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影重重》 第1页 [悬疑惊悚] 《谍影重重》作者:杨恆均【完结】 一 我把双手深深插入泥土中,以此减轻心中的恐惧和身体上毒虫叮咬的难受,我艰难地侧过头,嘴巴擦到地上的砂石而生疼,模煳中,我看见几个浑身裹着白色衣服好像穿着防毒衣的人在过道上巡逻,不时举起手电筒像探照灯一样搜索草丛…… 我是趁看守换班的时候偷偷熘出来的,当时才刚刚转钟,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趴在这蚊虫充斥的骯脏草丛里。时间仿佛有一百年了,看守和白大褂忙乎了一阵子,现在显然放弃了搜索。然而,我是清醒的,东边很遥远的地方那个叫太阳的东西正以亿万年不变的步伐冉冉升起,我必须在曙光初露之前逃出去,否则,他们又会把我抓回去,没完没了地拷问,给我注射那些让我失去理智、那些让我发不出声音的毒素,这次,他们还会把我的手脚捆在床上——我必须逃出去,不自由,毋宁死! 我试着把腿紧贴在泥土上轻轻移动,却什么也感觉不到,我挣扎了一会,麻木的四肢才恢復了些许知觉。我吃力地像一条钓鱼用的蚯蚓一样向五米多高的墙蠕动着爬去。我必须尽量让自己贴着地面爬行。当我爬到高墙脚下时,我的嘴巴里灌满了泥土,我的鼻尖渗出鲜血,我的脸上不用说,一定布满了道道伤痕。我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从腰间解下事先准备好的绳索,大概是由于他们长期灌我服食摧残我大脑和神经系统的安定药物,我的双腿无力地颤抖着。 我甩了五六次,用了足足三分钟才把绳圈套到高墙的柱子上,这期间我惊惶地回了十几次头,还好,那些穿白大褂的和守卫们都放松了警惕,昏昏睡去。 我把绳子的一头缠在腰间,然后两只粘满污泥的手牢牢抓住绳子,双脚踩到墙上,一步一寸地向上挪动。 好不容易爬到一半的时候,我浑身大汗,握绳的双手颤抖不已,我想,完了,我什么时候爬过这么高的墙?小时候没有,有记忆以来也没有过。我知道,现在已经四十岁的我又如何能超越自我?更何况我被他们关了五个月,受尽了折磨。可是,我没有选择,我必须爬出去,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也是我逃出去的唯一方法。 我依仗的是连我自己也不十分了解的一种东西,那就是意志,我的意志,我求自由、求真相的意志。我不能就这样终老在里面,我必须逃出去;我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我必须出去週游全国,尽情享受我以前一直忽略了的自由。我必须离开这里,除了求自由的意志之外,还有他在不停地给我打气,时刻鼓励我。我想出去,期盼能够再次见到他,我想让他知道,我信守了承诺——无论他们对我软硬兼施,我始终为他保守了秘密,而那个秘密本身也成为我苟延残喘活下来,成为我现在挑战自己的极限、翻墙逃跑的最大动力。 所以,当我明明知道以我的体力和身体状况怎么都无法爬过高墙的时候,我还是放手一搏。此时此刻,悬在这里不上不下的危机关头,我想到了他,想到了自己。如果逃不出去,如果再次被他们捉回去,我可能会经受不住轮番的精神分析和拷问而透露出的他行踪,于是,我浑身被一股意志的力量推动,缓缓向墙头爬去…… 接近墙头时,我伸出一只手扒过去,墙头的玻璃划破了我的五指,鲜血流到我的脸上,我的脖子上,我的胸脯上,当热血流过的地方感到滚烫的同时,我的心也被一种叫崇高的东西弄得热乎乎的。当我终于坐到墙头的时候,我感到一阵眼花。我把绳子拉起来,甩到墙外,在我爬下去前,我抬头看了眼那栋被手臂粗的钢筋防盗网包裹着的苍白的小楼,心里生出一阵昏眩的感觉。 十分钟后,我站在曙光微露的深圳路边,由于脱掉了他们硬给我穿上的统一的条纹制服,身上只剩下一条花格子大裤衩和一件背心。一阵冷风划过,我打了个哆嗦。不过,我知道,以这个季节深圳的天气,只要太阳一出来,我就会感觉到温暖的,到中午时,我还会出汗。 我伸出血水夹杂污泥的手从大裤衩的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纸币和几个磨得泛亮的硬币,这是我唯一的积蓄,加上那半截蜡烛,这就是我想方设法隐藏起来、始终没有被他们没收的所有财产。 这些钱能干什么?我又能用这些钱干什么呢?我突然陷入一阵迷茫,被关了几个月的我终于逃脱了魔掌,终于自由了。可是,手里的这点钱能够让我去旅游吗?我该到哪里去?我已经没有了家,这个世界哪里是我避难的港湾? 我的眼睛湿润了,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我想起了他——就是那个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也一直在我心中默默鼓励我的他!我发过誓,只要能自由,就算是踏破铁鞋,就是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他。我还想让他知道,这五个月他一直在我心里陪伴我,让我度过了艰难的时光。就像当初他把迷失方向的我从深圳的十字路口拯救出来一样,是他的存在让我挺过来,并克服自我翻越了这堵五米的高墙——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现在我出来了,我还想让他兑现一个承诺,我想知道关于我自己的真相! 我就这样站在深圳微冷的早晨里,任凭眼泪流淌。我的手臂上有血,我的浑身是污泥,我的没有剩下多少的头髮乱蓬蓬的,我的腰背肿胀得直不起来,我的眼睛浮肿,看到的世界也仿佛被虚幻被微缩过的,我的鬍子拉茬,我的衣服滑稽—— 第2页 我的眼睛仿佛脱离我的躯体,飘浮到我的身体之外,客观地观察狼狈落魄的我,当一阵清凉的晨风吹过来时,我心中一阵空虚和难受,是他伴随我度过艰难的时光并鼓励我逃了出来,可是一旦获得自由,孤零零站在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有些迷失,我好像感受不到他的存在,我慌乱地东张西望—— 我突然看见了他!他微笑着站在无人的深圳的清晨里,还是那么潇洒,那么神秘,浑身散发出逼人的积极向上的干劲和活力。看见他的一剎那,我突然怔住了,我强忍住扑过去抱住他的冲动,当然,我是无法忍住汹涌的泪水滚滚而下——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总是在我彷徨无依、在我迷失自己的时候,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出现在我眼前——我哽咽着,浑身颤抖,我想吶喊,我想欢唿,可是我说不出话,我只能在心里问他。当然,我知道,我和他之间,语言是多余的,他了解我的一切! 二 我是五个月前第一次见到他。当时我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或者说,是我的心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因为生活和工作并没有变化,只是我心中对它们的看法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一切都从我的四十岁生日开始。 当妻子告诉我,再过十天就是我四十岁生日时,我用喉咙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在我的记忆中,只有我为儿子和妻子过生日,还有有时早上上班时看到桌子上放着前一天同事们晚上过生日吃剩下的蛋糕。第二天,妻子再次提醒我生日还有九天时,我愣了一下。 从那一天开始,生活和工作照样,然而,我的心里却渐渐产生了变化。四十岁的生日,这个概念好像有魔力似侵入我大脑,逐渐散布全身,最后紧紧缠绕着我。每天一起床,我就不自觉地计算离生日还有几天,从而一天都着了魔似的,茶饭不思,昏昏沉沉,脑袋里仿佛只剩下几天后四十岁的生日还是清晰的。 那种清晰让我害怕,让我却步,让我反思,也让我痛苦。我不知道那一天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天一定意味着至关重要的东西,而且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一直以来,我对孔圣人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都不以为然,原因是我二十岁就完全经济独立了,而就在我独立生活的时候,我以为我已经对人生不再有迷惑不解。可是,现在看来,我错了,四十岁的生日还没有到来,我的迷惑却日益加重。 生日的前两天开始,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一种莫名的混杂孤独、空虚、痛苦和恐惧的感情常常缠扰着我,且日益加重。四十岁的生日到底意味着什么?它应该是一个人的人生的分界线,在生日那一天,是你经过半生的跋涉,终于登上了人生的分水岭。你站在高处不胜寒的分水岭,回头看,你应该看到过去所走过的那条弯弯曲曲的路,朝前看,你应该知道自己将走向何方——可是我呢?这些天,我不敢向后看,更不愿意向前看。 生日那天,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家里,推开门,发现屋里很黑,当我伸手摸电灯开关时,发现微微凸起的开关在晃动。我使劲眨了眨眼,定了定神,这才发现墙上有影子在飘,是蜡烛光映照下的那种飘忽不定的影子。 妻子站在蜡烛的那边,脸上那久违的勉强的笑被蜡烛光染得有些怪异。五岁的儿子已经坐在放着生日蛋糕的桌子前,艰难地控制着自己不安分的小手,满脸的期盼。 “生日快乐!”妻说。我好奇地注视着妻,心里一阵黯然神伤。这是妻子第一次为我过生日,不是她不给我过,而是我不肯,我太忙,也一直找不到过生日的心情。 一家三口围坐在这二十平米不到的小屋子里,蜡烛摇曳的光影投射在四壁上,我心里没有一点生日的快乐,相反,却充塞着惆怅和迷惘,仿佛有种为失去的岁月默哀的感觉。 我们三人一起唱起单调重复的生日歌,歌声还没有结束,小傢伙就急不可耐地帮我吹灭了蜡烛,举起刀叉向蛋糕开刀。妻起身过去打开电灯,回来时,我看见妻眼圈红红的。 在儿子忙于用蛋糕把手上和脸上涂得都是奶油时,妻子嘆了口气。我迴避着妻的目光,却无法迴避她的嘆息。我心中被一阵愧疚冲击着。妻子三十八岁,但看起来好像五十岁了。我们结婚十五年,这十五年我让她经歷了难言的苦痛。虽然我知道,她受了不少委屈和苦痛,可是,我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文峰,”妻子轻身喊着我的名字,仿佛不愿意打搅吃得津津有味的儿子。“文峰,我想好了,我们离婚吧。” 三 妻子的这话,我不是第一次听到,然而,只有这次是轻声细语的,正是这轻声细语,敲打在我心上才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我立即知道,和歷次吵架的声嘶力竭的喊叫不同,妻子这次确实是“想好了”。 我无声地嘆息了一声,怔怔地看着妻。两行眼泪顺着她脸颊流下,在儿子还来不及注意到的时候,她很快伸手擦掉了。 “我想好了。”她用坚定的语气说。 “我知道,”无论我心情如何不平静,我的声音是平静的。“如果你真想好了,我能够理解。” “你知道?你理解?”妻子突然站起来,表情激动。“你不知道,你也从来没有真正理解!你甚至没有尝试着去理解!” 看到妻子的表情,我心中稍感安慰,只要妻子还有激情,我就还有希望。但随即,这希望破灭了。妻子脸上马上换上一层冷冷的冰霜,她坐下来。 第3页 “杨文峰,你不知道,你也不理解,你只是以为你理解了,或者假装你理解了。”妻说着,看着我,看得我浑身发毛。 “如果你能听我平时的叨唠,如果你能够真正睁眼看看周围的朋友同事,你其实早就应该明白,应该理解的。”妻说,“看看我们现在住的这房子,除了刚刚进城不久的农村工,还有人会住在这里吗?” “可是,我是为了——” “为了你的理想?”妻冷笑着打断我的话,“不错,你的理想,我就是因为你的理想才同你结婚,不要忘记,没有人比我更理解你的理想、比我更支持你的理想,可是,杨文峰,你的理想过时了,你没有与时俱进,我们不能靠理想生活,人得靠钞票生活。” 