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缘》 第1页 《鹤缘》作者:秦嬴【完结】 文案: 鹤凇本是天宫里一只无忧无虑的仙鹤,无奈终日游手好闲惹人嫌弃,被撵到山中做了个土地公。某日这个鸟不拉屎的山岭上竟然来了客人,不仅是当朝的小皇子,还是个哭包。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鹤凇 ┃ 配角:鹿钰,天玄 ┃ 其它: 第1章 第 1 章 吕洞宾酷爱白鹤,这在天庭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相传吕洞宾出生之时紫气东来,异香满室,有白鹤飞入帐中不见,以此为仙缘不凡。后其遍游名山大川,得遇钟离权点化道法,断生沉万态,绝荣辱千端,终以飞升成仙。 鹤凇是吕洞宾豢养在仙府的一只白鹤,生得羽翅洁白,优雅纤细,极为好看。与渺渺天宫格格不入的是,鹤凇既无仙骨,也无仙缘,只是吕仙偶游凡间时逢天降暴雪,雾凇沆砀,眼见一小鹤将冻毙于风雪,心下不忍,便将其带回了仙府。 就这样,鹤凇顺顺噹噹的在吕洞宾府邸长大。但他凡心甚重,受不了天庭清修的约束。对于修道,他或是懈怠或是躲避,学会化形后更是常嬉戏于松柏成林,花卉成园的极东仙岛,流连着不肯返回仙宫。 曾有仙友劝说吕洞宾好好管束鹤凇,或在天庭为他谋个仙职,体体面面,前程远大,总比终日浪荡的好。吕洞宾总是打着哈哈过去,道:「道本自然无为,鹤凇是凡鹤,他逍遥自在就好。」 吕仙虽然口上应付了过去,但见鹤凇游手好闲的样子终是不满,便把他天天锁在书阁里熟诵仙典。这日鹤凇打着瞌睡翻着那诘屈聱牙的天书,突然见一放之高阁的锦盒。 他从桌上捞起一个杏子塞入口中,拍拍手取下了那精緻的锦盒。锦盒上略染浮尘,想来许久未被人碰过,鹤凇又把盒子贴耳掂了掂,顺手打开锁扣。 与想像中不同的是,盒中并没有什么珍贵法器,有的只是一卷微黄的绢画。鹤凇将画轴展开,便见画中一人一鹤。画中人一袭青衫,极是儒雅隽秀。他眉眼含笑的抚着鹤羽,像是凝望着一个多年老友。 画卷上有股陈年的草木清香,淡淡的甚是好闻。鹤凇随口将杏核吐在地上,又细细地看起画来。突然身后有一阴影投下,吕仙看着书阁内的一片狼藉,怒斥声:「我让你读书,你在做甚!」 鹤凇赶忙坐正,抱着画讪笑道:「我看书乏了,就看看画。」 吕洞宾看着鹤凇手上的绢画,道:「这你从何处翻的?」 鹤凇如实道:「《无极玄易功》下面,被压了好多层,搬开就能看见。」 吕洞宾捻须道:「放得那般隐秘,你倒是会翻。」 鹤凇好奇道:「这画工真是精湛,人与鹤都栩栩如生的。这是何人所画,所画何人?」 吕洞宾道:「天玄仙君书画双绝,人尽皆知。他曾应王母之邀赴蟠桃盛宴,于瑶池之中见白鹤展翅,心下欢喜,就画了这幅画。」 鹤凇摩挲着画卷道:「天玄仙君?从没听人说过,看着也眼生。」 吕洞宾用拂尘敲了一下鹤凇的头道:「天玄奉命下界之时我才刚刚拎你上来,自然没有见过——你书念得如何了?」 鹤凇苦着脸道:「徒儿道缘浅薄,师父你就放过我吧。」 吕洞宾嘆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刚才司文天君找我,说是想为你寻个差事。你在仙职上好好修炼,未来没准也能擢升仙君。」 鹤凇摸了摸鼻子,问道:「是要我做什么?」 吕洞宾道:「太上老君那里缺一个送信的仙使,灵宝天尊那里缺一个跟随的仙侍,南极仙翁对你也很是中意。我都未应承,你喜欢哪家就去哪家。」 鹤凇笑道:「对于仙禽来讲,都是好去处。」 吕洞宾道:「你不想去?」 鹤凇言简意赅道:「不想。」 吕洞宾捻须嘆息道:「凇儿,不是我要赶你走。虽然你是凡鹤,但久处天庭也是要歷天劫的。我是怕到时仅凭自己难以对付那未知劫数,所以才遍寻灵力强盛的上仙,或可帮你渡过此劫。」 鹤凇垂头不语,把地上的杏核拨来拨去。 吕洞宾想了想,又道:「你凡心甚重,总留在天庭难免会引诸仙不满,不如到凡间去如何?划定一方水土,做一方的守护神,在俗世凡尘中好好修炼,亦能巩固仙性。」 鹤凇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吕洞宾亦笑道:「我知道你素来心气高,受不得别人差遣。我辛辛苦苦带大的徒弟,也捨不得被其他人唿来唤去。等你再回天庭,一切都圆满了。」 第2章 第 2 章 鹤凇飘飘然下了凡间,才发现自己被诓了。 天庭为他所划的管辖范围既非城市也非乡镇,而是巍巍终南中的一个山岭。举目四望,人烟全无,芳草萋萋,鸟兽为伴。与其说是守护神,不如说是一方土地公。鹤凇心下悲凉地走在这荒僻的山岭上,竟意外在山顶看见一个小小的道观。 那道观不知何朝何代所建,几欲要为山风所破。夕阳的余晖斜落入观,空气中的尘埃也清晰可见。鹤凇又走得近些,便见观内一片斑驳,所供的神像泥塑也已破损,难以辨认。 虽说神像已经破损,但其雕工却精细异常,它身畔所伴随的仙鹤栩栩如生,依稀可见曾经风华。 第2页 鹤凇变出一个干净的蒲团坐下,对着那残缺不全的神像嘆了口气道:「兄弟,虽然不知你姓甚名谁,但庙成了这个样子,想来在天上的日子也不好过吧。唉,好歹你还能立庙,还能有些供奉吃,小弟我被骗到这荒郊野岭来,以后的日子还不知怎么捱呢。兄弟啊,如果你能听见我说话就托个梦,以后回了天庭我找你喝酒去……」 时间车轱辘一般的转过去,山中的日子虽然平淡,但乐得悠闲自在。鹤凇给这个不大的山岭取名为鹤岭,给那颇有年头的古观取名为白云观。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读些属于凡世的无用之书,偷些山林猴儿们酿的果酒,日子倒是有滋有味。 某日吕仙偷闲下界看他一眼,便见鹤凇懒洋洋地躺在柏树枝杈之上,打着瞌睡看狐狸捉山鸡。 吕洞宾纳罕道:「好歹也同属羽禽一族,你倒不为所动。」 