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哈瓦那的人》 第1页 [侦探推理] 《我们在哈瓦那的人》作者:[英]格雷厄姆·格林【完结】 【作者简介】 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 1904~1991) 生于英国中部赫福郡,中学校长之子。曾从事新闻、编辑、外交工作,足迹遍及南美、东欧、亚洲、非洲。 着作包括小说、剧本、评论、传记、诗集、儿童文学等等。一生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达21次之多,然终志无缘获奖。 格林将自己的作品区分为两大类,一为严肃文学,世人多喻为“天主教小说”,作者本人深不以为然,另一类为娱乐小说,往往以消遣性的侦探型式出现,带有传奇、政治色彩。一生不喜与外界接触,唯一一次接受bbc的採访,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其名言为:“我就是我的书”。 【本书简介】 “美国推理作家协会”一百部最佳推理小说上榜作品,在本书中,格林式的幽默尽显无遗,是一本让人从头笑到尾的间谍小说。这本书的矛头直指007式不食人间烟火的间谍,以嘲讽的笔调讲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一个身不由己的小人物无意间被捲入国家政权之间的争斗风波,结果竟然靠弥天大谎在两国之间无往不利,玩弄阴险狡诈的政客于股掌之上。入木三分的讥讽彻底解构了以往具有传奇色彩的间谍小说,是间谍小说中翻新出奇的作品。 第一部分·第一章 1 可说归说,他还是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标着“热带啤酒公司”字样的镜子,好象自己从旧城区的商店到这家酒店的路上果真是那般无精打采、丢魂失魄的样子。镜子里出现的那张面孔完全还是平素那副模样,四十岁上下。拧着眉头,老在担心发生什么事情。乍眼看去,远比哈塞尔布克医生显得年轻,只不过脸上稍微挂了些灰尘,这都怪刚才那尘土飞扬的港口装卸区,不过陌生人很快也就会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皱纹早已爬上眼角,脸上流露出来的忧虑就是吃镇静剂也消除不了。那个黑人一瘸一拐地在林荫大道转弯处不见了。满街尽是些擦皮鞋的人。 “我可不是说腿的事儿,您就看不出来有什么相同之处?” “看不出来。”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他满脑子只装了两件事,”哈塞尔布克医生解释道,“不是捣腾他那些照片就是数步子哦,还有,他也是英国人。” “我还是不明白……”沃莫尔德吸了一口代基里酒顿时感到嗓子清爽了许多。到“魔棍”酒店来用了七分钟,走回去还要七分钟:只能聊六分钟。他看了看表,想起这表慢一分钟。 “这人挺可靠,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这下明白了吧,”哈塞尔布克医生不耐烦了,“米利怎么样?” “好极了。”沃莫尔德应道,他的回答总是这样一成不变,不过却是心里话。 “十七号就满十七岁了吧?” “是的,”沃莫尔德很快地扭过头去扫了一眼,就象后面有人在盯他的梢似的,然后又看看表说,“您不来和我们一起热闹热闹吗?” “我决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沃莫尔德先生。还有哪几位?” “哦,我想也就咱们仨,你知道,库珀回国去了,可怜的马洛还躺在医院里,再说米利好象也从来没问起过在领事馆新交的那几位朋友,因此我想还是咱们象一家人似的安安静静地庆贺一下算了。” “沃莫尔德先生,我非常荣幸能成为这个家庭的成员。” “我想在‘国家’夜总会定座,你不认为太吵闹吧——你说,定在那儿合适吗?” “这儿不是英国,也不是德国,沃莫尔德先生,女孩子在热带地区成熟得很快。” 一扇窗户嘎吱吱地开开了,象一座古钟似的咔哒咔哒地响着,很有节奏地将一阵阵轻微的海风送进屋里。 “我该走了,”沃莫尔德说道。 “没有您,‘通净’吸尘器公司的人照样过得很好,沃莫尔德先生。” 这天对沃莫尔德说来不怎么舒心。 “跟我那些病人一样,”哈塞尔布克医生又体贴地补充了一句。 “谁都免不了要生病,可用不着非买吸尘器。” “那是您要价太高了。” “我本人不过只能得百分之二十的回扣,靠这百分之二十是攒不下多少钱的。” “这年头可不兴攒钱,沃莫尔德先生。” “可我非攒不可——还不是为了米利。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 “眼下咱们过日子,还能有什么大指望吗?犯不上整天愁眉苦脸的。” “现在尽出些乱子,一出乱子就做不成生意了。就说停电吧,那不是明摆着要吸尘器的好看吗?” “我倒可以为您搞到一笔小额贷款,沃莫尔德先生。” “不,不必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担心的不是这一年两年的事,我这份儿担心也算得上日久天长了。” “您这算哪门子担心,沃莫尔德先生。如今咱们是生活在原子时代,电钮一按——轰——还有你我吗?再来杯威士忌吧。” 第2页 “那是另一码事。你知道公司那伙人现在又在搞什么名堂。他们给我送来一种原子堆吸尘器。” “好傢伙,真没想到科学发展得这么快。” “哦,听我说,这东西同原子堆不沾一点儿边,随便起个名字罢了。去年不是叫涡轮喷气机吗?今年就来了个原子堆。就是少了个照明灯,其他地方我看差不多。” “那您还担个什么心啊?”哈塞尔布克医生讲话的口气活象个电台播音员。头一低又去喝他的威士忌了。 “他们那伙人根本不懂。这号牌子在美国也许吃得开,可在这里就叫不响了。咱们这儿的神甫不是成天吵吵科学名词用得太多了吗。上星期日我和米利到大教堂去了一趟——你知道她对弥撒那股迷劲儿,她认为我迟早会被感化皈依的,这倒也没什么怪的。那位门德斯神甫光描述氢弹的威力就用了半个多小时。他说,那些相信人间有天堂的人其实正在建造一个地狱。他那番话让人听起来真是太——实在精彩。你以为我会在星期一一大早就去搞一个橱窗专门展销新出品的原子堆吸尘器吗?我要真那么干,附近哪个野小子把玻璃窗都给我砸了,我肯定不会感到吃惊。公教进行会啦,国王基督啦。尽这么些货色,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哈塞尔布克。” “您干脆到主教府上卖一台给门德斯神甫。” “可他对那台涡轮喷气机牌的非常满意。那种牌子确实不错,当然这种也很好,空吸部分改动了一下,还可以当书架呢。你不是不知道。不好的机器我是从来不卖给别人的。” “这我有数,沃莫尔德先生。那么您干嘛不换换牌子?” “公司那伙人哪能答应啊。他们得意还得意不过来呢。那帮傢伙认为天底下数这名儿起得响亮,比起‘机器到、灰尘掉’那句行话也差不到哪儿去。他们在涡轮牌吸尘器上安了个叫‘气体净化塞’的装置。这倒是个好玩意儿——可一般人注意不到它。谁知昨天来了个女人,一进门就要看原子堆牌的,她打听一个净化塞能不能吸收所有的放射性物质,还问起有关锶90的事。” “我给您开一张医疗证明得了。”哈塞尔布克医生说道。 “那么你就从来没有什么愁事吗?” “我有个防愁的诀窍。沃莫尔德先生,我对生活充满了兴趣。” “我也一样,可是……” “您只对某个人感兴趣,而不是生活。人总会死的,早晚会离开我们——对不起,我不是指您的妻子,可是假如您对生活充满信心,那您绝不会垮的。我对纯净的奶酷就很感兴趣。沃莫尔德先生。不知道您会不会玩填格字谜?我可会玩。这些字谜跟人一样,都有各自的归宿。我能在一个小时内猜出任何填格谜,可是我却发现,世上提炼不出纯而又纯的奶酪——尽管有的人在盼望某一时刻也许会到来……什么时候我一定请您看看我的实验室。” “一定拜访,哈塞尔布克。” “您应该多多幻想才对,沃莫尔德先生。人生在世就这么回事儿,没有什么非要劳心费神认真对付的。” 2 沃莫尔德回到开在油灯街的店里时,米利还没有从她就读的美国修女会办的学校回来。虽说从大门望去,店堂里还有两三个人,可在沃莫尔德眼里,简直是空无一人!恐怕等到米利放学回来,也不会有什么人再来光顾了。沃莫尔德只要一走进店门,总是感到店里存在着一种与吸尘器毫无缘份的真空状态。根本没有什么顾客能来填充这个空间。想指望眼前那位站着的先生就更没门儿了。他那身穿戴在哈瓦那可实在太讲究了。他连理也不理沃莫尔德的店员洛佩斯,只管去看附在原子堆牌吸尘器上的英文说明书。 洛佩斯是个急性子,他可不愿意撂下正读得起劲的西班牙文版的《内幕新闻》杂志去眼别人磨嘴皮子。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个陌生人,根本没打算揽下这笔生意。 “早上好,”沃莫尔德用西班牙语说道。他已经习惯于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打量走进店里的一切不相识的人。 十年前的一天,一个顾客模样的人走进店里正儿八经地卖给沃莫尔德一块质地相当不错的羊毛织物做汽车里的装饰布。后来得知,那人原来是个惯于花言巧语的江湖骗子。可不管什么人,都要比眼前这个陌生人更象真空吸尘器的买主。 这人高高的个子,举止文雅,身穿在热带地区颇为流行的浅灰色衣服,系了一条时髦的领带,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只有经常出入海滨浴场和高级夜总会的人身上才有的气味。看那模徉,说不定哪阵就会有人来对他说:“大使先生马上就来见您”。他保养饰整得那么好,当然要归于风景如画的海滩和男僕的悉心照料了。 “少跟我瞎咧咧好不好。”陌生人就这样回答了沃莫尔德的问好。这种粗鄙的话语和他那身打扮可太不相称了,给人的感觉就象早饭后吃了个臭鸡蛋似的,“你是英国人,没错吧?” “是的。”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我是说——地地道道的英国人。有英国护照,什么都是英国的。” 第3页 “当然了,您问这个干什么?” “一个人想同一家英国公司做生意,有人知道他在哪儿。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事吗?” “听着,首先我想在你这儿转着瞧瞧,”他说话的口气就象他在逛一家书店似的,“我不打算让你那位伙计明白。” “您是要看看真空吸尘器吗?” “嗯,不光是看看。” “那您是想买一台了?” “正是,正是。老兄,一下子就叫你说着了。” 沃莫尔德察觉到这个陌生人并非不知道轻松的插科打浑同他的高雅穿戴不大相配,但在这家商店里,在油灯街上,嘻嘻哈哈却是少不得的,因此他是有意地在装腔拿调。除了圣徒保罗,谁还能有那两下子,连一套替换衣服都不带,就想随心所欲地和三教九流的各种人交上朋友呢? 沃莫尔德兴致勃勃地说:“要买就买原子堆牌的,哪种也没它好。” “这一种不是叫涡轮机牌吗?” “那种当然也相当不错。您住的房间有多大呀?” “哦,不算很大。” “那您瞧这儿,这上面有两把刷子——这把专管上蜡,这把呢,是擦亮用的。——不,瞧我,我说反了,这种涡轮牌的是气动式。” “你说什么?” “噢,是这么回事,就是……唔,就是说,它是气动的。” “这个小玩意儿倒挺好玩,它是干什么用的?” “这是两用地毯喷嘴。” “真的吗?有意思,说说看,是哪两用?” “它可以推也可以拉。” “亏他们想得出来,”陌生人说道,“你们卖出去不少台了吧?” “我是这里唯一的代销商。” “是不是有头有脑的人都买了一台原子堆牌吸尘器呀?” “不是买它就是买祸轮喷气机牌的。” “那么政府机关也买吗?” “当然了。您对这个有兴趣?” “对政府机关适用的,对我肯定也适用。” “您大概会喜欢我们这儿的袖珍便操型的吸尘器。” “什么便操型?” “这种机器的全称是袖珍便于操动型气动吸入式家用真空吸尘器。” “又是气动。” “气动不气动我可管不着。” “别动肝火嘛!老兄。” “要让我说,数原子堆这几个字最讨厌。”沃莫尔德也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火气。他真有些不知所措了。说不定这个陌生人是伦敦或纽约总公司派来的视察员呢。若真是上头派来的,那可得让他们好好听听。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差事儿不好干啊。我说,你这些机器卖出去后,还搞维修吗?” “一个季度维修保养一次,保修期间免费。” “我是问你本人去不去?” “我派洛佩斯去。” “就是那个板着面孔的傢伙吗?” “我摆弄机器可不行,只要我一挨着它们的边儿不知哪儿就要出毛病。” “你不会开汽车吗?” “车我会开,如果有什么毛病,我女儿对付得了。” “对了,你还有个女儿。她现在在哪儿?” “在学校里。过来,我这就告诉您怎么用这个瞬时连接器。”谁知沃莫尔德的话马上应验了,他刚打算试试,机器却偏偏不灵了。沃莫尔德又是推、又是拧的忙活了好一阵子,“零件出毛病了,”他悻悻地说道。 “我来试试。”陌生人开口了,说话间,机器又运转得再正常不过了。 “你女儿多大了?” “十六岁,”沃莫尔德答道,可心里却对自己刚说出口的回答不满意。 “好了,”陌生人说,“我得告辞了,咱们聊得很投机嘛。” “您不看看怎么使用吸尘器吗?洛佩斯可以给您操作。” “这会儿就不必了,咱们会再见面的——地方好说。”陌生人的口气常直率,面目带有一种不容解释的自信。等到沃莫尔德想起要给他一张名片时,他已走出了店门。在油灯街的尽头上,陌生人的身影在中午的哈瓦那到处都是的皮条客和彩票贩的人堆里消失了。 洛佩斯说道:“他根本就没打算买。” “他刚才都讲什么了?” “天晓得他讲什么了。隔着橱窗看了我好半天,我寻思,如果您不进来的话,他准会让我给他找个姑娘。” “姑娘?” 沃莫尔德一下想起了十年前的一天,接着又不安地想到了米利,他真希望自己用不着回答那么多问题。他还希望那个瞬时连接器能一下开动就好了。 第二章 沃莫尔德知道米利何时该走进家门,就象从老远的地方就知道警车马上要开过来一样。不过不是警笛声,而是一阵阵的口哨声告诉他米利回来了。她平常都是从贝尔希卡大街的公共汽车站走回来,可今天那帮子坏蛋好象是在科姆波斯泰拉大街那边起闹。沃莫尔德很勉强地承认,那帮小子还不是些彻头彻尾的让人害怕的恶棍。米利打十三岁起就开始享有这种敬意。即使按照哈瓦那最挑剔的标准,米利也称得上美人,淡黄的头髮,漆黑的眉毛,城里最好的理髮师梳理的马尾髮型。米利对口哨声连理也不理,相反,那声音倒使她的步子迈得更轻捷——看她走路真让人有一种飘飘欲飞的感觉。谁如果见了此时此刻的米利,还无动于衷,那可实在是对她的不敬。 第4页 米利是个天主教徒,不象沃莫尔德,天底下没有他相信的事情。为了让米利信教,沃莫尔德在与她母亲结婚时是起过誓的。现在可好,当母亲的什么也不信了,反倒给他留下一个天主教徒。就凭这条,米利也要比沃莫尔德更离不开古巴。 沃莫尔德仍然相信,那些殷实人家请个女监护人的做法很有道理。有时他仿佛看到,米利身边也有个形影不离的女监护人,当然除了米利谁都不知道。米利在教堂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显得更可爱。她戴着轻软的绣花黑罩帽,帽边是透明的。女监护人自然就坐在她身旁,看着她的身子挺起来没有,该遮面的时候是不是都遮面了,划十字的姿势对不对。嘴里嚼着糖的小男孩们旁若无人地挤在一起,廊后面传来咯咯的笑声。米利跟一个十分严厉的修女坐在一起做弥撒,用的那本小祈祷书镶着金边,还包着摩洛哥山羊皮,羊皮的颜色同米利头髮的颜色一模一样(这是她自己挑选的)。那个女监护人,一定要保证米利在星期五只吃鱼不吃肉、斋戒日戒斋,不仅仅在星期日和教堂规定的特殊日子要做弥撒,而且在她的圣徒日也要做;米利是在家里的名字,她的教名是“塞拉芬娜”——这个名字在古巴代表着“中等人家”,它时刻提醒沃莫尔德要努力奋发。 沃莫尔德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米利身边并没有必要跟着个女监护人。 米利在饭桌上从来都是规规矩矩,晚祈祷也向来没耽误过。沃莫尔德记得很清楚,米利甚至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因为他不是天主教徒而一直让他等在门口,直到做完祈祷才让他进屋。 瓜达卢佩圣母像面前总是燃着一支蜡油,还是在米利四岁时,沃莫尔德有一回就听到她在祈祷时说:“万福玛利亚,哎呀,名字弄错了。” 不过在米利十三岁时,沃莫尔德有一天被叫到美国克莱尔修女会办的学校去。学校在市郊的白人住宅区。他到了学校才知道,监护老师让米利在学校的铁栅大门下罚站。老师把过错讲得很严重:米利点火去烧一个名叫小托马斯·厄尔·帕克曼的男孩子。学校的主管修女承认厄尔的调皮在学校是很出名的,是他先动手扯了米利的头髮。不过学校的主管修女说,这一点不能成为替米利开脱责任的理由。要不是另一个女孩把厄尔推到喷泉水池,那后果肯定不堪想像。那次米利干的好事倒也占了一个便宜,多亏厄尔是一个新教徒,如果学校真的要严厉惩罚米利的话,天主教徒肯定要跟新教徒们大闹一场。 “她是怎么用火烧厄尔的?” “她先把汽油浇到他的衬衣上。” “汽油?”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然后划了一根火柴。我们认为,她一定还偷着吸菸。” “您的故事也太离奇了。” “我看您并不了解米利。必须告诉您,沃莫尔德先生,我们的忍耐是有限的。” 主管修女讲得很明确,在她用火烧厄尔的前六个月,米利就在图画课上让同学们传阅她的一套世界名画的明信片。 “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不好。” “沃莫尔先生,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不应该去欣赏裸体女人,即便是古典绘画也不应该。” “全是裸体女人吗?” “除了戈雅的‘穿黑衣的女人’以外都是,可是米利想办法让她也光了身子。” 沃莫尔德只好硬着头皮请求主管修女的宽容:他这个可怜的不信教的父亲有一个信奉天主教的女儿,美国修女会学校是哈瓦那唯一不讲西班牙话的天主教学校,而且他又请不起一个家庭女教师。何况学校也不会同意他把米利送进海勒姆学校的,再说那样也违背了他对妻子的许诺。他倒也考虑过是不是该找一位新妻子,可是修女们却说,如果他还爱着米利的母亲,那就万万不能动那个念头。 当沃莫尔德回家谈起这件事情时,米利的回答相当坦诚。 “你为什么要用火柴烧厄尔?” “我受到了恶魔的诱惑。” “米利,别瞎说。” “圣徒还被恶魔诱惑呢!” “可你不是圣徒。” “正因为我不是圣徒,所以我才堕落了。” 接着沃莫尔德又问到她偷偷摸摸吸菸的问题。 “你吸菸吗?” “不吸。” 米利答话时的神态使沃莫尔德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你从来没吸过烟吗,米利?” “我只吸过雪茄。” 门外的口哨声告诉沃莫尔德她已经走近了家门。他奇怪,米利今天为什么没有从贝尔吉卡街那边回来,而是从港口区直接拐到油灯街来了。他瞥了米利一眼,马上就明白过来了,只见她后面跟着一个抱着一大包东西的年轻店员,东西很多,看样子把那年轻人累坏了。沃莫尔德一筹莫展地想,她一定又去逛商店了。他三步并做两步地冲进了楼上的住屋,这样可以清楚地听到米利在隔壁房间里指挥安放她买来的那些东西。不一会就传来了敲打金属的乒桌球乓的声音。 “把它放到那儿,”她喊着,“不对,是那儿!” 第5页 抽屉拉开了,接着又关上了。 米利开始往墙上钉钉子。沃莫尔德这边房间的墙皮被震掉了一块,正好落在桌上的色拉盘里:日间女佣刚刚准备好的午餐。 米利进来得正是时候。沃莫尔德很为女儿的美貌得意,要是让他把那种心情压在心里不流露出来,那实在太难了。可是那个无所不在的女监护人却老用冷眼盯着他,仿佛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求婚者似的。现在那个女监护人已经休假好长时间了;沃莫尔德觉得她对米利的严厉管束有些过分,有时他真巴不得能看到那个厄尔再被烧一次。米利在念祷词和划十字时,沃莫尔德就虔诚地低着头坐在一边,等着她祷告完——如果祷告时间很长,那就表明她可能还不饿或者是有意在磨时间。 “您今天好吗,爸爸?”米利很有礼貌地问道。那口气活象多年的老夫老妻间的问话。 “不坏,你呢?”无论何时,只要沃莫尔德的目光一碰到米利,他人好象马上就变成了一个懦夫。他在任何事情上都不愿意使米利不高兴,但又总是尽可能地拖延她想购买东西的时间。他知道米利这个月的零用钱两周前就用光了,她买了一对她羡慕了很久的耳环和一座圣塞拉芬娜的小雕像。 “我今天教义和伦理得了满分。” “那很好,没有什么不足吗?” “我犯了我主可以宽恕的小过错。” “今天早晨我见到哈塞尔布克医生了。”沃奥尔德有意岔开了话题。 “我希望他很好,”米利的回答非常客气,沃莫尔德认为女监护人确实做得太过了,人们总是赞扬天主教学校教授学生正确的言谈举止,哪知道这些言谈举止仅仅能够给陌生人留下印象。 他难过地想:我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罢了。根本不能跟着米利走进她那由蜡烛、花边、圣水和跪拜组成的神奇世界中去。有时沃莫尔德感到自己其实并没有孩子。 “你过生日那天他要来祝酒。到时候我看咱们可以到哪家夜总会去。” “夜总会!”平常米利要是这么一喊,那女监护人准会马上用目光搜索周围,“哦,万福帕特利!” “不是万福阿利露亚吗?” “您说的那还是上四年级时的事呢,去哪家夜总会?” “我看在‘国家’就蛮好。” “为什么不去‘上海剧院’?” “上海剧院可去不得,你怎么知道那种地方?” “学校里啥事不讲?” “还没谈谈你的礼物呢。十七岁生日可不是普通日子,我看是不是……” “说心里话,真的,”米利插嘴道,“世界上根本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刚才那个大包裹一下出现在沃莫尔德的脑子里。如果她真走了,带着她想要的所有东西。于是赶紧恳求似的问道:“总还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吧?” “没有。真的什么也没有。” “一件新游泳衣,”沃莫尔德绝望地建议道。 “哦,有倒是有一样东西,不过我看咱们可以把它当成一件圣诞节的礼物,也可以当成是明年的或者后年……” “天哪,到底是什么?” “您将好长时间用不着再为给我买什么礼物发愁了。” “不至于是一辆‘美洲虎’吧。” “哦,不是,这是一件不大的礼物。不是一辆汽车,它可以用好多年,而且非常经济。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还节约汽油。” “节约汽油?” “今天我上街把所有用得着的零七八碎的小东西都买回来了——用我自己的钱。” “你还有什么钱——买圣塞拉芬娜的雕像还朝我借了三比索。” “可是我的信用卡很好使。” “米利,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不让你用信用卡买东西。何况那是我的信用卡,不是你的。我的信用卡随时都可能被註销。” “可怜的爸爸,咱们真的要破产了吗?” “动乱结束后,我想情况会好起来的。” “我看古巴啥时都少不了动乱。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我就出去工作,行吗?” “你要干什么工作?” “跟简·爱一样,当个家庭女教师。” “谁会雇你呢? “佩雷斯先生。”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米利,看你说些什么呀?!他现在和他的第四个妻子住在一起,你是天主教徒……” “对道德上的罪人我负有一种特殊的使命。”米利说道。 “不许你胡说,米利,不管怎样,我还没有破产。现在还没有。你到底想买什么?” “您过来看看。” 沃莫尔德跟着米利走进她的卧室,只见她的床上摆着一个马鞍子,一副辔头挂在她刚刚钉进墙里的钉子上,她是用她最好的高跟鞋的后跟把钉子砸进去的;缰绳搭在两个壁灯架上,梳妆合上扔着一根马鞭。 沃莫尔德无可奈何地问道:“马在哪儿?”心想可别牵进浴室里来了。 第6页 “在田园俱乐部附近的一个马厩里。能猜到她叫什么名字吗?” “我怎么知道?” “塞拉芬娜。听起来多象上帝的使者啊。” “不过米利,我可买不起……” “您用不着马上付钱。她是栗色的。” “是什么颜色又能怎么样?” “良马血统纪录簿上有她的名字,她是弗迪南德堡的圣特雷莎生的。它本来的价钱还要高两倍,可是她跳跃铁丝网时把蹄子扎了一下。其实也役啥大不了的,只是稍稍有点痛,就为这个他们不让她在人前露面。” “就算是原价的四分之一我也不考虑,生意太不好了,米利。” “刚才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不用马上付钱可以分几年付清。” “你是说等那东西死了,我还得付钱。” “她可不是‘东西’,她就是她。塞拉芬娜要比一辆汽车用得久。她活得年头比您想像得要多得多。” “不过米利,你还得有马厩,单单马厩就……” “所有的事情我都跟塞古拉警长讲妥了。他答应让我出极低的租金,本来他不想收我的钱,可我知道您不喜欢让我占别人的便宜。” “塞古拉警长是谁,米利?” “他是白人住宅区的警察局长。”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是这样,放学时他经常让我搭他的汽车回家。” “学校的主管修女知道这件事吗?” “哪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米利嘴硬地回了一句。 “听着,米利,我买不起马,你也买不起所有这些——杂货。你一定得把它们退回去。”沃莫尔德生气地又补了一句,“今后我不许你再搭塞古拉警长的便车。” “别担心,他连碰都没碰我一下,”米利说道,“他开车时老是唱一些忧伤的墨西哥歌曲,不是花草,就是生啊死的,还有一支是唱公牛的。” “我不管那些,米利。我得把这事告诉主管修女,你答应过……”沃莫尔德看到漆黑的眉毛底下那双蓝色的眼睛里一下涌出了泪水,他顿时感到一阵恐惧,在那个吵得头昏脑胀的十月下午,六年的夫妻突然分手,妻子就是用这种眼光望着他的。 沃莫尔德忙说:“你爱上这个塞古拉警长了吗?” 两行泪珠顺着秀气的面庞滚落下来,就象墙上挂着的邢些挽具一样闪发亮——它们也都是米利买来的装备。 “我根本不管什么塞古拉警长,”米利说道,“我只关心塞拉芬娜。她有十五条腿,嘴象天鹅绒一样。大伙都这么说。” “亲爱的米利,你知道,如果我买了一匹马……” “天哪,我就知道您会这样讲的,”米利说道,“我从心眼里就知道您准得这样。我为了这匹马做了两个九天连祷,我在祈祷时是那么虔诚,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我平常老是说自己蒙受主恩。今后我再不相信什么九天连祷了,不相信,再也不相信了!”她的声音听来很象波雷文。 沃莫尔德自己是什么神明都不信的,不过他可一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举动去削弱米利对主的信仰。他感到自己负有一种极大的责任:米利随时都会不承认上帝的存在。沃莫尔德被过去做的许诺动摇了。 “米利,真抱歉……” “我还多参加了两次弥撒,”她非常失望地哭着,肩头还不停地抽动。小孩子的眼泪倒是说来就来,不过既然是父亲,那当然不能象学校教师或家庭女教师那样随随便便去冒险伤孩子的心。 “米利,我向你保证,只要有可能,明年一定……你听着,米利,你可以留下那副马鞍,其他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也都可以留下。” “没有马,马鞍还有什么用?我告诉塞古拉警长说……” “该死的塞古拉警长——你告诉他什么了?” “我告诉他,我只要向您提出来买塞拉芬娜,您肯定会答应我的。我说您非常非常好。我没跟他说做九天连祷的事。” “得要多少钱?” “三百比索。”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米利啊米利,”沃莫尔德除了屈服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你得用你每月的零花钱去付马厩的租金。” “我当然会付的,”米利在沃莫尔德的耳朵上亲了一下,“从下个月就开始。” 父女俩都知道得很清楚,她决不会开始的。 “您瞧,它们是管用的,我是说九天连祷到底还管用。明天我再做九天,祈祷您的生意兴隆。也不知道哪个圣徒是管做生意的。” “我听说圣胡德是专管失败事业的圣徒。”沃莫尔德说道。 第三章 1 这些日子沃莫尔德老是沉浸在一种幻觉之中:他发现自己也象市郊白人住宅区那些阔绰的居民一样积蓄了许多存款、有奖债券和股票,红利股息源源而来,到退休的时候,他要带着米利回到英国去;那里可没有什么塞古拉警长,也听不到色狼们的口哨声。可是他一走进设在主教区的一家美国大银行,这种幻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当沃莫尔德经过饰有四叶草的高大雄伟的石砌大门时,顿时又变成了平素那个普通商人,自己那点儿退休金无论如何也不够把米利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居住。 第7页 想在美国银行开张支票出来,可不象在英国银行那样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美国银行家是很看重私人交情的,出纳员不仅能让你产生他不过是碰巧在那里的感觉,而且还让你觉得他为这次巧遇感到由衷的高兴。 “天哪”,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实在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您,哈瓦那有多少人,多少家银行啊,”先你好抚好地问候一番,再热啊冷啊地扯上一通冬天气候等等,你刚歉疚地推过去一张支票,他肘旁的电话机响了。那张支票根本来不及看上一眼。“喂,是亨利吗?”他对着电话大发惊讶之词,好象这位亨利也是他今天特别想见到的一位先生,“您有什么消息没有?”那些消息着实谈了好一会儿,出纳员还怪模怪样地朝你笑笑:“事情总是要办的嘛。” “这话我非说不可,伊迪丝昨晚看起来可真够漂亮的。”出纳员说道。 沃莫尔德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 “昨晚可够棒的,确实够意思。您说我吗?嘿,我很好呀。尽顾说话啦,今儿咱们干点什么呢?” “……”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什么,我说亨利,有什么值得感谢?您知道……三年十五万美元……哪儿的话,不,对于您的这笔生意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不过,我们必须得到纽约的同意,这是规矩嘛。您随时可以来跟经理谈谈。按月支付?大可不必,您这不是在同美国公司打交道嘛。我看我的公司可以按百分之五的标准。二十五万美元,四年期怎么样?当然啰,亨利。” 沃莫尔德手中的支票缩成一小团。“三百五十美元”——这几个字的字迹,看上去几乎跟他的财力一样哀弱。 “明天在斯莱特太大家里见面好呢?我看咱们准会难解难分。您不会有什么王牌的,亨利。批准需要多长时间?这个嘛,如果打电报请示一下,两三天并不多。明天十一点钟?随您的便好了,亨利。恭候大驾光临。我这就去告诉经理。他见到您准会非常高兴的。” “沃莫尔德先生,真抱歉,让您久等了。”又是“先生”,沃莫尔德想,大概是我这个人不值得交往,要不就是因为国籍不同才会如此,“三百五十美元?”那位出纳员漫不经心地翻了翻一份文件夹子,才去拿钞票。还没等数,电话第二次响起来了。 “哟,阿什沃思太太呀,您这些日子躲到哪儿去了?在迈阿密?不是开玩笑吧?” 出纳员与这位阿什沃思太太又东拉西扯地谈了好几分钟。当他把钞票递过来时,还递过来一张纸。 “您不会介意吧,沃莫尔德先生?您曾要求我随时向您报告情况。” 那张纸上写明沃莫尔德已透支五十美元了。 “没关系,让您费心了,”沃莫尔德说道,“不过您用不着为此担心。” “瞧您说的,银行哪会担心呢,沃莫尔德先生。您这么要求过,我们当然要照办了。” 沃莫尔德心想:如果透支额是五万美元,他不骂我黑鬼才怪呢。 2 由于某种原因,沃莫尔德那天早晨出去喝代基里酒时不希望碰上哈塞尔布克医生——这位医生这阵子有点过于无忧无虑了——所以他顺路拐进“邋遢鬼”酒店,而没有去“魔棍”酒店。哈瓦那本地居民是从不光顾“邋遢鬼”酒店的,因为那里歷来是些游客们聚饮的地方。 由于总统统治如今岌岌可危,游客数量骤减,虽然在军方司令部的密室里一直都在策划些令人不愉快的活动,可还不至于把国家广场和塞维亚·比特莫雷大厦的游客吓跑。但是前几天,有一位游客正在王宫附近的一座阳台下对着一个很有特点的乞丐拍照,突然被一颗流弹打死,这个消息为包括贝拉德罗海滩游览和享受哈瓦那的夜生活在内的一系列令人疲劳不堪的旅游活功敲响了丧钟。 罹难者的“莱卡”相机也摔坏了,那个破照相机给他的同伴们的印象要比那颗子弹的杀伤力大得多。沃莫尔德后来在国家广场的酒吧里就听到他们谈起那件事。 “照相机都摔零碎了,”一个游客嘆道,“五百美元就那么没了。” “他当场就死了吗?” “那当然。相机的镜头——那些碎片儿散了差不多有五十米远。瞧,这儿还拣了一块,回国带给哈姆帕尼克先生看看。” 这天早晨,长长的酒吧里几乎空无一人,只是尽头有一个衣着华贵的游客,另一边角落里有一个嘴里叼着雪茄的粗壮的旅游警察。那个英国人的目光集中在那许许多多的酒瓶上,好半天他才注意到沃莫尔德。 “我没认错吧,”他说道,“您是沃莫尔德先生。” 沃莫尔德奇怪这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忘了曾给过那人一张商业名片。 陌生人说:“这里有十八种各色各样牌子的威士忌,包括‘布莱克雷拜尔’牌。我没有算‘波旁’牌”。 “这些酒简直太棒了,太棒了,”他压低嗓音用赞嘆的口气重复了一遍。 “您看到过这么多种威士忌吗?” 第8页 “何止看见过,我本人就收集袖珍瓶装酒,我家里有九十九种。” “有意思。那您今天看好什么牌子了?‘迪姆波海格’牌怎么样?” “谢谢,我已要了一杯代基里酒。” “别忙着走嘛。咱们聊聊,跟您在一起,我很愉快。” “您决定买一台吸尘器了吗?”沃莫尔德随便找了个话题 “吸尘器?”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真空吸尘器,我推销的那种机器。” “噢,吸尘器呀,哈哈。快把您要的那玩意儿拿走,来杯威士忌。” “我只有晚上才喝威士忌。” “真是南方佬儿!” “喝不喝威士忌跟南方佬儿有什么关系?” “您身上的血比较淡,我想是让太阳晒的。您出生在尼斯,对不对?” “您怎么知道的?” “这个嘛,一个人哪里还听不到点儿消息。和这位扯扯,再和那位聊聊不就得了?说正经儿的,我是想和您谈一件事情。” “请吧,我洗耳恭听。” “我的意思是再找个更僻静的地方。这儿人来人往的。” 这话说得可太离谱了。到现在为止,从门外强烈的阳光下还没有走进来一个人呢。那位旅游警察的雪茄搁在菸灰缸上,人早已唿唿成眠了。此时此刻,店里根本就没有游客需要保护或监视。 沃莫尔得说道:“如果是关于买吸尘器的事,请到我的店里去谈。” “那倒不是。我不想让人看见我们俩都在那里。不过话说回来,酒店也不是太坏的地点。您正好碰上一个同胞,凑在一起叙谈叙谈,这不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儿吗?” “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想,您是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的。” “我不明白。” “那好,依您看怎样才最自然呢?” 沃莫尔德不再和他争辩,在柜檯上放了八十美分说道:“我该回店里去了。” “为什么?” “我不愿让洛佩斯一个人在店里呆得太久。” “哦。洛佩斯。我正想和您谈谈洛佩斯呢。” 这句话又使沃莫尔得认为这个陌生人很可能是公司派出来的一个秉性古怪的视察员。 不过他古怪得也没边儿了,竟低声加了一句:“您先到厕所去,我随后就去。” “厕所?我到厕所去干什么?" “因为我不认识路。" 在一个疯狂的世界里,人们总是易于服从。沃莫尔德领着陌生人穿过后面的一道门,走了几步就指着尽头的厕所说道:“那就是。” “您先请。老兄。” “我现在不想上厨所。” “这何苦呢?”陌生人说道,一只手搭在沃莫尔德的肩上,将他推进门去。 厕所里有普普通通的大小便池,两个洗手盆,还有一把靠背已经破了的椅子。 “各就各位吧,老兄,”陌生人说,“我去把水龙头打开,” 水流出来了,他却根本没有洗手的意思。 “要是有什么人闯进来,这样看起来更自然,”他解释道。“自然”这个词似乎是他最喜欢的形容词,“他会认为咱俩在这里‘幽会’呢。” “幽会!?” “您肯定会大惊小怪的,肯定会的。象这种地方干那号事儿也不大方便。不过您知道,这是照章办事。您将来会发现,凡事只要按规矩办,保险没有亏吃。也真走运,哈瓦那这地方没有污水抽水管,咱们可以放心地让水去流。” “您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我刚才想到,就是在厕所里也不能太大意。一九四零年,咱们在丹麦的一个工作人员从窗子里看到德国舰队袭击卡特加特。” “什么加车?” “卡特加特。他知道形势已经非常紧迫,就开始烧毁文件。他把纸灰倒进卫生间里,拉下了沖水拉手。麻烦就麻烦在这儿——水管结冰了。所有的纸灰都堆积在澡盆的放水口。他住的那层公寓归一个老女工收拾,好象叫什么巴罗琳。她正好想去洗个澡。咱们那个人甭提多难堪了。” “您说的这些好象都是间谍机关的话儿。” “还真是间谍机关,老兄。小说家都是这么称唿它。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要同您谈谈您那位伙计洛佩斯的。他可不可靠?解僱他怎么样?” “您在间谋机关干事吗?” “这么说也可以。” “凭什么要我解僱洛佩斯?他跟着我已经干了十年了。” “我们还可以给您物色一个精通真空吸尘器的帮手嘛。当然了——这也是很自然的——辞不辞退洛佩斯还是您说了算。” “我又不是您那个机关的人。” “这个问题我们呆会儿再谈,老兄。不管怎样,我们已经对洛佩斯做了调查——看来他没哈问题。可您那位朋友哈塞尔布克,我得加点小心才行。” “您怎么知道哈塞尔布克的?” 第9页 “我到这里已两三天了,道听途说的,一个人要善于抓住任何机会。” “什么机会?” “哈塞尔布克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 “我记得是柏林。” “同情西边还是东边?” “我们从来不谈论政治。” “其实同情哪边关系都不大——反正东边和西边都在玩德国游戏。