妻说到这里,我沉默了。要是往常,妻也会见好就收,然而,今天显然不同往常,今天是我四十岁的生日,也是妻决定和我分手的日子。而早前,我就已经感到,今天有大事发生,将是我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分水岭。 “如果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当初你填写高考志愿时选择了‘政治’这个专业是误入歧途,那么后来你却死心塌地地在这条歧路上越走越远而死不回头。”妻用平静得可怕的声音说,“我可以理解,八十年代,经过了文革的折腾,你有心学习政治,报效祖国,可是,你也知道,在中国,学习政治的人几个有好下场?看看你们北大学习政治的人,不是坐牢就是流亡海外,要就是不死不活郁郁寡欢,再看看叱咤在中国政坛的领导人,又有哪个不是学习理科,学习工科的?人家把国家和人民治理得像流水线上的机器一样井井有条、有条不紊——” “可是,人民和国家不是机器,人民会思考、会思想——”我的话没有说完。 “收起你的思想吧,杨文峰,你的思想害我们全家人还不够吗?”妻声音哽咽地说,“你认清现实吧,如果你不那么玩弄什么思想,总那么好像自己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不那么总是自以为是去思考去探索,我们今天会落得这个样子吗?” 我又沉默地垂下头,妻的话仿佛向我心里浇灌了一罐铅水似的。 “学了文科,特别是学了政治,如果想生存,想出人头地,也不是不可以的。只要你收起那些狗屁思想,尽量忘掉四年所学的书本知识,夹着尾巴,闭上嘴巴,去谋个领导的秘书或者单位的办公室职位干,也不是没有机会。可是,你偏要自以为是,到哪个单位,嘴巴就哇哩哌啦,总想用自己所学对照现实发表一通议论,高谈什么改革、改进和发展,结果呢?你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没有什么单位容得下你。可是,文峰,你并没有吸取教训呀。” 妻停了一下,擦干了眼泪。儿子把一个蛋糕搅得乱七八糟,肚子实在塞不下后识趣地躲到墙角看我们家那台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电视去了。 “如果你这时回头是岸,完全来得及。说实话,我也以为你受到这么多打击,应该幡然悔悟了。所以,听到你要辞掉索然无味的工作,决定到美国留学,我变卖家产,靠借钱,凑足了你的路费。可是——” 妻泣不成声,差一点说不下去了。 四 “可是,你在国内学政治搞政治还不够,到了美国,你竟然又选择了政治专业!”妻愤恨地看着我,我知道妻不是恨我,她是恨政治,就像普通老百姓讨厌政治,尽量远离政治一样。“你就算不知道我们国家需要什么人才,也应该从成群结队出国留学的中国留学生身上看到呀,我们国家需要的是科技精英,需要的是管理奇才,需要的是经济人才——” “不能这么说,我们其实更需要——” “你闭嘴!”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粗暴地打断我,“你又要开始教育我了吗?我受够了!收起你那套大道理,什么我们国家更需要的是政治体制改革人才,是现代的政治管理思想、民主观念,什么‘你讨厌政治、远离政治,政治却不会放过你’,什么‘你加入政治是不想政治落到卑鄙人的手里成为残害大众的工具’——你闭嘴吧!杨文峰,我们国家需要什么人才,不是你说了算,对不对?如果你不知道需要什么人才,就看看你自己吧。人家留学回来的不是当总经理,就是当大款,要就是马上加入精英的行列,有吃有喝还有外快,几年就腰缠万贯。可是,再看看你,说什么来着,‘我们国家需要政治改革人才’,如果我们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你会像今天这样被人踢来踢去,你会朝不保夕,我们家会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吗?你倒是告诉我呀,杨文峰?” 妻想高喊然而又怕影响孩子而不得不压抑的声音,听在我耳朵里仿佛即将爆发的活火山,分外可怕。 “当初你从美国来信,信心满怀地说自己选择了政治专业,还选修了宪法学,民主选举法等专业,我当时就感觉天旋地转,不过,我心存侥倖,我想,也许,你是想留在美国,到时把我接过去。可是,杨文峰,你却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学成后,也和其他归国海龟一起涌回国内。结果怎么样?” 妻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知道我记得很清楚。六年前,我回到深圳,拿着自己政治学硕士文凭来到深圳海外归国人才服务中心,和那些海龟一起排队。看到在我前面的海龟受到热情接待,并且当场解决了深圳户口和用人单位、工资待遇,我的心情是激动的。 第4页 但到我时,情况出现了变化,接待的领导同志把我的大学政治学文凭左看右瞧,脸上渐渐露出一些不易察觉的讥笑。 “杨先生,你所学的专业不在我们急需专长之列,你回国前应该先上网查一下资料的。我恐怕无法给你任何优惠待遇,户口也没有办法解决,你看是不是到私人企业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工作机会——” 我一听就急了,我顺手抓起他们桌子上的登记本,指着前几位海龟的文凭说:“你们一定搞错了,我读的大学是全美排名第一的,而你们刚刚接待的几位都是野鸡大学毕业的,他们——” “可人家学的是先进的经济管理和科学技术,你呢?”负责人看我粗鲁地抢了登记本,也很不客气地说。“你却跑到美国去学政治?” 他的话一点也不好笑,然而,他的话音刚落,整个招聘大厅的工作人员都笑了。这笑声在持续增大,以致我的解释和辩解都被淹没了。我听到那位领导冷冷地说:“学政治还要到美国去学?从正面说,我们几千年之前就有‘民可载舟,亦可覆舟’的伟大思想,从反面讲,我们国家在秦朝时,统治者就能够玩弄权术到熟能生巧的地步,就能够‘指鹿为马’,就开始‘焚书坑儒’,那时,美国不还是原始社会?学习政治这种驾驭人民之术,这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东西,你竟然跑到西方去学?” 听到他的话,我心中难受极了,我大声向他解释:我所学的政治不是什么阴谋诡计,不是什么如何耍权谋,我学的是人民如何参与政治,媒体如何介入政治,是宪法、是制度完善……我说,我们国家处于从社会主义过渡到市场经济的关键时刻,这个时候,一定需要我这个专业的人才,我们的作用就是找出漏洞,协助政府制定制度,在必要的时候监督政府。例如,在社会大变革的时代,社会主义的优越性逐渐丧失时,资本主义的糟粕正被一些势力利用来剥削广大人民,我们的工作就是要保留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吸收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精华,而不是相反。 由于笑声太大,我喊道,只有学习政治的人,才能够取长补短,协助政府完善宪法和各种法律制度,建立完善有效的舆论监督,防止贪污腐败,防止—— 我不知道那位领导听清楚我的话没有,但他的表情慢慢起了变化,那是一种我说不清楚的惊恐怪异的表情,现在想一想,就好像他正看着一个非典病毒带菌者,就好像他正被一种致命的病毒攻击一样,到最后,他倒退两步,把我的文凭丢给我,挥手让我离开。 我在一片耻笑声中离开了回国人才交流中心。 五 妻子等了一会,大概从我脸上的表情看出我已经回忆完毕,才开口说: “文峰,我就不明白,你的智商不比别人低,你无论学歷还是大学排名也比人家强,可是简单的道理,你就是不明白。那天,你在人才交流中心受到的刺激还不大吗?人家那些揣着三流大学野鸡大学文凭的人一回来不但找到工作,而且还解决了深圳户口,几年时间不到就有车有楼,可是,再看看你,你执迷不悟,却又自鸣得意自己‘痴心不改’,什么‘痴心不改’?我看你是白痴一个,就是人家说的神经病!” 我抬头看着妻的眼,那眼中泛出的光是那么陌生。那不是我以前的妻的目光,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陌生的目光?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直面妻的目光。 “文峰,如果你对生活、工作和家庭方面哪怕只有一半你在政治方面那么敏锐那么与时俱进,那么你那天从人才交流中心回来,就会改弦易辙、另起炉灶。以你的才能,在深圳打出一片天地也不是很难的。退一步说,就以你流利的英语和俄语,也能够找到像样的工作呀,让我们一家三口搬进一个像样点的家。可是,你‘痴心不改’,抱着早就过时的什么理想死死不放。你知道,虽然你在我面前能说会道,慷慨激昂,经常以仁人志士自居,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可是我实在是腻了,我早对你的所谓理想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想想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一回来,你不合群也就算了,可你偏偏和社会上那‘一小撮’人混在一起,什么为民辩护的律师,什么维权分子,什么为弱势群体伸张正义,什么主张搞舆论监督……你找一个工作本来是为了养家活口,可是你就一头扎进所谓政治里,你去搞弱势群体调查,你去干涉人家僱佣农民工工厂里的超时工作,你管得着吗你?深圳的发展不正是靠这些默默无闻的超时工作换来的?你到网际网路上去为孙志刚案件签名,你去建立什么反腐败网站,专门揭露贪官污吏,你要搞什么维权!哪个政治名词听起来新鲜和陌生,哪里就有你去凑热闹——你不但让自己一次次丢掉了工作,还经常给社会治安添麻烦,给人家警察增加负担,也常常让我们母子生活在恐惧中,文峰,到底为了什么?你为什么就不能和正常人一样?你的脑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妻脸上带着泪痕看着我。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我是为妻流的,我对不起她。还记得我参加抗议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被公安带走妻到处打听我下落时的神态,也忘记不了我为拖欠工钱的民工组织的游行拍照时妻子提心弔胆的样子。还有我一次次被单位开除回到家时,妻子掩饰着不安却硬装出来的那种理解和安慰—— 第5页 “文峰,这一切都该有个尽头吧,可是我看不到尽头。你头脑里哪根弦搭错了?你为什么会这样?” “可是,经过我们一次次努力,国家不是越来越好,腐败的东西不是越来越无处藏身?”我忍不住辩解了一句。 “不错,是好了,可是有人说是你们的功劳吗?没有你们,老百姓不照样生活,领导人不照样做报告?党和国家领导人日里万机,人家早把我们老百姓的生活都安排好了,什么时候反腐败,什么时候要维权,用得着你去上串下跳?看看你自己吧,你们揭露了贪污腐败,贪污分子确实被抓住了,可是那些抓住贪污犯的领导看到你也不顺眼了,转眼就找机会整你,不是吗?你难道连这也看不出来吗?你不是精通政治吗?怎么对世态炎凉,权谋计策一窍不通呀?” “我学的政治不是关于权谋的,” 我生气地提高声音再次辩解,“我告诉过你多次,我学政治不是为了争权夺利,我的政治是人民选择自己的政府来为人民服务的政治——” “狗屁!”妻斩钉截铁地说,“你要为人民服务?谁相信你?哪一个不是认为你想当官才来搞政治的?再说,你连自己的生活都没有办法改善,你连家都养活不了,你连家人都保护不了,还空谈什么?你看看你这个年纪的人,哪个不是腰缠万贯,不是有车有房,有固定工作?可是你呢?杨文峰,我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尽头,我无法接受你的生活方式,更无法伴随你的理想活一辈子——” “可是,”我鼓足勇气打断妻子,“最近情况有变化,我找了固定工作,我也不再去冒险。” “是吗?” 