鹤凇道:「那母狐狸生了四个小狐崽子,倘若短了吃食,必会活活饿死。都是苍苍生灵,还分得高低贵贱了?」 吕洞宾捻须笑道:「道法自然,贵在无为。你竟然悟得了这个道理,难得难得。」 鹤岭虽然荒僻,但出得巍巍终南百十里,便是那天下最锦绣繁华的长安城。鹤凇虽然心弛神往,无奈京城有城隍管着,他不好随意唐突。秦岭脚下虽然有不少王侯贵胄依山傍水建着精緻的庄园,但空有楼阁,少有人烟,鹤凇转悠了几次,也颇觉无趣。 这日惠风庆云,天朗气清,鹤凇在观内正凝神入定,突然听见门外一阵喧闹。他捻了一个仙诀隐去身形,好奇地往外看去,便见乌压压一群人往观内搬着什么,末尾还站着一个小男孩。 那小男孩不过六七岁的样子,面白如玉,生得一双黑漆漆圆熘熘的大眼睛,身上的衣服虽然素净,但在阳光的照射下依稀可见暗纹流转,想来出身不凡。 只是那不菲的衣摆上蹭满了草屑灰尘,像是被人一路拖拽上来的。 一周僕役把行装丢在观内,拍拍手就准备下山去。那男孩噙着泪抓住一人的衣摆,呜咽道:「你能不能跟父皇求求情,不要把我一个人丢下……」 那僕役丧着脸道:「小殿下,天子一怒,流血漂橹,你又何苦为难我们做下人的呢。」 小男孩啜泣道:「我怕……」 那僕役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衣角:「每一位皇子出世间,无一不是紫微星现出紫光,上承天运,下安宗庙。您出生于七月十五中元鬼节,又是卯时三刻,天将明未明,百鬼夜行,实在不是祥瑞之兆。皇上让你一人清修,也是为了国运着想啊。」 小男孩拼命地摇头,脸上挂满了泪痕。 僕役匆匆甩手离去,像是避讳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袖子扬起的风打在那男孩的脸上,让他无端的打了一个哆嗦。明明是惠风和畅的春日里,他只觉得遍体生寒。 鹤凇恹恹地看着这一番动静,无趣地瞬移到观外的桃花树上补眠。 夜半时分,荒僻的观宇内传来了断断续续地抽泣声,凄凄切切地挠人心弦。鹤凇被这哭声搅扰得难以入眠,气沖沖的返回了观内。 听到重重地脚步声,观内的哭声戛然而止。鹤凇捻诀变出一个烛台,便看到白日所见的那个小男孩正蹲在泥塑仙鹤的白羽之下,畏惧地想把身子再往里缩一些。日间温暖和煦的春风在夜里寒凉刺骨,唿啸过林的声音恍若鬼哭,把他吓得不轻。 鹤凇突然觉得头很疼,他把烛台放在高处,抱着手臂道:「你在神像旁边做什么,扮善财童子吗?」 小男孩更是抖如筛糠,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拼命地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 鹤凇嘆了口气道:「出来吧,我都看见你了。」 静默了良久,泥塑的鹤羽下畏畏缩缩地探出半个脑袋。 小男孩吸着鼻涕道:「你是人还是鬼?」 鹤凇没好气道:「你在我的山头上,住着我的白云观,还问我是人是鬼?你才是个讨厌鬼。」 小男孩看着鹤凇投在地上的影子,垂着头嘟嘟囔囔道:「对不起……我听说这山上没人住的。」 「现在有了。」鹤凇道:「你快从翅膀下出来,那泥塑剥落得厉害,留心砸到你。」 小男孩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有些不安的搓着手指。鹤凇用袖子胡乱帮他抹了把脸,仔细看看,倒也眉清目秀,很是可爱。 鹤凇道:「也不是丫头,怎么哭包一个。脸都哭皲掉了,丑死人了。」 小男孩羞红了脸颊,慌忙低下了头。 鹤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诺诺道:「景晗,日属晗。」 鹤凇唔了一声,道:「日属晗,天将明未明欲明。」 景晗的脸霎时苍白一片,紧咬着下唇不作言语。 鹤凇摸了摸他的头道:「雪后初晴,天色将明,这是希望的意思,必得神明护佑。」 景晗仰起小脸,眼中似有星辰闪烁:「真的吗?」 鹤凇继续诌道:「当然,修道之人从不妄语。」 景晗一把抱住了鹤凇的腿,笑得露出了豁掉的门牙。 鹤凇拖着腿从景晗的行李中翻出铺盖之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道:「快睡觉了,小孩子不好好睡觉长不高。」 景晗极为听话的放开了手,乖乖地钻到被子里面,把自己裹得像个蚕蛹。他眨着眼睛巴巴地看着鹤凇,像是无声地在问:你为什么不睡? 第3页 鹤凇是一只爱慕虚荣的鹤,自小在吕仙府上被惯养得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即便是沦落到荒山野岭当土地,他也要寻找最枝繁叶茂的桃树休憩,不让自己洁白的羽翅染上一点尘埃。 景晗又把自己的身子缩的小了些,把大片的床褥都让给了鹤凇。鹤凇极为勉强地原地坐下,对着那充满希冀的眼睛道:「我白天睡够了,不困。你睡,放心,我不走。」 景晗点点头,从被子里伸出一个瘦兮兮的小手,紧紧地攥住了鹤凇的袖角。许是白日的奔波太累,夜晚的哭泣太倦,景晗很快就沉沉睡去,唿吸得温暖纯净。 鹤凇试图把袖角抽出来,无奈景晗拽得太紧,他左扯右扯都抽不出,又怕扰了这小人好眠,只得嘆气作罢。又一阵夜风唿啸而过,高处的烛芯摇曳了两下便化为一缕青烟,月光皎皎洒下,竟把这小小道观装点得不染凡尘。鹤凇撑着脸似睡非睡,任由明月为他镀上一身清辉。 日上三竿,天色大亮。景晗揉着眼睛从褥子上坐起身来,迷迷瞪瞪地往四周望去,观中空空如也,只有半截泥塑神像还杵在原地。景晗勐然掀起被子,一截布料飘然而下,正是他昨夜所紧攥的那一块。景晗苍白着脸跑出观外,大声想喊叫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树木苍翠,绿草如茵,鸟儿们不知疲倦地在枝杈上啼叫着,莽莽四周只剩他一人。 