您记得里宾特洛甫条约吧,我们可不能再那么上当了。” “哈塞尔布克不是政治家,他是一个老医生,在哈瓦那已经住了三十年。” “这些话说不说都无所谓,您觉得奇怪吗?不过我倒同意您的意见,如果现在您突然和他断了交往,那肯定要引起别人的猜疑。您在和他打交道时一定要小心,这点请注意。您对他要是控制得适当,他还可能非常有用呢。” “我不想控制他。” “可您会发现这对工作是必需的。” “我也不打算做什么工作,您怎么偏偏挑上我呢?” “因为您是一位富有爱国热忱的英国人,在此地已居住多年,而且是‘欧洲商人协会’受人尊敬的成员。您知道,我们在哈瓦那不能没有人。潜艇需要油料。独裁者们接二连三地垮台,大个儿的一倒,准要带几个小的。” “核潜艇用不着油料。” “说得很对,老兄,对极了。不过战争总是跟不上时代的发展,所以还要准备使用常规武器。再说还有经济情报要搜集——蔗糖,咖啡和菸草等情祝。” “这些东西在政府出的年鑑里都可以找到。” “那些玩艺儿我们信不着,老兄。另外还有政治情报。有这些吸尘器,您哪儿不能去呢?” “这么说您是想让我分析那些破烂儿?” “老兄,说起来您可能以为是笑话,可在德顿弗斯时代,法国情报机关的主要情报来源是一个清扫女工,她专门从德国大使馆的废纸篓里挑选搜集碎纸片。” “可我现在连您叫什么名字还不知道呢。” “霍索恩。” “您是干什么的?” “这个嘛,您知道我正在建立加勒比工作网就行了。等等,有人来了。我去洗手。您赶快进去,千万不能让人看见咱们俩在一起。” “已经被人看见了。” “那是偶然碰上的。咱们是同乡嘛。”霍索思就象刚才将沃莫尔德推进厕所一样,又一把将他推进大便间——“您知道这是照章办事,”——话音一落,屋里除了水龙头哗哗流淌外,再没有其它声响。沃莫尔德在抽水马桶上坐了下来。现在无事可做了。 沃莫尔德坐在那里,外面进来的人可以从半截门下看到他的腿。厕所的门把手转动了,一双脚向小便池走去。水还在流着。 3 九点半时,沃莫尔德到米利的房间去道晚安。这里是女监护人负贵的地方,一切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圣塞拉芬娜的雕像前燃着一支蜡烛,淡黄色的祈祷书摆在床边,所有的衣物都被拿走了,好象根本不曾有过似的,屋里瀰漫着犹如薰香般的科隆香水的淡雅气味。 “您一定有什么心事,”米利问道,“是不是还在为塞古拉警长的事发愁?” “米利,你从来没有欺骗取笑过我,是不是?” “是的,您问这个干嘛?” “其他人对我好象都是那样。” “妈妈呢?” “我想也是。特别是最初那几年。” “那么哈塞尔布克医生呢?” 沃莫尔德脑子里不禁浮出了那个一腐一拐慢慢走着的黑人,便说:“有些时候大概也是如此。” “是不是传染病呀?” “那倒不见得。我想起了当年在学校……”沃莫尔德不往下讲了。 “想起什么,爸爸?” “哦,想起好多好多事。” 所有不信任的种子都是童年时代播下的。别人肆无忌惮地奚落你,你再拼命地拿别人开心。用将痛苦强加于人的办法来解脱自己的痛苦,可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沃莫尔德身上并不具有那种男子汉的刚毅,他从来没那样干过。也许是缺乏人的通性的缘故。照理说,学校是个磨掉学生个性和一些小毛病、培养共同品格的地方。可沃莫尔德现在想起来,他的小毛病倒是没有了,可是结果呢,要培养的东西没培养起来——弄成了个四不象,跟现代美术馆的一些展品差不多。 “你快乐吗?米利?” “快乐。”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在学校也快乐吗?” “快乐的,您为什么问这个?” “现在没有人扯你的头髮了吧?” “当然没有。” “您再不点火烧什么人了吧?” “那是我十三岁时干的事嘛,”米利不以为然地说道,“爸爸,您这是怎么啦?” 米利从床上坐起来,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尼龙睡衣,沃莫尔德爱她,那女监护人在时爱,不在时更爱:他一定要用全部身心去爱米利,因为在人生的旅途上,他只能陪着米利走上一小段,余下的得由她独自一个人去走完。分离的时刻越来越近,就象火车快要到下一个停车站一样。一切幸福欢乐都归米利所有,痛苦和折磨都得由他自己来承担。只有晚上这一时刻才是实实在在的——至于那个神秘、荒唐的霍索恩,那些残酷无比的警察和政府工作人员,在圣诞岛试验氢弹的科学家,以及到处写这说那的那个赫鲁雪夫,都算不得什么,对于沃莫尔德来说,他们似乎还没有昔日在学校的寄宿宿舍那些收不到什么效果的惩罚更实在。 第10页 沃莫尔德至今还记得起那个头顶着湿毛巾的男孩子的样子——他现在在哪里呢? 说来也可怜,那些达官显贵,君主王公、政客寡头,来去匆匆,更迭频繁,哪个身后不是黄土一捧。无论他们谁都不能永世长存。 但是去年和米利在马戏班里看到的那个小丑却不同——那个小丑才是永存的,因为他的表演总是千篇一律,一成不变。那倒也算得上一种生活方式:不管是千奇百怪的芸芸众生,还是做出重大发明的伟大人物,他都根本不为之所动。 沃莫尔德开始对着镜子做鬼脸。 “您在干什么,爸爸?” “我想把我自己逗笑了。” 米利咯咯地傻笑起来:“我看您老是有心事,总板着个面孔。” “我就为这才想笑的。米利,你还记不记得去年那个小丑?” “他一下子从梯子顶上摔下来,掉进一个白灰桶里。” “他每天晚上十点钟都要摔上那么一次。我们大家都应该是小丑才对,米利。谁也不要从经验里学到什么。” “主管修女说过……” “你别理她那个茬儿。上帝不也做不到吗?要不然他怎么信不过人类呢?就说那些科学家吧,好事是他们干的,坏事也还是他们。牛顿发现了地球引力——这是他从经验中学来的,不过后来……” “我记得他受到了一个苹果的启发。” “不管受到什么启发都是那么回事。和拉瑟福德爵士分裂原子相比不过是一个时间早晚的问题,他也是运用了自己的经验。结果呢,广岛人尝到了滋味。如果我们大家生来就是小丑,那么除了身上可能磕破点皮儿和沾上些白灰外,不会发生什么太坏的事。米利,千万别老想着自已经歷过这个经歷过那个。它会破坏咱们的和平,夺去人们的生命。” “您在干什么?” “我想再让我的耳朵动动,以前我让它动它就能动。不过好久不玩,已经不那么听使唤了。” “您现在还生妈妈的气吗?” “有时候还生。” “那您还爱她吗?” “大概还爱。想起来就爱。” “我想,她年轻时一定非常漂亮。” “她现在也不老,今年三十六岁。” “够老的了。” “你一点儿也记不得她了吗?” “记不清了,她不是已经走了好多年了嘛。” “是走了好久了。” “我总该为她祈祷吧。” “你祈祷什么?让她回来?” “不,不是,没她咱们也能过。我祈祷是希望她能重新做一个善良的天主教徒。” “我就不是一个好天主教徒。” “哦,那是另外一回事。您是无论什么都一概不信的。” “是的,我希望能是这样。” “爸爸,我可没有冒犯您的意思,这不过是个神学上的问题。您可以跟那些善良的异教徒一样获得拯救,就象苏格拉底的信徒,您知道,还有塞特瓦约。” “塞特瓦约是谁?” “他是祖鲁人的国王。” “您还祈祷别的什么吗?” “那当然了,我成天惦着那匹马。” 沃莫尔德吻了吻米利,道了晚安。 米利问道:“您到哪儿去?” “我还要去安排那匹马的事情。” “我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米利顺嘴说了一句。接着她将被单一直拉到脖子上,满心欢喜地嘆了一口气,“真是太好了,一个人怎样才能老是得到她祈祷中所要的东西呢?” 第四章 1 每个街角都有人冲着沃莫尔德叫喊“出租汽车”,仿佛他是个外地人似的。在林荫路上,走不了几步,那些拉皮条的傢伙,就会靠过来有意无意地搭讪:“我能帮您什么忙吗,先生?”、“我认识所有的漂亮姑娘。”、“您一定想找一个俏娘们儿。”、“要画片吗?”、“想去看场小电影吧?” 沃莫尔德刚到哈瓦那时,这些人不过都是些孩子。只要扔一个钢蹦儿,就会站在那儿替你看汽车。尽管这些人都是在沃莫尔德眼皮底下长大的,可是他们却还是不习惯于同他打交道。在他们眼里,沃莫尔德根本就不是一个本地居民,只不过是一个长期逗留的游客。所以这些人往往说不了几句话,也象旁人一样走开了。他们断定,沃莫尔德和旁人一样,早晚也得要去圣弗朗西斯科的大妓院去看名妞儿的表演。无论怎样,这帮人也同那个小丑差不多,可以自得其乐,免受经验折磨之苦。 在沃德斯大厦的拐角处,哈塞尔布克医生在“魔棍”酒店里大声喊他:“沃莫尔德先生,您这么忙是急着上哪儿去呀?” “我有个约会。”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喝杯威士忌的空儿总还有吧。”从哈塞尔布克医生说“威士忌”那几个字的腔调可以听出来,他已经喝了不少了。 “我已经晚了。” 第11页 “这个城市里哪还有什么晚不晚的事情。沃莫尔德先生,进来,我有件礼物要送您。” 沃莫尔德从街上走进酒店,嘴里一下冒出一句自己心里也觉得别扭的话来:“哈塞尔布克,你是同情东方还是同情西方?” “什么东方西方?噢,您说那个呀。两面都是一路货色!” “你要送我什么礼物?” “这是我托一位病人从迈阿密带来的。”哈塞尔布克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两小瓶威士忌来,一瓶是“卡尔弗特爵士”牌,另一瓶是 “老泰勒”牌。 “您有这两种酒吗?”他急切地问道。 “‘卡尔弗特爵士’牌找已经有了,不过没有‘老泰勒’牌。你真够意思,还记得我的这种嗜好,哈塞尔布克。”沃莫尔德总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不在的时候,别人还老记着他呢? “您现在搞了多少瓶了?” “波旁和爱尔兰的加在一起有一百种,还有七十六种苏格兰的。” “您打算什么时候喝?” “等凑满二百瓶时再说吧。” “如果我是您的话,您猜猜,我会怎么办?” 哈塞尔布克说道,“拿这些酒当棋子,吃掉一个,喝光一个。” “这倒也是个喝法。” “一个照顾输家面子的喝法,”哈塞尔布克说,“这办法太妙了。谁下得好谁就得多喝。想出一步好棋了吗?那好,来一瓶。” “我没准儿会按你的主意办。” “您得帮帮我的忙。今天一早我叫一只黄蜂给蜇了。” “你自己不就是医生吗?我又不是。” “不是这么回事。前一个小时,我到机场那边去出诊,路上汽车压死了一只鸡。” “越说越煳涂。” “好,我的沃莫尔德先生,您的脑子都飞到月亮上去了,还是回到地球上来吧。咱俩要赶在摇奖之前,去买张彩票。二十七是一只黄蜂,三十七是一只鸡。” “可我还有一个约会呀。” “约会不约会的可以等等嘛。您快把那杯酒喝了。咱们到市场上去挑彩票。” 沃莫尔德跟着他钻进了他的汽车。哈塞尔布克医生同米利一样,有着自己的信仰。米利什么都听圣徒的,而他却是数字的奴僕。 市场周围张贴着许多用蓝色和红色写的象徵好兆头的号码。那些被人们称做晦气的数字往往都是在私下处理:不是留给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就是由街头的小贩叫卖掉。那些数字都不怎么起眼——既不包含有意义的十分惹眼的号码,也不带有表示鸽子、猫、黄蜂或鸡的那些号码。 “瞧,那里有个‘27483’。”沃莫尔德指了指说道。 “没有鸡光有黄蜂可不好,”哈基尔布克说了一句。 他们把车停下,走了出来。这家市场的附近没有那些拉皮条的傢伙,因为买彩票对奖是只有游客才感兴趣的堂堂正正的活动。政府每周公布一次对奖号码,然后根据政治家们对政府支持的大小分配彩票。一个政治家以每张十八美元的价格从发放部门领来彩票,然后再以二十一美元一张的价钱卖给大商人。这样,即使他所领来的彩票只有区区二十张,但每周也可以有六十美元的进项。如果是一个带有大家都看好的抢手号码,商人们一转手,怎么也要卖到三十美元。当然,街头的普通人别想得到这样的好处。就是一个晦气的号码,也得付出二十三美元才能搞到手。 为了谋生,他也真得想点儿办法才行。他可能把这张彩票再分成一百股,每股卖二十五美分,也可能他会在候车场转来转去,寻找一辆车牌号跟他手中的彩票号码一样的汽车(哪个车主都不会拒不理睬这种巧合的),说不定他还会在市内电话号码簿中找到相同的数字,然后再豁出几分钱打个电话:“小姐,我有张彩票请您买了吧,它跟您的电话号码一点不差。” “快看,那是一个37带个72。”沃莫尔德说道。 “不算太好,”哈塞尔布克医生回答得很干脆。 哈塞尔布克医生很块就翻完了那许许多多的号码单,但却没有发现什么非常好的号码。说起来人们也煳涂:号码好不好完全是因人而异的,对某些人来说,一只黄蜂可能一钱不值。 这时,弧形的市场里响起一阵长长的警笛声,一辆警车戛然而至。只见一个人坐在路边的石栏上,身上穿了件标着一个号码的衬衣,那样子就象个在押的犯人。 哈塞尔布克医生说了声:“赤鹫。” “赤鹫是谁?” “塞古拉警长呗,还能有谁,”哈塞尔布克医生应道,“您是与世隔绝了还是怎么啦?” “你为什么那么称唿他?” “严刑拷打,把人搞得缺胳膊断腿的是他的拿手好戏。” “严刑拷打?” “这儿什么也没有,”哈塞尔布克说道,“咱们再到主教区去看看。” “明天早上再去不行吗?” “今天是开奖前的最后一天了。我说沃莫尔德先生,也不知您身上到底还有没有点热血?一旦命运把一种暗示摆在您面前——比如说一只黄蜂或者一只鸡什么的——那就一定要毫不犹豫地跟上它!一个人必须获得他应得的那份财富。” 第12页 他们又钻进汽车,向主教区那边驶去。 “这个塞古拉警长——”沃莫尔德开了腔。 “怎么啦?” “没什么。”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等到两个人找到一张对上哈塞尔布克心思的彩票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商店都挂出了明早开店的牌子,除了再找个地方喝一杯,不能再干别的了。 “您那个约会在什么地方?” “塞维亚饭店。”沃莫尔德应道。 “那里当然不错了。”哈塞尔布克医生说。 “你可别以为我说‘魔棍’酒店不……” “哪里话,换换地方也好。等您觉得不能再挑喝酒的地方时,您已经老了。” 两个人在昏暗的塞维亚饭店的酒吧里摸索着往前走。他们只能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其他客人的存在,那些客人都一言不发地坐在暗处,那样子就象一伙沉闷地等待着开跳信号的伞兵。只有哈塞尔布克医生一个人热情不减,依然保持着很高的兴致。 “您赢不了了。”沃莫尔德有意想扫他的兴,小声说道。 谁料就是这一声耳语,竟使他气哼哼地把头扭向了坐在黑暗之中的那些人 “今天晚上我已经赢了,”哈塞尔布克医生的声音响亮有力,“也许明天我会输,可谁也甭想抢走我今晚的胜利!十四万美元啊,沃莫尔德先生。可惜我在女人眼里太老了——不然我非去买一条红宝石项鍊,漂亮女人见了不乐疯了才怪呢。我这会儿真拿不定主意了。沃莫尔德先生,您说我该怎么花这笔钱?捐建一家医院?” “对不起,”黑暗里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这傢伙果真赢了十四万张票子吗?” “是的,先生,我已经赢到手了,”没等沃莫尔德回答,哈塞尔布克就坚定地应了一句,“不露尊容的朋友,我赢得了这笔钱,就象确确实实有您这么个人存在一样,如果我不相信您的存在,那您当然也就不存在了——那些美元也是如此。我相信有您这个人,所以您就存在。” “您是说,我不存在?” “您只是存在于我的意念之中,我的朋友。要是我离开这间屋子……” “你胡说些什么!” “那么您就证明一下您的存在吧。” “你说什么?证明?我当然存在了。我开了一家第一流的房地产公司,我的夫人和两个孩子住在迈阿密。我是今天早晨乘德尔塔航空公司的班机飞到这儿的。我现在不是在喝这瓶成士忌吗?”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哭腔。 “可怜的傢伙,”哈塞尔布克医生说,“您完全称得上是一个比我还富有想像力的幻想者。我怎么就想不出比迈阿密和做房地产生意更让人信服的东西呢?再好好发挥一下您的想像力吧,比如一个能让人忘不掉的名字什么的。” “我的名字怎么啦?” 那些坐在酒店两头的伞兵们都不贊同地紧张起来——一个人在跳出机舱之前不应该太神经质。 “单靠这么一点儿东西我是不能改变我的看法的。” “你在迈阿密可以随便找一个人,只要打听哈里·摩根……” “光打听还不行吧,还是让我来告诉您我要干什么,”哈塞尔布克医生说道,“我要出去呆上一分钟,从意念中清除掉您,然后再带着一个经过修改的印象回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经过修改的印象?” “如果是我的朋友,就是这位沃莫尔德先生创造了您的话,那您一定是一位很有福气的人。他会让您到牛津去接受教育,还会给您起一个彭尼费瑟之类的名字……” “你说什么,彭尼费瑟?你还喝呀?” “当然还喝。我要把那些模模煳煳的想像出来的东西一饮而尽。我就是为了这点才以非常平庸的办法想像出了您:住在迈阿密,经营房地产,乘德尔塔公司的班机来的。彭尼费瑟是坐荷兰皇家航空公司的班机从欧洲到这里的,他准保是喝他的家乡酒,一种杜松子酒。” “我喝的是苏格兰威士忌,我喜欢它的味道。” “您以为您是在喝苏格兰威士忌,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已经想像到了您在喝苏格兰威士忌。不过我们还是让事情整个都变变样儿吧,”哈塞尔布克医生爽快地说,“我出去到厅堂里呆一会儿,再想像出一些实实在在更优秀的人来。” “你别在这里跟我耍贫嘴了。”那人有些急了。 哈塞尔布克医生喝干了杯里的酒,在桌上放了一张一美元的钞票,带着一种不可揣摸的庄重神情站起来。 “您应该好好谢谢我才对,”他说,“猜不透我是什么人?我和这位沃莫尔德先生是信得过的。我可以是一个画家,一个诗人,如果您喜欢冒险式的生活的话——那我不还可以是一个军火走私扳,或者是哪个情报机关的特务间谋吗?” 哈塞尔布克医生站在过道上,朝微微骚动的暗处鞠了一躬又说:“我在这儿向房地产道歉啦。” 只听那个声音激动地说:“他喝醉了,要不就是个疯子。”可以听出来,那人是竭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可是那些伞兵们谁也没搭腔。 第13页 沃莫尔德说道:“我说哈塞尔布克,我该走了,约会已经晚了。” “小事一桩,沃莫尔德先生。我陪您走一趟,解释一下是我耽误了您不就完了吗?我敢肯定,如果您的朋友知道了我的好运气,他会谅解的。” “那倒不必,确实用不着劳你大驾,”沃莫尔德说道。他知道如果那样,霍索恩准保连问也不问就会断定是怎么回事。本来有一个通情达理的霍索恩也就够受的了,但愿他能如此,万一这个霍索恩是个疑神疑鬼的傢伙……沃莫尔德的心这会儿早已七上八下了。 沃莫尔德径直朝电梯走去,哈塞尔布克医生跟在后面。前面明明有一个红色信号灯和一块 “留心脚下”的警告牌,可哈塞尔布克看也不看,结果绊了一跤。 “哎哟,我的脚!” “快回家去吧,哈塞尔布克,”沃莫尔德无计可施了。他刚迈进电梯,可哈塞尔布克医生快走几步,也跟了进来。 “世上没有金钱医治不了的病痛。我已经好久没有度过这么美好的夜晚了。” “六楼,”沃莫尔德说,“我想找一个人去,哈塞尔布克。” “为什么?哦,对不起,我得打呃。” “这是私人会晤。” “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吧,沃莫尔德先生?您应该带上一些我赢来的钱再去,它们能帮助您完成那堕落的勾当。” “哪来的什么女人。是生意上的事,真的。” “秘密生意?” “我已经跟您说过了。” “做吸尘器生意还用得着这么藏着掖着吗,沃莫尔德先生?” “这是一位新客户。” 沃莫尔德话音刚落便听电梯工说道:“六楼到了。” 沃莫尔德走在前边一点儿,他此时比哈塞尔布克要清醒得多。六楼的房间环围着一个长方形的大阳台,看样子很象监狱的单人牢房。底下一楼有两个秃脑袋微微有些发亮,跟街上的交通灯差不多。 沃莫尔德慢慢地走到阳合的拐角处,楼梯口就在那里,哈塞尔布克也一拐一瘸地跟在后面,不过沃莫尔德是故意放慢脚步的。 “沃莫尔德先生,”哈塞尔布克医生大声喊道,“沃莫尔德先生,我很愿意拿出我的十万美元去投资……” 沃莫尔德下到楼梯最底层时,哈塞尔布克的脚才刚刚踩到第一级楼梯上。510号房间就在旁边。沃莫尔德打开房门。一个小檯灯告诉他这是一间起居室,屋里空无一人。他轻轻地把房门关上——这时哈塞尔布克还没有从楼梯上下来。沃莫尔德站在那里静听着他那轻一下重一下的脚步。房门前响起了打呃声,随后就消失了。 沃莫尔德心里想:“我活象个间谍。竟然当上间谍了,真是太荒唐了。明天早上见到哈塞尔布克时该说什么才好呢?” 卧室屋门关着,沃莫尔德走了过去,可马上又停住了脚步。别没事儿找事儿了。霍索恩若是需要我,那让霍索恩来找好了,自己何必去伤这个脑筋,可是好奇心却驱使沃莫尔德对房间进行一番检查。 写字檯上摆着两本一模一样的书——拉姆写的《莎士比亚故事集》。还有一本便笺薄,上面记着大概是霍索恩这次会面要谈的内容: 1、薪手。 2、经费。 3、传送办法。 4、查尔斯·拉姆。 5、墨水。 沃莫尔德刚想去翻翻拉姆写的书,就听一个声音用西班牙语喝道,“巨起手来!” 沃莫尔德看清那人是霍索恩,心里踏实多了:“应该是举起手来。”他纠正了霍索恩的发音。 “呵,果然是您。”霍索恩说道。 “对不起,我来晚了点儿。我和哈塞尔布克出去转了转。” 霍索恩穿了一件紫红色的丝睡衣,口袋上绣着几个交织字母h·r·h,看上去很有点儿王室派头。 他开口道:“我都睡着了,一下听到您在屋里走动。”霍索恩大概觉得在这屋里不说俚语别人也能听懂他的话,何况他也没空儿为了照顾这身打扮特意去留神该说哪个词、不该说哪个词。 “您动那本书了。”霍索恩的话音里带着责怪,那口气如同他正在主持救世军的一次礼拜。 “请原谅,我只不过随便看看。” “没关系,这说明您很有职业本能。” “您好象很喜欢那本书。” “有一本是您的。” “那书我早看过了,”沃莫尔德说道,“还是好多年前看的,我不喜欢拉姆。” “我不是说让您读它。您听说过书本密码没有?” “说实在的,没有。” “我这就告诉您怎么使用这种密码。我手头也有这本书。如果您要和我联繫,那么需要您做的事就是註明您开始制码的页数和行数。要破译它当然不象破机器密码那么困难,不过对于哈塞尔布克那帮人来讲,它也算得上天书了。” “我希望您不要老想着哈塞尔布克医生。” “等我们把您的办公室一切都安顿好了,就是加强必要的安全措施——一个组合式保险柜、无线电收发报机、训练有素的人员、还要有各种各样的小装置——到那时候,我们当然就用不着再用这种原始密码了。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不是密码专家,而且不知道这本书的名字和版本,那就根本别想破开它。 第14页 “为什么您单单看中了拉姆的书?” “除了《汤姆叔叔的小屋》之外,别的书再没有两本的了。我离开金斯敦时走的太急,在书店也没来得及好好挑挑。哦,那里倒还有一本书,叫《长明之灯:晚祷手册》,可我想,如果您不是宗教徒的话,那么您的书架上放上这么一本书,别人肯定会起疑心。” “我不是宗教徒。” “我还给您带来了一些墨水,您有电壶吗?” “有哇,怎么啦?” “开信封时用得着,我们希望我们的人有办法对付紧急情况。” “墨水有什么用?我家里有的是。” “我这是密写墨水。有时您可能必须用写信寄情报。我想,您的女儿有毛衣针吧?” “她根本不织毛衣。” “那么您必须去买一根。塑料的最好。钢针有时会留下痕迹。” “在哪儿留下痕迹?” “在您开启的信封上。” “我又没疯,干嘛要去拆别人的信件?” “对于您来说,也许有必要检查一下哈塞尔布克医生的信。当然,您还得在邮局物色一个帮手才行。” “我绝不会同意……” 2 “米利,”沃莫尔德说道,“你还一点儿麦片也没吃呢。” “我以后再不吃麦片了。” “您只在咖啡里放了一块方糖,不是想节制饮食吧?” “不是。” “做补赎苦修?” “也不是。” “到中午非把你饿坏了不行。” “这我知道。所以我要吃好多好多土豆。” “米利,出什么事啦?” “今后我不能再乱花钱了。昨天在做夜祷时,我突然发觉,对您来说,我实在是一个很大的负担。当时我好象听到一个声音在跟我说话。我差点儿要问:‘你是谁?’可又怕它说:‘我是你心中的上帝’。您知道,我的年纪已经差不多够了。” “够什么?”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我现在比圣特里塞当修女时还要大呢。” “听我说,米利,我可不希望你去当……” “啊,不会的。我认为塞古拉警长讲得很对,他说我不是当修女的材料。” “米利,你知不知道别人管你这位塞古拉警长叫什么?” “知道,叫‘赤鹫’。他虐待犯人。” “他承认吗?” “哦,塞古拉警长对我当然总是规规矩矩的,不过他有一个用人皮做的烟盒。他骗我说是小牛皮的,他还以为我不认识小牛皮呢。” “你无论如何不能跟他来往了,米利。” “我是想……慢慢地,可我得先把马厩搞好呀。说到马厩我又想起了晚上那个声音。” “它还说什么了?” “它说——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听起来才象我主给人的启示——‘凡事要量力而行,我的孩子。田园俱乐部怎么样了?’” “田园俱乐部?” “那里是唯一可让我真正自由自在奔驰的地方,可咱们不是那个俱乐部的会员。一匹关在马厩里的马有什么用?塞古拉警长是会员,可我知道您不愿意我什么都靠他。所以我想,我少吃点儿肉什么的,还可以帮您减少些家庭开支。” “那样就……” “那样过些日子,您就能去办个家庭会员证了。您最好把我的名字填成塞拉芬娜,它听起来比米利好多了。” 在沃莫尔德看来,米利说的这些话似乎都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意义,霍索恩的言行表明他是那个大家互相找别扭、让人莫名其妙的孩提时代的代表人物。 伦敦 霍索恩走进“少女谷”附近一座巨大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物的地下室,门口的一盏灯一会红一会绿,不断变换着颜色。他穿了一身很旧的灰色法兰绒衣服,那副高雅潇洒的气派都扔在了加勒比地区。在国内,霍索恩可不敢太讲究,他已经完全与雾蒙蒙的一月伦敦结为一体了。 局长坐在办公桌后边,桌上一个个头很大的绿色大理石镇纸只压着一张纸,还有一杯喝了一半的牛奶,一个装着灰白色药片的瓶子,一盒“科林埃克斯”牌纸巾靠在一台黑色电话机旁。另外还有一台红色电话机,听筒还没放回去。局长穿了一身黑色的晨服,繫着黑领带,左眼夹着黑色的单片眼镜,他那身打扮跟一个殡葬管理员差不多,这间地下室里的房间就象一座陵墓里的墓穴。 “您叫我吗,先生?” “咱们聊聊,霍索恩,随便聊聊。”局长的口气如同一个憋了一整天没有讲话的人在丧葬活动结束之后,又可以与人唠叨两句似的,“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霍索恩?” “一周以前,先生。我打算星期五回牙买加去。” “一切都还顺利吧?” “我认为我们已经使加勒比地区连成一片了,先生。” “马提尼克群岛呢?” 第15页 “那里不成问题,先生。您知道,我们在法兰西堡已与迪西姆情报局协调开展工作。” “只是在一个方面吗?” “是的,只是在一个方面。海地那边问题稍大点儿,不过‘59200/2’干得很起劲儿。刚开始我还不太放心‘59200/5’呢。” “59200/5?”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他是我们在哈瓦那的人,先生。那里我实在挑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起初他对咱们这行非常不感兴趣。那人很有主意。” “这种人可能会变得最出色。” “是的,先生。只是我有些担心他的私人交往。那儿有一个叫哈塞尔布克的德国人,可是我们不掌握他的任何情况。不过,‘59200/5’的工作看来有所进展。我离开金斯敦的时候,收到一份他请求领取一笔额外活动经费的报告。” “这是个好兆头。” “是好兆头,先生。” “只要肯动脑筋,办法当然就有了。” “是的。‘59200/5’想加入田园俱乐部。您知道,去那里的尽是些大亨阔佬儿,是个搜集政治和经济情报的好地方。那个俱乐部的会费非常高,差不多是怀特俱乐部会费的十倍。不过我还是批准了他的请求。” “批得好。他的工作报告怎么样?” “是这样,我们到现在还没有收到任何工作报告,但是到处跑跑颠颠确实要占去他很多时间。也许我过分强调安全的作用了。” “一点儿不过分。保险丝要是断了,电线还有什么用?” “他所处的地位碰巧非常有利。那些业务上的联繫很有希望——好多事都得同政府官员和一些有影响的人物打交道。” “嗯,”局长哼了一声。他摘下黑色的单片眼镜,用一张“科琳埃克斯”纸巾擦着镜片。那只没有遮挡的眼睛是玻璃做的;淡淡的蓝色使人看了不象一只真眼睛,它可能是从那种会叫妈妈的玩具娃娃身上取下来的。 “他做什么买卖?” “这个,您知道,他专门做进口机器生意。” 要想在生意上有所发展,聘僱一些具有良好社会地位的代理人总是至关重要的。在一般情况下,秘密档案中关于油灯街那家商店的一些零碎材料,肯定还没有送到地下室的这间屋子来。 “为什么他以前不是田园俱乐部的成员?” “这个,近几年他一直过着一种近乎隐居的生活,因为家里有不少麻烦事。” “我希望不是在女人堆里打转儿。” “这种事他可绝对不沾边儿,先生。他的妻子扔下他和一个美国人跑了。” “他本人不反美?哈瓦那可容不得那类偏见。我们必须利用它们开展工作——当然也只能限于一个方面。” “‘59200/5’不是那样,先生。他人很聪明,很会来事。他不吵不闹地离了婚,并且按照妻子的愿望,把孩子送进了一所天主教学校。我知道他在圣诞节时给他妻子拍了一份贺电。我想,一旦我们收到他的工作报告,那肯定是百分之百的可靠。” “继续调查接触,霍索恩。别忘了那个孩子。还有,你可以适当地触他一下。以便咱们能看看他到底有用没用。如果他真象你说的那样,那就可以考虑扩大他的力量。哈瓦那是个很重要的地区。共产党到哪儿,哪儿就出事儿,怎么和他通信联络?” “我规定他每周向金斯敦寄两份复写的报告。我留一份,给伦敦一份。我给了他一个书本密码。他通过领事馆寄信。” “领事馆不会愿意他这样做。” “我已经告诉他们这不过是一个临时办法。” “要是能证明他这个人不错,我看还是建立一个电台好些。他有办法增加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吗?” “这倒可以办到。不过——您不知道,他的办公室不大,先生,完全是老式的。那些商人才能将就呢。” “我想的出来是个什么样子,霍索恩。又小又难看的办公桌,六七个人挤在外面一间一分为二的办公室里。用的是老掉牙的手摇计算机。女秘书在公司里已经干满四十年了。” 霍索恩觉得现在能够松口气了,局长已经把责任都揽去了。即便哪一天他果真看到了那些秘密档案,那上面也不会告诉他什么的。那家卖吸尘器的小店已经被局长那泉涌般的颇有文学气味的想像湮没了。 “59200/5”号特工被确认了。 “我来告诉你他是有怎样性格的人吧,”局长对霍索恩说道,就好象是他,而不是霍索恩推开了油灯街那道店门,“为了捡一分钱,他能把手伸进火里,这才是他一直没有成为田园俱乐部会员的原因。他还没有想办法去修復破裂的婚姻。霍索恩,你是一个感情很丰富的人,您怎么理解他的生活中女人来了又走了这件事?我想,女人在他眼里根本无法同他的生意相比。能成功地利用一个特工人员开展工作的秘密就是一定要了解他。我们在哈瓦那的人——你也许会说——是基普林那个时代的人。据我估计,在他溅满墨水点的办公桌里准可以找到一本老式的挺便宜的笔记簿,用个黑色的软皮包着,上面记着他的第一笔帐——三打橡皮,六盒蘸水钢笔尖……” 第16页 “我认为他还不至于老惦着那些蘸水笔尖,先生。” 局长嘆了一口气,将黑色眼镜片夹在了左眼上。那只天真的眼睛不大满意地重又隐藏起来。 “细节问题无关紧要,霍索恩,”局长愠怒地说,“如果你完全控制了他,那你肯定能找到那本流水帐。我是有所指的。” “明白了,先生。” “他失去了妻子,因而才过着隐士的生活——这是一个错误的判断,霍索恩。一个象‘59200/5’那样的人对此的反应完全会是另外一种情况。他一定不会流露出自己的痛苦,他不是那种悲形于色的人。如果你的判断是正确的,为什么他在妻子死前没有成为田园俱乐部的会员呢?” “她只是离开他了。” “离开?你说的确实吗?” “确实如此,先生。” “这么说。她肯定从来没见过那个记流水帐的本子。您要想办法找到那个本子,霍索恩,那他一辈子都会听你摆布的。刚才咱们讲到哪儿啦?” “讲到他的办公室的大小,先生。用吸收新办事员的办法来扩大组织,对他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可以逐步淘汰那些年纪大的人嘛。先辞退那个老秘书……” “他其实……”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这当然只不过是个设想,霍索恩,弄到最后,也许他本人还不合适呢。这些老脑筋的富商都是些难得碰到的宝贝,不过有的时候,他们往往目光短浅,看不出他们的记帐室对咱们这样的人很有用处。我们可以根据他的第一份报告对他做一个估计,但是先做出计划总没有坏处。你去同詹金森小姐谈谈,看看她那里能不能找一个会讲西班牙语的人。” 霍索恩从地下室乘电梯一层楼一层楼地升上去:他由下至上地看到了整个世界。西欧落到自己脚下,接着又是中东,再下去是拉丁美洲。詹金森小姐身边围放了一圈铁柜,就象圣堂里的柱廊围绕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女祭司。出于某种不可理解的安全上的原因,这座建筑物里的所有其他工作人员一律以教名加以区别,唯独她,别人都以姓相称。 霍索恩进屋时,她正在向一个秘书口述指示:“记到帐上,安吉莉卡已调五处工作,周薪增至八镑。请立即按此标准发放薪水。为使贵处不表异议,我必须指出,安吉莉卡的薪水仅仅接近公共汽车女售票员的工资标准。” “有事吗?”詹金森小姐的声音很严厉,“有事吗?” “局长让我来见您。” “我什么人也没有。” “我们并不是现在就要人,我只是来商量一下可能性。” “埃塞尔,亲爱的,你打电话通知d-2,告诉他们晚上七点钟以后我不再提供秘书,除非出现全国性紧急事件。就是说,如果战争爆发,或者快要爆发,应该立即通知我们秘书部门。” “我们在加勒比地区需要一位讲西班牙语的秘书。” “我连一个人都没有。”詹金森小姐刻板地说。 “哈瓦那——是一个小情报站,那里气候很好。” “那里的班子有多少人?” “目前还只有一个男人。” “我这里不是婚姻介绍所。” “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结婚了吗?” “可以这么说。”霍索恩含煳其辞地答道。 “他稳定吗?” “稳定?” “可靠不可靠,安全程度怎样,这么说吧,感情上保不保险?” “哦,我明白了,这方面您尽管放心好了。他这个人属于那种旧式商人型,”霍索恩说道,心里不由地想起局长下的结论,“他那份家业完全是靠一分钱一分钱攒起来的,他对女人不感兴趣,可以说是不近女色。” “不近女色的人是根本不存在的,”詹金森小姐说道,“我要对我派到国外去的姑娘负责。” “您不是说您现在手头没有人吗?” “是这样,”詹金森小姐说道,“不过在某种情况下,我可以把比阿特丽斯调给你。” “詹金森小姐,比阿特丽斯她——” 档案柜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我说的是比阿特丽斯,埃塞尔,我要调比阿特丽斯。” “可是詹金森小姐……” “比阿特丽斯需要增加一些实际经验——这可是个短处,那个位置正适合于她。她已经不算年轻人了,而且还喜欢孩子。” 第二部分·第一章 1 沃莫尔德胸袋里揣着一封电报从领事馆走出来。这封电报使他受到了奚落,而且那些人还根本不容他做解释。 “我们可不想听您罗嗦这号事。什么临时协议不临时协议的,越早完越好,咱们大家都省心。” “霍索恩先生说……”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我们谁都不认识霍索恩先生。你好好记住我的话,这里从来没雇过叫那个名字的人。早安。” 第17页 沃莫尔德向家里走去。哈瓦那这座狭长的城市面对着辽阔的大西洋,海浪冲击着马塞奥大道,给正在疾速行驶的汽车挡风玻璃蒙上了一层雾气。这一带一度是贵族住宅区。 那些长久受海水浸蚀的红色、灰色和黄色的柱子象岩石一样凹凸不平。一家蹩脚的旅馆门口挂着一件古老的军装,上面满是污痕,但样子并没什么奇特,还有一家夜总会,为了使百叶窗免遭带着咸味的潮湿海风的破坏,将它们全刷上了一层鲜艷但却十分乍眼的油漆。 往城西的新市区看去,晴朗的春日中矗立着几座比海边的灯塔还要高出许多的钢架摩天大楼。这是一个可供人们游访的城市,但却不适合于人们居住。 不过,沃莫尔德正是在这个城市里第一次堕入情网,打那以后,他便备尝痛苦。流逝的时光将诗情画意赋予战场。米利宛若一道防御土墙上长出的一朵小小的鲜花,许多年前,沃莫尔德凭藉着这道墙,付出巨大的代价才击退了一场进攻。 在大街上沃莫尔德看到从身边走过的女人前额上都沾有灰土,好象她们刚刚从地里钻到阳光明媚的人间。他记起来了,今天是“圣灰星期三”。 虽说学校放假。可当沃莫尔德回到家里时,米利却不在屋里——也许她还在做弥撒,要不然就是到田园俱乐部骑马去了。洛佩斯正在给一个神甫的管家看祸轮喷气式吸尘器,那人不要原子堆牌的。沃莫尔德对这种新牌号机器所抱的极大担心被证明是有道理的,因为直到现在,他连一台样品也没有卖出去。 他一到楼上就打开了那封电报,电报是寄到英国领事馆的,上面的数字个个都那么难看,跟那些在开奖前一天还没有卖比去的彩票差不多。先是2674,接着就是一连串的五位数:42811 79145 72312 59200 80947 62533 10605等等。这是沃莫尔德收到的第一封电报。他注意到电报是由伦敦发出的。沃莫尔德甚至不敢肯定自己到底能不能译出这份电报,可是他一下认出了一组数字——‘59200,这组数字使他想起了一副严峻、带着警告神情的面孔,好象此时此刻霍索恩正怒沖沖地走上楼来。 沃莫尔德郁郁不乐地取出拉姆写的《莎士比亚故事集》——他平常最讨厌伊莱亚和关于烤猪肉之类的小品文了。莫尔德记得第一组数字表示页数、行数和要开始破译的那个字。 “迪奥尼西娅,克莱农那个兇悍刁钻的妻子,”他读道,“终于得到了她应得的惩罚。” 沃莫尔德从“惩罚”两字开始解密。使他大吃一惊的是,纸上居然真的出现一行句子,这情形不亚于一只奇怪的鹦鹉开口说话。 “第一号电报一月二十四日‘59200’拍发第一段。” 沃莫尔德又删又加地忙乎了四十五分钟,如果不算最后一段,已经译出了一份完整的电文。那段出了点问题,不是他搞错了,就是‘59200’弄错了,也有可能是查尔斯·拉姆的错儿。 “‘59200’拍发第一段开始取得田园俱乐部会员资格已近月余迄今尚未收到有关人员的任何情况句号在未做可靠调查前不得发展任何特工句号第二段开始请将经济和政治情况按项目填好速寄‘59200’句号第三段开始可诅咒的金丝髮带务必寄送金斯敦主要结核病患者电文结束”。 