妻霍地站起来,从旁边抽屉里拿出一叠从电脑上列印下来的稿子,“你四十岁的人了,找了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工作,你不再冒险?那是因为国家的制度逐渐完善,不错,你一直在促进国家完善制度方面上串下跳,可是除了你自己还有整天听你自说自话的我,谁还相信这一切和你这小人物有什么关系?现在倒好,你终于安静了一点,于是你就在网络上写小说,我一听就很高兴,因为以你的才华,你一定可以赚点稿费给孩子上学作贊助费,因为我们至今没有深圳户口。可是——” 妻看着那叠稿子,那是我最近在网络上写的小说,反映社会和政治现实的小说,因为没有出版社敢出版,我只好在网络上免费连载。 “文峰,你看到的和听到的为什么总和我们不一样?你为什么不同大多数人站在一起,你为什么总会成为‘一小撮’人?你脑袋里为什么没有银行、钞票、外快、商品房、私家车这些普通人耳熟能详的词语,你脑袋里为什么总充斥着那些国家安全、民族利益、政治体制改革这些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让你升官发财的垃圾一样的东西?你要搞文学创作,要写小说,你也应该知道,当今哪些小说可以出版,哪些小说可以拍成电视剧,哪些小说可以让作者出名发财呀——可是你,偏偏写什么政治、间谍和那些让人害怕的现实题材的小说——” 六 听说我要写小说,当时妻就找来了几十部流行小说给我看,什么“我哪儿都敏感”、“有了快感你就喊”、“木子美”、“干隆下江南”、“清宫传奇”什么的,可是我却没有写自己哪儿都敏感,而是选择了最敏感的题材——政治间谍小说去写。我想,中国在这个题材上一本书都没有,过了几十年或者百年之后,后人会怎么看我们这一代十三亿人呢?我写呀写呀,很快就写了一百万字的政治间谍小说,写完后,邮寄给出版社,出版社的编辑傻眼了。他们很为难,因为这个题材的书不是他们可以决定的,而大多出版社也不愿意把这些他们似懂非懂的带太多政治色彩的题材向上报,给出版署和宣传部的同志出难题。更不敢把自己的政治生命和工作前途压在我这个业余作者身上。于是我决定把小说在网络上连载,我的使命感使我不计成本,不计得失。 妻读到我的小说就感到害怕,到看到小说后面那些愤青们愤怒的留言时几乎吓呆了。 “你偏要写什么政治间谍小说,你有使命感,你要吶喊,你要——文峰,你是不是有病?你是不是应该去看医生?你也不看看时代,时代不同了,你自以为走在时代的前头,而事实上,你早就落伍了。看看全国人民,看看全深圳人民,大家都在为改善自己的生活热火朝天地工作,谁还去管那些弱势群体?谁还有时间去看路边的失学儿童?再说了,作为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个人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整个国家的生活水平也就自然改善了。你如果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不先改善自己的环境,先改善自己的生活?” 我低下头。 这时,妻从那叠稿子下抽出一张纸,推到我面前,我看到是一张离婚协议书。 我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为了不刺激妻,为了尽快结束我带给她的痛苦,我颤巍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签完后,我丢下钢笔,临出门时,我从那个所剩无几的蛋糕上取下那半截蜡烛,装进了口袋里。 我尽量平静地离开这间二十平方米不到的房子,一出门,两腿就发软,心中发酸,差一点倒了下去。勉强自己走下楼梯,来到深圳热闹拥挤的街道上,我心中空落落的。 第6页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在四十岁生日这一天,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我没有朋友——谁会和我这样的人交朋友?在热闹的街道上我感到孤独和苦楚。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去匆匆,自己忙自己的,自己赚自己的钱,我第一次感到妻子也许是对的。没有人多看我一眼,我偶尔透过玻璃墙幕看到的自己是那么的猥琐,头髮蓬乱,眼圈浮肿,腰背已经不再挺直…… 我到底怎么了?也许我真的有病,就像妻一直以来告诉我的。我原以为自己只是执着,我原以为天下人都不理解我只是暂时的现象,我原以为,当初觉得我朝气蓬勃,深感我积极向上的妻只是发发牢骚,牢骚过后,仍然会默默地站在我背后——我原以为就算连妻也不理解我,只要我自己心中怀着理想怀着希望,只要我自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就能挺过去。然而,事实又是什么,真相到底如何? 在宣传实施舆论监督、维护公民权益、揭露贪官污吏的风浪中,我受到过无数次磨难和挫折,然而,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我绝望、让我痛苦。 我是个疯子吗?我是一个只看到社会阴暗面,而故意忽视光明面的人吗?我人生的意义到底何在?这个欣欣向荣的社会到底需不需要我这样的异类?我为什么要去当异类呢?我为什么要走上这条坎坷不平的不归路? 那天在我失去了妻儿,也失去了心中最后一根支撑着自己的稻草的时候,我迷失在深圳的街头,也迷失在自己的心里。我失去了方向,任凭眼泪流在脸上,街边的农民工快乐地唱着“老鼠爱大米”,没有人知道我曾经为他们超时工作而到处奔走唿号并被公安拘留;市民们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来往如梭的高级轿车,没有人会猜到我这个泪流满面的人曾经勇敢地对抗贪污的政府官员;放眼望去,一片安定团结稳定的社会局面,哪里有我小说中写的那些耸人听闻的贫富悬殊和各种尖锐的社会矛盾? 那一天,我对自己心中怀有的理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严重的怀疑,那一天也是我四十岁生日—— 我想举起双手质问苍天,我想抓住一个行人,问他是否知道真相,是否知道关于我的真相,我想—— 当我站在深圳一个人流较少的十字路口深感迷茫,当我感到这些年一直赖以坚持下来的信念在消散,当我的精神即将崩溃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他。他在离我不远的购物商场玻璃墙前,虽然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他那深邃的目光打动了我。他深邃的目光透过灰尘和喧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 七 我以为我看错了,我以为只不过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因为,在一瞥之间,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久违的如此熟悉却又陌生的那种感觉。然而,他和我不同,为了证实那不是我的影子,我赶紧走了两步,然后回头一看,结果仍然看到他紧紧跟着我。 我感到一阵紧张,加快脚步朝公园走去。是那个人让我紧张,紧张之中又带点兴奋。虽然只看了他两眼,但他身上有一种让我紧张和兴奋的东西,他大概和我年纪相仿,穿着也很随便。但他的眼神,他的神情,他浑身透露出的一种精神,深深地吸引了我,打动了我,一时让我忘记了自己。 我向公园快步走去,我并不想逃避他,我当时就知道,我是无法逃避他的。他那深邃的眼光已经像磁铁一样把我们吸引在一起。 走到公园时,我故意放慢了脚步。等到四周无人,只剩下我一个时,当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的时候,我感觉到他已经跟了上来。 不用回头,我已经可以感觉到他那双充满智慧和自信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我。 “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我忍住心跳,让发问的声音尽量显得平静。 你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为什么跟着你。他的声音比我的更加平静。 我突然转过身,盯住他。我想看一看他是什么人,我是否以前就认识他,然而,我的注意力却无法集中,我的意思是说,我的注意力被他深邃的目光和那目光中透露出的智慧和精神吸引过去。以致后来五个月中,每当我一个人回忆他的时候,我仍然无法确切记起他的相貌和衣着,于是我总是靠想像给他穿上我喜欢的服装,按照我的幻想,给他一个堂堂的相貌。 “我应该认识你吗?”我问他。 他只是点点头,好像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浪费时间。我伸过去一只手,想和他握手,他没有接我的手。“对不起,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是吗?他说,真遗憾,你原本不应该忘记我的。不过,我还记得你,或者说,我了解你。 我吃惊地看着他。他的表情一片平淡。他的话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此时此刻,我对自己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他到底是谁? “你是谁?”我紧紧盯住他,一刻不放松地追问。 他的脸仰向还剩最后一点亮光的天空,我注意到他无声地嘆息了一声。在我后来回忆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隐隐约约想起他好像穿着一条黑色飘逸的羊毛料的薄风衣,衣服领子竖得高高的,他那显然是没有睡好觉的眼睛看起来倒有饱经风霜的感觉,他仰头看天时,整个造型特别酷。当然后来由于他们给我用损害我大脑的药物,我只能说,这个记忆是幻想协助我留下的。也可以说,这个记忆很可能是他那天说的话造成的。 第7页 我的名字不能告诉你,但可以把我的编号告诉你。他瞥了我一眼,又把脸转向渐渐变得黑沉沉的深圳的天空。我的编号是006,也就是第六号,第六号情报员。 “第六号情报员!?”我浑身打了个激灵,我脑袋迅速运转着,过了好一会,才恢復过来。我结结巴巴地问:“007怎么了,你——” 这和007没有任何关系,我是国家安全部的第六号情报员! 那天他就这么随随便便说出了这个让我差一点晕倒的大绝密,之后,他转过头来,用深邃的眼睛看着我。 八 在他的搀扶下,我让几乎陷入虚脱的自己瘫坐在一条石凳上。面对这位酷毙了的自称第六号的情报员,我忘记了自己刚刚离婚被赶出了那个二十平方米的家,忘记了自己正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而不知道何去何从,我心中涌出了无数个问题想问他。但是,我却虚弱得无力开口。 可是,我不用开口,他仿佛能够看透我的心,知道我想问什么,也知道我在想什么。这点,我从他的眼睛,那双睿智的深邃的眼睛中可以看出来。 你一定想知道我的情况,让我告诉你吧。我的编号006,和你看的虚构的电影中的007情报员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中国国家安全部的第六号情报员,国家安全部对自己海外的情报员按照贡献大小来编排号码。最优秀最重要的是第一号,以此类推,第二号就是共和国第二重要的情报战士……我是第六号—— “啊——”我打断了他的讲述,惊嘆道:“没有想到,你那么厉害,竟然排名第六位……” 你听我讲,他表情严肃地说,国家安全部对自己在海外的情报员进行统一的编号,而且对于贡献特大的情报员,那编号一旦给了他,那么今后就算他去世了牺牲了,也不再收回号码,这个号码也就成了死号码。