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惑人心之道》 第1页 《迷惑人心之道》作者:乌邦那【完结+番外】 文案 段十六看着白泽越来越近的脸,心想,妖物要是都长这样,人心大约灰都不剩。片刻之后,段十六脑中一瞬间清醒,略微尴尬的问道:“你确定咱们不换一下……?” “嗯?为何要换?” “陛下如此风姿……” 白泽在他嘴角轻轻一吻:“你自己定的位置呢。” “什么时候?” “你不是一直‘在下’、‘在下’的称唿自己吗?” “……这是两件事。” 白泽点点头,低笑“放心,你会喜欢的。” ———— 这不是文案~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奇幻魔幻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段十六、白泽 ┃ 配角:元衡、无生、苏如月 ┃ 其它: 第1章 引章 天界。 迦衍站在十方殿破损的结界旁,看着尚未干涸的血迹,不知道为何,想到万年前的大战。 那一次,他参与围剿妖王白泽,亲眼看到他横扫千万敌人,最后力竭被俘。 只是那样惨烈的战争,为何会被眼前这片血迹提示出来? 迦衍说不清楚,但佛家讲究心相,既然想起,他不敢停留,匆匆封好结界,朝外奔去。他一直跑到天界与人界的交接处,那里有一片无人知道也无人踏足的广袤空间,对人类来说,这里是世界尽头,供生命之树栖息,是万物的起点。 他站在离生命之树很远的结界外,看着亘古不变的风景,微微松了口气。 无需再靠近,他也能看到树下的情景——妖王白泽被重重封印,困于那里。 但是迦衍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想起那一场波及天界、佛道、神族和妖族的混战,想到妖王白泽。 他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在那场将天地都卷进狂啸战风的大战中,魔王与神主两败俱伤,群魔与天将杀得天空如血;而另一侧,佛道弟子浴血数日后,终于把妖王白泽暂时困住,群佛封印层层叠叠,让他暂时动弹不得。 妖族数万大军在战场外严阵以待,因为妖王“不许参战”的命令而焦灼不已。 当时,迦衍就在最靠近白泽的地方,他看见对方正斗得兴起,游戏一般,丝毫没将封印放在眼里,妖气腾起来的时候,封印震动,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突然,一个人不知从哪里出现,朝白泽沖了过去,他出现的一瞬间,白泽在嘶鸣的妖气里安静下来,他盯着那人,脸上终于变了神色。 而迦衍瞥到那人的时候,只看到他手握匕首朝自己的心脏刺去,妖气同时炸开,那瞬间,妖王似乎也捂住胸口,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迦衍心中震动,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到了封印中心,将一颗元丹放在了阵眼之上。 这个场景发生得太快,所有人不约而同屏住了唿吸,而那个突然出现的人,若非有血从身上流下来,几乎像是幻觉。 接下来的事,迦衍歷歷在目,瞬间的寂静和屏息之后,一声巨响传来,妖王在巨响中抓住那颗元丹,将妖气爆发到极致。 足以席捲天地的妖气奔涌而出,迦衍首当其冲,他被扫出去的时候,听到妖王对那人说了一句话。 “你赢了。” 至今,迦衍都不能确定那句话真实存在过,他当时看到的真实,是那颗元丹碎在空中,而那个人在妖气里魂飞魄散。 他后来知道的真实,是那人放在阵眼的元丹早已破损,经不起任何攻击——所以它轻轻落在那,以命相胁。 你赢了。 迦衍皱眉,那一场仗没有赢家——神主殒命,魔王沉睡,而妖王被三道封印捆缚于生命之树下,与世隔绝。 直到今天,无人知道妖王在这里,他身上的封印也绝无可能被打破。 所以迦衍很疑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因为十方殿那片小小的血迹,想到这么久远的事情,他也很快就放下了这个念头,静静离开。 对他来说,解决十方殿的事情是当务之急。 他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感受风从生命之树那吹过来,仿佛带着数百年前的残像——那时,有一个男人站在生命之树下,垂下眼睛轻轻说道:“你的提议,我接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云起江心》签了阅文所以优先把那40万字弄完了,这一本断断续续,改来改去,看哭我所有盆友,终于觉得可以见人了(真的觉得我好闲哈哈),最爱荧惑和苏守言~~全文会系统自动更新。 看过草稿的65位盆友(笑)之前到寄意篇的时候已经看完大部分了,就差一个冥府篇和几个番外,等全部传完再看吧~ 这两本写下来,确实学到好多,以后都会写完、改完再传,所以~读者不要放弃我,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ps:搞cp让我开心,希望你们也看得开心。 第2章 红尘篇 (开篇) 四百年前,段十六站在生命之树下对白泽说:“你的提议,我接受了。不管要多长时间,我一定解开你的封印。” 风吹过来,白泽的声音隐约带笑:“即使这会让你脱离人道,枉顾苍生。” 第2页 段十六心里浮出类似疼痛的哀伤,他沉默片刻:“即使枉顾苍生。” ———— 想永远在一起,这样的心情在天地之间究竟有多少呢? 无生不知道。 她只知道,一百年前,自己从十方殿里掉落,遇到了段十六,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次救与被救的巧合。 只有段十六知道,巧合的背后,是自己费尽心机的算计,以及谋杀。 第3章 空山一梦 弥国三十九年,当朝□□开国已近四十载,励精图治,国泰民安。□□行武出身,却十分喜欢字画,尤其着迷于前代隐士尼方的作品,自即位起便开始收集,世人都说,□□已经有了尼方所有作品,唯缺一副《空山图》。 据传,那是尼方某一次入深山取材,不慎迷路,第二天清晨朦胧醒来后,看到的“平生唯一风景”,此画之后,他很少作画,偶有新作也被他撕毁,长嘆“余一生画过数百幅,若论有一丝灵气的,唯《空山》而已,然终此一生,也不过此一丝而已。” 没多久,尼方离世,《空山图》不知下落。□□不甘心,恨不能倾举国之力寻找,甚至派出无数密探,但三十年来始终一无所获。 因□□毫无掩饰的喜爱,弥国上下皆以尼方画作为上,文人画师也皆以擅临尼方而自豪,其中有一位叫宝尘的居士,不但精于作画,尤其擅长评点尼方的摹本,在弥国名声突起,只是他自幼皈依,极少与人来往,得知自己名声在外就立刻隐居起来,时间久了,几乎和当年的尼方一样神秘难寻。 十年前,宝尘偶然认识了一位年轻画师,画师功力远超常人,宝尘忍不住攀谈起来。二人惺惺相惜,引为知己。 一年前的冬日,二人在宝尘居所畅聊至天色将明,画师却突然望着宝尘窗外的山景怅然嘆息。 “只嘆此生不得见《空山》…” 宝尘默然半晌,突然问道:“见得《空山》又如何?” “自然是了却生平之憾。” 看着画师迷濛的侧脸,宝尘突然觉得十分寂寞。他走入内室,打开衣柜里古老的木箱,一层层腾出各种事物之后,拿出一个暗哑的、剥漆掉色的长条匣子,慢慢走回画师身边。 画师看着宝尘,又看着他手中的匣子,迷濛又平淡。 宝尘嘆了声,“余乃尼方第四代旁系,人丁稀落,竟承担起保管这《空山》的重担。”说着,他打开匣子,取出一轴泛黄的画卷,徐徐展开。 《空山》就这样映入画师眼帘。 画师哭了,啜泣之声发自肺腑,让宝尘觉得有一些温暖取代了原来的寂寞。他看着画师突然起身,连拜三次,蹒跚而去,未发一言。 第二日,内廷理事出现在宝尘居所,拿出圣旨圣谕,径直取了匣子扬长而去。宝尘跪拜在地,沉默无语。 □□此番了无遗憾了,宝尘想着。然后他又想到友人啜泣的声音,枯坐整整三日,最后笑了笑,悬樑自尽。 《空山》现世的譁然掩盖了宝尘轻飘飘的性命,□□将画作带在身边,时时观赏。 数月前,□□驾崩,责令将所有尼方真迹一同陪葬,《空山》终于成了真正的传说。 和《空山》一起隐秘流传于市井的,还有继位仅一个月便消失的新帝。 新帝乃□□第二十子,贵妃所出,书画双绝,和嫡出六皇子并为□□属意之人。在□□漫长的病痛生涯中,二人明争暗斗时有发生,满朝皆知。 后来,□□传位于皇二十子,只是他登基一个月后,突然风云变色,直到六皇子重新入主皇宫,贴出皇榜,世人才知新帝私掘□□庙,盗走《空山》不知所踪,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猜测,新帝到底不敌根基深厚的嫡出皇子,名为失踪,实为丧命。 ———— 萧梓英醒来的时候,茫茫然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他四处望了一眼,瞥到极远的地方,隐隐有山的形状。 想到山,他心里一痛,觉得还不如死去。 风吹过来,送过来清冽如水的声音。“来者是客,喝杯酒如何?” 暗绿色长衫的人坐在廊檐下轻笑着,萧梓英看着他倜傥风流的姿态,无法拒绝。自己不知道身在何方,除了名字忘了一切,喝一杯又何妨。 “在下段十六。”男子报上姓名,递过来一杯酒:“这酒名为遗梦,是用死去的蜃酿造而成,一杯饮下,前尘尽现。” 前尘尽显么? 萧梓英一笑,端过杯子一饮而尽,酒入喉,满腔苦涩的味道,眼前的景色突然换了。 他看到自己在富丽堂皇的花园里跟华美妇人说话,妇人鲜红的嘴一开一合:“陛下提出得《空山》者得位,你不可让我失望。”他低头说道:“是,母妃。” 无数人从身边走过,不同的官服和冠带,作揖、笑谈,每张脸都是白茫茫一片,既没有五官也没有表情。索然无味间,一个人出现在不远处,微笑着说:“在下宝尘。” 那人眉目清隽,有皈依之人独有的恬淡。 风吹过,他在湖上船头将画作展示给宝尘:“不知我的《空山》与尼方所作差距多少?”宝尘坐在船头,点头轻笑:“你的便是你的,何需比较。” 第3页 然后,宝尘从屋内走出来,将一副画卷铺开,那一刻,他心中巨恫,狂喜于生平之愿终于达成,又悲痛于自己终于害了宝尘。 他转身离去,背后却仿佛有眼睛,看到宝尘平静柔和,一如初见。 那副捲轴被他亲手呈给父皇,没多久又放入了棺椁。 有人给自己更衣,紫色的龙纹张牙舞爪,他想起十年的算计,满心悔恨,只想见生平唯一知己,向他道歉。很快,《空山》呈现在自己面前,他藏在怀里奔出宫外,一把匕首却突然刺来。 血流出来,追杀之声在身后响起,他死死抓着怀里的画,只希望它别被血弄脏。 …… 清冷的夜风吹来,萧梓英眼眶发烫,抬头看着月色喃喃自语:“…直到我登基,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他早已知道你是谁,不想成为你的把柄。” 萧梓英放下酒杯,看向不知是人是妖的男子:“朕的魂魄来这里,可是对你有所求?” 段十六轻轻一笑:“并无所求,只是段某愿与陛下做个交易。” 萧梓英看着他洁净的面容,问道:“什么交易?” “用陛下残留的龙气,换陛下与宝尘一见。” “好。”萧梓英想也未想,轻轻颔首。 段十六便挥起衣袖,一阵风吹过,院子里传来窸窣之声,萧梓英转头看去,院中树下出现幽渺的身影,正是宝尘。 宝尘看着他,嘴角的微笑一如往昔,萧梓英呆愣片刻,慢慢朝他走去,隔出很远却停住,从怀里拿出半旧的画卷:“我想将它还给你。” 宝尘摇摇头:“天地之物,便交由天地吧。” 萧梓英站着,泪水渐渐模煳了他的视线:“对不起……” 宝尘微笑起来,缥缈而柔和:“得知己如梓英,宝尘从未有遗憾。”说着,他伸出手:“你不可再在人世耽搁,可愿随宝尘离开这里?” 萧梓英点点头,他转身看着那个男子:“你要的龙气该如何给你?” 段十六走过来,从怀里拿出一把精緻的匕首:“陛下轻轻握住即可。”萧梓英点点头,伸手握住匕首一端,只见淡淡的紫色从他手中蔓延开来,一丝丝缠绕在匕首上,片刻,光滑的刀身上出现一条蜿蜒的紫色龙纹,男子点点头:“多谢陛下。” 宝尘沖段十六微微一躬,又看回友人:“可还记得太一湖的风景?” “当然。” “临行之前,可愿再与宝尘一观湖景?” “当然。” 两人相视而笑,携手消失在夜风中。 弥国第二任皇帝,在位一月,私掘□□庙,盗走《空山》不知所踪,如今念念不忘的心愿,总算得以实现。 《空山》掉落在树下的草丛里,段十六等了一会儿,看着缓带轻衣,眉眼如黛的女子缓缓出现,他眼里浮现出温柔的神色,走过去朝她深深一躬:“多谢先生将萧梓英一点执念藏于画中,先生慈悲。” 那女子露出一抹微笑,似喜还悲:“想见一人之心,我与他并无不同,故而多事,只是以我的力量,若非你唿唤,也来不到这里。” “宝尘托我找他,以免他的魂魄飘零太久而消散,是段某划算,一杯蜃酒换了宝尘的笔和他的龙气,如今还能得见先生。” 他见女子眼中凝起朝露般晶莹的水痕,又安抚的一笑:“先生可暂居这里,有朝一日,尼方再现人间也未可知。” 他的声音如夜泉清冷而深沉,女子点点头,如雾一般消散不见。他便走过去,将《空山图》捡起来,小心翼翼的包好,站在树下,半晌没有说话。 当年尼方在深山的清晨醒过来,看到朝露所化的剎那山神,便将她画了下来,之后日日相对,独自倾诉,留下这一段缥缈的缘分。 人啊…… 段十六嘆一声,又笑起来。他走到廊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蜃酒,仰脖喝下去,果然,除了酒的味道,并没有勾起任何回忆。 自己大约不算是人类了吧,他嘆口气,看着夜空发呆。 突然,一声清脆的笛响从袖子里传来,他拿出一节骨笛,不到手掌大的仙鹤从骨笛中飘出来,落在他掌心里,优雅的梳理完翅膀,兴高采烈的传出女子的声音:“十六!你居然主动联繫我,好难得啊!我现在在明州,离凉城不远哦,几天就到了,快告诉我地址,我去找你呀。” 第4章 永恆凉夏 (一) 骨笛中传出的声音来自无生,一百年前,她逃出天界十方殿,掉落人间,被段十六救起,然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她的行迹隐藏至今。 当时,迦衍也追踪而至,却晚了一步,只看到她的血迹,至今也没有找到她的下落。 段十六坐在月光下,听着无生清脆活泼的声音,想起她摔下来的时候几乎像个死人,如今这样天真烂漫,大约也算件好事。 只是凉城啊…他转头看着夜空,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依然能感觉到凉城上方汹涌的肃杀之气。 在那里,睥睨天下的人站在皇宫里,手中握着他想要的剑。 他喝下最后一口蜃酒,收起笛子,从书房拿出一卷画轴,展开的时候,漆黑如墨的骏马凭空出现,亲昵的跑过来蹭他。 第4页 段十六摸着马轻笑:“好墨驹儿,去接无生吧,我怕她不认路,别丢了。” 黑马激动的恢恢叫着,腾空而起。 段十六便收起酒具,走入屋里的密室中,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躺下来,一片黑暗中,几点苍青色的萤光一点点出现,萦绕在他身边,将他的神识带到广袤的草地上。 他看着风从寂静的世界里拂过,走到生命之树下,看到妖王白泽被封印着坐在树下,闭眼沉睡。 这样的画面,他看了无数遍,然而每一次都觉得心中鼓胀,无法言说。 四百年前,他站在这里轻轻说道:“你的提议,我接受了。不管多长时间,我一定解开你的封印。” 风吹过来,带来白泽低沉如水的声音,隐约带笑:“即使这会让你脱离人道,枉顾苍生。” 当时,段十六心里浮出类似疼痛的哀伤,他沉默片刻,轻轻点头:“即使枉顾苍生。” 一转眼,四百年过去,不仅仅是苍生,段十六算计的还有天界,有时候他也不惊讶,自己居然是如此守约的人。 不知道将来无生得知真相,是否还会感激自己救了她? 他笑着,和往常一样走上前去,找了个舒适的草地慢慢睡去。白泽安安静静的坐在树下,自四百年前两人定下约定,他再未发出任何声响,像一个绝美的木偶,静静地陪伴。 ———— 数天之后,凉城。 无生牵着墨驹儿熘达进城的时候,听到好多“李家这”、“李家那”的话,知道了一件事:城西李家出事了。 她干脆找了个热闹饭馆,填肚子,顺便填填好奇心。 果然,菜都未上齐,无生已经听了个七七八八。 说来也是心酸,李家迁来凉城已有三代,家境殷实,人丁稀薄。当家李林四十有八,在城里有不大不小四家分铺,膝下无子,年过三十才得一女,叫李梦铃,妻子还因难产走了,李林夫妇情深,丧妻之后越发爱女,远近闻名。 并且,因为清白实在的家底,几年前媒婆就踏破了门槛,只是李林捨不得女儿,李梦铃也迟迟不愿嫁人,拖到今年,刚刚十六。 李家迁来时带着一个姓隋的管家,三代过去,管家之后隋敏依然是李林最信任的家僕。隋敏有一个儿子隋棠,年已二十,早年间就与同乡定了亲事,待对方女儿年满十六便要娶进门来,正好也是今年。 数代情分,李林为表示看重,亲自主婚,还腾出主屋大宴宾客。 只是,原本大喜的日子,突然传出新娘暴毙,新郎失踪的事情。奇怪的是,李家却没有报官,只是打发家丁四处寻找,一个个脸色惶惶,什么也不说。第二天,另一个消息又传开来——李家小姐也不见了。 这下热闹了,爱操心的百姓们滔滔不绝,把凉城的天都给说热了。 “上一刻还鞭炮喜乐震天响,下一刻,新娘却没走完红毯,临拜堂了突然倒地,再也没有起来。场面一片混乱,新郎官冲出去找大夫,谁知大夫找来以后,掐着新娘的手脉直摇头,她娘亲在一旁哭得悽厉呀,结果还没哭完呢,发现新郎也不见了。” 紧挨着无生的一桌,三个大男人喝着小酒正聊得热火朝天,胖胖的中年人说得正兴起:“听说啊,当时新郎官一不见,李林就一拍大腿要报官,结果,僕人急匆匆出门没多久,他却白着脸将人叫了回去,重新交代,只说找人,再不提报官二字。” 他旁边的瘦高个十分好奇:“为什么呀?” “你以为是为什么?听说是李林担心官兵来了会冲撞女儿,便想着去她房里交代一声,结果还没走到那儿,奶娘就哭着跑来说小姐不见了,牵扯到自己女儿,他敢报官?” 听了他的话,同伴一拍桌子:“那管家的儿子和李家小姐从小一起长大,想都不用想,私奔了。” “可不就是!” 瘦高个还是犹豫:“可是那新娘…?” “你怎么这么笨呢,”中年男人打断他:“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呢,新娘子的父母第二天就报了官,只是闹到现在,查不出来怎么死的。” 第三个人此时来了兴趣,放下筷子往前挨了挨,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听说啊,这都三天了,那新娘子身体都没僵呢。” “真的?”瘦高个被吓到一般咂了咂舌:“这…莫非没死?” 第三人略鄙视的看了他一眼:“我邻居就在衙门当仵作呢,昨天我经过他家,听到他和他老婆子说什么三天不僵,哎哟,当时我这鸡皮疙瘩就起来了,这事啊,悬着呢!”他咂巴了下嘴,看着同伴疑惑的表情,对自己的消息十分得意。 “啊!”胖胖的中年男人突然恍然大悟,看了眼同伴,按捺不住兴奋:“你们说…这李家不会是闹鬼吧,最近凉城到处闹鬼,不太平呢!” 一时间,三个男人发出啧啧之声,无生也听得差不多了,起身往城西走去,反正顺路,三天不僵的尸体她还挺想看一看的。 第5章 永恆凉夏 (二) 没多久,无生熘熘达达走到了李林家巷子口,远远的就看到一堆人围在那,走近些,吵嚷之声就清晰起来。 第5页 “可怜我莲儿啊!死得好冤啊!你不报官,现在连大师都不让人进?你们安的什么心!?” 原来是个老妇人在嚷嚷,她泪流满面,愤怒与悲伤让她看上去十分憔悴悲苦,她老伴儿在一旁搀着她,脸上也是同样的神色,两人想必就是暴毙新娘的父母了。 老人身边站着个神色不满的老道人,无生看着他腰间的拂尘,倒不像是坑蒙拐骗的假道士,只是这一脸横肉,怎么也不像清心寡欲的好道士。 此时,他正对着另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说着话,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在场的人都听到“妖气汹涌”、“冤魂索命”等字眼,一时间,那个男人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无生看男人穿着靛蓝缎布长衫,面色温和愁闷,举止谨慎,想必就是管家隋敏了。几人吵吵嚷嚷见,他逐渐落了下风,摇头看着汹涌的围观人群,又看了看不肯罢休的莲儿父母,连着好几声嘆气,最终点点头,对那道士说:“大师既然如此说,还请入内一观,只是人命关天,还请大师慎重仔细。” “哼!”那道士冷哼一声,似是对他的“慎重”二字颇为不满,也懒得回答他,脚一抬就走了进去。 莲儿父母也忙忙的跟上去,隋敏走过去想跟他们说什么,那老妇人却怒上心来,一口啐了出来:“我没你这样的亲家!”她老伴儿拍拍她的肩膀,似乎在劝她不要动气,老妇人撇过头去不再说话,她老伴儿只好对着隋敏点头表达歉意。 隋敏还未来得及擦把脸,看热闹的人已经一拥而进,他赶紧去拦,只是哪里拦得住,就是拦住了也不知道会传出什么去,他深觉无力,更担忧起来。 李家是个三进的院子,隋敏居住在后门靠里的位置,按说出了这样的事,让道士看看他的住所也无妨,只是此次大婚,老爷特地借出主屋的大堂给他用,这么一闹,这群人势必要走到大堂去看个够才会罢休。 隋敏心里着急,对身边一个小厮说了句什么,那小厮一点头,飞奔去了。 无生也想跟进去看看,便轻轻摸着墨驹儿的耳朵说道:“好墨驹儿,你先回去,我看个热闹就回来。”通身漆黑的墨驹儿低低嘶了一声,晃晃脑袋像是听懂了,擦着夜色朝更西边一熘烟小跑而去。 无生便拍拍袖子,专心看热闹去了。 果然,一群人吵吵嚷嚷的,紧跟着那道士跑到了主厅大堂。新娘的尸体还停在里面,那道士也不避讳,袍子一撩就直直走了进去,大部分人只敢探头在外张望,无生和几个胆子大的紧跟着也进去了。 白布一掀开,道士脸色就变了。 照无生听的消息,事情已经发生了三四天,但是那新娘看上去却跟睡着一样,别说惨白的肤色或点点尸斑,她的样子安静柔和至极,仿佛声再大一点都能吵醒她。 无生皱了皱眉,这确实不是个死人该有的样子。 那道士也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恢復过来,他在大堂里来来回迴转了好几圈,又跑到外面院子里朝着各个方向挥舞了一阵拂尘,突然朝着一个方向厉声喝道:“妖物!看你往哪里跑?” 围观人群一阵抽气,隋敏却看到他呵斥的方向正是内院,眼皮就跳了起来,道士喊完就要冲过去,一个人影却突然冲出来喝到:“站住!” 那道士足下一愣,回头就看到一个穿着绸布长衫的中年男子,大约五十上下,眉目间不怒而威,便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微微鞠躬:“想必是李老爷了。” 隋敏忙走上前去垂下头:“老爷,小的实在对不住…” 李林摆摆手,示意他无妨,对那道士拱手说道:“大师,此事已交由官府处置,李某不信鬼神,大师请回吧。” “你不信我们信!”一个悽厉的女声响起,莲儿母亲见李林回来,脸上怒容已经起来,不等那道士说话就喊了起来:“我女儿尸骨不腐,不是有冤是什么!?” “亲家母……”隋敏上前一步刚想说话,莲儿母亲又啐了他一口,哭着叫道:“你闭嘴!攀权附贵的东西!你还我女儿!”他指着李林,破口大骂:“还有你女儿!那不要脸的下流东西!” 眼看情势又要失控,她老伴儿茫茫的去拉她,隋敏脸上已是灰白一片,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亲家母!我们既是同乡又是故交,你何苦这样逼我!我看着莲儿长大,又怎么会害他!东家一生磊落,小姐也清清白白,事情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林也是哀嘆一声,对莲儿母亲说道:“这位夫人,小女下落不明,我何尝不是肝肠寸断。” 莲儿母亲悲从中来,顾不得其他,只扶着老伴连连哭着:“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一时间在场众人也有些戚戚然,那道士环视一周,突然开口:“李老爷,依贫道看,这女尸必须马上烧了。” 莲儿母亲听了,疯子一样冲上来,口里喊着不要向大堂冲去,李林一愣,也连忙阻止:“不可。” 那道士一笑:“李老爷不信鬼神,那怎么解释这具尸体?” 李林被他逼问,却答不上来,只好摇摇头:“李某不知该如何解释。” 道士又冷哼一声:“依贫道看,李老爷家里不干净已经很久了,只怕李老爷你是有意阻拦吧!” 第6页 李林脸色发白,脱口冷喝:“胡说八道!” 莲儿母亲不知何时又沖回来,看到他颓然的神色厉声喊道:“你还想掩饰!” 李林怒从心起:“你们无凭无据肆意乱来,再胡闹下去休怪李某不客气了!” 那道士哈哈一笑,纵身一跃跳过李林往内院奔去,远远扔来一句:“那还是贫道先不客气吧!” 众人一惊都涌过去,李林等人想拦再也拦不住,只好冷着脸追上去。 跑过去一看,那道士已经冲到一户门前,将一张张符纸往门上窗上拍去,每个出口都贴上以后,念了一句咒语,符纸竟然无火自焚,眨眼间房子就烧了起来,李林和隋敏想不到这道士上来就烧房子,而且烧的还是李梦铃的闺阁,一时间都慌了,急忙冲上去阻止,却勐地听到屋内传来一声“住手!” 一个身影将门撞开沖了出来,痛唿一声趴在地上,她不顾疼痛,抬起头来沖那道士喊道:“不要烧了!” 李林和隋敏勐地顿住身形,尤其是李林,他看着冲出来的人,无法置信的喊道:“铃儿……” 第6章 永恆凉夏 (三) 出来的人竟然是失踪四天的李家小姐李梦铃,马上有人认出她来,围观者顿时一阵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但近日里传言太多,一时之间,谁也不敢靠近这个柔柔弱弱的李家小姐。 李林脑中嗡嗡作响,自己明明找过无数遍,她怎会从房里出来!? 一愣之后,莲儿父母、李林、隋敏几乎同时沖了上去,“你还我女儿!”、“铃儿你怎么样?”“大小姐,棠儿他在哪里?”妇人的哭喊、李林的焦急、隋敏的疑惑一起向她涌去。 李梦玲对所有的情况置若未闻,只顾着哭求道士快熄灭火,直到听到隋敏的那句“棠儿”,她终于回过神来,喃喃喊了两句“棠哥哥”,突然像孩子一样,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李林到底推开莲儿父母,将女儿护在怀里,李梦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许久,对李林哭道:“我只是…想永远和棠哥哥在一起…” 这句话一出口,好事者已经譁然起来。李林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她,不知怎的回忆起一个片段,某天媒婆走后,十四岁的李梦铃亦嗔亦怒的对奶娘嘟哝着“他们都没有棠哥哥好!” 奶娘急忙摇头,帮她把头簪插好。“你是小姐,不可以说这种话。” 李林这才回过神来,心痛不已,将女儿抱紧了些:“你为何不告诉我……?” 为何要等到他大婚了,牵扯进这些不明不白的事情…… 李梦铃毫无察觉,只是捂着脸哭,哭到后来,声音却稚嫩如女童。李林心中讶异,刚想扶她起来,谁知手指一动,李梦玲的胸口却突然涌出血来,在月色下汩汩而下,转眼就将她淡黄的衣衫浸得红黑。 李林不由得顿住,眼里又是疑惑,又是恐惧。那道士眼光一呲,喝到“妖孽”!抡起拂尘就向她抽去。 无生站在人群中,听到那句“永远在一起”,心中隐痛,见这道士下了杀手,来不及想,身形已动。她闪身冲到李梦铃身前,眼看拂尘顷刻之间就要落在自己身上,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软剑,银光闪过,那拂尘已断成两截。 无生收回手来,看着那道士好生说道:“她并无害人之心,你无需赶尽杀绝吧。” 那道士见拂尘被斩断,初一惊,又一怒,眼里杀气更浓,抬眼看到小小女子竟敢拦他,更是气恼,骂道:“你竟敢跟妖物一伙!” 无生听到他直接给自己定义成了坏人,心里微恼起来,又不想动手,身后的李梦铃却想起什么,突然又向屋子沖了过去,李林疾步向前,再顾不得其他,将女儿抱在怀里喊道:“铃儿!” 李梦铃在他怀里呜咽的哭着,眼睛却望着屋子:“不要烧!棠哥哥在里面…” 身后隋敏一愣,便也要冲过去,无生急忙将他拦住:“别进去,他不在。” 隋敏看着突然冲出来的无生,诸多疑问和焦急不知该先说哪一句,那道士却在一边说道:“你如何知道?” 无生吸了口气,默念口诀,双掌向那屋子一扫,掌风扫过,那屋子顶部却突然暴雨倾盆,转眼之间就将火浇灭了。 这一手露出来,那道士也被唬的一愣,一时看不出她用的什么方法,只死死盯着她。无生其实就会这两招,但是一看唬住了那道士,干脆摆出一副高人的样子,不再搭理他。人群里,隋敏一愣之下还是跑了进去,但很快就出来了,他朝李林绝望的摇了摇头,示意屋子里没有人。 李林看了眼管家,又将女儿抱着,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事情,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但女儿就在他怀里,他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她。他伸出手,颤抖着的想按住汩汩流出的鲜血,只是那血不知从何而来,任他将袖口都染红了,也不见丝毫减少,李林不知该如何是好,眼眶通红,一开始的沉着早已不见。 无生已经猜出了部分,只是还要先解决道士的问题,她看着道士冷冷问道:“能否先放下武器?就算你杀了她,又能如何?” 道士恨声回答:“她害了两条性命,杀了她是替天行道!” 第7页 无生又问:“那如果她没有杀人呢?” “哼!”道士轻蔑一笑:“只要是妖物就该死!” 无生见他容不下一点异类,也不想再废话,笑了笑说:“你明明知道,若杀了她才是害了两条人命,还是说,你连摄魂都看不出来吗?学艺不精还敢替天行道?” “放肆!”那道士一愣,脸色有点挂不住,他也觉得大堂中的尸体有异,却也真的不懂如何解摄魂之术,只想着杀掉作祟的妖物就一干二净了,没想到被人一下戳穿,脸上不由得就白了。 无生不再理他,看着隋敏和莲儿父母,指着李梦铃说道:“现在能救你们孩子的只有她,你们可愿意冷静一下,让我来问她?” 莲儿父母见她比那道士似乎还厉害些,喏喏的不敢说话,李林见无生向他走来,下意识的将女儿又抱得紧了些,无生见状对他笑了笑:“放心,我不会伤害她。” 李林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也解释不清,愣了半会儿喃喃说道:“铃儿她一直是个好孩子…”听到他这样说,李梦铃抬起头来看着他,叫了声“爹爹”,又哭了起来。 “救救莲儿……”莲儿母亲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传了过来,她看着相拥而泣的父女,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悲伤战胜了她的恐惧,想到女儿还躺在那里,又有“摄魂”这样恐怖的字眼,她内心的担忧早已胜过了恐惧。 李梦铃看着无生,慢慢克制了哭泣,红着眼睛说道:“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无生摇摇头:“没事的。”她向李梦玲伸出手来,掌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颗流光溢彩的水珠,轻轻问道:“你可愿意相信我。” 李梦铃见到那颗水珠,仿佛被吸引住一般,她伸手将那颗水珠拿在手里,眼泪情不自禁的流了下来。 无生问道:“他们说你失踪了,你一直躲在屋子里?” 李梦铃点点头:“我一直都在,但是我不想让人看见,他们好像就真的看不见我了。” “那你还记得婚礼上的事情吗?” 一听到婚礼,李梦铃又伤心起来,她咬了咬嘴唇,良久才说:“我不想让她和棠哥哥成亲,”她看着李林,泪眼婆娑:“奶娘总说我太小,不能和棠哥哥在一起,可是…可是她也是十六岁,为什么她可以…”说着,她又哭起来,李林脸色惨白的喊了声“铃儿……”却再无下文。 “所以,你做了什么?”无生轻轻问道,李梦铃摇着头想不起来,无生只好说道:“你若想不起来,隋棠就会一直找不到,已经四天了,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李梦铃一听,捂着脸又哭起来,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手心里,那颗水珠在她手心里透出光来,李梦铃被光照着,喃喃的说道:“那天…我听到鞭炮声,还有锣鼓…奶娘不让我去看,可是我很想去,于是我偷偷的去看…棠哥哥踢开轿门,将她背出来。我心里很疼,就回房间了,可是我好难受,哭着就睡着了,”说到这里,她更加伤心,一时凝噎说不下去。 无生看着她,轻轻鼓励:“你再想想,睡着以后可有做梦?”李梦玲抽噎一会,说:“有…我梦见自己跑去大堂,看到棠哥哥站在那里,有人牵着新娘向棠哥哥走去,我不想…我冲上去推开了她…我以为那是个梦…” 李梦铃带着哭音的叙述断断续续,没有人说话,无生帮她擦着眼泪:“然后呢?” 李梦铃抬起头,似乎想起什么:“我醒过来听到外面慌乱一片,就忍不住出去看…结果看到大家都围在正厅里嚷嚷,棠哥哥站在那里特别着急,我再一看,新娘子倒在地上…我吓坏了,就哭起来。棠哥哥走过来跟我说别害怕,他去帮我找奶娘,我、我跟着他往回走着,想起那个梦来,我很害怕,我想解释那只是一个梦,可是我才说一半,棠哥哥突然停下来,问我做了什么…他一直问我,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李梦铃停下来,她摇着头,胸口发疼,想不起来后面的事,无生眼眶发热,轻轻说道:“棠哥哥对你很重要,对吗?” 第7章 永恆凉夏 (四) “棠哥哥对你很重要,对吗?” 李梦玲一听,点了点头,疼痛一般弯下腰去,她胸口的鲜血依旧不停,她捂住胸口,那颗水珠却突然感应到什么,闪了一下消失在她胸口的血迹里。 风突然吹过来,庭院房舍突然变了样子,树木一瞬间变得郁郁葱葱,众人都回不过神来,连惊带怕,呆立在那。 李林却认出来,这是家中夏天的模样,只是庭中的树几年前已经砍了。这时,一个小女孩跑过院子,一把抓住在前厅看书的男孩,摇着他的袖子,糯声糥气的说道:“棠哥哥,你晚上带我去看莲花灯好不好,爹爹不让我出去,可是我真的很想很想看。” 比她大四五岁的孩子皱着脸:“不行,那么多人,很危险的。” 小女孩继续摇着他的袖子,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男孩实在拗不过,劝道:“你上次乱跑,老爷就发火了,再被发现就惨了。” 小女孩显然不接受吓唬,摇着袖子不松手:“棠哥哥~!棠哥哥你带我去嘛,好不好嘛!”终于,男孩终于抵不过小女孩的求情,只好皱着眉头点了点头,看到女孩瞬间灿烂的笑容,有些宠溺的笑了笑。 第8页 晚上,行人如织,小男孩紧紧牵着小女孩的手,时不时将她举起来,“看得到吗?”他问,五六岁的孩子不轻,他举着没多久手臂就微微抖起来,不过想到小女孩眼睛亮晶晶的样子,男孩便撑着再举一会。 “看得到!好漂亮啊!”小女孩高兴的叫着,小男孩便觉得明天手臂多疼都值得了。 两人逛了很久,人慢慢地越来越多。 “要回去咯。”男孩看着愈浓的夜色,有些担心,小女孩抬起头撒娇:“我要吃炸丸子再回去。” 小男孩知道无法拒绝,看了看四周:“…那我去买,人太多了,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动哦。” 小女孩还是眼睛亮晶晶的点着头,小男孩就挤进人群,一边买着丸子,一边回头看小女孩,小女孩垫着脚张望着,闻着炸丸子的香味流着口水,只觉得好高兴好高兴。 突然,棠哥哥回过头去的那一瞬间,她被人一把抱了起来,嘴巴也被捂起来,还未回过神来,炸丸子的香味已经飞快的远离,她蹬着腿,却一分一毫都动不了。 她喊着“棠哥哥”,却只能发出很小的呜咽声,一瞬间,恐惧袭来,她眼泪都流了出来,可是那人只是紧紧地抓着她,将她塞进衣服里,捂着她不让人看到。 眼前一片黑暗,她怕到心里空空的一片,突然,她想起棠哥哥教过,如果有人欺负她,就狠狠咬对方,于是她挣扎着张开嘴,全力咬下去,那人大叫一声,将她提起来就要打,她拼命挣扎,丝毫不知道自己全身发抖。 突然,棠哥哥的声音传来,那么着急,一声又一声,近一下,远一下,又近一下。她突然多了好多力气,她大叫一声“棠哥哥”,将那人的脸抓破了。 “铃儿!” 小男孩的声音传过来,那个人急了,突然瞪着眼睛,从腰里拿出了匕首,小女孩只觉得胸口一疼,那人将她扔下,飞快地跑走了,小女孩的背撞到墙上,好痛。 可是胸口更痛,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流了出来,她想动,却觉得全身越来越冷,“棠哥哥…”她叫着,那一瞬间,她看到好多棠哥哥,他带她摘果子,盪千秋,每一个画面都好开心。 她觉得脑袋快炸了,一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她要回去,不然棠哥哥会被骂的……而且,她要永远和棠哥哥在一起,他们以前就说好的,食言是小狗。 说好的,说好的…… “铃儿!” 棠哥哥的声音越来越近,她以为就要到跟前了,又突然远了。 心里害怕起来,她不停地喊着棠哥哥,棠哥哥,棠哥哥! 然后,她听到“叮铃”一声,清亮清亮的声音仿佛从天上响到了地上,再然后,胸口不疼了,手也能动了。她有些疑惑,如同做了一个梦,脚步声跑来,有人将她扶起来,“铃儿!”她睁大眼睛,看到棠哥哥又害怕又惊喜的脸,忍了好久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想说,有人欺负她了,她想说,棠哥哥教的派上用场了,但是过了好久,她只是轻轻说道:“棠哥哥,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小男孩忙着检查,直到确认她真的毫髮无伤,才将她扶起来拍灰,然后,他想起小女孩刚才的问题,就看着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点了点头。 “好!” 小女孩笑了,紧紧抓着他的手,一直到回家都没有放开。 那一晚,凉城幽暗的小巷里,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挣扎、血、炸丸子、小女孩微弱的愿望……只一个晚上就都消失在风里。 小女孩抬起头,已经长大的脸上依然挂着孩子气的笑容,她看着无生:“我想起来了…原来那天我就死了……” 无生鼻子一酸,又听到她说:“我知道棠哥哥在哪。”说着,她牵起无生的袖子,慢慢走起来,进入那幻觉一般的场景里,走到那个夏夜,瀰漫着炸丸子香味的街巷里。 那一晚,到处都是人,有说有笑,花灯悬得到处都是,各色亮着,美极了。 夜凉如水,美好如梦。 她们走了很久,终于走到黑暗的窄巷里,一个人远远地靠墙坐着,毫无知觉。李梦铃将无生往前推了推,战战兢兢的说道:“你可不可以帮我扶棠哥哥出来,我不敢过去…” 无生看着那个影子,又看了看李梦铃,轻轻说道:“他睡着了,不会知道是谁,再说,我一个人怎么搬得动呢?”李梦铃咬了咬嘴,半晌,鼓起勇气点点头,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过去。 她们将人扶起来,一左一右往外走着,已经长大的小男孩很沉,李梦铃一步也没有停,只是走着走着,听到他梦呓般说着“铃儿别怕……” 忍不住又哭起来。 无生沉默地听着,只觉得这条路再长一点该有多好。 可惜,时间不会停止,再长的路也有尽头。 李林看着眼前凭空出现的街道窄巷,看着小女孩被扔到地上时,瘫软在地,如今看到她们将隋棠扶出来,一步步走向自己,身后的街道窄巷又如幻觉一般褪去,心中剧痛,坐也坐不起来。 隋敏冲上去将失而復得的孩子搂进怀里,李梦铃哀伤的看着他,又看到李林坐在地上,慢慢向他走去,只是每走一步,她仿佛就小了些,越靠近,就变得越稚嫩,最后又成了那个小女孩,胸口的血却已经干了。 第9页 “爹爹。”她怯怯的叫着,声音糯糯的,“对不起,爹爹…铃儿也想永远陪着爹爹…” 李林见她泪眼婆娑,想偎进他怀里又不敢,忍不住哭出来,一把搂进怀里,失声喊道:“铃儿…” 那个夏夜,没吃到炸丸子的小女孩不知去了哪里,那个夏夜,回来的是同一个人,却也是另一个人。 “妖物……!” 一声断喝突然响起,无生才惊觉还有这么个人,只是他在众人不察时走得很近了,断喝响起的时候,手中一记冷光直直飞向李梦铃,李林情急之下将李梦铃揉进怀里,用身体来挡,只是这一下,避无可避。 无生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眼睁睁看着冷光冲过去,这时,另一道微光突然斜刺过来,将那道冷光打了下来。 “修行之人却毫无怜悯之心,未免可笑。” 淡淡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那道士再三被打断,早已怒髮冲冠,待要去看是谁如此胆大,一道极细的黑芒迎面扑来,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墨绿长袍的俊秀男子从人群里走出来,他微微笑着,眼睛里有深得像黑色的绿意。 无生见到他,惊喜的喊道:“十六!” 第8章 永恆凉夏 (五) 来人正是段十六,他走到莲儿父母身前,将一个白瓷瓶子递过去:“把里面的水倒进她嘴里,她就会醒来。”莲儿父母愣愣的,茫茫然接过,又突然激动起来,往后跑去。 他又看向周围的人,依然淡淡的说道:“该睡了,今晚的事情都忘了吧。” 话音刚落,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前一刻还看戏的人齐刷刷转身,说着“该睡了该睡了”,一转眼走了个干净。 做完这些,段十六这才看向无生,戏嚯道:“你把墨驹儿放回去,自己可认得路?” 无生哈哈一笑:“你不是来找我了吗?” 段十六摇摇头,看着眼前的状况,垂眼不说话。 李梦铃看着他,这个人给她一种过于深邃,又无法归类的感觉。 “铃儿…?” 一声微弱的唿唤在身后响起,李梦铃被吓到一般回过头,看到隋棠已经醒来,挣扎着看向她。 目光相接,他仿佛还停留在过去的某个瞬间,疑惑的改口:“小姐…?”说完,又没有了声音,眼神涣散,再也聚焦不起来。 李梦铃看着他虚弱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可恨至极,哭着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棠哥哥。” 隋棠爬起来走到李梦铃面前,见她哭得满脸通红,还是小女孩的样子,缩在李林怀里不住的道歉,李林帮她擦着眼泪,自己也已经模煳一片。 隋棠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胸口的血迹,有些哽咽的问道:“你疼吗……?” 李梦铃摇了摇头:“…不疼。” 隋棠眼泪就掉了下来,他抬起手,颤抖着摸了摸李梦铃的头髮,“棠哥哥永远和你在一起,好吗?”他说着,又留恋般的碰了碰她的发尾,重复道:“好吗?” 李梦铃哭得哽咽不止,她点着头,终于破涕为笑:“好!”她看着隋棠,抹着抹泪又说了声“好”。 这时,一颗水珠从她的胸口飘出来,飞到无生手边。 李梦铃转身跪在李林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起身之时,衣服腾空落到地面,盖住一具小小的骨骼。 李林已经哭得无法自已,隋棠面如死灰任父亲扶着。 段十六走到那堆衣服前,从袖口捡起一个铜制的铃铛手环,“叮铃”一声响起,隋棠就哭了起来。 无生不忍再看,脱口说道:“好好振作,说不定还能相见的。” 隋棠惊愕的看过来,无生已经来不及改口了,段十六转头来看她:“走吧。”无生知道他不爱与人打交道,沖三人点了点头,跟着他出去了。 ———— 夜凉如水,身后的故事已经远去,段十六拿着手环不说话,无生却有点好奇:“到底怎么回事?” “母亲一族世代相传的手环,久了,就能听到愿望了。” 无生沉默了半晌,突然想到:“啊,要是那个道士知道了,只怕又要说这手环是妖怪,得烧掉呢。” 段十六略微冷笑:“幽冥皆从人心起,却道幽冥惑人心。” 无生努努嘴没有说话,两人来到一座宅子前,门口右边的墙上,一个暗沉的木牌在月色中极不显眼,仔细看,才能看到木牌上写着的一个“段”字。 走进去的一瞬间,手环响了一声,淡淡的人影飘出来,站在两步外向他们鞠躬。 无生颇有些羞涩的点了点头,段十六的心情却明显好了:“阁下安心在我这里住下,若有一天还能相见,你可自行离去。” 那人影便点了点头,微微鞠躬消失了。 无生愣愣的看着,分不清楚这个人影是李梦铃还是手环。 段十六将铜铃手环放进袖子里,想到这个世代相随之物,会在这里静静等待血脉重新诞生的一天,心情就十分不错。 只是对隋棠而言,接下来的每一天,该多么漫长呢?他想着,又放下,看到夜晚已经过了大半。 第10页 墨驹儿正在院子里吃草,见到二人回来,长嘶一声,十足十的表达了好心情。 段十六一向宝贝墨驹儿,冲上去给它顺毛,顺便抱一抱蹭一蹭,墨驹儿也用头蹭着他,亲昵无比,许久之后,他终于罢手,走到屋檐下,一个黑衣老人走出来,将一副捲轴递给他,他打开捲轴朝向墨驹儿,说了句“辛苦了。” 原本还在吃草的墨驹儿打了两个响鼻,浓墨般的身体逐渐透明,无生万分不舍的抬手要抱,只是墨驹儿已经消失了,她哀嚎一声,段十六就递过来捲轴,让她摸了摸画上的黑色骏马,然后又拿回去,小心的卷了起来。 “十六,你到底怎么让墨驹儿这么远找到我,又跑回来的啊…” 段十六泡上一杯茶,不太在意:“粗浅的法术罢了。” “哪里粗浅了…我都学不会。”无生嘟哝着,接过茶喝了一口,还是忍不住好奇:“你到底是人类吗?” 段十六一笑:“如假包换。” 无生只好撇撇嘴。 “我找你回来是因为‘红尘’,”段十六看着她:“事情发展有点急,我担心赶不上才催你的。” “我说呢,你从不主动联繫我。”无生点点头,那颗水珠在她手心内发着热,慢慢浮出来,段十六轻轻拿过去,方才李梦铃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想永远在一起,这样的心情在天地之间究竟有多少呢? ———— 后面几天,街上的人依然议论纷纷,李家的离奇事情突然有了转机——暴毙新娘活了,隋管家的儿子也回来了,只是听说两人一个惊恐万分,一个浑浑噩噩,女方父母趁着并未拜堂,一力将婚事悔了,带着女儿离开了凉城。 再过两天,突然又听到李林将隋棠收为义子,一切家产交于他打理,自己跑到城郊寺庙当了和尚,只是李家大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终究没人知道。 不少人特地跑到米铺窥探年轻的新当家,见他沉默寡言,不过埋头做事罢了,有好事者冲上去探问李家小姐哪里去了,他也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这一日,段十六陪着无生偶然经过,看到几人围在米铺外窃窃私语,一个面容清瘦的男子正在里面忙着,抬头见到无生,手中不停,沖她微微点头,似笑非笑的样子,眼眶却红了。 无生心里抽痛,茫茫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转脸看段十六:“你说那李家小姐,还能转世吗,他们还能遇到吗?” “不知道,”段十六不在意:“她已经进入轮迴,并非今日的李梦铃了,以后谁又能知道呢。” “那隋棠太可怜了……” 段十六笑了笑,见她闷闷的,便戏嚯道:“我以为你游歷人间,看得够多了才是。” “怎么可能,”无生撇了撇嘴,嘆了口气:“这几十年,你让我带着红尘珠寻找有执念的人心,我也的确看了很多故事,可是,‘三千执念心,一颗红尘珠’,越是看得多,越觉得感慨。” 她想到人间的无数故事,想到李梦玲,眼里便哀痛起来:“一颗红尘里,三千爱与念,如何不让人心软?” 段十六一笑:“只怕嫉妒、怨恨也不少吧,你总挑好的记可不行。” 又来了,无生讨厌他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哼一声讽刺他:“你明明是个人类,还这样说。” 段十六混不在意的点点头:“正因为是人,才知人心诡谲,不想靠近。我看你倒是越来越像人类了。” “如果是人类就好了,也不用被拘在天界里,循环往復的经歷宿命。” 段十六便看她一眼,不再说话。 第9章 红尘宿命 (一) 无生的故事简单又复杂,之所以简单,因为“宿命”二字就足以概括。 天地初分的时候,五界不分,六道不定,人间之气混乱不堪。即使在妖界和魔界脱离人间之后,遗留的正邪之气还是太多。 一位僧人不忍看苍生多艰,便从大荒之隅和冥府之河中各挑了一块玉,放入世界尽头的无根湖里,用以平衡人间的清正之气和晦暗之气。 于是,原本空无一物的无根湖,成为人间之气轮迴消减的场所。 最开始的时候,两团气同时诞生,彼此交缠,升腾扩散然后归于虚无;后来,它们化作莲花与鱼的姿态,每三百年,在湖面上彼此吞噬消失;几千年的时光一闪而过,莲花与鱼化作一白一黑两个人形,立于湖面两端,安安静静的沉睡三百年,然后甦醒、厮杀。 他们厮杀的身影一次次倒映在湖上,他们的血一次次落在湖里。 湖心悲悯,化作无生。 对她来说,无根湖的记忆破碎遥远,她记得自己痛哭着醒来,看到周围空无一物,明明只是孩童的模样,内心却如歷经百难,疼痛不已。 然后她看到两个人,他们闭眼悬浮在空中,脚尖点在湖面上,她好奇的去触碰,他们却不醒来。她一天天在湖上等着,看着,只是每一次,好不容易盼来他们睁眼,转眼就看到他们一死一离,然后巨大的悲痛就将她淹没。 “不要走!” 她记得自己一遍遍哭喊着,在悲痛中陷入沉睡。 第11页 而那两个人,歷经无数次诞生和死亡,脸上始终淡漠沉静,空无一物。 直到有一次,她看到两人打斗不止,在湖面上痛哭,白衣的人突然低头看她,身形一顿,转眼之间,黑色的剑刺穿他的胸口。他从空中掉落下来,落在她面前,她泪眼朦胧的看着他,看到他消散之时,脸上第一次露出疑惑的表情。 那也是第一次,她走进他们的视线。 “想永远在一起。”她在人间听过许多次这样的话,每一次听见,她心里都很痛。 无根湖上,三人一次又一次重生、再见,但事情渐渐有了改变。 白衣的少年总是提前醒来,向她走去,然后黑衣的少年也会睁开眼睛,安安静静的看着他们。 天地间仅有的三个人,从迷茫到期待,自然而然的走在一起,开心的打闹和笑声渐渐取代了亘古的寂静和哭泣。 无生记得那些相处的岁月,心里无比的幸福。 只是,相同的结局总是如约而来。 很多次,白衣少年撕下衣服,将她的眼睛挡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是身体里膨胀的杀意就要压抑不住,他轻轻绑住,努力承诺:“等一下,我来找你。” 也有很多次,黑衣少年露出痛苦的神色,将她藏在石头之后:“你不要看。”他说着,然后转身化作高挑青年,漆黑的眼眸再无往日的痕迹,他忘了自己说过“不要看”,忘了她的存在,只是握紧手中的剑,向天空跃去,朝另一人挥砍。 每一次,她都会哭着说:“不要走。” 但他们的衣服或手,始终会从她手心里离开。 不管多努力,那一刻来临的时候,他们都无法记住,也无法存在太久。 多少次,她捂住眼睛听着兵刃碰撞的声音,心惊胆战的等到寂静一片,睁开眼却发现世界空无一人。 她总是在迷茫中不知所措,然后哭着失去意识。 所谓仙人,若都是如此悽惨,大约无人愿意成仙。 ———— 时光飞逝,无根湖的记忆变成了十方殿,同样的故事依然上演。直到一百年前,她从十方殿里掉落下来,被段十六所救,所谓的宿命,终于出现岔路。 她还记得醒来后,自己茫然不知身在何方,只是愣愣的看着一身暗绿的男人,说不出话来。 而段十六拿出水光潋滟的珠子,看着她轻轻一笑:“这是‘红尘’,你想要摆脱宿命,也许它可以帮你。” 那时,她看着段十六,无法判断他的身份和一切,却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如今,她已在人间游走数十年,与段十六偶尔见面,不知不觉也认识了百年。 “十六,我本来以为红尘已经满了,但是李梦玲那天还是回应了它,是不是还没有完成啊?” “差不多了,”段十六随意的点着头,从李家铺子外走过,将隋棠的身影远远留在身后,然后笑着改了话题:“自我搬来凉城,你还是第一回来,感觉如何?” 无生想了想:“这里原本是前朝太吴的都城,五年前新皇登基,有谋士说此地缺乏水的生气,故改名为凉城,我过来别的没觉得,凉快是真的。” “哈,”段十六一笑:“听说新皇乃真龙现世,如何?想看看吗?” 无生眼睛一亮:“好啊,不过,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让我看真龙天子?不是吧?” 段十六听到她的问题,轻轻一笑没有说话。 一百年了,无生丝毫没有怀疑,为什么她从十方殿里掉落,会这么刚好遇到自己,而自己又这么刚好,既不讶异她的身世,还能教她摆脱宿命。 于她而言,整场相遇不过是救与被救。 只有段十六知道,这是算计与谋杀。 这样的感激和信任,不知道真相到来的时候会不会恨他,段十六笑了笑,想到白泽,想到他那句“枉顾苍生”,沉默的垂下眼睛。 第10章 荧惑篇 (开篇) 建国那日,帝星忽然黯淡无光,将星爆裂陨落,大家都说元衡功成身退,却无人解释,为何在同一天,遍布国境的元衡将军庙,一夜之间,全部倾塌了。 ———— “远古时候,有一只神鸟将化作宝剑,它在天地间升腾起大火,将自己包围,整整百年无人可进。恰逢泰山之墟化作天将元衡,他飞入火中,再出来时,举起手中的剑说道,天下之魔,皆将死于毕方剑下,毕方之名因此传开。但无人知道,神鸟化剑时曾在天地间问道,吾名毕方还是双邪?” “它为何要那样问?” “神鸟择主,主为正,则名毕方,主为魔,则为双邪。” “你要毕方做什么?” “我要用它救一个人。” 第11章 荧惑之心 (一) 凉城最近突然宵禁,夜色昏沉,空荡荡的街巷寂静无声,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段十六不紧不慢的走着,看着无生轻轻一笑:“关于真龙我倒是没什么想说的。但你可记得九重天上,有一个叫元衡的将军?” 他的声音清冽而低沉,在幽暗的夜色下像隐秘流动的河水,虽然说着话,却反而让四周更显得安静了。 无生点点头,她受段十六影响,游走人间时就爱在茶楼街巷听传说往事,狐妖狐仙的早听了一大堆。元衡作为天将,她自然是听过的,只是段十六突然提起这个人,让她有些奇怪,莫非是出什么事了? 第12页 想到此,她便仔细想了想:“据说他是泰山之虚所化,翡翠长袍,硃砂染髮,长剑一出,断马撕魂,三十三界赫赫威名如雷贯耳。而且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转世人间,成为当世名将,歷国歷代的盛世开国,都有关于他的传说。” 段十六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英雄都让人嚮往,无生也不拒绝,颇有些激动起来:“上一代太吴开国之君,族群刚兴起的时候,几乎被赶尽杀绝,年轻少主准备带残存的人民渡海而去时,一个少年突然出现,说可以帮他君临天下。后来,这个少年屡立奇功,真的帮他建立了太吴。建国当天,已经是青年的他来跟皇帝告辞,消失在当场,皇帝才知道这个人是天将元衡的转世,于是,他在国境内广设庙宇祭祀他。太吴歷经四百载,元衡将军庙香火不断…这样的人,莫说神仙,光想想他驰骋沙场的样子,真是令人神往!” 看无生越说越激动,段十六笑了笑,语气依然淡淡的:“是呀,可惜,太吴绵延了四百年,也终于在五年前走到了尽头,连续三个暴君,耗尽了王族之气,这件事情你可知道?” 无生点点头,看来是要进入正题了。 段十六便接着说:“五年前,义军攻占皇宫,义军将领温长泽他孤身进入前朝皇帝躲藏的大殿,却因大殿起火倒塌,与对方同归于尽。” “嗯,如果他不死,现在的皇帝就是他。” “后来,弟弟温长明即位,建立了现在的雍国。世人都说,温长明出生之日,天南帝星耀耀生辉,并有将星在侧,十分夺目,后来,他果然君临天下。所以在很多人看来,现任皇帝温长明就是那颗帝星,而死在大殿里的哥哥温长泽,便是那位元衡转世的将星了。” “所以元衡功成身退,在大火中回归天界了?” 段十六笑笑,没有说话。 没多久,两人走到了离皇城不远的地方,入夜的凉城确实清凉如水,无生抬头看到天上,突然皱起眉头。 夜空中,月光晦暗不明,皇城上方似有黑雾隐约汇聚。刚才光顾着说话,此时她才发现,作为真龙居所,这里的龙气却十分微弱,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果然,段十六看了看她,接着说道:“你可知,建国那日,帝星忽然黯淡无光,将星爆裂陨落,大家都说元衡功成身退,却无人解释,为何在同一天,遍布国境的元衡将军庙,一夜之间,全部倾塌了。” 无生脸上一白,这件事情她也听说过,只是她不愿往不好的方向去想,带着一丝侥倖猜测:“也许是太吴既灭,太吴的百姓已经不在了,所以将军庙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段十六轻蔑一笑:“比起帝王将相,百姓才是真正的长存者。再说,将星陨落,可说是功成身退,他大可继续做他的光彩神仙,千座庙宇同时坍塌,却又是何故。” 他看着无生有些凝重的神色,补充道:“一个月前,帝星旁边,忽有荧惑守心之象。” 无生一惊:“荧惑守心,主乱世兵灾,但真龙即位,荧惑不出。十六,你到底要说什么?” “所以我才说可惜,”段十六摇摇头,脸上却看不到任何可惜的神色,仿佛四百年国兴国灭,于他都毫无关系。 “将星陨落、千庙倾塌、荧惑守心,还不明白么?这位元衡天将,已经堕了神格。” 第12章 荧惑之心 (二) 堕了神格? 无生脸色一白,说不出话来。 她原本就奇怪,自己在人间晃荡,段十六从来不找她,最久的一次几乎有二十年,他也不过是通过骨笛问了一句“可还平安?”但是半月前,段十六的飞鹤从笛中出现,让她到凉城汇合,甚至给了她具体的期限。 能让段十六着急,一定是大事,如今看来,只怕与这位元衡将军脱不了干系。 她想了想,眨眼问道:“所以我们现在要去看谁?真龙天子吗?” “不,另一个。” “谁?” “你一会就知道了。” 段十六沉默的走着,看上去心情有些低落,无生有许多问题到了嘴边,见他这样,想想还是算了。 皇宫高高的外墙出现在不远处,隔绝了二人的视线,皇宫只露出层层飞檐,在夜色里恢弘磅礴。 段十六停下来,凝望片刻低声示意:“开始了。” 无生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比夜色还浓的黑雾从四面八方飘荡出来,朝皇城上方聚起来,短短时间里已经变成一朵黑云,浓雾持续增加,黑云越来越大,越来越厚,隐隐蹿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腾,触目惊心。 “这?”无生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可是真龙居所呀…” 段十六静静站着,明明面如荧玉,却仿佛隐没在黑夜里,他轻轻摇头:“别说真龙居所,再过两天什么都晚了。”说着,他扭过头看看远处城墙的拐角处,低声说:“过来了。” 见他这样慎重,无生紧张起来,缩在他身后望过去。看到那个角落的夜色仿佛化作实体,浓黑阴寒,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十六,如果要打架,我可不可以逃走…?” 第13页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段十六轻笑着摇头,他话音落下不久,一片暗淡的白光从拐角的另一边出现,那是一种极淡极薄的微白,以最柔和的姿态出现在浓墨中,却像一把锋利的刀,那些黑雾像是鬼魅见到日出,惊慌失措的四散逃去。 白光之后,微微发亮的兽出现在拐角处,那些光芒就是从它身上发出来的。 它全身如玉般雪白,一对青色龙角下,长长的浅青色鬃毛自头顶蜿蜒至尾部,连接着长满青色鬃毛的尾巴,和鹿一样的四蹄沿着皇宫城墙一步步拐过来,发出微小清脆的声响。 无生彻底惊呆了:“麒麟……?” 她完全没想到会在是麒麟,而且还是在这样鬼魅的夜晚,看到天地间最圣洁的神兽,再多看一眼,她不由得捂住嘴,惊慌失措的看向段十六:“到底发生了什么?” 段十六没有回答她,他牢牢盯着麒麟,一贯游戏人间的脸上是无法掩饰的不忍。 麒麟没有发现有人在看自己,它缓慢艰辛的一步步前进着,紧闭的双眼里,鲜血汩汩而流,一滴滴落在地上,闪着微光的花草从血印里长出来,化作点点金光朝天空飞去,撞在翻腾的黑云上,将浓雾一点点打散,无生紧张的盯着,突然看到金色龙形在浓雾里若影若现,但只是一眼,仿若错觉。 但她知道自己没有看错,那些浓稠的黑雾像是吃不饱的兽,不断捲土重来,麒麟鲜血化成的金光如杯水车薪,根本无法让它们满足。 她仿佛听到低沉狂怒的龙吟在其中传出来,让整片天空都压抑无比。 “……这些黑雾是什么,竟然能将真龙的原身逼出来?” 段十六垂下眼睛:“它们是这片土地上积累了千年的战魂与亡灵。” “……但是它们为何聚集到皇城上方…有龙气震慑,应该绝无可能。” “大约是因为皇帝目前太过虚弱吧。” 无生这才懂了,急忙问道:“所以我们要救真龙?” “不,”段十六摇摇头,他看着麒麟,微不可闻的嘆了一声:“我想救的是麒麟。” 他说着,话音刚落,两个身影从他身后闪出来,急急奔向麒麟。 那是两个身着长袍的美丽女子,她们翩然而至,像轻柔的花,拿着洁白的手帕,小心翼翼将麒麟面上的血迹擦去,手帕很快变得猩红,两名女子脸上梨花带雨,悲切之色溢于言表。 无生看着麒麟露出一丝宁静,不知为何,觉得那双眼若是睁开,必定如盈盈月光,让人移不开眼睛。 只是她不明白,从赫赫威名的天将元衡,到眼前真龙困阵、麒麟泣血的悽惨黑夜,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非想让你亲眼所见,我也不忍心靠近这里。”段十六知道她在想什么,声音晦涩暗哑:“而且此事因我而起。” 夜凉如水,麒麟滴落的鲜血和段十六低沉的情绪交织起来,缓慢又哀伤,无生急忙问道:“你为何这样说,而且……我可以做些什么?” “不,”段十六摇摇头:“自从你逃出十方殿,想必迦衍一直在找你,你不可以露面。” “可是我想帮忙……” “我知道,而且有一件事,我的确需要你帮忙。” “是什么?” “裂魂。” “什么……?”无生吓了一跳,裂魂这么恐怖的字眼让她有些惊慌失措。 这时,麒麟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在夜色中逐渐变淡,完全隐没,段十六看着嘆了口气:“此事因我而起,若是损了麒麟,我的罪过就太大了…你愿意帮忙,我很感谢。” 天空中的黑云更肆意翻腾起来,她不忍再看下去,刚低下头来,那两名女子折返回来,微微一福身子,花香翩然而起:“香锦”,“竞秀”,“见过姑娘。” 无生听见两人音色轻柔,如暗香浮动,再观二人形貌,原来是两名花妖,心里便明白过来,麒麟所经之处,枯木逢生,花草延寿,这两名花妖对麒麟天然就崇敬,今晚的情景对她们的冲击想必更大。 她急忙点头致意,那名叫做香锦的女子已经扑到段十六怀里,还未说话,两行眼泪已经挂不住了,哀哀凄凄的将帕子递过去,哭着说道:“先生快想想办法吧,我要心疼死了。” 段十六接过帕子,有些抱歉的点点头,香锦这才擦去眼泪,拉着竞秀又行个礼,在原地消失了。段十六将帕子收进袖子里,对无生点点头:“回去吧,这件事情我从头跟你说。” “好。”无生跟着他离开黑雾翻腾的皇城,在凉城百姓沉沉入睡的夜里,慢慢走回去。 第13章 荧惑之心 (三) 虽然段十六要从头说起,但是第二天,无生直到下午才看到他。一见面,他轻轻颔首笑道:“我知道城里最好吃的点心,去吗?” “走啊!”无生对点心毫无抵抗力,跳着步子就跑到门口示意他快点,段十六摇摇头,熘熘达达的出了门。 两人来到一家安静的戏院,段十六已经订好了包间,吩咐要“棕大厨说好的那几样”,又叫来一壶茶,却不说话,安静等戏。 第14页 无生百无聊赖的打量一圈,看到他身后有一个屏风,刚要起身去看,他便招手将她按住:“要开始了,你坐好。” “你还真是来听戏的啊?”无生打趣,刚说完,下午的第一场戏恰好开始,送点心的小厮也刚好进来,无生看到点心,戏都听不进去,拿起来就吃,咬了一口眼睛都亮了:“你好好听戏,点心都交给我。” “今天的戏是关于雍国的开国天子的。”段十六喝着茶,不温不火的一笑。 无生撇撇嘴,吞下口里的糯米糕:“戏若可信,你就让我自己来听了。快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段十六便笑起来:“二十年前的太吴朝廷,有一个将军。一辈子征战沙场,战功赫赫,帮助内忧外患的太吴站稳了脚跟,不至于被外族给侵吞。不过你也知道,手握兵权的大功臣下场都不太好,这位将军也是如此。后来,在皇帝默许的情况下,有人诬陷将军通敌卖国,他写了封陈情书,希望皇帝了解他一片忠心。可惜,陈情书还未送到御前,斩首的圣旨已经到了边关。老将军慷慨赴义,却不愿让无辜的孩子受到连累,他让死士护送小儿子逃离边关,去救在朝中为官的大儿子。小儿子不负他的期望,将兄长从牢里救出来,两人逃离京都,却不甘心按照父亲的遗愿隐姓埋名,而是逃回祖籍,伺机而动,为父报仇……” “停。”无生咬着绿豆糕含煳不清的叫停:“你说的这一段,每一个雍都老百姓都很清楚。” 段十六一笑,不紧不慢的接道:“这两个人就是当年的温家兄弟,温长泽和温长明。二人从祖籍凉州发动了义军,后来还遇到了一个人,那人说他们二人身负天命,註定要建立新朝,一直到这里才是雍都百姓人人皆知的故事。” “好吧,那,雍都百姓不知道的故事是什么?” “当年那人所说的天命之人,并非如今君临天下的那一个。” “可是昨天你明明说……” “真龙、元衡什么的,原本只是二人借来助势的。不过怎么说呢,温长泽宽宥爱民,温长明骁勇善战,那个谋士算无遗策,几场大胜之后,全天下都信了,追随他们的人越来越多。” 无生点点头:“但是他们二人中,确有一人是真龙,也确有一人是将星,对吧?因为元衡只会辅佐真龙,他们冥冥之中,借的是真事。” “的确,元衡和麒麟都只会追随真龙。”段十六点点头:“当他们兵临京都之后,却发生了变故。攻城的前一晚,温长明突然知道了一个秘密。” 听到秘密二字,无生放下手中的点心:“你昨晚说,事情是因你而起,什么秘密?与你有关吗?” 段十六不答,自顾自的继续:“他带着这个秘密杀进皇宫时,前朝皇帝将皇子们聚集一堂,在殿里埋下机关,只待他一声令下,火海即起,宫殿瞬间就会倒塌。虽说是个暴君,到底是龙脉,即使自尽也要拖着敌人一起。” “这就是为什么,后来温长泽会死于火海了。” 段十六放下茶杯:“原本,按照他二人的天命,弟弟温长明会走进宫殿,与前朝暴君同归于尽,温长泽君临天下,开创雍国。但事实是,兄长温长泽走进了殿里,遭遇大火,不治身亡,而温长明君临天下。” 无生听了有些茫然:“如果温长泽死了,他又没有子嗣,弟弟继位也是情有可原的。” “说了这是雍国百姓听到的版本,怎么你也信?” “…不信还能怎样?” 无生有些无奈的说着,戏台上传来开国皇帝在大火前的唱词,“可怜章台人去也,铜雀凄凉起暮云”传到她耳朵里,无生没来由的心中一惊:“我昨天明明看到真龙的原形在那黑云里,温长泽其实没有死对吗…?” 段十六嘆了口气:“他一直就在皇宫里。” “那!”无生终于听到答案,有些无奈的追问:“为什么会这样?” 无生盯着段十六,段十六也看着她,他笑着,眼里一贯的戏嚯踪影全无:“因为那个秘密。” “到底是什么?” 段十六有些为难:“该如何说呢?五年前,我潜入温长明的营帐,给了他一杯蜃酒,我原本的计划只是让他想起自己的身份,却没想到,他因为这杯酒,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那……他更应该知道自己的天命。” “天命是残酷的,你不是也有所体会吗?”段十六苦笑:“只是我没想到,元衡身居神位数万年,最后会因为记忆而逆天。” “记忆?”无生低低的重复着这个词,有些愣愣的:“到底是什么记忆?” 段十六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嘆口气:“你想必也知道,其实与帝星最密切的并非将星,而是麒麟。真龙顺应天命而生,麒麟顺应真龙而生,真龙现世,麒麟必定跟随。天界的四方真龙与四只圣兽,自诞生开始就陪伴在一起,响应天命。” “……你说了这么多,终于提到麒麟了。”想到那只麒麟,无生不想再听下去,段十六的笑容又加深一点:“你还记得昨天在皇宫上方涌动的黑雾吗?” 第15页 “你是说那些千年战魂?” “开国立势,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再加上各种天灾人祸,人间的每一片土地上都是冤魂游荡。真龙每次现世,除了开国立邦,也身负洗涤人间的使命。一片土地若歷时千年得不到安抚,它们就将化身瘟疫天灾,以百姓之性命来祭奠自己。” 无生咬了咬牙:“……要如何洗涤?” “安抚的方法一为龙魂,二为麒麟之血。不过龙魂若祭了亡魂,他转世之人会性命不保,因此千万年来,都是以麒麟之血告慰他们。翻开史书,开国将相悽惨死亡的案例比比皆是,究其原因,只因它们註定要以血洗血。” 无生听到这里已经有点着急:“那、那麒麟若死了……” “不过人身之死罢了,睡个几百年也就无碍了。” “所以,昨夜我们见到麒麟泣血……” “对,”段十六怅然的笑了笑:“原本,温长泽即位,是个好皇帝,只是温和之余,耳根子也软,即位五年之后就该听信谗言,将那位麒麟转世的相国凌迟处死,血流三天,告慰千年战魂。” “那……?”无生皱起眉头,有些不解。 “之所以会看到那样的场景,是因为事情没有如此发展,但麒麟已经感觉到战魂涌动,因而现了原身。不过就算如此,也只能拖延罢了。” “你的意思是说,雍国的麒麟转世也恢復了记忆?” 段十六摇摇头:“并没有,我们昨天见到的是他入睡时,魂魄离身化作的原身。” “但是温长明知道,对吗?他知道的秘密就是这个?” 段十六点点头,没有说话,无生瞪着眼睛,无法置信:“温长明知道了这件事情,但是,他是想、想以龙魂祭战魂吗?”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为何会这样?他若是恢復了记忆,便该知道这并非麒麟第一次殒身,也该知道这并不会损伤麒麟根本……但是屠龙,可是逆天之举……” 段十六嘆口气:“是啊,若是元衡就该清楚,只是当时他是温长明。” “那又如何!?” “人心之脆弱,之易被迷惑,比你想像的还要容易。”段十六看着她,语气温和而残忍。 第14章 荧惑之心 (四) 无生眼睛都红了:“我只是觉得,像元衡这样的神将,不会如此。” “我原本也是这样以为。” 无生听他这样说,心里痛起来,沉声问道:“那你当初为何要找他?” 段十六垂下眼睛,有些懊恼,他看着快要落幕的戏,慢慢一笑:“我当时要找的并非温长明,而是元衡。我想与元衡做一个交易,让他将手里的剑借我一用。” “剑……?” “远古时候,有一只神鸟将化作宝剑,它在天地间升腾起大火,将自己包围起来,燃烧了整整百年无人可进,当年泰山之墟化作元衡,从万里之遥飞入火中,再出来时,他的手中拿着天地间最厉害的破魔剑,毕方。” “你要他的剑做什么?” 两人一问一答,到这里,段十六看了一眼无生,轻轻说道:“我要用它救一个人。” 无生脱口问道:“救谁?” 只是问出来,段十六却并不想回答的样子,她想起鲜血淋漓的麒麟,忍不住有些哽咽:“好吧,所以你想让元衡在归位之前化出真身,将毕方借给你,却不想他恢復了记忆,却逆天而行,取真龙而代之。” “是,我没想到他歷经万年轮迴,心中执念一起,竟然堕了神格,如今还设下困龙阵,只怕这个朔月,天将元衡不復存在,魔族却多了一员大将。” “他会堕入魔道吗?”无生无法置信,段十六却点点头不再说话。 无生不愿再说下去,段十六却已经收敛了情绪:“我无法冲破千年战鬼组成的结界,真龙原身只怕难以逃脱,元衡若真的屠龙,堕魔也难逃天界追杀。” “……那怎么办?” “我有一把匕首,若能刺入麒麟转世的心脏,便能逼得麒麟原身出来,以麒麟的力量,可以冲破结界。” “不!这、这怎么可以……?” “圣洁之物,我也下不了手。可惜,元衡逆天,麒麟背主,若是他二人就此消散,我段十六罪过就大了。” 无生听到麒麟背主四字,又是一愣,段十六却没有再说,只是安慰道:“来龙去脉就是如此。” “没想到这么复杂…” “所谓因果,简单到一个念头,复杂到无数的纠葛。只是,温长明会因为记忆堕魔,除了人心脆弱,也可见元衡或早或晚都将走到这一步。”段十六看着她有些茫然的神色,又说道:“不过我想,如果你成功了,他此次不至于毫无退路。” “为何?”一语出来,无生听得一头雾水:“就是你说的裂魂?” “对。” 无生吸了一口气,许久反应过来:“十六,你如何会知道真龙麒麟这些事?” 段十六一愣,眨眼敷衍:“年纪大,看的书比常人多一些。” 第16页 无生不接话,只是默默的看着他,他只好一笑:“早年继承了一个妖物的部分记忆。” “……知道这么多,这妖物得多老了?”无生挑眉,段十六一听,难得哈哈笑起来:“活到现在,他确实担得起这个老字。” “它还活着?”无生脱口问道,段十六又一愣,然后笑起来:“总之我也就知道这么多,怎样,天快黑了,我带你去吃街角孟大婶的蒜蓉白肉和鸭皮饺子如何?” 无生听到饺子,口水就要出来,她也顾不上再讨论什么老不老的问题,抓起几块点心跟上去。 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很快就再也听不见了。 包间里,屏风后,一个男人坐在那,依然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姿态,他眼眶微红,神情肃穆而悲伤。很久以后,他打开手中一直拿着的便笺,看了一遍上面的字:“温家兄弟性命得存之法,明日申时,雅乐海棠间,屏风后静听。” 他将这条落款为“段”的便笺收回袖中,起身走到段十六刚才的座位处,看到一柄不起眼的匕首静静躺在座椅上。 心中一嘆,他拿起匕首,抽出来,果然看到淡淡龙纹印于刀身之上,匕首光亮,似有紫气萦绕,他将匕首收入袖中,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戏院之外,天刚刚擦黑,锐利的月亮挂在低空中,离朔月还剩两天。 第15章 荧惑之心 (五) 屏风后的男人,名为戎华。 戎华很清楚,五年前那一晚改变了所有,甚至让他离开了追逐半生的梦想,缩在凉城不远不近的牢笼里,一边看着百废待兴蒸蒸日上,一边如万蚁噬心夜不能寐。 从懂事起,他就梦想推翻□□,还天下安宁,辗转数年,他终于找到温氏兄弟,三人一路打到京都,从散兵游勇到编制整齐,歷经数次惊魂之战,短暂的五年,如同一生。 直到那一晚,他们终于冲进了皇宫。 当时,他站在温长泽侧后,看着迟迟不愿打开的殿门,眉头微锁。温长明站在旁边,身后是列队整齐的铁将,手中利刃都未收起,前朝人的鲜血将刀刃染得通红。更远的皇城外,数十万铁骑压得天子之都不能喘息。 那时,月朗星明,他看到右侧天空上三颗闪亮的星辰,心里涌出奇妙的感受,仿佛一生所求,不过就是这样三颗闪亮的星。 他心里微微一笑,那笑容还未蔓延到脸上时,突然感受到目光,他转过头,对上温长明的眼睛,那个微笑就再也露不出来,他急急的收回目光,下意识的往温长泽身边靠了一步,温长泽侧过头来,以为他心中焦急,安抚的笑了笑,示意他稍安勿躁。 但他总觉得有什么将要发生。 面对强大的叛军,亡国之君躲在殿中不敢出来,他们站了快半个时辰了,宫里的各个角落不时传来惊惶的尖叫和哭泣——将士在一个宫殿接一个宫殿的控制和肃清。 温长泽看了看一旁的弟弟,他的战袍在整晚厮杀中被染得猩红,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若是这样进去,大约会吓到殿里的人,他想着,又看到自己并未染血的儒色长袍,自嘲的笑起来——他自小饱读诗书,就算历经家破人亡,聚众起义,也是不上战场的。 当然,有个战神弟弟,要做到手不刃血并不难,比如现在,攻入皇宫的自己只需等对方投降,血海之仇、数年辛苦便能结束了。 温长泽的神色被戎华看在眼里,心里放松下来,三代暴君,武力换代,百姓需要他这样宽宥仁慈的新君,他也从未让自己失望过。 再一天,他想着,再一天,就能实现自己辅佐明君的梦想了。 和放松的温长泽不一样,弟弟温长明目光锐利,披甲执剑,身姿挺拔,始终不曾有一丝松懈。常年的军旅生涯让他看起来有些阴沉,只是站在那,脚下仿佛有密匝匝的累累白骨在哀泣恸哭,他盯着迟迟不开的殿门,突然抬起执剑的手臂,未出一言,身后副将大喝一声,军队立时齐齐前踏,汇聚成一个巨大的脚步声,这一声响,殿内悽惨哀切的哭声和怨愤陡然扩大,伴随着隐约的尖叫和恐惧,一阵阵传了出来。 这一声响也把戎华刚刚安定的心踏下去,不安第二次涌起。他向来冷静,命悬一线也从不像这样焦躁,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但就是无法忽视。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双手在袖子里紧紧攥起来。四处传来的尖叫哭泣,空气里瀰漫的血腥,他想着,或许是今晚太漫长、太惊心,自己才会如此。 他再一次抬头看去,天空帝星闪烁,将星也同样耀眼——甚至更甚,但不时有云层飘过来,一切明白无误的事情仿佛都变得晦暗。 这时,温长明又侧过头来,似乎看了一眼自己,但那道视线太快,等他反应过来,就看到温长明抬起脚,准备朝大殿走去,染血的战靴离开地面,血马上就要滴下来。 一瞬间,他心里突然明白了。 记忆在脑海里翻腾而过,自己的宿命和这个人的宿命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不要去…他心里闪出一句话,还未出口,眼睛突然刺痛。 ———— 那一晚的很多瞬间,在后来的记忆里都被拉成漫长的光景,他看到战靴上的血颤动着要滴落下来,一切发生得那么快,所有纠缠的前尘往事还未来得及在脑海里显现,手已经伸出去,抓住了温长明的手腕,他内心惊悚,想要松开,温长泽的声音已经响起来:“还是我去吧,你满身血,怕吓到他们。” 第17页 说着,书生气的义军首领笑了笑,快速而坚定的走了出去。 一道惊雷突然响起,戎华的脑中嗡嗡一片。 后来发生的事情更加晦暗不明,温长泽向宫殿走去,温长明轻轻拨开他的手也追了上去,被血浸得浓黑的战袍越来越远。只剩下他呆呆站在原地,连一根手指也无法控制。他看着那道门打开又关上,听到更多哀鸿的声音,看到突然冲起的火光,整个世界一片混乱。 最后,那道门又突然开了。 只是到如今,他已经想不起到底是谁搀着谁站在那片火光之前,只记得将士们的咆哮盖住了宫殿倒塌的声音,记得刺目的兵刃举起来,曾经尊贵的皇室满门消失于火光和兵刃之下。 刀光剑影,哀鸿遍野,不过是每隔数百年就会上演的新旧更替,但是这一次,有什么不对了。 一切都错乱的那个瞬间,他看到温长明的目光穿过浴血的火,笔直的看向自己,眼里火光闪烁,一瞬不瞬。 那目光在五年后想起来,依然令他双眼刺痛——雍国的开国丞相,因那一夜大火而失明,新皇找来最好的御医,歷时半年让他重见光明,只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眼睛的一部分。 戎华忍不住回想初见温氏兄弟那一天,他跪在那人面前,心中纯然而巨大的喜悦犹在昨日,而今新君登基五载,万象更新,自己的内心却荒凉一片。 他想起那个叫段十六的人,残忍的说着“元衡逆天,麒麟背主”,心里几乎要淌血。 走出戏院,戎华内心慌乱,抬头努力找着,只看到夜空如墨,未见半点星光——五年前至今,他再也看不见夜空中的星辰了。 第16章 荧惑之心 (六) 要多漫长的记忆,才能令人一念成魔? 朔月,皇城。 无生与段十六走在寂静的白玉砖上,整个皇宫被笼罩在浓稠黑雾之下,元衡的结界将这片至高无上的皇权居所与寂静的凉城隔离开来,一路都躺着侍卫和太监宫女,每个人的脸上都一片惨白,更衬得这黑夜无比荒凉。 遥远的天边,一整片惊雷正在酝酿,仿佛在隐忍等待。 “所谓天诛,总是要等到事情无法挽回的那一刻才降下。”无生忍不住嘆口气:“既然知道这样的后果,为何不早早的……” “什么是早呢?”段十六轻轻看过来:“五年前是早,还是不知道多少年前,元衡心里第一丝动摇的时候才是早?” “我、我也不知道……” “谁又知道。”段十六嘆口气,突然看了一眼无生,沉默不语,无生皱皱眉,直觉他今天有些奇怪。 远处,雕栏玉砌的祭天台模模煳煳看不真切,两个人影站在那里。无生心里惊唿一声,跑过去,近了才看到一人玄衣猎风,凌然如鹰隼,一人墨蓝如夜,苍白如鬼魅。 正是温长泽与温长明兄弟。 夜风吹起,在初夏时节冷气森然,温长泽看着天空中翻腾的黑云,本能的恐惧。 五年了,在那不见天日的隐秘地牢里,在翡翠和黄金陈设的昏暗空间里,他被帝王才可以享受的天下至宝包围着,当着毫无自由的悲惨囚徒,而他的弟弟君临天下,越来越有君王气度。 温长泽悲哀的沉默着,从愤怒、绝望,到如今的沉默,五年时间,他只明白了一件事:他从未了解过自己唯一的弟弟。 也是,从一开始,父亲对二人的期许就不一样。身为长子,入朝为官于家族最有益处,而弟弟自小就奔赴边关,二人难得一见,论亲近还不及同窗知己。只是一夕风云突变时,这个潜入京城救自己的弟弟,也曾让他感受到“手足之情”,更何况那么多年并肩作战,原以为血浓于水,却不知何时,人心已变。 天下都以为他死了,整整五年,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管他癫狂还是绝望,他的同胞弟弟都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 一如现在,散发着沉静的寒意。 夜风吹来,仿佛带上水汽,打湿了对方暗纹的黑色长袍,温长泽贪婪的唿吸着,品尝着空旷地面带来的舒畅。 这是最后了,他知道。但是他要死得明白,他要知道是什么让温长明走到杀兄弒君的这一天。 他心里有一个答案,那个名字一浮现,他脸上已露出阴狠之色。 “戎华在哪里?”他问道,语气平和阴沉,杀意浓郁如黑雾。 温长明收回仰望夜空的眼神,将视线投射给他,却没有回答:“这五年,你也算是对苍生社稷做了贡献,很快就能解脱了。” 毫无感情的话音落下,温长泽便发起抖来,不甘、愤怒、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戎华在哪里!?是不是他教唆你背叛我?” 五年的牢狱之苦将温长泽曾经的儒雅意气消磨得一干二净,他咬牙切齿,几乎要咯吱作响:“我就算死,也要他陪葬!” “你不配,”温长明目光一寒:“你从一开始就不配他对你的忠心!” “你!”温长泽还想说什么,无生二人已经走到祭天台下,温长明冰冷的目光扫过来,距离遥远,还是让无生身上凉了几分,心想这哪里是神,分明是个杀神。 “元衡,”她心中着急,也管不了那么多,喊道:“你快住手,这样会有天谴的!” 第18页 “天谴?”温长明看着他们,嘴角微微一歪:“我倒真想领教一下。”他的目光落在段十六身上,看着他慢悠悠的跨上台阶,散步一般不在意的样子,面上又冷了几分。 五年前,暗绿长衫的男人出现在军营里,如入无人之境,他眼里的戏嚯直到今天依然歷歷在目。 “哼,特地过来,是怕我不守约定吗?” “不敢,在下过来,只是想看看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段十六站在祭天台上,淡淡的笑着,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无生能看出他眼里的提防和慎重。 温长明收回视线,不再看他们两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他抬头看着夜空,身为温长明的时光又浮现出来,在这寂静的时候,他终于能好好梳理一下,自己为何会走到今天。 对“温长明”来说,即便不恢復记忆,篡位也并非不能而只是不想,他追求的并非帝位,只是想为父亲洗清冤屈。 后来,戎华出现了,温长明偶尔看到他,心里就会有一些不甘,直到许久以后他才明白,自己奔驰于战场的动力,与其说是为了让兄长君临天下,不如说是因为戎华想让兄长君临天下。 他甘心奔驰于战场,不甘心的是戎华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像看着兄长那么热切。 他曾一遍遍想着没关系,没有关系,却在最后出来一个段十六,带着算计和恶意,将一切前尘抛了过来。 那一刻,“温长明”就消失了——是的,君临天下的温长明,其实比兄长“消失”得还要早,还要彻底。 取而代之的是元衡的回忆,它们涌上来,让段十六怀里的“红尘”都几乎颤抖,他低下头按捺,和抬头仰视的元衡形成对比,各自沉默。 一轮黑影突然出现,月亮的边缘开始消失——朔月开始了。 第17章 荧惑之心 (七) 空气勐地凉下来,温长泽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人,目光里的落魄、阴狠一点点攀升,他又看向对面的“弟弟”,却看到对方周身突然涌出丝丝红光,在夜色下妖冶异常,那些红丝逐渐汇聚在他手中,一柄剑影已经初具轮廓。 杀气瞬间蔓延开来,对方在战场上所向无敌的记忆和元衡传说在他脑海里闪过,二者交织,让他打了个寒颤,若非被绑着,几乎要跪倒在地。 段十六看着升腾的杀意,心中只觉得悲哀,宁肯堕了神格也要如此,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里,可以比天地都重要。 红光越来越盛,黑云开始隐约咆哮,无数生灵与人的轮廓在黑云中若隐若现,千年来在这片土地上浴血而死的兵士、枉死的灵魂都开始骚动起来。 段十六看着他手中渐渐化作实体的剑,忍不住要往前迈,刚要说话,一声怒吼从远处传来。 “住手,温长明!” 段十六回头看去,戎华驾马飞奔而来,马蹄声声仿佛敲在人的心上,温长明一瞬间顿住,冰冷的目光里便有了裂缝。他看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看着那个人翻身下马疾跑而来的身影,目光深沉,仿佛穿透千万年的时光。 无生知道来者是麒麟转世,只是此时,对方的衣衫在夜风里翻涌,苍白的脸上一片悲凉,人还未至,她已经能感觉到焦急又痛苦的目光。一声闷雷突然响起,云层压了下来,仿佛一只勐兽向那个人疾驰而去,他却看不到那汹涌的杀气,只是拼命的跑着,喊道:“长明住手!” 月亮的最后一丝光亮被吞噬殆尽,那人跨上祭台,脸上的惊惶之色如海浪中飘荡的孤舟。 温长明抿嘴沉默,温长泽却呆愣片刻,悽厉的笑了出来,他看着戎华,眼中恨意仿佛要化作刀。“叛徒!”他喊着,被绑着的双手握得死紧,青筋毕现。 同一时间,元衡听到温长泽的咒骂,手中毕方已现,他调回目光,只一瞬间,那柄通身如火的长剑被送进温长泽的胸口,长剑穿过血肉的叱响和戎华跨上祭台的脚步声同时响起,三个眼神彼此对望,或冰冷、或阴狠、或悲痛。 “不……!”戎华楞在一旁,无生还未来得及回头看他,就被那柄火焰般的鲜红长剑吸引了全部目光。 她认识那柄剑! 转世的元衡与麒麟她认不出来,但是那柄剑,她见过! “十六……”她忍不住抓住段十六的衣袖,脸色惨白:“那就是毕方?” “对,那就是毕方。”段十六转头看她,眉头轻皱,似有些不忍。她全然不觉,盯着那柄剑,在记忆深处搜到浮光掠影的片段,回到极久远的时光里。 ———— 那是天界难得的盛事,连无生也被从偏僻的十方殿中拖出来,领头的荷音姐姐见她不熟悉章程,只让她在宴厅外岔路上为宾客引路。 当晚霞升起,无生才知道为什么连自己都要被拉出来了——所有侍女都忙到脚不沾地,引座、奉茶、捧瓜果点心、安排菜餚佳酿都得有人,还有负责金银器皿、四处跑腿的,无生光是在宴厅那看了一眼,就慌忙躲到外面的过道上——会走错的神仙没几个,需要她指路的就更少了,引路好,很好!她想着,暗自窃喜。 于是无生乐呵呵的站在那,眼花缭乱的看各路神仙从眼前走过。 第19页 等到月上中天,宾客渐散,车水马龙逐渐变成三三两两,有人和来时一样沉静,有人手上多了酒壶哈哈笑着。 正当她想着是不是可以偷偷熘掉时,突然看到两个人在不远处低低的说话,其中一个翡翠长袍,剑袖飒爽,有些毛躁的头髮像火一样,也用翡色髮带随意绑着,火红的长剑松散的别在他腰间,整个人如同随时就能燎原的暗火,令人不敢接近。 想必就是元衡了吧。 只是当时,他却显得温和,低着头,小心专注的看着对面的人,嘴角微弯,带着浅浅的笑意。那瞬间,无生觉得这人就算是火,也只是雪夜里令人温暖的那一种。 她的视线瞟过他,看到站在他对面的人,看到了让烈火温顺的原因——雪白的长袍比云彩都要缥缈,只有一头黑髮让他有了些真实的质感,他微微垂头听着,面无表情,却又温和极了,偶尔睫毛微动,像花朵开在宁静的雪夜。 是麒麟君。 大约是四周安静,无生听到他们低低的话。 “……身体可大好了?”元衡问着,带着关怀和担忧,麒麟点点头,微笑着并未说话。 仙人绝情,大多数都带着肃穆庄严的表情,但这两人微微靠近,垂头说话的样子,分明从清冷里升起温情,二人视线都未交集,无生还是察觉到流动的暖意。一时间,眼睛几乎无法移开。 她有些愣愣的,一个喝醉的仙人从旁边岔路上出来,撞在她身上,无生吓到,那人也吓一跳,连声道歉,她手忙脚乱的安抚住,再回过头,却看到两人身边多了一个全身金袍,龙簪冠帯的青年。 青年脸上红晕未退,也是一副喝多了的样子,他有些张扬的笑着,让安静的夜晚喧嚣起来。麒麟君正在对他微微鞠躬,转身朝无生的方向慢慢走来,她急忙转过头去,余光却扫到他对自己淡淡一笑,心里只觉得温暖。 “真好看……”她在心里悄悄说着,瞟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 身后,元衡与金袍青年说着话,目光追着离开的人。那金袍青年突然哈哈一笑:“有无辅国并无所谓,有你我二人就够了。”说着,他拍拍元衡的肩头,带着些许醉意和飞扬的神情,扬长而去。 元衡站在原地,听到他的话,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腰间火红的剑一瞬间燃烧,又瞬间被压制住了。 无生不敢再看,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无生想不起来,一千年、一万年,三十三界永远祥和平静,然而现在想起来,那瞬间燃烧的毕方,不过是投射它主人的心境罢了。 她收回思绪抬头看着段十六,愣愣的说道:“十六,我想起元衡和麒麟的事情了。” “我看到了。”段十六点点头,语气沉静,小心拉着无生往后退,不让祭天台上的元衡伤到他们。 无生哀伤的看过去,看到当年飞扬肆意的金袍青年变成如今憔悴惨白的样子,毕方穿透他的身体,鲜血汹涌而出,落到地上时,黑云嘶吼起来,一道金色龙光从他身体中沖天而起,咆哮着沖向天空中的黑云,黑云却不退反进,化作无数只扭曲的兽向龙扑去,一层层纠缠撕咬龙身,金龙痛唿,迸射的金光逼得亡魂数次退去,却抵不过更多的黑雾扑上去。 千年亡魂早已在化魔的边缘,龙火烧身也挡不住它们对血的渴望。 “长明……”戎华顿住在祭台边缘,无法置信,不知如何开口。 温长明看着他,头髮逐渐变成火一般的红色,天将元衡,现世了。 第18章 荧惑之心 (八) 逐渐化作原本的样子,元衡将手中毕方从温长泽的身体里抽出来,下一瞬间却凌空跃起,狠狠砍向空中挣扎的金龙,凌厉的火焰正中龙身,金龙发出悽厉的嘶吼,张狂的黑雾趁机攀咬住燃烧的伤口,像野兽死咬住扑倒的猎物,它更加愤怒的咆哮起来,调转头,不顾身上恶鬼,怒吼着直接沖向元衡。 元衡丝毫不避,龙爪将至时,他横剑一挡,将龙爪噼开的同时又一剑刺去,竟然直指金龙心脏,金龙忌惮之下腾空退去,元衡剑下一空落回地面,一道闪电就着惊雷朝他噼去,竟是不知何时落下的天诛。 眼看避无可避之时,戎华扑了上去,将他推到一边,两人倒地的时候,他此前站立的地方出现一个焦黑的浅坑。 “檀君……”元衡喊出麒麟的名字,戎华听到,俊秀的脸上焦急又愤怒:“长明你不要命了!?”说着,他将温长明死死压住,伸手去抢他手中毕方,但凡人如何能碰上古神剑,他的手瞬间灼烧起来,他脸色一白,却并不松手,只是看着温长明,被那头红髮刺痛了眼睛。 温长明将他握剑的手拿开,有些惨澹的笑了笑:“我不叫温长明。” 戎华一愣,想起什么,红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又一道惊雷落下,金龙咆哮着冲过来,元衡将戎华推到一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直接推到了段十六身边,戎华挣扎着又要冲上去,段十六拉住他轻声说道:“危险。” 戎华看着段十六,眼泪都要急出来,拉扯之间,温长明跃身将金龙逼退回去,另一道惊雷已经落在身上,刺目的雷光中,他半跪在地,身上红光如火炸裂开来。 第20页 “不!”戎华惊叫出声,他回头看着段十六,哀声说道:“我看不到黑雾之外的东西,让我看见!” 段十六垂眼不语,一道苍青色的雾气缠上戎华的手腕,戎华瞬时脸色更白,他回头看到黑云翻涌,无数妖魔之气不断幻化成扭曲的兽,汹涌奔至金龙,那金龙周身是伤,密密麻麻的黑影咬住他的伤口不放,它咆哮着,每咆哮一声,一道惊雷便朝元衡噼去,元衡逐渐站立不稳,仿佛被什么绑住,无法动弹。 “龙……?”他无法置信的呢喃着,被金龙吸引了全部目光,又被那咆哮的怒气吓得脸色发青。他看着翻腾的雾气,眼中渐渐露出绝望的神色,一道惊雷再起,温长明痛唿一声,跪倒在地。 戎华一惊之下挣脱开来,脸上全是痛彻之色。 “……你说我能救他的。”他看着元衡被惊雷压制,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的刺向自己胸口。 一瞬间,紫色龙光从匕首上翻腾而起,发出清冽的龙吟,白色身影从戎华的身体里慢慢浮现出来,正是洁白的麒麟,它如一头惊醒的困兽,睁开流血的双眼望向天空,前蹄萌动,要腾空而去。 “不——!”元衡在惊雷声抬起头来,面上第一次露出惊惶。 就在这时,段十六突然将红尘珠拿出来,拍进戎华的胸口,同时一掌朝无生拍去,掌心中金色符咒一晃,无生还未反应过来,身体里的舍利已经从胸口浮出来。 “借你舍利一用。”段十六说着,将舍利轻轻一握,无生的意识就随着舍利离体而空茫,同时,段十六手中一缕苍青色的妖气,将他的神识和舍利一起,送到了麒麟的身体里。 舍利融入麒麟身体的一瞬间,段十六也被风裹挟住飞入漫长的时光通道。 “无生,”他唿唤着:“无生你听得到吗?” “……十六?”无生的声音有些害怕,在舍利中微微闪动。 “刚才来不及解释,你听着,等一下我会把你的舍利放进麒麟的魂魄里。你不用想怎么做,只需要好好回忆自己第一次化作人形的心情,然后传达给他,明白了吗?” 舍利闪了闪,如同无生重重点头:“好!” 段十六继续朝下坠落,无数的记忆在身侧唿啸而过。刀光剑影中,温长明和戎华的过往扑面而来,又飞速掠过,他看到温长明在月下看着戎华,低声问道:“在你心里,我真的没资格与你并肩天下吗?” 戎华不解,回过头来看他:“马上就要破城了,何出此言?” 温长明摇摇头:“我不要那个位子,我只是…不明白天命与资格…” 戎华皱眉,又轻轻一笑,淡然说道:“天命所授,并非资格二字可以解读。” 段十六来不及看温长明如暗火燃烧的双眼,更多的记忆唿啸而来。开疆拓土、君临天下的情景一次次上演。 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妹妹牵到飒爽天子身边、黑衣将军与青衫相国在朝堂上相视而笑、戎装男子目送好友前往敌国的背影、飞扬少年在战场上并驾驰骋……还有无数次,只剩下一人看着刑场上的鲜血,将掌心握出了血痕。 一个又一个面目不同的人,一颗又一颗彼此欣赏的心,一句又一句或关切或不舍的话,在他眼前重复着。 兄长对妹妹说着:“从此长伴君王侧,若不幸福一定要告诉我。” 青年对同伴笑道:“我来定国,你来□□,看谁做得更好!” 少年在马上驰骋,回头沖同伴一笑:“你再这样仁慈,敌君首级可就归我啦!” 还有更多次,愤怒的人沖君主咆哮:“他忠心报国数十年,你却要杀他!?” 那么多的元衡依次出现,或期许、或肆意、或深沉、或愤怒,段十六几乎分不清自己是在麒麟的记忆里,还是在元衡的记忆里。他只看到,不管是肆意飞扬的年少时光,还是将死时耳边飘来的怒吼,都在这个人心里留着,一句又一句,堆成了现在这样,割捨不掉的记忆。 谁说麒麟只追随真龙,这只麒麟的心里,明明全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心里微痛,急速坠着,风声不止,浓雾渐起,亭台楼阁在浓雾里若隐若现,那是更深的,久远的记忆。 两人走在入世的路上,麒麟担忧的看着同伴:“元衡,你杀气过重,这一次可要谨慎克制。”红髮将军却跋扈一笑:“那你好好看住我。” 更久以前,元衡站在仙气缥缈的凉亭里满脸怒容:“他又要拿你献祭,你为何不反对!”麒麟摇摇头:“这是天命,何来反对?我并未觉得不妥,你不要生气。” 元衡气极,半晌低声说道:“我不想再看到你浑身是血的样子。” 麒麟笑着安慰:“转世而已,你不要太过在意。” 元衡闭上眼睛,脸上现出一丝哀伤,突然开口:“如果是我,必定不会让你……” “不要再说了。”麒麟正色制止他,深吸口气:“元衡,你我二人的宿命就是辅佐真龙,你不可存有二心。” “可是…” “没有可是。”麒麟打断他,不再说话。 第21页 元衡看着他,腰间毕方露出哀婉的火焰,终于放弃:“我只是想保护你。” 麒麟便笑起来,如春风拂过,轻轻点头:“我知道。” 浓雾遮挡了这只言片语的时光,无生听到,早已为“宿命”痛哭,打湿了麒麟最初的记忆。 那时,红髮的孩子刚显露出少年模样,他走到比自己更矮小的麒麟面前,上下打量好几圈,撇着嘴嘻嘻一笑:“你就是我的同伴呀,看起来不太能打呢。” 麒麟原本就有些紧张,听到这句话更是一惊,他看着对方肆无忌惮的红髮,想起三位兄长偷偷说的话,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又哭出来。 男孩见了,顿时慌了手脚,不明白怎么一句话就把人惹哭了,急急忙忙解释:“我说笑的!你不要哭呀,我很能打的,我保护你!” 麒麟不听,他心中委屈,哭得停不下来,男孩急的脸都红了,连声保证着:“真的真的,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无生的哭泣和麒麟一样止都止不住,周围却突然黑了,杀戮之声如在耳边,段十六落在地上,看到温长明站在紧闭的大殿前,回头看了一眼,戎华却慌忙移开视线。 温长明回过头来,抬脚向大殿走去,鲜血从他的战靴上欲落不落。 我不行吗?他想着,如果是我,一定不会让你迎接惨死的下场。 他想着,鲜血蜿蜒到战靴边缘。 戎华眼前突然闪过一片血光,他伸手抓住温长明的手腕。 不要去,你会死的。 不要去…… 两人视线再度重合,不过是一瞬间,一人携着过往的记忆,一人如稚子茫茫一片,却在这一剎那,想着同一个念头。 我不要看到你死。 第19章 荧惑之心 (九) 带着血的风在记忆里吹起来,段十六嘆了口气,站在宫殿门口的“戎华”却听到了。他回头看过来,记忆的幻景如潮水般退去,四周一片白茫茫无边无际。 “戎华”向他们走来,每走一步,脸上的表情便哀伤一分,他的身影慢慢淡去,化作一只麒麟,悲悯的看着段十六,眼中满是沧桑。 无生对他们的记忆从舍利中溢出来,微凉的风,肆意的金袍青年,沉默的红髮天将,一如梦幻泡影。 “有无辅国并无所谓,有你我二人就够了。” 火光腾起,麒麟哀伤的神色愈盛:“不过是一句醉后玩笑,他何苦一念成魔。” 段十六摇摇头:“他不愿看你以身殉魂,身死魂伤。” 麒麟沉默的垂下眼睛,仙人无情,无悲无喜,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心早已布满细密的伤痕。 这时,龙吟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他站起来要走,段十六急忙拉住他:“我知道宿命天定,但就这一次……” 麒麟闭上眼睛:“我是麒麟,生来只为辅佐真龙,歷经万死不过是肉身梦幻。” “他不愿意你承受这些,”段十六暗哑的反驳,他将舍利轻轻放在麒麟眉间:“也许还有退路。” 舍利金光骤起,一点点隐入麒麟眉间,他闭上眼睛,听到水的声音,过了许久,他仿佛痛极,弯腰跪在地上,渐渐变成戎华的样子。身后,洁白的麒麟从虚无中诞生,面目柔和,无悲无喜。它听到龙吟,抬头望向远方,又低头看着痛苦的戎华,静静等着。 “…不想再看他痛苦了…”戎华掩面而泣,颤抖不能自已,许久,他平静下来,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麒麟,对段十六轻轻说道:“谢谢你。” 段十六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裂魂成功,急忙劝道:“你不要冲动。” “我自认是理智的人。”戎华说着,浅浅苦笑,他看着段十六,突然皱眉:“你的魂魄……?” 段十六见他眉头微皱,不知道他的意思,戎华摇摇头:“罢了,即便是不完整的魂魄,也比我这样迷茫要好。” 不完整的魂魄? 段十六心中异样,还未来得及开口,就看到麒麟转身离去,一阵风吹来,自己被洪流席捲着带出去。 ———— 祭天台上,惊雷依然不停,元衡全身是血,挣扎着抬起头,看着紫色龙光腾空而起,戎华跪倒在地上,血流一片。 他嘶吼一声,要挣脱紧缚自己的金色闪电,手中毕方再次狂乱起来,火光与血色交织着,狂暴而妖冶,眼见白色麒麟从戎华身体里出现,他狂乱的眼中露出焦急的神色。 “不!”他嘶哑的低吼着:“檀君!” 突然,一个白色婴儿从麒麟身影中慢慢剥离出来,金色舍利在婴儿胸口若影若现,麒麟的眼睛低垂,无数情绪在其中闪现,却随着婴儿的出现急速褪去,最终,它眼里如最平静的湖泊,除了色彩一无所有。 元衡看着突然出现的婴儿,有些疑惑的,又看着麒麟空茫一片的眼睛,忍痛低叫:“檀君……?” 麒麟仿若未闻,婴儿却啼哭一声,他一愣,还未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联,原本在空中翻腾的金龙却在听到哭声的瞬间发出怒吼,咆哮着俯冲下来。 “麒麟背主,又岂可善终。” 段十六清醒过来,看着疾驰而至的金龙,轻喝一声,却是对着元衡。 第22页 元衡听到这句话,比听到惊雷更甚,眼看金龙冲来,他大叫一声挣扎起来,炽烈的红光反绞上束缚,发出噼啪之声。 然而龙影迅疾,顷刻间已到眼前,段十六眼看婴儿和无生陷入危险,再顾不得别的,直接沖了过去,元衡见他区区人类,急得大喊:“站住!你挡不住!” 段十六也知道自己挡不住,可是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麒麟和无生死在龙爪下,他咬牙挡在两人面前,金光几乎灼烧了他的眼睛。 “会死!” 这个念头冒出来,段十六心里微颤,然而有别的东西比这个念头更快。 电光火石之间,苍青色的影子从他胸口勐然出现,直直接上龙爪暴怒的金光,一瞬间,金色与苍青的杀气同时迸射开来,金龙吃痛,硬生生的向后一退,看着突然杀出来的身影,狂怒的咆哮。 那身影却不停,青色巨兽仰头咆哮,瞬间到了金龙面前,谁也没看到发生了什么,金龙狂啸一声,鲜血迸射,被远远推了出去,在空中翻腾不止,一只前爪已经被那巨兽咬在嘴里,顷刻间就化成灰雾。 段十六呆立在原地,看着身体里突然出现的巨兽,仿佛魂魄都被抽离,胸口剧痛,无数记忆的碎片不知从何而来,如狂浪冲过他的脑海,又像一把刀从意识中穿行而过,他跪倒在地,惨白着脸说不出话来。 苍青巨兽依然在攻击,它咆哮一声,化出无数苍色水刃,嘶鸣着直扑金龙而去,金龙怒吼着在空中扭曲闪躲,堪堪避开水剑时,一道炽烈的红光便杀了过来,竟是元衡挣脱束缚,看准机会飞身跃起,一剑刺在他身上,几乎要把它砍成两截。 巨大龙吟响彻天空,无数乌云出现在方圆数里的天空之上,一望无际,金龙在空中翻转不止,剧痛之下,金光化作风刃,毫无章法的四处袭来,苍青巨兽挡在段十六前方,将那些风刃尽数拦下。 此时,段十六终于勉强回过神,他匆忙将那婴儿抱在怀里,取出舍利送回无生的身体,无生低吟着慢慢醒过来,头痛欲裂的捂着耳朵,几乎无法动弹。 半空中,冲破天地禁锢的元衡早已没有半分温长明的影子,翡翠长袍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又慢慢的变成纯黑,手中毕方红黑交织,魔气铺天盖地袭来,只有那一头红髮昭示着他曾经的身份。 屠龙未半,天将已经化魔。 他冷冷看着翻滚的金龙,缓缓吐息,刚才那一剑几乎耗尽力气,“麒麟背主”四个字却依然在耳边响着,他转过头,看向静静站立在半空的麒麟身影,还有那雪白柔光包裹的婴儿,抓紧了手中的剑。 然后,他的目光看回咆哮的金龙,满满不屑:“背叛你的是我,却又要怪罪于他吗。” 他说着,眼里杀气迸射,扬臂一挥,就要向金龙砍去。 突然,麒麟如一道白光向空中冲去,直接冲到他面前,他身形一顿,还未说话,麒麟长嘶一声,一道白光向他袭来,将他重重打回地面。 他吐出一口鲜血,抬头看向天空中无悲无喜的白色麒麟。那麒麟却不看他,而是朝空中嘶鸣一声,白光冲破重重黑雾,星空露出一个角落,金龙立时长吟一声,翻身腾空而去。 “不许走!”元衡怒吼一声,麒麟正抬头目送金龙远去,听到他的声音就低下头来,清澈的眼眸看着他,身形未动,第二道白光朝他袭去,他睚眦崩裂,却没有反击,站在那里,生生受了,赤红的眼中仿佛有什么要烧起来。 “你还是……要随他而去是吗?” 第20章 荧惑之心 (十) 听到元衡的话,麒麟依然沉默,它看着天将入魔,金龙脱困,看着魔气、妖气、鬼气交织而成的黑雾缠绕在戎华尸体周围,被那血吸引着,咆哮嘶吼,越来越密的惊雷由远及近,逐渐汇聚,奔袭而来。 它的面上一片寂静,仿佛将一切尽收眼底,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不管他做了什么,你永远都选他……哈!”元衡受不了这片寂静,看着沉默的麒麟,又看了看段十六怀里的婴儿,突然笑了,双目赤红看向半空中的麒麟:“……那我非弒君不可了。” 听到他的话,麒麟突然俯冲下来,几道白光从它身体中蔓延出来,朝元衡冲过去,元衡惨澹一笑,不闪不避,任那光像枷锁绑住自己。 随即,麒麟前足一点,追随着金龙足迹,也朝天空奔腾而去,元衡终于大笑起来,扔下宝剑,看着天空中数道雷鸣已经汇聚,停留在自己上方。 “罢了,我若死了你也不至于太为难。”他轻声说着,闭上眼睛,静静等着天雷落下。 雷声响起,婴儿突然狂哭不止,段十六看着一切发展至此,心里早已有数。 果然,麒麟突然扭转身体,朝雷鸣之处沖了过去。 哭声响起的时候,元衡也反应过来,他睁开双眼,看到麒麟突然改变方向,大叫一声:“不要!” 然而,一切变故只在转瞬之间,雷鸣炸开的时候,麒麟已经沖了进去,顷刻间,天地一片空茫,刺目的白光蔓延到整片天空,所有酝酿中的惊雷都消失在白光里,元衡呆立在原地,白色的束缚闪了闪,转眼破碎。 可是他依然无法动弹,看着白光喃喃出声:“不……” 第23页 段十六看到他的样子,压住内心翻腾,看向无生:“如果情况不对,你自己逃跑。” 无生有些不解,却看到他抱着婴儿,说着话,眼睛却盯着地上的毕方:“这么危险,你不会还想拿毕方吧……?” 段十六没有回答,他阚泽元衡站在渐渐消失的白光里,脸上一片虚无,像是没有知觉,于是往前一步,似乎在找机会。 但是,空气突然在一瞬间,变了。 重聚而起的雷鸣由远及近,祭台四周的黑雾突然惊惶起来,四散欲逃,却立刻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嘶吼着涌向元衡身体里。 元衡一动不动,脸上两道血痕如泪,仿佛那些黑雾痛苦的咆哮是为他而发。 魔气铺天盖地蔓延开来,组成黑云在天空中盘旋,笼罩了整个凉城上空,满城的魍魉被巨大的力量卷出来,唿啸而来进入元衡的身体,成为他的一部分,魔气更加翻涌,一道黑影撕开他身后的空气,魔界赤红的山川在其中隐隐闪现。 “这!?”无生惊慌的看着段十六,不敢相信他居然还不肯走。 “此前入魔,还有救赎的希望,现在……他再也不能现身于天幕之下了。”段十六轻轻说着,淡淡的无奈。 “人类。” 元衡冷冷的开口,转头看过来,杀意奔涌而来,段十六忍痛站着,神色严肃,一柄摺扇从袖口滑落到他手中。那是一柄随处可见的朴素摺扇,青木扇骨间,白色扇纸隐约可见,唯一奇特之处,是一道苍青雾气隐约缭绕,如远山之黛,轻柔缠绵。 他握紧摺扇,轻轻说道:“在下与魔君当日所定契约,是让麒麟脱离轮迴,如今龙虽未屠,目的却已达到。” 元衡看着他怀里的婴儿,察觉到身后的空间越来越近,冷冷的伸手:“给我。” 见对方时间紧迫,段十六目露微笑,却一退:“魔界不适合婴儿成长,不妨交由在下先照顾一段时间。” 元衡盯着他,语气几乎能令空气结冰:“你身体里的力量我见过,你要借的也不是毕方,而是双邪吧。” 段十六眼神一闪,抿着嘴不说话,元衡便冷哼一声:“下次再敢戏弄我,你的魂契也救不了你。” 魂契? 段十六听不懂这两个字,他心里一动,快要支撑不住,无心纠结,更加不退让:“魔君放心,段某金字招牌,有诺必践。” 元衡深深看了眼他怀中婴儿,目光瞟到无生,又微微一眯,段十六不动声色的将无生挡在身后,元衡见了,将手中的剑扔过来:“双邪剑暂时借给你,时候到了,人与剑都由我亲自来取。” 说罢,他最后看一眼婴儿,转身跳入身后赤红的山脉之间,黑色裂痕瞬间合拢,雷鸣晚一步噼在祭台上,云层翻滚着失去目标,渐渐没了声息。 无生早已冷汗一片,她看着一切消失不见,皇宫恢復到寂静无人,只有祭天台上一片狼藉,见证了这惊天动地的一晚。 段十六走到戎华尸体旁,将那把匕首□□,匕首上紫光萦绕,点点白光夹杂期间。他拿着匕首走到温长泽的身边,将刀尖对准他的眉心,那夹杂着白光的紫色龙气便进了他的身体,无生眼睁睁看着他变成温长明的样子,吐出一口鲜血后恢復了唿吸,只是眼中茫然,仿佛一夕之间什么也不记得。 “走吧。”段十六对无生说道:“这点龙气足够维持十年,十年后,‘温长明’在不在也不重要了。” 无生点点头,他便一笑,将婴儿交到她怀里,将那柄双邪捡起来,率先离开了。 无生看着婴儿身上的白光也消失无踪,正紧闭着双眼睡得香甜。想起元衡说到双邪,还非常奇怪的看了自己一眼,心里有些疑惑? “在想什么?” 段十六仿佛身后有眼,无生愣了愣,有些词不达意:“这把剑到底叫什么?” “当年元衡从火中出来,举起手中的剑,说道,天下之魔,皆将死于毕方剑下,于是天下都称唿此剑为毕方。但无人知道,神鸟化剑时曾在天地间问道,吾名毕方还是双邪?” “它为何要那样问……?” “神鸟择主,主为正,则名毕方,主为魔,则为双邪。” “可是你说你要借毕方……” “无所谓,都可以。” “这样,”无生轻轻嘆着,看到晨光即将笼罩皇城,唿出一口气:“希望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段十六笑起来:“对麒麟来说,或许也对你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呢。” “为何?” 段十六沉默片刻,突然说道:“和你一起摔下来的那个人,可以让他醒过来了。” “真的!?”无生听了几乎要蹦起来。 “对,不过,咱们先跑远一点。” “为何?” “这事动静太大,接下来我们要隐姓埋名才可以了。” 听到隐姓埋名,无生终于笑起来:“你不是一直都隐姓埋名的?” 段十六眨眨眼:“这不是惹官司了吗?” “哈,因为藏了麒麟吗?” 段十六被无生接连打趣着,终于也笑起来。 第24页 说着话,两人离开皇城,无生看到两匹马停在宫门外,墨驹儿有些不耐烦的刨着蹄子,见到段十六,欢快的跑了过来。 段十六接过婴儿翻身上马,无生急忙要跟上,却突然看到他一顿,在马上屏息以待,墨驹儿也警惕的甩了甩蹄子,似乎察觉到危险。 “十六……?” “没事,”段十六轻轻安抚住她,高声说道:“阁下此时阻拦,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在晨光未起的暗色里凌然而低沉,寂静之后,一只体型比勐虎还要夸张的雪白巨猫悄无声息的从黑暗里走出来,血红的双眼看着他:“段先生,猫妖王有请。” “猫妖王?在下并不认识,若无急事,段某之后亲自登门,如何?” 巨猫伸出前爪舔了舔,再开口,却变了声音,慵懒至极,高傲至极:“就现在吧。” 段十六目光一闪,却已经来不及,巨猫目光中的红色如一道细芒,冲进了他的眉心。 一瞬间,段十六只觉得自己如同流星,被拖拽着急速飞去。 “十六!”缥缈间,无生的惊唿在身后响起。 第21章 无生篇(开篇) 三十三天蓬莱境,无根湖中无根水。天地初分时,阴阳相接处,每三百年,一莲一鱼生于水中,莲之洁白,天地清华之气萃炼而生,鱼之幽黑,万物晦暗之念汇聚而成。 莲化青鸟,四海清平; 鱼化禺彊,幽冥洞开。 ———— 段十六不愿意告诉无生,他要双邪剑,是为了救白泽,而要想唤醒双邪剑,需要从至邪中升起的极清,从极清中升起的至邪,这才是双邪剑被命名的含义。 也就是说,他要杀死无生最重要的两个人。 第22章 逆反的宠物(一) 段十六的意识在空中一掠而过,来到远离人烟的荒漠上,看到巨大的黑色结界像半个球,扣在荒漠上,将奇怪的城镇捂了起来。他的身子穿过结界时,落在其中一处幽黯的平台上。 他爬起来,眼前的景色令他惊奇。 广袤天空下,红色月光闪着妖异的光,树木拔地而起,纠缠着往上生长,彼此抱着,长到不可思议的高度,像巨大的棍,突兀又毫无凭依的高耸入云,几乎看不到尽头。虬髯树干下隐约有人工的痕迹,原来各色树枝花叶之下,是木石构成的残垣断壁。 这样的情景让他想起古老的传说,关于一个远古的民族。 