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蒲松龄:成仙》 第1页 神探蒲松龄:成仙 作者:滕达 编辑推荐 惊悚+悬疑,令你脑洞大开的聊斋奇闻。 内容简介 文登县有一老少皆知的成仙传说。相传有一位大户人家,周姓。遭歹人诬陷下狱,歷经磨难终被挚友救出。后挚友出家修仙,力邀周氏同去,劝说不成,竟施法术,与周氏换脸,迫使周氏外出寻他。周氏寻得挚友,从挚友处得知娇妻与家僕私通,亲自捉姦后斩妻杀仆,断了凡念,一心修道。 蒲松龄从周氏老宅入手,抽丝剥茧,还原传说真相。原来这竟是一桩精心谋划的杀人案件。 作者简介 滕达,1992年生人。自北师大实验中学毕业后,于伍斯特理工学院修得化学学士学位,日前回国就职于保险公司。兴趣多涉猎于足球、金属乐、侦探小说、古典小说、动漫游戏等。爱幻想,爱推理,爱读《聊斋》,于浮想联翩中的灵光一闪,于是有了本书。 【,https://..vip/】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推荐序:破解《聊斋》父子兵 20世纪90年代初,我去江南常熟拜访一位忘年交,老人家胸罗万象,在日本举办的世界篆刻大赛中,匿名投票,十万人中拿了榜眼。他的家在翁同龢隔壁,外看白墙黑瓦,里面藏书甚丰,由于时常漏雨,书架上放些遮物。临行前,他送了我一套旧版《聊斋志异》,说是一生至爱,声称此书出版以来,无人改得了一个字或一个符号,笑言或许我能破解一二。 我是个信以为真的人,回京后,真把这事当成科研项目了,经常晚上在那儿推敲。你得承认,《聊斋》真是人类最好的短篇小说,不知不觉中我上了瘾,成了铁桿蒲迷不说,人生的认识也提高了许多。至于找错,嘿嘿,您来试试?那一年,儿子两岁。 我是看小人书长大的,所以,很希望以此类推。还好儿子也喜欢,时不时提些问题,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开始读原着,有时对问,三国里有哪十个姓张的?姓李的?经常张冠李戴的,反倒是我了。在北师大附中念初中时,他和另一位同学上台讲三国,那位谈十大谋士,他则是“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名着中,除了《红楼梦》,他都爱看,对《聊斋志异》和《东周列国志》也念念有词。 记得有人说,对孩子的培养,最重要的是,通过观察发现他的偏好。我虽然很忙,还是发现他爱看《柯南》,一会儿笑、一会儿沉思,怎么反覆也不厌倦。有回,他在门外放了个东西,然后躲在屋里用绳子拉,捣鼓了一个多小时,我问他干吗呢?这小子头都没抬,说了句:“破案呢。” 念高中时,滕达得了两次全国化学竞赛二等奖,把北大的化学基础课都学完了,后来是直接去美国伍斯特理工读的本科。临走前,他留下了数以百计的各类侦探小说。问他哪本好?他说:“你先看《y的悲剧》吧。”然后两天之内,我又读了《x的悲剧》及《z的悲剧》,并在博客里写道:“没看过这三本书的人,有白活了的嫌疑。” 毕业前,他徵求我的意见,我说回国吧,再读七年博士,说好听的叫科学家,实际上也就是一理科宅男。2014年夏天,他进了一家很好的保险公司,做再保险业务,业余时间打游戏,或者看推理小说。我们都是社科院八间房足球队的,上阵父子兵算是保留节目之一,有一回我跟他说:“你为什么不写点什么呢?” 过了一个多月,大概是十月底,他忽然发来了一封邮件,是一篇《红玉》。我那段时间很忙,某个周末抽空一口气看完,感到十分吃惊:太棒了!这小子竟敢解构《聊斋》,愣生生把蒲松龄变成了一位疲懒的大叔,而且手法很是老道,没有半点生涩。当然,文字还是需要加工处理的。 到了《成仙》,滕达开始了天马行空,就故事性而言,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杀妻、隐遁、同性恋、武功大pk,直到孤胆破敌穴,比之同期的徐克《智取威虎山》,卖点要多出不少。春节前,他呕心沥血地写完了《聂小倩》,这又是一部步步设局、处处意外的復仇犯罪作品,真不知道,他的想像力到底有多大空间?年轻真好啊! 有一天,滕达跟我说:“我特想拿着出版的书,亲手送给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我很理解,因为这位老师启蒙了他,天天早自习,逼着孩子们背《论语》《道德经》。当初是那么牴触,而今却是恍然大悟。 我不知道忘年交现在如何了,但报导里得知,他的长子已经是亚投行的掌门人了。事实上,我或其他人都破解不了《聊斋》,只是我的儿子用这种方式来颠覆,是不是冥冥中的一种天意呢? 鬼神不存在也好,敬而远之也罢,只是希望滕达描写的那些爱恨情仇,还是少一些为妙。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得很累了,祈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吧。是为序。 滕征辉 (滕达之父,畅销书《段子》系列作者) 自序 不怕您笑话,我这辈子做梦都没想过自己能写出本书来。至于您当前掌中这本,全得益于站在古今中外文学巨匠们的肩膀上。这事说来话长,想我小学时沉迷奥特曼,整日在家中玩赏图鑑,比画梅塔利姆光线等等,终被忍无可忍的母亲封杀,不得已,遂转投父亲珍藏的小人书的怀抱。在黑白的图画中,走马观花一般看过了三国和说唐,这是我与古典小说的初见。那时我最崇拜的两人,一人是古之恶来典韦,另一人是天下第四杰雄阔海;另有两处伤心地:宛城辕门与扬州闸下。 随后不久,我又在电视上发现了新宠:红过半边天的《名侦探柯南》。除却几集着名的童年阴影绷带怪人、图书馆长、蓝色古堡,我印象最深的细节,莫过于使用三枚倒置的西洋棋棋子和电话答录机的磁带卷,将钥匙从门外拽入上锁门内,压在笔记本之下。非典期间学校停课,百无聊赖的我在家实践近百次,如今我可以光明正大宣布,青山老师的手法有极大问题!我发现以青山老师漫画中的布置,三枚棋子总是垫在笔记本之下,与应有效果严重不符。经过多次调试实验,我发现唯有在三枚“兵”全数放在硬皮笔记本的边缘,且突出边缘三分之一,以摇摇欲坠之势撑起笔记本的情况下,才有把握在磁带卷拖倒一枚“兵”时,避免将棋子与钥匙一同压在笔记本之下。但在青山老师的原着中,三枚棋子却在笔记本的中央,且笔记本亦是软皮,达到青山老师期待效果的机率几乎为零。 又过不久,一次偶然的机遇下,我与母亲走进一家书店选购书籍,我在无意间看到一套《亚森罗宾探案集》。因在柯南中曾听闻此人之名,遂忙求母亲购得。如今这套着作早被我遗忘将尽,只记得《双面人》一册精彩纷呈,但这套书籍却切实将我引入了侦探小说的世界。自此之后我一发不可收拾,在初中至高中期间内,我逐一读过柯南道尔、克里斯蒂、奎因、岛田庄司、东野圭吾等人的着作并深深为之折服。 第2页 与此同时,在刚刚升入实验中学时,我的语文老师于晓冰先生令全班学生背诵《弟子规》《三字经》《千字文》《论语》《大学》等着作并每日抄写练字。