下,这位失约者心中反而更加遗憾。 “我看……不如提早好了。”她体谅地微笑。 “提早?” “不是还有个七夕吗?我和晴儿会准备好,那天你能来吧?” “行,可以的!” 他们开始兴致高昂地讨论相约时间和祭物,直到竹屋已近在咫尺,两人不约而同放慢步伐,望着门口极不协调的奢华排场。 苏晴的手还搁在篱笆门上,不屑地将那排整齐的家丁扫视一回。“这是要做什么啊?” “你不是缺人手帮忙吗?”穿着体面衣裳的小王爷现在是意气昂扬,“这些人都由你使唤了,要种几百棵、几千棵琼麻都随你。” “哦?”她不为所动地交叉起双臂。“好呀!把人都带进来,我好把你的秘密张扬出去。” “你──”他正欲发作,不知怎的,竟克制住了,扬起信心满满的嘴角:“哼!我就知道你会来这招,那么你再睁大眼睛看吧!” 天竫拍拍手下令,路上缓缓驶来十辆板车,每辆车上各运五棵中型琼麻,生长情况非常良好。有了不下五十棵的琼麻助势,他的威风气势简直锐不可挡。 “怎么样?连种都不必种了,你要六棵琼麻,我赔你五十,省得大家再费工夫。” “听着,你这个自负过头的小王爷,这下子你只有杀我灭口,才能救回你的面子了。”苏晴深吸一口气,霍然大喊:“天大奇闻呀!懿王府的小王爷有惧……” 说时迟那时快,天竫奔上前捂住她的嘴,让她紧靠着墙动弹不得。他怒瞪苏晴跃动胜利的星瞳,又忿忿地放开手。 “晴儿,怎么回事?” 苏云着急地赶来,而当霁宇看清这位跋扈的青年时,立即就地下跪。 “末将参见小王爷!” “甭见了,他正要陪我出去採药,顺便买琼麻种子。” 第7页 听到苏晴的话,他气急败坏地回身质问:“谁要陪你啊?” “你有两个把柄落在我手上,还敢有异议吗?要不,我把第二个秘密说出来。” 她别有用心的目光圆熘熘转到苏云身上。 “我知道了!要走就快啦!” 向来横行霸道的小王爷此刻竟然束手投降,令霁宇丈二金钢摸不着头绪。苏云邀他进屋,顺便解释来龙去脉,被跟在苏晴身后的天竫不经心地看进眼底。 “那傢伙是谁?” “白霁宇少将,最近才荣升的。”她明白了他的紧张所在,决定不放过任何一个恶作剧的机会。“换句话说,也算你的情敌吧。” “什么?!”果然有效地招惹了他。 “冷静点,你呀……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会有女孩儿喜欢的。” “大错特错了!不是我自夸,想进懿王府的各家千金可多如过江之鸡呢!” “过江之鲫啦!”对于他的自鸣得意,苏晴莫可奈何地摊摊手。“看来你的学问跟你的家世差了好一段距离。” “你那是什么意思?” “啊!山芙蓉。” 她离开小径,走入路边草丛中,连连拨开繁盛的杂草后,终于发现了雅洁的白花,淡黄色花蕊缀饰其中,七、八朵零星地散布着。苏晴宛若拾获宝物般地喜出望外,轻轻揪下一小瓣花蕊放在舌尖浅尝,然后天竫便愕愣地看着她把剩余的部分全放入口中咀嚼起来。 “你……你是饿昏头啦?” “我在辨认。山芙蓉的花朵是可食的,对身体好。” 花可以吃?她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天竫好奇地四处张望,瞥见不远处的草丛中露出几抹雪白颜色,近前一瞧,原来又是白花,却比苏晴吃的要大了许多。 “傻瓜,这儿的不长得更好?” 苏晴摘够了山芙蓉,已经觉得不虚此行。“喂!咱们走吧……咦?” 抬头一看,天竫跟那天昏倒在琼麻园那般趴在地上,她摇摇意识不清的他,赫然发现手边躺着一朵大白花,花瓣被咬去了一大口。 “你……大笨蛋!” 那个臭丫头又骂他笨了,可他现在根本使不上力,连生气的劲都没有,浑身发着高热,手脚却是冰冷的,肌肉更是麻得要命。 苏晴匆匆忙忙在四周搜寻用得着的植物,好不容易发现解毒药草,抓了一把放进嘴里嚼碎直接餵给天竫吞咽。那药汁透着强烈的辛味,直窜脑门;他微微张开眼,正巧苏晴稍稍离开,拿着仓仓皇皇的神情注视他褪了些血色的脸。 “是你……” “嗯?” 他没头没脑地迸出话,令她一头雾水。天竫勐然翻身坐起,难过地掩嘴呕出些许汁液来。苏晴见状,便放了心,一面擦抹嘴角,一面四下搜寻水源,却遍寻不着。 “那是曼陀罗,你还把它最毒的部分吃下去,简直不要命了!”她悻悻然站起来,瞧见天竫呆望着她,转为不解:“咦?奇怪,没听说中了曼陀罗的毒会脸红呀!” “你……那天我因为琼麻而昏倒,是你……是你救我的?” 苏晴打住要探视的手,满腹怀疑地揣度他半刻,才说:“怎么了?当然是我,那还用说吗?” 他没接腔,驯良地走出草丛堆,只是脚步因着出神的思索而放慢许多。苏晴显得有些不耐烦,回头睨瞪他恍惚的模样。 “解毒药和催吐剂都给你吃了,一个大男人,没这么虚弱吧?快些,我得赶紧找水。” “唔,喔。” 他总算恢復精神,跑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这是怎么回事?他全误会了!温柔婉约的苏云并不是他的救命恩人,而嚣张无礼的苏晴却毫不避嫌地以嘴餵药,连续救了他两次,这种感觉很怪。他煳涂、困惑了。 再度回神之际,发觉这次是苏晴没跟上来,反倒停在后方轻按胸口。 他奇怪起她不寻常的眉心颦蹙。 “喂!不走了吗……喂!” 一个箭步冲过去,苏晴已不支昏倒在地,脸色莫名的苍白,唤也唤不醒。 “你怎么啦?干嘛突然……突然……啧!” 不做二想,天竫立即背着她朝小路狂奔,好不容易找到人家,门也不敲地就踹开大门,吓坏里头一群正在泡茶闲聊的农夫村姑。 “水!快把水拿出来!水!听不懂啊?” 苏晴并没有昏厥太长的时间。其实部分原因是被吵醒的,耳边好像一直有人在叫不停,事态严重地、手足无措地。 她清醒过来的时候,怔了好些时候,粗暴的小王爷正紧揪住可怜兮兮的大夫领口,威胁兼恐吓地大吼:“怎么还不醒啊?你不是大夫吗?该不会靠行医来招摇撞骗吧!我可警告你,人医不好,你也只剩一口气可活啦!” 事实上,被勒住的大夫是真的唿吸不到半点空气,只得挥舞着手指向床头,卖力吐出几个字来:“人……人不就……醒了吗?” “咦?” 手一放,没管跌下去的大夫,天竫愣看着坐在床上的苏晴,这样的情况下,她不知该作何反应,也僵凝着没说话。 “姑娘是服了有毒的药草,幸好吞下的量不多,又及时和水沖淡,不然可不是闹着玩的。” 大夫摸摸留下一道淡红手痕的颈子,藉着熬药的理由赶忙离开。 天竫喃喃轻问:“你吃的是毒草?” “是白屈菜,”她假装注意身处的华丽房间,漫不经心地;“虽然清热解毒,可它本身也带着毒性。” “那么是为了救我……” 他正想再追问,不料懿王妃竟在毫无预警之下来了,由贴身丫鬟搀扶进门。 有了第三者的介入,苏晴暗暗庆幸,庆幸棘手的问题得以被打断。 天竫忙低头请安,然而王妃的视线却放在孤傲凌人的少女身上。沉稳开口说话时,精亮的眼光没离开过她。 “竫儿头一遭带姑娘回家,连安也没先问过一声,就把齐大夫拖了去;我瞧他慌慌张张的,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听说是姑娘身体不适?” 慌慌张张? 苏晴不禁一半怪疑、一半诧异地看向他,看得他一时尴尬至极。 “我……我哪有慌慌张张!” “还嘴硬呢!”王妃宠溺地瞟他一眼,坐下后又问起长相清新水灵的苏晴:“姑娘,怎么称唿呢?” 她因为王妃雍容的气宇而俐落地回答:“苏晴。” “苏姑娘,听说刚刚你昏过去了,现在好点了吗?你家在哪儿?” 这一次,苏晴没那么快答话,净瞅着对方和蔼的面孔。 “你不用探我家世,我可以告诉你,我同你儿子没什么瓜葛,若真要说,他还欠了我六棵琼麻,我正等着他还。” 第8页 “喂!我早要还,是你不要的!” “要嘛……就凭自己的本事还。” 眼见两人又快要斗起嘴了,王妃浅浅抿出一道兴味的笑意,然后打算起身离开。“好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欸……王妃。” 丫鬟进前扶住稍稍倾身向前的王妃,天竫也上来探视她有点唿吸不过的神色,一会儿即平止了;她笑说这是老毛病,小王爷却坚持要苏晴帮忙看诊,却被王妃责备。 “别强人所难,人家苏姑娘自个儿也还没康復呢。” 娇生惯养的贵妇人她平时见多了,可像懿王妃这般明事理、识大体的,苏晴还是头一次遇到。 苏晴主动把住懿王妃的手腕,细听脉象片刻,收回手,轻描淡写:“血气不顺,偶尔别靠轿子,自己走段路如何?” “丫头!你当我娘是谁呀!?” “竫儿。”不用说,小王爷又被打压了。王妃深刻地盯住苏晴,笑意柔得能酥人,“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大夫不多了。其实我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自己都已经懒得用上这双腿了。” 苏晴仓皇迴避早已遗忘的母性温暖,急着离开懿王府。“我走之前会留帖药方,交给大夫处理就行了。” “谢谢你了。竫儿,送苏姑娘一程。” “啊?” “不用了,我认得路!” 但是王妃第一眼就喜欢上个性坦白的苏晴,可说一见如故,说什么也要儿子送她送到家。 “你娘真特别。”途中,苏晴还是忘不了王妃的华贵气质以及慈母容颜。“虽然不是故意想惹她生气,但是……一般人不都会恼羞成怒吗?” 身边的天竫不吭声,她以为他还在埋怨要护送她这一程。其实,天竫更在意的是那天听到的“私生女”一词。苏晴没爹没娘,自力更生地一路走来,难道……难道她没有一丝念头想把负心的父亲查个水落石出吗? “瞧,是苏家的私生女,跟着她娘的姓呢。” 一阵私语教天竫敏感地往前搜寻,而苏晴面不改色,甚至视若无睹地与前方两个路人擦肩而过,紧接着又听见别人在搭腔──“哼,来歷不明的野种不知打哪学来的医药名堂,恐怕也是邪门歪道。” 语音未歇,那人鼻樑当场结实挨了一拳,弹到路边去。 “咦……啊?” 天竫出手的那一刻,自己先错愕住,苏晴莫名其妙地面向他,问:“你干什么呀?” “这……拳头就这么自己出去了,我也不知道。” 两名倒楣路人退得远远的。她对天竫的冲动没辙地嘆口气。 “这是常有的事,一些同业中人总见不得别人好,那种酸熘熘的话我听多了。” “你难道不生气吗?换成我,老早痛扁他们一顿。” “他们说的是事实呀。” 苏晴不在意的神态令天竫也不愿再跟着穷紧张,只是,她神秘莫测的表情反倒牵引出更多解不开的谜。 “你真的不知道你爹是谁?” “不知道,娘从没提过。” “不想把他找出来吗?” “不想。”回答得太过斩钉截铁,她很快陷入犹豫,说起话来似在梦中呓语:“有人说,生老病死人生难免,总有一天,他会为了这不可抗拒的理由出现,会来求我救他。” 所以她说,行医制药并非天职,而是她的兴趣,一切的一切,就只为了这个目的吗? “你真是个怪人。” “你才怪呢!一路背着我回懿王府,又为了我动手打人,害我全身都不自在。” “谁……谁是为了你!你可别往脸上贴金!” “不过……好奇怪,我觉得舒服多了。” 他侧头望她,苏晴软化下来的神情绽放着天真烂漫,有一种海阔天空的晴朗,她圆睁的明眸移转过来,掠过些许惊讶的光采。 天竫清朗的面颊下方凹进两只酒窝,深深的甜意令她想伸手测量。 “你笑了。”不可思议的口吻。 “嗯?”他则马上敛住所有表情。 “平常你顶多是冷笑,要不就发脾气,这般自然的感情流露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什么感情流露!别讲得那么露骨好不好?!他急了,窘迫得不得了。 “哈哈……开玩笑的!再怎么样,我们两人是谈不上什么感情的冤家嘛。”苏晴心情大好,没能留意他欲言又止的迟疑。“我家到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她盈盈笑着朝天竫挥手道别,细緻的唇线适中抿起动人的红彩,浅浅的红,晶莹剔透……曾经带着煦暖的温度亲吻了他两次。两次,都是刻骨铭心。 七夕,街上许多穿着鲜丽衣裳的小孩手持荷叶嬉戏,他们不绝于耳的笑声让蹲在温室里的天竫听得心烦。拜夏季特有的炎热阳光所赐,他已闷得满头大汗,偶尔瞥瞥一旁专心种花的苏晴,竟不见一点汗湿,气定神闲地将一株猪笼草移植到较宽大的花盆。 “喂!你为什么不干脆点,接受我的赔礼啊?有一群人让你使唤,也省得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你为什么不勤快点,多动动自己的筋骨?别老是把精力用在无聊的打架上。” “你干嘛老要跟我斗啊?你很奇怪耶!一般人想巴结我都来不及了……” “你才莫名其妙,那么想要别人巴结的话就别来。” “你以为我想来呀?还不是因为……” “因为你弄坏了我的琼麻。” 她毫不留情的接话,使得天竫当场噤声,懊恼地甩开手上泥土。可恨!他讨厌她这么难以亲近、讨厌她这么漠不关心、讨厌她这么无视他的存在,讨厌……“嗯?”苏晴手边的工作告一段落了,却看见天竫已经疲倦地靠着柱子睡着。“什么嘛,真是娇生惯养!脾气那么大,耐心这么小。” 柱子的硬度让他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苏晴得以从这个角度见到他单纯平静的睡脸,原来……原来这傢伙也有这么可爱而毫无防备的时候啊。她轻轻撑起下巴,静静地端凝起沉睡中的小王爷。 到了日暮时分,天竫被说话声吵醒,发现温室里没人,自己身上披盖了一件女性斗蓬。他循声走去,竹屋里的苏家姊妹和上回那位少将聊得正起劲。 “啊!小王爷。” 霁宇先起身作揖,苏云招唿他一起用晚膳,他则一脸不悦地质问起苏晴:“为什么不把我叫起来?” “我又不是你的丫鬟,何况看你累了,就让你多睡会儿。”她知道他在埋怨让堂堂小王爷坐在温室里头打盹,故意爱理不理的。 席间,苏云为了圆场,问他要不要一块儿在七夕月下乞智、乞巧。 第9页 “你也在场吗?”他改问苏晴。苏云不再是那么重要了,弄得她霎时不知所以然。 “会呀!为什么这么问?” “好吧。”态度仍是傲慢嚣张,他喝了口汤,说:“那我就留一会儿。” 这个人!开始在她的理解范围之外,应该说,他变得怪里怪气。该不会是那天吃下的曼陀罗惹的祸吧? 前几天浸在磁碗中的小豆子已发了数寸芽,苏云用红、蓝丝绳扎成一束,称之为“泡巧”。她和霁宇联手将之抛在溪水上,岸边不乏跟他们一样有雅兴的人,所以淙淙水面上载浮载沉了五颜六色的芽苗。 苏云蹲下身,凝视水中皎月,银亮的光弧些许盈亏,成了一抹缺陷的圆。 “娘每年都带我们来这儿向织女乞巧,她自己却净望着月亮不说话。有时候我猜,她是想起了爹,所以七夕尚未成形的满月总会惹得她触景伤情。” “过个节,把自己都弄感伤了。”霁宇也蹲着,眼里透着几分惆怅。“今天可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呢。” “呵……所以才更加难过啊!别人已经终成眷属,我们……却是孤伶伶的。” 他深切探入她凄楚的眸,很想搂着她的肩,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在告白之前他会不假思索这么做,然而此时此刻,霁宇移开了视线,稍稍伸出的手置在膝上,教苏云看得怅然若失。 “姊姊,小心!” 苏晴的警告稍嫌太迟,刚起身的苏云马上被一群唿啸而过的孩子撞倒在地,她按抚着脚踝,就觉一阵肿疼。 “扭伤了。” 苏晴一眼就看出病因所在,正欲挨近,霁宇已然来到苏云脚边,双手扶起她的脚,她细小的足踝被包裹在他宽大的掌心里。 “忍着点,一下子就好。” 话还没说完,手腕一转,就把苏云扭伤的脚骨挪正,她才闭上的眼讶然睁开。 就是那里,疼的地方被他医治好了。他总是能懂,懂得她的伤处。 苏晴偷偷把膏药收了回去,侧过螓首,发现天竫正在不远处朝这边望,若有所思,但没半分妒意。 “姊姊,现下可不能乱动,免得霁宇刚刚的工夫功亏一篑。” 她胡诌的话弄得苏云一头雾水。 “我已经没事了,瞧,这脚,明明都好了。” “所以才说不能乱动,这一动,你的脚就不好了。霁宇,劳烦你,背她一程吧。” “不用了……” 苏云比扭伤的时候还慌,匆忙起身要证明自己的安好无恙,一下子被苏晴顺势推到霁宇胸前。 “就说不能乱动了!快点,霁宇,再让她这么站下去,恐怕就医不好了。” 她几可乱真的紧张令霁宇当下投来狐疑的目光,他似乎看透了谎言背后的用意,正因为苏晴留下一丝淘气的笑,一熘烟跑向天竫。 后来霁宇还是背了苏云回家。她在他背上不再挣扎,只是百思不解,其实脚根本不痛,完全好了,但是拒绝的话语就是哽住说不出口。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卑鄙。 “你记不记得?” “什么?”霁宇蓦然响起的声音吓着她。 “以前你也背过我的。那时在溪边玩,我跌得两腿是伤,你个头比我高,背着我一路走回家,我一直觉得丢脸,深怕让人知道我被女孩儿照顾。” “没什么好丢脸的啊……” 真的,因为当时矮小的霁宇如今已经长得挺拔过人,她再比不上了,再无法背得动他了,反倒是自己被无微不至地照顾。他长大,而她相对变小了。 苏云将半边脸贴近宽阔的背,让温热的气息融化方才油然而生的凄凉。她可以说自己的脚已经安好无事,但是她没有,只是静静听着他聊起往事,听着他沉笃笃的心跳。 “咦?你是修养变好还是真不吃醋啊?” 小桥上,苏晴双手松松地置在身后,打量天竫难得的平心静气。 “没事干嘛吃醋?” “你不当霁宇是情敌?” 他复杂地瞥她一眼,又移向他们离开的方向,不着边际地说:“你们……感情似乎很不错。” “当然了,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娘过世后没多久,霁宇常常从家里带东西来给我们,吃的、穿的,都有。” “和尚呢?我听说也有庙里的和尚接济你们。” 又有四、五个顽童兴高采烈地冲来,像一辆停不住的马车,苏晴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撞得后退,幸亏天竫及时拉住她。触见她失神的模样。 “喂!”他喊,她才低下眼,看看自己擦伤的手背。 “他们的施捨……我才不稀罕。” 那施捨,是温柔的陷阱,是预谋。 同时,天竫又看见了那一天若隐若现的敌意在苏晴脸上浮现。 “难得我娘喜欢你,她若听见这话,一定要念你几句。