例如,001号情报员,就是周总理在六十年代亲自授予某位海外情报战士的,奖励他对中国核武器发展做出的杰出贡献。那位情报员已经过世很久了—— “啊——,这么说,按重要性和贡献大小排列,你其实是我们国家第五重要的情报员?”我实在忍不住钦佩地赞嘆道,这时,我已经早把自己的烦恼抛到九霄云外。 我还没有讲完,他严肃中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编号002的情报员在执行任务中暴露身份,死在m国情报局的监狱里。他是害怕受不了折磨而泄露国家秘密,用一个购物袋把自己活活闷死的! “哦,那应该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我快速搜索记忆,试探着问。 006表情沉重地点点头,显然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他按照自己的思路讲述道:现在是和平时期,情报不是那么急迫,但居安思危,为了迎接随时到来的那本来离我们并不遥远的战争,国家安全部决定把第三号、第四号和第五号三个编号空出来,为战争打响后,突然冒出的死士间谍留下来—— “啊——”我如果不是太虚弱,肯定会弹跳起来。“接下来就是第六号情报员,也就是说,你其实是当今国家安全部排名第一的情报战士!” 各位,在我最失落,在我迷失了自己的时候,我见到了共和国实际排名第一的第六号情报员,我的心情如何,可想而知。我想让自己勉强坐起来,他却用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这时暮色已经不知不觉完全笼罩过来,在暮色苍茫中,看到他那双稜角分明的脸和那微微浮肿的眼睛,我感到一种神圣庄严的酷。 过了好久,我才理清自己凌乱的受到了冲击的思绪。我小声问:“你既然是海外情报员,为什么会到国内来跟踪我?谁派你来跟踪我?难道我已经惊动了中央高层?” 他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先是不解,随即他明白过来,笑了笑说:跟踪你?你误会了,我没有跟踪你,我自己正在被人追杀—— 这次,我没有喊出声,但我确实站了起来,是那种神经质地一冲而起的跳起来。我的震惊可想而知,后来,当他们拷问我,想知道我是否疯了的时候,我平静地反覆告诉他们:是的,那天和我相依为命十五年的妻子离开了我,让我失去了生命中最后一个依靠之后,我随即开始怀疑自己的一生都像自己的理想一样是一场梦,我确实一下子滑向疯狂的边缘,也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是那天突然遇到了他,遇到了正被追杀的第六号情报员的话,我肯定已经疯了。拷问我的警察当然无法听懂,没有我那天亲身的离奇经歷,谁又会真听得懂呢? 但我遇到了第六号情报员,他突然而及时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他的突然出现挽救了我,他的故事让我震惊,让我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和痛苦,也让我根本没有机会发疯。 九 “你被人追杀?”我盯着他,用眼睛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他点点头。 “被谁追杀?”我又用眼睛问。 被那些追杀你的人追杀。他这样回答,这句话当时让我一愣,不错,我很烦恼,处于崩溃的边缘,甚至有自暴自弃自杀的倾向,但我并没有被人追杀。一愣之后,我就忽视了这句话,直到后来我在他的指引下窃取秘密文件发现了关于我的真相之后,我才又想起他的这句话。不过,那是五个月以后的事了。 我用眼光看着他,传递了不可思议的复杂表情。既然是最优秀的情报人员,就应该战斗在敌人的心脏,就算回来休假,也绝对没有道理被人追杀…… 第8页 他一定看出了我眼中的复杂表情。他再次神秘地对着黑洞洞的天空长长嘆息了一声。你真想知道? 我连忙点点头,随即又加重语气说:“是的,我想知道关于你的真相!” 好,我告诉你,不过,他用深邃而凌厉的目光瞪了我一眼,你得为我保密,这涉及到国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兴衰,不是一件小事! 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刚刚想对天发誓,他挥手制止了我。不必了,我信任你。 他信任我?我心里热乎乎的。这时他补充了一句: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值得信任的人,那就是你。我们其实是一类人,甚至可以说,我们是一样的。 我当时的感动可想而知,但感动是感动,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006,我怎么能和你相比,你是伟大的独行大侠,你不受他们约束,更不会被人家欺负,你的职业是如此神秘和伟大——” 我的职业?他脸上出现不解。 “是呀,我是说,我到现在还是一名朝不保夕的打工仔,可是你的职业是间谍,为国为民深入虎穴的孤胆英雄——” 间谍不是一种职业!他毅然地打断我,间谍是一种理想! 一种理想!我听得心里更加热乎乎的,没有想到,今天在深圳的一角,竟然有人和我谈起理想。我不正是一直在为自己心中的理想而窝囊地活着吗!我不正是把心中的理想作为自己终身的职业而痴心不改吗! 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继续嘀咕道:“你当初选择的单位好,竟然让自己的理想和职业重合了,他们派遣你到国外去当间谍——” 没有人派遣我到国外,我也没有被分配到国家安全部。他冷冷地说,显然对我的不解有些不满。十年前,我为了理想背井离乡远赴重洋留学,完全是自己的选择—— “你到海外留学?你选择学习什么专业?”我忍不住再次打断他。 当然是选择学习文科,学习政治经济和哲学!他平静地说,在学子们都蜂拥而出学习科学技术知识的时候,我知道,只有先进的科学技术并不能救中国,当初孙中山先生留学美国,弃医从政,吸取美国三权分立的学说,创立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三民主义,提出五权分立理论;当初留学欧洲的周恩来和邓小平协助毛泽东主席,吸收德国人马克思的社会科学和哲学理论,推翻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他们都是吸取了西方的先进的政治和哲学思想。 这些话从006嘴巴里平静地流出,在我心中激起了千层涟漪。我激动得嘴巴都微微颤抖起来。此人是谁?他为什么——我急于想知道关于他的真相,我开口问道:“这和你的职业,不,这和你的理想有什么关系吗?” 在远处霓虹灯的映照下,我清清楚楚看出他脸上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是一种忧郁,还是一种深思?这时他的意思又传进我心里。 出国之前,我对西方充满了嚮往,对自己的国家很多事情都非常不满意。但到了西方,特别是在那里站稳脚跟后,通过自己的观察,通过自己的耳闻目睹,我看到了很多以前没有看到的,正是这种见识让我越来越热爱离开的祖国。而且,在学习和工作中,我也了解到,西方对中国的种种刁难,以及他们藉助自己经济实力建立起来的国际经济和政治秩序剥削中国和其他第三世界的情况。作为一个为了祖国强大而负笈留学的海外游子,我开始思考如何报效祖国。后来,我想到,有一个便捷的方法,那就是为祖国提供情报,给祖国提供有用的信息——于是,我走上了这条我一直称为理想的不归路—— “你一定非常优秀,取得了巨大的成绩。”我由衷地赞嘆道,“不然你不会得到006这个代号,而且,海外那些情报机关也不会一路追杀你到深圳!” 不对,不是他们追杀我! 十 你可不可以不要打断我,我的时间不多了。他恳求道,随即在假装看手錶时,拿那双机灵的眼睛警惕地四下扫了一遍。 我这才感到事态的严重性,我也马上警惕地四下扫视了一周,然后闭上了自己的嘴巴,用心听他的讲述。 那些年我提供了很多对我们国家和民族有用的情报,其中大多是揭露了西方反华势力对中国进行和平演变的阴谋诡计。我的很多情报对于提醒我们国家和人民警惕西方的颠覆和破坏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这点也得到国安部高层的肯定,你看,我的006编号不是浪得虚名。我刚才告诉过你,我选择的是一种理想,而不是充当间谍这种职业。我不为钱不为名不为利,只为理想,愿意作默默无闻的无名英雄。这里我得强调一点,我不是出卖灵魂的那种间谍,更不是被人利用的间谍,我对很多问题有自己独立的看法,我的精神也一直是自由的,热爱中国热爱人民,这种爱不是盲目的,也没有被爱蒙住我的眼睛。 我说自己对很多事情有自己的看法,这里可以举个例子,对于和平演变,我就有自己的看法。中国改革开放了十年,特别是苏联东欧解体后,西方反华势力决定要对中国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就是和平演变。但实际情况是什么呢?实际情况是,他们要中国快速融入国际新秩序,要中国按照他们的方式方法进行改朝换代而不是渐进式的政治体制改革,他们这样做受到一些人的欢唿。可是大家也没有想想,以当时中国的国力和人口素质,任何和平演变都将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中国分裂还不是最大灾难,中国有可能永远沦为向西方输送原材料的二等国家。所以,我当时是反对和平演变的,这也是我为什么出全力收集西方反华势力试图颠覆中国的企图和计划。现在的所谓国际秩序和游戏规则是西方人完全在自己利益基础上建立的,中国必须强大到可以参与修订甚至建立新的国际秩序的时候,才能够一股脑儿地融入。 第9页 后来情况渐渐发生了变化,这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我们国家经济发展迅速,国力也日益上升。加上我们国门打开,人员出入自由,资信流通顺畅。正是在这诸多因素下,我渐渐发现一些问题,例如,中国出现了大面积的弱势群体,中国的贫富悬殊、城乡差距(10倍)竟然超过了世界上所有的资本主义国家,贪污腐败情况已经在全世界遥遥领先,把所有资本主义国家甩在后面—— 你可能不知道这些消息对一个置身海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为共和国卖力也卖命的间谍的影响。当我从报纸杂志上看到一个个贪官污吏腰缠万贯移民海外,或者潜逃到西方的时候,我的心情是灰暗的,我心中在问:中国到底怎么了? 这些表面现象是促成我思考的主要原因,但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因素也不能不提。那就是这些年,我一直在搜集西方对中国的和平演变政策和策略,可以说,我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和共和国卫士们一起一次次阻止了西方的图谋。到如今中国不但经济上日益强大,政府也通过各种改革措施加强了国家安全保障。这时,我开始思考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一个强大的中国,一个拥有十三亿人民的古老而现代化的中国,一个拥有世界上最多军队的强大的国家,是否还有必要害怕一些西方国家的和平演变? 于是,我对自己再继续提供揭露和平演变的情报失去了信心,或者说,我不再认为自己的情报对共和国的安全和人民利益有那么大的作用。 我开始接触从中国出来的新移民,留学生和官员,我为此到处走访唐人街,也到了美国富人最集中的纽约长岛等处实地考察和採访,我所见所闻,和我心中或者说和我从数字统计看到的中国如此天差地别。无论是中国自己还是联合国的统计,中国都是一个人均收入排名远远落后,仍然可以用贫穷来称唿的国家,可是我看到的这些官员,这些新移民却富可敌国,让美国富人自愧不如。