电报最后那段愤怒的不知所云的内容很让沃莫尔德担心。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有那么多眼睛在盯着自己——不管他们是谁——拿了人家的钱,可却无以回报。沃莫尔德很伤脑筋。他成了一笔莫名其妙的款项的领取人。这笔钱使米利得以在田园俱乐部驰骋,他自己也从英国邮购了一批盼望已久的书籍,余下的钱现在都存进了银行。沃莫尔德心里隐约浮现着一种企望,有朝一日,他也许有能力将那笔钱还给霍索恩。 沃莫尔德心想:我必须干点什么才行——给他们提供一些名字,再发展个把人员,好让他们高兴高兴。他清楚地记得米利是怎样玩逛商店游戏的;她煞有其事地把她的钱给他一些,装出买东西的样子。大人还得玩小孩子的游戏,不过米利的钱总是还会要回去的。 沃莫尔德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发展特工人员。他已经想不起来霍索恩是怎么发展他的了——只记得整个事情都是在一个厕所里开的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干这行没有固定的模式,沃莫尔德打定主意,先找一个比较有把握的人下手 “您叫我吗,沃迈尔先生?”也不知怎么搞的,“沃莫尔德”这个名字对于洛佩斯的发音器官竟是个障碍,他好象始终找不到一个称心的代用词,很少能把一个名字叫上两遍。 “我想跟你谈谈,洛佩斯。” “豪(好)的,沃迈尔先生。” 沃莫尔德说道:“你和我在一起已经干了好多年了,咱们彼此信任。” 洛佩斯在胸前打了一个手势,表示出自己的满意。 “今后你想不想每个月再多挣点儿钱?” “那当然了。我一直想跟您谈谈这事儿,奥迈尔先生。我的孩子快出世了。二十比索吗?” “这件事同公司没有一点关系。生意太槽糕了,洛佩斯。这可是件不能让旁人知道的工作,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明白吗?” 第18页 “我明白,先生,我知道它是您个人的私事。您放心好了,我会守口如瓶的。我什么也不会对小姐说的。” “我看你可能还不明白。” “男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洛佩斯说道,“就不想再亲自出马去找女人了,这可以躲开许多麻烦事。只要开口吩咐,说着话就把事情办了,‘今晚可以,明晚不行,’完全可以把他的意思告诉信得着的人……” “我说的不是这么回事。我是想——唉,你讲的根本不沾边儿……” “您跟我说话用不着不好意思,瓦莫尔先生。我跟您已经干了好多年了。” “你弄错了,”沃莫尔德说道,“我不是要……” “我明白,象您这种身分的英国人去圣弗朗西斯那些地方是不太合适,就连‘非洲蛇’夜总会也不合适。” 沃莫尔德知道,无论现在说什么,都别想打断他的这位伙计的话头,洛佩斯的雄辩口才一碰到哈瓦那这个最热门的主题可有了用武之地,在这个城市里,性交不但是人们主要的交际活动,甚至成了某些男人在世上生存的“唯一目的”。有卖的,也有买的——买和卖都无所谓,不过绝没有白白送给人的。 “年轻人好对付,”洛佩斯说道,“可是到了一定年纪的人就不一样了。年轻人初入此道,光顾好奇了,年纪大点儿的是重温旧梦。要说为您干这个,除了我,别人都不行,我已经琢磨透您了,维奈尔先生。您不是古巴人,所以您不在乎姑娘的身条儿,而是要她有个温柔体贴的劲儿……” “你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沃莫尔德说。 “小姐今天晚上要去听音乐会。” “你怎么知道的?”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洛佩斯没回答沃莫尔德的问题:“等她一走,我就给您带一个年轻姑娘来礁瞧。要是不中意,我再去找。” “你用不着去干那种烂污事!我是想让你,洛佩斯,让你是这样,我想让你眼睛和耳朵都放机灵点儿,把听到看到的事情都报告给我。” “是留心小姐吗?” “你想到哪儿去了?” “那您让我报告什么呀,维莫尔德先生?” 沃莫尔德嗫嚅道:“你知道,象这种事……” 他一点也不知道洛佩斯到底能报告些什么情况。他只记得霍索恩开列的要求了解许多项目中的几个,可从这几个情况来看,哪一个对洛佩斯都不适合:“共产党分子对军队的可能渗透,去年咖啡和菸草的准确产量。” 当然,洛佩斯去维修吸尘器的办公室里都有废纸篓,而且纸篓肯定不是空的。不过,连霍索恩讲到德校弗斯时代那个清扫女工的例子时他都认为是笑话——更别说让男人去翻弄那些垃圾了。 “象哪种事,先生?” “以后我再告诉你,快回店里去吧。” 2 沃莫尔德早上去“魔棍”酒店喝代基里酒时,兴致勃勃的哈塞尔布克医生已经开始喝第二杯威士忌了。 “您还在发愁呀,沃莫尔德先生?” “是啊,我真愁得慌。” “愁那些吸尘器——那种原子堆牌的吸尘器吗?” “不是吸尘器。”沃莫尔德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又要了一杯。 “今儿早上您喝得好快啊。” “哈塞尔布克,你从来没尝过缺钱的滋味,是不是?主要因为你没有孩子。” “不久之后,您也就没有孩子了。” “我想不会的。”代基里酒一进肚,凉凉爽爽的,让人感到十分舒服,“等那时候一到,哈塞尔布克,我们父女俩都已经离开这里了,我可不愿意让什么塞古拉警长缠着米利。" “这点我完全可以理解。” “前几天有人给我一笔钱。” “真的吗?” “让我搜集情报。” “什么样的情报?" “秘密情报。” 哈塞尔布克医生嘆了一口气说:“您这个人很走运,沃莫尔德先生。那种情报总是很容易搞到手的。” “容易?” “您想,要真的是非常秘密的情报,那只有您一个人才知道。您所需要的就是一些想像力,沃莫尔德先生。” “他们叫我去发展间谍。你说该怎样徵募,哈塞尔布克?” “您可以虚构几个人嘛。沃莫尔德先生。” “听起来,你好象有不少经验。” “我的经验是治病,沃莫尔德先生。您没看过关于秘方的gg吗?一种用快要入土的印第安人酋长的头髮做的补药。要说这类秘方,谁也别想搞出正式配方来。世上总有那么一些神秘的东西,可偏偏还有人相信……大概是魔法显灵吧,您读过詹奶斯·弗雷泽爵士写的书没有?” “你听说过书本密码吗?” “没必要跟我讲那么多,沃莫尔德先生,反正都是那么些东西。理集情报的秘密工作不是我的行当——我没有孩子。您可别把我当成您发展的间谍。” 第19页 “不,我不会那么干的。那帮人不满意咱们的交情,哈塞尔布克。他们不但让我不要再和你来往,而且还审查你呢。你猜得出他们是怎样审查吗?” “我猜不出。您要多加小心,沃莫尔德先生。钱是拿了他们的了,但是不要给他们任何东西。塞古拉那些傢伙抓您的把柄可太容易了。千万要说假话,可不能丢掉自由。它们是从来不讲真理的。” “‘它们’指什么?” “指王国、共和国和一些大国,”哈塞尔布克医生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我得去看看那些细菌培养得怎么样了,沃莫尔德先生。” “最近没出什么事吧了” “谢天谢地,没有。没出事就是快出事了,您说呢?真可惜,彩票抽奖已经搞完了。一个星期里我就输了十四万美元,我成穷光蛋了。” “你没有忘记米利的生日吧?” “被人审查大概不是什么好事,您不希望我来了吧?别忘了,只要您说假话。那准保平安无事。” “可我拿他们的钱了。” “要是不从你我这样的人身上揩油,他们能有个屁钱!” 哈塞尔布克医生推开门走了。他说话从来不考虑应该遵照什么道德规范,当医生的可顾不得那些。 3 对于沃莫尔德来说,剩下该做的事除了等待,就是着手准备一份有关经济情况的报告。这份报告很让他挠头。他已经打发洛佩斯上街去把所有能找到的有关蔗糖和菸草生产情况的政府公报全买来——这也是交给洛佩斯的第一件任务。 几天来,沃莫尔德每天都要花上几小时去翻阅本地的各种报纸,以便能从有关文章中找到看起来是由教授或者工程师提供的情况。金斯敦或伦敦那伙人总不至于天天仔仔细细地研究哈瓦那出的报纸吧。 谁料沃莫尔德却在这些印刷低劣的报纸中发现了一个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世界,也许是过去只看《纽约时报》或《先驱论坛报》的缘故。有一个姑娘在“魔棍”酒店拐角处被人刺死了,报上刊出了“一个爱情的殉难者”的报导。哈瓦那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殉难者。在“热带”夜总会有一个男人,一夜之间,输了一大笔钱,他跳上舞台,搂住正在唱歌的黑人女歌手不放,然后又开着他的汽车冲进港口,结果掉进海里淹死了。有一个人费了不少心思,只用一副裤子背带就把自己勒死了。另外还有不少千奇百怪的事情,一个修女流着泪在瓜达卢佩圣母像前点燃了一支蜡烛,这支蜡烛竟不可思议地从这个星期五一直燃到下个星期五,整整一个星期。可是这幅由暴力、痛苦和爱情构成的图画中却偏偏没有那些遭到塞古拉警长折磨的受难者——他们被蹂的致死,报纸却不闻不问。 准备关于经济情况的报告实在是一个苦差事,因为沃莫尔德只会用两个指头打字,而且还用不来打字机上的制表键。另外,必须将官方的统计数字改动一下才行,以防总部的哪个傢伙心血来潮,找出两种数字做什么对比。有的时候,他看着一个数字。也记不得自己到底改没改过了。沃莫尔德可真摆弄不了加减乘除,只要挪一个小数点,其它许多数都要跟着变。简直跟在电动游戏机里操纵微型小汽车一样困难。 过了一个星期。沃莫尔德开始为收不到答覆担心了。难道霍索恩察觉出什么了?不过领事馆的一次传唤暂时使他放下心来。那里的一个板着面孔的职员递给他一个封好的大信封,不知怎么回事,信是写给“卢克·彭尼先生”的,这个信封里头还装有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民用设备研究所亨利·利德贝特”,第三个信封上标着“59200/5”。里面装有三个月的薪水和活动经费,都是古巴钞票。沃莫尔德拿着那些钞票来到了主教区的一家银行。 “存在公司帐号上吗,沃莫尔德先生?” “不,存到我本人的户头上。” 出纳员数钱时。沃莫尔德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犯罪的感觉,如同自己贪污了公司的一笔钱一样。 第二章 1 十天过去了,沃莫尔德连一个字也没收到。他不能把已经写好的经济情况报告寄出去,因为提供这些材料的虚构出来的情报员还没有被审查和获得批准。一年一度走访哈瓦那以外地区的零售商的日子又到了。 沃莫尔德有个习惯,他总是开着他那辆老式的“希尔曼”沿公路访问马坦萨斯、西恩富戈斯、圣克拉拉和圣地亚哥这些城市。动身前他向霍索恩做了报告:“假借走访吸尘器零售商的名义,具体调查将马坦萨斯作为工作点的可能性,并搜集工业中心圣克拉拉,海军各司令部所在地西恩富戈斯和持不同政见分子活动的大本营圣地亚哥的有关情况。预计此行每天开支五十美元。” 沃莫尔德吻了吻米利,说服她答应在他不在家时不搭塞古拉警长的便车,又到“魔棍”酒店与哈塞尔布克医生一道喝了几杯告别酒。 2 沃莫尔德每年都要给住在诺恩安普敦的妹妹写上一封信,不过这封信总是在他外出的日子里才写。(也许给安娜写信,能够暂时消除他因离开米利而产生的孤独感。)信封里还要毫无例外地装上几枚刚刚发行的古巴邮票寄给他的外甥。那男孩子从六七岁起便开始收集邮票,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沃莫尔德却忘掉了他的外甥早已过了十七岁,他可能好多年前就不搞集邮了。总而言之,他已经长大了,沃莫尔德寄去的邮票不一定能吸引住他了——甚至连米利都觉得到处收集邮票是小孩子才干的事,何况那位外甥比米利还要大上几岁呢。 第20页 “亲爱的马克,”沃莫尔德写道,“我给你寄去一些邮票。你现在的收藏数量定相当可观了。不知道寄去的这些合不合你的意。我希望咱们已经把古巴出的鸟类、四足动物和蝴蝶邮票都凑全了,就象你过去给我看过的瓜地马拉邮票那样棒。爱你的舅舅。 又及:现在我正坐着观望大海。天气太热了。” 沃莫尔德给妹妹的信就写得清楚得多。 “我此刻正闲坐着观赏西恩富戈斯湾的景色,日落已经一小时了,可是气温还高达三十二度。人们都在电影院里看玛里琳·莫诺尔主演的电影。港里只有一只船,简直怪透了,那只船的名字居然叫‘胡安·贝尔蒙特’。(你还记得咱们到马德里去看斗牛表演那个冬天吗?)轮机长——我看他准是轮机长——坐在我边上的桌旁喝西班牙白兰地。看样子他除了去看电影也没有其他事情好做。西恩富戈斯港一定是全世界最安静的港口。这里只有一条立着一些红黄两色石柱的街道,街上有几家小酒馆。远处是一座制楠厂的大烟囱,一条长满野草的小路通向‘胡安·贝尔蒙特’号。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真想和米利坐上它到处走走。吸尘器的生意很不景气——年头不太平,电流也老不稳。昨晚在马坦萨斯就停了三次电,头一回我正在洗澡。真是的,隔着十万八千里给诺思安普敦写信说这些没意思的事。 “你别以为我不快活。这里也有不少值得说说的事情。有时候想起来,我都有些害怕回英国老家,不大敢再去‘布茨’和‘伍尔沃思’酒店以及自助餐厅那些地方了,现在我连‘白马牌’威士忌都喝不惯了。那个轮机长和他的情人在一起——我约摸他在马坦萨斯还会有一个情人,他正硬往那姑娘嘴里灌白兰地,就象你给猫灌药一样。这里日落前那会儿的景色才美呢:一束金色的阳光透过云隙栖落在翻捲起伏的白浪上,衬托出几只自由自在飞翔的海鸟。林荫道上竖立着一座高大的白色雕像,这座看来象是维多利亚女皇的雕像,现在已经披上了一层薄纱。那些擦皮鞋的孩子已经把收拾好的箱子塞到了扶手椅的下面。如果高高地坐在人行道栏杆上面,就象坐在图书馆里的扶梯上一样,可以把脚踩在两只青铜铸的小海马身上,这对青铜海马可能是哪个腓尼基人带到这里的。我怎么能不怀念家乡呢,现在我手里攒下了一小笔钱,不久我就会打定主意离开这里,再不回来了。也不知能不能在伦敦北区哪条街上为米利找到一所合适的秘书培训学校。 “阿莉斯姑妈近来如何?耳屎还是那么多吗?爱德华叔叔呢?他没去世吧?瞧这日子过的,连亲戚们的死活都不知道了。” 沃莫尔德付完了帐,又过去打听了一下那位轮机长的姓名。他觉得回去后必须掌握几个确有其人的姓名,也好向伦敦证明自己的活动经费没有白花。 3 在圣克拉拉,沃莫尔德那辆老掉牙的“希尔曼”象一只疲劳过度的骡子一样,怎么也动弹不了了。要在平常,不管这辆车五腑六脏出了什么大毛病——只有米利才治得了。可这里汽车修理行的伙计说,得好几天才能修好,沃莫尔德决定乘公共汽车去圣地亚哥。这样去说不定更快和更安全,因为在东方省,叛乱分子占据着山区,政府军控制了道路和城市,公路上到处都设立着路障,乘公共汽车要比开私人汽车遇上的麻烦少得多。 沃莫尔德是晚上到达圣地亚哥的,这座城市非正式地实行着宵禁,街上到处空荡荡的,给人一种提心弔胆的感觉。所有紧靠教堂正面建造的长圆形的商店都关门了。 有一对夫妇从旅馆门前匆匆走过。这天晚上又闷又热,空气很潮湿,长青藤黑黝黝地缠着绕着若明若暗的门灯。旅馆接待室的接待员用怀疑的目光瞧着沃莫尔德,好象他们认定他是一个探子似的,不是叛乱分子那面就是政府军这面的。沃莫尔德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骗子,这家旅馆里住的才是间谍,真正的警方情报员和真正的叛乱分子的探子。在死气沉沉的酒吧里,一个醉汉喋喋不休地在讲着什么——好象是照格特鲁德·斯坦的样子说着“古巴就是古巴。” 沃莫尔德晚饭要了一份煎蛋饼,那饼干巴巴的,看上去跟一份边角都折了的脏乎乎的手稿差不多,另外还要了一些白葡萄酒。他一边吃,一边信手在一张这家旅馆印制的明信片上给哈塞尔布克医生简单写了几个字。 沃莫尔德只要一离开哈瓦那,就一定要给米利和哈塞尔布克医生寄明信片,有的时候甚至还给洛佩斯寄。蹩脚旅馆的明信片也很蹩脚,他在明信片图案上的旅馆一个窗户上打了个“x”,就象侦探小说中用来标明作案地点的那种“丫”。 “汽车抛锚。一切平安。预计周四返家。” 一张明信片无疑是孤单的象徵。 沃莫尔德九点钟出去找他的零售商。他忘了天黑以后圣地亚哥的街上根本别想见到什么人。家家铁栅门上都上了锁,如同在一个游客爆满的城市,哪家房主对过路人都不屑一顾。有一家电影院里透出光亮,但里边却没有观众。按照当地规定,电影院营业时必须敞开大门,可是天黑后,除了一两个喜欢看电影的军警人员,根本无人问津。在一条偏僻的街道上,沃莫尔德还看到一支政府军的巡逻队。 第21页 沃莫尔德同他的零售商坐在一间又小又热的房屋里聊着天,开着的房门正对一个小院子。院里有一裸棕桐树和一个熟铁做的水龙头,不过院里也跟屋里一样热,两人面对面各自坐在一张摇椅上,一前一后地摇着。 生意太难做了——摇啊摇——圣地亚哥没人买家用电器——摇啊摇——在这种地方买那玩意儿有什么用啊?摇着摇着,就好象为了证明这一点似的,电灯一下子熄灭了。两人在黑暗里还是你一下我一下不停地摇着突然,椅子摇晃的节奏乱了,两人的脑袋轻轻地撞了一下。 “真对不起。” “都怪我。” 摇啊摇,摇啊摇。 有人在院里搬椅子。 “您太太吗?”沃莫尔德问道。 “不,根本没人,这儿就咱们两个。” 沃莫尔德向前摇一下,又向后摇一下,再向前摇,耳朵注意听着院子里窸窣的声响。 “明白了。”这里是圣地亚哥,随便哪一家都可能隐藏着政府追缉的逃犯。只要做到耳不听,眼不见,那就不会有人来找麻烦。电灯重又闪动着暗弱的红光。 在回旅馆的路上,沃莫尔德被两个警察拦住了。他们问他天这么晚了还出来干什么。 “现在才十点钟啊。”沃莫尔德说道。 “十点钟还在大街上干什么?” “这里不是没有宵禁吗?” 突然,一个警察冷不防地打了沃莫尔德一个耳光。这一耳光打得沃莫尔德惊怒交加。他属于规规矩矩依法办事的阶层,警察歷来是他的当然保护人。 沃莫尔德揉摸着脸颊说道:“您到底要……?”话未说完,另一个警察照他背后就是一拳,把他打了个趔趄,踉踉跄跄地在人行道上跑了好几步,帽子滚落到路旁的污水沟里。沃莫尔德刚说了一句:“快把帽子给我!”就感到后背又被人推了一把,还没等他提到英国领事馆,那两个警察就把他拽到了人行道那边。两人一搡,沃莫尔德一下被送进一间屋子里的写字檯前。那里有一个人,正头枕着胳膊睡觉。他被惊醒后,立刻冲着沃莫尔德咆哮叫骂开来,骂声中最文雅的词是“猪猡”。 沃莫尔德开口道:“我是英国公民。名叫沃莫尔德,住在哈瓦那的油灯街37号,今年四十五岁,已经离婚,我要给英国领事馆打电话。” 那个把沃莫尔德称做“猪猡”的人,臂上佩戴着警佐标志,一听这话,便向沃莫尔德要护照。 “我没带在身上,放在旅馆的手提箱里。” 先前把他拦住的一个警察得意地说:“抓的就是你这号出门不带证件的。” “把他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警佐吩咐道。两个警察掏出了沃莫尔德的钱包和他写给哈塞尔布克医生的风光明信片,那张明信片他忘寄了,还掏出了在旅馆酒吧里买的一小瓶“老人”牌威士忌,那个警佐仔细看着那瓶酒和那张明信片。 “你为什么要带这个瓶子?里边装着什么?” “您以为它是什么?” “叛乱分子经常用瓶子装制燃烧弹。” “这种小瓶肯定不行。” 那个警佐拔下瓶塞闻了闻,然后往手心里倒了一点儿:“还真有些象威士忌。”说着他又拿起了那张明信片,“你在这上面划个‘x’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住的房间的窗户。” “为什么要在房间窗户上做记号?” “不为什么!这不过是——噢,一个人出门在外,闲下来总免不了要干点什么事。” “你是不是想让哪个傢伙按指定房间跟你接头?” “您这是什么话?” “哈塞尔布克博士是谁?” “一位老朋友。” “他打算到圣地亚哥来吗?” “不。”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那为什么要把你住的房间告诉他?” 沃莫尔德此刻才明白了那些易于犯罪的阶层早已懂得的道理——与权势在握的人是无理好讲的。 沃莫尔德信口答道:“哈塞尔布克博士是个女人。” “女博士?!”那警佐不太信服。 “她是一位哲学博士,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沃莫尔德在空中划了两个圈。 “她要来圣地亚哥和你见面吗?” “不,不会来的。不过您也知道,警佐,跟女人交往是怎么回事。她们希望了解她们的男人在哪里睡觉。” “你是她的情人吗?”谈话气氛缓和了一些,“不过这并不足以解释你为什么深更半夜出来在街上跳!” “法律并没有……” “是没有,不过聪明人都呆在家里,只有调皮捣蛋的傢伙才出来。” “我实在睡不着,心里总想着埃玛。” “埃玛是谁?” “哈塞尔布克博士。” 那个警佐慢腾腾地说道:“不见得是这么回事吧。我听得出来,你在对我说假话。假如你爱着埃玛,那干嘛跑到圣地亚哥来?” 第22页 “她丈夫起疑心了。” “她还有丈夫?你是天主教徒吗?” “不是。” 警佐拿起那张明信片又仔细看了看:“在卧室窗户上打了个‘x’——这可不大好。她该怎么向她丈夫解释这个‘x’呢?” 沃莫尔德答得相当迅速:“她丈夫是瞎子。” “这更不好,实在不象话。” “我是不是再给他来几下子?”一个警察开口了。 “不着急。我得先问问他。你和这个女人,埃玛·哈塞尔布克,相识多久了。” “一个星期。”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一星期?越说越不象话了。你这个姦夫肯定是新教徒。你是怎么同这个女人相识的?” “塞古拉警长介绍的。” 警佐拿着明信片的手在空中停住了。沃莫尔德听见他身后的一个警察咽了一口唾沫,好半天谁也没说一句话。 “您是说塞古拉警长?” “是的。” “您认识塞古拉警长?” “他是我女儿的朋友。” “您还有女儿呀。这么说您是结了婚的人。”那警佐又开始重复那句话,“这太不象——” 一个警察马上打断了他的话头:“他认识塞古拉警长。” “我怎么才能相信您说的是真话?” “您可以给他打电话问一下。” “这儿的电话想接通哈瓦那没几个小时下不来。” “今晚我不离开圣地亚哥,我可以在旅馆听您的信儿。” “也可以在警察所的拘留室等着。” “我看塞古拉警长不会高兴的。” 那个警佐琢磨了好久,手里翻弄着沃莫尔德钱包里的东西,后来他盼咐一个警察陪着沃莫尔德回旅馆去检查一下他的护照(警佐显然是想用这个办法保全一下自己的面子)。 两个人一声不响、十分尴尬地回到旅馆。等到沃莫尔德取出护照,这才想起给哈塞尔布克博士写的明信片还放在那个警佐的办公桌上,当然这对沃莫尔德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反正第二天一早,他还要再写一封的。 三天后沃莫尔德搭公共汽车回到圣克拉拉。他那辆“希尔曼”修好了,在回哈瓦那的路上再没碰到什么麻烦。 第三章 沃莫尔德午后回到哈瓦那家里时,看到了好几封电报。米利也留了一张条子: “您最近在忙什么?那个人(沃莫尔德根本不知道米利指的是谁)催得很紧——当然也不见得不好。哈塞尔布克医生急着要和您谈谈。爱您的米利。 再及:我在田园俱乐部骑马,塞拉芬娜的照片是报社的摄影记者拍的,棒吧?完全够格冲锋陷阵了。” 哈塞尔布克医生那边可以等等。电报中有两封标明是急电。 “三月五日第二份电报第一段电文开始对哈塞尔布克的审查不清句号接触时务必格外小心并尽量少和他接触全文完。” 发展文森特·c·帕克曼为特工的想法马上被否决了: “你不可重复一遍不可与他接触句号他可能已被美国情报机关雇用。” 下一份电报是三月四日的第一份电报,看后很让人扫兴: “今后请按照要求谈每份电报只可涉及一个问题。” 三月五日第一份电报倒很鼓舞人: “桑切斯教授和西富思特斯工程师不必审查句号可以立即发展句号地位较高的人可能不满足于现金支付。” 最后一份电报有些小题大做: “已将‘59200/5/1’的发展记录在册。”——这是在指洛佩斯——“不过请注意你所建议的津贴低于公认的欧洲标准应当将其每月津贴改为二十五比索重复一遍二十五比索电文完” 洛佩斯叫喊着跑上楼来:“哈塞尔布克医生的电话。” “告诉他我现在有事,呆会儿我会给他回电话。” “他说您得快点。听起来他讲话的口气很怪。” 沃莫尔德下楼去接电话了。还未开口说话就听见话简里传来一个苍老而且焦虑不安的声音——他从来没想到哈塞尔布克还会这么老。 “沃莫尔德先生吗?” “是我,你有事吗?” “请到我这儿来一趟,出事了。” “你在哪儿?” “在我家。”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出什么事了,哈塞尔布克?” “电话里不好讲。” “你病了……受伤了?” “要是那样就好了。”哈塞尔布克说道,“快点来吧。” 两人相识这么多年,沃莫尔德还从来没有去过哈塞尔布克医生的家里。他们平时只在“魔棍”酒店见面,每逢米利过生日,就随便找家饭店聚聚。哈塞尔布克医生到油灯街沃莫尔德的家里去过一回,那次沃莫尔德在家发高烧。还有那么一次,沃莫尔德眼里含着泪水走在林荫道上,正巧哈塞尔布克医生坐在道边的长椅上,沃莫尔德告诉他米利的母亲已搭早班飞机离家到迈阿密去了。不过,他们的友谊看上去虽来往不多,却很牢靠——倒是那些如胶似漆的交情往往容易出现裂痕。现在,沃莫尔德只好向哈塞尔布克打听怎样才能找到他家。 第23页 “怎么,您还不认识我家?”哈塞尔布克迷惘地问了一句。 “是的。” “请您快点来,”哈塞尔布克说,“我不能一个人呆在这儿。” 晚上这阵子出门还想快点,简直是妄想。主教区一向交通拥挤,沃莫尔德用了半小时才好不容易找到哈塞尔布克医生住的那幢其貌不扬的楼房。这是一座十二层的灰楼,如果倒退二十年,它的式样倒也堪称美观,可是如今,西区那些钢铁结构的新式建筑物早使它黯然失色。这座建筑物还处在钢管椅时代,哈塞尔布克医生将沃莫尔德引进屋里时,他看见的第一件东西就是一把钢管椅,还有一张画着莱茵河畔一些古堡的彩色图片。 哈塞尔布克医生本人同他的声音一样,突然变得十分苍老。这不单单是一个脸色问题,对于一个步履蹒跚的人来讲,脸上再添几道皱纹,或气色好看一些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流逝的岁月自然会让他变得白髮苍苍。现在的问题是他这个人一古脑地变了,生活情趣被什么力量粗暴地破坏了。哈塞尔布克医生不再是原来那个乐天派。 他怯生生地嗫嚅道:“谢谢您来看我,沃莫尔德先生。” 沃莫尔德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就是眼前这位老人,硬把他从林荫道上拖到“魔棍”酒店里,一个劲儿地让他喝酒,嘴里还不停地说着笑话,讲述着对未来生活的希望,竭力消除他内心因妻子出走而生的痛若。 “发生什么事了,哈塞尔布克?”沃莫尔德问道。 “进屋吧,”哈塞尔布克回答 起居室里乱七八糟的,看样子就象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利用那些钢管椅大做文章,随心所欲地打开这个,扳倒那个,凭着自己毫无道理的喜恶砸碎或放过屋里的物件:一张照着一群拿着啤酒杯畅饮的小伙子的像片从相框上扯下来撕碎了,可一幅“笑容可掬的骑士”的彩色复制品还挂在沙发后面的墙上,不过沙发上的三个垫子却有一个被拽出来弄破了。一个小壁橱被翻了个底朝天,里面装着的旧信件和帐单之类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地板上还扔着一缕系了一条黑绸带的柔软光亮的头髮,那样子很象一条在乱石中挣扎得筋疲力尽的鱼。 “到底怎么回事?”沃莫尔德问道。 “要是光这样就好了,”哈塞尔布克医生说,“您到这边来。” 这是一间改成实验室的小屋子,现在乱得一蹋煳涂。一个煤气喷口还燃着,哈塞尔布克医生走过去关掉了它。他拾起一个试管,管里面原来装的东西都被倒在水池里,涂抹得到处都是。 “您不懂这个。我打算培养些细菌,想从——您别在意。我知道什么也培养不出来,不过是一场梦罢了。”说完,他重重地坐在一个挺高的可调式钢管椅上,谁知那椅子叫他那么一压,勐地缩回去一截,哈塞尔布克一下就摔在了地板上。真是破伞招雨。他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土。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有人打电话给我——要我出诊。我觉得电话有些不对头,可我又不能不去。当医生的不能冒不出诊的风险。等我回来后,家里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谁干的?” “不知道,一个星期前有人给我打电话,一个陌生人。他求我帮他的忙,可那不是医生份内的事,所以我没答应。他又问我是同情东边还是同情西边,我想跟他开个玩笑,我说两边都不过是中间派。”哈塞尔布克医生责怪道,“几个星期前您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不过是说着玩的,哈塞尔布克。” “这我知道,您可别往心里去。最讨厌的是他们什么都怀疑,”哈塞尔布克医生盯着水池子说,“我自己当然知道我的实验不过是天真的幻想。弗莱明凭藉一个富于启发性的偶然机会发明了青霉素。当然任何一个偶然机会都富于启发性,但是一个二流的老医生无论如何也碰不上那样的机会。可是,我幻想我的,根本不关他们什么事,您说呢?” “我不明白。这事的起因到底是什么?还有什么政治背景吗?打电话的傢伙是哪国人?” “他说英语跟我差不多,也带点儿口音。现在这阵子,全世界的人说英语都带口音。” “您没给警察打电话吗?” “说不定他就是警察呢。”哈塞尔布克医生说。 “拿走什么东西没有?” “拿走一些文件。” “重要吗?” “我实在不该留着它们,已经三十多年了。谁在年轻时,都免不了要有些越轨行为。世界上哪个人一辈子能清白如洗,沃莫尔德先生?我总认为过去就是过去,我一直是个乐天派。您和我都不象这儿的人——在咱们和倒霉的过去一笔勾销的那个地方可没有什么忏悔室。” “你一定想到过下一步他们要干什么?” “也许会把我记在什么卡片索引上,”哈塞尔布克医生说道,“这事可能会十分了不得,没准儿他们会把我抬举成原子能科学家。” “你不打算再重新开始搞你的实验吗?” “哦,那当然,我想要搞的。不过您知道,我从来也不相信它会成功,何况现在都给倒进下水道了。”说着,他拧开水龙头沖洗水池子,“我现在只记得这些涂得到处都是的脏东西。完全是一场梦,就这么回事。”排水孔被看起来象是毒蘑菇的什么碎块堵住了。哈塞尔布克医生用手指抠掉后又说,“多谢您到我这儿来,沃莫尔德先生,您真够朋友。” 第24页 “我这人只有这么点儿能耐。” “肚子里的话都倒出来,心里好受多了。我现在担心的就是那些文件。也许这不过是个没什么了不起的偶然事件。要不然就是屋里太乱,我一时没找到。” “我帮你再找找。” “不必了,沃莫尔德先生,我不想让您看到让我感到丢脸的东西。” 两人在乱得不成样子的起居室里喝了两杯酒,沃莫尔德就告辞了。哈塞尔布克医生双膝跪在“笑容可掬的骑士”脚下,从沙发下面开始打扫起来。 沃莫尔德刚一关上汽车门,一种罪过感马上就象囚室中的老鼠一样窜了出来,绕来绕去地咬啮着自己的身体。也许彼此间很快就会习惯,但到头来,占上风的肯定是那只老鼠。或许还有不少和自己处境相同的人——坐在厕所里听任别人招募,再用人家的钥匙去打开旅馆房间,接受用密写墨水写的指示和使用拉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集》充作密码本。不过话说回来,世界上哪有不伴随着痛若的欢乐呢。 圣克里斯托教堂的钟声响了,成群的鸽子从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屋檐下飞出来,在奥赖利大街的彩票商店和主教区的银行上空盘绕,几乎分不清男女的小孩子们从圣婴学校校门一涌而出,他们都穿着清一色的黑白相间的校服,每人都背着一个黑色的小书包。这些孩子小小年纪,根本不沾“59200”的成人世界的边儿,他们的幼稚轻信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沃莫尔德深情地想到了米利,她快回家了。他庆幸米利始终听着优美动听的故事——一位圣洁的处女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夜深人静,那充满慈爱的柔声细语,确实催人泪下说起来,霍索恩之流也过于轻信了,他们所听到的尽是些十分可怕的故事——全是模仿科学幻想小说杜撰出来的无稽之谈。 半心半意怎么能演好戏呢?至少要给他们一些让他们觉得钱花的值得的东西,一些比经济报告更有价值、需要锁在档案柜里的东西。沃莫尔德很快打好了草稿: 沃莫尔德把洛佩斯从店堂里叫上楼来,递给他二十五比索,说道:“这是预付的第一个月的津贴。”他料想洛佩斯准会为多给的五比索感激万分,谁知洛佩斯一开口,倒使沃莫尔德吃了一惊:“三十比索才刚刚够最低工资。” “你说什么,最低工资?作为代理津贴,给你这么多就够可以了。” “这么说,工作一定非常不好干。” “不好干?什么工作?” “私人服务呗!” “什么私人服务?” “这事准保很难,不然您不会给我二十五比索。” 在有关钞票的问题上,沃莫尔德从来没和洛佩斯讲通过。 “我想让你从店里搬一台原子堆牌的吸尘器来。”沃莫尔德说道。 “咱们店里只有一台。” “我要你把它搬到楼上来。” 洛佩斯嘆了口气:“这就是私人服务吗?” “是的。”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屋里只剩下沃莫尔德一个人了。他用螺丝刀把那台吸尘器一件一件地拆开,然后伏在桌上。仔细地画了许多张局部构成图。他坐起身,凝神地看着自己按照橡皮把手前边勾画的喷嘴部分——针形喷口、排气孔和可缩管。 沃莫尔德心里暗暗琢磨:我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他勐然想到忘记标明比例了。于是赶快划了一条线,再将线分成几段——一英寸等于三英尺。为了能一目了然,他又在排气孔下画了一个两英寸高的小人,穿了一身黑衣服,戴着一顶圆顶硬礼帽,还拿了一把伞。 米利晚上回来时,沃莫尔德正在忙着写第一份报告,办公桌上摊着一张很大的古巴地图。 “您在干什么,爸爸?” “我正在向新生活迈开第一步。” 米利趴在他肩后看了看,说道:“您想当一个作家吗?” “是啊——一个富有想像力的作家。” “那您能赚一大笔钱唆?” “不多,可也不少,米利,就看我打不打算这么干下去了。我计划每个星期六晚上都写一篇随笔。” “您会出名吗?” “这可说不好。我不象其他作家那样,我一定要让我的幽灵栩栩如生。” “幽灵?” “就是那些干实事的人,作家全靠他们养活。根据我的情况,我也将干些实事,我笔下的幽灵个个都将受到称赞。” “那您还能赚钱吗?” “能的。” “我可以买一副马刺吗?” “当然可以。” “您觉得一切都好吗,爸爸?” “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你把厄尔·帕克曼的衣服点着时一定体会过我现在这种心情。” “您怎么又提那事,爸爸?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因为我为那事钦佩你。你不会再那么干了吧?” “不会的,我已经长大了。再说,我们学校根本没有男孩子。爸爸,还有一件事,我买一个打猎用的火药筒行不行?” 第25页 “你买什么都行。等一下,你往火药筒里装什么了” “柠檬水。” “那你可要听话。把那些析稿纸递给我,西富思特斯工程师可是个话匣子。” 伦敦 “飞机上还好吧?”局长问道。 “在亚速尔群岛上空稍稍有些颠簸。”霍索恩回答说。 他这次走得太急,没来得及换掉身上那套灰色的热带服装——在金斯敦一接到紧急命令立刻就动身了。刚走出伦敦机场,一辆汽车就直接把他带到局里。霍索恩紧靠暖气坐着,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打着冷战。 “你那是戴着什么怪花呀?” 霍索恩早把这事给忘了,他伸手摸了摸衣领。 “看样子是朵兰花。”局长不大赞同地说。 “昨晚吃饭时,泛美骯空公司给我们每人一朵,”霍索恩解释了一句。说完,将那个紫红色布团掀下来扔进了菸灰缸。 “吃饭时给你的?这事挺新鲜。”局长说道,“它又不能增加食慾:我最讨厌兰花,看见就想吐。是不是还有人戴绿色的呀?” “我原来是想用它擦擦吃饭的盘子,所以才把它别在扣眼上。可那盘子装得太满,再加上香槟酒,凉拌菜,土豆汤、炸子鸡,还有冰激凌……” “真是大杂烩!你应该乘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飞机。” “您给我的时间太少了,先生,来不及定机票。” “唔,事情是够急的了。你知道,近来咱们在哈瓦那的人变得让人有些不放心了。” “他干得还不错。”霍索恩说道。 “我并不否认这点,也希望我们会越来越喜欢他。我只是不明白美国人怎么会没有察觉那里的事?” “您问过他们吗,先生?” “当然没有,我信不着他们。” “可能他们也不信任我们吧。” 局长说道:“你看看这些图纸——你检查过没有?” “这方面的事情我实在是一窍不通,先生,所以我直接把它们寄来了。” “唔,那你现在好好看看。” 局长将那些图纸在办公桌上摊开。霍索恩不太情愿地离开了暖气,身子随即打上了哆嗦。 “怎么回事?”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金斯敦昨天气温是三十二度。” “你也太娇了,冷点儿对你有好处。这些图怎么样啊?” 霍索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些图纸,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很不舒服 “你还记得跟这些图纸一起送来的那份报告吧?”局长问道,“都是‘59200/5/3号搞到的。他是什么人?” “我记得是西富恩特斯工程师,先生。” “你瞧,连他这个人都把我弄得稀里煳涂,别说那些技术方面的玩意儿了。这些机器都是用卡车从巴亚莫的陆军司令部运到森林边上,然后再换骤马驮运,目的地是那片无法解释的混凝土平台。” “空军部怎么看,先生?” “他们相当担心,当然也很感兴趣。” “原子能技术专家的意见是什么?” “我们还没有给他们看这些图纸,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帮傢伙。他们总是在些细节上挑毛病,不是说这件东西不大牢靠,就是说那个管子不合比例,反正哪儿都不对头。可是,总不能叫一个全凭记忆工作的特工人员在所有的细枝末节上都完全正确吧?我需要照片,霍索恩。” “您要求太高了,先生。” “必须把照片弄到手。不惜一切代价。你知道萨维奇怎么跟我讲的吗?他说有一张图,他怎么看怎么象一个大个儿的吸尘器。你听听,简直没把我肚皮气炸。” “吸尘器!?”霍索思弯下腰,又仔细看了看那些图纸,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你怎么又哆嗦上了?” “绝对不可能,先生。”霍索恩觉得好象是在为自己求情,“不会是吸尘器,先生,不会是的。” “他胡扯得也太没边儿了吧?”局长说道。 “亏他想得出来,傻瓜和孩子也不过如此。”