她常请灵隐寺的大师到府里诵经讲佛,还逼着我一块儿受罪。” “那些人……摆着自命清高的嘴脸,拿佛祖当挡箭牌,无时无刻把自己捧上了天,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太神圣、太庄严,那个世界……她到不了。 “我有的时候也想不透,可我娘常说,这世上……总有几个人是註定要和佛结缘的。” “苏晴,我早已和佛结缘了。” 苏晴紧紧环抱双臂,顺着桥桩慢慢滑了下去,裙摆遮住她双脚,她将脸深埋进膝盖里,抽搐着,仿佛忍着某种剧痛。 “丫……丫头……” 天竫着实被她吓着,明明还谈得好好的,除了那稍嫌偏激的言词之外。而当他一碰着苏晴的肩膀,她忽然受创地大叫:“别再提和尚!别再提灵隐寺了!” 片刻,她颤抖着咬紧唇,一边拨开散垂的髮丝,踉跄地站起来。 “我要回去了。” “等等!”他可不能现在让她走,就是不能。“你是怎么了?” “别管我。” “怎么能不管?你好端端的变成那样,我能插手旁观吗?” 月的影儿不知何时走到了溪水中央,将整片水面渲染得闪闪发光,犹如一条银带。 瞬间,苏晴迸出一声轻笑,笑得他有点生气。 “你啊……正经八百的模样真不能持久,是袖手旁观啦!” 他再度被纠正了,这一次却打从心底不高兴,亏他真心替这小妮子担心。 苏晴见他掉头就走,忙出声喊他:“生气了吗?” “干你事吗?何况,我干嘛要生气!” 她原地伫足了一会儿,一下子追上去,硬是拉他回桥上,歉然地正视他深邃的瞳孔。 “你关心我,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才以为你只是好奇心过剩而已。” 第10页 关心她?天竫因为这话语登时语塞,现在的情况,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刚刚失态……我承认,是我同灵隐寺内的大师有过节,所以──”她顿了顿,不知该怎么接下去。“总之,我跟你道歉。” “免了。”他要的不是她的道歉。 苏晴见他不领情,恼得不惜动用秘密武器:“你不好好听我说话,我可要张扬你那两个把柄了。” 他沉吟半晌,问:“什么把柄?” 还装蒜?看不出这头脑简单的小王爷还挺机灵的。 苏晴挑衅地扬嘴而笑,往桥栏上一坐,悠悠晃动起双腿。 “一个是你的惧高症,一个是你喜欢苏云。” “不对,从今天起……只有一个把柄了。” “嗄?” “我喜欢的人是你。” 撑在桥栏上的手一滑,她整个人向后跌落溪。天竫冲到石栏边往下望,苏晴湿淋淋地坐在水中,拼命擦抹脸上冰凉的溪水。 “你太没礼貌了吧!别人在说重要事情的时候,干嘛随便往水里跳啊?” “咳……我是掉下来的,你没长眼睛啊?” “喂!你去哪儿?” “一定……一定是那曼陀罗害的,你不只变得更笨,还疯了,我要回去研究清楚。” 拖着沉重的衣裳步步朝岸上走,没想到后头接着响起一阵水声,高高溅到月夜当空,她不禁呆望浑身湿透的天竫。 “我是认真的!” “嗄?” “我是真心喜欢你,脑子清清楚楚,心里明明白白的!” 水珠自他发梢上滴落,划过皱锁着柔情的眉宇,不停。而她,就这么停伫不动,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他深广无垠的黑眸里,迷失、恍惚,她怕自己一旦启步走动,就会离地飘零。 “你可要睁大眼睛看清楚,我不是苏云哪!”身子动不了,话好歹一定要说。 “我当然知道!”他笑,迷人的酒窝又出现了,笑得孩子气。 “你……你有没有搞错?咱们平时不都恶言相向吗?你怎么可能会……” “没办法,就是喜欢了!” 这个人……连表达情感的时候都如此霸道。也正因为如此,苏晴不得不渐渐相信他不容忽视的认真,并且发现自己遇到天大的麻烦了。 “苏晴?” 她又踉跄了下,险些二度跌入水里。 “你别突然喊我名字!你以前也从没这么喊过我的。我告诉你,现在,不是你的脑子有问题,就是我的耳朵出毛病了。” 她又要走,天竫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她,把她拉进怀里,双臂将她紧紧、紧紧地怀抱着;苏晴怔住,惊慑于他蛮横的环抱、他微小的伤楚、他唿之欲出又极力压抑的兴奋…… “我喜欢你,我是喜欢你的,你若不相信,我可以说上一千次、一万次。从今天起,你就当我殷天竫的女人,总有一天,我定要把你风风光光地娶进懿王府!” 缤纷的芽苗结着彩色丝线逐水漂流,偶尔在她垂落水中的手指上触礁了;苏晴惊觉到自己连抓握丝线的力气都没有,只因为天竫轻轻吹拂在耳畔的低诉和气息酥麻了她每根神经。虽想用尽力气推开他的拥抱,却不知是否溪水浸软了双脚,她任由自己眷恋着天竫怀里的安全感,无边无际。 第三章 更新时间:2013-04-24 21:54:54字数:12343 自此以后,天竫对苏晴的关照可用“挥霍无度”来形容。每一天,从不间断的每一天,都能见到他进出绿竹屋的身影,而大批的金银珠宝、锦织绸缎更让附近乡邻看得眼花撩乱、瞠目结舌。很快地,杭州大街小巷传遍懿王府的小王爷疯狂迷恋上一位身世成谜的药师。 “请你以后别再来了。”不知是第几次,苏晴这么义正辞严地告诉他:“你带来的那些贵重礼物对我来说是一种困扰。” “你不喜欢?”想不到这小妮子挺挑的。“好吧,下次我带别的过来。” “这不是问题。”怎么……怎么这个人这么难以说通啊?“琼麻的种子都发了芽,我看……你的工作也大功告成,不必再过来了。” “我来,又不单为那些琼麻。” 他笑,深情得很,苏晴一下子被搞得六神无主。她知道这全是天竫单方面的自作多情,但……他的专注、他的执着,就是让人无法去抵拒。 深吸一口气,不管自家庭院是不是一个适合坦白相告的地方,也不管街坊邻居是不是正朝这里窥探议论,苏晴说:“我先把话说清楚,关于你的感情,我没办法接受。也就是说,我并不喜欢你。” 说了!就算他会勃然大怒或伤心欲绝,她都已有万全的心理准备。 “你──”天竫先是惊奇地注视她低垂的脸,忽然笑出来。“你干嘛要害羞啊?” “我没有害羞!”怔住,她气恼地瞪他。 “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救我,还用嘴餵我吃药呢!” “你不省人事,哪能自己把药吃进去啊?餵你吃是救人嘛!” “好啦、好啦!你别闹了,你对我好,我都明白,都记在这儿。” 他高兴地指指心的位置。苏晴觉得这个人存心要激怒她,哪有人连脑筋都如此不通窍呢。 “我还有事要忙,不送了!” 她掉头就走,天竫喊她名字,家丁忙把一盒盒的礼物捧上前。 “这礼物收下吧!” “不要!不劳而获的东西我最讨厌,有本事……就凭自己力量筹礼物。” 天竫面对那扇掩起来的竹门发楞,一旁家丁怯生生凑近来问道:“小王爷,请问这些东西……” “啰嗦!闪开啦!” 他无法理解,若是可以做堂堂懿王府小王爷的情人,一般女孩儿家该是高兴都来不及了,为什么?为什么独独这个苏晴如此难摆平?她不要礼物、不要他的探视、不接受他的邀请……哼!人家说刀子口豆腐心,这丫头想必还在故作矜持呢。 过了几天。又是敲门声。苏晴敏感地停住手边配药的工作;苏云瞧她整个人恁地僵硬,半戏嚯着说:“你知道啦?敢情是你的大情人来了。” “这下连亲姊姊都开起我的玩笑了!”她回瞪一眼,作势要专心处理铁钵里的药草。“是那笨蛋的话,就说我不在。” “我倒觉得……小王爷对你很认真啊。” “若是别人一认真,我就得答应的话,岂不更莫名其妙?” 苏云不予置评地耸耸肩,迳自走出去应门。没多久,苏晴听到谈话声,却不是天竫。 “是你啊……”她有意无意地对霁宇嘆口气。 第11页 “你是什么意思?颇失望似的。” 霁宇无辜的抗议惹得她抬起头,触见苏云神秘兮兮的笑意。 “咱们是老朋友了,你来,我不需要再大肆招唿张罗了吧?” “别理她,可以同晴儿斗嘴的人一直没出现,她一股气不知要往哪儿发呢。” 霁宇照着母亲的吩咐送来一只鸡,苏云一边笑,一边带着他到厨房去。 人刚走,苏晴不禁懊恼地朝桌上一趴!一会儿,凝然的眸子出了神,就这么盯牢铁钵上的山水雕刻,小溪潺潺蜿蜓在她复杂的心里,又想起了七夕那夜,那条溪上的殷切告白。后来天竫不再登门造访,是不是因为她太过冷酷的实话?还是他明了而死心了?总之……这几天小王爷未曾出现,竹屋没由来地重重寂寞……只因为她还不习惯这样的安静吧?是吗? 很快,七月十五日的中元节(又称盂兰盆节)到了。 到处可见悬挂衣服冥钱的盂兰盆,苏家姊妹并没有张罗什么,她们身世不明,连祖先是何方人氏都不知道,因而只在自家庭院摆上一桌素食,算是祭拜过世的母亲。晚上,她们便到街上逛起来了。 “咱们到寺庙那儿看戏好吗?” 苏云兴致颇为高昂,苏晴却状似犹豫地缄默半晌,才说:“你真那么想看吗?” “咱们每年都看的呀!”她发现一些端倪了,“你是不是……害怕见到惟净大哥?” 毕竟是心心相连的姊妹,当下教苏晴支吾结舌。 “我……我为什么要怕他?” “我总觉得……最近你老有心躲着他;不去灵隐寺了,不提惟净大哥的名字了,个把月没见他,倒是头一遭呢。” “好吧好吧!要看戏就快,免得人多。” 她不想对姊姊说谎,只好匆匆截断话题,随便挑了一间最近的庙宇过去,抵达的时候已经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又是“目莲救母”?”苏晴对戏码感到厌烦。 “好歹也算中元节的典故呀。” 苏云则乖顺地看着戏台上活灵活现的表演,没多久,隐约听见不远的前方传来窸窣的说话声,有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孩不停询问,而她的朋友则不得不一一解释,惹得苏晴也不禁要揪出那不识相的观众。寻了一会儿,苏云听到她喃喃自语:“那个……不是霁宇吗?” 有要事在身的霁宇? 半信半疑地跟着望去,真的离她们不远,夹杂在聚精会神的人群之中,或许是心有灵犀之故,苏云很快就找到霁宇,还有,他身旁那不停发问的俏丽女孩。 霁宇曾为了中元节的失约道歉,他说那天要护送一位重要人物,而现在,他和口中所说的重要人物连袂出现在庙宇广场了。 “你认识吗?” 苏晴也注意到穿着端雅的少女;她犀利的注视让霁宇直觉回过头,第一眼便与苏家姊妹对上,满满的惊讶尽写在瞳孔里。 他对少女说了几句话,便穿过重重人群走来。 “真巧,你们也来看戏?” 不知为什么,苏晴有一种抓到自家人的尴尬,但仔细想想,霁宇并没有错,他老早就说明不能赴约的因由了,只是,一伙人正巧在同一个地方遇上。苏云也明白这点,所以她没多问,应起话来却比平常拘谨几分。 “宇哥哥!” 少女不知何时也跟着挤过来,先亲匿唤他一声,再拿浑圆的大眼睛将两位苏家姊妹打量一番。 “她们是你朋友吗?” “是呀,是儿时玩伴。”他霭然对她回笑。“这位是泰宁郡主,刚从汴京回来,我负责带她参观参观。” “叫我粼粼就好了。本来我央哥哥陪我,不过他老嚷着忙,所以就麻烦宇哥哥了。” 她活泼得天真可人,唇红齿白,活脱像惹人怜爱的娃娃,这就是霁宇的重要人物?而她,苏云想,她是儿时玩伴,听起来只是无足轻重的名词。 “啊!” 思索当中的苏晴突然被拉开,跌跌晃晃地扑到一人怀里,定睛一看,原来是天竫。 “我找你好久了。”他笑,他说。 苏晴一时千头万绪,这种阔别已久的错觉,似乎代表着她也正在找他,等啊、盼的,终于今天他一如往常地出现了。 “哥哥!” 粼粼用稚气未脱的音调大喊,竟牵引出另一层意想不到的关系。她不仅是霁宇的重要人物,也是天竫的妹妹,懿王府的泰宁郡主。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才要问哥哥怎么会在这出现呢!不是说你很忙吗?说什么也不肯带我来逛庙会。” “我是很忙啊……对了,我妹妹就交给你了。”他作贼心虚地对霁宇交代完,紧接着转向苏晴:“咱们走吧,我有事找你。” “可是我──”她一走,苏云怎么办? 天竫哪由得她顾虑太多,一把牵着她就跑,留下苏云,继续维持着微妙的气氛。 “我看……咱们一起逛逛吧,人多好玩。”粼粼善解人意地说出霁宇的想法,他暗暗松口气,苏云却对这个同游的提议有点慌张。 “不用了!不好打扰你们,我──”灵机一动,她想到一个好理由,虽蠢,好歹派得上用场:“家里摆的祭物忘了收,我得赶快回去才行。” “只是祭物,没那么大关系吧?” 她的推辞让霁宇皱了眉头。他不想让她一个人回去,苏云最怕见到这样忧心的神情,一面说,一面退:“我刚刚就想回去了,收了祭物,还得……还得赶出五把伞交货呢。” “苏云!” 糟糕!他出声唤她了,可这次非得强迫自己不停步、不回头,直等跑得气喘吁吁,苏云终于在篱笆门口打住,望着天,放任急促的气息在安静的夜空下波动不断。 “我喜欢你。” 闭上眼,下垂的指尖动了动,却没抓着任何东西,只有昙花一现的悸动伴随着空气,从指缝间流逝。 苏晴一路被硬拖到湖边,终于气急败坏地甩开他的手。 “别再走了!再走就入海啦!” 天竫看看四周,湖面水灯万盏,犹如着了火,水上水下莹莹闪烁。有些放灯的村民绕着岸边,并非四下无人,令他有些失望。 “那些琼麻还好吗?” 苏晴忖度他信口提问的神态之后,淡漠回声:“这些天你没来胡乱浇水,倒是好多了。” “我忙嘛!赶着时间,干脆就先不去你那儿。” “我不知道小王爷还会有事忙呢。”她恶意嘲讽回去,但没得意多久,就对递上来的戒指看怔了眼。 粗糙手工做的指环,镶嵌一颗扁平的漂亮石头,泛亮着半透明的光芒。苏晴疑惑地转向天竫,他俊俏脸上张扬着不可一世的骄傲,来自这只不起眼的戒指? 第12页 “你就不客气地收下吧,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礼物?”它的过于廉价的确令她忘了道谢,或忘了拒绝。 “这几天我给一位木匠打零工,拿了一些钱,就买下这戒指给你。” “你?打零工?为什么呀?” “你不是喜欢自食其力换来的礼物吗?我原先看中一个翡翠戒指,哪知道那木匠竟然只给我几个铜板,亏我替他噼了五天的柴呢。”他虽埋怨,说话的时候仍掩不住洋洋得意,“我也想过再多赚几天的钱,可我实在想见你,受不了了,买下这戒指之后就急着跑来找你。” 苏晴还是怔着,天竫在面前挥挥手,她也没动静,这分感动,还在体内膨胀沸腾。 “既然你不动,我就帮你戴上了。” 微微垂下螓首,注视着金色指环套上自己被牵起的手指,不大不小、不松不紧。瞬间,先前所有的紧绷感消失了,她被他不可抗拒的情感套牢,却觉得生平从未如此如释重负。 “所以,这几天你才没来竹屋啊……”她喃喃自语似地说完,撞见天竫用一种高深莫测的微笑瞅着她看。 “什……什么啊?” “怎么?你在等我吗?” “谁会……谁会等你!你可别乱想。” “下次,再买那个翡翠玩意儿给你。” “咦?”苏晴态度转为羞涩,樱唇微张,欲言又止。就这样,内心交战了片刻。“不用了,这一只……这一只我就很喜欢了。” 天竫有几分错愕,苏晴发觉对方没了反应,抬头看他的时候捕捉住一丝腼腆,然后,小王爷又笑了,像个获得褒奖的孩子,兴匆匆而临时起意地……迅速轻吻了她面颊,害得她再度杏眼圆睁。 “你……你你……你竟敢……” 苏晴用力捂着半边被亲吻的脸,瞪着他,却说不出话,没想到自己蓦然被搂近,听见他的低笑在胸前隆隆作响。 “我就知道你之前是口是心非。” “你误会了!”忿忿推开他,当下发誓再也不对他有丝毫的妥协。“向你道谢和喜欢你是两码子事,完全没相干的!” “喂!你又想去哪儿呀?” “你别跟来啦!” “明天我答应要陪粼粼,后天咱们在西湖见面吧,我带你到处晃晃。” 她明白了,这个人不只自负,脸皮还厚得吓人,而最最麻烦的是他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暗着说、明着讲都赢不了他强烈的自我意识。 流放的水灯盏盏,她被前方异常耀眼的光芒吸引,丛簇的灯火中端立一道金橘色的芯蕊,透出皎洁无瑕的晕霭。苏晴缓缓睁大翦水双眸,她不再动,对岸的身影恍若镜像般也静止下来了。天竫一望,一名脱队的得道高僧前来施放水灯;年约三十岁的年轻僧侣,则一身金红相间的长袍孑然独立。 苏晴对着看似要燃烧起来的湖面深深唿吸,惊讶于胸口的窒息。她还是没办法,直到现在还是没法唿吸,无止无尽的思念重重压叠着,连空气也无法穿透;喘着、试着要自己赶紧分散注意力,然而视线又不自禁地回来了,他们四目交接。 “苏……” 冰冰凉凉的薄纱拂掠过天竫伸出的手,她跑向对岸,奋力地跑,来到惟净身处之处。 “惟净大哥……” “你好吗?苏晴。”他驯良的笑容大慈大悲,总藏着几许不能言喻的沧桑。 “我要自己不再见你的,再怎么挂念,也得狠狠地忍住,可是……”她心酸地合上眼,努力抑止眼泪氾滥。“可是刚刚一看到你,我就觉得……如果再不见你,我一定会死掉,一定的……” 惟净的温柔沉淀下来了;苏晴不甘地昂头咬唇,她看得出他的沉默来自于自己的亵渎,她并没有“改过向善”,仍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祸根。 “生死有命,不要老把死挂在嘴边。好久没见了,你似乎过得不错。” 他轻轻将抚慰留在她头顶上,苏晴眷恋那一如父兄的亲切笑容,从小到大都没改变过,是对她的纵宠、是无限的宽容。 “喂!”天竫再也受不了,粗鲁地挥开他的手,又把苏晴拉开。“你到底是什么人?跟她纠缠半天的,我警告你,苏晴是我的!” “你别说得好像小孩子在抢玩具,惟净大哥从以前就照顾我和姊姊,不许你对他无礼!” “我──”他不平的怒气想发作,却被苏晴誓死捍卫的眼神抵制,只好不情不愿地忍气吞声。 “惟净大哥,别理他,我研究出一种新药方,你来看看好吗?” “师父们要回去了,我不能耽搁太久。” “这事急,你非来不可!” 苏晴反常地着急,不惜伸手拉动他的袍子;惟净叫她冷静,按住她肩膀好拦阻脚步。 他碰到她了!把手放在她肩上!天竫再也忍无可忍,一个箭步冲上去,挥拳打中惟净侧脸,苏晴掩嘴惊叫。随着惟净不支后退,她立即挡在他身前,迎上天竫妒火中烧的眼,重重回打他一巴掌。 “你干什么!?惟净大哥……惟净大哥有病在身啊!” 天竫按着脸,不可思议地转向他,标緻清秀的面容蒙上一层剔透的白皙,白得……连嘴角的些微血丝都鲜明得憷目惊心。惟净慢生生地将惊疑的目光移转到苏晴身上,她颤着、怯生生用指尖擦抹掉那一丝赭红,深怕稍不留意就会削减他的生命。 “当你教我学会如何医病看诊,我就知道了。