我想来想去,结论只有一个:我们的国家又回到了人剥削人,贫富严重分化的年代。 我继续深入研究这些表象。大家都知道,有改革就有痛苦,要实行市场经济就一定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再退一步说,贫富悬殊不可取,但也绝对比共同贫穷要前进了一小步。可是,杨文峰先生,你听我说。问题的癥结不在这里,事情的真相也远不止于此。 十一 在繁华深圳的一个僻静的公园里,在霓虹灯刺破黑暗天际的夜晚,我聚精会神地用心倾听006情报员最隐秘的内心独白。 作为一个间谍,你热爱自己的祖国,不管你的祖国是穷还是富,你都热爱她,这就是常说的儿不嫌母丑。然而,一个有理想的间谍服务自己的祖国,也绝对不能盲目服从。特别是当你的祖国被劫持,政权被坏人霸占的时候,例如,给纳粹德国充当间谍,在任何时候任何国家,都是一件最卑鄙的事。间谍也应该有判断力,一种人类最基本的善恶的判断力。 说实话,我自己也知道资本主义制度有其优越性,甚至可以告诉你一句老话,民主政体漏洞百出、弊端很多,但却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好的政治制度,然而,它却并不能完全适合中国目前的现状,一味地照抄照搬或者被人家硬套上来,对中华民族势必造成天大的灾难,这就是为什么在我抵抗西方所谓和平演变时仍然能够心安理得的主要思想根源。 再说到中国产生了贫富悬殊这个问题,从表面上看,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再深层分析,就有问题了。因为我们现在实行的社会主义制度,在改革开放的过程中,我们却失去了一些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同时,我们在吸收西方的市场经济,而在吸收的过程中,我们竟然继承了人家早就抛弃了几十年的糟粕部分。也就是说,我们很可能正在实行的改革中夹杂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不合时宜的部分和资本主义制度的糟粕部分。 也许我说得太深奥。你只要想想我是从哪里入手的就知道了。不错,我是从分析中国富翁和贪污犯开始的。这些富翁和贪污犯几乎都是拿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作挡箭牌,实行资本主义制度下才有的权钱交易、疯狂敛财、巧取豪夺、鱼肉人民。那些富翁依仗人民赋予他们亲人的权力搞权钱交易,侵夺人民,那些贪官污吏,一边每天开会教育人民“天下为公”,一边却把天下据为己有,偷偷转移国家资产。这太危险了,要不得呀。 杨文峰先生,你在深圳,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且我也了解你。不错,看看你周围就知道了。那些人在疯狂敛财时,他们告诉你,时代变了,我们现在在搞市场经济;可是在你也想投入如火如荼的市场经济,在你也想借市场经济的公平竞争、公开透明、舆论监督这些优秀原则来和他们竞争的时候,他们又给你当头棒喝:这是社会主义,一切财产归属国家和人民!我们是民主国家——我们在为人民做主! 如果还不明白,那么你去看看你周围的那些先富起来的人,有几个是靠资本主义制度早就确立的“公平竞争”的原则富起来的?又有几个不是靠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赋予他们的特权而富裕起来的? 杨先生,随着观察和研究的一步步深入,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随即我又发现了另外一个让我更加难受的现象,那就是贪官污吏早就对我们的国家失去了信心,他们预先转移资产,让子女移民海外,完全不考虑这样做与自己重要的职位是否有冲突。而且我还发现,改革开放二十年,出逃的贪官污吏越来越多,级别越来越高,每年都有省级干部出逃,局级干部更是多不胜数,几乎涵盖党政军各个领域。这些贪官污吏出逃,带走国家多少机密可想而知,因为西方国家的情报机关绝对不会放过这些贪官污吏,你想在他们国家安稳地住下去,逃脱中国法律的制裁,那么你必须得出卖自己的灵魂和情报! 第10页 这个观察和发现让我痛苦不堪。我为了国家安全,隐藏在海外,可谓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可是,我输送回去的那么多情报真对中国国家安全有用吗?这些出逃的局长处长随便带点国家机密出来,不就完全让我的辛苦工作付诸流水? 这种反思,加上我先前告诉你的,我们国家已经强大,也不再怕什么人搞阴谋诡计,搞和平演变等等想法,促使我改变了工作方向。我开始把矛头指向那些携款外逃的贪官污吏。 “啊——”我忍不住吃惊地喊出来,“你把目标指向了贪官污吏?” 十二 是的,杨先生,我把目标从那些西方的反华反中势力转向了中国的贪官污吏。你一定觉得很吃惊,不错,很多人都觉得很吃惊,有些领导同志甚至发来了密码电报质疑我的动机。一些和我关系密切的战友也开始疏远我,指责我不务正业。可是,杨文峰先生,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就算所有人都不理解我,你却是一个例外,你理解我,对不对?这也是我今天在成千上万的芸芸大众中独独挑选了你的原因! 他轻声细语说过这几句话,让我感动得差一点流出了眼泪。我使劲地点头,默默无语地看着他。他深邃的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泪光。他那几乎无声的声音继续在我耳边响起。 谢谢你的理解,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你值得信任。现在再回到我的话题。其实只要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自愿为祖国充当间谍,就知道我后来的转变了。不错,我当初冒着生命危险去收集西方反华势力损害中国的阴谋,就是为了国家安全和民族大义。现在,当我强烈感觉到西方反华势力日渐式微,中国国力不可阻挡地日益强大的时候,对我们国家安全的威胁和民族的损害越来越来自于那些内部蛀虫,来自那些披着羊皮的狼,来自那些打着社会主义优越性的招牌大搞资本主义剥削的贪官污吏的时候,我毅然决然地掉转了枪口。 我开始定期向北京发回一些贪官污吏在美国的所作所为的情报,特别注意追踪西方情报机关的秘密行动,他们早从十年前就开始部署针对中国贪官污吏的集引诱、胁迫和敲诈于一体的情报收集。事实上,这些年自从我转移目标后,我对国家和人民做出了更加巨大的贡献。这是有目共睹的。 可是,情况却越来越糟糕。我原本的意思是揭露贪官污吏,让北京採取行动,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让那些对社会主义失去信心的腐败分子望而却步,不敢把西方作为他们避难的天堂。可是—— 唉,现在说起来,还心有余悸呀。我干得越起劲,就越心慌。因为,我发现工作量越来越大,外逃的贪官越来越多,那些为了找后路而被安排出来的家属和子女也前赴后继。他们甚至逐渐形成了一股势力,这个势力集中在美国的豪宅区,开奔驰宝马,他们一边钻中国大陆改革开放制度不完善的空子,在中国大陆拼命贪污腐败、疯狂敛财,一边却在西方假心假意地歌颂中国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断然否定中国政府领导人正艰难进行的政治体制改革和政治民主化进程,排挤和迫害那些海外有独立思想和自由精神的中国人,也就是说,他们成为变革的获益者、贪污者和旧体制的维护者,因为只有继续维护那过了时的没有规章制度没有人民和舆论监督的绝对权力,他们才能继续贪污腐败、发财致富。 我这才知道,我前段时间的工作毫无成效。经过苦思冥想,我恍然大悟,贪官污吏并不是我的目标,我必须向滋生贪官污吏的土壤和制度进攻。是的,我应该从源头上找出癥结所在,回到国内去找出真相。于是,我回国了。我要以一个间谍的敏锐眼光和睿智的判断力,亲自找到自己的祖国出现那么多贪污腐败分子,弱势群体越来越穷的癥结所在。 006情报员停下来,眼睛警惕地向四周扫了一圈,当他收回目光,当我们两人的目光在被霓虹灯刺穿出无数色彩斑斓洞洞的深圳夜空相遇时,我发现了一丝痛苦和空洞隐藏在他深邃的眼睛里。我心中很是不忍。以他出去不到十年就得到国家安全部最优秀情报员编号的情况判断,他回国后一定很快找到了问题所在。我想,他将以自己的身份,向共和国最高当局呈报他最有价值的一份情报。 也难怪我会再次大吃一惊,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他的话传了过来。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势力竟然这样大,我回来不久,就被他们发现,为了阻止我向中央呈报情报和揭露事实真相,他们开始夜以继日地追杀我! 十三 “谁在追杀你?”我急切地问。 他诡异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说:我不十分清楚,但我知道,和追杀你的那股力量来自同一势力。 “可是,没有人追杀我。”我干巴巴地说,说实话,我倒是想有人来追杀我,那样我就不会如此彷徨了。 没有人追杀你?他莫测高深地摇摇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身无分文,无亲无友,无家可归,孤苦伶仃,没有人追杀你,怎么会搞到这个地步? 也罢!我是无话可说。 我怀疑是相同的势力在追杀我们! 他说出这句话让我再次浑身一震。在深圳有些闷热的夜晚,我感到一阵寒意袭来。 我想告诉他,他一定搞错了,我落到今天的地步完全是我不合群、不与时俱进,我一直不识时务地把什么国家安全和人民利益挂在嘴边、装在心里,结果搞得领导不开心,同事不理解,连自己老婆孩子都养不活;我没有朋友,我是孤家寡人,到如今已经沦落到孤苦伶仃。是我固执的空空的理想和追求害了我,我本可以过得很舒服,像精英一样有车有房甚至还包个二奶,但我却‘痴心不改’,说实话,我现在,不,是遇到他之前,正在考虑痛改前非,我不想再当傻冒、再当傻b了——但看到他在黑暗的公园里巍然挺立的身影和刀削般凌厉的稜角,我没有说出自己的孤独、痛苦和绝望。我只是淡淡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第11页 听到这句话,他突然颤抖了一下,腰板挺得更直。 怎么办?这是什么问题?没有怎么办这样的问题。一如既往,追求真相,暴露黑暗——我一定会把自己最伟大也许是最后一份情报呈报给党中央,剷除那些滋生腐败的土壤,消灭那些保护贪污的力量,完善社会主义的法制,促进社会主义民主,敦促党中央从制度上杜绝一切损害国家安全和人民利益的事情发生! “你那么有信心?”我的心情早已经激动了,但却故意声音冷冷地说,“公园那边,灯火辉煌,车水马龙,人民都安居乐业的样子,到处充满了光明,可是你却拼命挖掘黑暗。在美国你挖掘阴谋,你是我们的人民英雄;在这里,你挖掘黑暗,你迟早有一天沦落到我这样子,在这里有些人会让你无处容身,甚至会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你抓起来,这样做值得吗?有人理解你吗? 我的话音还没有落,他的声音也冷冷地传过来:在西方挖掘真相,是为了祖国更光明,在这里暴露黑暗,也同样是为了这个目的。何况,不正是因为有我们这些不识时务拼命挖掘黑暗的人,光明才到处瀰漫? “话是这样说,”我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可是何苦要忍受那无法忍受的孤独和痛苦?” 虽然是对着他说,但我何尝又不是沖自己说呢,甚至有那么一剎那,我以为自己在自言自语。他大概也看出来了,稍微停顿了一下,声音轻柔地说:当你心中还有理想还有希望的时候,孤独只能给你带来力量,痛苦则让你变得更加坚强。 孤独让我失望,痛苦让我绝望。但毫无疑问,他的话却带给我力量。我试着在黑暗中挺了挺自己的腰杆,感到一阵酸痛。 “你离真相很近了吗?”我突然问。 他犹豫了一下。 “你在担心,担心自己离开真相太远?”我又问。 不,我担心离真相太近,他说,对于我这种一辈子追求真相的人,得到真相之后往往是真正的寂寞和忧伤。 他后面的话仿佛是抒情而出,听得我怔怔的。我觉得同他一席话,让我了解到他,也了解了共和国真正勇士的真相。看到他沉吟不语的样子,我仿佛怕打搅了他似地轻声说:“世界上总有无穷无尽的真相等待你去追求。就像现在在你面前,我好迷茫好彷徨也好忧伤,不知道关于我自己的真相……我今天四十岁了,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也正好四十岁。他亲切地说,眼睛里流露出关爱的目光。四十而不惑呀! 十四 他目光中的关爱给了我力量。就在今天见到他之前,我迷茫彷徨和忧伤,我本来想向他倾诉,我想告诉他,我怎么都无法安于现状,我看不得不平,也绝对不会放过生活中的邪恶,我像那位刺向风车的唐吉坷德,为自己的理想如痴如醉,不畏艰难,却徒留人笑柄。没有人理解我,最后受伤的总是我。我迷茫,我彷徨。 妻也离开我,我对自己产生怀疑,我想放弃,我想重新做人,我想去赚钱,忘记不快和不公,我想置身于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忘记什么弱势群体和八亿农民……就在这个时候,我碰到他,认识了共和国最伟大的情报员006,他向我揭示了关于他的真相。我震惊之下,感到了由衷的惭愧,也受到了莫名的鼓励。所以最后当我开口时,我竟然说出了这样一句突兀但却可以理解的话: “我们下一步干什么?” 他勐地转过头,眼中霎那间充满了欣慰和赞赏。是的,他没有听错,我情不自禁地说出了“我们”这个词。理想和希望回到了我的胸腔,充斥了我的心房! 跟我来,我们开始行动吧!说罢这句话,他潇洒地撩了下不太合季节但却异常飘逸潇洒的羊毛料风衣,朝公园边缘移去。我只是稍微一犹豫,也跟上去了。他身轻如燕,几个起落就翻过公园的墙,然后匍匐而行,在前面一片通明的灯光附近,老猫似地弯下腰,轻快前进,最后找了片万年青隐藏下来,奇怪的是,在他精神的鼓舞下,我竟然一步都没有拉下来,他刚刚隐藏好,我也已经潜伏到他身后。 看见那边没有,那就是深圳几百家最好的饭店之一,现在正是吃晚饭时间,你注意到那边停车场已经停满了小轿车没有?对,有四十多辆,有经验的特工扫一眼就能确定大概数量。那些车除了别克就是奥迪和广本,其中绝大多数是公务员、也就是人民公僕的车,简称公务车。我们今天的任务就是要一个个登记车牌号,然后潜进公安局车管所,窃取车辆登记资料,然后对照我们抄的车牌号,总结成我那篇绝密情报的一部分上报中央,随后为了协助中央採取行动,我们还可以公布公务员公款吃喝的小车资料——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我忍不住“扑哧”一声发出了声音,原来我们鬼鬼祟祟潜伏到这里就是为了登记车牌号?他一定是在西方被当局吓怕了,在这里我们完全可以大摇大摆走进去登记呀。 我的“扑哧”声引来他责怪的目光,我顿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我却没有办法掩饰我的疑问和不解。 你一定觉得我小题大做,对不对,杨文峰同志? 我没有否认。 也难怪,隔行如隔山,你不了解情况,或者说看问题不能站在我的角度看,他回过头来声音低沉地说,让我这样说吧,你知道我们国家因为没有航空母舰而一直无法竞争蓝色海洋吗?而列强们早在一战和二战时就拥有了大量的航空母舰!老一辈军人如刘华清大将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我们自己的航空母舰扬帆远航。可是我们却没有这个技术和经济力量去研究、去建造。其中技术难关如飞机降落时的挂钩技术,要独立研究的话至少需要八个亿人民币,我们党和国家领导人下不了决心,捨不得这个钱呀,那八个亿能够盖起多少所希望小学呀。更何况,解决技术问题后,建造一艘航母大约需要一百亿人民币,这又能改善多少中国农民的生活呀。我在海外时,为了给国家节约研究经费而四处搜集有用的科技资料,我的秘密战线的战友还有为此付出生命代价的,哎——可是——西方列强对华技术封锁到了变态的地步,要建航母,我们必须投入大量金钱去搞研究。没有钱!这就是我们老一辈的航母梦始终是一个梦的原因所在。然而,当我回到国内寻求解决之道时,我立即了解到真相,也知道该怎么做了。文峰,让我这样问你,你知不知道我们国家的公务员每年用公款吃喝的钱是多少吗? 第12页 我隐约记得一个天文数字,但由于数量太大而想不起来。我摇摇头。 具体是多少的数字,估计你也没有什么概念。这样说吧,让我换算成比较大的单位,就以航空母舰作货币单位吧。刨除国家正常的吃喝开支,如国宴和各省市礼尚往来接待外宾费用之外,每年这些公务员、这些人民的公僕本不该吃掉却吃掉的工人农民和商人交上来的税钱是二十艘航空母舰! 我耸然动容,差一点惊唿起来,也立即感觉到偷偷潜伏到这里的可笑的任务其实是无上神圣和光荣的。是的,我们不是在偷偷摸摸地登记公务车牌号,而是在为国家建造航空母舰作贡献。等我们搜集到车牌号,再偷出车管所的车辆登记记录,把这情况上报中央,用情报的形式提醒中央领导人从国家安全角度看看自己手下的人民公僕一年吃下多少艘航空母舰—— 接下来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我被捕了。 事情是这样的,在006奇特的思考方式的鼓励下,我干劲十足,当天晚上在深圳市区东奔西跑、南征北战,到晚上十点多钟,竟然抄到一千二百多个车号。按照深圳市车辆比例,可以肯定这里至少有九百辆是公车,除掉二百辆车是企业或者私人请吃以及政府的必要宴请之外,还有七百辆车是公车吃喝。我们激动得夜不能寐,当晚就在公园的板凳上草草休息了一阵子。天麻麻亮,就朝深圳公安局车辆登记管理处出发。 到了管理所门前,我们停下了脚步。他说,文峰,你不能冒险,你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你在这里等我,让我去吧。 我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开,豪气满怀地说:“不,我的麻烦一点也不多,至少见到你后,我是这样认为的。我喜欢这样的麻烦,让我感到自己在为国家为民族做大事。另外,你是共和国第六号情报员,杀鸡焉用牛刀,还是我去吧!” 我们两人你来我往,推辞了一阵子,最后他从全局出发,满眼泪水地做出了让步。在我混进去之前,他小声说:文峰,行动还是有一定危险的,你得做好万全的思想准备。 “你放心,我死都不会供出我们的行动计划,更不会暴露你的身份。”我拍着胸脯说。 他脸上明显露出了欣慰,当我走上前,他拉着我的手又犹豫起来,有些迟疑地问我:文峰,你——你有什么话要说,我,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愿望? 我怔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爽朗地笑了笑,豪气干云地说:“没有什么,我已经离婚,光杆司令一个——不过,真说到愿望,我倒是有一个。那就是,等这次行动成功后,你能不能帮挖掘一个真相,那就是关于我的真相,关于我人生的真相,你知道昨天是我四十岁生日,可是我还是疑惑不解,我指对我人生的真相迷惑不解!” 他先是有些为难,但随即沉重地点点头,说:真相有时让人痛苦,当然,如果你坚持要知道关于你的真相,我会满足你。 我满意地点点头,毅然决然地向公安局车辆管理所走去。 十五 “杨文峰,你是不是有毛病,竟然偷到公安局里来?” 在公安局拘留所里,我被几个兇巴巴的警察轮番提审了好几个小时,但正如他们反覆问那几个让他们想不通的问题一样,我的回答也同样让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杨文峰,你到底怎么回事?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行窃到公安局里?”一位警员说道,他手里拿着一叠刚刚从电脑上列印下来的有关我的资料,口水喷得到处都是。 “你不懂!说了你也不懂!”我冷冷地说。 “哎呀,你这人,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懂,说来听听,我们这里有什么值得你来偷的?”一个警员嘲笑地大声说。 “我不会说的,要杀要剐随你们便,我不会说的,休想让我透露那个秘密!”我小心地说。 “什么,什么秘密?杨文峰,你把我们搞煳涂了。你有什么秘密,我们有你所有的材料,也调出了你放在人才交流中心的档案,你能有什么秘密?” 我用鄙视的眼睛瞪了他们一眼,让鼻子鄙视地翕动了两下。几个警员摇头离开了,只剩下那位手里掌握有我档案和资料的警员。 “杨文峰,你现实点,这里没有人要杀要剐你,你别神神道道的,我们只想知道你潜入到车辆管理所资料室里去干什么。搞清楚后,如果问题不严重,我们可以当场释放你,你也是熟客了,我们也没有精力和你纠缠。” 他说到后来,脸上露出一脸无奈和厌烦,这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你到底来偷什么?”他问。 “告诉你也可以,反正我不怕,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我是来窃取车辆登记资料的。” “车辆登记资料?”他吃惊地看着我,“这也不是什么保密的玩意,你为什么不通过正常途径来查找?” “正常途径?”我嘴角也浮出强烈的嘲笑,“你们的资料不是保密的?我想,在你知道我要那些资料干什么的时候,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那你要那些资料干什么?” “为了造航空母舰,为了国家安全,为了民族前途!”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过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何苦对眼前的小警察说这些,他不会懂的。而且,搞不好,我还泄露了心中的秘密。 第13页 不过,他显然没有这么聪明,他低下头翻看我的档案,盯着好几份列印材料看了一会,抬起头时,他眼睛里明显露出怜悯。 “哦,杨先生,该怎么称唿你呢?社会活动家,还是民间反贪义士,网际网路斗士,还是维权分子?你好像已经从公安机关三进三出了,你自己也给自己造了不少麻烦吧?让我看看,你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翻出一份材料,“上次深圳爆发反日大游行,呵呵,你也去凑热闹?那是政府特意允许一些青年学生上街游行,让国际社会听到中国反日的声音的,你这个中年人去干什么?” “去抗议日本军国主义復活!”我高声说。 “什么呀,你这样的中年人去,不是让政府和我们紧张?谁知道你背后有没有黑手,谁知道你是不是被敌对势力利用了的?” 他无奈地摇摇头,“杨先生,你也真是的,让我怎么说你呢?都人到中年了,还那么不安分、不成熟,你给人家造成麻烦,也让自己过得不舒服,你看这里有记载,上次广州白云山风景区有领导盖房子,你去揭露本来是好事,可是你却偷偷潜伏在那里,像个特务似的,最后让公安反而把你抓了,何苦呢?我说的对不对?” 我恼怒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你别这样看着我,杨先生,我看,你快点交待,把问题说清楚,赶快走人算了,你看如何?”他循循善诱地看着我。 “休想,我至死都不会说的,休想让我告诉你们关于他的秘密,你们不配知道真相!”我喊道。 他满脸愕然,盯着我看了很久,摇摇头,嘆着气:“杨先生,你在说什么?你还有同伙?不会吧?” “没有,我不会告诉你们关于他的任何事!”我知道自己失言,但看到他脸上的迷惑,我心里又感到一阵痛快。这时我仿佛感到006正在那里欣赏地旁观这一切。 