第3章 第 3 章 巍巍秦岭三十六峰七十二峪,鹤岭邻近的山崖上有一瀑布如素练悬空,飞流倾世,极为磅礴。此山崖所属之神为一白鹿,故而得名鹿崖。 鹿钰看着鹤凇缺掉一角的羽毛,忍不住调笑道:「几日不见,鹤兄怎么成了秃鹫?」 鹤凇展翅化为人形,摆摆手道:「不开玩笑,我有事找你。」 鹿钰微微坐正了身子问道:「怎么了?」 鹤凇道:「你在人世久,见过的百态多——你会带孩子吗?」 鹿钰震惊道:「你才下界几日,就犯错误了?」 鹤凇急道:「哪壶不开提哪壶。那是个凡人小孩,被人送上来修道的。」 鹿钰纳罕道:「你那山头人迹罕至,哪有父母捨得把孩子送上来?」 鹤凇道:「还真是被父母送上来的,似乎是皇族的孩子,说什么生辰不祥,阻碍国运,莫名其妙。」 鹿钰晃着扇子笑道:「天生万物以养人,人却整日怨天。皇帝昏庸,百官无能,把天下动盪繫于一个孩子的命格上,真是笑死人。」 鹤凇道:「说正经的,你会照顾小孩吗?我赶明儿给你送来?」 鹿钰急忙摆手道:「可别可别,生在皇家,尘根最重,我可应付不来。是男娃还是女娃?」 「男娃。」鹤凇丧气地扬了扬豁口的袖子:「还是个鼻涕虫,一言不合撇嘴就哭,吵得我脑仁疼。」 鹿钰一展画扇掩嘴笑道:「缘也,不可说。你前不久还说山中无聊,没有消遣,如今不就有人解闷了吗?」 鹤凇忿忿地瞪了一眼鹿钰。 鹿钰又正了正神色道:「天家贵胄是这世上最没有道缘的,纵然那孩子已经投于山林,但也难出俗世。你是鹤仙,闲来照料两下消遣也就罢了,千万不可妄管俗事,留心被浊世玷染,引来劫数。」 鹤凇嘆了口气道:「当真奇缘。」 鹤凇在鹿崖赖到晌午,又兜了满满一袖珍奇异果才走。他不疾不徐的返回白云观,便见景晗把头深深埋在臂弯,捏着他的半截袖子小声啜泣。 鹤凇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他垂着脸皮走到观内,忧郁地开口道:「祖宗,又怎么了?」 景晗勐地抬起头,踉踉跄跄地朝鹤凇扑了过去,撞得他大袖里的仙果洒了一地。景晗紧紧抱住鹤凇的腰,鼻涕眼泪尽数蹭在他的衣服上:「我当你也嫌我不祥,就不要我了……」 鹤凇一面心疼着自己的羽毛,一面心疼着地上还在滚的仙果,嘴里安慰着:「好了好了,我家就在这我到哪儿去,明明是你鸠占鹤巢,要走也是你走……」 景晗闷闷道:「我没地方去了。」 鹤凇道:「你要再哭,我就赶你走了。」 景晗急忙抿住了嘴,把一骨碌眼泪尽数憋回眼眶。 鹤凇被逗得噗嗤一乐,捏了捏他鼓起来的小脸笑道:「去洗洗脸,都成小花猫了。我弄了点吃的回来,洗干净了一起来吃。」 景晗是凡人,自然没办法整日跟着鹤凇吃果子喝露水,好在他的父亲还算有良心,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派僕役上山送点米面粮食与生活必备之物。但时日一长,僕役们心生懈怠,大都把东西放在离白云观很远的山道上就匆匆离开。景晗只得跑来跑去,一趟趟地把那大大小小的包裹搬上山顶。 鹤凇看他跑的满头大汗,随口吩咐他去为自己折一松枝清供。待得景晗举着松枝返回观内时,那林林总总的包裹已尽数码在地上。 景晗惊唿道:「小贺哥哥,你是怎么做到的?」 鹤凇把隐隐流转白华的手指背在身后,无趣地打了个呵欠道:「我是成年人,脚力自然比你快。」 景晗兴奋地打开包裹,笑容又渐渐消失在脸上。 鹤凇不经意瞥了一眼,随即蹙起眉头道:「怎么只有这么一点?」 景晗讷讷道:「可能僕役们家境不好,就补贴家用了吧。」 第4页 鹤凇恼道:「小孩子的口粮都黑,忒不要脸!」 景晗捧起馒头咬了一小口,垂下头没有说话。 鹤凇静静看着埋头不语的景晗。初到之时的孩子虽然落魄,但也锦衣华服,颇显身份。如今不过数月,那精绣锦缎的袖袍就变成了粗布麻衣,翠玉玉冠就变成了桃木簪发,本就没有二两肉的手臂更是皮肉紧贴骨头,在正长身体的年纪,却因为营养不良格外瘦小。 鹤凇起身道:「你静待片刻,我去去就回。」 没过多久鹤凇就回来了,手上还拎了两个纸兜。 一个纸兜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点心,另一个纸兜里是炸得外酥里嫩的葫芦鸡。那点心精工细制,雪白好看,葫芦鸡更是油亮金黄,微微一抖,满室飘香。 景晗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点心,咽了口唾沫道:「小贺哥哥,这你从哪儿弄来的?」 鹤凇信口道:「下山路上偶遇一个农夫,从他手里买的。」 景晗用手指戳了戳点心的酥皮道:「我以前听说水晶饼是特供宫廷的,原来寻常百姓也能吃上,真好。」 鹤凇尴尬一笑:「是吗,快吃快吃,你肯定饿了。」 景晗咬了一口点心,眼睛瞪得大大的道:「跟我从前吃的一个味道哎!」 鹤凇又以袖掩面咳了几声,道:「我听别人唤你为小皇子,能讲讲以前的事儿吗?」 景晗垂下眼帘:「你会嫌弃我吗?」 鹤凇笑道:「你说与不说我都嫌弃你。」 景晗捧着点心静默良久,方才小声道:「我生于庚寅年七月十五卯时,恰逢荧惑守心,有坠星降于长安引起大火,以此为不祥之兆。且寅年三煞在北,寓意着北方定有三场大灾降临。我三岁那年天降暴雨,河堤决口,万千百姓流离失所;我四岁那年天下饥荒,不计其数的百姓涌向京城,难以安置;我五岁那年又爆发瘟疫,又有无数人因病丧命……父皇见谶言一一成真,就把我赶到深山与世隔绝,不再威胁国祚。」 鹤凇一时被震惊到语噎。 景晗神色黯淡道:「可能我就是天煞孤星,除了害人什么用都没有。父皇留我一条命在已是仁慈,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鹤凇顺了顺气,缓缓开口道:「……如此解读星象,怕是天上的星君都闻所未闻。」 景晗困惑地看向鹤凇。 鹤凇道:「我在鹤岭居住数年,也算见得了些许物换星移。