你夸我在学习上争气,所以……虽然你不说,我还是知道了。” “哇!这伞好漂亮!宇哥哥,你看你看!” 粼粼兴奋得像只云雀,在苏家竹屋里转呀跳的,对苏云做的绸伞爱不释手,不停摆出各种姿势,试过一把又一把;霁宇不得不悄悄向苏云道歉。她摇摇头,正好沏好一壶龙井。 “没关系,她喜欢,就送给她当见面礼,那天匆匆地走,我正觉得失礼呢。” “云姐姐,你手真巧,我娘常说我粗枝大叶的……啊!这茶好香,比胭脂还香!” 这女孩天生与人熟稔得快,这会儿挨着苏云坐,学着要替霁宇斟茶,苏云忙开口阻止:“霁宇不喝龙井,一滴都不能沾。” “咦?为什么?这么好喝的茶……” “他呀,一碰龙井就起疹子,有回夏天他不小心喝下肚,全身红通通像关公一般,他就穿上大棉袄遮丑,怎么也不脱下,后来疹子好了,他人也中暑啦!” 苏云将陈年往事搬出来与粼粼同乐,霁宇觉得尴尬、不服气,也不甘示弱:“你不也对酒敏感?只闻酒香,就可以醉得一塌煳涂。小时候那次我明明病得快昏了,你竟然闯进来把我揪下床,硬拉着我出去对鸭子唱歌。” 第13页 他们你来我往地互揭疮疤,粼粼先是高兴听着,后来,笑容不见了,渐渐陷入沉思。 “你们……是不是很要好啊?” 她的疑问令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先开口回答。要好?足以用来形容他们多年来的感情吗? “咱们……是很要好,像哥儿们那样。” 苏云躲避他们的对视含笑答话,霁宇则低头盯注眼前不能碰的杯,原来他还是误会了,中元节那天苏云仓皇地离开,他以为是为了粼粼的关系在吃醋,原来是误会一场。 “啊!晴姐姐!” 粼粼撇下有着微妙气氛的两人,关心起刚从温室过来的苏晴,苏晴不习惯如此快速的亲热,只淡淡看她一眼,就捧着一堆药具往柜子走。 “哥哥是不是同你吵架啦?” 一下子,药具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落地,她愣望空出的双手,这才慢慢蹲下身收拾残局。 “是我同他吵,不是他同我吵。” “难怪上回哥哥从灯会回来,砸坏了房里一大半的东西。” 他打了惟净……惟净烟尘不染的身子已经病入膏肓,他藉着药来维持生命,而天竫竟然出手打了他!苏晴倒抽一口冷气,忍住这一阵寒毛直竖。 后来粼粼想招待大伙儿到懿王府作客,苏晴第一个拉下脸,很明显的,十分不愿意。 “不要紧,哥哥不在家。”粼粼很懂事地说:“他一早就出门了,说是要赴约。” 开玩笑!任何有可能见到他的机会她绝不去冒险,绝不! 等到竹屋里人去楼空,苏晴独自整理药具时,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电光石火地闪过脑海。发呆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将左手移到面前,一枚戒指。 “后天咱们在西湖见面吧,我带你到处晃晃。” 那傢伙一大早出门要赴约,该不会是指中元节那晚信口提的事吧? “我又没答应,是那笨蛋自己一厢情愿,也没管人家是不是真的想去……” 气头上,她动手去拉拔指头上的戒指,无奈指环牢牢扣住关节,试了半天还是徒劳,最后不耐烦地去翻找层层药柜,想藉助润滑的凉膏,一举摆脱所谓的定情之物。 至于天竫,是真到了西湖亭阁干等了一个上午。刚开始急躁地来回踱步,后来便喃喃咒骂起来;他的火爆脾气波及无辜路人,凡是经过的人都不免要遭到狠厉的瞪视。 到了下午,天竫沉静下来了,坐在石栏上,倚靠着大红柱,无精打采地凝望湖中泅泳的鱼影,偶尔伸手摸摸左边脸颊,前晚那一巴掌所留下的刺痛仿佛还在;奇怪的是,刺痛的位置在心里,时而剧疼,时而酸绞。 傍晚,苏晴来到西湖亭阁,净与空无一人的石桌石椅两两相望。是啊……也该走了,没有人会在同一个地方等上一整天,更何况是那暴躁的小王爷。不过……这怅然若失的感觉是什么呢?无人的空间被这样的感觉密密包围,她有些迷失方向。 转过身,英挺的身影入了这亭阁和她愕怔的眼帘,天竫大剌剌出现,驱走了一切阴霾之气。 “你在干什么呀?为什么这么晚才来?你知道让本小王等了多久吗?” “你才莫名其妙呢!我又没答应要来。”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她噤声抿嘴,迟了几秒才说:“我正要去採药,只是路过而已。” “别说啦!本小王原谅你让我在这儿等,咱们去晃晃吧!” 他趾高气昂地拉着她往外走,一时感到手中的冷硬物体,稍稍移开手指一看,是他送的戒指,苏晴还好好戴在手上。当她发现他脸上窃喜的笑意,不禁有些心慌。 “有什么好高兴的?” “不能高兴吗?” 她心里明白天竫好转的心情其来有自,是与她息息相关的,所以更不自在地眺望远方如诗如画的林木倒影。身边天竫用眼角余光打量苏晴,在暮霭下的女孩儿真是动人,女人的纤细婉约流露得淋漓尽致,足与灿烂辉煌的夕照相媲美,他从不知道原来苏晴也能美得这一般令人陶醉。 “唔,看什么呀?” “这样看着你,想知道能不能持续到永远。”他小心翼翼地抚碰她的脸,深怕将梦境打碎。“我等了一整天,好像就为了这一刻能看着你。” 怎么办?明明还生气的,偏他深邃的黑眸令她动弹不得了,连视线也离不开,就这么让他轻轻搂进怀里。她很喜欢天竫那庞然无边的大漠气息,自由奔放、不受拘管,可以像天一样地罩笼她。 “你把感情放得这么深,深得让我害怕……” “怕什么?” “怕我对你的感情及不上你给的,怕因此伤害你……” 他稍稍离开,狐疑忖度起她带着歉意的神情。苏晴藏着千言万语的大眼湛泛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小的时候,如同天竫喜欢她一样,她也那么地爱上惟净了。 忽然,肚子不争气地发出抗议声响,他们不约而同地愣住。 “你……搞什么鬼呀?人家正在说严肃事情的时候,你竟然……” “它硬要叫,我有什么办法?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会饿也是无可“猴”非的吧?” “无可厚非!”她迸出轻笑,反握起他的手说:“晚了,不如到我家来吃饭吧!姊姊和霁宇到懿王府去了。我猜……你妹妹很喜欢霁宇是吧?” 他没在听后半段的话。这么说,家里只有他和苏晴了?在暗唿万岁之余,潜伏的思绪却像贼儿悄悄熘回来。如果刚刚没被打断,苏晴接下来会告诉他什么呢?或许她会说,或许她不会说,但总有一条看不见的洪沟是现在的他们都跨越不了的。所以他不愿知道,不愿听她说。 打从苏晴进去,厨房方向的吵杂声从未平息过。天竫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等半天,终于见到苏晴蓬头垢面地端出菜来,焦的焦,半生不熟的也有,他当下眉宇皱得凹深地面向她。 “我……我是药师,又不是厨师。” “拜託!这是给人吃的吗?我家养得狗都吃得比这还好。” “那就回去跟你家狗儿抢饭吃,省得听你挑三拣四的。”被他看轻,苏晴就是不服气,拿起筷子夹了鱼肉入口,随即捂着嘴跌坐下去。“好噁心……” “你看吧!还逞强。”他摇摇头,迳自端起白饭,夹着菜吃起来。 苏晴见状,忙伸手要夺下他的碗。“别吃了,咱们上馆子吧。” “不要。”他又把碗抢回来,避得老远。“做都做了,就吃吧。” “这……你刚刚还嫌呢,不用勉强了啦!上馆子还是回王府吃都可以啊。” “没关系,饿昏头,什么都好吃。” 第14页 她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勐扒饭菜,不由得嘟起嘴咕哝:“那算称赞的话吗……” 天竫偶尔从捧高的碗缘偷偷瞥着她沾了煤灰的脸,那焦黑的斑点,他还不想动手替她擦抹,因为那是苏晴为他作饭的证据,他还想多看几眼。 “苏晴!苏晴!你好了没?” 鸡刚啼,苏家篱笆门敲得急、敲得响,苏云睡眼惺忪地自床上坐起,苏晴朦胧间抓来一件外衣披上,蹒跚走出去开门,天竫已经老大不高兴地抱起双臂。 “你还没准备好呀?”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啊?咱们本来约……” “好啦好啦!废话少说,你快进去换件衣服就出来,快点儿呀!” 她又被迫不及待地推进去,屋里苏云才刚揉亮了双眼。 “是小王爷?这么早?” 就是这么早!苏晴好不容易答应陪他一天,天竫一早就骑着马来接人了,两人在轻雾瀰漫的路上走着,她还不时呵欠连连。 “你太失礼了吧?跟本小王出来还这副德性。” “你才没头没脑呢!这么早……连市集都还没开始,逛什么呢?” “早一点,咱们在一块儿的时间才会久些。” 她登时清醒了,同时也为那番窝心话绊跌了一下;前方天竫跟着停住,伸手向她,装作不耐烦──“你是小孩儿啊?连路都不会走。喏,手让你牵啦!” “为……为什么我要牵你的手?餵……” 不由分说,苏晴一下子被他霸道地牵着走,跌跌撞撞间瞥见天竫开心的笑意。她赶忙回过神,这才发现手中过高的温度。 “怎么你的手这么烫?”才问,随即灵光一闪,便要去探他的额。“你病啦?” “没有。”仿佛当她的手长了刺,天竫闪得异常矫捷。“我身子、骨子都好得很,别咒我。” 也有道理;人家说傻瓜是不生病的,他怎么看也不会是体虚的料。正想着,不意看见了上好药材而喜出望外,指住一棵高大的竹柏便叫:“这儿竟有竹柏……唉!可惜,少了梯子,根本摘不着叶。” “你要它的叶子?” “可以止血,骨折的时候很好用……欸!你要做什么?” 才说到一半,就见他开始攀着树干往上爬,显然是要为她摘取顶上的枝叶,可没一会儿工夫他就打住了,撑在半空中,流着冷汗的模样似乎很难受。 “你怎么了呀?” “这……这高度……”他忙捂住嘴,一触见距离地面的高度就欲作呕。“好想吐……” 对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有惧高症!苏晴不得不为他担心了。 “什么想吐呀,你又不是有身孕,忍着,快下来吧!” 他试着让自己不往下看,瞧瞧树梢,又继续往上攀爬,虽然速度缓慢极了。 天竫凭着敏捷的底子,真把竹柏叶给摘到手,一落地就瘫痪下来。靠着树干休息的当儿,苏晴拿着沾湿的绢子覆在他额头上。 “好些了吗?” “开……开玩笑,这……这点小事,本……本小王还……应付得来。” 结巴成这个样子,脸色明明惨白得要命,嘴巴竟出奇的硬。 “要不要回去休息?那样比较好吧?” “不行!”勐直起身,绢子便自他毅力满满的脸上落下。“绝不回去!我很好,咱们走吧!” 苏晴无奈地吐口气,瞟瞟握在手中的那把竹柏叶,会心笑了起来。傻子! “哪!”天竫抬起眼,她细嫩的素手伸递到跟前。“起来吧,这回换我牵着你走。” 就这样,他们的一日约会顺利进行,街上各家店铺逐家开业了,逛着晃着,到了一摊首饰店前,天竫随手拣了一根髮簪,在她头上比一比。 “这好吗?你平常没怎么打扮自己,我给你买些回去。” 她正想反驳,店家老闆一眼就相中小王爷那身华服,笑咪咪地挨近劝说道:“这位少爷真有眼光,这玉簪呀……是上品,您拿自个儿的丫鬟来比试,恐怕还不能凸显它的高贵之处,不如我……” 说时迟那时快,老闆连人带衣领地被他攫提了起来。 “他妈的!你竟敢说她是丫鬟!?我会带丫鬟出来晃吗?她是我的人!眼睛给我放亮点!” “天竫,够了,放他下来啦!” 苏晴扳开他的手,老闆才得以从他强大的手劲中解脱。与其被误认为丫鬟,天竫当街的宣告才更令她别扭。 “咱们身份原本就不同,旁人会那么想也是理所……” “不准!”他坚决地不容二话:“咱们非得看起来就是一对情人!” “拜託……” “你啊,换套像样点的衣裳嘛!咱们现在就去买,我给你买一车子丝绸绸缎回去,我们两人就配搭得上了。” “我就喜欢这么穿。平时要弄花花草草,哪能穿那种衣裳?” “你……你真是狗咬……咬……咬什么东西!” “狗咬吕洞宾啦!连成语都说不好,还敢嫌我衣裳。” 他们跟往常那样一路吵、一路闹,却也过了一个上午,在馆子里用过午膳后就看起戏班子。 午后,天竫精力旺盛地提议再去运河那儿走走。江南水道错综复杂、绵密交织,苏晴走累了,同他坐在河畔休息,看着看着,一时对荡漾曲折的水流心有所感。是的,每当跟天竫在一起,她的心情就是这样,有时又好像平静沉稳得很。 “我啊,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会喜欢我呢?咱们无论哪一方面都相差太多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欢了。” “怎么会不知道?一定有理由的,哪一点、哪一部分让你……” 一股重量缓缓压了过来,她奇怪地看向自己变重了的肩膀。 睡……睡着了?这傢伙竟然睡着了! “喂!”不高兴地摇他。“起来呀!喂!” 天竫喃喃呓语几声,却没睁开眼,这时,她能清楚感觉到灼热的气息朝自己颈项扑来。 “天竫?”不能再怀疑了,她按摸他的额头求证,然后收回手。“好烫……” “唔?”似乎又清醒了一些,天竫疲倦地张开眼,挥开她的手。“我没事……” “还说呢,你明明就病得厉害。”不管病人的反抗,苏晴强把他撑起来,架在自己肩上。“再等等,我马上带你回去,吃了药,就没事了。” “不要,你扶不动我的……放手啦!” “我可以,你看,这不就扶住了?” 第15页 身体的高烧令他不时陷入昏睡,苏晴放下净空的药碗,后边的粼粼双手悄然地置在身后,噘起嘴嘀咕:“都怪哥哥昨晚太兴奋了啦!睡不着,在外头吹了一整夜的风。” 粼粼走出房间了,苏晴还坐在床边怨艾地盯着他沉沉的睡脸。怎么办?再这样下去……她会太过感动、太过在意这个人……可是,那把竹柏叶,和今日所有的一切,都让她的心情好舒服啊……“傻瓜……” 她不是真心想这么说,是不舍的心疼让她怨起天竫的鲁莽。苏晴微微倾下身,晶湛翦眸踌躇地在他唇际停留半晌,又犹豫地垂下眼,终于俯身凑近,选择在他脸上轻轻烙下一个吻,然后匆匆离开床头,也匆匆离开了这间房。 “啧!” 暗啐一口,天竫反身拉上锦被,将满心的欢喜一起藏入属于自己的空间里。 第四章 更新时间:2013-04-24 21:54:54字数:12840 金兵不时侵犯宋领土,尽管宋已偏安临安,还是深受其扰。霁宇在前些天接获军令,要北上驱剿金兵;他向来和她们无话不谈;苏家姊妹听完他的报告后,还是沉默着不说话。 “那……什么时候启程?”苏晴先开腔。 “后天,这次战事吃紧,我们得赶快去支援。” “晴儿。” 苏云不带任何表情地转身向着苏晴,她便明了了,迳自走到药柜那儿,一边找,一边说:“明天你过来拿些金创膏,今天晚上我就可以配好,你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不用了,我想早点赶去帮那些弟兄,所以,快些……明晚就走。” “你若没时间过来,我送过去给你。”苏云一派平静的气息中,隐隐有着不容改变的坚定。“我送去给你。” 她又让他犹豫不定,魅惑了他。霁宇努力将异想天开的念头抛到脑后,淡淡地说会亲自过来一趟。 “喂,苏晴!” 不客气的叫喊,随着大门被粗鲁地打开而传进屋里,不用想,是懿王府的小王爷。 “你就学不会敲门吗?” “有没有敲,我还不都要进来!”病情恢復迅速让他的霸道变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跟我走吧,娘有事找你。” “找我做什么?” “你来就是了。苏云,请你也一块儿来吧。” 什么嘛!对苏云讲话就这么客气。 霁宇要整理行李,没一道去懿王府,前来迎接的粼粼大失所望,等到她知道霁宇要上战场时,吓得花容失色。 “那不是要跟敌人打打杀杀的吗?万一宇哥哥……” “傻子,国难当前,人人都怕死怎么成?” 他们待在懿王府美轮美奂的庭园,天竫将一颗颗冰糖莲子往嘴里送,教苏晴听得有几分不屑。 “说得好听,你自己怎么不去为国效命哪?” “我想去,所以从大漠回来了。”他声调变软、变柔,像春风绕着她转,“可认识了你,你在临安,我不想离得太远、太久。” 这精緻的凉亭倏地被尴尬的沉寂占据了,苏云在看她,粼粼也在看她,而天竫,正怡然自得地撑着下巴笑。苏晴气他的不对时、不得宜,更恨自己红热的双颊不争气。 这时,粼粼过分夸张地大叫,表示她忽然想起某件事:“哎呀!云姐姐,后天我想去骑马,你陪我去挑衣服好吗?我总拿不定主意。” “好呀。” 苏云体贴地对妹妹笑笑,起身跟着粼粼走了,不顾苏晴求救的暗示。 “你娘跟那位贵客到底要聊到什么时候啊?” 只能转移话题了,苏晴面向前方的池塘。 “是丞相呢!本来不该先让你知道,可其实是丞相要找你,顺道到我们这儿来拜访。” “他找我做什么?” “八成是想请你医病吧,派去的人又被你一一挡掉,只好亲自出马喽!” 咦?有这回事吗?她回绝掉的人实在太多了,根本记不住哪位名门贵族曾经来过。 “丞相知道我娘认识你,希望由娘当说客,请你帮忙。” 还算客气的嘛!官位这么高,架子倒难能可贵地放低,是值得一见。 “对了,你……十九天后有没有空?” “啊?”她一头雾水地回身,十九天?“哪有人这么问的!我怎么会知道!” “你就算算日子嘛!”他虽迟疑,却很坚持:“是初十。你忙吗?” “还没想那么远,所以没预定要做什么。” “那就是有空了。那天你再来王府一趟好吗?我派人去接你。” “为什么?” “我爹平时都在宫中辅佐朝政,那天他会回王府,我想带你去见见他。” 下一刻,她像在看怪物般地瞪大眼睛,随即抗议:“为什么我要见他?” “我说过有天要娶你过门的,没先让爹娘见过怎么成?” “谁说要嫁你呀?不去!”她倔傲地抱起双臂,心意已决:“说什么也不去。” “喂!你……”急了,天竫忙离开座位,想了想,勉强退让一步。“好吧,不见我爹,那好歹……你要来王府见我。” 苏晴慧黠的视线自池塘中的莲花圆熘熘转移到他身上,睡莲安逸随波逐流,他却是窘迫的。 “为什么?我又没事找你,你若有事,就来竹屋找我。” “我──啰嗦!要你来你就来啦!”他恼地对她吼。 “我偏不!”恐吓显然没奏效。“你不把话说清楚,我怎么也不踏进懿王府半步。” “你──臭丫头!你怎么这么麻烦啊?那天是本小王的生辰,不能邀你来啊?” 生辰?苏晴微微怔了一下,忍了半晌,终于噗哧笑出声来。 “你要人家去参加你的生辰宴就说一声呀,干嘛扭扭捏捏的。” “你才难伺候呢,干干脆脆答应不就得了,还要我开口请你。” “你的鼻子还真的跟天一样高,自尊心那么强不累吗?” “别的女孩儿都是温柔乖顺的,怎么你偏是个怪胎?” 