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怪非邪》 第1页 《灵怪非邪》作者:就写长篇【完结】 文案: 正经版一句话简介 光怪陆离的世界,恩怨纠葛的人间故事。 不正经版 紫薇大帝为何情系狍子精,武曲星君为何离异又丧偶。 管你是妖魔鬼怪、四方大帝还是阴司冥府都逃不过被天道戏弄的命运。 及时醒悟的渣攻x圣母黑莲受,全文高能,后妈甜虐向。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仪 ┃ 配角:七宝、千草等 ┃ 其它:灵怪轻松小故事 第1章 鬼狐 鬼狐,怨灵厉鬼转生狐腹之物。 凡含冤而死,不得平復之精魂,愿捨弃轮迴之道讨还今世冤债者,前往西山鬼窟,谒拜鬼母,将魂魄烙上魂咒,方可胎寄狐腹,转生为鬼狐,其身无毛,善通变幻之术。 鬼狐降世,必生祸端,为三界所不容,皆欲得而诛之。 鬼狐生奉狐母,至母狐死葬,还报养育之恩,则可出山自营生路。 鬼狐欲修成人形,需食人肉饮血,以聚正灵,制衡阴气。 鬼狐尤擅媚术,吸食阳人精气,凡被鬼狐美色所迷死于床榻之人,尸身必发青黑之色,形销骨立,形容恐怖。 白仪说的口干舌燥,歇下来喝口水,七宝不依,拉扯着白仪的衣袖央他续说下去。 白仪遂将七宝抱到怀中,续说道。 香山道君有个入室大弟子,姓萧,名长凤,自幼聪慧过人,殊不知慧极必伤,怎耐不通人情世故,开罪了上阳道人。 上阳道人掐指一算,算得下界正有鬼狐出世,萧长凤命中必有此劫,便将此事告知了青玄尊者。意为那香山道君的入室大弟子萧长凤慧根早种,但修炼至今却未成仙体,乃是未经劫难,无造福苍生之功,因而久滞凡胎肉体之身。 不如放他下界,将鬼狐剿灭,除此大患,也算是造福苍生,修得功名,便好点化成仙了。 青玄尊者早对尽得爱徒关怀之心的萧长凤略有不满,见他迟迟未修成正果,颇有微辞,奈何碍着徒儿香山道君的面,不好发作。 这下有人替他把话明说,当即应承下来,勒令香山道君将萧长凤送去下界歷练一番。 香山道君得尊者之命,转想诸位师兄座下的徒儿,无论入门早晚,修炼至今,有哪个没修成仙体的,只有自家这不争气的徒儿,光腿脚功夫厉害。 道君就是想护短,也得顾着尊者的老脸,兴许,让他下界歷练一番也好。 萧长凤受命前往西山,靠着手中的通灵宝镜,不过三日便在山中一处洞穴里找到那初生不久,皱了吧唧又颤巍巍的没毛狐狸,窝里属他最丑,哪有一点可威胁人的模样。 萧长凤总听师长们说这鬼狐是如何害人的东西,真是一见不如百闻。 这只丑的要命的东西,还在瑟瑟发抖,不知母狐上哪去了,按理说,幼狐当由雌雄一对狐共同照料,雄狐外出狩猎,母狐守窝。 现下别说是用剑,萧长凤觉得怕是用捂的也能捂死这丑东西。 萧长凤正盯着那丑狐狸想着该如何是好,只见那鬼狐睁开狭长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看的他心里没由来一阵发毛,果然秽物就是秽物。 外出的母狐恰巧回巢,萧长凤连忙避开母狐退出洞穴,妖狐可不是好惹的。 这类灵智已开却尚未修得人形的野狐,最是不讲道理,又极其兇狠,若是被它瞧见自个正打算对它的崽子不利,当真是自讨没趣。 仙道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上天有好生之德,修仙修道者,不可滥杀生灵。 而这哺乳期的母狐,得天道福泽,却兇恶无比,不斗个你死我活,绝不善罢甘休。 萧长凤怕这母幼跑了,只好在洞穴旁搭了个草棚合衣守夜,整理思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要将那母狐困住不是难事,只是这鬼狐并未行兇作恶,这样草率将它处决了,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 夜深,山林之中狼嚎狐鸣时而有之,萧长凤许是累了,想着想着,竟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哪还有什么狐狸的影子,萧长凤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照理这狐狸不会轻易迁巢,怎才一夜的时间就没了踪影? 香山道君在仙山上通过萧长凤随身携带的通灵宝镜看着,有话说不出。 此次歷劫,需凭他一人之力,旁者不得多加干涉,否则功亏一篑,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将那宝镜盖到铜炉里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皆是他的造化。 一夜间,那窝狐宛如人间蒸发一般,任凭萧长凤在西山如何找,都没寻见一点蛛丝马迹。 萧长凤立于山巅,纵目远眺,风卷盈袖,一念之差,他已错失良机。 从入山开始,萧长凤便是香山中最优秀的弟子,为何那些差他一等的师弟师哥全都修得正果,而他却还是凡胎肉体。 萧长凤隐约参悟了,或许正是他自觉高人一等的心态害了他,明知故犯。 他努力让自己静下来心来,看到那只丑狐狸的时候,却又心生怜悯,天道无情,仙神理当悲悯众生,而非独谁一人。 西山寻而不见,萧长凤开始游歷天下名山,半为寻它,半由心,不觉已是经年。 游歷途中听闻北方狼烟四起,朝中奸佞当道,残害忠臣良将无数。 第2页 不知为何,萧长凤直觉它一定在那。 到北国时,民间一派欣欣向荣,丝毫没有传闻中的凋败之景。 萧长凤四下询问,才知元兇乃是当朝宰辅,他滥杀忠良,控摄朝政。 人云亦云,尽管当地百姓都安居乐业,茶余饭后也要有个可以数落的对象。 家里的猪不下崽,媳妇难产,少不得怨怼两句朝中的奸相。 当朝天子信奉道教,广招道士入宫侍奉圣驾,其中鱼龙混杂,皇帝却照收无误,萧长凤轻而易举就混进了皇宫,当起了所谓的侍君道士。 进宫第一日,萧长凤便瞧见了那个丞相,一时只觉得,诗赋中所谓姝丽,当是如此。 好看归好看,除了让人耳目一新,还有什么别的用处。 萧长凤在宫里听侍女私下念叨,知晓这丞相名佼人,姓白,自西方来,满肚子的学问,手段狠辣。 都有相由心生,偏这丞相对谁都笑的好看极了,一派君子端方,让人难以心生厌恶。 萧长凤心中更确定了几分,这人不出意外,便是鬼狐化身。 陛下呢?被奸相哄的只管修道炼丹,祈求长生不老,其余一概不管。 若不是萧长凤那日见到白佼人将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少年压在身下,吸尽他的精血,眨眼的功夫,只剩下一个皱瘪青黄的尸身,萧长凤还一直心存侥倖,也许,是他认错。 那个在廊下卧雪而眠,钓不求鱼,毫不媚上之人,会是鬼狐。 萧长凤剑指白佼人,白佼人虽被打的浑身狼狈,那一双眼眸却波澜不惊,无悲无喜,像是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塑。 萧长凤从未见过这样的妖,他害人性命,绝无姑息之理,将剑刺进他的咽喉,猩红的血液映衬着他莹润白皙的肌肤,格外刺眼。 佼人沖他扬唇笑起,如往常一般,却因喉中卡着那柄剑,只能发出喑哑难辨的嘶鸣声。 静谧一室的大殿中,久久盘旋着那诡异的声响。 萧长凤却听明白了,这妖相说的是:「你和我,有什么区别?」 随之眼前的白佼人如同幻象一般,消散在他的眼前,该死,又迟了一步。 萧长凤匆匆往殿外四处查看,果不其然,早跑的没影了。 一时萧长凤只想将这狡猾的狐狸大卸八块,以报心头之恨。 立身庭中,夜风吹拂面颊,枫叶簌簌飘零,凄凉无比,萧长凤又一次被他戏耍,心中愤恨难平,提剑直刺那将落之叶,横噼的黄叶碎落满地。 第一次他等了三天,第二次他等了八年,第三次呢?他又要等几年?十年?二十年? 萧长凤越是这般想,手中的剑就越发狠戾起来,下一次,我绝不放你逃去。 当晚夜里,萧长凤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好像是在人间。 在一片绿草茵茵的马场上,两个少年鲜衣怒马,齐驱并驾。 其中一人扯着缰绳的手不住的上下晃动,终是一个重心不稳,失手丢了缰绳,滚落马背,这人,像是他。 身旁的少年见势不妙,一手松开缰绳拉住萧长凤,却抵不住马背颠簸,双双跌落马下,那人挡在他身前,被失控的马匹踩了一脚,所幸只踩了这一脚。 两人连着滚出老远才停下来,救萧长凤的那个少年不住咳嗽起来,萧长凤手忙脚乱的帮他顺气。 之后的场景,如走马灯一般在萧长凤的梦中闪过,每一个画面,都有他和那名少年。 而那个少年的脸,萧长凤终于看清了,是白佼人。 少年忽而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少年才又出现,还和以前一样同萧长凤骑马写字,少年告诉萧长凤,他现在住在后街那里,要是哪一天找不到他,就去那里找他。 连着好几天,萧长凤都没看见他来,正要去找他,一大队兵马从身边迅速奔驰而过,其中一人忽而高声吶喊:「就是他!我时常看见他同白家的小子同进同出。」 四五个人迅速围了上来,将寒光凛凛的矛头对准他,萧长凤吓懵了。 领头的那人问他:「白家人现藏身何处?」他见这群人来势汹汹,拼命后退摇首说他不知道。 下一秒,一把长矛毫无预兆的刺进他的腹部,一个长眉细眼的人走出来,捻着鬍鬚,半笑不笑的说:「萧大少爷,别不识抬举,是你死,还是他死,选一个吧。」 后来萧长凤没有看到自己是如何抉择的,也许,他下意识不愿意接受那个事实,所以不记得了。 而后一切都消失了,黑漆漆的一片。 萧长凤在曙光中看见白佼人叫一个男人爹,随后一群官兵破门而入,二话不说就将他们全家老小都抓了起来,连府里伺候的丫头小厮也无一倖免。 他们被关进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牢,第二天,狱卒进来把白父带走了,回来的时候遍体鳞伤,被打的不成人样。 白佼人哭着扑到父亲身边,撕心裂肺的唿喊着:「爹,爹!」这时,那两个凶神恶煞的狱卒开门进来,一人一边将白佼人架起拖了出去,男人连滚带爬的嘶喊着:「放过我的儿,放过他,他只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 其中一个狱卒不耐烦的走过来,狠狠的将白父踢开,横眉竖眼的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说是不说,不说…我就把这狗杂碎的手脚都剁下来餵狗!」 男人痛的在角落蜷缩着,眼角是干涸又被沖刷开的泪痕,咽唔着:「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你,你要我说什么啊…」 第3页 狱卒满是横肉的脸扭成一团,啐了一口浓痰:「我呸!死到临头了还嘴硬,我看你是找死!」 梦中,萧长凤亲眼看着白佼人一家上下一百二十余口人被凌虐至死,白佼人被挖掉了双眼,填在一个大瓮中,那空洞的眼眶,张大的嘴巴黑漆漆地深不见底,让人毛骨悚然,而那张脸,还尚显稚嫩。 他怎么可能不恨,怎么可能释怀。 萧长凤是被惊醒的,豆大的汗珠挂在额头,沁凉一片,他大口喘着粗气,努力平息心中的恐惧感。 那样鲜明的画面,逼真的不像是一场梦。 扭头见白佼人坐在窗边,看他被噩梦惊醒,不咸不淡的说句:「醒了?」 而后白佼人起身向他走来,捏起萧长凤的下巴,眼神柔和,事不关己的问他:「你不是要杀我吗?」 萧长凤还陷在梦境中难以自拔,耳边却响起临行前师尊再三嘱咐他的话:「鬼狐擅幻术,能入人梦境,扰人心绪。」 白佼人如获至宝捧着他的面颊欲落下一吻,一把短剑,毫无预兆的插进了白佼人后背,刺穿心腔。 鬼狐生而不死,唯有将金制的刀具施以镇魂咒,刺入心脏,才能将其打的魂飞魄散。 白佼人失力的靠在他肩上,轻声笑语:「长凤,你还是不信我。」 当初,萧长凤严防死守,誓死不肯说出白家的位置,被投入天牢,白佼人夜探天牢,说会救他出去,结果萧长凤被关了三天,白佼人都没有来。 萧长凤遂心灰意冷,将白家的下落说了出来。 白家上下被捕,只可惜白佼人那时刚打点好后路,本欲同白父告别,前往天牢救萧长凤,谁知阴差阳错,弄巧成拙。 「白哥哥,这故事是真的吗?」七宝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白仪,白仪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笑说:「你说是真,它便是真。你说是假,它便假。」 七宝跳下白仪的怀抱:「我希望这不是真的,佼人哥哥太可怜了。」 白仪起身牵起七宝肉肉的小手,走出院落,看着天边那一轮落日,若是假的,那该有多好。 白佼人一语惊醒梦中人,萧长凤泣不成声,却留不住他。 是他一次又一次的不信任,害的白佼人魂飞魄散。 萧长凤辞别师长,住到当初他和白佼人的故乡,以他之姓,冠以自名。 名取叫白仪,是要自己一辈子记住白佼人,记住那个被自己一再辜负的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上部已完结,下部有生之年,今天开始小刀改文。 第2章 盐池巫 「万事总有真假对错,只是人总看不清所有。」白仪嘆了一口气。 「进屋吧,该吃饭了。」白仪这样说着,便拉着七宝进了屋子。 七宝顺从的跟着白仪进屋,用过晚饭,在油灯下听白仪用温柔低沉的嗓音为他念书,下了极大的决心才伸手拉住白仪的衣袖,怯生生的问:「白哥哥,我明天能去看看张大叔吗」 白仪合上书,将七宝抱到床上,哄道:「不早了,等你睡醒了再说。」 七宝鼓着腮帮子一脸的不乐意:「我不,你总这么说。」 白仪笑嘆了一声,无奈道:「想去就去吧。」 次日七宝起了个大早,捧着一盅白仪亲手做的盐水豆腐,去看望邻村的张大叔。 邻村的张大叔是一个老实的晒盐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几年如一日。 盐村的人不爱同他来往,觉得他晦气。 盐村有个不外传的风俗是祭盐女,每年举行祭祀之时,都紧闭村门,不让一个外人进村。 张大叔在十几年前,盐村举行盐女祭之时,误闯盐村。 他亲眼看见,那口盐池中,有一个浑身□□,眉头紧皱的白毛女。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盐村的人称之为盐池巫。 村里的女人犯了什么不好的事,都要在这里沉湖。 说来也奇,平时明明连小孩都沉不下去的盐池,女人沉湖的时候,被紧紧束缚在竹筏上,唿啦一下就没了人影,只剩下泛着白泡的盐池。 村里的人们,都把这口池子当作神物一般。 盐村既不靠海,也不傍湖,只有后山这一口不大不小的池子。 池岸上因为地方常年干旱少雨,干涸的池水凝结成雪白的结晶,像盐一样,盐村的人就靠着它发迹。 那东西尝起来是像盐一样的味道,却比盐细上许多,摸上去软绵绵的。 官盐的价格高的吓人,四周的村子都把盐村出来的这种东西当作盐使。 吃的人多了,又没什么不好的反馈,谁还在乎这东西到底是不是盐,谁还在乎这盐村的名字,由何而来。 自从那次张大叔进村,偏也就奇怪,盐村里的人,纷纷患上了一种怪病。 见不得太阳,一见到太阳,全身就结起一层虫茧一样的疙瘩。 村里的人认为,是张大叔的闯入,惹怒了盐巫,想着把张大叔沉湖,来给盐池巫赔罪。 可盐池巫是不收男人的,村子的男人若是冲撞了盐巫,不出三天就在家中无声无息的死去,尸体像虫壳一般捲曲弓起,变成黑棕色一样的硬壳。 这样的尸体,是没人敢收的,多半就抬到后山随便挖个坑埋了,墓碑都不敢立。 张百生无病无灾,却给全村人带来了厄运,他在村里的境遇可想而知。 第4页 七宝挎着篮子,走进张大叔的小院,大叔忙将屋子里最干净的椅子让给七宝,感恩戴德的接过那盅盐水豆腐,脸上堆满了的岁月沟壑,因为笑,变的更加明显:「难得白公子肯让你来,还亲自下厨,真是个心善的好人。」 张大叔说完这话,沉默了好半响,才对七宝说道:「七宝…你以后,别再来盐村了。今天我和你说过的话,你一句也不能泄露给村子里的人。出了村子,一定不要回头看,知道了吗。」 七宝听他这样说,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并不追问。 张百生露出欣慰的神情,怜惜的抚摸着七宝的小脑袋:「七宝不是最喜欢听人说故事吗,大叔给你讲个故事吧。」 七宝连连点头,张百生徐徐说道。 以前,盐村还不叫盐村,是叫做花里村,虽然叫是这么叫,因土地贫瘠,这片土地常年干旱少雨,别说花了,野草都长不高。 村里的人穷怕了,年轻的一辈都到外边去谋求生路,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孤寡。 老人们身边没有儿女,日子过的就更加艰难,于是祈求上天,给他们一条生路。 沧海神皇有个小女儿,叫花里,冲撞了海神,被神皇罚在神庙里闭门思过。 花里闷闷不乐的拔着神坛里的请愿签,看见了角落里不起眼的签子,花里,和自己一个名字。 正在气头上的花里就偷熘了出去,来到这花里村布云施雨,这里,就真的成了花里村。 花里被奉为龙神,村子慢慢富饶起来,年轻人也都回来了,在山上建起了花里神庙。 渐渐富足起来的人们却不满足于温饱的生活,向花里祈求更多的福泽。 龙女花里除了布云施雨,再没有其他的本事了,便是她能点石成金,如此也有悖天道。 习惯了雨露恩泽的人们,已不再感激被他们奉为龙神的花里。 时间久了,除了老一辈的寥寥数人还会来这花里神庙,再没有其他的人来了。 失去了村民的信奉,远离沧海的花里越来越虚弱,这片土地逐渐又变的干旱起来,花里神庙的龙神被她的信徒所遗弃,更多的,是对她的谩骂声。 是不是人都是这样,一旦得到,就索求更多,失去已经的得到的,就满腔怒火。 花里蹲守在山中仅剩的花田里,嘆息着那些奄奄一息的花朵。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村民的信仰能让她成为这一方的龙神,也能剥夺的她与生俱来的神力。 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少年,捧了满怀了鲜花到花里跟前,说是送给花里的。 花里捧着花,欣喜的问他:「这么漂亮的花,你在哪里采的?」 少年指着远方重叠的山脉:「翻过那座山,溪边有一大片花海,我看你每天都在这里看花,想着你也许会喜欢。我在神庙见过你,知道你是神女花里。」 花里抱着花坐在已呈现出颓败之势的花田里,眺望天边,问道:「这样啊,你们是不是都不喜欢我了,因为我没能够给你们更多,我真的给不了你们更多。」 慕生折下一枝花,别在花里发间,有些萎靡的花朵,立即变得鲜艷欲滴。 慕生笑道:「人总是不满足的。就像我,第一次在这里看见你,只想着下次还能见到你就好了。第二在这里看见你,就希望每天都能看见你。第三次在这里看见你,就想着要是你能回头看我一眼就好了。第四次看见,就想着,要是能坐在你的身边就好了。我鼓足了勇气,翻山越岭,只希望,将它送到你的眼前,你会不会喜欢。」 花里惊讶于慕生的诚实,慕生拉起花里,说带她去看样东西。 街市的夜景十分迷人,两旁灯火飘迎,香楼画舫。 花里看呆了,她见过最漂亮的东西,是海底的萤光,这些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花里走了,花里村更是一蹶不振,连日干旱,愤怒的人们砸毁了花里神庙,骂她是无用的龙神。 花里越来越虚弱,慕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趁花里歇下,慕生在破败不堪的花里神庙摆上大量的粮食布匹和银子,谎称是花里的神使,前来接济村里的人们,希望人们能重新信仰花里。 然而一时的恩惠,解决不了问题,人们只顾着自己,忘记了那可怜的神。 慕生再无力接济村民,习惯接受恩惠的村民,见他拿不出东西,吵囔着要将花里的神像丢到后山去,平息心中的怒气。 慕生在和人们的争执中,被倒落的神像砸中身亡。 花里赶来,抱着慕生的尸体泣不成声,她声声控诉着那些接受恩惠却不满足的村民,在愤恨中留下那一池的盐水,消失在了人们的眼前。 多年后,花里村的后人渐渐忘记了花里,盐池旁积攒的泪垢,却成了人们致富的生路。 花里用神灵之躯诅咒花里村的后人,生生世世不得移居故地,饱受虫害的煎熬。 她已不再是神了,她甘愿与恶魔为伍。 盐村的人是不食用泪垢的,泪垢用来卖给外村的人。 盐村的人都担着盐池的水煮米为炊,殊不知那盐池水中寄生着一种细小透明的水蜉,花里用身体饲养着这些水蜉,导致头髮全白,变的似人似鬼。 食用盐水,水蛭会侵蚀人的躯体,继而吞噬宿主,破茧而出。 张百生误入盐村撞见的那一幕,恰好是水蜉从花里身躯里潮涌而出的画面,无知的人们,虔诚的捧用着盐池的水。 第5页 张百生被这一景象吓的拔腿而逃,却一步也踏不出盐村,花里怎会放他离去。 他不敢将此事告诉村民,害怕会死的面目全非。 他终日在恐惧中渡过,夜夜梦到花里。 梦到花里的过去,梦到慕生血肉模煳的脸。 久而久之,张百生竟不再那么害怕了。 花里她也曾经善良过,却被逼落如此境地。 她也曾笑颜如花,而如今面目全非,她怎么能不恨。 张百生当上了晒盐人,终日住在在盐池旁,看花里泡在池里或蹲在池边,想着她的慕生。 偶尔花里也会和他说她的往事,说沧海神皇板着脸有多么吓人,说她的姐姐们争抢的北奕神君其实是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头子,说慕生和她那短暂的幸福。 花里除了记忆,什么都没有。 常年的虫噬,让她忘记了作为神,甚至,做为一个人应有的羞耻心。 张百生耐心的教她,教她要穿上衣服。教她不要成日和那些虫子在一起。 花里转过身,淡淡的说:「除了虫子,没有别的东西会和我在一起。」 张百生用行动证明了,除了虫子,还有他会和她在一起。 花里问张百生:「百生,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张百生为她挽起那一头白髮,将一朵雏菊别在她耳边:「我会一直陪着你。」 花里扬起嘴角,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有百生在,感觉这些水蜉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 张百生为了这句话,彻底沦陷了,他可以陪着她,陪着她直到死亡。 每当水蜉孵化之时,便会不停的撕咬花里,那时候整个村子都是花里的哭声,却只有张百生一个人能听见。 张百生恨不能替她承受,只能看着花里流着眼泪,拼命的摇头,叫他不要过来。 七宝贪玩,漫山遍野的跑,误入盐村,被花里的怨气吸引到了盐池畔。 张百生救下了七宝,外村人若不慎跌入盐池,没人会去救,也没人敢救,轻而易举沉入湖底,消失的无影无踪。 之所以盐村的人不会沉入湖底,是因为身上的虫蛊,母虫不会啃噬自己的幼子。 被沉湖的女人会消失在湖中则是因为,经血将虫蛊带出体外,失去了虫蛊的庇佑,死在了水蜉口中。 张百生让花里放过这个孩子,他不愿花里背负更多的罪孽。 花里默默的沉到湖底,想着,也许明天张百生就不会来了,人都是这样,动不动就供奉你,动不动就讨厌你。 张百生将七宝送到村口,告诉他以后不要再来盐村了,白仪一声不吭的出现,七宝没来得及和张百生告别,就被匆匆带了回去。 不听话的七宝,自那时起就老爱往盐村跑,知道白仪会通灵之术后,张百生觉得有了一丝希望,白仪或许知道怎么救花里。 白仪见过张百生两次,第一次,张百生带着七宝站在村口,他看见了张百生身后,是一个怨念极强的饲虫体,都已经能够离魂了,只是还没强大到让张百生看见。 他不愿七宝同此事牵扯太深,七宝却怎么都说不听。 七宝回去总跟白仪叨念着张百生对花里的爱慕、怜惜,白仪依旧无动于衷。 在七宝睡下的时候,白仪去了盐村,告诉张百生,只要他愿意,以命换命,或许能救回花里。 兴许是可怜,兴许是成全。 张百生被水蜉吞噬的那一刻,他终于如愿将花里抱在怀中,没有想像中的温暖,是彻骨的冰冷。 上辈子没能够陪你,这辈子能够救你,这样就好了。 盐池旁不再结着白色的粉垢,盐池的水也不再咸了。 贫瘠的土地,让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带着孩子往村外谋生去了,老人们也都走了,这里成了荒村。 花里村,听村外的人说,之所以叫花里村,是因为,这个荒村,住着一个女人叫花里。 她总是穿着白衣,别着白色的簪花,守着盐池旁的两块墓碑。 花里再也恨不起来了,上天给了她两个人,一个在她最失意的时候爱上她,一个在她最不堪的时候爱上她,她不敢再奢求什么了。 第3章 伯劳 「世人皆道劳燕分飞,殊不知劳燕双双俱南飞。」身死,同陨南方那温柔如厮的水乡。 萧钰,你离开我,有多久了。 是三十年?还是三百年?你知道吗,当年繁盛的河川苑,如今一个人都没有了,只剩我这一只妖,心心念念着你那句:「千草,等我回来。」 千草留不住你,枉费这一身修为。 现在怕是连你的尸骨都已经变的腐朽不堪,我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的,可是我想不开,放不下。 一介凡人那短暂的百年阳寿,于千草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千草却甘心被萧钰束缚在这三丈开来的河川戏台,他看尽萧钰三生,却只得伴萧钰那数十个年头,这一世,千草不愿再寻他了。 「我就在这,等你回来,你说你会回来寻我的。」 第一世,萧钰名唤刘生,一介武夫,莽撞横行,一箭坏了千草百年修行。还笑千草羽毛生的丽治,活该被人相中射落。 千草修行百年,差点被刘生这一箭夺了性命,道君见这鸟儿可怜,用一两银子向刘生将千草换来,点化人形,嘱咐千草将来修行得有小成,不许向刘生寻仇。 第6页 千草此番也算因祸得福,未曾想有朝一日再撞见刘生这冤家。 千草生来便居这灵翠山,懒散惯了,极少化作人形,往常呆惯的也就那几处。刘生时常上山打猎,却没能再见到那只色彩艷丽的伯劳鸟,千草总是躲着他的。 日子久了,千草懒性又犯,一时疏忽被刘生网去,此番刘生一改当初,好吃好喝的待着千草,说要教千草说话。 后来千草得知,是山下的夫子说,伯劳鸟本是能说人话的。若是刘生知道千草已成了妖,可还敢将千草网去,装在那简陋的竹笼里? 相府里的贵人都喜欢会说话又漂亮的鸟儿,刘生知道,所以没日没夜的教千草说话,千草倔着性子始终不曾开口。 千草没等来被送进相府的那一天,因刘生喜欢上了花鸟市的杏儿,囫囵将千草送给她了。千草见状,忍不住开口骂了刘生一句,是刘生常用来逗千草的那句:「小畜生!」惹的杏儿娇笑连连,刘生见她笑了,也便不同千草计较这事。 至始至终,千草都老实的呆在那鸟笼里,道君不曾教他法术,日子久了,千草自个慢慢悟出一些来,挣了那笼子,回他的灵翠山去。 料不到相处了这些日子,杏儿十分看重它,整整寻了他三日,遍寻不见,哭的梨花带雨,同刘生说:「它不见了。」好不可怜。 刘生安慰道:「莫要哭了,那鸟儿认地,定是回了灵翠山。」 当刘生再去灵翠山寻千草时,千草一时怒从心起,好你个凡人,一而再再而三,是可忍孰不可忍。千草便仗着那点法术,让刘生彻底走失在深山之中。 千草本性纯善,忍了几时,还是憋不住入山去寻刘生。 刘生为幻术所迷,辨不清究竟何处是高地,何处是平地,失足跌落山崖,摔的血肉模煳。千草知道,害了人命的妖,是成不了仙,他去寻灵翠山上的道君,道观中迴荡着悠长的钟声,千草跪俯殿下,一心向道,虔诚求问:「弟子如何能消了这冤孽?」 道君言及:「刘生死于非命,魂魄定还游散在这灵翠山中,你拿着这葫芦,将他的三魂七魄寻来,送到冥府去,助他轮迴,也算将功补过。」 千草领过赤金葫芦,拜谢道君,匆匆离去。 没能看见道君盘坐在殿中,摇头嘆息:「痴儿,你的劫到了。」 三百年后,萧钰的第二世是吴家的独子,吴桐。 吴桐出生那天,千草忍不住去看了,那么一个粉嫩的婴孩,生下来就扯着嗓子啼哭不休,似要将天都哭塌了,急的一屋子人围着他团团转。 千草在树上,施施然将一屋人定住身,走进房中,将吴桐抱到怀中,那小娃娃便嘎然止了哭声,睁开眼,一见千草便笑开来。 这么好似软绵无骨的一团肉球抱在怀中,又是那样一副讨喜的模样,千草忍不住伸手逗弄他,笑道:「上世你何等嚣张,如今怎成了这么个小东西,这辈子,可还拿箭射我?」 前世我害你英年早逝,今生保你富贵平安,权当还你了。 吴桐生于乱世,长于兵将之家,得家世之功,安享十几载。 十九岁那年,吴桐随父从军,征伐戎狄,卫我边疆。 千草算定,这一战,吴桐必死,因他而起,由是命盘缺刻一笔。 千草难得化作人形,却是参军去了。 吴桐打见千草第一面,自觉莫名熟悉,问及千草:「我是不是见过你?」 千草行过军礼,只答:「回将军,未曾。」转身便回了兵营,不知吴桐在他身后久久伫立。 千草一路杀敌破军,战功累累,荣升副将,终是能与吴桐齐头并进。千草心里只想着,早些登上将位,能够代他,打那致命的一战。 不知吴桐一直在他身后注目,看他临阵杀敌,血溅了一身浑不自知。看他杀的眼中唯剩滔天的战火,看他站立在尸骨成堆的修罗场中,拖着疲惫的身子,杀了一个又一个。 上世千草不过害了一人,他可知为了吴桐的今生,死在他手下的,又有多少人? 终是到了月眉关一战,千草主动请缨赴战,主将准许。 千草算到吴桐命丧此战,卜卦不精,没能算到这一战差点全军覆没。 消息传到帐下,吴桐请继前援,赶到时千草一军已被团团围住,吴桐来的及时,不免一场恶战。 这一次二人并肩作战,那一剑没落在吴桐身上,却落在了千草身上,早已耗尽心力的千草,在敌将被乱矛穿刺之时,跌落马身,伴随着吴桐那一声响彻天际的嘶喊声:「千草!」 吴桐怀抱千草一骑先归大营,面色灰白,带回的是月眉关一战大胜,我军伤亡过半,元气大伤的战报。 吴桐整整守了千草两天两夜,军医皆言此剑入心,无力回天,吴桐不信,守在帐中,熬的双眼通红,凋零了两行男儿泪:「千草,你为何如此护我?千草,你醒过来…千草,我心悦你,你听见了没有…」 千草是妖,被凡间的兵器伤了,至多昏迷数日。 若不是吴桐坚持,将他整整留在自己军帐中十日,千草也许就真被葬到地下,与世长别了。 自从军医士官皆言千草已逝,便被吴桐赶到帐外,不许入内。 吴桐亲眼看着千草因妖力不继,渐渐显露翅羽,和那比之常人癒合速度快上数倍的伤口,吴桐伸手,抚摸着千草不被羽毛覆盖住的脸颊,哽咽着:「原来,窗台上的伯劳,是你,早说我见过你,你还敢骗我。」忽又笑了,带着痴恋的眼神,轻抚着千草的伤口:「无论你是什么,我只要你醒过来。」 第7页 就在这时,千草毫无预兆的睁开双眼,眼瞳闪动着妖异的血红。久经杀伐,元气大伤,让千草想起,妖,都是嗜血的。 千草捧着吴桐的脸,维繫着他仅有的理智,沙哑地嗓音中是极力的隐忍:「如果要你死呢?」 吴桐回答他的,是一句坚定的:「甘愿赴死。」那坚毅的眼神,蛊惑着千草残存的理智。 千草低头吻上他,继而流转在他颈间,伯劳本是食肉的鸟,大半已然覆上翅羽的千草,如同尚不知人性的伯劳鸟,将吴桐颈间的肉撕咬下来,吞入腹中,贪婪的吮吸着溢涌而出的鲜血。 吴桐尚沉浸在千草那一吻中,而后只剩下压抑的痛唿。 血气充盈喉头,下一刻,千草忽而惊醒,惊恐的推开吴桐,怒喝着:「滚!」 吴桐抬手,捏紧了鲜血淋淋的伤口,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而后屈膝半跪在床榻之上,将千草拥入怀中,低声说着:「我不走,我不走…」偏首贴上千草覆满羽毛的脸颊,收紧手臂,面颊稍与之分开,万般爱怜的落下一吻,合着血液的腥锈味,捨不得放开手。 千草紧攥住吴桐衣衫的手,终是松了气劲滑下,与吴桐双双倒落在床榻之上,双手攀上吴桐的后背,带着些许颤意。 吴桐吻罢,便只抱着千草,同千草说自见面及今在军中的点点滴滴。 吴桐从童稚到少年,是千草看着过来的。这些年却是吴桐一直在看着他。 正是这种近乎执着的爱慕之意,让吴桐能够接受他的一切。 千草听着吴桐低低的嗓音诉说着往事,感觉心中有什么羽化成蝶,翩然人间。 吴桐命中注定英年早逝,千草救得了他一次,十次,救不了他百次。 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是人世间的虚名于千草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他的吴桐死了,什么都是假的。 千草曾劝吴桐随他离开人世,同他一道修行,以他的修为,定能护得吴桐长命,百岁。 吴桐吹着陶埙,塞外寒风将他额前地碎发吹的上下翻飞,他说:「男儿志在四方,国难当头,吴桐身受皇恩,当驻守一方。何况我有心上人陪着,已是上天给我莫大的恩惠,过一日是一日,何必长命百岁,一世姻缘足矣。来生,千草莫要寻我,误了修行。我的千草,定是要成仙的。」 那时千草想着,等吴桐死了,定不再寻他。 却在吴桐身后,颠覆了一切,原来,千草远比自己想像中要爱他。 千草浑身浴血,在成堆的尸海中,翻出吴桐尸体的那一刻,什么国家恩怨,人间危亡,都成了幻象,他活了五百年,留不住一个吴桐。 吴桐的第三世,在百年后,今生他名为萧钰,千草于山林间修行百年,百年孤寂,耐不住寂寞,又去了人间,做了萧珏的教书夫子。 在一声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中,萧钰长大成人,千草看着他娶妻,而后将生子,声声道贺,让千草像站在刀尖一般。 千草将吴桐与他定情的陶埙当贺礼送了,你既早忘前尘,我又何必一人相思成疾。 山中百年孤寂,比不过你一句:「先生,我要成婚了。」来的有杀伤力。 是了,我为何要比你先生,他的先生,就这么一声不响的离开了清河县。 千草失魂落魄的回到吴桐的坟前,不过的百年的光阴,若不是那残破的墓碑仍伫立在荒凉的野原上,千草恍惚觉得,他的吴桐,才刚刚离他而去。 在千草眼中,吴桐死了便是死了,那长眠地下,慢慢腐烂的身躯,毫无意义。 自吴桐去后,千草一次也没有来过这儿,只是牢牢记住埋葬吴桐的地方。 那萦绕心头的悲,久久挥散不去,千草靠着吴桐的墓碑,垂着眼帘说着没有人听的话:「吴桐,带我走好吗?我不想成仙了。」一滴眼泪滑过他的脸颊,滚落在泥土中,消失不见。 谁说,妖本无情,谁说,妖不会流泪。 千草流浪到河川,在河川苑听戏台上的青衣唱一曲黄粱,下定决定,留于此地,看着台上的一幕幕,就像看着吴桐和他的今生前世,演尽了悲欢离合。 萧家声势渐大,举国上下莫不知晓,清河县的萧家,有的是富甲天下的家底。 萧钰经商途径河川,免不了入河川苑听戏,都说,河川苑的青衣,定是天下最英俊的男儿。 萧钰多年经商,已三十又五,而千草一如当年,譬如白玉,不过弱冠。 萧钰请班主唤来千草,怅然若失的说了一句:「你很像我的先生,只是我的先生,不会有你这般年轻。到如今我才知道,原来我心心念念的,不是先生寓居主人家的小姐,而是我的先生。」 千草一听,当场便落了眼泪,因吴桐生前,曾有一次喝的酩酊大醉,他捧着千草的脸同他说:「千草,你这般好,来生不要找我。要是我又爱上你了,就捨不得放你成仙了。」 萧钰不知千草因何落泪,三十好几的人,手忙脚乱的牵着衣袖替千草拭去眼泪,就像儿时他跌破了膝盖,哭的比雷响,他的先生,也是这般手忙脚乱。 街里巷坊传说,河川苑那俊秀无双的青衣,跟了那贼有钱的萧钰,萧夫人在家里,怕是哭的都断肠了,一声声讽刺的笑。又说着,那个萧夫人也真是,比不过女人就算了,竟比不过一个男人,还是一个戏子,哎呀呀… 第8页 萧钰从此在河川住了下来,与千草衣食同行,游山玩水。 千草唱戏,他听,就他一个人听。 千草认了,他栽了,栽在吴桐的手里,栽在萧钰的手里。 人们都说,他们好不了几年的,等那青衣老了,萧钰肯定就另寻新欢了,就跟他家里的糟糠之妻一般,男人吶,有哪个不变心的。 一直到萧钰老死,千草始终都是那个模样,他不愿欺瞒萧珏,萧钰看在眼里,什么都没有说。 这么多年,他知道千草定不是普通人,至于是什么,那不重要。 萧珏也明白了一件事,河川苑的青衣,就是他的先生。他的先生,是爱他的,所以他含笑而终。他隐隐明白,似乎上辈子,他就赖定了他的先生。临终时,他对千草说:「千草,等我回来。」 萧钰死了,千草依旧在那三丈开来的戏台上,唱着萧钰最爱听的曲子。 萧钰,你离开我,有多久了。三十年?还是三百年?你知道吗,当年繁盛的河川苑,如今,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我这一只妖,心心念念着你那句:「千草,等我回来。」 千草日日唱着那无人听的戏,直到白仪带着七宝途径河川,特地来这末落的戏苑,听千草唱完一曲,千草看着台下扯着白仪的衣袖不依不饶的七宝,失了神,那可不就是,他的吴桐,他的萧钰。 「我想成全天下的有情人,早一日相聚是一日。」白仪如此笑着对千草说道。 第4章 九龙蛇 「天地广大,众生芸芸,再也找不到一个她。那在夏夜为我奏琴,在冬日为我暖身之人。」 「曰归,曰归,我为你取名曰归,可是你还回的来吗?再也回不来了。」 「她死在我手中,是我亲手将她送上了不归路。」 「若再给我一次机会,她依然会死在我手下,仿佛命该如此一般。」 「人死了,回忆却长存于心。因我长生,为她陷在无尽的思念里,这到底是有幸,还是不幸。」 「山妖说,我父亲是化形的应龙,母亲原是这苍山的山神檀香。一念执着,遁入魔道。父亲被锁在九重天的锁妖塔中,已有三千年,母亲怕已是魂飞魄散了罢。都说仙家慈悲,如此生死两隔,我也不知,这到底是慈悲,还是折磨。」 「她喊我青青,她不知人伦纲常,不识得字,只认得这山中千奇百怪的妖精。她是被我养大的,我教给她的,除了生吞青蛙就是在冬天怎样抱着我,好让我在漫漫冬夜里,感受到一丝丝温暖。」 「其实我有名字,父姓海,母亲为我取名清明,听山中的老妖精说,当时母亲早已遁入魔道,她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为我取名的,只怕这一辈子,我都不会知道。」 「她说,母生地养的孩子,是没有名字的,比如我,比如她,因我的眼睛碧透青莹,便喊我青青。」 清明叨叨絮絮的同白仪说着那些陈年往事,眼神专注而又温柔,仿佛在舌尖细细品味着。 清明未曾为她取名,小的时候,就喊她小东西,她仍在牙牙学语,还不会答应。 再大了点,十分淘气,便喊她兔崽子,她也满不在乎。 山腰中多了一个成日上下折腾的小小身影,今天烧了树精爷爷的鬍鬚,明日拔了孔雀精的尾翎。漫山遍野的跑,整个山头都成了她的领地,所以遇到了他。 山巅之上,他白衣袭身,风卷衣袂,侧首看来,如和风送雨,洇湿人心。 自那日后,她便老爱往山上跑,那样仙气的一个人,比谁都好看,怎么都看不够。 她终是憋不住,夜里靠在清明身边,指着山巅问:「青青,那是谁呀?」 清明抬起眼眸,覆满龙鳞的蛇尾缠上她纤细的腰,盘上去温柔的拨弄着她的长髮,缓缓说道:「山神,刚贬下来不久,怎么。」 「哦,可真好看。」 那日她躲在树后偷看他,相柳看这小女孩寸步不离的跟了他一路,生怕他发现不了似的躲躲藏藏,不由好笑,绕到树后,从后边拍了拍的她的肩膀,问道:「你叫什么。」 一问她便红着一张脸急匆匆的跑开,气喘吁吁地跑回平日清明住惯的山洞里,抱住那冰冷的身子,说要一个名字,清明吐着信子,蹭了蹭她的脸颊:「叫曰归吧。」 又一日,曰归躲在树后,怯生生的沖相柳说了句:「我叫曰归,你呢?」 正是山杜鹃盛开的季节,相柳随手摘了一枝满开的杜鹃花别在她鬓边,盪开笑:「相柳。」 一阵风吹过,不偏不倚,吹走了那枝别样妖娆的杜鹃,吹走了曰归脸颊上的红晕,飘荡在风中的黑绫,像是活物一般,倏然缠上曰归的腰间,一双润泽剔透的青色眼曈直勾勾的盯着相柳,不怒而威:「离她远点。」丢下这么一句话,直接了当的将人带离。 相柳还顿在半空中的手,一时不知该拾起地上的杜鹃,还是拉住那段飘向远方的黑绫。 相柳想知道,清明是像蛇多一点,还是像龙多一点? 相柳在心下腹诽:「我可以离她远点,那你能离我近点吗。」 曰归也是第一次见清明化做人形,那双眼眸,那副样貌,美的不可方物,一时竟看愣了,没顾上同相柳告别。 那双手,玉指葱白,扣住曰归的后首,两额相抵,一如往昔。只不过这回清明换了人形,曰归没由来的脸红了,眼睛四处乱看,就是没敢看清明。 第9页 「以后别去他那。」清明这样对她说,曰归小声答应,不是没有失落,只是清明碧透的眼眸近在眼前,曰归心下难以平静,掀起阵阵浪涛,将这点儿失落沖的无影无踪。 过了几日,记吃不记打的曰归还是瞒着清明去见了相柳,她这阵子总是不太敢看清明。 相柳笑着问她:「你喜欢我多一点,还是喜欢她多一点?」曰归放在草地上的手不自觉拢起一撮草,紧紧的揪在手中,有些懵懂的紧张起来:「什么是喜欢?」 相柳低头想了许久,到底是清明养大的孩子,难怪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大概是,想知道她尾巴摸起来什么感觉。」 曰归将不懂写在脸上:「你也有尾巴吗?」 相柳听了,不可抑制的大笑起来:「我可没有尾巴,那样的尾巴,只有她一个人有。」 两个人聊着聊着,聊到天南海北,这个问题便被抛之脑后。 山中有会奏琴的树妖,清明偶然看到曰归在树下为相柳起舞,煞是好看,便在没人的时候,学着她的样子,举手投足,翩然如蝶。这舞是相柳教的,他对曰归说:「若是清明跳这舞,定是世间最美的。」一人一神躲在树上,看树下的妖精起舞,将情思都铸成了魔障。 这座山,妖气太甚,山神相柳又总爱同妖精厮混,凡人在这里,是活不久的。 冬日里,重病的曰归抱着清明冰冷的身体,牵强的笑着:「青青,我是不是要死了…」 「相柳他,会记得我多久?」 这后半句话,曰归没来得及说出口,便阖上了双眼,与世长别,清明也没来得及握住曰归伸出的那支手,那双纤细的手,静静躺着,沉默而安详,明艷如夏日骄阳的曰归失去了生气。 「谁告诉你的,是相柳对不对,我明明没告诉过你,人会死。」清明喃喃自语,却再也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我没有说过,所以你不会死。」 清明私闯地府,将曰归之名从生死簿上生生剜去,毁了曰归的轮迴之路,误放冤魂恶鬼数十万,清明以这样的方式带回了曰归。 「我既为你取名曰归,那你最后的归宿是何方,就只能由我来决定。」 曰归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睁开眼还能看见那只大蛇,山巅之上还有相柳,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相柳在山巅之上,看着从山腰向他跑来的曰归,那个傻孩子,连什么是喜欢都不知道,清明对她用情至深,只怕最后不得善终。 相柳轻声嘆喟,消散在风中:「果然,她还是像蛇多一点。」 天地轮迴,报应不爽,有得,必有失。 曰归提着裙摆在山间追逐着天边清明越来越模煳的身影,登临山顶,再无路可走,险些失足跌落悬崖,多亏相柳将她拉住了。 曰归在山巅久久伫立,风干了眼泪,红着眼睛问他:「相柳,他们为什么要带走青青。」 相柳与她并肩而立,眺望远方,说到底,喜欢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能使天地生灵为之义无反顾:「这是她为你犯下的错,你的命,是她用自由换来的。」 曰归注视着清明消失的天际,固执的说:「她没有错,此身此命,皆属清明,上天它为我做了什么,有什么资格夺去清明的自由身。」 相柳将这句话在心中细细研读,最终给出答覆:「它让你诞生在人世间,让你遇到了清明。」 曰归日復一日痴望着天际,守着那一亩三分地:「相柳,你知道怎么救清明,对不对。」 罢了,既然她想为清明做些什么,拦着做什么。 相柳将一颗流转着赤红色咒文的玉珠递给曰归,那是相柳的神元:「带着它,从西山万魔窟跳下去,赢了,你便能救她,输了,什么都没有。」 曰归抬头,见相柳在笑,像释然了一切。 曰归捧过那颗带着温度的玉珠:「我知道这是什么,清明也有,是青色的,亮晶晶的,你这个怎么灰扑扑的,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红蚯蚓文,你肯定是犯了什么错。」说罢抬手抓住相柳的脚踝,将他从树上拉下来,双双滚落在那片又满开着杜鹃的花海里:「清明说过,不能没有它,用完了我就还给你。还有我想,我知道什么是喜欢了,清明的尾巴,摸起来滑滑的,一片片的。」 曰归拥上那具不同于清明冰冷的身子,相柳的身体是带着温度的,指腹沿着嵴柱一节一节的摸下来,满足的笑道:「是一样的。」 曰归纵身一跃万魔窟,噬了心,成了魔。 九重天上,锁着一仙一妖,仙,是化形的应龙海沧,妖,是九龙蛇海清明。 一朝塔破,天际上盘旋着一龙一蛇,蛇绕龙身,有九首,覆龙鳞,为九龙蛇。 九首皆獠牙狰狞,清明一声怒斥:「曰归,回苍山去!都疯了。」 曰归提裙,哪怕裙摆早已褴褛不堪,照旧轻歌曼舞,她还记得相柳说过「清明最大的遗憾是没能看你为她舞上一曲。」一曲终了,被血染红的裙摆落下,曰归笑说:「是疯了,在树下看你起舞的那一刻就疯了。 她剜出心口的内丹,那是相柳的神元:「青青,帮我把这个还给相柳,告诉他,蚯蚓文我是弄掉了,但好像是脏了,都变成黑色的了,对不起啊…」 曰归从来没见过清明这样生气,气的连那双青曈都染上了盛怒:「不行!」清明不由分说的将黑色的内丹推回她的心腔。 第10页 「青青,我喜欢他。」沉默蔓延天际,伴随着清明那一声嘆息似的呢喃:「那你别救我啊…」 曰归认真的说着:「不行,那样我就不知道尾巴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了。」 清明笑的无可奈何:「好啊兔崽子,趁我不在就做了叛徒,我帮你还给他就是了。下辈子你不要被我逮到。」 兔崽子,你没有下辈子了。 「清儿,她很像你的母亲。」苍老的声音,久久盘旋在天际。 「是啊,父亲。」 清明遏制不住哽咽,她一手养大的孩子,终究还是死在她手里,她想要过一辈子的人,哪都没有了,再也找不到了。 苍山山巅,他白衣翩然,一如往昔:「清明,我是故意的,既然不爱,便让你恨吧。」 「你一定不懂,尾巴摸起来是什么感觉,那是,喜欢。」 「千年前,偷走你的人是我,第一个摸到你尾巴的人,也是我。果真是因果轮迴,报应不爽。 」 「清明,你愿意听我说这些话吗。 」 相柳总是在山巅上遥望着清明,自顾自的说着傻话。 山中有会奏琴的树妖,清明总喜欢盘在树上听曲听到天明,冬日里相柳便能看到冻僵在雪地里的傻蛇。 清明依稀还记得,那日曰归抱着琴,欢喜的对她说:「青青,我会弹琴了,你跳舞给我看吧。」 「不跳。」清明总这样说。 「青青,你跳的真好看。」那张笑脸,她用了千万年都忘不掉,哪怕记忆斑驳,哪怕寂寞都成了恐惧。 「魂飞魄散,兔崽子,你学什么不好,非要学这个。下辈子,不要被我逮到」 「故事说完了 ?」七宝仰着脑袋问千草。 「完了。」 「我助天道偷走了你,你却偷走了我的心。这笔债,天道拿什么还我呢。」天神相柳,终究是成了邪魔。 「若情爱让我为邪魔,不妨便舍了天道,余生为你奏琴足矣。」 清明亲口对他说过:「相柳,我恨你,恨你让我颠沛流离,恨你夺我所爱。」 「你母亲盗了仙丹,你父亲毁了西海,你放走冤魂恶鬼十万,哪一个不是罪有应得,我亦属此列,无需你原谅。」 神名、神元、神力,都用来赎罪,都还给天道,赊一个你。 第5章 画中仙 「纵被时光蹉跎,仍旧两心相依。」不管有远,有多难,我绝不对放手。 认识的足够久,从七岁那年的夏天开始,到白髮苍苍,相携而老。 傅文心这病是打娘胎带下来的病根,因着尊贵的身份,有成堆的灵芝人参吊命。生下来就高人一等,学府中的每个孩子都不同他亲近,生怕一个不小心,他有个什么好歹,莫名又低人一等。 「父王说,只要治好了病,那时候,我想跟谁玩都可以。我一定要好好治病,只要我病好了,他们就不会躲着我了。」 傅文心治病的地方,冬天会下一地的深雪,秋天会有漫山红叶,夏天的知了聒噪的让人睡不着觉,但遍开长安的石榴花,这里一株也没有。 「为我治病的先生,总是一个人,他笑起来很温柔,好像能包容人间一切苦厄。听我的乳母讲,先生守在这人烟稀少的村子有好多年了,好像是,在等一个人。先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白仪。」 「先生曾同我讲过,我住的那间屋子,以前也住过一个男孩,现在搬到河川去了,那个男孩他很喜欢听人讲故事,若在,我便有个伴了,如今他已遇见了命定之人,便不必与先生守在这破败的村落里,等一个不归人。」 这没落萧条的村子里,零散的住着几户人家,隔壁的村子住着一个很美的女人,纤腰芙蓉面,整日都守着后山那口池子旁的两块墓碑,穿着白色的素服,在鬓边别一朵白色的簪花,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却被这红尘俗世牵绊住了脚步。 「那次先生出诊,夜已见深,不见归来。急雨打在窗棂上阵阵有声,好似鬼怪敲门,我只好用被子蒙住脑袋,露着一双眼睛。越想越怕,索性套上鞋靴,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一阵满含泥土雨露气息的凉风迎面扑来。我想先生该不是还没有回来吧?去时也未见带了雨具,是不是被雨困在了半路。」 傅文心穿过迴廊,推开主屋的门,在房里转了一圈,借着月光四下探看,小心翼翼的喊着:「先生?」久久没得到回应,窗外忽而雷声大作,傅文心瑟缩了一阵,颤着声调推开内室半掩着的门,试探着喊道:「先生?」 傅文心找遍了屋内屋外,都不见白仪的踪迹,费力的拿起白仪斜挎在屋内一角的大伞,冒着风雨推开院舍的栅栏。傅文心想起去时先生说,今日去十里外的乡镇,为一户姓许人家的小姐看诊。 路过一座荒凉破败的庙宇,傅文心不知怎的,看着那好似随时会崩落的牌匾,上头的金漆几乎剥落殆尽,只剩下几个黑秃秃的大字,愣在当下。 傅文心推开门,门板随着动作吱呀作响,庙里四方的灯台燃着青色的烛火,映照着正堂中央的一幅画作,样貌极其妖娆的男子半掩着唇齿好似在笑,说不出的诡异。傅文心手中的油纸伞被一阵大风吹落在地,瓢泼的大雨顷刻间淋湿了全身。 傅文心只觉得那男子像是在笑,而后从画中伸出手将傅文心拉上台阶,好似本该就是活人一般,傅文心吓的嘴唇张张合合,好久才挤出一个「你」字。 第11页 「我?」男子笑着反问傅文心,素白的手帕被递到傅文心面前,瞧见傅文心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接过手帕,又拿着余光偷看岚方,岚方忍不住笑道:「我有那么好看?」 傅文心听了,脸色倒没多大变化,却是红了耳根,攥紧手里的帕子,壮着胆子磕磕绊绊的说:「这,这荒郊野外的,你,你,你是人还是鬼啊!」 岚方微蹲身子和傅文心持平视线,问道:「你见过我这样的鬼吗?」 傅文心嘀咕着:「我,我又没见过鬼,怎么鬼是不是你这样的。」 岚方一听,扯开笑,哄道:「我啊,我是画中的仙人。」 傅文心听了一耳朵,心无芥蒂的问道:「画中的仙人?真的吗,那你知道我先生在哪吗?嬷嬷说仙人什么都知道。」 「你先生啊,今晚怕是回不去了。」 「你骗人。」 岚方不住笑道:「我骗你作甚。」 傅文心信誓旦旦的说着:「我爹说,长的好看的都爱骗人。」 岚方遂反问道:「你先生长的不好看吗?」 傅文心被他绕进去:「我先生…,那不一样!」 岚方觉得蹲着身子跟傅文心说话累的很,索性拉着傅文心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雨珠:「哪不一样了?」 傅文心本就穿的单薄,被雨一淋,冷风吹过,想起一贯温和的先生,要是在的话,肯定会给他盛上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不禁吸了吸鼻子,抽抽噎噎的说:「就是不一样。」 岚方伸手拭去傅文心堪堪落下的眼泪:「说的好好的你哭什么。」 傅文心胆小的理直气壮:「找不到先生我害怕啊,我又不认识你,你一个人不害怕吗?」 岚方手上的动作一顿,解下外衣披在傅文心肩上,拢手裹紧了:「怕,他把我丢在这里,再也没回来过,我怎么会不怕。」 傅文心人小鬼大:「是你喜欢的人吗?」 岚方伸手捏了捏傅文心的鼻子:「小小年纪不学好,问什么呢。」 「我爹说,喜欢的人不在身边就会怕,我喜欢我爹娘,我爹娘不在身边,我就会害怕,我喜欢我先生,我先生不在身边,我也会害怕,你肯定喜欢她,所以她不在你身边你才会害怕。」傅文心一副我很懂的样子。 「那我现在喜欢你,你会陪着我,不让我害怕吗?」岚方捧起傅文心小小的脸,被他逗的笑弯了眉眼,玩笑似的说着。 傅文心一口拒绝了:「不行,我还要陪着我先生,先生胆子可小了,睡觉的时候都缩成一团。」 岚方把傅文心抱起来,温在怀中,小小的人儿有着温暖的味道,他有多久,没和人说话了:「我胆子也很小,你怎么就不陪着我呢。」 傅文心犹疑不定的说:「那,那我有空了再来陪你。」 「说好了。」随着这句话,傅文心背后温热的触感渐渐消失,再回首,只见画中的男子正襟危坐,眼中满是笑意,驱散了这庙宇中阴森恐怖的气息。 「我明天会来看你的。」傅文心站起身来,肥大的衣袍拖在地上被雨水打湿,泥泞不堪,他弯下腰牵着衣角,捡起雨中的大伞,推开腐朽破落的庙门,依着先生说的话,向着许家前进,途经一片荒凉的坟地,傅文心不禁拢紧了衣襟快步走过,生怕撞见什么不该看见的,瞥见一抹白色的身影紧挨着一块墓碑,一动不动,傅文心向前挪了几步,这才看清那是一夜未归的白仪,大步跑过去。 白仪听见脚步声,睁开眼,雨滴落在眼睫上,滑过脸颊,坐起身,替傅文心把伞柄扶正了:「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先生。」傅文心擎着一把大大的油纸伞,担心都写在脸上。 白仪站起身,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那座空有墓碑的坟,牵起傅文心:「回去吧。」 傅文心打开双臂中一直抱着的另外一把大伞,踮起脚尖为白仪撑开一方小小的天地,白仪伸手接过,一大一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自那天起,傅文心便隔三差五的往那破败的庙宇跑,白仪问起总说:「先生,有个胆小鬼他害怕一个人,我去陪陪他,先生你要乖乖的,等我回来哦。」久而久之,白仪便也不再过问。 傅文心去那总会带上些小东西,或是几块桂花糕,或是白仪从镇上带回的小玩意,白仪总是外出就诊,岚方的出现,免去了傅文心终日在屋舍中等着白仪回来的光景。 傅文心不知,他京中的父王逼宫弒兄,荣登九极却一病不起,重病中,叨念着他的文儿。一队军马匆匆赶到,傅文心没来得及向岚方告别,便回到了京中。 母妃告诉他,不,现应称母后了,若是再晚一步,他就再也见不到他的父皇了。 白昼换长夜,枯守病榻,他如山一般的父王去了,留下风雨中飘荡的大庆朝。 那一年,他才十岁,他看着他的母后一夜之间失去往昔的温顺婉柔,不再是那个依偎在父王怀中的小女子,借新皇之旨,诛杀大臣,扫清异端,垂帘听政长达十年之久。 厚重的衮冕压在身上,傅文心不止一次想起岚方说他害怕一个人。 他说过,要带岚方登上城楼,看满城石榴花开。可他的父王一生仅有一妻一子,这沉重的担子,他不能让他的母后独自承受。 第12页 满朝文武大臣都在劝他立后,他却忘不掉那个掩唇笑的极尽妖娆的男子,他还留着岚方在那个雨夜递给他的手帕,多少次凭栏望雨,多少次怀念那个温暖的怀抱。 岚方说自己是画中的仙人,傅文心在书房中挂满了他,岚方的一颦一笑,日復一日,在傅文心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指尖抚上画中人的眉眼,年轻的帝王红着眼眶:「你倒是…出来见见我啊。」 傅文心派去寻岚方的人,无论去了多少次,都找不到他记忆中破败的庙宇和那幅他心心念念的画。 傅文心多少次自嘲:「小小年纪不学好,怎么就喜欢上了。」 他还是娶亲了,娶亲的那一夜,阖宫上下不见陛下的踪迹。 谁也不知,勤政爱民的文帝跨马上鞍,丢下满朝文武,丢下他的母后,丢下那个殷切期望嫁给他的女子,风雨兼程、不舍昼夜的赶往记忆中那座破败的庙宇。 傅文心带着一身风尘赶到时,如愿见到想了十年的人,岚方苦笑着对他说:「你又丢下我一个人,十年。」 傅文心累极了,步履蹒跚的将岚方拥入怀中,一遍又一遍的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又丢下你一个人。」 自他父王去世后就再也没敢落下的眼泪,肆无忌惮的争涌而出,那个君临四方的帝王,在他面前哭的不像样子,一如当初那个在雨夜迷途的孩子,迷茫的问他:「岚方,岚方我该怎么办,我的臣民,我的母后,我的妻子都在等我,可是…我不要自己一个人。」 这十年,岚方以为,他又被丢弃在这荒凉的庙宇,再也不会有人来寻他。 或许,他就不该相信,会有谁能让他不再是一个人。 傅文心没有忘记他,真的回来找他了,他不再是孑然一身:「文心,你说过要带我看长安的石榴花,我等你,我再等你二十年。」 「我不要,我不要,岚方…我不要…。」傅文心忙不迭收紧双臂,捨不得放开他。 「文心,我走不了,我死在这,葬在这片土地上,永生永世被束缚于此,纵然成仙,也离不开这里。不要紧的,我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我愿意等你,愿意拿着二十年,换你的一辈子。」 元徳十年,文帝纳陈相嫡女为后。 元徳十一年,陈皇后生子,文帝立皇长子为储,同年,章太后崩于离宫。 元徳二十九年,文帝驾崩。 史料载,文帝承父德,一生仅立一后生一子。 开满长安的石榴花,满开在那座破败庙宇的四方,春风拂过,落在一对璧人交握的手中。 「天下从来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你的天下。」 第6章 麓山之神 「千草,麓山上那个人是谁呀,总坐在树下数今天摘了几个果子,一数数一天。」七宝坐在椅子上晃着双腿,仰着小脸问他。 「她啊,她是麓山的山神。」千草坐在椅子上一针一线绣着戏服。 「山神是那样的吗,她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吗?」 千草噙着笑,悠悠说道:「山神跟人一样,有各种各样的,各忙各的。」 好奇宝宝有十万个为什么:「她为什么坐在那里数果子呀。」 千草绣着牡丹:「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她原本是麓山的一块灵石,感天地之灵化生,是天地之子,生来便有神力,能洞晓人心,导人之善恶。 她不懂善恶,是天地赋予她这般神力,未曾教她何谓善恶,便要她明辨是非。 天上的神君为她定下神号,名曰束麓,封她为麓山之神,终身不得踏出麓山半步,以免为祸人间。 生来本是自由身,只因天赋神力,被拘禁麓山,从此只见这一山风光,晓这一山四季。 能洞晓人心,却无人为伴,是悲是喜,也无从得知。 两百年前,北国的丞相去后,朝中又是奸佞当道,民不聊生,东方大庆国发兵一举攻下北国南部十三郡,南方世家大多西迁,唯有乔氏一门死守燕城,举家殉国。 乔氏嫡公子膝下唯有一女,名唤乔云羡,小字桑桑,年方十五,正是大好年华,其母不忍,命家僕携小姐越过麓山西去避难。 乔云羡一行于麓山山脚途遇流匪,散尽钱财也未能免除祸患,流匪贪图小姐美色,欲行苟且之事,家僕拼死护小姐逃往山中。 传说麓山有山鬼作祟,周边百姓无不绕道而行,流匪初涉此地,不曾听闻,追入麓山,后不知踪迹,想是跌落哪个山崖,悄无声息的死了罢。 乔云羡仓皇逃窜,失足跌落山谷,夜遇山神束麓。 横亘在崖璧上的苍天古木,少女垂膝而坐,若幽兰含香,引人入胜。 束麓坐在高高的树上,同乔云羡看不见的妖精的玩耍。 乔云羡并无通灵之眼,一路被裸露的岩石刮蹭,滚落山谷,早已遍体鳞伤,疼痛几乎撕裂她的意识,她想活着,哪怕将这一丝希望,寄託于虚幻:「救救我…」 束麓垂下眼帘,施捨她一眼。 乔云羡费力的向她伸出手,艰难的挪动着:「救我…」 束麓讶异于乔云羡竟看得见她,凌空一踩,跃然眼前,衣袂蹁跹,落在乔云羡指尖之前,像抚摸山中的幼兽一般,摸了摸乔云羡脑袋,乔云羡身上的伤口宛若时光回溯一般迅速癒合,完好如初:「你竟看得见我,那便留下陪我。」 第13页 乔桑桑勐的缓过一口气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颤声问她:「你…你是山中的妖怪吗…」 「恩…」束麓偏头挑眉想了半天:「这座山里的妖怪都归我管,你觉得我是什么。」 「大妖怪…」乔桑桑拖着扭伤的腿,连连后退「你不要吃我…我没几两肉的…」 束麓听了大笑开来,几乎笑出了眼泪,缓过神来问她:「你好吃吗?」 乔云羡立马斩钉截铁的说道:「我不好吃!」 「这样啊,那我就不吃你了。」束麓煞有其事的说道。 「不过,喝了我的血能长生不老,你要试试看吗?」转眼间束麓又蹲到乔云羡身旁,伸出手臂,并指欲划开皮肤,被乔云羡制止:「我不试!」 束麓倒是愣住了,这送上门的好事,还有人会拒绝吗?质疑道:「为什么?人不是都想长生不老?」 「我同你素不相识,若受你恩惠得以长生不老,生生世世我拿什么还你?」乔桑桑说的振振有词。 「那你方才还要我救你,这救命之恩,欲以何为报?」束麓不解。 乔云羡有些气急败坏的说:「这我以后会还你的!」 束麓十分不给面子的嗤笑道:「呵,怎么还?」 乔云羡底气不足的说:「我…我给你当牛做马…」 束麓不以为然:「我既不耕地,也不磨磨,要牛马做什么?。」 「那,那我留下来陪你…」乔云羡一时别无他法。 束麓呲牙咧嘴的逼近她:「不怕我吃了你吗?」 乔云羡怯生生的说:「怕…」 束麓不由笑开来:「你又怕我,又想报恩,我向来不强人所难,便不为难你报恩了。」 乔云羡眼睁睁的看着束麓消失在眼前,山谷间只剩下潺潺的流水声,比妖怪更可怕的,是人内心的恐惧。 乔云羡站起身来寻找束麓的身影,却被石面上的血迹滑倒,发出一声惊唿,身子还未触地便被一股外力扶起,束麓的身形又浮现在她眼前:「干什么呢,好好看路。」 乔云羡一脸受惊的样子,束麓轻笑了一声,松开手消失不见,乔云羡还没来得及站稳,跌落在地,愤愤不平的抓了一颗小石子丢到溪水里,溅起层层涟漪:「你就看我的笑话罢。」 乔云羡在山坡上捡了一截树枝,正好当拐杖,杵着它一瘸一拐的行走在山林间。 束麓放开树精的手臂,满意的跟了上去,感觉乔云羡像是一个新奇的玩偶,可以用来打发这漫漫长夜。 乔云羡在山中迷路了,像是误入迷障,最后精疲力尽的倒在一棵枣树下。 翌日清晨乔云羡在树下醒来,身上盖了好些干草树叶,才坐起身来,又有好些果子从树上一股脑掉了下来。 乔云羡捡了几颗果子,上边还带着露珠,看着十分可口,囫囵填饱了肚子,鼻子一酸,边吃边哭了起来:「你是不是想把我养胖了再吃掉。」 接下来乔云羡吃了好几日的果子,只觉得食之无味:「好想吃肉啊,光吃果子我是不会胖的,不会好吃的。」 隔天醒来,乔云羡抬头等着,一只兔子从树上被丢下来,忙牵了衣裙去接,隐约看见树上垂下衣角,又有果子从树上掉下来,尽数落在她的裙摆上。 乔云羡左看右看,终于在树叶的间隙里看见束麓抱着竹篓坐在树干上,壮着胆子说:「明天能不能换种果子。」 束麓将手中的果子塞到嘴巴里,若无其事的说:「这是给我自己吃的,不是给你的。」 乔云羡坐在树下边吃果子边问道:「大妖怪,你有名字吗?」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能活一天是一天管它呢。 束麓在树上迟疑了一下:「名字?」 乔云羡仰头看着她:「就是别人叫你什么。」 束麓将果核抛到树下,躺到树干上,惬意的很:「他们都叫我神女,神君给了个神号叫束麓,麓山的麓。」 乔云羡这会已经不奇怪了,但还是想要束麓亲口说出来:「你原来是神仙,不是妖怪啊?」 束麓低头问她:「有什么区别吗。」 乔桑桑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有啊,妖怪吃人,神仙不吃人。」 「我吃人。」束麓满不在乎的说。 乔云羡一口噎住了:「真吃人啊,你不是神仙吗?」 束麓伸了个懒腰:「麓山吃人,我是这麓山的山神,与麓山俱为一体,不分你我。」 「麓山会吃人吗?」乔云羡抬头看了看麓山的秀丽风光,不觉有她说的那么可怖。 「麓山的妖怪们吃人。」 「那又不是你的错。」乔云羡下意识辩驳道。 「妖怪们又何错之有呢,它们生来就要吃肉,人在它们眼中,也不过就是肉而已,妖怪吃人,就像你吃果子一样。麓山孕育了这些妖怪,等同于麓山便是要吃人的。」是这方水土孕育了束麓,她便不会捨弃这片土地。 乔云羡竟然觉得束麓言之有理,可若像束麓说的那样,那世人眼中的大奸大恶,妖魔鬼怪,究竟是错,还是对呢?抑或善恶不过是本性,从众为善,独行为恶。 「我还没问你叫什么。」 乔云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看她:「乔云羡,你可以叫我桑桑。」 「桑桑,是哪个桑。」 乔桑桑将树下的杂草连根拔起,收拾出一块平整的泥土地来,折了一截树枝,招唿束麓到她身边来:「你下来,我教你写。」 第14页 乔云羡问说:「束麓的麓是麓山的麓吗,哪个束?」 「束缚的束,用神界的字,写做…」束麓从她手中拿过树枝,划下一竖,再添上横竖折撇。 凡人不过区区几十载的寿命,于束麓而言,眨眼就过去了,况且她养的这只小东西好像特别短命,那样的柔弱,却又坚韧,谁也说服不了她:「你当真不愿长生?」 「生生世世,我拿什么还你?」乔云羡躺在她怀中,气若游丝,仍不愿受她恩惠。欠你的太多,再多欠你一点,如何还捨得走。 束麓眉峰微蹙,显露出痛楚之色:「你宁可死,也不愿在这山中陪我?」 「对你来说,也不过是早晚,你寿与天齐,可我就算长生不老,也不过是千年万年,短短数年,亦或千年万年,又有什么差别。」到底是殊途。 束麓抚过乔云羡颓唐的眉眼:「我等你,多久都等你,等你回来。」 「若来生,你我有缘…」 从尘土中来,化尘土而去。 尘土无情而人有情,人死,情留人间,终究什么都带不走。 「小傢伙,吃果子吗?」束麓难得有兴致跟人搭话。 「吃了你的果子,就要留下来陪你吗?」七宝站在远处问她。 「不必,陪我的那个人,还没回来,我在等她。」 「你们神仙不是会算命吗?怎么没算到自己。」 束麓眉眼低垂,轻声说道:「算的了她的命,算不了我的心。」 你说受人恩惠,便要偿还,欠你的一生,我还你一世。 「我给你讲故事吧。」七宝拿了果子坐到束麓身边。 「好啊。」 「香山道君有个入室大弟子……」 「小傢伙,我的血不光能让人长生不老,还能聚魂凝魄,但凡他还有血亲在这人间,哪怕是再转世为人,也能从他的精血中找到一丝魂息,就是有些麻烦,可我想,他应当不怕麻烦,这算是我给讲故事的人一点小小的回礼。」 「这个故事,是先生讲给我听的。」 「你何时再见到他,代我转述。」 「好,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千草该担心了。 「回去吧。」 「便算桑桑负你,莫要再守着我了。」束麓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入目是璀璨星空,像桑桑的笑容一般夺目。 「我没有守着你,我只是在等你,你来也好,不来也好。」 「束麓,束麓,你来看,这儿有好多枣子。」麓山沉默的走过一年四季,唯有乔云羡,是她的救赎。 「我陪着你,永远永远,我的永远,都用来陪你。」乔云羡总是说着动听的话语,却狡猾的从她身边熘走了。 春日的细雨里,夏夜的凉风里,秋天的落叶里,冬季的白雪里,明明是一成不变的风景,只是多了乔云羡一个人,全都不一样了。 哪怕只是和她并肩走过的山间小道,竟都刻上了她名字。 「我好想你。」 第7章 武魂 七宝由千草领着去河内村看望白仪,一进院门就撒丫子奔向他,兴高采烈的喊着:「白哥哥!」 「七宝来了。」