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归乡》 第1页 [侦探推理] 《东京归乡》作者:镝木莲【完结】 内容简介 第五十二届江户川乱步奖得奖作品 人,归乡了 但记忆,却宁可冰封在那个唯有自残的痛 才能确定存在感的西伯利亚冻原之上 1947年11月,西伯利亚第五十三战俘集中营里发生了一件谋杀案。鸿山隼人中尉被人砍下脑袋,可是现场不见兇器,也找不到兇手。 60年后,当时也被关在集中营里的二等兵高津,突然找到一家叫薰风堂的出版社,说要自费五百万出版一本诗集。于是企画课主管朝仓晶子派遣手下槙野英治,到京都绫部的乡下农舍与高津洽谈,没想到高津却留下一张纸条,说这个计画要延后,同时间,人就消失无踪了。 槙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开始阅读高津的手稿,他发现里面提到60年前鸿山隼人中尉被杀的事;而且,最近新闻闹得沸沸扬扬的俄国护士玛莉亚、隼人孙子秀树的命案,似乎也和高津脱不了干系。 警方也朝同一个方向思考,相继送命的玛莉亚和鸿山秀树,与之前隼人的悬案想必关系匪浅,到底谁是兇手?高津写下的俳句是否隐藏着破案线索? 不解的是,如果高津确认兇手,为什么60年前不出面揭发、如今反而导致更多人受害呢? 作者简介 1961年出生于日本京都市。佛教大学文学部国文系毕业,毕业论文是“江户川乱步论”。曾于补习班担任讲师,并任职于教材出版社、gg公司等,1992年成为gg文案自由接稿者,2004年以短篇小说《黑鹤》获得立教学院.立教大学为纪念“江户川乱步与大众之二十世纪展”所创设的第一届立教池袋猫头鹰文艺奖。 序章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苏联伊尔库茨克州泰舍特地区,第五十三战俘集中营 “寒流!寒流来了。明天气温可能下探到零下四十度。” 鸿山隼人中尉看着墙上挂的温度计喃喃自语,手里一边把玩着挂在外套皮带上、拇指般大的木雕达摩。原本红色的佛像,因为手垢而呈现褐色。 “最好一口气降到零下五十度。” 站在一旁的川崎茂少尉,环视着筋疲力竭的部下们说道。 根据这个战俘集中营的规定,零下四十度时便会发出暂停作业的公告。然而只超过七、八度有可能会以误差来处理;倒不如冷到最高程度,才能确定免除重劳动。 “不要随便乱讲话。” “对不起。” 川崎轻得不能再轻地点了一下头。 “不过,这波寒流的确来势汹汹。” 鸿山离开门边,缓缓走向中央的贝契卡(註:俄语中烧柴的暖炉)。川崎拖着右脚跟在后面,他似乎是在工作时受了伤,代替绷带绑住脚踝的绑腿上面还渗着血。只要伤不太严重,士兵都会自己处理。 在这间宽十四?五公尺,深四十五?五公尺的平房式木造军营里,挤了两个小队近百名俘虏。用汽油桶做成的克难暖炉四周,各架设了两层床板,每个人的睡床仅仅只有一平方公尺。不,应该说这个面积就是他们仅有的空间。当然他们的身体得部分紧贴交叠,利用彼此的体温取暖。 夜里燃烧机器用的润滑油当作照明。润滑油的黑烟和煤灰把屋内薰得昏昏暗暗,使得暖炉里冒出的火花分外明亮。 不时还能听得见柴薪燃烧的吡剥声。 分派下来的一条薄毛毯,根本暖和不了因为飢饿和疲劳而冰冷的身体。所有人都裹着外套,戴着帽子,屈膝侧躺着。 鸿山照旧在暖炉旁的圆木坐下,用纸片卷了一根菸草抽起来。若是完成一天的劳动业绩,配给的菸草就可以增加五公克,变成十二?五公克。 马合烟(註:俄罗斯手卷的劣等香菸)在集中营里价值相当于货币,有时候还能用它交换黑面包。 不过,用来卷马合烟的纸更加珍贵。鸿山都是拿旧报纸、水泥袋,甚至照片凑合着用。 “鸿山长官回来了。” 随着川崎的唿喊,士兵们全都一齐起身,在西伯利亚被冰雪晒成暗红色的脸转向暖炉站好。 “大家不要忘记帝国军人的尊严,别让那些监视兵看到咱们散漫的模样,也千万不要被业绩目标打败。今晚恐怕寒流就要来袭,大家保重身体。完毕!” 集中营生活已进入第三年,士兵们的敬礼不再像从前那样敏捷有力了。因为不仅是身体,连忠诚度都出现了疲倦感。 加上苏联政府为了对战俘植入共产主义的思想,不断强化民主教育,好让他们放弃军国主义。 甚至有流言传出,别处已经很少有像第五十三集 中营这样,按军队阶级统治的地方了。 为了遵行军国主义,每到业绩检查终了的时刻,鸿山就会出现在军营,训勉大家提高业绩达成率,以此维持军人的尊严。 “那么,稍息。” 鸿山的训示结束时,一个士兵开口了。从上层床板探出的脸大约只有二十出头。 “达莫伊(註:俄文归乡之意,特别是在第二次大战后,从俄国遣返的日本兵中通用)……苏联兵来这儿跟我们说东京达莫伊,可是我们真的有可能返回日本吗?” 发紫的嘴唇不断地颤抖,才一开口,后面的牙齿便不住地摩擦起来。 第2页 “翻译官。” 鸿山叫着川崎身后的翻译官,接着又继续说。 “明天,你去问问监视兵,看我们何时可以返回故乡?” “这……这……” 个子矮小、戴着圆眼镜的翻译官低下头。 “少尉,那你去怎么样?你应该有门路问得到吧。” 鸿山斜睨了川崎一眼,露出一丝微笑。 “这种消息,那些傢伙怎么可能知道。我看就连第五十三集 中营的长官也不晓得吧。反正大家都还年轻,就再忍忍吧。不过,千万不可以耐不住归乡的诱惑,把爱国心给抛弃了。知道吗?少尉。” “是!” 川崎反射性的回答。 “长官,属下从没想过为了回家乡而抛弃爱国心。可是再这样下去……” 一个小兵把话硬吞了回去。他咬着牙,握住像纸一样薄的毛毯。无法活着回日本——每天看着一个接一个在饥寒交迫中倒下的伙伴,士兵们的脑海里浮现的肯定都是这句话。 鸿山呆立在原地,紧抿着嘴沉默不语。能不能活着回去?什么时候回去?面对这样的诘问,身为指挥官却无法立刻回答,这点让他坐立难安。 民主运动(民主化教育)就是一种洗脑。虽然这些士兵们都曾彻底地灌输了军国主义,但是酷寒和飢饿、艰苦的劳动,都会让人的心神变得脆弱。 只要不唱军歌,改唱赞颂共产主义的《国际歌》,就可以少做点工,这样的传闻使得军心大为动摇;甚至连这么做就可以提早回国的奇想都跟着出笼。令人感觉到不论是军官或是士卒,都已无法再压抑这种心情了。 现在只能尽量唤起军人的尊严,让他们完成业绩量;或是用马合烟的报偿来提振他们的士气。但是达成业绩其实是帮了苏联的忙,连鸿山也意识到这个矛盾。 鸿山把只剩短短一截的马合烟扔到地上,用军靴踩熄,快速站起来转了个身。 打开钉了两层的营门,高达五十度以上温差形成的空气墙,向他的身体袭来。 “啊!寒流果然来了。” 鸿山瞬间死亡的时候,心头浮现出东京?达莫伊这两个字。 清晨六点,士兵用铁锤敲打着铜钟般悬吊起来的一截铁轨,叫醒早已疲惫不堪的俘虏士兵。 二等兵高津耕介听到这个起床令时,正在烧柴。 他把针叶树的枝叶放进暖炉里,然后提起水桶和斧头走到室外,打算挖些冻土上的冰来融成水。河水和井都已经结冰,想要得到珍贵的清水,除了把坚冰融化之外,别无他法。 他打开门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曾有人没留神走出室外,引发心脏麻痹。也有人吸进冰冻的空气,导致鼻黏膜冻伤。 他听过有人空手握起仓库里的斧头,结果整块手掌的皮肤被斧头柄拉掉的恐怖传闻。手掌瞬间黏着在冻结的斧柄,怎么都拔不起来,结果一使力就把整块皮肤给剥掉了。也有人没注意到毛颤做的防寒靴破了一个小洞,后来导致冻伤,连路都没法走。 在这地方待了三年多,让高津对冰点以下心怀恐惧的并不是这些事件,而是他亲眼目睹同袍失去鼻子的悲剧。 那是来到战俘集中营的第一个冬天,同袍结束了一天的劳役,因为吹开冰冻的白粉,鼻子沾得白白的回到了宿舍。他去炉边取暖后,摸着脸惨叫起来。鼻子的颜色瞬间像个熟透的柿子膨胀变色,不但皮翻起来,鼻肉也坍了。几个小时之后,就像冰块融化一般,鼻子便消失了。整张脸宛如换了个人。那情景直到今日还烙印在他眼中。 曾任关车军战车肉搏攻击队一员的高津,最怕失去妻子的恐怖。 高津查探了一下温度计,已经下降到零下四十七度了。他用防寒手套掩着口,佝偻着身子走进营区。 从第一宿舍和第二宿舍之间的空地往左转,便是举行点名的广场。他走向寒风被隔绝的一角。 天色还很暗,空气中的水分全都凝结,看不到一公尺外的景象。直到早上九点以后,阳光才会照进营区。 虽然看不见脚下的路,但他依照习惯的路径走,应该不用五分钟就可以到达。 “是什么人?” 不知是西南方的监视哨,还是大门口的卫兵站发出了喝止声。 打水不过是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高津轻松地把水桶朝哨站的方向晃了晃。 “不准动!” 卫兵架着短机关枪快步向高津跑来,担任民主委员的竹田上等兵跟在后面。从事翻译的竹田热中于民主运动,是一个积极参与统战的人。 竹田跟高津只差三岁,是个二十一岁的上等兵。可是他不但被免除劳役,而且还因为班长的身分,不时对长官颐指气使。他曾揪出抗命者立下大功,颇受俄罗斯人的信赖。 没人敢大声指责他是叛徒。毕竟,比起那些隐藏在暗地里的间谍,公开表示愿意服从史达林的竹田至少还算诚实。 “报告长官,二等兵高津。水……我是来挑水的。” “我问的不是你。是他。” 竹田戴着手套的手指的地方看得到外套和鞋底。有人趴在那里。 “啊,达摩。那是鸿山长官的。” “达摩?” 第3页 竹田不解地问道。 “那是长官的护身符,木雕达摩。” “原来如此。”竹田嘟囔着,“看样子他已经死了。马上把这里处理一下。悲哀的军国主义者,就是这般的下场啊。” 竹田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高津,然后对警卫兵说了两三句话。警卫兵则指着尸体,口气急促地在嚷嚷些什么。 高津看着两人忙碌地比手划脚,突然有种竹田早已成为俄国人的错觉。一个人只要改变思想,连面对死者也不会害怕吗? “高津!把你的斧头给我看看。” 竹田严厉的口气把高津吓了一跳,随手把斧头丢在冻土上。斧头髮出闷闷的金属声,斧柄在地上弹了两三下。 接着,高津被警卫兵踢中膝盖,跪倒在地上。一支机枪随即对准他的头。 “怎……怎么回事?” “二等兵高津,你乖乖的别动!”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高津两手按在脑后大叫。冷空气冻得他舌头打结,连他都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闭嘴!” 竹田单膝跪下,检视高津丢在地上的斧刃。 “上面没有血迹。” 竹田说道,一面向警卫摇摇头。 对准高津的枪口慢慢的从他脸上移开。 看样子,他的嫌疑似乎已被洗清。 从起床号响起至今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但广场上空无一人。其他宿舍也没有人出来汲水。 天气变得更加酷寒,恐怕已经降到零下五十度了。可能就在自己到广场来的这段时间发布作业中止的命令了吧。 “高津,你到这里来。” 竹田站在中尉头部位置的旁边。 “啊,头不见了。” 鸿山中尉趴在地上,两手撑着地,抓着地上的冰,仿佛摆出伏地挺身的姿势,看起来十分诡异。但是头不见了。 “在那边。” 竹田用斧柄指着两公尺外的一个点。 “是鸿山中尉!” 原本应该是-句喊叫,但在冷空气的掩盖下,话未成声便消失了。鸿山的头颅滚到一旁。 “看起来应该是下雪之前动的手。四周没留下任何足迹,只剩你的脚印。” 竹田朝四周看了一眼说。 警卫兵离去请求支援,一位医生跑了过来。 “怎么回事?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看过许多重伤军人的军医,一时间似乎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 跟着医师一起到场的护士转开视线蹲了下来。她的名字叫做玛莉亚。艾柳希娜。因为态度亲切可爱,颇受俘虏们的欢迎。今年二十五岁,已经有很长的看护经验,照理说她应该见识过大风大浪,但还是无法忍受这种身首异处的冲击。 “兇器是锐利的刀刃,类似日本的刀。” 这位年约四十的医师名叫尼可莱,他检查完切口之后向竹田报告。 “这里既没日本刀也没有军刀。有的只是斧头和锯子。” 尼可莱医师将鸿山的头和尸体用雪橇运到医务室做进一步化验后,竹田则和警卫调查营区内所有可能的刀刃,但是没有一把沾有血迹,也没有一把像是符合尸体切口的兇器。 从颈动脉喷出的血液,因为零下五十度的寒冷而冻结了,没有流出多少血。伤口凝固,血也止住了。 被留置比对兵刃的高津,四小时后回到宿舍。守候的伍长下柳卓雄趋前询问。 “高津,发生什么事啦?” 高津和大坂出身的下柳在劳动时被排在同一组。通常是年轻人搭配老人成一组,但下柳二十二岁,和高津只相差四岁。 “真是搞不懂。我们这里被允许用的利刃,只有採伐用的工具。就算要搜,谅他们也搜不出日本刀之类的吧。” 士兵们纷纷聚集到暖炉前面,听高津说话。 还不习惯集中营的生活时,曾经发生过好几起警卫枪杀同袍的事件。对于这种从战场上延伸下来的不幸,他们也只能眼泪往肚里吞。有些士兵受不了畜牲般的对待,为了洗雪耻辱而刀刃相向,也有士兵自戕而亡。然而,在这里度过整整三年的岁月之后,大家连抗抵的力气也消失殆尽。 虽然有很多人因为意外或重病而亡故,但砍掉军官头颅这种事,还是让大家胆颤心惊。 “真的是身首异处了吗?” “完全断成两半。而且距离五、六尺远呢。” “那就不是自杀喽。” 下柳的身材颀长清瘦。他用长长的手指比个刀的形状,做出自杀的姿势。 “自己的话没办法把头斩断吧。如果是自刎身亡,那兇器就算没拿在手上,也会掉在附近才对。” “莫非真是谋杀?” 下柳捋着寥蓼数根鬍鬚,脸色陡然严肃起来,朝所有人巡视一遍,压低了声音说道。 “军刀在解除武装的时候都被没收了。虽然有一部分军官拒不从命,但最后还是全部被抄光。营区里根本没有日本刀之类的武器。所以他们连斧头、锯子都拿去调查。可能是以为兇手在日本人当中。” “照我现场所见,那切口并不是斧头或锯子造成的。其他地方似乎也没有外伤。” 第4页 “一刀就能把头砍下来,可见是个使刀剑的高手。” 下柳的眼睛转向高津的右脸,那儿有一道伤痕从嘴边延伸到耳朵。 “以前你说过,你这道疤是竹刀裂开之后,被竹子的尖端伤到的。是在放护具的房间里被刺伤的?” “是的,不过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怎么?” 矮小的高津早已习惯别人从上方俯视,说起话时不自觉会抬高下巴,呈现“门户洞开”的姿势。 “你喜欢剑道吧。” “喂喂,等一下。我那时手拿着斧头,所以一开始就被怀疑过了,还差点被关到仓库里去呢。” “说的也是。当然啦,其他应该也有不少人擅长居合术或拔刀术(註:居合术乃日本武术修练之一,原名拔刀术,是假想敌人从四面八方攻来时,瞬间出刀制服敌人的防身之术)吧。” “我不想怀疑日本人,但是,总不可能是俄罗斯人杀的吧。” 暖炉里的火在寒气的威逼之下,渐渐变小。高津赶忙添进新的柴薪。 “嗯。我也认为他们不懂得这种斩首的手法。” “这是我自己的推测啦。我在想,兇手是不是趁鸿山长官不备,从旁挥手一刀而下。长官根本来不及察觉,脑袋就已经飞出去了。” “你为什么这么想?” 下柳伸出下巴,噘起嘴来。 “因为长官被斩之后向前倒下,以两手撑着身体的姿势毙命。也就是说,他的脑袋被斩断之后,过了一会儿才向前倒;而脑袋也就顺势滚了出去。” “你是说,他没察觉脑袋被斩断,还往前走了一两步是吗?” “嗯。”高津点点头。 “真是太可怕了!” 下柳夸张地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下柳伍长,抗拒民主化的中尉一刀毙命,这个战俘营……” “住口!高津。下面的话别说出口。” 下柳的语气为之一变。 “好了,快去休息,为明天的劳动作准备。听到了吗?高津。” 连接港口的小镇 平成十七(註:二〇〇五年)十一月。 槙野英治在京都车站坐上了山阴本线(註:自京都出发,沿日本海方向到达鸟取县米子的火车干线,与沿濑户内海的山阳本线相对)的列车。坐特快车前往目的地京都府的绫部市只要大约一小时的路程,但对于从品川搭了两个多小时新干线的他而言,已然劳顿不堪了。 “槙野,你可得再跑得勤快点。像我们这种刚成立的出版社,若是不能提高作者的满意度,那可就没戏唱了。” 他想起昨天上司对他说的话。 因为喜欢关起门来胡思乱想的性格,没兴趣跑业务,所以槙野才主动请调到企画课。可是公司方面竟不愿採纳。高层人员不懂适才适所,槙野实在不明白他们的想法。 他任职的薰风堂出版社,创立于平成元年(註:一九八九年),是一个专门经营自费出版的公司。最早他们的业务主要是各公司的社史,像是中小企业的经营者自传、漫画等,后来逐渐扩充,以至一般人的自传、个人创作的歌集、句集(註:日本传统和歌创作,或俳句、连句收集成册的叫做歌集或句集)、诗集、甚至小说等都列入企画出版的内容。随着社史和自传带来稳定的收入,他们的口碑也不迳而走。 泡沫经济之后,上过天堂又直坠地狱,还能侥倖存活的企业老闆们,想从一本“自己的书”来追求金钱买不到的满足感。薰风堂对准这种需求,打着恳切细心的编辑、经由通路在全国书店贩卖的宣传口号,在策略上无往不利。 不管在书店里好不好卖,反正利益已从自费出版的费用中赚到,所以几乎没有受到世面上所谓出版不景气的影响。 作者比读者还多的“人人是作家”现象,随着电脑和手机的普及而越演越烈。薰风堂出版开办的出版论坛,也经常呈现热络踊跃的景况。 除了离品川车站五分钟路程的总社之外,他们在盛冈、仙台、名古屋、大坂、福冈等地都设有分公司。快速成长之下,光看年营业额,颇有追上高知名度的大出版社之势。 槙野前往的绫部市,在地理上来说算是大坂分公司的业务范围;但由于採取业绩独立的制度,有利润潜力的客户,是不会交给分公司来处理的。 槙野现在要去见的就是“预算三百万圆以上的上等客户”,于是他几乎像屁股被踢一脚似的离开公司。 他的上司朝仓晶子接到了一通电话。对方是个七十六岁的男人,一开口便问三百万圆够不够出一本书。电话中仅告知了地址和姓名,内容方面则希望见面再谈。 挂着出版制作人名衔的晶子,一向的惯例是听取内容后,整理成企画书,再决定执行编辑。但是如果有人愿意出三百万资金,那就另当别论了。 首要的是不论如何把合约签下来再说。先由公司设定一个三百万的计画,让客户满意,这种事可不能被客户牵着鼻子走。 相貌温柔,工作上却冷酷无情。槙野看着车窗想起了晶子的脸。已经穿过好几个山洞了吧。人家常说山阴本线就是这样,天气明明晴朗,但车窗外的风景却是阴沉沉的。 第5页 既使如此,暖和的阳光映在山坡的枫红上,令他心情沉静下来。这里的秋天景色,是在东京看不到的。 槙野从小在东京葛饰区长大,儿时的风景,就是江户川的河边草原。平坦而明朗的草地瞬时浮现在脑海。尽管如此,眺望这山景却令他感到安心,或许是因为他父母的家乡都在富山(註:富山县位于本州的中央北部,靠日本海,以农业立县)吧。 上高中之前,槙野没离开过家,连大学也是通学。直到去年找到工作,他才有了第一次一个人独居的经验。从学生时代就没打过工,在父母经营的咖啡馆帮客人倒倒咖啡,就可以拿到零用钱。借一句晶子的话,是属于温室中长大的孩子。 不过,他在运动方面倒是样样都会。仗着身高一八六的好条件,不论是篮球、排球、跳高等他都玩过,只不过每一种都只学得半调子。“韧性不足”是妹妹英美给他的评语。大学毕业过了五年,也是在英美的督促下,才终于当上社会新鲜人。 “小学时你不是说要当漫画家吗,中学时还说想写东西。既然如此,出版社工作的经验,应该会对你有帮助。任何事都能拿来当作养分的人才能成为作家呀。别再犹疑了。英治,好歹你也是个男子汉吧。” 英美虽然小他三岁,但高中毕业时,已在神户的大型咖啡公司上班。不仅在经济上、连精神上也都比自己独立。 “早点把工作完成,还可以去看看你妹妹,不过星期天她可能有工作吧。” 晶子的话隐含着想让英美多鼓励他的味道。 大约半年多前的一个星期天,晶子到大坂的出版会议进行研修时,在会场所在的饭店,认识了英美,两人十分投缘。 英美巾帼不让鬚眉的性格,肯定让晶子看到了跟自己相似的强悍。确实,英美虽然个子不高,却早已是中国拳法段级的人物,还在神户文化中心担任讲师。他似乎都可以听到晶子在说:哥哥差多了,平成草莓男,饶了我吧。 银杏和枫叶不断向后跑去,槙野托着腮凝视窗景的变化,直到火车过了一个名叫山家的小车站,才想到该把向客户提案的资料拿起来看看。但是,再过三、四分钟就到绫部站了,最终他只确认了预算三百万下所能做的装帧和宣传方法。慌慌张张地下了月台,吸入鼻腔的空气比想像中的冷。 走上中央的楼梯,通过剪票口时他看了一下手錶,才刚过十二点半。约定的时间是两点,所以时间上还不急。 走出站前的圆环,确定了方位,开始往京都方向走去。晶子的备忘单上写着由此直走三十分钟到由良川,然后沿着河道前进。似乎就会走到一户人家。从这种概略性的指引,可见晶子的个性。 槙野欣赏着路边的枫红,沿着铁道走。 穿过住宅区来到河道边,渐渐看不到类似住家的建筑。陌生又一成不变的景致,令他不安起来。槙野看看手錶,感觉好像走了很久,其实才刚过一点。接着又走了约十五分钟,这才终于看到委託人的房子。 那是一栋掩在河岸边的杂树林后、孤单兀立的房子。十几亩大的旱田,整齐地种着约三十公分高的青葱。葱田尽头的平房是用原木组合的木屋。简朴的屋顶上立着一根烟囱。 “门没锁。” 正想敲门的时候,屋里传出了声音。木制门扉上贴了一个木雕门牌,旁边还挂着木刀和竹刀。 槙野顿时有点胆怯,但还是报上公司和自己的名字,推开了门。 屋里还是泥巴地,没有铺地板,长桌子和床都直接放在地上。室内没有隔间,约有五坪大,到处都充满着泥土味。 坐在木桌里侧的男子站起来,轻轻地点了下头。男子前面堆放着大学笔记本和稿纸。 “我是薰风堂出版的槙野。这次由我负责您的着作,请多指教。” 说着,从穿不惯的西装胸前口袋取出了名片。 “看到这奇怪的房子,吓了一跳吧。” 看着动作不灵活的槙野,男子脸上浮现出笑容。他的五官柔和,但右脸颊上的伤给人可怕的印象。身高虽然比槙野矮三十公分左右,但光面对他就有一种难以逼视的威严。 听到男子一句“请坐”,槙野在桌前坐了下来。 “莫非,这房子是您自己……” 很少见到地上没铺地板的房子,而且墙上的原木也大小不一。 “嗯,是我自己一个人盖的。” 委託人的名字叫做高津耕介,七十六岁。 “您以前有木工的经验吗?” “没有。我完全是个大外行。” 他摇摇手表示否定,露出少年般羞赧的笑容。 “那真是太厉害了。您是退休之后住到这里来的?” 听晶子说,电话里完全没提到他的背景经歷。槙野旁敲侧击地探问了一下。能够有三百万来做出版的经济状况,估计应该是担任业务之类的重要工作吧。 “我从来没有做过正式的工作。从西伯利亚回来,在舞鹤港上岸,回到故乡岩手县的紫波住了几年,后来又辗转移居于东京、大坂之间,最后才回到舞鹤附近。这个房子大约是在十年前盖的。” 在往这里的路边,的确竖立了一个往舞鹤二十几公里的告示牌。 第6页 听到舞鹤这个地方,槙野想起祖母哼着《岸壁母亲》的情景。岸壁和母亲的形象根本连不到一块儿,小时候听到这首歌总觉得很恐怖。凹凸不平的岩石与慈祥圆胖的母亲,还有底下的怒海。怕高的槙野光是想像就直发抖。祖母告诉他好几次,这首歌是叙述一位母亲在舞鹤等待战后从西伯利亚回来的儿子。当时他不明了其中的缘由。祖母也没有类似的经验。 当然,现在他已经知道战争结束后,日军投降却被强制送到西伯利亚从事劳动的这段歷史;也知道很多日本兵从俄国的纳霍德卡港被遣送回乡的上岸地点,就是京都府的舞鹤。 战争结束正好六十年,电视和报纸上报导了各种活动和典礼;以战争为背景的小说或电影纷纷出笼。但是,对槙野来说,那些都只是在社会课本上学习过的歷史事件,除此之外没有更真实的感受。但,不只祖母,凡是经歷过战争的人,记忆中的影像即便到了今日,应该仍然鲜明吧。 高津的家中别说是电视机,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左手边较远处有个灶和流理台。上方的三层棚架中只放着两三个盘子。没看到电器用品,一台黑色的收音机摆在床头,应该是用干电池吧。没有插座,光线似乎是来自油灯。 槙野也注意到这里没有电话。或许他有手机吧。 “今后可能需要常常讨论工作事宜,是用电话联络吗?” “你看也知道这里没有电话。需要的时候,会去向地主借。” 晶子的备忘单上应该没留电话号码。 “那么,如果是敝公司要跟您联络的话呢?” “不需要。” 高津打断槙野的话。 可能是个老顽固。想到这本书到付梓之前,必须和他相处两个多月,心情就不由得沉了下来。 “您是一个人住吗?” “我没有成家。虽然被遣返回来很庆幸,但精神方面却一塌煳涂。三十五岁前的记忆全都混乱不清,并不是失去记忆,部分的事情还是记得的。但是别人问起发生了什么事,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不对,是一片黑暗。” 高津打开了话匣子便停不下来。 先是在因战争家中没有男丁的农家帮忙,顺便看看有没有固定的活儿可做,可是一直找不到,只好回到岩手县的故乡。 “我老家的大哥免除兵役,二哥也平安返家。其他兄弟虽然都死了,但因为我是老七,家里本来就没有属于我的位子。我原本是想回到日本之后,就到东京去工作。” “所以,您去了东京?” “是啊,去是去了。” “但找不到工作?” “正好相反。那时公共工程一个接一个的开动,只要到工地,想做什么活都有。就算没有固定工作,却一点也不用为钱烦恼。可能是这样也不好吧。在各地打零工,最后辗转住到舞鹤附近。只不过因为回归时对那港口的印象太鲜明,实在住不下去。刚好这里有条由良川流过,感觉上好像它会连接到舞鹤港,心里比较踏实些。真不明白这种心态是怎么回事。” 高津因为不安定的境遇和失魂落魄的精神状态,一直没有娶妻。说到这里,他摸摸短短的白髮。 说到“娶妻”这个字眼,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那么,我们来谈谈出版方面的事吧。” 槙野从公事包中拿出晶子制作的企画书,想把话题转到公事上。他把笔记簿和原子笔摆在桌上,准备好数位录音机。 “槙野先生,我没什么特别的要求。我想出版成书的是句集,体裁全由你们做主。只是希望你们多花点心力在宣传上。”刚才柔和的表情消失了。 “当然,敝社有一份包括新闻gg在内的宣传计画。” “不,我希望你们能用这样醒目的方法。” 高津打断槙野的话,从大学笔记本中抽出一张报纸剪报。 那是薰风堂出版每月一次在报纸上登载的全五gg(註:日本报纸下方gg尺寸,为17?5x24公分)。上面放了五本再版书的照片,其他近二十册新书则缩小并列。这种全五gg对书籍的销售其实并无助益,公司方面也没什么期待。总之,这种gg的功能与其在卖书,不如说是想煽动潜在出书者的意愿。 “这么大的宣传手法,只有在再版时……” “我只要放在这五册中的一册就好。” 高津不为所动。 “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我得回去和主管商量。” “如果你接受我的条件,我还可以再出两百万圆。若是不行,那这件事就当作没发生过。” 话说得明快干脆,虽然并无威胁之意,但他的眼睛却闪着锐利的光芒。 “您别这么快决定嘛。这样我很为难,您一定要我现在就回答您吗?” 老人紧抿着嘴,慢慢地点了点头。脸上的伤口也跟着上下移动。 像是抑制自己的视线看向伤口般,槙野把眼光停留在一整叠稿纸上。他直觉的想到这些稿子如果要出版成句集,肯定文字量和页数都会很多。 “可以让我先看一下稿子吗?” “那么,这表示你答应我的条件啰?” 第7页 “不,这部分……” “若是这样,那我不能让你看。” 果然,这个人是个老顽固。他对一听到三百万就马上安排拜访业务的晶子,突然感到一丝恨意。 槙野推测这样下去,事情没得谈了,无奈之余只好拿出手机。 “再加两百万的话当然没问题。不过,再版gg只有一次。” 晶子爽快地回答后,笑了。她既不是部长也不是总经理,照理说是没有这种裁量权的。槙野睁大了眼睛,他本以为可以多争取点时间,用电话软化对方的立场。 “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槙野不自觉压低了音量。 高津则闭上了眼睛,他应该已经听到他们的对话了。 “他要的是全国版全五的再版gg嘛。有什么关系呢?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拿出魄力答应他,英美还在等你呢。就这样。” 说完就挂了电话。“我说的条件好像没问题吧。” 高津仍然闭着眼。 “我们会按您的期望,想办法把您的书加入再版gg中,刊载在全国版的五段版面上。不过句集并不属于畅销类的书呢。” “卖不好也无所谓。我只是想把战争后成为俘虏的体验保存下来,不要风化掉就好了。还有,我想要告诉大家我出了句集的书。” “是想告诉从前一起作战的同袍们,自己还健在吗?” “作战的同袍。嗯,是啊,就是这意思。他们只要看到gg,就会知道我还活着。” 高津把整叠稿子拿起来,递向槙野。他表示这里只有全文的一半。看起来大约有五十张。 照说应该是句集,翻开一看却是散文。 “请问一下,您这不是句集吗?” “是句集没错,可是我写的全是战俘营,哦不,是战俘集中营的事。现在年轻人可能看不懂。所以附了一些推敲出的俳句(註:日本传统的短诗,通常为三句,以五字、七字、五字为规则,并且必以季节入诗)说明。请从这个角度去读。” “也就是说您还附加了手记。这样我了解了。我们用五百册和一千册估了价钱……” “不用那么多,只要一百本就够了。” 这是晶子最喜欢的答案。这下子可能会换成最豪华的装帧计画吧。 “总之,我们会依据这个稿子,再慎重地做一份封面和内页版型设计,然后向您提案。” “我还有一个请求。” “您说。” 这下又要丢出什么样的难题呢?槙野做出严阵以待的姿势。 “麻烦你影印一份,帮我寄回来。” “一定照办。” 槙野没让对方发现自己松了口气,答应回到公司后会立刻复印一份寄回来。 高津微笑的说:“别看这乡下小地方,邮件可是一件都不会漏。” 在这里没心思看稿。万一被他问起感想如何,又要浪费不少时间。槙野判断第一次拜访,这样应该已经够了,于是把稿纸放进专用信封,收进公事包。 “泡杯茶吧。”高津正打算去灶边生火,槙野赶忙起身郑重的婉拒了。 再坐下去也找不到可以说的话题,只会使气氛变得更尴尬。虽然他心里也在反省,工作的时候不能用这种态度,但是一走出室外,冷冽的空气令他心情一振,不觉肩头一松嘆了口气。 我看,我还是逃到哪儿去躲起来吧。 银杏随风摇摆,河风的气息吹进槙野的鼻腔。 (二) 一出了福知山,从篠山口到尼崎,再换搭电车来到神户站,已经是晚上六点半。在简餐店打发了晚餐,立即到英美家。 两房两厅的房间整理得一尘不染,还放了好几盆观叶植物,看不到任何女生喜欢的粉彩窗帘或填充玩偶,倒是角落立着一个标示要害的练拳用沙包。感觉好像来到大学男生的寝室。 客厅木地板上摆着被炉桌,槙野找个坐垫坐下。 “怎么样,好喝吗?” 英美追问他喝了新发售的招牌咖啡有什么感想。 “虽然酸味有点重,但还不至于破坏咖啡的苦味和香醇度。” 槙野先在嘴里含一口咖啡,从鼻子唿出一口气确认它的香气,然后再喝水把口中的味道洗掉。这样反覆了两次之后,才做出回答。 “哥,别的好处你没有,就是鑑定咖啡这点值得信赖。” “我只是刚好喜欢咖啡而已。” “这种口味什么时候喝比较好?最近的罐装咖啡还有清晨专用之类的呢。” 她是想把最能表现口味和香气特徵的时间,拿来当作宣传文字。英美兴致勃勃地说起她参与宣传文案的制作小组,从如何品味咖啡的企画开始,到实际写文案。 “虽然有点酸,但余味很清爽,所以我想一般人应该都能接受吧。就说……晚餐后的轻松时刻,怎么样?” “看推理电视剧或dvd电影时喝的咖啡?嗯,好主意。” 两个月不见的小妹,看起来还是活蹦乱跳的。中元节回家的时候看上去有点疲惫,但现在似乎已感受到工作的价值。 “那哥最近怎么样?晶子有发伊媚儿给我哦。她说你这次处理的金额有点大,好像相当劳累的样子,叫我让你多喝些酒好发泄一下。” 第8页 “那种事也能在伊媚儿里说吗?那个……” 死要钱的。这几个字忍着没说出口。 “那个什么?” “没什么。倒是酒怎么还没拿出来?” 槙野喜欢喝啤酒,他的酒量很差,但是啤酒可以喝不少。 就着英美从便利超商买来的配酒小菜,转眼间啤酒罐就见了底。英美虽然也陪着喝,但想到第二天拳法教室还有课,所以不敢多喝,剩下的量全都让槙野给喝光了。 “丫头,有男朋友了没?” 每次见面必定会问的“大哥式问题”。 “不就在那儿吗?木人君。” 英美用啤酒罐指指角落的沙包。 “哦?你叫他木人哪?” “现在他是我的同居人哦。我们一起欣赏百万夜景。” 英美把罐子贴在脸上,注视着木人。 “从这里看得见神户港吗?” “这栋公寓大楼是地震(註:指的是一九九五年的坂神大地震)之后建的。我鼓足勇气选了顶楼,当然是因为它的景观够好啊。” “这里是十一楼?” “十二楼啦。哥,你的记忆力有问题哦。” 槙野走到木人旁边,打开窗帘,玻璃窗上映着自己的影子。剎那间看不太真切的夜景,渐渐清晰了起来。 城里的光到了港口就被切断了。另一边是大海。 货运码头上的红灯一闪一灭的,就像天上的星,使得哪里是天空,哪里是海变得模煳不清。 “港口的风景怎么看也看不腻呢。那里的海连接到全世界。我也沉浸在坂本龙马这句话的心境中。” “拜託,你有点女人味好不好?这种话是男生说的耶。”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也被“连接”这个字眼吸引住。高津说过,由良川可以连接到港口。 “我今天见到的那位高津先生,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神户的海也会连接到舞鹤。槙野想像着从没去过的舞鹤港。 失踪 (一) 十一月六日,清晨七点,京都府舞鹤警察署接到通报,说是舞鹤港码头内发现了一具女性浮尸。第八管区海上保安本部已经确认了她的死亡。 接到报告后,巡查部长志方育夫与巡查长大月学立即带领初动搜查班七名员警,赶往现场。 码头工作人员全都聚拢过来,观看警察的作业。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以知道他们并非单纯的来看热闹。工作一开始就发现浮尸,对于港湾里担任货物检验的人员来说,这不该是一天的起点。 对于渔民来说,他们把浮尸叫做“流水佛”,并相信如果不用网打捞,而是用手亲自去捞的话,出海就会大丰收。但码头工人可不这么想。遇到这种事只会造成进度拖延,实在是个大麻烦。 见警车到达后,码头工人们便离开现场,回到各自的办公室。 “长官辛苦了。‘八管’的速水报到。” 一个全身慢跑装备、三十上下的结实男子向前敬礼。 “你就是发现尸体的人?” 志方回了礼问。 “不,不是我。发现的人是他。” 速水背后,一个褐发年轻人正用毛巾包着头。据说,是他跳进海里把尸体拖上岸。 “那速水警官呢?” “我六点三十分左右正在慢跑,刚好经过他跳海的地方,听到唿喊声,所以过去帮忙他把那个妇人拖上岸。那位妇人的心肺机能已经停止,瞳孔也放大了。我对她进行了心肺復甦术还是没用。” 速水的语气显得有点紧张,他毫无停顿的把话一口气说完。 志方把他的话笔记下来,然后和大月刑警蹲在地上确认尸体状态。 合掌祈福之后掀开覆盖的蓝色帆布,志方不自觉地喊出声来。 “是个外国人!” 虽然整个脸泛红,但高耸的鼻樑和深刻的轮廓,无疑是个上了年纪的白人女性。墨绿色的毛衣、黑色长裤,脚上的红色皮鞋只剩一只。另一只脚是光着的。她的衣装并未凌乱,头部和手腕等处也没有明显的外伤。但是颈部可以看到有轻微的压痕。 “有没有找到绳子类的东西?可能是遭人勒毙的。老太太,您死在这么冷的海里,真是可怜。” 与被害者尸体亲切对话是志方的老习惯。 “可以当作谋杀案处理吧。” 大月像是要确认似的,望着志方的脸。 “还是等看到鑑识报告再决定。” 志方说完,再度弯下他矮胖的身体,仔细的观察尸体。 死者的黑髮在脑后绑成一束,有佩戴项炼和耳环。一百七十公分以上的大块头,体态微胖。但尸体在水里泡了一段时间就会膨胀,所以并不准确。只是她的衣服尺寸之大,恐怕在日本不太好找。 “她是外出的装扮,应该有带皮包什么的。” “我们正在附近搜索。既然项炼和耳环都在,可是没有现金。应该是遇到抢劫吧。这附近一到夜里就不太安宁。而且这里连接国道一七五号、二七号,容易逃亡。” 大月站起身,注视着干线道路说。 货柜上岸之后四通八达的输运是海港发展上不可欠缺的条件。舞鹤港是日本海岸第一个被指定为faz(註:foreign ess zone)的港口。所谓的faz就是与海外贸易促进区,乃为提高物流功能,活化进出口贸易的一环。 第9页 这在事业发展上是一大优点,但从犯罪调查的立场来说,却会衍生不少问题。警方曾在调查中国窃车集团时,发生只差一步就要拘提,却被犯人熘走的经验,后来发现他们是趁乱混入外籍货柜船中逃走的。署里的同僚无不气得咬牙切齿。 “首先要做的就是判明她的身分,不知道她是哪国人。” 志方再次目不转睛地看向这位年老的流水佛的脸。 “如果她是观光客,问出下榻处应该就会知道了。” “那就先从这条线索下手吧。” 说完,两人正想去询问发现尸体的年轻人事情经过,却被鑑识官叫住了。 “什么事?” 志方转头,大月也停下脚步。 “从她的内裤里找到了这个。” 资深的老警官站了起来。 白手套上挂着一只手錶。那是一只老表,表壳的黄铜上有刮伤和腐蚀,显得锈迹斑斑。錶带上皮革的颜色原本应该是褐色的吧,却因为脏污而成了黑灰色。 表面上大大刻着1到12的黑色阿拉伯数字。内围还有一圈写着13到24的红字。另外在五点到七点之间有刻着秒间的小文字盘。中央略上的地方,有个星星的标志,下方以片假名写着“seiko”。 “片假名的标志,很少见呢。” 大月从旁窥视说道。 “这可是古董表,别乱碰。” 手錶的指针指向五点二十二分。 “应该是浸到海水才停的吧。若真是如此的话,应该就是死者落海的时间。” “这样一来,有助于缩小被害者的行经路线吧。不过这表太旧了,可能早就停了也说不定。” 志方把表交给另一个新进刑警,指示他在鑑识结束后,拿这表去找厂商问问。 “我觉得有点冷。” 染髮的年轻人走近志方,他用毛巾包住身体,嘴唇还不住地在颤抖。 “真是抱歉。” 志方低头道歉,把侦讯地点改到警车里。他先坐进车里,接着是年轻人,随后大月也进来,把年轻人夹在中间。 “昨晚我喝酒喝太晚了,心想回家的话早上一定会迟到。啊,我昨天也迟到了。因为决定在公司的置物室里过一夜……” 听年轻人的陈述需要耐性。动不动就说“因为什么什么……”等了半天却也没见有任何结论出来。然而就算如此,这些话中可能还是隐藏着线索,所以就算内容完全没关,他们也不敢稍有懈怠。 志方朝大月使了个眼色,快速把主导权转给他。他想,比起面对今年五十岁的大叔,二十几岁的大月可能比较不会给人抗拒感吧。 大月尽管年轻,但是沉着稳重。没有执勤的时候他的性格同样温和,但是到了道场专注练习居合道的姿态却完全不同,似乎是想把犯罪搜查时碰壁的忿懑,投注在挥出的刀尖上。 志方对大月懂得压抑情绪,待人接物身段柔软十分赞许。 “置物室在哪?” 大月问道。 “就是那里。那个货柜旁的小屋。” 那里应该只有堆在仓库里的瓦楞纸箱吧。 “所以你是在纸箱堆中过了一夜?” “对,你好了解哦。” “这样睡觉居然没感冒啊。” “所以现在很冷啊。” 年轻人不知道在开心什么,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那么,在那里睡了一夜,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或是叫喊声吗?” “有哦有哦。我就是听见声音,所以才到海边去看的。结果就看到一个人在水中漂浮。对不起,能不能把暖气再调高一点。” 年轻人抖得很夸张。 “听到声音,到发现那个女人之间,大约经过多少时间?” “我觉得没多少时间。因为已经天亮了,我想反正也该起床了。” “所以你就马上跳进水里,把她拖上来吗?” “重死了。那个女的太胖啦。如果那位慢跑的老兄没有过来帮我的话,我一定也会淹死的。” “了解了。非常谢谢你。” 大月作了个感谢的手势,告诉对方如果有其他问题会再联络,并且记下姓名和地址后,便打开警车的门,一起走了出来。最后还叮咛他别感冒了。 “这人外表看起来随随便便,竟然会跳到海里去救人,心地还算不错。” 大月回到车上对志方说。 “说的没错。” “我已经帮他提出迟到的证明。连续两天迟到,很难向公司交代。” “说他是善良的发现人也还太早。在解剖报告出炉之前,初步搜查还包括周边一带的目击证词和被害者身分的查对。年轻人听到声音到发现海里的女人才不到三分钟,若是配合速水的证词,则应该是六点三十分。但我们不能忽略手錶的停止时间。当务之急,就是找出五点左右到六点半之间的目击者……” 志方手叉着腰,不安的望向大海。 “在这个晚秋,而且还是清晨的码头上。” 与志方的担忧相反,浮尸的身分意外在第二天就真相大白。 第10页 舞鹤美景饭店建于可展望整个舞鹤港的位置,十一楼高的大楼,规模并不算太大,但因为招牌的螃蟹大餐,吸引很多饕客。 “我们正打算到警察局报案呢。” 柜檯经理对着前来查问的刑警说道。 死者的名字叫做玛莉亚?艾柳希娜,俄国籍,是从伊尔库茨克来的观光客。住宿登记卡是由一名陪同的日本男性帮忙写的。 “那这个男人呢?” “他住在另一间房,两人昨天一起出去之后,就没有再回来。” 过了十点的退房时间三十分钟后,两人都没下来结帐,于是他们派人跟房间联络,但是两人的房间都没有回应。打开门之后,才发现都不在屋里。 日本男性名叫鸿山秀树,住址是在东京都世田谷区砧,职业栏上写的是医生。 刑警立即联络住宿卡上留的电话。 来接电话的是鸿山的妻子。她表明秀树因为有俄罗斯的友人来访,陪着对方到京都去旅行了。离开家之后,就没有再联络。 鸿山秀树是“砧医院”的内科医生,今年三十五岁,俄罗斯人玛莉亚是鸿山过世祖父的朋友,她来日之际,是秀树作她的保证人,并提出身分证明的。 俄罗斯与独立国协(亚美尼亚、亚塞拜然、乌克兰等十一国)的人想进入日本时,必须申请日本签证。依据短期商务或探亲、访友、观光等目的,手续不尽相同。但是不论何种目的,都需要保证人、邀请函等身分证明或停留期间的活动等详细文件。 多亏了这项规定,使被害者来日后的行动都能掌握得一清二楚。 傍晚,府警本部的搜查一课部长石渡刑警到达,并且主持成立了搜查本部。先前出外到处奔走追查目击者的警员也都回到署里。挂着“舞鹤\喜多码头俄罗斯女性杀人事件搜查本部”的布条,会议室门口为搜查本部增添了些许生气。署里经常处理中古车飙车或是毒品、窃盗等事件,已经很久没有在府警本部指挥下设立搜查本部了。 “被害者是俄罗斯籍,定居在伊尔库茨克州的女性,玛莉亚?艾柳希娜,八十三岁。依据身分保证人鸿山秀树医师向大使馆提出的邀请函看,她的职业是医院护理指导。” 石渡刑警部长听完警员们的报告之后,随即以低沉洪亮的声音,整理出问题点和今后的方针,并且决定搜查班的任务。 玛莉亚来日本的目的栏上写着:访友、京都观光。于十一月四日星期五,搭乘俄罗斯远东航空十二点五十五分,自哈巴罗夫斯克(註:位于西伯利亚,即中国所称的伯力)起飞,于下午两点五分到达新潟机场。夏季时伊尔库茨克有直飞航班,但冬季停飞,所以必须自哈巴罗夫斯克转机。 “到达日本后,于新潟住宿一晚,第二天五日搭乘十点十分起飞的日航2242班机抵达大坂国际机场。下午四点到舞鹤美景饭店登记住宿。代写住宿卡的鸿山,其行踪在与被害者外出后就下落不明。首先分成两班,一是调查鸿山的下落;另一班则是搜查从昨晚到今晨的目击者。” 石渡注视着全体二十一名搜查员。绷紧的表情满足地点点头,然后才又开始说话。 “本案因尚未寻得被害者携带的红色布包与毛皮外套,所以不能排除是窃盗杀人。希望大家进行搜查时不要有任何预设立场。完毕。” 石渡话一说完,志方马上举手提问。 “在玛莉亚下榻的房间,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去饭店搜查时,除了找不到到达时所穿的防寒外套之外,其他并无异状。旅行箱也在,床铺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也就是说她整晚都没有回来,而是去了别的地方?” 对疑问点立即提问是志方办案的方针。 “如果是一对年轻男女,那倒是有地方可去。登记住宿之后他们去过哪些地方,都要一一追查。餐饮店等地方也要详细盘查。” “什么时候可以知道死因和死亡预估时间?” 这次是大月,他似乎领会到搜查员的焦急情绪而代替大家提问。 “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赶上明天的集合时间,但解剖结果应该会在八日出来。” “依我所见,颈部已可确认有压迫痕迹,所以推测是扼颈勒杀之后再被丢进海里。另外,从内裤中找到的手錶,我也想请大家看一下,发表一下意见。” 石渡接纳大月的提议,按顺时针方向轮流将手錶传给大家看。一位坐在后面长凳的搜查员等不及传到自己,便站起来弓身向前。 “这只表很像家祖父的手錶。” 年轻的刑警说道。 “你祖父今年几岁?” 志方反问。 “去年八十四岁过世。” 他又补充说,小时候听大人说那跟海军手錶非常类似。但是中心的标志不是星星而是船锚。 