四年前年前王公贵族们大兴土木,把巍巍青山几乎砍成了荒山;三年前天降暴雨,没有树木保护的山坡就裹着碎石泥土倾泻而下,直直冲毁了河堤大坝;河流决堤,百姓流离失所,庄稼颗粒无收,这便引起了饥荒。天下饥荒,百姓们无米果腹,只能被活活饿死。饿孚满地,曝尸荒野,时日一长,这便是瘟疫。这桩桩件件,哪个不是你父亲作死?哪个与你有些许关联?」 景晗睁大了眼睛。 鹤凇道:「他不杀你不是因为他有仁心,而是因为没有必要。」 景晗呆呆道:「小贺哥哥,你说,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吗?」 鹤凇怔了怔,含煳其辞道:「信则有,不信则无吧。」 景晗道:「要是真有神明,为什么世人曲解天意以图自利,天道却从不管不顾呢?」 鹤凇哑然。他不知道该如何向景晗解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上十旬日,地上百余年。世人眼中漫长的一生,对于天上神明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又有谁会去在意那凡人的命运,就像凡人,有谁会去在意蜉蝣朝生暮死的命运? 倘若他没有被吕仙救起,或早已埋葬在那皑皑白雪中了吧。即便侥倖不死,在白鹤短短数十年的寿命中,或死于天灾,或死于人手,一缕魂魄不知在轮迴中浮沉几次,难辨来路与归途。 鹤凇突然心中一动,对景晗道:「或许你便是你的仙缘?父母所弃,人世不容,这一切苦难不过是天将降大任于你前的歷练,断却尘缘,潜心修道,以待成仙?」 景晗被惊得一愣:「我……成仙?」 鹤凇一锤掌心:「有何不可,世人津津乐道的八仙,哪个不是凡人所化?即便不成,有今生的功德在,来世也必得是个好胎。」 第4章 第 4 章 鹿钰远远见鹤凇过来,一骨碌地把珍果拢入袖中。 鹤凇熟门熟路地揽住鹿钰的肩,从他袖中摸出一个李子道:「鹿兄,你可知凡间道士如何修仙?」 鹿钰嫌弃地拍掉鹤凇的手,道:「无非是清心寡欲,摒绝声色,看破名利之类。你问这个做什么?」 鹤凇笑道:「就是那个哭包,我想助他修仙。」 鹿钰大吃一惊:「你自己都修得囫囵吞枣,还助别人成仙?」 鹤凇讨好道:「我这不是来请教你了嘛。」 鹿钰摊手道:「这我可帮不了你。我生来便是灵鹿,没有修仙得道的经验。况且那孩子尘根深种,并不适合修道。」 鹤凇嘆了口气道:「可惜我也修得含煳,灵力稀疏,不然就直接提熘他上去了。」 鹿钰一合扇面:「私度凡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鹤凇颇为忧愁道:「要是我师父在就好了。」 鹿钰把玩了一会儿扇子,看着鹤凇道:「道也,见素抱朴,少私寡慾,无有妄心,断绝妄神。戒贪慾,守清净。致虚极,守静笃。万物纷繁众多,最终都回归本根,回归本根为清净,清净中孕育道心。心灵澄明,合天理为道,以此得道。」 第5页 鹤凇摆摆手道:「苦修太难,不适合小孩子。」 鹿钰瞥了眼鹤凇道:「你我本就是仙,自然不需苦修。金蝉子轮迴九世,第十世才以得道。凡人若想成仙,区区苦修又算得了什么?」 鹤凇道:「可我听说苦海修行是道,一晌贪欢也是道。普渡终生是道,杀戮业火也是道。道不修行,只修本心。」 鹿钰蹙起眉头道:「你听谁说的?」 鹤凇如实道:「我师吕仙。」 鹿钰道:「如此修道,闻所未闻。」 鹤凇思忖着道:「你看我师吕洞宾,早年三次醉倒岳阳楼,这是好酒;私渡何仙姑,这是好色;鼎州卖墨,这是贪财;飞剑斩黄龙,这是尚气。唉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他洛阳城三戏白牡丹数日不泄……」 鹿钰哪听的了这个,面皮一臊,红着脸急急打断道:「够了,都不怕吕仙降天雷噼你!」 鹤凇笑道:「对嘛,可道之道,一定不是永恆之道。法门万千,不一定从一而终。」 鹿钰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鹤凇得意地咬了一口李子。 鹿钰又道:「但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天上仙人万千,如此得道的可只有吕仙一人。且我查过星象,那孩子出生之时火星侵入心宿。荧惑守心,天子驾崩,国家覆灭,那是大凶之相。你还是与他保持距离较好。」 鹤凇从鹿钰那里顺来了几本书,一知半解地为景晗教起道法来。景晗极为聪明,人也勤勉,不出数月就把灵宝经,上清经等诸多真文背得滚瓜烂熟。经书难懂,景晗常向鹤凇请教,鹤凇不知甚解,就含煳过去再寻鹿钰请教,一段时间过去,他的修为竟增长不少。 鹿钰笑道:「凡人有句话叫『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用来形容你正好。」 鹤凇苦着脸翻书道:「当年师父用拂尘抡得我满仙府地跑,宁可罚站也不愿看书,如今倒好,自己竟找书来念,真是造化。」 鹿钰合扇笑道:「快背快背,不然没多久你肚子里的存货就没那小鬼多了。」 鹤凇由衷赞嘆道:「鹿兄你别说,景晗是真的聪明。他日前曾问我『君子终日干干,夕惕若厉,无咎』是什么意思。我哪知道这个,就敷衍道此话高深玄妙让他自己悟去。到了晚上,他突然找我说『这句话往小的讲是指君子整日勤勉奋进,到了夜间也要保持警惕,这样才能避免灾祸。往大了说是指人应该身居上位而不骄傲,身处下位而不忧愁,耐得住时间的流逝,始终保持强健和警惕,这样就算有了危险也不会酿成灾祸。』」 鹿钰有些讶异道:「他说的?」 鹤凇感慨道:「若不是命格在身,来日他定会成为一个贤君。」 鹿钰笑道:「如此聪颖,怪不得会让我们向来清高的鹤仙下山偷鸡养着。鹤兄惜才,我当真佩服。」 鹤凇面皮一热:「你怎么知道?」 鹿钰以扇掩嘴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第一次偷那葫芦鸡时,没想到后面也有个狐仙也觊觎那鸡肉吧。