他摘下黑眼镜,那只假眼的反光映在暖气上方的墙上,“你看,这个东西比那个小人大六倍,象个大喷雾器,你说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霍索思不高兴地说:“两用喷管。” “什么两用喷管?” “有的吸尘器上有这东酉。” “又是吸尘器。霍索恩,我看咱们是碰上大傢伙了,氢弹也许会变成一种常规武器。” “先生,您觉得它很合心吗?” “那当然,谁也不会为常规武器担心。” “您是怎么想的,先生?” “我不是科学家,”局长说道,“不过你看这个油槽子多大,竖起来准跟那片树一般高。这上边有个大裂口,还有这些管道——这个小人一定是个标记。根据我们的判断,这些管道得有几十英里长。说不定从山区一直铺到海边。听说俄国人现在有些设想——他们正忙着搞太阳能和海水淡化——具体情况我不了解,但我知道这些图纸画的东西非同小可。你告诉我们在哈瓦那的人,一定要想法搞到照片。” 第26页 “我看他不大可能接近。” “你让他去租一架飞机,当然不是说他本人,我是说‘59200/5/3’或‘59200/5/2’。” “‘59200/6/2’是什么人?” “是桑切斯教授,先生。可是飞机会被打下来的。那个地区有政府空军的飞机巡逻飞行。” “空军飞机在那里干什么?” “监视叛乱分子的活动。” “这些不过都是政府方面自己说的,我始终有一种感觉,霍索恩。” “什么感觉,先生?” “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叛乱分子,他们纯粹是臆想出来的,不过是古巴政府要在那里实行检查的接口。” “我希望您的判断是正确的。” “我的判断如果正确,对咱们大家都有好处,”局长兴致勃勃地说,“要是我说错了,我担心他们——霍索恩。”他戴上眼镜,墙上的光不见了,“霍索恩,你上次在这儿,是不是跟詹金森小姐谈到过给‘59200/5’配个秘书的事?” “是的,先生。她那儿没有合适的人选,不过一个叫比阿特丽斯的姑娘可以考虑。” “比阿待丽斯?我怎么就是不爱听这种教名。受过正式训练吗?” “受过。” 第三部分·第一章 那是沃莫尔德永远也忘不掉的一个晚上。他选中了“热带”夜总会庆贺米利的十七岁生日。这里比“国家”夜总会要多一些无害的游艺设施,可他们还是要经过好几个设着轮盘赌的拥挤房间才能进到有歌舞表演的场子。这里的表演舞台是露天的,合唱队的姑娘们在高大的棕榈树下排成了一行六米长的队伍,粉红色和紫色的灯光交叉地照射在地板上。一个身穿天蓝色夜礼服的男人正操着英裔美国人的口音唱着歌。后来钢琴被推进了旁边的小树丛中,跳舞的演员们象些从树丛里飞出来的笨拙的鸟儿一样退下台。 “这儿太象阿登森林了,”米利欣喜若狂地说。女监护人不在,她喝了一杯香槟就走了。 “阿登森林不可能有棕榈树,也不可能有跳舞女郎。” “您过于认真了,爸爸。” “您喜欢莎士比亚吗?”哈塞尔布克医生问道。 “哦,我不喜欢莎士比亚——他哪儿来的那么多诗。您听听——简直象个传令兵:‘上帝啊,君主向前开进了,’‘于是我们满怀欣慰奔赴沙场。’” “这是莎士比亚写的吗?” “反正听起来象莎士比亚的。” “你乱说些什么,米利。”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我想,阿登森林终归也属于莎士比亚。”哈塞尔布克医生说道。 “是的,不过我只是在拉姆写的《莎士比亚故事集》里才读到过他。他不要传令兵,也不要亲王,诗嘛,也一样。” “你在学校里还学这些东西吗?” “不,我是在爸爸的房间里找到这么一本书的。” “原来您是用这种办法读莎士比亚啊,沃莫尔德先生。”哈塞尔布克医生略感吃惊地问。 “不,不,我不读,我不过是给米利买的。” “那为什么那天我借它看时,您还不高兴?”米利说道。 “我并没有不高兴,我只不过不喜欢你到处乱翻,特别是翻看那些与你关系不大的东西。” “看您说的,就好象我是个间谍。” “亲爱的米利,过生日可别拌嘴,你别冷落哈塞尔布克医生呀。” “您为什么这么沉默,哈塞尔布克医生?”米利边问边往杯里倒了第二杯香槟。 “哪天你一定要把拉姆写的那本书借给我看看。我也发觉莎士比亚的东西太难。” 这时一个穿着紧绷绷制服的非常矮小的男人朝他们这边挥了挥手。 “您没什么愁事吧,哈塞尔布克医生?” “亲爱的米利,你过生日我还能有什么愁事。当然年纪是个例外。” “十七岁也不老啊?” “对我来说,这十七年过得太快了。” 那个穿紧身制服的男人站在他们的桌旁鞠了一躬。他长了满睑麻子,看去就象海边那些长期受海风侵蚀的斑驳石柱一样,手里拖着一把几乎同他身体差不多大小的椅子 “爸爸,这就是塞古拉警长。” “我可以坐下吗?”也没等沃莫尔德回答,他就挤在米利和哈塞尔布克医生中间坐下了,“我很高兴见到米利的父亲。”这位塞古拉警长明明使沃莫尔德几人感到不快,可是还不容他们抱怨,马上就让桌上的几个人感受到了他那不可一世的骄矜,“给我介绍一下你的朋友,米利。” “这位是哈塞尔布克医生。” 塞古拉警长理也没理哈塞尔布克,就给米利杯里斟满了酒。他朝一个侍者大喊道:“再给我来瓶酒。” “我们这就告辞了,塞古拉警长。”沃莫尔德说。 “这是什么话,您是我的客人,才刚过十二点嘛。” 第27页 沃莫尔德的袖子不小心碰倒了一个玻璃杯,它掉在地上,如同米利的生日庆贺会一样,一下摔了个粉碎。 “跑堂的。换只杯子。”话音刚落,塞古拉竟细声细气地唱开了,“我在花园摘了一朵玫瑰花。”唱着唱着,他把身子转向米利,将嵴背留给了哈塞尔布克。 米利说道:“您这副作派也太不象话了。” “不象话?是对你吗?” “对我们三个人。这是我十七岁生日的庆贺会,是我父亲举行的,不是您。” “你的十七岁生日?这么说你们是我的客人喽。我去叫些舞娘过来。” “我们不想要什么舞娘 “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是的。”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我明白了,”塞古拉开心地说,“不就因为今天我没在学校外面接你吗?听我说,米利,有的时候我必须先安排警察们的工作。跑堂的,去告诉乐队来个《祝你生日偷快》。” “别来这一套,”米利说道,“您这人怎么这样——这样无聊?” “你是说我?无聊?”塞古拉高兴地笑起来,“她真是个小淘气,”他对沃莫尔德说了一句,“我也喜欢开玩笑。所以我们俩才合得来” “她告诉我您有一个人皮做的烟盒。” “她总是喜欢用这事打趣,我跟米利说她的皮可以做一个很可爱的……” 哈塞尔布克医生突然站起来说:“我要去看看那边的轮盘赌。” “他不喜欢我?”塞古拉警长问道,“他是不是个老求爱者,啊,米利?一个老的快掉渣儿的求爱者,哈哈。” “他是一位老朋友。”沃莫尔德说。 “不过,沃莫尔德先生,您和我都应该懂得,在男人和女人间根本不存在什么友谊之类的东西。” “米利可不是什么女人。” “您很象一个做父亲的,沃莫尔德先生,知其女者莫如其父。” “真对不起,”年轻女人忙说,“我不是有意的。我光想着喝我的威士忌了。” “威士忌?!” “‘海格’牌威士忌,”那个女人补了一句。米利咯咯地笑起来。 塞古拉警长直勾勾地给她鞠了一躬。站在这位警长面前,如同面对着一杯平淡无奇的烈性酒,人们从他那矮小的身材是感受不到有什么危险存在的。 哈塞尔布克医生说道:“您的吸管已经用过了,我给您再去找一根来。” 坐在桌旁的几个荷兰人不安地低声议论起来。 “我看用不着再找了。”年轻女人说。 塞古拉警长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意,他笑得那么难看,就跟从牙膏皮的裂缝中漏出的牙膏差不多。 “我这是头一回在背后被人打了一枪,很高兴开枪的是一位女士。”他很快就恢復了常态,可是汽水还顺着头髮往下滴着。浆过的衣领被弄得软塌塌的,“什么时候咱们找机会再交交手,还能见到您吗?”。 “我打算留在这儿。” “度假吗?” “不,是工作。” “要是您碰到了什么麻烦,”塞古拉警长话里有话,“一定到我那儿去。晚安,米利。晚安,沃莫尔德先生。我告诉堂倌,你们几位是我的客人,想吃什么就要点什么。” “他的退场方式倒很值得称赞,”年轻女人说道。 “那一枪打得更值得称赞。” “用香槟酒瓶去砸可有点儿小题大做。他是什么人?” “好多人都叫他‘赤鹫’。” “他拷打虐待犯人。”米利说 “我好象能和他交上朋友。” “我看不出来。”哈塞尔布克医生搭腔道。 几个人将两张桌子并在了一起,荷兰驾驶员朝沃莫尔德他们点点头,并介绍了各自念起来很拗口的姓名。哈塞尔布克医生不解地对荷兰人说:“你们怎么光喝可口可乐呢?” “这是规定。我们三点半还要飞往蒙特娄。” 沃莫尔德说:“既然是塞古拉警长掏腰包,咱们再来几瓶香槟和可口可乐。” “可口可乐我是一点儿也喝不下了,你呢,汉斯?” “我还能对付点儿布尔什酒。”年轻些的驾驶员说。 “到阿姆斯特丹之前,你不能喝布尔什酒,”那个空中小姐的话听起来很沖。 年轻的荷兰驾驶员跟沃莫尔德咬着耳朵:“我想娶她。” “谁?” “普封克小姐——”听起来是这么个音。 “她同意。” “没有。” 年纪大些的荷兰人说:“我家里有妻子和三个孩子,”说着解开了上衣口袋,“照片在这儿。” 他递给沃莫尔德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黄色紧身衣裤的姑娘正在系冰鞋带。她的线衣上标着“非洲蛇俱乐部”,照片下还有一行宇:我们担保您能尽享其乐。这里有五十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您不会觉得孤单的。” 第28页 “我看这算不得好照片。”沃莫尔德说。 那个长着一头栗色头髮,淡褐色的眼睛的年轻女人见状忙说:“咱们跳舞吧。” “我跳得很不好。” “这没关系。” 沃莫尔德拉着她转开了。 那个女人说:“我懂您的意思,您是要跳伦巴舞。那是您的女儿吗?“ “是的。” “她真漂亮。” “您刚刚到吗?” “刚到,他们几位要在这儿呆一晚上,所以我就和他们凑到一起了,哈瓦那这儿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她的头靠着沃莫尔德的脸颊,头髮不时地擦碰着他的嘴唇。沃莫尔德发现这个女人手上戴着一枚结婚戒指,心里不觉泛起一股莫名的怅惘。 “我叫塞弗恩,塞弗恩·比阿特丽斯。” “我叫沃莫尔德。” “这么说我是您的秘书了。” “您说什么我哪儿来的秘书?” “您当然有了,他们没告诉您我要来吗?” “没有。”沃莫尔德不用问就知道“他们”是指谁。 “可我亲自拍过一封电报呀?” “上星期是有封电报……不过报头报尾我根本看不懂。” “您那本《莎士比亚故事集》是什么版本?” “普及版。” “见鬼。他们给我的是另外一个版本,电报一定相当糟糕。不管怎样,能找到您我就感到万幸了。” “我也很高兴,当然也有些意外。您在哪儿住?” “今晚在‘英格莱特拉,旅馆。明晚我就想搬过去。” “搬到哪儿?” “当然是您的办公室了。睡在哪儿都行,在您的雇员办公室里随便支张床就可以。” “我根本没有雇员办公室。我的办公室很小。” “哦。那就在秘书办公室吧。” “可我从来没有过秘书,塞弗恩夫人。” “叫我比阿特丽斯好了,这样安全些。” “安全?” “要是真的连一个秘书用的房间都没有,那事情是有些麻烦了。咱们坐下谈吧。” 这时树林中走出一个穿着一身普通黑色晚礼服的男人,那副打扮很象英国小市镇上的行政助理官,他大声唱道: “父老乡亲要留神儿, 聪明人讲话最那门儿; 苹果里有子儿, 橘子外长皮儿, 脚下的土地是个球儿, 哎呀呀,我可不信这种事儿。 白天能当黑夜过, 我这话你记下还差不离儿, ……” 两人在设有轮盘赌大厅的最后面一张空桌旁坐下来,赌盘上那些小球的磕碰声听得清清楚楚。比阿特丽斯脸上又浮现出刚才那种严肃神情,但庄矜中却夹带着几分女孩子头一次穿上花袍子才有的那种羞涩。 “要是我知道我就是您的秘书,那您不告诉我怎么办,我是绝不会用汽水喷那个警察的。” “用不着为这事担心。”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使您办事更方便顺利,不是来给您添麻烦的。” “塞古拉誓长算不得什么。” “您知道,我受过充分训练。密码破译和微缩照相都没有问题。我随时可以和您那些特工人员保持联繫。” “是吗?”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您干得相当出色,他们很担心您出意外。至于我出不出问题,那倒关系不大。” “我可不愿看到您出意外。其实半开半不开最漂亮。” “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想到了玫瑰花。” 比阿特丽斯说道:“既然您没有译全我拍的那份电报,那您肯定不知道还来了个无线电报务员。” “我不知道。” “他也住在英格莱特拉旅馆,不过晕飞机晕得厉害。还得给他找个房间才行。” “如果他晕机,那他大概……” “您可以安排他做助理会计师,他受过那方面的训练。” “可我用不着什么助理会计师,我连主任会计师都没有。” “这没关系,早上我就把东西送去,我就是为这些东西才到这里来的。” “您身上某种气质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您也做九天祈祷式吗?”沃莫尔德问道。 “什么叫九天祈祷式?” “您不懂,谢天谢地。” 那个穿晚礼服的男人最后唱完了他的歌: “冰天雪地就是春光明媚, 我这话你记下还差不离儿。” 屋里的灯光由蓝变红,舞女们回到棕榈树下的休息处。米利和哈塞尔布克医生高高兴兴地向舞台走去。米利的生日庆贺会仿佛绝路逢生,又热闹起来。 第二章 1 “喜欢她吗?”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您也没给我个机会跟她聊聊,您光忙着跳舞求爱了……” 第29页 “我没有求爱。” “她打算嫁给您吗?” “哪儿的话,不会的。” “那您想娶她吗?”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米利,别说傻话了,昨晚我是第一次见到她。” “我们学校有个叫玛丽的法国姑娘告诉我,任何真正的爱情都是‘一见钟情’。” “你们在学校里就谈这些事情吗?” “这有什么,将来总要走这步的。我们又不象阿格尼丝修女,还有什么不好跟人讲的事情。” “阿格尼丝修女是什么人?” “我跟您讲到过她。她很美,但也很可怜。玛丽说她年轻时经歷过一次痛苦的‘一见钟情’。” “是她自己对玛丽讲的吗?” “当然不是,反正玛丽知道。玛丽自己也尝过两次不幸的‘一见钟情’的滋味。全是突如其来的——简直是晴天霹雳。” “象我这种年纪,不要紧的。” “不。有个老头——都快五十岁了——他就迷上玛丽的母亲了。他同您一样,也结过婚。” “对了。我的秘书也结婚了,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她真的结婚了吗?说不定是一个漂亮的寡妇呢?” “这我不清楚,我也没问过她。你觉得她漂亮吗?” “还行,算得上漂亮吧。” 洛佩斯在楼下打来电话:“这儿有位太太,她说是您约她来的。” “让她上来吧。” “我可要呆在这儿。”米利对沃莫尔德说。 “比阿特丽斯,这是米利。” 沃莫尔德注意到,她的眼晴还是昨晚那种颜色,髮型也没变,不同的只是香槟酒和棕榈树不见了。他心里暗想,看来比阿特丽斯这个女人是实实在在的了。 “早上好,希望您夜里睡得好。”米利学着女监护人的腔调说。 “我做了一些很可怕的梦,”比阿特丽斯看了看沃莫尔德,又看了看那些卡片和米利,“但昨天晚上我过得十分愉快。” “您的汽水喷得太棒了,”米利开心地说,“请问小姐……” “我是塞弗恩太太,不过叫我比阿特丽斯好了。” “您结婚了吗?”米利假装好奇地问道。 “我结过婚。” “是他死了吗?” “据我所知不是那样,他渐渐地就消失不见了。” “噢。” “象他那种人准会如此的。” “他属于哪种类型?” “米利,你该走了。不许向塞弗恩太太东问西问的——我是说,不该问比阿待丽斯。” “我都这么大了,”米利说道,“应该从别人的经验中学习一些东西了。” “你说得很对。我看你可以把他看做智慧和多愁善感型的人。我始终认为他非常英俊——他那张面孔有些象风光纪录片里刚出巢的雏鸟,脖子上老繫着一个蓬松的饰带——他的喉结很大,问题是他都四十岁了,可还是象只雏鸟,女孩子们都喜欢他。他总是到威尼斯和维也纳那些地方去出席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会议。您有保险柜吗,沃莫尔德先生?” “没有。” “后来怎么啦?”米利还在发问。 “我完全可以看透他都干了些什么。我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用不着跟他耍心眼儿。他是一块很薄的凹镜,非常透明。我猜得到他开会时的情形,身边挤着许多代表,主要发言人则站在主席台上夸夸其谈:‘自由对于富有创造性的作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算了,吃早饭时讲这些太没意思。” “那您知道他现在还活着吗?” “去年他还活着,因为我在报上看到他在宣读一篇‘理智与氢弹’的文章时的照片。您应该有一个保险柜,沃莫尔德先生?” “为什么?” “不能把这些东西就这么搁在桌上。再说,象您这么一位守旧的商业大亨也应该有一个保险柜。” “谁说我是守旧的商业大亨。” “伦教总部那伙人有这个印象。我这就出去给您买一个回来。” “我该走了,”米利说道,“您真聪明,是不是,爸爸?您肯定知道我指什么。” 2 这一天可真把人忙坏了。比阿特丽斯先出去买了一个很大的组合式保险柜,雇了六个工人和一辆卡车才运回来。最后甚至把楼梯扶手都拆了,还摘掉一幅画才把它搬到楼上。外面聚了一堆人,有隔壁学校几个旷课的学生,两个长得挺漂亮的女黑人,还有一个警察。沃莫尔德一个劲地抱怨,说象这么个搬法非让人怀疑他不可,可比阿特丽斯却反驳说,如果想偷偷摸摸地不让人注意就搬进家里,那才会真正引起别人的疑心。 “就拿那次用吸管喷汽水的事来讲吧,”比阿特丽斯说,“谁都会记得我就是拿吸管喷警察一脖子水的女人,不会再有人来打听我到底是什么人。事情本身就是最好的回答。” 第30页 当他们正忙着搬那个保险柜的时候,一辆出祖汽车开过来停下,车里走下一个年轻男人,手里提着一个沃莫尔德从未见过的特大号手提箱。 “这就是鲁迪。”比阿特丽斯介绍道。 ‘他是什么人?” “您的助理会计师,昨天我告诉过您。” “天哪,”沃莫尔德说,“我好象把昨天晚上的事忘了不少。” “鲁迪,快进来歇歇。” “用得着告诉他进来吗?”沃漠尔德大声说道,“进哪儿呀?根本没他的地方。” “他可以睡在办公室嘛。” “那儿根本放不下一张床,再说还有我的桌子和那个保险柜。” “我去给您搞一个小办公桌来。晕机好些了吧,鲁迪?这位就是您的老闆沃莫尔德先生。” 鲁迪非常年轻,脸色苍白,手指头全黄了,不是被尼古丁熏的就是叫强酸烧的。 “我昨天夜里吐了两次,比阿特丽斯。他们打碎了一个伦琴管。” “现在别管那些,咱们先把东西安顿好。你上街去买张行军床。” “好的,”鲁迪应声出去了。 一个女黑人怯生生地凑到比阿特丽斯跟前说:“我是英国人。” “我也是,”比阿特丽斯说道,“很高兴见到您。” “是您灌了塞古拉警长一脖子水吗?” “哦,多少有点儿,不过是用吸管喷的。” 那个女黑人转过身去,用西班牙语朝那些围观的人讲了儿句,有几个人鼓起掌来。人群中的那个警察样子很窘。女黑人说道:“你真漂亮,小姐。” “您也很漂亮嘛,”比阿特丽斯说道,“请帮我提一下这个箱子。”几个人七手八脚又推又拉地挪动着鲁迪的提箱。 “劳驾,请让让,”一个男人从人堆中挤出来,“对不起。” “您要干什么?”比阿特丽斯问他,“没看到我们忙着吗?您定个时间以后再来吧。” “我想买一台吸尘器。” “您要买吸尘器啊?那最好还是进店里看看。您能跨过这个箱子吗?” 沃莫尔德对洛佩所说:“好好答对他,看在老天爷份上,想法卖他一台原子堆牌的,咱们连一台也没卖出去过呢。” “您打算住在这儿吗?”女黑人开口问道。 “我想在这儿工作,多谢您的帮忙。” “咱们英国人非得抱成团儿。” 那些男人安置好保险柜,走下楼来,又是往手上吐唾沫,又是往裤子上蹭,想让沃莫尔德瞧瞧他们干得多卖力气。沃莫尔德付完钱,打发走了他们,然后迳自走上楼来,沉闷不乐地打量着自己的办公室。他瞧见还有地方能放下鲁迪的行军床,这下使他没有什么大藉口再不让鲁迪搬进来了。 “可是鲁迪的衣服往哪儿放呢?” “鲁迪向来好凑合,这不还有您的办公桌嘛。把抽屉里的东西都腾出来装进保险柜,抽屉可以给鲁迪盛东西。” “我从来没用过组合式保险柜。” “再简单不过了。您只要在脑子里记住三组号码就行。您住的大街号码是多少?” “不知道。”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您的电话号码——不行,这不安全,随便哪个小偷都会想到的。您是哪一年生的?” “一九一四年。” “生日呢?” “十二月六日。” “那就定成19-6-14吧!” “我记不住。” “不,您肯定记得住。您总不至于把自己的生日忘掉吧。您注意看,先把这个旋钮反时针转四圈,然后对准19,再顺时针转三圈,然后对准6,再反时针转两圈,这回对准14,再这么一拧就锁上了。要想打开它也是按这个顺序——19——6——14,您瞧,开了。”只见保险柜里躺着一只死老鼠,“这家商店真够意思,应该让它减减价才对。” 比阿特丽斯打开鲁迪的手提箱,取出一套无线电收发报机的机件,电池,照相器材,还有一些用鲁迪的脏袜子包着的奇怪的玻璃管子。 “这么多东西你们怎么能带过海关?”沃莫尔德问道。 “不是我们带的,是‘59200/4/5’帮我们从金斯敦带出来的。” “他是什么人?” “一个克里奥耳走私贩,他走私古柯硷、鸦片和大麻。海关方面他当然早就打点好了。这次他们以为他还是带着平常那些货物。” “这得有很多毒品才能装满这个箱子。” “是的,我们付了很多钱。” 比阿特丽斯利索地把抽屉里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保险柜。 “鲁迪的衬衣可能会弄皱,不过别担心。” “我才不担心呢。” “这是什么?”比阿特丽斯拿起沃莫尔德刚才翻弄的卡片问道。 “我的特工人员的材料。” “您是说就把它们扔在桌上吗?” 第31页 “晚上我就锁起来。” “您一点保密观念也没有,是不是?”比阿特丽斯看着一张卡片,“特雷莎是谁?” “是个跳脱衣舞的。” “全脱光吗?” “是的。” “您对这个还挺感兴趣。伦敦方面希望我负责与您手下的间谍联繫。您是不是安排个她穿衣服的时候同我见见面?” “我看她不会为女人工作的。您知道这种姑娘的脾气。” “这我不知道,您才知道。哦,这就是那个西富恩特斯工程师吧,伦教方面很关心他。您不会说他也不愿意为女人工作吧。” “他不会讲英语。” “我可以到他那里去学西班牙语。教西班牙语,这个掩护不坏嘛。他也象特雷莎那样漂亮吗?” “他的妻子忌妒心特别大。” “没关系,我想我能应付得了她。” “当然,对他那把年纪的人还计较这些事也确实太荒唐了。” “他有多大年纪?” “六十五岁,加上他那大肚子,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多看他一眼。如果您愿意,我倒可以问问他教西班牙语的事情。” “别这么急嘛,那咱们以后再谈他。我该与谁先见面呢?这个桑切斯教授可以吧,由于我丈夫的缘故,我已经习惯同知识分子打交道了。” “他也不会讲英语。” “我希望他会讲法语。我母亲是法国人,这两种语言我都会讲。” “我不知道他会讲不会讲,等我打听打听。” “您不应该把这些名字都用普通字写在卡片上,说不定塞古拉警长正在调查您呢。我一想到西富恩特斯工程师那个能剥下皮做成烟盒的大肚子就噁心。其实您在他的代号‘59200/5/3,底下註明‘好忌妒的妻子和大肚皮’这种细节就够了。我来给您写,旧卡片得烧掉才行。那些赛璐璐片放在哪儿了?” “赛璐璐片?” “能加速纸张燃烧,鲁迪可能把它们夹在衬衣里了。” “零七八碎的东西你们还真带了不少。” “现在该安排一下暗室的事了。” “我哪有什么暗室。” “这年头谁都不会有。我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遮光黑布,红灯泡,当然还有显微镜。” “要显微镜干什么?” “以后缩微照相时要用。您知道,要是有什么紧急情况不能用电报拍发,伦敦指示我们越过金斯敦直接与他们联繫,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咱们可以利用普通信件传递缩微照片。先把它缩成象一个句号那么大,然后贴在信纸上,收信人用水一泡,照片就可以揭下来。我想您有时也给国内写信吧,比如生意上的函件……” “我只给纽约的公司写。” “亲戚朋友呢?” “偶尔给我妹妹写几封信,当然还寄圣诞卡片,其他人十年前就断了来往。” “我们不能光靠等圣诞节那么几天。” “有时我还给我的小外甥寄些邮票。” “这就可以,把缩微照片贴在邮票后面就行。” 鲁迪扛着行军床步子沉重地走上楼来。比阿特丽斯和沃莫尔德为了给他腾地方,走进隔壁房间。刚坐在沃莫尔德的床上,外面马上就传来了乒桌球乓的敲打声,接着就是什么东西弄打了的声音。 “鲁迪干起事来总是毛手毛脚,”比阿特丽斯的眼神里闪出儿分担心,“恐怕弄坏的不只是一幅照片。您就没有什么私生活吗?” “没多少,当然米利是个例外,还有哈塞尔布克医生。” “伦敦不喜欢哈塞尔布克医生。” “让伦敦见鬼去吧,”沃莫尔德说道。他突然想对比阿特丽斯描述一下哈塞尔布克医生遭到破坏的寓所和被人践踏了的徒劳无功的实验,“就是跟您在伦敦那些朋友一样的人吧……对不起,您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您自己也是。” “是的,我当然也是。” “我钉好了。”鲁迪在隔壁大喊大嚷。 “我真希望您不是他们的人。”沃莫尔德说道。 “这是一种职业。” 第三章 1 “是那个西富恩特斯吗?”比阿特丽斯突然开口问道。 “是的。”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可您告诉我他已经六十五岁了。” “他长得要比实际年纪年轻得多。” “他不是个大肚子吗?” “不是大肚子——是大珠子。这是哈瓦那称唿斜眼的土话。”差一丁儿点就漏馅了。 打那次以后,比阿特丽斯又对沃莫尔德想像出来的带有浪漫色彩的人物——古巴航空公司的飞机驾驶员——发生了兴趣。她非常热心地将他的情况编入索引,并向沃莫尔德了解了许多更为详细的个人情况。劳尔·多明格斯的境遇让人十分同情。在西班牙内战时期一场大屠杀中他失去了妻子,从那时起,他对对立双方抱的幻想都破灭了,特别是对他那些共产党朋友们。 第32页 比阿特丽斯越向沃莫尔德打听他,他的个性就越突出,以至她迫切地想见到他。有的时候,沃莫尔德甚至有些忌妒劳尔了,有意地讲上他几句坏话。 “他抱着一瓶威士忌就能对付一天。” “他想靠酒逃脱孤独,不愿去回忆往事,”比阿特丽斯说,“您从来没想逃脱什么事吗?” “我看咱们大家有时都这样。” “我体会得到他那种孤独,”比阿特丽斯不无同情地说,“他成天喝酒吗?” “不成天喝,喝得最厉害的时候是夜里两三点钟。他老是想着过去那些事,根本睡不着,只好爬起来喝酒。”沃莫尔德对于自己能这么麻利地回答有关自己虚构出来的人物的任何问题,感到很吃惊,他的间谍们好象生活在良知的大门口,黑黝黝的,只有打开灯,他们才能露露脸。 比阿特丽斯到哈瓦那后不久,就赶上劳尔过生日,比阿特丽斯建议送他一箱香槟酒。 “他根本不会碰它们,”沃莫尔德说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他被威士忌害苦了。要是他喝香槟的话,那还不早就到这些酒吧里来了。不过,桑切斯教授除了香槟,其他酒一概不碰。” “一个费钱的嗜好。” “一个没出息的嗜好,”沃莫尔德想都没想就说,“他喜欢喝西班牙香槟酒。” 连沃莫尔德自己也被这些生活在虚幻世界中的几个人的活动感到害怕。特雷莎现在都做些什么?他一点儿也不愿去想。她与两个情夫厮混的那种不知羞耻的生活,有时甚至使沃莫尔德感到震惊。不过最紧迫的头疼事还是如何把劳尔遮掩过去。沃莫尔德好几次寻思,早知这事这么难,还不如当初发展几个真正的间谍。 沃莫尔德平常总喜欢在洗澡时考虑问题。有一天早晨,他正在浴室里动脑筋,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唿唿的响声,还有拳头砸门的声音,不知谁还在咚咚地跺着楼梯。可此时的沃莫尔德刚想出个点子,根本顾不上水蒸汽外的那个世界。由于酗酒,劳尔被古巴航空公司解僱了,他找不到工作失望万分;塞古拉警长还与劳尔做了一次不愉快的交谈,他威胁劳尔…… “您没事吧?”比阿特丽斯在外面大声喊道,“是不是出意外了?我把门砸开吧?” 沃莫尔德在腰间围了一条毛巾,闪进了卧室,现在这间屋子变成了他的办公室。 “米利发脾气了,”比阿特丽斯告诉他说,“她没洗上澡。” “刚才那阵子可不简单,”沃莫尔德说道,“它有可能改变歷史进程。鲁迪在哪儿?” “您不是让他度周末去了吗?” “那没关系,咱们可以通过领事馆发电报。您去把密码本取来。” “放在保险柜里了。开柜子的组合号码是多少?您的生日——对不对?十二月六日了” “我已经改了。” “改生日?” “不,不是改生日,当然是改号码,”沃莫尔德故作正经地说,“对我们来说,知道号码的人越少越好。鲁迪和我两人就足够了,您知道,这叫按章办事。”他说着话走进了鲁迪的房间,开始转动保险柜上的旋钮——向左转了四圈,然后又向右转了三圈。他腰上围的毛巾松脱了。“再说,随便哪个人都可以从我的出生登记卡上查到我的出生日,太不安全了,这类数字他们很快就能搞到。” “转呀,”比阿特丽斯说道,“还得再转。” “我现在的号码谁都想不到,绝对不会出问题。” “您还等什么?” “我一定是搞错了,再来一遍。” “这组号码可真够保险的。” “您别在这儿呆着了,把我都看煳涂了。” 比阿特丽斯往旁边走了两步,脸沖墙站住了。 “那就等您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转身吧。” “真怪啊,这该死的锁肯定出毛病了,给鲁迪打个电话吧。” “那可没法儿打,我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到贝拉德罗海滩去了。” “见鬼!” ‘如果您告诉我您是怎么想到这个数字的,说不定还可以想起……” “这是我姑奶奶的电话号码。” “她住在什么地方?” “牛津伍德斯托克街九十五号。” “您为什么单单挑上了您的姑奶奶了” “我为什么不能挑我的姑奶奶!” “我看还是给牛津打个电话直接问问吧。” “牛津那边也够呛能帮上忙。” “她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我也忘了。” “这组号码真算得上人鬼不知了,是不是?” “我们平常都叫她凯特姑奶,不过她已经去世十五年了,电话号码可能已经改了。” “我实在不懂您为什么偏要用这个号码。” “难道您这辈子脑子里就没有几个印象很深,可又说不出为什么记住的数字?” 第33页 “看来您对这个数字印象还不够深。” “我有点儿想起来了,好象有7,7,5,3,9这几个数。” “天哪,牛津那儿有多少五位数啊。” “咱们可以把‘77539’前后颠倒一下,全都试一试嘛。” “那有多少组,您知道吗?少说六百组!我希望您要发的电报不那么急。” “除了‘7’以外,其它几个数我敢肯定都有。” “没有‘7’?太妙了,那咱们可能只要试六千次,可惜我不是数学家。” “鲁迪一定记下这个号码了。” “没准儿是写在防水纸上,这样就可以放心大胆带着去海里玩了。瞧咱们这个班子多精干啊。”, “我看咱们是不是,”沃莫尔德说,“最好还是用那本旧密码书吧。” “那样很不安全。不过……” 两人到底在米利的床上找到了查尔斯·拉姆写的那本书。折着的书角表明米利正看到《维洛那二绅士》。 沃莫尔德说道:“就用这段吧。三月某日。” “您怎么连今天是几月几日都不知道了?” “‘59200/5’发电电文第一段开始‘59200/5/4’因值班饮酒已被解僱句号担心放逐西班牙在那里其生命将处于危险之中句号。” “可怜的劳尔。” “电文第二段开始‘59200/5/4’……” “为什么不改成‘他’?” “那好,就改成‘他’吧。他在此种情况下打算在牙买加从事赚钱的可靠营生驾驶私人飞机飞经那些秘密建筑物上空拍摄照片句号电文第三段开始如果‘59200’可以安排接待事宜他打算从圣地亚哥起飞在金斯敦降落句号。” “咱们总算能来点真格儿的了。”比阿特丽斯说道。 “电文第四段开始请批给‘59200/5/4’租机费五百美元句号另需二百美元买通哈瓦那机场的工作人员句号 “电文第五段开始考虑到在东方省山区飞行要冒被政府巡逻机拦截的极大危险付给‘59200/5/4’的酬劳费应多些才是句号我建议一千美元为宜句号。” “钱可真不少啊。”比阿特丽斯说。 “电文结束。快译吧。还等什么?” “我在找合适点儿的段落。拉姆的这本故事集我平常没怎么看,您呢?” “一千七百美元。”沃莫尔德认真地说。 “您应该凑成两千,财务处喜欢整数。” “我不想让别人说我大手大脚。”沃莫尔德答道。在瑞士的职业精修学校里学习一年有一千七百美元足够了。 “您看起来好高兴啊,”比阿特丽斯说,“您不是打发一个人去死吧?” 沃莫尔德心想这话可说到我心里来了。 “告诉领事馆的人,这份电报必须拍加急的。” “这份电报不短啊.”比阿特丽斯说,“这段怎么样?‘他将波利多尔和卡德瓦尔领到国王面前,禀报说他们就是他丢失的儿子,阿文雷格斯和古德里斯。’瞧,有的时候莎士比亚也不大机灵呢。” 2 一个星期后,沃莫尔德带比阿特丽斯一道出去,在港口附近一家海鲜饭店里吃晚饭。批准行动的回电已经收到了,可是申领的经费却砍掉了二百美元,财务处果然给了个整数。 沃莫尔德想像着劳尔正驱车去机场开始他的危险飞行。故事还没有结束,就象现实生活中,事故随时都可能发生,控制一个人的性命总还是可以办到的。也许劳尔在登机前被人发觉了,也许在途中被警车堵住去路,还有可能在塞古拉警长的刑讯室里神秘地消失。反正报纸是决不会透露一点儿消息的。沃莫尔德提醒伦敦注意,万一劳尔被迫开口招供,那他立即乘飞机离开哈瓦那。在拍完最后一份电报后,无线电收发报机将拆开隐藏起来,赛璐璐片早就取出来了,秘密文件时刻准备付之一炬……劳尔也有可能平安无事,当局根本不知道他在东方省山区上空干了一些什么事,整个故事中只有一件事情是确实无疑的:劳尔永远到不了牙买加,也决不会有什么照片。 “您在想什么?”比阿特丽斯问道。沃莫尔德连碰也没碰一下盘子里的龙虾。 “我在想劳尔的事,”说话间,海面上吹来一阵微风。莫罗堡象只轮船一样立在港口那边。 “很担心吗?”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当然很担心。”劳尔如果午夜起飞,那在天亮前还要在圣地亚哥加油,那里机场的地勤人员很好。其实在东方省,每个人都是叛乱者。等天稍微亮些,能拍照片就成,他马上就开始在山区和森林上空的侦察飞行,政府巡逻机不会出来那么早。 “他没有喝酒吧?” “他答应我不喝,不过也说不好。” “可怜的劳尔。” “是够可怜的。” “他从来也没有开过这么大的玩笑,对吧?您应该把他介绍给特雷莎。” 沃莫尔德警觉地瞟了比阿特丽斯一眼,可她只顾着吃她的龙虾。 第34页 “他这趟也可能不太安全,您说呢?” “哦,肯定没问题。”比阿特丽斯说。 吃完饭后,两人沿着马塞奥大街往回走。在潮湿的晚上,街上几乎没有几个行人,也没有什么车辆。海上捲起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拍打着防波堤,水花溅落在马路上,象雨点一样敲打着他们走过的被海水侵蚀得斑斑点点的石柱。一群黑压压的东西从东边天空飞过来,沃莫尔德觉得自己好象也成了慢慢被吞噬的哈瓦那的一部分。十五年的时间可不短呀。 他开口说道:“没准空中的那个灯光就是劳尔,他一定感到十分孤单。” “您可真象个小说家。”比阿特丽斯说道。 沃莫尔德在一根石柱下站住了,满脸狐疑地望着她。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哦,没什么,只是有时我觉得您对待您手下那些间谍好象跟摆弄数字和小说里的人物一样。劳尔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吗?” “您这么说我可有些不恰当。” “您别往心里去。请给找讲讲您真正关心的人吧,您的妻子,讲讲她吧。” “她很可爱。” “您惦念她吗?” “当然,当我想到她的时候。” “我不惦念彼得。” “彼得?” “我丈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工作人员。” “那您真幸福,无牵无挂。”沃莫尔德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天空,“劳尔现在应该飞到马坦萨斯上空了,除非有什么事耽搁了。” “是您安排他走那条路吗?” “哪里,他自己的飞行路线,当然得由他自己定。” “那么他自己的归宿呢?” 比阿特丽斯的话——夹带着一种敌意——又使沃莫尔德吃了一惊。她是不是已经开始发生怀疑了?他又快步往前走去。 两人走过了“卡门”酒店,又走过了“三拍舞”夜总会——它那十八世纪的旧式门面上写着醒目的招牌。一张张漂亮的面孔从昏暗的屋里向外张望着,棕色的眼睛,乌黑的头髮,一口动听的西班牙话;匀称的屁股斜靠着酒吧的墙,等待着从潮湿的大街上走进去的任何人。住在哈瓦那,简直就象住在一家专门用传动带运送美女的工厂一样。沃莫尔德可不想要什么美女。他在一盏路灯下停住脚步,用率直的目光回瞪着四周送来的频频秋波。 他老老实实地问比阿特丽斯:“咱们到哪儿去?” “您还不知道吗?难道不象劳尔的飞行那样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吗?” “我不过随便出来走走。” “您不是不想守在无线电台旁边吗?鲁迪在值班。” “天亮前不会有任何消息的。” “这么说,您没计划拍一份最后电报——劳尔在圣地亚哥机毁人亡了?” 由于恐俱和不断吹来的咸丝丝的海风,沃莫尔德觉得口舌发干。他认为比阿特丽斯一定是什么都猜到了。她会向霍索恩报告吗?“他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从法律方面讲,他们拿他没有办法,但是他们可以不许他再回英国。 沃莫尔德心想,比阿特丽斯将会搭下一趟班机回去——生活又会恢復原状。当然,那样更好:他的生命属于米利。 沃莫尔德终于开口了:“我不懂您的意思。”一个大浪打在防波堤上,就象圣诞树上挂着的塑料雪花一样飞溅开来,然后一下又沉了下去,接着远处又捲起一堆雪花。 “您今晚真怪。”沃莫尔德说道。不能再拖延了:既然戏已经快收场了,那还是早点结束好些,“您在暗示什么?” “您的意思是在机场并没有坠机事件——途中也没有?” “您怎么认为我会知道呢?” “从您今儿晚上的一言一行来看,根本就没有把劳尔当成一个活人,好象是您在飞一样。您就象一个专门拼凑情节的蹩脚小说家,只等着写他的輓词了。” 一阵风把他俩颳得靠在了一起。 “您老让别人冒风险不感到厌烦吗?到底为了什么?为了一场《娃娃画报》上的那种游戏?”比阿特丽斯问他。 “您才在做游戏。” “我可不象霍索恩那样轻易就相信您了,”她大光其火地说,“我不是毛头小伙子,也不是那种动不动就上当的煳涂虫。要讲骗人,我也算是老手了。