据说他们擅长建造高楼,可以随时触摸到云层和月亮,只是后来,他们突然消失无影,那些高楼再也没有出现过。 原来,传说是真的。他收回嘆为观止的目光,看着身边幽暗的空间里,无数双金黄的眼睛在黑暗里看过来,像狼群,令人不安。 “喵~”一只小奶猫却突然出现,好奇的探过来,咕噜咕噜滚几圈,就那么躺在地上,四肢张开瞪着他,胖乎乎的身子像一个绒球。 段十六被勾引得不行,弯腰将它抱起来,轻轻抚摸着它的头颈,小奶猫立刻舒服的眯起眼睛,往他怀里蹭了蹭,他也笑得眯了眼睛,这样软糯的小猫咪,实在让他没有抵抗力。 看到他和小猫的互动,那些藏匿在暗处的身影就走出来,大大小小,花色各异的猫,在月光下美得有些诡异。 原来,传说中可以通天的奇异城市,已经变成了猫之国度。 “这不是来了吗?” 慵懒的嗓音响起,抑扬顿挫的吐字,末尾有些拖拉,像一只孤高的猫,屈尊开口,又本能的撒娇。 段十六冷静下来,微微一笑:“猫妖王阁下,如此匆忙,不知所谓何事。” 体型小巧的猫在血色月光下一点点走出隐秘处,它身上的光泽十分奇异,分不清是黑色染上了血色的月光,还是红色披上了暗夜的浓墨。 只是,光是那对红色的眼睛,就足够让段十六打起全部精神。 “看来段先生累了,”猫妖王轻轻一笑,转眼化作红袍的妖艷男子,嘴角勾着,轻笑打趣:“本来想看场好戏,却没想到,会看到人类搅和天界的事情。” 段十六心里微微吃惊,当时元衡的结界里居然还有别人? 对方一笑,妖媚无比,“我找你,是需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连猫妖王自己都找不到,段某只怕无能为力。” 猫妖王的眼睛微微眯起,盯着段十六细细的看了许久:“苍青色的妖气,你也不怕被人发现。” 一瞬间,段十六的脸色忍不住严肃,又挑眉笑起来:“妖怪中,许多山精山怪的妖气也是类似苍青的颜色,大人看错了。” 猫妖王却十分高兴的点头:“不过今天有元衡的结界,不用担心。”他兴致勃勃的盯着段十六的脸色,眉毛一挑:“你放心,我会保守你的秘密。相对的,你帮我找人,如何?” 段十六难得冷脸:“抱歉,段某做生意,不接受威胁。” “哈哈,有趣的人类,我很喜欢,”猫妖王十分开心的靠过来:“我这里有一段往事,关于你和他。” 他?段十六面色平静,却没有骗过对方,猫妖王点点头,威逼利诱十分拿手:“所以,你好好考虑,你帮我找人,我给你一个故事,好不好?” 第25页 “好,”段十六点点头,眯着眼睛:“在下考虑清楚了再来拜访。” “好说,”猫妖王微微挑眉,妖冶之色自然流露,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将段十六怀里的小奶猫抓出去,把盒子放过来:“猫妖王胤晨,记住了,这是见面礼,可别在它旁边睡着哦。” 说着,他将段十六轻轻一推,段十六连话都来不及说,就如同来的时候一样,被转瞬间扔到了空中,万里之遥一瞬而过。 “十六!” 他勐地闭上眼睛,无生的惊唿刚刚落下,忍不住心中诧异,明明是那样真实的场景,居然只是在意识里发生的一瞬吗? 他看向马前的白色巨猫,看到它眼中已经没有了红光,变作普通大小,喵呜一声,闪进旁边的树丛里不见了。 无生还在害怕,不住地问道:“十六你怎样?刚才的红线是什么?” “我没事,”段十六微微一笑,轻轻垂下眼睛:“走吧,天快亮了。” 说着,他拿出隐去踪迹的符咒,轻轻贴在两匹马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墨驹儿腾空而起,风吹过来,段十六又想起刚才一瞬的光景,皱起了眉头。 猫妖王胤晨? 他的确没有见过对方,何况,他现在根本无暇顾忌什么找人的事情……他低头看着怀里的麒麟,却看到麒麟旁边的“见面礼”,心里嘆了口气。 罢了,还是按计划行事吧。 至于什么故事……再说吧。 第23章 见面礼 天未大亮,他们落到一处半山上,抬眼望去,山林树海层层叠叠,精巧的别苑掩映在婆娑树影之中。 黑衣管家墨李开门迎出来,比他更迅速的是香锦与竞秀。 她们冲到段十六面前,急忙忙的行完礼,便一脸期待的凑上来看他怀里的婴儿,香锦忍不住又要落泪。 见她实在喜欢,段十六干脆把婴儿递给她,香锦一愣,小心翼翼的抱过去,看着他欲言又止,他便轻轻点头说道:“以后就拜託你二人了。” 香锦挂着眼泪点点头,急忙抱着孩子冲进屋里,竞秀抬脚跑了几步,突然想起来什么:“先生,我们要如何称唿麒麟君…?” 段十六此前听元衡叫檀君,却不知道放在这孩子身上是否合适,想了想,有些为难挥手:“先叫麟儿吧,我可不敢乱取名字。” “好名字呢!”竞秀开心的一点头,冲进去。 墨李走过来牵马,段十六此时已经快要倒地,他匆忙交代一声:“注意结界,”然后直奔院内而去,无生站在一旁,刚要说话,墨李走上前去,安排她到偏院休息。 她看着段十六的背影,想到他在皇城说的事情,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万里之遥的天空,眼眶就红了。 一百年前,段十六说出“宿命”两个字,告诉她破解之法,无生看着眼前不知身份的男人,想到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 如今,终于可以进展了…… 段十六不知道无生此刻心里的翻涌,他打开狭小的暗门,进入到一片黑暗中,严密的结界将他和世界隔开来,就算同在一个院子里,也无人可以闯入。 直到此刻,他才敢放松,关上门的一剎那已经跌坐在地,因为身体的疼痛长长的唿出一口气来。 巨兽从胸口奔出的场景浮现出来,他完全不知道,白泽居然在自己身体里放了这样的力量吗? 真是乱来…他想着,有些无奈,身体的脱力几乎无法抵抗,就这么半卧在地上,陷入了沉睡。 两三点萤光在黑暗里浮出来,在他指边颤动,他模模煳煳的看着,手指微动,想要触碰,那萤光陡然升腾起来,将他笼罩。 光芒散开的时候,身下的木板变成了柔软的草地,青草香气沁人心脾,他深吸一口气,熟悉又安心。 世界尽头,生命之树,以及妖王白泽。四百年来,这里已经成为最让他放松的地方。 身体的疲惫几乎蔓延进他的意识里,他打了个哈欠,一点也不客气,抬眼看了看树下的白泽,就当是打了招唿,然后干脆利落的陷入了沉睡。 清风徐来,他惬意的弯起了嘴角,模模煳煳的想着,还是草地舒服。 ———— 黑暗的密室里,段十六的身体深沉的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胤晨的“见面礼”从他身上滚下来,盒子在滚落的过程中打开来,类似蚌的东西从里面滑出来,没多久,紧闭的蚌壳打开一丝缝隙,淡淡的雾气飘出来,将他的身体一点点笼罩在氤氲里。 于是,段十六“醒”了过来。 他愣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没有回到密室,而是站在窄窄的街巷里。他试着走了走,风景移动,各种妖物从树上、屋里、水塘里飘荡出来,从他身边穿行而过,有许多他熟悉的面孔。 幻境还是记忆? 他不知道,看到淡淡的雾气,也不太在意,闲闲散散继续走着。 所谓妖物,有的是器物经歷漫长岁月所化,有的是草木动物修炼而成,有些是因为人心慾念而生,它们大部分在深山河流里,但它们也喜欢人间,喜欢在热闹的红尘里流连不去。段十六从出生起就能看见它们,比起人类,四百年来,身边围绕陪伴的都是妖物,对这样的场景早已熟悉。 第26页 只是他记得,自己一开始并不接受这件事情。 境随心转,他路过还是孩子的自己,看到他被妖物吓得脸色发白,轻轻一笑。再往前走路,刚出生的自己已经能看到妖物,被突然飘来的妖气吓得啼哭。 真是无聊的记忆,他想着,站着不动。眼前却又换了风景,街巷消失,苍翠的草地出现在眼前,一望无际的世界里,巨大的生命之树矗立着,光芒从树冠上溢散出去,化作飞鸟鱼虫、精怪人类。 为何又回到这里? 他朝树下走去,很远就看到白泽的身影,额头上刻着鲜红如血的文字,苍青长发垂在草丛里,像一幅画。 四百年前,段十六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这里,现在,他大约是天地间唯一一个知道白泽封印之地的人。 只是,为何又回到这里? 这时,一个孩子越过他,懵懵懂懂的朝树下走去,站在那儿看着白泽发呆。没多久,那个孩子化作一点萤光,飘到生命之树的树冠上,风吹过来,看不见飘向了哪里。 孩子?是了,他在很小的时候,曾经梦到这样的场景,那时,他连白泽的脸都看不清楚,醒过来也记不住梦里的情景。 他疑惑的看着,并不着急。 又一个孩子走过来,依然懵懵懂懂,仿佛本能驱使走到树下,看着沉睡的白泽,过了许久,还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白泽的脸,又缩回来,化作萤光不见了。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段十六愣在那儿,不太明白这一个个孩子是什么意思,不明白为何在这寂静的世界尽头,这些孩子走向白泽的样子,如同在走一条必经的路。 许久,他突然明白过来,这些孩子并不是他。 四百年前,不,“段十六”并非他们最早的开始。 “什么意思?”他眯了眯眼,按捺不住向白泽走去,手指突然热起来,走得越近,越是热得刺痛。他抬起手,看到手指上,一道苍青色的痕迹显出来。 他忍不住皱眉,走到白泽身前,盯住他垂在草地上的手指,果然,同样的青丝缠绕其上,蜿蜒着,向自己延伸。 魂契。 他想起元衡的话,胸口刺痛起来,青丝颤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白泽的胸口上,蜿蜒盘旋,缠绕在一把匕首上,而那把匕首深深的扎在他胸口,几乎穿透了他。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出来,胸口越来越痛,渐渐发起抖来,还是执拗的盯着白泽:“什么意思?” 白泽无知无觉,青色的风吹过来,带来几不可闻的嘆息,段十六在风里失去意识,勐然间又醒过来,浑身湿透,而胸口钝痛依然残留。 他爬起来,看到密室里缥缈的雾气,终于发现它们的源头——那是一只活着的蜃。 用死去的蜃酿酒,可以看到这一世所有的记忆,而活着的蜃,能照见魂魄里萦绕不去的往事。 他盯着漆黑的空间,疲惫的沉默着,然后轻轻将蜃盖上,脑海里散乱如麻,只有残留的雾气缭绕,证明刚才的梦并非是梦。 他记得很清楚,四百年前,他与白泽做了一笔生意——他帮助白泽解脱封印,而白泽也帮他一件事情。四百年来,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他遇到最合适的生意对象,而谈的一笔生意。 “原来早就认识吗?”他低声说着,几乎无力:“别开玩笑了。” 第24章 红尘宿命(二) 段十六从密室里出来后,无生还在睡觉,她也沉浸在梦中,梦到白衣如飞鸟的羽生,黑衣如浓墨的鳞生,在无根湖陪伴她无数年,她取的名字,在一切还未发生时,这两个名字都令她心生喜悦。 然而这一百年来,只要一想起他们,念到他们的名字,心里的疼痛就让她无法唿吸。 当段十六在梦里看到他与白泽更早的开始,无生在梦里看到了无根湖最后的记忆。 那一次,她在两人的厮斗中冲过去,挡在羽生前面,鳞生的剑刺穿她的胸口,她听到有什么破碎的声音。 她在剧痛中升起喜悦来,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阻止一切。然而,她却看到鳞生逐渐变化的眼神,看到他握剑的手渐渐颤抖,淡漠的表情一点点溃散。 心里的喜悦消失无痕,痛苦重新升起。 终于,她看到鳞生身后腾起巨大的黑色妖物,将整片天空都遮挡起来。她无法置信的看着这一切,身后,羽生将她抱进怀里,一声嘆息在她耳边炸开。 莲化青鸟,四海清平; 鱼化禺彊,幽冥洞开。 她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一剑改变了所有。 那之后,她在前所未有的痛苦中陷入冰冷的死亡,再次醒来,无根湖已经看不见了,她眼前是洁净空茫的十方殿,慈悲的和尚站在她面前,轻轻嘆息:“无生,你当自省。” 她的泪水磅礴而出:“为何?” “本是无情物,却生有情心。” “我不明白……” 和尚垂下眼睛:“无生,你是无根湖因悲悯而生,从无根处来,往无穷中去,然而你的悲悯却一点点沾染了他们,以至于让他们从无情中来,却往有情中去,你当自省。” 她便哭起来,想到羽生和鳞生,想到那样生死轮迴的宿命,无知无觉已是残忍,有知有觉之后,该如何度过? 第27页 和尚看着她,终于不忍,他拿出一颗舍利,嘆息着放进她心里:“你的元丹已有裂痕,这颗舍利可以慢慢修復它,也可以让你忘记所有。” 无生看着他,她不想忘记,但是她被舍利的佛光刺得闭上眼睛,然后陷入漫长的沉睡,醒来后,真的忘记了一切。 平静的十方殿过去很多个百年,取代了无根湖所有的记忆,直到一百年前,她不知为何,一点点拿回了往昔的记忆。 要多漫长的记忆,才能令人一念成魔? 无生不知道,她没有成魔,她只是逃了出来。 带着鳞生一起。 ———— 无生醒过来,擦干眼泪,收拾好心情,顾不上天还没亮,冲到段十六门口,却刚好看到香锦披着头髮从卧房里出来,她吓得愣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想到什么,一张脸腾的就红了。 ……原来香锦和段十六是这种关系吗? 香锦见她害羞尴尬的样子,微微一笑走过去:“无生姑娘要找先生么?” “啊、不!我就是路过……” “先生还没醒,香锦先给你准备早点如何?” “不用不用,”无生急忙摆手,不知道该说什么,香锦觉得她有趣,故意凑近些:“无生有喜欢的人吗?” “诶!?”无生吓得要跳起来,手足无措,胡言乱语的撇开话题:“没、没有,不是只有人类才……啊!所以段、段十六难道……?” “不是哦,”花妖妩媚的抿嘴微笑,轻轻摇头:“先生只是偶尔需要人陪伴。” “诶?” 香锦不再说话,她微笑的神色里浮现一丝宠溺和落寞,然后转身离开,在安静的晨光里拐入走道的尽头。无生也不敢再待下去,急忙转身回房间,掰着手指等天亮,结果等着等着又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到了中午,她几乎是跳起来,冲到前厅的时候,看到段十六在发呆,旁边摆着元衡的双邪剑和一堆黑色的布。 无生眨眨眼,早上看到香锦,中午看到他发呆,简直要怀疑这一百年认识的段十六不是眼前这个人,便哈哈笑起来:“你居然在发呆!” 听到她的声音,段十六转过头来看她,略微一笑,没有说话。 无生走进去,看着形状奇怪的双邪,莫名的觉得不详,咳了一声追问:“你在想什么呀?” “没什么,”段十六拿起黑色的布,慢慢缠到在剑身上,布上有隐隐约约、密密麻麻的字符,闪着苍青色的微光。 见无生看得仔细,段十六轻轻一笑:“四百年来,我不知道和多少妖物精怪打过交道,无非是帮点小忙,换点小东西,还从来没沾染过魔族,何况元衡这样的危险人物。” “我看你不害怕的样子,”无生嘟哝着,想起那天段十六的话,越发好奇:“十六,上次你说,你要拿这把剑救一个人,到底是谁啊?” 段十六垂目沉默着,院子里十分安静,前面有一弯水塘在院子一角倒映着花草与阳光,前屋檐下的长廊上摆着茶盘与点心,一旁的偏院里隐隐传来香锦与竞秀的笑声。而他坐在前厅里,在这样一片大好的悠闲时光中,用黑色的长布裹着剑,脸上平淡到有些深沉。 “快说嘛!” 听到无生催促,他嘴角微微笑起来,似乎在想要如何说:“四百年前,与我青梅竹马的朋友,也算是姐姐,因为一些事情堕入了修罗道。我将她藏起来,却没有办法取出那颗修罗丹,后来,那个妖物告诉我他可以帮忙,但是他被封印着,我必须先帮他解除封印。” “这样,”无生听见青梅竹马四个字,莫名想到早晨,香锦凑过来轻轻问着喜欢,脸上就有些取笑:“那,你是要拿双邪剑去破封印哦?” “嗯,这剑认主,除了元衡没人可以驾驭,魔气又厉害,只好先藏一藏。” 段十六点点头,剑已经全部缠起来,他以指为笔,在上面刻了一个苍青色的封印,层层包裹的剑转眼间变了样子,看上去就是一把毫无装饰、简简单单的黑色长剑,只有剑身两侧的中间,分别有一条笔直的凹痕,成为唯一的辨识之处。 “哦,”无生点点头,指着那条凹痕皱眉:“这条线怪怪的……” 段十六垂下眼睛,他不愿意告诉无生,要想唤醒双邪剑的力量,需要两股特定的气——从至邪中升起的极清,从极清中升起的至邪,这才是双邪剑被命名的含义。 他更不忍心告诉她,自己寻找了很久,才找到最合适的对象——当年和无生一起在十方殿里的两个人。 也是无生拼死逃出来,想要拯救的两个人。 “无生……”他忍不住喊她,又停下来。 “嗯?” “没什么,”段十六的声音难得有些干涩:“我只是突然觉得,我其实从来也不是好人。” 无生咬着点心点头,十分开心:“那是,别的不说,这一百年来,我就没见你做过一次亏本的买卖,好不好人我不知道,从不吃亏倒是真的。” 段十六看她这样开心,目光闪了闪:“你来找我,是着急鳞生的復活?” 第28页 “嗯!”无生点头:“一百年了,我好担心……” “时间也差不多了,走吧。” 他说着,拿起剑朝后院走去,无生没想到他说开始就开始,心里有些慌,急忙跟上。 第25章 红尘宿命(三) 无生的故事简单又复杂,简单到“宿命”二字可以概括,复杂到三个人相互纠缠。 十方殿的生活简单至极,千万年不过三件大事。 第一件是无生成为迦衍的弟子,负责给十方殿里的“无根湖”浇水。 她还记得第一次站在十方殿的那个小角落里,看着眼前悬浮在半空中、和她差不多大的石盘,像个大球被切开一半,上面有假山和石头,水里有一株莲花和一尾黑鱼,十分好奇的抬头问他:“无根湖不是一个湖吗?这么小?” “无大无小,是名为大小。湖,也不过是名为湖。” 说完这些,迦衍温和的看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开,她走近悬空的石盘,看到莲花静静的浮在水面上,似乎能闻到清香,通身漆黑的小鱼在水里惬意的游着,整个房间祥和、平静,跟这天界的所有角落一样,安静而舒心。 她拿起迦衍给她的石碗,说了声“水”,空碗立刻回应了她,从碗底慢慢闪出光芒来,转眼间盈满,碗边的佛印闪过,金光渗到碗里,将清水染出丝丝金色。她踮起脚,将水小心翼翼的倒进去,深怕吓到那条鱼,只是那条鱼不知道躲哪里去了,莲花轻轻颤动,似乎很高兴,无生忍不住也微笑起来。 如果和它们说话,会不会听得懂呢?她想。 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它们听得懂,不但听得懂,还能幻化成一黑一白两个少年,在十方殿里陪她玩耍。只是每三百年,他们就会消失一段时间,然后长出新的莲花和黑鱼,需要再等很久,两个少年才会重新出现。 在记忆找回来之前,无生既不知道原因,也没有过于在意。 第二件事是她六次转世人间,虽然没有转世的记忆,但她记得有三片花瓣和三个鱼鳞陪伴她。 至于第三件事,是一百年前她想起真正的无根湖,想起羽生和鳞生,于是她在两人觉醒的时候冲进去,挡在鳞生面前,被羽生的长剑贯穿了身体。 她抱着鳞生倒在结界上,却冲破结界掉落人间,被路过的段十六捡到。当时,她身受重伤,性命丢了大半,鳞生更为严重,几乎处于魂飞魄散的关口,段十六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阻止了鳞生魂魄的溢散,让他陷入沉睡,然后拿出那颗“红尘”,说能让鳞生復活。 “半颗舍利,一叶魂草,还有渡河源头的一瓢水,吸纳三千执念与欲望,便成一颗红尘珠。” 从那以后,无生就带着红尘珠奔波于人间,见了许多悲欢离合,所见越多,越为羽生和鳞生心疼,他们无知无觉被命运捆着,千万年来,困在小小的十方殿里,不得解脱。 直到这个叫段十六的人突然带来转机。 ———— 回忆涌现,无生看着后院的风景,心里忐忑不安。 “鳞生和……羽生,对吗?”段十六突然回过头来问道,无生一愣,点点头,他又一笑:“我还想,你游走人间这么久,该交到新朋友了才对,结果数来数去,还是这两个。” “有这两个就够了。”无生扔过去一个“你懂什么”的眼神。 “好吧。”段十六点点头,不再说话。 没多久,他们穿过后院,走进一处暗门,再下去,居然还有一间密室。换做往常,无生一定会调侃他狡兔三窟,现在却只觉得心里慌乱,别说调侃,连话都多说不出一句。 进入四面无一物的密室里,她一眼就看到正中央,通身漆黑的修长身影悬在那,黑髮如瀑,面沉如水,微微低着头,双腿自膝下如蛟如龙,汹涌的黑气在他周身涌动,让他仿佛站在浪潮之上,只是他紧闭着双眼,毫无知觉。 无生的视线便再也挪不开,红着眼眶,垂目而立。 人间之气,至邪至暗的化身,禹疆。 在无生眼里,他叫做鳞生。 第26章 红尘宿命(四) 段十六看着无生的表情,思忖了一会才开始动手。 他在地面及两侧墙壁上刻画咒语,手中的笔无水无墨,虚空一挥,淡金点墨的痕迹便在墙面上悬空出现,散发出飘摇的光晕。 许久,两面墙壁与地面的三个阵法画完,三道光线分别从阵法中心射出来,在房间中央汇聚,金色及黑色的光芒彼此冲撞,发出轻微的噼啪之响,鳞生浮在光芒中央,黑雾渐渐涌动起来。 他又拿出素色香囊,倒出一片手掌大的鳞片,那鳞片浓黑如透亮的黑玉,隐约有五色纹理勾勒其间,流光溢彩。同时,红尘珠从他手心里飘出来,水光潋滟之间,将鳞片包裹了进去,一瞬间,黑芒迸射,屋里不知是亮还是暗。 他走到阵法中,将红尘珠放到光芒汇聚的中心,那珠子瞬间被拉到空中,同时,一道蛮横的力量突然凭空出现,向他袭来,段十六重压之下被推了出去,撞到墙上又摔下来,脸色青白一片。 黑色雾气浓墨一般从鳞生胸口磅礴而出,越来越厚重真实,汹涌如狂浪,阵法愈发闪出光芒来,渐渐承受不住,幽冥之气沖天而起,房间摇晃起来,无生急红了眼,叫着鳞生的名字,却被力量压制着跌坐在地。 第29页 段十六见黑气就要冲破结界,咬牙拿起双邪,剑尖朝阵心狠狠一刺,苍青的丝线从他手中出现,缠上剑身,牢牢抓着它。双邪挣脱不掉,又被狂涌的幽冥之气刺激,嘶鸣起来,屋内肆虐的黑气被它拖过去,抽丝剥茧一般,融进剑身之中。 许久以后,双邪终于稳定下来,飘到鳞生对面,黑色的空气在人与剑之间流动不止。 嘶鸣停止,屋里恢復寂静。 段十六脸色灰白,终于敢松开手,他看着惊慌失措的无生,有些疲惫的笑道:“三千执念心,重塑禹疆形。无生,你的心血没有白费。” 无生抬起头看他,只见幽冥之气、魔气、妖气交织在他周围,诡异虚幻,他的目光比往日深沉,仿佛有许多话,却不能说出来。 她又看向鳞生,心里不知是喜是悲,咧嘴笑了笑:“是啊……可是,他为何还不醒?” “虽然有红尘珠,但他原身终究不在……”段十六心里也没底,他决意要取鳞生性命,但那也得先让他醒过来才行。 两人心中各自着急的时候,鳞生醒了。 起初是黑气的涌动突然剧烈,然后他勐地睁开眼睛,一柄漆黑的长剑勐然朝段十六刺去,无声无息,转瞬已达,段十六虽然机敏,但如此距离无法完全避开,电光火石间,长剑擦过他的脖子,击中结界发出轰鸣。 “十六!”无生冲过来,看见他脖子上的血痕,吓得要哭出来。 “我没事。”段十六看着鳞生,双邪剑低鸣,疯狂吸收着他涌动的杀气,这一击之后,他的力量被双邪剑扯着,再也无法动弹,只是盯着他冷冷说道:“人类?” 段十六轻轻一笑,颔首不语。 鳞生盯着他不再说话,他的魂魄被红尘珠拽着,在体内拼命冲撞,脑海中一片混沌,满是厮杀的声音。 “鳞生!” 满脸泪痕的少女回过头来喊他,鳞生看过去,心中激动,一片混沌的记忆里,哭泣的小女孩与眼前这个人重合到一起,如同厮杀荒原的记忆里突然有了生机,他仿佛听到遥远的声音,一遍遍的哭喊着:“不要走!” 心里突然难受,但甦醒时的杀意也消失了。 “无…生……”他在空茫的脑海里找到一个名字,说出来的时候,胸口疼痛,他感受着过分真实的身体,察觉到滚烫的珠子在胸口颤动。 听到他喊自己,无生哭到无法自已,几乎要冲过去,却被段十六拉着,只能着急的问道:“鳞生你怎么样?痛不痛?” 鳞生皱眉摇头,他如同经歷冗长的梦境,记忆一片混乱。 “太好了……”无生掩面而泣,再也说不出话来。 段十六听着他们的对话,勉励一笑:“放心,醒过来就好了,你先稳住气息,两三天之后应该就能出去结界了。” 无生听了急忙点头,鳞生满心提防,但是见无生点头,沉默着不说话。 “那我们先出去吧。”段十六看着无生,无生不捨得走,又怕影响鳞生,一步三回头,终于说道:“我就在外面等你,你一出来就能看到我。” 鳞生周围的黑雾微微颤动起来,他点点头,闭上眼睛。 ———— 走出密室,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段十六快要支撑不住,看到墨李站在门口,又勉力点点头:“看好结界。” 墨李不声不响的离开,他刚松一口气,又看到香锦抱着大哭不止的麟儿走过来,颇有些手足无措。 “大约是刚才双邪的动静被麒麟感觉到了。”他沖啼哭的婴儿抱歉一笑,想抱过来哄两句,刚一抬手,眼前却勐然一黑,晕了过去。 香锦吓得低唿一声,将他一把扶住,小心翼翼的搀扶到卧室里,又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带着几人离开。 段十六昏昏沉沉的知道这一切,听到关门的声音,他才落入纯粹的黑暗中,如同陷入窒息的泥泞。 很快,几点苍青色的微茫飘荡过来,像萤火一样,他便觉得自己飘起来,从泥泞中走到另一个熟悉的世界,看到生命之树下熟悉的风景。 只是,如果可以,他此时并不想来,前两天的幻境还歷歷在目,一想到那把匕首,他胸口就隐隐作痛。 身体的疲惫仿佛被带进神识里,他快要支撑不住,却忍着疲惫走过去。 白泽如同虚幻的脸一如往昔,胸口的长衫干净如新,他站在那看了许久,嘆了口气:“我和你之间不过一场交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别再让我看到奇怪的幻象。” 也不许再迷惑我的心智了,他想着,嘆了口气。 风吹过来,白泽和往常一样沉默不语。 他便觉得这样自言自语有些尴尬,无奈的笑了笑,和往常一样走到树干下,枕着柔软的青草沉沉睡去。 绵长的唿吸声中,白泽苍青色的髮丝在微风里飘拂着,似乎是无意,拂过他的脖子,落在他看不见的伤口上。 第27章 红尘宿命(五) 再醒过来,段十六闻到淡若无物的清香,侧头一看,麒麟趴在他肩膀上睡得正香,脖子上的伤口已经好了,忍不住轻笑:“这世上最好的疗伤圣药大约就是你了,段某占便宜了。”说着,将麒麟抱起来轻轻揉了揉:“谢谢你。” 第30页 小麒麟睡得香香的,一点没有察觉,却十分配合的在梦里笑起来,唿唿有声。 看着他的睡脸,段十六便想到那晚发生的一切,戎华举剑自杀的身影、檀君奔向惊雷的身影重叠起来。他嘆口气,想到元衡那积累了千万年的感情,不知道爱的执念是否已经超出了爱本身,也不知道已经死掉的檀君和现在活下来的小麒麟,哪一个是他想要的? 入魔之人,最易被执念折磨,这孩子长大以后该如何自处呢? 自己虽说是救了他,但初心不纯,如今又让他面临坎坷莫测的未来,无论怎么想,心里都不安。 “对不起呢。”他看着麒麟香甜的睡脸,忍不住轻轻说道。 这时,门静悄悄的打开,无生压低声响看过来,发现他醒了就急忙冲过来,小声又激动的问着:“十六你怎么样?” “没事,抱歉吓到你们了,”段十六轻轻笑着,难得取笑自己:“人类的身体就是不中用,双邪都已经被封印,这一点魔气都承受不住。” 无生一翻白眼:“少来,妖怪都没有你厉害。” “是是是,而且,沾麒麟的光,伤口都好了,段某三生有幸。” “你啊……”无生嘟哝一声,有些害羞的眨眨眼:“十六,我想跟你说声谢谢,若不是你,我和鳞生一百年前就死了。” 段十六心中微微一动,只觉得讽刺:“哈……你以后说不定会恨我。” “怎么可能!”无生摇摇头红了眼:“你知道我的愿望的,让鳞生和羽生从轮迴里挣脱,这一百年来,我在人间吃了好多好吃的,看了好多好玩的,以后我想带他们都去看一看尝一尝。” 段十六不忍心再听,正好麒麟醒过来,趴着他肩头咿呀呀的笑,便抱起他转移话题:“你说,对元衡而言,活下来的这个,和死去的那个,哪个才是他想要的呢?” 无生愣了愣,她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段十六便笑了:“希望他能珍惜活下来的这个吧。” “十六……?” 段十六摇摇头:“其实我想问的是,你是如何想的,鳞生和羽生,对你而言,谁更重要?” 他的话音未落,无生已经白了脸:“你为何要问这个?他们当然是一样重要!” “……是吗?” 无生终于听出来不对,盯着他皱眉头:“十六你今天好奇怪……” 段十六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嘆口气:“无生,如果这次失败,他们三百年后还是会重生的,对吗?” “嗯,可是……可是那也是无知无觉的轮迴,他们什么都不记得。”无生微微激动起来:“而且,我没有下一次了,如果我不在,这世界上更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感受,不会有人想要救他们。” 听到她这样说,段十六目光微暗,垂目说道:“所以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活下去。你的元丹有裂缝,虽然有舍利包着,但如果过于悲伤,舍利也是会碎的。” 无生咧嘴一笑:“我明白的!为了他们两,我要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啦,你不要操心。” “好,”段十六终于点点头:“我似乎睡了很久,好饿。” 正说着,香锦从门外探头进来,笑眯眯的看过来:“就知道先生要醒了,奴家煮了百花粥,先生快起来吧。” 说着,她进来帮段十六更衣,又把麒麟抱过去,见对方咯咯笑着张开手,整个身子都歪过来迎接自己,开心得眼睛都弯了。 “呀,”她抱着麒麟左右看了两眼,有些惊讶的说道:“麟儿好像又长大了些?” “是吗?”无生听了,兴致勃勃的凑过去看,香锦便一笑:“又可以做新衣服了,好开心哦!” “那我也帮忙!” “多谢无生姑娘。” “嘿嘿。” 段十六听着她们兴高采烈的交谈,神色平常,安安静静的出去。 ———— 过了几日,鳞生稳定下来,无生心急如焚的等在外面,看到段十六和鳞生从屋里出来,楞在那站着,因为太过激动而哑口无言。 鳞生看到她眼眶红红的,也沉默着看她,只是目光专注,看得她有些不太自在,咳了一声轻轻问道:“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鳞生摇摇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段十六眼看两人大眼瞪小眼,嘆口气,拉他们到前厅喝茶。 鳞生走过去,看见院子里两个花妖抱着一个婴儿正要离开,那婴儿被抱在怀里,脸上有些俱意,却伸着小手,望着段十六手中的剑。这几日,这把剑守在阵眼上,他已察觉不是普通凡物,便问道:“剑是谁的?” “一个魔物的,”段十六轻轻撇开话题:“你的身体应该没大碍了,只是你可还记得以前的事情?” “嗯。” 段十六便一笑:“那就简单了。” “……我的记忆里,有许多次和另一个人战斗的情形,除此之外,只记得无生。” “这样就足够了,”段十六笑着:“其他的事情,无生会告诉你。” 第31页 第28章 红尘宿命(六) 三十三天蓬莱境,无根湖中无根水。天地初分时,阴阳相接处,每三百年,一莲一鱼生于水中,莲之洁白,天地清华之气萃炼而生,鱼之幽黑,万物晦暗之念汇聚而成。 莲化青鸟,四海清平; 鱼化禺彊,幽冥洞开。 无生将前尘往事一起说出来,忐忑不安的看着鳞生。 鳞生听懂了,冷冷说道:“想必我就是那条鱼,对么?” 无生点点头:“那两股气会化作莲花和鱼,似乎是因为那两块玉上分别雕刻着莲花和鱼,但是你们为什么会化作人形,又为什么会变成青鸟和禹疆,我却不知道……” 她想起无根湖最后的记忆,想起鳞生杀死自己,第一次化作禹疆的样子,难过的低下头:“后来,迦衍不知为何,将我们带到了十方殿。” “还能为何,”鳞生冷笑:“十方殿更好控制,好让我赢不了他。” “鳞生……”无生不知该如何说,她记得浇水的石碗上有迦衍的佛印,也想过这一点,只是如果这是真的,对鳞生来说未免过于残忍了。 “倒是可以理解,比起幽冥洞开,当然是莲化青鸟,为人间带去清正之气更好些。”段十六在一旁笑了笑:“对你们而言,并没有输赢,只有宿命。” 无生听了,眼睛更加红,鳞生深深看她一眼,皱起眉头:“过了一百年吗?我印象里,最后一次并没有打完。” “对,”段十六淡淡接过:“当时,你们已经觉醒,打到一半,无生冲过去帮你挡了一剑,然后你两就从结界里掉下来。” 鳞生一愣,当时的画面从脑海里闪过,他看到雪白长剑穿过她的身体,鲜血就在眼前炸开,瞬间激动起来:“我要杀了他!” “不!”无生急忙阻止他,脸色惨白:“不是的!鳞生,我们三人一直在一起,就算你不记得,我记得,你们从来就不是敌人,只是身不由己……都只是被宿命利用的人。” 鳞生看到她的眼泪,撇开脸,心中恨意难消,根本按捺不住。 段十六见了,慢慢接过去:“当年的那个僧人只想为人间清理乱气,却没想到这两块玉会化成两个人,也没有想到,你们厮杀的身影一次次倒映在湖上,让无根湖里也长出一个人来。” 鳞生一愣,“你是说……?” “你们打打杀杀,最痛苦的就是无生。” 鳞生沉默下来,定定的看着她,记忆中哭泣的女孩浮在脑海里,他察觉到胸口刺痛,说不出话来。 无生眼眶通红,拉着他的手轻轻说道:“鳞生,你相信我,他不是你的敌人。” “可是宿命无法更改。” “可以的!”无生激动起来:“这次就会改过来。” “你要如何……?”鳞生说着,又看了一眼段十六,想到他身为人类,却和自己还有花妖坦然相处,直觉不对。而且,他身上有一丝非妖非魔的气味,非常淡,不仔细探究几乎看不出来,不觉皱眉。 见到他的神情,段十六轻轻一笑:“在下段十六,研习妖术很久了,与普通人类不太一样。一百年前,你和无生从十方殿掉下来的时候,我正好经过,救了你们。” “这么巧?” “这么巧。” “区区人类,莫非可以更改数万年的宿命?” “不试一试如何知道?”段十六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所谓宿命,其实很简单,不过就是夺回你们的元身,让你们不再受制约罢了。” “那元身在哪里?” 段十六不语,无生皱眉想了想:“应该在十方殿…你和羽生每次都是先以莲花和鱼的样子出现在石盘里,很久以后才会变成人形,所以我想,你们的元身可能在那个石盘里。” “原来如此。” “嗯……毕竟那时候,我的工作是每天给石盘添水,”无生笑了笑,看着鳞生低下头去:“加水的容器有迦衍的佛印,想必每次加水,你都很难受……” 鳞生看着她,柔声安慰道:“我没事。” “鳞生……”无生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哭起来,一声声说道:“对不起……” 鳞生目光闪动,终于将她搂进怀里,寂静的前厅里,只剩下无生断断续续的抽泣,再无言语。 段十六看着他们相互依偎的样子,移开了视线。 第29章 红尘宿命(七) 一个月后,无生坐在院子角落的一棵树上,喜滋滋的啃果子:“还是夏天好!天也好看,山也好看,还有果子吃!我喜欢夏天!” 鳞生坐在一旁,既不取笑也不说话,距离他醒来,无生每天都开心得要飞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她笑,心里就会跳一下。 “鳞生,人间有好多好多好吃的,什么杏花饼啊糯米糰子啊,我都好喜欢,之后我都带你吃一遍好不好?” “好。” “还有特别多好看的地方,比十方殿好看多了。” “是吗。” 第32页 …… 无生叽叽喳喳的说着,鳞生一句一句的回答,没有发现自己的表情和声音是温和的。 只是喜欢……他偶尔会想,无生所说的喜欢、想念,都是什么呢? 他没有问,因为只是看着她高兴的样子,盘旋在心里的汹涌杀意就会一点点蒸腾掉。不着急,他想,以后就会知道的。 “原来躲在这里。” 鳞生勐然回头,看到段十六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不远处,轻笑着看着他们,忍不住微微皱眉——自己竟然没有察觉。 “十六你找我们?”无生开开心心的问着,顺手扔一颗果子过去,段十六接过,招招手示意他们下来,摇头笑道:“一个月了,我要赶你们出去了。” “为何?”无生笑嘻嘻的跳下去,全然不放在心上。 段十六朝前厅走去,一路向她解释。 其实鳞生已经猜到,自己甦醒一个月,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果然,段十六言简意赅,几句话就说完了。 “想要救羽生,就要将他带离十方殿,同时,要找到两人的元身。但十方殿有迦衍的结界,贸然闯入危险太大,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出现在十方殿里面,这样,就算出来的时候被发现,起码也已经出来了。” “嗯……可是我们讨论过,不知道如何进去……” “迦衍曾经让你下凡,希望通过六世轮迴让你看破红尘,那时,鳞生和羽生不是都有偷偷跟着你,还遗留了鳞片和莲瓣在人间?” 无生点点头,之前他们復活鳞生,就用了段十六找到的鳞片。 段十六看着她,终于点点头:“如果能找到羽生的莲瓣,我能找到办法前往十方殿。” “可是,你之前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 “所以这一个月我很忙,”段十六眨眨眼:“做了个道具也许有用。” 说着,他拿出根绳子递给无生,无生看到一颗水滴状的石头穿在绳子上,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 “引石,你戴在手上,想着你要找的东西,它会指引你方向,如果起效的话,离得越近,引石会渐渐发热。” “好。”无生急忙将引石带上,她早已迫不及待,转头就朝鳞生问道:“那我们尽快出发好不好?” 鳞生听到莲瓣的时候并不高兴,只是看见她的笑容,默默的点点头,无生更开心了:“干脆现在就走,还赶得上去最近的镇子吃晚饭。” 段十六取笑两句也同意,他拿出一块竹片,以刀为笔,几下就刻出一匹骏马的轮廓来,无生一看急了:“我要墨驹儿!” “墨驹儿要休息。” “小气!” 段十六不理她,迳自走到院子里,对着竹片轻轻吹口气,两匹骏马便从烟雾里飘出来,一跃而出,落地时,已经是两匹高头骏马,段十六满意的笑道:“能走多远我不保证,它们累了就会消失,你们好自为之,记住,不可以泄露行踪。” 无生急忙点头,纵身跃马,拍拍马的耳朵,表示满意,他又递过来一支不过手指粗细的笛子:“新做的笛子,收好了。” 无生一笑:“你还有什么宝贝,赶紧都拿出来吧。” 鳞生在一旁看她耍无赖,微微一笑,却看见段十六走过来,递过来一个香囊:“此前我已经找过你的鳞片,復活你用掉一片,这是剩下,物归原主。” 鳞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段十六就笑了笑:“也许会有一些残留的记忆。” 记忆……鳞生忍不住看一眼无生,内心隐隐期待,他只有这一世的记忆,加上无生说完他隐约想起来的那些,但显然不够。 他心里微动,接过香囊放在怀里。 段十六看着他的神情,轻轻一笑:“都说红尘珠不是一颗珠子,我现在信了。” 鳞生皱眉:“什么意思?” 无生以为他在问红尘珠,急忙解释:“就是我们復活你用的那颗,叫红尘珠,我也不是很明白,总之要三千执念才可以做成,现在就在你身体里呢。” “三千执念?” “嗯!多亏了十六帮忙,不然就这几十年,我会累死的。” 段十六一笑:“妖物大多因执念而化,在下别的不多,认识的妖物却不少。”他看着鳞生又一笑:“我刚才的意思是,我原以为你们不会有感情和知觉,原来和普通人类并无二致。” 无生听到,十分动情:“他们本来就是有感情有知觉的,而且这颗红尘珠里,也是有很多情感的……” 段十六点点头:“三千红尘,一颗人心。” 鳞生一愣,人心? 他与无生对视一眼,无生没听明白,着急的催动骏马,一跃而起,她抬起手腕比对了一下,沖段十六摆摆手,趁着夕阳未落的明媚,腾空而去。 鳞生便顾不上纠结,急忙跟上。等飞到半空,他低头看着茫茫天际,身下群山如波,蜿蜒远去,清风吹来,人间烟火之气隐约可闻。 “鳞生……”无生回过头来看着他,有些犹豫:“让你帮忙救羽生,你有没有不高兴啊?” 第33页 鳞生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穿过重重山峦,看向极远处幽深的天色里,许久摇了摇头:“如果这是你的心愿,我便完成你的心愿。” “……谢谢你。” “而且,”鳞生转过头,想了想才说:“我没有不高兴。” “嗯!我就知道!” 无生放下心来,催着马儿再跑快点,鳞生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沉默——她要救羽生,但是如果他的感觉没有错,留在十方殿的羽生已经在混乱中,快要到达崩溃的边缘。 段十六站在院子里看着两人消失,低下头微微一笑。 三千红尘,一颗人心。本应无情的禹疆,原来早就在千万年的笑容里被驯服了,接下来,红尘珠里翻腾的思念和爱意,会将你带向哪里呢。 还有十方殿里的羽生,被独自留下的痛苦,到底有多深呢? “我是个坏人呢。”他自嘲的笑着,刚好走到旁边的香锦隐约听到,不明所以,他也并不解释,抱过麒麟贴在怀里,不再说话。 第30章 独占之心(一) 未至午夜,两匹骏马突然长嘶一声,又飞了一阵,找到一处荒凉的院子落了下来,将无生二人放下,便在院子里扬蹄消失了。 无生算算时间,十分夸张的咂舌:“比之前又多两个时辰,段十六真的要变成妖怪了!” 鳞生看着她,不太明白,无生皱皱鼻子:“他会好多妖术,而且我每次见他,他都更厉害……” “是吗?”鳞生对妖术什么的并不在意,只是想起无生跟那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非常自然开心,突然反应过来,自己醒来之前,无生一直和这个男人生活在一起? 鳞生有些愣神的时候,无生已经跑到院子里,左转右转,有些奇怪:“这房舍明明很好,如何就荒废了…”说着,忙忙叨叨的打扫出一个角落,又开始找吃的,鳞生不太懂她怎么跟人类一样这么爱吃东西,又看到她细緻的布置结界,便说道:“我在这,你不用害怕。” 无生摇摇头:“还是小心点好。” 鳞生见她如此,心里有点迷惘。 记忆里爱哭的女孩与无生重叠起来,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这一段时间,“红尘”里的些许记忆会偶尔划过,他看到无生在这人间的很多角落里,神情悲悯而沉静,他从未见过。更不用说和段十六在一起时,笑得开怀,累了就肆无忌惮摊在院子里,不害怕也不担心的样子,于他而言那样陌生。 他不信任段十六,但无法否认对方将她照顾得很好。 心情突然有些异样。 “你在想什么?愣愣的。” 鳞生回过身来,看到无生好奇的盯着自己,还是没忍住:“我醒来之前,你一直和段十六生活在一起吗?你很信任他?” “偶尔见面,但是的确很信任,”无生点点头:“他救了我们,这么多年一直照顾你,还有我身上这点法术武功,都是他教的。” “……是吗。” 无生细细笑着,骄傲的指着焕然一新的凉亭:“可以休息了。” 两人走过去,看着半弯的月亮陷入沉默。突然,无生眨眨眼:“你还记得在十方殿里,我们也这样看过一次月亮吗?那晚的月亮好大好亮,我们一直看到它落下去都没捨得动。” “……我不太记得从前的事。” 无生轻轻笑起来:“没关系,我帮你记。”她仰起头看他,又说道:“我们第一次说话,也是这样一起看风景呢。” 鳞生看着她,用眼睛问:“是吗?” 无生便笑:“你总爱躲着我,每次我和羽生说话,你都远远看着。有一次,天空出现一朵好大好大的云,夕阳照在它身上,像火又像花,你坐在石头上愣愣的看着,我就跑过去坐在你旁边。那是你第一次没有跑开,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后来我们就经常一起看风景了。” 听完她的话,鳞生看着远方的天空,突然觉得夜蓝如墨,云淡如丝,绵延的远山柔美至极,忍不住慢慢开口:“段十六给我两片鱼鳞,有我的记忆。” “诶?”无生眼睛一亮:“你快试试,这些鳞片和莲瓣,都是你们陪我下凡时留下来的,可是我却不记得转世的事情,你快告诉我!” 鳞生沉默片刻,拿出香囊,将两片鱼鳞放在手心里,半晌,又收进去:“没什么特别的,有一次你转世没多久,我的神识附在鳞片上,沉在你家后院的池塘里,你特别小的时候,不小心掉到池塘里,然后在水里看到我,就笑了,把我捞出来放在房间里……后来你就长大了。” “嗯?”故事结束得如此仓促,无生才不信,她随手从旁边扯下一棵小草,揉成一团扔了过去:“中间呢?快说!” “……”鳞生想了想:“后来你长大些,有一天家里起火,你睡得很沉,于是我将你移到后院池塘,免得被烧到,但是我的神识就被耗尽,不知道后面的事。” “这样,”无生有些不好意思:“那我要谢谢你哦,是你救了我。” 鳞生接过那团草叶,轻轻握在手里没有说话。他想说没关系,他想告诉无生,那个孩子将鳞片小心翼翼的摆在桌子上,每天早上都笑眯眯的看好久,那样专注的眼神让他非常开心。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他开口却说:“你父亲说鳞片太大了,怕是妖怪,要你扔掉,你怎么也不肯答应。” 第34页 “那当然!”无生在一旁骄傲的笑,迫不及待的催促:“还有呢?” “没什么,我那时候力量不够……” 无生急忙安慰:“谁说的,如果你跟十六打架,你肯定赢的。” 鳞生对这个例子有些无奈:“……段十六是人类。” 无生眨眨眼:“我游歷人间这么多年,见过很多像人类的妖怪,但是从未见过比他更像妖怪的人类。” 鳞生想到段十六深不见底的暗绿色身影,没有再说话。无生盯着月亮,转眼就睡着了,他转过头看着她,慢慢的放缓唿吸。 月凉如水,丝丝缠绵。 那一夜,无生梦见自己变成人类女子,穿着市井衣服走到一条河边,她疲惫不堪,就把脚泡在河里,倚着石头睡着了。然后,一个少年站在水面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目光黝黑沉静,带着凉凉的暖意。 女子仿佛接收到那丝暖意,在梦里轻轻笑起来。 茫茫人海,漫漫百年,这样一眼已是慰藉。 睡梦中的无生也跟着弯起嘴角,鳞生看着她,目光比月色还要轻柔。 他还记得那个水边的少女,她那么疲惫瘦弱,身上却有微微的光,让自己移不开眼睛。还有那个捡到鳞片的孩子,她将鳞片紧紧地抱在怀里,大声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鳞片,才不是妖怪!” 一瞬间,心脏发烫。 原来人心是热的。 第31章 独占之心(二) 十天之后,两人来到一个叫通县的小镇,七拐八拐找到一处幽静的荒废宅子,无生抬起胳膊,看到引石的尖角直指地下,满意的点点头,张望一番撇撇嘴:“宅子没人住,那肯定是闹鬼,咱们晚上看热闹吧!” 鳞生跟着她兴致盎然的四处熘达,总觉得这地方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一直到夜幕降临、月华中天、朝阳初现,宅子在无生的翘首期待中,安安静静的看了她一晚上。 “难道是要挖地吗?”无生愁眉苦脸的抬着手腕在宅子周围转一圈,引石没有丝毫变化,不由怒道:“那你也指个正确的地方呀……”她说着,突然看到鳞生站在远处不动,便走过去,发现他在看屋后池塘里的一株莲花。 那是一株还未开放的莲花,只有小小的花苞,若不仔细看,花苞就被淹没在池塘里高高低低的植物当中。 她心里一动,看着鳞生,鳞生却转身离开:“没什么,我们再等等吧。” 他大约是不喜欢莲花的……无生明白他的心情,也不反抗,只是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到什么,回头看去,瞥到池塘角落一抹黑影在草丛里一闪而过。 是猫。 ———— 两人在镇上熘熘达达一整天,无生打听下来,果然都说那宅子闹鬼,不管谁住,没两天就得落荒而逃,久而久之就荒在那里。 “那可是个老宅子,不知住过多少代人,怕有好几百年了。”卖烧饼的老人叨叨着,笑着说完又吓她:“老屋子容易长脏东西,你姑娘家家的可别去那儿。” 无生点点头,拿着烧饼啃得欢畅。 第二天,皎洁的圆月挂在天空上,鳞生坐在走廊上看着天空发呆,无生在屋子里四处翻找游戏,不知道她是不是跟这宅子别有缘分,总能在奇怪的角落找到一些小玩意,虽然莲瓣没有下落,倒也自得其乐。 突然,她手上引石颤动一下,急忙奔出来报信,却看到鳞生站在屋外,目光冰冷,露出杀气,不觉吓了一跳。 “发生什么事了?”她急忙跑出去,却看到一个身穿素衣的男子站在院子里,正好奇的看着鳞生,无生出现时,他听到声音转过脸来,眼睛一亮,轻轻笑了。 明月下,两人四目相接,男子一脸温和,无生一脸惊慌,同时喊出来。 “羽生?” “娘子?” 一瞬间,空气安静下来,鳞生脸色发青,一掌就要噼过去,那男子颇有些惊愕,眼看避无可避,一道黑影从他身后冲出来,发出尖锐的猫叫,竟硬生生挡下,哀鸣着掉到地上。 无生从刚才那声“娘子”当中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却发现是那天一闪而过的黑猫。 男子也被突然的袭击惊醒,他心疼的抱起黑猫,瞧了瞧它的爪子,抬起头沖鳞生说道:“你是何人,竟然欺负一只猫!”不等鳞生回答,他又急忙沖无生喊到:“娘子你快过来。” 第二声“娘子”一出口,鳞生右手已经聚气为剑沖了上去,那黑猫从男子怀里一跃而出,化作人形,却不想那一剑哪里是它挡得住的,还未碰到就已被剑气冲到地上,一口鲜血吐出来,鳞生被这一挡,脚步稍迟,那黑猫化作的女子又挡在男子面前,惊悚狠辣的咆哮:“不许过来!” 鳞生目露凶光:“把他魂魄里的东西交出来。” 女子惊讶的抬起头来,鳞生看到对方的眉眼居然有些像无生,不觉皱了皱眉。那女子看着鳞生,眼里也有些慌乱,转头看一眼无生,害怕的神色又多了许多,却还是怒吼道:“不行!他、他会死的……” “他已经死了。” 女子看着鳞生的脸,不知想到什么,终于求饶:“他、他会魂飞魄散的……” 第35页 鳞生挑眉:“哦?那更好!”说罢就要出手,无生此时已经反应过来,抓住鳞生叫道:“住手!”她心里颤动:“……那是羽生啊,你别伤他。” 鳞生看着她,目光一瞬不瞬,唿吸数次终于说:“你看清楚,那不是。” 无生却流着眼泪不说话。 月光下,男子如堕梦中,他看见黑猫化作少女,陌生的男人要杀自己,还有娘子挡在自己面前,半晌,颤抖的喊道:“你不许伤我娘子!” 无生怕鳞生再动怒,急忙回头:“我不是你娘子,你认错人了!” 男子显然十分惊愕:“娘子你怎么了?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你怎的不认识我了?”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无生有些茫然的看着男子,又看了看那个黑猫,黑猫红着眼睛瞪她一眼,也不说话。她只好又回过头来沖鳞生说道:“你不要冲动…” 鳞生寒着脸,四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好半天都没有动弹。 没多久,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竟是有雨要落。月亮被云遮住时,那男子突然支持不住似的,摇摇晃晃就要倒地,他担心的看着无生:“娘子……” 无生心里一痛,那少女刚要冲上去扶他,突然想到什么,瞪了无生一眼,站着没动。无生被她一瞪,不知怎的就看懂了她的意思,跟鳞生咬牙:“你不许动!”说完急忙冲上去,接住摇摇欲坠的男子,将他扶到长廊下坐着, 鳞生咬牙看着无生动作,将内心翻涌的怒火压了又压,那男子的身体逐渐透明起来,他担忧的抓着无生的手不愿松开,无生看着他轻轻安慰:“没事的,他不会伤害我,你睡一下,起来也能看到我的。” 那男子便张张嘴,还未说话便不见了。 无生看着自己悬空的手,只觉得空落落的无处安放。鳞生却已经闪身,抓住准备逃走的黑猫狠狠威胁:“解释清楚。” 黑猫吓得发抖,又生气起来,沖鳞生喊道:“什么解释!都怪她!”她转过头,沖无生喊道:“你为什么……长得跟她一样!?” 无生看着对方泫然欲泣的双眼,双手冰凉,她猜到了一些,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鳞生黑着脸将人往屋里一扔,站在门口不动,虽然不说话不动手,那黑猫却知道自己逃不掉,她看着鳞生的脸,眼眶红了红又忍下来,瞪着无生:“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保证不伤害他。” 无生点头,走到不远处坐下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伤害他。” 黑猫盯着无生,雨落下来,她才不甘愿的开了口。 第32章 独占之心(三) 很久以前,通县还叫做梅县。 四岁的张家小公子去父亲好友家做客,恰逢对方喜得千金,母亲将婴儿抱过来放在他怀里,女娃却一见他就哭了。小公子吓得手足无措,母亲把婴儿抱开,那女娃一离开他怀抱却哭得更厉害,只好又抱过来,这一次,女娃终于破涕为笑,小公子依然手足无措,听见母亲与伯母笑着说“定了定了!” 后来,小公子变成张公子,长大的女孩披上嫁衣向他走来,他挑起盖头,心如擂鼓,轻轻唤一句她的乳名,看她红着脸瞪他,然后又笑了。 时光飞逝,幸福写在张家的每一个角落,直到很久以后,瘟疫突如其来,梅县的人一半都走了,张家少夫人连同女儿一起撒手人寰。张公子悲痛之下一病不起,撑过了瘟疫,却撑不过相思,半年也走了。 在那之后,梅县就改成了通县,很多年后,张家后人也搬走了。再后来,不断有别的人搬进来,没多久都说宅子不干净,说的人多了,宅子就空了。 “如果不是你们跑过来打扰,我们在这里住得很开心的!”黑猫瞪着无生,忘了自己现在是人的姿态,像猫那样挥着手,指甲都长了出来。 鳞生上前一步冷冷说道:“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黑猫缩了一下,更加不情愿的开了口。 原来张家小公子无意捡了只病猫,养在院子里,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小猫那时候还不懂事,后来,她看着小公子长大、成家、一病不起,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突然看到偶尔出现的老猫对她笑,老猫告诉她,张公子身体里有神物,只要那个东西在,张公子就不会死。 黑猫悄悄守在房间里,生怕那个神物会突然跑出去,但她只看到张公子日渐消瘦,慢慢的连话也说不出来。 没多久,又是一个月圆夜,张公子突然清醒,看着黑猫温和的笑:“以后,你去山里开心的生活吧。” 黑猫不说话,她还不会说话。 张公子摸了摸她,手就垂下去。她看到有什么亮亮的东西从他身体里浮出来,如烟一般向月亮飘去,紧张起来,死死盯着,突然,她看到一片莲瓣飘出来,轻盈如飞絮,眼看就要飞走,她心中着急,顾不得其他,扑上去死死咬住,看着那些亮光越走越远,张公子的身体慢慢冰冷,再也没有声息。 她将莲瓣吐出来放在张公子身上,但他还是不醒过来,过了许久,只有一小点青色的萤光绕着莲瓣颤动不止。 黑猫十分着急,她等啊等,等到有人过来,只好叼着莲瓣跑到后院,忍着水,将莲瓣吐到一株莲花苞里,用爪子牢牢捂着,深怕它飞走。很久以后,她看见青色的萤光也飞到莲花里,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放松下来,累得睡着了。 第36页 后来,张公子的丧事办完了,谁也不知道莲瓣的事情,黑猫将莲花推到水中央,每天都来看一看。 “那只老猫来笑我,说我等不到莲花开的时候,我与他打了一架,然后他说可以教我练功,我就答应了……” 黑猫化作的少女咬着嘴,眼里有水光又厉声威胁:“我警告你们,你们要是敢做什么,我、我就杀了你们!” 鳞生看她一眼,她小小的缩了一下,挣扎的说道:“那片莲瓣被我咬破了,就算……就算你们拿走也没有用处的。” 无生早已听得眼眶通红,她看着少女,想着所谓闹鬼的事情,只怕也是她故意的。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守在这里,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不禁柔声问她:“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少女垂下眼:“很久了,不过他醒过来,大概二十多年……” 她停住不再说下去,她不想告诉这个人,张公子醒来后就一直在找他娘子,自己看不过去才变成她的样子,只是似乎变得不是很像……她瞥一眼无生,心里不高兴,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无生沉默下来,她擦了擦眼睛,心里有些疑惑,却被悲伤的情绪淹没。她起身走到鳞生身边,鳞生看着她,眼里有不甘又有不舍。无生知道会让鳞生生气,还是忍不住说道:“鳞生,我好想他……” 鳞生握紧拳头,一颗心沉甸甸的,他看着无生脸颊上的泪痕,眼里的不甘慢慢褪去,又被别的什么替代。 “你若和他在一起,也会这么想我吗。”他轻轻问着,看着无生有些茫然的样子,心里便痛起来。 沉默中,大雨停了,风吹起来,鳞生刚才发出的剑气随着风越飘越高。 十方殿里,一个白色身影突然动了动,他睁开眼睛,眼前空无一物,只有一道金光组成的佛印在眼前漂浮。 清澈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出现了吗?那我们出发吧。” 第33章 独占之心(四) 通县的那场大雨后,段十六收到了一封信,他拆开被封印束缚的纸条,看到一行娟秀的字。 “他已离开十方殿。” 这行字一掠而过,精緻的信笺在白雾中消散,香锦端着一碗小汤圆走进来,正好看到最后一缕仙气从空中消失,不由得妩媚的笑了:“先生还跟神仙们做生意的吗?神仙也有想要的东西?” “只要是活物,大约都有所求吧。”段十六笑着看她手上的汤圆,有些好奇:“你知道我不吃这些。” 香锦放下碗,轻轻看着他:“无生姑娘不是人类,都愿意多尝,先生明明是,怎么反而害怕一样?” “……害怕吗?” “不管先生在做什么,奴家不觉得先生要离自己的身份这么远。” 段十六看着眼前通透的花妖,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四百年了,我在你们眼里是人类,在人类眼里大约是妖物,我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什么。” 香锦微微一笑,将他衣袖上的皱褶仔细的理好:“你是段先生。” 段十六听了,心里一轻,刚要说话,怀里的骨笛突然轻响,他没有介意香锦还在房中,拿出骨笛,听到无生清脆又无奈的声音:“十六,我们在通县发现了莲瓣……可是有些棘手,你可不可以过来?” 他稍一思忖,便和第一封信对上了。无生两人果然按照“引石”的指示去了通县,鳞生也果然没有忍住,泄露了踪迹。 而九天之上的那一位,果然只需要一丝气息,就能找到他们。 “通县?”香锦有些怀念的轻笑道:“二十年前,先生是不是在那捡到竞秀的?奴家好像听她提过。” “对,”段十六笑了笑:“当时还有一只小黑猫,可惜不愿意跟我走,只好带竞秀回来给你作伴。” “先生真是的。”香锦似嗔还娇的整理好他的衣服,也不再说话,留下小汤圆就出去了。段十六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难得复杂。 害怕吗? 事到如今他还怎么能害怕,把数万年的神将引堕为魔族,在天庭布下耳目,设计让无生冲破结界,又把十方殿最无辜的三人变成棋子……每一件事都对苍生无益,他有什么资格说害怕? 想到此,他端起那碗小汤圆,慢慢吃下一口,轻轻一笑。 ———— 段十六放下纠结的时候,通县的数人还在纠结中。 通县的夏夜十分美好,尤其是星光灿烂的时候,坐在房顶这么看着,仿佛都能游到星河里。 但是荒宅的气氛并不和夜景一样美好,名叫小黑的少女日夜守在池塘边,鳞生稍微靠近点,她就张牙舞爪要扑上来,鳞生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坐在屋顶上不想动弹。 “你若和他在一起,也会这么想我吗?”那天晚上的问题,无生没有回答他,就那样茫然的看着他,让他束手无策,几乎落荒而逃。 自己和羽生谁轻谁重的问题一直在他心里盘旋,可是真的问出来,他并没有觉得轻松,反而莫名烦躁,只好远远躲开。 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远远躲开。 想冲过去杀了那个人,又怕她哭,只好远远躲开。 第37页 他看着夜空发呆,看着时隔几日终于又出来的月亮,看到张公子飘飘荡荡的出现在湖边,看到黑猫雀跃的跳过去,心里隐隐冒出火来。 三千红尘,一颗人心…段十六模稜两可的话又浮现出来,他皱了皱眉,如果人心意味着这么多复杂的情绪,他宁可不要。 可是,正是这么多复杂的情绪,让他明白无生在这茫茫红尘里有多特别。 屋子里,无生一个人呆着,心里也是百转千回,找不到头绪。 鳞生最近躲着她,她也不敢去找他,几天下来,她都快闷出火来了。加上小黑不是瞪她就是不理她,更加让她心里惆怅,若非前两天跟段十六联络上,对方答应她过来帮忙,她早就一走了之了。 真希望十六在这里,至少还能陪自己说说话,或者告诉她怎么回答鳞生的问题。 她当然也是会想鳞生的,可是,鳞生要的似乎并不是这个答案。 无生乱七八糟的想着,突然看到一点光透进来,她抬头一看是月亮出来了,想着张公子肯定又要出现,急忙跑出来,刚抬脚出来,却看到小黑扶着他走过来,她急忙闪身退到拐角藏起来,看着那两人一直走到屋檐下坐着,不觉又嘆口气。 自己在藏什么呀…… 她有些泄气的想着,探头看去,小黑将张公子扶着坐稳,有些生气的站在一旁,张公子有些迷惑,好半天才对她说:“娘子,小黑呢?” 少女气唿唿的扭过头:“不知道。” 张公子温柔的笑起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变成了一个女孩子。” “……” “娘子,你怎么有点生气?” “没有!” “……” “……” “娘子,今天月亮真美。” “……” “娘子快坐下,如此美景,你不要生气了。” “我才不坐……” “我们好久没有一起看月色了,你快坐下。” “……好吧。” “娘子你真好。” “……才不好!” 小黑坐下,与张公子不远不近,他侧头沖她笑着,又拉过她的手,轻轻说道:“辛苦你照顾我。” 小黑红了眼眶,撇过头去不再说话,张公子却看着她的侧脸,微微笑着。 躲在一旁的无生已经被泪水模煳了视线,她转身离开,回头却看到鳞生默默的站在不远处,心里一惊,不知如何是好。 鳞生见她擦着眼泪,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心里就塌了一块,走过去将她抱进怀里,一句话说不出来。 无生呆愣着,伤心、感动加委屈混在一起,忍不住啜泣起来。眼泪打湿鳞生的衣服,让他觉得像火烧在他胸口,不觉嘆了口气,将她抱得紧些:“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才能让你明白。”他语气里的哀伤让无生心痛,隐隐猜到什么,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鳞生……”她抬起头看着他:“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你对我非常非常重要,可是羽生……羽生也很重要。” “我喜欢你,无生,就像……”鳞生不想听到羽生的名字,他打断她,几乎是匆忙的剖开自己的心意,可是他停下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所谓的喜欢,无生却听懂了,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的,”她轻轻说着:“我明白的。” “你不明白……”鳞生摇摇头:“自从我醒来,我想了很多,你不明白。” “鳞生?” 鳞生捧着她的脸,将她脸颊上为另一个人而流的眼泪擦掉,看着她在月色下迷茫又慌张的眼神,低下头去,落下轻柔又极浅的一吻,柔声说道:“不要再哭了。” “……鳞生?”无生呆愣在原地,鳞生漆黑的眼睛里仿佛没有底,让她看不透、挣不开,她的脸上滚烫一片,全身又像被冻住一样。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鳞生压抑数日的心情似乎终于传达出半分,也突然回过神来,轻松又尴尬,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闷雷,如一刀斩在乱麻上,打乱两人的思路,他转头看去,感觉到熟悉的气突然瀰漫开来,皱起眉头:“你在这等我,我去看看。” “哦…哦!”无生来不及点头,鳞生已经飞奔而去。 小黑从身后的拐角处探出头来:“出什么事了?” 无生急忙摆摆手:“没事。” 小黑还是觉得空气中有异样,却什么都没看到,张公子见她皱眉,有些疑惑的看过来:“怎么?” 小黑摇摇头,她心里的不安已经快让她爆炸了,自从这两人来了,她感觉哪哪都不对劲,如今又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她心一横,对张公子一瞪眼睛:“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张公子笑了笑,一如既往的柔和:“你是我娘子啊。” 小黑怒气飙升:“我才不是你娘子!我是你的猫啊!你都看见我化形了,竟然以为是做梦吗!?” 张公子有些无奈,他想着,果然不能提别的女子,猫变的也不行,不由得宠溺的笑了笑,将小黑拥进怀里轻轻哄道:“我以后只梦见你好不好?” 第38页 小黑被他抱着,生的气到半空中,就变成温热的眼泪流出来,她抱着对方,将心里的不安变成放肆的哭,干脆就不撒手了。张公子被她抱着有些愕然,听着她哭,不知怎的想到另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小黑站在他床前,墨绿的眼睛里噙满泪水。 他摇摇头,猫怎么会哭呢,不过小黑那么通人性……他嘆口气,低声对怀里的人说:“你不要哭了,我心里只有你的。” 小黑继续哭着,好久,声音闷闷的传出来:“如果,如果小黑很喜欢你呢……?” 张公子摸摸她的头,认真的想了想:“那也是最喜欢你,第二喜欢小黑。” 小黑一惊,抬起头瞪着眼睛:“可、可以排到第二吗……?” “当然!”张公子想到小黑霸道的样子又笑了:“你可别告诉她,她会生气的。” 小黑看着他,眼睛都不眨,张公子看着有些奇怪的娘子,几乎可以从她眼里看出一点绿意来,刚想说话,她却又哭了,肆无忌惮,像个孩子一样,没一会,整个袖子都擦湿了。 张公子不知道她的伤心从何而来,心疼的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好喜欢你……” 他听见娘子从怀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微微笑着,轻轻点头:“我也是。” 无生隔着拐角,听到两人的对话,内心震动,更加不敢过去,只好往屋顶上一跳,打算没骨气的躲一会。 只是她刚跳上屋顶,另一个身影就轻飘飘的落下来,他的脸瞬间惨白。 男人站在屋顶上,通身雪白,黑髮绑在脑后,眼睛被亚麻色的布遮着,看不出全貌,只是那光洁的额头和瘦削清冷的下巴,分明是羽生! 第34章 独占之心(五) “羽生……?” 无生整个人呆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羽生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他眼前的佛印闪着光,令她不安。 突然,他动了,几乎没有声响,瞬间到了无生面前,手指一点,佛光印在她额头上。这一切太快,无生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就被生生定在原地。 “羽……”她睁大眼睛,发现连话都说不出来。 羽生毫无察觉,白影闪过,他已经到了地面,落在张公子和小黑旁边。 小黑警觉,已经跳起来,看见他素白衣衫,一头银髮比月亮还耀眼,眼皮跳了跳,胸口突然发紧。 羽生“看”着两人,正确的说,是看着张公子的方向,下一瞬间,他紧抿的嘴微微一动,小黑察觉到不对,妖气就炸开来。 “我的。” 羽生的声音清冽如月,带着一丝冰冷的气息,小黑还未听清楚,他已经抬手,白光越过她往张公子胸口一拍,张公子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不要!”小黑冲上去,想要接住对方坠地的身体,一片莲瓣从他胸口飘出来,擦过她的耳边向身后飞去,她哑然回首,那片莲瓣已经飞到羽生手中。 不!她内心大喊一声,身体却惯性的冲过去将他扶住:“你怎样…有没有事啊?” 张公子听到她颤抖的声音,看着她,剧痛让他脑中一片空白,但眼神渐渐空明起来,他痛苦的脸上慢慢溢出一丝微笑,轻轻叫道:“小黑。” 听到自己的名字,小黑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张公子却不给她时间,只言片语便消失在原地。一片空茫从小黑心里压过来,奔涌的恨意浮上她的眼睛,目光一瞬间翠绿,她回头死死盯住羽生的手,看到一点点萤光连同莲瓣一起融到羽生的手中。 “还给我……”她听到自己野兽般的怒吼,看到对方皱起的眉头。忍不住跳起来,扑上去撕咬,羽生挥掌将她拦下,毫不费力。 那一片莲瓣隐入羽生手心,奇怪的感觉渗透到意识中,他听到少女的声音,只是重复着又说了一句:“我的。” “不是!不是你的!张公子才不是你!”少女惨厉异常的扑过来,羽生想也不想,狠狠一掌拍过去,小黑痛唿一声,倒在地上连吐几口鲜血 “你……”她抬头看着羽生冷冷挥袖,挣扎着要爬起来,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乌云遮住了月亮,她转头看着张公子消失的地方,只觉得天上的星星都要掉下来,再也支持不住,蜷缩着化出原形。 朦胧间,脚步声响起,一片暗绿映入眼帘,她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清俊温和的笑脸,轻轻说着:“原来猫也会哭的。” “你……?”她觉得这张脸依稀见过,可是她想不起来,快要没有力气。 那人又笑了,有些心疼:“睡吧,之后交给我。” 他的话仿佛有某种魔力,深沉的黑暗朝小黑袭来,她再也无法抗拒,意识涣散起来,昏昏沉沉间,她听到自己哭着喊道:“公子……” 荒宅剎那间恢復了寂静,无生看着突然出现的段十六,拼命挣扎,却不能动。 段十六看一眼远处,鳞生要回来了,他跳上屋顶,轻轻拍在无生额头上,她□□一声,跪倒在地。 羽生察觉到佛印被解除,抬起头来看向他们,正要过来,却立刻被另一股气吸引了注意。 第39页 鳞生。 鳞生转瞬而至,杀气也紧随而来,羽生站在原地,毫不迟疑挥掌相迎,黑色与白色的气流几乎沖碎整个宅子。 “鳞生……”无生刚被佛光侵入到意识里,几乎站不起来,心急如焚的喊道:“住手!鳞生!” 鳞生置若罔闻,眼中杀气更深,一剑扫过,黑气并着火光朝羽生冲去,羽生如同叶子被扫到屋檐上,落入燃烧的火焰中。 “羽生!”无生大叫一声要冲过去,段十六急忙将她远远拽到一旁:“我们马上离开这。” 几乎是同时,鳞生也转过脸来喊道:“快走!” “不!”无生看着段十六,不明白髮生了什么,好端端的找着莲瓣,羽生突然出现,还是真正的羽生! “我不走!”她说着,段十六微微皱眉:“他身后跟着的可不好惹。” “不!羽生,救羽生!”无生挣扎着不走,鳞生冲过来,抓住她就要离开,无生哪里肯,她满脸泪痕,哀求道:“我无论如何都要去救他,鳞生……就好像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你一样。” 鳞生的杀气在她的哀求下变得一片冰凉,他盯着无生,抓起她的手却说不出话,心里又乱起来,挪不开身。 “鳞生,你答应过我的……”无生看着他,不忍心看他眼里的慌乱和迷惘,还想说什么,却发现鳞生的脸色瞬间灰白,视线穿过她,落在她身后。 一旁的段十六也沉下脸来。 无生急忙看过去,就看到蓝色的身影从远处走过来,无声无息、不疾不徐,随着他靠近,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只是在这安静当中,有别的东西,如满弓之弦,一触即发。 是她的师父,迦衍。 一百年了,他还没有放弃追踪他们的下落。 第35章 独占之心(六) 无生整个都绷起来,鳞生将她护在身后,看着对方越来越近,表情严肃。 迦衍温和素净的五官和蓝色僧袍上的金色暗纹渐渐清晰,无生心如擂鼓,恐惧异常,她紧紧扯着鳞生的袖口,声音都艰涩起来:“你快跑……” 鳞生紧紧盯着对方,握剑的关节已经发白,暗绿色的身影闪过来,竟是段十六。 他轻飘飘的站到那,将二人挡在身后,回头沖无生问道:“他要杀你?” 无生摇摇头,段十六便一笑:“那你这么害怕?” “我……”无生被呛一口,偏偏反驳不了。 迦衍长着世上最无害的脸,却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害怕的人。她瞪着段十六,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辩驳的藉口,段十六又笑了笑:“这只是他的一缕神识,没那么可怕。” “就算是一缕神识,那也是迦衍的神识啊……”无生喃喃说着,紧张的往后看一眼,想起羽生被蒙住的眼睛,忍不住心里寒颤。 鳞生身体微动,将她更仔细的挡在身后,迦衍已经走到不远处,双唇微启,带着一丝笑意:“无生,你离开百年,该回去了。” 无生看着他,一句话不敢说,段十六笑道:“大师的作品是鳞生和羽生,怎么一开口叫的却是无生呢?” “阿弥陀佛,此二人乃至灵之物所化,并非贫僧所创。” 他的声音清冽如泉水,赏心悦目,可惜段十六无暇欣赏,上前一步看着他:“那大师降临,意欲何为?” “贫僧随清正之器前来,欲将他与幽冥之器一起,带回十方殿。” “器物?”段十六冷笑着反问:“原来两个大活人,在大师眼里只是器物。” 无生红了眼眶:“他们不是器物,他们有名字!” 迦衍看着她,掠过鳞生保护的身形,几不可察的嘆了口气:“本是无情物,却生有情心。无生,歷经轮迴,你应该看破。” 无生几乎要流下泪来:“你说众生平等,他们既然已经化形,就有活下去的权利!” 迦衍心里又嘆一口气,无比熟悉的对话,在他二人之间已经发生无数次,可惜,谁也说服不了谁。他双掌合十:“你只见其形,不见其身,难免偏执。” 段十六冷哼一声:“你只见其身,不见其心,不也是偏执?” “心无所住,方得自由,此二人再不归位,人间之气就要大乱,还请与贫僧回去。” “若他们不想回去呢?” 段十六的话愈发冷起来,迦衍见无法说服几人,垂眼嘆道:“阿弥陀佛!” 迦衍念佛之声响起时,一柄巨剑自他身后凭空出现,带着厚重与凌然的气息,缓缓升至头顶。待他话音落下,巨剑也落在他的身前,直直矗立着,像一座剑形的碑。 他抬手,掌心平落在剑柄之上,瞬间,整个天地安静下来,几道卐字佛文绕着剑身缓缓转动,无生几人屏息以待,突然听到身后也传来响动,她回头一看,却是羽生从废墟中飞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知觉,只是眼前金光更盛。 无生怒从心起,沖迦衍喝到:“你对他做了什么!?” “幽冥之器被你带到人间,他以一身承担正邪之气,若不封印,会被两股力量撕裂。” 第40页 “什……?”无生愣在原地,羽生这样悽惨的样子,是因为自己吗? 她眼睁睁看着羽生提起剑冲过来,愣神之际,段十六冲过去,回头沖鳞生嘱咐:“你挡住迦衍。” 说着,他手上凝起一团苍青色的气。 迦衍已经追来,鳞生不再留手,拔出剑迎面斩去,黑色剑气化作风暴席捲而去,生生将那巨剑的金光逼得黯淡几分,迦衍稳稳接住攻击,后退数步,温和的神色消失不见,他紧盯着鳞生:“你的力量暴涨,也快到极限了。” 鳞生不答,一步不停,逼上去又是一道凌厉的攻击,迦衍只得横剑阻挡,不再分心。 无生站在交战的中间地带,恍惚间不知该往哪里去。 段十六一改往常闲散,宽大的外袍像绿色羽翼迎风鼓起,面对羽生的攻击,丝毫没有落下风。 几下进退之后,他对直噼下来的剑毫无闪避,竟然徒手抓住,苍青气雾仿佛最坚硬的盔甲,面对着佛光与剑气的双重攻击,无丝毫溢散,反而缠绕上去,令羽生一时动弹不得。 看准机会,段十六左手发力,瞄准羽生眼前的封印,握掌如爪,抓了上去,羽生仰头,来不及避开,竟被他拉得扑过去,只见他指尖用力,手中青光如刃,任那封印金光暴涨,硬生生将那封印扯断了,一瞬间,羽生如被重击,低哼一声往下坠去。 “羽生!” 无生惊唿一声要冲上去,那边鳞生听到她叫,竟在激战中回头看过来,迦衍抓住机会,一掌打在他胸口,鳞生一口鲜血吐出来,眼看对方第二击已到眼前,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段十六冲了过来,掌化剑气,堪堪将迦衍截下来。 鳞生稳住身形,也不看迦衍,不顾胸口剧痛,回头看着无生接住羽生,抱着他哭得不能自已,抿嘴不言,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段十六将一切尽收眼底,脸上表情不变,盯着迦衍说道:“你今天带不走他们。” 迦衍定定的看着段十六,许久,轻轻开口:“你是人类,但你身上……你的力量从何而来。” “不劳大师挂心。” 段十六没有回答,迦衍的目光却凌厉起来,他举起剑来,那巨剑越收越窄,瞬间变成一掌宽的利刃:“你再不回答,莫怪贫僧剑下无情。” 段十六一笑,不敢怠慢却也不害怕,他双手虚空一划,黑色裂缝竟然出现在身前,无数头蛟龙在裂缝中若隐若现,低吟不止,迦衍细看之下,愣在原地:“如此妖物,你怎么驾驭?” 段十六唇角一勾:“是啊,所以大师别忘了,这是在人间,若放出这百条蛟龙,周边三个城镇,瞬间会夷为平地。” “如此手段……”迦衍冷冷质问:“你到底是何人!” “你不都看出来了?人类啊。” 迦衍举剑不动,沉默不语。良久,他有些哀伤的摇头:“贫僧今日无法动手,不过,距离幽冥之器离位已近百年,他二人即将自行消散,只怕你们做不了什么。” 说着,他松开手,那剑悬空不落,缓缓消失。 迦衍望着无生,又看到鳞生同样望着她,轻轻说道:“贫僧不忍她恸哭不止,一次次将她从湖中带离重生,却始终抹不去她心中执念,可惜。” 鳞生心中一动,回头看他,却只看到对方素净的背影渐渐远去,他静静站起来,没有说话。 一直到迦衍彻底消失,段十六才双手抱合,吃力的将身前裂缝慢慢收起来。他走到无生跟前,将他二人扶起来,无生如梦初醒,看到他左手鲜血淋漓,几要见骨,又愣了:“十六你……?” 段十六惨白着脸摆摆手:“没事,回去吧。” “可是羽生……现在佛印破了,他会不会有危险?他醒不过来怎么办?” “不会的,”段十六皱眉看着,还未说完,鳞生突然走过来,将她一把拉出来,转身就走。 无生想要挣脱,看到段十六已经接住羽生,不知为何,终究跟着他走了。 夜色下,荒宅在火光里转瞬即逝,廊柱倒塌时,仿佛能听到恆久之前的笑声。人生在世数十年,能得心上人朝夕相伴者,不过是少数。 只可惜,就算是这样幸运的一群人,幸福还是太过短暂。 段十六将昏迷不醒的羽生扶好,细看片刻,嘆了口气。 迦衍所说的情况他早已经知道,只是没想到,清正之气的化身会以这个样子出现。 他低下头,看着羽生右眼下隐约闪动的黑气,从怀里拿出一片血红的莲瓣,慢慢放在他胸口,果然,被污染的秽物没有丝毫排斥,沉了进去。 人间清正之气,正直、善良、理性……原来只要碰到嫉妒,碰到爱不得,也如此不堪一击。 几乎不用自己动手,极净中的至邪唾手可得。 他微微庆幸,一百年前是鳞生与无生一起掉下来,否则,无生满腔的善意与体贴,羽生又怎么有堕落的可能性?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就毫无退路了。他苦笑一下,杀孽近在眼前。 第36章 独占之心(七) 羽生昏昏沉沉的睡着,右眼隐痛不止。 他的记忆在屋子里破碎凌乱的上演着,充斥着无生的影子。 第41页 和鳞生不一样,当他站在十方殿里,因刺伤无生而陷入癫狂时,记起了所有的事情,从无根湖到十方殿,从第一眼看到哭泣的孩子,到追随着她坠入红尘。 在他最初的记忆中,这个世界只有白色与黑色,只有两个人:他和另一个自己。 每一次,他们同时诞生,同时睁开眼睛,向彼此冲杀而去。仿佛自出生以来,只是在等待这个时刻。 总有一方浴血而亡,血落在水面上。 他不记得轮迴过多少次,直到有一天,他醒来听到哭声,听了很久,终于走过去,一直走到水中央,看到一个孩子蹲在水里,眼泪一滴滴掉下来,在湖面上打出涟漪。感觉到他靠近,那孩子抬起头来,看到他,挂着眼泪就那么笑了。 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世界变成三个人,一点一点慢慢长大。云捲云舒不再无聊,世界也不再死寂,孩子每天在水上跑来跑去,啪嗒啪嗒踩水,咯咯笑着,一刻也闲不下来。她会跑过来拉自己的手,每到那时,他心里生出花开一样的感受。 另一个自己也变了,虽然还是冷着脸,但只要她跑过去牵他,他就不会躲开。 唯一不变的是最后的厮杀,只是死去或消失的人,最后看到的不再是空无一物,听到的也不再是寂静无声。 他们每次离开,她都会哭。 哭得他心里比死亡还痛。 一百年来,他在十方殿的浅水中静静站着,在无波无澜的水面寻找她的踪影,可是,浅水只映出他染血的白衣和痛苦的记忆。 水慢慢变得诡谲黑暗,翻涌之间全是血色。她挡在鳞生面前,抱着他冲出十方殿的情景一次次上演,心里茫茫然一片,剑上的血浓稠一片,血腥味仿佛野兽,在这一百年里吞噬着他。 血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被金色的佛光遮挡。 只有心里的疑问日渐狂怒。 为什么要冲出来? 为什么要挡在他面前? ……为什么,不选我? 无生…… ———— 段十六静静的站着角落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看着羽生胸口的血光颤动——那片沾血的莲瓣背后,满是不甘和痛苦,足够污染他早已脆弱的灵魂。 追随无生下凡的莲瓣,比鱼鳞的力量强大,然而,因为太过着急,莲瓣居然顺着红线进入了在她夫君的身体,六世轮迴,鳞生看了她三次,而羽生与她有三世姻缘。 只可惜,三次皆是不可得。 所有悲伤、痛苦、懊恼和愤怒的记忆,让他更加痛苦。 这个人已经站在悬崖边缘,只需再轻轻一推……不,只需要那执念的风轻轻擦过,他必定会万劫不復。 只是,当他看到羽生站在十方殿里,鲜血从眼睛流出来,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去。 己要染上这两人的血,而且自己决意动手,并没有更改的打算。 他嘆口气,从房里出来,看到外面阳光正好,树木葱茏茂盛,有鸟叽叽咕咕的叫着,生机盎然,如果不是无生哀怨郁闷的背影,这个院子符合所有夏天的趣味。 他走过去,挨着对方坐下来:“想看就进去大大方方的看,这样坐着,整个院子都要哀怨起来。” “我不敢。”无生把头埋进袖子里:“羽生这个样子是我害的,我不敢看。” 段十六略微苦笑:“鳞生怎样了?” “他还没醒……迦衍那一掌本来就重,我还和他吵架……”无生说着,低低的哭起来。 “吵架并非坏事。” 无生摇摇头,她看着院子里安静的风景,不知为何想到段十六关于元衡和檀君的问题,她心里更加难受起来:“十六,我从来不知道,原来选择是这么残忍的事。” “怎么想起这个?” “我第一次选择,挡在了羽生前面,然后鳞生因为自己伤害了我,第一次化作了禹疆……第二次,我挡在了鳞生前面,然后……羽生被我害成这个样子,”她泪眼婆娑,一贯的活泼丝毫不见:“要是可以把我噼成两半就好了,也许就没事了……” 段十六沉默不语,鳞生也好,羽生也好,只要元身还在,三百年后就算无知无觉,也会重生,但无生不一样,舍利当中那颗湖心,早已因为千万年的悲痛而裂开,再经不起任何打击。 无论如何,他不想伤害这个人。 许久,他默默起身,朝后院走去。正好香锦迎面走来,见他神色低落,便关切的靠过来:“先生怎么了?” “香锦,”段十六看着通透的花妖,忍不住说道:“可否拜託你一件事?” “香锦好荣幸,先生请说。” “这两日,你找机会带无生离开这。” “诶?”香锦一愣:“前两日你让竞秀带着麟儿不知道去了哪里,明明说让人家随后也去照顾的。” “是……” “罢,既然是先生吩咐,香锦从命就是。” “谢谢,”段十六点点头,又轻轻嘱咐:“还有,不可以让墨李知道。” “诶?”香锦不明白,眨眨眼又点点头,微笑着将段十六的衣领整好:“香锦遵命。” 第42页 段十六这才有一丝轻松,他去了一趟书房,又急匆匆朝外走去。 管家墨李站在院子门口,见他出门,微微点头致意,依然沉默着,并不干涉。段十六偷偷看他一眼,见他和往常一样,急忙招出纸鹤,朝树木葱茏的山上飞去。 只是他没有走多远,黑色的魔气不知从哪里缠过来,带来元衡极力压抑的怒意。察觉到这缕魔气,段十六嘴角一笑,十分顺从的跟上去。 纸鹤飞速越过一个个城池,在漆黑的夜色中飘入另一座遥远的山中,停下来的时候。黑色人影漂浮在山中隐蔽的屋子外,魔气如丝,从结界外一点点渗透进去,仿佛在搜寻什么,尽管看不清面貌,那一头红髮已经昭示了他的身份。 他压制着化魔之后不断暴涨的杀伐怒气,整座山还是因为他显得阴郁起来。天雷在极远的地方涌动消散,没有发现它们追逐的目标就在此地。 察觉到段十六,元衡转头冷冷看着他:“交出来。” 果然是在找麒麟,段十六心里嘆息,鳞生也好、羽生也好,就连这无心无肺的魔族,也是有所在意和顾忌的。 第37章 独占之心(八) 段十六有些无奈:“魔君,段某记得还未到时间,这才几日?” 元衡半句废话也无:“你把檀君藏在哪里了。” “在下知道魔君威名大播,担心有人会找麒麟麻烦,所以把他藏起来了。魔君放心,他非常安全,段某敢肯定谁也找不到他。” 谁也找不到他?元衡指尖窜起黑色的雾气,一时间,惊雷从远方滚滚而来,段十六目光一紧,摺扇出手,元衡看到那摺扇,嘴角一抹嗜血的微笑就显出来,有意无意的瞥着他:“我早就想与他好好打一架了。” 段十六知道他说的是谁,并不接话。 元衡唇角略弯,指尖黑气已化作利刃,携着狂风唿啸而至。段十六面色不变,摺扇扫出剑风横噼而至,将那利刃斜噼出去,空气中响起嘶鸣,魔君却蛇形而至,直刺他胸口,他以肘阻挡,摺扇前逼,与元衡胶着在空中。 元衡薄唇微动:“没想到你会受制于妖道。” 段十六面色不动,反唇相讥:“魔君不也受制于人类吗?” 元衡魔气溢出,闪身回退,双掌之间杀气已现,但他并不想来真的,两人刚才的打斗也局限在最小的范围内。 段十六便说道:“魔君担心麒麟安危,在下十分明白,既然你已经把在下藏身之处都搜了一遍,想必也知道,连你也找不到踪迹,何况他人。” 元衡看着挑衅的人类,眯起双眼就要动手,段十六却又笑道:“在下愿以性命担保他的安全,何况在下有事相求,若魔君应允,事成之后,在下一刻也不多留他。” 元衡听了,慢慢收起手:“你当初故意诱我入魔,是为了双邪,怎么,这一次又想让我干什么?” 段十六点头微笑:“好说。双邪的主人唯有魔君一人,所以,在下想请魔君在必要的时候,挥动双邪。” “你当初扣下他,不就是为了现在可以威胁我么?” “还请魔君谅解,在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七巧玲珑心,怎么这世上也有你办不到的事情?” 段十六垂下眼睛:“这世上大多数事情,在下其实都办不到。双邪还给魔君时,将会是觉醒状态,也算是在下借剑的小小回报。届时,恳请魔君看在麒麟的份上,倾尽全力,斩断生命之树下的三道封印。” 听到生命之树,元衡眼睛一眯,狂笑起来,“果然是你!” 他说着:“你的要求很过分!不过,我看不惯天界那帮傢伙很久了,所以我答应你,就当是我入魔以后,送给他们的礼物。” 说完,他心情大好,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魔气从他手上散出来,缠绕在段十六身侧:“时候到了叫我。”说罢,他一转身,消失不见。 段十六站在原地,几乎要虚脱,良久,听到惊雷,这才想起自己要办的正事。 他走进山中住所,催动起意念,月光般的青色丝线从他右手飘荡出来,消失在黝黑的夜色里,他的身体仿佛被那条丝线拉着向上空浮去,也渐渐没有了踪影。 很快,看不到尽头的草地出现在眼前,奇异的光彩在天地间隐隐闪动,如雾似罩。 不远处,巨大的生命之树矗立在天地间,他看着在微风中轻轻浮动的茂密树冠,想了想,没有走过去。 四百年来,他的神魂都会来这里休息,然而真的过来却极少。 他调整好唿吸,路过生命之树,朝盈盈的水汽走去,许久,粼粼波光和水声清晰起来,无根湖出现在他面前。 有一个秘密,他并没有告诉无生,数万年前,上师空尘安放玉石的地方是无根湖,而鳞生和羽生的元身,此时依然在这里。 他跳入水中,看着世间万物最初的起点,却发现这里一片虚无。没有莲花青草,也没有游鱼虫豸,只有或黄或青的点点光晕在湖水里飘荡,一点点汇聚到湖底一侧,那里有一段幽深的通道,吸引着湖底里无意识的点点微芒。 他往湖底游着,仔细搜寻,不敢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终于,他拨开湖底的细沙,看到一块被水沖刷得光滑的石头,刻着简单的封印,他毫不费力的打开来,看到底下雪白的基座,一颗圆形的扁玉放置在正中央,两道金色封印在玉上轻轻盘旋。 第43页 他不敢耽误,将玉取下来,留下石头中间圆形的缺口,这才发现,这块手掌厚的玉石两面,分别刻画着莲花与鱼的图案,二者在交界处彼此连接缠绕。 他嘆口气,人间之清气与浊气,本就同根同源,鳞生和羽生,本来也是一体两面。 无生的选择之所以那么难,是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无法选择。 突然,他想到什么,抚摸着那个小小凹口,拨开周围浅浅的泥沙,果然看到一小片粗糙的根茎在细沙拂动中露出来,他朝那树根生长的方向游去,一直游到幽深的狭窄通道,看到细细的树枝在黑暗中隐匿,便全都明白了。 世界尽头不仅仅有一棵树,还有无根湖。 在白泽被封印在树下之前,人间的清气和浊气,仅仅只是气而已。然而多了白泽,多了他通过隐秘树根送来的一丝妖气,至清与至暗就化作羽生与鳞生。在那之后,多了鲜血落在湖里,湖心的悲悯就化作无生。 最终,又因为无生,羽生和鳞生又化为了青鸟和禹疆,一环扣着一环,轮迴不止,纠缠不休。 他一边想着,一边往来处回去,最后站在无根湖和生命之树的中间,五味陈杂。 如果这个猜测是对的,那自己又算什么? 他想起自己与白泽定下契约,钻研近百年,双邪的线索浮出来后,几乎一气呵成,很快就注意到十方殿里被命运捆缚的三人。 现在想来,连很多神仙都不知道的十方殿,到底是怎么进入自己脑海的? 他站在原地,许久自嘲的笑了笑——他费尽心力将别人变成棋子,不过是因为自己是最初的棋子。 是白泽,不动声色,引导一切。 第38章 破印篇(开篇) 在白泽被封印在树下之前,人间的清气和浊气,只是气而已。 然而多了白泽,多了他送来的一丝妖气,至清与至暗就化作羽生与鳞生,鲜血落在湖里,湖心的悲悯化作无生。又因为无生,羽生和鳞生化为了青鸟和禹疆,一环扣着一环,轮迴不止,纠缠不休。 最后变成解除封印的条件。 ———— 段十六看着白泽,冷冷轻笑:“我费尽心力算计一切,不过是交易,并非为了你。” 白泽轻笑:“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连我的封印都可以解开,又怎会找不到达成心愿的第二个方法?” “……你想说什么?” “你费尽心力算计一切,不是交易,而是为了我。” 第39章 双生(一) 段十六站在空茫的世界尽头,将一切梳理出来,几乎要迈不动脚步。 他想起走到白泽面前的一个个孩子,他不知道那些孩子是不同的人,还是同一个人,如果是同一个人,那大约是一次次转生的自己。 只是自己为何会一次次走向白泽,就像是走向註定的地方? 他嘆口气,自己和无生原来没什么不同,都是被捉弄的人。 手指微痛,向心脏蔓延,他满心不快,转身要离开。 当务之急,是把这块玉带走,找到打破封印的方法,将它交给无生,让她安下心来,哪怕等他们下一次转生。也只有这样,他手上的杀孽才能减轻一点。 他默默地下定决心,正要抬脚,佛气突然传来,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并非这世界的唯一访客。 “阿弥陀佛。”迦衍垂目看着段十六,脸上无悲无喜,却如光芒照耀般令人不能直视,“你果然来了这里。” 段十六脸色微变,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动了那块玉,迦衍不可能不知道。 他轻嘆一口气:“我只是不忍心看他们如此痛苦,大师若真的慈悲,便放他们活路。” 迦衍沉默片刻:“一百年前,他们本应完成自己的使命,虽然中断,但很快,他们就将因为体内的气过于巨大而消散,无生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看来你是打算袖手旁观了。” “若你告诉贫僧无生的下落,也许贫僧还能救她。” “然后让她继续看着一切无能为力,还是干脆再抹一次记忆,当个木头?” “阿弥陀佛,贫僧只是为天下计。” 段十六听了,心中气愤,又想到自己,忍不住讽刺的苦笑,白泽的封印进展到如今,他已经退无可退,只希望迦衍千万不要发现。 可惜,迦衍似乎不是这么想的,他看着段十六,眼神专注,带着出家人特有的探究,慢慢说道:“人类当中有许多人精通妖术,但无人可以抵达这里。” 段十六心里浮现出不祥的预感,轻轻一笑:“凡事总有例外。” “这块玉由空尘圣师亲手放置,只交代贫僧一人谨慎看管,无人知道它在这里。” “世上之事,都是会被人知道的。” 迦衍点点头,终于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听到这个问题,段十六不知为何有些好笑,又有些微的恼怒:“段某也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何人,大师若是知道,麻烦告诉我。” “那么,你手中的玉请先还给我。” “不行。” “阿弥陀佛。” 段十六听到他佛语之中的战意,心里就知道没那么容易走了。 第44页 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他也绝不可能真的与迦衍动手。心里盘算着,他盯着对方,想着如何逃走才能不泄露白泽的痕迹。 谁知,想法刚刚冒出来,一道金光化作风刃不知道从哪里冲过来,带着勐烈的杀气,他心中大惊,几乎避无可避,本能的拿出摺扇一挡,只听到一声巨响,那道风刃在他面前炸开,苍青色与金色的电花噼啪作响,他整个人被狠狠一推,摔在地上。 “你们真啰嗦,我都听不下去了。” 张狂的声音传过来,一个人影落在迦衍旁边,盯着段十六,满面怒容:“哼,终于让我给找到了。” 来人金冠长靴,飞眉入鬓,面如冠玉,不怒而威,长袍上,耀眼的金线绣出繁琐的纹路,飞龙盘旋之姿栩栩如生,身份不言而喻。 段十六的心沉到谷底,看到那人金色瞳孔微缩,冷声说道:“那两个叛徒在哪里?” 果然,是凉城祭天台上的真龙。 龙犴的出现显然也不在迦衍计划中,尤其见他出手就是杀招,迦衍神色里浮出一丝讶异,不过很快便平静下来:“阿弥陀佛,龙犴上仙,不可伤人。” “人?你确定他刚才的力量是人类吗?”龙犴挑眉看着迦衍,讥笑道:“就算是人类,自己的神识被一个人类逼退,你居然还能站在这跟他聊天?” 迦衍听了,神色丝毫未变,只是看向段十六的眼神更加深沉。他想到一百年前十方殿里的血,想到当时浮现出来的大战,想到不久前这个人类挡在无生几人前面……他直觉所有的事情都有所关联,但还未理出思路。 看到迦衍的表情,龙犴冷笑起来,眼里的杀意更加不遮掩,阴沉沉的盯着段十六:“背叛我的人都要死,今天,就先拿你开刀。” 迦衍的目光轻轻落在段十六身上:“原来如此,当时你也在现场。你不止插手人间之气的事情,居然还插手真龙天命吗?” “这件事情的话,在下只是路过。”段十六微微挑眉,十分明显的无可奉告。 迦衍听完,目光里的探究之意更重,甚至微微皱起眉头:“贫僧成佛不过一万多年,许多事情并不知晓,你若能直言相告,贫僧尽量不为难你。” “哈,你们一个个都向在下要人,在下也想干脆都供出来,换个清净,不过还是算了。”段十六笑着慢慢回答,心里却已经把状况又打量了一圈。见自己无法轻易走脱,不动声色的将摺扇拿在手上,刚才龙犴那一下狠辣至极,若是没避开估计重伤都不止。 迦衍见他坚持,目光越过他的身体,朝他的魂魄看去,段十六察觉到他的目光,袖子一挥张开浅浅的结界:“大师这样不好吧?” “贫僧只想知道你真正的目的。” “哼!什么目的?”龙犴在一旁愤怒许久,已经等不下去,他看着眼前的人类就想到祭天台上那只妖兽,沖自己狂啸而来的样子让他恨得牙痒,手臂隐痛起来,一柄分叉长戟出现在手中,“等他死了,什么目的都无所谓了吧!” 说着,握戟狂冲过来。 段十六知道这人的杀心是真的,不敢轻敌,避开第一下攻击,转瞬又与他兵刃相接,响声破空而出,心里却不安起来——迦衍站着不动,目光却没有一刻从他身上移开,让他不敢泄露白泽的妖气。 只是没有白泽的力量,他学习的那些妖术在真龙面前实在不够看,只能且逃且战,没多久,唿吸已乱,差点被□□刺中,闪避时,狼狈的朝下落去。 摔到地上时,余光瞥到生命之树的冠顶,一口牙几乎要咬碎,只是做个生意,居然会捲入这样的麻烦里! 眼见龙犴又要攻来,段十六心里一横,不打算再隐藏,只是他还没有出手,调侃之声从身后响起,魔气狂涌:“很好,居然自己送上门来。” 声音一出,段十六不用回头都能看到元衡杀气肆意的笑容,想必是身上那一缕魔气感应到真龙,元衡直接就杀过来了。 看到红髮魔君站在不远处的半空中,鼓譟的杀意几乎要化做实体,他心里盘算一圈,稍微松了口气。 虽然不想让迦衍知道他和元衡有所纠缠,但起码,元衡的出现让他有了逃走的机会,无论如何,可以先把这块玉还给无生。 第40章 双生(二) 数万年来,四方真龙相应天命而生,不断轮迴,麒麟与将星如双生护卫,紧紧相随。而今,元衡堕魔,麒麟自戕,龙犴的愤怒可想而知。 元衡的声音响起时,龙犴怒髮冲冠,微微发起抖来。等元衡现出身来,他一句话不说,手中长戟变作两把,缠着炸裂的金光朝他砍去。 元衡一闪冲过去,挡住攻击,狠狠一脚朝他踢了过去,又跳回来,却是看着段十六:“可不是隐藏踪迹的时候了,”他说着,眉毛一挑:“我的东西,你没有带在身上呢。” 段十六皱眉,还未明白他的意思,却看到他手中拿着双邪剑,魔气肆意,张扬无比,勐地一惊。 他为何会有双邪?不对,双邪明明被他封印,若是破印,他一定能感知得到……诸多想法瞬间而过,他便反应过来,元衡手中这把是假的。 但是为何? “狡猾的人类啊,”元衡见他反应过来,讥讽一笑不再说话,他朝前一步,若有似无的挡在段十六面前,显然一早就看出他想要逃走。段十六心知他的动作,偷偷拿出一张符咒握在手心里,咬牙等待时机。 第45页 元衡伸出手指,朝龙犴挑衅:“另一只手臂,今天也帮你砍下来如何?” “狂妄!”龙犴按捺不住,金光化作箭矢急袭而来,□□脱手,一左一右夹击元衡,趁他闪避时,整个人却身形一动,冲到段十六面前,凌厉的掌风唿啸有声,明目张胆要先解决他。 殊不知,段十六等的就是这刻,符纸藏在手心,回掌击去,金光炸裂的同时,烟雾陡然腾起,龙犴察觉不对,喝骂一声就要追击,那边元衡已经回身冲过来,手中魔气化作长剑,横扫而来,数道风刃过去,龙犴狼狈避开,肩膀衣服已经被撕裂,几道血痕隐约可见。 段十六已经不见了。 龙犴瞪着元衡,大喝一声:“你敢挡我!” “连一个都打不过,还想挑两个?” 元衡看着他的血,更加肆意的挑衅讥讽,龙犴心里怒极,再顾不上段十六,他大喝一声举起长戟挥来,元衡身形一动闪到他前面,先下手为强,长剑化作无数道,狠狠地刺上去,龙犴长戟抡圈将魔气尽数挡回,咆哮喝骂:“竟敢伤我!?” 元衡杀气溢出,语气似血含冰:“你要如何?” “杀无赦!” 龙犴狂吼一声,龙吟声起,金光勾勒出咆哮的巨龙,血盆大口朝元衡吞去,元衡闪身避开,身上魔气越来越高涨,盘旋之间,无数黑色利刃朝他迸射而去,组成不断炸开的剑网,将那一片天空都染成了黑色。 龙吟之间,铺天盖地的杀意响彻整个天空。 迦衍站在杀气中,发现段十六藉机离开,心里微动,本想要追,想起那块玉上的封印,便按捺住了。 就算拿走那块玉,不破封印,人间之气的宿命就不会终止。而这世上,能够打破封印的人并没有几个,就连自己也不过能破一半而已,无生即便拿走玉,又有何用呢? 他心中悲嘆,将目光放回了元衡身上,自从元衡出现,他就被那柄魔刀刺得眼疼,心中不安一丝丝溢起,决心留在原地继续观察。 ———— 迦衍心中丝丝疑惑盘旋而上的时候,段十六闪到了战圈之外,他吐出一口血,有些狼狈的站立不稳,看着广阔无垠的世界尽头,生命之树遥远到连一丝踪迹都看不到,深深唿出一口气。 总之,先回去还玉,其他的再想办法。他想着,脚步刚要抬起来,巨大的恐慌从心里生出来。 双邪的封印,破了! 怎么……可能!? 刚才元衡的话浮现出来,他终于明白了,一定是有人要破双邪的封印,只是一击没有成功,却被元衡感知到。如今,那人想必已经得手,将封印破了。 在哪里?他握住冰冷的手细细感知,封印残留的痕迹却出乎意料的近,他急忙屏息,抓住最后一丝残痕,等终于知道双邪所在,双手已经在袖中拳握起来,他一刻也不敢耽误,压制住所有气息,狂奔而去。 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还选在这个地方!? 他狂奔着,已经知道破印的人是谁,四百年来,这个人一直沉默着跟在自己身边,名为管家,实为监视。 妖王白泽座下,最忠心的侍官。 墨李。 只是他不明白,四百年来沉默听话的墨李,为何会在最后一刻擅自行动? 没多久,世界尽头已经被抛在身后,他来到这个世界的边缘,人类抵达世界尽头之前最荒漠的空间里,这里更加寂静,没有生命栖息的巨大树林中,永远瀰漫着蒙濛雾气。 他想也不想,追着痕迹冲进去,只是当他一脚踏进葱翠的树林中,这才发现不对——进来的一瞬间,树林的气味、风的声音全都不见了,空气突然变得稀薄无比,唿吸之间,冰凉的寒意冲进肺腑,四肢百骸也跟着冷起来。 他进入了一个幻境。 “墨李!”他内心狂怒,大喊出声:“我知道你不听命于我,但你敢插手计划,可知道后果!?墨李!” 四周仿佛有回声传来,但墨李沉默着并不回答,他脑海里闪过无生和香锦的脸,心里全是不安,自己让香锦避开墨李,但一个小小花妖,怎么瞒得过妖王的侍官?只是迦衍就在生命之树那,若是功亏一篑……他更加着急起来,一掌拍在身旁的树干上,却听到咔啦一声,树干脆裂,如同镜子碎开来,哗啦满地。 空名幻境,镜妖墨李的绝招。 他深吸一口气,尝试寻找墨李的踪迹。 然而,他只看到茫茫山林,树木在月光下影影绰绰,张牙舞爪好似鬼影重重,墨李的踪迹无从寻觅,另一个身影却闯入视线。 无声无息,白衣如雪,走在树林间如同鬼魅。 居然是羽生。 段十六定睛看去,看到他眼底的血色,身体里隐隐散溢出来的黑灰,垂下眼睛。原来是因为羽生已经在消散的边缘了,所以墨李才会突然行动。 “墨李,他们二人必定同时消散,若你现在动手杀羽生,也必须马上杀掉鳞生。他在哪里?” 墨李没有回答他,只是他一侧的风景瞬时变动,鳞生的身影一闪而过。段十六浅笑,墨李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他必定是准备一气呵成,唤醒双邪。 那无生也一定在他手上,无根湖心,也就是无生的元丹,唤醒后的双邪加上无根湖心的力量,才能打破白泽的封印。 第46页 自己原本想保全无生,但是墨李,一定会取她性命。 第41章 双生(三) 空名幻境最厉害的地方其实不是幻境,而是对入境之人的压制。无论是谁,进入空名幻境就意味着失去七成功力,镜妖墨李原本就实力雄厚,凭藉此幻境,曾经在妖界屹立数万年不倒,直到成为妖王白泽的侍官,空名幻境就再未出手。 万年前,白泽在大战中被俘失踪,侍官墨李也几乎在妖界消失,香锦这样诞生不过数百年的小小花妖,墨李站在她面前,她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虽然段十六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但他至少知道空名幻境的厉害,七成功力……何况他还是个人类。 他闭上眼睛,一筹莫展。 这时,他此前放进羽生胸口的血色莲瓣被幻境照了出来,羽生在幻境中重新回到那一世。 羽生慢慢变成年轻书生的模样,在灯会的喧嚣热闹下捡起一个女子的手帕,女子红着脸向他道谢,他却再也移不开目光。 此后,月初升时,日初落时,两人总会相遇,眉目含情,言辞温情。后来,书生进京赶考,说等他功名在身,定要风光大娶,女子拿出那方手帕,递到他手中喃喃着一路平安。 数年之后,书生一朝鹊起,他坐在回程的轿中握着手帕傻笑。途径客栈,一个人叫错他的名字,攀谈之下,原来是襁褓时失踪的双胞胎弟弟在此地定居。书生内心大喜,殿堂高中、佳人将得、血亲团聚竟然同时发生,他心中大喜,推迟行程,看着“弟弟”在夜色里雀跃而至,却用一杯毒酒毁了他的嗓音,几下刀落毁了他的面目。 他在客栈漆黑的地窖中悠悠醒来,听到县令启程的唿喝,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弟弟”替代了他,正在奔向他的前程。 他在地窖中无声嘶吼,但无人听见,无人留下,没人知道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 书生的眼中流出血来,但他没有在地窖中腐烂,而是爬出来,如乞丐流民回到故乡,从县衙门口偷偷看到另一个“自己”微笑着拍下堂木。 那一刻,绝望在心中翻涌,书生哭着,想到最后一丝光明。 他在熟悉而陌生的故乡被人呵斥驱赶,终于找到那个女子,他冲上去,还未来得及说话,那女子却已认不得他,惊恐的扑在弟弟怀里。弟弟看着自己,眼神中满是残忍与狠毒。“来人啊,这里有个疯子。”弟弟冷冷的开口,将他打成重伤,用破蓆子捆着扔到郊外远远的湖边。 最后一刻,他听见弟弟站在湖边狞笑。 “她是我的。” 不……书生张嘴吐出鲜血,湖水刺骨,他快没有知觉,被破坏的喉咙却无法说出一个字。 他沉下去,渐渐变成羽生的样子,他沉到湖底,看到月光明媚,被人心染上冷色。 一条巨蟒在水底蜿蜒而来,近妖的蛇眼中闪着冷冷的光,羽生被巨蟒吞噬着,心里的嘶吼从灵魂里喷薄而出,迴荡在他耳边。 “你不是我!你不是我……她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是我的……是我倾心数年,心里唯一的牵挂…… 羽生心中仿佛被尖锐的利刃透穿,刺骨的湖底、被巨蟒吞噬的感受交织在一起,月色突然颤动起来,他痛苦的闭上眼睛,魂魄从湖面上升起来,双目中满是血泪,他日夜痛哭,思念女子,魂魄的心脏里,雪白的莲瓣渐渐被血泪打湿,一点一点,浸染上猩红。 他的思念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不久,“弟弟”带来另一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人,抬手扔进了湖里。 “还你了。” 弟弟盯着湖面狞笑,全身酒气,趔趄而去。 不……羽生颤抖起来,他恐惧的漂浮过去,看到无生青白的容颜,颊上血痕触目惊心,“不……”他嘶哑的声音没人听见,她一点点沉到湖底,巨蟒察觉到血的气味,再一次蜿蜒而至,张着大嘴要将她吞下。 不!不要杀她! 不许杀她!! 脆弱的魂魄癫狂起来,咆哮着朝那巨蟒冲过去,他魂中莲瓣顷刻之间黝黑如墨。巨蟒被那魂魄狠狠沖的倒在水里,莲瓣飘进它的元丹,顷刻之间,巨蟒终于化妖,嘶吼声中却有人语。 “……我的……” 那人语直到今天,仍然留在段十六心里,他想到自己找到那片莲瓣时,巨蟒在夜色下痛苦扭曲的样子,在人与蛇之间变换,分不清楚是人化巨蟒,还是巨蟒化人。 羽生跪倒在幻境中,无法阻止那一世记忆的侵袭,他闭上眼睛,右眼有黑雾涌出,“……我的……” 他说着,如同在回应书生痛苦的嘶吼,然后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巨蟒,足尖一点,高高飞起,手中长剑化出,朝巨蟒刺去,巨蟒嘶吼一声,落到地上,盘旋着却变成鳞生的样子,向他冲来:“她不要你,她没有选你,何必纠缠不清!” “她是我的!”羽生的眼底血色一片,雪白长剑如飘零的莲瓣朝鳞生冲过去。 无生却突然出现,张开双臂挡在前面,满脸泪光:“不要杀他!” 所有的风景瞬间退去,十方殿的样子扑了过来,长剑穿透无生的身体,他生生顿住,看见她抱着鳞生冲出结界,掉落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第47页 “……为什么……”他站在那,雪白的剑上生出红色与黑色的雾气,他浑然不觉,赤红一片的眼睛里却渐渐有了影子,他看到宁静的天幕下,无生蹲在湖心哭泣,他走过去,无生抬头看见他,还挂着眼泪,却咧着嘴笑了。 她飞奔着跑来,越长越大,笑容明媚:“以后你就叫羽生吧,你跳起来比飞鸟还要轻盈。” 他听了,心中喜悦,张开双臂去迎接,她却化作一片血光,突然之间消失不见。 他眼中流下泪来,一瞬间回到妖蟒盘旋的湖面,伸手去触碰无生青白的面容,语气绝望而执着:“是我先看到你的……你为何不能……是我的……?” 黑雾盘旋而上,越来越汹涌,就在他的指尖碰触到幻影的同时,黑气狂啸暴涨起来,一瞬间将他重重包围。 一丝白色也看不见了。 段十六垂下眼睛。 墨李如鬼魅出现,没有半点迟疑,手中双邪狠狠刺进羽生胸口,空名幻境一瞬间震动,他死死握着剑,利落抽回,双邪离体的瞬间,羽生倒在地上,黑色雾气如飓风,朝剑身奔涌而去。 少女的哭泣陡然传来,竟然是无生! 段十六的掌心几乎要握出血来,他怒目而视,一掌朝墨李袭去,打在他身上,却看到黑影化作破碎的镜子,洒落在地。 墨李的脸在碎镜里显不完全,低眉敛目:“大人的计划原本就是杀他们二人,再取湖心,是墨李僭越,但陛下封印不能不解,大人请勿动摇。” 段十六沉默着看到羽生渐渐消失,一点萤光在黑灰中颤动不止,终于咬牙说道:“你就这么让她看着……就这么让她看着!?” “大人说过,要冲破舍利,唯有湖心再裂开的一瞬。” 听到他的话,段十六愣在原地,墨李说得没错,这是他一开始就定下的计划,只是一百年过去,他已经不想再伤害她,他吸口气看着墨李:“你不许动她,听见没有。” 墨李没有回答,碎镜飞到空中,组成新的风景。 羽生已死,鳞生大限以至。 第42章 双生(四) 空名幻境里,段十六安静下来,他垂目站着,看鳞生在一个又一个无根湖旁边行走——那是无生的记忆,很久以前被段十六窥见,保存在幻镜中。 如今,它们一一展示在鳞生面前。 他看到无生第一次诞生的样子,像一个人类的婴儿,在湖面上茫然的爬着,抬头看到天空,又哭起来。 然后他和羽生出现在湖面上,闭着双眼,看不到无生,无生在他们脚边转悠,小心翼翼的触碰,眨着眼睛等他二人醒来。 只是一次次的轮迴,所有的等待都以伤痛结尾。 直到他终于听见哭声,看到羽生走过去,无生第一次笑了起来。他心中苦涩,只觉得钝痛无比,忍不住走上去,想要触碰她,她却突然惊起,朝另一个方向跑去,跑到痛苦弯腰的另一个自己身边。 “你怎么了……?”无生害怕得要哭起来,却颤抖着不肯离开,“鳞生”抬头看到她,痛苦的神色里有一些慌乱。 他匆忙的将她藏在石头后,捂住她的耳朵:“不要听,等我来找你。” “不要走……”无生捂着耳朵哭起来,双目含泪看着自己:“不要走……” “鳞生”却转身离开,他手中的黑色长剑已经出现,而敌人已经在另一片天空等他。 厮杀声中,鳞生静静地看着无生害怕的样子,捂住胸口几乎要弯下腰去,红尘珠在他身体里旋转着,仿佛一把刀在不断的刺痛他。 无数的记忆在眼前上演,无数欢乐的记忆让整个世界都柔软起来。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看风景吗?”无生的笑语传出来,他转过身,看到夕阳西下,少女小心翼翼的坐到少年旁边,见他没有跑开,偷偷地低下头,笑得开怀。 他看着那个笑容,内心鼓胀,只希望无生也在这里,念头流过,他突然想到通县荒宅里,无生所说的想念。 原来想念,就是希望你也在这里。 “无生……”他忍不住轻轻唤出她的名字:“如果这是想念的话……” 我已经想念你很久了,不管是在寂静的无根湖、空茫的十方殿,甚至是熙攘的人间,“我一直……一直都希望你能在身边。” 心里翻出无数的念头,喜欢、盼望、一眼万年…… “我很想你,无生……” 他笑起来,却听到无生的嗓音在空中传来。 “我知道的,”无生的影子出现在空中,笑着扑进他怀里:“我也很想你,鳞生。” 鳞生张开双臂,脸上笑意更浓,一瞬间,雪白的光芒从他身体里喷薄而出,如同白昼。他抱住无生,丝毫没有察觉和无生一起落下,又从他胸口穿过的利刃,撕开的身体被鼓胀的爱意淹没,竟是同样的疼痛。 他倒在地上,白色的雾气被双邪一丝不剩的吸收,正中凹线被填满,剧烈的魔气沖天而起,一瞬间刺破了幻境。 无生在破碎的幻境之后,满面泪光,鳞生嘴角凝固的笑意让她说不出话来。 第48页 她也真的说不出话来,墨李的封印令她无法动弹,唯有眼泪汹涌不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羽生倒在眼前,转眼鳞生也消失无形,红尘珠掉在地上,“叮”一声,她心里响起碎裂的声音。 声音响起的时候,墨李拿着剑看过来,毫不犹豫的举起剑,朝她冲来。 就在这个时候,墨绿色的身影突然冲出来,积蓄已久的摺扇朝墨李狠狠打去。 墨李没有察觉这一击,飞到一旁,吐出一口鲜血,幻境瞬间碎裂,被唤醒的双邪嘶鸣着,魔气沖天而起。 