白仪听到声响,从屋里迎出来,俯身将七宝抱起,沉甸甸的压在臂上。 七宝将那日束麓对他说的话学给白仪听:「白哥哥,前几日我去麓山,山神托我告诉你,她的血能让人长生不老,还能,还能聚魂凝魄。」 白仪将七宝抱到椅子上,大喜过望:「聚魂凝魄…此话当真?」 千草怕七宝说不明白,接过话来:「是束麓亲口告诉他的,应当可信。她本是麓山灵石化生,汇天地之灵,聚魂凝魄也并非不可能。」 得知此事,白仪一刻都等不住,匆匆披上衣袍:「我去见她。」说完一阵风似的不见了人影。 「千草,白哥哥那么着急去干什么?」七宝平常见惯白仪四平八稳的样子,故而觉得十分新奇。 「等你白哥哥回来,你再问他吧。」千草一脸过来人的样子,摸了摸七宝的脑袋瓜。 傅文心这时才刚刚睡醒,听外屋有人声,打开房门从屋里走出来,只见着七宝跟千草站在屋子里,没看见白仪,问道:「你们是来寻先生的吗?」 七宝难得见着一个跟自己同龄的孩子:「你说的先生是白哥哥吗。」 傅文心记得先生同他提过,自己住的那间屋子以前住过一个叫七宝的男孩子:「你是七宝吗?」 七宝凑上去哥两好的搭住傅文心的肩膀:「你知道我?白哥哥跟你说的吧。」 傅文心不咸不淡的应道:「恩,先生出去了吗。」 「白哥哥去麓山了。」 傅文心钻进屋子里,不知道在收拾些什么:「那等先生回来,你替我跟先生说我去找岚方了。」 「可以带我一起去吗。」七宝这爱凑热闹的性子,千草拿他没办法。 「好啊。」傅文心觉得岚方应该挺喜欢热闹的。 到庙中,往常都待在画里的的岚方却不见了踪影,傅文心扯着嗓子开喊:「岚方,你在哪。」 岚方费力的从石柱后边拖出一个醉汉来,应道:「我在这。」 三人勉强能看出来这独臂之人身上穿的是一身行衣,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好好的怎么倒在这荒山野岭的破庙里。三人将他围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些时候,那人才悠悠转醒,开口问道:「这是哪。」 第15页 「你怎么到这来的,竟能在我眼皮底下跟这儿睡了一宿我都不知道。」岚方一贯不喜欢这些流浪汉到庙里来。 那流浪者低声喃喃:「我记得我醉了,醉了之后呢…」 时光回溯,流浪的人想起,他为何出现于此。 颜孟贤是鸿儒之后,虽为书香门第,然满门忠义,为君为民,肝脑涂地在所不惜。阖家上下一百余口,国难当头,于战乱之时,投笔从戎者,死节殉国者,亦过半数。 百余年间,颜氏一族多出文杰,当朝为官者皆清正廉明,家训昭昭,凡族中有为官不廉者、为臣不正者,一律正以家法,绝不姑息养奸。 安明珺之父安明善乃烈节悍将,承平年间,先皇驾崩,新帝登基改元安平,忌畏安明善功高盖主,恐其于边郡拥兵自重,欲召其回淮安,释之兵权。 时边关流寇四起,百姓难安,安明善拒不受旨,帝于朝堂之上,怒斥安明善:「虎狼之心,敢不受旨。」 这话传到安明善耳中已是十五日之后,安明善修书使人代传入京,使者无畏,当朝怒骂天子:「先帝英武,戎马一生,余留遗孤,不通政事,不明用武,小子称帝,不足为谋!」 帝惧安明善起兵生事,一听人通传安明善来使,临时称病不朝。 月余,安明善剿灭流寇,封首千级,亲自押送淮安,呈启御前,帝见之惶恐,跌落御座,问及:「爱卿何故如此?朕知了,知了!速速撤去!」 安平三年,新主昏聩,沉溺酒色,任由朝中阉党坐大。 晋王以阉党作乱,国家有难,起兵勤王,同时号召诸王,北上直攻淮安,朝廷急召安明善率兵回京护驾。 安平三年三月十五日,安明善于回京途中病死,其子安明珺于三章台之地将安明善草草入葬,率大军归京,悲愤之余,连战告捷,全军上下士气大振。 朝廷赐安明珺为一等侯,半数军队皆留京驻守,安明珺仅率五万人马出镇青州。 安平四年,晋王再兴兵事,引契兵入境,陷青州于两难,安明珺奏报朝廷请兵援护,陛下听信阉臣谗言,见死不见。 安明珺苦战数月,迟迟不见援军,城中弹尽粮绝,为保百姓平安,安明珺大举白旗,洞开城门,投诚晋王,朝中上下惶然。 安平四年七月,晋王兵临城下,要求朝廷处死阉党党首宋望,帝于朝中早失权势,为宋望所挟登临城楼,命晋王退兵三十里。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宋望无计可施,照礼部之意,令颜孟贤出城降军。 晋王敬重颜氏满门忠义贤儒,退兵十里,着安明珺相迎。 颜孟贤单车而往,安明珺率一千骑前迎,迟迟未肯现身。 千人列队,为首的将士纷纷笑侃颜孟贤:「朝中竟是无人了,事到如今,派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前来劝降。」 安明珺而后姗姗来迟,状似呵止,却无半分威吓之意:「不得对忠臣大儒之后无礼。」 颜孟贤笼袖傲立:「所谓上行下效,无非如此,将军请吧。」 安明珺一笑置之,亲自领着颜孟贤去驿馆歇下,话是说给颜孟贤听的,嘱咐的却是左右之人:「为保平安,还请大使于此地稍侯,不必往他处去。」 入夜晋王设宴款待颜孟贤,可并不与之商谈国事,颜孟贤无功而返,如此再三,颜孟贤退无可退,斗胆进言:「恕臣无状,敢问王爷陈兵淮安城下,意欲何为。」 晋王执酒相对:「贵使没听说吗,本王是来清君侧的。」 「而今圣上危在旦夕,晋王竟半分不肯退让,是要逼杀圣上吗!」 「贵使言重了,本王此行不光要清君侧,还要诛昏君。」 颜孟贤与晋王不过一步之距,闻晋王此言,噼手夺剑直指晋王,堂上一时剑拔弩张:「晋王若决意如此,休怪我今日叫你血溅三尺!」 晋王稍抬下颔,与颜孟贤四目相对,着实没料到颜孟贤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有如此胆量,不敢擅动:「贵使何故如此…」 颜孟贤将剑往前一送,眉目深锁:「废话少说。」剑锋割破皮肤,刺入颈项厘末。 安明珺伺机而动,拔剑直将颜孟贤连剑带臂一同削去,血溅当场,收剑一礼:「得罪贵使。」 颜孟贤忍痛低喝:「卑鄙小人!」 安明珺蹙眉凝视,面有愠色:「彼此彼此。」 有军士来报:「禀大将军,后方有敌军突袭,威远将军率兵迎敌。」 安明珺不为所动:「知道了,退下吧。王爷,前方吃紧,此时无力回援,料想是北府军,其势不过两万,当前应以攻下淮安为重。」 晋王首肯:「嗯,那便依将军所言。」 「报!泾阳失守,威远将军战死。」 「报!淮安城破。」 安明珺勉力撑住身子:「知道了,退下吧…」心中暗恼,如果我知道来的是十万,而不是两万,明晟就不会死,是我误了他的性命。 有卫兵来报:「大将军,特使不吃不喝已有一整日了。」 安明珺勃然大怒:「绝食是吗,寻死是吗,来人,给我用稻草将驿馆围上,泼上火油,我看他降是不降。」 安明珺手中高举火把,沖屋中高声唿喝:「颜孟贤,你降是不降。」 颜孟贤自屋中踱步廊下,高举手中的瓷瓶狠狠朝他砸去,铿锵有声:「乱臣贼子,休要猖獗!」 第16页 安明珺侧身躲过,怒极反笑:「好啊,有骨气。」丢去火把点燃稻草堆,火势很快蔓延到阁楼之上。 颜孟贤眼中映着滔天的火光,没有丝毫恐惧之意,反仰天大笑:「如此,我也算死得其所。」 不料安明珺一声令下:「来人,灭火。你想死是吧,我偏不叫你如意。」 楼梯已被火焚烧大半,安明珺只得命人架上梯子,强行将颜孟贤从废楼里带出来,颜孟贤丝毫没有感激之意,极不配合:「你放开我!」 安明珺将他箍在怀中,冷笑:「阶下之囚,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听你的?」 颜孟贤嗤声:「逆贼。」 安明珺一手捏住颜孟贤两颊,勐按在那被烧的漆黑一片的残柱上:「逆贼?颜孟贤,枉费你读了一世的圣贤书,如今是非曲直都分不清,那个昏君有什么值得你这样效忠的?」 颜孟贤盯着安明珺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安明珺,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我偏要拆了你的道!」安明珺一把将颜孟贤扛到肩上,强行带回卧房,丢在床帏之中。 布帛撕裂的声响迴荡在房中,颜孟贤抵死不从,这样的安明珺远比死亡让他恐惧,手推脚踹:「安明珺!你这个畜生,放开我!」 安明珺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手中不留余力的撕开颜孟贤身上的衣物:「放开你?你有胆公然行刺晋王,亦不畏生死,还怕这个?我若不废你一臂,只怕晋王就要了你的命。」 颜孟贤怒极,反手扇了安明珺一巴掌:「安明珺,士可杀,不可辱!」 安明珺将他的双手高举过首,眼中满是坚毅:「我就是要折辱你,叫你明白,你身处何地。」 「安明珺!倘若你尚有一分顾念你我多载同窗之谊,便赐我一死。」颜孟贤闭上双目,神色似有一丝松动的迹象,哀莫大过心死。 安明珺痛惜道:「颜孟贤,非我薄情,你伤我至此,叫我如何放过你。你还不明白吗,天下大势已定,你又为何固步自封。」 「一臣不侍二君,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有什么错。」颜孟贤仍不肯松口。 安明珺扯住颜孟贤的髮根,释然而笑:「好,那我们不谈国事,床帏之间,你还同我说这等扫兴的话。怕是要叫你声嘶力竭,才能将那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忘诸脑后,也叫你后悔今日怎么不多吃几碗,好有力气将我踢下床去。」 颜孟贤怒道:「淫贼!小人!」 「淫贼也好,小人也罢,总归今日你要成为我的人。」安明珺俯首吻住那张满嘴仁义道德,君臣父子的唇。 安平四年十一月,晋王称帝,封安明珺为明王,持节,开府仪同三司。 安明珺带着颜孟贤去他的新府邸,嘱咐道:「你们以后叫他先生吧,他最喜欢做人先生。」 「是!王爷。」府中将士济济,声如洪钟。 「小人嘴脸。」颜孟贤非要刺他一句。 安明珺满不在乎凑过去,握住颜孟贤的腰身,满嘴浑话:「今晚叫你见识见识,什么是小人嘴脸。」叫颜孟贤噼手打开,低声骂了句:「恬不知耻。」安明珺还是没脸没皮的凑上去讨骂。 颜孟贤甩开他兀自前行,安明珺追着他的背影,若不是那断臂,一切都好似还停留在十几年前,他初入颜家学塾的时候,颜孟贤还是学塾中最勤学好问又端正自持的学生。 安明珺期一朝太平盛世,去成全颜孟贤一身清正。 可生逢乱世,安明珺便只好为他披荆斩棘,折一折他的傲骨,哪怕只是为了苟全性命,能将他留在身边就好。 内乱刚平,塞外狼烟又起,等我战死他乡,魂归故里,再护你一世平安。 「我记得我醉了,醉了之后呢…」颜孟贤自问自答。 颜孟贤又如梦初醒:「这是哪?」 「这里是岷山。」七宝回答道。 「岷山,岷山…哦,对了,我的将军,便战死在前方,我是要去找他的。」说着起身扫了扫衣摆走了,便是衣衫褴褛,也掩不住那挺直的嵴樑。 岚方看他疯疯癫癫的,嘟囔了一句:「他明明就在你身边,你还不舍千里去找他。怪不得你在我这睡了一宿我都不知道,原来是因为那只小鬼,我可不爱管你这种人。」 「他看不见吗,好可怜啊。」七宝看着颜孟贤渐渐走远,不禁感嘆道。 第8章 十世石 「麓山之神。」白仪一路从山脚爬到山顶来,这会气都还没喘匀,急不可耐的唿唤着她。 束麓坐在古树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风轻云淡的说道:「到这儿来。」 「给你看样东西吧。」束麓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石递到白仪手中。 白仪坐到束麓身边,不解的问:「这是?」 束麓一点都不严肃,十分的不正经:「来,跟我念,十,世,石。」 「十世石?」真亏白仪没说秃噜嘴。 「诶,对了,这还是我在一个强盗身上找到的宝贝,可能是从哪抢来的吧。」 白仪倒是略有耳闻:「十世怨侣石,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石头可不光能下咒,能不能找到白佼人在这天地间最后的怨气就看它了,你那把短剑呢?」 白仪将一直贴身放置的短剑递给她,束麓拔出短剑,拉过白仪的手臂利落的划开一刀,将血滴在十世石上,好心提醒白仪:「哦,对了,你有可能,会看到这块十世石最刻骨铭心的一世记忆,可别被它勾了魂去。」 第17页 白仪郑重的点了点头。 萧穆有美动国城,不知身入谁家门。 「哥哥…」唿吸渐急,君汐云左侧面颊上道道血痕皮肉狰狞外翻,眼中蓄满的泪,争先恐后的肆溢流落,似用尽一生的勇气,去说那句:「我心悦你。」 「皇兄,等奴儿长大了,嫁给皇兄好吗。」儿时,君汐云曾这样问过君胤暄,那时君胤暄满是宠溺的对她笑说着:「等奴儿长大了,要嫁一个像父皇那般英勇的男子。」 君汐云心中,由始至终,便只他一人。再英勇痴情的男子,都入不了她的眼。明知不可能,明知是黄粱一梦,却犹如飞蛾扑火,甘愿自取灭亡,不死不休。 萧穆有美动国城,倾我心思入我门。 十五岁那年,肖倾来了萧穆,为求一女,供手让城。有人说他耽于美色,必为亡国之君,殊不知只那一眼,这满目江山秀丽,都黯然失色。 什么是君王之爱?君汐云穷极一生,也没能悟个明白。 同样身为君王,肖倾愿为她倾国覆城,可她的皇兄,却将她拱手让人,君汐云知道,无情最属帝王家。 「皇兄,明日奴儿就要嫁了。」她要的,难道是那红妆十里,倾城为聘吗? 「要嫁了如何不着婚服。」君胤暄这般问她。 嫁的不是心悦之人,着什么婚服:「我累了,要歇息了,皇兄自行回宫罢。」这是入魏国之前,君汐云同君胤暄说的最后一句话。 烽火戏诸候,若能博君汐云一笑,肖倾只怕是在所不惜,费尽百般心思的讨好她,却好似含不化君汐云这块坚冰。 「公主可是想家了?」肖倾如是问她。 「未曾。」君汐云想念的由始至终只有那一人,母后早亡,君胤暄待她比父皇好上十倍百倍,可为何,要将她远嫁魏国。 「这明前茶,公主可喜欢。」肖倾总是有大把的时间陪着她,不像一国之君那般的清闲。 「是我家乡的味道。」君汐云坐在窗边,想起以往宫人们常说「长阳明前茶,如丝贵比金。」君胤暄自从登基,似乎便不怎么陪着她了。 肖倾指着眼前的雕栏画楼问君汐云:「听闻公主喜登高台,这栖凰台如何。」 「巧夺天工。」登临高台,能否望见故都旧人。 肖倾似乎从来都不会觉得累,连着批了一夜的摺子,还能早早过来,邀君汐云一赏芳华:「上林苑的桃花开了,去看看罢。」 君汐云看着他眉眼之间的疲惫,无可奈何的应了一声:「好。」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君汐云在桃树下轻声吟唱,择下一枝桃花,敛了满园春色:「陛下,你我是否相宜。」 「你我,最是相宜。」 人心都是肉做的,哪来坚不可摧的心防。 肖倾日復一日,不厌其烦的讨她欢心,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不知从哪听说她喜欢纸鸢,那不可一世的君王,蹲在宫巷里,跟着那诚惶诚恐教他如何扎纸鸢的老嬷嬷,一遍又一遍的学着扎纸鸢,宫里都传,圣上这是疯魔了。 君汐云仰头看那纸鸢,憨态可掬,哪像是帝王之笔,又觉得好笑,她是见过肖倾画画的,凤目生威,龙腾千里,本应是意气风发的帝王,独在她这付尽满腔柔情。 笑着笑着,愈发苦涩:「陛下这又是何苦…」 肖倾将纸鸢递给她:「我只是不愿假手于人。」 这三年,肖倾费劲了心思讨她欢心,于政务,多少有点力不从心,君汐云知道,大魏岌岌可危,而萧穆的君主,她的皇兄,还在虎视眈眈。 战报频传,萧穆已攻上了魏都。 魏都是守不住了,眼看城门将破,满朝文武都在劝肖倾退保社稷,肖倾仍无动于衷,百官劝无可劝,纷纷逃离京城,远走异乡他国。 后宫散尽,肖倾抱着一坛酒向她走来,邀君汐云与他同饮。 肖倾在园中自斟自饮,君汐云第一次见他显露出如此颓唐之色,不由心惊,她也不是铁石心肠,这三年,肖倾是如何待她的,她都看在眼里,怕是她的亲哥哥,也没有肖倾待她好。 「别喝了。」君汐云开口劝道。 「好。」肖倾脸上带着迷离的笑意,对她的话言听计从,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君汐云,好似怎样都看不够,而后眼角溢出血泪,轰然倒地。 君汐云吓的立马站了起来,一股凉意窜上嵴柱,直冲天灵盖,而后失力的跪坐在地,颤抖着抱起那具尚留一丝生气的身躯,肖倾咳出一口浓稠的血水,染红了她衣袖。 他费力的抬手,固执的要擦去那片血渍,却不想越擦越脏,最后再没有半分力气,只得放弃,奄奄一息的躺在君汐云怀里,听着玄武门外震耳发聩的兵戈厮杀声,气若游丝的问她:「云儿…你对我,可有一丝动心?哪怕,只一瞬。」 君汐云极力的隐忍着,不想叫他看出一丝端倪,颤抖的双唇却将她心中潮涌的情意暴露无遗:「你别说了,别再说了,活下去…」豆大的泪珠砸在肖倾脸上,血和泪,模煳了肖倾的双眼,君汐云哽咽着:「我要你活着,我去求我皇兄…」 「云儿…别哭…此生得伴你三载,足矣…」弥留之际,肖倾竭力对她这样说道,而后闭上了双眼,阖然长逝。 君汐云泣不成声:「我从来不曾喜欢过你,从来不曾…喜欢过你…」再如何搂晃、哭泣,肖倾都吝啬再给她一丝回应:「肖倾,你听到没有,听到了没有…」 第18页 就算君汐云再怎么搂紧怀中的人,肖倾也不会再醒来,她是个杀人兇手,是她害了肖倾。 君汐云就这样抱着肖倾,跪坐在建章宫中,直到萧穆的主将攻破城门,率军直入建章,跪在她跟前,高声唱礼:「末将恭迎长公主回国。」 君汐云早哭眼泪都干了,如草木一般生长在那,许久才回过神来,哑声问:「国中圣上可是安泰?」哭的太久,声音飘渺嘶哑,难以辨清。 萧穆有美动国城,万邦来请千国门。 海上有国名竹枝,当君汐云从她皇兄的嘴里听到这个国名,她就知道,那是她下一个归宿。一条海上丝绸之路,便是迎娶她的聘礼。 这次君胤暄没有问她,为何不着嫁衣。一嫁再嫁,她还有何脸面穿那嫁衣。 或是君汐云在肖倾身上用尽了这一生的运气,或是如肖倾那般的帝王举世无双。 这岛国的君王,怯懦而不堪,国家朝政全由其皇叔做主,甚至,连他的皇后,也能由这皇叔染指。 她哭过,闹过,却发现这只是徒劳。 肖倾从来不曾强迫于她,此刻她却恨肖倾为什么要那般珍重她。可笑的是,如果不是肖倾那般珍重,她就不会,将他铭记一生。 凌乱不堪的龙床上,睡的是皇后,扬长而去的,是当朝的摄政王。她写回国的信笺,都葬送在那茫茫大海,她想,这就是报应吧。 两年,整整两年,她日盼夜盼,盼到死了心,才等来她那英勇神武的皇兄。 大宫的主殿上,跪满了人,君汐云一眼便找到了那个人,拔出君胤暄的佩剑,狠力削去了他的项上人头,喷涌而出的鲜血,让她想起了肖倾。 最毒的是人心。 她的皇兄就在这,这两年中所积攒的委屈,无助和愤恨,化成了君胤暄扶起她时一顿斯里歇底的控诉,捶打,君胤暄什么都没说,任由她狠力捶在胸口上,像是在看个无关紧要的棋子:「打够了吗?够了,就跟我回去。」。 为了他的国家,君胤暄将他亲生的妹妹,送上一个又一个男人的床,他要当的,是那所谓贤明的君王,流芳百世,名垂千史。 可这一切,为什么要加诸于她。 萧穆有美动国城,春风不再度玉门。 她的美,或是一种罪,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帝王们,都想一睹那倾国倾城的容貌,哪怕她已是残花败柳之躯,只要她依旧貌美,便能使人趋之如鹜。 太医说,她这是喜脉,是那个男人的,这样的孽种,她不要生。 又有人来要她了,她的哥哥,毅然决然的让人送了一碗落子汤来,满嘴的苦涩,尚不及她心中一分。 都是这张脸,都是这张脸,明晃晃的剪刀狠力戳在皮肉上,划开一道又一道狰狞的血口,皮开肉绽,血肉模煳。 君汐云捂着脸,疼的不住落泪,世间再没有那可倾国城的君汐云了,她自由了,她自由了:「哈哈哈……」 再无人来寻她,终于清静了,彻底的清静了,她哥哥,她敬爱的皇兄,再没来看过她一眼。原来,她跟君胤暄之间唯一的羁绊,竟是这张脸。 君汐云疯了,成日学着肖倾的语气,逢人便要同她说上几句。 「上林苑的桃花开了,去看看罢。」 「这纸鸢,你可是喜欢?」 「这马烈的很,你既喜欢,我牵着罢。」 「天气凉了,别穿的如此单薄。」 「公主可是想家了?」 「来年春天,我陪你回去。」 春天到了,肖倾你在哪呢? 春天到了,哥哥,奴儿想去看桃花。 君汐云将长云宫布置成了喜房,就她一个人,忙上忙下,张灯结彩的,不容一个宫人来帮。她捧出莲太妃生前为她准备的嫁衣,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母妃,奴儿累了,真的累了。 君汐云着人去请那帝王,却迟迟没等到。恨的又抓破了那张脸,血痂掉了一地,血液顺着脸颊流下,和着泪,刺的伤口生疼,君汐云发狠似的抓破旧伤,抓狂一般,宫人都吓的远远躲开了她。 君汐云终于停了下来,跌跌撞撞的起身从暗格里提出一壶酒,仰颈尽饮,恍然间觉着,又回到了从前,梦中,有她的兄长,君胤暄还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般,温柔的将她抱在怀中,君汐云开口唤道:「哥哥…」唿吸渐急,君汐云左侧面颊上道道血痕皮肉狰狞外翻,泪水蓄满眼眶,争先恐后的肆溢流落,看着那张冷漠而无动于衷的脸,似用尽了一生的勇气,去说那句:「我心悦你。」 下辈子,不要再当我哥哥了。 下辈子,我不要再遇见你。 肖倾,我来见你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都是她,自作孽。 到最后,君胤暄都没留给她一丝温情,那仅有的美好,都留存在儿时的记忆中。君胤暄从前或许还有一丝顾念亲情,这一丝亲情,都被她拆做了蚀骨之情。 到最后,对他而言,君汐云不过是一枚疯狂痴迷于他的棋子,用的得心应手。 白仪一声长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嘿!你看,这有块玉。」 「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玉。」 「胡说,我觉得它肯定是块宝贝。」 「可能吧,这儿一千年前,有个国家好像叫什么,萧,萧什么来着。」 第19页 「管它呢,就算是皇帝老儿的东西,国都灭了,捡到那就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短篇最初的灵感并非来源于我,是有个妹子提供了梗让我写成一个小短篇用作宣传好像,三个主角名字也是妹子取的,玉奴是君汐云的小字,不过我记性奇差…忘了这个梗是谁提供给我的。 第9章 妖司(上) 「你这又是在干什么。」白仪远远看见束麓从山中伐了一棵百年大树,噼去树枝,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 「干什么,造人啊。」束麓卖力的干着活。 「造,人?」白仪对束麓这自说自话的性子,十分的摸不透。 「造你的情人。」噼去最后一叉树枝,束麓沖白仪招了招手:「过来,把它拖到山上去。」 束麓她在前边哼着小曲,白仪在后边无怨无悔的拖着木头。 「白佼人这三个字怎么写。」束麓歪头问白仪。 白仪撩起衣摆,单膝蹲坐,寻了个石子,在山岩上写下白佼人的名字,又在下添字「白齐光」:「这是他出生时,他母后为他取的名字。」 束麓咬破手指,在刚噼好的树干上写上白齐光三个字:「生下来的第一个名字,才是他的本名。」又将木头推到另一面,画了个大概只有神明才看的懂的阵法,咕哝着:「血肉是有了。」扭头看向白仪:「可以抽一支你的肋骨吗?」 「好。」 「说起来,我取的第一支肋骨,还是只狍子,一只情深如海的狍子。」束麓说着说着,脸上的笑慢慢淡了。 新任妖司是只修炼了九千九百一十二年的雄狍子,难得生了一幅好样貌,却改不了反应慢半拍又好奇心贼重的本性。 在任八十八年,不知疏通人脉,为自身即将到来的万年劫做打算,闲来没事只晓得同女官们叨嗑天界八卦。 三重天上的风神属下有位上仙,道号灵华,司命女神下凡巡视三界时,与之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露水姻缘。 灵华命中带煞,此次与妖司一同下凡歷劫,司命女神不免担忧,私改二人命盘,不知漏算天机,铸下大错。 司命女神背公循私,将灵华与妖司命盘互换,于是妖司投身安国洛阳秦家为兄,名为秦昀,灵华为妹,名为秦意。 后为天庭所查,奈何命盘早定,再难改写,遂寻了机缘,在秦意十七岁那年,将二人魂魄互换,以证公允。 安国洛阳,三皇子府中南厢房,秦昀犹如壮士断腕一般,端碗高举:「干了这碗红花我们分道扬镳!」 闻讯赶来的三皇子匆匆按下秦昀高抬的手腕,蹙眉轻声斥责:「胡闹什么!」 秦昀凝视着昔日的妹夫,一手扶着后腰,一手端着汤碗,神情有些恍惚:「那不然我该怎么办?」 三皇子将汤碗自秦昀手中夺去,把浓稠的药汁倒入盆栽,空碗放置一边。心想自个这两日不曾招惹她,也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左思右想,仍是不明就里,无可奈何的问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秦昀伸手抚过尚未显怀的肚子,能感觉得到那里有三皇子的血脉,要他生下来?他身为男子,简直天方夜谭。 这是秦意与他顾常玢的骨肉,凭什么要他来受灾受难。 可若他狠心去子,谁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又换回来了,照秦意那泼辣的性子,只怕要将他大卸了八块。 整整三天过去,秦昀依然难以置信,自己真的变成了妹妹秦意。 若这是一个噩梦,是不是也该醒了,何止是荒谬,简直荒唐。 秦昀想回秦府,却又不敢回去,妹妹如今身在何地? 秦昀想过无数种办法,却没有一条能行得通,让他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本就是秦意? 秦昀背过身去,襦裙上绣的海棠花随着秦昀的脚步沉浮起落,他实在不想见着顾常玢,哪怕这张脸令人赏心悦目:「让我一个人静静。」 三皇子这种人精哪里看不出古怪,看得出,却说不上来,只觉得这几天秦意跟换了个人似的,往日她有何不满,定不会自己憋在心里,同他大闹上一番,也便了了。 顾常玢亦步亦趋的跟了秦昀几步,从背后将人揽入怀中,放轻了语调,试图安慰她:「成君,有什么事不能同我说吗?」 夫妻之间,本该如此,这不是他的过错。秦昀僵直着身体,攥指成拳,耳旁的唿吸声,仿若在提醒秦昀,这荒谬的事实:「若我说,我不是秦意,你当如何?」 秦昀只觉揽在腰间的手一紧,旋即又松开来,顾常玢的手搭上左肩,将她整个人板过来,低头看着他,眼中满是困惑,不解和担忧:「你不是秦意,那又是谁?你的样貌,腹中的骨肉,还能有假?」 定了定心神,秦昀向来是个憋不住事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毅然说道:「我是秦昀,身子是我妹妹的。」 惊诧摆在脸上,疑惑写在那被誉为璧人的三皇子眼中:「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秦昀瞪来一眼,薄有怒意,泄愤似的推开搭在肩上的手臂:「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到最后声音渐低,咄咄逼人的气势荡然无存。 「记得我书房中挂的那块牌匾怜香惜玉怎么来的吗?」三皇子试探着问道,秦昀摇了摇头。 「记得林中叶吗?」 秦昀听了,勐地抬起头来,像是在看一个背信弃义的负心人:「三殿下闹的满城风雨,谁人不知?!」 第20页 三皇子一时语塞,把剩下的话都吞了回去,本着怪力乱神之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问道:「那,我们最后一次行房是何时?」 秦昀面色略僵,一屁股坐回凳子上,翻出白眼:「鬼知道。」 顾常玢还没来得及问出下一句,便有小侍来报:「殿下,秦公子来见。」 会是秦意吗,秦昀一时心中揣揣不安,下意识看向顾常玢,也不知顾常玢是否相信他方才的说辞,若来的是秦意… 「请到正厅去罢。」顾常玢俯身搂住秦昀的腰,另手将他扶起:「且去看看吧,无论如何,身子要紧。」 秦昀以往同这三皇子殿下并无过多的交集,只知自个的妹妹嫁了个流连烟花柳巷、不学无术、空有其表且不得圣宠的皇子。 妹妹性子跋扈,妹夫又是这么个性子,秦昀生怕她过去受了委屈,可嫁过去这些年,从未听妹妹回家对他有半分怨言,只零星从他人口中听到一点。 譬如林中叶,听说原先是南风馆红袖招的一名琴师,因与这三皇子生的有几分相似,十分受达官贵人的青睐。 传到三皇子的耳中,素来只近女色的三皇子居然亲自去了红袖招,都说三皇子将这林中叶收入了帐中,若不是忌惮三皇子的身份,只怕京城中的流言蜚语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样。 后三皇子与昭阳公主在红袖招为林中叶相争,闹的京中是沸沸扬扬,他想不知道都难。 现下仔细想来,三皇子虽不得圣宠,可好歹也贵为皇子,这林中叶与他生的有几分相似,红袖招虽未以此为噱头待客,只怕三皇子知道心中也不是滋味,没将这红袖招拆了都是莫大的退让。 「秦昀」就坐在那里,直勾勾的盯着顾常玢看,又似犹豫不决,顾常玢扶着「秦意」从廊下走来,两兄妹打了照面,一时心中五味陈杂,只有顾常玢倒像个没事人一样。 「秦昀」期期艾艾的唤了顾常玢一句:「殿下…」 顾常玢将「秦意」扶坐一旁,看向「秦昀」,示意婢子退避,将茶盏推到「秦意」跟前。 还是「秦昀」率先开口:「哥,若找不到法子换回去,你要替我将孩子好好生下来。」 「我…」秦昀感觉像是被雷噼了一道,头皮直发麻:「要是一直换不回来,生下孩子之后呢?难不成还要我替你做三皇子妃吗。」 「这事你们好好商量,我先迴避。」顾常玢起身离去,厅中只剩下互换了灵魂的兄妹两人。 秦意看着顾常玢离去的背影,握紧着手中的杯盏:「哥,你听我说。这几天我都在想,我与殿下夫妻的情分,是不是只留存于我们夫妻的名分之上。他待我算好吧,在这三皇子府,我就是翻了天去,他也不曾大声责骂过我一句。自打我有了身孕,殿下对我更是体贴万分,照顾的细緻入微,可若舍开我们夫妻的名分,他心中只怕容不下我这么一个人,那换了谁来做这三皇子妃都一样。」 这话听的秦昀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无从反驳,事实便是如此,只怕我这傻妹子却是动了真情,从前还能仗着妻子身份,得他温柔以待,而今竹篮打水一场空。 秦意松开手,释然的笑道:「哥哥想必是在替我难过,对我来说,又未尝不是解脱,我只是沉溺在他温柔的假象里,做一场名叫三皇子妃的美梦,现在梦醒了。只是苦了你,要替我走完这段人生路,又或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就算换不回来,等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要照我的意思去活,我可不管你秦意是什么三皇子妃。」秦昀满脸的坚毅之色。 「都依兄长的。」 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顾常玢站在廊下往池中抛着鱼食,水中的锦鲤纷纷争先恐后的涌上水面,顾常玢见秦昀过来,扬起嘴角,笑道:「谈完了?」 秦昀点了点头,顾常玢好似不为所动,仿佛他还是那个秦意。 顾常玢将鱼食尽数撒去,净手拭干,而后伸手牵过秦昀,扶住他腰身:「那便辛苦秦公子,为我生个皇儿。」 秦昀不由气短:「这是你跟秦意的孩子。」 「是是是。」顾常玢的语气满是宠溺。 「成君这几日越发嗜睡了,是连同孩子的份都一块睡了吗。」夏至已过,暑气越发逼人,顾常玢竟亲自为他打扇,有时候他都快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秦意,还是秦昀。 秦昀坐在榻上,捏了捏手中的杨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殿下还是叫我严明吧。」 顾常玢倚在几案上,不紧不慢的替他打着纨扇,美人执扇,若顾常玢是个女子,当真是能令天下英雄折腰的好颜色:「若叫下人们听见了如何是好。」 秦昀心中不是没有失望,就如秦意所说的那般,他的好,只是给那个名为三皇子妃的女人,当下只觉口中杨梅酸涩无比。 「往后人前我喊你成君,人后再唤你严明可好?」顾常玢摇扇笑道。 秦昀瞥人一眼,心道这人长的比画的好看,说的比唱的好听:「左右合你开心了是吧。」 顾常玢总像是没骨头似的,倚在这儿,靠在那儿,只有在外人面前,才能支起几根骨头来,装一装样子。 秦昀似乎习惯了顾常玢的怀抱,习惯了顾常玢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习惯了有顾常玢在他身边。 那日顾常玢拎着酒罈对他说:「前日你说想喝梅子酒,便从宫中给你要了几坛御贡的来,只不许多喝,总是不好。」 第21页 秦昀也不知怎么了,近来就想吃点酸的东西的,尤其是宫中御酿的梅子酒,想想就馋的不行,满心欢喜的抱过酒罈,眯眼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就喝一杯。」 第10章 妖司(中) 有信过府,安乐侯邀三皇子于天香楼一聚,三皇子夜出,落轿已有伞候,雨击伞面淅沥有声,小厮冒雨相迎,说安乐侯已在里边等了许久,顾常玢抬头看去,天香楼已换上了新匾。 「闻人一笑」意取「闻人一笑见君来,满楼芳菲花竟开。」是为顾常玢半月前所提之字,那会闹的满城风雨,现下已渐息渐止。 顾常玢拾阶而上,君子如兰,左右迎门娘子的眼睛都不由自主的跟着他进门。 上了阁楼,顾常玢推开厢门,四下寂然,唯有穆青衫自斟自饮,顾常玢旋即笑道:「空有美酒,岂不可惜?」 穆青衫闻声未动,只添了酒,看似沉稳,不復往日纨绔之态,沖顾常玢道了一声:「坐。今日是要与你说正事,自然不得有外人。」 顾常玢与穆青衫是多年的交情,难得见他如此不苟言笑,便也敛笑落座。 数年前顾常玢暗中筹建天香楼,借酒色撬开个别官员的嘴,理清闲言碎语背后的利害关系。如今在自家场地,不用怕隔墙有耳:「但说无妨。」 前朝天启年间,帝骄奢,重税役,乃至民怨四起,诸郡拥兵割据,时穆氏守西北,顾氏守汉阳。名士陆珅于洛阳西禅山上掘出玉壁一块,上刻「天失其鹿,得之者顾。」乃持玉投汉阳顾氏门下,天下英杰闻风而动。 天启十八年,顾氏联西北穆氏、汝阳萧氏、江南花氏举兵直取洛阳。 祚命于顾,国号曰安,意为长治久安。年号建元,世称元帝,封穆氏为定国公,萧氏为武乡侯,陆氏为宜阳伯,余者论功行赏,招安各郡,归顺者加官进爵,违逆者挥师征伐。 大业初成,四境未平,琅琊郡守韩丹拒不归顺,元帝顾言以穆氏十万府兵出战平野,此战惨胜,穆氏满门丁男皆死于平野之战,唯余幼子穆青衫,十万府兵尽折此役,时人传唱:「顾家天下,穆氏有半。功臣盖主,亡于平野。」 元帝谓曰:「俗流从而不止兮,众枉聚而矫直。」册家主穆臣之长子穆青衫为安乐侯,穆臣之母为国夫人,为世人相传赞誉,大得民心。 实则元帝用陆珅计,在两军酣战之时,断绝粮草供给,坑杀穆臣及穆家将士八万余人,秦将军重义,冒死助邓将军领两万残兵隐逸西北之境,如此深仇大恨,穆青衫既知,怎能忘怀?然穆青衫与三皇子多年交情不假,思忖半晌,还是讲此事瞒下,未曾多言:「我明日启程去南疆。」 顾常玢闻言,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穆氏一门战功赫赫,于军中多少还有些威望,几载推心置腹,顾常玢知穆青衫定非池中之物:「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就不多送你了。」 深望顾常玢,穆青衫一时心中五味陈杂,饮尽杯中酒,只应了声:「好。」 顾常玢举杯邀饮:「待你回京,不论如何,我备一桌好酒迎你。」 「我已向陛下辞去京兆尹之职,陛下虽允我去南疆,却让我等秦将军之子完婚后与秦将军同往。」穆青衫说及此,未免有些不忿:「天知道你那大舅子何时能娶到媳妇!」 顾常玢一时忍俊不禁,勉强收住笑声,赶忙正色道:「择选吉日,我定设法为舅哥讨一房娇妻。」 穆青衫翻了个白眼,此间并无他人,也便收了那套假正经:「秦将军膝下仅这一子,你莫要强做红娘,惹人不快。」 顾常玢在心中腹诽「我可是与他要好的很。」面上不提。 穆青衫:「我只当陛下允了,明日便走,也算不上抗旨。」 「虽说胡闹贯了,父皇的脾性,一时我也摸不准。照往日说,应不会过分苛责于你。」顾言一向对穆青衫法外开恩,顾常玢倒不为他忧心。 穆家的事,穆青衫不愿仰仗他人,哪怕是顾常玢,满斟酒一杯敬他:「待我荣归,助你之事,不忘!」 顾常玢松了气力靠上椅背,轻声说:「如今这世上,也就只有你,才会对我说这番话。」而后良久无言,凭生感慨:「事成与否,谢君一席话相送。」 「我无兄弟姊妹,你我自小相识,情同手足,想来也是缘分,说谢便是见外了。」只要你莫学你那父亲翻脸不认功臣,我穆青衫也绝不负你。 穆青衫:「我此去南疆,府中只剩祖母一人,还需你多看顾几分,若有急事传信于我。姑姑晓得我与你素来交好,宫里边出了事儿,也能为你说上几分。」 「不用你说,我自当挂心。」穆青衫为他打算的这些,顾常玢又何尝不明白。 一道不得圣心,二无母族帮衬,三来朝中势微,至尊之位与顾常玢犹如水月镜花,可他不信命,非要争上一回,成者为王,败者,无非将身家性命给了便是。 顾常玢:「我是父皇手中一把不称手的钝器,非到用人之际,万是记不起我的。困兽犹斗,何况人矣。」 穆青衫:「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朝中那些弯弯道道,自个好好斟酌周旋。」穆青衫知他胸有丘壑,却多年郁郁不得志,难免伤心。 顾常玢举杯邀饮,似白璧无瑕一般的玉人:「忍过春秋数十载,还忍不了这一时吗。来,不醉不归。」 第22页 穆青衫:「不醉不归。」 顾常玢打马而归,入府进屋,换过衣衫,散着发,慵懒的倚坐在床榻上。秦昀还未歇下,方才从外头进来,顾常玢招手唤人过来:「严明,到我这来。」 这酒鬼醉眼朦胧的,竟还知道唤他的名字,顾常玢身段风流,举手投足间,像是萃足了迷香似的,惹人遐想无度,怪不得都说美色误人。 秦昀坐到他身边去,撩拨顾常玢额前的碎发,愠怒道:「跟谁出去了,喝这么多。」 顾常玢显然是醉了,乐呵着:「高兴就多喝了一点。」 秦昀见他这副模样就生气,一想到他在酒桌上与人推杯换盏,生得这么一副样貌,也不想林中叶不过是有几分像他,那红袖招的门槛都要叫人踏破了,难说宴席间就没有人对他有非分之想,怕是让某些人侥倖得了机会,一亲芳泽。 今夜顾常玢好似看不懂他的脸色,陪着笑脸,光会沖他笑,秦昀头脑一热,将顾常玢按靠在床阑,指尖抚上他的脸颊,觉得他那张张合合的嘴巴十分吵闹,管他呢,孩子我都要给他生了,还不能亲了一下了? 唇舌相碰,缠绵问候,顾常玢起初有些错愕,并不阻拦,只小心的扶着他,任秦昀索求。怀孕的身体似乎更加敏感,秦昀几乎要叫这陌生的情潮的淹没,不由自主的动起手来去扯顾常玢的衣襟。 顾常玢只得制住他的双手,转守为攻,一看便是箇中好手,仅是吻就叫秦昀身下洇湿了一处,秦昀技不如人,败下阵来,靠在顾常玢怀里,由他伺候着,小声哼嗯,转想这些是顾常玢不知在多少小姑娘身上摸索出来的,又气的恨不得狠狠咬上顾常玢一口,若是老天长眼,让我能换回身子,定要叫你好看。 顾常玢还是有分寸的,柔声哄着秦昀:「好了,你还怀着身子,经不起折腾,睡吧。」 宫中。 婢子挡帘,贵妃穆几玉见元帝从光影中走来,丹凤美目氤氲起水雾,哼声扭头去看那枝缠花雕的檀木屏风:「不是今日没点我伺候,又来做甚。」 元帝顾言想她必是不情愿,嘤声入耳似有怨气,却也娇柔流转引人入胜。 不恼贵妃这般冷淡,元帝就近坐下,温声缓言:「久未见了,你却还是老样子,连腔调都没变。见你宫外景致好,想起你来,就进来看看,你也不该总待在殿中,也去外面走走。」 「走去哪,去瞧那些人给我气受?」贵妃长发半绾,仅别碧簪一支,同他置气:「七七也是我一人,不在殿中,我又能去哪儿?你说说看,给我个去处。」 元帝瞧她像个孩子似的同自个生起气来,帮她揽过长发,哄着:「七七也只是个说法,又不会跑了去,哪日过不得,你想做什么,朕陪着你便是。」 贵妃就势挨了过去,自手边递了钗子与帝:「还有一事,听得我心里边不好过。」贵妃略正神色,却还是嗔怪:「怎的润之(穆青衫表字)提亲被打发回来不久,便听闻君家表小姐病故了?」 帝:「此事朕倒不知,既是病故,又岂是人力可阻,君府没个动静,想必是真,好事者看了,也没什么可说,自会消停,你别想那么许多。」 贵妃伸手去抚鬓髮,示意人递来水银镜:「那人不晓得,还以为是我与皇后不对付,不知要怎么编排这事,死者已矣,不提也罢。」 穆贵妃年少便倾心于帝,哥哥的事,穆几玉多少知道一些,若天下于顾言而言是个囚笼,她穆几玉亦愿做那笼中的雀鸟:「这么多年了,玉仪宫只我一人,未免落寂,我不想再辛苦一回。」 顾言亦觉亏欠她许多:「那接个皇子过来与你作伴可好。」 穆几玉看着水银镜中的倒影,徐徐说道:「我都这个年岁了,架不住皇儿哭闹。」 顾言在心中考量一番,定下了人选:「将老三记你名下如何?他生母去的早,朕没能多顾念几分,倒是与润之亲厚,喊你一声母妃也亲近些。」 穆几玉:「如此也好。」 转眼就到了秦昀分娩之时,却像是倒了血霉,撞上了难产。 秦昀在口中咬着白布,已没力气使了,这女人家生孩子,真是要了亲命… 稳婆一脸难色,出门去问顾常玢:「殿下,皇子妃怕是撑不住了,若是有个万一,是保大,还是保小?」 秦昀在里屋,头一回听顾常玢几乎是用吼的一声怒喝:「说什么胡话,保大!」 秦昀缓过一口气来,心中感慨万分,紧攥着床阑,心中只想着,一定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一阵嘹亮的啼哭声从屋里传来,稳婆欣喜的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出来,声声道贺:「恭贺殿下,贺喜殿下,是个皇儿。」 「严明怎么样。」顾常玢过于心急,一时竟忘了改口,看稳婆一脸疑惑,勉强定住心神,改口道:「我是问,皇子妃如何」 稳婆面上堆笑:「托殿下的福,母子平安。」 顾常玢松了口气:「那便好,我进去看他。」说着便要一头扎进去,叫乳母拦住:「哎呀,我的殿下,产房最是忌讳,使不得,使不得啊。」 顾常玢将人喝退:「我说使得,就使得。」 度厄星君摸着花白的鬍子,在通天镜前跟天君闲侃:「天君老儿,我看这事不成。」 天君眼观镜像,负手而立:「你是说,要将他们换回来?」 第23页 度厄星君故有此问:「这妖司重华本来要歷的是生死劫,灵华上仙歷的则是情劫,二人命盘交错,偏偏节外生枝,横生事端,这安国的三殿下,不知又是何方神圣?」 天君像是被人戳中了尾巴,一脸的不自在:「就,就是一个凡人嘛。」 度厄星君脖子伸的老长,吃惊的问道:「是吗,凡人竟能改动重华的生死劫?」 「哎,你别问我,问了我也不能说。」天君见是瞒不过,只好用这话来堵他的嘴,说完急匆匆将通天镜盖上了:「别看了别看了。」 度厄星君摇头嘆息:「哎,依我看,还是先将他们换回来吧,整个命盘都错乱了,料她司命神女也没这么大本事,能算出二人的天命。」 「换回来就换回来,这事交给你办再合适不过了,还有,快把你这撮山羊鬍子给我去了,像什么样子。」天君忍不住数落起眼前故作老成的度厄星君来。 度厄星君看了看自己的鬍子,将手挪开:「做做样子嘛,这样显得我比较可靠。」 天君扭头走出大殿,不屑的说:「得了吧你。」 作者有话要说: 此篇章中安国的所有人物都有原形跟改动授权,我们仪态万千的贵妃以及做了亏心事的元帝,安国的建立背景跟穆家旧事部分,为穆青衫所写。 第11章 妖司(下) 三皇子府中的秦昀与秦府中的秦意,两人同时从梦中惊醒,秦昀下意识伸手探摸顾常玢,却只摸到了一处饱满的… 秦昀掀开被子一看,吓的滚下了床,看见了自个阔别已久的命根子,愣了一会,这是换回来了?不是在做梦? 秦昀爬回到床上去,甩手扇了那倒霉的姑娘一巴掌,姑娘皱着眉头睁开双眼,可不正是那私下篡改重华与灵华命盘而被罚下界,同灵华一同歷劫的司命神女。 司命神女好不容易才爬上灵华的床,眼下这光景,看来他们换回来了,怎么回事,罚她下界的时候,,没提过这事啊,又唱的哪一出。 司命神女是什么都知道,重华可真是一无所知,司命只好装出一副柔弱无骨模样,哭哭啼啼的说:「秦公子这是作甚,才同奴家欢好,转眼便不认人了。」 好你个秦意…竟用他的身子找快活,唔…顾常玢不算。 秦昀现下没心思同她周旋,打发人走:「你且去吧,我不喜欢同旁人睡在一处。」心里默默补了一句,我只喜欢同顾三睡在一处。 看来,秦意这小日子过的挺滋润,就是不知,他们这么一换回去,顾常玢又会怎么想。 秦意从梦中惊醒,顾常玢才是睡下不久,感觉到枕边有动静,伸手将她搂到怀中,说的话有些含煳不清,秦意却听的明白,他说的是:「严明,我在这呢。」 是将她当做秦昀了吗,才三年的时间,他们就这么熟悉彼此了。秦意嘆了口气,合眼睡下,感受这久违的温暖。 一切本该就此回归平静,然而秦昀眼底的乌青,昭示着他一宿没合眼的事实。 为什么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顾常玢,秦昀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害了相思病。秦昀一贯是直肠子,生怕一见到顾常玢,什么小心思都藏不住。 从前,秦昀是借着秦意的身子,如今他又有什么理由,待在殿下身边。 秦意应当是喜欢顾常玢的,而顾常玢好像并不在意枕边睡的身子里,装的是谁的魂魄。 只有他秦昀,在这场荒诞的互换里,动了真情,何其可悲。 自此往后,秦昀只敢在街头巷尾偷偷的看顾常玢,他再也没有理由将顾常玢从胭脂堆里拉出来一通数落,这一切原本都属于秦意,他只是一个盗贼,将顾常玢从秦意身边偷走了三年,到了该放手的时候,还恋恋不捨。 若不是那日秦昀喝的酩酊大醉,被过路的顾常玢带上马,秦昀差点以为,他会一世陷在相思局里。 正所谓酒壮熊人胆,秦昀借着酒意,将心事一通明说:「顾常玢,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叫我舍不下,忘不了,我是上辈子欠了孽债,这辈子才来做你的大舅子。」几近哽咽。 顾常玢只是将他揽在怀中,由着秦昀胡闹,秦昀越闹越凶,伸手硬要去扯顾常玢手中的缰绳:「你干脆去死算了,你死了,我就清净了。」 「你咒我死,这可是大逆。」顾常玢勒马止蹄,用马鞭将秦昀的双手束住,擒在怀中,从马上抱了下来,免得他胡闹:「你说你舍不下我,忘不了我,可你从没来找过我。」 「混帐东西,你放开我。我找你,我脑子被驴踢了我才去找你,我是你大舅子,秦意的亲哥哥。」秦昀蹬着两条腿,没一刻安静。 顾常玢反问他:「我做过的混帐事还少吗,怎么,这么想当个好哥哥?」 秦昀差点忘了,顾常玢温柔的背后,全都是混帐。 什么洛阳第一人,都是狗屁,他顾常玢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娶了秦意还不是照样拈花惹草,把花楼里的小姑娘个个哄的笑的跟朵花似的,这点心思要拿去哄他那皇帝老子,太子之位早都给他坐穿咯。 秦昀懒的再挣扎:「你还想干什么混帐事,说来我听听。」 顾常玢扳过秦昀的下巴,轻飘飘的说了句:「同你做一对露水鸳鸯,如何。」 顾常玢踹开房门将秦昀丢到榻上,手里勾着腰带,像是话本里吸人精气的狐狸精。 第24页 秦昀气的将枕头砸到他身上:「好你个顾三,吃定我们兄妹了是不是,谁要同你做野鸳鸯。」 道貌岸然的小人解去衣带,跨坐到秦昀身上:「是又如何,你不愿意吗?」 秦昀登时安静下来,腿也不敢动,直勾勾的看着他:「我是愿意,若你在下,我怎么都愿意,只当是我肖想你,当是我对不起秦意。」 顾常玢理着衣襟,退下床榻:「你觉得我会答应?」 秦昀将锦被攥出了褶皱:「顾三,我秦家一门忠烈,问陛下要个皇子,还担的起。」 顾常玢生得这副样貌,又不过是个不成器的皇子,可他不愿屈居人下。顾常玢韬光养晦,多年苦心经营,不敢动情,也不能动情。若是只图一时快活便罢了,可人算不如天算,不若趁还未深陷泥潭,早日抽身罢。 顾常玢:「你担不起。」 秦昀眼睁睁看着顾常玢整敛衣襟,竟是要走,你就那么骄傲,骄傲到眼中放不下一个人?我偏不放过你。 秦昀忙不迭起身下地去拉住他,勾手将他紧紧搂在怀中,生怕他再往前走一步,声嘶力竭:「殿下,殿下留步,算我求您,可怜可怜我罢,可怜我朝思暮想,只这一次,就这一次。」 「若你,食髓知味,我该如何自处?」顾常玢像是在说一句玩笑话。 「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去做,殿下,我什么都可以为了您去做,留下来,留在我身边。」秦昀就是放不开这手,管不住这嘴。 顾常玢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动容,竟是允了:「那好,秦昀,你果然是个好色之徒。」 心上有你,便是您。为你的容貌所倾倒,为你的温柔而沉醉,对你的身姿着迷,就让我沉湎其中,只为您神魂颠倒。 帝渐老衰,未立太子,时钦天监言:「破军移位,将逼紫薇。」暗指秦王佣兵,其位破军,将夺大位,帝遂命秦王出京戍边。 君氏举荐天一道长入宫侍君,以为陛下期求长生,皇后君蔚然爱子心切,暗中伙同天一道长构害元帝,不料事迹败漏,元帝大怒,废君蔚然皇后之位,自此君氏人人自危,四皇子处境堪忧。 建元十八年冬,腊月十二日,帝病笃,招贵妃穆几玉侍疾,三皇子飞鸽传书于镇守西北的秦将军及安乐侯,请速回京,西北与京都虽相隔千里,然若日夜兼程,自近道回京,只需一日的功夫,便可抵达。 十三日戌时,帝招中书令沈渊入建章,太医秘告三皇子圣驾将崩。 十三日夤夜,三皇子入宫求见圣驾,自密道暗渡亲兵五百人入建章,命花家军于京中待命,日出,帝撒手人寰,建章殿为三皇子所控,秘不发丧。 十四日巳时,秦王进见,三皇子假传圣旨不见,秦王于殿外跪候多时,觉事有异。 为何沈渊迟迟没捎来口音,秦王即出宫会见武乡侯,调京城守军包围皇城。 滴漏玉壶天色昏,龙涎香已熄,整整二十九个时辰,两百三十二刻种,穆青衫,你如今身在何处。 你不是说,要归来助我成就大业,而如今,身在何处…不是该回来了吗,西北郡到京城,日夜兼程不过一日的功夫,不是早该回来了吗… 直至秦王领兵攻破建章,顾常玢都没听到穆青衫率兵归来的音讯,顾常玢棋差一步,一步错,步步错,到最后,花家军还是给他做了陪葬,顾常玢耳边迴响着那日花三同他相谈的话语。 「陛下流落他乡,曾为二姊所救,殿下与二姊倒生的有几分相像。」 「三小姐这是何意…花氏一门,嫡庶四女,二小姐尚在宫中,何出此言?」 「先严育有五女,二姊未婚先孕,为族人所不齿,阿姊为保全二姊,将其移出宗谱。」 「二姊,遗有孤。」 花三此言一出,惹的顾常玢双掌击案,勉力忍声:「够了…」 顾常玢眉目深锁,声色不扬却字字诛心:「我苦问身世二十五载,看尽宫闱人情冷暖,一无母族二无圣宠。而今告诉我这些,要我惺惺作态,再与花家共商大业?」怒极反笑:「你可知天家如何行事?父皇要我不知其母,就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顾常玢提壶满斟,横杯尽洒:「皇天在上,这杯酒,敬我母亲。」而后松落玉杯长身而起,居高视下:「皇图霸业本非我所念,世道逼我,要我用所有,去赌一场不知胜负的仗,予我枪,予我戟,要我刃手足。花家,要为枪戟?」 花杞闻艴然之音惶惶,虽毫末清晰可辨,如履薄冰,涔然汗下,相随而起,撩袍再跪:「破军夺位,将逼紫薇,殿下有纵横捭阖之势,愿循二姊遗愿,助殿下登南面称孤,花家,愿为枪干。」 顾常玢得表忠心,本应欢喜,却怅然若失,口中应着:「好,好啊。」俯身搀人:「你我至亲,不必如此。」当真如她所言,母亲遗志是要他坐拥天下?逝者已去,是也、非也,谁又知晓:「好一家巾帼不让鬚眉,天命在人,我父皇还没老煳涂,我怎么能煳涂。破军入命?岂非笑谈。」 顾常玢这一生,只错信一人。原以为年少并辔的情谊最真,却敌不过世事倥偬。 顾常玢在乱战中身中数箭,倚剑折膝,咳血问地:「穆青衫,你为何负我?」 「秦将军,是时候了。」 今日便用你顾氏的血,慰我先父在天之灵。 第25页 建元十八年冬,腊月十四日,秦王射杀三皇子顾常玢,安乐侯率兵十万攻入洛阳,斩秦王于剑下,逼杀四皇子顾常瑢,自立为帝。 「虽不忍亲手杀你,却也留不得你。」南面称孤,这便是你父亲坑害我满门的因由,也是我,要杀你的因由。 「原以为我这一生最大的罪过不过是夺人所爱,到最后才明白,或许你另有所爱。」秦昀远望西禅山,那里葬着他一生的挚爱,他不知穆青衫在想些什么,既负情义,又何必,留他一个虚名。 秦昀抬头问天:「若我能劝父亲早日归京,殿下你是否还能再唤我一声严明。」又兀自笑道:「扶苏有秦意照顾,殿下你可以安心了,黄泉路上,殿下可莫要嫌我聒噪。」 顾常玢慵懒的倚坐在床榻上,招手唤他过去:「严明,到我这来。」 「殿下,我这便来。」秦昀说罢,拔剑自刎于城楼之上。 秦延扶棺闭目,颤声:「孽子…竟要我白髮人送黑髮人。」 穆青衫:「我负了你。」 度厄星君摸着花白鬍子,在天门等着妖司重华,重华步步迈上阶梯,抬首问他:「不是说渡的生死劫,为何要我渡一场情劫。」 度厄星君故作神秘的说:「天机不可泄露。」 九重天上的紫薇帝君出定,抬眼去看那世俗红尘,松开手,望着手心里那一滩血迹良久失言。 重华抬头看那坐在树上的神女:「听闻麓山之神能塑凡人血肉,若取我身上之骨,可否为我找一个故人?」 神女问曰:「不知妖司的故人姓甚名谁?」 重华:「姓顾,双名常玢。」 束麓笑问:「他是你什么人?」 重华:「是我夫君。」 束麓凌空踏步,惊风引叶来:「顾常玢,这三个字用凡间的字该如何写?」 束麓:「重华,没用的,不要再试了。」这已是重华身上取下的第三根肋骨。 重华紧握着手中的刻刀,控制住着颤抖的双手:「我不信,他不过凡胎肉体,为何塑不出的他的骨血?」 束麓:「兴许,他并非凡人。」是天上哪位神仙闲来无事,下凡误惹你情深。 重华放下刻刀,招风织云:「不论天上地下,我都要将他找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中花杞所言,改动自花杞本人,事隔已久,没能联繫上本人要授权,若花三小姐看到,有何异议,可以联繫我做出删改么么哒~ 第12章 小鬼(上) 「以束麓之神名,噼灵木为肉,予神赐为血,嵌精骨为骼,再塑于天地间消逝之物。」念完这段咒语,束麓伸手入法阵取出一柄阴纹刻刀,递给白仪,那只手被法阵反噬的近乎可恐,血肉粘连在指骨上,不时掉落,不久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癒合,完好如初。 能伤神灵之体,这该是何等有违天道的术式,白仪望着手中晶莹剔透的阴纹刻刀,不解的问道:「这刻刀,用作甚?」 束麓笑着,习惯性伸手摸了摸白仪的脑袋:「你将这灵木,照着白齐光的模样刻出来,越是像他,成功的机率的越高。」 难得束麓端出三分正经神色,嘱咐他:「唯有世间还有将他的样貌牢记心中,为他牵肠挂肚之人所在,才能赋予这灵木生息。即日起,你需与这灵木相伴共寝,直至将这灵木照着他的样子,分毫不差的雕刻出来,这术式才算完成。」 白仪不禁问道:「你为何帮我至此?」这显然不是什么举手之劳。 束麓顾左右而言他:「我这漫漫长生,闲来也无事,打发时间罢了,你忙活吧,我去摘果子咯。」 白仪目送着束麓远去,心想她与九天之上的诸神,是否有些相像。 神本无情无欲,故天道为神设劫,教诸神何谓爱恨,却不许神沉湎其中,唯有大彻大悟,才能重归九天。 世间的诸神,不过都是一群犯了错的孩子,又或许错在天道,孰是孰非,谁又能分明。 白仪身后的树上突然冒出一个倒挂的脑袋,他心头一惊,险些刻错一笔,定睛一看,却是方才离开的束麓,见他被吓到,乐不可支的说:「对了,忘了跟你说,这山中新来了一只爱捣蛋的小鬼,喜欢偷亮晶晶的东西。」 白仪看了一眼手中的刻刀,亮晶晶的东西,是说这个吗:「知道了。」 「那我走了。」说完束麓就失不见了,真是位说风便是的雨神明。 天色见昏,肉眼已是看不清了,白仪只得依依不捨的停下手中的动作。 他实在太想念佼人了,哪怕能早一刻见到都好,决不能错刻分毫,再有几日,再有几日就好了。 或许你也有这样的体会,一旦想起某人,思念就泛滥成灾,滔滔不绝,闭上眼,脑海里全都是他的一颦一笑,是难以忘却的曾经,无法忘怀的现在。 或者该叫他白齐光,他代替白佼人活下来,也代替白佼人死去。 他与萧长凤自幼相识,他说他叫白佼人,直到白佼人死后,萧长凤才得知他的身世。 原来他是成帝的遗腹子,成帝之叔白石毒害成帝,谋权篡位,强占侄媳赵后,亦封为后。 赵后腹中遗有先帝之子,跪求太医秘不相告,太医冒死谎称赵后腹中乃白石之子,赵后十月临盆,泪言:「齐光,我儿名为齐光。」 第26页 照太医所言,实不足七月,白石起疑,着宫女春灵捂死皇子,春灵不忍,连夜将皇子交送成帝族弟白节。 白节素有风骨,其内子亦于房中生产,刚刚生下一子,为保成帝血脉,白节未将真相告知夫人,即将亲子交由春灵,命春灵逃往楚国,以掩人耳目。 「这孩子就叫白佼人吧,可惜以后再没机会这么喊他,往后,他便是白齐光,一切就交由姑姑你了。」话了临别,白节深深看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一眼,忍痛催人上车。 春灵掀开车帘,留下一句:「春灵活着一日,定照顾好公子一日,大人您千万珍重,山水有相逢,相见必有期。」 白节目送马车远去:「去吧,去楚国。」 后来… 白仪忽而从梦中惊醒,原来是有人试图将他手中的刻刀抽走,白仪反手握住刻刀,直刺人掌心,钉入草地,冷声:「不问自取,是为偷。」 这刻刀是法器,这小鬼虽然不是血肉之躯,没有痛觉,却也挣脱不开,让白仪逮了个正着。 左右是跑不了了,这小鬼就耍起了无赖:「这是你们凡间的规矩,干我们鬼魂什么事,我喜欢我便拿来看看又怎么了。」 白仪不吃他这套:「生前你父母没教过你吗?」 那小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生前没有父母。」 竟是个孤儿,怪不得性子这么倔,白仪问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它。」 小鬼趾高气扬的说道:「看上眼了我便喜欢,怎么,你要将它送我不成,」 白仪从袖中取出一个火摺子,唿气吹亮,捏了一个法诀,牵出星点火光变幻为火蝴蝶,伸出手指引火蝶停驻指间:「这刻刀,不能给你,但我可以教你这个法术,至多能维持三个昼夜,随你用来点灯或是照明,如何。」 虽然只是一个小把戏,但却讨这小鬼欢心,小鬼兴沖沖的说:「此话当真?」 白仪:「当真,只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它。」 小鬼装模作样的嘆了一口气:「小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啊。」 小鬼:「我生来就在逃难,每个地方都住不长久,没有爹娘,只有一个姑姑,后来姑姑死了,就剩我一个人。」 小鬼:「我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因为它们大多值钱,能拿到一个,把它当了,就能过一阵饱腹的日子,那种感觉,我死也忘不了。」 小鬼:「其实我现在拿它们也没什么用,就只能摆着看,因她喜欢,拿来给她照着玩儿。」 白仪:「她是谁。」 小鬼:「她呀,她只是一只讨人厌的飞蛾,长的还丑,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就跟瞎子找灯似的,今天撞了花楼的灯台,明天碰倒了李员外家的烛台,好歹是只修行了几百年的蛾子,这般跟没见过世面的飞蛾有什么差别,还不如我这种小鬼呢。」 小鬼:「我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撞上她这么一只缺心眼的蛾子。」 小鬼自顾自的念叨着:「嚯,我就不明白了,那亮堂堂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一晚上跟那绕着弯走,玩的不亦乐乎,看的我头都犯晕。」 小鬼:「可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她是我媳妇,她喜欢绕着弯走就绕着弯走吧,大不了我跟她一块绕着弯走。」 「好了,我说完了,你答应教我那个法术的,还有,你先把我放了。」小鬼扬了扬下巴,示意白仪去看他的手。 白仪将刻刀拔出,收到怀中,堂而皇之的说:「我骗你的,这法术,没有是生气的鬼魂,学不来。」十分的坏心眼。 「你骗鬼!」小鬼气沖沖的指向他。 白仪:「恩。」 「我不跟你玩了!」说罢,小鬼负气的跑开了。 「让你长长记性,要知道不是天底下所有的人都那么好欺负。」白仪垂首掩嘴打了个哈欠,以天为被地为铺,以木为邻梦为伴。 只要你会回来,我就不再害怕一个人。 晨曦破晓,旭日东升,白仪又开始着手雕刻灵木,一笔一画,慢慢凿刻出他的样貌,自言自语:「十五年了,你终于要回来了。」 白仪:「我等你回来,要打我骂我都好,不要再走了。」 「臭小子,你给我站住!」一声响彻山林的喝骂声迴荡在山谷间,白仪循声望去,会心一笑:「原来这麓山并不孤寂,这不是热闹的很嘛。」 束麓抱着果子从山坡下走来,拿了一个在手中边吃边走,听到动静,无奈的摇了摇头:「哎,真是只吵闹的蛾子,大白天的还这么得劲。」 小土精们嬉闹着从束麓脚边跑过,像一个个圆滚滚的土豆,反应迟钝的感觉到束麓的存在,又折回头来恭敬的齐齐道了一声:「神女。」 束麓蹲下身子问他们:「属你们最勤快,那只小鬼还好吧。」 「他昨晚去山下偷了件小姑娘的衣服,正被檀华追着打呢。」中间的大头幸灾乐祸的说道。 左边的二狗跳到大头的背上,抢着说:「还有还有,他偷拿神女你给白仪刻刀的事迹败露了,恐怕不止一顿打。」 右边的三猫捂嘴笑说:「我还知道他偷摸了长秋的屁股,长秋是只萤火虫,他的屁股会发光。」 束麓笑着将手里的果子分给他们:「好,我知道了,去玩吧。」 小土精们眨了眨黑熘熘的大眼睛,捧着手中的果子,爱不释手的摸了又摸。 第27页 束麓起身走向坡顶,丢了个果子给白仪:「赏你的。」 白仪伸手将它接住,道了声:「多谢。」又问说:「这小鬼是新来的吗?」 束麓松手将臂弯里圈着的果子倾泻在地,红彤彤的果子滚到草地里,含羞带怯的露着一半身子:「才来了小半年的光景,吵嚷的这麓山上上下下都认识他了。」 白仪伸手在手边摸了个果子,滚动着手中的两个果子:「我觉得你应该还挺喜欢他的。」 束麓坐到树下,大口嚼着手中吃到一半的果子,含煳不清的说:「还行吧,有时候大晚上的实在吵的不行,我就罚他们两个去洗石台。」 束麓:「那小鬼生前过的不容易,难得有一颗悲悯之心。跟那蛾子有缘,闲来无事,为那扑火的蛾子挡了几次烛火,那只蛾子心地实诚,觉得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修得人形之后便是要去报恩。两个人稀里煳涂就拜了天地,没过两年那小鬼的仇家找上门来,这小鬼死于非命,两腿一蹬,前尘往事尽忘,飘荡在人间寻找记忆,那蛾子一直陪着他兜兜转转,来到了这麓山。」 白齐光伸手轻轻将那些朝着烛火扑来的飞蛾扫开,口中念叨着:「天地间怎么会有你们这种蠢东西,每天都跟活够了似的。」 春灵推开屋门,将手里的衣服叠放好,对坐在窗边的白齐光说道:「齐光,别玩了,收拾收拾,明天我们就离开这。」 「哎,还是你们实在,在哪都这么蠢。」白齐光总是一个人坐在窗台边,等天黑了,就把灯点亮。 好景不长,重病中的春灵奄奄一息的对白齐光说出在这人世间最后的话语:「齐光,你要照顾好自己。」 白齐光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典当了,好好的把姑姑安葬在这异国他乡,而今家徒四壁,连个陪他说话的人都没有,点亮油灯,等着窗外的飞蛾扑来,白齐光伸手将它们挡开,眼泪滴落在桌上,倒映着烛光,泪眼婆娑:「姑姑走了,往后就剩我一个人,我就要没钱点灯了,你们可千万别去人家那寻死。」 「你趴在我家窗口干什么呢?」空手而归的白齐□□势汹汹的质问她。 「我,我来找你。」刚刚修得人形的她还十分的怕生。 「我认识你吗。」白齐光语气不善。 「认识。」她肯定道。 「你叫什么。」白齐光听她如此肯定,心中也有些不确定起来。 「我没有名字。」 第13章 小鬼(下) 白齐光听她这般说,同病相怜,不免动了恻隐之心,缓和了语气:「你没有爹娘吗。」 她揪着裙子低声说道:「应,应该是有的,不过,我不知道他们在哪。」 白齐光将她从石块上牵下来:「你住在哪里?」 她指向庙后的那棵青檀树:「那棵树上。」 白齐光时常听人说,这废弃的土地庙中有不干净的东西,她不会就是那不干净的东西吧,白齐光挤眉弄眼的问她:「你别是个妖怪。」 她一听,开心的点了点头:「对,我就是妖怪,来找你报恩的。」 「报恩,报什么恩?」白齐光不解。 她郑重的说道:「救命之恩。」 「这样啊。」白齐光不以为意,绕着她走了好了圈:「书上说,下凡报恩的女妖都生的好看极了,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啊。」 她听了有些不乐意:「总有生的不那么好看的。」 白齐光一本正经的说:「书上还说,报恩的女妖都是以身相许的。」 她有些犹豫的说道:「这,这也不是不可以。」 「那往后你就是我媳妇了。」白齐光在心里偷乐,运气真好,白捡了个媳妇,娶个媳妇可要不少钱,他穷的很,怕是娶不起媳妇:「做我的媳妇,总得有个名字,要好听的,改明儿我问城里的教书先生给你取一个。」 她点头应说:「好。」 白齐光偷熘到私塾里,推窗探身扯着嗓子喊道:「先生,给我媳妇取个名字吧。」 千草合书转身敲了一下白齐光的脑袋:「走正门。」 有求于人,白齐光难得乖顺的饶了一大圈走到正门,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弟子礼,萧珏捧着书上下打量白齐光,嫌弃的说道:「你又不是这私塾的学生,朝我先生行什么弟子礼。」 白齐光沖萧珏比了个鬼脸:「爱哭鬼。」 「你方才说,为何寻我。」千草及时打断这二人斗嘴,不然就没完没了了。 白齐光抓了抓头髮,这会才知道难为情:「先生,我昨天讨了个媳妇,可她没有名字,我不识几个大字,先生你读你的书多,想让先生给取个名字。」 讨了个媳妇,没有名字,这也真是奇事了。 千草知道白齐光这孩子孤身一人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本来在城中的后巷里住着,时常来他这里听他念书,后来被乞丐撵了出去,就搬到山上废弃的土地庙里去住了,也才十四岁,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这样的穷光蛋,只怕是山中的精怪,还得是那种不成器的小妖,才会没人给取个名字:「她是哪里人。」 白齐光笑说:「庙后青檀树人。」 千草听了,不由笑开:「倒是个好地方,既是庙后青檀树人,就叫檀华如何?」 白齐光口中念着:「檀华,檀华,诶,这名字好听,谢谢先生,我这就回去告诉她。」说着转身夺门而出,穿行在街道间,顺便在小摊上摸了几个白面馒头,被摊主追的抱头鼠窜,却一个劲的傻笑。 第28页 「出嫁从夫,往后你就我跟姓白,叫白檀华。」回到家,白齐光见檀华煮了一锅野菜粥,喝了一口,有些发涩,还是就着白面馒头,对付了一顿。 「好喝吗?」檀华搓着手心期待的问他。 白齐光一脸的嫌弃:「难喝。」 檀华:「那你得把它都喝完,不能浪费。」 「杀了我吧。」