您为什么不好好靠那些吸尘器赚钱,偏要跟这种事情搅在一起?” “因为有米利。” “霍索恩是不是根本没有好好审查您?” 沃莫尔德开了个蹩脚的玩笑:“有了钱我说不定还会结婚。” “您还想再结婚?”比阿特丽斯似乎是一本正经地问。 “这个嘛,我也说不好我是不是还要结婚。米利从来没有想过我再娶的事,一个人办事总不能不顾孩子。咱们回去听听电台有什么消息好不好?” “可您并没有在等电报!您刚才不是这么讲的吗?” 沃莫尔德闪烁其辞地说:“两三个小时内也许没有。不过我想,他在降落之前是会用电台通知一下的。” 第35页 奇怪的是沃莫尔德感到十分紧张,他此刻巴不得天空中能传来几份电报。 “您不是告诉我您没安排——任何事情吗?”比阿特丽斯问道。 沃莫尔德避而不答她的问话,转过身向总统宫那边走去。这座建筑物的窗户黑洞洞的,自打上次谋刺事件发生以来,总统再也没有在宫里住过。人行道迎面走来哈塞尔布克医生,他为了不让浪花溅到脸上,把头扭向一边。他可能是刚从“魔棍”酒店出来往家走。 “哈塞尔布克医生,”沃莫尔德喊了一声。 老人抬起头看了看。剎那间,沃莫尔德觉得他可能会一言不发地熘走。 “出什么事啦,哈塞尔布克?” “哦,是您,沃莫尔德先生,我正想您昵。说魔鬼,魔鬼——”他的话还没说完,沃莫尔德就看出来他魔鬼已经缠身了。 “你还记得我的秘书塞弗恩太太吧。” “不是在生日庆贺会吗?忘不了,还有吸管。您这么晚出来干什么,沃莫尔德先生?” “我们出来吃晚饭……随便走走……您呢?” “一样。” 沉沉的夜空传来一阵阵发动机的轰响,由小变大,渐渐又消失在海风的啸声之中。 哈塞尔布克医生说道:“这是从圣地亚哥过来的飞机,不过晚了。东方省那边的天气一定很糟。” “你在等什么人吗?”沃莫尔德问他。 “不,我不等人。您和塞弗恩太太愿意到我那儿去喝杯酒吗?” 暴徒来了又走了。照片又挂到了原来的地万,那些钢管椅象些尴尬的客人似的堆放在屋里。整个屋子都重新修整过了。哈塞尔布克医生往杯里斟满了威士忌。 “沃莫尔德先生能有位秘书真是太好了,”他说,“我记得不久前您还愁得不得了,生意不好做,那种新牌子吸尘器。” “世上有些事是没处看的。” 有张照片沃莫尔德头一次看见,年轻的哈塞尔布克穿着一身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旧式军官制服;也许它就是上次那伙破门而入的傢伙从墙上扯下来的照片。 “我从来不知道你还在军队里干过,哈塞尔布克。” “我还没有完成我的医学学业,沃莫尔德先生,战争就爆发了。真不知该怎么说那个老行当才好——把人治好了,以便让他们更快地被人打死。一个人给人们治病,本来是为了让他们活得更久些。” “您是什么时候离开德国的,哈塞尔布克医生?”比阿特丽斯问道。 “一九三四年。因此我很可以为自己没有罪过而感到宽慰。年轻的太太,让您失望了。” “您误解我的意思了。” “那就请您原谅我。问问沃莫尔德先生好了——他从来没这样怀疑过我,听听音乐好吗?” 他取出一张特里斯坦的唱片。沃莫尔德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她甚至比劳尔更虚无缥缈。她同爱情和死亡都不沾边儿——成天只是想着她那份《妇女杂志》和一枚订婚钻戒,要不就是早睡晚起的睡个没完。沃莫尔德看着屋子那头儿的比阿特丽斯·塞弗恩,对他说来,她同杯里那些要命的烈性酒和爱尔兰有去无回的艰难道路属于一个世界。 突然,哈塞尔布克医生从墙上拔下插销:“对不起,我去接个电话,唱片声放得太大了。” “求诊电话吗?”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没准儿。”说着,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 “你又该吃苦头了吧,哈塞尔布克?” “不会的,”他失望地朝四周看了看,“真抱歉,一点儿汽水也没了。” “我不喜欢掺着喝,”比阿特丽斯说道。她走到书架跟前,“除了医学书籍,您还看些什么书,哈塞尔布克医生?” “我很少看其他的书。要看也是海涅、歌德,都是德文的。您看德文书吗,塞弗恩太太?” “不看。您这儿不也有英文书吗?” “那些书都是一个病人当成出诊费送给我的。我好象一本也没看过。这是威士忌,您请便,塞弗恩太太。” 比阿特丽斯离开书架去拿威士忌。 “哈塞尔布克医生,这是您的家乡吗?”她看着挂在年轻的哈塞尔布克上尉肖像旁的一幅色彩绚丽的平版画。 “我就出生在那儿,它是一个小镇,古老的石墙,还有一座破烂不堪的城堡……” “我到过那里,”比阿特丽斯说,“那还是在战前。我父亲带我们去的。它离莱比锡很近,对不对?” “是的,塞弗恩太太。”哈塞尔布克医生面色苍白地看着她答道,“是离莱比锡很近。” 门厅里的电话又响起来,哈塞尔布克医生犹豫了一下。 “请原谅,塞弗恩太太,”他走进门厅随手带上了门。 “东边西边,比不上家这边。”比阿特丽斯说了一句。 “您是不是要向伦敦报告?我认识他已经十五年了,他在哈瓦那住了二十年。他是一个好老头,一个好朋友……” 第36页 第四部分·第一章 1 沃莫尔德打开了紧锁的店门。闪忽不定的街灯映在店里的吸尘器上,看去很象一排墓碑。他抬腿刚向楼梯迈去,就听比阿特丽斯小声说道:“等一下,我好象听见……” 从沃莫尔德刚才关上哈塞尔布克医生的房门到现在,这是两人讲的第一句话。 “怎么啦?” “我害怕。”比阿特丽斯顺手从柜檯里操起一件铁器,看样子象根铁棍。 沃莫尔德心想,我比你也强不了多少。我们到底该怎样写人?人究竟是什么样一种生物呢?不知莎士比亚在写完《麦克白》之后,是否是在小酒馆里得知邓肯的死讯或者听到了卧室的敲门声? 沃莫尔德站在店堂里,嘴里哼着歌儿壮胆子: “他们说地球是圆的——我可不信那个劲儿。” “别出声,”比阿特丽斯说道,“楼上有人走动。” 要说怕,沃莫尔德只怕那些自己凭空想像出来的人物,至于把楼板弄得吱嘎作响的活人则根本不放在眼里。他大步向楼上冲去,突然被一个影子挡住去路,此时他真恨不得马上大声把自己虚构的所有人物都喊出来——特雷莎,轮机长,桑切斯教授,还有那个工程师。 “您回来得太晚了,”对面传来米利的声音。原来是她站在卫生间和卧室的过道上。 “我们出去转了转。” “您把她带回来了?”米利问道,“为什么?” 比阿特丽斯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手里还拿着临时充做自卫武器的铁棍。 “鲁迪醒着吗?” “没有。”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比阿特丽斯说:“如果有电报来,他会坐在那儿等您回来的。” 要是虚构出来的人物还能死的话,那他们当然也会拍电报了。沃莫尔德推开办公室的门。鲁迪从床上爬起来。 “有电报吗,鲁迪?” “没有。” “您错过了一次激动人心的场面。”米利说道。 “什么场面?” “警察到处横冲直闯,您应该听到警笛才对。我还以为是爆发了一场革命,所以就给塞古拉警长打了个电话。” “是吗?” “有人企图暗杀从内政部大楼出来的一个人。他一定把那人当成内政部长了。可惜不是。他从一辆汽车的窗子向外打了两枪,然后就逃掉了。” “他是谁?” “他们还没抓住。” “我是说——那个被刺的人。” “是谁都无所谓。不过可能是个部长。您在哪儿吃的晚饭?” “维多利亚酒店。” “吃龙虾了吗?” “吃了。” “我真高兴,您看起来不象总统。塞古拉警长说可怜的西富恩特斯博士去的时候,吓得把裤子都尿了,后来又在‘国家’夜总会喝得酩酊大醉。” “西富思特斯博士?” “您认识他——就是那个工程师。” “他们朝他开枪了吗?” “我刚才告诉您那是一个误会。” “咱们都坐下吧。”比阿特丽斯对他们父女说道。 “我不愿坐硬椅子,我想坐软的。我还想大哭一场。” “您是不是去卧室里躺躺,”沃莫尔德瞧瞧米利,疑疑惑惑地说。 “您认识西富恩特斯博士吗?”米利同情地问比阿特丽斯。 “不认识,我只知道他是‘大珠子’。” “什么‘大珠子’?” “你父亲说这是当地称唿斜眼的土话。” “他是这么跟您说的吗?爸爸也真煳徐,”米利说,“您碰到难题了。” “好了,米利,还不快去睡觉?比阿特丽斯和我还有工作要做呢。” “工作?” “是的,工作。” “这时候工作可太晚了。” “他答应给我加班费。”比阿特丽斯说。 “您懂真空吸尘器吗?”米利问她,“您手里拿的那东西叫喷雾管。” “是吗?我不过是想在必要时用它砸砸谁脑袋。” “用它打人?那还应该再加个伸缩管。” “为什么?” “有事时可以抽出一截来。” “米利,你还是……”沃莫尔德说道,“都快两点钟了。” “别担心,我这就走。我还得为西富恩特斯博士祈祷呢。挨一枪可不是闹着玩的。子弹都钻到砖墙里去了。您说够不够西富恩特斯博士受的。” “你再为一个叫劳尔的人做做祈祷,”比阿特丽斯说道,“他们把他也干掉了。” 沃莫尔德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说:“这件事我真弄不明白。巧合,肯定是巧合。” “他们都很粗暴——不管他们是谁。” “为什么?” “当间谍是个非常危险的行当。” 第37页 “可西富恩特斯博士并不真是……我是说他不大重要。” “但是东方省那些建筑物却很重要。您那些间谍好象都很容易出问题,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我看您还是警告一下桑切斯教授和那个姑娘。” “姑娘?” “那个跳脱衣舞的舞女。” “为什么要警告他们?”沃莫尔德无法向她说明自己根本没有间谍,也从未见到过西富恩特斯博士和桑切斯教授,特雷莎和劳尔这两个人甚至都不存在,何况劳尔就是为了被弄死才活着的。 “米利叫这东西什么来着?” “喷雾管。” “我好象在哪儿见到过它。” “我想您会见过,大多数牌子的吸尘器都有。”沃莫尔德从她手里接过那根管子,他也记不清在寄给霍索恩的图纸到底画没画上它了。 “我现在该干什么,比阿特丽斯?” “我看您那些人马目前应该隐蔽一个阶段再说。这里当然不行。太聚堆了总是不安全。您那位轮机长怎么样——能把他们偷偷送到船上吗?” “他出海去西恩富戈斯了。” “他可能也要出问题,”比阿特丽斯想了想说道,“天晓得他们为什么让你我活着回来, “什么意思?” “他们很容易从正面向咱们开枪。也许利用咱们做诱饵?当然,如果不行,可以把诱饵甩了。” “您真是个让人佩服的女人。” “哦,说不上。咱们又回到《娃娃画报》的天地里来了,您可以指望自己很走运。” “为什么?”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他们可能是《每日镜报》的人。眼下这个世界是由着一些大报刊的心思随意描绘的。我丈夫原来就是从《文汇》月刊干起的。咱们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他们属于哪家报纸。” “他们?” “可以先推测他们属于《娃娃画报》系统。可能是俄国间谍,德国或美国间谍,对不对?不过最可能还是古巴人。那些混凝土建筑物一定是政府修的。您说呢?可怜的劳尔,我倒盼着他快点儿死。” 沃莫尔德真想把“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她,可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什么呢?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劳尔遇难了,哈塞尔布克医生这么讲的。 “咱们先去‘上海剧院’,它开门吗?”比阿特丽斯说。 “第二场演出还没有完。” “要是警察不在那儿就好了。他们当然不必动用警察去对付西富恩特斯,他可能也算得上是重要人物了吧?搞谋杀,必须避免闹得满城风雨。” “您家里没有后门吗?”比阿特丽斯打开床头灯,走到窗子跟前。 “没有。” “那咱们得搞一个,”她说得很轻巧,仿佛她就是建筑师一样,“您认识那个一瘸一拐的黑人吗?” “是说乔吧。” “他刚才慢悠悠地走过去。” “这人老卖那些下流画片,这会儿一定是回家去。” “拖着那条瘸腿,他当然没法跟踪您。他很可能是他们的情报员,不管怎样,咱们必须冒险。今晚他们显然要搞大搜捕。先通知妇女儿童。那位教授可以稍微等等。” “不过我从来没在剧院里面见过特雷莎,她在那里可能叫另外的名字。” “她就是一丝不挂,您不也能认出来吗?但我想咱们还是看穿点儿衣服的,象日本人那样。” “我认为您不该去。” “我一定要去。如果我出事了,还会有别人来干的。” “我是说‘上海剧院’,那里可不是《娃娃画报》。” “也不是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举行婚礼。”比阿特丽斯说道。 2 “上海剧院”座落在离阴沟不远的一条狭窄的街上,周围尽是些门面很小的下等小酒吧。剧院gg牌上写的正在上映的电影片名是《最后一遭防线》。不知为什么,入场券都在马路上叫卖。大概因为剧院没有售票室,所以休息室挤满了想在幕间休息时捞点外快的人,他们转来转去地兜告春宫照片。街上那些为妓女拉客的黑人饶有兴趣地看着沃莫尔德和比阿特丽斯,在这种地方是不容易见到欧洲女人的。 “这儿好象离家很远。”比阿特丽斯说道。 两张票一共花了一比索二十二分。大厅里几乎没有什么空位子。一个男人刚把他们引到空位上,马上就沖沃莫尔德掏出了一沓春宫照片,要价一比索。沃莫尔德没要,那人接着又从衣袋里掏出另一沓。” “想买就买吧,”比阿特丽斯说,“别不好意思,我看电影,不看您那边。” “这儿的电影和这种画片没什么两样。”沃莫尔德说。 这时又过来一个接待员问比阿特丽斯是不是想买点大麻烟? “nein,danke,”她一下不知该怎么讲才好了。 舞台两边的gg栏贴满了隔壁多家夜总会的gg,吹嘘各自的姑娘美似天仙。另外还有一张用西班牙文和蹩脚的英文写的禁止观众骚扰、挑逗舞女的布告。 第38页 “哪个是特雷莎?”比阿特丽斯问道。 “我看一定是那个戴面罩的胖姑娘,”沃莫尔德信口回答。 那姑娘随着观众噼噼啪啪的掌声和口哨声,正扭动着赤裸肥硕的屁股退下舞台。灯光渐渐熄灭了,接着放下一块银幕。第一场电影开始了——乍一看,片子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骑自行车的姑娘——幽静的林地——车带扎坏了——男女邂逅——绅士挥动草帽,影片闪动得很厉害,模模栩煳地看不大清楚。 比阿特丽斯静静地坐在那里。两人看着银幕上歌颂爱情的片子,他们之间也仿佛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亲密感。身体一两次轻轻的接触。几乎使他们忘却了世俗世界,人们受肉慾支配和爱情支配的行为都是一回事,总不能把它们看成跟感情一模一样的东西。 灯亮了。两人还那么静静地坐着。 “我的嘴唇太干了。”沃莫尔德说了一句。 “我嘴里连一点儿口水都没有了,咱们现在是不是到后台去看看特雷莎?” “这部片子演完之后还要接着演一部,然后舞女们又该上台了。” “再看一部我可实在受不了了。” “电影没演完,他们是不会让咱们去后台的。” “那可以去街上等着嘛,怎么样?至少可以看看有没有人盯咱们的梢。” 他们在第二部片子刚开演时离开了座位。满场只有他们两个人站起来。如果真有人跟踪的话,那他一定会在街上等他们,可在剧院外面那些出租汽车司机和拉皮条的傢伙中看不出谁象盯梢的。有个人倚着路灯柱睡着了,脖子上还歪歪斜斜地挂了一个彩票号码。 沃莫尔德想起与哈塞尔布克医生一道出去的那个晚上,那天他刚刚获知拉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集》的新用法。可怜的哈塞尔布克喝得摇摇晃晃的。他还想起了那天晚上从霍索恩住的房间里出来后自己怎样一屁股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 沃莫尔德对比阿特丽斯说:“万一哪个人搞到一本一样版本的书,那破译咱们的书本密码不是很容易了吗?” “对于一个行家来说并没什么难的,这里面只不过有个耐心问题。”说着,她走到那个卖彩票的人跟前去看号码,那人还没醒,“歪着脖子看可真费劲。” 当时自己是把拉姆的书夹在胳膊底下,还是塞在衣袋里,还是放在手提箱里了呢?去扶哈塞尔布克医生站起来时是不是把书放在地上了?沃莫尔德此时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大概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我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巧合,”比阿特丽斯说道,“哈塞尔布克医生也在读相同版本的拉姆的故事集。”她好象学过心灵感应术。 “您在他的房间里见到过吗?” “是的。” “如果这里边有鬼,那他应该把书藏起来才对。”莫尔德不同意地说。 “说不定他只是想警告您一下。别忘了,是他把咱们带到他家去的,还跟咱们讲起了劳尔。” “他不知道会碰上咱们。” “您怎么看出来的?” 沃莫尔德想回口说这一切都是无中生有的,那个劳尔根本不存在,特雷莎也不存在。接着他又想到比阿特丽斯怎样打点行装,怎样离开哈瓦那,整个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有人过来了。”比阿特丽斯说道, 他们找到了一个侧门,过去就是一间很大的化妆室。过道里挂了一个可能白天黑夜都开着的灯泡,垃圾箱几乎把路都挡住了。一个黑人正用扫帚清扫地上的棉球和布片,上面沾满了化妆油彩,口红和诸如此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许这里根本就没有谁叫特雷莎,不过沃莫尔德还是后悔当初怎么选中这么个非常普通的圣徒的名字。他推开一道小门一看,里面简直是一座地狱到处烟雾腾腾,挤了好多裸体女人。 沃莫尔德对比阿特丽斯说道:“您看咱们是不是回去的好?” “只有您才需要保护。” 屋里甚至没有人注意他们进来。那个胖女人的面罩啷噹在一只耳朵上,一条腿翘在倚子上,正在那里喝葡萄酒。还有一个非常瘦的姑娘在穿袜子,肋骨简直跟钢琴键差不多。一眼看去屋里到处都是微微摇动的乳房,扭来扭去的屁股,半燃半熄扔在菸灰缸里的香菸,整个屋子瀰漫着一股烧报纸的气味。梯子上站着一个男人正在用螺丝刀固定什么。 “她在哪儿呀?”比阿特丽斯问道。 “我看她不在这儿。她可能病了——要不就是到情夫那儿去了。” 有人穿上一件衣服,扇起一股热气,灰尘也纷纷扬扬地飞起来 “您试着喊喊她的名字。” 沃莫尔德随口喊了一声“特雷莎”。根本没人理睬。他又喊了一声,那个拿螺丝刀的男人的目光盯住了他。 “pasa algo?”他问道。 沃莫尔德用西班牙语告诉那人,他来找一个叫特雷莎的姑娘。男人说玛丽亚大概能知道,他用螺丝刀指着那个胖女人。 “他说什么?” “他好象不认识特雷莎?” 拿螺丝刀的男人坐在梯子顶端哇喇哇喇地说开了。他说那个玛丽亚是哈瓦那最够意思的女人,平常就是不穿一件衣服,也足有一百一十公斤。 第39页 “特雷莎肯定不在这儿。”沃莫尔德松了一口气。 “特雷莎,特雷莎。您找特雷莎干什么,” “是啊,您找我干什么?”一个纤细的姑娘应道。她拿着一只袜子走过来,那小小的乳房跟个梨子差不多大。 “你是谁?” “索亚·特雷莎。”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比阿特丽斯说:“是那个特雷莎吗?您不是说她很胖——跟那个戴面罩的女人一样吗?” “不,不是,”沃莫尔德急忙答道,“这不是特雷莎——她是特雷莎的妹妹,‘索亚’是妹妹的意思。我给她留个条子。”沃莫尔德扯着那姑娘的一只胳膊,将她往旁边拉了几步。他试着用西班牙话告诉她现在一切要多加小心。 “您是什么人?我不懂您的意思。” “出岔儿了,说来话长啊。现在有人想要伤害你,这几天最好呆在家里,不要到剧院来。” “我不能不来,僱主在这儿呀。” 沃莫尔德拿出一叠钞票说道:“你有亲戚吗?” “我有母亲。” “那你到她那儿去。” “可她住在西恩富戈斯。” “这些钱足够你到西恩富戈斯了。”屋里的人都在听着他俩的谈话,他们全围过来了。拿螺丝刀的男人也从梯子上下来了。沃莫尔德看见人堆外边的比阿特丽斯正在使劲往里挤,想弄清他到底在讲些什么。 拿螺丝刀的男人说:“这姑娘是佩德罗的。您就这么着把她带走可不行,得先跟佩德罗谈谈。” “我不想到西恩富戈斯去,”那姑娘咕噜道。 “你在那里安全些。” 她向那个男人求援了:“他威胁我。我根本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她亮了亮手中的一叠比索,“这钱真不少,”接着又对其他人说,“我可是个好姑娘啊。” “一袋小麦过不了冬。”那个胖女人郑重其事地说。 “你的佩德罗在哪儿?”那个男人问道。 “他生病了。这个人为什么要给我这么多钱?我是个正派姑娘,这你也知道,我的工资是十五比索。我不是到处乱逛的婊子。” “瘦狗身上跳蚤多。”那个胖女人插嘴道,她的俏皮话好象张口就来。 “出什么事了?”比阿特丽斯问道。 有人在旁边提醒人们注意了:“嘘,嘘!”那是一直在扫过道的黑人。他说:“警察来了。” “真见鬼,”沃莫尔德说道,“全完了,我要把你从这儿带走。”围着的人听了这话,似乎并没有谁感到很吃惊。胖女人喝光了葡萄酒,穿上一条短衬裤,那个叫特雷莎的姑娘也把另一只袜子穿好了。 “我不会出什么事,不过您得把‘她’弄走。”比阿特丽斯说道。 “那个警察来这儿干什么?”沃莫尔德问梯子上的男人 “找一个姑娘呗,”那男人讥讽道。 “我想把这位姑娘带走,不知这儿有没有别的路可以出去?” “跟警察打交道不会没有路。” “在哪儿?” “有五十比索吗?” “有哇。” “那就给他。喂,米格尔,”他对那个黑人喊道,“去告诉他熘三分钟号。你们谁想出去散散心?” “我宁愿去警察局,”胖女人说,“总得穿件衣服吧,”说着,她整了整乳罩。 “你跟我来。”沃莫尔德对特雷莎说。 “为什么要我去?” “你不会明白的——他们需要你。” “我也不明白,”拿螺丝刀的男人说道,“她人太单薄了。您最好还是快点儿,五十比索可挺不了多一会儿。” “过来,披着我的衣服,”比阿特丽斯把衣服搭在那姑娘的肩上,她除了腿上的两只袜子以外什么也没穿。 “可是我想呆在这儿。”姑娘说道。 那个男人照她的屁股拍了一下,将她往前一推:“你拿了他的钱,跟他去吧,”说完,便将他们领进一间又小又臭的厕所,然后钻过了一扇窗子。沃莫尔德发现自己站在大街上了。一个警察东瞧瞧西望望,威风凛凛地守在剧院外面。一个拉皮条的傢伙打了一声口哨,指了指沃莫尔德的汽车。 那个姑娘又嘀咕上了:“我要呆在这儿。”可是比阿特丽斯一把将她推到汽车后座上,自己出跟了进去。 “我喊了,”那姑娘对他们说,身子探出了车窗。 “别发傻。”比阿特丽斯说,又把她拉了过来。沃莫尔德把车发动了。 姑娘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那个警察把身子转过去,看着相反的方向。那五十比索还在起作用。汽车向右拐了一下,然后径直向海边驰去。后面没有别的车,一切再顺利不过了。此时那姑娘别无他法,只好拽拽披在肩上的衣服,向后一靠,把身子坐得更舒服些。 “haymnha corriente。” “她说什么?” 第40页 “她嫌有穿堂风。”沃莫尔德回答。 “她实在算不上讨人喜欢的姑娘。她姐姐在什么地方?” “在西恩富戈斯跟邮电部长一道玩呢。我当然带这姑娘去那儿——早饭时就可以到了,不过米利怎么办?” “米利没什么,可您把桑切斯教授忘了。” “桑切斯教授当然可以等等。” “他们可能很快就会下手,不会照顾身分的。” “我不知道他住哪儿?” “我知道。出来之前我在田园俱乐部会员登记薄上查到了他的住址。” “那您带这个姑娘回去,在家等我。” “您把车向左拐。”比阿特丽斯说。 “我送您回去。” “最好还是呆在一起。” “可米利……” “您不想让她受到伤害,是不是?” 沃莫尔德不情愿地向左打了方向盘:“去哪儿?” “白人住宅区。” 3 新市区的摩天大楼在月光下如同冰柱一般矗立在他们面前。巨大的希尔顿饭店看起来非常象霍索恩手帕上绣的交织字母。不同的是它并不带有皇家气派——它仅仅是希尔顿先生的gg而已。海风吹打着车窗,浪花甚至溅到了车行道上,把朝着海那一面的车窗玻璃都弄湿了。闷热的夜晚夹带着一股咸味。只听那个姑娘说:“race demasiado calor。” “她说什么?” “她说天太热了。” “事儿可真不少。” “还是把车窗摇低一点儿吧。” “她要是喊叫怎么办?” “打她耳光。” 汽车开进了白人住宅区的新建筑群:到处都是阔人们的浅黄和白色的房子。人们可以从楼层的高低来判断一个人的富有程度。只有百万富翁才能在高楼大厦比比皆是的地段盖上一座带游廊的别墅式平房。比阿特丽好刚摇下车窗,一股芬芳的花香便扑鼻而来。她示意沃莫尔德在一座大门前把车停住,旁边是高高的一道白墙。 “院子里有灯光。一切正常。您进去吧,我留在这儿照看您这个小宝贝儿。” “他不过是一个教授,住的也太排场了。” “从您记的帐来看,他还做不到花钱如流水。” “您可别走了,在这儿等我几分钟。”沃莫尔德说道。 “我干嘛要走?您最好抓紧些。” 沃莫尔德推了推铁栅门,没有上锁。事情不大好办啊。该怎么向桑切斯教授解释自己的到来呢?“您是我手下的间谍,不过您自己不知道,您现在处境十分危险,必须马上隐蔽起来。”他甚至还不知道这位教授到底教的是什么课。 两排棕榈树中间有一条通向第二道铁栅门的小道,门后边是一个亮着灯的小院子。只见院里有两个人正脸贴脸地在跳舞,一台留声机放送着软绵绵的乐曲。沃莫尔德蹒跚地走上小道,一下碰响了暗藏的警铃。那两个正跳着舞的人马上不跳了,其中一个迎着沃莫尔德走过来。 “什么人?” “桑切斯教授吗?” “是我。” 他们两人都走到有灯光的地方。教授穿了件白色晚礼服,头髮很黑,下巴颳得铁青,手里握着一支左轮枪对准了沃莫尔德。沃莫尔德注意到他后面那个女人非常年轻,也非常漂亮。她拖着步子关掉了留声机。 “请原谅我在这个时候来拜访您,”沃莫尔德说道。他不知道怎样讲才好,那支手枪把他吓着了。当教授的本不应该拿枪弄刀。 “我好象并不认识您。”教授彬彬有礼地说,可手里的枪仍然指着沃莫尔德的肚子。 “您当然不会认识我,除非您有吸尘器。” “吸尘器?我想我有的。我妻子知道。” 那个年轻女人这时也从院子里走过来,跟他们站到了一起。她没有穿鞋。她的鞋象捕鼠笼一样摆在留声机旁边。“他要干什么?”她气哼哼地问。 “打扰您了,桑切斯夫人,实在对不起。” “告诉他我不是什么桑切斯夫人。”年轻女人说道。 “他说他跟吸尘器有关系,”教授解释说,“你记不记得玛丽亚走之前……” “他为什么要在夜里一点钟来这儿?” “你别见怪,”教授面有窘色地说,“不过这个时间是有点不大合适,”他把枪口偏了偏,“按道理讲,谁也料不到客人什么时候……” “可看样子你知道他为什么来。” “噢,这个嘛——一个人必须多加小心才行。” “准是玛丽亚打发他来的。你是个间谍,对吧?”年轻女人发火了。 “是的,可以这么说。” 年轻女人一听,立即嚎陶大哭,两手拍打着苗条的身体,腕上闪闪发光的手镯碰得乱响。 “别这样,亲爱的,别这样,肯定是一场误会。” “她忌妒我们的幸福,”年轻女人说,“先让红衣主教来,现在又弄来这么个人……你是神甫吗?” 第41页 “亲爱的,他怎么会是神甫呢,你瞧他这身衣服。” “亏你还是教比较教育学的教授,随便谁都可以骗你。你是神甫吗?”她又问了一声。 “我不是。”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卖吸尘器的。” “你刚才还说你是间谍。” “听我说,是这么回事,我想,在某种意义上……” “你到底到这儿来干什么?” “想警告你们。”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年轻女人突然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你听听,”她转身对教授说,“她现在逼上门来了,先是红衣主教,接着是……” “主教来这儿不过是履行教职,他毕竟是玛丽亚的表兄嘛。” “你害怕他,是不是想甩开我?” “好宝贝儿,你知道,这不是真的。”他又对沃莫尔德说,“玛丽亚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 “您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我从来没见过她。” “您的话前后有些矛盾吧?” “他是一个到处骗人的无赖!”年轻女人喝道。 “用不着这样说,亲爱的。他有可能是政府哪个机关派来的。咱们还是坐下来,听听他怎么讲吧,发火容易出错。他是在办公事——咱们不可能知道的。”教授顺着那条小路回到院子里,手枪已经放进了衣袋。那个年轻女人一直等沃莫尔德迈步跟教授向院子走去,才象只看门狗似的随在了后面。沃莫尔德倒巴不得她能在自己的脚脖子咬上两口。他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要讲就快讲,要不干脆不开口。 “坐吧。”桑切斯教授说。也不知比较教育学究竟是门什么样的学问? “喝杯酒好吗?” “不必客气。” “执行公务时不允许喝酒吗?” “公务?”那年轻女人在一旁说道,“你倒把他当成了一个正经人。除了给他那下贱的主子卖力,他还能有什么公务?” “我到这里来是想警告您,警察……” “喂,得啦,得啦,通姦不算犯法,”教授说,“据我所知,除了在十七世纪的美洲殖民地,大概没有哪个政府把它看做罪行。当然,还有摩西法律。” “通姦不通姦和犯罪有什么关系,”年轻女人又接上了,“她根本不在乎咱们在不在一起睡觉。她只是不满意咱们的心连在一起。” “您白费心思了——还是去读读《新约全书》吧,”教授说道,“通姦是诚心诚意的。” “你要有诚心,那就把这傢伙轰走,咱俩还坐在这儿聊一会儿,就象是结婚多年的夫妻那样。要是你只不过是想在这儿干坐着和我扯上一夜,那干嘛不去找玛丽亚?” “我说亲爱的,睡觉前跳舞不是你的主意吗?” “跳舞时你说什么了?” “我告诉你我还要开讲座。” “是啊,你好到学校去和女孩子们厮混。” 这场谈话好象没有沃莫尔德的份了。于是他孤注一掷地说:“有人朝西富恩特斯工程师开枪了。您目前也处于相同的危险之中。” “如果我真想找姑娘,宝贝儿,那大学生还不有的是,她们都来听我的课。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自己不是也来嘛。” “你想用这来羞辱我?” “咱们谈跑题了,亲爱的。正题是玛丽亚下一步可能做什么。” “她两年前就应该忌食含淀粉的东西了,”年轻的姑娘用讥讽鄙薄的口气说,“你这个人也是,别光顾关心自己的体型,其实也该为你的年纪发发愁了。” “假如你不愿意我爱你……” “爱情,爱情!”那姑娘开始在院子里踱起步子来。她两手在空中比划着名,仿佛正在把爱情撕成碎片。 沃莫尔德说道:“您不必发愁,不是玛丽亚。” “骗人的无赖!”她冲着沃莫尔德高声叫道,“你不是说从来没见过她吗?” “我是没见过她。” “那你为什么叫她玛丽亚?”她厉声喊着,得意洋洋地与想像中的舞伴迈开了舞步。 “您刚才说西富恩特斯怎么啦,年轻人?” “今晚他被人开枪打死了。” “什么人干的?” “这我还不大清楚,不过肯定是大搜捕,桑切斯教授,有件事很难跟您讲明白,不过您目前处境极其危险。警察已经到‘上海剧院’了。” “‘上海剧院’与我有什么相干?” “真的吗?”年轻女人大惊小怪地喊道,“喂,够啦,卑鄙的玛丽亚,这个刁女人,她还打算制造一场大屠杀呀。” “我根本就不认识‘上海剧院’的任何人。” “玛丽亚消息灵通着呢,我看你该去睡觉了。” “你没听见他的话吗——肯定出错了。不管怎样,有人朝西富恩特斯开枪了,这事你不能怪她。” 第42页 “西富恩特斯?他是说那个西富恩特斯吗?天哪,你这个西班牙蠢货。你忘了那天在俱乐部里,你去洗淋浴,就因为他跟我讲了几句话。你就出去雇了几个亡命徒要干掉他。” “别胡说,亲爱的,冷静一点儿,我不过是刚刚听这位先生说起……” “他算什么先生。他是骗人的无赖!”两人又只顾争他们的了。 “既然他是骗子,那咱们用不着管他说些什么,他也许是来说玛丽亚坏话的。” “好哇,你还惦着她。” 沃莫尔德没有办法了,只好最后说了一句:“这事与玛丽亚——我是指桑切斯夫人,没有丝毫关系。” “那么到底什么事与桑切斯夫人有关?” “我想,您是认为玛丽亚……” “年轻人,看来您是不想老老实实告诉我玛丽亚正在打算对我的妻子以及我的……我的这位朋友採取什么举动了?太不象话了。” 直到此时,沃莫尔德好象刚刚才摸到了一点儿头绪。他仿佛揪住了一个棉线头,一整件衣服正在开始解体。难道这就是比较教育学?他开口说道:“我认为我来这里警告你一下,对你是有好处的。不过看起来,对您这样的人死是个最好的解决办法。” 4 沃莫尔德走过散发着扑鼻香气的花丛时,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把一切都原原本本讲给比阿特丽斯听:“我很本不是间谍,我是个骗子。那些人中间没有一个是我发展的,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失败了,害怕了。”她肯定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专门干那行的。不过,沃莫尔德明白,自己不能求助于比阿特丽斯。那样做就等于让米利失去保护,他也会象劳尔那样被人干掉。他们会给遗属发放抚恤金吗?可是劳尔是谁呢? 还没有走到外面那道大铁门跟前,就听比阿特丽斯朝他喊道:“吉姆,小心点儿,别过来,”甚至在这种紧急时刻,他还有空儿去想,我的名字是沃莫尔德,沃莫尔德先生。洛佩斯叫我沃迈尔先生,还从来没人叫过我吉姆呢。他马上迎着喊声跑去——简直连蹦带跳——只见街上停着一辆配有无线电报话机的警车,站着三个警官,一支手枪正对着他的心口。比阿特丽斯站在人行道上,那姑娘在她旁边,老是往身上紧紧裹着并不是预备现在穿的那件衣服。 “出什么事了?” “他们说的话我连一个字也听不懂。” 其中一个警官告诉沃莫尔德到他们的警车里去。 “我上车干什么?” “带你到警察局去。”他们摸了摸他的前胸和两胁。 沃莫尔德对比阿特丽斯说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看来是事情结束的好兆头。” 那个警官又开口道:“他让您也上来。” “告诉他,”比阿特丽斯说,“我想跟特雷莎的妹妹呆在一起,我信不着他们。” 两辆警车慢慢地从百万富翁的住宅区驰过,他们不想惊动任何人——阔佬们最缺的就是觉。汽车没走多远就到了;走进一个院子,大门马上关上了,接着就闻到了警察局特有的气味,那气味跟全世界各地动物园都有的氨水味儿一样。一道刷着白灰的走廊两边挂满了通缉犯的照片,那些人都粘着假鬍子。塞古拉警长正坐在最里头的一间屋子下棋。 “尝尝我的厉害,”他叫了一声,又挪了两步棋子,然后才抬起头看着他们,“沃莫尔德先生,”他略带惊奇地说,一看到比阿特丽斯,他马上象一条机灵的小青蛇一样滑下了椅子。他瞧了瞧比阿特丽斯后面的特雷莎——大概是太紧张了,裹在身上的衣服又散开了。 “这到底是什么人……?”他哼了一句,对那个正和他下棋的警察喝道,“安达!” “到底是怎么回事,塞古拉警长?” “您是在问我吗,沃莫尔德先生?” “是的。” “我希望您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真没想到我会见到您——米利的父亲。沃莫尔德先生,我们接到桑切斯教授打来的电话,说一个人闯到他的家里粗暴地对他进行威胁。他认为这事同他的藏画有关——他有一些价值连城的藏画。我立即派出一辆无线电警车,于是他们就把您带来了,还有这位太太,我们以前见过面,和这个光屁股的婊子。”他象上次在圣地亚哥见到的那个警官一样,又补充道,“这非常不好,沃莫尔德先生。” “我们到‘上海剧院’去了。” “去那儿也非常不好。” “警察说我不好,我已经听得够够的了。” “您为什么要去见桑切斯教授?” “全是误会。” “那您的汽车里有个光着身子的妓女,又该如何解释呢?” “我们不过是让她搭个便车。” “她没有权利在大街上赤身裸体。” 一个警官探身对塞古拉耳语了一阵。 “是这样,”这位警长说道,“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啦。今晚我们在‘上海剧院’搞了一次证件检查,我想,这个姑娘一定是忘了带身分证,可又不想在拘留室住一夜,她就找您想办法……” 第43页 “根本不是这样。” “最好是这样,沃莫尔德先生,”塞古拉警长又用西班牙语对那个姑娘说,“你的身分证。你没有身分证吧?!” 她不满地回嘴道:“si,yo tengoo。”说着,她弯下腰从袜子里边抽出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片来。塞古拉警长接过去仔细看了看,长嘆了一声说道:“您听我说,沃莫尔德先生,她的证件没有问题。您干嘛要带着个一丝不挂的姑娘在街上兜风呢?您为什么闯进桑切斯教授的家里,谈起他的妻子和威胁他呢?他妻子和您是什么关系?” 塞古拉警长突然对那个姑娘喝道:“你走吧!”她犹豫了一下就开始脱那件衣服。 “还是让她穿着吧。”比阿特丽斯说道。 塞古拉警长厌倦地在放着棋盘的桌旁坐下了:“沃莫尔德先生,为了您自己,您要记住我这句话:不要和桑切斯教授的妻子搅和在一起了,她可不是您轻易能对付得了的女人。” “我没有和她搅……” “您会下棋吗,沃莫尔德先生?” “会下,不过下不太好。” “总比局里这些笨猪强吧。什么时候咱们下几盘,您和我。不过在棋盘上您可要多加小心才行,要象跟桑切斯教授妻子打交道一样。”他信手移动了一个棋子,问道,“今晚您见到哈塞尔布克医生了?” “是的。” “很聪明,对不对,沃莫尔德先生?”他没有抬头,只是在那里把棋子挪来挪去。 “聪明?”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哈塞尔布克医生加入了一个很奇怪的公司。” “这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您在圣地亚哥为什么要把标明您住的房间的明信片寄给他?” “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您了解得真不少,塞古拉警长。” “有一个原因使我对您发生了兴趣,沃莫尔德先生。我不希望您卷进去。哈塞尔布克医生今晚打算告诉您什么事?他的电话,您知道,已经被录音了。” “他想让我们听听特里斯坦的唱片。” “没谈到这个吗?”塞古拉警长将桌子上的一张照片翻了过来——那是一张用闪光灯拍的照片,好多白得发青的面孔凑在一起盯着一大堆废铁,从形状上马上可以看出是一辆汽车。“这个?”一个年轻人无所畏惧地瞪着眼睛:他的脑袋旁边扔着一个睬扁了的香菸盒,一双男人的大脚紧挨着他的肩膀。 “认识他吗?” “不认识。” 塞古拉警长按下一个按健,桌上的一个盒子里传出讲英语的声音:“喂,喂,我是哈塞尔布克。” “有人在你哪儿吗,哈——哈塞尔布克?” “是的,有几位朋友。” “什么朋友?” “你一定要知道吗?是沃莫尔德先生。” “告诉他劳尔死了。” “死了?可是你答应……” “天灾人祸谁也没办法,哈——哈塞尔布克。”说话的人在发“h”的音时总要稍稍停顿一下。 “你告诉过我……” “汽车已经翻好久了。” “你说过这仅仅是一个警告。” “仍然是警告。快进去告诉他,劳尔死了。” 