正闹着,小厮过来传话,请天竫和他的朋友到大厅一趟。苏晴刚走下台阶就被捉住手。 “那么……你到底会不会来?”天竫的视线盯凝得跟他的手劲一样紧。“这回你可要好好告诉我,你答不答应这个约。” 如果……如果有一天她会爱上这个人,也是因为那双真挚多情的眼眸吧?如果……“答应。不用派人来接我,我会自己来。” 他放心了,笑了,酒窝旋得更深更大;她想起自己还没动手测量过,就只是想起而已。 天竫带着苏家姊妹步入大厅。不减当年风华的王妃正与一位高尚风雅的中年男子在交谈,见到孩子们来了才打住。王妃先对他们亲切地招招手:“坐,别客气,这位是李丞相,他说今天的身份是客人,你们也就不要太拘束了。” 第16页 苏云和苏晴随着那声“李丞相”不约而同地望向同一个角度,正巧能将丞相面貌看得一清二楚。年过四旬,岁月在他端正的五官加深沉稳沧桑味道,时间在两鬓结了霜。他也朝这里看过来,两方突发的内心撼悸犹如水闸门大开。 “苏云晴……” 就在丞相面露惊讶之色的剎那,苏云喃喃念出了三个字,似是名字,又好像不是。 苏晴则牢牢瞪视忽然摇摇欲坠的丞相,他受创般的诧愕仿佛更坚定了她某种信念。 “他知道,他想起来了……那个名字。” “怎么了?”不只王妃,连粗线条的天竫也注意到姊妹俩的怪异。“什么名字啊?” “你忘不了的,我们和娘长得一般像。”苏云此时也只针对丞相,一反往常,冷冷地开口:“我们的名字……就是娘的名字。” “你们……是云晴的女儿?” “娘说过,”苏晴加入对抗的阵容,浅浅咧起一抹轻蔑,“只要一见到你,就会知道你是谁,因为我们血脉相连,死也断不了的血脉。” 一旁的天竫像鸭子听雷,却让姊妹俩不寻常的敌意给吓着了。 “餵……苏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是呀!会不会是认错人了?”王妃也开始忧心起这风雨欲来之势。“丞相只是想请苏姑娘帮忙。” “帮忙?”她颦眉而笑,神情满是惊心动魄的悲伤。“惟净大哥说中了,有一天你会求助于我……而我,就等着这一刻袖手旁观!” “晴儿……”这名字宛如毒药,丞相一唤出声,那张歷尽沧桑的脸就加速苍老。“云儿,我只听说云晴死了,却不知道她还留下你们……如果我知道,绝不会不闻不问……” “娘活着的时候你已经不闻不问了,我和晴儿,也不需要。” “怎么?你坐上丞相的位子了?有几个女人做你的踏脚石啊?还是只有我娘一个?” “晴儿,你这又何苦……” 他二度唤她,招惹一股无名火上腾,沸腾的烈焰在体内疯狂乱窜,她忍受不住,愤怒大喊:“别叫我!这名字是我娘的!别人只管叫我私生女!拜你所赐,我就叫私生女!” “苏晴!” 场面失控了,天竫急忙上前架住她,一面向苏云求救,谁知苏云缄默不语。 “晴儿,是我对不起你们,你不要……;” “别靠近我!你这臭男人!臭男人!” 她在天竫孔武有力的怀中不断挣扎,教他为这种发怒的行径看傻了眼。一时之间,苏晴挥开了丞相的手,侍卫立刻蜂拥而上,试图将攻击之人打压下来。天竫见状,迅速挥拳打倒一名侍卫,把苏晴夺了回来。 “住手!住手!”王妃气得直拍桌子,再这样下去就要天下大乱了。“你们退下,竫儿、竫儿!你也不准动手了,带苏姑娘出去!” 于是,激动的苏晴被天竫硬拉着出去,丞相整个人失了骨架般地跌回座位,王妃则头痛地揉揉太阳穴,一时瞥见向来文静懂事的苏云,不禁要责怪她的冷眼旁观。 “王妃,我和晴儿……这辈子恐怕无法原谅那个人了,咱们身上的伤痕一天不消失,”苏云神情转为落寞,动手卸下背部一半的衣裳,教众人霎时瞠目结舌。“就永远记得他铸成的错,曾经那么深刻地烙印下来。” 她的背,原以为是雪白无瑕,不料竟布满憷目惊心的疤痕,白的、红的交杂,仿佛还看得到当年那阵残忍的鞭笞毒打,正犀利地为她生命刻上抹不去的阴影。 天竫还试图安抚挣扎中的苏晴,无意间瞥见她掀露的衣裳里头,噁心的伤痕多而密地爬满她的背部及臂膀。苏晴注意到他赤裸裸的错愕,连忙将上衣拉紧,安静下来盯着盛开的粉红花瓣,莲花灿烂美丽,而她却如此丑陋不堪。 “小孩……都讨厌来歷不明的孩子,”她说起话似乎还是当初那位受了惊、打着哆嗦的女孩,“他们时常欺负我和姊姊,骂我们是野种。托他们的福,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和一般孩子不一样,不是单纯地因为没有爹,而是我们……被爹抛弃了、不要了……” “不要那么说,现在你和苏云不都过得很好吗?” “很好吗?曾经有那么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活不了了,发着高烧的时候、肚子饿得不得了的时候……你不会懂的,那种宁愿一死也不要再受苦的念头……” “别再说了!” 因为不忍,他不想再听,只将苏晴紧紧拥入怀中。她咬着唇,却止不住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慄,那样巨大,那样酸楚,她无法招架。 “天竫,放开我……” “不放,除非你好好宣洩一场,不再忍耐压抑了。你哭啊!哭啊……苏晴。” 紧紧闭上眼,她狠狠地、费尽力气地忍住濒临溃堤的情绪,然后抬头望着忧伤的天竫;她知道他难过,是因为自己不肯对他坦白,可这些年都走过来了,就算她一个人也没问题的。 “我很好,没事了,谢谢。” 天竫静静凝视着她,不再说话。那不是他要的,他要的不是道谢。苏晴不懂。 翌日,苏云到灵隐寺求个好兆头、平安符,苏晴陪着来,却不踏入庙宇一步,独自站在门口看着蝉声似雷的大树;偶尔视线飘进庙里头,却是冷淡的,甚至不齿,瞪着黑面神像直到路过的善男信女觉得奇怪。 白花花的阳光让七月的空气变得明亮干净,惟净微微抬起的面容让光亮镶嵌得璀璨耀眼。苏晴顿时看得出神,直至那抹温笃的笑意盪开,才将一切迷魅的魔咒解除。 “听说你看起来跟灵隐寺有深仇大恨似的。” 不是灵隐寺。是佛祖,是和尚。 “我只是站着、看着,没做什么。”她随口应了应,绕到他面前来。“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我原本就很不错,一直都会如此,你是来看我的气色吗?” 她让此起彼落的蝉鸣充塞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陪姊姊来求个好签,霁宇要北上了。”如果说是来看他,他一定又会不高兴吧? 聊了霁宇一些事,又提到丞相是生父的事实。 “丞相的要求也是无可厚非,他是一国之相,总得为大宋着想。” “我没那么好的情操,只要能让他为难,就可以了。” “苏晴,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亲生父亲。” “惟净大哥,”她任性地与他温暖的视线交接,“你在,我就不需要父亲了。” “我只是个会念经的和尚,什么都不能做。”惟净想起那天在湖畔拼命守住苏晴的小王爷。“那位小王爷……看得出来很喜欢你。” 第17页 “他的喜欢是莫名其妙、毫无道理。” “喜欢就是这样,不需要什么道理,但求一个缘字。” 他像个为孩子解说的父亲,含笑抚琴。 苏晴很想知道,如果他不曾有过这样的情感,又怎么会知道镂肌铭骨的缘呢? “天竫啊……或许,他只是一时兴起;或许,是一时冲动,时间久了,他自会看清楚。懿王府的小王爷跟我是格格不入的。” “你想一竿子打翻整艘船的人?并非有地位的人,就无法同时拥有真正的情感;我想,小王爷他就是一个特例。仔细想想吧,如果你要他掏心掏肺,他会说个不字吗?” 不公平,他只想到了天竫,却对她无止无尽的思念视若无睹,太不公平了……“惟净大哥,一个人的七情六慾能有多少?我再没有剩余的情感回应他了。” “苏晴,”带着愁的嘆息,绵长地穿过蝉鸣琴声,俯伏在她面前乞求:“别让我绑着你。” 树上千万只蝉儿骤然一齐静止,苏晴睁大明眸,不知是因为这突来近乎耳鸣的静谧,还是那股自脚底往上窜流的寒意,她只觉背嵴一阵彻骨的冰冷。 苏云到灵隐寺后院找苏晴时,惟净开始咳嗽;苏晴原本以为是喝了那杯龙井呛着的关系,却在他摊开的手心里发现一小摊血渍,苏云登时吓得语塞,苏晴则呆若木鸡地僵在原地。 她失败了。那药没效?她调制好的药没效! “惟净大哥……”她慌得脸色比他还苍白,紧抓住他直问:“惟净大哥,你教我!教我该怎么做!没有你我根本做不来,我没办法……没办法……” “苏晴,”他唤得心疼,心疼她难得的手足无措,“有些事……连我也参不透,可生命就是这样,再珍贵的药草、再神奇的医术也阻止不了生命的来去,你明白吗?” “不行!不该是这样!你教会我所有医药,我救活了数不清的人……没道理救不了你啊……” 她的指甲深陷惟净神圣的袈裟,想将他的人连同灵魂一併留住;苏云匆匆把她拉开,让赶来的小僧搀扶惟净回禅房去。 “惟净大哥……惟净大哥!” 才进前一步,苏云的手立刻拦住她,小僧们也纷纷回头打量这位过分担心的少女。苏晴无助地垂下双手,凝望他的身影消失在这阵蝉鸣中。 “惟净大哥快死了……” 苏云不禁放慢脚步,脑海掠过苏晴蜷曲着身子说话时的瞬息,她不得不深唿吸一口气,以驱走心里的恐惧。 “苏云,你来啦!” 开门时霁宇的清朗笑脸让她释怀了些,却又忧心这样的和谐无法持续下去,于是她匆匆递出苏晴调配好的膏药。 “用法跟以前一样,你随身带着。” “替我谢谢苏晴一声。”霁宇收下后,察觉到些许阴影潜伏在她清丽的面孔,“怎么了?” “晴儿说,惟净大哥生了病,是绝症,恐怕他……” “这么严重吗?苏晴她……也没办法?” “她正在想办法,但是……与其担心惟净大哥,我更担心晴儿。”只要心神不宁,她就习惯去咬手指甲,现在想起苏晴更是于心不忍。“最近她睡得极少,整天都在研究药草,不吃不喝也就算了,还拿自己的身体去试,有一次我见到她吐得惨,却拦她不住。” “这也难怪。她还小的时候,惟净大哥就疼她疼得紧,教她药学、教她识字,现在苏晴当然会拼了命去救他。” 他信手把她放在嘴边的手拿开,苏云这才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 “你都快出发了,我还说这些害你担心……” “别这么说,丞相和惟净的事接踵而来,我本应留下帮忙的,可是……” 如果留下,我的存在对你而言能有任何意义吗? “其实,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你要上战场,比我们辛苦多了。” 有的,只是现在说不出那代表什么。或许太迟了,因为在你告白的时候我不懂得回应。 他们陷入沉默,千头万绪在彼此的注视中,剪不断、理还乱地缠绕。 “宇哥哥!云姐姐!” 粼粼清脆宏亮的声音先到,远远的路上就朝他们俩招手,身旁还有一位脸色不佳的青年,是小王爷。 “宇哥哥,我刚祈来了一个平安符,就赶着拿来给你!”她掏出一个红色锦袋,好生开心地晃到霁宇面前。“喏!你带着,保你一路平安。” 苏云见状,悄悄将握着平安符的手藏到背后。 “你们怎么知道我家?” “我们刚从晴姐姐那儿过来,问她的,不过她看起来好忙,没怎么理咱们。” 因为感受到热腾腾的怒气,苏云不禁对一直闷不作声的天竫多加关注。 “小王爷,晴儿又跟你吵架啦?” “没有,那丫头根本理都没理,就把我轰出来。” 不得已,苏云把惟净的事和苏晴的心情告诉他。天竫始终静静地听,他的神情愈渐幽沉,透着一丝不平之气与哀伤。苏云不得不住口,因为这些事对他打击似乎超乎想像中的大。 “那……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她绕过天竫身边走开,却听见身后一声叫唤,回身见着天竫清郁的脸孔。 “麻烦你,替我转告那丫头一声……初十那天一定要来懿王府。” “……好,我会的。” “苏云,等等!”霁宇快速跟上她离去的步伐。“我还有事忘了说。” 她再度停下,对上他反问般的眼神,不解地问道:“什么呀?” “你是当真不给,还是怎么着?”霁宇的手灵巧地熘窜到她身后,一把抽走了那只平安符,然后洋洋得意笑着:“每回的惯例,今天也别想赖。” 他知道了……苏云迎着转凉的风恍然大悟,原来霁宇和她,比世上任何人都懂得彼此,犹如风,虽然透明无形,凭着内心的感动,就能瞭然于心了。 “那……照着我们的惯例,等你回来把平安符还给我,那时候我……” 那时候她会怎么样? 苏云不寻常的欲言又止令霁宇心生疑惑,疑惑那一线曙光浮现在她深邃的眼瞳。 “宇哥哥!” 粼粼又叫他了,苏云收回唿之欲出的怦悸,再次向他道别:“等你回来之后再说吧。” 他目送苏云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心里有个强烈的预感──为了听她说那句话,他势必要再回来。 过了几天的一个午后,苏晴捧着一只小坛往灵隐寺去;这回寺中僧侣不愿通报惟净出来,顽固的态度惹得苏晴生气。偏偏到了禅院外头又被挡住。 第18页 “你们老说他身体不适,到底是怎么个不适法,要说清楚呀!” “施主,惟净师父需要静养,这儿又是禅院,请施主止步。” 她正欲开骂,没想到院里头有几名小僧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嚷嚷道:“不得了了!惟净师兄又咳血了!大夫……快请大夫来!” 苏晴一听,当下推开小僧们要闯进去。 “施主!施主!不成呀!施主!” “我就是大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现在要让我进去看病,还是让惟净归西?” 刚入门不久的小师父们不知是被这番话点醒,还是让苏晴出奇的气魄给慑住,一一让路给她。 丝毫不见半点血色的惟净已经昏过去了,苏晴交代他们把那坛药按部烹煮,自己则用银针在他几个关键穴道上针灸,过了半刻,惟净慢慢恢復了意识。 “苏晴?你怎么……” “你要怪我、骂我都等会儿吧,小师父要找大夫,我就来了。” “这怎么可以?你快离开,我已经好多了。” 她仓皇地摇摇头。“我配好了药,赶着给你服下,你试试,一定有效的。” “苏晴……” 他又嘆息了,一如慈悲的长者为了她的任性而痛心、失望,苏晴听得难过欲泪。 而此刻的懿王府中,丫鬟听从王妃的吩咐,赶着跑到王府外头,对翘首眺望的天竫说:“小王爷,王爷请你进去,说……这是您的生辰宴,小王爷不能不在场。” “少啰嗦!滚!” 于是丫鬟被赶了回去。门口大敞,宴会的热闹喧譁不时传出,间杂懿王爷勃然大怒的咆哮。天竫索性忿忿地甩上门,背靠着它,体内的力气似乎一下子全部消失无踪,只剩忧痴的视线还能锁定缥缈的远方;最后,深深地合上双眼。 不知又过了多久,仲夏气温下降了些,苏晴摸摸汗湿的额头,窗外吹进的晚风非常舒服,只见一轮微缺的月亮高挂,原来已经入夜了。 为了佛门清静,住持决定让惟净暂时到苏家疗养。苏晴伸手探探惟净的脉搏,露出轻淡的笑意,有效了,她苦制的药有效了!高兴之余,身后传来细小的开门声,她顺势起身回眸。 “天竫?” 眉宇间蹙锁的那缕愠恼与伤心交杂的情绪令她不安,她……忘了什么? “你为什么没来?” 啊! “我──”苏晴惊醒般地睁大眼。“今天是你生辰……” “不管是不是我生辰,你为什么没来?”他爆发地大吼。 这一回苏晴真被他吓着了,也吵醒昏睡中的惟净。风虽是动的,空气却是胶着。 “我不会辩解的,我是真的忘了。” 天竫狠狠地咬紧唇,恨透了她的诚实、她的冷静。 “你是为了这和尚才爽约的?” “惟净大哥病了,我不能丢下他去参加你的宴会,虽然这算不得好理由,可我就是不能。” “你喜欢他?” 他问得伤楚,却像利刃犀利地划开一直暧昧不清的帘幕。苏晴深深唿吸,承受灵魂被切割的剧痛。 “是啊……”她将实话说出来了,可是,为什么这强烈的心酸不减反增呢? 天竫愤怒地抡起拳头,挣扎片刻,又放下,掉头走出门外,苏晴连忙追上去。 “天竫!”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低沉怒吼,苏晴伤心欲绝地抱着头──“不能说呀!我怎么能说……惟净大哥他是……是……” “你根本就不能爱人!因为丞相的关系,天下所有男人都被你们隔绝在外了!” “你在说什么?什么你们?” “难道不是吗?所以苏云不敢接受霁宇的情感,而你……爱上了一个不能爱的男人!” 苏晴踉跄一步,被他的话给一箭穿心而怔立原地。 “你还是要留在他身边?” 沉默中他提出长久以来的疑问。而她仍无法抉择。 “是的。”心,又疼了,疼得感受不到半点空气。“天竫……” “……别那样喊我,”他阴郁的侧脸结了霜,泛着冷光。“我是懿王府的小王爷。” 他是小王爷,就此同她划清界限了。 天竫走了,苏晴依然不动,无形中高筑的墙令她再不能跨越。 惟净硬撑着虚弱的身子来到门口,苏晴纤瘦的身影孑然孤立在夜幕中,宛若一叶小草,随时会因为风吹雨打而倒下。 “别净看着,追上去,苏晴。” “不用了,这样也好。” “那么你为什么哭?” 她全身一紧,惊愕地伸手触摸湿润的脸颊。“咦……” “自从你娘过世,我就没见过你这般难过,连丞相出现时你仍一样坚强,为什么这时候哭了?” 为什么?她凄悽惶惶的目光逡巡无人的夜晚,冷飕飕的风又来了,却又好像不存在。 苏晴梦游似地跑到篱笆之外,抬头望去,什么也看不见,徒留渐行渐远的马蹄声消失在幽黑夜色中。她凝着,掉出眼泪,顺着竹篱缓缓滑下去,痛哭失声。 或许是药效的关系,惟净的病情稳定了下来,他不断劝苏晴跑一趟懿王府,努力了几天才说服她。临行前苏云要她带着伞,天特别地低,云潮滚滚打西边涌来。 “啊……苏姑娘。” 王妃和蔼的笑容瞬间化解她进门时的紧张,打过招唿后,便听话地坐在王妃身边。 “真抱歉,来见你的是我这老太婆。” “不,您别那么说。”那天竫呢? “那孩子最近谁都不见,府里的东西被他砸得乱七八糟,怎么?你们闹僵啦?” “这次是我不好,我是来道歉的。他生辰那天……我失约了。” 王妃表示明了地颔首,一边示意她喝茶,一边说:“我知道他邀请的贵客是你,可如果那天你来了,是不是桩好事呢……” “怎么说?” “你知道那孩子性子沖,我行我素,那天他一直对王爷说要介绍一位重要人物给他认识,要王爷再多等会儿,我想要是你真来了,或许还觉得为难呢。” 她可以想像,那又急又沖的天竫净巴着王爷多待一会儿的情景。 “天竫虽不见我,可他在吧?” “是啊。怎么?” 苏晴迳自离座,原地走了一回,蓦然对着屋子大叫:“天竫!我知道你在!我在西湖那儿等你,不见不散!你听到了没有?” 这一喊,教王妃愣地把拿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待苏晴向她行礼告别之后,王妃不自禁笑了出来──“这会儿你要怎么办?看来苏姑娘的脾气跟你一样拗呢。” 第19页 内廊,天竫自里头走出来,不顾王妃意味深长的讪笑,若有所思地凝视方才苏晴坐过的位子。他还是忍住了想冲出来见她的念头。 天空乌云密布的关系,天色暗得特别快,苏晴已见不到自己投映在桥上的影子;一轮夕阳完全没入天际,她绝望地望着厚实的云层,轻轻闭上眼,忽然感到一点冰凉滴落在自己脸上。 “请问,您是苏姑娘吗?” 懿王府小厮装扮的人,她认得。 “王妃要我赶来通知您,小王爷他不会来了。”小厮匆促地说,想要早点避开这场雨。“小王爷刚刚已经离开王府,北上去了。” “去哪儿呢?” “加入军队呀!金兵南犯,小王爷要过去帮忙,王妃拦他不住,就要我赶紧告诉您一声。” 那么他也跟霁宇一样……到战场上去了?是为了躲她?为了与她彻底地一刀两断?战场到底在哪儿,她其实不清楚,只觉得是与这里南辕北辙的世界,一个极其模煳的地方。 大雨,倾盆而下,白茫茫笼罩了整座西湖。 苏晴低下头,看看自己淌着水的指尖,摊开手,一只晶莹剔透的玉戒在雨中不减光采;苏云硬是要她送给天竫,当年丞相送给她们母亲的定情之物,留下来了,苏云认为这是回报给天竫最好的礼物。 “可认识了你,你在临安,我不想离得太远、太久。” 他走了,温柔的语音仍清晰穿过声势浩大的雨,在她耳畔盈盈绕绕。苏晴轻轻掩住耳朵,任由雨水不停在身上窜流;如果这场雨能淹没自己,是否……就能照着天竫的意思,他们远远、远远地相隔两地? 宋军与金兵愈来愈激烈的战况,每日都会张贴在大小城乡用以公告百姓。平常苏云因为担心霁宇的安危,每回出门总会绕道去看看公告,有时宋军告捷,但处于劣势的时候居多。 “没有……”将伤亡名单紧盯了两遍之后,苏云终于松口气。“没有霁宇的名字。” 而苏晴还挤在人群里观看,等到整颗心放松下来,才退出人潮外,撞见苏云微微笑着。 “你在担心小王爷的事吗?” “唔……”被一语道中,她极力撇清:“才不是,我是……我也是担心霁宇啊!” “骗人,之前霁宇去军队,也没见你这般紧张他。” “老朋友嘛!担心是自然的。” 谁知她们回到竹屋没多久,李丞相就到访了,姊妹俩让他一个人进来,其余人马全留在外头。 “没什么好说的,不管要医什么人,我都不会帮你。” 苏晴与他对坐,云淡风轻的神情。苏云则在墙角做绸伞,偶尔瞧瞧他们说话的情形。 “晴儿,你恨我,我心里明白,可是国难当前,咱们的私人恩怨能不能暂放一边呢?” “那关我什么事呢?” 干嘛提起国难这么严重的话题? “你应该知道,咱们大宋将领骁勇善战的不多,金兵不断南侵,难保我们的大将都能平安无事,只要他们一倒下,大宋就岌岌可危了。” “你要我……去医治那些大将?” “是的。” 她细细盯凝丞相严肃的面容,忽然冷笑一声,摇摇螓首。“你或许真是以国家为重,丞相,可我苏晴……从没受过你教化,不懂得尊君爱国。” “晴儿。”她缺乏一分热情的性情着实令他寒心。“听说你救活了宗泽大将军,难道不是……” “那时候我需要钱,当年这竹屋被人放火烧了,我和姊姊需要一笔钱来重建。丞相,你请回吧。” 他万般无奈地嘆口气,临走之前幽幽然说:“你以为战况还不算太坏吗?接近边疆战区音讯全无,死伤不知道有多少,朝廷报的……也只有战事不吃紧的地方而已。” “咦?”姊妹俩不约而同抬头,苏晴更随着他站起身。“你是说,真正的死伤情形连朝廷也不知道吗?” “没错。”她们突来的关心教他纳闷。“怎么?有你们认识的人也在军队里吗?” 有的,霁宇和小王爷。 苏云一大清早就上灵隐寺祈福,她合掌冥想的侧脸比以往更加专注。 “我喜欢的人是你。” 一把铃兰自她松开的手掌脱落,苏晴举目观望头顶上光影交错的树荫,静静聆听超越时间、空间而来的轻声细语。 “怎么了?” 一旁,惟净稍稍搁下佛经,她回过神,蹲下去捡拾散落的铃兰。 “我要给懿王妃做强心药,她心力不济,所以……” “我是问你,刚刚……想起了什么事、什么人。” 夏末的蝉鸣又来了,只是有些有气无力,苏晴侧过身,在惟净清明的眼眸之下,她一如赤裸裸的婴孩般无所遁形。 “我应该什么都不想的……” “苏晴,人的心……是管不住的,心飞去了,人还留在原地做什么呢?” “不应该飞呀,它应该是心如止水的……” “如果它不是如止水,那么就试着让它安静下来吧。去试试,苏晴。” 她畏惧地摇摇头,手中铃兰又快拿不住。“不行,我不放心你,而且我……” “那位小王爷的情况可不比我安全呢。”他和煦地笑,像极鼓励雏鸟勇敢离巢的母鸟。“我教给你的医术,若是能医治你心里重要的人,岂不是太好了?” “惟净大哥,他是吗?” “那要问你自己。苏晴,难道他从来不是吗?” 金色光线自叶缝间洒下,她觉得体内所有冰冻的角落都在融化,只得咬紧唇,忍住泪水盈眶,心扉抖颤。 “我去了,结果会是好的吗……” “你不去,永远都不会知道。” 搁在他膝上的佛经被风吹动了几面书页,随着它页页翻飞,铃兰也漫天散了开来;苏晴拎起裙摆追着跑去,像乘了风,又像长了翅膀,很快就跑出惟净守望的视野。 第五章 更新时间:2013-04-24 21:54:54字数:11824 苏晴告别了苏云,轻装北上了。 当她遇到第一支军队时,被狠狠教训了一顿;于是她换上男装,如此不仅不会碍手碍脚,还可以省去侍卫一见到她就开口赶人。 “请问……这儿有个叫殷天竫的人吗?” 士兵抓着枪矛跑,她也跟在后头追问;前线与金兵陷入一场混战,后方也乱成一团,天竫的消息还没问到,她已被一群准备冲锋陷阵的军队撞倒在地。 “喂!你在磨蹭什么?快过来帮忙呀!” 一名气急败坏的士兵对她吆喝,苏晴悻悻然走过去,马上有一捆破布推进她怀里。 第20页 “快帮忙包扎,里头多的是伤兵,已经没气的……就扔出来!” 扔?她不敢置信地咽咽口水。走进一顶破烂的帐蓬,伤口腐烂的气味掺着汗湿浓浓散布,只得掩着口鼻;等习惯这股恶臭和周遭呻吟声后,才开始探视遍地躺卧的伤患。 “咦?咬伤?这个也是……奇怪……” 她拉了一个人来问,结果是金兵干的好事。 “他们赶了一大堆的毒蛇过来,趁夜咬了军中大半的人,这会儿全中了毒,动弹不得。” 原来真是毒蛇咬伤。苏晴立即去摘采一堆鱼腥草、金果榄、红花酢浆草等等,没一会儿工夫,便制成解毒剂让他们一一服下。 “欸,你给他们乱吃什么?你是军医吗?” 她对前来拦阻的士兵睨瞪一眼。“军医到现在都没能把他们救醒,换我来,好歹死马当活马医!” 那名小兵被慑住,只得乖乖听她吩咐。苏晴心里正暗暗叨念军医的办事不力,忽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在异乡的土地上竟有人叫她的名字? “咦?你……”她仔细端详手边的病患,认了出来。“霁宇?你不是霁宇吗?” “苏晴……”咳了咳,霁宇微启的嘴唇还泛漾中毒的青紫。“真的是你……” “是呀,放心,我给你吃了药,一会儿就没事了。” “你……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咦?”糟糕,她要说实话吗?“这……丞相说国难当前,我就……就来帮忙了。” “太危险了,而且你……干嘛这副打扮?” “穿着裙子在这种地方乱跑,容易挨骂,所以……”啧!她不是来话家常的。“对了,你见过天竫吗?他在这儿吗?” “小王爷?”药效发作,他的精神和体力都渐渐转好,索性坐起身同她说话:“十几天前曾经照过面,他又往北方走了,说是要去边疆战区。” 边疆……原来他真去了最危险、最未知的地带。 苏晴发现霁宇正忖度着自己的心思,连忙转移话题问起他的事:“你在这儿还好吗?姊姊很担心,你捎来的信咱们很晚才看得到,根本不知道你的近况。” “这儿的战况比较不严重,过几天会再往北走。苏云呢?她也好吗?” “收到你的信,是她最好的时候。”见着他略带腼腆的笑容十分熟悉,仿佛这里因而不再有战区的感觉了。“你什么回临安?快了吗?” “很难说。你呢?回临安还是……” “我……想继续北上。啊!不过不用担心我,我又不打仗,只是去找……找人。” “不如你跟我们军队走一程吧!我们正要往北移,多少可以护送你一段路。” 于是苏晴留下来了。一路上治癒的伤兵为数众多,他们一直朝北行进,途中还让她医好不少名将、元帅之类的大人物。白天战事多,她常常忙得焦头烂额,到了晚上,才有时间盘算自己的事。 “苏晴,原来你在这儿。” 傍晚,霁宇在一处小山丘找到了她,她坐在顶上,俯瞰遍地的满目疮痍。 “虽然离家没多久,可我真想念江南。清澈的河流、完整的江山,不像这儿,我连条溪都还没见到,若真让我找着,定要在里头泡上个一天一夜。” “别说了,说得我都想回去了。”他们默契地相视一笑,霁宇又顺口问起:“好端端的,你干嘛来这种鬼地方?” “唔……”她身子又变得有点僵,下意识动了动。“不是说过……国难当前吗!” “呵!你少骗人了,向来对自身以外的事都漠不关心的人,这会儿怎么可能为了国家大事跑来?心里明明恨着,还拿李丞相当挡箭牌,你根本就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 好吧!她承认这谎话很蠢,可是实话更荒唐啊。 “我说过是来找人的,那个人……也在战场上。” “是小王爷?” 这一刻,她不可思议地瞪着他说不出话,霁宇不可能猜得到,她从没泄露什么呀! “姊姊捎来的信上说的?” “咱们见面的那天你问起了小王爷,我看你难得那么紧张一个人,就起疑了。” 火红的夕阳将要沉入地平线,苏晴静静地望,总觉得有什么事快来不及了。 “那天,我在西湖等他,他没来,我也是这样看着太阳下山,心上……从此好像有件东西搁着,放不下。老实说,见到了天竫,该说些什么我连个底都没有,或许,只是要看看他是不是平安;或许,是想向他好好道个歉……唉!我不知道。” “你喜欢上小王爷了?不然,为什么来?” 夕阳即将沉没之际,自地平线放射出璀璨的金光,磅礴气势强烈得看似会将他们一一吞噬。她朝曲缩的膝盖低下头,躲避这阵不可抗力的光线。 “我不知道。” 终于,苏晴必须向霁宇带领的军队告别,他们在岔道上分离。 “这怎么行?苏姑娘一走,以后咱们怎么办哪?” 士兵眼中的神医就要离开,不禁掀起一阵大骚动,群起劝阻。 “别想依赖人,法子都教给你们了,再不知学以致用,就算死也不值得同情啦!” 为了摆脱他们,她抓起包袱就往外跑,跟着两名同样要去边疆的军官一起走,留下一群被训斥得目瞪口呆的兵卒们。 “她……她到底是什么人呀?” 那样的趾高气昂、目中无人。 霁宇目送渐渐变小的车影,会心一笑。“药师苏晴。” 是的,“药师苏晴”的名号就此打响,不仅传遍她所经过的战区,也传入远在临安的李丞相耳中。 赶了几天路,苏晴终于抵达所谓的边疆战区;但是边疆何其大,军营何其多,要找到一个殷天竫谈何容易呢?这里不比中原本土,残酷凋零的景况更甚。烽火连天,她虽然不上战场,却也差点命丧于几次的突袭行动,于是寻人的事被迫放慢许多。 有时,深夜聆听远处的炮火声响,更觉与天竫相逢之日遥遥无期。 “你就不客气地收下吧!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回忆激涌,她侧躺在冰凉的地上轻轻举起手,一枚再普通不过的戒指在指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而大拇指间则戴着那只玉戒,准备要给天竫当生辰礼物的。大了许多,她只能戴在拇指上。 苏晴起身走出军营;营火的余烟裊裊上腾,弄污了清净的夜空;除了几名守夜的士兵正疲惫地打着盹儿,就剩帐幕里均匀的鼻息声了。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流转,望见不远的前方也有人跟她一样是醒着的,坐在一块大岩石上,身体微倾,双肘靠着两膝,低头的模样像在沉思,又像在发呆。 第21页 问问他,或许可以打探到天竫的些许消息。 这么打定主意后,苏晴启步向前,脚下弄出来的微小声音引得那人抬头。她当下停住,前方光景幻化得一如海市蜃楼,晃晃悠悠,那人清郁的面容浮现着疲倦,髮丝散垂,额上扎着一条泛红的纱布,那红,鲜明得炫目,她顿时忘了自己置身何处。 “我是真心喜欢你,脑子清清楚楚,心里明明白白的。” 天竫睁大了眼,缓缓站起来,时间和一切似乎都静止了,他终于面对着她;荒野中亭亭伫立着一名身着男装的少女,却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天竫蓦然想起那天为他下厨的苏晴,模样糟糕透了,却是从未有过的明艷动人。 过了好久好久,他们始终没有说话。天竫动也不动地盯着她看,变成了木头人;但苏晴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千里迢迢到边疆不是来发呆的,却又是为了什么呢?她还没想到。如果他问,又该怎么回答?或许根本不该来这一趟,蠢极了,窘迫极了。 “我……”先开口出了声,她也被自己吓一跳。“我……我是来……来……来送戒指给你的。对了,这是要给你的生辰礼物,你没能拿走,所以我……我马上把它摘下来。” 苏晴一面说,一面扭着手指,登时发现一个空前的难题:玉戒──卡死了。戒环牢牢嵌在大拇指上,任她使尽吃奶力气也无法动它分毫。苏晴用力地拔,拔得手指发疼,愈疼,愈急,眼泪不知不觉地掉,愈掉愈多,停不住。 她什么都办不好,该说的话没说,连戒指都拔不下来。 最后她恼地垂下手,放弃了,抬起螓首,正巧一颗泪珠落在脏兮兮的脸上。“我是不是……不该来的?” 就是她这句伤楚的话语催逼得天竫启步向前,原本缓慢的速度突然转为狂奔,他朝她冲去,一把将她紧紧环搂,锁眉闭眼,依在她耳畔喃喃低语:“我正想着你,你就出现了……” 苏晴抿紧唇,深深埋入他温暖的胸膛。她的情绪失控了,眼泪犹如殒落的流星。惟净问她为什么哭,她到现在还不解。 “见不到你,偏偏脑子里净是你的影像,醒着,睡了,都是。我快疯了……” “我以为这一路是找不到你了……我根本毫无头绪,一个个问,有人不认识你,有人说你曾经待过哪儿,可我就是找不着、遇不到……” 他轻轻推开她,几分惊讶地注视她伤心的面容。“你来……找我?” 苏晴正欲回答,不料他毫无预警地从腰间拔出佩刀指住自己鼻尖,态度十分慷慨激昂:“你这该死的金人,竟然假扮苏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和那丫头的事?” “等……等等!天竫,你在说什么呀?” “天竫是你叫的吗?别以为戴着苏晴的面具,我就不敢动手……啊!你还有戒指?臭娘们,你到底把苏晴怎么了?” “什么苏晴的面具?什么戒指?我本来就是苏晴嘛!你发什么疯呀?” “真正的苏晴才不会主动找我,尤其……还跑到边疆这种地方。喂!快露出你的“泰”山真面目!” “庐山啦!庐山。”她深深吸一口气,生气骂道:“大笨蛋!我不就来了吗?” “你……你竟然连她会骂我笨蛋这种事都知道……” “哼!你就是不肯相信是不是!”仗着一股闷气,她豁出去地大喊:“殷天竫的隐疾是他有惧高……” 下一刻,天竫飞也似地上前捂住她的嘴。苏晴恨恨瞪着,他则软化下来了。 “你真的是苏晴?真的从临安来找我?” 他厚实的手轻轻自她姣好的脸上放下,苏晴向来明亮的大眼湛漾着一丝怨怼。 “好不容易来到这儿,怎么你就认不出我了?我一直赶路,深怕迟了,你已经受伤、已经死了……刚刚见到你,还以为是场梦,天大地大,竟就这么让我找到了。” “很危险啊……可我,高兴极了,见到你,高兴极了!” “惟净大哥一直劝我过来见你,我就来了。” 惟净?情敌的名字一出现,让他本能地防备起来。 “那傢伙要你来?”天竫怀疑的后退令她不解。“这算什么?他是想可怜我还是怎么着?” “天竫,怎么了?” “他要你来,你就来;如果那和尚没开口,你是不是现在还待在他身边?” “你……你在生什么气啊?惟净大哥要我来完全是好意啊!” “不用!我殷天竫还不需要一个和尚的同情,也不用你勉强到这个鬼地方来,你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啦!” “你真是不可理喻!”他们要吵架了,她有预感,却也停不下来。“若是惟净大哥没点醒我,我现在还在临安犹豫不决,来了,又被你煳里煳涂地误会!” “你回去告诉那和尚别多事,把自己的情人送到我这儿来,我才不领情、不稀罕!” 他刚说完,苏晴迅速扬手打了他一巴掌。天竫愤怒地按住半边脸颊,对上她灼热的视线。苏晴胸口剧烈起伏,说不出一句话,他却瞬间平静了。 “你说,除了和尚的关系之外,你为什么来找我?” 她错愕地语塞。天竫又问:“为什么?为什么来找我?说啊!” 她好像快要知道答案了,又似乎一片空白,慌了、急了,渐渐畏惧。 在这紧要关头之际,一声号角乍然响起,划破战区短暂的宁静,天竫悽然冷笑一声:“要移营了,你回去吧!回临安去,我会当你从没来过。” “天竫……”他的一句话就让她眼泪溃堤。 “我走,是为了不让自己爱你;你来,却连为什么都不知道。我不需要!” 苏晴狠狠握紧手,现在还不能哭,他还没走远,哭了,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天竫向军帐走去,一名小兵将盔甲和佩刀交给他,整个宋军战营忙碌而混乱地活动起来,收拾、整军、上马、启程。 “我去了,结果会是好的吗……” 她错了,这一趟路,不该来的。 “我走,是为了不让自己爱你;你来,却连为什么都不知道。” 红日冉冉自地平线上升起,她整个人沉浸在大片的金光里,远行的军队愈来愈模煳,那种寒毛直竖的感觉又回来了。还有什么事没做……始终故意搁着,她不愿就这样回去! 苏晴拔足狂奔,朝那片漫天尘沙跑去。 天竫咬牙犹豫半晌,终究不放心地回头,飞扬的黄沙还没落地,视线极度不佳的情况下他看见一缕卖力追赶的身影。 “苏晴……” 惊觉之中,又决意回过头不去看后方。不行!不能再看!不能再让自己万劫不復了。 