彼时我虽然多有愤懑,却在不经意间打下了良好的古文以及国学基础,更为《千字文》这般的绝世之作大加嘆服。一次偶然,于老师提及一册书,名叫《世说新语》,言称极是有趣。当天我回到家中翻遍书柜,竟真寻得一册蔡志忠先生所画的漫画《世说新语》,看得好不过瘾。其后我翻遍蔡志忠先生作品,自然也包括了《聊斋志异》一册。对魏晋版段子着迷的我,自然极快便对狐鬼版段子产生了极大兴趣。待到高中时,随我的古文功底愈加长进,我不再满足于漫画,转而寻找原文阅读,从《菜根谭》至《封神演义》,可谓无不涉猎。 可惜高中毕业后留学四年,除却在实验室钻研,我只顾与朋友踢球玩乐,虽度过了一段无比快乐的时光,却怠慢了诵经读典不假。而在破釜沉舟,欲沖入顶级名校却名落孙山后,我重返家乡,很快重操旧业,利用业余时间再度读起当年最爱的典籍,恶补这几年落下的经典与推理小说。在古今中外的交汇之中,我一时阴差阳错,竟以推理小说的思路读起《聊斋志异》,阅罢《尸变》一文后,我当即大惊失色,料定书中的神怪轶闻背后另有玄机。因此,我将书中的要点、疑点与证词证据一一列出,重新整合,推翻了原作。我兴奋不已,又将此法套用于另几篇《聊斋》文章中,竟频频得手,可谓屡试不爽。大喜过望的我又不断将疑点及证据进行整合,并适当演绎,还原出另一出故事。其后,我灵机一动,心想何不借用蒲先生本人之口重解聊斋奇谈?于是,便有了这本借近现代推理小说之风骨,焕然一新的聊斋奇闻。 虽然我本人才疏学浅,实写不出如蒲松龄先生所着“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这般有如神来之笔的语句,但还希望各位看官不弃;与我,以及蒲松龄大师一同,重返数百年前那刚刚经过重创的中原土地,共探神鬼妖狐奇谈的真相。 实不相瞒,写作期间我几度遭遇瓶颈,几欲放弃,但彼时我在研习《西游》时恰巧读得一篇难得之文,是宜恆先生所着《敢问路在何方》。正是此文,给予了我极大动力将本书完成,又赋予我诸多启迪。如今书作已成,我时常慨嘆:我虽与宜恆先生素昧平生,却得到同为研究神鬼经典的宜恆先生之助,唯有天意才可解释罢。 滕达 序章 文登,乃是座……文登之名得以流传后世。 “蒲先生!家门怎又不落锁!”见蒲先生家门仍只是虚掩,我高声叫嚷,推门而入。 但前来迎接的,却是一声嘹亮啼哭。正惊奇,只听“嘭”的一声,蒲先生踉跄撞出西面厢房。他一脸狼狈,见了我也不答话,只是径直近前拉住我,避祸一般急拖我去另一侧厢房。 “疯了,疯了,这不更事的孩童实在可怕!”蒲先生头也不回地哀嘆道。 待进了屋,蒲先生一转脸,我便窥见他左颊挂着三道血红爪印。我见此不禁哑然失笑,道:“蒲先生一届狐鬼神探,却拿区区一个儿子没法子不成?” 蒲先生大手一挥,将桌上一片狼藉扫落在地,继而示意我落座,嘆道:“飞,待你结婚生子,便会体验到这番郁闷!别看箬去了学堂,篪在镇里游玩。光是笏和筠在家吵闹,便可令我束手无策。如今只得全靠香云一人照管,实在是苦了她。”说着,蒲先生不由轻抚左颊,生怕那三道血印子破了似的,口中念念有词:“我若近前,便是这番下场。唉!” 听哭闹声渐渐平息,我顺势问道:“四位弟弟,近来如何?” 蒲先生答道:“笏、筠尚不满五岁,只是无知顽童,故先不提。箬,近来在学业之余帮助家中不少,颇有长子风范。篪仍是老样子,终日只知四处嬉戏,恐怕日后志向,绝不在考取功名罢。”说着蒲先生灵机一动,笑道:“飞,篪不如去淄博衙门追随你,做个捕快维护此地如何?” 我微皱眉道:“蒲先生,淄博一地,乍看之虽太平无事,但暗中却有人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捕快工作,实有几分风险。公子年幼,不可妄为。” 蒲先生闻言,顿时机警道:“前些时日,我听熟识的商贩偷偷提起,近年来与本地地头蛇上贡不少,我起初不信,莫非真有其事?” “正是。依商贩所言,但有商人抗拒,地头蛇定差手下痞子砸场。其后地头蛇亲自出马,面上虽是假借帮助邻里之名给予补偿,实则却是耀武扬威的胁迫。因偿了损失,我等衙役也无法过多追问,寻得见案犯的,打上几板子放了;寻不见的,也只得不了了之。只是拿不住这地头蛇把柄。” 蒲先生顿时愕然:“这幕后黑手,衙门竟认定是善人张贤昌?” 我点头道:“是。罗县令上月清点市场税务,经与店铺规模作比,疑心有人少纳了税款,便捉了几个商贩上公堂问话。不料几人语无伦次,答非所问。罗县令疑心其中另有隐情,藉机将几个商人召至密室。一经询问,竟听商贩是遭了地痞勒索,故无钱缴纳税务。” 蒲先生一挑眉:“哦?这鞑靼狗官却有些本领。”我正要开口,蒲先生又道:“商贩想必是认定地痞背后另有人撑腰,忧心公堂之上人多眼杂?” “正是。”我点头道:“每有商贩拒与张贤昌纳贡,未及报官,铺子便要遭殃,随后张贤昌便携重金慰问了事。因此商贩起了疑心……” 蒲先生一皱眉:“类于盗枕退敌之策?” “是。几个被砸过的商贩在张贤昌话里话外,皆听出些威胁之意。只是众商贩料定张贤昌势大,故不敢反抗,只得忍辱纳贡至今。”我答道。 蒲先生龇了龇牙:“却有些棘手。” 我答道:“罗县令近日正谋划设饵钓鱼,只是不知如何运筹。” 蒲先生轻抚鬍鬚道:“若只是捉住喽啰,也无法动得首领。” “此正是本府难处。”我嘆道,“如增派人手巡逻,又怕是极为被动。” “更怕打草惊蛇!”蒲先生摇头道。 话至此,我两人双双无言,只是低头思索。沉默片刻,蒲先生忽道:“话说回来,飞,此次忽然前来,是有何事端?” 我如梦方醒,连连叫道:“险些忘了,险些忘了。”随即故作神秘一笑,问道:“蒲先生,仙人的传闻,你可曾听过?” 蒲先生当即大笑:“飞,这还消说?我广集各地奇谈轶闻,若从未听过仙人的传说还了得?” 我也是一笑,顺势问道:“既如此,仙人想必皆是超凡脱俗,看破红尘的得道高人?”见蒲先生点头称是,我又追问:“那蒲先生可曾听说已出家成仙,却不肯原谅妻子与僕人私通,而亲手杀妻之人?” 蒲先生一挑眉:“这怎可能?正因有了捨弃尘缘的觉悟,凡人才可羽化飞升。若仍为尘世情仇所困,甚至于杀妻,何谈看破红尘?更怎能飞升成仙?飞,这是何处听来的谣传?” 第3页 “哪是谣传,此事乃槐兄在信中提及,他近来在文登听闻的奇事。他还特地叮嘱,若是蒲先生对此有兴致,可亲自与我一同前往文登拜访。” 蒲先生一惊,忙问:“魏槐兄怎身在文登?” 我点头答道:“槐兄一个月前自广平调离,现在文登就职,出任当地捕头。” 蒲先生一笑,道:“既是魏槐兄亲自点我前去拜访的事故,想必非同寻常。飞,你我二人,当尽快启程。” 蒲先生话音刚落,我答道:“马匹我早已备好,只等蒲先生此言。” “苦了香云要独自照管笏、筠二子!即兴远行,我哪是称职的相公!飞,你先去衙门府备马,我稍后便到。我当早去早回。”言罢,蒲先生起身告辞,往厢房去与妻儿道别。 我回衙门府收拾妥当,早备好行李,牵两匹马,在侧门口候着。不一时,只见蒲先生斜挎行李转出街角,我正要招唿,却听他利落一声口哨响。我手中两马应声而起,当即向他挣扎奔去。我一惊,噼手急拽,却只是拉住一匹。蒲先生见另一匹马来势汹汹,只灵巧将身子一侧,便闪过疾驰而来的马匹。