旧海军专用表也是用片假名标示“seiko”。当时因为英文标示被视为是敌军用语,而禁止使用。 “原来是军用手錶。但为什么这表会落到俄罗斯人手中,而且还是女性?” 大月铜钟般的声音继续说道。 “她并不是戴在手上,而是放在内裤口袋里,这一点很值得玩味。” 第11页 “遇到小偷的话,只有这件不能被偷走,因此故意藏起来的吧?” 志方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是这只表是不是小偷会下手的目标还令人存疑。如果偷盗者与被盗者都认同物品价值的话,那么突然兴起想要保护的念头还可以理解。但是从表面和錶带受损的情形来看,实在不像是有价值的表。战后已经过了六十年,或许是这只手錶的年份,让被害者预感有可能遭抢吧。万一盗贼真的曾经出现,她根本来不及把表藏在裤袋里。从这个角度来看,遭窃这个假想似乎没那么有力。 “一切等司法解剖的结果出来再说吧。” 石渡说完,宣布散会。 但是署里的灯火整夜未熄。 (二) 本来打算利用前天周六的休假,好好犒慰妹妹在文化中心担任拳法讲师的辛劳,于是直奔神户的中华街。结果却成了大失策,槙野被绍兴酒灌得烂醉,什么事都忘记了。 在酩酊的状态下,他忘记参加星期天举行的出版讨论会。 不用说,槙野的无故缺席自然成为处分的对象。 “我看你对这份工作根本无所谓。再这样下去,你干脆辞职算了。” 部长的话说得很剌耳。 “部长,这次他的客户表示要拿出五百万来出书。要求全国版的gg,也不超过我们原本预定的范围。最重要的是他只想印一百本。如果用平常两百万的编辑企画去做的话,那可就净赚三百万呢。” 晶子灭火的功能生效。槙野的处分是只要提出简单的现况报告,便可以了。 “槙野,电话。” 回到座位,听到晶子的话拿起了话筒。是高津打来的。 高津表示剩下的部分已经写好,希望尽快见一面。另外gg上要放的内容也都做好了,希望他看一下。 槙野把电话按保留,询问晶子的意见。 “马上飞奔过去吧。” 果然不出所料。 “知道了。我立刻准备出发。” 槙野说完,不知是抗拒的意识作怪还是太过紧张,身体竟有种精力过剩的感觉。 “他一定会测试你到底有没有把他的稿子读完。” 挂掉电话后,晶子严厉的话。 昨天慌慌张张的,只有时间把高津的稿子影印好,却连一次都还没完整看过。 “高津似乎还挺满意你的。要去快去。你留在东京对营业利益也没有半点贡献。” 冰冷的态度令人怀疑刚才的救援是自己搞错了。 不管怎么样,都得把高津的稿子先排成版稿再说。槙野感受到压力重重地压在背上。 “我跟他说我马上就出发。” “那……现在就去吧。一定要把稿子看过一遍哦。五百万的合约,快给我拿到手。” “是……是。” 槙野快步离开了公司。 他对晶子的利益至上主义,越来越感到不以为然。原来出版业是这么回事。人类创造了语言,产生了文字。不久后,原本只属于一个人的经验和知识,渐渐传播给许多人。最后,资讯一代代的传递下去,知识转变成智慧,其中的推手就是文字,也就是文章。印刷机的发明使得知识的传播快速的跃进。而那就是出版文化了。然而,天天把“营业”、“利益”、“成本”摆在嘴边,使大家的眼光都变短浅了。 配到书店的书几乎全都退了回来。不管哪一家书店,只要有畅销书在支撑就满足,不好卖的书在书架上根本没有摆放的空间。像薰风堂出版的书,据说书店根本连翻都不翻就直接退回。但是在行销语言上,还是得向作者说,您的书已陈列在书店等等。看来自己的确不适合这份工作。 一直以来,槙野都是以适合或不适合为标准来选择行走方向。但是每次都选错了。他选择走的路无法达到期待的满意结果。 他只是个二十七岁的平凡人,他讨厌这样的自己。只会在出版文化上唱高调,做的却是从作者那里a钱的帮手。 他突然想起英美活泼开朗的笑容。妹妹不论做什么事都是全力以赴。她并不是想获得谁的认同,只是喜欢投入一件事的感觉。而周围给她的赞美,她也欣然接受。单纯,他和英美的不同大概就在这里吧。 走上品川车站的阶梯,在自动售票机买了车票后,就近搭上了新干线列车。非假日的上午,自由座都有位子。 列车出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座位前的桌子,把高津的影印稿拿了出来。 字有点往右上方飘,但还算相当工整。虽不是楷体,但并不潦草,很容易读。 (三) 有个名词叫做“英灵”。指的是在战争中惨烈战死的军人魂。军人在战场上勇勐果敢的杀敌,最后含恨而亡,就会被当作英灵供奉起来祭祀。我们一向是这么被教育的。从前很多少年,因为嚮往穿军服的英姿,认为每个有勇气的男儿都应该牺牲自己的生命,为天皇陛下而死。 但是我在满州加入关东军,在战场面对战败,成为苏联的俘虏,然后被送到西伯利亚拘留。我深切地感受到,留在西伯利亚当俘虏之后,就算用什么方式死,也都没法成为英灵。许多人在我眼前死去,但那些人自然不可能被称为战死。 第12页 苟且存活下来的我,开始写些拙劣的俳句,希望让那些死在集中营的灵魂能够安息。 我来自岩手县紫波郡彦部村的农家,家中七个孩子排行老么。因此我和大哥、二哥的年纪相差很远,而年纪最近、大我三岁的哥哥良太,就成了我从小的玩伴。幼年时代,对剑道拿手的良太哥,他的游戏就是武术对打。在他的薰陶之下,我也开始学起剑道。大约八岁起,我就握着竹刀正式学习对打之术。 我用的护具是良太哥用过的二手货,我们把日诘神社的空地当作道场,从独自挥击,到两人对剑、比赛,辛勤地流汗练习。 后来,神社附近道场的教练找我们去,所以每天忙完了农事,我们哥俩就竞相加入剑道的对战。因为太过着迷,在激烈攻防下总是伤痕累累。我还曾经伤到眼睛差点失明。 十岁的时候,在对手攻击的千钧一髮之际,我快速闪开,并打算趁对手的手腕与面具露出破绽时,使出连续出剑的战法。但是就在我这念头才刚起,对手的竹刀便掠过我的面具,瞬间竹刀尖端开了花,裂开的竹片穿过面具刺中我的脸。当时我嘴硬的说,那战术是送上身体任其宰割的捨身之技。其实根本是技不如人的关系。现在想想都还觉得丢脸。为了洗刷这个耻辱,我想把剑道练好的欲望变得更强烈。 一九四二年,从国民学校高等科(註:即初中阶段两年)毕业的前夕,我和良太哥一起志愿加入了“满蒙开拓青少年义勇军”。 在农家排行六、七的子弟根本没有耕地可种,必须自己想办法去别人的土地上找活儿干。就在那时候,我听良太哥说,满州那里有广阔的土地,地方大到怎么耕也耕不完。 我并不是讨厌紫波的家乡,只是对“大陆”这个字眼充满嚮往,想去体验一下大河和大平原到底有多广阔。 当我向良太哥表示想从义勇军转入军队时,心头跃跃欲试,恨不得早一日能到大陆去。我以我心爱的竹刀发誓,不只为高津家,我也要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然后便从浦贺港搭船离开了家乡。 怀着期待胸口的竹刀如同浪花 从开拓青少年义勇军,花了两年半时间,才进入关东军的预备军,之后又过半年才正式入伍。但是当上军人之后,还没来得及拿出什么傲人的成绩,就被苏联军队逮捕。不久之后便接到战败投降的消息。 在满州遭到解除武装的士兵们,虽然被发配到苏联军管制之下的集中营,但一直深信总有一天能“达莫伊”,也就是回到日本。 然而,十年前,我在某杂志上读到大本营参谋朝枝繁春(註:官拜陆军中佐,中日战争时担任作战参谋,战后也被遣往西伯利亚,收容在哈巴罗夫斯克第四十五集 中营)所写的“关于关东军方面停战状况视察报告”时大吃一惊。 报告中陈述之一般方针为“顾及内地的粮食状况与思想、经济状态,按既定方针,于大陆方面,允许滞留当地之国人及解除武装后之军人,在苏联庇护下,使之定居满鲜之地“营生(註:指满州和北韩部分土地)”而其方法则载明“定居满鲜之地者脱离日本国籍亦无妨。” 此外,另一位参谋濑岛龙三的“濑岛龙三参谋对苏联军之陈情书草案”中之关东军总司令部“对瓦希列夫斯基元帅报告”则写道:“愿将在满州拥有生计与家庭之军人,自愿留置当地协助贵军之运作,其余人员望能准其分批遣返内地。未遣返前请妥善支使协助贵军之运作。例如,派任其参与抚顺等地之煤矿开採,或满铁、制铁公司等单位工作。以便协助冬季最大困难之煤炭的取得。” 这些文件的真伪我不清楚。但是尽管如杂志所载,政府勒令日本兵定居苏联,提供敌军奴役之原则皆为实情,但保不准是有人认为,将一两位优秀的帝国军人留在当地,以期未来捲土重来,乃是一种作战策略。不管怎么说,我不得不认为一九四五年八月那个时间点,“归乡”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在战地接受战败事实的我们,两个月后,不明就里地被赶上货运火车。在用木板隔成上下两层、不卫生的密闭车厢内,充满了伤患和病人的体臭血腥味。偶尔才记得配给水,有人喝了却严重腹泻。 由于运载战利品的货车优先通行,我们搭乘的列车每两小时就要停车等待。在这段时间内还有体力的人,可以出去方便,动不了的人就只得尿在车厢里。在无何奈何的情形下,有人就地在车底挖个洞,从洞里尿到外面去。 运载俘虏的火车一旦停下,护送兵就会站在轨道上沿线警卫。其中,拿着日本制剌枪的苏联兵,没事就会用刺枪戳我们,有时候催促我们上下车厢时,还会用刺枪乱挥乱刺。只有在如厕的时候,他们才只出声催促。 有些士兵利用这个机会,假装下去方便,其实是在观察星象。他们从星座的位置判断出火车的方向。最后发现火车是往北方行驶。 “我们不是回乡,是去西伯利亚啊!” 那个叫声直到现在都还留在我的脑海里。 椋鸟呀 你归向何处 夜半的月 (四) 槙野觉得有点渴。最近连老年人都会使用电脑,很少有机会遇到手写的稿子。人说手写的文字中蕴藏着写者的灵魂。尽管这是别人的人生,还是得恭敬地好好读完。 第13页 虽然从报导中得知日本在外交上根本使不上力;但是战区大本营的高层如此软弱无能,着实令人惊讶。 在电视连续剧或电影里出现的军人,都是有骨气的武士。但是,他们竟然对苏联表示撤返前会尽力协助苏联军,就算再软脚也该有个程度吧。派士兵去煤坑挖煤,让他们在满铁、制铁公司工作等,提供劳动资源,只是冠冕堂皇的说词,其实说穿了就是“请随意把他们当奴隶一般使唤吧。”他说这事在十年前举国譁然,但槙野没有印象。那时他已经上高中了,社会上有争论的事他应该还记得。毕竟那个年龄不至于不懂这些。 槙野看不太懂俳句在写什么。不过读了高津的部分手记之后,或许能告诉不懂战争的这一代一些事情。 他向服务推车买了罐装日本茶,一口气灌进喉咙里。 一个是开着空调、有洗手间,还准备了食物与饮料的列车;另一种却是没有水没有食物,连厕所都没有的货运列车。而被关在里面的则是跟自己并无差异的人。 高津先生,你能活着回来真不简单哪。槙野想起他晒得黝黑的脸庞。体验过那种难以想像的恐怖,却还能活在人间,怎能说战争已经结束了呢。 连槙野这种不久前还依赖父母生活的人,最近也终于从青少年脱轨行径中意识到危机。环境越是便利,青少年越是有满腔的不平和不满。 自己也是尽量逃避痛苦的活着。人总是选择舒服、轻松的路走。只要预感到前途坎坷,就会马上逃得远远的。 国民学校高等科快毕业的话,应该才十三、四岁吧。不知道是那非常时期,事不由人的环境所造就出的独立心;还是高津个人从小就具备的特质。明明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便已搭船出海,朝向广阔的大陆前进。 中学的时候,一家人到鹿儿岛的知览(註:此处指的是鹿儿岛的知览特攻和平馆,里面存放着大战中日本特攻队的史迹)观光,当时他只是个看到零式战斗机便尖叫的单纯少年。但是展示柜里一条印着红日的脏污头巾,却触动了他。 父亲指着写有“完胜”二字的头巾说:“这些少年相信会战胜才死的。”但是,为什么死了还叫完胜呢?槙野提出的疑问,父亲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原来,当时怀着义勇之志的,并不只是少年高津一个人而已。这么说来,槙野想起在知览看到的照片中,那些特攻队员在出击前的开心笑脸。 邻座的上班族从位子起身的动作,让槙野回到现实。他一口喝干了茶,再度埋首读起稿子。 (五) 为了死而生,同时也为了生而死。这话说起来似乎很矛盾,但是看到火车中一个个同袍在眼前死去时,我只能这么想。 懊恼自己没死在战场上,感觉对不起死去的战友,到了临终之前却还是忍不住透露对母亲的思念。每当这些话语在耳边响起,我就忍不住咬牙切齿的想,我们到底为什么活在世间,又为什么而死? 只要还剩半壶水,那些人一定可以得救吧。只要能唿吸到新鲜空气,把伤口做好消毒,应该还有好几条人命可以获救。 出发后过了十天,一个比我大一届的学长——我们几乎是同时从军属转调入军队的——开始发高烧。 我们就快到了。我想对他这么说。 他因为急着去小解,所以火车一停便飞也似的冲下车厢。岂知这动作被误认成逃跑,苏联兵开枪射中他的腰和大腿。随着伤势恶化,他发起了高烧。 听着学长剧烈的喘息声,我想起从前进行火药投掷训练的往事。我们只在那时候交谈过一次。 志愿入伍的两个月后,我被分发到战车肉身攻击队。任务是搬运炸弹,实际上就是一支人肉炸弹的部队。因为我们的工作是在敌军战车必经道路上挖洞,然后抱着炸弹躲进洞里,等敌军到达时引爆炸弹。 当初,我对这种出其不意的卑鄙手段不以为然。就算面对那些金髮蓝眼的傢伙,也该堂堂正正的迎面对决,才是武士道的精神。 但我也知道在军队里不可能接受这种天真的想法,然而想法会表现在受训时的态度上。 就在那时,眼前这个气若游丝的学长对我说,炸弹是阻止战车前进的手段,只要在爆炸前一秒从洞穴跳出来,不就能和敌军决一死战了吗? 他的一句话令我茅塞顿开。确实如他所言,这么做就能贯彻武士道精神了。他的鼓励让我的心情为之一变,专心投入训练。 我们就快要搭上回乡的船啦。 我说着任何人都明白的谎言安慰他。因为我找不到比回乡更好的话语来鼓励他。 两只大白鸟 发出尖锐而悲伤的鸣声 飞向耀眼的清晨阳光中 那是我的妹妹呀 我死去的妹妹 因为哥哥来了,所以才叫得那么凄凉。 学长像咒语般不断喃喃念着《白鸟》(註:日文中白鸟是指天鹅,但此处强调白色,因此直译为白鸟)中的一段,然后就断气了。《白鸟》是岩手县诗人宫泽贤治,为了追寻逝去妹妹的幻影,决定前往库页岛时所作的诗。 我不知道学长有没有妹妹,还是因为我也是岩手县人,让他联想起同乡诗人的诗句,又或是因为他本身就具有文学素养,特别喜欢贤治? 第14页 友人逝 白鸟有如守灵的莲花 (六) 思想陈旧又顽固的老人。槙野一开始对高津有种敬而远之的情绪,但是了解到高津十几岁开始的经歷,唤起了他的好奇心,想听对方再多说一点。他的青春岁月便浪掷在无路可逃的惨况中。 这种感觉不同于尊敬;当然也不是怜悯。但是孤寡冥顽的老兵形象已经消失。槙野常常面对编写个人史的高龄老人,就他的立场而言,他们写的东西他都得读,但从来没有一次让他涌起现在这种情绪。 抗战经验史他不是没编过,他也在旁协助过退伍军人的歌集编纂工作。 某位责任编辑曾说: “竟然敢写他被爆炸风炸飞三十公尺而毫髮无伤。于是我们加了几个字,改成仿佛有那么大的爆炸威力。那可是我们对作者的一番心意呢。因为若是出版之后被人怀疑夸大不实,倒楣的是作者不是我们呢。” 他说不改文意而加上若干客观性乃是编辑的工作。虽然我们是专门做自费出版的公司,但编辑还是要秉着良心做事。 “你们这些人坏就坏在知识的傲慢。” 或许是很希望别人跟他们说,你们把资料查得真仔细啊,但很多人都是把辞典上的知识直接当作资讯来用。 丰富的资讯量或许令人感佩,但却不会令人感动。直接面对客户,说明事情经纬,成为业务人员的良心。至少像高津那样的人,不需要这种建议。新干线在名古屋站停顿后,他买了推车的便当权充午餐。 大约又过了四十分钟到达京都。从车站内向北走,来到山阴本线的月台。虽然不是假日,这里仍旧有许多乘客在等车。 明明跟四天前几乎相同的场景,可是好像哪儿不太一样。是哪里不同,又是什么样的变化呢? 特急列车开始摇晃的时候,槙野再度取出了稿子。从学长过世,尸体被随便丢出车外的地方,继续读了下去。 (七) 在日本人的情感上,人们对遗体和在世时一样怀有感情。人们会挂念死去的人会不会热,会不会冷。直到火葬后成了骨灰,埋入土中,才终于接受逝去的人只剩一缕魂魄。但他们无法想像才刚断气的人,就立刻成了毫无感觉的空壳。 但是,我所遭遇到的苏联护卫兵却不相同。他们把日本人的尸体一脚踢下火车,就好像是在处理一堆骯脏的腐肉。 车厢门全部打开只有四十公分宽。那是因为他们为了防止我们逃亡,而用铁丝紧紧拴死了。若要把尸体送出车外,就必须把铁丝剪断。 所以他们把尸体从车厢尾的门丢在冷冰冰的铁轨上。 听到头骨撞到轨道时发出的“咕咚”声,然后是军靴踢着铁轨上的尸体,搜寻死人身上所携带的财物。看到这种情景,我恨不得马上跑出去把他们揍一顿。但下一秒钟可能就会被机关枪扫射成马蜂窝吧。就算这样也没关系。心中的愤怒让我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了。 可能感觉到我身上唿之欲出的杀气。一个单眼包着纱布横躺在旁的伤兵,死命的把我的脚紧紧抱在胸口。 他小声的说,自己的战友也在两个站之前被击毙了,我们一定要回到神国日本,千万要忍耐啊。说着,双手更加用力地箍住我的脚。我静坐着用手捣住耳朵。只能听到那些苏联军说的俄国话,不断唾骂着日本兵。 在苏联兵的眼中,日本俘虏只是一群战利品,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我们只是像囚犯一样的劳力。同袍说一定要回去,这虽非不可能,但希望极其渺茫。 看看眼前的状况就可以明了。尽管关东军受到家畜般的待遇,但大家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一个病人也救不了,生理现象的处理也只能随便。在未来等待着我们的,并不是只有西伯利亚这么简单。 事实上,从刚开始以为即将回乡的雀跃,到后来得知移送西伯利亚转为意志消沉,但是到达集中营后,才开始真正的炼狱。 说炼狱还太简单了,收容我们的伊尔库茨克、泰舍特营区连鬼都不去,只有活生生的人住在那里。 同袍像蝼蟮般的被杀,还有受不了严酷的劳动而自杀的,或是在利诱怀柔之下变节成为间谍,这些都是活在娑婆世界的人类。 我还听说,他们把化成白骨的尸骸跟砂子和在一起送进搅拌机碾碎,然后拿去当作建筑运河或水坝的基础。那些嘴里哼着歌,下手却如此狠毒的,同样也是如假包换的人类。 是战争。战争是万恶的根源。是战争把所有人变得疯狂。但是也不能用这种一般性论调都概括解释。因为,就算不变得疯狂,你也不会知道谁会在何时坠入修罗地狱。所谓修罗,对弱者而言,就是压迫者,同时也是对强者谄媚的心。 我加入关东军时,军队本已陷入人手不足的窘境。那时候虽然并未实施彻底,但正是将中国人强制当作满人来管理的时期。把分散各地的农家迁到容易管理的场所,不准他们说母语,因为担心藏有反满抗日分子,还安排间谍渗透其中。听学长说,连他们自己生产的米,也不让他们吃。 若是被怀疑偷吃了米,警察到了之后就是一阵鞭打,最极端还会当场剖开肚子检证。 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我都曾经听过。 我对苏联兵怒火难消,但是一想到日本军人自己干的事,怒火很快被浇熄。无法彻底憎恨的我,或许根本不够资格当一个军人。 第15页 火车出了满州,大约经过三十天,终于到达苏联领土泰舍特地区。冷空气窜入肺中,令胸口疼痛起来,连唿吸都不敢用力。一踏上这片广阔的冻原,很多人都腿软地跪了下去。或许是终于从宛如活动棺材的车厢中出来的缘故吧。也有的士兵就这样气力耗尽,走向不归路。然而,这还不是终点。 阎王也吐出 白色火焰的冻原 (八) 内容太沉重,使他的脑袋没办法顺利吸收,一方面也因为对西伯利亚留滞俘虏的基础知识不够充分的关系。如果有时间,真想去图书馆好好吸收一下战俘集中营的资料。他兴起了这样的念头。 从车站到高津家的路上,枫叶又红了几分。气象一新。 看到一片青绿的葱田,他比上次放轻了脚步向玄关走去。出声招唿了一句再敲门。但是没有回应。他再次叫了高津的名字,敲门。专注的听了半天,但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转了一下把手,门就开了。莫非高津突然病倒在某个角落吗?不安的想法闪过脑际。 不好的预感是有气味的。发现祖母中风昏迷倒在玄关口时的味道,同样又钻入槙野的鼻腔中。 他想告诉自己,现在闻到的只是泥土地特有的土味罢了。 槙野一边唿叫着高津的名字,一边用力地打开大门。 “高津先生,我是槙野。”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这个房子盖得没有任何隐蔽,一眼就可以看透整个房间。门也不锁未免太轻忽了吧。他转头一看大门,竟然连个像样的锁也没装。槙野专注地往微暗的房内看去,连个人影也没有。 槙野走出室外,心想可能是在家庭菜园作农务,于是走向房子的后面。 屋子后面只有一个下面烧柴、用汽油桶做的简易澡盆。 绕过澡盆,来到支撑四季豆的竹篱笆后面,隐隐听得到由良川的水声。再往前一点就是河道了,如果滑下去,很可能就会被水沖走。他看了一下水流,没有勇气再往下走。 难道高津掉到水里去了吗? 坡面往下到一半之处,张着一张绿色的网,上面立着一个招牌,用红字写着“危险!勿入”。 很难想像他会越过这个网掉进河里。 槙野暂时放下一颗心,掉头往高津家走去。或许他是去买东西,很快就会回来。自己也不是完全的陌生人,在屋里等候应该没关系吧。 或许安静地等待才是良策。 槙野走到上次的位子坐下。桌上还是跟四天前一样,笔记、稿纸类的东西堆得到处都是。 稿子最上面放了一张折了两折的稿纸。可能是写错了吧。 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薰风堂出版慎野英治先生收”是一封写给槙野的信。用钢笔写的文字,与文稿一样都往右上方倾斜。 “先前跟您约定好,临时却必须出门,对此甚感抱歉。因为事态紧急,请您原谅。不,说不定已经迟了一步。总之,有关出版及gg之事,盼能延后再谈。唯此案至今所有花费,悉由本人支付,请槙野先生代向贵主管转达。敬请安心。高津耕介”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事态紧急是指什么?但最重要的是,出版延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槙野的脑袋里一片混乱。 已经把人给叫来,再任性也要有个分寸吧。就是这样,他才讨厌偏执的老头子。什么敬请安心嘛! 尽管读过手记之后,他仿佛能够了解高津的部分心情,但还是感到一股无名火慢慢升起。 他咂咂嘴,坐在椅上子打开眼前的报纸。是内容一成不变的地方新闻。他随便乱翻一阵,发现其中一页被剪下了一个大洞。在第二段约有十几行,看来并不是什么重要新闻。这跟“紧急事态”有所关连吗? 槙野很想知道报导的内容。他记得上次谈到gg内容的时候,高津曾经从大学笔记本取了报纸的剪贴。 槙野把笔记本翻了翻。可是那里面夹的只有薰风堂出版的gg。槙野在好奇心驱使下,为了想看到那则新闻,往车站旁的便利商店走去。幸好发现了一家报摊,他买下报纸后立刻就翻开被剪掉的那一部分。标题是这么写的:“舞鹤西港喜多码头发现俄国女性浮尸男性保证人行踪成谜” 十一月六日清晨,从事搬运作业的兼职男性,在舞鹤市喜多地区喜多码头,发现一个在海上漂浮的女性。经路过附近之第八管区海上保安官急救无效后,判定死亡。并向舞鹤警察署通报。 从下榻旅馆的登记簿上确认,死亡女性为俄罗斯籍,居住在伊尔库茨克市史威多罗夫区的玛莉亚?艾柳希娜(83)。与她一同行动,并为艾柳希娜女士担保身分的男性,鸿山秀树(35)则不见踪影。目前正到处搜寻其下落以查明事情始末。此外,死亡女性的死因仍待查验中。 看起来只是快报性质的报导。事件的轮廓目前还处于不明的状态。高津就是看了这篇报导,才放他鸽子吗?这么说,高津可能认识这篇报导中的女人? 高津曾有在苏联拘留的经验,的确有可能认识俄国女子。他所认识的女人在附近的码头身亡。看到这篇新闻报导,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夺门而出。 若是如此的话,他应该是在打电话给槙野之后,才看到报纸的。不管是什么理由,他最后还是因为其他事放了自己鸽子。 第16页 书是为了送给这位女士才出版的吗?既然想要赠送的对象已经不在世上,也就没必要出了。 这个理由有点奇怪。编辑到付印至少也要一个月,若是进行得不顺也可能需要六星期。那位女士就算现在来到日本,也只能看到草稿而已。槙野决定暂时先回到高津家。 他四处寻找线索,看看高津是否有其他可能会去的地方,但是除了稿子,其他什么都没有。 句集《中尉的一首》,伊尔库茨克州泰舍特第五十三战俘集中营实录 俘虏俳人,蚁穴 槙野拿起另一张稿纸。那是高津今天应该交给他的宣传文字。 书名是《中尉的一首》。既然是句集,应该是“一句”才对啊。用在gg上也没什么力量。 爱好俳句,并且寻找抗战经验笔记的读者应该并不多。高津这本书的gg并不是为了卖书,而是一句吸引人心的话。 “这下子可糟了。” 把五百万带回来!——他是在晶子耳提面命下离开公司的。现在不但主人翁不见踪影,还说要延期出版。运气真不是普通的背啊。槙野边说边打开手机。 “你说什么?为什么要延期出版?金额这么大,万一对方犹豫起来,失去时机很可能就会泡汤,你知不知道?” 严厉的声音就快震破耳膜。他只能尽可能冷静的把留下的字条和剪下的新闻说给她听。 “我想,他一定认识那个过世的女士。” “那又为什么要延期出版?而且就算把目前所花的经费列出来,也不到十万圆哪!槙野,我实在罩不住你了。你不是说你会再努力一下,以便能够调到企画部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可是这是作者单方面出的……状况啊。” “是不是你说了什么话,还是做了什么事让对方不高兴?” “没有,我连让他不高兴的机会都没有。我们今天根本没见到面。” 槙野跟晶子说话的同时,一直注意着室外,眼睛盯着大门确认高津有没有回来。 “好吧。总之,一定要跟作者本人见到面。不能单凭一张字条,就把事情了结。” 不能了结的应该是资金吧。反正你走到哪儿都是个守财奴。槙野张开嘴但没说出口。 “但是,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就在那里等啊。到处乱跑也不是办法吧。” 晶子没好气的说。 “可是这是别人的家欸。这样不算非法入侵吗?” “你这傢伙现在是在哪里打的电话?应该早就符合非法入侵罪的条件吧。你在那里住一晚,老人家说不定看你可怜,一时同情就把合约给签了。” “好……好吧。” 明天当作请假,今天的经费只限交通费,丢下这句令人感激的话后晶子挂了电话。这家公司一定会大赚钱。原本他是来找客户讨论工作,就算由公司出钱招待也很正常。他们做事还真能苛薄到这种地步。 槙野下定决心不管几个钟头也要等下去,于是又走回车站前的便利商店。这种全国连锁的便利商店,虽然被人批评有碍观瞻,但对槙野来说,看到它真是连感激都来不及。 他抱着类似野外露营的心情,买了饭糰和两公升装的日本茶,外加附纸杯的即溶咖啡和体育报纸。 回到高津家,他松开领带,浏览了一下体育报。这里也刊出俄国女人的事件。 过了一会儿天色渐暗,他突然感到有些孤单,于是打电话给英美。 “什么?你还在绫部?” 依旧是充满自信的声音。 “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灾难。” 结果居然得在别人家里赖上一晚,他忍不住发起牢骚。不如跟妹妹商量一下吧。槙野心想。 “你那边天气好吗?” “好啊。但是才一下子就冷起来了。” “我听说绫部是一个星星很美的小镇。现在是秋天,天气晴朗的话一定很美。” “真的吗?那今晚我就伴着星光睡觉好了。” “这个叫高津的人,到底跟那位俄国老太太是什么关系呢?” “我猜想他在看到报纸之前,正在准备跟我讨论的事。因为他连gg文案都写好了,可见确实有出版的打算。就在这时,他看到报上的新闻,于是决定延期签约。若是没关系那才有鬼咧。” “修改好的稿子呢?” “可能打算交给我吧。稿子都还放在桌上。” 槙野的目光投向那整叠稿纸。最上面那页是一句俳句,但室内昏暗看不清楚。 “只要他出版的心意不变,那么这件案子就还没完蛋。” “但是公司那边很啰嗦。” “事态紧急可能跟俄国老太太的死有关吧。” “可能吧。” 槙野说着,顺手拿起第一张稿子。 离别后 日益澄澈的 肉之契 在这句俳句的右方,用小字写着卷头句。肉之契,这三个字的读法和意义,他都不明白。 “怎么了?” “我在读首页的一句俳句,可是看不太懂。恐怕要等上了年纪才能体会。” “你就凭感觉去解释它嘛。高中生不是也有举行‘俳句甲子园’的比赛吗?俳句又不一定是老人的娱乐。这跟年龄没有关系,想懂的人就会懂吧。” 第17页 英美连口气都跟晶子很像。 “高津本人有意出版,而且高中生也爱创作俳句,看来这本书非出不可啦。” “你摆出大哥架势的时候,决定下得满快的嘛。” “喂,英美,你跟朝仓小姐走得很近吧?” “你想要我跟她说,叫她别烦你对吧?” “不是啦……对了,我买了你们公司的即溶咖啡呢。” “开玩笑的啦。别说那些了。那个行踪不明的男人到哪里去了呢?” “体育报上也有写,说是一直没联络上。死因已经查出来了。据说是勒毙后丢进海里的。” 写法对失踪男子不利。一般报纸通常不会用这种武断的论调。 “哥,高津先生在乎的或许不是俄国老太太,而是那个失踪的男人。” 地方报纸上没有写出职业,但体育报写了内科医师、鸿山秀树(35)。 “七十六岁老人和三十五岁医生有什么交集?” “也不能说没有。” “等他回来,我再问问他。不管怎么说,他去见的一定是比我更重要的人。” 槙野挂断电话,想在已然一片漆黑的房间里点上油灯。但是,一时又停下动作,念头一转决定到外面看看。 户外国道街灯点点,并没有预期的那么黑暗。 槙野在篱笆旁的小径走了一圈。来到汽油桶浴盆旁边。四周的树木遮住了国道的灯光。 一抹上弦月清晰地浮现在南方上空。 英美说的没错,这里星星多得东京没法比。位于天顶的是仙女座,而北斗七星则隐隐出现在山稜线之后。 他看看表,已经八点多了。在东京,这段时间从来没有抬头仰望天空。 有点起风的样子,他想回屋里,于是经过浴盆后面,从另一侧往大门口走去。经过浴盆和厕所,是个半坪左右的温室。黑暗中看不见里面有什么,大概是花卉栽培吧。 高津住的房子毫无装饰可言,让人觉得他这个人似乎跟花卉搭不上边。 从那边一直延伸到最外面是一片农地。为了刚播下的种子过冬,还在土地上铺了草蓆。 这里会长出什么作物呢?槙野实在想像不出来。最近流行迷你农业,但看这样子不太像。他种的农作物应该不是为了兴趣,而是为了维生吧。 回到屋内点起了油灯。或许是黑暗的开系,油灯显得分外明亮。 屋里只听得见椅子的嘎吱声和枯叶在风中飞舞扫到屋顶的窸窣声。 高津总是听着这些声音过活的。一个大男人住在这个别无长物的屋子里,这么多年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确实,在物质丰裕的现代,想要的东西虽有一箩筐,但很少能如愿,所以人们总是喊着薪水不够,抱怨社会的不公平。然而真的得到了,却也不会因此就感到满足。 就像现在,刚点着时觉得很亮的油灯,因为只能照到手边,所以又觉得不够亮。 空空如也的房子。没错,或许就是因为屋里没有什么好牵挂的,所以才会把新闻事件和紧急事态结合在一起。单纯一点想,也有可能是亲朋好友发生不幸或是遇到麻烦。 他也可能是回岩手老家去了。若是如此,那就不可能当日往返,一定会住一晚,不,可能得花上三天也说不定。 但是,如果真是家里出了事,他应该会说明得具体一点。只写了“紧急”二字,应该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吧。 槙野再次翻开那则被剪下的新闻,看看它的背面。那只是全版彩色的汽车gg,车门的部分缺了四方形。 剪下的部分不在屋里。如果是高津带出门的话,那他的目的的确就是这则尸体被发现的俄国女人和保证人医师失踪的新闻。他们其中之一与高津有关连吗? 他突然想喝点热咖啡,但是又对用柴薪生火没什么把握,更何况这是别人的家,万一要是引起火灾就麻烦了。他思忖了一会儿,打消走近灶旁的念头。 最后,他就靠在椅子上迎接早晨的来临。高津还是没有回来。 吃了和着茶的握饭糰充当早点,走出门外。门口散落着数十片可能是昨晚夜风吹来的白色花瓣。槙野直接走向便利商店,打算要点热水来沖咖啡。 或许身体里渴求咖啡因吧,咖啡的香味和口感都令他满足,好喝到想对英美发表感言。 “good morning。” “你以为现在几点啊。还不到六点耶。原来老哥这么怕寂寞?啊。” “你这丫头,拿起电话没确认本人就说话,小心遇到诈骗哦。” “没有诈骗电话用英文道早安的啦。你跟高津先生联络上了吗?” 英美说话时,似乎打开了电视。可以听见吵杂的gg声。 “我现在正喝着你公司的咖啡,一面往高津家走去。” 交通量渐渐增加了。仿佛离开狭窄的马路边,就会被大型卡车吸走似的。 “所以,他没回来?” “嗯。” “哦,你等等。现在新闻正在报导舞鹤事件的后续发展。” 槙野把手机靠在耳朵上,快步朝高津家走去。 “哥,新闻说在舞鹤西港第四码头附近的海上,发现了鸿山个人的用品。提袋里有皮夹,是从他的驾照确认的。” 第18页 “那他人呢?” “还没找到。因为没发现尸体,所以报导说得含煳不清。现在只说他们可能是牵扯到什么事件中,正在进行调查。还有,被害者的皮包也找到了。” “警察大概是在怀疑鸿山这个人吧。” 他走到高津家,把咖啡纸杯放在桌上。 “我觉得高津人应该在舞鹤,因为舞鹤距离这里这么近。”槙野说。 “怎么,哥?你该不会是想去舞鹤看看吧。”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距离远的话就会犹豫,距离近就得应该过去看看。事实上,我既然在绫部,有些疑问想去确认一下。” “你对高津感兴趣啦。” 兴趣。真是如此吗?经英美这么一说,才察觉到自己被高津的事吸引住了。 “如果,高津老爷爷……” “老爷爷三个字可以省略。” “好啦。假设高津先生的反应是来自事件的报导,那就是针对被害者,那位俄国女人玛莉亚喽。因为鸿山在高津先生看到报载的时候处于失踪状态。若是高津在当战俘的时代,曾经和玛莉亚认识,他看到新闻报导的内容一定非常震惊吧。” “你认为他还会记得吗?已经过了六十年了。” “不,从他手记中所写的内容可以知道,他对从前的事情仍然歷歷在目。而且玛莉亚死在他家乡的港口舞鹤。他知道这事,就算是坐立难安也不奇怪。” “但是,就算见到了面,年纪这么老了,还认得出彼此吗?” “两个人都老了呢。” 彼此都添了岁数,外貌应该变得相当多吧。 “可是,他为什么不回来?” 这才是槙野最担心的地方。确认尸体之后,高津去哪里了。也有可能因为打击过大,精神变得有点奇怪吧。更何况又上了年纪,心脏会不会出问题。也是值得考虑的一点。当真是这样的话,未免太悲剧性了。 今年八十三岁的话,在战争结束时,玛莉亚应该是二十三岁。高津则还是十六岁的少年。在那个互相都不抱希望的时代,两个年轻人在集中营那种封闭的场所认识,过了半世纪又在日本重逢。本来应该是促膝话旧的,但玛莉亚却成了不能说话的尸体。 “前后的经过虽然无法想像,但是倒也不奇怪。” “是啊。但是,你得先向晶子说清楚再去。对了,你把完成的稿子拿到便利商店拷贝一份可能比较好。只要有了完整的稿子,晶子一定会有办法的,你放心。说谎也有其必要之处,你就说你找到稿子拿去影印之后,才又读到他附的信。此外,舞鹤那里有个‘舞鹤回归纪念馆’,我在网路上查到的。如果只说要去找人,晶子可能不会同意。总之加油吧。我也该准备出门了。” 妹妹急匆匆地挂断电话。槙野很快地把高野的稿子拿去影印一份,然后前往舞鹤。 接到高津的联络,表示稿子完成打算交稿,上门拜访时他人不在。看到桌上放的稿子,判断那就是要交稿的文件,便拿去影印。影印完之后才发现高津留下的信。若是用这种说词,那影印原稿的违法性就比较低。另外,以去回归纪念馆研究考察来作为藉口,获得晶子允诺的机会比较大。真亏这小妮子想得出这些点子。将来,哪个男人想跟英美结婚的话,最好要有心理准备。 “什么样的人敢娶她呢?” 槙野不禁开始想像着。 从绫部搭普通电车到西舞鹤站约二十一分钟。果然是眼鼻之距。从车站叫了一辆计程车到舞鹤警察署。 “我想找一位高津耕介先生。请问他是否因为新闻报导中俄国女性事件,而曾经到这里来呢?” 槙野向服务台问道。 柜檯女警用内线与某个人通话之后,带槙野到接待室去。里面摆了一排类似驾照考训中心的冷硬椅子。 槙野摸摸下巴,手指接触到脸上的鬍渣,才想起自己脸也没洗就出门了。不系领带加上没刮的鬍子,看起来有点可疑。他从西装口袋拿出领带套在脖子上。 “听说你是来打听高津耕介的消息?” 来了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口气还算温和。 “欸!这么说,高津先生真的来过这里?” 槙野弹起似的站了起来。对方比槙野高出半个头。 “你和高津先生是什么关系?” 对方指着椅子请他坐。然后自己也在旁边坐下。 “这是我的名片。” 他拿出名片,说明自己是为了来拿自费出版的原稿,到了高津家发现他不在,但找到一张剪下的新闻。猜想高津会不会为了调查新闻内容来到此地,所以才到警局问问。他在高津家借宿一晚的事自然没提。 “是吗?就为了这个原因特地到警署来?” 那刑警一面口中念叨,伸手招来接待的警员,若无其事地i野的名片交给他。 “请让我们打个电话到槙野先生的公司查对一下。这是既定程序,希望不会让您感到不快。” “哦……好。我是想,高津先生是不是来见已经遇害的玛莉亚女士?” “他的确来过了。” 看到警员放下话筒使的眼色后,刑警才回答,并且拿出自己的名片。 第19页 上面写着“京都府警舞鹤警察署刑事课巡查长大月学”。 来警署打听的事,他没向晶子报备。他只说,既然这么难得,想去回归纪念馆看看,希望上面能允准。 看到对方留信之前,已经将原稿影印好,所以只好带回去。这样的说词似乎让晶子大为开心。她说,原稿影印没有得到作者承诺,虽然违反规定,但也没办法。只要稿子到手,修润一下排成版稿,再让高津看过,十之八九他会回心转意重新签约的。说完也答应槙野去访问纪念馆的事。完全照着英美剧本演出。 警察去电询问,恐怕又会惹毛晶子吧。 槙野频频拭汗。 “他见到玛莉亚女士了吗?” 槙野好像想要挥去浮现在脑中玛莉亚浮肿的脸似的说。 “见到了。我没有直接面对他,但听说高津一看到遗容,就嚎啕大哭起来。” “你是说……高津先生?” “看起来相貌堂堂的人,没想到会哭成那样,连执勤的刑警都说吓了一跳。但是,出版社只为了出书,会追一个人到警局来吗?” 大月的目光如冷箭般射向槙野。 “并不是这样。我是在约定的时间到高津先生的家。” “槙野先生是薰风堂出版的员工,这点我们已经知道了。但你和高津的关系,真的只是为了出版事宜?你是不是也认识被害者?其中过程可以告诉我们吗?”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不过是负责自费出版的营业员而已。是真的。” 槙野慌忙站了起来。 “可以留下你的地址和联络方式吗?” 槙野一紧张,勐然间竟想不起住址。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对方干脆请他拿出驾照来证明。 三十分钟后,槙野逃也似的跑出警察署。 心里只想着先离开警察署再说,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到了港边。 他想到喜多码头是发现尸体的现场,于是向路人询问。虽然立刻知道喜多码头的位置,但还是花了半个多钟头才找到事故现场。 一走近码头,便闻到混杂着潮气、铁锈和燃油的味道。告诉他码头位置的人所说的喜多码头标帜——贷柜专用起重机,就在眼前。 槙野再往海面附近走去。献花散落的白色小花瓣,在海风中翻飞。 “先生……是记者?” 1个染了金髮的男人拿着安全帽站在槙野背后。胸口上别着仓库公司的名字。眼睛尖细,相貌不太好,但也不像个无赖。单眼皮上方一抹红褐色的眉巴,细得有些古怪,耳朵上挂了一个很小的银环。“我不是。” 槙野虽然转过身去,但还是移开眼神的回答。 “你看起来很可疑耶。样子又不像警察。啊,我知道了,小哥,你是周刊吧。” “也不是。” “你不用瞒我啦。那些报社的记者,说来採访我,结果一个字都没登上去。” 他无法理解男子说的话。 “我跳进十一月的海水里,可不是盖的咧。” 男子是第一个发现玛莉亚的人。他吹起牛皮,说自己怎么把尸体从海中抬上来,还比手画脚地表现这事件如何严重。 “我记得新闻上说有位海上保安官帮忙急救?” “可是跳进海里的是我啊。抬上岸之后那傢伙才厚着脸皮地跑出来。杂志採访也行啊,但要多放点照片。” 他说十点的休息时间只有二十分钟,所以採访的话要快点。 “那我就重新开始问好了。从尸体的样子看来,有没有斑痕还是外伤什么的?” 有时说谎有其必要。这是晶子的口头禅。 “没见到那老太太身上有伤痕。我冷得直发抖,只听到他们小声的说,从内裤里找出一只手錶。” “昨天有没有看到一个矮小的老头来这里。” “哦,有啊。当时我正在跟一个媒体界的人说话。那个老先生既不是刑警,也不是媒体。” “大约几点钟?” “六点左右吧。” “那老人是不是短髮,背嵴挺得很直?” “可能吧,看起来怪怪的。既然不是媒体的人,我就没理他了。” 高津果然来过这里。他站在玛莉亚遇害的地方。然后,却没有回绫部的家。他到底到哪儿去了呢? 槙野望着平静的海面,想像高津必定也这么凝视过。 “我说我的英勇事迹给女朋友听,她怎么也不相信。麻烦你帮我登一下。” 不知道是对槙野若有所思的发呆模样有点不耐烦,还是休息时间到了,金髮男子悄悄的走开了。 槙野向花束合十默祷,决定返回高津家。 西伯利亚的满天星 (一) “你说他是来找高津老人的?” 志方一手拿起大月写的文件问道。 “没错,槙野说高津昨晚没有回家。” 用五分钟吃完外送的天妇罗面,两人出外进行侦讯调查。希望夜间的会议上能提供新的情报。 “这实在是太离奇了。玛莉亚被杀,鸿山消失踪影。若是连之后来确认玛莉亚的高津也行踪不明的话,那还真是绝透了。” 第20页 走出警署的志方回想着昨天他与高津的对话。 他听到停尸间里传出的哭号声。志方没去看高津抚尸恸哭的场面,而是在外面等待。 过了一会儿,高津低头走出停尸间,在走廊的长椅坐下。他咬着嘴唇,眼睛直楞楞地注视着油毡地板上的一个点。志方出声问道: “可否请教,您和玛莉亚是什么关系?” “我是战俘,待过伊尔库茨克州的战俘集中营,玛莉亚是那里的护士。” 高津依旧低着头回答。 “原来她是收容所里的护士。您是说伊尔库茨克州吗?” “伊尔库茨克州西部的泰舍特集中营。” “哦,那跟伊尔库茨克市不一样吗?” “隔了六百五十公里以上呢。在那里,医生和医疗行为都是骗人的。伤得再怎么重,都只用红药水搽搽就算治疗了。对此唯一感到歉然的,只有玛莉亚。只有她把我们俘虏当人看待。” “只有玛莉亚对你们比较亲切,所以才会经过快六十年,都还忘不了她。” 志方看到高津哭肿了眼睛。 看到与父亲同辈的高津痛哭失声,志方有些困惑。志方从来没看过父亲的眼泪。热爱大海,总是以捕鱼为傲的父亲,却也是在那片大海中溺死的。父亲没参加关东军,但也是从满州回国的日本人之一。他只要喝酒,就会说起当年许多老友遇难的往事。父亲曾说,就算好友死的时候他也没哭过。他强调,流眼泪太丢脸了,不是大丈夫的行为。 但是高津面对俘虏时代认识的女人死去,就这样嚎啕痛哭。看起来与父亲截然不同,但他却不觉得丢脸,也不觉得从高津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气息娘娘腔。 “对我所属的小队来说,她是救命恩人。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她的影像还是深深留在脑海里。在来这里亲眼确认之前,心里一直很不安,但早有预感,她就是泰舍特集中营的玛莉亚。” 志方把手錶递给高津看。听说这是玛莉亚的遗物,高津瞪大了眼睛。 “那是陆军军官才有的手錶。” “陆军?” “海军刻的是锚,陆军刻的是星标。你说这是玛莉亚的?” “你曾经见过吗?” “战俘的集中营里,军队的阶级仍沿袭以前。少尉以上的校尉级长官,配有单独的房间。待遇也不同。所有战俘的物品几乎都被没收了。对俄国人来说,钢笔和手錶是上好的战利品。所以在集中营配带手錶的日本人只有军官而已,可能是某个军官送给她的吧。” “哦?是军官给她的?” “玛莉亚是怎么死的?” “应该是颈部压迫,被勒死的。” “然后,才又丢到海里吗?真是可怜哪,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来日本呢?” 高津用挤压般的声音说出这句话,一面朝自己的手掌打了好几拳。他说还想在玛莉亚身边待一会儿,在走廊的椅子上一直凝望着停尸间。大概坐了有一小时吧。最后才下定决心,向志方询问玛莉亚遇难的地点,也就是尸体发现的现场。 “那位鸿山先生还没找到吗?” “你认识鸿山吗?” “呃,不认识,只是在报纸上看到而已。那么告辞了。” 高津向志方鞠了个躬,迈着坚定的脚步走出了警察署。 (二) 向哈巴罗夫斯克日本总领事馆和国际刑警组织调查玛莉亚的身分,结果发现她身后只有一个三十岁的孙子,尤里?里诺维奇?布列伊诺夫。于是马上发出紧急短期签证给他。他将在十一月八日来到日本,进行认尸和领回尸体的事宜。 国际刑警组织之所以紧追不捨,是因为与玛莉亚一同抵日的一行人中,有几名伊尔库茨克市民,有必要调查他们与被害者的关系,以及是否涉及犯罪组织。 不过后来在俄国国内曾有冲突、导致来日本犯罪的疑虑,已经排除。 这些搭机来日的俄国观光客,全部都是旅行团的成员,因此全体都有不在场证明。 玛莉亚的遗体在第二天与孙子一起离开日本,返回故乡。尤里说,祖母以前与父亲很疏远,所以他对至亲的死没有太多感伤。就算父亲还在世,可能感觉也差不多吧。 父亲讨厌日本,不晓得是不是叛逆的心理,尤里对日本倒是充满兴趣。 “虽然祖母过世了,但或许她是用这种方式带我来日本的。” 石渡在当天的夜间搜查会议一开头,就告诉大家尤里的话。 “被害者的死因是勒毙,没有拇指和食指的压痕。因此研判应是像柔道的裸绞一样,用手臂扣绞而死。从海水没有到达十二指肠;支气管、肺部没有溶血,以及几乎没有细微泡沫等三点,推测是杀害后弃尸海中。另外也验出有安眠药巴比妥。” 石渡根据解剖报告,仔细叙述尸体的状况。可能是他独特的习惯,又或是想要确认大家的理解度,石渡直视着每个搜查员的眼睛。 “在海中,直肠温度下降得很快。下颚虽已出现部分尸僵,但还没有尸斑。胃里的内容物,有晚上吃的马铃薯炖肉和面包、寿司。这与距离饭店五分钟左右的‘望海’餐厅,目击者证词中她与貌似鸿山的人所点食物相符。时刻是晚上八点,食物正好残留在肠的入口部分。研判死亡时间大约三小时到十小时之间,也就是晚上十一点到发现时的清晨六点之间。但是皮肤未发现白色皱缩状,所以弃尸应不满三小时。也就是凌晨三点之后。” 第21页 “那位捞起尸体的年轻人和保安官的证词,又该怎么解释呢?” 志方今天也坐在最前排,满布血丝的双眼望着石渡。 “解释什么?”石渡问志方。 “年轻人说,他听到什么东西掉进海里的声音,就马上出去把女子拉上来。但是因为他喝了酒,感觉上的误差是必须考虑进去的。另一位海上保安官速水,受过相当的专业训练。我认为他应该不会对已经死亡多时的尸体进行心脏按摩。他确实说他曾经施行復甦术。换句话说,水难事故的救生专家,判断说不定有可能救活,他对这方面的直觉跟外行人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有很大的不同。我们应该可以相信他。” “所以你认为,她应该才死不久?” 石渡的视线停在志方脸上。 死亡的推测时间集中到六点前后的一小时。 另一位警员报告说,手錶厂商的说词与高津的证词一致。这种表是战时制造,批发给陆军专用。而且一直有在保养,所以虽然旧了点,但还可以走。 此外,附着在錶带上腐蚀皮革的毛髮,证明不是被害者的,而是另一位男性的短髮。现在正等待科学搜查研究所的分析。 大月则报告说,昨日到署内申请认尸、住在绫部市的高津耕介,并未回到自宅,而有位薰风堂出版名叫槙野英治的人,来警署询问他的下落。 “请绫部署前往确认此事,是否高津一个晚上,哦不,如果今晚也没回去的话,就是两个晚上没回家了。” 至于槙野和高津的关系,乃是因为高津打算将西伯利亚的集中营往事,以句集的形式出版,才与槙野的出版社搭上线的。他与事件应无直接关系,但希望能进行佐证调查。 “既然确认为勒杀而亡,就可以断定为杀人事件。接下来,针对抢劫或仇杀方面的问题,希望大家不要顾忌,尽管表达意见。” 志方唿应石渡的话发言道: “最合理的推测是鸿山将玛莉亚杀害,然后躲了起来。因为他既是玛莉亚的保证人,而且两人是一起行动的。他躲起来怕被怀疑,所以将自己的公事包丢进海里,看起来像是自己也被袭击。那应该只是一种伪装,让人以为他也是被害者。” “现在鸿山的下落还是没有线索吗?” 志方主张应该立即将鸿山列为重要关系人,下令全国通缉。 “如果是遭到抢劫,那么劫匪应该会把陪同的男性一起杀掉。他把玛莉亚勒死丢进海里的时候,鸿山在哪里呢?如果他们不在一起,那劫匪是把鸿山放了,或是囚禁?还是那时鸿山已经死了?” “不管他的情形如何,只要有第三者涉案,那么兇手杀害玛莉亚之后,不可能让鸿山活下去。” “以这个情形推论,兇手何必把鸿山的尸体藏起来呢?这点很奇怪。” “但是,如果鸿山是犯人的话,看不出他是计画性犯案。” “可能是一时冲动吧。因为只有他对玛莉亚的行程瞭若指掌。如果他真有意杀她,任何时候都可以找机会下手。他是医生,用毒很方便,还可以布置成病死的样子。” 若是逃亡不在计画内的话,应该很快就能确认他的所在了,志方道。 “但是鸿山说不定也是当场被杀,并且丢进海里,只是尸体一直没浮上来。” “舞鹤西港是一个布袋状的港湾。从港湾外回航的船只都说,只要看到入口处的金岬,就安心了。可见湾内的潮流非常平稳,安定。很难想像玛莉亚的尸体和皮包被发现,但是鸿山的尸体却漂流出外海。而且鸿山的皮包也在附近的第四码头被发现了。” 假设鸿山不是逃亡而是被绑票,那么对嫌犯来说,应该会把他们的物件带在身上。 “如果嫌犯的目标从一开始就锁定鸿山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玛莉亚来日本才不过两天,照理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与人结下杀身之仇。 “如果嫌犯是基于对鸿山的仇恨才犯案,也就是说玛莉亚是被牵累致死了。” “不管是哪一种推测,都得找到鸿山才能明白真相。” 会议一时之间陷入沉滞的气氛中。这时一通电话进来找石渡,是鑑识官打来的。 “錶带上附着的毛髮分析结果出来了。” “是男性的毛髮但没有髮根。用剪刀剪下来的,切口很旧,但还不至于有十年或二十年那么长。血型是a型,有吸菸的习惯。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毛髮上检出部分头虱的残骸。” “头虱?是最近留下的吗?”大月问。 “当然不是最近。头虱的部分残骸已经有相当年岁了。他说,接下来还会再做dna鑑定,大约还需要五天时间。” 石渡换了个姿势坐好,摸摸头髮说: “看来这个事件可能牵扯到过去。” 他看到属下半信半疑的脸,边说边嘆了一口气。 石渡注视着便条纸说道: “毛髮中还验出含有氯苯基的杀虫剂,虽然是微量,但是一种蓄积性毒。据他说那是ddt的成分。” “ddt就是战后回归人员在港口喷撒的那种杀虫剂吗?” “大月这么年轻就懂得这些,真不愧是舞鹤人哪。” 第22页 志方信心满满地继续说道。 “从舞鹤湾往东港走,地势渐渐狭窄,那是大丹生港。那里有个海关检疫站。每个回归者都被涂得全身雪白,然后再换搭小船前往现在改成贮木场的援护局。听我父亲说,大家就像烤马铃薯一样。但是栈桥上每个人都泪眼婆娑,谁也不觉得羞耻。那就是杀头虱用的白粉或ddt。真没想到头虱或陆军旧錶会跟这个案件有关。” 志方吸了口气,对石渡说: “怎么看都觉得,好像这件事的背后跟过去有很深的渊源。而且那么明显的项炼、耳环都没被偷,似乎可以确定它并不是单纯的抢劫案。” “玛莉亚入境日本的目的,在于拜访朋友。而为她搭桥的是当保证人的鸿山,可见他一定知道详细内情。一天不把鸿山找出来,接下来的搜查就无法进行。不管鸿山是被害人还是加害人都一样。” “而跟此事件相关的高津,没有返回家中这点也令人好奇。因为他也认识玛莉亚。” 高津抚着尸体痛哭的模样,仿佛烙刻在志方的眼中。 玛莉亚死亡、她的身分保证人失踪,想要藏在身上的手錶是代表过去的遗物。而另一位曾经拘留在西伯利亚的战俘也失去联络,我们不能对过去那段西伯利亚经歷等闲视之。只是相隔了六十年,时空距离太远。就算兇手在西伯利亚拘留的时候,对玛莉亚有什么难以抹灭的恨意,也难以相信这仇恨会持续这么长的时间。 (三) 槙野在回到高津家之前,从喜多码头叫了计程车到舞鹤回归纪念馆。 纪念馆的规模并不大,但是每张照片、每一件遗物,都让人感受到身在其中之人的思怀。 其中,下船的儿子与期待重逢的母亲的大张特写,最为撼动人心。脸上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表情,诉说着复杂的心情。 外套、手套和防寒帽出乎意料的单薄。 他觉得并不是看到实物,就能理解战俘的痛苦。他只了解那种无止尽的恐怖是自己绝对不想尝试的。 接着,槙野又去了当地的图书馆。主要是为了查阅西伯利亚拘留的基本常识。平成六年(一九九四)五月号岩波书店发行的《世界》杂志《发现关东军文书的冲击》一文中刊载着朝枝、濑岛的文件。但是后来,他们对此文件提出反驳。在濑岛龙三的长篇访谈《日本的证词》中,他完全否认拘留西伯利亚是在关东军同意、了解的状况下进行,并说不可能签订提供劳动的密约,他们只要求对方遵守早期遣返伤病残兵或居民的约定。槙野看到这里才稍感安慰。 但是,越往下查他越了解一项事实:那就是在西伯利亚拘留的过程中还有很多真相未明的部分。槙野走出图书馆。 离开舞鹤回到高津家的玄关时已经是下午四点。 正想打开玄关大门,槙野的眼光突然落在门口散落的花瓣上。今天早上他也看到这些小花,但没特别留意。 散了一地的花瓣是满天星。 玛莉亚尸体被发现的码头边,有人献上的花束也是这种细碎的重瓣花朵。 应该是同一种花吧。昨天天色太暗没注意到,难道高津曾经回来过这里? 槙野把油灯提在手上,走到后院的温室再做确认。从地面伸展出来放射状的茎,开着细小的白花。 “是从这里摘的吗?” 槙野打开手机的照相功能,拍了花的照片,传到英美的email。 不到五分钟,手机响起来电的铃声。 “这是什么啊?拿花的照片来送人太扯了吧。工作中还有心情玩耍啊?”英美说。 “我还在绫部。” “你在搞什么!又想逃走吗?就算要换工作也不是这样的吧。你再不认真点,老爸可是会哭的哟。” “不是啦。我不是逃走。逃走的是住在这里的老人。” “啊?你是说高津先生还没有回来吗?” “嗯,好像出什么事。” “当然啦。又不是小孩子。哦,我说的不是你,是指高津先生。” “高津果然到警察局去见玛莉亚了。” 槙野把去警局被当成嫌疑犯,以及在案发现场看见的花束与高津家发现的相同等事,告诉英美。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拍了满天星的照片传给我,我终于搞懂了。然后呢?” “这种满天星和我所知道的品种,好像有点不同。你对这些花花草草的很熟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 英美解释了一下满天星的相关知识。 满天星属有分一年生和多年生的宿根满天星。从它的花是重瓣或半重瓣很容易分辨。电子邮件附的是重瓣,也就是宿根满天星。 “为什么他要栽培满天星呢?因为是自己栽培的花,所以才拿去当作献花的花束吗?” “可能他对这种花有回忆吧。” “你是说在西伯利亚也看过同样的花?” “如果了解死者的生平,我们就会献上跟他有渊源的花不是吗?因为那是最好的弔慰啊。我去网站上查一查。” “你有空吗?” “麻烦是你找的,还敢问这种问题。用不着你担心。” 英美一面操作滑鼠一面说。 第23页 “……找到了。果然没错。原产地在北亚、高加索地区和西伯利亚。高津种的是原产西伯利亚的满天星。” “原来是西伯利亚的满天星。因为玛莉亚遭到不测,所以才做成花束带去。” 在现场放一把西伯利亚产的满天星,至少以故乡的花朵来弔慰她。这是高津至情至性的体念吗?看到高津住的地方,还以为他在孤独的生活中早已失去丰润的心。但是,他的心灵并未枯竭。 尽管如此,他又是什么时候来拿花的呢。难道是去便利商店的时候,与他错过了吗?高津看到报纸后前往警局,与玛莉亚相见后,又再次回到这里,摘下满天星,然后返回舞鹤。 为了向多年前相识的女子献上祝福,他两次来回绫部与舞鹤。这种事自己是办不到的,槙野想。不过是一把花,在附近买就行了。 是什么促使高津做出这样的行为?槙野好想见见高津,跟他好好谈一谈。 玛莉亚建的墓 (一) “槙野,你干嘛说那句话。那女孩说她有两百万的存款呀!” 才踏进办公室就听到晶子的怒吼。 一位与槙野同年的粉领族表示想出版一本绘本。于是他和晶子带着企画书去和那位小姐见面,趁着午休时间在她公司附近的咖啡馆讨论出版细节。 然而,槙野的一句“你文章写得很好,有没有想过去参加新人奖的徵文活动呢?”令那位小姐改变了心意,决定先去参加徵文。为了这个因素,只差一步就要签约的生意成了泡影。 “但是,那小姐说两百万是她所有的财产呢。如果全用光的话……” “用光会怎样?” “她说那是她的结婚基金,如果用光的话就不能结婚了。我想让她先去小试身手再谈也不迟。” 槙野避开晶子的眼睛,小声嘟嚷着。 “你啊,你知不知道绘本新人奖要求的水准有多高?以那女孩的作品,她连初审都通不过。还有,你到底有没有仔细看过我的企画书?” “我当然看过啦。” 晶子的计画案是与婚礼设计公司绑桩。 假设婚礼宴席的来宾有一百人,就将婚礼与宴席的费用两百万与绘本制作费两百万包在一起设计。两笔费用加起来共四百万,但是宴席採取一万元入会制的派对形式,出席来宾的会费加起来有一百万,因此实质上只花一百万就能举行婚礼。另外,用两百万印刷两百册绘本,一百本当作新人回赠礼,剩下一百本由薰风堂出版经营的绘本通路对外贩售。公司保证以定价两千圆出版买断,销售额二十万圆则当作结婚贺仪送给作者。也就是说两百万打九折,绘本制作费只要一百八十万。所以最后算起来结婚费用只需要两百八十万,还有原创的回赠礼,以及顺利出版自己的绘本。而且如果新娘能拿出两百万的话,新郎只需负担八十万。大致就是这种唬弄人的内容。 “参加徵文落选,失去希望后嫁人,和用创作回赠礼令大家惊喜,办一个令她雀跃又兴奋的婚礼,你说说看哪个比较幸福?” “这……” 好死不死这时候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如果合约签到的话,晶子心情一好,就算大白天也一定会请他去吃寿司。 “这段时间以来,你一点都没改变。去绫部出差擅自延长时间,才回来又搞这种飞机。不晓得该说是感觉不到你的干劲呢,还是你根本没了解公司的经营方针。如果你对慈善事业有兴趣,那麻烦你去加入志工团体。别再胡混了,拜託你成熟一点吧。” 晶子说完勐地从位子上站起来,走到隔壁编辑部。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稿子,是份量约三百张的四百字稿纸。 晶子把整叠稿纸丢在槙野桌上。稿纸在这股冲击下,最上面几张飘了起来,但又被晶子一手拍回桌面。 “入红,四点前做好。” 入红就是文字校对的意思。 “只剩三小时,这样做不完啦。” “如果你觉得自己做的事不值得骄傲的话,再怎么工作都不可能成功的。的确,我们是专门经营自费出版的公司。但是,那是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作家呀。然而很多人都有很强烈的意愿想表达。所以也可以说,我们的工作就是在帮助这些人梦想成真。或许出版了一本书,他们的人生并不会有什么戏剧性的变化。不,应该说大多数人根本不会有变化。但你能说我们出版的书就没有价值吗?还是你认为只有跟随潮流的畅销书才有价值?这份稿子写的是一个女人离婚的始末。文字稚拙,也没有什么冲击性的内容。她只是与一个心爱的男人结婚,建立了温暖的家庭,却因为一些无心的话和事件毁了整个家。她既没有受到严重打击而站不起来,也没有遭到暴力伤害。但是心灵深处还是有某种失落感。这段期间她把过程写成文章。写完之后自觉踏出了一步而感到高兴。写这本书花了她一百七十万,但是如果可以挽救一颗破碎的心,这笔钱还算太便宜了。重要的不是钱,而是心,是如何把心情自由的表现出来。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就算经歷的事再痛苦,也都能重获新生。我是抱着这种想法来工作的,可没有像你那种半调子的远大志向。怎样,不爽吗?” 第24页 晶子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完。 “这份稿子就交给你了。” 晶子愤怒的目光投向摆在槙野桌上的高津的稿子。 “呃,可是……” “客户不是只有高津一个人。而且结果你也没签到约。” “那是因为涉及到杀人事件,等于非常状态。” “这还用你说。但是槙野君,你不是就在一旁吗?而且高津有可能一度回自己家摘取满天星。如果真是这样,你按我的指示一直留在他家,就能堵到他了不是吗?是你自己让这机会熘走的。” 晶子说完便转身离开房间。 槙野听得目瞪口呆。其他同事以为发生什么事,不约而同地看着槙野。其他午休时间出外用餐的同事,刚好正要回来。几个人僵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 他把目光移到稿纸上好掩饰自己的窘况,但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并不是因为他被晶子骂了一顿,而是“骄傲”这两个字剌中他的心。 他不知道晶子原来对自己的工作充满骄傲。她一向以利益为优先的说话方式和态度,让槙野私下叫她“守财奴”。 但有谁注意到晶子费心写成的企画,其实都是为了让客户了解有心比有钱更重要。要了解一个人真是不容易啊。槙野想。 在绫部待了两天,一方面是担心高津的安危,但并不只有这样。那栋房子有种让人难以撒手就走的气氛。从家徒四壁的单身汉生活中,他感受到某种东西。既不是美学观点,也不是类似嚮往的某种意念。 就在他正要开始摸索自己的生活方式时,晶子却丢给他“骄傲”两个字。 槙野拿起红笔,在尽可能不改变原文的状况下,检查错漏字和文句的不顺畅。校对变得没那么痛苦了。 三个半小时内,他埋首在校对作业中,不断地挥动着红笔。虽然肩膀酸疼却不感疲惫。 阳光耀眼的玻璃窗前,放了两张背对窗口的桌子。左边那张是晶子的,桌面只摆着一台桌上型电脑。 电脑旁是高津的稿子。白板上回社时间栏中,晶子特殊的笔迹写着五点。还剩四十分钟。 右边桌子坐的是业务部长。若是走到晶子的位置上,部长一定又会啰嗦一顿吧。只有等他离位后再说。 槙野到便利商店去影印稿子。看准部长起身的空隙,拿走文件的伎俩,实在不是他这个年龄的人该做的事。 全部影印结束后,放进公司的信封里,然后拿到邮局寄回自己家。回到公司,他特地去找部长说话。 “朝仓小姐吩咐我做的校对已经完成了。我可不可以去屋顶一下,因为连午饭都还没吃。” 槙野举起便利店的袋子。 “给你四十五分钟。” 部长板着脸孔说完又转过头去看电脑画面了。 得到部长的首肯,他把校对稿放在晶子的桌上,连同高津的稿子也放回原来的位置。 从屋顶看得到品川车站。薰风堂出版所在的大楼共有九层,在诸多办公大楼中并不算高。但是还是展望得到整条街。后方有一条运河,水面上波光粼粼。 他往前走几步坐在长椅上。这栋大楼设计时考虑环境因素,在屋顶开闢了空中花园,人造小溪中养了几尾鲤鱼。今年夏天还放了几只萤火虫,举行屋顶的乘凉大会。 为什么会对句集那么在意。 客户的稿子是他个人的财产,只在付印前寄放在出版社,其版权绝非公司所有。这些回忆编织而成的作品,因为具隐私性禁止携出。在新进人员讲习时公司就提醒过这点。校对作业时不允许带离楼层,影印也需经过许可。何况带回自己家中,更是严厉禁止的。 然而,槙野却想在自己家里好好的读一遍。那次事件如果会造成出版延期的话,或多或少都与稿子的内容有相当的关系。再者,若是循着因果关系追溯,或许还能找到高津的失踪原因。 传来树枝摩擦树干发出的声音。 槙野向小溪的下游张望。原以为空中花园空无一人,但在楠树和抱栎树之间有个人影。 “所以……你已经?我知道了。” 是晶子的声音,而且还带着微弱的啜泣声。她的身子隐在树的另一侧,看不太清楚。但外套下缘微微晃动着,看起来像是在抖动。 一向冷静的晶子失去了冷静。那里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尽管她一直保持沉默,但却不像挂断电话的样子。 几十秒后,好像是对方把电话挂了。她关上手机,但马上手机铃声又响起来。 “妈,怎么了?突然跟我说这种事,我也没办法呀。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能每周了吗?别生气嘛!老是说人败话!玩‘奇塔帮’换个代替的不就行了吗?叫大姊来听……啊,大姊,老是麻烦你真是抱歉。妈只会说些任性的话。哦,对了,我妈说的‘奇塔帮’就是猜拳啦。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回到小学生时代似的。等我工作告一段落我再回去看她。就请你多帮忙照顾了。” 晶子说话时普通话和方言夹杂着用,中间有些地方听不太懂,不过从前后文意大致可以捕捉到,晶子的母亲好像退化到小学生阶段,打了电话来要她每星期回家看看她,或是跟她一起玩。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把猜拳说成“奇塔帮”,还提议用什么代替的来玩。从她说话的口气,那位大姊并不是亲姊姊,应该是她嫂嫂吧。 第25页 槙野不知道晶子的故乡在哪里。把坏话说成败话,令人不知不觉想起雪乡。但和槙野家的故乡富山又不尽相同。不管怎么说,都是很难每周往返的地方。薰风堂出版每周六日并没有休假,因为没有固定休假,所以大家用轮休的方式来确保每周可以休到两天。如果要请连休假,必须一个月之前向上司提出申请。 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责任。一天到晚瞎混的只有自己吧。 晶子清了清嗓子,又理了理外套领子就消失在屋顶。 第一通电话的对象一定是个男人。她从来没让人感觉到身边有男人,原来她早有交往对象。 三十几岁的女人有情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如果是分手电话,只要乐观一点,鼓励自己还有别的机会就行了。 “奇塔帮!” 原来是猜拳啊。槙野用右手比出剪刀、石头、布。槙野注意到,晶子所说的方言语尾,似乎和高津的腔调有点像。难道是东北地方的方言? 高津出身岩手县。对了,高津的家人怎么样了,他们会提出协寻申请吗? 舞鹤警署的大月刑警是否会帮我们找到高津呢? (二) 十一月九日。 志方和大月两位刑警来到京都车站,从这里转新干线到东京。 中午以前到达东京车站,与成城警察署的堀切刑警会合。他们互相寒暄了几句,便坐上堀切的车子。 鸿山秀树的家在小田急线祖师谷大藏站附近。穿过连栋大楼公寓的一角,可以看到一栋造型脱俗的三层楼宅院挺立在右前方。 他们趁着昨晚把事件发生的经纬和目前所知的讯息,传真给堀切警官,希望他能协助调查。 “鸿山的太太加奈子今年三十岁,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女儿的名字叫真生,似乎相当溺爱,让她学了好几项才艺。有时女儿回家比较晚,还特地叮咛当地管区加强附近的巡逻。鸿山秀树的父亲秀人,三年前中风病倒,现在住在位在京都的老人介护中心。” 堀切在访谈前,先向他们说明基本资料。 “在京都?”志方问。 “在大原附近。好像服务设备都不错。” 堀切有副精干的身躯,蛋形脸配上小平头。应该和大月同一世代吧,看起来很年轻。 “在大原啊。竟然找了个距离东京这么远的地方。儿子是医生,医院自然有门路,老人院想找几家都有。” 志方看着堀切,一边记录在笔记上。 “秀人自己也是医生。据说住进京都的老人院,是他本人的意愿。秀人卧病之后,太太泰子也一起住进中心里。” “所以夫妻一起搬进中心?”志方反问。 “嗯,就是这样。”堀切回答。 鸿山秀树夫妻之间的感情不睦,家里大小事全都交给女佣。太太似乎只热中于女儿的才艺学习和个人投资。但是表面上她还是支持做医师的丈夫,在他们工作的“砧医院”里,两人仍然出双入对。 “大致就是这样。” “真的非常感谢。那么我们现在就去拜访吧。” 黑色的铁门慢慢滑开,一个年轻的女佣从玄关小跑步出来。 两人被带进客厅。旁边的房间有扇小窗,可以看到房里有一座大钢琴,似乎装有隔音设备。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后,女佣立刻端出咖啡。 没多久加奈子便从楼梯下来。她的眼睛下方出现黑影,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 “我先生的行踪还没有消息吗?” “我想您应该已经听说了。这些是在京都府舞鹤港发现的物品,想先请您确认一下。” 大月从手提袋中取出包在塑胶套里的公事包和皮夹。 “这是他的东西,他喜欢奥斯崔奇的皮件。” 大月再把放在皮夹里的物品、数张信用卡、驾照拿出来排放在桌上。驾照的确是本人的没错,但为求慎重,还是把散落的信用卡请她确认。 “没有错。所以我先生果真和玛莉亚一样……” 加奈子咽下说了一半的话。 “现在正在搜查中。我们也会从别的观点来进行调查,说不定他是在自己的意愿下,离开现场躲起来。” “为什么我先生必须躲起来呢?”加奈子提高了声量说。 “首先,您可不可以先谈谈鸿山和玛莉亚的关系?” 大月放柔了口气说。他不像警察的风格和说话方式,在此时发挥了不小的效果。 “我先生的父亲,是日俄医疗交流研究会和战俘遗族会‘达莫伊?东京’的理事。听说在两个协会共同企画的俄罗斯旅行中,我公公见到了玛莉亚。” “达莫伊?东京。请问府上哪一位曾经滞留在西伯利亚呢?”志方问道。 “我先生的祖父,鸿山隼人。” “所以您家祖父是留滞西伯利亚的战俘?” “是的。听说是关在伊尔库茨克州的泰舍特地方。他是中尉,在当地去世的。” “伊尔库茨克,泰舍特?” 志方像要再次确认一般。这和前来吊念玛莉亚尸体的高津从前拘留的地方相同。 “我公公说,他在拘留地过世,遗骨并没有运回日本。所以战俘遗族会去拜访战俘集中营,希望能调查到遗骨所在。” 第26页 苏联政府对埋葬和墓地虽然都有明文规定,但还是有很多战俘营并未遵守。因此多数战俘的遗骨连埋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加奈子转述她之前听到的讯息。 “不知道埋葬在哪里的人那么多,所以他才担任‘达莫伊?东京’的理事吗?” 志方又问,根据国际法海牙条约规定,有关俘虏的留置、移动、释放、住院、死亡,应该有通知对象国家的义务吧。 “是的。我公公自己也是站在寻找先人埋葬地的立场,所以去俄国访问了好几次。就在那里认识了玛莉亚。好像集中营时代的医院旧址有个墓地,他去献花的时候,突然有人出声叫他才认识的。” “玛莉亚主动叫他吗?”志方加强了语气。 “听说是突然叫了一声‘鸿山隼人’,然后跑了过来。” “隼人是令祖父的大名。” 志方窥向加奈子的眼睛。 “是啊。玛莉亚看错了。” 玛莉叫住秀人之后,立刻发现自己的错误而哭了出来。她说她以为见到死去的鬼魂,并且为自己认错人而向秀人道歉。 “家祖父与我公公真的长得很像。” 加奈子起身,到楼上拿了一个桐木箱下来。她取出两张照片,一张说是在宫城练兵场拍的。 一张是全身军装的正面照片。另一张则是一个中年人陪着轮椅上的老人所拍的。 三个人都有宽阔的前额和微翘的下巴,嘴唇饱满最是相似。 “这张是隼人爷爷,这两人则是公公秀人和秀树。年纪虽然相差甚多,但却很相像。难怪她会吓了一跳,以为看到鬼。” 大月将照片来回比对了好几次。 “玛莉亚参加了我公公他们在克拉斯诺雅斯科举行的日俄医疗交流讨论会。途中顺道去扫墓。”加奈子说道。 玛莉亚在俄国从事多年妇产科、小儿科的护士工作,所以她是以指导者的身分参与。 “那么,令尊和玛莉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通讯?” “在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应该是九年前吧。” 此外,每次“达莫伊?东京”到俄国参加慰灵仪式或研讨会时,他们都会联络。但是三年前秀人病倒,无法说话,所以就由儿子秀树接下这个棒子。 “我先生刚开始的时候十分排斥,但是自从搭乘火车在西伯利亚旅行后,好像变得热中起来。” “根据玛莉亚的出国纪录,这是她第一次来日本吧。” “我公公之前好几次邀请她来日本参加医疗讨论会,她都不答应。” “然而,你先生邀请她,她就答应了吗?” 秀树虽然跟她联络上,但玛莉亚还是一直不肯点头。直到今年,才终于有了踏上日本土地的念头。 “你先生与玛莉亚通讯的方式是?” “我想是写信。玛莉亚会用片假名写日文。” “所以他们是用日文沟通的?” “是啊。我公公和我先生的俄文都不怎么好。她写的片假名虽然有错,文句的意思也不太对,但大致上都还能通。” “他们通的信还有留下来吗?希望能提供给我们做参考。” 旁边的大目说。 “这当然没问题。我去找找看。” “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 志方点头致意。 志方的视线追随加奈子出了房间,等她上了楼梯之后,才对大月说: “果然这事和西伯利亚有关联。” “事件的源头在西伯利亚。因为隼人、秀人、秀树一家三代都和玛莉亚有关系。” “的确没错。” 志方凝视着照片中的秀人和秀树说。 轮椅上的父亲面无表情,右半边脸和右肩下垂着。秀树的表情也很暗淡,皱着的眉头特别明显。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杉木林,前面的银色建筑反射着阳光。 “真奇怪,全都找不到了。可能是我先生都带出去了。” 加奈子只拿来预定行程时间表的复本。 这与总领事馆传真过来的是同一份。 他们的行程是在新潟一晚,舞鹤一晚,然后到京都观光,再到大原温泉休息雨夜。观光之余顺便参观医院和老人院,最后搭新干线到品川。在品川的知名饭店住宿两晚,参观三所医院,最后一晚再回新潟,第二天星期五,搭乘下午三点三十分起飞的俄罗斯远东航空h8—310班次飞机返回哈巴罗夫斯克。 下榻饭店、访问的机构、访问时间、联络方式都写得很清楚。如果发生什么事,立刻就能知道他们的位置。 “你先生打算全程陪同吗?”志方问。 “没有。只有从星期五以后这三天。星期一他应该要回医院,因为他是院内专案负责人,应该没办法请那么多天假。” “所以他只预备陪到京都为止,不会刚好是带她到令尊所住的机构去吧?” 京都的访问对象是老人介护中心“大原之里?花守”的理事长富冈茂。 “是的,那是照顾我公婆的老人中心。我先生大概是想和玛莉亚一起去探望吧。” 加奈子的话里不带一丝感情,虽然听起来冷冰冰的,但事前已从堀切警官得知他们家里的状况,所以倒也能释怀。 第27页 “除了观光之外,这里还说明要拜访旧识。你知不知道他们是否跟谁约定见面呢?” “我想是跟医疗有关的人士吧。应该是参加交流研讨会的医师或护士,名字我并不清楚。” “你有听说他要跟什么特别的人会面吗?” “特别的人?我没听说。玛莉亚认识的人应该只有我公公了。” 加奈子微微想了一下才回答。 志方注视着照片中的秀人。 对于与隼人中尉极为酷似的秀人,玛莉亚应该有些特别的感受。一直从事医疗工作的她,说不定因为秀人医生的身分而祟拜他。 “看来玛莉亚最大的目的还是与你先生见面啰。” “请问,难道你们怀疑我先生是兇手吗?我先生有什么理由非把玛莉亚杀了不可呢?我女儿快放学回来了,拜託请别说这种奇怪的话。” 加奈子说着,一面用严肃的目光轮流看着两人。 “抱歉这些话让你不舒服,但是我们也正全力在搜索你先生的下落。这张照片是不是可以借给我们?” “请拿去吧。”加奈子简短答道。 “总而言之,玛莉亚遭到不幸,而我先生又没有回来,全家人都惶惶不安。不管是快点抓到兇手;还是找到我先生。拜託你们快点有点成绩吧!” 客厅里笼罩在一片凝重的气氛中。 “改天,我们还会再来问一些事,到时再请多多帮忙。” 志方说完,便起身走出鸿山家的玄关。 里面传来一阵钢琴声。庄严的曲调演奏得十分流畅。 “悲怆。” 大月小声的说。 “没那么严重吧。” “不,我说的是曲名。那是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第八号c小调作品十三。” “你知道得真仔细啊。” “这首曲子我很喜欢。但是他们的隔音设备太烂了。” “那是故意的吧,表示讨厌我们。” “原来如此。”大月翻了个白眼。 “结果怎么样?” 堀切在车外等着。 “被害者和鸿山的渊源很深。” 志方一边说,一边让大月先上车。 “今晚你们在东京住一晚吧。” 堀切发动车子后向两人问道。 “先到鸿山就职的医院去一下,然后我想到被害者预定下榻的品川饭店投宿。” 车子才开没两步,迎面走来一群小学生。高年级女生牵着戴黄帽的一年级生走在前头。最近以儿童为目标的犯罪事件频频发生,许多学校都实施这种集体放学的策略来预防犯罪。只是看在经常和罪犯接触的警官的眼里,路队长也由小学生担任,这点实在让人不太放心。 “那些是明星小学的学生,说不定鸿山家的小孩也在其中。” 堀切似乎感受到志方的注意力转到集体放学的小学生身上,特别说着。没戴帽子的高年级女生正和同学聊着天。志方的目光追逐着那些单纯的笑脸,心中暗自想道,父亲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虽然那女孩未必就是鸿山的女儿真生,但她回到家里一定也是先吃点心,然后按照惯例的出外补习才艺。 母女俩的生活并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变化吧。一位女士被杀,一同行动的老公行踪不明,但是在加奈子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急迫感。 “做爸爸的,真是一种寂寞的角色啊。” “怎么突然间感嘆起来啦?” “不是啦,我只是在想大月如果结婚,一定可以建立一个像从前那种父亲威严的家庭吧。不过得先找到老婆再说。”说完,志方赧然笑了一下。 在车上,大月已经用笔记型电脑和简易扫描器,将刚才取得的鸿山血型和家庭牙医留下的病歷,以及加奈子留给他的本人大头照,全都输入档案,然后用电子邮件传到警署。另外附上一份文件,请对方比照全国意外死亡和身分不明的尸体。 本就是电脑白痴的志方,一旁看着大月工作。 “堀切君,大月的居合道功夫十分了得呢。”志方夸张的说。 “那有空一定要领教一下了。就是戴着帅气的面具,啪地一剑斩落,是吧。” 堀切的话让车里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不到十分钟,他们已经抵达鸿山秀树工作的医院停车场。 砧医院虽然名字里有个“砧”字,但实际上位在成城(註:砧和成城都是东京世田谷区的地名)。诊疗项目有内科、外科、放射线科,以及疼痛治疗(pain clinic)等四种,有五十张病床,是一家小而美的医院。 在柜檯报上姓名之后,立刻被引导到六楼的理事长室。随着医院事务长走进电梯,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扑鼻而来。 理事长室的沙发上已经有三名医生在等待,只有理事长穿着白袍,显得很拘谨。 “还没找到鸿山医师吗?所有可以想到的地方,我们也都联络过了,但都没有他的消息。” 眉头深锁的理事长站起身说道。 “为了能早一点找到他,我们需要大家的协助。想请你们仔细回想一下,有没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们,就算再琐碎的事也没关系。” 第28页 听了大月的话,理事长又坐回沙发。 双方交换了名片之后,理事长向他们介绍鸿山秀树在医院的成绩和服务态度,并且称赞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今年,旧型的禽流感又增加了变体之后,威力不是更强大了吗?内科为了寻求对策可说伤透了脑筋。目前唯一有效的磷酸奥塞他韦(oseltamivir phosphate)正缺货;而且最近也有报导指出其有副作用的问题。” “你说的是克流感吗?”志方问道。 “那是药品的名字。它的风险并不是概括所有高龄老人和婴幼儿,而是依据个别的体力和症状而有差别。所以医师的诊断十分重要。有关这部分的指标,全都仰赖鸿山医师来完成。之前在网站上搜集最新副作用报告之类的辛苦作业,也都是交给他来做的。” 其他医师也众口一致的说,秀树是个认真、性格温厚的人,从来没看他发过脾气。 “他大概是遗传了秀人的优点吧。秀人医生也是位敦厚温和的人。” 理事长比秀人大两岁。 大月不着痕迹地转向两位医师问问题。 一位是比秀树大五届的学长,另一人是晚三年的学弟。学长医师曾一同参加俄国的讨论会,与玛莉亚也见过面。 “秀人医师与玛莉亚相认的时候,我也在场。玛莉亚会说日语,她说是‘丘伊’把他们带到一起的,还说了好几遍。” 医师的粗眉上下起伏地说道。 “丘伊把他们带到一起?” “是啊。丘伊就是俄国伊尔库茨克的墓地。去弔祭的时候,听到这种话还真有点毛毛的感觉。毕竟我们也不全是唯物论者。” 他的粗眉垮成八字形苦笑道。 “她指的是因缘吧。” “嗯,应该是。我听秀人医师说,他父亲在苏联当俘虏的时候,曾经参与贝阿铁路的建设。” “贝阿铁路指的是?”志方问道。 “就是西伯利亚第二铁路。” 医师开始说明:这条连接贝加尔湖和阿穆尔河的铁路,通称为贝阿铁路。以伊尔库茨克的泰舍特为起点,经过阿穆尔河畔的共青城,终点在苏维埃港,是一条全长有四千三百公里的超长铁路。 兴建过白海运河(註:连接白海与波罗的海的运河,修筑期间劳改犯人死亡达十万人)的俄国劳改犯人,在三年内完成一百二十四公里的基础工程,但铁道的铺设却不到六十公里。工程停滞不前,当地人都认为这个计画不可能实现。 但贝阿铁路是俄国维持和发展国力的一大命脉,因此,他们便把劳动力由五万名日本俘虏来补足。 他们强迫战俘从事极其严酷的劳务。其压迫的惨烈,从仅用一年多即铺设完泰舍特到布拉茨克间的铁道即可窥知。他们被奴役的劳动量比俄国劳改犯多出了好几倍。 “很多人都在那时候死了。据说死者有轨道的枕木那么多。” 医师说完话,悠悠地嘆了一口气。 秀人没见过父亲的面。母亲怀孕时,父亲已经去了满州。他在泰舍特过世的消息,也是从活下来的战俘那里听说的。至于埋葬在何处更不得而知。秀人先生没见过父亲,更没说过话、没有任何接触,所以才想至少找到长眠之地,来确定他的存在吧。于是他对日俄医疗交流,投入了相当大的精神。 十三年前得知“达莫伊?东京”的活动之后,他便开始给予经济上的支援。得到厚生省(註:即现在的厚生劳动省,相当于我国的卫生部、人力资源与社会保障部部分职能——炽天之翼注)回归援护局和俄罗斯内政部的协助之后,他又着手调查回归战俘的名册。在戈巴契夫的改造政策下,苏联的旧资料保管所终于解禁,透过握有特权的医学相关人员帮忙,终于得知埋葬地点的细节。当然,有些部分与厚生省所掌握的资料相符,但也有一些新的事证。 前往俄国的时候,他利用事先限定的两天自由行动时间,去寻找父亲的足迹。但是除了体验过战俘集中营的人之外,俄罗斯人大都不知道战俘的痛苦。就算待过集中营的人,也不太愿意提起往事。 就像一句俄国的谚语:“什么都不知道,才能睡得好。”一般人都三缄其口。 “虽然辛苦奔走,还是找不到父亲的坟墓。据说不少墓地只有名字而已。挖了墓穴埋的却只是土堆,有些则已化为针叶林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还是与达莫伊。东京的成员一起调查,最后终于找到了。” “听说玛莉亚那时也来到墓地?” “是的,当我们到伊尔库茨克拜访墓地时,那里整顿得相当完善。” “她是去哪个人的坟祭拜呢?” “就是鸿山的墓。” “啊?她也找到了吗?” “唉,一言难尽。那座墓是玛莉亚自费为鸿山隼人先生建的。” “自费?你是说玛莉亚自己立的墓?” 他倾身向前询问时,事务员送咖啡进来。 “玛莉亚大概是在集中营就与隼人认识吧。既然她是护士,自然有可能知道隼人的死因以及埋葬地点,可是为什么自己又帮他建了一座墓呢?” “她说她也不知道埋葬地点在哪里。不只这样,连死因也不清楚。我们都是医生,如果说得出死前的状症,大致可以猜得出来死因是什么。然而我们再怎么询问,她就是不肯说。” 第29页 医师说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又说。 “秀人医生也再三追问。但她只是哭泣,还是没说一个字。” 玛莉亚在俘虏们被遣送回日本后,便从泰舍特搬到伊尔库茨克市,继续担任护士的工作。二十六岁时结婚,过了十几年,生活开始安定之后,便在伊尔库茨克市的共同墓园立了一个墓碑,并且在那里遇到了秀人。 这里就是隼人的长眠之地。固执的玛莉亚只是反覆喃喃说着这句话。秀人不忍拂逆玛莉亚的心意,于是每当研讨会举行之际,也会到伊尔库茨克市的墓地参拜。 “这个仪式在秀人脑中风病倒之后,就由他儿子秀树接下棒子。” 大月确认的说。 “大概是在鸿山父亲病倒的两年以前吧,他对周围的人说,他坐上火车走过贝阿铁路后,有了新的体认。” 加奈子所说的西伯利亚铁路,正确的说指的是贝阿铁路。 “听说他突然变得热衷起来。” “是的。在那以前,他一向是面露不耐地跟随秀人前往。因为鸿山非常怕冷。” 或许在穿越险峻的溪谷和冰冷地带的贝阿铁路,他体会到先人们的痛苦经歷吧。 “那位玛莉亚女士在舞鹤遭到杀害,陪在她身边的鸿山也一起失踪了。不知道各位在这方面有没有注意到什么?最近他有什么奇怪的言行吗?” 大月重新握紧手上的笔。 志方紧盯着三位医师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其中最年轻的医师说话了。 “这么说起来,在玛莉亚决定来日本,鸿山医生为她计画行程的时候,他曾笑说俄国人对俳句有兴趣,所以他得好好恶补一下,免得到时候丢脸。” “你说俳句?这么有学问哪。鸿山先生对俳句有特殊爱好吗?” “他的水准应该还不至于能教俄国人,我也没听说过他有这方面的素养。” “我倒不觉得他对俳句有兴趣。” 理事长插进来说。 某位研讨会的讲师曾引一首高滨虚子(註:1874-1959,昭和初期的诗人、小说家)的俳句“虽称白牡丹,实乃微红矣”,要医师们看待事物时,不能只有一个观点,必须从多方面去观察。就像一向以为雪白的牡丹花,说不定带着微微的红色一般,以此警惕内科医生千万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 “那次研讨会之后,有人在感想中写道,医生的工作又不是在赏诗,根本连观察的时间都没有。但也有很多医师因为外行,反而对虚子的俳句感到有趣。” 理事长微笑的说。 “俄国人和俳句啊……”志方自言自语道。 即使是外国人也能理解这种浓缩成十七个字的文学吧。玛莉亚能说出俳句这两个字,肯定是有人教过她。如果教她的是隼人,那么久以前学过的俳句,怎么现在会提出来说呢? 如果是因为学习日文而对俳句产生了兴趣,在与日本人有过交流之后,提到俳句就很正常了。 “对了,他还提到,玛莉亚说她终于要把一切说出来了。” 最年轻的那位医师突然冒出这句话。 或许是跟隼人的死和埋葬地点相关的事。玛莉亚访日的主要目的,其实并不是探访旧识,或许她是为了当面将有关隼人的讯息告诉鸿山秀树,才来日本的。如果这就是玛莉亚死于非命的原因,那状况对秀树而言,就越来越不利了。 志方从三位医师所知道的资讯中,拼凑出目前的判断。他向医师们道了谢之后走出了理事长室。 其他行程中的医院也都二去问了话,但他们并没有得到比砧医院更多的讯息。完成预定的访谈,回到下榻的品川饭店,早已过了晚上八点。 (三) 在品川饭店,他们发现鸿山是在玛莉亚下榻的两星期之前,为她订了房间。同时他也替自己预约了一间房。根据鸿山之妻所说,秀树应该只陪同她到京都为止。想必是秀树打算自己先回医院上班,然后再与玛莉亚会合吧。他们夫妻两人的确有沟通不良的情形。他不回自己在祖师谷大藏的家,反而住进品川的饭店里。这一点显然有些不寻常。 一大早先用电话向总部报告一连串访谈的结果。石渡指示他们前往“大原之里。花守”询问鸿山的父母。因为待勤组报告指出,秀树名下的保险金额高达三亿圆以上,秀人名下也有一亿圆。 基于将两位老人家送至远地养护机构的事实,身为保险受益人的加奈子已无法避免成为调查对象之一。 志方等人预定中午前从品川出发,下午三点到达大原。 “不管什么时候看,总觉得富士山与其他的山不太一样。” 一在位子坐下便瞪着风景直看的大月,对志方这么说。 “真的吗?‘一日雾迷濛,不见富山士’,有趣!” 志方伸了伸懒腰说。 “志方兄对俳句也有兴趣吗?” 大月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该钦佩的应该是作家吧。年过五十,还能循着五、七、五押韵对称。可能这种才能是刻在日本人dna里面的吧。他还有一句:里富士山(註:日本人习惯将日本海侧说成里日本,因此富士山北侧便被称为里富士,一般看到的南侧便是表富士),御师旅店前,梅花正盛开。” 第30页 志方一面思索回忆,一面确认句子的内容。 “作者是饭田蛇笏吧。他是甲州人呢。” “所以才会歌咏里富士?” “他说富士山也有千百种表情。” 里富士……所有的事情都必须从多方面捉摸才行。这是从前在警察学校学到的搜查基本功。 战争在六十年前结束,但是战争留下的旧伤口癒合了吗?不,还有人仍因伤口化出的脓,而痛苦不已。 