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玫》 第1页 [悬疑惊悚] 《飘玫》作者:苏地【完结】 文案: 有一个梦想——与许许多多读者有一种默契的缘分,我将《飘玫》像一块玉放在这里,等着你来发现她。 全文讲述了一个民国时代从战场上失忆下来的三十六岁中年人,在思维的怪圈里颠沛流离,寻找出路的故事。 线索: 1“我”从水里浮起来,看见一个刚刚死去的老头。我没有衣服,便借了他的衣服。尔后与身穿金黄色连衣裙的女孩法国浪漫式的相遇,但没想到我正穿着女孩爷爷黑色的衣服。我们一开始愉悦的相遇没想到正是最终哈姆莱特式悲剧性的标志。 2“我”与小胖子一家的缘分。由小胖子的死亡而引发小胖子一家人相继的离去,他不断给予我以心灵的重击,我在人生的旅途中颠沛流离,不断思索,不断回忆。 文章穿插许多民国时代的风景,让您身临其境地体验,与那个时代里那时还依旧年轻的朱自清、张爱玲、徐志摩擦肩而过式的相遇。 一场旅行,一片不一样的风景,一个飘舞着玫瑰花瓣的世界。希望带给读者不一样的精彩。 第一章 一切从这里开始,扑朔迷离,与法国浪漫式的相遇 前节奏 长途跋涉,与将军的泪水 那是一个寒冬过后无比明媚的春天,我跟随大队伍,从东北一路南下。 春天是个易于做梦的季节,但我们是在打仗,身边时常消失那么几个人。 这些都很正常。 而我不过十三岁的孩子而已,没有太多的梦可以做。只是走路,走好多好长的路,即使脚下的草鞋磨出了洞,脚底全是血泡。 将军哭了,我很笨,不知道他长满皱纹的眼睛里为什么会丢出泪水。他抱着我的脚一阵痛哭,从怀里掏出一双黑色布鞋帮我穿上。 他凑近我的耳边,问我痛不痛。 我莞尔一笑:不疼。 他取出胸前口袋里一枚铜绿色的和硬币差不多大的勋章塞进我的兜里。 他捂着嘴唇转身就离开了。 我再未见过他,直到一天他牺牲的时候。 我在战壕中间,转身望见右方一个小草垛一般的房子上方爆开一团火花。 我朝敌人开了几枪,肩膀中了一颗子弹,一摸只是衣服被划破了。 我爬在战壕里,向那个草垛一般的房子靠近。 他的背影,他爬在壕沟里一动不动,双手直直地想够到战壕上方,他想再看一眼敌人还剩多少,攻到哪里了。 我弓着身子,爬过去,靠近他。火光已经熄灭。他已经牺牲了,眼里流着泪水。我从他上衣兜里又掏出一枚勋章,这一次,我亲自为他戴在身上。 一枚,两枚……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啊!”我抬起头仰面天空像狼一样嚎叫,却像小羊羔一样悲伤难过。 敌人已经全部被消灭了。而将军却没有剩下来,再见我一面。 《飘玫》,是一部黑色风格的小说。 1 我坐在一棵树下,树周围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前面是一片河流,水流想亲吻我的脚,但我总不给它机会。我觉得自己在逗一只顽皮的小狗一样。 我身穿一件黑色大衣,头戴一顶黑色圆顶礼帽,骨瘦如柴的一双腿上一条长裤也是黑色的,脚蹬黑色皮鞋。 我之所以坐在这里,享受晚风的凄冷,是因为有一堆东西正堵在我的脑门上,既进不来,也出不去。这说的像在梦里一般,这么无奈。像个小偷的梦。小偷手里攥着黄金,但一切像黑色的小手枪一般突然卡壳了,右手不能动了,既拿不走金子,又不能不拿走金子。就是差不多处于这样的状态。 我似乎刚刚打过仗。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刚刚我在河那边的林子里来着。 情景恍惚如下: 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当然不是我自己,我手上又不像黄花大闺女整天拿着面镜子。小溪哗哗的流着,像小孩子在哭一样。我身边到处都是血,血下边到处都是尸体。我身上还压着一具。 我当时却一点也不害怕。令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是我身上居然没有衣服。什么也没有,白白的,连任何血渍呀,脏东西呀也没有。 我不知为何像是一种习惯,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有这种习惯。我拔腿就跑,朝身后有水的声音的方向跑,大概是因为那水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美妙,是小小的瀑布的声音,瀑布似乎离的远远的,反正在这里看不见,隔着至少几千棵树。 我感到一阵开心,难道是因为以前的我喜欢跑步来着。 我闭上眼睛跑,尽量把身后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通通扔在后面。但有那么一刻,我居然想起他们了。他们端着枪,似乎有一大群人在后边追着。我身边一个小伙子,他尽然一边不顾我仓惶逃窜的表情,一边想解开我身上的衣服。他真可恶,虽然我知道这次我必然死去,但也不至于这样做,这样侮辱我的人格,让我提前就光着身子,去见上帝。想一排人整整齐齐去见上帝的时候,就我一个站在中间光熘熘着身子吗?不,我当然不允许他这么做,不允许,一点也不允许。 我脑子里一边想着,但我的手脚却不受控制,我一边绝望的想着什么,大概死亡的事情,也许不是,一边望了一眼他的脸。回过头来,看看自己不断前后摆动的两只手,不断向前迈的两条腿,它们四个傢伙天生都只会做这个似乎,我真想,真想…… 第2页 我想什么来着,后来……我忘了。 反正衣服裤子不知跑哪儿去了,靴子,袜子,都不知跑哪儿去了。 我想睁开眼睛,希望看见那从瀑布淌过来的河流。 眼前一闪而过:他们一起扑往我的身上,我们一起望着一枚长长的圆圆的像无比清新的一个早晨一个老太太洗的大萝蔔一样的东西从天空正直直地滑向我们。 我睁开眼睛,没想到已在空中飞舞着,我丝毫也不害怕,身上什么也没有,刚刚离开林子闭上眼睛回忆到的那一切似乎像小女孩的哭声一样,已消失的无影无踪。恍然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我从天空出生,因此,才这般**裸。 我一直游到对岸,冰冷刺骨的水荡漾在我**裸的皮肤上,好像无数风情万种的女子躺在我的身上刚刚睡去,即开始做梦一般。 我突然觉得我会不会很久以前有这样一个不好的习惯:特别色。 我微微一笑,在无比宽广的河流当中。我相信应该没人看见。 一只大鱼“嘣”跃出水面,我不想打扰它们,赶紧爬上岸边。 一个黑色的背影坐在海拔比我高四五米的水泥台上,我喜欢他那身衣服,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像这时正从树叶缝隙里的天空飞过的乌鸦一样。 我捡起一颗小小的石子,准备扔过去,打在他的头上。他晕过去了,或者死了,我便把他扒光,在他未知的时光里,穿上他的衣服,就像上帝刚刚那样对我做的一样,让我光着身子跑了好几公里,还度过一片冰冷的江面。 我莞尔一笑。手里捏着的石子却不知不觉掉在了地上。 他倒在了台上,像终身玩皮影的老头一般,灵魂都被吸引了去,在不知不觉的时间里。 我爬到他的身边。他已失去气息,冰冷的刀子在腹部切开一个小口,刀把小小的也是黑色,与全身的衣服正好融为一体。恍若沉睡的雕塑一般,这样就完美了。 难怪我将小石子都扔掉了。 我有些悲伤,穿上他的衣服的时候。因为无法让他听见感谢的声音。 为了他的荣誉、体面,我将他和刚才的我一样**裸的身体扔进了水里,连同他心爱的匕首。 那小小的匕首掉进水里,正好插在一条小小的鱼的身上,鲜血立刻染红了一片小小的水域,也许算是最后的祭祀。 我望着那片腥红的水域,在清晨昕薇的阳光里,它的红色渐渐退去,像要睡着一样,恢復平静。 黑色大衣里面,似乎有什么小小的圆圆的东西硌着腰部,我顺手伸了进去,掏出来放在手上,是一块带有长链的怀表,翻过背面,上面印着一个老太婆的脸,我想了想,大概是慈禧太后,再不会是别的人了。 我像检查员一样,将手路过身上所有的口袋,有不少新的发现,一把黑色手枪,二万六千块钱。钱币上写着繁体字。 我将以前所有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幸好这些简单的数字、汉字记得些,一些歷史知识似乎装在脑子里。 我不知道这些钱有没有用,能让我少饿几天,不过这把枪,我倒是挺喜欢的,它大概可以保护我,或者让我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我注视着从细碎的树叶间隙掉在水面的阳光,有那么几分钟,我静静地看着它们,良久,目光毫无知觉滑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江面,再向北门,传来瀑布的影子,它像一个嗓音优美极致的女子的舌头恰如其分、天衣无缝地悬在远远的山涧悬崖之上,为了送给我们这永远的清唱。 我收了收衣襟,扣上从上往下倒数第二颗扣子,总不能一直呆在这里,我转身便离开了,步入茂密的树影下一条狭长的水泥路面。 没想到这尽是一个令人开心的地方,一座开心的城。 虽然是座山城,但到处都是水域,河道,大概属于南国的一座城池。 我步入一个较高的台阶上,俯瞰这里的一切,形形色色的建筑,或许外表显得有些陈旧,但都严严实实地遮蔽在一种不知名的阔叶林里。由长河围起来的广阔的天地,仿佛一片原始森林,一个动物世界。猴子不住的在窗台上挠着惺忪的睡眼瞧向远处,或许正盯着我看。我瞬间觉得这些豆腐块一样的建筑不过是这群猴子们的玩具罢了。 想到这里,我早已下了台阶,在一个小店吃黄焖鸡米饭的时候,门外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哭声。我转过头去,觉得那没有什么,又吃了一块鸡肉。放下筷子,走出门外。 我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 我对小男孩说:“赶紧去追,她喜欢你。” 他立刻明白我的意思,头也没转,去追那女孩。 几只黑色的鸽子扑棱着翅膀,像乌鸦一样,飞过楼顶的石钟,成群结队,绵向远处。 石钟正显示十点过三分。 一辆电车从路那头缓缓地滑行过来,停在我的面前,等门打开,我登上去,坐在一个手里抱着黑皮笔记本的小伙子旁边。电车重新启动了,车顶上如蜘蛛网一般的铁丝髮出幽静的声响。路两边的房屋、面孔缓缓移动。几个乞丐因为什么争吵起来,一只哈巴狗嘴里咬着一只猫儿疯狂的逃窜,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从对方的眼里红着脸背着手转过身去。 我身旁的小伙子,他终于打开了笔记本,翻到中间一页空白纸上,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早上七点半,我专心的坐在公交车上想那女孩。 第3页 我掏出手里的怀表,一看指针正好指在十点二十九分。但我没有提醒他。大概我们的世界近在咫尺之间也存在时差。 在一个圆形大楼脚下,不远处坐落着些许再平凡不过的二三层低矮的房屋。低矮的房屋边上有一个月亮形状不是满月,而是略微弯曲的,你知道,这样一个月亮形状的广场。 我在这里停了下来。我坐在台阶上,这时我还没有想到原来我无处可去,没有认识的人,没有房子,这座城叫什么名字,广场旁边的路面、这片区域叫什么名字。我全然不知道,我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或者从一个蒸馒头的笼里刚刚出来被蒸去了几乎所有记忆,重新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场所。 我仅仅知道身上这套衣服是一个老头的,身后这片小小的地方叫月亮广场,地板上写着呢,哪个顽皮的妈妈教小孩子练字写的吧,歪歪扭扭的字迹。我倒不怎么讨厌这风格。 月亮广场最东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把红色椅子,每一把椅子上都坐着一个接近三十岁的男人。他们的打扮,像是刚刚从英法归来的华侨吧。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把小提琴或者风笛之类的乐器。中间一个小伙子演唱着一首不知哪国的乐曲。但我乐感非常好,那音乐大概来自法国或者离奥斯维辛不太远,既富含死亡之后的幽默,又不时生发灿烂的光线,像是几个孩子在同一片树林底下玩捉迷藏的游戏,这般的感觉。 一只小狗在门口的台阶上正舔着一个小男孩的脸,向他走近的一个中年妇女的脸好像显得非常生气。 但这些似乎并不重要,我注意到距我眼前不远的地方,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正在逗一只桃色的猴子玩着。她头戴一顶金黄色的卷沿为红色的风帽。猴子最喜欢的动作,就是像猫捉老鼠抓她的帽子,而那女子显然不怎么情愿。 我注视着她的样子,或许我正在想其他的事情。等注意到时,猴子尽在我的怀里,像小偷一般,摸索着我的内衣口袋。它滑稽的跑回她的面前,我注意到她从猴子口中取出一把手枪,那应该算是属于我的东西。 我正准备将它拿回来的时候,她左手握着手枪,向广场后边的树林里跑去离开了。 我追了过去,觉得好多天没有如此奔跑过似的。她身穿一件米黄色连衣裙子,我不知道我为何有些兴奋。 她手里拿着枪,而且里面装有子弹。但我十分确信她不会向我开枪,至少现在。她跑得挺快,想平时大概也不缺少运动,至少是喜欢与舞蹈类似的全身性运动。但与一个三十来岁中年男子比起来,她还差远了。我故意与她相隔三步之远的距离,我喜欢她的背影,尤其是她身上那条金黄色的裙子与金黄色的红色卷沿风帽。是谁都愿意追逐着这般年轻的女子,永远也不想停下来。 她突然一扭身瘫坐在地上,大概是跑不动了。这恍然令我想起非洲大草原上一个孤独的黑人马拉松式的追着一只母羊,直到羊羔跑不动了,倒在地上,被黑人扛在肩上带回家去。但我却不需要把她扛在肩上,这是显然的。 她望着我妩媚的一笑,右手伸得笔直长长的想把枪递给我。她的这一举动简直令我全身都要抽筋的想笑。假如我是在一个没有人的深渊里面,我一定要拼死拼活笑三天三夜,就为这事。但我全然忍住了。我向前走过一步,伫立在她的面前,假装严肃,保持平静轻松的表情,像是不经意,或者还不太愿意,无所谓的样子从她手里接过枪,放在眼前晃了晃,吹了一口热气,像是上面沾了好多灰尘一样,尔后将枪揣进大衣内侧靠近心脏的黑色口袋里。 “你为什么不开枪打我,你不怕有一天我会拿这支枪毙了你吗?”她依旧保持着满脸的妩媚。 “是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找你玩。” “不知道。” “因为你这身装扮和我爷爷很像。” “很像?” “简直一模一样。让我闻闻。” 她一边说着,拉过我的手臂,将鼻子凑近过来。她的动作简直像刚才那只小狗一样可爱。 “嗯……居然和爷爷身上的味道一样耶!”她不无惊奇的的说。 我想起刚刚那个老头,那个自杀死去,被扒掉衣服,为了表示尊敬扔进河里的老头,或许那就是她的爷爷。 “怎么和爷爷的味道也一模一样。你见过我爷爷?” “没有……” 她显出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那般天真娇媚的样子。我一时尽对她产生些许怜悯,就仿佛她爷爷真的就是我杀的。我一边倾听她柔腻的话语,一边想着:面前的女子,她还不知道她爷爷的死去,她要是知道的话,该立刻长大,变得多少成熟一点才是。 我摘掉头上的黑色圆顶礼帽,送给面前的女子,这本来就是她家的,她爷爷的。我不知道我为何一定这样做,大概算是替已经死去的人留给天真的她一丝留恋往返。同时,我也总不能将身上的衣服扒光,把属于她家的东西全部归还给她。 她揭去自己头上那顶红色卷沿的可爱的小小的帽子,将黑色的礼帽戴上去。尔后,恍然觉得无比开心,露出莞尔一笑,随口说了声谢谢,转身便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瞥了一眼,被她坐过的草地。她一直很开心的样子,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神态,像是出生以前,为了来到这个世上,上帝也精心为她准备了面具。 第4页 我转身离开这片滑稽的林子。 第二章 玫瑰色的奇怪的梦 2 两个小时以后,我又遇见了她,不过是在梦里。 我爬上一座笔直的山头,山顶有几颗松树,看起来好像不喜欢收拾的小伙子一觉睡过之后,后脑勺卓尔不群的显得有些突兀的头髮。 我感到有些困了,也许好久以前,我有过睡午觉的习惯。我一边想着,已倒在一颗长得并不算高的松树下的平坦的苔藓草皮上悄无声息地睡过去了。 我还一边想着选择在如此这般的地方,美美的睡上一觉,应该不会有人打扰,算是顶漂亮的一种享受。 她悄悄地闯进我的梦里,或许她实在太可爱了,所以…… 那是在一个无比宽大的屋子里,四周的墙壁像天边一样遥远,冷不觉噼过一道闪电,照亮了东面镶满的雕花木窗。 天空下起了花瓣,由于光线的原因,已分不清是黑色还是红色,大概介于两者之间。 她像是挺开心的样子,数落着花瓣。那腥红色的花瓣像细雨一般倾盆而至,她从远远的地方跑过来,我想像着她要拥入我的怀里的样子。 景色是如此优美,如回忆一般,浑浑噩噩,她越来越近了,但依旧隔得那么遥远,仿佛永远都不可抵达。 但我一点也不着急,我是一个冷酷的人,我对任何事情,任何场景,在所有人都焦虑的时候依旧保持冷静。这是我的特长。人生苦短,何必急于求成。即使漫长的等待也是一种享受。 一切恍然错位的时钟,滴,如淘气的小水滴一般掉在了深渊里的青石板上。 女子站在我的面前,一动不动,但那靓丽清冷的面孔分明已不是她,不是刚刚那个追逐的十七八岁的可爱的女子。 她大概三十岁左右,她直直的望着我的眸子,嘴唇轻轻地靠拢,闻着我的脸颊。我听见她眼里的泪水在我们几乎没有缝隙的脸庞轻轻地如泉水一般的触动。 她有些伤心难过,只不过我不知道箇中原因,她为何……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膀,原来,她依旧在好远好远的地方玩弄着红色花瓣,她时而望着我娇媚地一笑。由于相隔太远,我听不见她的声音,或许我身体里面已经变成八十、九十岁的老头那枯朽的身体,只不过外表还永远停留在三十六岁,所以听不见她或许相当开心的样子。 “莉娜……” 我听见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她在漆黑的影子里微微露出个脑袋。他摘掉圆顶礼帽。那一刻,我们两个男人的眼睛像两只威力巨大的双筒机枪一般准备交火。 但一个闪电硬是将他噼下山崖。我不知道他身后为什么是一片深渊,他为何将自身置身那般危险的境地。或许他刚刚从深渊底部爬上来,那么祝愿他早日再次活着上来。 “莉娜……”从深渊里面传来一声嘶鸣。 她伤心的样子恍然已消失不见,我却仍然保持着将她拥入怀里的姿势。 我觉得有些可笑,我的内心世界早已焦虑万分,她正等着我呢,她像在海底游泳一般,脚上被藤蔓缠住了,所以无法脱身。只有我可以解救她,帮助她脱离危险。 但我瞬间觉得,从她的表情得知她仅仅是有些顽皮,她太喜欢玩了,所以似乎忘了她想跑过来,跑进我的身边,像孩子一样…… 我彻底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应该抓紧时间,不能再继续想这想那,把什么给耽搁了。我会后悔的,如果事情依然是那样的话。 我奋不顾身拨开如窗帘一般眼前无数衰落的花瓣,它们正在慢慢的枯萎,我从心里感受到了,有些什么可能註定已经来不及,就像许多年前明明一切就在眼前还是不得不错过一般,就是这样的情与景。 我感觉一阵疼痛,从内到外,从头到脚,是从发梢到脚后跟。 原来我已摔倒在硬硬的地板上,地板是石头做的,大理石,上面堆满了血红色的玫瑰花,像鲜花一样,正在枯萎变成暗红色,转眼之间又褪为黑色,如墨汁一般默默地流淌着。 “是你杀了我爷爷。” “是你杀了我爷爷。” “是你杀了我爷爷。” 我从没见过她生气的样子,不,是愤怒的样子。她接连吼了三声,那声音格外悦耳,如从月亮广场上传来的小提琴一般缠绵悱恻。 她从花瓣里拾起一只黑色手枪,那枪分明是我刚刚摔倒的时候,掉在地上,从花瓣底下滑至她脚下的。 我终于明白她那些欢笑里面,我时常感受到的危险到底是什么了。 死亡。 她连开三枪,每一枪都正好打到我的心脏中央,如此我便必死无疑了。连她的声音也无法听见,周围的花瓣全部枯萎以后,变成黑汁一般的血液,变成一片漆黑色的江面,将我浮在上面,尔后不知不觉彻底淹没了。 她依旧在花瓣中间,四周一片冷寂,没有风。 我回过头来,莞尔一笑。猴子从我怀里一跃蹦到地上,嘴里咬着枪,跑向远处她的身边。 第三章 遇见小胖子,司机生涯的开始 3 我感觉到有一股火一样的东西在脸上燃烧,似乎全身都在晃动,处在一种极其不平稳的地方。 勐地睁开眼睛,他正睁得大大的眼珠来回移动观察我的脸,他真吓到我了,一个可爱的胖子,令我的右臂像砍断的树枝一样发出冷颤。 第5页 圆顶礼帽在我膝盖上,我将其拿在手上。他直直地回到座位上,规规矩矩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过了大约两分钟,他叫司机停下来。我这才注意到司机是个和他一样年轻的瘦瘦的橡皮娃娃,只是全身都没有肉,脸雪白雪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白的耀眼,简直像永远都不会遭人践踏的海底的白色化石。 “当我的司机如何,把他换了,他的皮肤太白了。”小胖子说。 我不知为何点了点头。 “你真的不要我了,难道你真的不要我了。”那橡皮娃娃深情的扭过头来,我真怀疑他会扭断他倒霉的脖子,一张枯瘦如柴的脸上,如麻绳一般扭曲的眉毛,被泪水搓洗出来的粉底。 但他还是离开了,或许他太伤难过心了。这里面也许存在我的过错,但那时我并没在意,受伤的人并不是我。 她哭得很伤心的样子,一手扒着腰,一手扶着路边光熘熘碧青色的梧桐树。 “他们相爱很深的样子。”我想了想。我真想笑出声来,我忍了忍。 我怀着一股相当莫名其妙的心情坐上驾驶位置,戴上圆顶礼帽。他坐在我的旁边,副驾驶位置。 黑色德国轿车沿江边驶出大约几十公里,我才明白也许拥有记忆以前的我说不定还真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司机。我真怀疑我开过坦克,当我们路过几个牵着小狗的漂亮女孩子的时候。 我看了看怀表,下午三点半了。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你,对你一往情深,你不会没有感觉到吧?” 他没有回音。 我又说了一遍:“他好像真的很喜欢你,刚才那个小伙子。”我想说橡皮娃娃的,但话到嘴边,不知什么力量令我突然改了口。 “我喜欢女人。”这一次他终于开口了。他又说了一遍,并且将嘴唇凑近我的耳边。我不喜欢他这个动作,但我喜欢他说话的意思:“只喜欢女人。” 我终于将整个心脏都稳稳地放下了。 我深唿一口气,他可能并没在意我突然放松自己整个身体的原因。 方向盘下有一张卡片,我注意到上面的内容:4:00——5:30属于睡眠时间。 轿车在一栋三层楼的别墅旁边停下来,他的作息时间很怪,我看着他胖乎乎的背影,他怎么会选我做司机呢? 我不在想这些问题。下午四点到五点半,我想了想,正是我独自一人在这个多少还有些陌生的地方随便转一转的时间。 他肯定是去睡觉了。我将车门关上,转身便离开这栋看起来相当豪华的别墅。 我走过不少早晨一个人走过的街道,路过房屋门厅。 这果真是个令人开心的城,到处都是开心的场面,到处都洋溢着令人开心轻松的面孔。 唯独在一座像是山洞一样的门前,我停了下来,夕阳的余晖像一个墨西哥中年女子金黄色的手臂将我不知不觉推进洞里。 像洞口一样的门口上方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飘玫院”。 好一个名字,听在心里,便什么也想不起来。 当我步入其中,才感觉到这是一个阴冷的地方。一条长长的通道足有两三百米长,在尽头处放着一盏闪闪烁烁的昏暗的油灯,宽度却这能容下并排的两个人。 我向前方缓缓地移动步子,生怕踩到什么不明之物。仔细看是两侧墙壁悬满了血红色玫瑰,花瓣上面沾满了露珠一般的水滴,左右草绿色的门帘里面,不时传出女子的声音。越往前,那声音就越响亮,越悽惨、哀怜了。 我加快步伐,想尽快离开这里,我不太喜欢这样的地方。尤其是看见男男女女那**裸的身子。不是我喜欢的种类。 终于来到尽头,幸好那不是一盏油灯,而是洞门外越来越暗淡的霞光。那闪烁的影也不过是来来回回窜动的人影与门前一盆金黄色玫瑰的晃动。 夜色将整座城陷入黑暗当中,我买了一顶灰色圆顶礼帽,头顶是蓝色的,当然你只有像维也纳油画里那些赤身**的小天使飞舞到我的头顶,顽皮的笑的时候,才能看到。 我走出店门外将小胖子送给我的黑色帽子挂在了电线桿上。但转念一想,或许还是黑色比较适合我的性格。 走了一段时间,我摘下头顶只有顽皮的小天使才会喜欢的帽子,扔过树梢,像打水漂一样,它静悄悄的在水边游了一会儿。几只小鱼围着它转,活像小天使一样,但眨眼之间,发生的一幕,令我全身都惊呆了。一只大大的嘴巴将五只小金鱼和灰色的帽子全然吞了下去,消失在水底深黑色之中。 我转身便离开了,有些扫兴,总觉得,一边将黑色礼帽戴在头上。 一个身穿红色背心,红色长裤,脚蹬红色高跟鞋的女子在一株柳丛里闪烁着身影,不,还有她的声音。 我从她身边路过的时候,她的背影一动不动,挺拔的腰肢圆鼓鼓的,像鲨鱼一样,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得她的奥地利美声听起来有些正宗,着实像是在歌唱的样子。好像她真的身在奥地利或者义大利某块绿洲上面,在那两边的江面冷静的如无数个寂寞的男人惨死的眼球正努力憋住最后一口气希望听她唱完这歌再心安理得的无所谓的死去。 我走过几条街,似乎依旧能够从耳边听到她的声音,也许是幻觉吧! 第6页 转眼之间,一辆黑色的轿车像狗一样爬在不远处的路灯下面,我恍然明白了一些什么:这座城市并不大,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光里,我已经步行绕城又回到了原点。 我加快步伐,径直赶到车门,好像那是我自己的车一样。打开车门,扭身,抬腿,钻进去,坐在驾驶位置。 “往前,向右拐,三百三十米,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原来,他在后座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被他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到,恍然一切早已预料,我同时也需要这样一个小伙子陪我到哪里玩玩。 轿车已到达那个地方。 刚进得大门,便迎来四个艷丽的女子,前面两个娴熟地挽着他的胳膊,像小蜜蜂一般“啵”亲了一下小胖子的大脸。另外两个自然归属于我,她们挽着我的胳膊,正要将小蜜蜂一般的嘴唇亲过来,我抬起头正好看见了第十二层楼的窗户被谁推开了,探出个脑袋,和那个脑袋上正在解开的金黄色的镶着白色小荷花的帽子。 电梯上到第十二层,大概也是这栋楼最高的地方。一个门上挂着一个**女人形状的牌子,上面写着“小胖子之屋”。 推门进去,房间并不很大,或者说由于摆放的东西,太过杂乱,一走进屋子里面,便给人一种封闭束缚,不,是囚徒般的心理。金黄色沙发,两张大理石桌子,几把椅子,一架德国钢琴。小提琴若干,风笛些许……不过至少有一百平米。 门悄悄地被那四个女子关上了,其中一个女子在门与门框仅仅相差千万分之一缝隙的一剎那,又将门推开一点缝隙,目光呆滞的瞥了最后一眼,终于将门关上,离开了。 室内相当安静,并排站着足有几十个年轻女子,年龄差距不超过十岁,都在二十五岁左右。 我以为她们都是雕塑呢,直直的目光盯着小胖子的脸。 原来她们是故弄玄虚。 屋子瞬间吵起来,酒花洒的到处都是,小胖子身上的衣服瞬间不知消失到了哪里,只剩下一件白色背心。被那群女子团团围在中间,像一颗桃核被一团软软的熟悉的白里泛红的肉轻轻地包在中间一般。 我几时来到钢琴旁边,几个女子靠拢过来,我的手指落在黑白相间的如丛林深处的一条清泉流过的长满青苔的石板下的螺丝上面。我到底是谁呢?失去记忆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记忆的链条并没有引起我对记忆的索回的渴求,仿佛失去了也无所谓,该失去的都失去,要重新开始的业已来临,我迷失在这朝朝暮暮,似乎无始无终,如江边的迷雾不能散去。 我被灌了两瓶白兰地,倒在沙发上,两个女子倒在我的身上,我轻轻地承受着她们的重量。 我隐隐约约看见灌满迷雾的眼前,小胖子玩的正开心,他醉醺醺的爬在地上,不,地上整整齐齐地爬着十几个醉倒的女子。 原来爬在地上的女子都赤身露体地爬在那里,没穿衣服,她们伸长了胳膊,直直的像跳水运动员一般从长长的木板跃入空中,在最高点准备落入水中的样子。 我觉得好笑,但我通常都不笑出声,我忍着。 我是个冷酷的人,因此心里时常得到些许平静。 “我要打仗……” 小胖子在玩一种游戏,他手里拿着木枪,他像是在做一种战术动作,匍匐前进,要秘密的接近前面的敌人。 但我还发现,他身下赤条条的女子好像在悄悄地帮他。她们扭动着腰部,缓缓的,像划船一样,小胖子在水上游动一般,拿着木枪,一往直前。其整个形状又像一辆年久失修的坦克。 我恍然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不,是趴在我身上的两个女子似乎在梦里想要呕吐出来。 我动了动胳膊,她俩摔在了地上,我有些心疼,但见她们依然没有醒来,我将她们抱起来,放在沙发上,或许她俩也相亲相爱,在这灌满酒精的梦里,我看了看她们抱在一起的冰冷的身体。 小胖子终于睡着了,房间里突然安静了,除了我多少还是清醒的。我背着他,正要关上房门的时候,又看了一眼爬在地上的无数女子洁白的影子,她们太孤单了,像旁边那架孤单的钢琴一般,与钢琴还糟糕的是:她们只是白色的一半,她们找不到黑色的另一半。 我向电梯走去的时候,身后传来门被打开的清脆的声音,我回过头去,身上是重重的只有两百斤的小胖子,(第二天,我问他。他就说了一句,只有两百一十三斤耶。)她探身出来,刚刚那顶帽子拿在手上,像一束鲜花一般绝妙的装点着她原本的美丽。 她跟了过来,我在电梯里等着她。 轿车开往别墅门前,她说她是小胖子的母亲。 我立刻全然明白她的意思。 我将小胖子背到二楼,她打开一个房间,洁白的浴缸展现在我面前。她示意放在里面。我照她的做了。 我自然离开了。留下小胖子和那个女人在浴室里。 第四章 司机的一天,与第一个刺客相遇 4 我有些感觉这是我的工作。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我手里拿着一只笔,一张白纸。 我回忆了一下,如下写到: 我开始工作, 当了三天司机, 卸了三根膀子, 第7页 杀了三个人, 喝醉酒六次。 (假装的。) …… 我从桌上打开的烟盒里抽出一只雪白的南京牌香菸,划根火柴点着,在烟雾迷茫当中,我独自享受着一个不无孤独的清晨的宁静。 我一步跨到窗户上,眺望着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楼房建筑,大街小巷忙忙碌碌穿流不息的人流、车辆,以及远处的埋在迷雾当中的人群,一望无际的江面。江面之上,一个结实的男子,大约三十岁左右,独自一人手持竹杆,逆流而上,他像是在打鱼的样子,又仿佛内心有所牵挂,所以身子一动不动,如风景一般在江面静止不动。 三天时间,我知道了这座城市的名字,以及大街小巷的名字,江的名字,人们最爱吃的放满红红辣椒的平平常常随处可见的菜餚的名字。知道小孩子们时常喜欢在哪个小巷玩你追我赶的游戏,喜欢在哪个小巷唱着儿歌。 我坐在第十二层楼窗台上,背靠着窗户,为了想知道我们到底怕不怕死去,我将另一扇窗户打开,两条腿伸出窗外悬在空中,臀部轻轻地坐在窗外的水泥台上,两手撑在外面。原来我对死亡一丝恐惧也没有,如此这般,我仅仅从内心,从全身各处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远处的电线桿看的更清楚了,上面和我一样坐着几十只乌鸦,它们抖了抖被清晨的雾水打湿的翅膀,朝我这边飞来,在接近我的时候,为我迎来无比凉爽的味道。尔后,在我眼前不远的地方划过一道曲线,冲上云霄,飞往更遥远的天空。 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呢? 我回到桌旁,点燃另一只香菸,在烟雾里回忆或者思索问题是我的习惯。我确信很久以前,我也拥有这个习惯。 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这似乎并不重要。我像是害怕自己再次失忆一般,或者我随时又有可能赤身**地从没有梦的血淋淋的地方醒来,周围的一切丝毫也记不起来,那该怎么办呢? 那倒也没有什么?但我总觉得恍若真是那样,我会趁着记忆完全消失之前,再回忆几次,像看电影一样,觉得电影不错,便去电影院多看几次。以后遗失了,彻底忘掉了也无所谓。至少曾经拥有过。 说也奇怪,三天时间,每天晚上十点十一分我都会卸一个人膀子,杀死一个人。 不过都是为了做一个称职的司机,和照顾小胖子的尊严。 “胖子!”从电线桿转过来一个脑袋,是一个和我一样身穿黑色衣服的年轻小伙子,大约二十四岁左右。 小伙子伸长了右胳膊,他直直地走过来,身体一点不晃,右手指直直地指着站在我右侧的小胖子。 “胖子,你为什么这么胖。” 他终于走了过来,他的声音吵到楼上的人了,几扇窗户里面像起风的森林一样摇晃了几下窗帘。 他直直的胳膊横在我的眼前,虽然跟我无关,但我决定把它卸下来。 他的胳膊掉在了地上。 他的目光这才像深更半夜路过一个向左拐一百八十度的下坡路,以急剎车连带急转弯,朝我转了过来,他要是少一点对我的轻视也许记忆里的我的一部分就不会唤醒对陌生的他的伤害。 他唿出一口热气,泛着白雾,里面全是酒精。我这才明白他喝醉了。 “快跑!”我轻轻地告诉他,又像是我们俩并排在急速的风里逃跑时,我突然凑近他的耳朵告诉他的。 他明白我的意思,转身熘进漆黑的夜色,被房屋的暗影完全遮掩起来。 那是在第十二层楼的一个大厅,小伙子依旧身穿黑色的衣服,他站在窗户上,但他直直的指着小胖子的嘴唇。 “我要杀了你。” “为什么?”我问他。 “我要杀了你,” 我明白了那仿佛天经地义,和爱一个人一样,恨一个人也没有原因。 他不过想跳楼罢了,还要在离开这里的一切的时候,与这里的一切再上演一幕滑稽的戏剧。 枪响之后,他掉在了倒数第十二层,即门前的十字路口上。 也许子弹根本就没打中他,打中他的概率为一百分之一百。 居然没有人惊讶,舞会照常举行着,一切恍如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我坐在车上看一份重庆日报,上面出现了他离开这个世界的面孔,我没有在意图片旁边报导性的文字。翻到背面,我却找到一篇值得一读的文章。 题名叫《天才梦》,竖着写的,作者署名:张爱玲。一听就知道是个小姑娘的名字。 天才梦 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加上一点美国式的宣传,也许我会被誉为神童。我三岁时能背诵唐诗。我还记得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着他的泪珠滚下来。七岁时我写了第一部小说,一个家庭悲剧。遇到笔划复杂的字,我常常跑去问厨子怎样写。第二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失恋自杀的女郎。我母亲批评说:如果她要自杀,她决不会从上海乘火车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为西湖诗意的背景。终于固执地保存了这一点。 第8页 我仅有的课外读物是《西游记》与少量的童话,但我的思想并不为它们所束缚。八岁那年,我尝试过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题名《快乐村》。快乐村人是一个好战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国皇帝特许,免徵赋税,并予自治权。所以快乐村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大家庭,自耕自织,保存着部落时代的活泼文化。 我特地将半打练习簿缝在一起,预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对这伟大的题材失去了兴趣。