白齐光一听就瘫在了木椅上。 一日,白齐光带着檀华在城里游玩,一个武夫打扮的人大吼了一声:「他在这!」 白齐光拉起檀华的手娴熟的逃窜于巷弄中,身后的人大吼着:「抓住了打死他!」 白齐光眼看要被身后的人追上,闪身拐进里巷,拔下檀华头上的木簪子,插进门缝一抬,闩门的短木掉落,推门进去将门落放好,捧起檀华的脸气喘吁吁的说:「听好,他们是来取我性命的,虽然你是个妖怪,但我知道你没什么本事,做饭还特别难吃,家务也干不好。但不管你是什么妖,尽管逃命去吧,来世我们再做夫妻。」 檀华一听,急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你不是说做夫妻要同甘共苦的吗。」 白齐光牵了衣袖胡乱把她的眼泪擦掉:「同甘共苦的意思是一起享过福再一起受难,我没让你过上一天的好日子,你大可不必跟我一起受苦。」 檀华一把将他推开:「你胡说,同甘共苦不是这个意思。」 白齐光坚定的说:「就是这个意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若还当我是你夫君,就听我的。」 檀华退开几步,撞到主人家晾晒草药的架子,抓了一把院中晾晒的草药丢向他:「我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然嫁给你了,生是你的妖,死是你的鬼。」 檀华虽说是妖,妖力薄弱,还拧不过一个壮汉,由不得她使性子,白齐光发起狠来,操起扫帚就朝她颈后抡去,喘着粗气:「我还治不了你了。」 白齐光将她拖到草垛后边,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小脸,俯身落吻于她额间,用稻草将她盖住,咬牙忍泪:「好好的活下去。」曾几何时,姑姑也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他背着这句话,一直活到了今天。 檀华在草垛中醒来,拨开稻草,天边挂上一片彤红的火烧云,檀华飞身化作飞蛾,找遍了整个镇子,最后在后山的乱葬岗中,找到了白齐光还留着余温的尸身,他的头颅被那些人带走了,身上还穿着早晨跟她一块出门时特地换上的新衣服,她认得,檀华跪俯在他的身侧,失声痛哭:「你这个混蛋。」 檀华直哭的抽噎起来:「若,我有能带你逃出生天,你也不会死于非命。」 「你趴在我的尸体上哭什么。」一只无头的小鬼蹲到檀华身边问她。 檀华泪眼婆娑的回首看去,勐扑到他怀中:「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小鬼有些手足无措的说:「哎,你是谁啊,你别哭呀,我最怕小姑娘哭了。」 檀华大声的沖他的吼道:「我是你媳妇,你说我哭什么!你头呢,你头哪去了!」 小鬼指着西边说道:「我感觉好像在那个方向。」 檀华满面泪痕未干,起身拉着他从满地的尸骸中走出去:「我们去找你的头,这样难看死了。」走着走着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白齐光的尸体:「对了,要把你安葬好才可以。」 「你想埋在哪呢。」檀华问他。 小鬼凭空多出个媳妇,又惊又喜又懵:「啊?庙后青檀树,就葬在那吧,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总觉得,应该葬在那。」 檀华破涕为笑:「因为你媳妇我是庙后青檀树人。」 「你真是我媳妇啊?」小鬼跟在她身后问她。 檀华挥舞着手中的铲子,恶狠狠的说:「你说下辈子也要娶我,要是敢骗我,等找到你的头,我就把它塞到茅坑里去。」 小鬼摸了摸半截脖子,觉得有些发凉:「你怎么这么凶啊。」 「我不凶你会怕我吗。」檀华将他的尸首拖到坑里,弃用铲子,着手捧起一抔黄土,洒在白齐光的尸身上,齐光,我定勤加修炼,护你世世平安顺遂。 白齐光:「你是我媳妇,我都听你的。」 「那是你的头诶。」一只飞蛾停在小鬼的肩上,隔着屏风看白齐光的头颅被放置在几案上,头颅的魂魄在地上骨碌碌的转着,而后看见了身体,停下动作,开心的笑了,一蹦一跳的回归原位。 「我过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小鬼自告奋勇。 「这是白齐光?」坐上的男人一脸阴鸷。 「是,陛下。」殿下的男人恭敬的说道。 白石缓缓推动拇指上的扳指,一字一句的问道:「为何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 男人将头俯的更低,生怕触怒那个身处于权利顶端的帝王:「宫女春灵在五年前死了,白齐光一个人在四海漂泊,居无定所,故耽搁了几载,望陛下赎罪。」 白石看了一眼白齐光的头颅,将木盒重新合上:「白节呢。」 「不肯说,在楚国找到白齐光之后就将他处决了。」 白石还算满意这个答案:「好,退下吧。」 赵后跌跌撞撞推开那扇门,见到殿上陈列的木盒,飞奔过去将它打开来,杏目圆瞪,失力的跌坐在地,髮髻上的步摇轻颤,华容失色:「为什么…」 第29页 白石起身踱步到赵后跟前,俯身将她搀起:「皇后这是怎么了。」 赵后经年积怨成疾,落了一身蒲柳之质,声嘶力竭:「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杀了我的孩子,竟敢说让我来迎接他!」 白石扣着她的肩骨,沉声而言:「皇后失态了,成帝之子,不该苟存于世。」 赵后失笑,放肆的笑声迴荡在大殿中,格外凄凉:「那么我这个成帝之妻,是否也应该以死殉节。」 白石狠力捏住赵后的双肩,咬牙切齿告诉她:「你已非成帝之妻,你是朕的皇后。」 赵后啐道:「贼人宵小,也配称帝。」 白石伸手扼住赵后的咽喉:「你不要以为,朕不会杀你。」 赵后无畏:「先夫在泉下,怕是等候多时了,吾儿已去,我于这人间,再无牵挂。」 白石松开手,振袖甩手:「朕不杀你,就让我的好侄儿在泉下看着你我白头偕老,岂不妙哉?」 白石多年无子,后死于见血封喉之毒,赵后废白石帝位,论处其罪,立宗室之子白景昭为帝,垂帘听政。白景昭无为,时过三载,为赵后所废,放逐西北。赵后执政三载,国泰民安,于干元三年冬加尊号为帝,称昭帝,改元昭徳。 「陛下,妾来替你守这江山千秋万代。」 第14章 盗梦 招摇之山多生草木,谷有清潭,潭生飞鱼。织梦神女曾于此濯素心布,此潭有灵,借织梦神女素心布之残息,通六界生灵之梦,潭中飞鱼遂以此为食,后此地飞鱼,名曰盗梦,被盗梦者,醒后全然将所梦之事忘却。 修得人形之盗梦,亦可以六界生灵之记忆为食,妖力强盛者,可篡改六界生灵之记忆,此行有悖天道,易为自身招来劫难,故修得人形之盗梦飞鱼,多隐匿于山林之间,避不入世。 以盗梦之肉入药,可使人忘却前尘,故世间为红尘牵绊而苦不堪言者,多入招摇之山寻捕盗梦,往来者众,数万年来,潭中盗梦为六界捕获一空,时至今日,世间已有千载不见盗梦。 东狻山有蛇王楚宴好奇鱼,楚宴为王至今有九千九百九十九载,收方圆五百里之山,为四方妖王之一。 一千五百年前,偶得一尾盗梦,饲于楚宫月湖之中,蛇王万年寿辰,宴请四方妖王及诸妖,千草亦在此列。 「千草,我也想去。」七宝扯着千草的袖子,眼巴巴的望着他。 「蛇王寿辰鱼龙混杂,其中不乏好食人之精怪,届时我双拳难敌四手,故不能带你去。」千草蹲下身子,婉言相劝七宝。 七宝长嘆了一口气:「好吧,那你要答应我,不许看多别的女妖精。」 千草还正奇怪呢,平日里七宝分明不是这般缠人的性子,今日怎这般舍不下他,心下顿悟,笑逐颜开:「好。」 听他应承了此事,七宝伸手够扶千草的肩膀,踮起脚尖,千草会意低头,七宝心满意足的凑上去嘟嘴亲了一口,认真的说:「你要早点回来哦。」 千草弯腰抱住七宝,埋首在他颈间,感嘆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七宝拍着千草的后背笑说:「乖啊,我很快就长大了。」 「我走了。」千草起身迈步出门,略有些赫然,竟叫七宝把他当小孩子哄。 千草收臂退羽,面颊两侧的玄色细羽退入髮际,站定于楚宫凌空搭建的露台之上,自衣襟中抽取一方墨色石片递向迎客小僮,上是用硃砂写就的妖文千草。 四方妖王现已到了三方,这等盛况千年难得一遇,上回见四方妖王齐聚,那都是何时了,好似都是出兵讨伐仙界那次,太过久远了。 连那鲜少露面的应龙之女都在此列,六界称之原形为「九龙蛇」,是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龙蛇之后,其父为应龙海沧,母为九首蛇神檀香,其名为海清明。 清明身旁坐着一个不速之客,邪魔相柳,虽是一尊大人物,只可惜,楚宴与他不对付,照理说是不会给他递请柬的,料想是不请自来。 来都来了,赶他出去就难看了些,显得他蛇王楚宴没肚量,故而才有了眼前这等光景。 今宵无月,却不妨碍众妖在东狻山巅楚宫举杯欢饮,共贺蛇王万岁寿辰。 时近子夜,蛇王楚宴邀宾客至月池观盗梦织星食梦,盗梦已绝迹千年,众以为奇,纷往沓去。 云破月出,皎皎玉盘,洒下一地清辉,盗梦盘旋于湖中,惊惹波光粼粼,鱼跃出水,银身白鳍,扫溅水珠,皆悬浮于空,含光熠熠,谓织星。引梦灵逶迤,若云汉星河,鱼翔其中,如梦幻之境,谓食梦。 众妖尚沉醉在这织星食梦的奇景之中,只见盗梦幻化出人面四肢,银髮飘散于空中,渐从三寸大小变幻如常人一般,琵琶骨后的翅鳍渐渐收拢,足点水星,凌空漂浮,若说有谁的容貌能比他更胜几分,恐怕也只有九天之上的紫薇帝君了。 盗梦化形,可遇而不可求。 朱雀王望缨姗姗来迟,却是赶巧,点足立于天阙飞檐,俯首见盗梦化形,深有感触,解下氅衣,纵身展翅,将盗梦藏入氅衣之中,撞入一双银色眼瞳。 抱得美人,指间触及盗梦颈后那没有一丝温度的肌肤,赤红的羽翼消散于空中,顿失妖力,牵连盗梦,双双落入月湖之中。 望缨方才忘了,盗梦这种妖物,任凭你有通天的本事,一旦碰到,就妖力全失,故而只能借外物捞取。 第30页 盗梦将他托举上岸,朱雀本就是不善泅水的族类,望缨又失了妖力,突而落水,硬是呛了好几口湖水,趴在岸边不住的咳嗽,碍于他南方妖王的身份,众妖只得强忍着笑意,北之狐王伸手将他拉上岸边,十分不给面子的大笑出声:「依本王看,你今日的行径,日后怕是要传为妖界千古之笑谈。」 望缨自觉失了脸面,心里却惦念着盗梦,方才在湖中,是盗梦为他渡气,这才没被呛晕过去,虽说若不是盗梦救他,望缨本可以用妖力避水,可这是盗梦的一番心意,望缨竟狠不下心来责怪他。 盗梦身上还披着他的氅衣,湿漉漉的银髮披散在肩头,一双银眸在月下好似海中璀璨的明珠,叫人移不开双眼。 这般稀罕的妖物,楚宴又如此兴师动众,倒似那凡间贵人养在金丝笼中的雀鸟。 曾几何时,望缨也在笼中为人所观赏,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以他取乐,纵然给他再多,也难以抵消囚禁他的罪状,凤凰本该翱翔于天际,而不是被囚于笼中。 望缨动了恻隐之心,单膝跪在岸边,伸手欲牵盗梦上岸,盗梦却并不理会他,迳自沉入湖中,狐王眼睁睁看着平素最为清高孤傲的好友连着吃了两回瘪,憋不住放声笑开:「你小子也有今天。」 盗梦这妖物虽然稀罕,若望缨开口问楚宴讨要,楚宴也不见得会驳他的面子。 可倘若望缨将盗梦视为珍兽,随意将他讨要来,与这一众有什么分别,与那些以他取乐的凡人,有什么区别。 望缨运转真气将周身的水气蒸发殆尽,踱步至楚宴身侧:「在月湖边上替我安排一处住所。」 楚宴心下想,莫非望缨这棵铁树开花了吗,那真是太好了,用我那南越夫人的话讲,妖界四方大佬,就剩南方的朱雀王望缨一人孤身寡仔,你做大哥的好意思妻妾成群?当即应承下来:「好说,随你住个百年千年的。」 此后,望缨就在月湖边上住了下来,索性便在这处理南面妖界诸事,底下的妖官来这都熟门熟路了,有时空闲下来,望缨就坐在湖旁唤盗梦来岸边陪他说说话。 盗梦只在晚间活动,故而望缨一日睡的比一日晚起,颇有点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意味。 「都认识这么久了,也不好总是以种族之名来称唿你,可否为你取个名字?」 「你喜欢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好了。」盗梦伏在岸边如是说。 望缨探手入水中牵起一缕飘散的银髮,俯身轻嗅,有股若幽兰一般的异香:「似兰斯馨,兰斯如何?」 兰斯扯发用力拽过,将毫无防备的望缨拖入水中,十指相交,剥夺他的妖力,搂住望缨的腰身以免这怕水的鸟儿沉入湖中:「可以,我不喜欢仰头看着你。」 望缨紧握住手中的掌心,已是安心:「那我入水中陪你,亦或是你去岸上陪我?」 「我不能离水太久。」离开的越久,盗梦的法力就越弱。 望缨像是讨了什么天大的便宜,破天荒的沖他露出笑脸:「可是我不会水,碰着你连法力都使不上,怎么办。」 兰斯侧首逼近他的面颊,半垂着眼帘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望缨丝毫不觉得羞愧,大方回问:「知道什么。」 「你昨晚又梦见我了。」兰斯探手攀上望缨的肩胛。 望缨由他架在水中,靠在兰斯的肩上,法力全失的感觉,好像也不坏:「是吗?我不记得了,你偷了我的梦。」 「梦见我了。」兰斯肯定的说道,带着望缨嚮往湖中倒游而去,让望缨脚不能点地,只能紧紧依附在他身上。 望缨微挑眉眼,手中下狠力捏兰斯腰身:「你吞了我的美梦,还好意思质问我。」 兰斯实打实挨了一记,吃痛的低唿,却止不住笑:「你怎知是美梦。」 图省力,望缨干脆搭手搂住他的颈项,下颔抵肩,就那么挂着:「我知道。」 兰斯探手隔着望缨因无灵力庇护而被水浸湿的衣袍,顺着嵴柱滑下,摆动尾鳍分开望缨的双腿,破水卷立似水中一朵玉雕白兰,有水珠从尾端滴落,落在望缨颈后又滑落不见:「想与我行鱼水之欢也不是不可以,下次别光做梦了。」 竟是个春梦!望缨自乱了阵脚,一时间心乱如麻,怦然不已,转想事已至此,索性破罐子破摔,若对他无意,又何故日日相伴,不曾厌弃,若对他有意,那便是你情我愿,水到渠成之事:「是又如何,你要让我美梦成真吗。」 兰斯冁然一笑,附耳呵声:「我骗你的,你竟真是这般想的。」 望缨叫他一通戏耍,不忿的将他推开,朝兰斯泼了一汪水去,让人一把拉到怀中,扣首贴唇,相含濡沫。 黄昏之时,楚宴拿着一卷帛书沿迴廊过来,怪他眼睛乱瞟,看到了湖中不该看的,当下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踌躇不定,那二人吻的难分难捨,楚宴就杵在那儿看着,可他若是不这会来,只怕又要等到明日午后了。 抵额稍稍分开些许,兰斯说道:「不能在水中,盗梦无雄雌之分,去你房中。」 兰斯将望缨送至岸边:「还未到子时,得劳烦你抱我离水,才能褪去鱼尾。」 望缨将外袍解去,为他穿上,俯身将他从水中抱出,兰斯的尾鳍过长,拖曳在地,望缨见了不舍道:「明日将这几丈地铺上,免得往后脏了你的尾巴。」 第31页 「往后?」兰斯逮着机会就要调侃他几句。 「不若你随我回南宫。」望缨在途中问他。 兰斯伸手抚上他的脸颊,笑的意味深长:「若我尽兴,就跟你回去。」 望缨一路将兰斯抱回房中,在门口见着楚宴,望缨还是那幅万年不变的神情,好似一棵千百年不开花的铁树:「有什么要事,明日再议。」 望缨那衣袍在水中泡了半天,沿路滴水,故而兰斯的鱼尾迟迟没能褪去,只能由他抱着,兰斯伸手将楚宴手中的帛书拿了过来:「我会敦促王上看的。」 楚宴心想,这只盗梦养的真值,这时候还念着他呢:「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回去的路上,楚宴又想,不对啊,他胳膊肘都往外拐了! 第15章 秦王剑(上) 数日前兰斯随望缨回到这沉寂已久的南宫,暂居南宫西禅山泉中,此泉名为思王泉,千百年前属凡间地界。 思王泉上有瀑布,崖壁上刻「思王权」,传说为夏朝开国君王御笔,此后当地百姓遂称此泉为思王泉。 山腰建有思王陵,这个思王倒有意思,身为前朝皇子,却为夏朝开国国君追封为思王,予以厚葬,在此地建陵。 民间并没有流传这位思王多少事迹,只知思王其人风姿独绝,名冠四方。 若仅仅如此,一朝开国的君王,又为何独独追封他一人,只可惜当时动盪朝野的是非恩仇,今人已不得而知。 思王陵的神道碑亭早已破败不堪,不知长眠于地下的思王又歷经几世轮迴。 若非兰斯在瀑布后的溶洞中寻见一把歷久弥新的宝剑,只怕这段尘封的歷史再无人得知。 溶洞深处,一柄长剑立于乱石之中,剑柄与钟乳石相连,左侧的石柱上刻有三字「秦王冢」,此剑无名,兰斯姑且称之为「秦王剑」。 不知这乱石之中,是否真的埋葬着秦王,又或是以剑代葬。 确是把好剑,也不知埋在这暗无天日的溶洞有中多久了,此地阴湿,寻常的兵器只怕早已锈迹斑斑。 兰斯仅点了一盏水灯,此剑无鞘,提灯一照,寒光凛凛,伸手握住剑柄,不想此剑竟是有灵,封存着剑主生前的记忆。 模样看着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大皇子在宫门前喝住一名形迹可疑的宫婢:「站住!你哪个宫的。」 那小婢一听,非但不停下脚步,反提裙拔腿便跑。 自幼长于深宫之人,哪里跑得过在军营中长大,能随元帝出征的大皇子,当下被大皇子逮了个正着,这粉雕玉琢的小人,不是三皇子又是谁:「三弟,你穿成这样,是要哪里?」 顾常玢见被他认出来,负手撇过头不发一语。 顾常瑜扣过他的下巴,将顾常玢的脑袋扳正:「我问你话。」 逃不过,顾常玢只得敷衍道:「穿错了。」 顾常瑜与三皇子并不算熟稔,逢年过节在宫宴上见过几面罢了,若不是他生的打眼,只怕顾常瑜也记不得,看他这别扭的小模样,心下觉得十分有意思,面上不显:「你身后藏着什么?」 「没什么。」顾常玢眼睛到处乱瞟,就是不去看他。 「是吗?」顾常瑜借身高之便一览无余,想他堂堂一个三皇子,穿着宫女的衣服,藏两块糕饼做什么,趁人不备,噼手将那糕饼夺了过来,用劲太大,差点将那弱不禁风的糕饼捏碎了,高举到空中,沖人嬉笑的说:「这糕饼叫没什么?」 顾常玢抬头一看,估摸是拿不到,也不伸手去够,反是抬腿重重踩了顾常瑜一记:「还给我!」 好小子,顾常瑜勾脚唿痛,今儿算是见识了这三皇子的脾气,刚想骂他几句,见他红了眼眶,心里便揪住了,立马住了嘴。 顾常玢比顾常瑜小上八岁,这会不过才七八岁的光景,容易急眼也情有可原。 顾常瑜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将糕饼还给了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别哭嘛,只是问你藏两块糕饼做什么,又没欺负你。」 「没什么。」顾常玢并不想将事情的真相告诉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殿下。 他不说,顾常瑜越发好奇,不再为难他,却一路偷跟着顾常玢回去,见顾常玢一屁股坐在殿门前,抄手将头上的珠钗拔了,散开发髻,呆坐在那,捧着手中的两块糕饼看了许久,闷闷不乐的。 有个小宫女急匆匆打内殿跑出来,口中喊着:「三殿下!您去哪了,急死我了。」顾常玢耳朵尖,一听声音就将糕饼塞到怀中去了。 那宫人见他披头散髮的,问道:「怎么连头髮都不挽,这身衣裙又是怎么回事。」 顾常玢随口应了一句:「借来穿穿,图个乐子。」而后起身随人回去殿中。 顾常瑜心道这婢子好大的胆子,敢在主子跟前大声唿喊,偷熘到后殿去,爬到一颗桂树上,藏身在树冠中,见顾常玢换了身衣服出来,掏出那两个糕饼,嘆了口气,拈了块糕饼来吃。 顾常瑜看的心里不是滋味,好歹是他弟弟,看这殿中的陈设十分陈旧,没什么好东西,这种糕饼,母妃寻常贯用来赏赐宫人,他一个皇子,竟过的是这种日子。 看不过眼,顾常瑜趁四下无人,索性就回去了。 到晚间用膳的时候,顾常瑜见满桌珍馐佳肴,想到了顾常玢,他在宫中没有母妃,父皇也不见得多喜欢他,年纪又小,什么都不懂,日子必定过的不顺心,宫里当差的敢那样怠慢他,想必是因为这个。 第32页 顾常瑜吃到一半,便向沈昭仪告了退,跑去栖云殿。 宫人来报:「殿下,大皇子来了。」 顾常玢落筷,叫一团疑云困住:「他来做什么。」 宫人:「未曾说。」 顾常玢:「先请进来。」 顾常瑜这回大摇大摆的进来,一屁股坐到顾常玢跟前,看了看桌上的菜色,皱起眉头,语气不善:「你们平日里就让三殿下吃这些?」 虽说顾常瑜是好意,顾常玢听着心中难免不快:「皇兄这是何意。」 顾常瑜笑侃:「这会知道唤我皇兄了?」又随手指了几个宫人:「你们几个去把平日负责宫中供给的诸司女官都叫来,说是我的意思。」 当晚顾常瑜便在栖云宫大摆了皇子的威风,看着诸司女官齐列殿中,开始的时候,话还说的四平八稳:「照规制,皇子吃的就是这些吗?明日也往我宫中送一桌,让我常常味道,如何?」 诸司女官不知今儿这刮的是什么风,没听说过大皇子同三皇子有什么交情,今日怎替三皇子出了头,掐不准是因什么事,也不敢回话。 顾常瑜来回逛了一圈,挑三拣四的说:「这才中旬,为何栖云殿中的薪炭眼看就不够用了,届时我三弟受了冻,你们是想以死谢罪吗?」 顾常瑜越看火越大,越讲越生气:「栖云殿中的铺设,准备等烂了再换是吧,生怕我不知你们中饱私囊了是吗!」 诸司女官齐齐跪地,直唿:「奴婢不敢。」 顾常瑜怒极反笑:「不敢,今岁新制的御衣,三殿下怎一件都没穿上?留待中秋再送来穿给我父皇看吗?」 大殿下正在气头上,女官们也不敢应话。 顾常瑜抬脚便往领头的女官身上踹了一脚:「再让我知道哪一司剋扣栖云殿的供给,闹大了你们谁都没好果子吃。」 顾常瑜一字字,一句句,都敲在顾常玢的心房上,这就是差别,哪怕都身为皇子,顾常瑜大可尽情责问这些惹他不快的女官,而栖云殿中的人,个个都只能忍气吞声,就因为有他这个不争气的主子。 顾常玢不知顾常瑜今日为何替他出头,也不知这是福是祸,世态炎凉,若顾常瑜只是一时兴起,日后他的日子只怕更加难过了。 顾常玢伸手牵住顾常瑜的衣袖,顾常瑜回头爽朗的笑开,牵着他坐到榻上,笨拙的将顾常玢小小的身子搂带怀中,安慰着:「好了三弟,没事了。」 是啊,他们之间血脉相连,他还唤顾常瑜一声皇兄,只是这皇宫之中,哪位主子不与他沾亲带故呢:「为何要待我好?」 顾常瑜自己也说不上来,想了又想,说道:「皇兄不想再看你一个人在殿中吃那些碎了的糕饼。」 顾常玢听他这般说,抿唇扬笑,对他说道:「那是我托人从宫外带给姜姒的,被皇兄你捏碎了,不好送人,便自个吃了些,尝尝宫外的糕饼是什么味道。另外,殿中的用度虽比不得皇兄,日子也还过的下去。」 顾常瑜听了,觉着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反正就不是回事:「我就是不乐意,你这坐榻硬邦邦的,坐着我不舒坦。」 顾常玢这会看着乖巧的很:「那皇兄去床上坐吧。」 顾常瑜心血来潮的说道:「要不今晚就睡你这吧,我中道跑出来的,这会回去母妃又要问东问西的,明日回去她便忘了。」 「只怕皇兄你睡在我这,晚些时候沈昭仪便要来栖云殿找人了。」顾常玢嘴里是这样说,转过身去却吩咐人将床铺收好。 顾常瑜大喇喇往上边一躺,仿佛就在床上生根了一般:「我不管,今晚就睡你这了,你派人去跟我母妃说一声就好。」 顾常玢扯着他的腰带将他翻过身来,皱着一张小脸:「皇兄,起来更衣。」 顾常瑜不理会他:「莫喊了,催魂呢。」 两人就此熟络起来,顾常瑜时常到栖云殿来,这宫中,再没有比栖云殿更让他自在的地方了。 顾常瑜将顾常玢提来抱去的作弄习惯了:「我教你习武吧,看你这弱不禁风的。」 顾常玢依着他说了一句:「多谢皇兄。」 顾常瑜叫人呈上一把剑,剑身比寻常的剑看着小上许多,正适合顾常玢这么大的人练剑:「这把剑是我特地让人锻造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顾常玢接过剑,牢牢握在手中:「皇兄给的,怎么会不喜欢。」 顾常玢的剑术,是顾常瑜手把手教的。 「你剑舞的倒好。」顾常瑜赞赏到。 顾常玢收剑向他走来:「是皇兄你教的好。」 顾常瑜有感而发:「我剑舞的可没三弟好看,多少女子看了都要心动。」 建元七年,西戎犯境,帝任皇长子顾常瑜领兵十万出征。连战七月,大退西戎,得胜还朝,一时声名鹊起。帝大悦,赐厚赏,晋其母沈昭仪为惠妃,允其出宫开府,虽未封王,却享王爵之俸。 「三弟,往后我不在宫中,你可别再让宫人们欺负了。」顾常瑜已至弱冠之龄,也该出宫开府了。 一年不见,顾常玢似长高了不少,正好到他胸前,这些年来,这娃娃脸上多了不少笑意,不像初见他时那般拘谨,这个年纪的孩子,活泼一些总是好的。顾常玢仍是一团孩子气,他手下的副将却说顾常玢的剑势凌厉,与他十分相像。 第33页 顾常玢抬头看他:「皇兄在战场上浴血杀敌,归来便替我操心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说来实在惭愧。」 「来日三弟出宫开府,皇兄定要头一个去你府上坐坐。」对这个三弟,顾常瑜打心底的喜欢。 顾常玢替他剥了颗荔枝递来:「到时皇兄莫要嫌我府上的坐榻不够软乎。」 「那你可得好好布置一番。」顾常瑜只管接话,吃的也堵不住他的嘴。 顾常玢拭净双手,像模像样的拜了一礼:「那便待开府之时,再向皇兄讨教。」 「今晚歇在你这,给你讲讲,皇兄是如何大退西戎的。」你不曾领略的,为兄都一一讲给你听,这世上不止有这道宫墙,还有万千风光,我顾家的男儿,不能只与宫闱妇人较长短。 顾常玢直起身子隔着案几扑挂到他怀中,笑逐颜开:「就等皇兄你说这话了。」 顾常瑜举臂将他抱起,搂到怀中,感嘆到:「重了不少,再长大些,皇兄就抱不动你了。」 建元八年春,皇长子顾常瑜纳国子监祭酒嫡女宋鹤岚为侧妃。 年方十二的少年似白玉初雕,向着他奔往而来:「皇兄有些日子没来了。」 顾常瑜扶膝矮身说道:「三弟似又长高了些。」復又起身伸手将他抱举离地:「来,皇兄掂量掂量。」 与顾常玢而言,顾常瑜是如兄如父一般的存在,他憧憬着,仰望着。 建元九年冬,皇长子侧妃宋鹤岚诞下一女。 顾常玢今岁还是在年宴上才得见顾常瑜:「听闻皇兄喜得一女。」 顾常瑜摸了摸他的鬓髮:「我家三弟却还这般小。」 对榻而坐,顾常瑜斟酒自饮:「我想问三弟要个人。」 顾常玢却只得饮茶:「何人?」 「那个名唤姜绫的婢子。」顾常瑜知晓顾常玢待姜姒极好,想必姜绫身为阿姊,也能在他跟前多得几眼,只希望顾常玢多添一丝对他的牵挂都好,他好似与顾常玢越走越远了。 顾常玢只是笑道:「皇兄若是喜欢,有何不可。」 他还是什么都不懂。 建元十年秋,皇长子纳栖云殿婢女为妾。 在街市上望见她的侧脸,像极了我三弟,可惜她一回首,梦就醒了,是我魔怔了。 建元十二年春,长皇子纳一民女为妾。 建元十三年春,长皇子纳一戏伶为妾,秋月,纳一商女为妾。 总有女子能让我倾心,让我不再挂念你。拥佳人入怀,忘相思之苦。 我一手带大的孩子,什么时候在我心中长大成人了。 第16章 秦王剑(下) 建元十四年夏,顾常瑜打马过街,恰见安乐侯穆青衫,竟当街调戏民女,越发没规矩了,勒马止行,下马戏嚯道:「怎么安乐侯也好这家的热豆腐。」 穆青衫叫顾常瑜打了岔子,那姑娘家一晃便没了影子,心下懊恼,瞪了他一眼,语气傲然:「我当谁,原来是大殿下。」 穆青衫拱手行了一礼,摊前落座,痞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豆腐西施也。」晲他一眼:「殿下竟也好这口?这好啊,咱俩结伴天香楼一聚?」 豆腐摆上桌,白嫩嫩热腾腾一碗,顾常瑜佐着特调的滷汁,添了大匙的辣子,唿去热气,滚烫着入喉,戏言:「滚犊子的天香楼,这丫头是本殿下的干闺女,你若想求了她,得往我府里下聘。」 穆青衫闻言「嘁」了声,翘着二郎腿,神色悠然,毫不在意他大皇子的身份:「干闺女?这说法倒也新奇,改明儿,让天香楼的姑娘都管客人叫干爹!唉,这有意思。」 穆青衫「啧」了声,凑近人说:「没曾想殿下是箇中高手,怪不得这般年纪还未娶正妻,原是浪荡惯了!我是不及您吶。」 顾常瑜搁碗抹嘴,攒拳甩手,冷嗔:「不及爷,还敢觊觎爷的闺女,反了你。」 穆青衫见人甩手过来,赶忙退开几步,撞上身后的小二,热汤撒在衣袍上烫得很,「嗷」的一声大叫起来,强忍怒意,阴阳怪气的说道:「功夫不错,可惜我不通武艺。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也亏你不害臊!觊觎怎么着?一不是你小妾二不是你亲戚,殿下住海边?管的太宽!」一哂:「殿下找茬来的?」 顾常瑜自鼻中「哼」出一声,眯眼骂道:「老侯爷当年何等英姿,生出你这背槽抛粪、忘恩负义的不肖玩意儿。 穆青衫听人提及父亲,话语难听,心下泛涩,面上却不显:「那你可要亲自下黄泉去问我那短命鬼老爹。」 顾常瑜骂的不解气:「自己混帐便罢了,竟叫痰蒙了心,撺掇你三爷眠花宿柳。当街调戏清白人家的丫头,如何对得起你穆家英烈!莫说爷教训你,便是把你押到老夫人面前,你也无甚可说!」 穆青衫打扇轻摇,笑意不达眼底:「蹿腾三爷这话我可不认的,至于这调戏姑娘,我胡闹惯了。不过嘛…」扬声正色:「我再不肖,也轮不到你来称大教训,只知动武,不开脑的蠢货!」 收扇负手,喊上书童:「走。」 顾常瑜怒意更胜,小厮连连来劝,为了天家颜面,到底压下火来,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待你小子来日跌坑摔惨,再瞧好的。」 顾常瑜话落跃身上马,挥鞭离去。 自打顾常瑜出宫开府这些年来,与顾常玢生分了不少,也不知三弟何时跟穆家小子走近了,传到耳里的都是些糟糠话,三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绝不是他们口中说的那样。 第34页 建元十四年十月,永州大旱已有九月,当年颗粒无收。 建元十五年八月,永州大旱引发瘟疫,灾民流亡,时国库空虚,帝责令世家捐款赈灾。 永州疑似有前朝余孽煽动人心,率流民起义,谣传「瘟疫四起,乃顾氏为帝不仁。」帝大怒,令兵部侍郎同大皇子领兵镇压,抓捕前朝余孽。 同年九月,赈灾银至永州所剩无几,帝斥责四皇子主户部有失,下令彻查。任监察御史代天巡狩,查明此案。 十一月,水落石出,落马者众,监察御史君明淳升任从六品侍御史。四皇子损兵折将不止,威信大减。 建元十五年腊月,大皇子平乱归京,一时风头无两,投党者如过江之鲫,兵部侍郎右迁四品忠武将军,赴荆门守关。 建元十六年初春,帝封皇长子为秦王赐圭,着三皇子、四皇子出宫开府,却未封王。 四皇子出宫开府,百官齐贺,门庭若市,三皇于京中一隅辟了新府,倒是落了清净,只迎来了一位贵客:「可算是等到三弟开府。」 顾常瑜并未递拜贴,一人一骑,就这么这么过来了,顾常玢问询匆匆来迎,远远停住脚步,再慢慢的走过来,清声道了一句:「皇兄,久未相见。」 顾常瑜不禁想,顾常玢今岁是什么年纪了?算一算,竟是弱冠之龄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顾常玢自小就生的好看,如今更是让人看了便移不开眼,他曾抱在怀中的三弟,已经长这么大了:「皇兄可是抱不动你了。」 「进府说话。」顾常玢一笑,往前边带路。 顾常瑜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一股悲凉失落感油然而生,好似顾常玢这么走着走着,就会消失不见,再不拉住他的话…顾常瑜大步迈开,拉住了顾常玢的手臂,顾常玢有些错愕,问说:「皇兄?怎么了。」 顾常瑜回过神来,闪烁其辞:「我…」绞尽脑汁收罗着可说的话:「我听说,父皇为你取了表字,叫青雀。」 顾常玢就停在那儿,望着顾常瑜笑开:「取是取了,还未有人叫过。」 「皇兄往后,便唤你青雀。」只我一人这般唤你。 顾常玢听了,略有些赫然:「好是好…」 顾常瑜搭上他的肩膀,将人往里边带:「好了走吧,带我逛逛。」 顾常玢在院中摆酒招待他,就在湖边的水榭设座。四面设青纱幔,都挽在柱上,风一吹就飘动起来,偏偏顾常瑜是个不懂风月的人,白费心思。 顾常瑜沖人笑道:「以往都是三弟你看我吃酒出洋相,念你年纪尚小,姑且放你一马,今日为兄定要将你灌倒,了了这多年的夙愿。」 顾常玢不以为意,斟上一杯,爽快的喝下肚去:「皇兄贪杯,却要怪我。」 顾常瑜拍着桌子说:「你不陪我尽兴,自然怪你,今儿给你个机会,且自罚三杯。」 顾常玢久浸风月场,别的没有,酒量是有的:「三杯哪够,五杯都行。」 酒过半巡,顾常瑜提及选妃一事:「听我母妃说,皇后有意将秦家的女儿指给你。」 顾常玢到底喝的多了,有些上头,不似那般乖巧:「皇兄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我可是听说父皇想将御史大夫的孙女儿,指给你当正妃。」 顾常瑜连连摆手:「哎,我府上又不少女眷,多一个不多。」 顾常玢连灌了半壶到肚子里,只觉得飘然似仙,打趣起他来:「是有不少莺莺燕燕,就是不知,皇兄最好哪枝颜色。」 顾常瑜也喝了不少,嘴巴没个把门的:「若论好颜色,洛阳谁能比得我三弟。」是我好色,见过你便再也看不上别人。 顾常玢并不忌讳他说这个,样貌是爹娘生的,若生的太好,惹人注目也要怪,那人生过的可就太艰辛了:「谁同你说这个了,我又不是你婆娘。」 顾常瑜听了心头一热,在战场上厮杀惯了,有些个弯弯绕绕憋在心中实在难受,不若就将他捅破来又能如何,伸手提过顾常玢的衣襟:「那便做我的婆娘如何。」 「不如何,皇兄可不是个会待婆娘好的人。」都说当今的秦王性子暴烈,府中蓄养的姬妾没一个活过三载的,可他的皇兄是个会心疼他一人在殿中吃碎糕饼的人,他们知道吗,他们定然不知。 顾常瑜本就是直截了当的性子,喝了些酒更一发不可收拾,索性将酒案推了去,直将人逼按在地,抚上他的脸颊:「三弟,我会待你好的。」 顾常玢伸手将他按到怀中,摸着他的髮鬓,温声说:「皇兄,你醉了。」 顾常瑜嗅着他的衣香,闷声说:「醉了,所以要做些越礼的事。」撑起身来,灯火映照下,只觉再有才情的诗人也写不出他的风姿,何况我这般只知金戈铁马的人,有一丝柔情,也都用在了他身上,俯身含弄那梦中的温软之地,只想在他身上销磨所有的神志。 顾常玢也并不抗拒这个吻,若只是吻,皇兄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 热烈的,霸道的,带着醇香酒气的,属于顾常瑜的气息,与那些温香软玉不同的感触,几乎让人窒息的深吻。 「皇兄,皇兄,皇兄,痒。」嘴唇流连在颈间,顾常玢在唤他,一声又一声的唤他,而后伸手捂住了他的唇,将顾常瑜推开几寸:「你听不到吗。」 顾常瑜看着他眼睛,心知他不肯再继续,不如用强,他定能如意,可他又怎么捨得:「我听到了。」盖住顾常玢的双眼,吻在他唇边:「我说过,我会待你好,你若不愿,我不勉强。」 第35页 建元十六年二月,帝封安乐侯为正四品京兆尹,洛阳市井谣传前朝皇族尚存,隐于京城,帝命京兆尹彻查。 建元十六年三月,选妃宴罢,赐御史大夫孙女梁怀书为秦王正妃,镇南将军女秦意为三皇子正妃,沈家小女沈岚君为秦王侧妃,吏部尚书次女魏氏为三皇子侧妃。 建元十六年三月,帝命三皇子主理刑部事宜,协助安乐侯调查前朝余孽一事。 「国中有大鸟,止于王庭,三年不飞,一飞沖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武乡侯曾对顾常瑜如是说,顾常瑜当时不以为意,不过是父皇硬塞给三弟的差事罢了,却不知,最后他们兄弟兵戈相见,手足相刃,正应了这句话,原来,他的三弟有真胆色,只可惜,没看清人。 建元十八年冬,腊月十二日,帝病笃,招贵妃穆几玉侍疾。 十三日戌时,帝招中书令沈渊入建章。 十三日夤夜,三皇子入宫求见圣驾。 十四日巳时,秦王进见,跪于殿外等候多时,觉事有异,即出宫会见武乡侯,调京城守军包围皇城。 「殿下,三皇子不可不除。」武乡侯撩袍进言。 秦王拔剑出鞘:「我自有主张,不用你来教我。」 寝殿之中,顾常玢执剑而立,顾常瑜以剑指对:「让皇兄看看,你剑术学的如何。」 顾常玢噼剑连下十招,挑剑直刺,却止于箭下,秦王怒然回首,一箭既出,数箭连发:「萧靖!你胆敢。」 箭不我追,顾常玢倚剑折膝,咳血问地,问什么,顾常瑜没来得及听清:「青雀!」 百鍊钢为绕指柔,顾常瑜抹去顾常玢嘴角的血迹:「三弟,三弟,你看着皇兄,不会有事的。」你为何要反,为何要反,回头怒骂:「愣着干嘛,去请太医。」 顾常玢只是躺在他怀中,如他所愿的,睁着眼睛看他,咳清喉中的血,释然的笑道:「皇兄,我先走一步,九泉之下,我不恨你…」 「不,不…」顾常瑜的眼泪砸在顾常玢的脸上,滚烫着滑落他的发间,顾常瑜从来没想过,要他的命。 「秦将军,是时候了。」今日便用你顾氏的血,慰我先父在天之灵。 建元十八年冬腊月十四日,秦王射杀三皇子顾常玢,安乐侯率兵十万攻入洛阳,斩秦王于剑下,逼杀四皇子顾常瑢,自立为帝。 「穆家小子,待你来日跌坑摔惨,再瞧好…」我那傻三弟,就躺在建章宫中,只因错信你一人,咽下那一口血:「待我死后,将我佩剑埋于你三爷墓门前,避一避你这杀星。」 「那日天光乍破,朕入建章收故友之尸,他曾羡慕秦王威武,我便也封他为王,赐一疆之土,让秦王为他守千载的墓门。」 思王泉下思王权:「终不似,少年游,此生无负天下,唯负你一人。」 第17章 猫守 束麓看到那栩栩如生的木雕像时略有些惊讶,雕刻的非常细緻,这手艺都可以去当木雕师傅了,不由好奇道:「以往你时常做这个吗?」 白仪从怀中拿出一个三寸大小的木像,一眼就看得出雕工十分拙劣:「这是我刻的第一个。」 束麓将那小像取来,一见就笑了:「果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说你这一年到头都在干什么呢,像这样的你刻了多少个?」 白仪盘坐在树下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双手说:「忘了。我的手这样粗糙,佼人会不会不喜欢。」 「也许吧,你还有两件事没做。」束麓用指腹摸了摸那个小像,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执念,才能化腐朽为神奇。 白仪起身问她:「什么事。」 「取秦王剑,去收集他的记忆,不若就算白齐光死而復生,也没有在这人世间的记忆。」爱也好,恨也好,他都应当记得:「你要去他生前去过的每一个地方,你知道多少,就去到多少地方。之后去秋眀山找一只黑猫,你只需问它『你在等谁。』,它若是问你『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道姑。』那便是猫守了,找到它,请它为白齐光守住这些记忆。」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道姑。」秋明山有一只黑猫总在问过路人这句话,往往没有人理会它,因为他们都看不见它,久而久之,它便不再主动询问,可若是有人问它话,它第一句话还是会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道姑。」 我被一个女道士捡了,是个小小的女冠人,秋明山上有一群道士,他们能降妖除魔,他们护卫人间正道,后来这群道士死的死了,老的老了,道观逐渐败落了。 这个小小的女冠人是道长捡来的,小娃娃能看见妖魔不奇怪,他们心怀宽广,目光纯粹,自然能看见的就多,慢慢长大了,有的人却看不见了,多数的娃娃七八岁了,就再也看不见妖魔。 这个女娃娃看着该有十来岁了吧,清虚那牛鼻子老道,定然想不到他埋在苍山之巅的封印石,叫一场大雨浇的山体崩塌,滚到悬崖下面摔裂了,其中刻有阵法的部分,消耗了一半的灵力,勉强保存下来,被山洪冲到河里,沉在这秋明山脚,让清理河道的民夫抬到山里砌成了石阶。 如松到山腰去搂柴火,回去的路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怕柴火被淋湿回去挨骂就都抱在怀中,以致行动不便,绊倒在石阶上。 恰巧如松这娃娃是纯阴通灵之体,被封印在石内的守山将暮涉借这点血气,冲破了那早就破败不堪的阵法,腾空化作一只三尾黑猫,滚下石阶,三尾合聚成一尾,正好抱住了如松的脑袋,「唿」声松了口气。 第36页 如松趴在石阶上揉着脚踝,叫它吓了一跳,伸手将它从脑袋上抓下来,看是个什么东西,见是只猫,高高举起,笑道:「原来是只小黑猫,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将暮涉本是苍山山神檀香座下十八名妖将之一,山神檀香不满人间修道之士于苍山山巅修建道观,驱逐封印原本栖身于苍山的妖魔,造什么道家清静之地,遂引天火焚观,烧死观中道士一百七十余名,为神君所惩,罚入洗悟宫为奴,檀香不服,大闹神殿,打伤神兵逃至西山万魔窟纵身成魔。 将暮涉犹记那日,山神檀香立于西山峰顶,回首问诸将:「若天道不容,我愿入魔道,无惧此身休诶,尔等可愿追随?」 诸将皆跪,齐声:「愿随神女。」 檀香脱下鞋履,搁在诸将跟前:「这鞋我还挺喜欢的,就不带着去了。」俯身搂住左右:「尔等于此稍候,我去去便回。」 那一抹倩影身披绮绣华服,举步珠玉鸣响,分明是应在神庙中受人朝拜的神明,却毅然迈向那万劫不復之地。 她明明最爱自己那双青色的眼瞳,却捨得将它染成如墨一般的玄色,她明知腹中怀着海沧的骨肉,却勇于捨命一搏。 因她是苍山的山神,山中无论妖魔鬼怪皆是她的子民,没有犯错,又怎能让人间的修士肆意驱逐封印。她若还无动于衷,有何颜面做这一山之神,她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他们,她决不低头,也绝不认错。 檀香:「都拿去好了,只留我这一身傲骨,若凡间的修士再敢踏足我苍山妄动法术,定要叫你尝尝永生永世为邪魔缠身之苦。」 经年之后,海清明身后是逐渐远去的锁妖塔和重重云天,立足苍山这片熟悉的故土,海清明问父亲:「母亲是否魂飞魄散了。」 海沧望着树上新吐出的绿芽,笑着说:「傻孩子,你母亲她就在这片土地上,哪也没去。」 有一只白蝶翩然停在海清明耳尖,这片土地上的生灵,都如此的亲近她,因她檀香之女,她的母亲如此热爱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将永远铭记她的母亲:「天道就这样放过我们?」 海沧伸手引过清明耳尖的白蝶,随风扬去:「谁知道呢,这世间哪有绝对的善恶,天道也该学着长大了。」 将暮涉便是在那时被清虚道长封印在苍山山巅,时至今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那时清虚道长将他打成重伤,这些年在封石中艰难蓄养的一点妖力也为了冲破阵眼而用尽,如今他跟一只普通的黑猫没什么两样。 柴火散落满地,时雨这一阵也过了,如松算是浇了个透心凉,这湿了的柴火捡回去也生不了火,如松摸了摸怀里的小黑猫,嘆了口气:「你就叫柴火吧。」 没有柴火,如松回去被小师叔一顿骂,今晚的晚饭又没着落了,猫也跑了,小没良心的。 如松小道姑半夜饿的睡不着觉,听有什么东西在敲窗户,起身把窗户一开,是黄昏时捡的那只小黑猫,叼了一只老大的鱼来,如松喜出望外,怕吵醒同屋的师兄们,小声问说:「给我的吗?」 将暮涉将鱼放在窗边的木桌上,悠闲的摆动着尾巴,如松小道姑探头过去「吧唧」亲了它一口,将暮涉四足不动,身子被她亲歪到一边,竖起尾巴轻拍了她的脸颊,心想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不害臊吗? 如松小道姑抓起那只鱼,又犯了难,这可怎么吃啊,生吃吗?将暮涉早就料到了,咬住她的袖口,将她往门外拖了拖,如松跟它出去一看,门口摞了一堆干柴火,兴奋的差点跳起来,蹲下身压着嗓子夸它:「柴火你真是太厉害了。」 将这些柴火挪到前边的空地上,如松去炼丹房接了火来,拾了两三根适宜的树枝,将鱼开膛破肚,就着屋边山上流下来的小溪水洗净,插上鱼架着烤,想着这么吃也没什么味道,又往厨房摸了些盐巴花椒来,拿树叶卷了小斗,捏着下方储了点油来。 烤好了那是香的很,如松一饱口福,满足的摸着肚子:「柴火,你这么聪明,会一直陪着我吗。」 这小姑娘对他也算有再造之恩,若是觉得一人寂寞,陪陪她倒也没什么,等妖力恢復些,再回苍山去寻神女好了,将暮涉跳到她怀中转圈团好。 如松轻手轻脚的将它抱在怀中,低头蹭了蹭它的脸颊:「能捡到你真好,以后我就不是一个人了。」 这个道观本是不收女弟子的,只破例收了她一个。 十三年前,尚在襁褓中的她被人丢在山门前那棵老松树下,被已故的清元道长捡回来收做弟子,没两年清元道长病死了,如松便跟着现在的师傅的修行,这个师傅不太管她,小师叔又爱斤斤计较。 这深山老林的没什么香客,观中的道士们也没啥真本事,骗一票吃半年,像她这种混饭吃的,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挨饿都习惯了。 师兄们不待见她,才这个年纪,粗重的也活干不了,吃的又多,只能去山中捡捡柴火,看着就来气,被欺负都是常有的事。 这一日,如松醒来没看到将暮涉,门缝上沾了点血跟将暮涉身上的毛,一想到师兄们平日里动辄对她拳打脚踢的嘴脸,如松心里就凉了一片,怒不可遏的冲到殿前的广场质问他们:「我的猫呢!」 大师兄:「谁知道你那破猫去哪了。」 三师兄:「就是。」 第37页 二师兄:「就会养这种破财的玩意。」 三师兄:「黑猫可是秽物。」 大师兄:「跟你一样都是没用的东西。」 师兄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讥笑嘲讽着,如松眼尖,看见三师兄元涅不自然的将手的背在身后,冲上去扭过他的手,吼道:「那你这手怎么回事!」 元涅面色有点不自然的说道:「我自己抓的,关你什么事。」 这些日子柴火一直陪着她,陪着她捡柴火,陪着她练功,小师叔故意找茬不给她饭吃的时候,会带她去潭中抓鱼,一抓一个准,还去山里找果子给她吃。 她知道柴火很聪明,通人性,绝对不会一声不吭的就消失不见。 这么多年,如松除了死去的师傅,就只有柴火真心对她好,如松觉得没有保护好它,对她好的人,对她好的猫,她一个都没能留住。 定然是他们!如松怒从心起,扑上去下了死力气掐住元涅的脖子:「我的猫呢,你把它怎么样了!」 师兄们一拥而起,想将她从元涅身上拉开,却都是徒劳,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直掐的元涅喘不上气来,脸色泛紫,如松一遍又一遍的问他:「你把我猫怎么样!」 混乱中有个师兄喊了一句:「它死了!我们把它扔到后山去了!你快把手放开!」 如松将手松开,浑身止不住哆嗦起来,死了,死了… 如松起身勐的拔出大师兄的佩剑,直刺入元涅胸口,嘶喊着:「我要你偿命!」 师兄们都慌了,如松将剑柄刺按入云涅的心腔,染血的剑刃横在元涅身后,一滴一滴往下渗着血,如松见状笑出了声,一开始是低声笑着,而后放声大笑,继而迈开步子朝着后山走去,落寂无比。 柴火,柴火你在哪呢。 如松漫无目的的四处寻找着,最后看见了高高挂在树枝上的将暮涉,皮肉还在往下渗着血。如松的眼泪肆无忌惮的流出,痛苦的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六神无主,许久才哑着嗓子,艰难的说出一句:「柴火,柴火,你等着,我这就接你下来。」 如松爬到树上,将它从树枝上抱到怀中,不慎从树梢跌落,拼命的护住了怀中的将暮涉。 将暮涉发现他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復妖力,心想着能多陪她一些日子,却也因此对元涅那些人无可奈何。 如松就这么守着它,像一棵老松树那样,过了两天两夜,将暮涉才醒来,如松这两天滴水未进,嘴唇有些开裂,她还以为将暮涉死了,见它睁开眼睛看她,眼中慢慢有了光亮,这才动弹起来,扶着树干站起身:「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将暮涉第一次开口对她说话,气若游丝的说:「你放心,我没事,让我再歇几天就好了。」 如松以为是自己幻听,回过头来:「柴火你刚才说话了吗?」 将暮涉虚弱的应了一声:「恩,是我在跟你说话,我现在很累,你让我再歇一歇。」 如松欣然答应道:「好,你好好歇息,我去找点吃的回来。」 若是将暮涉知道,如松此去不回,是否还会闭上那双眼睛,不再去看她。 将暮涉一睡就睡了七天,七天之后醒来,却没有见到如松,回去道观也没有找到她,反被道观里的人撵了出来。 她去哪了,将暮涉在山中四处找她都没有找到,每天都不厌其烦的躲着那些道士在道观中找她,她那些师兄都很怕它,说它是回来寻仇的,总是撵它走。 将暮涉一直在找她,找了很久,找到这座道观里的人都死绝了,还是没有找到,他慢慢恢復了妖力,三条尾巴都回来了,可他不喜欢。 将暮涉想,她可能是迷路了,于是就在山门石铺的阶梯上等着,但凡有人路过就问他:「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道姑。」 愿为一人故,捨弃成仙路。 织梦神女曾对他说过:「将暮涉,你执念太深,此生恐不能入仙道,檀香已去,自此往后,你便为秋明山神御猫守,归我座下,守人间万众记忆,切记,莫忘初心。」 第18章 海神 南宫迎来了一位贵客,一位,可与九天之上四方帝君相提并论,天地间灵力最为浩瀚的神明。 神明驾青鸾而来,止于泉:「闻有盗梦化形出世,居南宫西禅山泉中,特来相见。」 四海有灵,诞生神明,羊角鹿耳,人面蛇身,自名群青,谓之海神。四海谓四面八方之海,为东海、西海、南海、北海、西北青海、东北溟海、东南黄海、西南沧海。 八方之海各有神皇,共奉海神。海神每一甲子顺位迁宫,以佑四海风雨,安养一方生息。 此神入水则生水灵,广布于海,此泉狭小,一汪清泉剎那间大放光华,群青蹚水走到兰斯身边,游鱼齐聚,连兰斯都不由想靠近他。 群青盘腿坐到泉中的青石上,招手唤他:「到这来。」 兰斯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搭上那支手,恰巧是日落时分,望缨从林中走来,这一汪泉眼水光耀目的叫他想看不见都难,语气不善的问道:「兰斯,他是谁。」 群青转首定睛看向望缨,復回首笑道:「小神群青。」 入水生光华,又名为群青,当是海神了,既如此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望缨俯身一揖:「冒犯了。」 群青并不介怀:「无碍,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第38页 望缨觉得这可真是新鲜,还以为神明都无欲无求,不过是供奉在神庙里,少有人得见,清高的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 群青长阖眼帘,缓声低语:「大梦百年,吾愿忘却。」 群青白日同北奕神君手谈了一局,败下阵来,故而今夜辗转反侧想着破解之法,沧海之水也跟着跌宕起伏。 群青好不容易睡下,一声惊雷近得犹如在耳侧炸开一般,顿时没了睡意。群青阴着一张脸出海前去一探究竟,看看是哪个不知好歹的修士专挑这时渡劫,雷神早些时候才同他说过近日不来沧海。 却说是有小妖遭了天谴,这小狼妖没渡过那千年雷劫,再有几炷香的功夫,也便一命呜唿了,这是它的命数。 是匹雪狼,想是叫天雷噼落悬崖,掉在这沧海海滨,悬崖之上是乌获雪山,北奕神君的地盘,北奕神君是海神的侍从星官,神宫原在极北,因海神每甲子都要换地方,不辞辛劳的跟着海神天南地北地转。 那老东西一直心心念念着他的青鸾,群青随口答应过送他一只什么养着,至今也没送过去,这小东西倒是不错,根骨尚可,长的也俊,群青蹲下身去,分一息神力予它修復经脉:「如此便算两清。」 群青提起它后颈的软肉,搭放在肩上,正好托在怀中,连夜敲开北奕神君雪山神宫的大门,将这小狼妖塞到他怀中:「送你的。」 北奕神君受宠若惊,一直以来都晓得自家的主神生性淡薄,从不与诸神亲近,更别提赠礼,这个时辰送来,莫非是在考虑是否妥当吗,北奕神君抚摸着怀中安眠的雪狼,眼中的笑意藏都快藏不住了:「怎么这个时辰过来?明日送来也一样。」 群青将东西送到,毫不留恋的说:「走了,过几日再来找你下棋。」到时定将你杀的片甲不留。 北奕神君很快就发现,狼实在是一种让人很头疼的物种,伤好之后,它并不留恋此处,随时保持着警惕性与攻击性,得了海神一息神力,也并不畏惧神明。 北奕神宫中每个人都吃过它的亏,因它是海神群青送给神君的,神君将它视若珍宝,又不能伤这小畜生分毫。 北奕神君这几天来身上新添的伤痕,只怕比当年打战时伤的还多,迫于无奈,只得禀明海神,将它放归雪山。 群青早将这事忘了,自也不会反对。 北奕神君心中不舍,时常找机会远远看它一眼,它成了独狼,没有狼群接纳它,宁可孤身徘徊在这雪山之中,也不愿被饲养,好在它足够强壮,能够自己在这雪山中生存下去。 那日群青跟神君对弈至亥时方归,回去的路上觉有妖物尾随其后,心想竟有这般胆大包天的妖物,有眼不识泰山,敢打他的主意。 群青也有许多年没有动武了,不知道这小东西能否让他尽兴。 群青自负武艺,并不祭出法器,只显出原形来,挑了个空旷的地方,想好好活动活动筋骨。来者是一匹雪狼,近前来化做狼人的形态。 群青不明,这年头,区区一匹狼妖都敢打他的主意了?就算他这数千年来怠于修炼,也不至于被这狼妖看做是一顿可口的美餐吧。 那狼妖径直朝他走来,并没有要攻击的样子,群青一时不解,摆动蛇尾退开些距离,谁知那狼妖手脚并用的扑了过来,舔了他一脸的哈喇子,群青心想,这该不是只狼狗吧? 群青甩了甩尾巴,伸手将它推开,蹙眉疑道:「你这小畜生…」 那小畜生伸出舌头又舔了他一口,粘人的很,群青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只得一路带着他回了神宫,偏这小畜生除了他谁也不亲近,莫说不亲近,简直可以说是凶神恶煞了。 群青只着一身中衣,坐在床边勒令他:「没我的吩咐,不许上床。」 而后群青才刚刚躺下,那不听话的雪狼就偷偷摸了上来,悄无声息的趴在他背后,安分的很,群青也便由着他去。 次日进来侍奉的宫女见了,惊的一时没拿住手中的银盆,水泼了一地,她们冷清如峰顶雪的海神,正被一个浑身□□的白髮男子抱在怀中,睡的十分香甜…夭寿了… 群青叫银盆倒地的脆响声吵醒,睁开一只眼,看到眼前健硕的身躯,又睁开另一只眼,波澜不惊的起身掖过被子将那小畜生光熘熘的下身盖住,吩咐道:「再去打一盆来。」 那宫女捡起地上的银盆,小跑着告退了,群青不由想,他是不是太疏于管教了,一个两个的性子都这么活泼,伸手摸了摸那小畜生松软的短髮,这不是能变的像个人样吗:「小畜生,醒了。」 那雪狼低声呜鸣,蹭到群青怀中,像昨日那样舔着群青的脸颊,群青从未与谁如此亲近,也并不反感这小东西,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觉得手心有些发痒,笑着说:「好了好了,你再舔我就不用洗脸了。」 群青不知道这雪狼为何如此亲近他,照理说狼这类妖物,有很高的警惕性,不会轻易对其他的族类如此亲近,定是有什么原因。 所谓贵人多忘事,大概说的就是群青了,直到许久之后北奕神君同他提及,他才想起来,原来自己捡过一只雪狼送给神君,后来神君又将他放生了。 「往后便唤你杜蘅,记得答应。」群青一贯不理会身边养着的东西,任它们自生自灭,座下的青鸾也只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 第39页 杜蘅只是陪着他,并不讨食,饿了晚间会自个出去觅食,吃饱了知道将自己收拾干净,再到床上去将他的神明搂到怀中。 时值三月季春,群青发觉杜蘅最近有点不太对劲,看了日子,心想这是发情了。 啊,乌获雪山上应该有不少母狼,不用他操心吧。 恩…不太对,狼群一定程度上固定,很难有落单的母狼,更何况,他养的这只雪狼通人性,少说是只修炼了千年的狼妖…这可真让神头疼,修炼了一千年,怎么就不会自己想办法解决呢。 群青不止发现杜蘅最近不对劲,还过分了,竟敢夜袭他。 「杜蘅…下来。」群青将在他身上蹭个不停的杜蘅扯下来。 杜蘅眼巴巴的看着他,全身上下都眼巴巴的看着他。 群青实在于心不忍,只得苦口婆心的劝他:「你可以去雪山里,找一匹雌狼。」可杜衡一句都听不进去,全身心的望着他,眼睛里都可以掐出水了。 如群青这般地位的神明,多半都是孤身一神,虽说天道并没有定下不许神明相恋的规矩,但神界少有结伴的神明,兴许都活的太久,有自己的生活。 况且神明生来无情无欲,要去人世间习得何为情、何为欲。 群青见杜蘅如此执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并非是我不答应你,只是我不懂,总归不行,明日好不好,待我问问。」 杜蘅听了就安静下来,极力克制着自己躺在群青身边不去动作,他的神明还不懂,什么是情爱,什么是情(富强)欲。 群青一向言出必行,既然答应了他,果真去问了,问谁呢,问的北奕神君,并且是开门见山的问:「杜蘅想与我欢好,你可知道法子?」群青像是在问北奕神君中午吃什么一般自然。 北奕神君一口茶水喷在桌上,被呛到了,咳了好一会,缓过神来,重重的嘆了口气:「我的海神吶,诶,夭寿了。」 群青手执一子落定:「我问你,可知道法子?」 北奕神君在心中掬了一把辛酸泪,自家的白菜给狼啃了:「别问了,这叫我怎么说的出口,稍后我送些人间的画本子过去,你自己看吧。」 群青领着自家的狼崽一块看,手里揉着杜蘅蓬松的短髮说:「原是这般,依我看,这个不错,记住了吗。」 杜蘅连连点头,晚间,掌灯的宫女在寝殿外听得面红耳赤,主神一声声细碎的低喘,忽而拔声,险些吓破她的胆子:「啊…小畜生,我这是归天了吗。」 众神只知海神群青新养了一只雪狼,霸道的很,任谁也不许近身,将这海神霸占了足有一千年之久,而后便不知去向,也未有人提及。 花里在宫门外见着跟父皇一同自殿中出来的海神,没看见往常跟他同进同出的那只雪狼,趴在珊瑚上好奇的问他:「海神,那只雪狼呢。」 群青冷冷看了她一眼:「不要问你不该问的。」 沧海神皇板着脸训斥了她一句:「目无尊长,自去神庙领罚。」 原来,我不过是你的千年劫。 渡了劫,你便将我忘的一干二净。 杜蘅,好你个杜蘅。 「你既早忘前尘,我又何必相思。」群青在云巅看着狼王拥狼后而来,悄然转身离去。 群青长阖眼帘,缓声低语:「大梦百年,吾愿忘却。」 兰斯问他:「不悔?」 「不悔,你可否替我,将记忆还给他,他落下的东西,怎能不还给他。」这便是恨罢,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恨,若离于爱者,无忧无怖亦无恨。 第19章 七杀 北极紫薇帝君退任神君已有数万年,现任神君为太极天皇帝君,另由南极长生帝君统御雷部众神,掌六界雷罚。 雷神司下有八部雷将,另有十六雷使,掌八方降雷。 雷罚殿神司,有四部雷罚神使、八部雷罚仙使,掌诸神众仙及六界雷罚之务。 南极长生帝君座下有六位星君,各司其职,天府宫司命神女因擅改灵华及重华二人劫数命盘被贬下凡歷劫,至今未归。 天将宫七杀星君一位暂缺,前任七杀星君神号相柳,相传是堕入魔道与妖为伍了,这可真是多事之秋啊。 相柳七杀之神名为南极长生帝君所赐,被贬下苍山时,已除去神名,只留下一个神号相柳,着封为苍山山神,后又自毁神元,沦为邪魔之流,改由应龙海沧暂理苍山。 此事缘起于苍山山神檀香堕魔一事,檀香为凶兽雄虺后嗣,与龙□□则生龙蛇,为大凶之兆,檀香与海沧执意留下腹中子,南极长生帝君命座下雷神及七杀星君共赴苍山,未免檀香腹中胎儿降世,为祸人间。 相柳自负将星之名,不愿以武力欺压身怀六甲之神,一时疏忽,放跑了檀香,只得与雷神一道,将应龙海沧捉拿归天,囚于锁妖塔中。 檀香躲入苍山地底,设结界避开天界耳目,于洞穴之中生下一女,藏于其中。 后檀香自毁元丹于苍山设下诛天阵法,以其女海清明为阵眼,使苍山地界之内,神、仙、凡三界不得御灵施法。 为防妖魔藉机于苍山滋事,天界特设妖司,招揽诸妖有能者任职,亦图缓和仙妖两界的关系。 相柳只在史册图籍中见过九龙蛇,为上古娲皇座下十大凶兽之一,自娲皇去后,无法约束,妖力过盛,亦不能放任,多合众神之力以诛之。 第40页 如今天地间只剩下四头凶兽,分别囚于四方极地,设禁阵以拘。 雄虺后嗣亦不多见,多与蛇类同,山神檀香为返祖之像,故有九首,终究也不过是尾九头蛇罢了。 若檀香不与应龙海沧相恋,不至如此。 应龙海沧属蛟龙化形,其父为妖,仙妖相恋本就为天界所不容,若再生下九龙蛇,龙蛇初诞,无力平衡体内多股灵气,易生心魔,来日为祸一方,只怕追悔莫及。 相柳为一睹何谓九龙蛇,特抽空去苍山守了十来日,初生的清明尚懵懂无知,爬出蛇洞四处游荡,叫相柳撞了个正着,逮了回去偷偷养在身边。 这小东西哪有史籍里画的那般威武,才五寸大小,「嘶嘶」的吐着黑色的蛇信子,九个小脑袋晃来晃去,龙蛇无毒,却能吞毒蛇,应当是好妖才对。 这九龙蛇却有神兽血脉,相柳竟只是捉了些天池里的青蛙餵给它,也不敢将它单独放在星宫里,若有差事急需出宫,都将它带在身边,藏于怀中。 天界派去苍山寻九龙蛇的仙使,自是哪都找不着。 随着它越长越大,相柳快藏不住它了,特别是它还有九个脑袋,这么藏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相柳遂施了个小小的障眼法,将它多出来的八个脑袋藏了起来,放归苍山,若不遇上什么了不得的大神,应是无碍。 史籍里并未记载,五寸大小的九龙蛇是如何长成如雄虺一般的巨兽,自然也没有记载,它长大之后,化蛇为龙,会将幼时的记忆忘却。 相柳虽说将它放生了,可到底养在身边那么久,难免想念,可若时常去苍山看她,又怕帝君起疑。 相柳遂将它的蛇蜕藏在柜中,想它了就拿出看上几眼,都没为它取个名字,不明不白的养了那么久,匆匆忙忙的将它放归,如今倒是有些遗憾。 相柳一贯粗心,能将那小蛇密不透风的藏了那么久已是不易,时间久了也懒得再处处小心谨慎,一日想起它来,又将蛇蜕拿出来把玩,事后竟将九龙蛇的蛇蜕夹在要呈给帝君的摺子里递交了上去,帝君震怒,命雷神将其押入雷罚殿中审问。 帝君高坐于殿上,相柳还是第一次站在这个角度看帝君,以往他都侍奉在帝君身侧,淡漠的看着被绑在云龙降雷柱上的仙人。 雷罚殿中,少有神君神女来做客,天道对诸神总是比较宽容的,至于那些以凡胎肉体修成仙身的仙人,世间于他们而言,则有诸多诱惑,成神的路上,少不得来几遭:「朕问你,那九龙蛇呢。」 相柳面色不改的说:「不知。」 「那这是何物。」帝君旋即将手中的摺子丢了出去,蛇蜕自摺子中掉落在相柳眼前。 「如陛下所见,是蛇蜕。」相柳垂着眼帘看那薄如蝉翼的蛇蜕,如今它应是长大许多了罢。 帝君握着椅座的龙首质问:「你当朕不知,天地间有几尾九头蛇吗。」 相柳缄口不言。 帝君一击龙首,险些将龙鬚打下来:「那朕告诉你,除了死去的檀香,这天地间还有两尾九头蛇,一尾在西岐,一尾在东岛,却都是快作古的老东西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执掌雷罚的帝君,竟教出这么个星君来,先是神女,再有星君,是要叫这九天之上的神仙们都看他长生宫的笑话吗! 相柳不知,自己为何不愿说出它的下落,照帝君护短的性子,若他交代出九龙蛇的下落,至多不过罚他扫几日长生宫罢了,可他就是不愿说。 那尾小蛇同他十分亲近,也不过是吃几只青蛙,为何要被锁在那暗无天日的锁妖塔里,锁妖塔中有不少妖邪之物,霸道的很,它还那么小,也许会被欺负,没有东西吃,还没长大就死在塔中,再也不能长成史籍中那般威武的模样。 相柳抬头望帝君,只出一言:「无话可说。」 他不说,帝君也无可奈何,七杀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认定了什么,就一意孤行,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好啊,好一个七杀星君,朕今日便封了你的神元,叫你下到苍山去好好反省反省。」 相柳非但不惧,受了雷刑之后,反拖着身子叩谢帝君:「谢帝君恩典。」 天机宫度厄星君前来相送,恨铁不成钢的数落他:「我就知道你这性子迟早要出问题,养什么不好非养那九龙蛇。」 相柳站在天将宫的门匾下,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这座宫殿,转身跟上度厄星君的脚步,笑说:「养只与众不同的小东西,不好吗。」 度厄星君一听他这么说,更来气了:「好什么,给你贬到那寻常小仙都不愿去的荒山野岭当什么山神,这叫好啊?」 「不也清闲。」相柳难得卸下戎装,换上那些轻飘飘的便服,还真像人间话本说的那样「将军百战十年归,归来直把黄土推。」人家是解甲归田,他呢,这算是卸甲归隐吗。 度厄星君仍在口中念叨着:「在苍山你就不要妄动术法了,天火焚身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有什么困难,来天机府寻我。」 「一定。」有这句话,就够了。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天上不过两年,地下已然过了有数百年之久,等他被贬下苍山,清明自然也不认得他了。 两年前他设的那个障眼法,早叫清明挣脱了,算了算,也快到她要歷千年劫的时候了。 原来她叫清明,海清明,这还是她入魔的老娘嘱咐山中的妖精,日后见到她的真身,便告诉她,她的名字、她的父母。 第41页 清明这才知道,原来,她也有名字,她也有父母。 清明如今贯不爱搭理他的,也是,在这苍山,山神跟个凡人没什么两样,随便一个妖精都能欺负他,又何必敬他几分。 清明想是恨透了老天,他这个老天派下来的山神,自然也不受待见。 那日曰归躲在树后偷看他,相柳见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姑娘寸步不离的跟了他一路,不由好笑,绕到树后,自后方拍了拍她的肩膀,问说:「你叫什么。」一问她便红着一张脸急匆匆的跑开了,胆这么小。 他的小蛇长大了,跟史籍中威武的九龙蛇一般,只是不再记得他了。 忘了曾为它在天池捉青蛙的七杀星君,忘了曾日日将它揣在怀中的七杀星君,忘了曾窝在他怀中的温暖,忘了它最初爱听琴曲的原因,那是因为,能征善战的七杀星君,意外抚的一手好琴,琴案上,曾有一处是专属于它的位置。 山中有会奏琴的树妖,相柳教她抚那支琴曲,清明偶然看到曰归在树下为相柳起舞,煞是好看,便在没人的时候,学着她的样子,举手投足,翩然如蝶。 这舞是相柳教的,曰归学的很好,有几分,像那只灵活小蛇,一人一神躲在树上,看树下的妖精起舞,将情思都铸成了魔障。 也许你并没有忘记,这首曲子是我为你所作。 喜欢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就像是清明尾巴摸起来那样的感觉,这个小姑娘像是喜欢上他了:「你是喜欢我多一点,还是喜欢清明多一点。」 曰归放在草地上的手不自觉拢起一撮草来,不明所以:「什么是喜欢?」 相柳低着头想了许久,是清明养大的孩子,难怪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大概是,想知道她尾巴摸起来什么感觉。」她现在的尾巴,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似乎只要跟曰归待在一起,他就能时常见到清明,清明长的确实很像她的母亲,性子却像她的父亲,是他亲手将清明的父亲关到九天之上的锁妖塔中,却被清明关在了名为相思的牢笼中。 曰归死后,冬日里相柳总能看到冻僵在树上或是雪地里的傻蛇,相柳不厌其烦为她捂热身子,海沧那个做父亲的,竟半分都不管她,就只有他一个人心疼这傻蛇吗? 