他们是为了国家而抛弃性命的勇士。人们口中这些光荣坚贞战死的人群中,有的是面对死亡恐惧而裹足不前的少年兵;有的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继续杀敌的士兵。何等悲哀的生命呀。志方不禁如此想。 志方当了三十年警官,一直跟罪犯们打交道。看过的惨死尸体不计其数,也遇过好几个无药可救的罪人。但他从没见过为了求生而杀人的犯罪动机。 当同辈因事故或生病去世时,志方也会对不知何时将临的死亡,感到无来由的害怕。死亡是可怕的,但他并不会特别意识到想活下去这件事。 高津为玛莉亚的死所流的泪,会不会是了解在西伯利亚的极限状态下求生之沉重的人,所流下的悔恨之泪呢? “那个来认尸的高津,你提出搜索票了没?” “没有,我向岩手县的紫波那里打过招唿,据说高津家已经不在了。他的兄弟们全都过世,田地也转手给别人,侄子和外甥还以为高津耕介早就死了呢。他本人好像也有几十年没回过紫波吧。” “看来像是孤身一人呢。” “在绫部盖房子的时候,他对借地给他的地主说,岩手还有哥哥,家里是务农的。但两家不通音讯,所以老家有了变化,他也不知道。”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不是有段时间回老家去过吗?” “据他跟地主下象棋时透露的身世,他家里由大哥继承,他排行老七,回到家也是麻烦人家。后来没结婚,就这么孤孤单单地一个人生活。我没有申请搜索票,只是把他列为关系人,作好深入调查的准备。” “将近六十年还一个人孤伶伶的过日子。真是寂寞呢。” 志方松开领带说。 “还有,那个说要帮高津出版句集,叫槙野的人,根据绫部署的调查,发现他的行动有些古怪。” 大月将绫部署的报告整理了一下,高津没有订报的习惯。所以地主好心将读过的早报拿给他看。 两人倒也不是特别投契,只是一个月有几天,他会去向高津学象棋。据他说高津的棋艺不错,而且很会教。但是当他要付学费当作报酬时,高津却不肯收,所以只好以等值的生活必需品送给他。地主自己经营便利商店,所以不时提供快要到期的饭糰。偶尔也让他接打电话。 据传他失踪的那天,地主也照旧带着报纸上门,两人还谈起报纸上登的,在不远之外的舞鹤港,发现外国人尸体的事件。 “地主对绫部署的警员说,第二天,他拿着报纸去的时候,屋子里走出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 “就是出版社的槙野吗?” “是的,特徵一致。那个男人前一天到店里买了好几次东西,所以他有印象。报摊的老闆目击到的,据信也是同一个人。那个人来买早报,然后翻开报纸用心地读了起来。高津的房子是在借来的土地上,自己用木头架起来的原木房子,没有钥匙。可以自由出入。” “得再找槙野来谈一次才行。不过那房子还真是不太安全啊。” “不太安全的还有他盖的位置。” 那地方在河川安全区域之外,但据说他是故意选在颱风或大雨造成由良川泛滥的危险地区。那里是农作用地,土壤虽然很肥沃,但地质也很脆弱。地主三番两次警告那地区的危险性,但他顽固得很,完全听不进去。地主拥有的土地中,也有相当安全的地区。 “那又是为什么?真是个乖僻的傢伙。” 志方想起高津看见玛莉亚时的模样,他不像是个粗鲁、不通情理的人。 “他是靠什么维持生计呢?” “好像偶尔出去打打零工吧。因为他没有申请退抚金和年金,所以只能靠这样生活。但食物是自给自足,平时不用电而用油灯,煮饭也用柴薪,所以花费很省。” “要求不高的话,倒还过得去。” 志方搓搓下巴,把座椅放倒,瞪着新干线的车顶。 “如果是那样的生活,的确不需要钥匙。家里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 “槙野大概是趁此之便,所以私自侵入屋内,待了两个晚上。” 大月表示:虽然槙野说他和高津是为了出版句集而认识,但是这样看来,似乎是热心过了头。 就算他为了等高津回来,一夜没睡,但待两晚就有点不寻常。 “先去调查一下,高津是否真有那笔钱作为出版经费。槙野说不定知道高津的其他事情。” “实际上,自费出版要花不少钱呢。我们想为女儿做一本成长纪录,所以去估过价。他们说要上百万圆。高津有这么多储蓄吗?” 志方脑海中浮现出女儿的脸。她今年二十一岁,去年想把成人式之前的照片整理起来做成写真集,但出现了一些小争执,最后计画告吹。直到现在,两人的心结还没解开。 第31页 “他曾经告诉地主五百万圆的所在,还说如果自己有什么万一,就把钱拿去用。自费出版的费用可能打算从这里出吧。” “五百万的所在?” “好像是放在壶里,埋在家里的地底下。” “简直就像武侠剧嘛。槙野是想把它偷走吗?” “最好再确认一下。” 两个晚上在别人家里做什么?只说为了工作,恐怕很难交代。 “虽然说他打算出版,但你不觉得出版的是句集,很引人暇思吗?” 两手环住胸口的志方经大月一问,突然睁开眼睛。 “俳句啊?我倒不讨厌。” “从秀树的话可知,玛莉亚对俳句多少有一点认识。在隼人中尉待的集中营里,俳句好像很流行。” “我听说,营里面还发行《日本新闻》,举办戏剧和音乐的同好会,作为怀柔策略的一环。有志于俳句或短歌的人自然也会聚集起来。” 集中营里为了解放帝国主义思想,实行民主化,因而给予彻底的左翼教育。但是那些统战分子并不是否定日本的传统文化,而是利用俘虏思乡的念头,让他们屈服。 “志方兄,果然姜是老的辣。你对集中营的事知道得真详细。” 听到大月的称赞,志方才微笑地提起,从前曾经去参观过“舞鹤回归纪念馆”,最近他又把在那里买的图录拿起来重新翻过。 “一切都是为了归乡啊。” “归乡的念头呀。” “那些所谓的民主委员或统战分子可不好惹,若是被这些傢伙给盯上了,就会把你从归乡名单上划掉。是这种恐怖感支配了所有的俘虏。” 尽管从前军队流传下来的私下制裁十分严厉,但曰趋激烈的民主运动,不断折磨着俘虏的精神。集中营里捲入密告、胁迫和嫉妒的漩涡中,使俘虏的身心都到达临界点。 在那种混乱的氛围中,举目所及的日文便成了精神的安定剂。 “尤其是俳句或短歌,会让人感受到日本吧。” “虽然明知这是民主委员的诡计,但为了排遣心中的渴望,也没别的办法。我可以体会这种心情。” 人就算赢得过贫困,却无法胜过孤独。创作俳句和短歌所带来的喜悦,肯定有着疗愈的效果。而有着共同兴趣的同好,也能成为精神上的支柱。 “鸿山隼人肯定很不甘心吧。” “他一定也想活着回到日本。” 战争已经结束了,尽管躲过敌人的枪弹苟活了下来,但以俘虏的身分客死异乡,应该是一大屈辱吧。 隼人死的时候,玛莉亚正在同一个集中营担任护士。但是她却说她不知道死因,也不晓得埋葬地点。或许一介护士并不被允许知道太多事。 为什么要在伊尔库茨克为隼人立一个墓呢?她肯定是对隼人有着不同其他人的感受吧。然而一直保持缄默的玛莉亚,终于决定把从前的原委说出来。她想说些什么呢?她想说的事显然对兇手十分不利。疑问一个接着一个的涌上来。没多久,车厢内响起京都到站的广播。 “我们这就往大原去吧。” 志方说着站起身。 天平 (一) 搭地铁北上到丸太町的府警本部,然后借调警车开往大原。沿着敦贺街道走了约一小时,来到三千院等古剎和观光名胜区。左前方远处的金毗罗山山麓,就是他们的目的地。穿过针叶林的尽头,视野豁然开朗。 大大的木制看板,用镶着墨绿色边的金色文字写着:“大原之里?花守”。开上坡道,是一个可容纳五十辆车的停车场。建筑的外观像个小型的公寓大厦。 前厅采挑高设计,他们在正前方的服务处说明到访理由后,从里面出来一位年轻女子。 她是鸿山秀人夫妻的看护,名字叫畑中。 “鸿山老先生不能说话,但他太太泰子女士非常健朗,復健工作都由她协助进行。而且她从前是药剂师,所以也帮忙做药品的管理,让我轻松不少。” 畑中一面介绍馆里的多功能会堂,一面愉快的说明。不时从话语中表露出她如何喜欢在这里工作,从照顾老人当中如何发现生命价值等。 “泰子女士真的很神奇。鸿山先生说的话,我们听不懂,可是她都明白。我想他们真是一对感情非常好的夫妻。” 畑中说着再次露出洁白的牙齿。真是个充满二十岁活力的开朗女孩。 多功能会堂中间有个白色的圆桌,墙边则以隔板分成五个包厢房间。包厢中有个六人座的接待桌,坐着一对老夫妇。秀人坐在轮椅上,但背没靠在椅背上。虽然右半身有点往下斜,但还是挺着背嵴凝视着前方。他的妻子泰子坐在沙发上,还不忘帮他把手搁在轮椅的扶手上。 两人看起来一点都不显老。若是没有生病的话,现在六十余岁的模样,恐怕比很多疲惫不堪的中年人还有朝气。况且以泰子现今才五十五岁,搬进老人院显然是太早了。她宽阔的前额与直挺的鼻樑,配上银边眼镜,看起来颇具理性。 “令郎的失踪,我们认为与已经过世的玛莉亚女士有关。在询问这方面相关问题之前,我想先请教您一个问题。” 第32页 志方不疾不徐地切入话题。 “你说无妨。” 泰子的脸色因为紧张而略显紧绷。 “我就开门见山的问了。与令郎夫妇的关系好吗?” 志方判断绕圈子说话反而会令她更紧张。 “我们与儿子夫妇吗?” “是的。” “我们和媳妇加奈子的感情非常好。” “您只提到加奈子是指?” “嗯,她和秀树……” “她和令郎的关系不太好是吧。”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您担心的是什么呢?” “我担心他们在金钱上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说起来实在羞于启齿,但我老公病倒之后,哦不,是住进这里一年之后,他们来开口要我们把积蓄拿出来,而且还自做主张把我们的有价证券卖掉。” 花费用钱无度,最后终于把脑筋动到两老的财产上。 “他们的钱都用到哪里去了呢?” “日俄医疗交流协会。我直说好了,钱都用来援助玛莉亚和她儿子雷奥纳?布柳尼夫了。” 志方和大月不约而同地想起石渡在搜查会议上的报告。玛莉亚的孙子尤里来领回尸体时,曾经提到他父亲在四年前就已去世。若是这样,那他们援助的人根本已不在世。 “那是令郎自己说的吗?” “是啊,大吵了一顿之后他说的。” 没想到养了一个年过三十,觊觎父母财产的儿子。泰子喃喃自语道。坐在一旁的秀人无声的哭了起来。他不能笑却会哭。瘪着的嘴和歪了一边的脸胀得通红,秃光的头顶浮出了青筋。 畑中端来了用后园栽培的香草泡的茶,在秀人面前放的那杯还附了吸管。她端详了一下秀人的神情,交给泰子一个唿叫铃,吩咐她有什么事就叫人。 秀人在泰子耳边咕哝了几句。 泰子用手帕帮他擦去鼻涕和口水,一边喃喃说道: “他说都是他的错。当时不该把秀树带去俄罗斯,让他与玛莉亚见面。” 听在志方耳里秀人的话,像是断断续续的念经声,但就像畑中所说,这就是夫妻的默契吧。 “您夫妻俩和令郎都投保了高额的保险吧。” “哦,你说的是这回事啊。” 泰子领悟似地说道。 “因为受益人是加奈子,所以你们怀疑她和秀树的失踪有关吧。加奈子是我恩师的女儿,多少有点娇气,但她是个个性开朗又温柔的媳妇。秀树突然迷上俄罗斯,不断地把钱花在上面,所以两人才会出现摩擦。这的确是事实。他们每个月都会来看我们,但秀树见到我们连话都不说一句,就跑得不见人影。加奈子陪着我们聊了很多,也才知道媳妇心里的烦恼。于是今年年初,我让保险公司的人来一趟,把受益人变更了一下。”泰子说明道。 秀树的保险费由泰子支付,条件是对本人保密。若是被他发现的话,很可能会自行解约换成现金吧。 “再则,为什么你们要选择离家这么远的机构呢?” 志方环视着玻璃隔成的会堂说道。 “外子发起的日俄医疗交流会,以及他担任理事的西伯利亚战俘遗族会‘达莫伊?东京’,都是由这里的理事长提供营运资金的。富冈家原本就是资产家,而他自己也在大学里任教,还曾经把作品的版税捐给我们。” 泰子又说,然而最重要的还是认同“花守”撒下大笔成本,提供实质的老人医疗,提倡有意义的共同生活理念,才决定入住的。 “实质啊。” 大月有感而发地自语着。 “这里约十年前才完全竣工。外子因为病倒,所以我们提早住进来,但这段时间一直接受他们的照顾。所以在开幕前就已经在合约上盖了章。” 以往提供照护的老人安养机构、老人院,都没有把生产列入考虑。但是,这里的基本方针就是自给自足,资源回收、环境共生。 他们的目标在于能在机构内实现完全循环的社会,并贩卖有机肥料和有机栽培作物。他们还对五十世代的住民进行市场调查,加以分析,并且数据化。依据这份资料成立公司,专门向银髮产业提供谘询服务。 理事长富冈希望:就算是卧病在床的住民,也可以依据护理人员和家人进行的问卷调查,将结果数据化,使之成为有用的情报。 “理事长曾说,人到死前都能工作,即使是年届高龄,也可以为社会贡献心力。这一点很让外子和我感动。虽然对搬到山里来住有些排斥,但是这里是个公司,我们都是这个公司的职员,并没有与世隔绝的感觉。” 泰子在转述理事长的话时,眼睛跟着亮了起来,不禁让人联想到少女对心仪男性的热情。秀人也闭上眼,似在咀嚼着妻子的话。 志方感觉到,若是以宗教来说,富冈颇有教祖的味道。 “关于玛莉亚来日本的事,不知两位可曾听到任何消息?” 志方窥探秀人的表情问道。 秀人发出连贯的喉音。渐渐听惯之后,大致可以分辨出秀树和玛莉亚等人名。 “玛莉亚之所以不肯吐露隼人的死因和埋葬地点,是因为她身在俄罗斯。一旦踏上日本土地,她一定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的。我从以前就这么认为。” 第33页 秀人透过泰子的口说着。他并不是失去语言的能力,只是舌头和下巴的运动功能退化罢了。泰子不在的时候,他才会呈现出重度失语症的现象,只要能够经由妻子的口说出来,传达意思并没有任何障碍。 “换句话说,您认为父亲死得蹊跷,并不是单纯的病死?” 秀人点点头。 “在寻访俘虏们的墓地时,听到的都是惨绝人寰的故事。” 剎那间,秀人的眼眶中涌出了泪水。 当初在集中营也举行火葬,但是后来上面下了命令禁止,不得已只好改成土葬。但是土地结了坚硬的冰,用铁锹敲了八个小时,才只能挖出三十公分的洞。然而死亡的人数陆续增加,一转眼竟累积了数十具尸体。 “在那种状态下,没人知道什么人埋葬在什么地点。近年来,依据旧苏联内政部的资料,有些遗族确知死者的埋葬地点。但我父亲遗体的埋葬地,仍然不得而知。死因多半是营养失调、肺炎和斑疹伤寒。” 说到这里,泰子将准备给秀人的花草茶端到他嘴边让他喝。但他喝下的远不及流出口外的多。泰子立刻用围在他脖子的围兜帮他擦干净。 “玛莉亚有难言之隐。往这方向思考应该没有错。” 大月对志方说。 “玛莉亚说她看到我,以为看到父亲的幽灵。她说我们像得令她产生错觉,感到恐怖。” 秀人说完,用涣散的眼睛看着志方。 “我们看过照片了。您和令尊真的长得非常酷似。但她觉得恐怖,是什么意思呢?” 像得近乎恐怖。这可能是俄罗斯人的语意表现,未必是因为神经质。但志方仍然抛不开对它的怀疑。 “后来秀树代替父亲前往俄罗斯,和玛莉亚之间的关系仿佛也有了改变。是这样吧?” 听到泰子的问题,秀人点了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呢?” 志方扭了扭脖子,摸摸下巴。 “我写了一封信,写着病倒后退下第一线,在此地歌颂第二人生。附上外子的照片一起交给玛莉亚。” “是这张照片吗?” 大月取出的照片,是从加奈子处借来,儿子陪侍着轮椅上的父亲的照片。 “没错。外子是因为不能笑才这么严肃。但是拍得相当好。我们把这张照片连同此地的简介一起转交给她,希望她不用担心。” 泰子接着说: “后来,秀树接下了相关活动,对玛莉亚的支援也变得频繁起来。” “不知您是否听过玛莉亚提到俳句的事?” “你是说五七五的俳句?” 泰子向志方确认后,转头看着秀人。秀人闭眼否定。看来病人已经到达极限。他张开眼睛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大月以“最后”作为话头问道: “您认识一位叫高津耕介的人吗?” “高津不认识。” 这次两人一起摇头。志方谢过两人,结束了访谈。 泰子摇了一下钟型的铃铛,畑中便快步走来。她先帮病人简单地量了一下血压和脉搏。 “可以让他们回房去了吗?” 畑中说话时,一边放下轮椅的制动器准备回房。 “可以了。我们还想跟此地的负责人说话,不知道是否方便?” “好的,请在这里稍等一下。” “秀树的事,就请两位多多帮忙。” 泰子低头行了个礼,三人一起向电梯走去。 “我是理事长富冈,听说鸿山先生的儿子涉入事件,真是令人担心。” 富冈拄着拐杖出现。他笑说自己到了八十六岁,身体上下都是毛病,连无障碍空间都是为自己而设的。 但是他肩膀宽厚,体态结实,看起来十分健康。 “听说你很支持鸿山的活动?” 才刚坐好,志方便开口问道。 “是啊。我从以前就听说鸿山医师在老人医疗上花了很大的心力,也知道他发起与俄罗斯交流,以及前往战俘墓地慰灵的活动,所以只是略尽棉薄之力而已。” “鸿山夫妻俩告诉我们,秀树对活动十分投入,还给予玛莉亚与她的儿子生活上的援助?” “这部分鸿山医师跟我商量过,但我没去确认它是不是事实。” “你是说,大笔的花费可能是用在别的方面?” “我不太相信秀树会去照顾俄罗斯人的生活。那恐怕只是藉口吧。温室里长大的孩子对任何事都很难免疫,会不会是被坏女人给骗了?不是有公务员拿了数十亿献给一个女人吗?” “他们夫妻和儿子之间相处得并不算好吧?” “我和他们双方都有机会谈过。的确不能说非常和睦。” “他们的媳妇加奈子怎么样?” “夫妻俩住进来之前我是不知道,但就我所知,他们感情很好。之前甚至来跟我商量,想把保险金的受益人改成加奈子。” “理事长认识玛莉亚这个人吗?” “不算认识啦。全都是听鸿山医师和秀树说的,传闻而已。” 之后,两人又听富冈说起他所知道的鸿山家。理事长满脸笑意地给了他们一份图文并茂的机构简介手册,才送他们出门。 第34页 爬上平缓的草丘,尽头便是一片森林。那里有十亩左右的耕地。 清幽的景致中,发现一栋不搭调的银色建筑,志方用手比了个相框说: “就是在这里拍的。秀人和秀树的照片。” “没错。那栋建筑是什么?仓库吗?” 四只猫在田壠边漫步。 “再过个十年,我也来这里过过舒服日子吧。听说他们的机构会在全国各地设点,都是有山有水的好地方。真的,没见过比夕阳下的猫那么令人心情安宁的景象了。” 志方手叉着腰说道。 “我个人对猫……” “居合道的勐将也有克星哪。” “正好相反。” 大月说起小学时候因为疼爱的小猫死掉,对他造成很大的打击,以至于以后都不愿再接近活的动物。 “失去宠物的伤痛啊?” “那不是宠物,是流浪猫。大约才四、五个月大吧。不知不觉间它已经住在我家院子里了。” “待了多久呢?” “两个月左右吧。如果好好养它就好了。”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哩。” “怎么说?” “才接触两个月,但它的死却影响了你几十年,让你一直活在后悔的情绪中。想到这一点,如果是家人被杀害的话,我看很难找到疗愈心灵的方法啰。” “我有时还会梦到它。那是十岁发生的事,已经二十年了。” “所以,说真格的,根本没有时间会抚平一切这回事吧?” “俘虏营里发生了某件事,成为这次事件的主因。即使到了平成年,这件事还在折磨着相关者。真是令人感嘆。” “秀树到底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日头西沉,花守的各个房间都亮起了灯,早已不见猫的踪影。 出差之后回到久违的家,志方坐在两腿可以伸直的浴缸里,细细享受着泡澡的美妙。可能是他太老古板,饭店等处将马桶与浴室同在一室的设计让他很不习惯。让不洁的厕所远离生活空间是理所当然的。把它跟清洗身体的场所并在一起,叫他怎么也不能接受。 志方的家是栋老房子。厕所设在家屋最外侧、一条昏暗长廊的尽头。走出室外,到空地的厕所方便。夜里厕所只有一颗电灯泡,还记得小时候曾经因为忍尿,结果一踏到地上便尿出来的窘况。上了小学之后,尿床的毛病一直改不了,他还向母亲抗议都是厕所害的。 后来经过数次改建,灯泡换成了萤光灯,便所改成洋式马桶,浴室也换成一体成形的浴缸。但是位置还是没变,恐怖的长廊也还是存在。 洗好澡,他换上睡衣走进书房。从抽屉中拿出仙贝盒子。那里面放着他和老婆为女儿富久子写真集所挑选的照片。从婴儿到小学毕业之间的照片最多。但随着女儿长大,她愿意站在相机面前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最后一张是成人礼的照片。但是并不是志方拍的,而是在附近相馆拍的纪念照。志方逮捕了一名吸毒惯犯。在刑警来说这是家常便饭;对富久子却有不同的意义。他逮捕的男孩,是富久子高中的同学。地方不大,志方富久子的父亲逮捕同学的新闻,立刻传遍了全校园。 富久子从高中时代开始,就因为父亲刑警的工作而和他十分疏离。毕业后过了一年,好不容易不再把父亲的职业放在心上,却发生了这个事件。因此富久子说,她不想参加很多高中同学都会出席的成人礼。 志方对女儿任性的态度感到愤怒,于是撂下话:既然不想去就不要去算了。虽然他没动手,但富久子决断的不再开口,最后没去参加典礼,只在他太太安抚下穿着正式和服去相馆拍了照片。 最近他比较担心的是富久子的车遭人恶整的事。富久子每天胆颤心惊地出去上班,可能因此更恨自己是警察的女儿吧。如果富久子有什么万一……他就算上天下地也要把犯人揪出来,逮捕到案。只不过一个假设,就令他愤怒得热血沸腾。其实抓嫌犯一向是他的工作,但心头这口气实在压不下去。 对志方来说,手上的每一张照片都是他的富久子。不管是幼年时的富久子、上中学时神采飞扬的富久子。还是成人礼时危襟正坐的富久子,他都不想失去。人的回忆就是这些片断的累积。 他眼前浮现出高津的脸,尽管过了五十八年,他没有片刻犹豫地指认出玛莉亚。大水中的一根浮木。莫非年轻时的玛莉亚对他而言,就是这样的意义?最珍贵的人被杀了,他会做出什么事? 如果是我又会怎么做呢?富久子和玛莉亚被害的形象重叠在一起。讨厌的想像。他的手紧紧握拳。 拉门拉开了,只见老婆露出半张脸说道: “洗完澡容易感冒,还不快点去休息。” “你还没睡啊?” “干嘛又在看照片哪。富久子那丫头只是还没准备好跟你道歉,你就给她一点时间嘛。” “写真集的事就算了。我现在担心的是恶整的事。” “前天也被喷了红漆。” “写了‘去死’吗?” “板金店老闆说,干脆把整台车的颜色给换了吧。” 第35页 白色的小型轿车上画了红色涂鸦格外醒目。 “我现在是在担心,万一富久子被欺负了……” “孩子的爸可别做出犯法的事哟。” “只是把他逮捕就行了吗?” “傻瓜。我会把他撕成八块,然后自己去死。” 这话让志方吓了一大跳。 撕成八块然后自己去死。志方只想到如何捉拿敌人,可从没想过自杀两个字。然而母亲为了十个月长在自己体内的这块肉,是可以去拼命的。 “做爸爸的还是太天真了呀。” 志方整理好相片,铺好被子。老婆在隔壁房睡。为了准备随时有紧急勤务,所以除了休假前一晚,他们都分房睡。 关掉房间的电灯,切换成枕边的小灯,手机放在伸手可及的位置,然后打开收音机。不是有什么想听的节目,而是他习惯听着人的声音才好入眠。 看看时钟,刚过凌晨两点。 杀了对方再自杀。高津特地把房子盖在危险的地方,不就是做好随时都可赴死的准备吗?高津若是知道了兇手出现的场所,说不定就会来个玉石俱焚。 如果杀玛莉亚的是秀树,那高津肯定是去追秀树了。现在还处于一人死亡,两人失踪的状态。 不,如果他已经把秀树杀了,那说不定会回来向死去的玛莉亚报告。 必须把高津找出来。 收音机里流淌出广播员沉静的语调。 “今天《心的健康》节目就播送到这里。明天的来宾是‘大原之里?花守’的理事长富冈茂先生。如果有什么问题想请教富冈先生,请传伊媚儿或传真给我们。” 昏昏沉沉中,听觉却捕捉到今天才刚见面的人物名字。 “富冈茂。这个人这么有名吗?” (二) “槙野!” 一如往昔,晶子的声音又在脑边炸开。难道昨天影印的事被发现了?他垂着脑袋走向晶子的位子。 “这是怎么回事?服务台通报说有刑警要找你,而且是从京都府来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向我报告?” “一定是他们找到客户来通知我吧。我曾经去舞鹤警署,报告高津失踪的经过。” 他怀着希望地说。 “那种事用电话通知就行了。两人一组是侦问搜查的形式,不会是来通知讯息啦。反正你先到一楼的出版讨论a室去,结束之后再详细向我报告。” 他坐电梯到一楼。昨晚没回家,浑身疲倦不堪。他昨天特意做出少根筋的样子说“偶尔用公司的经费让我喝一杯吧”,主动在晶子出席的印刷厂争取当接待。这都是因为他知道晶子一肩挑着许多烦恼,希望能至少帮她减轻一点负担。 走到讨论室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槙野举手敲门。 “前几天多谢你来。” 站起来的是大月刑警。他介绍身边的这位是成城警署的堀切警官。两人都和槙野是同一世代,少了压迫感。晶子的威胁令他神经紧绷,但这两人让他松了一口气。 “高津先生……你们找到了吗?” 槙野想用轻松的口气说道。 “还没。他仍然行踪不明。所以,我们有些事想请教槙野先生。” 他们问槙野,有人目击到有个不明人士在高津家住了两晚,那人是不是他? “因为门没有锁,我就走进去了。后来发现一封给我的信。” 他表示,高津是允许他进入家里的。 “进入和睡在他家是两回事哦,槙野先生。不过今天这件事就暂时搁在一边。我们判断高津这个人,应该知道玛莉亚被害事件的详细内情。” 大月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希望你能告诉我们一些事。” “好的,什么事呢?” 他露出充分配合的神情。 “这是准备出版的原稿。” 大月从提包里拿出高津的手写稿。 “是的,没错。” “《中尉的一首》,笔名是蚁穴。没错吧。这稿子已经完成了吗?” “是的,前半部已经交给我们。他来电话说后半部也全部写好,所以我才去他家拜访。但是他留下的信却说要延期出版。” 槙野立即回座位拿了高津的信来。 “在舞鹤署的时候,你只说去拿稿时他不在,却没提到他留下这么重要的讯息……” 大月一面默读着,一面说道。 “你是在什么时候接到高津的电话?”他问。 “应该是在上午十一点前后。” “高津并没有每天买报的习惯。每天的报纸都由经营便利商店的地主在稍晚的时候提供。地主说当天下午一点他把报纸送到高津手上。而他到署内指认玛莉亚的尸体是两点之后。由此可以推测,他是看到新闻后,马上就出门了。” 炯炯目光又转向槙野。 “至少在那之前,他是打算跟我见面的。” “他说出版及gg刊登要延期,是什么意思呢?” 槙野将高津要求的gg版面,以及句集出版的条件,一一告诉他们。 “这是一件总金额五百万的案子,所以对我们公司来说,高津是个不可多得的客户。” 第36页 “五百万圆,这不是小数目。” 大月的视线似乎更加严厉了。 “是、是啊。说不定他就这么消失不见了,就算所有的花费他会负责,但我们无法就此放弃。毕竟是五百万的业绩啊。” 槙野知道自己说得太急太快。但是他一紧张,说话速度就会成正比的加快。英美也批评过他,说听起来像在辩解。 “高津看起来像是身怀五百万巨款的人吗?” “观察经济状况也是我们业务员的职责之一。因为高津提过他做过建设相关工作,生活状态也近乎自给自足,所以我判断他应该有存款。” “存款放在哪里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银行还是邮局吧。” “他没有存摺之类的东西。” “啊?那出版费用……” 事到如今,晶子若是知道这事,恐怕非同小可。 “槙野先生没问他钱放在哪里?” 大月露出探查的目光。 “我怎么可能问嘛。” “也对啦。再说回他留下的信。信上这个‘说不定已经迟了一步’的部分,和出版延期这一点,看不太懂。” “所以我才把遇害的俄国女士与句集联想在一起。但是还是觉得很怪。” 有可能句集是为玛莉亚而出版的。得知他想发表的对象死了,还来不及出版的句集也就没有出版的意义。但是在他写留书的时候,还没有见到玛莉亚。就一般人的心理而言,应该会不愿相信死的就是玛莉亚。还没有确认她过世,便决定延期出版未免有点过于性急。槙野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大月。 “高津在指认尸体之后,曾经自言自语说‘为什么要来日本?’看起来他似乎不知道玛莉亚要来日本的事。他说鸿山这个人,也是看报纸才知道的。但他们有可能见过面。因为他问我们,还没找到鸿山吗?不过,看来他并不知道这次鸿山和玛莉亚在日本见面的事。玛莉亚来日本的目的是为了和旧识见面,但她的对象并不是高津。听你说到他在信中提到宣传gg的事,我想其中一定有什么关联。” “是什么关连呢?”槙野忍不住问。 “我想他说不定想利用新闻gg来做些事。” “你说我们公司的gg吗?虽然是全五段,可是只登一次哩。” “gg文案就是他笔记本里这段‘句集《中尉的一首》,伊尔库茨克州、泰舍特第五十三战俘集中营实录俘虏俳人,蚁穴’,就这样而已吗?” “是的,就这些。” “只有集中营的名字和俳句,以及笔名而已。这就是所有的讯息?” “对呀。这点东西就算高津先生不说,我们也会写在gg上的。” 槙野老实的说出自己的感想。 “gg的尺寸有多大的差别?” 槙野从讨论室里设置的架子上,抽出两本企画出版的简介。 两折的厚纸板中夹了几张a4大小的文件。内容大致类似,只按样本、发行数量和内容而有不同。 他把说明gg刊登样本的文件,交给两位刑警。 “最大的尺寸,在我们公司是五家早报(註:指日本五大报:朝日、读卖、每日、日经、埼玉)的全五段。其次是五段的二分之一,名片大小。然而是晚报的全三段,但尺寸较小。而且最多的时候,会登上三十本书。从这个就可以看出待遇的差别。” 槙野又拿出实际刊登的gg影印摊在桌子上。 “追求大脑的刺激!活脑谜语决定版医学博士麻生卓”“十二岁少年执笔的现代惊悚故事?红鼻子的皮耶洛赤尾翼”“系列年轮4?创造生命价值华守翁”“全国各地寄来的感动?病与生命3”“爱情突然故障?玻璃球 小林优” “这些是卖得不错又再版,以及知名度高的人的书。大脑的这位医生现在另一家大出版社也要出他的书。‘系列年轮’是有会员的机构。这些因为有畅销的潜力,所以我们不收取出版费用。只不过销量超过两千本,才会支付版税,所以不会亏本。” “所以,高津想要这么大的尺寸?” “是的,这是他出版的条件。” “就算这样,刊登的书这么多,恐怕会被埋没吧。” “就算帮它宣传,句集也卖不掉。不管是诗集还是歌集,都是不卖的商品。就算是名作家在大出版社出,也是一样。《沙拉纪念日》(註:短歌女作家俵万智的作品,一九八七年出版,共畅销二百八十万册,是现代短歌的先驱)可以算是特例中的特例。” “那么就算想把gg当作传达给某人的讯息,看到它的机率也不大呢。这份简介可否给我作参考?” 见槙野点头,大月皱着眉把手伸进提袋里。 “请看这个。” 塑胶袋里放了一根铅笔大小的木棒。细细的木棒的正中央折弯,好像是用旧的竹筷。 “这是?” “槙野先生,这是不是你留在高津家的东西?” “不是。我虽然在他家吃了饭、喝了咖啡,但是他们家厨房用的是柴薪,我不敢点火,所以完全没碰呢。” 第37页 “能确定这点就好。它掉在桌子下面,已经很旧了。是杉树枝用小刀削成的。它折成两半,但是中间有切痕,所以才能很简单折弯。我想这是西伯利亚战俘使用的天平。” “天平。哦,我在回归纪念馆里有看到展示。” 真的是非常贫瘠的餐点。一天只有三百公克到三百五十公克的黑面包。按劳动达成的程度还分成一级到四级。即使面包含了大量小麦麸皮,仍是维持生命的粮食。为了分配均等,便用折断木枝绑上绳子,做成天平。 “我们想他可能拿来当筷子使用吧。” “近六十年来,高津一直把它当成宝贝呢。” 槙野眼也不眨地定睛看着那折弯的木棒。 之后,大月要求提供相关者指纹。槙野把五指的指纹都提供了。 目送刑警们离去的背影后,回到营业部。 一回到座位坐下,就感受到晶子从背后射出的慑人气势。 “报告呢?”晶子没好气的问。 “要书面的吗?” “口头就够了。” 晶子说完走进会议室。 “好了,槙野,你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啦。只是在高津家住两晚的事,成了问题。” “哦,这点我也有错,那就算了。如果没发生这些事,以你的个性根本不可能进去。” “高津的人生歷程挑起了我的兴趣。但刚开始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个难对付的老头。” “以我的经验来说,第一次见面留下坏印象的人,后来相处,关系都会变好哦。” “只要结束时合作愉快,一切就没问题。是这个意思吗?” “就是这样。不过我说你啊,以前我就很想说,你说起话来有点老气哦。那,是哪一点挑起你的兴趣呢?” “虽然我只跟他见过一面,但是读过句集的手记后,感觉好像从很久以前就认识高津。不知不觉陷入一种错觉,仿佛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才懂高津先生。我不太会说啦。” “所谓的名着,就是让人感觉‘只有我最懂你’的书。因为它充满真实感吧。” 也许真是如此。槙野以往接触过许多位经歷战争的人,也听过很多活灵活现的经验。在那一瞬间,他的胸口也会充塞着对战争残酷的恐怖;对领导者的愤怒和对敌国的憎恶。然而只要一回到日常生活,他就忘得一干二净。但是,高津的手记里,尽管描述的极限状况超出他的理解程度,但却让他难以释怀。 “不管战争还是俳句,都不是我擅长的领域。” “说不定真有实力。” “实力?” “槙野君只见过他一次面,光看文章就令你摆脱掉抗拒的意识,应该相当有力量才对。不管是他这个人,或是他写的东西。你说对吗?” “朝仓小姐的意思是?” “当然要出版。这不就是我们的工作吗?” “可,可是,他本人已经不知去向了呢?而且……” “他是有表达延期的意思。但是那是自费出版的合约,不是吗?” 晶子突地挑起眉毛说。 “难道,公司要出钱帮他出版?” “你要出钱吗?” “这……” “不可能吧。这样的话就只好让公司来出了。” “他又不是名人,而且又是战争经验和俳句。” “成功与否就看企画案了,槙野。” “由我来写吗?” “这不是你祟拜的人物和作品吗?我来负责企画会议。怎么样?想做吗?” “我想做!让我做做看。” 槙野对晶子的热诚完全投降。 就算是这样,但它还是属于冷门书的范畴。即使万一企画被採用,这个出版物也不能为公司带来利益。 “没关系。就算作者抱怨未经他同意使用原稿,我可以说是毛头小孩太鲁莽,就别追究了。我们一定要把书做得让他本人满意。” 晶子站了起来。 “原稿你影印一份了吧。那,我桌上的那份原稿,可以看吧?” “嗯。” “我要赞美一下你的谨慎。原稿里只有一张是反向的。我说你啊,应该把它全部復元成正面才对嘛。还有,竟然用便利商店的袋子,如果被人看到不就露馅了吗?那,企画书就麻烦你了。” 晶子走出会议室。 槙野跟在她身后回到位子。 还没坐下,晶子已经背着包包出门了。她的皮包里放着一台笔记型电脑,随时都输入了五十本以上的出版企画案。 他觉得这一切好像是事先排练好,对自己被人玩弄在股掌间却不生气感到有些难为情。 这下子可有得忙了。槙野伸了一下懒腰。 每天流入市面的书不下两百本。这些书经由经销商运送到各书店,但由于卖场面积有限,所以知名度、话题性高的书会优先放上书架。其他的则被退回。 令人感动落泪的书、个人的股票投资、抗衰老等,跟社会现象相关的书,比较有机会。 但是,再怎么硬拗,无名的素人作家出版的句集,根本没有赢面。这个企画只有自费出版才能成立。以战后六十年为切入点,强调它的话题性也不坏。但它有时限,寿命较短。 第38页 男人嚮往男人气概。也就是侠义之道。他想起《今天也在异国山丘送走一日》(註:创作于一九四八年的歌谣,原本为鼓舞关东军士气的歌,后来成为西伯利亚战俘间传唱的歌曲)这首歌,还有热门剧团改编成音乐剧,这本书可以当作它的翻版。更厉害一点,还可以把这次的杀人事件绑在一起。 事件的根源就在五十八年前的集中营! 也许行得通呢。但他觉得这似乎有点远离高津的本意。 大月警官很明显在追着高津这条线索。他开始认真摸索高津与事件的关联性,如果高津真的与杀人事件有关系,那对出版企画来说并不是坏事。 至少,作者本人一看到报纸就飞奔而出,留书表示没有出版的迫切性,然后消失踪影。或许《中尉的一首》的确与事件有所关联。 但是,玛莉亚遇害事件只是地方小城的小新闻。他不觉得会成为多大的话题。 槙野回到许久未归的老家前,先绕去拜会了两个业务上的客户,回到家时已过了午夜十二点。一个小学老师控诉医师杀了小孩,想将医疗过失判决直接出版成书;还有一群护士打算联名书写一本幼儿突发性猝死的书,全是医疗相关的业务,一连串的专有名词令他的脑袋处于饱合状态。 “回来啦?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一直等着槙野回家的母亲,从柜檯后面跟他打招唿。 槙野一回到老家,一定会在柜檯前坐下。他喜欢店里氤氲的咖啡香。从祖父那代自富山出来后,烘了四十五年以上咖啡豆的烘焙机和麦片,也都散发出特别的香味。 店名“卡辛塔雷”在关西话中是没志气、没出息的意思,并不是什么好话。但祖母非常喜欢剧作家菊田一夫,所以借用了他的戏“卡辛塔雷”的名字。 到了东京老街,这个店名不受字义的影响,反而因为滑稽的语气而大受欢迎。从昭和开到平成年,虽然还不到排队的地步,但客人从来没少过。 店里的食物没什么特色,也没什么卖相,但是咖啡连槙野自己都觉得是绝品。 “你才刚刚开始一个人生活,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又搞得这么晚。自己多注意一点,别把身体搞坏了。” “嗯,放心吧。现在才正是要开始下苦功的时候。” “英美好像每天也都很晚回家。既然那么喜欢咖啡豆,在家里做不就好了。” “那丫头的事你不用担心啦,怎么说好呢,她很强悍啦。” “人家说,关西那里的女人特别兇悍。” “全日本,不,应该说全世界的女人都很兇悍啦。” “你可别这么想,快点找个好女孩吧。英美那么男孩子气,男人大概都不敢靠近她吧。我们家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别拿店里的杯子,去用自己的。” “好啦。” 他对母亲说,一整晚都会在店里整理资料。 没有电视或电玩的诱惑,便能全力专心工作。好喝的咖啡无限量供应,想吃宵夜也有现成的三明治。最棒的是,这里有全世界都闻不到的咖啡香。 “别太勉强哦。”母亲说完便从店后面走回家里去了。 他把母亲帮他泡的咖啡再次加热,倒进马克杯里。用八十度泡的咖啡,保持不沸腾的温度,会使“卡辛塔雷”的咖啡变得更香醇。 他从邮寄回家的信封里拿出高津的稿子。只有一张放反了——这话还真像晶子的口气。她那个人在一瞬间就能想到这种方法来捉弄人。 女人果然恐怖。 含了一口咖啡在嘴里,从鼻腔吐出一口气,当香气从鼻腔直达脑部后再吞下去。接下来再喝一口一旁的矿泉水,反覆地交互喝是槙野的品味方法。他把句集影本放在原木柜檯上,静静地读起来。 (三) 一九四一年,陆军大臣东条英机发表“战阵训”令(註:该训令中以第八条“不应生而受囚虏之辱,切勿死而留罪祸污名”最为有名,形成军人视被俘为最大耻辱的价值观,并被怀疑在战后因此造成大量军人自杀)。这项训示成为士兵们的精神规范,大家都把它刻印在心里。其中最让人时时不敢或忘的,则是下面这一句。 “不应生而受囚虏之辱,切勿死而留罪祸污名。” 这句话可以说将我们士兵们关进了囚牢。至少在泰舍特地区到我们从事贝阿铁路建设前,没有一人敢把“战阵训”忘记。 尤其是分散在苏联各地,近六十万到七十万日本战俘当中,军人和军眷一定都是咬牙切齿地背诵的这一小节。 但是,在挤沙丁鱼般的车厢中,看到学长士兵痛苦的模样,听到尸骸丢在冰冷轨道上的声音后,什么耻辱,什么污名,都无所谓了。前一刻还流着热血,读着贤治之诗的人,被丢弃在铁轨上,发出的声音却比手枪弹匣还轻,这件事重重的打击到我。 不,是空虚让我冷到脚趾都冻僵,或许比较适切。反正就算活在太平时代,像“人生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是幻梦一场。享寿于世者,岂有不灭哉”(註:战国名将织田信长在本能寺遇害前所念的词)的无常观也会一直萦绕在我脑海。 人世间的五十年,不过是四王天(註:佛家中四天王所住的天界,四天王为四方守护神,分别为持国天、增长天、广目天、多闻天)的一昼夜。但想到在其中受那无止尽的活罪,我宁可配着味噌汤来碗热饭吃到饱,然后躺在榻榻米上死去。若能实现这一瞬间,就算要背上俘虏的屈辱和罪祸的污名,我也甘心承受。 第39页 说我丢军人的脸也好,说我有损关东军的名誉也罢,那些对我骂脏话的人,他们的人生也没好到哪里去。大家都是眨眼就会离开世间啊。任人摆布的我们,就这样毫不抵抗的被带到集中营。 从泰舍特到布拉茨克长达三百四十公里的距离,就记忆所及,有五十二个集中营,每六公里就有一个。我们所被带往的是第五十三号,位于两百六十公里处。这个战俘集中营是因为该地环境太过严苛,而临时增设的,所以虽然位于四十三号与四十四号的中间点,却硬生生地插了个“第五十三”的编号。 首先大家在操场集合,像犯人一样发给俘虏编号。然后要大家在个人调查表上写下“姓名”、“出生年月日”“户籍地”“现住址”“军阶”“教育程度”“职业”“民族”“政党”“宗教”等资料,作为管理之用。其中还附加了有名无实的健康检查。 健康检查之前有一项携带品的检查。我们身上所有物件都要交出来。尤其是药品或类似物品被视为贵重品,需转移到战俘集中营的医院使用。由此可见医疗用品是多么缺乏。 当然,像安全剪刀或小刀等可能成为兇器的物品,以及地图或磁铁等则以阻止逃亡为由,一律没收。 我身上没带什么贵重物品,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屈辱,但是在健康检查时却尝到再也不愿想起的耻辱。 若只是与徵兵检查一样全身脱得赤条条地,那还可以忍耐。 但他们要我们趴在地上,摆出狗或猫的姿势,让他们检查私处;其中有人甚至被捏住睪丸。但是对于感冒病患,医生却连胸音也不听一下。 更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凭着对睪丸的检查,将大家分成一级到四级。这个分类便是设定劳动业绩时的基础根据。 若将一级者必须完成的劳动业绩当成十成,二级就调整为八成,三级是五成,四级是三成的程度,或在医疗室里疗养。但是一级的劳动量极为严酷,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达成,所以其标准根本是欠缺考虑。 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不了解趴俯的动作到底有何意义,光是想起来就涌起难堪羞恼的感受 镜石映照出 四足之下的阴囊 我所在的集中营共有八百余人,共分成四中队。每一中队又分成四小队,每小队以十几人为一班。几乎是直接把关东军的编制套过来使用。但我入队的时间尚浅,所以不论分派在哪一班,居尾的情况没什么改变,也没有难以抉择的意识,就是当个顺从的小兵。 但是对方看准我出身东北,具有耐寒的能力,因此命我担任清早挑水的工作,这差事令我痛苦不堪。 总之,朝会和点名的时间随他们任意延长,但劳役工作却不会因此缩短。花一小时点名,夜间工作就要增加。白天做起来都十分艰难的工作,夜里做更是去掉半条命。若前一夜的疲劳导致晚起,第二天早晨就得更加忙碌。 点名时之所以花费那么多时间,恐怕是因为苏联军警卫兵的算法有问题。简而言之,就是他们不太会算数。 在军队中,除非有特别的命令,否则是以四列纵队整队。因为用四的倍数便于掌握人数。只要把队伍整好,全队人数便可一目了然。然而,他们为了方便自己计算,而将队伍打乱。有时五人一组,有时两人一组,全凭警卫兵的习惯。数四十人时得从头开始数,数完六十人又得走回最前头。结果,每数到四、五十人左右时,警卫兵就会烦躁得把战俘踢打一顿。 然后又得从头开始重数。于是,光是站着点名,地面升起的冷气就足以冻得脚趾麻痹,等到开始工作更加难以使唤了。 相对于追求效率,他们做的事却是乱七八糟,若说教育水准之低,可真到了天下奇闻的地步。但我们的命全都抓在他们手上,所以也不敢当作笑话。 每天第一件工作,就是如何配送清水。虽然有个地方接了自来水管,但十月一过,连深达两公尺的土里都会结冰,有水管也没有用。 因此,除了把雪或冰融成水之外,没有其他取得清水的方法。 我们集中营的人员约有八百人。我们得准备煮饭用的水和每小队约五十人份的饮用水和洗脸水。 从挑水兵里每天轮流挑出两名,走到一公里外的森林,把堆积的冰块切开,用雪橇送到厨房。冰柱得靠两人一起用一种名叫皮拉的锯子来回锯下,所以若是两人搭配不好,就切不快。厨房的水如果送迟了,早餐也会延迟,我们就会成为惩罚的对象。所以必须与时间赛跑。 轮值者在厨房准备用水时,各小队的挑水兵会将集合场所一角的冻土挖开,取得洗脸用的冰块。铁锤或铲子没有刃,得用伐木用的斧头削取。为了怕把斧刃给削钝了,用剑道中“逆胴”(註:剑道中击打对手左侧的技法)的技巧,将斧头插入冰块削下,效果很不错。 把冰块放进小桶里,带回兵营用火炉融成水。反覆几次之后,才终于能供给每个人一杯水。 泰舍特本来就是缺水的地区。