一照面的工夫,他竟噼手扯过缰绳,一用力,飞跨上马背,继而将缰绳轻轻一扣,只见那骏马乖乖调头,缓缓走来。 我惊得呆若木鸡,而蒲先生竟得意笑道:“闲话不说,我二人就此出发。” 于是,我也跃上马背,与蒲先生马不停蹄往文登赶去。 途中,我见一向健谈的蒲先生安静得出奇,不由心生疑惑。见他在马背上直发愣,我扭头细看,见他眼中遍布血丝。想他先前感嘆孩童吵闹可怕,我便开口问道:“蒲先生莫不是近几日被儿子吵闹,扰乱了睡眠?” 蒲先生点头苦笑:“筠的元气实在旺盛,我实不能如他一般没日没夜大声哭嚎,还丝毫不坏嗓子。却只是苦了我和香云二人日夜难寐!” 我笑道:“精力这般旺盛,料想是个人物,说不准,是哪咤一般的少年英雄。” 未曾想,刚刚还是没精打采的蒲先生忽然脸色大变,连声高叫:“飞!可不要这般咒我!” 我顿生茫然,问:“蒲先生何出此言?” 蒲先生嘆道:“哪咤儿时的言行,还不够李靖叫苦不迭?飞,你试想,若在如今有一官家子弟,儿时武艺高强、兇狠好斗,打死邻家家僕、公子,甚至打伤了去官府前告状的主人,时下当如何评判?更不提他习武时误杀别家书童,其后事迹败露,竟试图杀害前来查看的书生灭口。” 见我直诧异得说不出话,蒲先生继续道:“方才所说的官家子弟便是哪咤,官家乃是陈塘关总兵李靖家,邻家家僕、公子、主人是巡海夜叉、龙王三太子和东海龙王。至于书童和书生,乃是碧云童子和石矶娘娘。”言罢,蒲先生连连嘆气:“东海龙王不易!遇杀子害仆之仇,遭毒打要挟之厄,却始终不曾动用龙宫人马公报私仇,只是一心报官。甚至在陈塘关问罪时感于哪咤孝心,成全了他自裁谢罪。至于哪咤,每每惹祸便要提及自己乃是灵珠子转世,料定他人不敢追究。如此一来,龙王却才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物,反观哪咤,倒是个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无赖。” 听蒲先生这一席话,我惊愕不已。但细细想来,事实却本当如此。此间更不提《封神演义》中,哪咤与龙王起的争端,还是因哪咤嬉水,搅动龙王的宫殿所致。如此看来,原本我不假思索,便推崇为英雄的少年,竟是这等顽劣的恶徒! 正惊嘆,蒲先生又道:“也怪李靖平日只顾操练兵马,怠慢了家教。加之哪咤师父太乙真人又一味纵容,才养成这般恶劣的性情,正可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至于所谓‘人之初性本善’,我蒲松龄却是不大相信。哪咤的经歷,于我而言正是极好的育儿警示。”言毕,蒲先生抖擞精神、顺势而起,一路滔滔不绝,与我大谈起育儿之道,直听得我一头雾水,却只得赔笑。 说教之间,我两人快马加鞭,往文登疾驰。只用两日,便见着文登西门。文登,乃是座歷史悠久的古镇,据传此名的由来,是秦始皇东巡至此地时,召集身旁文官登山游玩、吟诗作赋。酣畅淋漓后,嬴政于此地大加赞赏,遂取“文登”二字作为纪念,自此,文登之名得以流传后世。 过门进镇,我与蒲先生二人不约而同跳下马,踏在青色的石板路上,细细品味千年古镇的风味。只见街道两旁尽是摆卖海产的商贩,热情吆喝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 正与蒲先生挤过人群,我忽见一旁的年轻人满面诧异,指手画脚对几位同伴略说一二,那几位同伙便也惊讶不已,随他一同向北边街道跑去。我当即警觉扫视,只见人群中不少正纷纷向北走去。我不禁心生疑虑:莫不是生了什么事端? 正寻思,突然有人拍我肩膀。我一惊,连忙转身,只见蒲先生笑道:“飞,忽然停步是为何故?” “北城方向,似乎生了事端。我看不少人正往北去。”我皱眉答道。 蒲先生一笑:“飞,此行既是远道而来拜访亲友,何必再犯了职业病?何况众人听得状况纷纷奔去看热闹,而非四散逃离,便也暗示北城之事并非兇险,何必担忧?” 我也莞尔一笑,答道:“蒲先生有理。还当先寻着槐兄才是。” 蒲先生点点头:“正是。此行当是游山玩水,查访奇谈,何必为这等琐事操心?”随即他又问道:“不过飞,你肩扛的是什么物件?” “兵刃。”说着,我不由握紧裹在布下的大枪。 蒲先生扑哧一笑:“飞,此行你莫非是来与魏槐兄切磋技艺的?曾听淄川捕快说起,你的身手在淄博府内,乃是当仁不让的王牌。半年前在广平听了魏槐兄经歷,你怕是早按捺不住了吧?” 我摸摸下巴,笑答:“果然瞒不过蒲先生。” “魏槐兄当年在宋平云狗贼府邸内,曾以雷教头之名完胜四名蛮夷力士。飞,你可不要自不量力!”蒲先生笑道。 我淡淡一笑:“蒲先生放心。我也曾受高人指点,绝不会轻易败阵。” 蒲先生又乐了起来,道:“飞,可不要轻敌。”说着他轻抚起鬍鬚:“不过在我与你初识那阵,确是留心到你结实得很,想必正因受了高人指点,时常操练的缘故?” 我点点头:“正是,彼时师父与我约定,每日共往淄川北边林中锻鍊。我时常与二老假託去私塾与学伴温习之名,却偷跑去林中习武。” 蒲先生一听哈哈大笑,道:“飞,那你怎还要抱怨被父母锁在家中读书的艰辛?” 我嘀咕道:“在家中诵读,实在度日如年。” 蒲先生听得连连点头称是:“这我真心理解!话说回来,你扛的这宝贝,我猜是师父传给你的兵刃?” 我略吃一惊:“何以见得?” 第4页 蒲先生无奈摇摇头:“简单。你在与强手切磋之际,不惜将这兵刃随身携带几百里,而非就地取材,便表明这兵刃不同寻常。淄川一带并无声名在外的铁匠,我便料定你并非在本地锻取此兵刃。而你又从未听过江湖上广为流传的‘霹雳火’,证明你与江湖人士未有多少接触,更无从与这些人等深交到能以利刃相赠的地步。想你从未与我提及拜师习武之事,也不曾提起你有坚甲利兵藏在家中。自此,便是说你手中兵刃,极大可能与你师父有关。如何,飞?我这番推想可准?” “真不愧是狐鬼神探蒲松龄。”我苦笑道。 “哪里,这还差得远。”蒲先生志得意满地笑道。 正谈笑间,我侧眼瞄见身前杵着个高大人影。眼看要撞上,我赶忙侧身避让。但大汉见我和蒲先生让开个空当,却毫不犹豫地噼手,一左一右,抓住我和蒲先生肩膀:“二位,真打算如此经过了么?” 第一章 文登百闻 正转身往门口走去,忽见门帘一飘,闪出一个少年。只见那少年面如傅粉,齿白唇红,大抵弱冠年纪,生得很是标緻。七尺有余的身板上,罩件剪去袖子的捕快衣装,白皙纤细的右腕上,缠块赤色毛糙的汗巾…… “槐兄!”我转头相视,当即叫起来。 “飞兄,蒲先生。”左右各抓住我和蒲先生的槐兄笑道,“二位也忒专心,我一早眺见二位一路谈笑出了市场,便挥手迎上前来,岂料二位全然无动于衷。若非我抓住,只怕二位就要双双绕过我,直撞上前边那道墙嘞!” “失礼,失礼!”我和蒲先生连声笑答,双双拱手致歉。 槐兄哈哈大笑,连称不必,随即利落地一抱拳:“久违了,蒲先生,飞兄!二位别来无恙?” “老样子,槐兄不必担心。”蒲先生抢道,“倒是魏槐兄,离开栖身十年的广平来此,不知可服水土?有无需帮助之处?不如设法调回淄博,与我和飞二人重聚如何?” “幸得文登姜县令与王特使是同门,王特使又亲自打过招唿引荐。我在本地,可谓滋润之极。”