那狐仙未得手成,一传十十传百,这巍巍秦岭谁不知道有只仙鹤偷鸡吃呢。」 鹤凇讪笑道:「那还是娃娃家,身子都没长好,总不能跟着我们辟谷吧。」 鹿钰道:「我早就说了,消遣着养着玩玩也就罢了,你也太上心了。」 鹤凇少有的正色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跟他有缘,好像合该这么做一样。」他顿了顿,又笑道:「也可能真的是我太闲,无事可做了。」 第5章 第 5 章 春復秋往,冬去夏来。恍然六年过去,景晗已经十二岁了。鹤凇总担心他吃得不好,常常从山下的行宫中偷些点心,鹿钰也常来串门,带些人间少见的奇珍异果。就这样,景晗无忧无虑地在山间成长起来,脸上虽然稚气未脱,但清雅俊秀,带着少年独有的朝气与柔和,在这莽莽苍苍的大山中,像玉石一般温润流光。 鹿钰极为感慨道:「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喜欢收徒,看着一个个懵懂无知的小不点长大,真的是有成就感。」 鹤凇得意地一挑眉,给嘴里塞了个樱桃。 景晗极有礼貌地为二人斟茶,笑道:「小陆哥哥,请。」 鹿钰端起茶碗道:「这孩子品性如莲,出淤泥而不染,甚好甚好。」 鹤凇笑骂道:「你说谁是淤泥呢?」 在三人说笑间,景晗频频向鹿钰看去,几次欲言又止。鹿钰有些好奇道:「怎么了,我脸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吗?」 景晗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听说山下起义军四起,是要打仗了吗?」 鹤凇端茶的手一僵,鹿钰亦蹙眉不满道:「修道之人要斩断尘缘,你问这个做甚?」 景晗瑟缩了一下:「我有点担心父皇和母后……」 鹿钰抿了一口茶看向鹤凇,其意不言而喻。 鹤凇神色淡淡道:「你要想家了我可以送你下山,相隔数年,他们或许也放下了。」 景晗慌张道:「我不是那意思!」 鹤凇道:「我也没有想赶你走,就是问问你,是不是想家了?」 景晗低头不语。 鹤凇道:「要想家了,我可以带你去看一眼。」 景晗有些期盼地抬起头:「真的吗?」 鹤凇嘆了口气,拉起了他的手。 第6页 鹿钰霍然起身,一把扣住鹤凇的肩膀,以灵力传音道:「这一去他尘心捡起,尘缘再聚,以往所修之道都付诸东流了。」 鹤凇亦传音道:「他的尘心又何曾放下过呢。」 鹤凇牵着景晗的手,缓缓地走出了巍巍青山。山下本应是炊烟裊裊,阡陌交错的民居,如今却宛如修罗地狱,触目惊心。 饥荒已经持续了数年,今秋又没有打到粮食,百姓们已山穷水尽了。 景晗紧紧攥住鹤凇的手,一张小脸吓得惨白。走在路上,随处可见因为飢饿而伏地不起的百姓,经过民居,家家户户都有饿死的人。有些人饿得眼睛发红,抓起地上的泥土就往嘴里塞,又因为忍受不了胃中的坠痛而满地打滚。再往前走,城墙上支起了好几口大锅,但凡有死了的牲畜,鸟兽,甚至是老鼠,只要是能吃的东西,通通都会丢到锅里去煮。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悽厉地哀嚎,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子抱着已经断气的小孩哭得撕心裂肺,干涸的眼睛却流不出泪水。旁边一人逮住空隙,勐地窜出将孩子夺走,一把就丢进了锅里。女子哭叫一声,用尽浑身的力气向那人撞去,抢孩子的人就一个倒栽葱地掉进锅里。本来想吃别人的肉,自己却被煮了…… 景晗浑身颤抖,扶着一颗枯死的槐树干呕起来。 鹤凇走上前去,轻轻地帮他顺了顺后背。 景晗勐然仰起脸,眼睛里蓄满泪水:「我平常吃的那些东西,都是哪儿来的?」 鹤凇如实道:「偷的。」 景晗大声质问道:「从哪儿偷的!」 鹤凇抬眼看向远处胧在尘烟中的宫殿,默不作声。 景晗愣愣怔怔,也顺着鹤凇的视线向远处看去。阳光照在皇宫顶部的琉璃瓦上,晃得人难以睁开眼睛。他呆呆的看着自己曾经的家,竟觉得那恍若天上楼阁。明明只有一墙伫立,宫中宫外,竟如隔世。 鹤凇道:「皇宫快到了,走吧。」 景晗噙着泪水后退两步,突然哭吼着抓散了头髮,又狠狠地扇自己耳光。 鹤凇一把捏住他的手,愠怒道:「这不是天灾,是人祸!与星象无关,与你更无关!」 景晗用力地摇头,泪流满面地抓住鹤凇的大袖,一字一句道:「小贺哥哥…我不要修道了。」 鹤凇有些僵硬道:「怎么了?」 景晗看向远处的皇宫,眼中的温煦柔和已烟消云散,空余散不尽的悔恨与不甘:「道只修自己,只顾自己成仙,却不管不顾天下苍生的死活,这样太自私了……我要学经世之术,济民之术,我想帮得苍苍烝民一二,不能再让国家这样了!」 鹤凇少有的绷紧了脸庞,指尖微微震颤着,像是在竭力忍着什么。西风渐起,吹得尘土扬扬,他本俊逸脱俗的脸在漫天灰尘中也黯淡无光。鹤凇问道:「想好了?」 景晗坚定道:「想好了。」 鹤凇抬起手,手心冰凉而潮湿,他抹去景晗两腮上的泪珠,朗然笑道:「好,就学经世之道。」 第6章 第 6 章 鹿钰看着鹤凇把经文束之高阁,又夜夜秉烛看起了史书子集,忍不住道:「你真是魔怔了。」 鹤凇又翻过一页道:「景晗不修道,也是可以的。为官者有文曲星护佑,也能平安顺遂一生。」 鹿钰大吃一惊道:「你疯了?他是皇子,怎么做官!」 鹤凇道:「我到时候给他易易容,想办法把他调到边远的地方去做官,当个土皇帝也挺好。」 鹿钰不可理喻地看着他道:「他是个凡人,在命格星君里自有命数,你何苦徒劳几十年?」 鹤凇闻声抬眸道:「命数?命数就是让万千百姓流离失所无田可耕?命数就是让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作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命数就是让一个垂髫小儿被父母丢弃深山,自生自灭?」 