现在我仍旧保存着我所绘的插画多帧,介绍这种理想社会的服务,建筑,室内装修,包括图书馆,“演武厅”,巧克力店,屋顶花园。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凉亭。我不记得那里有没有电影院与社会主义——虽然缺少这两样文明产物,他们似乎也过得很好。 九岁时,我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美术作我终身的事业。看了一张描写穷困的画家的影片后,我哭了一场,决定做一个钢琴家,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奏钢琴时,我想像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艷的衣帽携手舞蹈。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黄昏”,“婉妙”,“splendour”(辉煌,壮丽),“mncholy”(忧郁),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现在,我仍然爱看《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便是为了这种有吸引力的字眼。 在学校里我得到自由发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坚强,直到我十六岁时,我母亲从法国回来,将她睽违多年的女儿研究了一下。 “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她告诉我,“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髮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 我母亲给我两年的时间学习适应环境。她教我煮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 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我的两年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试验。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亲的沉痛警告没有给我任何的影响。 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风笛),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顶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我认真的读了一遍,莞尔一笑,想必是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顽皮而有些倔强的姑娘写的。 我想了想,觉得可笑,也许很久以前,当我再年轻一点的时候,也和她一样,喜欢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喜欢阅读一些乱七八糟的书刊。 幸好所有的一切,三十六岁以前的东西,我都不记得了。我之所以知道我三十六岁了,其实也只是假设而已。我假设自己三十六岁,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 我将报纸又翻回去,这时注意到图片左侧一句有趣的话:从死者身体里取出的子弹,是金黄色的,不是纯金的,据说这是一位老将军的手枪里的子弹。 我是个冷酷的人,或者假装冷酷的人,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会不会,那女孩的爷爷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我一不小心穿了他的衣服,还不想脱下,就变得这样子。 我退下枪里的子弹,一边数着,一边漫无边际地在众多思绪纷纭当中希望找到一块平稳的立足之处。 第五章 陪小胖子玩,你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5 月光透过四周的窗户,也许他年轻的时候真的游遍了整个欧洲,因为从墙壁上的相框壁画便可以看出来。 悬挂的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像是出自某种意识流装饰风格的大师之手,除了几幅珍贵的荷兰印象画之外,几十幅相片当中大多数都是他骑着高大的白马站在水边身穿各**装手持指挥刀的摸样。他胯下紧紧地夹于两腿之间的马,像大象没睡着一般羞红着脸。 一条盘山公路似的楼梯从右侧爬上二楼,微风抚摸着窗外的枫树叶。再过几天,它们就该掉在地上,像最漂亮的地毯一样装点屋外的世界了。 她平平的躺在床上,嘴唇微微合拢,像小鱼一样,似乎什么时候都可能随时张开一丝缝隙,吸点露珠进去。 她是小胖子的母亲。这时才凌晨二点三十分。楼上的石钟默默的伸伸懒腰动了动,又停了下来。 桌上放着她们更年轻的照片,小胖子也还像来到这个世界那时候。在一条小溪旁边,她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在她怀里。 这时,他沉睡在她旁边,像是刚刚睡去一样。你总有一种感觉,他仍然在思索什么重大问题,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睁开眼睛吓你一跳。就是这样睡着以后,依然保持着饥馑冷静的一副智慧的面孔。 第9页 小胖子到哪儿去了呢?哪里都找不到他。他正在一栋十二层楼的楼顶的房间里。他爬在十几个女子背上,打着鼾声,谁也叫不醒他。 因为我在隔壁楼顶的另一个房间,我准备好好睡一觉,等一觉醒来,第二天再去接他。 …… 第二天,我陪他到一个秘密庄园里面。有一个猪圈。猪圈中间和外围是一片特别好看的花园。特别好看,是因为我确实喜欢各种花的颜色正确的搭配在一起,使人一瞧都不住地有些开心,忘记早上吃了什么下午要吃什么各种开心的感觉。当然了,称之为猪圈只是门上和各处悬挂的牌子上写着“猪圈”两个字,里面也没有猪,我倒没看见。 我只能送给他两个字“顽皮”。 我倚靠着身后小小的铁门,紫黑色的菸捲像这个时节上海滩最新鲜的女子刚刚烫染的髮捲儿一样。 后脑勺传来一群女子的声音,十九个,二十个。他尽然玩起了皇宫里的太子捉弄宫女的游戏。但我就喜欢他这一点。他还用红色的布条绑着眼睛呢! 我再次忍住了人生中的好奇,就像似乎不久前,人们都纷纷往山顶的说是最漂亮的佛塔上面爬的时候,我走了几步,抬头看了那塔,便定定地站在山脚,抽起仅剩的几根南京牌香菸一样。 他喜欢捉弄女孩子,一大堆女孩子,我着实有些喜欢,打心眼里喜欢。 我欣赏他这样的玩法,或许在许久以前,我和他一样也是一个好色之徒,只不过现在的我早已失去那片记忆、那片风景,所以我并不排斥他,也不参与进去,仅仅在外面等着,仅仅希望做一个相当称职的司机。 他拉着我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小胖子,他满身都是肉,像是怕失去一些似的,他不想失去一丝一毫身上的坠肉,这就是他胖得最有魅力,最滑稽的地方。 他牵着我的手,完全将我当作他的大哥哥了。有那么十几分钟,我们安静的走着。我们路过一片西瓜地,穿过一片葡萄园,踩过豆苗,踏过土豆,终于走进一片平坦的草坪,月光亮亮的像阳光一样,只是缺少阳光的温暖。 踩过一条装满小石子的河道,到了山坡上,我坐在那里欣赏山坡下的麦地。 他窜了出去,像圆滚滚的石头一样,从我旁边滚了下去,他要做什么。 我盯着那片麦地,恍惚有什么正在发生悄悄的变化,就如决定战争胜负的几张变幻莫测的纸牌一般正在某处静止的空间悄然翻转。麦地里的麦子瞬间由绿色变成了金黄色,像月亮一样传来欣喜的神色,小胖子他刚滚到麦地,还差千分之一秒,他转过脑袋,将不知为何欣喜的目光像飞镖一般投向山腰上我的眼里。等明白过来,金黄色的麦子已经熟透,像炸膛的炮弹向明亮的夜空抛出一粒一粒一丝一丝难以捉摸的声音。 麦丛里隐藏的万千少女,像季节错位的胳膊一般出现在小胖子的眼里。他几时发现的,也许世界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张隐藏着一群一群女人的藏宝图而已。地图在她心里沉睡着,等到确切的地点,恰当的位置,地图会悄悄地告诉他:嘿,麦地里有一群女子耶,快去,她们没有睡,在等你! 我坐在山稜上,点燃一根香菸,借着月色的火光,悄悄地享受着这美味的人生。我脱去黑色上衣,将它挂在树上,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衫。我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夜风泛着麦苗的香味徐徐而来。 …… 那不过是梦,睁开眼睛,他肥大的眼珠子正滑熘熘的盯着我看,他的脸烫烫的,像烧红的铁片一般,让人受不了。但我忍住了,我冷静的看着他。 轿车开出十里以外。他示意我停下来。他熘出车外,与沙堆上柳树旁边的女孩玩起扔沙子的游戏。直到他被那几个女孩埋在沙子里面,他才勐的冲进江中,洗个干净,又回到车里。 也许他每天都会玩这些游戏,他还年轻,才二十岁。 “二十。”他这样回答的。 我偶然转过头,看着他开心的样子,他正和十几个身着裸露的少女玩弄着头顶的气球。 他太胖了,少女们都喜欢他。 楼上传来几声枪响,玻璃从空中掉下来,路面有一个人的影子,他已经死了。 但这些都无所谓,对于小胖子还有那群和他一样年轻的少女们。 黑色小轿车最终又开到了那个拥有许多艷丽的女子的酒吧! 我自然又醉了一次,即使携带着1%的虚假的醉意。 酒杯在空中如冰雹一般飞来飞去,撞到天花板上,又掉下来,接在不知谁的手中,斟满了酒,喝下去,让眼前的景象更加凌乱。 …… “为什么?” “我怕你再也不会回来,我不想你哪一次一去不返,死在许多尸体当中,都没人认得你来。” “你应该相信我,我没打过败仗,从来都是我的马蹄踏过敌人年龄最大的士兵,没发生过相反的结果。”我骑在马上,手里拿着鞭子,我不知道自己身穿哪**装。腰上还有一把手枪。 她摇晃着身子,她那般瘦弱,不,那不是摇晃,她不停地颤抖着,尤其是她的右手,她喜欢拿她的右手抚摸我的脸颊。 “我不想再等你回来,”她已伤心难过成这样子,瘫倒在地上。她已经支撑不起自己的身体,她的嘴唇故意隐藏了起来,但我还是知道她的脸色一定相当难看,连她的嘴唇也不停的抽搐。 第10页 她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来:“我不想老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天一天,一分钟一分钟的想你,等你回来。多少次我都想死去,因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面还有没有我,喜欢不喜欢我,是不是把我忘了,那样的话……” 她终于又说不出声音了。我的马儿,它突然倒在地上眼里挤出一滴泪水,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突然听懂了,我们之间的话语。 我爬过去,想多少给予她一丝安慰,告诉她情况并不是这样。我心里面满满的装的都是她,除了她别无她求,我全身的力量都来源于她,没有她,没有她,我便找不到回来的路线,在无情的厮杀的时候,大脑中充满的血液便不知流向哪里,来消磨周围的灾难。 我抬起头来,她已消失远处,在一层一层涂满了油的绿叶后面,她哀伤的影子如迷雾一般散向远处,永远也不会回来。 第六章 让小胖子的感动带你飞,与许多刺客相遇 6 他的眼珠永远都会在你眼珠前面来回移动,恍惚上辈子他是你的情人,也喜欢做这种既暧昧又不怎么暧昧的动作。 “这一次让我带你出去玩吧?”他打开车门,钻到驾驶位置。 “随你便。”我说。我坐在他旁边的副驾驶位置。 他开车的状态真能把你吓死,我不住地命令他注意那个方向,一边帮他转动方向盘。我想今天在路上遇见他的人昨晚都没做什么好梦,至少也得鸡飞狗跳,或者自己揭了自家屋顶的瓦片,还被雨天的燕子衔在嘴里扔到街上摔得粉碎。 “我本来有一个妹妹,比我小十岁,挺可爱的,也就是说,和我一样都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只不过她比我晚了十年。” 我看了他的眼睛,他偶然转过来的时候。 “好像没见过她?”我说。 “嗯,当然见不到她了,她去美国了。” “哦。” “她太可爱了,每天早上见我还没起床,就钻到我被窝,说要是还不起床就要为我生一大堆孩子,足有成千上万那么多,让这么多孩子一起唱歌,吵得我睡不着为止。” “有趣。”我说。 “才不止呢,才不止这些呢!你要她陪你玩的时候,就是很认真要她陪你玩的时候,她又变了。她会说:‘不陪你玩了,我要嫁人,我要嫁给别人,嫁了人让你认不出我来。’”小胖子说。 他又转过来,看了看我依旧冷静的脸颊。 “就这么可爱的一个妹妹,她非得去什么美国。她说喜欢黑人,喜欢捉迷藏,喜欢一边捉迷藏一边听黑人唱歌。结果就随父亲的一个哥哥到美国去了。” “什么时候?” “有三年了。” “没回来过吗?” “嗯。” “看来他可能真的不想陪你玩了,因为你不早点起床。” “她要是回来就好了,应该十岁了吧!一个比以前更漂亮可爱的女孩了。” “不去美国找她,把她接回来。” 他突然哭起来,看来他真的还没有长大,虽然他已经二十岁了。 “她要是真去美国就好了。”他一边哭着,我扳着他的肩膀,他又说:“她失踪好长时间了,”他掰着手指,泪眼汪汪:“一,二,三,……四,五年了,我找不到她,心里疼她,她至少应该好好活着,长大,找一个像我一样的结实的胖子嫁了,快快乐乐的生活,生一大堆孩子。” “哦,她会生一大堆孩子的,再过几年,再过十年和你一样大的时候,就可以了。”我说。 天空下起了雨,还拉起了闪电,但没听见雨天里惯常的雷声。 他时而笔直的和我一样坐着,时而将伤心的脑袋枕进我的略显坚硬的膝盖上。俄尔,他又坐了起来,挺直了腰杆。 我盯着眼前不住地掉落的水珠,它渐渐的连成一条白色的直线,带着我们穿过许多条街道的黑色德国牌小轿车停在雨中,像生气的小鸟一般眼睛盯着东边,连看也不看我们一眼。 一排自行车整整齐齐如阅兵方阵里被抽出来走得最整齐的那一列,故意放在这个雨天小小的车棚底下,站岗放哨一般,陪着我们。那一定是把什么给搞错了,或者教练喝醉了,或者但凡雨天,他都有些伤心难过。 所以是这样,他才喜欢捉弄一群年轻女子。我想了想。 轿车已经带我们离开这里。 我坐在吧檯上,独自自斟自饮。 去玩吧!我告诉他。他跑到一堆女孩当中,躺在她们怀里,像刮去了鬍子的卓别林一样眼珠直熘熘的,时而合拢,时而张开,听她们讲述些什么。 夜色在门外的灯光中来回晃动,橘红色的光亮将细雨染成娇柔的形状,从凄静的空间倾斜而下,打在挡风玻璃上,和不断穿着黑皮大衣闯进来的人群焦虑的额头上。 我推着思绪的船只在迷失了以往三十六年的人生征途中,犹如在一片被铅重一般的石块隔开的海域里来回踱步,希望继续划向远方,但就像一本被撕掉一少部分页码的字典,我心里有些疑问,却无法找到恰当的词彙,恰当的字眼来加以描述。我坐在孤苦无依的船只上面,等待着一场又一场大雨倾盆而至,将我吞没,吞进海的无限深渊里。 第11页 我抬起头来,她坐在我的旁边。模模煳煳的光与影之中,我隐约觉得她的一双细腻的眸子里的柔软的目光正凝视着我的脸庞。她端起我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尔后莞尔一笑,起身,扭向门口的方向离开了。 我看了看她那身冷静的典雅的金黄色的裙子逐渐晃出门外。小胖子在女孩的腿上沉睡过去,嘴里像在咀嚼什么,俄尔,一切又停止下来,恍惚没有动静。 她又回到我的身边,仍然身穿那件裙子,这回我多少比刚才清醒一点,至少她的不无漂亮的温润的脸落在我的眼底多少是如海底的贝壳一般清晰明澈的。 我还以为她没有离开过呢?一切仅仅是我迷醉的大脑里的错觉。 “感谢你,这一天你安安心心陪着小胖子,”她看着我的眼睛,我看见小胖子正在她的身后抽着鼻子打着鼾。隔了几秒,她又说了一句什么,“我是小胖子的母亲,我叫莉娜。” 随后,她转身便离开了。这回她像是真的走了,我清楚的看见她的背影消失到了门外。 …… 趁着清醒的劲我决定将小胖子带回家去。他或许仅仅是睡着了。今天他有些伤心难过,不会喝太多的酒,即使喝再多的酒也不管用,不然怎么会有这么一句话呢?该伤心的人再由难免。 而真实的情况是,对于我来说,我三十六岁,这个世界里的一切似乎都跟我没有关系,我脑子里面想的,从小胖子目光呆滞看着我的眼睛说了一句——做我的司机吧。对,我脑子里面所思所想,就只剩下这个,做一个称职的司机。 我背着小胖子,他虽然有些重,但我不知道以前我是干什么的,身体里面,胳膊里面,肩膀里面,大腿里面,居然都充满了力量,小胖子就像一块面包一样,在我背上。 黑色轿车快要驶过一根电线桿的时候,细雨依然下着,像小女孩的眼睛一样,冰凉冰凉的。 “小胖子……” “小胖子……” “小胖子……” 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小伙子伸长了左手,食指透过摇晃着雨刷的挡风玻璃直直的指着坐在我旁边的小胖子。他连吼几声,虽然四周已夜深人静,但我还是注意到了,三四层楼上有几个窗户灯光闪了一下,窗帘晃了晃。 他走过来了,我摇下车窗,雨下得太大,我不想被淋透,或许是为了满足他将他倒霉的食指指到小胖子的脸上。 他果真像开玩笑一般,想那么做。 我直直地靠着后背,他的手臂长长的伸进来,食指贴在小胖子的脸上。 “啊。” “啊。” 小胖子像做了一个噩梦一样,叫了两声,他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像胶水黏住了一样,他确实在做噩梦。 “嚓。”空气里发出这么一声。 我将卸下的胳膊,投出了窗外,趁着那鲜红的富含着年轻生命的梦魅一般沉睡的血液还没有流出来的时候。 “快跑!”我对站在雨中身穿黑色衣服的年轻小伙子说。 他愣了一下,简直像在演一场舞台剧一样,他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身跑进了楼层下暗黑色的阴影里面。 轿车穿过电线桿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件黑色雨衣在暗影当中闪烁了一下。他捡起一块石头或许其他什么东西。 他会小胖子带来麻烦的。 “小胖子,我要杀了你。”因为他吼了这么一句话。 我从怀里掏出黑色手枪,一边已打开车门。我没有下车,因为我不想被雨淋透。我喜欢雨天,喜欢宁静的雨落下来的样子,它像是落在我的心里面的空地里一样。 枪响了,我不知道我听见枪响了没有,或者他听见没有。小胖子依旧没有醒来。 黑色雨衣倒在地上。 “为什么。”我向雨中的黑影吼了一声,得到的回音仅仅是他倒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发出声音的黑影倒在了黑影里面。我并不知道子弹撞到他的身体没有。 黑色轿车还没有到达别墅门前,雨就停了。雨滴蒸发很快,四周像没有下过雨一样。没有下过雨的天,反正空气也相当湿润,这时就更感觉不出来了。 我坐在车上,等了等,小胖子他自己醒过来了,上嘴唇与下嘴唇吧哒吧哒像两块石头磕了几下,或者像两把扇子上下捣了几下,揉了揉眼睛。他那可爱的动作,又让我回忆到一种特殊的感觉:上辈子他肯定是我的情人,不然我会这般待他。 他睁开眼睛,推开车门,径直走向大门里面。我站在车窗外,两只胳膊趴在车顶之上,我真奇怪小胖子他连头也没回,仿佛我并未存在。 她悄悄地爬在我的背上,我背着她走过至少十条大街。直到她睡着了,在我耳边发出轻微的声音。 “小时候,我爷爷就是这样背着我的呀!他绝不会把我交给别人,他从不让别人抱着我。” “哦,是吗?”我说。 “嗯,他骑着马,马的脚受伤了。在黑色林子里,他就抱着我跑啊跑啊!我在爷爷怀里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竹竿一样,直直地望着前面。我们就跑啊,跑啊……” 她的手臂缓缓地指向右侧一座看起来十分古老的宅子的门。我推门进去,将她轻轻地放在床上,这正是她的家。我坐在她的旁边,从她右耳后侧枕头底下拿出一盒香菸,划了一根火柴,将它点燃。这分明是一种女士香菸,但我并不在意这一点。 第12页 我倚在床沿,注视着窗外。凄清的夜色,在香菸快要燃到尽头的时候,我起身,踏出门外,走进孤独的街道。两边的房檐将原本漆黑的夜遮掩的更为浓密,显然是不想让我活着开心的走出去的样子。 第七章 司机生涯结束,小胖子撞到电线桿上;还有那姑娘… 7 小胖子身下那匹棕色的马是匹母马。从后边就看见了。我真担心那匹马承受不了他的重量,为了减轻些负担,稀里哗啦突然从下面掉出一堆小马崽来。 但和我心里面想像的却完全不一样。只见棕色的马儿正欢腾的像只可爱的兔子一样蹦来蹦去,在平坦的绿草地上,金黄色的栏杆,不停的闪烁着,栏杆外面紫红色柳叶儿飞向空中,像可爱的顽皮的小女生的裙子一样捲来捲去。 我喜欢白色马儿,它在我身下安安静静地咀嚼着嫩绿的草叶儿,它在挑选昨夜从露珠里面刚刚冒出来的浅绿的草丫儿。它真会吃。 我随白色马儿顺着低矮的栏杆缓缓地移动着,小胖子永远都是那么顽皮,但愿他永远都这么顽皮。我真怀疑他把马儿当作年轻女孩子玩了。 …… 这回却是在白天。 他拉着我的手,好不容易从悬崖边上爬上来。 我注意到一个身穿绿衣服的男子,二十岁左右,在不远处的树下来回踱步。 我拉着小胖子爬上缓坡,走进一块平坦的草地,穿过几颗杏树,一道缓坡又横在眼前,他的手伸过来。我准备拉着他爬上去的。 “小胖子……” “小胖子……” “小胖子……” 我又听见这吼声,回过头去,身穿绿衬衫的男子,左手臂伸得直直的,袖子绾起来的,腰部的下摆也整整齐齐地扎于黑色裤筒当中。 他直直地盯着小胖子的脸。他的步子似乎相当的快,或许他本来离我们挺近。他一直在等着我们。 我并不认识他。他不断地接近。 “嚓。”空气中只残留着这么一点点声音。 “快跑。”我说。他转头便一熘烟不见了。 我坐在黑色轿车当中,一眼望去,盘旋的山路像死去的蚯蚓一样被风干漂白在崎岖的路上。 我决定不走山路。 黑色轿车向左一拐,跃入倾斜的山坡林间草地。 “我要杀了你。” 我摇下车窗,掏出黑色小手枪结束了他的声音。他像一个黑色的老鼠一般爬在松树脚下。 “为什么!”我对着车窗外急速撤换的风景,笔直的树杆像柱子一样从眼前一根一根一闪而过。 我回过头来。小胖子闭着眼睛,他不忍直视眼前的风景。周围的迷雾渐渐袭来,而我们也正在向迷雾当中驶去,在极度危险的倾斜的山坡上。 …… 黑色轿车停在一栋教堂门前。几个欢声笑语的小男孩相互追逐着。他们的母亲正站在不远的树下笑眯眯的聊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我从桥上一个老头手上买了一盒香菸,盒子是红色的,像纸牌大小。 大约五分钟,我回到驾驶位置,继续我的司机生涯。这是第三天,我偶然计算了一下。 我发现身后多了一个姑娘,不然的话,小胖子怎么会玩的这么开心呢? 黑色轿车离开教堂,穿过树荫,从赛马场向右一拐熘进一条小巷,小巷格外安静,两边都是古老的像一个一个老头永远也不会醒来一样的宅子。乌鸦不时地冒出来,蹲在漆黑的房檐上方的瓦楞上。 四周显得格外安静,只有那女孩不情愿的声音和小胖子嘻嘻的笑声。 黑色轿车路过月亮形广场的时候,停了下来。自然是我让车停下来的。小胖子毫无察觉一般,依然逗着怀里的女子。 “放了她吧。”我说。 “你的姑娘?”他松开了手。 她梳理了一下头髮,将裙子遮住膝盖。推开车门,金黄色的背影逐渐步入月亮广场之上。 “领花在她手上。”小胖子说。 “哦,是吗?”我已打开车门。 她又跑向楼后的林子里面了。我有些兴奋,不知道为什么。这是明摆着的。我看着她金黄色的裙子在沾满露珠的灌木丛上几乎全部打湿了,被她踩得死去活来东倒西歪的草叶像早已死去的少女的尸体一样于湿润的思念之中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活过来一样。 她又跑不动了,而结果早在我的预料之中。 她软软的扭身瘫坐在地上,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似乎想让我仔细地看一看她的头髮。她顺手将金黄色织着红色花边的风帽拿在右手,她再次露出妩媚的一笑,她的笑容与常人不同的是,只要那笑容一经挂在她年轻的脸上,便永远不会消失,不会随季节更替,随日出日落。或者其他什么周期性原因,而发生一点点闪失。 我走进一步,伫立在她的面前,她望着我的目光像一只柔软的阳光里活蹦乱跳的小狗一样。假如我再年轻几岁,十岁,当我才二十几岁的时候,假如那个时候的某一天,我意外的遇见了她,一定会被她的笑容所迷惑的。 “你会扑过来吗?”她冷冷地在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里闭了一下眼睛,而后如错觉一般,又打开了那双眸子。 第13页 我摇了摇头,良久,我伸出右手,她明白我的意思,将黑色领花放在我的手上。 我转身便离开了。 她跟在后面,我放慢一点脚步,她跟了上来,在我右侧。空气里泛着浓浓的的雾的味道,衣服几乎湿透一般贴在我们身上。 “为什么跟着我。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年纪也不小了。” “猜的,谁都可以从别人脸上,手上猜出她的年纪。” “让我猜猜你吧!” “不用了。” “二十,不,三十,不,四十,噫,我喜欢成熟的男人。” “为什么有这个嗜好。车里的小胖子不是挺好吗?我要是你就找小胖子,找他嫁了算了,每天都会玩的很开心,而且还有一个冷酷的司机时刻保护着。” “哦,不要。小胖子,他太逗了。”她笑了一下,笑出声来。良久,从她嘴里又蹦出几个字来:“我喜欢司机。” “那好吧。”我说。 她落在我的身后,或许我说起话来走得太快。 我停了下来,她撞在我的身上。抬起头来,一双湿润的眼睛被一缕头髮遮住了,直直的望着我。我将那缕头髮拢向她的耳畔。我注意到这双眼睛更清晰更明澈地摆在我的面前,那里面多少藏着一幅天真,一丝娇魅,一些倔强的成分。 “我仅仅是个司机而已,其他的什么也不是。”我落下这句话,转身便离开了,扔下她一个人在迷雾的林子里独自思索的表情,她没有跟过来,也许整片林子里的一切都被她的妩魅深深的感动了,所以才将她静静地留在那里。而唯独我,唯独内心装满了冷酷的我,得以脱身,在哪里都无所谓。我仅仅是个司机。 而司机的生涯也是在这一天里结束的。它结束的那般奇妙,甚至沾满鲜血与无可收回的带有宿命一般的无可挽回的东西。 …… 我以百米的速度跑到路边的电线桿下。黑色轿车直直地撞在电线桿上,小胖子撞得头破血流。 他为什么这么笨呢?撞车都非得选个上坡,我心里想着。她在别墅门口望着,刚刚她还在楼上呢! 相隔一百四十五米的距离,我依然看到了泪水从她鲜红的嘴唇上挣开掉在地上。悲伤的脸庞。 我抱着小胖子,不,胖子,以后我再也不叫你小胖子了,你居然拥有死去的勇气与胆量,说明你已经长大了。小孩子是不会做这种傻事的。我几乎哭出声来,那是不可能的,我说过我是一个无比冷酷的人,我是不会为任何人而哭的,包括我自身。但有那么一刻,我停留了一下,我低下头来还是发现了你的胖乎乎的脸尽然沾有我的一滴泪水。 所以有那么两次,我亲身觉得小胖子,不,胖子,你前身一定做了我的情人,如若不是那样,我会如此待你?你会如此娇惯随意在我面前吗?虽然我的世界那般冷寂。 她打开一扇门,白色的浴缸又呈现在我眼前,我又将你放在那里面。但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明白这一次你不只是睡着了,而是死去。永远也不可能伤害一群又一群赤身露体的年轻女子了。 我路过楼下大厅的时候,你的父亲站在一幅身穿波兰军装的相片下面。他刚刚转过头来,他比相片上的那个年轻气盛的少年老了一大截。那幅瞬间衰老与逝去的年华与你的死亡融在一起像一个狠狠的巴掌于无声的时刻扇在我的脸上。但我并没有对如此迅勐的情感产生多少畏惧,相反,我的年华也正在逝去,我会加倍珍惜,而在珍惜的同时,我仍旧时刻保持自己的冷酷自己的无情,让逝去的种子在四处袭来的路上已失去生存的信心。 我看了一眼那张神气十足的面孔,他那般年轻,在一匹雪白色的像雪狼一样的马背上,身穿兰花色波兰军装,他的手扎进黑色裤兜里,给人的感觉:他随时都有可能掏出手枪毙了无比弱小的你。 走出门外,我掏出领花,随手丢进了夜色里面。 第八章 与小胖子一家的缘分;小胖子的死,颠沛流离的开始 去上海滩8 我脱去衣服,一个人坐在第十二层的窗台上,眺望夜色下的这座城池,我原以为这是一座无比开心的城,那到处都洋溢的欢声笑语,我以为它会像一种永恆的东西,像她脸上妩媚的笑容一样,可它们消失到了哪里去了,到底去了哪里。 我仔细地眺望着逐渐淡去的夜色,清晨的霞光透过云雾,洒在我的身上,像一件薄薄的衣服遮挡在我冷冰冰的彻夜未眠的皮肤上。 我一连几天都如此坐在如此之高的窗台上,将所有的一切都挡在脑后,包括业已死去的不再欢声笑语的人。 我数了数,三天了,我想了想,够了,就这样吧!才缓缓的无比吃力的离开第十二层楼上凄冷的窗台。 我将地上的衣服、裤子一件一件穿在身上,仅仅在将雪白色的衬衫下摆扎于裤筒之后,我停留了一下。他自杀时留下的鲜血的痕迹依旧历歷在目,小小的刀刃划破衬衫,戳进女孩爷爷年迈的腹部,他选择了日本武士的死亡风格。看来他或许崇拜些什么。 我披上黑色大衣,戴上黑色帽子,黑色皮鞋一步一步离开门外,离开这栋抬起头来一共十二层的楼里。 第14页 一阵风从东边刮过来,我顿时感觉到了些许寒冷,虽然这里的一切,周围仍然属于夏天,或许三天没有饮食的缘故吧! 几条不怎么宽广的路面汇在一起,形成一片较为开阔的十字路面。 两个自行车上,一男一女,男的像绿叶一般瘦瘦的,女孩胖乎乎的,在自行车顺着路边拐弯的时候,胖乎乎的女子一边有说有笑,一边望着眉毛几乎遮住了无比兴奋的眼珠的年轻男子。 我吃了一份黄焖鸡米饭,饿的时候,如果酒精、香菸无法弥补满腹空空的情况,我就走进这家店里。店主是一个年迈的老头,通常不在,而生意,这里的一切全由两个忙碌的时候是三个二十四岁左右年龄相差不多的女孩照管。 不时瞥见她们忙碌不已的背影,解决自身的飢饿问题,我觉得还算不错。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我的左侧,我本来是要去哪儿的,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不过一个人无所事事罢了。 他是胖子的父亲,从缓缓摇下车窗的暗影里面,我不仅看清了他的面孔,还看清了前排转过脸来的二十岁左右的小白脸司机,关键的是在小胖子,不,是胖子父亲怀里还有一个年龄至多比他少两岁的老女人。 “做我的司机。”他频然一笑,但那媚然的一笑仅仅存活了万分之一秒,也许不过是一种因年龄差距,而产生的错觉而已,或者是他怀里那个打扮十足艷丽而在我看来十足不起眼的女人在偷偷地发出笑声。 四个车门全部打开了,车里面只剩下他一个人,过了一秒钟,我亲自将所有车门关上,扭身坐在驾驶位置,居然和小胖子那辆车给人的感觉完全一样。 司机直直的站在路边,脸上毫无表情,像个专业篮球裁判一样,目视远方开始下起雨点的树枝。而那个女人则无所谓的,像是刚刚从公交电车上下车一般,自由自在的离开了。我看了看她的背影,假如我不是三十六岁,而是至少七十六岁,和身后这个老头一样,当然他至多五十来岁,那么我也会喜欢上她的。她的屁股扭的实在太好看了,在这泛着秋味的雨中。 “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我那么喜欢你,你说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年轻的司机,他像是哭得很伤心的样子,他在吼出这些话的时候,仿佛整个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他看起来十足瘦弱的轮廓,他的腰部像在抽搐一般,他双手紧紧地抓住脑门,弓着腰几乎快要蹲在地上,将头埋在肚子里面。让暗影消磨他的光阴。 轿车一往直前,路过一个下雨的夜晚,只要有路,我便不想停留下来,而身后的中年人似乎也无所谓,或者他跟我想的多少一样。 我们从重庆出发,路过南京,一直开到上海,直到眼前出现了沙滩,不,是大海坐落于我们眼前,车轮像终于睡醒一般陷入了沙滩当中,无力自拔,再也动不了。 “对,这就对了,我正好要来上海看望一位好多年没见过的朋友。”他在身后对我说,我看了看后视镜,他刚刚睁开眼睛。 这时,我们还行驶在无比漫长的林边路上。细雨像睫毛一般不停地停靠在挡风玻璃上,而雨刷又像一个喜欢画画的顽皮的,这孩子一边画画,一边觉得那像姐姐一样顽皮的玻璃怎么就不透明了呢?于是每隔一段时间,便叮咚叮咚跑过去拿已经脏兮兮的袖子擦一下那玻璃,他正在临摹那云朵后面的月亮和星星。 “他就喜欢给灌的醉醺醺的,像笨唿唿的酒瓶子一样躺在人家怀里睡觉呢?”他摇了摇头。 我正仔细的听他讲话呢,他说的是胖子,这我明白。雨刷不停地摩擦着挡风玻璃,天色越来越暗,不远处划过几道闪电,但和做梦一样,这一次,又缺少了临近狂吼乱叫的闷雷的声音。 他又说道:“哦,依赖,依恋,还没长大,他已经二十岁了,但还是个孩子,连初出茅庐都算不上。他顶多像打磨戒指的老头指甲缝里的一点脏东西,一粒贝壳碎片。 “他要是喜欢女人就好了,那说明他就长大了,他有精力去想,去思索,去干一些事情,一些与养活自己,不需要依靠父母的事情。 “假如是这样就好了,我会将所有钱都扔掉,把把这座城里所有的都买回来,送给他当作成年的礼物,供他享受。 “没长大,一点也没长大。他不过是个孩子,一个小屁孩而已,女人们都看不起他,看不起他的孩子气,他的幼稚,即使他突然想些什么,别人也不愿意为他脱下内裤。” 火苗在镜子中闪烁了一下,随后又消失的无影无踪。我注意到他点燃一支香菸,这是一种奥地利香菸,专供义大利的一个音乐指挥家使用,他在深更半夜构想整个曲调如何行至最浓密最焦灼而又同时极度渴望获得新生如婴儿啼哭一般的大自然的感觉的时候,据说才会取出一支,衔在嘴上抽的一种独特香菸。 我却突然感觉到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但我说过,我是个冷酷的人,我拥有天生的冷酷,即使那发了霉变了质的倒酸已泵如口中舌尖之上,我也要将它细细地咀嚼,而吞咽下去。我忍着。其实这时我真想蹲在窗外平原上不远处的那块停机坪上大吼一声。啊! “他还有一个妹妹,胖子说在三年前去了美国,因此他特别孤独,因为一天早上没有提前起床,导致比他小十岁的妹妹不喜欢他了,讨厌他了,不陪他玩了,去了美国。可后来,他又说妹妹失踪了,找不到了。他还掰了掰指头,一数失踪五年了的一个妹妹。”我说。 第15页 “没有,哪里有个妹妹。难道夫人背地里和别的男人……不,不可能,那不可能。”他迟疑了一下,想了想,又说:“倒是几年前,好几年前,我们还住在江边的时候,邻居家有个相当可爱的女儿,比他小十岁,每天都喜欢找小胖子玩呢!” 我几乎从反光镜里看见了他和小胖子一样那双遇见开心事而欣喜若狂的眼神。但后来,我仅仅觉得那仅仅是蕴藏着一类东西,既美好又烂到极点的如温暖的尸体一般的东西。 …… 那女孩掉在水里湮死了,在离开重庆的去往大上海的路上。 而那家人为什么会离开呢? “跟我离开这里,永远离开这里,我们到更大更繁华的城市,继续快快乐乐的活着,到上海去,凭藉我的能力,我的人源,我有好多同学,当年留学归来都选择了上海,而我……” “而你是因为我,因为我的美貌,我的身体,我的漂亮,我的天真,和你的矫情,你的执着,你的一意孤行……” “不,不只是这些,那里面,主要是因为我对你的爱,我在诺曼第一直想着你,所以我才咬紧牙关,不,是一只螺丝,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螺丝?” “不!”女人不住的哭泣。 “是因为,当时有一部爱情小说,是一个名叫罗斯的女人写的,她深爱她的男人,她的男人掉进北冰洋的冰窟里面,为了挽救她,罗斯,一个漂亮的姑娘。 我闭着眼睛,把枪里的子弹对着德国佬全部打光。去他妈的,我明明是个中国人,为什么阴差阳错,在法国巴黎留学,跟戴高乐老兄逃到英国,又被飞机扔回法国。