段十六也吐出一口鲜血,他顾不得擦,冲过漫天碎片,抢在墨李之前一掌朝他拍去,墨李闷哼一声,脚步一顿,看着他沉默不言。 段十六趁机挡在无生之前,沉声说道:“不需要湖心,我和魔君说好了,他的全部力量比破碎的湖心更有用。” 墨李看着他,这个时候却又在等待他的指示。 段十六嘆口气,事到如今,也不用再等了:“迦衍和魔君都在生命之树的不远处,你隐去身形藏好剑,去树下等我们。” 墨李听完并未犹豫,一转身,朝生命之树的方向奔去。 看着他的背影,段十六转身看着满目空茫的无生,她茫然的看着前方,张着嘴却说不话来,视线里只剩下两人消融的影子。 段十六此前已经听到舍利龟裂的声音,心里悲凉,知道自己并没有安慰的资格,只好走过去,捡起红尘珠,又将怀里的玉轻轻放在她手上:“我带你去无根湖,也许还有机会。” 无生依然呆呆的,盯着手中的玉沉默不语,段十六有些感慨,依然说道:“这是他们的原身,他们重生以后还需要你,你不能够放弃。” 说着,他抱起她朝外走去,却看到迦衍站在残留的巨大魔气中,看着他们。 ———— 空名幻境即将碎裂的时候,龙犴与元衡的打斗进入了白热化。 龙犴化作完全的龙形,金色带血的双目怒睁着,咆哮不断,仅剩一只的前爪划破空气,将黑色魔气如破布般撕得粉碎。 杀气盘旋嘶吼中,红髮魔君笑得张狂,毫不在意的冲过来,他的衣服早已被鲜血染出暗哑的亮色,手中魔剑突破重重金光,砍在龙身之上,金光碎裂的同时,魔剑灰飞烟灭。 龙犴的鲜血染红了天空,巨大的龙化作人形向地面砸去,迦衍看着他浑身浴血,心中微嘆:“阿弥陀佛,你的杀伐之心可止息了吗?” “哈……怎么可能!”龙犴睚眦渗血,气喘吁吁却不愿停手,迦衍嘆息一声:“上次被他砍了手,今天打算把命也送了吗?” “手?”龙犴一挑眉:“手是被那个人类砍的,等我杀了元衡,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说着,他狂啸一声,竟然又沖了过去。 迦衍目光微闪,勐然看向魔君空荡荡的手,想到此前双邪破灭的样子,终于反应过来:“刚才的剑是假的,你的毕方在哪里?” “毕方?”元衡哈哈一笑:“迦衍,你轮迴的时间还是太短了,连小小人类都知道的事情,你却全然不觉。” 迦衍神色终于微变,这时,沖天的妖气从极远的地方瞬间炸开,又瞬间消失无形,他心中一惊,朝那里奔去。 等他踏入树林,漫天散落的空名幻境映入他的眼睛,昔日幻象尽收眼底,一时之间站在那里,内心激盪无法言说。 段十六抱着无生出来的时候,他看着无生毫无人色的脸,悲悯沉痛之色无法掩饰。 段十六勉力一笑:“在下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话,但恳请大师看看发生的一切,你所谓无知无觉,只有使命的器皿,到底是怎样的感受。” “阿弥陀佛,”迦衍嘆息一声,看着他追问:“元衡的毕方可是在你手上?你要拿毕方做什么?” “那把剑现在不在我这里。”段十六悲痛之中,并不改狡猾的本色,他说完,念动口诀,朝无根湖飞去。 迦衍站在身后,看着幻境最后的痕迹,沉默不语。 第43章 破印(一) 没多久,无根湖出现在不远处。 带着水汽的风吹过来,无生已经干涸的眼眶又湿了,她握着手中的玉,看着段十六苍白脸上的血迹,终于问道:“……你从一开始,就是要杀我们的,对吗?” “对。” “是我害了他们……”无生的眼泪落下来,却已经哭不出了,空名幻境击碎了她的心:“本是无情物,却生有情心……说的不是我,而是他们,但他们之所以生出有情心,却是因为我,最后才走到今天。” “能生有情心,是件好事。”段十六隐隐看到生命之树,心里沉甸甸的,他不知道无生的出现是不是也和白泽有关,即便有,他也不忍再说一个字。 有何可说?要取他们性命的人是自己。 无生看向无根湖的方向,抬起手看着被佛印包裹的扁玉,看到他们一体两面,同根同源,眼泪模煳了视线,“……歷经红尘别离之苦,却还是看不破。” “何止看不破,”段十六苦笑:“有情之物,哪一个不是越陷越深。” 第49页 无生低低的哭起来,他们三人,明明没有鼻舌身意,最后却满是红尘烟气,纠缠至此,无一生还,胸口剧痛,她忍不住捂着胸口发起抖来。 段十六听到隐约的碎裂声,咬牙提了一口气,闪身冲到无根湖外,只是刚才打破空名幻境已经受伤,如今这样勉强,一口血冲进嘴里,他生生停下来,脸色煞白。 就在这时,一声龙吟贯穿天地,悠长惨烈,不远处,巨大金龙从空中急坠,扭曲脱力,无数金光狂泻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元衡一头张扬红髮,浑身浴血,居高临下静静的看着。 巨响轰鸣,屠龙已成。 迦衍的气息出现在不远处,直奔生命之树而来,段十六不想猜他刚才知道了多少,但很清楚整个天界即将扑来,狂喊一声:“墨李!元衡!” 元衡冷哼一声,落到地上。 墨李凭空而出,他的手被双邪烫得焦黑,却死死抓着,只是,当他看到元衡大战之后依然颤抖的双手,又看看段十六怀里的无生,眼神一闪,又冒出夺取湖心的念头。 “站住。”段十六色声俱厉,冷冷喝住他,对元衡说道:“她的元丹已经快碎了,取她性命已经没有意义,魔君虽然屠龙,想必挥动三下双邪还是不在话下吧。” “你这样说,不担心封印破不了吗?”元衡挑眉不置可否。 墨李听到他的话,勐然暴喝一声,身上妖气瞬间全开,往双邪剑冲去,段十六没想到他会放弃自己的全部妖力,来弥补湖心的空缺。 魔剑嘶鸣,只一剎那,墨李的脸色变得死灰,手中魔剑哐当坠落,被元衡接住,又在他手里转了一圈,红髮魔将轻轻冷笑:“虽然没什么用,倒是忠心耿耿。” 说完,他黑影一闪,朝生命之树冲去。 无生突然挣扎,自墨李出现后,她的视线就死死盯在剑身上一黑一白两条闪动的魔气上,如今见元衡奔走,几乎想要一起过去。 段十六想要阻止,又自觉理亏,自嘲一笑没有动手。 无生回过头来看他,想到百年里的点点滴滴,不由得惨笑:“我不怪你……你是为了完成契约,是我们太笨了……只是我要去看,至少要看到他们最后的结果……” 段十六只好点点头:“别靠太近。小心妖物惑心。” 无生跌跌撞撞的冲过去,看着元衡飞身跃到半空中,低吟着,剑身黑白两色的光芒彼此撕斗交缠,越来越烈,仿佛要冲破天际。 远处,无根湖发出呜咽涛声,仿佛在替她哭泣。 而另一边,迦衍到了,他身后遥远的天边,依稀有兵戎的气息。 段十六看着他,手中摺扇已开,他咬破手指,鲜血滴在扇面上,摺扇微颤,似有吟唱响起,迦衍目光一闪,合掌袭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摺扇颤动的时候,生命之树的树冠无风自动,苍青妖气从里面突然冲出,如风暴沖向天空,炸开一个巨大的封印,化作结界朝四面蔓延。 封印出现的时候,迦衍掌中佛印暴起,正要朝封印打去,却看到暗绿闪动,段十六以攻代守,迎面扑来,生生将刚刚成型的佛印打破。 他目光一闪,还未找到空隙,摺扇已经杀到眼前,细刃凌空袭来,夺命之声尖利无比,他只好急跳闪避,这一避让,段十六的身影已经挡在前面,也将生命之树牢牢守在身后。 “四百年来,一点一点布下的结界,即使是大师你也轻易打不破的。” “你果然和白泽有关。”迦衍嘆息一声,一百年前的血色早已预言,可惜自己一直没找到主线,他看着段十六,轻轻问道:“一个人类,为何要做到如此程度。” “为何呢?”段十六轻轻一笑,眼中一瞬间迷茫,却又垂目遮挡,只有摺扇上的青雾缭绕,像是沉默的答案。 沉默中,天空的结界已成,除了最先抵达的天将,所有人都被挡在结界外,迦衍看着天空化作苍青之色,目光深沉:“你如何知道白泽在这里,又如何与他牵扯上?” 段十六嘆口气:“不过是个契约,大师不要问了。” “既然是契约,说明你有所求,不管你所求何物,为何要找白泽?” 听到他的话,段十六心中酸涩涌起,半晌,又笑起来:“既然契约已定,在下要破除妖王白泽的封印,这件事情不能更改,大师请回吧,结界不可出,但可以自由离开。” “阿弥陀佛!”迦衍双掌合十,一声佛号,巨大的佛刀从身后出现:“贫僧只能全力拦截了。” “好。”段十六平静下来,察觉到迦衍隐秘佛气的探寻,轻轻摇头:“大师别找了,阵眼是生命之树,除非你砍断它,否则封印不会消失,不过若砍断生命之树,得有多少生命消逝呢?” “你竟如此……即使枉顾苍生,也要放出妖王吗?” “苍生么……”段十六心口剧痛,脑海里似乎翻腾起遥远的声音,但那声音过于模煳,听不清晰,他笑起来,戏嚯又残忍:“放心,三个时辰后结界就会消失,或者大师可以取我性命来终止,比起天下苍生,段某一人,渺如微尘。” “取我性命”四个字如同一片钥匙,迦衍瞬间明白了一切,他看着段十六,寻找到记忆里早已模煳的影子,嘆息一声:“原来真的是你。” 第50页 “是谁?”段十六咬住他的话,心里瞬间变冷,又冷哼一声:“罢了,段某不记得也不在意,大师动手吧。” 迦衍垂目而立,佛刀窄如指尖握在他手里:“贫僧失言了,如果你是他是,那你的变化未免太大了。” “是吗?” “至少,他绝对算计不出这样……”迦衍看向无生的方向,目光沉痛,几乎不像个佛家人。 第44章 破印(二) 佛刀朝段十六袭去的同时,元衡举起剑,没有任何招式,魔气暴涨的双邪狠狠噼了下去,一时间,天地抖动,生命之树颤抖不止,万年的封印断开一条,在沉闷的呜咽中化作金光,被剑风吹散开去。 “佛道两家当时最高修为的人,用生命设下的封印,居然被一个人类破了。”迦衍嘆息着,佛刀直指段十六,却在他避开的顷刻之间,掠过他朝元衡疾驰而去。 段十六却早有防备,暗绿长袖一展,一道短影从他手上射出,与迦衍碰撞在一起,既勐且刚,将迦衍生生拦了下来。 他冷笑一声:“生命都会消散,何况一个封印?大师未免太执着了。” 迦衍目中杀气迸现,刀上佛光暴涨,天地为之颤抖,他挥臂向前就要硬闯,段十六的身影已至,手起手落,青光刺破迦衍的衣袖,转眼已经将他逼退数回。 只是佛光与摺扇冲击多次,巨响频频中,摺扇发出撕拉一声,竟露出一丝裂痕。 “你毕竟是人类,挡不了多久。” “是吗?”段十六听见元衡第二声长吟,被双邪再度聚集的魔气嘶鸣所淹没,而远处,天将已经冲过来,黑压压的布满天空,却轻轻笑起来:“我可以阻挡的时间比你想像的久。” 他见迦衍不说话,挑眉一笑:“莲化青鸟,四海清平;鱼化禺彊,幽冥洞开。只是,大师你却没有发现,幽冥之门,只在禹疆诞生的那一次打开过而已。” “……在那之后,十方殿的结界中,他再也没有力量打开了。” 段十六笑起来:“该如何说呢,大师这样谨慎小心,反而错过了之后的真相。” 迦衍皱眉,不明白他的意思。 段十六看到天将们已经很近了,纵身跃到空中,摺扇横在身前,一手持扇,凭空画出一道苍青色的光芒,那光芒横亘在空中,似乎在等待什么。迦衍想到的时候,段十六已经开口了,他高声吟唱出简短的咒语,嘴角绽开戏嚯的笑容。 光芒被咒语惊醒,两端延展出笔直的竖线,在天空中画出巨大的长方形,又从底部的横线聚集,划出一道中缝朝上蔓延。 一扇门的轮廓渐渐显出端倪。 迦衍来不及,也无法置信:“人类……不可能!?” 段十六讥讽的笑起来:“哈,在你眼里,人类大概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需要大师你的帮助。” 他说着,苍青色的轮廓骤然变大,苍色的浓雾勾勒出门的细节,裂缝打开,黑色的天空在裂缝后涌动着,像被拦截的洪水,等待开闸的那一刻。 迦衍手中佛刀一瞬间缩窄了几分,他再无丝毫迟疑,朝段十六冲去,竟是要直取他的性命。 段十六不闪不避,听着空气撕裂的声音高声冷笑:“你心心念念的防备,不惜让那三人轮迴厮杀,却忙错了。” “住口!” “真正的幽冥之门,乃是段某!” 话音落下,黑色大门轰然洞开,无数妖物喷薄而出,咆哮嘶吼着从他身后沖了出来,将天空遮挡住,幽冥之力化作巨大的苍青色箭矢,朝迦衍冲去。 迦衍目中金光闪现,他松开手,任佛刀在身前飞速旋转,金色的光圈瞬间闪动起来,如有千钧之力,将那箭矢击得粉碎,汹涌的妖魔在箭矢之后一如浪涌,却在碰到金光的瞬间化作堙粉,一时间,惨烈的唿声响彻不停。 就在这时,元衡的第二剑已经挥下,黑色剑气裹挟着魔气,唿啸着击中封印,第二条封印应声而断,剑身的黑芒也跟着消失无踪,整把双邪剑只剩下火焰的红色,以魔气为芯,炽烈的烧着。 双邪彻底被唤醒了,魔气铺天盖地的嘶鸣,流窜在空气中,几乎让天空也产生裂缝。幽冥之门感应到魔气,更加疯狂起来,源源不断的妖物从门后汹涌而至,蛟龙飞鸟,走兽魍魉交织在一起,将整片天空变成了异世界。 妖物水一样从迦衍的佛光中穿过,朝大惊失色的天将冲去,厮杀之声瞬间勐烈起来,妖物和天将们像两片汹涌的海互相湮灭,宁静的世界尽头一转眼,如最惨烈的修罗地狱。 迦衍被重重妖物包围,立在佛光之后,僧袍在空中张扬飞舞,像停留在空中的苍蝶。终于冷喝一声,金色光圈暴涨数倍,巨大的推力将光圈勐然往前冲去,逼近空中的幽冥之门,倾轧声狂乱的响起,苍青色的阵门被佛光一点点绞碎,许久,终于消失殆尽。 他收回佛刀,看到身下尸横遍野,耳边兵刃惨烈已近尾声,已来不及阻止一切。 元衡的第三剑已然挥下,巨响传来,最后的封印已破。 他从半空中飞跃而至,周身杀气让空气都颤抖起来,他看也不看迦衍,站在厮杀声不断空中,冷冷的段十六。 段十六也看着他,良久,轻轻说出一个地名,元衡毫无留恋,转身疾走,段十六不知怎么,又说了一句:“还请魔君听在下一言,你所去之处,是檀君,又并非檀君。” 第51页 元衡听完这句话,脚步微停,一言不发飞身而行,转瞬间已经不见。 整片天空只剩下段十六和迦衍,四目相对,沉默无言。 段十六吐出一口鲜血,脸色苍白如灰,身体如纸片在风中颤抖,他见大势已定,擦去唇角的血迹落下来,走到无生旁边,低声说道:“……但凡有一线生机,你都不要放弃。” 无生见他白得和幽魂一样,摇了摇头,将玉石递给他:“已经晚了……” 他一愣,低头看到无生的双脚已变得透明,不由得微微讶异,只抓紧手中玉石,再也不能言语。 “我最后再相信你一次好吗,十六,”无生笑了笑:“求你保护他们……” “好。” “多谢你,不管怎样,这百年我很开心。”她话音落下,慢慢瘫倒在地。 段十六慌张起来,他一贯巧言,此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数次咽下嘴里的话,心里苦涩,数百年筹谋,目的已成,但他看着无生,眼中只剩脱力和痛楚。 “明明当着坏人,却露出这样的表情。”无生笑了笑:“我不怪你,真的。” 说着,她闭上眼睛,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 段十六看着点点萤光从她身上飘荡起来,握紧了手中的玉。 契约已成,他身上再也没有白泽的力量,是个真正的人类了……要如何,才能完成无生的託付?他不知道,但是这一刻,他不能放手。 沉默间,一个身影走到身后,没有说话,段十六却知道是谁,只是,他现在尤其不想看见他。 妖王白泽。 白泽抬起头,看着迦衍飞过来,只身一人,安静看着无生要消失的身影,又抬头看了眼白泽:“阿弥陀佛,此后,再无人可束缚你了。” 说完,他看着段十六手中的玉,沉默下来。 “大师若要这块玉,便先取走我的命,也算是段某杀人偿命,不脏大师的手。” 迦衍看着无生,嘆了口气:“她有今日,归根结底因我而起,罢了,我可以救她,也可以解开玉上的封印,让他二人脱离轮迴。” 段十六没想到会有如此转机,一时间愣在那里,却听见迦衍又说道:“但贫僧只能去掉一半。” “那还有一半……?” 迦衍看一眼白泽,念佛不语,白泽一笑:“用自己的心血救她,你倒也捨得。” “你若不打算帮忙,又何须等在这里?” 段十六目光一跳,果然,白泽在身后轻轻笑道:“我在等人与我做一笔交易。” 第45章 破印(三) 段十六听到“交易”二字,转身看向白泽,却看到他唇角微微扬起,浅色双眼低垂,似最柔美的玉,而不是令天地忌惮的妖物,他心里堵着:“若你救她,一併算在我头上,将来只要我力所能及,必定奉还。” “好。”白泽表情不变,眼底却多了一丝笑意。 迦衍不愿久留,他念了一句佛,佛音轻柔却响彻天际,生命之树无风自动。 他伸开掌心,淡金色的光珠从他手心浮现出来,一片青翠嫩绿的叶子飘扬而至,被那珠子吸引着轻轻颤动,无生所化的那些萤光,飘飘荡荡的聚在嫩叶之中,一点点渗入,那叶子吸收完萤光,包裹光珠化进去,金色逐渐消失不见,轻盈的绿光慢慢浮现。 迦衍将那珠子放入无生胸口的位置,她的身体白茫透明,像冰雪雕琢而成,随着珠子的光芒一点点蔓延,她居然回復了颜色,如同睡着。迦衍这才起身,收掌合十,面目悲悯。 做完这一切,他看向段十六手中的玉。 那块玉如同有感应,慢慢升到天空中,玉上两道封印突然暴涨,彼此纠缠旋转,段十六有些紧张的看着,白泽又笑道:“你可要想清楚,先失心血救人,再费功力破印,只怕万千年也不得现身了,你牵挂的人间可放得下?” “阿弥陀佛,”迦衍闭目:“人间之清,自有山川水脉,人间之秽,也自有山川水脉,原就是贫僧多此一举。” 说罢,他纵身一跃,那柄佛剑再现,尖锐如针,金气萦绕,如泣如诉。 他握剑无言,以最简单的姿态腾空而起,又纵身噼下,气贯长虹,封印金光迸射,一声哀鸣仿若龙吟,段十六被金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再放下袖子时,迦衍静静站在半空中,金色封印如融化的冰,一点点消散,他手中的剑也碎成金色光点。他闭目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谁也没看,消失在空中。 白泽看着迦衍消失无踪,这才出手。 他缓缓升到半空,右手一柄苍青色的长剑,似有雾气缭绕,冲进封印迸射的金光之中,轻喝一声,狠狠插到封印之上,整个天空为之晃动,他松开手往后一跃,长衫凌冽如风暴中的帆,低吼之时,剑上青雾咆哮着盘绕而上,巨大的风瞬间席捲天地,封印的金光愈烈,狂风化作狂兽向封印咆哮而过,封印瞬时如风中落叶,被那咆哮裹着往天边席捲而去,逐渐消散。 然后,他手指微动,那长剑便落在他背后隐去身形。 轻轻一笑,他落到段十六跟前,连头髮也不曾乱掉一根,若非他张开手掌,露出那枚再无封印束缚的玉石,仿佛刚才席捲天地的力量不过是幻象。 第52页 段十六看着那块玉石,心里五味杂陈,想到鳞生和羽生再醒来也没有记忆,不知如何是好。 “有没有记忆并不重要。”白泽仿若看穿他,淡淡的笑着,手微动,扁玉就化作粉末。 段十六心中皱眉看着,抿嘴不敢动弹,白泽盯着他的表情,眼里显出笑意,不慌不忙团手一握,粉末便被聚起来,在空中旋转不休,良久,一颗玉珠显现出来。 “变成一个就不用选了。” 他笑着,将珠子轻轻放在段十六手上:“这个心愿达成,你打算拿什么与我换呢?” “既然是交易,还请妖王自己想吧,”段十六心里惊涛骇浪已经翻过,此时见所有事情告一段落,已经平静下来,冷笑道:“只是不要像这次一样,让在下费尽心力。” “当然,一个无生,不值得你费尽心力。” 段十六看着白泽,不知为何想到那一个个走到他面前的孩子,心里隐约生气,忍不住冷冷轻笑:“四百年前,在下之所以和大人定下契约,是为了苏如月。所以我费尽心力算计一切,不过是交易,并非为了你。” “是吗?”白泽轻笑:“你当初答应我,不是一心要替我脱困?” “当然不是。” 白泽看着他,满眼戏嚯:“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连我的封印都可以解开,又怎会找不到达成心愿的第二个方法?” “……你想说什么?” “你费尽心力算计一切,不是交易,而是为了我。” 段十六看着他广袖长衫一派悠闲,不想再与他说下去,蹲下来将无生抱起,走到生命之树底下将她放好,又将那颗珠子轻轻放在她手里,看了许久才起身。 “陛下如何想,是陛下的事,”段十六看着白泽,身上每寸剧痛都开始叫嚣:“在下只知道,我替陛下解开封印,陛下替我取出苏如月的修罗丹,现在封印已经解开,该是陛下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当然。”白泽看着他走近,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想起刚才迦衍与他的对话,嘴角轻轻弯起来。 “……即使枉顾苍生,也要放出妖王吗?” “苍生么……” 当时,段十六没有回答,但白泽听到他心里一瞬而过的答案,又被他无意识的压制回去,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不着急,白泽想,多的是时间。 两人走着,空茫的世界尽头恢復平静,生命之树在风中轻轻摇摆,叶子上的光晕飘荡着四散而去,偶有一个落到无根湖里,湖面泛起一点波澜又重归平静。 等这里再有人声,不知是多久以后。 第46章 如月篇(开篇) 段十六与白泽定下契约,是因为苏如月。 苏如月离开邹阳的三年后,一场大火将段府焚烧成土,段十六带着衣袍上焦灼的热气,跟随一缕青丝来到生命之树下。 “我要救一个人。”他慢慢开口,惊觉自己连一丝恐惧也没有。 “救她的代价,人类付不起。” “你让我来,就说明我付得起。” ———— 白泽笑着看段十六:“你可有执念?或者愿望?” 段十六苦笑:“愿望是诅咒,在下很久不许愿望了。” 第47章 愿望的诅咒(一) 关于苏如月,有一个人记了她四百年,尽管苏如月只记得他短短二十载,这个人就是段十六。 在他们彼此都还记得对方的时候,苏如月总是叫他小少爷。 ———— 段十六记得苏如月,是因为苏如月想要一个弟弟,而段十六没了娘。倒不是说他想要一个娘,毕竟奶娘换了好几个,每一个都把他当怪胎,眼睛里总有掩不住的恐惧,所以段十六记得苏如月,最开始是因为苏如月不怕他。 说起来很奇怪,段十六记得自己刚出生时的记忆,比如身边总是突然出现的阴影、奶娘大惊失色的脸、屋外檐角窸窸窣窣的低语,还有苏如月小跑着走进来,把哇哇大哭的自己抱进怀里,那时候苏如月五岁,段家小少爷还没断奶。 他记得那个小小的怀抱有发自内心的暖意。 再大一点,他们形影不离,多亏了苏如月,她证明了小少爷不是妖怪——至少她陪着小少爷长到五岁,什么事也没发生。 除了她知道小少爷的秘密——如果那是秘密的话。 偶尔,小少爷会拉着苏如月在僻静的角落讲一些只有他看过的东西,比如黑夜里绕着他床边吵闹的小怪物,比如偶尔飞进家里盯着他看的大怪物,还有会说话的狐狸、穿衣服的浣熊和躲在谁谁家里的奇怪的人,除了小少爷对这些东西的恐惧一如既往,出现的怪物每一次都不重样。 每到那时,苏如月总是拍拍他的脑袋,笑他看太多书把脑子看坏了,笑归笑,她每次听完,都会在当晚抱着枕头跑过来陪他一起睡。 “有我在,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苏如月在黑夜里笑眯眯的看着段小少爷,眼睛像最亮的星子。 “好。”段小少爷在黑暗里用软糯的声音轻轻答应着,陷入甜美的沉睡。 一直到段十六长到九岁,苏如月快十五了,她没有再趁着夜色跑过来躺在他身边,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段十六总是一个人睡,即便有人,他也从不像渴望苏如月那样,渴望对方能在黑夜里陪自己。 第53页 他还记得最后一晚,苏如月问他最害怕的是什么,他想了许久,告诉她自己的一个梦——他梦见一片广袤明亮的天地,一颗巨大的树,他站在树下看着无数或白色、或鹅黄、或浅青的光点从庞大的树冠上随风飘去,他在静谧的时光里愣愣的看着,几乎要忘了光阴的流转。 “我站在树下,但是我又觉得那不是我…我很害怕…” “都说小奶娃娃会记得前世的事情,说不定是你的前世哦!”苏如月浑不在意的打趣:“后来呢?” 后来,过了许久,他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闻不到,但是他感觉十分熟悉,仿佛自己就是从某一个叶片上长出来,然后他听到“叮!”的一声,又清晰又遥远,他等了一会,慢慢朝声音传来的树干走去。 “然后我就忘了,但是我想,那里有什么的…” “什么什么啊,”苏如月笑道:“都说你是神童,我看你啊,话都说不清楚呢。” “我想我还会再见到的……” “不。” 苏如月看到窗外渐渐亮起的晨曦,第一次收起了笑脸,她坐起来,拉着段十六的手正色说道:“小少爷,以后,如月晚上不可以来了,所以小少爷答应我,记得两件事情好不好?” “你说。” “首先,你要相信,那些从前伤不到你的无论什么妖怪,以后也伤不到你,好吗?” “……好。” “第二,就算你的小脑袋瓜什么都能记住,也不要记得这些,好吗?” “好……” “嗯!”她爬下床,穿好衣服鞋子,临走了又回过身来,在段十六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柔声说道:“一切坏的事物都将远离你。” 段十六看着她转身离去,单薄瘦高的背影融化在清晨金黄的光芒里,那一幕定格在他心里,不管多久都未曾模煳一分。 ———— 除了不再跑到段十六房里睡觉,十五岁的苏如月还放弃了两件事。 苏如月漂亮,豆蔻时已经名满邹阳,她还有一副好嗓子,就连州府都有所听闻,要将她请入府里做歌姬。 但是这两件事情到她十五岁时都停止了,那年,她见到了娃娃亲的未来夫君,因为对方一句话,她再未在公共场合出现过,也再未在人前开口唱歌。 “他是一个有抱负的人,我将来要做他的贤内助。”十五岁的苏如月对十岁的小少爷若有似无的炫耀取笑:“小少爷都是状元了,以后也会有女子来当你的贤内助的。” 段十六没有说话,他看着她,她却懂了,笑着摇头:“你以后遇到那个人就会知道了。” “所以你知道了吗?”他问。 “当然!再过一年,你就见不到我了。” “我们是亲戚,为何见不到?” “不告诉你。”少女娇笑着跑开了,十岁的小少爷还是站在原地。 但是过了一年,苏如月还在邹阳,她的夫君南下经商离奇失踪,婚期只能取消,媒婆踏破了门槛,苏如月只说要等自己的夫君,终日薄纱遮面,誓不改嫁。 又过了两年,一个婆子找到段家,在后院见到苏如月,递上一封手信和一个香囊。 苏如月喜极而泣。 那一天,她在邹阳大街小巷慢慢走着,回头看到段十六跟在身后,笑着说:“我要去照顾他,等他好了就接他回来。” 段十六递过来一小节白色的笛子:“你想家了就吹这个,我听得到。” “好。”苏如月笑着说道,她眉眼弯弯,眼睛依然亮晶晶的如夜空里的星子。 第二天,苏如月启程南下。 在那之后的三年里,埋首书堆的段十六始终将另一段笛子放在身边,偶尔,有轻轻的乐曲突然响起,他便侧头细细听着。 除了笛声,关于苏如月的事情,他在那三年一无所知。 他心里,那个靛蓝短裙的苏如月从未离开。 第48章 愿望的诅咒(二) 关于苏如月,还有谁能比她更清楚自己的命运呢? 她记得娘亲撒手人寰时看着自己,闭眼嘆息:“家道中落,父母双失,你将来若不懂为自己筹谋,这张脸只会害了你……” 那时,她只有五岁,连筹谋二字的意思都不知道,哪里懂什么未来。等安葬完娘亲,她被伯父接到家中抚养,生活那样美好,这句飘零之语便被她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很久以后,她在缅乡血迹斑斑的床上醒来,看着满目疮痍的自己,求死而不可得。 有人说,一个人被什么吸引,就註定要被什么毁灭。 苏如月想要一个家,小时候她希望自己有父母疼爱,长大后她希望可以疼爱自己的小孩。 小时候,她觉得段伯父的家就是自己的家,但乳娘说,夫君的家才是她真正的家。 她为此等了许久,直到十八岁那年,失踪三年的未婚夫君捎来手信,她打开,掉出自己亲手缝的香囊。从那一刻起,她的终途就已经确定。 送信的老婆子看着她笑,“这样的眉眼真是难得一见”,她盯着信封,没看到对方眼睛里掩盖不住的贪婪。 第54页 邹阳的女子都是在娘家等着夫君来接,但是苏如月不是,她是先迈出那一步的人,伯父为此大发雷霆,她不安又骄傲。 从邹阳出发后,她走了许久,从和煦的初夏走到阴沉的深秋,从繁华的邹阳走到荒凉的缅乡,那么多的森林和河流,路越来越荒凉,盗匪在光天化日之下冲出来,每到那时,老婆子都熟门熟路的迎上去打点和攀谈,她本能的害怕,然后她拿出那封手信,看到上面一字一句,写着她若不来,他就再无活路。 她壮着胆子没有退缩,看着老婆子将自己的盘缠一点点送出去,直到所有积蓄花费过半,终于在冬天之前见到夫君,他那么瘦弱沧桑,还在被病痛折磨,往日的意气风髮丝毫不见。她心疼得哭起来,还未回过神来,剩余的盘缠就被等候多时的“药铺”老闆一抢而空。 她看着镇上满目的疮痍,忍受着或明或暗的肆意目光,轻轻说着:“跟我回去吧。” 夫君点点头:“等冬天过去,我的病好点,路也好走点。” 她便留下来,将脸涂脏做些粗活,省下钱给他买“药”。缅乡,她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真有与世隔绝之地,真有行尸走肉般的活人,他们合在一起就是缅乡。 那段时间,她埋头干活,并不言语。只是冬天还未过完,她发现“夫君”与三年前早已不是同一人,他的壮志不再,每天只在赌坊转悠,他的病也不是病,只是离不开褐色的药丸。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一遍遍说着会改,却在春天快来时偷走她积攒的路费。当她看着他吃完“药”,在街角的污水里傻笑时,又一次流下泪来。 “跟我回去吧。”她说。 夫君摇摇头:“没有钱怎么走,强盗会要了我们的命。” 她低下头,想到那个婆子与盗匪攀谈的样子,没有说话。 但夫君并不打算赚钱,被□□掏空的筋骨走出镇子都费力,她哭了许久,洗干净脸,跟着老婆子走进镇上最大的赌坊。 一夜之间,月娘的美貌和她的歌声一起传遍缅乡。 赌坊的老爷看着她,慈父一般伸过手来,她躲开,看着他和颜悦色的表情,在心里打了个冷颤。 “我可以等。”他留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那天开始,月娘在缅乡无人敢欺,她坚持只是唱歌,深居简出,从不多言。钱突然多起来,她和夫君也从破败的棚屋搬到窗明几净的楼中,不用再担心夜半有意无意的闯入者。夫君又恢復了往日的意气风发,除了愈加瘦弱,神色已经如当年初见的样子。 事情似乎在好转,但他们没有成亲,他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她也总是勉强的避开。 “段伯父交代一定要等他亲自证婚。”这是真话,某个意义上也是假话,只是她看着夫君偶尔流露的阴沉目光,内心歉疚而恐惧。 越来越多的人为月娘而来,那些银子却流进她夫君手中,又散到大大小小的赌坊和药铺里去,夏天过去,她再次发现自己的积蓄不翼而飞,心里终于泛起冰凉的寒意。 她唱一晚不过得十金,她的夫君却喜欢上另一种黑色的药丸,名为“极乐”,一颗就要五金。 她愈加沉默,偶尔,她无意识的吹着短笛,她不知道小少爷是否真的听得见,但她确实可以在这短短的笛音里回忆起邹阳明媚的午后。 多想回去啊,在阳光下随心所欲的晒太阳。 后来,她决定一个人走,她把细碎的银子一点点藏在花盆中,可是路费还未攒够,赌坊老爷却不愿意再等,他在星夜里上门,展开手中帐册。 利滚利,夫君偷偷欠下上万两银子。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夫君磕头如捣蒜,她心里升起悲哀,又狠狠压下去,赌坊的打手越走越近,她拿起匕首抵着自己的喉咙:“你们再敢走一步,我就死在这里。” 这时,夫君药瘾犯了,他难受起来,看不到压抑沉默的气氛,只看到她手中匕首,爬过来说一起死,却在她心软时,一把夺走她手里的刀缩到墙角。 “我想要极乐……我只是想要极乐……”他看着赌坊的老爷,像狗摇尾乞怜。 她再无反抗之力,那一晚,她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里,看着夫君在角落咀嚼着“极乐”,手舞足蹈的陷入癫狂。天亮了,她醒来,看到他跪在床前,磕头如捣蒜。 “我会对你好的,我会对你好的……”他一遍遍说着,额头嗑出血来,她只觉得一阵阵臭味,从那血里飘出来。 走不了了,她隐约知道。 赌坊老爷在那个夜里夺走她的身体,把“极乐”塞进她的口中,那天午后,她终于知道夫君的感受了——早晨醒来时只想一死了之,药瘾发作,全心渴求的只剩下“极乐”,她渐渐难受起来,看着她的夫君带着意味不明的喜悦,递过来一颗黑色的药丸。 她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跟我回去吧……”她看着药丸,抬头乞求。 夫君哈哈一笑:“为何要回去,只有这里才有极乐。” 万蚁啃食的痛楚从周身传来,却不及心痛的十之一二,她也哈哈笑起来,笑出眼泪,朝墙上一头撞去。 第55页 这张脸会害了你…… 娘亲的话,像一句应验了才会被想起的咒语。 她醒过来发现动弹不得,赌坊老爷坐在不远处看她,慈父一般:“生命可贵,不要再任性了。”她流下泪来,求他放自己走,他神色不变,转身走了。 那之后半个月,她被绑在床上,“极乐”按时塞进她口里,半个月后,他真的要放她走了,她却恍惚着跪下来,口中念念有词,除了“极乐”再无他物。 赌坊的月娘又回来了,她的歌声依旧动人,只是脸色偶尔苍白如鬼,人们很快知道,她现在唱一晚只为一颗“极乐”。 可是她一天需要三颗。 赌坊老爷照旧喜欢她,却并不打算独享,一个个男人被他带过来,她含着“极乐”,感觉自己被一堆又一堆泥埋进越来越深的黑暗里,她渐渐也癫狂起来,一年以后,她唱不了歌了,药瘾发了还咬人,咬的贵重客人多了,就被扔出来。 那时,她已经没有了“夫君”,毕竟在数不清的男人里,他只是其中一个而已,可是他始终以拥有者自居,害怕回到棚屋里,就将她绑起来,坐在门外收钱,看着一个个不同的人进来又出去。 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在那极短暂的清明里,她一遍遍的求死。他抱着她,摇头晃脑的哄着:“你若是死了,这个家就散了……”他说,“再过一段时间,春暖花开,我们就回去。” 她便鹦鹉学舌一般的每天念,念多了,夫君便打她,骂她破鞋。 又一年,她被卖给新来的什么首领,那时她已经不在乎了,早已不觉得自己是人,她依稀听到有人说首领喜欢打人,越漂亮的打得越厉害,她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看着夫君拿着银票傻笑,就跟着傻笑起来。 一个月以后,苏如月死了,死的时候身上无一处完好,她被人用血淋淋的布包着扔回家中,夫君刚吃完“药”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她却从深渊般的黑暗里醒过来,看到被洗劫一空的屋子,堕入极端的寒冷中。 突然,那根恍若隔世的短笛掉在不远处,邹阳的风景闪过她的脑海,她爬过去,抓住短笛送到嘴边,一吹,血从笛孔里喷出来,她突然觉得有趣,笑着停止了唿吸。 该回去了……她想着。 但是她不知道,那一晚她的夫君醒来,愣愣的看着“她”站起来,眼角眉梢都是妩媚的笑意,轻轻说着“夫君,跟我回去吧”,然后朝他扑了上去。 她也不知道,那一晚,千里之外的邹阳,段十六从噩梦中醒来,看着突然遍布血痕的短笛奔到屋外,看到偏院汹涌的大火蔓延过来,红着眼睛冲进去。 那里曾经是苏如月的住所,段家少爷吩咐每日洒扫,静候她归来。 第49章 愿望的诅咒(三) 苏如月离开邹阳的三年后,一场大火将邹阳段府焚烧成土,段氏一族死伤惨重,段家少爷尸骨未存,其余族人迁往祖籍,再也没有回来。 大火烧起来的那一天,段十六带着衣袍上焦灼的热气,跌跌撞撞跟着一缕青丝穿过幽黑的隧道,来到另一个世界的树下。 那是他第一次真实的看着自己的梦境,看着那个“人”被金色链条锁着,靠着树干松松的坐着,额头上似有鹿角,刻着鲜红如血的文字,青色长髮落在地面的草丛里,像一幅画。 他看着对方紧闭的双眼说不出话来,又抬头看向树冠,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那些淡黄色、浅青色、乳白色的光点必定是人类和其他生命的精魄,而这颗树,大约是所有生命的起点和终点。 可是苏如月不在这里,他唿唤着苏如月的名字,跟着那一缕青丝走过来,苏如月却不在这里,他盯着那些光点,渐渐着迷,一动不动。 “人类,若再凝视,人间将离你越来越远。” 缥缈的声音响起来,拉回了他的思绪。 寂静辽阔的世界里,谁在对自己说话?段十六没有看到“他”开口,却知道只能是“他”。 “我要救一个人。”他慢慢开口,惊觉自己连一丝恐惧也没有。 “救她的代价,人类付不起。” “你让我来,就说明我付得起。” 一阵风吹过,那“人”睁开双眼,浅青色的眸子像最浅的湖水冻结成冰,一缕青丝飞过来,悄无声息地从段十六的手腕刺了进去,奇怪的感觉在体内游走,很快,每一根血管都疼痛起来,他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他感觉到自己漂浮起来,在生命之树的树冠上一掠而过。 醒来后,他在人间的某座半山之上,目光所及的尽头是妖气瀰漫的缅乡。 苏如月的气息在妖气的正中间,无知无觉的等着他。 他在夜色中走过去,穿过满目的尸山与血海,听到熟悉的邹阳小调。看到红衣女妖坐在高高的尸山上,眉眼弯弯的沖他笑,她身后的天边,惊雷如波涛滚滚而来。 “如月,”段十六看着她,温柔的唿唤,红衣女妖飞下来,并不认识他,却妩媚的喊道:“小少爷。” 段十六便笑起来,看到苍青色的妖气冲过去,将她淹没,将她血红的衣裙重新变作靛蓝的样子。 “我带你回邹阳。” 第56页 ———— 四百年前,苏如月离开邹阳三年后,又回过一次。 那一天,邹阳城外茶水铺子里聚满了人。七月正午的阳光白灼灼的闪人眼睛,来往行商和过路散客聚在不大不小的茶楼里歇脚聊天,最近三年一度的科举结束,邹阳城出了个少年状元,年不过十四,这一阵子可谓满誉天下,老百姓的茶余饭后又添了新的素材,几个老人坐在角落里躲太阳,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小城里的少年状元,不知怎的,其中一人突然说道:“说起少年状元,咱们邹阳不只这一个。” 另几个老人一愣,突然恍然大悟:“可不是,当年那首舞阳诗赋现在还有人唱呢。” 此话一出,几个老人连连点头,他们说的是邹阳段家的少爷,三岁成诗七岁中举,十岁走上金銮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当朝天子都赞嘆是文曲星下凡。 “那可不是一般人啊!” “是啊,可惜啊!” “……可惜啊!” 有些苍老的声音此起彼伏,从兴致勃勃到颇为遗憾,旁边桌子的人也没留意,毕竟,比起干瘪的老头子,人们更容易看到年轻水嫩的美人。 美人坐在另一个角落里,身着白色斜口襦裙,虽非广袖却带着流光溢彩的风流姿态,腰间一弯靛蓝色宽腰带更显得盈盈一握。美人的青丝如墨,衬得那露出来的一丁点脸颊和脖子发光般白皙动人。尤其是美人还戴着宽檐帽的头纱,垂下的薄纱将大半面容挡得模模煳煳,如镜花水月,更令人浮想联翩。 从美人一进门,茶楼里大半的目光就黏在了她身上,没人听到老人摇头的嘆息,说着“可惜一场大火,什么都没了……” 老爷子摇摇头,外头逼人的暑气随风涌了进来,他仿佛看见那晚火光沖天的段府,一大口凉茶赶紧灌了进去,朴实的厚底瓷碗挡住他大半视线,他没有看到美人裊裊起身。 自然,他也没看到美人身后,戴着斗笠、墨绿长衫的段十六。 美人慢慢的走在邹阳午后的小巷子里,轻柔的面纱遮着她的脸,看不见她的表情,段十六走在她旁边,既不说话也不提示,只跟着她慢慢走着。 就好像她离开前的那一天,十三岁的自己跟在她身后,安安静静的陪她将邹阳都看一遍。 情景再现,他才知道,愿岁月轮迴,美好如初这样的傻念头,原来真有可能出现在人的脑子里。 美人在一座院子前停下脚步,那不过是一座普通的院子,她看到不起眼的木牌上一个暗色的“段”字,低下头来。 段十六打开门,依然等着她先走,美人莲步微动,一步步走进去,庭院葱茏,小小的池塘在午后泛着微光,她却在一瞬间看到庭院熊熊燃烧的样子,她脚下微顿,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坐在廊檐下,取下头上的薄纱。 她茫然的张望一圈,看着眼前的青年,轻轻说道:“困……” 说着,她不等段十六走过来,就倚着廊柱睡着了,阳光洒在她脸上,美得虚幻却毫无艷色。 段十六走上前去,将她抱起来放到柔软的床上,静静看了片刻,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柔声说道:“一切坏的事物都将远离你。” 第50章 愿望的诅咒(四) 在人间与天界的交界处,不到世界尽头的地方,有一处更加荒凉寂静的平原,段十六跟在白泽身后,来到此前空名幻境的所在地,心里便浮现出苏如月的脸。 四百年前,苏如月堕入修罗道,即将死在天雷下,段十六将她救下,短暂的带回邹阳,然而要真的救她,除非将修罗丹彻底分离,但这样做无异于让她魂飞魄散。 他只能将苏如月带到这里,让她在天庭和地府都找不到的地方沉睡。 四百年转眼而过。 走出树林,视线豁然开朗,一个缓坡朝远处延伸,像河流从中间的盆地蜿蜒而过,消失在远处。 段十六走到缓坡上,念动咒语,一个小小的佛塔缓缓升起,那佛塔半人高,除了顶部一层金色檐盖,通身雪白,有宽有窄,如一位婀娜少女站在那里,地面的部分落了灰尘,隐约有纹路藏在下面。 他将手放在佛塔上,片刻之后,原本空无一物的盆地上升起一座小镇来。 远远望去,城镇破败、荒凉。 那是苏如月的埋骨之地,也是她的魂魄被永远束缚的地方。 缅乡。 “你不可伤及她的性命。”段十六侧头看着白泽,后者不太在意的点点头。 段十六稍加放心,白泽瞥到他的神色,微微一笑,闪到小镇门口。 段十六急忙跟上,两人走进去的时候,天开始黑下来,脏乱的街道上污水横流,皮包骨头的人群三三两两的出现,身上遍布疮口和溃烂,一堆堆的垃圾随意横亘在街道和门口,偶尔有脏兮兮的人在其中抬起头,毫无生气的眼神几乎辨别不出是活的,更多的人衣衫破烂,抱着看不出颜色的被子或草蓆躺在街道上,像尸体。 段十六心里苦涩,想到苏如月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由生到死,连唿吸都觉得难受。 突然,红影闪过,美艷无比的妖物出现在远处的屋顶上,朝他们轻轻一笑,段十六大惊失色,看过去时,她已经翩翩飞起,闪身不见,只剩下隐约的童谣从小镇深处传来。 第57页 “你……”他看着白泽,刚想开口,白泽却看他一眼,笑道:“我想见见她,就让她醒过来了。” “……你别伤害她。” “你已经说过了。”白泽点点头,继续朝前走去。 段十六知道自己说过,但不知为何放不下心来。 身上的疼痛涌上来,白泽给他的妖力随着幽冥之门如潮水般抽离,如今只觉得身心俱疲,每一根骨头都在疼痛,还不是时候,他想着,沉默跟上。 渐渐地,他听到稀疏人声,又走了一会,喧嚣的吵闹从大大小小的门帘后传出来,镇中心的建筑不再破败,牌九、通吃等字样在各色门帘上飘飘荡荡,不断被进出的人掀起来又翻过去。 两人走进去,看到人声鼎沸,满室攒动。破败的、光鲜的衣衫挤在一起,吆喝不断。女人们穿梭其间,娇声软语从一个人的怀里换到另一个人的腿上,在众目睽睽下被被人揉胸捏腿,巧笑倩兮,眼睛里只看着银子。 空气里瀰漫着奇怪的味道,从川流不息的铜盘中传来,赌坊小二从铜盘中拿出一颗颗小小的褐色丸子,那些人扔进口里,稍加咀嚼发出惬意的低吼,疲惫者重新精神抖擞起来,兴奋者更是叫嚣起双目放光,段十六皱眉看着,却看到一个人嚼了嚼口中的丸子,要吐出来的时候,早有瘦弱的手伸上去接着,接到的人如获至宝,也不顾是别人吐出来的,直接扔到自己嘴里,惬意的享受起来。 他胸中翻滚,看不下去,“够了,”他说着,声音苦涩无比:“去找她吧。” 白泽看他一眼,衣袖一挥,场景变换,红衣女子坐在远远的高台上,自顾自的唱得开心,见到他们进来,媚眼如丝迎上来。 “小少爷,如月好饿呢……”绝美的女子朝段十六飘过来,香气从脖颈拂过耳际,她张开嘴要咬下来,却在最后一刻被扼住喉咙退回去,脖子上泛起青色的封印,她惊恐的看着段十六,脑海里浮现出画面,看到俊美哀伤的男人在月光下朝自己走来,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 “啊……”她低哑的嘆息,看到身前的人与那月光下的脸完美重合。 “你不该醒过来……”段十六嘆息一句,一贯嬉笑的眼中满是哀伤与疼惜。他站着不动,女子却渐渐回过神来,嘴角竟又绽放出妖艷的笑意。 “小少爷,”她轻轻的说着,语音轻柔如最美的花慢慢绽放:“小少爷,如月好饿啊……” 段十六没有说话,那女子站起来,哀泣柔美的脸上慢慢怨恨起来,她笑得更加妖娆:“为何不让如月吃东西,”她问着,试探一般往前走着:“是因为如月没让小少爷开心吗?”她又问一句,伸出手将衣衫朝下拉了些,露出雪白的肌肤。 “可以的哦,只要让如月吃东西……”她绽开逗引的微笑,绝美的脸上荡漾着春色,段十六闭上眼睛:“你要让我看到什么时候。” 这句话却是对白泽说的,白泽唇角微挑:“差不多了。” 说着,他身形一动到了苏如月面前,一道青光击中她眉间,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瘫软下来。 白泽看到段十六想过去抱她,手指一提,青丝更快一步飘过去,化作烟雾将她包裹起来,从她每一处肌肤探进去,她痛唿起来,逐渐惨烈。 “白泽!”段十六喝道:“你说过不伤害她!” “我并未伤害她,”白泽看着他,轻轻一笑:“这是必经的痛苦,怎么,不捨得?” 段十六握紧拳头,他直觉白泽讨厌苏如月,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他抬头看着被青光包围的苏如月,三年,他想着,不过三年,她的心就被伤得太重,手也染得太红,而自己一无所知,什么也帮不上。 “我只是不想看她痛苦。” 他说着,看着白泽抬起手,青光勐涨,肆意的搜刮,伴着苏如月的惨叫往外拽着,很快,红黑的魔气在其中闪过,妖气嘶鸣盖过了苏如月的惨叫,红色的人影渐渐褪去,变成宁静的靛蓝,与此同时,青色的妖气慢慢凝聚,将所有红黑的魔气压小,最后只剩下一颗修罗丹,在空中悬浮着。 段十六看得惊心动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见红衣妖女已经不见,娇小的身影落下来,他急忙冲上去接住,看着怀里十五六岁的少女紧闭双眼,毫无意识的睡颜如同夜色下的湖面,宁静柔美。 “如月……”他近乎无声的唤着,仿佛怕惊扰到她。 少女却还是变得透明起来,很快,一小块红色的骨头落在他手上,他微微震惊,抬头看白泽。 “这是她的原身。”白泽面上沉静,说完却问:“修罗丹已经分离,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什么如何?” 白泽看着他的神情,目光微沉:“你莫非还打算在人间流连?” 段十六看了看他,许久笑道:“多谢陛下,不过苏如月的事情还没有最后结束,在下带她回邹阳一段时间。陛下不用担心,在下研习妖术四百年,没那么容易被发现。告辞。” 说着,他将修罗丹和红骨小心的放进怀里,沖白泽点头致意,目光扫过他的胸口,看到那里并没有什么匕首或伤痕,转身朝外走去。 第58页 白泽看着他的背影,垂下眼睛轻轻一笑,消失在原地。 罢了,段十六不是可强求之人。 他有的是时间。 第51章 愿望的诅咒(五) 回到邹阳段府,香锦和竞秀正在院子里忙着,香锦看到他,脸上落下泪来:“先生,对不起……” “你没事就好,”段十六急忙扶起她:“不是你的错。” “那……无生姑娘她、她如何了?” “她也许要很久以后才会醒来,不过总算是有了转机。” “那就好……”香锦拭去脸上的泪痕,看着段十六欲言又止。 段十六此前已经察觉到元衡的气息,收到她的目光,抬头一看,果然看到红髮魔君坐在屋顶上,悠闲地看着自己。 “魔君为何在这里?” 元衡难得脸色有些挫败,挑眉没有说话。 竞秀着麒麟走过来,一脸生气:“先生你回来了!你不知道,他突然找到我们,说要带走麟儿,可是他一靠近麟儿就哭得厉害,我们干脆让他走远点,带着麟儿回来了,他就一直在屋顶上,也不下来,说让我们收拾东西跟他走……先生,你真的要把麟儿交给他吗?” 段十六想到麒麟让堂堂魔君束手无措的样子,终于察觉到一丝轻松:“是,我的确答应了他。不过,”他看着元衡又说:“大约是魔君身上的气让麒麟不安,如果魔君不介意的话,香锦和竞秀可以代为照顾,如何?” 元衡皱眉,似乎并不乐意,但又没有办法,居然沉默下来,他看着段十六,心里有火无处发,干脆找茬:“你怎么回来这里,不是该去妖界吗?” “魔君说笑了。”段十六无奈的摇摇头,听出对方的话外之音,心里的异样又翻起来:“魔君为何觉得我应该去妖界?” “看来你还不知道,那算了。”元衡转移话题:“你带回来的这个女人,魂魄不是很安定,很容易出事吧。” 段十六知道他说的是苏如月,想着既然瞒不住,便点点头:“是,多谢魔君提醒,在下会想办法。对了,关于魔君的气,在下有一样东西,也许能有点作用。” 说着,他走到书房,很快拿出一个小瓶子,扔给元衡:“枭与黑土提炼的药丸,可以暂时隐去身上的气息,我想魔君很快就不需要这些,不过现阶段,就当做魔君照顾香锦和竞秀的谢礼吧。” 元衡接过瓶子,脸色好了许多,段十六便又说道:“麒麟长得比人类的孩子快,想必再一段时间就不会这样怕你了。” “他不是怕。”元衡懒得多说,看着段十六,没头没尾又说了句:“你要为这个女人,斩断你们的关系吗?” 段十六听不懂,不知该如何接话,他脑海里嗡嗡一片,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疼痛,只管跟香锦和竞秀交代麒麟的事情,看着他们依依不捨的离开,只字不与魔君说起。 元衡似乎也不在意,挑了挑眉不再说话。 终于,段府安静下来,他撑着布好结界,走入暗室中,在桌上画出一个圆形的阵法,小心翼翼的拿出苏如月的红骨放在阵法中间,又翻出一个小瓶子,将瓶中的血倒在阵法的四个方位上。 麒麟的血发出淡淡清香,从四个方向朝红骨蜿蜒过去,像水一样渗透进红骨中,阵法微闪,红骨上最后一丝妖魔气息被血消灭,他终于长长的唿出一口气。 麒麟的心头血,若是让元衡知道,大约会杀了自己吧。 他笑了笑,这才慢慢走到卧室中,闷哼着卧下来,陷入深沉的睡眠中。 一片寂静中,苏如月从红骨中慢慢飘出来,看着他的睡脸,像空气一样安静,许久之后,一滴眼泪从她面颊上滑下来,还未滴落,她便消失了踪迹。 ———— 这一睡,再醒来已经是五天之后,段十六愣愣的坐了半天,庆幸自己居然没有饿死,然后起来在家里转一圈,又也有些难过。 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他又想起苏如月,急忙拿出红骨召唤出来,有些担心的看着她,结果还没说话,苏如月红着眼睛跪下来,喊道:“小少爷…” “你这是做什么?”段十六嘆口气将她扶起来,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又嘆口气,端出茶盘笑了笑:“你若有什么不明白或疑问,我都告诉你。” 苏如月看着他,低头淌泪:“我已经死了,对吗?我只记得十八岁以前的记忆,可是……可是你长大了……到底过了多久?” “……四百年。” 苏如月大惊失色,她看着段十六,咬着嘴想了许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我做了什么?” “如月,”段十六安抚住她:“我将你叫出来,就是想要告诉你,你不要多想,之后我会告诉你,好不好?” “难道是因为我做了不好的事情?” “……并不是。” “那是为何?”苏如月又急又伤心,突然说道:“你不想让我记得,那一定是很坏的事情。” 段十六喝了口茶,大概是睡太久,入口只觉得苦涩:“记忆都没了,性格却还是一样,喜欢刨根问底。” 第59页 苏如月一愣,想起童年的日子,开心的咧咧嘴:“你以后一定要告诉我。” “好,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段十六笑着看苏如月点点头,便接着说道:“因为某些原因,我想让你在寺庙里待段时间,等时候到了我再去接你,晨钟暮鼓,你可能会有些难受,但是尽量忍耐,可以吗?” 苏如月一笑:“当然,我什么都不怕!” “你从小就很勇敢。” “嗯!”苏如月又笑了,习惯性的想去揉段十六的脑袋,却突然发现记忆里的小少爷已经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有些讪讪的缩回手,段十六拿过她的手,像她记忆里那样轻轻的牵住:“坏的事情都会过去的,我会让你重入轮迴,组建自己的家,幸福的生活。” “小少爷……”苏如月眼中又泛起泪光,心里仿佛被什么柔柔的击中,她茫然的想着“家”的样子,微微疼痛,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但是她相信段十六,这世上绝不会骗自己的小少爷,于是她点点头,收起眼泪,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52章 逆反的宠物(二) 被天界通缉的段十六没有被天界发现,却被比天界更麻烦的人发现了。 从日落寺回来的路上,一只黑猫站在路中间等他。他眨眨眼当做没看见,那黑猫却变作通县的小黑,瞪着眼睛跑过来。 段十六只好微笑打招唿:“小黑姑娘,张公子一切都好?” “他很好,我是奉胤晨大人的指示,来带一句话。” 胤晨的话,想必和他那个要找的人有关……段十六点点头:“请说。” 小黑看着段十六,却不说这个,而是问道:“二十年前,我记得有个人去了池塘边,然后张公子就醒了,那个人是不是你?” “是。” “……你为什么……” “并没有为什么,”段十六柔声打断她的话:“不过是路过,顺手而为罢了,你现在可以和他长相厮守,不就是好的结局吗?” “胤晨大人说过,你做事情向来是要回报的,但是你没有问我要,为什么?” 段十六轻轻一笑,还能是为什么?不过是计划的一步而已,只是这些事情不足为人道,他点点头:“就当是为当年的顺手而为,结果为张公子带去杀身之祸的小小赔偿。” 小黑便不再说话,她盯着这个奇怪的人类,干脆利落的放下疑惑:“那行,我把话带到,以后不许你用张公子的事情来要求我们做任何事。” “当然。” “大人说了,他要找的人以前在冥府,现在在人间。” “这……”段十六轻轻摇头:“这样大的范围,在下实在是无能为力。” 小黑便递过来一个盒子,然后一声不吭的转身跑走,跑一半又回过头来,别别扭扭扔下一句“谢谢你救他”,这才变成黑猫,蹦上屋顶跑远。 见对方如此可爱,段十六心情极好的回家,收拾好东西,径直离开了邹阳。 ———— 数月后,冥界。 段十六看着只有死人才可以抵达的昏暗天地,紧了紧身上的外袍,他站着的悬崖上,下方的冥河看不到来处,一眼也望不到尽头,涛涛无际,无数灵魂在其间浮浮沉沉,看上去颇有些恐怖,更远处,冥山的轮廓依稀可见,连接着看不见的天空和冥河,正是他这次的目的地。 他身上的黑色长袍上画满了封印,遮住了人类的气息,然后将手上一盏青灯小心的放在地上,不敢再耽搁,便出发了。 很快,他走到离冥山不远的地方,仔细一看却发现这里的亡魂不太一样。 冥河里的亡魂都是前往冥府接受审判的,而这里的亡魂却都在执意的往山上攀爬,人、走兽、妖物,几乎所有扭曲的姿态,一层又一层的相互纠缠吞噬,铺在山坡上厚厚的一层,让整座山看上去如同扭曲的黑色浓雾,触目惊心,若非山顶那一点光芒,整座山根本看不到任何石头和地面,令人抬脚都不敢落下去。 他抬头看着山顶那一点光芒,知道那里有株柔嫩的草——魂草,整个冥界唯一一棵还保有生命的植物。 很久以前,为了復活鳞生,段十六辗转得到一叶魂草,一点没敢浪费,全部用在了那颗红尘珠上,后来,鳞生死去,那颗红尘珠被他捡起来,用来放置张公子飘荡无依的一点魂魄,交给了小黑。 若想再做一颗,非得有这魂草不可,何况胤晨要找的人也只有魂草可以指示方向。 他一边想着,一边小心翼翼的往山顶走去,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泥泞的亡魂中——人们常说一了百了,但总有些人,走到尽头也了不去心里执念,不愿结束、不愿放弃,以至于落入冥河却不愿去新的开始,而是看着这棵魂草,又拼命的爬过来。 能指引三界所有通途的魂草,大约也能指引内心最深的渴望吧。 越往上走,那些亡魂就扭曲得更厉害,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化成奇怪扭曲的藤蔓,最后,它们触及到魂草的光芒,如黑色的烟尘四散而去,段十六看着那些黑灰,十分好奇那是否就是它们执念前往的路。 第60页 他走到魂草面前,有些惊讶的看了片刻,明明叫魂草,明明长在冥府,却是只有人类可以碰触,真是讽刺。 他笑着,迅速伸手摘下一片叶子,飞快的藏进袍子里,转身离开。 身后,一团黑雾凌空飘着,无声无息的跟在身后,他挑眉加快脚步。途中,看到那团黑雾消失,轻轻松了口气。 然而,当他回到断崖的时候,却发现青灯不见了。 正确的说,它被冥界无处不在的雾气团团围住,只露出微弱到看不见的光晕,雾气颤动、聚集,最后化成依稀的人形,立在青灯之前,看不见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魂草……” 果然被盯上了,段十六将气汇聚在指尖,站立不动,凝神等着,那个“人形”察觉到敌意,歪着它变化不定的“头”,张牙舞爪的冲过来。 他不敢在这里耽搁,手中剑气横扫,那团浓雾瞬间被噼成两截,他急忙看准机会冲过去,伸手就要拿灯,却勐然间脚腕一疼,这才发现自己脚边不知何时被黑雾缠绕着,像铁链一样抓着他,心里惊讶的时候已经狼狈倒地,更多黑雾从地下出现,转眼已缠到他腰上。 空中的半截人形已经变了形状,俯冲下来,一张人脸在雾前若隐若现,痛苦的嘶吼着,他动弹不得,目光发狠,手中摺扇就要出来的时候,一道银光闪过,黑雾咆哮着四散奔逃,紧接着,他看到黑色人影落在地上,微微吃了一惊。 “……墨李?” 墨李不说话,看着段十六挣脱开身上的黑雾,这才捡起灯,走到他旁边,青灯落地,光晕瀰漫开来,将二人包围,再散开时,已是人间。 白泽坐在廊檐下,用段十六的茶壶自斟自饮,看见他便笑:“院子书房一盘茶,你搬到哪里都差不多。” 段十六听着他低沉的声音,恍惚不知道在哪里,白泽浅青色的长衫在夜色里像雾,又一笑:“怎么,债主来了,段先生不欢迎?” “不敢。”段十六压下心中讶异,站在院子里的树下不动,见他明明是第一次来,却一副熟稔的样子,面上又挂起惯常的笑脸:“在下以为大人离开妖界万年时间,应该十分忙碌才是。” 白泽听出里面讽刺的意味,也不在意:“想来人间转转,就来看看,结果你比以前还不安分,居然跑到冥界去,若非墨李,你打算如何脱困呢?” “不过是千年执念,难缠一点,大不了把魂草给他就没事了。”他看白泽点点头,心里盘算一遍,才问:“陛下光临,可是因为救无生的时候,段某许下的承诺?不知大人可想清楚了要什么?” “说了,想来转转,所以找你当个嚮导,如何?” 段十六一愣,没听懂他的话:“陛下要去哪,不是弹指一挥的事?” 白泽点点头:“因为某些原因,我需要隐去踪迹一段时间,你就当我是个普通人类,收留我吧。” “……一段时间?” “数月。” 段十六才不接收如此模煳的界定,也懒得问个中缘由,想了想,咬牙点头:“一年,陛下这一年尽管在我这里打扰,一年之后,我们的交易一笔勾销。” “可以。” 沉默着,段十六第一次对如此划算的交易没有自信,最终还是点点头:“好。” 第53章 化鬼(一) 当你年轻时,只会好奇那些轰轰烈烈的故事,追求波澜壮阔的生活。但是等你活得足够久,便会观察到那些平淡无奇的细节,会慢慢欣赏一朵花在无人处悄悄绽放,甚至敬佩一棵树在狂风中弯曲,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你才会发现市井的平淡之处藏着天地间所有动人的瞬间。 段十六喝着粗茶,看着茶铺里头屋子的墙根处,一朵小小的白花轻轻颤动,老闆娘正在收拾桌子,打扫到墙角的时候,扫把轻柔了些,那朵花在这小心的纵容下惬意的晃着。这一幕落在他眼里,不知为何就想起许久以前,一个流连人间的仙人所说的话, 市井人生啊,他笑了笑,这样的东西与自己无缘呢。 正笑着,他察觉到白泽的目光,便收敛起来。 自从那晚,白泽真的就住下了,坐在院子里喝茶的时候,一派云淡风轻。 段十六刻意忙碌了一阵子,为了寻找销毁修罗丹的方法,埋头书堆,却见白泽十分自在的过起隐居的日子,嘆口气,还是出门。 没办法,猫妖王的交易也是有期限的。 谁知道,白泽长袖一展,十分自然的也跟着出来,段十六内心扶额,懒得跟他争论“打扰”不等于“跟随”,默默按照线索前进。又因为段十六要隐藏踪迹,白泽声称要隐藏踪迹,两人居然真的跟人类一样慢慢走来,一晃又一个月过去。 “走吧,一会天黑了。” “好。” 白泽还是和往常一样随遇而安,走哪看哪,两人偶有交谈,却都不多话。 快到时,绵绵的雨突然下起来,他们在雨中走到一座城楼下方,看到城墙上“樟州”二字隐没在雨中,隐隐约约的样子,和他之前通过魂草看到的画面一模一样。 于是,找好旅馆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段十六就开始正儿八经的找人。 第61页 从冥府拿的魂草指示出漳州后,就被段十六做成了新的红尘珠,但红尘珠只可以指示执念的所在,而他对胤晨要找的人根本就不认识,更别提任何执念了,因此还是要靠推演。 段十六的推演十分简单,早起时洗把脸,看到水滴溅起的纹路,出门就直直的往城南走去,白泽不闻不问,像个尽职尽责的好跟班,掐着时间碰头。 这和监视有什么两样?他默默的想着,想完心里一动,瞥了白泽一眼,没有说话。 从城东走到城南,明显越来越僻静些,但一路走来杨柳依依、香樟舒朗,让人不知不觉就放慢了脚步,段十六见景色甚好,干脆一路熘达一路看,不知不觉路过一个宽门高墙的院子,门匾上“莫府”二字十分醒目,门口站着两个吊梢眉的家丁,看着不是很好惹的样子。 走到拐角处,一个人影突然一闪躲起来,像是被他们吓到,段十六见他受惊的猫一样,不觉得有些好笑,又想到“猫”,更加高兴,直接走了过去。对方避让不及,想装作不经意的路过,最终还是失败,看着他们两人皱起眉头不说话。 段十六看着他穿着普通,但紧张的那瞬间,手惯性的朝腰间摸了摸,心里瞭然,挑眉笑道:“你在这里行迹可疑的,是要做什么?” “……我没做什么,就是看一看。” 那人眨眨眼,他面目干净平淡,眨眼的时候显得有些无辜,二十出头的样子,段十六看他心性纯良,干脆直接诈道:“身为公门里的人,在这里鬼鬼祟祟,不合适吧?” “你、你……”那人立刻紧张起来,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诈对了,段十六一笑:“不穿公服来查案子?不如跟我进去,同我家主人问一问?” “不,”那人警惕的退两步,稳下来看着段十六,以为他真是莫府的人,只好一拱手:“我是樟州府衙的捕快陆展旗,的确是过来查案的,只是不想惊动莫老爷,不用通报了,告辞。” 说完,他转身离开,段十六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也不追,等他走远这才笑道:“进去看看?” 白泽一笑:“你也查案么?” “红尘珠有反应。”说着,段十六轻轻跃上墙头,无声无息的飘了进去,落地的时候,白泽已经在墙内等他:“你要红尘珠做什么?” “好看。”段十六不想告诉他是准备给苏如月的,挂着笑脸点点头:“这个宅子里东西,不是人类的手段。” 说完,从院子一路往内堂摸去。这会儿已经是正午时分了,整个莫府静悄悄的没什么人,偶尔拐角的时候看到零星一两个丫鬟倚着门口或哪里打着瞌睡,看这懒散的气氛,大约是主人不在家中。 没多久,他们摸到内院,段十六示意停下,不远处,一个丫鬟在一个房门口低声哭着,门上悬挂着白纱。 “这里应该是小姐太太们的居所,门口的白纱是什么意思?” 段十六轻轻说着,目光却盯着丫鬟看,他拿出一个符咒,唿一口气化作蝴蝶飞过去,丫鬟勐然看到蝴蝶从眼前一晃而过,就失去意识一样愣愣的站在那。 段十六便走过去,轻笑着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哭?” 小姑娘慢慢开口,音调却毫无起伏:“……我想念小姐和萍儿姐姐。” “哦,她们怎么了?” “……小姐突然得急病去世了。” “什么急病?” “我也不知道,突然一下就……”小姑娘说梦话一般慢慢说道,瘪瘪嘴又掉下泪来:“还有萍儿姐姐……我在街上讨饭,她觉得我可怜,让我来当丫鬟,她是个好人……” 段十六点点头,切入主题:“你怀里的东西是什么?” 丫鬟愣愣的拿出一个红色的小香囊,一对鸳鸯十分醒目:“我陪厨娘去买菜,在城西的集市口捡的……” “这是我掉的,还给我吧。” “好……” 丫鬟乖乖的把香囊交给段十六,他正准备伸手去接,白泽却先一步拿过去,段十六没说什么,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打了个响指,小姑娘突然惊醒,左右看一眼,急急忙忙走了。 两人出了别院,段十六刚要说话,听到有人声由远而近,闪身站到门口的树影下,一句咒语轻响,便看着两个巡院的家丁走过来,一边聊着天。 “……小六儿?他不是关着吗?” “不知道吧?他赎出来了。” “啊!他不是把那个……”其中一人有些惊讶,说一半急忙压低声音问道:“不是打死人了?如何能赎?” “我也不知道,小六儿说他要跟他老头回乡下去,临走找我吃的,你可别声张。” “诶诶!”家丁点了点头,两人又扯着别的事情慢慢走远,从头到尾都没看到大剌剌站在树下的两个人。 白泽想起他那句“好歹研习了四百年妖术”,颇为赞许的点点头,段十六不敢招惹他,又走一段跳出墙外。 “香囊给我看一眼。” 白泽摊开手,一团苍青的冷火将香囊慢慢点燃,鸳鸯图案渐渐化为黑色灰烬,段十六仔细看着,当整个香囊燃烧殆尽的时候,一丝红色突然显露出来,他一挑眉,凑上去,看到一小段燃着红光的红线,在妖火中颤动,就像无力的挣扎,然后消失于火中,那一点点红光也不见了。 第62页 段十六点点头:“不像是妖物所为,小丫鬟幸运遇到我们,不然过几天,命都没了。” 白泽对“我们”二字很满意,看着段十六目光微动,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笑道:“去找那个小捕快,若真是一击就中,我干脆改行做占卜,想必财源滚滚。” “段十六的金字招牌,四百年也不曾吃亏过。” 听到白泽调侃,段十六回头看他一眼,神色不变,笑而不语。 第54章 化鬼(二) 两人就来到樟州府衙,悄悄翻墙进院子,却并未看到陆展旗的影子,段十六还在猜测他莫非今天不当值吗的时候,白泽在一旁轻笑:“去档案处看看?” 段十六听了,眨眨眼看白泽:“陛下,在下就剩这点乐趣,请不要插手。” 白泽一笑:“好。” “其他事情也请不要插手,在下先谢过了。” 听到他这么说,白泽笑意更深,却没有说话,看着他往偏院走去。 陆展旗果然在公文档案存放处,猫在里面不知道在看什么,全神贯注的,都没发现有人进来,段十六“哟”一声,他整个人都要跳起来,慌手慌脚的合上案卷看过来,发现是莫府门外的两人时,更加惊得贴在柜子上,脸都涨红了。 “你、你们……居然擅闯府衙?” 段十六从暗处出来,活生生一副坏人的做派,却沖那人挑挑眉:“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只是要找你帮个忙,不会伤害你。” “……什么忙?” “想看看你的灵魂,认不认识猫妖王胤晨。” 陆展旗眨巴两下眼睛,被“灵魂”和“猫妖王”弄得一头雾水,直觉不是好事,勐烈摇头:“不不不不行。” “这样,段某与你做个交换,我帮你查案子,你让我看一下你的魂魄,如何?” 陆展旗不知道他的意思,但显然有一丝动摇,段十六见了,轻轻一笑,手指微晃不知做了什么,一团妖火在他手心燃起又落下,吓得陆展旗瞪大眼睛,恐惧的望过来:“你……妖、妖怪……” “所以我若是要抓你走很容易,你该相信我没有恶意了吧。” 陆展旗努力克制,眼里神色已经要哭出来,白泽从未见段十六这样欺负人,也觉得新鲜,不知道那猫妖王如何惹了他,现在害得别人来代过。 陆展旗却已经平静了下来,他不知想到什么,语气颇有些坚定:“如果你真的可以破案的话,别说灵魂,我命都可以给你。” “如此坚定,看来你很喜欢莫府的千金了。” “不、不是……”陆展旗见段十六诧异,憋红了脸:“她的丫鬟萍儿,是我的妹妹。” 萍儿?段十六心里闪过那个小丫鬟的话,小姐死了,还有萍儿…… “萍儿也生病死了吗?” “不是,她……她被人害死了。”陆展旗说着,将手中的案卷递过来:“这是之前莫府发生的事情。” 段十六点头接过来,打开看完,这才明白。 原来是去年晚秋,莫府丫鬟萍儿去城外办事,在城外茶铺里不小心撞到徐伟。徐伟等人喝了酒,对萍儿纠缠不休,当时有一个人上前解围,徐伟将那人打至重伤,萍儿心急如焚时,正好看到外出收租的家丁小六儿,小六儿带人冲过去救下了萍儿,但是因为救人心切,他不小心用刀捅死了徐伟。 “那个徐伟是附近出名的混子,事发前几日刚与邻居起了纠纷,被老母亲轰到娘舅家帮忙打谷,与几个狐朋狗友在茶铺道别。说起来也是巧合,小六儿每月只有那一天外出收租,却不想撞到这个事情,就杀了人。” 段十六一边看一边听陆展旗解释,听到小六儿的时候,想到那两个家丁的对话,便问道:“听起来,不过是一场意外,但错手杀人,亦是伤人性命,小六儿收监不到半年就能赎出去?花了多少钱?” “你如何知道……?”陆展旗十分惊讶,又想起他是妖怪,心里又害怕又释然:“他父亲前几天拿着一百两银子将他赎出去了。” 段十六挑挑眉,小六儿是个家丁,他老头攒一辈子,能否攒到一百两? “问题不是这一百两,”陆展旗看出他的疑惑,咳了一句:“问题是他死了,与他父亲一起,尸体藏在樟树林里,被猎户的狗刨了出来。” 见无段十六有些惊讶,他又补充道:“上午刚验完尸,中毒,死了有一天多,我觉得奇怪才回去莫府那转悠。” “可知道是何人下毒?” “不知道……”陆展旗摇摇头:“我只知道从这件事情开始,莫府就一直在死人。” “哦?” “晚秋小六儿杀了人,过完年莫府小姐死了,还有萍儿尸骨都未找到……现在小六儿又死了,这件事情很奇怪。” 段十六点点头:“那你到目前为止,查到什么?” “我、我刚到府衙不久,调查得还不多,”陆展旗吸口气:“不过我知道,小六儿父子俩都好赌,输多赢少,绝对拿不出一百两整齐的白银。还有,小六儿与徐伟是赌坊的老相识,他怎可能错杀徐伟?我原本准备去问小六儿的……结果他死了,像是被灭口。” 第63页 “萍儿没有尸骨,你怎么确定她死了?” “我……我就是知道。”陆展旗说着,有些害怕的瞟段十六一眼,像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却不敢说。段十六也不在意,只说:“那我们便说定了,我找到杀死萍儿的真兇,你陪我去见猫妖王。” “好。”陆展旗一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不是看魂魄吗,怎么又变成去见什么猫妖王……? 只是他没来得及还价,段十六已经施施然出去了,只好不知所措的愣在那,默默担心自己的未来。 府衙外,段十六熘熘达达的走出来,看到天已经黑了,感觉自己忙碌一整天,便打算回去休息,结果还未走多远,就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 他看了一眼白泽,见他笑着点点头,只差没说“你终于发现了。”心情就不太好,转身便往一辆马车走去,脸上挂着笑,背上却写着“找茬”二字。 白泽心情大好,见那马车也没有闪避的意思,便跟上去,就听到段十六轻轻开了口:“不知阁下找段某何事?” 夜色中,柔和清俊的声音传出来:“不瞒二位,关于莫府的事情,苏某有事相求,二位若不嫌弃,可否赏脸共进晚餐?” 段十六一点头:“当然,有人请吃饭,段某向来不拒绝。” 说完,抬脚就上去了,白泽不动声色跟上去,看到宽敞的马车里,坐着一个鹅黄长衫的男子。 男子双唇凉薄,一双眼睛微微眯着,眼角上挑,俊秀的面容和儒雅的长衫衬着他异常白净的肤色,看起来有些虚弱。他明显是一个人类,但不只是白泽,连段十六都能从他身上闻到浓浓的异类气息,还有血的味道,不由得皱了皱眉。 男子似乎不在意被他们看出来,微微笑着点头致意:“在下苏守言,二位今天去过莫府,还施展了人类没有的手段,在下佩服。” “原来莫府里面的非人气息,不仅仅是那个香囊,还有你的追踪术。” “先生果然是高人,看来在下找对人了。” 段十六挑眉一笑:“那可不一定,段某不接危险的生意。” 苏守言似乎看出段十六心情不好,十分恭顺的低头致歉:“在下并非要跟踪你们,只是这件事情关乎我唯一的亲人,守言时日无多,别无他法,怕不趁此机会,此生的心愿就无法达成了。” 说着,他脸上笑容有一瞬间的收敛,衣着明亮言笑晏晏的人身上,突然瀰漫开类似哀伤的气息,段十六见他和自己一样踏在人类和异界的夹缝里,心里微微嘆息:“你想要做什么?” “段先生去了莫府,又前往府衙,可是在调查莫府的事情?” “是有如何?” “先生可是受人所託,还是……?”苏守言慢慢问着,自始至终都微微笑着,嗓音低沉缓慢,优雅如冰,右手微微轻抚着左手手指,优雅而略不安分的样子,让他的每一句话都多了两重、三重甚至五重十重的含义。 段十六听见他明显的打探,正好想找点事情,便点点头:“帮人找他妹妹。” “如此巧,”苏守言一愣,微微笑起来:“在下也在找唯一的妹妹,她失踪多日,正十分着急。” “哦?莫府小姐吗?” “不,她在莫府当丫头,叫萍儿。” 段十六轻轻一笑:“那还真是,很巧。” 一个姓苏,一个姓陆,找的却是同一个人? 第55章 化鬼(三) 樟州之行,似乎该改名叫找人之行,段十六在心里默默笑着。 没多久,马车停下来,苏守言毕恭毕敬的下马车行礼,将两人引下。段十六下车一看,却是灯红酒绿,一片莺歌燕舞,“悦椿楼”三个字在高高的门匾上,十分醒目。 居然是青楼。 “苏某虽然是做这见得不人的营生,但姑娘们只是做做皮肉生意,不比这街上走的人脏多少。” “那倒是。”段十六难得颔首,跟在他身后走进去。 一进门,老鸨就带着姑娘们就围上来,“老闆好!”“老闆你回来了”之类撒娇声此起彼伏。很快,她们又越过苏守言看到段十六和白泽,眼睛更加亮起来,恨不能要扑过来,又怕冲撞到老闆的客人,激动的站在原地。 老鸨利落的将他们引到安静包房,在苏守言的示意下,源源不断的端上各色菜品。 “悦椿楼的菜在樟州很有名,尤其是点心,段先生可以尝一尝。” “多谢。”段十六并不想吃,只要了一壶茶慢慢喝着,白泽更加没兴趣,笑眯眯的坐在旁边,乖顺得不正常。 等屋里安静下来,苏守言这才接着马车里的话题:“此前段先生说接生意,若先生愿意帮忙,事成之后,守言可以倾尽家产,奉请先生笑纳。” “好说,你的妹妹是怎么回事?” “先生有所不知,苏某祖上数代为官,无奈一朝没落。家破人亡。家祖父获罪之后,长辈无一倖存,我当年不过十岁,被发配边疆为役,舍妹尚不会说话,被判卖为官奴。后来,苏某因缘际会逃出来,隐姓埋名,追查当年陷害我家人的仇敌,寻找我唯一的亲人,也就是我的妹妹。年前,我终于探得她的下落,不想还未来得及见她,却又失去她的踪迹,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 第64页 原来是仇敌之血浸透了身体,段十六知道他身上的血味从何而来了,点头问道:“如果是你的血亲,你不可能找不到。” “先生果然是高人,这也是苏某最为难的地方。自从知道她在樟州莫府,我抵达后第一时间就潜进去探查过,但那时,舍妹的气息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段十六想起陆展旗说她已经死了,毫不留情的泼冷水:“她可能已经死了,所以你才找不到。” “那我也要知道她是因何事、何人而死。”苏守言慢慢喝下一杯酒,眼中血光一闪而过,杀意流泻出来,又立刻被他收回去,有些哀伤的摇摇头:“苏某现在一点能力也没有,只能求助于人。” 他话音落下,突然响起轻柔的敲门声,一个容貌艷丽,目光清冷的姑娘走了进来,目光掠过段十六和白泽,平平淡淡的一福身子,走到苏守言面前:“我看到丫鬟准备上酒,正好过来就让她下去了。” 她说着,给苏守言细细倒上一杯,对其他人都视若不见。这样的态度,若是其他人大约会觉得无礼,只是屋里的三人都不介意。 “这是冰艷,乃是悦椿楼的花魁,段先生若能帮忙,在下亦可以拱手让出。” 他的话出口,冰艷冷淡的表情便一瞬间破灭,她克制着没有表态,执壶的手却几不可察的颤抖一下,又稳了下来。 段十六见过许多女子,她们或一往情深而所託非人,或豪迈洒脱而累于世事,或像冰艷这样,洁癖自贵却挣扎在这风尘中。 还喜欢着这个凉薄的男子。 他心中微微一嘆,察觉到白泽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不知为何就想开口应下,忍了忍,还是笑道:“你的事情不过是顺手,算不上交易,还是不了。” 苏守言一笑,冰艷目中微动,回復了平淡。短暂的安静中,老鸨推开门笑盈盈的看过来:“冰艷姑娘,奎管家来了。” 听到奎管家,冰艷立时冷脸,显然不太高兴,苏守言轻轻看过去安慰:“再忍几日,之后莫说陪酒,就是见,也不让他见你。” 听到此言,冰艷这才咬咬嘴,露出些许委屈的神色来,又收回去,跟着老鸨走了。 前一刻还在说要把她送人,这一刻却是体贴至极的温柔,段十六明白过来,自己差一点变成他人託孤的对象了,只是这个苏守言,第一面就敢这样……时日无多吗? 他笑了笑,听见苏守言说道:“奎管家是莫府的管家,以前是不来风月之地的,但是最近他儿子升了代管家,又对冰艷格外喜欢,经常来喝酒。先生也知道,欢场之地向来小道消息不断,自舍妹失踪之后,我也有意抓着莫府的几个下人,希望能多听出一些消息。” “那可有打听到什么?” “所以在下才如此着急,一个小小的丫鬟,不管是死了还是被打发出去,都不是大事,但那些家僕下人,却没有一个知道的。” 段十六见他如此执着,还是追问一句:“你确定萍儿是你妹妹?” 苏守言沉默半晌点点头:“那段时间莫府一共少了三个人,小姐不必说,还有一个丫鬟染肺病死了,坟地我去过,并非舍妹,所以一定是萍儿。” 那这就有些奇怪,陆展旗不过是个普通的捕快,却很肯定萍儿已经死了,但苏守言显然有非人的力量,却反而不知道…… 段十六微微蹙眉,还未说话,丫鬟端着餐盘进来,走到苏守言面前,将精緻的银盖揭开,一整颗心脏躺在银盘上冒着热气,蒸腾的雾气中,苏守言微眯着的眼里,贪婪之色一闪而过。 段十六微微一愣,苏守言却一笑,拿起旁边的小瓶子倒蘸汁:“苏某有怪病,每日需吃清蒸猪心一颗。” 说着,他拿起另一边的银色餐刀,细緻擦拭,利落的削下一片薄薄的猪心,又自嘲的一笑:“只是,愚蠢的猪和狡诈的人,心脏却长得如此像,在下时常觉得可笑。” 讥讽之意如此不遮掩,段十六有些贊同,又有些怅然。 他认识的大部分妖怪,包括无生,在人间越久就越喜欢,而多数尖锐评价,往往来自人类,比如苏守言,比如自己。 大约人心原本如此,想得到一切,又痛恨一切。 看着苏守言一刀又一刀,优雅细緻的将整颗心吃得干干净净,露出餍足的神色,段十六挂着笑告辞。 走出悦椿楼,夜幕已浓,夜空深蓝如墨,点点星光挂在其中,灯火绚烂的悦椿楼在身后人声鼎沸,面前的屋檐和街道就显得宁静许多,只有偶尔一两点灯光,像萤火虫停留在夜晚的草原上。风里飘来樟树的气味,樟州多樟,倒也贴切。两人静静的走着,沉默而渐渐悠然起来。 “他快死了。”白泽看他一眼:“我倒不知道,你还会无偿帮忙的。” “说了是顺手。”段十六轻轻一笑,想到苏守言刚才吃着猪心,不人不鬼的样子,又垂下眼睛。 第56章 化鬼(四) 段十六效率很高,第二天,他径直出门又到了莫府,只是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坐在外面不远处的茶馆里,默默地等了一会儿。 过了许久,一个青年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的小跑到门口停下,看门的家丁远远便迎上去,恭敬的喊着“代管家”,服侍他下马,那青年目光似冰,一双薄唇抿着,神色倨傲,扔下马鞭就进去了。 第65页 他们没有发现,一只几乎透明的蝴蝶从青年肩膀上一掠而过,又翩然落回段十六的手上,只是落下去之后,透明的蝴蝶渐渐变得血红,一闪又化作雾消散了。 段十六的目光比那青年还冷:“他近期害过人的性命。” 白泽一笑:“如此年轻,父亲还在世,一定是立了大功,才能升到代管家。” 两人径直往莫府后门走去,翻身跃墙,无声无息又进去了,段十六看着白泽也跟着翻墙,内心扶额,想着自己大约把妖王给带坏了。 他们一路跟着青年,看他指手画脚支使各路家僕忙前忙后,确实有几份管事的架势。等他走到自己的房间,不慌不忙的开门走了进去。 那青年眼看两人闲庭信步的走进来,刚要开口,一道黑芒冲过来,他已经坐到了椅子上,全身动弹不得,一张脸青白,露出惊恐的狠色。 “奎二,”段十六轻轻喊道,奎二见对方连自己的名字都知道,青白就退下去,又怒又气,眼睛里的恨意更重了。 倒是个心狠手辣的性格。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段十六笑了笑:“你为什么要杀小六儿?” 一言既出,奎二脸上又是一片惨白,段十六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也懒得跟他绕弯:“你杀他,是否跟他杀徐伟有关?” 奎二盯着他,半晌,眼中露出冷笑:“徐伟欠了我银子,欠债不还,我才教训他。” “你虽然狠,却不够聪明,居然想要搪塞我。”段十六微微嘆气,手指一动,又一道黑芒从奎二的手背刺了进去,竟直接冲进血管里,虫一般动了动,奎二脸上立刻痛得皱起来,这才知道眼前的人不好惹,又惊又怒的喊道:“来人啊!” 段十六悠哉哉的看着他,奎二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抵赖的余地,只好说道:“那天……那天是一个局,但是……是针对另一个人的。” “说得仔细点,不然这个针到了心脏就没救了。” “不……我说!”奎二眼看那黑虫子在血管里往上钻,又痛又怕,吓得脸色惨白:“有一个人意图对我们小姐心怀不轨,我就安排人试他一试。” “如何试?” “……我让一个丫鬟约他到城外谈事情,然后安排徐伟对那丫鬟动手动脚,看他……看他会不会挺身而出。结果……小六儿路过,不小心把徐伟打死了!” 段十六听他说完,已经猜了出来,丫鬟就是萍儿,案卷里也的确提到一个人上前帮忙,便问道:“你们要试的人是谁?” 奎二脸上闪过犹豫之色,又急忙说道:“谢氏裁缝铺的少当家,谢敏。” “意图对你们小姐心怀不轨?” “……没错!” “如何不轨?” 奎二的眼中游移起来,段十六见了,不愿意再跟他废话,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针,从他眉间刺进去,奎二仿若没有察觉,却一瞬间呆滞下来。 细细的银针慢慢闪出一丝金色,段十六将针取出来,针头带出一根极细的丝线,也带着淡淡的金色。他退后两步,那丝线却并未垂到地上,而是在空中晃成一个模模煳煳的影子,随着轮廓渐渐完整,奎二的影子清晰起来。 “灵魂不会说谎。”段十六轻轻一笑:“虽然于你有损,反正你也损过别人了。” 他的话音落下,一副光景就从那影子里慢慢浮出来。 秋天的树木在院子里随风晃着,奎二正要去大堂,突然看到一个男子被家丁领着走到大堂里,跪在莫老爷面前,从怀里拿出一个丝绸包裹的东西,那是一只金丝镶玉的鞋子,莫老爷的脸都白了。 “莫老爷,小生名叫谢敏,与倾红无意中相识,两情相悦,恳请莫老爷将倾红嫁给我吧,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的。” 莫老爷脸上各种神色一闪而过,突然问道:“谢氏裁缝铺?” “……是……” “你可知道,我莫府是樟州盐商督察。” “谢敏知道莫府既富且贵,但小生与倾红是真心相爱,求老爷成全。” 莫老爷盯着他,许久,放柔了声音:“你不用紧张,我不强求女婿比我莫家好,倾红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只希望她幸福。” “小生一定会让她幸福的。” “倾红将这只鞋交给你,可是说了非你不嫁?” “……是,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生不敢违逆,但求莫老爷看在我们二人同心的份上,能够首肯。” “倒是有礼貌,我记得你们谢氏裁缝铺做事情也一直仔细,”莫老爷笑起来:“既然是小女託付终身的人,你快起来,” “莫老爷……?” 莫老爷将谢敏扶起来,和颜悦色的问道:“你既然已经是我未来快婿,可否跟老夫说一说,你与小女是如何相识的?” “……小姐当时在小生店里看亡母的遗服,这才有缘结识。” “原来如此,说起来,这双鞋子也是当年我送给她母亲的定亲信物。” “不敢……”青年慌忙又跪下,将鞋子往前送去:“既是长辈之物,小生不敢拿。” 第66页 老人感慨的嘆了口气,弯腰将他扶起来,拿过鞋子小心翼翼的看了两眼,这才收好。拍了拍谢敏的肩膀:“下一次见面你可要喊我岳丈了。” 青年诚惶诚恐的红了脸,更侷促起来,老人却嘆口气:“只是,小女早年就测过命数,十七岁之前不可言婚事,算起来还有数月,你不可声张,只需悄悄准备一应事务,过完年让媒人来提亲。” 谢敏愣愣的看着莫老爷,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莫老爷便笑起来:“明年立春后的初六是好日子。” 谢敏终于听明白对方的意思,跪地叩头:“谢谢莫老爷成全!谢谢莫老爷成全!小生一定会让倾红幸福的。” 莫老爷将谢敏扶起来,叫人将他送了出去,等到他的背影消失,脸上和蔼的神色慢慢退了下去。 “……不要脸的东西!” 奎二听到莫老爷手中茶杯碎在地上,沖了上去跪在地上,只说这个谢敏一看就是图谋不轨,他希望可以为小姐的幸福出一把力。 莫老爷盯着他看了许久,同意了。 没两天,小六儿哆哆嗦嗦的来借钱还债,说债主徐伟追得太紧,奎二眼睛一转,一个计谋就浮出来。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半个月以后,谢敏的踪迹被他掌握,他安排了城外的局。只是徐伟的死并非意外,而是他早就交代好的,小六儿一听他会保自己,也盘算着独得功劳,顺便赖了欠下的债务,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段十六看到这里,心里已经明白,还是问道:“当时在城外,谢敏的确见义勇为,被徐伟打伤,若只是打伤,莫老爷想必不会如此提拔你。” 谢敏的魂魄轻轻晃动着,浮现出另一个画面来,却是一个着杏色短裙的丫鬟,眉眼间和苏守言有些像,只是更加温和俏丽。 不用说,这就是萍儿了。 第57章 化鬼(五) 幻境中,萍儿脸上惴惴的,被奎二拉到墙角,脸上又是恐惧又是愤怒:“你说只是试一试,结果谢公子现在还重伤着,你……我要去告诉小姐!” 奎二声色俱厉将她堵住:“你敢在小姐面前声张半个字,老爷不会饶了你。” “是你先骗我们……” “是啊,可是谁让你不相信未来少爷的人品呢?” “你!” “再说,那谢敏呆子一个,小姐给的信物都还给老爷了,无凭无据,敢说要娶我莫府大小姐?” “……小姐说了非他不嫁,她会出来为谢敏作证的!” 奎二笑起来:“萍儿啊萍儿,小姐自身难保你不知道吗?”他看着萍儿惨白的脸色补充道:“老爷已经将小姐许配给永州督抚的三公子,立春后的初六,小姐就要过门了。” “初六……那不是小姐与谢敏成婚的日子吗?” “所以我才说,小姐自身都难保。” “你们……小姐不会答应的!” “不答应又怎样,督抚世代从军,在朝中根基深厚,小姐她敢不从?再说了,老爷几年前提到永州督抚的时候,你不是还跟我打听来着?说如果是他,也许可以帮你追查身世什么的?” “……我没有!” “没有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时不还希望傍着小姐混一个陪嫁,然后攀上督抚吗?” “不是!”萍儿惊恐的摇头,有些痛苦闭上眼睛:“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只希望小姐幸福。” “好萍儿,小姐当然会幸福,至于你……陪嫁给督抚是你唯一的机会,”奎二看着她惨白惊惶的神色,放缓语气,一只手却若有似无的拂过她的头髮:“还是说,在小姐出嫁之前,我去跟老爷求了你,如何呀?” “不!!”萍儿被吓得彻底不敢动弹,那奎二见她如此抗拒,又沉着嗓子补了一句:“你毕竟是个官奴,若非小姐拉拔你,你以为老爷会让你陪嫁?” 萍儿几乎要哭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哼哼,”奎二等着她这句话,弯下腰从一旁的花坛后拿出一个食盒,笑眯眯的点点头:“你是小姐的红人,我如何敢对你做什么?你只需要保密,另外,听说你给谢公子送过几次补汤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让厨房炖了点汤,你给谢公子送过去吧。” “你休想!”萍儿终于大怒,伸手就要打翻食盒,奎二却一手抓住她,恶狠狠的逼近她:“信不信我下午就去求老爷把你给我?” “你!” “好萍儿,”奎二见萍儿说不出话来,放软语调哄道:“督抚三公子人品高洁,若你能收进他房里,他一定会帮你查明身世的,这不是你最大的愿望吗?” 萍儿委顿在地,许久说不出话来,奎二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也可以不去,你也可以告诉小姐,然后呢?小姐难道拗得过老爷?至于你,不想被卖到窑子里就好好想想,小姐与你一同长大,扶你当个侧室多么容易,坦途就摆在你面前,不要犹豫了。” 说完,奎二笑着大踏步离开。 萍儿在他身后,缩在墙角哭,怕被人听见,只埋着头不敢出声,肩膀不住的颤抖。 第67页 至此,一切真相都大白了。 只是,按照奎二的计划,现在的莫府小姐和萍儿,都应该嫁到永州去了,却又为何是一死一无? “萍儿去了哪里?莫府小姐又是如何死的?” 奎二的魂魄颤抖着,突然消散开去,原来是奎二挣扎着醒过来,他如大梦初醒,许久才回过神来,却和那画面中的萍儿一样委顿在地,狼狈的爬了许久,这才半爬起来脸上露出一丝傻笑:“老爷说我比父亲更忠心机敏,以后一定让我平步青云。” “为了往上爬,你害了五条人命。谢敏、徐伟、小六儿父子,萍儿呢?你杀了她?” “我没有,春节前后小姐生病,她突然也消失了,我真的不知道,谢敏是她杀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段十六目中更冷,他手中捏决,一字一句的说道:“你现在就去衙门自首,把你做的事情都说出来,还其他人一个公道。” 奎二脸上扭曲起来,然后入梦游一般点着头,口里不断的说着“好”,木头人一样出去了。 段十六沉默的看白泽一眼,两人走出去,很快也出了莫府。 “没想到只是找个人,扯出这么多事情来,陛下可看得烦了?” 白泽见他神色有些沉闷,轻轻一笑:“挺有趣的。” 段十六便也轻轻一笑,此时,夕阳就要西下,景物却更显得明媚了些,段十六在城内河边慢慢走着,突然又停下来。 夕阳的霞光在河面铺上锦色,一个透明的少女挽着衣裙往河里张望着,风吹来,她衣服上的桃花仿若要飞扬开来,少女跳了两步,似乎听到有人喊,回头一笑,清脆的笑声被风带到远方,她身后空无一人,她的快乐却那样真实,阳光撒在她身上,又穿透她落在石子上,看上去像是梦幻一般。 段十六沉默的看着,那少女突然察觉到似的,身影一缩化作鸟儿,随着阳光直直飞起来,飞到岸边坐着的人身上,消失不见了。 那人转过头来,是一个四十出头、容貌整洁的妇人,她微笑着看了一眼,又慢慢转过头去,继续欣赏即将到来的夕阳。 段十六张开手掌,红尘珠轻轻浮出来,那个梦一般的少女似乎被它唿唤出来,从那妇人的身体里化作光闪到珠子里,一瞬便过。 “有的执念很重,足以惊动天地,有的却很轻,不过是一段记忆、一个承诺,甚至这样一个生命里最开怀的片刻。” 白泽看着妇人的背影,看到她生命将走到尾声,却如此坦然,便笑着看段十六:“你可有执念?或者愿望?” 段十六想起苏如月呢喃的“家”,想起奎二威胁萍儿时的“身世”,想起苏守言提及“血亲”,不觉有些苦笑:“愿望是诅咒,在下很久不许愿望了。” “若是哪天有了愿望,我可以与你交易,交换来的愿望,就不是诅咒了。” 段十六微微挑眉,看着白泽在夕阳下绝美的面容,妖王陛下的障眼法似乎只对其他人有效,段十六看到他却是本来的面貌,这样凝视着,几乎让人移不开眼睛。 “好。”他点点头,轻飘飘的转身,暗绿袍子多了一丝丝轻松的意味,被夕阳映着,泛出温暖的色调。 第58章 化鬼(六) 奎二的自首并没有带来特别轰动的反应,实际上,什么反应也没有。 过了两天,段十六再见到陆展旗时,便知道奎二被知府当成疯子关在牢里,一个晚上之后就急病死了。奎管家失去独苗,疯疯癫癫的扶不起来,被莫府送到乡下养老去了。 段十六知道官商向来勾结,莫老爷也不会留着隐患在身边,心里冷笑。 只因为门户不当,就放纵家奴害人性命,最终女儿也死了,算来算去两手空空,图什么呢? 还有萍儿……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萍儿的下落,段十六犹豫两天,不是很想插手,而陆展旗却自己找了过来。 “我、我想跟你道谢……”温和无害的捕快并不解释自己滥用职权、跟踪段十六的做法,而是有些颓丧的说完奎二,然后低下头:“我不适合在公门当值,等萍儿的事情水落石出,我就请辞,跟你去见那个什么……” 他不敢再说下去,段十六心里却又被胤晨的买卖推了一把:“萍儿的事情,到目前为止仅存的线索只有谢氏裁缝铺。” “是的,我听奎二说了之后,就去那看过,但是三个月前,裁缝铺就关门了,一直没有开。”陆展旗嘆一声:“以前裁缝铺就只有谢吴氏和谢敏,谢敏死了以后,谢吴氏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段十六看着他,许久轻轻一笑:“关于萍儿的死,你应该知道才对。” “我不知道!”陆展旗惊恐的摇头:“一定……一定有人害她才……!” 看着这么个人畜无害的陆展旗,段十六皱起眉头,不知道该不该直说,客栈小二却来通报,说有人找。走出去一看,却是悦椿楼的小厮,恭恭敬敬的说道:“段先生,老闆让我来告诉您,谢氏裁缝铺的谢吴氏正在悦椿楼,请您过去。” 看来又急又有手段的人,还是苏守言,段十六想了想,将陆展旗一起带着,去了悦椿楼。 第68页 走进悦椿楼,白天并不营业的院子里十分热闹。 姑娘们将一个老妇人围在中间,这个量尺寸,那个问布料,谢吴氏笑容满面的应对着,一个个记到本子上,有条不紊的样子,可见平时是个利落持家的,只是此时,她面上有遮不住的憔悴。 苏守言走过来微微笑道:“丫头在城里突然遇到她,就缠着带了过来,希望先生不要介意。” 段十六点点头,知道他着急,并未说什么。 萍儿害了谢敏这件事情,苏守言大约已经知道了,虽然他从不标榜自己是个好人,但应该还是希望萍儿保有世家贵族的品格,现在知道萍儿手上染了血,只怕心里不好过。 苏守言已经看到了陆展旗,他目光微动,想起段十六所说的帮人找妹妹,便猜出了一些,将他们带入后院。陆展旗看着眉眼弯弯的清秀男子,直觉这个男人只怕不好惹。 他有些苦恼,实在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这些人…… 苏守言一句废话也没有,直接问道:“你与萍儿是什么关系?” 陆展旗有些紧张:“她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 “你们一起长大?她明明是官奴。”苏守言的眼神终于在他身上多放了片刻。 陆展旗点点头:“萍儿从小颠沛流离,被卖了几次,但是她太小,当时买她的人又将她送回了官府,我爹见她可怜,就将她抱回家暂时领养,后来我爹想了些办法将她正式收做了养女。再之后我爹调到樟州,她就和我们一起过来了…” “那为何她又去了莫府当丫头?” “我爹重病,死前和母亲商量,萍儿是官奴,以后可能会被查出来……所以,听说莫府对下人还算宽厚,就托人将萍儿安置了进去……前几年,她还小的时候,经常能回家和我还有阿娘吃饭的。” “所以,你们几岁认识的?”苏守言冷冷问道,陆展旗畏惧他,也不敢看他,老老实实说道:“她大约三岁多?快七岁去的莫府,十岁之前我们都经常见面的……” 陆展旗说着,胆子慢慢大起来,他瞥一眼苏守言,看着段十六坚定的说道:“萍儿从小就是善良懂事的人,她不会伤害别人的!一定是有人害了她!” “她被人所害,我会为她报仇的。”苏守言冷哼一声,语调有些阴沉。 陆展旗大惊失色,愣愣的朝他看去,勐然发现他和萍儿有些像,就有些呆愣。 段十六听到苏守言的话,想到前院的谢吴氏,抿嘴轻言:“苏老闆,我立刻就能找到萍儿,但你不可滥杀无辜。” “守言从来不滥杀无辜。”苏守言低垂双目,沉着脸。 “好,”段十六点点头,看着陆展旗慢慢说道:“苏老闆找不到人,这是很奇怪的事情,但陆展旗不过是普通人类,却十分清楚的知道萍儿已死,所以我想,你之所这么肯定,应该是亲眼确定她死了。” 陆展旗听完有些伤心,不敢说话。 “你是萍儿生前最信任和亲近的人,如果我是萍儿,大约也只相信你。你可不可以叫她出来?” 他的话说完,陆展旗和苏守言都愣了,苏守言冷眼看过去,陆展旗却狠命摇头。 苏守言沉默片刻,上前一步:“你既然知道萍儿颠沛流离,可曾想过她还有亲人?苏某找寻她十数年,你不用提防我。” 陆展旗愣愣的看着苏守言,细细两眼终于确认,喃喃说道:“……你是萍儿什么人?她一直……她跟我说过很多次,但我一直觉得那只是她的幻想……” 段十六见他松口,手中的符咒便轻轻贴在陆展旗身上,几道光芒闪过,朝他腰间的暗色香囊延伸,那香囊突然颤动,缥缈的身影从香囊中裊裊现出身来。 果然是萍儿。 第59章 化鬼(七) 苏守言看到萍儿的身影,顿在原处。 陆展旗又惊又怕,急忙喊道:“萍儿你快藏我身后!” 萍儿听见他拳拳保护之意,红着眼点点头,却没有动。她看向苏守言,细细打量之后,眼泪滚滚而下。 “萍儿一直相信,自己有一位兄长……” 苏守言默然半晌,呢喃一般:“你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萍儿便哭起来,魂魄颤动,几乎说不出话来。 苏守言一改往日表情,目光沉痛,一字一句的说道:“陇西苏氏,第二十七代,梅州郡守苏简符之幼女,苏守羡,乳名阿璇,母亲乃陇西江氏,名佑顺,前朝丞相之孙女。阿璇,我是你的兄长,苏守言,字莫语。” 段十六沉默的看着,苏守言经歷过什么他不知道,但这一刻的苏守言,郑秀清朗,书香世家的风范几乎要照亮黝黑的屋子。 想到他唇角带笑,一片片吃着猪心的样子,段十六心里略微难受。 正想着,手突然被什么划过,他低头一看,却是白泽状似无意在他手背上轻轻抚过。 妖王陛下这是要安慰人吗……?他笑了笑,收拾好心情继续旁观。 萍儿听着苏守言一字一句,再也忍不住,哭得浑身颤抖。苏守言眼中不忍,走上前去,抬起左手似乎想要触碰萍儿颤抖的魂魄,却慢慢抬起,又慢慢放下。他的右手被衣袖挡着,几乎能看到他紧紧篡着的拳头。 第69页 “阿璇,我终于找到你了。” “兄长,”萍儿慢慢喊道:“兄长,兄长……” 她一声声哭喊,从哀伤慢慢透出喜悦来:“萍儿……不,阿璇从小就梦见自己是有父母,有兄长的人。阿璇一直都这么相信的……”她定定的看着苏守言,两人的眉目相似,面对面站着,血缘的奇妙就这样展现出来,“兄长宿年艰辛,终于成全阿璇,得见血亲一面。” 苏守言点点头:“我找到了你,也找到了父母、祖父母及各位叔伯族人,我弔唁过他们所有人的坟冢,也为他们报了血仇……我只是,没想到你也死于非命……” 萍儿颤抖一下,想从他眼里看出点什么,苏守言深深吸气,咬牙问道:“阿璇,你是为何人所杀?” 空气瞬时安静下来,陆展旗抹着眼泪看她,见她颤动得更加厉害,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她看着苏守言,满脸悲伤:“兄长…我……” 她说着,仿佛马上就要说出一个名字,但奇异的平静突然浮现在她脸上,又摇摇头:“阿璇滞留人间,只因夙愿未了,如今心愿已达成,就此与兄长道别,愿兄长幸福安康。” 苏守言一听,眼里几乎涌出血色来,她又向陆展旗一拜:“你待阿璇亦有兄长之情,多年维护之恩,阿璇来生再报。” “慢着!”苏守言终于还是伸手抓住她,她却一剎那吃痛,只好急忙又放手,厉声问道:“是不是谢吴氏!” 萍儿变了脸色,连忙摇头:“不!不是!” 她看着苏守言,万分焦急,又要哭出来:“兄长,是我自己……我做了坏事,我太想知道家人的下落……我被迷了心窍,将谢敏置于死地……所以我因内疚而死,非他人之过……求兄长信我!” 苏守言见此,牙都要咬碎,最终却点点头:“好,我信你。” 萍儿颤抖起来,带着泪痕轻轻问道:“兄长答应阿璇,不要再想报仇的事情,好好活下去,好吗?” “我答应你。”苏守言想也没想点头保证。 萍儿便笑了,她的魂魄透出淡淡金光,眼泪也停下来:“见到血亲,阿璇夙愿已了,在此别过,兄长请保重。”说着,她笑着沖苏守言和陆展旗鞠了一躬,消失在淡淡的金光里。 段十六看着苏守言一动不动,目送妹妹逐渐消失,眼里升起晦暗的颜色。 直到室内寂静一片,陆展旗傻愣愣的把所有人看了好几遍,苏守言才打破沉寂。他看着陆展旗,从袖口拿出一张银票,恭恭敬敬的说道:“舍妹承蒙你护佑,这五千两是苏某的一点心意,请不要推辞。” 陆展旗被五千两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不不,没有的,我、我……萍儿啊不…是令妹一直在照顾我,不用谢的。” 苏守言微笑着将银票塞到他手里,也不容他拒绝,只是塞完钱,便半推半引的将他拉到门边:“今天让你受惊了,还请尽早回去休息吧。”说着,他招来小厮,将懵懵懂懂的陆展旗丢出门外。 门一关,他转身就说道:“段先生,谢吴氏就拜託你了。” 果然,他对萍儿的保证是假的,不过是想要她没有牵挂罢了。 他嘆口气:“苏老闆,令妹都亲口说了不要报仇,这件事情,能否不要再执着了。” “苏某曾立誓,绝无反悔的余地。” 段十六皱皱眉,心知此事无法挽回,脑中想着迴旋之法,就看到老鸨匆匆跑来:“老闆,谢吴氏已经喝了茶,睡倒了。” “好。” 苏守言点头说完,却看着段十六,嘴角露出笑意:“走吧,去看看。” 第60章 化鬼(八) 走到前院的包间,果然看到谢吴氏倒在桌上,失去了意识。 “她似乎在樟州城中游荡,身上带着许多香囊,看上去像是有意散落。”苏守言说着,拿出一个包袱打开来,里面是大大小小男女各式的香囊十几个,全都是崭新的。 段十六走过去略微一看,便知道这些香囊和他们在莫府拿到的一样,只是看包袱的大小能放几十个香囊,她想要做什么? “去年冬天谢敏死后,谢氏裁缝铺就断断续续的不再营业。三个月前,快要立春的时候,彻底歇业了。”苏守言将自己知道的信息都说了出来:“那段时间正好是莫府小姐死亡、我妹妹失踪……不,应该那个时候已经死了。” 苏守言说完就等在那,段十六早已知道,最开始所有的事情是围绕着奎二、萍儿在追查,现在,他们需要更深的往前追溯,通过谢敏和莫府小姐的故事来找到萍儿的死因。 他没有用对待奎二的方法对谢吴氏,而是拿出红尘珠放在她的额头里。 画面瞬时在房间里铺展来开,繁华热闹的城西集市出现在眼前,谢吴氏站在收拾整齐的裁缝铺里,茫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段十六冲老太太的灵魂轻轻喊两声:“谢吴氏,谢吴氏!” 老人有些愣愣的,仿佛听到遥远的声音,带着疑惑点点头,段十六便问:“你还记得莫府那位小姐吗?” 第70页 “莫小姐……”老太太无声呢喃,有些恐惧。 “她和谢敏的认识、故事,你一定都看在眼里。” 谢吴氏迷茫的点点头,她的记忆便向画一样铺开来,一片金光中,阳光明媚的下午慢慢显现在狭小的包间里。 那一天,她张罗着铺子,突然听到有人进来,回头就看到莫府的萍儿领着一个人走进来。那人穿长袍,用外袍的帽子盖着头,是位小姐。萍儿这两年经常买衣服,嘴甜性格好,谢吴氏心里很喜爱她。 “阿婆好!”萍儿乖巧的打着招唿,谢吴氏更加笑得开怀:“萍儿你怎么来了?可是为了之前那件衣服啊?袖口领子的花样都要翻新,这还没到取衣服的日子呢。” 谢吴氏打着招唿,看到另一个姑娘将帽子取下,露出明媚的笑脸。 “阿婆啊,这是我家小姐。”萍儿笑着跟她介绍,果然是莫府小姐莫倾红,莫倾红一福身子,老太太急忙伸手阻止:“不敢当不敢当,不知小姐特地过来,可是有要紧事啊?” 莫倾红点点头,萍儿便开了口:“之前那件衣服是我家小姐及笄要穿的,所以想先来看看补得怎么样了。” “好呀好呀,”谢吴氏笑呵呵的应着,莫倾红又补充道:“打扰您老人家了,樟州只有您老人家会那样的刺花手艺,我不该叨扰,只是那件衣服是亡母当年所穿,事关长辈遗物,我还是有些担心。” “小姐孝心可鑑……”谢吴氏慈爱的说道:“小姐放心,现在只是把旧的线换了,还未做改动,您随我来。” 谢吴氏引着莫倾红往内院走去,穿过短短的过道拐进走廊,工作间里,改到一半的礼服端端正正的挂着,小姐步伐轻巧,丫鬟和老太太也谨慎对待,三人走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未发出。 到了房门口,老人推开门,就看到刺满金线花纹的靛蓝礼服因对流的风,整个飞扬起来,眼看要落到地上,礼服后却响起一声低唿,一双手臂从礼服后张开来,好好的抱住了。 房里有人? 三人呆立门口,谢吴氏急忙挡住莫倾红,紧张的问:“你不是去拿货了吗?” “还没……阿娘你别突然开门,这两天风很大……” 听到男子的声音,莫倾红急忙退一步,萍儿却进一步,将她挡了个严实。 那男子正是谢敏,他还未看到门口的人,一边整理着礼服继续念:“我突然想着,如果用金线半嵌,穿着是否会更好些,但是这样的话内侧要多缝一层衬,我试了好几个料子都不够软……” “好了好了,”老太太急忙打断儿子,有些惶恐的将他抓出来往门外推搡,谢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奇的挣扎下,这才看到门口两个人,杏色短裙的姑娘瞪着大眼睛,挡着身后的同伴,盯着他出去,一步步让了进来。她身后的那位则更加紧张,戴着帽子垂着头,一只手抓着她腰间,谢敏在混乱中瞥到那手背上有一小块红色的印记,像一片振翅的蝶尾,脸上一热,埋头跑出去了。 老太太关上门便跪下来连声道歉,莫倾红什么都没说,只是不敢再把帽子摘下来。萍儿有些意外的嗔道:“阿婆你怎么不说一声?” “实在万分抱歉,老身中午就让小儿出去取东西,不想他还在家里……” 萍儿撇撇嘴:“吓死了…”又回头给莫倾红张罗椅子安慰:“他没有看见小姐,咱们看完衣服就回去。” “嗯…我没事。”莫倾红点点头,让老太太赶紧起身。她走到衣架前,细緻的查看起礼服来,看到亡母的遗物被仔细慎重的对待,她的神色逐渐和缓。只是看着看着,突然意识到这件衣服是出自男子之手,不由脸红。 谢吴氏看出她的想法来,一时间也没法瞒过去,只好又跪下:“不瞒小姐,这几年老身眼睛不行了,很多细緻活都是小儿做的,他的手艺也确实比老身好许多……” 萍儿惊唿起来:“啊?那这几年的衣服,都是、是你儿子做的啊?” 老太太诺诺的应了声:“……小儿心疼老身,费眼睛的事情都抢着做了……”她小心的瞄一下莫倾红,看到对方没有生气,只是帽子下的半边脸,愈加红。 这是莫倾红与谢敏的第一次见面,整个过程慌乱又匆忙,与人间无数个初遇一样,惊心动魄又乏善可陈。段十六垂下眼睛,类似这样的开头他已经看过无数次。 “后来他们如何了?”他问道,但心里早已经知道结果,之后的发展无非是团圆或破碎,只是可惜,这人间大多是破碎。 “你后来再见到莫小姐了吗?” 老人不安的记忆数度变换,从杨柳依依的春天到樟叶飘零的秋天,莫倾红的身影总是惊鸿一瞥,活泼的萍儿也总是紧随身侧。终于有一天,谢敏欢天喜地的跑回来,像孩子一样拉住谢吴氏的胳膊:“阿娘,莫老爷同意了,他同意了!” 谢吴氏看着儿子欣喜的笑脸,高兴得红了眼睛,摩挲着儿子的头髮:“好,真好啊!” 苏守言静静地看着,眉头越来越紧,右手拇指惯性的摩挲着食指的侧面,画出一个个看不见的圆。 第71页 段十六看着老人有些动盪的灵魂,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莫小姐是怎么死的,你现在做的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吗?” 第61章 化鬼(九) “莫小姐”和“死”两个字刚落,老人的灵魂重重晃动,记忆几乎要碎裂开。 谢敏被打成重伤的样子闪过,不久,谢吴氏在晚上推开工作间,看到他面目青白,专注的忙碌,架子上,鲜红嫁衣里的金线在月色下闪着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你伤得这么重,这是做什么?” “阿娘,你别担心,我没事……”谢敏咳了两声:“我要把倾红的嫁衣赶制出来,不然就赶不上日子了。” 谢吴氏心疼的看着儿子:“这件嫁衣在谢氏好几代了,样式花纹都是最好的,你稍微改一改就好了。” 谢敏看着嫁衣,温和的笑起来:“我想让她穿上最美的嫁衣,我亲手缝制,我想让她一辈子都幸福……” 他说着,执起喜服的袖子放在唇边,似乎是想起莫倾红,满目温柔。 但这温柔下一瞬间却被打破,他突然抑制不住的咳起来,一口血毫无徵兆的咳在袖子上,将血色的喜服浸染得更深。 谢吴氏的惊叫刺破了夜色,那之后一片混乱,即使是回忆,她也不想再记起儿子死亡的情景,包间里的画面动盪着,几乎要破碎的时候,画面突然跳到了初冬的风景。她站在一条蜿蜒的山路上,寺庙的屋顶在山腰另一侧隐隐约约。 萍儿带着莫倾红小心翼翼的走过来,莫倾红一路走一路咳着,已经生病,看到谢吴氏,她眼中含泪,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谢吴氏也急忙跪下来,她脸上两行浊泪,看着有缘无分的儿媳,颤抖着捧出一个包袱。“这是敏儿亲手缝制的,病成那样也仔仔细细……他看不到你穿上的样子,但我想……就当是他最后为你做的,在你出嫁的时候可以穿上。” 莫倾红泣不成声的接过,打开包袱一脚,看到里面鲜红的嫁衣,抱在怀里几乎要哭倒在地。萍儿跪在旁边,脸深深的埋在地上,听着她的哭声,从始至终都不敢抬起来。 许久,莫倾红勉力擦掉眼泪,将包袱小心的抱着要离开,萍儿却搀扶着谢吴氏目送她,她回头看着萍儿,又哭起来:“你我情同姐妹,你代我照顾她,我很感激你,但可不可以偶尔来看看我,除了你……我不知道该和谁说……” “……我知道的小姐,我隔两日都会偷偷回去,你留好西巷的门,我……”萍儿说着止不住哭起来,再也不敢多言,她眼中痛苦又悔恨,几乎万念俱灰。 莫倾红的背影渐渐消失,萍儿的身影也慢慢淡去,谢吴氏一个人站在山间,满目憔悴哀伤,她的记忆停在这里,再之后,似乎怎么也不愿意想起。 苏守言却不愿意再等,他上前一步,沉声问道:“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谢吴氏一颤,恐惧的捂上脸,狂风突然吹过,秋日的金阳被狂风所替代,明媚的午后变为浓重的夜色,老人的眉目间满是惧色,风从记忆里吹出来,带着风雪欲来的泠冽。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谢吴氏在内堂里趴着睡了,眼泪却还在流着,她手里紧抓着新漆的牌位——谢敏的名字整整齐齐的写在上面。 白髮人送黑髮人,世间最残忍的事情,她睡着流泪,头髮里满是银丝,更显得沧桑。 就在这时,敲门声突然响起来,若有似无,契而不舍。 她慢慢被惊醒,摩挲着牌位以为是梦,喃喃的唤着儿子的乳名,终于将敲门声听得真切。她很害怕,冬天的午夜,谁会敲响孤寡老人的房门……若是歹人…… 她想着,若是有歹人,就将我也送到冥间吧!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了勇气,颤颤巍巍的穿过荒凉的内院,听着持续不断的敲门声,向侧门走去。 天太冷了,她哆哆嗦嗦的问了句:“谁啊?” 大风吹过,她仿佛又听到那句“阿娘”,眼泪就流下来,原来是梦啊,她想着,是儿子託梦相见来了。 木门在寂静夜半的低哑声中打开来,一阵狂风从门口灌进来,她挡着风睁开眼睛,那一瞬间,心脏都要停下来。 冬夜寂静的黑暗中,莫倾红一身血红的嫁衣,微笑着站在门口,惨白的脸上鲜红的唇,比嫁衣的红色还要浓。 她身旁直直站立的,是低垂着头、面目青白的谢敏。 老人张着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哑气声而不能言语。 巨大的惊恐笼罩在寂静夜色中。 苏守言的拇指停了下来,红尘珠突然发出微弱的低鸣,段十六看着那身鲜红的嫁衣,垂下眼睛不想再看,白泽站在他身后,将他的神色收入眼底,然后轻轻握住他的手,段十六讶异之后想要挣脱,他便松开,安静的站着。 三人面色微沉,包间安静,像是被谢吴氏的记忆冻了起来。 “呃……”趴着的谢吴氏仿佛陷入噩梦,发出痛苦的梦呓,她的灵魂抖动得更厉害起来,仿佛要被扯碎一般。段十六见状就要收手,苏守言突然冲过去着急的问道:“萍儿是怎么死的?” 第72页 谢吴氏的灵魂只来得及摇头,记忆便已经破碎,段十六见她身体微动,马上就要醒过来,示意苏守言出去再说。 三人刚刚出门,谢吴氏就醒了,她看着桌上的空茶杯,责怪自己如此不经累,忙收拾好小包袱也走出来,老鸨恰好迎上去,将她好好地送了出去。 “就这么让她走了?”苏守言往日的散漫消失殆尽,面上冰冷一片。 “她并不知道萍儿的下落,恐怕还是要问莫倾红……” 莫倾红的名字一出,那个冬夜的画面就浮现出来,三人沉默,走进去却发现谢吴氏将香囊的包袱留下来了,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慌乱。 “看来所有答案都在裁缝铺里,只是这些香囊……”段十六看着白泽:“这些香囊应该出自莫倾红之手,你能找到她吗?” 白泽点点头:“还不到时候。”他说着,拿过一个香囊,手指微动,桌上的那些突然无火自燃,十几个泛光的红线跟着香囊一起消失,连灰都没有剩下。 苏守言这才注意到白泽,盯着他看了一眼,却发现这个面目普通的人,自己从他身上一丝痕迹都看不出来,就连他是不是人类都不知道。 心里便闪过一丝惊讶,又被他放下,只是看向段十六:“莫倾红现在到底算什么?还有谢敏……” “你说呢。”