度厄星君到现在还在笑话他,说他好好的七杀星君不做,跑到苍山去给那尾九龙蛇当暖炉,偏偏人家还不领情。 就让他笑话好了,起码我还能替你捉几只青蛙,我捉青蛙的功夫,那可是一流的。 苍山中的妖精们闲来无事,便总爱唱一句:「将军百战十年归,归来日日捂雪堆。」 有一日叫清明撞见,用尾巴将他们全都扫开,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他不是将军,他是星君。」 星君,怪只怪,我们相逢太晚,我心里住了人,已容不下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将军百战十年归,归来直把黄土推。」这句是我杜撰的,好孩子不要学哦。 第20章 艷势(上) 白仪去人间寻找白佼人的记忆,无意间遇见一尾艷势,或许应当说他是白佼人上一世的「兄长」更为合适。 生下鬼狐的母狐狸,多数灵智未开,少有成妖的母狐愿意孕育鬼狐,因鬼狐之怨,会感染同胎。 狐狸应算是难得专情的族类,多数狐狸一生只会有一个伴侣。 人间所谓的狐狸精,多半是受同胎的鬼狐影响,需以吸食凡人精气为生的狐狸,寡情薄意。 被这等狐狸附身之人,十年则已成妖。 这等狐狸灵智未开,只晓得吸□□气,多半附身在娼妓身上,十年后则与娼妓自身同化,这才有算是成精有灵了。 生下白佼人的那只母狐狸却不是如此,她灵智已开,是自愿生下白佼人的,其中因由,白仪也不得而知。 天界之所以对与鬼狐同胎的狐狸放任不管,皆因这等狐狸只是好淫罢了,吸食的那点精气,至多让事主第二日觉得格外疲惫些,无伤性命。 为此狐附身者,男则称艷势,女则称玉瓶,若与之交合,那当真是胜比人间几回春吶。 玉瓶本不多见,艷势更是十中无一,数百年也难得见。 白佼人生前同他见过几回,北国偏安一隅已经有两百多年,白佼人在世时主北伐,胜负各半,白佼人去后北伐之事一再耽搁,在西南生活的太久,北国人已经忘了他们的故土。 白佼人在丞相之位不过六年,诸国皆闻其大名。 白佼人去后,他一个哥哥及两个妹妹都放弃了原先的皮囊,出宫自营生路去了,白仪知晓,白佼人在世时与这个哥哥格外亲近些,若将白佼人比做玉莲,那他那名哥哥,应是野外一株令天下好色之徒竟折腰的海棠花。 那时他名为白珍珠,名字俗是俗了点,所选的皮囊样貌也不及白佼人化身,天子却更偏爱白珍珠几分,日日相伴,几乎是形影不离,可以称得上是痴情了。 这等痴情在白佼人身后,却没有留住他,他像是只为了白佼人停留于此。 难得见到一个故人,白仪便邀他明日画舫一聚,他现下已不叫珍珠了,改姓了杜,叫杜玉门。 偏生挑了个与白佼人足有七分相像的皮囊,倚门而笑,自是风情万种,与白佼人截然不同。举手投足不像是这樊楼的叔叔,倒像是哪来的浪荡公子。 第42页 佛说凡相皆是虚妄,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 人生三十载,恍若南柯一梦。 京中有提及杜玉门此人,莫不说他艷冠四方,胯藏金玉,自己说来倒是可笑。 「母亲教我何谓风流,我却只识这花街巷柳。」世间诸般痛苦,情如刀背爱如刃,反转即伤人。 来这中原十年,杜玉门才知道,他已是做了高官,再不是母亲口中的落魄书生,母亲的梦落在杭州钱塘湖畔。 杜玉门只知他姓李,字杜仲,那声杜郎,只怕早换了哪厢娇妾檀口相唤。 有客商时常往返扬杭二州,杜玉门便起了心思。 夜半与人欢好过后,披着薄被,侧身枕在江叙臂上,半垂着眼帘,眉眼间尽是餍足之态:「你先前说,十月杭州的枫叶该红了,我想去看看。」 江叙才从温柔乡中抽身出来,哪捨得说他半句不是,依偎温存着:「这有什么难的,你若想去,我便带你去。」 江叙携杜玉门骑马至杭州灵隐山看枫,杜玉门蓄谋已久,挥鞭指着山路:「江郎,以十里为限,我与你赛马,若我赢了,许我自行出去游玩三日,如何?」 江叙骑着马与他并行,见杜玉门有如此气魄,笑道:「若你输了,又当如何?」 杜玉门扬鞭纵马而去,笑声迴荡在山谷中:「若我输了,就在马背上还你。」 江叙一夹马腹跟了上去:「这可是你说的。」 一局赢的漂亮,杜玉门迎风而笑:「我赢了。」 江叙远远看他笑的如此开怀,便是输了也不在意,金乌西沉,落日余晖下两人骑马并肩缓行,江叙唤他靠近些来,探身偷香:「你赢了。」 杜玉门心情正好,停马扯住江叙的衣襟,闭目奉送双唇,古道夕阳,对影交颈:「其余的,留待床帏间再与你说,哪捨得叫你吃亏。」 江叙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万般缠绵:「我真是爱惨了你这放浪模样,哪日死在你身上才算圆满。」 次日,杜玉门乔传打扮好到他李府,见门上金匾高悬,像是大富大贵之家。 杜玉门这当口搽粉描眉,绾髮带钗,扮作女子装哑,写了一封信笺,称寻亲无果,身无长物,愿来府上为婢。 守门的家丁哪见过这等好颜色,思及主人家好色,当即便向里边通报了,生怕讨赏迟了,杜玉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进到府中。 杜玉门晡时为主人家布食,与李杜仲四目相对,未曾瞧出这姓李的有什么过人之处,倒是李杜仲难免多看他几眼,李家老爷富贵惯了,养的腰圆体胖,杜玉门实在是看不上眼,或是年轻时有别于今,不然母亲究竟是看上他哪了。 晚间杜玉门便被传去主屋,李杜仲开口便问:「家中可还有亲长?」 杜玉门提笔写下:「家中大旱,父母双亡,来杭州寻亲未果,而今无可傍依,多谢老爷善心。」 李杜仲惺惺作态了一番,拉着他的手说:「若是如此,便与我做个妾,我定好生待你,你看如何。」 杜玉门自怀中扯了手帕,假意拭泪,又写下几字:「多谢老爷厚爱。」 李杜仲催丫头进来伺候他去后厢沐浴,杜玉门在心中唾弃了一番,将丫头婢子都打发了出去,草草沐浴了事,正在屏风后边更衣。 柳风在屋外见府上僕人面有喜色,遥遥一指主屋,不乏淫词秽语,趁人不备摸入房内,主屋的奴僕都叫李杜仲早早遣退,好入夜笙歌,正方便了他。 杜玉门听得前厢一声惊唿未出便哽入咽喉的怪声,觉事有异,而后即是人推屏风倒,当即侧身躲入柜中捂住口鼻,在柜门缝隙间见李杜仲横躺在那。 一人举剑背对着杜玉门,血溅了一地。杜玉门身量本就拔高,衣柜虽大,却不得不半蹲着身子,见此景惊的贴壁悄无声息的滑坐柜中。 柳风方才在屋外听下人碎嘴,说主人家今夜有新妾伴寝,瞧那木桶里热气氤氲,却未得见那名小妾,环视左右,见一旁有个偌大的衣柜,中间留了一条缝隙,瞧不真切。 柳风把紧手中的剑柄,缓步至柜前,抬剑挑开柜门,明晃晃的烛光照入柜中,映出杜玉门姣好的面庞。 杜玉门单着中衣,脂粉洗净,剑眉长眼徒添英气,眼瞳是不属于中原人的琥珀色,看向柳风手中还在往下淌血的长剑,退抵柜壁,喉结上下滚动一遭,忍不住越过柳风看向那个体胖腰圆已断了气的男人,心中觉得有些解气,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明明那么陌生,却是他的血脉,父子相见,却不相识。 杜玉门徒手握住柳风抵在他颈上的剑锋,浑身止不住颤抖,像是质问,又有些迷茫:「你杀了我父亲,他与你有何仇怨?」 柳风眉目间满是凛冽冷然的笑意,不屑道:「无仇无恨,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柳风眯眼紧盯住眼前之人,他衣着单薄,面有异色,看这模样分明是外域男子,侧首环屋,并无其他可藏身之处。 柳风用力刺剑抬其下颚迫人仰视,血从杜玉门指缝中流溢而出,滴落在身,浸染中衣,洇红一片,那个男人死不瞑目,杜玉门不禁发问:「二十余年不闻不问,我还没问他是否愧对我的母亲,他就死了…他死了,可我不想死。」 柳风横臂抽剑,不顾杜玉门手心早已是血肉模煳,杜玉门咬牙咽下痛唿,试图稳下急促的唿吸,指尖疼的不住发颤。 第43页 柳风在心中将他的话过了一遍,父亲?柜中人明显一副方才出浴模样,又想到方才那僕从的话,见一旁罗裙散地,心中小做推测,此人扮做女子的模样,潜入府中侍父,是想为母报仇吗? 又是富家人背地里做的龌龊事,柳风仍将剑横在杜玉门颈上:「死与不死,由不得你。」 弱者只能做剑下鬼,昏黄旖旎的烛火反照剑锋凛冽寒光,死亡步步逼近,鲜血滴落在杜玉门的颈间,越发显得肌肤白腻,柳风一时竟恍了神。 杜玉门不愿命绝于此,流淌着鲜血的掌心贴着颈项滑下,见柳风的眼神跟着手指缓缓下移,抓过堆在身边的衣物,指尖抵在柜底上微微泛白,趁其不备,迅速掀起衣服往人眼前掀去,侧肘打开柳风的手腕,窜身外逃。 柳风以剑化开衣帛,「呲啦」作响,一时大怒,挥剑转身。 杜玉门受了惊吓脚步跌撞不稳,却一刻不都不敢停下。 柳风一身杀戮,看多了仓皇逃窜,只觉可笑,而今为何动了恻隐之心,还有些许,别的心思,伸腿勾住圆凳,用力使其飞起,砸落在门前:「出了这门,我也可将你除之而后快,再全身而退。」 杜玉门唿吸紊乱,身体僵直的站在原地,颈上的剑伤倒无大碍,手心的伤口较深,鲜血顺指尖滴了一路,悄无声息地渗入铺地的毛毯中,缓缓转过身去,与柳风面面相觑,生怕错过他一个眼神就命丧剑下。 柳风清嗓说道:「坐下。」 杜玉门步步退抵门扇,披散的长髮滑落眼前挡去视线,因恐惧而情绪不稳,他附在这具身体上还不到一年,与常人无异,绝敌不过这杀手,若要抽身离去,这儿也寻不到合适的身体。 柳风极为不耐的说道:「坐下,我不会再说第三遍。」 柳风靠在墙边,环臂抱剑,杜玉门深吸了一口气,分指梳入髮际,紧抓着头皮坐到圆凳上:「你要我如何?」 柳风看他那紧张崩溃的模样,想着自己是不是吓到他了,硬生生挤出一个笑来,却显得更吓人,放轻了语气,欲与人安慰:「我杀的,都是该死之人。」 杜玉门笑的有些牵强:「他确实该死,那我呢…」 柳风凝神看他,着实不想草率处决了:「你说你不想死,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出现在这。」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章之后三天一更么么哒,晚上八点。 第21章 艷势(中) 杜玉门对上他的视线,又匆匆躲开,他从未与人提及自己的身世,也不曾顾影自怜,既然柳风想听,若可以保命的话,说又何妨。 杜玉门沉声说起:「一个老套的故事罢了,貌美的胡姬爱上了一个进京赶考的落魄书生,相恋之后将多年的积蓄交与那书生各方打通,书生本就小有才气,一举高中,金榜题名之时,却另娶她人。心高气傲的胡姬发现自己有了书生的骨肉,决意独自抚养,回到自己的故乡,在王帐做侍女,生下孩子之后,郁郁而终。」 杜玉门说着不由苦笑起来,柳风见他如此,一时无言,冥夜所杀之人,往往仇家众多,惨案无数,自己独独为他动容,若说没有旁的心思,谁信呢。 「异域的人,在哪都不受欢迎,中原人的后代,就註定被部落的孩子欺凌,亡母早去,没人能护着我。有个行商的客人看中了我,用五张虎皮将我换来,带去中原,教我歌舞,教我如何去取悦客人。后来我得知生父在杭州任职。我与恩客赛马,赢了他便许我自行出去游玩三日。」 杜玉门说着看向地上的尸首:「我乔装打扮混进来,见到了他,为母亲感到不值,这个男人,何德何能让她赔付一生。」 有勇有谋,临危尚有分寸,柳风深觉此人交得,自怀中掏出金疮药交由杜玉门,边问他:「你入府,是要杀他吗。」 此处雕樑画栋,沉水落月,他李杜仲身侧莺环燕绕,过的是奢靡无度的日子。 我母子二人颠沛流离,寄人篱下,死生阔别。 杜玉门是怨是恨,是艷是羡,无从得知:「我只是想见一见他,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杜玉门想这剑客心狠手辣,今日饶他一命,甭管他图什么,他也没什么可怕的。 杜玉门用牙咬去瓶塞,将伤药洒上伤口,微微刺痛,不及方才一分,低声笑问:「你是可怜我吗。」 柳风今日觉得有些累了,想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我不可怜你。就算我放过你,你出去叫府中的僕人看见,一样活不成,我带你出去,你拿什么报答我。」 杜玉门起身随手拿起博古架上的象牙摺扇,收入怀中,柜里的衣服七零八落的也穿不得,只得捡起方才脱下轻罗绣花裙,边穿边问:「报酬,黄金白银,珠玉珍宝,亦或此身,任君抉择,身外之物,都不比小命重要。」 柳风闻言侧身看向他,痞笑着搂住杜玉门的腰身,在人身侧耳语:「我要你,为我所用。」 杜玉门索性靠入他怀中,若是能用皮相能摆平的简单事,何乐而不为。 柳风长剑一挥,挑灭灯火,屋内霎时昏暗,只余月光流淌其中:「此地不宜久留,我带你出去。」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数月,杜玉门自岁末与柳风别后再无缘相见,不知这杀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几欲将他忘之脑后。 第44页 柳风在楼中接了一单,此人白手起家,与朝中要员勾结,私贩盐铁,也在江湖中行走,仇家众多,早年多遇刺,颇为警惕,以重金聘强手相护。 柳风自其外出走商之时便暗中跟随,一路竟全无机会下手,得知其两日后到扬州地界,将下榻樊楼,今夜遂探樊楼去寻杜玉门。 恰逢杜玉门今夜有客,柳风便在房樑上看了一遭活春宫,那两具白花花的身子贴的严丝合缝,杜玉门腰下枕着软被,颈项弯出一抹勾人的弧线,抑制不住的低声喘息,口中讨饶:「爷…别弄了…」双腿盘缠在人腰间却不见丝毫松动。 柳风看的血气上涌,又不知怎的,气不打一处来,跃下房梁噼手将杜玉门身上之人敲晕了过去。 杜玉门才到好时候,那客官就软在了身上,抬头见是柳风,只得压下气来,又觉难堪,恼羞成怒,怒极反笑,将人推去,敞着双腿,牵出一股精露,伸手一抹胯间,抬眼看着柳风,便被柳风扣了手腕压枕上质问:「做这种活计,难道就没有半分羞耻之心吗?」 杜玉门像是听到什么极为可笑的笑话一般:「羞耻,你拿剑杀人的时候,觉得羞耻吗。」 柳风让他拿话堵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恨的牙痒痒,扯过他枕在腰下的被子,将他整个人团团裹住:「你狂,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杜玉门本是正在气头上,这会倒叫他逗笑了,手不能动弹,缩脚抵上柳风胯(和谐)下蠢蠢欲动的地方,鼓囊囊热腾腾的:「拿这个收拾我?」 柳风气极,将他的脚挪开了去,反身按在榻上,掴掌「啪」的一声拍在杜玉门的屁股上:「少作妖,谈正事。」 杜玉门埋头闷声笑着:「说吧,什么正事。」 柳风声色忽沉,忍不住探掌穿过杜玉门的发间,勾指缠绕:「我要你助我取一人性命。」 杜玉门敛了笑意,侧首问他:「什么人。」 柳风俯身在他耳侧轻声:「此人名为江叙。」 杜玉门心中不快,翻了身滚到里边去,拿背嵴对着他:「江叙是我的常客,出手一贯大方,又待我极好,我可捨不得。」 柳风靠坐在床边,心中反覆咽嚼这句话,捨不得吗,是否在他身上下足本钱,他就会捨不得:「有人出十万两黄金,买他的命,他必死无疑,早晚的问题,与其死在别人手上,不如你来送他一程。」 杜玉门一下子转过身来:「十万两黄金?你莫不是在同我说笑吧。」 柳风斜睨他一眼:「我像是在跟你说笑吗。」 杜玉门犹豫了半晌,十万两黄金,能引多少人趋之若鹜,终究是留不住的:「好,我答应你。」 两日后江叙果然如柳风所说的,下榻到樊楼,一进门便说道:「鸨娘,老规矩,自今日起,玉门便不必再接客了。」 鸨娘捻着帕子掩嘴笑道:「江公子可真是痴心人。」囊中还有数不尽银两:「还不快去请玉哥儿来。」 转眼便见杜玉门现身楼栏,轻衣执扇,招手唤江叙到厢房里去。 杜玉门身量略高于江叙,轻佻惯了,搂上江叙的腰身便要轻薄几分:「这回怎去了这么久。」 江叙抬手搭上他的肩膀,稍抬下颔吻(我)在他唇(真)边:「有点事耽搁了,可想我?」 杜玉门俯身将他拥入怀中,张口轻咬了江叙后颈一口:「浑身上下都想你。」 江叙伸手解了他的衣带,爱不释手的摸了几把,将他推到屏风里去:「随我同去沐浴。」 热汤早就备好了,两个大男人赤条条挤在一个浴桶里,难免互相挨着,杜玉门解下江叙的发冠放去一旁,替他梳洗长发,闲拉家常:「枫儿如今多大了。」 提起家中独子,江叙脸上多了几分慈爱,倚到杜玉门怀中,以额抵人面颊,只有在杜玉门身边,他才能如此放松:「有十岁了。」 杜玉门把江叙洗净的长髮放去水中,细碎的吻落在江叙眉额间:「你时常不在家中,枫儿可有哭闹?」 「不曾,他母亲将他看顾的很好。」江叙确实累了,一路风程僕僕的赶来,他实在太久没有见到杜玉门了:「今晚你来伺候我罢。」 杜玉门轻笑道:「你才过来,我自是心疼,哪捨得让你来伺候我。」 江叙摇头直笑:「你这张嘴啊。」 次日,杜玉门说是屋中待腻了,夜里想去城郊的荷塘水亭,江叙着人在四周围上纱帐幕帘,将杜玉门抱了满怀,夜风忽作,月下依稀见亭中影影绰绰。 杀机四伏,杜玉门见势不妙,搂上江叙的颈项,递(不)吻相送。 柳风于此潜伏多时,眼见帷幕中人影(不)相(知)缠,吻(道)的(为)难(什)分(么)难捨(这),顿起了杀意,借夜色掩护,悄无声息的抹了亭前护卫的脖子。(也要社会主义) 半响唇舌分离,江叙觉事有异,将杜玉门护在身后,撩起帘幕,一人直挺挺就倒在跟前,掠影无声,江叙喝声:「来人!」 一回首数个蒙面人凌空前后踏来,柳风见惯此景,低喝一声,提剑迎上,绞剑落地一声脆响,如金玉击石,提膝顶腹,旦闻一声闷响,刁把勾手刺剑,入人血肉,拔剑退步,甩手溅一道血迹在地。 杜玉门拢上衣襟,虚搂江叙问说:「出了什么事?」 江叙握住杜玉门的手,安抚道:「没什么,江湖恩怨罢了。」心中却有些不安,今晚出来只带了几个人,尚留了几个在别府,也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 第45页 杜玉门眼见柳风身陷其中,收手探摸怀中的摺扇,柄中藏刀,为柳风所赠防身之物。 蒙面人掠水而来,柳风一旋足尖勾踢,平剑右踏割破一人咽喉,勾腿侧踢来袭者,只听两肋骨裂声,断肋插脏,来者口溢鲜血,倒地身亡。以一敌多,不宜留战,柳风遂抽身直逼亭中。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江叙,莫怪我心狠。 杜玉门左臂自江叙腋下穿挂在肩,江叙对他全无防备,一把短刀毫无徵兆的自喉中穿刺而出,杜玉门扣掌捂住江叙口鼻,旋腕扭转刀口,怀中人咽唔了两声就没气了。 杜玉门趴在江叙的肩上,跌跪在地。 柳风划开帘幕,杜玉门抬头看他,目光闪烁,柳风见此情此景,瞠目讶异,不防身后尾随之人直袭杜玉门,杜玉门并非心善之人,却未曾害人性命,刀剑晃眼,避之不及,惊唿:「柳风!」 柳风情急之下以肩挡剑,手握其人腕骨推剑深入,弃剑掐喉,至人手脚垂地,甩掷一旁,踉跄几步,跌坐在地。 杜玉门定下心神,把江叙安放好,将柳风扶坐在凳,长剑犹横在柳风肩上。 杜玉门撕下布帛,挂于臂间,指按剑嵴两侧,故作镇定:「你忍着点。」 抽剑而出,热血溅在脸上,灼人心神。 长剑落地铿锵有声,柳风一身夜行服,流再多些血杜玉门也看不清楚。 柳风背对着他,其声喑哑:「我没让你动手杀他。」看这一地尸首鲜血,柳风不由低声笑起:「你见过这么多血吗?这种…死人的血。」 第22章 艷势(下) 杜玉门确实不曾见过,便是以往同白佼人在宫中,白佼人虽害人性命,却从未让他见过,在杜玉门心中,弟弟始终是清风皓月一般的人物。 杜玉门为他裹上伤口,低声说:「想杀便杀了,七尺男儿,还怕见血吗。」双手却止不住颤抖。 夜风煞人,凉入骨髓,柳风打了个冷颤,吃力的拂开杜玉门的手,撑身站起,探手抚摸着杜玉门的脸颊,眼中温柔似水,却满面怒容:「你应属明月皎洁,若山泉清澄,芙蓉舒捲,总不该见这种血。」 柳风将他比做明月山泉芙蓉,杜玉门虽愧不敢当,心中却是无比欢喜的,就算他是一堆烂石,只要柳风觉得他是应属清风明月,他便是高兴的:「兴许我过腻了这种日子,若是与你,刀口舔血又如何。」 顾此失彼,怎让你与我颠沛江湖,惶惶度日,是我不好,是我招惹你,既如此:「你我两清,往后再无瓜葛。」 杜玉门定神看了柳风许久,至终一声苦笑:「瓜葛?你若不来寻我,我又如何找的到你,竟怕我赖着你,怕我,拖累你…」 杜玉门尚未来得及看他一眼,柳风便以手刀击之颈后,一掌打在他肩头,推倒在江叙的尸首旁,抽出江叙喉间的小刀,连带收走了杜玉门怀中的那把扇子,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柳风找到落脚的地方,包扎好伤口,浑身疲惫却毫无睡意,想起杜玉门方才所言,如深谷早泉,潺潺围绕心间。 我站在剑刃上,如何予你将来,我若放开这剑,如何予你现在。 杜玉门自十六岁初尝人事,迄今已有九年,二十又五,恩客日隆。 杜玉门少时一舞扬名,而今托此立身,该是先生教的好。 有乐师邀杜玉门赴画舫,不吝金银,为求胡乐,再好不过的一桩生意,去了才知是旧客,最是风趣。 一众舞妓皆是碧玉青葱的年岁,燕身楚腰,堪堪齐肩,坐上之人见杜玉门前来,打趣说:「你瞧瞧这等身量,皆不如你,七尺不止,别有滋味。」 杜玉门阔步近前,捏颔倾扶酒盅灌他一壶,乐师甘昶叫他勐灌,一阵呛咳偏还止不住笑。 杜玉门提壶饮尽残酒,挑笑揶揄:「先生虽年纪稍长,姿容尚可,改日为你引荐鸨娘不迟。」 甘昶拍手叫停歌舞,吩咐人抱出胡琴:「今日请你来实属无奈,东家蛮横,别的都不愿意来,独你念旧。」 柳风寻了僻静之所登上甲板,趁仆守不备摸入房中,一刀抹喉。 主家似仍在睡梦中,横肉四溢的脸上满是猥琐的笑容,引桌上烛灯火撩锦被。 杜玉门那厢直将空壶丢去甘昶怀中:「打住,我为东珠而来,来前不知是你,莫要自作多情。」 甘昶抱壶自怜:「这可真是叫人伤心,竟比不得那串珠子,衣服已经备好,就在后厢。」 柳风飞身出窗,随手拽过一人敲晕,拖到里间换上昏迷之人的衣服,翻栏跃入河中,游回岸边。 杜玉门刚脱下外衫,窗外就哄闹起来,拉开窗想看个明白,船身就开始左右摇晃起来。 柳风回首远观画舫燃起熊熊大火,船上僕人慌张往来,相互踩踏争先入水,唿声惨叫不绝于耳,暂留于此看场好戏。 杜玉门出去一看,见是邻近的画舫着起火来,偏还往这边靠,眼看火势就要蔓延过来,船上的人都慌了。 柳风在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杜玉门,痴望了许久,攥紧拳头想要离开这是非之地,甘昶怕杜玉门有什么好歹,在船后喊了一声问他身在何处,杜玉门回身一看,船身顿时剧烈摇晃起来,还没站稳便不知叫谁撞下水去,甘昶惊唿:「玉门!」 柳风一听杜玉门的名字扭头一看,便就扎到水里,杜玉门原是会水,谁知仓惶落水,左腿痉挛使不上力,沉浮间被呛了好几口水,柳风一臂将他揽到怀中往岸边拖去,杜玉门被呛的不住咳嗽,缓过神来看他,唤道:「柳风?」 第46页 柳风并不答话,沉着脸将人拉上岸,箍着杜玉门的手腕拨开人群直奔私宅,杜玉门衣裳尽湿,河畔的凉风吹在身上惹起寒颤,一路被人硬拽到房中,胡乱往床上丢去。 杜玉门坐起身来才要张口便被柳风拿话堵了:「不是已不陪人了,今儿是怎么?」 杜玉门听了这话,细细想来,当即悟了通透,还当他真是不闻不问,原是从未放下,心情大好,坐到床边捞起衣摆拧出一滩水来,沖他笑道:「你打算让我这样跟你说话?」 柳风抱臂依门看他,此处僻静,月光姣姣倾泄映照,榻上之人衣裳尽湿紧贴身躯,柳风愈觉喉中发紧,转想刀剑无情,又如水灌顶,心中气极:「要是我没看见,今儿受赏的钱,便陪你去见阎王了。」 杜玉门边说边脱下湿衣衫披挂在床头:「我会水,不巧今儿腿麻了,就遇上你,想也是缘分。 柳风见他状若无人一般说脱就脱,心头一滞,扭头去柜中拿了套夜行服丢给他:「没别的,将就穿。」 杜玉门提衣绕肩穿袖,将身下湿了的亵裤一併脱去,甩掷在地,面上难辨喜怒:「难不成在你眼中我就只会陪人?」 玉肌带水,莹莹月下,杜玉门花白的双腿大刺刺敞着,柳风看的出神,没想起接话,也不知有多少人,见过他这幅诱人的模样,便又冷哼一声:「你守得住人?」 杜玉门起身按掌贴肘于柜,将柳风困在两臂之间,戏嚯道:「我向来是拿多少钱,办多少事。人生在世,总受桎梏,莫说我,你能随心吗?」 柳风皱眉逼视杜玉门,不怒自威,扣人手腕扭至身后,肘压其腰抵上柜门,力道不轻,杜玉门吃痛低哼,柳风沉声说道:「别把这套用在我身上,你大可试试看,我能否随心。」旋即松开手来,沖外头喊了一声:「打水来沐浴。」 杜玉门转身摊手沖他说道:「你光有这个,我穿什么回去。」 待人准备停当,柳风回头瞥他一眼,火气未消,又叫他添柴:「我说了准你回去?」 杜玉门咧嘴笑的意味深长:「不然你要留我过夜?」步至隔间屏风后脱了干净,杜玉门坐到水中搭开手来,舒服的一声嘆餵:「这一晚上算是白忙了。」 柳风耳力极好,听水声知他在沐浴,回头一看屋门大敞,从门外便依稀可见杜玉门搭手坐在水中,快步上前阖门,怒上心头却又无言以对,只得狠瞪他一眼,「你沐浴连门都不关吗!」探手揉额,「你愈发…」 杜玉门把手搭在浴桶边缘,俯身枕在臂上,背对着他,半阖上眼帘,嘆息似得:「下回见你,该又是经年?」 柳风闻言神色黯然:「只怕常见,于你不利。」 杜玉门起身回首看他,眼波流转,其中含藏千言万语,却不曾发问。 柳风踱步上前,抚过他的髮鬓,轻轻落下一吻:「玉门,你放过自己,也放过我。」 杜玉门抬手勾住他的颈项,不由分说的回吻他,热情而激烈,誓要将他留下,紧搂着柳风,于他耳边轻喘,一声又一声,敲击着柳风心房:「我不信你放的开我。」 柳风不敢回应他,也下不了手推开他,杜玉门贴着他站起身来,一(和)丝(和)不挂,而后将手松开,当着柳风的面抚慰自渎,迎目看他,水光盈盈,低声细喘:「柳风…我再问你一次…」 不要问了,不要再问了,理智,决心,抉择,我通通都不要了。 柳风伸手将他拉入怀中,拦腰抱起,放置榻上,抽去杜玉门发间的玉簪,忘情的吻着他身上的每一寸的肌肤,世人说饮酒会醉,我愿醉倒其中。 日雪终霁,天边挂一轮圆月,银光照白雪,北风唿啸,家家门扉紧闭,静寂的街道上一抹孤影独行。 刀剑饮血,半生肃杀,风霜冷漠,在柳风眼中凝成一把让人闻风丧胆的快刀。 刀剑归鞘,风雪初霁,不尽绵绵柔情。 柳风望向城北,在那深巷之中,灯火暖炉旁,有人在等他归家。 只要一想到他,便可消融柳风眉间的寒霜冰雪。 拐过巷角,「扑呲」一声,柳风唇畔的笑意停滞,伸手捂住心口,面前之人黑衣裹身,得手之快意洋洋,掩面的黑布尚藏不住。 柳风蕴集内气,迅速反掌拍于人心腔,黑衣人如断了弦的风筝落在一旁,柳风终忍不住捂口呕出一滩血来,见血封喉之毒,只怕是,无力回天。 你最爱的女儿红,数十年窖藏,你与我这数年耳鬓厮磨,跟你约定好的,从未曾差之分毫,此生唯不愿负你… 再拐过几个路口,就是我的归宿,却无力前往。 柳风恍惚间想起青石板上湿身狼狈的两人笑看远处的画舫燃成一朵盛大的花火,木桶中互相依偎,柜中衣衫凌乱… 风雪夜停,空候一夜之人负气摔门而去:「好你个柳风。」 杜玉门拐过几条巷弄,那叫他白等了一晚上的负心人,枯跪在雪地里,手中提着他最爱的女儿红。 杜玉门颤手拂落他身上的积雪,试图温暖那早已冷透的身躯:「柳风,你骗我的对不对,柳风,我不生你气…」热泪滚入衣襟,凉透几分,雪地中失声痛哭,是不是你早就料到今日。 杜玉门摆扇而来,添酒扬笑:「萧长凤,许久不见。」 白仪推酒换茶:「许久不见。」 第47页 杜玉门合扇摇头直笑:「你还是这样,亏你来的巧,再有几日我便回塞外了。」 白仪也不明白,眼前的人到底是白珍珠,还是杜玉门,又或者,谁都不是:「去塞外做什么?」 杜玉门思忖半晌,会心一笑:「带我夫君回去见我母亲。」 白仪难得对他有个笑脸,从未曾想,白珍珠也会将一人挂在嘴边,称他夫君:「你何时成的婚?」 杜玉门垂首笑道:「五年前。」 我来中原二十五年,十六岁登台,名满扬州城,我附于此身,有十年,金玉满贯,无尽温柔乡。 如何才算相配?你杀人无数,终死于他人之手,我一身红尘孽债,归去不留尘。 窖藏数十年的女儿酒,又醉了几人。 寒霜凄切,刀剑无情,试问执剑人,能留几分情。 等你一夜又如何,怕的是,难问生死。未能同生,也不求同死,斯人已去,便葬我故土,再与我长久相伴。 孤坟寂寞人,笑傲这红尘。 第23章 鬼母 白佼人曾去西山谒见鬼母,得狐腹托胎,为鬼狐降生于世。 白仪不知白佼人在人间游荡了多少年,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去了西山。 萧长凤这个名字,是师父为他取的,前世他也名为萧长凤。 萧长凤交代了白家的住址之后,心如死灰的他便被送还归家,白家上下从此再无音讯,萧长凤又是恨,又是伤心。 恨白佼人失言,悲情无可寄,终日郁郁寡欢,不过几年便撒手人寰,先父而去。 萧父与萧夫人多年不睦,又痛失爱子,看破红尘,遂出家为道,后于香山坐化升仙,拜青玄尊者为师,赐封香山道君,并于香山开仙府。 第二世萧长凤生于玄门,香山道君为他卜算一卦,算出他命中犯煞,必定情路坎坷,伤神劳体,多有不忍,着仙使下凡迎其入香山,收为入室大弟子,名取萧长凤,欲渡他成仙,避这情煞。 地分八方,西方有山名为西山,其山峦之阴脉能汇聚天地邪灵之气,西山山巅妄念崖下为万魔窟,能渡五界生灵为魔。 西山有谷,内有岩洞,名为鬼窟,为鬼母所居。 鬼母御西山之狐,西山狐族之先祖,为娲皇座下十大凶兽之一九尾狐,故西狐后裔能通邪灵,孕育鬼狐。 六界称卫释为鬼母,意为,孕育世间鬼狐之母。 殊不知卫释不过一介凡人,留存于这世间千万年不死不灭的凡人,若仙不渡你,那卫释来渡你。 「我尚在人世间的哥哥,如今过的可好?我那至死都不明真相的夫君,如今过的可好?都说我与哥哥生的极为相似,相似到,连我夫君都将我错认成哥哥。哥哥他是否怨过我,是否,无法谅解我。」 楚国有位姓许的将军少时出征,战乱时被滚石困于秦单山谷中,为果腹入森林觅食,误闯妖界,为赤狐连清所救。 连清之母连瑶曾与楚襄王有过一段姻缘,并生龙凤双胎,其子天生妖胎,红髮血瞳,初生不通变幻之术,半狐半人,其父襄王视之为妖孽。 连瑶负气携子离府回归妖界,子随母姓连,名清,望其日后莫识人不清。 连瑶之女与凡人无异,留于人间由襄王抚养,姓卫,名释。 襄王纵情于山水,多好田猎,少入朝堂,故而许安世也甚少得见。 许安世之父许音密是楚国的一员大将,父子两西征北战,为楚国打下半壁江山。 许安世十六岁从军,至今二十有五,以战功累至车骑将军。 楚帝在许安世弱冠之龄,意欲赐下广平公主,许安世辞谢不受。 许安世:「戎族不灭,何以为家,望陛下收回成命。」 楚帝:「既如此,朕再宽限些时候,待西出无戎,将军可该顾虑终身。」 许安世:「谢陛下。」 许安世一直在寻找那只狐妖,直到他在宫宴上见到了卫释,她与连清生的一般无二,生生压过在场诸王女眷的风头。 而后许安世得知,她乃是襄王庶出小女,其母相传为襄王在山中救下的一尾赤狐,生下她之后便不知所踪,许安世在心中更加确定了几分。 只是许安世不明白,初见时卫释为何要化作男儿身,明明答应来丹阳寻他,如今相见,为何不与他相认。 人定之时,襄王府卫释的婢子刚刚吹灭烛火,退出门外,连清悄无声息的从窗口翻身进来。 卫释躺在床上尚未闭目,只见月下一双血瞳发着幽光,张口方要惊唿,幸亏连清俯身及时捂住了卫释的嘴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是我。」 连清掌狐火点灯,照见那俊秀的脸庞,卫释这才松了口气,掰开连清的手小口抱怨:「哥哥,你又吓唬我,就不能好好从正门进来吗。」 兄妹二人像是照镜一般,连清自有男儿英气,卫释多几分女儿婉约。 连清正身迈开步子,坐到圆凳上倒了杯茶给自己:「这回来要住上些日子,过来跟你打个招唿。」 卫释起身上前同他一道围坐桌前,问道:「母亲来了吗?我许久未曾见她,怪想念的。」 连清:「母亲不愿见他,你又不是不知。」卫轻舟与连瑶,只能算是一段孽缘。 卫释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想把气氛闹僵,另起了话头:「哥哥,我在宴会上见到他了。」 第48页 连清明白她的意思,便将前事不提,轻声笑道:「小狐狸思春了吗?」 卫释被连清戳中了心思,嗔怪道:「哥哥!你这样我便不同你说了。」 连清见状失笑,收敛起戏弄她的心思:「好了,说来听听。」 卫释拨弄手指,支支吾吾的说:「是车骑将军,长姊私下跟碧儿说今岁他会去宫宴,香儿跟碧儿有些交情,我这才知道,便央求父亲带我一道去赴宴,果真见到他了。」 连清看向她,疑道:「我怎么记得前几年你说的是左将军。」 「车骑将军便是左将军,这几年大小战役不断,他立下军功不少,早些时候做卫将军,领军出征大胜得归,陛下便提拔他做车骑将军。」 连清捏着手中的茶杯打趣她说:「你倒是记得清楚,人家不就是小时候替你捡了一回纸鸢,你便心心念念到如今。」 卫释瞪他一眼:「哥哥你就会说风凉话,到时有了心上人,我看你如何。」 连清笑道:「我此次来丹阳,便是寻心上人来的。」 「鬼才信你。」连清一贯爱诓她,十句有九句信不得,看他一幅吊儿郎当的模样,八成又是骗她好玩。 「那我走了,他已等了许久。」连清将茶杯放去一旁,转身踏开一步就不见了。 「真有心上人啊?」卫释见哥哥方才离去时笑意半分不假,倒真像是有了心上人的模样,由衷的说道:「不知是谁家的小姐,能跟哥哥长长久久就好了。」 荆门大捷,楚国承平,她的将军也能安心的待在丹阳了。 一日,熟睡中的卫释被雷声惊醒,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又一道惊雷噼下,卫释慌忙用被子蒙住脑袋,约莫到后半夜雷声才渐渐停息,卫释也已沉沉睡去。 又过了半月,许安世突然前来拜访襄王,竟是来寻她的。 卫释欢喜的换过一身衣服,去到后堂,许安世就坐在那儿,见她过来,将手中的茶盏放去,看了她许久。 看的卫释心中小鹿乱撞,许安世一开口,却打破了卫释心中所有的幻想:「你是连清对不对。」 他眼中满是悲戚,哥哥所说的心上人,会是他吗,可这是她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将军,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有在发颤:「是又如何。」 许安世像是起誓一般:「连清,我不管你是男儿郎,还是女儿身,不管你瞒着我什么,我都想与你长相厮守。」 竟真的是他,为何是他。哥哥会将他让我的,只要我去求哥哥,哥哥会答应我的。 卫释捏紧了手中的香帕,勉声:「那你为何不向我父王提亲?」 犹如雨过天晴,许安世起身前行,扶住她的双肩,喜不自禁:「你这几日不来见我,是气我不曾向襄王提亲吗?」 自欺欺人也好,作茧自缚也罢,我只想与他,做一世夫妻。 卫释眼中噙着泪水,哽咽不能语,不住的点头,良久才说出一句:「你个榆木脑袋。」 许安世自责万分的将她搂到怀中,轻声细语的说:「是我笨,明日我便让父亲来襄王府提亲。」 原来她豪情万丈的将军,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他一直便是如此对待哥哥的吗。 不知为何,自那以后,连清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像晨间的露水从人间蒸发,再也寻找不到。 许安世始终不曾怀疑她,只是偶尔会笑着跟她讲连清与他的从前,字里行间都是深深的情意。 卫释想,连清或许回来过,突有此变,不论许安世或她,哥哥定然都无法原谅,也不愿相见,哥哥那般目下无尘之人,眼中向来容不得半点砂砾。 是她骗了许安世,是她对不起哥哥,她成全了自己,跟许安世做了一世令人艷羡的夫妻。 我以为哥哥有千万年的时间,而我只有这一世,哥哥为何不能将他让我,等我死了,下辈子就把他还给哥哥。 塞外烽烟又起,将军奉命出征。 「夫君,千万珍重。」卫释提裙追马,风沙迷眼,湿了眼眶。 她送了一程又一程,到最后无路可行,停驻丘垄,远远目送三军。 「打完这场战,天下就能太平了吧。」许安世心中如是想,不忍回首,连清,等我回来。 一年又一月,关外捷报频传,将军却迟迟未归。 卫释前去面见天子,跪地相求:「陛下,可否再晚几日撤军。」 「夫人,事已至此,寡人实属无奈。」君王未老将先死,此后我大楚疆域,该交由谁来守,寡人实亏欠他许多… 卫释泪纵两行:「陛下,我夫君他定然还活着…」 「夫人,许将军身中数箭,跌落山崖,已无生还的可能。」丞相出言相劝。 卫释不愿听信:「不会的,夫君说不日便归,他不会骗我的。」 从边关归来的副将一身戎装未卸,匆匆赶往大殿,见此情此景,不免痛心疾首:「夫人…抱歉,我们没能带回将军的尸首。」 卫释自宫中归府,赵歌奉上参茶,温声劝解:「人死不能復生,夫人节哀顺变,将军在九泉之下,定然不愿见夫人如此伤心。」 「赵歌,你伺候我有几年了。」将军他爱的,从来都不是我。 赵歌:「十九年了,夫人。」 卫释:「十九年了,你还不懂我吗。」 赵歌知道她劝不住:「夫人…」 第49页 次日,赵歌叩门,轻声唤道:「夫人,该用早饭了。」 许久不见回音,赵歌疑唤:「夫人?」觉事有异,赵歌慌忙推门进去,但白绫悬樑,卫释已香消玉殒:「夫人!」 卫释下葬之后,棺中的尸首变作狐尾。 卫释虽未有连瑶那不凡的妖力,却有九尾之寿,去一命则失一尾。 连瑶:「释儿,随我去见狐王吧。」 卫释:「母亲,哥哥呢。」 连瑶笑说:「他到人间找他的心上人去了。」 是吗,如此便好,卫释释怀的笑道:「希望哥哥能跟心上人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族长:「你若为九尾赤狐,我一族当奉你为新王,连瑶说你天生凡胎,却有九狐之寿,你哥哥妖力虽强,却好似比寻常的赤狐成长的更快,倒像是凡人一般。」 连瑶:「轻舟,清儿是个好哥哥,尚在腹中,就愿替释儿背负世间的骂名,后来我才知道,他竟将凡人的轮迴之苦,也替释儿担下了,清儿这一生无愧天地,无愧父母,无愧卫释,我希望他来生,不要遇到像你这样的父亲。」 卫轻舟:「连瑶,我…」 连瑶:「罢了,多说无益,此事仅你我二人知晓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的剧情下一章介绍,哥哥跟许安世有衍生的现代文,不过,一年半载的,我肯定改不出来,此处军阶参照汉朝。 第24章 赤狐(上) 天未拂晓,连清便从石洞中出来猎食,远处有只穴兔从草地里探出头来,连清阔步盘旋,伺机而动,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砸在连清身上,滚落在草地上,惊跑了穴兔。 连清从他身下挣扎出来,扭头闻了闻气味,竟是个凡人,丹田内没有半分灵气,看来也不是修士。 既然是个普通人,不如把他吃了吧,开玩笑的,吃了他,以后连清还怎么升仙呢。 连清为了不吓着他,还特意施了个小小的幻术,化作寻常人的模样,拿脚踹许安世,试图唤醒他:「喂,醒醒。」 昏迷中的许安世慢慢找回意识,睁开眼皮,东方旭日初升,许安世仰见有人,不知身在何方,开口问道:「这是何处?」 方才许安世骑马在山中打猎,途遇一只大虫,兇悍无比,慌乱中跌下马背,掉到山坡下的一个地洞里,磕着一块石头,然后…摔晕了。 见他醒来,连清收脚抱臂,答:「此地属秦单山地界,你是怎么进来的。」 许安世撑身坐起,四下看了看,指着陡崖上的一个山洞说:「大概是从那里进来的。」 连清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这大小,多半是地鼠精干的,竟然把洞打到凡间去了,坏了风水阵,不教训教训,要无法无天了。 连清瞥了许安世一眼,看样子应当跟他凡间的妹妹差不多岁数,不忍他餵了妖怪,就当发发善心,送他回去罢:「此地属妖界,凡人是不该来的,能自己走就跟上来,我送你回去。」 妖界,似乎跟凡间也没什么区别,许安世站起身来将身上的尘土草碎拍去,问说:「你是什么妖。」 连清松开手臂先行走在前方,头也不回的应了一句:「狐妖。」 许安世是个没心没肺的,也不担心,跟在连清后边笑说:「不像。」 连清始终不曾回头,兀自走在前头开口问道:「哪里不像?」 许安世踢开脚边的一颗小石子,想了又想:「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像。我们这是要去哪?」 不知在凡人眼中,狐妖该是什么样的,连清带着许安世走进灌木林,栖息在灌木林中的小妖怪们闻到凡人的味道,有些蠢蠢欲动,这让连清十分不悦,旋身抓住许安世的手腕,往更深处的密林走去:「去你该去的地方。」 连清加快了脚步,许安世不得不小跑起来才能跟上他,心想这狐妖走的可真快,不过他心地倒好:「你叫什么名字?」 连清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轻车熟路走的飞快,只苦了许安世,身上还带着伤呢,连清头也不回的放话:「凡人不可以随便问妖怪的名字。」 许安世得小心注意着不被绊倒,还得尽力跟上他的脚步:「好吧,我姓…」 话还没说完,连清忽而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将许安世的嘴巴牢牢捂住:「凡人也不可以随便将名字告诉妖怪,你知道这片林子里有多少妖怪正盯着你看吗,知道了你的名字,就会去人间找你,你若是应了,便要将你吃了。」 许安世被他吓的睁大了眼睛,点了点头,连清抿唇从鼻子里哼气出声,许安世将他的手从嘴上移开,凑到他耳边小声的说:「我叫许安世,安平盛世的安世。」 连清拉着他走出密林,并不回话,心中气道,这小子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了吗,改天给他下咒,要他好看:「你往前走,就能回到秦单山谷了。」 小小少年站在原地,拉着连清的手死不放开,有些失落的说道:「回去了也没用。」 这几日秦单山谷那头确实有点吵闹,连清见许安世这幅模样,好奇的问道:「怎么?」 许安世远远看向山谷,怅然若失:「我军被安国的军队设计围困在谷地,消息传不出去,没有援军前来,粮草无几,再有几日,横竖都是死。」 连清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森林,索性好人做到底:「若是你们敢过妖界,从方才那个陡坡下去,沿溪行三十里,可以绕到秦单山北部的小平原。」 第50页 许安世在军帐中看过地形图,并没有连清口中所说的那条路,就连他现在站的地方,也没有出现在地形图上,连清口中的妖界,或许是一条生路,许安世惊喜交加的说道:「真的?只要有路,没什么不敢的。」 连清笑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这么容易就轻信了他:「他们不会相信你的。」 许安世紧握住连清的手说:「我可以说服将军。」 连清垂目低低一笑,这小子当真没有防人之心吗:「傻小子,你不怕我骗你?」 许安世爽朗的笑开:「我信你。」 连清放开他的手,推他出去:「快回去吧。」回去人间。 许安世往山下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他,连清果然还站在原地,晨曦载耀,为连清的身姿镀上金边,柔和了眉眼,许安世笑着沖连清招手:「我会回来找你的,等我。」 连清慌忙收回视线,旋踵隐入密林,消失在许安世眼前,方才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走向许安世,走向那容不下他的凡间。 许安世想起他在话本上看过的一句话,说的是,山中幽僻之地,树木葱茏,其间有妖精,飘然似仙,说的应当就是像连清这般的妖精。 思及此,许安世摇头失笑不已,稳步走向山谷,半路又折返回去,他这才想起来,他的马还在山里呢,老天保佑它不要命丧虎口。 许安世徒步在山林间兜兜转转,不时唿唤马儿的名字,林中的光线逐渐变的暗淡,许安世也已声嘶力竭,穿行于林间的身影渐渐模煳,日薄西山,已不能再找下去了,入夜后保不住山中有什么野兽出没。 许安世垂头丧气的下山回去驻地,惊喜的在军营前发现了他的马,迎上去亲热的搂住马脖子:「你去哪了,让我好找。」 连清坐在树上,看营中灯火通明,兵士们三三两两的聚在火堆旁,神色都十分凝重,只有许安世一人脸上洋溢着笑容,真不知说他什么好,如此也算不枉费他替许安世找马的一番苦心。 许安世安顿好马匹,于帐前整肃衣襟,掀开中军帐幕进去,连清隐去身形,紧随其后,许安世单膝跪礼:「将军,卑职有要事启禀。」 许音密为被困之事头疼不已,正与诸位将军商讨对策,见来的是许安世,抬手压指:「但说无妨。」 在座诸位都是父亲至交的世伯,中军帐外不会有闲杂人等,许安世遂直言相告:「卑职入山中狩猎,失足跌下马背,掉落地洞,天不绝我,为我军觅得生路。从此处沿西北方向行军约十里,向西南过三里密林,下陡坡至山谷间,沿溪行三十里,只需半日的功夫,便可绕过秦单山天险到北部小平原,直扑安军后方,一举将他们逼入谷地,反客为主。」 照许安世所言,这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一天的功夫,何况山路难行,他出去也才六七个时辰,如何知道的这么详细,实令人费解:「你从何得知?」 许安世据实以报:「山中狐妖所言。」 此言一出,诸将议论纷纷,许音密也面有难色,这实在是荒唐。 若说是山民相告,想必众人便不会如此了,许安世却不愿有所隐瞒:「将军若是不信,待天明遣斥候探路即可,只是一来一回,少不得又耽搁一日,兵贵神速,请将军速作定夺。」 军中所剩粮草不多,到时也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打战,他们是在与天夺时,二十万大军,一日的口粮都举足轻重。 「事态迫于眉睫不假,行军也非同儿戏。」许音密问左右:「月色如何?」 左右顿明,撩开帐幕,仰观月明星稀,月色大好,喜道:「将军,月色正好,实乃天助我也。」 许音密点了点头,吩咐下去:「遣两名得力的斥候,连夜探路,务必在明日之内赶回。」 连清忽而现身于帐中,林副将拔剑直指,连清视若无睹,迳自坐到将军案前,漫不经心的摸了笔来,旋于指上:「不信,就不必去了,在这等死岂不美哉?我狐族的领地,也不是你们想过,就能过的。」 许音密见这少年于帐中来去自如,毫无畏惧之色,倒有几分欣赏,示意林副将收剑,起身抱拳行了一礼:「敢问阁下何许人也。」 连清将笔丢了去,看向许音密:「非人也,不过是这山中的野狐。」 许安世心知连清这是要帮他,却不免为他忧心,若诸位世伯有意为难,连清可否平安脱身。许音密听他如是说:「想必方才小儿所言之事,为阁下相告。」 连清瞥了一眼许安世,怪不得他一个小兵如此信誓旦旦的对他说能说服将军,原来将军是他父亲:「是我说的,他合我眼缘,怎么?」 许音密并无轻蔑之意:「实为小儿之幸,只是行军打仗,还需小心谨慎。」 连清听了不由笑出声来:「小心谨慎,那你们是怎么被人诓到这山谷里来的,吵吵嚷嚷有好几日了,我这耳根子都不得清净。」 虽为属下之过,亦是主将之失,许音密并不推诿他人:「是我之过。」 连清当即出言制止:「不必多说,我无意知晓,若有谁不信,只管跟我去看看,来回只需一炷香的功夫。」 林副将出列:「将军,待我前去去探看一番。」 许音密点头应许:「那便有劳副将。」 第25章 赤狐(下) 「跟我来。」连清走到帐外,出了军营步入林中,擒住林副将的臂膀,说了声:「站稳了。」连清话落屈膝瞪地,飞上树梢,足尖点叶,轻盈地飞跃于空中,林副将好歹稳住了身子没惊唿出声。 第51页 明月悬挂天边,夜风唿啸耳畔,了两人落脚在山巅的巨石之上,连清指着远处的一块小平地说:「那便是小平原。」 说完才想起以凡人的视力,在这苍茫夜色中,只怕是什么也瞧不见,更别提结界之中的妖界,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啧,跟你说了你也看不见,闭上眼睛。」 林副将看向他,依言闭目,连清咬破指尖将血抹在他眼皮上,分开食指跟中指狠戳了一下他的眼珠,林副将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未曾说什么。 连清暗笑:「好了,睁眼。」 林副将睁开眼睛,眼前如云开雾散,山腰溪流倒映月光,逶迤盘桓,仿佛玉带遗落山间,清晰可见。 连清指点西南划向东北:「西南方向是妖界,属西赤狐族地界,你们过的那片密林,是我母亲的领地,我母亲性子不好,届时行军切记勿要喧譁。其他各位领主我也还算熟稔,只是借路他们会卖我个面子,东北方向便是秦单小平原。」 林副将见他所言非虚,连清与少将不过萍水相逢,如此鼎力相助,当真是仁义之士,一扫之前心中的芥蒂,对连清顿生好感:「多谢壮士。」 连清惯爱欺负老实人,方才的事他可还记着呢,得好好戏弄他一番:「忘了告诉你,我方才所施的法术,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可你若将眼上的血渍洗去,这法术便不攻自破。明日我在那林前石碑下等你们,若是找不到地方,你们就打道回府吧。」 林副将果然信以为真,想到要顶着这么一张花脸去见将军,就脑壳疼,却也没说一个不字。 次日,大军顺利的绕过天险,前进到秦单小平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安军一个措手不及。 安国战败,安国国君派遣使者,以临近楚国的三座城池,换回了余下的十万大军。 楚军明日便将启程回京,许安世连夜骑马从边城赶到秦单山,他并无通灵之眼,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误入妖界,甚至不知道连清的姓名,只能徘徊在山中,寻找那片密林,那片密林却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那个山坡,对,他知道在哪,许安世好不容易找到那个洞穴,却早已被堵上了,他失意跌坐在土堆上:「你出来见见我,好不好,明天我就要走了。」 夜色正浓,山风过林沙沙作响,静谧的可怕,许安世不愿就这么放弃,用手挖着那个被堵的严严实实的洞穴,不信那只是一场黄粱大梦。 「儿子,我方才回来,看见陡崖上有个人在挖洞。」连瑶赴宴回来,醉醺醺的瘫在连清身边。 「好,我知道了,来,把这醒酒汤喝了。」谁会三更半夜的在陡崖上挖洞,这酒鬼喝醉了说梦话呢。 连瑶见连清态度十分敷衍,不满道:「我说真的,那个人穿着软甲,许是楚国的军士,还说他明天就要走了。」 连清一愣,莫不是许安世那个傻小子回来找他了? 许安世埋头挖洞,看到有双鞋出现在眼前,抬头看去,见是连清,赶忙将满是泥土的手藏到身后,傻笑:「你来了。」 连清屈膝蹲在他跟前,拉出他藏在背后的手,牵着衣袖替他的擦拭干净:「我不来你打算把这挖穿吗。」 许安世腼腆的笑着:「你不来,只能我去找你。」 傻小子,你找不到我的。 连清看着那双真诚的眼睛,到底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你找我做什么。」 许安世拉住连清即将收回的手:「明日我便要启程回京了,你同我一道吧,你立了大功,陛下定然会封赏你。」 连清抽手屈指弹了他额头一记:「傻小子,人间的功名,我要来有什么用。」 「可是…」许安世摸着额头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快回去吧,你父亲该担心了。」连清起身要拉他起来。 许安世牵住连清的手站起身来问:「那以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连清随口说道:「等你做了将军,我就去丹阳找你。」 许安世紧握住他的手:「你说的,不许食言,等我做了将军,我就让人在陡崖上种一棵红豆树,你若是看见了,就来丹阳找我。」 连清笑应:「好。」 傻小子,你知不知道红豆十几年才结第一树果。 不知春去秋来又几回,红豆掉落在狐狸洞口,点缀在青草地里,红绿交错,连清抬头一看,陡崖上有棵红豆树竟是结果了,那小子倒是学聪明了。 你还没忘了我吗,我以为等你成了将军,你就会忘了我。 既然你信守承诺,我又怎能食言。 夜半,许安世听屋外有人叩门,问是何人,也没个应声,下床将门打开来一看,竟是连清,一时愣住了。 连清笑说:「不请我进去?」 许安世是个爽快人,什么都藏不住,回过神来,大步上前将他搂到怀中,喑哑的声音里满是刻骨的思念:「我差点以为你不会来见我了。」 连清在他耳边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刚从襄王府出来,就来见你了。」 连清从不提及家中,许安世也没问过他。 有九年不见了吧,许安世伸手轻抚着他的脸颊:「你叫什么名字?」 九年不见,他已是个英勇的将军了:「我随母姓连,单名一个清字。」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等到你了。 第52页 许安世举着还在不住的扑腾的鱼,沖桥上盖着荷叶睡的正香的连清笑道:「连清,你看我钓的鱼。」 连清掀开荷叶坐起身来,支手轻笑:「知道了,晚上拿回去炖汤喝。」 许安世进屋看见桌上的青玉瓶里斜插了一支梅花,他一贯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今儿这是怎么了,问一旁的侍女:「这梅花,是谁插上的。」 侍女应道:「是连公子今早插上的,要撤下吗。」 「摆着吧,添点颜色。」出于他手皆是风景。 「连清,这画如何。」许安世好不容易问宫中的画师讨了一幅画。 「那日画的?我看看。」连清凑过来与他一同看画,两人紧挨着,三九的天,许安世愣是憋红了脸,也不知是这天太热,还是心太燥。 连清见状,凑到他耳根旁说:「你脸红什么。」 许安世赶忙假装将画捲起,生怕泄露心中不礼的念头。 连清哪肯放过他,拽过他的手臂,盯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的说:「你方才,是否在想一些对不起夫子的事。」 许安世咕哝了一句:「早就没有夫子管我了。」 「是啊,那你脸红什么。」连清扯过他的衣襟,势在必得的说:「傻小子,晚上来卧房找我。」 许安世倒是有点叫他吓着了,身子比脑子动的快,搂住连清的脖子就亲了上去。 三个月前连瑶来信说将闭关以应雷劫,算算日子,就在今日。 入夜连清只觉心中沉重无比,辗转难眠,起身支起窗户,望向西北,雷云涌动,竟夹了几丝红云,暗道了声不好,这是血雷劫! 凡妖相恋,本就为天道所不容,何况连瑶与卫轻舟还育有一双儿女,更是大逆。 血雷劫一出,他们母子三人都将应劫,连瑶与连清尚可一搏,卫释全无半分妖力,如何渡这雷劫? 连清敲开许安世房间的门,许安世见他一脸沉重之色,担心的问道:「怎么了?」 「我去一趟襄王府,明日不用等我用早饭了。」连清说罢匆匆离去。 许安世看着他的背影,无端觉得他这么一去,也许就不会回来了,大步上前拉住他,追问:「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啊。」 他不过得了母亲一半的妖力,再加上这二十六年的修为,要应对两道天雷,五分的把握都没有,若他有什么不测…连清勉强挤出笑容:「许安世,我去去就回,你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对不对。」 许安世不知道这一次,该不该信他,连清趁着他犹豫之际,挣开了他的手,转眼间就消失在许安世眼前,许安世望向天际,轻轻说了一句:「我等你。」 我说过我会等你,一日,两日,三日,四日,五日,都五天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你以为不回来,我就不会去找你吗。」许清抄剑而去。 「你是连清对不对。」许安世看着那与连清生的一般无二的女子,不信连清会这么离他而去。 卫释:「是又如何。」 不论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我都不在乎:「连清,我不管你是男儿郎,还是女儿身,不管你瞒着我什么,我都想与你长相厮守。」 卫释:「那你为何不向我父王提亲?」 提亲…是啊,若他的连清是女儿身,他们就能做名正言顺的夫妻。 犹如雨过天晴,许安世起身前行,扶住她的双肩,喜不自禁:「你愿意嫁给我?」 卫释眼中噙着泪水,哽咽不能语,不住的点头,良久才说出一句:「我愿意。」 白仪将匣中秦王剑交由束麓。 束麓取了剑来,并指滑过剑嵴:「这秦王剑还有别的用处,你可知晓?」 白仪摇头应答:「不知。」 束麓立剑轻弹剑身,铮然鸣响:「秦王剑承秦王剑意,若以剑中记忆为阵眼,施聚魂之术,能塑剑灵,此灵攻守兼备,是不可多得的御灵。」 白仪不解,若是此等好物,其主为何全无半分不舍,竟说将剑送他:「兰斯并不在意此剑。」 束麓听了大笑起来:「他那是用不了气的,秦王剑中灵,只护一人,那人却不在人间,重华苦苦寻觅,至今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惹他付尽衷肠,还狠心一走了之。」 白仪听了唏嘘不已:「或许是不敢见。」 束麓执剑起身,轻笑道:「他运气好,为他设劫的北极紫薇帝君,一向不拘泥这些,让重华逃过一劫,若是换作其他帝君,歷过劫,还如此执着于凡尘俗事,怕是得下凡重来一遭。」 白仪嘆了一口气:「或许天意如此。」 「快到子时了。」束麓凌空先行,白仪穿行于林中,世间能凌空踏步的,唯有诸神。 束麓在麓山极东之泉引水灵布太极法阵,将灵木浸入泉中,置剑倒悬于顶,不停变换手中的指诀:「天地无极,无极而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五行,坎水生震木。」 诀引天火焚剑:「亢火乘金。」转腕握柄旋剑刺木像天门,风自足涌,灵光乍现:「万物生灵,负阴抱阳,轮转两仪,震木续阳。」 灵木聚法阵之灵,造生血肉,白佼人自泉中化生。一如萧长凤于北国初见他时那般,白仪久久停驻泉边,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许久,白佼人轻声唤他:「长凤,让你久等了。」 第53页 如此轻声细语,却惊落了白仪眼中的泪水,蹚水奔往他身旁,将他拥入怀中,哭着笑了:「我终于等到你了。」一时悲喜交加:「错全在我,不要走,不要离开。」紧紧的抱住他,卑微的乞求:「求你…」 歷经两世,堪不破红尘,他的悲喜,只为白佼人一人牵动。 白佼人伸手抚拍他的背嵴:「你又何错之有呢。」怪只怪,造化弄人:「我好像做了一场梦,梦中我变成了一颗红豆,落在西山陡崖下。」 愿君多採撷,此物最相思。 第26章 武曲(一) 北极紫薇帝君座下有七位星君,苍生业债盈满,开阳宫武曲星君奉帝君之命下凡为苍生歷劫。 汴惠公六年,国后义渠氏诞汴公嫡出长女,凰出秦岭,是为鹓鶵,故名卿凰。 汴惠公七年,治栗内吏竹允诚得嫡长子,名为青炽,其母沈氏,名为无虞。 汴惠公十二年四月甘五,王姬随汴公驾临竹府,竹允诚便许了府中为子教习诗书的先生一日假。 公与卿大夫议事前厅,汴姬携婢子于竹府后院凉亭闲坐观景,甚感无趣。 先生是得了一日假,竹允诚却未许竹青炽玩乐,只让去后院打坐,说是静心养性。 汴姬支开婢子提裙出亭,行至湖边,湖中锦鲤穿梭,波光粼粼,倒是好瞧。 竹青炽坐在树下听蝉,聒噪的很,却更显院中静寂。 宋卿凰脚下踩着一块石子,低头看了它一眼,俯身拾起掷向湖面,小石子径直坠入湖中,王姬瘪着嘴不大高兴。 竹青炽听得一声无比清晰的投水声,想是院中有人,再是坐不住,起身绕过假山,静默的看着。 宋卿凰拣来个头更小的石子,欲要再试,竹青炽见她这是想打水漂,不过姿势不对,出声制止:「水漂不是这样打的。」 宋卿凰顿了动作,回身去看竹青炽,看模样,是一般的年纪,公父曾提及竹内吏已有一子,比自个小上一岁,侧室方孕。 宋卿凰端看他衣着举止,矜贵含章,虽年纪尚小,也美若璞玉,知是府中的公子,一撇嘴:「那你说怎么打。」 竹青炽听府中的僕人碎嘴提过这位王姬,都说是位降不住的主,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竹小公子俯身拾个扁平的石子,夹在虚握的指间,身子略向后倾,打旋扔出,石子连连点水,水纹层叠荡漾开来,又捡了个石头在手中上下抛玩,眼中藏着笑意,面不改色的问她:「看清楚了?」将石子丢予她:「试试。」 宋卿凰心下不服,沖人一仰下颔,照葫芦画瓢,却只点了两回水,唔声蹲下去又拾几个石子,递给了几粒给竹青炽。 他拿了石子随手便丢,力道把握的恰到好处,回回都连跃水面,宋卿凰问说:「今日不上学堂?」 竹青炽没有适龄的玩伴,先生也是请在府中,逢年过节得了假,也都是在府中自己一个人玩耍,竹允诚常说「君子慎交」云云,竹青炽到底年纪太小,听着也是云里雾里,不解其意,只知奉行:「因公来,免去半日。现下看,是要我在这等你罢。」 汴公至今唯有一女,国后自小将王姬当男儿教养,自然不似寻常女儿家那般拘谨,宋卿凰笑说:「旁人看来,这倒是你我的缘分。」 两人都是心思通透的孩子,生下来就是王公贵胄,自然要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多担待些:「或许吧。」 宋卿凰提裙蹬去鞋靴,就地坐在岸边,竹青炽见状皱眉欲要说些什么,动了动嘴皮子,到底没说出口。 宋卿凰拨动脚掌推开浮萍,戏水自娱:「你说他们为何如此。」 竹青炽仰头去看天穹,心中想着那句非礼勿视:「许是怕你将来嫁不出去。」 宋卿凰叫他这话噎住,看湖中游鱼自在,打浪惊鱼潜行:「想必你将来能娶得良人。」 假山那头有脚步声传来,应是小婢来寻,这等行径要是叫人看见,宋卿凰少不得要挨一顿骂,竹青炽也该同罪。 顾不得许多,竹青炽提了她的鞋靴拉起人来,想要找个地方躲躲,宋卿凰脚底还沾着浮萍,又走的匆忙,踩着圆滑的鹅卵石,一个不小心就扭伤了脚踝,拉他停步:「我脚扭了。」 竹青炽也没听她喊一声疼,面上也不肯显露,倒像个没事人一样,不知怎么养出这样的性子来,道一声:「那便冒犯王姬了。」 扶她坐下,也不管宋卿凰一双脚丫子泥泞不堪就将她的鞋靴套了回去,背对着她蹲身拉过她的手腕,托臀背起,走了两步,着实感觉有些沉,有口无心的说了一句:「王姬平日将养的好,分量不轻啊。」 宋卿凰一听,皱起眉头挣扎着下到地上:「那你走,不用你好心,省得让人看见被我连累。」 竹青炽见说错了话,得罪她了,只得放慢脚步跟在她后头,见她步履蹒跚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好笑,搭手去扶:「摔了算你活该。」 汴惠公十四年,国后义渠氏生次女翊菁,后妃姒氏得公子翊宸。 适逢岁除,汴公于章台宴飨群臣,竹允诚奉国后之命,携子入宫。 国后召王姬去漪澜殿,群妃列次,钗环珠玉多得晃眼,王姬居上位,听的烦了,按捺不住性子,正想找什么藉口出去,可算听到黄门唱礼:「大良造长公子到。」 竹青炽进殿依礼拜过:「见过王后。」垂首视地,见一双小鞋:「见过王姬。」巡视左右:「见过各位夫人。」 第54页 王后笑道:「免礼,赐座。」 竹青炽落座旁听,都是些宫闱闲话,听着也没什么意思,王后提及子嗣一事,扬笑看向竹青炽:「竹家这孩子甚好,你们若是能得个这般的,君上定有封赏。」 汴公妻妾诸多,然子嗣单薄,其中利害不言而喻,汴公不过是装聋作哑,图那千秋大业。 竹青炽素来不喜长谈阔论,何况宫闱妇人虚与委蛇,王后地位显赫,父亲也明言其手段了得,入宫前耳提面命他当谨言慎行,竹青炽只得应一句:「王后谬赞。」而后对宋卿凰使了个眼色,让她寻个由头脱身。 宋卿凰早就待的不耐烦了,招青鸢到身旁来说了几句什么,不多时黄门入殿通禀:「君上召见竹公子,国后容谅。」 竹青炽想不到王姬竟借了汴公之手,本只是想她寻个合适的由头脱身出去透透气,现下倒好,竹青炽起身同王后拜别,宋卿凰也推说腹痛离殿。 王姬虽是国后亲出,似乎与之并太亲近,入宫前沈无虞交代竹青炽将绣好的香囊送她,竹青炽本不打算给她,现下却有几分动摇。 竹青炽候在廊下等她,将香囊捏在手中,见宋卿凰提裙奔来,到底是将香囊给了出去:「母亲让你常来府中走动,你愿意便来,若不愿,我替你回了母亲。」 宋卿凰本欲说别的,见了香囊,双颊染红,难得有些女儿的扭捏之态,手摸入袖中顺出臂钏:「好,这个予你。」 竹青炽接了臂钏,想她是误会了,却也无心道破,有些事,早便註定了:「那我便收下了。」 宋卿凰笑道:「母后二月回鞑靼省亲,到时我再与你详说。」 竹青炽抬头看向她眼眸中倒映的自己,颇为动容:「我等你。」同她拜别,继而转身离去,月光投下长影,好似他们都已长大成人。 惠公十五年三月初二,王后新丧,王姬于栖鸾阁睡下,午夜惊梦,醒来冷汗淋漓,阖宫缟素如覆雪,已是王后尾七。 夜色暗沉如墨,宋卿凰手中攥着被衾,汗泪俱下,人说,霸道无亲…背倚软枕,宋卿凰面色惨白,想起竹青炽曾同她说过的话。 次日一早宋卿凰便出宫去了竹府,先拜见了竹夫人,寒暄几句,并未让沈无虞传他过来,自去后院寻他。 王后薨毙,臣民缟素,院中湖边水榭,少年身着素衣白裳,执剑立身,出剑起势如行云流水,对上师傅赤手空拳却走不过半招,少不得挨训:「招式比的好看管什么用,坐下。」 竹青炽平息静气,上前几步,平举剑身跪地正坐:「徒儿知错。」 听有脚步声前来,师傅待他一向严苛,竹青炽不敢怠慢,倒是江叙见王姬造访,松口说道:「王姬来访,你且去吧。」 「是。」竹青炽正身收剑,整肃衣襟,向师傅行了一礼,将剑摆上剑架,这才迎了上去:「怎么来了?」 宋卿凰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吞吞吐吐的说:「除夕你说常来走动,就来看看。」 竹青炽见她眼睛有些发肿,将人领到一旁,这才开口问道:「哭过了?」 宋卿凰咬住下唇不言,眼睫轻颤,竹青炽解了护臂捲起收好,也不着急问她。 过了许久,宋卿凰才说道:「母后素有野心,数次要挟公父…」 竹青炽捏着手中的护臂,揣摩其中深意,沉声道:「你生于皇家,当知虽为谋权不择手段,然骨肉至亲,难道要你去恨自己的母亲?是你不肯放过自己。」 宋卿凰恐隔墙有耳,并未多言,只说:「七七入夜则魇,当真后怕…」死便死了,为何要死在她手中,为何,要以她的性命要挟公父。 竹青炽知她要强,必定不愿叫人看见,伸手将她揽到怀中,轻声安抚:「这里风大,该是迷眼。」 宋卿凰昂首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伸手探至人身后虚搂着,眼前渐浮水雾朦胧:「风大无妨,不足迷眼,可我怕迷心。」 竹青炽拍人背嵴抚慰:「都不足迷眼,何以迷心,听我一句劝,凡事别太较真,若受不住,就常来府上。」 许久,宋卿凰收住眼泪问他:「这回让人瞧见了不挨骂?」 竹青炽将人身子扶正,以指拭其眼下,探得些许湿意:「宽慰你几句罢了,因何受骂?」 嫡后出女,子从庶出,五胡作乱,汴国又该何去何从,一旦战火重烧,谁都逃不掉。 第27章 武曲(二) 宋卿凰不甘示弱,看他这一身打扮,另起了话头问他:「你习武有多少时日了?」 竹青炽收手瞥了一眼桌上的软甲护臂,答道:「有一年多了,你呢,可曾习武?」 宋卿凰摇头说:「未曾,已请旨择师,不知公子师尊何人?」 师傅的来歷,竹青炽也不太明白,只知是梁国人,父亲说此事不便宣扬,他也就未曾与人提及。 竹青炽与江叙儿时有过一面之缘,江叙觉得这孩子合他眼缘,便说要收做徒弟,竹允诚亦是大喜,说是他的福分。 故而竹青炽只答:「原先是季父内弟府上的门客,名唤江叙,江湖人,与父亲不打不相识,后引为知己。」 宋卿凰也不深究,说道:「公父不一定允我习武,若是不准,到时我可要偷师。」 竹青炽笑道:「不怕苦便来。」 汴惠公十七年。 沈无虞有庶妹名为沈无忧,姐妹感情甚笃,沈无忧多年前结识宫中协律郎李岩心,甘愿下嫁,沈父不许,沈无忧执意相随,父女决裂,数年不曾相见。 第55页 后李岩心病故,沈无忧哀伤过度,重病之中携李缙云还家,因是心病,药石无医,一併去了。 