第22页 “啊……” 苏晴勐然扑倒在地,手脚俱痛。她困难地站起来,瞧了眼擦破的衣裳和皮肤,继续朝前方跑;没过一会儿,整路马队将她远远抛在后头,过多的尘土让她不得不停下来;而当黄沙散去的时候,宋军已走远。 “你回去吧!回临安去,我会当你从没来过。” 苏晴喘着气,不支地、慢慢地跪倒下去,当一声呜咽不小心脱口而出,她赶紧抹去泪珠。 “不行啊……不行哭啊……” 一旦放任自己崩溃,她怕自己连临安都回不去,或许,这一生就这么坐在这里,站不起来,也离不开。 “真没用,跑一小段路就喘成这副德性,怎么追得上我?” 苏晴抬起头,白花花的光线让眼前这高大身影若隐若现,她哽咽着,怨怪着:“笨蛋!这已经是我生平……跑过最远的路了……” “刚刚一见到你,我就知道自己再不可能与你分开了……” 不分开,所以天竫深深地拥住她,而苏晴紧搂他的颈,放任强忍的眼泪在他肩上溃了堤。 “待在我身边,苏晴,在我身边。” 他俯下身,苏晴下意识要躲开那袭吹拂而来的阳刚之气,然而凝望着他一双深邃似海的瞳孔,却情不自禁深陷其中,任由浪潮朝自己席捲而来。苏晴闭起双眼,让他亲吻着自己,感觉那刻骨铭心的悸动自他们交融的唇流窜全身。这前所未有的体验是她与惟净在一起时那无波的平静所不能比拟的;她怕,怕自己就这么被吸入那惊涛骇浪的空间里。 有了传说中的神医驻守军队,将士们欣喜若狂;而苏晴也不负众望,一举救活了许多赫赫有名的将领。有她留在身边,天竫更是如鱼得水,除了上阵的时间外,都与苏晴如胶似漆地在一起。 他在徐徐风中直觉地睁开眼,苏晴正拿着一根芦苇轻轻笑。 “醒啦?没意思,正想逗你玩呢!” “躺下。”天竫很坚持,要她一起并肩躺卧在草地上。“这儿舒服,我发现的。” 苏晴就地躺在他旁边,倾听他诉说大漠中的趣事;绿草如茵,柔软得像张床,而偏西的暖风是蚕丝被,轻轻覆盖她放松的身体,有那么一刻,她几乎要睡着了;然而再张开眼的时候,发现天竫撑着上半身,温驯地、亘长地守望自己,仿佛已经这样看了她好长好长的时间。 “干什么?” “前些日子你还没来,我满脑子都是你的影子;现在你来了,又深怕一转眼你就消失无踪。” “在这种地方,我插翅也难飞呀。” “可你还是会飞的吧?是吗?” 她还是仰躺着不说话,想起临走前惟净对她说过的话。他说,人的心是管不住的,会飞的。 天竫急于寻求答案而眉宇颦蹙,他的眼睛真是漂亮,又黑又亮,苏晴情不自禁伸出手指轻触他的双眸、他长翘的睫毛。 “我飞过来了,不是吗?像只有对大翅膀的鸟儿,从临安飞到你身边了。” “那么,在这里栖息筑巢,我会像棵长满枝叶的大树,保护你,好吗?苏晴。” 这一次,她无法回答。她也一直都无法回答。 “对了,让我看看你额头的伤,是不是该换药了。”突兀地,苏晴翻身坐起,天竫只好乖乖让她解下额头上的纱布。“很好,已经没有大碍了。” “苏晴。” “嗯?” “咱们快收队回京了,快则三天后,慢则十天。” “那不是很好吗?我也很担心姊姊,不知道她一个人……” “苏晴,”他又郑重地唤她,切切捕捉住她狐疑的目光。“回到临安,一切又会归于原状,不仅苏云在,惟净那和尚也在。” 下一刻,苏晴及时接住失手掉落的纱布,犹如把刚刚撇开的话题又挽捞回来。 她追到了边疆战区,这个问题势必要被彰显;如果她没来,一切就可以随着天竫的远走而石沉大海。 “现在的我,还没办法向你保证什么。我想过,如果惟净大哥又病了,需要我了,我还是……还是离不开他的。” 他专心聆听的脸愀然变色;不耐烦,拿她没辙:“怎么……你说话还是那么直啊?” “你难道不想听实话吗?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对惟净大哥说谎,可就是对你不能。”苏晴望进他清澈真情的黑瞳底,不忍弄浊那池静水。“因为很重视你,因为不想伤害你,所以不对你说谎,这一辈子都不会。” “那……也就是说,回到临安之后你还是要留在那和尚身边了?” 苏晴笑一笑,柔柔握住他的手,他愣着,有点受宠若惊。 “他病了,我留下;他安然无恙,我留下也没用。你还不明白吗?” “不太明白,我只想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吗?纵使只有那么一点点……” 苏晴樱唇欲启,却因着摆脱不掉的犹豫而打住所有言语。正巧外头号角大响,天竫站起身,看着士兵像整装待发的蚁群窜动、归队,他望了苏晴一眼,也是欲言又止,又决定先放弃了──“回去再说吧,我要上阵了。” 她担心,这样的喜欢是来自对他的感动、他无限的爱宠,甚至是为了回报这笔情债而喜欢上他。苏晴不再目送天竫离去的背影,转而盯凝起手指上的戒指,到底……是谁套牢了谁呢? “苏姑娘,劳烦你过来一下,这儿有名弟兄受伤了。” “喔……好!” 随着军医进到另一间帐蓬里,他指着一名躺在床上还穿着战袍的士兵说:“有人在一里外的林子里发现了他,可能是前几天的伤兵,迟了几天才被带回来。” “我看看。腿部有些化脓了,不过不碍事,麻烦帮我把银针拿来。” 军医出去后,苏晴掉头去翻找药品,才刚回过身,就见到原本呻吟中的士兵已经耸立面前。 “咦?你怎么……” 壮硕的身形笼罩住她,苏晴应声倒地,士兵缓缓收回瞬间攻击的大手。 宋军又与金兵陷入混战,天竫在混乱当中瞥见远方快速移动的黑影,忽然杀出重围之外,朝战区的反方向跑去,留下一群小兵怔怔看着他就这样离开现场。 “小王爷!你去哪儿呀?你走了……咱们怎么办哪?” 他反手击倒前来阻挡的金兵,顺便抢了马直奔荒野。马儿向前冲刺,一下子就追到在前头的人影,那人在发现天竫的剎那,也让飞来的刀柄重重击倒,被扛在肩上的苏晴则一骨碌摔倒在地。 “苏晴!” 天竫的声音?她按抚方才被击中的颈部爬起来,惊慌的视线里只见到天竫正和一名穿着战袍的人扭打成一团,而那个人正是她还没来得及治疗的伤兵。 第23页 “啊!放手!你们是谁?” 苏晴突然的惊叫使得天竫分神,不料此时一群人从草丛中窜出,重重压住了他。眼看苏晴也让两名金兵架住并拖到马背上,他连忙推开压在身上的人影。 “滚开!苏晴!苏……妈的!不要拉我!烦死了!” “天竫!” 苏晴已被簇拥上了马,直奔而去。望着她不时回头的背影,天竫奋力挣开周围的拉扯,不料才往前跑没几步路,又被人从后面扑袭,一阵天旋地转,他失去了意识。 天竫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惊怒之余瞟见身旁的苏晴也成了阶下囚,正平心静气地打量金人帐幕。 “啊,你醒啦?” “苏晴,你没事吧?” “没事,你……好像比我还惨。”她含笑端详他青一块红一块的脸,轻轻挨到身边。“你也没事吧?早上才刚癒合的伤口又裂开了……” 苏晴身上自然的香气天罗地网般罩笼下来,沁入体内,什么都不疼了。 “你们都醒啦!欢迎来到我们大金本营。”门口出现一位魁梧的将军,面容气息粗犷,操着不甚标准的汉语说:“我是千律乌齐,原本只想请苏姑娘作客,没想到连懿王府的小王爷也不请自来了。” “谁要来?识相的就快放了本小王,不然保你吃不完兜着走!” 他不可一世地放话,苏晴则不可思议地盯着他,说:“都这时候了,你还耍什么脾气啊?” “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才被绑在这儿的?” “你既然看见我了,就应该跟踪过来,再趁机救人啊!结果这会儿咱们一块儿被抓了。” “你的意思是我有勇无谋喽?” “……我的意思是你笨得可以!” 这时千律乌齐吹鬍子瞪眼地大吼:“闭嘴!你们有没有搞清楚状况?谁准你们在这儿吵的?再多说一句,我马上杀了你们!” 出乎意料之外,苏晴迸出一声放肆的冷笑。“将军把我们绑回来,不会是为了杀人吧?” “哼!苏姑娘果然冰雪聪明。”他很是欣赏地在她面前蹲下。“老实说,你近来医好的那些宋朝大将,对我们来说可真困扰。原本以为已经除去心腹大患了,哪知杀出了你这程咬金。” “药师不医人,岂不违反常理?” “那好,说的对,救人不分彼此,劳烦苏姑娘也治治咱们大金的将军吧。” 他的要求一提出,天竫第一个扬声驳斥:“你作梦!金人全死光了最好!” “要我救人也不是没得商量,只怕我的价码阁下付不起。” “苏晴你……” 千律乌齐笑逐颜开。听说这丫头性情古怪,原来是“钱”字当头啊! “苏姑娘,你别客气,不妨说出来听听。” “我要将军你这条命,给了我,就算是你们的王我都能救活,一命抵一命,算公平了。怎么样?你捨得吗?” “哼……臭丫头,死到临头还牙尖嘴利的!”他原本和颜悦色的面容变得狰狞可怕。“敬酒不吃吃罚酒!来啊!把她带开!” 一声令下,苏晴迅速被架开,天竫正替她紧张的当儿,她又被硬压在椅上。 “丫头,别以为我拿你没法儿。动不了你,我就拿小王爷开刀!” 语音未歇,天竫随即被拖到帐蓬中央,一名彪形大汉手握长鞭走到他身后,苏晴当下明了了。 “你太卑鄙了!” “对敌人卑鄙,是天经地义的事。苏姑娘,你仔细想清楚,是要乖乖看病,还是让小王爷受鞭笞之苦?” “我呸!”天竫真的吐出一口唾沬,瞪住他狡猾似狐的笑脸,“你当我殷天竫天生娇生惯养啊?这种皮肉之痛我会放在眼里吗?” “哼!还嘴硬!来啊!给我打,看他能撑多久!” “等等!”苏晴着急地喊停,与他相视,确认他是不是真在逞强。“天竫……不要。” “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得逞,”他不妥协、不投降,“你别让我失望。” “天竫……”她不想让他失望,可也不想害他因此受伤啊! 天竫看出了她的难过,笑一笑,说:“苏晴,闭上眼睛。” “我办不到……” “闭上吧。” “说够了吧!给我打!” 千律乌齐大喝一声,苏晴伤心地闭上双眼,耳边立刻传来鞭子划破空气的声音,重重抽在她心里。 “呵!还挺能忍的,连吭都不吭一声。再给我加点力,狠狠地打!” 照着千律乌齐的命令,大汉索性丢开鞭子,死命踹踢着。天竫咬紧牙关,才刚咳出一摊血又连忙住口;他不能出声,苏晴一旦听到便会动摇。 “可恶……”囚犯愈是坚韧,千律乌齐在一旁愈是火大,气得跳脚:“臭小子!你给我吭一声呀!还硬撑!我看你能忍多久!” 大汉的喘息声以及千律乌齐的怒气,此刻再鲜明不过,那天竫呢? “我等了一整天,好像就为了这一刻能看着你。” 苏晴紧闭着眼,泪珠潸然落下。 “可我,高兴极了,见到你,高兴极了。” 她呜咽一声,再也制止不住地哭出声来。 “我会像棵长满枝叶的大树,保护你,好吗?苏睛。” “住手!住手!不要再打了!” 她哭喊着睁开双眼,当见到天竫浑身是血时,她忘了唿息。他死了吗?“天竫……天竫……” 千律乌齐使个眼色,士兵赶忙朝他头部泼水,天竫抽搐一下,沉缓呻吟。 “天竫!”苏晴喜出望外地挣开士兵的手,跑到他身边去。“天竫,醒醒!是我啊……” 天竫费了好些工夫才认出她,却没力气应答。千律乌齐走到苏晴面前,用鞭柄抬高了她螓首。 “怎么样?苏姑娘,改变心意了吗?” “是的,可我有条件。你不依,我就自尽,大家都没好处。” “说说看。” “我要和小王爷待在一块儿,手脚自由活动,药材由我亲自摘采,如此而已。” “哼!你要是敢玩什么花样,我也不会在乎你是死是活!” 战地没什么监牢,他们被关在一个小帐蓬中,四面八方都有人轮班看守。 苏晴一点头答应替金兵将领看病,马上就被带到将军帐蓬去;诊断良久,在外头附近搜找药材,一找又花去三、四个时辰,金兵将她押回去的时候,天竫已经从昏迷中甦醒过来了。 “天竫,吃下去。”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递到他嘴边。“记得你上回替我摘的竹柏吗?我把它制成了药,可以治骨折和外伤出血,我还顺便偷采了丽春花回来,给你镇痛用的。” 第24页 “一旦医好了将军……”对于她的决定,他忧心、绝望地说:“他们就会杀了你。” “我知道,可在那之前,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打死。” “傻瓜,我说过我撑得住……” “你一定得撑住,五天,五天之后咱们逃走。” “你说什么?” “我开了特效药给那将军,他吃了,所有的疼痛都会止住,精神也会变好,我下的是重药,只要吃下一帖,应该就会立即见效。” “你……你还下重药?”这是他头一次觉得苏晴脑筋煳涂了。“他一好,不仅咱们性命不保,大宋也会多一个敌人呀!” “那药不是好的,”她压低声音,神情因而转为严肃,“虽然平时用来当麻醉药,可服多了,就上瘾了,凭那五天分的量,我估算那将军肯定会出现幻觉,等他一乱,咱们就逃。” “有……有那么简单吗?我瞧那个叫“百”律乌齐的没那么好骗。” “是千律乌齐啦!他压根儿不信任我,应该会叫我先试药,等我喝了没事,才会给将军服下。” “那怎么成?如果你也中毒怎么办?更何况“万”律乌齐一起疑,铁定不会放过你。” “麻烦你把名字记好!”她平了平气,试着将方才灵光一现的想法说给他听:“我喝下药,就回到这儿催吐,没事的,我是药师,下毒、解毒都懂。” “我还是……觉得危险。”他努力撑起身子,心疼苏晴出乎自己意料的勇敢:“你一个人在冒险,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谁说的。这五天,你要好好休养,然后……”轻轻环抱住他的颈,她将所有的不安埋进天竫宽挺的胸膛,“然后带我回临安,我想回去,天竫,咱们一起走吧。” “……嗯。” 无意间触碰到苏晴的背,发现到一阵微乎其微的抖颤,原来她还是害怕的。天竫不禁将她搂得更紧。在金人的帐幕里,“临安”这个名词忽然变得虚无缥缈、遥不可及。 第六章 更新时间:2013-04-24 21:54:54字数:8396 事情一如苏晴预料中顺利进行。大金将军的精神真比之前要振奋许多,千律乌齐以为苏晴开的药方有效,并不以为意;只是,眼看甦醒的将军开始有了讨药吃的倾向,苏晴不禁要担心迟早会露出破绽。 第三天,她被千律乌齐唤了去,只因将军又嚷着要喝药,苏晴辩解那是康復的正常现象。 第四天,将军的精神和气色都委靡了,反倒显得有些恍惚。苏晴要求到厨房里重新熬药,偷偷下了姑婆竽在他们的晚饭里。 第五天的凌晨,将军发了狂,金兵将士们个个抱腹喊疼,千律乌齐差人要把苏晴提了去。 “喂!起来!跟我走!” 凶神恶煞的守卫进到帐蓬里吆喝,不料才刚踏进门,马上被击倒在地,天竫捡起他的刀子,拉着苏晴就往外沖。 “餵……你太鲁莽了啦!什么计画都没有……” “等计画出来,咱们俩早被拉出去砍头啦!” 犯人脱逃,号角声因此四起,虽然士兵们行动仍困难,但他们很快就会被包围;金人的援兵一旦赶到,他们就真的插翅难飞了。然而在这千钧一髮之际,苏晴牢牢凝守着天竫牢靠的背影,如潮水般涌来的追兵不见了,犀利的刀光剑影不见了,他如此紧实地牵住自己的手,让苏晴不禁想着:如果,如果可以一直跟这个背影相依一辈子真好,如果可以……“云姐姐!” 不远处,粼粼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苏云身边;苏云才刚踏上灵隐寺外的石阶,就被她亲热地挽着。 “你也来参拜吗?” “嗯!陪我娘来的,她担心哥哥,在里头待了好久了。” “小王爷没捎信回来吗?” “没有,他才不是会提笔写信的人呢。”无聊地拨弄胸前髮辫,她些许涣散的眼神在过往的和尚间游移,“就是没个消息,娘才担心啊!更何况,家里有要事找他,他不在就惨喽!” “什么事啊?” 苏云无心地问,粼粼反而泛起一抹神秘兮兮的笑意瞅着她,然后鬼灵精般地往前小跑了几步。 “不能说,因为你会告诉晴姐姐那个人的事,让她知道可不好啦!” 所以那个秘密扯上苏晴了?她正和小王爷在一起,在那遥远的战区。 “天竫,小心!” 苏晴一喊,他情急之下反手挡住右后方来的大刀,千钧一髮之际使得两人躲过出其不意的攻击,却也逐渐陷入分身乏术的困境。 “天竫,你看!” 她骇然抓紧他的衣袖,天竫抬眼一看,当下心知肚明那是万马奔腾所扬起的尘烟,金人势如破竹的军队绝不可能让他们顺利脱逃,尽管,宋军的阵营就近在眼前了。 突然,苏晴被他用力推开,那力道……如此劲绝,她的指尖迅速滑过他的手臂、掌心、手指。 “天竫?” “走!走得远远的!”天竫扬手一挥,又砍杀掉一名金兵:“咱们两人不可能一起逃走!” 苏晴仓皇地摇摇头。“不行……不要……”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呀!” “我不要!” “难道你不想回临安吗?”他吼,对她当头棒喝:“不想再见到苏云和那和尚吗?” 天竫提起她最牵挂的人,太狡猾了。不知怎地,苏晴净望着浑身血迹的天竫,眼泪涟涟夺眶而出。 “天竫……” 一丝悲恻掠过他的眼,然后双手重新握紧刀柄,狠狠地下定决心:“快走!苏晴,别回头,就这么一直逃,逃回大宋军营,回到临安去!” 他的话催促着她的脚步,苏晴慢慢往后退,掉头奔去;她听见后方传来的厮杀声,金属利器交接的铿锵,最后就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喘息,不停不停。 “你还是要留在他身边……” 当时天竫问得心碎,她也陷入孤绝的深渊。 “真正的苏晴才不会主动找我,尤其……还跑到边疆这种鬼地方。” 可是她来了,而现在呢?为什么又转身离去? “待在我身边,苏晴,留在我身边。” 苏晴勐然打住,回过头,就回头了,骤风掀起一片尘沙,长长髮丝纷乱地飞扑而来,她殷切的视线穿透一切,寻见被团团包围的天竫。 “你是喜欢我的吗?纵使只有那么一点点……” 他一直想知道,一直想求她留下来,留在他身边、跟他在一起,让他爱她……苏云不自觉地又再度合掌祈求,一颗心始终放不下,只好再将霁宇、苏晴和天竫的名字在心中、在佛祖面前念了千遍万遍。香菸裊裊,带着她虔诚的祈望冉冉上腾,绵长的烟飘呀飘,似乎就要飘进未知的时空里,苏云登时看得出神。 第25页 “请问,施主是苏晴姑娘的姊姊吗?惟净大师他……” 小师父忽然自身后凑近,她吓一跳,手中捻的香掉下。当小师父怪疑地看过来时,苏云只觉这一失手就铸下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如此突兀、不敬,而且不容挽回。 那枝飞射而来的箭没有落地,因为它嵌住了。 