槐兄说着,面上泛出惭愧神色:“此番调动,恰逢文登老捕头去世,需人手支援。不想王特使竟亲自推荐,特将我调来这份美差上。而我又怎敢辜负王特使好意,再擅自调离此地?不说这类,二位远道来此,眼下又正是饭点,不如与我先去本地名家,品尝当地特色,随后我便带二位回家放妥行李,再作计议如何?” 我和蒲先生正寻思腹中飢肠辘辘,一听此雪中送炭的提议,连声叫好。 于是,槐兄便领我和蒲先生,绕过错综复杂的街头小巷,往酒家走去。我扛枪跟在槐兄身后,打量着他的坚毅背影,思忖道他在广平大仇已报,仅剩的家人红玉,也有了圆满的归宿,早没了继续守在伤心地的缘由。如今槐兄抛开过往,来此繁华城镇重启人生,实不失为明智之选。如此想来,我心中顿感慰藉,也深感王特使在此中的用心。 至于身后的蒲先生,他不停四下环顾,见热闹非凡、充满欢声笑语的条条大街小巷,不禁啧啧称奇:“文登真乃繁华重镇。槐兄,在此人数众多之地维护治安,恐怕绝不简单罢?” 槐兄连称惭愧,道:“文登一带,一向风调雨顺,百姓也得富庶安逸。岂有冒身陷大狱之险,胡作非为之由?我在此地反倒更是落得清闲,实在惭愧。” 蒲先生笑出声,调侃道:“莫非槐兄希冀此地大乱,才有用武之地不成?我看此地真是喧闹非凡,与广平有大不同。” “不敢。”槐兄连忙抱拳,“广平四下尽是青山碧野,与这纷繁吵闹的市镇煞有不同。” 蒲先生接话道:“两地真可谓一静一动,各有不同风味。”说着他长嘆口气:“只恨这大好江山,竟尽数落入蛮夷之手遭蹂躏!” 我一惊,正要开口劝谏,槐兄早道:“蒲先生,此话慎讲!” 蒲先生不屑道:“此地巡城的侍卫尽是汉人,而非旗狗,无妨。” “蒲先生何必纠结,”我劝道,“如今罗县令在淄川呕心沥血,励精图治。听老人说起,比起前朝已有大幅改观,莫非蒲先生要因他鞑靼身份唾弃不成?” 蒲先生恨恨道:“自破关以来,有多少无辜百姓惨遭旗人杀害?又有多少仁人志士不愿剃金钱鼠尾而遭屠戮?此仇绝不可忘!仅是扬州、嘉定、广州、大同,此四地遭屠者便已过百万。难怪出了‘霹雳火’,专对旗人下手报仇!” 槐兄趁势道:“既然话已至此,想来吴三桂三年前自称周王,兴兵反于云贵,全国响应者甚众。如今与旗人在湘江一地对峙半年有余。蒲先生对此有何见解?” 蒲先生嗤道:“吴狗定将败亡。这狗贼不思进取,只顾划江而守,却不肯进军,北迎义军,便已满盘皆输。吴狗先弒永历,却以復明之号起兵,已属讽刺;如今更踞江坚守,分明是图谋割据,而非尽收失地,人心已尽失。” 蒲先生稍一停顿,继而道:“何况凭吴狗那副朽骨,还能支持多少年月?一旦吴狗身故,那些脓包儿孙,又有哪个能撑起形势?他这些所谓同盟,哪个不是自有图谋?只是可怜云贵四川的百姓,又要復遭旗人屠戮之厄!” 槐兄点头道:“蒲先生所言有理。料想在平凉横行,连吴狗都不放在眼里的王辅臣,更怎会听从他那脓包儿孙的调遣?恐怕又要落得当初旗人入关时,汉人各自心怀鬼胎,互有嫌隙而被逐一攻破的结局。” 蒲先生扑哧一笑:“魏槐兄,你可愿与我打个赌赛?” 槐兄忙道:“蒲先生请讲。” “我赌王辅臣在吴狗身死之前,便会遭旗人攻破。魏槐兄,你意下如何?”蒲先生笑道。 “多铎之子,定西大将军董额,与王辅臣对阵屡战屡败,未得寸土。蒲先生从何得来王辅臣将败的推论?”槐兄好奇问道。 蒲先生一笑:“董额只知纸上谈兵,着实不值一提。而王辅臣,无非是个身经百战的赌徒,勇武有余,智谋不足,更无自立门户之能。实不相瞒,我近日外出坐馆时曾听人说起,鞑靼皇帝正筹划以抚远大将军图海为帅,带兵征讨。如此一来,王辅臣岂有不败之理?” 槐兄点头称是:“这我却是方才听说。图海此人老谋深算,更是由老皇帝顺治亲手贬谪,再由小皇帝重新提携,以便笼络的股肱之臣。我曾听人说,两年前蒙古王反叛,图海亲点家丁八百,日夜兼程赶往前线增援,立了大功。据传图海一路纵容家将劫掠,直到战场,与家将道:‘蒙古王流传百世之宝,胜过沿途人家千百倍。此时不取,更待何时?’,激得这些家将各个争先杀敌。” 槐兄话音未落,蒲先生接道:“平叛后,图海上表免除当地赋税,尽揽人心以绝復叛。这老狐狸对人心的掌握可见一斑。” “仅率八百乌合之众,便可一战挫败蒙古骁骑,可见此人对于行军布阵,也是相当行家。”槐兄垂眼道。 第5页 “如今王辅臣起兵已有数年,他手下军士,难得战事平息却要再度冒死叛乱,想必士气并不高涨。至于治下百姓,为背负大军久战的粮饷,必定早已苦不堪言。如今王辅臣正撞见擅攻人心、治军有方的老狐狸图海,想必不出半年便将败亡。甚至于一战而溃,便被图海轻易招降。想图海平叛后,定将故技重演,对平凉之民免役施惠,断绝此地復叛可能。” 我不禁问道:“断绝復叛,这话当如何分解?” 蒲先生一笑:“平凉之民,数遭復明之军搜刮压榨之苦。如今旗狗进驻,赶走‘恶党’,免除徭役。追随旗人息事或是復明叛乱,两者之选于平凉百姓不言自明。恐怕在近几十年,均要断了復明而战的念想。” “原来如此。”我点头称是。 “一端,是有血海深仇的旗狗;另一端,是轻狡反覆的吴狗。中原百姓几经战火蹂躏,实在是太大不幸!”听罢蒲先生之言,我和槐兄两人一同陷入沉默。而蒲先生同样低头不语,一时间气氛无比凝重。 无言行进片刻,领头的槐兄忽停下脚步,道:“就是此处。” 循声而去,我见一间别具一格的酒家立在眼前。与四周房屋的瓦顶不同,这间酒家屋顶铺着几层茅草,如同农家建筑。我打量着店面,依稀感到似曾相识,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见槐兄已拨开帘子步入,我便不再犹豫,赶忙跟上。 “哟,魏名捕,带朋友来啦。”我一听掌柜此言,不禁大吃一惊,莫非是?! “张掌柜!你怎会在文登!”我失声喊道,仔细打量站在柜檯后憨笑,半年前分明还在广平开店的掌柜张宇忠。 掌柜笑道:“小哥与魏名捕初见我时,反应当真雷同。在广平的,是我亲兄张宇忠。我名叫张宇诚,是他的双胞胎亲弟。”说着,掌柜对我们连连拱手:“早听家兄提起魏名捕曾助家兄解围。如今不想魏名捕调到文登,得以让在下一睹真容,实是幸运!前些时日更听说魏名捕同几位好友借广平县令之死顺藤摸瓜,一路查处早年间包庇奸佞宋平云的同党,更令我对几位神探好生佩服。如今诸位拨冗前来小店赏光,实是我张宇诚的荣幸。快请落座,我这就招唿伙计为各位端来本店最好的菜餚。” 引我们一众落座毕,张掌柜便往后厨去了。片刻工夫,他亲自一左一右端来盘子。见冒着腾腾热气,红得发透的大螃蟹,我忍不住急忙抓过一只,掰开壳,取过木筷挑起蟹黄品尝。蒲先生见此笑道:“飞,还拘谨什么?在此的都是自家人,今次你更不以淄博捕快身份出行,何必文雅至此?”说完,他笑呵呵抓过一只螃蟹,毫不犹豫去了壳,将剩下的掰作两段,大啃起来。 张掌柜又端来烤鱼,道:“算我张宇诚答谢诸位英雄的,不成敬意。” 蒲先生笑道:“不敢当。眼下美食佳肴香气逼人,张掌柜何不暂且放下身段,与我等一同享用?” 张掌柜爽快一抱拳:“恭敬不如从命。”随即他对小二叮嘱两句,便拉过凳子坐下。一面夹菜,一面为我们介绍起文登的海产来。 吃过新鲜海产,小酌两杯烧酒,张掌柜又招唿伙计上蟠桃、樱桃,道:“这两宝可是上贡宫廷的,如今也给各位英雄尝尝鲜。” 