沈无忧之嫡兄沈无咎遂将李缙云改姓沈,归沈家宗庙,自五岁起,沈无咎将其交由竹府教养。 竹青炽初见沈缙云时,沈缙云躲在沈无咎身后,彼时才五岁,肤色尤为白皙,样貌十分讨喜,怯生生的同人问好:「姑丈好,表兄好。」 沈无咎歷来不苟言笑,律己律人,对独子沈无辛却尤为宠爱,沈无辛不是个能容人的主,自沈缙云归家,吵闹的很。 沈无咎自身后牵出沈缙云,对竹允诚说道:「为兄怕他将来不成器,有负无忧,往后当是你的孩子一般,跟青炽一处教养,也能长进长进。」 「沈兄言过。」竹允诚看向端坐下首的长子说道:「带去见你母亲,安排好住处。」 竹青炽也不过才十岁,俨然如父,起身恭敬的应了一声:「是,父亲。」 竹青炽端正的行了一礼:「母亲。」 沈缙云也学着他的动作,道了声:「姑母。」 两人先后见礼,沈无虞笑着招沈缙云过来身边:「来这,让姑母好好看看。」 沈缙云见沈无虞比前厅那两位看起来好相处的多,乖巧的应声上前。 沈无虞拉着他的手,上下仔细看了一回,柔声道:「年前归宁,婢子见你在后院被沈府的哥哥欺凌,兄长膝下唯有一子,尤为溺爱,说也无用,故而我将你接来府中。你姑丈虽严苛,也定会对你视若己出,我儿谦持,亦能容人,多少照应你。」 沈无虞这番话乃是肺腑之言,妹妹早逝,她这个做姐姐的,能帮衬的就多帮衬着点。 沈缙云垂首再行一礼,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多谢姑母。」 沈无虞拍了拍他的手背,看向竹青炽:「好了,跟你兄长去看看住处喜不喜欢。」 「往后这便是你的住处。」竹青炽领着他到一处院落,唤来院中的婢子。 沈缙云见这偌大一个院子,显然是刚收拾出来的,陈设虽好,没有半点人气,方才是有大人在,不好发作,这会可算逮着机会了:「我一人睡?」 「你一人睡。」竹青炽就话应话。 沈缙云扯住竹青炽的衣袖,一双眼睛直瞅着他:「我怕黑,你也一人睡吗?」 竹青炽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一人睡。」 沈缙云仰着小脸说:「那我要跟你睡。」 竹青炽约莫在沈缙云这个年纪,也就自己睡了,管教之事,竹允诚一向亲力亲为。 他不同于庶妹竹采箐,娇气些也无伤大雅,他要肩负起整个竹氏,沈氏已有嫡出的公子,将沈缙云接来竹府是母亲的意思,既如此,应当多照顾他些许,娇惯些也无碍:「不过是多铺一床被褥的事,你想来便来。」 沈缙云见这位哥哥是个好说话的,便有几分肆无忌惮起来,像这种高门大宅院,要想知道一个人在府中的地位如何,看下人就知道了,沈缙云吃过苦头,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竹青炽还要回去上早课,暂且让下人们照看他,沈缙云趁这机会将院中的婢子都喊到跟前来问话:「姐姐们以前都在谁跟前伺候。」 为首的榛儿俯身一礼,面上带笑:「奴家原在大公子跟前伺候。」 琴儿随礼:「奴家原在夫人院中伺候。」 榛儿接话说:「除了我跟琴妹妹,其余都是新入府中的,大人不喜铺张,府中役使不多,听闻公子要来,特地置办的。」 沈缙云心想,怪不得这二人穿着打扮都有所不同,琴儿原先虽在姑母院中,想必不是近身伺候的,榛儿说话滴水不漏,表意颇深:「那你知道表兄什么时辰下课吗。」 榛儿以往是近身伺候竹青炽的,竹母看重,便叫她携琴儿来藏秋院伺候:「大公子到午时就下早课了,申时过后再上晚课到戌时三刻,亥时熄灯,卯时三刻起身。」 沈缙云一听那小脸皱的:「我以后也要上课吗?」 榛儿见了不由好笑:「大人正想为小公子另请一位蒙学先生。」 到亥时就寝,沈缙云果不其然跑到竹青炽屋里去了,依过去同他打着商量:「哥哥,我看不必再请先生了,你教我就好。」 「待明日我同父亲商量过后再说。」父亲的意思是要为沈缙云另外请个蒙学先生,他自三岁启蒙,如今先生教授的,只怕沈缙云听了也不解其意。 沈缙云现已有五岁,蒙学教起来倒也容易,过两年便可同他一道听讲,前面的,慢慢补上也不是问题。 「…大无信也,不知命也。」沈缙云日日听着竹青炽用不急不缓的语调翻书念诗,装了一肚子的墨水。 竹青炽的一言一行,皆如他口中所念:「矩步引领,俯视廊庙。束带矜庄,徘徊瞻眺。」 竹府明明是戎马府门,倒教出谦谦君子,所谓君子如剑,气势如虹,克武循礼,才是竹家的好儿郎。 一日竹青炽上完早课回屋,坐于窗前拭剑,沈缙云刚从外头逮了一只蛐蛐回来,见竹青炽坐在窗前蹙着眉头,将竹笼放在桌上,伸手抚上竹青炽那皱的跟小山一样的眉间,想他日日都要上早晚课,一上便是好几个时辰,换做是他,可受不了:「哥哥是不是累了。」 竹青炽牵住那只小手,握于掌心,会心而笑:「哥哥不累。」 第56页 似乎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是不是累了,父亲一贯问他,是不是会了。 汴惠公二十一年,五胡将兵攻汴,汴公以大良造竹允诚出征,其子竹青炽随往。 汴惠公二十二年,汴军平五胡之乱,边境暂定,汴姬宋卿凰及笄,汴公将王姬许大良造长子竹青炽,不日完婚。 王城巍巍,城外芥草青青,马蹄踏青泥,车辇摇金铃。 竹青炽下去车辇,伸手牵车中童子:「缙云,到了。」 沈缙云扶着他下辇,草没小腿,走得吭哧费力,骏马膘肥,竹青炽体贴的着人另寻小马予沈缙云。 宋卿凰在马上远远见他过来,拱手一礼:「公子别来无恙?」听闻他以军功爵封官大夫,不过才十五岁的年纪,当真是前途无量。 竹青炽回身略礼:「劳王姬挂念。」 沈缙云随人还礼,竹青炽摆手示意王姬:「从弟缙云。」 沈缙云心不在焉的昂首看天,莺飞纸鸢,随风远飏到青山之外,宋卿凰亦随他看去。 沈缙云只顾揪兄长衣袖,指给他看,却没个应声,撇嘴闷声:「没了。」 竹青炽望向天际,可惜那纸鸢飞得远了,看不清。 沈缙云这才打量起马上之人,窈窕英姿,远比纸鸢动人,久久凝视,不禁脱口而出:「王姬好美。」 宋卿凰只当是童言无忌,着青鸢去取纸鸢,笑道:「令弟,甚是可爱…」 虽说教养一处,先生也十分严谨,却管不住沈缙云的心思,竹青炽暗嘆了一口气:「从弟少不经事,惹王姬见笑。」 宋卿凰倒觉有趣:「无妨,公子赛马否?」 待随从将马牵来,竹青炽伸手抚着马鬃说道:「王姬相邀,哪有推拒的道理。」瞥了一眼后头的矮种小马,不太放心的问道:「缙云是要独骑,还是与为兄共骑。」 沈缙云奔向小马,跃跃欲试的说:「我自己骑!」竹青炽一踩马镫翻身上马,沈缙云拽着马鞍,硬是跨不上去,急道:「青哥,我上不去。」 竹青炽听他一通抱怨,俯身提人上马,还是两人共骑。 沈缙云扯了缰绳靠后挤到他怀中,竹青炽伸手将人按住:「坐好。」 见沈缙云抓了缰绳里端,竹青炽振臂一甩,轻松将那双小手甩落,勾起嘴角,迎风启笑,沈缙云则有些不忿。 宋卿凰一夹马腹追上,与人比肩:「不妨同我打个赌?谁先到野中海子便胜。至于筹码,公子说当是何物?」 竹青炽侧首看她仍未收笑:「王姬想要些什么,若我赢了,择日嫁我府中如何?」 沈缙云藉机插话:「嫁到府中,可以嫁给我吗?」说完自顾笑着接宋卿凰的话:「要是输了,我把青哥许配给你,他去公主府,就不会管着我了。」 宋卿凰额上青筋一抽,这孩子打的倒是好算盘,扬鞭催马疾行,将前话不提:「那便听令弟的,若是我胜,迎竹公子入翥凤,可好?」 竹青炽一口答应:「好。」 竹青炽携带幼弟,再是骑术精湛,到底稍逊一筹。 宋卿凰可谓是女中豪杰,不可小觑。 到了地方,竹青炽翻身下马,独留幼弟一人在高头大马上,算是对他方才的胡言乱语小作惩戒,竹青炽立身草野,风动衣袂,纵目远望,悠悠说道:「王姬备嫁罢。」 第28章 武曲(三) 沈缙云孤零零的骑在马上,紧捉马鬃不敢动弹。 宋卿凰翻身下马,远望水天一线,日沉海中,洒下金光一片,俯身拾起石片斜掷入海,点水连跃,很像样子,掩了笑意回头看他:「凤皋虚位以待,便请君主位。」 竹青炽眼中映着天边霞光,熠熠生辉,风扬发舞,立人如玉,不知在沉思什么。 宋卿凰扭头见沈缙云一人伏在马上,可怜的很,劝道:「小孩子说话本不做数,回去罚他便好,留他一人,不怕他摔了?」 沈缙云小心翼翼的拉着缰绳跟上来,口中哀声:「青哥,别丢下我…」尾声绵长,像一根羽毛拂过心头。 竹青炽终究不忍,旋踵迈步,举手将人自马背托抱怀中,沈缙云顺着他的脖子根滑下地来。 婚姻之事不外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换了旁人做王姬,于竹青炽而言,也没什么不同。 只是夫妻应要相伴一生,白头偕老,他与王姬性子不和,能否长久呢。 松手将沈缙云放下,竹青炽背对着她,疑虑难消,下意识摩挲着沈缙云的髮髻,那一瞬,忘了君臣之礼,轻飘飘的问了一句:「你对我,可有一丝动心?」 宋卿凰一直在等他回復,声音消散于空中,怔神石落,滚入水中,原来,他还是在乎的:「日久见人心,竟没看出来?」 沈缙云兀的出声打断了二人:「别揉啦!髮髻乱了就不好看了!」 竹青炽伸手敲了他额头一记,眼中满是放纵的笑意:「男儿要什么好看。」 沈缙云牵了他的手来,不好明说,拿指头在他手心比划「真要娶她呀。」 大风起,掠荒原,竹青炽伸手替沈缙云拢了衣襟:「以后没人管你,还不开心?」 沈缙云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我终究还是要做夫妻,有些话却永远也说不出口。 为这事,沈缙云一连焉了好几日,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剑术课上竹青炽怕误伤了他,收剑与沈缙云对坐水榭,问道:「怎么,不喜欢王姬当你嫂嫂?」 第57页 沈缙云着实喜欢她,可一想到她要成为自个嫂嫂,就开心不起来:「说不上来。」 沈缙云一向爱憎分明的很,什么时候会说不清喜恶,竹青炽想,沈缙云果然是长大了:「别想太多。」 「青哥,与我待在竹府不好吗。」他总以为,竹青炽与他待在一处的时间还很长。 「缙云,公与父命不可违,那个赌,也不过是顺势而为。」有没有,输或赢,结果都不会有多大区别。 沈缙云便是从这时开始,知道了什么是命,便是竹青炽也逃不过的命。 汴惠公二十三年,梁国进犯阳关,五胡捲土重来,王姬宋卿凰随军御梁,大良造及子战五胡。 汴惠公二十五年,汴公暴薨,谥号惠公,大良造归朝摄政,王姬宋卿凰持诏称制不称王,次年改元新建,称靖安公主。 新建元年,汴国大定,挥师东征。 新建二年八月,破蔡、齐,灭鲁、金四国。 新建三年九月,蚕食幽、燕两国,平汴梁大陆之东北,即班师回朝。 新建四年冬月,宋翊宸持国玺南面称帝,定元永嘉。 永嘉元年,帝改官制,以竹允诚为太保,爵封国公,加封靖安公主为镇国长公主,设国子监,以上将军竹青炽为国子祭酒,京中谣传镇国长公主与从弟沈缙云有染。 龙游浅滩,凰于飞天。 风云际会,焉知福祸。 镇国长公主府上,宋卿凰跪坐案前,平眉低声:「去请国婿。」 鸣竹殿后,剑阁四面的竹帘捲起,竹青炽执剑招招若行云流水,剑势摄人,小侍俯身道公主有请,竹青炽旋腕收剑入鞘,又是君子如玉:「让公主来见我。」再吩咐左右:「温两壶酒来。」 宋卿凰得了回復,匀息一嘆,起身不慎拂落杯盏,杯碎水散,愣看了半晌,跨步离去,并未唤人去收拾。 到了剑阁,宋卿凰屏退左右,放落前帘落席与人对坐,湖风吹动竹帘,酒温香满四溢,亦若君子端方,忠厚骁勇,实不该为她所累:「夏子粲早朝参大人对缙云管教不严、德行有亏,齐、管附议。」 竹青炽侧目看帘后立竹,父亲常说,君子有节,意韧如竹,半生清正,今已年迈,却被子孙所累,污了清名。 缙云年幼,私下好与他攀比,这些年愈演愈烈,越发不可收拾,长兄如父,竹青炽亦觉自身教导有失,可他不明白,宋卿凰为何如此,或许是不想明白。 竹青炽执壶为她添酒:「缙云顽劣,有损公主清名,改日让他登门谢罪,至若夏与管齐,我自有主张。除了这些,公主还有什么要对为夫说的。」 宋卿凰再三斟酌,到底还是将话说出了口:「我有喜了,一月有余。」 竹青炽闻言惊诧抬首,他们夫妻二人婚后聚少离多,难得有几日在京中,以往但凡有了身子,公主尽皆狠心去子,竹青炽当真不知,当真不怨吗?只道杀伐权谋为她所好,故是装聋作哑,放手让她逐鹿天下,这是他能做到最大的容忍:「公主,你不该。」 宋卿凰缩手揣到袖中,她确实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忍捨弃腹中骨肉:「今上圣意难测,虎符还后,吏兵二部之事我稍有插手。齐氏贪心,虽吃不下竹氏,也在圣上跟前煽风点火,你既已回京,便不再是与胡人打交道,多放点心思在朝中罢。」 「圣意何需再问,武作文用,其心昭然。他要我对他效忠,不若便折了我的臂膀,夏与管齐狼子野心,圣上如何不知,借刀杀人罢了。」竹青炽举杯尽饮:「一山不容二虎,公主想必是有对策了。」 帘动携西风,天已微寒,冷雨凛冽人心:「和离,若事迹败漏,亦与你无关,早脱这风月泥潭。两月后我自会离京到咸阳私府,生下孩子便送回竹府。」 她到底是走了这一步,夫妻七载,这个孩子,怕是宋卿凰留给竹青炽最后的牵挂,慧敏如她,这露水姻缘,本该到此为止,她怕所求无望,无人牵挂。 竹青炽将剑穗解下放置案上,想为她那颗风雨飘摇的心求个安定:「此剑师所赠,此穗母所系,与我同在,这一纸婚书,你若看重,仍是夫妻,千苦万难,定不放手。」 可我满手血腥,杀母弒父,而今世人皆知我背夫媾弟,如何能与你相配:「竹氏忠正之清名,不能毁于我手。」 宋卿凰握盏又放,取匣中和离书递出:「事败,权且墙倒众人推,事成,定不负你。」 事明君,保家国,为社稷,护万民,此为竹氏家训,远先汴立国。 新帝初登,有功无过,若起兵造反,师出无名,是为大逆。 世人都说他们是神仙眷侣,却不像寻常夫妻,竹青炽寻不见她一丝依赖,事已至此,不必再留。 竹青炽提笔悬腕,纵书隶体,却少几分庄重,多了潇洒肆意,置笔取章加盖:「已书和离,今日我便离翥凤,至于缙云,到底是我一手带大,不忍他以身犯险。」 「就此坐实我□□之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总不能护他一世。」宋卿凰收和离书于匣中,眼睫低垂,嘆道:「我会替他安排一条退路,你放心便是。」 竹青炽等来这一句,起身迈开步子,抚过壁上悬放于剑架的六尺长剑:「有个不情之请,望公主应允,就让缙云住在鸣竹殿里,卧剑与书眠,莫荒废了。」话落转身出剑阁,自有亲随打伞迎侯,来去潇洒,连行囊都不必整理,拥风携雨而去。 第58页 宋卿凰目送他远去,风雨皆未入眼,只剩那宽袍博带之人,这七载夫妻情,到底算是什么。这鸣竹殿里,竟没有一样他要带走的。 「伤风败俗!」竹允诚下车即入正堂,朝服都还未换下。 春雨压枝头,颤然欲倾折,竹允诚叱道:「把那个逆子沈缙云,给我押上来!」 沈缙云随侍进正堂,对人一揖:「火大伤身,姑丈何需动怒。」 「跪下!拿家法来。」沈缙云屈膝跪在堂中,全然无惧,竹府家法为马鞭,三尺七寸长,竹青炽向来循礼自持,竹允诚还从未用过它,拿在手中,强压怒火问他:「老夫问你,与你嫂嫂之事,你可有解释?」 沈缙云无谓道:「男欢女爱,作何解释?她先为公主,再为我嫂。」 竹允诚见他毫无悔过之意,更为恼火:「当年沈兄将你託付老夫,老夫是如何待你的,而今叔嫂□□,行此龌蹉之举,还不知羞耻!」 挥鞭抽下,打在沈缙云背嵴上,竹允诚戎马半生,有的是虎狼之力,沈缙云一时受不住,扑地蜷指,撑臂扬声:「她不是我嫂嫂!」 竹允诚手抬又落,一连抽下好几鞭,别的没有,有的是力气:「今日我非要打到你知羞明事为止!」 沈缙云到底遭不住,被打的伏地缩成一团,唔声咽泣,口中念着:「青哥…青哥…」 竹青炽的车辇刚行到府门前,阴雨绵绵,随从置凳打伞迎他下车,一人扑通跪在车前,膝行而来,涕泣不止:「公子…公子,国公爷请了家法,正训小公子呢,主子虽犯了错,可罪不至死啊!这么打下去,是会出人命的啊!」 竹青炽认出这人是沈缙云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厮,深知父亲严苛,手下从不留情,沈缙云要被打的有个三长两短,也于事无补,又何苦叫他受这一番罪,疾步冒雨赶入,还隔门几步便听到鞭子打在沈缙云身上,道道有声,竹青炽连忙推门喊道:「父亲!」 见屋中惨状,痛声沉吟道:「别打了。」 竹允诚闻声,手中动作一滞,抬头看向竹青炽:「你来的正好,给我好好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扬鞭一指:「跪下说,不说清楚,我连你一块打。」 竹青炽提摆正跪堂中,挺直了背嵴,沈缙云咽下口沫,爬到竹青炽身边挨着他跪下,攥住他一片衣角,勐叩首低声抢言:「姑父明察,是公主不徳在先。」 此举牵动身上伤口,沈缙云一概咬牙忍下,自白:「缙云不自持,罔顾礼法,与青哥无干。」 竹青炽已不想深究其中到底谁对谁错,沈缙云是他一手带大,顽劣不假,断然不敢讹言谎语,若公主有意,他亦不想多问,斥止:「缙云!不得胡言。」 伏地一拜:「儿与公主离心,故议和离,今已两不相欠,各凭嫁娶,有负皇恩父意。缙云年幼,犯此大过,为兄者不察,夫妻离心,为夫纲不振。请请家法。」 沈缙云闻言正身沖竹青炽嘶喊:「她不配为我嫂嫂!」 竹允诚听了不由悲从中来:「我待你如亲子,你如此行径,怎对得起你泉下的母亲?公主怎会做出这等下流之事。」 转指竹青炽,心火大盛,几不能言:「你竟还帮他辩解,我竹氏百年基业,战功赫赫,一门清正,竟毁于我手。」竹允诚一时眼前发黑,踉跄一步,稍作平復,挥鞭指人:「我今日就将你打死,权当没你这个儿子。」 第29章 武曲(四) 沈缙云见势不妙,慌忙俯身抱住竹允诚的小腿。 从小到大,竹允诚不曾对竹青炽说过一句重话,得子如此,还有什么抱怨的,今日若不是为他,也不必受这种罚,沈缙云泣不成声:「缙云失礼,公主不徳,青哥何罪之有,离心而和离,世所常见,竹氏戎马府门,岂能苟全公主。」 戎马府门,还不是屈从于天子,竹青炽伏地不曾发一语。 竹允诚弃鞭扬声,气极:「兄友弟恭,好啊,那我就遂了你的愿!来人,把他们两个拖出去,沈缙云笞三十鞭,竹青炽,你给我跪边上看着!」 「父亲!」竹青炽抬头见父意已决,多说无益,起身拂开围上来的一干的僕从:「去扶小公子。」 竹青炽走出正堂,毅然跪在庭中湿淋淋的青砖地上,抬头看向执鞭的僕从,沈缙云别过脸不去看他,显然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雨势愈大。沈缙云折膝跪下,积水迸溅,挺直了背嵴。 一鞭挥下,竹青炽抬手拦拽,紧握在手中,渐又松落,闭目轻声:「用心打。」沈缙云该受的,他替不了。 沈缙云闷声受鞭,被大雨浇的脑中昏昏沉沉的,倒地前被竹青炽横臂接住,弯腰将他打横抱起,无声嘆息。 宋卿凰派了人来接他,竹青炽将他抱到车辇中,欲伸手去摸他的脸颊,奈何在雨中跪久了,冻的浑身僵冷,怕冻着他,改将他的鬓髮顺到耳后,那一分薄怒,早叫大雨浇灭:「傻孩子,我与公主的事,又岂是你能左右的,就让你去歷经一番,你迟早会明白。」 竹青炽待他的这份心,只怕这世间,再无第二人。 永嘉二年春,国子祭酒竹青炽娶顾氏女顾迟归,两姓结姻。 沈缙云没料到竹青炽这么快就又将婚姻作为筹码摆上桌案,他是否真的不在乎,枕边睡的是谁。 沈缙云前去竹府道喜,想要见见那个可怜人,也不知,谁更可怜:「恭贺兄长新婚。」 第59页 竹青炽这些日子听了不少公主府中的闲话,翥凤宫现下不止有梅君,四君子都齐全了。 新婚之日,竹青炽穿着朝服,似与往日无异,开口只是问他:「殿中的书,你看了几册。」 竟还问他功课,漱玉殿中,可没几本书。 沈缙云知他以前住在竹鸣殿,更久之前,那叫凤皋,至今还空着,明明是公主府中景致最好的地方,昔有湖光熠熠,绿竹猗猗,水榭剑阁,有匪君子。 他分明是个有情致的人,却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只因肩上背负的太多:「今日大喜,怎还问我功课,扫兴,我嫂嫂呢。」 竹青炽看了时辰:「就到了。」 竹青炽不喜喧闹,整场婚礼庄严而肃穆,沈缙云觉得当初去公主府贺喜的时候,似乎还要吵闹些,这一次他只是静静的喝着兄长的喜酒,喝着喝着,好像有些醉了。 「缙云,缙云。」竹青炽知他不胜酒力,偏还贪杯,不得不撇下宾客,将他抱回车上安置妥当,嘱咐随行的小厮:「别惊扰公主,将他送回寝殿,餵点醒酒的汤药,记得燃上檀香,他好睡些。」 永嘉二年冬,定国公竹允诚病逝。 沈缙云深夜回府,未让人通传,房中没找到人,沈缙云便问榛儿:「兄长去哪了。」 榛儿嘆了口气:「用过晚饭就去灵堂了,也不让人跟着,老夫人都劝不住,夫人更说不上话。」 沈缙云坐思了好半晌,到底还是去了灵堂。 灵堂门窗紧闭,白绫低垂,屋内灯火通明,沈缙云不禁觉得有点恍惚,姑丈竟真就这么去了。 轻手轻脚的推开门扇,怕惊扰沉睡的英灵,竹青炽跪在堂中,一身缟素,抬头看他的时候,脸上泪痕未干,沈缙云还是头一回见他哭,别说哭了,都不曾见他青哥红过眼。 像这样哭的眼圈泛红,泪光盈盈,倒是多了几分人气,沈缙云开口唤道:「哥哥。」 竹青炽不復以往的神色,有些慌乱的拭去脸上的泪水,整敛情绪:「来也不说一声。」 沈缙云跪到他身旁,看着桌案上新制的牌位:「我来看看姑父。」 竹青炽低声说着:「从武之人,不病则矣,一病,向来说去就去了。」 沈缙云听了不由心惊,好似竹青炽在暗喻什么,下意识反驳他:「不…」 话没说完,就叫竹青炽打断:「夜深了,回吧。」 沈缙云见他撑膝起身,继而迈步远去,隐入月色中的背影落寞无比,却没跟上去,他定然不想叫人看见,他是如何暗自舔伤的。 永嘉三年正月,镇国长公主大开府门,收揽门客,其势过彰,帝欲除凰党,党中礼部侍郎房子远变节,密奏镇国长公主蓄养门客男宠,结党营私,欲谋天子之位,并呈名册,帝使黑冰台彻查此事。 三月末,镇国长公主锒铛入狱。 永嘉三年四月,镇国长公主宋卿凰以谋逆等数罪论处,褫爵赐死,死后挫骨扬灰,其面首或死或流,昭曰镇国长公主暴薨身亡,隐其罪,不公于世。 三年,竹青炽再一次踏足翥凤,什么都没变,什么都变了。 在天下人眼中,镇国长公主不过是暴毙身亡了,树倒猢狲散,曾经俊才如云的镇国长公主府什么都没有剩下。 沈缙云是最后一个离开翥凤的,他被流放蜀地,还是託了竹沈两家的福,平心而论,宋卿凰这三年待他极好,并不亚于竹青炽对他的好,或许是将她觉得亏欠竹青炽的,都还在他身上。 沈缙云自觉也许是狼心狗肺,听闻她死了,竟没有半分伤心。 竹青炽是来送他的,又为他破例欠了刑部人情:「青哥,我走了。」沈缙云临行前,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竹青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仿佛看见汴公与父亲同他并行而去,看见年少的宋卿凰打马扬尘,消逝眼前。 永嘉四年二月初,帝迁国子祭酒竹青炽为礼部侍郎,择日赴梁约谈休战互市一事。 文武四列,唯殿阁大学士及总督随侍梁帝左右,竹青炽依礼而拜:「见过梁王陛下。」梁帝赐来使上坐,笑对:「两国今已休战,竹亲使远赴郢都,不知所为何事?」 竹青炽依言入座,缓缓说道:「汴梁之争由来已久,兵连祸结,而今两国休战,四方百姓暂安,是为君之贤。某今日来,欲为梁王陛下讨个贤名。」 梁帝出言反问:「哦?难道朕在大梁的名声,尚还不够?」 竹青炽兜手展笑:「梁王陛下是感贤名过赘?」 梁帝观殿下之臣皆屏气凝神,显得此人气度不凡,看着倒顺眼许多,笑嘆:「朕听闻汴帝初登,资质尚浅,今见亲使,才晓何谓大政商道。」 竹青炽仍是端坐,袖中暗揉指骨,于汴国而言,这可不是夸赞:「君上天资聪慧,来日方长,不愁这一时。」敛神徐言:「此次远赴郢都,想为汴梁边境子民谋得数年修生养息之时,共享治世。外臣知陛下素忧屯粮,而我汴国五谷颇丰,其功在耕犁。陛下之大梁,养蚕缫丝则更胜我汴国。地域有别,可互通有无,以利万民。」 「汴粮与梁帛,虽皆出五土,然终有别,行商之道,贵帛贱粮,若单以名录相对,不抽几分利润,于国有亏,届时战火重烧,朕岂不是…」梁帝言及此戏嚯挑笑:「赔本还赘了天下恶名,朕担不得,介时你来担待?」 第60页 竹青炽思而后言:「梁王陛下所言不无道理,却还需审时度势。试问陛下,若于战时、灾时,粮帛孰贵孰贱,孰轻孰重?窃所言之互通有无,指耕犁之造,缫丝之技等根本要术而非寻常走商,梁王陛下心存国本,体恤百姓,当自有圣断。」 梁帝未曾置否,叩指沉思,收笑:「思虑见地,亲使压朕一筹,朕该惜才了,朕欲为太子择配坤仪,有姻亲之意,亲使以为如何?」 永嘉帝无女,若两国结姻,唯有长公主宋翊菁适龄,非为惧战,汴国征伐多年,累及子民,新帝在朝中根基尚浅,亦不全然信他,朝中无陛下之心腹大将,此时不宜再战:「梁王陛下的美意,外臣回朝定奏禀君上,力谏姻亲之好,方不辱此行。」 梁帝遥遥以茶代酒敬他,看向殿中礼部尚书:「待礼部明日议定姻亲条陈,送至亲使下榻之府邸。」 永嘉五年九月,竹青炽自梁归京。 帝于内朝召见竹青炽:「爱卿此行功不可没,欲求何封赏?」 竹青炽俯身一礼:「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不敢讨赏。」 竹氏于朝中根基深厚,职侍五朝君王,远先汴公立国,宋翊宸不愿与之为敌,可若不能收为己用,也断不可放虎归山,总要有些权柄捏在他的手中,才好叫他乖乖听话:「哪里,该赏,但凡朕能应允的,爱卿直言便是。」 君心叵测,先是贬谪改用,再是提拔加恩,要他弃武从文,为他所用,不如就将软肋指给他看,也好叫他安心,竹青炽俯身大拜:「那便恳请陛下,赦免梅君。」 宋卿凰伏诛后,沈缙云便被流放蜀地,宋卿凰犯的是谋逆之罪,沈缙云身在公主府,他是不能救,也救不得。 宋翊宸遥想昔日,他不过是庶子,见了竹青炽亦要敬称一声将军。 公父之婿,王姬之夫,汴国上将,诸公子首,那是何等风姿,便是在阿姊心中,也有一席之地。 造化弄人,今日也跪伏在他膝下,求他赦免沈缙云,果真是君子,竟这般不计前嫌:「爱卿有如此度量,朕亦有成人之美。」沈缙云是竹青炽一手带大,到底有别于旁人,能得他如此用心眷顾。 竹青炽一颗心尘埃落定:「谢陛下。」 第30章 武曲(五) 竹青炽回府修了一封家书叫人送往巴郡,过几日得了回音,沈缙云不愿归京。 书房中点着檀香,裊裊娜娜氤氲一室,将军眉眼间的锋芒,仍是一把未入鞘的宝剑,不肯在书香中失了利刃,竹青炽提笔写下:「治国齐家平天下。」 君父皆辞世,竹青炽本该为父守孝三年,奈何世事缠身,连最后的孝道,都没能尽全:「启平,收拾一下,我们明日启程去巴郡。」 启平听了,满心欢喜的说:「公子是要去接小公子吧,我这就去备一些小公子喜欢的吃食。」 巴郡山高地险,难为公子,如此磨难,不知沈缙云铸就几分。 此地湿寒,邪风入骨,竹青炽翻身下马,只觉寒风裹雨直沁人肺腑,跨入府门,推门入室,见沈缙云歪倒在案,长发未束,眉目积郁,案上酒壶倾倒,洇湿书册。 沈缙云后知后觉的撮嘴唿去水泽,痴痴笑起,公主远嫁,与他何干?吊眼看顶上蛛网,搜搅胸腹,掏出一封书信来,似并未注意到门前来客,几近呢喃:「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竹青炽见他如此,怒由心生,忿恨道:「枉我奔走劳命,竟全为你这小子下酒。」 沈缙云侧首看去,还以为是在梦中,撑身起榻,一路磕磕绊绊的向着他走过去,虚抚人心口,探得是真,磕人怀中,闷声笑道:「朝中余孽未除,公主远嫁梁国,如此多事之秋,你堂堂礼部侍郎不在京中,来我这边寒之地,可谓渎职。」 出指虚点人心口:「该当何罪啊?」 竹青炽钳制住他的手腕,沉声斥问:「满朝风雨飘摇,你倒高枕无忧。好啊,需为兄唤歌引舞,解你酲困?」来时明明是满腹怜惜,真见到了,竹青炽却说不出一句心疼他的话来。 沈缙云听了反倒笑起,他的兄长向来如此:「朝局与我有何干系,哥哥莫不是煳涂了。」 竹青炽深锁眉眼,字字铿锵:「沈缙云,大丈夫志在纵横捭阖,经世治国,若汴国不容你施展,我便送你入梁去朝,唯独不该在这巴郡险壑中醉生梦死。」 竹青炽怒极甩手将他撂到在榻,跨步倾身钳拿其颔:「我容你数载取宠邀欢,是教你看清声色犬马害人心智。我舍武从文,巧舌如簧游说君王,而今玩忽职守,远赴巴郡请你回京,依你看,该当何罪?」说到最后,敛容收声,若有所失一般。 沈缙云屈指攥人衣襟,与之相对只差毫釐,恨咬牙根,咄咄逼人:「是你教我经纶诗书,公子德馨,却将我当成棋子布偶,摆弄来去!而今有何颜面跟我说什么害人心智,我这半生,便是为你所误!」 沈缙云怆悢勾笑:「请我回京,此棋未废?」 竹青炽不知沈缙云竟这般恨他恼他,不敢言富贵如云烟,功名如糟粕,却道殚精竭虑,机关算尽,不过为竹氏丰碑长立,为竹府阖家安乐,痛惜:「我捨本逐末,为你这颗棋子?」 竹青炽于榻上怅然起身:「你为我兄弟手足,我待你亲如同母。」 沈缙云徐徐支肘起身,顾他后言:「半生事王庭,各自起蹉跎,我肖我父,不堪教化。」 第61页 二十九年倾心相待,循循善诱,换来他一句我肖我父,不堪教化,沈缙云如此看他?竹青炽倏而抬脚踹翻榻上案几,压抑了许久了悲愤怨怒倾巢而出:「不敬兄长,罔顾礼法,你以为我当真不恨!当真不恼!你肖你父?你是我教!」 沈缙云从未见他如此失态,顿时收声不敢再出言顶撞,悻然就范。 竹青炽居高临视,傲然挺立,眼中心中已支离破碎,颤声:「你以为,当世之主还是汴公?我竹氏,如日中天?你是要啖我血肉,看我失意潦倒,方能解恨?」 沈缙云跣足下地扶起案几,跪拾纸笔,蹲身垂颈:「你是我哥,怎敢啖食你血肉,我本姓沈,不入竹氏宗谱,莫因小事坏了你的大业。」离京与他道别之时,沈缙云便在心中做了如此打算。 竹青炽恨得抬手掌掴其面,垂手指间颤意不止:「混帐!我父亲若泉下有知…」 气急攻心,竹青炽扶案急咳,公父新丧既奔劳四方,已是心焦力促,又车马劳顿到这巴郡,适逢隆冬,湿寒伤病,再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勉声:「无论如何,你都要随我回京。若觉我处事偏颇,为何到今日才说?」 竹青炽躬身捂住口鼻,再抑不住气郁难平,咳声阵阵。 面颊触之则痛,可见竹青炽用了多大力气,除去今日,他从未没动手打过沈缙云。 沈缙云少慕英姿,而后爱屋及乌,以为那便是情爱。 沈缙云再是混帐,也见不得他这般,上前替竹青炽抚背顺气,难免担心:「还从未见过你病,为何要千里迢迢到这巴蜀凄凉地来,于我这闲云野鹤之人而言,京畿太小,容不下我。你不缺弟弟,你只缺竹氏枝脉才俊,府中凋零,你怕无以为继,是吗。」 沈缙云到底在试探什么,竹青炽缓息止咳,跪坐榻上,这几日他夜不能寐,食之无味,加之途中寒风涩目,又动气伤神,此刻得以阖眼稍作休憩,越发懒的说他。 拢过衣裘,竹青炽疲态尽展:「气死我就没人管得了你,是不是?我尚未而立,你嫂嫂不能生养,我自会另纳,用不着你来担心我后继无人。」 竹青炽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你今年,二十有三,家业何在?你愿闲云野鹤,可世道不许。你身在这巴郡,我如坐针毡,唯恐鞭长莫及,伤你分毫。京畿虽小,却能护你周全,由不得你不回。」 沈缙云只嘆山不得樵,水不能渔,志愿幽云,都湮没了:「世事功名皆非我所愿,你一心顾我周全,又可曾问我心之所向?」 是为他好,也是私心,竹青炽闭目仰靠在榻上,低声道:「缙云,我累了,想有个人陪我。」 到底是为你所误,是我心甘情愿:「明日就归。」 永嘉五年冬腊月,帝之从兄宋楚桓通联五胡起兵谋反,帝启用竹青炽为大将军出征平叛,宋卿凰诈死通梁,暗中招兵买马,联络朝中重臣,趁汴京中虚,与梁帝借兵攻入汴京,逼杀其弟,据京以候。 竹青炽平定公子之乱,率兵回京,宋卿凰言帝心梗暴毙,遗命传位于她,令竹青炽交出虎符,归还兵权。 竹青炽一身戎装未卸,凶戾之气阴郁眉间,胡人也不是凭空把他称做杀将的:「陛下何在。」 她又一次重蹈覆辙,杀母弒父背夫逼弟,究竟到什么时候,她才能收手。 宋卿凰许久未曾见到竹青炽甲冑加身的模样,都快忘了他们也曾并肩作战,他不止是一位公子,更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你当真想见他?」 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分别。 竹青炽卸盔夹在臂弯,已不知手中的剑该何去何从,对宋翊宸,他谈不上效忠,他所效忠的君王,是汴公,是已逝的宋羌,可宋翊宸是这汴国的帝王,他从汴公手中,接来这江山,纵然还未成器,却也不是昏聩的君主:「你不后悔?」 宋卿凰毅然决然的说:「无悔。」她绝不能有一丝后悔。 既如此:「这虎符,你拿去。」只要你拿的心安理得,给你又何妨。 她得了天下,可她知道,将与竹青炽失之交臂。 永嘉五年,帝暴毙,传位其姊,次年改元大夏。 大夏元年,夏皇重农兴兵,肃清五国遗族,整顿朝野。 大夏三年,夏凰挥师攻梁,梁太子妃宋翊菁被逼殉国,梁破,夏凰荡平天下,携宋翊菁之子回国。 孤这半生,冒天下之不韪,平定八荒,使天下黎民百姓自此免受战乱之苦,是对,无错。 有客商渡海而来,始知汴梁大陆之北海外有北溟,北溟亦有诸国。 何谓天下,我所看到的,不过是一方土地,竹青炽进宫面见夏凰,并未行君臣之礼:「臣请出使北溟。」 你想逃,我亦不留你,竹青炽就像是风筝,他的根在汴国,线攥在宋卿凰手中,宋卿凰倒要看看,竹青炽能逃到哪去。 宋卿凰高坐于龙椅之上,张口只吐出一字:「准。」 你想出使,便许你丝帛器皿,北海兇险,便为你造坚船风帆,孤就不信这天下,有什么不能为我所有。 「谢公主。」竹青炽永远只将她当是王姬,而不是王。 「青哥,你当真要去北溟?」你让我回京陪你,我回了,你如今却说要走。 竹青炽站在廊下,蹉跎半生,他为的是什么:「京中我会安排妥当。」 第62页 「哥,你从来没有原谅我,对不对。」是不是只要看到我与公主一同出现在你面前,就会想起我不止是你弟弟,还曾是她的梅君,想起你曾孤身一人的那段日子。 竹青炽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与他纠缠,往事已矣,无需回望,作茧自缚:「缙云,替我照顾好你嫂嫂。」 嫂嫂,那也叫嫂嫂吗,竹青炽甚至一个月都不会去顾迟归房中一次,顾迟归竟也毫无怨言,为了各自家族的利益,都甘愿赔上一生:「她自己过的挺好的,用不着我照顾。」 竹青炽看向他:「那便照顾好你自己。」 沈缙云坐在他身旁,只觉若处冰室,心肺皆寒,我便是你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吗。 竹青炽捨弃了他在汴国的仕途,顾迟归便会成为顾家的一颗弃子:「和离书在我房中暗格里,若她想挣脱主母的束缚,你便替我交给她,她要什么,但凡能给的,你做主给她。」 沈缙云想这京中,再没有什么是竹青炽舍不下的,对不对:「要去多久。」 竹青炽拢袖展笑:「五年,或许十年,缙云,我看开了。」 你看开了,那我呢,沈缙云暗自苦笑。 大夏四年,兵部侍郎竹青炽出使北溟。 越过汪洋,竹青炽踏上一片陌生的土地,在这里他了无牵挂,无所羁绊。 庄严的大殿上坐着异国的君王,他有着与汴人截然不同的面貌,热情而好客。 异国的使者远道而来,既华且彰,一双眼眸犹如海中玄珠,叫人见之不忘,赛米尔笑道:「使者一路辛苦,不妨在北溟多留些时日。」伊本将国主之言转述给竹青炽。 伊本为北溟人,懂万朝语,多年前随父去汴国行商,其父葬身汪洋,货物亦沉落海底,伊本及少数几个船员靠着分崩离析的船木漂流到北海岸边,为汴人所救。 伊本聪慧,数年即通晓汴语,竹青炽欲出使北溟,着人重金寻求通晓多国语言的客商随从,伊本自荐入府。 竹青炽双手合十,躬身一礼,这是属于北溟的礼节:「陛下美意,却之不恭。」 北溟国内民风彪悍,宫中女眷及寻常妇人多持短剑,军士持长剑,其形与汴国的长剑不同,意译过来是蛇形剑。 竹青炽闲来无事同宫中的的卫卫比武,已难寻敌手,北溟人大多好战,国主听闻竹青炽有如此战绩,亲自前来讨教,竹青炽亦不曾手下留情,三招就缴了国主手中的蛇形剑。 竹青炽的剑势挥洒自如,一气呵成,国主大喜:「朕将扎菲尔这个名字赐给你。」扎菲尔在北溟语中的意思是,胜利之神。 伊本将国主的话翻译过来,竹青炽收剑入鞘行过一礼:「陛下谬赞。」 国主搭上竹青炽的肩膀,赞许道:「使者不如就留在北溟,官位、钱财,都不是问题。」 竹青炽并未当即给出答覆,伊本笑着同国主说:「陛下,我家公子亦曾是大国上将,并不贪图这些。」 他才三十一岁,在故国有如此成就,为何远走他国:「你叫伊本是吗,晚点到朕寝宫来,朕有话要问你。」 伊本应道:「是,陛下。」 第31章 武曲(六) 竹青炽在去校场的路上撞见了阿依莎,阿依莎是国主赛米尔的的亲妹妹,不知道为什么近来缠上了他,特地等在拐角处制造一场巧遇:「这么巧,你去哪?」 竹青炽有些惊讶这位殿下竟会说汴语,虽然发音有些好笑,但看得出来颇费了一番功夫:「在下去校场。」 「我们一道,他们说你很会射箭。」阿依莎顺理成章的邀他同行,尽量挑简短的语句与他交谈。 竹青炽:「略懂一些。」 阿依莎:「能教我吗。」 「我在军中教习士兵的时候,殿下可以旁观。」这位殿下的意图过于明显,倒显得真诚,并不让人反感。 阿依莎:「可以告诉我你在汴国的名字吗。」 竹青炽: 「在下姓竹,表字虚舟。」 阿依莎没听懂表字是什么意思,感觉应该跟名字差不多:「那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竹青炽:「可以,殿下。」 阿依莎的咬字有些奇怪,但发音是没错的:「虚舟,神乐节我可以邀你共舞吗?」 每年春季的最后一天,是北溟的神乐节,人们会在广场点起篝火,高歌上古流传下来的神曲,青年男女会聚集在篝火旁主动邀请心宜的对象跳舞。 北溟民风开放,若互相有意,在神的祝福下共舞一曲,则可共度一夜,互相满意,便结为夫妻,不若只当一夜露水夫妻也没什么。 伊本曾提及北溟的神乐节,并未提及后半部分,只说与汴国的上元节有些相似,只是这种邀约,竹青炽也不好随便应下:「抱歉殿下,我不会跳舞。」 大概是竹青炽拒绝的太过明显,阿依莎也便不再纠缠,到了校场,三箭连中靶心,哪里像是需要人教的样子,兵士们一阵叫好。 明明是郎才女貌,恰巧在军中视察的赛米尔却觉得有点碍眼,到底是哪里不对。 阿依莎在神乐节上主动邀请竹青炽共舞,竹青炽与北溟的男子不同,他谦逊而内敛,正是阿依莎一直所追求的。 阿依莎穿着北溟特有的垂纱裙,在火光映照下,蔚蓝纱裙上缀满的银片宛若夏夜繁星,阿依莎第一次在神乐节解下了面纱。 第63页 北溟未出嫁的女子,出门在外必须蒙上面纱,只有在神乐节,女孩被允许在心仪对象面前解下面纱:「可以给我一次机会吗。」 不得不承认,阿依莎是个迷人的姑娘,只是竹青炽着实不解风情:「抱歉殿下,我跟不上你的舞步。」 赛米尔一直关注着竹青炽,赛米尔从台上走下来,径直牵起竹青炽的双手,皮笑肉不笑的同他说:「那么我来教你怎么跟上阿依莎的舞步。」 又不是一定要他跟阿依莎成为夫妻,竟连春宵一度的机会都不肯给她,这将是阿依莎过的最失败的一个神乐节,他必须做点什么。 这个男人未免,太自律了些,哪有猫儿不偷腥的,何况在北溟这是被允许的。 赛米尔每次在神乐节邀请女孩跳舞,意味着那个女孩将成为王妃,所有世家的小姐都在好奇,这一次国主会邀请哪个姑娘跳舞。 竹青炽才到北溟不久,还不太听得懂北溟话,伊本与其他的姑娘跳舞去了,阿依莎也回到了独舞区,没有人告诉他,方才赛米尔对他说了什么。 竹青炽真的跟不上赛米尔的舞步,就只能尽量避免踩到赛米尔,疑惑道:「陛下…」 这句赛米尔听懂了,竹青炽是在叫他,语言上不能沟通,赛米尔便用肢体来告诉竹青炽该如何跟上他的舞步。 从一开始单纯想为阿依莎找台阶下,到后来耐心去教会竹青炽每一个动作,他的扎菲尔果真是聪明,不仅学的快,也很快发现了他的别有用意,赛米尔笑道:「如果你不愿意跳女步,我来跳也没关系。」 赛米尔换了步调,竹青炽猜到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自由欢快的舞步,让人不自觉放开手脚,跟随赛米尔的舞步。 曲终,女方提裙别步,男方膝跪亲吻女方的指尖,宣示将与她共度一夜,就算不能结为夫妻,也始终对她保持真诚的敬意。 赛米尔穿的是长袍,也脱下翎羽帽学姑娘们别开步子,竹青炽不解其意,却让赛米尔的样子逗笑了,微扬唇角,被四周的氛围所感染,学着旁人单膝跪地,在赛米尔指间碰唇,柔软得,温暖得,缓缓流过心田。 赛米尔宫中不乏美人,此刻觉得,在扎菲尔面前,她们都黯然失色,他沉静内敛,骁勇睿智,伊本所言,他穷极爱恨,不过是责任,若能在他心中博得一席之地,必定能够留住他。 赛米尔觉得将指间温热的触感,转移到唇上应当更好… 回过神来,荒唐的念头犹如春风吹过的野原那般葱郁遍地,他想,他明白为什么觉得阿依莎跟扎菲尔站在一起他会觉得碍眼了:「听不懂更好,就让你先欠着。」 竹青炽听不明白,只点头示意,第二天伊本回来,竹青炽学话问他,伊本脸色换了几轮,想了又想,只得说:「陛下在对你表示友好和信任。」也不算他说谎吧。 竹青炽:「原是如此。」 赛米尔起先任竹青炽为六品教训,渐养成一个习惯,一旦朝廷里有什么让他烦心的事,他就会去校场找竹青炽,酣畅淋漓的打一场。 每次他精疲力尽得躺在校场的演武台上,赛米尔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舒坦:「扎菲尔,你习武有多少年了。」 伊本尽职尽责的代为转述,竹青炽在武场上更随性些,踞坐仰靠旗杆,汗水自颈间滑入衣襟,消失无踪,三岁学文,六岁习武:「至今约莫有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赛米尔觉得他看着不像有那么大岁数:「日復一日,不觉得厌烦吗?」 竹青炽笑道:「外臣一生嗜武,并不觉得厌烦。」 他始终自称外臣,也罢,不急于一时,赛米尔笑道:「朕甘拜下风。」 赛米尔今日只与竹青炽比试拳脚,不用兵刃,竹青炽有意在引导赛米尔,让他不至□□速败下阵来:「陛下下盘不稳,我们上桩打。」 赛米尔已经累的不想动弹了:「上桩?」 竹青炽一指:「梅花桩,陛下见过的。」 赛米尔是见过,不止一次,竹青炽在桩上简直如履平地,在平地尚且逊他一筹,别提上桩了:「外忧内患啊。」 赛米尔上桩自是不稳,好在有人不时扶携,这才没掉下桩去,赛米尔一次又一次去验证那种微妙得触感所带来不知名的情愫,直到那位以耐心着称的教训都不耐烦为止:「势定身稳,足下三点。」 赛米尔像是气馁,又有点无奈,语调缠绵,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扎菲尔,我站不稳。」 可惜赛米尔将媚眼抛给了瞎子看,竹青炽浑然不觉::「多练。」 赛米尔有意让竹青炽涉政,慢慢将他由军中拉到朝堂上来,竹青炽无疑是一把趁手的利刃,他在北溟没什么好忌惮得,大可放开手脚帮赛米尔去压制朝中的世家,赛米尔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亦给他绝对的信任和权利。 赛米尔想将被分散的王权从世家手中拿回来,北溟国内的贵族垄断知识、土地和财富,以至于朝中无庶民。 列国环伺,仅依靠不足总人口十分之一的贵族,北溟的政体迟早会分崩瓦解。 北溟国内有将近五分之一的人口是被俘的异族人,这些人沦为奴隶,另外有将近三分之一的的人口被称为乐目人,他们为贵族耕种土地,将近四分之一的人口为穆事人,他们被允许从商,接受教育。 第64页 有些穆事人就职于贵族府中,被贵族赏识则有可能获得贵族身份。 贵族亦分三六九等,大量的土地、财富和知识,集中在极少部分人手中。 竹青炽向赛米尔提出编户及均购併行土地法,即普查人口落户,土地按照用途分为甲乙丙丁地,甲地允许用作任何用途,乙地允许建造住宅和商铺,丙地允许放牧和耕种,丁地为山泽林地,允许渔猎。 丁丙之地按照每户的人口及地理位置分配,甲地允许贵族重金购买,贵族僱佣他人负责丙地需支付国家规定数量的金银币,不愿支付则可对外出售土地,价格由国家规定,乙地价高者得。 看似给了贵族特权,实际上是要将土地和一部分财富由贵族手中拿回来。 国家出售土地所得的部分金银币用以建造国学,聘请教授,将对每个贵族进行考核,优胜劣汰,未能通过考核的贵族将失去原先到一定年纪就能获得家中传承的官位。 国学分科小班教学,所有人种都可以接受教育,但限制名额。 新法推行困难重重,甚至以有偏激的贵族试图行刺他,希望以此来阻止新法推行。 赛米尔还记得那日在朝堂之上,扎菲尔与百官对辩,他有匡扶社稷之才,所作所为,足以名留青史,可他心中没有情爱,他为何断情绝爱。 赛米尔开始害怕,害怕哪天睁开眼睛,竹青炽就只剩下一个名字写在史册上。 赛米尔想要天下尽在掌握,竹青炽让一切都照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只是人心不足,他要的远不止这些。 只要赛米尔信任他,刀山火海,他都愿意去,赛米尔不吝啬给竹青炽任何官位、爵位,甚至有些讨他欢心的意思,对赛米尔来说,这无疑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身后没有家族,没有子嗣,没有党羽,他所得的一切,在死后都将化为乌有,赛米尔只需要他绝对忠诚。 赛米尔甚至想占有他的一切,不止是忠诚,他身上美好的一切,赛米尔都想拥有。 竹青炽又一次得胜归来,赛米尔在宫中设宴为他庆贺,只有他与赛米尔两个人的庆功宴。 赛米尔已然有些脱离群臣的意思,竹青炽意识到这很危险,一国之君,不能只听一臣之言,有失公允,于国不利:「陛下,高树靡阴,独木不林,臣可以独,君不能孤。」 赛米尔执壶自饮,有些兴意阑珊,原本还以为他会高兴。 可赛米尔也明白,他必须任用一些大臣,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才能瓦解世家大族之间串通一气的局势,竹青炽只能推波助澜,替他受人指骂,其余的,必须由别的贵族来做:「扎菲尔,你的心是铁焊的吗。」 赛米尔将自己觉得最好的给他,不问他的意愿,是否就像他执意把沈缙云圈在京城一般:「陛下,你我只能是君臣。」 赛米尔满不在乎的笑道:「若我不愿只做君臣呢?」赛米尔断定,竹青炽不会因此离开他,故而有些肆无忌惮,他可以给竹青炽想要的一切,那他有点的过分要求又怎样,没有什么是得来不用费工夫的。 而竹青炽选择逃避:「陛下,你醉了。」 「扎菲尔,你知道吗,每当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都想与你翻云覆雨。」赛米尔喜欢在言语上占他的便宜,因为动手打不过他。 竹青炽垂着眼睑并不理会他,赛米尔一旦耍起无赖,最好是不要去理会,否则只会愈演愈烈。 赛米尔笑道:「回答我,你这算恃宠而骄,扎菲尔。」 竹青炽只觉一阵头疼,赛米尔却心情大好,想一出是一出:「扎菲尔,你脸上沾了东西。」 竹青炽知道他向来花样百出,并不着急动手,先问道:「沾在哪里。」 赛米尔伸手指指嘴角,竹青炽这才伸手去摸,赛米尔眼中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我骗你的,在脸颊上。」 竹青炽又伸手去摸脸颊,赛米尔几乎快憋不出笑了:「不对,在鼻子上。」 竹青炽自觉受骗,不再听信赛米尔的话,赛米尔这才收了笑:「说真的,我拿给你看。」 说着探身过去,跟他挨的极近,指腹扫过他的鼻尖,附身印上一吻,心满意足的坐了回去。 蛮不讲理,荒唐幼稚,竹青炽觉得用这八个字来形容此刻的赛米尔无比适宜,却也不见得,有多抗拒,自己这是怎么了。 第32章 武曲(七) 赛米尔偷得一日闲,只可惜他新任的军司马忙得很。 从什么时候开始,但凡赛米尔得了空闲,就只想待在一眼能看见竹青炽的地方,可惜军司马今日不想有人打扰他。 赛米尔只得闲坐书房,翻看伊本从汴国带入宫中的戏本,看到一句题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倒是佳句,却说这齣《牡丹亭》缠绵过头,也只能写在戏本里,赛米尔兴意阑珊的问侍者:「军司马可是忙完了?」 这才不到半个时辰,陛下已然坐不住了,军司马哪有这么快就忙完的,侍者不敢明言,只得说:「陛下,这一时半会的,司马只怕不得空。」 朝政,朝政,他心中只有朝政。 赛米尔也只能用朝政绑着他,汴国有句话老说的好:「先投其所好,后得制其命。」 赛米尔无奈道:「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跟朕去一趟司马台吧。」 第65页 竹青炽正好有要事需与赛米尔商议,两人于途中相遇。 北风牵袖,他的军司马已裹上厚厚的冬衣,眼中映着天地间最为清明的雪色,赛米尔走上前去,不禁带了笑意:「军司马是要去寻朕?」 竹青炽手中拿着一封加急的文书,行色匆匆,见他走来,这才缓下脚步:「有些事要与陛下商议,连日降雪,岭南官道叫雪埋了…」 赛米尔抬手拂落竹青炽肩上的积雪,接来宫人手中的纸伞,在雪中撑出一方小小的天地:「出来怎不打伞,回台里说吧。」 情深脉脉,自有柔情千种。 竹青炽伸手扶正纸伞,笑嘆:「陛下,下次换把大一点的伞。」 赛米尔与竹青炽并肩站在城楼上,新法推行的第三年,竹青炽提议废除种姓制,这无疑是一味重药,之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便是岁月之神如此优待他,他也已经三十七岁了,连眼角都有了细纹,刀剑无眼,若他有半点差池…:「扎菲尔,昨夜又有人行刺你,对不对。」 行刺对竹青炽而言已然成了家常便饭,好在他还没觉得力不从心:「无碍。」 赛米尔定定的看着他:「可朕不放心。」 竹青炽避开他灼灼的视线,纵目远望,这七年,北溟国都变化得太快,已非是昔日的北溟:「陛下是觉得臣老了吗。」 就算只能看着他,得不到回应,赛米尔也决不却步:「朕只是觉得,一个人睡不安心。」 竹青炽:「王后王妃日夜都盼着陛下。」 赛米尔如实说道:「可她们护不了朕。」 竹青炽的双目仿若古井无波,固守成规:「陛下想说什么。」 赛米尔:「你进宫陪朕。」 竹青炽:「内宫之地臣不便涉足。」 赛米尔的语气显然不容商榷:「那朕搬到你府上去住。」 竹青炽一声嘆息,万分无奈:「陛下…」 「要么你入宫。」装聋作哑这么多年还不够吗,赛米尔不想再等下去了,等这块顽石开出花来,沧海都该变作桑田。 也不知竹青炽是不是妥协了:「罢了。」 是,他叫竹青炽入宫,可没让竹青炽替宫中的卫卫守殿门,赛米尔险些叫他气的吐血,白日在朝里当差,晚上到他殿门口来当差,真当自个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吗。 赛米尔在殿中坐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摺子越批越心烦意乱,将笔一丢,喝声道:「扎菲尔!进来。」 竹青炽从外进来,一身轻甲,倒真像是来当差的,还是那张一元银币的臭脸,问他:「陛下有什么事。」 「更衣就寝,朕明日还要早朝。」不习惯就慢慢习惯。 赛米尔见他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起身问他:「怎么,要朕替你更衣吗。」 竹青炽:「臣不敢。」 赛米尔这些年脾气见长,脱下外袍披上衣架,上床躺下,掖好被子,见竹青炽还杵在那里,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不敢还愣着做什么,怕朕吃了你吗,上床。」 竹青炽嘆了口气,倒不是怕他做什么,再过五年赛米尔也打不过他,只是不知是否该一味忍让。 想了又想,到底是搁剑解甲,合衣平躺在外侧。 在北溟以背对国主是为不敬,赛米尔还能不知道竹青炽在想什么,恨不得给律法添上一条军司马上床离国主三尺远是为不敬。 夜深人寂,唯窗外秋风飒飒,赛米尔替竹青炽盖上被子,轻声问他:「扎菲尔,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回答赛米尔的只是沉默,情爱他不敢碰,也碰不得。 「用你们汴国的话说,你真是个懦夫,可朕不是。」赛米尔翻身扣过竹青炽的脸颊,迎面吻上他,竹青炽欲要动手掀开赛米尔,却感觉有什么滴落在脸颊,一时顿住了手中的动作。 赛米尔就势扣住他抵在臂膀上的手,试着探出舌尖,去叩开他的唇齿,努力了许久,才尝到一点甜头,不再给他任何思考的余地,热情的邀他共舞。 赛米尔就不信,他真是圣人,不信这么多年,他一点都没有动心。 渐入佳境,竹青炽勐得伸手将他推开了,赛米尔借半屋朦胧月色,窥见他润泽的嘴唇和起伏的胸腔,仿佛是无声的邀约,一旦开始,就想索求更多,忘了他方才的不安,只想要这一响贪欢:「扎菲尔,你到底在怕什么,你心里明明有我。」 「陛下,安寝吧,若你执意如此,臣便回去守殿门。」若你成为我的牵挂,我该如何心怀天下,若我一心为你,最后却成为你的束缚,那为什么要选择开始。 赛米尔苦笑着翻过身去:「真不愧是我的扎菲尔。」 竹青炽以为赛米尔会就此收手,谁知他还是太天真了,赛米尔硬生生闹了他半宿,惹得竹青炽最后真的恼了,才缩在他怀中,安静睡过去。 等赛米尔真的睡着了,竹青炽才伸手搂住他,长嘆一声:「我不是你的良人。」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万朝不容北溟再休养生息了,远望三军,赛米尔希望风灵将没能说出口的话语捎去:「扎菲尔,朕在国都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汴国二十万大军自北溟走廊暗援万朝,据悉万朝原先不过二十五万大军,转眼就变成了四十五万大军,竹青炽以十万大军对敌四十五大军,兵力悬殊,不能硬拼,派去刺探军情的斥候上报,万朝此次的主将名为朱修,是异国人。 第66页 朱修… 兵士来报:「军司马,我军抓到一名敌军的斥候。」 竹青炽将此事暂搁,也许只是同名罢了:「带上来。」 秦渐鸿被一左一右架入帐中,推开左右,抱拳对座上之人行了一礼:「将军。」 莫非,真的是她,竹青炽屏退左右方才开口问他:「渐鸿,你为何于此。」 「将军,此次是朱副将领军,陛下让我们迎你回国。」秦渐鸿何尝不知夏皇是在用他们牵制竹青炽,他们也不想与将军为敌,可皇命难违,朱修是竹青炽一手带出来的副将,曾是竹青炽在军中的左膀右臂。 「我回国她就会收手吗?」竹青炽太了解宋卿凰了,她绝不会收手,到底是他害了北溟。 秦渐鸿折膝跪地,俯身一拜:「将军,四十五万大军里有二十万是汴国的兵啊,将士们都曾与您并肩作战,不愿与您刀兵相见,您就跟我回去吧。」 她就拿这二十万性命,当是儿戏吗,他们的命是命,北溟人的命,就不是命吗,为何要这样逼他,为何啊公主。 竹青炽攥拳沉声:「你回去跟朱修说,给我三天时间,务必按兵不动,三天之后,我给你们答覆。」 竹青炽让人快马加鞭送了一封奏表回北溟国都,表上皆是肺腑之言。 「臣少逢公父辞世,未能取信于新君,仕途多舛,兼任文武,所志无望,幽咽难平。后背离故国,远走北溟,无所傍依,幸得圣恩。然汴公有恩在先,陛下有恩在后,故国与北溟,臣不能两全,有负陛下深恩,请论臣罪,改易主将。」 赛米尔看着桌上的奏表,一看再读,撒手松落,拢拳再握:「令军司马回朝,着军中副将为主帅。」 北溟称百官朝服为降魔,降魔为黛青色垂纱服,按品阶配肩章与腰带,三品以上肩章配流苏,赛米尔极少见竹青炽穿降魔。 北溟贵族大多为棕色人种,眼窝深陷,鼻高唇薄,身量不比汴国人高挑,赛米尔总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他,雅正端方,健硕有力,同为男子,亦艷羡多年。 赛米尔于偏殿召见竹青炽,身上只套了件精白的便袍,竹青炽身着降魔,双膝跪地,掌心向上伏地一拜,这是北溟最高的礼节,脸上的神情也与往日不同,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赛米尔并不打算责怪他,竹青炽清高自傲不假,却是重情之人,若非情非得已,断不会如此抉择:「扎菲尔为何行此大礼,起来,到朕的身旁来。」 竹青炽伏地不起:「请陛下处罚臣罪。」 赛米尔知道他这是在逃避,罚他有罪,也许会让他心里好受些:「若朕对你处以重罚,你也领罪?」 他不曾有一刻的犹豫:「臣领罪。」 赛米尔迈步出殿,对身后仍伏跪在地的竹青炽说道:「好,别跪了,随朕来。」 竹青炽起身跟随赛米尔经由迴廊一直走到赛米尔的寝宫,侍女推开殿门迎他们入殿,赛米尔吩咐道:「都下去吧,没我的允许,明日正午之前,不准任何人进殿。」 「是,陛下。」侍女分两列退殿,诺大的殿宇中只剩下他与赛米尔,赛米尔瞥了他一眼,抬手招唿:「把门关了。」 竹青炽收手推合沉重的殿门,为将者临阵请退,是为重罪,他犯下如此大错,实有负赛米尔多年以来对他的信任。 赛米尔趁人沉思不备,自其身后环臂搂住他的腰身,侧首咬住耳廓。 被人推开也在意料之中,赛米尔退开一步,与之四目相对,他眼中分明不是抗拒,而是惊慌。 跟他相处这么多年,赛米尔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只有用逼的,他才能做出抉择:「怎么,不愿受罚?现下只你我二人,朕自认不敌,你若不愿领罚,我也勉强不来,大可执你手中剑,了结朕的性命,凭你的本事,等到明日正午,谁也奈何不了你。」 狠话说完,总要说一两句心里话,对竹青炽这种软硬不吃的,就只能雷霆雨露兼施:「此生若不得你,于朕而言,虽生犹死,你可明白?」 言语间凑到他身边,搂住他的颈项:「今日我们不做君臣。」 第33章 武曲(八) 竹青炽深知赛米尔所言句句属实,非为自夸,若他决意取赛米尔性命,至多耗上一炷香的功夫,还可全身而退。 他在宫中出入自由,出了宫,回府骑马往南三百里即可乘船渡海回汴国,照嘉鸣的脚程,明早他便可出海,到正午之时再要寻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是他放任赛米尔对他的感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却理所当然的享受赛米尔对他全心全意的信任,才酿造今日这般局面。 没有谁付出是不求回报的,赛米尔更是如此。 赛米尔是在以君权谋私,逼他臣服,亦给他弒君的权利。 赛米尔步步逼近,竹青炽一退再退,直到背抵殿门,无路可退,此刻在他眼中,赛米尔犹如洪水勐兽一般,他张口轻声唤道:「陛下。」眼中满是苦楚挣扎。 赛米尔心疼极了,可若退让,必将成为遗憾,竹青炽身量比他高上些许,赛米尔将他困在两臂之间,并不介意稍垫脚尖去轻薄一二:「扎菲尔,你可真是狡猾,今日我决不放过你,要么留在我枕边,要么了结我的性命。」 两人僵持许久,到底是竹青炽先丢盔卸甲,捂住赛米尔越发肆无忌惮的嘴推开一步,垂首视地,沉思了许久,退身解下腰间所佩长剑,去帽卸章,只留下一件降魔袍,定睛看了赛米尔许久。 第67页 就算是还他吧,还他多年情深,也成全自己,竹青炽单膝跪地,牵起赛米尔的手贴于额际,在北溟这象徵着忠诚和服从:「臣领罚,若此战不力,愿以身殉国。」 赛米尔扶他起身,捧住他的脸颊以指腹摩挲:「若此战不力,爱卿该以身殉葬,」 竹青炽也不明白,他的选择到底是错是对,他这一生,极重名誉,却又将身边之人的性命看的比名誉的还重,惧怕为人所背弃,踽踽独行:「陛下,若有来生,绝不与你做君臣。」 赛米尔仰颈吻他,几近呢喃:「那便做夫妻,日日与你欢好。」 竹青炽抬手托住赛米尔的后颈,低头看他,卸下一身防备,难得放纵一回,回吻唇畔:「只怕时日久了,相互厌弃。」 赛米尔拢臂搂住他宽大的衣袍,按指滑入他背后的嵴柱沟末,自那年见他在军中裸着上身与人比剑,他就肖想此处多时:「怎会,这么多年,你身边竟连一个女人都没有,你心中是有我的。」 竹青炽眼中暗沉如墨,咬耳回问:「陛下不是也有三载不曾传召后妃了。」 赛米尔解开他的衣袍,拥吻挪步,与人倾倒在床帏间,万般爱怜:「说来,当治你重罪,明知朕有意于你,还故作不知,知而不言,言之不应,怎能轻饶。」 竹青炽仰颈一声轻嘆:「都随你去。」 赛米尔俯身吻在他眉间:「有你一人足矣。」 赛米尔还以为自己做了一场美梦,翻来覆去将人好生折腾,非要将那点愧疚之意,都捣作柔情入骨。 竹青炽还是习惯睡在外侧,长发散落在卧,北溟少有男子蓄髮,汴人谓身体髮肤受之父母。 赛米尔以前从未想替谁挽发,勾指牵发,髮丝柔顺的搭在指间,莫名让人心安,熨上一吻,若非生逢乱世,我也不会得你,有得必有失,算我赚了。 薄被只披在竹青炽腰际,颈背裸露在外,看背影就知此人必定孔武有力,谁曾想亦为君子韧如竹,赛米尔从未见他睡的这样迟,该是昨晚折腾狠了。 本来竹青炽背上就没有一块好地,他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沙场上刀剑无眼,赛米尔这会十分有闲心,细数他身上的疤痕,共有十二道,用手丈量其中最长的一道的伤疤,将近两尺,其间点缀吻痕掐痕,赛米尔这会看着倒觉心疼,暗恨自个定力不足,下手没个轻重。 这位主本是个能忍的,再怎么折腾也不声不吭,只那一双眼瞳含潮弄水,波光潋滟的叫人移不开眼,真想偷藏起来不让他人窥见分毫。 他今年三十有九,早就不再年轻,换做寻常人,只怕都快当爷爷了,却让赛米尔多年为他魂牵梦萦,当真是罪过,那又有什么办法,赛米尔甘之如饴。 竹青炽叫赛米尔丈量的小动作唤醒,一看天色知道自个起晚了,遂起身拾衣,赛米尔自他身后环臂搂腰,两人一时胸背相贴,赛米尔爱不释手的摸着他的腹肌,吻着他伤痕交错的背嵴,嗓音有些沙哑的问道:「不多睡会?」 竹青炽坐着难受,却还能忍,动手撕下赛米尔这只八爪章鱼:「陛下,于武不可懈怠,换衣服跟我去校场。」 赛米尔哪肯轻易罢手,坐起身来满带笑意的凑过去偷了一香:「急什么朕的军司马。」欲要更进一步,叫人捂住口鼻推开一臂之距,无可奈何的说:「陛下,臣还未漱口。」 赛米尔见他在意的是这个,眼中笑意更甚,拉开那满是老茧一看就勤于挽弓握剑的手:「朕不在意这些。」竹青炽说不过他,却也不肯退让,索性撇下他起身去寻衣物。 两人在校场上比过一回,赛米尔仍是不敌,但能拖住他好些时候,竹青炽今日剑势虽摄人,招式却有些不连贯,赛米尔不敢乘人之危,一走神叫他打趴在地,力道十足,背磕的一阵疼。 以往竹青炽不会对他下这般狠手,赛米尔自觉理亏,也只能小心应付。 等到功成身退,赛米尔腰也酸背也痛,什么时候扎菲尔学会了公报私仇,幸亏阿依莎当初没有嫁给他,阿依莎那小身板大概扛不住他三招。 赛米尔比竹青炽小了四岁,今年也有三十五了,战事频频失利,竹青炽的眉头一天皱的比一天深,赛米尔倒像个没事人一样,成日与他嬉闹,尽人事,听天命。 赛米尔觉得这或许是他的命数,若竹青炽没有到北溟来,北溟的国力不会在短时间内得到这样大的发展,足以让万朝忌惮。 赛米尔猜想汴国女帝是心有不甘,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她掌握不了的东西,让他人尽得其利,总不那么让人高兴。 北溟远在汴国海外,她要土地无用,天下已尽在掌握,那为何不用天下来取悦自己。 眼看万朝就要打上北溟国都,大势已去,赛米尔做了中兴之主,也即将成为亡国之君,得你,此生足矣:「这一杯,朕敬你。」 碰杯尽饮,赛米尔起身自剑架取下那把嵌着玄珠的蛇形剑,将它递到竹青炽手中:「这是我祖父留下的,现在我将它交付予你,别让朕死在他人手中。」能死在你手中,便是死得其所。 竹青炽端坐下首,双手奉剑,是否他侍奉的君王,都要先他而去。 殿门徐徐而敞,天光大盛,三军之前,为首的是朱修,看来她要活口,那便以此身为君王之盾又如何。 第68页 朱修身着戎装甲冑,单膝跪在他面前:「末将前来迎将军回国。」 竹青炽守在殿下,握住剑柄,沉声启言:「我问你,定要取我王性命?」 我王,朱修犹记汴公称王时,他便是如此称唿汴公,汴公与定国公相继离世,将军心中的悲痛无人可解,朱修不想让他重蹈覆辙,却也别无他法。 夏凰为人便是如此,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她知道将军不怕死,却知道将军怕的是什么:「将军…」 竹青炽拔剑出鞘,立剑照眼,这把剑为江叙所赠,跟着他出生入死,死在这把剑下的英魂无数,他一身杀业孽债,是时候偿还了:「我王不做降君,我也不为难你。」 竹青炽屈膝抵在王座之上,俯身将剑锋抵在赛米尔背后心腔的位置:「陛下,请恕臣无状。」便用这剑,了结你我二人的性命。 赛米尔扯住他的衣襟索得一吻,得到些许回应,事已至此,干脆搂住他腰身肆无忌惮的与他在众人面前深吻,若非形势所逼,还真想将他就地正法。 赛米尔抚着他的脸颊落下细吻:「动手吧。」 竹青炽动手向来不拖泥带水,剑锋没入血肉的那一刻,赛米尔忍痛将他踹开,握住露出胸腔一头的那截剑刃拔出,鲜血淋漓,竹青炽眼睁睁的看着,双膝一软,跪在了赛米尔眼前。 剑颚抵于胛骨,腥红的鲜血滴落在王座之上,赛米尔眼中只剩他一人,闭目喃喃:「好好…活着。」朕后悔了扎菲尔,黄泉路上,朕不要你作陪,这人间大好山河,你来替朕看够。 「陛下…」欲哭无泪,欲辩无言,为何要他一人独活于世。 朱修见此情此景,便知北溟国主于将军而言,不止是君主,原来那位将军,也会动情。 朱修上前,伸手轻搭竹青炽的肩头,说不出一句安慰他的话。 竹青炽拂开朱修的手,起身朝着殿外走去,朱修怕他痛极,自寻短见,亦步亦趋的跟着。竹青炽一直走到城门楼外,仰望楼阙,对身后的朱修说:「将他葬在故国,除此外,我别无他求。」 竹青炽坐上回故国的马车,风霜染上青丝,像是苍老了许多,汴国正值隆冬,漫天的飞雪,混淆了竹青炽的双眼,见到沈缙云的时候,眼中才有了一点神采,开口唤他:「缙云。」 沈缙云抚上他梳的一丝不苟的髮髻,其间竟夹杂几丝霜白华发,才到不惑之年,怎就早生白髮,老态尽显了:「白雪纷纷,竟染人发。」 竹青炽低眉沉声:「雪下的深,进屋吧。」 竹青炽回到故国,一病不起,顾迟归奉汤药在榻,仍像是顾家送给他的那捲画像一般,眉眼动人:「太医说你这是心病,药石无医。」 竹青炽闭目嘆言:「还不算庸医。」 顾迟归问他:「将军,何苦呢。」 竹青炽:「你又何苦守着一个命不久矣的人。」 大夏十四年,定国公竹青炽撒手人寰。 陛下,让你久等了。 第34章 左辅 武曲星君归位,天下大势得定,可谓功德圆满。 人间果然不是个好去处,其中爱恨情仇,实消磨神志,瞧瞧他昔日最为得力的部下,去了一趟人间,回来竟多了几缕白髮。 众神自化生那日起,便与天同寿、容颜不改,说是为苍生歷劫,果真都报应在他身上了,帝君一声嘆息:「回来就好。」 凡人轮迴转世,还可忘却前尘,诸神歷劫归位,却要带着生生世世的记忆。一念成神,一念成魔,放不下执着,便与妖魔为伍,昔日七杀星君不正是如此。 武曲星君走上那弯小小的拱桥,看水塘中锦鲤争相抢食,大多被帝君餵得圆滚滚的,看着十分讨喜,淡然道:「原先要早一日回来。」 帝君数月前在殿后种了一片梅子树,日日悉心照料,说等它结果了,要摘来酿酒,从前不见得帝君有这样的闲情逸緻,为妖司设劫归位后,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 紫薇宫在神界被称为大殿,因宫中少有陈设,更无花木,帝君素来不喜铺张,偌大一个紫薇宫,当差的神官都没几个,前些日子刚从下界提了一名小地仙上来,专门负责看护这片梅子林。 帝君还在梅林在其中搭了一个凉亭,挖了处水塘,架上拱桥,养了好些锦鲤,看着热闹许多。帝君得空就会来这餵鱼:「早一日也好,晚一日也罢,为苍生歷劫是大功,挑个日子让天君为你设宴庆贺,热闹热闹。」 星君应道:「那就定在十月初一。」 六界之中见过紫薇帝君的屈指可数,却流传这样一句话,「天下有十分好颜色,而紫薇帝君独占七分」,也不知是谁说的,越传越神乎,到后来多用紫薇帝君的名号来夸心上人。 故而帝君下凡,严令知情者不许外传,不若只怕成日光应付那些好事者了,回来算帐都要算到明年秋后。 