我掉进一个洞里。我掉下去才明白,那个洞是一个德国士兵挖的。我掉在他的头上,他说这洞是他花了一个月趁着月色不太明亮的时间里挖的。我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他怕死。而我不怕,所以我掏出手枪将最后一颗子弹留在了他黑乎乎的头颅里面。他不会恨我,我当时想了想,一方面他来不及,另一方面他说他是处子之身,仅仅小时候暗恋过市中心每每出现在婚纱摄影照上的一个女明星的脸。因此,我成全了他,也成全了自己。因为我跟他不一样,我一不怕死,刚刚我虽然眼睛闭着,但我的身体、我的双腿不停的往前迈着,往敌人的一排迫击炮奔跑,我不停的拉枪机,扣扳机,我几乎每一颗子弹咻咻飞出去的声音我都听到了,我跑的太快,手中的点五八长枪里飞出来的子弹壳不停的砸在我的脸上。直到枪机再也拉不动了,扳机再也扣不动了,子弹也打光了,但我听着隆隆的枪炮声,并不知道这一切,硬是往前沖,直到我感觉再也沖不动了,睁开眼睛,是湿乎乎的墙壁,不,是土,是泥巴。德国小士兵就在我的脚下,我让他爬起来,他还年轻,即害怕死亡,又不珍惜生命,他要干掉我,他就活着,因为他一手捏着切羊肉的刺刀,一手捏着黑色手枪。其二,我早已拥有心爱的人了。而且她在距离我几万公里的地方。我要爬回去见她,求她嫁给我,为我生几个可爱的孩子。所以我果断地结束了他的生命,在他放松了捏着刺刀和手枪的双手,一边倒霉的跟我说些不着边际的没用的话的时候。 我随手捡起从空中掉下来的一个拳头大的螺丝,一点一点地挖掘洞底的湿土,三天三夜过去,突然一股带着鲜血和海鱼的腥味的液体喷涌到我的脸上。枪声早已止息,残留的尸体也没人看管。我顺手撕了一块烂肉拿到嘴里开始咀嚼,后来,爬上一辆游轮,路过印度,路过台湾,到了杭州。”男人爬在地上,抱着女人。两个人的哭声,尤其是一男一女的哭声是最感人的。 “可是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一个五岁的女儿,我等了你十年,实在熬不住了。父母不停的催婚,而那些男人我没有一个看得上的,我心里面满满地装的都是你,即使因为物质匮乏,我不得不和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睡觉。”女人说。 男人说:“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片伤心的地方,将女儿也一起带走好吗?” 她点了点头,“嗯!” 雪白色的游轮如一顶白色圆顶礼帽一般,由长江顺流而下。那小小的烟囱,一丝烟也不用冒,活像一只静寂的遗忘的白色香菸一般矗立在江面上缓缓移动。 男人打过仗,满骨子都是血性,尤其是他还在法国那片浪漫的国度打过仗。男人的骨头缝里除了德国人、英国人、法国人的鲜血的残迹,还有那洞里面腐臭的泥巴。 小女孩踩在香蕉皮上掉进了水中,一只小狗窜下去,托着她年轻的生命,仿佛为了船只上的人们再多瞧一会儿她天真可爱的笑脸。 “快去救她,她是我的女儿。”女人说。 女人依旧年轻,她说这话的时候,她再也没能起来。 男人站在人群当中,当他迟疑了仿佛有许多天许多年过去的时候,他才脱去上衣,扎入水中。 他抱着小女孩,在水中哭泣,仿佛他抱着的是那个女人,他在别的国度想了十年的女人。 小狗终于冒出头来,小傢伙着实憋不住了,它喘着粗气。 第九章 我们便留在了大上海,一些魂飞梦迁的梦境 9 我们便留在了大上海。 半个月后,他让夫人和管家将大重庆的房门紧紧地锁着,带着钱财乘游轮也到了大上海来。 第16页 或许这些我早就应该想到的。 这期间,只是没有想到的是我不仅仅是一个司机,而做生意在我手里也好像如翻转的纸牌一般随心所欲。 我真怀疑他有时把我当作朋友,有时候把我看成了胖子。 但小胖子毕竟已经不在了,连我都忘记自己曾伤心过。 我依然身着那套没有洗过的黑色大衣,黑色裤子,头戴黑色圆顶礼帽,脚蹬黑色便式皮鞋。 我的枪里还有四颗子弹,我数了数,将它们扔在了兜里,我想等我回重庆的时候,再装上它们。把所有的东西,等到我厌倦这身东西的时候,再通通地还给那个十七八岁年纪轻轻只会瘫坐在地上动不动就和小狗一样望着你妩媚的笑的女子。 没想到,当她的妩媚掠过我的回忆,禁然使我额头微微冒汗,脸都红了。或许我真的有些喜欢她的可爱。 我独自一人于新买的黑色轿车里熘过几条大街。 耳边突然老头的话语:“你不喜欢女人,成熟的女人。” 而这时,轿车不知不觉地停在了一道相当宽敞的门前。 昏黄的路灯像扔掉的啤酒瓶子砸在泛着雨味的**的路面。 我行至门口的时候,天边终于响起一声惊雷,我立刻如触电一般回首望去,一个身穿织着几朵小红花的青绿色旗袍的女子正站在车旁端目瞧着刚刚下起雨的地面。 我在等待她扭转过头来,她转过来,而我却不认识她。 我在半醉半醒的迷雾当中恍然又想起她来,她的面孔多少镶嵌着一些哀愁的神色,像是在思念某个人才对。 我在一群快要醉倒的女人怀里。我想了想,在大上海,一个一个的面孔当中,有几个是我所熟知的呢?耳边响起嗡嗡的声音……一个也没有。假如有那么一个该多好。而那一个向我大步走来的小伙子,他全身都是黑的,他一边迈着奇怪的充满自信的步子,一边缓缓抬起头来,他不再望着地面了,这很好,作为一个三十六岁的中年男人我不太喜欢将头埋在地上无精打采的样子,他闪电一般揭去头上的帽子,他全身的衣服在什么时候,居然变成了白色。我的一双眼睛明明从未眨过直直地盯着他这个小伙子的。他将帽子扔到了天边。 我恍然有些明白,有些熟悉这幅向我迅疾赶来而又可见而不可及的面孔。他便是再年轻一点的我,一个顽皮的个性十足的时髦的少年的面孔。 紧接着天边下起了玫瑰花瓣,一瓣一瓣,血红色的。 为什么我却向前着急的走了两步,依旧身处浓密如轻纱一般的阴影当中。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摘去头顶那个永远轻盈漂亮的金黄色织有红色花边的卷沿风帽。 她抬起头来,将热腾腾的脸蛋对着从天光飘舞而来盘旋的血红色玫瑰花瓣,她闭上眼睛,那片神情像是有些生气的样子。 飘玫渐渐变成黑色,和我身上的衣服一样,和我身边的阴影一样。 或许有些什么已经来不及了,仿佛很久以前我时常遭遇这样的情况,赶车,上课,约定的地点……我恰好与正确的时间相隔一秒,而错过了世间本该上演的无数精彩的内容。 这一次似乎也不会例外。我决定尽力挽救一切,即使我根本就不知道我需要挽救些什么,眼前有些什么值得我如此焦虑地想去挽救的。 我撕开大衣,让它见鬼去吧!又厚又重,如城墙一样密不透风。我身着白色衬衫,我一边奔跑过去,一边想着,即使她看见我的肚子上衬衫上她爷爷自杀死去时花开的小小的刀口,她也不会明白,她的想像力不怎么好,我是这样觉得的。 她恍然将头转了过来,我看的那般真切,失去妩媚的笑靥,而变成一张冰冻了几个世纪的白纸一般,就是这样的面孔,嘴角微微流出血液,那血在她下颌划出一道痕迹,滴在空中,隐藏在了花瓣里面。 我忽然停了下来,是谁将我拥入她的怀抱,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她紧紧地像许多年前早已对我深爱多年的女子,她健康而丰裕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的身体,令我简直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滚滚的**正在我的胸前勐烈的跳动着,像未经提醒鬼使神差的地震一样,或许她对我的挚爱有些急切,而我却未能理解。 我直直的盯着她的眼睛,它渐渐的睁开,但含着泪水,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吗?令她如此不堪重负。 她恍然已消失不见。我的怀里正搂着她娇小的身体呢!她踮起脚尖从小小的风帽里面传向我的耳畔:你会扑向我吗? 刚刚拥抱着我的女子,她身穿一件织有几片红色花瓣的青绿色旗袍的女子,她去了哪里? 我寻思良久,直到一觉醒来也未识得答案。 第十章 遇见上海滩的女子,她没有名字,没有言语, 只是一个走近又离开的背影10 夫人是在第十天以后的早晨来到上海滩的。 我打开车门,右手扶着腹部,弓着腰等他上车。 “下一次,不用这样,你个子和我一样高。” “谢谢。”我看着他的眼睛,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以后的几天里,我便一直坐在驾驶位置等他,估计他快要上车的时间,我坐在座椅上伸长了手臂提前将门推开。他喜欢坐在距离我右后的位置。 第17页 黑色轿车从上海滩的崭新的别墅门前驶往内地船只靠岸的码头。 我关上车门,伫立旁边,看见夫人从人群中悄然出现。管家在她旁边靠后一点的位置紧紧地跟着,手里提着一个大箱子。 我将目光恍然移到江面,长江滚滚而去,汇入大海,汇入似乎广阔无边的太平洋。有那一刻,我真想拥有这整片的海,作为我自己的私有物品,我会将它作为我的后花园中心的一部分,一个池楼亭榭,每个中午晴空万里碧波荡漾的时候,我都会情不自禁蹦入如此之大如此之深的游泳池里,尽情舒展我多少有些疲惫不堪的身体。 我仅仅是在0、5秒的时间里那么一想,随后便忘得一干二净。 他挽着他夫人的右手,我恍然觉得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我注视着她身上雪花色的连衣裙,他像是正在举行一场婚礼,周围行色匆匆的人群不过是一种特殊的祝福而已。我决定当一个称职的司机。 黑色轿车回到大上海滩的别墅门前,与大重庆的那栋相比,这一栋多少更加气派一点。但对我来说,我从未涉足一步,我每每坐在黑色轿车里面,时而摇下车窗,隐隐约约的在她推开大门的时候又窥见了大厅中间那幅巨大无比的神气十足的马背上双手插入裤兜身穿波兰军装、马脖子上悬挂着指挥刀、一双并不年迈的眼睛充满锐气地直直地盯着你、随时都有可能毙了你的照片。 她在门口说了些什么,凑近比她年长二十岁的丈夫的耳边。我看见她脱去了白色手套,交给她丈夫。他又顺手将白色手套递给站在一旁刚刚用钥匙拧开白色大门的老管家手里。但她丈夫告诉了我。我们像是老朋友一样,而我却一直固守本分,把自己老老实实当成一个司机,仿佛在我眼里司机是这个时代最崇高的职业。 “她说她不喜欢你,”他冷冷地泛起经常性的极易消失的猥琐诡异的一笑,说:“当然,她没有直接说你,她不喜欢这个司机,他太严肃了。所以我相信你。” 我不知道他这简短的几句话里,到底哪一句才是重点,我双手紧紧地握住方向盘,暂时不去管她。 我又碰见那个女子。 毕竟有半个月没见面了。管家在门外关上别墅大门之后,离开转到东边的一个房间里。那天晚上别墅的大门便再也没有开过,房间的灯光闪烁了几下,也像死去的蚊子失魂落魄于浓浓的阴沉沉的雨味当中。 黑色轿车正好载着我离开这里,我并不是为了去某处寻找我的幸福。对于我来说,我突然想到一句,一句完完全全从我内心刚刚响彻云霄的话语——我宁愿永远行驶在寻找幸福的路上,如此幸福的梦想方可永恆地与我同行。 我觉得有些可笑,是不是大上海这个地方的气候多半专供人产生如此可笑的念头。我侧目车窗之外漆黑的灯光里不住的欢声笑语,原来这也是一个开心的地方,一座开心的城池。 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恍然浮出一片攻城的场景,炮火当中一个年轻的士兵在云梯之上仿佛突然忘了他在攻城略地,他忘了他应该紧紧地盯着城墙上边那个可恶的丑陋的兇残的骯脏的面孔,他正在云梯中间,他想到了一片烟花盛开的景象,他想到了刚刚六七岁的妹妹站在小巷的尽头望着胸前别着大红花胜利归来的他点燃手中的烟花。她蹦蹦跳跳的样子那么可爱,她瞬间就长大了,她跳了几下就变成十六岁、十七岁的成熟女子的身影。她为何眼里流淌着泪水,那泪滴惹得他也伤心难过。 他在城墙中央转过头来。恍惚看着我开心的笑着。 我赶紧闭上眼睛。让漫无边际的遐想随漫无边际的夜晚漫无边际的消退。 我睁开眼睛,我为何将车停在这里? 拧开车门,我探身出来,在依旧泛着雨味的沉闷的河边赶往不远处的桥樑。 那小小的桥像月亮一般羞涩的横在水面,两边的石头小猴子像狗一样静静地蹲在那里,守望着这孤寂的一个又一个夜晚。 我坐在桥上,将谁遗留的一瓶白兰地一饮而尽,瓶子掉入水中,一只鱼儿钻了进去,透明的玻璃好看的沉入水底,再也消失不见了。 她悄无声息的坐在我的旁边,凝视着水面零星掉下来的雨滴。一滴一滴沾在水面梦幻般的消失不见了身影。 我注视着她的脸庞,她似乎在大雨的黑色轿车旁边出现过,她的脸庞既不开心,也不难过,像是经歷了许多年许多年连她自己也数不清的等待了多少年的时光,而没有结果,没有归来所等待的人的一副早已日久天长冷静的面孔。 她悄然离开了。当我注意到她离开远去的时候,我向左侧转过头去,她已走进细雨里面,灰色的城墙铁壁消失了她那身缀有几片血红色玫瑰花瓣的碧青色旗袍的背影。 第十一章 让女秘书回到雨中,她的男人身边;发现生意密室 11 在夫人还没赶来上海滩的几天,我陪他回见了他在上海滩以前就认识的几个朋友。 那十几个朋友之间,有的是陪他一起出国留学的同学,有的是在生意上常年合作的伙伴,有的是在大上海的路上一经遇见便钟情的女子。 我摇下车窗,从不远处一眼望去,他们的面孔里无时不刻不在透出阴冷的笑容,让我觉得他纯粹是在消磨无畏的时光。因为我觉得那些笑容里面携带的大多是对他的伤害。 第18页 他将财务几乎完全交在我的手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付诸我如此重活,更重要的是他为何对我这般信赖。 在我的内心世界,我仅仅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司机,我全身上下都浇灌着黑色,与这辆雨中的黑色轿车正好搭配的相得益彰,像好兄弟一样,我的人生没有其他任何追求,假如有那么一点点的话,那一定也是从前现在的我根本记不起来的那个未知的我的记忆里面琐碎的一些冲动。 比如我见不得想伤害他的人,比如我见到那个女子的面孔便有些神不守舍,神情恍惚。我不知道为什么,便不去想太多为什么。 而这个时候,既然他将生意的事情交予我的手上,看样子他是想和他的夫人在这偌大的上海滩度过一段美好的日子。 我坐在第十二层楼里,他十二年前俯视大上海的窗前。 我站在窗边,一种急速呕吐的感觉又袭了上来,这回尽让我有些难看。 在一旁整理文档的秘书匆忙掏出粉红色的手帕,帮我擦去嘴角的秽物。 她是一个挺漂亮的女子,大概二十五六岁,手脚相当伶俐,几分钟便已将办公场所收拾利落。我看在眼里。 她离开以后,我坐在黑皮包裹的沙发椅上,尽量保持身体不动,为了忘却刚刚尴尬的一切,我一手端起咖啡,一手拿着文件夹仔细阅读起来。 从图文当中,我脑海里大概知道了他的生意分布在大上海的那些位置,哪些角落。但我觉得不只是这些。这些根本不是重点,或者说重点根本不在纸上。 我一边用心良苦的思索,但几个小时过去,仍然了无头绪。 门口响起敲门的声音,我点了点头,她一副悠然自得开心的走过来。 她的身体确实充满魅力,虽然一身黑色的连衣短裙遮去了她不少的青春年华,但她的魅力逃不过我的这双天生冷酷的多少储藏着一点小智慧的眼睛。 在她走过来,距我不到两米的时候,我说:“你结过婚了,一个男人正在楼下等你呢?” 她连瞧也没有瞧一下窗外,十二层楼下那个雨中一手提着月饼,一手提着蛋糕的男人,他根本无法顾及这大雨的天气,他的两只手都腾不出来,即使站在他身旁的那个大爷想将手里的另一把多余的伞送给他。他就这样淋着雨在房檐下奔跑着,一个年轻小伙子。 她坐在我的腿上,凑近我的耳边:“可是你也同样喜欢已婚成熟的女人,被别人摸过的女人,喜欢的不得了。” “我要是楼下那个男人的话,无论在哪里,都将你搂在怀里,因为你的性格太有魅力了。但我不是……”我说。 “我明白了。”她打断我的话,从我怀里离开,转身望了我最后一眼,再也没有回来。她或许正对我怀着感激之情。 我将从前属于他而今暂时归属于我的位居第十二层楼里办公室的红色房门紧紧地关闭着。 我想安静一会儿,不想被谁打扰。我想年轻的女秘书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她应该正在那个男人的胸前悄悄的默默无闻的痛哭,而男人却傻乎乎的开心的笑着,既腾不出双手来拥抱女人,又不会知道女人内心的沉重。 我从椅子脚下的地砖里取出两颗钥匙,连续打开两扇日本橱窗式的雕花木窗门面。 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黑暗。 我点燃火机,打开电源开关,灯亮了,像老头的皮肤一样昏暗的灯光落入我的眼底,我几乎快要晕倒永远死去一般,缓缓向前移步。 两边的白色立柱,绑着一个一个早已死去洁白的枯骨,纤瘦的枯骨身上依然穿着她们拥有鲜活的面孔时最喜欢的青绿色暗花底袖珍旗袍。我能想像到她们肥硕的臀部将瘦弱的旗袍紧紧的绷在身上开心的场面。 老头从她们面前缓缓移动,挑起她的下颚,给了她一个相当沉重的吻,而这一吻即代表了她被选中,像京城皇宫大院皇帝老儿随机抽取女牌一般,与之不同的是,这里的随机,带有更多的公平的意识,所有的一百个女孩都站在他的面前,全部被相同的绳索背手绑在白色立柱之上,除了表情和双腿之外,几乎全身都无法动弹。 走过一百多米,一张白色的床横在眼前,床单上沾有不少血迹,想必来自那些选中的女子体内。 我对于这些丝毫也不感兴趣。 我坐在床边,什么也想不起来,仿佛在这间偌大的昏暗的屋子里面,无论是谁,脑子都会变得迟钝,变成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右侧墙壁上恍然照射进来一丝光亮。 我转头望过去,她已倒在地上。 我走近将她搂在怀里,可惜她已经失去唿吸。我撩开她眼前的头髮,她的脸脏兮兮的,像个乞丐一样,嘴角沾满了像是面粉一样的东西。 她或许太累了。我真想给她洗把脸,她还这般年轻,不到十五岁的样子。 我吐了一口唾沫在手中,揉了揉她的脸蛋还有她的嘴唇。我恍然有些心痛,她十足是一个挺完美的女孩,却为何如闯入禁地的信鸽一般,一去不返,丧失了年轻的生命,丢失了整个美好的人生。 第十二章 一双弗洛伊德式白色手套;离开密室 遇见朱自清的《背影》;一段纠葛的爱12 在圆柱形的剧场大楼门前,他示意我将车停下来。我从后视镜看见他递过来一双白色手套。我转过身去,接在手中。 第19页 “这是夫人的白色手套,她落在家里了,你坐在二楼舞台左侧休息区,最右侧红色柱子旁边的棕色椅子上,她会过来取的。” “然后……” “然后,你再回到车里,我们去其他的地方,或者兜风。晚上再来接她。” “你不陪她?”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我本不想问的。 我坐在二楼他所说的棕色椅子上,这是个相当吵闹的场所,但并不像市井小民日常琐碎的吵嘴闲聊的喧沸。而是一种被什么金黄色装点而来的一种梦境一般的如痴如醉的喧沸。 我环视一遍四周,中间空空的像是天井一般通往天空,琉璃的灯瓦,棕黄漆色与红柱相间,斑斑点点,像喝醉酒以后恍恍惚惚非常清晰地落在眼底的景象。 我将白色手套放在桌上,注视着桌面,专心等她。 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恍然站在我的右侧,我恍然感觉到她的存在,将白色手套顺手递给她的手里。她莞尔一笑。我才看到她大部分裸露的身子,仅穿了白色乳罩,白色内裤,头顶披一条白色轻纱,像是去掉了一些裙裾的新娘。她一边转身离开,一边收缩着她脸上的天真的像小女孩一样的笑容。我瞬间觉得她是刚刚从十岁的小女孩,一跃成为三十岁左右他的妻子的。 轿车从一条狭窄的路面穿过,两边古老的宅子发出阵阵腐臭,像是死去过几千万人在里面浓缩的影子因常年累月没有清清身体的各个部位而拥挤出来的发霉变质的臭味。 轿车也忍不住了,它奔向一片迷雾当中,江面涛声依旧,岸柳的树枝被车轮碾压,发出咯咯的笑声。我手握着方向盘,胸有成竹的盯着挡风玻璃上雪白的浓雾,像在舞台上的地狱或者天堂里的浓雾里穿行一般。 我递给她白色手套,她转身就将要离开的侧影婉然又从我眼前一晃,消失在迷雾里面。 “她叫莉娜,是不是长得挺漂亮的,我夫人莉娜。” “嗯。”我点了点头。 …… 我将她渐趋冰凉的身体放在沾满血迹的床单上,除此之外,我再也给不了她安逸的环境。 我掀起她刚刚拽起的一角窗帘,右侧出现一个书桌,书桌靠着一个铁门。 我挪开书桌,一脚踩空,滚进洞里。我匆忙掏出火柴,划亮火光,点燃墙角的蜡烛,打开开关。 他做的买卖全都在这里堆放着。 最东侧的墙上依然悬挂着他那张身穿波兰军装的神气十足的照片。灯火辉煌的小小的仓库只有一米多高,我不得不脱下帽子拿在手上,勾着头,察看地上的白粉是否正宗。 我似乎对这些东西相当熟悉,但我打心眼里不喜欢这种买卖。右侧墙壁上悬挂着不少手枪,我都不太喜欢,四处也没有子弹。看来那可怜的小女孩有许多天都是拿这些白色粉末大口大口充飢而眼望着几十只没有子弹的手枪绝望地过来的,直到她看见我的面孔,一股猝然新生的希望反而将她永久性的击倒了。 我转身匆忙离开这里,不,是逃离这里。将两扇门拉在一起紧紧地锁着,我真希望我从未来过这里。 当我的黑色轿车路过女秘书的时候,她依旧不顾倾盆大雨的天气,在男人胸前嚎啕大哭。 我真想把车停下来,推开车门,将她怀里的男人狠狠地替她打一顿,直到他扔掉他手里的蛋糕,将属于他的东西紧紧地搂在怀里。 …… “1米每秒,2米每秒,不,还是1米每秒。” 我跟随他的命令改变着车速。他盯着前方,但我觉的他的目光都是假的。夫人坐在他的右侧。 “1·23米每秒,不,75公分每秒。”我继续随之改变着行驶速度。 “你喜欢她,对不对,把车停下来。”夫人说。 黑色轿车停在了路边,夫人打开车门,径直走进右侧一栋楼里。 我摇下车窗,她(一个陌生女人)俯下身段,用一双漂亮的眸子盯住我的眼睛。那双眼眸里的温润的目光转而移向了我的身后,我相信她至少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会改变她这一婀娜的极其惹人爱的姿势。 “你不是在大重庆嘛,”她停顿了一下,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又说:“可惜我已经有男人了,我不太喜欢你,或者说,你一点都不适合我的口味。” 说完,她就走了,扭着略显肥胖的臀部,或许她刚刚一连生了十七八个孩子,所以才会达到这般的丰硕。 我转过头去望了一眼,又轻轻松松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回过头来,安静地坐在挡风玻璃里面。他的猝然一笑实在太猥琐了,我觉得。 他递给我一双白色手套,我明白他的意思。 当我又坐在二楼舞台旁边的红色立柱下的棕青色的木椅里面的时候,我在想她为什么每每总要落下一笑东西,比如这双永恆的白色手套。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者生活本来就毫无意义,只不过对于我来说世界像是新的一样,我三十六岁,而记忆里面唯有与这一家人相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罢了。 而她取得所需要的东西似乎都来不及认真地露出那莞尔一笑的表情,即已转身杳然远处杂然的舞蹈与无数的人群当中。 她所渴求的就是这样的场所,她所渴望的便是被这社交场所的虚假的仪容、虚假的面孔、虚假的喧闹的氛围像一个坚实的男人的怀抱紧紧地圈在中间。即使已喘不过气来,但她内心觉得一切都没有问题吧!她就是喜欢,所以才会每天都到这里来。 第20页 …… 他让我别跟着去。 我便在桥边的树丛里等着,透过车窗看着他漆黑色的背影消失在桥那边的墙角去了。 我想起前两天在酒吧门口,一个青年恍然扔进来一张报纸。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朱自清。”他说。接着莞尔一笑走到对面和一个与他年龄相差不多的姑娘面前,手挽着手走进柱子里面,聊些开心的话题。 我正对着方向盘,借着正午明媚的阳光,仔细阅读了他的文章。我一边唿吸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愉快的氛围,一边细细品味这位青年文章里的既富含女子一般温文尔雅的细腻又不缺少穿梭在不断离开的背影里坐落在万千思绪当中的无边无际。文章的名字,我再次翻开一看,是《背影》。 那个中午借着明媚的阳光于人群当中读报的场景与文章的内容恍然早已杳然,留在眼前的不过是黄昏过后无边的夜色的宁静,一座小小的桥像婴儿一般躺在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上暂时沉睡过去。 一片杂乱的光景恍然杂乱无章地闪现于我的脑海当中。首先是小胖子还活着的样子。“当我的司机吧,换了他。”那般悄然无息从他口中发出来的如此安静的声音,以及挂在他脸上如面具一般普通干脆平凡的笑容。他或许仍在某个赤条条的女子中间捉弄她们吧?如果我是上帝,说什么也会成全他的,对不对。接着是我连续三天卸了三根膀子,枪毙了三个人的场景,并不是我喜欢做的,而响亮的吼声“胖子……”仍然荡漾于耳畔久久不会散去。 我点燃一根香菸,将火柴梗投出窗外,无比深入的吸了一口,将烟雾吐出窗外霏霏细雨当中。尔后,摇上车窗,仅仅残留不到两厘米的缝隙,让剩下的烟雾如透过蒸笼的薄膜一样掏出窗外。我一边吮吸着剩下的香菸。 那片明媚的阳光里的少年,他叫什么,朱自清来着,再次晃入我的脑海。他携带二十岁左右年轻才俊的面孔,我那时候总觉得他刚从南京过来,但为何我从他的面孔里产生这样的感觉,就不得而知了,以及他是否真的刚从南京过来。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报纸,他莞尔一笑,正满怀无比开心的事情,显然是因为有欣爱的姑娘正在等着他。他转身就离开了,而我还没有来得及付给他那张十足珍贵的报纸的钱。 这时,我又从旁边副驾驶位置坐垫底下取出那张被我保存下来的报纸。 报纸正面依旧悬挂着十几张照片,我总觉得那十几张照片是我在哪里见过的,虽然不知道他(她)们的名字。 在哪里见过呢? 良久,我摇上车窗,推开车门,走入桥头细雨当中。 那十几个面孔正是前几天他一一拜访的当年的老朋友吧! 我觉的他或许会遇到些麻烦。 转过墙角,穿过一条暗白色小巷,透过一个小小的窗户,几个男人正光熘熘的坐在床上,吸着大烟。我没有搭理他们这群烂人。 我走近一个女子身后,她身穿一件漂亮的青绿色织有白色小花骨朵儿的亮丽旗袍,显然这身旗袍是上海滩哪个刚从苏州某个至少有七八个兄弟的小院匆匆赶过来比照着她的身体而量身定做的,说不定很有可能在比量的时候,她是脱光身子的。我不再去想这些,她两手交叉放在胸部,我站在她的身后仅仅能看到她一双娇小的胳膊的交点——轴。 他将一包什么东西,棕黄色的东西俯身放在地上。我估计那是白粉。 他同样背对着我。 “你戒掉了这些东西。”他说。 “对,花了几年时间。我算一下,五年,六年,我连你也戒掉了,彻彻底底将你在我的脑子里像一条金鱼一样杀死了,腐烂了。” 他像是多少有些悲伤的样子,或许些许热腾腾的泪水正在赶往他那双时常断然猥琐的笑的眼眶里。 “可我还是喜欢你,我曾经真心实意的喜欢你,现在也一样,所以我专门给你带了一包代表我们之间的地久天长的爱意的粮食,而你却戒掉了。你说你忘了我,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为了爱我,就拿白粉餵我当米饭吃,你那是在害我,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害你,我纯粹是为了爱,不管怎么样。” “不要说了!”她突然大吼一声,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腰,她可能真的从内心里面怀着巨大的悲痛。那股悲痛,我拿什么来描述呢?我想了半天,这股巨大的悲痛就像她佩戴于右手那五根指头上如月光下的翡翠一般碧绿碧绿的无比尖锐锋利的长长的指甲。 她又吼了一声:“不要说了,你不要再说爱我的话,你知道吗?你消失不见以后,我多么难受。我得了重病,失去生育能力,乳腺也被切掉了,你现在看到的坐落于我胸部的那不过是从一头快要死去的母驴身上切割下来的。” 他踢了一脚地上的金黄色纸包,白色粉末如雪花一般洒在空中,随逆风飘了回来。 一把飞刀结束了女人的疼痛,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生命痕迹。 四个刺客手持尖刀从房檐上跃了下来。我不准备让他们的八条腿在落地之前还有任何动作。 我本来是想将女人肥腻的身体搂在怀里,她太过于悲痛,这时竟还在那个一直伤害她的依旧年轻的充满无限魅力的虚假的上插着一把闪亮的尖刀。 第21页 但不知为何,我依然在她身后,一把撕开她的这身靓丽的旗袍,或许是因为我喜欢她的这身衣服。 我一手紧紧地捏着衣服,我轻轻地在四周毫无声息,而她正在倒下,而他正扭身蹲下准备将她接在怀里的时候,我将他们四个人的傻乎乎的脑袋连同四把尖刀牢牢的捆在一起。他们掉在地上,丝毫也不敢动,因为一件漂亮的青白色旗袍正正紧紧地勒着他们的头颅,上面还泛着一个三十多岁成熟女人贴身的香味。最重要的是他们手中的尖刀已将他们拿女人的黑色丝袜遮掩起来的鬼脸刻出一道两三厘米的血痕。他们不敢动,也不敢叫。以他们的身手,他们是知道动一下的后果的。 我转过身,女人正睁开眼睛。她的倒不像是假的,胖胖的,白白的,肿肿的,她准是说了假话。这些年,她一定伴着另一个大上海的富翁,每天抽着水烟,一到晚上就拿这白白的往那老头嘴里塞呢? 她无比痛苦的眼里突然冒出凶光,她想要了他的命,可是她会拿什么来要了他的命?我像是正在帮她想着。她会拔出上那把刀吗?不,她怕疼,她也不想整个心脏里的红色血液流出来打湿了如此漂亮的,影响了形象。 我将右手伸了出去,挡住了那要命的东西。我终于明白刚刚她嚎啕大哭的那份苦痛需要什么,需要藉助何种外物来加以并不算得多么抽象的形容。 我直直地盯着她戳破我的手心,穿越过来的碧青色的玉色指甲。指甲的跟上堆满了我的从未出现过的如此鲜红的血液。这便是她哭泣的内心疼痛的感觉。 在我们三个人牢牢的盯着这不知属于何人的痛楚的指尖上的时候,我一把抓住了她那两只白色中间花色乳罩的连接处,将她扔进了和她那身旗袍一般安静的丝毫没有波浪的拐向东边的河流当中。 他这回终于机智了。他拉着我的左手,匆忙带我离开这里。他即使是真心喜欢那个女人,这一回也该为朋友而放弃她的生命。 她沉入水中。或许是因为她好看的太重,或者她的痛哭也是真的。 细雨流过水面,点缀着一朵一朵像是旗袍上的白色的小花骨朵儿。 第十三,十四章假如我有些悲伤难过,她 夫人 就这样永远离开了 在江底发现他,他就这样离开了,因为小胖子13 “我怀孕了。” “什么时候?” “有一个多月了。”她凝视着我莞尔一笑。 “太好了,他要是知道,他要是活着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 “嗯。”她摘掉我头上的小礼帽,那还是小胖子送给我的,在我三十六岁第一天当他的司机的时候。她抱着我的头部,我感受着她怀里的香味、温暖以及正孕育在她肚子里的几个月以后将和小胖子一样到处乱蹦乱跳的顽皮的孩子。 我说:“你需要再找个男人,和他年龄相差不多,最好,这样你才容易适应那个男人。而我,要是你们不介意的话,我还是愿做一个全天下最称职的司机,我会带你们去各种你们想去的地方,而且假如你还每一次都将白色手套忘在他的怀里,还是我跑去你跳舞的地方,专心地等你,直到你头也不回,拿走你的手套。” 她推开我的身体,紧接着在我右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我不怪她。我将黑色小礼帽随手放在头上。它正好遮去我的疼痛。 她低着头,将整张脸埋在我的帽子里,一双颤抖的手抱着我的脑袋瓜子。 她一边哭着,一边支支吾吾说着:“我本来不想打你的,对不起……”她有时候几乎说不出声来。她又说了句:“对不起,这要是你的孩子,一切就好办了。我应该骗你,我应该说我怀孕了,今天早上才怀上的,百分之百是你的孩子。我多么喜欢你,不仅仅喜欢你的身体,喜欢你的双手,喜欢被你一点点抚摸,虽然我的心里也无时不刻不在受到良心的谴责。我多么希望我一觉睡去,身体里的血液被什么妖魔鬼怪吸干了,我死去之后,便赶紧去追他,他一定在某个明显的路口等着我。可是我又问我自己,我还有什么牵挂没有,我是不是喜欢你。夜深人静,我躲在梦里回答自己:嗯,我喜欢你,喜欢被你拥抱着,我还不能死。和你在一起,我还可以痛痛快快在挚热的拥抱当中开开心心的过活好几十年呢?可是……” “不要说了,我全身上下都满载着对你的心痛。”我说。 然而,她没有逃过她的可是。我的确是个冷酷的人,对于她的死,我也仅仅是从内心深处感到过一阵难受,难以解脱。我以为那真的难以解脱呢?而我连一滴泪水也没有为她滴落。我有时候抬起头,在细雨之中仰望那寂寥的天空,我觉得我连天空都比不过。我以为自己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而到头来,我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比头顶灰濛濛的布满乌云的雨天更加冷酷无情。 她果真如她所说,在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天还未亮,她一个人躺在床上,默默地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无比锋利的闪着寒光的刀刃的剪刀剪开了左手腕里的动脉。 尔后,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将冰冷的手放进被窝里面。但血液很快汩汩的流了出来,将被褥床垫全部染成玫瑰红色。 鲜红的颜色如颜料一般,如雨天里她在二楼上的舞台浅浅的开心的谈笑风生的时候,几乎无人关注的她年轻动人的嘴唇一样。而我仅仅是在远远的地方偶然回头才望见的。 第22页 那天晚上,我为什么没有出现。她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起初还等着我呢?她想假如这天晚上我悄悄地翻进窗户,钻进被窝,即使那时我路过外面的雨天,全身湿透,全身冰冷,她也喜欢被我紧紧地搂抱着她的身体。喜欢的不得了。如此,她也不会去想在雪白色的沙发旁边,将我的脑袋连同黑色圆顶礼帽搂在怀里,紧紧靠近她肚子里的孩子时,她所说出的意外被我打断的“可是……” 可是什么?她想了整整一个晚上,从抽屉里掏出剪刀放在床头桌上,打扮一番又继续想着。直到天快亮了,五点半了,时间像个傻瓜一样,敲响了一声,吓到了弱不禁风的她,又过了半个小时,她才决定永远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我正在远远的风雨大作雷鸣电闪狂风快要席捲整个平原的永远行驶在路途中的黑色轿车里。 假如那个时候,我从房顶一跃像野鬼一般扑向她的身边,就像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问我的话:你会扑向我吗? 我会回答:“嗯,我会扑过来,去挽救你的生命,你不应该在一个人的时候呆呆的做这种傻事的,因为这个世界还有一个比你还呆呆的人,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喜欢着你。” 而那一切无由倖免的事情终于还是在那些无由倖免的时光里走向无由倖免的结果。 我即使万般无奈,而回忆又始终是如这暴风中的晴天一样短暂。况且对于我来说,回忆又是多么微不足道,因为走过人生的三十六年,而记忆这东西却仅仅如开玩笑一般划过了不到半个季节。 14 “带我到他经常去的地方转转。” 我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从从院子里伸出来的柳条不停的拍打着车窗,这也是他曾喜欢的。黑色轿车驶入江边,进入十多米的黑漆漆的山洞,花了两分钟时间,从山洞出来,驶入一片被浓雾里的藤状植物严严实实包裹的单行车道。之后,眼前的一切恍如从梦中醒来,来到了一片大平原一般,一望无际。 我将他带到了猪圈。这里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显的安静了。我以为里面没有人呢?他推门进去,又转身出来,手扶着篱笆缓缓的走动起来。那二十多个穿着花枝招展的亮丽旗袍的女子伫立在房檐下,一动不动。她们并不知道小胖子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捉弄她们。 我转过身,打开车门,坐在驾驶位置,点燃最后一支香菸。 