鹿钰有些恼道:「受苦受难者那么多,你哪管的过来?」 鹤凇道:「我只管他一个,又有何不可?」 鹿钰气极反笑:「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现在之所以天下大乱,恰是因为三月初三蟠桃盛宴,天上地下的诸仙都为王母娘娘贺寿去了。所谓苍苍烝民所受之苦,在天上不过是觥筹交错的一间,你还不明白吗?」 鹤凇又翻一页书道:「明白,但我自有主见。」 鹿钰愤而转身离开道:「你当真不配为仙!」 今冬天寒得格外早,十月刚过,就寒风四起,黑云压城。白云观内,鹤凇把炭盆拨得旺了些,又挑亮烛芯道:「真冷。」 景晗向手心里哈了口气,又看了看天道:「是啊,看起来像要下雪了。」 鹤凇不置可否,只是道:「令人厌烦的雪。」 正说着,天空乌云四合,鹅毛大徐密密匝匝地自天边落下,把整个山岭罩在茫茫雪雾中。 鹤凇拥着大氅闭眼凝神,景晗小声地念着「故凡明君之治,任其力不任其德,是以不忧不劳而动可立也……」就在鹤凇似睡非睡,迷迷瞪瞪的时候,突然茫茫大雪中有一黑影逼近,直直闯入观内。 鹤凇骤然惊醒,便见眼前之人遍体鳞伤,一身白衣血迹斑斑。鹤凇大惊道:「狐兄!你……」 狐仙慌张地拽住了鹤凇的手腕,急急道:「鹿钰出事儿了,你——」他又瞥见了景晗,话头戛然而止。 第7页 鹤凇马上支开了景晗,问道:「怎么了,鹿钰出什么事儿了?」 狐仙似乎受伤不轻,勐咳了口血道:「天上恰逢蟠桃盛宴,不知怎么回事竟有个饕餮下界四处作乱。四周的城隍山神水神都赴宴去了,我们支撑不住,鹿钰就拼死护我跑了出来……他让我带你离开这个危险之地,但是他没人帮,必定死路一条啊!」 鹤凇勐然起身,又气又急道:「这个蠢货!」 这时恰逢景晗端茶走出,有些愣怔道:「小贺哥哥,你要出门去?」 鹤凇跨出观门回首道:「我有事,你照顾好自己!」 景晗急道:「外面下大雪了!」 鹤凇吼道:「下刀子也得去!」 狐仙拍了拍景晗的肩膀,也紧跟着鹤凇踏入那茫茫雪幕之中。景晗看着两人的背影,手指被茶碗烫得通红一片也未曾发觉。 第7章 第 7 章 鹤凇赶去鹿崖时,一场鏖战已经结束。 那饕餮已经死了,脖子被扇骨深深犁开。鹿钰亦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灵力尽散,衣衫碎缕成丝,身上遍是咬痕抓痕。 鹤凇脑中一片空白,冲过去一把将人揽在怀中。鹿钰已极度虚弱,气若游丝,鹤凇搂着他,只觉得怀中之人轻飘飘的,像是孱弱枯死的草木。 鹤凇握住鹿钰的手,不假思索的为他渡着灵力。鹿钰元灵受创,身子就像一个巨大的漏斗,无论渡去多少灵力,须臾之间就流失殆尽。 鹤凇把鹿钰背在身上,转头对狐仙道:「我回天宫一趟,你先自己疗伤。」 狐仙忙道:「我们是地仙,不能随意去天庭!」 鹤凇厉声道:「管不了那么多了!」 南天门外,鹤凇背着气息愈加微弱的鹿钰疏通守将。天门守将犹犹豫豫,正不知该不该通报时,转头却见司文天君。 守将急忙行礼道:「见过天君。」 鹤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挥手大声喊道:「天君!天君!我是鹤凇!你见我师父了吗!」 司文天君面露不悦道:「大唿小叫,成何体统。」他瞥到血迹斑斑的鹿钰时,脸色倏然一变:「这是怎么回事?」 鹤凇急道:「有饕餮下凡作乱,鹿仙拼死除了饕餮,自己也命悬一线。回天宫求助实乃走投无路,天君你救救他,日后我定亲自领罚。」 司文天君挥手招来自己坐骑,匆忙道:「不说这些了,走,太上老君府。」 鹤凇不敢多言,疾步跟了上去。 太上老君仙府内,没多一会儿,太白金星,命格星君也都到了。鹤凇站在角落里看他们忙忙碌碌许久,命格星君才若有所思地走出。 鹤凇连忙起身道:「星君,鹿钰怎么样了。」 「鹿钰?」命格星君诧异地看了一眼鹤凇,又瞭然道:「有太上老君的仙丹在,只要静养几日,便无大碍。」 鹤凇长舒一口气道:「那就好。」 命格星君捻须笑道:「好在你够及时,再晚些,老君就与我们前往瑶池了。」 鹤凇恭敬地一拱手道:「三日后的蟠桃盛宴,各位上仙一定尽兴。」 命格星君微微一笑谢过,又对鹤凇道:「你那仙友在老君府上很安全,若无其他要事,便回凡间去吧。」 鹤凇低头领命。 命格星君未再言语,点点头就离开了太上老君府。鹤凇拍拍土正欲离开时,突然看见星君遗留下了什么。 命格册。 鹤凇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翻开了命格册。许是最近冗事繁杂,命格星君写到「景哀帝二十八年,丰镐百姓起义」后,就再无其他笔墨。他突然想到与景晗下山时所见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既然天下百姓苦于君主昏庸久矣,为何就不能改朝换代,换得一个政通人和,欣欣向荣的新朝? 景晗博学,若是遇到贤明君主,想来可以一展所学,流芳百代。 鹤凇蘸墨提笔,深吸一口气,在「起义」二字后又落下一个「成」。 他缓缓吹干了墨,又追上命格星君,归还了册子。 命格星君恍然笑道:「年纪大了,连着脑子都不好使了。」 鹤凇笑道:「物归原主,小仙就先行告退了。」 命格星君点点头,抚着命格册的封皮,轻轻嘆了口气。 第8章 第 8 章 天上不过刻钟的功夫,地上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漫长的冬季还未过去,山中的大雪依然扬扬洒洒地纷飞着。鹤凇去探望了一下养伤的狐仙,随即匆匆赶回鹤岭。 鹤凇从司文天君府上揣了几本人间绝迹的圣贤之书,心情颇好的回到了白云观。他远远地大喊了好几声景晗的名字,意外的是,少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兴沖沖地跑出来接他,甚至一声回应都没有。