就算不是战俘,听说一般家庭也只用半杯水来洗脸。只是考虑到过重的劳役,大家都想把洗脸水拿来当饮用水喝。反正防寒布盖住了脸,就算不洗脸也看不到脸脏,长出的鬍子反而可以防止冻伤。 第40页 直到回乡以前,我一直做着挑水的勤务,但中间有几个月是由其他的二等兵代替。那是因为我在接受人肉地雷训练时所受的伤恶化了。 清晨,正准备弯腰从下段床板爬出来的时候,脖子突然一阵巨痛。几乎所有同袍都是朝同一方向侧躺着睡,没办法翻身,所以也可能是肌肉萎缩或落枕了。我没把它当回事,想站起身子动动脖子和肩膀,促进血液循环。 但把头弯向右边的瞬间,我“啊!”的大叫了一声。一阵勐烈的痛从锁骨一路传到右颈动脉,又从头部右侧传到右眼和右耳。 霎时我跌到床下,便失去了意识,等清醒时已经在医务室里。 最初,我误以为自己还在满州的陆军教练场。回到那个视死如归、自己即将成为地雷的场所,有种奇妙的爽快感受。 一个名叫田部井正夫的上等兵能说俄语,所以他跟在我身边。 耳边响起的俄语将我带回现实。这里是伊尔库茨克州泰舍特的集中营。田部井上等兵悄声在我耳边说,尼克莱?布夫科医师是个值得信赖的医生,最好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 虽然有数个集中营都有医疗设施,但其他地方的编制,一般都是苏联医师两名、护士一名、再加卫生兵五名。只有第五十三集 中营非常罕见的有三名医师、两名护士。即使如此,五名医疗人员要负责八百人的健康,还是无法予以充分治疗。 在这样的处境中,尼可莱医师用他最大的权限,尽量努力使战俘有机会休息。田部井上等兵说,尼可莱曾向上级建言,让俘虏休息一天,就可以减少因过度劳累而死亡的人数。 尼可莱医师诊断说,我脖子和锁骨上的疼痛,原因出在锁骨下方有异物。听到这句话,我才想起早已忘却的往事,那是在关东军时代发生的一件意外。我抱着陶壶进入洞穴,潜伏在战车经过的路上。身负着人肉地雷的任务,却不巧遇到同袍误触火药爆炸的意外。同袍被炸死,而我为了不让怀里的弹药壶被火烧到,于是以身为盾。就是那时陶壶炸碎的碎片插入我的体内。 没有造成双重爆炸,真可算是奇蹟。那时我昏了过去,睁开眼时,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陶壶的碎片就这样插进右锁骨中,关东军的军医说,因为它位在颈部,无法动手术。而且军医看了x光片后还笑着对我说,你应该感到高兴,因为那片拇指大的碎片上面正好刻着大日本帝国的“帝”字,就把它当作护身符吧。 疼痛持续了一段时间,我对自己说疼痛正是自己还活着的证明,当我又能持着木枝削成的木棒,做出挥舞动作时,痛觉已淡化到皮肉痛了。虽然期望自己能恢復到做出“拔胴”(註:剑道中扭身回击腰部的动作)击打对手左侧腹;但又对炸死的同袍感到愧疚。 似乎是因为在西伯利亚每天一早就要挑着沉重的扁担完成一天的劳动,以致疲劳不断累积才使疼痛復发。 我知道在集中营接受摘除手术,无异是将死期提前。我只祈求能像在满州那样,不要触及神经就好了。 这里既没有x光设备,也没有手术用具和麻醉药。摘除异物反而有致命之虞。于是在尼可莱医生的指导下,暂时敷药布,减轻碎片周围的发炎状态。 我们的工作是铺设贝阿铁路的轨道。但是,在铺设之前,必须先填土。把路基修平之后才能在上面放置枕木。 整顿路基是一项艰难的任务。如果不用炸药先把坚硬的冻土炸开,根本是一筹莫展。而装设炸药的洞穴,必须由人来挖。 先用火炬将表面的冰融化,然后在有点湿软的洼洞里快速设置好炸药。我已十分熟练炸药的处置,并不费什么工夫,但挖掘装设炸药的洞穴时,必须握着斧头,很担心振动会牵动到体内的陶片,触碰到神经。所以只要有点疼痛,就用药布减轻疼痛。 其实比起药布,有一位叫玛莉亚的护士的温柔,更具有治疗的效果。在她的照顾下,疼痛慢慢减轻,但也只是免除了清晨挥动斧头的工作。虽然只有几个月时间,但每天点完名后,到医务室去更换药布成了我唯一的快乐。玛莉亚深知我的心情,虽然药布已经没了,却也没赶我回去,还继续假装帮我敷药。 而且,她还会给我一撮砂糖。甜甜的味道让我想到故乡紫波树上的柿子。在神社院子里结实系系的柿子,即使在寒冬的景色中,仍让人暖得脸颊胀红。 手掌里的甜白砂,想到柿子的颜色 战争虽然结束了,我们却被丢在没有尽头的痛苦深渊。经常与死亡相伴的状况,可以想见战俘集中营跟战场无异。但是,战俘的心却和在战地时有天壤之别。因为,现在对抗的并不是敌国的军队,而是自己。寒冷、飢饿、疼痛、疲劳等一切,时时挑战着我们寻求温暖、饱足、快乐、怠惰的心。 尤其是飢饿更是如此。如何抵抗鄙陋的人性,决定了是人还是畜生。这么说一点都不为过。 刚被带到第五十三集 中营后,关东军所储备的马钤薯、豆类和谷类等,有部分转作他用,剩下一点点加在汤里给我们喝。但是不到一个月,汤里放的杂粮已经少得可怜,只靠岩盐来调味。大家忍受不了飢饿,没办法只好嚼松枝,用苦味压过空腹的感觉。 午餐就用马吃的高粱做成糰子配加盐的清汤,晚餐是粟米糰子配加盐的清汤。三餐的主食是黑面包,一大早就把一天份三百公克的面包分给大家。但所有人都是马上就吃光。倒不是因为太饿无法忍受,而是害怕被别人偷走。 第41页 有偷拿战友面包的;有在地上发现一条虫偷偷捡回去吃的;或是为了争夺一条虫而大打出手以致重伤的;还有把马粪中未消化的高粱捡来吃的,甚至还有人从人的粪桶里……仿佛是饿鬼道的极致。但我知道,这些行为都是忍耐超过极限的结果。 马的身体里可能有俄国人也害怕的疾病,人粪里也会繁殖大肠菌。有人吃了立刻上吐下泻,最后虚弱而死。而马都消化不了的高粱残渣,有人吃了之后被纤维刺破了胃,最后吐血而死。这些都是尼可莱医师紧急发表他们的死因,以提醒我们多加注意,才真相大白的。如果他没告诉我们,猎食马粪的行为可能还停不了。 为了朝嘴里塞东西,人的自尊是可以抛弃的。只要能够活下去,就有机会回日本与家人重聚。一定是这样的信念,填补空虚的肚子。 从厨房搬来我们营房的黑面包只有三公斤。一人可环抱的角柱状面包要切成十份,然后再分成早午晚用的三等分。由于切得太随便会引起抗议,不知道是谁发起的,各班里开始使用自制的天平。在所有人的监看之下,每人配给三片一百公克的面包。对于公平公正的期待,唤起大家一同忍耐的意志。 我们拿杉树等野生的青木树枝来做筷子。天平也是用一支筷子做的简易玩意儿。但在这个什么都无法信赖的集中营里,它是唯一公平的尺度。 对我而言,那个为人心保持平衡的天平,直到如今仍在我心中。 青木枝阻我通过 人畜的分界桥 最后的句会 (一) 志方与大月到绫部署报到后,又前往东京。他们打算就高津家发现的句集《中尉的一首》原稿和状似竹筷的木棒,向薰风堂的业务员追问一些详情。然而,在车上志方发现了某件事,于是决定与大月分头行动。 对俳句颇有兴趣的志方,一坐下来就读起高津的手稿。 只读俳句,和参考手记对应部分的解释再读,对他的俳句会有截然不同的印象。像是“友人逝 白鸟有如守灵的莲花”里,白色的天鹅原本即为候鸟,随季节转变时返回故乡,然而友人却过世,可解释为无法如愿之意。但是知道这是出自宫泽贤治诗里的白鸟,便可解读为友人化为一只白鸟,达成归乡的愿望。志方发现,这本句集是以手记补足俳句含意而构成的。 快到东京车站时,志方突然说话了。 “大月,这本句集不得了。鸿山隼人是被杀的。” “什么?” “如果句集上所写是真的,那么这本手稿可能掌握了重要的关键。我这就去紫波一趟。顺便直接问一下紫波警局,之前拜託他们调查的高津交友关系怎么样了。业务员那部分就交给你了。帮我跟堀切问候一下。” 志方在东京车站影印了一份高津的手稿,原稿则交给大月,然后匆匆走向东北新干线。 志方领悟到集中营战俘生活的惨况,进而将鸿山隼人的斩首事件与玛莉亚被害结合起来。如果这本句集真的成为解决事件的关键,那么就必须先就记述内容的可信度加以评断。也因此他想先多了解高津,不论什么事都行。 一到达紫波町日诘,志方得到紫波警局的协助,找到了高津小学时代的同学,但是高津没有回来过。 不过如志方猜测,热爱剑道的高津回归后,重返老家时,就算待的时间再短,也一定会拿起竹刀练习。 “我和耕介从小学时代就一起练习剑道。” 这位旧识是当初在日诘神社指导高津的师傅之子,他已经是七十九岁的高龄,但还在继续指导小孩子练剑。 “战后,高津被遣返回来之后怎么样了?” “他回到老家时,我们还交过手。” 师傅的儿子只和高津差三岁,因此两人经常对打。 志方问起高津句集中提到的伤,得知脸颊上受伤的原委正如书上所写。不管在战前,还是战后高津回到紫波,他的武技都没有改变。 “他一向是挨打型的剑法呀。” 那是指不主动攻击,只是接招的战法。师傅的儿子说。 志方对高津秉持“挨打”为主的剑道,十分感兴趣。因为由此就可以窥见高津的性格。 志方确认事件后高津并没有出现在故乡以后,便走向日诘车站打算回舞鹤。才走进站里,就接到大月打来的电话。 大月在电话中说,高津在留给业务员的信中表示想延期出版,而且还写了一句“说不定已经迟了一步”。另外也把高津想登在gg上的字句念了一遍。 高津想将包含手记的句集出版,其目的大致可以理解:担心他们在西伯利亚拘留的事实已随风而逝,因而留下纪录。那么是什么事太迟了呢?出版句集跟玛莉亚的交集在哪里?五十八年前发生的鸿山隼人事件,与孙子秀树的失踪有关吗?出版句集除了留下纪录外,还有什么更具体的目的吗? 对gg多般要求似乎不太像高津的性格。但是,既然高津这么做了,应该是有什么意义才对。高津出版句集到底想做什么呢? 志方搭上列车后,再度打开了句集。 (二) 泰舍特也有夏天。到了中午温度超过三十度,太阳过了晚上十点还不落下。烦扰战俘一整天的蚊子和蟆子(註:又叫蚋,体小而黑,翅膀大而透明,以吸人血为佞),是病原菌的媒介,造成很多人死亡。蟆子一旦出现,天空宛若乌云笼罩,成千上百的整群而来。它会叮咬全身,只要称得上是皮肤的地方全都红肿起来,若是抓搔便会发炎发烧。就算悻免没有被叮,中午的汤一端上来,大量的蟆子便聚集过来,最后变成黑压压的蟆子汤,真是苦不堪言。 第42页 这个季节有所谓的营外劳动。在短暂的夏季,我们会被赶到人手不足的集体农场,帮忙收割小麦。 我们被带上卡车,到两个小时之外的科尔赫斯,然后拿起跟身高差不多的割麦镰刀工作。虽然很多人看到这些农具都傻了眼,但习惯下田的我,可以割完比劳动更大面积的麦田。这是来到集中营之后,第一次完成超出要求的业绩。我与另一处集中营被推举出来、同样来自农家的小幡一等兵,一起比赛似的完成了劳动,同时也成了意气相投的好朋友。 尽管没机会吃到,但是将粒粒结实的作物收割下来,还是十分快乐。当时听说大陆有耕不完的土地,所以我们才渡海到满州,但是实际上,营外活动所看到的农场更是辽阔。 两星期左右的营外活动结束,我和小幡告别。各自返回自己的集中营,继续回归常轨,过着严苛的劳动生活。 但是那一年年底,我接到小幡的死讯。据说是壮烈的遭到炸死。因为与他同一所集中营的几十人,送到我营当补充人员时才得知的。 他们说小幡的炸死是对私刑的抗议。而且他受私刑的开端,就是在和我认识的科尔赫斯时发生的意外。 那件事我还留着鲜明的记忆。 开始营外作业大约十天以后,我和小幡做完劳动,走到河边的土堤上清洗镰刀。一个在科尔赫斯工作的俄国妇人也提着小桶来汲水。妇人不小心把桶子掉到河里去,想去捡却失足掉进水里。小幡从盛开着满天星的土堤上冲下去,跃入河里。游了快二十公尺才把她拖上岸,并且进行人工唿吸。妇人本来看起来没指望了,但最后终于甦醒过来。而我只是吓得呆站在河边,手足无措。 这起意外很快地从农场传到周围的村庄。听说他们都称赞日本人是心地善良又认真的民族。 但是营外活动结束一个月之后,某天傍晚小幡被下令关禁闭。时间是一个星期。理由是工作怠慢。但是没有人见过小幡曾经怠忽过工作。 每个集中营的自然环境、管理体制的松紧、营区建筑的配置与构造都完全不同。但关禁闭却是哪个集中营都一样的。听被关过的人说,那个房间里阴暗潮湿,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而且不时有人从小窗格里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当犯人冷得直发抖时,他们会用伏特加为饵,强迫犯人答应成为他们的间谍。 小幡被关禁闭的那段期间,传闻每晚他也都会得到俄国卫兵送的酒和黑面包。这类的风声在集中营并不稀罕,只是小幡的情形跟别人有些不同。经过添油加醋后,谣言变成他在科尔赫斯救了一命的妇人,其实是苏联军官的母亲。军官为了感谢他,秘密将他叫到禁闭室里答谢他。甚至还有人说,他早就是苏联派来的内奸,所以才会去救俄罗斯人。 于是,小幡成了长官凌虐和私刑的对象。他为了保有尊严,才选择了死。 我好恨哪!在敌营救人,为帝国军人赢得好名声,这样的行为却逼死了小幡。这件事教我怎么也无法接受。 关禁闭、谣言、嫉妒和虐待私刑,将小幡逼到走投无路,但是他死的原因仅止于此吗?追根究柢,是西伯利亚拘留、战争的错,甚至是时代的错。小幡的死,有无限个理由。 我睡不着觉,坐在火炉前不断自问,有人说了一句:这都是“业”。那是一个家里经营佛寺的学弟兵说的话,他说所谓的业就是日常的行为。举凡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想的事都是业。业会变成所有的“因”,然后生出“果”来。这么说,小幡在西伯利亚自杀,是他犯了罪的果报吗?难道说小幡的死是他自己所做所为的结果吗? 的确,小幡在战场上勇敢奋战值得骄傲,他也是击退许多敌军的强者。换句话说,小幡也因此夺去了很多人的性命。相比之下,我只是个连地雷都当不成的人。当他救了妇人的性命时,我只能当个旁观者。救人一命难道不能积德吗?为什么没做任何事的我却能活下来?我不断向学弟兵提出质问,但他也默然无语。 小幡打算炸死自己的时候,对自己的宿命有什么感受?他恨那位妇人吗?他恨长官吗?还是在诅咒战争、时代呢? 杀人的是小幡,救人的也是小幡。但在我心中,看见有人溺水,马上纵入水中救人的小幡,才是真正的他。若是如此,他又为什么非死不可呢? 总而言之,我活下来了。如果我是被留下的那个,那表示我身上带了什么使命吗?“业”是什么?我已经煳涂了。 北方来的山风,发出唿唿的轰鸣来弔丧 有个士兵被翻倒的“塔契卡”压成了重伤。 塔契卡是一轮的手推车,在填平路基时运送沙土使用的。集中营里用的塔契卡只是木板加上车轮的构造,只要一离手就会翻倒。一旦倾斜,车上的土和碎石的重量会使它变得很难控制。那位士兵的头趴俯在原木铺的道路上,被推车撞到了脸。 看到部分事故经过的我,见状况非同小可,急忙跑去向附近的警卫兵求救。但是他们误以为我是想偷赖,拿枪指着我。 素知警卫兵的蛮横粗暴,有些傢伙还会拿枪对着人威吓射击。 我豁出去了,心想不过是一只手,被打废也就算了。然而我想得太天真了。警卫兵的枪桿直朝我脑门砸过来。由于皮肤干燥,所以额头立刻血流如注。血水流到鼻樑附近可能因为冻结了才停止。 第43页 我的手上还拿着斧头,若是把警卫兵手上的枪桿挥开,借位转身肯定能把对方的两只手砍掉。与其什么都没做地被杀,还不如轰轰烈烈地像个军人一样死去。 但是,我只是静静地把斧头放在地面,然后闭上眼睛。想到战俘们对警卫兵早已积压了许多不满,我的一时冲动说不定会成为一场暴动的导火线。 就在那个时候,川崎少尉不顾警卫兵的眼光,跑到受伤的士兵身旁,开始为他做紧急处置。他把歪了一边的头放直,拉出翻进喉咙里的舌头,确保气管畅通,然后把他架到空地上。 警卫兵被他敏捷而认真的态度吓呆了,好像忘了我似的讪讪离去。受伤士兵的两手和头垂着,我轻轻扶起他的头,跟在少尉的身后走。在把他放上雪橇送到医务室前,又有警卫兵过来,他用俄国话叫喊着,于是又有另一名警卫兵也沖了过来。 其中一人把“曼陀林”的枪口顶在少尉的胸口,不准我们前进。然而,少尉将手指插进枪口,瞪视着对方把曼陀林推回去。 这种短机关枪拿在手上时,姿势很像在弹奏曼陀林的样子,所以才给它取了这个绰号。而现在少尉推回的仿佛真是一把乐器,而不是枪。 所幸,田部井上等兵获知后立刻赶到现场进行翻译,那位伤兵才得以接受尼可莱医师的诊疗。医师说他有鼻樑折断和脑震盪必须休养一段时间。受伤的那位士兵是谷木寿男兵长。 协助谷木兵长就医的川崎少尉,是填土作业的现场监工。少尉也和我们小兵一样要挖土块、挑运、流汗。他搬离军官房,跟我们一起在兵营里同吃同睡。 谷木兵长和下柳卓雄伍长编在一组,那天傍晚,下柳伍长来探望谷木兵长。他出身关西,自称是“髑髅头”,显然是个开朗乐观的人。之后,我便代替谷木兵长,与下柳搭档。 不管是搬运土石、爆破,还是採伐树木,都是两人一组进行作业。搭档的组合是以不同军阶的两人为主。 虽然阶级不同,但作业的内容并无差异,因此也没有上下的区别。但是,上级者还残留着阶级意识,不想和下级做同样的劳动;而下级则认为大家同是西伯利亚的拘留者,劳务工作应该平等。这样的意识隔阂使得大家对本已散漫的军阶,产生很大的不信任感。 而对阶级的不信任,正好成为推动民主化的火种。或许他们认为,让日本人的军国主义出现裂痕,正是将日本人一口气推向共产主义的好机会。 我在满州时就听闻过苏联兵的恶形恶状。苏联兵攻进来之后,曾有士兵把整个村庄烧光,从尸体上抢走值钱的物品,还施以凌辱。甚至还有士兵看到全身是血的母亲怀里抱着吸奶的孩子,也不伸手相助,简直宛如畜生一般。后来还听说,因为害怕遭受这些苏联兵的蹂躏,竟有四百名以上的妇孺企图集体自杀。 然而,我不认为只有苏联兵是恶魔、畜生。日本兵犯下的罪行,也未必没有脱离人道。有些军人罪恶滔天也是事实。 川崎少尉为了兵长与曼陀林对抗。在考虑优先顺序的时候,他选择了部下,选择了日本人的生命。他要让那些警卫兵知道,就算牺牲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这便是武士的气魄。 曼陀林 该弹奏还是推开的 一轮月 俳句成了推动民主运动的一环。壁报刊出徵求俳句的告示。于是引发了不少有志者响应。 营区里组织了戏剧、吟诗、歌谣、相声等的同好会,其中连浪花节(註:江户时代末期兴起的一种曲艺,以三味线伴奏说故事的一种表演)都有。概略而言,只要是没有助长军国主义的事物都获得允许。毋宁说这种活动有助于统战。若能唤起众人思乡的心情,就能以回乡作为推展民主化的诱因。 加入俳句同好会的成员,一开始有十三名,但由于团员中混入了统战分子,实行言论管制,引起某些人相互争执,于是陆续有人退会,最后,只剩下单纯想创作俳句的同志,包括我、川崎少尉、下柳伍长、谷木兵长、田部井上等兵等五人。虽然是我先发起设立同好会,但真正领导大家的还是川崎少尉。 川崎少尉为了让大家忘却阶级的存在,提议彼此间使用俳号取代自己的名字。 不管众人之间的互信如何,但自入伍之后被灌输的阶级观念,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抹灭的。于是田部井上等兵想出了五个没有从属关系,只有排列顺序的俳号。 田部井上等兵在《日本新闻》的边缘空白处,用小字写了蚁穴、狐高、铁心、鸡口、歌神。 我得到的俳号是“蚁穴”。田部井解释说,蚂蚁虽小,但它们凿的洞穴可以击溃巨大的物体。五人的俳号是他在大陆看到小孩子玩耍时想出来的。真宛如义结梁山泊的豪杰。 第三年的冬天来临时,我所在的连队已有二十位士兵去世。第五十三战俘集中营全体共有一百四十名死于意外或疾病。每天供应的三百公克黑面包,也减成两百公克;而且粗糠和高粱的含量与日俱增。食物粗劣得难以下咽。汤或俄式稀饭“卡夏”几乎都是清淡如水,偶尔配给的一撮盐或糖连维持生命都有困难。光是抵抗寒意就消耗不少体力,哪有力气再去工作。 于是在我眼前,有人用锯子割起自己的脚踝;有人用炸药炸掉自己的手腕。他们一定是想藉此赶走因冻伤而痛觉麻痹的恐惧感。只能用疼痛来证实自己的存在,这是多么悲哀的行为啊。 第44页 秩序瓦解的前夕,任何人成为间谍都不足为奇。有个团体招摇地唱起《国际歌》。他们一走近就有人一起唱和。跟随的人数渐增,合唱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如果有人露骨地想躲开,或是拒绝唱和,他们便会包围起来加以纠弹。集中营里大家都受到牲畜般的待遇,但只要转变意识形态,就能过着人样的生活。 在内地的时候,我对日本的传统文化并没有什么特殊兴趣。此外,也不认为文化和人的尊严有什么相关。但是,在山野冻结、大地化为冰的西伯利亚,飢饿和疲劳不断侵蚀人的灵魂,这时候,唯一让人记起自己身为日本人、在日本长大的,就是俳句的十七个字。 幽静之间 蝉鸣声渗入岩石中 这首松尾芭蕉的名诗,吟咏着本为相反的幽静与蝉声,而且以“渗入岩石中”的表现让人感受到真正的寂静。我认为这只能解释成日本人对声音的感性。 当然也有通往禅寺的石阶两侧,林木茂密因而聚集了大量的蝉,但走到石阶尽头,来到石墙边,蝉也变得稀稀落落。简言之,石墙取代了原本的树林景象后,蝉的数量急遽减少。因为急遽减少,所以用“渗入”的表现,这类说法。 在日本,这种话题说了也没人感兴趣,但在西伯利亚的夜里,它便会“渗入”人心。 我认为,若要说日本人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不同于常人的感受性,不但能用十七字表现情境与心情,同时读的人也能理解。在严酷的拘留生活中,只要不丧失感受性,就能保有人性,不是吗?这也是大家提议办个俳句会的最大理由。 每举行过一次句会之后,五个人之间的牵繫也就变得更深。然而,由于发生了某个事件,突然宣布了归乡的命令。因此,预定在十一月十五日举办的句会,在事件发生的十天后,成了最后一次聚会。 归华(注)散落何处呢 玻璃镜 (註:华取花同音,是花季之外开的花) 约半个月后,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十二月五日,我们千思万想的归乡终于实现了。我从纳霍德卡港搭乘第二山澄丸号,与其他两千一百二十名拘留者一同回到舞鹤港。真的决定得很仓促。事实上我们还一度以为归乡是骗人的,我们只是被带出去,直接送到另一个集中营,并且做更艰苦的劳动。 但那毕竟只是杞人忧天。虽然也有些人拒绝上岸,痛骂日本政府的恶劣,但我终于还是平安地踏上故国的土地。 为什么会突然做出归乡的决定呢?其原因大致可以猜测得出。就是因为发生了那个事件,才使得苏联军总部紧急将第五十三集 中营鸿山小队追加入归乡名单中吗?还是因为管理局在事件后前来调查,发现管理部有不法情事吗?不论是哪一个应该都距离事实不会太远;但也都不是唯一因素。 只不过战俘集中营里发生的杀人事件,与这段战俘经验都成为我一辈子最难忘的事。事件发生在十一月五日的清晨。从前一晚起一波威力极强的寒流来袭,气温从零下三十度降到五十度。体表温度处于极限,全身有如许多细针螫刺一般疼痛。 营里的反民主派代表鸿山隼人中尉常说,别把达成劳动目标想成是为俄国人做事;应视为展现日本军人能力的好机会。 他总说我们不是为史达林,而是为天皇陛下,为日本国而努力,但根本没有人会为他鼓掌。作业部队已经减到三十人,虽然会从别处补充二十人过来,但其中混有间谍的传闻甚嚣尘上。 甚至还有流言说,虽然他只不过是个中尉,但因为达成俘虏的劳动业绩目标,受到上级相当的赏识。尽管他们宣称管理者的食粮黑面包比实际劳动的士兵少五十公克,但我还没见过一个军官消瘦。 那一夜,中尉一如往常的来兵营训示后,就要回到军官房间。他打开为防寒的双层门时,门外传来如同风箱般的唿唿叫声。那是极端温差所产生的气流。待营门啪地关上时,大家便知道中尉已经出去了。兵营里随即骂声四起,他们知道营门一关就听不到里面的声响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担任挑水作业的我,照例地拿着斧头往外走去。气温降到零下四十度时,可能会发布劳动作业暂停的命令,但是水总是需要的。 我走出兵营,经过第一宿舍,在与第二宿舍之间左转,往前走到广场。 就在那个时候,哨站的警卫兵喝止我前进,我才发现鸿山中尉倒在眼前。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鸿山中尉已经死了。因为他的头和身体离了半丈远。 一看切面即可知道它是被利刃割断的,某人把中尉的头给斩断了。 而且从他倒下的姿势推测,中尉根本没察觉被斩首的事实。若是从正面袭击,身体会做出抵挡的姿势。因此兇手恐怕是从后方欺近,横向自后脑勺砍入,刀刃从喉头穿出。我觉得,能施展出这种技法的人肯定学过居合道。 听说有些集中营重视军队阶级,允许俘虏保有军刀,但在第五十三集 中营俘虏是不可以持有军刀的,更别说是日本刀。所有人都不可能收藏。我所用的斧头和砍伐用的锯子、搬运用雪橇,包括苏联兵拿的刺刀等都送去检查,但上面都没有沾染血迹。当天夜里到黎明前的气温是零下四十七度,在那种环境下,血液会瞬间冻结,一旦附着在物体上,就算用热水也洗不掉。 第45页 警卫兵和他们的上司为了寻找兇器,几乎把整个营区掀翻了,但一直找不到符合切口的刀刃。 占地面积达两千坪的集中营里,容纳了十间宿舍,总部事务室、卫兵所、医务室、休养室、伙房、食堂、厕所、仓库、制面包厂等。其中能藏起兇器的地方并不多。最被怀疑的宿舍陷入疑心生暗鬼的漩涡中,身边持有长条物体者,很难保证不被告发。但刀刃若没有在四十公分以上,是不可能一刀就把脑袋砍下来的。每个俘虏的居住空间连翻个身都有困难,身边若是带了什么东西,马上就会被发现。 其次,若是把兇器藏在仓库里的话,要让犯行成立,必须先去取兇器在犯行中使用,然后拿回仓库藏好,再回到宿舍。但是问题在于,要进入仓库前必须穿过两层铁丝网,还要躲过警卫的监视。说到途中的藏身之处,仓库周围铺了一层沙作为留下逃脱者足迹之用,躲在沙里的确是个办法。然而冰天冻地中,沙子也都冻结,想要挖起来躲进去几乎不可能。 有流言传出:“兇手会不会是苏联兵?” 斩首需要四十公分以上的刀刃。与其怀疑谁有这个能力,不如想想谁有可能取得这样的兇器。在苏联兵当中,没有人持有如日本刀那样锐利的武器。结果,这件事就以意外事故结案。中尉的尸体与其他意外死亡尸体一起,被丢在秋纳河附近的堆积土上。就在既未搜查也未釐清犯行动机的状况下,偷偷为他下葬。 但是,苏联兵可能杀害日本俘虏军官的事,传到苏联人民内政委员部战俘管理局的耳里;再加上局里早就怀疑他们私扣粮食,便下令展开秘密调查。最后,鸿山小队突然接到遣返的命令。 众人无不期盼早日归乡,所以大家都欣喜不已。但是没真搭到船、踏上日本土地前,不能掉以轻心,因为俄国人拿归乡两字骗过我们好几次。 好不容易终于熬出头了。就在大家互相勉励之后,几个人被带到医务室去。恐怕明天不会搭乘货车了吧。不,就算坐上了货车,也会和被带来时一样,必须不断悼念无数无辜的亡魂吧。只不过是走回来时路而已。我想不出世上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 出发的前一夜,我们俳句同好会举行了战俘生涯最后一次句会。大家熄了油灯,仅靠着三台暖炉中溢出来的光照亮夜色。 大家心中都涨满了回乡的期待,却又害怕遭到苏联算计而感到不安。大家试图掩饰心中的恐惧,压低了声量说话,没有人上床睡觉。 话题转到了中尉被害的事件。为什么兇手要选择斩杀的方式?他心中怀着多大的恨意呢? 借一句谷木的话,鸿山中尉这个人不管是好是坏,毕竟是帝国军人反民主运动最后的磐石。 由于中尉挡在中间,使得民主化运动迟迟无法进展,当局指派的统战员恼羞成怒,才使出这种强硬手段吗?但是将他除去之后,反而使得骚动扩大,惊动到管理局,其结果提早实现了我们作业小队的归乡梦。统战员的行动最终还是失败了呀。 但也有人说中尉持有的马合烟太多,肯定背后有什么不法情事。当局知道了这件事,为了隐匿案情才将他杀人灭口。 不论中尉平时的人缘如何,大家都对他的尸体被丢弃在秋纳河堆土一事感到忿忿不平。草率处理尸体在俄国虽是常有的事,但如此唬弄我等的长官,绝对不能原谅。 尼可莱医生在检查鸿山中尉的尸体时,曾大叫了一声:“约波伊?麻奇!”(操你娘的)。这让一向十分尊敬尼可莱的田部井上等兵很受冲击。这不应该是在安置遗体,甚至护士面前应该说的话。他愤愤地说,就算令人信赖的俄国人,到底还是敌国人呀。 我想,像这样任何人都无法信赖的地方,全世界大概找不出第二个了吧。归乡一事固然令人雀跃,但即将与一同吃苦患难的伙伴分离,仍是件难过的事。五人互相扶持度过的地狱岁月,今后唯有留下的俳句才能证明了。 听说等候归乡的集中营,只是一个随便搭了帐棚的简陋场所,到了那里所有身上的物品都会被没收。特别是日记或书信更会进行严格的检阅。五个人写的俳句无法记录下来,只有刻在心里。 雾散天晴 与友话及 黑暗中的脸 南柯之梦一游兮 枯黄原野 五人组 交头接耳 恰如梅花一朵 蚁穴 昏暗世间 找到归乡路 不胜喜悦 铁丝网乃束缚心灵之 寒流也 铁心 只知疼 不知佛 雪达摩 将扁担 与桶冰 一同流去 歌神 尼可莱之 可是误听 丸头巾 人字加言 可读为信 雉鸡声 狐高 极寒中达成业绩的 髑髅头 恐怖更胜寒流 巴拉莎(注)也 鸡口 (註:巴拉莎为屠格涅夫一八四三年所着的长诗诗名) 第二天清晨出发后,经过了半个月时间,才从泰舍特到达纳霍德卡。先进入民主教育总检验的第一集 中营,没收值钱物品和做身体检查,随后又被送到等候归乡的第三集中营。 前往纳霍德卡港的路上,句会的五人都在一起,但一到达港口,同一营区的人就被刻意拆散。而且,除了自己搭的船外,无法得知其他战友们会被送上哪只船。后来我听说有个小队坚持不肯回到美国占领下的日本,赖在港口边不肯走。但我相信其他四人绝不会拒绝回乡。 第46页 在第三集 中营里,经常举行严格的思想教肓,只要稍微显露出反共的态度,就会被送回西伯利亚。除了假意接受思想外,没有别的生存之道。 在集中营里放了一个已归乡者留下的留言簿,以县来区分。查询者无不急切的翻页,希望能找到战友或亲人的名字。虽是名册的格式,但姓名旁边有时会看到用小字写着“兄:〇〇已平安返乡”的字样。 翻到岩手县那一页,我找到谷木寿男的名字。栏外用小字记着“吾命乃川崎少尉所救,绝不轻言放弃”。似乎已经发配到完成登船的班次。 我充分了解他所写的内涵。在此之后还举办了送别会,上级要求我们要向苏联写一份感谢状,内容大略是今日种种都是苏联同盟史达林阁下的恩德,回到日本以后,仍会努力将马克思。列宁主义散播到全国等。还要我们把西伯利亚当作第二故乡,就算没有,至少也要把某些威名显赫的武将名字刻在某处。 我自己也深受川崎少尉的支持。在鸿山中尉出事那晚,他的脚受了伤,代替纱布包扎的绑腿上都渗出了血。不知道他在回国的船上是否还会痛。 顺利登船之后,很多人不是消失了踪影,就是死亡。流言说那些统战分子直到最后都还在找寻制裁的机会。反之,也听到有士兵去找军官报仇的消息。事实上,队伍中好像存在着一份“日本海名册”。 所谓的日本海名册,就是从纳霍德卡登船者扣除掉舞鹤登陆者的名册。这些人除了病死之外,主要死因设定为自杀和意外。船上险恶的气氛,从这种诡异的流言可见一斑。 终于舞鹤遥遥在望。所有人探出的身子把船给倾到一边去了。这时候,一个从前高唱《国际歌》,宣告反对军国主义的士兵脱下了衣服。他把手里的恤衫用偷藏的红药水画了一个红日,拨开人群跑向前。然后登上船头的高台,死命地挥舞着恤衫上的红日。我看到他的脸时吃了一惊。他就是集中营里的统战头子竹田。原来他去当统战员也是为了归乡啊。 船停泊在大丹生检疫港。当地的青年团坐着船过来,送上橘子和花束欢迎我们。我向一位青年借了纸和笔,把最后句会时牢记在脑中的五人俳句,写在纸上。 甲板上 藏在心中的 舞鹤草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六十年。我也即将迎向人生的终曲。返国后,我回到出生地岩手县过了一段时间。后来离开故乡,去东京。不为别的,只想看看在西伯利亚时众人朝思暮想的“东京达莫伊”是什么样子。但是,对我这个乡下人来说,都会的步调实在太快了。 我到处东飘西盪,察觉的时候竟又回到了舞鹤港。伫立在港口边,我想起那个橘子一颗二十圆的时代,收到三百圆的回归抚恤时无比感激的心情。我仍如当年一贫如洗,但我还年轻,靠着港口苦力和港湾建设工地的零工,日子就这样过了。但我已经没有心力去建立一个家了。 为了追求剑道的极致而日夜练剑,因为憧憬辽阔的土地而去满州。我的青春时代就在浅薄和冲动中度过。成为人肉地雷,抱炸弹躲在洞穴里,静静等待战车经过,结果一场大雨我便像蚯蚓一样钻出地面,而被敌军逮捕。还没打过仗呢,就被逮了。 埋伏作战时一旦第一线被攻破,后面很容易就溃不成军。整个小队几乎毫无抵抗地成为阶下之囚。虽然也有士兵决定自裁,但几乎所有人都做不到。 在集中营体验到生存的艰辛和活下来的珍贵。十六岁到十八岁这段期间,我肯定比一般人尝过更多生离死别的痛苦。 寒冷、飢饿等肉体上的痛苦,尊严被践踏的精神痛苦,两者我都经歷过。疼痛是活着的证据,不痛就意味着死亡。于是我明白了没有痛觉的恐怖。几个士兵为了追求痛觉,做出伤害自己的愚行,但当我真正回到家乡之后,终于能领悟他们的真意。他们患的是肉体的冻伤;而我,却是精神的冻伤。 回归后的两三年,我以为那些渗透到日本的统战员会监视我们,而时时活在紧张之中。然而,五年过去了,国家公安委员会(註:日本内阁国务大臣所组成的管理警察单位,以确保警察执勤时的公正和民主)没有动静,也不像战前特高(註:特别高等警察,设立于明治四十四年(一九九一)专门取缔思想犯的单位)那样动不动就逮捕人。我才终于明白统战员的活动不过尔尔。 没有统战员的监视,没有劳役,没有寒流,也不用再找水了。在高度经济成长期中,只要愿意劳动肉体,就能轻轻松松地得到金钱,再也不会没饭吃。 与西伯利亚拘留的时代相比,这无异是个天堂。但我从某段时期开始再也感受不到活着的乐趣,只是还留着一口气在罢了。说出来不怕得罪各位,习惯于无痛的生活是最可怕的事。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大家是否太贪得无厌了?从小孩到大人最后是不是都会变成拜金主义者?想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的自由,真有那么大的魅力吗? 我从大约十年前开始,就决定在这丰衣足食的日本,极力过着无牵无挂的生活。然后,我终于看清了,享乐主义必有其破绽。当欲望无止尽的膨胀时,无法满足的心就会成为嫉妒的火种。 互为仇敌的美国和苏联握手言和,日本也与这两国缔结了友好关系。我当然没有置喙的余地,也不认为它是件坏事。我只是想说:战后美国带来的享乐主义,在自由的名义下散播到全世界,最后大家便都选择容易的路走。 第47页 享乐主义衍生的破绽,必会恶化成为纷争。但国家之间的纷争绝不能重蹈。否则不幸落入战争的修罗场,体验过俘虏地狱的人,就算有一天苟活下来,也无法单纯的感到快乐。因为我们失去太多朋友了。朋友死了,自己活下来,却永远挣脱不了愧疚。然而愧疚是有意义的,它让我们负起将西伯利亚拘留的血泪传唱下去的使命——肯定活下去的价值。 我想说的是,所有的生命都必须尊重,就算只有一个人,别人也没有夺去他生命的权力。而这本句集,我要送给所有在西伯利亚拘留时代,不失尊严地战胜困境的勇士们。 直到今天,我仍要为无法实现归乡梦,留在异国土地上的许多战俘们,默祷祈福。 贝契卡里爆出 朱红生命的观世縒 蚁穴 绫部市xx町小屋 净玻璃之镜 (一) 从新花卷车站搭往东京的东北新干线上,志方一直惦记着其中一首俳句,一路就这么回到舞鹤警署,一整夜没睡却还是解不开高津写这首俳句时的心情。志方挥去睡意,一次又一次把那首俳句大声念出来。 “归华 散落何处呢 玻璃镜” 与睡魔奋斗了几小时,反覆再三地咀嚼之后,他终于发现不太对劲的理由。 志方迫不及待地拿起电话打给大月。这时还不到清晨五点。 “抱歉这么早吵醒你。那句集里隐藏着重大的意义。” “等等,志方兄,你先别说,在署里等我。” 大约十分钟后大月出现在警署。 志方一看到大月,立刻把原稿影本拿起来说。 “稿子,你看过了吗?” “看过了。我一离开薰风堂出版就读了。鸿山秀树他祖父隼人先生,是被人砍下脑袋死的。” “这本句集太惊人了。我可能从里面找到作者的目的了。” “什么目的?” “嗯。我一直很疑惑‘归华’在这个俳句里的位置。在此之前,都是有了手记之后才有俳句。先说明写句的心境和题材的事件,让人比较好了解。然而,这句话,却是在‘最后的句会’之后作的,没有任何说明。与前面的安排完全不同,很难让人理解。” “你说的对。原本的架构是读过故事的片断就能了解句意。但‘归华 散落何处呢 玻璃镜’的位置却相反,感觉上好像先有了俳句,然后才说明状况。” “所以此句的解释就是关键。归华是花季之外开的山樱花。将它取‘归端’(註:“归端”与”归华”同音,意为正要归乡)同音的话,那就可以解为,虽然不知何时可以回日本,但就快要能动身意思。‘散落何处呢’指的是朋友如同花瓣散落,四分五裂,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到这边为止,算是一句咏嘆虽有归乡之喜;亦是与友分别之惆怅的句子。问题在后面。” “玻璃之镜?” “玻璃指的是净玻璃吧。净玻璃之镜是亡魂在阎罗王面前时,映照出他生前种种行为的镜子。以此来判断他该是去地狱还是极乐世界。高津到达西伯利亚时曾写了‘阎王也吐出白色火焰的冻原’的句子,可知他把西伯利亚当作是地狱。明明要从地狱出来了,却站在净玻璃之镜前接受阎王的审判。这句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不像是归乡之际所使用的词句。” “花瓣散落在映照自己一切善恶行为的镜子上。当我正想着这句要怎么解时,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景象。” “什么景象?” “就说山樱花吧。花瓣有五片,于是我想到花瓣各自散落在净玻璃之镜上的情景。我思索着在说明鸿山斩首事件之前,插入这首俳句的意思。这是高津给的讯息。句会的五名会员中,有人就是杀害中尉的兇手。” “你是说除了高津之外,其他四名当中有人斩了中尉的头吗?真令人吃惊。句集里竟然隐藏了这样的讯息。” “不,是五个人。从高津任何事都逆来顺受的性格看来,好像是不可能做出斩人脑袋的事。可是他的剑道也有相当段数,而且正因为他总是挨打的性格,悔恨之情也比别人强。” 大月说这话时,搜查本部的电话响了。 志方瞄了一眼时钟才拿起电话。 时间指着早晨六点。 “哦,是志方兄。鸿山秀树找到了。” 是石渡本部长自己打来的电话。 “在哪里?” “洛北的西贺茂,冰室神社(註:冰室神社在日本各地都有,这里指的是京都北部的冰室)的后面发现了他的尸体。” “已经往生了吗?” “这个季节的冰室神社,再怎么都会被冻死的。尸体还没有开始腐烂,有动物咬过的痕迹。但是从五官容貌,可以断定就是本人。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指示他们进行指纹比对。” “可以确定死因吗?” 志方一面飞快地记下重点,一面问。 “正在等待司法解剖。从裤子的口袋里找出一只折了的竹筷,会不会是之前提到的天平?” “上面绑着线吗?” 他把塑胶袋拿起来把玩。 第48页 “有一条用什么东西勾住的线。” “在正中间的地方?” “对。正好分成两等分。” “那是天平没错。” “是吗?那就表示有可能是从高津家拿出来的喽?” “如果看起来一样陈旧,材质也相同的话,可能是用来当作筷子的另一根。比对指纹之后就可以一清二楚了。” 尽管发现了尸体,志方倒并不惊讶。他会为尸体挂上名字,在心中为死者默祷,然后到处奔走寻找杀人兇手。他之所以能工作至今,都是因为他相信让兇手尽早落网,就是告慰被害者最好的方式。 就算看见尸体,他也没什么感受。他知道人的生命比什么都重要;也很能了解一个人的死会给四周带来多大的影响。 成为一个刑警之前,必须是个人。不能在不断见到人们死亡以后,习惯成自然。昨天他才知道五十八年前,一个十八岁少年如何在极限的状态下挣扎求生。志方注视着桌上的手稿影本。 现在所有事件的源头,应该在西伯利亚的战俘集中营里。集中营里俳句同好会的五位成员,若是都有看到玛莉亚遇害、鸿山秀树失踪的新闻,说不定会知道是怎么回事。看来应该去找俳句同好会的成员谈谈。 “上鸭署的初动搜查班立即出动配合。大伙正在研判尸体是不是鸿山的时候,他们跟我取得联络,也比对了照片。志方和大月,你们两人向上鸭署报到。高津已被列为最重要关系人,发布在全国查缉专刊上。” 发现手工天平,并不表示人是高津杀的,只是显示高津的确与玛莉亚最后的同行者有过接触。动机既不明朗,案情也混沌不明,但兇手的轮廓已大致可见。没有经歷过集中营生活的人,是不可能了解天平的意义的。 “本部长,高津所写的句集手稿上,透露了秀树祖父隼人的死因。” “那东西信得过吗?” “我认为他应该不是说谎。” “总之,你们先去上鸭署待命。” 志方咳了几声,挂断电话。 “志方兄,你还好吧?” “多谢关心,只不过是感冒。看完句集之后,回到警署睡觉,就觉得喉咙痛、关节也酸疼,看来是被西伯利亚下来的冷气团给冷到了。不过,这稿子得让本部长看看才行。” 志方开玩笑似地说。 “你现在还能走吗?” “这点小感冒没什么了不起的。” 志方说完便戴上口罩,压低声音把石渡说的事告诉大月。 “高津的嫌疑变得越来越大了。” “总之,非得早点找到他不可。” “你担心他可能自杀吗?” “恐怕就跟他那时怀着凌云壮志,前往满州是一样的吧。若是他杀了秀树,应该有自我了断的准备。” “高津就是真兇吗?我没见过高津,只能从句集中了解他。” 志方觉得大月对高津产生了移情作用。集中营的生活与艰忍不拔的青年,打动了他的心。 “那么你不认为他是会杀了人逃亡的人,对吧?” 大月边说边走,随即坐入署前准备好的车。 “跟我的印象有点出入。” “怎么说?” “在货运列车上时,学长士兵不是死了吗?” “被苏联兵给踢下去的那个。” “高津的价值观自此产生了变化。他就算忍受俘虏的屈辱,也不想死。让人感受到他对生存的执着。” 汽车从舞鹤若狭快速道路进入绫部市,再转进京都纵贯车道,沿国道九号进入京都市。 “我倒不觉得他对人生有什么执着。你看看他过的是什么生活?一点乐趣都没有。故意不留下任何值得保存的东西;为了让自己不方便使用,钱都藏在壶里埋在土下。人哪,若是没有值得守护的东西,随时都可以死了。” 途中,志方在龟冈附近的药行买了感冒药和提神饮料,用饮料配着感冒药服下。 “即使如此,高津还是活下来了。他也明白生命的重量。” “大月认为,高津是杀了人逃走吗?熬过了生不如死的岁月,现在说什么也不想死。” “我没这么想。” “你这不是自相矛盾。” “所以说,他若是没杀秀树的话……” “什么?你是说高津不是兇手吗?” “嗯。” 之后,志方便不再出声。 在五条通与堀川通的十字路口往北走,到达北山通前的上鸭署。 两人在上鸭署与石渡会合,前往发现尸体的现场。 由北大路通往西,转到北山通上,一直走到底就是鹰峰。鹰峰的特色是上坡道的陡峭度以肉眼即可看出。在京见隘口附近开始,沿路都是一整片杉林。从那里一路下坡,切到山路再往下就到冰室聚落。 据说从前到了盛夏,会从冰室这里送冰块到皇宫。虽然冰块运到京城已经大都融化,但宫廷还是留有夏日吃冰的记录。由此可见市内与冰室的温差有多明显。冰室神社的四周全为北山杉所围绕,必须徒步才能到达现场。 第49页 “好冷啊。志方兄没问题吗?” “这么冷简直就是天然冰库嘛。” 穿过小小的鸟居牌楼,再往里头走去。上鸭署的两名刑警后跟着石渡,隔几步则是大月和志方。 “恐怕就连京都市里面,也很少人知道郊外有这种地方吧。” 石渡对背后的大月等人说道。 “开车到附近,还得靠步行进去,难道是背着尸体上来的吗?” 石渡说,根据鑑识官的诊断,勒死的可能性很高。 与杀害玛莉亚的手法类似。颈部没有手指勒痕,像是整个颈部遭到压迫致死。研判是用一条很宽的布或手腕绞住颈部。 “又是裸绞吗?”大月问道。 “同一种手法哩。” 志方一边说,再度咳了起来。 这里有两三天都没下雨。尽管如此,地面堆积的枯叶还是湿的。就是它让体温快速下降。 “温差真大。直肠温度也很低吧。” 石渡确认似的说。 人死之后,直肠温度在二十四小时后会与外界气温相同。志方想起法医教科书上的叙述。 “死亡的推测时间,恐怕跨距很大哦。” “玛莉亚的尸体是丢在水中,所以没什么僵直;鸿山的尸体则在低温保存下不易腐败。就只能从胃中的内容物来判断了。明天傍晚,分析结果应该可以出来。” 领头的刑警停下脚步。 前面是一个微斜的坡,地面满是枯叶。杉树干围了封锁线,正中央凹陷成一个钵形。就是在其中发现呈抱膝姿势的秀树。 发现的人是一位经营林业的男性。他每星期都会到冰室神社参拜,顺便采些山菜。尸体虽然被枯叶盖住,但还是露出了头髮。他本来以为是动物的尸骸,走近一看,竟然有人类的手和脚。 动物正准备过冬,所以会在土里挖洞。身体到处是被动物咬过的痕迹。 “能把尸体运到这里来,真不简单。”志方喘着气说。 鸿山是中等身材,想到如何搬到这里便让人踌躇起来。尸体比想像中更重,搬运起来不太容易。对于比鸿山矮一个头的高津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如果是用什么方法把鸿山引到这里,再在这里勒死他,那就轻松多了。考虑到高津的身高、年龄差,被死者反击的可能性极高。很可能是趁其不备,或是下药让他昏倒。虽然他们身高有差距,但绞杀的话还有一种“地藏背”的手法。