录音机又嘶嘶地响了一会儿,便听到一声关门的声音。 “您还说您不知道劳尔的事吗?”塞古拉警长问沃莫尔德。 沃莫尔德看了看比阿特丽斯。只见她不贊同地微微摇了摇头。 于是沃莫尔德说道:“我以我的荣誉起誓,我是今天晚上才第一次听说这个人。” 塞古拉又移动了一个棋子:“您的荣誉?!” “我的名誉。” “您是米利的父亲。我当然要尊重了。不过以后还是离不穿衣服的女人和教授妻子远些。晚安,沃莫尔德先生。” “晚安。” 他们走到门口时,又听见塞古拉警长说道:“以后找个时候下几盘棋,沃莫尔德先生,咱俩都别忘了。” 那辆旧“希尔曼”还停在街上。 “我想让您和米利在一起。”沃莫尔德说。 “您不回家了?” “这会儿睡不睡觉已经无所谓了。” “您到什么地方去?我不可以同您一道去吗?” “我想让您同米利呆在一起,以防出什么事。您看见那张照片了吗?” “没有。” 汽车到油灯街之前,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最后比阿特丽斯说:“我希望您不要拿自己的荣誉起誓,用不着那么认真。” “用不着?” “不错,用不着。我看出来了,您很能干。对不起,我太迟钝了,您确实比我想像得要能干得多。”沃莫尔德打开了临街的店门,看着比阿特丽斯象一个送葬者似的在许多吸尘器中间不见了。 第二章 他打开落地窗,让沃莫尔德进到屋里。沃莫尔德发觉自己是进到他的卧室了。屋里立着一个很大的敞着门的衣橱,里面挂着两套白色的衣眼,看去很象老人嘴里所剩无几的牙齿。 第44页 “你在举办化妆舞会吗,哈塞尔布克?” 哈塞尔布克医生的声音听来有些羞惭:“您不明白呀,”他开始一件件地卸下身上的披挂——先是白手套,然后是头盔,接着是胸恺,沃莫尔德和屋里的家具被那闪闪发亮的铠甲一映,全都走样了,“您怎么又回来了?为什么不按门铃?” “我想知道劳尔是谁。” “您已经知道了。” “我不知道。” 哈塞尔布克医生坐下来,用力去扯脚上的靴子。 “你也是查尔斯·拉姆的崇拜者吗,哈塞尔布克医生?” “那本书是米利借给我的。您没忘她是怎么评论那本书的吧?”他穿着那条紧紧裹着屁股的军裤,样子很可怜地坐下来。沃莫尔德注意到裤子上有一条缝儿有意没有缝上,不然哈塞尔布克无论如何也是穿不上的。当然没忘,他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在“热带”夜总会的情景。 “我想,”哈塞尔布克医生说道,“这套军装大概需要我解释一下。” “别的事情更需要解释。” “我是一个枪骑兵军官——哦,已经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 “我记得别的房间挂了一幅你的照片。你没穿这身衣服,可看起来更——实际些。” “那时战争已经打起来了。您瞧瞧我的镜台上边——一九一三年,六月操演,皇帝陛下检阅了我们。”那张泛黄了的照片一角盖有摄影师的印鑑。照片上是一长列的倒提着马刀的骑兵,一个吊着一只胳膊,帝王打扮的小个子骑着一匹自马从队伍面前驰过,“那个年代可真是天下太平啊,”哈塞尔布克医生说道。 “天下太平?” “我是说打仗之前。” “可我记得你是个医生。” “我欺骗了您。我是后来才当医生的,那时战争已经结束了。我杀了一个人。杀人——那可再容易不过了,”哈塞尔布克医生说道,“根本不用专门去学,而且马上就可以知道结果,谁都可以鑑别个人到底死了还是没死。可是要救活一个人——不仅需要接受六年的专门训练,而且到头来还不敢肯定,究竟是不是你把他救活了。一种细菌往往可以消灭另一种细菌,这样,人也可能活下来。我自己就不能断定到底哪个人是被我救活的。不过被我杀死的那个人——我却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他是俄国人,长得非常瘦小。我的刀都刺到他的骨头了,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那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全是沼泽地,别人都管那个地方叫泥塘堡。我恨透了战争,沃莫尔德先生。”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打扮成个当兵的?” “我杀死那个人的时候并没穿这身衣服,这是和平年月穿的,我喜欢它。”哈塞尔布克抚摸着放在床边的胸铠,“不过在那里也搞了我们一身烂泥。沃莫尔德先生,您就从来没有过回到和平年月的愿望吗?咳,瞧我这人,您年纪不大,根本不知道那时的情形。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讲,这身衣服就意味着最后的和平。裤子早就不合身了。” “哈塞尔布克,你到底是怎么啦——干嘛偏偏今天晚上——打扮成这个样子?” “有一个人死了。” “劳尔吗?” “是的。” “你认识他吗?” “认识。” “给我讲讲他吧。” “我不想讲。” “最好还是讲讲。” “咱们两人都应该对他的死负责,您和我。我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把您引上钩的,可是如果我拒绝帮助他们,那他们就会把我驱逐出境。现在让我离开古巴,我能干什么呢?我告诉过您,我丢了一些证件。” “什么证件?” “其实这事也用不着太往心里去。咱们谁还没有一些过去的愁事?我已经明白他们为什么砸我的家了,就因为我是您的朋友。请离开这里吧,沃莫尔德先生。要是他们知道您来过我这里,天晓得他们又会要我干什么呢?” “他们是什么人?” “您比我更清楚,沃莫尔德先生,他们又不做自我介绍。”隔壁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一只老鼠,沃莫尔德先生。一到晚上我就给它放一小块奶酪。” “这么说,是米利把拉姆的书借给你了?” “我很高兴您把密码改了,”哈塞尔布克医生说道,“也许这下他们不会来缠我了,我再也帮不上他们的忙了。都怪那些离合诗,填格谜和数字谜,不然,他们是不会打我的主意。今后咱们对自己的嗜好也得小心点儿才行。” “不过劳尔——根本就没有他这么个人呀。你劝我骗他们,我就骗了。除了胡编乱造,什么也没有,哈塞尔布克。” “那么西富恩特斯呢?您总不能说也没他这么个人吧!” “他是另一码事。劳尔是我瞎扯出来的。” “您扯得太棒了,沃莫尔德先生,他现在已经有了很完整的一套档案。” 第45页 “他不过跟小说里的人物一样罢了。” “小说里的人物都是编造出来的吗?我不知道小说家怎样工作,沃莫尔德先生。除了您,我连一个小说家都不认识。” “古巴航空公司从来没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驾驶员。” “这我倒相信,可我不懂,您为什么编出那么多细小琐事来呢?” “要是你破译了我的电报,那你一定明白,根本没有一件事是真的,哈瓦那不就是这么回事吗?那个飞机驾驶员,因为酗酒被解僱了,后来又去替朋友开飞机,这些统统是我凭空想出来的。” “我不理解您的动机,沃莫尔德先生。您是不是怕我们真的破译了您的密码,想隐蔽他的身分。要不然就是您的朋友们如果知道他不仅有财产,而且还有私人飞机,就不再给他那么多钱了。真不知道他到底捞了多少钱,您又捞了多少?” “我不懂您的意思。” “那您看看这些报纸,沃莫尔德先生。您瞧他喝醉了酒,把飞机降落在一个儿童游乐场上,驾驶许可证一个月以前就被没收了。” “我不看当地报纸。” “从来不看吗?他当然否认为您工作。要是他愿意转过来替他们服务,那他们肯定会给他一大笔钱。他们也想把照片搞到手,沃莫尔德先生,就是那些您在东方省山区发现的平台照片。” “那儿根本就没有任何平台。” “沃莫尔德先生,别指望您讲什么我都信,您有一封电报提到过要把照片寄往伦敦。他们也需要那些照片。” “你肯定知道他们是谁。” “cui bono?” “他们打算拿我怎么办?” “他们事先就答应我对您将不採取任何行动,您对他们有用。他们从一开头就了解您的情况,沃莫尔德先生,不过并没正儿八经地对付您。他们甚至也想到过您那些报告可能是编造的。谁知后来您的密码却改了,而且还新添了几个人手。英国秘密情报局不是那么好骗的吧?” 一种对霍索恩的忠诚使沃莫尔德保持着沉默。 “沃莫尔德呀沃莫尔德,您怎么插手干这种事啊?” “你知道为什么。我需要钱。”沃莫尔德发觉自己完全能镇定自若地而对现实。 “我可以借给您钱嘛,我能帮您的忙。” “我需要的钱比你能借给我的要多得多。” “为了米利?” “是的。”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您要好好照顾她,沃莫尔德先生。既然您干上了这个行当,那就甭想再安安稳稳地去爱一个人或一心一意做什么事,他们非来找麻烦不可。您还记不记得我搞的细菌培养?” “当然记得。” “要是那帮傢伙没有摧毁我的生活兴趣,那决不会这么容易就把我说通与他们合作。” “难道你真想……?” “我不过是劝您多加小心罢了。” “可以用一下您的电话吗?” “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沃莫尔德给家里挂了一个电话。总不能认为那轻微的声音是有人在敲电键吧?比阿特丽斯接的电话。 “没事吧?”他问道。 “没事。” “您等着我。米利好吗?” “回来就睡了。” “我这就回去。” “您讲话时不应该流露出‘爱’来,隔墙有耳啊。”哈塞尔布克医生穿着那紧绷绷的马裤很不容易地走到门跟前,“祝您晚安,沃莫尔德先生。这是拉姆写的那本书。” “我已经用不着它了。” “米利也许还需要。您能不对任何人谈起这套——这套——这套衣服吗?我知道我是在发傻,可是我太喜欢那段日子了。皇帝陛下曾亲口跟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什么?” “他说:‘我记得你,你是穆勒上尉。’” 伦敦 局长总是在家里宴请客人,而且总是亲自动手。因为没有哪家饭店能满足他那过分挑剔和荒诞的要求。许多人都传着这么一件事:有一回他生病了,可还是不肯取消对一位老友的邀请,硬是躺在床上用电话指挥烧了一盘肉。局长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只钟,每隔一定时间他便会中止谈话,去给男僕下达指示。“喂,布鲁尔,你听着,那只鸡可以翻过来烤啦。” 据说还有一次,他在办公室里有事得晚些下班,可是他在那里也还想显显身手,最后那顿饭弄得一塌煳涂。原来局长平常发号施令,用惯了那个红色电话——但那是加密机——结果传到男僕耳朵里的指示全是一种跟日本话很相似的奇怪声音。 他今天招待外交部常务次官的菜餚简单但却很不错:一大块加了蒜泥的烤肉,餐柜上还放着一盘温斯利戴尔奶酪,局长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子,连他自己都闻到肉汁的香味儿了。 “真香啊,香极了。” “这是按诺福克的传统做法烤的。地道的老布朗烤肉。” “瞧这肉……闻到没有……” 第46页 “我常让布鲁尔到市场去买买东西,不过他连一盘菜也没烧过,老得让人操心。” 接下来他们只顾闷头吃饭,好一会没人说话,只有一个女人走路发出的踢踢踏踏的响声稍稍打扰了他们。 “这葡萄酒真不错。”常务次官说道。 “五十五年的酒当然不错了。” 局长拿了块奶酪:“对那份俄国照会——外交部是如何考虑的?” “我们对加勒比基地的一些情况搞不太清楚。”一阵咀嚼波马利薄饼的声音,“他们根本没提到巴哈马群岛。那里对于美国佬给咱们的东西来说——那几条旧驱逐舰——倒还有些价值。不过我们始终认为古巴那些建筑物有共产党的背景。您不以为有美国人插手吗?” “没和他们通通气吗?” “我看没这个必要。他们还怪咱们把牌都藏起来了。您在哈瓦那的人怎么看的?” “我要他拿出一个全面意见来。这奶酪味道怎么样?” “没说的。” “您请自己倒酒。” “考克伯恩出的二十七年陈年酒,对不?” “三十五年。”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您觉得他们最终是想打仗吗?”局长问道。 “您的猜想跟我的完全一样。” 第五部分·第一章 “我的工作是了解哈瓦那发生了什么事情,”塞古拉警长说道,“而不是袒护什么人和提供情报。”他挪了一步他的王。 “难道古巴有什么可以引起外国情报机关兴趣的重要东西吗?” “我们当然是个很小的国家,可是却紧贴着美国的边儿呀。我们正盯着您那个牙买加基地。如果一个国家被包围了,就象俄国那样,那它肯定要想办法在旁边打开一个口子。” “那么我——还有哈塞尔布克医生——对全球战略有什么用呢?——一个是卖吸尘器的商人,另一个是退休医生。” “棋盘上没有不重要的棋子,”塞古拉警长说,“您瞧,我要是吃掉这个子,您总不能不理睬吧。对了,哈塞尔布克医生猜起字谜来可是个行家。” “这跟猜字谜有什么关系?” “凡是喜欢那玩意儿的人,都可以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密码专家。有人让我看过一份您拍的电报——或者说是想办法让我看到的,他们还以为我会把您撵出古巴呢。”塞古拉警长说着大笑起来,“您是米利的父亲,看来他们真是一无所知啊。” “关于什么事情的电报?” “就是您要求发展西富恩特斯工程师的那份电报。您那个想法非常荒唐,我很了解他。也许有人朝他开枪可以使电报更可信,要不然就是他们也想把您除掉。说不定他们比我还轻信呢。” “太离奇了。”沃莫尔德走了一步棋,“您怎么就敢肯定西富恩特斯不是我的间谍?” “从您的棋路就可以看出来,沃莫尔德先生,何况我还审问过他呢。” “您拷打他了吗?” 塞古拉警长放声笑道:“没有,他不属于那种应该用刑的阶级。” “我真不知道在该不该用刑的问题上居然还要划分阶级。” “亲爱的沃莫尔德先生,您一定懂得,有些人知道自己皮肉准得受苦;而有的人脑子里则从来没想过还会受刑。受刑完全是两厢情愿的,没有什么例外。” “受刑,受刑。他们砸哈塞尔布克医生的实验室的时候,难道……?” “那些闲下来学着干这行的傢伙可没个准儿,不过警方跟这件事无关。哈塞尔布克医生不属于应该受拷问的阶级。” “那什么人才是呢?” “这个国家的穷人——任何拉丁美洲国家的穷人,中欧和东方国家的穷人。当然了,根据您的财产状况不算穷人,所以您也不该受到拷打。在古巴,警察可以随心所欲地吆喝拉美各国和巴尔干国家的移民,可是他们却不能那样对待从您的国家和斯堪地那维亚半岛来的游客。这个问题再自然不过了。天主教徒就应该比基督教徒受到更多的折磨。因为他们罪孽深重。您瞧,我又要将军了,现在我最后警告您一次。” “您不总是能赢吗?这个说法倒怪有意思。” “西方国家憎恨共产党大国的一个理由就是他们不承认阶级差别。有的时候他们虐待的人不对头。希特勒就是这么干的,因而也使整个世界感到震惊。可是您看,谁也不来过问我们古巴监狱,或者里斯本和加拉加斯监狱里的情况。希特勒尽胡来,就象在你们英国,汽车司机踉女贵族搞上了一样。” “那种事不再让人奇怪了。” “世界上的事情如果全变起来,那对谁都是一场灾难。” 他们每个人又各倒了一杯不要钱的代基里酒,那酒冰得凉极了,两人都小口地吸着,不然喝下去非难受不可。 “米利怎么样?”塞古拉警长问道 “她很好。” “我非常喜欢那孩子。她已经长大成人了。” 第47页 “您这么想,我很高兴。” “我之所以不希望您和什么麻烦搅到一起,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沃莫尔德先生,如果那样,就意味着您丧失了侨居许可资格。哈瓦那要是少了您的女儿,那可太不幸了。” “我认为您还没有真正相信我,警长先生,西富恩特斯并不是我的向谍。” “我相信您。我看有人大概想利用您做掩护,再不就是拿您当囵子,引诱真正的野鸭飞来,”他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当然,那样对我的名册也有好处。我喜欢看着野鸭从四面八方飞来,从俄国、美国、英国,甚至从德国不断飞来。他们瞧不起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义大利射手,您等着瞧吧,哪天他们全飞来了,我再露露枪法。” “世界太复杂了,我发现还是卖吸尘器容易些。” “买卖不错吗?” “哦,是的。”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您店里又添人手了,我很感兴趣。一个是用吸管喷我一脖子汽水的迷人的女秘书,她衣服扣得不紧,还有一个小伙子。” “我需要能帮我管帐的人,洛佩斯靠不住。” “对对,洛佩斯,他也是您的间谍。”塞古拉警长笑了笑,“这些我都接到报告了。” “是的,他向我提供关于警察局内部的秘密情报。” “您要小心些,沃莫尔德先生。他可属于应该用酷刑拷打的那类人。” 两人同时笑着端起了酒杯。这么晴朗的好天,竟说到了酷刑拷打,不能不让人笑出声。 “我该走了,沃莫尔德先生。” “依我看,牢房里已经关满了我的间谍。” “我们总是用处决几个人的办法为新到的傢伙腾地方。” “警长。哪一天我在棋盘上教训教训您。” “那可不容易,沃莫尔德先生。” 沃莫尔德从窗里看到塞古拉警长绕过那座哥伦布石像,它挡住了那位警长回警察局的道路。他又要了一杯免费的代基里酒。 “哈瓦那”夜总会和塞古拉警长仿佛已经取代了“魔棍”酒店和哈塞尔布克医生在他心中的地位——生活开始变了,必须拿出最好的办法来。退路已经没有了,哈塞尔布克医生已经感到了羞耻,可是多年的交情却不允许自己羞辱他。沃莫尔德再没有见到过他。在这家夜总会跟在“魔棍”酒店里一样,沃莫尔德感到自己是哈瓦那的一个居民;风度翩翩的年轻侍者殷勤地又送来一杯酒,可就是不打算把早已摆在桌子上的各种各样的酒卖给他一瓶。 一个长着花白鬍子的男人正在看早报,他每天这个时候都在看报;一个邮差也按照习惯在投递途中进来喝一杯不要钱的酒:他们这些人也都是哈瓦那的居民。 四个来观光的游客提着草编的篮子离开了酒吧,篮里装了好多瓶甜酒。他们全都兴致勃勃,满脸喜色,流露出一种开怀畅饮却没破费一分钱的得意。 沃莫尔德心想:他们是外国人,理所当然不该受到虐待。 他很快喝完酒,离开了“哈瓦那”夜总会,出门后感到眼睛有些发酸。那几个游客正凑在一起打量着一家十七世纪的小酒馆,接着便一拥而入。反正他们有的是钱,足够再痛饮一番:他们一定会很高兴再来这里的。 这时,只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后面叫自己的名字。沃莫尔德回过头来,看见比阿特丽斯站在柱廊的石柱之间。一家杂货铺的四周挂满了葫芦、拨浪鼓和黑人娃娃之类的东西。 “您到这儿来干什么?” “您每次与塞古拉见面,我都感到不愉快。这次我想弄清……” “弄清什么?”沃莫尔德觉得比阿特丽斯到底开始怀疑他手下并没有什么间谍了;也许她接到了伦敦总部或金斯敦的‘59200’的指示,要她监视自己。两个人开始往家走去。 “弄清这不是圈套、弄清没有警察在等您。要知道,双重间谍是很不好控制的。” “让您费心了。” “您太缺乏经验了,想想劳尔和西富恩特斯都发生了什么事吧。” “西富思特已经被警察找去问过了。”沃莫尔德宽慰似地说,“他现在暴露了,对咱已经没有用处了。 “那么您不也暴露了吗?” “他什么也没有讲,讯问他的是塞古拉警长,这个警长也是咱们的人。我看现在可以付给他报酬了。他正在想办法为咱们搞到哈瓦那全部外国间谍的名单——美国的,还有俄国的。他管那些间谍叫野鸭。” “这倒是个重大胜利。那些建筑物呢?” “总得让他喘口气才行啊,再说我也没法叫他反对他的祖国。” 沃莫尔德走过大教堂时,又象往常一样给了坐在外面台阶上的瞎眼乞丐一枚银币。 比阿特丽斯说道:“在这么毒的太阳底下当个瞎子也不坏嘛。” 沃莫尔德勐地感受到一种创作的强烈冲动。 “您不知道,实际上他一点儿也不瞎,周围的一切事物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一定是个出色的演员。您刚才与塞古拉见面的时候,我一直在注意他。” 第48页 “他也一直在注意您。其实他是我们最好的情报员。我和塞古拉接头的时候,总是把他安置在这儿。这是我採取的一个基本预防措施,我并不象您想的那样毛手毛脚。” “这事您从来没向总部报告过。” “没有必要。他们很难去调查一个瞎眼叫化子的情况,我不让他去搜集情报。不过,万一我被捕了,那您在十分钟之内就可以得到消息。真到那时您怎么办?” “先把所有的材料都烧掉,再把米利送到英国大使馆。” “鲁迪呢?” “我让他赶快向伦敦拍电报报告我们暂停工作,然后就转入地下。” “怎么转入地下?”沃莫尔德也没等她回答,又象讲故事似地慢慢说道,“这乞丐叫米格尔。他之所以为咱们做事完全是出于感激之情,有一次我曾救过他的命。” “怎么救的?” “哦,其实也没什么。渡船翻了,正好我会游泳,而他不会。” “他们没授予您一枚助章吗?” 沃莫尔德飞快扫了比阿特丽斯一眼,可是在她的脸上只看到了渴望了解事情究竟的神色。 “没有,什么荣誉也没捞到。真是活见鬼,就因为我把他带到海岸边一个军事禁区。我还被他们罚了一笔钱。” “多浪漫的故事啊,难怪他这会儿肯把性命交给您呢。” “那倒不至于,我还没做到那一步。” “告诉我——您那个花一便士买的专记流水帐的黑皮小本子藏在哪里?” “您说什么?什么小本子?” “就是记着您买的第一批蘸水笔尖和橡皮的那本?” “为什么要买蘸水笔尖?” “我不过是随便说说。” “谁能去买只值一便士的记帐本。再说蘸水笔尖——现在这年头早没人用它了。” 第二章 1 “我一定会成为重要人物的,”沃莫尔德说道,“有人请我去讲演。” “在什么地方?”米利的目光有礼貌地离开了《女骑师年鑑》。 此时夕阳将落,工作已经全干完了,最后一抹金色的阳光照在屋顶,抚摸着米利淡黄色的头髮和沃莫尔德怀中的威士忌。 “在‘欧洲商人协会’的年度聚餐会上,协会主席布朗博士要我讲讲话——作为协会最老的一个会员,贵宾中有美国总领事,”沃莫尔德不无自豪地说。听他说话的口气就象他跨海越洋来到哈瓦那,在“弗洛里迪塔”酒店与一个姑娘的全家相遇(那姑娘就是米利的母亲),不过是不久前的事情;现在他竟然成了这里最老的商人。许多人都退出了协会:一些人在上次战争中回国去打仗——英国、德国、法国——但由于他那条瘸腿,军队拒绝要他。那些回国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再回到古巴。 “您打算讲些什么呢?” “我不想讲,我不知道该讲什么。”沃莫尔德的话里透着伤感。 “我敢打赌,您一定比其他人讲得要好。” “我虽然是资格最老的会员,米利,但我也是最无足轻重的。甜酒出口商和雪茄商——他们才真正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您就是您。” “你要是有一个聪明父亲就好了。” “塞古拉警长说您象棋下得非常好。” “但是还不如他。” “您就接受他们的邀请吧,爸爸。我真为您感到骄傲。” “我是在欺骗我自己。” “为了我,您别不去。” “为了你?那咱们就抛银币占一卜吧。好,我接受了。” 鲁迪咚咚地敲响了门。他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做最后一次监收——此刻伦敦大概是午夜时分。 “金斯敦来了一份紧急电报。我去找比阿特丽斯吧?”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她出去看电影了。” “生意挺兴隆啊。”米利说道。 “是的。”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可您好象并没有卖出去多少吸尘器。” “这是一个长期的销售计划。” 沃莫尔德走进自己的卧室去破译那份电报。电报是霍索恩拍来的。命令他乘最早的一班客机去金斯敦汇报。 沃莫尔德心想:他们终于知道了。 2 会面地点是“桃金孃”旅馆。沃莫尔德已经好多年没有来牙买加了,一下飞机就受到了尘土和酷热的迎接。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大英属地如此贫穷骯脏呢?西班牙人、法国人、还有葡萄牙人都不断建设着自己定居的城市,可英国人却仅仅是允许各领地存在而已。哈瓦那就是拿出一条最差的街道来也要比金斯敦强百倍——这里的小棚屋都是用旧汽油桶堆成的,屋顶搭着从公墓被人丢弃的破汽车上弄来的铁皮。 霍索恩坐在旅馆游廊里的一条长凳上,正用麦桔管喝着果汁。他身上的衣服还跟沃莫尔德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笔挺和一尘不染;天气酷热在他身上的唯一标记是左耳底下沾着一些爽身粉。 第49页 “歇歇腿吧。”霍索恩的土话又上来了。 “谢谢。” “飞机上还好吧?” “还可以,谢谢您。” “我希望您高兴回到国内来。” “国内?” “我是指牙买加——你是从混血人种聚居的古巴到这里来休假。你回到我们英国领土了。” 沃莫尔德一下想到了自己刚才沿港口看到的一排排的小棚屋,还有那个奄奄一息地躺在荫凉地上的老人,以及在旁边专心摆弄从垃圾箱里捡来的小玩意的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于是随口说了一句:“哈瓦那那地方不算坏。” “喝点果汁吧,这儿的果汁也不算坏。" “谢谢。” “我要你到这里来是因为有一些麻烦事。”霍索恩说道。 “是吗?”沃莫尔德认为这下子可真相大白了。要在英国领土逮捕他吗?罪名是为虚假理由骗取金钱,或者根据国家秘密治安条例,在进行秘密审讯时随便加上什么差不多的罪名。 “关于那些建筑物。” 沃莫尔德想向他解释一下,比阿特丽斯对自己的所做所为一无所知,除了那几个轻信的人,他没有任何同案犯。 “那些建筑物怎么了!” “我希望你能搞到一些照片。” “我不是没想办法。您也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当然知道。你搞的那些图纸让人看了有些煳涂。” “那本来就不是熟练的描图员画的。” “老兄,别这么说嘛。你干成了一件大事。不过,有的时候我也常常感到——怀疑。” “怀疑什么?” “是这么回事,有几部分使我想到了——说句实话,那些图纸让我想到了吸尘器的部件。” “是的,我也有这种印象。” “你知道,你店里那些东西我还都记着呢。” “您认为我是在和情报局开玩笑?” “听起来是有些让人不能相信。不过,当我听到别人已经打定主意要谋害你,我可或多或少地感到放心了。” “谋害我?” “你想想,这正说明了你那些图纸是真的。” “什么别人?” “就是另外一方。我看就先这么怀疑着吧。” “他们打算怎么干掉我?” “噢,呆会儿我们再谈——下毒的事儿。我的意思是下一步咱们必须搞到能准确证实你的报告的照片,我们现在全凭你那些报告来分析情况。那些报告已经交给政府各部门传阅。我们还送到了原子能研究委员会——他们也没讲出什么道道来。用他们的话来说,无法把那些报告同核裂变联繫起来。问题在于我们大家现在都被那些原子弹专家弄懵了,忘掉了还有其他一些形式、同样具有很大危险的科技战手段。” “他们想怎样谋害我?” “现在顶顶要紧的是,老兄,可不能把经济战忘在脑后。古巴是没钱搞氢弹的,可他们是不是发明了什么廉价而且在近程同样有效的东西呢?最重要的是——廉价。” “您能不能跟我讲讲他们打算怎样谋害我?您知道,它直接关系到我个人的安危。” “当然要告诉你了。不过,我首先要让你了解一下总的情况,然后再告诉你如何做到使我们满意——我的意思是要想法证实你送来的情报。他们计划在一次生意聚餐会上对你下毒。" “是‘欧洲商人协会’吗?” “就是它。” “您怎么知道的?”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我们已经打进了他们的组织内部。你要是了解到我们掌握的关于古巴情况的底牌,那一定会大吃一惊。比方说,可以告诉你,4号的死完全是一次偶然事故——他们不过是想吓吓他,就象他们打黑枪吓3号一样。你才是他们决定要除掉的第一个人。" “这消息很令人鼓舞。” “说起来倒也值得庆贺。你现在处境非常危险。”霍索恩使劲抽了抽鼻子,把杯里最后一点儿果汁也吮尽了,杯里只剩下一层冰块、橘子、菠萝和樱桃。 “我想,我还是不去为好,”沃莫尔德话一出口,心里一股莫名的失望油然而生,“这是十年来我缺席的第一个聚餐会。他们甚至还请我讲话呢。公司方面总是希望我能参加,他们愿意到处扩大影响。” “不,你当然还要照去不误。” “让他们毒死我吗?” “你一点儿东西也不要吃,不行吗?” “参加聚餐会一点儿东西也不吃,不大好办吧?还有喝酒的问题。” “他们总不至于把每瓶酒都下上毒吧。你可以装成一个酒鬼,只喝不吃嘛。” “谢谢您,这样做对生意一定有好处。” “一般人都不大理会酒鬼,”霍索恩说道,“再说,你要是不去,他们可能还会起疑心,那我的那些情报员就危险了。必须保护我们的情报来源。” 第50页 “这也是按章办事吧。” “是这样,老兄。还有一点——我们察觉到一个阴谋,但是却不知道这个阴谋的策划者是谁——只知道他们的代号。如果查出了他们,可以想法把他们控制起来。我们将摧毁这个组织。” “那太好了——世界上没有不留任何痕迹的谋杀者,您说呢?您可以劝说塞古拉验尸,我敢说,只要验尸,肯定可以找到线索。” “您不感到害怕?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任务。千万不能掉以轻心,除非你已经准备……” “您很象一个斯巴达人的母亲,霍索恩。要么胜利归来,要么钻到桌子底下去。” “对对,这倒是个主意,在适当时机,你可以熘到桌子底下嘛。谋杀者以为你死了,其他的人会以为你是喝醉了。” “这又不是莫斯科的四巨头会谈。欧洲商人不会钻桌子。” “从来不钻吗?” “是的,您是不是认为我过于乐观了?” “我认为你没有必要担心这担心那的。反正他们不会亲自去服侍你,什么都得你自己来。” “那是当然了。不过在‘国家’夜总会吃莫罗螃蟹可不一样,那里预先都准备好了。” “那你千万别吃,不少人都不吃螃蟹。他们给别人上菜时你别碰它。这就好比一个魔术师硬要把一张牌塞给你,你不要就是了。” “不过魔术师总有他的办法。” “你说聚餐会是在‘国家’夜总会举行吗?”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启用7号呢?” “7号是谁?” “怎么连你自己的人都记不住了?他不是‘国家’夜总会的侍者领班吗?他能帮你注意一下你的盘子是不是被人动过。现在也到了他为他领取的钞票做点事的时候了。我记得你从来没有发过他搞来的情报。” “您也没有让我知道聚餐会上的那个人是谁啊?我是说,究竟哪个人打算……”沃莫尔德把熘到嘴边的“杀”和“干掉”的词又咽了回去。 “目前连一点儿线索也没有,老兄。反正你对每个人都要格外小心才行,再喝杯果汁吧。” 3 返回古巴的飞机上只有很少几个乘客:一个带着一帮孩子的西班牙女人——有几个孩子一直哇哇地乱喊乱叫,另外几个飞机一离地就晕开了,一个黑女人,围巾里包了一只活公鸡;一个与沃莫尔德有点头交情的古巴雪茄商人;还有一个穿粗花呢夹克的英国人,他上机后就开始抽菸斗,直到空中小姐来劝阻才把火熄了。可是在剩下的旅途中,他却卖弄地吸着那个空菸斗,大颗汗珠顺着两颊滴在花呢夹克上。他长着一张没有一点儿幽默感的面孔,这种人做什么事都是井井有条的。 午餐送上来时,那人向后挪了几个座位,坐到了沃莫尔德身旁。 “真受不了这些吵翻天的小鬼头。”他瞟了一眼沃莫尔德膝头上的报纸,问道,“您是‘通净’公司的吧?” “是的。” “我是‘新洁’公司的,我叫卡特。” “哦。” “这次我不过是第二次到古巴,别人告诉我,它是一个让人着迷的地方,”他吹了吹菸斗说道,然后把它放在送来的午餐旁边。 “就算是吧,”沃莫尔德应道,“只要您喜欢掷骰子和逛窑子。” 卡特象拍一只狗脑袋似的拍了拍菸丝包——我忠实的猎狗将始终陪伴着我。 “我绝对不是那个意思……虽然我并不是清教徒,我只是猜想那里一定很有意思。”说着他改变了话题,“您的机器很畅销吧?” “还凑和。” “我们已经生产了一种可以清扫市场的新型机器。”卡特往嘴里塞了很大一块紫色的甜点心,接着又撕下一块鸡肉。 “真的吗?” “装在一个跟除草机差不多的发动机上。就是女人用起来也不费一点力气,而且根本没有什么拉管。” “有噪音吗?” “上面安有特制的消音器。比贵公司那几种声音可小多了。我们都管这东西叫‘专讲悄悄话的婆娘’。”说完他喝了一大口海龟汤,然后又开始吃水果色拉,葡萄籽被咬得嘎吱嘎吱地响,“我们很快就要在哈瓦那开一间代售店。认识布朗博士吗?” “我见过他。在‘欧洲商人协会’的年度聚餐会上。他是我们的主席,专门经营从日内瓦进口精密仪器的生意。” “正是他。他向我们提出了很有益处的建议。我这次就是作为他的客人去参加你们的盛宴的。他们为您准备的午餐丰盛吗?” “您能想到酒店里的饭菜会是什么样子。” “不管怎么说,总比这些强。”说着他吐出一块葡萄皮,瞧了一眼芦笋蛋黄酱,就向它发动了进攻。过了一会儿,他在衣袋里摸了摸,“这是我的名片。”上面印着:“威廉·卡特工学士(诺特威奇工学院)”底下还标着“新洁电器有限公司”的字样,“我要在‘塞维亚’酒店住一个星期。” 第51页 “我身上没带名片,我叫沃莫尔德。” “您见过一位叫戴维斯的吗?” “没有。” “在学院里他就是个书呆子,后来听说也到古巴这儿来了。多有意思——哪儿都可以碰上诺特威奇工学院的人。您进过那所学校没有?” “没有。” “读过书吗?” “我没上过大学。” “本来我不打算告诉您,”卡特和气地说,“我在牛津大学读过书,但是他们在技术上实在太落后了,可那些教师还觉得无所谓呢。”卡特又象一个吮吸奶嘴的婴儿那样抽起他的空菸斗来。突然他又冒出来一句,“早就过时了,”他说话那股劲头,活象菸草里的鞣酸把他弄得满嘴苦涩,“完全是歷史遗蹟,仅仅是存留在过去的年月里了。我已经把它们给取消了。” “取消什么?” “牛津和剑桥。”卡特把盘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食物抓在了手里,那是一块面包,卡特抓着它就象常春藤缠绕着一块石碑似的。 在机场海关,沃莫尔德和他分手了。看着他费劲地提着新洁公司的那台样机,沃莫尔德并不认为通净公司的代表应该上去帮一把。比阿特丽斯开着那辆“希尔曼”到机场来了。沃莫尔德已经多年没有被女人迎接过了。 “一切都好吗?”她问道。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是的,很好。看样子他们对我挺满意。”沃莫尔德看着比阿特丽斯把在方向盘上的双手,下午天气很热,她没有戴手套。那是一双很美而且很能干的手,“您没有戴戒指。” “我还以为没有人能注意到呢,可米利发觉了。你们父女俩心真细。” “不是您搞丢了吧?” “昨天我摘下来洗一洗,结果忘戴了。戴一枚被忘掉的戒指没有什么意义,您说呢?" 沃莫尔德跟她谈起了聚餐会的事儿。 “您不去了吗?” “霍索恩希望我去,说是为了保护他的情报来源。” “让他的情报来源见鬼去。” “还有一个更好的理由。哈塞尔布克医生对我讲过这样的话:他们喜欢打击为你所爱者。如果我不去的话,他们又该想别的招了。咱们一点儿防备没有,那事情就更麻烦了。下一个目标可能是我——我自认还没有达到能使他们满意的地步——也可能是米利,要不然就是您。”沃莫尔德根本不明白自己刚刚讲的那番话到底有什么具休含义,比阿特丽斯让他在家门口下了车,就把车开走了。 第三章 1 “您只喝了一杯咖啡,其他什么也没吃,连一片面包都没吃。”米利说道。 “我不想吃。” “您今天去参加协会的聚餐会,可不要吃得太多了,别忘了莫罗螃蟹根本不合您的胃口。” “我向你保证,一定非常非常小心。” “您早晨这顿饭还是要吃好些,最好来点麦片,它可以将您喝的酒全吸收进去。” “对不起,米利。我不想吃,我在考虑问题。不要打扰我,至少是今天。” “您准备好您的发言了吗?” “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过我天生不是一个讲演家。米利,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偏偏要我讲话。”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不自在地认为自己知道他们为什么请他。一定有人对布朗先生施加影响了,总部认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查明此人。沃莫尔德心想:我就是代价。 “我敢肯定,您会成为轰动人物的。” “我正在想各种办法不成为这次聚餐会上的轰动人物。” 米利到学校去了,沃莫尔德仍旧坐在桌旁。米利偏爱的麦片公司在装麦片的盒子上印着小杜杜最近一次歷险的故事,这故事是分期印在盒子上的。小杜杜有一回碰上了一只比狮子狗还大的老鼠,于是他装成一只喵喵直叫的猫,把老鼠吓跑了。这个故事实在太简单了,根本不能当成死里逃生的法宝。这家麦片公司愿意送给每个买麦片的顾客一支汽枪,条件是交回来十二个盒盖。沃莫尔德看见盒子差不多已经空了,就用小刀仔细地沿着虚线把盒盖划开。当他划到最后一个角时,比阿特丽斯进来了。 “您干什么呢?” “我觉得咱们办公室里有支汽枪也许有点用,再搞十一个盒盖就够了。” “昨晚我一夜没睡。” “咖啡喝多了?” “没有。我老想着您告诉我的哈塞尔布克医生讲过的话,关于米利的。您就别去参加那个聚餐会了。” “这算不得什么。”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您干得够多的了。伦敦那伙人对您很满意,从他们给您发电报的方式就可以看出来。亨利可能跟您说过,伦敦不希望您去做无谓的冒险。” “他是这么说的——如果我不去,那伙人又该想别的招了。” “您别为米利担心,我会象山猫一样照看她的。” “谁来照看您呢?” 第52页 “我就是干这行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您不必为我感到负有什么责任。” “您从前有没有这样为难过?” “没有。不过我以前也从来没有过象您这样的上司。您知道,这项工作往往只是一张办公桌、一摞档案和一堆枯燥无味的电报——我们不能去杀人。当然我也不愿意您被人杀掉。您难道不明白,您这个人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而不是生活在《娃娃画报》的世界里。看在上帝的份上,您快把那个倒霉念头收起来,就听我一句话吧。” “我刚刚又看了一遍小杜杜遇险的故事。” “那您今天上午就和他呆在家里别出去。我去给您把另外那些盒子都买回来,您好连起来看。” “霍索恩说的话有道理,我要做的就是在吃东西时多加小心。重要的是查出他们是谁。那样我也对得起我拿的那些钱了。” “您早就对得起了。参加那个该死的聚餐会没有任何意义。” “有的,有意义。它的意义在于勇气。” “您向谁显示勇气?” “向您。” 2 沃莫尔德走在“国家”夜总会的走廊上,两边全是陈列箱,里边塞满了义大利皮鞋、芬兰菸灰缸、瑞典玻璃杯和紫红色的英国毛衣。平常总是招待欧洲商人的小餐厅门边摆着一张椅子,哈塞尔布克医生惹眼地坐在那里等着什么人。沃莫尔德慢慢地走过去——自打那天晚上看见他穿着枪骑兵制服坐在床上谈论过去的事情以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协会的会员们鱼贯地进入小餐厅,在哈塞尔布克医生身边都要停下来寒暄几句,可是他根本不加理睬。 