那个警员表情沉重地摇摇头,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出去后转身回来关门时,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十六 我被一个人留在审讯室里,我打量四周,这是一间现代化的审讯室,桌子和椅子都被固定在地板上,三面墙壁光熘熘的,另外一面墙上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我知道那是单面可视镜子,这边看是镜子,镜子那边的房间看过来则是透明的玻璃。他们现在一定站在镜子那边聚精会神地观察我。我狠狠地沖镜子里的我自己瞪了一眼。 我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我害怕这种空寂,我想面对这些警察,我要教育他们,我能够理解他们,但我也希望他们能够理解我。他们在哪里?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间审讯室隔音倒是很好,我听不到外面传来的任何声音,心里越发空寂。我克服内心渐渐升起的不安,让自己至少从外表上冷静下来。我又朝镜子看过去,本来我是想让他们看到我冷静的外表。但我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那是一个脸色苍白,头髮蓬乱,眼睛浮肿,皮肤粗燥,嘴唇干裂的中年人,灵魂的闪光显然没有从心灵的窗户反映出来,眼神游移不定,暴露出惊慌和迷茫…… 那就是我吗?我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样子?我本来有选择的呀?为什么? 我在心里反覆重复着“为什么”这个问题,不久,我嘴唇开始煽动,我轻轻地问出了声音:“为什么?” 然后,我忍不住喃喃自语:“为什么?我有选择的呀,我真有病吗?” 我是不是钻了社会的牛角尖?我为什么总是对社会的阴暗面和不公特别敏感?我是不是变态?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做,社会就不进步了吗?我这样做又有谁能够理解我呀?我为什么不忘掉政治而去赚钱包二奶?凭什么在大家都热火朝天赚钱享受的时候,我却被孤零零关在这个小房间里—— “你是谁?”我大声对着镜子里那个失魂落魄窘迫潦倒的中年人喊道。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孤单这么痛苦? 我在自言自语,我的心在颤抖在泣血。不久,我的眼睛开始湿润,当泪水像泉水一样涌出来的时候,我眼前一片模煳,我痛不欲生,我崩溃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耳边传来细微但却清晰的柔和的声音:你不是为了要人家理解才做这一切的,只要心中还有理想,你就不会孤独也不会绝望,你就会充满力量,你就会像钢铁一样坚强! 我耸然一惊,透过模煳的泪眼,我看到镜子中006那坚毅的‘痴心不改’的形象,那稜角分明的脸庞,还有那深邃的眼睛和充满智慧和亲切的目光—— 我连忙擦干眼泪,再定睛一看,镜子里只剩下我。然而,我知道,我对他的幻觉或者他那深留我心的形象再次把我从崩溃的边缘挽救回来。我豁然恢復,振作起来,用手在空中挥舞着,咬着牙沉声说道:“你放心,你放心,我不会屈服,我不会放弃,我会坚强,像你一样坚强,我充满了力量!” 然后,精疲力竭的我停止了自言自语,我伏在桌子上昏昏睡去。审讯室的门是在几个小时后打开的,最后出去的那位警察带着两位穿白大褂的中年人进来。他们三位坐在桌子对面,表情木然地看着我。我也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们。 那位年纪较大的白大褂抬起头,眼睛里露出我已经熟悉的怜悯,不同的是,他竟然伪装了一些慈祥。为了配合他的慈祥的表情,他的声音也是柔和的:“杨先生,你刚才在和谁交谈?” 第14页 我一下子警觉起来,我冷冷地看着他,嘴角露出嘲笑地说:“你穿上白大褂,就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他嘆了口气,夸张地扫视了审讯室一圈:“不管你和谁说话,他显然已经不在这里了,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他抛弃了你,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独自忍受?” 我用喉咙“哼”了一声,我不会上他挑拨离间的当,绝对不会! “杨先生,现代社会的人们生活压力很大,特别是在深圳,又特别是对那些有理想有抱负的人,社会上出现的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无法让他们接受,于是,社会越发达,人群越拥挤,我们却变得越来越孤独,”他用柔和的声音说,“于是我们自言自语,或者我们自我交谈,以寻求理解和安慰。杨先生,这没有什么难为情的,我理解你,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好好交谈交谈,你看怎么样?” 我迷茫地看着他,随即我明白过来,他是公安局的精神审讯专家,他想精神分析我,想瓦解我的意志和斗志,想把那一直鼓励我支撑我的006从我心中驱除,想让我成为他们一样的行尸走肉,想让我和他们一样同流合污——绝对不可能! 我怒髮冲冠地跳起来,向他们飞扑过去,双掌平平推出,嘴巴大喊一声:“看掌,降龙十八掌!” 十七 我被他们捆起来,强按在一具担架上,用“呜呜”响的车子送到了那个封闭的禁锢地。从此我失去了自由,当然,我是指我的身体失去了自由,因为,我的思想却在这个身体遭到禁锢的时候更加自由开放、任意驰骋。 在这里无论他们怎么开导我,无论他们怎么威逼利诱,甚至使用药物麻痹我,使用精神分析折磨我,我都把心扉向他们紧紧关闭。在我的心底深处,有006的影子,有我们共同的秘密,有我的理想,有我的希望。 这里被关的都是一群不可理喻的人,我在这里非常孤单,但由于006的话时常萦绕在我的耳边,他的影子常常出现在我眼前,我坚持了下来,这一呆就是五个月。其间,前妻带着孩子来看过我一次,她不是来和我交谈更不是来听我说话的,她坐在那里,只当我透明一样,讲述着我失踪后她们母子的故事:她们在深圳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她想回老家但却犹豫不决,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她们连回老家的路费都没有了。这时,那些我以前得罪过的一个领导——我当时揭露他贪污腐败——不计前嫌,出现了,他大方地自掏腰包,给前妻子和儿子买了回老家的火车票。前妻不好意思要他的钱,那领导谦虚地说,你拿着,没有什么,我今天吃饭给小姐小费都比这多呢。 “我明天就走了,文峰,你要安心在这里养病。”前妻子说完,带着她脸上的泪和我的孩子匆匆离开了。 前妻走后,我像发疯一样,砸乱了会客室里一切能够搬动的东西——也就是一个小小垃圾桶。他们把我捆起来,给我注射了一针红色的液体。我睡了过去。醒来后,我就开始计划出逃。看起来,006一定是太忙着国家大事,没有时间来拯救我,我必须靠自己的能力逃出去,和他会合。想到这里,我有些兴奋,因为我想到,也许006一直在注视着我,神通广大的他故意不来救我,就是要考验我吧,也许他想知道,我是否可以凭自己的力量从这个封闭得铁桶似的地方逃出去。 我策划了一个月,终于逃了出来,但当我站在这自由的空气里的时候,我那一直自由的思想却阻滞了。我开始怀疑006是否知道我为他忍受的折磨,我甚至怀疑我离开了那个有吃有住的地方是否明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隐约感到这和那五个月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禁闭生活有关——就在这时,我一回头,就看见了他——我心中那无所不能、不食人间烟火、不会被凡事俗称所伤、那为国家为民族忍辱负重的心怀伟大理想、大智慧的国家安全部头号情报战士第六号情报员。 我知道你会出来的!他微笑着说,那不是你呆的地方。 “可是我在那里呆了五个月。”我声音中透出委屈。 是吗?他的笑容更加灿烂,就仿佛正在降临的深圳的早晨。我说那不是你呆的地方,但还没有说完,那却是你这样的伟人必须呆一次的地方!听说过一句古话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 “我出来了!”我感嘆道,走向他,两人靠近时,我伸出了手,他微微侧身,并没有接过我的手,我有些微的失望。“我想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干!” 他仍然潇洒地微笑着,点点头。 “可是,在干其他事情之前,我想你告诉我关于我的真相!” 听到这话,第六号情报员突然收起了笑容,他的眉头慢慢拧到一起。 “你答应过我的,在我被捕之前。”我提醒了他。 他表情凝重地点点头,表示他还记得。他回头看了一眼我刚刚逃出来的那个方向,说:文峰,你真想知道真相?知道关于你自己的真相。 我说是的,在里面我曾经想自杀,但想起了他,以及他答应我要告诉我关于我的真相,我就活了下来。 可是,有时真相是让人痛苦的,我的意思是让人痛不欲生的。 “我一辈子都在和真相打交道,相信我,006,没有让我害怕的真想,只有害怕我的真相!” 第15页 好,我答应你,不过那得等到晚上。他看着我,文峰,这次出来,你难道没有别的愿望了? “有,”我羞涩地松开手里的一把钱,“我想到中国各地走走,特别是到长城黄河长江去走一走,这是我身体失去自由的时候的强烈愿望,我想亲近一下祖国,这能带给我更大的力量,不过,我只有这几块钱。” 哈哈——他爽朗地笑着,你忘记了你和谁在一起吗?我可是神通广大的第六号情报员呀,走吧,我们先去长城! 他说完,轻快地转身跳上一辆早班公共汽车,我也立即跨了上去。 十八 面对巍峨蜿蜒的长城,我心潮澎湃,转过头,却看到他默默无语、神情忧郁的样子。 “我一直想到长城来朝拜,没有想到今天才梦想成真。不过,好在,我心中早有一条巍峨的象徵着中华民族的长城。”我说着,扬了扬眉头,吐了几口污气。 这时我却听到几声仿佛从地下传出来的冷笑声,我很诧异地看着006。他长长地嘆了口气,幽幽地说:真的吗?长城作为中国的象徵太不恰当了,秦朝残暴的君主用皮鞭驱使穷困的人民修建保护他们王朝的城墙,而且把这城墙修建在中国大陆的中央,使得长城成为中华民族向外不停扩张的标志,另外你看到的长城也早就不是当时用来抵御外辱的长城,而是经过不停修建,目的是用来吸引外宾参观的旅游景点——文峰,这就是你心中的那条长城吗? 我愕然地看着他,一时语塞。 在游览长江三峡时,我被眼前宏伟的天下第一坝惊呆了。但当我看到006那拧紧的眉头,我强忍住赞嘆。他的声音再次在我耳边和心中响起。 你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天下第一坝,看到了人定胜天的伟大作品?文峰,你一定不是用心灵的眼睛在看,如果你用心里的眼睛看,你就会发现,这种并不被科学家看好的大坝只能是破坏生态环境的罪魁祸首。而且,作为006情报员,作为国家安全部首席情报员,我甚至怀疑三峡大坝是一个阴谋,是一个绑架中国国家安全的阴谋。因为,从这个大坝合闸的那一刻起,我们中国的国家安全就被挟持了。这个大坝等于是把两百颗氢弹交给未来的敌人手里。 我惊唿一声。 你不相信?任何五个远程轰炸机或者两颗洲际飞弹就可以把大坝炸开,而一旦炸开,中国等于受到了两百颗氢弹的同时袭击。三亿人将遭殃! 我强忍住心中的恐惧和惊慌。匆匆离开了三峡大坝游览区。但从始至终,我并没有附和006的奇谈怪论。而且一路上,我们的争论越来越多,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到了上海浦东,穿梭在高楼大厦之间的时候,我们的争论再次爆发了。 我爱惜地凝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但006却摆出一副痛苦的样子。我停下来,看着他。他注意到了我疑问的表情。嘆道:文峰,他们是不是在里面给你洗了脑?你看问题的角度是不是发生了变化? 