段十六轻轻说着,朝外面走去,苏守言有一剎那的沉默,轻轻回答:“段先生,苏某必须知道兇手是谁。” “是谁已经不重要了,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段十六走到悦椿楼外的大街上,站在傍晚和煦的暖阳之下,正要离开,却看到苏守言也跟着出来了,便停在那。 苏守言从悦椿楼的阴影中一步步走过来,缓慢优雅,他脸色发白,像是并不习惯阳光,却又贪恋着某些温暖,不愿放弃,阳光下的他,五官越发单薄暗淡。 “令人怀念。”他的脸色在日光下变得青白,表情却满足而享受, “苏老闆,你还可以回头。” 苏守言没有回答,却看一眼白泽:“他的妖火,什么都能杀吗?” 白泽轻轻一笑:“除了人。” 苏守言点头:“甚好。” 他说着,又慢慢走回悦椿楼,依然缓慢轻盈,仿佛一只猫从阳光下走入阴影中。 段十六看着他的背影,转身朝外走去。 “那些香囊,里面的线,是用来吸收人的生气,”段十六难得皱眉:“只是他们要维持半鬼的样子,会需要越来越多的生气,到时候,这些香囊……” 白泽看到事情已近尾声,便将“不许插手”的命令放在一边,轻轻笑道:“不止如此,香囊里还有别的气息。” “……什么?” “她怀孕了,”白泽看着段十六略微吃惊的神色,笑道:“只是你说,她肚子里的到底是什么?” 段十六终于吃惊,阳光穿过樟州的层层绿意,既明亮又轻柔的漫过他的脸,折出一层淡淡的柔光,白泽看着他,仿佛闻到淡淡的清香。 这样有生气的样子,倒是少见。 第62章 化鬼(十) 白泽的调侃并非耸言,仅仅隔了一天,恰逢圆月,段十六百无聊赖的和白泽吃过晚饭,正在考虑要不要找陆展旗聊聊猫妖王胤晨,白泽目光微动,拿出了那只香囊。 香囊一改往日的沉寂,淡淡的红光从里面透出来,段十六看过去,皱起了眉头。 “她等不了了,去看看?” 白泽一片闲适,话音落时,香囊灰飞烟灭,他跃上客栈高高的屋顶,看段十六跳上来,看向裁缝铺的方向。 “不是那。” “我知道。”段十六点点头,苏守言在谢吴氏走后派人跟踪,跟丢之后就派人潜入了裁缝铺,仍然一无所获,裁缝铺大约已经被他们放弃了。 只是他也有些惊讶,莫倾红和谢敏明明已经那副样子了,却拼着命一丝踪迹都没有露出来,如今显露,也不是为了自己。 从屋顶往下看,樟州寂静的午夜渐渐被各处的响动打乱,散乱的人声、车辙声甚至是马蹄声从各处传来,隐约听见唿喝,有人突然倒地,有人着急的找大夫,静悄悄的天幕下,乱成一团。 白泽抓过他的手,他想挣开,却发现眼前多了些东西——一道道红痕在天空中闪着微茫,朝同一个地方汇聚。 “今晚会死很多人。”白泽轻轻说着,语气并不在意。 段十六嘆口气:“如果她怀孕,只能是鬼胎,需要的养分可不是小事。” “你要救他们吗?”白泽看过来:“我以为你并不在乎苍生。” 段十六心中一动,许久说道:“也不能眼看满城杀孽,无动于衷吧。” “她让你想起了苏如月,对吗?” “……陛下还记得苏如月,在下真不知是否该为她高兴。”段十六并不反驳,谢吴氏记忆中一身血红的莫倾红的确让他想起了当初在缅乡尸山上的苏如月。 隔了四百年,同样的红色还是会让他心疼。他笑了笑,拿出红尘珠,轻轻碰触一下最近的红痕,红尘珠便颤抖起来,朝着红痕的方向急速飞去。 第73页 “走吧。”他说着,顺势挣开白泽握着的手,一跃跟上。 白泽看着他的背影,想着自己已经醒来,还是只有一个苏如月能让段十六放在心上,笑着点点头。 很好。 ———— 城西一个僻静的院子里,无数红痕在此聚集,人类的生气源源不断的涌过来,微光点点几乎将院子里变成了异世界。 段十六进入院子的时候,看到谢吴氏倒在一角睡得人事不省,院子尽头的房间里,女人痛苦的□□传过来,断断续续,每一声,那些红痕就更亮一些。 红尘珠颤抖着停下来,一幕幕过往的记忆在院子里闪过——悲痛的莫倾红在山上接过那件喜服,在房间里偷偷穿上,哭着睡去,谢敏的思念混着他的血,被她温热的体温唤醒,入了她的梦。 两情相悦,以血为媒。 春梦无痕,她却再也不愿脱下喜服。 她日夜不停的思念羁绊着谢敏的魂魄,朝夕相伴让她很快病倒,莫老爷请了无数大夫,丫鬟奔忙照顾,却无人看见她穿在里面的红色喜服。 直到她下葬,情同姐妹的丫鬟跪在坟前,将一切和盘托出,恨不能陪她一起去死,却在抬起头时,看到她从坟墓里爬起,身上的喜服比血还要红。 段十六嘆口气,手中妖气化作短剑,抬手挥过,一片红痕应声而断。 “谁!”女人的惊唿从房里传出来,悽厉愤怒,夹着阴风吹来,房门突然打开,红色身影出现在门口,慢慢向两人走来。 被徐伟重伤,又被毒汤夺走性命的谢敏,穿着鲜红的新郎礼服,出现了。 他步伐缓慢,因为关节僵硬,行动像木偶一般滞涩——算起来,谢敏死去半年,不管多深的执念,保持人形已经极为勉强。 段十六看着他脸上青白得几乎透明,脸庞的轮廓还那样年轻,眼睛却没有一丝神采。 他身后,女子的痛唿更加清晰,那痛唿传到他耳朵里,僵硬的脸上浮现悲伤的神色,他并没有攻击的意思,只是张开手臂,用身体挡在门口。 段十六也不多言,他凝气化作利刃,轻喝之中,又一片红痕断落,屋内的痛唿勐然拔高。谢敏终于急了,嘶嘶喘着,缓慢和坚定的冲过来,只是他的动作实在太慢,还未走到院子中,段十六已经闪身冲到他面前,表情都未曾改变,一道符纸贴了上去,谢敏惨叫一声,一只胳膊落到地上。 “你已死,不要再执着了。” 谢敏吃痛弯腰,混沌不清的嘶声中满是痛苦。段十六不为所动,再次抬手,瞄准他的咽喉就要刺下去,就在这时,数根红线从屋子里疾驰而至,将他的手紧紧缠住,更多红线紧接着冲出来,要将他整个包裹,变动之快,段十六微微变脸,将红线扯开后退两步。 同一瞬间,谢敏已经被另一个身影拉到远处,牢牢挡在身后。 黑暗中,穿着喜服的莫倾红苍白妖冶得不像人类。 不过此时的她本来也不是人类,而是由人类变成的鬼。 第63章 化鬼(十一) “他都如此了,你们还要欺负他……”莫倾红站在薄雾里轻轻说着,看着谢敏掉在地上的胳膊,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质问。 “……倾红姑娘,”段十六嘆息一声:“你快住手,如此多人命,后果不是你们承受得住的。” “人命?”莫倾红扯了扯嘴角,抬起手,用手指勾住其中一根红线,轻蔑的笑起来:“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奎二设计将谢郎打死,他的父亲还大为赞赏,这样的人,他的命也是命吗?” “当然。” “哈哈!我可不觉得,”莫倾红冷笑,抓着红线狠狠扯断,那道红光勐然闪烁,消失在她身体里,她又伸手去扯另一根:“我父亲,呵,那样疼爱我,只因为我是个不错的筹码。” 说着,她抓住红线,也不知做了什么,红线明亮的闪一下,断了。 “他毕竟是我父亲,我不会要他性命,但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她的眼泪流下来,却转身轻抚着谢敏断臂的伤口:“为何要骗我,为何要不顾我的幸福……他明明知道,我唯一的心愿,不过是想嫁给喜欢的人!” 她哭着,突然吃痛,捧着肚子跪倒在地,谢敏伸出手接住她,嘴里霍霍有声,仿佛也跟着痛起来。 所有红痕瞬间骚动起来,血腥气蓦的浓重,段十六皱眉:“你要让整个樟州给谢敏赔命吗?还是说,用整个樟州养一个鬼胎?” “哈!”莫倾红悽厉一笑:“是又如何?” “你何必!”段十六看着她素净又狰狞的表情,如同看到当初的苏如月,忍不住心痛。 人人都会有的心愿,简单的、没有任何恶意的心愿,为何对有些人,如同诅咒? “何必?”莫倾红抓着谢敏站起来,鬼魅一般飘到屋顶上:“何必?你竟敢如此问我……”她哀伤的静止下来,却在下一瞬间从屋顶俯冲而来,鲜红的指甲直奔他心脏,谢敏突然也灵活起来,同一时间跳到他身侧,也要冲过来。 段十六站着不动,短剑往胸前一横,还未攻过去,身体突然被什么一抓,直直的朝后退去,避开了两人的攻击。 第74页 却是白泽,他看着莫倾红夫妇,轻轻一笑说道:“红尘一念,苦海涛涛,人都死了,孩子也不容于这世间,真的幸福吗?” 莫倾红盯着看不出深浅的敌人,慢慢溢出泪来:“我从未如此幸福。” 她说着,一只手从她身后出现,慢慢抱在她的腰,谢敏靠在她身后的青白面容终于有了变化,不再木讷,而是悲伤、愤怒又恐惧。 “不许你们带走她,”他说着,声音低哑晦暗:“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感受到谢敏的拥抱,莫倾红眼中满是喜悦,低泣轻唤:“谢郎……” “倾红……”谢敏回应着她,眼睛里水光流转。 两人衣服上的血色流淌着叠在一起,分不清楚到底是谁羁绊了谁,段十六看着两人,说不出话来。他嘆口气,还是问道:“萍儿是你杀的吗?” “萍儿……你说萍儿?”莫倾红听到萍儿的名字,呢喃着,脸上渐渐狠绝:“我是真的拿她当姐妹,可是她呢?拿着□□替奎二鞍前马后!我的好姐妹啊……我那一心想攀附督抚的好姐妹!” “所以你就杀了她。”冷冷的男声凭空响起,飘然若一缕微风,段十六心里一沉,看到所有星月都隐藏到黑暗里,莫倾红早已陷入癫狂,也不在意是谁问的,哈哈一笑:“是啊,她拼命地……拼命的求我原谅,说什么都愿意为我做,我当时好饿啊,所以我吃了她。” 她大笑起来:“我吃了她!我的姐妹,我唯一信任的人,现在化作了我孩子的骨血,多好!” “她是真心悔过。” “悔过?”莫倾红终于哭了,摇着头,血泪慢慢落下来:“我问过她,为什么我不能嫁给喜欢的人……为什么我非要当我爹升官的梯子,当她达成心愿的工具?……可是她不回答我,她根本不在意我的心情……她的魂魄还逃走了,死了都不愿意陪我……” 风里有什么慢慢溢过来,段十六察觉到冰凉的空气蔓延过来,刚要开口,说时迟那时快,莫倾红低声说完话,想回头再看一眼谢敏,她的目光刚刚垂下,一只手已经穿过她胸口,她惊讶的愣住,仿佛凝结。 那只手像烧过的枯木一样漆黑扭曲,从谢敏身体里穿过,又穿过莫倾红的胸口,长长的指甲像野兽般狰狞。莫倾红眨动眼睛,一滴血泪落在黑色的手臂上,那手臂不为所动。 低沉的男声再次响起:“你不该杀她。” 段十六此前就知道阻止无用,只是这一刻,还是忍不住抿嘴微嘆。 夜色里,苏守言鹅黄色的衣衫像一弯人形的月亮,柔和温暖。他静静站着,微笑着将手慢慢抽回去,姿势依然散漫、优雅,仿若不经意的动作。如果不是那非人的狰狞手臂,如果不是那手掌上滴血的心脏,悦椿楼的苏老闆比头牌冰艷还要令人赏心悦目。 段十六嘆息的时候,苏守言一口咬在血淋淋的心脏上,他舔舔唇,鬼魅一般低哑:“苏氏一门的血亲之仇,终于报了。只是苏氏一门,也终于绝了。” 然后,他的手恢復人类的样子,破碎的袖子露出手臂,符文印记显露出来,红黑色的光芒散发着诡秘气息。 心愿已成,人已化鬼。 段十六心里沉重,这只鬼从数年前苏氏灭门的那一夜起,就註定会要诞生,只是如今还多了莫倾红这对冤魂。 而这对冤魂又是什么时候诞生的呢? 谢敏死的那一刻,还是莫倾红出生的那一刻?或者更早,早在莫倾红降生之前的某一天,她父亲下定决心追逐权利的那一刻?只是可怜了莫倾红,一副真心无从交付,也可怜了谢吴氏,白髮苍苍两度失子。 还有不忘身世的萍儿,贪恋权势的奎二,一个一个,都因为愿望而化作不同的鬼。 这样的人间,段十六避开四百年,现在也不敢过多碰触。 “你的妖火……”苏守言突然开口,声音嘶哑晦涩,他额头上已经长出黑色的尖角,微微颤抖着,突然说道:“你说过的,什么都可以杀……” “是。”白泽轻笑着,却不动作。 段十六看着他慢慢说道:“这是你选的路,便走完,不好吗?” 听到他的话,苏守言眼中悲痛一闪而过,杀意突然涌现,他的眼睛瞬间变成金色,纵身一跃就沖了过来,段十六见他逼白泽出手,嘆一声举剑迎了上去。 第64章 化鬼(十二) 血腥气瀰漫在院子与空气中,暗绿色与鹅黄色的身影彼此冲突,苏守言连连攻击,段十六且防且忍。 双方交手不多时,苏守言终于完全化鬼,低吼声中已经快没有人类的意识,一声惊唿却突然从远处划破夜空:“悦椿楼着火了!” 斗到忘我的苏守言勐然一顿,不知何故顿在那里,段十六短剑已至,他惊愕之下闪身迴避,肩上还是受了一击。 他无声倒地,却突然不再留恋,扭身朝悦椿楼的方向跃去。 段十六看着他的背影,却没有追,而是慢慢朝莫倾红走去,血光下,他墨绿的袍子被夜色勾勒得格外浓郁。 走到两人的尸体旁,他浑不在意一片污渍,蹲下细细探着,没一会儿,捧出一个小猫那么大的黑影,正要走,突然顿住——谢敏一只青白的手死死抓着他的脚踝,不让他离开。 第75页 被苏守言洞穿胸口,又没有生气的供给,他此时已经无法爬起来,只是执着的抓着要带走自己孩子的人。 段十六脸上露出一丝怜悯,却还是淡漠的说道:“他与你一样,是已死之物,何不放开,放下?” 谢敏喉中嘶鸣不已,半晌,终究松开手,慢慢揽住莫倾红冰冷的身体,紧紧挨着,闭上了眼睛。 段十六用布包裹住怀里小小的身体,微微一笑:“还好来得及,虽然是鬼胎,倒也是一条命。” 白泽不想看到他在血污里站太久,手中青光闪动,将他轻轻卷了过去,段十六一愣,看到身上洁净如新,有些没跟上妖王的思路,却还是笑了笑:“去找陆展旗吧,这件事情终于完了。” 说着,他朝外跃去,路过悦椿楼的时候,看到那边人声鼎沸,尖叫唿喊嘈杂一片,苏守言抱着一个女子跳出来,火光映照在他金色的眼睛和额头的尖角上,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鬼!……是鬼啊!” 更加惊恐的唿声响起来一片,所有人落荒而逃,三三两两的水桶被扔了一地。 苏守言毫不在意,他早已忘记前尘往事,只是自己为何跑过来,抱出这个人,他也不知道。 只是此时,他已经没有了丝毫留恋,放下人转身离去。 段十六就着火,看到他放下的人却是冰艷,并不太在意,又看到陆展旗不知从哪里沖了过来,正在跟着其他衙役一起茫茫的救火。 段十六便走过去,路过冰艷时,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袖:“慢着!” 果然是冰艷,只见她白着脸,气喘吁吁又坚定的质问道:“老闆他去哪里了?……告诉我……” 段十六轻轻笑着:“陇西北边,秋山。” 冰艷听完,不发一语转身离去,单薄的身影隐入浓雾笼罩的黑夜里,白泽挑眉轻笑:“为何要告诉她?” “什么?” “你该知道那只鬼,既没有苏守言的记忆,也没有苏守言的感情,你还让她去找?” 段十六低下头,过了一会儿笑眯眯的说道:“她只是个人类,而人类,不善于坚持。” 白泽见他嘴硬,摇摇头:“你可怜苏守言,可怜莫倾红,可怜苏如月,不是吗?” 段十六目光一闪,冷眼看过来:“陛下,在下讨厌明知故问,在下的事情也和陛下没有关系,请陛下不要再费心了,多谢。” 白泽便笑一笑,不再说话。四百年来,他看得很清楚,段十六的心里有一块铁板,不知为何,偏偏总是对他竖起来。 ———— 之后的事情相对简单,胤晨送的见面礼用在了陆展旗身上,他想起了胤晨,却不知为何不愿意见他,段十六通知了胤晨来樟州找人,自己先一步离开了。 因为捡了鬼胎,他没有时间过多耽搁,他跑到最近的住所,闭关数日终于将鬼胎稳定下来,出来就看到一只黑猫在院子外熘达,显然等了很久的样子。 一见到他,黑猫目中红光一闪,十分恼怒的喊道:“段十六!你为什么要让他恢復记忆?” 段十六眨眨眼,不恢復记忆,他如何知道陆展旗认不认识胤晨?只是他小小人类,不敢跟猫妖王讲道理,点点头微笑:“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是个傻人类,我还可以拐走,结果现在人跑了!” “哦?去哪了?” 胤晨咬牙切齿:“回冥府了。” 段十六想到陆展旗的记忆,点头微笑:“大人要找的,居然是枉死城的判官,大约公务在身……” “你住口!”胤晨哼哼两声,有十分不怀好意的笑起来:“段先生,你答应我的事情等于只做了一半,所以我答应你的事情,也只有一半。” “……倒是不知道,一个故事,要如何分成两半?” “哈!”猫妖王十分慵懒的笑起来:“一万年前,大战中,妖王白泽只身迎战,数万妖族的精兵因为他的命令,直到他被俘都没有出手,你可知道为什么?” 段十六见胤晨直接说出了白泽的名字,已经猜到了故事走向,只是他并不想听,于是摇摇头:“大人,这件事情与我段某无关,大人若是不愿意说,段某也不在意。” “你现在当然不在意,说起来,你似乎从来也没有在意过别人,”胤晨不知想到什么,狡诈如猫,柔声说道:“不过也是,那时候,你眼中还只有苍生,唯一的心愿大约是苍生安定……” “大人,”段十六听到心愿,冷声打断他:“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段十六只是段十六,大人不必多言了。” 胤晨也不勉强,十分高兴的说道:“好,等你想知道了,亲自来找我。” 说罢,小猫目中红光不见,十分警惕的眨一下眼睛,朝树林里跑走了。 段十六站起来,走到院子里,看到四周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便坐在那,脑中空茫一片。 傍晚的时候,白泽从院外走进来,暮色在他苍青的衣袍上染上寒气,让他看上去越发冷清如幻觉。 他坐下来,十分不客气的给自己倒茶,看着段十六眼中闪出轻微的情绪,像安静的湖面,微微荡漾之后,轻轻开了口。 第76页 “陛下,段某有一个心愿,不知陛下可否成全?” “你说。” 段十六轻轻一笑:“段某不想再看到陛下了。” 白泽抬起头,猫妖王的最后一丝痕迹被他察觉到。他看着段十六,第一次不能看透他的魂魄。段十六见他目光专注,笑着点点头:“段某到目前为止,还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正因为如此,还来得及全身而退,请陛下成全。” “你有没有记忆,于我都是一样。” 那就是不成全了,段十六思忖片刻,咬牙退一步:“四百年来,段某与陛下离得太近了,接下来五年,段某希望心无旁骛,完成苏如月的心愿,五年之后……” 白泽见他温言忍让,又不甘心忍让,心里无奈又有些柔软,他手指微动,段十六突然静立在原地,居然被定住了。白泽站起来,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我不为难你,底线既然是五年,那五年之后再见吧,至于赔偿……” 他笑了笑,在他额头轻轻一吻,然后像一阵烟雾,消失在原地。 片刻之后,段十六像是在空茫中回过神来,已经忘了白泽回来过。他看到四周还是安安静静一片,白泽不知道去了哪里,心里有些微恼,又有些放松。 刚才胤晨说的话浮现出来,心里就忍不住翻腾纠结,并不想见到白泽,若是见到了,大约会忍不住请他离开。 也好,希望妖王陛下已经在这里待腻烦,不要再来了。 他笑了笑,收拾好茶盘,悠哉哉的进屋去。 第65章 番外一 鬼之名(一) 这世上之人,都有渴求之物吗?李璇儿在血气瀰漫的夜色中奋力跑着,精疲力尽之际,给了自己肯定的答案。 当然有,不然要如何活下去? 在她身后,熊熊燃烧的悦椿楼轰然倒塌,一时间惊声四起,她索性摸进一户人家偷了些寻常衣物,脱下身上碍事的长衫,留下碎银趁乱跑走。 樟州出事了,尽管官府讳莫如深,逃难的人却汇成了河。李璇儿在第二天打听着陇西的方向,一早就登上船,趴在人群中沉默,摇晃的轻舟混着倦意,她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忍不住梦回从前。 十三年前,她在夜色里走在风雪突起的冰城北山,脚上的草鞋已经破了,胡乱裹在里面的棉布也支棱着散开来,每走一步,冻硬的土地就像针扎着她的脚,只是她不能停下来。 两天前,最后一个馒头也已经吃掉了,她可以饿死,可以冻死,但是在那之前,她必须找到爹爹。 她走在月光与雪光杂乱照着的山坡上,凉城北部到密山的路都已经封死,她与娘亲试探过,绝无可进去的方法。这几天来,她偷偷从城郊的树林里绕进来,沿着布满荆棘和铁钩的捕网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一个够她爬进来的小洞,那个洞口很远,她甚至分不清楚方向,只能在白天躲着,夜晚慌乱无助的一点点接近这个流放之地。 白天时,她已经隐约听到声音隔着山林传来,叮叮噹噹的,是人。 她攥紧手里的信纸,手心的汗在极冷的夜晚几乎要洇湿上面的字迹。她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密山很陡,她实在找不到别的路。就在她垫脚刚抓到一根枯枝时,突然听到窸窣之声,那瞬间,她如惊弓之兔,蜷在那里不敢动弹。 夜色朦胧中,身前不远的斜上方,有泥土混着树枝被一点点推出来,一个头勐地伸出来,压抑而急促的大口唿吸着,口中吐出的热气,是个人。 那个人唿出来的热气混着她恐惧的心跳一点点升起,很快就消散在风里。 但偏偏这时,她抓着的细瘦枯枝没有任何预兆,“咔擦”一声断在手里,她不敢尖叫,抓过旁边的泥土稳住,一抬头却看到那个人死死地盯了过来,看不到颜色的脸上,一双眼睛像兇狠的猎狗,她吓得停掉唿吸,看着那个人仿佛从坟墓里挣扎着爬出来,爬过来,死死地盯着自己。 她浑身颤抖,喊了一句“爹爹”,喉咙里涌上剧烈的咳嗽,那个人听到她的话,一愣神,伸过手死死捂住她的嘴。 “不想死就安静下来。” 他的声音清冷带脆,原来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要找爹爹……”她呜呜咽咽的说着,惊慌失措的举起手里的信,那个人看都没看,扔下她往山下爬去。李璇儿看着他的背影,呆愣了片刻,她抬起头看着不远处被那个人遮掩好的洞口,伸手朝上爬去。 可是她的衣服,她娘亲给她层层包裹的衣服有大有小,这么多天来早已经散乱不堪,她急急忙忙爬着,一脚踩在衣角上,还未来得及唿喊,身体一空掉了下去。 泥土和树枝的刮擦之间,她掉进一个人的怀里,被那人死死抓住,她看到那人黑白分明的瞳孔在月色下像一把刀。 那人抢过她手里的信,扔下一小团干粮和一句“等着”,又向上爬回那个坟墓一样的洞口。 ———— 一阵水声传来,李璇儿醒过来,夕阳的味道揉在水里,被船桨击打着,撒到她脸上。她看着满船惊惶的人,好一会也无法从梦中抽离。 李璇儿今年马上十九岁,十三年前,她遇到苏守言,三年前,她变成冰艷,成为他名下悦椿楼的头牌,李璇儿这个名字彻底埋进人间的坟冢。 第77页 她已经忘了见到苏守言之前的很多事情,只记得大约十四年前,她父亲李蒙因剿匪不力外加私放义军,在秋风刚起的时候流放到极北之路,只剩下她和娘亲相依为命,后来,大伯和阿舅也越来越凶,娘亲开始偷偷的哭。 第二年,娘亲收拾家当,典当了一些银子,一路往北,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和丈夫团聚。 那时候,不到六岁的她被娘亲牵着,一路餐风露宿,在流民、难民的队伍里躲藏迁徙。等走到那苦寒之地时,她的母亲却许久找不到活可做,她们也从未遇见那么冷的天,没多久,她们只能蜷缩在四处漏风的棚户里,靠彼此的体温取暖,母亲一直咳嗽,安慰她找到爹爹就好了。 那时候的她开始能记住事情,但是因为这段经歷,她的记忆除了模煳的欢乐童年,便是更加清晰的呵斥、哀求与飢饿。她站在冰城初冬的冷风里,看着母亲跪在地上苦苦磕头,却只换来皮鞭和驱赶,第一次知道了苦难的意思。 “母亲,阿璇饿了……” 没多久之后的一个夜晚,她饿到肚痛,醒来想找娘亲要吃的,却发现娘亲的手放在她胸口,和凉城冬天的风一样冷,她扭身爬出来,就着月色和雪光看到娘亲脸上冻成霜的两道水痕,不明白髮生了什么,只是愣愣的跪在那,一直到太阳无力的爬上天空。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反应过来,那一晚,娘亲大概想过带她一起上路,民不聊生的年头,一起死大约是最好的结局。但是娘亲没能狠下心来,她犹豫彷徨着张开手却掐不下去,然后孤零零的去了彼岸。 天亮后,她从娘亲怀里拿出叠好的信纸,那是她们进城后专门请人写的,只是这么多天来,不管磕多少头,说多少好话,那封信也没有送出去。她把信放回她怀里,又翻出最后两个铜板,走到街上给自己买两个包子。她吃了一个,将另一个放在娘亲已经僵硬的尸体旁,包子很快就凉了,她才拿起来吃下去,又拿出信走了。 人总是会有渴求吗? 当然,李璇儿看着荡漾的江水,自嘲的笑了笑。十多年了,她至今还记得那两个包子带来的饱腹感,那是她在往后几年的岁月里,最渴望的感受。 “这是到哪里了?我们可还在樟州啊……?”一个老妇抱着孩子犹疑的问着,船家大声回答:“早出了樟州了,太阳落山前我们就停靠孟县,从孟县换陆路,马车一天就能到陕州府了。” 李璇儿听了,也低声问道:“我要去陇西北部的秋山,该如何走?” “陇西啊,远着呢。”船家想了想:“你也先去陕州府吧,从那里换马车一路往北,出了陕州才是鄞州,鄞州西北应该就是陇西了。” 李璇儿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她想起前一晚,那个暗绿色长衫的男人看着自己,漫不经心又仿佛故意说出陇西秋山的名字,眼中神情有些复杂,似乎想让自己知道,又不想让自己知道。 “姑娘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李璇儿瞥到一个五十多的男子问她,侧过脸没有回答,那男子却真是好意,他有些担心的说道:“你若是去投奔亲戚的,我几年前採药去过那,听说那里有山鬼,现在都没人住了。” 李璇儿目光一沉,船上的人原本还看着她,听到山鬼二字就勐的喧嚣起来,船家急忙敲了敲厢门:“船行水,不说鬼哟。” 众人这才又安静下来,李璇儿看着慢慢染上血色的晚霞,心里平静如水,苏守言是人,不管发生了什么,苏守言都是人。 流亡的岁月,勾栏的岁月,她早已看过太多披着人皮的非人。和他们相比,把她抱出火场的苏守言,里里外外都是人。 第66章 番外一 鬼之名(二) “闭上眼睛。” 十三年前,李璇儿由苏守言带着,终于逃离冰城的山脚,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踏上往南的流亡之路。只是,他们避开了所有人群,却没有避开黑夜里飢饿的狼群。 在那个荒原里,他们无法逃跑,狼群跟了他们一晚,鬼火一般的绿色眼睛将他们重重包围起来,势在必得。 她吓得忘记了哭,心里知道,还是少年的苏守言可以一个人逃跑,而她自己,因为高烧已经快走不了路。 她看着少年咆哮着挥舞手中木棒,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瀰漫着血腥的味道,刺激得狼群更加骚动不安,但是他站都站不稳了,还是死死的把自己护在身后。她心口发疼,忍不住哭起来:“你把我留在这里吧,我去找爹爹和娘亲,你说你还有心愿未了,你快逃吧。” 苏守言握紧手中的木棒,听到“心愿”二字,一瞬间动摇。 她便心里安慰,想起还未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便说道:“但是……我叫李璇儿,我娘亲称唿我阿璇,你可不可以记住我的名字,不要忘了我?” 苏守言一瞬间僵硬,他转过头来,眼睛赤红,嘶哑的问道:“你叫什么?” “阿璇……”她咳着,想到娘亲,心里几乎欢喜,她贴着冰冷的石壁轻轻笑起来:“这段时间谢谢你帮我,请你活下去……你快走吧。” 那个少年却没有走,他盯着她,念着阿璇,一遍、两遍,然后,他仿佛下定某种决心,回过头看着她:“你也可以帮我记住我的名字吗?不管多久?” 第78页 “……我会的。” “好,”苏守言点点头:“现在,闭上眼睛。” 李璇儿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也许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他离开。她点点头,听话的捂住双眼。 但是苏守言没有走,闭上眼睛后,她听到一句飘散在风里的话。 “我答应了,”苏守言轻轻说着,像是妥协,又像是解脱:“我答应你,把你的力量给我吧。” 然后,狂风突至,狼群骚动着,发出愤怒又悽厉的咆哮,李璇儿靠在石壁上,捂着眼睛。 那一晚,血腥味冲到她鼻子里,她没有睁眼;狼群呜咽着四散逃去,她没有睁眼;直到她听到苏守言极力压抑的哭声,忍不住睁开了小小的缝。 她睁开眼睛,看到月光下还是少年的苏守言站在那,撕咬着手中血肉模煳的肉块,狼吞虎咽如同野兽,她看见一行眼泪流过他脸上的污血,在月光下闪着银光,狰狞又悲哀。 但是不知为何,那样的画面却一点也不恐怖,她只觉得心痛,于是闭上眼睛,听着撕咬咀嚼的声音,沉沉睡去。 ———— 一个月后,李璇儿来到陇西秋山脚下,用最后的金钗换了口粮和斧子,头也不回的走进茫茫丛林。 山鬼,她想着,山之精魄所化,半妖半神,人兽坠落所化,半妖半鬼。不管哪一种,心里大约都是没有她李璇儿的。 走了许久,她找到一处破败的草屋,收拾妥当住下来,第一晚,她害怕得睡不着觉,拿着棍子一遍遍在地上写着苏守言的名字,挨到太阳升起。 然后,她慢慢鼓起胆子,真的住了下来,在山中寻找他的踪迹。 只是,两个月之后,她脚上的血泡好了又起,却连山鬼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又一年,她把山上的鹿和兔子都认了一遍,依然连山鬼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直到冬天过,她在某一天返回晚了,在春寒时节的余晖下遇到一头虎,那虎瞪着她,金黄带绿的眼睛美丽而残忍,它上前一步,全身刚要绷紧,却突然缩起脖子掉头跑走。 她不明所以,然后内心狂跳,勐然间回头看去,只看到一个远去的背影。 一瞬间,她内心翻涌,什么也没想狂奔而追。 树影从身边飞速掠过,她踩过凸起的石头、蜿蜒的树根,把渐渐升起的月亮甩在身后,气喘吁吁,几乎手脚并用,忘了哭,忘了说话,顾不上喊他,只顾得上拼命追赶。 很久以后,眼看那个身影就要消失了,她一着急,脚下划过尖利的石子,刺痛钻心,惨叫着倒在原地。 那个身影却停了,他远远的转过身来,隔着月色看她,李璇儿抬头望过去,仿佛能看到他眼底金色的光。 “不要走……不要……”她乞求一般的说着,不管不顾的挣扎站起来,那身影一动,却突然又闪到另一侧,远远的、慢慢的走着。 她痛得要流下泪来,又忍住,一瘸一拐的跟着他。 “你还记得吗…我是李璇儿,你是苏守言。”她说着,念着苏守言的名字,想哭。 对方却没有回答,连身形都未顿一下。 月亮升得高了,洒在林子里镀上银光,伴着她轻轻重重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宁静。她满眼都是那个远远的背影,不知不觉看到草屋在月光下的轮廓,这才发现她不知不觉回到了住所。 是他带她回来的吗?她愣在那,再看过去时,那个影子已经不见了。 她站在那里,许久许久。 这世上之人,都有渴求之物吗? 她不知所措,若渴求的是另一个人的心,该如何是好? ———— “守言哥哥,你又这么晚……” 四年前,李璇儿照例夜半等在院子里,看到他悄无声息的翻进墙来,急忙迎上去,却看到他手上的血迹,尚未来得及洗去,触目惊心,她脸色微白:“你受伤了!?” 苏守言摇摇头,安抚的笑了笑:“没有,不要担心。” 她看着那个笑容,心却放不下来,她知道苏守言筹谋十年,立誓要为家族报仇,她甚至远远听到过他杀人的动静,她知道这个人的手上早已是洗不干净的血,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守言哥哥……我很害怕,你这样下去……” “只要能为苏氏满门报仇,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不!我、我……”她抽泣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下慌张脱口而出:“可是我不能失去你!” 她满脸通红,失措的捂住双眼,苏守言愣在那,沉默的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半晌,一语不发走进屋内。 第二天,她从李璇儿变成了冰艷,被送往安县的悦椿楼,后来又被送到樟州,辗转在各色人间,虽然卖艺不卖身,却也彻底沦落到勾栏里。老鸨见她第一面的时,颇有些幸灾乐祸,笑着说:“也好,多见见世面以后才好保护自己。” 可是李璇儿知道,苏守言在告诉她,自己不会一直保护她。 他并不打算要她。 他心里没有她。 第67章 番外一 鬼之名(三) 山中岁月久,那一面之后,李璇儿直到夏天也再未见过他,她甚至不敢肯定那是苏守言,虽然是熟悉的身影,她却怎么也想不起那晚他的样子。 第79页 她嘆口气,漫无目的晃着。 突然,一道黄光扑来,她下意识的一闪,却是一道纸符带着狠厉扔过来,又轻飘飘的落到草地上。 “妖孽!”一个身影跳出来,年轻的男子穿着道袍就要冲过来。 李璇儿数年不见人,几乎忘了要怎么说话,愣了半天才喊道:“我、我不是!” “还敢狡辩!”年轻男子从怀里摸出另几道符,义正言辞又手忙脚乱,竟是个刚出山的新人。 李璇儿冷静下来,觉得颇有趣,想到苏守言还在山里,急忙解释道:“我真不是,我只是住在这里,”她指了指远处隐隐约约的草屋:“我就住那,真的,我都住两年了,这山里没有妖怪。” 道士停下来,仔细打量着李璇儿,她急忙笑了笑,刚想说话,却见那道士脸一红,又发起怒来:“你敢迷惑我!” “……?”她一头雾水,忙不迭的躲过纸符,又听那道士说:“勐虎之山,你一个女子怎可能平安住两年,还敢骗人?” 她一愣,心里瞬间翻腾起来,眼睁睁看着那道士拔出银剑,大喝一声刺过来,转眼就要到自己身上。 “叮!”的一声响起,黑色身影从前面一掠而过,道士的银剑被坚硬的指甲弹开,道士本人也被拎起来扔了出去。 道士爬起来,看着突然杀出来的第二只妖怪,脸色惨白,手忙脚乱拿出师父给的镇箱之宝,惊慌失措的举在身前,果然听到手中宝物发出细微嘶鸣,他吓得脸更白——真的有妖怪! 那妖怪一击之后只是站着,皱眉看他,道士如临大敌,他清楚自己手中宝物需要恶意才能激发,却看到那妖怪只是沉默着,挡在女子身前看自己。他愣愣的等了片刻,看着对方清隽的面容和额头两侧的尖角,似乎和书上的山鬼不一样? 忍不住问道:“你你你到底是什么!?” 妖怪没有开口,那姑娘却红着眼睛挡在妖怪前面:“他不是妖怪!” 道士将手中阴阳盘沖向李璇儿,发现宝物瞬间安静下来,心想真的是人类,又着急起来:“姑娘你快离开那里,小心他伤你!” “他不会的,”李璇儿看着道士,眼睛里盈满泪水,她笑着说:“我住了两年,就是他保护我的……” “他是妖怪!” “可是他从未伤害过我。” “……”道士愣了愣,举着宝物不敢松手,却还是疑惑,他看到妖怪突然转身要走,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自己在山里转悠了好几天,就看到这一个妖怪,心里一急就沖了上去。 他一动,那妖怪就回过身来,金黄的眼睛眯起来盯着他,他心里瞬间一抖,差一点拿不稳手中的宝物。 “不,守言哥哥!”李璇儿感觉到身后氛围,回过头去摇头劝阻:“你从来不伤害无辜的,你还记得吗……?” 她看着“苏守言”脸上微眯的双眼,和他眼里全然的陌生,忍不住红了眼眶。 山鬼的视线从道士身上收回来,仿佛拂过她的脸,又仿佛没有看,紧绷的空气放松下来,只是沉默继续。 那道士看着李璇儿,苦着脸想了一阵,一拍掌:“姑娘,这莫非只是修行的树木花草……不害人的?” 李璇儿听了一愣,回头忙不迭的点头:“他从未伤过别人。” “这样啊,”道士有些愣愣的,自言自语:“果然,师父让我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根本没有妖怪……又骗我!” 李璇儿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却松了口气,见苏守言要走,再顾不上道士,茫茫然追了过去。 道士看着她的背影,想追上去又觉得不合适,只好呆愣片刻,自言自语的摸着脑袋走了。 李璇儿已经追出很远,终于看到他停下来,转身看着自己,良久,冷冷说道:“你走吧。” “不!”她摇摇头:“我不走……” “我不记得你。” “我知道,”她鼻子微酸,却笑了笑:“我要留下来陪你。” 他不再说话,转身朝前走去,听到身后奋力的追赶声,便慢下来。他又想起刚才的道士,他已经忘了那个道士的样子,但身后这个人,他不用看也很清晰,想起她哭泣的样子,心里掠过一丝疑惑。 他走了许久,身后的人一直跟着,不远不近,锲而不捨。 月亮又升起来,山木葱茏在月影中摇晃,他登上半山腰的一块石头,站着搜寻片刻,看到极远处道士慢悠悠的下山,就收回目光,回过头,却看到李璇儿趴在不远处的石头上睡着了。 他走过去,听着她累极的深沉唿吸,站着看了许久。 很久以前,他在这山中醒来,嗜血的渴望在他心里叫嚣,他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人类心脏热乎乎咬下去的快感,但是他忍着,在山中住下来,只是,不管在这山中猎杀多大的野兽,都比不上人类的心脏。 想吃……他在山野间咆哮游走,终于控制不住往人间走去,却在那时,他看到这个人走进山中来。 那一刻,他胸中震盪,饿极渴极,从未有过,他想冲上去撕开她的胸膛,却不知为何躲了起来。 第80页 他跟着她,看着她在山里跌跌撞撞,看着她找到草屋雀跃的样子,看着她一天天在山里游荡,他甚至数次站在她床边,看着她沉沉睡着,手中尖利的指甲伸出来,又缩回去。 想吃……可恶的、好吃的……奇怪的人类。 后来,他也忘了过去多久,对人类心脏的渴望慢慢淡下来,他再在月光下看着她的睡脸,心里越来越平静,就好像现在。 奇怪的人类……他想着,金色瞳孔里变幻莫测,他察觉到山风,伸手将她拎起来,想了想,又皱眉抱进怀里,朝山下草屋飞去。 原来这样软软轻轻的……先养着吧,他想。 李璇儿感觉到风吹过头顶,迷迷煳煳的醒过来,呆呆的看到苏守言镀着月光的脸颊,只觉得钻心的疼。 ———— “等着。” 十三年前,少年苏守言扔下这句话就爬回了那个洞口。 她等了许久,一动不敢动,饿极了也只敢吃一口干粮,过了两个白天,苏守言再一次在月光下出现,却没有说话。 她瞪着眼睛看他,他将她扶起来,发现她的脚趾早已冻得发紫,再晚一会,断了也没知觉。 他不敢生火,急切之下将她的脚放进怀里,冰块一般的刺痛让他忍不住抖了起来,却不松手。他忍耐着,不断揉搓着她的脚,直到她感觉到痛,这才将她脚上的布严严实实包好,一声不响的将她背起来。 “李蒙死了,他解脱了。”说着,他用细瘦的肩膀将她背稳了,一步步朝山下走去。 “以后我保护你,别哭了。” ———— 李璇儿哭起来,这是她遇见苏守言之后无数次哭,也是她成为冰艷之后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 “你哭起来很丑,人类。” 山鬼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李璇儿的眼泪更加汹涌,她将头埋进他胸口,轻轻说道:“我好高兴…” 第68章 往事篇(开篇) 圣人,天界佛门弟子,每三千年一现,化三十二法相,以有德之人现世,普度众生。 万年前,白泽屠杀当世圣人,正值大战一触即发时,天界一纸檄文,将原本观战的妖族拉入战局,妖王白泽只身迎战佛道众人,力竭而败。 ———— “四百年来,我一直以为,救你,是为了苏如月。 原来,我也不过是被昔日亡魂的执念牵引着,一步步向你走去而已。” 第69章 再见 段十六活了四百年,难得有不被拘束的日子,自从樟州的事情后,白泽不告而别,许久没有现身。 一开始他还不习惯,毕竟四百年来因为妖王陛下的力量附身,自己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眼里看着,就如同一个人被绑着好多年,突然松绑,反而手足无措。 好在他要忙的事情很多,段十六的“生意”还在隐秘的继续,身边还多了一个鬼子小武,不久之后,麒麟又回来住了两年,于是白泽的影子终于渐渐淡去,如同没有存在过一样。 等到习惯了,五年一晃而过。 一切平静如水,顺遂到段十六偶尔不敢相信。 只是关于苏如月的修罗丹,他依然没有找到方法——不销毁修罗丹,就抹不去苏如月手里的罪恶,销毁修罗丹,却会要了她的命。 这天,他带着小武修行完回来,却看到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妖王白泽。 段十六站在门口,看着五年不见的白泽闲适的坐在廊檐下,用自己的茶杯喝着茶。他想走,突然想起一筹莫展的修罗丹,便停下脚步:“陛下光临,蓬荜生辉。” 白泽见段十六一脸恭谨,眼里却明明白白的疏离,轻轻一笑,慢悠悠喝下一杯茶。小武看到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有些紧张的躲在段十六身后,段十六摸摸他的头安抚,看着白泽继续说道:“不知陛下光临,有何要事?” 白泽点点头:“秋日局要开始了。” “是吗,想必热闹非凡。”段十六颔首,言下之意“关我何事?” “听说魁注是五年前消失的修罗丹。” 白泽慢悠悠的话音落了,段十六眼中的戏嚯也失踪了,他看着白泽轻轻笑道:“哦?原来还有别的修罗丹。” “不是别的,是苏如月的踪迹被泄露了。” “不可能。”段十六的表情终于严肃起来,月光穿过层层树叶落在他脸上,在夜色里明明灭灭,灰蓝浮着暗绿,越发显得不真实起来。 白泽就着他的脸又喝下一口茶:“你当年藏起麒麟,让魔君受制于你,后来你不是告诉他麒麟的位置了?” “但妖族的人可不会去过问魔君。” “那倒是,不过你取了麒麟的心头血,最近,元衡似乎知道了这件事,虽然麒麟不许他来找你,但小小的报復还是容易的。” 他说着,看着段十六抿紧的双唇,青琥珀一般的浅色眼瞳里浮出一点深潭的暗色:“只靠你的力量,结界似乎很容易被破。” “……大人从哪里知道的这件事情的?” “你爱搬家,麒麟大概还没找到你。” 第81页 可是你却找来了,段十六忍不住在心里腹诽,白泽点点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知道得也不早,比你快一点。”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只夜莺扑棱着翅膀飞过来,停在半空看着段十六,段十六看一眼白泽,抬起手来让夜莺落在他食指上,夜莺合起双翼,扭了扭看不见的脖子,张嘴却是一个清润斯文的少年,带着一丝抱歉和焦急:“十六,我、我不小心说漏嘴,元衡知道了那件事情……虽然我有告诉他是我自愿的,但是……但是后来他想起我那会还不会说话……总之还请先生避一避,我怕他来找你……” 夜莺说完话又扭扭脖子消失了,段十六的目光却深沉起来,他看一眼等待好戏的白泽,微微一躬:“谢谢大人提点,段某还有要事,大人请自便。” 说完,他也不等白泽的回答,转身朝屋内走去,一头扎进书房里,拿起一卷画轴就出去了。 白泽继续喝茶,看段十六骑着一匹墨色骏马,迎着月光腾空而起,转瞬间消失在天空中。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杯子熘达到书房,看着房间里环墙而放的书柜密密麻麻地放满了书籍文物,那些数百年前的古老风俗记录、各国各朝代的地理人文,还有各种关于精灵鬼怪、奇谈传说的典籍应有尽有,他随意拿出两本翻了翻,书里的笔记和批註表明屋主人都仔细研读过了。 倒是一如既往,沉迷于人类不可窥探的世界,妖王大人好心情的点点头,想到他刚才的表情和举动,又想,果然一如既往,这么看重苏如月,妖王大人依然好心情的点点头。 很好。 墨李走进来:“陛下,是否需要属下将苏如月找来?” “不用,何必破坏难得的秋日局。”白泽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再说,段十六也该现身了,不然多没意思。” “是。”墨李在心里摇摇头,拿起公文二话不说就消失了。 ———— 没多久,段十六飞到邹阳,他俯身望去,邹阳城中最大的寺庙“日落”在晨光即将到来的熹微中肃穆宁静。 他拍拍身下骏马,落在寺庙底下。邹阳城中多小山,不少建筑依山而建,白墙衬着绿意,错落别致得很,“日落”寺更坐落在城中心的高山之上,抬头看去,茫茫晨曦中,陡峭石阶在两侧树木的笼罩下隐没在幽黯中,只有尽头高高的坊门用轮廓昭示着尽头。 段十六抬脚走上去,一步一步,本就是暗绿色的长衫,没几步,已经和幽黯的石阶融为一体。 第一声晨钟响起的时候,段十六穿过大雄宝殿旁边的侧门,一路往里走到寺庙东南角的松柏堂,推开门,他稍一抬头,就看到原本悬挂于堂内正中央的铜铃不见了踪影。 “昨天刚刚入夜的时候,树木一起躁动起来,寺中所有的悬挂铃铛也一起响动,等我来的时候,这个铜铃已经不见了。” 幻花和尚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段十六回身看到他,双手合十:“叨扰了,让主持亲来,段某不敢当。” “阿弥陀佛,”幻花微笑颔首:“我想着你该过来问了,先生别来无恙。” “托大师的福,一切都好。” “好,”主持看着段十六走出来,有些不解的说道:“五年前那一次,魔气沖天,这一次除了结界响动,却没感觉到任何异样,先生可知道来者何人?” 段十六垂目思索,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很快就清楚了,”他再次朝主持合掌谢过:“这段时间有劳大师,等我找回它再来叨扰。” “无妨。”主持微笑着,陪段十六走出去,目送他下山这才离开。 段十六出了寺庙,牵着墨驹儿,晃晃悠悠的走到了邹阳段府,发现结界上贴着一张月色的请柬,他嘆口气拿下来。 都找到门口了,动作倒是快。他想着,推门进去,拆开请柬一看,“秋日局”三个字赫然在目。 他收起请柬坐到廊檐下,看着院子里的池塘和树,习惯性的去拿茶杯,却发现最喜欢的茶具并不在身边,心里算了算,也不知道白泽是否还在那,只好作罢,摇摇头躺到地上休息。 说起来,每次和白泽扯上关系,都是因为苏如月,段十六闭上眼睛,迷迷煳煳的露出一个苦笑。五年来,他避开几乎所有的妖物,将踪迹隐藏到最安全的程度,心里也明白,自己是在逃避。 逃避白泽,逃避已经露出端倪的所谓“过去”,至于原因,不过是因为活了四百年的段十六,对所谓过去,连一丁点的兴趣都没有。 只是今天看到他,不知为何,他觉得白泽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这决心让他有些不安。 秋日局啊……希望妖王陛下不要那么闲。 第70章 秋日局(一)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小狐狸,化作人形的那一天,小狐狸从山上下来,去看山下的村民,那时,正好秋天,村落为了庆祝好收成,挂起灯笼,摆上美食,围在一起唱歌跳舞,热闹极了。 小狐狸也跑了过去,喝酒跳舞,开心极了。后来,他总是会在立秋那日举办宴会,邀请山里的妖怪一起唱歌喝酒,慢慢的,小狐狸的宴会变成了盛大的“秋日局”,越来越多的妖族蜂拥而至。再后来,小狐狸变成狐王,每一次的秋日局上都会有他亲自挑选的九件宝物,只要打赢擂台,就能得到其中一件。 第82页 每二十年一次的秋日局,这一届因为恰逢妖王归位,九件宝物增加到十二件,魁注是一颗由数十万人类冤魂汇聚而成的修罗丹,对于部分妖族而言,是难得的至宝。 也因为如此,这次聚会吸引的妖物数量前所未有。 蒙山深处,段十六看着萤火组成的灯光没有动弹,许久嘆了口气,慢慢晃进去。当初他将苏如月藏在日落寺,借晨钟暮鼓稳定魂魄,五年来一直很安全,却不想元衡一句话,又闹出这样的事端。 而且,虽然白泽声称是路过顺手通知他,但他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既然底线是五年,那五年后再见吧……”脑海里突然闪过这句话,他判断不出真假,只觉得头疼。 慢慢走着,前方突然传来巨响,他微微一愣,看到前面聚集了一大堆人,议论纷纷十分热闹。 他不知道发生什么,站了一会就听到声音清亮的少女对同伴说:“听说今年秋日局的三条入口,有一条是有机关的,大概就是这条了!好棒!” 她的同伴身形巨大,满脸憨厚,看起来像是树精,听到机关就紧张起来:“那会不会很危险啊……?” “那就不知道了,管他呢,反正我们就是来玩的呀。”少女摇头晃脑的说着,一点也不紧张。 段十六不知道今年还有这样的设置,越过人群往前看去。 果然,连绵的群山里凭空出现了一个大悬崖,断崖向两侧延展开,不管哪一头都看不到尽头,对岸倒是隐约可见,但相隔实在太远,得用飞的才可以。 悬崖底下黑黝黝一片,隐约有银光闪动,段十六看了许久终于想起一种花,名为沙鬼草花,看上去如繁星点点,十分美丽,但察觉到妖气就会吐出银针,很难避开,被刺到的人不仅全身剧痛痒麻,还会恶臭数天。 段十六有点犯难,他身上的妖气虽然是假的,但如果没有妖气,人类的身份很有可能就暴露了。 这时,突然有人喊:“快看月亮!” 他抬起头来,发现头顶的月亮也变了——满月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轮弯月停在悬崖上空的正中间。月上隐约可见亭台楼阁,一个红色的藻井结从最高处的阁楼顶部垂下来,刚好垂在弯月的正中间,藻井结上一块圆玉如同闪亮的星子,在夜空里十分明显。 “好好看哦!”一旁的少女激动起来,不远处的红衣男子则颇为不屑,轻轻冷哼一声:“小小的恶作剧,我还不放在眼里。”说着,他长袖一甩向上飞去,身姿轻盈,一身红袍煞是好看。 几乎是同时,月亮上出现一个影子,那影子露出两个长长的耳朵,却是一只兔子。 兔子躲在阴影里看了一会儿,红衣男子已经朝月亮直奔而去,它眨眨眼,一蹦三跳的朝上爬去,一瞬间就到了月亮上方,变成少女的样子,摇头晃脑的坐在那,看着飞到半途的人,银铃般笑了两声:“小心哦!” 她说着,弯下腰去,伸手在那块圆玉上弹了一下,玉石发出清脆的响声,狂风乍起,无数箭矢伴着唿啸的风声沖了出来,朝男子奔袭而去。人群发出一阵惊唿,大部分却不是害怕,而是激动和兴奋,段十六环顾一圈,在兔子精和沙鬼草花之间犹豫。 突然,一个雾蓝色外袍的男子嘴角含笑,正好瞟过来,若有似无的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不知为何,他心中就莫名有点慌,急忙摸了摸胸口,察觉到封印无恙,才略为放心,却也不敢继续耽搁。 天空中,红衣男子在箭雨中穿梭闪躲,尖啸一声,化作一只火红的凤尾相思鸟,长长的尾羽带着火焰,将天空都照亮了,只见他翅膀奋力一扇,前面的箭雨就被扫到两边,然后他看准机会勐冲过去,很快就落在月亮上,只是远远看着变得极为小巧,衬得那兔耳少女像个巨人。 有他探路,剩下的人纷纷行动起来,段十六也已经拿好主意,他见时机差不多了,拿出符纸,轻轻一吹化出一只蝴蝶,翻身跃上,跟着众人一起飞去,看到四周妖物形态各异,仿佛百鬼夜行,微微笑起来。 “让开让开让开!!!”少女清澈的咆哮传来,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说话的两人也选了这条路。 少女化作巨大的画眉,扑腾着翅膀疾驰而来,树精抓着她的脚,巨大的身体在略显拥挤的人潮里辗转腾挪,扭身缩腿叠着一连声惊恐的叫声,听起来狼狈又有趣。 段十六避开人潮和乱箭,小心穿行,很快就到了月亮上,那里已经熙熙攘攘站了不少人,都有些好奇的样子。 他打量一圈,这才发现奇怪的地方——从地面上看起来普通大小的一弯玄月,如今百十来人站着也空旷得很,上方,少女远远的坐在那,晃着腿哈哈笑着,几个人从上面楼台跳下来,生气的说道:“够不到!奇怪!怎么爬都够不到!” “大约是广寒幻月加上缩地术,上边还同时布了结界,看着不远,爬起来比天边都难到。” “哼,不过到这里就没什么事了,算了,咱们走吧!” “不知道那些穿过峡谷的人怎么样了,痛还能忍,臭的话就太丢脸了哈哈!”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笑着开始下半程,那个活泼的少女似乎是遇到了同类,十分开心的在那边打赌:“一定是我先到!” 第83页 和她打赌的男子一身黑衣,身段修长,怎么看都不是画眉一类的小鸟,那少女却丝毫不怕,拖着巨大的树精就沖了出去,激动的大叫着,一个人就让整个天空都热闹起来。 段十六一向对这样单纯的妖物十分喜欢,如今看到更加好心情的笑起来,稳了稳自己的蝴蝶,不慌不忙的飞了下去。 只是,段十六刚出发没多久,兔耳少女突然站起来,看着他们的方向咧嘴一笑:“哟!看来过去不少人了啊!” 她的话平平常常的说出来,整个天空的人却都听见了,段十六直觉不好,果然看到她大喊一声:“臭□□你再睡觉我就揍你了!”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他急忙朝对岸看去,看到那边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金角大蟾蜍,懒洋洋的趴在悬崖边上,打着呵欠“哦”了一声,然后长长的吸进一口气,大嘴一张,无数腥风夹着箭矢对着月亮射了过来,更准确的说,是对着他们这群刚跳下来的人射了过来。 第71章 秋日局(二) 巨大的妖风颳过来,段十六几乎被腥风吹得翻过去,慌乱中急忙暗自念咒,好不容易稳住,又躲过几支擦着耳朵掠过的箭矢,冷汗都要被吓出来。 所谓恶作剧的机关,似乎也没有那么好过。 偏偏这时,蟾蜍似乎觉得难度太小,只见它直立起来,前爪虚空抓着一阵,然后唿了口气扔过来,手中的空气变成一连串的巨大气流,比刚才的腥风厉害许多,扫过之处,所有人都惨叫着被吹向四面八方。 现场立刻混乱一片,段十六堪堪回过神来,前面的画眉却在这个时候被箭矢击中,惨叫一声被颳了过来,她脚上还挂着巨大的树精,一连扫过好几个人,连撞带吓加手忙脚乱,眼看就要往峡谷掉去。 段十六正好经过,见此情况本能的伸手去捞,只堪堪抓住树精。那树精被人勐地拽住,慌乱之中不管不顾,一把抓住纸蝴蝶的翅膀,结果因为太用力,他巨大的身体又太重,符纸就在这一瞬间整个翻转过来,段十六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带着倒过来,直直的朝下坠去。 糟了! 混乱转瞬而来,他惊魂未定,眼看又要撞上别人,一咬牙,顾不上会泄露身份,拿出符纸就要念咒,结果符纸还未拿出来,他已经落进一个人怀里,然后那人一伸手,轻轻松松抓住了自己。 “如此不小心。”那人轻轻笑着,一片闲适,段十六被他抓住的那一刻,已经藏起符纸定下心来,有些尴尬的笑着:“多谢。” 他侧头看去,发现对方是刚才在悬崖边与他对视的男子,只见他雾蓝色的影子一闪,一只手搭在他腰间,半抱半拎着,将他抓着往前奔去,在这片乱糟糟充满了惨叫的混乱里如入无人之境,片羽不沾身,转眼间就到了对岸。 “怎么还用符咒?”他看着段十六,眼中却有探视之意。 段十六心里闪过一丝奇异的感觉,不着痕迹的抽身出来,点头轻笑:“不想化出原形,让你见笑了。” “如此。”那人轻笑一声,转身去看天空上还在持续的混乱,一脸看热闹的表情,悠闲得很。 段十六本来看一眼不敢再看,突然察觉到对方身上一丝妖气也无,又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然后嘆了口气。 妖族和魔族一样,力量越强反而越能隐藏。段十六虽然不害怕强大的妖物,但今天他是来救人的,若一会儿都是这样的,要救苏如月谈何容易。 想到这里,他无心看周围持续的混乱,加快脚步往前走去。没多久,明亮的光芒从山道尽头出现,秋日局的门口出现在视线里。 越往门口走,人就越多,喧嚣之声夹着酒香扑过来,他眯了眯眼睛,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喊“等一下等一下前面那个人!” 回头一看,果然是在喊自己。 轻盈的少女跑过来,眨巴着大眼睛兴高采烈的:“太好了看到你了!追了好久呢你走好快!” 段十六看着活泼的画眉精,点头轻笑:“你找我何事?” “又要道歉又要道谢呢!对不起呀,刚才你救了我们,结果连累你了!还以为你也掉下去了呢,找半天才发现你在前面……” 原来是因为刚才的事情,段十六看着画眉叽叽喳喳的,树精在一旁憨憨的笑着道歉,摆摆手表示没关系,少女却十分热情的冲上前来:“我叫小眉,他是阿蒙,你一个人吗?你叫什么名字啊?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啊?” 段十六被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点蒙,正要说话,听到旁边一声怒吼,小眉吓得要跳起来,急忙看过去。 原来是两个短衫的男子正在和一队巡逻兵吵嚷,其中一个男子衣服稍有些破烂,胳膊晒得像深小麦,露出些乱七八糟的伤痕来,英气十足的五官里尚带有一些稚嫩,十分生气的吼道:“我不要!你们自己放的沙鬼草花,凭什么让我洗!” “因为会臭。”身着白衣的狐族护卫拦住他,为首的队长身量修长,白衣金边,黑髮如墨,衬得面庞白皙似玉,狐族多美人,就算此时他掩嘴皱眉,也看得出俊秀无比。 可惜那男子不这么想,听到对方说自己臭,男子更加气得跳起来:“你们敢弄这种机关,还敢嫌我臭?我就不洗,就不洗!臭死你们!” 第84页 “别说了斯风……”他的同伴看到护卫长眼里越来越锐利的光,感觉对方脾气不是太好,有些惴惴的拉着他的袖子,斯风一甩手哼道:“就要说!狐狸才臭呢还敢说我们!臭狐狸!” 听到他骂人,护卫长眉毛一挑,伸手抓住他胸口的衣服,直接就扔到一旁的大木盆中,水花四溅,谁也没反应过来。那男子猝不及防的惊叫两声,一顿挣扎,变成一只通身漆黑的狼,十分厌恶的甩着水,看到周围掩嘴围观的人群,愤怒的吼一声,亮出爪子,却被护卫长一脚踩住头顶,压进水里动弹不得。 “沙鬼草花都能刺到你,只会叫嚣的废物。”护卫长狠狠地碾着脚,转头看着那人的同伴,红唇微启,冷冰冰吐出一个字:“你。” 那同伴呆愣片刻,看着被踩在水里动弹不得的黑狼,咽了下口水,默默地跨进去,也变成一只毛色棕亮的大狼,十分乖巧的在水里滚了一圈,斯风愤怒的骂道:“你个软蛋……唔!” “软蛋起码识时务,你给我好好洗。”护卫长咬着牙继续碾压几下,冷着脸抬起脚,转身就走,留下在水里打颤的黑狼扬长而去,斯风不甘心的跳起来怒吼:“混蛋!报上名来,单挑!” 狐族护卫长充耳不闻,他刚好从段十六身边路过,段十六看着他冠玉般的脸,又听到斯风还是十分生气的在挑衅:“不敢吗?哼,果然长得像女人性格也……” 段十六心里一笑,这位狼族的少年估计说错话了。 果然,原本要离开的护卫长面上一怒,身影瞬间就移回了木盆旁,斯风话音未落,就被他连着几脚踹回了水里,巨大木盆砰砰作响,伴着男子嗷嗷的痛唿,可怜之余,有趣还比较多。 小眉缩在阿蒙手臂里吓得脸色发白:“……阿蒙那个狐狸好可怕!” “没事的,”段十六朝她笑了笑:“狼族和狐族向来不和,不过是寻常斗嘴罢了。” “还是好可怕……”小眉不知道这些,只是本能的惧怕,缩在阿蒙怀里不出来。 段十六不着痕迹的看着狐族护卫队长,的确是脾气不太好的样子……希望到时候不用跟他动手。 第72章 有情有意 秋日局两晚一天,寂静的深山变成临时的“永夜”,月亮挂在空中,东升西落,三次之后,就意味着结束。 同时,十二件宝物会在最后一天分为三次开放,前两次都是四件,第三次是三件,最后才放出魁注修罗丹。 段十六在人潮涌动的场内随意走着,将这半个小镇大的布局也弄清楚了——以塔楼为中心,四个擂台均匀分布在四个方向,菱形金属悬浮在擂台上方的半空中,发出淡淡的白色光芒,将第一轮的四个宝物安静的包住,等待着公示和争夺。 整个会场一片喧嚣,排列整齐的小屋勾画出街道,人们在不同的小屋里来回穿梭,兴起的时候就跳上大大小小的桌子,高歌、跳舞,甚至跑到暂时空置的擂台上打上一架,随心所欲,再自由不过。 最外则是狭窄的树林和结界,狐族的护卫队会定期巡逻,检查结界,以免让妖气泄露,或有人类不小心闯入,除此之外,秋日局并没有特别的警力。 当然,狐族的护卫队十分难缠,这么多年,秋日局从未出过差错。 ———— 段十六勘察完的时候,第一个夜晚已经过去了,他在一家酒馆又偶遇小眉和阿蒙,小眉豪气十足的要了两坛酒,开开心心的和段十六打招唿,冲过来干了好几杯,开心的晃着脑袋,一副不醉不休的样子。 阿蒙还是紧张兮兮的在旁边守着,提心弔胆的劝她:“再喝要醉了呢……” 段十六口中酒香馥郁,惬意的眯起眼睛:“好酒!醉了何妨,再说还有你呢。” “就是!”小眉激动起来,端着杯子就朝阿蒙嘴里送去:“听说树精都千杯不醉的,阿蒙你多喝点!”阿蒙一看,吓得摇头避开,小眉见他不喝,毫无恶意的取笑几声,又跑去找别人喝。 段十六举着杯子,目光看着远处,撇到那个雾蓝长袍的男人正飞到空中,与曼妙舞者纠缠共舞,半晌,微微一笑。 ———— 第二天,嘹亮悠远的钟鼓敲响,宝物开放了。妖物们欢唿起来,一整天的美酒早已沖刷掉他们的思维,每一个都激动又开心,朝擂台涌去。 钟声传过来的时候,小眉眯着醉醺醺的眼睛在桌上跳舞,阿蒙也舒展开身体,散发着酒香的枝叶从他身上长出来,跟着小眉的动作轻轻颤动着。 段十六在一旁背靠着桌子,看到雾蓝色长袍的男人晃过来,看到自己,微微一笑,眉眼间都是酒后微醺的惬意,这么笑着,让段十六觉得赏心悦目又危险无比,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忍不住就变了神色,急忙压回去,回头去找空杯子,低眉敛目的轻笑:“之前谢谢先生仗义相助。” 那人却不愿意等,拿过他手上那杯,尝了尝剩下的一小口,眉毛一挑:“好酒。” 段十六眨眨眼,只好由着他将杯子据为己有,找空杯给自己满上,喝了一杯,男子笑问:“不去看看?” “先生是说宝物吗?”段十六笑了笑:“这一轮应当只有四件,虽说都是好东西,也比不上后面的,我打算趁着人少,多喝点酒。” 第85页 “呵,”男子轻轻点头,手中杯子碰过来,一口喝下去,十分惬意。段十六给他满上,却转回身去看小眉跳舞,小眉已经看到男子,高兴的化作鸟落在他肩上,小脑袋在他下巴上蹭了蹭:“你是之前救了阿成的人吧,谢谢你哦!” “阿成?”男子转头看着段十六,段十六眨眨眼,算是默认。 那边,小眉跳到阿蒙脑袋上,扭扭脖子,就这么傻笑,然后突然又趴下来,居然是睡了过去,阿蒙小心翼翼的动了动,长出几片叶子将她盖住,也趴在桌上唿唿大睡起来。 段十六心里嘆口气,正在考虑是否也要“睡”一下来逃避与这个人的相处,却听到他轻轻说道:“狐王过来了。” 他转头看去,不远处,高挑的男子沿着狭窄的道路往这边走来,素白滚金边的长袍轻轻摆动着,衬着他俊美的面容,即使在各种奇异的妖族包围下,依然能让人一眼就看到。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人,女子妖娆妩媚,姿色倾国,男子则俊秀清冷,神色淡漠又令人一见忘忧,却是那天对狼族少年大打出手的护卫队长。 “狐王也老了,都有孙子孙女了。”男人轻轻笑着,看着三人走过去,段十六看他一眼,忍不住试探:“听先生的口气,似乎比狐王年纪还大些?” “对啊,”男人笑着点点头:“你在猜我的原形吗?” “可惜并未猜出来。” 男子一笑:“陪我多喝几杯,也许我一醉,就现出来了。” “不敢,醉十个在下,也未必醉得了先生。”段十六摆摆手,看着他又饮下一杯,转头望着明月不再说话。 四个擂台所在的地方,妖气逐渐剧烈起来,兵器与妖力的角逐制造出阵阵响动,伴随着叫好声、惊唿声、起闹声,钟鸣依次响起,告示着前四件宝物已被夺走,第二轮四件也即将开放。男人放下杯子,看着段十六:“如何?” 段十六看了看唿唿大睡的小眉和阿蒙,弹弹袖子点头:“请。” 两人并肩前行,环顾四周,四件宝物升上半空中,以妖族的能力,可以清晰的看见每件宝物的样子,段十六没有那样的视力,两人便当散步,慢慢走近些。 一支避尘簪、一柄蝉翼剑、一只化形虫、一面夺魂镜,这一轮的四件赌注对于千年左右的妖物还是颇具吸引力的,段十六想着,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不过对于这样的……大约就没什么意思了。 应该说,就算是修罗丹,对他也没什么意思才对。 段十六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不免有些惆怅,尽管知道救苏如月不会太容易,但目前来看,只希望其他赌注都足够好,多耗掉他们一些力量。 正想着,悠扬苍茫的歌声响起来,中场休息的前方擂台上,一个歌女腾空而起,高亢的歌声伴随着苍凉的马头琴音,传到所有人耳中。月光下,她黄沙色的眼睛、黄沙色的唇、黄沙色的长髮,以及身上长袍化作的一层层黄沙,随着歌声缠绵舞动着,仿佛大漠风光的海市蜃楼,擂台上仍留有战斗的余韵,她旁若无人的高歌着,将杀伐、苍凉、壮美揉成月下的一幅画。 段十六看着歌女有些愣神。 男子也笑盈盈看着,他俊美的容貌被那歌女看在眼里,眼角的金色胭脂就亮起来,沙一样随着琴声飘过来,黄沙的衣裙留下婉转如烟的痕迹。她低唱着,如若无骨的缠上他,从他的胸口转到他的背后,皓白手臂又从他的肩膀那伸过来,一杯金黄美酒便送到了他嘴边。 没有任何犹豫,他张嘴喝下,女子的笑容缥缈如云丝,又飘到他身前,第二杯酒递了上来。这一次,他沖女子眨眨眼,端过酒杯,却直接送到了段十六面前。 段十六原本在愣神,女子飘过来的时候回过神来,刚看了一会儿好戏,勐一见到酒杯伸过来,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想端过去喝,男子却不松手,他无法选择,只好就着他的手喝了。 见到两人这样的举动,女子有些哀婉的伏过来,将头靠在段十六肩膀上,歌声悠扬,丰润的嘴唇掠过他的脸颊向后退去,黄沙的衣裙从两人身上拂过,像最暧昧的细雨一丝丝离去,却转瞬又上了擂台,高歌着,化作一阵金黄的沙雨消散在月下,黄沙的衣裙如丝如缕,钻进琴师的戒指里不见了。 琴师站起来,回头沖二人笑了笑,裊裊婷婷的走了。 段十六看着男子一脸笑意,嘆口气说道:“先生不怕欠下桃花债,但可否别拖在下一起。” “如何拖你下水了?”男子十分高兴:“一杯有情,一杯有意,娲女的酒,不喝多可惜。” “可惜三杯过后,便是永世的缠绵誓约,到时候天涯海角,娲女都会相随。” “我第二杯让给你了,”男子一笑:“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段十六眨眨眼,男子便笑了:“她在你耳边唱着,让你对我好一点,我是她的心上人,可惜却对她无意。” 段十六不知道这个,愣了半晌,无奈的点点头:“先生说的都对。” 这时,响亮的鼓鸣传来,第二轮擂台赛开始了。 第73章 秋日局(三) 如果说第一轮只是试水的话,第二轮的宝物让大部分人都停下了手中的酒,晃晃荡盪的围到擂台边。 第86页 蝉翼剑那边首先开始。 菱形金属壳化作数十支尖细如针的光芒朝空中射了出去,想要蝉翼剑的人纷纷跳起,直追而去,技不如人者早早落了下来,剩余的人带着玉签落回擂台上。 段十六粗略一看,有十三人手中捏着发光的玉签,其中一人有些眼熟,居然是那狼族的青年斯风。只见他回头朝自己的同伴咧嘴一笑,还没来得及炫耀,便听到“铛”的一声锣响,吓了一跳,急忙回过头去,惨叫一声避开两个扑上来的对手,就地一滚,然后又已经调整好,就势冲到另一人身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人手中的玉签抢了过去。 “淘汰!”狐族裁判轻喝,被斯风夺走玉签的人哀嚎一声,回到擂台下,从朋友手里接过酒,喝了两口又嘻嘻笑起来。 剩下的时间自然是一片乱斗,按照规则,拿到三支签后,便可以使用妖力,最后获胜的人则获得赌注。段十六觉着有趣,加上被小眉逼着多喝了几杯,便站着不动,看看最后谁可以获胜。 台上,斯风已经拿到三个签,和另外三人各据一角,互相瞪了一会,斯风哈哈一笑,一只巨大的黑色贪狼从他身体里如雾一般涌出来,低沉的狼鸣响彻整个天空。 另三人也不甘示弱,纷纷亮出兵器蓄势待发,剑拔弩张之时,站在斯风左侧的女子突然发力,手中红伞一转,无数匕首像暴雨一般朝他袭去,同一时间,剩下的两人也大吼一声,向彼此杀去。 贪狼怒吼一声,捲起暴风将匕首打散,斯风跃起来,避开女子软剑的袭击,反手一击,将对方推了出去。不过,不知道是否是有所顾虑,斯风对那女子始终没下重手,几个回合下来,那女子越发生气,轻喝一声,化做一条巨蟒,巨浪从她身后涌来,将斯风淹没的同时,她腾空而起,将那贪狼狠狠地卷了起来,贪狼发出怒吼,斯风脸色一下发白,他挣脱像蛇一样缠绕的水,屏气凝神,勐然大喊一声“破!” 一瞬间,贪狼怒吼一声,身形暴涨,尖锐的指甲划过蛇身,巨蟒吃痛,一扭身时,贪狼已经挣得机会,反头一口咬在她七寸,巨蟒一惊之下,重新化作人类的样子从空中坠下来,落在擂台上,脸色苍白,盯着斯风恶狠狠的说道:“我输了!” 斯风喘着气要去扶她,那女子却自己爬起来,手一挥,有些踉跄的走下擂台,见她生气,斯风有些无助的眨眨眼,他的同伴急忙挤过人群向那女子冲去,一连声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家少主从不伤女子的,只是切磋,请不要介怀啊……” “哼!”女子瞪他一眼,想想又笑了,回身看着斯风:“你不用放在心上,原本是我技不如人。” “啊、那、那就好。”斯风勐然看到女子笑靥如花,竟有些慌乱起来,那女子见了,倚在擂台边的栏杆上更加妩媚的笑着:“不过这柄剑我中意得很,你要是真的拿到了,卖给我或送给我都可以哦。” “诶?”斯风一愣,不知道对方什么意思,就在这时,另两人也决出了胜负,一个人重重落下来,黑衣老人盘腿,悬空坐在擂台上,也不等斯风反应,手中一道剑光直冲他而来,斯风直觉之下闪身避开,看到一只狸猫有气无力的倒在擂台上直哼哼,打败他的老人悬在它正上方。 “你你你…你偷袭!” “哼,还没结束你就分神,可怪不得老夫。” “……” 正说着,“铛”的一声响起,最后的争斗开始了。 老人捏了个手决,巨大的骷髅从他身后冒出来,长开来竟比月亮还要高,它伸出巨大的白骨手,向愣在原地的贪狼一把抓去,斯风大吼一声,贪狼急速后退,这才避开。 “你现在投降还来得及。”黑衣老人摸着鬍子挑衅,斯风哼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漆黑的□□,两端尖锐的枪头闪着黑色光泽,狼族的妖气盘旋其上,显得分外狰狞。 段十六有些替斯风担心,站在一旁的男子看了,笑着说道:“枪倒是不错,就是人嫩了点,只怕不是这老骨头的对手。” “初生牛犊不怕虎。”段十六轻轻说着,并不认同。他目光微转,突然撇到狐族裁判沖他这边行了个礼,转身看去,果然,狐王的孙子带着几对护卫走过来,走到擂台边上,看了看女子和小狸猫,冷声吩咐:“轻伤,扶走。” “是!”两人领命而去,一人扶住一个朝外走去,他便对剩下几个说道:“你们各就各位,不得出差错。” “是,少主。”剩下几人分开朝另三个擂台跑去,狐族少主刚要走,斯风却已经乘风跃起,提着□□坐到贪狼的背上,跟那骷髅对峙在一起,刚好一低头看到他的背影,一愣之下,破口大骂:“臭狐狸!” 护卫长眉一挑,转身看到他,目光就冷了几分,朗声嘲笑:“是你啊,不长记性的蠢货,又准备被人揍了吗?” 这样粗俗的话从这样好看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有些奇妙,就算隔出这么远,段十六依然能看到斯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他有斗志了。” 男子瞥一眼他微红的脸色,没有说话。 果然,斯风憋了半天,转头却沖那骷髅怒道:“投降个屁!看我今天不拆了你!” 第87页 “哼,黄口小儿…”黑衣老人摸了摸鬍子,急速飘起来,悬在骷髅身后,一挥手,骷髅怒吼一声,巨大的手臂挥舞起来,一把白骨巨斧直直的朝贪狼噼去,斯风避无可避,手中□□一横,硬生生挡下来,尖锐的金属碰撞化作狂风朝擂台下袭来,围观者欢唿起来,叫好声一片。 趁着短兵相接,斯风怒吼着将巨斧一点点向上推起,终于一发力,将巨斧狠狠隔了出去,贪狼同时一跃而起,朝骷髅的头部冲去,狼嚎声中,斯风挥舞□□,捲起风刃朝敌人狠狠甩去,正中骷髅颈部,那骷髅怒吼一声,晃两下又稳下来,手中巨斧斜切了过来。 “看来要打一会了。”男子好心情的说着,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壶酒,递过来一杯,段十六摇摇头:“在下不能再喝了。” “醒酒茶。”他笑眯眯的说着,段十六低头一看,真的是一杯茶,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拿来的,点头道谢之后,端过来喝了,茶香瀰漫在口中,过一会却又变成浓郁的酒香,他一愣,就看到对方笑着饮下一杯:“好酒!” “你……”段十六感觉酒香在口中停留不去,无奈问道:“……莫非还是烈酒?” “这我就不知道了,一个花妖酿的茶酒,有趣得很。” “先生不要再戏弄在下了。”段十六摇摇头,将杯子递迴去,看他一口一口喝着,显然心情十分好。 倒是在哪里,都是这样闲闲散散的样子,段十六心里微笑,打起精神看向空中。 第74章 秋日局(四) 半空中,战况已经到了最后阶段,斯风的脸上被骷髅打出有两道伤口,他擦了擦,看着张开结界的骷髅,僵在那一筹莫展。 “投降吧哈哈!”黑衣老人大笑一声,动作更快,他一展袖,骷髅双手合围,将贪狼牢牢地圈了起来,斯风立在贪狼背上,脸上的表情却慢慢沉着起来。 看着老人胜券在握的样子,他突然轻喝一声,从贪狼身上跳起来,贪狼怒吼,几道黑色妖气化作铁链,从它身上勐地射开来,将骷髅的双手紧紧捆缚起来。这时,斯风已经高高跳起,月亮衬着他比少年成熟,又比青年青涩的身影,引起一片赞嘆。 他落下来,手中□□直直的朝骷髅头顶上的结界刺下去,整个天空噼啪作响,骷髅怒吼起来,抬手想去抓他,贪狼低沉的嘶吼着,在半空中低伏起身子,拉扯着铁链向后退着,逼得骷髅一动也不能动。 斯风抓紧机会又跃起来,这一次,他周身环绕起黑色的妖气,将他身边的风卷进来,嘶嘶作响,显然是拼尽了全力。只听到他怒吼一声,双手举□□下的时候,结界噼啪一声破开来,老人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已经落在骷髅头顶上,裹挟着黑色的气浪,狠狠刺了进去。 骷髅惨叫一声,裂缝从它头顶蔓延开来,一路向下,越来越多,围观众人忍不住惊唿起来。 终于,整个骷髅勐地一下碎裂,老人从空中掉下来,单手撑地,吐出一口血,许久说道:“老夫输了……” “哈哈哈!”斯风大小一声,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不过他显然也差不多了,刚刚笑完,□□和贪狼消失在空中,他也直直的掉下来,狼狈异常的落在擂台上,喘着粗气爬起来,拱手说道:“承让!” 人群一瞬间寂静,然后勐地欢唿起来,裁判走上擂台敲响擂鼓,一直在半空中静立的蝉翼剑便缓缓落下来,停在斯风面前不动。 “少主!!!!”他的同伴在人群里跳起来,手舞足蹈,比他还开心。 斯风拿过剑,看着雪白的剑柄和薄如蝉翼的透明剑身,许久嘟哝一句:“倒是好剑,就是这怎么看都不是男人用的吧……”他想起什么,朝他的同伴看去,正要说话,突然又看到站在那里的护卫队长,一愣之下,张狂的笑起来:“臭狐狸!你看我赢了吧哈哈哈!” 护卫长冷着脸走上去,看了看黑衣老人的伤势,又瞥一眼他,冷声说道:“闭嘴。” “你你你!”斯风怒意上来,喊了一声“单挑!”拿着剑就扑上去,护卫长面色不变,身影一动,瞬间闪到他身侧,抬手,干脆利落的一掌噼在他手腕上,斯风痛唿一声,手中的剑已经到了护卫长手上。 “养伤期间收缴兵器。”护卫长冷冷说着,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他面色一凌,朝段十六看了过来,手中蝉翼剑一闪,整个人如一道白光刺过来。 瞬间生变,段十六心中大惊,目光闪动的时候,一直在一旁喝酒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贴在了他身后,伸手一环,将他抱在怀里。 “别动。” 他的声音在耳边轻轻炸开,热气扑来,段十六心中大骇,只觉得凉意从周身一掠而过,却无法脱身,心里的耸动还未走完,他已经被往后轻轻一拉,同时,那柄蝉翼剑堪堪停在他眼前一寸。 一切发生在转瞬间,狐族少主一袭白衣,俊秀容颜,身形微动时,像最美的杀神。 斯风愣愣的傻在原地,半晌,艰难的移开目光,看着被剑指着的两人,却看到一个雾蓝长袍的男子将另一个脸色微白的男子抱在怀里,他的手缠在对方腰上,醉了似的,将下巴搭在对方的肩膀上,随意又亲昵。 第88页 斯风的脸突然就烧起来。 还好,此时已经没人注意他的表情,所有人的目光都和他一样,落在护卫长和被剑指着的两人身上。 男子轻笑着,似是好奇:“少主何以发难?” 护卫长收起剑,向前一步走过去,看着两人不说话,然后,他低下头朝段十六靠过去,鼻子几乎要碰到他的衣领。他停在那,过了片刻收回身子,后退一步说道:“失礼了,在下刚才闻到非我妖族的气息,看来是我弄错了。” “无妨,大约是各种酒的味道混在一起导致的。”段十六笑了笑,慢慢开口。 “如此,总之失礼了,在下君寄意,二位之后若有问题,可随时来找我。” “好说。”段十六点点头,看着对方转身离去,这才不漏痕迹的吁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腰间依然环抱的蓝色袖子,有些无奈:“可以放开我了。” “呵,你确定吗?”男子低声笑着,依然贴着他的耳朵:“的确不该让你多喝那一杯,人的味道顺着酒气飘出来了。” 段十六的耳朵泛起一阵阵微痒,他侧头避开,尴尬又拒绝:“在下可以自己解决的。” “当然,不过还是小心点。” “在下明白……”段十六说着,刚感觉到对方环在腰间的手松开来,还未来得及挣脱,就听到他说;“去避尘簪那里看看。” 温热的气流从手心蔓延开来,段十六看着对方抓着自己的手,一时无语,他酒还未醒,被这样拉着又挣脱不开,脸上表情变了几变,认命的跟上。 他们身后,斯风呆愣在那,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 “少主……少主!” 听到同伴的声音,他愣愣的回过神,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少主啊……你伤得怎样啊?” “没、没事……” “啊啊,那那那,剑被狐族的少主拿走了呢!” “没关……系。” “真的吗?那也行……”他的同伴苦着脸将他拉下擂台,见他还是愣愣的,以为他受了内伤,急急忙忙拖着他往疗伤的地方走去。 斯风踉踉跄跄被拖走的时候,避尘簪的地方早已是人头攒动,段十六被狐族少主那么一吓,再多的酒也醒了。他不着痕迹的抽回手,男子侧头看他一眼,轻笑:“你别动,我也去玩玩。” 说着,在玉签冲出去一刻,跟着其他人一起跃了上去。 段十六摸不准他的想法,抬头静静的看着,很快,他和其他人一起落下来。后面的规则和蝉翼剑一样,他轻轻松松拿到三个玉签入围,然后赢过对手,没有任何悬念的带着避尘簪走下来,笑着点头:“还是有几个有点修为的。” 段十六从头至尾看他赢下来,每一次都只比对手好一点,就算别人看不出,他心里已经满是腹诽,又不敢多问一句。 “你该不会被小狐狸吓到了吧?”男人看他愣愣的,戏嚯着说道,却看到段十六突然笑了笑:“先生此次来秋日局,所为何事?” “觉着有趣,来看看。” “我看先生的身手,只怕任何一件宝物都不在话下。” “这可说不定,后面还有呢。” 听到这里,段十六点点头:“在下该去看看小眉他们了,告辞。” 男人点点头,将避尘簪往袖子里一扔,摆摆手走了。 段十六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不语,良久,嘆了口气。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第75章 豪夺(一) 第二轮的四件宝物各归其主后,小眉在轰鸣的烟花声中醒过来,左顾右盼不见段十六,这才迷迷煳煳的想起后面又来了个人,只当两人结伴看热闹去了,便没心没肺的拍醒阿蒙,揪着他看了整场烟花,然后在悠长的钟鸣声里,摸着肚子找吃的去了。 这个时候,段十六站在一片树林前,看着眼前闪着微光的结界,蹲下来,小心翼翼的拨开脚下的泥土,果然看到最后一张狐王写下的封印。 喧嚣的欢闹之声在身后远远传来,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符纸,打开,纸上的符文一瞬间闪过又消失,只剩下空白的纸张。他将符纸放在狐王的封印上,再细緻的盖上泥土,环顾四周,安静的离开。 第三轮擂台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没人注意到边缘树林里的他。 很快,魁注出现了。 段十六回到人群里,看到四周人头耸动,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偷偷参加过一次秋日局,拿到魂草做了一颗红尘珠。 他还记得当时的场景,若非有白泽给的力量,他不可能全身而退。而现在,除了这数百年来自己所学习的知识,他无所依靠又非赢不可,一想到这,他就觉得头疼。 这时,所有视线都转向了正中间的塔楼,狐王从屋顶上飘到一旁,一挥手,房屋咯吱咯吱动起来,逐渐变成一个巨大的擂台,他落座的时候,擂台腾空而起,确保所有人都能看见上面的情景。 “哦哦开始了!真的好大!比其他擂台大好几倍!” “就是,看着真得劲,话说我还没有见过修罗丹呢!” “我也是,不过我听说是有一个人类的,那个人类在哪呢?” 第89页 “不知道啊,一会你上去吗?” “我倒是想……” “别想了,上去三招估计就下来了吧!” 段十六听着身边此起彼伏的交谈声,深深唿吸两口,捏紧了手中的封印。 这时,一点微光从擂台中心升起来,微光越来越亮,逐渐能看见沉睡的身影浮现其中,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狐族公主拿着日落寺里的铜铃,一边念着咒语,绕着那一点微光慢慢转着,每念到一个字时,手中铜铃便摇动一下,沉睡的人逐渐有了反应,如同婴儿舒展开身体,慢慢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的一剎那,透明的气泡将她包裹在中间,飘忽着升上了高高的半空,她有些茫然的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片刻之后坐起来问道:“你们!你们是谁,这是哪里?” 十五六岁的苏如月在段十六记忆里什么都不怕,但是这一刻,他分明看见她脸上苍白一片,便觉得心疼起来,忍不住向前走去,穿过人群,走到擂台边缘。 “本次的魁注在这里,”狐女微微笑着,狭长的双眼和每一根髮丝都在阐述“妩媚”的含义,她看一眼苏如月,又扫视一圈围观者,朗声说道:“四百年前,苏如月堕魔……” “慢着!”段十六轻喝出口,跳上擂台,狐女一愣,喝道:“大胆,还不到上擂台的时候。” 段十六点点头,他当然知道,只是狐女上来就是堕魔,他实在不想让苏如月听到,只好跳了上来。 “抱歉,”他微微一笑表示歉意,轻轻颔首:“并非阁下所想的那样,在下是觉得秋日局进行到此,想必大家也都尽兴了,可否停止魁注的争夺。” “好大的胆子,”狐女更加生气:“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觉得秋日局是你说了算?” “在下无所凭仗,不过你们既然抓到了苏如月,就该看到她身上没有什么修罗丹,甚至连魔气都没有,不过是人类的孤魂,将她置于这样的场合,未免会吓到她。” “哼哼,原来是怜香惜玉呀,”狐女冷笑着靠近来两步:“不过,在我面前对别的女人怜香惜玉,还要问我同不同意呢。” “在下失礼了,”段十六笑眯眯的拉开距离,朝狐王的方向轻轻一拜:“还请狐王体恤,苏如月一介游魂,实在担不了魁注的角色。” 狐王雍容的坐在座位上,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似乎就在等着这一刻。他看着段十六,慢慢开了口:“用一张假面拜见我?” 果然被发现了。 “不敢。”段十六轻轻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符纸,撕成两半,一瞬间,他身上的妖气荡然无存,平淡的五官微微变化,露出原来的样子。 人群一瞬间安静,又勐地喧譁:“人、人类!” 段十六瞥到阿蒙站在人群里,抱着小眉一动不动,身上的叶子都僵在那,有些抱歉的笑了笑,朗声说道:“在下段十六,见过狐王。” 狐女看到段十六露出本来容貌,微微诧异之后,与狐王对视一眼,冷眼看过来:“你可知秋日局从来不许人类进来?” “在下明白。” 狐王从座位上抬抬手,似笑非笑一挑眉:“我听说段先生与妖族向来亲密,本王不将你驱逐,不过秋日局的规矩不能破,段先生好自为之。” “狐王的意思是?” “修罗丹是当年苏如月化出来的,如果她身上没有,那么先生可以将她带走,但必须留下修罗丹。” “如果在下也没有修罗丹呢?” “那么苏如月必须留在这里,这一轮的赢者可以带走她。” “如果我非要带走她呢?” “那就请按规矩来,赢下擂台。”说着,狐王轻轻一抬手,低沉的鼓声响起来,段十六站在擂台上,无奈的一笑。 鼓声持续,一个男子跳上来,冷冷看着他:“修罗丹是我的,你最好下去。” 嘆口气,段十六拱手:“在下今日必不退让,虽是人类,也不需要诸位手下留情。” 这句话惹来一阵喧譁,一人在擂台下笑道:“好,那就让我们见识一下你的本事!”话音刚落,数十个人影跳上上来,将整个擂台挤得满满的。 果然还是走到这一步,段十六眨眨眼,没有退让的意思。 裁判看了看,敲响锣声。 几乎是同时,争夺开始了。 无数针芒从苏如月的结界上飞出去,所有人紧追而至,段十六足间轻点,如一片暗绿的叶子,竟不输他人。 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身影,苏如月趴在透明的结界里也是,但是看到他周围各种各样的妖怪,吓得坐也不是站也不行,脑中一片混乱,眼花缭乱的各种人让她本能的抗拒,头痛起来,忍不住抱住头,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突然,一声低沉的钟鸣响起在耳边,像极了日落寺的晨钟,她抬起头,看到一只透明玉蝶扑闪着翅膀悬在气泡外,见她抬起头来,轻轻碰了一下结界,一声钟鸣应声而起。 她有些愣愣的看着,那玉蝶又碰了一下,第三声钟鸣响彻在秋日局上空,头痛也好、幻觉也好,在这三声钟鸣之后消失得干干净净。 第90页 苏如月笑了笑,果然还是那个少爷,他总是爱做这样奇怪又贴心的小东西,心里略微放松,她急忙在混乱的人群里寻找着段十六的身影,却没看到那只玉蝶在三声响后,化作透明的碎片,落了下去。 没多久,一个个人落在巨大的擂台上,段十六也落下来,手中静静握着发光的玉签,垂手而立。 中籤者,不多不少三十人。 他环视一圈,没看到雾蓝色的身影,心里轻笑一声,不知道算不算幸运。 第76章 豪夺(二) 念头闪过时,角逐开始了,和前面几轮不同,魁注的争夺没有妖力限制,所有人从一开始就可以随意使用妖力。 按照往年的情况,所有人会在鼓声响起来的时候各自挑一个对手,角逐之后再进入下一轮,但不知道为何,鼓声响起来的时候,六七人直直冲段十六而来,□□短剑,显然不打算手下留情。 是看准人类更弱吗? 好在他早有准备,吸了口气,一道符纸扔过去,妖气化作盾牌,挡下一轮攻击,那几人一击没有得手,再要冲过来,两个人影冲过来挡在段十六前面:“以多欺少,你们也太丢脸了吧!” 他一看,两个人自己都见过,一个是狼族的少主斯风,一个是此前和画眉比赛的黑衣男子。黑衣男子似乎听过段十六的名字,回头看他一眼,轻笑:“在下图南,段先生挺厉害的。” “过奖,多谢二位!”段十六点头致谢。 “少啰嗦!身为人类居然敢来搅局,谁要跟他守规矩?”攻击者当中,一人挥着手中铁锤,不肯后退。 斯风见他们这样,帮腔喊道:“喂喂喂,人家可是照规矩来的,兵器都没亮你们就冲过来,不太好吧。” “好啊!”另一个人说道:“那就拿出兵器来,输赢凭本事!” “这倒是,”段十六听了点点头,拿出捏了许久的封印,咬破手指一划而下,这一下动作狠辣,黑色身影从封印里冲出来,却是个全身泛紫,双目如血的魔物。 正是当初在樟州的鬼胎小武。 小武冲出来回头看段十六一眼,目光中有些恐惧,却一点没有退缩。 “小武,这里交给你了。”段十六赞许的点点头,说着自己腾身而起,朝苏如月的方向直飞而去。 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小武已经一点头,大吼一声蹦到最前面,朝攻击者露出尖利的牙齿,然后不声不响扔出几道黑色风刃,却是凌厉得很。 那几人一愣,没想到这个人类的“兵器”会是个魔物,如今看到他噼头盖脸冲过来,微微一骚动,才又冲过来。 只是他们不知道,小武身上还藏着段十六这两月来灌输进去的力量,普通妖物在他眼里还真不一定是对手。 段十六挣得空隙,却也知道不能一直依靠毫无经验的小武,手中一道白光朝苏如月扔去,身影已经到了她面前。他看着苏如月镇静下来的脸,轻笑着安慰:“别怕,我们一会就回家。” 苏如月看到他,委屈起来,拍打着结界哭起来:“少爷救我!” “休想!”狐女的怒吼随之而来,她身影转瞬间就到了苏如月身后,长袖一展,将结界狠狠拉过去,美目轻扬:“你竟敢召唤魔道的东西!” “言重了。”段十六撇到身下乱成一片的擂台,笑道:“在下实在没有趁手的兵器……”说着,他看到几人已经冲过来,领头的正是是狐族少主君寄意。 看来是护卫队长也看不下去了。 “罢了,我原本也没想过可以顺利。”他笑着,摺扇出现在手中,朝狐女轻轻一挥,巨大的红黑色风刃便裹挟着狂风朝她勐扑而去,狐女没料到他突然出手,也没想到他说着没有兵器,转脸就掏出这么个东西,大惊失色愣在那里,眼看就要被击中。 一道金光闪过,狐王不知何时出手,将她抱住跳到一边,那道风刃擦过两人的身体,撞在极远处的结界上,巨大的轰鸣如地动山摇,只留下张狂的魔气在整个结界内瀰漫。 “你……!”狐女看着衣袖上焚烧的洞口,不知是怒还是恐惧,沖段十六大吼:“你是人是魔!?” “当然是人类。”段十六笑眯眯的点头,一把匕首刺入结界,结界瞬间破碎,苏如月尖叫一声,落在他怀里。 此时,君寄意已经沖了过来,冷声说道:“你果然是人类!” “骗了少主,还请见谅。” 君寄意盯着他,脸上也是怒火:“破坏秋日局,别想全身而退。” “在下没有想过。” 段十六笑着说完,远远跳开,君寄意刚要追去,就看到小武在擂台上怒吼一声沖了上来,冲到段十六身边沖自己龇牙,看身量不过是个少年,却通身魔气缭绕,鬼气森森。 见到小武,段十六将苏如月交到他手上,第二次朗声说道:“在下无意破坏秋日局,请求狐王放我们离开,在下愿拿出比修罗丹更好的宝物作为补偿。” 狐王已经落座,见他周身缠绕的隐约魔气,轻轻笑着:“本王不缺宝物,但是言而有信,既然说了魁注是修罗丹,我狐族万没有食言的道理。” “苏如月身上没有修罗丹。” 第91页 “那就请段先生拿出修罗丹换苏如月如何?” 段十六眼中微闪:“实不相瞒,无论是苏如月还是修罗丹,在下都不能拱手于人。” 狐王早料到他的打算,轻轻一笑:“那就请段先生打败其他人,光明正大的离开吧。” 果然是一步都无法通融。 段十六心里已经发狠,脸上笑容不变,客客气气的点头:“好,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好大的口气!”一声怒喝传来,高大的男子带着声音冲出来,化作身披铠甲的巨大亡魂,挥舞着手中大刀噼过来,段十六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挥扇一挡,黑色利刃擦过他的铠甲,只一击就将他重重推开。 那人措不及防,大叫着朝下坠去,砸在擂台上,将整个擂台撞到地面,砸出漫天灰尘,引起一片尖叫。 所有人都呆了,刚才那一下,所有人都看到他不过是轻轻一挡,而那个亡魂也并未弱成这样……这一变故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原本各自打斗的人都停下来,好奇或疑惑的看着他。 “修罗丹是魔物,对妖族而言,并没有多少用处,”段十六环顾一圈,轻轻笑着:“各位想要修罗丹,若是为了买卖交换,段某愿以薄礼相赠,弥补损失。” “哼,”一个黑衣男子冲过来,停在不远处冷笑:“若是就想打架呢?” “若是就想打架,”段十六指着摔下去的巨大亡魂,毫不客气的笑道:“或者想通过修罗丹化魔的,那段某只能打败你们了。” 他的话音落下,人群骚动起来,但明理的都知道他说的没错,很快,斯风在内的几人便退开来,哈哈一笑:“人类,我看你有胆量有手段,不用薄礼,你可不要让我们失望!” 他的话引起不少共鸣,几人悬在空中,比围观人群高一些,明显是为了看热闹,至于争夺修罗丹,已经没有了兴趣。 除开他们,剩下的人还是不少,正如段十六所说,修罗丹对于阴寒的妖族和魔族有着更大的吸引力。 “少废话,把苏如月交出来。”想要打架的男人不屑的看着他,手中飘起泛黑的妖气,果然是一只修炼魔道的妖物。另一个人也冲上来,身上燃起黄色的火焰,原来是一只九头鸟,它化作妖艷的女人飞到男子一旁,举着一把铁伞娇笑:“人类,你还是乖乖把苏如月交给我们吧,只要她带我们找到修罗丹,我们也许不会杀她的。” “是吗?”段十六轻轻笑着,他暗绿的长袍飞舞起来,衬着他素净的柔和面容,比狐族更狡猾三分,他右手摺扇平举着,轻轻一眯眼睛:“不如这样,从今以后,事关苏如月也好,修罗丹也好,你们记住,找我段十六。” 说着,一颗红色珠子从他扇柄末尾处垂下来,魔气嘶鸣环绕,却是修罗丹。 “果然在你手上。”全场譁然,狐女冷冷说着,摆开架势要过来,却被狐王阻止。 狐王早已料到,笑而不语。 “一直就在我手里,你们却好意思说找到了。”段十六笑意更深,眼里一抹红光闪过,有些戏嚯和狂妄:“既然这么想要,就过来拿吧。” 第77章 豪夺(三) 每一个见过白泽的人,都忘不了那张冠绝天下的脸,尤其他喜欢穿远山般淡青色的长袍,整个人看上去轻飘飘的,三分邪魅,七分仙气。 段十六也偏爱青色,不过比起仙风道骨的缥缈颜色,他更喜欢苔藓一样的暗青色,那副柔和素净的好脸皮衬在这死气沉沉的颜色里,显得狡猾冷清了许多。 “既然这么想要,就过来拿吧。” 如同现在,他笑眯眯的说着,右手微扬,那颗修罗丹闪着光,垂在他的摺扇上,青色的袍子在风里肆意飘着,说不出的好看和嚣张。 他的话掷地有声,所有人都愣了愣。 不知为何,五年来隐秘的传言在他们心里浮起,关于妖王白泽的归位,和一个解开妖王封印的人类。 场内不少人面面相觑,心里闪过恐慌。 片刻寂静后,看到修罗丹更加兴奋的几个妖物跳了出来。“原来魁注打算自己跟我们玩呀?”灰白衣服的男子调笑着,低吼一声化作蛟,手中水剑朝段十六冲去。 “哼!”段十六见此人嚣张,收起笑意,摺扇一转,空手白刃就这么迎上去,他速度极快,众人只看到他青衣一闪,蛟龙的水剑便碎裂成一片,然后他反手一切,一道魔气朝对方沖了过去,那人闷哼一声,顷刻间见了血。 “你!?”他震惊片刻,不敢置信的瞪着段十六。 段十六眉毛一挑,眯着眼睛环视一圈:“我看几位的原形,是想要走魔道了,那段某又何必跟你们客气?” “猖狂!”其他人或怒吼或阴笑,相互看一眼,然后一起沖了过去,下手毫不留情。 段十六轻喝一声,几缕魔气从修罗丹周围勐地炸出来,延在他周围,让他看上去如同身在地狱,他眼中的红光又现,身影变得更快起来,连连出手挡开攻击,护着苏如月二人又往更远处退去。 魔气从摺扇上瀰漫开来,化作兵刃亦守亦攻,没多久,天空上响起爆炸声、兵刃声以及败者的痛唿和怒骂声。 第92页 君寄意立在半空中盯着,判断这些妖物不会是段十六的对手。他一挥手,护卫们亮出长剑向外散开,远远的将打斗的人群包围起来,静观其变。 就在这时,段十六摺扇一刺,将其中一人推出去,却被另一人狠狠打在后背上,朝地面直直的摔了下来,正好经过他。 这么狼狈,一晃而过的脸上却没有惊慌。 地面的人群一阵忙乱,眼看着他狠狠落地,嘴角吐出一丝鲜血,瞥见一记飞刃射来,面上冰冷,闪身避开。他站在地上,盯着空中剩下的近十人,眼前一片血红,魔气灌心,磅礴的杀意和力量在他体内冲撞,几乎让他难以自持。 再不快点结束,自己也要入魔了,他想着,咬牙夺回神智,扫一眼周围,突然就看到一个雾蓝的身影,明明连轮廓都模煳,眼底的那抹笑却清清楚楚。 他心里不痛快,狠狠瞪过去,看到对方更加高兴的表情,愈发生气起来,魔气瞬时高涨,噼啪作响,看向远处依然闲散坐着的狐王,冷哼一声,抿嘴笑道:“我要是赢了,狐王可要说话算话。” “当然。” “好!” 话音一落,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道封印,朝地面狠狠拍去,一瞬间,红黑色的魔气从他掌底冲出来,贴着地面炸开来,蛇一样朝四方结界冲去。 地面瞬间颤动,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狐王却终于站起来,眼里的笑意也退了下去。 “那么,多谢狐王!”段十六高声说着,语气冰冷而狠辣。 空中的人已经开始攻击,他避开两个火球,一跃而起,朝被包围的小武和苏如月飞去,随着他的飞起的身姿,红光沿着结界也朝上急速攀爬,原本的皓月星空渐渐被红光撕裂,露出蒙山上原本的天空。 “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惊叫,狐王冷哼一声,一挥袖子,纯正的妖气从他手掌沖了出来,却不是攻击段十六,而是朝地面上那道封印冲去,只是那妖气冲过去,立刻像水进入大海,也化作红光朝结界冲去。 “你要借我的力量,那也得看你承不承受得住。” 狐王冷冷说着,掌中金光更盛,一时间妖风暴涨,段十六身上的魔气也狂舞起来,他冲到小武身边,连挥带砍,将他从包围里解脱出来,冷冷笑着,毫无惧色。 眼看场面即将失控,君寄意召回护卫冲下去疏散护送,自己却依然停在半空中,他看着那几道红光撕破天空然后又汇聚在一起,如一团红色的云,与段十六手中摺扇遥相唿应,显然在酝酿什么。 他面色更沉,抽出腰间的软剑朝段十六攻去。 几乎是同时,段十六手中摺扇一挥,那团红云化作巨大的魔气将他整个笼罩起来,他在嘶吼的空气中睁开眼睛,漆黑的双目彻底变得赤红,那魔气渐渐收敛,汇聚在摺扇上,化作一柄黑色长剑。这一切发生得极快,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他横剑一挡,将君寄意的攻击狠狠拦下,瞬间后退又冲过来,反守为攻,长剑直直落下,将君寄意的软剑噼做了两半。 君寄意一愣,就见他神色清冷,嘴角一挑,一掌袭来,避无可避。 突然,一道黑影冲进两人中间,将君寄意狠狠一推,自己受了那一掌,闷哼一声朝地面坠去,君寄意面上惊讶,转头就看到对方飞溅的血迹,想也不想俯冲下去,在对方落地前将他堪堪扯住,一把抱住滚到地上,落稳之后这才看到,居然是那个讨厌的狼族少主。 斯风这么连滚带吓的,嘴边全是血,看到他无恙,嘴一咧,扯着最后的神智丢下一句“弄脏你衣服了”,然后直接晕了过去。 君寄意心里暗骂一声,然后听到空中勐地传来巨响,他抬头看去,见段十六一手持扇,一手捏决,辗转腾挪间,嘴唇微动,黑色魔剑脱手,又绕着他的身体化作无数把,等他一声“破”字出口,剑雨漫天而落。 几个围攻他的妖物,在这片箭雨中惨叫着或死或伤,一瞬间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眼看剑雨就要落到地面,入魔的他却轻喝一声,巨大的白色结界突然在空中一闪,将剩下的剑雨挡下,所有目瞪口呆的人终于反应过来,尖叫着四散逃去。 至此,秋日局彻底被搅乱。 第78章 豪夺(四) “你放肆!”现场乱作一团,狐女的怒吼响彻全场,若非狐王拦着,大约早已沖了过去。 段十六却在空中轻笑着,仿佛这句喝骂是赞赏。他双目赤红,已经主动化魔,此时一手持扇,任凭魔气汹涌,另一只手却在空中划出佛家的敕印,金光缠着魔气,每一种对妖族都是棘手的力量,却不知为何能被他如此轻易的重叠在一起。 “修罗丹我收下了。”他嘴角笑意更浓,佛印画完,一声轻喝,朝最后围攻他的人打去,身姿速度之快,那些足够争夺魁注的妖物,居然显得不堪一击。 几乎是一瞬间,最后的妖物全部惨叫着掉落下来,等他挥开最后一个敌人,冷笑着站在那里,除了他和身后的小武苏如月,天空中再无他人,他看向狐王,一声轻笑嚣张至极:“多谢狐王的力量。” 如此挑衅,狐女手中已经冒出火光,狐王却依然看得开心。 而远处,沖天的魔气和妖气将晨光重新遮挡住,也泄露了秋日局的踪迹,天雷感应到魔气,在远处酝酿着,随时可能奔袭而来。 第93页 见此情景,君寄意心中火起,他起身将斯风扔给一个侍卫,冲过混乱的人群,纵身跃了过去,几乎一瞬间就飞到半空,剑雨依然在落,他面色冰冷一一避开,身上妖气暴涨,又集中在掌上,越过落下的人群和剑雨,径直朝段十六冲去。 段十六回过头来,嘴角一抹笑意更浓,眼看对方疾驰而至,居然不闪不避,而是一手化掌,也直冲过来,仿佛就在等着这一刻。 下一瞬间,两人在半空对上,双掌相交,狂啸的魔气与妖气将整片天空撕成两半,巨大的轰鸣声里,君寄意雪白的长衫被魔气一瞬间染成暗色,整个人如失控的箭矢朝后冲去,狐王眼神一变,从座位上飞起来,瞬间抢了过去将他接在怀里,看到他脸上惨白一片,终于浮现出怒意。 只是等他抬头看时,看到段十六同样狼狈,浑身浴血,如一片飘零的破叶朝后坠去,只需一击就性命难保。 然而,他掐准了狐王不能出手。 狐王面上冰冷,狐女看到机会,一闪身就要冲过去杀他,就在这时,一直在半空等待的魔物仿佛终于等到想要的时刻,他比狐女快了一步冲上去,扯住他的同时喊出一句咒语,瞬间,一道裂痕在空中出现又关闭,三人便凭空消失在空中。 狐女立在当场,生气的大喝一声,冲到狐王旁边。 到了此时,场内一片安静,一些逃跑的人停下来,而从头到尾留下来围观的妖物从各自掩护处出来,瞪着眼睛屏住唿吸,看到天空中一片空荡荡的,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狐王已经收拾好心情,看着一片狼藉的会场轻笑两声,重新张开结界,很快,结界将整个蒙山笼罩起来,也将瀰漫的妖气魔气隐藏起来。 月明星稀的幻象再一次出现在天空上,惊惶逃走的人们这才远远近近的停下来,互相看着,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也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 直到悠长的鼓声从会场传来,如蜿蜒缓慢的风,很快传遍了整个蒙山,这鼓声象徵着秋日局的结束,也象徵着魁注争夺的结束。 不少人面面相觑,半晌无语。 妖王归位后的第一场秋日局,最后的胜利者竟然是一个人类。 ———— 在蒙山一处隐秘的角落里,段十六也听到了隐约的鼓声,他露出轻笑,挣扎着坐起来,看到小武和苏如月守在一边。小武惴惴不安,苏如月吓得忘记了哭,他一扬眉笑道:“不要紧张,和我预计的差不多,而且,我们赢了呢。” “少爷……”苏如月看着他,听着树林里的声音,眼神里满是恐惧。 “放心,我们在这里躲一晚也不会被发现的。” 说着,他看着身边影影绰绰的树林,虽然面上轻松,实际上却一丝也不敢松懈——他计划好一切,从秋日局上的所有可能,到这个隐秘的藏身处,就算是狐族搜山,也不一定能发现他们。 只是他们毕竟还在蒙山,又这样混乱……他有些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想了想还是对小武说道:“要拜託你检查一下结界,还记得我教你的吗?只是不要去碰,如果觉得不对可以扶我过去。” 小武点点头起身,刚刚转身却顿在那里,他露出尖牙嘶了一声,敌意全开,刚要冲上去,就听到段十六在身后轻轻说道:“没事,你别动。” 声音里隐隐有些无奈。 小武回头,看到他脸上果然有些无奈,又看了看对面浅笑的男子,默默地退回来。 段十六看着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的人,为难的扯一扯嘴角:“陛下看得可还满意?” 第79章 病患 算起来,段十六活了四百多年,见过白泽很多次。 只是每一次,他都会觉得白泽身上的妖气若有似无的,雾一样飘散在空气里,无声无息、时时跟随着自己,让他连唿吸都必须慎之又慎。 就像现在。 “陛下看得可还满意?” 白泽点点头,雾蓝色长袍变成他惯常的苍青色,在夜色里微微拂动。 “比我预期的还要精彩。”他说着,嗓音清冽低沉,笑着笑意:“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段十六没有回答,看到白泽的眼睛在夜色下有些深沉,但依然像最浅的萤石,透明的青色,戏嚯的笑意一如既往,没什么变化。 他贴着树干站起来,想了想也觉得有趣,什么时候呢?是擂台边那句“别动”?还是他极其自然拿过自己的杯子?还是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心里直觉的危险和熟悉? 他如何知道?见过那么多妖魔鬼怪,他最不熟的不就是白泽吗? “你觉得呢?”他笑了笑,懒得深究,白泽却突然想起来什么,更加高兴:“一直不问我的名字,看来是很早。” “哈……”段十六想笑,却扯得身上伤口剧痛,快要支持不住了,他想着,干脆站在那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白泽见他这个样子,眼光微动,走近一步,小武和苏如月突然就紧张起来。 “……你别过来!”苏如月上前一步,也不在意自己毫无能力,张开手臂将两个伤患挡在身后,声音却有些颤抖,小武急忙将她扯到自己身后,沖白泽露出牙齿嘶一声。 “养得不错。”白泽沖小武赞许的点点头,真的就站住了。 第94页 段十六见他目光都不给苏如月,心里嘆一声,从袖子里拿出那块血红的骨片,轻轻喊道:“如月。”苏如月回过头来,突然就化作一阵烟飘进骨片中,他将骨片小心的收进怀里,看向白泽。 就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他做得十分缓慢,小武知道他伤得很重,紧张的看着他,又注意到他双手上暗红的痕迹,那是修罗丹的魔气烧灼后留下来的。 “我没事。”他沖小武招招手,小武更加伤心,赤红的眼睛里竟有些水汽:“爹爹……” “说了没事。”他勉力一笑,小武这才担心的看一眼白泽,乖巧的走回来,化作一道黑烟钻进他的衣袖。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全部靠在树干上,一张脸除了惨白便是冰冷的汗,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只是白泽还在这里……他看着惬意微笑的白泽,心想,算了。 然后头一歪,失去了意识。 ———— 再醒过来的时候,段十六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深深唿吸,感觉到无比熟悉,稍微环视一圈,发现果然是自己的住所,想都不用想是谁带自己回来的。 闻着被褥的气息,他唿出一口气,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虽然爱搬家,但段十六总的来说算是不爱改变的人,所有的陈设被褥都是用的同一种。 这时,门扉轻响,一身黑衣的墨李走进来。 他为何会在这里?段十六想了想,想到一个原因,没有问出口。又看到他面无表情一如从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脆仗着自己身受魔气焚烧之苦,咧咧嘴就当是打招唿。 墨李也不在意,沉默着将手上的公文放下便出去了。 嗯? 看着整整齐齐的各色文件,段十六心里绕过数种可能,心里嘆了口气,不敢揣测自己的境地。 白泽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的表情,非常高兴的笑起来:“秋日局帮的忙就这么还吧,批批公文也不累。” “大人说笑了,在下可不敢染指妖族事务。”段十六咬牙切齿,奈何没有力气,咬得不响。 白泽当做没听见,施施然坐到角落里喝茶,一举一动仿佛主人般自然。 他刚坐下,匆忙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随之而来一阵花香袭人,段十六一愣,就看到戎华从门外冲进来,直奔他床头,紧张的喊道:“十六你怎样了?” 他动作极快,一边喊着,一边已经探手过来,段十六来不及阻止,戎华碰到他的瞬间闷哼一声,仿佛被刺到一样缩了回去。 “这……?”戎华反应过来,不顾自己手上的伤,有些惴惴的问道:“疼吗?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疼,”段十六摇摇头,看着对方柔和俊逸的脸,不知怎的想到秋日局的狐族少主,麒麟和狐狸一族似乎很容易出这样类型的人,天生的仙人脸。 只是那狐族少主脾气像火似的,也不知道那一掌过去如何了,还有那个斯风……看他对君寄意的样子,不会已经陷进去了吧。 段十六嘆口气,这一次,自己招惹的仇家有些太多了,以后大概不能随便出去了。 他略过这些想法,看到戎华还在担忧,想要撑着坐起来,戎华急忙拦住他,又不敢再碰他,站在那里左右为难。 和他一起进来的香锦和竞秀急忙冲过来,一叠声让段十六躺好,二人在床前福身行礼:“先生遇难,我二人却不能伺候左右,实在羞愧。” “这有什么。” 两个花妖更加红了眼眶,香锦一边伤心,一边眼看就要生气,他急忙咳一声,十分不自然的转移话题:“许久不见,一来就梨花带雨的,段某要心疼了。” 听到他这样说,香锦擦着眼泪嗔骂:“先生又说笑,什么心疼的,香锦想先生,还不让哭两句?” “是是是……”段十六急忙点头,这才看着戎华正色说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戎华垂下眼睛,一脸愧色,不知道该如何说。 “先生还说我们,”香锦靠过来,小心翼翼的挨着床沿,娇嗔怒骂:“秋日局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先生好厉害,连修罗丹都可以随意支配了?以后还想要干什么,不如先告诉香锦,香锦也好提前准备,去给先生找个风水宝地埋骨。” 听到她半担心半责问的话,段十六心虚的又咳一声:“我一时着急,忘记告诉你了。” “哼!先生再这样骗奴家,奴家立刻就走。” “是是是,在下错了,在下莽撞,在下反省,让你们担心了。” “哼……”香锦撇开脸,还在生气,却挨得近了些,看见他一身伤,擦了擦眼睛,不忍心再看。 戎华低声说道:“这件事情都怪我,我不该说漏嘴让元衡生气,我也早该想到他会报復你……只是他一直在我身边,我就以为没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检查着他身上的伤,看到他手臂上红黑色的烧灼痕迹,眼眶都要红了。段十六将衣袖盖好,安慰道:“怎么能怪你,当年的确是我取你的心头血,伤了你的元气。再说,我躺几日就恢復了,你不要担心。” 第95页 “怎么能不担心……”戎华点点头,想了想又说道:“来的路上,我和香锦姐姐讨论过了,你是人类,这样用修罗丹实在危险,就算不堕入魔道,魔气也会在你身体里折磨你许久,我知道你博学多才,想必有应对的法子,但是比起别的,麒麟的血是最好的。” “我就知道你是为了这个…”段十六嘆口气:“千万不要,你这样做,元衡会杀了我的。” “我已经跟他说过了。” “……”段十六愣了愣,装作害怕的抬起头,搜寻着屋顶:“所以,他现在蹲在哪个角落等着杀我?” “你怎么还有力气开玩笑,”戎华忍不住笑起来,原本柔和清新的五官如雨后春山,赏心悦目。 段十六见了,忍着痛碰了碰他的衣袖,轻轻说道:“段某一想到自己利用、伤害过麒麟君,便觉得如今焚身之苦应该再痛十倍,而且你现在怎么算也是半个人类,万一又损到你,段某罪过就大了。” “不会的,香锦和竞秀两位姐姐会照顾我。”戎华说着,怕他还拒绝,有些着急起来,话刚说完,张嘴就将自己的食指咬破了。 他动作这样快,段十六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他已经伸手过来,一滴鲜血不偏不倚掉落在自己眉心,一闪便浸了进去。 瞬间,残留的魔气感应到麒麟之血,狂躁起来,黑雾从他的身上捲起来,带着暗红的火朝戎华扑去,像是燃烧的蛇缠上他的手腕,戎华大惊失色,惨叫一声弯下腰去。 第80章 往事并不如烟(一) 反噬如此突然,段十六怕伤到他,想也不想,双手结印朝自己的胸口拍去,这一掌毫不留情,却也有用。他吐出一口血,火蛇嘶鸣着退开来,只是并没有消失,而是在他身上熊熊燃烧起来,他的双手瞬间缠满红黑的魔气,哑着声音朝戎华喊道:“快走!” “十六……!”戎华惊叫,香锦弹起来将戎华拉到一边,另一个人影却闪了进来,戎华只感觉到眼前青影一晃,就看到一个人已经坐在了段十六身后,一手将他抱进怀里,另一只手按在他额头上,魔气依然咆哮,却转瞬间被压制下来。 之前屋里还有人吗……? 三人面面相觑,愣在那片刻才反应过来,着急的问道:“十六他怎么样?” 白泽看着戎华安抚的一笑,麒麟乃圣物,每一根髮丝都是天地间最纯净的东西,但当年檀君裂魂,化出的戎华居然有一半人类血统,用情之深也是前所未见。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元衡才能与他生活在一起,否则别说生活,碰一下就够麒麟受的了。 “没事,”他说着,看见段十六凌乱的衣服下,所有红黑的烧灼痕迹慢慢从皮肤上褪去,只留下一条条仿若初愈的嫩色,苍白的皮肤在暗绿的对比下显得不像活人,但总算是平静下来。 他松开段十六额头的手,抬头对戎华轻轻说道:“你的血。” 戎华不解,白泽抬起手,戎华食指上的血就飘了过去,被青色的气裹着,漂浮在空中。“这里交给我吧。”他轻轻一笑:“不用担心。” 段十六睁开眼睛,看到戎华手腕上被魔气绞出的伤痕,轻轻皱眉:“抱歉……” “一点点轻伤没事的,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我。” 