众神只知新任的妖司下凡歷劫,却不知设劫的乃是紫薇帝君本尊,不然此刻帝君还能悠闲的在殿后用鱼食戏弄这一池锦鲤吗:「万星池近来动静不小,想必过些日子会有新星降世,神界有些年没添星君了,朕算了一卦,竟为你此番下凡所得来的机缘。」 九天之上有四斗星君,北斗七星,南斗六星,东斗五星,西斗四星,南北二斗的星君与四极帝君一同降世,东西二斗的星君在四极帝君降世之后陆续化生。 第69页 四斗星君各归四极帝君座下,北极紫薇帝君统御万星,四极分九野,斗外有星宿,共计四斗二十八宿。不知这回降生的星君,是什么模样,武曲星君应道:「届时便知。」 十月初一,天君为武曲星君在天宫设下庆功宴,广邀诸天神仙,妖司重华受邀赴宴,北斗七位星君与紫薇帝君一般,深居简出,除开必要的场合,各类清谈盛会,概不出席,只是此番轮做主人,自然没有缺席的道理。 天宫位于第五重云霄天,主殿为云霄殿,上达神界,下通仙界,金云顶上琉璃殿,紫霞漫天鸾雀舞,玉石为阶,宝珠照明。 重华在第三重大明天当差,从未踏足上头六重天,听闻原先的灵山地仙未济道人数月前被提拔到第九重大罗天当了殿后守林仙君。 虽说未济道人只是位仙君,可在九重天当差与在灵山当差那是天差地别,让大罗天的灵气洗涤身心,比寻常小仙找什么风水宝地闭关修炼要管用的多,以后升迁有望。 仙神满座,酒过半巡,第八重玉微天有神官来报天君,说是万星池中新诞了一位星君,为武曲星君伴星,紫薇帝君为之拟名左辅,稍后带来见过诸位神仙。 双星伴生,是吉兆,众人却没曾想,这位星君才有凡人五岁大小的模样。 粉雕玉琢一个小人儿,可疼的紧,既为武曲星君伴星,日后自是与武曲星君一处生活,这一大一小,倒像是人间的父子一般,武曲星君尚未娶亲,天赐麟儿,日后开阳宫中只怕是热闹的很吶。 兴许这位左辅星君,千万年都会是这个模样,与沈缙云初入沈府时一般无二,神入凡界歷劫归来,记忆都会留存,左辅星君在神识未全之际便随他下凡歷劫,也不知记得多少,倒是生来就与他亲近。 这放在主星与伴星之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左辅星君开口软软糯糯的喊了他一声:「青哥。」 武曲星君先是一愣,而后伸手将他抱到怀中,摸着他的小脸,欣慰的展露笑颜:「缙云。」 汴惠公二三十年,梁国进犯阳关,五胡捲土重来,王姬宋卿凰随军御梁,大良造及子战五胡。 沈缙云第一次送竹青炽出征的时候,还不懂什么是战场,在他眼中,不过是练武罢了。 直到竹青炽大胜归来,沈缙云与他比剑之时,见他原本光滑的背嵴上多了一道狰狞的刀口,竹青炽却并不在意。 他才知道,原来功名是用命换来的,自那时起,沈缙云只希望他每一回都能平安归来。 汴惠公二十五年,汴公暴薨,谥号惠公,大良造归朝摄政,王姬宋卿凰持诏称制不称王,次年改元新建,称靖安公主。 自惠公去后,沈缙云便未曾得见过他,只在京中听着战报,知道王姬与他新婚即分离两地,各自领军出征,势如破竹,为汴国打下大片江山。 如此也算是相配吧,郎无情,妾无意,只为一纸婚书所约束。 对竹青炽来说,或许还有责任。 永嘉元年三月十四日,镇国长公主与国子祭酒和离,迎沈缙云入翥凤宫为梅君,世人私谓之□□。 雨下了一宿,今晨放晴,然宋卿凰心上的阴云,却迟迟不肯散去。 宋卿凰将沈缙云接到了漱玉殿,鸣竹殿的主人,却已经走了。 漱玉殿中点着檀香,竹青炽喜欢,沈缙云便也喜欢,他们兄弟两个,可曾有谁将她放在心上。 香燃一炷,炉中齑粉如堆,宋卿凰迈入殿中,坐于床头开口问他:「太医看过,可是好些?」 沈缙云仅着单衣,也懒的挽发,倚在枕上似醒似睡,听到声音也不想动弹,只掀了眼皮看她:「家僕得了青哥嘱咐,只伤及皮肉,没什么要紧的。」 宋卿凰心中瞭然,他待沈缙云还是这般细緻入微:「那便好。」 沈缙云抬臂将她圈到怀中,他似乎从未见过竹青炽与她这般亲近,明明是夫妻,那么多年,也没个一儿半女的,沈缙云埋首在她颈窝中,闷声说道:「只是无家可归。」 宋卿凰抚着他的背嵴,想竹青炽对沈缙云,比对庶妹竹采箐那要亲厚的多。 旁人看来竹青炽待他十分严厉,其实底子里都是纵容,自小沈缙云便是捅破了天,竹青炽也都替他扛下,至多训他几句,罚他抄书跪祠堂,从来都捨不得打,此番是她故意为之,竹青炽竟还如此为他:「翥凤虽小,也可容身。」 沈缙云自幼跟着竹青炽,犟脾气没学十成也有七分,心中不愿为她庇佑,自嘲道:「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仰头咬住她耳垂□□一番,沉声问她:「你与青哥,真是离心?」 从来便不曾同心,何谈离心,多年同床异梦,并非舍不下,而是不甘心:「若真是离心,你是喜是忧?」 「何必问我,我不过是盘上的一颗棋子。」却心甘情愿,就算是飞蛾扑火,也要试上一回。 便是如此相拥,两心亦不曾相依,宋卿凰漠然道:「命途大局,我们都在盘上。」 沈缙云释然而笑,这盘棋中,他不算输:「都做不得主,我原谅你了。」圈臂吻在她脸颊,声润而词锐:「我哥能原谅你吗?」 一句话叫宋卿凰如鲠在喉:「我不求原谅。」也不能求。 许是同病相怜,或有些恃宠扬威的意思,沈缙云幽幽开口说道:「我以为此后与他兄弟之谊尽断,他会视我为外人。却待我如故,回想这么多年,我实亏欠他许多,愿你珍惜眼前,莫步我后尘。」 第70页 然宋卿凰与他所求不同,这等像是规劝的话,听了又如何:「时辰尚早,再歇会吧。」 沈缙云松手回躺,背她而言,不知是说给谁听:「莫再负他…」你我都执念太深,不可自拔,梦中,应会有他。 犹记那年夏夜,沈缙云躺在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热得睡不着觉,推了推身边的人:「青哥,我热。」 竹青炽闭眼平躺着纹丝不动:「热就不要盖被子。」 沈缙云裹紧了被子嘟囔说:「可我怕黑。」 「盖了被子也一样黑。」竹青炽如实说道。 沈缙云撇了撇嘴:「没声没响的我害怕。」 竹青炽嘆了一口气,牵过他的手放在心腔上:「听到响动了吧,睡觉。」 那时他才刚入竹府,一切都是陌生的,只有那稳健有力的心跳声,曾长伴沈缙云安眠。 「可我如今听不到了,又怎能入眠。」 永嘉二年春,国子祭酒竹青炽娶顾氏女顾迟归,两姓结姻。 顾迟归端坐在房中等着她的夫君,她知道自己比不上公主,也曾听闻他的英名。 她不求什么,只想与夫君长长久久,举案齐眉。 竹青炽并不好酒,新婚也不过就喝了几杯,对她谦逊温和的不像是个一身杀戮的将军,顾迟归心中的忐忑顿时消散了,至少,他是个会包容的人,他将会是一个很好的夫君,一个很好的父亲。 梦中沈缙云像是闻到了竹青炽身上的衣香,拽住他的衣袖,睁眼却见兰君阮秦,问说:「怎么是你。」 阮秦牵回衣袖,笑道:「不然你以为是谁?公主早就歇下了,家人便喊我过来,哪敢怠慢你沈大公子。」 沈缙云不耐烦的打发他走:「你回去吧,我这不用你忙。」 阮秦方才听他在梦中喊着青哥,今日是国子祭酒大婚,他去道喜,却喝的不省人事回来,许是伤心吧:「这就赶走我,若是你哥哥,你就捨不得了。」 沈缙云面色凄凄:「捨得如何,捨不得又如何。」 阮秦见他脸色不好,也不再纠缠:「你说公主为何只与我们玩乐,却同不寝。」 沈缙云喃喃:「得不到的才好。」 阮秦故而将旧话重提:「比如朝中祭酒是吗。」得不到,才好吗,伸手遮住他的双眼,阮秦附耳轻声唤他:「缙云,不如与我及时行乐。」 沈缙云抬脚将他踢开:「我说过,别用这种语调喊我的名字。」 「你不喜欢吗?」阮秦解下沈缙云的髮带,蒙住他的双眼,吻在他唇畔:「缙云,别为难自己,你就将我,当是你哥哥。」 他只有声音像竹青炽,低沉有力,唤他的时候,总是放缓语调,缠绵入骨,还有那牵缠在人心头的衣香,除了这些,沈缙云再不找到别的相似,却贪恋这种感觉,默认了这个吻,放纵自己服从内心,沉溺于爱欲,双手攀抓阮秦的背嵴,泣声轻唿:「青哥…」 阮秦将他扶托于怀,眼中不无痛楚之色:「我在。」你就将我当是他吧。 永嘉三年正月,镇国长公主大开府门,收揽门客,其势过彰,帝欲除凰党,党中礼部侍郎房子远变节,密奏镇国长公主蓄养门客男宠,结党营私,欲谋天子之位,并呈名册,帝使黑冰台彻查此事。 三月末,镇国长公主锒铛入狱,翥凤宫中人人自危,唯独沈缙云把自个置身事外,听戏唱曲都不耽误,一等一的神仙人物。 阮秦自知与竹青炽是云泥之别,哪怕公主伏诛,竹青炽尚能保全沈缙云的性命,而他自身尚且难保,怨不得沈缙云一心牵念他哥哥。 就像沈缙云说的那样,得不到的才好,唾手可得,谁又会珍惜。 他曾在国子监听学,一开始只是仰慕祭酒,可惜祭酒府中不养门客,其又少与文士来往,公主与之和离,闹的满城风雨,而后他入公主府,见到了沈缙云,汲汲于名利之人,乍遇光风霁月,顿觉灵台清明。 沈缙云不入仕,不从军,一身的潇洒肆意,淋漓爱恨,怕也只有祭酒,能养出这样的弟弟。竹青炽将他护得太好,可算捨得放手了。 第35章 金铃 东极青华帝君在宴上掉了一枚金铃,叫天君养的猫儿叼去玩了,丢来掷去,滚落云湖,猫儿探爪拨弄云气,不见金铃,苦恼的喵了一声,扭头回去找天君耍了。 金铃掉落层层云湖,最终落入人间,叫一只喜鹊衔去,丢在汴国沈府盛开的牡丹花中,沈念青凑巧看见,拾起那枚金铃,摇盪出一阵清脆的铃响,觉着是个精巧物什,不知是谁落下的。 沈楚楚挺着肚子打廊下走来,口中唤道:「秋落,叫你折几枝牡丹来,发什么愣。」 沈念青赶忙上前扶住阿姊:「我这不是在挑吗。」 沈楚楚看那满园的牡丹花,争春斗艳,去年这个时候,父亲还在园中打理这些牡丹花,今岁人就不在了,世事无常啊:「都是父亲一手栽培的,挑它做什么。」 沈念青回头看去,依稀还记得父亲在园中忙碌得身影,每每回头看见他,总是笑着对他说:「是秋落啊,到爹爹这来。」 沈念青还没来得及向父亲问明白,到底是念青逢秋落,还是秋落后念青,父亲已不在了。 沈念青下阶折花,这才想起掌中的金铃,扭头向沈楚楚摊开掌心:「方才我在牡丹花中拾得一枚金铃。」 第71页 沈楚楚好奇的拾起,仔细一看,上边镌刻着许多小字:「像是刻了什么,刻的太密,看不清。」再想认真去看,忽觉一阵腹痛,登时扶腰微躬,以手托着肚子,眉头紧皱,脸色难看起来:「不好,秋落,我好像要生了。」 沈秋落一听,急得将沈楚楚拦腰抱起,直奔厢房,吩咐小婢:「快去请稳婆来。」 不料沈楚楚难产,府中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来,宋望还在朝中,一时半会回不来,家中能做主的只有沈秋落,自然是要保大。 沈楚楚不肯,执意要将孩子生下来,手中紧捏的金铃突发金光,随后消失不见,沈楚楚只觉一口气提了上来,孩子便顺利出生了,母子平安。 宋望一下早朝得了消息,急匆匆赶回来,正巧稳婆抱着孩子出来,宋望伸手接过,见他攥着小手,拨开来看,手中原是攥着一枚金铃。 沈秋落见状,将今早在牡丹花中拾得金铃之事告诉宋望,稳婆一旁贺道:「大人,这是祥瑞啊,方才夫人难产,手中忽现金光,而后小公子便平安出生了,想来是上天保佑,小公子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宋望得知母子平安,一颗心便落了下来,兴许是父亲在冥冥之中保佑着他:「那就叫宋凌吧,凌云的凌。」 沈秋落逗弄着宋望怀中的宋凌,笑道:「正好,小名就叫金铃儿。」 宋凌渐渐长大,天赋异禀,三岁能吟,七岁能赋,尤擅音律,词曲皆精,十岁便入宫当了太子伴读,怎么看都前途无量。 当今圣上是公主宋翊菁之子,仔细算下来,太子宋曦还是他的表弟,宋凌不明白这么一个奶娃娃,要什么伴读,玩伴还差不多。 宋曦是个恬静寡慾的孩子,像他的母后一般,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 只有宋凌是一个变数,飞扬跳脱,性子鲜活的仿若人间六月的天。 宋曦对课业十分上心,宋凌却不以为意,成日鼓捣些小玩意,今朝雕只木鸟,明日编只蜻蜓,但凡宋曦见了喜欢,宋凌也乐得送他。 有回宋凌扎了一对纸鸢,画的栩栩如生,一只赠予宋曦,另一只本要带回府中,惠妃携五皇子去面圣,于宫道恰巧撞上宋凌,宋凌俯身作揖,五皇子一眼相中那只纸鸢,抓着便不肯撒手。 宋凌哪里是肯让人的性子,一来一回就扯坏了。 惠妃近来恩宠正隆,哪将宋凌放在眼里,趾高气扬的说:「五皇子年纪尚小不懂事,你虚长他几岁,该让着就让着,一只纸鸢罢了,作甚同他争抢,若摔着他哪儿,你担待不起。」 宋凌刺回一句:「莫说一支纸鸢,便是一纸一笔,那也是我宋凌私有,五皇子再是喜欢,我不愿给他便硬抢,此等行径与强盗无异,若上达圣听,只怕陛下也高兴不起来。」 惠妃将五皇子拉了回来,咬牙恨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宋凌,本宫常伴圣驾,还怕你一个小小的太子伴读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吗。」 皇后娘娘素来宽厚,不好在宫中立威,便是如此,陛下也不会让一介妃嫔欺负到皇后头上。 太子为长为嫡,又勤勉好学,除了性子不太活泼,其余的再挑不出什么错处,亦十分得陛下看重,再是宠爱惠妃与五皇子又如何,嫡庶有别,叫盛宠迷眼,就不知掂量自个有几斤几两了:「娘娘扪心自问便好,不必说与我听,宋凌告辞。」 宫中的妃嫔们养了好些雀鸟,时值寒露,雀鸟们常二三齐聚在宫苑中那棵冬青树上叼食果子,宋凌同宋曦打苑中路过,宋凌眼尖,认出枝桠上那只芙蓉鸟是惠嫔宫中的,起了玩心:「殿下会玩弹弓吗?」 宋凌向来说一出是一出,宋曦哪晓得宋凌在打什么鬼主意,问道:「怎么?」 宋凌伸手指向那只芙蓉鸟:「那只芙蓉鸟,试试看我们谁先把它打下来。」 宋凌名义上是太子伴读,太子宋曦却成日不见他人影,也不知道人上哪疯去,自个玩儿便罢了,玩回来还要将所见所闻讲给他听,听的他脑袋都大了。 世家子弟里就没有他宋凌不相熟的,也不知收了多少闺门小姐的香帕:「既然要比试,不如定个彩头,若我赢了,罚你与我同食同寝三日,收收性子。」 宋凌满不在意应承下来:「行,听你的,要是我赢了,过几日上元节,我们出宫去逛灯会怎样?」 宋曦显然不太乐意,却也没有反驳,如果是跟宋凌去,好像人来人往,也没那么令人讨厌。 结果毫无疑问是宋凌赢了,那只芙蓉鸟可怜兮兮的躺在草地里,宋凌看也不看,笑着跟宋曦说道:「殿下可不能言而无信。」 汴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个斗鸡走马,处处沾花惹草的诚王世子。 宋凌的性子太过张扬,迟早是要吃亏的,宋曦却也不想他过于谨小慎微,只要他还能护着宋凌一日,便是一日。 上元佳节,有婵娟月色,火树银花,才子佳人相约黄昏后,宋凌牵着宋曦穿行在灯市中,不时附耳交谈,说的都是京中的逸闻趣事。 宋凌瞥见一盏鬼面灯笼,越看越像宋曦,忍不住放声笑开,将它指给宋曦看:「你看那个灯笼,像不像你。」说着比划了个鬼脸:「像这样。」 宋曦看了也不恼,倒叫他扮鬼脸的样子逗笑了,上前同小贩将那盏灯笼买下来,递到宋凌手中:「像我是吗,那送给你。」 第72页 宋凌提着灯笼乐不可支:「回去挂在东宫门口辟邪正好。」 宋凌去岁十七,宋曦今年十六,皇后有意为之择妃,于花朝节在宫中设宴。 轻纱珠幔佳丽行,暗香飘盈灯映花。 月夜谁人动春心,东宫太子不解意。 倒是宋凌观花迷眼,将那百花酒酿连杯送入喉中,殊不知这甜酒也是醉人。 宋曦反观那些个莺莺燕燕,本就意兴阑珊,见宋凌醉了,正好得了藉口,扶起宋凌起驾回宫了。 醉眼朦胧间,宋凌不知将宋曦看做谁了,借力一带,两人双双跌坐在榻,只觉宋曦眉眼动人,欺身吻上,极为霸道,又无尽缠绵。 宋曦从来不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竟没捨得推开,反倒纵容鼓励,场面越发不可收拾。 皇后见太子迟迟没有回来,着人去请,宫人隔门一听就知晓里头在胡闹些什么,却也不敢贸然打搅。 一位是储君,一个是世子,宫闱之中,什么荒唐事没有,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这位姑姑早便见怪不怪。 太子身边近身伺候的都是昔日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谨言姑姑将几个应门的婢子叫到一旁,开门见山的说:「我想你们应当知道,还是再提醒一句,都给我把嘴管住了,不然一家老小的性命,可都不保。」 几个宫女低眉顺眼低声应道:「是,姑姑。」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自然要先禀告皇后,再做定夺。 皇后听了,也看不出喜怒,悠悠巡视一周,看了座下赴宴的世家小姐们,嘆了口气,轻声说道:「难怪曦儿看都不看一眼,宋凌闹是闹了点,却也是个好孩子,随他们去吧,先不必知会陛下与诚王,他们兄弟两个都是急性子,哪里知道心疼孩子,打出反骨来,日后要叫他们娶妻生子都难。」 宋曦知道宋凌是什么混帐性子,虽说是宋凌先开的头,到底是他欺负人家,几乎是连哄带骗加用强,宋凌哭喊着让他住手的时候,显然知道他是谁。 宋凌一向要面子又记仇,醒来若是知道了,想必是要与他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了,这事还得慢慢来,只希望他这煳涂酒喝了,醒来全不记得。 宋凌醒来觉浑身骨头跟散了架似的,主要是宿醉加没睡好闹的,昨晚他做了个梦,梦见他坐在一叶扁舟上,于大海中沉浮。 头疼的要命,宋凌一整天都半死不活的,趴在案上说这疼那疼,宋曦于心有愧,难得不数落他,其余的,什么都没说。 宋凌闹了半天见他无动于衷,气极骂道:「宋曦,你个混蛋。」 说罢负气掷书而离,原来他都记得,宋曦追悔莫及,连忙起身去追,紧赶慢赶,好歹是追上了,赶忙将他拉住,难得情急:「宋凌,我是怕你知道了,往后就不来宫中了。」 宋凌到底年长他两岁,胡闹归胡闹,有些事他还是明白的:「我不会再去宫中了,家中已给我说了亲事,就在下个月,我同你开个玩笑罢了,你别当真。」 宋曦何其聪慧,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因为,我是太子,而你是世子,我们就註定不可能?」 宋凌笑的十分难看:「我向来负心,等你成了陛下,若还想着我,我再进宫陪你不迟,到时天下也没有谁能说你的不是。」 宋曦在心里挣扎了许久,终究放开了手,立足原地:「好,宋凌,记住你今日所言,等天下再没有谁敢说我的不是,你就进宫陪我。」 宋凌只是找了一个足以让他放手的藉口,哪管多年以后宋曦是否记得。 宋凌的婚事吹了,原本与他定下婚约的小姐同一个江湖侠客私奔了,也不知宫中是谁在造谣,说宋凌□□后宫,这才被遣送回府。 一时京中的小姐都对宋凌退避三舍,风流公子与登徒浪子差之千里,高门大户谁原意自个女儿嫁给一个名声狼藉又身无功名的世子。 太子妃的人选已经定下,不日完婚。 沈楚楚的侄儿沈秋白,早年随父入江湖,如今在蜀地行医,医堂建在万岭箐竹海深处,名为忘忧谷。 宋凌如今无心仕途,婚事也无望,沈楚楚提议让宋凌去忘忧谷习医,好好修身养性,宋望亦觉可行,两人一合计,就将宋凌打发去了忘忧谷。 时值初秋,宋凌只带着一个小厮,两人两骑,踏上了去忘忧谷的路途,沿途风光秀丽,皆是他所未曾得见的,或许他也不是非宋曦不可。 一来身为男子,宋凌自不愿屈居人下,若非是宋曦执意…哎… 二来宋曦身为储君,将来不说后宫三千,起码也有数百,他自问不是个能容人的,何苦放着逍遥王爷不当,平白给自己找罪受。 现下难过也只是一时的,过几年就好了,兴许他会喜欢上别人,更适合与他相伴一生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缓更一个月么么哒,闭关存稿,十月二号当天双更,之后按照原先正常的三日一更。 第36章 魔女(上) 「如若我未逢晨曦,就不会嚮往光明。」 或许是我命不该绝,上天要叫我遇见他,半生作恶多端,却得此福报,愿放下手中刀刃,行善积德,以谢天恩。 这江湖很大,善人很多,却只有我义父在风雪夜里将桥洞中的孤儿抱起,带回七煞养大成人,做他的鹰犬爪牙。我原以为这人世间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但凭喜怒,任行江湖。 第73页 连番过招,那老妪闪身退避,反剪双刀,趁人不备吐出口中的暗器,抄刀杀将过来:「今日要你血祭我儿。」 谢音没料到这老不修还有后招,避之不及,后背撞倒在树干上,偏头啐了一口血沫,嘴上还要逞强刺她一句:「怨你儿子命不好,八字跟我犯沖。」 那老妪步步紧逼,显然是要夺她性命:「妖女,我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谢音纵然不敌,心中仍是不屑:「你又算什么英雄。」 几处重伤,谢音终究十分不体面的跪倒在地,意识模煳之际,谢音仿佛看见了一个人影,那不是来接应她的人。 金丝绣衫,像是谁家不长眼的公子,竟好心救她。 谢音原以为她这一生就此了结,生于兵荒马乱之时,死于荒郊野岭之外,本就是捡来的性命,没什么好可惜的。 醒时谢音不知身在何处,睁眼便见房梁,再普通不过,而后有位公子逆着曙光推门进来,谢音扭头去看,探手便要摸腰间的弯刀,却扑了个空,徒惹出浑身的痛楚,连眉峰都郁结起来。 那位公子像是紧张她,赶忙放下手中的瓷碗,迎上来帮扶一把,谢音这才看清他的样貌,一时愣住了。 宋凌看她摸空的位置,猜想她要的是那柄弯刀,顺势答道:「你是在找那柄弯刀?我收起来了,你伤势很重,不要随意动作拉扯伤口。」 谢音看得出来,他并无恶意,必定也不知道自个的身份,不过是大发善心救了一个穷凶极恶之徒,想必还在心中沾沾自喜,倒想问问是谁家的倒霉公子。 谢音找了个还算舒坦的坐姿,开口问他:「你叫什么。」 公子转身捧起药碗向她递来,言笑晏晏:「宋凌。」 竟是姓宋,莫非是皇室?谢音见宋凌这通身气派,或许不假,皇家养出的贵公子,难怪不懂江湖险恶,假名都不知道用,便也报以姓名:「谢音。」 谢音的义父并不姓谢,也不知她的生身父母姓什么,只说是大雪中一把嘹亮的好嗓子,哭来了义父,故而名为谢音。 宋凌坐到圆桌旁给自个倒了杯水,问说:「嘉音的音?」 斗大的字谢音尚不识得一箩筐,自然不知嘉音是哪个嘉哪个音,不免有些窘迫,只得坦白说道:「我不识字,只晓得是声音的音。」 宋凌也没多问,只应说:「那便是了,把药喝下。」 谢音应了声:「好。」端起汤药一饮而尽,苦的直皱眉头,却没说什么。 宋凌向来心细,知汤药苦涩的很,难为人家姑娘了,往后替她备点饴糖解解苦罢:「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宋凌说罢,得了回復便起身出了门。 「问出什么了。」宋凌回去,见沈秋白躬身在院中翻晒着药草,漫不经心的问他。 宋凌也上前帮着搭把手:「只问了名字,叫谢音。」 沈秋白放去手中的药草,直起身来走回屋里,也不知是不是在嘲讽他:「那可真是见阎王了,我早就同你说过,她绝非善类。」 宋凌追上去,不知悔改,反而振振有词:「医者父母心,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沈秋白绕到柜后,提起戥称,口中应道:「你救呗,以后别找我哭。」 宋凌好笑道:「我什么时候在你跟前哭过。」 沈秋白不紧不慢的揶揄他:「上回被困在青竹阵里,可不是一见我就泪光涟涟的。」 宋凌十分无奈的说道:「就这事你要说到我入棺材是吧。」 沈秋白捻了一些甘草片入药,煞有其事的说:「有这个打算。」 谢音很快察觉到自个经脉尽断的事实,于习武之人而言,这与死无异,她在江湖上死敌无数,仇家三千,想取她性命之人犹如过江之鲫,不胜枚举,失去武功,那与任人宰割的羔羊有什么分别。 这小公子救得了她一时,救不了她一世。 谢音早就看淡生死,也没什么好怕的,多半会连累那位俊俏的公子,当真是可惜了,黄泉路上有他作伴,好像也值了,到时他会后悔救了一个瘟神吧。 世上真有这样的善人,就像是山谷中潺潺的流水,将暖阳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星星点点,惊艷了双眼,温柔了石岩。 宋凌推着日渐好转的谢音在山林中缓缓前行,日光透过竹叶层叠的间隙,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宋凌笑着同她说道:「出来散散心,有没有觉得好些。」 宋凌对她好的莫名其妙,给予她的尽是温柔关切的话语,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又或许只是出于涵养,可从来没有人对她这样好过,让人觉得心中暖洋洋的:「恩,再走远些,去前面看看吧。」 宋凌一眼看过去,当初他就是在不远处的山崖下将身受重伤的谢音背回来,差点以为救不过来:「前面就是悬崖了,回去吧。」 谢音毫无预兆的发问:「宋凌,你当初为什么救我。」 宋凌闻言,都不用深思熟虑,一句话便脱口而出:「你要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碰巧就遇见了,见死不救,我怕自己会良心不安。」 谢音低声说道:「可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 「我又不图你报答我什么。」宋凌含笑说道。 谢音:「如若我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妖女,你会后悔救我吗。」 第74页 宋凌:「有救无类。」 这句话让谢音得到了真正的救赎,上天如此待她,她如何能不以善意回馈人间。 谢音垂眸敛笑,山风拂过指间,心头的巨石落下,一身轻松:「我们回去吧。」 「总待在谷中,是不是有些闷了。」宋凌还记得自个刚到忘忧谷的时候,都快闷出病来了,总是偷跑到镇上去玩,虽说乡下小镇比不得京城,也别有乐趣。 镇上的媒婆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给他说亲的机会,他只好说他京城有个未婚的妻子,等着他学成归来。 今年是他来忘忧的第三年,不知宋曦在京中,过得可好。 谢音见宋凌说着说着就陷入沉思,故而并未当即给出回復,这段日子相处下来,谢音看得出来,宋凌的性子极为活泼,只是偶尔想起什么,也是会露出这样温柔眷恋又落寞无比的神情。 宋凌不仅仅是救了她的性命,更给了她活下去信念,让她看见这个世界并没有她想像中那样不堪。 宋凌对她来说,就像是无尽黑暗中的一缕曙光,如何可以,她也想为宋凌做些什么,此刻更需要出去散心的人,好像不是谢音,谢音便体贴的回了一句:「有点。」 宋凌回过神来,推着谢音往回走,谢音也许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救她的时候,她浑身经脉尽断,已然奄奄一息,不知是什么,支撑她走到现在。 秋白说她是一个奇蹟,从来没见过浑身经脉尽断的人,能恢復到这个程度:「那我们就出去逛逛。」 街市上并没有多少行人往来,宋凌推着轮椅行走其中更尤为醒目,谢音好像不习惯被众人瞩目,却被街边小贩捏的糖人吸引住了目光,宋凌显然注意到了,俯身问她:「喜欢哪个。」 儿时义父也像这样牵着她走过街市,她看见跟她同龄的孩子哭闹着跟父母讨要糖人,总能得偿所愿,义父却不曾回头看她一眼。 只是牵着她,行色匆匆的穿过人群,或许是她奢求的太多,能活着已经是上天对她的恩赐了,叫宋凌这么一问,谢音登时煞红了脸,论年纪她还比宋凌年长些许,倒比他更像个孩子:「我就随便看看。」 宋凌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他还记得谢音第一次看他的眼神,毫无生气,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浑身的戾气,好不容易才让她拥有蓬勃朝气,又怎会吝啬给予:「那就都买下来。」 谢音慌忙说道:「不用。」又回头不舍的看了一眼,期期艾艾的说:「只买那只兔子就好了。」 宋凌便将它买了下来,递给谢音。 谢音心满意足的看着手中的糖人,街边有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将鲜红欲滴的糖葫芦递到一个乞儿手中,慈祥的笑着对他说:「吃吧,不要钱。」 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把手擦了又擦,万般小心的接过那串糖葫芦,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谢谢爷爷。」 善良与感恩,都是在遇到宋凌之后,她才懂得,她贫穷的一无所有,而宋凌慷慨的给予她一切。 再往前走到里坊,不远处传来稚嫩的诵读声:「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尓瞻。忧心…」 谢音抬头回望宋凌,那样纯粹渴望的眼神,再好懂不过,谢音的眼睛从来都不会说谎:「宋凌,能教我识字吗,他们的念的那个,是怎么写的。」 宋凌停下脚步,绕到谢音跟前屈膝蹲下:「手给我。」 第37章 魔女(中) 谢音将手伸出去,宋凌温暖的掌心将谢音有些冰凉的指尖握住,在她掌心一笔一划的写着,口中缓缓念道:「节彼南山,维石岩岩。是山高石峭的意思。赫赫…」 话说到一半便被谢音出声打断,宋凌抬头见她羞赧万分,就差将头埋到领子里边去,磕磕绊绊的说:「不用现在就告诉我,我是说,以后慢慢教我…」 沈秋白说她作恶多端,在江湖上仇家数不胜数,可宋凌眼中的谢音既腼腆,又不善言辞,你稍微对她好一点,都受宠若惊。 哪里像个魔头,分明是只绵羊,宋凌起身推她前行:「那再去前面逛逛吧。」 走出里坊,街市上人来人往,或许是宋凌推着轮椅的样子太过招摇,频频引路人侧目,宋凌却好像并没有察觉,大概是习以为常了吧。 街边酒肆的阁楼中,一双眼睛注视着矜贵俊美的公子和半身瘫痪的鬼女,饮下杯中残酒,绽开笑容:「有意思。」 忘忧谷中平静的生活,正是谢音一直所追求的,如果代价是双腿和一身武功,那她也甘之如饴。 来谷中求诊的人,都对她投以善意的目光,宋凌忙碌之余,也会陪在她身边,生活中琐碎的一些小事,于她而言都难能可贵。 直到宋凌从山崖下救回另外一个人,那样狰狞可怖的半张脸,谢音又怎么会不认得,他还真是什么人都敢救。 沈秋白每每耳提面命他不许随便抬不相关的人回谷,宋凌全然是左耳进右耳出,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谢音估摸着,鬼面多半是擅闯万竹阵想入忘忧谷,才落得这个下场,也是咎由自取,她如今武功全废,又双腿不便,义父若是知晓,就不会耗费心力来寻她了,必弃之如敝屣。 歷史又一次重演,只是劝说宋凌的人变成了谢音:「宋凌,你救他,后患无穷。」 「能救一个是一个。」宋凌手中拿着半张铜制的鬼面,这是鬼面落下的,他脸上有伤,暂时还不能佩戴面具,宋凌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咕咚咕咚冒着白烟的药房:「药好了,我去端来。」 第75页 鬼面醒来的时候,守在他身边的是谢音,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那些妇人口中双腿不便,时常与一位俊俏公子出双入对的姑娘,竟真的她,整整一年零六个月,她都没有捎来半点音信。 陈旧的门板吱呀作响,宋凌端着汤药进来,见他醒了,欣喜万分,见谢音趴在床边睡着了,压低声量:「你昨晚烧了一夜,后半夜是谢音一直守着,现下有没有觉得好些。」 鬼面一眼就看出宋凌并非江湖中人,与他们更不是一路人,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句:「嗯。」 就是这种眼神,仿佛像是苍鹰盯着猎物一般,与一年半之前谢音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辙,那是看惯生死,遍尝杀戮的眼神:「来,把药喝了。」 良药苦口,鬼面虽然嘴上不说,还是苦的直皱眉头。 谢音让宋凌惯出了个坏习惯,平日里总爱吃饴糖,牙都吃坏了一颗,宋凌便不让她多吃,都收到一处,只在身上带着两三颗,吃药的时候才给她。 宋凌自腰间挂着的锦囊中拿了一颗饴糖放到鬼面手中:「吃一颗就不那么苦了。」 鬼面看着手中用油纸包好的一小方饴糖愣住了,过了许久才抬头看向宋凌,后知后觉的想起自个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半张脸,怕吓着他,避开了宋凌的视线,小心翼翼的打开那小小的一方糖纸。 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被谢音拿了放入口中,宋凌好笑道:「同他争什么,又少不了你的。」 若只是一颗糖,让他又何妨,鬼面跟她一样,是义父捡来的孩子,跟她一样,渴望被爱,也渴望去爱。 鬼面没有她聪明,武功学的也不如她好,义父自然更为看重她,一些她不愿意去做的事,就落到鬼面手中。 谢音是可怜他的,也有些看不起的意思,原本该属于她的,一丝一毫都不愿让他。 谢音撇过头不去看鬼面,神色淡漠:「醒了就回去,如今我武功全废,派不上什么用场。」 鬼面一向沉默寡言,也不太显露情绪,像一段久沉河底,被泥沙铸就的阴沉木一般:「义父死了。」 义父死了,他犹如丧家之犬一般被赶了出来,除了谢音,鬼面不知道自己还能去找谁。 谢音皱起眉头,直觉事有蹊跷,她出事之前,义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死了:「怎么死的。」 「病死的。」鬼面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谢音失踪的消息一传出来,义父就病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与世长辞。 「狗屁,他有什么病。」那个被她称为瘸子的义父,除了腿脚有些不便,身体一向硬朗,还有那个该死的婆娘又是怎么知道她途径何处,方才经过一番厮杀,就点背到给人截胡了。 原先接应的人为何她也一个都没看见,是谁泄露了她的行踪,要她死无葬身之地。 谢音嘴上骂着,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迟迟不肯落下。 义父死了,谁会支使鬼面来找她,肯定是被人撵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是出息,他们撵你走,你就出来了?打死一个算一个,又不是打不过他们。」 「我走,就能好好安葬义父。」鬼面沉声道出其中的辛酸。 谢音开始痛恨武功全失又双腿不便的自己,千不好,万不好,义父也将她养大成人,让她没有一出生就冻死在雪地里,明知义父是被人害了性命,却连手刃仇敌都做不到:「义父他,葬在哪。」 鬼面:「下阳坡。」 「等你伤好了,我跟你去看他。」谢音在心里下定了决定,她与宋凌,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她满心满腔,只想用仇人的血祭她义父。 原以为你能渡我,到头来,谁都渡不了我。 在鬼面养伤的这段时间,谢音仿佛疯魔了一般,不论如何,都要让自己站起来,就算沈秋白说这只是痴心妄想,就算宋凌一再劝她,就算她一次又一次重重的摔在平坦的泥土地上,将宋凌送她的漂亮衣裙摔得面目全非,她也不曾放弃。 鬼面只是在一旁沉默的看着谢音,那些人之所以忌惮谢音,大抵是为谢音这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性子。 离开忘忧谷的那天,谢音换下了绫罗衣裙,穿回那身短衣窄袖,一一抚过妆檯上那些珠翠玉钗。 宋凌为她编织了一个瑰丽绚烂的梦,梦中她可以轻曳罗裙,扶簪而笑,无忧亦无恨。 只是现在梦醒了,属于她的,是那个刀光剑影的世界,就算一身武功尽失,她也要破釜沉舟,还报敌仇。 谢音将刻了许久却尚未完工的竹笛交由宋凌:「等不及刻好送你了。」 「要小心,事情办好了就回来。」宋凌这样嘱咐她,此行兇险无比,她却非去不可。 明明只是个得了一块饴糖会甜上半宿的姑娘,却背负的太多。 谢音没有回答他,转身离去,眼看就要走远,忽而回首,扬声喊道:「宋凌,我走了。」竭尽全力的喊完这一句,飞也似的飘离宋凌目光所及之处。 有那么一剎那,宋凌几乎想追上去,让她别走了,就留在忘忧谷,只与他过平凡简单的生活,不知山风有没有将宋凌那句轻声呢喃送去谢音耳中:「我等你。」 或许这一回谢音真的会横死在荒郊野外无人知晓,一想到这,宋凌就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也许他是习惯了有谢音在身边的日子。 第76页 京中捎来一封信,是宋望的手笔,信中提及皇后病重,想见他一面,他这皇婶性子温和,打小拿他当亲儿子疼,犯了天大的事,也捨不得说一句他重话,如今缠绵病榻,还念着他呢。 宋凌如今已不再似少年时那般盛气凌人,回想京城,竟有些唏嘘,说来错还在他,那日若不是他多喝了几杯,非要招惹宋曦,就他那三句话憋不出一个屁的从弟,想来是没那等心思和胆量,现在回去认错还来得及吗。 回到京中,宋曦还是那个宋曦,只是与他生疏了许多,太子妃生了一个小皇孙,今年三岁,一见他就脆生生喊了一声皇伯,也不知是谁教的,同他亲热的很。 皇后的病情好转许多,特地将一干人等都打发出去,连太子爷也不例外,单独留他下来说话。 陛下这些年身子骨越发不好,再有个几年的光景,兴许龙椅就要换人坐了。 如今陛下膝下共有九位皇子,连皇孙都有五个了,太子多年只得一子,纵有不少女眷,却鲜少留寝,皇后自然知道太子的病症在哪。 宋凌这孩子没心没肺的,兴许还不当回事,皇后有意提点他:「金铃儿,将来曦儿要是有什么对不住你的,答应皇婶,别逼他太狠,你们两个是打小的情谊,这些年他嘴上不说,皇婶知道,他心里想着你。你是个好孩子,拿得起放得下,若是曦儿有你一半洒脱,必不会为难你,我就怕他不放过你,要耽误你一辈子。」 皇后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听得宋凌心中十分不是滋味:「皇婶…我…」 「去同曦儿说说话吧,不必陪我了。」纵然贵为国后,她也是一个母亲,又怎捨得让自己的孩子割捨挚爱。 太子过于仁厚,素无雄心,性子也有些孤僻,直至宋凌离京,才有所扭转,听政三载,也颇有建树,其余几位皇子皆已封王开府,太子仍留在宫中,何日登基,现下看来不过是早晚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更新看缘分,月保底双更,毕竟,还要赚钱养自己,保证不坑,写到完结,点击量扑街也不坑,多点评论收藏,写起来更有动力哈,主要瓶颈期,剧情上不能突破。本文完结之后会大修,看官们有发现什么问题及时反馈。 晚上八点更新么么哒,对本章做一些改动。 第38章 魔女(下) 宋凌忽而恨起当初的自己来,为什么要说些于宋曦而言易如反掌的事,好像他很希望宋曦做皇帝似的,宋曦做了皇帝他有什么好的,虽说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宋曦凡事都由着他,不论他做了什么,从不与他置气,但凡他闯了祸,太子爷都鞍前马后的替他收拾烂摊子。 宋曦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软,那些个兔崽子都快爬到他头上去撒野了,真是不像话,还不得他来整治。 想着想着宋凌兀自笑了起来,太子殿下可能是给他带坏的,一抬头,看见宋曦坐在殿外,手中执着白子,正在聚精会神的跟自个下棋,把小皇孙丢在一旁拽香炉玩儿,也不知太子妃去哪了,身边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宋凌看的胆战心惊,生怕那个小糯米糰子一样的奶娃娃一头扎到香炉里去,忙上前将小皇孙抱开,语气不善的数落起那个不称职的爹来:「他才多大,你就不能看着点,让炉子烫着怎么办?」 宋曦闻声这才高抬贵眼看过来,从容不迫的说:「那就长长记性。」 宋凌当即拉下脸来:「你就是这么当爹的?」 小皇孙抱着宋凌的脖子,奶声奶气的哄道:「皇伯不生气,思儿乖。」 宋凌抚着宋思的背嵴,缓和下语气,哄道:「皇伯不生气。」 宋曦见两人抱成一团,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你不是不喜欢小孩吗。」 宋凌叫他这句话噎住,他确实不喜欢小孩,阖宫上下的孩子,没一个在他手底下讨过好,总不能说因为这孩子像极了他小时候的模样,所以才喜欢的吧,含煳其辞的说道:「宋思这样乖巧的小孩我就喜欢。」 「那我呢。」太子殿下一语惊人,宋凌险些以为自个幻听了:「宋曦,你是不是有病。」 宋曦眼都不眨,气也不喘的看着他说:「病入膏肓了。」 宋凌觉得有病的人可能是他,也许是他在做梦呢,眼见宋曦伸手过来,扣住他的手腕拉低身子,浅尝即止的吻了一记,把懵懂无知的宋思夹在中间,全然当他不存在。 宋凌回过神来,以臂挡唇连退数步,只觉脚下发飘,多年前那个不算太真实的梦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可他知道,那不是梦,只是他将它当做是一个梦,抛之脑后了。 此刻宋凌的理智炸成了一朵烟花,胡乱将宋思塞回去,三步并作一步,浑浑噩噩的回去王府。 宋曦在殿中无声的嘆了口气,跟宋思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着:「又跑了,宋思,你皇伯是不是个胆小鬼。」 世间怎么会有宋凌这样贪心又无赖的人,舍不下他们多年的交情,也不想承认曾越过的雷池和许下的诺言。 宋思没大没小的直唿父亲姓名:「宋曦是胆小鬼。」 宋曦看着那三岁的稚子倒像是成了人精似的,好笑道:「好小子,找你英明神武的皇爷爷去吧。」 宋思翻下坐塌,仰着小脸看宋曦:「爹爹,皇伯好像很怕你,你是不是欺负他了,你说你最喜欢皇伯了,怎么还欺负他呢。」 第77页 宋曦将散落的棋子拣回棋盒,黑子白子都混在其中:「这不算欺负他,只是叫他明白,于情于理,都没有回头路让他走。」 人是他先招惹的,承诺是他许下的,宋凌原本做好了食言而肥的准备,却不想叫皇后当头棒喝,又叫宋曦吓破了胆。 他甚至不敢多看宋曦一眼,也不敢问那声皇伯到底是谁教的,第二天就收拾东西,逃也似的回了忘忧谷。 宋曦得知此事,并不意外,宋凌一贯如此:「再宽限你一些时日也无妨。」 料理完那些麻烦事,第二年春天,谢音赶赴与宋凌的未约之期,捧着满怀奼紫嫣红的野花,穿着一袭鹅黄色的衣裙,翩然飘游,步落忘忧。 人未至声先闻,谢音褪去了浑身的戾气,眉眼间尽是柔媚春色,有种凛然傲立的美:「宋凌,我回来了。」 这一次谢音没有缺胳膊也没有断腿,有鬼面在身边,料理几个半截入土、贪心不足还吃里扒外的老东西,并非什么难事。 七煞教中几位堂主相互争利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只是这回做的太过火了,竟联合外人对付她,教主也不会放任他们如此行径,将七煞搅了个天翻地覆的谢音事了拂衣去,一片人头落地,人有时候就是目光短浅到捡芝麻丢西瓜。 谢音隐约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那几个尸骨未寒的老东西胃口大的很,从义父嘴巴里挖出这一点蝇头小利,照理说他们还不放在眼里,背后定然有巨大的利益驱使着他们铤而走险,那又会是谁,目的是什么。 事情暂告一段落,其余的线索尚待追查,她暂且可以远离江湖中的纷纷扰扰和腥风血雨,停下来歇一歇脚,在山光水色中把宋凌寻找。 彼时宋凌还在满院追着鸡跑,好不容易逮着,叫谢音喊住,心头一颤,回过头来手中抓着鸡翅膀的力道微松,原先就不断挣扎的山鸡迎空扑腾着翅膀,当头撞飞了谢音手中捧着的花束。 一时间花飞漫天,山鸡奔走山林,好不热闹,就在这漫天的奼紫嫣红中,两人相视而笑。 千里之外的汴京,建隆帝病笃,皇后突发急病身亡,太子遇刺,京中是要变天了。 诚王在朝中经营多年,陛下沉疴至今,诚王已将自己摘的干净,连带诚王妃的母家定国公府,两家在朝中独树一帜,不党不群,诸位皇子谁也拉拢不来。 早年诚王世子奉陛下旨意入宫给太子殿下当过几年伴读,在外人眼中最后也闹的不欢而散,逢年过节都不见世子进宫走个过场,仔细算下来不过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从兄,犯不着以身试险。 皇后虽出身世族,门庭显赫,然一族皆战死,就留下皇后这么一个遗孤,自幼被先皇接入宫中,钦定为太子妃,以慰其叔父兄长在天之灵,于太子无所裨益。 先皇动辄征伐杀戮,虽一统汴梁,然宋氏凋敝,险些无以为继,只剩诚王与陛下这么两个血脉,陛下多子,诚王府却是一脉单传,自然不愿世子蹚这浑水。 定国公竹青炽无后,先帝准其从弟沈缙云袭爵,沈家原也是世族,一门清贵,定国公爵至今传了四代,传到沈念青手中,其长姊嫁入诚王府为妃,门第倒也相符。 定国公一支祖上以军功封爵,两代战功赫赫,皆是清名,为宋氏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在旁人眼中,两位将军也难得算是善终,而后天下大定,却只留下这么一个爵位,无有子嗣。 沈念青现领梁州都督之职,无功无过,他与伯父竹青炽仅有数面之缘,自他记事起,伯父已是英雄迟暮,然岁月难掩其风姿,若生在太平盛世,合该是位风流公子。 沈念青的父亲去后,府中老奴偶同他提及往事,少不得捎带他伯父几句,父亲的一生,似乎都与伯父有关,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伯父一意孤行的为父亲求了一世平安,做个富贵闲人。 宋曦此刻无比的想念的宋凌,然前程未卜,又怎捨得拖累他。 宋凌一向嘴硬心软,又极其护短,他这悽惨的模样叫宋凌见了,会不会有一点心疼,说几句好听的话来哄一哄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宋曦自己都不敢确定宋凌的心意,明明决定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再去见他,却借着皇后的病,托诚王妃求诚王修书告知宋凌,如此周折,只为了见宋凌一面。 见了面,却又害怕起来,他已有了妻儿,心中牵挂的,却只有一个宋凌。 而今重伤未愈,宋曦惦念的也并非是这万里江山或别的什么,果真是陈年旧疾,已药石无灵了:「陈太医,我这腿,好得了吗。」 陈太医脸上写着为难:「殿下伤势过重,只怕是…」 宋曦心中有数,母后离世,父皇病重,他是嫡非长,宫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罢了,切莫让我父皇知晓,也决不可外传,只说我在宫中养伤,不见来客。」 陈太医俯身一拜,口中应道:「是,殿下。」 紫宸殿中帘幕层叠低垂,兽炉中焚着龙涎香,翠烟盈室,结而不散,老宦附耳在建隆帝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闭目假寐的建隆帝撑开双眼,抬手要人扶他起身,嘶哑低沉的嗓音中夹杂了几丝愠怒:「反了,一个个都反了。」 建隆帝有些步履蹒跚的走了几步,回味着方才谭勿信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太子殿下昨夜于宫中遇刺,太医方才去瞧过了,没什么大概,只需静养些时日。」 第78页 堂堂太子,在宫中遇刺,这是摆明了是告诉他,宫中有内鬼,他倒要看看,宫里都养了些什么鬼,阎王都不怕见。 宋鼎钧硬是把腰背直起来,灰暗的眼眸中凝起矍铄的神采,这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重病之中的老者:「去,把朕的文武大臣还有好儿子们都叫到这紫宸殿来,两刻钟未至,一律革职查办。」 老宦指了几个近身伺候的:「叫上皇后和太子宫中的一块去,要快。」 纵然久卧病榻,帝王的风范却是刻在建隆帝骨子里的,宋鼎钧觑了一眼搀扶着他的老宦,沉心静气,他还有很多话,要对满朝的文武大臣们说:「老东西,还能替朕更衣吗。」 那老宦身形有些佝偻,步伐却十分稳健,捧过宋鼎钧的朝服,俯首虔诚的说:「老臣活着一日,就还能伺候陛下一日。」 这到底是谁的江山,是楚家的,还是宋家的,亦或是天下的,宋鼎钧不禁回想。 姨母灭了梁国,逼死母妃,将他改姓为宋,抚养成人,继承这江山万里,他究竟该恨些什么,恨这海晏河清吗。 夫妻反目,骨肉相残,这太平盛世,是用白骨砌成,鲜血浇筑的,时到今日,他的皇子,又想将歷史再重演一次,他绝不容许。 第39章 解铃人(上) 宋鼎钧生于乱世,长于太平,骨血里带着一份杀伐果决。 紫宸殿前文武分列,看看他这八个儿子,哪个不与世家沾亲带故,哪个身后没有母家支持,只有他还躺在东宫里头的太子,能仰仗的只有他这个命不久矣的父皇:「朕有些事没交代清楚,故急召众卿。」 宋鼎钧搭手坐上宝座,巡目一周,这才开口说道:「朝中及各地冗员一事耽搁至今,裁下不足百人。」转视定睛:「吏部何时能想出对策。」又伸手揭开早些时候便摆在案上的奏摺问道:「钱塘江大堤动土有两年了吧,你们这报喜不报忧的老毛病,是时候改了。」一本一本丢掷阶下:「都看看,自个来出来认领。」 宋鼎钧耐着性子等了许久,殿下群臣皆噤若寒蝉,无一人上前,宋鼎钧拍案而起,怒道:「怎么不敢认了,朕还没死,秦将军的尸骨埋在地下都还没烂透,你们,就赶着下葬皇后,怎么,想多送一副棺材给太子。」 良久,宋鼎钧撑臂扶案,闭目一声嘆息:「朕在位二十余年间,唯恐有负天下,而你们,是想遗臭万年,作古后让世人踩着坟茔指骂不成,宣诏。」 「朕以凉德,君临万邦,蒙先帝之遗泽,荷天地之眷命。冀臻四海康富,未尝一日暇逸,而忧劳积虑,疾恙于身,遂至大渐。皇太子某,温文日就,睿智夙成,仁厚孝恭,必昌国运,朕素有承嗣之託矣,可柩前继皇帝位。皇弟诚王某,先帝之侄,而朕之爱弟也,仁孝恭俭,闻于天下,若太子有失,可柩前继皇帝位,以昭前人之光。若诚王不受,立诚王世子某,朕之诸子,不得承嗣。生死有命,古无所逃,山陵制度,务从简约,在外群臣止于本处举哀,不得擅离治所,成服三日而除,应沿边州镇皆以金革从事,不用举哀。尚赖左右辅弼,底绥万邦,咨尔臣民,体朕至怀。」 待大监宣诏事毕,宋鼎钧向殿下跪俯两列的诸子群臣说道:「都散了吧,自个回去好好想想。」 宋鼎钧椅着龙座,抬头看了一眼紫宸殿的金顶,不知在向什么告别,而后缓缓闭上双眼,撒手放开这人世间的悲欢。 老宦俯身连唤了两句:「陛下,陛下。」再无人回应,悲戚满载的向殿下喊一声:「陛下…驾崩。」 有人高唿:「父皇。」有人低唿:「陛下。」座上的天子,却再也听不到了。 百官诸王皆在宫中,皇帝登遐,内宫无后,太子妃颜敏代典丧事,闭宫门、城门,太子诸王哭拜,百官哭临殿下。 大行皇帝遗制传位太子,又立诚王及其世子为储,其用意不言而喻。 新皇拄着拐杖即位,群臣还未发难,诚王头一个跪地改口称宋曦为:「陛下。」一锤定音。 当皇帝是一件幸事,还是一件苦事?在诚王看来,是天下头一等的麻烦事,再者宋望也不想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自己儿子,那还不赶紧把太子殿下给拱上去,管他是不是瘸了,脑子能转就行。 下月初一才要举行新皇的登基大典,今日下了早朝,宋曦将诚王请到后殿,拐弯抹角的,就是要送宋望把宋凌给赶回来,大有皇叔你不答应,朕今天就不放你走的意思。 宋望推脱道:「子辛多年不入朝堂,陛下如今要他回来,岂不是强人所难。」 宋望着实不想宋凌回来蹚这浑水。 宋曦情真意切的说:「皇叔误会了,朕并非是要子辛回来当朝为官,替朕效劳,只是想见见他,慰藉相思罢了。」 宋凌三载前得表字子辛,宋曦在心中时常念着,叫起来也格外顺口。 宋望这一根筋,仍未听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当是寻常的兄弟之谊:「陛下言重。」 宋望回头写了一封家信给宋凌,这封信先是到了沈秋白手中,新皇登基,确是件大事,宋凌今年二十有四,少有世家子弟拖到二十一岁才行冠礼的。 宋凌当初才行了冠礼就赶着回忘忧,如此行色匆匆,定然是宋曦又招惹他了,这才回忘忧躲着。 如今宋曦登基,想也知道究竟是谁催着宋凌回京。 第79页 宋凌近来频做噩梦,自问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倒像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夜里多梦,白日嗜睡,沈秋白看过几回,没号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好开了一副安神的方子,让宋凌日夜煎服。 黄昏之时,谢音照例将安神汤端进屋给宋凌,宋凌靠在窗边睡的有些迷煳,眉头紧皱,表情十分狰狞,像是被梦境给魇住了,谢音轻声唤了他一句。 宋凌在睡梦中忽而睁开双眼,竟是布满了血丝,伸手死死的掐住谢音的脖子,怨毒的咒骂着:「妖女,我要你死。」 若不是煎药童子听见屋里有动静多看了一眼,及时喊人过来将宋凌拉开,只怕谢音这傻姑娘就平白丢了性命。 沈秋白见状怕宋凌再误伤他人,只好用软布先将宋凌的手脚绑在床柱上。 那封信在沈秋白手里耽搁了好几日,宋凌的情况一直不见好,沈秋白不知该如何向宋望答覆。 白日还好,一到晚间宋凌就要闹腾,谷中年长的婶子说,宋凌这情况,像是鬼上身,眼下别无他法,沈秋白宁可信其有,特地去了一趟清凉山,毕恭毕敬的请来一位道号清净子的道长,想着给宋凌去去晦气。 清净子并指探宋凌三丹田穴,绛宫盈灵却未结丹,亦无人气,为借灵还阳之人:「中虚阳火不旺,以致阴邪入体,然冥冥之中,自有灵器相护,虽为仙家所遗,却是冥阴之器,其身噬阴。天长地久,以其不自生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揣而锐之,不可长保,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此子与天有缘,贫道言尽于此。」 清净子说罢起身向沈秋白告辞,离谷回宫,当晚宋凌的怪病不治而愈,这天地之大,果真无奇不有。 天下道派,皆託言东极青华帝君与太上老君授道,又演化八仙。 清凉教传之清净道,为太上老君坐下十三弟子清凉真人所创。 东极青华帝君神名太一,坐下有十位冥君执掌幽冥,是为鬼神。 天下亡魂都归幽冥司管辖,这金铃附有一息帝君之灵,游魂野鬼断然不敢轻易靠近,唯厉鬼索命,愿铤而走险。 沈秋白与谢音在床边守了宋凌一夜,直至东方吐白,宋凌都无异样,沈秋白便让谢音先行回去休息,谢音颔首起身,心事重重的回去了。 她生来便被父母遗弃,义父将她捡来,教她如何用刀,如何杀人,未曾告诉她,这是错是对,她便不以为恶。 若这世间有善恶之分,那人间的善意来的也太晚了些,她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人间正道,善恶有报。 宋凌午后醒来,见沈秋白守在床边,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他全然不记得,沈秋白也便瞒下不提,省得节外生枝,只将信交由他。 宋凌一看,正月初一宋曦竟要登基为帝了,问了才知道,现下已经是腊月廿一,他这一病,足有半月,朝中风云突变。 「你若要回去,明日便收拾行李,免得路上车马劳顿还得紧赶行程,再落下病来。」沈秋白操着一颗老妈子心。 「我回去做什么。」宋凌捏着薄薄的信纸,懊恼不已。 「你当真以为,京都能拘得住宋曦?他请得动你父王替他说情,你躲的过三年五载,躲的了一辈子吗,更何况,你便问心无愧?」 「我…」宋凌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沈秋白恨铁不成钢的说:「他如今登基为帝,随心所欲了吗,你果真不念往日情分,倒是作个了断。我看你们两个谁都拎不清,还非得这么耗着,人生不过数十载,有几个五年,几个十年。宋曦或是谢音,你总得选一个,你谁都不选,谁都受伤,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两全其美。」 沈秋白难得对宋凌说几句重话,却说的好没道理,他心里从来都只有一个宋曦,谢音只不过是他心生怜悯碰巧捡来的,再凉薄不过善心,故而她从善作恶,在宋凌眼中都没什么分别。 宋曦却总是让他不知所措,从前是,现在也是,让他这个做哥哥的,先犯下大错,还不知悔改,一错再错:「本没有什么可比的,看看我这小半生,文不成武不就,他若还稀罕,连本带利,我一道还他。」 「你说的轻巧。」沈秋白岂不知宋凌是什么尿性,嘴上说有十分,只敢做三分。能拖就拖,能赖则赖,人前风光,人后自恼:「我这便替你收拾行装,明日早些上路。」 宋凌一听脸就垮了,自暴自弃的把头埋到锦被中,直唿:「药死我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笔名现已开通微博,每(ou)日(er)直播填坑。 第40章 解铃人(中) 宋凌回京之时,夜落灯明,暮雪纷纷,前脚刚进城门,后脚城门郎就将他的行踪一级一级上报,一直传到宋曦耳中。 望门心切的陛下丢下手中的奏摺,披衣赶去了诚王府,不用人通报,熟门熟的路拐进后巷,蹲在墙根从宋凌小时候时常钻进钻出那个狗洞爬进去,一路畅通无阻的去到宋凌卧房,一看就是惯犯。 宋凌院外挂着一个沏月居的门匾,为王妃沈楚楚题字,娟秀端方,原先以为头胎是个郡主,不想得个世子,王妃又落下病来,不能再生养,这沏月居也只得宋凌住着了。 沏月居里里外外收拾的一尘不染,宋凌不在的时候,王妃仍每日都让人过来打扫,以至于宋曦每每偷来此处,都得设法避开王府的下人。 第80页 进到屋中,宋曦习惯性摆弄起宋凌屋中的陈设,过了许久,磨的宋曦耗尽了耐心,宋凌这才拜见过父母回自个小院,路携一身风霜雪气。 宋凌还没走到门前,宋曦等来脚步声,从里边把门打开,杵在门口直勾勾的看着他,看的宋凌一阵心慌,暗道了一声要命。 宋曦朗声笃定的说:「你当初说过的话,要作数。」 宋凌在沈秋白面前还能嘴上逞强说要连本带利的还他,可债主追到家里,欠债的哪有不心虚的理。 只见宋凌眼神四处乱飘,抬手抓着后首的头髮,顾左言他,没敢与之对视:「你怎么在这。」 「来接你进宫。」宋曦走起路来虽有些坡脚,箍着宋凌的手腕将他往月洞那头带的气势却分毫不减。 宋凌又不瞎,自然看得出来出来宋曦步伐停顿得有些奇怪,奈何宋曦手上用了蛮劲,一时半会宋凌也挣不开来,只得心急如焚的问道:「你的脚怎么回事。」 宋曦生怕一松开手,宋凌又再次逃离他的身边,连手都在微微颤抖,如何不愿放开,面上故作镇定的说:「无碍。」 话说不听,宋凌索性动手去掰,见宋曦跟他较劲呢,未免白费力气,只得投降认输:「别用劲了,不然你抱着我行吧,我不跑。」 宋曦像是接受了这个提议,上前一步将宋凌搂到怀中,埋首于其颈侧深嗅,闷声不语,惹得宋凌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宋曦什么时候变的这样肉麻了。 宋凌清了清嗓子,顾忌左右,压下嗓音同他说道:「宋曦,我可告诉你,我一路赶回来,足有五日没沐浴更衣了。」 「别说五日,十日都行。」宋曦毫不嫌弃的说。 宋凌笑嘆了一声,心中五味陈杂,宋曦原本不这样患得患失,都是给他吓出来的,解铃还须繫铃人:「那你闻出什么味了。」 宋曦闷声说:「说不上来。」 宋凌拢臂拍了拍宋曦的后背:「我不走了,随你入宫。」 宋曦骤然放开双手望向宋凌,眼中盛上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在落日余晖下熠熠生辉,几分藏不住的欢喜盪上嘴角:「当真?」 宋凌见他如此喜形于色,像是平白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再懒的去管那么多双眼睛,凑过去亲了宋曦一口,打趣他:「傻子。」 宋曦碍于人前,不好发作,万般不舍的看了一眼宋凌:「明日就进宫,好不好,紫宸殿我一个人住怪冷清的,你愿不愿,执掌凤…」印字还没说出来,就被宋凌一把捂住了嘴巴。 宋凌再不拦着他,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他都说的出来:「明天,就明天,你的脚…」 宋曦拿下宋凌捂住口鼻的手,一举一动温柔得都能溢出水来:「我回去等你。」而后转身想避开这个话题,被宋凌拉回来盘问:「你的脚怎么回事,想让我问几遍。」 宋曦方才的气势全无,支支吾吾的说:「小事…之前遇刺,伤了腿,没好利索。」 「多久之前,何时痊癒。」宋曦交代的含煳其辞,宋凌显然没打算就此放过他。 「三个月前。」宋曦只得老实交代。 宋凌半是说笑:「忙完这一阵,抽空好好看看,你要是坡了,可就抓不到我了。」 宋曦在他面前,一向是将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叫宋凌看的清楚又明白,宋凌只好哄一哄这个什么都当真的陛下:「真坡了我可不让着你,也叫你尝尝腰酸背疼是什么滋味。」 陛下这会知道臊了,面红耳赤的捏了捏宋凌的手又放开:「这种话不要在外边乱说。」 宋凌这二皮脸只觉得把陛下臊成这样怪有意思的:「留着龙床上说?当着你儿子的面都敢轻薄我,你还知羞?」 宋曦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原本没想轻薄你。」 「哦,那是一时没忍住,起兴致了?」宋凌在宋曦这吃了个亏,能记一辈子,怎么说也得讨点儿回来。 「宋凌。」宋曦无可奈何的喊了他一句。 「不叫我子辛?」宋凌看着他,眼角眉梢都含着笑,若不是回来听浣碧说宋曦时常过府,人前人后都如此称唿他,他还当真不知宋曦改口改的这样快,明明小时候在人前都称他兄长。 宋曦竟真听话的开口唤他:「子辛。」携着帝都轻细的小调,像一支羽毛轻拂过心房。 「再喊一声。」宋凌听得有些心神荡漾。 宋曦抬手替宋凌遮去眉上飞雪,含笑相视:「子辛。」 宋凌一把扶住宋曦的肩膀,将他转过身去,往院外推:「好了,快回去。」 宋凌堪堪留住心往神驰,及时打住这冷冬中让人眷恋的旖旎,宋曦早些年就已有了表字容成,只不过宋凌喊惯了名字,一时改不过来,宋曦也不太在意这些。 宋凌院中向来没有多嘴多舌之人,他跟宋曦的事,还得好好的跟他父王解释,故而宋凌沐浴过后换了一身衣物,先去了沈楚楚那儿。 今晚宫中设宴,父王不在府上,既然答应了宋曦入宫,逐个击破还是比较有胜算的。 宋曦与宋凌的事,沈楚楚多少知道一些,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就算你不说,也会从眼中流露出去,身为母亲,沈楚楚看得出来宋凌心境的变换。 皇后在时,多少提点沈楚楚,故而宋凌同她明说的时候,沈楚楚还算坐得住:「你可想好了,你爹那,我还能替你说两句,可宋曦贵为天子,你将来要受的罪,谁都不能替你。」 第81页 「儿子想好了,只要宋曦不厌弃我,便没什么受罪的。」有些事一旦决定了,就没有那么难于启齿。 沈楚楚苦口婆心的说:「我跟你父王,也不能管你到老,往后要陪你一辈子的人,你得自个选,在我们眼中,你永远都是个孩子,我们总希望你过得好,不要太遭罪,我们看着心里难受。」 宋凌打小就生的俊俏讨喜,少时已六艺精通,任谁都说他前途无量,谁知去忘忧一呆就是六年,好不容易回来,也不在家中长住,沈楚楚不知宋曦好在哪儿,竟叫宋凌如此死心塌地的陪着去宫里。 「母妃这是说哪的话,宋曦一贯对我言听计从,你以前不总说让我收敛着点,少欺负他。」沈楚楚虽是打心眼里疼他,却没少说宋凌不是,宋凌一向是左耳进右耳出,没少蹿腾太子殿下干坏事。 只要没捅破了天,连陛下都睁一只闭一只眼装做不知,更别说旁人。 沈楚楚嗔怪道:「你啊,就没让我省心过,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这样也好,你随我来。」 沈楚楚绞着帕子,领着宋凌绕到屏风后边,宋望就坐在那儿,显然什么都听到了,脸色难看的很,碍于夫人,没有发作。 沈楚楚松开帕子看了一眼宋望:「你都听到了,我就生了这么一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捨不得打也捨不得骂,你要是心中不高兴,就当着我的面说,不要背着我折腾孩子。」 没等宋望开口,沈楚楚又补上一句:「只不许动手,不然我立马就领着他回沈府去,将凌儿过继到伯父名下,也就跟你们老宋家没什么瓜葛,免得你说凌儿败坏门风。」 宋望压着火气说道:「成美,你非要护着他是不是,兄弟□□,我都羞于启齿。」 「这事放你们老宋家屡见不鲜,不必少见多怪,要是觉得断了你们家的香火,凭你喜欢过继一个来,还是再纳一房,我也不会说半个不字。」沈楚楚同宋望说起话来,半分都不客气。 宋望晓得自个夫人一旦较起真来油盐不进,宋凌向来是只有她说得,旁人都说不得,只得憋着一肚子的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夫人是自个要娶的,儿子也是自个生的,打一顿出气,沈成美得让他吃一年的瘪,得不偿失,不可为之,宋望的好脾气就是这么来的,恨铁不成钢的斜了宋凌一眼:「伯父泉下有知,怕是宁愿绝嗣。」 「再不成器,那也是你的孩子,我只要他一生平安喜乐,不让我白髮人送黑髮人便知足了。」沈楚楚说罢向宋凌递了个眼色,让他没事别在宋望气头上添油。 宋凌何等聪颖,心领神会的俯身一揖:「父王息怒,儿子告退。」 只见宋望脸上隐隐写了个滚字,到底没将它说出口。 宋望不知沈楚楚这性子到底像谁,兴许是像岳丈,他虽不曾见识过,伯父在世时岳丈做的那些荒唐事宋望也略有耳闻,伯父能照单全收,全然心无芥蒂,他也着实佩服。 宋望并不觉得岳丈是个忘恩负义之人,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遑论兄弟,便是夫妻父子,也难得如此情深,实令人唏嘘。 宋望只知,岳父在世时,但凡初一十五,必独守于伯父坟前,而每每言及伯父,仿若其仍在世间,只是暂离京城,不日便归。 情之一字,最是难解。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依旧是三天后晚八点准时更新,嗯,完结后会进行修文,统一改成如标题那样的章节名,今天刚好看到一个错别字,顺手改了。 第41章 解铃人(下) 次日,宋凌由宫中大监迎入紫宸,三日后便是宋曦的登基大典,亦是新年。 一时朝中议论纷纷,不知宋曦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大行皇帝立诚王与其世子为储不假,而如今宋曦既已继位,此事理当就此作罢,不必再提,陛下这时候将诚王世子接到宫中同住紫宸,又是个什么意思。 宋曦读万卷书,宋凌行万里路,于朝政,各有见解,而陛下如今正在宫中替宋凌研磨,商榷古今。 论完国事,该议家事,宋曦欲以宋凌为国后,宋凌言国后治内,于朝政若是多嘴几句,那便算干政,自古以来后宫干政,那是要担千古骂名的,他不干。 陛下如何说不过他,遂不痛不痒的说了一句:「既如此,朕愿退为国后,且不涉朝政,世子以为如何。」 宋凌显然觉得不如何,拒绝的十分干脆:「我不替你担这担子。」 