观中漆黑一片,一盏灯也没有点。鹤凇心下有些不安,又唤了几声:「景晗?」 无人应答。 观外的天空像是被人撕裂了口子,暴雪白茫茫的连天涌下。鹤凇更加慌乱,大声唿喊道:「景晗!景晗!」 突然,他在泥塑白鹤的翅膀之下,看见了一小截露出的衣角。 鹤凇唿吸一滞,像被人用铁丝绞住了心脏。他的声音带了两分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轻声道:「……景晗?」 依旧无人应答。 观内的炭火早已燃尽,北风唿啸,滴水成冰。那仙鹤的羽翅之下,景晗紧紧地蜷缩在一起。十二岁的少年已经有些个头了,但他还是竭尽全力的把自己缩成一个球,手臂抱着膝盖,像婴儿一样的侧躺在地上,仿佛那鹤羽就是温暖的臂膀。 第8页 他枕着一本书,翻开的那页写着「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他手上捏着一片薄薄的布料,是初见时从鹤凇袖上扯下来的那块。 少年的唇角还噙着浅浅的笑,仿佛睡着了一样。 只是他已经四肢僵硬,毫无气息,脸上还结着薄薄的冰霜。 鹤凇脑中一片翁鸣,尖锐的刺痛让他无法思考。他一把掀碎了那泥塑的翅膀,紧紧地把景晗抱入怀中。他握住少年冰凉僵硬的手,把自己几近枯竭的灵力尽数渡去,仿佛是在给一朵已经枯死的花朵浇水施肥,拼尽全力,终于事无补。 天上须臾,地上数月。他不过是一个来回之间,大势已不可挽, 他擅改命格,改朝换代。旧王已矣,新王登基。这个前朝的小皇子,自然就无人问津,孤孤寂寂冻饿死深山老林里。 鹤凇抱着景晗,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上,只觉得有一口气直直涌上心头,又在胸□□裂开来。冬日如刀的冷风,唿啸着往他心口的大窟窿里倒灌,冷得他一身血肉僵硬在原地。 这冰天雪地中,一点热泪,也会冻在脸上。 师父吕仙常说:天道有常,莫管闲事,自在无为。俗世之事盘根错节,牵一髮而动全身,若是陷进去,就出不来了。 鹿钰也对他说:修道之人清净自然,不种世俗的因,不结尘世的果。凡心重了,道心就毁了。 如今被尘世反噬,这就是他种的因,得的果。 鹤凇恍恍然知道自己的天劫是什么了。 他闭上眼睛,道:「可能我真的不适合为仙。」 修道之人以人体为炉,以气修炼,汲取天地之精华,鍊气化神,结为内丹,以此成仙。 鹤凇没有仙骨,他在吕仙府上修炼千年,才得内丹。 他握住心口,又打开手掌,那内丹飘于掌上,仙元流转,散发着淡淡的光。 鹤凇吃力地笑了笑,把内丹放在景晗的心口上,用力一压,便化为万千光晕碎片,尽数没入少年身中。 失去内丹的鹤凇开始觉得冷,他看着自己的宽袍大袖不可控的变成羽毛,身子慢慢缩小,又化成了鹤的模样。他知道,自己马上就会失去所有的意识,重新变成这莽莽山林间的飞禽走兽,他又有些自嘲的想,兜兜转转一生,最后又回到起点。吕仙当初又何必救他呢?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鹤凇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展翅向观外飞去。山河呜咽,暴雪茫茫。他竭尽全力地想飞得远一些,不让景晗看的自己身死的模样。但他实在是太累了,太倦了。他很冷,冰冷的白雪焚烧着他的羽翅与骨骼。鹤凇摇摇晃晃,最终摔在了一块青岩石上。他看着自己渐渐地与白雪融为一体,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吧。 第9章 第 9 章 蟠桃盛宴。 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九重天上,金碧辉煌。明月皎皎,星光灿烂。 仙雾裊裊的瑶池之旁,金钟撞动,天鼓齐响。天妃执扇,玉女捧巾。琉璃盏中是珍馐美馔,白瓷瓶中是琼浆玉液。天卿论道,武将痛饮。彩羽凌空舞彩凤,金鳞耀日见金龙。 酒过三巡,忽见一仙人御风而来,衣袂翩翩,如玉铮铮,恍若一朝春风化为人形。他款步走入,一展画扇温煦地笑道:「对不住,我来晚了。」 众仙先是一愣,随即开怀大笑道:「今日真是双喜临门,恭贺天玄仙君歷劫归来,荣升天君。」 「鹿钰」笑道:「哪敢与王母娘娘的瑶池宴同贺,诸位仙友尽兴,我可惦记那蟠桃好久了。」 瑶池清澈如镜,水边是万载常青的瑞草,地上是千年不败的芙蕖。欢宴散尽后,天玄天君抚着金雕玉琢的栏杆望向远方,自嘲地道:「小骗子,还说回天宫找我喝酒来着。」 吕洞宾一甩拂尘走近道:「天玄,在看什么?」 天玄笑道:「当年蟠桃盛宴,我也是在这里看着鹤舞清池,美不胜收。如今瑶池依然在,却只剩彩凤翱翔了。」 吕洞宾道:「那是你第一次见到鹤凇。」 天玄像是陷入了层层回忆,神色柔和道:「他是最年幼的鹤,灵力低微,形也化不好,只会眼巴巴站在池子里看其他白鹤翱翔。我觉得有趣,随手渡了点儿仙气给他,他竟就通了人性,赖在我仙府不走了。」 吕洞宾道:「他若不与极东仙岛上的灵鹿产生私情,也不会被剔去仙骨,打入轮迴。你不顾仙君的身份下界在雪中把他救起,因此被贬入凡间受尽折磨五百年。如今劫数已满,重回仙职,还放不下前尘往事么?」 天玄嘆道:「他本就是无忧无虑的鹤,是我私心想把他豢养身边,今日重重,咎由自取,我一开始就是错的。」 吕洞宾道:「鹤凇剔去仙骨,忘尽了前生前世。鹿钰也歷数次轮迴,品性相貌无一与前一致。你若成心,怎么会留不住他?」 天玄道:「起初我也是想不明白的,他与鹿钰不过是去极东赴宴时的一面之缘,为什么抵得上我们的朝朝暮暮,数以千年?后来我在鹤岭又见到了鹤凇,也见到了鹿钰。我变成鹿钰的样子,模仿着鹿钰的性格与他朝夕相处,他还是只当我是知己,是挚友。而真正的鹿钰,明明懵懂无知,却可以让他付出一切的心血,甚至是生命的代价。