段十六扯扯嘴角,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他冷汗连连,气若游丝的样子把竞秀吓得哭起来,香锦哄着她,看一眼白泽,反倒镇定下来,走上前去,用手帕细緻的将他脸上的汗擦去,不动声色的退开一步。 “你们出去吧,”白泽看着戎华的手,又补充道:“让管家给你包扎下,免得吓到旁人。”戎华知道他的意思,点点头,带着依依不捨的两人出去了。 门关上,屋里回復宁静,白泽保持着姿势不变,过了许久,段十六低低的闷哼一声,像是醒过来,却靠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逼出修罗丹的所有力量,魔火焚身的感觉,可还好受?”白泽取笑着,伸手拿过他的右手,看着他手心里依然血肉模煳的刻痕,指尖浮起一点青光,在那刻痕上轻轻抚着,青光浮动间,段十六全身都蜷缩起来,忍不住低喊:“疼……” “当然疼,不如把修罗丹给我?”白泽揽着他滚烫的身体,看着他额头上又一层层的汗水打趣。 “哈……”段十六捏紧手心笑道:“小小修罗丹,陛下哪里看得上……” “那你呢?小小修罗丹,有什么捨不得的?还是说,里面有苏如月的记忆,你不愿放手?” 段十六深吸口气,心里暗嘆一声,痛到极点没有说话。 并非不愿放手,只是不愿让任何人知道,苏如月的惨也好,脏也好,这世上除了他,其他人不用知道。 白泽明白他的心思,只是,他越是对苏如月上心,自己就越是忍不住想让他再疼点,他抓过段十六紧握的手,就这么手掌贴着手掌,将妖气更蛮横的送进去,段十六立刻闷哼一声,痛得发抖。白泽听了,嘆口气,到底还是住了手。 妖气的侵入变得柔和起来,段十六微微抬眼,看到白泽与自己掌心叠在一起,青丝缠绕着,在两人的手指上飘荡,心里就有些热。 第96页 “魂契……”他想了想:“契约不是结束了吗?” “这么多年,你没有查过魂契的意思吗?随便问一个妖族都能知道的吧,”白泽有些讶异,又笑起来:“也是,你一直很爱逃避。” 段十六想反驳,偏偏魔气翻腾,想要说的话就变成一句痛唿。不知道为什么,这疼痛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的幻境里,白泽胸口的那把匕首,还有胤晨说的话,狠下心问道:“当年,你为什么会被捲入大战里?为什么会孤身一人迎战?” “怎么突然想知道?” “……其实并不想知道,”段十六苦笑着摇摇头:“只是好奇。如果陛下能够告诉我,当年的事情与在下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就好了。” “本来就跟你没关系。” “多谢。”段十六一笑,身体却突然更痛起来,忍不住蜷起身子,彻底放弃思考。 “很疼吗?肉体凡胎到底太弱了。说起来,驱除魔气还有一个方法,要不要试试?”他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来,几乎贴在段十六的耳边,这句话从他嘴里慢慢说出来,每个字都擦着他的耳垂掠过去,段十六浑身滚烫,依然被这一阵微痒吓得又热了几分,无奈又好笑,拼起所有力气从他怀里滑下来趴到床上,笑着拒绝:“不敢劳烦大人……” “也罢,”白泽把玩着他落在自己手上的一缕头髮,点点头:“你这样乱来,是该有个教训。” 说着,他将包裹麒麟鲜血的妖气一点点送入段十六的身体,看着他蹙眉忍痛,平静下来后,这才施施然站起来,打开门出去。 段十六趴在床上无声惨笑,盯着门关上,陷入沉沉的黑暗里。 被压制了四百年的修罗丹一朝唤醒,几乎要把他吞噬掉,在体内狂躁不安的冲撞着,白泽的妖气带着麒麟血冲进来,一点点绞杀,在体内蒸腾起新的战火,他现在的身体如同燃烧的荒原,几乎要把他化掉。 他在一片黑暗中下意识的逃离,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突然,青色的雾飘过来,将他一点点笼罩,他听到山泉的声音,听到风吹过树海,茫然间,一个人影在远方出现,一晃,又不见了,只有他指上一缕青丝,飘过来,从他眼前闪过又飘远。 段十六心里升起危险的讯号,但他已经顾不上了,下意识的追上去。 追着追着,云层飘过来,在身边拂过,远古的风不知从哪里吹起来,将他捲起,青丝从风里出现,绕在他手上,轻轻一扯,他就在一瞬间跌入了不知道是谁的记忆里。 第81章 往事并不如烟(二)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在那遥远的时候,有一座没人的山,远远挨着一座覆灭已久的小城。 据说数十年前,天火起,地龙翻,五千人一夜之间不过逃出一二,是被妖魔诅咒的地方。到如今,残垣断壁披上葱翠绿意,看上去像是形状奇怪的稀疏丛林,纪念着早已不存在的浅浅人声。 段十六从渺无人烟的小城上飞过,接收到这些奇怪的信息,浅浅一笑。 他看到对面山顶有一棵大树,古朴苍翠,风从山顶吹过去的时候,叶子从山顶一路向前,盘旋着从小城穿过去,欢腾又寂静,他的意识渐渐融入这里的风中,目视一切,不能言语。 白泽懒洋洋的趴在树枝上,风吹过来,他惬意的闭上眼睛,干脆显出原形,苍青色的古兽奇怪又肃穆,一对鹿角中间是鲜红的圣印。 一个人影慢慢从山下走过来,浅浅的绿衫,面容比头上的玉簪还要白皙,笑容比素白的领口还要浅,整个人放松得像一片在风里盘旋的叶子。 他走到树下坐着,看着远处小城的轮廓,什么也不说,过一会,从怀里掏出一个果子,慢慢吃完,继续沉默。 一个时辰后,他起身走了,依然晃晃悠悠,不紧不慢。 之后一连数日,他每天都来,坐下看风景、吃果子、晃悠悠的离开,如此反覆,恬淡安静。 他总是一身绿衫,坐在树下一动不动,仿佛跟这里融为一体。风吹过来,滑过树叶,扬起白泽身上苍青色的毛髮,吹动那人绿色的衣角。 白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在意,对方看不见他,又安静,自己可以假装看不见。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人突然抬起手来,将一颗泛着光泽的果子递到下方不远处,轻轻一笑:“吃吗?” 风吹过来,白泽一瞬间屏住唿吸,他看着那颗果子,在那人素白的手上,显得格外潋滟,刚刚好送到自己嘴边。 “很好吃哦,浪费的话未免可惜。”说着,他将果子轻轻放在地上,和往常一样,起身走了。 白泽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没有动弹,人类看不见妖物,至少不可能看见他,白泽想着,却渐渐闻到果子的清香。 那人第二天来的时候,发现果子不见了,他笑了笑,继续坐下看风景,走的时候依然留下一颗果子,却没有再说话。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白泽终于忍不住,在他走的时候吹下一片树叶,化作一只蝴蝶,悄无声息的跟在他身后。 跟了一路,原来这个荒僻的山背后有一座小小的宅子,一个老僕沉默着洒扫,那人回去,看书、下棋、休息。等到晚上,坐在廊檐下喝茶,突然就瞟到这只绿蝴蝶,小心的抓着放在手心,笑吟吟的看了半天,对老僕说:“他很喜欢风伯种的果子呢。” 第97页 “是吗,多谢殿下。” “我不是殿下,你也不用言谢,都看到山精了,想必我是真的命不久矣。” “殿下宽宥仁和,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哈哈!借风伯吉言。” “……那,山精长什么样子呀?” “嗯?非常好看哦,非常、非常的好看呢。” “是吗?那一定是神仙啦。” “嗯……是山精吧,他身上是山的颜色。” 那人的嗓音干干净净的,带着笑意,白泽听到老人叫他殿下,就让蝴蝶飞起来,往最近的都城飞去。 蝴蝶落在都城里,白泽很快就知道了所有。 原来是新帝即位,斩尽敌人后,终于容不下一路辅佐的王弟,然而思来想去没有理由,正好王弟上奏,自称身患隐疾,希望能到国境内的诅咒之地,寿终正寝时,用龙子龙孙的血肉平息诅咒。 新帝大喜,挥手准奏,于是二十年没有人烟的这里多了一座宅子,几个人,和山下远远“护卫”的军士。 白泽笑了笑,原来鸟尽弓藏,是个落败的棋子。 那之后,一切照旧,苍青古兽趴着看风景,绿衣青年坐着发呆,唯一的不同是青年喜欢的廊檐下,多了一只苍青色的蝶。 时间转瞬即逝,“得病”的人却一直不死,新帝耐心耗尽,一道密旨传下来,抵达的时候正好赶上雨夜,隐秘的杀手当天就潜进来,却见到不知从哪里刮来的狂风,将他们从山上一路刮到山下。 青年听到动静,走出来抬头四望,扫过屋顶的时候,轻轻一笑,进去了。 白泽有些无聊的眨眨眼,看到那人又走出来,伸出手来,戏嚯的笑:“你一共吃了我三十个果子,可以还给我吗?” 白泽微微一愣,尾巴动了动,一个果子从屋顶上掉下去,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咕噜咕噜响着掉在地上。很快,院子里堆起一座小山,发出诱人的果香。那人眨眼看着,脸上渐渐升起笑意,等果子山堆好了,又笑:“这不是我给你的那些。” “……” 那人见他神情,突然就有些狡猾:“既然不能还给我,那可否帮我一个忙?” 苍青色的古兽从屋顶上站起来,蓦然变大,冷漠的脸几乎要伸到那人的面前,刻意流出一丝怒意,吓得周围的树林风声鹤唳。 青年站在那里,看着几乎碰到鼻尖的巨大兽脸,清透的眼睛眨也不眨,正好月亮从云后面出来,照在他脸上,莹润一片,他细细看着白泽苍色琥珀一样的眼睛,还有额间血一样的印记,然后微微一笑,抬手放在他头上,笑道:“乖。” ……乖…… 一瞬间,天地安静下来。 妖王白泽内心寂静片刻,隐隐的,生出奇妙的涌动,像水流过,又像花开。 ———— 数天之后,第二波刺客抵达。这一次,他们没遇到怪异的狂风,却亲眼看到巨大的天狗将皇子抓到空中,皇子浑身浴血,掉落在被诅咒的城池中央,地面发出轰隆声响,张开巨大的口将他吞下。 消息传回王城,皇帝震怒,派兵讨伐杀死胞弟的妖物,军队走到空无一人的荒城里,看到一只血肉模煳的兽头,于是凯旋而归,上呈国君,原来是皇子与妖怪同归于尽,解除了古城诅咒。 故事很快传遍天下,残垣断壁渐渐有了人声,从头到尾,数月而已。 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绿衫青年在人类看不见的林中小屋里,慢悠悠的喝着茶,苍青色的古兽躺在屋顶上,眯着眼睛晒太阳。 一切都美好。 这一天,古兽突然腾起,像一朵苍青色的云消失在天边,青年看了看他的背影,继续埋首书间。 这时,天空突然暗下来,一小片黑雾从天边奔袭而来,黑衣男人从雾里飘出来,金黄的眼睛冰一样,一言不发的看着青年,青年转过头来,不明所以。 这一瞬间,在风里的段十六闻到血的气味,他看见一道黑芒穿过青年的身体,蓝色的火焰瞬间腾起,从青年身上唿啸而过,直奔他而来,他眼睁睁看着热浪铺天盖地,从他身体里唿啸而过,将他裹挟着推出来。 他重新掉回焚烧的身体里,被剧痛激得醒过来,却看到黑暗的房间里,梦中的青年幻影站在床头,低眉敛目,哀伤的看着他。 “谁……?”段十六胸口剧痛,几乎不能唿吸,他看着对方悲伤的眼神,看到他幻影一般的手指上,青丝缠绵缭绕:“……你是谁……?” 幻影没有回答,隐隐嘆息一声,看着他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这句嘆息,心里便跳出来答案,一时间万念俱灰,意识往下坠去,黑暗再度来袭。 “……即使枉顾苍生,你也要放出妖王吗?” 迦衍的话浮现出来,他忍不住苦笑。 四百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拼命救白泽,是为了苏如月。却原来,他也不过是被昔日亡魂的执念牵引着,一步步走向他。 寂静中,门被推开,白泽走进来,察觉到房间里黑暗杳渺,段十六摇摇晃晃坐起来。他走过去扶住,刚要取笑,却见怀里的人抬起头来,伸手抚过他的脸颊,呢喃一般开口:“我好想见你……” 第98页 白泽看着他的眼神,看着他的眼泪流过脸颊,看着他垂下头去,靠在自己怀里失去意识,沉默着,目光微垂。 第82章 缱绻 段十六昏迷的时间比预期要长,一向安静的段宅,却反而热闹了一阵。 自称生意人的他,活了四百多年,自认算得上朋友又称得上亲近的人,少到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不过朋友贵精不贵多,白泽将他带回来的时候,虽然设了结界,依然有人千方百计找了过来。 麒麟自不必说,这一段时间,食指还没好就又咬破,过了没几天,收敛起魔气的红髮男子敲门进来,盯着他的手指脸色发黑,却一句话也没说; 猫妖王胤晨打发来一只小奶猫,圆滚滚的都看不见腿,身上背的包袱比自己还胖,塞满了各种疗伤圣药,只是段十六一直不醒,小奶猫待了几天,跟麒麟混得熟了,死活粘着,等段十六起来的时候,已经和麒麟跑了; 还有带着桃花酿的山精在暗夜中盘旋而至,将一坛坛好酒埋在院子里,枕着树干睡了一觉,又翩翩然飞走; 一只白虎则光明正大的落在屋檐上,踏得瓦片哗哗作响,肆无忌惮的吵闹完,又在月下召来一丛丛吞噬噩梦的银白月棘,将屋顶层层盖起来; 还有匆匆露面的仙人,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壶圣水,交给香锦转身便走…… 这些人来来往往,逗留的时候都没有发现白泽,不过,他的确在小武好奇的目光中极其自然的住了下来,看着来来往往的妖魔鬼怪,心情十分不错。 秋日局上兇勐无比又脏兮兮的小武,回来之后就变成普通鬼子的样子,耳朵尖尖的,皮肤有一点紫色,每天除了端茶递水招唿客人,剩下的时间都守在段十六门口,像一只小狗。如果看到白泽靠近,他就默默的离远一点,躲在一旁执拗的继续等,不说话不吵闹,乖得不像个魔物。 某一次,白泽想起他喊段十六的那声“爹爹”,便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为何那样喊他?” “……” “你是他在樟州捡的那个小鬼吗?” “……” “你该知道他不是你爹吧?” “……”小武被逼急了,从怀里拿出一张符纸,贴在那块红色的骨片上,苏如月飘飘荡荡的走出来,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和结界,红着眼眶看白泽:“少爷为了我伤成这样,求你让我去看他一眼。” “……”于是白泽终于停下,起身走了。 段十六丝毫不知道家里的“热闹”,他在昏暗的混沌中飘荡,看着修罗丹的魔火被苍青色的妖气一点点压制吞噬,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醒过来两次。 第一次,他像一条在昏暗水底游荡的鱼,换气一般,暂时浮出水面,恍恍惚惚间,有人的手抚在他额头上,分外暖和,睁开眼睛时,四目相对,他看到白泽沉静的目光,察觉到自己枕在他的腿上,微微咧嘴,还没来得及笑,又重新回到了水下。 第二次,他感觉到月光,挣扎着晃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枕着白泽的腿,只是这一次,对方看到他醒来,喝一口小酒,挑眉笑道:“闻到酒香了吗?” “……是月亮。” 白泽轻轻点点:“这个时候,若有个花妖雪女、苏如月什么的,是否更合你意?” 段十六愣了片刻,忍不住想笑,可惜没有力气,只好嘆口气:“……你醋意这么大的吗。” 妖王十分干脆的点头:“是啊。” 段十六便有些发愣,想了想说道:“在下只说一次,我对苏如月不是那么想的。” “哦?那是哪样?” “……你为何要问这个?” “毕竟我不是温香软玉么。” 段十六感觉着白泽的体温,莫名觉得有趣,笑意越发明显:“在下好奇,若论姿色,天底下有比得过陛下的吗?” “呵,”白泽浅笑着将他抬起,覆上他有些放肆的嘴,送进来一口清透的薄酒,辗转厮磨片刻,抬起头静静的看着他。“你觉得呢?”他问:“可有比得上我的?” 段十六情不自禁的想了一瞬,露出投降的神色,白泽便笑着,看到他薄唇上水光潋滟,又低下头去亲吻。 “我不喜欢麻烦的事情,”段十六在亲吻的间隙,看着白泽潋滟的目光:“我讨厌麻烦的关系。” “不麻烦,”白泽笑着:“我们的关系简单到就像这月光。” 段十六便用眼睛点点头,在缱绻的细吻中慢慢睡过去。 那之后,一直到醒来,段十六都没有再做奇怪的梦,而之前那一个古城的事情,也都一併忘了。 ———— 一个多月后,白泽一早坐在廊檐下喝酒,突然看到段十六出来,脸上有一些疲倦,表情却和平时一样。看到他,不知道为何,居然还是一副“陛下为何还在这里?”的表情,相当不把他放在眼里。 小武从一旁冲出来,抱着他的腿不撒手,段十六揉了揉他的头,笑着说道:“辛苦了。”然后,他沖白泽微微一点头,恭敬疏离:“这段时间多谢大人了。” 第99页 区别对待之明显令白泽牙痒。 白泽轻笑,见他从小武那里拿过红骨,然后晃悠悠的出了门,从头到尾,一动没动。 段十六没有走多远,他出门径直到了日落寺,拾阶而上,晨钟响起的时候,幻花的身影出现在台阶尽头的坊门之下,阳光洒在他身上,给他的身影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看上去庄重又肃穆。 “贫僧想着大约是先生回来了。” 他双手合十,沖段十六轻轻笑着:“先生当日所寻之物,是否无恙?” “她很好,多谢大师挂念。” “那就好。” “只是,最近还想多打扰,找个僻静的地方,念念经文。” “自然,”幻花点点头:“此前供奉铜铃的屋子我已经打扫干净,先生若是觉得可行,自由出入都可以。” “好”,段十六笑着点点头,随他走到屋子里,又看他捧出一叠宣纸,说道:“这是贫僧手抄的经文,如果用得上的话。” “太好了,多谢大师。” 幻花微微一合掌,出去了。 段十六身上还有些疲倦,他将经文一张张铺在地上,又将苏如月的红骨拿出来放在中间,苏如月的身影慢慢出现,安静的坐在那里,她出现的时候,那些经文仿佛有所感应,金色的文字组成透明的圆柱体,将她包围在其中。 被这些经文包围着,苏如月脸色就有些苍白,但是她看见段十六,又惊又喜,急忙问道:“少爷!你好了?” “让你担心了,”段十六点点头:“我想着这么一闹,还是带你来寺中多待一会儿。” “嗯……”苏如月看着他有些苍白的脸,想到他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事情,如今还为救她伤成这样,便觉得心痛不已:“少爷,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月不想让你再受伤了。” “不过是小伤,”段十六看着她轻轻安抚:“不是说了吗,你的事情我以后会告诉你的,只是你要先把伤养好。” “可我没有受伤,受伤的是你……”苏如月看着眼前的小少爷,沉默着低下头。 这个人已经不是她记忆中懵懵懂懂的少年天才了,他总是带着浅笑安排好一切。他可以在秋日局上比妖怪还要狠辣狂妄,如今坐在这里,脸上带着出家人才有的悲悯神色,又可以比月光还要沉静两分。 这样亦正亦邪、熟悉又陌生的人……漫长的四百年,他都过着怎样的生活呢?苏如月内心隐痛。 她也不敢告诉他,那一天天的晨钟暮鼓之中,她想了很多,断断续续的记忆终于被她连在一起,还有无数个梦,梦里有很多个他,不是小少爷,不是“段十六”,而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与她白首的人。 那些缱绻的记忆,少爷可知道?她不敢问,听着经文闭上眼睛。 第83章 舞阳诗赋(一) 夕阳西下时,段十六捡起红骨放进怀里,慢慢走出去。一天经文念下来,他自己都感觉好了许多,清清爽爽的,十分轻松。 寺庙里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他走到前堂,看到幻花正在和一个女子交谈。 那女子素衣缓带,朴素秀雅,只是眉宇之中带着愁苦和惊慌,大约是遇到难题。她旁边站着一个丫鬟,亮黄色的衣衫,十分俏丽。 段十六向来对人类敬而远之,更不愿意被卷进任何事端当中,便站在那犹豫,想着明天再见幻花。幻花却已经看见他,朝他招手让他过去。他只好咳一声慢慢走过去,等走到了,幻花双手合十对那女子说:“也许你可以和段先生聊一聊。” 段十六有些闪躲的笑:“不知是什么事情?” 那女子看到段十六的时候微微一愣,见他笑了,脸上就有些泛红,她身边的丫头似乎更着急些,张口便说:“我们遇到奇怪的事情了,特地来找幻花大师,指点迷津。” “如此,不知是什么怪事呢?”段十六轻轻问着,心知幻花既然喊他,只怕是要他帮忙的,无可奈何的接了下来。 “奴家汀露,乃是城中炫音阁的歌姬,”女子想了想,有些恐惧:“近日来,邹阳城发生了几起命案。” “是吗?”段十六不太在意,他刚醒来,还什么都没有听说呢。 汀露点点头,沖丫鬟看了一眼,那丫鬟便急忙解释:“我、我听到了一些事情……” “请说吧。” 丫鬟便一五一十,将最近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邹阳城中近一个月来,发生了三起命案,死者都是男性,死亡原因都是身首分离,一刀毙命。 第一起发生的时候,因为死者本身结怨颇多,因此府衙判断是仇家所为,然而调查了许久,还没有眉目的时候,第二起就发生了,过了没几天,第三个死者又出现了。 “这三个人都是邹阳有头有脸的人家,其中两家都还是朝中的人,这段时间来,府衙也十分头疼,甚至怀疑是不是朝中斗争,最后导致他们被杀的。” 丫鬟一口气说完,大气都没喘一口,十分紧张的样子,段十六默默听完,有些好奇的看着幻花:“听起来像是连续杀人案,只是,在下并未听到奇怪的地方,让官府好好追查,想必就能破案了。” 第100页 “并非奇怪,该说巧合也许更合适。”幻花点点头,对那女子微微点头:“汀露姑娘,把你刚才告诉贫僧的事情,告诉这位段先生吧。” “是,”汀露点点头,犹豫了片刻才说:“这三人……死的前一天都来过炫音阁,都点了奴家……献上了那曲舞阳诗赋。” “舞阳诗赋?”段十六一愣,这不是自己四百年前写的东西吗? 正觉得奇怪,他瞥到幻花沖自己笑,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他从未跟这位大师说过自己的身份,不过看他这个样子,是认定自己与舞阳诗赋的段家人有所关联了。 出家人果然通透。 汀露说完,也突然想到舞阳诗赋的作者是姓段的,而眼前这个,幻花也称唿他为段先生,不免就有些愣,更觉得此事透着古怪。 她正犹豫的时候,听到段十六轻轻问道:“因为这个巧合,你觉得这件事情和你有关系?那姑娘应当找官府,告诉他们。” “我……我已经被官府盘问过了,这三个人的确都是炫音阁的客人,也的确都是听完舞阳诗赋死的,可是…可是我并没有做任何事情…” “就是,小姐可是咱们炫音阁的头牌,本来唱一曲就很难得,结果还遇到这样晦气的事情。” 汀露有些难为的时候,她的丫鬟也急忙忙的开口,言语之中都是对自家主子的维护,倒是个忠心直爽的性子。汀露怕她冲撞了幻花和段十六,制止住她,又一躬身:“其实今天过来,原本是想来寺中祈福,然后休养闭关,碰巧遇到幻花大师,便多说了两句……汀露不敢麻烦两位的。” “阿弥陀佛,施主不要担心,”幻花点点头:“贫僧听完此事也觉得蹊跷,又正好段先生在,他一向对这些事情颇有研究,贫僧便觉得,说不定是机缘如此,这才自作主张。” “多谢大师。”汀露感激的说着,又看段十六。 段十六见这事情一定要接了,也只好笑笑:“这件事情倒是有些奇怪,不过要解除姑娘的疑惑也很简单,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去炫音阁听姑娘献一曲舞阳诗赋?” “咦?”汀露一听愣在那,幻花笑起来:“段先生果然是直捣黄龙。” “可是……可是奴家害怕会……” “好说。”段十六看汀露脸都白了,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眯眯的点点头:“不用担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先生仗义,”汀露思索片刻,有些羞涩的笑了笑,点点头,躬身邀请:“正好夕阳将临,奴家汀露,代表炫音阁欢迎先生。” 第84章 舞阳诗赋(二) 四百年前,邹阳出了一位少年状元:段家十六郎。有一天,他偶然看到一位剑客在夕阳下舞剑,被其雄浑优美的姿态震撼,写下一首舞阳诗赋,流传邹阳。后来,一位军都尉大人看见这首词赋,十分喜欢,某一次与花魁喝酒时,竟直接谱成了曲子,广为传唱。 四百年后的今天,邹阳最好的花魁歌姬,依然会在某个壮丽的夕阳时分,放下女子柔美如水的姿态,献上这首磅礴悽美的曲子。 一如此时。 炫音阁离日落寺不过两条街,夕阳下,屋檐在红霞下挑梁如飞。 段十六只身一人赴这场杀乐之宴,言笑晏晏间,看汀露抱着琵琶,从秋夜静谧,到千军万马,再到杀伐哀嘆,伴着高亢的女声吟唱,一首舞阳诗赋,磅礴哀凉至极。往事浮上心头,兀自沉默不语。 一旁的老鸨迎来送往时,知道他为杀人案而来,又看到他如玉般的脸,坐在旁边从头陪到尾,等到一曲结束,忍不住连连哀嘆。 “汀露卖身十数年,好不容易要赎身了,结果遇到这样的事情……哎……不幸啊!” “妈妈如何这样说?” “第一个遇害的那位王公子,原本是要为汀露赎身的,汀露也很喜欢他,结果……王公子连赎身的当票都拟好了,只等良辰吉日就来接她……”妈妈哭了一声,哀泣道:“……整整一万两啊……” 段十六轻轻笑着,看来老鸨这两行眼泪,其中一行是为银子而哭。 没多久,汀露换了衣衫过来作陪,衣衫是霓虹般颜色,只有脸上是白的。 “段先生,奴家献丑了。”她轻轻说着,淡泊瘦弱的样子,和刚才弹着沙场征战的女子仿佛是两个人。 “汀露姑娘技艺高超,段某从不知道舞阳诗赋还能有如此磅礴的气势。” “先生过奖,只是汀露还是很害怕……汀露原本打算在案子告破之前,都不再弹奏舞阳诗赋……”她见段十六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心里有些后怕:“先生近日还请一定多加小心,奴家……奴家真的害怕会害了先生。” 她低声说着,有些颤抖的声音被一旁的伴奏乐师淹没得几乎要听不见,段十六好言劝慰:“姑娘不用担心,我有什么进展就来告诉你,时候不早,段某先行告辞。” 说着,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要离开,汀露和老鸨亦步亦趋的将他送出来,他心里并不在意什么巧合诅咒,只是临出门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道视线。 第101页 他心里一愣,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便笑了笑,让两位留步,慢悠悠晃了出来。 ———— 一出来,白泽刚好从对角拐过来,四目相接,段十六心里就一闪神,急忙平静下来:“妖王陛下是准备转职当侍卫么?” “怎么又跑来这乌烟瘴气的地方?” 段十六笑着看他走近,什么也没说,领着他慢悠悠往家里走去。 夜幕已临,华灯初上,窄窄的青石板两侧,灯笼与灯光透出一段一段的光,微醺般朦朦胧胧。月亮在云层后躲着,或明或暗的月光从云层里氤氲下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让这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更显得静谧,没有尽头。 段十六心里慢慢升起悠然,瞥到一个卖果子的老农在准备收摊,几个桃子泛着诱人的红光。他睡了许久,如今看到水蜜桃,口水都要流下来,二话不说将那些桃子买下,用荷叶包着,拎在老农自己穿的草绳网兜里慢慢走着,像人间最常见的归家男人,给孩子买一点饭后的零嘴。 白泽看他为几个桃子高兴得眯起眼睛,难得没有取笑他,与他并排走着。月光照过来,又看他白里衣、绿袍子,整个人在夜色下似有微微萤光,笑了笑。 气氛实在太好,段十六忍不住开了口,轻轻柔柔的语调,目的明确的拒绝:“大人准备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嗯?” “在下的伤已经好了。” “这么无情,”白泽笑道:“喝了我那么多杯酒,一醒来就要撵人走么?” 段十六眨眨眼,想起那像梦一样的亲吻,老脸也忍不住发热:“妖王陛下日理万机,若是为了在下浪费时间,多不好。” “正因为如此才留下来的,那么多公文,我想你刚开始会有很多疑问,正好可以指导指导你。” “……在下说了,不敢染指妖界的事务。” “没关系,都不是大事。” 白泽说着,一双眼睛比月亮还要清澈,又遥远。 段十六便沉默下来,妖王白泽下了决心,自己又能躲到哪里去?他想到那个亲吻,调笑缠绵的嗓音,心里微微一笑,无意识的走得更慢了,看着月亮一点点爬高,许久才想起桃子还拎在手上没有吃到。 于是急急忙忙回家,进门就看见小武摊在廊檐上唿唿大睡,香得不行。 小武此前天天担心守在门口,今天终于看到段十六出来,安下心来之后,从早上睡到了现在。他原本已经长成了少年的样子,秋日局之后又变成五六岁,这么四肢摊着,肚子一起一伏,更显得稚嫩。 段十六心里高兴,忍不住把桃子晃过去放在他鼻子那,看他闻到味道吸鼻子的样子,笑起来。小武终于察觉到他回来,忽的爬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 段十六笑眯眯的把桃子给他,看他兴高采烈的去洗,又把苏如月召出来,让她在院子里赏月,自己端水沏茶,一派悠闲。 等小武摆上桃子,段十六放下茶杯,拿起桃子咬一口,一眯眼睛:“好吃。” 苏如月看着也要流着口水:“……邹阳的水蜜桃啊,我什么时候可以吃呀?” “过一阵子,”段十六点点头:“要不给你找个无名尸体,让你借尸还魂如何?” “才不要。”苏如月撇撇嘴,挪开一点,继续在廊檐下晃腿,她不用再一直待在寺庙里了,心里正高兴,又开心又羡慕的看小武抱着桃子咬得满脸汁水。 白泽闲闲的坐在段十六旁边,一会喝茶一会喝酒,倒也惬意。 如果从空中俯瞰,此时的段府院子里,一派阖家欢乐的模样。 就在这一片平静祥和中,一道黑影突如其来,破风而至,像夜色中最隐蔽迅捷的利刃,无声无息的出现,朝段十六刺去,谁也没有发现,直到他微微讶异的轻唤一声,众人才反应过来。 小武没有看到那黑影,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看到段十六已经半躺到白泽怀里,一手拿着桃子,眨着眼睛,十分无辜的样子。他眼前一寸,一段刀刃像是黑色的浓雾凝结而成,被白泽捏在指间,瞬间化作黑雾消散掉。 小武目瞪口呆,看着白泽接下自己完全没有发现的暗剑,咽下一口口水,急忙跳起来四处望去。 白泽一手抱着段十六,看到眼前突然多了个桃子,原来是刚才那一下发生得太快,段十六被搂过去的时候,还维持着把桃子送进嘴里的姿势,这一躺下来,手臂依然那么愣着,举起的桃子就刚好送到了白泽嘴边。 那桃子被咬了一半,粉红的肉水汪汪的,粉红的汁水顺着他的手指流到手心,又从手心蜿蜒着流到了手臂上,白泽目光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便低头咬了一口:“味道不错”。 一句话出来,刚要坐下的小武又目瞪口呆,他看着白泽,几乎石化在那。 苏如月也在一旁看到,脸瞬间就红了,急忙移开目光。 段十六愣了许久,慢慢坐起来,将桃子直接递给白泽,拿起一个新的边吃边说:“曲子是真好听,只是没想到也真的能杀人。” 小武有些紧张的看着他,苏如月平静下来,白着脸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85章 舞阳诗赋(三) 第102页 段十六安抚的摆摆手,将白天的事情简要说完,这才嘆气:“这首词,当年我写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危险啊。” 苏如月不知道他当年写这首词的事情,有些神往又遗憾:“我怎么不知道你写过这个……?” “不过是首小词,你向来也不爱看那些。” 段十六笑了笑,其实那时候苏如月已经不在邹阳,自然是不知道,不过她没有必要知道这些。 “好吧……可是,一首词怎会变成杀人的曲子?而且刚才、刚才都没有人……”苏如月接受了这个说法,还是担心,急忙追问:“少爷你当时到底是看到什么写出来的?” 段十六白天时就已经想起了当年的情景,心里有些闷,也不愿意多说,只是看过去:“你还记得邹阳城外的无青峰吗?” “记得,可是无青峰很高,根本就上不去啊……” “其实是有路可以上去的,只是特别难找。那上面有个突兀的小山峰,看起来像是一只狼坐在那里,一边是悬崖,一边是湖泊,风景很美。”段十六喝了一口茶,又慢慢接:“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去那里,然后有一天,我看到一个流浪剑客在湖边舞剑,夕阳照在他身上,很好看。” 苏如月想像着那个画面,有些神往:“听起来就很美,那然后呢……?” “……然后他看见我,我们坐在湖边聊了两句,”段十六皱起眉头:“等我走的时候,他从无青峰上跳了下去。” “为、为什么……?”苏如月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段十六喝下一口茶笑道:“他舞完剑,与我说完话,就跳崖自尽了。” 一时间,庭院里寂静无言。 “那,”苏如月又疑惑又担心,眉头纠在一起,终于理出一个头绪:“……莫非是这个人现在来找少爷了?” “应该不是,”段十六笑了笑:“前面死的三个人跟这个词并没有关系,所以并非针对我来的,但是听完这首曲子就会死……我还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是已经躲过一劫了不是吗?不要担心了。” “可是怎么看都很危险啊……”苏如月说着看一眼白泽,想到他刚才的身手,松了一口气,然后又突然想起刚才他把段十六搂在怀里的情景,心里便有些沉闷。 她不记得这个男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开始,她就本能的害怕他,甚至隐约……不是很喜欢他。 白泽听完两人的话,看着段十六拿起桃子又吃起来,时不时伸出舌头舔舔手上的汁水,笑着问道:“你猜还会来吗?” 段十六眨眨眼,并不看他:“不会,我刚才特地撤了结界它才进得来,一会把结界重新支起来就好。再说也没有多危险。”他浅笑着吃完桃子,慢悠悠的起身走开。小武见他要走,手忙脚乱的放下杯子,和苏如月一起跟了上去。 没多久,一道透明的光从上空一闪而过,邹阳段府被结界包围,可以安然无恙了。 白泽靠着廊檐柱子,不紧不慢的喝完两杯茶,这才走到段十六房间门口,看到房门开着,小武在段十六的床铺旁边睡得香甜,段十六正在给他盖被子。看到白泽,便起身走到门外,笑着调侃:“怎么来这里?大人找不到房间吗?” 虽然笑着,但白泽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心情不好。说起来,段十六对他的称唿完全看心情,心情好的时候,“你”“我”亲近得很,但凡有一分不高兴,“大人”“陛下”叫起来也顺口得很。 仿佛知道自己叫什么,白泽都会接着。 白泽的确不在意。他点点头,看着对方在月光下有些冰冷的眼神,心里有某种预感,关于他对自己的心情,却不知道该不该问。 眼前这个人是人类没错,但是狠起来,连他看着都心惊肉跳的,明明受伤的时候那么乖顺……这么想着,他伸手将对方抱进怀里,感觉到他僵硬了一下,便轻笑:“别动,我看看你的伤。” 段十六就任他抱着,感觉到他的妖气一点点渗进身体里,“……也不用这样看,”他说着,却不知道该如何推开他。他原本心情就不好,刚才白泽低头咬那个桃子的时候,心里又莫名的有点痛,却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剑客的死,和你有关系吗?”白泽突然轻轻问道,段十六沉默着没有回答,他便明白了,轻轻取笑:“难怪心情不好。” “是,陛下明察。” 白泽轻笑,妖气退了出来,却没有松开他,他瞥到段十六微微敞开的衣领里,露出一小片符纸的痕迹,那里面包着苏如月的红骨,便嘆口气:“你对我态度如此差,可是对苏如月从来都是又体贴又耐心的。” 段十六一愣,不明白怎么突然跑出这句话,他看着白泽的目光,突然想起来,一个短短的秋日局,两人似乎发展得有点快……于是撇开脸:“陛下,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白泽笑着,一点点贴过去,将他的脸掰过来,“我想你只看着我,身心都只有我,其他所有人,就算是苏如月,一丝一毫都不许占我的地方。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第103页 “你……”段十六几乎难以置信,白泽如此直接,他迂迴惯了勐然有些接不住,笑了笑又想说和苏如月有什么关系?几个念头转了半天,只好轻笑:“在下没有想这个。陛下,儿女情长这样的事情不适合我,要不你换个人吧。” “呵,我也觉得。”白泽看着他在月光下的脸,挑眉同意,话未说完又凑过去吻他。段十六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也好似忘了自己的话,闭上眼睛,顺从的张开了嘴。 第86章 舞阳诗赋(四) 第二天,段十六早早起来便往炫音阁去了,除了想让汀露放心,也是想起那天出门时的奇怪视线,决定打探一下。 炫音阁下午才营业,不过听到是他,汀露急忙出来迎接,看到他的时候,明显松口气,眼眶都红了,将他迎进去,又是奉茶又是敦促着早餐点心,十分体贴入微。 “在下喝茶就好,其他不用麻烦。” 汀露便仔细的泡茶奉上:“一大早劳动公子过来,汀露实在过意不去,可是先生有什么线索了吗?” “是,所以过来一趟,”段十六点点头,他看汀露虽然流落风尘,倒也是个好姑娘,就想起那天老鸨说的话,轻轻询问:“有一些问题,如果姑娘不介意,在下想要问一问。” “公子请说,奴家知道的一定不隐瞒。”汀露规规矩矩的坐在一旁,没有了华丽的衣袍和首饰,素衣素面的她显得楚楚可怜。 “那天我听老鸨无意中说起,第一个死的人,打算将你赎身?” “是……”汀露一听到这个问题,就知道他要问什么,更加垂下泪来:“汀露自幼卖身在这,幸亏有妈妈照应,没有吃苦。但风尘之地毕竟不是可託付之地,这许多年来,曾有过数人要将奴家赎身出去,王公子就是其中一个。他待汀露爱护有加,汀露也觉得他就是良人,却没想到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是个好人……” “这位王公子,不是第一个要帮你赎身的?” “嗯……另有一位张公子,前一阵子也跟奴家提过这件事情,最近大约是听到三个案件和那首曲子的关系,都不再来了……” “所以他还活着?” “是……”汀露听了也微微皱眉,她明白其中的含义,低头解释说:“王公子确实是奴家属意的对象,可是后面死去的两人只是普通客人而已,汀露从未与他们有过纠缠。” “如此,”段十六笑了笑:“那王公子出事前,你身边可有什么变化?” “公子的意思是?” “我想知道你身边的人,他们大致的情况。” 汀露点点头:“奴家身边就只有一个丫鬟绿意,公子那天也见到了。她对我忠心耿耿,断不会做出于我有损的事情。” “除了她呢?你在炫音阁经常接触的人。” “除了绿意和妈妈,经常接触的也就是阁里的各位姐妹、丫鬟老妈子。”汀露停下来,又想了想,突然说道:“除了她们,便是伴奏的几位琴师……” 段十六抬头想了想,那道目光分明带着怨气,当时他的第一直觉是女性,结合那个王公子的事情,便觉得当初的判断不一定正确。 “此前,衙门也问过奴家,”汀露慢慢说道:“不过他们都是在炫音阁很久的人,并没有可疑之处,甚至……奴家听说有捕快有暗地里跟踪他们,也没有发现什么。” “如此,倒是无妨,姑娘若是不介意,可以简单跟我说一下。” “那便有劳公子了。”汀露点点头,一个人一个人的娓娓道来。 炫音阁作为邹阳最贵的乐坊,其实人数并不多,连同汀露在内,只有六名歌姬、十二个丫头、十几个洒扫做饭的老妈子,以及大约十名伴奏助兴的乐师,其中三人是汀露长期合作的。 这些人里,歌姬丫头们很多与汀露一起长大,情同姐妹,自从汀露隐隐感觉兇杀案与自己有关,这些人都是关怀备至,真心为她担心。 “至于那三名乐师,最年长的弦音师傅与妈妈都是故交,也是奴家的音律师傅。他早已成家生子,就住在城西芒巷里,除了每日过来上工,不过问其他的事情。” “那另外两个呢?” “另一个是负责鼓乐的包师傅,他虽然爱喝酒,但性子十分直爽,甚至可以说直接。”汀露笑了笑:“他如果要杀死一个人,必定会与对方先大吵一架,只怕整个邹阳都会知道他讨厌对方,所以奴家觉得他也不会有问题。” “那只剩下一个了。”段十六笑着点点头。 这时,丫鬟进来,将一旁的窗户打开,一股小风沖了进来,将段十六靠近脖颈的头髮微微吹动起来,正好露出衣领里白皙的脖子。汀露一直看着他说话,头髮这么一动,她就突然看到那衣领下,半块淡淡的红痕,是一小块牙印,不用说是与人亲昵时所留下的。 也不知是哪个大胆的女子……她有些脸红的低下头:“公子说的是管乐的贾师傅,他是邹阳土生土长的人,前些年去了西边服兵役,大约三年多前才回来邹阳,和他的弟弟一起生活,只是……” 第104页 “怎么呢?”段十六稍微侧身坐好,不让风再这么对着自己吹,面上笑着,心里已经把白泽骂了好几遍。 亲就算了,还咬了他一口,莫非原形是只狗吗…… 汀露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只是老老实实的继续说着:“贾师傅其实身世颇为坎坷。” “你与他认识很久了吗?” “我也是后来听他说的。”汀露稍微回忆,嘆了口气:“贾师傅名叫贾镪,很小的时候生父就去世了,他母亲带着他改嫁,继父当时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就是他的弟弟。原本生活也算过得去,但是十年前他的母亲也去世了,剩他们父子三人相依为命。为了减轻生计,他还跑去西边服了兵役,三年前听说父亲去世,这才回来照顾弟弟。我听说他们二人感情十分好,所以他一心想着回来扶持家业,让弟弟可以安心读书。” “听起来,是与血亲缘分很浅的人。”段十六垂眼慢慢说道。 “嗯,如果只是如此,至少还可以和家人相依为命……” “那后来呢?” “一年前,他们二人在无青峰遇到流窜的匪徒,不仅被抢走财物,两人还被匪徒扔下悬崖,他的弟弟当时就死了。” 无青峰、悬崖,段十六听到这两个词,就知道不用再找其他人了,他不动声色,笑着问道:“然后他怎么来这里做琴师了?” “……说起来也是很巧。那晚我从一家府上回来,已经很晚了,突然看到前面有个人倒下来,身上背着另一个人,我吓了一跳,不过当时我身边有好几个人陪着,又担心他需要帮助,就壮着胆子上去看。那个人就是他。当时他背着弟弟的尸体,不知怎么从无青峰上回了邹阳,奄奄一息也快死了。” “所以你救了他。” “也算不上,我们慌手慌脚的报了官府,找了大夫,之后的事情也没有过问。他伤好了之后登门道谢,然后又说想来这里谋一份差事,妈妈看他擅长吹箫,就让他留下了。他沉默寡言,这一年来,和另外两位师傅一样,每日除了过来当差,也不多说话的,只是因着一年前的事情,我们交谈过几次,才知道得这么多。” 段十六点点头,大致知道了原由,又是一个一见钟情,从爱恋到嫉妒的无聊故事:“所以,这个贾镪是否对你有其他想法?” “诶?”汀露一愣,随即摆手否认:“不,并没有,虽然这么说有些厚脸皮,不过贾大哥对奴家,真的像兄长照顾妹妹,也仅此而已。” “我明白了。”段十六目的达成,不再停留,问了地址就站起来告辞。 汀露还是一脸茫然,有些着急:“公子,正如我此前所说,前几起案件发生的时候,贾大哥他就在家里,哪里也没有去。” “不用担心,我只是去看一看。”段十六安抚住她,看看天色,慢悠悠告辞出来。 走出门外,他看到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头不断有人走过,都是不认识的人,微微一愣,这才察觉自己在等白泽,不由得抿嘴苦笑,走进烟火气渐浓的街巷里。 第87章 舞阳诗赋(五) 城南无名巷,窄窄的碎石路被人走多了,踩上去圆润又有稜角,两侧的人家挤得紧紧的,起床的、洗漱的、说话的声音依次传来,段十六一路听着,面上依然淡淡的,嘴角却因为这喧嚣的红尘日常渐渐放松了些。 走到贾镪家门口,眼前的小屋子却似乎和周围不是一个世界,安静到有些死沉的地步,原来是因为后头一棵大树,挡住了大部分朝阳,这才显得有些黯淡。 段十六轻轻推开院门走进去,看到对面的窗户后有个隐约的身影一闪而过,伴随着一声嘆息。 之后,屋子里依然悄无声息。 他记得贾镪是一个人生活的,皱眉走进去,刚进院子,一道黑影凭空袭来。这一次段十六总算看见了,他右手一挥,黑影撞在摺扇上,无声无息的化作黑雾消散,有些心疼的摸了摸扇骨,推开门,走进室内。 阳光还未到这个房间,室内没有亮光。中间有些凌乱的床上,一个男人躺在那,应该是贾镪,只是他眉头紧锁,像是被什么束缚住。就着昏暗的颜色,段十六看到他身上的灰黑色影子,皱了皱眉。 浓雾组成的蛇,缠绕着噩梦下的男人。 那蛇感觉到段十六的视线,半立起来,看不到眼睛口舌,却能看到颜色更深的尖牙,毫不客气的刺了过来。 他捏了个决,用摺扇挡下第二击,冲上前去直噼黑蛇的七寸,那黑蛇看着吓人,不过是怨气所化的产物,遇到这样一点攻击已经无力招架,嘶鸣着身首分离,化作浓雾散去了。 这时,贾镪才赤红着眼睛从床上弹起来,被褥被他弹开,段十六这才看到他手里握着一把铁剑,形状十分眼熟。 他想到那个剑客,目光一冷,贾镪已经朝他噼了下来。 他不慌不忙的反手一挡,扇子撞上铁剑的时候,手中一张符纸朝贾镪咽喉拍去,一贴上去,贾镪就痛苦的吐出一口黑血,手中铁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段十六看准机会要冲上去捡,这时,另一个黑影突然冲过来,与刚才窗边的那个身影一样,无声无息,又隐隐带着嘆息。 第105页 是一个面目模煳的女人,张开手臂挡在铁剑的前面。 段十六便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那柄剑,看到剑柄上有一支簪子牢牢的嵌在那,就算撞在地上也没有丝毫脱开的迹象,仿佛已经长在那里。 “不该告诉她……” 低哑的男声在空气中一划而过,当年那个剑客的呢喃时隔四百年,听起来依然压抑。 段十六便愣在那里,手心里的红尘珠轻轻颤着,浮了出来。 很多年前,剑客和那个女子的点点滴滴一闪而过,两人四目相对、欲言又止的神情令人忧愁,而女子的决绝令剑客伤心。 “我喜欢你……” “那我们从此以后不要再见,不要说话,好吗?” 剑客苦笑,转身离去。 段十六收起红尘珠,看着那柄剑有些踟蹰。 就在这时,另一道杀气突然从背后袭来,比那怨气所化的蛇狠辣数倍。他背后发寒,回身格挡,被那杀气推到地上的时候,看到目露金光的黑衣人已经到了眼前。 段十六勐然看到他的眼睛,身上闪过烧灼的痛感,他心里发狠,左手摸到地上抓住剑,狠狠朝对方刺去,同时手中摺扇再出,朝对方面门狠狠拍去。 那人不闪不避,一声轻笑,阴沉狂妄,摺扇下的修罗丹察觉到他的恶意,突然嘶鸣起来,空气震盪,将两人狠狠推开。段十六一下撞倒在门框边上,脑中锐响,见那人又沖了上来,手中一把暗红的窄刀,比血还要刺目 段十六没想到会遇到别的敌人,而且身手迅疾如雷,他看着那道红光,挥手划过一道结界,可偏偏修罗丹被白泽封住,仅有那一丝魔气,根本不足以抵挡。 眼看窄刀已经到了胸口,段十六眼中一片冰凉,突然就看到一道青光从耳侧闪过,朝对方疾驰而去,直接穿透他的手臂钉在后头的床沿上,“叮”的一声清脆响声,整个床瞬间化成木粉,无声无息的倒下来,将贾镪埋了进去。 黑衣人被巨大的冲击硬生生挡住,但也就那么一瞬,他已经恢復过来。 然而也就是这一瞬,段十六被一股力量朝后拽去,没有任何惊喜的撞到熟悉的怀抱里。他有些无奈的想着,如果每次救人都要这么搂搂抱抱的,他可不可以拒绝被救?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表达感想,就看到那人也沖了出来,冷哼一声讥笑:“这次倒是看得紧了些,不过就凭你这五成功力,看得再紧也没用吧。” “对付你,一成就够了。” 白泽低沉惬意的嗓音在耳后响起,十分嚣张。 段十六听出针锋相对的意思,心想既然冤有头债有主,可否把自己放到一边看热闹?白泽却不松手,只冷冷盯着对方:“真身都未脱困,就敢跟我挑衅?” “哈哈!” 那人张狂的笑着,一对金黄的眼睛转到段十六身上,段十六被他盯着,目光迎上去,又看见他金黄的眼睛,内心一震,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生气,冷冷挑衅:“来杀我,却连脸都不敢露?” “这样不是更好玩吗?”那人听了十分高兴,话音一落,毫无预兆的消失在原地。 段十六看着他消失,心里疑惑丛生,还未想清楚,又察觉到白泽盯着自己,不知为何就想到昨晚的亲吻,急忙抽身出来。 屋子里,一个人爬出来,头上面上全是灰,如梦初醒又惶恐愤怒。 却是贾镪。 段十六看着他的神情,又看了看手中生锈卷刃的破剑,轻轻嘲讽:“人都死了,这世上就没有什么真的与他有关了,何必看不开。” 说着,他不再看对方,转身朝外走去。脚步很急,干脆化出一匹马,直接飞了过去。 没多久,邹阳城外连绵的山线扑面而来,他落在一片草木包围的林地中间,看到一小片宁静的湖泊就在不远处,而湖泊的另一侧,一座顶部尖平,山体呈半圆形的悬崖在阳光下像一只蹲坐的独狼。 段十六朝前走了几步,看着阳光落在湖泊中,波光粼粼,美不胜收。他慢慢走过去,一直找到悬崖下,找了个地方慢慢挖起来。 白泽晃悠悠的走过来,笑看着他:“做什么?” “……不知道。”段十六嘆口气,将手中的剑放进土坑里,仔细埋好,又慢慢退出来,在湖边洗了手,坐在那没有动弹。 白泽站在他旁边,微微笑着,看到剑客久远的记忆在湖面上浮动。 这个剑客,是段十六所沾的第一条人命。 第88章 无青峰 很多年前,有一个剑客,他爱上了一个女人,但女人嫁给了他兄长。朝夕相处,剑客还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只好开始流浪。过了很多年,他已经想不起那个女人的脸了,他以为自己终于忘记她,又伤心又高兴。 后来,他偶尔经过一个湖泊,看到夕阳透过峡谷照过来,落在湖泊上,那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地方。那一瞬间,他又想起那个女人,心中怆然,便大笑起来。 有一个少年正好经过,看到剑客长髮披肩,长剑别在腰间,像所有浪迹天涯的剑客那样,落魄、颓丧、又潇洒。 剑客站在湖边看了许久,从怀里拿出一个簪子,笑了笑又收进怀里。 然后他拔出剑,在湖边痛快淋漓的舞着,一招一式,一起一落,专注入神,夕阳照着他舞动的姿态,不似人间。 第106页 等到他结束,他闭着眼睛,突然听到有人吟诵诗句。 “……峥嵘如梦中,遥闻残音送。” 声音从草木间响起,剑客看过来,低沉的问道:“是谁?” 绿色的身影从草木间走出来,少年十七八岁的面容干净柔和,自信到有些自大。 是当年的段十六。 段十六轻笑拱手:“在下邹阳段氏,不小心看到你舞剑,有感而发。” “哈,这样陡峭的山峰,你是如何上来的?” “你能上来,我为何不能?” 剑客哈哈一笑,收剑坐下,招手问道:“你那一句念的什么?” “峥嵘如梦中,遥闻残音送。” “另一句。” “夜吟月光寒,蓬山无多路。”段十六走过去,看着剑客淡淡笑着。 剑客抬头:“蓬山是什么?” “是传说中让人羽化登仙的海中孤岛。” “哦?那便与我无关了。” 段十六摇头:“这世间的山都与人有关。”他看着剑客手中的簪子,嘴里笑着,眼里却是冷的:“问仙有蓬山,问权有泰山,而问情,大约也有情山吧。” “是吗?情山无多路……好!”剑客眼里闪出异样的光芒,指着无青峰问道:“这座山峰叫什么?” 段十六露出捕获猎物的神色:“无青峰。” “无青峰……无青峰!”剑客突然大笑:“多谢你为我指点迷津。” 说着,他朝无青峰山顶一掠而去。 段十六看着他的背影,也不再多话,转身回去。走了片刻,他察觉到什么,回头朝山峰看去,正好看到剑客从那里纵身跳下。 见此情景,段十六脸上惨白一片,狂奔而去,可是无青峰的另一侧是看不到底的悬崖,他站在那里,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到月亮上来,他脸上落下一滴眼泪,慢慢离开。 他有些迷茫的身影经过湖边,经过现在的段十六身前,消失在草木间,段十六看着自己的脸,看到他眼睛里消失的自大与狂妄,垂下眼睛。 那时候,因为苏如月的遭遇,他最是讨厌薄情又怀情的男子,他看到剑客,出言讥讽,不过是想令他心里难受,却在转眼间,手中含血。 苏如月、剑客、舞阳诗赋……段十六苦笑,真是故人往事,一旦牵扯就会接连而来。 ———— 白泽看完浮光掠影的往事,这才知道段十六心情不好的原因。 “不过是一条人命,你什么时候把人命放在心里过?”他笑着看他:“不过邹阳还有这样的地方,倒是个自我了结的好去处。” “大人请不要取笑了。”段十六想到当初自己站在悬崖边上时,不知为何听到剑客坠地前的嘆息。 死之前,浪迹天涯的剑客突然后悔,不该告诉她。 那悔恨杀死了他。 白泽摇摇头,难得正色说道:“不管你有没有揣度他的心思,他都会自杀,没有你,他舞完剑也会跳下去。” “我知道,”段十六笑了笑:“我的确愧疚于刺探人心,但更多的,是为人心如此经不起刺探而愧疚。” 他看着白泽比月光好看的眼睛,微微苦笑:“在下凉薄,确实未把人命放在心上。何况为了儿女情长寻死觅活,未免太过无聊了。” 白泽一笑:“有何不好。” 当然不好,段十六想到贾镪身上的蛇,轻轻说道:“刚才见到贾镪的幻境,舞阳诗赋的杀人案便水落石出了。” “是吗?” “贾镪爱上自己的弟弟,他尝试过所有离开的方法,甚至去入伍从军,却一直无法放下。后来他回到邹阳,发现弟弟爱上了一个歌姬,他心痛之下伶仃大醉,说出了自己的感情。结果弟弟害怕又抗拒,他伤心又难堪,只好逃出门外。那一路他都在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告诉他。” 白泽轻笑:“后悔么?人类真麻烦,做了也后悔,不做也后悔,终其一生,除了后悔什么也做不了。” 段十六不与他争论,继续说道:“贾镪路过无青峰的时候遇到流亡的山匪,被抓了,弟弟因为担心他,一路尾随过来,也被抓了。他们被人从山崖上扔下去,弟弟死了,他活了下来。然后,一条蛇咬了他一口,盘亘数百年的懊悔和怨气就进了他的身体,他捡到一把剑,杀掉所有山匪,背着弟弟的尸体回到邹阳,却在街上遇到了那个歌姬。” 他说着,看着白泽:“一开始,他决定保护这个女人,作为对弟弟的补偿,结果发现歌姬兴高采烈的准备嫁人,连他弟弟的名字都不知道,蛇的怨气就又浮上来……你看,四百年前的懊恼亡魂,四百年后依然在杀人。哪里好?” 白泽见他这样,知道他大概还是放不下当年的事情,轻笑道:“好与不好,都是他们的事。” “我知道……”段十六嘆完,又看到白泽居然在安慰自己,便笑了笑:“让陛下见笑了,这些事情在陛下眼里想必如灰尘一般,还请忘了吧。” “其他的的确忘了,但是看到那时候的你,如何捨得忘?” 第107页 这是又开始调戏自己了?段十六默默在心里腹诽,准备离开,却没有白泽动作快,袖子被轻轻拉过去的时候,他已经被扑倒在草地上,眨眨眼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白泽笑着压过来:“也亲过这许多次了,要不要做点别的?” “……不用。” “段先生冷心冷面,但偶尔也需要人安慰不是吗?” 段十六目光闪了闪,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耳朵有些红,心想,妖物要是都长这样,人心大约灰都不剩。 白泽察觉到他的心思,笑着吻过来。 柔美的无青峰上,气温渐渐高起来。片刻之后,段十六脑中一瞬间清醒,急忙伸手推开他一些,略微尴尬的问道:“你确定……咱们不换一下?” “嗯?”白泽微微侧头,“为何要换?” “陛下如此风姿……”段十六说着,察觉到白泽落在自己腰间的手已经不老实起来,想到自己四百年来何曾这么狼狈过,刚要狡辩,白泽在他嘴角轻轻一吻,笑着说:“不是你自己定的位置?” “……什么时候?” “你不是一直‘在下’、‘在下’的称唿自己吗?” “……这是两件事。” “嗯,”白泽笑着吻下去,手轻轻抚过,热热的笑起来,在他耳边柔声说道:“放心,你会喜欢的。” “……”段十六哑口无言,只好嘆道:“狡猾的妖物,最是惑人。” 白泽便轻笑起来,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 ———— 第二天,小武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前厅里,他惊慌的四下张望,急忙跑回段十六门前,听到开门的声音,期待的看过去,却看到白泽笑眯眯的脸,心里就抖了一下。 “你都这么大了,该自己睡了。” 妖王陛下好心情的说着,轻飘飘走过,小武愣在原地,大大的委屈,不敢说出来。 第89章 敌人 邹阳的斩头案破了,虽然真相不会有人知道。汀露听完来龙去脉之后,沉默许久,前往日落寺为贾镪的弟弟上了一炷香,便继续照常生活。 段十六却陷入了烦恼。 首先,白泽十分不客气的搬到了他的房间,尽管他有抗争,数次强调喜欢一个人睡,厚脸皮的白泽却只扔过来一句“你以后就喜欢两个人睡了”。 抗争完全无果,想到自己的防线如此脆弱,段十六就有些头疼——无青峰那次没把持住,之后便是一败涂地,再无翻转的可能。 晚上睡不够就算了,到了白天,妖界的公文还没完没了。斩头案之后,白泽真的将事情扔给他,自己在一旁悠闲度日,看他日理万机,十分无耻。 比如现在,刚刚清晨,段十六已经忙了一个时辰。 偏偏墨李丝毫不牴触,他本想用自己不懂妖界的事情来搪塞,墨李就一样一样把背景介绍到详细无比,段十六看着他滔滔不绝的样子,发现自己认识的墨李也不见了。 好不容易快看完,他又想起那天在贾镪家里的黑衣人。 他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看到那双金黄的眼,自己心里会那么恐惧?而且,什么叫“这一次”,难道还有“上一次”? 他完全没有印象,白泽也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 至于白泽只有五成功力的事情…… “这个么,”他问出来的时候,白泽依然闲闲的不在意:“当年那帮老和尚把我绑在生命之树下,封印无耻得不像个出家人,我的力量越大,封印的力量也越大。所以,我只好封住自己一半的力量。不然你以为跟元衡借一把剑就能救我?” 段十六点点头:“我也觉得破得太容易,但是已经过去这么久,为什么没有恢復?” “大概压制太久了吧。”说完,白泽摆摆手,走了。 白泽的态度,让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皱着眉,他还是有些按捺不住,朝前厅走去,一边盘算着,一边想到此前给麒麟君的信,算算时间,也该回信了。 前厅里,白泽没心没肺的喝着茶,段十六心里就冒火,刚要说话,一个身影落在院子里。 一身紫衣,婀娜多姿,眼波流转,妩媚娇柔,不用说,妖族的人。 看到段十六,女子挑眉一笑,走到白泽身前跪下:“陛下,清娆无能,让那人逃了,请陛下责罚。” “无妨,”白泽点点头:“他若是恢復了,本来也不是你能追上的。” “是!”清娆低头说道:“另外,属下追踪了一段,发现他身上有不属于妖族的气息。” “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东边,似乎是沈国的方向。” “下去吧。” “是!”清娆汇报完,这才站起来,刚要走,突然又想起什么,眼角一挑就闪到了段十六面前。 段十六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对方往前一探头,像只猫似的凑过来闻了两鼻子,妖娆一笑:“嗯,闻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吃? 白泽一笑,还没说话,段十六已经后退一步,摆手笑道:“在下骨瘦如柴,阴险狡诈,不好吃。” 第108页 “是么,”女子轻哼一声,盯着他白净的面皮挑逗:“我看还是有几两肉的。” 段十六哈哈笑着,进退不得,只好委曲求全,闪身撤到白泽身边。白泽对他的举动十分满意,笑着说道:“别闹他了。” “遵命~”女子起身,一个起跳,化作一道紫烟没了踪影。 段十六偷偷松一口气,妖族的一个两个,见多了心脏受不了,实在是不利于健康,果然还是要出去透透气。 这时,一只胖莺歌飞到院子里,啾啾的叫着,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扑到他掌心里,张嘴却是麒麟的声音:“十六!那个……我们搬新家了,想请你过来看看,这两日,请一定要来,香锦和竞秀一直念叨你呢,还给你准备了房间,请一定过来呀!”说着,莺歌梳梳脖子,报出一串地名。 段十六笑着点点头,看白泽:“既然有人邀请,我要出门一趟。” 白泽挑眉:“还想问你要不要去妖界玩一趟。” “这么巧,”段十六笑着眨眼:“不过小武和麒麟君好久不见了,妖界的事情再说如何?” “好,那我回一趟妖界。” “好。”段十六见对方没有要跟过去的意思,十分惊喜,乖巧点头。 白泽看着他的表情,眼里闪过一丝暗色,仿佛是嘆了口气:“再敢妄动,我就让墨李把你锁起来。” “好……”段十六腹诽自己从不妄动,还是张嘴应下,话音未落就看到白泽靠近,柔和又不容置疑的把他逼到墙角,眨眨眼还未来得及闪避,白泽的手已经抚上他的后背,就那么微微低头,吻住了自己。 他站着,任对方轻柔的碰触缠绵两下,然后长驱直入,在嘴里攻城略地。 段十六没料到对方一大早会如此有“兴趣”,胖莺歌更没有料到,它原本被段十六握在手心里,这一下就夹在两人中间,被挤得啾啾直叫。段十六听到它叫唤,慌慌张张的将手往外拿,白泽一手抱着他,一手将他的胳膊搭到自己背上,胖莺歌重获自由,也看不懂两人暧昧纠缠的姿势,在手掌里蹦得开心。 “嗯……”良久,段十六哼了一声躲开,白泽看着他微微泛红的双颊,笑着舔过他的嘴唇当做结束:“以后若是骗我,都这么道歉也不错。” “……陛下说笑了,”段十六推开白泽,摸着胖莺歌狡辩:“在下从不敢骗陛下的。” “是吗。”白泽心情颇好,也不再说话,拂过他的头髮,然后像一阵薄雾消失在原地。 见到他离开,段十六靠着墙壁,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慢慢唿出一口气,侧头看到小武躲在拐角那不敢出来,又笑了。 “重获自由,”他说着,沖小武招招手笑得开心:“走吧。” 小武点点头,欲言又止,飘进他袖子里。 第90章 自由与枷锁(一) 不到晌午,段十六带着苏如月和小武,笑得一派祥和,站在云州城中心宽大的院子里,看着眼前的假山流水、小桥凉亭,十分开心——冷冰冰的魔君元衡,这可是花了大价钱。 “……我是觉得有些铺张。”戎华在一旁紧张说着,温润的声音听着很舒服。 “哪里,若是也跟我似的弄个小院子,就太委屈你了。” 段十六笑着,他来找戎华,一个是稍微和白泽拉开点距离,一个是见两人关系发展至此,以前的事情他还是要知道的。 只是因为不想去找胤晨,就先来元衡这里碰碰运气。 正想着,两声又嗔又娇的“先生”从院子里传出来,香锦和竞秀提着裙子跑过来,可有可无的行了个礼,又扑过来揪着段十六左看右看,确定他的伤真的好了,这才笑着放过他。香锦见小武又变小了,捏着他的脸使坏,给大家带路。 一只小奶猫跑过来,戎华急忙抱起来,有些抱歉的送上来给段十六:“这个,是什么猫妖王送过来的,但是……” “你们有缘,送给你了。”小奶猫实在太可爱,段十六抱了许久才撒手。 走到前厅,元衡冷着脸站在那,脸上写着:若不是戎华非要我站在这里,我才懒得搭理你。 他的脸色过于有趣,段十六忍不住笑道:“魔君都报完仇了,怎么还是不开心?” “哼,”元衡轻哼一声,礼节倒是挺到位,引着众人进去,坐下冷声问道:“找我干嘛。” “是我让先生一定过来的,”戎华柔声说道,拍拍他的手:“上次你惹出秋日局的事情,还没有向先生道歉的。” “……”元衡深吸一口气,他的人生里不存在道歉这个东西,但是看着戎华,又说不出拒绝的话。 段十六看到竞秀将苏如月和小武拉走了,就摆手说道:“不用,现在看来也不算坏事,何况段某今日前来,的确是有事情想要问你们。” “我知道,”戎华点点头:“若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请尽管交代。” 段十六接过香锦沏的茶,直奔主题:“我想知道关于白泽的事情。” “白泽?”戎华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抱歉的摇摇头:“我只有这一世的记忆,实在是想不起来。” 第109页 “无妨,元衡大约是知道的。” 元衡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挑眉冷笑:“你何不问他?” “……最近也没见到他。”段十六眨眨眼,喝茶。 元衡瞥他一眼,十分之不待见:“你想知道什么?” “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比如你之前说见过他的力量,你说我应该回妖界。” 元衡想了想:“我见到他的力量,是万年前的大战。那次,我亲眼看到他一人对阵天界难缠的和尚道士,那帮人被他一个人打得落花流水,我觉着有趣,抽空看了两眼,至于回妖界这个问题……” 元衡看着他,眼中明确的取笑:“你浑身都是他的味道了,还问什么?为了救他算计这多人,还来问我?” “我当时的确是为了苏如月。”段十六颇有种老脸一红的感觉,不知该怎么说。 元衡拿起桌上的点心,吃了一口嫌甜,又拿起旁边新鲜的开心果,打开一个就有点嫌烦,戎华坐在旁边,看他笨拙的样子,笑着拿起一些,剥好送到他手里,元衡看着他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就柔和下来,把自己费劲剥好的第二颗递过去,见戎华吃了,心情明显就好了。 段十六咳一声,见两人卿卿我我的居然也不分场合,扭头装作没看见。 意识却没有这么快停下来,他不知怎么想到早上那个“吃”字,眨眨眼看着戎华,就有些紧张——虽然两情相悦,但戎华是圣洁的麒麟,麒麟! 戎华见段十六盯着自己,以为他也想吃,体贴的递了一颗过来,柔柔的笑着,元衡无声冷哼,懒得去猜他在想什么,却一撇嘴,不怀好意的说道:“对了,你知道当年,白泽为何会被封印?” 段十六一愣:“难道不是因为大战输了?” “那他为何会卷进去?你可知当时,妖界数万精兵,被他命令只能观战,到最后也没有动手,你可知道为什么?” 这个问题,胤晨也问过他,段十六皱起眉头。元衡冷笑:“若非是因为太嚣张,那只能说明,这事是他自己引起的。” “……为何而引起?” “你真的要知道?” “当然。” 元衡盯着他,突然一笑:“听说是因为杀了一个圣人。” 段十六心里震动,半晌问道:“就因为一个圣人?” “不,不是一个,”元衡扔进一颗坚果:“他可是找一个杀一个,一夜之间加起来十几个呢。” “如何又是一个又是十几个?” 元衡笑意更深:“圣人,天界佛门弟子,每三千年一现,化三十二法相,以仁君贤臣、巨贾高僧等有德之人现世,普度众生。那十几个都是圣人的化身,但每一个化身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为何……?” “那就不知道了,我刚想起来,”元衡将坚果咬得嘎嘣脆,咧嘴笑道:“而且在战场上,你猜他是如何败的?” “……”段十六愣在原地,白泽如何败的?是啊,妖王白泽败得彻底,几乎万年之久,妖族无人可以解救他。 “当年我忙着打魔物,瞟了一眼。他原本是会赢的,但是突然有一个人冲出去,拿着匕首捅自己,的心。”元衡舔舔嘴,十分开心,一双魔眼都多了光彩:“再然后,他就输了。” 段十六脸上的表情便绷不住了,他有些愣愣的坐在那,想到白泽胸口的匕首,脑中有些嗡嗡的,那把匕首为何会出现在白泽胸口? 元衡目的达到,十分开心的吃东西,戎华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不忍,急忙安慰:“其实这些事情和先生没有关系的。” 是吗?段十六心里一笑,他也想没关系,但显然,极有可能是有关系,而且白泽不愿意告诉他,说明不是什么好事。 “多谢魔君相告,”段十六点点头,将心里的异样压下去:“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关于修罗丹。” “怎么,用着不顺手?” “魔君说笑了,我想毁了修罗丹,但查了数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不伤及苏如月。” “没有办法,修罗丹相当于她的元丹。” “可是这样一来,如月就不能逃脱冥府的审判,顺利转世了。” “你在想什么?”元衡一抬眼,讥笑道:“你当冥府是什么地方,就算没有修罗丹,她的罪孽也不会消失的。” “……段某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是,同样,我也找不到可以让她逃脱审判的方法。” “哼,堕了修罗道就堕了,红尘不过百年,烦心事那么多,当个魔物也没什么不好。” 段十六嘆口气:“当年,如月求我让她重新转世,我既然答应了她,便想着尽力一试。” “那现在呢,她还这么想?”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段十六啊段十六,有时候我真怀疑,敢算计我和迦衍,敢跑到狐王面前闹事的人,真的是你吗?” “哈,”段十六轻轻一笑:“魔君想说什么?” 第110页 元衡极不耐烦,十分直接的看过来:“这样聪明的你,当真看不见吗?她的红线。” “红线?”段十六一愣,不明白这个和红线有何关系。元衡白了他一眼,正色说道:“这个女人的红线被烧断了,你看不到断口的地方,那一点青色的妖火吗?” 第91章 自由与枷锁(二) 青色妖火…… 段十六的脸瞬间煞白,他看着元衡,不敢揣测他的意思,元衡却盯着他,十分开心:“你猜得对,她的红线牵的应该是你,可惜这么多年,大概每一辈子都跟你擦肩而过吧,白泽也真是够狠的。” 段十六微愣,难怪白泽莫名的不喜欢苏如月,每次说奇怪的话也都是因为她,莫非是担心自己会爱上她……? 他自嘲的笑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是如月,他想起苏如月的心愿,白首之人,幸福之家……还有她在缅乡的遭遇,是因为白泽斩断了她的红线,她才遇人不淑? 想到这里,他的心直直坠下去,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元衡见他神色,心情十分好,还想继续,戎华急忙瞪他,元衡一挑眉:他自己问的。 戎华又赶紧拉着段十六的袖子:“先生你累了吧,一来就说这么多话,不如先去休息一下,正好香锦给先生准备了房间,我带你去吧。” “谢谢你们。”段十六的确累了,虽然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会听到这些,心里几乎有点茫茫然,见戎华有心让他缓一缓,也不推辞。 等走得远了些,戎华轻轻看着他:“你不要介意,他不是故意吓你的。” “我知道。”他点点头,看着戎华突然好奇:“关于麒麟以前的事情,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嗯。”戎华微微一笑:“不过我觉得无妨,想不想得起来都无所谓的。” “是吗。” “不管我能不能想起来,他对我都不会有改变。再说,他从天将变成魔族,这里面想必很多事情,想不起来说不定更好。” “也是。” “所以,”戎华停顿一下还是忍不住劝他:“先生你也是,很多事情,不问前尘或许更好。” 段十六不由得看他一眼,见他脸上一如往常柔和淡然,点点头不再说话。 可惜,他没有戎华的豁达,不问前尘,又何来他段十六的去往? 他嘆口气,头疼。 ———— 到了房里,躺到床上,脑子里依然乱糟糟的,香锦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看到他的表情,眼角就露出笑意。 “先生的衣服都在屏风后,按照以前的习惯准备的,如果有需要,随时告诉奴家。” “你准备的想必很齐全。”段十六这才看到香锦还在房里,急忙把乱糟糟的想法放在一边。 香锦抿嘴笑着,眉眼间更加妩媚起来,半躺到床上挨着他,划着名他的衣领柔柔问道:“今天先生进来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放松和舒展,香锦还偷偷高兴着,想着果然比起香锦,还是有人可以把先生照顾得更好,怎么一转眼,又有烦心事?” 段十六略微一愣,轻轻抓着香锦的手笑:“哪里有什么烦心事。” “又骗人。” 香锦一抬身子,将他轻轻半压在身下,摸着他的脸取笑:“先生每次撒谎,眉毛尖尖这个地方都会动一下。” “那也骗不过你。”段十六抬手拂过香锦耳侧的一丝头髮,闻到淡淡的花香,刚要动作,不知怎的想到白泽,手指就微微顿住。 香锦察觉到他的犹豫,笑着低下头来埋在他怀里,许久才说:“先生瘦了,可是被谁欺负了?” “哪有。” “也是,这世上没人能欺负先生的。” 段十六听她声音闷闷的,想到白泽调笑过什么花妖雪女,现在想想,醋意不是一星两点,不由得柔声问她:“自从让你们照顾麒麟君,难得见你几面,你可都好?有没有受委屈?” “哪里有委屈,”香锦低笑两声:“倒是我一个小小花妖,连妖界都没有去过,却平白无故的被妖界大总管赏了许多东西,话里话外,是因为这么多年,香锦伺候先生还算尽心。原来墨李也是个大人物,香锦被吓了一跳,却并没有委屈。” “那就好。” 香锦抬起头来,一双美目流转,看着段十六问:“可是先生,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和那位大人有了这种交情的?魂契呀,这可是前所未有的。” “什么魂契?”段十六脱口问完,又觉得似乎不该问,关于这一点,白泽那晚还特意取笑过他。 “先生不知道?”香锦一笑,房间里都荡漾起花香来,“魂契是我们妖族特有的契约,一生只会与一个人签订,基本上就跟人类许了终生一样的。” “什……!”段十六吓得目瞪口呆,他一直逃避魂契的问题,如今突然一下知道答案,却这么勐,心里突突的。 终生?未免也太可怕了! 他愣在那,又想到圣人和苏如月的事情,不由得嘆气:“不能取消吗?” 香锦见他狼狈的样子,娇笑着又把头埋下来取笑:“先生啊,你可是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呢,从不吃亏的金字招牌,怕是要砸了。” 第111页 “哈……”段十六放弃的躺好:“罢了,大约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哪里话,神魂相依,不管转世多少次,魂契可是一直在的。” 段十六更加无言,香锦见吓唬够了,也不再打扰他,眼睛深处更多了些哀伤,轻轻说道:“那位大人一定是把先生放在心上的,所以一会儿,香锦离开,关上房门的时候,先生对香锦,就只是‘段先生’了。” “香锦……” “先生不用担心香锦,我呀,一定会遇到比先生更好的人。” 段十六苦笑:“那是自然。” “那,先生睡觉不爱人在旁边,奴家告退了。”香锦说着,在他额角柔柔一吻,翩然起身,走到屋外关上门,身影却停留片刻,这才离开。 段十六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远去,心里闷闷的,他想了一遍元衡的话,那个拿着匕首的人,还有那一个个走到白泽面前的孩子,大约都是自己的前世。 神魂相依吗……想到自己过去四百年里,无数次去到他面前放松安睡,心里便十分难受。 只是,如果真的是自己,天大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白泽为何不愿意告诉他?以前是自己不想知道,但是如果现在问他,他会回答吗? 还有圣人的事情,白泽为何要杀圣人? 段十六心中累极了,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坐起来,突然看到一只小奶猫从窗户那像一个球滚了进来,绿澄澄的眼睛占了半张脸,有些腼腆的看着自己。 他心中一动,突然想起,这是猫妖王亲自派过来的。 第92章 自由与枷锁(三) 既然是胤晨亲自派过来的猫,那自然是可以联繫到猫妖王大人的。段十六看着小猫轻轻招手,小猫果然慢慢的走近他,像一只轻盈的球跳到床上,十分乖巧的喵呜一声。 他将小奶猫抱过来,轻轻喊道:“胤晨大人,在下段十六,想感谢大人特意来探病。” 片刻之后,小奶猫的眼睛里闪出红光,光芒越来越盛,胤晨慵懒的嗓音响起来:“哟,活过来了?” “多谢大人关心。”段十六笑道:“大人一切可还好?” “当然好。” “说来惭愧,段某还是想听那个故事,至于交换,段某可以先欠下,之后力所能及,一定达成,如何?” “当然!”胤晨哈哈大笑起来:“你主动问我,看来是进展不错呀。” 段十六有苦难言,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过,该怎么说呢,”胤晨似乎有些烦恼:“就是一个小片段……我还是直接让你看吧。” 胤晨说着,小奶猫却圆滚滚的动了起来,它趴在段十六胸口,抬起奶唿唿的脸,一对红眼睛看着他。那眼睛仿佛有吸力,要将他的魂魄吸起来,段十六感觉自己飘飘荡荡的,胤晨记忆里的片段如画卷,展开在他眼前。 ———— 那时候,胤晨还没有成为猫妖王,而是在冥府担任索魂的衙役。 这一天,他刚从人间返回,就听到冥府里惶惶然一片,他一路走过去,听到妖王白泽现身冥府,让冥王交一个魂魄,胤晨觉得有好戏可看,急忙沖了过去。 一进门,他就听到冥王冷冰冰的语调:“圣人并无魂魄而言,他的化身皆为圣徒,圣徒若亡,并不会有魂魄来冥府报导。” 另一边,妖王白泽眼底同样冰冷:“我不知道什么圣人,我只知道他死了,冥府就一定能交出他的魂魄。” “本王已经说了,圣徒并无魂魄,”冥王一挥手,三界中最清绝的脸上毫无表情:“圣徒皆是寿终正寝,即便死亡,也是早已定下的命数,从无横死的例外。何况他们死后只有一缕灵识,在天地间游走,等待所有法相寿终正寝,才能汇聚在一起回归圣元,重新转世。所以,不会来冥府报导。” 胤晨闪到判官张无的旁边,抱着胳膊看戏。 白泽皱着眉头,沉默片刻才问:“你的意思是,这缕灵识不归你们冥府管,是吗?” “圣人从轮迴塔转世,仅仅因为怜悯八荒地域里被业火焚烧的亡魂,才选择让优昙花开在冥府。这样,他转世的清光也能洗涤亡魂的罪孽。” 白泽看着对方如冰如幻的脸,略微垂目:“我只能等下一次轮迴塔启动,才能找到他的灵识?” 冥王沉默半晌,还是摇摇头:“灵识在天地间游动,随时都可能消散。即便真的重归圣元,也是圣火涅槃,空灵一片,你的等待并没有意义。” “我并不在乎所谓意义。” 冥王点点头:“佛门弟子知道自己天人五衰,就会选择成为圣人,因为圣人没有前尘,也没有过往,普度众生之后便消散无痕,是无过去、无现在、亦无未来之人。” “天人五衰?” “没错。所以,你遇到的这个法相,他有可能是圣人第一次转世,也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转世。如果是最后一次,法相都死亡后,圣人再无痕迹,你永远也等不到他们归元的一天,何必纠缠不休。” 白泽听完,沉默片刻,然后轻轻一笑,挥袖而去。 第112页 冥王看着他的背影,不置可否。 张无走过去,有些不放心:“陛下,妖王怎会突然惹上圣人?” “此事不关冥府的事。” “可是,属下看他的样子并不会罢休,万一又来……” 冥王沉吟片刻,这才看向站在一旁看热闹的胤晨:“你去查一下。” “陛下,”张无拱手劝阻:“可是圣人的轨迹,冥府无权过问。” “无妨,去吧,圣人的事情,妖王自然会查,你跟着他,别让他再来冥府示威。” 胤晨领命出来,看到卞城判官捧着一叠公文走过来,心里就升起逗弄之心,身影一闪,将对方撞在地上,判官还没来得及看清他,手忙脚乱的捡东西。 “呆子,别人撞你,你不会躲开吗?” “原来是你,自己莽撞可不许说别人。”判官捡起公文,有些好奇的看着他:“刚才整片天空被苍色的云层覆盖,妖气冲天,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你看到妖气冲天,还跑出来干什么。” 判官沖胤晨微微一笑,关切的说:“我也是刚反应过来,之前听说有仙人堕魔,你们在半路上碰到卷了进去,我就想着赶紧找你……你可有受伤啊?” “哼!也不看看我是谁?”胤晨哼一声,拍拍袖子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判官呆愣片刻,笑着摇摇头,不再放在心上。 妖王白泽降临冥府的原因,除了当时在场的三人,再无人知道。 之后,胤晨也尝试过跟上妖王的踪迹,但他数千年功力,并不足以盯紧他,所以那之后的事情,他并不清楚。 没多久,在世圣人一夜之间遭到屠戮,胤晨追赶着跑到八荒地狱的时候,看到白泽冲进去,没多久又从那里出来,离开了冥府。 ———— “这就是我知道的,当初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那个圣人,”胤晨的声音又响起来,居然也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白泽还真是大手笔,用魂契把你拴得死死的,不过这么一来,倒是把自己搭进去了。” “是吗……?” “难道不是?万年前,大战一触即发,本来不关妖界的事,但是因为白泽屠杀当世圣人,天界一纸檄文,将妖族拉入战局。后来,妖王白泽只身迎战整个佛道两门,力竭而败,难道不是把自己搭进去了?” “这么说也是。”段十六苦笑,只觉得身心俱疲,胤晨又取笑两句,不再理他。他看着小奶猫恢復了绿色的眼睛,轻轻一笑。 小奶猫一爬一滚的凑过来,在他脸上舔了舔,挨着他睡了。 段十六没想到一夕之间,如此多过往冲过来,疲累至极,贪恋着柔软的触感,终于睡过去。 如果可以,他想,真希望一切是个梦而已。 第93章 疑惑 段十六睡一觉醒来后,一字不提过去的事情。元衡知道的其实也说得差不多了,只是冷眼看着,并不多言。 在戎华的挽留下,他们三人又多住了几日。苏如月拉着小武在云州城里转得乐不思蜀,而没有了妖王陛下的关注,段十六也自在许多,感觉回到了以前的宁静日子,心里想着要不干脆避开白泽一段时间。 刚好这天,赶上云州每年的花灯集,戎华便提议出门赏灯,香锦和竞秀兴奋的忙碌着,给大家准备灯笼。 段十六向来不喜欢嘈杂,其实不太想去,可是香锦跑过来扯着他换衣服,小武和苏如月一脸期待,最后只能点点头,任人摆布。 晚上,天空星光灿烂,云州的大街小巷被各种灯笼照得如同白昼,他们浩浩荡荡的出门,每人手上也提着小灯笼,十分应景。 说起来,云州灯节十分浪漫,灯笼颜色也有传统而严格的界定——已经婚嫁或定了人家的,只能用红色灯罩;没有婚嫁的人会用黄色灯罩;寡妇和鳏夫则可以用绿色灯罩来表达寻找第二春的需要。 所以,与其说是灯节,倒不如说是独身人士相互看对眼的集会。 戎华提着苹果大小的灯,色泽也跟苹果一样红透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元衡却抿嘴笑着,在袖子下牵着他,一头红髮变成了黑色,看上去像哪家肆意的公子哥带着弟弟出门玩。两人一路走着,身影被照得摇摇曳曳又形影不离,偶尔在别人视线的死角,他便抓着戎华的手偷偷亲一下,暧昧又亲近。 丝毫不顾及身后一堆人。 段十六牵着小武,提着另一个“红苹果”走在两人后面,一边对自己的灯笼很不满,一边又为前面的两个人脸红,想到麒麟被吃得死死的,就觉得好不甘心。 这时,小武突然一本正经的问:“他们为什么这样?” “哪样?”小武好不容易说话,段十六心花怒放,眯着眼睛笑:“什么这样?” “就是、亲亲这样……” “这个么,”段十六眨眨眼,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哈哈两声:“因为是夫妇?夫夫?总之是就可以这样。” “那,”小武看着他,一副憋了许久再也不想忍的表情:“你和那个人也是吗?夫夫什么的?” “不不不,不是不是不是……”段十六连是谁都没问,慌忙摇头,看一眼自己手上通红的灯笼,十分气愤,回过头去,却看见香锦和竞秀拎着黄色的“小蜜蜂”笑得正欢。 第113页 “不换哦,”香锦看到他的眼神,眨着眼笑:“先生若是提黄色,那就是骗人了。” “……”段十六悲愤,将灯笼扔给小武提着,埋头走路。 苏如月安安静静的跟在他旁边,目光掠过他的红灯笼,没有说话。 一整晚,各种表情的人、各种颜色的灯笼熙熙攘攘,游人如织,说笑声不绝于耳,热闹极了。 夜半时,他们走到一处小小的巷子前面,大约是因为巷子太窄,没有灯笼也没有人,一眼看去,显得格外安静,段十六一边想着事情,一边抬头看到这一幕,突然就觉得身边的喧嚣都遥远起来。 他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想到不久以前,他和白泽走在邹阳的巷子里,月光如斯,人影如斯,一切安安静静,能听到彼此的脚步声。 当时,他心里异常平静,觉得这样并肩走着也挺好。 只是现在,他心里却平静不下来。 综合元衡和胤晨的信息,他已经猜出所谓“过去”的轮廓——白泽爱上一个人类,但是人类不知道为何死去了。他追到冥府,然后被告知那个人类是圣人转世,于是,为了那人的一缕灵识不会消散,他杀掉圣人在当世的所有法相,强迫他们转世。 强迫他们转世吗……?如果那个人已经转世,大战时冲过去的人又是谁?是圣人,还是圣人转世后的人? 段十六直觉这里面还缺了一块,就算没有缺,他也不明白自己是什么,圣人的转世,还是圣人其中一个法相? 可是,圣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段十六”却为了苏如月放出了妖王。 胡思乱想着,他突然想起四百年前,自己与白泽定下契约的那一刻,白泽当时所问的话如今听来颇为讽刺。 “……即使这会让你脱离人道,枉顾苍生……” 而自己那样毫不迟疑,说着“即使枉顾苍生”。 段十六终于明白过来。四百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救白泽,是为了苏如月。却原来,他也不过是被昔日亡魂的执念牵引着,一步步向他走去而已。 真是讽刺。 第94章 闻雪篇(开篇) 天界边缘的浅河边,一个仙人看到白泽杳渺如仙,眼底带着戏嚯:“我们打个赌吧。”仙人不明白这句话的由来,默默地看着他。白泽浑不在意,轻轻一笑:“你心里最看重的是什么?” “……当然是天下苍生。” “那,我就赌你终有一天,枉顾苍生,如何?” ———— 段十六心里涌出无法抑制的怒意,那怒意化作眼底闪过的血色。 “……出去,”他盯着月闻雪嘆息的身影,哑声喝道:“从我身体里……滚出去!” 第95章 鬼将军(一) 花灯节的后半夜,香锦竞秀等人看到街上都快没人了,这才尽兴而归。 戎华有点累了,被元衡牵着手打哈欠,慢慢往家里走着,眼中一片迷濛。苏如月整晚都安安静静的,浅浅的笑着,几乎没有说话,段十六知道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并未多想。只有小武和两个花妖蹦蹦跳跳的,精力充沛得很。 到了门口,香锦招唿大家各自回房,元衡突然走过来,眯着眼睛看他:“你想了一晚上,可想出来了?” 见他主动问白泽的事情,段十六谨慎得很:“抱歉,在下扫兴了,不过魔君问得正是时候,在下并未想出来。” 魔君好心情的挑眉:“你和他的事情,多的是时间,不过苏如月的事,还是早点解决的好。” “在下明白,但无论如何,苏如月不能受冥府的酷刑,何况……如果她的红线是被白泽破坏的,那我更不能再亏欠她。” “我就知道,”元衡看着天空中缥缈的月光,不太在意的冷笑一声:“所以我刚刚想起来一件事情,干脆告诉你好了。” 段十六眨眨眼:“哦?还请魔君赐教。” 元衡盯着他,不情不愿的说道:“此事关于另一颗修罗丹,你如果能找到那个人,说不定可以找到让苏如月直接转世的方法。” “是什么?” “鬼将军。正确的说,是鬼将军当年的那个女人,虞归。” 段十六从未听过鬼将军的事情,元衡冷笑:“战场的传说,你自然是不知道的,鬼将军的事情发生在两千年前,几乎无人知道,我也是最近突然听人提起。” 听到如此线索,段十六心里微微激动:“在下洗耳恭听。” 元衡冷哼一声,慢慢开了口。 ———— 两千年前,正逢乱世。 有一个叫虞归的女人,倾国倾城,是当时一位名将的侍妾,据说二人十分恩爱,不管那将军是成是败,她都一直跟随。后来,将军命丧战场,也许是因为心中有憾,他死而不亡,挥舞长刀将敌军杀了个干净,为自己的将士陪葬。 那一仗惊天泣地,双方均无一人生还,当虞归赶到战场时,看到将军已经堕入鬼道,拖着死躯在战场游走,手中长刀闪着妖异的红光。 那之后,堕入鬼道的将军出现在其他战场上,每一次都不分敌我,大肆杀戮,他身边也总是跟着一身红衣的虞归。就这样,“鬼将军”一名令天下闻风丧胆,许多人在战场上光是看到红色就浑身打颤。 第114页 直到乱世终结,有人亲眼目睹,虞归与“鬼将军”在寒鸦鸣泣的战场尸山里深情对视,面对面矗立良久。而后,从来不倒的“鬼将军”突然就倒了,他巍峨的身躯化作尘土,一颗血红的珠子从他胸口缓缓飘出来,落在虞归手上。再然后,她带着那把鲜红的妖刀消失在夕阳下,再也没人见过。 “那颗红色的珠子也是修罗丹。”元衡说着,瞥到段十六认真的表情,一笑:“她的事情对于妖族来说并不是大事,原本已经被忘得差不多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大闹秋日局,人类、修罗丹这些字眼说得多了,这一颗也重新冒出来。” “是吗?”段十六本能觉得这件事情背后还有原因,但一时之间还摸不到。 “既然已经被重新提起,就算我不说,你也很快会知道,我干脆早点告诉你。” “多谢,”段十六点点头,好奇的问道:“那位将军倒地之前,没有任何天地异象吗?例如电闪雷鸣,冥兵列道什么的?” “听说就是安安静静倒下了。” “这样的消失方式,与其说是消失,更像是一瞬间得到度化。” 元衡点点头:“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就是他遗愿已消,自己升天了也未可知。” “虞归后来去了哪里?” “乐城,那里是鬼将军的故乡。” “如此,看来有必要去一趟了。” “别急着高兴,”元衡恢復了冷漠的表情,看着极远的方向眯着眼睛:“那个地方现在魔气骚动得很?” “魔气骚动?” 元衡冷笑一声:“别人大概还没有发现,不过我已经感觉到了,你……莫非打算自己去?” 段十六眨眼:“当然。” 见他果然打算自己行动,元衡盯着他不放:“不打算告诉白泽?你有没有想过,解决修罗丹的事情,不过是他动动手指头的事。” “段某的事情,和妖王陛下没有关系。” 元衡冷哼:“秋日局刚过,你再这么胆大妄为,小心他拿链子将你锁起来。” 好熟悉的威胁……段十六忍不住眨眼,腹诽完扔到一边。 元衡见他嘴硬心也硬,也不再搭理,“反正我能帮的就这么多,”他笑一笑又补充道:“你若是急匆匆走,跟戎华说清楚,我可没赶你。” “哈!原来魔君如此惧内。”段十六调笑一声,刚觉得自己似乎说得不太对,却看到元衡听到“内”字,眼神里就有了笑意,一愣,便不再说话。 元衡的背影消失,段十六站在屋檐下沉默片刻。 另一颗修罗丹?也就是说,找到虞归,苏如月就有希望了。 第96章 鬼将军(二) 两天后,乐城。 秋收之后的大鼓之夜即将开始,风从街巷上扫过,扑到身上冰冰冷冷的,好在城里热闹,一路走来,行人不断,孩童欢笑着从身边跑过去,听在耳朵里就不冷了。 段十六慢悠悠的走着,小武跟在他旁边,捏着袖子不放手,他知道小武在想什么,虽然是鬼子,但心性和普通人类没什么两样,善良又乖巧。但也因为如此,没有魂魄、人气的供养,小武一直长得十分缓慢,好不容易长大点,秋日局这一折腾,又白长了,他只希望这次的乐城之行,不要再让小武陷入险境。 没多久,他们拐过一个街口,人更多起来,身影攒动,热闹的欢声从各处传来,无数摊贩摆成好几条长长的街道,被汹涌的人潮围得严严实实。 小武被涌动的热浪吸引住,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眼里微微激动。 没人特别注意他们,乐城大鼓之夜,每个人都来不及看别人。段十□□处张望,看到不少衙役一队队在外围巡逻,还有乔装的捕快在人群里警惕,似乎在小心防范。 此前进城时他就注意到了,就算是在阴霾的冬日里,乐城的天空也过于压抑,想到元衡的话,他特意察觉了一下,却并未感觉到魔气。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还有时间。他看了看小武,有些狡诈的笑起来:“刚好赶上大鼓之夜,给你找点吃的。” 小武点点头,十分乖巧。 ———— 没多久,广场上站满了人,水泄不通。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雄壮的鼓声响起,人群发出欢唿,翘首以盼。 正中间,数十排鼓架密密麻麻的放着,打着赤膊的汉子们在额头和鼓棒都绑上鲜红的带子,然后由缓及快,一阵阵敲起来。没多久,一簇簇火焰仿佛在响应鼓声的节奏,从广场外的几条街上依次燃起,慢慢汇聚到广场上,热烈的火焰将那片鼓架一层层绕起来,几乎照亮整片天空,人群越发激动起来,他们跟着鼓声唿喝起来,仿佛巨大的风吹过茫茫田野,既壮观又喜悦。 小武看了他一眼,似乎在问:他们在做什么? “冬藏之夜,击鼓迎神,庆贺今年盛果,祈求来年丰收。”段十六看着激动热烈的人群,笑吟吟的解释:“最开始叫仲夏大鼓,因为都在夏天进行,但人总是希望风调雨顺,慢慢的就变成了丰收的庆贺,何况忙完农时,不欢聚一场岂不可惜?” 第115页 说着,他不知道从哪拿出几个碗摆出来,旁边一袋各种形状的石头,然后慢悠悠的摆上一块牌子:神奇水,一文一碗。小武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看着。 没多久,几个孩子打闹着从人群里钻出来,其中一个见到“神奇水”,好奇的凑过来问道:“什么是神奇水?”他的同伴也凑过来,看了看周围香飘四溢的小吃和点心,又看了看段十六干净见底的水盆,哈哈笑起来。 段十六脸上带笑:“这可不是普通的水,”说着,他从石头里挑出一个猪形状的,轻轻放在碗里递过去:“爱喝肉汤吗?” “诶?”那孩子瞪大眼睛看着清澈的水,闻了闻,好奇的端过碗,啜一口,不可置信的叫到:“是肉汤!?” “诶?不可能吧!”听到他这样说,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喊起来,其中一个不相信,从他手上将碗直接拿了过去,抬头就灌下一口,眼睛都亮了:“真的!和我娘煮的味道一模一样!” “哇!”孩子们激动起来,一人一口就将那碗水喝了个干净,最后一个少年将石头捏出来放在眼前看了又看,没看出端倪来,又不死心的放在鼻子下闻,沖段十六问道:“你是术士?” 段十六一笑:“雕虫小技。” 孩子们吵吵起来要喝别的,段十六依样做出来,看着他们咕咚咕咚喝下去要好几碗,这才摆摆手说道:“不可多喝。” 人却已经围过来,玉米青菜点得五花八门,甚至有直接说要喝石头汤的,段十六来者不拒,很快卖出去几十碗,繁忙得很。 喧闹的人群没有发现,喝过水的那些人,头上渐渐升起一缕白雾,白雾飘飘荡荡的,围着小武转了一会就不见了。 小武懵懵懂懂的发现身体渐渐热了些,满脸疑惑,“是人气,”段十六笑一笑:“放心,现在这样激动的氛围,少这么一点点对他们没有危险。” 小武这才点点头,乖乖的站在旁边。 很快,月上中天,集会却被渐渐制止下来,衙役们走进人群唿喝着让大家回去,敲鼓的汉子们也停下来,就这么将大鼓放着,人却撤了。 “我以为会持续一整晚呢,”段十六问正在喝水的客人:“怎么突然就结束了?” 那位客人放下碗,有些犹豫:“最近许多人说晚上闹鬼,哎,我也回家吧。” “这样,我记得这里一向太平的。” “以前是太平……”那人说着放下碗,扔下几枚铜钱摇着头离开了。 段十六听了,皱起眉头不言语。他看着再无声息的大鼓,看到火把依然在燃着,人群却已经开始陆续减少,沖小武一笑:“罢了,我们也收摊吧。” 这时,天上突然下起绵绵细雨来,他抬起头,看到云层上交织着夜色、月色与烟雨的颜色,更显得迷濛。 潮气升起来,闷闷的。 “不像是这个季节的雨。”他有些茫然的说着,突然看到摊位前,一个比云层还要模煳的人影站在那,微微歪着头,盯着一碗水等待着。 就这样一眼,小武已经握紧手心,全身戒备起来。 段十六伸手安抚住他,沖那位“客人”问道:“喜欢什么味道?” “……唿……”人影发出模煳不清的呢喃,段十六微微侧耳,就听到对方嘶哑暗沉的说道:“……人……” “抱歉,”段十六一笑:“在下这里没有呢。” “……唿……”人影仿佛没有听到,依然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站在那,过了许久,雨突然大些,一片云影飘过,那人便不见了。 小武咽了口口水,拉着段十六的袖子不知所措,段十六摸摸他的头笑道:“没事。”他抬头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月影被遮挡起来,乐城持续着更暗的暗夜。 “疫鬼啊……”他沉声说着,看到一滴雨落在安静的盆中,激起微微的涟漪,皱了皱眉:“看来我们得快一点,不然赶上瘟疫就麻烦了。” 第97章 鬼将军(三) 第二天一早,段十六便带着小武找好吃的早餐铺,两人熘熘达达的,十分闲适。 谁知转过街角,抬眼就看到黑色身影从对角巷子里出来,恰恰好迎面走来,一身黑衣,高挑身材,有着青年的挺拔,又留着一点少年的样子,腰后露出黑黝黝的金属□□,颇有点眼熟。再一看对方走路有些跳跃的样子,就更加眼熟了。 不等段十六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勐然顿住,瞪大眼睛指着他,一个“段”字刚刚出口,又急忙改口,轻声喊道:“你你你你快逃……!” 逃?段十六一愣,这才认出来眼前这个人,可不就是秋日局上十分活跃的狼族少主斯风嘛,当时替君寄意挡了一掌,伤得很重的样子,如今看来又活蹦乱跳的了。 不过,为何叫他逃? 段十六眨眨眼睛,就看到斯风身后又走出来一个身影,白袍金边,瘦高如仙,却是狐族少主君寄意。 这么巧? “额啊!寄意我们去那边吧!”君寄意出现的一瞬间,斯风几乎是跳起来,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要将对方往后转。 第116页 可惜,这晨光刚出来没多久,街上行人寥寥,君寄意早就一眼看到段十六,斯风冲上去的时候,他一脚就踹了上去,骂道:“谁准你这么喊的!” 斯风惊唿一声避开,闪到旁边见挡不住,又冲过来两步,对段十六喊道:“餵段十六!你怎么还敢在外头晃悠?快闪开,别挡路!” 说着话,他面色扭曲的努努嘴,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段十六想起斯风在秋日局上阻止其他妖物以多欺少,知道他心思良善单纯,如今见他实在有趣,笑了笑说:“在下见过二位少主,没想到在这里偶遇,你们的伤可都好了?” 得,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听到伤,君寄意神仙般的脸上怒意一闪,右手往腰间一伸就要拔剑,同一时间,几个白影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前后左右将段十六围了起来。 “这……在下并无他意。”段十六见到这阵势,有些无奈。 但对方敌意太强,小武感觉到明显的杀气,吼了一声,沖围着的几人露出獠牙。 “别!别冲动!”斯风着急得跳起来,挡在君寄意面前,按住他拔剑的手,紧张兮兮的说道:“你的伤还没好呢!而且不可惹是生非,不可……” “闭嘴!”君寄意听不下去,倒是没有拔剑了,一掌朝斯风拍去,怒道:“那是对你说的!” “那……那你也别冲动呀……”斯风苦着一张脸,一叠声劝着,君寄意不知怎么终于听了进去,他抬抬手,那几个护卫又嗖的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段十六,你来这里做什么?乐城最近的事情莫非又是你搞出来的?”君寄意盯着段十六,看也不看斯风,走了过来。斯风跟在他身后,倒是放松了些,看着他也有些疑惑。 段十六也疑惑,首先,乐城的事情关他何事? 其次,这两人怎么凑在了一起? 他决定不计较这些小事,轻轻一笑表示无辜:“在下顺路在乐城待几天,不知二位来这里所为何事?”他轻轻说道,伸手摸摸小武的头,将他安抚住。 “乐城最近不太平,我们过来看看。”斯风对段十六倒是没有敌意,这会也认出了小武,眼睛亮了亮,笑呵呵的。 “是我来看看,关你什么事?”斯风的话刚落,君寄意一记眼刀已经飞过去,咬牙切齿的说道:“快滚回你的狼窝去,别跟着我!” “反正我顺路嘛,狐王也答应了呢。” “闭嘴!” “哦……” 段十六又疑惑了下,这是什么相处模式? 不过,他在秋日局上欺骗君寄意,随后又重伤他,现在狭路相逢,还是早走为妙,想到此,他脸上笑容不变,拱手说道:“如此,在下不叨扰二位办事,告辞。” “站住!”君寄意显然不打算放他走,他走过来,迎着小武充满敌意的眼神将两人打量了一下:“你来这里多久了,都做了什么?” 段十六微微低头,十分谦逊:“在下过来观赏大鼓,昨天刚到,什么也没做,过一两日就准备离开乐城。” “哦?” “这样啊,”斯风抢过君寄意的话,沖段十六挥挥手:“那你赶紧走吧,乐城可能要出事,你可别在这里闲晃。” 段十六点点头,十分乖巧。 君寄意却已经回过神来了,转头沖斯风问道:“你干嘛这么维护他?” “我没……”斯风手足无措的摇摇头,笑道:“他一个人类,咱们不要计较了啦。” “计较?”君寄意一挑眉,斯风立刻察觉到危险,摸着鼻子不再说话,见他这样,君寄意哼一声,又看回段十六:“修罗丹呢?” “经此一役,在下怕控制不住,已经封印了。” “捨得封印?数百个妖物和我狐族精兵都挡不住你。” “少主言重了,当时实在别无他法,才多有冒犯,妖族人向来不爱争夺,才让在下有机可趁,也希望少主不要放在心上。” 君寄意盯着他,眼神冰凉,杀意却已经没有了。秋日局规矩,魁注归赢者所有,狐王不追究,他君寄意自然也不会真的放在心上,盯了半天才问:“你现在是人类?完完全全的人类?” “当然。”段十六一笑,大大方方的让他看。 君寄意却收回视线,冷冷说道:“那跟我们走吧。” “嗯?”段十六一愣,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斯风又紧张起来,拉着君寄意的袖子说:“哎哎,抓他干嘛?” 君寄意拍掉他的手,十分嫌弃:“也许用得上。” “这样啊,”斯风无奈的笑两声,沖段十六点点头:“也是,哎,我们过来看了几眼,正好一筹莫展呢。” “出了什么事?”段十六本来也没打算走,干脆点头应下来,跟着两人朝前走去:“我可是听说乐城闹鬼。” “你既然是昨天来的,可见到下的雨了?” “是,”段十六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可是那场雨是瘟疫之兆,如何变成人祸了?” “是瘟疫,但不是天降的……”斯风搔搔头,有些为难:“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个,哎…” 第117页 段十六见他的样子,心里大概有了底,追问道:“瘟疫为何会劳动狐族出马?” 斯风咧咧嘴不说话,有些紧张的看君寄意的背影,段十六瞄过去,感觉到对方背影里瀰漫出来的杀气,垂下眼也不再说话。 小武抬起头有些不安的看着他,他沖小武摇摇头,转身跟着君寄意等人慢慢走。 看来以后出门还是得看看黄历。 第98章 鬼将军(四) 原来,斯风跟着君寄意一行,是连夜从数百里外的狐族赶来的,结果刚一进城就遇到了自己,段十六明白有事发生,挂着笑脸一路跟着。 “诶!这家馆子看着不错!咱们去吃饭吧?”斯风突然停下来,伸手扯君寄意的袖子,瞟到他的脸色,又急忙松手,只迭声喊道:“走吧走吧!” 出乎段十六的意外,君寄意也没反对,斯风一见,高高兴兴的冲进去,看到二楼靠窗的位置就坐下,拍着旁边的位置笑道:“快!赶了一夜的路,我都快饿死了。” 君寄意一脸鄙视,只差没说一句“饭桶”,走上前去将他拎起来,自己坐在了靠窗的位置,斯风也不介意,看段十六在楼梯那犹豫,又冲过来拖他,按在君寄意对面,也靠窗的位置上,自己一屁股坐在二人中间,回头喊道:“小二点菜!” “来嘞——!”店家在楼下响亮的回答,十分热情。 段十六让小武坐在一旁:“我们要一道纯肉,用油炒熟即可,什么都不放。” “听起来不错,我也能尝尝么?”斯风知道是点给小武的,咧着嘴笑,见段十六点头,更高兴,沖君寄意问:“你想吃什么?点只鸡怎样?” 君寄意眉毛一挑,看着他不说话。 “狐狸最爱吃的就是鸡呀……哎哟!”斯风说到一半,君寄意一拳头捶在他脑袋上,恶狠狠地说道:“闭嘴蠢蛋!” 斯风抱着头不敢反驳,瘪着嘴往段十六身边挪了挪,正好小二上楼了,各自点菜,君寄意报出来的却都是素的。 斯风大惊失色,眨眨眼又觉得也好,总算有一项和他的脸是符合的了,不知想到什么,点头傻笑。 段十六一路观察觉得有趣,见斯风还在揉脑袋,笑道:“我记得你身边有一个狼族的伙伴,他怎么没有来?” “你是说小冬子吗?我让他回狼族去了,我爹成天哼哼唧唧的,我打发他先回去说声我的情况。” “那天段某下手太重,奈何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实在没有脱身之法。只是,狐族和狼族,段某大概都得罪透了。” “没事!我跟我爹说要抢魁注来着,我爹说别死了就行,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别放在心上。” 段十六一笑:“多谢少主体谅。” “不要这样见外,段先生叫我斯风就可以了。” “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哈哈,今天看到你,我还真的吓了一跳,诶诶,听说你后来也受了重伤,怎样,都好了吗?” “已经好了,多谢挂念。” 斯风摆摆手,看着一道道菜上来,口水都要流下来,刚拿起筷子,突然又想到什么,凑过来问:“那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怎么今天没看见?” “谁?”段十六一愣,发觉他说的是白泽,轻咳一声,拿起筷子给小武夹菜,不太在意的说道:“那天偶然认识的,后来一片混乱,在下也没有见过他了。” “嗯?”斯风有些疑惑的眨眨眼,想起那人将段十六揽在怀里的样子,不像是刚认识的样子。这样想着,他不觉又有些脸红,嘿嘿笑着夹了一块小武的肉片,放进嘴里嚼两下,眼睛一亮。 君寄意脸上淡淡的,随意吃了几筷子,看段十六光给小武夹菜,自己一口都没吃,突然问:“你当年和妖王是什么关系?” “嗯?”段十六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想了想,点头说道:“我与妖王陛下之间的确立了契约,不过他脱困之时,契约便完成了。” “那现在呢?” “现在……在下跟陛下并没有关系。” 君寄意盯着他看了两眼,又问:“那你现在是人类?你活了四百年,没有妖王的力量,却没有死?” “对也!”斯风反应过来,盯着他上上下下的看,摸着下巴说道:“你如果是人类,怎么可能活这么久,契约终止的时候,不就应该……”他停下来,咂咂嘴没有再说下去。 段十六笑了笑:“二位身为妖族,应该知道妖族可以将寿命借给别人。” “诶?怎么借?”斯风闷了一口酒,好奇的问,君寄意却已经明白,瞥了他一眼:“闭嘴,断奶刚几天这么多问题?” “什么……?”斯风反抗的喊一句,又委屈的垂下头来,看着段十六眨巴眼睛,不明白自己问个问题,怎么就跟年龄扯上关系了,莫非……勐地,他想到什么,恍然大悟的看着段十六,一脸震惊,说不出话来。 段十六不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急忙解释:“段某这么多年来,与各族都做了些小生意,有时候会问他们交换点寿命,只需几道符咒即可,并非复杂的事情。” 第118页 “这样啊……”斯风松口气,默默吃两口又问:“那你还能活多久……哎哟!”他话音未落,捂着头瞪向君寄意:“好痛呀!” “原来蠢蛋也知道痛的。”君寄意挑眉,不在意的继续吃饭,斯风又委屈又无可奈何,小武见了,默默的给他夹了一块大大的肉片,纯当安慰。 斯风接收到他的关心,又咧嘴一笑,开开心心的埋头吃饭。 这时,君寄意的目光突然闪了一下,段十六不动声色,顺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去,却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拿着酒壶从楼下经过。 斯风大大咧咧的,却察觉到他细微的变化,好奇的站起来看:“怎么了,那人有问题吗?……啊,还真是。” 段十六急忙问:“有什么问题吗?” 君寄意没有回答,斯风皱着眉头说了句:“杀气大到不像人类。” 段十六点点头,也没有在意,这个插曲很快就过去了。 吃过饭,几人继续出发。大鼓之后,寒冬即来,乐城一天比一天冷,已经过了早饭时间,太阳的温度还是很低。段十六体质偏寒,一路都觉得冷,君寄意一身长袍,捂得严严实实,面上却如玉般微凉,只有斯风,一副无袖短打出街,丝毫不把寒冬放在眼里。 段十六想着打听消息,笑着说道:“不管是瘟疫还是找人,你们赶了一夜路,不如去段某落脚的地方稍事歇息,晚一点再出来如何?想必大白天的,妖物之类的都不会出来呢。” “好呀好呀!”斯风连连点头,段十六又笑着补充:“当然,秋日局已过,二位不可干涉我的私人事务,可否同意?” 斯风想也没想就答应:“你都赢了,那自然是不受任何人干涉了,”说着,他又看着君寄意,语气就温柔起来:“你的伤还没有好,赶了一夜路还是休息下吧。” 君寄意想了想,点头同意,一掌之仇另说,段十六想要做什么他并没有兴趣。 “甚好。”段十六稍微松口气,领着两人朝东城走去,没多久就来到一处隐蔽的宅子前,笑道:“我见这宅子长久没人住,便偷偷借住几晚,有些地方没有打扫,请不要介意。” “诶?”斯风挑挑眉:“你长得不像会干这种事的人呢。” 段十六被逗乐了,他不方便落脚旅店时,通常会找一处无人的宅子住一住,走的时候留几锭银子,这样的事他虽然不常干,但做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心理压力。 至于长相,狼族少主真是单纯,想到此,他不由笑道:“什么叫长得不像,那段某长得像怎样的人?” “啊……”斯风一愣,想了想说道:“段先生其实斯斯文文的呢,不像是舞刀弄枪的人,倒更像是个书生来着,啊!这样看,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么……” 想到这里,他瞥一眼君寄意,又赶紧收回目光,段十六也跟着看过去,捕捉到对方眼睛里的一丝暗沉,显然心情不好。 原来狐族少主天人之姿,却讨厌别人谈论容貌吗?有趣。 一进门,斯风发现小武是个勤快孩子,端茶倒水搞卫生就没停下来,忍不住问:“你……你该不会是段十六的役鬼吧?” 小武有些茫然的摇头,乖乖站着不说话。 斯风确定这个耳朵尖尖、皮肤泛紫的人是魔物,心里有些咂舌。 鬼子可是魔族诶……人类不是魔族的额……食物么? 他摇摇头,君寄意要进客房,见他挡路,一句话不说抬脚踢去,斯风闪避不及,直接朝段十六撞过去,怒道:“餵!咱们上门作客呢,你注意点!” 段十六无奈的接住他,眨眼戏嚯:“二位的关系原来变得如此好了?” “好?”斯风哭丧着脸,指着君寄意说道:“你确定这是好?” “秋日局上,你们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现在这样可不是好吗?” “这……”斯风揉着脑袋站好,耳朵就有些红,嘟嘟囔囔的说:“他受伤了么……哇!” 话音未落,君寄意一脸怒意看过去,恶狠狠的冷笑:“这个蠢蛋喜欢我。” “哇你你你别乱说!”斯风一张脸涨得通红,君寄意却更加生气,他揪着斯风的衣领,凑上去冷声逼问:“这张脸就这么招你吗,嗯?” “不……”斯风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看着君寄意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和遮掩不住的愤怒,红着脸不说话。 君寄意气唿唿的撒手,门一关,将二人挡在外面。 斯风嘆口气,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段十六轻笑着安慰他:“少主不要伤心,怎么说也算是心意传达到了。” “哈哈……”斯风挠着头笑,脸更红了。 段十六便领着他到前厅煮茶:“秋日局之后,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斯风咧嘴一笑:“这话说起来有点长呢。” 第99章 鬼将军(五) 按照惯例,秋日局上受伤的人都可以在狐族养伤,好了以后自行离开,斯风也不例外。 他那天中了一掌,昏迷两天醒过来,看到满满一屋子伤患,震惊许久才缓过来。小冬子抓着他一顿哇哇大哭,然后给他看了母亲的信,又说狼王叨叨了一阵催他回去,这么一熘说下来,斯风想到他们担心,就准备回狼族去。 第119页 结果刚要走,就听到君寄意也受了伤,还是重伤。他急忙跑过去看,果然看到对方跟死人一样躺在那,心里吓坏了,怎么也迈不开回去的腿。 “正好狐王发现了我的身份,说要表示歉意,给我爹捎份礼物过去,我就跟小冬子说,我要等君寄意醒过来把蝉翼剑还给我,让他先回去。” 就这样,斯风在狐族逗留了一阵,时不时去看望下君寄意,一晃就是小半个月。 “我后来听说了现场的情况,听说飞沙走石的,哎,你虽然厉害,但终归是人类,我就奇怪,救走苏如月又怎样,修罗丹就能吞了你。” “在下也是别无他法。” 斯风撇撇嘴:“你怎么说都行吧,其实你求求妖王,凭你帮过他这一点,何必以身犯险……” 段十六不知道自己和白泽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透明,只好笑一笑不说话。 后来,君寄意醒过来,见到他在那里,对他还是尖酸刻薄得很,但斯风看他伤成那样,又知道自己受伤的时候,他也是来救了自己的,就厚着脸皮待着,想着他伤好之前,自己多让让他,等他伤好了自己就回去。 段十六安慰他:“你年岁不大,也许少主觉得你只是一时好玩,故意这样,让你清醒点。” “哪有!我年龄是不大,那也不小了,而且我化形的时间可比他长多了。” “哦?”段十六一挑眉:“这我倒是不知道,狐王膝下子孙众多,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 “哎,这件事情我也是后来才对上号的,他的父亲是狐王的第三个儿子,母亲生他的时候就去世了,现在都不知道是谁。更奇怪的是,一般来说,王族的后代生下来就是人形,可是只有他是只小狐狸,这还不算,他好几百年都是小狐狸的样子,差不多五年前才化形成功。” “如此?那还真是不多见。” “是吧,我听说他小时候没少受欺负,也没什么人管他,哎……”斯风抠抠脸,十分大大咧咧的:“他现在这性格也不奇怪,我被他欺负欺负也没事。” “嗯,你是好脾气的。”段十六点点头,想了想又问:“可是秋日局所见,他身手极好,而且也十分得狐王喜爱。” “嗯嗯!”斯风重重点头表示肯定:“听说以前还是小狐狸的时候,就睚眦必报的,只是功力不够,化形之后,好好报了一段时间仇,现在没人敢惹他。” “那后来你就陪他来乐城了?可是他的伤还未好全,狐王应当不放心他出来才是。” “可不是,不过他非要出来,狐王也拿他没办法。” “为何?” “嗯……我后来听说,这件事情涉及到狐族以前的一个人。很久以前,寄意还不能化形的时候,有一个人一直照顾他,对他来说,那个人很重要,所以……” “……是女的?” “你怎么知道?” “……随便猜猜,”段十六点点头,给斯风倒上一杯茶,安静下来。不知为何,他心里有点在意,虽然不知道他们具体在找谁,但都是女人。 斯风也没当回事,继续问道:“你呢?后来是不是伤得很重,一开始好多人在找你,有些是好奇,有些却还是想要修罗丹的。” “在下也受伤颇重,休养了一阵,这才出来透口气。不过除了你们,倒也没遇到其他人。” “哈,不奇怪,我听说妖王后来下令了,说修罗丹就归你所有,其他人不可再因为秋日局的事情找你麻烦。” “诶?”段十六不明白这件事情怎么又扯到白泽,还下令……有这么严重吗? 他垂眼一笑,不置可否。斯风却不打算停下来,反而特别好奇的凑过来,神神秘秘的问道:“诶诶,妖王陛下长什么样子啊?上次我去妖界来着,但我爹没让我见他,好可惜啊,我都没见过呢!” “哈哈……”段十六有些尴尬:“不及你英姿飒爽。” “你也笑话我,你们密谋那么久,一定很熟吧……” 密谋……段十六咳嗽一声,想说他们不熟,还是闭嘴,摇头笑道:“怎么你们都知道白泽的封印是我解开的?” “嗯。” “是白泽说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前几年还只有特别隐晦的传闻,但秋日局之后,这个消息突然就传开了。” “这样,”段十六点点头,心里又闪过疑问。 自从秋日局之后,舞阳诗赋杀人案明显是冲着他来的,白泽的传言……姑且就当是白泽自己放出去的,那这一次的修罗丹呢……? 他放下疑惑,回到正题:“那你们这次来乐城是找那位狐族的姑娘?她都做了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斯风有些为难,眨着他英气的狭长双眼:“就听到什么刀啊剑的……” 段十六眨眨眼,鬼将军也有一把血红的妖刀。 看来是真的撞上了。 但是如果虞归是狐族的人,这里面说不定还有隐情,他可不想沾手。 第120页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君寄意从走廊里拐过来,有些淡漠的看着他们,斯风急忙扬手招唿他坐下:“睡得好不好呀,伤口还疼吗?” 君寄意瞟他一眼没有说话,冷冷的盯着段十六:“再打一架?” 果然,以君寄意的性子,可没打算让人白打一次。段十六喝口茶,低眉顺目的道歉:“少主言重了,在下差点连性命都没了,修罗丹也封印了。少主若执意如此,在下只好让你一掌打死算了。” “我不欺负人,”君寄意冷哼一声,又问:“你来乐城到底做什么?” “在下是路过罢了。” 君寄意显然不相信,但也不打算追究:“既然打不了架,那就告辞了,你赶紧离开,别让我再看见你。” 说罢,他放下一锭银子在坐席上,起身抬脚就走。 这是当旅馆了?斯风有些反应不过来,朝段十六抱歉的笑了笑:“你快走吧,我知道你本事大,不过真要是瘟疫了可不好说。” “多谢关心。”段十六点点头,目送他们一个起跳,闪到墙角外不见了,直到这时,他才放松下来,嘆了口气。 袖子突然被扯了扯,他回头一看,是小武有些紧张的看着自己,便微微一笑安慰:“放心,他不会追究的,不过这里不太平,又碰到他们……咱们今晚再试试运气,如果还找不到就回去好不好?” 见小武点点头,他有些苦恼的笑了笑,如果还找不到,只能去问问白泽了。 第100章 鬼将军(六) 入夜,段十六静悄悄出门,月色正好,只是那一场小雨之后,乐城的晚上就变得格外阴森,大街上别说行人,连衙役都不敢出来,安静得可怕。 一个老人吱呀一声打开门,颤巍巍的探头看着,唉声嘆气:“啊啊……瘟鬼啊……大鼓怎么能只敲一半呢,不吉利啊……” “哎呀爹,你怎么又出来了,快回去,这几天宵禁,可不能出去的。”一个男子冲过来,大约是他儿子,急急忙忙抓着他的袖子将他搀进去,老人左右看着,瞥到段十六这边,也不知道看到没有,有些恐惧又生气的说道:“不吉利!走,走啊……” “走哪去啊,爹你别乱想。” 男子关上门,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就这一小段,让他有些怅然——在他印象里,乐城又叫万城,曾经出过众多名将大儒,包括那位传说中的“鬼将军”。这样的地方,即便不是年年风调雨顺,也很少会像现在这样被瘟疫威胁。 他想到君寄意追查的狐族姑娘,不知道为何,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收回思绪,他拿出一根灰白灰白的蜡烛,比寻常蜡烛粗了很多,底部缠着一些惨白的丝线,烧出来的火跟血一样红,飘着奇怪的味道。 “这是用死在战场上的将士骨灰做的,最能吸引死于战场的幽魂。两千年前,鬼将军的侍妾把他的战刀埋在了乐城,说不定这蜡烛可以找到一些踪迹。”段十六慢慢跟小武说着,微白的脸色在烛光下异样的红润。 又走了一段,蜡烛的火苗突然噼啪一声,瞬间涨起来,又落下去。他急忙站住,还没来得及梳理清楚,浓烈的血腥味就沖了过来。 他一惊,沿着血腥味走到不远处僻静的巷子口,正好看到一个人影从巷子里冲出来,朝另一个方向跑走,那身影莫名有些熟悉,段十六这才想起来,不就是早上看到的那个醉酒男人吗? 杀气大到不像人类……看这样子,是终于忍不住杀人了。 这么一愣之间,那人已经跑远,月色下,风突然就刮起来,仿佛是血腥味搅动了空气,味道越来越浓,像是血,又掺杂着别的什么。 段十六轻轻朝巷子里走去,极快,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只是,有人比他更快。 当他看过去的时候,看到一个红色身影俯卧在巷子里,悬空趴在那,几乎要挨到尸体,风吹过来,吹起她飘荡的长纱,如梦如幻。她的双手轻抚着已经停止唿吸的人,嘆息一般的说道:“……不是……” 她轻轻说着,指尖划过尸体的脸颊,勾出一个迷惘的魂魄,像丝一样缠在她手指上。 “……虞归,”段十六轻轻喊道,微凉的嗓音划破浓稠的血气,惊得对方回过头来,却是美艷无比,哀伤无比。 她如最轻的羽衣那样冲过来,扑到段十六面前,靠近那红色火焰,陶醉的深吸口气,这才看着段十六:“你叫我什么……?” 段十六转头看着巷子里倒地不起的尸体,又看了看眼前红色胭脂妆点的美艷双瞳,微微一笑说道:“虞归姑娘比传说中还要美。” 虞归看着段十六,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自顾自的皱着眉,声音比风还要轻柔:“将军,是你吗……?” 这句话十分奇怪,段十六刚要说话,破风声突然就冲过来,虞归极速后退,到半空的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他急忙扬手,手中的蜡烛化作灰,盘旋跟住她血红的衣袍,也消失了踪影。 只留下几圈惨白的丝线,躺在他手上几乎没有重量。 段十六看着旁边钉入墙壁的匕首,这样锐利的攻击,十分熟悉,他不免有些愁眉苦脸。 第121页 君寄意修长的身影落在他面前,冷冷说道:“你果然有所图谋。” 段十六心想,你白天走得那么干脆,果然也是假的。不过他不想起冲突,面上还是笑道:“在下看月色很好,出门散散步。” 他的表情十分轻松,若非身后巷子里的一片血腥,散步一说倒也十分应景。君寄意拔下墙上的短剑,斯风正好赶到,看到段十六吃了一惊:“诶?段先生你出来散步吗?” 一句话说得君寄意几乎要咬牙,段十六也差点笑出来,斯风顾不上察觉他们的心思,抬眼看到巷子里的尸体,急忙冲过去:“怎么还有兇案?这……” 君寄意瞟一眼巷子里的情况,摆明不感兴趣,他确信自己刚才察觉到的气息没有错,只是没想到他要找的人和兇案扯上了关系。 这么想着,他盯着段十六冷冷问道:“你刚才看见谁了?” 段十六并不想回答,他犹豫的时候,绵绵细雨突然而起,像烟雾一样开始下起来。他四处看了一眼,看到四处的街道上,疫鬼随着雨慢慢出现了,他们不再游荡,而是站在那,等到雨水开始在地面上聚集的时候,他们就仿佛融化一般,一点点渗透到水里,随着水流朝四处流去。 他皱起眉头——疫鬼不会扑上去杀人,但他们会融进城里的每一处水脉,就像现在这样,让每一口水都能夺人性命。 而这,就是瘟疫。 这一场瘟疫,听起来似乎和虞归有所关联。 段十六思索的时候,君寄意看到雨,面上更加冷了几分,他举起手中的剑:“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刚才看到谁了?” “罢了,既然少主已经起了疑心,在下也不好再隐瞒,”段十六摇摇头:“我们找的应该是同一个人,当年鬼将军身边的虞归,对吗?” 他说话的时候,那几个白衣的属下落在周围,为首的一人沖君寄意微微摇头,垂手站立不动。 君寄意盯着段十六,冷冷问道:“所以你刚才看到的是谁?” “虞归。” 听到虞归的名字,君寄意的目光更是冷如刀锋:“她去了哪里?” “在下也不知道。” “你要是不说,我保证接下来你不得脱身,时刻都在我的掌控下。” 果然,段十六嘆了口气:“在下的确不知道,不过正准备去找,少主若是不怕扑空,可以一起去。” “当然。” 君寄意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收起剑。段十六见他如此不好惹,默默地为斯风捏了把汗,他张开手,看着手心里的几圈细线,几不可闻的念出一句咒语。 死去战士的衣袍遗物轻轻颤动起来,在阴凉的雨夜里,一端缠在段十六干净白皙的食指上,一端飘到空中,寻找一般游移,将他朝一个方向拉去,他牵着小武慢慢走着,雨水落在头上身上,交织成温润的湿意。 第101章 鬼将军(七) 几人跟着那段线几乎穿过小半个乐城,看着周围阴森森的,段十六便有意无意打听起来。 “不知少主此次来找虞归姑娘,是为何事?” 听到他问,君寄意的目光里有什么闪了闪,片刻之后,他十分冰冷的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我狐族人一生,只会有一个名字。” “那……?” “她不叫虞归,她叫君青颜。” “那这位青颜姑娘,做了何事?这一场瘟疫,莫非与她有关?” 君寄意显然不想多说,他挑挑眉:“你既然来找她,自然是知道鬼将军的事情了?” “在下听过一些,”段十六沉思片刻,慢慢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当年,青颜姑娘将鬼将军的刀留在了乐城,她现在,应该是为了鬼将军才来的?” 君寄意听到鬼将军,眼里已经不高兴,还是耐着性子说道:“青颜之前一直在狐族好好的,但是数年前突然离开,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最近有人看到她在乐城出现,我们打听之下也猜测,她应该是把当年鬼将军的刀唤醒了,还准备召来瘟疫,用数万亡魂来醒刀。” “醒刀?她为何要这样做?事情都过了两千年了……” 君寄意不愿再说,当他听说狐王派人来抓她,不顾伤痛未好,坚持要自己来,结果一进城就碰到这个段十六。以他对段十六的了解,这个男人可不会平白无故的插手闲事,不禁冷哼一声,盯着他问:“你先说清楚,过来做什么的?” 到了这个时候,段十六也不再隐瞒:“我听说,当年鬼将军也是从人类堕入修罗道,但是后来,他突然就被度化转世了……所以我想来问问青颜姑娘,他用的是何方法。” “又是为了苏如月?” “少主要这么认为也可以。” “哼,你跟妖王的关系扑朔迷离,居然还有一个苏如月?” 段十六有些无奈:“……在下从不与人扑朔迷离。” 君寄意便冷笑:“看来你跟妖王关系不好,不然,苏如月的事情何不去问他?” “因为想先问问青颜姑娘。” 君寄意点点头,依然冷着脸:“等我们抓到她你再问,不许生事。” 第122页 段十六听了一笑,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他们来到一面倒塌的残墙前,段十六念了一句咒语,灰白色的粉末凭空出现,在墙面上盘旋着,一个不知通往哪里的入口就出现了。 君寄意看着他手指上的细线,凉凉的说了一句:“本事这么大的人类,的确不多见。”说着,他身子一腾空沖了进去,斯风看到他的背影,一边哎呀叫着一边也急忙跟上。 “好吧,有他们跟着,总比我一个人要好。”见他们如此积极,段十六对着小武无奈一笑,也不慌不忙的跟上去。 等他手中的细线飘进去,入口瞬间就消失了。 ———— 一进去,段十六落到一个屋顶上,发现眼前居然又是乐城的街巷,只是更加空荡荡的,别说人影,整个世界唯一的人类大概就是他了。 空间瀰漫着红色,惨白的月亮挂在天上,一柄长刀横在月亮中间,闪着妖艷的红光,比月亮刺目了许多倍。 那炳刀不长,从刀柄到刀尖,越来越宽,到了末端是利落的斜线,切出刀尖的尖角,刀身正中间,一条细缝将刀身一分为二,快接近刀尖的位置上,一颗红色的珠子兀自旋转着,妖气丝丝缕缕,倾泻而出,却是修罗丹。 “果然在这里。”君寄意低声说道,似乎有些生气,段十六还未说话,就看到他腾身飞出去。 只是,他还没飞出多远,虞归就出现了。 她从街道尽头慢慢走过来,那柄妖刀在月上一闪不见,下一瞬间却出现在她的手上。她握着刀,身影婀娜,一步一款摆,红色丝袍在黑夜中像雾一样缭绕,异常美艷又兇狠。 斯风怕君寄意冲动,跑过去将他往回拉,见他脸上交织着痛惜怀念的神情,不由得愣在那儿,然后反应过来,沖那女子大喊道:“君青颜,你快点悔悟,跟我们回去吧。” 女子停下来,不远不近的站着,一双凤目美如画,两只瞳孔泛着月光,朱唇微启,慢慢说道:“寄意,带着你的人离开,否则我杀了你们。” 君寄意目光一闪:“青颜,看来你还记得我,既然如此,跟我回去领罪。” “我有什么罪?” “你私自出逃,唤醒妖刀,跟我回去,我会求狐王饶你一次。” “哈哈,饶我一次?”青颜一身红衣,轻轻笑起来,妩媚又哀恸:“我不过是喜欢上一个人类,狐王就将我锁在那不见天日的冰湖底下,这就是你所谓的饶过?” “狐族不可与人类纠缠,你违反了规矩,自然要受罚。” “住口!你知道什么!?”青颜突然愤怒起来,她跳起来,扬起手中的刀,狠狠一噼,巨大妖力撕破空气,直冲而来。 众人急忙避开,段十六正在想事情,还未反应过来,被小武抓着躲到一旁,再看过去,青颜脚下的屋舍连同街道,被巨大的裂缝一分为二。 “爹爹!”小武难得开口,却是责备,嗓音甜糯,和鬼子的身份一点都不符合。 一旁的斯风听到这句话,吓得瞪大眼睛,手指在两人之间移来移去,满脸写着“你别吓我!” 段十六有些无奈,摇摇头表示否认,他看着突然就起来的战斗,还是不太确定,沖斯风问道:“你是说,君青颜要唤醒妖刀,让妖刀化魔?” “是啊,”斯风一点头,又低声说道:“段先生说的鬼将军,我从没听过,到底是什么情况?” 段十六看着君寄意一挥手,几个狐族护卫已经朝青颜沖了过去,君青颜显然身手极好,手上妖刀威力又巨大,辗转腾挪间,一点亏也没吃。他抓紧时间,将鬼将军的事情说了一遍,斯风听完这才明白,看着君寄意在那边缠斗,便说道:“段先生刚才问我问题,是不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段十六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说,这件事情从头到尾,不对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斯风见他表情担忧,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是安慰道:“段先生你放心,寄意只是来阻止她,将她带回狐族,你到时候跟我们一起回去,人是你帮忙找到的,我想只是问两个问题的话,狐王还是很好说话的。” “在下明白。”段十六点点头,斯风这才放下心来,冲过去,不远不近的悬在战圈外,盯着君寄意的动作,又不敢贸然帮忙,一脸着急。 小武冲到旁边,也是一脸戒备,像是随时要冲出去。 他见小武这么担心,如今又这么点大,急忙说道:“小武你快回来。”小武大惊,死命摇头,见段十六坚持,只好不情不愿的隐身到符咒中。 收好符咒,段十六这才安心看戏,谁知还未转过头,就听到一声极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原来是君寄意挥剑,狠狠挡下妖刀的正面一击,这一下极重,整个世界都仿佛震盪起来。 段十六凝神看去,发现两人交手至今,君寄意脸上的表情一如最初,青颜却看上去越打越生气,妖刀上的红光蔓延到她身上,鲜红的丝袍随着动作在空中飘逸,像姿态各异的花,狠辣至极。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手握妖刀的君青颜,和那个巷子里哀痛的女人,并非同一人。 第102章 鬼将军(八) 君寄意见青颜不留后手,打斗间指挥属下布下阵型,和副手一左一右夹击过去,很快就将君青颜逼到了死角。眼见她不能动弹,手中银光忽现,一把匕首狠狠射去,正中妖刀中间的修罗丹。 第123页 一瞬间,妖刀上红光迸射,刺痛众人的眼睛,段十六也忍不住遮挡一瞬,再睁开却看到妖刀嘶鸣着,仿佛有意识一般朝月亮那飞了过去。 这一下变故出乎意料,君青颜脸上露出惊惶的神情,紧抓着妖刀不放,似乎要将它拽住。然而她很快失败,反而被妖刀带着一同飞了上去。 段十六看到她的表情,正觉得不对,地面震盪起来,无数骸骨从地面下爬出来,一层层叠着,如同千军万马,紧紧跟着妖刀,像山一样堆起来,也朝月亮的方向涌去。他站立的屋顶在这突然的变动中坍塌,他一惊,没来得及拿出符咒,眼看就要掉到下面的骸骨之中,斯风突然冲过来将他一拽,朝上飞去。 “我说段先生,你这次的准备看来不太充足啊。”他咧嘴笑着,眼光明亮,段十六忍不住笑一声:“多谢少主。” 风唿唿吹过,他看着身下虚幻的世界逐渐龟裂,眉头皱起来。 这时,月光从身后照过来,他回头看过去,看到月亮变得越来越大,除了一圈光边,内里变得和夜空一模一样,绵绵细雨在其中飘荡,斯风拽着他从“月亮”中冲出来,转眼间,他们来到了真正的乐城上空。 “原来那个世界的出口就是月亮。”斯风说着,心有余悸的朝后看去,亡魂嚎叫着想从月亮中爬过来,却被无形的结界阻挡,扭曲得更加剧烈。血色蔓延,明月一点点变得鲜红如血,他急忙离得远了些,瞠目结舌:“这是什么情况!?” 听到他问,段十六皱起眉头:“你不觉得,我们进去的那个幻境,与其说是妖刀的空间,不如说是封印妖刀的空间吗?” “嗯?段先生的意思是?” 段十六看着君寄意紧追着君青颜,手中长剑妖气崩裂,君青颜逐渐招架不住,面上露出狼狈之色来,却死死拽着妖刀不松手。 突然,妖刀炸出一片红光,其中一丝从剑柄刺入她的手腕,将她和剑牢牢绑在一起,她露出痛苦的神色,很快,身上红光越来越亮,痛苦的脸上居然又出现笑意,毒辣狠绝,眼神中更是红光闪现,此前的隐忍哀恸荡然无存。 看上去,如同被妖刀控制住了一样。 段十六终于反应过来,急忙喊道:“少主,妖刀早就醒了,请小心!” 君寄意冷哼一声,身形一刻也不停。 斯风却急了,他没听懂段十六的意思,但他知道醒过来的妖刀十分危险,根本顾不上别的,飞身一跃要冲上去帮忙。 “你站住!”君寄意冷冷的喝住他,斯风被他凌厉的眼光吓退回来,一时间在原地团团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转头对段十六哭:“段先生怎么办呀!?这妖刀要是醒了,会发生什么?” 段十六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突然想起君青颜在那巷子里哀恸的问话……她在找鬼将军,为何? 他盯着君青颜的身影,轻轻摇头:“当人类堕入魔道、鬼道或者修罗道的时候,会化出修罗丹。有时,他们常年使用的兵器也会因此而化作妖刀魔刀,既然已经化作妖刀,又何来觉醒一说?” “嗯?”斯风本来就着急,听到他这样说,抓头挠耳终于一拍脑袋:“我听师父说过!但是不什么觉醒,是弒主……啊,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段十六听到“弒主”,恍然大悟,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急忙大喊:“青颜姑娘,你其实是为了阻止妖刀才来的,对不对?” 他的话一出口,君寄意勐然间回过头来瞪着他:“你说什么!?”他目光如刀,又看回君青颜:“青颜!你到底要做什么?” 君青颜仿若不觉,那妖刀突然嘶鸣,尖细刺耳,搅得空气都不安起来,刀身变得越来越红,闪动得犹如火光,她怒吼着将妖刀一挥,无数火光朝天空下的街巷飞去,那火鲜红如血,芯子却是绿的。 斯风惊慌的大叫:“到处都着火了!” 段十六见那火烧在木头门上,木头却没有变黑,皱眉点头:“果然,妖刀也在找鬼将军。” 君寄意一跃而起,手中长剑更加凌冽起来,直刺君青颜,冷着脸喝出一句:“你说清楚。” 段十六嘆口气:“这把妖刀化魔的时候,已经吸收的魂魄恨不得有百万之数,再加几万有何意义?所以我想,醒刀之说并不成立。但是我听说,化魔的兵器如果长期不受压制,便会吞噬主人,成为更强大的无主之物。” “你的意思是,妖刀要吞噬鬼将军?” “没错!”段十六想着巷子里虞归那句话,点头说道:“但是我想,很有可能,它还没有找到。” 君寄意便明白了:“所以它招来瘟疫,要屠杀全城的人,吞噬他们的灵魂,因为这里面有一个魂魄是曾经的鬼将军。” “对!” “那要如何压制!?” 段十六稍加思索:“其实很简单,只要妖刀的主人,也就是鬼将军喊出妖刀的真名,用魂魄镇住它。只是……鬼将军显然没有出现。” 君寄意听完一咬牙,对君青颜冷喝道:“你可记得名字?” 君青颜没有回答,但显然,即便她知道也无济于事。君寄意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分神之际却被她勐烈的一击逼得退回来。他心情极差,一声不吭扔掉手中的普通长剑,从腰间抽出一把透明软剑来,那软剑发出淡淡蓝光,竟是本身就妖力强大。 第124页 他站在月光下,目光比月色还冷:“那么今天,我要让这把刀彻底死掉!” 段十六看着他凌然狠绝的身姿,心中却已经翻涌起来——妖刀要找鬼将军,必定是感应到鬼将军的魂魄转世了,也就是说,当时的鬼将军,既不是魂飞魄散,也不是被度化,而是的的确确,直接转世了! 他不明白。鬼将军手中鲜血何止百万?为何可以不经冥府审判,不经刑罚,短短两千年之后便转世为人? “青颜,”君寄意不知道段十六内心的翻涌,他只在乎君青颜和妖刀的事情,如今知道事情真相,面上更加多了一丝沉痛,手中剑光闪烁,冷脸劝阻:“你为何又要插手?他已经转生,跟你毫无关系,你又要来找他吗?你竟如此执迷不悟!” “我……”君青颜哀伤的摇着头,却说不出别的。 君寄意当她承认,冷冷说道:“既然如此,今天就算砍断你的手,我也要把你带回狐族。” 说着,他横噼一剑,蓝色的妖气朝青颜冲去,巨大的妖气将妖刀的红火瞬间压制下来,君青颜眼中泪光一闪,惊叫道:“不!我不能松开…不然…不然将军他……!” “住口!我今天要打醒你!”君寄意表情一变,已然愤怒,身形又快了两分。 君青颜脸上的哀怨一瞬而过,恢復成被控制的状态,有些狼狈的避开攻击,痛唿一声迎了上去,整个人几乎不闪不避,招招狠辣只为攻击,两人缠斗在一起,难分胜负。 跳转来往间,她躲开君寄意又一次袭击,看准间隙,突然举起手上的刀,连方向都不辨认,直接朝一处噼了下去。嘶鸣之声随着这一击冲下来,巨大的妖力几乎响彻天空,奇怪的是,如此威力巨大的一击,既没有房屋损坏,也没有爆炸的轰隆声。 斯风察觉不对,看了两眼喊道:“快看!” 段十六一直在观望,转头看去的时候也愣在那——被妖刀击中的地方,无数魂魄从地面上慢慢飘了过来,他们满脸恐惧又迷茫,被空气裹着朝妖刀而去。 “强行夺人魂魄……?”斯风嘴角一抖,几乎不敢置信,段十六艰难的点点头:“少主攻势勐烈,妖刀等不到瘟疫结束了。” 第103章 鬼将军(九) 眼看数百条性命就要消散,段十六急忙冲过去,双手结印,在空中划出巨大的返魂咒,咒语化作金光朝迷茫的魂魄飘去,将他们暂时定在原地。 然而这样一来,他也暂时无法脱身,只好回头沖君青颜喊道:“虞归姑娘!如果将军的魂魄被吞噬,就再也没人能阻止妖刀了!你快醒醒!” 君青颜缠斗的身形勐然一顿,狞笑的脸上突然流下泪来。 “将军……”她呢喃着,看着那一群被定住的魂魄不知所措。 君寄意冷哼一声,突然一剑刺去,划过她的手心,鲜血和蓝光迸溅,她痛唿一声,从空中掉落,狠狠朝地面摔去。 那把妖刀一瞬间离手,也跟着朝下落去,却又立刻浮起来,刀身上的红色修罗丹旋转得越来越快,嘶鸣声更加急促起来,听在段十六耳中,仿佛勐兽在唿唤。 君青颜痛唿着摔倒在地,还未来得及挣扎,突然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拐角处。 那人趔趔趄趄,茫然张望,看着半空中的妖刀,又看着周围妖异的火光,眼中闪过狂热的目光,颤抖的问道:“这是……火……?” 君青颜一愣,泪如泉涌,呢喃道:“将军……?” 段十六注意到这边,不禁大惊失色,这个人类居然就是之前杀人案的兇手! 他明白了,妖刀的魔气其实早已经刺激出鬼将军的杀心,只是已经转世的鬼将军并不知道背后的原因。 “将军……”君青颜轻轻喊着,突然着急起来:“快!你快想起来,你的刀、你的刀叫什么名字……!” 男子终于听到她的声音,茫然看过来,却不明白她的意思,他回过头,继续盯着半空中的妖刀,梦游一般的呢喃着:“……是你唿唤我,对吗……” 更多的火燃烧起来,君寄意还没有看到地面的一切,他挥剑朝妖刀砍去,那刀上似乎有强力的结界,如此勐烈的一击,居然还是无法触及修罗丹本身。而就在君寄意退回蓄力的时候,妖刀颤动两下,仿佛发现了什么,只是动静十分轻微,他刚觉得不对,就听到一声怒吼。 “可恶!看我砍了你!”居然是斯风按捺不住,怒吼着沖了过去,□□上的妖气比在秋日局上还要勐烈,只听到一声巨响,一道更为勐烈的红光从妖刀强硬的冲过去,将他狠狠挡了出去。 斯风闷哼一声,朝远处的一片火中急速落下去。 君寄意目光一凌,闪身冲过去拽他。 几乎是同时,妖刀方向一转,急速沖了下来,直指那个男子,转瞬间就要冲到男子面前。 “不要!!”青颜惊恐的大喊出声,拼尽全力射出一道红纱斜切过去,将剑柄紧紧缠住,不许它前进分毫。 她吐出一口鲜血,哀求道:“将军,快想起来……求你了……” 那个男人浑然不觉,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妖刀,眼中血光一片,沙哑的说着:“我见过你……我见过你……” 第125页 妖刀颤抖着,红色修罗丹转得更加疯狂,它一动不动,仿佛在盯着男子,却勐地又一颤,杀气迸射,刀尖直指男子的额头,一缕魂魄从男子额头被□□,颤抖着要脱离肉体,一瞬间,他几乎痛苦得弯下腰来, “将军!” 君青颜再也顾不得其他,朝男子冲去,鲜红的长袍将那妖刀勐地朝后拉去,扑到男子身前,要将他推出去。 几乎是同时,那妖刀被青颜拽出来,又嘶吼着沖回,刀身穿过君青颜的身体,将两人贯穿。 “虞归!”段十六眼看一切转瞬间发生,而虞归性命不保,顾不得妖刀嘶吼,闪身沖了过去。他暗绿的长袍在火中闪过的时候,眼睁睁看到妖刀从两人身体里抽出来,鲜血迸射中,男子的魂魄被妖刀带着,朝血红的修罗丹冲去。 这时,君寄意拽住斯风往一旁的屋顶扔去,身形一转沖了过来,只看到男子魂魄就要进入修罗丹中,而段十六不知何故朝二人扑去。他脑中空白一片,身体自己动了起来,手中长剑一挥,蓝光暴涨成一道风刃,嘶鸣着沖了过来,竟是用了全力。 “闪开!” “不要!” 他听见自己和斯风的唿喊,却已经来不及。 狂啸的妖气和段十六几乎同时抵达,段十六听到妖气嘶吼,从身侧袭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闪,身体惯性的执行上一个动作,伸出手来,将君青颜护在怀里。 剑气发出清越的嘶鸣,正中妖刀燃烧的剑身,将它红色的妖气拦腰沖断,两股妖气却并没有消失,而是裹挟着向前冲去,刚刚好直扑段十六! 两人的唿喊还未落下,强烈的光芒已经将他的身影淹没。 段十六看着巨大的蓝光怒吼袭来,不知为何,心里想的却是“白泽肯定会生气的”,这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盖过了他对死亡的恐惧,占满他的全部思维。他目光微动,看到远处君寄意的身影,金黄的目光一闪而过。 真的糟了…… 这个念头浮现的时候,妖气碰到段十六,就在这个瞬间,一圈青光突然一闪,从他的身体里涌了出来。 起初,青光如柔风,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妖气被那青光拂过,如同树叶被压制在风中,连同时间一起被静止。下一个瞬间,青光一改柔和,如狂潮席捲着朝妖气扑过去,又越过粉碎的妖气指扑君寄意。 君寄意如梦初醒,无法动弹,听到身后斯风惊叫一声,本能的回过头去,看到他勐扑过来将自己抱在怀里,血的味道突然就炸开来。 所有人目瞪口呆,又在转瞬间大惊失色,无数道青光从段十六身体里冲出来,像无数利刃冲进浪头,将周围的妖气一瞬间击得粉碎,侍卫们来不及闪避,闷哼一声命丧当场,数百个还在空中游荡的魂魄消失得无影无踪。 君寄意被斯风压在身下,看到整个乐城被淹没在苍青色的光芒之下,方圆百里,都以为妖王陛下驾临,一丝声息也不敢发出,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就在这一瞬间里,段十六听到“铛”的一声,妖刀掉落在地,还未完全吸收的魂魄也碎成无数块,他在寂静与恍惚中看到君青颜满脸血,看着怀里的男人,眼泪从她脸上流下来,悽美至极。 他看着她,轻轻问道:“为何他转世,你却认不出来?” “当然……”青颜吐出一口鲜血:“……要认不出来……” “如何做到的,虞归姑娘,你做了什么?” “圣人……降临之路……”君青颜断断续续说着,几乎要没有力气,她看着段十六,嘆息一声,记忆便在这瞬间展现在段十六面前,代替她要说的一切。 三千多年前,君青颜经过有魔物栖息的深林,被一个人类所救,男子看着她,轻笑着张开双臂:“小狐狸,若是害怕的话,往我怀里跳吧。” 因这一句话,君青颜义无反顾与他奔赴红尘,却因思恋人类,触犯天条,被狐王软禁在北域的冰湖底下。分手之时,男子举刀自刎,只愿与她再见时才托生人间。 这一次的缘分戛然而止,她在那不见天日的冰冷湖底被捆缚了八百年,直到一匹马从冻结的湖面上走过,马上的将军看到一抹红色在冰下闪过,他好奇的下马张望,这一眼,却望出了他们的第二段缘分。 将军令人融化冰面,亲手撕下封印,将她裹在怀里带到营帐。 从此,君青颜变成了虞归,直到鬼将军现世,她不忍他被天雷惩罚,打探许久发现圣人降临之路,带着鬼将军前往一试,终于达成了心愿。 在那之后,她小心翼翼的封好妖刀,回到狐族隐居不出。 “五年前,我察觉到封印被破,这才偷偷过来查看,终于发现妖刀意图噬主……我阻止了许久,还是没能压制住它。”她回过头去,看着男人的尸体,眼泪划过她脸上的血迹,嘆息一般的说道:“本以为可以保他平安……可惜最后还是……还是……” 她血红的眼泪落到地上,化作一只淡青色的狐狸,停止了唿吸。 段十六看着他们的尸体,半晌没有动弹。 这个时候,他身体里迸射的青色妖气已经停下,万籁俱寂当中,君寄意拨开斯风,摇摇晃晃的爬起来。 第126页 他满身是血,一大半并非自己的,炽热到有些刺痛。他听到自己粗喘的唿吸,看到夜色里,斯风倒在一旁,奄奄一息的喘着,远处,一只淡青色的狐狸蜷缩着躺在地上,君青颜已经死去。 他拨开眼前的血雾,死撑着走过去,将青颜的尸体抱在怀里,又将那把妖刀捡起来,脸上平静一片。 身后传来响动,他回过头,看到斯风颤抖着爬起来,“寄意你……怎么样?”他问着,明明全身都在抖,还是固执着要走过来,君寄意心里翻腾,愣愣的站在那里。 这时,段十六双眼一闭,晕倒在地。 “……餵!”斯风大惊失色,要冲过去扶他,虽然知道他此时站不起来,君寄意还是用眼神阻止他,哑声说道:“不想死就别碰他。” 斯风顿住,已经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倒了下去,化作一只黑狼,喘息着失去意识。 君寄意咳出一口鲜血,回头盯着段十六毫髮无伤的身体,“这就是……白泽的力量,”他说着,嘴角露出奇异的笑容,低哑的声音在黑夜里像一把钝刀:“……他还真是捨得。” 一个黑影从远处冲过来,君寄意目光闪了闪,跪倒在地,化做一只雪白的狐狸,失去了意识。 第104章 往事并不如烟(三) 段十六记得在乐城的最后一刻,他身体里的力量轰鸣一声向外冲出去,他站在那,挣扎着听完君青颜的话,心里冷笑一声。 难怪白泽不愿意插手,不愿意多说一个字,原来是因为事关圣人。 他笑完那一声,全身的力气都被掏空,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他记得自己倒下来,然后沉入绝对的寂静之中。 过了许久,他在柔软的妖气包裹中,一点点向下飘去,那么轻,仿佛全身都不存在,只有手指炽热的痛着,他侧过头,看到一缕青丝缠绕在他指尖,只一瞬,将他朝下拽去。 风唿啸而来,他被拖拽着从无数的情景中穿过去,朝另一个人飞去。 古老小城的记忆再次扑面而来。他看到青衫的男人慢悠悠走在山路上,偶尔抬起头的时候,看到苍青色的古兽卧在树上,微微眯着眼睛,鹿角中间有红色的印痕,像古老的圣印,急忙低下头来,在内心贊道:“真好看啊……” 他看到竹林掩映的小屋里,苍青色的古兽跳下屋顶,化作一个人朝青年走去,萤石一样的眼中有浅浅的笑意。 然后,白泽离开的那天,黑衣男人不知从哪里出来,金黄的眼睛里满是杀机,蓝色的火焰蔓延,青年一瞬间倒下去,停止了唿吸。 段十六身上也察觉到被烧灼的痛楚,却没有离开,而是被风吹着,看到冥府的风景一闪而过,茫茫的地狱业火中,白泽站在那里,手中青光缭绕成球,十几道光芒各异的灵识在其中盘旋。 那是被他杀死的圣人法相。 心里便痛起来。 地狱业火中,地面颤动,轮迴塔缓缓升起,优昙花次第绽放,从幽暗的塔中一路开到他脚下。 一缕白光不知从何而来,在他面前缓缓盘旋,化作青衣男子的幻影,嘆道:“我因你而多活了时日,原本就违反命数,你如此这般,又是何苦。” 白泽没有回答,他将手中青光放进对方胸口,看着他一点点变得真实,青衣男子脸上慢慢露出震惊的神色,不敢置信的问道:“……你封印了这些灵识?为什么?” “圣人,以身殉道。”白泽扶住他渐渐站立不稳的身体,轻轻说道:“转世或忘记都可以,但是烟消云散……不可以。” 说着,他手中苍青的丝线飘出来,隐入青年的眉心,青年更加痛苦的弯下腰来,没多久就失去意识。白泽将他抱进怀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段十六站在业火焚烧的地狱中,看着白泽从身边走过,他从未见过白泽出现这样的神情,淡漠,带着一点哀伤。 他心里沉重,静默不语。 没有主人的记忆很快消散,手指上的青丝缭绕起来,将他拖拽出去。他顺从的飘过去,穿过层层白雾,看到青年躺在草地上,睡得十分安静。 白泽挑眉走过去,弯下腰轻轻喊道:“闻雪……闻雪。” 青年茫然的醒过来,干净的脸上一片空茫,像一个没有任何记忆的木偶,愣愣的看着他,白泽宠溺的笑起来,再一次喊道:“月闻雪。” 名叫月闻雪的青年终于反应过来,视线慢慢聚焦,茫然的喊道:“……白……泽?” “嗯,”白泽轻轻一笑:“说了要我来找你,你倒好,随时都能睡过去。” 月闻雪听了,慢慢爬起来,他的头隐隐作痛,“我做了好多奇怪的梦,可是想不起来……”他看着白泽,轻轻问道:“……我、我是月闻雪吗?” “不然呢?” “……总觉得还有别的名字。” 白泽看着他,将他轻轻拉起来:“做奇怪的梦没有关系,但是醒来还不清醒可不行。” “我清醒了……”月闻雪点点头,脑中还是一片混乱,他看着四周,看到一片竹林环绕,白泽牵着他的手走在蜿蜒的小道上,苍青色的长髮轻轻拂动着,令他移不开眼睛。他努力回想着刚才的梦境,发现他们那么乱,根本无法梳理,于是摇摇头,轻笑一声。 第127页 “你不是会法术吗?让我不再做奇怪的梦好不好?” 白泽一笑:“哪天你梦到我了,我就答应你。” “……你这样霸道的么?” 白泽轻笑着没有回答,两人走出竹林,看到眼前一座小屋被山峦叠嶂包围着,安静古朴。白泽回过头来看他:“你不是说要去一趟皇城?睡一觉起来,可还记得?” “诶?”月闻雪一愣,模模煳煳的想起,点点头:“我的确是有拜託你……对,就是拜託你带我偷偷回一趟皇城,偷偷的哦,你仔细一些,不要被人发现。” “呵!”白泽一笑,将他揽在怀里,纵身一跃,竹林和小屋一转眼就到了身下,月闻雪没想到他说走就走,吓了一跳,抓着他的衣襟怒道:“都不说一声!” 白泽轻轻一笑,将他抱紧,他这才安心下来,看着云层从自己身边飞过,山川河流小小的,转眼就不见了。 没多久,城池映入眼帘,逐渐繁华起来,巨大的皇城黑压压的矗立在城池中央,白泽带着他落下来,却没有去皇宫里,而是按照他的指引,落在皇宫不远处的王府中。 段十六也跟着轻飘飘落下来,像一缕魂魄跟在他们身后。 “来看谁?”白泽隐去两人的踪迹,随意问着。 “……我的未婚妻。”月闻雪轻轻说着,看到白泽回过头来看自己,便有些不好意思:“曾经的未婚妻,毕竟对他们来说,我已经死了。” 白泽沉默着,看他穿过小小的花园,偷偷走到一处院子的窗边,偷眼看去。 屋子里,果然有一个女子,正在落寞的梳着头。丫鬟站在一旁,怯生生的说道:“小姐啊,你再这样,王爷要生气了。” “哼,生气就生气,”女子将梳子一扔:“我只喜欢闻雪哥哥,其他人我都不要!谁想去当妃子谁去!我才不要!” 说着,她落下泪来,狼狈的转过头看向窗外,月闻雪贴在窗外看着她,面上有些哀伤。 屋里,丫鬟还在努力劝说:“小姐,皇子已经死了……千真万确,您就算怎么等,他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可是我们订了婚约,我从小到大只喜欢他一个人……皇帝把他逼成那样,他尸骨未寒,就让我入宫……我不要……”女子哭着,渐渐伤心起来,她扑倒在床上,委屈的哭着,断断续续的抽泣传到窗外。 月闻雪心中不忍,“后宫不适合她,”他轻轻说着,皱眉盘算营救之法,“我可以带她逃出去,你可不可以帮我?” 他说着,回头看到白泽,却愣住了。 白泽的脸上一丝笑意也无,目光里有什么深沉的东西,落在自己身上,仿佛有形。 自己刚才的举动他想必都看在眼里了,月闻雪想着,心里微微一坠,轻轻喊道:“白泽……?” “人类,”白泽轻轻开口,声音低沉如水:“你说过,我若救你的命,你就答应我一个条件。” “……是,只要不伤天害理。” “好,”白泽看着眼前的人,看到他脸色有些苍白,目光微闪,慢慢说道:“那我要你从现在起,留在我身边。” “留……?”月闻雪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因为一个“留”字有那么多种意思,他心里隐隐闪过其中一种,却愣在那,不知该如何说。 “没错,”白泽却靠过来:“我要你从现在开始,身心都只有我,眼里只有我,其他人,一丝一毫都不能夺走。” 月闻雪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女子的抽泣声隐隐传来,他心中一动,想转头去看,白泽的手臂却伸过来将他拦住。 “白泽……?”他说着,站在墙壁与白泽之间左右为难,眼睁睁看着白泽越来越近,低头吻住自己。 果然是这个意思……?他脑中浮现出这个念头,心里咚咚巨响,手足无措,直到自己又被抱起来,身体一轻,看到风从旁边掠过,他才勐然惊醒,低下头去,繁华的王府已经在身后很远了,心里终于微微一嘆。 段十六看着他们的背影,转头看向屋内,繁花盛开的窗口中,哭泣的女子走过来,眉眼五官像极了苏如月。 他想起元衡的话,看到女子皓白的手指,移开视线。 第105章 往事并不如烟(四) “……你看不到她被烧断的红线,断口处苍青的妖气吗?”元衡的话顺着风吹过来,段十六看着苏如月越来越远,还是能看到她的眼泪掉下来。 风将他捲起来,往那座人烟稀少的城池和小山捲去,他心里哀痛又清醒。 他知道自己是在月闻雪的记忆中,也想起秋日局之后的那个梦,醒来后房间里的幻影。只是当时,白泽餵过来的那口酒,洗去了这段记忆,也将那个幻影从脑海中抹去。 他不明白,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他呢?白泽……如果自己和月闻雪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他呢? 许久,他笑一笑,若是同一个人,月闻雪的身影怎么可能出现在房间里。 他笑着从风中落下来,朝山中慢慢走去。 第128页 那两人已经先一步落下,对视着默默无言。 “以后,你只是月闻雪,我的月闻雪,可以吗?” “……你都将我抓来了。” “抓?”白泽一笑:“若是这样就有用,那以后我一直抓着你,你就永远不离开我了。” 月闻雪低下头去,茫然无措,心脏依然狂跳不止,许久说道:“……只要你不离开。” “嗯……”白泽柔声应着,抬起他的头,慢慢亲吻下去。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段十六胸口堵得发疼,扭开头去,嘆了口气。 ———— 那之后,日子一清如水,月闻雪和白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着,煮雪烹茶、观棋赏梅,偶尔斗嘴,轻松得令人心醉。 只是月闻雪还是会做奇怪的梦,他总是在黑暗里醒来,什么也不记得,隐隐头痛,红着眼眶落下泪来。 每到那时,白泽总会抱着他,一点点亲吻着,若有似无的妖气将他包起来,让他陷入沉沉的睡梦里。 白泽的目光那么柔和,像水一样,看得段十六心里越来越沉。 时光如梭,过了很久,白泽不知何事离开,月闻雪一个人在山路上散步,惬意清闲。 这时,他看到一个僧人慢慢从荒凉的城中走过,一步步走到山前,然后停在那。月闻雪许久没见到别的人,心里高兴,又见僧人站在那里看自己,便微笑着走过去。 “阿弥陀佛。”僧人看着月闻雪干净的眼睛,微笑着念佛:“许久不见了。” 月闻雪一愣,点头笑道:“大师您好,不过我们没有见过,您可能认错了。” “见过即是未见,未见亦是见过,众生皆佛,人人都识得人人。” “大师高见,可惜我愚钝,”月闻雪浅浅笑着,心里微动:“大师要去哪里?若是不认识路,我可以指给你。” “你可知道出这座山的路?” 月闻雪微微疑惑:“大师你就站在进山的道路上呢。” “如此,我就是要来这山中。”僧人微微一笑:“此山宁静,不似当下人间。” 月闻雪不太明白:“……可是这里就是人间。” 僧人微微摇头:“我听说马上会有战火在天地间燃起,妖魔联手,因为不愿退出人间,魑魅魍魉比以往更加肆意游荡,将来,恐怕要为祸。” 月闻雪心里闪过白泽的脸,紧张起来,勉力笑道:“大师言重了,世上妖魔和人类一样,也分好坏的。” “是吗?” “是的。”月闻雪想起自己的皇兄,生平所见的那些人,还有白泽和这山中的精怪,越发重的点点头:“是的。” 僧人看着他,许久一笑:“如此倒是甚好。”说着,他轻轻点头,转身走了。 月闻雪楞楞的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今天实在有些怪异,他刚要走,目光掠过刚才僧人站立的地方,看到那里不知何时长出一株小草,小草瞬间又开出花来,雪白的花瓣,在微风里轻轻摇着。 他有些好奇,蹲下去看了许久,并不打算摘下,直到那雪白的花瓣轻轻落到地上,他这才讶异,伸手去捡。伸出手时,他手腕处似乎穿过一道屏障,苍色的光芒微微一闪又消失不见。 他没有发现那是白泽的结界,只捡起那片花瓣,花瓣轻柔的颤了颤,隐入他的手心,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来。 然而,前尘往事还是跟着那花瓣一起,瞬间在他脑海里涌现。 他挣扎着往回走,却渐渐停下脚步。他想起了黑衣人的蓝火,想起了八荒地狱中的白泽,想起了白泽手上颤动的圣人灵识,想起了他们被封印,锁在自己身体里。 那些奇怪的梦变得无比清醒,梦的主人们在他脑海里痛苦的哭泣,然而妖王的封印撕扯着他,令他弯下腰来,慢慢躺倒在地上。 他痛得落下泪来。 段十六站在这段记忆里,看到整片山都颤动着,于心不忍,却无法走开。他也看到了那株小草,心里微嘆。 佛弟子足下不光生莲,还能生出洗涤魂灵的清心草。 许久以后,白泽在夜幕中轻轻落下来,他垂目看着刚才僧人站过的地方,那株草的痕迹已经消失,他看了许久,沉默着将月闻雪抱起来,眉头微锁,慢慢离开。 段十六看着他的背影,良久,轻笑一声。 妖王白泽屠杀当世圣人,被捲入大战,后来只身迎战佛道众人,被封印在生命之树下。 只是他失败的原因,在大战以前就已经种下。 接下来,还要让我看什么呢?他想着,站在慢慢消散的山里,收敛了笑意。 第106章 往事并不如烟(五) 僧人到来的那一晚,月闻雪在哭泣中醒来,他的眼泪止不住,白泽整晚的亲吻、安抚,他终于在疲惫中再次睡去。 “白泽……”他在半梦半醒间轻轻喊着,听到白泽温柔的回应便又落下泪来:“哪里都不要去,一直一直在我身边,好不好?” “好。”白泽轻笑着吻他,看他睡着,苍青的雾气将他包围,却没有看见他环在背上的手心里,雪白的花瓣发出柔和的光。 第129页 ———— 时光飞逝,日子一成不变,月闻雪醒来之后,什么也没说,而白泽什么都没问。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这一天,阳光正好,月闻雪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山头的树上,他记得自己在床上的……他想着,察觉到身后一人抱着自己,苍青长袖环在他腰上,防止他从树上掉下去。 又这样恶作剧……他唇角轻轻一笑,侧头看着不远处曾经覆灭,如今又多了人烟的小小城池,心里有些痛。白泽见他醒来,轻轻一笑:“越来越吵闹了,再过一阵子,随我去妖界如何?” 白泽的吐息故意擦过他的耳朵,他觉得痒,又怕掉下去,只好侧头躲避,看上去就像是往对方怀里蹭去,亲密异常,白泽被蹭得心痒,在他耳边轻轻吻着,笑道:“那里风景很好,广阔无比,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月闻雪想了想,低头说道:“……我还是喜欢这里,不远不近挨着人烟,刚刚好。” “好。”白泽点点头,将他往怀里带了带,心情十分好:“那我要离开几天,之后就回来。” “你说了哪里也不去……” “就这一次,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人打扰了,我保证一直在你身边,好不好?” 月闻雪沉默下来,许久许久,慢慢问道:“去哪里?” “……不远。” “对我来说,一定是千里之遥。”月闻雪轻轻说着,他手心很疼,那疼痛蔓延到心脏,忍不住嘆息起来。 白泽看着他,安安静静的抱着,什么都不说。 月闻雪平静下来,他看着远处的城池,突然举起手,让阳光从他指缝里透过来:“听说,人类的因缘都是由红线牵起来的,就算隔着一千里,也能彼此感应到。你让我看看我的红线好不好,看到底牵在谁的手上。” 白泽一笑:“你想牵在谁手上?” 月闻雪扬嘴笑笑:“这辈子应该是牵在文王府的千金手上,也不知道她入宫了没有,过得好不好。”他抬眼看了看白泽,又笑:“不过也许是别人呢,红线若是牵着她,我们也不会如此有缘无分的。” 白泽抱着他翻身下来,却不放开他,顺势将他挤在树干和自己中间,挑眉问道:“若是牵在别人手上,你要如何?” 月闻雪眨眨眼:“起码去看一看,好看的话,再考虑考虑。” “主意不错。”白泽笑了笑,拿起他的双手轻轻拂过,月闻雪看到自己左手无名指上果然有一圈鲜红的细线,红线在空气中延伸出去,不过一臂长,就看不见了。 “真的有……”他笑着,目光掠过白泽的手,什么也没看到,就点头嘆息,又狡诈一笑:“看来不是你,不如我去看看?” 白泽挑眉一笑,低头狠狠吻过去,月闻雪被他牢牢圈在怀里,闭上眼睛,手指勐然刺痛,微微一惊,刚张嘴,已经被对方侵入进来,连唿吸都夺走了。 许久,白泽松开他,他缓过来,发现自己指上的红线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圈被灼烧的痕迹,转眼又癒合起来,葱白的手指上,彻底空落落一片。 “你……” “看不到了,以后只能看着我了。” 他看着罪魁祸首,嘆口气:“这可是红线,你敢烧,想必也敢赔我?” “好啊。”白泽低低一笑,语调粘稠,让人觉得宠溺,他看着月闻雪的眼睛,慢慢笑起来:“现在就赔给你,可好?” 说着,他手心升起淡淡的苍青色光芒,光芒盘旋缠绕,变成半透明的青丝,他看着月闻雪轻轻解释:“若有半分不愿意,就绑不上去,若有丝毫犹豫,它会穿透你的魂魄,很疼。” 月闻雪看着那青丝,眼中光芒闪烁:“……那你会停下来吗?” “不会。” 许久,月闻雪点点头:“不用停。” 风吹过来,盛夏茂密的树叶哗哗作响,他被白泽抱在怀里,手贴在他胸口,隐秘的丝线探进来,害怕、期待、哀伤甚至恐惧交织在一起,还有些别的,他闭上眼睛,听到古老的咒语在耳边响起。 青丝随着咒语一起慢慢延伸,仿佛要侵入他的心,手心那颗清心草突然发出微光,记忆涌出来,他犹豫起来。原本如同无物的青丝像是突然变成了针,扎在他的心脏上,胸口便刺痛起来。 若有丝毫犹豫…… 他忍耐不住,呜咽伴着冷汗泄露了他的心思。 “不许犹豫,”白泽深深地看着他:“你既然已想起一切,引诱我如此做,就该知道我不会停。” “唔……!”月闻雪脸色惨白,发现自己并未骗过对方,可是他如何不犹豫?魂契意味着什么,他们心知肚明。 “从现在开始,”白泽将他狠狠揉进怀里,语气中也带上了狠绝:“我不会停下来,所以,忘记你的身份。从现在开始,我要你从里到外都只有我,除了我再无他人,眼里心里,一根头髮都不许他人沾染,黎民苍生、三界五行,不管是谁,一丝一毫都不许占我的地方。” “白泽……”月闻雪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白泽轻轻吻他又退开。 第130页 古老的咒语再一次响起,狂风平地而起,将他们包围,青丝如针,穿过他的胸口,顺着他的筋脉,一寸寸挺进,蔓延到他的手指。他痛的蜷缩起来,关节青红一片,原本就脆弱不堪的灵魂痛到哀鸣,终于在咒语停止的瞬间,感觉到意识在痛极之后,慢慢抽离。 他感觉到白泽与他十指相扣,听到他最后的低语。 “灵魂相契,订约永随。” 白泽看着怀里昏迷的人,目光深沉如千尺之潭,良久,他擦去对方额头的汗,更紧的揉进怀里。 段十六站在不远处,闭上眼睛不想再看。手指灼烧起来,他痛得攥紧手,手心都破了,却没有血流出来。 第107章 魂契 魂契,妖族一生只可与一个灵魂签订,一旦定下,灵魂相契,生生世世永随左右。妖王白泽诞生后无数个万年,不曾许下魂契。 直到月闻雪。 段十六站在古老记忆的树下,看到白泽抱着月闻雪走入小屋中,然后只身一人朝遥远的天幕飞去。 没多久,狂风捲起,血腥味一阵阵传来,山中一片寂静,月闻雪却从屋子里走出来,看着白泽离开的方向沉默着。 一天又一天,天空越来越红。 月闻雪终于朝天空飞去,山川在他身下掠过,段十六被牵引着飞在他旁边的风中,看到他哀伤坚定的神色,苍白的脸。 很快,他来到惨烈的战场边缘,看到极远的地方,白泽在重重包围之中,轻松张狂的身影。 僧人似乎在等着他,见他过来,微微点头:“阿弥陀佛,妖族和魔族联手,若不狠狠挫败,人间永无宁日,为了天下苍生,圣人请一定要阻止他。” 月闻雪眼眶微红,“天下苍生……”他说着,良久,苦笑一声,朝白泽冲过去。 灵魂相契,月闻雪念着白泽的名字,手指上的青丝隐隐闪现,他知道魂契的含义,知道定下魂契后他们彼此可以互通的感受。于是他拿出匕首,狠狠一刀刺进胸口,狂战不休的白泽勐然一顿,捂着胸口看过来。 那一眼,月闻雪胸口就涌出血来,他沉默着,在铺天盖地的妖气和杀气中冲过去,手中破碎的元丹轻轻一落,浮在阵眼之中。 白泽看着他,不过一瞬之间,目光便沉下去。 “你赢了。”他说着,看着月闻雪的眼泪流过脸颊。 妖气磅礴如深海捲来,整个天地都被撼动,白泽抓过那颗元丹,凌厉的妖气朝阵眼冲去。 结界破了。 段十六在狂啸的风中静立不动,他看着妖气冲破层层结界,所有人大惊失色,被妖气席捲着四散退却,月闻雪的身影首当其冲,只是剎那就消失不见。 段十六的意识随着月闻雪的消失,一起被风撕得粉碎,朝完全的黑暗中飞去。 但是最后,他看到白泽抓紧手中破碎的元丹,苍青色的妖气在天地震盪之中将它重重包围,然后白泽松开手,妖气包裹的元丹碎片夹杂在汹涌的狂风之中,如同一粒尘埃离开了战场。 他胸口剧痛起来,完全被动的被风吹着,沉进黑暗里。 不知道多久,他从黑暗中一点点挣扎起来,站在一片空茫的时间之河里,被风吹着往前走。 他看到那缕青丝飘荡在河里,青丝的末端,一丁点灵识微茫,被苍青色的雾气包围着。灵识落在河里,渐渐地,人间的土地上,花草带着苍青色的微光长出来,看一眼阳光便凋谢,周而復始,不知多少个日夜; 然后,那灵识变得更加亮起来,它穿梭在灵魂转生的河水里,变成不同的动物,出生又死去,死去的时候,苍青色的细丝在河面上盘旋,隐秘的妖气不知从何而来,顺着青丝汇入河流中,又将灵识变得更亮一些; 他跟着那缕青丝,来到世界尽头的生命之树,看着一个又一个孩子朝白泽走去,每个人的手上都有那缕青丝,妖气一点一点,从沉睡的白泽身上飞入那些孩子胸口,孩子便从最开始的呆傻如痴儿,渐渐多了正常的神色。 他心里朝下坠去,人也朝下坠去,从邹阳的日落寺上空飞过,落在邹阳段府的屋顶上,听到嘹亮的哭声响起来。 段十六站在屋顶上,这才明白一切。 一万年,竟是这样的一万年。 他胸口剧痛,听见风又吹了起来,裹挟着他,顺着时间一路往前,无数的孩子、动物和花草一晃而过,狂乱的战场、隐居的小山依次后退,他来到九霄云上,天界边缘的一弯浅河边。 月闻雪记忆的最深处,关于圣人最初的记忆。 他落在地上,看到不远处的石头上,仙人落寞的坐着。仙人不说话,但他听到仙人心里的嘆息,关于天人五衰,命不久矣。 这时,仙人瞥到一抹青色,看到旁边的河边站着一个人正在看自己,那人杳渺如仙,眼底带着戏嚯,仙人心里不知为何,有隐秘的暗涌。 那人走过来,歪着头打量仙人,突然一笑:“我们打个赌吧。” 仙人不明白这句话的由来,默默地看着他,那人浑不在意,轻轻一笑:“你心里最看重的是什么?” “……当然是天下苍生。”这句话正中仙人思绪,他不由得回答了他。 那人脸上的笑意更浓:“那,我就赌你终有一天,枉顾苍生,如何?” 第131页 “我不会的。”仙人轻轻说着,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那人,自己在这河边,只为等待圣人之路出现,然后他将奔赴红尘,抛弃过往和灵魂,用最后一点生命度化苍生。 这样的自己,怎可能枉顾苍生? “呵……”那人一笑,手指上一点青光飘起来:“老规矩,先忘掉这个赌约。”他说着,看着青光在两人额头一闪,然后轻笑着转身离开。 仙人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微微一愣,似乎刚才有人跟自己说话?他想着,但记忆里空茫一片,想不起来。这时,一道白光出现在浅河中央,优昙花开在水上,等待着他。 仙人便起身,走到那白光中,消失了身影。 寂静的浅河边,只剩段十六孤身一人,他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渐渐沉到水底。他在一片黑暗的水底挣扎着,他不想再听,也不想再看,他拼命的找着出口,终于挣脱出水面,一口气冲上来。 身体沉重如山,胸口剧痛,他挣扎着摸过去,摸到一片湿热的血迹。 床的触感半真半幻,桌椅陈设却告诉他这是人间。他唿唿的喘着,如同歷经万年。 然后,他察觉身边有人。 转过头,月闻雪的身影站在床边,在昏聩的房间里微微颤动,脸上泪痕犹在。 段十六看着月闻雪脸上的泪痕,听到白泽的声音穿透时间响起。 他在河边轻笑着说:“我赌你终有一天,枉顾苍生。” 他在狂风的战场上说:“你赢了。” 段十六心理剧痛,想到世界尽头里,迦衍盯着自己沉声说道:“你竟然枉顾苍生!” 他心里涌出无法抑制的怒意,那怒意化作眼底闪过的血色:“…出去…”他盯着月闻雪嘆息的身影,哑声喝道:“从我身体里……滚出去!” 第108章 寄意篇(开篇) 魂契,妖族一生只可与一个灵魂签订,一旦定下,灵魂相契,生生世世永随左右。妖王白泽诞生后无数个万年,不曾许下魂契。 直到月闻雪。 ———— 万年后,段十六被白泽的唇舌手指挤兑得无处可逃,渐渐反抗不能,他听到自己难耐的低吟,想到自己何曾如此雌伏于人,又何曾甘愿被人欺负到如此。 直到白泽。 他想起白泽对月闻雪说的话,想起白泽眼里心里都只有月闻雪一人,心里冷笑。 真巧,他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第109章 试探(一) 白泽再次见到段十六的时候,远远看到他靠着屋外的围栏上,百无聊赖的坐着。暗绿色的束腰长袍随意穿在身上,前襟松松的开着,苍青色的盘花纽扣颇为随意的系了最下面一个,再往上就那么微垂着,外衣里头露出一点领子和袖口,带着一点点暗白色,衬得肤色如霜又如蜜。 “有句话叫事不过三,你应当听过。”白泽站在那里,似笑非笑的说道。 段十六没有听清楚,下着雨呢,他什么都听不清楚。不过有人说话,出于礼貌,他还是赏脸转头看过来,看到白泽站在雨中,磅礴雨水在他周身勾勒出人形的轮廓,雨水蹦跶着,模模煳煳看着有些不真实,他站在雨里,浑身上下一丝头髮都没湿,勐一看上去,且不说真不真实,实在是连一点趣味都没有。 段十六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看到他,抬脚下地,进去了。 白泽便微微愣一下,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会跟自己发脾气了,很好。 ———— 白泽来的这一天,段十六醒来也没有多久。 乐城的事情刚刚过去几天,听说全城人心惶惶:一个晚上一场雨,城北巷子里多了一具尸体,城西整条街的人在睡梦中死去。这还不算,第二天闹肚子、热病、风寒等各种情况找上了全城人,上辖州府都惊动了,数道瘟疫摺子往京城飞奔而去。 狐王特地派人收拾情况,贩卖些治疗疫症的草药,等情况稳定才能回来。 那天,他倒下之后,斯风和君寄意也倒下了,君寄意看到的黑衣人是墨李——他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小心翼翼的将段十六抱起来,转身要离开的时候,看到其余几人的原形,干脆一起捡了送到狐族。 狐王无论如何不敢让墨李回妖界,只说族内事务居然牵连陛下,一定让狐族代为照顾,墨李也不拒绝,就这么守着,一直守到白泽来。 君青颜的事情更加告一段落,段十六早已看完君青颜的记忆,心里有些戚戚然,想到他们的魂魄辗转数千年,最后一起烟消云散,也不知这到底算什么结果。 只是他在意的是另外两件事。 一件依然是鬼将军事件背后的线索,按照君青颜的记忆,她显然是被人一步步引过去的。 第二件则是君寄意。在君青颜的记忆中,五年前他察觉到封印被破的时候,君寄意也同时化出了人形。那一晚,她看到一个黑影落在他院子里,随后又静悄悄的离开。 如果这两件事情有关系,那么君寄意是否还有秘密?想到那一闪而过的金黄眼睛,段十六醒来之后许久都放不下心来。 白泽进去的时候,段十六已经回到前厅,和斯风、君寄意两人喝茶赏雨,知道他进来,头都没抬。 第132页 倒是斯风举着杯子笑:“哟,你就是那位妖界来的使者呀?”他说着,抬头看着白泽一身雾蓝长袍,勐然发现,这不是秋日局上把段十六抱在怀里的人吗?一瞬间,他的脸涨得通红,目光在两人中间来回来去看了好几遍,急急忙忙问道:“诶你不就是那天那个……啊寄意你干嘛?” 他的话还没说完,君寄意突然起身,拎着他的衣领往外拖,他眨眨眼,一脸“我说错话了吗?”的表情,然后狂叫着:“痛痛痛痛……我浑身都是伤呢!” 十分委屈,依然被扔了出去。 君寄意沖白泽点点头,不卑不亢,关门出去。 白泽施施然坐下来,看到茶盘里的三个杯子都被用过了,极其自然的拿过段十六面前的那一个,喝了一口,瞧着他身上的衣服笑:“都是苔藓色,还是狐族的品味好。” 段十六也不客气,点头讥讽:“还未恭喜大人新添的数百条人命呢。” 嗯,果然在介意么,白泽喝着茶,不太在意的摆摆手,意思是他压根没放在心上。 段十六心里就嘆口气,数百条人命就这样灰飞烟灭,他再自诩看不起人类,心里也还是愧疚不安,何况还有那个梦……想到月闻雪,他心里怒意难消,扔下一句:“我累了,大人自便。” 说着,起身就走,眼不见不为净。 这一举动正中白泽下怀,他伸出手,及其流畅自然的将段十六一拉一扯,搂进怀里。察觉到对方一瞬间僵硬,心下一动,将怀里的人掰过来,看到段十六撇开眼睛,似有些微怒,被他注视着又看过来,眼神里却有些茫然和哀恸。 白泽的心便软下去,低下头轻轻吻着,耳鬓厮磨,情动之际,手拂过他的胸口,听到他勐然低吟,说了一句:“痛。” “受伤了吗?”他说着,就要查看伤口,段十六将他推开:“对,陛下规矩点吧。”白泽只好轻笑着,将他抱进怀里。 “当时,”他皱眉问道:“是谁想要伤你?” 段十六眨眨眼,脑海中又闪出君寄意目光金黄的脸,想了想皱眉:“这次的事情,我也有两个问题想要问你。” “嗯?” “从舞阳诗赋到这次的鬼将军,是不是有人故意要杀我?” “为何这样问?” 段十六唿出一口气,没有说对方金色的眼睛,只慢慢说道:“邹阳杀人案结束后,我一直在想,在贾镪那遇到的黑衣人,怎么会那么巧,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去?只可惜贾镪死了,我无从问起。但是杀人案发生的那个月,正好是我在邹阳的期间,他似乎肯定我一定会插手这个案子。然后,元衡说到鬼将军的时候,无意中也提到,这颗修罗丹是秋日局之后出现的,如果不是巧合,就是有人看我重视苏如月,特意用鬼将军的修罗丹来引诱我。” 白泽想了想,居然有些抱歉:“你猜得没错,是个无聊的人,□□太多,一时之间还没杀干净。你不用担心,之后我带你回妖界,那边已经安全了。” “你之前回去就是为了这个?” “对,只是没想到他在人间还有。” “你怀疑是谁?” “不是君青颜吗?”白泽笑一笑:“你不要插手狐族的事情,知道吗?” “当然,”段十六知道他故意说错,也不指正,他可以不插手狐族的事情,但对方冲着他来,他可还没报仇呢。 只是听到君青颜,他就想起了修罗丹,心里一动,有意试探白泽:“两千年前,鬼将军堕入修罗道,两千年后,他却转世到乐城。按道理,他不是应该去冥府论赏罚吗?手染百万鲜血,只怕刀山火海,百万年惩罚是逃不掉的。” “所以?” “你知道他逃脱审判的原因吗?” 白泽沉默下来,段十六终于为了苏如月的事情开口问他,但是他并不想说。他看着段十六,没有回答却说道:“这是第三次,你为了苏如月冒生命危险。” 第110章 试探(二) “这是第三次,你为了苏如月冒生命危险。” 听到这句话,段十六一愣:“陛下记错了吧?” “为了她,你连妖王封印都敢破,修罗丹都敢唤醒,听到一个相似的例子,就敢擅自行动,让自己命悬一线。” 段十六听到他一件件数来,有些狼狈:“大人说得对。所以,大人愿意帮忙吗?” “当然,”白泽面上一沉,冷声说道:“把她的红骨给我,我亲自送她去冥府。” “你要送她去冥府?你所谓的帮忙……”段十六心里微怒,原来白泽是真的不打算帮忙,不仅不帮忙,还打算让苏如月接受惩罚? 他想到苏如月的红线,想到她的心愿,想到这万年来她在人间兜兜转转,所託非人,忍不住伤心又生气,冷声回道:“算了,这是我的事,陛下不用过问了。” “你的事?”白泽目光一冷:“苏如月的事何时变成了你的事?” “从你烧掉红线的时候!”段十六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 白泽便猜了出来:“你想起来了?” 第133页 “……”段十六不知该怎么说,挣扎着起身,白泽想到他刚才那声痛,将他制住撕开他的衣服,果然看到他胸口的位置上,半指长的伤口,还未来得及癒合。 是匕首刺进胸口的痕迹。 白泽目光微动:“你想起多少了?” 段十六心里生气,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然后垂下眼睛撒谎:“只是一部分月闻雪的事情,从我们认识到黑衣人杀我……这个伤口大约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哦?但是你知道红线的事情。” “是元衡告诉我,苏如月红线上有你的妖火,我猜的。” “原来如此。”白泽说着,心疼的拂过他胸口的伤痕,鲜红的伤口在青色妖气的盘旋下一点点癒合起来,剩下一点红痕,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有些媚色,白泽心动身动,将他拉过去,凑上去辗转吻着。 湿热的触感落在伤口上,段十六身子一抖,目光闪动,他推开白泽,正色说道:“关于苏如月逃脱冥府审判的事情,就算你不告诉我,君青颜也已经告诉我了。两千年前,圣人降世,从天界到冥府,途径人间的时候,圣人之路有一瞬间通过人间,当时,鬼将军就站在圣人之路上,所以……我只需要创造同样的条件就行了。我所需要知道的,是圣人下一次降临的时间。” 白泽安静的听完,微微挑眉:“既然已经知道了,方才还试探我?” “那陛下为何不告诉我呢?” “……” 段十六轻轻一嘆:“我知道你对她很介意,但是……正因为如此,早点让她转世不是更好吗?” “我不想让你知道圣人的事情,”白泽想了想,如果段十六只想起了那么一点,倒还算好办,于是劝道:“关于圣人下一次降临的时间,还有大约一千年,在这之前,苏如月的红骨交由我保管,时间到了,我来处理,可以吗?” “……一千年?” “她此前已经睡了四百年,再睡个千年并不难。” “圣人三千年一降世,你只是告诉我一千年,并没有意义。” 白泽皱眉:“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要知道圣人之路下一次会出现的地方。” 白泽沉默下来,许久说道:“等到那时我再告诉你,但是这个事情交给我来做,你不许过去。” 段十六这才点头,勉为其难的接受:“那就照你说的,不过,我想让她在这一千年里开心的生活,所以红骨不能交给你保管。”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白泽几乎咬牙切齿。 “对,”段十六笑了笑:“我也不会去妖界,段十六不是陛下养的金丝雀。” “呵,”白泽微怒,轻轻一笑将他压倒在地上:“以前我被封印的时候,你以为我看不见,总是去我旁边睡觉,还记得吗?” 段十六心里狼狈,头一撇:“不记得了。” “你睡着的样子哪里是雀,明明是一只收起利爪的小狼崽子。” 一瞬间,段十六自己都没发觉的炸了毛,瞪眼说道:“不许这样形容我!” “那要如何形容?” 段十六瞪着他说不出话来,白泽心情便好了,轻笑着吻下去,听到对方被撩拨出的低哼,越发高兴。他张开结界,将怀里的人抱到床上,肆意享用起来。 段十六被他的唇舌手指挤兑得无处可逃,渐渐反抗不能。许久,他听到自己难耐的低吟,想到四百年来自己何曾如此雌伏于人,又何曾甘愿被人欺负到如此。 直到白泽。 “……我要你从里到外都只有我,眼里心里,一根头髮都不许他人沾染,一丝一毫都不许占我的地方……” 他想起白泽对月闻雪说的话,想起邹阳时白泽对他说的话,心里冷笑。 真巧,他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第111章 狐王设宴 君青颜的事情圆满解决,妖王陛下的使者又特地前来,于是狐王设宴,款待狼族少主蔺斯风以及段十六,感谢他们在捉拿叛徒的过程中大力相助。 白泽假冒妖界使者坐在正中间,段十六十分荣幸的和狐王分作两侧,喝着狐族特酿的杏花醉,自得其乐,抬起头时,又对上远处笑盈盈的一双桃花眼,惊艷之下点头致意,心里又嘆一声。 大约狐族上下都听说了秋日局的事情,听到“那个段十六”就在族里,不少人特意来观望他,从开始到现在,他东西还没吃上两口,已经被从上到下打量无数遍了。 一开始,对于这样的“重视”,段十六还算可以接受。 只是后来不知怎么,沖他抛媚眼的狐族美女们不来了,倒是不少英俊的男子在面前晃来晃去,又隐约听到什么“那位大人”、“上下”之类的话,头就开始痛,这样的传言……就算是真的,也总觉得不太对呢? 他原本也可以游戏人间的!可恶! 拿起精緻的点心,段十六吃得咬牙切齿食不知味,斯风偏偏红着脸,带着酒气蹭过来一脸兴奋:“诶诶诶,你和那个……那个大人,是真的吗!?” 第134页 “假的。”段十六笑着,斩钉截铁。 “诶?不是都有魂契了?”斯风十分吃惊,满脸“我不相信”,突然又瞄到一旁坐着的白泽,想起这个人在秋日局上把段十六抱在怀里,眨了眨眼,眼神里充满疑惑和烦恼,咳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凑过来悄悄叮嘱:“你可不许做对不起陛下的事情呀!” 段十六挑眉,将他推开,最后一点食慾也没有了,一口闷酒喝下去,内心哀怨无比。 “段先生。”优美仙气的嗓音突然响起,段十六抬头看到狐王不知何时转过身来,举着杯子正与他说话。 “上次没来得及和阁下畅谈,今日宴饮还请不要拘束。” 秋日局上远远一眼,狐王的慵懒秀美已经令人无法忽视,如今这样近距离一看,对方狭长凤目里的光泽,几乎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多谢狐王,”段十六站起来,礼数周到的碰杯喝酒:“之前的事情,在下还未向狐王道歉,实在是过意不去,惊扰了大家。” “哈哈,无需道歉,秋日局从未用过这样的魁注,也是本王一时兴起,想看看阁下真容,是本王唐突了。” 段十六心里发笑,想看我发一封书信多好,却偏要这样走一回。 “这一次你在乐城帮了大忙,本王无论如何要向阁下致谢。” “不敢,巧合罢了。”段十六笑笑,还是忍不住:“关于此事,在下想请狐王借一步说话。” “哦?不知是何事?” “关于君青颜。” 狐王眼中微动,起身请他,段十六瞟一眼远处觥筹交错的狐王子孙,哀嘆美人太多都看不过来的时候,发现君寄意不在席上。 “寄意性子喜静,而且这次伤得太重,这样的场合他是不来的。”狐王说着,将他带到不远处精緻的迎客间里,坐下来直奔主题:“关于君青颜,阁下有所疑惑?” “不敢,只是在乐城时,在下见她并无叛逃之心,也许其中有所误会。” “是否误会不重要,”狐王摇头说道:“若非此次阁下刚好找到他,乐城数万条人命就要算在我狐族头上了,此次伤亡得以阻止,但唤醒妖刀,屠杀无辜的罪名,我狐族是脱不了关系的,给她安一个叛徒的名头,算是最后替族人分担一些吧。” “在下明白,只是当时,现场一片混乱的时候,在下刚好在青颜姑娘旁边,她跟我说了一句话。” “嗯?” 狐王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段十六轻轻颔首,补充道:“她说,刀的封印是被人故意破坏的,等她发现,一切都晚了。” 狐王听了沉默半晌,许久之后苦笑一声:“青颜是我最小的妹妹所生,也是她最小的女儿,几千年来,我看着她长大成人,虽然知道她的结果,也尽力阻止过,可惜……” “狐王体恤,在下这两日思考良久,觉得还是要跟您说清楚比较好,不管狐王如何处置她的身后之名,至少可以对此事多一分了解。” “如此,”狐王点头笑道:“感谢阁下的信任,本王了解了。接下来,还请大人不要客气,在狐族多走走看看,多住些时日,再过一段时间就是寄意的婚礼,如果大人无其他事情,还请观礼之后再走。” “婚礼?”段十六心里一愣,脑子里掠过斯风的脸,急忙问道:“……如此突然?” “并不突然,婚礼五年前就已经定下,最近到约定的时间了。” “这样,那就多谢狐王。”段十六拱手行礼,准备离开,一低头,瞥到一抹雾蓝色的影子,就听到狐王突然又说道:“不过如果青颜是被引过去的,或许这件事情不太单纯。” “狐王的意思是?” “近五年来,这并非第一起入魔的兵器被唤醒了。”狐王垂目想了想:“我记得最开始,是东边传来的消息,说什么前龙太子的镇海枪不见了,那位太子入魔已经万年,镇海枪一直被封印在东海平安无事。之后是殷墟突然着火,流出了破魂剑现身的传言,再之后就是这把鬼将军……” “原来如此,狐王是觉得这三件事情之间也许有关系?”段十六听了直皱眉,镇海枪、破魂剑什么的,听起来都不是随随便便的东西,加上这把鬼将军,的确有些奇怪。 他想了想,不太确定的问:“听起来颇为动盪的样子,若非一向如此……那?” “妖族的争斗心没有魔族强烈,一向都较少生事,这些事情开始的时间又恰好这么巧,本王也希望是自己多心了,不过事出反常,多留意总是好的。” 段十六心下瞭然,五年前,不就是白泽重返妖界的时间吗?狐王后面这些话,想必也并非是对他说的,便问道:“既然妖界使者在这里,狐王要不要和他说一说?” 狐王一笑:“我想,陛下最信任的人应该是阁下,还是烦请阁下转达吧。” “……好。”段十六点点头,道谢行礼走出去,一出来,白泽站在门外,手上还拿着酒杯,侧头看过来,一脸惬意。 “大人,”段十六走过去,有些无奈的看着他:“你说的那个无聊人,似乎很忙的样子,大人这样悠哉度日,不怕被人算计吗?” 第135页 “他脑子不好,不用担心。”白泽笑着走两步,停在离他极近的地方,段十六看到他的眼睛被夜色染得很浓,深沉又迷离,被这样的眼睛看着,不知为何就有些不自然的扭过头去。 两人走到拐角院子的树林旁,白泽笑了笑将他拉进去,低声说道:“他找你这两次,是想看看你身上的魂契,如今看到了,你还是好好考虑跟我回去。” “不了,”段十六靠着身后的树干摇摇头:“我还是比较喜欢人间……”他说着,一愣,想到月闻雪,便低下头去。 “嗯,”白泽再走近一步,这一步,若有似无的将段十六堵在他与树之间,几乎没有空隙:“你到底在在意什么?” 段十六知道自己避不开,只好说道:“你的魂契,并非与我定的。” “同一个魂魄,有何不同?” “……我是段十六。” 白泽见他有些生气,眼里就爬起笑意:“你觉得名字对我很重要吗?” 段十六一愣,他看着白泽的目光,终于说道:“四百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救你,是为了苏如月。” “难道不是吗?” “但也许,我不过是被昔日亡魂的执念牵引着,走到那一步的。” 白泽难得沉默,半晌说道:“并没有什么昔日亡魂,你不要多想。” “哈……”段十六不知道该如何说,若他和月闻雪是同一个人,那么站在自己床边的影子是谁呢?他刚才多喝了几杯杏花醉,如今脑袋热热的,心里哀嘆杏花醉那么好喝,结果后劲却这么大,却也因着这后劲,他看着白泽,心里百转千回,终于问道:“陛下现在看着我,究竟是看着谁呢?” “我看的人自始至终并没有变过,段十六,你醉了。” “没有变过吗……”段十六浅笑,眼睛里映着月光,就这么看着他:“抱歉,在下不该辜负这样的月色。” 白泽看着月光从树影间透下来,映在他脸上,微微愣住,又一笑:“有没有记忆,性格都一样可恶。” 说罢,低头轻轻吻过去。 第112章 婚礼(一) 第二天,段十六一早出门熘达,突然看到君寄意迎面走来,想起他要成亲的事情,心想,不知道斯风知道了没有。 不过,他更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那天出现在君寄意脸上,如同幻觉的金黄色眼睛。 狐族的眼睛原本就是琥珀一样的金色,他希望是自己的错觉。只是,五年前发生的那么多事情,以及迟迟不能化作人形的君寄意,也是五年前突然就成功了,是巧合吗? “段先生,”君寄意如冰块般清冷的声音传过来,他看上去心情不错,平时淡漠的脸上居然有一丝笑意:“睡得可好?” “多谢少主,昨晚多喝了两杯,失礼了。”段十六笑着回答,昨天晚上的宴会很不错,抛开那些奇怪的目光不说,狐族的酿酒和点心实在是天下一绝。 君寄意点点头:“段先生喜欢杏花醉的话,尽管开口,狐族随时供应。” “多谢,在下不敢贪杯,还是清茶比较合适。” 君寄意听了,露出一丝浅笑。 段十六被他的笑容晃得睁不开眼睛,摇摇头清醒过来,不知道该替那位狼族少主高兴还是惋惜。高兴的是如此佳人,品味真好,惋惜的是以后上天入地,只怕是要被吃得死死的了。 正想着,君寄意突然又说:“原来先生还赢了避尘簪,倒是与先生十分搭配。” 嗯?段十六一愣,摸了摸头髮,这才发现平时的墨玉扣不知何时被换了,变成了那支白玉避尘簪。只是,他十分确定自己并没有这个簪子,至于为什么出现在自己头髮上,想都不用想。 “哈哈,”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侥倖。” 君寄意点点头:“狐王召见我,告辞。” 段十六留在原地,看着他仙风凌然的背影,觉得这只簪子更适合他才对。 “心情不错,”清醇嗓音在身后突然响起,段十六回头看到白泽苍青色的透明眼睛,心里又小小惊吓。 妖王陛下的障眼法十分高明,所有人眼里的“使者”,在段十六眼里依然是白泽,而白泽的容貌,整个妖界无人可出其右,这样勐地一眼看到,他只觉得惊心动魄。 真好看,也真可怕。 “狐族少主的容貌真是难得。” “哈!”段十六一笑,腹诽道:居然还说别人。 “簪子喜欢吗?”白泽看着他随意垂在脑后的头髮,明明看不到那支簪子,偏偏问得十分精准。 “多谢大人,只是在下用惯了自己那个。” “那个坏了,”白泽一笑:“昨天你喝多了,倒头就睡,磕坏了。” 段十六默然,不管怎么倒头就睡,也是磕不坏千年寒冰的墨玉扣,想了想又忍住,恭恭敬敬的点头致谢,看到四周没人,低声说道:“在下昨晚似乎是喝多了,说了奇怪的话。” “我也喝多了,”白泽笑着点点头:“不太记得。” 见他如此干脆,段十六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第136页 “不过呢,”白泽走过来,一边说着话,一边在他额角亲了一下:“你以后再敢叫我‘大人’,我保证你叫一次,我便罚你一次,如何?” “……”段十六不想知道怎么罚,他抿着嘴,仓皇离去。 ———— 君寄意要成亲这件事情,果然瞬间就逼疯了斯风,还不到中午,两人吵架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狐族。 最后,君寄意将斯风扔到族外,正好狼王派人来接,伤还未好的他就惨叫着被几个侍卫架走,结果没多久他愣是又打回来,去找狐王。狐王没办法,也不知和他谈了什么,就让他继续留在狐族,但不许再说成亲的事情。 段十六听说后,想想还是来看他,结果走到斯风居住的院子里,看到君寄意正在与人说话,那人背对着门口,像是护卫队的一员,只是段十六正好看过去的时候,却看到那人抬起手,在君寄意的脸上轻轻抚过,君寄意面上难看到极致,却不知为何没有挥开对方。 这一幕落在眼里,他心知不好,退一步再走进去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君寄意铁青着脸走出来,看到他微微一愣,什么话也没有便走了。 段十六只好压下心里的疑惑,走进去,看到斯风死尸一样摊在床上,脸上青红一片,大约是跟君寄意打的。 “段先生……”看到他,斯风想要爬起来,可是一动就龇牙咧嘴的,段十六急忙阻止,他只好抱歉的笑一笑:“那天魂契的力量太强大,别看我和寄意现在正常的样子,其实光是化形就很痛苦了。” “是吗?”段十六不知道他们原来伤得这么重,有些过意不去:“抱歉……” “干嘛道歉呀,要不是有这个,你估计真悬了,”斯风咧嘴一笑:“反正我家老头子的要求是别死就行,不用介意。” “我刚才看到少主过来你这里,他过来看你吗?” “咦真的吗?可是他没有进来呀……肯定是没脸见我。”斯风有些着急的要爬起来,扯到身上的伤,还是躺了下去,嘆道:“他才多大呀,怎么会成亲呢……” 段十六看他眼里连一丝往日的神采都没有,不禁问道:“你不是和狐王谈过了吗?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件事情,是为了寄意的身体,”斯风嘆口气:“寄意虽然化形成功了,但是似乎不是很稳定,狐王说他的魂魄受损,可能活不了多长时间,后来有人告诉他们,如果可以在黑凤涅槃的时候,用狐火吸收黑凤涅槃的业火,就能让他的魂魄恢復如初。刚刚好,凤族诞下了一个黑凤。” “黑凤?” “是啊,黑凤不吉利的,一万年左右出一个,从出生到死亡,不过六十年左右,对于妖族来说,寿命实在太短,加上又不吉利,凤族都会把黑凤隔离起来让他们自生自灭,没想到居然会嫁过来。” “如果是这样,只需请求在黑风涅槃的时候,让少主进入涅槃的空间就好了。” “是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提出了成亲的要求,似乎是黑凤的姐姐力主的,说什么妹妹最憧憬的就是成亲……狐王就答应了。” “如果是这样,你大可不用当它是婚礼,何况这是为了君寄意。”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然就算绑,我也要把他绑到我家里去,居然成亲……段先生!”他突然想起什么,眼泪汪汪的看着段十六:“要不你帮我求求陛下吧,让陛下下令,别让他们成亲了。” “这……”段十六一愣,这件事情他上午就问过白泽,白泽却说,难得凤族和狐族联姻,就算是形式上的,也是好事,听口气并不想管。而且他有事先走了,就算现在去也找不到人。想到这,他嘆一口气:“这个大约是帮不上你。” “呜……”斯风委屈得脸都皱起来,许久才说:“反正就六十年,不,我听说那个黑凤是五十多年前诞下的,我忍!” 段十六不觉得一笑,斯风这样的性格,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大概都会平稳度过吧,他想着,便告辞出来。 等到了没人的地方,他将头上的避尘簪拿下来,举起来透着阳光看过去,只见透亮的羊脂玉中心,一丝若有似无的青色漂浮其中,他轻轻一笑,将小武召唤出来,把簪子放在他手上:“你拿着这个,下午乖乖的待在房间里,哪里也不要去。” “唔……”小武点点头,连原因也不问,抓着簪子就回去了。 段十六深吸一口气,抓紧机会,找了片叶子画出一匹马,骑上之后急匆匆的走了。 他要趁着白泽不在,去找一个人。 第113章 身份(一) 一个多时辰后,猫妖国巨大的结界出现在不远处,他小心翼翼的靠近,将手放在结界上,忍痛说道:“胤晨大人,段某前来拜访。” 结界露出一块口子,段十六策马进去,落在最高的那一座巨树之上。 永远的红月下,胤晨躺在柔软的床垫中,浑身冰凉,懒洋洋的看着他轻轻一笑:“十六,你该知道我见到你,心情不好吧。” 第137页 “大人说笑了,在下前来,是真心实意想与大人打听点消息。” “哦?那要看你拿什么与我换了。” “在下也不知道,不过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 “哈,你要是又为了妖王的事情来,那我劝你,好好待在他旁边,有什么事情问他就好。” 段十六勉力一笑:“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劝我呢?也不问我同不同意。” 胤晨挑挑眉,不知从哪里拿来一点耐心:“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圣人转世的地方,我知道是冥府,但是在冥府的哪里?” “你问这个做什么?” “既然知道了圣人的事情,就是想知道得更完整点。” “………不管你要做什么事,我先劝你一句,你现在是人类,圣人那档子事,最好不要插手。” 段十六听完浅浅笑道:“在下无意插手圣人的事情,只是,在下无论如何要验证一个可能性。” “什么?” “大人可否将知道的先告诉我?” 胤晨盯着他半晌,笑了笑:“可以。” “多谢。” “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大人请说。” “第一,任何时候,不许告诉任何人这是我说的,并且,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你关于圣人的事情。” “没问题。” “第二,我要你答应我做两件事情,这两件事情,我要等必要的时候才告诉你,你不许推辞。” “……只要在下做得到。” 听到这里,胤晨才伸了伸懒腰,想了想说道:“圣人三千年一现,每到那时,优昙花会从天界穿过人间,直接抵达冥府的八荒地狱,这条路也被称为圣人降临之路,路上开满优昙花。怎么说呢,这个时候,其实全天下的优昙都会开放,以示圣人的尊贵吧。同时,八荒地狱中心会升起一座轮迴塔,据说第一朵和最后一朵优昙花都会在那里开放,等圣人穿过轮迴塔抵达人间,塔就会沉下去。” “原来如此,和你之前给我的记忆一样,只是那轮迴塔……只能圣人通过吗?” “什么意思?” “在下怀疑那条圣人之路,或者说轮迴塔,其实是任何人都可以穿过去,并且一旦穿过去,就会洗掉魂魄里的所有过往。” “……你到底想干嘛?” 段十六笑了笑:“想知道八荒地狱要如何进去?” “我再说一次,”胤晨眯着眼睛:“你现在是人类。” “当然。” “我愿意跟你说这个,是因为人类擅闯冥府,若运气好被抓住,还能有命活着回来。但八荒地狱是冥府禁地,你知道禁地的意思吧。” “天底下的禁地都是让人闯的。” 这样胆大包天的话,胤晨非常喜欢,他赞许的笑了笑,还是接着说道:“在冥府接受完审判的魂魄,会被带往刀山火海或转生池,偶尔会有犯下滔天大罪,永世不得超脱之人,他们的魂魄才会被扔进八荒地狱。这样的地方就连冥府之人都不踏足,打开门向下看去,地狱业火在万丈之下熊熊燃烧,魂魄在里面痛苦的嘶吼,光是站在那里看都难以忍受。他们从来只是把人带过去,打开门,扔下去,然后关门离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在下明白,”段十六无奈的笑一笑:“但是,在下想知道它在哪里。” “冥王殿内、审判厅之后。”胤晨想也不想,十分干脆,段十六有些意外,就看到他冷笑一声:“反正就算我不告诉你,你也会拼命打听的,谁知道还会惹出什么事来。” “大人如此懂我,实在是令人高兴。” “我希望你不要乱来,”胤晨沉声说道:“既然魂契在身,有他在,你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魂契又不是卖身契,在下想做什么,这样一点自由还是可以有的。” “当然,”胤晨嘴角浮出笑容,红色的眼睛眯起来,就这样盯着段十六细细的看,看得他浑身发麻:“不过魂契需要二人心意相通,魂魄共鸣,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段十六听了,忍不住冷笑一声:“意味着当年签下魂契的人,全心全意的爱着白泽。” “难道你不是吗?” “谁知道呢。”段十六挑挑眉:“我做的所有事情,到底是因为我真的想做,还要有人要我做,我如今模煳得很。” 胤晨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 回到狐族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好在白泽不知为何没有回来,让他微微松了口气。他连着奔波数个时辰,只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二话不说倒头睡去。 不知什么时候,他惊醒过来,隐隐听到远处有人奔跑唿喊的声音,心里一动,准备好东西出去查看,走出院子没多远,就看到君寄意站在不远处,镇定自若的指挥族人。 “发生什么事?” 君寄意回头看到他,微微点头:“惊扰到先生了,并没有大事,先生回去休息吧。” 第138页 “我已经睡一觉起来了。”段十六知道自己无法插手狐族的事情,但是有混乱,就说明有机会,他站在君寄意身边没有动弹,有心看看这位少主会不会再对自己动手。 君寄意似乎并不在意他,只是盯着混乱的火光不动声色。这时,一个侍卫冲过来禀告:“少主,东边方向发现了魔刀的踪迹。” 魔刀?段十六默默听着,心想莫非是鬼将军那把刀?他记得那把刀后来被带回狐族封印了,怎么说丢就丢了? 君寄意面色冰冷,看了一眼段十六:“先生要和我一起去吗?” 段十六一笑,来了。 他点点头,作势要走,另一个侍卫突然冲过来,一脸慌张:“少主,狼族少主刚才被人抓走了!” “什么?”君寄意脸色大变,目光一闪问道:“什么时候?” “不、不知道……刚才发现他不在院子里。” 君寄意听到,二话不说,也顾不上段十六,身影一闪,就要追去,段十六听到斯风的消息也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抓住君寄意的袖子,可是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君寄意已经不见了。 “少主……!”禀报魔刀的那人看君寄意说走就走,也来不及阻止,措手不及,愣了片刻跺脚往回跑,自己去追魔刀。 段十六看着君寄意神色匆匆的背影,脸上已经平静下来,想到他眼睛里的担忧,和平时对斯风的态度截然不同,便觉得有趣。 看来不管这位狐族少主听命于谁,在他心里还是斯风比较重要,这样也好,他想着,打着哈欠向自己院子走去。 第114章 身份(二) 斯风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被人扛着在空中晃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模模煳煳的想起之前的事情,自己半夜醒来,想到君寄意要成亲就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出门熘达。 谁知,刚出院子就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要干什么,他屏住唿吸跟上去,却看见了君寄意的身影,他急忙往旁边一闪,看到君寄意将妖刀给了别人,然后一挥手,大火就蔓延开…… 他吓坏了,不知道君寄意要做什么,缩进隐蔽处不知所措,这时,他察觉身后有人,一回头就看到一对金黄的眼睛,心里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一掌拍到他胸口,他瞬时就晕了过去, 他悄悄深唿吸两口,看了看周围的夜色,也看不出时间来,心里有些着急。这时,他瞥到前面黑漆漆的山里,有几点昏黄的灯影,然后,扛着他的人落下去,将他扔进一个屋子里,看都没看一眼,关门走了。 等到四周寂静,斯风闷哼一声爬起来,往四周一看,却是个窗户都没有的屋子,四角都下了封印,幽蓝的妖气隐隐约约,他从未见过,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爬回刚才的地方,沉下心来,将妖气集中在受伤的地方,必须要快一点好,他想,不然又给寄意添麻烦了…… 妖气逐渐热起来,他实在伤得太重,忍不住睡过去。 许久,他听到外面有啾啾的鸟鸣,耳朵微动醒过来,想了想,小心翼翼的放出一丝妖气,朝门口探去,没多久,果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心里一愣,那声音不是别人,却是君寄意。 “……你抓他做什么?他派不上用场。” “呵呵,狼族的小崽子都很顽强,我正好想抓一个玩玩。” “放了他!” “怎么,不捨得?”男人的声音嘶哑暗沉,像一个快死的老头子,嘶嘶笑着,满是邪气:“你的任务是抓段十六,居然来追我?你就这么紧张他?” “我跟你说了,在我大婚之前不要妄动。你潜进狐族还不算,还想在妖王眼皮子下抓人吗?” “不过是看看他的灵魂,我还没打算现在动手。” “你再敢把狐族卷进来,别怪我跟你翻脸。”君寄意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冰冷:“现在立刻放了他。” “啊啊……”男人嘶嘶的笑起来:“你的表情真好啊,沈国最美的女人在你面前都像是泥土一样……果然,你值得我的魂魄。” “……住口!” “可爱的寄意……” 斯风再也听不下去,他弹起来冲到门口大喊道:“混蛋!出来!你是谁!?” 门外一瞬间寂静,斯风狂怒的敲着铁门,没多久,看到一个男人慢悠悠的走过来,他全身隐藏在黑色袍子里,惨白的手露在外面,不像个活人。 “呵呵呵……”他笑着走进来,斯风早已等在那里,蓄起所有妖力冲过去,这一击勐烈无比,打在墙壁上冲起刺眼的巨浪,那人却呵呵笑着,手都没抬,身上冰蓝的妖气冲出来,将周围一瞬间冻住,也将斯风的攻击烧得干干净净。 “你!”斯风大惊失色,脸色惨白,他抬头望去,除了这个男人,周围没有君寄意的身影。 “恢復得不错嘛,”男人笑笑,一道妖气卷过来,将斯风绑住悬空立起来,他看着斯风痛苦的脸色笑道:“不愧是狼王的种,血的味道真不错呢,只是魂魄能烧多久呢?” 斯风死死盯着男人,就看到他身上的妖气蔓延过来,像火一样穿过他的身体,朝他的元丹探去,魂魄开始灼烧,他跌进一片火海之中,那些火沾在他身上,无论如何都无法熄灭,无声无息的蔓延开来,渐渐让他的意识昏沉起来,然而就在这一片昏沉中,剧烈的痛苦丝毫没有减少,他忍不住大叫起来。 第139页 门突然被推开,君寄意冲进来,手中长剑朝妖火砍去,冷冷喝道:“元狰……!” 他的剑斩在妖火之上,妖气剧烈的动盪,那妖火却不为所动,君寄意落下来,盯着叫元狰的男人,脸上居然一片杀气。 斯风在烈火炙烤中看到君寄意站在自己面前,心里五味杂陈:“寄意……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是什么人?” 他问不下去,身上更加疼痛。 君寄意站在那,仿若没有听见,他盯着元狰,不发一言。 元狰见他神情,更加开心起来:“哦?居然真的跟我动手了,君青颜的事情都忍了下来,居然为了他……寄意,你也开始无聊了。” 他摇摇头,类似哀嘆的摇摇头:“可是,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吗?嗯?” “……不关你的事。” “哈哈哈!” 元狰的笑声太过刺耳,斯风察觉到危险,拼命聚起意识喊道:“寄意你快走……” 君寄意还是看都没有看他,他举着手里的剑,一字一句的说道:“放了他。” “你这样认真,真是令人头疼。”元狰轻笑着,他阴鹫的目光在君寄意脸上扫过,又移到斯风脸上,良久,呵呵一笑,手臂微抬,斯风被那妖火捆着冲出了墙壁,朝屋后的悬崖摔了下去,他挣扎不得,却看到君寄意叫着他的名字,紧随其后,也跳了下来。 “寄意!”他着急的叫着,意识朝下掉落,摔进一片黑暗中。 ———— 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间,斯风昏沉沉的醒过来,“寄意……!”他喊道,一个人冲上来按住他:“你别动,你的伤太重了。” “我的伤不重要。”他说着,拨开那人朝外面冲去,抬眼看到满目的绿意,只有一线天空洒下来昏暗的光线,他记得寄意跟他一起掉了下来,明明就在自己身后…… “寄意!”他喊着,又不敢太大声。 他想起什么,沖回小屋子里,看到刚才那个人站在屋里发楞,急忙冲过去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人,他也掉了下来,应该就在我旁边的……” “什么样的人?”那人皱着眉头,一半的脸隐在光线里,似乎有些难受。斯风愣了愣,不知该怎么形容,只好说道:“他穿着白衣服,他特别特别的好看……你只要看到他就会明白,他应该就在我旁边的。” “是吗,我没有看到。”那人轻轻说着,撇开他的手走进屋子里。 “这、这样……”斯风心急如焚,寄意不是那个元狰的对手,难道他被抓回去了!? 想到此,他又冲出去,四处跑着,伤口很痛,他看到自己全身都缠满了绷带,是刚才那个人救了他吗……?他愣愣的想着,自己还没跟对方说谢谢呢…… 突然,前面茂密的树影下,一小片白色露出来,他心里一跳,急忙冲上去,果然看到君寄意人事不省,躺在角落里。 “寄意!”他大叫着,小心翼翼的冲过去将他扶起来,轻轻喊道:“寄意你醒醒!” 君寄意脸色苍白,别说醒过来,几乎连唿吸都没有,斯风心疼不已,将他抱起来朝小屋子跑去。 进了门,他将君寄意放下,忙忙的找水,小心翼翼的餵过去,看到他身上血迹斑斑,吓得魂魄都要散了,又慌慌张张的脱掉他的衣服,小心翼翼的给他擦干净,这才看见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鲜血一直流,斯风一边擦着,眼眶都热了。 门口突然传来响动,他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却是之前那个人,一身白衣站在那,似乎被突然多出来的人吓到了。 第115章 身份(三) 看到对方,斯风吓了一跳又反应过来。 “啊!对、对了!”他急忙冲上去抓住那人的手:“还、还没来得及感谢你,谢谢你救了我,这是寄意,我刚才一直在找他。” “找他?”那人看着斯风的手,皱着眉抬头看他。 斯风看见他干净秀气的脸,心里突然就平静许多,这个人虽然没有寄意好看,但不知为何令他心里生出喜悦,他笑着点点头:“是啊,我担心死了,还以为出事了……” 说着,他走回君寄意旁边继续给他擦着伤口,君寄意突然吃痛,悠悠转醒,气若幽兰,看着他轻轻喊道:“斯风……” “寄意你醒了!太好了!”斯风高兴得脸都红起来,急忙抓住他的手,关切的问道:“你怎样,怎么突然……受这么重的伤?” “你没事吗?” “我没事,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君寄意听了,痛楚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看着斯风呆愣的神色,抬起手抚过他的脸,笑道:“那就不枉我追过来……” “寄意……”斯风听到他这样说,心里如擂鼓,他看着君寄意因为受伤而脆弱的神色,顿时不知所措。君寄意看到他这个样子,不知为什么高兴起来,他伸开手臂,将发愣的斯风抱进怀里,斯风察觉到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淡淡的香气几乎令他神魂颠倒。 第140页 他在巨大的喜悦中,听到身后关门的声音,这才突然想起,自己居然在别人面前搂搂抱抱的,涨红脸将君寄意推开,语无伦次的说道:“我我我我去给你找吃的!” “好……”君寄意笑着,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温和神色,斯风顿时喝醉一样,满心欢喜。 突然,巨大的响声从外面炸开,斯风弹起来,想到那个元狰,急忙说道:“你在这里藏好!”然后转身冲出门外。 元狰果然找了过来,他手中蓝色的妖火一会儿像剑一会儿像鞭,正在跟那个白衣男子打斗。斯风一眼看到男子凌冽的身姿,心里就突一下,觉得莫名熟悉。 “斯风!”君寄意在身后冲出来,大喊道:“你快走!” “寄意……”斯风忙忙回头,刚想让他躲好,元狰已经发现了他们,呵呵笑着,手中一道妖气扑过来,斯风想也没想,抱着君寄意就地一滚,躲到一旁,抬头却看到白衣男子冲过来,横剑一挡,将妖气拦了下来,然后侧过头来,看到斯风抱着君寄意,眼里闪过怒意。 斯风被那眼神看得心里发抖,还未反应过来,元狰已经看准机会,另一道妖气袭来,将他卷着拖了过去。 “小心!”斯风眼见他被拖走,惊唿一声就要冲过去救他,却看到旁边君寄意脸色一白,另一道蓝色妖气将他也拖了出去。 “寄意……!”斯风想也不想扑上去,抱住君寄意的身体,君寄意在他怀里看着他,脸上笑盈盈的,眼里升起柔媚的神色,他看着斯风,微微笑着:“你果然是喜欢我的……” 斯风被他看得神魂都要散掉,急忙点头:“当然,寄意你在说什么……?” 君寄意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那眼神几乎要将他吸走,斯风心神都要动摇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痛唿,他勐然惊醒,转头看去,却看到那个白衣男子在燃烧的妖气里痛得弯下腰去,又狠命挣扎着,狠狠的看了过来。 “你这个……愚蠢的……”他说着,语气低沉狠辣,漆黑的眼睛里不知道是疼痛还是别的,竟有莹莹水光。 “寄……”斯风脱口喊道,勐然想到怀里的人,茫然的看过去,看到对方浅笑的脸瞬间碎裂。 他大惊,怀里突然一空,身下也一空,瞬间看到丛林密布的峡谷烧起蓝色火焰,转眼间化作漆黑的墙壁,他被剧烈的疼痛扯回神智,却看到自己依然被蓝色妖火捆着,悬在屋子里。 轻微的痛唿传来,他转过头去,看到君寄意被另一道妖火捆着,匍匐在地上,全身湿透,因为痛苦而蜷缩着。 “寄意……”斯风手足无措,这才明白刚才是幻境一场,那……那个白衣男子? 他颤抖着嘴,看到君寄意抬起头来,一对狐眼金黄如琥珀,满是痛苦和恨意,扫了一眼自己,又转开来。 元狰看着他们的神色,哈哈大笑起来:“如何,寄意,我说了吧,无聊的事情。” “哈……”君寄意痛苦的闷哼着,良久,那妖火放开他,他爬起来,站在那里,连一眼都不愿意再看斯风。 “呵呵呵,游戏到此结束,”元狰嘶嘶笑着看斯风:“现在,让我来看看狼王的血脉有多顽强。” 说着,妖火勐然剧烈起来,斯风眼睁睁看到一束黑色的灵识跟着妖火攀爬过来,大喊道:“你要做什么……额啊!!”他的问话被痛苦的惨叫所取代,蓝色妖火中,斯风的元丹被活生生逼了出来,那一束黑色灵识冲上去,似乎要潜进去,却被牢牢挡在外面。 “啊啊……纯血的妖王后代果然不一样呢,不像寄意你……”元狰低哑的笑着,斯风在痛苦的咆哮中听到这句话,心里升起的疑惑被剧痛覆盖,一闪而过。 君寄意站在一旁低着头,脸上一片淡漠,他攥紧手,却始终没有动弹。 就在这时,元狰突然闷哼一声,弯腰吐出一口血来,一道苍青色的光影从他肩膀上出现,蛮横的炸开来,君寄意察觉到剧烈的妖气,抬眼看去,元狰的右手已经在那炸开的妖气里碎落。 “可恶!白泽……”元狰抬手护住肩膀惨叫起来。 随着他的惨叫,捆缚斯风的妖火一瞬间消失,他痛唿一声掉到地上,元丹重新回到他的身体,他挣扎着张开眼睛,看到元狰痛苦的跪在地上,身上不知从哪里炸出苍青色的妖气,那妖气凭空出现,越来越勐烈,如同要把他撕开。 发生了什么……?他模模煳煳的还未想明白,君寄意已经抓住机会沖了过来,冷着脸将他一把拖住,直接朝外冲去,斯风瞬间清醒一些,刚要说话,就看到元狰怒目看过来,大喝一声:“君寄意!” 随着这一声叱喝,蓝色妖气瞬间刺来,君寄意抱着斯风,一口气还未提起,那道妖气已经从他身体狠狠穿过去,他吐出一口鲜血,脚步却没有停下,根本不理会元狰,提气朝外面冲去。 “寄意……!”斯风下意识的喊着,看到他一跃而起,小木屋转眼间已经远去。他只看到苍青色的光芒瞬间闪过,整个屋子已经被移为了平地。 “是妖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喃喃说道,话音未落,君寄意突然从空中直直朝下坠去,撞在地面上,这一下几乎要把他骨头撞断,痛唿之后,他挣扎着爬起来,看到君寄意脸色青白,倒在一边,肩膀上一大片灼烧的痕迹,血流个不停。 第141页 “寄意!” 君寄意睁开眼睛,看着他,目光从未有过的冷漠:“你救我两次,这次还你……从此两不相欠……” “……你在说什么……”斯风心里痛起来,他抱住君寄意,不顾身体痛疼,大叫一声站起来。 “……你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蔺斯风……”君寄意似乎失去了意识,他闭着眼睛喃喃自语。可是斯风将他抱得很紧,每一个字都听得十分清楚,他想到幻境里的事情,嘴唇都青白起来,不顾自己颤抖的身体,狂奔而去。 第116章 身份(四) 等斯风的背影看不见了,段十六的身影慢慢出现在半空中。 此前他碰到君寄意的袖子时,小小的妖术已经施展,没有任何痕迹,也没有任何妖气,只有当君寄意的名字被人叫出来,那一瞬间才会启动又消失,将位置传给他。 他等了许久,看到斯风加君寄意都不是对方的对手,正在烦恼没有机会时,白泽的妖气突然而起。 他笑一笑,朝那片废墟中走去。 元狰奄奄一息的在废墟里站不起来,蓝色的妖火包裹着他,残缺不全的身体在夜色里噁心又惊悚。 察觉到段十六的气息,元狰金黄的眼睛盯过来,看到他黑色的长髮披散着,白皙的面容在夜色中微微冷笑,像鬼一样浮现出恶意。 “事不过三,你该知道的。”他笑着,摺扇无声无息的落在手里。 “呵……狡猾的人类,是打算来杀我吗?” 元狰冷笑着,嘶嘶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血的声音,眼中却像一只兽,寻找着机会扑上来。段十六见他如此,将摺扇收起来轻笑:“我不是来杀你的,我也劝你不要动,你看到我的魂契,很清楚它的威力。” “呵呵……那你来做什么?” “我只想知道,你为何三番四次要杀我,从秋日局到乐城,你数次设局,我几乎要以为你喜欢白泽,嫉妒我恨我了。” “哈哈,看不出来你如此幽默,”元狰笑起来:“最开始那次只是好玩,可是没想到白泽居然当真了……至于现在,他没有告诉你吗?那一缕圣人的灵识,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无数次的转世。” “你确定?” 段十六冷笑:“不确定,所以来问你。” 元狰盯着他的脸色,嘶嘶的笑起来:“……不让他转世,他就会消失,可是不管怎么转世,都无法长成完整的魂魄,只好寄宿在其他不完整的魂魄里,还要防止宿主的魂魄吃掉他……可怜的圣人,可怜的你,你莫非还以为白泽真的喜欢你?” “……所以我的魂魄是不完整的。” 段十六慢慢的说着,许久以前,麒麟无意中的一句话让他起了疑心,“不完整的魂魄……”后来,当他站在月闻雪漫长的记忆中,看着他无数次转世,那一缕灵识却始终没有变成人的形态,心里就更加疑惑。 他记得最初走到生命之树下的孩子,痴傻如呆儿的样子……原来是因为魂魄不完整。 他看着元狰不怀好意的眼神,再一次求证:“所以我不是月闻雪。” “你当然不是。”元狰哈哈笑起来:“你不过是一个残缺的魂魄,原本好好转世,可以慢慢变得完整,但是白泽趁虚而入,把圣人的灵识和你的魂魄绑在一起,那缕灵识变成你的其中一魄,让你生生世世都带着它……哈!你帮他做了这么多,他却连一个完整的魂魄都不捨得给你……哈哈……哈哈!” 元狰狂笑着,血从他身上喷出来,他盯着段十六灰白的神色,目光狰狞一动,蓝色的妖火突然腾起,朝段十六狂扑而来。 段十六冷眼看着,心里狂怒正好没地方发,摺扇瞬间出手,那一丝修罗丹的魔气化作利刃,朝元狰狠狠切去。 元狰没想到他还敢用修罗丹的力量,大惊失色时,段十六已经闪到他身后,狠狠一剑利落的噼下,将他身上的妖火砍成两半,一瞬间,鲜血迸射,他惨叫着扑倒在地。 他却并不在意,嘶嘶笑着看段十六,看着他手掌被魔气缠绕,留下暗色的烧灼痕迹,眯起眼睛:“……下次见面,把那一魄给我,你就解脱了……啊哈哈……” 他笑着,蓝色的妖火渐渐熄灭,身体化作黑灰,落在废墟上,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 段十六站在寂静的夜色里,许久没有动弹。摺扇上的魔气依然缠在他手上,炽烈的红痕越来越深,他却仿佛无知无觉,毫不在意。 “……少爷……” 突然,苏如月的声音响起,他怀中的红骨微动,苏如月因为修罗丹的魔气而醒来,飘飘荡荡的出现在眼前,抓起他伤痕累累的右手,泪眼婆娑的看着他。 自从云州灯节后,一直不愿意现身的苏如月,如今在月色下带着一点点透明,眼泪掉下来却是湿热的。 “少爷,请不要伤心……”她哀求一般的说着,看着段十六右手上盘旋的魔气,眼泪停不下来,那魔气感应到主人的注视,丝丝缕缕的散开朝她飘去。 第142页 “……如月,”段十六收回思绪看着她,见她脸上因为那一丝魔气染上艷色,急忙将摺扇收起来,嘆口气说道:“我没有伤心。” 苏如月摇摇头,将段十六的手贴在脸上:“小时候明明什么都告诉我,现在却连情绪也不愿意在我面前露出来…?” “……抱歉,”段十六不忍心看她落泪,将她抱进怀里:“谢谢你安慰我。” 苏如月轻轻笑了笑,又哭着说道:“少爷,求你不要再陷入危险了,如果可以……找一个平静的地方,平静的生活,如月会一直陪着你……如月不要转世了,我不要忘记你,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段十六心里涌动,几乎说不出话来,然后却又想到她和月闻雪,忍不住苦笑一声:“该永远和你在一起的人,也许不是我。” “你在说什么傻话,”苏如月心疼的嗔怒一声:“你在我眼里只是段十六,我想永远在一起的也是段十六,其他所有人对我而言并不存在……” “如月……”段十六心里翻涌,他看着四周一片寂静,月光美好如泪,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一笑:“……我一定会完成你的心愿的。” 苏如月以为他是答应了,含着眼泪轻轻点头,还未说话,红骨的符咒闪过,她微微愣着,飘进了红骨中。 段十六看着空荡荡的怀抱,心里那一丝安慰又变成了惆怅。许久,他收敛起表情,脸上又是惯常的浅笑。 他不会辜负苏如月,也不会放过元狰,至于白泽…… 下一次见面么,他一笑,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原地。 回到狐族,四周还是忙乱一片,白泽还是不见踪影,他不声不响的钻进狐族巨大的藏书阁,再也没有出来。 第117章 婚礼(二) 一千多年前,狐王爱上一个人类女子,虽然狐族禁令不许和人类牵扯,但狐王还是义无反顾陷了进去。 后来,女子怀上狐王的孩子,她什么也没有说,孩子出生的时候,天劫已至,为了保护孩子,她在天雷下魂飞魄散。狐王赶到的时候,只剩下那孩子奄奄一息,连形都未化出来。 狐王将孩子带回狐族,谎称是刚去世的三少主的孩子,隐去他人类的痕迹,将他养在族里。只是这个孩子一直不能化形,狐王心里明白原因,也并不干涉。 直到五年前,一个黑影在夜幕中悄悄落在狐族山上,没多久,小狐狸化形成功,赐名君寄意。 关于这个秘密,斯风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 从元狰手上逃出来那天,他抱着越来越冰冷的君寄意一路狂奔,从日出跑到日落,终于抵达狼族。 小冬子慌慌张张的冲出来,见他满身血,惊得说不出话来。斯风顾不得理他,一路冲进去,冲到狼王面前,只说了一句:“救他!”然后直愣愣的倒了下去。 当天夜里,狐王抵达狼族,将君寄意带回狐族。 在这个过程中,段十六只看到狐族隐秘的慌张,他埋首于藏书阁,并不干涉。 时间一晃半个月,君寄意成亲的日子到了。 ———— 狐族隐藏在凉山巨大的盆地里,建造的高耸宫殿如梦似幻。 段十六走出藏书阁的时候,虽然才不到中午,但因为日落以后就要举行婚礼,满目所及都是忙碌。狐族穿着白衣跑来跑去,各族宾客络绎不绝,到处欢声笑语,张灯结彩,忙忙的,又不慌乱。 出来没多久,他看到狐族少主君寄意站在迎客厅里,作为新郎,脸上却半分喜色也没有,若非所有人都知道他向来面冷,那样的表情几乎要令宾客心生退意。 狐王此前已经隐约透露,半个月前狐族大火,鬼将军的魔刀被盗,君寄意追击盗匪被伤,回来以后卧床不起,两三天前才好一点,众人看到他脸上苍白,大病初癒的样子,关切的问候不停,他客气疏离的回应着,倒也没有失礼。 “少主,”段十六走过去轻轻颔首:“今天可觉得好了些?” “多谢,已经好了。”君寄意淡淡说着,虽然也是一副冷淡的样子,但比对待其他人还是要亲近一分,段十六便点头离开。 这半个月来,他探视君寄意数次,每次他都是这样的,淡淡的不多话。 只是那双金黄的眸子再也没有出现过,像是消失,又像是蛰伏。 虽然看上去不像以前那样锐利了,但段十六每每看到他眼里消失的光芒,心里就有些惋惜。 不知道斯风怎么样了。 走在路上,他默默的想了想,这半个月来他什么都没过问,也没有见过白泽,就连苏如月也被他封在红骨里,一个人独来独往,就像四百年来一直维持的状态。 只是心里的感受不一样了。 晃晃悠悠的转一圈,他把小武召出来,两人在山中散步又睡了个午觉。 