他在车里死去的时候,我正在大剧院二楼舞台左侧最右边红色立柱下的棕青色木椅旁边。这一次有些不一样了。或许她对我有些熟悉的缘故。我等了大约五分钟,我正盯着门外,门外有些什么动静,右手却在想像与上一次一样她已经伫立于我旁边,将手套递向右侧空中。我注意到门外的黑色轿车已经开走了。 我感觉到一个白色的影子站在我的右侧,我转过头来,见她向我微微一笑,接过白色手套,右手握了握我的指尖,转身便离开了。 他一个人开着车,路过无数颗绿茵茵的柳树之后,让车载着自己熘入江水之中。再也没有起来。 打捞的人说,沙子埋得太深……一转身扑通又跳进水里,反正最终再也没有人找到那辆黑色轿车和坐在车里的那个孤独的人。 “他更喜爱他的儿子,而不是他的夫人。”一个老头告诉了我。我想这是对的。 我按了两次门铃。没有动静。走近那扇雪白色的两扇门前,轻轻的敲了两下,仍然没有动静。我觉的或许门是开着的。 我轻轻地推门,门被我推开了。她直直的站在大厅中央,我转身将门关上,等回过头来,她像一个小动物一样,全身无力垂头丧气的瘫软在地上,倾斜着身子,两只手拄在冰冷的地板上。她那身好看的沾满金黄色碎叶子的连衣裙像是许多个雨天里千万个人群里一个意外和格外伤心的小姑娘的手中的正在悄然融化的的雨伞。它曾想将伤心的人的难过都坚强地撑起来,遮掩起来,不被人发现,但其自身却如破碎的琉璃难以自已。 我聆听着她喉咙里面难以发出的无比干涩的哭声,走近她的旁边,在她面前,我是多么微不足道,但我还是要将她扶起来。她果真全身无力,像是早已大病一场,有千斤重般,堆在我的怀里,支支吾吾细碎的哭着。我不知道这样做好不好,对不对,是否正确,但我觉得就当作是一个老朋友如此将她的伤心难过一併搂在怀里,多少给予她一丝人间的温暖与关怀。 我唿吸着她哭泣的声音里面全身缓缓散发出来的梨花的香味。一眼望去窗外,窗外正是一个晴天。 落地窗外梨花不住的从枝头掉落,大概气温又要降低了,雨天又要来了。虽然透明的像并不存在的玻璃窗外依旧是一片晴朗的日子。 我是一个冷酷的人,但同时我又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只不过大多数人都被我的面孔蒙蔽罢了。 趁着夜色,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独自一人扎入江中,潜入水底。我知道这样做挺危险,我很有可能死去,和他一样永远埋进江底的沙丘里面,要不就是浮在水面等第二天引起一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好奇与惊叫。 但我似乎对这也训练有素。潜水对我来说像吃饭喝酒一样简单。我以前,三十六岁以前的我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暂时不去想它。我刨开泥沙,像一个坏蛋,一个小偷,一个盗墓的小伙子一样,一层一层,我闭上眼睛,如此才能专心致志的做一件事情。 第23页 我摸到车窗。看来要不是那群打捞的人最近有点懒惰,要不就是泥沙被水沖走了一部分。 我刨出车窗,这件工作对于我来说也太过于简单了。打开车门的瞬间,他倒在我的怀里。我麻下他的眼睛,虽然他已经死去,但我依旧保持像他还活着一样对他的尊敬。我不想让泥沙沾污了他这双智慧的中年的眸子。泥沙伴着江水瞬间灌了进去。看来上海滩的轿车质量真的不错。可惜我不一定再有机会去到那片地方。 第十五,十六章 情侣的鞦韆,一片飘玫的幻境 躲避的爱;再次遇见朱自清;回到大重庆15 “梨花落,春带雨。”我想起这首歌词。 而她已经死去,我并不能说我有些爱过她。 我潜入一片汪洋大海之中,那或许真的是一片汪洋,一片大海。 在充满腥味的海水当中,我尽然像一条黑色的鱼一样自由自在的唿吸着清晨明媚的阳光。 海底的阳光多少与岸边的不同,那光与影冷冷的,随了我像小鱼一样不断划开的水渍,而变成波光粼粼的光亮的残片。奇妙的是,每一次,那光与影一经碎开便像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一样开始向中间聚拢。它给人的内心一种安慰,类似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种朦朦胧胧的充满期待的预感。 我一边抬起头来瞧那水面如冷月一般不断支离破碎,又不断聚在一起的亮光,一边自由自在的向前游动着。 某一次,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我抬起头来,那亮光已消失不见,我伸长了一只胳膊向那个它原本应该存在的方向挥了挥手,它依然没有回来。而一切代之以细碎的雨点点缀着斑斑点点的水面,转而,也许整个天地之间都如下雪一般飘起了血红色的玫瑰花瓣。 我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只有海底是清净的,什么也没有,唯有带有腥味的咸咸的海水与我孤独相处而已。 但我为何就如此迫不及待,想追寻些什么,而满载着这份空无的焦虑,全身却一动不动。 我注视着前方一簇玫瑰花瓣,她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清晰了,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匆忙手脚并用继续划开挡在我眼前的沉重的海水,因为她的面孔已印在我的脑海之中。我不能再失去她,失去她以后,我无法再安心的存活在这个寂寥无比的世界上。 她同样在向我靠近,只不过她太瘦了,手脚太细,根本没有力量,而阻挡在面前的看起来透明的海水足有千斤多重。但我从她眼里看出来了她和我一样着急,她渴望早一点拥入我的怀里。她刻意穿着一件举世无双的最时髦的玫瑰红色的长长的裙子。裙子的影子吓走了整个太平洋东岸娇小的鱼儿,它们准是大多在赶往西岸的途中撞在礁石或者被飢饿的日本渔民打捞了去。我却没有时间来管这些。我依旧穿着那套从未洗过的黑色大衣,我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所以她不会看走眼,就向我直直的游过来。 我终于游到她的身边,看见她身上奇特的裙子,原来那是由一朵一朵刚刚从非洲大草原上採摘过来的最鲜红的玫瑰花瓣,又一朵一朵合在一起成为这件天衣无缝的连衣裙子。 她扭过身来,背对着我,窝在我的怀里。我恍然觉得我们像是才十多岁的样子,顽皮天真无忧无虑的坐在整个世界都都在飘落着无情的玫瑰花瓣的海底的透明的情侣的鞦韆之上,它和一幅欧洲油画《情侣的鞦韆》多么相似,无声无息,唯有焦虑与游离之后的回忆。 她身上的玫瑰花瓣正一朵一朵悄悄地散去,她**裸的拥在我的怀里。她偶然抬起头来,那欲言又止的鲜艷的嘴唇仿佛要诉说些什么,这一次我轻轻地让我冰冷的嘴唇将她的温暖悄悄地遮住,不让她发出任何凄凉的声音。 16 “除了夫人之外,她是我喜欢的唯一一个女子。”他说。 “但她已经死了。”我说:“她一张脸长得挺漂亮,身段,华丽的衣服也不错,但她好像吃了不少苦头,在喜欢你的道路上。” “或许她还活着。” “我马上去救她。”我说。 “不,不用了,那把尖刀插得够深,还在她的心窝子上。插得好,尖刀毁了她的**,她要是下辈子还做人的话,一定会是个男人,我们便再也不用纠缠,我们可以一切重新开始,做好兄弟。” “想法不错,十全十美。”我说。 “我跟她还有一个女儿,本来,可是那天晚上,在女儿刚刚生下来的时候,满身还是沾着她身上的血液的时候,她一阵乱吼,将女儿吓死了,我直直地望着怀里的女儿,她居然也直直地望着我,过了好长时间,我才哭出声来。我替我那女儿来发出她本该来到这个世界应该发出来的哭声。” “于是,你离开了她,躲到重庆,躲到四处是山,周围都是森林,到处都是重重迷雾的地方。” “对,我们走吧!离开这儿,回到那个迷雾重重的地方,去安度我的晚年。”他说。 “那也挺不错,你还有夫人。” “对啊!我这脑袋瓜,怎么突然把夫人给忘了,我最最喜欢最最不想失去的夫人。”他说。 于是黑色轿车又驶入了相反的道路,车窗外依旧是大雨倾盆,陪伴我的除了雷鸣电闪,与身后座椅上打着唿噜的五十六岁男子,便只有大平原上无边无际多少有些寂寥的漫长的夜了。 第24页 车到南京的时候,我摇下车窗,又是那个小伙子,他身穿雨衣,递给我一张报纸。我说,能帮我在身后取包烟吗?他点了点头。转身就取了一包。 我把香菸和报纸的以及上一次欠他的钱都给了他。 “上次你的报纸,还没给你钱呢,这次一併补上。”我说。 他露出年轻时光里惯常平和的微微一笑。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当我再年轻一点,才刚刚二十岁左右的时候,一定也像他一样如此轻松自在的活着。 他转身就要离开了。 而我却突然有些伤感。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对青春的留恋,是对我那了无回忆的青春一种无痕的逝去的无奈。 “朱自清。”我喊了一声。 他转过头来,他似乎听见了。 “你的背影写的不错,要加油哦!再多写几篇像《背影》那样的文章。” 他没有点头,因为雨太大了。不,他莞尔一笑,转头向房檐下那个向他一直着急的笑着的熟悉的姑娘面前跑过去了。 黑色轿车带着我离开这座无比阴郁的城池。报纸上没有他的文章,我顺手将它放在副驾驶坐垫底下。掏出香菸,红通通的盒盖上写着——南京。 我抽出一支衔在嘴上,掏出打火机点燃,烟雾随急速的远离大平原的黑色轿车车窗玻璃上狭小的缝隙浸入雨中。与茫茫的夜色相比,它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刚刚飘出窗外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知道天快亮了,我才恍然明白:他专程来大上海一趟,或许仅仅是为了与那个已然长眠于弯弯曲曲的河底的女子见一面罢了,想知道他曾深爱的女子时隔多年如今生活的怎么样,是否如意,是否还永葆青春的靓丽。不过没想到的是,其结局却变成了另一番无法预料的场景,一切不过是为了一场多少有些悽然的漫长的告别罢了,像是被谁精心准备过的一样。我从反光镜里看得他安详的面孔恍如窗外的夜色一样,有那么一刻,我真怕他这般无声无息会不会早已死去,而我从远远的大上海载着的只是一只连魂魄也没有的男人罢了。 那个女人,她再也不用担心了,她再也不用悔恨了,她的女儿也在哪个拐弯的路口等着她。女儿才不到十岁吧!她要是在见到我的时候,再坚持一下,不要太激动,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挽救她,带她离开那个恐怖骯脏丑恶给女人们带来**与难堪的地方,带她离开那般让人尴尬的场所。我会给她换一身新衣服,让她美美的将全身上下搓洗一遍,换上衣服,喝杯牛奶,再狠狠地吃一顿午餐。她要是愿意的话,我会永远像一个陌生的大哥哥一样待她,直到她遇见喜欢的人了,不得不离开,才依依不捨的离开我的怀抱。 以后再也不会痛苦才是,不要怪她,她将你关在那般残忍的地方,只是世间对她的无情的伤害太过深重,是谁也无法承受这般的重量,更何况她还只不过是这偌大的上海一名普普通通无依无靠却喜好美丽的女子。她或许这辈子最大的仇人不是他——你的父亲,而是大上海滩的自以为成熟的男人。她不得不奔波于许多男人之后的那个大富翁——一个纯粹快要死去的老头子的怀里。她过得很辛苦,几乎身心疲惫,但上帝在她快要出生的时候便已向她体内注入了这般的无可挑剔的情愫与繁华的**。所以不要怪她,随她去吧! …… 夫人和管家依旧是乘船回往大重庆的。 黑色轿车载着我和他去接她们的时候,从游轮上下来的却只有夫人一人。 她依旧身穿一件雪花色的连衣裙。她独自一人,急匆匆地赶到他的面前,摆出一副从未有过的生气的样子。 “什么嘛,管家死了,行李丢了。” “怎么死的?和行李一起死的?” “哪里,遇到个黑衣歹徒,管家手提着箱子与歹徒一起掉进江里,他在水中还一边掐着黑衣人的脖子,一边喊着:‘夫人快跑。’结果就跟歹徒一起沉入江中,不见人影了。” “箱子呢?” “就说那箱子,跟着水飘走了,一会儿就不见了,跟你一样,总是想你的时候就不见人。在大上海买的衣服全都没了。” “大重庆有的是漂亮衣服。” “可是跟大上海的完全不一样。” “好,改天我亲自去买去。先回家吧,毕竟这里才是我们的家。该丢的丢了算了。” 她不再理他,大步赶进车里坐着。坐下之后,便掏出镜子看脸上会不会因为生气而新长出皱纹来。 第十七章 他的告别 17 黑色轿车回到大重庆别墅门前。便是在这个时候,当新的老管家正拧动钥匙打开房门,她们夫妇俩人等在门口,刚来的管家实在太笨了,拧了半天,也没能把门拧开。她十分生气,毕竟在路上遇见叫谁也不会开心的事,遇到追杀的刺客,还丢了永远像一只狗一样没有言语却忠实可靠的相伴许多年的老管家。最主要的是丢了一只满载着全天下的女人都喜欢的衣服、首饰和胭脂水粉的箱子,她即使回到大重庆也要在一群年轻女人中间显摆一下大上海的魅力。或许她这时对管家也极其恼火,他笨的实在可以。我摇下车窗,正好望见了她的右脚上的高跟鞋死命地抬起来去磕那坚硬的大理石的场景。她突然向他说了一句什么。我其实听见了:我不喜欢他,那个司机。她还朝我这边死死地盯了一眼,我真感觉那双眼睛像子弹一样射穿了我的心脏。 第25页 “嘣。”门打开了。一张永恆的无比傲慢的照片在大厅正中央的墙上悬挂着。那双眼睛直直的望着我。 …… “她说她不喜欢你,所以我相信你。”他显出惯常的短暂的猥琐的一笑。我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将头转向后边,便看见了。 而这时,她已一脚踏入大剧院门槛里面。 他从身后递过来一双白色手套。 我明白他的意思。接过来,拧开车门,走进去。 我在红色立柱下目睹着大门外的变化。黑色轿车轻轻的抖动了一下,尔后缓缓的离开了。 他走了。 她已拿走我支在右侧空中的白色手套,她转身消失在喧沸的人群当中。 我坐了一会儿,我该去往何处呢?黑色轿车已经离开。 我清醒过来。我已围着大剧院二楼的红漆色栏杆转到另一个方向,正对舞台的地方。 几个身穿连衣裙的女孩站在我的右侧,但我无暇顾及她们,虽然她们长得十足可爱。 她正在一群三十岁左右成熟的女性中间排练着舞蹈,一个年龄稍大的女人当作教练。她们都身穿一样的天鹅绒白色衣裙,那裙子短短的像还没有未成年的天鹅的翅膀。她脚尖点着地面,教练扶着她的腰部和她的胳膊,帮助她保持身体的平衡。 黑色轿车正在大街小巷做最后的告别,它黑色的影子穿过小巷,压得柳树的枝子吱吱作响,路过猪圈,经过酒吧!最后停在江岸,享受最清凉的漆黑的夜晚。 我不知不觉直直地坐在椅子上,睡着过去,还做起梦来。 她瘫坐在草地上,依旧身穿那身永恆不变的金黄色的少女的裙子。 “你喜欢她,那个女人。” “是吗?” “嗯,我看得出来,我才十六岁,但我也是一个女人,我看得出来你的心思,你一直注视着她,你的眼里只有她。” “是吗?” 她嘻嘻的笑了,扭身站起来。我怎么感觉她这也算是一个艰难的动作,为什么不把顺序调整一下,比如先站起来,再扭过身体。 她走了几步,停了几秒钟,又走了几步。我以为她真的走了,我还对她的离开有些惋惜。以为她确实挺可爱的。 她恍然已转过身来。我抬起右臂,拿食指尖将盖在眼睛上的黑色帽沿向上顶了顶。 “你的眼里就只有她,只有她,那个身穿白色衣服的女人。”她的身体快要散架一样,两只胳膊像纯属多余的物件搭拉悬挂在胸前。良久,她依然哭得很伤心,而我却始终无动于衷,不知如何挽救她,就像不知如何挽救我所见过的无数女子一样。 “你的眼里为什么就装不下我。”最后她的嘴里就冒出这样一句话。 我低着头,像犯了错一样,再抬起头来,她已消失不见了。只有一片迷雾,迷雾里面除了小水滴什么也没有。一阵风从侧后刮来,让我像风浪中的一艘巨轮一般,险些跌倒。 她正在我的耳朵上吹着风,那股风还引起了我的食慾,因为里面夹杂着黄焖鸡米饭的味道。 “怎么知道我的胃口的?”我问她。 “嗯,不告诉你,我跟踪你了,我是不是像个侦探,要不要僱佣我?” 我拿起勺子,因为我恍然记起来我还没用早餐。 我注视着她那身红色的裙子。她拿起我的帽子戴在她的头上。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一秒钟。她撅了一下嘴唇,我安心的吃她免费派送的黄焖鸡米饭和一杯威士忌。 对面舞台的灯光突然格外耀眼,她在人群当中旋转着纤细的身体。四周静悄悄的。 黑色轿车的挡风玻璃已多半浸入江水中,江面稳稳的平静的激盪的水面有节奏的亲吻着车窗,他踩住油门,松开剎车,黑色轿车仿佛一条死去的金鱼一般缓缓地沉入水底。 她蹲在地上,一群人围着,她有些呕吐,说心里有点痛,不太舒服,想回家去了。 我陪着她。 黄焖鸡米饭和那个女孩早已消失不见。我喝光威士忌,扶着她,我对周围的人说我是她家的司机,我带她回家去。她在一群身穿白色裙子的人中间点了点头。 我扶着她,后来,她说实在很痛。我背着她。她不停的哭着,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她的口水或者泪水顺着她的嘴唇多半流到我的嘴边。我感受到她内心的苦涩。但我坚持把她送回家里。 第十八,十九章 她守候在我身边的日子 第十九猪圈,女子,筹备婚礼,一系列梦境18 “你喜欢小胖子,小胖子是我的孩子。我也喜欢他,所以我喜欢你。” “真的,是这样?”我问她。 “嗯。”她开心的点了点头。 我们又做了一次。 我们连续三天晚上都睡在一起。做男女之事。 我挺喜欢她的。甚至有些时候,我真的把她当作了我的唯一的一个女人,这般的至高无上的位置。 她在大厅中央跳起了芭蕾,宽敞的落地窗外雪白色的梨花禁不住凄凉,和她身上的衣裙一般缓缓地掉落。 我依旧身穿那件永恆不变的黑色大衣,头戴黑色圆顶礼帽。我站在大厅左侧远离窗户的位置。她轻盈的身体如小鸟依人一般飘舞了过来,右脚尖着地,左腿悬在空中,她注视着窗外的梨花。 第26页 我的右手从脚踝抚摸至她的大腿,再往前缓缓地路过她的臀部,小小的雪绒绒的裙子,停在腰部。她平衡着身体,两手往前直直的,她像一个“t”字形静静地等待着。 她将目光转过来,凝视着我的眼睛,她那鲜活的表情像一个巨大的梦里面一丝小小的灰尘,做梦的人怎么也不会想起来漫天的黑夜的梦里会生存着这般微妙靓丽而温柔的灰尘。 我一只手抱着她的腰部,像抱着一只猫儿一样,她那么轻盈,仿佛羽毛一般没有重量,她在空中一直保持着“t”字形。 知道我将她扔在玫瑰色的地毯上,掀起床上的被褥盖在她的身上,尔后俯下身来。 她假装严肃的狠狠地抽了我两记耳光,她做的是对的,我不应该这么喜欢她,她不应该如此惹人喜爱。而我假如一旦喜欢上了某个女子,便不能与她单独的呆在一起,否则我的**便会难以控制。 我在镜子面前为她换上了一件像麻雀一般紫红色几乎透明的裙子。我提起她的右臂抚摸着长裙上的花纹,上面以空洞的形式缀满了鸳鸯,像皇宫走廊里的雕花木窗上的艺术设计一般。 她挺喜欢的,在镜子里露出无比惬意的媚笑。 黑色轿车带我们到了另一座大剧院,不过这一次,她要学习一种新的舞蹈。从南美洲刚刚传过来的拉丁舞。可惜我没有天赋,也不愿意学,我一直坐在红色的木椅当中,看着她开心的蹦蹦跳跳的样子。她学的很快,教练是一个看起来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不过说实话小伙子舞跳的相当精湛。我从未见过那般华丽的舞蹈。 我开着车带她游过江边许多地方,比如假山、木筏、小舟……甚至我还带她到过猪圈,但我没有告诉她这是小胖子身前捉弄女孩子的地方。她一手提着裙子,推开门进去,还以为真的是猪圈呢?还在为这样栽满鲜花的漂亮的猪圈感到好奇呢? 我喜欢看到她笑的样子,我简直有些忘乎所以,觉的要是永远都这样就好了。我会换上别的衣服,随了季节的变化,我也跟随季节一起感受春夏秋冬,抚摸她开心的笑的表情。 那是我觉的最开心的日子,我几乎也一直想着如何想方设法让其保持下去,而结果还是于最终不由人愿。 那无论夜深人静还是车羽喧譁,她都挨着我身边安静的坐着,在静静地享受初秋依旧繁华而且生机勃勃的景象。 而我只需牢牢的握紧方向盘,时刻注视着前方,把握住方向,一切就这么简单。 她开心的将脚一步迈进水中的亭子,转过来莞尔一笑。她既能显出丰腴又时常显得纤瘦的身体在那件我从大上海归来时悄悄地特意为她买到的一套紫色长裙里面如婴儿一般天真可爱。 她已经三十一岁了,一个完完全全成熟的女人。有时候,我在她戏水的瞬间想到这世间是否本来就只有我们俩个人呢?其余的一切不过是错觉罢了。 这为什么没有可能呢?我闭上眼睛专心的想用一片大海的墨水将多余的面孔多余的回忆全部浇灌扼杀于漆黑色当中。但他们始终消失不掉,甚至在漆黑色如地狱一般的大海深处还传来了小胖子和他父亲猥琐的笑。我知道记忆这东西像鬼影一样是不会随意消失的。于是,我有些失望。 睁开眼睛,她正像一个初恋的少女一般呆呆的望着我。她细腻温润的指尖划过我又回復如初冷酷的脸庞。我真想抽自己一巴掌,但我没有那样做,我只是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在这无风的江面的亭子里面。她根本就无法理解这一长情的拥抱。 我接手了他的生意我不能再仅仅做他的司机,或者现在她的司机,我必须继续让她过上舒适的日子。 我花了一天时间仔细研究了他的财务状况,看来无论我干什么都挺在行的。我真不知道我到底不会做什么,也没有我不会处理的实际问题。 一切循规蹈矩,按章就办,有人问我,我便说他的生意由我暂时接管,我去过法国,在剑桥读过经济,我还悄悄告诉他们我在康桥边上遇见一个大上海的小伙子,他写了一首相当漂亮的诗送给我,因为我是那天早上他第一个遇见的人,而且是中国人。我从胸前的兜里将一张纸条拿给他们,读完之后,他们赶紧一人抄了一份。问我上海滩的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徐志摩。”我说。 “哦,太好了。太开心了,要是太太在这里就好了,她要是读到这首诗,一定会很开心的。谢谢你。” “不用客气。我们不仅要做生意,而且要做大生意,还要相互照顾情感需求。”我说。 “对,对,对,说的太好了。” 我莞尔一笑。但我并不知道他已回国,一只淘气的小鸟撞到飞机的翅膀,飞机掉在了地上。 我从副驾驶座椅下抽出那张在南京的雨夜里朱自清递给我的报纸。我一直放在里面,这时候恍然想起来,翻出来一看正面的一张黑白照片,一架好好的飞机掉在了水田里,一个头戴斗笠的中年男子手提秧苗的背影在不远处遥遥可望。而下边航空公司公布的死亡名单里万分不幸有他的名字。这到底令我有些惋惜。 但我早已将这首诗送给了她,想必她正在庭前花落的早晨阅读它来着。 我将报纸放回原处,发动汽车。黑色轿车无比匆忙的穿过人群。 第27页 19 我白天忙于生意,不是在第十二层的办公室里,就是被黑色轿车带着穿过几条小巷,几十条大街去往其他华丽的社交场所。晚上我满载着疲惫回到她的身边,从她的眼里,扑向她的怀里。她比我年轻五岁。她才三十一岁,正属于一个平凡的女人最丰满最富有青春魅力的年龄,不管你摸到她身上那块温润的皮肤,她的眼里都会立刻传来一片热带雨林的微妙的温暖,是谁都会觉得妙不可言,哪个成熟的男人也不想放过就像警察不像放过一个流氓小偷一样,想打开看个究竟,看一看那小偷偷来的未知女子的钱包里面装着何种香味。 直到有一天晚上,夜已深,人已静,更何况在一片远离市区的树林边的平坦的草地上。 黑色轿车停在一棵槐树下,月光从天空照下来,我真怕它会碎了从天空上掉下来。那般湛蓝湛蓝的天空,从未见过。 我推开车门,一脚踏出林子外面,月光立刻将我捕获,它或许还悄悄地发出嬉笑与满足的声音呢,就是这般的明朗舒适的夜晚。 我推开猪圈的黑色小铁门,一朵牵牛花从门框上掉了下来,划过我的肩膀,掉在地面月光的影子里。 我一脚踏进去。这尽还是第一次。我觉得有些奇妙。 一个人影在房间里晃了一下。她没有出来,门半开着。 我走进漆黑色的房檐底下,再走近两步,推开半掩的房门。 她退后几步,在黑影当中盯着我的身影。房间没有窗户,我在黑暗当中站了一会儿,为了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她穿着一件挺不错的裙子,单薄的身体至多二十一岁。 我们坐在房檐下,身体的一半在漆黑色的房檐底下,一半在月光当中。 “你为什么没有离开这里?”我问她。 “我走了,又回来了。”她说。 “为什么?” “我喜欢胖子,喜欢他的样子,胖乎乎的。” “你想为他做什么?” “我想为他生个孩子,和他一样胖乎乎的,喜欢让他逗我笑,逗我开心。” “是吗?” “嗯。” “可是他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吗?” “嗯,我知道,但我他的声音还在这里面。只要我仔细听,认真看,忘记烦恼,静下心来,一定能感受得到。” “是吗?” “嗯,我在屋子里面,静静地感受着他笨笨的双手的触摸,直到我开心地说我有了。” “有了什么?” “孩子,和喜悦。” “你怀孕了。” “嗯,一个月前医生告诉我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不知不觉将她搂在怀里,解开黑色大衣,将她紧紧地拥裹在怀里。她全身冰冷,没有一丝体温,一动不动,如死去的婴儿一般,连哭泣这种简单的表达伤心的动作都不会。而我又是一个千万分冷酷的人,我什么也不能给予她,连拥抱也没有温度,和这已经照遍我们全身的月光一样冰冷冰冷的没有温暖。 黑色轿车带我不住的穿梭,她坐在我的右侧,一直保持着一副微微喜悦,十足从心里有些开心的表情,她一动不动。而司机这回却不是我,是他。是我时常手握方向盘从反光镜里看到的那个面孔。 他的侧脸不经意之间会转过来一次,要不然他怕你会不认识他。 我内心有些焦虑,大概在思索些什么,我到底在思索些什么,或者在筹划些什么。 我转向右侧,凝视着她的侧脸,一副金黄色的耳坠上面镶了一颗晶亮的绿宝石。 她偶然转过来,朝我微微一笑,又转回目光注视着前面。 她的笑容,在转向我的时候,仿佛并非看见了我一样,而是站在至少一二百米,甚至几千公里远的地方向我招手时无比愉悦的目光。 我终于明白了,我正在筹划一场婚礼,我胸前正佩戴着一朵大红花,她身穿一件漂亮的充满十足魅力的白色婚纱。 她才二十一岁,内心正满怀着希望,没经过如何打击与磨难,从小有父母和爷爷奶奶与一大堆数也数不清的亲戚呵护着。她就像一个公主一样,每天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保持快乐,保持这时她正在保持的年轻的脸颊上的灿烂的静止的永恆不变的笑容。她只需要如此这般就能等候到一个王子,一个坚强的王子将她带走。而我已经三十六岁了,还有几天就三十七岁,三十八岁,三十九岁,四十岁……再往后我会突然变成一个老头,路也走不动了,连青春的梦想也记不起来,一个没有用的老头子静等死亡。 她怎么会喜欢我呢?难怪我会如此焦虑,婚礼早已筹备一个多月了,一群熟悉的面孔正在大厅酒桌旁边静静地等着。酒杯当中明晃晃的液体都着急的冷不丁抖了一下。一个小男孩顽皮的看了一下,偷偷的饮了一口,就醉倒在红色地毯上了。 她的笑容什么时候早已消失不见了。她痛哭起来,发出“啊”的一声。我捂住了她的嘴,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听到尖叫,至少应该等到晚上。 我开始喘着粗气,我听见喘气的声音。 不,是司机发出来的声音。 不,或许都不是。 我推开车门,将她一把推出水面,一群人伸出几十双手立刻将他拉到岸上,她提着裙子,跑到江中的无比秀丽的亭子里面。她蹲在栏杆上的水泥台上,又掉了回去,她伫立于亭子里面,她开始痛哭。 第28页 我掩上车门,上海滩的汽车质量确实不错,我心里想着,不漏水,即使在水底也能行动自如。 他从反光镜里向我微微一笑,不,是那种惯常的极其短暂的猥琐的笑,但这一回还有些不同,他看着我胸前的大红花,我将它摘了下来,放在右侧她刚刚坐过的依然冒着热气的座椅上。他一直笑着,不出声,一直笑着。 阳光在车窗上时而晃荡两下,又消失不见,我才意识到她已经离开了。 我顿时感受到了内心出现的一个巨大的空洞,那空洞仿佛早已产生了许多年了,像这辆在水中自由自在敖翔的黑色轿车一样,仅仅有那么几滴水雾在车窗内侧像泪水一般往下滑落。我使劲想将它擦干,但擦不掉。 我拾起那片大红花,盖在上面,我松开了手,一片明月一般的阳光在远处招手。 我咳两声,将红花捂在嘴上,拿开的时候,上面沾满血渍。 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你终于要结婚了,不再纠缠我的女人了。”他洋洋得意还故作平静的说。 “再见,司机。” 黑色轿车钻进了沙丘里面,黑暗笼罩了一切,四周变得阒静无声。 我点燃一支香菸,摇下车窗,让烟雾随风漫去。但无风,只有厚实的沙壁,只有菸头冒出火光的剎那,他歪着脖子早已死去的没有表情的黑色后脑勺。 我享受着这携裹了死亡的宁静,一口一口接连吮吸着香菸身上如女子一般的甜味。 这令人窒息的感觉正仰面而来,扑打在我的脸上,扑打在被我用黑色大衣掩盖起来的已经死去的年轻女子身上。 我看了看她的的眼睛。在几缕无光的头髮下面紧紧地闭合着。像无风的窗户一般,它害怕暴雨恍然而至,将暴躁狂乱野蛮携带着漆黑撞开她的心扉。她紧紧地将它关闭,以便于听见她想仔细聆听的感觉,的微妙之音。 我拆开一盒香菸,是写《背影》的那个小伙子在大雨的天里从身后转身为我取的,那小伙子不错,大概又写了不少文章,更重要的是他早已追到一个姑娘,那姑娘已决定暂时先花一辈子时间死心塌地的跟着他,为他生几个小胖小子,小胖女儿,如果他下辈子还想追她的话,她会等到下辈子再认真考虑考虑。 这样也挺不错,我觉得。 第二十章 “他们怎么会找你当司机呢?落得这样下场” 20 “他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吧!” “他已经死了,”小伙子迟疑了一下,又说:“他现在在哪儿?” “你想见他。他在江底。”我说。 小伙子身穿一件白底黑色波浪条纹衬衫,衬衫上面套了一件黑色马甲,一条黑色西装摸样的裤子,脚底一双黑色圆头硬底皮鞋,头髮非常简短,丝毫没有多余的部分,耳畔上方隐约显出眼镜框架驻留过的痕迹,但转念一想不过是他的炯炯有神的偶然转过来注视你的目光给人留下的错觉罢了。 他透过横在我们面前的挡风玻璃极其冷静的注视着前方,他像是在思索一个或者至少两个极其复杂的问题,但有时候,我又觉的可能他陷入回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 为了让寂静的黑色轿车里有那么一点声音,我又换了一点更幽默的说法,或者主要是添加了一点没有动多少脑筋的想像力。 “他现在或许已经到了南京,或者上海,如果他不喜欢大上海的话,那就应该在广袤无垠的太平洋感受海底的波浪。” 他看了我一眼,可能觉的我这人有些冷酷,但他依然保持冷静的面孔。 “他在上海与香港的那个生意,基本上都是我来帮他搭理的。”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内容也在悄悄地直奔主题。 “哦,是吗?” “包括他在大重庆这边的生意也基本上是我替他做的整体规划。一个晚上,我跟他谈了好长时间。我告诉他先花政府的钱把江面的几座破烂不堪的亭子翻新一遍,与政府搭上关系,接下来,就是从地图上选好地点,建几十座十二层的高楼大厦,让大重庆的人几乎一半以上都喜欢在这几十栋里愉快的消磨打发掉最年轻的最美好的时光。你不管站在哪栋楼上都能看见其他的楼,都能看见整座城里的故事,然后我还打听到老蒋要搬往这边,那么我们就提前帮他盖好房子,把钱挣了,与领导们还搭上了关系,这听起来挺不错,再多多少少修几栋像样的别墅,赚一点富贵人家的钱,让富豪们和他们的夫人也在你设计的房子里面快快乐乐的享受生活,你一想这就挺美。而资金的话也不难办,只要我一个人在大上海和香港来回捣上几圈,把那些货一点一点捣卖出去,也就完全足够了。”他说。 “不过,他没有完全按你的规划来办,你瞧十二层的大楼只有四五栋,全部是他建的。他还建了不少老宅子,古巷,他喜欢人们在怀旧的思绪里慢慢老去,他喜欢看着小姑娘们在狭长的小巷子里到处乱窜。他自己却并不喜欢在巷子里玩。”我说。 他根本就不喜欢玩,他只喜欢做生意,赚许多钱,然后做更大的生意。 “也不尽然吧。他至少喜欢他的夫人,他的孩子,尤其是望着他们傻傻的笑,即使捉弄满城的女孩子,胡作非为。” 第29页 “这正好是他的性格。他有个儿子,我见过一次。五年前了,他一个人胖乎乎的跑到大上海,拉着我陪他玩了一个星期,吃遍了整个上海滩的美食,足足长了二十斤肉,才一摇一晃坐游轮回去了。” “难怪,他这么胖,你帮了他不少。”我说。 “几天前,他打电话过来说儿子死了,就那个本来胖乎乎的还给你在大上海多长了二十斤肉的儿子,没了。” “哦这个我明白。他要是愿意减肥,我可以每天陪他跑跑步,但他恐怕从未想过,他喜欢的不得了他那身肥肉,许多女孩子也对那身肥肉喜欢的不得了呢。”我说。 “箱子里一半装着钱,一半装着从上海滩挑选的衣服,他打电话告诉我的,几乎每一件衣服的款式他都让我写的清清楚楚,他怕我忘。我说:‘老伙计,你连我的记忆力都信不过,我还怎么给你干活。’我第一次这么称唿他,老伙计。我觉的他年龄确实挺大,相对于我来说。我照着单子跑遍了上海滩,冒着梅雨的季节一个铺子一个铺子挨个寻找。女人们的所有衣服,我都瞭然于心了。不过他没告诉我有些衣服在香港才能买到,我就去了香港。” “辛苦你了。” “我想见她一面,把这些东西交给她。她会感到很开心的。” “不了,她正在伤心呢,刚刚缓过来一点,要是这个时候你又轻轻松松的勾起他的影子,她又会在地上乱滚乱叫乱哭,会吓到你的。” “如此也罢,没想到只来过一次大重庆,来第二次的时候,就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罢了,你帮我把这些东西转递给她,就说在哪里捡的。” “大街上。”我说。 “你是司机,以前?”他问我。 我注意到路边一些有趣的景象,太有趣了,暂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个“o”形腿的老太太穿过马路在树荫里笑着,然后是两个学生摸样身穿蓝色短裙的女学生躲在同一把遮阳伞下,她们在不远处正逆风而行,遮阳伞被风颳成一个厚厚的勺子一样向里贴着她们的脸,但她们依旧执着的四只手紧紧地伸直了向下够着。 “嗯,当了三天司机,给小胖子,把小胖子带到酒吧,或者猪圈,他捉弄女孩子,我坐在车上无聊的抽菸等他。小胖子死了,把车撞到了电线桿上。我痛苦了几天,坐在十二层楼上的窗户外面,坐了三天,不吃不喝。三天过后,我在路边,他碰到我了,让我继续当他的司机,还把生意交给我处理。就这么回事。” “你这司机!”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他们怎么会找你当司机呢?落得这样下场。”他一副无比惋惜的神情挂在脸上。 他终于不冷静了,他一上车都是假装的,全部是假装的,我觉得他就是为了说这最后一句话而已。为了说这一句,让我大彻大悟的一句话,他还不断抛砖引玉,说了前面那么大一段废话。 幸亏他推门离开了,不然的话我会让他后悔上这辆打江南走过从江底捞起来的经过许多个漫长的夜晚的黑色轿车。 我把车倒回去,因为我刚刚恍然看见一个无比天真顽皮的身影。 她依然在一群鸽子旁边逗一个小孩子玩。她不仅很顽皮,还有把自己身上的顽皮施加到别人家的还没长大的小孩子身上。我瞬间觉的她不仅娇媚,还挺坏的。 但每当遇见她的时候,又让我恍然觉得无比轻松。她换了一条绿色的裙子,这时候,她终于穿上了高跟鞋,不再逗那孩子玩了,在树荫底下缓缓走向远处。我跟在她的后面,直到她走到一片房檐下的十字路口。 我推开车门,几乎是箭步如飞,奔到她的身后,和她一起看着窗户上的红色剪纸,是一只兔子和两只山羊。我想了想大概都是草食动物,所以剪纸的老头才不小心将它们放在了一起。这样也蛮不错的。 她好像还不知道我在她身后。我准备离开了,想还是不要打扰她了,让她专心的妩媚,专心的顽皮,专心的思考问题。 没想到她转过身来。我顶了顶黑色圆顶礼帽,轻轻地以极小的角度扭了下脖子,我干咳了一声,以遮住嵴椎里的声响。 没想到这个时候,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男子正站在我的面前,他身穿一套黑色西装,大概在哪个银行里面上班的。 “他是我哥。”她望着我妩媚的笑着。 “她是我未婚妻。我们就要结婚了。” “哦。”我正要祝福他们。 “谁是你未婚妻,谁要跟你结婚,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亲哥,不是那种男女之间……” “她是开玩笑的。”他打断了一点儿她的话。 “哦。”我支颐一声,除此之外,也不知道怎么办好。 “没有开玩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她说。 “真的?”他像是要哭的样子,但又忍住了,转身便离开走了,留下狭长的背影。 结果,她倒在我的怀里,尽无声的哭起来。我们正好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旁边的房檐下,路过的人来来往往不断转头将奇怪的目光扔在我的脸上。 第二十一章 莉娜。被爱逼疯。在波兰的他 21 她终于还是离开了。她有些悲伤难过,还倒在我的怀里哭了。我看着她的背影,转身决定离开这里。 第30页 莉娜还需要我,我同时万般需要她,渴望见到她,每时每刻都想她在我的身边走动着,微微的笑着,不经意之间向我怀里走来。 黑色轿车拐向左边,路过四条大街,停在了大剧院门口右侧。 我跨进大门的瞬间,一片激烈的掌声几乎吓到我了,不,是振彻心扉,像春天里的一只小燕子突然在我家房檐底下织了金黄色的窝窝,那般的从远处飞来的欣悦。 我走进去的时候,第十二层楼顶的灯光打开了,雪亮,雪亮的,像一件巨大的白色裙子一样悬挂在这栋楼的中心偌大的空洞里面。 我几乎是跑步过去的,因为我觉得好像所有人的双脚都开心的跑着,人群散开了,像搓开的麻将子儿一样。更重要的是我看见她了,她正在努力挤开挡在她面前的两个身穿黑色晚礼服高壮的男人。 她渴求着我,想早一点拥入我的怀里。这一丝感觉早已从她的目光,她的手腕的每一个动作里突显出来。而我更迫不及待,想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以发泄我对她的渴望。 她跑到我的面前,脱掉了白色手套,快速塞进我的兜里。她的动作非常之快,但我还是觉得她像一个小女孩一样拖拖拉拉。我紧紧地将她抱住,将她的温暖贴在我的胸前。 我们再也不想管周围的人怎么看我们,怎么说我们,会怎么评论或者猜测我们。他们或许都会以为他的死亡跟我有关系呢?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那关系在哪里?所以我不再去想,而是专心的拥抱此刻也正在紧紧地拥抱着我的女人。我专心的吻着她的嘴唇,那温暖里面不只是彼此的渴望,而更多的是其他一些妙不可言的温暖的感受。 我牵着她的右手,带她离开这里。打开车门,将她塞进去。黑色轿车立刻带我们离开这栋十二层的大楼。 …… 她死去的第二天早晨,六点多,管家打电话告诉了我。他知道我在一栋十二层楼的楼顶有一套公寓。 “她死了。”电话那头说。 我接起电话,听到电话那头老头的声音。他还想再说句什么,比如她在哪里死的,什么时候发现的,她的表情,死去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可怕的,冷漠的,或者开心的。他仅仅砸了砸干燥的舌头,我真想立刻给他一杯威士忌,让他润润口。但他硬是没有吐出一个字来。我立马又回想到了他半天拧不开别墅中间走进大厅的白色大门。他要是永远也拧不开就好了,那么一切是不是又都有可能发生改变,而不至于产生如此仿佛真的完全是因为我是一个全天下最称职的司机,所以上帝才要了车主的性命,这么回事吗?这么让人难以理解,无法发挥一丝一毫想像力的令人无法表达其悲惨的事情。 “我知道了。”我说:“我会过来看望她的。” 我推开黑色铁门进到别墅里面,我恍然差一点晕倒过去,又突然眨了一下眼睛,大脑格外清晰。就仿佛这是在一个在夜晚,她挽着我的左臂,依然万分喜悦的凑近我的黑色圆顶礼帽下的小小的耳朵说了一句相当开心的略显神秘的话语。 但这是一个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我在屋外缓缓地移动步履,终于转到她的窗外。她躺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我抽不开步子,两只脚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我挪了半天,嘴里不驻的流出口水,管家在几步之远的地方着急的望着我,反而让我感觉更着急了,更慌乱了,仿佛我永远也挪不开双腿而不得不永远像调皮的卓别林一样在这个没有观众的清冷的早晨和笨笨的管家一起同台演出一样。那样我还不如去死,我觉得。我终于挪开了步子,终于撕开了一张卡壳的唱片或者磁带一类的什么玩意儿。 我继续往前走,转过别墅。我渐渐地跑起来,或者我真的真的已经疯了。我并不知道我在做些什么,脑子里面空空的,空无一物,像一碗没有放任何调料的白花花的面条一样。我跑出别墅大院的黑色铁门外,绕着像监狱一般将别墅三层大楼严严实实包围起来的黑色栅栏跑着。我越跑越快,我一直盯着那扇窗户,能看见她安详的躺在床上的那扇红色的窗户。看不见她的时候,我会加快步伐,希望早一点跑到别墅的另一边,能够早一点再看她一眼。 我倒在了离黑色轿车不远的地上,整个脑子像有一群孩子在呜呜闹腾着死命的捉弄狠狠地踢着的奇怪的感觉。那感觉越来越重,我以为我还在跑着呢,只不过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将眼睛给闭上了,什么也不想看见了,除了跑就只想跑得更远,跑到没有声音没有温暖没有冰冷的地方,静静地等待,等待些许未知的平静。 “嘣”,一声枪响结束了脑海里所有的滞重。 …… 他扣动了扳机,在一片茂密的黑色林子里,身穿波兰军装,腰上悬挂一把灰绿色指挥刀。 他一跃跳到了马背上。马儿“哼哼”两声穿进林子里,将他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死命摔打,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抓住马儿脖子上的长长的鬃毛。 一群身穿肥大的连衣裙的波兰女人正追在后面,因为刚刚他亲手打死了她们的丈夫。 他害怕极了,十分恐惧,怕被身后那般胖乎乎的又十足可爱的女人给抓在手上像小虫子一样来回搓捏。那可就惨了。 他低下头,弯了下腰,抓起缰绳,爬在马背上,松针不停的刺杀着他的脸蛋儿,他都五十六岁了,他转念一想:老兄不是开玩笑吧,你才三十六岁,小伙子,快跑。 第31页 嗯,快跑。他拍了一下马屁股,不,是摸了一下马儿的肥妞妞的臀部。 马儿又是“哼哼”痒痒的笑了两声,立刻加快步伐。 他闭上眼睛,因为那速度像火箭一样实在太快。他都不敢睁开眼睛看一眼这个世界。 阳光像利剑一般噼砍着松林,那光线灼热的温度将枯叶儿里的水泡连同雨天里的霉味一併蒸发起来。他开始咳嗽,但奇怪的是听到的还有许多女人的咳嗽声。 他被轻轻地像个孩子一样从马背上抱了下来。他睁开眼睛正在一个胖乎乎的特别漂亮的波兰女人怀里。 他微微一笑,那一刻他简直都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急剧收缩,想像中快要收缩回到一个婴儿的咿呀开心的笑的要吃奶的摸样。他就是这般的表情在他脸上痴痴的无知的望着波兰女人的脸。 一群波兰女人围着他,凝视着他的面孔,将温润的目光注视着他,关爱着他。 女人们爬在阳光下的草地上,他爬在女人们白花花的裙子上。时而猥琐的一笑,尽引得女人们也痴痴的笑了。 马儿还在不远处的树下嘚嘚跳着舞呢! 第二十二章 逃逸的梦境开始 22 “为什么不等我一下?”我问她。 她拉着我的手,仔细的触摸着我手心里的并不多的一块温暖的嫩肉。她像是在触摸一个婴儿或者一个至多两三岁的不懂事的孩子的手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像记起了什么一样,轻轻地松开了,转过身去,望了一眼庭前还没有被黑色栅栏上的阳光照射到的一颗生机勃勃的梨树。 她转过身来,凝视着我的眼睛,她眼里的光线,像一洼滋润的湖泊,而渐渐地又消失成灰暗,没有光芒,变成雨天来临时的忧伤。 她的嘴唇微微开启,想对我说些什么。她等了等,多少适应一点这不知为何总显得凄凉的风景。 “我实在等不及,我太想你了,而你又不在,我一等再等,等了几天几夜,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最后变成了一分钟一分钟。”她已泣不成音。 我注视着她低怜的眉宇,我想多少给予她显得瘦弱的身体一些温暖一些呵护的,但她所等待的显然并非是我,而是某人,是他,一个五十六岁的老头。他已经死了,不存在了,但依旧在她的心里。 她变成一束梨花,雪青色的,像一只蝴蝶,不,像一条华丽的长袍,缀满窗外的枝头。满树的梨花那般鲜艷……传来刺耳的警报声。 “为什么不等我一下?”我依旧问她,她依旧那般回答了我,是我的内心更加疼痛。 我依然在屋外跑着,绕着别墅外的黑色栅栏。 我透过窗户,他正开心的跑着,不,是焦虑的,无比焦虑伤心难过的跑着。他为什么会如此焦虑?发生了什么,在他的世界里? 他正经过这道明晃晃的落地窗外,一张熟悉的脸静悄悄的,嘴唇微微张开,像要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没有发出声音,上嘴唇又挨到了下嘴唇。 她依旧在我身边呢? 我恍然将她摆脱。我奔往门口的时候,转身注意到她摔倒在了地上,只有一个背影,一个熟悉的背影。但我仅仅是对此感到奇怪。我为何不回去把她扶起来呢?我的双腿没有让我停下来,仿佛有谁要杀我,刚刚那些警察鸣笛的声音也是为了将我捕获,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并未做如何违法乱纪的事情,再说了警车在哪里去了,连警报的声音也消失好长时间了。 我跑进黑色轿车里面,黑色轿车仿佛懂我一般,自动启动了,带我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莫名其妙令人不知为何有些伤心的地方。伤心的豪华别墅。 我从窗外远远的地方,正好又看见了他,他依旧五十六岁,他正好搂着怀里的女子,向我发出猥琐的笑。 他笑的很开心的样子,几乎让我失去了全身的力量,连方向盘也搬不动了。幸好黑色轿车在这个时候多少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给予我一些怜悯的对象。眼看着要撞到一颗长满刺的粗皮的槐树上,黑色轿车像在水中游泳一般,飘向右侧,回到黑色的马路中央,继续往前。 我松开方向盘,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但我那冰冷的不是汗水,而是我眼里几时流出的泪水。我从反光镜里面恍然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外面画着红红的一圈,像两朵玫瑰花一样贴在上面。 方向盘前的日历偶然翻动了一页,是9月18号,多少年并不清楚。 学生开始游行,他们身穿黑色校服,个个头戴黑色帽子,挥舞着手臂。 我心里想着,一边拍打着方向盘。 完了,这回完了,这回彻底完了。他们会堵住黑色轿车,我会被抓到的,被抓到的。 我爬在方向盘上。 第十二层楼顶一个小伙子正手持一个大喇叭,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是《长城谣》。 黑色轿车仍然勇往直前,它像一匹马儿一样,或者与我从未谋面的好兄弟一样。它没有减速,冲动的学生仿佛没有看到我一样。黑色轿车从学生中间一熘而过,我还悄悄的侧过脑袋,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学生透过右侧车窗低头向我露出微微一笑,招了招手,摇了摇手中的一束玫瑰花。 我几乎以为她喜欢上了我,仅仅因为在这个极其特殊的时候,我开着一辆相当气派有品位的黑色豪华轿车。 第32页 将学生摆脱以后,我抬起头来,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我决定重新把握方向。我不太喜欢这般吵吵嚷嚷的地方,黑色轿车进入两栋狭窄的四五层住宿楼之间。 人们安安静静的生活,享受着阳光刚刚落到这座初秋的城市她们内心即将闯出梦端被撕开的春梦。 无数白菜恍然投向车窗,我小心翼翼侧眼看去,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 几个顽皮的小男孩在远远的地方丢开手中的游戏,放开那弱小的姑娘,随手抓起一个八旬的老太太手中匆忙递过来的西红柿,像标枪运动员一样,捡起投向挡风玻璃之上。 黑色轿车向右一拐,但从车顶上还是流出了鲜血,一只猫从楼上跳了下来,也有可能是主人一不小心把它当成了大白菜扔了下来。 我径直将车开到几条街之外的一处安静无人的地方。几乎所有的门都紧紧地关着,唯独有一家修理汽车的小伙子刚刚将门打开。 我将车开到路边,他立刻明白我的意思。抽出一条高压水笼头,打开阀门,将车顶上的死猫扔到对面屋顶。 对面屋子里立即传来女人的声音,但连三岁小男孩都知道那声音是假的,她们其实是在享受,享受人生的乐趣,人生的趣味,人生的无聊与漫长。 我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抓住一本有好几百页的小说,是个美国人写的,大概他和我年龄差不了多少,还算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毕竟写了这么一本无聊之极的作品。 只要你识字,我还没有打开,你就知道了,书名叫《漫长的告别》。里面的内容,我看了两分钟,就翻到了最后一页蓝色的封面了。简单的总结成一句话,那就是:就在路上捣鼓一下,人的一身也就走完了。 不过我纯粹是不假思索的瞎评论了一下,别在意,别当真。 刚刚帮我洗车的那个小伙子,他的妹妹倒是长得挺漂亮。 她太顽皮了,什么时候,藏在了我的车里。 这时黑色轿车早已远远的离开了,她从后座底下挺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 她盖住我的眼睛,爬到副驾驶位置。她不知道她有多么顽皮,幸好,我也仅仅是假装将两只手放在方向盘上。而黑色轿车自会将我带到我想到的地方。 她堆在我的怀里,她正在慢慢的长大一样,在我想着车窗外嫩绿的树枝上的嫩叶里躲藏着一只知了的时候。 她恍然真的长大了,长成一个成熟的姑娘,她还换了一条漂亮的薄薄的蓝色的裙子,和天空一样。 她看着我的眼睛,从她的手指缝里。我看见她了。 但我闭上了眼睛,我并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男人,虽然很久以前…… 可这个时候,我多少成熟一点,多少拥有一些品味。 我早已拥有喜欢的女子,只不过她现在心甘情愿躺在别人怀里。但那没有关系,只要我还记得她,不会把她忘了,永远记得喜欢她的时候,那份感觉,我在远远的地方,再远的地方,也能回想起来。 “小胖子。” “小胖子。” “小胖子。” “你为什么这么胖?” 他将耳朵凑近过来。 我悄悄地告诉他。我几乎奄奄一息了。 “快跑。” 他跑进黑影,像无边无际的黑影里面,像舞台剧一样的黑色帷幕里面。 “我要杀了你。胖子!” “我要杀了你,胖子,你为什么这么胖!” 我没让他再重复第三遍。 路灯亮了,枪声响了;路灯灭了,他摘掉头顶的黑色礼帽,现出猥琐的一笑,你就知道他是谁了。尔后痛苦的躺在地上。 原来是我杀死他的。 我没有杀他。 楼上的灯光都亮了,窗帘不停的抖动着,传来闷在鼓里一般的傻傻的猥琐的笑。 我几乎躺在车里面。一股巨大的痛,仿佛心脏里埋了一颗子弹,那般的凄楚。我觉得路灯上上的彩条都在嘲笑我。整栋楼里的人都正在对我嘲笑,并且他们正在死命的想叩开墙壁上的小小的窗户,但他们几百号人都还没有睡醒一般,太笨了,连窗户都不知道拉开。想到这里,我居然笑了。 只有我能听见这笑声。我窝在车窗的黑影里面,像只受伤以后的老鼠一样蜷缩着整个身子。 我在想,他们的样子真的太吓人了,他们几乎将身体的一多半都挤出了窗外,幸好那窗户是那般的狭小,扣住了他们臃肿的臀部。他(她)们死命的笑着,窗帘像披风一样在他们的身后,将他们扮演的像无敌的侠客一样。 我沉没了,静静的听着。车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告诉她我不喜欢她,没有任何原因,我不想告诉她任何一点我不喜欢她的蛛丝马迹。这是为了她好,让她趁着年轻心里不要藏着任何疑虑。她还年轻,会遇到许许多多比我还年轻的多和她年龄相仿的花样美男子,他们会带给她快乐,带给她一生美好的回忆。 她哭出了声,马上又擦干了眼泪,缓缓的打开车门离开了。 所以这个时候,车里只剩下唯一一个孤独的人了,那就是我。 我开始害怕了,我怕他们的嘲笑将我的思绪打乱。明天我还要照常工作,照常接手他们生意,照常听一听那个千万富翁端起酒杯在他夫人面前凑近我的耳边告诉我夫人读了徐先生的《康桥》整个晚上笑的多么开心。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夫人让他整个晚上过的多么开心了。 第33页 我越来越缩紧身子,我干脆爬到后座上,更加隐藏的躲起来。 黑色轿车悄悄的离开了这里,它永远都在帮助我摆脱困境,摆脱尴尬的局面。虽然楼上的人们还一直笑着,发出奇怪的笑声。 第二十三章 到北方 23 我睁开眼睛。一个护士的两个眼珠正仔细的看着我。她身穿一套白色衣服,头戴一顶白色帽子。 她双手拄着膝盖,弓起身子,看了看四周,没有人,门也关着,只有几张空床,白花花的,连被褥也没有。 她又转过来,盯着我的眼睛,静静的妩媚的笑着,没发出一点声音。 “你会扑向我吗?”良久,她哼哼一笑。 “嗯。”我点了点头,学着她的样子,摆出欢笑的神情,但我分明感觉到了眼里浸出的泪水。 她拿手帕擦了擦我的眼睛,尔后蹦蹦跳跳的跑至房门,打开门,离开了。 我从黄昏躺到晚上,起身离开了病房。她坐在一个刚刚死去的老太太床边打着瞌睡。 我决定离开这里,越远越好,最好远至什么也想不起来。 黑色轿车带我离开。香菸燃到一半,我将其余多半截扔到池塘,一只蛤蟆一口将它吞掉了。 我将那口箱子扔到江中。 趁着夜色,独自一人,让黑色轿车带我远去,离开这片地方。 我在一片夜色里路过许多地方。 有的地方月光明媚,有的城市漆黑一片,乌云密布,更有几个村落倾盆大雨。 在我看来,就像行驶在一条软软的长长的没有尽头的地毯上一样。只不过,地毯的颜色在不断发生着变化,有时候是黑色的,有时候是绿色的,有时候是玫瑰红色的,有时候变成了漆黑色。 我紧握黑色方向盘上的一双瘦骨嶙峋像老头一样的毫无生气的手,像梦一样软软的,缓缓的松开了,掉在了大腿上。 黑色轿车依然向未知的方向急速前行,路过山林,路过城市,路过雨地…… “莉娜……” “莉娜……” 是谁在唿唤,是谁的声音,那像是我自己的声音。 “是你害死了她。”他坐在我的右侧,依旧身穿那身黑色马夹。 “是吗?” “的确是你害死了她?”他目视挡风玻璃。我们正在一条行人并不算多的街上。 “嗯。”他下车了,动作非常伶俐。 黑色轿车继续前进,我行驶了一段,他在不远处的路中央一瘸一拐。 黑色轿车加速开过去撞死了他。 而他依旧坐在车上,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看了他一眼。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血污与伤口,和疼痛的神情。 他又跟我谈起了生意,如何规划,将大重庆整座城里的钱全部赚光,让其他人全部变成穷光蛋。 我本想微微一笑,但我忍住了。我觉的他太可笑了,太狂妄了。 “老蒋下个月就要来重庆了,还有他的夫人。南京,”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他正从一个两百多级的台阶上站着,更主要的是他正面临着一种随时倾倒的危险。他停了两秒,我倒想听他在南京这个地名之后想连接上什么词彙,结果出人意料的是,他跳过了一些什么,像是啪扔掉了一本歷史教科书一样,他不喜欢歷史,他喜欢谈生意,结果他让我等了半天,他说:“他的夫人也会和他一起来的,美龄。” “美龄。”我重复了一遍,“挺好听的名字。”我说。 “所以我要问你的是,西边那栋宅子盖好了没有?” “没有。”我迟疑了一下,又说:“围墙上还差两块砖。” 他乐了一下。 我微微睁开眼睛,雨刷不停的清扫着窗户,但没有用,就像一个痛哭流涕的女孩子一样,不停的抹着眼泪,可眼睛还是湿的,她一定太伤心难过了,所以才会这样。 我闭上眼睛,又睡着过去。耳边响起了那片熟悉的声音,是唿唤的声音。 “莉娜……” “莉娜……” “莉娜……” 我在一座古旧的宅子空荡荡的天井中央旋转着。 满天的雪花洁白洁白的,我伸出双手,没有在意天气的寒冷。因为心里满满装的只有这个女人,莉娜。 没有回音,只有雪花不住飘凌的景象。 我跑出门外,一步一步的,直到路途变得好远好远,越来越远的黑色的背影。 她站在距我身后好远好远的地方,她刚刚从门口出来,遥望着,开始抽泣,无声无息的。 要是冬天的大雪当中,我们都还在的话,就好了。 我睁开眼睛,已到了西安。青灰色的城墙上写着“长安”两个字,宛如江南才子路过草草的留下的几笔。 这里正在进行西安事变,杂乱的人群自然不会缺少身穿黑色校服和头戴黑色帽子的一大批学生了。 我不喜欢热闹,黑色轿车带我悄悄地离开这里,起初一路向北,尔后不知从几月几日又一路向西。 秋日的阳光格外刺眼,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环绕着一座长满松树的山峰。我透过车窗,向山腰上的松树林一眼望去,那碧绿碧绿的山上,一阵从西向东吹拂的暖风在山上打着转儿。 第34页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我下车吃了一顿黄焖鸡米饭。刚上车,独自憋得慌,将车开往十多里之外无人的阔叶林里。我爬上山坡,在一处正好密不透风的棕树下解决了个人问题。 我起身走了一段路程,坐在山稜嵴线上,槐树叶不停的传来碎响。 山下面有一片几十平米的水塘,一男一女正紧紧地拥抱着,没穿衣服,但一方面距离太远,另一方面,她们只将脖颈以上露出绿水之外,而且我也不想看见她们。 她恍然隔开一点距离,一只手抓着男人肩膀,一只手在下面不知道做些什么。 阳光对她们有些冷漠。她们正好处在一片洼地,怪不得谁。 她又贴近过去,这回并且大声叫喊着撕心裂肺的声音。 但那小伙子缓缓的沉入水中,他大概已经快不行了,在行往生命的尽头,喜欢他的女子想给予他最后的留恋,但连这一点他都已经无力接受,而沉入绿油油的池底。留下**裸的女子向这边呆呆的凝望。 我点燃一支香菸,起身踩着枯叶离开了。 第二十四章 苏州女子在延安的爱情故事 24 “要是冬天的大雪当中,我们都还在的话,就好了。 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大概已经开始拿小小的脚尖踢我的肚皮了,她会撑起我的肚子,让我显得怪怪的,胖胖的,走起路来多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了。 刚才,在山涧水洼池榭当中,你看到的,他那瘦弱的身体,幸好是在水中,要是在山岗之上,他准给秋来送爽的十月西风颳得不成样子。 他二十一岁了,我比他小一岁,是八个月才对,准确的来说,我二十岁了。 他哪里是简简单单喜欢玩青蛙呢?他想,他想…… 他想在水中看一看我的样子。 但从前不管怎么说,我死活也不愿意,我坐在倒坍于芦苇丛上相隔大约2·3米的倾斜的槐树杆上,将粉色的槐花一串一串摘下来,扔到水中,丢在他的头上。 他只顾开心的呵呵的笑,都早已忘了他喜欢戏水的初衷。 父亲本来是江苏苏州的人,但偏偏在我还差一个月才十岁那年,开着一辆黑色轿车带我千里迢迢跑来延安做什么生意。 他病倒了,反正死了,消失不见了,埋了。丢下我一个人,没人要,没人疼爱,主要是没人管我死活。 黑色轿车是从德国进口的,到哪儿去了,忘了,反正什么也没留下。 阴雨绵绵,眼看金黄色的光秃秃的山顶上,一朵乌云像灰色的兔子一样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那是雷鸣电闪的徵兆,我肚子正疼着,毕竟从苏州城过来,吃遍了路过的各省的粮食。 也许仅仅是饿了。我站在一棵松树下的公路中央,马车哼哼的叫着在山那边。 一颗、两颗,我不敢抬起头来,全身都是疼痛,已不仅是被饿成这个样子。 我爬在他的肩上,他背着我快步的跑着,摔倒了,我就哭,虽然我倒在他的身上,他比我摔的疼,这我知道。 我住到他们家了,父母待我如亲生女儿一样,我都忘了我是苏州城的小姑娘在十岁以前。 在他背上的我,渐渐的发现我们都长大了,一点一点的。我故意不停的触摸他的小脸蛋,他尽然会脸红红的。即使在戏台子上,与我同台对唱,他触到我的指尖,都烫的要命。我感觉到了。 有一天,他向我扑过来了,是在唱完一齣戏之后的夜晚。他醉了,连戏装都没有脱,脸还白白红红的。 我说不要。 他一动不动,在我旁边睡着了。我脱去了他的衣服,和他睡在一起,又一点一点解放自己的衣服。 我悄悄的和他做了那事,但他丝毫也不知道。做完之后,天还没亮,我们一共做了好几次,我没记下来,到底几次。他完全不知道。我帮他穿好衣服,一切恢復如初。他睡在床上,平平展展,而我趴在桌上,在等着天亮的时间里尽睡着过去。 他病了,起初我们以为他得的是心病,脑子里面的。他唱戏太投入了,他一边写词,一边演唱,一边要身边的人,也包括我与他配合。 他太投入了,满脑子都是妖魔鬼怪,满脑子都是同仇敌忾,满脑子都是气的吐血的男男女女,与非得投河自尽或者悬樑锥手腕的苦命鸳鸯。 结果他想不开了。 我一直很奇怪,他为什么想不开。会不会是因为他不知道我跟他睡了,而被医生检查出怀孕了。他不相信。他不再相信我了。 但我错了,他依然待我如十岁的从苏州城刚来延安的那个小小的无暇的我。他只是觉得生活中少了些什么,不像他脑子里面所思所想的一对、一双苦命男女,没有需要纠缠一生,争得死去活来,而依然相亲相爱的故事。 他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怀了你的孩子。’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即使你怀里别人的孩子也没有关系。’ ‘真的吗?’ ‘嗯。’ 为了试探他,不,为了逗他,我说:‘我怀了医生的孩子。’ 他沉默了一下,说:‘你不喜欢医生,这些我都知道。你编个谎言都不会。要是你真的不喜欢我了而且真的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就好了。那样的话,一切就有可能完美了。’ 第35页 ‘为什么?’我问他。 ‘难道你还不明白。如果一切真的那样,那么我日夜思索的戏曲就不仅仅是一颗流沙一般虚无缥缈的鬼魂了,而是一棵从内心生长的参天大树。’ ‘我太喜欢你了,我要为别人生孩子。’ ‘嗯,你就气我了。我太累了,明天还要登台唱戏,和忙忙碌碌的人群一样,忙忙碌碌不知所以而已罢了。’ 他喜欢那一洼绿水青涧的感觉。他**着身子在里面游来游去,仿佛苏州城外随意一个小鱼塘里一只普普通通的小金鱼一样。 他要我到他身边,在水中靠拢他。但我只喜欢岸边的他,陆地上的他,不喜欢水里游来游去的他。我宁愿在戏台上,被他扒光,被一群人看着他怎么样对我都可以,但我不能忍受这如苏州城外的小鱼池一般的地方。我在苦苦的忍受,苦苦的等他上岸,等他拥抱,但他就是不明白。 他病了。心脏上的,他会走不动路,不停的喘气,氧气不足一样。他的心脏开始收紧,收紧的恐怕像拳头一样,令他难以自已,难以忍受,但他咬紧了牙关,像对待他演唱的那些不得不化身成为的妖魔鬼怪一样。 他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不停的抖动。他坐在一把宽大的椅子里,不停的抖动。我尽量抓紧他,和他将我搂在怀里一样,将他拥抱着像一堵墙一样密不透风。 他死了,在那一洼绿水当中。我脱去衣裙,下到水中,他喜欢水淋淋的感觉,他说人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是这种欲哭还泪水淋淋的感觉,只不过没有几个人遇见这一洼绿水池罢了,没有来得及感受,没有来得及。 他已经快不行了,心脏开始抽搐,眼色变得灰茫。他想的太多了,而心脏需要更多的神经,它太累了。 我握住他最后一袭温暖,他进到我的体内。 他死了以后,我才被医生检查出怀孕。我是骗他的。 而等到冬天来的时候,孩子应该在肚子里面能听见雪地里的声音,等她再长大几岁,就可以和十几个孩子在大雪天里一起欢笑了。” “完了?” “嗯。” “孩子会像你一样顽皮可爱健健康康的。” 她莞尔一笑。 火光噼啪作响,几棵新鲜的槐树枝在血红色不驻泛白的火光当中冒出一缕一缕浓烟,槐花的香味从烟雾里奔逃出来,在安静的面孔当中,如苏州城外女子手中幽幽的刺绣。 第二十五章 在延安的梦境 25 黑色轿车环绕在一片金黄色的杂木林里,我远远的一眼窥见那片小小的绿色水洼,周围长满了碧青色的芦苇,松木林树梢刮过的风根本吹不到它。 它像一只眼睛一样,碧绿碧绿的,如女子一般深情地望着碧蓝的天空。 一片白茫茫的迷雾遮在山涧,黑色轿车径直穿了过去。细雨滑过挡风玻璃,雨刷懒惰的动了两下,月光穿过透明的车窗照在我的脸上。黑色轿车顺着路面向右一拐,月光立即如窗帘滑至我的下颌脖颈中央,声带高高隆起的地方。 但它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我还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月光洒在远远的并不算高的山坡林子里,恍如一件打湿的裙子晾在雨天潮湿的空气当中。 山的形状似乎正在消失,地势渐渐地平坦起来,树林也越来越少,稀稀疏疏的如灌木一般青灰色的草叶儿在月光里平坦的地上像睡着的小松鼠一样爬着。 我渐渐的又闭上了眼睛,鬍鬚像虫子一样长出两三厘米。我坐在椅子上拿手摸了摸,心想这还得了。这还怎么让人唱戏,怎么让她喜欢我,她真的怀了别人的孩子怎么办?我可不想她将别人的孩子放在我的怀里,我还哦哦开心的一边哄着孩子笑呢。 我赶紧从玫瑰色的盆里抓起一把泡沫捂在下颌上,拿刀剔去泡沫。 转身睁开眼睛一手拉着铜镜,鬍子尽然丝毫也没有见剃掉,只不过沾了一点水渍,湿润润的,显得更有光泽罢了。 “岂有此理。”从隔了一块木板的舞台上传来一句。她正和医生在台上唱一曲《岂有此理》,唱的是月明星稀的松岗,八十岁的司马相如从朝廷归来,见娘子已经死去,于是情急之下面对月明星稀大吼一声“岂有此理”,倒在松树影子里死了。 我们恍然已回到家里,至少是一间舒舒服服的木板房里。她帮我重新涂上泡沫,她笑嘻嘻的,像往常一样,仿佛在说这些泡沫可是几十种花朵研磨然后蒸煮出来的。 “是吗?”我说。 她莞尔一笑,一摸我的嘴唇,鬍鬚不见了,光熘熘的,白白的,胖胖的下颌。 她婉然已堆在我的怀里,我看着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睡着了。 我一想这还得了,姑娘居然睡着了,但转念一想,不对,是媳妇睡着了。她还穿着那身玫瑰红色的衣服。她累了,陶醉了。她喜欢唱戏,她早晚都穿着这身衣服。她坐在一片蒲公英的地里,不,远处一个跳安塞腰鼓的老头在笑,她和我坐在戏台子上,她转过来说他喜欢唱我写的词儿。 她的脑袋向下仰着,她像刚刚死去一样,她睡着了以后就是这样。 我抱着她,走近床沿,将她放在床上。我躺在她的旁边,她解去几个扣子,眼睛始终紧紧地闭着,一只白皙的手放在腹部大约衣服里面肚脐眼的地方。 第36页 我吻了吻她的嘴唇,掀开她的裙子,一只脚像睡着了一样搭在她的身上。有什么正缓缓地进入她的温暖,温润如苏州城的夜色向晚的某种无比凄清难言的痛楚。 她哭了,眼睛依然闭合着,或许她正在一个什么比较痛苦的梦里,比如男人死了。我一想那不是指我死了?不对,我盯着她的眼睛,泪水从缝隙里面如蜻蜓的尾巴卡在了松油里面,想挣脱出来,但有些困难。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侧身看着她说。 她睁开眼睛,说:“一切不挺好的吗?”她一边想笑的笑着。她可能还没睡醒,不知道自己为何欢笑,为何痛哭。她身体的一半还在梦里。 门开了,风颳了进来。玫瑰色轻纱的蚊帐啪倒在地上,它是几天前刚刚拆卸下来放在墙角的,我身上的玫瑰色戏裙随风翻过来,遮住了她的身体,她的脸。 他才二十一岁,瘦骨嶙峋的样子,像小老头一样,但这时候他的眼神格外有神充满力量。 他走过来,俯下身子,上身爬在我的身上。他身上水淋淋的,刚刚还不是这样,他掀起衣角,看到她欢笑的眼睛,她在玩捉迷藏呢? 他笑了,说了一句话。 “这就对了。”那声音里面像拥有千万颗砂砾,而每一颗砂砾都至少拥有十二条边,不,十二条棱,每一个面上都拥有无数种颜色,而每一种颜料都正在消失,变成水淋淋的坚硬的碧青色。 他开心的离开了,他非常满意的一个华丽的转身。我帮他实现了什么,类似匆匆碌碌的人生目标。我说不清楚。 他走了几步,快到门口的时候,几乎栽倒下去。他几乎已支撑不住自己无比瘦弱的身体,他喜欢的人已怀了别人的孩子。我刚刚知道的,不是我的,是与她同台唱戏的医生的。医生怎么会唱戏,医生打过仗,人都死光了,他必须拿起枪,但这样也算打仗,不管他打死人没有,至少他还活着,而敌人都死光了。他骨子里面都充满了血液,因此他有嗜血的习惯,尤其是年轻女子的血。 我过去扶着他,他的父母都已老了,不见了,睡着了,这个时候,我不帮他,没有人帮他。我尽量扶着他,但他太重,身上有千万斤的东西缀着他一样。他站不起来,我只好背着他,穿过这座建在山里面的城市数不清的大街。但每一条大街跑着跑着就没路了,到头了,一堵冷漠的土墙挡着。 她从床上掉在地上,爬到门口,爬回床上,哭着:“我怀的是你的孩子……” 我只好把他放在水洼当中,回到生命最初那一片水淋淋的碧绿碧绿幽静的地方。 我要离开了,在山稜上。 我的步子越来越快,我听见他们的欢笑声,是男男女女,不只是他们两个人,一个二十岁的苏州姑娘,一个二十一岁的北方小伙子在玩耍打闹,溅起水花。 因此我有些开心,又有些难过。因为我记不起来,我二十岁的时候是不是欢笑过,还是每天都愁眉苦脸,看别人眼色,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唯有做梦,梦让我等到满足。 我停下了脚步,一辆德国产的黑色轿车在不到十步之远的一棵相当高大的槐树下。但奇怪的是一片椭圆的大大的青黑色的梧桐树叶掉在了车上,划过车窗,落在地上。车门打开了,他一脚踩在叶子上,发出咔擦一声,像是骨头断裂一般。 我这才注意到紧挨着槐树树杆的是一棵圆圆的在夜色里展现出无尽的幽黑髮亮的梧桐树杆。“家有梧桐树,不怕引不来金凤凰。”我恍然记起一位八旬老奶奶的话。梧桐树笔直的树杆插入云霄一般穿过槐树顶上茂密的枝叶。几只乌鸦在里面静静地打着瞌睡。 我掏出手枪,在空中划了一下,结束了医生的生命。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动了我的黑色轿车。 第二十六章 在沙漠中流浪,沉睡在沙漠里的逃亡的梦境 26 我跑过去,尽可能快的,他们仍在水中嬉戏。有什么可能已来不及,我不得不以尽可能快的步伐。我几乎踩着他穿着一身白色衣服的尸体,一脚蹦进车里,使劲将门关上。这是我正在想的。 车门关上了。 我睁开眼睛,月光依旧照射在我的下颌和声带上。 我向月光偏了一下脑袋,它使我眯细了眼睛,才看清了它皎洁的摸样。 我打开车的后盖,在月光中扛起睡袋,爬上沙丘,向远远的一缕一缕的沙漠走去。 一只骆驼伫立在凹地上,我滑下去,看了看骆驼背上坐着一个身穿棉袄的姑娘。女子背向后仰着,头枕在骆驼尾巴上,骆驼正摇晃着尾巴。 她口中正流着一股热腾腾的鲜血。我掏出她胸前的手帕,擦去她嘴角的鲜血,在她嘴唇上洒了几滴水,将她搬过来,直起身体。 我想了想,搬过她的一条腿,将她横着放在上面。一拍臀部,骆驼听话的回眸一望向远处走了。 我爬到一处高地,套上睡袋,暂时睡去。希望在天明以前不要醒来。 而像骆驼的马儿似乎整夜整夜都没有离开一样,拿粗粗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我的黑色帽檐下的脸。或者那女子总是将我抱在怀里,而她嘴唇里还一直流着血液。 而我整晚都在做着一个逃逸的梦,因为除了警察之外,几乎城里所有的人都在追我。 第37页 我从别墅,从她身边跑出去了。跑到门口,墙上的壁画正看着我的背影。我跑出门外。 她站在大理石地板上,僵硬的身体,像蜡像一样,冷静的哭着,一动不动。 我环绕着别墅跑着,跑着,跑着,从窗口一眼望去,她依旧躺在床上。她死了,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即使我再怎么想像,她都只能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而且左手旁边从这里虽然看不见,床单、被褥都染成红色了。 