就是把绳子绕在脖子上,背靠背地把对方背起后拉紧绳子。如果他用的是裸绞,就必须挺起身,背着被害人进行绞杀。这么一来,就看谁的力气大了。若说有什么可使人超越近四十岁的年龄差距,那就是退伍军人的杀人技术了。 为什么特地跑来冰室呢?车子是怎么调配?鸿山如果是活的过来,可以把计程车考虑进去。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杀害才运来这里,那没有自用车的高津就只能偷或是租了。或许真如大月所说,兇手并不是高津。 高津见到玛莉亚的尸体后,立刻追上鸿山吗?他能在警察找到之前,就追到失踪者吗?现在大家都是满肚子问号。 已经做完周边人家的访谈,全都没有看过可疑车辆等有力的目击证词。 “大月,你来看看这里,好像有股冷气冒上来。” 志方朝尸体发现的凹地探出脸说。 “我看是你的感冒加重了吧。” “把尸体丢在这么寒冷的地方,是对西伯利亚战俘之孙的讽剌吗?” 站立时还未感觉到,针刺般的寒冷,传到志方的手上。 “冷得有点疼呢。” “就是啊。冷到这种地步,就像停尸间。” 志方忍住喷嚏说道。 “遗物只有刚才跟志方说过的天平,和鑑识官採集的毛髮。” “毛髮会是高津的吗?” “如果是高津的头髮,那可是重要的物证。” 石渡看着志方。 “高津和鸿山秀树有过接触吧。” 大月静静地站着,看着志方。 “我们不得不这样认为。玛莉亚被杀,为了报復所以把鸿山给杀了。但是,鸿山杀害玛莉亚的动机不明。”石渡说。 “我想请本部长也看看高津写的句集,该本句集里似乎隐藏这次事件的根源。鸿山祖父的过世不是病故,也不是意外,而是一桩杀人事件。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就是你在电话里说的。” “是的。” 志方拿出信封。 “我刚开始读的时候也怀疑它是不是杜撰的,因为再怎么说它都是自费出版的句集。我不敢保证所有的内容都是事实,但是高津不但想出版,还想登报纸gg。此举应该隐藏着什么企图吧。两者一定有所关联。能不能听听本部长您的意见呢?” 石渡说他马上读,便回到车上。 车里的暖气开始发挥效力,坐在助手席的志方又喝掉一罐提神饮料。 “拜读了。” 后座的石渡脱下外套,开始读起原稿。志方看他读稿,不顾大月的劝阻,又打开了一罐提神饮料。 (二) “回警署吧。” 石渡咳了一声说道。 第50页 志方看见石渡按了按眉头。 大月把车先开到鸟居附近,然后转了一圈方向盘驶上陡坡,往京见隘口开去。 “高津似乎很尊敬川崎,但他自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武人。” 石渡说道。 “虽然他不是个敢正面迎击的人,但心中却有股不为人知的坚强。因为枪口抵在他脑门上时,他并没有狼狈求饶。” “你们说,这本句集里隐藏着事件的真相?” 石渡一面整理思绪,一面问前座。 “不知本部长能否听听我的想法?” 志方瞄了驾驶座的大月一眼,对后座的石渡说。 “你说说看。” “这本句集前半部与后半部的节奏明显不同。我是这么推理的。高津不想让这段空前惨烈的西伯利亚战俘经歷被人遗忘,所以,他想到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出版句集。但是进行到一半时,有一件他说什么都不想提的事。那就是鸿山中尉事件。不对,我觉得这件事想避也避不掉。我对高津的脾气多少有一点了解。所以,如果是他杀死鸿山中尉,那么写这本句集的目的便是忏悔。然而,当高津看到玛莉亚的死讯时,丢下与出版社业务员见面的约定,留书写着‘可能已经迟了一步’便去见玛莉亚。所以我的看法改变了。如果是自己忏悔,那么既没必要延期出版,也不应觉得太迟。因为他是写给从前的战友看的呀。再者,玛莉亚来日本是突发事件,高津并不知情。也就是说,这本书并不是忏悔。” 志方把“归华散落何处呢玻璃镜”的解释说给石渡听。 “五个人在净玻璃之镜前等候,表示五个人里面有一个是兇手。而排除了高津,也就是说,读了这本句集,句会的四个人应该知道它在指谁。” “你是说他希望那四个人读到这本书?” 握着方向盘的大月问道。 “我认为他希望给兇手看。也就是说兇手就在其中,对方看了就懂。只是他不能指名道姓地说出来。他大概是想自己做个了结吧。缺点是他无法保证其他四人一定看得到这本句集,因此除了高津之外,是不是也有别人知道兇手是谁呢?” 志方说完闭上眼睛唿了口气。 “玛莉亚。”石渡说。 “是的。她访日的目的就是去跟兇手见面。是玛莉亚自己约对方在舞鹤港见面的,因为没有比这更容易辨认的场所了,但对方却下手行兇。” 而协助她的就是鸿山秀树,被斩首的隼人之孙。 是为了报仇,还是正义感使然,或是还有其他原因?总之,秀树所担任的,是为兇手和玛莉亚牵线的角色。 “玛莉亚可能掌握到什么证据吧?兇手看到证据,一时冲动才失去理智。” 志方的话被急转弯打断。 “可是这件案子已经过了法律时效。现在还有杀死玛莉亚的必要吗?” “这也是我觉得头痛的地方。” “但是志方的推理,的确有成立的可能性。” 车子从鹰峰下来后左转,向东行进,北山跑到左手边。 “兇手找了个好理由,把玛莉亚与鸿山分开,然后分别杀害。玛莉亚是在舞鹤西港喜多码头被杀。之后,他又开车将秀树带到冰室去丢弃。问题是高津的行动。他立刻察觉到玛莉亚和鸿山此行的意义,所以也和兇手有了接触。” “说的对。将鸿山隼人事件与玛莉亚这条线连结起来的话,兇手便指向当过俘虏的这些人。况且高津本来就想利用句集,做个战后大清算,自然马上就懂。但是,当高津知道隐瞒过去的罪恶,使兇手犯下新的罪行时,一定感到忐忑不安。志方兄恐怕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高津的。” “当初看到他大声痛哭,还以为只是因为失去了玛莉亚而痛心。现在回想起来,应该也含有自己认识的人再次犯罪的懊悔之情吧。那个让他祟拜的对象,一定是在他短暂的青春时光中与他有过一段深厚感情的人。而在集中营里肝胆相照的,除了句会成员之外,再没别人。高津如果活着,一定会想让兇手负起责任;可能叫他去自首,或者自己打算去向警察通报?然而连他也消失踪影超过一星期。说不定高津也被杀了。” “天平的意义呢?” “应该是想嫁祸在高津身上吧。” 志方朝着大月说道。 “我曾经怀疑高津会不会行兇后畏罪自杀?但是听了大月的话,我又想了一下。你不是说,你感觉到他对生存的执着吗?听了你的话之后,我觉得自己的推论有些不够成熟的地方。没错,我察觉到,自己被这本句集打动正是不够成熟的地方。高津一点都不强悍,但他活下来了。他遍体鳞伤却没死掉。这就是高津既弱也强的地方。他是绝不会杀人,也不会自杀的。” “让我整理一下。志方。这点对犯人来说有利吗?高津把自己牵涉进这个案子,应该在他意料之外吧。若是他没发现报上的新闻,为了确认玛莉亚的死而到舞鹤警署的话,任谁也不会把玛莉亚遇害事件与高津连在一起。不是吗?” 石渡为了确认志方的话,而问着。 “那个天平对高津来说,是经歷集中营生活的象徵。他在报上看到玛莉亚和鸿山的名字,立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他正打算用句集委婉道出第五十三集 中营杀人事件的始末。他跟鸿山秀树虽然并不相识,但他知道那是鸿山隼人的子嗣,于是带了天平出去想告诉对方什么。兇手可能反而将高津出示的当年纪念物,当作将高津扯入相关事件的工具。也就是说,下毒手的人肯定知道天平不只是折半的竹棍,而具有某种意义。” 第51页 志方感慨万千地嘆了口气。 回到舞鹤警署,立刻决定了今后的搜查方针。根据志方的推理,首先锁定在玛莉亚与鸿山隼人相识的战俘集中营里的士兵。透过厚生劳动省的回归援护局与全国战俘补偿协议会,取得了苏联内政部军事俘虏拘留者业务管理总局所保管的“身分调查书”,按着高津句集原稿中出现的姓名与军阶,锁定其中几个人物。 同时间也进行物证搜查,准备逮捕后提起公诉。 志方对于上级肯採纳自己的看法十分高兴。但他在意的倒不是自己的推理受到肯定,而是没有把高津视为犯人的这个推论。若是将高津列入嫌疑,那就中了兇手狡猾的诡计。他相信自己有看人的眼光。 志方突然说他想去一下发现玛莉亚尸体的现场。伫立在现场,他更想做的是对死者的凭弔。过了晚上七点,码头上吹来的风益发寒冷。 “确定了玛莉亚死后,高津去了哪里呢?” “你这样对感冒不太好啦。” 尽管石渡说过,高津可能已经被杀;但志方心中希望他还活着。 “在集中营经歷过那么痛苦的日子,若是这么白白死了,高津的人生就太凄凉啦。” 志方提高了沙哑的声音说道。 (三) “朝仓小姐呢?” 过了早上十点还没见到晶子的身影,槙野有点担心地向部长问道。 “她今天休假。说是身体忙坏了,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病来磨。” 部长发出令人不快的嘿嘿笑声。 可是槙野却开心不起来。他知道晶子并不是身体不适。她一定是回老家去应付母亲的任性要求,并且跟嫂嫂低头赔不是了吧。对晶子来说,出外跑业务,向客户说明计画,订定出版条件,才是她最擅长的工作吧。 槙野把桌上的笔记电脑插上插头,打开信箱查阅一下数量不到晶子三分之一的客户,有没有交稿或提出问题。 <给槙野> 有一封邮件进来,是晶子发的。这是槙野第一次接到她的信。 他带着少许期待打开邮件,但内容只是把她休假期间要槙野执行的工作条列出来。最后她用女性的口吻说了句“麻烦你啦”作为结束。这句话让槙野小乐了一下。 条列的工作量很多,令他觉得晶子的休假恐怕不只一天。她一定是打算到了明天再以身体还没好为理由,继续休有薪假吧。由于她是个优秀的人才,从一进公司就没休过长假。 “部长,朝仓小姐交代我的工作,上午有一件,下午有三件业务,还要去一家a级书店谈专用陈列架,以及确认中央gg社合作的报纸gg,我是否可以不必再回公司了?” “如果是朝仓小姐的指示就没问题。不过,你要把业务日志确实传邮件给我。” 在晶子的指示中,还有四件工作。 “是,那我出去了。” 他把晶子在邮件里附带的企画书列印出来,然后走出薰风堂。 十一点,他来到约定的高中女生家。从公司搭京滨东北线,再徒步二十分左右到达一栋公寓大楼。 虽然是星期一,但刚好是那女孩就读的私立高中校庆的日子。于是她和母亲一起加入讨论出版之前的流程。 这个女孩之前参加薰风堂出版主办的小说创作,并且入了围。若是照往年的标准,她肯定是落选的,但评选委员判断趁着“最年少热潮”(註:二〇〇三年两位不满二十岁的女孩绵矢莉莎与金原瞳的小说同获第一百三十届芥川赏的肯定,掀起一阵最年少旋风)可以成为话题,因此强力推荐她。评选员是公司里的人员和相熟的评论家。 全书以手机简讯构成,他花了相当时间才习惯这样的文体。故事描写的是在学校里和一个从未交谈的男孩热恋,流露出十六岁少女情窦初开,对异性的畸型情思。轻妙不沉重的简讯文章,评审评价为极具现代风格。 实际见到面时,女孩既没染髮,而且端庄有礼。母亲气质高雅,父亲是个眼科医师,洋溢着富裕家庭的味道。 这个创作比赛没有奖金,但是可以出版。版税是再版后才给付,对出版社来说,既可以增加印量,又有宣传效果,是不可多得的作品。 “一定要包装得精緻一点。” 说明完所有事项后,女孩突然冒出这句话,显得有些唐突。母亲也表示多出来的花费愿意自行负担,希望能指定某位有名的插画家来设计。 槙野二写下她们的期望后,离开少女的家。就算不找指名的插画家,他也有自信能满足对方的要求。 出了东京车站,想去站内的咖啡店吃午饭。一点钟要将检查完毕的绘本色样交给作者校对。 虽然是午餐时间,他还是选了一家咖啡比餐点好的店。然后打开手机。 “午休了没?” “我说老哥,你是不是没别的对象可以讲电话啊?” “我特地抓紧空档打电话给你耶。我想问你一件事。你知道朝仓小姐是哪里人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 “怎么了?你别老是动些歪脑筋胡思乱想。” “好吧,因为老哥是m男(註:指被虐狂)嘛。” “别什么m不m的,好吗?” 第52页 怕被周围听到,他勐地降低音量。 “听说铁女病倒了,在家休息啦。” “休息就休息,跟她是哪里人有什么关系?你这么好奇,怎么不自己问?” 他把在屋顶听到的晶子家状况简单的说了一下。英美好一会儿没反应。 “喂,英美,你还在听吗?” “原来是这样,世上果然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呢。我完全不知道她的事。” 她沉默了半晌,连珠炮地说。 “所以我才在想,她是不是回到哪里去了。” “福岛县一个叫饭坂的温泉小镇。有一次我们企画小组的员工旅游去过。我问她有什么地方好玩,她说她老家附近有个旅馆,如果可以接受的话,她会帮我们介绍。后来多亏了她帮忙,我们还得到破格的优惠咧。” “温泉街啊。” “老哥,你性格虽然淡泊,但很爱钻牛角尖。搞不好她真的是感冒。” “她那种人是烧到三十九度也会来上班的。” “三十岁的女人有很多事你不知道啦。我帮你打给她好了。” “啊,别,不用了啦。” “胆小如鼠!因为你已经浪费了我宝贵的午餐时间啦。等等。” “餵!餵!英美。” 电话挂断后,他有些坐立不安。喝了两杯咖啡压压心情,开始读起一本热门的推理小说。但他追不上小说的节奏,老在同一页原地踏步。 晶子曾叫他多看看现在畅销的书,但他做不太到。不知道是不是工作上接触的都是素人作家的关系,有时他对自己与流行脱节,也感到懊恼。 “如果畅销书都是好书的话,我们的工作是把看起来不好卖的诗集、绘本、童话推广出去。” 这是晶子面对槙野的愚钝所做的回答。这说法虽然倒果为因,而且有些油滑,不过还算可以接受。 就算不畅销也要做成好书。 他想起高津的句集。昨晚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后来是出来准备卖早餐的母亲叫醒的。 当母亲拍拍他的肩膀,那瞬间只想到还好没做恶梦。从他还小的时候,每次看了恐怖绘本或是电影之后,睡觉时一定会做恶梦。 就算不是恶梦,他仍然梦到零下四十度的西伯利亚,一个人的脑袋在冰冻的地上滚来滚去。 槙野合上书本,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完。 达不到平损点以致无法出版,这就是非自费出版的书,必须面对的宿命。这么看来,句集真的没有出版的价值吗? 将《中尉的一首》整本读完后,他更加想让世人看到它。 过去的事真的可以忘了吗?今后,这些战火倖存者的人数会越来越少。不是说,传承先人的讯息,才能使人类进步吗?这么一想,那段足以和广岛、长崎原子弹爆炸匹敌的惨剧——西伯利亚战俘强制劳动过程,真的能让它随风而逝吗?他在图书馆里查到一段描叙,写到当时在西伯利亚和满州的死亡人数,合计超过三十万人。尽管如此,有多少人知道这段歷史呢?看过热门推理或畅销书的人,又有百分之几知道达莫伊这个字的意思? 假如槙野没遇上高津,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当然,问题的本质并没有那么单纯,也不是光靠高津的一本句集就能看透一切。但是,只要能让它留在人们的心里,就算几十、几千、几万分之一的机会都好,不,即使人们只能因此记得“东京达莫伊”,那就够了。 果然还是只能利用俄国女人的杀人事件来做宣传了。这件事一直是电视新闻的话题,或许能过得了企画会议这一关。 和印刷厂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抓起桌上的帐单时,手机铃声响起。是英美发来的简讯。 “晶子果然回老家去了。当然我装作不知情,所以你不用担心被她发现泄露机密。她好像要休三天,老哥不如也干脆休假去看看她吧。偶尔也让我听听你的八卦。ps:分手对女人打击很大,m男,把握时机!完毕不只是可爱的英美留” 口无遮拦的简讯。但是槙野并不打算去看晶子。他无法想像照顾失智母亲的辛苦程度;但是从热爱工作的晶子勉强自己休假,就可以体认出事情的严重性。除此之外,肯定还有被家人责备所带来的精神痛苦。 更何况,她才刚与男友分手,心情低落之际回家的晶子,实在令他担心。 让我去鼓励她?我去有用吗? 他急忙结完帐,走出东京车站。 彩色打样虽然有小失误和细微刮痕,但作者还是大大地赞嘆。对于自己画的插画能送厂印刷,制作成书,她似乎有着无限的兴奋。连说明印刷流程的槙野,都感染到一同完成作品的喜悦。 其他三件,对方都很快同意付款金额与条件,并且在出版合约上签了名。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可是,今天最后的一件工作——报纸gg的洽谈却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纰漏。 销量急速上升,已成为再版组常客的十二岁少年赤尾所写的恐怖小说,竟爆发抄袭疑云。 “先前,我们的业务已经确认过了,就是这个,他所抄袭的漫画。” 五十多岁的印刷媒体部业务主任,一脸严肃地把漫画书交给槙野。 他说,媒体部的下属在浏览网站时,逛到漫画论坛,在讨论区上发现了这件事。 第53页 “今天早上我的属下向我报告此事时,我立即想联络朝仓小姐来确认事情真相。可是打电话到贵公司,他们说有代班的人会来,所以一直在等。请看看这个,最后一页有写,是在两年前出版的。” 槙野拿起漫画,浏览了一下。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日本。确实,除了时代背景之外,其他内容十分酷似。七三一部队人体实验的鬼魂一段,几乎完全照搬。皮肤受伤裹着纱布,脸部只露出发炎溃烂的鼻子,少年称之为皮耶洛。而在漫画书中,则称为日之丸小丑。 “真是糟糕。再版组没标明自费出版,说是企画出版的产品。” “如果漫画作者提出告诉,那可是完全没有赢面。得马上把这本书抽掉,换上另一本。你们还得去找这位赤尾同学。总之,最晚在星期三一大早一定得把稿子给我们。” “我了解了。” 槙野虽然这么回答,但心里一点主意也没有。 他当场就与部长取得联络。说明事情原委之后,部长指示他先与朝仓商量一下,然后马上想出可抽换的企画、必要的照片,并且写一篇道歉文。 部长的口气有些刻薄,不只是因为晶子在这种紧急时刻跑去休假,更因为帮赤尾同学恐怖小说订定企画的,就是晶子本人。 “你听好,这件事如果不妥善处理的话,今后的企画业务会出问题的。你们得快点想出办法来!” 隆隆炮声震得耳朵发疼。槙野向gg公司的业务主任再三保证,会在期限内把所有原稿和照片以邮件传过来,请对方一定要等他到星期三早上十点。 这下子有了正大光明的名义,槙野立刻搭上东北新干线,在福岛站下车。一到站,晶子的四轮传动车已经在外面等他了。 “朝仓小姐,真抱歉,打扰你休假。” 槙野坐进助手座后说。 “我才抱歉呢。真对不起。接到你电话后,我还在盘算要不要马上回去。” 戴着太阳眼镜的晶子沉吟道。黑色的羽毛外套配上牛仔裤与她十分合搭,让人感觉比穿套装时柔合许多。 “如果我知道该怎么调度所有事情就好了,真是太资浅了……” “我只能订到附近的民宿。” 今年枫叶变色较晚,即使到了十一月中旬,赏枫的旅客还是络绎不绝。若是往年的话,从这时到过年前,哪里都订得到房间。晶子一脸歉意地说完,把头点得更低了。 晶子打开车头灯,打进手动排档,放掉手剎车。过了晚上八点,车站周围不像都会那么明亮。有些店已经准备打烊。 “本来是想请你到我家去的,但现在我家是我大哥夫妇在住。” “你不用这么客气啦。” “我大哥在仙台的电子机械工厂上班。与技术公司合作开发研究,所以几乎都不在家,我嫂子真的很辛苦呢。” “他们有孩子吗?” “有啊,我母亲也在就是了。” “这样啊。” 对话有点接不下去。在公司之外的地方和晶子见面,令他有种奇妙的浮躁感。 “我也在民宿订了房间。” “哦?” 槙野把眼睛转向窗外,想拂去自己傻气的期待。开了一段路到达民宿。虽是民宿,却比想像中气派多了。 “我真没想到他会抄袭。” 民宿的一角设有餐厅。两人一同走入,在下凹式被炉桌前坐下。 “这是漫画原本。读了之后吓一大跳。赤尾小弟是用这个为蓝本写的,应该没错。” 晶子摘下太阳眼镜,换成银边眼镜。不知是不是碰了太多洗洁精,翻着漫画本的指尖有点皱缩。 大概把做不惯的家事都揽在身上吧。槙野想像着。 “赤尾小弟的皮耶洛,是在童谣社的比赛时写的。” “几年前?” “我想是两年前。” “那很接近呢。漫画出版的时间也是两年前。” “你有回推编辑所花的天数吗?” “没有。” 晶子立刻翻开gg公司业务员写的报告。 “平成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初版发行。就算把编辑作业与印制装订的时间压缩到最短来估算,也必须在一月下旬前完稿。” “槙野,你好歹也算个出版人了吧。” “怎么?我算错了吗?” “这本漫画没有写完成时间呢。” “是啊,它是杂志连载。” 在《动力派》周刊从〇二年五月连载十二期。晶子看着最尾页,以公式化的口吻说 “三年前的五月就开始上市了呢。” “最后一期是平成十四年的年尾。” “那比赛呢?” “平成十五年四月底截止,六月发表。” “没有辩解的余地了。那,结果怎么样?” “第一次评审就通过了。赤尾小弟的母亲觉得很难得,所以想出书作为纪念。算是小学时代的回忆。算了,与其追究抄袭的原因,不如快点选出代替的书。” 晶子把自己存在笔记电脑里的出版计画一览表叫出来,附在邮件里传到槙野的电子信箱。 第54页 已经完成合约,排出校稿或校对完成的书约有三十本。每一本在告知后都只要花两星期即可印好。但封面还没有决定。有了封面,就算没有内页也可以做成假书来拍照片,秀在gg上稍微矇混一下就可以了。但是如果没有照片的话,效果就会减半。作者名字不够响亮的书,就得靠封面设计来吸引人。 “只好明天用mac设计好,拿雷射输出后的假封面去拍照了。” “找个内容轻浅一点的比较好吧。” 两人面对面,各自看着自己电脑的画面。 “啊,必须让作者先了解状况才行,这是合约上规定的。” 只有一天的时间要决定设计,然后获得作者首肯。这样急就章赶工,让作者看到匆忙的样子,可能会认为行事草率。这违反了晶子一向的原则。 “当腰带太短,当背带太长(註:日本谚语,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意思)。” “槙野,你说起话还真像个古人。对了,宣传文案先定调,整体形象就出来了。光做封面就完成的书,有一本最适合。” “哪一本?” “《中尉的一首》呀。” “哇!” “别那么大声,你的高个子已经够醒目了。” “但是,朝仓小姐,这太胡来了。” 晶子应该清楚这本书还没有在企画会议上提报,还没有登记为上架的商品,却要与再版书放在报纸上登gg,销售管理部若是知道肯定会抱怨连连。 “因为不知道作者现在人在哪里,没办法得到作者的同意。” “可是,连合约都还没签订啊。” “合约并没有解除,只是延期而已。” “就因为延期,所以合约还不成立。” “那我们花的经费呢?他还没付钱吧。” “可是……” “我们还没拿到他付的钱嘛。也没有收业务经费和出版费用。” 晶子自己应该也知道她说的话根本是强词夺理,但因急于解决眼前的问题,只好霸王硬上弓了。槙野不知如何劝阻。 “而且,你不觉得俄国女人被勒杀事件,会成为话题吗?” “你是说一个人被杀,另一个人突然消失的事吗?” “咦,你还不知道吗?哦,因为你在车上。” “怎么回事?” “那个突然消失的人出现了。” “鸿山先生,他在哪里?” “今天早上,在京都冰室找到他了。不过已经是具尸体了。” “啊!果然是被杀了吗?” “成了连续杀人事件。” “那么,高津若是不快点出面,情势会对他不利的。” “高津想用句集传达些什么。但是玛莉亚已死,就变得没有必要了。他留的信上不是写‘太迟’了吗?到底是什么事来不及呢?句集中也很少提到玛莉亚呀。” “咦,为什么你知道句集的内容?” 晶子把高津的原稿带在身边。坚持禁止把稿携出的人,居然把稿子放进皮包带回老家。 “我有影本啊。” “但是,为什么?” “我想知道,槙野君为什么对句集这么着迷?” “所以你就读了?” “是啊。句集写得真好,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的句集。就算不用来顶替抄袭事件的书,我也想出版。它是一本我从编辑企画的眼光纯粹想出版的书哦。” 槙野直到此时才明白晶子心里的盘算。高津可能是兇手,也可能是被害者,但不管他是重要关系人,还是全国查缉对象,他的八卦性话题的价值只会提高,不会降低。尤其是连续杀人案,现在已从地方新闻,成为全国瞩目的话题。槙野心中也描绘起可说服上级的企画案。 “如果高津看到新闻,而来向我们抱怨的话,我们不就知道他在哪里了吗?若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出版,那我们也只损失封面的费用,还有制作假书而已。虽然你的出差费可能会有问题。” 虽然合约上的瑕疵令人担心,但是利用他出面抱怨,而引出藏身地的点子真是高明。 “那么找谁设计?” “这个漫画的作者,你不觉得他把军人画得很传神?” 她让槙野看那漫画的封面。左手已经开始上网查找那个漫画家。 “朝仓小姐真是个……” “什么?你是想说真是不讨人喜欢吧。” “我是想说你应该是个农家女儿吧。” “我小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不小心漏了口风。 “请託信由我来写,保证你看了感动流泪。” 不知道为何,这句话似乎很有说服力。槙野不知道自己是从哪生出这股力量,只是一种想为眼前这个女人打打气,好好保护她的心情在鼓动着。 晶子的手机在被炉桌上振动起来。她丢下一句“抱歉”便离开座位。弓着背站在微暗的收银机旁。 槙野把晶子搜寻到漫画家“叶隐”的url输入。首页是一个穿着军装、戴着白手套、打绑腿加军靴的木乃伊,行军礼欢迎来访者。 第55页 开设网站的目的,除了介绍他的作品之外,也有说明接稿条件等。最近有不少像这种设立网站、以电子邮件接工作的事例。 简单的问候之后,他便为“日之丸小丑”遭抄袭一事向对方道歉,并且写下想委託的内容。他说,从风格就可知道作者对旧式陆军、军备、战时的习惯有很深的研究,并列举出句集内容与“叶隐”作风相符合的地方。提高对方的好奇心之后,才道出己方期限在即的窘况。 就在这时,晶子拉高的声调与晃动的身影,映照在布帘上,让槙野很难不竖起耳朵细听。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嘛!就是因为很麻烦,我也没办法啊。所以我才全力的支援,不是吗?大哥,你自己不也是把工作放第一位。你的想法太封建了啦。今晚让我专心工作,明天再跟你好好谈!” 用力地合上手机,晶子的背影大大伸开两手,深吸了一口气。 “开始工作!” 晶子回到被炉桌时说道。 漫画家在晚上十一点左右回了电话。网页上的履歷写着年龄不详,让人以为他应该有些年纪了,没想到说话声音十分年轻。 “你的信我看了。” “冒昧写信给你真是失礼。不过非常谢谢你肯跟我们联络。那么……” “这个题材我有兴趣。而且我也没必要摆什么架子,坦白说,自从《日之丸小丑》之后,一直没有连载的工作,只靠打工维持基本生计。我是看在贵社稿费的份上才打电话来的。希望务必让我接下这个工作。” “真的吗?你真是帮了大忙。” 晶子立刻作下决定,答应一张封面插图付给他十万圆。虽然这笔钱包含了火车票的费用,但在薰风堂出版,单色的原稿能给这么高的价格算是极为少有。虽然很赶,但一晚上就能赚到十万圆,这工作也不算差。 “他说他想看看文稿。” 槙野问晶子是否可把高津的稿子给他看看。晶子点点头,小声地说明天清晨六点会把纯文字档案用邮件传给他。 “明天六点会传纯文字档给你。这样来得及吗?份量是四百字稿纸大约一百张。” “就句集来说算是很长呢。不过没关系吧。那,要完成到什么地步呢?” 以往是由公司里的美编绘制封面,但现在已没有时间集档了。技术和环境许可的话,希望漫画家能做到完稿。 “我的电脑是windows的。插画是用手绘,但我有扫描器。这次只要gg可以用就过关了吧。这样的话没问题。我打工也接过商业简介的完稿。” 话题转到《日之丸小丑》抄袭的事情上。晶子说丑话最好在前面先说完,所以在委託邮件中,诚实地说明了经过。 “漫画的创意常常被用在小说或电影上。当然,不可能每一次都去查证。我们不也常常会说,这个好像在漫画上看过吗?相反的,若是漫画抄小说或电影,马上就会被炒成新闻事件。” 漫画家表示,漫画或卡通是日本应该骄傲的文化,但一般人对它的地位和创意却没给予应有的尊重。不过,还是感谢槙野用认真的态度处理这件事。只希望能彻底查清楚原因和作者的意图,再向他报告。 “我答应你,一定会这么做的。” “我的图库里有一张西伯利亚战俘画给我的画,我先画一下构图。集中营的构造我这儿应该也有。那就先等你的文稿了。画好草稿后希望你先看一下。” “好的。那么就麻烦你了。” 挂断电话,槙野作了个握拳的手势。 “做得好。” “竟然能请求作品被抄的作者设计封面,男人的话,就是智多星了。” 糟糕!多了一句“男人的话”。 槙野一时心慌赶紧说“我们叫杯咖啡吧”,探头寻找店员。 “我想喝啤酒。槙野,你今晚要陪我通宵喽。” “好,好啊。” “另一件事,你有一个功课。” “把文稿输入电脑吧。” “那件事就交给‘晶子机关枪’就行了。” “解开句集和事件的关系,该怎么提高话题性,然后写成企画书。这就是你今晚的功课。”晶子说。 “哦,责任重大呢。” “谁先爱上谁就输了。” 是晶子痛过之后的感嘆吗?听起来像是带着自嘲意味的双关语。 “那部句集里提到的护士,就是被杀的玛莉亚。高津当时十八岁,玛莉亚二十五岁。应该还不至于到恋爱的程度,但高津似乎对她怀着憧憬。” “那是个外国女人,真会对她抱着这种感情吗?当然啦,环境那么恶劣,任何一点点温柔都会打动人心吧。” “舞鹤署的刑警说,时间虽然已经过了六十年,但高津一眼就能认出玛莉亚来。六十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呢。” “因为那个女人在最艰困的时候帮了自己,所以才会马上就认出那张脸吧。那段岁月实在太苦了。” 晶子把脸转向槙野,但手指仍没停的继续打着键盘。她看着高津的原稿内容,以轻快的节奏把文字输入进去。 第56页 “如果警察研判杀害鸿山中尉的人与杀害玛莉亚、鸿山秀树的是同一个人的话,那高津的处境就非常不利了。” “因为他认识中尉和玛莉亚。而且他一看到玛莉亚事件的新闻,就躲藏起来,这点太可疑了。” “但我不认为他是兇手。” “再这么下去,不是也变成是了。原本他想出版句集的用意是什么?” “他说出版句集是为了不想让那段经歷消逝,还有就是让从前的战友们知道自己还健在,他是这么说的啦。还说,他们看了就会懂。” “看了就会懂?如果不想让歷史消逝,那跟玛莉亚的死有什么关系啊。” “即使跟集中营的杀人事件有关,也已经过了六十年,现在提出来也不会被判刑才对。” “看了句集就会懂的,到底是指谁?” 晶子注视着槙野说道。 “不可能指一般人吧。可能是俳句爱好者或是同样经歷过战火的人?” “我觉得是指集中营里的人欸。从前的伙伴一定能懂,但是玛莉亚已经死了所以才‘迟了一步’。” “……” “或许高津从新闻报导,就已经看出玛莉亚遇害的原委了?” “你是说那则新闻吗?” “是啊。曾在集中营一起生活的玛莉亚和鸿山中尉同姓的男子行踪不明,光凭这两点就能推测出兇手是集中营里的人,动机也很清楚。” “它与句集的关联是什么?有点搞不太懂。” “句集的前半段和后半段,你不觉得在调性上明显不同吗?而且明明是自己的句集,为什么在写到‘最后的句会’时,要把其他会员的俳句都放进去呢?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意图。”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发现最后的句会和之前的部分有哪里不太一样。可以说作者诉求的对象不同了吧。” “槙野,很棒哦。你已经有出版者的眼光了。没错,就是方向。面对里面和面对外面。前半段,他是一边回忆一边写的,后半则是对外面说明。” “这里面隐藏着某种讯息吗?” “那个讯息在玛莉亚被杀的那一刻起就没用了。我们假定他是想对五十八年前斩首事件的兇手,表明自己已经看穿这一切。兇手看到那个讯息,就明白有人知道当时的杀人事件。事先这么警告,至少是想让兇手为了隐瞒过去的事件,而不敢再犯下新的案子吧。” “对兇手来说是有风险的呀。不过,他还是没能阻止新的犯罪发生。‘迟了一步’的意思就是指这个。” “是啊。高津还是从报纸新闻知道了一切。这也就是说他想出版句集,是为了揭露集中营杀人事件的真相。又可以说,从这本句集中可以锁定过去那件案子和现在这件案子的兇手。这样出版企画就会通过了。槙野,开始做吧。” 槙野的目光再次落到句集原稿上,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大月先生。” 是大月刑警打来的电话。 “真抱歉这么晚打搅你。我想请教你一件事。高津在说明出版句集的目的中,提到希望送给从前的战友或同好,这方面他有提到具体的名字吗?” “没有,没听他说过。” “也没提到鸿山的名字?” “完全没有。请问,鸿山秀树先生果然是句集中被杀中尉的亲戚吗?是这样的,我们现在也在查验这本句集,我们认为这里面有高津意图传达的讯息。” “秀树是他的孙子。是吗?你们也在查验句集内容?” 槙野说明自己为了出版企画而重读句集的事。 “原来如此。那么,句集中出现的五个人,除了高津之外,你有没有听过其他四人的事?” “没有。” “我了解了。如果你发现什么事,请马上告诉我。” 槙野挂断电话,对晶子说: “警方似乎也注意到句集。他问我高津有没有提到战友或同好,或是句集里出现的四人名字。一般不是会在前面写‘献给某某’吗?他们说的好像就是这类的意思。” “战友、同好,应该是指句集里那四个人嘛。他想用句集向那个人传达什么?所以册数不用多,只要在宣传时多用点力就好了。” “为什么他要找上我们出版社呢?” 专营自费出版的体系中,有些家比薰风堂出版的门槛要低,而且对于作品的内容不太要求,价格也便宜。其中薰风堂出版算是价格设定较高,对作品也较啰嗦的那一类。 “因为我们在gg策略上比其他公司卖力得多呀。如果他想让兇手知道出版了这本书,我们家是最适合的。其他家会刊登自费出版句集的gg的机率,几乎等于零。” 这是个大问题。就算在gg文案上写着“西伯利亚拘留者集中营实录”的字眼,作者名字直接以俳号代替,但如果那个人没看到这则gg,他的计画便没有任何意义了。 兇手看到gg一定会有反应吗?这计画会不会想得太简单?他不认为高津是这么无知的人。他的文章和事件保持客观距离,并不是怀着义愤空谈正义的那一型。 第57页 尽管如此,仰赖一份别人不一定会看到的gg,他不得不觉得这策略实在太粗糙了。 “可能他确信一定会看到。” “你是指看到句集的宣传?” “高津自己是这么坚信。” “槙野,假设你想要出版一本书,而且无论如何都要让某个人看见它。你会採取什么方法?” “我不会登在报纸上,我会寄信或明信片。” “我也是,可是他却没这么做。可能他并不知道对方的地址或联络方式吧。” “这么说来,就是看到gg机率高的人。不知道耶,有这种人吗?” “有啊。就是有,才会想放在我们公司的gg上。” “可是,玛莉亚事件发生后,他就展开行动。那表示他突然发现对方所在之处了?” “谜团越来越难解了。” 只有从俳句里下手了。前半部的俳句是事件之前的作品。那部分应该没什么意义。想来还是接触事件之后的俳句才是关键。 雾散天晴 与友话及 黑暗中的脸 南柯之梦一游兮 枯黄原野 五人组 交头接耳 恰如梅花一朵 蚁穴 昏暗世间 找到归乡路 不胜喜悦 铁丝网乃束缚心灵之 寒流也 铁心 只知疼 不知佛 雪达摩 将扁担 与桶冰 一同流去 歌神 尼可莱之 可是误听 丸头巾 人字加言,可读为信 雉鸡声 狐高 极寒中达成业绩的 髑髅头 恐怖更胜寒流 巴拉莎也 鸡口 甲板上 藏在心中的 舞鹤草 贝契卡里爆出 朱红生命的观世縒 蚁穴 他们从原稿中找出这十三句抄在笔记本上。其中,应该隐藏着指出兇手的线索。但是这如果是五个人自己共通的秘语,没有共同经歷的槙野再怎么想破头也解不出来,只能希望这并不是高津和兇手之间才懂的语言。 在此之前,必须先将俳号还原成真实名字。现在所知的只有蚁穴代表了高津。 “田部井有说过,俳号各有其意义,而且只有前后顺序没有从属关系。也就是说,它有个一贯性的法则。我们得把它找出来。” “很难。” “句会的成员对这命名都能接受。我想应该不是什么特殊怪异的法则。” 五十八年前的常识与现在有着很大差异。从句集的文字中可以得知五人的阶级,但并无各人俳号的记述。 “从俳句的内容与已知事实对照一下看看。” 撇开情景描述不说,从特定的事例中寻找线索。“尼可莱”是医生,句集中曾记述他说粗话的事,实际听到尼可莱说话的是田部井。但是高津把这件事记下来,可能句会的成员都知道。 虽说将尼可莱放进俳句中,但不表示一定是田部井所写。想从内容来找出作者,还有太多未明的部分。 “就像句集里提到的,如果髑髅头是指自己的话,那鸡口就是出身关西的下柳。” 晶子抬头看着槙野的脸说。但敲键盘的声音并未停止。 “下柳是鸡口,这是出自宁为鸡口,不为牛后的典故。” “嗯,是《战国策》。” “如果这髑髅头指的不是自己的长相,而是尸体的数量也达成业绩的意思?” “那就不一定是下柳了。” “只有五个人。不,除了高津之外只剩四个。他们的俳号真的有一贯性吗?” “若是连这个都怀疑,就无法推理了。” 晶子看着槙野说: “找到高津,一定要问个明白。” “在此之前,应该先向他报告出版的事吧。” “那还用说。” 晶子的眼镜后露出瞬间的笑意。 她在清晨五点打完所有的稿子,接着校对文字。槙野虽然感到困意重重,但仍努力硬撑。 只是俳号与人名的关系还是没有解开。 心的密室 (一) 句会的五名成员,在名册上并没有留下地址,虽然与归国船内制作的乘船名单比对,但很多老兵都隐瞒了西伯利亚的经歷,很难追查到回国后的住址。所幸有民间团体为了给予战后补偿,在一点一滴累积的努力下,终于确认了现居所在。从迁出通知、军人抚恤金、年金的证明调查的结果,谷木住在东京,但三年前往生了。下柳成为东大坂某塑胶加工厂董事长。田部井从北海道的啤酒工厂退休,现在搬进养老院。川崎则不知去向。 “西,西伯利亚的事情吗?说实话我什么也不记得。真是对不住呀,全都忘光光了。真是抱歉。” 下柳合着双手一迳地向前来问话的志方说道。 “玛莉亚遭到杀害,鸿山中尉孙子被人发现时已经是尸体,连高津目前都行踪不明。我们认为这些都跟俘虏时代的事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偶然间看到这些俳句,发现某个令人好奇的地方……所以可否请你告诉我,这些俳号和人名的关系?” “您、您别问我了。那些东西我就算看了也不明白。在那里发生过的事,我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了。” 高津的稿子他连一眼都不想看。尽管志方软硬兼施,对方还是坚持自己忘光了。提出句集名字的时候,田部井的反应也大同小异。他突然流下泪来,只说了一句不愿意再想起,就不肯再说话了。只见他脸色越来越苍白,还表示胸口闷痛,于是医师不允许警方再问下去。对于有心脏病的高龄老人,严禁一切勉强侦讯的。 第58页 “现在无法判断他们是否有参与玛莉亚、鸿山秀树两人被害的事件;还是知道西伯利亚时代的杀人事件真相,只是从问话中了解,以后有关西伯利亚的事,大概是问不出什么了。” 石渡心有不甘的眨了眨眼,露出不耐的神色。 否定兇手是高津说法的志方,也越来越感到焦躁。高津既然不现身,就不应排除他涉嫌的可能—搜查本部里这样的声音依旧存在。 另一点让志方忧虑的是,本部长刚看过句集时对高津的信任感,是否已经不再? 志方盼望能从其他俘虏处,问出鸿山中尉被杀事件更确实的讯息,这样就可以把对准高津的疑虑矛头,转到真兇身上。 “川崎少尉曾经在东京南千住的药局工作过,但之后,消息就断了。我们还需要一点时间。” 大月传达了堀切那里送来的报告。 “光是句会的成员一个个都断了线索。高津的行踪也没有消息。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志方!” 石渡丢了一句重话。 “现在我完全没头绪,连个目击证词都没有。” 说不定有人会说逃亡者留下的句集没有可信度,但志方想信任高津。如果连这一点都瓦解,那整个推理岂不都无法成立了吗? “錶带上残留下的毛髮,确定是鸿山隼人所有。我们取得秀树父母的dna,根据祖父与孙子的关系来鑑定,结果有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准确率。” “本部长,鸿山隼人的遗发是事件当天带来的吗?” 志方带着浓浓的鼻音问道。 “我们正在催促,希望能化检证明ddt的成分是当时集中营里用的东西。” “是玛莉亚带来的吧。”另一个刑警问道。不知是不是志方的顽强感冒四处蔓延,警官们脸上一个个都带着白色口罩,特别醒目。 “不知道。依据鸿山隼人的儿子秀人所说,玛莉亚在自己居住的伊尔库茨克市帮隼人立了个墓碑是事实。从日本人的感觉来说,就算那里埋着他的遗发和遗物也并非不可能。” “遗物是旧陆军的手錶。” 志方像要打破沉滞的气氛,提高声量说。 事件发生后进入第二周,搜查仍没太大的突破。杀人事件有时三个月或半年都没有一点进展。过去也有些案件,经过了五年、十年,甚至到时效终止前,都还收集不到完整资料,连从哪着手都不知道。其实是没必要急的,而且这次的事件急也急不来。 但他之所以焦虑的主因,是涉嫌者都是高龄老人。不只是如此,事件的开端到现在有将近六十年的时间,更形成一股无言的压力。这么多年来,有人一直承受着痛苦的煎熬,他默默的、谁也不信任的,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数十年。是时候为他打开心结了吧? 连秀人也不知道遗发和手錶,秀树妻子更从来不曾听过这件事。这样看来,只能推测是玛莉亚这次访日时带来的。 手錶上的指纹只有玛莉亚的,这也符合上述的推理。 “玛莉亚来日本一定有所意图。” 石渡转了个话题。 “这一点,从和秀树相交甚笃的医疗交流会会员证词可以得知。秀树好不容易实现了玛莉亚来日的心愿,为了准备工作曾脱口说出‘得好好复习一下俳句’这样的话。想必秀树为此花了不少心思。而句会成员中与玛莉亚有过接触,并且教她俳句的,应该只有会翻译的田部井吧。” “田部井身体虚弱,连外出都不可能。如果玛莉亚要见田部井的话,会从新潟机场直飞北海道才对。从田部井身体状况来考量,要他到舞鹤来是不可能的。”大月说。 “说的对,他太虚弱了。” “我请成城署的堀切警官帮我们调查秀树的书房、电脑、平常携带的公事包等,还有医院里的储物柜,完全没有与玛莉亚有关的纪录或记述。” “玛莉亚想来日本说明一切真相,这是她第一次来日本。我想起高津曾经说过,她如果没来日本就好了。换句话说,高津并不知道玛莉亚来日本。” “会不会高津就是打算让人这么想?” 其他刑警随即说道。 “你不相信我的第一印象吗?” 他只能这么说。万一,高津真要是兇手,暂且不提他大剌剌地踏进警局;放他逃走等于是允许他第二次犯案。 另外,就算他不是兇手,他出了警署后,若能把他视为关系人而加以跟踪的话,就不会失去他的踪迹,也就能证明高津的清白了。 “句集如果也是用来搅乱搜查行动的话,那我们这么多天来做的事,不等于白忙一场吗?” 也有人提出这种意见。 “接待玛莉亚来日本的人是在集中营被杀害的鸿山中尉的孙子。如果她的目的是为了见某人,才选择到舞鹤的话,可以推测此人与俘虏时代的人有关联。而且,两人都遭到杀害,自然而然会想到原因藏在集中营里。高津的句集是唯一可窥知当年事件的线索。事实上,句集中提到的五个人确实都存在。现在只能相信句集里的东西,将谜团一一挖开。” 志方两手抱在胸前说道。 媒体蜂拥报导,在路上一字排开的记者阵容,是令刑警们心烦的原因之一。八卦节目动员犯罪心理分析专家,没根据的胡乱推理,流传在茶余饭后。 第59页 最后甚至连关东军的七三一部队(註:在二次大战中研究细菌生化战争的部队,以中国人和蒙古人作为实验对象,引起相当大的挞伐)都被扯进来。也有不少人相信玛莉亚得到其中的秘密,将情报传给相关的日本医生后代之类,廉价间谍小说般的造谣故事。 “秀树的死因是勒杀,血液中验出安眠药成分。从尸斑的情形来看,确定他以两手抱膝的姿势维持相当长的时间。以巴比妥迷昏他,带到冰室后在该地将他杀害的可能性极高。从尸斑等迹象来看,死后并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死亡应该已有四天。身上有动物造成的损伤,但除此之外没有外伤。” 石渡看看会议气氛,改变话题。 “接下来,找出高津的行踪,快速确认川崎少尉的所在,志方等人则继续分析俳句。完毕。” 四处响起了咳嗽声,所有人都默然无语地快步走出会议室。 两天后,川崎少尉的住所找到了。他六岁时因被人收为养子,而改姓川崎。从西伯利亚回到家乡后,川崎的养母在东京空袭中身亡,位于隅田川旁的川崎家也被炸毁了。 因此他拜託生母帮忙,在亲戚家的药局工作。之后,战争中失去丈夫的生母与京都的企业家再婚,少尉也和母亲一起搬到了京都。 