我三人拱手称谢,待用罢,张掌柜又抱拳道:“想文登此地不只有迷人美食,更有引人入胜的仙人传说。” 一听此言,我和蒲先生不禁双双正襟危坐,竖起耳朵倾听。 “此事在文登尽人皆知,其实我先前也曾对魏名捕提起。”张掌柜说着,与槐兄相视点头,继而道:“文登城外,前些年有位大户人家居住,姓周,家中甚是殷实。前些年周家主捲入些是非,被歹人诬陷下狱,险遭杀害。直到他挚友上告朝廷,才由派出的钦差洗清罪名脱身。后来周家主挚友出家修仙,几年后得道归来,力邀周家主同去。见周家含煳其辞不肯,那友人竟施法,与周家主换脸,迫使周家主外出寻他。这周家主歷经艰险,方才见得挚友,将脸换回。但却从挚友处,听闻妻子与僕人私通的噩耗。他将信将疑,借挚友的法术偷偷回家查看,却不想挚友并非戏言,娇妻果与家僕私通!恼怒不已的周家主斩妻弒仆,方才恨恨离去。经过此事,周家主也断了尘世的念想;也便回了家,将杀妻的真相与弟弟告知,此后随友人扬长而去,再不復返。” 正要搭话,张掌柜连声补充道:“险些忘了,此事还不止于此。这周家主修道成仙后不久,弟弟由于不善经营家产,一时间很是拮据。直到日后,周当家送给弟弟一片有点石成金之力的爪甲,弟弟才利用这爪甲点了些金砚台卖钱,有了资本。如今他弟弟在本地做些丧事生意,可谓小有所成。” 听罢这齣故事,我与蒲先生两人连连拱手,向张掌柜称妙。其后我抬肘杵了杵蒲先生,低声道:“蒲先生还有疑虑么?看来这周家主是报仇之后方才看破红尘,出家成仙的。” 蒲先生诡秘一笑:“飞,你以为周家主出家的因缘是什么?” “糟糠之妻的背叛,毫无疑问。”我不假思索答道。 “若如此,他何必藉助友人之力回家杀妻?若他因背叛而看破红尘,只与友人静静离去便是。却何必出手加害?更不提为此竟特返家中解释一番,耽误修行事小,若有好事家僕报官而被捕,怎还了得?” “想必是周家主一时冲动。” 蒲先生摇摇头:“若是看破红尘,自然懂得万事皆有因果。却何必出手造孽?更不谈修行之人当戒杀戒嗔。” “这周家主定是个尚未得道的新人,哪有这般境界?”我反问。 “如此一来,周家主友人的行为,却颇为可疑。”蒲先生说着,嘴角飘过一丝笑意:“原本,周家主并不知晓妻子与僕人私通之事,更无出手加害的动机。倒是他友人,借法术煽风点火,将周家主激怒,进而杀妻害仆。魏槐兄,你意下如何?” 只见犀利的神色在槐兄瞳中一闪,他抱拳道:“不愧是狐鬼神探!我于此事所虑,与蒲先生不谋而合。此行特邀蒲先生,正是为此。实不相瞒,五日前我听张掌柜说起这传闻,便感此中似有蹊跷,才连夜写了邀函与飞兄约定今日在文登会合。” 蒲先生点头道:“既如此,魏槐兄近日对此可有更深调查?” 槐兄轻轻摇头,笑道:“并不。不瞒二位,我此间在等蒲先生和飞兄就位。此番我魏槐定当全力以赴,堂堂正正与二位并肩探寻真相!” 此言一出,我与蒲先生大喜,一併举杯敬向槐兄。而一旁不明就里的张掌柜也有模有样举杯道:“容在下祝三位旗开得胜!”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蒲先生和槐兄三人相互交换个眼色,便一同起身,与张掌柜道谢告辞。 正转身往门口走去,忽见门帘一飘,闪出一个少年。只见那少年面如傅粉,齿白唇红,大抵弱冠年纪,生得很是标緻。七尺有余的身板上,罩件剪去袖子的捕快衣装,白皙纤细的右腕上,缠块赤色毛糙的汗巾。乍看上去,与槐兄在广平时的捕头打扮很是相似。 第6页 少年进了门,飞快环顾四周一圈。见了我们三人,他蹦跳迎上前,恭敬对我和蒲先生拱手道:“二位哥哥想必是神探蒲松龄、淄博名捕严飞,幸会幸会!在下文登捕快黄承武,还请二位前辈关照。” 我受宠若惊,连忙抱拳还礼:“不敢不敢,在下严飞。” 蒲先生笑道:“这少年甚是伶俐!在下蒲松龄,幸会。” “承武,巧会。”槐兄对少年笑道。 “还敢说呢,槐哥哥。”少年嗔怪道,“与传说中的神探名捕在此相会,却也不叫我。” 槐兄大笑,问道:“承武,莫非你一路跟来此地?” 少年摇头道:“岂敢,槐哥哥。你曾与我说起在广平时候,与神机妙算的神探蒲先生、武艺高强的淄博名捕严飞哥一同探案之事。又时常提起你与严飞哥是失散多年,喜得重逢的好友。加之最近你每逢空闲便要练武。我便猜槐哥哥是打算与武艺高强的严飞哥切磋,对罢?昨日,我听衙门的李爷说槐哥哥近几日请假会客,便料定槐哥哥当是与严飞哥作陪,于是,寻来槐哥哥时常造访的这家饭馆打听。听张叔对我讲槐哥哥在今日下午订了酒局,我才推定槐哥哥与严飞哥今日定要来此相聚。不想传说中的神探蒲先生也一併来访,真是幸运!” 听罢此言,我不禁暗自赞嘆:好一个少年捕快!见他笑盈盈的模样,我心中既羡慕又欣慰。正感慨,我忽一愣,勐想起槐兄形容我,“武艺高强”。想我在广平从未展现过武艺,却仍被槐兄一早看破是习武之人。加之少年捕快提及槐兄为今日的切磋常常练武,不禁叫苦道:“看来与槐兄这场比试,绝不会轻松。” “真是机灵,”蒲先生与少年笑道,“这番打扮,莫不是模仿魏槐兄?” “当然,在下是槐哥哥的大徒弟。”少年说着,自豪地挺直了腰杆,却又忍不住扑哧一笑,“其实是我自封的。” “准了!”槐兄一笑,与少年嬉笑道。 少年一听,郑重其事地与槐兄连连鞠躬:“绝不辱没槐师父的威名!”说着,他又转向我与蒲先生:“严飞哥,蒲先生,槐师父一个月前刚调到文登,就立了大功。半月前,李村前来文登的商贩耍滑头,在秤砣上做了手脚,矇骗文登本地买家。因遭路人质疑秤砣,这些奸商竟与过路妇女起了争执。那些李村商贩倚仗人多势众,甚是嚣张,对那女子不住大骂,甚至扬言动手。幸亏槐哥哥,啊,不,槐师父及时现身,另选了秤砣,证实那些奸商果真用假秤砣行骗。只是不料那些奸商竟恼羞成怒,叫嚣着对槐师父动手。只可惜,区区几个歹人怎会是槐师父对手?槐师父便是如此。”说着,少年口中念念有词,“嘿!哈!”一边比画些拳脚,尽兴后,方才道:“总之,槐师父几下将奸商统统撂倒,捉走为首的关入大牢,其余的狠狠打了几板子才放了。没错罢?”言毕,少年做崇敬状与槐兄抱拳相视。 槐兄与我和蒲先生一拱手:“我听邻里抱怨,李村这几个奸商在此地一贯张扬跋扈,已有些时日。”说着他抚了抚胡茬儿:“听稍年长的妇女提起,李村商贩本憨厚得很,非是当今这副模样。不想两年前忽然换了一批刁商,才成了今天这张狂样子。” 蒲先生颔首答道:“有趣。想是此村两年前生了些变故。” 槐兄连连点头:“正是!近些时日,文登衙门当派衙役去看个究竟方为上策。” 蒲先生又道:“不过这些奸商嚣张两年,文登官府竟迟迟未曾查处?” 槐兄诡秘一笑,与蒲先生小声道:“蒲先生不愧神探称号。我曾以此询问监管市场的戍卫,岂料这些人一律回答不知此事。我猜这些卫兵恐怕与几个奸商有所勾结。” 一旁的少年捕快听到,大吃一惊:“槐师父,竟有这等事?” 槐兄赶忙拉过少年捕快道:“承武,此事尚在谋划,绝不可走漏风声,以免打草惊蛇。” 少年笑嘻嘻点头道:“是了,槐师父!待槐师父查处时,请务必让我也出一份力!”话音刚落,少年忽失声惊叫:“糟了!姜大人差我去镇南送信,这可要迟了!”未及言罢,他早一熘烟儿跑出门外。 刚出门,少年捕快忽钻了回来,道:“槐师父,蒲先生,严飞哥,明晚请诸位同来家中小聚罢!先失陪!”