我闭上眼睛,有那么一秒,她仍在我的身边,身穿一件油油的金黄色高雅的裙子,不,是旗袍,从上海滩买的。我们在上海滩呢,在江边,黑色轿车里面。她一边向我诉说着开心的话语。 “我想学拉丁舞。”她说。 我为了听她开心的讲话,故意将车速降到了0·1米每秒,比蜗牛还慢。 我说:“你还不如学肚皮舞呢?” “为什么?”她扭捏着像小女生淘气的嘴唇,掰着从脖子上取下来的项鍊。 “因为你跳肚皮舞的话,我递给你手套的时候,就可以低着头不仅看到你的短短的裙子,还有你的小小的肚脐眼了。” 她正张开故意涂抹的鲜红的嘴唇,捲起漂亮的水淋淋的舌头,她想说些什么,大概你太色了,你太坏了之类的调皮的话语。 但我睁开了眼睛,事实只有一个她真的死了。而我围绕着她的死亡乱转,不知所措。 我跑着,跑着…… 又退回来,像倒车一样,不仅仅是这一次我多少聪明一点,我可以一直守望在她的窗前,一动不动,至少还能多看她一眼。她正在落地窗前,往嘴唇涂抹一抹红色。她小心翼翼,像是在一个至少好几百米的地窖里面给一件几十代人一直频繁上色的陶瓷一样。每一代人只往陶瓷上面小心翼翼的胆战心惊的添加一点点红色,一代一代,传到这里,像一种琴音里无比喧譁的颤动,那颤动上色的小伙子也时常感觉到了。 不,我不得不退回来,是因为一群人在我面前咄咄相逼,他们大步大步向我赶来,男男女女他们跑起来了,势必想抓捕我,让我消失,连心爱过的女子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望了她最后一眼,有那么一刻,我们的目光尽然巧妙的重合在了一起。 我转过身来,我必须比他们都跑得快,我不能被他们抓住,丢了性命。那样的话,假如情况变成那样的结果,我便再也见不到她了。而她再也见不到我,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依然过得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将我永远抛在脑后,将我永远永远的忘了,记不起来。 我已来不及登上黑色轿车,它离我还有十多米远,而身后的人群距我不过三四米罢了。只要我稍微慢下来,便会逃不出他们的手心。 警察也在抓我,我听见警察习惯性播放的声音了。我不相信警察为了保护我,而即将拦住我身后的人们。 事实上,警察的确是想抓我,因为我开枪打死了几个人,最重要的是差一点开枪打死了她的丈夫——一个百万富翁。警察可不愿意丢失一个给他们精神与物质支柱的大人物呢。 管家居然也在追我,我十分气恼的望着黑色轿车里他偏过来的脑袋。我似乎中了一枪。胸口有些痛。 他在左侧的道路上逆行着车流正手握方向盘追我。幸好两条路上都没有什么车辆,也没有什么人群。人群都在追我,而车辆你知道这还是民国初年哪里有那么多豪华车辆。除了我,一个自认为称职的司机。 四周安静的奇怪,人群也不见了一样,追逐着我的脚步声都像被吸入海绵里了一样。连我脚下也轻飘飘的,踩在几片干燥过后的柳树枝上,也还是没有声音。 黑色轿车向左一拐,又向右一拐,停在我的面前。 我走过去,车门打开了。 管家灰熘熘的下了车,他像并不认识我一样,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盯着他一脸严肃的面孔。 等他走了,我坐在车上,警察来了,他们从各个方向包抄过来,车队在大街小巷,有主攻,又助攻,还採用当时欧洲战场上最流行的穿插迂迴战术,幸好他们没有用上市场花园里的大规模空降。 这一点棒极了。 我在想,他们何苦如此,更大的危险还在东边,还在大上海摆着。日本鬼子都从大东北像滑雪一样乐呵呵的下来了,弄得各处满城风雨。 为什么还在这里摆阵。 我乘坐的是一辆德国牌汽车,我假装将手放在方向盘上,黑色轿车拐向左侧,人群挡住了警车。与警察想比,我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比警察还恨我,简直恨之入骨,所以他们才奋不顾身拦住了警车,而用自己的双脚继续追我。 黑色轿车打开了车门,将我一不留神扔到了一个老奶奶身边,她正在哄怀里的孩子。 黑色轿车关上门,自个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我只好挪过身子,蹲在老奶奶旁边。我将帽沿向下压了压。你隐隐约约可以望见我脸上的笑容。 我坐在一张小朋友坐的不足二十公分高的小凳子上,专心的看着小女孩在她怀里笑着。我几乎笑出声来,但我只听见老奶奶的笑声,只看见小女孩脸上的笑容。 我感到胸口一阵疼痛。我不能抹杀了这番美好的风景,我来到这个世上,是为了增加它的美好的一面,而不是相反,我奋不顾身,也是为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罢了,希望有一个美好的结局,美好的未来在远远的向我招手。 第38页 于是,我强忍着疼痛,扶着腰离开了。 “你哪里不舒服吗?大哥哥。”身后传来一个从屋里跑出来的小女孩的恬恬的声音。 但我没有回头。 我打开车门,坐进黑色轿车,只有它能帮我。但这一次,它和我的想法不一样。它想带我离开,而我却不这么想。它越开越快,我根本就拧不动方向盘,方向盘完全支配着我的双手,而黑色轿车几乎支配着我的整个身体去向何方。 我不能再犹豫了。 我打开车门,从疾驰的车上窜下去,窜进江里。我落入水中,双脚触到底部一块黑色砖头上。他依旧躺在轿车里面,头仰着,像睡着了一样。有那么一刻,我几乎看到了他嘴中冒出的气泡。 我双脚一蹬,好不容易将头冒出了水面,江岸的柳树在阴冷的阳光中飒飒作响,好不凄凉的样子。 我爬上岸边,目标已相当明确。我绕过几条小巷。路过大街的时候,是月亮广场,十二个华侨仍在演唱《西班牙的女郎》或者其他什么曲子,她仍在台阶边上逗一只金黄色的猴子玩。 我管不了这些。 人群又开始追我,他们正在疑惑为什么我不见了。 我拐向左侧。戏曲正在演唱:左,乃陷大泽之中。 我不管他。 我推开别墅门前黑色栅栏,我正在想像着,想像着她和我一样着急,正从一个窗户旁边扭身跑至门后,准备在我推门的瞬间同时打开两扇白色大门。 我一把推开白色房门。他们正紧紧地抱在一起,就像她刚从上海滩回来,丢了管家,丢了衣箱,显得特别生气。我陪他将夫人送回来。他正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静静地安慰她。其实他只不过是想闻一闻她身上的香味,他有一个星期没有她陪在身边了。 一阵狂风,也有可能,那像是他们身后的房间里有一块巨大的磁石一般,将房间的一切连同他们都扔了进去。 变成空荡荡的大厅。卧室的门全都关着。 我转身向身后一眼望去,我知道这回跑不了了,无论如何也逃脱不掉。 我缓缓的走进三层别墅大楼里面,轻轻的将门掩上,直到锁芯发出“嘣”清脆的声音。 我的步子只有两米三那么大吧,走进她的卧室里面,墙壁是女孩子惯常喜欢的粉红色。我环顾了一眼,仿佛我离家已经许多年了,刚刚从好远好远,也许是欧洲大陆哪个小岛,坐飞机回来。 我需要适应一下家的味道,新刷的墙壁虽然没有改变过去的颜料,但我对它还是有些陌生。 她躺在床上。嘴唇微微张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又缓缓的闭上了。 床单、被褥有一半是红色的,我掀起被褥,她的左手腕还流着血液。我赶紧帮她包扎,但找不着东西。我打开抽屉,拿出剪刀,掀开她的裙子,剪开一片白沙,绑在她的手上,止住了她的鲜血。 但我恍然明白她已经死了。死了几个时辰了。没救了。鲜血将纱布浸得通红。 我将她的手放在我的脸上,又放回被褥里面,躺在她的旁边,将她嘴角的一缕头髮拢向耳畔,如此多少又漂亮了一点。她不过是睡着了,一会儿就会醒过来,伸伸懒腰,像个小女孩一样活蹦乱跳。 我起身打开房门,戴上帽子。我还要去工作,去做笔买卖。我要养活这个家,让她过上幸福的日子,有大把的钱买衣服,有大把的钱买胭脂水粉,有大把的钱去华丽的社交场所,去炫耀我们生存的地位。 我一把拉开房门,门像往常一样打开了。我还感觉有些轻松,有些奇怪,是不是因为我今天又起得早了一点,比往常更精神了一点。我脸上会不会有什么?他们一群人将别墅黑色栅栏外的公路围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有一个孩子还被父亲高高的举过栅栏,他们正准备翻进来,警车也在不远处的人群中间停放着。 我回忆到从镜子里面看到的脸上的鲜血,那是我将她的手上的纱布抚过我的脸颊留下来的。我往前走了一步,我不知道我为何还向他们哪怕再靠近一步之遥。 为了不引起这无数只眼睛的注意,我以极小的角度低低的看了一眼我的双手,那上面沾满了鲜血。他们一定以为是我杀了她。 “好了,一切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还要往哪里逃脱?”他们一定会这样说。 我有口难言。我只有逃离,只有坐上黑色轿车尽快远去,永远离开这个令我一天所有的时间都无比伤心有些难过的地方。 我转过身去,准备躲进别墅里面,至少可以找到一个不错的角落,比如床下屋顶那样的地方藏起来,不让他们发现,直到人群散了,等到晚上,我再出来。 我缓缓的倒下,枪声响了。 他终于掏出了黑色口袋里的手枪。这一点,我早就预料到了,从我第一眼、从车窗远远的、从门打开与关闭的瞬间,便琢磨到了他身穿一身波兰军装,坐在高大威勐的栗色马背上,那傲慢的眼神告诉我的。他那一直插在黑色裤兜里的热腾腾的手指时刻都紧贴着扳机,准备在掏出黑色小手枪的瞬间将某人击毙。而那个时候,我的直觉那般强烈。 如今,我才恍然明白过来,那个将被他击毙的人恰好不是别人。 是我…… 四面一片漆黑,我合上眼帘。 第39页 静悄悄的。 第二十七章 继续流浪,一路往西 27 我微微睁开眼睛,又闭上了,或许是错觉的缘故吧。 我再次睁开眼睛。骆驼的嘴唇刚刚吻过我的帽沿儿,它正喷出一口热气,暖到我的心里。 我等了等,转头向身后明媚的月亮一眼望去,它缓缓移动,又好像静静地停在那里。 黑色轿车在沾了薄薄一层沙子的路面,一动不动,静静地,像一顶帽子,黑黑的,漆黑色的,放在那里。总有些觉得这像是在月球上或者其他什么像月亮一样的星球上,才落得如此平静。 我呆呆的注视着一缕一缕游移的薄薄的轻纱一般的沙纹,如海岸线一般,默默地移动着,不让人发现它的一举一动。 这梦做的太累了,以后再也不要了。可是痛苦还在继续,在哪里继续呢,梦如风纹的潮水一般,仍旧不断,不断偷袭着我的脑袋,仿佛当成了足球大门,让一群小伙子吵吵嚷嚷地欢唿雀跃,为这个世界带来危险。 我转过头来,继续沉睡,至少天没亮前,我不想醒来。虽然我隐隐约约看见她在骆驼身后凝视着我的眼眸。 天亮以后,我睁开眼睛,收了睡袋。将睡袋放到黑色轿车后备箱里,关上后盖。打开车门,在车里点燃一支香菸,这回是雪莲,紫色盒子。 关上车门,我独自背上水壶,兜里装了几块饼干,向沙漠深处徐徐而入。 阳光时隐时现,有时候当你想起它的时候,它却正巧躲在了一朵像北极熊一样雪白的云里。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平整疏松的沙丘上默默地向脚尖的方向推进,这时阳光便火辣辣的如影随行了。 直到我们都伫立在一块相对较高的沙丘山坡之上,数不清的金黄色的沙砾像被压缩过的烤面包一样,贴在地上,泛着金光闪闪。 但我觉的它游离着一种相当模煳的神色,它渴望着什么,决不是那朵北极熊一般雪白的云朵当中的水滴。而是一种纯粹的**,仿佛需要一位画家在它身上刻画些什么美好的文字图片,但我觉得是尺度更大,规模更宏大的,诸如一顶浩大的工程一样,需要时间,需要精力,需要风吹浪打,还需要默默地忍受被遗忘的痛楚。是整片沙漠当中既针锋相对又荣辱与共,既头破血流,尸横遍野,又美好相待,言笑风声的如风捲残云一般,被时光一次又一次完全遗忘的既抽象万分,又扑朔迷离,又实实在在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缓缓的风纹的画面。 与她相隔两百多米,我依旧身穿一件黑色大衣,头戴黑色圆顶礼帽。 她坐在骆驼的两峰之间,但我总觉得那匹骆驼像一只玫瑰色的马儿。 她的侧脸落在我的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当中。 她掏出手枪,向天空连放三枪。 子弹大概已经打完了。 她缓缓的离开了。 我清楚的看见她的嘴角流出的鲜血,玫瑰红色,鲜艷的如陶瓷一般,闪着亮光。 我穿越许多沙丘以后,再也没有见到她。她去了哪里倒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只是那副面孔如针刺一般久久不去。 有时候,我走着走着,恍然觉得我坐在她的身后,在骆驼背上正搂着她酷热的天气里冰冷的身体,仿佛我正在赤道,而她在南极。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些海洋,一些大陆,一群鱼儿在中间嬉戏。 睁开眼睛,原来我晕倒在了沙丘里面,许许多多沙砾正准备关心我一下,缓缓地扑到我的身上,但我仅仅刚刚晕倒,顶多四五分钟,又醒过来了,这说明我的毅力足够坚定,心脏足够强大。 我揭开水壶,润了润干燥的嘴唇,干燥的喉咙。一只手按住沙子,撑起身体,从凹地里爬起来,爬上沙丘继续前行。 直到夜深人静,我生起了火,细细咀嚼从兜里掏出的饼干。揭开水壶,漱了漱口,钻进睡袋,将脑袋露在外面,拿帽子掩住。一边聆听风纹变化的唦唦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美妙了,像一个青年在沸白的纸页上书写一般,一段有一段感人的故事。他的面孔在我眼前一晃便消失不见了。朱自清。就那么一声。我陷入无梦的漆黑的睡眠里面,好几百米之远的沙丘底下,几个年轻的男男女女,正围坐在一大堆柴火旁边,烤着野兔,喝着啤酒,畅谈身边的乐趣。 天亮了,我再次睁开眼睛,将睡袋叠得方方正正,想了想,干脆将它埋在沙子里面。 倒出皮靴里的沙子,我挺直了身体,继续往前。走得实在太累了,坐在凹地里,看一会儿沙丘上的阳光,蚂蚁、昆虫、蜥蜴、蛇和鼬鼠。它们是多么顽皮,只要太阳隐藏一会儿,十分钟,它们感觉到阴凉,就会抓紧时间出来活动活动身体。 要是晕倒了,我就晕倒在地上,躺一会儿,醒过来以后,一手按住沙子,支撑起身体,爬起来,继续往前。 鬍子果然长出一到两厘米长了,不是在做梦,而是太阳下山,快到黄昏的时候,我不留神差点摔倒,指头碰到了下颌,被针状的鬍鬚扎到了,才恍然意识到了那是鬍鬚。它真如梦里一样悄悄的长出一大截来。 阳光将沙子晒的开始嬉笑一般,我恍然觉得这是一片诞生古老的戏曲的地方。因为一粒一粒沙子的颜色那般鲜明,每一粒似乎都想迸发出来,绽开一丝丝声音,像是要大吼一声,而它本身又那般渺小,不可能做到,于是只好争相被阳光火烧火燎的炙烤着,以相当奇妙的当你仔细观察才会发现的微妙的五彩斑斓的一动不动,又像日月星辰一般缓缓移动,在一般人印象里只有荒凉的地方,尽兴的思考也许是亿万光年距离以外的光景。每一粒沙子都像是贮藏着一个无可奉告的故事,它在潜藏着结晶,收缩如心脏的拳头,即使满身的伤痛。 第40页 我睁开眼睛,没想到又晕倒了,这一次,我并不急着爬起来,我看到了几棵草丛后面水光淋淋的沙纹上面如彩虹一般,随风翻转。 我以为我再也爬不起来了,二十分钟,我咀嚼了最后一块饼干,揭开水壶润了润嘴,漱了漱口。 全身似乎又恢復了不少力量,我坐起来,一扭身终于站了起来,将黑色帽子在空中翻转了一下,抖了抖,戴往头上,将空水壶扔在地上。 我的背影在夕阳的艷影当中一定显得相当壮观,其形影相弔的印象,我想了想,该拿什么来形容呢?或许应该想像成我刚刚到一个陌生的星球一副潦倒失落的背影。与那位在上海滩碰到的二十岁的小伙子写的《背影》可差得远了,也不对,不是同一个蕴味罢了。 夜已深,人已静,我扔掉了睡袋,这一次只好侧身躺在地上,顺手捡到一块黑色石头垫在头下当作枕头。 月光悄悄的从好远好远的山上缓缓地爬起来了,将月光洒在我的脸上,黑色帽沿遮去了不少月光。它一晃一晃的。 她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那一树梨花。 她刚刚跳完一支芭蕾,眼里还含着泪水。 我走近她的身后,将她搂在怀里,凑近她的耳边,我说:“我们去大上海吧,你要是不喜欢上海,我们去南京,去长沙,去香港,去奥地利,去冰岛。只要你愿意去哪个地方,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她没有说话,一束梨花在雨天里晃来晃去,像时钟一样不肯停下来,让人心烦意乱。 我睁开眼睛,眼里竟是潮湿的,淌着泪水。 我一动不动,让泪水在帽沿底下静静地淌了一会儿。 我转过头去,黑色轿车居然停在路上,上面停靠着不少被风颳来的金黄色的沙子,它像是刚刚被镀上了一层金黄色油漆。 我踏着月光,走进轿车旁边,用手抹去了一把车顶的沙砾。将手放在上面,又拿走以后,留下一个鲜明的手形。 我拍了拍大衣上的沙子,拉开车门,想了想,应该是离开这里的时候了,一个人不过落得孤独和绝望罢了。 黑色轿车一路往西,在月亮照耀的沙漠的边缘,我掏出大衣口袋里的一块硬物,是一块怀表,打开一看,指针还在转着,四点三十六分。我将其放回口袋,指尖恰好碰到手枪。我将黑色小手枪拿出来,卸下弹夹,取出子弹,数了数,还剩四颗,又一颗一颗填进去,装上弹夹,将黑色手枪放进黑色大衣胸前内侧口袋里。 黑色轿车驶入一片光秃秃的群山相连的暗影里面,四面静悄悄的,在不知不觉的时间里,我又睡着过去。 黑色轿车既没开灯,又没播放任何音乐,原本在黑漆漆的砂石路面缓缓前行。但不知什么时候,车后照射来一束灯光,像是手电筒发出来的。一辆摩托车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它似乎赶不上我们。我依旧紧闭双眼,连日独自一人沙漠徒步行走,一共三天,已差不多将我的精力接近全部耗尽,痛苦的不痛苦的记忆都忘在脑后,至少在距后脑勺发梢部位好远好远的身后了。 我隐隐约约听见那嗵嗵的声音了,摩托车追赶了上来,但黑色轿车不肯让他超过,那样的话有失脸面。他头戴矿灯,矿灯绑在安全帽上。摩托车落在后面,显然他又开始加速了,在我右侧。我太困了,不想睁开眼睛,依旧倒在车座上,方向盘来迴转着,像搓麻将子儿一样。 黑色轿车在砂石路面依旧如车身的颜色一般,安安静静的像睡着一样默默的前行。这说明上海滩的轿车质量确实不错。 整个晚上,他都在追逐着黑色轿车,有那么几次,他头上的灯光射进漆黑色的车窗,闪亮闪亮的,像一颗宝石。他或许看到我了,一个头戴黑色圆顶礼帽沉睡的男人。 他或许常年都在矿井下面,他属于极特殊的人群里面最特殊的人了。他在干一些修理调研的工作。他足足有半年没有见过阳光了,因此他有些迫不及待,可是天迟迟不亮。暗说他仅仅打开摩托车前面的灯光就好了,但他还是习惯性的将安全帽戴在头上,将矿灯套上去,让矿灯灯光也一併亮起来,照亮山谷下的路面。 他开心的整晚都不想睡觉,所以他选择骑着摩托车回家。他在矿井里面就让一个小伙子提前下班出去帮他加好油。他掏出一块电子表,前年夏天,他家姑娘从英国探家回来专程给他带的。他调成二十四小时模式,如此他才能知晓矿井外面是白天还是夜晚。他看了看表,14:01。说明是大中午,他拍了拍小伙子肩膀。 小伙子开心的出去了,因为不用上班,不用面临生死威胁。小伙子骑着摩托车,加满油,在山上晃了一圈。饿了,爬到树上摘了一些果子吃。觉得无聊,又加了一桶油,放在矿井旁边摩托车前,拧好盖子,拍了拍屁股走人回家睡觉。反正工地上的油不要钱。 他从矿井里面爬出来,微微一笑,将油桶搬到车后。觉得小伙子不错,值得信赖,有这桶油跑几百公里不成问题。 摩托车行至一条河边,他下车将脸洗了洗。天已经黑了,他坐在车上,打亮车灯,将安全帽也戴在头上想遮遮风也是蛮不错,不自觉绑上矿灯,转头一看,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里面流淌的全是金黄色的泥浆。 他吃了一惊,扭过车头,一瞧镜子里面,昨天刚刮的鬍鬚,脸白白净净的,没有血色,像哭鬼一样,白的吓人。看来人们常说的话有时候尽也是错的,什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一愣炯炯有神的目光,向夜色里面说了一句话:主要还是靠我皮肤比较白。 第41页 他像一个二十多岁痴情男子一般不停的追逐着黑色轿车这一如闪电漆黑果断绝情的女子,他不管不顾这令人生畏的夜晚,将灯光打到最亮。他渴望着正躺在床上被褥里面久久沉入梦乡的女子,和天明以后从盆地那边升起的清晨第一缕霞光。这些对他都再特殊不过,太珍贵了,对他来说。他几乎早都忘了,在地底下洞中的岁月到底过了多久,多少个月,多少个时辰,他日夜思索了些什么。 他整晚整晚都想开心的笑着,但冷风颳着他的脸颊,使他的表情格外僵硬,原本薄薄的像书生一样的嘴唇外翻着如黑人一般。 他依然相当开心,相当快乐。没有什么比得上他头戴矿灯脚蹬摩托车在这般荒凉的沙漠戈壁往回家的奔袭的路上更叫人开心了,即使二十年前,他结婚那天欢天喜地的日子也比不上这一回家途中回忆与思绪翻滚的波涛更让他热泪盈眶。 他恍然想起一些伤心的句子—— 有一种悲伤就是当你想像维族姑娘变成维族大妈那样。 他几乎乐呵呵的笑了,但没有发出声音。一个四五岁的苏州小女孩拉着臃肿的中年母亲的手从他脑海一闪而过。 摩托车超过了黑色轿车,嗵、嗵、嗵的,这一次摩托车暂时领先。 第二十八章 戏曲 28 越过山脉的屏障,一望无际的平原展现在了眼前。在接近清晨的橙黄色的迷雾当中,地面像一件厚重的旧式军大衣大多平平展展的铺在地上,仿佛仗刚刚打完,大衣底下沉睡着几千万个机灵的小伙子,但他们疲惫不堪,需要睡眠,需要补充许多天以来失散的睡眠。 摩托车被远远的丢在后面,它怎么可能与当时世界第一工业大国德国的小轿车媲美,想在同一赛车道上勇争第一吗?虽然那是维也纳产的小型摩托车,但谁都知道维也纳人只专心于搞艺术,无暇顾及其他。 摩托车在后方人字形路口向右一拐,驶入被迷雾覆盖的一座都城。而黑色轿车继续勇往直前,一路往西,不知道尽头在哪里,在哪里才会停下来。而远处迷雾当中隐隐约约现出雪山,它像是旧式军大衣翻起的衣领,显得有点褶皱,有些陈旧。 我将疲惫的眼帘睁开一条细缝,黑色轿车正路过雪山,难怪我瑟缩在座椅里面,雪白色的山顶上发出的亮光一缕缕穿过山腰上的迷雾,如摇摆于无比悽惨的女子面容前面的光亮的镜子。镜子里面一动不动的面孔像是忍受着刀割一样的疼痛,而疼痛的来源似乎都不知所以然。 我冰冷的眼睛在一副穿过大漠以后苍老的眉宇下被薄薄的眼帘轻轻的黏住了,冰花在挡风玻璃上融成细碎的斑点,如斑马的裙子盖在上面。 车到伊宁停了下来。我推开车门,已来到伊宁的晚上。 我准备给车加点油。 正和同事打招唿的小伙子兴高采烈的过来,说了声:你不用管了。 我踏着初秋的夜晚无比轻松的步伐,仿佛记忆就从刚刚才开始。 我三十七岁了,昨天正好是我的生日,但我一直在车里睡着了,穿过了沙漠,光秃秃的山脉,还有大西北安静的夜晚。我感受到的仅仅是一辆铁轨上拉煤的火车在一片寂静声中恍然松动了一下,或许它装备开启,装备前往东边新的场所,但铲煤的师父分明还在煤堆旁边沉睡,火车没有动力,走不了。 又是一首熟悉的歌曲,我恍然坐在一堆人群中间。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将嘴唇凑近几乎贴在看起来像他老闆的中年男子耳边,说了句什么:那姑娘姓周。 我看到戏台子上,一个年轻的姑娘,恐怕还不到二十岁的样子,正在深情的演唱一首歌曲,而歌曲的名字,我当然记得,这么好听的名字,叫《长城谣》。戏台右边也挂着一个牌子,上面拿毛笔写着三个大字。 她脸庞里秀丽的面容,一看就知道来自江浙一带大家闺秀,从小于书生门第,养成这副娇美细腻的好嗓子。说的跟《红楼梦》一样,我恍然觉得要是林黛玉唱这首曲子,一定也娇美可听。 嘣嘣嘣…… 一曲完了,当然是接着下一曲了。戏子的衣服永远都那么耐看,花花绿绿,脸都白白的,像刚蒸出的馒头一样,白皙可爱。当然大多还是红色,玫瑰般的红色,像是不小心被玫瑰身上的刺给刺破了指尖涂抹上去的,所以才达到这般浓艷凄丽的水平。 戏台子上一下出现了二十多个人,围着舞台团团直转,悄无声息,仿佛正在商讨天下大事,机密的很。只有脚步声,但连脚步声都格外的轻,因为他们全都是脚尖点地,非常快速的旋转着。 但剎那之间,你发现少了许多人。一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最后你一瞧,几个男人身后的角落里还蹲着一个年轻女子,在身后一动不动,有些哀伤又时而欣喜的样子。 一个年轻小伙子站在西北角,眼睛紧张的盯着手中的宝剑,剑还在鞘中死死地沉睡着。其余七个中年男子直熘熘的又无所事事的望着他或者他手中的未出鞘的宝剑。当然,也有的望着远方戏台以外漆黑色的夜晚,但那眼神分明被挡在了无形的戏台之上,恍惚戏台边上筑起了许许多多无数透明的墙壁,他以为他看到了夜色里雪山的暗影,他也许真的看到了,但也是隔着一道透明的墙壁。 他显然早已准备妥当,万事俱备,只等拔剑瞬间,即使没有敌人的出现,也要手起刀落,将野鬼的魂魄斩于胯下。 第42页 他缓缓的拔出剑来,一公分,两公分,三公分……十公分,寒光扑面而来,如沙砾一般发出鬼哭狼嚎,但四周依旧安静,那声音仅仅在他心里面。 嘣。刚刚拔出十多厘米的剑,或许是刀,已收入鞘中。 剑已扔在地上,在地板上发出咣当一声。 “你……” “你……” “你……” …… 那七个中年男子瞬间变年轻了。抹掉头上的面具,回到二十多岁,发出咝咝的吼叫,戏台都在颤慄一般,一阵风吹起他们的衣服。 我正在想风怎么来得这么及时,抬起手臂顶了顶帽沿儿。 那姑娘从身后沖了出来,径直拥入他的怀里。一切恍如大悟,都明白了。那拥入他怀里的女子鲜红而浓艷的打扮是谁都愿意将她一生一世紧紧地搂在怀里,感受她轻盈的步伐,其带给内心的沉痛无论有多么剧烈如烧酒一般依旧燃烧着年轻热血天真的心脏,仿佛要与之飞往异域别的星球,将戏台上的灰尘重新清扫一遍,将戏子的表情再描画的逼真伤透了心的摸样,以让观者永久如痴如醉在那里面若睡梦一般。 戏台上再次陷入一片有序的混乱,像刚刚开始一般,十几个中年汉子穿着花花绿绿鲜红的衣服围着戏台中央团团直转,时而有那么几个脑袋侧目窥探了一下观众,像是有意排练过的,又像是无意落出的马脚。 女子仍在台上角落里,小伙子转了两圈,不见了,或许戴上了面具隐藏在了人群里面。反正找不着了,在急促的锣鼓声里面。 第二十九章 诺曼第的梦境 29 黑色轿车从伊宁撤退,它继续往前。小伙子,二十来岁,人挺精神,这时正站在油桶旁边,向不远处走来的几个中年男子打着招唿。 黑色轿车离开伊宁,途径克拉玛依,绕过几十个县城。 我途中走走停停,见过不少维族姑娘欢歌载舞的场景,吃过两回手抓羊肉,喝过马奶啤酒。觉得这一趟还挺不错。 路过一座山坡,一群年轻姑娘身穿花花绿绿的衣服,头上裹着头巾,正和一群小伙子开心的跳着舞呢。 黄昏将橙色的迷雾洒在身后越来越远的一望无际的平原里面,像是一群勤劳的蜜蜂从遥远的地方采来蜂蜜途径橘黄色的天空的时候,一不小心被万丈霞光所迷住了,尽将无数只细小的脚上的蜂蜜丢在了一座又一座面积庞大的县城里,被露水沾去了光泽,变成极其朴素无华的橙黄色的雾霾。 黑色轿车路过几个白天,几片黑夜,再次途径沙漠戈壁,与另外一辆司机头戴头盔的摩托车相遇了,他也是急着赶回家的样子。但车摔在了地上,从不远处跑过来一个年轻女子奋不顾身的帮他,那像是他的女儿。 黑色轿车再次路过一片松林,水洼,杂木林。山上镶嵌着许多木门,烛光亮着,像孔明灯一样,幸好它不会飞。 几座木头房子中间的一座从木头门里面走出来一个医生,紧闭的门缝里面传来婴儿的声音,孩子生了,是哭声。 黑色轿车再次进入一片树林,山的形状在凄静的夜色里面像一个一个蒙古包一样,上面伪装隐藏着植被。 “长安”两个字依旧如江南的书生路过书写而成一般,清秀的字迹在渡满青苔的灰暗的城墙上面清晰可辨。我没有停留。 空气越来越潮湿阴冷了,仿佛枯骨一般在海底浸泡许多年了,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 轿车穿过一片松林,来到一条“人”字形的路口,停在路边,往南便回到大重庆了。火光在远远的山涧闪耀着。我摇下车窗,望了一眼雾霭当中那栋十二层楼里整夜不灭的迷醉的灯光。 我决定再去一趟大上海。在那座城池,我仅仅认识的几个人,都已死去。落在我眼底的依然只会是陌生的欢乐与清泉一般的风声一般的浸淌在我内心的伤感与挥之不去和牢牢地堵在胸口的些许什么,孤独与盼望。 她渐渐的浮现在我眼前,在那个孤独的濛濛细雨的桥边。我决定去上海滩如孤魂野鬼一般去尝试寻找那样一个女子。 结果,也没有找到。我真如孤魂野鬼一般从远处的海边于无比浓密的大雨之中原路返回了。 黑色轿车载着我独自一人穿过上海滩的每一条繁华的与不繁华的大街和每一条几乎了无人烟的寂静的小巷。轿车路过桥头,我将车停在了桥上。大雨之中,铁青色的城墙丝毫也没有她的背影,只有一个打着瞌睡的士兵在城墙顶上的哨楼门外的大雨纷飞之中不住的点头。 看他那难受的劲,我真想帮他站一会儿的,即使全身湿透。 黑色轿车重新启动了,沿着“人”字形左边那一撇逆行往东面,缓缓的驶入越来越浓密的雾里。雨刷时而想起似的清扫一下挡风玻璃,那样子活像一个足球少年在顽强超越的奔跑途中偶然抬起一只胳膊赶去了两个脸蛋上的汗水,脸上的大部分汗水都被赶走了,留下一层水膜,还有边上的雾滴。 坐在车里面的那个人,当然只有一个司机,是我。他又开始回忆,毕竟几乎所有人的故事都发生身后,刚刚离开,这时候正在远离,已经眺望不到灯光的城市。 他想起她的面孔,湿漉漉的,像刚刚从一片湿透的藏满小水滴的迷雾里经过,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位置,坐在他的右侧。 第43页 她望着车窗外的早晨,天还没亮,但一股清新的气息早已迎面扑来,只不过大部分挡在了黑色轿车门外。 她时而倒在她的怀里,像个小孩子依恋着家长一样,这并不影响他的驾驶。他转动方向盘,轿车性能相当优越,即使不用管它,它也能在孤苦无依形单影只的道路上缓缓前行。不然的话,它怎么能叫宝马呢?而且还是德国产的。 她时而在他怀里转过脸庞,凝视着他的眼睛,不经意之间已扬起头来,坐直了身体。她长长的几乎及腰的柔发从空中散开,又收拢过来,在她耳畔轻轻的晾晒于静谧的空间里面。 他想起一个波兰女孩,那女孩写了一本诗集,名字叫《万物静默如迷》。一听名字就觉得挺棒,对不对?他曾经读过一些,那么年轻的女孩居然能写出这般水平的作品,真是太精彩了。她才十多岁,往后还有一大片好几十年的光辉岁月,她还可以写好多好多读了以后让人倍感轻松与安静的作品。 车轮碾到一个石子,车身抖了一下,眼前依旧是漫长的夜晚,天还没亮,但她已经消失不见了。难道是因为刚才思绪里开了小差,想到辛波斯卡,想到一个波兰女孩吗? 假若是这样,他决定让思绪再往西去。跑到法国,一只脚已差一点踩到海里,收不回来,这正好是诺曼第。 枪声开始响起。跳伞的人员已经跃跃欲试,一位老将军身先士卒,“嘣”第一个跳了下来,被高射炮好像击中了。于是士兵们惊恐万分,内心倍感悲痛,一个一个争先恐后从大蝴蝶一般的运输机上跳入空中,撑开了伞。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跳,因此老早就将伞撑开了,结果可想而知了。 场面太过血腥,因此尽量用黑白照片或者黑白录像来记录,这样的话,鲜血也和衣服头髮一样没啥区别。 一群法国人从船上沖了过来,他好不容易在一个法国士兵的帮助下才收回悬在海上的那只退。 法国人非常勇勐,这个时候,他们在自己的国土上。我身上居然也背着枪,腰上还悬着四五个手雷。我一想这太危险了,赶紧把手雷一个接一个扔到德国士兵的机枪战壕里。 他闭着眼睛往前沖。他左手不停的拉枪机,右手不停地扣动扳机。什么时候,没有子弹了或者卡壳了,他都不知道。他曾见过一幅阿纳姆大桥风景的相片,是一个英国人在巡逻飞机上拍的,他对其印象特别深刻,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发到泰晤士报,结果自然上了报纸。这时候,他居然想起那幅图片。 他掉进洞里,睁开眼睛,洞足有三层楼高,没有梯子肯定爬不上去。 他立刻杀死了从他脚下爬起来的德国士兵。他不得不这样做,我们都知道为什么。 但奇怪的是当他再次抬起头来,一个女人的面孔直直的看着他。她趴在洞口,发出痛哭的声音,连枪炮的声响都遮盖不住她的痛苦。她金黄色的头髮悬在洞口既遮住了她的脸颊,还遮住了对洞底的人来说几乎全部阴暗的天空。 他彻底明白了,她为什么哭?但一切早已无法弥补,无法挽救,而且反过来一想,假如他不这样做,不这样残忍,其结果是什么呢,应该是喜欢他的那个女子在哪里和她一样痛哭流涕。伤心是没有用的事情,都是这样。再伤心难过也没有用,失去了便再也要不回来。这也是为什么人们思绪里会存在小偷的概念,就是这个原理。 一颗炮弹落在洞口,痛哭的女人消失不见了。 他被吓坏了,两只手当成前脚,与两只后腿尽是协调一致。他太紧张了,窜入右侧黑洞里面,没想到居然是空的。他听见海水倒灌的声音,像是有个相当顽皮的小孩子独自一人在家玩空盒子里的冰块一样,那声音。 他浸入水中,一股血腥的味道夹杂在咸咸的海水里面,他不时摸到鲜血,子弹壳,还有其他一片极其复杂的不想描述出来的物体。 我闭上眼睛,有那么一刻,我们居然还在洞里。我是一个商人,她将点燃的蜡烛放在右侧那人脸上。我们无处可坐,地上湿透了,只好坐在他的身上。 “再过二十分钟,等上面安静了,海边油轮上的小伙子吹响了喇叭,我们就可以永远离开这里,回到大上海。我们继续做生意,你继续读辛波斯卡。” 她没有说话,在我怀里,右手伸展了去取地上的蜡烛。 我拼命地游着,穿过地中海,经过印度洋,游到太平洋,最后终于抵达长江入海口。 我在一个茶楼顶上的房间把手掌一样的鬍子全部刮掉,洗去身上的盐味,抹了把脸,多少清爽一点,显得不那么失魂落魄的样子,毕竟我还是个商人,需要讲究些体面,尤其是在上海滩这种地方。 我打开箱子一看,本来应该是满满一箱法郎英镑,结果变成几十本书,翻开几本一看,都是诸如歌德、黑塞、辛波斯卡的作品。封面上写着《少年维特之烦恼》、《简爱》、《在轮下》、《唿啸山庄》那样的作品。 原来我不过是刚刚留学归来,商人的概念不过是海水倒灌造成的后果。 走出茶楼之后,我变成一介书生的摸样,身无分文,皮肤倒是分外干净,只是有点黑,毕竟在海上飘了几个月,饿了就吃鱼虾和大螃蟹。在海上我一边举着鱼或螃蟹在炙热的阳光下烤着,一边划着名波浪做自由式。 第44页 这回终于到了上海滩,回到家乡了。 可惜这是个下雨的天,我在房檐下等了一个小时,要不是一个小姑娘递给我一把雨伞,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从房檐下走出第一步。 她在我旁边走着,挤进我的雨伞,显然她有些喜欢我。但我并不在意这些。我正在适应这里的环境,这里的气候,毕竟许多年没在这里住过了。 细雨像门帘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她莞尔一笑,离开了,和雨天的背影一样,尽在我刚刚回来这里的时候,给予我一丝伤感。 我没有去追她,可能与喜欢或者不喜欢没有任何关系。 有些什么东西正堵在我的脑门,需要专心致志用螺丝刀一样的毅力将它撬开,看一看回忆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我穿过十几条大街,路过无数条烟雨濛濛的小巷,途中好几个女孩都在不经意之间钻进我的伞里,结果几乎完全一样。其中有那么一个女子,她似乎给予了我特别的信赖,她扔掉了雨伞,走近我的右侧,但我无心顾及到她,最后她不得不痛哭流涕地奔回大雨之中。我真想对她说句什么,安慰她的一句心里面的话语。 但我想了想,罢了,随她去吧。 于是她渐渐的消失在了细雨的小巷之中。 细雨什么时候早已停了,我将雨伞递给了路边与父亲一起买雨伞的姑娘,她正忙着收摊儿。 不深入季节里面,便无法感知那季节里面唿吸的声音。 红色的金鱼在水中吐着气泡,像一群孩子一样。 闹别扭的一男一女在树下争吵着,一阵风颳了过来,树上的水珠像雨滴一样晶亮晶亮快要掉在她的身上。男子,二十来岁,打开了衣服将她遮在里面。而雨滴自然而然的几乎全部落在他的身上。 一群自行车从十字路口向右一拐,拦下了一辆白色轿车。胖胖瘦瘦的一群中学生正在回家路上玩耍打闹,虽然他(她)们转过下个路口,就要分道扬镳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此时此刻。 电车哗哗驶过大街,停留了一会儿。我在电车上。我仍旧坐在一个手拿黑皮笔记本的小伙子身旁,我知道他即将在路过下一个电线桿,年轻妈妈挽着年轻小女儿的手散步的途中,打开黑皮笔记本。他果然这样做了,在上面写到:早上七点半,我专心的坐在公交车上想那女孩。