天竫跌坐在地,缓缓放下长刀;飞箭没有来,是苏晴,窈窕身影直映入眼帘,他眨了一下眼,鲜红得一如宝石的血滴飞溅在他吃惊的脸庞,温热液体滑了下来,像红色的泪。 “苏……” 他睁大的眼眸原也能这么清亮如镜,宛若西湖的水澄明深邃。她向来都喜欢看,并且曾经那么想过,如果有一天她会爱上这个人,也是因为那双真挚多情的眼眸吧……“苏晴!” 那枝箭,深深嵌入她的身体,自背部贯穿,穿透得那样透彻;苏晴这才明白,她回来不是为了偿还天竫的情债,不是要替他挡下这枝箭,她只是想在他身边待下来,再不离开,如此而已。 “苏晴!苏晴!醒醒!宋军来了,你不会有事的,睁开眼睛呀!” 宋军来了,她便可以回到临安。她看见临安成为一座沉没深海之底的城市,水流晃悠,身子变得特别的轻,又像是特别的重,她朝那海底世界不停地潜沉,沉呀沉的,到了好深好深的地方……苏晴的伤势在医药短缺的战区急速恶化,天竫整天对军医发脾气,却也拿这每况愈下的事实没辙。 “对……对了,有一个人可以救她……我知道有一个人可以!” 一天,天竫在桌前抱头苦思之际,突然由喃喃自语转为狂喜,他不顾军医的反对,硬要将苏晴长途跋涉地送回临安。如果她无法熬过来,天竫势必难辞其咎,但在这之前,他绝不放弃任何希望。 繁荣的临安已近在咫尺了。 “惟净!惟净那和尚在哪儿?” 天竫抱着苏晴沖入灵隐寺,扰乱佛门清静不说,还随意乱闯禅院,没一个僧侣拦得住他,可怜的小师父还被他抓起衣领,气急败坏地逼问道:“别施主、施主叫个不停!快带我去惟净和尚那里!” 跟在后头的霁宇忙着安抚受惊的僧侣,这才问出惟净正在内院里静养;天竫没听别人说完话,一股劲儿往里头跑去,踹开紧闭的门扉。 “惟净和尚!快救救苏晴!” 他激动的血脉在踏入门槛剎那霍然冻结。惟净清秀的面容犹如结了霜,不比昏迷的苏晴要红润多少,苍白的颜色看似随时都会崩裂破碎,当他抬起头的那一刻,天竫立即明了了。 “你……你没好?苏晴没治好你?” “她尽力了,尽全力和天命对抗,我不得不由衷佩服。”他缓缓近前,脚步轻得像猫,像一阵虚无的空气。“苏晴伤得很重,她没说救治的法子吗?” “她根本没清醒过,我问过她了……”天竫停一停,唯恐自己的难过会不可收拾地迸发,“她就是没醒,没回答我……你能救她吗?” 惟净揣度他谦逊的询问,浅浅一笑。“让她躺下吧。” 霁宇见他毫不考虑地答应,不禁要问:“大师,真的可以吗?你自己不也……” “出家人岂能见死不救?更何况,”轻轻握住苏晴微弱脉搏,他静郁的神情蜕变得柔和万分。“这是苏晴呢。” 银针细腻地插入苏晴各个穴道,天竫顿时感到心口刺疼,而且这疼痛将会逐渐扩大、持续下去。 他原以为他爱苏晴的心不会输给任何人,甚至能引以为傲,然而在惟净面前,他所有的自信与骄傲都瓦解了,毕竟,现在的他什么忙都帮不上,能救治苏晴的人不是他,一直都不是。 在懿王府小王爷的强势主导下,苏晴得以在灵隐寺接受治疗。天竫没回去过懿王府,或许府里根本没人知道他已经回到临安了;他就待在灵隐寺,却不进苏晴的房,只知道不眠不休的惟净身体日渐败坏,几次从旁协助的苏云都捧着咳了一摊血的痰盂出来。 “惟净大哥,休息一下吧,我去给你找大夫来。” 苏云不忍,就算妹妹的性命垂危,惟净却再也不能这样硬撑下去了;或许在苏晴醒过来之前,他便会先倒下。 “我不碍事,况且苏晴这儿不能停下来,你也不想见到治疗功亏一篑吧。” 苏云虽想再多说,然而一触见气若游丝的苏晴,就不自觉要想起那天裊裊上腾的香菸,欲断还留地飘散在空中。 “那……我去端些热茶过来。” 开了门,见着小王爷还坐在外头廊道上,他投射过来的询问眼神掺杂几许疲累及歉意。 “她还没醒,别等了,先去歇一会儿吧。” 苏云宽容地笑笑,轻移莲步到禅院拱门之外,却在原地停伫下来,凝视天上明月良久,慢慢靠在石壁上,环抱起冰凉的衣袖。 “苏云。” 霁宇踏上拱门,陪她一起站着,小时候他们常常这样看着白天、夜晚的天空。 “怎么办?霁宇,我实在害怕,晴儿的脸色让我真的怕了,虽然有惟净大哥在,可我不禁要想……如果晴儿死了……如果她死了……” “她不会的。” 她发颤的手掩着嘴,深怕呜咽会应声而出。“我从没和晴儿分开过,咱们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她总是不服输的那一个,有她在,我才懂得要坚强,若是她不在了……” “嘘,既然苏晴从不服输,她就会康復,你就先别丧志了,嗯?” “霁宇,为什么她就是不醒来……” 苏云咬紧唇,忍住泪眼盈眶,然而当他温柔地拥她入怀时,积累已久的恐惧和难过倏然挣脱而出,全倾泻在霁宇始终守候的肩膀上。 门开,门关,惟净奇怪身后的一片寂静。 “小王爷?” 他站在门口不前,不说话,就望着床上的苏晴。 “放心吧,她虽然还没清醒,可情况比以前好多了,只要再……咳咳……” 话才说一半,惟净又掩着嘴重咳起来,实在咳得太厉害了,他撑着墙不支地滑跌下去。天竫心一惊,盯着僧袍上的血渍。 “餵……你没事吧?” 月光下,惟净俊逸的侧脸成漂亮的银白,沾染着憷目惊心的血丝,他喘气,徐缓地将之抹去,将仅存的精神贯注在苏晴身上。 “她比我还危急,我却已回天乏术,再不要紧了。” 天竫握起手,暗暗抵抗这突来的不甘,虽不甘,又不得不去承认它。 “其实你……也是喜欢她的吧?像她那样喜欢着你。” 他垂下眼,凝然的思绪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好些年前,刚刚认识苏家姊妹的时节。 “大唐的玄奘到天竺取经,他走过的那一段干涸的旅程,佛门中人都要继其步履,而苏晴,对我而言……她就是一条清泉流贯我的丝路。” 第26页 她是惟净的清泉,是他生命的源头。 于是天竫沉默了。许久,忽然抬头对他训斥:“那么你就好好活着!为了苏晴,你给我活下去!如果你死了,那丫头不知道会有多伤心,你听见了吗?与其看到她难过得要命,我宁愿你这和尚好好活着吃斋念佛!” 惟净豁然笑了笑,说:“小王爷,没有我,苏晴还有你。” 因为了无牵挂,他安然地走了。 惟净的葬礼在灵隐寺简单举行。女客止步的关系,苏晴无法参与火化过程,只能待在附近小山上观望灵隐寺方向,看着一缕黑烟缓缓伸入天际。她深深唿吸,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惟净大哥……” 甦醒的那一刻,发现惟净正趴在床头边,低温的手指不加丝毫力气地放在她脉搏上,那么安详的睡容,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见。以为他只是睡了,而惟净却从此不再醒来。 天竫远远地望,苏晴面对天空的背影不知为什么显得特别孤独,像是跟不上队伍的小野雁。无可否认,她的形单影只是他造成的,明明知道惟净的身体不堪负荷,他硬是把垂危的苏晴带到他面前;现在苏晴痊癒,惟净却死了。 “惟净大哥有病在身啊!为什么还让他医我呢?他死了……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或许苏晴会那么责怪他,或许她这辈子再不会同他说话,不管如何,这一次天竫都有了心理准备。 “苏晴。” 她回过头,明媚的眸子闪烁着他无法解读的光亮。惟净死了,他不能视而不见。 “我醒来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她顿了顿,任千万髮丝在身边逐风飞舞。“你在躲我?” “我不想太刺激你,等你好些了,才过来。” “刺激?”带着些迷濛的神情似笑非笑。“为什么?” 该死!他还是说不出来,话硬生生哽在咽喉里,先前所鼓起的勇气竟都烟消云散了。 “谢谢。”那声音犹如银铃般飘扬过他忐忑不安的心海。“你真的把我带回临安来了,我原以为……要客死异乡了呢。” “谢谢?”他不懂为什么她能如此谈笑风生。“这是你要对我说的吗?” “那……非常谢谢你?” “苏晴,惟净死了。” 再也按捺不住这样的暧昧不明,他迳自朝她走近,好看清蓦然而生的落寞。 “他说,我与天命为敌,行不通的。可我只是……想让惟净大哥活下去,结果……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就走了。天竫,这是处罚吗?” “惟净临终之前有话要我转告你。” “咦?” “那天在菩提树下,你问了他一句话,他的回答是:不能。” 苏晴杏眼圆睁地愣住,比起惟净的死,这回答似乎更令她伤楚。 “惟净还说,他也常常这么问着自己。”天竫注视着她几乎快哭出来的脸庞,轻问:“菩提树下你问了什么,苏晴?” “我不能喜欢你吗?” 抵挡不了这缕温柔的风送来的回忆,她轻轻合上眼,将额头靠在天竫的胸膛。“一个傻问题,折腾了惟净大哥,也折腾了自己。” 她还是哭了,哭得厉害,天竫不懂苏晴的眼泪为何而掉,却对她的贴近受宠若惊。 “别难过啊……” “我一直忍着,我想,如果你在就好了;你在,我才可以放声大哭,可你偏偏躲着我。不在你身边,我怕我一哭就会崩溃,惟净大哥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在,好吗……”或许……“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说清楚,我不懂。” “在战区的那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也不停地自问,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去见你?直到那天你问我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你,我才知道我……” 她羞涩支吾的当儿,第三者的声音打断了一切,天竫从紧张的怦悸中回神,然后不满地搜寻来者。 “竫儿,你已经回临安啦?” 王妃由马车的帘幕中探出头,对儿子的归来很是惊讶,紧接着粼粼蹦蹦跳跳地跑到他俩跟前。 “哥哥!你怎么也不回府里?爹找你找得急呢!” 苏晴对微笑的王妃颔首,注意到后方还有一辆车,难道里头坐的是懿王爷? “有什事等我回去再说吧。”这些程咬金怎还不快走? “你别急着摆脱我们,”王妃知子莫若母地睨他一眼,“你爹要找你的“事”,这会儿正跟咱们在一块儿呢。” 见到哥哥一头雾水的滑稽模样,粼粼双手往后一摆,神秘兮兮沖着他笑:“爹说哥哥也老大不小,该把人家娶进门了。” 天竫与苏晴敏感地对望,无端招惹出一丝尴尬。 “你干嘛……往我这儿看呀?” “啰……啰嗦,看一下会死啊?” 粼粼瞧见两人再度不说话,赶忙摇手澄清:“哥哥!可别想歪了,我指的是你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你忘了吗?你还有个未婚妻呢。” “啊?什么?” 天外飞来一笔的消息令他迅速掉头,苏晴先是怔着,后来狐疑地盯视他情急的脸。王妃颦眉嘆气,不得不向他确认一次:“竫儿,你该不会真的忘了吧?” “什么忘不忘的!我哪来的未婚妻!”他向家人抗议,还不忘转向苏晴解释:“别听他们胡说,我从来不知道这回事,就算有,也是他们背着我干的好事。” “你不知道?”苏晴看起来更加困惑。 粼粼心里不服气,从后面车子里拉出一位少女,挣拗一番后终于把她顺利带到天竫面前。 “哪!红玉姊姊,她今儿个到府里拜访我们。” 穿着体面的少女神韵和苏云有几分相似,娴静婉约,倒多了些贵气。当她怯生生抬起标緻的鹅蛋脸时,天竫恍然大悟地大叫一声:“你……你是红玉?在咱们府里寄住过两个月的红玉?” 她害羞不语,由王妃出面指正失态的儿子:“可不就是她了,而且红玉跟咱们一起住过两年,不是两个月,瞧你这记性。” 苏晴安安静静打量华服少女,一派的高尚温雅,原来天竫早就认识这个人,原来。 “王妃,粼粼,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了。” 苏晴打过招唿后转身要走,天竫连忙追上去拉住她:“喂!等等啊……” 她回身抽开自己的手,昂高螓首,凌厉地迎着他笑:“不错嘛!原来你没那么笨,演技好,话又说得漂亮,我差点让你给唬住了。” “我说过我要娶的人是你,你还相信她们的话?!” “指腹为婚的事,若说你被蒙在鼓里,这我相信,可你不也认识那位红玉姑娘吗?连跟人家订了亲都忘得一干二净,你想骗谁啊?” 第27页 “我是真的忘了……唔!” 他失言地捂住嘴,苏晴神气凛然地点点头,活脱像个捉住把柄的执法官员。 “这么说,你是知道有这回事了?” “好吧,就算我知道又如何?我喜欢的人是你啊!” “这句话还给你,说给你未婚妻听吧!” 她佯装不耐烦,拉起自肩上滑落的斗蓬朝山下走,天竫不加思索地将王妃抛在身后,跟了上去。 “指腹为婚是我爹娘决定的,等会儿我回去就回绝掉它,你不相信的话,我可以对天发誓!” “免了,我要回家了,你别跟来啦!” “臭丫头!若是你吃醋,大可说出来啊!” 这句话比什么都有效地拦住了她,苏晴登时停煞住,深唿吸一口气,好把上涌的怒气压下。 “大笨蛋!你太高估自己了,我并没有吃醋!” “你明明就是在意,不然咱们刚刚还聊得好好的,你干嘛突然翻脸跟翻书一样?” “我现在不也好好地在跟你说话吗?我没有吃醋,没有翻脸,咱们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什……什么“井不喝水”的?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同你说话根本是鸡同鸭讲,够了!” “我那么认真地喜欢着你,在咱们经歷过这一切之后,你为什么还能对我的感情毫不在乎?” “笨蛋!最难过的人是我呀……” 天竫一时语塞。苏晴无奈地看看四周,前方是空旷小径,后头有王妃、粼粼和那位红玉小姐在等着,她实在没有退路。 “苏晴,我不是要骗你,小时候红玉只在懿王府待过两年,之后咱们就没再见过面了,连“乌”梅“木”马都算不上。” 她又停下脚步仰望那一片蓝天白云,欣羡起头上的晴空万丈。但它太高,太遥不可及。 “是青梅竹马!如果……你们连那层关系都算不上,我和你,更没什么相干了。” “苏晴?” “你说得对,你是小王爷嘛!想进懿王府的姑娘多如过江之鲫。” “我谁都不要,我就喜欢你!” “真是太遗憾了,偏偏我……不是那过江之鲫中的任何一条。” 那一幕,天竫寸步难行地伫立原地,而苏晴向前移动,牵引出渐行渐远的距离。 虽然放任这距离不可抗力地形成,虽然已经相隔甚远,她还是能感受到天竫无言的伤痛,穿过时间、空间刺疼她。苏晴迎着风,无助地将胸口前的斗蓬抓紧。再也走不动了,脚下的绿草浪动着,头上云絮飘流,唯独她,被酸楚重重叠叠地困锁、囚禁。 第七章 更新时间:2013-04-24 21:54:54字数:9755 霁宇在篱笆门口待了好一会儿,而蹲在温室门口的苏晴似乎比他要待上更长的时间,手拿半满的浇花器对着琼麻发呆。 “苏晴的精神不大好,怎么了?” 进屋后,苏云只对他表示没辙地耸耸肩,继续整理手边的丝绸布料。 “又跟小王爷闹僵的样子。真是的,两个人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回来,也不好好相处。” “我听说……小王爷要成亲了,对方是尚书大人的千金。” “咦?可小王爷他不是……” “父母之命难违,就算他再怎么喜欢苏晴,恐怕也……” 他们的谈话陷入沉默,苏云探探花圃方向,信口问起他的来意:“对了,你找晴儿啊?” “不……”他笑笑,有些腼腆,“其实,我来这儿是躲人的。” “躲谁呀?” “泰宁郡主,粼粼呀。” 霁宇愈窘迫,苏云愈有兴味地瞅住他。 “她喜欢跟着你转,不好吗?” “别幸灾乐祸,我对那种小女孩儿最没法儿了。” 她停下倒茶的手,若有所思地就这么停了半晌。 “你当她是小女孩?” “是呀!跟妹妹一样,静的时候可爱,太过活泼的时候……可就伤脑筋了。” “她若找不着你,一定会到我这儿来的。” “嗯?”霁宇察觉不妙,匆匆离开座位。“那……我可得走了。” 于是他们硬是把苏晴拖出门,一块儿陪苏云交货去。一路上,苏晴的脚步较慢,还不时停下来探寻路边的花花草草,没一会儿就落后许多了。 “苏晴她……心里该不会还有着丞相的阴影吧?” 一阵不算短的沉默下,霁宇忽然说出这样一个结论,惹得苏云匪夷所思地面向他。 “什么意思啊?” “说了你别生气,我只是想……她和小王爷的情况不跟当年的丞相和你娘如出一辙吗?恐怕……都是门户问题,父母之命难违吧。” “……也许吧!可若真是这样,他们做不成情人,恐怕连朋友也做不成。哪!依照小王爷的个性,要嘛就嫁给他,要不……就老死不相往来。” “别说小王爷,苏晴的倔脾气也难妥协。”思索一会儿,心有所感而喃喃自道:“咱们还是朋友,真是太好了……” “咦?” “可不是吗?好歹,咱们能做一辈子的朋友,像小时候、像现在这样无话不谈。啊!对了──” 他收住话,自怀中取出一只平安符,骯脏皱烂,苏云惊愕地摊开手,望着它交入自己掌心。 “我都忘了。” “一回到临安就发生好多事,我也是现在才想起来。谢谢你的平安符,每一回都灵验极了。” 苏云浅浅地笑,霁宇暗自忖量,一边注视着她的甜美笑靥,终于决定启口问:“我返回军队之前,你似乎有话要告诉我,是什么呢?” 下一瞬,她圆睁着大眼不说话,显然是想起却又开不了口,霁宇反过来笑她:“怎么?老朋友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心不在焉地踩跺杂草的小径,走了几步路才搭腔:“就是老朋友,所以才不好说啊……” “唔?为什……” 才刚掉头,苏云已经扑倒在地,他怔怔搜寻到她的脚,正巧被顽皮孩子结的草环绊住。 谁知苏云脸还朝地,动也不动的,霁宇翘首看看没半个路人的四周,不禁蹲下身探问道:“……苏云?” 她慢慢侧过螓首,拿着纯真无邪的眼眸看他,一副小时候玩捉迷藏被抓到的无辜模样。 “不做朋友了……不行吗?” 这会儿轮到霁宇呆着说不出话,他还是蹲着,草香犹如谜底般浮现而出,薰迷得他又是疑惑又是惊愕;她这样意味深长的眼神。 第28页 “不做朋友,做什么好呢?” “如果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应该就会知道吧。” “我一直都没变,那你呢?