话音刚落,少年又疾奔出门。 见此,蒲先生转与槐兄拱手:“恭喜魏槐兄得了个伶俐徒弟!” 槐兄连连抱拳:“不敢当。” 我见槐兄虽已尽力克制,眉宇间却仍流露出藏不住的自豪。 随即,我三人纷纷与张掌柜抱拳告辞,便鱼贯出了门。我和蒲先生牵了马,取了行李,随着槐兄往住处走去。 槐兄指着我肩上扛的大枪,问道:“飞兄也是练得枪术么?” 我点头答道:“正是。听槐兄的口气,看来也是修得枪法?” 蒲先生在一旁闻言笑道:“飞的身手在淄博无敌,魏槐兄又曾是威震广平的雷教头。看来今日我有幸一睹二位高手的对决了!” 回到寓所,我和蒲先生放妥行李,拴住马,一番商讨,便与槐兄决定趁天色未晚,先往成仙传说中周家主之弟周天年的铺子拜访,略问一二。 见着周天年铺子,我三人拨开门帘,依次而入。只见一位身材微发福的中年男子,正手拿抹布,仔细擦拭棺材板,自言自语道:“可得收拾整洁了,不然客官们去地府告我,岂不遭五雷轰顶之厄?”听见我三人踏进铺子,他急忙转身,殷勤拱手道:“客官大人有何吩咐?” 话音未落,他忽面露惊讶,急忙撇下抹布,上前作揖道:“莫不是前几日驱逐李村无赖的魏名捕?有失远迎!失敬,失敬。”言罢,他神色忽转为悲伤,对槐兄沉痛道:“恩公,还请节哀。” 我方才想起我三人踏入的,可是一间做白事生意的棺材铺。 槐兄慌忙拱手:“周先生误会。此行只是有事相问。” 周天年一听,惊得只顾不停躬身谢罪:“竟然失言咒了恩公家眷!在下罪过!” 槐兄将周天年扶起,连称不必。只见周天年又拱手道:“恩公,此行为何而来?” 槐兄道:“古人云‘无功不受禄’,方才周先生连称‘恩公’,但我魏槐却不曾施恩于周先生,此称号实在受之有愧!” “恩公忘记了?十六天前,那在市场中被李村无赖纠缠,险些遭打的妇人,正是在下内人!”话毕,周天年又对槐兄作揖不止。 槐兄恍然大悟,连声答道:“分内之事,何必称谢?但有人遭无赖纠缠,我魏槐身为衙门捕头,自当出手相助。” 周天年答道:“我只认内人为恩公所救是真,其余都是假!恩公,我当如何报答?”话音刚落,周天年不等槐兄回答便抢道:“可惜我周天年做的是白事生意,这些店里的物件,只怕恩公避之唯恐不及。不过我家中尚有精緻金具,说不准恩公能有看中的,不如随我拿去两件把玩?” 第7页 槐兄慌忙道:“绝不敢收,周先生的好意,我魏槐心领。” 不及周天年作答,蒲先生连忙问道:“周先生,这金器具,敢问是从何处得来?” 周天年被问得措手不及,他支吾两声,答道:“诸位可曾听说文登本地出家成仙的周生?那人便是本家家兄。”见我三人纷纷好奇相视,周天年又道:“诸位可听过传闻中,家兄曾送我一件点石成金的爪甲?” 见我等连连点头,周天年道:“家中那些金器具,正是借那爪甲点化的。恩公大可不必介意,但请挑选两件作个报酬。也让我周天年心无所愧。” 槐兄连连拱手:“我身为衙门捕头,瓜田李下之事,还望周先生谅解。” 周天年一惊,忙道:“恩公所言正是!怪我周天年莽撞,险些坏了恩公廉名。实在罪过,请恩公宽恕。” 等槐兄与周天年又客套数言,蒲先生见机问道:“周先生,有点金之力的爪甲,如今可尚有保存?不知可否取来一睹真容?” 周天年拱手道:“当然。只是这爪甲在两年前忽然没了法力,可惜无法再为恩公与诸位展现其中玄妙。” 蒲先生一皱眉:“怎会?” 只见周天年支吾道:“此……此是家兄在信中叮嘱,爪甲仅可解一时贫困,却不得坐吃山空,而当用心产业以求自立。想必是家兄见我产业渐成,便不再与我仙术相助罢。” 蒲先生点头称妙,随即与槐兄飞快交换过眼色。只见槐兄与周天年道:“周先生既执意回报,不如与我等细细道来,周先生家兄成仙之事的传闻如何?我魏槐万谢。” 周天年一惊,连声道:“不敢,不敢。恩公吩咐,我岂有不从之理?且听我与诸位仔细道来这传闻。” “我周天年字安武,今年四十又三;家兄周海龙字安文,比我年长四岁;乃是本县世代大户周寿慈之子。本家在文登郊外世代经营田间产业,家境向来富庶。我两人从小被父亲送去学堂读书,以便继承家产,永保子孙万代之福。”言至此处,周天年语气忽然悲伤,低声道:“不想十一岁那年,旗人破关侵入中原。扫荡至文登一地,蛮夷勒令文登各户上交全部金银财宝。到我家时,蛮人听我家歷代阔绰,自以为本家使诈,并未交出全部财宝。竟不容分说,将老父当场毒打,喝问有无藏匿财物。家父原本身子骨不好,当场遭旗人打晕,没过两日吐血死了。而旗人将本家洗劫一空,方才扬长而去。”周天年含泪道。 “这群畜生!”蒲先生直气得咬牙切齿。随他逐渐恢復理智,便与周天年沉痛道:“请周先生节哀。这蛮夷之辈,迟早会付出代价!” 周天年点点头,轻拭眼角泪水,继而道:“彼时家兄一十五岁,他当天回到家,见家父重伤,当即气得大声咆哮,要去找旗人拼命。幸亏同窗知己,成仙,死命将他拦腰抱住,苦苦相劝。才制止家兄飞蛾扑火,救了他一命。”话至此处,周天年长嘆口气,道:“家兄虽行事冲动,却是个快意情仇的豪侠。他在本家生了剧变,几乎破产后常常与成仙两人外出,一边经营生意一边苦读。他二十岁那年,本家重新富庶起来;二十二岁那年,更是中了秀才,一时被称作文武全才。” 蒲先生问道:“周先生屡屡提及的‘成仙’是何人?” 周天年苦笑道:“姓成名仙,字长季,与家兄同岁。此人乃是家兄儿时同窗发小。两人亲如兄弟,极为熟络。成仙家本是文登农户。在他儿时,全家遭了痘疫,尽数病发身亡,唯独小儿子成仙躲过一劫。时下家兄将同窗的成仙擅自接回家中藏好,不准他回家,故此救了他一命。此是日后我听成仙兄与我说起,方才得知的。彼时成仙与家兄读则同桌,坐则同席,出则同车,很是亲近。以至同乡长者常常将与家兄并驾畅谈的成仙,误当作我这个整日闷在家中读书的亲弟周天年。” 蒲先生点点头,问道:“敢问周先生的家兄周海龙,是个怎样之人?” “家兄,是我尊崇一生之人,”周天年说着,面上尽露崇拜之色,“家兄从小聪慧好动,深得众人追捧。学堂里,他有过目不忘之能,令先生很是吃惊。学堂外,他为人豪爽直率,广交朋友,常常率领同窗一起郊游打猎,斗草射箭,很是健壮。本县少年,争相与他相识。先生因此常贊他有古时刘玄德之风。至于家业,家兄更是年纪轻轻便操持自如。手下租客每逢喜事,家兄必当携礼上门,一同庆贺。每临不幸,家兄定亲往慰问,免除半年租税。三十年前,本家遭旗人祸害之后,正是多亏家兄力挽颓势,不停四处奔波经商,才撑起了家业。比起家兄,我却仍是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孩童,总是苦了家父家兄费心照顾。后来家兄成亲,分家后,仍放心不下我,常常予我资助,每逢节日喜事便请我一同聚饮庆祝。” “成仙为人如何?”蒲先生又问。 “成仙兄,乃是风度翩翩的俊美男子。他彬彬有礼,腼腆寡言,喜怒不形于色;与家兄的直爽豪迈可谓截然相反。成仙兄天资更加颖慧,先生常称他有王佐之才之质,盖古荀文若可比。” 蒲先生闻言笑道:“有趣,有趣!不知此似冰火般的二人相处如何?” 周天年答道:“正如先前所说,成仙兄与家兄两人形影不离。想在儿时出猎,玩伴常戏称豪爽果敢的家兄为‘将军’,镇定睿智的成仙兄为‘军师’。至于旗人入关之后,成仙兄常与家兄双双外出奔波,苦心经营生意。