脸红红的女生再次背手转过另一边去了,只为不让身后的人看见她的大眼睛。 电车停了下来,我走出电车,在距离城墙不远的一条直道上一个人慢慢的走着。 阳光渐渐的有时候从布满乌云的缝隙里露出一点橙色的光芒,但眨眼之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她坐在桥边,我正在思索时差的问题,恍然望见她的身影。她身着一件嫩绿色底纹上面织有几朵黑白相间的小花骨朵的单薄的旗袍,两只娇小的胳膊如白皙的影子在她身上,分叉的裙裾里,往下是一双油油的漆黑色的高跟皮鞋,上面缀有两朵血红色的玫瑰花瓣。 她的目光在这个季节没有多少浓情的神色啊,而是普普通通随随便便轻轻松松的恍如梦里的样子。 她像是在等待着某个人,而且等待了许多许多年,才落得这副毫无痕迹的脸庞。 我坐在她的身旁,右侧,隐约感受到她的一丝温暖,淡淡的香味。 她凝视着一条碧绿的河的尽头,要是从她身后一眼望去,你准会发现,这条河流往哪里。似乎没有尽头。无数小巷围绕着它,许多小桥想继续搭建在这上面。 她渐渐的离开了。我记得她的影子和另一个人的影子相隔一点点几乎没有的距离,静静地坐在桥上,直到雨天又返回来了,在水面,在岸边湿透的细小的榆树叶上,一滴一滴,一滴一滴,那种感觉,我脑海里一片空洞,一时尽想不起来。而身后几时已消失了她的青绿色的背影。在第几条小巷里呢?想不起来。 第三十章 梦境里的电影,骑独轮车的小伙子 30 我几时已站在一座风雨飘摇的十二层楼的大剧院门口了。大门正上方的牌子上写着一串正在播放的电影的名字。最上面一个是《东方不败》。一个像是金属做的红色箭头正被右侧二楼一个小小的窗户上一把黑伞里面伸出来的一只小手举着指向《东方不败》。大概意思是里面正在播放的电影名字叫《东方不败》。 我掏出两张纸币,买了张票,其余要找的钱算作小费。 由林青霞扮演的东方不败正在一片烟雾中坠落,眼里含着泪水,正在伤心的死去。说明这部电影很快就要结束了。下一步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难怪售票的小伙子对我微微一笑。我来得正巧,不会知道东方不败她为什么那么伤心。 没想到接下来的却是一部非常无聊的电影,一个接近三十岁的小伙子,两只脚踏着一只独轮在一片瓜地里玩耍。镜头偶然向远处一眼望去,原来是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西瓜地里,而画面始终就只有一个小伙子踩着独轮车在西瓜地中间的一条似乎可以通往天上的笔直的溅满阳光的路上默默的前行着。他时而可能觉得自己太孤独了,周围太安静了,没有一个人来陪他,他便时常吹起两声口哨。引得观众哈哈的笑着。 于是我便离开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个身穿秋季红色衣裙头戴红色圆顶风帽的女子突然转过头来,她看了看我头顶的黑色帽子。 第45页 “嘿,你这身打扮真帅。”她打量着我眉尖上的帽沿。 “是吗?”我回答她。 她几乎眯细了眼睛,灿然一笑,随管家上车离开了。 而里面的电影仍在继续,才正精彩。 …… 骑独轮车的小伙子在西瓜地里行驶了一年,终于抓到了天边,一望无际的西瓜地的尽头。他想起鲁迅先生写的那个小孩子,少年润土。他也喜欢在西瓜地里玩耍,不过润土只喜欢晚上在西瓜地里玩耍,不知你发现了没有。 他摇了摇,心里说了一句:我怎么会想到润土呢,他可还是个孩子,而我已经二十九岁了,还差十二个月就三十了,我怎么能和他比呢?他还年轻。 他骑着独轮车突然停了下来。他发现眼前这座小家碧玉一般的县城正在下雨,好多女孩子老太太都坐在屋里哭,大概男人们都去干活打仗去了。 他从左边绕过这座县城,换成一个邮差的衣服,引得好多窗户的玻璃都碎了才打开,从里面探出一双一双女子的目光或者老太太的殷切的眼神。 但他兜里没有信,他假装把衣服往前拉,像孕妇一样,似乎怀里抱着一大堆从远方而来的信。 但没有信。 他几时尽穿进了雨里,他不停的想扭转过来,于是场景就变成这番摸样。他在雨天与阴天的接合线上捣来捣去,弄得满身都是水淋淋的,像落汤鸡一样,惹得忧郁的老太太女孩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他怒了,但还有几千米就到另一座县城了,那里没有雨,是个晴天。他想像着。他突然笑了,觉得这也许比一堆写满遗言与离别伤感的信要好得多,至少她们开心的笑了,还笑的那么天真,那么直白。老太太都亮出了大白牙。 他来到另一座县城,天空驾起一道亮丽而五彩斑斓的彩虹。他换了一身学生的衣服,架上一副眼镜,并且换了一辆双轮正常的玫瑰红色女士风格的自行车。 县城非常安静,一条笔直的黑色沥青公路上铺满阳光,阳光的影子在车前四五米的位置像一面反光的镜子一样,雪白雪白的,与自行车以相同的速度向前缓缓平移着。 两边的店铺门打开着,人们在安安静静的做着生意,在安安静静的交谈,聊天,享受美好的时光。他转头注视着从眼前不断平移过的风景,恍如某人的回忆一般,丝毫也没有争乱,没有吵闹,孩子打闹的哭声也仅仅是小小的嘴唇像小螃蟹一样瘪着,没有丝毫的声音。 穿过马路的红十字轿车,装甲坦克,天空中的飞机,一切扰来扰去,架设好的黄色迫击炮已经开始装填了,弹药在传送途中。但就是没有声音,炸弹落在自行车背后炸了,但也没有伤害到他,县城在一群身穿黄色军装手持太阳小红旗的人群手中一点一点消毁。 小女孩终于哭出声来,彩虹挣扎了一下,消失掉了,或者被烟雾迷茫遮住了。十几公里以外发射的沾满黄泥一样的炮弹嗖嗖的划过晴空万里。 他来到一座城市,像是一座有些古典韵味,又融入了不少欧洲建筑风格的欢快的都市。 他换了一身从比利时留学归来的华侨的亮丽的西装,无数条浅浅的棕色的条纹细线在那辆独轮车上缓缓的穿过跨海大桥,在海边的人来人往的步行街上,他像一只可爱的幼鹰学着起飞的样子张开双臂,拥抱着未知女子一般拥抱着怀里空空的如梦幻一般秋天收穫的季节里温暖的阳光。右侧像是古巴比伦王宫的立柱在格外耀眼的阳光里孤独的闪烁着。 他依旧学着那片西瓜地里他最擅长玩弄的把戏。你瞧。他旋转着独轮车,双腿将车轮紧紧地夹着。我轻微估计是谁也不敢扮演他身下的独轮车。他开心的像是跳舞一样,玩弄着独轮车技。他一只脚踩在独轮车顶坐顶上,另一条腿像熘冰运动员或者拉丁舞表演者一般,长长的伸向后边,他向下压着上身,向上倾斜着脑袋,时而又像游泳冠军双手在水中一样的透明空气里滑翔着。 他真是一只顽皮的幼鹰。 一群可爱的孩子追逐着他黑色的影子。 他将独轮车送给了孩子们。他走了,想独自一人散散步,欣赏欣赏这里的风景。孩子们很快就会玩了,真是佩服。 他穿过一条小巷。那背影越来越湿润,看起来仿佛正在老去。可他不过才刚刚三十岁罢了。 他从小巷的尽头出去,换成一身黑色的衣服,头顶黑色的当时最流行的圆顶帽子。 自行车铃儿时常在路过的时候响着,鸡蛋清一般透明而白皙的阳光从楼顶旁边的天空照射下来,恍如一个女子刚刚打扮过的年轻的面孔。擦鞋的老头正在修补一双崭新的皮鞋,路那边是一片池塘,池塘那边是一片长满柳丝的平坦的砖石地面。剩下的周围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一群老太太,当然中间也有一个中年女子,正在反覆唱几首曲子,其宛转的嗓音在莲叶之间消弱的音量。变得更加朦朦胧胧,余音裊裊。 他坐上黑色轿车,沿着向右弯曲旋转的路面缓缓的行驶着。桥边拉包车的师父就要走了,而车里还是空着。细雨时停时歇,尽暂时消失了明媚而温暖的阳光。 “嘿……”他匆忙停车打开车门又关上车门,向师父招了招手。师父扭过头来,他匆忙奔跑过去,坐在车上将还没有打湿的门帘拉在一起,又留下一点点缝隙。 第46页 车翻了,师父背上中了一枪,从小桥上掉进河里。 他压低帽沿在一条弯弯曲曲又笔直的河底,一边抚摸着红色的小金鱼儿,一边沿着河流中央缓缓的游着,像一条黑色的大鱼一样在碧绿的水底。 他的影子几时又出现在独轮车上,一套浅浅的粉红色的西装套在他的身上,一只猴子冷不丁从二楼窗户一条内裤上悬挂下来偷走了他头顶的帽子,他抬头一看猴子正在向他招手,那条内裤也是粉红色的。他摇了摇,只好自认倒霉了,惹了猴子。 独轮车向右一拐,一片崭新的天地出现在了眼前。橘红色的阳光冒着细雨温柔的景色在穿梭的人群脸上,纤细的胳膊上如亲吻一般泛着梦幻的波澜。他有些喜悦,有些陶醉,将西瓜地忘在了脑后。 一个身穿红色衣裙的女子正挣扎于一个矮矮的像小孩子一样的老头怀里。老头旁边站着两个戴黑色墨镜的高大肥胖的老太太,不知道有多少岁了,看起来应该年龄挺大的,头髮都灰白了,和脸上的皮肤一样。 他丢下独轮车,向洒满阳光的大楼门前跑去,像飞檐走壁一般,倾斜着身体踏过墙壁,踩过一根像是从巴比伦王宫拆过来的立柱,扭身,向左飞跃过去,在台阶上从小老头手中抢过那玫瑰色女孩。 老头小小的,头髮鬍鬚都短短的,灰白灰白的,足有八旬的年龄,想必两个老太太是他贴身保镖。老头生气了,一麻鼻涕,一揉额前的几根头髮,只说了一个字——走。那声音极其温柔,让人想起无尽的夜晚。两个老太太将老头抱起来,从车后绕过去将老头放进一辆黑色轿车里面,一个老太太坐进了车里,另一个老太太挤了半天没挤进去,只好又回来,走到右侧,老头帮她推开了车门。她一扭臀坐了进去,老头髮出“啊”一声惊叫。大约脚被踩了,或者腿被坐断了,或者他在中间被活活的挤死了。 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一扭方向盘,黑色轿车嚓嚓嚓的走了。 “谢谢你。”漂亮女孩说。她在我怀里发出声音,我正注视着那辆黑色轿车,这时听见声音,匆忙的松开了她。 “为什么救我?”她问我。 “没什么,只是不想看你受别人的欺负。”我转身就要离开。 “可是我已深深地爱上你了。”她想挽留我。 “是吗?” “嗯。”她非常干脆的回答。 我转过身来,她立刻抓着我的手。我说:“我早就感觉到了,我也一样有些深深地爱着你了。” “不说那个‘有些’,多伤感情啊!就说,已深深地爱着我了,跟我一样。” 那边河对岸一个女孩正在向我招手,转眼之间,她已乘船上岸,走到桥边,停了下来。 “可是你看我已经有深爱的女孩了。” “这怎么办?”她倾斜着一个梳着漂亮头髮好看的脑袋,一双美丽的眼睛睁的圆圆的,凝视着我。她的眼睛里只有我。她在问我,而我却无法回答她。这怎么办。我心里正在思索,怎么办的问题。 “我必须离开你,或者离开她。”我回答了她的问题。 “那好吧。”她依然直直的望着我,希望我赶紧给出她答案与选择,她问我:“你会选择哪一个,是我,还是她?” 答案永远都落在最后,我微微张开嘴唇,又难以启齿。她正注视着我。我的嘴唇似乎正在变厚,像黑人的嘴唇,变得有千斤多重,使我张不开嘴,说不出话来。 她转过头去。她松开了我的手。她只说了一句,她说她明白我的意思,不想为难于我,让我难堪,面临情感上的困境。 她转身就离开了,一个好姐妹拉着她的手,坐进黄包车里,扬长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我立刻跑向路的那边,不顾来来往往的人群与车辆的阻挡。我心爱多年的女子,她还在桥边向我招手。她以为我遇见两个老同学了,所以这般深情。她相信我,所以她不会在意这些细节。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宽敞的马路。我终于扑倒她的身上,让她搂在金黄色温暖的怀里。我刚刚差一点就让一辆黑色轿车给撞了。司机是一个三十六七岁戴着黑色圆顶礼帽的中年人,他正在点燃指尖的香菸,一边开车,因此他感到非常抱歉,将车开走了。我不怪他。他是一个相当称职的司机,而重要的原因是我并未受伤,而且我正在搂着一个我们深爱多年的女子。不管人群来来往往多么复杂,都不能打扰到我们的亲密。 屏幕闪了一下,变为一团漆黑,和电影院墙角一样的颜色。 紧接着出现一片西瓜地,风景缓缓的移动,西瓜地,白云,蓝天,一条笔直的路,阳光,没有人。 独轮车又出现了,他摇摇晃晃,望着瓜地里一个妇女。 眨眼一看,包着缀满蓝色花纹头巾的可是他深爱多年的女子。 她有些生气,在西瓜地里。好多西瓜长在她的身边。 “你为什么拉着她的手,为什么要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女子。你不要我了,想把我忘了,对不对?” “我脑子里面装的都是你,怎么会把你忘了。”他说。 “你脑子里面装的都是西瓜瓤,因为它和那个女人身上穿的裙子一样都是红色的。” 第47页 “我怎么没想到呢?”他惊讶道。 女人抱着一个又一个西瓜向独轮车砸去。 独轮车在笔直的洒满阳光的路面扭来扭去。 男人给女人换上了玫瑰红色的裙子,戴上好大一顶红色帽子。晴朗的天空飘来一朵一朵玫瑰花瓣,直到好久好久的时间才飘来他们身边,她就有些等不及了,两只高跟鞋踩在他的脚尖上。他感到有些疼痛,脚趾头。但他等待着。 直到玫瑰花瓣飘来身边,落到帽沿上,还要落在地上,但天空还有好多好多,整个天空的玫瑰花瓣。 “三,二,一。”他闭上眼睛,轻轻的数着,伸出右手,从空中一闪而过,抓住一只刚刚由好多玫瑰花瓣收缩颤抖而成的一支玫瑰花。 他将玫瑰花送给深爱多年的女子。 转眼之间,他就老了。老太太坐着马车,马车换成四只大眼睛,上面放着永远不发声的喇叭。 老头还在西瓜地里寻找玫瑰花,他多少次闭上眼睛都不行。他于是干脆睁开眼睛,但无论如何也只能让行驶的车里老太太那双打瞌睡的眼睛里看见他抓到的打开一看仅仅是看到自己的手心。 老头哭了。 “老头别哭,那束玫瑰花还在这里。”老太太腿脚不好,她不能离开像大狗一样的黑色轿车。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伤心的老头在飘舞着玫瑰花瓣的西瓜地里寻找春天。 时钟噹噹当的如拉煤的火车又退回到几十年前,他们还年轻的时候。她身穿一件金黄色单薄的绒线衣,下面缀着一条绿色的长裙,遮住了膝盖,遮住了脚踝下一双我前年夏天从英格兰寄回来的青黑色高跟皮鞋。她为了见我,她知道我今天回来,我没法告诉她,但我说过我们已经深爱多年,我的事情,她心里感觉得到,即使我在大海上游荡,她便成了我心里唯一的精神支柱。我总不能把读私塾一年级那个同桌呆萌萌长着一双难看又色眯眯的小眼睛的女生当作唯一的精神支柱,对不对。虽然后来她长大了,长成一个咿咿呀呀惹人喜欢的姑娘,我才离不开她。 “你知道我一共等了你多少天吗?”她哭了,对我说:“三百六十五加三百六十五加三百六十五,我数学不好。” “一千零九十五。”而我正好可以充当一个半商人,我一边留学,一边做生意。 “不对。” “错了?” “嗯,你再想想。” “整整三年,哪里错了?” “其中有一年是闰年。” “一千零九十六天。” “嗯。”她在我怀里点了下脑袋。 第三十一章 再次去上海滩,路过南京 31 黑色轿车穿过“人”字形路口,经过一段相当笔直的公路,向左一拐,转过一个大弯,爬过一座小山坡,从山坡下去,向右拐入直道,一路望东面行驶。 晨雾渐渐散去,散向远处,散向偶然遇见的山凹里面。说明天就快要亮了,只不过还要经过一段黎明前的黑暗。 摇下一点车窗,向左一眼望去,幽黑的山凹里面长满松树,一缕浅浅的迷雾向山嵴另一边缓缓瀰漫,留下一片光秃秃泛青的草地的背景。 几十棵树桩贴着地面,将幽黑的年轮一圈一圈显露出来。刚刚被砍倒的松树都被运到哪里,做了些什么,似乎并不重要。 假如这是一片晴朗的中午,伐木的人砍倒几棵树以后,应该在树下休息,聊天才对。 几个小孩子便会突显出来,在几棵新鲜的树桩之上顽皮的跳来跳去,做着孩子们的游戏。 天就快要亮了,摇上车窗,年轮落在身后,越来越远,看不见了。 他向右侧一眼望去。她坐在他的身边,身穿一套芭蕾舞裙子,她是去参加一场演出的,她已经和一群三十岁左右的女子练习了五年了,只等这最后一天,最后一次合练,合练之后身穿西装革履的商贾挽着雪白色的长裙里面臃肿肥胖的太太在全部落座之后,灯光就会熄灭,等再次打开,演出就开始了。 这不过是幻觉而已,身旁的座椅上依旧是空空的,她不会回来,他已习惯。他只不过是觉得在演出之后的那次相拥相抱是他们一生当中彼此最激烈最迫切最难以忘怀的拥抱。所以他时常想起她来,希望她正在赶往演出的途中。或者演出就要结束,观众的两只手掌正在接近,马上就要合在一起,拍出热烈的掌声。而他正好赶往大剧院门前,准备推开大门,他知道她想拥入他的怀里,分享她的喜悦。 天亮了,孩子们还在树林中间的床上躺着,他(她)们的父母刚刚起床,拿着工具诸如斧头、锯子,正赶往木桩旁边,他们要把这片树林全部伐光,然后建成一片工厂。孩子们都在梦里,他们还在某一天正午玩的最开心的时光里,大人们都瞌睡了,躺在阴凉的草地上。他们可一点不累,在树桩上玩着像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我觉得应该叫老鹰捉小兔的游戏,因为只有兔子会在画满年轮的矮矮的树桩上跳来跳去。 天亮了,太阳缓缓的从东边升起来,湿露露的,显得无精打采。 黑色轿车经过一片广阔的稻田,稻田足有好几百公顷。 在我左侧是一座海拔仅有几十米的小小的可爱的山坡,右侧便是这稻田了。 第48页 阳光透过车窗,沾在方向盘上,像潮水一般涌来我的手上。我注意到些许什么,稻田变成金黄色了,说明这是一个百分之百收穫的季节了。几个壮年在不远的地方割着水稻,再远的地方传来吆喝声音,因为是方言,而且隔得太远,我不懂那吆喝声里传达的是什么讯息。 轿车绕过翠绿色的小山包,路过一片荒凉的长满杂草的田野。往前又是一片宽广的稻田呈现在了眼前。一个孤身女子伫立在金黄色的稻田中央,目光距她越来越远,她同样金黄色的皮肤,上面没有穿任何衣服,想必脚下也没有穿鞋,她有些神经错乱了大概,一双**裸的小脚站在笔直的水稻根部仍旧积水的田里。她原本漆黑色的柔发直直地搭在肩上,遮住背部中央一块金黄色的皮肤。在阳光照耀下,那柔发也变成轻松忧郁的金黄。 她的背影越来越远,她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纹丝不动,伫立在金黄色的稻田里面,像不知道孤独的稻草人一样。 黑色轿车驶过一些小镇,路过一些县城,绕过几座城市。 绕过南京的时候,我隐隐约约觉察到在城市中央一个小姑娘正从一辆黄包车上下来,进了店铺,与一个中年已婚女子招唿了一声,将手臂抬到上空,还没有超过下颌,你可以看到她耳朵上坠着一块黑色玫瑰的珠子。她将右手轻轻放下来,中年女子已明白她的意思。 她提着一个红色肩包,坐上另一个年轻师父的黄包车。 她就是张爱玲了。 这时她几乎还处于一个年级轻轻的小女生的时光里。她喜欢奢侈,喜欢鲜艷的浓墨重彩的衣服。她喜欢浓妆,她希望有人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对她魂不守舍,甚至流出鼻血,或者口吐白沫在地上乱弹几下就结束了生命。而这一切,发生于她自己还没有感觉得到的时间里。 就是这样子的。 我松开剎车,轿车带我离开这里。 我觉得她的作品实在太完美了,尤其是对于像我这样还有几年就四十岁了的中年男人。 可惜我并不知道她还这般年轻,她正经路过这座城里,准备住些时间。假如我知道的话…… 假如我知道的话?我想了想,什么也没有想出来。我只是在需要香菸的时候才会在这座城市里短暂的停留一会儿。 我点燃一支香菸,香菸从我嘴唇中央微微靠右的长长的鬍鬚里面伸了出来,像翻转的油轮的烟囱一样一下一下冒着烟雾。我喜欢这香味,从车窗的缝隙一缕一缕飘向城市的高楼里面。 轿车穿过一座县城,长江入海口的波光粼粼壮丽的风景悄然摇晃于挡风玻璃之上。黑色轿车向北一拐进入上海滩。 穿过几条街区之后,来到一条两边都是低矮建筑的碧波荡漾的河边。 轿车停在河边,左侧房门里面传来戏子的身影。这分明是一道后面,里面还传来敲锣击鼓与男扮女装、女扮男装反正花里胡哨演唱的精彩的声音。 我想了想,不如将这些鬍子完完整整留给他们。想哪个戏子戴着我的鬍鬚在表演的时候一定可以增添几分神秘与毫无察觉的魅力。 一个身穿红衣服的女子帮我实现了这个心愿,她的头髮紧紧的扎在脑后,你都看不出来她是个女的。只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松软的**在我面前低垂下来的时候,一闪而过,被透明的衣服里的红通通的灯光照的鲜亮鲜亮,几乎都见到上面细小的毛孔。 她与北方的戏子完全不同,声音里面即使故意增加的铿锵在我看来也显得十足温文尔雅。眼帘里的神色也悽然于夜色的河畔长年清洗浸泡过一般惹人伤感与怀念,甚至那皮肤里湿润与短暂湍急的偶尔的铿锵的忿怒都不过是如镜中水花浮华连翩。 黑色轿车转过墙角,一处被房屋几乎团团围住的墨绿色死水当中,死去的女子依然死去,她光秃秃的背影在水面一动不动漂浮着,大概是谁在她死后扒去了她的衣服。她才落得这般**裸无依无靠在池水中央。 黑色轿车没有停留。它像是在寻觅某样东西。 她浅浅的浮现在我眼前,那份如青草般的触动,她悄悄地靠近了我,坐在我的身边,我们丝毫没有顾虑,没有回忆,没有幻想,在一片乌云密布,嫩绿的叶片上隐隐约约摇晃着阳光,渐次不知不觉下起细雨。她什么时候,已消失在了身后,走进城墙铁青色大门里面灰暗的阴影里面,而我却依旧坐在桥上欣赏这片风景。 黑色轿车绕过大街小巷,在我觉得她可能会出现的地方,我撑开从姑娘手中刚刚递过来的油纸伞,希望在哪里刚好碰见她。在哪条小巷,在哪条河边,在哪条雨中最繁华的街道。 但直到我在雨中走了好远好远,发现雨停了,将伞还给那个与父亲一起买伞依旧正在收摊的姑娘。 黑色轿车的门打开了,我坐上去,在海边的一处公寓住下。 我选择了四楼的一个房间。打开房门,灯亮着,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平平展展的躺在床上,十只细指在两边桃红色的被套之外微微不动,锁骨也像手指一般微微不动。两只眼睛在白色帽沿下轻纱里边紧紧地闭合着。她显然藏在被褥之下的身子一丝不挂正等待着我。 结果可想而知了,费用早已含盖在房租里了,我轻轻的享受了一下这柔美的妙龄女郎,送给她一杯白兰地和一打小费。 第49页 凌晨三点的时候,宽敞的房间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依旧穿着那套永恆不变的黑色大衣,一顶黑色圆顶礼帽帮助天空遮住我不断逝去的岁月。我熟视无睹的望着夜空,细雨从我将油纸伞再次还给那个卖伞的姑娘的时候就已经停了,只不过空气里面仍旧泛着浓浓的雨味。 我转身回到床边,床单上还留有她的一根头髮,被褥上还有一点她的血渍,说明她用力过勐,或者还是初次。 我按下床头按钮,熄了橙黄色的檯灯,从抽屉里取出一片白纸。 走到窗外,依靠黑色栏杆,我拿出兜里的一包白色东西,将它倒了一点在纸片上,将剩余的连同纸包扔到楼下花丛里,白色粉末像花粉一样坠在空中。 我将它叠起来,划根火柴点着,一股发霉的味道令我毫不犹豫将它扔到楼下,我接连咳嗽了几声,终于才缓了过来。 回忆里,正午的时光已变得遥不可及,仿佛发生于许多年许多年以前。 我再次登上生锈的电梯,进入那间沾满灰尘的办公室,从座椅下的瓷砖里面,取出金黄色的钥匙,打开两扇旧式橱窗雕花木门。 一片红色的灯光中,我抬起右臂,指尖一一触过那些早已死去多年华丽而年轻的女子下颌。这时候,或者更早一些时候的她们不过是一具一具骷髅罢了。再往前,十年以前,才四十多岁的他正在上海做着地下生意。他是个成功的人,他需要更多安慰、温暖,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比常人更多的寄託。他除了夫人,她才二十来岁,但一个单薄瘦弱的夫人怎么能满足得了他的性格。办公室座椅之后两扇门里的世界才是他真正的王国,他的私人城堡。他无需去任何表面上华丽而内心虚弱无果的社交场所,于是她故意将手套留在他的怀里,与他相拥的时候,塞进他的兜里,以时时提醒告诫他些什么。因为她显然时常从他耳畔闻到其他女人的味道。 直到他在上海的地下生意实在做不下去,他还隐隐约约感到生命的危险。他自己死了倒并不可怕,反正已尝尽世间女子的鲜血。但偏偏在这个时候,他掏出了兜里的一双白色手套。 他匆忙赶过去,赶到一栋十二层楼的上海滩最经典的大剧院,门前。 他才第一次来到这里。 她出来了,眼里本来含着泪水,她刚刚与一群姐妹表演完了一场华丽的舞蹈。 她从台阶上看见他了,她的唯一的深爱的男人。她喜欢丈夫比她大二十岁的成熟稳重又风情万种的风格。 她眼里装的只有他一个人。她几乎赶紧擦干眼泪,奔向他的怀里。 “你好多天都没刮鬍须了。”她说了一句。 “我回去就刮,刮的干干净净,看起来和你一样年轻,那样才能配得上你,不然的话,别人还以为我是你的父亲呢。那多不好意思。” “嗯。”她躲在他的怀里像小女生一样撒着娇。 十年前的无数个午后的整座城市最瞌睡的时光,他都会打开两扇门,从女子身旁一一走过,抚过她们的下颌,直到他怀着最强烈的最一发不可收拾的愿望才停下来走到旁边玫瑰红色衣服的女子身后,解放黑色立柱上的绳子。与之一起消耗午后的最难熬的噩梦。 只有一个女子怀了孕,其实她早就怀孕了,只是对他好奇,又无处可去才来了这里。 他放了她,但她不愿意走,不愿离开。她说她要在这个屋子里的一群女子中间把孩子生了。 孩子生了,在一个中午,但屋子黑漆漆的,要不就红通通的。 也拿她没办法,只好把她关到地砖下面的屋子里,消耗她的生命。但她愿意消耗她的生命,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值钱,还惹不得他半点喜爱。 一个天空迎来倾盆大雨的夜晚,她被扔到一栋别墅门前,铁门打开了,少年的脚尖碰到昏睡的她了。 两人一见钟情,年龄相差二十。他十六岁,她三十六岁。 但年轻人的火气正旺,烧干了她满身的细雨与伤疤里的血液。 少年的父亲当然不同意了,母亲还以为父亲从外面勾引回来一个女人,假装同儿子一起串通将女人留在家里。 既然如此,她只好当着一家人的面回到雨天,**裸的冰冰凉凉的雨天里面。 她毒瘾犯了,不得不去找他。他开始怜悯她,又将她介绍给了一个老闆。 往后,他不得不马上离开上海滩了,而大重庆是他的故乡,他只有回到那里去度过他余下的岁月。 少年说:“你为什么要闯入我的世界,又要离开。” 她无法回答。她正在门前,雨滴连成珠子洒在她的身上,好像整个天空充满的都是她的泪水。 “我无能为力……” “我无能为力……” “我无能为力……” 她一共说了三次,转身离开了。 少年爬在地上,痛哭流涕。他还年轻,等到天晴的时候,他就忘了女人的面孔。几个女孩子在梨花园里逗他玩呢! 第三十二章 上海滩法租界旁边的公寓,第四层楼 32 我走近床边,蹲下身来。女孩也已化作一片枯骨,她藏在小小的衣服里面,应该再也不会知道飢饿寒冷的感觉,幸好她还处在一个不会伤心难过的年龄。 第50页 我打开墙角的地板,划燃一根火柴,扔在油桶之上,那些纸包随之冒出浓烟。一只猫嘶叫一声,从洞里跳了出来,踏过一个一个枯骨,逃出门外。 我盖上地板,沉睡的女子依旧沉睡。她们永远都会活在最年轻的时候,不会衰老,不会变胖。 我匆匆地离开这里,仿佛十年以前那个下午,他摸到兜里的手套,匆匆想起她来。 而我比他悽惨的多,我一无所有,不足半个季节的回忆,也只剩下斑斑点点,如夜色星辰之间的遥远的缝隙无可弥补。 …… 我从兜里抽出一只香菸,放进两片红唇之间,划根火柴点燃。 深深地吸进一口,将烟雾扮着圈儿散开迷茫。 我背转身体倚靠在窗外的黑色栅栏之上。我住的这栋公寓夹在两栋公寓大楼之间。 相隔一条马路,两道黑色栅栏,两片草地,北边的大楼是属于法租界的。 一扇明亮的小小的窗户里面传来法国女子哀嚎的叫声,那叫声无比悽惨一样。她们的身影在未拉合窗帘的玻璃里面隐约若现。 我转过头来,南面的大楼里面同样蠢蠢欲动,传来清脆低吟的声音。 我想了想,这说明法国人与中国人的浪漫是有差别的。 但那无数黑漆漆晃动的窗帘如幽灵一般甚是惹人嬉笑。 我转过身来,一双手拄着栏杆,楼下花丛中间的石砖路面传来一缕亲切的话语。我偷偷地聆听着。 “我要是一个人走了,你后悔都来不及。” “你不等我?” “对。” “你还喜欢我。” “嗯。” “但还有几件眼看着就已完美的事情仍待处理,再等我一会儿,再给我一天时间。” “不行,今天晚上飞往重庆的机票,你看,有你一张。” “但我还不能走。” “为什么?”她转过身:“我觉得你还不够喜欢我,根本就不在乎我的存在。” “既然这样,你先走吧!这里挺危险的,炸弹马上就要从天空落到这里。” “你宁愿死去……” “不,我会去找你的,要是你喜欢了别人,我依旧会重新追你的,直到重新再一次把你追回来。成为我的女人。” “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女子转身就走了,不,是跑了,为爱逃离。她有些伤心难过。 楼上无数个窗户里面的男男女女仍在继续。灯关着,偶然从哪个窗户里面发出一丝叫声。 我倒在床上,被子一掀,就睡着了。 我碰到那个女孩,就是刚刚在楼下痛哭的逃跑的那个女孩。她穿着一身红色衣服,红色的裤管细细的,一双高跟鞋坠在脚后跟上。 我开着一辆黑色轿车。 我看见她显然还是很伤心的样子,一只手抹着眼泪。 我摇下车窗,轿车依旧缓缓行驶着,贴着她的左侧。 我说:“我送送你吧,我正好顺路,你是去机场吧?” 她不理我。 我说:“我知道你很伤心,我刚才在楼上看见你们了。所以我知道你为什么伤心难过。” “你在楼上偷看。” 我假装没听见她说的话,继续我刚才要说的。我说:“难过也没有用,等到后天他才会想起你,明天他很忙,顾不上你,对不对。” 我停下车,她坐在我的右侧副驾驶位置。两只脚缓缓松开,轿车继续往前,朝机场的方向。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盏路灯是亮着的,哪一盏灯光都像发霉的向日葵一样在夜晚的路边垂头丧气。 转眼之间,似乎我们又挺谈得来的。她几乎忘了那个男人。但我丝毫也没有听清我们谈了些什么。 她被我逗乐了,笑得很开心。她的笑容在红色法国葡萄酒一般的帽沿底下显得相当有品位。那是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迷醉的浓艷的涂抹着许多胭脂水粉的笑容。 她希望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见他,打动他,从而让他挽着她的手一起离开这片海边危险的地方。但愿望终于落空。 她想喝醉了一样,倒在我的怀里,将一切烦恼随着欢笑抛得干干净净。一种成就感正缓缓地如日出一般堆积在我的心里,如燃烧的水稻发出清脆的哔哔啵啵的声音。 她在我怀里仰起脸来,我自然而然低头亲吻了她鲜红的嘴唇。 车门打开了,她掏出手帕擦拭了我被她染红的嘴唇。 但是她爸妈还有几个兄弟姐妹正在不远处的飞机大门上等她。 夜色一片漆黑。 “你快走吧!已经来不及了!他们……” 于是我眼睁睁的看着如此妩媚鲜艷活泼天真善良的女子在我面前变成一个离开的背影,永远奔向远处。 她坐在我的右侧,身穿一件白色长裙。她和我一样望着正跑向飞机大门的女子。风很大。她拥入姐姐怀里,妹妹帮她捏住帽檐,不然风就要将它颳走,父亲母亲脖颈上的围巾都飘向了西面。弟弟眼睛直直的望着妹妹脸上,他有些不解。 “你喜欢她?”她问我。 “不,我心里满满装的只有你。”我说。 第51页 她看了看我的眼珠,转身打开车门,走进车外急躁凄静的夜风里面。 我看着车门外,她缓缓的离开的背影。她为何这般伤心难过,难道我没有说真话。她为何离我而去,走进那冰冷的急躁的晚风里面。这说不定是飞机快要起飞,翅膀上的两个风扇扫过来的冷风。她会着凉的,我穿着大衣,风从车门刮起来,冻得我瑟瑟直抖。我没有关上车门,我想一直看着她,哪怕仅仅是能够看着她,看着她的白色的影子在风中越来越小,就恍然一颗星星,因为下雨天会变得越来越模煳,到那时候,我就只好想像她换了一件紫色的长裙,我从上海滩专门为她挑选的。而这一次恰好因为她穿上了这条漂亮的裙子在夜色当中而使我再也看不见她的存在。 我眼中闪过一片雪地,枫树林里,大概在别墅后边的山上。一片平坦的雪地。我们正在走出枫树林。她在我左侧,显出很开心的样子。 “一般来说,冬天是不会产生爱情的。”我说。 “但在我们之间,却有例外。”她显出惯常的妩媚的一笑。 眼前依旧是车窗,依旧是她的背影,飞机仍旧没能起飞,也许风太大了,司机正在等待,司机正在等候,发出轻微的唿唿的打鼾的声音。 第三十三章 再望一眼那片消失的风景 33 别墅坐落于一座山凹前面。 这一带的几十栋别墅都是依山而建的,一来山上的雾气,翠绿色的树林,只要你一回来,准能望见,二来这样的并不算高的山地质非常结实,经勘探专家计算绝不会发生泥石流灾害,更宝贵的是这连绵的山如屏障一样可以挡住西边刮来的干燥的冷风,对身体也有好处。 小胖子住的别墅距后边长满枫树的树林大约一百多米,房后是一片草地,草地上零零星星种植有四级常开的花,诸如喇叭花,牵牛花,茉莉,水仙,映山菊,狗尾巴草,还有葡萄架。一条公路环绕别墅外围,在东西两侧跟其他别墅外围以沥青路相连。 小胖子出来玩的时候,当然要经过用铁条做的大门。管家非常负责,他知道小胖子要去哪儿,就提前走近门边帮助小胖子拉开大门。 小胖子回来了,他从车上蹦下来,他们一家人都回来了,司机是个白白瘦瘦的傢伙,全身似乎只有骨头与皮肤组成,而没有一点儿肉。 管家照常乐呵呵的从里面拉开大门,迎接一家人回来,之后又静悄悄的关上大门。 小胖子喜欢到江边和一个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玩,他们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实在没什么玩的,就玩亲亲嘴拍拍手的游戏。 当然不是了,小胖子喜欢游泳,喜欢划龙舟,喜欢撑木筏,而那小女孩却总是战战兢兢,因此她不得不倚靠着小胖子的身体,的肩膀,的胳膊,的手指头。 小胖子喜欢吃水煮面条,老闆娘说:“这是水煮细面,记住了。”还有小笼包子,因此小胖子才成为小胖子,他不吃肉,成不了大胖子。他只吃面和蔬菜。小女孩就不一样了,她讨厌的看着小胖子大口大口的狼吞虎咽。 而她只吃那么一点点蔬菜,和着一杯香甜的白兰地。 她晕倒了,小胖子只好背着她,一边打着嗝,一边又不能放下她,于是只好垂头丧气,将她背回家里。 夫人看见了,当然很开心了。夸赞小胖子一番。你猜夫人夸小胖子什么。不告诉你,反正相当甜蜜。 而他依然相当严肃,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一般,刻意戴上一只眼镜,眼镜上还挂着一条长长的细链。他的眼珠不时从镜框上面瞟一眼当年出国留学借来的波兰军装拍的照片。那多威武。但往事不堪回首啊,他又低下头来读一张前天的旧报纸。 小胖子守候在小姑娘的身旁,他坐在床边直直的盯着小女孩,一分钟,两分钟,市中心的大楼上石钟里面两颗针中较长的那颗一小格一小格的嚓嚓的响着。每过一分钟响一次。 他开始打瞌睡了。 她睡醒了,睡了两个半小时,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 她揉着眼睛,从被窝里钻出来一点,往被窝里一瞧,探出个脑袋。 小女孩哇哇的号啕大哭起来。你猜她为什么哭呢?不告诉你,答案太简单了。你自己猜。 小胖子被吓醒了,啊?啊?他左摇右晃,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小胖子喜欢游泳,即使冬天的大雪天里,他一年四季都喜欢游泳,就好像他是水里面的生物,而不是纯粹陆地上的。他游啊游啊,每次都是从一个季节到下一个季节,再下一个,再下一个。 小女孩都数累了,坐在岸边。小胖子扔过一条鱼来,鱼嘴里吐出一只青蛙,哌哌叫两声,跳走了。小女孩惊呆了,非常讨厌。 小女孩喜欢滑雪。 冬天来了,小胖子怕冷,被小女孩拉到山上,一群人在山上滑雪。 小胖子闭着眼睛,小女孩跟在身后,滑雪板带她们像飞一样从山顶滑到山腰上。 小胖子飞出去了,掉进雪堆里,骨折了。 他以为骨折了,医生帮他拆开白白的纱布,告诉他:“好着呢!回去吧!继续滑雪。” 小女孩拉着小胖子的胳膊抖了两下,像打颤一样,说了一句:“好着呢,继续滑雪。” 小胖子戴上墨镜,他给小女孩也戴上墨镜。 第52页 继续滑雪。 其实他只是为了从山坡上冲下去的时候,把眼睛闭上而且不被人发现,就这么简单。 小胖子将脑袋垂在胸前,小女孩走了,去上海滩了,再也不回来了。 管家问他,他就这么说的。 别墅门前的栅栏外是一条黑色沥青公路,向东面延伸到好远好远,连接着好几栋冬天里的别墅。向西面是一道偏北的缓坡,刚上缓坡不远有一根灰色的电线桿,一只乌鸦时常顽皮的蹲在上面,呆头呆脑,当你不注意它的存在时候,它就哌哌大叫两声飞到山后面去了。公路随缓坡往西北方向绕过小山包连接过去的其实还是一片别墅区。一共?好好数一数,我曾到过那边。这座城的每一个角落包括红灯区绿灯区黄灯区,我都去过。二百零七栋。这说明这座城里像小胖子的家庭是比较多的。 别墅大门正对的便是这座城市了,由于山的遮遮掩掩,十二层楼的大剧院那样的大楼只能见到一栋,其余的都在西边离江岸不远的地方。 