苏云。” “我正要开始,开始承认……不想再跟你做朋友了。” 他伸出手回应她青涩的笑容,轻轻牵着她站起来,这是第一次,牵着苏云的手的他的手,竟会紧张地冒汗。 “咦?晴儿!” 苏云侧眼瞥见苏晴正站在后方道路上,交叉双臂、锁着漂亮眉心盯探着他们两人。 “什么嘛!硬把人家拉出来,你们俩就自顾着谈情说爱了。” 霁宇还笑得有点傻气,苏云则匆匆将手抽回来。 “别这么说,你也走得太慢了,快跟上咱们吧!” “不跟了,我摘了一些积雪草,赶着回去处理,你们自个儿走吧。” 她扬扬手中的药草就走,很快就折回绿竹屋,却发现一个颀长身影站在她的花圃当中。苏晴警觉地打住脚步,而天竫看着她的表情也显得十分不自在。僵持半天后,他先挺起胸脯,决定主动表示善意。 “如果……你愿意收回前几天的蠢话,本小王就可以考虑不计前嫌原谅你。” 这个人……是来这里找碴的吗?苏晴柳眉高扬,别开脸,说起话来毫不客气:“干嘛要收回?你会不会计较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你……”臭丫头,好心给台阶下还不领情。“哪有女孩子像你这么傲慢无礼的,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我不可爱又碍着你了?一个药师可爱能救人吗?” “我可是懿王府的小王爷,今天特地低声下气来找你,你这是什么态度啊?” “你这叫低声下气吗?” 他们默契地停口,瞪着对方,像极两个刚吵完架的小孩。 苏晴掠过他朝温室走,天竫切切望住她乍看毫不在乎的背影,憋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我不会跟红玉成亲的,我还是喜欢你。” 她曾经这么觉得,也一直这么想,天竫无边无际的情感一如天空罩笼着她的生命、占据她的灵魂,而每每当唿之欲出、灼热焚烧的悸动在体内疯狂窜流,她就不能自已。 “别再对我说那种话了……”忽然变弱的声音状似哀求:“我爹娘的例子还不够你看清楚吗?门不当户不对,再坚强的誓言都无用,虽然不甘心,可这就是现实,我不想步上我娘的后尘,绝对不要……” “又是你爹娘!你到底还要受他们影响多久?我不会跟丞相一样,我一定会娶你,拼了命一定会娶你的!相信我啊!” 他强而有力的话撼动得她禁不住落泪。苏晴匆匆擦抹眼睛,继续往温室走,一面走,怀中的积雪草一面掉,直至一道刚热的冲击攫住她的手,积雪草一眨眼散了满地。 “苏晴,我虽是位高权重的小王爷,可也会真心去喜欢一个人,我不是石头,这辈子是註定要爱上你了,爱得不可自拔、无可救药,你就相信这一次!就这一次!” “天竫……” 她才回身向他,天竫突然被拉开,四、五名懿王府的小厮将两人重重隔开,惹得他勃然大怒。 “你们干什么?大胆!” “小王爷,王爷请您回府。” “我想回去的时候就会回去,用不着你们啰嗦!” “小王爷,尚书大人和红玉小姐也来了,请小王爷现在一定要回去,不然小的没办法向王爷交代。” “烦不烦啊!”他终于出手揍人了,又狠又准。“还不快滚!你们活腻啦!” “你跟他们回去吧。” 一丝轻声细语瞬间制止了他,空气仿佛降温了些,苏晴冷冷看着、说着:“我不会跟你在一起的,现在不会,以后不会,这辈子都不会了。” “苏晴你……你在说什么啊?” 我在说着一个大谎言,又傻又笨的谎言,多希望你不要相信任何一字一语。 “你一直想知道……我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你,我告诉你,自始至终都没有,没有,我从未喜欢懿王府的小王爷殷天竫!” “你──” 她最喜欢的黑眼睛此时此刻正浮现赤裸裸的伤恸,也许将来有一天再想起这一双眼眸时,她会无限怀念、会有无尽遗憾,可现在心上的切口仍然隐隐作痛。 “我在乎的,只有惟净大哥一个人而已。” “你骗人!你胡说!” “我不在乎你,从没在乎过!” “你……”天竫冲动地向前,又被小厮们拉住,一步步拖向待命中的马车。“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为什么啊?苏晴!混帐!” 马车疾驰,留下一小片飞尘,三两落叶原地打起了圈子,最后飘至苏云脚边,篱笆外头。 “晴儿,小王爷是不是刚走?那个人是他吗?” “是啊,只来一会儿,没什么事。” 苏晴慢慢捡拾一地的积雪草,身后不远处的苏云不放心地提念她几句:“别再跟他闹脾气了,小王爷人不坏,你不也很关心他吗?” “我才没有,他啊……又自大又粗暴,胸中无墨一无可取,那个人根本用不着别人关心。” 一枝枝积雪草被搁放在膝上,眼泪也一颗颗地掉。苏云摇头嘆气地进门后,她忍不住痛哭失声。 “我不在乎……不在乎……” 屋内苏云又心生奇怪地唤她,苏晴用力掩住了脸,掩住了哽咽,两眼胶着在初生的苗圃之中。 几天后,懿王府的人来访,但不是天竫,心高气傲的他是不可能再度造访的。 “王妃找你?”苏云看妹妹时而手忙脚乱,时而又迟疑不前地翻动药柜。“什么事呢?” “不知道。”总不会是要对她下通牒,不准再接近懿王府小王爷之类的话吧。“只说她胸口疼得厉害,要我过去看看。” “你是打算去了?” “这个……不用了吧,反正是老毛病,我配个药给人带过去就行了。” “这怎么行?没亲自看病就乱开方子,你还是跑一趟懿王府吧。” 苏云打定人到了懿王府,好歹有机会再见到天竫,那么两人的决裂关系或许还有转圜余地。然而苏晴一眼就看出姊姊的盘算,插起腰不妥协地回话:“你和霁宇现在相处融洽,可指望我跟你们一样。” 一旁安分喝茶的霁宇呛了一口水,净咳着,对于那“相处融洽”的用语还无法招架。苏云毕竟是姊姊,气势高过一筹,说:“这么想难道不对吗?就算你不嫁小王爷,也别跟人家闹僵嘛!” “到底你是他姊姊,还是我的?净帮着外人责怪我。” 第29页 “我就是看不过去,小王爷一心喜欢你,你却三番两次伤他的心。” 眼看苏晴心里不平又要开口,霁宇连忙插入打圆场:“好了,苏晴。要不,你快把药配好,交给人家带走,人家还等着呢!” “不配了!我去懿王府,省得在这儿碍你们好事!” 她一鼓作气拎着药箱出门,那两人心中有数地相视而笑。 “总算,让她去了懿王府啦。” 但苏晴才踏入王府门槛一半马上就后悔。跟人家谈判她不怕,糟的是若遇上了天竫,她可真没辙了。幸亏下人一迳儿领她到王妃房里,关上房门后,就剩她和王妃两人独处。 王妃从头到尾都含着高深莫测的微笑,当苏晴触碰到她脉搏时,不由得满腹怀疑。 “怎么了?” “您好得很,为什么骗我过来?” 苏晴的率性直言向来深得王妃喜爱,只见她笑得更开心。“不然,还真请不动你呢!听说,前些日子丞相找过你,因为战场上你这位神医功不可没,皇上因此要封你为郡主呢。” “那件事啊,我已经……” “你回绝了,为什么呢?” 苏晴将目光移向她。 “没有必要,我救人不是为了要当郡主,只是兴趣而已。” “你不要郡主的头衔,怎么跟咱们家竫儿平起平坐呢?” 这一次,王妃脸上挂的笑容浮现一丝慧黠,苏晴倒觉得那是算计好一切的狡狯;但是,这女人不会害自己,怎么说呢?似乎还有意思要帮她一把的样子。 “利用郡主的头衔接近您儿子……不觉太龌龊了吗?” “呵呵……你这么想?苏姑娘,劳烦你卸下左边衣裳好吗?” “咦?” “听说你也受了伤,在左边胸口那儿,让我瞧瞧吧。” 特地骗她到懿王府来,不会只是想看看那道箭伤吧?苏晴半信半疑地拉下肩膀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肩胛骨,一道不协调的疤痕镶嵌其上。王妃用指尖轻碰那道疤。态度十分敬虔。 “可以了,苏姑娘。说起来……我还没谢谢你救了竫儿一命呢。就算皇上不封你做郡主,我也要叫王爷向皇上提。这郡主,你是当之无愧。” “您就是要点醒我这些话吗?”穿好衣裳,苏晴弯翘的睫毛还凄悽惶惶低垂着。“天竫已经和红玉小姐指腹为婚了,我从中同她抢人,实在不是件好事。” “抢人?”王妃又迸出一声轻笑,每当她笑,苏晴就不得不提防。“这话怎么说呢?你还没竞争就先认输,更遑论抢人?” “王妃,您要我高攀您儿子、懿王府的小王爷吗?” “你做了郡主,就不是高攀了。苏姑娘,你是个出色的药师,总不会医好了别人,却治不好自己的心病吧?丞相是丞相,你娘是你娘,竫儿是竫儿,你是你。” 正说着,粼粼没敲门就闯进来,挨了王妃几句骂后兴奋地对苏晴说:“晴姊姊,娘说要送你几件礼,算是答谢你的救命之恩,你跟我来取吧!” 拗不过粼粼死缠烂打的央求,苏晴只好同她一道走,路经一处庭园时,她的视线不经意栖息在一扇敞开的窗口;那窗口,像一出上演中的戏,虽然鲜明,却又觉遥远,三、四名丫鬟围绕一个高挺身影转,乌纱帽、大红马褂、精緻彩球在他身上忙碌地披上取下,而一只赭红的大“囍”字高贴着昭示天下,彷似对苏晴下了咒,冰冷寒意自脚底延窜到头顶。她定定望住那片刺眼的红,此时屋内的身影也发现窗外的她,几许错愕中愣住了。 “从今天起,你就当我殷天竫的女人,总有一天,我定要把你风风光光地娶进懿王府。” 她移不开视线,颤颤地抿起薄唇;天竫黯然垂下眼,转过身,徒留一道淡漠的背影。 “啊!哥哥正在试衣服呢!就算千百个不愿意,可他谁都不怕,就怕我爹,我爹又凶又会打人,连哥哥他呀……也得乖乖听话了。” 粼粼天真的声音听来像燕语啁啾,轻轻消失在她凝然出神的世界里,只有那一方框红色的光景还如此强烈地存在着,与她对峙、僵持。 “我一定会娶你,拼了命一定会娶你的!相信我啊!” 她是为了什么到边疆去?为了什么挡下那一箭?所有疑问都在这伤楚的烫热中得到解答。 天竫恍惚的目光瞥见桌上铜镜,模模煳煳的金黄镜面映出她的泪水,宛若丝丝冷雨落入他澎湃汹涌的心底。 “小王爷?” 忙得不可开交的,丫鬟发现主子突然动也不动,全都奇怪地停下来,等着他下一刻的动静。 而天竫的行动是一发不可收拾、止不了,他扯下乌纱帽、可笑的彩球,一个箭步跃出窗口,朝庭园直奔而去。他的动作像阵风,在呆住的丫鬟面前唿啸而过。 “粼粼,你哥哥呢?” 王妃一身雍容华贵的来到后花园,粼粼还嘟着嘴搓揉手肘。 “走啦!捉住我勐问晴姊姊的去处,一熘烟就走了。” “走了?”她流露出兴味的惊喜,“你让苏姑娘瞧见竫儿了吗?” “嗯!见是见着了,不过晴姊姊伤心地哭了。” “所以,竫儿也看见了,所以改变心意追了出去?” “娘,你到底在高兴什么?我真不懂。”粼粼百思不解地挨近母亲,歪斜起单纯的小脑袋说:“若是爹知道这门亲事不成,肯定会大发一顿脾气的。” “你爹那儿,我若是摆不平,这几十年夫妻不就白做了?” 王妃气定神闲地拍拍女儿的手,怡然自得地逛起花园,此刻正值秋高气爽。 天竫追到绿竹屋,里头苏云和霁宇下着棋,他们说苏晴还没回来,那么,她会去哪儿? 正发愁,远方缥缥缈缈的灵隐寺吸引了他的视线。天竫当下拔足往奔;他生平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受到与她心灵相通,心在发热,体内血液在沸腾,仿佛正跟朝思暮想的女孩儿相互唿应揪扯。 “我在乎的,只有惟净大哥一个人而已。” 苏晴一身黛绿衣裳在风中翻飞不停,偶尔怀中那束芦苇飘下丝丝白絮,飞扑到他胸前。 惟净为了她,走了;而苏晴这一辈子将忘不了这个人,死去的人在她心中占了牢不可破的位置,非他可以取代,永远也取代不了。打从看见惟净硬撑着身子守在她身边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已经惨败。 将一把芦苇放在坟前,苏晴敏感地抬起眼,望见天竫一脸忧恻地站在斜后方,霸气和骄纵都不见了,只剩死了心的憔悴淡然。 “天竫……” 她一开口,天竫全身就紧绷起来。因为惟净,因为红玉,如同苏晴所说的,他们不会在一起,可他就是不愿听见这样的话从她口中说出,至少不要现在,他还没有能力承受。 第30页 “我……我有话想说。” “等等!”他打断她,内心挣扎一会儿,又说:“你先听我说,不管你的决定如何,我打算回绝这门亲事,虽然我爹那儿是个难关,可我会坚持下去,除了你,再不娶别人了。” “咦……” “你想说什么,我大概都懂,也总算是懂了,没办法……”似乎还有话想说,但因困难万分,所以又作罢。 苏晴端详他清郁的面容,意外竟会见到这么沮丧的小王爷。 风转大,天竫看看空旷的四周,对她轻声道:“咱们走吧,我送你回去。” “唔……好。” 一路上他们安静地走,通常都是天竫走在前头,苏晴在后面默默盯着他的背影看,没有任何交谈。天竫不想说,也不愿听,所以苏晴没吭声,直到经过一处渠道纵横的街角,她忍不住开口:“天竫,你还是不想听我说吗?” “等会儿。” 看也不看她一眼,自顾自地走着路,他踩在岸上边缘,有点像小孩子故意挑战危险,苏晴咬咬唇,玩够手指头了,又耐不住地说:“刚刚在惟净大哥的坟前,我一直在想……” “拜託……” 不耐烦的抗议让她不解地停口,怔着,再走着,当她漫不经心的注意力从沿途的洗衣妇人重新回到天竫身上时,那一翦双眸亮起璀璨的虹彩。 “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步履一歪,他整个人摔到渠道里。苏晴敏捷地躲过四溅的水花,蹲在岸边看着那往上冒的水泡,天竫在水中鼓着腮帮子睁大眼,撑了半晌才浮出水面。 “你不要紧吧?” “还不都因为你……突然说那种话……” 苏晴伸出手,他没理,迳自爬回岸上拧干湿答答的袖口,与苏晴复杂地相对一眼后继续往前走。 “喂!”天竫的反应完全不在她预料中,苏晴狐疑地跟了上去。“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我说我喜欢你耶!” “别说了!” 仿佛被千军万马追赶,他拔腿就跑,头也不回,留下一脸愕然的苏晴。 “天竫!你干什么呀?停下来嘛!” 她拎起裙摆追上去,追得愈来愈有气。怎么回事?突然间,她成了天竫避之唯恐不及的怪物了吗? 跑了一阵,天竫回头发现苏晴竟然跟上来,不禁恼地大叫:“你干嘛追呀?” “你为什么要逃?” “臭丫头!你回去啦!” “你站住我就回去!” 他们追跑一段路,竟跑到西湖来了。天竫再也受不了,停下来弯腰休息,苏晴喘着气从后方慢慢走来,两人互相瞪着对方,好像彼此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西湖湖畔,静影沉碧,风吹过树梢的光景诗情画意地投映在水面上;他们的气息、思绪渐渐平缓,等着路人三三两两地走过。 “你啊……喜欢惟净那和尚的心情我明白,不信任我的原因我也了解,所以……什么都别说了。” “我不说,你怎么会知道呢?” 他鼓起勇气正视她多情又无辜的星瞳,质问的口吻:“你喜欢的、在乎的不是那和尚吗?” “没办法,我就是喜欢上你了。” 她大剌剌的理直气壮槓上天竫的错愕,令他顿时瞠目结舌。 “你……你不要学我讲话,这时候还耍我,缺不缺德啊?” “别又走呀!停下来好好听我说……” “等我自己能看开一点再听你说啦!” 苏晴打住脚,眼看他心意已决地愈走愈远,不平的愠火也随之膨胀上涌,她低下身捡起枯枝用力掷了出去,不偏不倚打中天竫后脑勺。天竫顿一下,回头怒瞪她。 “不跟你一般见识!” 没想到他竟出奇按捺得住,苏晴压下一股气,对着他背影扬声喊道:“你就是不打算停下来了?” “没错!” “可不要后悔啊!” “见鬼!打死都不会!” “那你听好了……” “什么啊?” “懿王府的小王爷殷天竫,二十岁,患了严重的惧、高、症!” 时间,和世上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不动;随风摇曳的枝叶、粼粼波光、路上行人,还有石化的天竫。直到苏晴轻轻唿出一口气,对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行人们又开始各自的路程,人来人往中天竫慢慢转身,惊愕和愤怒的情绪交杂,使得他的脸看来有些抽搐。 “你……你……你竟然说了……” 苏晴帅气地扬了一下头,瞪视回去:“是呀!说了,怎么样?” “干嘛还加个“严重”的惧高症啊?我跟你有仇吗?” “就算你有惧高症,我还是喜欢你啊。” “咦……啊?” 峰迴路转,他不知所措地呆愣住。 “就算你粗暴又头脑简单,我还是喜欢。” “你……” “就算你已经跟别人指腹为婚,我们两人身份地位是天渊之别,或者……你已经决定放弃,但我就是喜欢上你了。” 他无法专心感动,因为路人又开始对这暧昧不清的两人流连观看。苏晴显然没发现,或说根本不在乎,根本不管他臊热的脸早已红通通的一片。 “你独自去边疆的时候,被千律乌齐毒打的时候,知道你和红玉小姐订了亲的时候,我心里都难过死了,尤其每一次要和你分开的时候,我……天竫?”总算注意到不对劲,苏晴奇怪地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呀?” “有……有啦!别嚷了,你怕全天下没听见啊?”他忙拿下她的手,暗暗镇定下来后,这才定睛在她窜生羞涩的脸庞上。“说老实话,那天你为我挡下那一箭,就够我感动一辈子了,不管你是不是喜欢我,每当我想到这回事,就开心极了。” “喜欢你,才那么做的。我没那么勇敢,肯平白无故为人挨箭,又疼,又难受。” “那……你是喜欢我、在乎我了?” “……笨蛋!”这种话怎好叫女孩子一直说嘛! “就算惟净和尚还活着,你也……也会待在我身边了?” “……大笨蛋!”有点自信好不好?小王爷。 他连着挨骂,却尴尬地净搔脑袋,沖着苏晴傻笑。“好奇怪,我现在胸口暖烘烘的,脑子却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苏晴微笑不语,烂漫地偏着螓首,朝他张开了双臂。天竫轻轻绽放开朗的笑靥,又灿烂又孩子气地蓦然沖向她,将她一把拥入怀里,大笑、大叫:“哈哈哈……万岁!万岁!” 第31页 她被兴奋过头的天竫高高举起而吓得惊叫,捶打着他臂膀要他松手,偶然间,在湖畔闪耀的水光辉映下,苏晴瞧见那丁点甜逸的酒窝在他俊秀的脸颊扩大加深,于是情不自禁伸出了手,触碰他的酒窝旋。天竫霎时停住动作,皱起眉头,莫名其妙地──“干嘛?” “没有,我一直想戳戳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