我想了想说:“有时被他们强迫洗脸,如果一个月不洗头,他们还强迫给我洗头,但好像没有被洗脑,不过你说会不会是药物起了作用?” 有可能。他沉思地说。 “不过,有时,我在反思,我以前是不是钻牛角尖?是不是看问题有点偏颇?” 你被洗脑了!006表情悲伤地说,看到浦东这片世界上数一数二的高楼大厦,你知道为一个繁荣的中国感到自豪,但你却忘记了,这群楼坐落在国民人均收入排名在一百位以后的中国。我想,文峰,简单的数学你没有忘记吧,当平均数已经知晓的情况下,这里的每一个高楼,越豪华,越辉煌,就预示着中国某个地方——这里应该是广大的农村——就愈贫困愈落后,我们到底该为这片世界上最精彩美好的大楼而自豪呢,抑或是为这片最辉煌的大楼建在最贫困的人民的土地上而悲哀呢—— “我知道,这我知道,”我辩解道,“可是,国家有的是领导人,还有精英还有智囊,我的意思是,为什么非要我看到这个问题,非要我去担忧,非要我去与众不同呢?” 你真的变了吗?文峰,难道你放弃了,难道你忘记了当初的理想和希望?不错,你的话没有错,可是在任何社会,都需要我们这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我们可能被人误解,可能被孤立,但我们没有选择,如果我们都放弃了,那这个社会就会停滞不前,邪恶骯脏的东西就会越积越多。我们当初选择这条路,就是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当然,文峰,我们在很多问题上也许是错的,但就算我们错了,也是要用错来反证这个社会的对,让人家看清正确的路……我们这种人并不是抱着阴暗心理,正好相反,正是对国家、政府的信心,对人民的爱才促使我们这样做。反而那些道貌岸然、疯狂敛财、转移赃款、为自己留后路的贪官污吏才是对我们政府和国家早就失去了信心的人—— 他的话越说越快,声音越来越低,我需要很用心才能听见,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到肩膀被人一把抓住。随即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吼道:“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我回过头,看到一个胸脯上挂着牌子的穿保安制服的人狐疑地瞪着我。 “你的屁股把金茂大厦碰歪了,你的脚把杨浦大桥桥墩踢斜了,你是谁?” 第16页 十九 那个狐疑的保安变得兇巴巴的,不肯放手,一直把我拖出了上海浦东。我在被拖出来的时候,回头一看,006已经消失无踪,好傢伙,身手够敏捷的,我暗暗佩服,也很吃惊。 “你在这里自言自语,像个疯子一样干什么?”那保安上下打量了我一遍,“天啊,看你这身打扮,满身是血和污泥,你是哪冒出来的?” 我嘴角露出坚毅,对他的问话不屑一顾,不错,我还在思考006和我的对话。 “我在和你说话,你听到没有?”那保安吼道,随即沖他左手的对讲机叽里哌啦一通。“你的票呢?” “什么票?”我反问他。 他吃惊地看着我,用手指了指他胸前的牌子:“什么票?这里是深圳锦绣中华、中国景点微缩主题公园,你进来时买的门票呢?” “票?”我也很是疑惑,我和006一起来到这里,没有看到卖票的呀。 “天啊,你该不是翻墙进来的吧?”那个保安夸张地挥着手,转身向刚刚被他招来的两位保安说:“这个人没有买门票,我一路跟着他,他先是在八达岭长城微缩景点默哀似祈祷了一会,后来又鬼鬼祟祟潜伏到三峡大坝模型那里,一路都是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刚刚竟然不顾路边牌子上的警告,一脚跨进了上海浦东街道和楼房模型区里,看着他的屁股把金茂大厦撞歪,我才过来盘问他,天呀,看他身上脏兮兮的样子,八成是偷爬进来的。” 另外两个保安,也不说话,互相交换了眼色,然后走过来,一左一右站在我后面,那个先前盘问我的保安朝我挥挥手,我识趣地跟着他走。不一会出了一个巍峨的大门,我瞥见门的旁边挂着“世界之窗”和“锦绣中华”的牌子。他们把我推出了大门,我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上。 由于心里担心006的处境,我并没有感觉到从屁股上传来的疼痛。我勉强站起来,抬起头,这才发现,太阳已经下山了。没有想到,我们从长城逛到三峡,从黄河到黄山,从东海到东湖,最后又到浦东开发区竟然不知不觉用了一整天的时间。 我走了两步,才感觉到屁股有些疼痛,停下来揉屁股。 你没有事吧?不要回头,我就在你后面,一直往前走。 我心中一喜,按照006的指示朝旁边的草丛走去。走到草丛中时,我回过头,本来想问他是否有事,但看到他潇洒的样子,我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你不怪我吧,我怕暴露自己,先闪了。好,我们走吧,文峰!他说着,轻快地跳出草丛。 这次我没有跟过去,在我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没有盲从。他走了几步,大概感觉到我没有跟过去,停下来,沉思地看着我。 “带我去找真相。”我简短地说。 他脸上突然罩上一层死灰般的颜色,吓了我一跳,但我没有让步。“你答应我的,现在天黑了,我要你带我去找真相,我厌倦了,我好累,我痛苦、难受,我要知道关于我的真相!” 好吧,如果你坚持要这样做,他垂头丧气地说,但是,文峰,我必须提醒你,真相有时让人痛苦—— “我知道,但你应该了解我的,我宁肯活在知道真相的痛苦中,也绝对不愿意活在不知道真相的痛苦里!” 听到我坚定的话语,他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他点点头,又说:还有一点,你必须知道,当你知道真相之时,也是我们永远无法见面的时候。 我心中一阵刀绞般的痛苦,但我没有退让。 二十 我们两人都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深圳锦绣中华主题公园,我随他挤上一辆公共汽车。下了公共汽车,我埋头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到了!他的声音传过来,我抬起头,这才吃惊地发现,我们站在我早上逃出的那堵高墙的不远处。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脸上显出一丝不忍和淡淡的悲哀。 “到了?你要告诉我什么?”我问。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五米高墙。到了,你想知道的有关你人生的秘密就在那个高墙里面。 我更加疑惑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有关你的秘密被他们藏在高墙里的某个房间里,你进入房间,找到关于你的秘密档案,就真相大白了。 原来是这样,我松了一口气。就在我长长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我看到他那智慧坚毅的脸上竟然挂了一串泪珠。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你怎么了?”我走近一步,关心地问。 没有什么,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擦干眼泪,挤出一脸勉强装出的灿烂的笑容。我只是很伤感,我们要分开了,我不知道今后是否还能相见,我不知道没有我的日子,你都怎么过,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在你心里占一席之地—— 我心中也戚戚然,然而,即将知道关于我的真相的难以抑制的兴奋阻止了我进一步思考我们的友谊。我问清了关于我的秘密档案所在房间的位置,他一一告诉了我,然后递给我一个打火机和一截蜡烛,我吃惊地看到那是当天我四十岁生日时插在蛋糕上的蜡烛,当初为了保护这截蜡烛不被他们没收,我像地下党一样把蜡烛插进自己的屁眼里,不知道后来怎么到了006手里。他告诉我,也许用得着。我点点头,急不可耐地走向五米的高墙。 我走到高墙脚下,还好,我早上使用的绳子还在这里。我好不容易套好绳子,把另一头绑在我腰上,这时天已经全黑了。我双手使劲……但是无论怎么使劲,我都只能爬到一半,我沮丧地跌坐在地上。这时听到身后的草地上传来沙沙声,我一回头,竟然看到006还站在距我几步之遥的地方,关心地看着我。 第17页 文峰,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他悲伤地问。 我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他又仰天长嘆了一声,之后,他告诉我:你为什么不从大门走进去?试试看吧。 我这才想起来,这个地方应该有一个大门,当初他们把我丢进来时,我是被捆在担架上的,所以,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地方的大门。我感激地沖006情报员点点头,挥挥手,顺着墙走了过去。我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他,但我感觉到他充满热泪的眼睛火辣辣地停留在我的背嵴上。这时的我沉浸在即将知道真相的紧张和兴奋之中,没有去多想006那生离死别的样子。 五米高墙的大门也不会矮,我站在一扇巨大的门前时,眼睛被朱红的大门映红了。我站在旁边观察了一阵子,这里出来查得比较严,进去则不用看证件。我随着两个向里面走的妇女朝大门走去,接近大门时,我看到门旁边挂着一块小牌子,牌子上写着什么“深圳安宁康復中心”的字样,我毫无表情地走进大门,看门人看了我一眼,以为我是那两个妇女带进来的,等到他看到我的脏衣服,正想盘问我时,我已经迅速消失在自己熟悉的花园小径里。我心中这才有时间冷笑起来:不管你们把我的秘密档案隐藏到哪里,我今天是一定要找出真相的。 我顺着006告诉我的方位,悄悄爬上二楼,这里门上都写着办公室、主治医师的字样。我从楼梯第一间办公室开始数,数到第六间时,停了下来。我抬头一看,门上的牌子写着:档案室。 我轻轻推开门,眼睛一下子被黑暗蒙住,我闭上眼睛。这时走廊传来女白大褂高跟鞋的声音。我轻轻关上身后的门。摸索着点燃手里的生日蜡烛,蜡烛慢慢亮起来后,我才发现,这个房间里到处都是档案箱。我顺手打开一个,看到里面有满满几十份档案袋,每个档案袋都是靠号码编号的,并没有名字或其它文字。 我心中有些慌张,刚才006并没有告诉我如何找属于我的秘密档案,这里的档案是靠编号而不是名字的拼音字母排列,我如何可以在短时间内在几十箱子上千份档案里找出记录有关我的真相的秘密档案? 我一个个抽开档案箱,皱着眉头苦思冥想。这时一滴蜡烛滴在我手上,我疼得差一点跳了起来,不过这疼痛却让我脑袋灵光一闪。我急忙朝第一个档案箱走去,轻轻抽开,然后从最开始数,数到第六个档案袋时,我小心抽了出来。 档案袋上的编号是006号。 我怀着紧张得要爆炸的心情来到房间中央,把档案袋放在桌子上,一手拿着快要燃尽的蜡烛,一手颤巍巍地翻开档案袋。“杨文峰”几个字最先跃入我眼帘,我兴奋得忍不住“啊”了一声。 然后,我把蜡烛移近标号006的档案第一页,那上面的字在蜡烛摇曳的照明下仿佛在我眼前跳动似的,我好不容易用目光一个个抓住这些跳跃的小妖精,真相在我面前展现: 患者姓名:杨文峰 出生日期:1965年4月18日 罹患精神病类型:精神分裂和多重性格症 症状:自言自语,自说自话,严重时认为自己在和一个叫006的国家安全部头号情报员对话。具有双重性格,有时认为自己就是第六号情报员------ 患病原因:多方因素造成此类越来越普遍的精神疾病,其中工作压力大,搞不好和领导的关系,不能顾全大局,分不清主次是主要原因;另外,不能与时俱进,对社会的发展以及由此引出的消极现象不能持正确的认识;常常上网,分不清虚拟和现实,又经常看一些不健康的书报杂志,以致胡思乱想……除了这些原因,人到中年的困扰,家庭压力大、离婚等因素直接导致患者发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