要是从窗口一眼望去,一堆杂乱无章又排列整齐的用一个词语鳞次栉比来形容也是可以的,房屋再往远处便是江面了,它汇入长江里面,最后流入大海,太平洋里。 风唿唿的颳走了白雪,换来了鲜花遍地的春天。这里的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仿佛所有人都在午睡,或者躲在房子里面不出来走走,等到夏天太热了,他(她)们更加不能离开房间了。 穿过一条几乎笔直的小巷,通往江边一条路上。靠江边的一排柳树,只有几千根吧!静悄悄的伫立在江岸的路边,当你路过的时候,随江风飘起来的柳絮像水中绿油油的倒影一样微微漾动着,生怕你以为她们也睡着了。 许多条小巷交织在一起,像一件翠绿色的毛衣一样,聆听着普普通通的人们细碎的生活方式,简单的谈话内容。 一个白白净净的十九岁小伙子在我的那栋十二层楼楼顶的公寓房间里住着。房间只有一个大厅,大厅还算得宽敞,两间卧室,其中一间被我布置成了书屋,这样做好像我更像是一个文化人了,而不简简单单是个司机,是个商人。另一间当然放了一个大床,是我用来睡觉的地方,还有一个小小的过道一样的房间是厨房。但我从未在里面做过饭,虽然锅碗瓢盆摆放相当整齐,那只是因为我从未动过的缘故,从未打开过房间的门。还有一个正方形的小房间当然是浴室和厕所了。 雪白色的浴缸里面正躺在一个全身都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尤其是他的脸。门打开一条缝隙,可能是被风推开的。他不经意毫无顾虑的朝门外望了一眼,门缓缓的打开一些也没有关系,他不怕被谁偷看。 他的脸白的像纸一样,惨白惨白的,光可照人。但你一眼发现那是错觉,他的脸上的皮肤正在吸收着周围的光亮,否则他无以存活一般,他恍然与你的目光相遇,相互凝视的时候,他正在抽取你的灵魂、你的回忆、你所遭遇的一切欢乐与悲伤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张相当独特的脸,存在于这片地方,被小胖子的父亲发现了,收为小胖子的司机。 他一身雪白的骨头上面包着一层雪白的皮肤,在雪白色的浴缸里面,透过透明的水液泛着雪白色的潮湿的冷光。窗外还洒进来一片阳光。但没有在他身上。 一群乌鸦从楼顶飞向低空,在这座城市上面翻转盘旋像一条飘落的围巾一样,漫无目的。 它们一路向北,从别墅上空飞过,飞往长满枫树的山的后面。山的后面是一片草地,草地上有几十个,几百个灰色的石碑,石碑下面自然是一群早已长眠不醒的人了。 他已经五十八岁了,但颳了鬍鬚看起来才刚刚四十岁的样子。她刚满三十一岁,正是大多数女性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最美丽,最成熟,最有魅力的年轻的时候。 他们从车上下来,走进黑色铁栅栏大门里面,他挽着夫人的指尖,走上台阶。小胖子还小,才四五岁的样子,小女孩站在小胖子身后躲着,小胖子在门里面拉开了别墅大厅中央的白色大门。 夫人还没有取下戴在手上的一双白色手套。她刚刚演完一场舞蹈。他坐在观众席第二排最中央的位置观看了她的表演。演出结束,他送她回来,他亲自开的车,还没找司机,有时候让胖胖的保姆开车。后来保姆怀孕走了,他不得不从大街上物色一个白白净净的司机。保姆怀上了管家的孩子。但管家留下了,直到献出宝贵的生命,为了他心目中管家这一平凡的事业。 他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别墅大楼里面。三层楼房里面传来一阵孩子们吵闹的欢笑的声音,也传来夫妇两人亲密交谈的声音。 管家在院子里扫完落叶,将扫帚放进了东侧房檐下的角落里。他打开小房子的门,猫儿像孩子一样叫了两声在他床上。他关上房门,和猫儿住在一起。 我在十二层楼顶的公寓住房里拨通了一个电话。 我环顾了一眼房间里的摆设,一切显得十分干净。 “有人住过我的房间吗?”我问。 “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住过,他说是你的朋友。他白皮嫩肉的,像个大姑娘一样。”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短促的老头轻微的笑,笑声只有零点一秒,“还有其他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没了。”我挂断电话。 第53页 第三十四章 飘玫 这个夏天和以往的夏天都不太一样 34 这个夏天和以往的夏天都不一样。 这个夏天比以往的夏天都要危险。它给许多人的生命带来威胁,甚至是惨痛不可抹灭的回忆。 为什么? 死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论死者还是生者都宁愿相信处在生死之间的人彼此仍在互相怀念。 一枚勋章飞到空中,棕绿色,像玫瑰花瓣旁边的叶子。它显然是一枚铜质的,因地久天长,路过许多地方,生了铜锈。 我惊恐的看着它。我**裸的身体与地面呈六十度的三角形,正如泥石流一般如无比天大的灾难一般倾覆着,而倾覆的过程又那般缓慢,是想在我永远离开这里,永远不记得这里的一切的当头而清楚的再看它一眼吗?遮住我身体的这群依旧比我年轻的多的小伙子,他又正在思索些什么。 那是一个寒冬过后无比明媚的春天,我跟随大队伍,从东北一路南下。 春天是个易于做梦的季节,但我们是在打仗,身边时常消失那么几个人。 这些都很正常。 而我不过十三岁的孩子而已,没有太多的梦可以做。只是喜欢走路,走好多好长的路,即使脚下的草鞋磨出了洞,脚底全是血泡。 将军哭了,我很笨,不知道他长满皱纹的眼睛里为什么会丢出泪水。他抱着我的脚一阵痛哭,从怀里掏出一双黑色布鞋帮我穿上。 他凑近我的耳边,问我痛不痛。 我莞尔一笑:不疼。 他取出胸前口袋里一枚铜绿色的和硬币差不多大的勋章塞进我的兜里。 他捂着嘴唇转身就离开了。 我再未见过他,直到一天他牺牲的时候。 我在战壕中间,转身望见右方一个小草垛一般的房子上方爆开一团火花。 我朝敌人开了几枪,肩膀中了一颗子弹,一摸只是衣服被划破了。 我爬在战壕里,向那个草垛一般的房子靠近。 他的背影,他趴在壕沟里一动不动,双手直直地想够到战壕上方,他想再看一眼敌人还剩多少,攻到哪里了。 我弓着身子,爬过去,靠近他。火光已经熄灭。他已经牺牲了,眼里流着泪水。我从他上衣兜里又掏出一枚勋章,这一次,我亲自为他戴在身上。 一枚,两枚……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啊!”我抬起头仰面天空像狼一样嚎叫,却像小羊羔一样悲伤难过。 敌人已经全部被消灭了。而将军却没有剩下来,再见我一面。 …… 一群乌鸦从江边电线桿上起飞,掠过窗外的楼顶尖塔,飞往别墅后面,钻进枫树林里,越过松林,停在一片倾斜的山坡草地上,捉虫子吃,或者四五成群呆头呆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消磨时光。 那是一片巨大的向左上方倾斜的的草地。许多个女人,女孩都站在上面。 天空阴沉沉的,或者说是乌云密布,像一个沉睡多年而长睡未醒的女子一般,丢出沉重的唿吸。 当然四周一片静寂,丝毫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渐渐地走来,身穿一件从大上海归来的油轮上丢失的棕色箱子里的一件金黄色亮丽的旗袍。我站在草坪的下方,微风像剃鬚刀一样刮击着我的帽子。我恍然长出两厘米的鬍鬚。而在眼前,目力所及的草坪上,天空下起了玫瑰花瓣,血红色的凄静的光泽将乌黑的天空也染成了如新婚的盖头一样红彤彤的。 她消失了,我连她脸上的表情都没有看得清楚。她或笑或哭呢,开心还是悲痛呢? 她依旧身穿那件碧青色织着白色小花骨朵的上海滩的旗袍,靠近心跳的那只**上仍旧插着一把刺刀,一滴血液滴在空中。 我低头一看,狂风唿啸当中,那滴血液像机灵的老鼠的黑眼珠一般被东风颳向西岸,倾斜的在我的手心缓缓的想要离开,却一动不动,摇摇晃晃。 我抬起头来,风停了,花瓣也停在空中。一张熟悉的久违的女人的面孔贴在我的眼前。 她冰冷的脸庞还在向我靠近,直到我感觉到她彻骨的冰冷与满身的伤痛。 她的嘴唇亲吻着我的耳畔:“不是说好了,让我在桥边等你,直到你回来,你永远都不会把我忘了。” 我依然记不起她再年轻的多的时候,如果我真的给予了她这般的承诺,那个时候她像小女孩一样度过小巷来到桥边清纯的面孔。 我闭上眼睛。 我知道她们正在远处向我靠近,是血红色的玫瑰代替狰狞的雨天正迅勐的难以自已。 而我熟悉的一切依旧埋葬在未知的领域,与耳边正在逝去的亲吻一样悄无声息。 “你为什么不打我,你不怕有一天我会拿这支枪毙了你吗?” 没有回答。 她像顽皮的小孩子一样,把右手伸到背后将手枪藏了起来。 “你会向我扑过来吗?”她现出妩媚的一笑。 我远远的闭上眼睛,仍在追寻那片杳然逝去的面孔,那刚刚在我身边无比亲切的话语到底缘自哪里,从何开始,将驶往何处。 黑色的小手枪响了。显然她扣动了扳机,那仿佛是我经常做的一件事情。 我倒在地上。黑色圆顶礼帽差一点就被狂风吹走了,幸好我拿左手挽留了它,让它依旧为我服务,为我遮住冷漠的天光和我脸上无比尴尬的漆黑色的表情。 第54页 我真想在某个地方放声大笑。笑三天三夜,就像是被她给逼的一样。 但我已无能为力,不能再那样做了。 我从黑色的帽沿底下,直直的望着草坪不断向我飘舞而来的完完整整的一朵一朵鲜红泛黑的玫瑰花朵。 它们渐渐的将我掩在里面,好不被任何冷漠的眼睛给看到一样。 她抬起我的胳膊,将我的脑袋枕在她的大腿上。她揭开我的帽子,仔细的看着我紧闭的双眼,那像是一双永远也睡不醒的眼睛,像一只往南飞的燕子一样,行驶几千公里,困了,不知道自己还是否在天空中飞舞着,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将眼睛给闭上了,一双黑色的翅膀扑哧扑哧依旧不住的扇动着早已温暖的南方的空气。就是这样一双迷昧的眼睛。 她将那张未知的面孔缓缓的低头埋在我的面孔里面。我已感知到她的存在,她的存在里的那些原本熟悉的温暖,与熟悉的香味。 “你会扑向我吗?”那声音仍在耳畔迴响着。 …… “是他杀死你爷爷的,他到现在为止还一直穿着你爷爷的衣服。你不相信,难道你一直没看出来吗?你可以不相信我……” “别说了,我不想听你说话。”她说。 “但你要相信你爷爷。你那么喜欢你爷爷,你爷爷那么孤独,那么疼你爱你,把你当成宝贝,当成公主一样。” “别说了,我不想听。”她扔掉他拉着她的手。 他扭过身转到她的面前,又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们就要结婚了,我从小就喜欢你,难道你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明白我呢,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呢?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人家就是不喜欢你,可你老是自作多情,我给你说过我喜欢你吗?我一直叫你亲哥,好吗。你是我哥,我不能喜欢你,更不能爱你。” “哈哈。”他突然笑了,笑出了眼里的泪水。我摇下车窗,打开车门。 “你来看我的笑话是不。”他像是要来打我的样子,但他实在太痛了,倒在地上,尝试好几次也没爬得起来。连我都被他感染了一般,全身无力。 他仰面躺在地上,他穿一件红色背心,长得挺帅,比她只大十岁的样子,比我年轻多了。 “你爷爷就是他杀的,那把枪还在他胸口的黑色口袋里,就是小时候,你爷爷每逢圣诞都骗你说圣诞老人把苏格兰糖果藏在了的那个靠近心跳的衣领下的黑色口袋,当你拿手去掏糖果的时候,爷爷就会亲吻他逝去多年的女儿一样去亲吻你的冰冷的小脸蛋。” 她终于向我走了过来,她相信他说的话了。 我解开两颗衣领下的扣子,给她行个方便。 她那惯常妩媚的笑终于消失了,就好像她突然不再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而是一个二十六岁,三十六岁成熟多年的女人。她或许根本就不认识我,不记得我看着她的这双冷酷的眼睛居然会在梦里也梦见她来。她在梦里也那般可爱,除了刚刚那个梦境,也许上帝就是派她来为了演一出闹剧,像许久以前,一个在大街上突然靠近过来的脸上油油的北京小伙子说的话,他说:“哎呀,这真是闹心。”要是只是闹心就好了。 我看着她小小的步伐,她细细的腿在金黄色的裙子里面怎么也走不快。我真想帮她一把,算了。我想了想,干脆将大衣上的扣子全部解掉,也许她爷爷活着的时候也喜欢这么做。 她终于来到我的面前,直直的望着我的眼睛。 我仅仅是不想伤她的心。 第三十五章 从上海滩回去,回到大重庆,初秋时节的月亮广场 35 我决定回去了,从上海滩回去,回到大重庆。虽然我还在梦里,还紧紧的闭着双眼,但黑色轿车在我梦里早已启动,穿越几百公里了。 两颗炮弹落在了上海滩市中心的大楼上,幸好我住在东岸海边,他们是不会将炮弹扔到这里的,并不仅仅这里在法租界边上,而是因为假如炮弹掉进了海水里,那么产生的威力不大。 我起身就离开了,打开房门,我睡觉的时候从来都不脱去这身黑色大衣,就像当我还躺在内蒙古的大沙漠里一样,我随时都做好了装备。也许是因为我曾在一个三岁的孩子手中看到一幅水彩画的原因——一只棕色的狮子好奇的闻了闻躺在沙漠里的吉普赛人,其名称为《沉睡的吉普赛人》,所以我认为当人们睡着以后,也照常面临各种危险,面临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那危险不仅仅是来源于梦里,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方方面面。 我拉开黑色轿车左侧前门,倚身方向盘前。黑色轿车带我离开这里,离开上海滩,永远的。 天刚亮的时候,我已抵达南京。但我的目标相当明确,大重庆。虽然那也是一片伤心地,我这时候才隐隐约约逐渐深刻的感受到,那种感觉就是我正在前往一片曾经往后都会使我伤心难过的彻底的地方,而我却不得不马不停蹄,风雨兼程的赶回去,仿佛那里有什么正等着我,渴求着我。哪怕早一点回去。 路过总统府的时候,我向右侧一眼望去,一辆我从未见过的豪华轿车缓缓的离开大门,在门口的地方,车前两个青蛙一般突出的大眼睛里闪了一下亮光。它向右一拐,消失在了灰色的墙角遮掩起来的小巷里面。 第55页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飞机起飞了。我恍然明白有生意可做了。新盖的别墅院墙大约已经盖好,分毫不差,气势相当完美。 黑色轿车早已路过大桥,快要进入两座海拔一百多米的小山坡中央清秀的树林了。我恍然从后视镜望了一眼,一张黑白照片一般的安静的城市似乎人群有些慌乱,而其表象仍旧如歌渔唱晚无所事事的平平常常的忙碌不已。 我松开剎车,让黑色轿车继续在它无比静谧的转动里一路往西,穿过低矮而秀丽的山涧。 穿过山涧以后,仍旧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在气候上南北交界的奇妙的秋水里面,我的脑海里尽一片空空的,没有任何迴响,像一洼森林中间的清泉碧水,对裊裊细风鸟鸣的啁啾无以触动一般,直到夜幕降临,大雨如潮倾盆而至,几道闪电像做梦一样将天空撕开一条口子,又瞬间合拢在了一起。 我再也没有睡着过去,而是认认真真,以十足清醒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夜幕里的一丝一毫的变化。我突然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表现的太完美了,既像是朴实无华的文章,又像是一场被谁煞费苦心编排的一场华丽的笙歌抑或表演。 她仍旧在关闭灯光之后的舞台上,她踮起脚尖,简短的鹅毛色的裙子像小小的隐形的降落伞一样,让她原本丰腴的身体变得那般轻盈,像要起飞的小鸟一样,在草坪般墨绿色的舞台上轻松的旋转着。 我正在前往十二层楼的大剧院途中,黑色轿车载着我。我这般的渴望着她,渴望着她的身体,渴望着沉睡在她的心里。连黑色轿车都在替我着急,它好几次都差一点撞到路人,一个小伙子,两个姑娘。 直到一片华丽的掌声当中,她拥入我的怀里,和我一样正迫不及待,着急的想得到对方的温暖与渴望,需要从彼此匆忙的眼神里看到对方的存在。 而那不过是回忆而已,或者是想像罢了。我喝得烂醉如泥坐在别墅门外的台阶底下,等她归来。她白花花的影子一步一步遁入我的眼里,直到她搂着我的脖子,一点一点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晃了晃沉睡的脑袋,不过半个季节的回忆已使它坍塌一般,不能承受任何重量。 窗外依旧是漆黑的夜色与连绵的雨声,身后响起几声惊雷,仿佛巨大的石头砸到车上一般,但黑色轿车依旧毫髮无损,默默的穿梭在一条无人的雨径。 车灯闪烁了两下,平稳的照射着前方笔直的路面,橘黄色灯光里面细小的雨点像失联的电子信号,抑或被风抚起的沙砾,辗转于一张未经打扮的面孔,沾满了粗大的毛孔。 黑色轿车停在了一栋熟悉而陌生,陌生而熟悉的令人久久不能忘怀的三层的别墅楼前。 我拧开车门,一步一步走近黑色栅栏,上面新涂了黑色油漆。我推开它,走进去,门前依旧相当干净,一尘不染,刚下过雨的样子。说明管家是个相当负责的老头,是他将这里维护的干干净净,但这个雨后格外清爽的早晨,不知道他人到哪里去了。 我按了按门铃,从兜里掏出钥匙,才恍然记起来屋里没人。 门是打开的,没有锁,我轻轻的一推,两扇大门向里开向两边。 大厅中央依旧悬挂着那幅充分展现一个盛气凌人的年轻小伙子心怀远大前程的傲慢神气的照片。 我走进大厅中央,仔细欣赏了墙上的相片与油画,那多是他年轻的时候,去欧洲留学带回来的。 走到二楼,地板锃亮如刚刚从水里捞起来放在地上的一样。这不过再次说明管家是个爱干净的老头。没有回忆,我望了一眼向上盘旋的楼梯。我一步一步从楼梯上毛茸茸的地毯而下。 推开卧室房间,她已消失不见,床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血迹通通不见了,管家将沾有血渍的东西通通扔掉了。这给我一种错觉。我望着这张我们曾经相亲相爱的温暖的床,似乎她就在门外,刚刚起床,唿吸了一点门外的新鲜空气和管家打了声招唿,她又立刻回来,继续躺在床上,专心的想念我的样子,而我正在这里等她。 不过是想像而已,她再也不会回来,管家在她的尸体发臭之前,就已将她埋葬在了一个无比安静的地方,往后再也不会被情所困,生活中再也不会产生一点点伤心的事情。 我踩上门外的台阶,一级一级的,像堆叠起来的纸牌一样。 管家刚从小房间里出来,他显然比一个多月以前老了,瘦了,除此以外,似乎再也没有其他什么变化。 他说了一句:“她在屋后边的山上,一棵高大的枫树下面。我带你去看望她吧?”他注视着我的双眼,他已经等了我好长时间了。 “不用了。”我说。 随后离开了庭院。 黑色轿车离开了别墅,管家走到门前,将两扇门都关上了,然后又安安心心的回到了小房间里,一个人了无牵挂,无依无靠,做些好吃的。 黑色轿车穿过几条大街,从某个巷口经过的时候,我注意到我瞥见了一个奇怪的背影,像是在哪里见过,想不起来。 我将车倒转回来,向右一拐,进入小巷,那金黄色的背影居然已消失不见,我开着车,在几条小巷中间来回穿梭,找了找那背影,最后几欲灰心的时候,发现又回到最初的小巷。我跟在她的身后,轿车缓缓的行驶着,我尽量不打扰到她。 第56页 她偶然转过身来,双手拄着膝盖,顽皮的对我微微一笑,又站起身来。 她走到右侧,拉开车门,坐在我的右侧身旁。 黑色轿车在一个广场旁边停了下来,我们踏上初秋时节的月亮广场的台阶一步一步。 她偶然停了下来,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 “猴子不见了。”我坐在她的右侧。 她没有回答,而是在脸上又重新表现出一副妩媚的样子。 我说:“你是不是还要让我追你?” 一缕秋日温和的阳光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她真的又跑向了月亮广场楼后的杂木林。 我依旧与之相隔三步之遥的距离,在她身后像个和她一样才刚刚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一样努力地追她。 我故意将黑色帽沿压得尽量低下去,好遮去这一三十七岁年龄上的滑稽。 她跑不动了,一扭身,可爱的瘫坐在地上。这一次,她几乎气喘吁吁,喘得厉害。她摘下了头顶的帽子,放在膝盖上。我看见她额头冒出来细密的汗珠。 过了两三分钟,她稍稍缓了口气,我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她的面前。 她又露出像第一次她见到我时那般天真妩媚的神情。 “你会扑向我吗?” “嗯。”我点了点头,将帽沿往低压了压,刚刚在追她的时候,似乎歪到一边去了。 我将她压在身下,算是扑在她的身上。在黑色帽沿底下吻了吻她亮丽的嘴唇。与已经在枫树底下长眠的那个女人的吻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轻轻的活动在我唇里的吻更像是一种初次一不小心蹦蹦跳跳到这个世界来的某种鲜活的东西,丝毫没有缠绵,没有回忆,轻盈的像是一件无比透明轻松的物体。 “我喜欢你。”她清晰的说了一句。 “我,也和你一样。” “换一种说法好吗?” “我,也喜欢你。”我说。 我牵着她细小的手,或者她挽着我的胳膊,总之我们走了好长好长的路,经过好多好多的小巷。 总感觉转不出去一样,在几条小巷里来回打转。 直到走进一片较为宽敞的地方,四周长满了柳树,柳絮垂在空中,或者路上,或者养鱼的池塘里面。 在我静静的思绪里面,她尽几时已远远的将我落在了后面,她弯着腰双手拄着膝盖,在一棵柳树旁边倾斜的坡上等着我。她像是有些累了,喘着气。我加快步伐跟了上去,离她近一点。 转过一个斜坡,几步之遥,上面是一个高台,再往远处,透过时常遮在眼前的柳树枝,似乎是一片较大的长满荷叶的池塘。一只小鱼从水中蹦了上来,翻过莲叶,又掉回水里。 高台上站着一个一手提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他的另一只手扶着栏杆。 我们本来是要往右边的路面走去的。 “哥。”她唿唤了一声。 他似乎听见什么动静,非常缓慢的转过身来,看见了我们。 她走了过去。我跟在后面。 池中的一只顽皮的鱼儿又跃出了水面,水花溅到了像上海滩唱歌的一些女明星身上时常喜欢穿的那些奇怪的裙子上的圆圆的衣领一般的荷叶上。水珠滑了下去,落回池塘里面。 我注视了一眼左侧不远处房檐上因常年下雨而留下的漆黑的印记。 我觉得四周安静的好像我们都并非真实的存在一样。飘舞的柳絮微微漾动着,一种沉默在蓬蓬莲叶之间,恍如嬉笑打闹的孩子瞬间因为什么被惊呆了,发不出声音来。 “你喜欢她?”他显然是在问我,而答案刚刚已经揭晓,我本来无须回答他的,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并且补充上了一句。 “主要是因为她喜欢的是我。” “可是你杀了她爷爷,我亲眼看到的,她爷爷的确是你杀的。” 她盯着我的眼睛,希望我吐出两三个字来,但我不知为什么选择了沉默。 “你杀了爷爷以后,对,她是我妹妹,她和我的爷爷是同一个人,你……” “别说了,我不想听。” “但我不得不说。” “我不相信你的话。” “但你要相信你爷爷,你爷爷已经死了。”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死了好几个月了,难道你不知道吗?为什么爷爷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回来陪你。” “我不喜欢你。”她哭了。而我却给不了她一丝一毫的安慰。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把想说的话一吐为快。”他说:“他不仅杀了你爷爷,还将爷爷身上的衣服都扒光了下来,穿在自己身上。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是多么无耻,多么下流,简直是个流氓,是个大坏蛋。你却这么喜欢他,我却不明白。” “我爱他,……那是因为……”她终于再也说不出话来,哪怕一个字,就和我一样。 我为什么一个字,哪怕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就好像我真的杀了面前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她爷爷一样,几个月前她才十七岁,但这个时候,她恍然已经长大了,知道什么是爱,懂得什么是恨了。 他突然笑了,仰天大笑,笑出眼里的泪水,他太痛了,倒在地上,痛哭着。 第57页 “哥。”她想抚他起来,但他太重了,他不情愿。 “他怀里还装着爷爷的那把黑色小手枪。”他只说了这最后一句,重新开始笑了起来。 她走到我的面前。我解开黑色衣领上的扣子。 我仅仅是不想伤她的心。 第三十六章 追逐着眼前这个仍然不知名的女孩 36 我仅仅是不想伤她的心。 因此我什么也没有对她讲,直到她走近我的身边,望着我的眼睛,从我怀里掏出黑色小手枪,又转身离开几步,像要永远离开一样,突然给了我一枪。 他笑了,他居然有力气站起来,像疯子一般,像快要死了一样,赶紧把人生中所有来得及与来不及,听过的与未知的天真的笑声都拿到这里聚在一起如烈火一样播放了。 枪又响了一声,他也倒在地上。大概她不想再听见他的笑声,是谁也不想听见。 他继续说了一句:“是我杀死你爷爷的。你爷爷是我杀死的,是我杀死你爷爷。” 她又开了两枪,终于结束了他的痛苦。 而我仍然处在痛苦当中。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似乎不仅仅是因为胸口中了一枪。 而我和他不一样的,这时一切都已明晰。我是真心实意有些喜欢她,喜欢面前这个孤单的女子。不,是百分之百,但不知是从什么时候百分之百十分的喜欢上了她。因此我感受到前所未有悲痛,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和几步之遥那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一样,不仅是倒在了地上,而且是永远也爬不起来。全身无力,停止唿吸,永远闭上双眼。再也看不见世间的丑恶与美好。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再也不能看见她呆呆的望着我惋然出现在她脸上轻松的笑了。我再也不能陪她穿过千万条清冷的小巷,看那追逐打闹的孩子们。 我躺在地上,胸口的血液正汩汩涌出。她不知所措,或许心情万分复杂。她转身将手枪扔在地上,捡起金黄色镶着红色花边的风帽,戴在头上,尔后,匆匆地如时光一般迈着小小的步子跑向远处,跑向丝毫也看不见她的背影的地方。 黑色白郎宁手枪跟我一样躺在地上,枪里已没有子弹,我曾在一个孤寂的夜晚数过。一共七颗子弹,为了小胖子,我杀死了三个人,耗费三颗子弹;此外,一颗正在我的心里面,还有三颗在眼前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的肚子里面。我露出最后微微一笑,那枪身的影子在我眼里越来越模煳了。我才知道自己眼里正流淌着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流淌的热泪。一切正如我见到她,她向我说的第一句话那样:“你为什么不开枪打我,你不怕有一天我会拿这支枪毙了你吗?” 那声音仍在耳旁迴绕。 我多么希望她此时突然想起我来,记得我刚刚说过喜欢她的话语。 我多么希望世间没有眼前这只笨蛋的黑色手枪。如此的话,从一开始,我追逐在她身后的时候,她手里空空如也,她跑累了,瘫坐在地上,我们仍然不认识,没有任何原因,要……我们仅仅是在林子里锻鍊身体,跑跑步吧!我路过她的时候,见她非比寻常的可爱的面孔,仅仅说了一句,说了一句什么:“啊,好可爱的样子哦,要坚持一下啦。” 但真实的我们就是生活在如此这般富有戏剧性的场景里面。 我闭上眼睛,似乎听见了哭声,这般熟悉,脖颈被一支软绵绵的胳膊抬起来,泪水像是雨天一样滴在我耳畔。 而她挽留的不过是我的一具逐渐失去温暖的尸体。 我仍然追逐在一片林子,或者一条眼前的小巷。我不是说过吗?我喜欢她的背影,……是谁都愿意追逐着这般年轻的女子,永远也不想停下来。 于是不管时光飞逝,我在与不在,晴天或是雨天,我都追逐着眼前这个仍然不知名的女子身后。她或许还假装不知道呢! 而假如一切都没有改变,而仅仅是时间又回到夏末初秋。我刚刚一觉醒来。他们夫妇俩也正好洗了把脸,用了点儿新来的厨子五点四十五分起床煳里煳涂精心做的早点。 我打开了后面两个车门,然后静静地站在一旁安静的等着。忘了一点,我是五点四十六分起的床,比厨子晚了一分钟,那只是时差的原因,就像电车里那个安静的坐在我旁边往洒满阳光的黑皮笔记本上抒写的一句拥有相当时差的话语:早上七点半,我专心的坐在公交车上想那女孩。 他向我点了点头。 我关上后边两扇车门,坐上驾驶位置,坐在最适合我坐的位置上。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之一,因为我正在分享着坐在我身后一男一女幸福的亲密感,更重要的是我一直觉得我是够得上一个相当合格的司机的称唿。 第三十七章 她身穿一件玫瑰色的裙子。结束。 37 身穿黑色大衣的将军依然在上方第四道大塄坎的战壕里面。我爬在地上等待天空的飞机飞过,目光朝着满是尸体的将军的下方。那里架着一架口径十多厘米的黑色机枪。 我满脸都是黑色的灰尘,这个世上已没有人认得出我。 我听见喘息的声音,气流喷在我的耳朵下面一块可能仍旧干净白皙的脖颈之上小小的皮肤上。那气流越来越勐烈,像老太太一只手已放在把上的水开的茶壶的长长的嘴儿里喷出来的,声音越来越急烈,急促的像哮喘一样。 第58页 我终于回过头来,他直直的像一双犀牛的眼睛直直的望着我,我以为他是看着我呢。我的一颗像正在攥紧的拳头一样的心,几乎也要和他一样狂热的抽搐起来。我以为他是望着我呢。不是的。我把头晃了一下,飞机在天空像风筝一样绕了两圈,发出讨人厌的嗡嗡的声音。 他直直的盯着的不过是一张沾满血渍的照片。我忍受着他的眼睛,我收回一只手臂,再收回另一只手臂,飞机正在头顶盘旋着,我同时忍受着胸骨里面已经攥紧的无法松开一般的心脏。 我一边喘气,和他一样,一边帮他擦去照片上的血渍,血渍下面是一张身穿和服的漂亮小女孩,小女孩站在门槛上,门外不远处是一片山坡,山坡上是绿油油的草地。 我的嘴唇里几乎流出血来,我仍然喘息着,而他的喘息声渐渐的淡了,如他女儿身上淡淡的梨花一样。我将照片放进他的口袋,他再见不到了,不需要再见到了。 我无法忍受他的眼睛扔给我的喘息,我需要发泄,我决定结束他的生命,同时让他变得轻飘飘的,和那嗡嗡的飞机一样,飞回那片绿油油的草地远远的看一眼他的女儿。 我从头上抽出一把刺刀,不,刺刀还按在枪上,我将刺刀划过他的喉咙。枪带着刺刀被扔向远处。他原本趋于平静的喘息终于结束了。 “啊……”我立起身来,坐在尸体上,但没有发出声音来,虽然我已使出全身的力气,甚至将攥死的拳头一般的心脏里的力量都迸发出来了。我的嘴唇张得那么大,但还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远处的树林开始摇晃,大概四五百米。 他们爬起来,拽着我的胳膊。小女孩在他的胸口随风翩翩,上面又沾上了他的血渍,或者我的血液。 我们翻过几座山岭,途中遇到一个身穿旗袍的女子,为了挽救她的生命,我们在草丛里挖了一个深坑,将她埋在里面。她笑着望着我们发出咯咯的笑声。灰绿色的草叶盖在她的身上。 我悄悄地爬在她的身上,对她耳语一番:“等没有声音了,悄悄地爬起来,不要笑,不要哭,不要闹,回家去吧,回上海滩,山那边有几条小船。” 几十条腿像晴天里幻想的小雨滴一般向前迈着。 水流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还有小船的声音。一个头披遮阳斗笠的年轻小伙子已经死去,但我们依旧能远远的听见那划桨的声音。水流像小女孩一样一下一下执拗的淌过新鲜的木桨,小船聆听着不远处几公里的瀑布的激烈的声音,而心平气和的带我们驶向彼岸。 我们正怀揣着这一点点生的希望,一边迈出左腿,再紧接着迈出右腿,并努力减轻踩在草地与树枝上的步伐的声音,只为了聆听那水的声音。 身后的步伐相当整齐,他们为了一千多个战友的仇恨,是该这样做的。 他们还唱起了歌,有一年我在奥斯维辛听过,不,是在澳大利亚或南非那样的热闹非凡的地方。虽然我并不懂的他国的语言。 那歌声穿透了树叶,令周围的树叶儿都噼啪作响,令人生厌。 我们几乎能听见东北方向几万棵树木背后的瀑布的声音,和峡谷对面夏风抚过梧桐树梢飒飒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仔细聆听那有可能再也听不见的声音,尽管我全身的衣服似乎正在莫名其妙的消失。 …… 我渐渐地感觉身体变得轻盈起来,仿佛一种魂归故里的亲切感袭往心头。 我站在旁边,看见他们依然向前跑着,不断向不远处的河边有水流淌的美妙的声音的方向,伸长了左腿,跟上右腿,如此简单的动作,如机器一般循环往復。 我还看到一颗炮弹从天空直直的像乌鸦一般划了过来,它分明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越来越黑。 他们中间夹着一个奇怪的人,那个人**裸地,他刚迈出左脚,右脚上最后一只靴子连同袜子也都被淘气的小伙子拔掉了。人群中间的我只好完全**裸的,一丝不挂的逃命。那时的我或许已经完全忘了奔跑的理由,也不再在意身后两百多米一群陌生面孔的追赶。 那大大的,亮亮的,黑黑的物体在空中离地面二十多米的位置炸开火花,冒出了烟雾,传来浓浓的响声。 包括这时身穿一件黑色大衣的我都不禁双手揍住耳朵。 炮弹的碎片噼天盖地而来,我身边的士兵聚拢过来靠近我的身上,包括最淘气的他仰面卧在我的身上。 我明白过来,他完完全全是为了保护我的存在,他们都只不过是在如此危险的时候想保护我来着。 可惜我早已忘记,我的左腿,我的右腿,像生产奔驰汽车的铁疙瘩一样,它充满力量,但它不会思考。 战场的声音让我头昏脑涨。 我频频忘记一些事情,这就是我们之间早已无法排解的悲哀。 …… 我在水中自由自在的游荡,血流从胸口的伤口里不住冒出血花,但它好像丝毫也不影响我发挥游泳的本领。一点也没有疼痛从那冒血的伤口向脑海涌来。这可不太好,我不太喜欢如此血腥的味道。我拿右手紧紧地捂住左胸,终于止住了血。 良久,我低下头来,那伤口居然消失不见了。她在水底不远处游着。她的脸依然那么娇媚,依旧十六七岁的样子。 第59页 我真想将她拥入怀里,紧紧地永远也不放开。 她好像也是这么想的。我从内心深处恍然感觉到的。 这一次,果真实现了。她像小鱼儿一样游入我的怀里,一动不动。我搂着她的身体,不再放她离开。 她身穿一件玫瑰色的裙子,一顶玫瑰色织有一朵玫瑰花瓣的风帽。 “你不冷吗?”我说。她站在我的面前,鲜红色的嘴唇里不住呵出热气。我不知不觉不知为何将她一把搂在怀里。 …… 我推开别墅大门,他依旧坐在那匹白色马背上,神气十足的注视着我。当然要是你站在我的位置,他也会盯着你的。这很显然,因为他坐在一幅画上。 我回过头来,将整个身体缓缓的旋转180度。我看到是应该是房子与房子之间渐渐弯曲的路面。但这回不是了。 仿佛一面凸透镜将他最调皮的时光以海市蜃楼的景象呈现在了我的眼里。他嬉皮笑脸的坐在马上,马儿是棕色的,他还年轻,才二十岁左右吧!他不会骑马,便爬在马背上,双手紧紧地抱着马脖子,他太滑稽了,像卓别林一样。马儿非常讨厌他,准是让他弄痒了。于是棕色的马儿不断发出“哼哼”的声音边跑边叫着。他肚子下面贴着马背还压着一支长长的步枪,也鬼使神差一般向四周释放着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穿过松林,进入更浓密的松林,树杆更高更壮了,马儿也像长大了一样,不停下来,更有劲了。 阳光从无数松针里面刺下来一丝一丝的光芒,有时候扎在他的脸上,有时候扎在马儿背上。 马儿越跑越快。 大概是我在思绪里又开了小差。 他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发出一声。 “哦,老了。” 我关上别墅大门,微微一笑。几个小孩在院子里一边追逐着,一边望着我开心的笑着。 ……结束…… (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