小时从关口改姓川崎,一段时期从母姓西村,现在又改姓富冈。从关口姓改川崎时的记录还留着,但回归母姓时没有记录。到处查访之后,在京都的公所发现了认养记录。川崎少尉已经变成了富冈茂。 志方与大月立刻与“大原之里?花守”的理事长富冈取得联繫,要求进行访谈。 “为什么隐瞒我们?” 两人直驱本馆三楼,占地十五坪的理事长室。房间最内侧布置了一个足球球门那么大的祭坛。白木订制的门紧闭着。白檀的香味裊绕,有种异样的氛围。志方在鸿山夫妇眼神中感受到的宗教狂热,应该没错。 “你们没问的事,我没有主动说明的义务。我又不是伪造经歷,而且我不愿再与西伯利亚有任何牵连。只是,因为它的确是我经歷的一部分,所以我才仅以金钱支援作为切割。” 陷进沙发五公分以上,反而令人无法坐得安心。隔着三公尺长的桌子,大块头的富冈坐在另一端,他的椅子明显的高了二十公分。 被人从上方俯视,感觉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油然产生支配者与被支配者的关系。 “这是谋杀!而且被害者还是你认识的护士玛莉亚,难道你不觉得惊讶吗?” 志方提高了声量。他的声音被长毛地毯和隔音墙吸收了。 “如果我说,我全都忘了,你们打算怎么办?不管是玛莉亚这个名字,还是西伯利亚的事。就算我想回忆那个集中营的事,但我的脑袋上了一根大锁,怎么都打不开。我不是装的,除了曾被拘留的事实之外,其他我一律想不起来。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他的粗眉不时地上下挑动。 “高津先生在句集里提到泰舍特第五十三集 中营发生的杀人事件。你们句会的五位成员都创作了俳句。高津把那些俳句死背下来,到达舞鹤港时,立刻把它写在纸上。这代表什么意思,不晓得你知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这表示高津已经知道集中营里事件的真相,而且想把它用句集写出来。” 气势上输不得。志方把身子往前倾,瞪着富冈的眼睛。但是,富冈却没有回视志方。 “我再说一次。不,我就只说这一次了。谁要把集中营写得有趣好笑,悉听尊便。但是,关于那段往事,你再怎么问我,不记得的事就是不记得。”“连鸿山中尉的事,你也没有印象吗?” “你说的鸿山秀人先生的父亲吧?我知道他是在集中营里去世的。”冷淡的口气仿佛鸿山中尉只是顾客的父亲,其他什么都不是。一副打死都不记得的态度。这一点和下柳、田部井想要挣脱恶梦的状况很像,但又有几分不同。 “高津书中所描述的你——川崎少尉,有着完美的人格。即使今日我读起来,仍然觉得你十分了不起,是一个值得骄傲的武官。而且并不因为身居少尉就气焰高张,反而十分体恤部下。至少,在文中是这么写的。这样,你还觉得是本有趣好笑、随便写的东西吗?” 志方心里盼望着,希望他能再回到那时候,那个有着正直心灵、深受大家祟拜的年轻军官。 “刑警先生,人的心是自由的,心灵是一个无限宽广的世界。但是,它也是个无与伦比的完美密室。在那个世界里存在着一扇记忆之门,没有钥匙就打不开的。希望你们能理解。” 说完他低下头,悄悄向志方瞄了一眼。 “我换个问题。可否告诉我们,十一月五日晚上到第二天早上,你做了什么事?” 富冈打内线指示秘书送来行程记录。翻开秘书送进来的文件夹后,他说: “五日和六日我都在这里。我可以肯定。整天在这里没有外出。这个星期六、日我有恳谈会,就是辅导烦恼解决之类的。在这个房间进行。” “倾听每个人的烦恼啊?” “是啊,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夫妻一起。五日下午一点到六点,休息时间之后,七点到八点一共有八名。六日早上十一点到下午一点,午饭后,两点开始到六点,共与六名会员恳谈。” 第60页 从这里坐车到京都市内约三、四十分钟。从京都市到舞鹤需要花两个半小时。但是晚上八点恳谈结束,大约十一点多就可以到达喜多码头。六点三十分从舞鹤起程的话,十点三十分就能到达。所以,不在场证明不能成立。 “想要证明你的话是真的,就得找那些恳谈者吧。” “是的。对了,此外,每天清晨六点会播放讲话。也是由我这里播出的。” 住在此处的都是老人。有些人清晨五点就起床散步,为了让清晨的时间过得更有意义,所以每天播放理事长的讲话来充实一天的生活。 “有点像年轻人口中的电台主持人,说些时事论坛之类,可以增长见识的东西。评价还算不错,已经连播三年了。” “六点开始,几点结束呢?” “三十分钟。节目叫做清晨精力,‘morning energy’。” “六日清晨也一如往例的播出吗?” “是的,我操作给你看。” 富冈转身在遥控器上按了一下,里面的白木门往左右打开。一个类似电台的播音间静静的出现。原来那并不是祭坛。 玻璃帷幕,最里面有个大大的窗,可以一眼望尽中庭和后山,以及梯田似的斜坡,和他最自傲的有机肥料栽培菜园。房间中央放着一张皮椅,桌上则摆着麦克风。 “我把这儿改成一间播音室,自己制作环境音乐和音乐疗法的节目,效果相当不错哦。音乐可以保持身心平衡。对了,之前我有没有给你们一份简介?” “当然有。但我还没全看完。” “搜查的事太忙了吧。” 富冈仿佛不关己事地说。 “富冈先生,这个俳句可否请你看一下?” 那是从高津原稿影本中,摘出来的五人俳句。 富冈有点意外,但还是顺从地接过了原稿。 “俳句,我到现在都还很喜欢。” 他的嘴唇微微动着默读起来。皱了一下眉,眼睛左右闪了闪,但立刻又恢復原来的表情。 “怎么样,你自己的作品写得如何?” 由这个问题就可以知道他的俳号是什么。志方吞了一口口水。 大月也凝视着富冈。 “不行咧。这里面有我写的俳句吗?我完全没有印象。” 嘴巴真硬,志方咬着牙想。 “富冈先生,为什么非要这么坚持隐瞒呢?所知道的事若不老实告诉警方,会形成一个很不好的印象。似乎是俳号被人知道会对自己不利。让人误会你有这种想法也没关系吗?” 志方下了最后通牒。 “我们的谈话好像找不到交集。那种零下五十度的世界,可不是简单说得出来的事啊。写出这些俳句的人们,身心受到折磨,而精神还没异常,只能说是运气太好了。很多人都出现了异常的举止。我们只差没越过人之所以为人的临界点。高津这个人,为什么到了今日突然想起从前的事呢?不,为什么他打开了记忆之门的锁呢?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以我来说,根本不可能再回头看那段过去。这样应该够了吧?没办法帮上你们的忙。让你们特地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志方两人得到访谈住户的许可后,离开了理事长室。 他感觉今天完全栽在对手的策略中。那椅子的高度,沙发的陷入说不定都是富冈的战略。对白木门的宗教意味感到疑惑时,却又主动说明它其实是高科技的播音室,这一定也是一场耍人表演。 富冈在药局半工半读,二十九岁就考进药科大学。成为药剂师进入综合医院就职后,又攻读研究所成为讲师。十五年前,他到一家快倒的老人之家担任事务长,致力重建,将它改革成一家追求老人生产力的老人院。他打着“到死都要工作”“成为白骨才从社会退休”的标语,一手建立老人力企业。传闻公司明年春天可能会上市。商业杂志分析富冈之所以如此成功,完全来自于他的指导力和人望。 指导力或许可以培养,但人望却不是努力就可以得来,一切都得靠别人的评价,既没有专业技术,也没有方程式。但是这世上有人能把它计算出来。志方是这么想的。那是一种并不着力于讨人喜爱,却能制御敌人的人。 想法相同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走着相同方向的人。于是走反方向的人就成了阻碍。将敌人巧妙地收服,或是驱赶出去,在同志的眼里,一定会成为一个足堪仰赖的对象。 富冈用的不就是从军时代学习的兵法吗? 曼陀林 该弹奏还是推开的 一轮月 志方的心中浮现出高津的俳句。 在警卫面前表露的坚毅态度,那,也是富冈的表演吗?不,应该不是。走错一步可会要命的。 “沉着一点,被惹火的话可就输了哦。” 在往下到大厅的电梯中,志方戴着口罩说,他趁着戴口罩的机会,向大月宣布,他要挑战戒菸。 “那位老大爷的体力真不是盖的,前一阵子拿的那根拐杖好像是假的。” “富冈果然就是真兇。” “用消去法就知道了。既是句会的成员,而且与鸿山家有往来,若是被人发现他的过去,地位将会不保的,只有富冈一人。但是他还能那么一派悠闲,心脏还真强。” 第61页 “他在看俳句的时候,出现了一些反应。” “大月,你也注意到啦?” “看得一清一二楚。” “但是大月,那是松了口气啦。” “不是动摇了吗?” “他没从俳句里看出真相,以为不过就是这样。刚开始的时候有点糟。我说话的时候他还瞄我的反应,想要确定我是不是觉得他的俳句写的很差呢。因为我是那么问他的。” 志方压低了声音很快的说道。随即又嘆了口气,喃喃说道: “记忆之门的钥匙啊!” “他说是个密室呢,完全密室。” “形容得真好。” “我们必须把播音的不在场证明戳破才行。有那么完备的设备,只要定时把事先录好的东西播出来就行啦。总之,现在,他就是最有嫌疑的人。我们就按这个推测去收集证据吧。” “气焰那么嚣张,这里的感冒大叔可没看在眼里咧。” (二) 记不清楚看了这些俳句几十次了。 眼前的晶子把脸贴在电脑盖上睡得正香。她本来没打算睡,奋力和睡魔对抗了很久。连眼镜都没来得及拿下,就可以知道,她勉强把电脑盖上就不行了。他想把她压在眼边的镜框调正。但是,手一碰就会把她惊醒了吧。 昨晚她一直没睡,盯着原稿寸步不离。到了七点,两人转移阵地到民宿提供早餐服务的咖啡座。 她的睡脸一点都看不出已是三字头的女人,没化妆的话,几乎跟女大学生差不多。 六人座的柜檯已经客满,但四张桌子上除了槙野和晶子之外,没有别人。 “啊,对不起吵醒你了。” 来收空盘子的女孩,手不小心碰到晶子的肩膀。 “什么?我睡着了?” 晶子抬头问。 “不过是一下子,瞬间睡着。” “真抱歉,部下还在工作,我却睡着了。槙野君真能撑,不过你还年轻嘛。” “你想说的是还太稚嫩吧。要说年龄,我跟朝仓小姐也没差几岁。” 晶子伸个懒腰,眼睛旁边留着镜框压过的痕迹。 晶子要了两杯续杯的咖啡。她知道槙野是无可救药的咖啡党,所以没问他就自己叫了。这个女人,这么多年来就是这么不着痕迹地关注别人。 但是,那个思想封建的哥哥,不分时地撒娇的失智症母亲,默默打理整个家的嫂嫂,还有那个离她而去的男人,对他们来说,她的关注还不够吗? “怎么?我不会睡了啦。你不用那样盯着我瞧。” “不是啦,我已经读了几十次了。” “发现什么了吗?” “蚁穴,也就是高津,他在集中营最后作的句子,和之前写的好像有哪里不同。” “怎么说?” “雾散天晴 与友话及 黑暗中的脸”可以解释成从进集中营以来,对战友们的疑虑终于雾散云开,与友人谈天在没有电灯的夜里的脸。“天晴”与“黑暗中的脸”正好有对比之意。另外,“南柯之梦一游兮 枯黄原野”,指的是看见西伯利亚的荒原,一切如同南柯一梦般,虽说是艰辛困苦,但反正人世间的盛衰荣枯只是一场幻梦。我们只是来此一游罢了。 “南柯一梦是中国的故事,讲的是一个科举落第的年轻人做的一场梦。” “‘五人组 交头接耳 恰如梅花一朵’,应该就如字面的意思,五个人的头聚在一起,好像五瓣的梅花一般。” “既直接又好懂,不错呀。” “相比之下,‘镜石映照出 四足之下的阴囊’,刚开始我完全看不懂它的意思。冰冻的大地以镜石来形容,表现全身赤裸被丢在户外的羞耻。但是我读了几次之后,觉得它指的是弯身触诊的医师,也就是趴在医师面前的意思。男人遇到这种事都会陡然一颤。这句传达出生理上的嫌恶感。” “女人也是一样啊。” “是……是吗?” 槙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继续。” 晶子把涨红的脸藏到电脑荧幕后面。 “‘曼陀林 该弹奏还是推开的 一轮月’这个句子意味很深。自动机关枪已经拉开保险,枪口也抵在胸膛上。但是少尉毫不畏惧地将它推回去。一轮月有一点突兀,但它把两个句子连在一起。” “确实,与这些相比,最后的句子,显得直接多了。” “那是为了要衬托别人的句子,一种谦让的表现。有所顾虑吧。” “但是,他自己也写了三句。” “因为那是自己的句集呀。不过从内容来看,感觉他还是有些谦让。” “嗯,心有顾虑。毕竟他在里面是阶级最低的,这种观念已经深植到军人骨子里了。” “上司虽然说,不要以阶级来称唿。这句话本身就成为命令。虽然不能违背命令,但就因为这样,也不能完全把阶级丢到一边啊。” “不要以阶级来称唿”这个命令本身,就是矛盾的。遵守命令即会意识到阶级,而完全不理会命令的话,又变成重视阶级。就像哲学所说的弔诡。 第62页 “总之,与理不合,只是一种心情上的想法。” 晶子挽起头髮说。 “而且,按照顺序,自然而然也会有些顾虑吧。” 打头阵的自己,阶级也是最低,在舞台或说书场上压轴的是最大牌。而压轴的是少尉的句子。槙野这么一想,排出鸡口、狐高、歌神、铁心的顺序。 “川崎少尉是鸡口;下柳伍长是狐高;谷木兵长是歌神;田部井上等兵就是铁心了。” 槙野的视线投向晶子。 “少尉总是站在最前头,所以是鸡口。下柳是关西人,所以是狐高。好像跟印象满合的。接下来就是谁杀害了中尉?” 晶子脸上浮出了微笑。 “那我们就一句一句来分析吧。” 俳句里没有任何字眼或描写,令人联想到杀人事件的兇手。 “髑髅头并不是下柳呢。” “是啊,是狐高。” “但是下柳有让尼可莱医师看过诊吗?” “句集上没有写。下柳是狐高有什么不对吗?” “也不是。但我就是觉得怪怪的。‘人字加言,可读为信,雉鸡声’这句俳句。” 晶子说句中用到“雉鸡”这个字,让她有点介意。 “雉鸡会让人联想到的故事,有‘女儿吟歌父成人柱 鸡若不啼怎会送命’(註:出自信州的民间传说)吧。” “也就是出口成灾的意思?” “在句中,雉鸡说人字加言可读为信也可以解释成人说的话不能信任吗?” “原来如此。对人极不信任的说法。” “而且我所知道‘鸡若不啼’的故事,是一个父亲为救重病不起的女儿,想煮红豆饭给她吃,但因为家贫,只好去偷红豆。有一天,大家正在讨论建桥的事,为了谁来当人柱(註:古时日本建桥时,要活埋一个人作为给水神的祭品)而议论不休。正好病情已逐渐康復的少女,心情愉快地唱起了红豆饭的歌,歌词中透露了父亲偷红豆的事。于是她的父亲就被抓去当人柱了。女儿知道后大受打击,突然变成哑巴。过了一段时间后,少女听到猎人猎雉鸡的枪声,突然说‘女儿吟歌父成人柱,鸡若不啼怎会送命’。在那个没人可以信任的集中营,私扣面粉的中尉被人斩首,你不觉得那是一种杀鸡儆猴的杀人法吗?从祭品这一点来说,让人想到了人柱。而且是在大家的默契下决定的。私扣食材、人柱、祭品,这些与对人的不信赖,有着相当类似之处。” “那么狐高的另一句‘尼可莱之 可是误听 丸头巾’呢?” “可是误听,指的是对尸体所说的那句话。丸头巾大概是指盖到耳朵的防寒帽,所以下柳对鸿山事件是这么推理的。” 鸿山中尉发觉私扣面粉的事,当局为了隐瞒此事而把他杀了。或是鸿山本人涉及了更大的弊案也不一定。晶子说,为了警告其他行为不当的人,所以才斩首示众,用另一种说法,不也就是人柱吗? “那么兇手是谁呢?” “对此知情的下柳,以这个句子告诉句会的成员。就算医疗器具再怎么缺乏,解剖刀之类的总还有吧。” “尼可莱医师!” “他对尸体爆粗话时,另一个人也没反对,所以共犯是玛莉亚。” “秀树为了帮祖父报仇,才杀了玛莉亚的推理,就可以成立了。” “但是玛莉亚有必要跟自己下手杀害的子孙保持联繫吗?” “从玛莉亚的角度来看,的确应该不想保持联繫。” “虽然尼可莱与玛莉亚共谋的推理,这个假设很好……” 晶子摘下眼镜,有点遗憾的说。 “我觉得最后的一句,也就是高津在书末写的那个俳句,才是关键。以收尾的一句作为句集的象徵,这是人之常情。” 晶子振作一下心情,再次投入推理中。 “你是说‘贝契卡里 爆出朱红生命的观世縒’。” “嗯。这句里隐藏了什么呢?想想看吧。” “贝契卡,照高津所写是用汽油桶做的暖炉。它和有钱人豪宅里用的应该有很大的差别。其中的火焰则用朱红生命来比喻吧。” “火焰是集中营里人命的寄託所在。” “因为外面是零下四十度的低温,有了暖气的确才能维繫生命。” “可是观世縒就看不懂了。” “我用电脑查了一下《广辞苑》。上面写着观世縒是捐献纸捻的转音字。捐献纸捻的由来是百姓向庙里捐献时,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一张细长的纸条上,扭成纸捻,然后寄放在佛像里面。总之,就是把纸裁成细长状,再搓捻成的纸捻。” 暖炉里的红色火焰,在那里搓着细长的纸条。燃烧纸条,而那火焰就像是自己的生命? “难道是捐献的比喻?劝人信佛向善?” “劝人向善这想法还不错。” “也很合乎句集出版的目的。” 五十八年前取人性命的事,一直无法忘怀,以及今后该如何活下去,将这些想法写出来就是这本句集的主旨。说起来,劝人向善的确是句集出版的目的。但是观世槎若是捐献之意,跟“贝契卡里的 朱红生命”又连不上。就像晶子所说,这首句子在描述情景之外,似乎也在表达些什么。 第63页 “单纯从观世两字,想到的就是能剧的观世流;其次是观世音菩萨。但是这里说的是纸捻。细长的纸条。纸在那时是珍贵的物品吧。把它烧了太可惜了。” “朱红生命隐藏了秘密吗?” “红色,命。命是红色,命是什么?” “命。就是活着或是死了。” “世上最重要的,应该就是生命吧。” “生命是指dna?” “高津难道是在写基因?” “应该是单纯指吃睡这些吧。” 两人好像一搭一唱的说相声。对槙野来说,这是一种颇为愉快的对话。 “这也是保命的要件呢。” “但是细长的纸加以搓揉,不就变成双重螺旋?” “说的是,观世縒原来是双重螺旋。”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意义。” “小时候不是有唱过一首代表生命的歌曲吗?把手掌放到阳光下,红红流动着的就是我们的鲜血。” “流动的鲜红血液?” “让我想想,暖炉里流动的血,说得通耶。对了,高津就是想到了这个。虽然我们不明白观世槎的意义。但是天冷而冻结的血液,会在暖炉的热度下融化呀。一定是这样的。这可能是高津推理的起点。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已经站在起跑点上了。” 在高津的记忆中,暖炉附近是否浮现出红色的生命痕迹呢? “那这样看来,歌神,也就是谷木的句子,‘将扁担 与桶冰 一同流去’又是什么意思呢?” “‘扁担’就是挑起物品的木桿,可以支撑重担的木桿,却像桶里的冰一样流去?” “当时在集中营里,能融化冰的除了暖炉没有别的。而且他是负责挑水的,所以他走近暖炉旁的水桶,发现了血迹。” “兇手是谷木吗?” “有可能。因为鸿山中尉是反民主运动最后的磐石,这句饶有深意的话,不是他说的吗?” “哦,你是说谷木是间谍吗?” “他的命是少尉救的。还特地把这事拿出来招摇,写在纳霍德卡港的候补所也很奇怪,而且写在名册的栏外。” 人的思绪真的很神奇。看了几次都没察觉的事,继续不断地钻研下去,没想到就会见到光明。真的是只要开了一个小洞,一个蚂蚁洞,整座墙壁也会瓦解呢。 “解决兇器的问题,就可以确定谷木是五十八年前杀死鸿山中尉的兇手了。” “这也就是说,这次的事年是从玛莉亚和谷木约定在舞鹤见面开始。这里面有个重要的意义哦。知道过去那件案子真相的,是集中营的护士玛莉亚。她因为说出实情,兇手恼羞成怒才杀了她。总之,五十八年前的杀人犯与这次的杀人犯是同一人,就是谷木寿男。” 晶子下此断语的同时,“叶隐”已经用电子邮件寄来封面草稿。反射性地看了一下手錶,快到中午十二点。电子档是清晨六点时传过去的,看来他非常配合的赶工。或许抄袭事件反而成了一个美好邂逅的机会。 “我们没有挑错人。” 打开附来的封面档案,晶子对槙野露出了笑容。 (三) 一切都吻合富冈的证词。 志方等人在多功能会堂的包厢里,与参加恳谈会的每个人二谈过。每个来访谈的人,一开始一定都会对富冈理事长满口感谢。多位退休的男性,都表示他们的人生价值、工作意义比退休前多了好几倍。而女性则带着热切的口吻说,她们虽然只是个专业主妇,但没想到在这里照顾丈夫,却能感受到与社会接轨的快乐。他们都一致赞美为他们开了这一扇窗的富冈。 甚至,富冈面对他的敌人,也不忘说明这里设施的种种优点,宛如一个强迫人改信宗教的狂热家。 但太过周到反而更加引人疑惑。不知道是刑警的天性,还是看太多表里不一的经验,他们的顺从显得极不自然。 在那份顺从的背后,似乎有一股危险的情感。在他身上存在着另一个对任何事冷眼旁观、不信任别人的自己。 “工作的意义是什么?”是每个住户挂在嘴边的话。大家都曾经对自己的工作怀着这样的疑问:“就这样放手,可以吗?”就在这个当儿,他们被引领到这个地方。 恳谈者的调查结束,他们对所有住户都问过话,没人见过高津。志方拜託鑑识课的人像画家帮忙画了一幅高津的肖像画。由于完全没有他的照片,只有拿着画来询问。 如同先前预期,并没有人看过高津。但是除了恳谈会和会议之外,也没有人见过富冈。住户们都惶恐地说,理事长贵人事忙,哪有可能去打扰他。 也就是说富冈的不在场证明并不存在。和所有住户见面,离开花守时,天色已晚了。 他们决定趁着等开往舞鹤特快车的空档去吃晚饭。但是到处都客满,只好走到车站里较偏远的和食连锁店。 “累了吧。还好吗?” 志方一坐下来便问大月。 “志方兄才是,感冒怎么样了?” “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没多久,便送上味噌鲭鱼定食。 第64页 “真服了他,我深刻感受到富冈说的密室了。” 大月突然冒出这句话。 “大家住进那个设施里,都非常满足的样子。” “就算如此,那只不过是一种盲目罢了。富冈这个人应该不是个完美无缺的圣人君子。” 至少,他现在是杀人嫌疑犯。 “不过,在某种层面上完全的信赖才能得救吧。我说这话对住户虽然有点冒犯,但虔信的人比较快乐。” “真是如此吗?” “啊!” “怎么了?” “我之前竟然没注意到,难怪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我一直觉得这个设施用‘花守’这个名字很像旅馆,听起来不太合适。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从这里可以窥见富冈热爱俳句的另一面。你知道芭蕉有个弟子叫去来?” “你是说向井去来(註:芭蕉的蕉斗十哲之一)吗?落柿舍(註:位于京都右京区的嵯峨野)就是他的别墅对吧。” “对。去来有一句俳句写道:‘花守与白头 促膝以对’。” “那么花守就是因此命名的吗?它是描写什么情境呢?” “花守就是看管樱花的人,白头就是老人,两个人和睦地相对而坐,热络地话起家常。形容年老的夫妻仍然相亲相爱之意。与高龄设施的含意不谋而合。” “富冈对俳句还是无法忘情吧。”大月问。 “应该是吧。” 就算与西伯利亚有关的事情或人物,都忘得一干二净,但俳句却怎么也丢不开。 “总之,人的嗜好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改变的。再怎么勉强自己也不行。而那里!那里就会有破绽的。” 寻找破绽。他的心中一定会有个破洞。 “秀树前往花守,告知富冈玛莉亚将来日本的消息。富冈一听便知道玛莉亚的目的,是为了揭开鸿山隼人死亡的始末。于是,富冈自然必须去确认玛莉亚是如何知道,知道到什么地步,其中有没有错误等。” “所以他去和玛莉亚见面。” “应该彼此约定好了吧。” 然而玛莉亚说的话直捣核心,于是富冈便想把真相埋葬于黑暗。 “我在想,他原本就打算让秀树替他扛罪。杀死玛莉亚的时候,那个年轻人睡在纸箱里,所以他只好把尸体丢在附近的海里逃走。后来,他又用预先准备的安眠药把秀树迷昏,带到冰室去杀害后,弃于洼地。但是,他是不是本来故意让秀树和玛莉亚的死之间产生时间差,用毒药将秀树杀害,伪装成他服毒自尽呢?” “毒药啊……以秀树来说,医生的确很容易取得毒药。可富冈也是药剂师。不论取得还是制造他都在行。” “秀树如果不是医师的话,安排服毒反倒对富冈不利。” “你说的没错。如果他想让秀树呈现服毒自尽的样子,而用了取得不易的毒,那么第一个就会先怀疑到药剂师身上。至少,如果是医生的话,要取得毒品是比寻常人容易得多,可是半路高津却闯了进来,所以,他不得不放弃毒杀的计画吗?” 志方两颊吃得鼓鼓的说: “兇手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杀死玛莉亚吧。” “如果是经过绵密计算的犯行,他应该让玛莉亚吃下毒药,再让秀树服毒自杀。” “用毒就用到底,在脚本的安排上也比较顺。” “如果是非计画性的犯案,那又是如何?” “我很好奇玛莉亚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日本说明真相,这么多年她都忍下来了呀?” 志方喝了一口日本茶。 “如果富冈就是当年的真兇……” “就算是五十八年前的事也不行。他的信仰者那么虔诚,这下子一定会变成大丑闻。何况他还提倡老人要有自己生存的意义……事业一定会就此瓦解的。” 玛莉亚暴露了秘密,如果这件事被炒作起来,富冈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但是一个俄国前护士要把五十八年前的事件公诸于世,如果光凭嘴巴讲,被人忽略的可能性很高。 “玛莉亚和秀树,这两个人各别对富冈并没有太大的威胁。” 玛莉亚如果单独一人,发挥的效力有限。就因为她与保证人鸿山秀树一起,才对兇手产生了威胁。 “两人共谋的话,能产生什么利益吗?” “请堀切警官调查一下秀树,而非鸿山家的经济状况。他恐怕有什么金钱纠纷吧。” 志方拿起茶壶再倒了一杯茶。 “他透过日俄医疗交流会的座谈会,想请玛莉亚来日本提出证词。再怎么说,玛莉亚也并不是个毫无用处的人。” 说着,也帮大月倒了一杯茶。 这件五十八年前西伯利亚拘留时期的犯罪,而且杀的还是自己的国人,这种事一旦曝光,那些老人们还可能祟拜他吗?而且政府、福利团体、甚至非营利团体的合作,对他的事业来说应该都是不可缺少的关系。 “玛莉亚和秀树拿着在集中营杀死俘虏的卑劣罪行,当作把柄要胁他。这点可以理解,但富冈岂会如他们的愿呢?” 第65页 “所以他要去确定,玛莉亚手上的把柄到底有多少?不过玛莉亚是第一次来日本,倒是秀树可能老早就在打富冈的主意了。虽然如此,口头上的威胁可能没效,也就是说玛莉亚是他的杀手锏。” “玛莉亚直到现在才肯来日本,难道是因为秀树的缘故?” “这个推测可以成立。真把玛莉亚推上檯面,富冈的生意就完蛋了。但玛莉亚和秀树希望这个安养设施能继续赚钱,生意越兴隆越好。可是不知是秀树还是玛莉亚却错估了形势。” “你是指,他们激怒了富冈?” “应该是这样。” 富冈从跟秀树父母的谈话中得知,秀树周转金钱给玛莉亚,搞得家庭有些不和。玛莉亚不断需索,使秀树一时气恼杀了她。这个动机虽然单薄,但并非不可能。富冈在心中描绘出这个故事,于是开始计画犯行。然而,计画实现到一半时,高津杀了出来。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知道富冈的事?为什么之前都没有联络,但高津立刻见到了富冈。” “所以故事的出场人物又多了一人。” “于是兇手从秀树换成高津。对富冈来说,他是个意外的角色,因此不得不改变计画。鸿山事件的兇手也由高津顶替,一切的罪行都推给高津。” “也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不刻意隐藏秀树的尸体吧。在冰室弃尸拉大了死亡推测时间的幅度。” “他应该也有从胃的内容物划分死亡时间的这点知识。吃了安眠药睡着后消化并不会停止,存活的时间便能比玛莉亚还久。然后再丢在那么低温的冰室,更加拉长推测的时间。” “如果高津没看到那则新闻,就不会被捲入这个事件里。看来,他果然是想用高津,来为这事件打上句点。” “不,我猜他没想到警方会这么快找到他头上吧。事实上,如果没有高津的句集,我们能不能找到那五名归乡者还很难说。” “那么,打算怎么为这事划上休止符呢?” “之前我说过高津没杀人,也不会自杀,现在仍然不变。” “那么,还没找到他的行踪,就表示他的尸体是被藏起来,不想被人发现吧。” “对真兇来说,只要高津没被找到,他就可以一直充当兇手下去。这不是正合所需吗?” “若说这是西伯利亚的集中营产生的悲剧,实在是太沉重了。如果真如大月你所说,那句集就成为高津的遗书了。” 志方像要吐掉怨气似地说道。 搜查本部缩小了原本扩大的搜查对象。高津的原稿定位为有可信度的资讯,断定五名归乡者中有人即是五十八年前杀害鸿山的人;并且推断该兇手与玛莉亚的见面,导致了这次事件。 根据这个推断,石渡指出两个可能性。 一、虽然看上去高津的原稿是记载了事实,但如果内容不实,则高津就会是杀害鸿山隼人的人;同时也会是杀害玛莉亚的嫌疑者。 二、原稿的内容如果为真,则必须找出高津想藉由原稿指出的人物是谁。依此可知,除了高津之外的归乡者有:下柳卓雄、田部井正夫、川崎茂(现在叫富冈茂)等三名,其中有一人杀害了玛莉亚。但是田部井正夫因地理条件与身体理由可以排除。另外已经往生的谷木也可自嫌疑者名单上删除。结论是,加强对下柳卓雄与富冈茂的搜查。 关于二的特别事项,嫌疑最重者为富冈。因此优先调查事件当晚的不在场证明,详细查明证人与目击者证词,以及他与高津的接触事实和其他物证。 另外,石渡向大家说明,俄国内政部的相关资料,完全没有记录泰舍特发生的事件。玛莉亚与其子的生活,以她的收入尚可维持,但是有关其孙尤里的部分,似乎过着与其身分不符的富裕生活。据附近邻居的证词指出,他的生活全靠玛莉亚援助。但这应可解读为鸿山秀树给予玛莉亚的支援。 秀树在这三年间用途不明的花费高达日币两千万圆。而在第二次调查时,尤里表示,他与玛莉亚不通音讯是玛莉亚的主意。 “为什么需要给与这么大的援助,因为玛莉亚与秀树都已不在世上,因此无解。” 他并指示志方和大月,除了找出高津与富冈的接触点外,还需尽快分析高津的文章。 “总而言之,目前还未找到足以取得逮捕令的证明或依据。希望大家尽快找出合理的证明。” “是。” “富冈三天前已在上鸭署刑警的监控中。随时作好准备,只要他一有动静,就要能马上行动。对这个人千万不能大意,鲁莽的冒进反而危险,不要被他看穿了我们的计画。” “那个老人设施就像他的城堡一样。” 他用人望在周围形成了一条护城河。想要掌握他的一举一动,实在很困难。 “总之,先将高津的文稿解析出来再说。” 石渡如此说完,即快步离开会议室,接着返回府警署。 志方和大月很明白,石渡对他们寄予相当大的期望。他们对高津的评价,他也表示贊同了,不是吗?但是,如果没有合理证据作为依据,就无法获得搜查本部全体的肯定。本部长也只有按捺着唿之欲出的蠢动。 第66页 “现场没走百回,我们来个‘读书百回’(註:典故起自“读书百回意自通”)吧。” “那可不一定。那份文稿就是五十八年前天寒地冻的杀人现场啊。” 两个人宛如考生一样开始向原稿挑战。 俳号的真面目 (一) 志方走上屋顶,让被暖气薰热的脸冷却一下。黎明时分的海风既寒且冻。 他与文稿奋斗了一整夜,却没有什么特别发现。 玛莉亚与秀树站在喜多码头上,富冈也在。富冈对玛莉亚下手,尽管如此,却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从路边监视摄影机,找不到他座车的痕迹。国道、府道、农道的监视器也可能有所遗漏;也不能期待目击证词。 花守的住户职员、田部井、甚至下柳都成为他操弄的人偶。只有高津,高津从操作线逃了出来,然后消失。他最后的声音就是这份稿子。 志方的手握紧了沾满手垢的影印纸。 “你再吹风,感冒又会上身哦。” 大月揉揉眼睛站在后面。 “感冒传给那么多人之后就好了。现在开始才是决胜点。” “就因为这样,你才应该稍微休息一下。” “刚刚小睡了一下。我已经没关系啦。麻烦的是这玩意儿。” 志方挥了挥整叠原稿。稿子顺着他的力道,有几张飘飞起来。 大月顺势伸手接了下来。 “还没到四月的薰风季节哩。” 说着,大月向志方递上一份薰风堂出版的报纸gg,是他之前拿到的样本。 薰风堂出版,隆重再版好评发售中! “……哦!” “怎么?你找到什么想看的书了吗?” “对呀,有一本书我想看。如果早一点看到就好了。” “哪一本?” “这里,你看!” 志方指的是面向五段gg右侧印刷的再版介绍部分。 “追求大脑的刺激!活脑谜语决定版医学博士麻生卓”“十二岁少年执笔的现代惊耸故事?红鼻子的皮耶洛赤尾翼”“系列年轮4?创造生命价值华守翁”“全国各地寄来的感动?病与生命3”“爱情突然故障?玻璃球 小林优” “这有什么不对?” “系列年轮4?创造生命的价值。” 志方慢慢地念给大月听。 “华守翁就是花守老翁。” “花守,是花守啊。这不就是富冈吗?如果真是这样,这里写着系列4,那表示这gg栏过去也介绍过他的书。高津句集的宣传文字,并不是针对一般读者,而是这个gg栏的常客花守啊。” “高津就是看准他多少会浏览一下自己作品的再版gg,便会看到同一份gg上介绍蚁穴的名字,和第五十三战俘集中营等字样。” “对,他那么坚持句集一定要登gg,用意就在这里。” “嗯,高津在句集里想要指明的人,可以断言就是富冈。” 他们正一步一步地走向解答。这个状况证据虽然不多,但一定要确立。在志方心中,一直把富冈当成有威胁性的敌人。富冈的眼神、态度和经验对他产生了一种威势,曾经在地狱走过一遭的人,有种深不见底的胆量。 然而高津的单纯却与他完全相反。同样是从地狱回来的生还者,他竟然会为玛莉亚的死而哭。就算为了高津,也绝对不能输给富冈。 “跟薰风堂出版确认一下。” 大月回到自己的桌子,立刻联络槙野。虽然才清晨七点,但他已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输入手机的号码。 “什么?你已经知道俳号和真名的关系?能不能再说详细一点?” 确定gg上登的内容,就是他们预料中的答案后,原本打算就此挂了电话。然而却听到了意外的讯息。槙野说他已从句集中推算出兇手的名字。 大月立刻准备了纸笔。 “先从俳号的真名开始说起。” 大月挥笔时发出特别大的声响。 “你是说,川崎是鸡口,下柳是狐高,谷木是歌神,田部井是铁心。朱红生命,有,我看过。暖炉融化的血痕。你是说谷木!” 槙野从俳句的内容推测出顺序,然后再从文句的意思分析出兇手是谷木。而高津则打算透露:是谷木与苏联当局暗中勾结,杀害统战的障碍鸿山;他还特地在名簿上留下自己性命为少尉所救的字样,这点也让人怀疑他的意图。 “兇手是……谷木啊?” 大月的迟疑传到电话的另一侧。槙野赶忙问道,推理有什么问题吗? “不,我可以理解你的解释,但是谷木实际上已经在三年前死亡了。” 槙野似乎也将这次的事件与当年集中营里的杀人案联结在一起。 “如果还有什么发现,请直接打到我的专线,任何时间都没关系。” “谷木怎么样?” 志方立刻问道。 大月在椅子坐直身体,按着便条说明槙野所做的推理脉络。 “嗯。” 志方紧抿着嘴闭上眼睛。 “好像不太对哩。” 第67页 大月也双手抱着头。 “那么,gg的部分呢?” “华守翁的确就是富冈。他说是间老人照护中心出版的书。这一年来,那本书一直很规律的再版。gg是先请gg公司做好,再送到报社校对,如果表现上没什么问题,就会制成我们拿到的这种样张。这会用在出版企画的提案上。如果作者看了满意,就直接当作报纸gg备用。此外,也会送一份给长期合作的客户,给他们自己宣传用。希望能达到共同扩展销量的目的。” “那么,高津之所以想把gg放在再版组中……” “确实是想让富冈看到。但是……” “又跑出个谷木。” 志方无奈地嘆了口气。 (二) 封面的图片,在叶隐的加紧赶工下终于完成了。整整两天当中,槙野和晶子一直共同行动、同吃同睡,他甚至忍不住妄自揣想着,两人是否会超越上司和下属的关系,而产生类似战友的情感呢? 叶隐的家在池袋,封面设计的稿子请快递送到gg公司,安装在假书上后,拍成数位照片,再加入封面文案,替换《红鼻子的皮耶洛》。而同时晶子也正在准备与公司交涉。 这是一本话题性与社会性兼备的罕见作品。这种书其他着名出版社是做不来的,但却是自费出版体系投石问路、走向市场的试金石。他们以此为切入点,来企画书籍走向,最后完成了一份槙野从未想过、有着强大企图心的企画书。 晶子向各单位负责人的电脑传送邮件,确定他们早上一打开电脑就能看到这封信。她似乎打算好整以暇地好好欣赏他们的反应。 就在晶子处理完阶段性工作时,槙野接到舞鹤署警官的电话。 对方提到gg内容时,他还心想,怎么还在怀疑我呀?然而对方却问到他们的客户华守翁的事。 接着他又把和晶子讨论出来俳号与兇手的推理说给警方听。 “大事不妙了,朝仓小姐,大事不妙。” 槙野一挂断电话,看到晶子正在化妆。 两人所在的地方是民宿晶子的房间。但是她化妆的空间只有厕所那么大,槙野期待中的香艷画面,根本一秒钟也没瞄到。 首先,晶子不是时下的高中女生,她在别人面前自在的化妆,显示她没把槙野当作男人。 “什么大事不妙,你又不是八五郎(註:江户说书里的甘草人物,经常大惊小怪),怎么说话老像个古人?” “我只看过钱形平次(註:早期富士电视台的古装连续剧,播出长达十八年,是世界最长的连续剧,剧中主角钱形平次由大川桥藏饰演,是衡门里的捕快,八五郎也是其中的角色之一)。” “大川桥藏很棒的。卫星台还看得到咧,小子。” 晶子又回到老样子。手机铃声响了好几次,似乎是她母亲、大哥还是嫂嫂打来过。但是听到特定铃声她都不接。或许正是撇开烦心事,埋首工作所带来的充实感,让晶子恢復了原本的面貌。 “谷木好像三年前就死了。” “怎么会这样!那么这次的事件为什么会发生,岂不是完全无解了吗?” 晶子高声叫道,气鼓鼓的噘起了嘴。 “可是,事实上高津在知道玛莉亚死亡的当下,就认为没有出版的意义了。所以他想运用句集的意思,若跟以前的事没关系的话,那就太奇怪了。” “是啊,但兇手不是谷木。” 晶子仿佛没听见槙野的话,嘆了一口大气,眼光转向小手镜。 “难道是俳号的解释错了吗?还是把俳句中朱红生命解读为血液有问题?” “可以确定的是,三年前死亡的人是不可能杀了玛莉亚的。” 晶子停下化妆的手。槙野心想,只要涂口红就够美了。 他提不起劲去上班。公司里会不会已经流传他和晶子的谣言呢?但他知道晶子不会在意这种事。比起那种流言,如何解开高津句集的谜更重要。当然高津本人如果现身的话,就没有问题了。但目前看不出这种迹象。他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就算他曾受过剑道和军旅生活的淬鍊,但毕竟已经是七十六岁的高龄,真希望他不要再这样硬撑下去。 难道他去找兇手谈判,但对方听不进去?一定是这样,没人出来自首就是最好的明证。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对方,所以干脆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吗? 原先在高津家的时候,就看不到任何足以牵绊他的东西。他拥有的很少,也感受不到生活的快乐,直觉像是在修行。只靠收音机和象棋来滋润生活。 种菜的目的也是为了自己食用,生活仿佛只是书末附录的年表。既没有惰性,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只是单纯地活着。 至少,在看到玛莉亚死去之前是这样。 “高津会不会去见杀死玛莉亚的兇手呢?” “什么意思?他不是去见玛莉亚最后一面以后,就失踪了吗?如果他没这么做,就不会被认为是杀死鸿山秀树的兇手了。” “不会的,我绝对不相信……” “那他就是去跟兇手摊牌啰。但有可能他失败了。” “你是说他反遭毒手吗?我也有那种预感。他没有理由需要躲起来超过一星期。” 第68页 “所以这就成了遗书了。” 晶子修长的手指轻抚着信和原稿影本。 房间里的内线电话响起,有一封传真署名给晶子。 槙野提议顺便到楼下咖啡座去喝杯咖啡。 一楼大厅咖啡座的四人座只剩两张,他们坐下来确认gg公司传来的传真。全五段的校样中,已经放了《中尉的一首》。报纸gg使用单色制作,让封面看起来更鲜明。 文字和版型的校对检查没花晶子多少时间,大约只用了十五分钟左右。之后,再交给槙野确认,作最后修正。这种工作若没经过几个人看过,多少都会有错漏字。 “这五名军人脸上戴着跟俳号相关的面具,知道内情的人看了一定会心中一惊。” 五名军人围成一圈盘腿而坐。黑暗中浮现出鸡、狐、神、铁枪、蚂蚁的脸。五人头顶上则是一团宛如龙捲风般的绑腿,绑腿的最尾部则幻化成污黑的纸捻。 “这污黑的部分,如果印成彩色应该是红色吧?会不会有点太噁心?” “在出版前叫他修改一下好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设计得很棒。尤其这么短时间。他是看过稿子才将它意象化的呢。” “啊!等等,这封面,我好像在哪里看过。感觉有点面熟。哎,怎么搞的想不起来。” 晶子敲着额头,整个身子都摇晃起来。 “不,不会吧,难道这也是抄袭来的?” “不是那样啦,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唿之欲出却卡在门口的焦虑感让她又抖起脚来。连桌上的杯盘都震得咔啦咔啦响。 槙野想起在屋顶花园时看到的晶子。她和电话男说话的时候,也和现在一样微微抖着 一走进咖啡座就被晶子按成静音的手机,突然在桌上振动爬行。这已经是第四次来电了。 “真够烦的,是我妈的电话。” “不接一下吗?” “她生病了,整个人疯疯颠颠的,话都说不清楚,好像回到小孩子。老要我陪她玩。哦,对不起,这跟你不相干。” 晶子主动对他说到家里的事。槙野有种跨过另一道高栏的感觉。他一时轻忽随口说 “是奇塔帮……吗?啊!” “什么奇塔帮?” “就……就是猜拳吧?” “咦,你怎么知道?你有亲戚是福岛人吗?” “是……是啊。很远很远的亲戚。” 槙野什么也没想,只能顺着晶子的话继续把谎圆下去。 “哎呀!对了。猜拳,就是奇塔帮呀!” 她兴奋莫名地凝视着封面。 “我知道啊,就说是我亲戚……” “跟你亲戚没关系啦。我知道为什么一看到这个封面,就觉得面熟的原因了。那是中国的留学生教我的。” “留学生教你怎么猜拳吗?” “那是广东省的猜拳啦。不太一样。对了,我开始有点想念东京的毒气了,我们回大都市去吧。” “干嘛那么急?” “因为军阶的谜已经快要解开了呀。我得跑一趟国会图书馆和旧书店。行动有点紧急,不过,你可以陪我一下吗?” “紧急行动?这次换成鬼之平藏(註:此处紧急行动的意思,原文为池波正太郎小说《鬼平犯科藏》里的专用名词,指小偷快速大搬家)啦?” “槙野,你太老古董了啦。你年纪真的比我小?” 回到大都市,一整天沾满了灰尘。第二天一大早,槙野和晶子来到飘着海潮气息的小镇——舞鹤港的喜多码头。 他们向玛莉亚献了花,走进一家看得到海的大众餐厅。这是大月刑警指定的店,因为可以慢慢的聊。 过了一会儿,一个理着短髮、身材结实的男人与大月走进来。志方递了名片给槙野和晶子,彼此寒暄之后坐了下来。 “听你们来电说已经解开句集的谜,我真的吓了一跳。原来你们也一直在思索那本句集?” 面貌强悍、身材矮壮的志方说道。 “如果谷木还在世上,那一定会给你们造成很大困扰。不过我们从另一个面向去解,终于找到了真相。” 晶子神情自若,一点也没有初见的紧张。 “我们辗转发现的脉络,就像槙野在电话中所说的。” “‘朱红生命’,我贊成你的看法。” “我想解释句集的时候,应该先把人物和军阶都确定下来,再回到文义上。” 晶子使了个眼色,槙野拿出叶隐所绘的句集封面放在桌上。 “这是依据高津句集的内容而请人画的。” 她一面说,同时将画推向前,以便让刑警看得清楚。 “我们请的漫画家依据五个俳号联想出各别的图形。当我看到神、鸡、铁枪、狐狸和蚂蚁构图的一剎那,觉得好像曾经在哪里看过它。” “这画真有意思。我倒是从来没见过。” 志方把画拿近拿远的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地抬头看向晶子。 “这是一种猜拳。但不是日本的,而是中国广东省流行的划拳游戏。” 第69页 日本的猜拳是三方牵制的关系,也就是布、石头、剪刀。但是,在广东省则是以五方的牵制关系来进行。但是牵制的关系十分复杂,拇指是神,食指是鸡,中指是铁枪,无名指是狐狸,小指是白蚁。他们以这个关系为基础,发展出代表各人特色的俳号。 歌神:川崎茂 鸡口:下柳卓雄 铁心:谷木寿男 狐高:田部井正夫 蚁穴:高津 耕介 “所以,俳号和真名便确定了。” “呵,田部井想的俳号还真有意思呢。” “可能是他在大陆的那段时间听来的吧。而且每个俳号的汉字,单独也可成理,不会让人立刻联想到他们的牵制关系。这真是一个聪明的点子。这样一来,我们就能知道是谁写了哪首俳句了。” 接下来,她把写了五首俳句的稿纸交给志方,然后一口气把杯里的水喝光。 “我们特别注意‘观世縒’的地方。” “观世縒就是纸捻吧?” 贝契卡里爆出 朱红生命的观世縒 “为什么要用观世縒这个词呢?他是想以纸捻来比喻残留的血痕,才会用这个将细长纸条搓揉成的观世縒吧?他想说的会不会是那种形状呢?