只是成仙兄对收益分文不取,每每要家兄亲自送上门去。” 蒲先生听罢,道:“多谢周先生以诚相告。既然主角已介绍妥当,可否请周先生,将令兄与成仙二人在文登本地流下传说的始末,为我等仔细道来?” “当然,当然!此是在下与诸位一早约定之事。”周天年恭敬道,“各位且听我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第二章 “成”仙 “……第二日,我正酣睡,忽被一声惊唿吵醒,只听成仙兄大叫道:‘成弟在此,我去了何处?’我认得是成仙兄声音,以为出了变故,连忙翻身下床,跑去寝室查看。推开门,只见成仙兄立在镜前惊愕连连,自言自语道:‘昨晚未醉,怎会煳涂至此?怪事!’他又揉揉眼,对镜中定睛一看,又惊唿道:‘这怎可能!我周海龙去往何处?’他转身见我,忙上前道:‘天年,可见着成弟?’我以为他睡得痴了,笑道:‘成仙兄,岂不认得自己?’但不料他大叫道:‘休要胡说,我分明是周海龙……” “此事开端,还要追寻至十六年前。”周天年回忆开来,“那天,姻弟忽来与家兄相聚。家兄大喜,在厢房设宴招待。我接家兄邀请,也一併前往共聚。刚刚落座,只见僕人忽来禀报,成仙兄在门外求见。家兄听罢,忙差人请成仙兄进门共聚。不想成仙兄听家兄招待姻亲竟一口回绝,转身便走,唬得僕人急忙回报。家兄听得,急忙丢了筷子出门,拉住成仙兄好一阵劝解。更回头唿喊僕人将酒席全部移至中庭,举席迎接。成仙兄见再无法推脱,才勉强进门,与在座的嫂子、姻弟简单招唿后便落座,闷闷不乐状。 第8页 “家兄好不容易哄成仙兄入席,正欲落座时,突听一声响,只见大门被一众家僕撞开。中间两名僕人一左一右,架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家丁。一名家丁一个箭步蹿至家兄身旁,小声耳语数言。家兄一听,脸色顿时大变,暴吼道:‘气煞我也!’遂甩手将银杯砸在地上,弹出去老远。上次见家兄愤怒至此,还是他得知旗人毒打父亲时。我见此顿时慌了神,一旁的嫂子和姻弟也不知所措,只是愣愣看着。 “成仙兄见此急忙起身上前,与家兄低声私语数句之后,家兄方才渐渐平静。我见此,小心与家兄询问出了什么变故。家兄答道,隔壁黄吏部家僕放牛,踏坏了本家田地,两家人因此起了争端,打骂起来。哪知黄吏部恶人先告状,报了官。而这文登县县令收了黄吏部贿赂,竟不容分说将本家家丁拿去,不等对质便一顿毒打。 “家兄刚讲明缘故,又忍不住怒火中烧,大骂道:‘黄家放猪奴!想你祖宗还是老子祖上奴才,如今倒是翅膀硬了,还敢打老子主意了?可恶!看我找你和狗官算帐!’家兄骂完,便要夺门而出,找黄吏部算帐。成仙见状大惊失色,忙挡在他身前,大叫:‘黄粱世界,岂有青红皂白!当今官府,只是不打旗号的强盗!此行兇险,海龙勿去!’哪想家兄大喊:‘成弟,是可忍,孰不可忍?’便要闯出门去。但成仙兄只是死死抱住家兄胳膊,不停大喊:‘海龙勿去!海龙勿去!’直喊得落了泪。家兄见此,顿时慌了神。他忙安慰成仙兄数言,哄他回酒席落座。 “但经此出闹剧,在座众人早没了心情。酒席草草了事,姻弟、成仙兄也纷纷告辞离去。我临行前,也依成仙兄之意对家兄宽慰几句,才肯离去。 “只是家兄终究怒火难捺,听嫂嫂提起,家兄当晚整夜未眠,在榻上翻来覆去,咬牙切齿,恶狠狠咒骂黄吏部与县令全家。第二日天亮不久,家兄忽然大喊:‘狗官府,每有诉状自当传两家对质,怎敢不分青红皂白拿了我家丁毒打?我倒也写个状子去告黄狗官的奴才,看这狗官府如何应付!’嫂子一听,连称妙计,便同几个好事家丁一顿鼓譟。家兄二话不说,挥笔拟了状子,便打马冲去衙门告状。 “当天醒来,我忧心家兄冲动闹事,未及中午便匆匆去家兄家中查看。不想刚行至家兄家门,忽闻成仙兄骂声传来。我大惊不已,忙推门而入。只见成仙兄歇斯底里,指着嫂嫂鼻子破口大骂,而一旁的家丁早被唬得呆若木鸡,不敢言语。想向来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的成仙兄,竟有这般失态时候。 “我见状急上前询问究竟。不料听得嫂嫂与这几个家僕竟煽风点火,哄家兄闹上了衙门。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责备,忽听家僕飞报:家兄因出言不逊、大闹衙门,已被县令押进大狱。嫂嫂一听,登时傻了眼。成仙兄则气得直跺脚,不再言语。我眼前一黑,瘫坐在地上。 “半晌工夫过后,成仙兄镇定道:‘事已至此,且待我去衙门问个分明,为海龙求个脱身之计。’言罢,他向我拱手道:‘狱中并无定期伙食,劳烦天年每日送饭。’话毕他又狠狠瞪了嫂嫂和几个煽风点火的家僕,斥道:‘汝等好自为之!’便转身离去。 “自此,我便依成仙兄之意,每日午时、黄昏去狱中为家兄送去伙食。 “过了一个月,一日,我送饭时,见家兄正与成仙兄两人抱头痛哭。我大惊,忙问其中缘故。成仙兄拭去泪水,与我偷偷使个眼色。我便留下家兄伙食,忙随成仙兄回家商谈。进了门,只见成仙兄眼眶红肿,悲痛道:‘海龙冲动。当日他吵闹上衙门投状子,不料状子被县令当场撕毁丢回。海龙当即暴跳如雷,手指县令不住大骂,又一手将状子甩他一脸。那县令又怎会吃得这亏?他喝令两旁捕头捕快将海龙拿下,不想海龙奋起反抗,撂倒几个瘦弱捕快,冲上前揪住县令要打。幸亏戍卫手执利刃喝止海龙,不然海龙若当真出手,恐怕已遭不测。’我闻言惊骇不已,急问成仙兄如何是好。成仙兄却只是摇头,嘆道:‘我曾与县令好言相劝,求他与海龙定个顶撞之罪,打几板子放回,却不想县令坚决不肯。非但如此,更不知狗官从哪里找来三个地痞,谎称海盗,竟诬赖海龙是幕后首领。’ “我一听大惊失色,慌道:‘顶撞好说,海盗岂非死罪!’成仙兄也急得直流泪,连连与我道:‘我晓得,我晓得!只是不料狗官为庇护黄吏部,竟要将海龙灭口!’我顿时更加惊慌,道:‘我自小没个主见,只识追随家兄。如今家兄身陷大狱,我只能送些饭食,这可怎生是好?’成仙兄长嘆一声,便低头思忖。 “过半晌,他忽转身道:‘天年,你自此当每日细心送饭,更要带去金疮药与海龙,绝不可怠慢一日!’我问他缘故,他答:‘狗官欲诬赖海龙,必将革除功名,施以酷刑相逼,指望海龙屈打成招。天年,你务必将海龙看护紧了!而我当设法上告,以解海龙之厄。’我闻言忙道:‘黄吏部势大,成仙兄此行想必兇险!只怕吏部官员听闻此事,更要加害成仙兄灭口。’ “不料成仙兄严正道:‘海龙蒙冤,我身为知己自当死力相救,可谓义不容辞。天年,你不必多虑,只记住我之吩咐。上告之事,我自有办法!’话音刚落,成仙径直跨步出了家门。我急喊他留步,待我回家与他备些盘缠再去,但他却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此后,我每日坚持为家兄送饭,日夜期盼成仙兄消息。我送饭时,见家兄果受酷刑,忍不住流下泪来。家兄却强颜欢笑,劝我数言,又问为何几日不见成仙兄。我才将成仙兄远走以上告之事相告。不料家兄竟垂泪道:‘全怪我不听成弟之言,才落得今日下场。如今更害他冒死上告。若是黄狗贼势大,成弟有了差池,我去泉下怎有面目相见!’我闻言大惊,忙劝家兄休要胡思乱想。