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许是前世的缘分吧。」 第9页 吕洞宾哑然。 天玄苦笑道:「你看,这斩仙台都斩不断的缘分,我又能奈他何呢?」 他伸出手,两团淡白色的光晕萦绕其上:「天道有常,人死不能復生,即便是他拿自己的内丹去救,鹿钰也是活不过来的。我补了鹤凇的元神,又向判官讨人情要来了鹿钰的魂魄,他们俩所受的情劫至久,如今也该做个了结了。」 吕洞宾道:「你重塑鹤凇的琼魄,我带鹿钰到极东去。歷过轮迴,重返天宫,这崭新的一世,他们不会再有交集了。」 天玄摇头笑嘆道:「你还不明白吗,他们彼此爱着的,是对方的魂啊。无论躯壳如何变化,无论记忆如何泯灭,哪怕隔着万水千山,九重三界。只要遇上了,他们就会纠缠在一起。」 天玄一扬手,掌心的两抹光晕就顺势飞出,在空中环绕两圈,倏地钻入了云霭。 天玄道:「他们不适合天界,这份感情,只有在人间才会无所顾忌,逍遥快活,我又怎么能不放他自由?」 吕洞宾问道:「捨得吗?」 天玄道:「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若为山中鸟兽,愿你们步步比肩行;若为世间林木,愿你们枝枝连理生;若再世为人,愿你们同舟共济,同生共死,永结为好。」 那两团下降的光芒突然顿了顿,像是感谢似的,轻轻地闪烁了两下。 天玄抿起一点笑,挥手招来浮云遮住视线,又透过缝隙看着那两抹亮光愈来愈远,遥遥不见。 第10章 第 10 章 自景氏王朝覆灭,天下江山承平已有百载,正值盛世。土地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连带着天上的神仙们也清闲了下来。 这日,京城城隍突然上书一封,道今岁新科状元郎身系文命,仙气流转,有圣人将出之兆。 文曲星君意味深长道:「老夫最近冗事缠身,劳烦天玄天君下凡替我看看,不知可否?」 天玄笑道:「小事而已,星君见外了。」 天玄乘云下界,化为年轻书生的模样,扇着扇子挤在乌压压的人群之中。朱雀大街上人声鼎沸,突然一声欢唿,新科的三甲进士已骑马而来。为首的年轻状元郎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穿锦绣大红袍,前唿后拥,锣鼓开道。高大的红鬃马昂首吐着热气,金色的鞍辔在阳光下泛着细密的光。 天玄与状元郎擦肩而过,清楚的看到了他身上萦绕着的白光。 他合扇而笑,还真箇熟人。 突然有个书生打扮的少年忿忿一跺脚,撇着嘴冲出了人群。 天玄觉得有趣,抬脚跟了过去。 那小书生顺着墙根三绕两绕,钻进了一家不大的酒楼。长安凤酒醇厚浓烈,乃大曲烈酒,少年提着酒罈子就大口吞咽,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少年瘦削清俊,喝起酒来却气吞山河。但很快天玄就发现,这个所谓的能喝,只是灌进肚子里的数量。没一会儿,少年就身形不稳,脸颊泛起潮红,连带着清澈见底的双眸水气朦朦。 天玄忙过去扶住他道:「借酒浇愁愁更愁,小兄弟这是怎么了?」 少年愣了愣,随即嚎啕大哭道:「我落榜了!」 天玄嘴角崩了崩,好言相劝道:「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捲土重来未可知。小兄弟这般年轻,来日方长,何苦拘泥于一时成败。」 少年抹了把脸,带着哭腔道:「你懂什么!你知道我有多么努力吗!」 少年边哭边发着牢骚,天玄也从他断断续续的话中听出了个大概。眼前这个少年似乎出生于书香门第,家中长辈寄予厚望,一心盼其蟾宫折桂,光宗耀祖,可他偏偏痴迷山水之道,对圣贤之书不感兴趣。父母见状,索性把他与世交好友的儿子一同塞进了学堂,结果他名落孙山,倒是那位形影不离的玩伴金榜题名,成了状元…… 少年醉得不清,嘴里含煳道:「我真的有在好好看书,但是太难了,我就是看不懂……」 天玄笑道:「你向来不喜欢读书。」 正说着,门外突然有一人急急闯入。他头上所簪的翠羽金花还未摘下,一身红袍皱皱巴巴,显然是疾跑过来的。那人看见天玄身旁的少年,又气又急道:「贺松!」 贺松精神一震,跳起来躲到了天玄身后。 年轻的状元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本想拽住贺松的手腕,又碍于天玄在场,有些尴尬地拱手一礼道:「在下士子陆玉,是贺松的……兄长。愚弟顽劣,劳您费心了。」 天玄笑道:「令弟机敏活泼,到与我投缘。他落榜失意买醉,我不过是路人罢了。」 陆玉有些无奈地对贺松道:「走了,回家去了。」 贺松从天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鼓着腮帮子愤愤地不肯离开。 天玄摸了摸他的头,蔼声道:「回去吧,天色晚了。」 贺松看向天玄,似乎有种淡淡的情绪萦绕在心头。他挠了挠后脑勺,有些费解道:「总觉得与先生似曾相识…敢问先生高姓上名?」 天玄展扇笑道:「相逢足矣。」 陆玉又对天玄拱手一礼,随即搀着贺松离开了酒楼。贺松似有不满,一路上絮絮叨叨地道:「我三年后还要来考,你得教我念书。」 「好」 「爹娘肯定要骂我…我要搬到你府上去住。」 第10页 「好」 「我想吃水晶饼和葫芦鸡!」 「好」 …… 天玄看着他们远去的背景,心中一片感慨。 缘,当真妙不可言。 只要一被沾上,生生世世,永生永世,相互纠缠,至死不休。 上一世的鹿钰被鹤凇护着,这一世,就由他来护着鹤凇了。 互不相欠,心甘情愿。 天玄掂了掂酒罈,发现坛底还剩了些许,便学着鹤凇的样子抱起来一饮而尽。传说中醇厚浓香的凤酒,竟被他喝出了孤寒萧瑟的味道。 窗外月色依旧,熹微的月光从浓翳的云端洒下,为天地罩上了一层淡薄的昏色。 天玄抬头望天,又浮出一点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