这么一想,我们又再次把封面图拿起来看。” “哦,这个漩涡状的,是绑腿吧。”大月说。 “没错。查了很多文献资料之后,才知道通常犯人用的绑腿都是一些绳状的东西。但集中营里似乎是允许使用绑腿的。士兵们会用身边的细长物品,或是头巾来做绑腿。而绑腿就是观世縒。” “贝契卡里爆出朱红生命的绑腿。绑腿上染着血,这又是怎么回事?” 志方皱着眉头说道。 “这句是蚁穴写的,也就是高津。特别要注意这句‘只知疼 不知佛 雪达摩’。高津的句集中有提到,中尉(註:此处应指川崎少尉,作者不知是否笔误)在事件当晚,因为受伤而用绑腿代替绷带包扎。高津也担心他是否还在疼。从这里引申解释,他因为脚疼,而不管佛了。恐怕佛指的就是那个死去的人吧。自己疼的时候,对于别人的死活是束手无策的,就像雪达摩一样。以此来声明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同样的他还写了‘将扁担 与桶冰 一同流去’,是用桶里的冰把重担流去。这是歌神川崎写的。” “啊,是富冈。” “富冈?” “川崎现在是‘大原之里?花守’的理事长富冈。” 大月回答道。 “你问我gg的事就是这个缘故?” 槙野想起大月来电询问热销系列华守翁的事。 “那个傢伙声称,不管是集中营还是句集,一概不记得。那么,头又是怎么砍下来的?” 志方抬高了下巴问道。 “什么东西和桶里的冰一起流去呢?追根究柢之后,我们想到这是个只有零下四十度到五十度的世界,才可能成立的诡计。当然我们只能想像。但俳句已经帮它证明了。只要花几个小时就能做出一把与日本刀匹敌的兇器。” “什么?可以与日本刀匹敌的武器?我当了三十几年的警察还没听过这种事。兇器不可能在几小时之内做成的啦,朝仓小姐。” 女人哪懂什么日本刀啊。志方挑起了眉毛,口气充满讥讽的味道。 “请先听我们解释一下,再怎么说,这都是从俳句里导出的答案。绑腿浸在水里面,只要放在冻原上几小时,就能变成一把冰剑。使用前只要稍微磨一下就能锋利无比。兇手身上绑着绑腿,而且为了让别人看到他受伤,特意在上面沾了自己的血。如果不这么做的话,等冰融化再绑回腿上,若是出现了血迹,反而会启人疑窦。因为血冰也会还原成血水呀。” “冰做的刀!” 这下子连志方都惊得震住了,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大月。 “他是用冰剑把对方的头砍断的。当然,若不是使剑的高手,也做不到。”晶子说。 “我也学过居合道,若没有相当的段数,速度、时机和挥斩的技术都不足以做到。不过,这种技巧还是有可能存在的。” 大月像是自问自答般,眼球一边快速地左右晃动着。 “我是不懂居合道。但是读了高津的手记,就明白当时一定是发生了超乎常理的事。在那种环境下,人的皮肤已经冻结,只要少许的冲击就有可能将它穿破。我相信,那个冲击就是冰剑。” 晶子斩钉截铁的说。 证词 (一) 志方凝视着花守的简介文宣。 薰风堂出版的朝仓晶子,给了志方一个爆炸性的答案。五十八年前鸿山中尉的惨死事件,兇手是川崎少尉,也就是现在的富冈茂。基于这个推理,玛莉亚与鸿山秀树的被杀,富冈的嫌疑也几成定局。高津留下的文稿里,已经准备了充分举发富冈的材料。 只可惜不论再怎么逼问,富冈总以记忆封闭为理由,宣称自己的清白。 一定得找到让他百口莫辩的物证。他们以高津文稿的解说,取得了搜索票。而且,写下文稿的本人,可以预见已经遭到杀害。 志方开始进入搜索住宅的阶段;最后,全面搜查花守设施,但他们必须避免住户感到不安或反弹。 第70页 瞄准目标,速战速决。掌握到确实证据当场逮捕,防止富冈逃亡或消灭证据。 “可作为行动工具的汽车,包括中心的五辆休旅车、富冈家两辆高级自用车,我们都要搜查。另外,他妻女的轻型轿车,亦各别列入对象。” 听到志方的请求,石渡点着头,脸上因为紧张而显得僵硬。 “对了,鸿山秀树尸体的搬运痕迹也要查一下。” “还有我们也打算调查他和高津碰面地点、尸体搬运的可能性。” “他家呢?” “在设施简介文宣里,有详细的位置图。我正在研究,不过那个地方真大。秀树的尸体可以说是故意要让人找到才丢弃的,这样比较容易把罪行赖到高津头上。他算准我们会特别注意下手的方法。以裸绞勒死,这方法很具特色。然而,高津本人还是不被发现比较好。只要他的尸体未被发现,就能一直让他背负畏罪潜逃的罪名。” “所以,就朝着尸体应该藏在这一大片园区内的方向去查。” “我们请富冈把从发现高津失去踪影,也就是玛莉亚事件被发现开始到今天的行程传一份过来。根据那份行程,他只有出外两次,参加市内广播局演讲会录音,后来的行程有有机栽培蔬菜出货、兴建温室、‘清晨精力’节目、恳谈会、为有意入住者举行的导览会等,等于一直待在设施中。但是,七号那天,他曾去龟冈的汤之花温泉演讲。从龟冈有一条山路绕经花背,有机会经过冰室。因为年事已高,平常都有秘书随行,但这次演讲,他却是单独前往。” “有丢弃秀树尸体的机会吗?” “有,还包括与高津见面的机会。我猜他们应该是在龟冈附近碰的面。” 志方推测,高津联络上富冈时,富冈指定龟冈作为见面地点。 演讲会后,他在国道上接到高津,然后把他杀害,再把放在车里的秀树尸体丢弃在冰室。他把高津带在身上的天平放进秀树的口袋里。接下来便载着高津的尸体,运到某处。 “可是沿途都找不到绝对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所以最后就姑且带回设施内,他熟知整个园区的位置,而且也不缺乏藏尸的地点。” “但他没想到警方这么快就查到他的头上。他失算的地方在于有这本句集以及高津就住在杀人现场舞鹤的附近绫部。就算是这样,花守的面积还是大得叫人难以着手。” “你不是说等退休之后,也想搬进去住吗?” 大月插进两个人的谈话。 “算了,别提啦。不但没有清闲日子过,还得去种田咧。搞不好连骨髓都被他榨光。他们连垃圾也全都给做成肥料再利用。” 志方手上的简介里,大篇幅介绍他们的厨余处理机,号称一晚可以分解两百公斤的厨余,并赞扬其中好氧性微生物的力量,就算是一整条大鲔鱼,也能让它在一个晚上消失无踪。但是要做成有机肥料,需要花上十天左右。 不愧是标榜有机循环的社区,现在还有处理上千公斤的设备正在建设中。以有机肥料种植的大原蔬菜、花井也有品牌化的趋势。未来签约的零售店、餐厅也将扩展到一千家以上;生产会逐渐转为自动化。这些都二载明于简介上。 “连垃圾都不能休息,大概很少有人嫌弃垃圾回收吧。” “是吗?那里叫每个人做的都是苦工哩。像我,宁可被当成大型垃圾,躺在地上打滚。” 志方一边说,脑中浮现出黄昏时猫儿在田珑上嬉戏的情景,猫的后面有一个银色箱子。黑土的田地和某个印象结合在一起。 “部长!” “干嘛,突然这么紧张?” “能不能请一张住宅、园区和家庭菜园土地、有机肥料生产设计的搜索票?这件事非常紧急。” (二) “这里乱烘烘的到底在吵什么?刑警先生,能不能请你们说明一下?” 富冈站在服务台,眉间的皱纹显示他内心微微的不安。似乎没想到警方动员了三十名人员进驻。以搜查面积来说,本来希望能调度一百名警力的,但石渡考量到住户的心情,所以才作罢。 “我是搜查本部长石渡。” 报上姓名的同时,也拿出了搜索票。 “你们听好,这个设施是专门为高龄老人安享晚年所建立的。你们这样大肆搜查的举动,已经妨碍了这里的清静。首先,我想让住户回到他们的房间去。在这之前,我不容许你们擅自行动,就算是用国家的权力命令我也不行。” “这点可以接受。我们就先在这里暂时稍息。但是,富冈先生也必须留在现场。” “我希望能到理事长室听你们说明。” “好的,志方、大月,你们两人跟他去一下。” 看到石渡的眼神,志方与大月跟在富冈后面,坐电梯到三楼,进入理事长室。房间门没有锁,以便让其他警察随时可以进来。 “理事长请就座休息,我们俩站着就好。” 志方的话听起来刺耳,富冈脸色铁青地重重坐下。馆内的广播开始请住户回到自己房间,但没有说明理由。 “我无法原谅你们这样的做法。” 第71页 刻着年轮的嘴边,露出更深的皱纹。今天他是看着志方的眼睛说话。 “我们警方今天之所以做出这么大的搜索动作,是判断再延宕时日的的话,证据有完全隐没之虞。” 志方说。 “证据?什么证据?” “一件是鸿山秀树的遗蹟。” “鸿山的遗蹟这里到处都是,他是我客户的儿子,来这里跟父母会面,有时还跟我会谈呢。” 富冈的脸上浮起了笑容。宽大厚实的肩膀耸得高高的,随着唿出一口气才放松下来。 “那是他自己的遗蹟,但我们要找的,并不是那个。” “我听不懂你的话。随便你们吧。” 富冈说完,就不再看向志方。 “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中庭?” 志方请富冈打开白木门,上午十一点的阳光从播音室穿射进来。萤光灯的光被赶到屋角。 从大片玻璃窗可以看到搜查员排成小队,正趴在暗红色的土地上。 转过身子望向窗外的富冈,用力握紧了手上的遥控器。他必定已经明了,警方搜查的方向是那片耕地。 “怎么样?” 志方冷冷地问道。 “我怕你们把我的菜园给搞乱了。” 富冈愤怒地怒喝道。 但是志方从富冈的话音感受到他的心虚。 “另一个遗蹟,不管怎么样都得找出来。因此,我们得对菜园和设备进行地毯式搜索。而且我们一定、一定能找到它。我相信如此。” “你说的话太抽象了,完全不合情理。” “反正时间多的是,我们就慢慢来吧。” 志方拿出高津的原稿影本。 “又是这个?” 富冈看着志方的手说。 “这是高津先生留给我们的。你封闭在心里的集中营谋杀事件,其真相和兇手的名字,他都写在里面了。《中尉的一首》。俳句本来是以句来算的,所以这里说的并不是‘一首’,而是想影射‘一个人头’,中尉的人头。之前一直没解读出来,但现在,我终于明白高津的真意了。我们继承了他的遗志,所以才来到这里。富冈,不,川崎少尉。” 志方的话没有激起任何反应。不对,他只是假装不在意罢了。但是志方没放在心上继续说道: “高津从某处得知你现在从事的事业。虽然很了不起,但想起过去的恶行,他心里一定充满了疑问,怀疑这其中是哪里出错了。接下来是我自己的揣测,你不同意也无妨。” 高津不管怎么样都想把集中营的事做一个了结。回首自己的前半生,西伯利亚的那段拘留生活是什么意义?那是个什么样的地狱?因此,他才把多年创作的俳句和说明当时状况的手记,收纳在一起打算自费出版。然而他没办法避开那件讳莫如深的事件,该怎么处理才好?这让他相当头痛。 “就在那个时候,他从收音机里听到川崎茂少尉的声音。现在改名叫富冈的这个人,提供老人工作到死的场所,他也是创造工作价值、人生价值的运动领袖。” “讲古先生,你这些话一听就知道是胡说八道,干嘛非得要我在这儿听这些没凭没据的故事?” “请你再多忍耐一下吧。再怎么说,这也是杀人事件的搜查行动。” 志方终于找了位子坐下。大月则仍然站着。 “高津一直无法忘记集中营的记忆,他知道中尉被杀的真相,对于一切都无法信任,活着只是为了找个长眠之地。然而,突然有个男人宛如老人的救世主,在广播中畅谈他的理想。这个男人的声音十分耳熟,名字也叫茂,可是他不敢百分之百确认。” 但是花守这个名字,取自向井去来的“花守与白头 促膝以对”,喜爱俳句的高津察觉到这一点,确知花守的理事长富冈,就是川崎少尉没错。在报纸gg上看到“华守翁”的名字时,将川崎少尉与“华守翁”联结在一起的可能性也很高。 “由于他自己本就打算自费出版,所以我猜他也一直注意各家出版社的gg。gg里如果登上蚁穴的名字,还有第五十三战俘集中营的文字,川崎少尉一定会去买这本句集吧。更何况,华守翁的书已经成为系列,每次报纸gg上的再版讯息里,一定有它。介绍自己作品的gg,他再怎么也会看一下吧。” 对高津来说,或许这是一种赌注,但是这是一种不服输的赌注。川崎就是华守翁,他相信自己丢出去的疑问一定会得到回应。 “读了句集,便能将自己的讯息传递出去,而且应该会有反应。因为那是相信对方灵魂中仍有真诚的证明。” 高津的讯息就是希望斩断中尉首级的兇手能为此赎罪。 “只以俳号来记述,足见他的用心良苦。” 志方把槙野和朝仓如何推论出俳号对照真名的经过,说明了一遍。 富冈不时皱皱眉,表情仍维持一贯的冷漠。 “原本,对句会的成员来说,应该瞬间就能明白。真是个体贴别人的人哪。而排除万难帮忙的是高津委託的出版社业务员,跟出版你的书同一家公司的人。” 富冈仍旧保持沉默。他的眉头一直忽上忽下地挑动,像要努力不让情感流露出来。 第72页 “观世縒是裁成细长的纸条揉搓成的纸捻,指的就是沾了血迹的绑腿。负责挑水的高津,并没有漏看那道血痕。一大清早他就到暖炉旁,用冰块融成水,所以在高津之前是不可能有水存在的。然而地板却是湿的,而且还有血流过的痕迹。我们不知道高津是何时注意到这件事,或许是几年后,或许是几十年后吧。但他想起了那个受伤的人。那个人表现出受伤的样子,腿上绑着渗了血的绑腿。他把绑腿浸在水里,在零下五十度的低温中凝结,就成了一把锋利的刀。犯案之后,再把刀用暖炉的火恢復成原本的绑腿。那血迹就是杀人时留下的呀。以少尉的功夫,取人首级乃是易如反掌。” “竟然能从俳句中联想出这么一大篇故事,你的想像力真不简单。” 富冈打破沉默,含笑说道。 “真是如此吗?” “是啊,这都是你个人主观的解释。贝契卡里朱红生命的观世縒。为什么可把它说成是血痕呢?在我看来,暖炉的火焰形状只会让我想到虚幻的生命。” “果然不愧是俳句的作家,我们说不过你。那么五个互相牵制的俳号,你觉得怎么样?” “田部井也说是猜拳。就像你说的。” “记忆之门终于打开了呀。” “嗯……” 他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候,指挥耕地搜查的石渡快步跑进理事长室,在志方的耳边悄声说话。 “我们出去外面走走吧。天气这么好。” 志方注视着窗外的辽阔耕地说。 “你又打算做什么,这会给住户造成不安的。” 志方不理会富冈的话,低声说道: “麻烦你来一趟。” 见他坚持的态度,富冈只好从椅子上站起来。 空气冰冷,隔着鞋子可以感受到土地的柔软触感。 “这就是你们贩卖的有机肥料吗?一点怪味都没有哩。” 志方抓起一把土说道。 “真不敢相信这些都是残羹剩饭做的。微生物这种东西,肉眼看不见,但是它们的力量还真是惊人哪。简介上写说,一条大鲔鱼在二十四小时后分解得连骨头都不剩。经过一星期,或是十天的干燥,就能变成这样的肥料了。” “刑警先生,如果想参观我们的设备,你得先预约。” “今天不拿拐杖也能走路了吗?” 志方把土丢回耕地,拍了拍手说。 “我并不是一天到晚都疼。好了,别再说这些废话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只记得一些集中营片断的事,你打算用那些话就定我的罪吗?” 富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瞪视着志方。 “我真是服了那些鑑识课的人。” 志方冒出一句完全不搭轧的话。 富冈的嘴唇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 “不管多小的东西,他们都能执意地把它找出来。” 志方口气变得兇悍,他对其中一位鑑识警员使了个眼色,同时马上戴上手套,接过一个十圆大小的黑色碎片。 “你看看这个!” 志方把手伸到富冈面前,他的手因为兴奋微微颤抖着。 “这是什么?不就是颗小石头吗?” 富冈想接过来看个究竟,但被志方制止。 “富冈先生,你认为它是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把碎片放进证据保管袋中,然后才交给富冈。 “我哪知道那是什么鬼玩意儿!” “鬼玩意儿?你把人当成什么了!” 志方高声喝道。 “无礼的傢伙!你们这些人懂得什么。” 富冈一脸愤怒,明显的失去了冷静。 “你没看到吗?这里写了一个字。” “字?” 富冈凝视着那块直径不满两公分的暗红色碎片。 “只有割痕,没有什么文字啊?”他徐徐地说。 “那是大日本帝国的‘帝,字。” 志方把袋子取回说道。确实那已经不成个字了,就如富冈所说,看起来只是一些裂痕。 “荒谬!现在是什么时代,还大日本帝国咧!” 富冈嗤笑着看着志方。 “原来你的眼力这么差吗?” “看不见的东西就是看不见。你们还要愚弄我到什么时候。” “你知道高津在关东军的时候,是配属在人肉地雷的部队吗?” “我不是说我忘记了吗?” “他的部队在陶壶里放进炸药,然后抱着躲在地洞里等待敌军战车。训练中他的战友被炸死,他虽然捡回一命,但也受了伤。” “你说的这些,我根本没有记忆,你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陶壶的碎片卡在锁骨,剌进肉里。为了怕摘除有风险,所以就一直让它留在体内。” “当军人的,哪个身上没有一两处伤痕?我身上也有枪伤啊。” “高津留在体内的陶壶上有个字样,就是大日本帝国。” “啊?” 富冈的脸色一变,看着志方的眼神转为凌厉。 “这就是刻着大日本帝国的帝字的壶片,它混在有机栽培肥料里。这代表什么意义,你还不懂吗?” 第73页 “怎么会这样?” “虽说是因为摘除有其风险,其实他是为大日本帝国刻在胸口而感到自豪。为了不让炸弹壶上的大日本帝国几个字蒙羞,所以他活了下来。这里挖出来的,是高津二等兵的骄傲呀。我就相信绝对能找到它。他的……他的骄傲,怎能让它这么轻易的消失啊!” “可是……这种东西……” “这个碎片,全世界只有一块。这玩意儿哪里也没去,就一直待在高津的身体里,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它和高津一起生活,直到你中止了它。它现在就在我手上,你最好想清楚!” 厨余处理机的滚动轴辗碎了高津。他的身体被丢进有机菌床,分解得无影无踪,成了有机肥料,被保管在出货前的仓库里。然而小小的陶片却没有分解,残存了下来。 “那么小的碎片,竟然……留了下来。真令人难以置信。” 富冈喃喃自语,然后低下头。头顶已经相当稀薄,掩藏不住他八十六岁的高龄。 “能不能请你丢开其他身分,回到高津二等兵曾经尊敬的川崎少尉呢?” 听到志方的这句话,富冈无力地点点头。 志方又问,需不需要找人送他回房。 “不用,我谁也不想见。” 说着,富冈挺直了背梁。 (三) “骄傲!我也有骄傲啊。不对,我认为所有关东军士兵都有。所以当俘虏是一种耻辱。为什么我会杀了鸿山隼人中尉?都是一种偏狭的矜持。” 富冈坐回椅子,行了个礼后便开始说话。 府警的侦讯室里只有志方和大月,桌上摆着高津句集的影本。集中营里出事的时候,二十八岁的川崎在家乡还有个妻子。决定赴满州出征的前夕,他们还到附近的相馆各自拍了个人照,把照片当作护身符一般,不离身地贴胸放着。他深爱着他的妻子。 “但是俘虏生活让人心变得堕落,不知不觉的着了魔。我和诊疗室的护士玛莉亚成为情侣。不,那或许只是我的错觉。” “怎么说?” 志方坐在富冈的对面,大月则在后方记录口供。 “玛莉亚不喜欢集中营的工作,她想尽快调回一般医院,当普通的护士。她常没事出入军官房间,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在向日本武官抛媚眼。” 她没有来见川崎。依苏联军方的规定,女性转调单位的方法之一就是怀孕。怀孕的女性即使是囚犯,也可以免除沉重的劳动工作;不是囚犯的人更可以离开集中营,到村镇居住。 “所以,玛莉亚就为了想怀孕,才出入军官房间?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志方无法理解这种道德观。尤其身为一个女儿的父亲,对这种事更有难以解释的排斥感。多日来玛莉亚在他心中的形象完全破灭了。 “对于集中营里苏联士兵的粗暴和卑劣,俄国女人之间也多有传闻。相比之下,日本军官显得体贴有礼又勤勉,可能是因为这样吧。” “所以她想怀一个日本人的孩子?” “是的,但是如此不合情理的事,哪能想得到呢?” “所以,毫不知情的你,便和玛莉亚……” 川崎制造藉口和她偷偷约会,同时拜託田部井,请他教玛莉亚日文。而她认为学日文有助于照顾日本兵,所以也很热心地学习。 她进步得飞快,到最后大略可以用片假名读和写了。 “然而,她这么做的目的……” 富冈没说下去。 “只是为了接近那些军官。” “她总会找理由到军官房里去。就在那段时间,玛莉亚知道了鸿山中尉的不法情事。他和管理官联手私并粮食。” 集中营的主食是黑面包。那是用小麦、大麦、裸麦、玉米粉以及马铃薯粉,加入酵母菌发酵而成的,但是里面还混入麦蒿和稻壳。说有多粗劣就有多粗劣。多出来的面粉则拿到镇上换别的东西。 “玛莉亚把她目击到的状况告诉我。同为日本兵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每天做着粗重活儿的军人只能吃到简陋的食物,这不公平。我希望给大家至少多一点滋养的东西吃。” 川崎提醒鸿山,虽然他批判共产主义,但实际上他的行为已经背叛了其他的日本兵同袍。 “你这么做很正确呀。” “虽然我们是集中营,但部队的阶级意识还是很强。少尉出言顶撞中尉,代表了什么意思,警官,你能了解吗?每天都有人因为私刑而受伤,考虑到这种现实,我的行为实在太鲁莽了。” “所以你遭到惩罚了吗?” 志方吞了一口口水。 “没有,在那之前,我便趴伏在地上向他请罪了。当然还是少不得一顿痛骂,而且还没收了我所有的东西,把我赶进和一般士兵一样的兵舍中。” “所以你并不是为了反抗阶级意识,自己搬离军官房的?” “高津连这个都写了吗?” “是啊,你是个大英雄。‘曼陀林 该弹奏还是推开的 一轮月’,他写了这句俳句。你还记得?谷木被翻倒的手推车压住,你为了帮他,而把警卫兵的机关枪挡回去的事?” 第74页 “有那种事吗?当时太年轻,太冲动了。” “这么一个正义的英雄,就因为和中尉的冲突而把他杀了?” “不是。虽然我无法容许不法和侮蔑,但还不至于想杀了他。” “那,到底是什么?” “是玛莉亚。她才是最大的原因。结果玛莉亚还是选择了有优势的人。从军官房搬到一般兵舍的男人是没有用的。这种难堪令我想自杀,那时我曾想到用绑腿做成刀,打算切腹自尽。但是我下不了手。就在自暴自弃、宛如丧家之犬的时候,我听说玛莉亚怀了中尉的孩子。” “这事是听谁说的?” “是玛莉亚自己告诉我的。我感觉挫败到了极点。真的可以说是雪上加霜。寒流来的那一夜,中尉训慰大家:‘达成业绩并非为了苏联,而是为了日本军人的骄傲。’然后点起马合烟。由于纸张不足,他把身上带的纸拿出来随便捲成烟的时候,我发现了,那……那是我妻子的照片。” 富冈的声音哽住。 “被没收的物品中,也包括了你妻子的照片?” “是的。那是我当护身符一样宝贝的妻子照片。我背叛了我的妻子,但是当时我只觉得,那个一直等我回乡的妻子,被一个畜生给凌辱了。” 川崎用片假名在《日本新闻》的空白处写了清晨五点医务室,交给中尉,说是玛莉亚交代的。 “下定决心啦?” 志方确认似地再问一次。 “吸了水的绑腿,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变成一把毋庸置疑的名剑。用斧头将剑尖十五公分研磨一下,它的锋利程度比一般军刀还要理想。不,我是这么相信。五点,中尉在一片黑暗中点了烟,往医务室走去。香菸的火星闪烁在长官房和医务室之间的延长线上,我瞄准它慢慢走上前,从背后靠近他,就在快要赶上他的那一剎那,我感到全身的精魂都凝聚在剑尖上。不偏不斜,直切而入乃是日本刀的特徵。而此刀的双重构造成就了这种绝技。日本刀是由坚硬的皮铁包覆住柔软的心铁。柔软的绑腿即是心铁,负五十度的冰则成了皮铁。另外,以必成的信念,挥刀而出。是奇蹟吧,或许真是奇蹟。我其实已抱定必死的决心。” 这是唯有熟稔日本刀的富冈才能想出的兇器;而且若非居合道的高手,也做不到的罪行。然而所有的条件都在这一瞬间全部到齐,诚如富冈所说,这或许真的是奇蹟。 “高津知道玛莉亚遇害之后,打电话给我。他说雪达摩(註:雪达摩即指一般的雪人)全都看见了。” “这是什么意思?” “高津发现中尉的尸体时,中尉的护身符已经变成白色,就像个雪达摩。他问我为何知道。” “‘只知疼 不知佛 雪达摩’吧?” “我因为脚痛,面对死人(佛)就像达摩一样束手无策。我写的俳句本来是这个意思。但高津对雪达摩这个词感到怀疑。这个束手无策的比喻,只要写达摩就可以了。泰舍特的天气太寒冷,那儿下的雪干燥得根本无法做成雪达摩;实际上我也从来没见过雪达摩。即使这样,我还是写了一句死人和雪达摩的句子。当我砍掉他的脑袋,茫然地站在原地时,的确看到了从中尉外套皮带掉落的木雕达摩,变成了白色。然而清晨发现中尉尸体的高津说,中尉的护身符的确就像雪达摩一样。他对我说没到现场、没看到尸体的人,怎么会把尸体和雪达摩联结在一起呢?可能是当时中尉的达摩鲜明地烙印在我心中,因此不知不觉间便把它投射在句子里了吧。我可以找到千百个理由来解释,但我什么也没说。因为高津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对高津来说,他等于已经得到确实的证据。” “但是,我还有使命没有完成。” 富冈一直希望,在战后能建立一个机制,回馈给那些努力过的人。而现在已经快要接近完成的阶段。为了完成这个大业,他必须培养一批热中的信奉者。 “虽然事情发生在五十八年前,但是一旦曝光,就会成为一个大丑闻。今后的银髮族将会越来越多,花守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能让人有活力,都是为了今后的日本着想,绝不是图利自己。” “为了这个不惜杀人吗?” 志方插嘴道。 “玛莉亚要我向中尉的遗发和遗物谢罪,和那时候一样,趴在地上向他磕头。让中尉再次践踏我的自尊,那种屈辱实在教人无法忍受。不,当我们成为俄国人的俘虏时,我等的自尊或许早已被践踏殆尽了。” 富冈用了“我等”这个字眼,这里面也包括了高津吧,志方想。 “玛莉亚是如何发现你是兇手的?” “她从我跛脚的不自然动作,看穿我根本没受伤;进而怀疑红药水渗到绑腿外的方式也不太对。她说涂在患部的红药水,与包扎好从上面沾附红药水的方式,完全不一样。当然,她应该无法想到我是用冰刀犯的案。但她知道我和中尉曾为她争吵。因而从动机、伪装的伤、不自然的红药水渗出,咬定杀死中尉的人就是我。为了不让绑腿刀融解时沾到的血水引人怀疑,我可说是挖空心思。但结果却瞒不过玛莉亚的眼睛,我的努力等于白费。只不过很幸运,玛莉亚怀孕的事被尼可莱医生发现了,他立刻把玛莉亚转到了别的医疗单位。而我等也在随后被列入归乡的行列,与玛莉亚再无任何瓜葛。玛莉亚并不知道我写的俳句,她只跟秀树说,兇手在句会的人当中,俳句里有线索。” 第75页 “警方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掌握到你的所在,玛莉亚这么厉害,竟然能把川崎少尉和富冈茂连在一起。” “秀树把他和秀人夫妇拍的照片送给玛莉亚,也附上了花守的简介资料。” “经过了几十年,玛莉亚一直没有忘记你的脸哪。” 志方问起事件当天的状况。 “我从秀树那里得知玛莉亚要来日本的消息时,或许心里就已萌生杀意了吧。” “为了封锁过去的事?” “不是,不只是那样。秀树来找我商量,他说玛莉亚有他祖父的遗腹子,该怎么办才好。他同时也表示,知道我的过去。秀树希望建立一个老人医疗设施,因此他提议共同经营。事实上是玛莉亚跟他说,只要对我提起她的名字和中尉的死因,我就会出钱,作为那个私生子的封口费。趁此机会秀树也能拿到他想要的钱。” “秀树假装自己受到威胁,然后来威胁你。但是那个遗腹子其实已经死了。” 他深深的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只是秀树的言行已经近乎耍赖。事实上秀树对医疗的热情并非虚假,他的研究的确需要金钱支援。” 玛莉亚指定了见面地点。他在东港让两个人上车,但因为回忆太强烈了,所以从东港一路开到喜多码头。在那里停下车,在车上谈话。 “见到玛莉亚,我便失去杀她的念头。她所引为证据的遗发和手錶,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玛莉亚一个人把中尉的孩子养大,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熬了过来,想到这里心里不禁一阵酸楚。但是提到钱的话题就不太投机了。而且一切似乎都是秀树在主导。于是我拿出预先准备好、加了安眠药的饮料让他们喝下,两个人都昏睡了过去。我便将玛莉亚扛起,移到车外。” 在海风的吹拂下,昏昏沉沉的玛莉亚逐渐清醒过来。富冈向她保证,一定会给她钱,请她安静地回伊尔库茨克。但是她突然拿出遗发和手錶,激动地要求富冈道歉。 “从军校时我最拿手的招式就是柔道里的裸绞技。娴熟者只要几秒内就能置人于死。所以,我根本没用什么力气,事情就结束了。” 他捡起了遗发,但中尉的手錶却不见了。正要寻找的时候,听到人的声响,他认为就算有手錶,也不会让西伯利亚的事件曝露出来。于是便放弃寻找。 “玛莉亚怕人找到手錶,把它藏在内裤口袋里,但腐蚀的錶带上还是黏了一根遗发。你是在什么时候杀死玛莉亚的?” “我想应该不到六点半。” “哦,这样啊。玛莉亚表上的时间是正确的。只因冬季的时差,差了一个钟头。我是说跟伊尔库茨克。它是在五点二十二分停止的。” “那表还会动吗?” “是啊,她保养得很好呢。秀树呢?你又是怎么杀了他。” “我给甦醒的秀树再次吃了安眠药。然后就带回花守杀了他。本来我打算把罪行推给秀树。把他杀了放进厨余处理机,让他永远消失。这么一来,与玛莉亚同行的他,一定会遭到怀疑。” “然而,高津出现了?” “第二天,正当我想把秀树的尸体丢进处理机的时候,高津打电话过来。我大吃一惊,同时也涌起了无限的怀念。” “毕竟隔了五十八年呢。” “他说,为了玛莉亚被杀一事,希望尽快见我一面,有重要的话想对我说。我直觉他已察觉了一切。我跟他约好,那天晚上利用龟冈演讲会的机会,秘密跟他会面。” 如果可能,我也不希望以这种方式与他重逢。富冈低语。 “他拿出平等的象徵——那根用筷子做成的木制天平,责备我,问我难道不觉得可耻吗?” 富冈骗他到冰室比较好说话,然后趁着高津质问的空隙,从背后将他勒死。在冰室把秀树和高津的尸体对调。秀树的尸体,则以集中营里惯用的,现在菜园也还在使用的单轮手推车,运到神社后面。 “我也没办法啊,刑警先生。” “就算真是这样,可是这么深得人望的你,怎么会这么煳涂!” “很多老人家都要仰仗我啊!” 富冈突然大喊出来。 敲门声响起,一个年轻警察进来交给志方一张纸条。 “你所使用的轿车里面,检出数种毛髮。其中有一些古老的头髮,被认为可能是隼人中尉的遗发。可能是抢夺遗发之际,黏在衣服或是其他地方吧。” 志方把纸条内容告诉富冈。 “你大概是在回程的路上把它丢在可能是某处的府道或农道吧。” “即使只剩头髮,你也不原谅他,是吧?但是高津跟你没有仇啊。” “在某种意义下高津是信赖我的。他并没有打算去检举我杀了鸿山中尉。句集,他也说是在战后六十年这个时点,认为残存者有责任、有使命让那段战争岁月不致淡化,才决定出版的。但是当他知道句集这种书,社会的接受度并不大时,便决定只印给想看的人看就好。他说回国之后,到泡沫时代来临前,存了不少钱。” 高津直到最近,才在收音机里听到富冈的声音。他听到富冈畅谈理想,活跃于工作时,心里十分高兴。只是他说的那种超自然力量,让高津记起了某些事。 第76页 “他说他想用句集将当时犯下的罪做一个总结。但是,他知道我另外又犯了罪。所以他说,不能再这样下去,要我跟他一起去自首。如果不这么做,会加深我的罪业。” “当他知道鸿山中尉的事件是你做的,为什么不直接跟你联络呢?” “他说,句集里隐藏着给我的讯息,他相信只要我看了就会懂。当面点破就不能算是自己发觉。他说赎罪若是别人说了才去做,就没有意义了。” 富冈的声音有些擅抖。 “他对你说了这么多,你还对他下手?” “我的事业真的能提供给那些老年人一个生存价值,那些人在战前、战时,到战后一直无怨无悔地默默工作,只有我能为他们创造生命价值,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可以做到。” “你错了。藏在俳句里的心意,正是尊敬你的证明。就因为你是个成功的人,他才希望你好好地将过去清理干净,未来才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呀。你读一下这个句子。” 离别后 日益澄澈的 肉之契 “虽然大家各分东西,但肉体上烙印的约定益加澄澈,句意是这样的。烙印在肉体上的就是那块碎片。高津之所以在集中营里没有失去自尊,是因为身边有着值得信赖的伙伴呀。契也有印记的意思。或许高津想到友谊的印记,才这么写的。澄澈是冬天的季语(註:原文中澄澈“冴える”,也有寒冷、冷澈的意思,俳句里必须夹带至少一个代表四季的固定词彙,即是“季语”)高津所想咏贊的,或许是寒彻骨之后更加精纯的心吧。他把这句做为句集的卷头诗,可见是把你毫无疑问地当成五人的领袖啊。” 富冈面无表情地望向原稿。 离别后 日益澄澈的 肉之契 凝视着前方良久后,他的眼里流下了眼泪。他的泪水,志方切切实实地看到了。 “家徒四壁、身无一物的高津已经找到生存意义。你读一下原稿吧。” 志方把整叠原稿放在富冈面前。 富冈开始默读。一页又一页,翻纸的声音在房间里迴荡。富冈眼中充满了泪水,却不曾拭去。终于,他全部读完,继而向它敬上一礼。 “高津的剑道早已练得炉火纯青,还一心想精进,求得最高境界,但是当时的他,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个胆怯的傢伙。” “曾经听他的剑道战友说过,高津的剑道是挨打的剑道。自己并不出剑,只是接招的战法。” 志方想起师傅之子所说的话。 “原来是这样。这可能是高津的本性使然。不想比别人抢先一步。” “但外表看起来就显得懦弱。” “逆来顺受本来就被视为消极。但是要接受所有的事,却必须拥有极大的胸襟和看透对方力量的能力。” “你说的没错,真是这样。” “读了高津的句集,我觉得高津已经实践了剑道诸多流派的最高理想,即是不出剑而胜的境界。” “不出剑而胜?” “对手比自己强,一战未开,即低头认输。” “这和输有什么不一样吗?” “若是指道场里的比赛,那的确是输了。但是在真正的武士世界,这并不是输。应该说,这种不让血白流、不弄脏对手的刀的人才是最受尊祟的。” “即使向人低头也不算输。听你这么一说,让人感觉到退却者的度量宽阔。” “互不对战,双方都能活下去。它的价值已超越了胜负。” 富冈说完,闭上眼睛。 “从一开始高津就可以举发我的。但他却没有这么做,反而一味地想利用句集,静待我领悟自己的罪孽。直到最后他也没出剑。而我,相比之下,却拔刀了。” 志方理解自己从高津身上体会的东西。不出剑而胜。原来世上竟有这种人生。 “刑警先生,我完全能够明了高津想要出版句集的心意。那也是我现在的心境。虽然很冒昧,但高津和我的心意……纵使客死异乡东京归乡许是彼岸。刑警先生,花了您这么多工夫,非常感谢。” 富冈向志方行了一个大礼,然后挺起背嵴静静地吐了一口气。 在那身影,志方再次感受到句集中川崎少尉的高洁。 尾声 槙野邀晶子来到舞鹤。两人一在舞鹤警署露面,志方就自告奋勇要带他们到处逛逛。 走过东港的红砖仓库区和回归纪念馆,他们来到喜多码头。将高津栽培的满天星丢向大海,为玛莉亚默祷。 “他已经回头,又是从前的少尉了。最后还是那么勇敢高洁。” 高津一生追求不出剑而胜的理想,最后终于实践了。志方将富冈的这番话告诉槙野。 “他说,有一种价值超越胜负,那就是生命、就是活着。” “超越胜负的价值。” 槙野覆诵着志方说的话。 “如果没人说,我们都不会放在心上吧。活在现下,这才是最重要的事。这话从一个歷经苦难的人口里说出,更是令人心有所感。” “这意思是说,与活着相比,一时的胜负并不需要挂怀?” “应该是吧。但是胜者得意,败者失意,人总是时喜时忧呀。” 第77页 槙野回想起高津在句集手记中写到枪口抵住脑门,血流如注的场面。看到这一节时,槙野心中曾期待高津会起而抵抗苏联兵。因为那才有男子气概,而且以一个读者的心情,槙野也为他感到懊恼。 然而,那只是放不下胜负、徒增伤亡的行为。如果将焦点放在生存上,那么丢掉斧头、闭上眼睛的高津并没有做错。 槙野再次认为高津是个有勇气的人。他了解那种不从软弱中逃离的强韧。还有志方告诉他的,超越胜负的价值是生存的话。他霎时感觉到,世间把人分成“胜组”“败组”的评价,原是不值一提的事。 “尽管返乡时孑然一身,但富冈却汲汲营营地想要变得富有啊。” “他说他并不是为了个人私利。对了,他还作了这个句子:‘纵使客死异乡 东京归乡 许是彼岸’,显示富冈一直没忘记他的战友们。” “彼岸,也念成悲愿(註:悲愿是佛语中菩萨怀慈悲心解救众生的意思)啊。” 志方点点头,同意槙野的话。 “少尉大人……想不想出书啊?” 晶子打断他们的话,眨着眼睛说道。 “你在说什么哪,朝仓小姐,能不能暂时忘掉工作呀。” “可是好像会畅销耶。对了对了,之前那个皮耶洛的赤尾小朋友,原来他的稿子是父亲推敲后重新誊写的,后来看到他的原稿,文字很朴素,故事也很有趣,所以我们决定跟他签约了。” 晶子心无挂碍地笑了。连插不进话题的志方,也受到感染地微笑起来。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句集中,尼可莱医师曾大喊了一声‘操你娘的’。我曾以为是尼可莱和玛莉亚共谋杀死中尉的。那句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晶子向志方问道。 “那个呀。据富冈的说法,当时玛莉亚站在中尉的尸体旁,一时神智昏乱而泄漏出她已怀了中尉孩子的事。尼可莱听到她的话,想到一向信赖的护士居然背叛他,也对俄国女人和日本兵暗通私情的事感到失望。所以那话骂的是她。富冈是这么说的。” “尼可莱医生真是个正直的人。” 晶子注视着在水面漂荡的满天星,道出了感想。 “其他句会的成员,都没有发现少尉的犯行吗?” 槙野缓缓向志方问道。 “就算发现了,对他们来说,少尉是个英雄,他是歌神哪。任何人都不会泄漏口风的。心的密室是没有人能闯入的。” “槙野,为什么在广东省的划拳,白蚁比神还强呢?” “我就知道你会问,所以去查了一下。因为神像是木头做的,而白蚁会吃木头呀。” 槙野得意洋洋地说道。 “能向神使出回马枪的,便是白蚁了。两位真的帮了大忙。非常感谢你们的协助。谢谢。我得先走一步。” 志方看看手錶,向他们行了一个礼。 “刑警先生,请等一下。” 晶子走到已经坐进车内的志方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两人相视一笑。 “你跟他说什么?” 目送警车驶离了码头后,槙野问道。 “我问他说,《中尉的一首》可以出版了吗?” “真不敢相信你会说这话。” 槙野凝视着海上漂浮的花瓣,想到高津之所以种植满天星,是不是为了怀念那个短暂夏天,在科尔赫斯救了俄国女人的小幡士兵呢?小幡跑过的堤防边,开满了满天星。 就和炸死的小幡一样,所有战后被俘虏的人,不论在异地如何死亡,都不被视为战死,也不会被奉为英灵。 一个金髮的年轻男子从仓库慢慢走近。 “欸,你不是上次那个小哥吗?你是来採访吧?你真的记得跟我的约定啊,太棒了。这位大姐是摄影师吧。把我拍得帅气一点。对了,要把第一名发现者的名字写进去。我的个人资料,是不介意给你们啦。” 一阵寒风剌痛了皮肤。是西伯利亚的风吧,槙野想。 纵使客死异乡 东京归乡 许是彼岸 仍有许多拘留者,还留在无人知晓的冰冷土地里。 导读 镝木莲与《东京归乡》 傅博 第五十二届(二〇〇六年)江户川乱步奖得奖作品有两部,一部是本书《东京归乡》。另一部是早濑乱以十九世纪最后一年的东京为背景,叙述两组互相不认识的人员,以不同的目的,在东京寻找他们各自的“三年坂”与“发火点”之异色推理小说《三年坂火之梦》。 笔者在卷首的本杰作选“总导读”,简单提到江户川乱步奖的徵文史上,合计五十四届中,三届没有授奖作品,而两篇作品同时获奖的就有十届。却没有向读者详细说明评审制度。 现在以本届的评审为例,说明一下初审至决审的经过给读者做参考。本届应徵原稿一共有两百七十三篇,第一次预审由日本推理作家协会事务局负责,其重要任务是,清除不适合应徵规格的作品,如字数不足,或是字数太多、以及非推理作品等。其结果,初次预审过关的作品是一百零一篇。 然后,协会事务局把这一百零一篇交给协会聘请的预审委员评审,选出二十至三十篇。预审委员原则上都是日本推理作家协会会员的评论家。本届一共聘请七位,即佳多山大地、末国善己、西上心太、细谷正充、三桥晓、村上贵史、吉田伸子。 第78页 协会事务局把第一次预选过关的一百零一篇作品任意分为七份,每份约十五篇,分别寄给上述七位预审委员评审,每委员从送来预审的作品中,选出几篇比较优秀的作品若干篇,当作第二次预审的过关作品,本届七位预审委员所选出的第二次预审过关作品合计二十四篇。 过关的二十四篇作品,由上述七位预审委员,每篇阅读一次,然后开会讨论,决定第三次过关作品。 之后,协会事务局把第三次预审过关的五篇交给评审委员评审,选出授奖作一篇。这次受协会聘请的评审委员五名,都是属于协会会员的推理作家,即绫辻行人、井上梦人、大泽在昌、真保裕一、乃南朝。 由此可知,为了选出一篇授奖作,需要经过三层不同审美眼的人员评价才能决定。 五位评审委员对本书《东京归乡》的评语如下: 虚构派本格推理作家绫辻行人说:“《东京归乡》是一部描写战后之西伯利亚抑留兵士的实际情况,而在收容所内所发生的难以理解的杀人之谜,于六十年后的现在去解谜之构想相当宏大的作品。但是现代部分的事件之展开以及其搜查、阐明缺乏紧迫感、意外性等,虽然令人担心的问题不少,但是其气魄良好。”绫辻从本格作品的角度置评。 同样是本格推理作家(写实派)井上梦人的评语是着重写实,他说:“《东京归乡》:为了发掘六十年前之过去的动机,作者设计“徘句(日本传统的定型短诗)集的自费出版”是成功的。以稳重的笔锋所写出的周到故事使我好感。但是,作品中的诡计有缺陷,缺乏说服力,而且六十年的恩仇没有完全表达出来,是本篇的缺点。” 属于日本冷硬派之大泽在昌也站在写实派立场看作品,他说:“《东京归乡》:不管如何说,西伯利亚之俘虏收容所之场景描写很优秀,从在此所咏吟的徘句来推理杀人兇器与犯人的部分很有趣,其写实性虽然在我的许容范围边缘上,而其现代部分之女性编辑者的描写却是很有深度。” 属于社会派推理作家真保裕一说:“《东京归乡》:插入回想西伯利亚抑留的原稿之故事架构,与其诚实的笔致,使我好感。从自费出版的秘闻与女性上司的人物造型,可看出作者之创作力。可是,刑事与主角分为两路去解谜的方法,使我感到磨蹭与不脆。” 属于悬疑派推理作家乃南朝说:“《东京归乡》是日本兵抑留在西伯利亚为主题,其緻密的架构,由安定的文章力所支撑,由此,可看出作品的阶调与作者的自信。主角槙野在自费出版社上班的设定,他做事不够彻底,都充分表达现代社会的一个断面,而且,他的妹妹与上司朝仓晶子,都比主角坚实而机敏的工作态度,实在很有魅力。可是,一般只被使用在故事中的‘小插曲’之人物写法,感到粗率,而且描写冗长,又平板,因此没有紧张感,减少故事的魅力。如果,对此多用点心的话,可以克服一些不合理的场面,让作品更有说服力。” 综合五位评审委员之不同的评语,不难看出本书的优缺点。笔者不多说。 推理小说是定型小说。原则上是以犯罪事件为主题的小说,大多之叙述犯罪的发生、经过、收场。 欲要写一篇单独的犯罪事件始末,普通有两万至四万字就足够。这种长度的小说称为短篇。反过来说,短篇是适合写单独犯罪事件的小说型式。 如果想要写一篇十万字以上的推理小说的话,单独的犯罪事件为故事主干是不够内容的。故事必定流于冗长,也经不起读者的考验,一定是失败作。 其补救方法只有内容的复杂化。古今中外的许多推理作家,所想出的内容复杂化的方法,归纳起来有两种。 第一种是以复数的杀人事件为主题。而复数的杀人事件原则上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并行性的连续杀人,就是说在某段时间内发生互有关连之杀人事件,横沟正史的《狱门岛》就是这类推理小说的代表作。第二类是主从性的复数杀人,如侦探在调查现代发生的杀人事件过程中,发现被害者与过去发生、至今未被破案的杀人事件有关,或是侦探重新调查未破案的过去杀人事件时,有关人士被杀害等,复数杀人事件成为主从关系。本书《东京归乡》就是主从性复数杀人为主题的本格推理小说。 第二种长篇是,对于主题的犯罪事件周围的事象,极力展现作者的街学叙述,这种作品不多,往往与第一种作品混合出现。卡尔的《三口棺材》之“密室讲义”是典型的衔学。 读者阅读推理小说后,按自己的类型分类去归类推理小说的流派,是阅说推理小说的另一乐趣。 镝木莲:一九六一年出生,京都府人。佛教大学文学部国文学科毕业。毕业论文为《江户川乱步论》。曾经在补习班、教材出版社、gg代理店等上班。一九九二年开始撰写gg文。二〇〇四年以短篇〈黑鹤〉获得立教学院?立教大学纪念“江户川乱步与大众之二十世纪展”而设立的第一届立教。池袋猫头鹰文艺奖。本书以外,二〇〇八年出版了《屈折光》、二〇〇九年出版了《エクヌテソド》与《思い出探侦》。 二〇一一年七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