沃莫尔德刚要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就听哈塞尔布克医生说道:“别去那儿,沃莫尔德先生。”他说话时一点也没放低声音,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你怎么样,哈塞尔布克?” “我说,别进去。” “我还是头一次听你这样说话。” “他们要杀您,沃莫尔德先生。”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打算在里边把您毒死。” 有几位客人站在旁边,微笑着盯着他们。 有一个美国人说了句:“饭菜那么不好吗?”其他的人听了都哈哈大笑。 “别呆在这儿,哈塞尔布克。太招人了。” “您真要去吗?” “那当然,我还是个发言人呢。” “可不要忘了米利。” “别为米利担心,我将自己走出餐厅。哈塞尔布克,回家去吧。” “好吧,不过我还要想办法的,我等您的电话。” “我一离开餐厅就给你打电话。” “再见,吉姆。” “再见,医生。”哈塞尔布克直接称唿他的名字突然使沃莫尔德一怔。他脑子里一下子出现平常一个打趣的想法:哈塞尔布克医生一旦直接叫我的名字,他可能差不多快咽那口气了。想到这儿,沃莫尔德不觉感到一阵恐惧。 “沃莫尔德,”一个声音喊着自己的名字。沃莫尔德回头一看,原来是新洁公司的卡特。他那满口英国中部地区的口音,虽说夹带着英国的势利和粗野,却一下子就使沃莫尔德内心充满了亲友的温暖和安全感。 “卡特!”沃莫尔德竟喊出了声,仿佛这位卡特是他在哈瓦那最想见的人。 “见到你真他妈高兴,”卡特说道,“这里我连个鬼都不认识,就连我的——就连布朗博士也不认识。”他的衣袋被菸斗和烟包撑得鼓鼓囊囊的。他好象怕它们丢了,不放心地拍了拍。 “卡特,这位是哈塞尔布克医生,我的老朋友。” “您好哇,医生,”卡特面对着沃莫尔德说道,“昨天晚上我到处找你,可就是找不到个准地方。” 说着两人一同走进了小餐厅。沃莫尔德心里也觉得,不过刚刚见到一个同胞,就把他当成了知心人,这似乎有些不大合乎情理,可是说归说,由于卡特的到来,他好象感到有了主心骨。 3 为了向美国总领事表示敬意,餐厅里挂了两面很大的美国国旗。另外还有一些象机场餐厅里那种小纸旗,分别插在每位客人的席位面前,以标明其国籍。餐桌主位前面是一面瑞士国旗,那里坐着聚餐会的主席布朗博士;甚至还为摩纳哥领事准备了一面摩纳哥国旗,这位领事是哈瓦那最大的雪茄出口商之一;他以皇家代表身分坐在美国总领事的右边。 沃莫尔德和卡特进去时,鸡尾酒已经差不多人手一杯了。见到他俩进来,一个侍者马上迎了上来。沃莫尔德心想,如果侍者再转上一圈,这样,那盘里的最后一杯代基里酒不就到手了吗? “不,不,谢谢您。”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卡特刚伸出手,侍者却已经向服务台走去。 “也许您喝点儿马提尼酒?”沃莫尔德回头一瞧,说话的正是那个侍者领班。 “不,我不喜欢那种酒。” “那么威士忌怎么样,先生?雪利酒?陈年白兰地?想喝什么尽管盼咐。” 第53页 “我不想喝酒,”沃莫尔德说道,于是那个领班不再理他,又去应酬别的客人去了。这么说,他就是7号了:假如他就是暗杀者,那可是太巧没有了。沃莫尔德回头去找卡特,可他已经走开找主人去了。 “您可要开怀痛饮啊,”一个带着苏格兰腔儿的声音说道,“我的名字叫麦克杜格尔,咱们好象见过面。” “我从前没有见过您。” “我已经接替麦金太尔了。您一定认识麦金太尔了?” “哦,是的,是的,”布朗博士早已把不太重要的卡特推给了另一个瑞士人去对付,自己则正领着美国总领事在屋里走动,逐个把他介绍给比较有地位的会员。德国人单独聚成了一堆——他们靠西墙站着,脸上流露出德国马克才有的优越感。沃莫尔德怀疑是他们中间的哪一个人向哈塞尔布克医生泄漏了聚餐会的秘密。为什么要泄露呢?完全没有必要,毒药也许还是从他那位医生手里偷偷搞来的呢。不管怎么样,如果真的有不让人产生痛苦的毒药,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但愿他能挑选一种不使人痛苦的东西。 “我跟您说,”麦克杜格尔先生兴致勃勃地迈着苏格兰双人舞的步子走过来,“您现在还是喝点酒吧,您会很快活的。" “不光是葡萄酒吧?" “您瞧瞧那张桌子,”上面摆满了一小瓶一小瓶的牛奶,“您是没看看您的请柬还是怎么着?这是一个招待我们伟大的美国盟友的‘美式蓝盘子’聚餐会。” “蓝盘子?” “您很想知道蓝盘子是怎么回事吗,伙计?他们把那么多的菜都放在您的鼻子底下,全都整整齐齐地摆在您的盘子里——烤火鸡、酸果酱、腊肠、胡萝蔔和法国煎蛋。我可吃不来法国煎蛋,不过放在蓝盘子里的菜是不准挑拣的。” “不准挑拣?” “给您什么您就得吃什么。这是民主,伙计。” 布朗博士招唿来宾都坐到座位上去。沃莫尔德本来希望能跟同胞们坐到一起,最好能跟那个卡特挨着,谁知自己的左边竟坐着一个陌生的愁眉苦脸看着牛奶瓶的斯堪地那维亚人。沃莫尔德心想,这里的一切都已经被人安排好了。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安全的,连牛奶也不保险。侍者们忙忙碌碌地将莫罗螃蟹端到座位上。突然,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卡特就坐在自己对面的座位上。他的言谈举止虽然粗鄙,但却带有某种让人感到可靠的力量。你可以向他求得帮助,就象向一个英国警察求助一样——因为你了解他的思想。 “别忙了,”沃莫尔德对侍者说道,“我不吃螃蟹。” “您不吃这种东西非常明智,”麦克杜格尔先生说道,“我也没要螃蟹,这东西跟威士忌酒根本不对路。如果您想喝点儿冰镇汽水,那就把它拿过来放到桌子底下,我衣袋里有个玻璃瓶,足够咱俩喝了。” 沃莫尔德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拿杯子,可是勐然间却起了疑心。麦克杜格尔是什么人?自己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他,他要是不讲,还真不知道麦金太尔已经走了。那汽水可能是放了毒的,瓶里没准装的是威士忌呢。 “麦金太尔为什么要走呢?”沃莫尔德的手紧紧握着杯子。 “哦,走不走都一样,”麦克杜格尔先生说道,“反正就那么回事。您倒汽水呀。您要是不愿喝威士忌,我这儿有最好的苏格兰麦芽酒。” “这么早我一般不喝酒,谢谢您。” “既然您信不着那汽水,不喝就是了,”麦克杜格尔模稜两可地说了一句,“我喝这玩意从来不掺水,要是您不戒意,咱俩都对着瓶嘴……” “不,真的,我在这个时候从来不喝酒。” “只有英格兰人喝酒才挑时间,苏格兰人可不兴这套。他们只挑死的时辰。” 对面的卡特开腔了:“换了我,我就喝。鄙人叫卡特。”沃莫尔德宽心地看着麦克杜格尔将威士忌倒进酒杯里,这可没啥好怀疑的,总不会有人想毒死卡特。不过他感到,麦克杜格尔先生的苏格兰人做派有些不太对劲,看样子好象是个骗局。 “我叫斯万森,”那个满脸愁容的斯堪地那维亚人突然说道,他面前是一面小小的瑞典国旗——至少沃莫尔德认为那是瑞典国旗,说实在的,沃莫尔德也根本分不清那些斯堪地那维亚国家的国旗。 “我叫沃莫尔德。” “为什么非要把这些讨厌的牛奶摆上来?” “依我看,”沃莫尔德回答,“这说明布朗博士很实在。” “或者是很可笑的。”卡特插了一句。 “我可不认为布朗博士身上还有多少幽默感。” “您做什么生意,沃莫尔德先生?”那个瑞典人问道,“看着怪面熟的,不过我想咱们从前没见过面。” “我是卖吸尘器的。您呢?” “玻璃器皿。您知道,瑞典的玻璃制品世界第一。这面包烤得真不坏。您不来一块?”他好象预先就根据一本短语集准备好了自己的讲话。 “不要,越吃越胖。” 第54页 “我本来还想劝您加加料呢。”斯万森干巴巴地笑了几声,那笑声如同在北方的漫长冬夜里举行一次索然无味的宴会,让人听了觉得不太舒服,“请原谅,我把您当成一只鹅了。” 美国总领事坐在长桌的最头上,客人们都开始吃蓝盘子里的菜餚。麦克杜格尔先生根本不动盘里的火鸡,可是胡萝蔔、法国煎蛋和腊肠他却吃得津津有味。布朗博士看来是落后了:他还在拨弄他那份莫罗螃蟹。总领事跟邻座正谈在兴头上,因而有意地放慢了速度。两个侍者来到桌前。一个撤走吃剩下的蟹壳,一个则换掉人们面前的蓝盘子。客人中只有美国总领事想打开牛奶瓶。 沃莫尔德听到有人低低地喊了声“杜勒斯”,便看见一个侍者端着两个蓝盘子走过来。那侍者将一个盘子放在那个瑞典人面前,另一个则在沃莫尔德面前放下了。 这时沃莫尔德脑中突然浮出一个想法:说不定对自己生命的全部威胁都不过是无稽之谈。霍索恩大概是个好开玩笑的人,而哈塞尔布克医生……他想起米利就曾经问起过哈塞尔布克医生是否取笑过别人。有的时候,冒死亡的风险似乎比嘲弄奚落别人还要容易些。沃莫尔德恨不得把肚子里的话一股脑都倒给卡特,听听他的高见,他扫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盘子,马上发现有些不对头——盘里没有胡萝蔔。 沃莫尔德随即咕噜了一句:“您一定喜欢没有胡萝蔔的,”说完便将盘子推到了麦克杜格尔先生面前。 “这是我最讨厌的法国煎蛋,”麦克杜格尔边说边把盘子推给了卢森堡领事。这位领事与对面一个德国人正聊得起劲,心不在焉但却彬彬有礼地又推给了邻座。这种礼貌传染了所有的人,结果谁也没有动那个盘子里的菜。最后,盘子摆到了布朗博士的面前,他吃剩的螃蟹刚刚被收拾走。那个领班一见此情,大步向桌子这边走来,可是有人赶在了他的前头。一个侍者端着好几个蓝盘子进来了,沃莫尔德将他拦住,顺手拿来一盘,那个侍者被弄得不知所措。沃莫尔德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胡萝蔔做得太棒了,”他边吃边说。 侍者领班在布朗博士身边站住了:“请原谅,布朗博士,他们没给您胡萝蔔。” “我不喜欢胡萝蔔。”布朗博士说着,切下一片鸡肉。 “对不起,”那个领班一把夺过布朗博士的盘子,“厨房搞错了。”他象街头募捐人那样拿着盘子,穿过餐厅一直走到服务台前。麦克杜格尔先生喝了一口他随身带来的威士忌。 “我看我现在可以冒冒险了,”沃莫尔德说道,“庆祝一下。” “好汉子。掺点水还是就这么喝?” “我可以喝您的汽水吗?我的里边有只苍蝇。” “当然可以。” 沃莫尔德喝了一大半汽水,又喝了麦克杜格尔先生带的那个玻璃瓶里的威士忌。他让沃莫尔德再喝一大口。 “再来点吧——比起我们俩来您已经吃亏了。” 沃莫尔德此时又恢復了对人们的信任;他对于自己刚才怀疑这位邻座的做法多少感到有些内疚。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他说了一句。 “今天如果不是大伙凑在一起热闹热闹,光吃顿饭可没啥大意思。” “没有这顿饭我决不会见到您和卡特。” 三个人又各喝了一杯威士忌。 “您二位一定得见见我女儿。”沃莫尔德酒一下肚,话就多了。 “您的生意怎么样?” “还不错。我们的班子也扩大了。” 布朗博士默不做声地拍着桌子。 “肯定是这么回事。”卡特的诺特威奇方言听起来那么洪亮,就象威士忌一样给人温暖。 “他们要祝酒了。” “我说伙计,”麦克杜格尔先生说道,“根本不是祝酒,是要讲演。咱们还得听那些滴酒不沾的狗崽子们的唠叨。” “我就是其中的一个狗崽子。”沃莫尔德说。 “您发言吗?” “而且还是作为最老的会员。” “我很高兴您能活这么久。”麦克杜格尔先生应道。 根据布朗博士的要求,美国总领事开始发言。他讲到了民主国家之间的精神联繫——在那些民主国家中(这位总领事好象也点到了古巴)贸易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倘若没有贸易往来,精神联繫也就无从谈起,或者说可能成为另外一种东西了。他还讲到美国对贫困地区的援助将使那些地区可以购买更多的商品,而购买的商品越多,越有助于加强精神上的联繫……一只狗在酒店什么地方嚎叫着,侍者领班朝关着的餐厅门口打了个手势。作为美国的总领事,能应邀参加今天的聚餐会,并与这么多欧洲贸易界的杰出代表见面,实在感到万分荣幸,它必将进一步加强那种精神联繫…… 沃莫尔德连喝了两杯威士忌。 “现在,”布朗博士说道,“我将请本协会最老的会员——我当然不是指他的年纪,而是指他在这座美丽的城市里为欧洲贸易事业兢兢业业服务的漫长岁月;在这里,部长先生,”——布朗博士向身边一个人鞠了一躬,那人皮肤黝黑,长了一双斜眼——“我们大家作为您的客人感到非常荣幸。我讲的这个人,你们各位一定都知道,那就是沃莫尔德先生,”布朗博士飞快地在他的记事簿上熘了一眼,“詹姆斯·沃莫尔德,‘通净’公司驻哈瓦那的代表。” 第55页 麦克杜格尔先生说道:“咱们把威士忌都喝光了。真不是时候,您现在上去讲话最需要一股酒劲。” 卡特也附和说:“我本来也带了一瓶酒——可是在飞机上差不多都喝光了,现在顶多还剩下一杯。” “没说的,咱们这位朋友应该干了它,”麦克杜格尔说道,“他比咱们更需要。” 布朗博士的讲话还在继续:“我们可以把沃莫尔德先生看成是具有完美服务素质的楷模——谦逊、朴实、坚韧不拔、讲求效率。我们的敌人把推销商形容成夸夸其谈的说假话的骗子,说他们只醉心于把那些无用、甚至是有害的产品推给顾客。这种说法是不真实的……” “您真够意思,卡特,呆会儿我肯定要喝一口。”沃莫尔德说。 “您是不是不习惯上台讲话?” “不仅仅是个讲不讲话的问题。”沃莫尔德把身子朝对面那张普普通通的诺特威奇人的面孔探了探,在目前这种让人心神不定的情况下,这张面孔很值得信赖;与卡特在一起,沃莫尔德心里觉得十分踏实。 “我知道您是不会相信我告诉您的事情的,”当然他也并不期待卡特相信。什么东西轻轻碰了沃莫尔德的腿一下,他一低头,看见一只黑色的短腿小哈巴狗,耷拉着两只长满捲毛的耳朵,期待着他能给它点什么东西吃——这只狗一定是趁侍者们不注意从厨房熘进餐厅的。它躲在桌布后面,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找它。 “我非常感谢您邀请我发言,”沃莫尔德说道,“不管您出于什么动机。” 座位上一阵友善的窃笑使沃莫尔德感到很吃惊——他并不是在说笑话。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话,同时又差一点成为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讲话。”他扫了卡特一眼,卡特正皱着眉头盯着他。沃莫尔德心里觉得自己大难不死好象是一种失礼,就跟当众喝醉了酒似的。“我不知道我在这里是否有任何朋友——然而我敢肯定有我的敌人。” 不知谁冒出一句“可耻”,结果引起许多人的闹笑。照这样讲下去,沃莫尔德肯定能赢得一个妙语连珠的演说家的名声。 “如今,关于冷战的各种各样的说法我们已经听到不少了,不过生意人都明白,两个生产同一种产品的制造商之间的战争是很有可能发展为热战的。就拿通净和新洁两家公司来打个比方吧——它们生产的两种吸尘器之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差别,就象两个不同国别的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根本差别一样——俄国人——德国人——或者英国人。如果双方公司的少数人不是各怀野心的话,那肯定不会存在任何竞争和战争,可恰恰是这一小伙人,指使人们竞争,还无中生有、捏造事实,挑动卡特先生和我本人彼此打个你死我活。” 听到这儿没有人再笑了。只见布朗博士对美国总领事耳语着什么。 沃莫尔德又举起卡特的威士忌瓶子说道:“我认为卡特先生甚至不知道派他来毒死我的那个人的姓名。”座席间重又响起一阵开心的笑声。突然,那只狗呜咽地叫起来。它从躲藏的桌子底下窜出来向厨房跑去。 “迈克斯!”侍者领班喊道,“迈克斯!”餐厅内一阵沉默,接着有人干笑了两声。那只狗一下歪倒在地上,它拼命嚎叫着,竭力想撕咬自己的前胸。站在门边的侍者领班抱起了它。可那狗好象由于痛苦,只是一个劲地狂叫。它弓起身子,勐地挣脱了领班的双手。 “祸不单行啊。”麦克杜格尔先生心神不定地说。 “请您原谅,布朗博士。”沃莫尔德说道,“戏演完了。”他跟在那个领班后面走进厨房,“收起你这套吧。” “您想要什么?” “我想弄清楚我的盘子是怎么回事。” “您说什么,先生?您的盘子?” “你那么着急,生怕我的盘子被别人拿走了。” “我不懂您的话。” “你知道盘子里的食物下毒了吗?” “您的意思是说饭菜不好吗,先生?” “我是说饭菜被下毒了,你小心翼翼地挽救布朗博士的生命——而不是我的。” “先生,我还是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我很忙,千万别见怪。” 那只哀号着的小狗的叫声从厨房移到了长长的走廊——突然间,一声悽厉的嚎叫代替了原来那种让人不快的哀号。领班大叫了一声:“迈克斯!”唿地拉开厨房的门,冲进了走廊。 那只德国种的小狗从地上怪可怜地抬起头,痛苦地向侍者领班挪动着身体。只听一个戴着厨师长帽子的人说道:“它在这里什么也没吃,那个盘子已经扔了。”那只狗象一堆腐肉似的瘫在侍者领班的脚下。 领班跪在狗的旁边,嘴里不断念叨着:“迈克斯,我亲爱的。”那只狗黑色的皮毛与领班黑色的衣服连成了一体,看上去一点不象一块肉体,倒象是一大块哗叽。厨房里的人围成了一圈。 小狗的身子最后微微地扭动了一下,粉红色的舌头象牙膏一样慢慢伸出来,耷拉在地板上。领班的手抚摸着狗的尸体,两眼却直勾勾地瞪着沃莫尔德。那双噙满泪水的眼睛似乎在抱怨。狗死了,而他还活着站在这里;沃莫尔德差一点想向他道歉,可还是转过身来走了。走到走廊的尽头时,他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领班的黑影还跪在那只黑狗的尸体旁边,穿白衣的厨师长站在他们身后,厨房里的其他人拿着揉面盆、抹布和花圈一样的盘子也守候在那里,那样子活象一群围着一口棺材的送葬者。 第56页 沃莫尔德心想:如果是我死了,肯定不会惊动这么多人。 4 “我回来了,”沃莫尔德对比阿特丽斯说道,“我没有钻到桌子底下,我是打了胜仗回来的,死的是那只狗。” 第四章 1 “我很高兴只有您一个人在家。您觉得孤单吗?”塞古拉警长对沃莫尔德说道。 “相当孤单。” “我肯定您不会戒意的。我在门口派了两个人守着,不要让人进来打扰我们。” “我被逮捕了吗?” “当然没有。” “米利和比阿特丽斯出去看电影了,如果不让她们进来,一定会吓着她们。” “我不想占用您太多的时间。我来这里是要同您说两件事情。一件很重要,一件非常普通。先谈重要的怎么样?” “请吧。” “我希望,沃莫尔德先生,能够握住您女儿的手。” “就这还用得着两个警察把门吗?” “还是别让外人来打扰我们好些。” “您对米利讲了吗?” “在没跟您商量之前,我不能指望她成为我的妻子。” “我想,就是依照这里的法律,您也需要得到我的同意。” “这同法律没有关系,只是一个一般的礼貌问题。我可以吸菸吗?” “随您的便好了。您那个烟盒真是用人皮做的吗?” 塞古拉警长哈哈大笑:“哎呀,这个小米利可真能开玩笑!”接着又闪烁其词地添了一句,“您相信那个故事吗,沃莫尔德先生?”也许塞古拉很讨厌这种没有根据的说法——他大概是个虔诚善良的天主教徒。 “米利还太小,谈不上出嫁的问题,塞古拉警长。” “在这个国家可不算小。” “我肯定她还不想结婚。” “但是您可以影响她,沃莫尔德先生。” “有人叫您‘赤鹫’是吗?” “在古巴,这个说法对人是一种赞扬。” “您的生活不很安宁吧?您好象有好多敌人。” “我已经攒了一大笔钱,足以安排好我的遗孀的生活。再说,沃莫尔德先生,我在经济上要比您更可靠。您的商店——别说它本来就赚不了多少钱,而且随时随地都会关门停业。” “关门停业?”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我敢说您并不是有意制造麻烦,不过,您周围发生的麻烦事也太多了。万一您不得不离开这个国家的话,看到您的女儿在这里生活得非常舒心,难道您不高兴吗?” “是些什么样的麻烦事,塞古拉警长?” “先是有一辆汽车撞车——不管什么原因!接着可怜的西富恩特斯工程师受到了袭击——他是内政部长的朋友。桑切斯教授抱怨您闯到他家里去威胁他,现在甚至又闹出场您毒死一只狗的风波。” “我毒死了一只狗?” “当然了,听起来是很荒唐。不过‘国家’夜总会的领班说您给他的狗喝了放了毒药的威士忌。不管怎样讲,您干嘛要给狗威士忌酒喝呢?我不明白,他也不明白。他认为可能就因为那是一只德国狗。您怎么不说话,沃莫尔德先生?” “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他现在有些疯疯癫癫的,可怜的傢伙。要是我不把他从办公室里撵出去,他就在那里絮叨个没完。他说您还走进厨房,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干的好事。这听起来可不象您平素的为人啊,沃莫尔德先生。我一向认为您是宽宏和善的。您该向我证实他的话都不是真的……” “那只狗是被毒死的,威士忌也是我杯子里的。不过这都是对着我来的,而不是那只狗。”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对您下毒手呢?” “我不知道。” “两个奇怪的故事——就让它们到此结束吧。说不定酒里根本没有毒药,那只狗不过碰巧死了而已。我估计那是一只老狗、不过您必须承认,沃莫尔德先生,您周围发生的麻烦事确实太多了。也许您就象一个天真的孩子,我在贵国的书刊上见到过这种孩子,老是编造出一些妖魔鬼怪吓人。” “也许是这样。您知道那些魔鬼的名字吗?” “大部分都知道。我认为现在是收拾他们的时候了。我正在为总统准备一份报告。” “我的名字也在上面吗?” “那倒没必要。我应该告诉您,沃莫尔德先生,我已经攒了很多钱——万一我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这笔钱足够米利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就是现在爆发一场革命,这些钱也够我们在迈阿密安家了。” “您用不着跟我说这件事,我并没问您的经济情况。” “这是惯例,沃莫尔德先生。下面我再告诉您我的身体状况——我非常健康,您可以看我的医疗证明。在生孩子方面也不会存在任何问题——这点已经得到充分证明了。” “我明白。” 第57页 “对此您女儿没有一点儿值得担心的。那些孩子都有抚养费,我现在的累赘不大。我知道基督教徒在这类事情上说道是很多的。” “我可不是基督教徒。” “您说巧不巧,您的女儿正好还是个天主教徒。这段姻缘再合适不过了,沃莫尔德先生。” “米利只有十七岁。” “这是生孩子的最好年纪。沃莫尔德先生,您允许我去和她说这件事吗?” “用得着我允许吗?” “那还用说。” “要是我不同意……” “那我当然要劝说您同意。” “记得您讲过,我不属于被拷问的那个阶级。” 塞古拉警长动情地把手搭在沃莫尔德的肩头:“您也象米利那样喜欢开玩笑。不过打开天窗说亮话,总还有个留居许可的问题吧。” “看样子您早就想好了。好吧,您可以去向她求婚。反正在她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您有的是机会。不过米利很有主意,我看不会有什么希望的。” “如果真是那样,回头我还会来求您运用父亲的影响力。” “没想到您还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塞古拉警长。如今当父亲的哪还有什么影响力。您不是说过有一件很重要的……” 塞古拉警长责备似的说道:“这就是那个重要问题。还有一件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小事,您愿意跟我一道去‘魔棍’酒店吗?” “去那儿干什么?”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有一个治安方面的问题。您用不着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过请您给个面子,沃莫尔德先生。” 他们坐上了塞古拉警长那辆红色跑车,前后都有骑摩托的警察。林荫道上所有的擦鞋童好象都聚到了街口。“魔棍”酒店转门的两边站着许多警察,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地面。 摩托骑警们跳下摩托车,就把围观的人群赶开了。酒店里又跑出一些誓察来,塞古拉警长周围很快形成一个保护圈。沃莫尔德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平常这个时候,廊柱上面的百叶窗总是吱吱嘎嘎地吹进来一些海风。酒店侍者这回站的位置不对头,他也象顾客一样站在了柜檯外面,脸色很难看,一副惊恐的样子。他身后有几个碎酒瓶子还在滴嗒着酒。地板上躺着一个人,几乎整个身子都被警察们的身体挡住了,但是却露出了一双皮鞋——那是一双不大富裕的老人经过多次修补的皮鞋。 “上面没有那个叫卡特的人。” “那么您去问问养狗的那个侍者领班吧。您一定能拷问他,我不会抗议的。” “他是德国人,而且有许多地位很高的政界朋友。他为什么要毒死您呢?” “他们认为我很危险。我是个危险人物!其实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再给我一杯酒。平常我只要走进这家酒店,一定要喝两杯。您能给我看看您那张名单吗,塞古拉先生?” “我可以把它给岳父看看,因为我信任他。” 尽管人们印刷各种各样的统计表,并且以成百万的大数去计算人口,可是对于每个具体人来说,一座城市的存在不过是通过几条街道、几座房屋和为数不多的人体现出来。一旦那几条街道,那几座房屋和那几个人消失了,那这座城市也就不復存在;既然一个人已经感受不到什么痛苦,再跟他谈论他那条伤腿当然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沃莫尔德心想,现在是自己打点行装,离开哈瓦那这个废墟的时候了。 “您知道,”塞古拉警长说道,“我不过是想强调一下,我说的岳父是指您。米利不应该受到眼前这种事件的伤害。” “是的,”沃莫尔德应道,“我希望她不受到伤害。” 2 沃莫尔德回到店里时,警察已经离开了。洛佩斯不在——也不知到哪儿去了。他听到鲁迪还在摆弄他的电台,屋子里断断续续地响着电键敲击的声音。沃莫尔德在床上坐下来,想着接连发生的三起死亡事件:一个叫劳尔的陌生人,一只名叫迈克斯的德国狗:还有一个叫哈塞尔布克的老医生。有一个人是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卡特。卡特没有打算让劳尔死,也没想让那只狗死,可是哈塞尔布克医生之死是由他策划的,这点却是毫无疑问的。必须进行报復,以命换命,把摩西法典颠倒一下就行了。他听见米利和比阿特丽斯在隔壁房间里讲话。尽管房门半开着,然而她们究竟讲些什么,沃莫尔德却只能听清个大概。他觉得现在自己就站在暴力王国的国境线上,那是一块他从来没有去过的神奇国土,护照就拿在自己手里: 职业:间谍。 个性:不好交际。 来访目的:谋杀。 无需签证,一切证明和手续都非常完备。 在那块土地的这一边,沃莫尔德听到了有人用他熟悉的语言讲话。 “不,我劝你不要用深红色。象你这个年纪用深红的不合适,”比阿特丽斯说道。 米利回答:“最后一学期应该开一门化妆课。” “试试这种浅红的。不过,别抹到嘴边上,你看着我。” 第58页 沃莫尔德心想,我手头既没有砒霜,也没有氯化物,何况,也不可能再有机会跟他一起喝酒了。我应该强迫他把那杯威士忌倒进喉咙——在伊莉莎白时代的舞台上,说要比做容易得多,最好再能搞一把毒剑。 “还有那儿,你知道我指什么。” “抹点儿胭脂好吗?” “你用不着胭脂。” 他们向哈塞尔布克医生开了枪,可我没有枪。沃莫尔德心想,枪枝也应该象保险柜、赛璐璐片、显微镜和电壶一样,列为办公室的必备用品。他一生中从来没有摆弄过手枪——不过这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到时候离卡特只要象现在离传出声音的这道门这么近就行了。 “咱们去逛逛商店吧,一起去,我看你不喜欢分开走。” “您这个建议听起来并不吸引人。”米利说道。 “你还年轻,哪能成天闷闷不乐的。” “您一定能给一个男人很大鼓励。” “瞧瞧这个人。” “象他?” 沃莫尔德听见了比阿特丽斯的笑声。他诧异地看了看门口。沃莫尔德在那个神奇的国度里走得那么远,已经忘记了自己其实仍然和她们两人同属于脚下这个实实在在的世界。 “用不着给他们太大的鼓励,”比阿特丽斯说道,“我很伤感吗?” “我看是愤怒。” “假如你是指我失去了彼得,那你可没说对。” “要是他死了,您会再嫁人吗?” “我看我等不到那时候,他现在不过才四十岁。” “既然是这样,那我想您还会再结婚的——如果您叫它婚姻的话。” “我会的。” “不过想起来也太可怕了,不是吗?我嫁人的目的竟是为了餬口。” “我们大多数人都会走这条路——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那我宁愿出去当家庭女教师。” “我不相信你父亲会贊成你这个想法。” “他没有理由不贊成。即使他再结一次婚,那又有什么关系。那个女人说不定就是他的女教师,您说呢?我知道,他总想和妈妈呆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婚姻,他跟我这么讲过。您瞧,就是一个善良的异教徒也这么看问题。” “我认为这也适用于彼得。米利,别让她们把你弄得心如铁石。” “她们是谁?” “那些修女。” “您说她们呀,她们可从来不说这些事。” 当然,也存在着使用匕首的可能性。不过用刀子,离卡特必须非常近才行,免得他夺过去。 “您爱我父亲吗?”米利问道。 沃莫尔德心想,等我回来后再解决这些问题吧。当务之急是要赶快想出一个杀人的办法来。不知他们出过这方面的手册没有?其实一定有关于徒手搏斗的专门文章。沃莫尔德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里觉得不大有底。 比阿特丽斯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 “我想起了您看他时的那副样子。” “什么时候?” “他从那个聚餐会回来的时候。您是因为他做了讲演才那么高兴吗?” “是的。” “我看不见得,那只说明您爱他。” 沃莫尔德心里还在琢磨:至少我杀卡特,是有正当理由的。我之所以杀他,无非是要表明,他甭想杀了人还不受到惩罚。我不是为了我的祖国去杀人,也不是为了资本主义、共产主义、社会民主或福利国家才去杀人的。我要杀死卡特,就因为他杀死了哈塞尔布克。以家仇作为杀人的理由,要比用爱国主义或对某种经济制度的偏爱作为理由好得多。不管我是爱还是恨,让我作为单独的一个人去爱去恨。我已不再是任何人的全球战略中的‘59200/5’号了。 “如果我爱他,有什么不可以吗?” “他已经结婚了。” “米利,亲爱的米利。千万要小心俗习。要是真有上帝的话,他肯定不理睬俗习。” “您爱他吗?”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 看来使用手枪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可是到哪里去弄一支手枪呢? 有人推门走进屋里,沃莫尔德连头都没抬一下。隔壁房间里鲁迪的收发报机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只听米利说道:“我们没听到您回来了。” “我想让你为我做点事情,米利。” “你听见我们刚才的谈话了吗?” “出什么事了?”比阿特丽斯问道。 “发生了一起事故——一起意外的事件。” “谁?” “哈塞尔布克医生。” “很严重吗?” “是的。” “您是想传播消息吗?”米利问他。 “是的。” “可怜的哈塞尔布克医生。” “是够可怜的。” “我将请神甫为咱们这位认识多年的朋友做一场弥撒。”沃莫尔德知道,没有必要让表示关切的米利得知他的死讯,因为所有的死亡在她看来都是快乐的。要是一个人相信有天国存在,那么任何报復行为都是没有意义的。不过他沃莫尔德不曾有过一丝一毫这样的想法。宽恕和怜悯可不是基督教徒的美德。 第59页 “塞古拉警长来过了。他想让你嫁给他,”沃莫尔德说。 “这个老头子,以后我再也不坐他的汽车了。” “我希望你再坐一次——明天。告诉他我想见见他。” “见他干什么?” “下棋。明天十点钟。你和比阿特丽斯到时候都得出去。” “他会缠着我不放吗?” “不会的,让他跟我来谈。另外你告诉他把名单带来,一说他就明白了。” “然后怎么办?” “咱们回家去,回英国。” 屋里剩下沃莫尔德和比阿特丽斯两人,沃莫尔德说了一句:“事到如今,咱们的班子也该散伙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许我们还能光荣地送上去一份出色的报告——在哈瓦那活动的间谍名单。” “包括咱们吗?” “哦,不,咱们从来没活动过。” “我不懂。” “我根本就没有什么间谍,比阿特丽斯,一个也没有。哈塞尔布克无缘无故地被人杀害了。东方省的山区里从来没有过建筑物。” 比阿特丽斯仍然象平常那样,没有流露出一点儿怀疑的神色。这个情况当然也跟其他别的任何情报一样,编号存档,以供参考。至于其价值大小,则要由总局头头来判断。 “当然,您可以立即向伦敦报告,不过如果您能等到明天,我将非常感激。到那时咱们也许能补充一些真实的情况。 “您是说,如果您还活着的话。” “那没问题,我会活着的。” “您在筹划做什么事吧?” “塞古拉有一份此地间谍的名单。” “这只是说话的一种方式。你还记不记得‘热带’夜总会和那个唱歌的男人?当时我不知道你就是我的老闆,我是你的秘书,你不过是一个带着漂亮女儿的温文尔雅的男人。我发现你想用一个香槟酒瓶干件傻事,所以我才……” “可我不是那种傻瓜。” “‘脚下的土地是个球儿—— 到死我也不信这事由儿’。” “如果我傻,那我怎么能当吸尘器推销商呢。” “‘白天能当黑夜过, 我这话你记下还差不离儿。’” “您不会认为我不忠实可靠吧?” “你非常忠实。” “忠于谁?” “忠于米利。对于那种只对组织忠心耿耿或者谁给钱就忠于谁的男人,我向来不理睬……即便是我的祖国英国,也不等于就是我的一切。在我们的血管里流着许多国家的血液——难道不是这样吗?——但是却只能有一个人的。我就不信,如果我们矢志不渝地忠实于爱情,而不是各个国家,世界真的会变得一团糟了” “我看他们会没收我的护照。”沃莫尔德说道。 “那就让他们试试吧。” “不过没收不没收也都无所谓了,反正对于咱们两个人来说,这件工作已经结束了。” 第五章 1 “请进吧,塞古拉警长。” 今天的塞古拉警长整个儿人都发着光——皮鞋擦得铮亮,衣服钮扣闪闪生辉,头髮也刚刚打上了一层髮蜡,看上去就象一件保养得非常好的武器。 “接到米利带给我的口信,真是高兴极了。”他开口就说。 “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谈,先下盘棋怎么样?今晚我得打败您。” “我看您办不到,沃莫尔德先生。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能向您表示孝敬之心。” 沃莫尔德打开棋盘,在上面摆好二十四瓶小瓶装的威士忌酒:十二瓶法国威士忌对十二瓶苏格兰威士忌。 “这是怎么回事,沃莫尔德先生?” “这还是哈塞尔布克医生的主意呢。我想,咱们应该下盘棋纪念纪念他。谁吃对方一个子,谁就得喝掉它。” “这可是个滑头主意,沃莫尔德先生。我棋下得好,那就得多喝了。” “到时我会打败您的——酒也少喝不了。” “我看还是换普通棋子吧。” “您是怕输吗,塞古拉?要不然就是您的脑袋太软弱了。” “我这脑袋倒跟别人一样坚强,只是一喝酒就好发脾气。我不希望在未来的岳父面前失态。” “米利不会嫁给您的,塞古拉。” “这正是需要我们讨论的问题。” “您就走那些法国酒吧,它们比苏格兰酒沖些。我就吃点亏吧。” “没必要,我来那些苏格兰酒。” 塞古拉警长把棋盘转过来,就坐下了。 “您干嘛不把皮带解开呢,塞古拉?那样还舒服些。” 塞古拉解开腰间系的皮带和手枪套,放在旁边的地上。 “也好,那我就徒手跟您较量吧。”他快活地说。 “您的枪里有子弹吗?” “当然有了,我那些对头们绝不会给我装子弹的机会。” 第60页 “您发现杀害哈塞尔布克的兇手没有?” “没有。兇手肯定不是一般犯罪集团的人。” “是卡特吗?”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上次您跟我讲过之后,我当然做了调查。哈塞尔布克医生遇害时他正和布朗博士在一起。我们总不能怀疑‘欧洲商人协会主席’的话吧,您看呢?” “这么说布朗博士也在您的名单上了?” “那有什么奇怪的。咱们下棋吧。” 会下跳棋的人都知道,跳棋盘上有一条想像中的直线,它是一条对角线,实际上也构成了对手之间的一道防御线。谁控制了这条线,谁就占据了主动,越过这条线就意味着发起了进攻。塞古拉警长带着一种傲慢的悠然自得,来了个挑战式的开局,随后即将一瓶酒直插对手腹地。他每步棋都走得非常快,甚至连棋盘都不屑于看一眼,而沃莫尔德却不时地停下来苦索苦想。 “米利在哪儿?”塞古拉问了一句。 “出去了。” “您那位迷人的女秘书呢?” “跟米利一起去了。” “您已经困难重重了,”塞古拉警长说道。他挥兵直指沃莫尔德的防御纵深,俘获了一瓶“老泰勒”牌酒。 “先来第一杯,”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喝光了那瓶酒。沃莫尔德不假思索地发起了一次钳式反攻,可马上就遭受了损失——这回是一瓶“老福斯特”。 塞古拉的前额滚下几颗汗珠。他喝完酒后,清了清嗓子:“您下棋也太欠考虑了,沃莫尔德先生,”他朝棋盘一指,“您应该吃掉那个子。” “您别想激我。”沃莫尔德说。 塞古拉警长头一回犹豫了一下:“不,我宁愿您吃掉我的子。”沃莫尔德很快就尝到了一瓶他平常从来没有喝过的“凯恩戈姆”牌酒。 接下来有好一会儿,两人都走得格外谨慎,谁也没有吃掉对方的子。 “卡特还住在‘塞维亚’酒店吗?”沃莫尔德问道。 “是的。” “还在继续监视他吗?” “没有。那有什么用?” 沃莫尔德的根据地已经丢失了,他用刚才那场受挫的钳型攻势剩余的兵力据守着棋盘的一角。沃莫尔德走了一步,故意露出一个破绽,使塞古拉可以将他的一个受到保护的棋子推到第二十二号格,而自己在二十五号格的那个棋子却无险可守,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塞古拉挥军直入,轻取王棋。 “您太轻率了。”塞古拉说道。 “这样可以换子。” “可是我吃掉了您的王棋。” 塞古拉将一瓶“蔷薇”牌一饮而尽,而沃莫尔德则在棋盘另一边拿起了一瓶“海格”威士忌。 塞古拉说道:“今天晚上太热了。”说完,随手用纸折了一顶皇冠给自己的王棋戴上。 沃莫尔德见状,便信口说道:“要是您的这个王棋叫我俘获了,那我就得连喝两瓶——酒柜里还有不少酒呢。” “您事先就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了。”