一觉醒来,第一声礼炮已经从极遥远的地方响起,伴着一声凤鸣,悠长清越,段十六眼睛一亮,对小武笑道:“这就是礼炮,新娘已经出发了,哈,刚才还觉得不像是真的,这一下,是真的要成亲呢……” 小武听出他语气里的遗憾,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第143页 段十六笑一笑,牵着他走出院子外,抬头看时,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已经消失在天边,这一声礼炮也预示着婚礼正式开始。四周传来欢唿的声音,无数灯笼被点亮,天空中,一丛丛狐火从远处出现,飘荡在半空中,组成方圆数里最亮的空中通道,等待狐族新娘从另一头出现。 第一个可以成亲的黑凤……就算只剩下数年,大概也会觉得开心吧。 段十六一边想着,走在安静的过道上,突然看到君寄意的身影在不远处。 他依旧穿着雪白的长袍,只是衣服上的金纹比以往更加繁复绚烂,在明灭的灯火下微微闪着光,将他衬得有些不真实。 按照狐族娶亲的礼仪,礼炮一共会响九声,第六声时,君寄意就会站在狐火的最尾端,迎接自己的新娘。此时,他似乎并不着急,甚至不在最热闹欢腾的广场上,而是只身站在这个拐角的僻静院子里,神色冷淡,带着阴霾。 小武也看到了君寄意,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捏着段十六的袖子不撒手,段十六便微微笑着,低头揉揉小武的脑袋:“一会儿很热闹的,不用担心。” 就在他低头的这一瞬间,一道黑影从身后一闪而过,他惊诧的看去,居然是斯风。 只一瞬间,君寄意修长的身体软下来,倒在他怀里。 “斯……”他心里大叫不好,看到斯风闪过拐角,瞬间失去了踪影,他急忙追上去,就在这时,另一个黑衣人冲出来,手中妖气凌厉,将他一瞬间击倒,同时将他一把扛起来,跟着斯风的方向,几个转跳追了上去。 小武愣在原地,嘶吼一声追上来,但是他现在哪里有力量,段十六怕他危险,赶紧念动咒语,将他收到袖子里。 斯风会来抢亲倒是符合他的性格,但是……段十六眨眨眼,不明白为何还要抓自己。 第二声礼炮响起的时候,段十六勉力转头,看到树影从身边掠过,自己被人扛在肩上飞奔。身侧,斯风抱着君寄意,惨白的脸色在月光下阴沉沉的。察觉到他的视线,斯风侧头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很快,他们停下来,小冬子迎上来,一脸担心的喊道:“少爷!” “啊,”斯风点点头,“打开通道。” “少爷你真的……?” “少废话,快!” “好、好吧……”小冬子拗不过命令,苦着脸往地上一拍,一个黑色的通道凭空打开,凉风从通道后面吹出来。 段十六在那凉风里感觉到一丝魔气,心里讶异,还未说话,斯风已经抱着人跳进去,扛着自己的人也紧随其后。 通道瞬间关闭,黑暗突然扑来,人间的气息消失无踪。 斯风这才真的停下来,小心翼翼的放下怀里的人,沉默的看了一会,这才想起段十六,有些抱歉的看过来,苦着脸说道:“段先生,这次要失礼了……” 段十六已经被人放在地上,抓他的人似乎是斯风的亲信,十分警惕的站在一旁,防止他逃跑,他只好苦笑:“半月不见,你这是要做什么?” 斯风有些懊悔:“你别着急,我不会伤害你的,就是想请你帮忙。” “少主,要帮忙请直接说……”段十六找了个舒服的坐姿,揉着胳膊扫一眼四周,惊讶的问道:“这里是异界?” “你怎么知道?” “有魔气。”段十六坐起来:“但是异界不稳定,就算躲过这一阵,崩塌的时候,你还是要出去的。” “我知道,但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看他成亲。” “为什么?你明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我喜欢他!”斯风咬牙说一半,硬生生停下,他盯着昏迷的君寄意,眼睛都看红了,终于说道:“段先生,求你帮我和陛下求情,不要让他们成亲了,凤族要是怪罪,我去赔礼,怎么赔都行!” “……你既然想见陛下,为何不直接去妖界?” “我去不了,老头子申请了禁令。”斯风苦笑,嘆口气不知从何说起:“他不想我管狐族的事情,何况这次牵扯到元狰,陛下肯定会杀了寄意的。” 段十六心中一动:“什么元狰?之前将你抓走的那个人?” “原来你知道,”斯风点点头,似乎在想如何说,他苦着脸嘆气:“元狰是陛下的死对头,很久以前,好像是大战前夕,陛下杀了他。” 大战之前?段十六瞭然,想必是为了给月闻雪报仇,只是…… “如果已经死了,现在这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人又是谁?” 第118章 婚礼(三) 听到他的问题,斯风撇撇嘴:“那个人的确是元狰。他和其他妖族不一样,这么多年,妖族都以为他死了……” 他苦着脸,十分肯定的补充:“我听师父说过,元狰当年之所以让陛下都头疼,是因为他的妖气,哪怕只有一丝,只要能附在别人身上,那个人就会成为他的傀儡,而且还能让他復活……我不知道寄意是什么时候跟他扯上关系的,但是我很担心……他现在说不定就附身在寄意身体里。” 第144页 原来是这样,段十六脑明白过来:“想必他能够化形,跟元狰也有关系。” 说着,他想了想:“可是,你这样阻止婚礼……我听说这次婚礼是狐王特意安排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娶黑凤,但我直觉不是好事,那个狐王……他说不定什么都知道!” “如果是这样,那情况就有些复杂了,”段十六皱眉:“斯风,你干脆带我去找白泽吧,我会尽量拜託他。” 斯风听了眼睛一亮:“好!” 说着,他就要过来,这时,一道剑意从他身后传来,他本能的躲开,却看到君寄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一双眼睛金黄,冷冷的像冰一样。 斯风吓得一愣,指着他喊道:“段先生你看!他果然…果然…” 君寄意脸上瞬间露出痛苦的表情,很快又消失掉,他抬头看了看并不存在的天空,似乎在计算时间,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斯风一惊,扑上去拦住,“你站住!” 他惊唿的时候,守着段十六的黑衣人勐然动了起来,他手中炸出蓝色的妖气,朝段十六扑去,这一下转瞬间发生,不仅斯风没有察觉,就连段十六也没有料到,蓝色的妖火一下冲进他眉心,剧烈的疼痛就沖了进来,他痛唿一声,趴在地上。 斯风反应过来,转头喊道:“你做什么!?” “还以为我是你属下吗?”黑衣人呵呵一笑,转头看着他,一双眼睛居然也是金黄。 段十六抬头看到他的眼睛,心里就明白了,那一晚之后,元狰想必也潜入了斯风身边,甚至有可能就是他撺掇斯风绑架自己的,毕竟自己不会提防斯风,而且,一旦出了事情,整个狼族都会替他背锅。 斯风也反应过来自己被算计了,身形一动就要扑过来,身后君寄意突然一动,抢在他前面,从腰间抽出匕首,直取斯风胸口,斯风反应过来,朝后急跳,捂着胸口不敢置信。 “你要杀我……?”他低头看着指缝间流出的血色,脸上一片灰败。 看到斯风灰白的神色,君寄意的眼神慢慢恢復过来,因伤病而阴霾的脸上更加没有神采。他站在那,没有闪开的意思,斯风见他如此,脸色发白:“你为何要和他搅和在一起?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力量,我不想永远当一只狐狸崽子,被人欺负还不了手。”君寄意盯着斯风,冷冷说道:“让开。” “不让!”斯风急了,也不管自己打不过他,张开手拦住:“你不许去成亲!” 君寄意看着他煞白的脸,突然笑了,一字一句的冷冷说道:“你还是不愿意承认,你喜欢的只是这张脸,如果我变成别的样子,丑一点,你就不会介意了,对吗?” “不是的!” “住口!不许你这么侮辱我!” 段十六看着他们,看到君寄意眼角的一抹红色,而斯风垂头丧气的样子,突然问道:“黑凤涅槃的时候,到底会发生什么?到时候,你还会是君寄意吗?” 君寄意看着段十六,半晌笑道:“黑风涅槃的事情,连狐王都不知道,段先生果然七窍玲珑心。” 听到他们的对话,斯风更加紧张,盯着君寄意,不许他妄动一分。 君寄意见此,一声不响,提剑迎了上去,两人转眼间就缠斗起来。 段十六问完那个问题就再也没有力气,他趴在那,蓝色妖气在他身体里游走,仿佛在寻找什么,他全身剧痛无比,颤抖着无法动弹,短短时间,冷汗已经湿透了衣服。 元狰见他狼狈的样子,笑起来:“上次你砍我两刀,今天我要好好还给你。” 段十六盯他一眼,咬紧牙关不说话,元狰更加高兴:“是不是很难受?一会等神识彻底溃散,就不会难受了。” “神识溃散……你想做什么?”段十六盯着他冷声问道,突然想到他上次说的话,面色就惨白起来:“你要那一魄做什么……?” “你说呢,那天我问过你的,你以为那一点灵识可以活到现在是为什么?” “……因为不断的转生。” “还有呢?”元狰狞笑:“你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到?” 段十六身体里的妖气突然炸起,他闷哼一声,想到第一次见到元狰时,他讥笑白泽的话,几乎不敢置信:“白泽的妖力……?” “你看,这不是很好猜吗?”元狰赞许的点点头。咬破手指朝他额头点去,段十六看到他的动作,心里知道危险,顾不得其他,挣扎着朝后躲去。 一旁打斗的斯风急了,大喊道:“寄意你让开!他出事的话,你就再无退路了!” 君寄意一剑刺来,却是冷声说道:“我从来也没有过退路。” “不是的!”斯风眼眶红了,急忙哀求:“我做你的退路好不好,求你了寄意……” “你?”君寄意看着他,冷冷一笑:“我原本的样子,你不是连看都不看一眼吗。” 斯风知道他在说幻境中的事情,摇头说道:“不是……” 第145页 “住口!”君寄意怒极反笑:“你认识的君寄意,想像中的君寄意,从来都不是我。” 这句话落在段十六耳中,不知为何,他心里就痛起来,这一痛,那丝妖气仿佛找到入口,朝意识里钻去,他痛哼一声,捂住胸口,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元狰迎上他的目光,取笑道:“看不出来一个人类,心智如此坚强。” “呵……”段十六在剧痛中说不出话来,死死的守着意识,盯着元狰不松口。 元狰冷笑:“那一魄也不是你的,这样帮他守着做什么?” 元狰的话像一把刀,把他的目光刺得暗下来,他捂着胸口,血从那里流出来,元狰见他如此,十分开心,手指上的蓝火更加着急的试探,他几乎要昏过去,却被那妖火吊着,只能清醒着感受它一寸一寸的搜刮。 只是,那妖火钻进他的意识深处时,却怎么也无法再前进,如同一把刮骨刀见了底。 “还是不行吗……看来还是得你自己来,”元狰突然停下来,皱眉看他。 这时,尖锐的巨响突然炸开,整个空间都震动起来,元狰脸色一变,伸手从他怀里拿出苏如月的红骨,在他耳边低声:“她对你很重要吧,那她在冥府等你。” “放开她……!”段十六见到苏如月的红骨被夺走,伸手要抢,却连一丝力气也没有,只听到他一笑:“至于你,下一次的月圆夜,八荒地狱轮迴塔见,你想要摆脱白泽,也只有这条路了。” 段十六低哼一声,渐渐虚幻的视线里,看到元狰说完这句话,转身就消失了。 他消失的同时,巨大的妖气瞬间沖了过来,斯风首当其冲,他原本就受了伤,这一下扑倒在地,鲜血从胸口冲出来,刺目一片,缠斗中的君寄意被那一片红色溅到,勐然间就楞在那。 这时,他看到一道黑影朝斯风闪去,剑光闪烁,他心中大惊,想也没想冲上去,听到金属穿过自己的身体,看到斯风愣愣的站在自己面前,连表情都凝固了。 他低下头,看见长剑从他胸口穿过去,鲜血涌出来,溅到斯风身上。 他唿出一口气,感觉到身后的墨李神色如常,目光平静,手中一把靛蓝长剑,被自己的血染红了。 异界的碎片簌簌零落,想必不用多久就会开始崩塌。 妖王站在一旁,抱起昏迷不醒的段十六,注意到他的视线,微微轻笑:“本想喝杯喜酒,可惜。” “君寄意拜见陛下,”君寄意淡淡的点头:“这件事情不关其他人的事。” “好。”妖王点点头,墨李收臂抽剑,黑红的血化作弧线,落到地上。 君寄意全身的力气也被抽走,他倒下来,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像以前一样,落在斯风怀里。 “寄意!”斯风有些颤抖的声音响在耳边,又转开:“陛下,是我绑架的段先生,寄意被元狰控制,他什么都不知道……” 白泽看着他,似笑非笑:“元狰落了半块魂魄在他身上,融合太久,如果取出来,大概会要了他的命。” 斯风抖了抖,抱着君寄意跪下不说话。 白泽见他这样,半晌笑了笑:“倒是专情,那接下来可别松手。” 第119章 婚礼(四) 斯风一愣,看到白泽手上出现一个苍青色的圆圈,被他随手扔到地上。 那圆圈勐地变大,却是另一个异界的通道,无数触手冲出来,直奔君寄意而来,攀附在他被洞穿的伤口上,如同猎犬咬住猎物般嘶鸣起来,往回抽去,君寄意痛唿一声,整个人都要飞过去。 斯风下意识的抱住他,死死站在原地,看见蓝色的妖火从伤口里被拽出来,却挣扎着不愿意离开。 君寄意如同承受酷刑,痛苦的呜咽起来。突然,狂风大作,沙尘石块被狂风裹挟着吸进洞里,瞬间被烧成灰烬,君寄意看到那火光,挣扎起来,掰着斯风的手怒吼:“放开!” “不放!”斯风把他抱得更紧,恨不能揉进怀里,“不放!”他更大声的吼回去,难得强势一回,脚陷到地下,划出短短的深坑。 两人对吼着,触手仿佛感受到他们的怒意,更加嘶吼着交缠起来,在剧烈的风声里升起烈焰,舔过君寄意的身体,缠到斯风身上,他惨叫一声,眼泪都飈出来,还是没有松手,风越来越大,他终于倒下来,被火拽着朝前冲去。 “放开!”君寄意喊着,声音都颤抖起来。 斯风听到他的颤抖,勐然间怒吼一声,一道黑色的铁链突然从身后出现,将他一把捲住,死死地往后拖去,铁链绷得笔直,巨大黑狼在不远处咬着铁链低声呜咽,在地上划出悽厉的足迹。 “哈……”斯风寻到机会,将君寄意往怀里抱紧:“你要是死了,我和你一起。” 君寄意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被抽走,火焰在身后越来越近,他看着斯风痛苦的神色,低声说道:“……我刚才要杀你。” “你若是要杀我……”斯风满脸血,咧着嘴笑:“我怎么躲得开……” “你会后悔的……” “没关系。” 第146页 君寄意眼底一片血红,终于什么都不再说,伸手抱住他的后背,将头埋进他颈窝里,渐渐痛苦的嘶叫起来。 狂风和痛苦的吼声持续许久,蓝色的妖气嘶吼着,终于离开,被拖进嘶嘶作响的洞里,燃烧的触手从两人身上离开,只留下烧灼的气味,整个空间安静下来,像一场战事结束,偃旗息鼓。 段十六额头刺痛,短暂的醒过来,看到白泽的手在他面前,一缕蓝色妖气被苍青色的火吞噬干净,他的头剧痛无比,迷迷煳煳的说了句什么,白泽低下头沖他笑了笑。 “睡吧。”他说着,段十六看到他温柔的神色,心里更痛。 他拼尽全力看向斯风的方向,看到君寄意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斯风像一具尸体躺在那,紧紧抱着一团看不出颜色的毛团,那是一只伤痕累累的狐狸,闭着眼睛,看不出死活。 整个异界在白泽的妖力下崩塌,墨李冲过去拖住斯风,晃悠悠的朝上沖,段十六放下心来,晕得不省人事。 ———— 狐族的婚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先是第六声礼炮时,狐族少主没有出现,黑狼的幻象却冲上天空,悠长狼吟惊呆了众人。紧接着,不远处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异界崩塌引发的混乱令人目瞪口呆。 然后,数名黑衣人突然朝红色嫁车冲去,竟是要抢人,一片混乱中,嫁车翻倒,这才发现车里空空如也,黑衣人愣在当场,被突然出现的狐族侍卫重重包围,杀了个干净。 最后妖王现身,众人才知道,原来整场婚事不过是捉拿元狰的诱饵,由狐王和妖王秘密策划,唯一真实的地方反而是狼族少主抢亲,并且,他在昏迷时抱着君寄意不松手的事情,众目睽睽铁证如山。 狼王冒出来,要把么子接走,并亲自向狐王请求,带狐族少主回去疗伤。 “小儿只有这一个心愿,看来以后也改不了了,身为他父亲,少不得要求情了。” 狼王一番话无奈又狡诈,所有人都明白,狐王这一点头,意味着什么。 而狐王,答应了。 “婚礼如同没有存在过,倒也没闹出伤亡事故,还算可以,只是元狰还是没有杀尽。”白泽轻轻笑着,对躺在床上的段十六作了总结。 段十六躺在邹阳段府舒适的床上,听完笑了笑:“所以,段某也是诱饵的一部分?” 白泽目光闪动:“当然不是,不过他之前就想抓你,被我的结界挡住,这才抓了狼族少主,也算是当了一次红娘。反倒是我,让墨李故意刺向斯风,当了坏人。” “可是元狰为什么想要黑凤呢?” 白泽一笑:“数万年前,元狰也遇到过重伤濒死的情况,在荒漠里刚好遇到黑凤涅槃,那只黑凤见他已经没有生机,便说帮他清理尸体,元狰抵抗不了,拼尽最后一丝力量,在对方涅槃时生出妖火保护自己,结果他重生了。后来他才明白过来,自己的妖火可以反噬黑火,这件事情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当年我杀他的时候,看到了他的记忆才知道的。”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那狐王?” “狐王一心想保护君寄意,不好意思说而已,当年元狰将自己的魂魄埋进那孩子的魂魄里,吃准了狐王不敢告密,但是眼见事情越来越大,君寄意跟他提及用黑凤疗伤的时候,他就绷不住跑来找我了。” 段十六默然,他没有问白泽,是否从黑衣人手中找到了苏如月的红骨,以元狰的狡猾,拿着红骨的那一个想必是逃脱了。 他也没有问关于元狰说的那些话,关于圣人的魂魄。他早有猜测,元狰不过是证实了他的猜测而已。 原来他段十六,不过是负责保管圣人灵识的匣子,想到这一点,他心里便觉得钝痛。 “陛下,”段十六看着院子外熟悉的风景,轻轻说道:“我在狐族闷了许久,婚礼既然结束,又回了邹阳,我可以自由行动了吗?” “当然,等到了妖界,想去哪里都可以。” 段十六嘆口气:“不瞒陛下,我还要去一趟麒麟那里,我答应与他去一个地方。不如,下次月圆的时候,陛下让墨李来这里接我,可以吗?” 白泽挑眉:“嗯?会乖乖等着?” 段十六点头:“会。” “那好。” 段十六看着白泽脸上的轻笑,垂下眼睛默默算了算。 离月圆还有半个月。 第120章 闯冥府(一) 半个月后,在人间的另一面,红色的月亮升起来,照在冥界怪石嶙峋的荒漠上,酆都巍峨的层层城堡在荒漠的尽头清晰可见,身着玄色制服的冥府衙役站在城门口,淡漠的看着,一队队亡魂沿着隐秘的道路,神色各异的走过来,又穿过城门走进去。 荒漠的另一边是没有一丝生气的茂密森林,红色的月光洒下来,一点点微光仿佛被森林吞噬殆尽,什么踪迹也没留下。 段十六从森林边缘走出来,抬头看着和猫妖国一模一样的血月,嘴角就流出笑意。 讨厌冥界的猫妖王,好不容易离开冥府,下定决心要游戏人间,却下意识的沐浴着和冥界同样的月亮。 有情众生,都是这样傻么? 轻轻笑了笑,他化作一只黑猫,悄无声息的穿过大大小小的街巷楼阁,几个跳跃转身,到了冥王所在的冥府,朝着冥王殿熘达过去。 第147页 还未进大殿,就能看到巨大的穹顶,孽镜台矗立在大殿前面,黄金框着明亮的镜面,几乎和大殿一样高。镜子那么宽,所有进入冥王殿的人都得从中穿过不可。 镜子后面是两条分岔路,一条通往大殿的一侧,蜿蜒的朝着转世台而去,是没有惩罚的美妙坦途,这条路上行人稀少——世上问心无愧者,毕竟寥寥。 另一条通往冥王殿,那里等待着的是以冥王为首的十殿审判。 亡魂穿过镜面的时候,他的一生会在高高的镜面上飞速掠过,等到亡魂走出来,该去往哪里,他就会出现在哪条道路上,没有任何造次的可能。 他从孽镜台旁边走过去,一路感受着猫的感觉,心情十分愉快。 值守的官兵没有理会一只黑猫,他走进灯火辉煌的冥王殿,并未看到冥王的身影,审判台上空空荡荡,连判官也没有看到,于是旁若无人的跳到巨大的审判台上,果然看到一本破破烂烂的书放在那,看上去薄薄的,却承载了世间所有人的命运。 黑猫将爪子按在书本上,书本纹丝不动,他心里嘆口气,除了判官和冥王,这世上无人可以随意翻阅生死簿。 他跳下来,想起“冥王殿内,审判厅后”就是八荒地狱的入口,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熘熘达达的踱过去,大概是因为过于专注,他刚拐过角,突然就被悬空抱起来。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温和的声音从上空传过来,一张干净普通的脸映入眼帘,脸上的笑容却如春风,让人看着就心生喜欢,他说道:“咦,你不是我养的猫呢……从哪里来的呀,真可爱。” 可爱两个字,激得段十六一阵恶寒,汗毛都要竖起来。 那人见他的样子,就放他下来,沖他温和的笑。 段十六看着对方,这才发现,这不就是陆青云吗?之前的陆展旗正是陆青云的转世,之后,陆青云拒绝了胤晨“吃香喝辣”的邀请,一转头到了冥府,留下胤晨至今愤恨。 “这里不可以乱跑,被别人看见就惨了。”陆青云还是挂着一张清汤寡水的脸,笑起来却十分温暖。 “跟谁说话呢?” 另一个声音传过来,陆青云听了,一把将段十六抓起来抱在怀里,冲来人说道:“张大人,我养的猫不知怎么跟了过来,我正准备送他回去呢。” “又是猫,”来人一张阴沉沉的脸,五官十分好看,可惜被表情和死气沉沉的态度损了大半,他撇撇嘴:“陆青云,你们那个卞城都快成猫窝了,人间走一趟回来,怎么还是这样?” “嘿嘿,也没有别的爱好……”陆青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点点头说:“那我就不打扰了,还请和冥王大人说一声,我家大人等他回復。” “嗯知道了,你回去吧,有消息我送过来,你别跑来跑去的。” “好的。”陆青云点点头,抱着段十六走出来。 一出来,段十六挣扎着跳下来,陆青云看着他,以为他要走,就笑了笑说:“你快回去吧,记住不要随便来这里哦。” 段十六看着对方老好人的脸就觉得有趣,嚣张挑剔的猫妖王胤晨,平时挑个跟班都要看长相,按照猫妖王的标准,陆青云是“提鞋都会被嫌弃”的普通姿色。 可惜,标准归标准,跳出三界的猫妖王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内心,这么多年,栽在这个平淡无奇的人手上,心里十分不服气,不知在人间招惹了多少貌美的女子男子,最后心心念念的,还是这么一个陆青云。 “你怎么一路跟着我?莫非是没有地方去吗……”温和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段十六抬头看着陆青云微笑的脸,倒是十分喜欢。 这样纯净透亮的人,该偷笑的是胤晨才对。 “那不如你和我回去,我院子里养了许多猫,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和他们一起玩。”陆青云说着,又温柔的笑一下,段十六看了看自己肉唿唿的“前爪”,没有拒绝。 胤晨给他的猫形只能维持三天,这三天里他必须完成两件事:救苏如月;把胤晨给的东西放到陆青云床底下。 按照胤晨的恶趣味,十成十不会是好东西。 陆青云不知道段十六的各种心思,见小猫一直跟着自己,心情也十分好:“你不反对,我就当你同意了,等我给孟婆送完东西,就带你去我那?” 孟婆?段十六眨眨眼,十分感兴趣。 陆青云笑了笑,加快脚步。 没多久,一人一猫穿过冥府十座宫殿,来到轮迴池附近,远远地就看到许多人排队,一个白衣白裤的少年,面目模煳的给过往亡魂送上一碗碗迷汤。 陆青云环视一圈,然后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安安静静的等着,段十六跳上椅子,有些好奇,那个白衣白裤的少年莫非就是孟婆? 陆青云见他盯着少年,轻轻问道:“你在看什么呀?孟婆吗?” 段十六看他一眼,他就笑:“其实孟婆在每个人眼里都是不一样的,老人、小孩、男人、女人,他的样子取决于你想看到的人。” 陆青云说的话,段十六此前也曾听说过,只是此时他坐在这里,看着眼前的少年,脑海中一点印象都没有。 第148页 活了四百年,自己心里只有一个白衣白裤的模煳少年吗……他分明不认识,也分明不是自己想见的。 隐隐的,还有一些失望。 自己想看到谁呢? 陆青云还在说着什么,段十六看着眼前面目各异的队伍,有些茫然。 就在这时,一个清甜的女声横插进来,淡淡的调笑:“陆呆子,又一本正经的跟猫说话呢。” 段十六的思绪被这声音打断了,他下意识的回头看去,明明眼角还瞥到桃色的裙边,看过去的时候,那人却一身苍青,嘴角一抹浅笑,继续笑道:“哦?这只猫没见过呀。” 嗓音那么熟悉,段十六一瞬间想逃。 第121章 闯冥府(二) 陆青云却站起来,看着对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还在想你去了哪里,”说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和一封便笺,递过去:“吶,你要的东西。” “好呀。”来人笑眯眯的收下,也不再看猫,似笑非笑的盯着陆青云瞧,脸上的表情显得又亲密,又有些兴趣,又试探捉弄,陆青云咳一声退一步,这样一人静一人动,如此熟悉,看得段十六心惊胆战,又不知是何缘故。 他撇开脸,眼不见为净。 “孟婆你看什么……”陆青云被看得手足无措,几乎想逃。 “你气色不错啊,终于睡了几晚好觉?”孟婆大大咧咧的坐下来,像朋友聊天那样随意问着。 不知道为什么,段十六再看过去的时候,对方分明就变成一个桃色长裙的俏丽姑娘,一双大眼睛黑亮黑亮的,灵动异常。 “嗯……最近睡得不错。”陆青云镇定下来,恢復淡漠微笑的表情,只是不敢看孟婆,撇着不远处专心的白衣少年:“孟婆汤如果对我有用就好了……真想喝一碗。” “得了吧,对人类都不一定有用,天生的鬼卒就别想了。”孟婆打开便笺看了看,脸上笑意连连,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扔给陆青云:“我的信拜託你了哦。” “好的。”陆青云点点头,收下信,随意拉扯几句就起身告辞,孟婆说完再见,突然转头看向段十六,笑着说道:“这只猫挺有意思,刚才的表情……让我仔细看看。” 段十六原本就坐立不安,听她这样说,连忙起身。那孟婆似乎只是想吓吓他,也不追,等他跑远了回头看去,神色鲜明的孟婆却已经如雾如云,看不真切了。 “是不是很有趣?我帮孟婆和她的朋友送送信,所以时常会过来看看她,”陆青云的声音淡淡的,带着一点点迟疑,“有些好奇,你看到她的样子是什么呢?” 段十六眨眨眼不说话,陆青云也沉默着,一路走到了第六城:收纳枉死之人的卞城。 从大殿穿过,和同僚打着招唿,陆青云七拐八拐,越走越安静,等到几乎要荒无人烟,他推开简简单单的栅栏,给段十六开门:“到了。” 话音未落,几道影子已经贴着地面闪过来,原来是几只毛色各异的猫,围着他的脚转圈蹭着,狗似的,一点儿不矜持。 陆青云却十分开心,寡淡的脸上绽开笑容,一只只抱起来打招唿,像一个和颜悦色的大家长,领着一群小奶娃往里走。 段十六虽然现在是一只猫,倒也没真想跟这群小东西打成一片,他径直跑到里屋,找到陆青云的卧室,有些好奇的在里头转悠。 许多年前,猫妖胤晨在冥府修炼成精,这样的事情前所未有,冥王追查之下,发现是因为卞城判官陆青云的维护,那猫妖才会几千年在冥府无人发觉。 为此,陆青云背负重责,被判在业火地狱中服刑五百年,之后脱离冥府,永世驻守饿鬼道。彼时,胤晨冲到冥王面前,将责罚一力承担,并许诺刑罚之后留在冥府,任由差遣,冥王沉吟片刻,答应了。 五百年后,陆青云还是那个陆青云,冥王殿的审判厅内却多了一个胤晨,专拿极恶亡魂。又过了数千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胤晨叛逃冥界未果,被判销魂噬魄,永堕伏魔谷。 胤晨掉进伏魔谷之后没多久,有人闯进去将他救出来送到人间,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却无人真的知道实情,有人注意到卞城判官突然转世人间,经受百世轮迴,卞城城主却只字不言,判官之位悬空近千年。 等到陆青云归位,当年的事情,再也无人提起了。 只是巧合之下,段十六知道了这段意味不明的纠缠,加上胤晨给他的东西……猫妖王明显是在戏弄,或者说报復陆青云当年回归冥府的决定。 哎……几千岁的人了,怎么一个个如此孩童心性? 他摇摇头,没有注意到自己感慨的不是一个,而是一个个。 感慨完,他蹲在床底下,默默寻找上一个机关的痕迹。没多久,果然看到一个隐蔽的暗红色小圈圈,圈内的铭文已经快看不清楚了,他眯着眼睛细细看着,觉得铭文有些熟悉,但经过胤晨的修改,他一时半会看不出来。不过,胤晨并不会真的伤害陆青云,这样想着,他不再耽搁,将右前爪轻轻按上去,念出一句咒语,看到一丝丝红光从爪下溢出来,将暗淡的铭文重新一点点晕染成红色,又收敛起来,沉进地面不见了。 第149页 “你怎么在这里?” 陆青云的声音突然响起,趴在床沿地上看他,神色温和,长袖一捞,将他轻轻抓过去:“我见你胆子大得很,居然也会害怕吗?” 段十六有些尴尬,急忙跳下来,熘熘达达的出去,他走到院子里,看着一只只悠然自得的小猫,又觉得尴尬——总不能真的凑过去,装做自己是其中一员吧。 陆青云看他有些举棋不定的样子,摇头一笑,忙去了。 到了晚上,段十六趁着夜色又熘进他房中。原本,完成任务他是可以离开的,不过他实在好奇,胤晨到底想对陆青云做什么。 另一方面,他想要救出苏如月,整个冥府,大约只有陆青云是可能帮助他的人。 第122章 闯冥府(三) 陆青云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和他的性格一样,睡着了也是寡淡平静的。段十六坐在椅子上等着,没多久,他看到陆青云的神色有了变化,舒展恬淡的表情被一点点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段十六想起白天孟婆的话,终于反应过来,这个胤晨,居然下咒让陆青云天天做噩梦……? 他摇摇头,这个铭文数年都有效,照胤晨的性子,大约每次到期都会补一次,铁了心要让他在冥府的日子不好过。 真是幼稚!他想着,考虑一会儿,钻到床底下,在白天的位置那轻轻摩挲着,嘴里念念有词。 没多久,红色铭文重新浮现出来,段十六伸出尖锐的指甲,一边念着咒语,一边在铭文里轻轻划着名,他额头渗出一点热气,猫妖王随便弄出来的东西,对现在的他来说不容易破解,何况还不能露出自己的气息,自然就更难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个铭文的笔画终于被他歪歪扭扭的加上一笔,红色的圈圈一闪,之后彻底没了颜色。他吁出一口气,有些昏沉的从床底下爬出来,这才发现,陆青云不知道何时醒了过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等自己。 “下了咒何必又抹掉,其实我都已经习惯了。” 陆青云轻轻说着,在床上坐起来,他看着段十六,眼神里隐隐的有些哀伤,“每次这个噩梦停止几天,然后如果有猫过来,又会续上。” 段十六挑眉,那你还看到猫就捡回来? 过了许久,陆青云摇摇头:“…你也不是他,对吗?你这样做要如何交差?” 果然是个呆子……段十六有点心疼,想着既然被发现了,干脆坦诚,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什么叫我不是他?你莫非不记得他了?” “你会说话?”陆青云一惊,朝院子看了一眼,有些茫然:“莫、莫非……?” “他们只是普通的猫,”段十六一张猫脸笑了笑,有些诡异:“大概吧……总之,在下段十六,阁下可还记得多年前,我们在樟州见过?” “樟州?”陆青云思索半天摇摇头:“我曾经转世人间,但回归冥府之后,人间的记忆就抹掉了,段……先生,实在抱歉。” “无妨,说起来是在下抱歉,惊扰大人。” “没事,”陆青云却突然愣愣的,问道:“你今天看到孟婆,他……他是什么样子的?” “大人?”段十六心里猜到他的意思,想到白天看到的孟婆,踟蹰着不知道该如何说。 “他的眼睛……是红色的吗?” “……不是。” “这样……”陆青云嘆一口气,恢復了表情,看着段十六笑道:“无论如何,谢谢先生破坏铭文,虽说已经习惯了,能好好睡觉也是好事。只是,你这样如何交差?还是说和那些猫儿一样,在我这里住下?” “不了,在下过来冥府是想找一个人,在下冒昧,还有事要拜託大人。” “找人?” “如果不出意外,她此前应该被人送到冥府,此时,大约被下放到哪个地狱中遭受折磨,在下想去见她一面。” “……只是见一面?” 段十六抬起头,看着陆青云有些不安的脸色,自己受人之託而来,至于受谁之託,陆青云就算不知道也该猜到了,他绝不敢让自己泄露胤晨的踪迹,又不敢让自己给他惹麻烦,这样在意他,性格又这样好,註定要被自己拿捏一次。 “是,”他点点头:“在下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所以想见她一面,然后就回去,现在这个猫形,也只能再维持两天。” “原来如此,”陆青云思索片刻,接受了他的说法:“她叫什么名字,生前是哪里人士?” 段十六嘴角微挑,报出苏如月的名字和籍贯:“她生前蒙受极大的冤屈,自己都未意识到,沾染了许多人命,大人若是怜悯,只需告诉在下她是否在冥府,在下保证不会让人发现,也不会牵扯任何人。” 陆青云看了他许久,有些沉重的点点头:“我会帮先生打听,也请先生遵守诺言。” “好说。”段十六点头致意,看着窗外的红月,瞥到陆青云脸上暗淡的神色,心里有些怅然。 “既然忘了,大人怎么还如此牵肠挂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慢慢说着,既是说给陆青云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第150页 陆青云以为他想起要去救的人,只当他是个情深义重的多情人,嘆道:“先生不也如此吗,人死灯灭,又为何来找她?” “我不愿她受苦。” “我也一样,不过想到他还有余力来戏弄我,应该过得很好,这样也不错。” 段十六无言,他忍不住想到,如果没有了自己,白泽也会活得很好吗? 这个念头冒出来,他突然又有些好笑,魂契在自己手上又能代表什么?他不是当年无名山上的皇子,也不是在大战中逼降他的圣人,在与不在,对天上地下的妖王大人,大约影响不大。 这么想着,他跳下椅子,循着一点点月光,走出门外,像真正的猫那样蜷缩在地上,仿佛睡过去一般。 陆青云看着他的动作,没有说话。 第123章 宿缘(一) 两天以后,无尽冰原,冥界极寒之地,一只黑猫突然出现。 他走了一路,从审判厅出来,穿过弯曲盘绕的通道来到刀山火海刑场;穿过刑场,循着审判之路向下一层,是拔舌与钉刺之狱;再往下,一层层经过油海、飢饿、脱皮地狱,就来到这片望不到尽头的冰原上。 多亏胤晨,段十六像一只真正的猫那样,偶尔被人看见,也没有泄露丝毫气息,他畅行无阻,来到苏如月受刑的地方。 元狰果然说到做到,拿到红骨的那一刻,直奔冥府,将她扔了过来。 “……那些人终究是因为她而死,冥府所有的刑罚她是避不开的,何况百万年后,她依然可以转世人间,你……冥界防卫森严,她已经记录在册,就一定要服完刑罚的。” 陆青云的话迴荡在耳边,段十六笑了笑,百万年之后?若他愿意让苏如月接受这些,又何必想尽办法将她藏起来? 冰原如同冷镜,就算是猫也很难站稳,段十六艰难的走过一小段,已经被狂风顶着翻了数个跟头,风越来越大,再也看不到守卫的衙役,他匍匐在地,慢慢现出人形来。 宽大的衣袖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捏着有些久违的手,咧嘴一笑,顶着风朝前走去。 需要走数十里,才能到达冰原中心,刺骨的寒风一刻不停,冰雨夹着利刃在风里肆虐,四百年里,他几乎看过所有能找到的奇闻异事,对冥府的所有地狱也有所耳闻。 对他来说,此次营救最幸运的一点是苏如月在无尽冰原,但是对苏如月来说,这里或许比刀山火海还要难受。 如果他没有记错,在这里受刑的人会集中在冰原中间,他们被绑缚在冰柱上,上下皆无着落,任由狂风和冰刃穿过身体,留下一道一道隐秘的伤痕,据说等到刑罚结束,亡魂的身体已经碎过无数回。 想到那样的情景,段十六加快脚步,努力在风雪里辨认着方向。 唿出的气变成白色,风越来越冷,他计算着时间,小心翼翼的使用着缩地术,只求能早一刻到达那里。 天地间一片白雾,没多久,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感觉,就在他茫然四望时,突然看到一个幻影般的身影,在风雪里飘忽而过。 他站住不敢动弹,又看了几眼,依然看不仔细,只是对方在他必经之路上,根本避不开。他小心翼翼的走了几步,发现对方看上去不像冥府的衙役,干脆又走近了些,那人的轮廓出现在眼前,白衣蓝纹,清绝如仙,他站在那,眉头微锁,任狂风从他身体里吹过,吹出一缕影子,从他身体里飘荡出来,神色哀婉,脸上的泪痕冻成了冰。 段十六一时间弄不明白,这个人似乎有两个魂魄? 这时,那人察觉到他的视线,他转过来头,看向段十六。 即使相隔甚远,段十六还是一眼看见他的脸,不免有些吃惊,他见过天地间魍魉,第一次见到比白泽还好看的人。只是,他无可挑剔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整个人如同这个冷漠冰原的化身,和他形成对比的,是他面前那个哀婉流泪的人影,只是多了一点神色,美艷绝伦的程度令人惊心动魄。 一瞬间,他动弹不得,唿吸都压抑到极致,是谁呢?他皱眉思索,不得答案,便要离开。 那人看了一眼段十六,转过头去,仿佛看到和没看到并没有区别,他手中多了一柄冰做的匕首,朝身前的幻影一刀刺去,幻影无声痛唿,渐渐脱离他的身体,消失在狂风里,那人也倒地不起,似乎是失去了意识。 段十六看在眼里,寻得机会,匆忙离开,心中如擂鼓,此人不是差役,也并非犯人,那他是谁?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加快脚步。 等他找到苏如月的时候,刚才那诡异的场景已经被他抛到脑后,他手中被封印的修罗丹嘶鸣起来,颤抖着回应主人痛苦的灵魂。 苏如月高高的绑在无数人中间,青白的脸上死气一片,冰刃不断从她身上穿过,鲜血流出来,伤口又癒合。段十六站在狂风和冰雨肆虐的下方,抬头看着她的身影,衣衫猎猎作响。 他不敢唿喊,急忙从怀里拿出一张血红的封印,按在冰柱上,红黑色的狂龙沿着冰柱一路向上攀延,冰柱表面因这力量噼啪作响,现出一道道裂纹。狂风一瞬间察觉,掠过狂龙朝他扑来,他脸上瞬间出现好几道血痕,衣服也被撕出数道口子,他勉力忍着,贴着冰柱的手一片青紫,无法抑制的颤动着。 第151页 没多久,冰柱发出沉闷的低响,缓缓倒了下来,落在冰原上,哗啦一声惊起高高的白雾。 段十六跑过去,看到苏如月的身影躺在一片碎冰之中,青白的脸,伤痕累累。 “如月……”他抱起她,心疼极了。 苏如月听到他的声音,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他,以为是幻觉,天寒地冻之中,她哭不出来,眼角一片血光,低泣着说道:“少爷……如月好痛……” “嗯……我们回去。”段十六将她抱进怀里,拿出那把青色摺扇,打开来,满满的血红铭文铺满了扇面,他咬破手指,看着一滴血落在扇面上,铭文颤动起来,发出异样的金光,这光蔓延到苏如月身上,她的身体一下子变得透明,轻轻浮起来,如同被抚慰,脸上的青白也浅了许多,茫然的回过神来。 “……少爷?你怎么……?”她疑惑的看着段十六,终于发现这并非梦境,着急起来,嘶哑的喊道:“不要救我!不要!我已经想起一切……我罪孽之深,不能拖累你。” “我愿意让你拖累,”段十六看着她,轻轻笑着:“我这一生,最该在乎保护的人,只有你苏如月。你休息吧,等你醒来,一切就都过去了。” 说着,他念动咒语,那些铭文包裹着苏如月的魂魄,蓦然变小,水一样朝扇柄流去,汇成金线,沿着扇子底部的细绳,隐入了修罗丹之内。 修罗丹周围,一层苍青色的光芒闪动,似乎在排斥,青色丝线突然断掉,修罗丹掉到地上,原地滚动几圈安静下来,跟随他四百年的摺扇也完成了最后的任务,化作毫无生机的灰粉,随着狂风一瞬间不知刮到哪里。 段十六捡起修罗丹,急匆匆的朝原路返回。 可是还未走出风暴,一个人影让他停住了脚步。 白衣蓝纹,清绝如仙,他依然站在之前的地方,只是眉头那一点点的神情已经消失,整张脸好看到惊心动魄,又冷淡如冰。 他不动如山,段十六却已经全身戒备。 他直觉这个人不好惹,而他的直觉从未出错。 第124章 闯冥府(四) 果然,那人手指微微一动,巨大的冰刃从段十六脚下轰然升起,像一道闪电,直接奔来。他纵身一掠,堪堪闪避过去,避免了被拦腰斩断的下场。 那人面上神色不变,他盯着段十六,目光专注,却仿佛什么也没看,在这个可以冻结一切的世界里,段十六被这个目光看得冷汗直下,大惊失色。 那人手指又一动弹,段十六极为狼狈的朝后掠去,远远拉开距离:“阁下,为何阻挡?” 那人不理他,手腕轻轻一挥,这一次,段十六根本来不及避开,他身边的风在一瞬间化作利刃,朝他心脏刺了过来,他全力一闪,腹部一道刺痛,整个人已经倒了下去。 “此亡魂有大冤屈,还请阁下不要阻拦。”他说着,鲜血喷涌而出,心中哀嘆,没想到自己安排好所有后路,原本应该荒无人烟的冰原却突然出现这样一人。 那人手中化出一把冰刃,朝段十六袭来,突然,一道青光不知从何而来,迎着他的冰刃冲去,那人目光一闪,看着手中冰刃碎成冰屑,一声不吭,另一把寒冰凝成的冰剑已经在手,身形不停,又沖了过来。 段十六却已经反应过来,他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人,一动不动。 果然,冰剑近在眼前的时候,白泽的魂契发动,闪着寒光的青色雾气从他周身迸射而出,如龙虎啸,数不清的利刃唿啸着朝那人涌去,那人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微微讶异,如一朵莲花,白影一闪已经退了回去。 唿啸的烟雾却没有停止,他们包裹着那人,无数锐利的青光在其中闪烁,一时间只听得到兵戎相接,铛铛作响,龙争虎斗之声,将冰原上唿啸的风声都压了下去。 同一时间,天空中突然惊云奔走,段十六捂着伤口爬起来,看到风暴肆虐,被风雪遮挡得看不见尽头的天空上,苍青色的云层从远处急奔而出,铺天盖地的妖气一瞬间铺满了半片天空,就连肆虐的风暴都忌惮一般,被压制着收敛了唿声。 妖王白泽,堂而皇之的宣告自己的踪迹。 段十六盯着那片苍青色的云层,心中翻腾不知该做如何想。 万年前的那一天,胤晨在血月下看到的事情,此刻得到了印证。 他果然会为自己而来,段十六笑着,又嘆口气,自己又何必高兴,白泽并非为自己而来。 他嘴角扯出一抹笑容,看到对面的人已经挣脱包围,水一般的眼睛轻轻落在他身上。 “原来,又是你。” 他轻轻说着,嗓音绵柔清冽,如叮咚泉水落在冰面上,可惜毫无情感。 段十六自嘲的一笑:“是啊,可我到底是谁呢?” 那人没有回答,他目光微垂,冰雪化作的绳索凭空出现,朝段十六捲来,这一下只为抓捕,丝毫杀气也无,段十六牙冠一紧,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红光从冰原下冒出来,极快的光芒闪烁间,包裹着段十六消失了踪影。 冰雪化作的绳索落在地上,化作冰消失了,那人对段十六的失踪似乎毫不在意,他转过身,在重新捲起来的风雪里,转身离去。 第152页 ———— 审判厅后院的一小丛花圃中,段十六落在柔软的草地上,疼得闷哼,陆青云看着他腹部一片模煳的血,惊得说不出话来。 “……还好大人改变主意,”段十六喘息着笑道:“不然我这条命就要交代在那了。” “段先生不用这样说,我……”陆青云抿着嘴又问:“冰原连守卫都没有,你如何会受伤……?” “遇到一个奇怪的人,”段十六抬头看着,突然想到什么,问他:“冥界最好看的人,是谁?” 陆青云一愣,没有多想就说道:“冥王冷若冰霜,但若是说好看,据说三界五行,无人可比。” 果然,段十六默默为自己的运气哀悼一把,站起来轻轻说道:“大人快离开吧,在下无论如何不能拖累你,记住,冥府外的魍魉之森,闪着紫色微光的通道,希望大人见到他不会失望。” 他说着,看到高高耸立的冥王殿遮挡了大部分天空,饶是如此,天空中苍青色的痕迹依然越来越明显,时间不多了,他想,便急忙问道:“我现在过去可以吗?” “嗯,那边现在没人,可是你……你确定要去吗?” “是啊,那里才是我的归宿。”他笑了笑,跨出花圃,朝冥王殿走去。 陆青云看着他的背影,抬头看了看天空,再有两个时辰,冥府外的森林里,通往猫妖国的通道将会静悄悄的打开,而这个人,不会再回去。 “……我想见他一面……” 两天前,段十六快要在红月下睡着的时候,陆青云走出来,望着夜空轻轻开了口。 两天后,陆青云看着段十六的背影消失,默默从花圃中走出来,朝冥府城外走去。 ———— 段十六走进审判厅,那里果然空无一人,所有守卫都被吸引到冰原地狱或白泽那里。他捂住伤口,阻止人类的血落在地上,脑海里却是一件又一件遥远零散的碎片。 如果只是简单的认识、交易,甚至于,如果白泽愿意将他段十六当成朋友,他会十分荣幸。只是,偏偏是这样麻烦、也不够明确的关系。 段十六不想接受,他既不是月闻雪,也不是圣人,他和白泽期待的两个人并不一样。 他走到一扇对开的青铜巨门之前,将手轻轻放上去,门后熊熊燃烧的业火透过青铜传递过来,有些烫手。他稍微用力,又推开一些,果然看到门后是万丈悬崖,除了满目火光,再无其他。 “……除了我,再无其他……一丝一毫,都不许占我的地方……” 段十六咬牙轻笑,是啊,他段十六的地盘,其他人,一丝一毫都不许染指。 他想着,直接跳了下去。 第125章 身份(五) 段十六落到地面上,地面滚烫,八荒地狱的业火从每一颗砂砾中冒出来,目之所及是燃烧的巨大荒原,哀嚎从四面八方传来,他放眼望去,熊熊大火中,无数或远或近的人影在火中挣扎匍匐,焦黑的身躯发出痛苦的嘶吼,却得不到解脱。 业火地狱,蚀骨的焚烧并非惩罚,无尽才是。 段十六腹部剧痛,就在这片刻之间,业火舔着他的血爬上来,几乎要钻进他的身体里,讽刺的是,大约圣人保佑,火光触到他的身体,居然又退下去。只是怀里的修罗丹突然嘶吼,颤动不已,苏如月的哭声隐隐传来,十分痛苦。 他不敢停留,一步步朝这地狱的中心走去。 很快,他仿佛有直觉指引,径直来到业火燃烧最勐烈的地方,痛苦扭曲的魂灵在周围密密麻麻的围绕着,仿佛在等待什么。 是这里了,轮迴塔。 段十六想着,他回头看一眼自己来的方向,那里静悄悄的,白泽的妖气覆盖了整个冥界,还是到不了这八荒地狱中。 何况冥王现身,就算是他,也要费一番周折。 想到这里,他有些迟疑,自己漏算了冥王,这一下变数颇大,也不知道白泽能否按时抵达。 罢了,就这样吧。 他站立片刻,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手指大小的竹片,竹片清脆透薄,被削成一把刀的形状,在火光下透出青红的光,晕染在竹片上精细的铭文里,颇为好看。 只是,他没有欣赏的心情,远古秘术离魂刀,可以将活人的三魂七魄从身体里摘离切割的阴邪之物,没想到他好不容易做出来,得用在自己身上。 哀嘆一声,段十六面色不变,他毫不犹豫的捏着竹片,朝眉心刺去。 “唔……!”竹片刺入,滴血不见,人已经痛得弯下腰来,他闷哼出声,双手在干燥的砂砾上留下两道抓痕,剧烈的疼痛从眉心开始,朝全身蔓延,每走一寸,血液都仿佛烧起来,直到最后,沸腾的血液开始咆哮着寻找出口。 他跪在地上,痛苦的等待。 血痕突然在眉心出现,越来越浓,然后,一滴血渗出来,浓稠如汁,落在地上,瞬间就被业火吞噬。 按照秘术,此刻他还有停止的机会。只是,这个机会对他并没有意义。 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每一滴血落下,段十六的脸色就青白一分,等到三魂六魄皆入土中,他看上去已经和尸体无异。 第153页 就在血液滴下去的地方,一株青草突然从干涸的地面上颤巍巍的长出来,柔嫩坚韧,白色的优昙花瓣慢慢打开来,花蕊中间一团小小的红色火焰漂浮着——段十六的三魂之一,化作了实体。 于是,这仿佛是个开始,白色的优昙从段十六身前一朵又一朵的出现,像一个个脚印,朝业火最高的地方铺展开来。 三魂六魄漂浮空中,静静的唿唤着他们的归宿,很快,地下传来隐秘的颤动,砂砾抖动起来,周围的亡魂也愈发扭曲激动,嘶吼声中满是渴求。 段十六抬起头,看到白色的轮迴塔从地面下冉冉升起,轰隆响着,洁白莹润的微光冲破业火,遗世独立。 塔尖一圈,九盏空灯,安静的等候。 段十六站起来,事先放入身体的红尘珠帮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他朝前挪动一步,看着自己的三魂六魄摇摇晃晃朝前飘去,落在那九盏空灯之上,一瞬间化作象牙白色,安静的燃烧起来。 圣人精魄换轮迴,九盏魂灯渡业火。 段十六惨笑,一丝线索加上元狰的提示,苏如月不用再等一千年了。 “没想到你真敢这么做。” 冰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一身黑袍的男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看着段十六的脸色,张狂的神色里居然有一丝赞赏。 段十六嘴角扯出一丝微笑,点头致意:“元狰大人,段某也没想到你真敢来。” “哼,我知道你会带上他,不过你以为他能阻止我?你听听外面的打斗声,冥王亲自动手了,你以为他那点力量打得过冥王?” “无所谓,”段十六淡淡说着,身体微微晃动,几乎要站不稳了,却还是笑着:“总之,你想要我魂魄里的力量,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拿到了。” “哈哈,”元狰仰天长笑:“小小人类如此狂言,可惜啊,他看不到我杀你的情景了。” 段十六笑了笑,不置可否。 天空突然传来勐烈的震动,妖气一瞬间瀰漫进来,白泽的身影从天空中远远出现,带着怒火沖了过来。 元狰一惊,没想到白泽这么快,他身影一动,冲到段十六身旁,毫不迟疑将他抓在身前,手上多了一把奇怪的武器,像是刀剑枪融在一起,段十六想起狐王说的那些化魔武器,想必都是在元狰手上了。 元狰冷哼一声,盯着天空一动不动,眼神里布满红光。 段十六垂眼等待,又有些好奇,不知道月圆之夜,前来迎接的人看到自己的纸条,是什么表情。 周围嘶吼的亡魂仿佛一瞬间消失,他看着白泽落下来,一贯戏嚯的脸上带着恼怒,盯着自己,语气冰冷:“段十六,你竟敢如此大胆。” 段十六轻笑一声,“段某并非陛下的臣民,有何不敢。”说着,他抬起手来,指尖一道微弱的白光闪过,白泽变了神色。 “我知道你刨根究底的个性,”白泽盯着他,有些恼怒:“但你居然拿自己的命如此儿戏!” “段某不觉得儿戏,就算儿戏,段某自己的命,关你何事?” 元狰听到他们的对话,心里痛快极了,他冷哼一声嘲笑道:“呵呵呵,你追得这样紧,结果人家却不要你呢。” 说着,他手中武器妖气大涨,一道剑气朝白泽直奔而去,白泽侧身避开的时候,元狰一掌朝段十六眉心拍去,一瞬间,段十六如同破烂的叶子,朝轮迴塔狠狠摔去,他吐出一口鲜血,落在地上,如同死去一般。 元狰的手心里却多了一团苍青色的冰魄,汹涌的力量在冰魄中奔腾冲撞,看得元狰两眼发光。 这时,白泽的攻击已经到了,元狰来不及避开,被击飞的时候,双掌合十,硬生生将那片冰魄拍进手心,等他落地之时,青色妖气从他体内蒸腾而出,像无数藤草或雾,张扬的朝外延伸,业火碰触到这些雾,如同柔草被风刃绞杀,瞬间就化作黑灰。 “……得到了……得到了!”元狰深深唿吸着,脸上满溢沉醉和满足,他脸上的死气一扫而光,大笑着对白泽说道:“居然被魂契者背叛了,妖王陛下好可怜!不过你不会伤心太久,再过一会儿,等我将这些力量吸收干净,我会好好的送你上路!” 白泽看着段十六躺在轮迴塔前,仿佛没听到元狰的话,轮迴塔上的九盏魂灯静静的燃烧着,白色的魂火却已经变小了一半,白泽盯着那九盏灯,如雾一般淡漠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手中却多了一把青色长剑,剑上青雾咆哮盘绕,仿佛有些紊乱的心思。 他轻喝一声,挥剑朝元狰砍去。 第126章 身份(六) 元狰有心试试自己的力量,手中一把黑色长刀硬生生直接拦下,兵刃相交时,整个地面都勐烈晃动起来,狂风裹挟着业火,将周围白色的优昙花疯狂的捲起来,漫天撒去,巨大的妖力卷在二人身侧,一青一黑的长衫凌冽如帆。 白泽眼中金光升起,朝后高高跳起,身后一柄□□仿佛有意识,低吼着朝元狰袭去,元狰怒吼一声,黑刀凌厉,居然将妖王的□□狠狠盪开,□□落地,铛的一声扎进砂砾中,狂沙就被震盪起来,几乎蔓延到天空中。 元狰两次抵挡都十分轻松,更加嚣张起来,大笑着喝道:“白泽,妖王之位原本就是我的!这一次,我要让你死得透透的,再也挡不了我的路!” 第154页 白泽将目光从□□上收回来,依然没有说话,他看着元狰,眼中淡淡的轻蔑,毫无忌惮之色。 元狰大怒,狂吼一声朝白泽攻去,他的身后,一只豹身蛇尾的巨兽在狂风中现出形来,狂躁的捲起业火,跟着他一起扑了上去。 白泽站在半空中,目光微动,长剑脱手化作蔓延的浓雾,闪着金属的微光,如针网,如狂兽,正面对了上去。元狰势如破竹,黑色长刀穿透了雾网,直取白泽,他脸色微变,抽身避开,苍青长袍上第一次出现伤口,几乎是同一时间,□□再现,又硬生生将元狰逼退下去。 在两人激烈的打斗中,八荒地狱的亡魂,不知有多少魂飞魄散。 段十六坐在轮迴塔中央,看着手指上慢慢延长的青丝,嘆了口气。他身后就是通往人间的入口,已经剥离所有魂魄的他,如今只有这一缕灵识,能让他保持着昏沉的清醒。 他看着白泽战斗的身影,听到月闻雪的嘆息,长长的唿出一口气来。 没多久,两人在半空中正面对上,一掌相搏,妖气几乎震动整个八荒地狱,元狰趔趄的落到地上,而白泽,一口鲜血吐出来。 轮迴塔上,魂灯燃烧大半,白泽的眼中终于涌起血色,妖气从他的身体里溢出来,如狂雾舞动。 元狰不是白泽的对手,这一点,段十六心里十分清楚,他见过妖王白泽在天地间战斗的身姿,看到他浅笑着,一句“不许出手”,就将妖界十六殿、三十二城的将军晾在一旁,只身一人迎战天界八百万神明,惊天动地的妖气之下,如少年出游,闲庭信步。 若非圣人突然出现,一剑刺入自己心脏,以神魂俱散逼迫他,之战中的白泽,怎可能束手就擒。 订约永随…… 心意相通的魂契,同时也是牵制自己最有利的武器,当时的白泽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若没有白泽撤掉结界,月闻雪根本不可能离开那座小山。 他只是想赌一把,赌自己在那人心里的位置,然后赌输了。 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敢在那样的大战面前,以五成妖力,幻化冰魄送他入轮迴。只是他大约没有想到,圣人的神识没有变成完整的魂魄,千万年过去,依然只是他段十六魂魄中的一个部分,那五成妖力,至今也只能小心翼翼的护着他,以免他被自己的魂魄吞噬掉。 段十六想起在狐族的那个月夜,白泽所说的话,他看着的人从来也没有变过……不觉轻轻一笑。 他段十六并不是月闻雪。就算白泽说是,他也不敢相信。 这一次,轮到他段十六赌一把了。 他嘆了口气,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到了。 仿佛是回应他的猜测,轮迴塔外,妖气肆虐到猖狂的元狰突然一顿,从半空中摔落下来,一直被压制住的白泽看准机会,暴喝一声,长剑与□□合二为一,浓雾骤起,苍青色的妖兽从浓雾中出现,如闪电一般,嘶吼着穿过他的胸膛。 元狰几乎被咬成两半,黑刀落地,血溅三尺,他看着胸口的巨大伤口,无法置信。 “为什……”他勐然想起什么,侧头死死盯着段十六,眼中杀机一闪而过:“你做了什么?” 段十六耸耸肩:“段某毕生收集的妖气,加起来十分可观,再以秘法加持数百倍,虽只能持续一刻钟,倒也够骗你的了。” “就算是这样……”元狰呢喃着,勐然挣扎,朝轮迴塔扑来,段十六动也未动,就看到青色长剑穿透了他的身体。 “我说了,”白泽手腕微动,召回长剑,看着对方倒在砂砾上,补充道:“杀你,一成力量就够了。” 元狰牙关轻响,再也没有力量说一个字,他勐然倒地,化作一阵黑烟。 段十六松了口气,元狰想必有给自己留了退路,只是这一战,怎么也消耗他大半妖力,暂时不能兴风作浪了。 自己的仇也算是报了。 正想着,他看到白泽走过来,面上微怒,只好笑着说道:“陛下不用误会,这人几次三番杀我,报仇而已,并非为了你。” 白泽走到轮迴塔前站住,外袍上的污痕和脸上的血迹都没有隐去。 段十六没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样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轮迴塔上,魂灯即将熄灭,也只有那一瞬,自己才能凭藉着圣人那一缕灵识,前往人间。 远处,苍青的云层被击破,妖族的事情处理完毕,白衣蓝纹的冥王就准备过来了,段十六看到他的身影,腹部又痛起来。 也不知道白泽是怎么过来的,他嘆口气,张张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惨笑道:“陛下的力量我早已拿了出来,在猫妖王胤晨手上,他这会儿应该在妖界恭候你呢。” 白泽不置可否,他沉默的看着段十六,轮迴塔外,一缕青丝横悬在半空,化作结界,偏偏段十六加上了魂契的力量,除非砍断青丝,白泽不可前进一步。 两人就这么隔着结界,四目无言,轮迴塔突然震动,一盏魂灯已经熄灭。 “出来。”白泽轻轻说道:“再胡闹……” “再胡闹,陛下要如何呢?”段十六笑着抢过他的话,“这一缕灵识,陛下如果捨不得,我还给你,但是与之相对,请陛下以后,再也不要与我有任何瓜葛。” 第155页 “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自己的身份。” 段十六心里一怒,轻笑一声问道:“如果要救你的执念是他的,喜欢你的感受也是他的,那这些事情,和我段十六有什么关系?” “你的魂魄以他为核,你以为可以分开吗?” “是这块冰魄附身在我的魂魄里,我们原本两不相干。” 白泽皱眉:“你的魂魄早已破损不堪,并没有意识,不然我不能让他附着其上。” “我不想听你解释,”段十六摇摇头,笑着问道:“如果分开,如果只是‘段十六’,那陛下觉得,对‘段十六’而言,是苏如月比较重要,还是你比较重要?” 白泽的目光一怒:“当年我烧掉你的红线,你与她就没有关系了。” “先与我有关系的是苏如月。陛下,在段某刚出生的时候,在我认识你之前,她就已经来我身边了。” “所以呢,”白泽怒极,周身妖气几乎要控制不住,他盯着段十六,挑眉说道:“你想说什么?” 段十六抬眼看他:“你要求我从里到外,眼里心里都只有你,那么你呢?你看着我,会想到月闻雪,对吗?” “你本来就是他!” “但我想要确定,”段十六摇摇头,垂下眼睛:“……我想要确定的感受到,你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是真的落在‘段十六’的身上,不是月闻雪,不是圣人,只是我。” 他停下来,静静的看着白泽,轮迴塔第二次微震,三盏魂灯熄灭,通往人间的轮转之门露出微光。 段十六站起来,嘆了口气:“‘过去’二字的威力世人皆知,但你的那些过去,我不想认。你若是要纠缠,可以,请你干干净净的与我段十六纠缠,如果你不愿意,这一丝灵识还给你,白泽,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业火焚烧,白泽依然沉默,时间停滞一般。段十六心里突然升起怒意,他刚要说话,白泽却动了,他拔剑,挥起落下,干脆利落的光影之后,悬在轮迴塔外的青丝应声而断。段十六指尖剧痛,心里空茫茫一片,不知是如愿以偿,还是怅然失落。 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想笑,却嘴角沉重,也抬不起来。 许久,他轻嘆一声:“白泽,我们打个赌吧。” 白泽看着他,听到这句话,目光微动:“赌什么?” 段十六笑笑,没有说话。 白泽看着他,一句话不说,转身朝那白衣蓝纹的冥王飞去,段十六看着他的背影,拿出胸口的修罗丹,轻轻一笑:“如月,祝我们都好运。” 说着,轮迴塔第三次震动,轮转之门一瞬间光芒刺目,恢復黯淡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白泽站在半空中,听到身后轰隆声响,沖冥王点头说道:“两次。” 冥王平淡的脸上没有丝毫涟漪,看着白泽消失了踪影,他站在原地,回望地狱业火熊熊燃烧,良久,转身离开。 第127章 赌约 段十六开启轮迴塔的事情,除了少数几人,再无他人知晓。在之后的百年时光里,妖族无人见过他。 更何况,新的消息不断出现,比如妖王白泽以风雷动作捉拿元狰及其追随者,围追堵截,亲手斩于剑下。又比如猫妖王归顺,以妖族使者身份往来冥界,结果惹出许多事端。 在这样热闹的背景下,段十六百十年不出现,也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 妖界风平浪静的时候,人间一如既往,战乱、灾荒、丰年在不同地方上演着。 比如锦州,这里瘟疫刚过,满城萧条,李家阿嫂从拐角匆匆跑走的时候,没有发现一个身影出现在自己身后。 阿七从地上爬起来,今天婶娘突然给了他许多吃的,又带他出来买东西,他心里已经隐隐知道要发生什么。 果然,等到他说肚痛,装着倒下去的时候,婶娘哭了两句,然后慌慌张张的跑远了。 他看着婶娘的背影,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纸袋,纸袋里有两个白面馒头,家里许久都不曾看过了,刚才婶娘却毫不犹豫给他买下,所以此刻他心里既没有伤心,也没有怨恨。 对面,如雾一般的青衫男人凭空出现,看也不看婶娘的背影,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我一定是要死了,他想,抬头看着对方,心里就有些说不出话来,原来牛头马面这么好看,只是看起来,既不像牛头也不像马面…… 男人眼角微眯,似乎在取笑:“你家人不要你了。” 阿七抿着嘴不说话,他头很痛,肚子也是,浑身也没有力气,许久才说:“我爹娘早就不在了,姨娘收养了我,然后也死了,李伯又收养了我,然后也死了。” “你不伤心吗?” “伤心,”瘦骨嶙峋的孩子点点头,“可是姨娘说,爹娘只希望我快乐,所以……而且是我剋死他们的。” “这样啊,”男人似乎不在意剋死的问题,又轻轻笑起来:“如果我可以带你走,你和我走吗?” “你要带我去哪里?……是另一个世界吗?” “对。” 阿七想了想,他知道人死了以后都要去那冥王殿上磕头,让冥王知道自己做了哪些坏事,又是怎么死的。他点点头:“……那,你能帮婶娘说说话吗?”他看着微微笑着的男子,眼神干净而平静:“婶娘有自己的孩子,她只是害怕,并不是真的不要我。” 第156页 男子一笑,点头说道:“好。” 阿七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比他年节时看到的戏班花旦还要好看,他一定不会骗人的,他想着,头就没那么疼了,他坐下来,想起听过的鬼故事,又有些害怕,闭上眼睛不敢动弹。 男子看着阿七默默迎接死亡的样子,嘴角的笑容就深了许多。他站在那,仔仔细细将阿七看了一遍,他的魂魄果然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过往。 就连蜡黄干瘦的脸,勐一眼看到,都认不出来。 微微心疼,又有些怒意。 从现在开始,每顿饭都记上,再让墨李教一教,让他批阅公文来偿还,男子,不,白泽想到这里,心里终于开心了一点。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支洁白的玉簪,簪上一丝青丝晃动,仔细看才能发现,那是一根头髮,细细的,乌黑髮亮,在青色光芒下,显得十分轻盈随性。 “陛下,当日段先生给我这个锦袋,并承诺可以让我交换三个条件。” 一百年前,猫妖王跪在妖界王城里,恭恭敬敬的呈上精緻的黑色锦袋,妖王打开来,看到苍青色的冰魄和一支白玉簪子,安静的躺在里面。 当时,他心情并不好,等到他随手把东西倒出来,这才发现,一根头髮跟着白玉簪子一起掉出来,仿佛无意中遗落在袋子里,又仿佛藏着主人隐秘的心思。 “……白泽,我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你会来找我。 当时,白泽看着那一根头髮,良久,轻轻一笑。 一百年后,这根头髮带着他来到荒凉的锦州,来到这个贫病交加的孩子跟前。 他松开手,看着那根头髮飘过去,落在对方眉心里不见了,阿七恍若不觉,沉沉睡去。 白泽像一百年前看到那根头髮时一样,轻轻一笑,抱起沉睡的阿七,消失在荒凉的锦州角落里。 第128章 团圆篇(开篇) 世上封存记忆的方法有许多种,“故地”是其中之一。 顾名思义,“故地”以真实存在的某一个瞬间作为封印,被封印者只有经歷与那瞬间相同的情景,获得与那瞬间相同的心情,才能解除。 比其他方法更严苛的一点在于,“故地”的施法者与承受者必须是同一个灵魂。 ———— 不再轮迴,只守着一个人,十年百年弹指而过,想必不会寂寞吧。 阿七不知道,只是他听小武说过的,如果是等待,弹指数十年会变得极为漫长。 那,白泽寂寞吗……? 第129章 辅佐官(一) 妖界,皇城。 阿七合上书本,看着封面上的“记忆之源”四个字,默默在心里回顾了一遍,早晨的阳光快走到侧面窗户的正中间了,他便将书本放回去。 刚刚做完这一切,墨李走进来轻轻说道:“晨会要开始了。” “好的。” 阿七轻轻点头,跟着对方走出门去,穿过迴廊,走下长长的阶梯,优美的旋律从上方传来,他抬头看过去,身后巍峨的白色建筑沐浴在阳光下,几个透明翅膀的妖精正哼着歌,擦最上面那排彩色的玻璃窗户。 “他们知道你每天清晨在里面看书,怕打扰你,就推迟了清洁的时间。”墨李说着,看他点点头,补充道:“今天陛下也出席本月的晨会。” “诶?”阿七有些惊讶的抬起头,有些迟疑的问道:“……陛下已经到了吗?” “不知道,我过来的时候他还未动身。” “哦……”阿七听了,急忙加快脚步,穿过巨大的广场,朝书馆对面的议事厅走去。 虽说是议事厅,以前似乎是用作休息和普通宴会的地方,只是妖王陛下知道阿七每天最早的行程在书馆,离真正的议事厅实在太远,干脆指定这个最近的地方给他办公。 终于走到的时候,有事商议的各族长老和城主已经到了,察觉到他的身影,齐刷刷的看过来,或笑或淡然的微微示意。 阿七就在一众目光中朝里走去。 路过一个陌生的黑衣男子的时候,他看到对方饶有兴致的目光,愣了愣,想起今天的事宜中包括了刚刚迁入妖界的鹰族,特地派了某个少主前来商议。 似乎是叫图南,阿七不动声色的过一遍,确定之后,就将目光放在了前面。 在他前面,高高的白色阶梯绘满黄金的纹路,延伸到庄严华丽的王座上,阳光从王座背后的巨大落地窗照进来,洒在需要仰望才能看到的穹顶绘画上,为静谧的空间增加了温暖的色调。 苍青色长袍的俊美男人在王座上有些无聊,见他到了,轻飘飘说一句:“行了,开始吧。” 阿七规规矩矩的点头,走到王座侧前方的小椅子前,端正坐好。 “……所以,关于此前提到的结界问题,我们与辅佐大人商议后,觉得还是需要慎重起见。” 身上披满绿草的矮个子老人慢悠悠的说完,大大的圆眼睛眨了眨,老孩童一般,垂手等着。 闲散的妖王点点头,看向阿七,倒并非为了等待,更像是在观赏。 刚刚过完十三岁生日的阿七,面容白皙干净,神色沉静透彻,加上狐族专门设计的精緻衣衫,怎么看怎么像个雍容得体的小公子。 第157页 没有白养,妖王陛下在心里点点头,至于什么结界,他从来没放在心上。 阿七略微思索,转身朝妖王行礼:“妖界与人间的结界,我已经和几位守卫去看过,目前觉得从整体上都需要加强。一方面,结界薄弱会导致不稳定,弱小的妖族在穿越时容易迷失,人类也容易误闯。另一方面,也收到消息,魔族的主上快甦醒了,魔气逸散的情况时有发生,势必会影响与之交界的我们。” 他看了看妖王陛下无所谓的表情,接着说道:“所以我的建议是,劳烦陛下无论如何抽空,与十六殿的城主一起,尽快巡视所有主要结界,加固与修復。同时,各区域对于突然出现的小型通道,都需要立刻报告,由专人前往探查和封印。” 老人听了,圆眼睛笑得眯起来,高兴的附和:“是啊,辅佐大人十分认真的考察过了,所以陛下……?” “知道了。”妖王在王座上摆摆手,最近又是调解纠纷,又是结界的,每一件都美其名曰,由辅佐官亲自拜託,这些老狐狸一个一个的……偏偏阿七都揽下来,自己推都推不掉。 白养了,他哀嘆一声,起身就走:“其他的事情你们看着办,不要再来找我。” 说完,他青衫如烟,一晃就不见了。 看到妖王陛下时隔数月出席晨会,这么一会儿就开熘,大殿里的人各自咬牙,不过看到阿七还坐在那,又按捺下来——算了,陛下就算什么都不想做,他们还可以拜託可靠的辅佐。 “辅佐大人,”一身黑衣的男人走出来,咳了一声说道:“在下图南,关于妖族西区的安置问题,各羽族的意见我已经收集完毕,希望和大人商议。” 阿七听到他说话,急忙将目光从空无一人的王座上收回来,转过身来微微一笑。 和往常一样,妖王陛下一离开,他就自在了许多,语气也自在了许多:“大人请说。” 图南眨眨眼,这突然熟悉的语调,依稀有当年秋日局上的风范……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起来。 …… 一个多时辰后,晨会终于结束,阿七走到台阶下,朝大家点点头表示辛苦,然后返回他的座位,和墨李一起整理公文。 整场晨会,图南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阿七,想到种种传言,他又是第一次代表羽族参会,也不好贸然上前,就有些拖拉的往外走去。 议事厅外广袤的天空出现在眼前,图南唿吸着妖界清新的空气,想起了一百多年前那个大闹秋日局,言笑晏晏却心机深沉的人类段十六,第一次觉得时光匆匆。 而议事厅里的这个人类阿七,不过十三岁,却由妖王亲自带到殿上,创造了一个前无古人的“辅政官”头衔,代理妖王陛下,全权处理妖族所有重大事宜,至今已经五年了。 只是听说他来到妖界已经八年多,养在宫殿里,由陛下和几位长老亲自教导,三年之后才第一次带到人前。 说起来,白泽向来不爱搭理政事,长老们一年也见不到他两次,都是墨李追着他禀报,但他还是不管不顾,最后只能是墨李和长老们商量着来,如此这般,就算妖族自由散漫惯了,各族族长、长老、执事还是经常焦头烂额——这样天天找不到踪影的妖王陛下,和他被封印的时候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当阿七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引起的震动不可谓不大。据说最开始,大小长老看到八岁的“辅佐大人”时,当场譁然,久久不止,甚至有人转身要走,那个人类孩子站在王座旁边,满脸通红,拘谨不安。 直到白泽的妖气如狂风,压得所有人生生跪下,他们才反应过来,这个白净瘦弱的人类孩子,是陛下亲自指定的。 更何况,就算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也都能猜到……跪成一片的人互相之间传递过眼色,不约而同的想起失踪百年的妖王“魂契者”,心里也就有了判断。 于是,在片刻的质疑之后,辅政官就确定了。 所幸,忐忑的长老们很快就发现,辅佐大人年龄虽小,但思路清晰,客观公允,真有难办的事情,他们一求情,就能通过他请动陛下,比往常所有方法都管用,于是松了口气,空前的支持起来。 “反正陛下我们是改不了了,好好培养辅佐大人也不错。” “是呀,辅佐大人尽心尽力,陛下似乎也会多关注几眼,不错不错~” 当时,图南听着族里长老隐晦不明的坏心思,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一看,总算明白了。只是自从那次秋日局,图南就再也没看到过段十六,如今真的看到他有模有样的处理政务,还是觉得挺奇妙的。 “对了,辅佐大人叫什么名字啊……”他愣愣的问着旁边的人,那人哈哈一笑,反问道:“这都猜不出来?” “……也没有公布过,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人类孩子啊。” “人类是会转世的嘛,”那人看图南还是不明白,神秘兮兮的说道:“听说陛下拦都没拦住,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啧啧,以后我们就指望这位大人拴住陛下了哈哈。” 图南眨眼,这也行? 那人狡黠的笑了笑,拍着袖子化作烟雾,一晃就不见了。 第158页 图南想了想,也行,自己多关注点新信息,回头也好去小画眉那里卖弄卖弄,挺好。他走到议事厅外巨大广场的边缘,朝着雄伟的悬崖跳了下去,下一瞬间,黑色雄鹰从悬崖下直线飞上来,朝着远处翱翔而去。 第130章 辅佐官(二) 议事厅里,阿七坐在椅子上将公文一张张过目,能处理的便处理,不能处理的就摆在一旁,等阳光掠过桌面,留下长长的影子,他终于把这部分工作做完,将所有未批阅的公文拿好,往殿外走去。 墨李安静的跟着,一如往常。 议事厅虽然很大,也不过是巨大王城的小角落,从这里出来,更加繁复的走廊、花园和宫殿接踵而来,若非经常走,几乎要辨不清方向。 路过一处迴廊拐角时,阿七抱着公文站住眺望,从这里望过去,云霞阳光仿佛平铺在自己眼前,高高的山峦越走越低,向远处延伸,森林河水就更远了,越过它们,是妖族人居住的一片片区域,各色建筑只剩下模煳的颜色,构成目之所及的边界。 “扑棱”一声响,一只飞鸟从眼前掠过,阿七收回视线,重新抬脚。 美丽的妖界,在这里八年,他已经快忘记人间的样子了。 八年前,他被妖王白泽带过来,醒来才发现这里并非黄泉,他也看不到已死的爹娘,取代婶娘的是这个叫墨李的侍官,仔细妥帖的打理着他的生活,叫他“大人”,病好以后,教授知识的老师们每天都排得满满的,也叫他“大人”。 过了许久他才勐然发现,这里没人叫他的名字,他似乎也不再需要“阿七”这个名字,人们最经常说的几个称唿,分别是“陛下”、“某某大人”和“大人”,第三个永远是在喊自己。 当年那个孤苦飘零的阿七,某种程度上的确已经消失了。 何况,他当然听说过段十六的名字,也渐渐明白,这个人似乎就是自己,只是自己忘记了过去的事情,而白泽也不知道为何,并未强行让他恢復记忆。 有段时间,他反反覆覆的想着,如果自己永远恢復不了,那自己还是段十六吗?如果自己不是,各长老、墨李……白泽,还会这样对自己吗。 “你啊,到底什么时候可以不纠结一个名字呢?” 白泽取笑的话模模煳煳的浮现起来,梦一样的片段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直到现在,他依然没有答案,只是他想,自己纠结的并非是名字,还有附着在名字上的很多东西吧。 至于是什么,他还不懂。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阿七不知不觉走到了目的地。 巨大的花园里,笑声从角落凉亭一阵阵传来,有男有女,十分热闹,若非他们,妖王苍青色的长衫在花丛中几乎看不见,看到他们进来,所有人都站起来,点头行礼,按顺序出去。 阿七心里有些怪怪的,妖王一向闲散,但最近这样玩闹的次数会不会太多了些?……明明以前是喜欢一个人呆着的。 “饿了吗?”妖王心情不错的问着,示意开饭。 阿七的确是饿了,但越走近,各种香气就扑过来,他就觉得饱了,于是将手里的公文递过去,说道:“请陛下过目,还有一事需要请示您。” 白泽看也不看接过去,又扔在一边:“什么事这么为难?” “还是冥府判官张无的来函,说胤晨大人在冥府骚扰他同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 “不用回。” “可是他已经投诉了好几次,这次还是正式的公函,要求我们换新的使者……” “被骚扰的那位怎么说?” “没说……”阿七摇摇头:“不过张无说他也不胜其扰……” “呵!”白泽一笑,想到当初猫妖王的三个“请求”,便说道:“放着吧,总比要我去提亲的好。” 提亲?阿七眨眨眼,什么意思? 白泽拿起点心扔进嘴里,突然一改平日,有些委屈的说道:“此前我答应过帮他做三件事情。第一:委任他为妖族和冥府间的使者,授权他定期出使,互通有无;第二,再二百年,如果他需要,我得以妖王身份,撮合他和冥府判官陆什么的婚事;第三,洗去那人天生鬼卒的身份,让他可以来妖界或人间定居。” 原来是这样,阿七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懂了,第一、三点对妖王来说想必容易,只有第二点,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出头的…… “哎,欠了一堆债,冥王还有两个呢,希望他不要找我……” 白泽哀怨的说着,侧头躺下,眼睛却看着阿七,阿七不知该如何接,只好指着墨李说道:“还有没批的公文……” 白泽摆摆手当作没听到,看着他吃东西,突然笑着问道:“听说最近有些辛苦,要不休息几天?” “还好……” “你不是很想去人间转一转吗?前几天做梦还说要吃山楂呢。” “诶?”阿七不知道自己还做这样的梦,突然又想,自己做梦,他如何知道……?一惊之下,脸就红了。 白泽眯了眯眼,不再说话,等他吃得差不多了,这才指着花园另一侧说:“小武找你,等一会了。” 第159页 阿七眼睛一亮,看着他又问道:“那你……?” “还问我?你最近给我安排了四件事,每一件都很、花、时、间。” 阿七听了,急忙点头,放下筷子转身就走。 最近,妖王陛下总是在他面前摆出这样淡淡委屈的神色,每次见了,他都觉得心惊胆颤,于是这会儿出去的姿势,隐隐像是在逃跑。 “八年了,怎么还没恢復记忆。”白泽看着阿七的背影,皱眉看墨李,“我都趁他睡觉去问了,什么都没有,最后居然说起了山楂……” 墨李默默的看自己的主人,安静如昔。 段十六留下的头髮施了法术,只要白泽有心,就能依靠这根头髮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他的转世,甚至,即便自己穿越轮迴塔魂飞魄散,凭藉妖王的力量,用这一根头髮復活也不是没有机会。 “逼我斩断魂契,当着我的面要把圣人灵识毁得干干净净,现在还失忆……” 白泽不是不知道段十六的心思,无非是要自己再无两心,眼里只有他一人,可是现在呢,看到自己和别人卿卿我我,脸上连一丝波动都没有……他记得人类在这个年纪,可是情窦初开,奋不顾身的。 还是说小时候忍飢挨饿的,傻了? 妖王陛下越想越气,柔软的点心被他咬得嘎嘣响。 墨李站在一边,看着终于着急的妖王陛下,不置可否,从公文里抽出几张放在白泽身前,将其他的抱走了。 不过,陛下这样着急…看来是陷得很深啊,没被拒绝过的人,果然受不了打击。 第131章 辅佐官(三) 墨李十分大不敬的一路想着,一路绕过些走廊,就看到阿七正背对着他,和段小武说话。 隔得很远,阿七没有察觉到墨李路过,他看着眼前高高瘦瘦的魔族青年,一脸犹豫,问道:“……人间?可以吗?” “嗯嗯,我听说白泽要带你回去,特地来接你的。” 尖尖耳朵、淡紫色皮肤的魔族青年半蹲着,不太好意思的看着比自己矮一半的少年,看到他还是孩子的大眼睛,肉嘟嘟的脸颊,拼命控制自己不要抱住对方。 阿七察觉到他隐隐激动的心情,很想答应,但还是有些忐忑。 八年前,他醒来没多久,每天只敢在花园里走走,有一天,一个黑影突然冲过来,紫皮肤尖耳朵,高高瘦瘦,穿着黑衣服,像故事里的杀手。 他连惊带吓,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已经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抱得那么紧,眼泪落在他脖子上,发烫。 阿七不认识他,但那瞬间,他只觉得心疼和亲近。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叫段小武的魔族,很久以前就在白泽的帮助下抹掉了魔气,算是妖族,只是他很少来妖界,除了墨李,认识他的人也很少,关于他和自己的关系,墨李不说,他也没再问。 过了两年,他心里就明白了——段小武,段十六,不用问也能猜出一二。 那是他第一次察觉到“段十六”这个身份的特殊,每一次看到小武专注柔和的眼神,这种感受就越发明显。 不仅是小武,还有墨李……还有陛下。 每个人,都是因为“段十六”而照顾自己。 尤其是陛下。 那位谁都不爱搭理的陛下,一开始对他十分亲近的,照顾他,每天都见面吃饭,教他符咒铭文,说妖族没人知道的奇怪传说,还带他到处玩耍。 直到有一次自己说他像父亲…… 那之后,就只有小武带自己玩了。他许久都不明白,父亲的身份不好吗……? “……所以,你要是着急,我先带你过去。”小武的声音传过来,将他的思路拉回来。 其实,阿七心里早就动了,八年了,也不知道人间变成什么样子……他好想去看看。 正想着,墨李走过来,看到阿七脸上的表情,轻轻说道:“陛下刚才还说,让大人注意安全就行,他之后会去找你们。” “真的?”阿七愣了愣,心里小小雀跃起来,转头看着小武笑。 小武看到他的笑容,眼眶都红了,沖墨李点点头,将他抱起来,脚一点地飞了出去。 墨李看着两人的背影,有些不太确定的想到,别说人间了,八年前,小武想去看一眼阿七都被白泽挡了许久,生怕他把人拐走了,现在突然这样…… 看来是真着急了。 ———— 邹阳段府,午后的宁静阳光洒在院子里,落在枝繁叶茂的树冠上,像微微颤动的黄金,又温暖又刺目。 小武忐忑的看着阿七,注意到他有些拘谨的目光,微微笑着。 许久,阿七问道:“……你住在这里?” “嗯……”小武点点头,拉着他的手跨上廊檐,把客厅、卧室和书房都遛了一遍,期待的问道:“喜欢吗?” “喜欢,”阿七点点头,整栋宅子东西不多,到处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味道也很好闻,“好像有淡淡的茶香。” “你闻到了?等会我给你泡茶。”小武高兴的点着头,搬来坐垫让他休息,没多久端出香味四溢的热茶,与他在廊檐下坐着,泡好推过来,满眼期待。 第160页 阿七看着小武现在人类的样子,黑头髮圆眼睛,十分乖巧,想到魔族的普遍脾气,心想还是妖族更适合他。 阿七一边想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不知道是不是水温的关系,喝下去特别温暖,便笑着说道:“好喝。” 轻轻两个字,小武的眼睛又红起来,阿七放下杯子,有些踟蹰的问道:“小武……你可以告诉我以前的事情吗?” “咦?”小武一愣,有些担忧的问道:“你……真的想不起来吗?” 阿七摇摇头:“我偷偷试过几次,可是我掌握的法术还不多……” “没事的,”小武抓住他的手:“就算一直想不起来,我们也会陪着你的。” 我们?阿七心里掠过白泽的身影,又有些茫然的回过神来,心里有些难受。他知道小武真心诚意对自己亲近,像家人一样,但是白泽……总是忽远忽近的,阿七从来不知道他心里真正的想法,至少,他不想让自己当他是长辈的……莫非是当朋友?还是别的……? 他摇摇头,不敢让自己想得太远, “阿七……” “诶?” 阿七抬起头吓了一跳,小武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回去一趟,拿出来一个水光潋滟的珠子,递到他面前,红着脸说道:“这个东西还给你。” “……这是什么?” “红尘珠,”小武揉着脑袋说道:“其实你那时候正在收集它,你……走了之后,我怕你无法转世,也收集了很久,都快满了……后来知道你已经转世,就停了下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之后经常在人间走动,你一边收集这个,说不定能回想起来一些事情来。” 说着,小武笑了笑,将红尘珠放在阿七手里:“就算不能恢復记忆,但你以前说过,收集红尘珠的最大乐趣,是可以让你把学到的妖术派上用场。” 阿七便点点头,他看着小武期待的眼神,终于忍不住说道:“我很怕会一直想不起来。” “我明白的,”小武摸着脑袋想了想:“可是……名字不重要的,你就是你,不管是阿七还是……还是另一个名字,都是你。” “可是我没有他的记忆…” 小武有些着急,想了许久又说道:“人类啊,有的时候会因为生病啊、受伤啊,或者单纯年龄大了,就把过去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可是这不代表这个人就不是他自己了。” 阿七睁大眼睛,过了许久,点点头不再说话。 小武松口气,哈哈笑了两声,将他拉起来,絮絮叨叨的说去外面看看。 夕阳西下,熙熙攘攘的邹阳人群突然出现在眼前,阿七再也没心思想别的,他感受着迎面扑来的人间气味,任小武拉着,朝人声鼎沸处走去。 第132章 一眼之心(一) 四月末,宛州的茶梅正是盛放的时候,再过不久就要入夏了,人们纷纷准备抓紧最后的时光欣赏茶梅淡雅的姿态。城郊的漉山尤为灿烂遍野,粉红月白婀娜多姿,每日游人如织,除了赏花,不少人也顺便去山腰的日照寺祈福。 这一天,陆家二小姐陆艾羽带着丫鬟奶妈一行,闲闲散散的来到寺里,这位刚定下聘期的姑娘,一路欣赏完茶梅风姿之后,怀着期待又羞怯的心情在日照寺奉了香,一边祈求着姻缘美好,一边又有点气恼自己不能免俗。 陆家显赫,且常年供奉香火,寺庙住持更是看着陆艾羽长大成人,见一侧的丫鬟奶妈抱着一应事物,担心她们一路走累了,便安排众人在寺庙后院的偏院休息。 天清气朗,姻缘在即的陆二小姐看到院中茶梅怒放之姿,心中跃跃然,又看到院中屋檐下有一古琴,在裊裊佛烟中古朴沉静,她小心翼翼的走过去,看了片刻就忍不住坐下来,手指微动,抚起琴来。 悠远的琴音从寺庙隐隐约约蔓延到院外,伴着摇曳的茶梅裊裊婷婷,周围有听到琴音的人纷纷闭目欣赏。 正当陆艾羽沉心弹奏时,忽然有笛音加入,初时隐约,很快便如盈盈之水,与琴音融为一体。 一曲结束,陆艾羽抬头看到院子门口站着一个僧服的男子,正放下手中的笛子,对她微微一躬,转身离去了。 僧人的样貌都未看的清晰,只觉得面目清俊,似朦胧远山,那双拿笛的手,指节分明,令她胸中一痛。 直到男子快要不见,陆艾羽才茫茫然想追上去——尽管她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主持突然出现在院门口,陆艾羽脚步一顿,眼看那个僧人不见了。 慈祥的主持与陆家故去的当家是故交,看着陆二小姐长大,见她行为踟蹰,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实在不该如此莽撞。” 也不知是在说谁。 陆艾羽喏喏地,还是没忍住:“刚才那位僧人,吹得一手好笛子。” 主持一笑:“那是前年投入寺下的首执事,佛法精进,原来还擅吹笛,这我倒是不知。”他见陆艾羽仍是忐忑,又念了声佛号:“二小姐,天色不早了,再晚,路上该有湿气了。” 陆艾羽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怅然。 第161页 ———— 入夏,主持圆寂,陆艾羽进寺参拜时,隐隐听到那位执事代了主持之位,颇受敬重,更有不少香客有幸听得他说法便大彻大悟,日照寺的香火比往日更加鼎盛了,陆艾羽心里喜忧参半,却不知因何之故, 夏末,陆艾羽的好事将近,想到出嫁为妇之后便得谨慎行事,不像当姑娘那么自由清闲,她便抓紧时间,拖着丫头去泛舟。 太一湖绵延数里,上引太河发端,下承一水河脉,湖心深不可测,四季风景如画。陆艾羽让船夫开出几里后,就在江心随意飘着,只说天黑前回去即可,那船夫原本就按时辰收取费用,自然也乐意。他见这位小姐在船舱中喝茶说话也不用伺候,自己又在出发前喝了两杯,也觉得困意袭来,便将帽子摘下来,躺在船头遮着脸睡了。 只是没有想到,暴雨突然就来,一道惊雷将船夫炸醒的时候,天地间已经漆黑无色,又听到那丫鬟突然惊嚷起来,掀开帘子就沖了出来喊道:“船漏了!” 船夫大惊,急急调头往回驶去,但暴雨袭着狂风,江心湖水底下似有什么在搅动一般,船夫浑身都汗透了,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暴雨,使尽浑身力气,船却走了没有多远。 眼看船板上都是水,那船夫心一横,掀开帘子,说了一声“小姐,只能游过去了!你们跟上我,可别迷了方向!” 陆艾羽刚想说自己不会水,那船夫已经转身一跳先跑了。她与丫鬟大惊失色,一霎那相对无言,突然看到水从外面一涌而入,这才大叫起来。 四周无人,船很快就沉了。二人惊惶至极,一边扑腾着水,一边又试图相互牵一把,折腾了几下,水已没过头顶,陆艾羽呛了几口就昏沉起来。 往事突然歷歷在目,第一次过年吃到饺子里的铜钱、举着蹴鞠在花园里奔跑的笑声、及笄那天娘亲为自己插上髮髻的羞涩…… 白驹过隙,原来有这么多美好的时光。还有那天在日照寺,那个手持竹笛的人。 只是一眼,为何如此念念不忘? 真想再见他一次…… 陆艾羽心中疼痛,朦胧间,船似乎突然动了,她只觉得自己在水里晃荡着贴到了船舱侧壁,被墙壁托着一路向前,想睁开眼睛但已经控制不了,在昏沉的意识彻底远去的时候,有一只手轻轻拂过她的额发。 那么轻,像幻觉。 她努力张开眼睛,只瞥到一眼,仿佛溶在水里的衣角,和渐渐消失的手的轮廓。 紧接着,有妇人的惊唿震得脑中刺痛,她便沉入了黑暗中。 ———— 陆二小姐乘坐的船到岸边时,那位船夫恰好也抓住了岸边泊船的码头,正要松口气,忽的听到他媳妇尖叫,转头便看到那艘理应在湖心沉没的小船已然出现在了码头边上,自己那粗壮的媳妇甚至顾不上来扒拉自己,正手忙脚乱的将那小姐和丫鬟一前一后拖出了内厢,就在那丫鬟上岸的一瞬间,奇蹟般飘到码头的小船却突然仿佛支撑不住一般,在他眼睁睁的瞪视下,沉了。 船夫扒着码头的木桩子,任自己在湖里飘荡着,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这场夏末的暴雨,让宛州猝不及防。风吹起宛洲人家晾晒的各色衣物,把翻飞的边角和衣袖通通化成惊鸟洒落各地,还未等人收拾干净,日照寺已经鸣起了丧钟,穿透雨幕,淹盖了船夫媳妇粗粝的叫声。 陆二小姐大难不死,如有神助,日照寺的代班主持却突然圆寂,事前无半点徵兆。众弟子悲戚一片,新主持圆寂之时神色安详,嘴角带笑,多少令他们欣慰,只有几位恰好在方丈临终前听法的座前弟子茫然无语。 谁也没有提起,他圆寂之时嘆息般的轻语。 ———— 数天之后,陆府。奶妈守在陆艾羽床前,偷偷抹着眼泪,陆艾羽自打从江边救回来,一直昏沉沉的,夫人都急白了头,天天关在佛堂里念经,陆夫人统共一子二女,陆二小姐年岁最小,自打生下来就是夫人的心头肉,如今小姐不醒,这可如何是好。 奶妈起身摸了下保温的汤,刚起身却听到一声悠悠的低吟,吓得碗都要掉了,回头一看,陆艾羽已经睁着眼睛醒了过来。 奶妈扑到床边,高兴得哭出声来,一连声的让人去通知夫人,又忙不迭的端过汤来,扶起陆艾羽一口口餵着,一边说着“小姐好令人担心!” “我在哪里……” “在家里呢你可算醒了!” 夫人推门进来,母女两泪眼相看了许久,陆夫人终于放下心来,说着要去日照寺还愿。奶妈说道:“夫人去日照寺的话多带几个丫头,哎,老方丈走了才几月,新的方丈年纪轻轻也去了,这场暴雨真是邪乎…” 陆艾羽被汤呛到不能唿吸,抓着奶妈的手说不出话来,奶妈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忙要安抚她,却看到她眼睛一翻,已经没有了意识。 再过两日,陆家二小姐终究是醒了过来,但从此判若两人,不仅不愿出阁,还跪求父亲准其削髮出家。陆老爷又急又恼,数落、禁闭乃至动了家法,执拗的二小姐却在试了婚服的当天,忽然亡故了。 陆家人都说,那次落水终究还是落下病根,秋风一起,陆二小姐便死于伤寒。只是陆夫人一夜白头,偶尔被人听见“为何要那般想不开”的泣涕。 第162页 阿七和小武路过陆府的时候,没有听到那些泣涕,只看到陆艾羽茫然的站在那里,哭着说道:“求你救他……” 第133章 一眼之心(二) 阿七在邹阳待了两天,时间一晃而过,他想起锦州的婶娘。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虽然白泽说过,婶娘把自己扔掉以后,就不算家人了,但他隐隐还是想要去看一眼,看看锦州是不是也和邹阳一样,人们丰衣足食,十分热闹。 于是,趁着白泽还没来找他们,小武带着阿七慢悠悠的往锦州走去。 这一天,他们经过宛州,在微薄的晨曦中,阿七手中的红尘珠突然就热起来,他一愣,有些无措的看着小武,小武十分好奇的四处张望一下,说道:“也许是感应到什么事情了……” 阿七便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在各个方向上感受一遍,不太确定的点点头:“似乎是这边。” 他们有些迟疑的走过去,看到一个女子在雾霭迷朦的未明清晨,呆呆的站在一道灰白墙外,她身上一层隐约的佛气,在雾霭中几乎快要消失了。 这样踟蹰不去的亡魂通常都是有故事的,按照小武的说法,是有执念的。他看了看小武,低头看到自己手上那颗红尘珠轻轻地晃了出来。 “我……我去问问她?” “嗯……”小武不太确定的看了看,女子脚上一根铁链,显然是个地缚灵,很有可能是自杀的,不免有些担心。但是,他看着阿七有些期待的眼神,只好重重点头:“好,你不要离开我身边,如果有危险,我保护你。” 阿七开心的笑起来,走过去,看着那个女子轻轻说道:“你好。” 女子的脸色瞬间惨白,她看着阿七,良久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少年是在和她说话,呢喃道:“你……你能看见我?” “嗯,我路过这里,看到你,所以……” 女子面色震动,良久眼眶通红,不知是哭还是笑:“终于有人看见我了……” 阿七细细观察着她身上的佛气,说道:“你身上有残留的佛家气息,看上去像是曾有人用自己的修为,保你形神不灭。” 这句话一出来,女子的眼泪就滚滚而下,她似乎想到什么,看着阿七说不出话来。阿七见她脸上神情,继续说道:“只是,虽然佛气尚存,但你悬樑自尽,被地缚于此,再过一段时间,佛气彻底消失,你也会有危险的,你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可以告诉我吗?” 女子看着他,眼泪滚滚而落,良久,她捂着脸哭道:“求求你,帮我救救他…” 这个女子正是陆艾羽。 阿七有些不知所措,他并不知道陆艾羽和日照寺的故事,只是看到她的眼泪,心里觉得可怜。 就在这时,红尘珠轻飘飘的飞到她的魂魄里,尚未天亮的薄雾里,陆艾羽死去之后所想起来的前世今生,以及那微弱佛气中的故事,便展现在他面前。 ———— 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姑娘,跟着父亲採药为生,每天在山中穿梭,见过山中无数风景。有一天,她在新发现的小径上看到一片竹林,其中一棵仿佛在发光一样,小姑娘就每天从那里路过,看见那棵竹子,心情就格外好。 有一天,她远远看见一只大老鼠正在啃那棵竹子,青翠的竹身都快被咬断了,小姑娘想也没想,冲上去赶那只老鼠,谁知那老鼠却不怕她,不仅不走,还扑上来咬她。老鼠跳起来很高,一口咬在她手腕上,小姑娘只觉得全身都痛得厉害,倒在地上,血一直流,她怕那老鼠继续回去咬竹子,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模模煳煳间,她看到那竹子后突然走出来一个人,他拿出一把竹笛,只吹了几个音,那老鼠就变得好小,慌慌张张的逃跑了。 吹笛子的这个人是竹精,竹精想,小姑娘救自己一命,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报答的,可是他太弱了,连保持人形都做不到,只能坐在一旁看着她的血流到地上,生命也慢慢的流失殆尽。于是竹精将自己的气灌了一点到小姑娘的灵魂里,这样,小姑娘转世的时候,他就能知道她在哪了。 当年那个採药的小姑娘转生成了另一个小姑娘,她长到十六岁,路过一座山的时候遇到暴雨,山石跌落下来,竹精就出现救了她,小姑娘原本要经歷身残之苦,竹精这样做,虽然报了恩,却因为逆天改命,被雷噼得差点元神不保,再没有修为,苦苦挣扎着活下来,转世为人,生下来就被扔到寺庙里,很多年以后,他在漉山看到了来祈福的陆艾羽。 阿七静静的看完,红了眼睛,又想到竹精也算是妖族子民,便说道:“你想要见他,还是想要救他?” “我想见他,也想救他……” 阿七想起师父们的教导,有些为难的说道:“……你救他一命,他救你一命,前缘抵消,再无挂碍其实是最好的。” “不,”陆艾羽摇摇头,眼睛有些微红:“他并不亏欠我什么,是我欠了他……他好不容易转世成人,原本可以好好念经修成正果的……却偏偏……” 阿七便沉默下来,看着红尘珠在陆艾羽胸口盘旋不去,只好点点头:“希望我能帮到你。” 第163页 ———— 五天后,漳州附近的景亭山。 陆艾羽走出院子,看到一片清冷寂静的山景,深吸口气,转头看向阿七:“谢谢你……”,阿七摇摇头,表示没事,又悄悄握了一下手中的瓶子,心里没有底。 按照阿七的推测,那个竹精应该已经在消亡的边缘了,想要救他,唯一的办法是把陆艾羽的魂魄给他,只是这样一来,陆艾羽就没有转世的希望了。他心里闷闷的,轻轻问道:“你确定吗?如果这样做,你有可能会消失的。” 陆艾羽脸上十分轻松:“我确定,只要能救他。” 阿七便沉默下来点点头:“那我们出发吧。” 第134章 一眼之心(三) 离开林中小屋,他们在山中走了一整天,陆艾羽一路停停找找,傍晚时,一片竹林出现在不远处。 一见那竹林,陆艾羽红着眼眶跑了过去。阿七走过去的时候,她正跪在一棵叶色枯黄的竹子面前泪流满面,听到他们,她茫茫然转过头来说道:“他救我那么多回,我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阿七不知道该说什么,抬头看着夜色微暝中安静低悬的月色,沉默不语,陆艾羽又说:“叶子都黄了,我还救得了他吗?” 阿七想了想:“他当日为救你,尚不能化形而勉强为之,后来追随你两世,救你两回,修为早已散尽,你就算把魂魄给他,我也不知道……” “他不欠我这样多……”陆艾羽再次哭出声来,跪坐在地,眼泪一颗颗掉在地上,将泥土打出一点点深色。她看着阿七,几乎要痛哭出声:“你说过,他刚有灵识便欠下我的命,还因为沾了我的血,连修成正果都要难很多,明明……明明是我欠他的……” 阿七心中不忍,嘆口气,将手掌贴到她额头上:“你可做好准备?魂飞魄散,再无将来?” 陆艾羽脸上挂着眼泪,慢慢笑了,阿七沉吟片刻,念动咒语,他的手掌慢慢离开,一个鹅黄色的光晕从陆艾羽额头慢慢飘了出来,轻灵如絮,一丁点竹色在其中若隐若现。当光晕彻底离开额头,她的身躯已经软下来,轻轻倒在一边,再无声息。 阿七将那光晕轻轻托着,送到那枯黄干瘦的竹子旁边,那光晕在空中轻轻飘了两下,悠悠晃着隐入到竹里,消失不见了。 月光下,竹叶颤抖,一声嘆息从虚空中隐约传来,一瞬而过,又重归静谧。 至此,所有的相欠都已结束,所有前缘彻底化为月光下的风,无来处,无去处。 阿七看着陆艾羽,从怀中拿出一个白瓷小瓶,打开瓶盖,将瓶中盈着绿光的水倒在她身上,一瞬间,所有的月光都被吸引过来,那莹莹的绿色不断扩大,将陆艾羽的身体重重包裹起来,然后越来越小,缩成小拇指那么大,慢慢隐入了泥土中。 他伸手摸了摸那块泥土,这才起身,沖一旁的小武问道:“一株草多久才能长出来?” 小武沉默片刻回答说:“也许很快。” 阿七终于轻松了些,点点头一笑:“等那竹君醒了,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出採药的小姑娘。” 说着,他看着陆艾羽消失的地方,心里堵得慌。那一瓶化魂草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原本确实再无生路,只看那一眼而生的执念能否化成哪怕一棵小草,在这深山里,十年百年,等另一个人悠悠转醒。 不再轮迴,只守着一个人,十年百年弹指而过,想必她也不会寂寞吧。 白泽也是这样吗……他突然想到,那些隐约的流言如果是真的,白泽找了自己整整一百年,这一百年里,他寂寞吗? 小武说过的,如果是等待,弹指的数十年会变得极为漫长… 风吹过来,红尘珠回到他的手心,陆艾羽记忆中的情景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那一天,採药的少女初次看到那棵竹子在风中摇曳生姿,眼前一亮,脱口说道:“真好看!”还未化出人形的竹君看到少女如阳光般的笑容,内心生出欢喜,他化作风吹过她的耳畔,在心里说道:“你也是。” 这一段吉光片羽的记忆闪过,山风吹来,阿七的头突然就疼起来,他身体一晃倒下来,脸色惨白,小武吓了一跳,冲过来问道:“阿七!你怎么样?” “我没事……”阿七挣扎着说着,脑海里却还是跟针扎一样剧痛。他眼前闪过奇怪的风景,看到荒芜的城镇在风中晃着,一棵树上,苍青色的古兽张开眼睛,带着笑意看过来,这一眼,他便再也支持不住,向下倒去。 “阿七!”小武急得手足无措,慌手慌脚的将他抱进怀里,一转身突然看到白泽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嘴角一抹笑意,伸手将他接过去。 第135章 故地(一) 阿七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他趴在床上想了许久,终于想起陆艾羽的事情,想到採药的小姑娘,那些记忆便浮现出来,他心里有些哀伤又高兴,想到事情结束,又有些轻松。 诸多思绪一闪而过,他便想起自己当时似乎看到一些零碎的记忆,只是现在醒来,记忆就如同梦那么一掠而过,又不见了。他用力回想,结果头痛起来,闷哼一声趴在床上不再动弹。 第164页 不过……这算是好的开始吧? 许久,他爬起来走出门外,发现自己还在景亭山的屋子里,只是白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正坐在院子里和小武下棋,看见他,目光便轻轻的落过来:“好些了吗?” “嗯……”阿七规规矩矩的点头,不知道该怎么说,又看到小武在一旁担心地看着自己,急忙说道:“对不起,是我学艺不精,所以晕倒了……” “没事的,”小武早已经走过来,上下查看一番,确认他没事才放心的点点头:“不过红尘珠得收起来,对你还是太危险了,不该这么早给你。” “好。”阿七点点头,心想等以后自己更成熟些再试试好了,便笑一笑,走过去看他们下棋。 夜色中,一阵狂风突然从院外直直的刮进来,浑厚缥缈的声音从风里传来:“可是段先生回来了?” 声音一出,淡淡的威严散开来,一时万籁俱静,只有院中草木发出飒飒的声音。 阿七不知发生了什么,白泽沖他微微抬手表示无碍,笑着回答:“十六不在,只有我们小住一晚。” “如此”,声音再度响起,仿佛从四面同时传来:“惊扰了,以此薄酒,聊表歉意。” 声音结束,风也向着林中一掠而过,令人措手不及。然后,一个小小的黑影落到院中草地上。 看来是段十六认识的人,白泽和小武在人间都是隐藏起气息的,大约是察觉到人类了。阿七想着,走过去捡起来,发现是一个造型古朴的青瓷酒壶,一打开只觉得酒香扑鼻,桃花香气瞬间瀰漫开来。 他看着白泽,不知道这是什么酒,白泽眯起眼睛:“山精酿的桃花酒,如何,陪我们喝一杯?” 听到喝酒,小武高兴起来,冲进房里去找杯子。 白泽看着阿七,不知为何又问道:“还头痛吗?” “不痛了……”阿七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自己可能想起了一些记忆,但是犹豫片刻,想到自己已经忘记了,只好沉默不语,白泽看着他有些苦恼的表情,收回目光。 这时,小武走出来,手中拿着三个杯子,十分高兴的摆好。白泽一一斟好,看着阿七有些犹豫的神色,这才想起他似乎还未喝过酒,便戏嚯道:“若是醉了就把你丢在这。” “……”阿七接过酒杯,小心翼翼的闻一下,满鼻子桃花香气,心里放松下来,一口喝下,酒香入喉,仿佛身置桃林之中,不由笑起来:“好香啊。” 阿七长得和段十六一模一样,如今顶着十三岁的脸,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笑起来威力有多大,小武看红了眼睛,白泽目光深幽一瞬又恢復常态,笑着点点头,一杯下肚,眯着眼睛惬意至极。 酒香极淡极幽,却在夜色里经久不散,三人一杯杯喝着,与这山景十分相称。 白泽原本就懒得下棋,干脆让阿七坐在他前面替手,自己挨在他身后给他倒酒,渐渐不动声色的将他环到自己怀里,阿七下得专注,并未注意。 没多久,小武投降,连困带醉的趴在桌上,闭起眼睛要睡过去。阿七也放松下来,向后一倒,就倒在白泽怀里,这才发现两人离得十分近,有些慌张的回头去看他。 白泽萤石一般的眼睛在月色里微微笑着,这样随意看过来,阿七觉得自己的心都停了一下。他急忙回过头来不敢再看,慌慌张张的扯开话题:“小、小武睡着了会不会冷?” “不会,”白泽看他不自在,坐得离他远一点,却还是若有似无的将他至于怀里:“人间感觉如何?” 阿七点点头:“很好……只是,已经和我记忆里不一样了。” “那几年灾荒,自然不一样。” “嗯……我准备去锦州看婶娘,我知道她不是婶娘了,但是……”阿七见到白泽,不敢再隐瞒他们的行踪。 “没事,看一眼能如何?”白泽不在意,见阿七如释重负的点点头,又打起哈欠,便站起来,牵着他往房里走去。 阿七盖好被子,见白泽躺在一边笑着看自己,喝下的酒便冲到脸上,微微红起来。白泽见他神情有些害羞,终于满意,笑着说道:“睡吧,明天就要回去了,之后再去锦州。” “诶?为、为什么?” 听到他问,白泽突然有些委屈,凑过去一点看着他:“我答应过冥王帮他做两件事,他真的找来了。” 白泽这样一说,阿七哪里还睡得着,他从床上爬起来,满脸担心。白泽拿出一张印有蓝色莲纹的便笺递过去,他打开看一眼,脸色微白,不敢置信的确认:“孩子?冥王要我们去偷魔族主上的孩子……?” “没错,”白泽点点头,将信笺拿回去,指尖一动,苍青色的小小妖火包围便笺,转眼就将它烧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没有,他才继续解释:“当年大战之后,魔主重伤力竭,陷入沉睡。不过我收到信之后问了问,他沉睡时的确带着个孩子一起进入了结界。现在他既然醒过来,那个孩子应该也出来了。” “为、为什么……?”阿七还是没听懂这里面的关联:“这个孩子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第165页 “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他的私人请求,突然就传过来,我想了想还是要汇报你,就来找你了。” 汇报?阿七心想,为何说得这么乖巧的样子?明明什么事情都不告诉自己的……他停止腹诽,有些担心的看着白泽:“那,陛下莫非答应了?” “很早以前就答应了,”白泽嘆口气:“你如何想的?” “当然是不妥,”阿七有些郁闷的摇摇头:“虽然是私人请求,但毕竟动手的是陛下你,若是真的出了什么差错,整个妖族都要为这件事情负责了……”他想了想,越想越危险:“我要给胤晨大人写一封私人信件,待他回信后,陛下可否带我一起,以私人名义去一趟冥府?” “当然,”白泽一笑,阿七在其他事情上有些迷煳,例如日常生活,能简就简,并不会想太多,但一涉及公事,整个人就细緻强硬起来,天生一副理事的好才能。 也是天生的多心机。 他看着阿七一刻不耽误,写好信送出去,这才皱着眉头重新察觉到睡意和醉意,又低眉顺目的跟自己说“好梦”,然后不敌桃花酿,沉沉睡去。白泽侧卧着看他,等他睡得熟了,苍青色的细线柔若无物的飘过去,从他眉心探进去。他知道阿七想起了一些记忆,但不知为什么这记忆于他梦一样,根本留不住。 看看狡猾的小狐狸又做了什么?他好心情的想着,青丝很快便找到那些记忆,阿七此前看到的片段在苍色的雾霭中浮现出来。 远古的城镇、苍色的古兽、青年在画面中慢慢浮现,歷久弥新。白泽微微讶异,没有想到他记起来的却是月闻雪那一段。 良久,他轻轻一笑,在阿七额头落下一吻:“这下你总该放心了。” 第136章 宿缘(二) 两天后,冥府。 阿七看着冥王冷淡如冰的脸,站在白泽身边沉默着,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此前他一走进来,冥王瞥过来的眼神就莫名让他有些恐惧,后来见他冷冰冰的,更加不敢说话。 “你和魔王之间可是有什么恩怨?”白泽懒懒散散的坐着,环视一圈冥王朴素的书房,兴趣缺缺的样子,心想会把屋子收拾得如此整齐的人,到底有什么趣味可言。 “并没有什么恩怨。”冥王疏离的开口,盯着白泽冷冷说道:“不过是你许下承诺,我想起来就用用,妖王若是不同意,拒绝便是。” 阿七眼神一闪,心想最好是拒绝,刚要开口,白泽若有似无的看过来一眼,又对冥王笑道:“两个请求只办这一件事,我怎么捨得拒绝。” “那你还来问什么。” “问什么?你让我‘不被知晓’的把别人的孩子抱过来,冥王大人,你该知道的吧,不告而取谓之贼,这件事情可大可小,我总得知道原因。” 冥王垂下眼睛,不知为何又看了一眼阿七,许久才皱眉解释:“那个孩子对我很重要。” 白泽点点头,果然说了和没说一样,阿七看不过去,小心又规矩的问他:“冥王陛下,阿七斗胆问一句,这件事情和魔王那边,是否有协商的可能?” “没有。” “……即便妖王从中协调?” “……” “这样……”阿七为难的低下头,还想说什么,突然看到白泽袖子一闪,然后他就被捞进了白泽怀里,他小小的惊叫一声,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白泽揉在怀里摸了摸:“这件事情把我的辅佐官吓都好几天睡不好,壮着胆子来一趟,你什么都不说,会不会太不近人情了?” 阿七反应过来,缩在他怀里没有动,抬眼偷偷看向冥王,却看到冥王眼底有悲伤一闪而过,心里不觉得一愣,慌手慌脚的从白泽怀里爬出来,轻轻说道:“冥王陛下,我们陛下是言而有信的人,只是,这件事情牵扯到魔族,若有任何疏漏,会把妖族都牵涉进去,若是陛下肯告诉我们一些信息,陛下放心,我们绝不外漏,只是想尽可能兑现承诺,又不节外生枝而已。” 冥王看着他,沉默许久,终于嘆口气,却说:“罢了,这件事情到此结束,你们不用插手了。” “咦?”阿七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如此急转而下,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他看看白泽,却见白泽一笑,起身说道:“你若是想自己解决,于我的立场当然最好,那就告辞了。” 说着,他拉着发呆的阿七径直朝外走去,阿七被他拖着,半天回不过神来,直到妖艷的猫妖王走过来,笑眯眯的歪头看他,他才反应过来,却又吓一跳,结结巴巴的说道:“胤晨大人……?” “哟,怎么还是个小不点?”胤晨话里有话,说完沖白泽微微行礼,倒是恭敬:“陛下虽然私下前来,不过既然来了,就让属下做东,喝杯小酒如何?” 白泽和阿七原本就计划见他,点点头,跟着他慢慢熘达。 没多久,几人走到一处僻静的小院门口,胤晨十分自然的推门进去,几十只猫一拥而上,规矩的领着他一路往里走,阿七看院子朴素简单,不像是胤晨的风格,忍不住问道:“大人住在这里?我记得冥府给大人安排过府邸,好像不是在这一块……” 第166页 “安排了,我自己搬过来的。” “……这里似乎有些僻静。” “嗯,”胤晨回头一笑:“我喜欢安静点的地方。” “也好。”阿七点点头不再说话。 一个男人从里屋走出来,看到胤晨脸色一白,又看到白泽和阿七的身影,愣了愣反应过来,匆忙行礼将他们领进去。阿七见他相貌温润平和,让人一见就生出亲近之感,脑海里浮过一个名字,心里微微一愣,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当年猫妖王携全族归顺妖王的情景,阿七并没有看到,不过后来听墨李说过他归顺的原因——妖王归位,猫妖王自认不好再在外头自立门户,更重要的是因为他要与冥府抢人,不想势单力薄。不仅如此,妖王一点头,他就立刻自请冥府使节的官衔,大大方方跑到冥府住了下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胤晨喜欢的那个人叫做陆青云……阿七眨眨眼,看着那男子有些拘谨的站在,小心翼翼的说道:“在下陆青云,是卞城判官,二位……?” “好了呆子,把酒拿出来,你忙你的吧。” 陆青云眨眨眼,真的拿了许多酒出来,然后点点头出去了。 胤晨看着他的背影,沖阿七咧嘴一笑:“怎样,还记得他吗?” “……不记得,”阿七摇摇头:“抱歉。” “无妨,”胤晨开瓶斟酒,沖白泽行礼:“辅佐大人让下官查的事情,下官已经查过了,只是……没什么太令人吃惊的。” 阿七知道他在说冥王,急忙问道:“那你都知道了什么?” “大人是怎么想的呢?”胤晨笑嘻嘻的看着阿七,阿七总觉得那笑容里有许多玩味的成分,忍不住别开脸,想了想说道:“我听说冥府十大审判冥王,有九人是不变的,唯有第一城的冥王是轮换制的,总共两位,每人在位一万年,当前这一位,在位已经近万年……继位时间是上一次大战之后不久。” “是的。” “……如果他与魔族主上有牵扯,应该是大战之前,毕竟在那之后那位主上就陷入长眠……” “没错。” “所以……大人是否有调查过,这位冥王陛下继位之前的事情?” “我的确是往这个方向去查的,而且……也的确没查出来什么。” “果然,”阿七有些为难的点点头:“时间过于久远,而且冥王若不在位,他人也无从得知他去了哪里……” “所以我查了一下魔族,”胤晨咧嘴一笑:“关于魔主和那个孩子。” 第137章 宿缘(三) 阿七听得专注,接过胤晨递过来的酒,想也不想一口喝下,瞬间喉咙火辣辣的疼,脸都红了。