宋曦并非是觉得将宋凌埋没在内宫之中毫不可惜,而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试想宋凌之父宋望书法造诣之高,糅杂各家,自成一体,时人称宋行草,早年为朝野上下争相仿学,诚王不党,其墨宝亦是少见,可谓千金难求。 虎父无犬子,诚王膝下之独子宋凌,亦少负盛名,其诗作书法,为各家抄录诵读,那时京城小儿口口传唱:「得子当如金铃儿。」 建隆帝重德崇文,故朝中上下都颇重声名,后因市井谣传宋凌□□后宫被褫夺官位,有损声名,遂湮没无闻。 「我要名正言顺,让你不得再离我而去。」少时宋曦央宋凌一笔一画的教他,故而宋曦笔下字里行间都带着宋凌早年潇洒肆意的味道,建隆一朝数风流公子,宋凌称其二,无人敢称第一,再无有出其右者。 前朝大夏年间,民风开化,女子为政屡见不鲜,故妇人不止于门庭,歷经两朝,国中妇女皆以才华自彰,寻常门户不究男女大防,只论品行,宋凌每每过市,必花果盈怀。 第82页 若叫世人知道,是他宋曦让宋凌明珠蒙尘,背后定然是要将他嵴梁骨都戳断了。 宋凌将笔一放,笑说:「不然我同你立字据?」 「不用,同我成亲吧。」陛下真心实意的说。 宋凌煞有其事训了宋曦一句:「陛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朝停妻再娶,可是重罪。」 宋曦脸不红气不喘,极为严肃的同宋凌说道:「我说要娶你了吗,我是说,朕嫁予你,世子家中并无妻室,朕可有记错?」 「陛下,你煳涂了。」宋凌对之避而不提,宋曦身为一国之君,后宫多少女子,日后只怕是这一辈子都会将他恨之入骨。 他如此行径,也必将为天下人诟病,既已迈出这一步,便是为千夫所指,他也该承受,哪里奢求什么名正言顺。 宋曦停下研磨的手,看定宋凌:「你我已有肌肤之亲,现如今你竟不愿娶我?」 宋凌被倒打一耙,全然不知该如何作答,何时宋曦学的这样伶牙俐齿:「你…这…这都是多久之前的陈年旧事了,是,我酒后失德,又动手在先。那你欺我酒醉,还谎作不知,给我个说法。」 宋曦就知道桩陈年旧事还梗在宋凌心中,少时莽撞,指不定真伤了宋凌,今日若是不说清楚,只怕别想再讨得便宜:「我自问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何况是心悦之人在怀,若是有那坐怀不乱的德行,今日也不必做这讨人嫌的皇帝,我胆小如鼠,生怕你不肯原谅我,故而装聋作哑,惹你生气动怒,千错万错,错都在我。」 宋曦这错认的爽快,宋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语塞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来:「倒也不全你的错。」 宋曦听宋凌语气有所松动,挨过身去问他:「那你是答应娶我了。」 不等宋凌应上一句,便以吻封住了宋凌的嘴,免得他再说什么回绝的话。 平日宋凌嘴上是厉害,动起真格来哪里是宋曦的对手,吓的连连蹬腿后撤,以臂挡唇:「宋曦,你做什么。」 宋曦眼疾手快的扯住宋凌的脚踝,免得他离得太远,言之凿凿:「洞房花烛该做什么,我们今日就做什么,免得届时你又推脱说是『陈年旧事』。」 宋凌听了,又惊又俱的呵斥道:「宋曦,你说过不逼我。」 宋曦见当真是将他吓到了,只好暂且先放开手,席地而坐,柔声安抚他:「子辛,你别怕,那时是我不懂事,胡乱欺负你,稍后你要是觉得哪里不痛快,我即刻停下,好不好。」 宋凌哪肯听他的,手上摸着镇石,抄起便要掷去,掂了掂,又于心不忍,怕伤着宋曦,跪起身来换了一沓宣纸,兜头砸过去,洋洋洒洒铺了满地。 宋凌看着案上叠好的奏摺,瞪了宋曦一眼,有些气急败坏的说:「好你个□□薰心的昏君。」 宋凌挥臂一指案上:「奏摺如堆你让我替你批,青天白日的你可真不害臊,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有这等心思。」 宋凌晓得宋曦是个面皮薄的,只是在他跟前藏不住话,要叫他噼头盖脸的指骂一通,定然羞的无地自容,没个十天半月的缓不回来,定然不会再提及此事,先躲过十五再说。 谁知这回宋曦听了竟颇为认同:「我日思夜想你,多年以来辗转反侧,早已想尽世间下流事,自知没有廉耻,却也管不住心思。骤然得你相伴,实情难自禁,还望子辛谅解成全。」 宋凌气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却也心软了一半,色厉内荏:「宋曦,你无耻。」 宋曦爬过去伸手扯住宋凌的衣带,低头将什么都认了:「是,我无耻。」紧搂着宋凌的腰身,将额头抵在宋凌心腹,庄重肃穆的说:「宋凌,我心悦你,我想要你。」虔诚无比,没有一丝亵渎的意味。 宋凌已无计可施,卸下气劲坐到地上,宋曦已然软硬不吃,他还有什么办法,人是自己招惹的,只能是认命的抚上宋曦的脸颊。 掌心触及一片细腻温热的肌肤,宋凌深吸了一口气,靠到宋曦怀中,沿后颈没入衣领,缓缓摩挲着,或许,不会有那么糟糕。 宋曦像是得到允许一般,侧首以唇效仿宋凌的手,眼角的余光看到颜敏领着宋思站在殿外,伸手托住宋凌的后首按到怀中,拦腰将宋凌抱起,步入内殿。 这世间除了宋凌,他从未亏欠过谁,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君,该做的一切他都做了,也该让他也得偿所愿。 况且宋曦早就同颜敏说过,他这一生,心中只会有一个宋凌,那时母后让他与颜敏见上一面。 初见时颜敏在廊下收伞,遣退左右,收起脸上含羞带怯的笑容同他说道:「太子殿下怕是误会我了,我要的是太子妃之位,是日后太子之母的身份,而并非是太子殿下的喜爱,希望殿下能做出明智的决断,这样于你于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这也是他之所以选择颜敏的理由,既如此,便只是一场交易,她想要的一切,宋曦都给了她,他仁至义尽,到如今,他只想守住一个宋凌。 颜敏识趣的领着宋思去别处玩了,宋思挥舞着手中的梅枝问颜敏:「母后,父皇他为什么不理我们。」 颜敏蹲下身去摸了摸宋思的小脑袋瓜:「因为父皇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母后,你怎么哭了。」宋思丢了梅枝,手忙脚乱的扯过袖子替颜敏擦拭眼泪。 第83页 「没事。」颜敏不禁回想,或许从一开始她就错了,是她教惠妃在宫中内外散布谣言,毁了宋凌,到头来,害苦了自己。 宴上一晤,她赔付终生,她处心积虑,让与宋凌订婚的小姐得与情郎私奔,害宋凌沦为笑柄,都只不过是为了能够嫁予他,谁知作茧自缚,父亲竟如何都不愿替她上门提亲,便是她以死相逼,父亲也视名节更甚于她。 她恨宋曦耽误宋凌,亦觉得宋曦配不上他,故而入宫为太子妃,试想宋凌是何等目下无尘之人,既然她得不到,宋曦又有何德何能留住宋凌,他值得更好的。 他为何要回来,为何要回来。 她又该怎么办,宋思该怎么办:「若是母后,不喜欢你父皇,却生下了你,思儿会恨母后吗。」 宋思问:「那父皇喜欢母后吗?」 颜敏无声的摇了摇头,宋思不解:「母后不是说,只有两个相爱的人,才会想要孩子吗,既然父皇跟母后都不喜欢彼此,为什么要生下思儿呢,思儿是多余的吗。」 颜敏将宋思搂到怀中,不知道该如何同他说,只能温柔的抚着宋思的背嵴,为自己逞一时之快而说出的话负起责任:「不,不是这样的,父皇跟母后都喜欢思儿,只是这世间不是所有的夫妻都是彼此喜欢的,就像父皇跟母后,也许我们有各自喜欢的人,就不在一起了,但是我们永远都是喜欢思儿的。」 「父皇喜欢皇伯,皇伯也喜欢思儿,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做一家人。」宋思一派天真的说。 颜敏苦笑道:「思儿可以,但母后不行,等思儿长大成人,除了家人之外,就只能喜欢一个人,只跟一个人在一起一辈子。」 宋思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哦。」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存稿了,微博直播每日码字进度么么哒,一般以一篇为单位更新,后面开始总结前边未完的剧情以及穿插一些各篇章出现的配角在文中的隐藏剧情。 第42章 摆渡使 往生者过黄泉路到忘川河畔,有幽冥司摆渡使摇橹渡亡灵,摆渡使每六甲子一换,不愿捨弃前生记忆者,自愿留于忘川河畔摆渡亡灵,年满六甲子修得功德圆满,便可携前生记忆入轮迴转世为人。 肖倾在忘川河畔等了近四百年,都没能等到君汐云,他不知君汐云究竟去了何方,是否还记得他。 大魏最强盛之时,有二十一个属国,萧穆也属其中。 肖倾的母妃君甄,原是萧穆的公主,乃萧穆先王最为疼爱的嫡公主,曾有千顷封邑,出嫁红妆铺了十里,为妃魏帝也不曾亏待过她,享了一世清福,她也为萧穆换来数十年的太平。 君甄的孩子出世时,她长兄的皇儿君翊都已经十六岁了,魏帝也正好年长她十六岁。 七年后,君甄的皇长兄病逝,她的侄儿君翊登基称王。 君翊登基之时,君甄得获准携五皇子肖倾回国探亲,彼时君翊的莲美人刚为君翊诞下一女。 那是肖倾第一次见到君汐云,那样小小软软的一个可人儿,肖倾见了便心生喜欢,抱在怀中生怕手放的不对弄疼她了,不停追着母亲问:「母妃,是不是这样抱的,她动了,她动了怎么办。」 君甄笑着教肖倾该怎么抱她,怎么哄她,肖倾拿出十分的耐心,听的无比认真,惹的莲美人与君翊纷纷忍俊不禁。 肖倾这个小表叔当的还真是像模像样,君翊笑道:「待汐儿成了大姑娘,将她嫁给通儿可好?」 肖倾满心欢喜得应说:「若得汐儿为妻,凡我所有,皆愿予萧穆为聘。」 那时都说是童言无忌,不知有几人当真。 三年后,魏帝驾崩,北狄进犯,大魏的新皇肖伯御驾亲征,却为北狄所俘,要大魏割十城以易帝,肖伯在城楼之上慷慨陈词:「君死国犹在,山河恆万里。」愤而自刎。 魏军上下同仇敌忾,驱逐北狄,一寸山河洒下一寸热血。 皇位就此落在二皇子肖仲身上,肖仲勤于政务,登基不过一年,积劳成疾,暴病而亡。 奈何桥畔的三生石上,记载着肖倾与君汐云的三世姻缘,前世,今生,来世,君汐云是他命定的姻缘,上天却为何要让他们苦苦纠缠。 是否天意弄人,因而人间诸多悲欢喜乐,都让人身不由己。 肖倾在忘川河畔做了近四百年的摆渡人,看惯了悲欢喜乐,有人在船上回望一生,诸多遗憾,期望来世能过得如意。 肖倾曾在君汐云五岁的生辰,赠她一柄玉如意,如意如意,如我心意。 彼时肖倾不过十二岁,听宫人说此物名为如意,便不舍千里,命人送了一柄玉如意到萧穆去。 而后三皇子肖叔继位,好田猎,越三年,坠马而亡。 四皇子不良于行,皇位就这么落在了五皇子肖倾身上。 年仅十五岁的肖倾登基为帝,因帝年幼,以太妃君甄为皇太后,垂帘听政。 君胤暄素有野心,萧穆得以修生养息二十余年,民殷国富,大魏则数经战乱,不比当年。 君胤暄挥师攻魏,各有胜负,时值深秋,忽逢大雪。 萧穆国中少见霜雪,不比久处边寒之地的大魏军士耐寒,大雪一连下了数日,横亘在两军阵营之间的苇河一夜冰封,魏将裘裕连夜率一支轻骑过河偷袭萧穆,点了萧穆的粮帐。 第84页 而后大军过境,萧穆一阵兵荒马乱,魏军一鼓作气连拔数城,君胤暄迫于无奈,遣使求和。 肖倾为两国邦交之谊,愿送还一城之地,作为迎娶萧穆平阳公主的聘礼。 于情于理,萧穆都不能说个不字。 君汐云嫁给肖倾的时候,那柄玉如意又摆上了未央宫,肖倾觉得,君汐云心中是有他的。 君汐云是否是为了家国天下嫁给他的,肖倾不知,他如同他的父皇一般,觊觎萧穆的绝色,他不敢问他的母妃,是否爱过他父皇,就像他不敢问君汐云是否心悦他一样。 他倾尽所有去对君汐云好,左右他这皇位也是捡来的,没什么捨不得。 肖倾自认不是个好皇帝,却也没人问过他,要不要当这个皇帝。 听宫人们说,君汐云闲时总在阁楼上望着东南方向,大魏的东南方是萧穆。 她为何思念远方?肖倾在凤阳楼望着阁楼上的君汐云,想问她是否想家,萧穆有什么,是大魏没有的。 上林花开,君汐云携小婢去踏春,肖倾在桃花树下寻见她,春日桃花都难比君汐云那一丝浅淡的笑意。 她悬腕接住一朵被风吹落的桃花,不知在想些什么,眉间蹙上几分忧愁,肖倾自树后走出来,温柔的替她择去落在发间的花瓣,终将那句话问出了口:「公主可是想家了?」 君汐云避开他,目光闪烁,硬生生挤出一句:「未曾。」 肖倾的手顿在空中,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捏着那一枚花瓣,有些不知所措,许久,失落道:「冒犯公主。」 他在这,想必君汐云无心赏花,难得她有兴致出来,肖倾想,还是不要扫她的兴了,手中握着那枚花瓣,留下一句:「寡人尚有政务要忙,不打搅公主。」 听闻君汐云喜喝上阳明前茶,肖倾不舍千里,特地命人以重金收购,快马加鞭送回魏国。 肖倾总算是寻了个藉口得以去见她,哪捨得让宫人去,亲自端着茶盘送到未央宫里,跟君汐云对坐喝了一下午的茶,乐趣横生,别有滋味:「这明前茶,公主可喜欢?」 君汐云坐在窗边,想起以往萧宫的宫人们常说「长阳明前茶,如丝贵比金。」,以往宫中岁贡的茶,也是这个味道,当是让他费心了:「是我家乡的味道。」 肖倾端着茶盏,心中暖意融融,难得君汐云对他笑了:「公主喜欢便好。」 肖倾为君汐云在宫外筑了一座高台,比魏都的凤阳楼还要高上些许,虽然依旧看不到萧穆,但能看见京都的四季,肖倾将之名为「栖凰台」。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只有君汐云还被蒙在鼓里,肖倾不许任何人告诉她。 肖倾棋艺不精,还是君汐云一手教的他,输了一上午,有些窘迫的说:「若我能赢你一子,你能跟我去个地方吗?」 君汐云吃下一子,眼中藏着笑意:「陛下若赢我一子,我自当应许,还附赠陛下一物。」 一连十日,肖倾日日得空便来,比上早朝都积极,茶不思饭不想,光琢磨棋局了。 君汐云始终不曾让他半子,足有半月,肖倾才侥倖赢了君汐云一子。 这机会来之不易,肖倾为君汐云蒙上双眼,举伞牵她走过宫巷,如此神秘,君汐云不免有些好奇,忍不住开口问他:「陛下要带我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肖倾拐过长长的宫巷,缓下步履,牵着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登上栖凰台。 「我听到风声。」君汐云握紧了肖倾的手。 登临楼顶,肖倾解下蒙在君汐云双眼上的锦缎,入眼是雪满皇都,银装素裹,千里一色。 君汐云从未见过这样的盛景,萧穆国中只有临近魏国的高山才会下点零星的小雪,此楼中空,君汐云回头便能看到雪花飘旋其中,落到楼心的圆形露台上,攒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像天地间第二轮明月。 肖倾点燃悬在廊下的琉璃灯,壁上的皮影人缓缓旋转起来,栩栩如生:「听闻公主喜登高台,这栖凰台如何。」 君汐云看的入迷,不由感嘆:「巧夺天工。」 魏国没有皮影戏,萧穆才有,小时候君胤暄会用它来哄她,登临高台,君汐云能否望见故都旧人。 小叔叔也曾用羊皮裁过她的画像,看样子是下足了功夫的,连父王都说十分传神,肖倾明明只在她尚在襁褓之中的时候见过她一面,却能将她刻画的如此细緻。 那时肖倾寻了大魏最好的画师去萧穆宫中,每年捎回一幅君汐云的画像,肖倾记着,表兄说过,等汐儿长大了,要与他为妻,不能陪在她身边,至少记住她的样貌,以便将来能一眼认出她。 君汐云自绣囊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皮影人来,交由肖倾:「奴儿手拙,陛下将就收着吧。」 肖倾接过那个小小的皮影人,能看出描绘的是他,一时心中感慨万分,竟有些湿了眼眶:「我又没说不好。」烟花月下开,掩去肖倾有些许哽咽的语调,星彩散夜空,一世不过求个两情相悦。 春风吹醒上林苑的桃花,天刚破晓,肖倾临上早朝之际,特地绕道赶去上林苑,将一枝春色折入玉瓶,早早摆在未央宫的花台上,挂一张素笺,上书:「上林苑的桃花开了,去看看罢。」 君汐云醒来见殿中桃花含露,想必肖倾刚走不久,伸手拨弄花瓣,扬笑向玉瓶轻应一声:「好。」 第85页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君汐云在桃树下轻声吟唱,择下一枝桃花,敛了满园芬芳,心想若肖倾在这就好了:「陛下,你我是否相宜。」 遑论国雠家恨,肖倾从未曾让她为难,皇兄对她无意,而今远隔山川,也该自个相安。 肖倾正赶上听这一句,俯身拾起君汐云手中摇落的花朵,别在她发间:「你我,最是相宜。」 肖倾每日往返在奈河两岸,每日回想着君汐云与他的过往,他最挂念的是,他死后,云儿在萧穆过的好吗,偶尔会不会也想起他。 鬼差带了一位公子等在奈河畔,难得没在脸上写着不耐烦。 这位公子丰神俊朗,上船的时候,鬼差竟还出手扶了他一把,走动的时候,依稀听见细碎的铃声。 如此厚遇,想来是位人物,便是人间的帝王下到阴间,在鬼差眼里跟芸芸众生也没什么分别,看的多了,肖倾多少明白,这位公子不是在天上有人,就是在地下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往后更新的同时,可能会对前边的章节进行修改,作者强迫症。 第43章 阎罗王 这个鬼差肖倾偏还认得,名唤王传,大小是个官,脾气臭的很,在五殿冥君阎罗王跟前当过差,有点神气,不知这会领着这位小公子要渡河去哪一殿。 王传领着宋凌渡过奈河,一条黄泉路走到黑,两侧的彼岸花红的扎眼,还泛着幽光,轻细的铃声迴响在一片死寂的黄泉路上。 不时有过路的亡魂呆滞的凝望宋凌,宋凌浑然不觉,刚下阴曹地府,大家都一个样,活人没了生魂就这样。 王传金贵的不是宋凌,而是宋凌脖子上的金铃,凡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个金铃却跟着宋凌一路下到阴间,要命的是,这玩意他还见过。 五殿的阎罗王以前有一整串这模样的金铃,平日系在腰间,细数足有九个。 可怕的是,细看这小子长的跟一殿的秦广王有几分神似。 那铃铛来头更大,是妙严宫的弟子铃,原先十殿冥君各有一个,现下独五殿冥君带在身边,早前不知是收了,还是送给谁了,左右这小子跟冥府脱不了干系。 既然跟冥府有干系,那就得紧着点。 阎罗殿的那位王上,千年前差一步就入了魔道,三魂七魄一度消散,尸骨无存,现如今还能好好端坐在阎罗殿里,仰赖九天青华帝君及九殿冥君,传说青华帝君散尽修为以养其神元,九殿冥君与之共魂魄,这才向天道要了个阎罗王回来。 然帝君散尽修为,身归混沌,重生于神渊,尽忘前尘。 阎罗王陈绛见到宋凌的时候,倒没将他错认成秦广王,人有三魂七魄,神亦有。 神之三魂谓灵渊、灵通、灵精。 神之七魄谓,妨邪、警护、驱魔、灵息、雀阴、非毒、伏失。 灵渊主寿,陈绛与秦广王共魂灵渊,这金铃便是灵器,附秦广王之灵渊与青华帝君一息之灵,陈绛记得自个明明将它送给师尊了,师尊如今才有百岁,莫不是贪玩将它丢了。 偏偏丢的是灵渊,若是灵通,就不会叫这凡人白捡了一条命。 却说是师尊粗心大意将它弄丢了,该怨谁呢,左右他是捨不得说师尊一句不是。 或许冥冥之中,也是一种机缘,陈绛不打算问宋凌讨还什么,只是这金铃,不能再留给他,因而对着王传说道:「将他颈上的金铃解下,转送十殿吧。」 王传尽职尽责的奉上金铃,领着宋凌往十殿去了,心想这小子可真是好命。 本该是个早夭的短命鬼,倒得了一段好姻缘,享了一世福禄。 陈绛拿着那一枚金铃,扭头去九重天寻他粗心大意的师尊。 九重天上的青华帝君,幽冥司十殿冥君的师尊,谁曾想竟是个小糯米糰子。 陈绛俯身将太一从矮榻上抱到怀中,系好金铃,施下法术,免得回头太一不留神又掉了哪个。 这小糯米糰子穿着一身黄白相间的衣衫,盯着腰间那串铃铛,伸手拨弄着玩儿,陈绛穿一身玄色的道袍,活像个拐卖儿童的黑面神。 黑面神无奈的说:「师尊,这是要紧的东西,不能随便乱丢。」 太一併不关心这个,顾左而言他:「小五,我为什么长不高。」 这叫他如何说呢,从神渊中诞生的神明,都是上古始神,诸如四方大帝及女娲,他们出生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怎么长大的,陈绛一概不知。 在陈绛记忆中,师尊永远那么不着调,贵为四方神帝,连天道都格外眷顾他,这世间又有什么,能令他为难。 他敢将神元一分为九铸为魂器,冒天下之大不韪重塑神明,如今却苦恼为何长不高,倒让陈绛觉得好笑。 上古始神盘古开闢天地,清气上浮为天,浊气下沉为地,而地底幽冥。 幽冥之界本无生灵,女娲造人,凡人死后即入幽冥,其爱恨嗔痴不绝,遂滋生幽冥之物,以人之精魂为食,誓还天地以清明。 上天有好生之德,凡灵一生不过数十载,堪不破天道也情有可原。 陈绛与九殿冥君生于幽冥海底,生来只知吞噬精魂,娲皇逝后,诸神无力再造凡人精魂,若任幽冥之物于阴间肆意吞噬精魂,不出百年,天地人三界就只剩下天地了。 第86页 故东极青华帝君入幽冥点化魔鬼,渡诸魔为神,是为鬼神。 划分十方,封十殿冥君,以左右神将郁垒神荼镇守鬼门,至此,幽冥方归神司。 魔物生于魔渊,而魔渊位于幽冥最深处,青华帝君建十八层地狱以镇魔气,却不想日后他的爱徒在人间为魔渊另闢了一处新天地,其名为西山万魔窟。 西山万魔窟,巧借山峦之阴设阵汇集天地邪灵之气,蓄魔渊之力,可渡五界生灵为魔。 五界投身万魔窟化魔之灵,虽不如魔渊中诞生的魔物那般强悍,在这个上古诸神陨落的世界,足以为祸一方。 始神娲皇统率五界,是神界之皇、人类之母、妖族之王、魔灵之尊,却独独遗忘了鬼道。 十殿冥君由万鬼浊灵化魔,与鬼道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自然有着大地浊气所催生出的七情六慾,这是上古褚魔所无有的。 神与魔,原本在天地间相安无事,清与浊,亦不过是分化天地,他们的生命太过漫长,时间能抚平一切。 凡人却仅有那数十年可活,矛盾被激化,无限放大,故而他们今生穷极爱恨,不问来世。 青华帝君在冥界待了一千七百四十七年,渡化魔鬼,却受幽冥浊灵侵蚀,几与魔同化。 与魔鬼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魔鬼。 凝视魔渊过久,魔渊亦将回以凝视。 青华帝君在幽冥修建了十八层地狱以镇魔灵,神识中依旧能够听到来自魔渊的唿唤。 那股神秘的召唤之力,真的来自魔渊吗? 青华帝君渡褚魔为神,可谁来渡他。 他回到神界,放眼两目空空,这里没有冥君,也听不到魔渊的唿唤。 帝君开始觉得少了些什么,他觉得有些寂寞了。 神明生而孤寂,却不懂何谓寂寞,娲皇造人,不过是机缘巧合吗?或许她只是觉得有些寂寞了。 故而青华帝君将最为得意的弟子,五殿阎罗王召到身边,将原本倾注在十位冥君身上的眷顾,全都给了陈绛。 太一让陈绛觉得,他在帝君眼里是与众不同的。 渐渐的,陈绛开始不再满足于只作为弟子陪伴在帝君身侧,他记得飞升为神之前的一切,他能看开三千世界,飞升为神,那是因为太一总是平等的。 神爱众生,他亦不过是众生。 而如今,他不再只是众生,众生之中,只有他陪伴在太一身边,那为何不能与他耳鬓厮磨,相伴相拥,他看众生相恋,不都如此。 陈绛受慾念所扰,又在心中挣扎,隐有走火入魔的势头。 道性自然,无所法也,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陈绛并不喜欢这冷清的神界,仅是为了妙严宫的主人停留于此,而太一好像也太喜欢这里,只是作为一方神帝,除了妙严宫,天地间再没有哪个地方,是真真正正属于他的。 那便为他造一方小世界又有何不可,陈绛觉得比起妙严宫,太一在幽冥教他修习神道的时候,要更鲜活许多。 太一已是半魔化了,不以至纯之灵入体,只会加剧他魔化的速度,而天地间共有三类至纯之灵。 一类是神灵,只存于九重天之上,一类是魔灵,未免其受鬼灵滋扰浊化,被太一镇压在十八层地狱之下,还有一类存于天地之间,在阳为正灵,与神灵同源,在阴为邪灵,与魔灵同源。 阳灵依凭于人间生灵之体,难以收集,而邪灵则可借山峦河流汇聚一处,故山川多生妖精。 幽冥被鬼道搅扰,已不再有至纯的魔灵之气,不利太一清修,故太一不能久居幽冥,而妙严宫却是太一身上一道沉重无比的枷锁。 陈绛看中了巍峨的西山,山峦本就能汇聚天地之灵,若在山阴设法阵引邪灵汇聚,假以时日,便可媲美幽冥之中的魔渊。 那时他便可以与太一一同生活在那里,不必受天道所约束。 「师尊,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也许会喜欢。」陈绛跪俯在太一膝头,仰头看着他,眼中满是对未来的嚮往。 太一伸手抚过陈绛鬓边的碎发,将丝丝缕缕别到耳后,细细端详他,陈绛近来似乎消瘦了许多,日日相伴,他竟浑然不觉:「小五,你瘦了。」 陈绛温顺的笑着,眉眼间没有一丝一毫的戾气,任谁也想像不到,他昔日是如何从魔渊里爬出来的:「徒儿只是有些累了,过段时日便好。」 十殿冥君并非是上古邪魔,青华帝君称之为魔鬼,后世所言之入魔,并非是成为邪魔,而是堕入魔鬼道,似魔非魔,似鬼非鬼,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他们有着强悍的魔力与亡魂未尽的七情六慾,难以教化,陈绛是魔鬼中实力最强悍的十匹之一,性子却十分温顺,早早悟道,因而太一更为偏爱他:「你想带为师去哪。」 陈绛起身牵起太一,以流云开路,九狮为驭:「去西山。」 陈绛最后魂飞魄散并非后世所谣传之入魔,险些入魔的,正是东极青华帝君,陈绛十分忌讳旁者碎嘴提及此事,久而久之,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这位冥君身上魔性未除,凶戾难训。 众说纷纭,以讹传讹,五殿冥君自个对此说反倒不甚在意,听之任之,也便成了旁人口中的事实。 陈绛之所以魂飞魄散,皆因西山聚灵之法阵会大量消耗施术者的灵力,陈绛迟迟不愿收手,以致灵脉枯竭,神元不保,最后闹的魂飞魄散。 第87页 陈绛与太一着实在西山过上好一阵神仙眷侣的日子,他实在太贪恋这种感觉了,陈绛的爱意、深情,太一都没有迴避。 太一向来率性而为,天道也从来不苛求于他,由生至死,他都是天之骄子。 可陈绛不是,森严的天规条条压在身上,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自私的想要将太一留在西山,并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可若是太一想要留住谁,任是天地也不能够阻挡。 太一将九殿冥君招来西山,昔日十殿冥君成神之时,太一曾赐他们一人一枚弟子铃,十殿冥君一直随身携带,这十枚金铃,由同一块瑶山金石所铸,灵通同源,用作祭器再合适不过。 帝君以一身修为锻五殿阎罗王之铃为其神元,练九殿冥君之铃为魂器,向天道再要了一个阎罗王回来。 太一不惜逆天而行,也要陈绛在世:「他的存在,才是天地给我最大的恩惠,是唯一能让我为之欢欣雀跃的事,若无他相伴,千载万年,又有什么意思,这是不是凡人所言之私情。」 陈绛重生在西山,这世间却没了青华帝君。 九殿冥君一直瞒着他,直到陈绛恢復灵力,发现再也找不到他的师尊,几乎是疯魔了,恨的将那串金铃丢到神渊之中,险些就纵身跳了下去。 到底是被秦广王拦了下来,一番打斗之后,陈绛嘶声力竭,已然神志不清:「若是没有他,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什么为他活着,师尊都不在了,我为谁活着,他敢为了我去死,我有什么不敢的。」 九殿冥君又怎肯放过他,便是拘禁监视,他陈绛也必须活着,否则太一所付出的一切,谁来承担。 天道终究是怜惜青华帝君的,借着那串金铃上的灵息,在神渊之中,重塑了青华帝君的神躯。 这亦给了陈绛新生,当秦广王将初诞的青华帝君抱到他怀时,陈绛眼中这才有了一丝清明:「你说,这是师尊…」 秦广王:「你若不信,一探便知,我能瞒得过你吗。」 陈绛沉寂了太久,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青华帝君失声痛哭,所有的辛酸无助,都在这一刻得到了的纾解。 我从来没想过我的贪心,会害你至死。 谢谢你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不定期更新的作者,入坑需谨慎,有生之年完结,爱你们。 第44章 紫薇帝君 天玑宫禄存星君盘点贡府名录之时,发现了三根肋骨,而这三根肋骨的主人是妖司重华。 还从未听说过,谁家用肋骨祭神的,这三根肋骨上面刻着一个相同的名字,顾常玢。 篆刻他人姓名的祭品,向来不得用以祭祀神明,这是大不敬,要遭天谴的。 此事不得瞒着帝君,哪日叫帝君知道,他这禄存星君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禄存星君暗想,帝君刚才闭关出来不久,要不,趁帝君还不知道,将这三根肋骨送回去给妖司重华? 就算重华欠他一个人情吧,天地献祭给紫薇帝君的贡品数不胜数,少一样两样,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要是重华得了一个大不敬之罪,那可不就是少三根肋骨的事了,少说是一个天雷劫。 禄存星君当是紫薇宫中最常与众神往来的星君了,妖司重华同他也颇有些渊源。 妖司重华未列仙班之前,是妖界一处药庄的少庄主,说是药庄,在妖界,没什么东西是不能入药的,其中盘根错节,天庭也不太管得了。 重华之父重凌是一只修为深厚的狍子精,其母乃灵兽天禄璧叶,早年便已修成仙体,自愿追随重凌入妖界。 灵兽这一属,似仙非仙,似妖非妖,为人间正灵所化生,承万民希冀之瑞兽,与一般由邪灵滋生的山川之妖不尽相同,凡有灵兽诞生,必有仙家前来收降,以充坐骑仙宠。 要知道,寻常的仙兽不可多得,大家一块在天庭当仙家,有几个愿意去给人家当坐骑的,再不济,那也得去神界给神明当坐骑,故而仙家们只得退而求其次,收用灵兽。 璧叶原先是禄存星君的坐骑,星君放她去妖界探亲。 理论上来说,璧叶神为一方土地孕育的灵兽,天生比较眷恋出身地,每年回去一趟缅怀,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更有益于助长修为,谁知璧叶一去不回,星君也是满心无奈,只得放她去了。 璧叶自觉对不住星君,与星君约定,若孩子生下来是灵兽,便交由星君抚养,以报星君知遇之恩。 谁知生下来竟是只狍子,璧叶与星君的约定,只得就此作罢。 好歹是自家崽子下的娃,不是灵兽,星君多少也照顾着点。 仙界招选妖司之时,星君便多提了一嘴,虽是只狍子,却也是仙兽之后,按理来说,接这差事也不算徇私。 星君这还是第一次贪贡品,有点紧张,拿云绡包好,确定谁都看不出来这是什么,才收到袖里干坤中带着走。 星君下到第三重大明天,逮着重华就是一通数落:「你这孩子,自打从下界回来,丢了魂似的,这等署了名的东西,也敢往帝君案上摆,不知轻重,哪日帝君怪罪下来,任是本君也护不住你。」 重华揭开云绡一看,愣了半天,他什么时候把肋骨献祭给帝君了,他明明… 真是让仙百思不得其解,他用做祭品重塑顾常玢肉身的肋骨,怎么就到了紫薇帝君案上,未曾听闻帝君还管凡人的精魂,这不是地府的事嘛,要摆他也往青华帝君案上摆啊:「此事与我无关,星君若是不信,大可去问麓山神女。」 第88页 禄存星君就奇怪了,这位神女他也有所耳闻,重华在人间歷劫,对一个凡人情根深种之事在天界不是什么秘密。 重华歷过情劫,还能记得其中种种,是好事,修仙者要绝七情六慾,修神者,则要尊从本我,这提点不得,重华能自己开悟,说明他离封神不远了,封神与入魔,往往只在一念之间:「事有蹊跷,你且莫声张,东西你取回去,虽说无伤性命,到底要折你元气。」 重华拜谢:「多谢星君。」 重华歷劫之时,正是帝君闭关之日,此事唯有紫微宫几位星君知晓,反正禄存星君是这么认为的。 像帝君这等上古始神,寻常若是闭关,皆是为了平息天下祸端,未免节外生枝,从不叫六界知晓,动摇灵心。 紫微斗数有十四主星,南斗六星,北斗五星,紫薇帝星,太阳太阴星,南斗主生,北斗主死,重华歷劫乃北斗星入命,若遇煞忌,则生死攸关。 开阳宫武曲星君为苍生歷劫一事,正是因此才避无可避:「你这小子在人间一遭,原先合该是北斗入命,歷一场生死劫,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倒成了情劫。」 重华自己都一脑门官司:「星君莫要问我,这笔煳涂情债,我还想知道当找谁讨还呢。」 紫薇斗数十四主星中,唯紫薇星能逢凶化吉:「你小子莫不是得了帝君的机缘?」 「哪个帝君,紫薇帝君?饶了我吧,我都不曾见过他。」紫薇帝君,重华想也知道不可能,那是他伸手能够到的神明吗。 禄存星君语重心长的说:「也是,他日你得以封神,少不得拜会帝君,至于能否得见,就看你造化了。」 重华自问没什么大功德,未曾想过封神之事:「我资质平庸,成仙还多亏星君提拔,哪敢妄想封神。」 众神陨落,现下六重天上当差的,也没几位神明,多以仙班充数。 能以仙身修得神体的,寥寥无几,故而能得见帝君的,便少之又少。 天生神体的,不用特地去拜会帝君。 帝君向来不好客,不过因着是众神之首,勉强接了这差事,自将神君之位让与天皇帝君,打从闭关出来,越发懒散,成日除了餵塘中的锦鲤,就是在庭中看梅树,像是能把它看出一朵花来。 不知从哪带了个五岁的娃娃养在身边,说是他儿子,谁信啊,紫薇帝君的皇子,出生竟无祥瑞,喜得麟子,怎么说也得六界共庆个三天三夜。 那孩子模样倒是有些许像帝君,眉眼却不知带着谁的神韵,难怪帝君寻他们开心,虽说不是帝君亲生的孩子,帝君认了,也便算是紫微宫半个主人,禄存星君復道:「七日后殿下生辰,借这个机会,你且备份礼,帝君虽说不用铺张浪费,也不能马虎应付,不大宴六界,也得让各位神僚仙友见见。」 「紫薇帝君无有帝后,怎悄无声息的有了孩子?」重华再不清楚,那也知道紫薇帝君若有皇嗣,就算这孩子的母亲是一株狗尾巴草,那她也是紫薇帝君的狗尾巴草,谁敢说一个不字。 禄存星君释道:「若不是我眼拙认错,那孩子应是凡胎无误,我等就别揣摩帝君的心思了,帝君就是抱只野猫回来,也是紫薇宫的太子。」 「却之不恭,受之有愧,重华在此先行谢过星君。」星君的意思,是要带他去帝君跟前认认脸,他日追究下来,帝君还能睁一只闭一只眼,毕竟不是多大的事,不过是些繁文缛节,帝君向来不甚在意。 宴会当天,重华前脚刚跨进紫微宫,后脚一个半大的孩子一头撞到怀里,脆生生喊了一嗓:「娘亲…」 顾扶苏方才正跟左辅星君下象棋玩儿,一旁是紫薇帝君同武曲星君,忽而嗅到一丝微弱的,属于「秦意」的气息,立马丢了将棋迈着两条小短腿跑了出去,顾不得身后帝君斥责:「扶苏,站住!」 武曲星君将帝君逼到绝路,泰然自若的说:「该来的总会来,陛下稍安勿躁。」 帝君睨了武曲星君一眼:「星君惯会说风凉话。」 武曲星君泰然笑道:「陛下说笑了,若有心不见他,今日又怎会来。」 紫薇帝君:「星君何必把话说的这样明白。」 武曲星君:「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缙云,随我回去。」 左辅星君起身恭恭敬敬的向帝君行了一礼:「缙云告退。」 武曲星君牵起他,慢悠悠的走了出去,路上问他:「缙云有想见的人吗。」 左辅星君脸上挂着稚气的笑容:「已经见到啦。」 帝君坐在榻上,念叨着方才武曲星君同他说的话:「该来的,总会来。」 顾扶苏抬头一看,惊道:「舅舅…你怎么来了,娘亲呢,扶苏想她。」顾扶苏一直不太分得清秦意跟秦昀,不知为什么。 重华看着顾扶苏,心中的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为什么顾扶苏会在这里,为什么他的肋骨会出现在紫微宫的贡府里,为什么他找遍人间地府都找不到一个顾常玢,原来,他的殿下,一直在九重天上:「你娘亲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而后他听到了多年日思夜想的清音唤道:「严明。」 那一刻重华甚至不敢抬头,怕一抬头,梦就醒了。 不论过了多少年,重华都难以忘记他和顾常玢重逢的那一刻,他的殿下穿着一身宝蓝帔衫,梅香眷身,猗猗若竹,琼冠似星,云鬟覆颈,容光殊丽,流云托衣,这世间所有美好的词句,都不足以描绘他半分,热泪盈眶:「殿下,我找你找的好苦。」 第89页 帝君半垂着眼眸,伸手唤他过去,罢了,就成全自己的私情:「严明,到我这来。」 他的殿下依旧是这世间的瑰宝,而不是躺在建章宫那具毫无生息又冰冷的尸体,这是他的殿下啊,他还好好活着,这就够了,千苦万难,又如何呢。 秦昀拨开怀中的小人,不顾一切拥上那具高大而温热的身躯,久违的温暖,让人垂泪:「殿下,殿下…我好想你。」 顾常玢还是那样温柔的抱着他,温厚的掌心抚过他的背嵴,一切都还像当初:「好了,不哭了,严明,我在这呢。」 顾扶苏噘嘴看没出息的舅舅窝在自个父亲怀里撒娇,真是的,他娘都没这么娇气,他娘骂起爹爹来,可凶了,可凶没两下,就被爹爹哄住了,爹爹哄人还真有一手。 禄存星君打点好琐事到前殿来,差点叫重华吓掉了下巴,这倒霉孩子怎么趴帝君怀里去了?那可是紫薇帝君啊,急忙喊道:「重华!」 重华听是禄存星君的声音,赶忙将眼泪在帝君身上抹干净,红着眼扭头去看星君,还是有点憷,要是让星君知道顾常玢就是紫薇帝君,意味着他娘就知道了,他娘知道了,代表他爹也知道了,他爹知道了,肯定得打断他的腿,他竟敢撒野撒到紫薇帝君身上来:「星君,我…」 谁知帝君语不惊神死不休:「星君不必火急火燎的,朕与重华一见如故,正打算择日亲自上门与重凌提亲。」 帝君清修多年,天上地下,无人敢向紫薇帝君说亲,一来出了九天诸神,谁都有高攀之嫌,二来是怕渎神,不都说神是无欲无求的。 帝君是天生的帝君,无需戒什么七情六慾,然四方道君,却也未有哪一位成了亲的,能与之相配的,着实找不出几个来。 这还用提亲吗…,帝君谕旨一下,别说是重凌,就是天君的女儿,还能不嫁吗,哦,天君好像没有女儿。 在场的压根就没有神仙反应过来,重华是位男仙,都还在吃惊,帝君竟然说要娶亲。 重华方才凭着那一股脑冲动,这会捋直了脑筋,忙不迭将紫薇帝君一把推开,脚下连退三步,等等…顾常玢是,紫薇帝君,北极紫薇帝君? 那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论辈分他祖宗都排不上给他当玄孙,开天闢地以来神界第一任神君,那个他只在书画里见过的紫薇帝君,是他,多年心心念念的殿下… 帝君像是知道重华在想什么,竟有些委屈:「你是不是,嫌我老了。」 各位神僚仙友连忙托住了自己的下巴,帝君求您正经一点儿… …非要说的话,重华他家祖坟里作古的老祖宗都嫌帝君老,那重华敢说吗:「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来帝君今儿个就不想放过在场吃瓜的神仙们:「你是不是连孩子都不认了,他可是你千辛万苦生下来的。」 重华气急,顾不上别的,怒道:「顾三,你闭嘴!」 「我在,回去骂我吧。」帝君笑开来,搂过重华,将他带往殿中,这些神仙,惯爱看热闹,选个日子,清一下这不正之风。 作者有话要说: 灵怪系列再有几章差不多就完了,完了作者就要开始挖新坑了。 第45章 狼王(上) 近来妖界有两桩事为众妖津津乐道,其一是西方妖后休夫,其二是重凌嫁子,说来也巧,这两件事都跟重家有牵扯。 妖界西方妖后还是重华的表妹,重华这表妹出身尊贵,自小跟重华十分亲近,总嚷嚷着要嫁一个跟重华一样的男妖,为此没少被妖嘲弄。 重华的姑姑重月,自也是一只狍子,傻狍有傻福,与北方的狐太子乔归有缘,两人情投意合,花前月下,不久重月便顺顺噹噹的做了太子妃。 狐太子夫妇育有三男一女,长子乔步是只狐狸,次子乔恺是只狍子,三子乔辛是只狐狸,四女乔珠是只狐狸,乔珠狐如其名,是一家的掌上明珠,夫妻两疼她还来不得,哪捨得让她受一丁点委屈。 乔家比较受宠的是乔珠跟乔恺,为什么,狍子就可爱吗?女娃娃就可爱吗?在乔归眼里,狍子就是可爱,女娃娃就是可爱,所谓爱屋及乌,就是这么回事吧。 乔珠跟卫东的婚事,是狐王做的主。 狐王便是乔珠的祖父,他这个疼在心尖尖上的小孙女,一定要嫁一个门当户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的丈夫。 卫东是狐王看着长大的,处事沉稳,性子温和,狐王觉得他会是一个好丈夫。 自打乔珠嫁过去,还真没受过半点委屈,卫东待她极好,不论是人前还是人后,只是近来不知为何,卫东慢慢的不愿与她亲近了。 卫东有一段记忆是残缺的,总觉得现在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无论是娶乔珠,还是婚后同乔珠一同生活,像是心上压了一块巨石,越发让他喘不过气来。 好像本该与他如此亲近的,不应是乔珠,他隐约记得那如墨缎一般的长髮,月夜中坦率撩人的□□,那定然是个男子,绝不是乔珠。 究竟是谁,到底是谁。 没有妖来告诉他,也没有妖知道,他问遍了北宫中所有的妖。 卫东只知道,一千三百余年前,他经歷了一场千年劫,之后千年他行踪成谜,这千年里发生了什么,他如今都忘了,他遇见了什么人,做了一些什么事,他全然不记得。 第90页 别人歷劫不过一日,至多数年,为何到他身上,就是整整一千年。 一千年,他总共也才两千三百七十六岁,占去了他半数妖生。 这一切要从两百年前说起,那年蛇王楚宴万寿,在东狻山设万岁寿宴,卫东与乔珠一同前去赴宴,他在云端上看见了一位神明。 这位神明好似为盗梦驻留于此,回到北宫,不知是不是他在发梦,记忆中模煳暧昧的残影,忽就有了活生生的样貌。 是他吗,会是那位神明?转眼间神明消失无踪,他再也没能找到。 卫东亲手描了一幅画像,拿着画像问了好几个相熟的神官,纷纷说是海神群青。 海神群青,为何念出这个名号,会让他生出眷恋之感,卫东用了百余年的时间才想起一切,想起他遗忘的千年。 西南方有海名沧,彼时海神群青迁徙此地,千余年前,正逢卫东一千岁生辰,要歷一场天雷劫。 众生逆天修行,每逢千年,修道的妖族必应雷劫,以示天道公允。 卫东这一场千年劫来势汹汹,几位叔伯护法也没能让他挺过去,卫东被雷劫打回原形,跌下悬崖,搁浅在沧海之滨。 在他叔伯找到他之前,卫东便该命绝于此,是海神群青救了他的性命。 救命之恩,本就无以为报,他却这将一切忘之脑后:「乔珠,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他,已经有了眉目。」 天边挂着一弯弦月,夏夜的凉风吹拂过乔珠银白的髮丝,在月光的照耀下,浮光流荧,乔珠就如她的名字一般,合该是一世掌上明珠:「她是怎样的妖。」 卫东与乔珠并肩坐在廊下,卫东脚边堆满了酒壶,像是看不惯它们似的,挨个将它们踢倒:「他不是妖,是神。」 乔珠将壶中的残酒一饮而尽,丢在一旁,咕噜噜滚到卫东脚边:「神不都是无欲无求,淡漠无情的吗,我最讨厌神了。」 卫东笑道:「你的表哥重华,不是马上要嫁给紫薇帝君当帝后了吗,传说帝君对他可是一见钟情,又怎么能说神都淡漠无情。」 乔珠倚着矮桌给自己倒酒:「我才不信这鬼话,为什么偏偏是紫薇帝君,叫我输的心服口服。」 「我相信一见钟情。」一千多年前,在卫东濒死之际,就对此深信不疑。 乔珠不满:「那你对我就没有一丁点日久生情吗,我就那么差?」 「这与你无关,只是我忘不了他。」卫东苦笑了一声。 乔珠闷闷不乐的说:「那你为什么娶我。」 卫东:「是你让我想起了他,在你之前,我明明不记得有谁陪伴在我身边,那种感觉竟让我觉得怀念。」 「你喜欢的人不是我,我要把你休了回娘家去。」乔珠义正言辞的说。 卫东郑重的答应道:「你休了我吧。」 卫乔两家好聚好散,众妖茶余饭后,还是比较喜欢碎嘴重家庄大少爷的婚事。 重家近来双喜临门,重华婚事在即,璧叶又有了身子,重凌也便没再提要打断重华狍腿的事。 紫薇帝君独身前来提亲,按理说婚姻大事应当让双方父母先见过才是,只是帝君情况特殊,只能自己来了,毕竟帝君是天生地养的。 重凌至今觉得重华要嫁到九重天上的事是一场梦,紫薇帝君光是坐在那儿,重凌就觉得应该建个宫殿将他供起来先。 自个那不成器的儿子,怎就嫁了这样一位了不得的神明,寻常的神仙也便算了,重华这嫁过去,他们一家都说不上话,若是重华受了什么委屈,那他也只能往肚里咽,故而重凌心中是不愿的。 重华晓得父母在担心什么,让帝君自个在堂中喝茶,去里屋单独同父母说了一番话。 重凌跟璧叶当着帝君的面总是不自在,虽说没有不许神明婚嫁的天规,至今也没有哪位帝君娶亲的。 他们三妖在里屋说些什么,帝君若是想听,自也瞒不过,重华没什么不敢说的:「我知道爹娘在担心什么,我与帝君云泥之别,你们唯恐我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璧叶语重心长的说:「我跟你爹不是有意为难帝君,也不敢,只是怕你消受不起,往后遭罪。」 帝君生来尊贵,捧着一颗赤诚之心,天道要叫他去凡间体悟一番什么是爱,什么是恨。 神明向来是顺从本心,任意而为,无论是下界为重华设劫,亦或是对他置之不理。 重华有些庆幸,庆幸帝君没有对他避而不见,庆幸帝君心里还是有他的。 帝君是七窍玲珑的心,知道他是重华的劫,恐他执着于此,故不寻重华,避得开一时,避不了重华一世。 帝君心中是有他的,重华只需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其他千苦万难,又算得了什么,他才不要放手。 重华已修得仙体,本是不应动情,可若是帝君应允,莫说是天君,天道也不能将他如何。 重华知道,他的帝君无所不能,也知道帝君向来心软,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大不了他去求帝君为他排忧解难,说他耍赖也好,但求得与帝君相伴。 他们是要过日子的,重华不在意这些,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丢脸的:「他贵为帝君,委身于我,已然是莫大的退让,明明是下一道旨意就能解决的事,偏偏为我纡尊降贵前来提亲,爹娘要是为我着想,就给儿子一个台阶下吧。」 第91页 重凌一听,登时就换了脸色,怒气腾腾,抬手给了重华一个耳刮子,难以置信的训斥道:「孽子!你竟敢,竟敢…那可是紫薇帝君!你不怕遭天谴吗。」 「我得帝君,还怕遭天谴吗。」这话说的嚣张极了,重华在人世间活的煳涂,活的无可奈何,没了殿下,他就很没出息的活不下去,与其日夜思念,不如追随殿下而去,九泉之下,也有个相伴,是他自私。 重凌气极:「管不了你了是不是,当初你为那个凡人要死要活的时候,想过今天吗。」 只要能与殿下一块,刀山火海他都不怕,他的殿下那样好,合该是这天地间最尊贵的,重华释然的笑道:「我也才知道,他不是凡人。」 璧叶出声劝道:「好了,随他去罢,若只是他一厢情愿,也烦不动帝君。」 紫薇帝君是天地生养的,也只有在人世那一遭,才有父母,却也是个父母缘淡薄的主。 重华不知元帝待顾常玢如何,顾常玢从未与他提及,至于顾常玢的母亲,更无从知晓。 儿女与父母的情分,重华自己是知道的:「他是六界的紫薇帝君,此事诚然不假。」 爹娘是真的疼他,重华多少希望,分一半给帝君:「在爹娘跟前,从今往后,他便只是我的夫君。知道你们疼我,那就将他当做是我,帝君定然比儿子要让爹娘喜欢。」 璧叶笑骂了一声:「还没嫁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原来在重华心中,帝君不只是九天之上让人顶礼膜拜的紫薇帝君,也是个需要心疼的。 重凌无可奈何的嘆了一口气:「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能说什么,家里拿不出什么帝君看得上眼的,嫁妆你自己掂量着办。」 重华笑道:「我又有什么能给他的,身体髮肤,受之父母,无论何故,轻易毁伤实属重华不孝,也只有这一颗真心,能够给他。」 帝君在外头光明正大的偷听,重华与父母从里屋出来的时候,帝君依旧是威风凛凛,八风不动的帝君。 重华多留了个心眼,寻到一丝古怪的踪迹,仔细端详了半天,发现帝君的耳根子红了,实在是娇俏的讨妖喜欢,突然有点想念帝君温暖的怀抱。 只是在父母跟前,重华不好没脸没皮的过去招惹帝君,议婚一事,倒成了帝君的一言堂。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章存稿在三天后233 第46章 狼王(下) 婚事谈妥,重凌璧叶夫妇双双告退,留二者独处,帝君习以为常一般,招手唤重华到身边:「过来罢。」 重华乖顺的挨到帝君身边,帝君身量要比重华高上些许,原先顾常玢是同他一般高的,相比顾常玢那显得有些单薄的身躯,重华总觉得帝君的身姿更伟岸些。 若说顾常玢的美是动人心魄,帝君则更多几分让众生不敢直视的威严,只有当帝君神情缓和下来,略微带上笑意,才与重华记忆中的殿下相像。 这是他的殿下啊,他的殿下还活生生的,坐在他眼前,哪怕他们一个是妖仙,一个是神帝。 重华厚着脸皮的坐到了帝君怀里,像个称职的妖妃一般,搂住帝君的颈项,反正他当秦意的时候,也没少干过这事,温暖又宽厚的怀抱,令重华无比怀念。 顾常玢的妻子是秦意,而紫薇帝君的帝后,此后只是他,能轻薄的帝君的,也只有他重华。 一朝美梦成真,重华顾不上羞怯,冒众生之大不韪,凑过去尝了一口万物生灵都不敢肖想的紫薇帝君,甜滋滋的。 帝君先是一愣,见重华万般不舍的张口含啜起来,好半天才期期艾艾的挪开身子,一脸意犹未尽又怕他责怪的模样,轻笑一声,好心托住重华的后腰,显然,作为帝君,他也并不反感与重华亲近。 反观重华,一副偷油的耗子见了猫一般,帝君看着他,意趣盎然的问道:「继续?」 重府正厅并非没有留妖伺候,此刻都自觉地眼观鼻鼻观心,甚至有点想退下,少爷就算了,围观帝君同妖亲热,那真的是压力山大,固有印象崩坏,看了是不是算渎神。 然而他们的少主人一点自觉都没有,丝毫不在乎他们的感受,得了帝君应许,像一只看到嫩草的傻狍,不管不顾的抱着帝君就啃了起来,急切的很,他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太久。 帝君感觉到一股与重华十分相似的灵气,重荣踏进家门,灵气来源越发逼近,只是帝君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某人不识趣,得了消息,脚下生风,一路赶到正厅,门外的侍从远远看见大少爷,开始苦恼是否该出声提醒里边两位。 帝君搂住重华的肩头试图提醒他收敛退开,奈何重华早已吻得心猿意马,勾缠着帝君的舌尖,难得有了做妖的觉悟,无师自通的开始从帝君口中汲取灵气,舒服的浑身骨头都酥了,恨不得将帝君就地生吞活剥了。 帝君并不在意这一丝半点的灵力,半睁开眼,见重荣傻在门口,重华毫不自知,连手上都开始不规矩起来。 万般无奈之下,帝君只得扯着重华髮髻,将这块狗屁膏药撕下来,抬手指按唇间,抹去可疑的水渍,还有一丝罕见的难为情。 重华回过神来,脑袋还在嗡嗡作响,瞥了一眼重荣,六神归位,心虚的应了一声:「哥,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重荣看了一眼重华,又看了一眼帝君,帝君还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紫薇帝君:「让公子见笑,进来坐吧。」 第92页 重荣与重华长相别无二致,只是气质上略有不同,重荣在家中帮着打理药庄,性子要比重华稳重的多,心中讶异不已,面上不显,俯身一拜:「帝君驾临,甚感荣光,爹娘怕舍弟招待不周,着小妖一同作陪。」 至于重华,家中一向放任不管,养出那般性子。 重华起身与帝君隔桌而坐,略有些不自在,向帝君介绍重荣:「狍族多双生,这便是我孪生兄长,重荣,殿下…啊,陛下可以叫他荣儿。」 重荣掩面懊恼,刚才怎么没把重华的嘴堵上,荣儿,什么荣儿,他什么时候跟帝君那么熟了。 帝君听了,颔首带笑,仪态端方:「不必见外,今后都是一家人。」重华出神的看着帝君,啊,好一朵美丽的牡丹花,栽了就栽了吧。 重荣听重华下意识喊帝君殿下,而非陛下,心想帝君自诞生便是陛下,想必那位让重华肝肠寸断的殿下,便是眼前的帝君。 事到如今,重家已不愿责问,为何这三百多年里,眼前的帝君从未来寻重华,留他独自神伤,相思成疾,重荣起身再拜:「舍弟愚钝,承蒙不弃,往后,便託付给帝君了。」 帝君:「让你们费心了。」 乔珠回娘家去了,卫东将一切安顿好,孤身去了溟海,溟海比沧海荒凉的多,高耸入云的雪山终年不化,群青的行宫位于溟海深处,若无神谕,卫东连群青在海底的神宫都到不了。 但有一个地方,是卫东可以去到的,雪山之巅有供奉北奕神君的神庙,神君的神宫,也在那儿,多亏这位神君,不然卫东还真想不到,该如何去寻群青。 北弈神君也不是轻易便能见到的,卫东站在山脚下,看着那不知绵延到何处的青石阶被重重迷雾掩没,提起衣摆,屈膝跪在石面上,朗声道:「卫东斗胆,请神君代为引见海神。」 卫东一步一叩首,他膝下跪得天地父母,就跪得四海诸神:「卫东有负海神恩泽,万死难辞其咎,请神君代为引见。」 雪山路遥,这条路卫东只能自己走下去,第两百三十一阶,石阶磨破了双膝,染上血迹:「三百余年来,忘恩负义,卫东无可辩驳,请神君代为引见。」 卫东记忆中群青的音容笑貌,已然斑驳,是他遗忘的过往,三百余年,他留群青孤身在茫茫沧海中:「卫东只求再见海神一面,万死不辞,请神君代为引见。」 白雪飘落在银髮间,这是溟海今年的第一场雪,不知是哪位神明在嘆息:「卫东冒犯海神,不知惜福,而今悔悟不及,请神君代为引见。」 纷纷扬扬的雪花,断断续续的清声朗音,盘旋在雪山之中,北奕神君在神庙中一声嘆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卫东贵为西方狼王,在神明面前,却如此无力。 卫东磕的额头见血,沿着鼻樑流溢到唇畔,那腥锈的味道,是不是能有群青心中一分苦涩,卫东拜在神庙阶下,抬头望见神君,太好了,神还是悲悯他的。 北奕神君淡漠的说:「我可以让你面见主神,只是主神已将你忘却,在两百年前,如此,你还想见他吗。」 如此,这般看来,群青心中是有他的,痛到,不得不忘了他,卫东释然道:「忘便忘了吧,忘了又如何呢。」 神君高高在上,而卫东匍匐在神像之前,显得如此渺小,北奕神君劝诫道:「所谓神明,生来孤寂,却也高傲,若不能陪他走过永生永世,他情愿不再记得你,于他而言,你不过是芸芸众生。」 卫东信誓旦旦的说:「可神非无情,若神有情,我又怎能辜负彼此。」 北奕神君摆手转身:「罢了,主神与我相约三日后手谈一局,能不能让他回心转意,旦看你的造化了。」 卫东大喜过望,重重一拜:「多谢神君。」两眼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却说卫东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苦等在山脚下,守着群青必将踏上的石阶。 三日后,群青果然信守诺言,前来赴约,只是并未多看他一眼。 两百年前群青在云端上看见他的时候,心中定然比他如今还要五味陈杂。 卫东一路跟着群青,今日群青穿了一身碧蓝色的衣袍,隐去了蛇身,乳白色的羊角角尖相向勾曲,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弱的银光,长发绾起,略向他侧首,一双如蔚蓝大海,荡漾着波光的眼瞳看向他,美得不可方物:「为何跟着我。」 卫东迈着四条腿,蹭到群青脚边,极其不像一匹狼,像一只毛绒蓬松的大狗狗。 群青低头看向他,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怀念,俯身顺着卫东的背嵴捋着毛,和想像中的触感一模一样,柔软舒适:「想跟着我?」 而卫东身为狼王,丝毫不觉得用这副姿态来讨群青欢心有什么不妥,抬起前肢搭上群青的肩膀,舔了舔群青的脸颊,将毛茸茸的脑袋埋到群青的脖子里,十分亲昵的模样。 群青舒开眉眼,安抚似的拍了拍卫东的背嵴:「既跟我投缘,你若愿意,往后便跟着我吧。」 群青心如明镜,这狼妖定然不是寻常的妖兽,凡妖修仙者,畏于神威,轻易是不敢靠近他。这小狼崽子,想必与他有些渊源,兴许是他活的太久,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北奕神君见卫东跟着海神上山来的时候,不知是应当替他欢喜,还是为他担忧。 第93页 身为神明,永存于世,时间足够长,能将一切看淡,是有多煎熬,才会想要忘记。 好不容易忘了,杜衡却又找上门来,不得不说一句,造化弄神。 那匹雪狼又回来了,总是寸步不离的跟在海神身边,只是不再那么霸道,总是乖顺的窝在海神脚边,千年万年,都不曾离去。 乃至后代世人供奉海神之时,也将这匹雪狼一併雕刻在侧,海神驭狼的传说,慢慢在人间流传开来。 青鸾听了,不屑的哼了一声:「那只粘神的四脚兽,迟早把他丢到海沟里去。」 北奕神君无奈的笑了一声:「你这脾气,也就是在主神身边当差,换作旁的神明,如你这般散漫,又胡乱吃醋的坐骑,怕是要将你打发到下界去守山头。」 青鸾瞪来一眼:「你说清楚,我如何散漫了,哪次主神召唤我去迟了。」 神君顺口刺他一句:「主神一年到头唤你几次?」 青鸾听了拍案而起:「段无月,你诚心找我不痛快是吧。」 北奕神君听了,只得嘆气服软:「我错了,小祖宗。」 这青鸾修得人形之时,应劫入世,北奕神君闲来无事,化作凡人,自名段无月,非要招惹他。 青鸾虽为仙兽一类,但生性好斗,也格外执着,一来二去,竟喜欢上这个处处同他作对的段无月。 双双归位之后,神君心里始终过不去那个坎,这青鸾虽养在海神身边,却多是他在照顾,本是想讨要过来,海神不知哪根筋不对,如何不肯。 青鸾在凡间全无记忆,自也不认得神君,只觉熟稔,却又分外讨厌,然段无月着实处处护着他,让人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纠缠一世,待青鸾歷劫回来,如何不肯理会神君,神君自知理亏,一味伏低做小,这才有了今日这场面。 海神是不管他们的,有时候看的开心了,还赏个笑脸,北奕神君别提有多上火了。 为这事,青鸾又少不得记恨神君人间一遭骗他,真以为将他害死了,肝肠寸断,几欲出家,若不是那万国寺的老秃驴有几分真本事,算出他的天命,拒不敢收,只怕当真去侍奉西天如来了,现下又时时出现在眼前,真真是讨嫌的很。 第47章 青鸾(上) 海神座下仙兽青鸾,修得人形之时,应劫入世。 北奕神君惦念青鸾已久,趁此机会,一併下凡去了,想着独占青鸾几十载也好。 青鸾托生在北国,时昭帝当政,国泰民安,这回青鸾歷的是苦厄劫。 其母苏三娘早年家乡发大水,房屋粮田都沖没了,苏三娘跟着双亲逃难到京城寻舅,谁知半路上父母双双病死,到了京城,老舅也下落不明。 苏三娘在京城举目无亲,又不识得几个大字,无以为生,让人骗进窑子,做了皮肉生意。 好在苏三娘是个有主意的姑娘,日子久了,攀上几个小官吏,不过几年,置办了一处两进两出的小宅院,自个做起了暗娼。 据街坊们说啊,苏三娘不知怀了谁的种,谁也都不认,民哪敢与官争,苏三娘便关起门来,歇了营生。 青鸾便在此时托生,生来有母无父,苏三娘后来告诉他,因他是七月七日生人,便唤七郎。 苏七郎方才满月,苏三娘旧时的嫖客又找上门来,三娘也苦于生计,半推半就的重操了旧业。 苏七郎牙牙学语的时候,苏三娘的常客秦捕快,他内人林月容是当地恶霸之女,秦捕快隔三差五藉口与同僚吃酒,寻常顽到下半夜才回来,林月容便起了疑心。 林月容暗中跟了秦捕快几回,知晓两人通(社会主义好)奸之事,气极,一日喊来几个身强力壮的脚夫,将苏三娘胡乱糟蹋了,棍棒打死。 可怜苏七郎才学会叫阿娘,便没了亲娘,苏三娘京中举目无亲,无人替她伸冤,街坊邻居饭后茶余,还要碎嘴两句活该。 却说苏三娘是个菩萨心肠,可怜瘸腿的王阿四家中贫寒,年近四十没讨着媳妇,时常买他家的盐水豆腐,还与他做过一夜夫妻,未收分毫。 苏三娘死后,王阿四便住到这无主的苏宅里,照顾苏七郎,靠卖盐水豆腐,艰难维生,再苦再难,也都紧着苏七郎,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主。 苏七郎长到六岁,寻常惯爱在街头巷尾追着看皮影戏,戏班主见他生的讨喜,时常在跟前晃悠,便问他要不要入戏班学皮影戏。 苏七郎回家跟王阿四一合计,便入了戏班学戏,一学便是十年。 苏七郎十六岁的时候,在街头卖艺,有个牛鼻子老道要收他做徒弟,不光不收他银两,还倒贴一百两白银给苏七郎。 王阿四不是个贪财的,苏七郎却是穷怕了,见这牛鼻子老道的穿着打扮,像是个有钱的主,一副超脱世外的模样,出手如此阔绰,自个点头允了。 自此,苏七郎便跟着老道云游四方,殊不知这老道是个妖修,还有几分真本事。 十六年前,这老道夜观天象,天降流星,为荧惑之星,必起灾祸。 这老道多年四处寻觅无果,这回寻得苏七郎,也是机缘巧合,造化弄妖,说来话长。 那戏班主有个女儿,年芳十八,有意于苏七郎,戏班主替女儿而问了苏七郎的生辰八字,送到寺庙里去算姻缘,若合适便撮合二人。 这老道彼时正在寺庙里偷鸡,叫和尚们撵来追去,出门正撞上戏班主,那写着二人生辰八字的红纸在空中飘来盪去,不偏不倚,煳在这老道的双眼上。 第94页 这老道姓黄,原是只黄皮子修炼成精。 这老道一看这生辰八字,觉着十分熟稔,不及多想,抓着红纸窜到密林里,不见了踪迹。 老道在林中寻了块平整的草地,化作人形,盘腿坐下,捻着鬍鬚,掐指一算,竟是那颗灾星。 灾星降世,害人害己,苏七郎前半世虽已还了不少业债,后半生却也註定伶仃孤苦。 黄老道自不是出来行善的,苏七郎的天命是要让这天下改朝换代,而非祸乱世间,十有八九,苏七郎与上天选定的真龙天子脱不了干系。 诸国林立,有几个帝王是真的得上天庇佑的呢,真龙之气,本是可望而不可求的。 苏七郎到底不是凡胎,学了皮影这门手艺,但凡是他扎过的皮影,平日里摆弄,浸了汗水,便蕴了灵气,日子长了,死物竟也有了生气。 这死物生灵,最是忌讳,不吞几个活人,就成不了活物,成不了活物,变成死灵飘荡在人间。 活人肩上阳火一灭,生魂离体,游荡于人世间,其魂体蕴灵,世称正灵。 入地府鬼门,有灵方可转世轮迴,重点双肩及头顶三盏阳火,投胎转世,便可再世为人。 死灵自成灵之日起,便喜噬孽债深重之灵,世间生灵为死灵所噬,死灵可借正灵转生,称阴灵人,有魂无灵,鬼差也寻不到,便成了孤魂野鬼。 阴灵人并无阳寿,需不断吞噬生灵,方可存于世间。 阴灵本身亦正亦邪,以其炼化,不负业债,修仙者,妖修者,皆欲得之。 黄老道不是没想过吸食生人精气,以助修行,虽可事半功倍,却怕届时歷劫,孽债压身,他熬不过,千年修为尽废。 苏七郎的出现,于黄老道而言,当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苏七郎亦知晓阴灵人的存在,起先是害怕,原先他不知卧房中为何总是人声鼎沸,而房间里除了皮影跟他,再无第二人。 皮影们总是自顾自的说着话,眉飞色舞的,只是身子不动,待身子能动了,便会向他告别,自营生路去。 皮影们是念旧情的,告别的时候,总对他说,有朝一日,若用得上它,便在脑子里想着它的样子,闭上眼睛,像以往摆弄皮影那样,开嗓唤它一句,它便会出现。 苏七郎着实没什么用得上它们的,便是穷困潦倒,也不曾动过别的心思。 阴灵人对术者总有几分依恋,不时回来看望苏七郎,钱财苏七郎不肯收,只收些小玩意。 黄老道也无需做些什么,阴灵人本就是不容存世的东西,至多也只能活上七年,待它寿终正寝之时,自会回来寻术者,届时他将之收归囊中,不费吹灰之力。 七年于黄老道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 北奕神君原先统领西海,为白龙属,一千五百岁生翼,九千岁化神。 如今的西海神皇,论辈分算,当称北奕神君一声叔父。 北国西迁之后,在楚之南,背靠西海,西南子民皆信奉海皇,贵族亦是如此,北国西迁,顺应民情,设钦海司,设立监正一员,三品官,监副两员,六品官,海事四员,七品官。 皆隶属于钦海司,监正与监副的禄秩为何如此天差地别? 这便要从钦海司的前身,海巫说起了。 西南原先有四大姓氏,段、黎、方、柳,子民以姓分居,段家世代从巫,相传五代前段家曾有巫师得娶龙女,此后南楚之地,皆视段家为神族之后,奉为四姓之首。 段家海巫世传八代,史载,四代巫师段陇,为巫师与龙女之子,其胞弟段绥,回归龙宫。 后段家龙族血脉歷代渐薄,传至七代,族中唯有段芷一人能驭水乘风,遂奉为巫女。 朝廷在人间再如何了得,终究不过是凡人,段家巫女虽只领三品衔,上至女帝赵德,下至黎民百姓,都敬让段芷三分。 北奕神君这是到了自家地盘,如鱼得水,自是由着性子来,化名段无月,假称是段绥之子,奉父命回归本家,段家龙脉已稀,岂敢怠慢。 神君自降辈分,腆着老脸,给侄孙当儿子,后在朝中职任钦海司监正,为段家八代巫师。 段绥虽为龙女之子,然寿终有尽时,其父段曳至死也未能修成仙体,段曳弥留之际,妻子敖辛仍不过是碧玉年华的样貌,段曳死后,敖辛携段绥回了龙宫,留有亲笔。 「妾比君生早,君先妾而去。不求生同时,但恨不同寿。」令后人唏嘘。 钦海司监正不必在官署坐班,只需每逢节令,主持祭祀便可。 段无月闲着的时候,便四处打听青鸾的下落。 听闻民间有阴灵作乱,人间小鬼多见,死物生灵却是少见,因人间灵气稀薄,人可修仙,死物却难蕴灵,事出反常必有妖。 段无月顺藤摸瓜,颇费了些工夫,才找着苏七郎。 段无月在天上当北奕神君的时候,也想过青鸾若是化形,会是什么模样。 青鸾属仙兽一类,化形模样总归不会太差,苏七郎生了好一副桃花相,凤眼勾人,身段风流,嗔笑皆宜。 青鸾生性好斗,神君又爱臭贫,两人头一回在人间打照面,便起了争执。 数日前,段无月听闻吏部侍郎惨死家中,形容恐怖,竟是被人活生生剥开皮肉,皮囊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具血淋淋的尸肉。 第95页 吏部侍郎卖官鬻爵已有时日,但凡士子落他手里,不破费一番,任你才高八斗都高中无门,对府中蓄养的姬妾,动辄打骂,于家奴,更是肆意打杀,奈何官官相护,至今逍遥法外。 这等人物,自是阴灵冥祭延寿上好的首选。 过了七日,本是死于非命的吏部侍郎竟是好端端的回到府中,且性情大变,不復以往厉色,带回一门客及一尾黄鼠狼,这门客年方十七,正是苏七郎与黄老道。 神入凡界,需封一魂一魄,方能通过界印,入世为人,一魂为灵通,一魄为灵息。 转世投胎之神,连记忆都要封存。 神乃天子,有灵通,能洞晓天地,有灵息,吹气可赋万物生机。 神君识得青鸾原形,单凭样貌,却认不出苏七郎便是青鸾,只感苏七郎身上煞气逼人,绝非善类,倒是他怀中那只黄皮子,妖气精纯,能有如此修为,实属不易。 阴灵为四类灵气,亦正亦邪,便是神君,一时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坏就坏在,吏部侍郎的尸身,经了段无月的手,朝中若有横死之人,但凡有些家底的府第,必要恭请段家巫师渡灵,一来彰显门第,二来以求心安。 尽管吏部侍郎的尸体已面目全非,他双肩与头顶留存的阳火残息却做不得假。 段无月虽探不出这「吏部侍郎」的真身,却能肯定,眼前之人,绝非是吏部侍郎。 笑话,正主还躺在棺材里,刚过了头七,这世间难不成还有两个吏部侍郎不成。 段无月都拿不住这「吏部侍郎」的小辫子,吏部侍郎府中那些个凡夫俗子,又能有什么法子,主人家在世积威已久,这会便是和颜悦色,也无人敢造次,自是「老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立马便将灵堂撤了,把那具面目全非的肉尸抬出府去,往乱葬岗一丢,棺材板就算送他的了,反正看样子「主人家」一时也用不上,何必留着讨嫌,家中又不缺那一副棺材。 