塞古拉的口气中似乎有几分嗔怪。 随后,他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沃莫尔德发现,想让塞古拉吃掉自己的棋子已经非常困难。而且沃莫尔德还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有一个很大的漏洞,因为对一个好棋手来说,完全有可能不吃对方的棋子却将对手击败。沃莫尔德吃了塞古拉一个子,可马上就察觉自己上了圈套,落到连一步也动弹不得的境地。 “瞧,您甭想赢了。”塞古拉警长擦去了额上的汗水。 “总得给我个报仇的机会。” “这种法国酒劲儿太大了,八十五度。” “还得去拿几瓶酒。” 沃莫尔德又换上了三瓶苏格兰威士忌和三瓶法国酒。这回轮到他走苏格兰威士忌。他用“弗汀斯”开了局,这盘棋可能会是一盘磨棋。沃莫尔德懂得,现在唯一的希望是想办法让塞古拉去掉戒心,无所顾忌地去下棋。他又一次故意露出破绽,可塞古拉就是裹足不前。塞古拉仿佛已经明白,他真正的对手不是沃莫尔德,而是自己的脑袋。他甚至没有占任何战术上的便宜就轻易丢掉了一个棋子,硬是把瓶“希拉姆·沃尔克”酒送到了沃莫尔德嘴边。沃莫尔德知道自己的脑袋也遇到麻烦了:苏格兰威士忌和法国威士忌两样酒混在一起喝可不得了。 “给我一支烟,”他对塞古拉说道。 塞古拉打着了打火机,将身子凑过来。沃莫尔德看到他尽了很大努力,才使火苗不致左右乱晃。再有两瓶酒他就该听我的摆布了,沃莫尔德心想。 不料到了此时,要想让塞古拉这个谨慎非常的对手再吃掉自己一个棋子就跟自己吃掉他的棋子一样困难。最后战局竟大大有利于沃莫尔德。他将塞古拉的王棋置于死地,只好喝了一瓶“哈泼”。 沃莫尔德装着高兴万分的样子说:“这盘棋我赢定了,塞古拉,您干脆收摊算了。” 塞古拉眉头紧皱,死死地盯着棋盘。很明显,他现在是左右为难,既想赢棋,又想让头脑保持清醒,愤怒和酒劲把塞古拉弄得晕头胀脑。 第61页 “这下的叫什么棋呀。”自己的王已经被对手吃掉了,要想痛痛快快地取胜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按照规定,王棋在棋盘上是可以任意活动的。 “真没想到象棋还有这种鬼下法!”一会儿,他又丢掉了一瓶“肯塔基客栈”,这回塞古拉可真心疼了,他对着棋盘骂开了:“这些该死的棋子,一个子一个样。玻璃酒瓶,谁他妈见过用酒瓶当棋子的?”那瓶法国威土忌一下肚,沃莫尔德感到自己头也晕乎乎的了,不过他明白,决定胜负的最后时刻已经到来。 “您怎么走我的棋子?”塞古拉问道。 “不,这是‘红带’,是我的。” “见鬼,我怎么连英国酒和法国酒都分不清了?它们不都是酒瓶子装的吗?” “我看您是输昏头了。” “我没输。” 沃莫尔德又走了一步,将自己的王暴露给塞古拉,这步棋看似疏忽之着,其实是经过仔细考虑的。开始他担心塞古拉没有注意到这步棋,心里正琢磨着用什么办法引起正在喝酒的塞古拉上钩。谁知,捉拿对方的王棋对塞古拉警长有着极大的诱惑力,只要往前走一步,那就意味着自己占了上风,他的手抓住了自己处于攻击位置的棋子,眼见一场厮杀就要开始。可是马上他又犹豫了。这是一个又闷又热的夜晚,加上喝了许多酒,塞古拉满头是汗,那样子活象个被烤化了的蜡人,面前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模煳不清。 “您为什么这么走?” “什么?” “您的王要丢了。” “见鬼,我怎么没发觉,一定是喝醉了。” “您喝醉了?” “有一点儿。” “我也醉了。您知道我喝得太多了,您存心想把我灌醉。您到底要干什么?” “别开玩笑,塞古拉。我干嘛要灌醉您?咱们别下了,就算和棋吧。” “和棋?!我可明白您为什么要灌醉我,您打算要我那份名单——我知道,您想让我把那份名单拿给您看。” “什么名单?” “您的情报网里所有的人我都掌握了。米利在哪儿?” “我跟您说过她出去了。” “今天晚上我还要到警察总监那里去一趟,该收网了。” “卡特也在名单上吗?” “卡特是谁?”塞古拉边说边用手点着沃莫尔德,“名单上有您——但是我知道您不是什么间谍,您只不过是一个骗子。” “您怎么不去睡一会儿,塞古拉?和棋算了。” “和棋?甭想!瞧,您的王到我手里了。”他打开那瓶“红带”,一口气喝光了。 “王棋得喝两瓶,”沃莫尔德又递给他一瓶“敦诺德尔”。 塞古拉下颌抽动着,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快承认输了吧,我再不摸这些棋子了。” “我什么也不承认。我的头脑现在还很清醒。怎么样,我向您挑战,您接着来吧。”沃莫尔德举起一瓶用加拿大黑麦酿的“卡尔弗特爵士”一饮而尽。他心想:我这可是最后一瓶了。假如塞古拉过不了这关,那就大功告成了。头再晕,也不至于扣不动扳机吧。他不是说枪里有子弹么。 “没关系,”塞古拉嗫嚅道,“您完蛋了。”说着,就象拿着一个装着鸡蛋的调羹似的慢慢地将手抬到棋盘上来,“看见没有?”他抓起一个棋子、两个、三个…… “把这些酒干了吧,塞古拉。”沃莫尔德推过去一瓶“乔治四世”,一瓶“安妮王后”——这盘残棋简直全叫皇室包了——还有一瓶“荷兰女王”。 “您还能喝,塞古拉,用不着我再向您挑战了吧?喝这瓶——‘范特’牌;再来一瓶,塞古拉——这是‘斯坦法斯特’牌;‘老阿格尔’牌——把这瓶也干了,塞古拉,我现在投降了。” 不过真正投降的是塞古拉。沃莫尔德解开这位警长的衣领,让他透透气,然后把他的头扳过来靠在椅背上;可是等到沃莫尔德把塞古拉的手枪揣到衣袋里、向门口走去时,发现自己的两条腿竟然也不怎么听使唤了。 2 沃莫尔德在塞维亚酒店电话间给卡特打了个电话。他承认卡特很沉着——比自己要沉着得多。卡特在古巴的任务完成得不太好,可是他还呆着不走,可能是个猎手,但也可能是只囵鸭。 “晚上好,卡特。”沃莫尔德说道。 “你怎么——晚上好,沃莫尔德。”他那受到伤害的自尊心使他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 “我想向您道歉,卡特。威士忌那档子事都怪我不好,那天我可能是喝得太急了。今天又多喝了点,我这个人平常不大喜欢向别人赔不是。” “事情过去就算了,沃莫尔德。该睡觉了。” “那天我还笑话您的口吃——乡里乡亲的,想起来真不该那样。”沃莫尔德觉得自己讲起话来竟然也跟霍索恩一样了。看来欺骗是间谍这个行当的职业病。 第62页 “你到、到底想说什么?” “我后来很快就查明事情搞错了。毒酒与您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是那个该死的领班自己把狗毒死了。那条狗老是老了点儿,不过也犯不上给它吃下有毒的东西呀——让狗睡觉何必用那种办法。” “真是那、那样吗?多谢你告诉我,不过太晚了。我该去睡觉了,沃莫尔德。” “他是最好的朋友。” “你说什么?我听、听不懂。” “凯撒,帝王之友。日德兰有一个头髮蓬乱的人消失了,他最后一次露面是在小桥边上,同他的主人在一起。” “你喝醉了,沃莫尔德。”沃莫尔德此时发现装醉简直再容易不过了,特别是在真的喝过——鬼知道到底有多少瓶苏格兰威士忌和法国酒之后更是如此。醉汉的话是可以相信的——酒后吐真言;无论谁都可以随意摆布一个醉汉。卡特可不是那种轻易让机会熘走的傻瓜。 “我现在也很想到那些去处转转。”沃莫尔德说道。 “什么去处?” “您在哈瓦那最想逛逛的地方。” “现在不晚吗?”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正是时候。”沃莫尔德听出卡特的回答有些迟疑,“最好带支枪来。”他又补了一句。真怪,干掉一个手无寸铁的杀人兇手,沃莫尔德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最好不要让卡特赤手空拳。 “带支枪?干什么?” “那些不三不四的傢伙说不定会在哪里找您的别扭。” “你不带吗?” “我没有枪。” “我也没有,”可听筒里传来的显然是检查枪膛的金属撞击声。针锋相对啊,想到这,沃莫尔德的脸上不禁浮出一丝微笑。不过,微笑对于仇恨来说,亦象对于爱情一样,往往是非常危险的。他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忘记哈塞尔布克医生的悲惨模样,那副躺在酒店地板上凝视着天花板的目光。他们根本没给那位老人一点儿还手的机会,而他却给了卡特充分的机会,沃莫尔德不禁懊悔自己刚才不该喝那么多酒。 “过一会儿我到酒吧找你。”卡特说。 “别太久了。” “我总得穿件衣服吧。” 酒吧里昏暗一片,沃莫尔德感到十分满意。他想,卡特一定是要打电话给他的朋友,也许还要接接头。不过,此时此刻在这间酒吧里,卡特那伙人无论如何别想先看到他。 酒吧共有两扇门,一扇对着大街,另一扇通向酒店内厅,另外后面还有一道阳台,万一真交起火来,退路还是有的。看到这里,沃莫尔德觉得心里踏实多了。不管谁进到酒吧里,眼睛都会有一阵子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他自己就是如此。 沃莫尔德刚迈进酒吧时,好一会儿都没弄清屋里究竟有一个还是两个客人,因为靠街那扇门旁边的沙发上坐着的是一对紧紧搂抱在一起的男女。 沃莫尔德在阳台边找了个地方坐下,又叫来一杯威士忌,可一双眼睛却只顾盯着酒吧的两扇门,那酒搁在一边连碰也没碰。不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了。他没看清来人的脸,但从那人手拍烟包的样子,可以断定准是卡待。 “卡特。” 卡特走过来了。 “咱们走吧。” “先把你的酒喝完嘛,我陪你来、来一杯。” “我已经喝不少了,卡特。我得先吸吸新鲜空气,等到了地方再痛痛快快喝几杯。” “告诉我你打算把我带到哪里去?”卡特坐了下来。 “随便找家窑子就行,反正它们都差不多。卡特,您就在姑娘堆里挑吧,足够给您办一次选美会了。我说咱们走吧,要不然夜一深,她们就该聚堆了。” “我还是先喝一杯,总不能呆呆地去参加选美会呀。”卡特不放心地说。 “您不是在等什么人吧,卡特?” “没有啊,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人?” “瞧您看着门口那副样子……” “在这个城市里我连个鬼都不认识,我不是跟你讲过吗?” “不算布朗博士。” “哦,是的,当然不算。不过,找他给咱们当逛窑、窑子的伴儿可不大合适,你说呢?” “那您就请吧,卡特。” 卡特勉强抬起了屁股:“我想给门房留张条子,过会儿我还有个电话。”他显然是在找留下来的藉口。 “布朗博士来的吗?” “不错,”卡特犹豫了一下,“他、他电话没打来,我就这么走了,也说不过去呀。能不能再等五分钟,沃莫尔德?” “您究竟是要一点钟以前回来,还是想玩上一夜?” “最好再等会儿。” “没您我一样去。活见鬼,卡特,我还以为您真想见识见识哈瓦那呢。”说完,沃莫尔德很快地走出了酒吧,他的汽车就停在对面的街上。沃莫尔德根本没回头,却马上听到后面跟上来的脚步声。他害怕失去卡特,可是卡特更害怕失去他。 “你火气不小啊,沃莫尔德。” 第63页 “对不起,我酒喝多了。” “我希、希望你开车时能稳当些。” “卡特,我看还是您来开好点儿。” 沃莫尔德有他自己打算:既然开车,两只手当然要拿出衣袋了。 “右边,卡特再往左拐。” 汽车驶上了濒临大西洋的一条海滨大道,只见一艘白色轮船正在驶离港口——后面拖着几只大概是去金斯敦、要不就是去太子港的游艇。他们能够看见船上一对对倚栏而立的男女,乐队正在演奏一支受人喜爱的曲子:“跳它个通宵”,随着乐曲声的渐渐远去,月光下这副景象还真有些诗意。 “那条船弄得我有些想家了。”卡特说道。 “诺特威奇吗?” “是的。” “诺特威奇那里没有海。” “我小时候看到河里的那些船也跟这条一样大。” 一个杀人犯没有权利去想家,杀人犯应该是一部机器,我也必须变成一部机器,沃莫尔德心里在想。他的手在衣袋里玩弄着到时候要用来擦去指纹的手帕。可是怎样选择这个时候呢?是找一条便道,还是一个侧门?万一别人先开枪怎么办? “您的朋友是俄国人吗,卡特?德国人?要不就是美国人?” “什么朋友?”他的回答很简单,“我根本没有朋友。” “没有朋友?” “没有。” “向左拐,卡特,再往右。” 汽车驶上一条狭窄的街道,街两边的夜总会一家挨着一家,设在地下的酒吧间里传出来的乐曲声听起来就象哈姆雷特父亲的阴魂发出的声音。有两个身着夜总会制服的男人从路那边插过来,竞争似地冲着他们大叫大嚷。 “就在这儿停下吧,痛痛快快喝几杯再走。”沃莫尔德说道。 “这些都是窑子吗?” “不是,一会儿就到了。”沃莫尔德心想,只要卡特的手离开方向盘去掏枪,自己再开火就名正言顺了。 “你熟悉这家夜总会?” “不,可是我熟悉这支曲子。”真是太奇怪了,乐队演奏的竟是“我可不信这种事儿”。 夜总会的门口挂着几帧裸体女人的彩色照片,用世界语写着“脱衣舞”的霓虹灯管闪闪发亮。两人顺着漆成廉价睡衣上面的条纹一样的台阶走进一间烟雾腾腾的地下厅堂,简直象刽子手行刑的地方,这种地方只有哈瓦那才有。不过沃莫尔德只惦着先喝上一杯。 “您在前面走,卡特。”可卡特迟迟疑疑地就是不肯迈步子。他张着嘴,可“h”这个送气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沃莫尔德没想到卡特竟如此结巴。 “我希、希、希、希望……” “您希望什么?” “没什么。” 他们叫了白兰地和汽水,找个地方坐下来看表演。只见一个姑娘挨张桌子走着,边走边脱身上的衣服。她先是摘下了手套。一个旁观者顺从地拿着它,那样子如同拿着一份公文。然后那姑娘将背转向卡特,要卡特把她带黑色花边的紧身胸衣解开。卡特笨拙地弄了好半天也没把挂钩解开。那姑娘大笑起来,卡特红着脸说:“真对不起,我解不……”周围坐着的那些朦朦陇陇的人影都盯着卡特,可谁也没笑。 “您在诺特威奇练得太少了,卡特。让我来。” “你想看我的笑话?” 最后他总算把挂钩解开了。只见那姑娘手一伸,一下弄乱了卡特稀疏的头髮就跑开了。卡特掏出一把小梳子,重新梳好了头髮。 “我不喜欢这地方。” “您不大敢跟女人打交道啊,卡特。” “我讨厌胡闹。” 他们走上了台阶。卡特屁股后面的裤袋塞得鼓鼓囊囊的,当然那也可能是他的菸斗。卡特又坐到了方向盘后面,嘴里咕哝道:“这种把戏哪儿都有,不过是婊子脱脱衣服罢了。” “可你也没帮上她多少忙。” “我光顾找拉链了。” “现在我就想好好喝一顿。” “他们的白兰地也太糟糕了。没准儿里面还有麻醉药呢。” “您的威士忌可比麻醉药还厉害,卡特。”沃莫尔德想把他惹火了。 “你说什么?” “停车吧。” “为什么?” “您不是想找个好去处吗,到了。” “怎么看不见啊?” “全关着门呢。瞧,这家连百叶窗板都放下来了。下车去按按门铃。” “你刚才说威士忌是什么意思?” “现在先别提这事,去按铃吧。” 眼前这地方看起来跟一个空荡荡的地下室差不多,门面是灰色的,整条街看不见一个人。卡特慢慢地从驾驶座上抬起腿,沃莫尔德死死盯着卡特的手——那双没用的手。他在心里说道,这可是一场非常公平的决斗,而且机会也均等,不过论杀人卡特要比自己更擅长些;我现在连枪里究竟有没有子弹都没搞清。卡特的机会比哈塞尔布克要多得多。 第64页 卡特搭在车门上的手放下了。 他说:“也许改天晚上来更合适。你知道。以、以、以……” “您害怕了,卡特。” “我以前从来没有到过窑、窑、窑子。跟你说老实话,沃莫尔德,我不、不怎么需要女人。” “那么说您是独身了?” “没她们我也能过,”卡特气哼哼地说,“对于男人来讲,有些重要事情要比追女人……” “那您干嘛还要到窑子来?” 沃莫尔德对卡特的坦率大吃一惊。 “我过去也试过,可就是一到那时候……”他犹豫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怎么也不行。沃莫尔德,我不合她们的意。” “下车吧。”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必须下手了,沃莫尔德心想,不然卡特又不知该对我讲些什么了。眼前这个人随时都可能变得更富有人性,从一个嗜杀成性的恶棍成为一个也有喜怒哀乐的活生生的人。天晓得那一件件暴力行为后边都隐藏着什么动机?沃莫尔德抽出了塞古拉警长的手枪。 卡特靠在那家妓院的门旁,满脸恨怒,但却没有一点儿恐惧。他怕的只是女人,而不是暴力。 “你弄错了。毒酒是布朗给我的。我不过是个小人物。” 第六章 1 “等您?塞古拉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醒过来。搞那张缩微照片我可是费了点脑筋。” “您搞缩微照片干什么?” “咱们不能再依靠任何专门跑金斯敦的信使。卡特的人——不管他们是谁——已经把东方省那些建筑物图纸弄到手了。这就是说,咱们这边有双重间谍,没准儿就是您那位走私毒品的傢伙。所以我就按照您上次教我的办法搞了一张缩微照片,然后把它粘在一张邮票后面,我一下子寄出了五百张英国殖民地的邮票。这是咱们商定好的对付紧急情况的措施。” “咱们可以用电报通知他们注意您贴着报告的那张邮票。” “哪张邮票?” “总不能让他们为了一个小黑点把五百张邮票都查个遍呢?” “我真没想到这点。” “您一定知道是哪张邮票……” “当时我也没好好看看正面的图案。好象是一幅乔治五世的肖像,是红的——要不就是绿的。” “这就行了。您记住名单上的什么名字没有?” “没有。根本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比阿特丽斯,我知道我在这场游戏中是个大傻瓜。” “不,他们才是傻瓜。” “也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来找咱们。布朗博士还是塞古拉……” 2 谁知他们两人谁都没来。 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大使馆一个态度傲慢的职员到店里来了。他挺着身子,僵直地站在一堆吸尘器中间,那模样活象一个在某法老博物馆中看啥都不顺眼的游客。那人告诉沃莫尔德说大使要见他。 “明天早晨怎么样?”他正忙着准备自己的最后一份报告——关于卡特之死和辞职的问题。 “不,那可不行。他从家里打来了电话,你必须直接去。” “我又不是他的雇员。” “怎么,你不是吗?” 沃莫尔德驱车进入白人住宅区,又来到了那些富豪们的白色小别墅之间。自打上次拜访桑切斯教授以来,似乎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汽车驶过了那幢房子,也不知围墙后面又在酝酿什么样的争吵。 沃莫尔德觉得大使官邸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注意自己,原来在大厅和楼道里的人都小心翼翼地躲开了。他看到一楼有个女人,一下闪进屋里;沃莫尔德估计那就是大使夫人。有两个孩子伏在二楼栏杆上很快地朝这边扫了一眼,也噼噼啪啪地顺着倾斜的地板跑开了。一位男管家把沃莫尔德带进了一间客厅——屋里空无一人——然后就神秘地将门关上了。透过宽敞的窗户,沃莫尔德能看见院里一长块绿茵茵的草坪和高大的热带树木。谁知就是那里的人也都很快地熘走了。 这间客厅也跟其他许多大使官邸的客厅差不多,屋里摆满了前任留下来的大件饰物和大使本人在先前的任所得到的种种小摆设。沃莫尔德觉得眼前仿佛出现了昔日的德黑兰(一个奇特的瓷菸斗)、雅典(一两尊雕像),可一下子却被一个非洲面具弄得有些煳涂——也许那是蒙罗维亚的? 大使进来了。他高高的个子,系了个领结,也说不上哪里有些象霍索恩。 “坐吧,沃莫尔德。吸菸吗?” “不,谢谢您,先生。” “您坐那把椅子,那把舒服些。沃莫尔德,我不想绕什么圈子,您现在处境不妙啊。” “是的。”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当然了,我一点儿都不了解——确实是毫无了解——您在这里做的事情。” “我推销吸尘器,先生。” 大使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瞧着沃莫尔德:“吸尘器?我不是指这个。”他的目光从沃莫尔德身上移到了波斯菸斗、希腊雕像和赖比瑞亚面具。那些东西看去就象一个人为了不忘美好的往昔而写的一部聊以自慰的自传。 第65页 “昨天早上塞古拉警长到我这儿来了一趟,请您听好,我不知道警方是怎样搞到这个情况的——这与我的职责无关——不过他告诉我,您往国内寄送了许多引人误会的报告。我不知道您把报告送给什么人,这也与我的职责无关。他说您为了弄钱,自称掌握了一些其实根本不存在的情报来源。我认为我的责任是立即将此情况通知外交部。我估计您将会接到回国的命令——我当然也不知道命令是谁下的;这种事跟我毫不相干。” 沃莫尔德看见院里一棵大树后面探出两个小脑袋。他看着他们,他们也盯着他。 “是吗,先生?” “我有这么一个印象,塞古拉警长认为您在这里制造了很多麻烦。我想,假如您拒绝回国,您会发现自己的处境更加困难,古巴当局不会放过您的。到那时候,我当然爱莫能助了,帮不上忙的。塞古拉警长甚至怀疑您伪造文件,而且您还说是从他那里搞到的。我对整个事情感到很不满意,沃莫尔德,相当不满意。国外搜集情报的正当来源是大使馆。我们有专门从事这项工作的馆员。您的这种所谓秘密情报对任何一位大使来说都是一件挠头事。” “是,先生。” “不知道您是否听到了这个消息——报纸没有发表——前天晚上有个英国人被打死了。塞古拉警长暗示那个人跟您有过接触。” “我在一次聚餐会上见过他,先生。” “您最好还是回国,沃莫尔德。尽可能买最早一班的飞机票——对我来说越早越好——去和你们那些人商量商量吧,不管他们是谁。” “好吧,先生。” 3 转经蒙特娄飞往阿姆斯特丹的荷兰皇家航空公司的班机预计早晨三点半起飞。沃莫尔德不愿意从金斯敦走,霍索恩也许还要给他下达什么指示。情报站拍了最后一封电报后就收摊了,鲁迪将带着他的箱子到牙买加去。密码本藉助赛璐璐纸烧成了灰烬;洛佩斯留下来经营那些吸尘器。沃莫尔德将所有值钱的个人物品都塞进了一个板条箱,然后又安排好用轮船託运。那匹马卖掉了——卖给了塞古拉警长。 比阿特丽斯忙着帮沃莫尔德打点行装。最后放进板条箱的东西是那尊圣塞拉芬娜雕像。 “米利一定很不愿意走吧?” “其实她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她相信汉弗莱·吉尔伯特爵士的说法,无论她人在古巴还是在英国,反正上帝离的都是一样近。” “这不象吉尔伯特的话。” 两人又划拉了一堆无需保密的零碎东西准备烧掉。 “您还藏着这么多照片——都是她的吗?”比阿特丽斯问道。 “我过去总觉得撕掉一张照片,就等于是杀死一个人。当然现在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个红盒子里装着什么?” “她有一次送给我几对链扣。后来被人偷去了,可盒子我一直没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觉得丢了还好些。” “它表明某种生活方式已经完结。” “是两个人的。” “这是什么?” “一张旧节目单。” “‘热带’夜总会的,不太旧嘛,我可以留下吗?” “您还年轻,用不着什么东西都留着,”沃莫尔德说,“不然,杂七杂八的零碎东西越来越多,用不了多久,您就该为这些破箱子旧盒子挤得喘不过气来了。” “我宁愿如此。那是一个让人非常愉快的夜晚。” 米利和沃莫尔德到机场去给比阿特丽斯送行。鲁迪同一个提着那只大皮箱的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见了。 下午天气很热,人们都站在那里喝着代基里酒。从塞古拉警长提出求婚要求以来,米利那个女监护人就不知去向了,可是那个用火去烧小托马斯·帕克曼(沃莫尔德曾希望再见他一次)的任性孩子也随之消失了。 “我去给比阿特丽斯买几本杂志。”米利狡黠地说了一句,就向一个书亭走去。 “真对不起,”沃莫尔德说道,“我回国后一定告诉他们,您对这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不知下一步您将被派到什么地方?” “也许是波斯湾的巴斯拉。” “为什么去波斯湾?” “这是他们在炼狱赎罪的一个办法,用汗水和泪水去获得新生。你们公司在巴斯拉有没有代办处?” “恐怕公司不会再聘僱我了。” “那么您将来干什么?” “我已经攒了不少钱——这还得感谢可怜的劳尔——足够米利在瑞士住一年了。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您可以去开一家专卖恶作剧用品的商店——象沾满鲜血的大拇指,溅得到处都是的墨水和粘在砂糖上的苍蝇,要什么有什么,生意保险兴隆。这事您别拖,说开就开。” “我还能再见到您吗?” “我想办法不去巴斯拉。尽量能跟安吉莉卡、埃塞尔和詹金森小姐她们留在那个打字室里。如果走运,我六号才离开伦敦,咱们还可以到‘角落’饭店去吃顿便饭,再看几场电影。这种生活真够糟的,跟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参加会议的作家差不多,是不是?同您在这里我觉得很快活。” 第66页 “哦。” “该走了。” 沃莫尔德到书亭找到了米利。 “咱们回去吧。”他说。 “可是,比阿特丽斯——她还没有拿走这几本杂志呢。” “她不想要。” “我也没跟她告个别。” “太晚了。她现在已经走过移民出境处了,也许在伦敦还能见到她。” 4 沃莫尔德父女好象把剩下的时间都消磨在机场了。他们也是搭乘荷兰皇家航空公司的班机。早晨三点钟,天空被摊亭的霓虹灯和跑道上的着陆照明灯映得绯红一片,塞古拉警长前来“送行”了。看来他很想把这次本来是很正式的官方场面变成朋友间的交往,可是却仍然带有那么一股驱逐出境的味道。 “是你把我逼到这步的。”塞古拉略带责备地说道。 “您的手腕比卡特高明——或者说是比布朗博士高明。您打算拿布朗博士怎么办?” “他会发觉他必须回到瑞士,去跟他那些精密仪器打交道。” “机票是订到莫斯科的吗?” “那倒不见得。也许是波恩、华盛顿,没准儿还可能是布加勒斯特呢,这我不清楚。但是我相信,不管他们是谁,拿到你的图纸肯定很高兴。” “图纸?” “就是东方省那些设施的图纸,而且他还将因为清除了一个危险的间谍受到称赞。” “清除我吗?” “是的。古巴少了你们这两个人,一定会清静得多。不过我将非常想念米利。” “米利决不会嫁给您的,塞古拉。她真的很不喜欢用人皮做的烟盒。” “你没听说是谁的皮吗?” “没听说。”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是一个把我父亲活活打死的警官的皮。你知道,我父亲是个穷人,他属于挨打受气的阶级。” 米利拿着《时代》、《生活》、《巴黎竞赛》和《快捷》走过来。 已经三点一刻了,跑道上方的夭空透出一片灰白色,天破晓了。只见几位驾驶员走出候机厅向飞机走去,空中小姐跟在他们后面。沃莫尔德认出了其中的三个人,他们那天在“热带”夜总会里同比阿特丽斯坐在一张桌上。扩音器里传出了用英语和西班牙语播报的飞往蒙特娄和阿姆斯特丹的369号班机的起飞时间。 “我送给你们父女每人一件礼物,”塞古拉边说边递过来两个小包。 飞机的轮子刚刚离开哈瓦那的土地,沃莫尔德父女便打开了那两个小包。海边那一长串的灯光转眼间就看不见了,大海象一块幕布似的把过去整个遮盖起来。沃莫尔德的包里是一小瓶“格兰特”牌威士忌和一颗子弹头。米利的小包里则放了一只银制的小马靴,上面还刻着她的名字的缩写字母。 “他为什么给您一颗子弹?” “这玩笑可开得够无聊了,不过,他还算不得一个坏人。”沃莫尔德说。 “可他当不了好丈夫。”长大了的米利回答。 伦敦 1 沃莫尔德通报了自己的姓名,他们好奇地看了他一会儿,就让他走进一座电梯。使沃莫尔德感到有些奇怪的是,电梯是向下降而不是向上升。他坐在一间长长的地下走廊里望着一个门口的红灯,刚才有人告诉他,等门口的红灯变成绿灯,他才可以进去,在这之前可不行。可是其他进来出去的人谁也不注意那个红灯;那些人有的拿着一捲纸,有的提着手提箱,还有一个人穿着军装,是个上校。根本没人理睬沃莫尔德。他觉得自己好象使他们很为难,他们不愿看他,就象不愿看一个畸形人似的。不过这大概并不因为他腿儿有点儿跛。 霍索恩从电梯里出来了。他仿佛穿着衣服睡了一觉,浑身上下皱巴巴的,也许他从牙买加坐了一宿飞机刚回来。要是沃莫尔德不开口,他也会不理睬他的。 “喂,霍索恩。” “哦,是你呀,沃莫尔德。” “比阿特丽斯平安到达了吧?” “是的,当然平安。” “她在哪儿?” “我不知道。”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这儿发生什么事了?看起来好象是个军事法庭。” “确实是个军事法庭。”霍索恩冷漠地说了一句,就走进门口亮灯的房间去了。錶针指着十一点二十五分,他是十一点进来的。 沃莫尔德不知道他们除了解僱他以外还能做些什么,也许早已经把他除名了。大概现在他们正在屋里决定自己的命运。他们不可能按《国家秘密条例》治他的罪。他确实是捏造了一些情报,可是并没有将它们泄露出去。如果自己想在国外找个事情做,也许他们会找麻烦,可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在国内找工作也不是件容易事,但不管怎样,沃莫尔德打定主意不把钱退还给他们。那些钱是米利的,他觉得这笔钱是自己不顾卡特的毒酒和子弹、靠本事赚来的。 十一点三十五分,那个上校出来了:他怒容满面地大步朝电梯走去。沃莫尔德心想,该不是判他纹刑吧。下一个出来的是一个穿花呢夹克的男人。他长着一双深深凹进去的蓝眼睛,用不着穿制服,一看就知道是个船员。他漫不经心地瞟了沃莫尔德一眼,大声喊道:“等我一下,上校。”他那踯躅蹒跚的步子,很象在恶劣的天气里走回舰桥。霍索恩接着也出来了,边走边与一个年轻人讲着什么。突然,沃莫尔德的唿吸变得十分急促,门上的绿灯亮了,比阿特丽斯竟出现在门口。 第67页 “该您进去了。” “判决如何?” “这会儿我不能对您讲。您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沃莫尔德告诉了她自己的住址。 “如果可能,六点钟我去找您。” “拂晓枪毙我吗?” “别担心。快进去吧,他不喜欢等人。” “您怎么办?” “雅加达。” “什么? “世界的尽头,”比阿特丽斯说道,“比巴斯拉还要远。进去吧。” 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戴黑色单片眼镜的人。 “请坐,沃莫尔德。” “我喜欢站着。” “呵,你在背台词吧?” “台词?” “我记得在哪出戏里听过这句话——业余演员演的。不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沃莫尔德坐下了:“您无权把她派到雅加达去。” “派谁去雅加达?” “比阿特丽斯。” “她是谁?对了,是你的秘书。我实在讨厌这些教名。这事你得找詹金森小姐,她负责人员调配。谢天谢地,不是我。” “比阿特丽斯同这一切都无关。” “无关?听着,沃莫尔德,我们已经决定解散你的情报站。所以问题就来了——拿你怎么办?” 事到临头了。 沃莫尔德从那个已经接受了裁决的上校脸上看出,自己的前景很不妙。 局长摘下了黑眼镜,沃莫尔德诧异地发现,他的眼窝里竟然安着一个玩具娃娃的假眼珠。 “根据目前的情况,我们认为对你来说,最好是留在国内——训练我们的特工人员。专门上实践课,讲授如何经营国外的情报站。就是这么一件工作。”接着局长似乎不大爽快地补充道,“当然,工作人员从海外情报站撤回国内,按照惯例,还将授予你一枚勋章。鑑于你的具体情况——你主持情报站工作的时间并不太长——我们只能建议给你一枚‘不列颠勋章’。” 2 沃莫尔德和比阿特丽斯在高尔大街附近一家叫“彭德尼斯”的廉价旅馆里见了面。旅馆前厅摆着许多灰绿色的椅子,两人客客气气地互致了问候。 “我没法请您喝酒,”沃莫尔德说道,“这家旅馆不卖酒。” “那您为什么还住到这儿来?” “小时候我经常和父母来这里。我不知道这儿变成禁酒旅馆了。没酒就没酒吧,比阿特丽斯,快告诉我怎么回事,他们很生气吗?” “他们对咱俩都有些恼火,而且还认为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局长召开了一次会议。他的那些联络员全出席了,陆军部、海军部、空军部都来人了。他们把您写的所有报告都摆在面前,一份一份地检查。有关共产党分子在政府中的渗透活动那部分——大家都贊成给外交部写一份备忘录取消它。至于那些经济报告——参加会议的人都认为他们不应该负责,只是商务部有些异议。情报局如果不告诉他们,事情也就过去了。他们还提出了一份涉及海军骚乱的报告和另一份为潜艇修建加油基地的报告。有个海军中校说:‘这两份报告中一定有些真实情况。’ 这时我也插嘴了:‘您别忘了,提供这个情报的情报员根本不存在。’ ‘我们看来真是些傻瓜,’那个海军中校又说,‘海军情报署那帮傢伙又该得意忘形了。’ 不过研究东方省那些设施时倒没人说什么。” “他们真的肯放过那些图纸?” “所以才都对可怜的亨利去了嘛。” “我希望您别叫他亨利。” “那伙人说,最要紧的是他从来没有报告过您是卖吸尘器的,却说您是一个大零售商。局长没有跟他们一道去责怪他,看样子是肚里有些话不大好讲;不管怎样,亨利——我是说霍索恩——整理过一份您的档案,所有的细枝末节肯定都在上面:那份档案当然一直锁在詹金森小姐的文件柜里。他们还说,霍索恩看到那些画着吸尘器零件的图纸,本应该一眼就识破的。霍索恩说他看倒是看出来了。可是吸尘器的工作原理也完全可以应用在武器制造方面。后来,他们又争论开您的身世——只有局长一个人没有插言。过了一会儿,我认为他是想出一个收场的好办法。局长对那伙人说:‘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很简单,马上通知海军部、陆军部和空军部,凡是最近六个月来自哈瓦那的情报通通都不可靠’。” “可是,比阿特丽斯,他们已经给我找了一个工作。” “这很好解释。那个海军中校最先表态,大概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人看问题眼光都远些。他说,这件事如果这样处理,不但毁了情报局,空军部也免不了受到牵连。将来,就只好完全依靠海军情报署了。那个陆军上校接着说,‘要是我向陆军部报告这件事,那也非被免职不可。几个人越谈越僵。最后还是局长提出,最简单可行的办法是把‘59200/5送来的报告扩散出去几份——就说那些设施后来被证明是一项失败的工程,已经被拆掉了。接着他们又谈到了您。局长觉得您积累了一些宝贵的工作经验,这些经验对于情报局来说要比对报界有用得多。现在不是有很多人都写出了为情报局服务的回忆录了嘛。会上还有人提到了《国家秘密条例》,不过局长认为这个条例对您并不适用。要是您能亲眼看看他们为找替罪羊抓耳挠腮的样子就好了。后来他们又冲着我来了,可那帮傢伙甭想问倒我。我怎么想就怎么说。” 第68页 “您到底说什么啦?” “我告诉他们,我就是了解您干的事情也不会阻拦的。我说您是在为一个重大目标奋斗——而不是为了某人讲的一场绝不会爆发的全球战争忙乎。那个穿着陆军上校制服的蠢货竟提了一句 ‘你的国家”。我说,‘您讲他的国家是什么意思?是指两百年前设计的那面旗帜吗?皇家高等法院正在辩论离婚的问题,下议院都吵着贊同,您是指这个吗?要不就是指职工大会、英国铁路工会和全英合作联社?您可能把它看成是您指挥的团吧,可是我们——沃莫尔德和我,‘手下没有团’。那伙人想打断我的话,不让我讲下去。我没理那个茬儿,‘哦,我差一点忘了——世上还有比国家更重要的东西,对不对?您大讲特讲您那些国际联盟、大西洋条约、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联合国和东南亚条约组织,可惜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它们跟美国和苏联这些字眼儿未必有多大差别。您口口声声说您想要和平、公正和自由,可我们不相信。什么自由?您只是想要您的前程罢了。’我还说我贊成1940年那些忙着照顾自己家庭的法国军官的做法:不管怎样,他们毕竟没有成天想着自己的前程。一个国家是否实行议会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组成这个国家的那些家庭。” “天哪,您一下讲了这么多?” “怎么样,算得上一次讲演吧?” “您自己相信吗?” “不信!他们给咱们什么了?有什么值得相信的——连点儿可以怀疑的东西都没有。我根本不相信天底下还有什么能比家庭更有价值,也不相信还会有比人更难看透的事物。” “您是指所有的人吗?” 比阿特丽斯没回答他的问话,只是快步走到那些灰绿色的椅子中间。沃莫尔德注意到她说话时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要是倒退十年,他会立即跟上去的,不过现在自己已到中年,这种年纪一举一动都要格外谨慎才行。沃莫尔德眼看她走过了死气沉沉的房间,心里掂量着:叫声“亲爱的”吧,可是两人之间有着十四岁的差距,另外还有米利——一个人总不该去做那些会让自已的孩子感到震惊的事情,也不该再去损害自己本来就承担不了的信念。比阿特丽斯已经走到门口了,他才追过去叫住了她。 “我翻了好多参考书,好不容易找到那个雅加达。您不能到那儿去,那地方太可怕了。” “这我说了不算。我正在想办法留在调配科。” “您真愿意留在那儿?” “这样咱们不就经常可以在“角落”饭店见面,一道去看看电影了嘛。” “那种生活很糟糕——您自己这么讲过。” “可你非得过这种生活。” “比阿特丽斯,我比您大十四岁。” “这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是年纪,而是米利。” “做女儿的总得与父亲找的人合得来吧。” “不会有问题的,她这样跟我讲过,她知道我爱你。” “话是这么说,可光我一个人爱你还不行。” “跟她讲这事可不大容易。” “过几年与我在一起生活可能更不容易。” “好,我的宝贝儿,别发愁了,你不会被扔下两回的。” 两人的嘴唇刚刚贴在一起,米利进来了,手里还替一位老太太提着一只大篮子。她今天看上去格外热心肠,大概在外边已经帮了不少人的忙儿。那老太太一看见沃莫尔德他们,马上扯住了米利的胳膊:“走吧,亲爱的,真是的,尽瞧他俩的了!” “没什么,”米利说,“那是我父亲。” 一听到米利的声音,沃莫尔德和比阿特丽斯马上分开了。 “她是你母亲吗?” “不是,是他的秘书。” “快把篮子给我!”老太太气哼哼地喊道。 “喏,省得讲了。”比阿特丽斯说。 “原谅我,米利。”沃莫尔德咕哝道。 “没什么,上年纪的人也该了解一下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了。”米利说。 “父老乡亲要留神儿, 聪明人讲话最邪门儿; 苹果里有子儿, 橘子外长皮儿; 脚下的土地是个球儿, 哎呀呀, 我可不信这种事儿……” “咱们将来靠什么生活?”沃莫尔德问道。 “你和我总能找到办法的。” “我们一共是三个人。”沃莫尔德说。 比阿特丽斯一下子明白了未来生活的主要问题——沃莫尔德绝不是傻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