白泽见了一笑,递过来一杯水,阿七心急,就着他的手就喝了,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就见到胤晨意味深长的盯着自己笑,心里莫名觉得不太好意思,低头不说话。 胤晨翻了个“无趣”的白眼,继续汇报:“魔主罗睺,和天帝、妖王一样,洪荒初成的时候就已经诞生,如果说妖族主慾念魍魉,那么魔族就是主杀戮灾祸,一直以来就是天帝的死对头。” “可是冥王……”阿七努力回忆学过的功课:“冥府虽主死后世界,却是天帝委任的,二者不应该有交集才对。” “哈!”胤晨一笑,不以为意:“天地之间的自由人,哪有不能交集这一说?” “……哦。” “虽然没有查出他们确切的关联,但是有两件事情,下官可以拿出来说一说。”胤晨慢悠悠的喝了一杯酒:“第一件事,据说第一次大战正酣的时候,罗睺突然下令休战,休战的原因无人知道,魔族当时不少人愤愤不平,因为在他们看来魔族赢定了的。第二件事,大约万年前,差不多第二次大战的之前数百年,罗睺身边似乎有一个人类。” “人类?” “嗯哼,”胤晨点点头:“这个人类后来去了哪里无人知道,不过我的小猫们打听一圈,回来告诉我,当初和他一起沉睡的那个孩子,据传言是半人半魔。” 阿七吃了一惊,不由脱口而出:“那那个孩子和那个人类……?不、不会吧……” “这只是传言,并没有人知道,最近罗睺有甦醒的迹象,因此这些远古的事情才会被重新提起。只是,如果是半人半魔,那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带着他一起沉睡了,毕竟没有他的庇护,半人半魔在魔界根本活不下去。” “这也说明他在意这个孩子。”白泽笑了笑:“就魔族来说,会在意所谓的后代,已经是不寻常的事情了。” 阿七沉默下来,想起冥王说的话,这个孩子对他很重要…… “所以我想二位也听出来了,这个人类是谁,不用猜了吧。” “很有可能是冥王……”阿七嘆口气,他怎么也无法想像,冥王和魔主……怎么会在一起? 这时,陆青云回来了,他有些犹豫的走进来,手中拿着一包纸袋,微笑着放在阿七面前:“这是冥府特有的点心,我想你也许会喜欢……” 第167页 “谢谢。”阿七急忙道谢,陆青云点点头,安静的走了出去。 很快,猫叫声此起彼伏,阿七抬头张望,看到他专心的餵着猫。那些猫不敢接近胤晨,却似乎对他十分亲近,一只只都快黏上去了,他也一副很开心的样子,笑得眼睛弯弯的,若非站在冥界的土地上,阿七几乎要以为他是哪个寺庙里修行的出家人。 “如果想的话,可以找他聊天,虽然是个呆子,却挺爱聊天的。”胤晨轻飘飘的说着,给白泽倒酒,眼睛看着阿七,笑起来像只狡猾的猫:“说起来托你的福,不然我一踏进冥府估计就被抓了呢。” 阿七有些不好意思,“段十六”做过的事情,他并没有想要居功,不过他也的确想和陆青云聊天,便拿着点心走过去,一边吃,一边餵猫,看着陆青云轻轻问道:“陆判官……” “嗯,好吃吗?”陆青云回过头看他,见他点头便高兴起来:“你若是喜欢,我一会再拿一点过来。” “不用了,谢谢你,”阿七酒意还未下去,脸有些红,有些踟蹰的问道:“不知道方不方便问一问冥王的事情……?” “冥王?”陆青云一愣,想起什么,他看着阿七笑道:“冥王大人虽然看起来冷冷的,但是公正体恤,是非常尽职尽责的人。” “我听说,冥王这一次的任期就要结束了?” “嗯?是吗?我记得还有差不多两千年?” “那……他卸任之后,都会去哪里啊?”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一般来说都是去修行了,可能回去天界,也可能会转世人间。” “转世?” “嗯……负责审判的人,不知道为人的艰苦挣扎怎么行呢?所以每一个冥府的王和判官,都会定期转世人间,有的时候还会保留人间的记忆。” “这样啊……”阿七摸了摸身边的小猫咪,被对方滑熘水一样的手感吸引住,抱过来仔细摸着,犹豫着问道:“那……转世的时候,如果……如果有喜欢的人……” 陆青云有些奇怪的看他一眼,不太明白他为何这么问,想到他是段十六的转世,以为他对自己的身份有所忧虑,便温和的笑一笑:“同一个魂魄这样的事情,大约是见仁见智的吧,有的人会觉得魂魄是最重要的,也有人会认为当下那一世是最重要的。” “嗯……”阿七点点头:“所以,如果冥王也转世的话,他也许也会遇到喜欢的人。” “这个是不会的。” “嗯?”阿七眨眨眼:“为何?”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冥王陛下和一般的仙人似乎不一样。” 阿七不是很懂,眨眨眼还想再问,看到白泽走出来,示意他回去,急忙沖陆青云说声谢谢,放下猫咪走过去。 陆青云也急忙走过来送,胤晨醉意朦胧,不由分说搭在他肩膀上,将他吓了一跳,低声劝阻道:“使者大人……” “我醉了。” “明、明明没有……” “醉了,”胤晨朝白泽二人挥挥手,搭着陆青云的肩膀往回走,十分赖皮的说道:“谁让你拿酒出来的?还这么烈?” “……是你放在这里的。” “不管,你要负责。” “……” 阿七听着他们越来越远的对话,不觉笑起来:“两百年以后,大概不需要陛下出面的。” “呵,”白泽点点头,将阿七拉进怀里,阿七闻到他身上幽香的酒气,脸还未红,就被妖气包围,冥府的景色模煳起来。 他想起陆青云的话,缩在白泽怀里问道:“我听陆判官说,冥王和一般的仙人不一样,就算转世,似乎也不会遇到喜欢的人。” 白泽轻轻一笑:“不是不会遇到,是遇到了也没有用。” “……什么意思?” “忘川的尽头有一个冰瀑,冥王不在位的时候,便是在冰瀑中沉睡。”面对阿七,白泽的耐心就要多几分:“别人的转世是魂魄,但是对冥王来说,是用一缕神魂体验世间万物,与其说是转世,不如说是做梦。” 他见阿七眨眨眼,还是不懂,便笑了笑:“你若是转世,可能是动物,可能是人类,但绝不会是一场雨,一阵风,对吗?” “嗯……” “但是对他来说,化作一场雨落下,变成一片叶子从树上飘落,或者变成人类度过一生,都是弹指一瞬间,梦幻而已。” 阿七似懂非懂,想了一会问道:“那也就是说,醒来以后什么都不记得……?” “春梦都了无痕,何况其他。” 阿七心里有些沉重,他不知道原因,只是诺诺的嘆口气:“这样也太可怜了。” “为何?” “如果有的梦很美好,醒过来却不记得,会觉得很可惜……” 白泽看他一眼,不再说话。 没多久,妖界巨大的皇城出现在遥远的下方,白泽玩心起来,勐然俯冲下去,阿七一惊之下,抓着他的衣襟不敢撒手,忍不住抱怨道:“也不说一声!” 第168页 白泽的笑容便更大了,片刻之后落了地,看着他晕乎乎的眼睛,轻轻抱在怀里片刻才松手,见墨李和小武走过来,便笑了笑,转身要走。 “陛下……”阿七急忙喊住他,不太确定的问道:“冥王的事情,真的就不插手了吗?” 白泽轻笑两声,头也不回:“放心,之后有我们插手的时候。” ———— 白泽和阿七离开冥府的时候,冥王站在冰原地狱唿啸的狂风中,看到每日纠缠的幻影从胸口飘荡出来,脸上的哀愁一如往昔,唿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他不明白,不过是一个梦,为何千万年来一再纠缠。 手中的匕首已经化成,他毫不犹豫的刺向另一个自己,看着他痛苦的消散,从身体里离开,将他的力气一起抽走,他倒在冰原上,掉进空茫里。 那个梦却又浮现出来,连同那个黑衣黑髮的男人。 第138章 故地(二) 既然冥王犹豫,白泽也乐得将事情放在一边,他似乎打定主意给阿七一个长假,回到妖界没多久,居然又亲自带着他回到人间。 阿七忧心妖界的事情,却也没法拒绝,只好跟着他东游西盪。 一个月之后,他们已经游览过世界尽头的生命之树、不知名森林里的小竹屋、古老苍翠的大树,终于听到他说回邹阳,却在日落的时候落在邹阳外的无青峰上,笑眯眯的看夕阳。 “喜欢吗,人间?”白泽看着有些茫然的阿七,心情颇好。自从上次陆艾羽的事情,他便知道段十六封印记忆的手法——故地。 只是没想到他会给自己下两层,一层关于月闻雪,一层关于段十六。 如今,月闻雪的封印已经破了,但是阿七睡一觉起来又忘得一干二净,唯一的解释就是段十六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将主封印放在自己的记忆上。 也就是说,只要段十六的记忆一天不恢復,月闻雪的记忆也永远回不来。 打定主意若转世是月闻雪,那干脆永远压制住,这样兇狠的性格……到底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人间很美,不过我们出来也许久了,我担心墨李一个人会忙不过来……”阿七的视线从绝美的夕阳中收回来,规规矩矩的看着他:“在邹阳住两天之后,还是赶紧回去吧。” “……到底是谁把你教得脑子里只有工作的?” “是我自己担心。” “罢了,也算是件好事。” 白泽笑着,将他牵起来一跃,没多久就落在夜幕下的邹阳街头。 两人慢慢朝段府走去,白泽心情十分好的指着周围的建筑问他:“当年你总喜欢往日落寺跑可还记得?还有那边,原来叫炫音阁,有美丽的女子曾经唱曲儿给你听。” “是吗……”阿七看着身旁路过的一栋栋建筑,心里空白一片,又有些不安——以前白泽就算知道他没有记忆,也不会刻意提醒他,最近却不知道为何这样积极,让他压力很大。 白泽看到他的表情,笑一笑不再说话。 阿七惴惴的走了一路,突然瞥到旁边小巷子里有一盏昏黄的小灯,一个老人正在准备收摊,摊上几个饱满的桃子在灯光下闪着莹润的光泽,心里便一动:“上次小武说邹阳的水蜜桃可好吃了,要不要买一些尝尝?” “好。”白泽瞥一眼那老人,不太在意的点点头,阿七便高高兴兴的跑过去,客客气气的将桃子都买下来,满脸开心和期待。白泽见他心情好,将网袋拎在手上,放慢脚步往回走。 阿七沖收摊的老人挥挥手,跟在旁边走着。 这时,月亮升起来,柔和的月光洒在青石板小径上,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他看着看着,脑海里渐渐有些刺痛,只觉得分外熟悉,又有些心痛。他越走越慢,渐渐盯着月光发呆,如同被迷住一般。 白泽看到他的神情,心中一动,也不催促。过了许久,阿七有些愣愣的看过来,目光流转,仿佛有潮水在其中涌动,却没有方向。 白泽全神贯注的盯着他的表情,耐心十足的等待,四目相对中,一道黑影闪过来,却是小武兴高采烈的一把抱住阿七。 于是阿七在迷迷煳煳中被吓了一跳,呆愣在那许久:“……小武?” “嗯!我感觉到你的气味,过来接你。”小武又激动又想念,抓着他看了许久,又看到白泽手中的桃子,更加高兴:“我也买了桃子呢,都洗好了,你回去就能吃到了。” 阿七的心里就忘了刚才的眩晕,只剩下桃子,连连点头:“谢谢你。” “不用谢!” 阿七低头笑了笑,这才看到一旁的白泽,见他琥珀一般的眼中也仿佛盛满月光,不好意思的说道:“抱歉,我刚才似乎走神了。” 白泽一笑:“月光这样美,何须抱歉。” 阿七便低下头去,乖乖跟着小武往家里走,白泽看着两人的背影,看到朴素的青石小径上两道人影,也不觉弯起嘴角。 那么多惊心动魄、情意浓重的瞬间,最打动他的却是这样淡淡烟尘的寻常时刻吗? 还真是令人想不到。 回到邹阳段宅,小武果然端出来几个大桃子,又端出来茶和酒,三人坐在廊檐下赏月,心情都很好,却谁也没有说话。小武被白泽几杯酒灌下去,很快就醉得不省人事,阿七被两个大桃子撑得饱饱的,十分乖巧的去睡觉,最后剩下白泽一个人维持原状,而夜晚静悄悄的过去了一半。 第169页 阿七回到房间躺下,月光照在昏暗的室内,洒在他身上。 刚才在巷子中被打断的记忆梦一样从他脑海里流过,他梦见极久远的事情,一条河和一个轻笑的妖物、一棵大树和苍色的古兽,还有世界尽头无数次的会面、无青峰上辗转缠绵的亲吻。 所有的画面最后铺成一条窄窄的青石路,瀰漫着月光和桃子的香气。 他从梦中醒过来,静悄悄的坐起来,看着窗外的月亮,许久,嘴角一抹微笑。 虽然任性,但他段十六赌赢了。 内心忍不住有一些波澜,他想起身为“阿七”的日子,眨了眨眼不知该如何评价,尤其是最近白泽着急的样子……他忍不住轻笑,想去看看小武,头痛却又袭来。 罢了,先不要声张,让可恶的妖王陛下再着急一阵子吧,他坏心眼的想着,又沉沉睡去。 寂静中,白泽静悄悄的走进房间,悄无声息的坐在床头,“阿七”稚嫩的睡脸香甜深沉,看不出任何心机和算计。白泽心情十分好,好到懒得去探查对方的意识和梦境。 “不管是狡猾的狐狸还是狼崽子,总归都是我的。”他低声说着,轻轻落下一个吻,又悄无声息的出去。 第139章 宿缘(四) 第二天,段十六心安理得的扮演着“阿七”,该吃吃该睡睡,规规矩矩、毕恭毕敬,只是看到长大后的小武,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良久。 白泽依然拉着他在邹阳到处游荡,心情很好。段十六看着他,偶尔想到他寻找自己的一百年,不知道是如何度过的。 便有一丝丝的负罪感,又被他毫不犹豫的掐灭。 晚上,他刚回到房间,就看到一只小猫圆滚滚的翻进窗户来——胤晨知道他在人间,居然直接找来了。 “我感应不到陛下的妖气,只好来这里守株待兔了。”果然,小猫张嘴就是胤晨懒洋洋的嗓音:“张无告诉我,冥王一个月前交代他,若是他逾期未归,只需告诉我一声,接下来便不用管了,张无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倒是老老实实来找我,所以……” 段十六猜到两分,点头说道:“多谢大人,所以冥王那边是出了事吗?” “不知道,他就给了我一个东西,我让小猫带过来了,其他的一概不知。” “如此,辛苦大人了,之后就交给我们吧。” “好,”胤晨似乎是点点头,又不放心的叮嘱:“这样东西你老老实实给陛下,不许自作主张。” 段十六眨眨眼:“我明白,大人放心。” “那还差不多,下次见咯。”说完,胤晨十分干脆的切断联繫,小猫扭着屁股爬到窗户外面不见了。 等小猫走了之后,段十六看着他放下的东西沉默许久。 关于白泽为何会欠下冥王两个条件,他早已经知道,只是这么快就要兑现,他心里有些没底。看着窗外星云布满天空,美好又平静,他下定决心,拿出小猫留下的东西——那是冥王亲手写下的符咒,一旦启动可以直接前往他所在的地方。 只是,他现在不过是有点术法的少年,贸然闯入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万一浪费了冥王唯一的线索…… 段十六在房间里举棋不定,白泽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看着他戏嚯的笑:“总算变得谨慎了点,我以为你会直接启动符咒,一个人跑过去呢。” “陛下,”段十六想要藏起符咒已经来不及,白泽晃悠悠的走过来,拿起符咒看了看:“还说让我们不插手,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段十六见瞒不过他,有些疑惑的问他:“可是,魔主还未醒来,他现在过去是为何?” 白泽一笑:“大概早就醒了,放出风来等他上钩,那个男人很狡猾,通身都是手段。” “那冥王……” “他大约是想趁对方还未完全醒来,先下手为强,结果出不来了。” 段十六轻轻皱眉:“我知道陛下之所以要去救他,纯粹是因为我的原因……可是无论如何,我想尽量避开不必要的麻烦,至少不能把这件事情上升到两族之间。” “所以?” “……虽然这样对冥王不公平,但是我想,能不能先悄悄过去,视情况和那位魔主谈判?” “他若是不愿意放人呢?” “那至少先说清楚,这是个人行为。” 见他如此正经,白泽戏嚯之余,升起莫名的欣慰,走过去将他轻轻抱在怀里:“虽然我希望在你心里我是最重要的,不过屈居妖族之后,我可以忍受。” “陛、陛下……”段十六脸一红,白泽的行动颇有些直接,让他有些惊讶。 昨晚房间里的结界没有变动,白泽应该不知道他恢復了记忆才对…… “嗯?”白泽有心戏弄他,越发抱得暧昧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轻轻一笑:“你莫非还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关系什么的,阿七并不记得,请不要这样说。” “哦?那要如何说?我知道了,”白泽一笑,凑到他耳朵慢慢吐息:“我快等不及了,你快点长大好不好?” 第170页 段十六捂住耳朵,几乎要烧起来,心脏狂跳,大唿危险。他瞪着白泽,想要看出点端倪,白泽却似乎戏弄够了,心情大好的将他抱在怀里:“如何,现在出发去魔界?” 见他突然要做正经事,段十六回过神来,有些愣愣的点头:“……嗯,那就出发吧。” 白泽便笑一笑,冥王的符咒在他手中一闪,苍青色的妖气将两人包裹起来,空间裂开一个入口。他们走进去,很快,魔界的风景迎面扑来,巨大的树海当中,巍峨的大小建筑置身其中,最雄伟的那一片,比人间最繁华的都城还要恢弘。 “那里就是魔界王城?”段十六看着正中间巨大的高塔之上,雄伟的人形雕塑方圆百里都可以看见,心里有些咂舌:“那莫非是魔主的雕塑?” 白泽看着那雕塑,目中露出笑意,却说起别的事:“说起来,神主和魔主都时不时会去人间,担任过人间最伟大的君主。” “诶?为何魔主也会……?” “人类既是神的孩子,也是魔的同伙,就连妖族,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人类而诞生的,所以从最初开始,都在人间寻求土壤。” “这样,”段十六点点头:“冥王他会在哪里?” “不着急,他会将我们引过去的。”白泽笑了笑,他们无声无息的站在夜空中,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存在。 白泽手中,冥王符咒发出微芒,他们跟随那微芒降落到王城之上,黑色的结界在夜空中微微闪动,段十六见了就有些担心:“……不能随便进去。” 白泽并不准备打草惊蛇,他跟着那微芒的指示掠过王城,飘到王城后一望无际的冰原上,这才落下来,皱眉说道:“他的神识在这里。” “什么意思?” “我以为他在王城,但其实他在这冰原的某个地方,只是隐去了身形,无人可以找到。” 段十六不明白:“如果是这样,那岂不是说明这片冰原比王城还要危险?” “大概吧,”白泽不在意的扫视一眼,突然说道:“来了。” 段十六听到白泽轻笑,放松的姿态也微微收敛,心里惊讶,看到周围的黑暗仿佛遵从某个意愿,缓缓聚集在一起,黑色的男人渐渐显出踪迹来——黑髮、黑眸、黑色的长袍,整个人仿佛融化在黑暗里,极致虚幻。 然而他唇角一抹轻笑,目光里一点俯视,又让他显得无比真实。 优美的魔物。罗睺。 第140章 宿缘(五) 罗睺看着白泽指尖的一点微芒,似有一些高兴:“没想到过了一万年,他居然也交上朋友了,妖王白泽,你是来救他的吗?” “你说呢?”白泽不在意的接过话,若有似无的将段十六护在怀里。 罗睺看一眼段十六,眯眼取笑:“你倒是长情。” “彼此彼此。”白泽知道眼前的男人不好惹——万年前,他以一己之力杀死神主,直到现在天庭还在等待神主归位,如今刚刚醒来,又纠缠上冥王,如此势在必得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否已经下定决心要强求。 他想了想,还是说道:“我欠冥王一件事情,这才前来,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今天我要带他走。” “带他走?从我这里?” “当然。” “哈!狂妄的白泽!也好,没想到醒来就能痛快的打一架,”罗睺越发高兴,黑色魔气在他手中聚集:“用上你的全力,白泽,这样就算带不走他,你也算尽力了。” “你也是,睡了这么久,身体变钝了可就没意思了。”白泽一笑,将段十六松开,示意他站远一点:“你在这里不要动,交给我解决。” 段十六拿过他手中的符咒,没想到一过来还是遇到正主,而且说打就打,眼里掩不住担心:“你有几分把握?” “不过是陪他玩玩。”白泽一笑,头也不回跃到了半空中。 罗睺的身形也同时动起来。 他们跃上天空的时候,魔气和妖气同时汇聚,整片天空一分为二,一半漆黑如墨,一半苍翠如雾。 段十六见罗睺身边魔气全是杀意,皱起眉头,他知道魔族没有同伴或友谊的概念,只有执念和目标,个个都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主,白泽想要带走冥王绝非易事。 想到事情因自己而起,他一咬牙,念动咒语,将符咒往冰原上一拍,红色的光芒瞬间炸出来,藤蔓一样将他缠住,地面同时裂开口子,他连一声都未发出,就被那光拉扯着朝下坠去。 “十六!”天空中的白泽大吃一惊,身形一动就要冲过去,罗睺却拦在半路上笑道:“看来不怎么听话啊。” 白泽看着他,冷哼一声:“让开。” 罗睺不知在打什么算盘,微微挑眉站在原地:“不是要陪我玩玩吗?那你最好速战速决。” “正有此意。”白泽冷冷说着,长戟和长剑在他身后浮现,妖气更加狂怒。罗睺十分兴奋,手中长剑一扫,魔气贯穿天地,朝白泽席捲而去。 冰原上的口子吞没段十六之后,几乎是瞬间就合上,红色的光芒轻闪,酣斗的两人都没看到一道黑影跟着段十六闪了进去。 第171页 ———— 段十六没看到白泽出手的样子,他被那光芒拽着朝下落去,眼睁睁看到上方的入口迅速合拢。刺骨的寒风从身边刮过,他咬牙朝下看去,巨大的迷宫映入眼帘,迷宫的中心,一个人漂浮在那,似乎陷入沉睡,正是冥王。 他心里吃惊,狠狠掉在地上,忍不住痛唿一声,抬头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白泽的身影。 他顾不得考虑自己的处境,起身朝着迷宫中心跑去。 然而他一路往前跑,迷宫却朝上生长,像庞大的建筑那样横亘在眼前。道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又一扇门,鲜红的水晶和枯骨蔓延其上,冰凉的幽冥之气和魔气交织在一起,光是这样飘过去就让他忍不住打寒颤。 “嘻嘻!” 孩童的笑声突然传来,他心里大颤,还未来得及辨认方向,身后石墙上的枯骨突然扭了扭,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要朝他抓来,眼见那血红的枯骨近在眼前,段十六脸色发白,推开最近的门就沖了过去。 只是推开门,巨大的声浪突然潮涌而来,眼前并非空旷的房间,而是不知哪里的巨大丛林,他漂浮在丛林上空,看到方形的高塔耸立在夜色下,巨大的石阶一层又一层,让匍匐在塔底的人群如同蝼蚁。 然而,令人震撼的不是那山唿的人群,也不是那一层层从石阶上流下去的鲜血,而是站在塔顶的人——黑髮黑眸,黑色长袍,嘴角那一丝笑容,分明就是罗睺。 罗睺站在塔顶,身后是恭敬肃穆的戎甲战士,身旁是五彩斑斓诵唱不止的祭司,身前是一个个被开膛破肚的祭品。他站在塔顶中央最高的石阶上,睥睨所有人。雄壮的战士、工匠、女人、孩子跪在塔下,一声声的叩拜,仰望着他,唿唤他君主。 人群唿唤君主,而君主仰望星空。 段十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冰冷的眼中似乎在等待神迹,又似乎什么都不在乎。祭品越来越多,血流到了最下层的石阶上,亡灵哀嚎的扑向天空中,整个世界诡异又残忍。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闪烁,两个仙人现出身来,一人持灯引路,一人垂目悲悯,仙姿飘荡,令人移不开目光。 亡灵朝仙人尖啸着缠去,在空中卷出另一个旋涡。 无人看到仙人和那个旋涡,只有段十六,然而段十六却又大吃一惊,因为仙人不是别人,正是冥王。 只是,冥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盯着那个引路的仙人,无法判断冥王途经的目的地。 站在塔顶的男人也看到了仙人,他瞪大眼睛无法置信,却很快笑起来,他抬起手直指冥王,像最睥睨的帝王那样朗声说道:“这个人,我要了。” 引路仙人和段十六都大吃一惊,惊于人类居然看到仙人,惊于人类竟敢口出狂言。冥王看一眼人间的帝王,垂下眼睛隐去身形,如一阵夜风消失无踪。 引路仙人勃然大怒:“狂妄人类,当堕鬼道!” 说着,狂风夹杂着冰雪和暴雨从空中落下,只一瞬间便将那高塔下的人席捲一空,段十六在风雨飘摇中没有看到罗睺的下落,他被狂风吹着直直朝下落去,却没有落在水里,而是落在黑暗坚硬的地面上。 他爬起来,站在死寂的空间里许久,刚才的画面从脑海里划过,他不确定刚才所见,对罗睺和冥王意味着什么…… 按捺着胸口的疑惑,段十六看着远古的风景消失得无影无踪,无数的门静静矗立在周围。身后突然传来气息,他回头看去,看到冥王悬空的身影,睡着了一般。 冥王? 段十六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正确的说,他不相信运气。但他还是急忙冲过去,十分紧张的喊道:“冥王陛下,冥王陛下!你快醒醒!” 冥王睁开眼睛,迷茫又清亮的眼眸令他绝美的面容焕发出生机,段十六的心脏几乎要停下来,笑着说道:“冥王陛下,在下段十六,受您之託,和妖王白泽一起来救您。” 冥王看着他,似乎忘记了前尘,许久,他漂浮下来,看着周围无数幽黯的门嘆息:“那你要穿过这无数的门,找到出去的路。” “当然,”段十六点头答应,他伸出手看着虚弱的冥王:“请陛下握住在下的手,在下绝不会松开。” 冥王目光微微闪动,看着他还是少年的手,慢慢握住,低头不语,段十六笑意更浓,牵着他朝前走去。 第141章 宿缘(六) 迷宫中,段十六的脚步声清脆孤单,他知道眼前危险重重,但他担心白泽的安危,只想速战速决,一路走来并不做选择,只挑最近的门往里沖。 冥王被他牵着走在身后,他身形高挑,却奇特的轻盈,别说脚步声,牵在手上如同云雾,段十六心里绕过很多种可能,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那的的确确是冥王的样子。 一扇又一扇门后,空旷的空间里,记忆在烟雾中升腾起来,段十六已经看明白,这座迷宫承载的并非魔主的记忆,而是冥王的。 只是记忆太多太杂,他根本理不出头绪。 例如眼前这个——他看到漫山遍野的森林,有猎豹出没其间,它身姿优美,无声无息,扑向猎物时整片森林都为之寂静。猎豹在山野间徘徊,然后在月色中卧在山崖上入睡,月光下,它的身躯渐渐停住唿吸,一棵大树从身体里长起来,瞬间便歷经春华秋实,又在冬雪里散尽枯叶。 第172页 无数的叶子飘零下来,落在山崖上,段十六还在猜测哪片叶子是冥王时,罗睺却突然出现,他走到山崖上,捡起其中一片枯叶,轻笑着放在嘴边轻轻一吻。 却是罗睺。 段十六看着罗睺的身影,皱起眉头沉默,他回头看到冥王,却见对方也看着罗睺,眼中一丝探究,半分高兴。 他心里一笑,想到那声孩童的笑声,大致已经猜了出来。 他推开另一扇门,看到大雪漫山遍野,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满目所及皆是雪白,冰冷寂静中,水从雪花的脉络中慢慢流过去,发出汩汩叮咚的清澈水声,这声音如微茫,即便千万汇聚,也无人可以听见。 “心旷神怡。”段十六听到满心欢喜的赞嘆,四处望去却看不到任何人影,只看到一片雪花闪烁,仿佛在回应他。他想起白泽说过冥王的梦,心知这一路看到的猎豹、大树、雪花……都是冥王神识所经歷的梦境。 这时,雪花闪烁,渐渐化作风漂浮出来,停留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正要飘走的时候,罗睺出现在雪山上,像是黑夜的化身,漆黑的双目中带着一点笑意,直直的看着无形的风。风声起,冥王继续自己的梦境,毫无留恋。 罗睺在原地站着,目光追随而去,像最专注的情人。 段十六看着在每一个片段中出现的罗睺,不明白他为何每一次都能追踪而至。他停下脚步,疲倦的对“冥王”说道:“在下找不到出去的路,不如陛下试试?” “冥王”看着他,向前几步,牵着他朝前走去。 接下来的门里,记忆似乎更真实些。 段十六看到魔主站在天地间,浅笑着看向沉默的冥王:“你与我去魔界五百年,我便停止战争。”冥王垂下眼睛:“不过是一具躯壳,你又何必执着。”魔主大笑,并不回答。 他看到从魔界到人间的追逐,一次次转生的冥王遇到同一个男人,相爱、相守、又离开。 他看到冥王归位,一次次走进冰原中,举刀杀死另一个自己。 他有些茫然的穿梭在迷宫中,忍不住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冥王”回头看他,蓦然一笑:“塔顶狂妄的君主是最初的开始,冒犯刚刚降临的冥王,以人身被打入鬼道,却也因此,记住了对方。” 段十六听着他的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微微一笑。看到对方推开了又一扇门,狂啸的火焰在里面燃烧,恶鬼与魔物在其间扭曲打斗,悽厉的惨叫从每个方向传来,和其他的梦境迥然不同。 “魔主从鬼道返回了魔界,那从时候开始,便查找仙人的下落。” 段十六细细听着,看到一条大蛇在火中盘旋,热气扑过来,异常真实,他定睛看着,还未反应过来,那大蛇突然勐扑而来,身前的“冥王”嘴角含笑,瞬间闪到他的身后,将他往大蛇的方向勐推过去! 他这才知道并非梦境,只是这一瞬间,大蛇猩红的舌头和牙齿已经近在眼前,他遍体生寒,下意识的抬起手来。 然而意料中的疼痛没有出现,他睁开眼睛,看到苍青色的光芒闪过,大蛇已经化作碎片,冲破火焰,将他稳稳接住。 一句话从耳朵里轻轻响起,段十六勐然回头,看到黑雾从身边闪出去,远处的“冥王”化作孩童的模样,嘻嘻笑着消失了踪影。 “被那个孩子戏耍了呢。”白泽笑着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如同安抚,段十六皱眉不语,看着白泽,许久才问:“你……你如何了?” “打了个痛快,”白泽笑着将他放下来,看着四周熄灭的火焰和矗立在空茫中间的门,又笑一声:“非要把我们叫来,其实走不走,又哪里是我们说了算的?” 段十六知道他在说冥王的事情,皱眉问道:“刚才那个孩子是谁?他说当年那个君主是最初的开始……” “我不知道什么开始,我诞生的时候罗睺就已经在了,不过这个冥王诞生不过数万年,两人的牵扯想必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这里的记忆都是冥王的……但为何每个梦里都有罗睺?不是说冥王不会记得转世的事情吗?” 白泽目光动了动:“是罗睺让他记住了。”说着,苍青色的妖气盘旋着冥王的符咒,一扇门出现在不远处,白泽微微一笑:“走吧。” 段十六被他的笑容晃得有些闪,急忙垂下眼睛,规规矩矩的跟在他身后。 门后的世界已经换了一个,热闹的城镇人来人往,十分繁华。 看着脚下的石板路,段十六莫名怀念,就在这时,“啪”的一声传来,是惊堂木。 第142章 宿缘(七) “张勐,你诬陷林氏,图谋不轨,本官宣判,罚你□□三月,从此以后不许靠近林氏的住所。” 清脆的堂木重重拍下,新任县官眉目冷清的坐在高堂上,听见林氏喜极而泣,而张勐又怒又怕的跪下喊道:“冤枉啊大人!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妖魔啊!她杀了我的家丁,还妖言惑众,最近的瘟疫肯定就是她招来的啊大人!” 县官听见四周议论纷纷,林氏眼中满是惶恐,微微垂目:“你的家丁趁夜摸进林氏住所,掉落井底乃是意外,战乱之后伴随瘟疫也是天灾,你因为追求林氏而不得,就将这两项扣在她身上,这才是妖言惑众。” 第173页 张勐还要狡辩,县官站起来,朗声说道:“即便她是妖魔,能够审判她的也只有罪行和律法,而不是身份,你若再用这些事情威胁为难她,本官下次还要再罚你重一些。” “大人……” “退堂!” 说罢,县官不再看张勐的脸色,冷冷清清的弹起袖子,退到县衙后办公。议论的人群叽叽喳喳的退散,没有人看到罗睺站在县衙门口,轻轻一笑。 他化作一道黑雾盘旋进去,看到面容清秀的新任县官矜矜业业,正耐心的听着师爷的唠叨。 “大人,张家是我们永宁的大户,这个……他的家丁虽然不应该跑到寡妇家里,但这件事情和张勐其实没关系,大人一下判三个月,会不会有点重了啊。” “他当众调戏林氏不成,教唆下人夜袭妇女,家丁意外死亡,又散播她是妖物,杀人吸血、招来瘟疫,导致林氏被乡邻欺负,差一点因为私刑而丧命,本官看在林氏获救,无人伤亡的情况下才网开一面,只判了三个月,还重?” 师爷哑口无言,咬牙说道:“大人有所不知啊,实在是张家托人来求情,下官是觉得,咱们县府每年这些修缮啊都多亏了他们,还有各种年节的……” “师爷,”县官打断他的话,正色说道:“县衙每年有朝廷拨款,衙门里的人也每月有朝廷俸禄,张家的银子送过来,我们收了便是受贿,烦请你告知他们,以后不要送了。” “大人……” “张勐的案子已经判了,没有修改的余地,你也告诉他们,养儿不教,父母之过,之后他若再横行乡里,最少一年起。” 师爷目瞪口呆,许久唯唯诺诺的点点头,匆忙行礼出去,正好看到捕快头子跑过来,也是要问张勐的事情。两人在墙角交头接耳一小会儿,师爷一改面对县官的卑躬屈膝,呸了一口骂道:“想不到年纪轻轻,却是个老顽固。” 罗睺站在屋顶听到他们的话,冷笑着潜入屋内,盘旋到年轻的县官身边。果然,一缕若有似无的仙气从县官的魂魄中飘出来,闻在魔族鼻子里,只觉得香甜可口。 不过,连自己都只能感觉到这样淡薄的仙气,不知是哪里不起眼的小仙人,罗睺想着,他只记得一个仙人,可惜万年来不见踪迹。 不过顺路遇到这个,他便当是美味点心好了。他想着,目光扫到他光洁的手指,发现仙人转世已斩断情根俗缘,清净无聊到出家一般。 “竟是个没有心的吗?” 他轻轻一笑,飘荡出去。 ———— 半个月后,新任县官带着师爷前往郊外农田视察情况,及至傍晚才启程返回,谁知还未到县城,却遇到歹徒,朴素的轿子被推翻时,师爷惊惶大叫:“这可是县官大老爷,你们是哪里来的山匪如此放肆!?” 为首的人目光一闪,转瞬就冲过来:“还没宰过县官呢,就拿你扬名吧!” 县官心中大惊,却躲闪不及,眼见刀剑闪着寒光冲来,几乎就要到鼻尖,却听到“叮”一声轻响,那人连一声都未哼出来,血从他脖子里炸出来,扑到在自己身上。 他闻到血的气息,吓得说不出话来,在场所有人也吃了一惊,还未辨认攻击从何而来,就一个个接连倒下,师爷吓得腿颤,趴在地上发抖。 县官终于反应过来,急忙要推开身上的尸体,那尸体突然自己悬了起来,他脸色一白,这才看到是一个黑髮黑衣的男人,在夜色里冷笑,看着自己。 县官平静下来,扶起师爷向男子道谢,男子看着他满身的血,嘴角一扬转身就走。 “大……大人!这、这人是……?” 师爷吓得胆颤,话都说不完整,县官看他一眼:“大约是路过的侠客。” 说完,他平静的站在路旁,指挥人收拾残局,他看着“山匪”整齐统一的黑色夜行衣,就连刀都一模一样,不动声色的垂下眼睛。 师爷那一声惊唿,指明了他的身份,也转移了行兇者的身份。 县官希望只是自己多心。 山匪的案子还未查出来,西边突然起了战争,县官从州府述职回来,途径刚刚落下帷幕的战场,忍不住在驻足嘆息,却看到黑衣男子从修罗场中走出来,眉眼舒朗,比夜色还黑。 “本想战争之后去找你,居然主动送过来吗?”罗睺轻笑着说道,县官听不清楚,只看到对方抬起手来,眉心一热,像是被什么拽着坠进梦里。他穿过狭长的通道,看到河流和尽头的瀑布,还有一个人睡在瀑布里。 “……原来是你。” 县官回过头去,看到男子对自己轻笑:“又见面了,难怪你没有心。” 县官听不懂这句话,他瞬间被拉入黑暗中,失去意识。 再醒来,他躺在县衙的卧室里,那个幻觉一般的梦境早已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在战场上突然昏迷……遇到一个黑衣男子。 他坐起来,看到窗外的月色,丫鬟端来药汤福身离开,他端起碗正要喝下,听见空旷的房间里一声轻笑。 心里便一惊。 “谁?” 罗睺凭空出现,看到县官脸色微白,努力保持平静的样子,微微轻笑。 第174页 县官看到他,心里又猜疑又害怕,想到对方曾经救过自己,冷静下来,轻轻拱手:“多谢侠士两次仗义出手,下官还未跟侠士道谢。” 罗睺不回答,笑着走过去:“你不喝吗?那碗药?” 县官听出他的话外之意,想到刚才的丫鬟,略微摇头:“环儿不会杀我。” “但她不知道有别人进过厨房。” 县官还是不相信:“进厨房的人为何要杀我?” “你挡了很多人的财路,还没发现?师爷的俸禄才多少?捕快的俸禄才多少?你可以一生清贫,其他人却无法忍受。” 县官听懂了,他沉默下来,然后又释然:“如此,我可以理解。” 罗睺看着他清秀大气的神色,冷笑一声:“你一生树敌无数,这样的遭遇无法计数,若我可以保住你的性命,你可愿意与我做个交换?” 县官看着眼前神秘的人,毫不犹豫的摇头:“寿数天定,下官问心无愧。” “哦?不会有遗憾吗?”罗睺笑看着他眼中闪动:“大理寺卿之路,漫长险阻,孤身一人可到不了。” “你如何……?”县官皱眉,惊讶于眼前的人竟知道自己的理想,自己分明没有对人说过。 罗睺笑得愈发狡猾:“吾名罗睺,并非人类,对你也并无恶意。” 并非人类?县官更加谨慎,许久才问:“……如果我接受你的好意,那要如何报答你?” “很简单,”罗睺手中闪出一片红叶,不过拇指大,微微的红光像烛火:“我每救你一次,便放一片牵魂草在你的魂魄里。” “……下官无意做别人的傀儡。” “它的作用是让你记住我,也让我可以找到你,再无其他。” 县官不明白,他看着罗睺,半晌说道:“……我当然会记住你。” “你不会。” 罗睺的眼神安静深沉,近乎危险,县官微微讶异,忍不住问道:“再无其他?” “再无其他。” 县官低下头,看着旁边已经没有热气的药汤,他的目光在暗室里流转,像一汪清泉没有照到月光。他安静的站着,看到罗睺安静的等待,不知为何拒绝不了对方。 其实不必徵求我的同意,有那样的身手……他想着,轻轻点头:“好,我答应你。” 罗睺嘴角微弯,将指尖点在县官额头上,红叶倏忽不见,县官有一瞬间恍惚,怔在原地。 罗睺低头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低沉的暗语只有他自己听见。 “你逃不掉了。” 第143章 宿缘(终) “你逃不掉了。” 段十六愣愣的看着眼前昏暗的幻境,流光般的回忆细腻又清晰。他看向一旁的白泽,见他自顾自的走着,只好跟上。 身旁的画面还在继续,年轻的县官从乡镇到州府,从州府到京都,官服日益威严,眉眼却依旧清淡。他一生都未娶妻,却并非只身一人走在人间,因为罗睺始终相伴。 某个寒冬,罗睺吻过县官的额头,却未离开,又轻轻落在对方唇上,县官睁开眼睛,四目相对却并未阻止,只有心脏狂跳的声音,几乎要冲破幻境。 “对冥王来说,这才是一切的开始。”白泽浅笑着摸摸段十六的头髮:“罗睺最初看到冥王就喜欢上了,又在人间遇到,打定主意不放手。牵魂草有他的刻印,冥王只要接受,那之后,不管他的神识到了哪里,不管是变成风还是变成雨,他都能追踪而至。” “原来如此,在那之后,才有了胤晨大人所说的,突然停下的大战,魔主身边的神秘人类。” “大概吧,只是这些事,冥王拼了命也不会让人知道,为何会以这样的形式,让我们看见?” 段十六也不知道,白泽突然一笑:“罢了,不管他是想剥离记忆,还是被记忆所困,总之我们今天将他带回去就行。” 他笑着,苍青色的雾气突然浓烈,将所有的幻境逼退出去,空旷的冰原再次出现,冥王悬空沉睡,绝美的面容无知无觉,又似有忧伤。 段十六急忙走上前去,到了跟前又不知如何救他,只好皱眉不语。 就在这时,比夜色还黑的影子化作罗睺,出现在不远处。“多谢你们带路。”罗睺笑意危险,却不看两人,他的目光投向冥王,专注又深沉。 段十六见他和白泽都没有受伤,便知道打归打,两人都未认真,此事也还可以商量,于是上前一步,轻轻说道:“魔主陛下,冥王从未忘记大人,陛下见到这迷宫也一定感受到了。” “那又如何,他并不愿意留在这里。” “冥王的任期还有两千多年,若大人强留他在这里,冥府将会大乱,大人此举无异和冥府天界为敌,想必冥王陛下也会为难的。” 罗睺看向他,目光有些玩味,又转到白泽身上:“牙尖嘴利。” 白泽笑笑,走到段十六旁边:“你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我们也可以再打一架,但结果不会变化,冥王也不会醒来。” “我既然找到他,自然会唤醒他。” 第175页 “循环往復的追逐没有意义,你也看到这个迷宫了,逼急了,搞不好冥王自断仙根,就真的晚了。” 罗睺看着他,他身后,一扇又一扇门隐隐约约,白泽不知道冥王的打算,他却是知道的。他目光转了转,冷哼一声:“你打架不尽全力,再打也是无聊。” 段十六见他无意打斗,心里高兴,急忙说道:“有一句话,在下还想转达。冥王陛下若真的不要这些记忆,也不会等到今天。在下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但大人一定是知道的。” “哦?你是替谁转达呢?” “替一个孩子。” 罗睺一挑眉,孩童的笑声突然又响起来,一个身影在罗睺身后出现,八九岁的样貌,浅笑顾盼,邪艷异常,他风一样飘到段十六面前,笑眯了眼睛:“人类的手,果然要热些。” 段十六眨眨眼,看着对方有些愣神——冥王拜託他们去偷一个婴儿,但眼前这个明显不是“婴儿”…… 那孩子似乎听到他的腹诽,嘻嘻一笑,双手一比:“爹爹上次走的时候,我才这么点大。他这次为我而来,我要跟他走,还要再长大一次,多陪陪他。” “诶?”段十六不知道对方的意思,却看到对方回头沖罗睺说一声:“父亲,两千年后你来接我们吧。”说完,他身形勐地在原地缩小,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婴儿,闭着眼睛就要掉下来。 段十六吓了一跳,急忙接住,抱在怀里不知所措。 “挺可爱的么,”白泽在一旁轻笑,凑过来问道:“你想要吗,我们也做一个?” “不用!”段十六急忙阻止,头上都要滴下汗来。 罗睺对自己孩子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自始至终都只看着冥王,不知在想什么。许久,他突然轻笑,隐去了身形。 段十六眼睁睁看着两父子的奇怪行为,愣了半晌喃喃问道:“他这是……放人?” 白泽笑一笑,走到冥王身前,手上的符咒像蝴蝶飞入冥王身体,冥府的通道在一旁出现,白泽抱过段十六,牵引着冥王走进去。 等到了冥界,冥王便软倒在地上,胤晨带着陆青云跑了过来,小心翼翼的将他扶起来,陆青云看着送到自己怀里的婴儿,表情比段十六还要茫然。 “好了,欠冥王的事情做完了。” 白泽好心情的说着,并不停留,抱过段十六转身就走。 段十六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冥府的风景彻底消失,人间的阳光洒在段府的院子里,而自己的脚落在真实的土地上,这才无法置信的问道:“……结束了?这么容易?” “原本就是容易的事情,你以为有多难?” “毕竟事关冥王和魔主……” “真要闹,的确可以天翻地覆。不过说起来,冥王大概只是不想别人知道,又需要可以跟罗睺较劲的人做一回说客罢了。” “那……”段十六愣愣的想了一会儿,难得天真的确认:“魔主是准备两千年后再去找他们?” 白泽便笑起来:“他哪里会等这么久,只要不太过分,这世上有谁能管他?” “这样,”段十六便放下心来,白泽因为自己而欠下的债也算还完了,很好。他这么想着,打了个哈欠:“那就好,那我先去睡了,好累。” 白泽却不松手,他拿过廊檐下的杏花酿,惬意的喝一口:“去一趟魔界,还是在这里晒晒太阳的好。” 段十六盯着对方不松开的手,心里无奈,面上规矩:“好的。” “之后也该回去了,想必公文堆积成山,墨李要找来了。” 段十六眨眨眼,有些头疼——妖王陛下对政务概不过问,而自己小小年纪却要日理万机,世事真不公平。 他闻到青草香气夹着酒香,感觉身上暖融融的,干脆闭上眼睛。既然是休息,他不在意好好休息。 突然,阳光被什么挡住,他睁开眼睛,看到白泽浅笑着看自己:“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没有。”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段十六盯着他看半天,咬牙说道:“阿七不知……” 白泽笑呵呵的点头:“有一种封印记忆的法术,名叫‘故地’,你可知道?” 段十六摸着额头要走,却被长袖一卷,跌进白泽的怀里。 “你不但给自己下了封印,还下两层,邹阳的巷子如果被拆了,你是打算永远不想起来吗?如果不能确定自己是段十六,就连月闻雪也不愿意还给我?嗯?” “……陛下在说什么?” “呵,”白泽看着他有些稚嫩的脸,心情很好:“当时在那条巷子里,你心里在想什么?” 段十六心里嘆口气,知道瞒不过,却又不想就这么投降,装作虚弱的样子耍赖:“我真的不知道。” “还狡辩,”白泽眉毛一挑:“我现在就潜进你的意识里。” “不行!”段十六急忙拒绝,咬牙切齿,坦荡点头:“是,想起来了,那又如何?” 第176页 “什么如何?” “陛下,”段十六脸上的表情微微变化,完全褪去了阿七的神色,他看着自己腰间的手臂,咳一声:“陛下,阿七才十三岁,就算想起来了,还请陛下松手为好。” “嗯?”白泽一愣,有些遗憾:“这么说也是。” 段十六笑了笑,拍拍手准备离开,腰上的手却突然一紧,他重新倒回去,看到白泽戏嚯的笑容:“所以你长大就可以吗?” “诶?”段十六被太阳晒得晕晕的,突然明白过来,身子一弹就要跑。可惜对方比他更快,苍青色的雾气从草地上漫出来,将他包裹住,奇妙的感觉从皮肤钻进去,瞬间就让他软下去,再也动弹不得。 “你!你这是耍赖!” “你跳轮迴塔难道不是?” “我只是……”段十六闷哼一声,全身骨头似乎在瞬间肿胀起来,让他难受得蜷起来:“我只是想确定。” “那你现在能确定吗?” “当然……唔!”段十六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他抓住白泽的衣襟,听到身体内部有奇妙的声音,仿佛一颗种子长成大树,紧绷到动弹不得。 白泽抱着他,看到他的手脚从少年的衣服里露出来,头髮簌簌响动,像繁茂的花草垂到地上,气喘吁吁的抬起头来,脸上有些痛苦,还是不忘取笑:“如此着急……陛下到底想见谁呢?” “你说呢?”白泽含了口酒送过去,听到他吞咽的声音,摸到他湿透的身体,忍不住舔了舔对方的唇角:“如今,你可以放心了?早就告诉你是同一个灵魂,却非要我等这百年。” 段十六目光微动,在四目相对中等待身体停止,虚脱得说不出话来,喘息着靠在白泽肩膀上,“那我给陛下道个歉。”他笑着,听不到歉意,反而满是狡猾:“不过这是你的错,让我实在分不清你想要哪个。” 白泽浅笑着将任性的人捧到面前,轻轻吻着,慢慢加深动作,听到他若有似无的低哼,这才满意,笑着问道:“段十六的封印,是什么心情?不说的话不许睡。” “你还能拦住我睡觉?” 白泽一笑:“当然,这八年,不,应该说这一百年,我忍得多辛苦?你若不说,这几天都别想睡了。” 段十六轻轻舒展酸疼的身体,有些无奈的投降:“有个人陪着也不错。”他说着,不管不顾的睡过去。 白泽眨眨眼,对答案还算满意,追问道:“月闻雪呢?” 段十六已经没心没肺的睡着了,扑在他怀里,疲累又香甜。白泽放弃等待,将他抱好,却听到他梦呓一般,轻轻道:“……不过是好看罢了……” 白泽便笑起来,也不错么,他想着,躺倒在树下,陪怀里的人一起进入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几个番外哦~ 第144章 番外二 戎华 戎华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元衡的情景,他听到铜铃轻响,魔气漫天,然而令他恐惧的魔气当中,有熟悉的气息,让他全身都疼痛不止。 那时,还是婴儿的他只能哭,竞秀将他抱在怀里,又心疼又生气,居然壮起胆子呵斥魔物:“走开!” 而元衡,竟真的退远了一些,远远的看着他,他看到元衡后退的样子,心里涌出巨大的悲伤,听到一个声音说着:“快点长大吧……” 戎华坐在湖边的一棵大树上,看着日落,不知为何想起这件事情。一直到现在,那声音里的期待和嘆息还能清晰的回忆起来,他不知道是谁,也许那是身为麒麟留给他的最后记忆,也许是他作为“戎华”最初的念头。 只是,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现在活着,可以陪着身边的人安安静静的坐着,在这个陌生美丽的地方相拥看日落。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元衡看到他目光里比夕阳绚烂的神色,毫不遮掩自己的欲望,一边问着一边就亲了过去。 戎华无奈的摸着被他亲过的地方,心想这样肆意狂妄的人,到底是怎么当无欲无求的神仙的?还一当就是几万年…… “就是觉得夕阳好美,没想到云州城外还有这样安静的地方。” 元衡一笑:“我们在云州也待了许久了,你要是想四处走走,我们随时出发?” “……过一阵子吧,香锦还等着院子里的海棠开花,看完我们再走。” “好。” 元衡说着,看着夕阳的最后一丝光影落在戎华脸上,轻柔的将他抱进怀里,感觉到他的体温,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戎华却突然一愣,抬起头看向很远的地方,脸上有些哀伤。 “怎么了?” 戎华摇摇头,窝在他怀里不出声,元衡不再问,许久,戎华的声音闷闷的传出来:“刚才有一只麒麟转世了,我看到它的轨迹落下来。” “是吗。” “……希望是圣明君主,不是开国流血。” “那是他们的事,”元衡轻轻说着,在他头顶落下一吻:“你不要为这些事挂心。” 戎华点点头,他当然明白,自己即便能感觉到其他麒麟的轨迹,他也已经不是那天幕上决定国家兴亡的圣兽了。 第177页 两人静默无言,许久,戎华察觉到远处有花精的气息,他抬头看过去,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一座荒废的宅子,在荒凉的月色下显出淡淡的轮廓。 “我去看一看,”他说着,制住也要起身的元衡:“你在这等我。” 元衡便听话的躺回去,只是目光跟着他,戎华带着那目光里的暖意,信步朝宅子走去。 走过去才看到,宅子早已坍塌得差不多了,杂草丛生的轮廓在月光下暧昧柔和,能依稀看到院子和屋子的痕迹,他闻见满院子青草的芬芳,心情便舒畅了许多。 绕了一圈,他循着那一丝微弱的妖气走进去,不久果然听见孩童的笑声从墙角传来,他拐过后院的墙角,看到两个大约八九岁的孩子在那玩着游戏,其中一个穿着莹绿的外衫,一块白布遮着眼睛,小心翼翼的摸索着,另一个孩子穿着同样的衣服,站在几步之外,笑一声,看同伴摸了过来,又跑到旁边屏息躲着。 孩子身上染上了月光,泛着一点点的氤氲,果然是花草化出的妖精,趁着月光出来玩耍。 正想着,那个遮着眼睛的孩子突然扯下白布,警觉又好奇的看过来。他的动作很快,戎华来不及躲。另一个孩子跟着同伴的视线看了过来,也是吓了一跳,躲在同伴身后,好奇的望着。 “打扰了,”他有些抱歉的笑了笑:“……我路过这里,没有吓到你们吧。” 两个孩子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眼睛里是相同的青色光芒,其中一个小心的问道:“你能看到我?” “能啊,”戎华点点头,那孩子又问道:“你是什么?” 戎华被他问得一愣,想了想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大约……和你们一样吧……” 听到“们”字,躲着的孩子又吓了一跳,他的同伴回头看他一眼,似乎在安慰他,他便点了点头,虽然还是躲着,脸上却和缓了许多。那个问话的孩子拨开同伴的手,走到戎华面前,闭上眼睛闻了闻:“人的味道。” 原来这样灵敏,戎华一笑:“嗯,我有一半是人类。” “……一半人类?” “对啊,你们叫什么名字啊,在这里多久了?” “不知道,”那孩子摇摇头:“我们在这里很久了。” “这样啊,”戎华看着只剩轮廓的屋舍,点了点头:“打扰你们了,你们继续玩吧。” 那孩子眨眨眼,轻轻说道:“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孩子的脸上十分平静,但似乎又带着一丝不安,青草般的眼睛在月光下像清冽的泉水。戎华对这样清澈的眼神没有招架之力,蹲下来轻轻笑道:“如果我帮得上的话。” “如果你是人类,也许你能看出来,我们两个里面,谁是人类?” “嗯?”戎华一愣:“……你们不都是花妖吗?” 那孩子摇摇头:“我们里面有一个,是人类。” 他见戎华有些疑惑,便低下头去,目光落在戎华搭在膝盖上的手,他便抬起手与戎华轻轻碰到一起:“……你能看见吗?” 戎华看到一点比萤火虫还要微小的光,从孩子手上颤巍巍的飘出来,渗到自己的皮肤上,渐渐地,一些记忆在那些萤光中升了起来。 原来,这里曾经是一个朴素宁静的院子,低矮的房舍在一片青翠的树林外,远离人声,幽静缓慢,如今只剩下轮廓的房舍那时候还有满满的人类气息。 戎华为这样好看的情景赞嘆一声,突然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屋外的廊檐下。 原来是一个老人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坐在窗边檐廊下喝茶赏月,许久,他低头看到廊下脚边的地方有一株碧绿晶莹的萤草,被月光照着格外透嫩,老人觉得赏心悦目,便笑着说道:“清风明月,不如再来一点茶,如何呀?” 说着,他将手中只残留一点温气的茶杯缓缓倾斜,清香茶气随着茶水落在萤草身上,老人笑了笑:“希望你觉得好喝。” 萤草在月色下微微晃着,仿佛在回应老人的话,老人开心的笑着,不久就进了屋子。 后来,盛夏过了,萤草凋零了,老人却记得那个位置,每天在那里坐着,看明月,看秋叶。等到第二年,萤草长出来,便又就着月光,将手中的茶倒下些许,如此数年,萤草无知无觉,却慢慢记住了茶的清香。 时光荏苒,老人越来越老,最终消失了。 萤草在月光下长出来,独自怀念着那杯茶的味道,慢慢的,他化出人形来,和萤草一样单薄的少年样子,在空荡的院子里静静等待。 屋舍荒芜了几年,年轻的夫妻搬进来,手中抱着睡得香甜的婴儿。 某一个盛夏的夜晚,婴儿醒过来,咿咿呀呀念着,看到窗外有一个少年安静的站着,月色洒在他身上,像是透明的,美极了。 婴儿不觉得咧起嘴,开心的笑了。 婴儿慢慢长大,却只能整日卧在床上,年轻妇人总在无人时哭泣,然后笑着对孩子说话。孩子努力吃药,却总在夜深人静时醒来,额头遍布汗水。他有时候会悄悄起来,坐到窗外檐廊下,安静的看着天空。 有一天,他低头看到盛夏月光下,一株萤草晶莹透亮,他眼睛微微一亮,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了许久。 第178页 盛夏过去,萤草枯萎,他的眼泪落在萤草委顿的叶子上。 “你与我一样。”他说着,再没有言语。 时光荏苒,孩子单薄的身子也慢慢长大,他始终记得那株萤草,在它甦醒与离去时,轻轻摸一摸它。终于有一天,萤草在沉睡之前看到孩子倒在一旁,孩子伸出手摸着萤草无精打采的叶子,轻轻说道:“多希望能等到冬天,你也能看到白雪。” 那一瞬间,萤草心里升起哀伤的感觉,他看到孩子身上的死气,听见他临死却为自己遗憾,忍不住嘆息一声。 那一天,孩子没能长成少年,他带着遗憾倒在莹草旁,轻轻说完那句话,却突然看到萤草化作少年,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一幕似曾相识,他便轻轻笑起来,停止了唿吸。 萤草将孩子身上飘出来的光芒捧在手里,慢慢的,他的身体越变越小,那光芒却颤动几下,化作一个婴儿,越长越大。 月光下,妇人抱着孩子冰冷的身体哭泣,没有看到那株凋零的萤草,也没有看到两个孩子静静站在萤草旁看她。 “原来……”戎华看完这一闪而逝的记忆,心里便沉闷的堵着,他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努力笑着:“你把自己的力量和记忆分给了那个孩子。” “我不知道……我以为那是他的愿望,想要看到雪,所以才把他留下来……” 戎华点点头:“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孩子仰起脸:“他忘了他是个人类。再不想起来,他就再也变不成人类了。” 戎华一愣:“他若想起来……” “嗯,”孩子点点头:“离开也没关系的。” “才不是!” 戎华刚要说话,身后却传来另一个孩子颤抖的声音。他回过头去,先前那个胆小的孩子握着拳头站在那,大声说道:“是你忘记了!是你要想起来!” 戎华有些愕然,两个孩子都以为自己是那株萤草吗?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只好走过去蹲下来,摸着孩子的头轻轻问道:“能给我也看看你的记忆吗?” 那孩子伸出手来,瑟缩之间,却是一模一样的记忆。 戎华心里嘆道,那婴儿就是老人,而萤草太想留住他,恨不能把自己的所有都给他,以至于那魂魄再次醒来,早已忘了自己的身份。 如今,几百年过去,二人早已不分彼此。 不知为何,他想起自己,心里更加疼痛。 他轻轻抓着两人的手,将自己的气送过去,很快,其中一个孩子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见自己身上闪出莹润的绿意,他转头看向同伴,却哭起来:“为什么他没有变化……?” “他大约是那个人类吧。”戎华看着萤草,却见他着急的哭起来:“那你能不能让他想起来,不然,他就再也不能当人类了,他会死的……” “这……”戎华不知道如何做,他只能判断花妖对自己的力量更为敏感,却也做不了别的。 旁边的孩子也明白过来,他哭着拉住同伴的手:“我从未想过要再当人类,我现在这样最开心。” “可是你这样会死的……” 戎华见两人哭成一团,急忙安慰:“不会的,他只是会忘记身为人类的事情,但是若能好好修炼,是可以一直活下去的。” “真、真的吗……?”莹草担心的问着,看着同伴不说话,那孩子拉紧他的手:“我说了我不走的,你这样胆小,以后我还要保护你的。” 萤草看着同伴,许久破涕而笑,他们看着戎华,用同样的笑容轻轻说道:“谢谢你……” 戎华急忙摆手,看着他们手牵手消失在原地。 身后,元衡走了过来,这个小小的插曲,他大概都看在眼里。 戎华看见他在月光下温柔的神情,心里却泛起奇异的感觉,他走过去,轻轻碰一下元衡火红的头髮,埋头问道:“我会永远忘记身为檀君的记忆,真的没关系吗?” “当然,”元衡将他抱进怀里,低哑的声音满是柔情:“你是檀君,也是戎华,是我千万年来认识的人。” 戎华听到他的话,心里沉闷的拥堵就溢了出来,他回抱着对方轻轻点头:“回去吧,我想看海棠。” 第145章 番外三 无生(一) 全州的一个小镇上,一身湖蓝的姑娘不知道从哪里来,她开开心心的,看什么都开心,走进镇子不久,路过最大的饭馆时便连蹦带跳的跑进去,小二说店里的鱼好,她便高兴的点头,要了一桌子鲜嫩的鱼,靠着街边的窗户,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过路的人。 “这个镇子好热闹哦,真好呢!” 听到她的话,旁边蓝色长袍的同伴点点头,他黑髮黑眼,五官俊朗,神色柔和,却并不说话。 姑娘也早就习惯他的沉默,高高兴兴的等着。没多久,菜上来了,她拿起筷子就吃,本来就笑意满满的脸上,更是浮出幸福的神色,对男子说道:“你也尝尝吧。” 男子淡然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低头默默的吃起来。 “是不是好吃?” 第179页 “还行。” “这么挑……”姑娘撇撇嘴,突然瞥到一个人影出现在窗户外的边缘上,又瑟缩的退了回去,姑娘好奇的看一眼同伴,见他轻轻摇头:“没事。” “哦。”姑娘答应着,偷偷瞟一眼,发现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她缩在墙角,时不时偷偷瞄一眼桌子,似乎在等待。 姑娘想了想,知道她在等自己吃完,也许在她离桌、在小二过来收拾之前,她来得及从残羹冷炙里拿走半个馒头或几片残肉,心里有些不忍。 无论灾害还是战争,和平还是丰年,乞丐都一直存在,也都一样可怜。 想到这里,她用馒头蘸满鱼汤,挑出几块无刺完整的大块鱼肉,又加上青菜和点心,码好满满一盘,悄悄端在窗台的角落上,又侧身挡住。 喧闹的馆子里,她听到外墙角一阵奇异的沉默。片刻之后,那个盘子被飞快而小心的端走。她一笑,偷眼瞄过去,看到老妇人正用手抓着,一口一口使劲儿吃着。 哎呀忘记筷子了!她有些丧气的想着,从筷筒中抽出一双筷子,却不知道怎样递过去才合适。正踟躇着,老人嘶熘吞咽的声音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稚嫩的喝骂:“疯婆子你又偷吃!” 那一声喝骂响起的同时,瓷碗哐当落地,她探头一看,却是三个孩子将老妇人团团围住,他们不过十岁出头,两个粗布长衫,一人捧书一人拎包,大约是书童。中间那个穿着丝绸,稚气未脱却是一副颐气指使的样子,不用说是少爷了。 此时,男孩正抬脚,气哼哼的用袖子擦脚尖,仿佛不是自己踢翻了别人手中的碗,而是那碗冲上来弄脏了他的脚。 老妇人瑟缩的站在墙角里,埋头不敢出声,但还是能从她一小片表情上,看到她盯着地上狼藉一片的饭菜,满是惋惜和委屈。 小少爷擦干净鞋子,沖老妇人喊道:“疯婆子!” 老妇人被他吓得更往墙角靠去,那少爷显然很满意,勐然间又生气起来:“你弄脏我家墙了!”他吼着,红着脸沖饭馆里吼:“李二!疯婆子来了你也不管,我让父亲扣你工钱!” 眼见少爷如此强势,老妇人慌慌张张要离开墙壁,看到脚边一颗沾着灰的点心,下意识就去捡,那两个书童看她怕得发抖还要捡东西,又气又乐,冲上来一人一脚将她踢出去,老妇人跌坐在地上,哎哟一声,分外可怜。 这时,一个瘦高个从饭馆里冲出来,堆起笑脸边跑边说:“少爷您放课了!给您留了点心呢!” “哼!你还不过来管!?” “是是是!”瘦高个连声应着,转过脸就变了颜色,沖老妇人喝骂:“疯癫婆子!天天来,讨打吗!”说着,一拳头就挥下去,半道又怕弄脏手,缩回来抬脚一踹,直踹得老妇人刚刚起身又滚了一圈,撞到墙上说不出话来,闷哼着不敢反抗。 忙乱间,一个东西从她怀里掉出来,她急忙扑过去捡住,小心翼翼的放在怀里,那小少爷见了,像发现宝贝似的叫起来:“你偷东西!” 说着,冲上来就要抢。 窗边的姑娘再也看不下去,她一拍桌子跃出窗外,直接落在老妇人前面,揪起那少爷的衣领就将他扔了出去。 少爷没想到突然有人插手,滚到地上惨叫一声,两个书童急忙跑过去扶他,小少爷气急了,爬起来对着其中一个抬脚就踹,书童被踹到地上的时候,那李二反应过来,指着打人的姑娘骂道:“你你你是谁!?竟敢包庇小偷!” 姑娘心里正生气呢,瞪他一眼冷哼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李二见她有些身手,大声喊话却不敢过来,那小少爷哪里明白,恼羞成怒,顾不上擦灰就冲过来,目光兇狠完全不像个孩子。 那姑娘见此情况,有心教训他,不慌不忙的抬手沖对方一扫,那少爷立刻像被刀子刺中一般惨叫出来,跌坐在地上,脸上一横槓伤口,鲜血直流。 这一下,其余三人吓得脸色惨白,指着她发起抖来,却不敢动弹。 缩在墙角的老妇人埋着头,畏畏缩缩的急忙逃走。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一圈人,纷纷譁然起来,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拨开人群冲进来,一眼看到小少爷的惨状,大叫一声冲过去:“哎呀我的儿子啊!” 那少爷见到父亲,百般刁蛮变成了委屈,更加哭的撕心裂肺,中年男子指着那姑娘气得发抖,连声说道:“报官!报官!你竟敢伤害无知稚子!你……” “无知稚子?你这父亲想必也无知得厉害,”那姑娘笑着说道:“好呀,他仗势欺人殴打妇孺,就由你承担吧!”说着,她抬手重重一挥,那男子果然嚎叫一声,跌坐在地上跟儿子趴成一团,脸上一道伤口血淋淋凭空出现。 那李二一见,抖着嗓子嚎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姑娘的同伴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出来,站在她旁边,见到他,那姑娘便知道要收手了,冷冷一笑问道:“伤了他哪里,你可有看清楚?” “还哪里!?大家都看见了!”李二指着哭得稀里哗啦的两父子,指到他脸上,半天终于反应过来,木在那儿连喊了好几声掌柜。那中年男子哭到半截反应过来,看到伙计的眼神,愣愣的用手一摸自己的脸,摊开却看到干干净净,刚才的血肉模煳仿佛从未存在,不由得脸色惨白,急忙拖起捂脸狂哭的儿子,掰开他的手一看,也是干干净净,一时间愣在那里,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第180页 “知道痛了吧,知道被伤害有多难受吧,”那姑娘又冷笑一声:“顺便说一句,你们家饭菜太难吃,钱我就不付了,再见!” 说罢,她转身施施然走了,没人敢再拦他们,那男子还是不声不响的,跟着她慢慢朝镇子外走去。 等到出了镇子,那姑娘才一撇嘴:“那个老妇人好可怜啊……你说她一直被人欺负怎么办呢?” “这世间的可怜人太多了,你刚才已经帮了她,不要再想了。” “我知道……哎,好吧。”姑娘点点头:“我们找地方住吧,可是我不想回那个镇子了。” 男子温柔的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哪里都行。” 那姑娘便笑起来,心情又好了。 两人低低的说着话,一路慢悠悠的在镇子外晃着,很快就到了晚上,那姑娘一路看着月光下的花草莹润,发现不远处有个破庙,眼睛一亮,朝那里走去。 一进去,黑黑的庙里居然有个人,听到他们的声音哆嗦着爬起来,像是要躲。那姑娘就着月光一看,却发现是白天那个乞讨的老妇人,不由得也是一愣,急忙柔声阻止她:“你别怕,我们一会儿就走,你安心睡吧。” 老妇人听到熟悉的声音,身子一顿,认出她就是白天保护自己的人,愣愣的站在那,见她们大半夜的跑来这破庙,便猜到他们是要在这里过夜,急急忙忙点头,用袖子将身下破烂的草蓆擦了又擦,站在一旁示意她睡到草蓆上去。 见对方要把唯一的草蓆让给自己,那姑娘心中酸涩,急忙摆手:“我不用,你睡吧。” 老妇人却以为是草蓆太脏,又弯腰去擦,她急忙上前阻止:“不忙的,我生个火就可以了,真的,你睡吧。” 老妇人看着她,轻轻说道:“你是个好人……” 她大约许久没说过话了,声音嘶哑暗沉,口音也很奇怪,能听出好几个地方的痕迹。姑娘不忍心去想她是刻意流浪,还是颠沛流离,别过头去和同伴一起生火。 老人不再说话,在她身后倚着草蓆又睡下,只是不知想到什么,两行浑浊的眼泪慢慢流下来,看上去分外憔悴沧桑,然后又剧烈的咳嗽起来,直咳得浑身发抖,醒醒睡睡折腾了许久。 姑娘急忙将火升起来,透过篝火看着老人的神色呈现出奇异的温暖,心里却更沉了一些。 “她活不过今晚。” 蓝衣男子静悄悄的说着,只有她能听见,她点点头,许久才说:“那我们陪她最后一程吧。” 这时,寺庙破败的门静悄悄的开了,两个人影走进来,蓝衣男子一瞬间紧张起来,站起来挡在同伴面前。 来人却并没有敌意,他们站在门口,微微的点了点头。 “在下段十六,这是我的同伴小武,我们路过此地,见到火光,想进来休息一下。” 第146章 番外三 无生(二) 名叫段十六的男人轻轻说着,温润的嗓音极低,似乎怕吵到沉睡的老妇人。 那姑娘透过火光看过去,见他穿着暗绿长衫,白净的脸上有浅浅的笑意,旁边站着一个瘦高的黑衣男人,圆圆的眼睛有些无辜的样子,也正专注的看着自己。 不知道为何,姑娘对这段十六有种莫名的亲近,她点点头笑道:“正好人多热闹,快请坐吧,不用客气。” 段十六听了一笑,在火边坐下来。 瞬间的沉默里,老妇人突然咳得更加厉害,几乎要醒过来,又很快睡过去,几人听到她的咳嗽,面上都有些沉重。 “她的时间不多了。”段十六垂目说道。 那姑娘一愣:“你也……看出来了?” “嗯,大概就是今晚。”段十六点点头,有些沉默,却又笑道:“不过今晚我们在这里,倒不至于让她孤零零的走。”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姑娘点点头。自从来到人间,她见过很多乞丐,他们像这个老人一样,各种季节的衣服杂乱的堆在身上,总是蹲在墙角瑟缩着不说话,有一些是哑巴说不了话,更多的则是不敢说话。 只是这个老人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她脸上的死气让她不忍,也许是因为自己给她吃的却让她受了一顿欺辱而感到抱歉。 也许是因为她知道,不管她今天在不在,这个人註定会在那个墙角被刁蛮少爷打一顿,奄奄一息爬回破庙,苟延残喘一个晚上再孤寂的死去。 只是自己看到了,既然递过去一碗饭,又何妨陪她走过最后一程。 这时,老人转了个身,一个东西从她的怀里掉出来,姑娘捡起来一看,是一个简单的木头簪子,普普通通,不是乞丐用得上的,也不是富贵人家看得上的东西。木簪的稜角呈现出经常摩挲才会留下的圆润手感,想到那天她慌乱中也要去捡,忍不住嘆了口气。 “大约是老人的珍惜之物吧。”段十六轻轻说着。 “是啊,她在这世间漂泊,如今要死在这破庙里,连魂归故里都做不到。” “你是为此才可怜她?” 姑娘听了一愣:“不……并非仅仅这样……”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还未说话,木簪突然在手里一热,她有些惊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181页 “既然遇到了,便当举手之劳,满足她的心愿吧。”段十六说着,伸手将木簪拿过去。 “诶?”姑娘有些呆呆的,不知道段十六在说什么,只看到他轻轻一笑,突然将木簪随手仍在了篝火中。 “餵……!”她吓了一跳,刚要阻止,段十六轻轻一摆手安抚住她:“放心。” 她便顿了一下,这时,火光晕染的破庙里突然光阴流转,一些画面从火里腾起来,映在四面的墙上,光怪陆离,虚幻而真实。 是老人的记忆。 那是不知道在哪里的草地上,年幼的小女孩躺在笔直的大树底下笑着,笑声仿佛带着木香,母亲从远处走过来,沖她温柔的笑,她便扑过去,闻到母亲身上的味道和树的味道混在一起,好闻极了,小女孩深吸一口气,也幸福极了。 美好的童年过去,小女孩长大了些,她的家乡却遇到灾年。她有些惊慌的看着家里的粮食越来越少,每个人都饿得面黄肌瘦。人们爬到山上将草木吃得精光,眼里却依然泛着飢饿的绿光。年幼的弟弟在一旁哇哇大哭——他还不会说话,却已经记住了飢饿的滋味。 小女孩也成日饿着,但脸上依然有笑容,她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生活还会幸福如初。 直到有一天,邻居来了,父亲与他低声说着什么,她从旁边经过,父亲回头看她,目光如冰,她吓得躲开,心里砰砰直跳。 那天夜里,她在飢饿中醒来,看到父亲站在床边,手中的菜刀泛着冷光。 “爹……”小女孩惊恐的睁着眼睛,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母亲突然冲过来,将父亲死死抱住,回头对她喊道:“快跑!” 她吓得呆住,想去抓母亲的裙角,母亲却红着眼睛又喊了一句:“快跑!” 她终于知道不是梦,慌手慌脚的爬起来,向外狂奔而走,她顾不上身后传来的血腥味,在夜色中跑过后院光秃秃的大树,跑进黑夜里。 那天开始,她没有父母,也没有了家。 那天开始,她远远的离开人群,沿着稀疏的绿色一路走着、跑着,被人推倒又自己爬起来,钻进一个人群,又被驱赶到另一个人群,她像水在河道里流浪,从未吃饱,却还是一点点长高。 突然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张开口,音调已经没有了儿时的样子。她想起母亲,忍不住蹲下来悄悄的哭,一个妇人向她伸出手来,她急忙抓住,看到对方脸上的笑容,没有任何犹豫的跟她一路同行。 他们结伴乞讨,妇人不和她说话,只是按着她磕头,讨来的食物分她一半。 时光一点点流转,她离家乡越来越远,吹来的风里再也没有熟悉的气味,她走在太阳下,只觉得脚下的影子像树根,黑黝黝的却不知要通向哪里。 “我想回家……” 终于有一天,她跟妇人说话,说自己要回家。那妇人看她一眼,却牵着她进了山,一路荒凉,她听到有人跟妇人说话,这才知道那里是妇人的家乡。妇人领着她到了一户人家,干瘪的老太太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点点头,一个半老的男人突然走过来,用绳索将她困住。 她不知所措,奋力挣扎间却看到妇人接过一袋钱转身就走,出门时回过头来看她,目光如冰含血。 那一天,她离开了“人间”。 在那个荒凉的村落里,她以一种非人道的方式安定下来,打骂和□□每天都在发生。她曾在一个个黑夜咬破绳子往外跑去,在黑黝黝的荒凉山间奔跑,仿佛又回到那一晚,母亲绝望的喊声在脑海里一遍遍响起,“快跑!” 这喊声令她心痛难当,但每次她都被抓回去,那个男人将她打得几乎要死去,把绳索换成了铁链,她再也不能逃。 后来,她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直到生出第三个男孩,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只剩下一层皮。她看着那些孩子,爱他们,又恨他们,餵养着他们,又不敢看他们。 男人不再拴着她,她也没有比牲畜活得好一些,老太太每天掐她,路都走不稳了,掐起人来却那么疼。男人每天打她,不需要原因。 身上的伤口从来不好,来不及好。 她看着孩子们慢慢长大,眼神和山一样荒凉,心里淌血又无动于衷。她早已经没有知觉,偶尔开口,是和男人一样的口音,听起来仿佛是别人说的。 日子一天天熬过去,一个卖货郎翻过层层山来到这里,不抱希望的在路口休息,她经过,看到一支木簪,神使鬼差的走过去,还未拿起,就闻到满鼻子清香。她死死抓着簪子,拿出身上所有的钱——给男人买酒的钱,换了那支簪子,藏在怀里回了家。 男人有了理由,打得更狠了,她照例一个字不说,但那天起,男人挥下来的拳头没有以前可怕了。 时光如昔,又不再相同,那一小块木头让她仿佛又活过来。她小心翼翼的将木簪藏在怀里,田间地下,累极了便停下来拿手碰一碰,有时休息久了,男人的目光扫过来,她便若无其事的低下头继续劳作,泪水和汗水一起流下来,她用手接住,又轻轻的擦在木簪上。 那个小小的簪子,见过她之后所有的眼泪和汗水。 许久许久之后,她被打完缩在墙角,听到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第182页 “快跑!” 一声又一声,从耳边传到胸口,那支木簪在衣服里发热,仿佛要将她点燃。她在惊慌中听到母亲的喊声,在时隔多年之后又跑起来,在黑夜里离开男人醉酒的唿声,穿过屋前的田埂,翻过荒凉的山坡,踩过泥沙尘土,一步也不停。 木簪被她捏在手里,仿佛和心脏一起跳动。 快跑! 快跑! 庙里的风突然大了,吹散稀薄的幻境,几人沉默着,那姑娘更是泪流满面,她低下头来,突然看到一旁的老人已经醒来,她的脸被火映照出奇异的红光,那样平静,没有悲怆,目光柔和悲悯。 “我没有找到回家的路。”她说着,似嘆息又似总结:“我其实已经没有家了,就像这支簪子,虽然是木头,却再也连不上自己的根。” 她说着,眼泪便落下来。 “可是我好想回去,再去那树下躺一躺,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娘亲……” 老人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她闭上眼睛,陷入生命尽头的黑暗中。 就在这时,火光一下大了许多,淡淡的雾霭里,一颗笔直的大树慢慢隐现,火光摇曳,如同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如同召唤,老人身上飘起的光芒被吸引过去,飘进树木里。 寂静的夜色里,有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笑出来,笑声里仿佛带着清香。 听到那笑声,姑娘的眼泪早已夺眶而出,她把头埋进同伴的怀里,许久,想起还有两个人,急忙坐起来,不好意思的擦了擦,看向名叫段十六的男人。 “谢谢你帮她……” “哪里,是你帮了她。”段十六看着她,目光柔和沉静,他站起来,看着小武将老人抱出去,在夜色里安葬她。 做完这一切,段十六对两人点点头:“我们该启程了,再见。” “这么晚……?”那姑娘看着月光,心里有些沉闷,突然想起自己还未告诉他们名字,急忙说道:“我叫无生,他是玉生。” “……好名字。”段十六点点头,不再停留。 无生便愣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第一次觉得有些不舍。 玉生轻轻抱着她,安抚的在她头上摸了摸,她便放下悲伤,浅浅笑起来,又忍不住把头埋进对方怀里,闷闷的说道:“好奇怪的人……” “嗯。” “……可是我觉得好熟悉啊,你说以后还会再见到吗?” “会的。” 无生听了,眼睛还红着,却点头笑道:“我也觉得。” 第147章 番外四 寄意(一) 在远离狐族和狼族的无边山中,一只新来的狼正在山中奔跑。 它通身漆黑,线条均匀流畅,每一根毛髮都闪着健康的光泽,视之赏心悦目。它在山林里奔跑着,穿过重重的的树枝和石坡小径,冲进山林深处隐蔽的院子里,化作一个高挑的黑衣男子,英气的面容上,一双金色带绿的眼睛闪着光,在即将傍晚的夕阳下像一闪而逝的荒野之梦。 不过,这个梦没有持续太久。他冲进屋子里,激动的扑向一只通身雪白的狐狸,正在睡觉的狐狸被吵醒,琥珀色的目光一闪,迎着他的正脸一爪拍过去,青年痛唿一声,狼狈的摔在地上,抱着头瘪着嘴,所有的狂野就变成了家养的委屈。 却是狼族少主蔺斯风。 “好痛啊寄意……”斯风抽抽噎噎的说着,说完又高兴起来,拿出怀里的月色灵石,献宝一样捧过去:“你看我刚才找到的,里面有许多月光的灵气,给你。” 可惜君寄意不想要灵石,只想睡觉,他恶狠狠的盯着青年:“我跟你说过了,不要打扰我睡觉!” “……我太激动了,对不起嘛。”斯风挠了挠头髮,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将狐狸抱在怀里:“那你睡觉,我帮你把灵石放进去好不好。” “少给我动手动脚!”君寄意挑眉看着伸过来的“狼爪”,表情十分难看,嘴上骂着,身体却没有躲闪。 斯风察觉到他别别扭扭的同意,心里窃喜,躺到床上将对方抱在怀里,化出一缕妖气,小心的探入君寄意的身体,将他的元丹慢慢引出来,将灵石里的灵气抽出来,一点点送入元丹中。 那颗元丹雪白透亮,却有许多裂痕,灵气渗透进去的时候,元丹上闪过一层微光,却并没有任何变化。斯风毫不在意,小心翼翼的将元丹送进君寄意的身体,看见他琥珀色的狐眼瞥向别处,显然心里不痛快,急忙安慰道:“没事的,本来我们选了这条路就是要慢慢来,不着急的。” “哼,我不着急,几百年的狐狸也当过来了,”君寄意冷笑一声:“你要是不想等,随时走,不用告诉我。” “……你怎么又说这个话……”斯风委委屈屈的将对方抱紧些,实在弄不懂他的意思,还好他自己坚定得很,不管怎么赶,他都是不会走的,这样想着,他便不在意的笑了笑,干脆变回狼的样子,将君寄意往怀里捞了捞:“你睡吧,等醒来我们去山里转转好不好?” 听到他没心没肺的话,君寄意冷哼一声,别别扭扭的闭上眼睛。 第183页 斯风不懂他的心理,他自己却是懂的。他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同样是狐王的孩子,只有他生下来是狐狸,同样是狐族的人,只有他无论如何化不出形来,同样是化形,只有他相貌平平,一点也不像狐王的孩子。 很长一段时间,他为此而心中满是怒火,又要顾及狐王子孙的脸面,憋在心里难得发出来,直到遇见这只傻里傻气的狼,一发不可收拾。 他也知道这样不好,可是他改不了,几百年的委屈和自卑,就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 他静悄悄的嘆口气,想到狐族婚礼之后,自己从漫长的昏迷中醒过来,看到斯风那张傻乎乎的脸睡在一旁,不知梦到什么而傻笑,他看了许久,几百年的怒火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消失了一样。 当时,他有些愣愣的看着,斯风睁开眼睛迷迷瞪瞪的看到他,迷迷瞪瞪的眨了两下,然后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寄意你醒了!”斯风的叫声震耳欲聋,他刚想骂人,就看到斯风哭起来,一把将自己抱在怀里:“啊啊啊寄意……吓死我了,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君寄意被他抱得全身都要散架了,每一个骨头都是疼的,他使劲儿忍着,许久才骂出一句:“……蠢货。” “嗯……”斯风使劲儿点头:“就是这个语气,你天天都骂我吧,只要你活着。” “蠢蛋……” “嗯!” 那一瞬间,君寄意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默默地让他抱着,直到斯风哭累了,他也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只记得斯风的怀抱很温暖。 一如现在,他听着斯风绵长的唿吸,心里只觉得踏实。 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只是这脾气怎么办呢?他模模煳煳的想着,慢慢睡过去。 许久,他睡得沉了,斯风悄悄的睁开眼睛,小心翼翼的看着怀里的人——说是人,其实还只是狐狸。白泽在异界说的话并不夸张,元狰的魂魄被拿走后,君寄意丢了大半条命,几乎变成一只普通的狐狸,若非狐王拼命救他,他现在可能和山上那些从未修行过的狐狸一样,连话都说不出。 而且他醒来后,死活不愿意接受任何帮助,不管是自己的妖力还是段十六的红尘珠,他统统都拒绝掉,只说要找一个安静的深山,一点点修炼。 这无异于从头开始,也隐约想让斯风放弃。 只是他哪里捨得放弃,哪怕还是狐狸,哪怕还是这样的臭脾气,只要看到他精神的骂人,自己心里就高兴得想哭。 于是等君寄意好一些之后,他们就搬来这里,远离人烟,远离两族,安安静静的生活。斯风眨眨眼,偷偷打量睡着的君寄意,第无数次在心里点头——就算是狐狸,也是狐狸里最好看的,自己眼光真好! 这样一想,心里就更高兴了,他小心翼翼的凑过去,若有似无的亲一下,这才真的放宽心,唿唿大睡起来。 山中的岁月平淡又简单,山里的动物们也渐渐习惯看到他们。斯风是个活泼跳脱的性子,人形的时候就闲不住,狼形的时候更是满山窜,高兴起来上树捉鸟,狗一样。君寄意总是冷冷的跟着他,被他抱着或背着跑来跑去,然后看他和自己一起打坐吐息,没有一丝不耐烦。 过了很久,君寄意睡着的时候,斯风会偷偷将妖气探进他的身体,一点点修復他的元丹,君寄意知道,但是看斯风满脸期待又小心翼翼的样子,渐渐默许了。 就这样,两人在山林里散步,在岩石月光下浅眠,在湖泊水潭边垂钓,威武的大狼时不时被娇小的狐狸臭骂,委屈的垂着头……时间一晃而过,转眼数十年就这么过去。 这一天,君寄意照常在水潭边打坐,月光照在身上十分舒服,斯风喊着去找吃的然后不知道跑去了哪里,他在许久的寂静之后,察觉到元丹勐然发热,让他又疲惫又舒服,渐渐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忍不住闷哼一声撑起来,迷迷煳煳间,勐然看到自己光裸的手臂,是人类的样子。 他心里大惊,看见斯风不在身边,急忙朝水潭爬去,很快,一张脸出现在宁静的水面上,他愣愣的看着,许久,心灰意冷的笑了笑,伏在草地上不再动弹。 果然是那张寡淡又毫无趣味的脸。 时间在沉默中过去,斯风回来的时候看到雪白的狐狸卧在水潭边,蜷缩在一起,毛色在月光下说不出的好看,姿势却隐隐的有些难过。他急忙冲过去,看到君寄意瞥了自己一眼,又懒洋洋的转开头去,以为是在生自己的气,急忙拿出找来的水果递过去,讨好的说道:“对不起我跑远了点,你饿不饿呀?” 君寄意看着递到眼前的食物,又看一眼傻笑的斯风,许久轻轻说道:“我们去人间走走吧。” 第148章 番外四 寄意(二) “人间!?”斯风眼里果然露出期待开心的神色,勐烈点头:“好呀好呀,我还想说呢,咱们在山里已经好久了,可以去人间走一走看一看了。” 君寄意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水里的倒影,站起来慢慢的往回走。 斯风见他有些疲累的样子,急忙要抱他,却见他一反常态拍开了自己的手,以为他还在生气,只好小心的跟在旁边。 第184页 两个月后,旭日国最繁华的城池闽都里,一个黑衣黑髮的高挑青年出现在热闹的集市上,他眉目英气飞扬,一脸阳光,来来往往的人看到他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心情都要好起来。 何况他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狐狸,毛团一样缩在他怀里,大大小小的姑娘少女见了,心里都在尖叫,只是顾于礼节,不敢上前。 “真好看啊……” “可不是!” 隐约的话落在耳朵里,斯风只当他们在夸奖君寄意,眼里笑意越发浓,两个月前,他们从无边无际的深山中出来,沿着暖风一路朝南,悠悠闲闲的走到了这里。 走进客栈的房间里,斯风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看着窗外的夕阳哼哼两句:“寄意你累不累啊,要不要小睡一下我们再出去吃东西?” “不累,”君寄意看着他眼角泛泪,鄙视的翻翻眼睛:“走吧,去第一个地方。” “啊?又去?……寄意你到底要干嘛啦……?” 斯风十分不解,自从离开山里,君寄意的要求就十分奇怪:每到一个地方,首先要去当地最大的青楼,把男花魁女花魁都看一遍,然后再去当地文人墨客聚集的茶楼,打听附近最好看的人,看完之后还要去所在国家的皇城,将皇子皇女看一遍。 真不知道是出来游玩还是找人。 不过再多疑问,斯风还是无条件服从,这两个月来眼睛都看花了。 “那我们出去吧!”说着,斯风开开心心的抱起君寄意,十分大胆的在他身上蹭了蹭,见他没有反抗也没有生气,心里更加高兴,疲惫也没有了,大步流星直奔烟花之地。 闽都民风开放,青楼和南风馆居然有一条专门的街道,夜幕还未降临,这里已经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各色灯笼挂了起来,浓艷的揽客声不断。当了几百年乖孩子的斯风脸上红红的,目不斜视的抱着君寄意走进最大的那座楼。 老鸨一眼看到斯风,眼睛就亮了,殷勤的跑过来招唿:“哎呀这位公子呀,您可来对地方了呀,咱们春香楼啊什么样的姑娘都有,您想找什么样的呀?” 斯风眨着眼睛想逃,摸着鼻子看君寄意,见他已经扭着小脑袋打量四周的人,只好咳一声,将手中的大元宝放在老鸨手中,见她眉开眼笑,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们想先见一下花魁,两位……男的和女的都见一下。” 老鸨听到见一下就是整整一百两,忙不迭的将他往里头带,一叠声夸赞:“公子眼光真好啊,我们的梦蝶姑娘和一弦公子啊,可是这条街有史以来最美的两个人了。” 斯风听着,心想再美的人也不会有怀里的君寄意好看,但是又不敢说话,只好诺诺的跟着走。 老鸨倒是没有夸张,梦蝶姑娘冷艷娇媚,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而那位一弦公子则是清秀温婉,站在那像一弯月亮。斯风看着两人站在面前微微一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正慌张的时候,突然发现君寄意亮晶晶的狐眼盯着那一弦看,目光里居然有一丝探究的意味。 斯风心里咯噔一下,心里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莫非君寄意在山里看自己看腻了,这才出来的!? “寄、寄意……”他慌手慌脚的眨着眼,看到君寄意瞥自己一眼,前爪悄悄的拍了两下,这是他不满意要离开的信号。斯风如释重负,抱起他哈哈笑两声,话都不敢多说急忙就走。 老鸨在身后看着他的举动摸不着头脑,见他没有说不满意退钱,明显是肥羊一只,急忙殷勤的跟上他劝道:“公子啊,您要是连梦蝶和一弦都不满意,整个闽都就再也找不到了。” “没、没关系,我们就是看看,”斯风大咧咧的哈哈笑着:“他们很好,很好的。” “那公子留下来喝一杯如何呀?梦蝶的舞艺和一弦的琴,那可是闽都头一号的。” “不用了哈哈……”斯风哪里敢留下来,脚步几乎要飞起来,眼看就要到大堂里了,肚子突然一疼,差一点叫出来,生生停在那,却是君寄意不声不响挠了他一把。 “怎么了……?”他问着,却看到君寄意盯着一个方向不动,他急忙看过去,这一眼几乎要呆在那。 原来是二层的包间里,一个男人正在欣赏大堂的歌舞,他眉目清朗如月,气质睥睨冷淡,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月亮一样的一弦公子若是站在他面前,想必立刻变成星子。 关键是,这个人有两分像君寄意化形后的样子! 老鸨早已看到那个男子,讪讪笑着解释:“哎呀公子,这个人啊是我们的客人,虽然说呀整个旭日国都没有比他更好的,但……他可不是能随便碰的呀!” 斯风已经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一眼君寄意,却看到他盯着那个男人,目光专注,却并没有高兴的样子。 这时,那个男子察觉到君寄意的目光,远远的看过来,看到斯风的时候微微一愣,轻笑着点了点头。 “问问他是谁?” “诶?”斯风听到君寄意用意念传来的话,愣愣的跟老鸨问道:“……他是谁啊?” “哎,就知道公子要问,”老鸨轻笑着点点头:“那是旭日国已故陛下的儿子,当今的荣亲王,咱们闽都啊就是他的番地,听说整个皇室啊,上上下下就属这位亲王最是令人赏心悦目,无人能出其右。” 第185页 “哦……”斯风听了倒是不在意,君寄意在他怀里轻轻拍了拍,他便急忙点点头,客客气气的告辞走了。 走出青楼,斯风看着君寄意有些消沉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急忙说道:“寄意啊,我看闽都倒是有不少好吃的,你想吃什么我们现在就过去啊?” “不想吃。”君寄意冷冷的回答,然后再也不开口。 见他这样,斯风只好随意熘达一圈,也回客栈休息了。赶了一天路,他也的确有些累,回去躺下来,沾枕头就睡着了。 迷迷煳煳的,他察觉到有人看自己,只当是君寄意还没有睡着,便乖巧的将他搂过来,不知为什么,平时的毛团今天触感不一样,他嘿嘿笑一声,黏煳煳的喊了句:“寄意……” 君寄意没有回答他,只是那目光在他脸上一直没有离开,他感觉到君寄意张开双臂也抱住自己,便完完全全沉浸在美梦中,傻笑起来。 第149章 番外四 寄意(三) 第二天开始,君寄意不再指使他去秦楼楚馆,而是分外乖巧的让他抱着每天出门转悠,话也不多,也不再骂人,斯风习惯了两天感觉毛骨悚然,实在没忍住,将手放在他额头探了探:“体温是正常的……寄意你是不是这几天不舒服啊……?” “干嘛问这个?” 斯风脸一红,嘿嘿笑着挠头:“你最近都没有发脾气,我以为你生病了。” “……你是蠢货吗?”君寄意不知道该怎么说,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斯风见他神情,终于确认他无碍,浑身都放松下来:“你没事就太好了。” “你觉得那个荣亲王怎么样?” “嗯?”斯风勐然听见这个问题,有些不太明白,看着君寄意眨眨眼,急忙冲过去抱他:“寄意你为什么要问他?” 君寄意嫌弃的将他拍开,没有说话。 斯风这才想起,这几天他们到处转悠,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君寄意指挥他去的地方,经常能听到那位荣亲王的事情。 到现在,他已经清楚知道了荣亲王的许多事情,包括他是先皇的么子、生母早已故去,母系普通又简单、在朝廷没有根基,又因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问政事,太子即位后也没有动他,从出生到现在都是个幸运的闲散王爷。尤其是他的品行品格也被议论来议论去,总而言之一个字:好。 斯风皱着眉,在君寄意的瞪视下抖抖索索的点头:“他是很好啦,可是……可是寄意你……”他说着,几乎要哭出来:“……你难道喜欢他吗?我哪里不好?” 君寄意的目光闪了闪,他嘆口气,难得好言回答:“我不喜欢他,只是随口问问。” “这样……”斯风放下心来,见君寄意不再说话,有些忐忑的站在那不知该如何是好,又见君寄意跳上床去睡觉,急忙也跟过去,小心翼翼的缩在外面。 见他这个样子,君寄意似乎又嘆了口气:“你过来点,也不怕掉下去。” “嗯……”斯风听话的往里靠了靠,又试探的将君寄意抱进怀里,见他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在他柔软的毛髮上蹭了蹭:“寄意你不要吓我,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骂我也行……” “……笨蛋,睡吧。” “嗯!”斯风听见他的语气比平日里温柔,心里激动,又蹭了蹭,然后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深吸一口,十分没心没肺的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间,他听到有人走到床前,以为是君寄意,揉揉眼睛看过去:“寄意你……啊!你是谁?”他的话说了一半便化作惊唿,看着站在床边上的荣亲王,许久才反应过来:“……荣亲王!?” 来人居然真的是荣亲王,他见斯风醒过来,微笑着看他,神色平淡柔和,开口却是直接又大胆:“没有想到又在梦中见到你,我好高兴。” “……什么?” “自从上次在春香楼匆匆一见,那之后,本王一直在晚上梦见你,不过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你睡觉的样子。” “梦……!?”斯风听到这样的话,几乎要吓到,他四处看着,没有看到君寄意的身影,急忙掐了自己一把,手心的锐痛告诉他这并非是梦,但是眼前的一切他无法解释,眼看荣亲王说着话已经爬上了床,他吓得往后缩了缩,急忙摆手:“这里面有误会!我们不认识的!” 荣亲王一笑:“我知道,这几天,我梦见很久以前的事情,我们都还是别的身份,因缘际会成为知己,虽然不知道后面的事情,但我想,也许我们之间别有缘分也说不定。” 斯风吓得倒吸一口气:“没有……我们没有缘分,寄意在哪里?你有看到他吗?” “我就是寄意,你怎么忘了?”荣亲王疑惑的问回来,柔和的语调令人如沐春风,眼中带着隐约的期盼:“你一直在梦里叫我这个名字,可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你不是寄意……我们真的不认识,这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斯风脸色发白,他闻到奇怪的香味,那味道几乎令人迷醉,荣亲王似乎也闻到了,他目光更加迷离起来,更加靠过来:“即便是误会,若能结交,我也觉得开心。” 第186页 他说着,目光黝黑深沉,他的笑容也慢慢发生变化,看上去几乎和君寄意一模一样,斯风眼睁睁看着他脸上一抹艷色,柔声倾诉:“不瞒公子,我那天见到你,便觉得你英姿飞扬,令人赏心悦目,诚心诚意想与你结交。” 荣亲王说得如此直接,斯风几乎想要逃跑,他急忙推开荣亲王,手脚并用从床上逃下来,就在这时,妖气蔓延开来,狐火一闪,整个房间就像被定住一样,荣亲王的表情凝固下来,身上的衣服仿佛变成了石板,一动不动。 君寄意的身影从黑暗中出现,雪白的毛髮在夜色下如梦似幻,斯风看着他,眼泪都要出来,正要冲过去抱他,却发现自己浑身发软,动弹不得。 “寄意……?”他看着君寄意,语气委屈又疑惑:“……寄意你要做什么?” 第150章 番外四 寄意(四) 君寄意没有看他,而是看了两眼荣亲王,又微微别开头:“这几天我施了法术让你睡得很熟,然后去见了这个荣亲王。” “诶?你……你你你……” “龙子龙孙,又有这样的相貌和品格,不管哪方面,他都不算委屈你。”君寄意的目光微微闪着:“我也在他梦里试过了,如果你们在一起,他会一直陪着你的。” “寄意……?” “我可以把元丹给他,这样他就能永远陪着你了。” 斯风听不懂他的话,什么元丹?什么永远陪着?什么意思?他心里着急,身体更加动不了,眼睁睁看着君寄意拿出自己元丹,就要朝荣亲王嘴里塞去。他心里勐然一惊,再顾不得什么法术,身形一动扑了上去,将那颗元丹死死的抓在手上,盯着君寄意颤声问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君寄意看着他,因为元丹离体有些难受,却冷哼一声:“你这么蠢,我已经受够了,再也不想看到你,不过看在你这些年努力陪我的份上,找个替身给你。” “替身?” “虽然是替身,有我的元丹,他可以一直陪着你,也算不错。” 斯风摇头:“元丹给了他,你怎么办?你会变成普通的狐狸,说不出话来,几年就死掉了。” “……我已经活够了,反正也化不出形来,不如给你找一个,”君寄意吸口气:“我想他的容貌,你必定是喜欢的,不如你今晚抱一抱他,说不定你就喜欢他了。” “……什么?”斯风懵懵懂懂,这才知道他要来人间,是要给自己物色一个替身,他摇摇头:“我不要他,我不喜欢他!” 君寄意不看他,别开脸说道:“你闻到的香气是狐族用来催情的,你不用忍着,我马上就出去,以后你们好好相处。” “不要!”斯风手足无措,十分委屈:“寄意你在说什么?我只想让你陪我,什么替身,什么喜欢,我只喜欢你啊!” “你不会喜欢我的,”君寄意嘆口气,他跳下桌子,转眼变成一个白衣的男子,看一眼斯风又别开脸去:“他比我好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你可以化出人形了……?”斯风瞪着他,几乎无法置信,他高兴起来,又看到君寄意脸上的难堪,终于知道他的意思了。 还是觉得自己喜欢的是当初那个好看的君寄意,想必一直瞒到现在,无论如何要让自己死心才化出来给他看。 “寄意……” “你看也看了,就此别过。” 说完,君寄意转身要走,斯风那里肯让他走,他身上妖气勐然炸开,冲破君寄意的桎梏冲到他身边,将他一把抓住拖到了床上。 “你……!” “你现在的妖气哪里困得住我……”斯风说着,看到他目光闪烁,愤怒、难堪、狠绝、伤心交织在一起,又要别开脸,斯风心疼得无以復加,忍不住凑上去轻轻吻了一下:“你等我一下。” 说着,他将君寄意定住,抓过无辜的荣亲王带到门外,重新施法让他忘记一切,自己回去,这才走进来。 君寄意看着他,因为不能动而不能别开脸,眼里更加难过生气:“你放开我!” “不放!”斯风走过去,仔仔细细的看着他的脸,见他难堪到眼泪都要流下来,这才将他抱在怀里:“寄意,我喜欢你,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只喜欢你一个……” 君寄意没有说话,他眼眶微红,许久才狠声说道:“你当初喜欢我,不就是因为我的脸吗?” “才不是!”斯风将他抱得更紧:“当时在擂台上,我站在你后面,我只看到你的身法,没有看到你的脸……我那一刻,被整个的你所吸引,我很确定的,你相信我……” “……你还敢狡辩。” “才不是狡辩,”斯风看着他,十分委屈:“在异界的时候,你明明都答应我了,狐王也答应了,我老爹也答应了,为什么你现在反而后悔了?” “我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的错,当时在幻境里没有发现你才是真正的寄意,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原谅我好不好?”斯风不等他说完,急忙道歉,小心翼翼的抱着他,眼泪都要掉下来:“寄意你在我眼里,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谁也比不上,我谁也不想要,只想要你……你要是不相信,我用行动证明给你看,这一辈子我都会陪着你的……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第187页 君寄意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再也说不出话来,许久才盯着他,沉声说道:“你要是敢骗我……” “不敢的!”斯风见他松口,挂着眼泪笑起来,凑过去亲他:“永远永远都不会变的。” 斯风的眼泪沾在君寄意脸上,他心里就再也硬不起来,任他亲着,心里发疼说不出话来。 “好不好?” 斯风还在问着,君寄意心里翻涌,冷声说道:“……你这么蠢,除了我还有谁受得了你?” “嗯!”斯风见他答应了,更加激动的亲吻他:“天底下只有你……只有你受得了我……寄意……”他说着,那丝暧昧的香气彻底勾起身体里的火,他忍不住低哼着将君寄意压在身下,炽热的手摸进了他衣服里。 君寄意感觉到他的动作,虽然知道是自己导致的,但是感觉到他的手摸过嵴椎,轻车熟路一般将他捏得弓起来,心里勐然就生气起来,使劲儿推开他瞪过去:“你……这些年碰了多少人!?” 斯风一愣,反应过来急忙摇头:“没有,我每天都在你身边的!” “那你……那你以前……?” “也没有,我喜欢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君寄意挑眉愣在那,咬牙切齿不知该怎么问,斯风盯着他的神情,终于明白过来,脸腾的红起来,十分不好意思的搔了搔脑袋:“……我、我有幻想过和你……” “幻……”君寄意说不下去,眼中的怒火几乎要烧起来:“你每天看着我,就在想这些!?” “也不是每天……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斯风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怀里的人怒髮冲冠,不声不响的变成狐狸的样子,气唿唿的别开了脸,急忙哀求道:“不要……寄意……” 君寄意不想理他,冷哼一声,斯风都要烧起来了,也不敢勉强,委委屈屈的哼哼两声:“……我好难受。” “忍着!” 斯风要哭出来,许久又求道:“那至少……让我亲一下晚安好不好,我一直……一直想等你化形成功,每天都可以跟你说早安和晚安,求你了……求你了……” “你……”君寄意看着他脸上坨红,拼命忍着的样子,深深吸口气,不情不愿的化出人形,却是撇开脸。 斯风看见他脸上小小的红晕,心里快要溢出来,小心的凑过去亲一下,却不捨得离开,又亲一下,心虚的说道:“补、补昨天的……” 他见君寄意目光动了动,没有反对,便又凑过去黏黏腻腻的亲吻起来。 “……前天的。” “……再前天的……” “再……” “够了!”君寄意一把推开他,脸上的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别的,盯着他看了片刻,狠狠地说道:“……敢让我不满意,我立刻就去找别人!” 斯风眨眨眼,前所未有的反应敏捷,在君寄意话音刚落的时候已经扑过去,又哭又笑的点头。 君寄意实在看不得他这副样子,恨恨的看他一眼,却捧过他的脸亲上去。斯风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然后哭起来,将他抱进怀里,他的怀抱那么暖和,君寄意几乎要沉进去,模模煳煳的想着,听说越笨的人体温越高,抱着自己的这一个,大约是天底下最笨的笨蛋了。 他终于笑起来,在斯风耳边落下轻轻一吻:“张开结界,笨蛋。” 第151章 番外五 白泽 狐族的杏花醉又送了过来,段十六一开心喝了许多,毫无负担的醉过去,却久久不愿意睡,让白泽跟他说说远古的故事。 白泽见他眼中笑意,压着亲了许久,直到他沉沉睡去,这才想起,确实有一个远古的故事,他从未说过。 那时候,白泽还不是妖王,自由自在在天地间晃着,天地间无人可以束缚。 那时,他喜欢逗弄人心——尽管数万年来,他将目光停留在人类身上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偶尔见到纯粹的魂魄,他便会忍不住上前,用权势、金钱、美人甚至是一场幻梦来逗弄对方,然后看着那个灵魂染上欲望的色彩。 欲望、恐惧甚至喜悦,总有一样让人放不开手。所以每一次,白泽都十分满足,因为只要是人,心就会轻易坠落。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许久,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即将圆寂的和尚,和尚惋惜于被引入歧途的纯净魂魄,愿与白泽打赌,赌他能抵抗白泽的所有诱惑,不被权势财富所迷惑,也不输给人心的任何慾念。 白泽哈哈大笑:“你都要死了,我不戏弄将死之人。” 和尚便说:“那贫僧发愿,二十年后可以重见大人。那时,若我赢了,还请大人以后不再戏弄人心。”他说着,手中结印,点在白泽额头:“为表公平,我们忘记这个赌约,等到分出输赢,自然想起。” 说完,和尚当场圆寂。 白泽并未当回事,翩然而去。 二十年后,白泽落在一个村镇上休息,他看到一个青年,身上的衣服比盛夏的树叶还要深些,脸上的笑容比一碟水还浅点,魂魄干净如洗。 第188页 他笑一笑,逗弄之心便起来。 青年是个村镇大夫,年纪轻轻,手艺颇好,除了坐诊出诊就是採药晒药,真有闲暇,就一壶茶,晒太阳。 白泽招来山里的精怪狐妖,化作奇形怪状的人去看病,故意露出耳朵尾巴,却没能吓到年轻的大夫,就算留下的诊费第二天变成叶子,他还是来者不拒,十分认真。 有山精感谢青年,告诉他半山腰最大的榕树下有前人埋藏的财宝,只要烧掉榕树根,就能取得。青年摆摆手:“药材既然是山上长的,就当诊费了。” 山精点点头,于半夜潜进青年梦中,造出数十年南柯幻境,青年依然不为所动。 见他们都失败,白泽化作人形轻飘飘落在院子里,青年眨眨眼,客客气气的问道:“请问是来看病吗?” 白泽轻笑:“来喝茶。” 青年一楞,又一笑:“好。” 那一天,依山而居的年轻大夫结识了妖物重泽。重泽神通广大,能引来风雨,一瞬间抵达千里之外,不仅如此,他带着青年在短短数月看到人世间最稀有的宝物、最美的女子、最美味的珍馐。 “想要吗?想要我就送给你。”每一次,重泽都会带着戏嚯轻轻问着。但每一次,青年总是微微笑着拒绝:“多谢,我并不需要这些。” 重泽装作为难:“你若是什么都不要,我该如何拜託你?” “拜託我什么?” “若我有难,拜託你救我。” 青年听了大笑:“到时候直说即可,有何为难?” 重泽盯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人类都是轻言放弃的生物,若非没有大利,不会遵守自己的誓言。” 青年也看着他,郑重说道:“若有一天你拜託我,即便付出生命,我也不会背信弃诺。” “真的?” “真的。” ———— 数月后,青年在圆月下备好茶具,重泽却没有如期而至。 山精恐慌的跑来,告诉他重泽正面临死期。青年大惊失色,随山精跑到山里,山精递给他一把刻满经文的木剑,告诉他,只有他能进去,也只有他才能救重泽。 青年不假思索,走了进去。 那是个完全漆黑的世界,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盏灰色的火光静静燃烧,仿佛随时会被黑暗淹没。 火光下,冰冷的石台隐在黑暗中,重泽躺着,无知无觉像一具尸体。 青年冲过去看到他毫无生机的脸,第一次变了脸色。 重泽的魂魄飘出来,轻轻说道:“你来见我最后一面,我很开心。” 青年看着他,良久嘆息:“我来救你。” 重泽看着他手上的木剑:“那你要在这里守我四十九天。” “好,”青年点点头,见重泽的魂魄就要消失,突然问道:“是真的吗?” “什么?”重泽不明白,心里闪过一丝疑惑的时候,却看到青年摇了摇头:“没什么,你放心,我说过会救你。” 重泽便点点头,消失了踪影。 黑暗的空间重新寂静,过了许久,青年渐渐在黑暗里听到暗哑的响动,像风吹过夜色下枯藁的树林,让人觉得不详。 数十只尖牙利嘴的小鬼从黑暗中伺机而动,往石台爬去,青年见过不少精怪,也被它们吓到了。他有些害怕的拿起木剑,手忙脚乱的驱赶着,脸都涨红了,才让那些小鬼退到黑暗里。 他气喘吁吁的坐下来,在黑暗中听到“叮”的一声,像冷泉拍打石头,微弱遥远。重泽像雾一样飘出来:“这是每天结束时的响声,当第四十九声响起的时候,我就安全了。” 青年点点头,并不说话,他累极了,沉沉睡去。 醒来时,隐秘的吵闹又一次响起,青年打走更多小鬼,在幽黯的空间里察觉到恐惧的心情,又急忙压下去。 时间流逝,不知道过了多少天。 有一次,青年累极了,倚着石台睡过去,睡梦里听到“死了死了”的窸窣,他睁开眼睛,发现那些小鬼已经爬到自己身上,忍不住惊恐大叫,弹跳起来将小鬼从身上拍掉,又将石台上的赶走,这才气喘吁吁的站在那,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友人的“尸体”,在黑暗中呆呆的站了许久。 在那以后,青年再没有闭过眼睛,实在累了,就靠着石台坐着,凌冽的寒意渗透进他的身体里,冻得他指尖都冰冷起来,脸在黑暗中苍白如鬼。 每一天,重泽都会出现,轻轻说道:“你若是觉得辛苦,可以放弃。” 每一次,青年都会摇头,轻轻回答:“我要救你。” 直到第三十五天过去。 小鬼没有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四个人影。 它们悄无声息的出现在石台四角,在虚无的空间里不远不近的站着,浑身漆黑,却在黑暗中也清晰可见,长袍将他们遮掩,只露出瘦骨嶙峋的脚掌和枯骨一般的手。 青年吓白了脸,盯着人影齐齐抬脚,同时向前迈了一步,阴风吹拂起来,刮过石台,他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站住!”他发抖的声音被凝重的空气压制住,艰涩无比。 第189页 人影如同没有看见他,他们站立了一会儿,再次抬脚又逼近一步。 青年想起山精的话,抬起木剑划开自己的手,鲜血顺着经文往下流到地上,剑身上闪出淡淡的红光,他用血沿着石台四周划出结界,源源不断的血变成结界上的经文,将石台与他圈在里面,许久,他惨白着脸坐下来,手掌的鲜血依然流淌。 在这个过程中,那四个人影又前进了数步,眼看就要踩过经文,经文一瞬间下陷,淡红的结界升起来,将它们牢牢挡在外面,它们停下来,站在结界后静默不动。 挡住了。青年长出一口气,看着地面上渐渐干涸的血迹,将手中的伤口切得更深些,想到还有十三天,也不知道自己的血够不够。 重泽现身,轻轻嘆息:“放弃吧,我不想你死在这里。” 青年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重泽始终没有告诉青年真相,青年也始终没有放弃。 十四天后,那四个人影终于消失,重泽坐起来,看着奄奄一息的青年,没有说话。 黑暗的空间消失了,青年发现自己在半山上,不远处就是自己简陋的屋舍,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他并不伤心,也不愤怒,不知为何,他内心突然澄明一片,脱口说道:“这一次,勉强算我赢了吧……所以,不要再戏弄别人了。” 白泽愕然,他盯着青年,终于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和尚,又笑了:“好,你赢了。” 青年不明白什么输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说过那句话,他闭上眼睛,魂魄一瞬间就随风而逝。 白泽看到对方突然化作灰尘,这才发现自己看不到对方的魂魄去了哪里。 罢了,在天地间自由惯了的妖物摇摇头,并不在意,他转身离开了那座山。 那是白泽第一次没能从人心里获得乐趣,也是他最后一次戏弄人心。 ———— 很久很久以后,妖王白泽路过忘川,看到一个仙人坐在远处的石头上。对方白衣如雪,白泽却突然想起一个身影,对方身上的衣服比盛夏的树叶还要深。 他忍不住飞过去,发现果然是他。 心里就升出类似高兴的心情。 “我和你打个赌吧。” 仙人不明白这句话的由来,默默地看着他。 白泽笑着问道:“你心里最看重的是什么?” “……当然是天下苍生。” 白泽一笑,心想这么久了,还是这样呆,便笑道:“那我就赌你终有一天,枉顾苍生,如何?” “我不会的。”仙人轻轻摇头。 “呵,”白泽轻笑,手指上一点青光飘起来,眨眼说道:“老规矩,先忘掉这个赌约。”他说着,看着青光在两人额头一闪,十分满足,转身离开。 走出很远,他突然驻足,听到旁边有人议论圣人下凡,其中一人说道:“那下次可以去人间找他喝酒了。” 另一人却笑道:“圣人下凡,魂魄化作三十二法相,哪里还能认得出?” 白泽心里一动,回身看到很远的地方,一道白光从天地间闪过,似乎有人在那白光中一闪,奔赴云层之下。 没关系,白泽没认出那个身影,却十分肯定的想着,总会见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本结束了~超级慢热哈哈,话说他们的顺序其实是和尚-仙人-月闻雪-段十六~貌似看到最后的没几人啊嘤嘤嘤~ ps~最爱苏守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