第48章 青鸾(中) 苏七郎为托胎转世,自认不得神君,可神君那股子讨嫌的劲,青鸾怕是灰飞烟灭了都忘不了。 苏七郎见这人生的好模好样的,一双眼睛却不安分,一个劲的在自个身上打量,周遭人对段无月毕恭毕敬的,谁也不敢说些什么,苏七郎只得亲自上场压阵:「看什么,装神弄鬼。」 段无月听苏七郎说话这般不客气,也不恼,笑道:「看我不该看的脏东西。」 苏七郎一双美目圆瞪,气极,在天上还顾忌身份,如今在世为人,又出身市井,哪用顾忌,当即啐骂:「呸,什么玩意。」 「吏部侍郎」也不拦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主人家不说话,其他人谁敢说话,哪一个都得罪不起,劝不得,只得让他们两个就这么在大厅里吵下去。 苏七郎如此无礼,段无月养尊处优惯了,目下无尘,岂能容忍:「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有娘生,没爹教。」 苏七郎最恨人提及爹娘,他就是有娘生没爹教怎么了,脚风扫过,两人挨的近,段无月没料到苏七郎竟敢动手,哦不动脚,段无月生生挨了苏七郎腹心一脚。 苏七郎跟黄老道修行有些时日,别的不提,腿脚功夫是大有长进,段无月被人踹翻在地还愣怔着,苏七郎眉峰紧蹙,心中十分不痛快,谩骂道:「干卿底事,再乱瞟,小爷挖了你的狗眼。」 这人怎如此嚣张,段无月自问天上地下,除了那只青鸾,从未有谁甩过他脸色,休说动手打…不,动脚踹他,一时气短:「你…」 苏七郎冷哼一声:「我什么我。」说完扭头跟吏部侍郎去了后厢,留下段无月一个怀疑神生,他这是被一个凡人连骂带踹了。 段无月起身拍了拍屁股,倒不嫌丢脸,只是气不过,左右这些个凡夫俗子活不了多少年,下到地府一喝孟婆汤,谁还记得他北奕神君今天在苏七郎手里吃了个哑巴亏。 这一脚之仇,他可记着呢。 北奕神君这些年都在忙着找青鸾,早拟了个生辰八字,命家人举国上下的找,找了好些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一算时辰,全都不是,有些个连时辰都合上了,命数却合不上。 段无月为此,愁的都快少白头了,青鸾今年该有十七了,可该谈婚论嫁,那可是他心心念念的青鸾,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等等,十七岁…刚才那换太子的狸猫说苏七郎几岁来着,段无月一拍大腿,可不就是十七吗。 心生怀疑的段无月次日又上了秦府,这回不是拿眼睛看了,直接问上了生辰八字,秦侍郎一脸「我懂得」的表情说:「巫师若是有意于七郎,我是没意见,只是此事还得先问过他才好。」 段无月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不是,我…。」 一时半会,段无月也说不清楚,把心一横,索性认了:「哎,便当是如此,侍郎且替我问问吧,此事对我至关重要。」 冒牌的秦侍郎脸上写着「你放心,我一定尽力」的表情说:「那是自然。」 段无月只封了一魂一魄,龙魂尚在,「秦侍郎」要看出他的身份不难,早暗地调查了一番。 段无月身上灵气逼人,近似神格,这数百年来,并未有仙人飞升。 依段家所言,段无月区区一介龙人之子,他父亲都只有一半龙族血脉,若他真是段绥之子,就算母亲是龙女,要飞成神又谈何容易。 第96页 近来仙界应劫入世者,唯有青鸾,更从未听说过有神君下凡,若是哪位神君私自下凡,那又是为何而来。 「秦侍郎」身上浸的是苏七郎的汗水,与他灵通同渊,同修共享,这世间除了苏七郎一手造就的阴灵人,其他人,便是手眼通天,也难知晓苏七郎的真身。 就连段无月也不过是事打探出青鸾在世为人的生辰八字和命数,以此在人间找他。 要说那短命鬼侍郎,原本姓秦,名武欣,早已经死透了。 现下冒牌的「秦武欣」琢磨着,段无月如此大费周章的找苏七郎,想必与苏七郎的真身渊源颇深,非情即仇。 秦武欣自然知晓苏七郎的生辰八字,只不过,要不要告诉段无月,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秦武欣知道那黄皮子打的什么鬼主意,故而设计让它吃了个哑巴亏,这一年半载的,让它好好当一只走兽。 那黄皮子贪嘴,秦武欣特地寻来原形果,藏在鸡肚子里,它囫囵便吃了,事后反应过来,也无可奈何。 苏七郎性格直率,对人不设防,秦武欣不想他吃亏,王阿四是个没主意的,秦武欣只好将他带在身边,平白当了一回爹,也是操碎了心。 殊不知这一带,带出了个大麻烦,吏部尚书身为秦武欣的直属上官,秦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少不得要来看望一回。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正巧赶上苏七郎也在,吏部尚书一见苏七郎的样貌,生的与吏部尚书的恩师左相年轻足有八分相像,左相年过半百,膝下无子,只得一女,年方十四。 左相曾同吏部尚书说过一段陈年旧事。 原来,这左相出身布衣,曾与娼女相恋,娼女心善,亦真心相待,在京曾资助他读书,两人情投意合,曾许诺终生。 左相科举连年失利,后考取功名,登门意欲求亲,娼女却已身亡,家中也有了男主人,左相也只得就此作罢,当年吏部尚书听恩师酒后说道此事,唏嘘不已。 吏部尚书有意引荐苏七郎面会左相,兴许是恩师流落民间的子嗣,恩师与那女子如此情深,细算年头,也恰好对得上,追问之下,秦侍郎将苏七郎的身世告诉了他,怎会有如此巧合。 左相见了苏七郎,见他眉目间依稀有苏三娘的神韵,百感交集的问道:「孩子,你叫什么。」 苏七郎乖巧的应说:「因是七月七日生人,娘亲给取名叫七郎,随母姓苏。」 说来也巧,左相在家中序齿第七,上头有四个姐姐,两个哥哥,家中负担不起,他在外求学寄读,给先生家中当门童,二十余年寒窗苦读,一分一厘的攒下盘缠,远赴京城,求取功名,却屡试不第。 若不是遇到了苏三娘,得她救济资助,便不会有他今日功成名就。 苏三娘唤他七郎。 左相问过苏七郎生辰,当即老泪纵横:「生的如此像我,怎会不是我的孩子,她为何从不来寻我,孩子,你可愿认我,认我这个忘恩负义的父亲。」 苏三娘一直告诉他,他没有父亲,他是苏三娘一个人的儿子,苏七郎见不得人哭,左相如此,也没了主意,慌忙应道:「母亲说过,我没有父亲。」 他应该想到的,苏三娘是为了不连累他,想他而立之年,仍碌碌无为,屡试不第,家徒四壁,若不是苏三娘,他又怎会有今日:「是我对不起你母亲,我不能再对不起你,孩子,你随我回去吧。」 苏七郎到底是跟左相回了冯府,他还是渴望有个父亲的,认祖归宗,改名为冯溯游。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就像左相与苏三娘有缘无分。 苏七郎十六岁才开始读书学写字,是冯宗仁一笔一划的教他,他的父亲是当朝左相,日理万机,却有时间教他读书写字,带他游山玩水,像是要把这十几年亏欠苏七郎的,都还给他。 冯宗仁时常会请段无月来府上做客,询问海事,左相不是秦武欣,段无月到底是问出了冯溯游的生辰八字,一算命数,果真是青鸾。 自那以后,段无月不请自来冯府,逐渐变成一件司空见惯的事。 冯溯游在段无月跟前,还是像□□捅似的,一点就着,偏偏段无月不惹得他气煞怒极断不会鸣金收兵,活生生一对欢喜冤家。 女帝年事已高,立宗室之子白岳为太子。 二十而冠,冯溯游进宫当了太子伴读。 昭帝在十五年前曾立宗室之子白景昭为帝,白景昭在位三年,于朝政上无所作为,偏听偏信,又为昭帝所废。 太子白岳为白景昭长子,年方十九,贤德爱民,为昭帝所喜,于昭德九年,立为太子。 冯溯游第一次见白岳,是在太学,在座的学生皆为世胄,得祖上资荫,白岳是太学中最让教授们省心并引以为傲的学生,那时候冯溯游才十七岁。 白岳并非白景昭嫡子,白岳生母早逝,有一个双胞胎弟弟,身子骨弱,少见外人,冯溯游也是很久之后才得知。 白岳被立为太子之后,昭帝默许白岳将弟弟白林接到宫中照料。 冯溯游觉得,白岳并不需要伴读,实在没什么用得上他的,伺候笔墨有内侍,读经论史,白岳都能当他先生了。 白林反而更需要他,冯溯游起先以为白岳金屋藏娇呢,谁知白岳金屋藏了个弟弟。 第97页 白林人如其名,秀拔天骨,清臞玉立。 冯溯游同他初次照面,便打心眼里喜欢白林。白林眼中隽着忧愁,像密林中的麋鹿,胆怯又好奇着密林之外的世界。 白岳身为国储,就算把弟弟接到身边,要他忙的事还多着呢,三天两头见不到白林一面稀疏平常,倒是冯溯游闲着没事,时常陪白林说话逗趣。 段无月不时到宫中,昭帝当政,宫中男女之防形同虚设,外男得谕旨,可自由进出内宫,左右昭帝内宫也空无一人。 段无月同冯溯游见面必生口角,多了个白林,秉性温和,总是充当中间人劝解二者。 白林性子软,又腼腆,往往劝着劝着,两人见他急的面红耳赤,说话仍是轻声细语的,又合起伙来逗他玩儿,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惹急了白林,冯溯游再费一番功夫哄他,也不知道图什么,三个男人一台戏唱的起劲。 昭德十一年,昭帝病逝,太子即位,次年改元承光,大赦天下。 白林的存在为何不足为外人道也,因双生子总是忌讳,尤其是生在皇家,白景昭于朝政虽不作为,然宽厚仁慈,不忍将幼子远送,便对外声称只生了一子。 因其母出生低微,白林从不见人,他的存在便也无人知晓。 白岳被封为太子之后,对白林的身份严藏死守,除了冯溯游同段无月之外,连白林宫中伺候的人,白岳都层层把关,不曾走露风声。 昭德十一年寒冬,白岳遇刺。 明日白岳便要登基了,冯溯游约白岳同段无月在相府相见,意欲把酒言欢,殊不知冯宗仁如此授意冯溯游,另有所图。 冯溯游从来不曾怀疑父亲冯宗仁有不臣之心,这数年里,冯宗仁待他极好,事事以他为先,俨然是个慈父。 白岳同段无月命丧冯府,冯溯游见到的,只有他们的尸首。 月色苍凉,乌鸦凄鸣,冯溯游跪在白岳同段无月的尸身面前,仍不敢相信,冯溯游茫然的问他的父亲:「父相,为何要杀他们,为何啊…您这是弒君吶…」 第49章 青鸾(下) 冯宗仁不为所动,命人将二人的尸首拖下去,冯溯游扑在段无月尸身上,铁了心不放手。 冯宗仁见冯溯游如此,难免心生愧疚,就算他杀人如麻,可对冯溯游,是真心爱护的,冯溯游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所以他才不曾向冯溯游透漏半点口风。 冯宗仁和颜悦色,耐心十足的试图安抚住冯溯游,毕竟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我年事已高,当了皇帝,又能享几载清福,自是为你着想。」 冯溯游低声喃喃自语:「可我从来没说过,我想当皇帝。」 冯宗仁蹲下身子,拍了拍冯溯游的后背,一脸慈祥:「傻孩子,谁会不想当皇帝呢,何况是爹送上门给你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爹都准备好了。我要将这世间最好的都给你,才能弥补我对你的亏欠。」 冯宗仁千算万算,没算到还有一个白林,登基大典上,冯宗仁几乎是见了鬼一般。 白林下旨,着封左相之女为后,择选吉日成婚。 冯溯游并不领情,大业将成,冯宗仁万般无奈之下,将冯溯游软禁相府。 朝堂之上,冯宗仁尚且想不明白,白岳究竟是死而復生,还是其中另有玄机,又为何要立他的女儿为后,「白岳」在打什么算盘。 冯溯游绞尽脑汁,想尽了办法,让身边亲信的小厮收买冯金月身边的婢女,在冯金月的吃食中下了迷药,偷天换日,替冯金月上了宫中迎亲的花轿。 白岳已经死了,冯溯游亲眼看见,岂能有假。 突生此变,朝堂之中,龙椅上坐的,定然是白林,冯溯游担心白林还不知道这一切,冯宗仁这几日闭门谢客,会不会是在设计害白林,他不能让白林成为下一个白岳。 必须当面跟白林说清楚,冯宗仁若有心对付他,白林定然斗不过冯宗仁。 白岳跟段无月死于他手,他绝不能让白林也枉死,他活着一日,就要替白岳照顾好白林一日。 喜乐喧天,大红盖头红的刺眼,冯溯游被那繁复的礼服压的差点喘不过气来,今夜本该是帝后的洞房花烛之夜。 冯溯游坐立不安的在殿中等了许久,直到内侍高声唱礼:「圣上驾到。」冯溯游收回心乱如麻来回踱步的脚,端坐床头,等待白林进屋。 白林揭开大红盖头,见是冯溯游,并不吃惊,反笑着同他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今日便是你我大婚。」 冯溯游见到白林,看他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心中更加惴惴不安,不知该如何开口问他,在他犹豫不决之时,白林俯身吻住他了。 舌尖顶入口腔,肆意扫荡之后,冯溯游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把将他推开,却避开这一切,不愿深思,将自己知道的事一股脑倒出来:「白岳死了,段无月也死了…是我父…冯宗仁杀了他们,是我害了…」 冯溯游后半句话被白林堵回口中,分明该是无限旖旎缠绵的一个,冯溯游却迟迟没能反应过来,白林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冯溯游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唇舌缠绕,过于激烈的吻的让他手足无措,甚至忘了挣扎,被迫承受着,又好似在迎合。 这不是白林,怎么会是白林,这不是白林,那又是谁。 这副样貌,这副身躯,这副嗓音… 第98页 冯溯游听见白林唤他:「七郎…」 这是白林,是那个皎皎若明月的白林,冯溯游用颤抖的双手抓扣住白林的肩膀,不安且惶恐,好似忽而明白了,眼泪争先恐后的流落面颊,哽咽着:「白林…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白林将他的衣衫解开剥落,捧着冯溯游的后首咬在他颈项上,冯溯游才吃痛的回过神来。 四目相对,冯溯游忽然觉得他不认识白林了,他揪住白林的衣襟,茫然的问他:「你到底,在做什么…」 白林笑容一滞,他还以为,冯溯游没有拒绝是认可,结果冯溯游只是在逃避:「你不明白?」 冯溯游的脑子乱成一片,连揪住他衣襟的双手都没用上多少力气,瞪着双眼问他:「你要我明白什么…」 白林拉开冯溯游的双腿,抚向腿根,抵身顶胯,觉得有些好笑,冯溯游还是如此天真,他爱死了这份天真:「还不明白?你是喜欢我的。」 就算隔着厚重的婚服,冯溯游也能知道,抵在后边的那是什么,撑身退开:「不是…」 白林哪肯就此放过他,霸道的将他禁锢在怀中,探指入股。 他知道冯溯游喜欢听什么样的说辞,喜欢看他展现什么样的姿态,只要他喜欢,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说给他听又如何:「我哥死了,段无月也死了,我只有你了,七郎,我只有你了。」 那一夜,白林是半哄半骗的,让冯溯游从了他。 白林如今是一国之君了,可在冯溯游心中,他仍是那个纤瘦柔弱的白林。 冯溯游在心中咂摸着纤瘦柔弱这四个字,白林的身体好像好了许多,不,是好了太多,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是喜欢白林的吗,或许吧。 白岳跟段无月的死,究竟成全了什么,成全了他的痴心妄想吗,段无月,段无月… 冯溯游在心中默念着段无月的名字,眼泪便流了下来。 他明明知道的,他为什么还在自欺欺人,白林才是幕后的主导者,是这一场阴谋论最后的赢家。 是他固执的将白林当做是性格温顺,养在笼中的白兔,白岳也并非是一心牵挂白林,白岳在怕,白岳之所以将白林软禁在宫中,绝非只是为了保护白林。 只有段无月,只有段无月是毫无所图的,替他背负,替他承担。 段无月早便对他说过冯宗仁绝非纯臣,他不信,段无月也说过白岳绝非善类,他不信,段无月说过白林对他有所企图,他仍是不信。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苏三娘死了,王阿四死了,白岳死了,段无月死了,冯宗仁疯了,白林变了,他真的是天煞孤星,他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得善终。 他不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冯溯游跪在山门前,求方丈为他剃度出家,方丈说什么都不肯收他,是不敢收,不能收:「施主,切莫执迷不悟,悔恨终生。」 冯溯游跪在山门前三天三夜,跪化升仙了。 青鸾歷劫归来,回到天界,北奕神君已等了他许久。 青鸾还郁闷着,没理会他,自行回去海神暂住的行宫。 一扭头,见北奕神君这厮傻笑着,青鸾顺手将眼前能丢能扔的都砸在北奕神君身上,骂道:「无聊!」 青鸾实在不明白,他的转生怎么会是那个样子,还有比他更傻的吗,一想到北奕神君什么都知道,他肠子都快悔青了。 北奕神君这个死老头,死后在天上看的很开心吧,青鸾气得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北奕神君也不敢躲,连连讨饶:「我错了,我错了小祖宗。」 青鸾见状更是生气,他是傻的吗!也不躲。 这两个冤家,也不知道哪个比较傻一点。 北奕神君这一去,是逆天而为,便是神君,也得付出点代价,这不,前阵子刚去过雷罚殿,神君吶,当真是稀客。 青鸾隔老远都能闻见烧焦味,亏得没给他噼成烤长虫,算他骨头硬:「你跟着我下界做什么,闲着没事想挨雷噼是不是。」 「我,我怕你当真…」北奕神君自觉理亏,气势上输鸟一大截,背后隐隐作痛,脑壳也隐隐作痛。 青鸾是什么脾性,北奕神君早摸出门路了,苏七郎跟青鸾多少是有些像的,或者说,本质上是一样的,认死理,还奶凶奶凶的。 「我当真喜欢你,你待如何?」青鸾冷不伶仃说了这么一句。 北奕神君话都没听仔细,便顺口回了一句:「那是再好不过了…」了…喜欢?喜欢…青鸾果真喜欢他?当真喜欢他? 青鸾看他一脸呆滞的神情,就知道他没把话听进去,气的展翅去找海神评理了,留下北奕神君一个神回过神来,在后头御风追喊:「哎,哎,我让我爹去提亲还不行吗,你别跑啊。」 丢脸丢出仙界,堂堂神君喜欢的坐骑,还不是自家的,真有本事。 青鸾杵在海神边上,冷笑道:「提亲?你爹死了万把年了,怎么个意思。」 北奕神君一时口误,只好打起了马虎眼:「我自己去,我自己去。」 海神见这两人打情骂俏便烦,去一趟人间回来还都开窍了,早知道便不该让他去,眼不见心不烦:「我说同意了吗。」 青鸾见状也不帮腔,海神肯定是为了他好。 北奕神君真是恨铁不成钢,青鸾当谁的坐骑不好,偏要当海神的坐骑,这以后有得他糟心。 第99页 第50章 四公主(一) 夏朝立国九十七年,歷经三朝覆灭。 夏太(不晓得为啥和谐)祖穆青衫自元清四十年退位,移居洛阳西禅山行宫,得享九十七岁高龄。 人到晚年,穆青衫多少次凭栏眺望思王陵,不曾后悔,频频嘆息,每每自嘲:「天道轮迴,报应不爽,我终究活成了曾经我最痛恨的那个人。」 穆青衫午夜梦回,对着空荡荡的寝殿,屡屡问一个,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顾常玢,你与我相识相知,可曾悔过。」 思王陵,思王泉,思王权。王权富贵一场,到最后剩下什么呢:「三殿下,我有个儿子,他很像你。」 穆青衫兀自嘆息:「我这半生得六子三女,就只有他像你。」 元清二年,顾扶苏不过是得了一场风寒,便随他父亲去了,穆青衫得知此事,远望思王陵,想问问顾常玢:「你是不是怕重蹈覆辙,故而连扶苏都带走了。」 父债子偿,何其可悲,是我让这场悲剧,又一次重演,穆青衫走向思王陵,一步一个脚印:「你是不是,不愿见我。」 穆青衫总是一个人去思王陵弔唁故人,挚友死于他手,终究成了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你记得姜绫吧,秦王死后,我让她跟了我。」 三皇子之婢,秦王之妾,武帝之妃,姜绫一生何其壮阔,托福当了一回红颜祸水,其实她是羡慕妹妹姜姒的,由生至死,从一而终。 穆青衫不知自己为何走不出,那个名为顾常玢的囚笼,若是走得出来,只怕连他自己都要在心里唾弃自己。 他原以为,他终有一日会淡忘,人本薄情,何况君王:「你不只有顾扶苏一个儿子,你还有个儿子,叫穆音。」 史载,前朝三皇子顾常玢有从龙之功,武帝登基,追封其为思王,有王妃秦氏,世子顾扶苏。 武帝淑妃郑氏,原先只是一介宫女,承宠得封为美人,一路扶摇直上。 穆青衫在宫中,总是一个人自问自答:「你说郑地富庶,风景秀丽,那便赐封予你。姜氏姊妹跟随你多年,此后便改姓郑,你与姜姒之子,你既不知,我替你养。」 淑妃郑氏生有一女,为武帝四女,奈何早夭。 姜姒曾问过穆青衫:「陛下何故如此。」 秦意终究信不过穆青衫,得知姜姒腹中留有三殿下的遗腹子,对自个的亲生父亲都闭口不提,面上以不睦之名,打发姜姒出府,实则为避人耳目,让姜姒在府外平安生下一子。 元清二年,顾扶苏夭亡,穆青衫前去弔唁,秦意拦着没让他进门,穆青衫在思王府前久久徘徊,偶然看到姜姒抱着一个孩子从偏门进了思王府。 那个孩子的眉眼像极了顾常玢,穆青衫深知她对顾常玢用情至深,怎会捨得下,另嫁他人,生儿育女,再抱着别人的孩子来殿下昔日的府邸,弔唁殿下的独子。 穆青衫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蹲了一下午,腿都快蹲麻了,才再次等到姜姒的身影于门前出现,穆青衫一路小心的跟着姜姒,来到了一处小宅院。 探明了地方,穆青衫倒不着急了,只要不打草惊蛇,一时半会,她不会跑。 穆青衫回到宫里,专门挑选了一队亲信轮班在姜姒那处当差放哨。 而后穆青衫得知,姜姒的小院除了她们母子两,还住了一个奶妈,两个使唤婢子,一个粗使僕役,俨然像一个小家,她一个女人,要养活这么一家子可不容易,背后定然是秦意在支撑着那个家,以留住殿下最后的血脉。 姜姒不识得几个大字,一昧只知疼着紧着那孩子,养得孩子一身臭脾气。 穆青衫每日都会专门抽空听下属回报,今天那处小宅院发生了什么,事无巨细,顾常玢的孩子,不应身在街巷之中,困于方寸之地。 元清三年,穆音害了风寒,风寒,又是风寒,熬了一个月,穆青衫的女儿穆音,又先他而去。 或许是他福薄,除了长子,他登基后有过两子一女,都没能熬过三岁,穆音是他第四个女儿。 穆青衫将四公主穆音夭亡之事压下,以看护不周之罪,将淑妃宫中原先伺候的所有侍婢内监一併处置,暗中将顾常玢之子接入宫中。 那日,在那收拾的井井有条的小院落中,穆青衫与姜姒比邻坐在槐树下,小小的顾扶风半个身子趴在石桌上,扯穆青衫的头髮玩的正开心,穆青衫也不介意:「姜姒,将这孩子交给我。」 姜姒自幼照料顾常玢,此刻只想替三殿下问他一句:「将军将殿下置于何地,如今竟还有颜面来见这孩子,你看看这孩子,想想殿下是如何对你的。」 穆青衫低头看着顾扶风稚嫩的小脸,这是顾常玢在人间最后的血脉:「我无可辩驳,只希望你将这孩子交予我,我一定会好好的照顾他,好好地教养成人,当做是我的孩子一般。」 姜姒苦笑道:「何苦呢,陛下若是想要他的命,今日便让我们母子二人一同上路,去九泉之下,见他父兄,世人定然不会知道,陛下是如何坐上皇位的。」 世人如何看待他,穆青衫不知,成王败寇,这是千古不变的准则。 他踩着顾常玢的尸骨荣登九极,是不争的事实,只待这世间牵挂顾常玢的人都死绝了,便再也没有人说他背信弃义,可穆青衫自己能够忘记吗:「顾家欠我的,顾常玢替顾家还清了,我欠顾常玢,欠三殿下的,顾扶风他若是想要我还,我一定还他。」 第100页 姜姒将顾扶风抱回来,搂在怀中,万分痛楚,泣不成声:「早知如此,陛下又何故当初。」 我早知这一世,都忘不了他,穆青衫固执的说:「将孩子给我,往后,他便是四公主穆音,由你姐姐照看,你也该放心,待他加冠,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他,他若要我以死谢罪,我绝不吝惜性命。不必再延续顾穆两家的恩怨,此事除我们四人以外,绝不会再有第五人知晓。」 和风徐徐,温柔的拂过面颊,她的殿下拿一颗真心待人,终归还是有些许回报的:「陛下要是真心为他好,就瞒他一辈子,殿下一生为身世所累,我不希望扶风也过的那么累。」 有时候,知道的多,并不一定过的好,穆青衫深谙其痛:「好。」 顾扶风被当做女孩养大,尽得姜绫和穆青衫的宠爱,生的眉眼动人,一颦一笑都带着当年他父亲的风姿。 穆青衫看着顾扶风慢慢长大,有时会想起顾常玢,想起那个被誉为洛阳牡丹的三殿下,洛阳的文人墨客笔下,总是偏爱吟诵描绘他的容光姿色,却不去讲述他生平的事迹。 时隔多年,穆青衫对顾常玢的样貌已记不清了,过往的一幕幕,却歷久弥新,还记得那些事,却记不清他相貌的细微。 大抵是顾扶风那个模样吧,见得多了,再好看的人摆在他面前,穆青衫也觉不出什么滋味来。 说白了,无非也就是一双眼睛一张嘴,一对眉毛一个鼻子,穆青衫日日对着顾常玢那张脸,很少细看他几眼,要是多看了几眼,总觉得心里头怪怪的。 非要说的话,顾常玢那一身矜贵疏离,倒是与生俱来的,像是不染纤尘的洁白飞羽,分明顾常玢生了好一副艷冶翻蝶的模样… 穆青衫回过神来,顾扶风手中还执着那枚白玉棋子,含笑看他:「父皇在想什么。」 自古美人如名花,难得几回春色,穆青衫:「姑娘大了,父皇怕留不住。」 顾扶风,也便是现在的穆音。 淑妃二十余年盛宠不衰,身后无母族,只得此一女,太子之位早已尘埃落定,后宫还算容的下她。 母妃一心将他当女孩养大,他也该恪守本分,若他穆音是个皇子,只怕皇后与太子,容不下他们母子二人:「女儿也想长伴父皇。」 顾扶风今年十九岁,早就到了该议婚的年纪,穆音美名在外,又有隆宠加身,求娶四公主的世家子弟,怕是快排到洛阳城门口了。 一想到这个穆青衫就头疼,像什么话,一个个狂蜂浪蝶似的。 对他的穆音了解多少,妄言许诺终身。 若他们知晓穆音是男子,必定要伤了穆音的心。 宫中待嫁的公主只穆音一个,逢年过节,各宫的娘娘都争着与他做媒,陛下拦得了一年两年,拦不住一辈子。 穆青衫还是第一次开口问他:「月儿可有心上人?」 月儿是穆音的乳名,因穆音出生在月圆之夜,本是姜绫取的,后穆音夭亡,穆青衫将顾扶风接到姜绫身边,姜绫思女心切,便将他唤作月儿,穆青衫听习惯了,也便唤他月儿。 顾扶风落落大方的应道:「是有,只是不知他心繫何人。」怎么会不知呢,穆音只是不想明白。 顾扶风自幼虽当女儿教养,姜绫却并未过分约束于他,养出一副浪漫洒脱的性子,任谁见了都喜欢,穆青衫想,谁会不喜欢他的月儿,只是不知月儿的心上人,究竟是男子,还是女子。 顾扶风是十分爱美的,美貌又是与生俱来的,平日里看着,着实赏心悦目,可终归是个男子,罗裙加身,珠翠缀首,再是千娇百媚,能有几分愿意。 穆青衫迂迴探他口风:「月儿如此动人,少有不倾慕于你的,谁能得你青眼相看,说给父皇听听。」 顾扶风低低一笑,执子不语,穆青衫见他不愿说,也不好再追问。 一局终了,顾扶风赢的很是漂亮,穆青衫摇头笑道:「父皇老了,月儿心里有别人咯。」 顾扶风失笑道:「父皇,并非是我不愿说,只是时机未到,怕父皇赶着他与我成亲。」 如此说来,月儿心许之人,竟是男子不成?穆青衫越发觉得头大,这他可怎么对得起… 穆青衫想到这,不禁怅然,从他决意向顾家讨还公道的那一刻起,他已与顾常玢背道而驰,又何谈对得起他。 便是秦昀与顾常玢…他从前也并未想到过,究竟是怎样的深情,让秦昀舍下这人间,与之共赴黄泉。 丧妻之痛,穆青衫也曾体会过,逝者已矣,于生者而言,才是折磨,或许每一种爱的方式,都不尽相同,且让顾扶风去领悟一番罢。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四公主,究竟心许何人,谁也不曾知晓。 他好像从未多看过哪位公子,连曳过的裙摆,都携着一阵香风,却从不曾为任何一位公子留步。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这份心意,必需藏在心中。 第51章 四公主(二) 皇后之幼弟章淮南,与宫中的琴美人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该是佳偶天成的一对,可惜琴美人的父亲琴泽家道中落,希望她替没落的世家争上一口气,生个皇子龙孙才好。 琴美人之父琴泽,官居六品。 大夏律令,五品以上及供奉官、监察御史、每日朝参。 官居六品的琴泽不属于其中,除每月初一大朝,连远远望上一眼龙颜的机会都没有。 第101页 章家也不愿家中的独苗娶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做嫡妻,琴泽心高气傲,自不愿女儿与人做妾,一拍两散。 说来也巧,两家本是天差地别,儿女因何彼此相熟? 国丈大人身居一品,朝廷赐下高门大宅,左临长安坊。琴泽官位虽低,但胜在资歷老,早年分得一处小小的居舍,国长大人的府邸正好毗邻官舍,前后各一,面朝南北,各开大门,琴府便占了其中一处,与国丈大人比邻而居,已有十七年之久。 琴小姐今岁年芳十六,单名一个素字,正是碧玉一般的年华。 章公子虚长琴小姐两岁,今年十八,两人自小情投意合,奈何世事无常,做不得夫妻。 少卿大人琴泽素有风骨,虽说为妃者妾,到底是皇家,也不算辱没,再说当今圣上不失为明君,后宫和睦,女儿琴素若得以侍奉左右,定是良缘。 章淮南在朝中领了个虚职,因琴小姐入宫,多有伤怀,年前辞官回家了,左右也不是自己挣来的官名,章淮南不觉得有什么可惜。 章淮南与长姊章淮玉一向亲厚,时常前往宫中给章皇后问安。 章皇后身为国母,宫中皇子皇女不问其母,皆称一声母后,论辈分,章淮南是穆音的舅舅。 穆青衫膝下现有三子两女,七公主虽比穆音小上三岁,却已许了夫家,除去穆音,其余的皇子要么尚且年幼,要么已经成家,只有深得圣宠的穆音,年已十九,一点要嫁的苗头都没有,这可愁坏了国母。 那些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这做皇后的,薄待了四公主。 淑妃与皇帝是一点儿都不急,急坏了皇帝的三宫六院,毕竟不是自己的女儿,总留在宫中,陛下眼里装着四公主,就装不下她们的儿女。 陛下向来偏宠公主,礼部尚书之子娶了七公主,一路高升,事实证明只要女婿做的好,陛下怎么看你都顺眼。 故而大夏的公主十分抢手,各家都愿意娶,陛下却只有两位公主,七公主已然嫁了,那么只剩下四公主了。 且不说四公主美名远扬,更兼有贤名,执掌内府已逾三年,事无巨细,都料理得当,这么一个德才兼备又貌比西施的女子,长安的公子们,怎能不心动。 内府宗正一职,一向由皇族宗亲任理,陛下一无叔伯,二无兄弟,便是姑姊也无有在世者,只得由小辈帮着料理内府。 太子庶务缠身,无暇分神,陛下思来想去,便选中了四公主,朝堂之上,倒无争议,就这么定了下来。 内府为皇家私库,并设宗正堂,主掌刑律、吏务司主掌出纳、司礼属主掌小祭祀及内官宫人品级、银虎府主掌皇庄赋税及皇族府邸赐下和宫中武备、制造处主掌皇家织物制器、文华堂主管御书库,执掌各宫及皇族赐下书籍和印刷编册、太医院主掌医药、司马署主管御马仪仗。 内府共计两堂、两属、一司、一府、一院、一处,庶务繁杂,又非皇族不得任理,此前一直是穆青衫亲自兼任,皆放任手底下的官员自行处置,若非要事,一概不理,这样显然是不行的,愁得内府各处大臣头髮都白了,这皇亲国戚的,他们做臣子的,谁也得罪不起。 后宫不得干政,便是皇帝私府,也属朝廷行政的一部分,皇后管不得,陛下不愿管,外臣不敢管,太子成日忙着为父皇分忧,头都快秃了。 太子之下,序齿靠前的皇子皇女都去的早,一直排到四公主穆音,故而公主年方十六,便被陛下丢进内府,学着料理内府要务,与他的太子哥哥同甘共苦,领悟头秃之苦,陛下的孩子早当家,说的就是这回事。 四公主管着内府,便是执掌六宫的皇后,也得给四公主几分薄面,诸位娘娘的衣食住行,可都离不开内府。 章淮南也算看着穆音长大,不过不是时常见着,后宫不少琐事,内府也难得清闲。 皇后与淑妃相处的还算融洽,淑妃底子薄,自生了穆音,元气大伤,再难有子嗣,如何得宠,在皇后眼中,也不算太碍眼,何况皇后还有太子,着实犯不着妒恨淑妃给她下绊。 皇后有心撮合穆音与章淮南来着,特别是琴美人入宫以后,想想穆音无论是出身、样貌、才华,哪一样是琴素能比的,这可是一桩好亲事。 况且穆音也并非全然无意于章淮南,女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可惜自家傻弟弟半分没存这个心思,难不成让穆音一个女孩子家家去提这件事。 「女孩子家家」的穆音并非碍着脸面不敢表明心意,而是他确确实实知道章淮南对他无意,章淮南钟情于琴美人之事,他早便知道了,章淮南看琴美人的眼神就不一般。 琴素他是见过的,扶风弱柳一般的玉人儿,不卑不亢,是个好姑娘,与章淮南这般文质彬彬的雅士十分相配。 未曾听闻章淮南好男风,他穆音再是当了十九年的公主,终归是男子,不问青红皂白要父皇赐婚,到头来只怕与章淮南成了一对怨偶。 故而穆音并不打算叫章淮南知晓他的心意,他不嫁也好,母妃会帮他说情的,他有他的苦衷。 一个不知,一个不言,本该就此相安无事。 偏偏皇后从中作梗,强当月老,放着宫人不使唤,非要叫穆音送在宫宴上喝醉了酒的章淮南回府,也不想他们孤男寡「女」,于礼不合。 第102页 他自然不曾轻薄章淮南,章淮南也不曾轻薄他,只是章淮南喝醉之后,粘人的很,扯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手,顾扶风索性便将外衣脱给了他。 次日章淮南酒醒,身上多盖了一件衣裳,看样式,竟是女子的衣物,这可是个大问题,问了下人,得知昨夜是四公主送他回的府,在他屋中小待了片刻,出来之后,外衫便不在她身上了。 章淮南得知此事,犹如五雷轰顶,觉得自己定然是轻薄了四公主,四公主羞怒之下,夺门而去。 章淮南懊恼不已,四公主何许人物,他怎能…怎能轻薄于她,叫旁人知道了,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了。 章淮南吩咐家中下人不得多嘴,女儿家的名节比什么都重要,何况她是公主。 章淮南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向四公主赔礼道歉,怎么想都觉得自个罪大恶极。 此事却不知怎的,迅速在京中传开了,传到穆青衫耳中,穆青衫问起,穆音干巴巴的说了一句:「父皇,章公子不曾轻薄于女儿,那些都是谣传。」 穆青衫不悦道:「怎得京中传的沸沸扬扬,平白污了你的名声,三人成虎。」穆青衫这话说的脸不红气不喘,倒真像养了个闺女。 不日,皇后将章淮南传到宫中问话:「淮南,姐姐是信你的,可事情闹成这样,无论如何,你都该给穆音一个交代。」 交代,他该给穆音什么交代,穆音的外衫还挂在他房中,沁了他房中点的檀香,显然穆音并不缺这一件衣裳,他竟也没想起来还她。 晚间章淮南回到家中,看着衣架上那件月白色的大袖衫,后头用银线绣了大幅的白孔雀,他还记得那天晚上穆音穿着它的样子,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他眼中并非没有穆音,只是他从来不敢奢想,穆音美的好似画卷中人,怎会与他这等凡夫俗子有什么姻缘,她值得全天下最好的,帝王将相,她都选得。 而他章淮南身无功名,家中那些也算不得他的,他还有个哥哥不是,章淮南觉得,琴素与他才最相宜,他们是两情相悦的,可上天为何偏偏要拆散他们,琴素也不能与他相伴了。 章淮南命人将穆音的外衫洗净晾干,想着择日还她,他还记得那日,穆音的衣袍上带着淡雅的幽兰香,不知拿什么熏的衣服,后来章淮南命人将京都的香料铺子找了一圈,都没能找到那种香气,只得放弃。 碧珏拿着金斗将它熨好,挂回衣架上,点上小公子最爱的檀香。 章淮南就寝时看到那件月白银绣雀的大袖衫又挂在他床头,伸手牵过衣袖,隔着一寸之距轻嗅,再不是穆音身上的幽兰香,而是他房中的檀香。 章淮南不禁失笑,方才他在想什么,竟觉得这件衣衫上面,如今还会留有穆音身上的幽兰香。 琴素进宫有多久了,好像快一年了,琴素身上是什么味道的,他好像从来没注意过。 章淮南迷迷煳煳的想着那股若有似无的幽兰香,进入了梦乡。 当夜,章淮南做了一个十分不雅正的梦,梦中他为穆音更衣,鼻尖萦绕着那股若有似无的幽兰香,闻得他浑身燥热。 只差最后那件亵衣,穆音便与要他赤诚相见,章淮南咽下口中的津液,在躁动不安中挣扎着醒来,他未曾见过女子的身躯,故而也梦不出穆音光裸的身子,是什么模样。 章淮南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将男欢女爱加诸于穆音身上,穆音于他而言是天边不能触及的明月,可事实证明,他与天底下所有的好色之徒一般无二。 他是不是太薄情了,琴素进宫还不到一年,他便在梦中想着别的女子,那个女子还是穆音。 今日进宫将衣衫还给穆音罢,章淮南这样想着,起身用锦帛将叠好的衣衫包好,放到木盒中,提进宫去了。 有一枝早春的玉兰越过宫墙,婷婷裊裊的绽开柔嫩的花瓣,真美啊,章淮南觉得若是将它别在穆音发间,定然十分相宜。 章淮南这样想着,见四下无人,放下木盒,顾不得相府三公子的仪态,纵身跃起去够枝头的玉兰,一次没够着,再次尝试。 够到了,章淮南绽开笑,垂手低头落地的那一瞬,见一乘玉撵拐过宫巷,穆音坐在上头,在纷落的玉兰花瓣中,向他看来,那双眼眸润化春风,沁入他的心扉。 糟糕… 第52章 四公主(三) 玉撵落在章淮南跟前,穆音发间斜插的步摇晃荡出清响,细碎的飘扬在空中,拂过章公子的心湖,推开层层涟漪,穆音问道:「三公子是要去面见皇后?」 章淮南下意识摇头,他今儿个进宫是来见穆音的:「来见你。」 穆音稍有讶异,脸上笑意不减:「见我做什么?」 章淮南拎起提盒,将手中那朵玉兰花放在盒盖上,向穆音递去:「来还你衣衫。」 穆音身后的婢子听了,不由浮想联翩,闹红了耳根,哎呀,三公子可真大胆。 章淮南这一根筋的脑子,该说他什么好,穆音嘆了口气,示意婢子接过来:「劳烦公子了,公子去忙吧。」 章淮南不愧是一根筋的脑子,见穆音没打算留他,特地又强调了一遍:「不忙,专程来还你衣衫的。」 宫巷中路过的婢子们听了,纷纷垂首避视绕道。 穆音一口气哽在嗓子眼,说他也不是,不说他也不是,若请他进殿去,只怕宫中明天又不知要传出什么来,不请他进去吧,看他似乎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毕竟是「专程」来找他的。 第103页 罢了,他应该是有什么想说的话,不然也不会杵在他宫门口一副你不请我进去我就走的架势,章公子的面皮一向薄,倒是难为他了,于是穆音说道:「公子进殿喝杯茶吧。」 两人前后进殿,比邻而坐,婢子看茶,相顾无言,穆音盯着提盒上安然绽放的白玉兰出神,心想,章淮南这花是要摘给他的,还是摘了它无地安放,随手放上去的? 章淮南定下心神,暗自羞恼,犹疑半晌,才开口说道:「章某狂浪,那日轻薄于公主实…」 顾扶风闻声回神,听章淮南自说狂浪轻薄,心下一震,口中茶水喷溢,低落在桌,顾扶风赶忙去抽手帕,低头见章淮南递来一方端端正正的青白绣竹手帕,不假思索的接了过来。 抬头见章淮南俊秀的脸上满带歉意对他说道:「惊扰公主,万分惭愧。」 拭去水渍,顾扶风又看了他一眼,再不打断,不知这个书呆子还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那日三公子并不曾轻薄于我,只因公子酒醉,掖着我的衣衫不肯放手,索性便脱予公子,至始至终,公子都不曾有何越礼之举。」因我并非是你的心上人。 章淮南却不知为何隐隐有些失落:「没有啊…」 顾扶风见状,起了几分逗弄他的兴致:「难不成三公子还想有些什么?」 章淮南顿时羞的不知如何自处,急忙磕磕绊绊的说:「我,我不是…」 顾扶风乘胜追击,笑意愈盛:「不是什么。」 章淮南见她眼中盛着盈盈笑意,竟也甘心认下:「某不自持,觉有几分惋惜,唐突公主。」 顾扶风笑容顿滞,本是说笑,不想自食其果,闹了个大红脸,回味过来,这书呆子只怕说惯了这般有口无心的话,只得将话摊开来说:「三公子无意于我,何必说这话来叫我当真,徒增伤心。」 章淮南见她神情落寞,万分怜惜涌上心头,为自辩白:「公主高看我了。」 顾扶风总觉得章淮南近来有些不对劲,取来提盒上的玉兰,问道:「这玉兰,公子是摘来送我的吗?」 章淮南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好花配美人。」 糟了,这书呆子竟真喜欢他,什么时候开始的,顾扶风又惊又喜,不觉拔光了玉兰花的花瓣,惊的是,若他知道,自个并非女儿身,是否便不会再说这样的话,喜的是,这书呆子总算是开窍了。 顾扶风回神一看,玉兰花都给他捋秃了,见那书呆子愣愣地盯着一地的玉兰花瓣,好不伤心,当即拔下头上的步摇,塞到章淮南手里:「花无常开,不吉利,这个步摇,当是你我二人的定情信物吧。」 定情信物,章淮南叫这四个字炸的魂不守舍,爱不释手的将步摇递到唇边,偷偷落下一吻,章公子于感情就像是一张白纸,心里想什么都藏不住,故而他无意于穆音时,穆音也看得明明白白。 只是这会,顾扶风不得不偏过头去不看他,这个傻子,人就在他面前不亲,去亲步摇做什么。 感嘆归感嘆,章淮南是傻子,他可不是,从前是因章淮南不喜欢他,如今章淮南喜欢他了,甭管是喜欢穆音还是喜欢他,左右八九不离十,喜欢的是他这个人。 顾扶风遂探过身子,扳过章淮南的下巴,跪膝起坐近身,四唇相贴,一处即离。 对章淮南,怕是急不来,果不其然,章淮南这个书呆子半天没回过味来。 顾扶风觉得他呆的可真有意思:「三公子,你方才亲的什么。」 章淮南一颗心怦怦乱跳,一会看步摇,一会看穆音,语不惊人死不休:「你,你我如今已有肌肤之亲,再容不得你反悔,待我回去禀明双亲,择日就向陛下请旨赐婚。」 在成婚之前,他必须让章淮南知道他是男儿身,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嫁给他:「哎,你先别说成婚的事,我还想同你花前月下,你怎就赶着成亲了,好没意思。」 章淮南听她抱怨,既已定情,想必穆音不会再另嫁他人,暂缓婚期也是可以的:「那你答应我,不许同旁人成亲。」 说来章淮南还小他一岁,难怪说得出这么可爱的话,想必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不许同旁人什么。」 章淮南以为她没听清,也不介意再说一遍:「成亲。」 顾扶风打定主意逗他玩呢:「亲谁。」 章淮南这下明白了,支支吾吾的说:「亲我。」 顾扶风偷笑,沖他勾勾手指:「头伸过来。」 有时候,两情相悦就是这么简单。 最近四公主时常不在宫中,老往宫外跑,一出去就是大半天,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最近三公子时常不在府上,老往城郊跑,一出去就是大半天,不知道去见谁了。 「你跑快一点儿,风筝要掉下来了。」顾扶风手里晃着一枝狗尾巴草,悠闲的坐在草地上,指挥章淮南放纸鸢呢。 章淮南果然是个呆子,好欺负的很,指东往东,指西往西,跑的气喘吁吁,才终于将纸鸢升上天去,拽着手中的线,沖穆音挥手笑道:「穆音你看。」 穆音见状笑的开怀,提裙起身跑过去给他擦汗,章淮南俯身扫落穆音沾在裙摆上的杂草,这无意的小动作惹得穆音一阵脸红,气氛太好,穆音忍不住低头吻住了一脸认真的章淮南。 轻轻柔柔的一个吻,穆音是十分受用的,章淮南觍着脸,又讨了一个吻。 第104页 章淮南就像是一只好奇的小鹿,天真浪漫地秉持本心。 少年人的爱恋总是花前月下,你侬我侬,春去秋来,姻缘树下站着的善男信女中,不乏穆音与章淮南。 永结同心,听起来那样美好,章淮南从怀中取出一只玉镯,牵过穆音的手,想为她戴上,却发现太小了些,穆音的手好似比一般的女子大上许多,但也没关系,戴不上送给她也是一样的:「这是我母亲留给儿媳的,穆音,我们成婚吧。」 顾扶风看着手中的镯子,觉得有些烫手,这是他戴不上的镯子,眼前是他不应喜欢的章淮南,可他哪一个都想要:「若我有一些事瞒着你,你会谅解我吗。」 章淮南想,有什么能比他喜欢穆音更重要呢:「我会谅解你,只要你告诉我。」 穆音沉默的拉着章淮南到一个无人的小巷中,牵起章淮南的手,按在了胸口上,眼见章淮南的面色在昏暗的街灯下迅速烧红,这个呆子… 穆音清了清嗓子,不再故意掐着细软的语调,用他本属于少年公子的声调对章淮南说:「我并非女子。」 章淮南脸上的炭火还没烧完呢,就叫顾扶风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滋唔冒起了黑烟,手足无措起来:「穆音你同我说笑呢…」 穆音嘆了口气,将章淮南的手推到身下:「我有没有同你说笑,这不是显然的吗。」 章淮南僵在原地,脑子里迴响着穆音方才的话,感觉到手下熟悉的触感,喃喃问出了心中的担忧:「陛下知道吗,这可是欺君之罪…」 穆音一听有戏,登时委屈起来,也不管自个跟章淮南差不了多少的身量,便柔柔弱弱的依到他怀中伤心起来:「父皇不知,母妃怕惹是生非,故而将我当做女儿养大,并非有意瞒你。」穆音顾及章淮南家中,并未曾提及皇后。 章淮南未曾与女子有过肌肤之亲,同他最亲密的穆音,竟与他同为男子,淑妃为保全穆音,将穆音当做女儿养大,这怨得了穆音吗。 无非便是往后没个孩子牵挂,若是穆音喜欢,从同族那过继一个来也一样:「我不怪你,既如此,你早些嫁予我为好,宫中人多眼杂,叫陛下同我阿姊知道,定要降罪予你。」 章淮南虽是心思至纯之人,却并非不明时局朝政,陛下有三子两女,太子之下,原有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及六皇子,无一人存世,阿姊她,也是为了自己。 八皇子九皇子尚且年幼,其母皆籍籍无名,淑妃圣宠不衰数十年,若有皇子,只怕阿姊容不下他们母子二人。 他倾心穆音之事不假,与穆音许诺终身在先,就算穆音是男子,也不是他章淮南不信守承诺的藉口:「可怜你身为男儿,乔装打扮女子二十年,又岂是你所想的,我怎捨得怪你。」 穆音听了,着实有些伤怀,日日对镜描红妆,生怕叫人知道他是个皇子,连喜欢一个人都要小心翼翼的,唯恐他嫌弃自己是个男儿身:「遇见你,就不亏。」 第53章 四公主(四) 当朝四公主出嫁,举国同庆,只是不知多少公子的希望落空了。 「洞房花烛夜,喜扇掩红妆。良人復灼灼,席上自生光。」(改编自《看伏郎新婚诗》) 章淮南犹记那日他向穆青衫请旨赐婚,陛下问他:「你可敢向朕许诺,这一生一世,不负于他,不再另娶他人,朕便允了这门婚事。」 一生一世,听起来那样漫长,若负了他便算是欺君,这样想来,倒有几分安慰。 他的穆音犯下了欺君之罪,他若负了穆音,也算犯了欺君之罪,他日穆音获罪,他身为夫君,便理应同罪,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章淮南撩摆跪地,向穆青衫郑重的叩了三个响头:「臣与穆音同心同德,情投意合,望陛下恩准。」 十里宫灯眼灼灼,锣鼓喧天耳盈盈,两姓结姻,新娘却扇,玉容灼灼。 男子又如何,这世间颜色,尽属穆音,这是他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小侍呈上合卺酒两瓢,附有一壶,章淮南看着那一壶酒,不解道:「这是…」 穆音看着那壶酒欲言又止,这该怎么说,说他母妃怕章淮南新婚之夜发现他的男儿身,夺门而出,故而事先下了春(和谐)药的酒吗? 不等穆音交代,小侍抢先回话:「回驸马爷的话,这是淑妃娘娘的一点心意,请驸马爷『务必』笑纳。」 章淮南再不通人事,此时也明白过来了,淑妃娘娘当真是「用心良苦」。 章淮南不胜酒力,这点穆音是知道的,不待章淮南伸手取杯饮酒,穆音把心一横,抬头沖章淮南说道:「这是春(和谐)药。」 穆音一把提起青瓷酒壶尽饮入腹,喝的太急,不甚文雅的打了个酒嗝,拭去嘴角残酒,故作镇定:「驸马不胜酒力,本宫代饮,你去回了母妃,便说事已办妥,不要多话。」 而后穆音屏退左右,一时房中只剩下章淮南与穆音,药效来得没那么快,虽说母妃是为了他好,可床帏之间,讲究的是你情我愿,这等情境之下,他怕没个轻重伤了章淮南,催促道:「驸马今夜歇在外屋吧,出去的时候,把门锁好。」 事发突然,穆音的动作太快,章淮南听这一番话,不由好笑道:「洞房花烛夜,你竟赶我去外面?」 自从章淮南得知他是男儿身,虽不曾说过什么,也确确实实向父皇提亲了,两人却不復以往亲密了,想必章淮南心中还是有些许抗拒的,穆音着实不愿逼他立刻就范,他可以慢慢来,没事的,章怀楠都跟他成亲了,跑不了:「我不愿逼你,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第105页 章淮南上前替穆音取下头上沉重的凤冠,搁到一旁,省得碍事:「我为什么要走,我求之不得。」 穆音唿吸一滞,拖了这么些时候,药力缓缓唤醒了蛰伏的情(和谐)欲,更何况章淮南嘴里说着比春(富强)药更要命的话在勾(民主)引他。 穆音伸手扣住章淮南为他解耳环的手,定定的看着章怀楠:「可以吗,我怕伤了你。」 章淮南俯身轻吻他的嘴角:「只要是你,怎样都可以。」 随之炙热的唿吸缠绵交融,带着些许迫不及待,为情颠(社会)倒床榻,穆音翻手扯落红纱,罗裙滑落床帏,衣袍交叠如许。 叩唇不离,生津润喉,迷乱的唇,穆音以手掌扣住章淮南的腰肢缓缓摩挲着:「淮南,唤我的名字。」 章淮南带着些许哽咽低唿:「穆音…别咬那里…」 薄汗爬上背嵴,膝架两肩齐平。(我真的不能再写了,再写要被抓了,自己脑补吧。) 五年,十年,穆音与章淮南一如既往的生活着。 十五年,二十年,章淮南发现上天对穆音好似格外优待,岁月不曾在他脸上留下一丝痕迹。 二十五年,三十年,好像在老去的只有章淮南。 章淮南两鬓依稀有了白髮,持镜自照,而后笑问顾扶风:「月儿,我是不是老了。」 穆音牵住他的手,毫不犹豫的说:「没有。」 章淮南放下铜镜,看着穆音,他的穆音,合该长生不老,尽占人间好颜色,只可惜,他陪不了多久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章淮南在树下悠闲的躺着晒太阳,岁月悄悄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沟壑,白髮缀上青丝,章淮南并不焦灼:「只希望我老的慢些,陪你久一点。」 自己为何不会老去,是从哪一年开始的,从他发现章淮南的眼角有了皱纹,便开始每日在自己脸上添了一道又一道的「皱纹」。 直到章淮南发觉,穆音不会变老,便与穆音搬去了西禅山上,在思王泉边修了一处院落,反过来安慰他:「没关系,你不用陪着我变老,你这般好看,我喜欢看你。」 穆音便不再往脸上添画皱纹,陪着章淮南在山中度过晚年,章淮南竟比他父皇还要先一步离他而去,终归是信守了一世承诺。 他父皇临终前,杵着拐杖,独自一人去山中祭奠思王,穆音一路跟着穆青衫到思王墓殿中,穆青衫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讶异的招他过去:「是穆音吗,过来我看看。」 穆音随跟穆青衫跪在思王灵牌前,看着穆青衫将一摞一摞纸钱放到燃烧的火舌中:「一眨眼,七十一年过去了,方才,我险些将你错认成你父王,可又想,他必不愿见我。」 穆音听着,抬头看了一眼篆刻着思王顾氏常玢之灵位的灵台,一旁并着思王妃及世子的牌位,而与思王牌位并列的,竟是秦昀的灵位,秦将军之子吗? 除了穆青衫,无人敢来思王陵祭奠,自也无人知道,与思王灵牌并列的并非是思王妃,而是秦家的长公子,秦昀。 穆青衫已是耄耋之年,头髮花白,眼窝深陷,眼角堆满了褶子,慈祥的笑着:「孩子,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秦公子的牌位,会在思王顾常玢的陵墓中。」 穆音低头替穆青衫将纸钱投到铜盆中,并不搭话,垂首听着。 穆青衫回想往事,沉声述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想你猜到了。你并非是我亲生的孩子,我的女儿穆音,早在两岁的时候便病死了,我把你从姜姒那儿接来,当做穆音养大。」 原本穆青衫是打算将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他曾这样答应过姜姒。 然而,时隔多年,穆青衫见到容颜不改的顾扶风,他突然明白,顾常玢想必是恨他的:「我想你知道,你父王是前朝的三皇子,你母亲姜姒,是宫中自幼照顾三殿下的侍女,殿下收了她做妾,你母亲有了你却不自知,你父王死后,王妃秦氏许是怕我加害于你,在外头为你母亲置办了一处别院。」 穆青衫并不等他回话,自顾自的说着:「我与你父王,自幼相识相知,引为知己,我曾许诺助你父王成就霸业。」 穆青衫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剖开一般,一字一句的说着:「我毁诺在先,害你父王惨死建章。」 自幼疼爱他的父皇,却是害死他亲生父亲的兇手,这种本该写在话本里的故事,竟落在他身上,顾扶风轻声问道:「父皇是真心疼爱儿臣的吗。」 唯有这一点,是真的:「是,只有这一点,我向你保证。」 穆音笑的有些牵强:「那就够了,您欠我父亲的,您自己还他,我不要。」 穆青衫颤着双手,将顾扶风抱到怀中,早已风烛残年的穆青衫,佝偻着身子,流下了多年不曾掉落的眼泪:「好孩子,是我对不住你,生生世世,让我去还你父亲,只求你一世平安喜乐,不再受生死别离之苦。」 顾扶风这才想起问他:「若我父亲只是前朝三皇子,为何我数十年不曾老去。」 穆青衫望着顾扶风,望着顾扶风眼中已然油尽灯枯的老人,望着他眼中的自己:「我也不明白,你父亲死时,才二十五,就像你这么大,洛阳城中的文人,总爱将他比作洛阳的牡丹,既美且彰。」 顾扶风说道:「父皇,我今年已有七十一岁了。」 第106页 顾扶风七十二岁那年,穆青衫驾崩,有位仙人自东方踏云而来:「仙人久等,这人间帝王活的实在长了些。」 顾扶风自问一无惠及天下之功,二无修长生之术,因何成了仙人:「仙家是不是认错了。」 前来迎接的仙使笑的讳莫如深:「错不了,错不了。」 重华向来是个爱看热闹的,听闻西禅山有位俊俏的地仙今日要登天门,早早同女官们等在后头看起了热闹,就算做了紫微宫的帝后,重华还是改不了这八卦的性子,而且现在他可以尽情的八卦,谁也不敢说他的不是。 凡人成仙不易,千百年也不见有一个,这位地仙听闻是天生仙骨,鬼差奉命去凡间招魂时碰巧撞见,上报天庭,天君震怒,严查天庭近来下凡的仙家,倒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仙家犯下天条,在人间留有血脉。 天门司往前查了三月有余,竟无所获,此事便不了了之,天生仙骨,着实难得,寻常仙凡结合,大多不过是半仙,能延年益寿不假,离成仙还远着呢。 天生的仙人着实少见,非得是坐镇一方的仙君仙子之后,可近来并未有这等仙君仙子下凡。 天君只得先遣仙使下凡,请仙上天,见了再说,总不好叫仙人久留凡间。 一见着顾扶风,天君就晓得是怎么回事了,这可不关他们仙界的事,也不归他管,别说一个,十个他也管不着,草草将西禅山封给了顾扶风。 重华这热闹看的十分糟心,心想好个顾三,竟背着他在外边有私生子,谁的肚子那么争气,生了个天生仙骨的出来。 别人不知道,他还能有不知道的,就算仙力跟神力比不得,那同源的灵息还能有错,帝君的灵息化成灰他都认得,平时他可没少蹭帝君修为。 想到这,重华便顾不上看热闹了,径直回去找帝君算帐去了。 帝君在殿中跟扶苏玩的正开心,重华臭着一张脸回来了,问是怎么了,不问还好,一问重华当即跟点着的□□桶似的,马上就炸:「怎么了,你在外头的私生子都上天来了。」 帝君算得出六界生灵的命数,唯独算不出自己的,仙凡妖魔皆有司命,鬼尚有阎王殿管着,唯独神明命数难断,上古诸神,天道都不大管他们。 算不了自己的命,算别人还是可以的,帝君掐指一算,当下心如明镜:「也算是缘分,我尚且不知顾常玢临死之际,姜姒已有一月身孕。我在凡间托胎转生,不过是匀了一息神灵,扶苏尚不过是凡胎,只能说造化如此,你气什么。」 重华跟帝君生气,向来叫他四两拨千斤就打发了,泄了气的皮球似得:「这孩子在人间名为顾扶风,你去的早,孩子他娘拉扯他长大不容易,既有大造化,是你的孩子,你便不认他?」 帝君看着趴在膝上的顾扶苏,将他接到九重天来,着实不得已,顾扶苏确确实实是个凡人,可他身上沾染了帝君的灵气,妖魔鬼怪皆趋之若鹜,留在人间,总叫人不安心。 帝君只得寻了个由头,将他的魂魄护送回天,以天池金莲为祭器,塑半神之躯,使顾扶苏跳脱五界,自此不必再受轮迴之苦:「我若认了他,必然要叫他再受一番剔骨换血之苦,扶苏已是我不得已,怎捨得他再受这种苦。」 重华:「你该认他,要不要剔骨换血,塑就神躯,该由他自己决定,还是你怕他不愿成仙,不愿为神。」 帝君打趣道:「是啊,做神仙有什么好的。」 重华偏不接帝君茬:「不好吗,若你不是紫薇帝君,如何能娶我,谁给你的胆子。」 帝君听了不由失笑:「岳父岳母没教过你,做妖要谦虚吗。」 重华:「哎呦我的陛下,做神仙有什么不好,您给我说说,仙家还有天条管着,谁管得了您啊。在其位谋其职,不能因为成日要批那些奏摺,见那些神君,您就撂挑子。我倒是想说不然您来做帝后,我替你当帝君,可我不是不够格吗,再过些年头,我修为蹭的差不多了,您要不愿意,我替您干行吧。」 帝君叫人一通不带喘气的自白给逗笑了,叫宫人抱顾扶苏到别处玩去,将不依不饶的重华搂到怀里,拿下巴蹭人头顶,撒娇似的。 帝君埋首到重华颈窝里,享受着耳鬓厮磨的亲昵:「等我的帝后长大了,这些事便都交给你来做,我呢,负责安享晚年。」 重华对帝君之言嗤之以鼻:「晚年,好意思说,谁知道您能活多大岁数,指不定您这么一大把岁数,于您的寿数而言,还是根碧水青葱的嫩苗呢。」 帝君抱着重华闷声笑着,头髮蹭得重华心猿意马,在人怀里翻了个身,寻着帝君身上的滋味缠绵去了,若是晚年,他怎么好意思再欺负帝君, 第54章 鹓鶵 左辅星君每年都会去一趟凡间,去祭奠一个人,一个与他殊途同归的人。 那位凰族的殿下,是天生的王者,长了一颗王者之心,负了自己。 她心中存放了一个不该出现在她帝业征程上的人,她是真的爱过他,可道不同,不相为谋。 星君觉着,那位殿下是她,也不是她,宋卿凰已经死了。 那夜晚间伊本奉召入宫,北溟国主大马金刀的坐在殿上,开口问殿下伊本:「你家公子是什么人。」 伊本避重就轻,颔首对答:「陛下知道的,是汴国人。」 第107页 殿下之人显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却答非所问,然赛米尔并未动气,反由衷的赞赏道:「他身手不凡。」 伊本是在试探赛米尔的度量,这决定接下来的他会不会说实话,得到这个回答,伊本肯定的回答:「是的陛下,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将军。」 赛米尔抬手一点旁座,伊本的嘴,他怎么可能撬不开:「坐下说。」 宽容的国主总能得到民众的效忠,只要下足了功夫,他就是宽容又贤明的君主。 伊本入座,而后徐徐说道:「据我所知,陛下的扎菲尔,他的家族在汴国有着与北溟国内世家大族同等的地位。他战功赫赫,因政权更替,数经贬谪提用,不光是武职,亦被贬做过文职,然皆有建树,可谓是全才。汴国如今的女帝,亦曾是他的妻子,也许是不愿侍奉君前,扎菲尔自请出使北溟,而后的,陛下都知道。」 赛米尔乐道:「莫非是老天将他派来帮我的吗。」怎样大度的君王,才会放他离去,正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能。 竹青炽待他不薄,伊本也懂得知恩图报:「那就看陛下敢不敢用了,汴国有一句话说的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陛下觉得呢。」 他身边随行的译官都有如此见识,赛米尔觉得此人必定可用:「朕打算将妹妹阿依莎嫁给他,要是在北溟有了妻子,他也就有了牵挂,定能安心呆在北溟。」 在北溟国内,两姓缔结友好关系最快的方法就是促成两姓姻亲关系,这点伊本瞭然于心,对竹青炽而言,这无疑是个大麻烦:「陛下,扎菲尔与汴国女帝和离后,已在汴国再娶了妻子,此事略有不妥。」 赛米尔满不在乎的说道:「这有什么关系,这样的勇士不应该只有一位妻子,我相信阿依莎比他在汴国的妻子更能够抓住他的心,阿依莎年轻而美丽,没有一个男人会拒绝阿依莎,如此俊美又勇武的人,我相信阿依莎她也会喜欢他的,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上位者总是习惯去安排他人,伊本只得退一步劝说:「陛下,扎菲尔十分自律,并不重女色。」 「他有那么健硕的体格,还是位勇武将军,竟然不近女色?」并非是赛米尔听错了,在北溟语中,没有不看重这个词,只有不靠近,不接近。 「是的陛下,这是他的君子之道。」在伊本听来也并没有什么不对。 赛米尔饶有兴致的问道:「这可真是有趣,那么,他在汴国有孩子吗?」 伊本闻言,略一愣神,对答:「据我所知,公子并未有子嗣。」 赛米尔觉得,竹青炽这个年纪,有过两任妻子,一个子嗣都没有,这说不过去,不是有隐疾,就是有内情,挑眉笑道:「朕明白了,你下去吧。」 赛米尔准许竹青炽自行出入校场,教习军中将士剑术,赛米尔领着阿依莎站在望台上俯视校场中的竹青炽,指明竹青炽的位置:「看到那个人了吗,阿依莎,你愿意替皇兄试试他吗。」 阿依莎看着校场中那人的如行云流水一般的身姿,北溟的男儿无论长相或是体格,大多过于粗矿,她不喜欢那样的,她向来喜欢这种谦逊勇毅又不失温雅的男子。 阿依莎隔着面纱笑道:「要是成功了,皇兄会把我许配给他吗?」 看来阿依莎十分满意他,赛米尔爽朗的笑开来:「当然了我的阿依莎。」 阿依莎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没有直接去找竹青炽,而是前去拜访伊本。 伊本见到她亦是无奈,竹青炽可不光是看起来不好接近,难怪公主要迂迴来找他。 阿依莎提裙坐到榻上:「伊本,你能教我说汴国话吗。」 伊本放下手中的书册,不解道:「殿下学汴国话做什么。」 阿依莎托着下巴笑道:「当然是为了让扎菲尔听懂我说的话。」 伊本好笑道:「殿下有什么想对扎菲尔说的话,我可以代为转达。」 阿依莎眨了眨眼睛,俏皮的说:「这可不行,有些话我必须亲口对扎菲尔说。」 伊本想了想道:「那么以后每天这个时候,殿下都可以来这找我。」 阿依莎说道:「一言为定。」 阿依莎继续追问:「伊本,你知道扎菲尔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吗。」阿依莎是个活泼灵动的女孩,北溟的婚恋在一定程度上是自由的,更何况她是北溟的公主。 伊本像是犯了难:「这我不好妄加揣测,我认识扎菲尔也才两年。」 阿依莎疑惑的反问道:「两年你都没看出来?」 莫说两年,只怕五年他也看不出来:「他是个内敛的人,汴国的人,大多比较内敛,不似北溟奔放,他身边很少有女孩,与夫人也相敬如宾。」 阿依莎开始旁敲侧击:「他在汴国的夫人,是怎样的。」 公子的夫人,在他的印象中是什么样的:「像水一样,温和而又沉静。」 阿依莎还以为竹青炽会喜欢安静一点的姑娘,原来不是吗:「他不喜欢吗?我还听说汴国的女帝,曾是他的妻子,你见过女帝吗。」 伊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阿依莎的问题:「这你得去问扎菲尔,女帝的话,我有幸见过一面。」 阿依莎好奇他的一切:「她的长相如何,是个什么样的人。」 伊本在想该如何形容宋卿凰,宋卿凰的一生实在过于传奇,让人不会过分在意她的容貌:「怎么说,她就像是凰鸟,殿下想必没有见过,明日我画一幅给你。」 第108页 汴国有太多阿依莎未知的东西,但那却是竹青炽所熟悉的:「好,那你知道他喜欢什么吗?」 伊本用简单的一句话来回答她:「他读经史子集,好征伐,喜檀香。」也只有这些显而易见的,能叫人知道。 阿依莎:「那他喜欢吃什么。」 阿依莎问到这,伊本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他喜欢吃青梅,可惜我们北溟没有。」 说到青梅,伊本便想起竹府的那位小公子沈缙云,说是小公子,其实也不小了,他刚入竹府的时候,那位小公子已经有二十四岁了,公子却总是把他当小孩一般护着。 或许是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两位公子的爱好出奇的一致,应当说是,相辅相成。 大夏三年阳春之时,小公子去郊外摘了一兜青梅回来,还未大熟,格外的酸,都摆在公子的书案上,公子随手拿来吃了,酸的直皱眉头。 小公子坐在一旁,只说是他亲手摘的,公子没说什么,再吃的时候却不皱眉头了。 待小公子走后,公子捂着嘴巴,啧声皱眉,大概真的是很酸吧,竟能叫公子显露出这副神情。 恰巧让他撞见,公子平日严肃的很,难得袒露真性情,伊本假装他没看见。 阿依莎问:「还有别的吗。 伊本说:「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公子从不挑食。」 汴国驻西南之地的驻军驻守西南多年,发现群山中有窄道相连,狭长且直,形如走廊,直通往北溟大陆东北之赫连山脉,称为北溟走廊。 赫连山脉之外有国万朝,似与汴人同源,然远隔两地,歷经几世,文化语言略有不同,万朝为女主治国,国主名为王容生,宋卿凰与之一见如故。 北溟国在万朝东南方,歷经三年变法革新,国力日盛,万朝在北溟的探子回报,推行变法之人名为扎菲尔,是海外异国之人。 短短数年,助北溟平达罗,盪奚客,已然成为万朝最大的忧患,当真是好手段。 王容生与不远千里到万朝来做客的宋卿凰执杯对饮,得知扎菲尔为汴国人,不解道:「这等悍将,你怎捨得放他离国。」 宋卿凰多年大权在握,已觉高处不胜寒,难得有个知己:「天下已平,将军无用,孤若硬要留他,只怕徒增厌恶。」 王容生提壶为她添酒,水满而溢,显然心不在焉:「你就不怕他哪日领兵打回汴国?」 宋卿凰确信道:「他不会,也不敢,如今玩够了,也该回去。」 王容生皱眉:「你将他留在北溟,真叫我寝食难安。」 宋卿凰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的笑意:「那倒是孤的过错,借你二十万兵马攻打北溟,且不取分毫,你只需将他全须全尾的送还归夏便可,如何?」 王容生笑道:「有这等好事?」 宋卿凰:「不听话的鸟儿,就应该抓回来。」天下都是她的,区区一个竹青炽,还怕他跑了不成。 大夏十四年,定国公竹青炽病逝。 顾迟归亲自将一封信笺送到宫中,呈给宋卿凰,是竹青炽的绝笔,上边只有短短的二十四个字。 宋卿凰逐字逐句的看,口中念着:「韬发乃至终老,敢言不负公主。多年希遇天下,孤身去往江湖。」 宋卿凰在口中反覆念着那句:「孤身,去往江湖…」念着念着,苍凉的笑了起来:「好一句,孤身去往江湖。」 是她错了吗,原来,他也有情爱,只是不属于她:「问世间,情为何物。」 孤嫁给这山河万里,无怨无悔。 孤荡平天下,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错了吗,没有错。 宋卿凰在高耸城楼上望着城中的芸芸众生,望着远处绵延不断的山脉:「孤富有这万里江山,这天下如我所愿,海清何晏,你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