家兄却与我苦笑:‘成弟之手段我早有领教。他既肯苦心救我脱困,我自当安心以待。天年,勿忧,我必将咬牙坚持。’ “此后,我虽每日仍与家兄送饭递药,却始终不曾听闻成仙兄下落,也不见他得返。而家兄在狱中宁死不屈:虽饱受折磨,却咬牙死命熬过。这般过了足足八个月,一日,我去送饭,见家兄浑身浮肿,双眼几乎睁不开,呢喃问我可有成仙兄消息,我当即滴泪,低声道:‘快了。’家兄闻言虚弱一笑,答道:‘我信任成弟,勿忧。只是苦了天年每日来此送饭。’我闻言顿时泪如雨下,只是默默与家兄涂药。 “不料第二日我再去时,竟被狱卒挡在门口,斥我速速离去。我急忙赔笑,一如往常送上银两苦求,但他却忽然翻脸,一脚踢翻饭食,抽刀紧逼。我见没了法子,只得先逃回家中。又过一日,我再去送饭时,那蛮横狱卒依旧如此,喝令我从此不得再来。我顿时傻眼,却只是回家痛哭。我欲寻人商讨对策,家兄却身陷大狱,成仙兄又杳无音信,嫂嫂也终日以泪洗面,我只是急得寝食难安,却无半点主意。 第9页 “心急如焚中又过一个月,一日,家兄一众家丁忽然上门,激动道:‘海龙主人有救了!周先生请速与我等上街观看!’我一听,忙随他出门上街,只见街上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我踮脚观看,只见人群中央跪着那无礼阻拦我的狱卒,浑身颤抖,他两旁立着刽子手,前边站着一位衣着尊贵的大官。这大官自称特派御史,与四周人群抱拳道:‘在下特领圣上旨意,来此查处贪赃枉法之徒齐荣与其爪牙。我方才微服进大狱查看,正见此狱卒在牢房内毒打承受不白之冤的秀才周海龙。诸位,且与我说此贼当诛不当诛?’我一听,连忙叫喊:‘这奸贼平日狗仗人势,蛮横敛财,当诛!’话音刚落,同乡人纷纷叫喊,数起那狱卒恶行。御史听罢连连点头,他环视一周,随即打个手势示意人群安静,随即手指狱卒怒道:‘民意如此、罪行属实,狗贼,你的天遣到了!刽子手,动手!’ “斩了那嚣张跋扈的狱卒,四周人群纷纷抚掌称快。御史又做个手势示意人群肃静,道:‘周海龙秀才之家眷请留步。其余诸位,请明日前来观看齐荣狗贼下场!’我一听,忙挤过人群,上前磕头称谢。御史扶我起身,听我道明身份后答道:‘周天年,与我一同回府,迎回兄长如何?’我更生感激,忙随他回了衙门府。进府罢,只见公堂上立着不足半数的捕头捕快,皆忙于听取本镇居民的投诉,提笔记录。而原本隶属齐县令的座位空空如也,早不见了那副猥琐张狂的面容。 “御史带我去了后屋,推开门,只见椅上坐着消瘦的家兄,他鼻青脸肿,浑身贴满膏药。而身旁的成仙兄正嘘寒问暖,端勺餵他进食。我见状忙上前,正欲开口询问,家兄却与我使个眼色。我会得其意,便与成仙兄问道:‘成仙兄,这是?’成仙兄却不回头,一面照顾家兄进食,一面背对我答道:‘天年,是我将状子告到圣上处。’我闻言震惊不已,结巴道:‘怎……怎可能?’只见成仙兄笑道:‘我去京城装作商贩,与几个旗人侍卫交好。一次,我在酒席上窥见机会,哭道家中蒙受不白之冤,无从昭雪。几个旗人听得义愤填膺,纷纷替我出起主意。我听从一人建议,趁皇上打猎当日藏身于木市。待到皇上大队人马经过,便举状,大叫冤屈而出。恰逢皇上对贪官污吏一向憎恶,当场便准了状子批给部院覆审。’” 听至此处,蒲先生忍不住开口问道:“既有如此手段,怎会用去八月时日?” 周天年嘆道:“先生所言不差。我与成仙兄问起此事,那御史惭愧道:‘起初受此御批的御史,与黄吏部私交甚笃。他故意耽搁,派人将此飞报黄吏部。黄吏部听风声大惊,意欲斩除周海龙灭口;却又因御批在此,不敢大张旗鼓。黄吏部因此便企图将周海龙活活饿死,以不留把柄。幸亏成仙见部院没动静,数日连往部院喊冤,惊动了铁面判官张青云。张青云先生闻言,当即差我接管此案。我一经调查,将那原本接手此案的御史捉拿归案,便紧急来此地核查。白白耽搁几十日,害周家主白吃许多苦头,请容我致歉。’我见那御史谦虚得紧,自然免不了客气。好一顿客套后,见御史为家兄恢復了功名,成仙兄方才搀着家兄回府。至于那御史,将齐县令打三百大板,陷于囚车,在文登游行一圈,便发配往边塞充军。只是他并未重罚黄吏部,传言他也遭黄吏部重金买通,黄吏部方才拾回一命。” 蒲先生忙问:“并未重罚,此话怎讲?” 周天年答话道:“御史仅将黄吏部革职除禄,将他府内家财洗劫一空,土地悉数分给佃客,便未再追究。想那义正词严的御史,竟会遭人收买,打个马虎眼放黄狗贼一条狗命!” 蒲先生闻言道:“黄吏部遭查处的财宝,如今何在?” 周天年答道:“彼时偿与家兄不少,其余却不知所踪,想是与那御史赎命去了。” 蒲先生听此,轻笑道:“既不知所踪,周先生可知黄吏部家共有多少财宝么?”见周天年只是尴尬摇头,蒲先生又问:“既如此,怎知所谓‘其余财宝’,却有其事?” 周天年慌忙道:“我是听此言在本地流传甚广,方才听信。” 蒲先生眯眼一笑,答道:“不提此处,敢问黄吏部日后遭遇如何?” “这黄狗贼没了权势钱财,哪还有在此地嚣张跋扈的资本?他平日为富不仁,早被许多乡里记恨。如今他家道中落,仅剩几座空房和数亩薄田,手下那些恶僕见机一闹而散。众多乡里见此落井下石,百般刁难讥讽。这黄狗贼不通农事,妻子不擅家务,几个儿女更是娇惯长大,转眼间没了生计,不消半个月便穷得揭不开锅,沦落至乞食为生的地步。而平日受过他欺压的同乡,岂肯施他一粥一饭?这黄狗贼一家未及个把月,便灰熘熘逃离文登,不知所踪。”周天年冷冷道。 我、槐兄与蒲先生三人迅速交换了眼色,蒲先生便与周天年道:“周先生继续请讲。”我则趁机与槐兄轻声道:“不想王特使竟弄巧成拙,留下骂名。”槐兄只是长嘆一声,道:“如今怕是欲盖弥彰,我等也只得放任谣言淡化罢。” “待我、成仙与一众家丁簇拥家兄回府,府内顿时欢声雷动。家兄当即抖擞精神,下令设宴庆贺。席上,我等一众家眷轮番向家兄敬酒,行至成仙兄时,他起身,语出惊人道:‘海龙,与我就此出家修道,别离尘世如何?’一听此言,在座家眷纷纷大惊失色,家兄惊得呆若木鸡,怔怔盯着成仙兄一言不发。成仙兄与家兄两人缄默相视良久,家兄忽哈哈大笑,举杯与成仙兄道:‘成弟,何必如此焦急?等我在人间再逗留些时日不迟!’不想成仙兄冷若冰霜,他静静与家兄碰了杯,便默然落座,不再言语。过不多久,成仙忽然起身,与家兄一抱拳,便转身出门。家兄惊愕不已,正要起身,却被嫂嫂死死拽住,娇嗔道:‘相公何必每每迁就外人,不与同族共乐。’家兄一犹豫,成仙兄早消失在门外。家兄见此,只得落座,又简单吃过几圈酒,便散了宴席,早早睡了。 “过数日,家兄忽亲至我处。我见他身上密密麻麻贴的膏药已统统摘了,人也重新壮实起来,刚要道贺,却听他忧心道:‘天年,成弟走后,你可曾见过?’见我摇头,他连连念叨不好。随即拉着我,径直去成仙家中查看。 “敲开门,前来迎接的妇人见我与家兄两人很是诧异。她见家兄人高马大,不禁惶恐,正欲关门,家兄忙拱手恭敬道:‘嫂嫂,我是周海龙。’妇人听罢长嘆一声,道:‘原来是哥哥,幸会。不知哥哥近日可曾见过相公?相公自九个月前为哥哥上告以来便杳无音信,如今哥哥在此,想是沉冤昭雪,只是不知相公何时……’家兄闻言大惊:‘成弟从未归返家中?’见妇人困惑,家兄忙道:‘嫂嫂,成弟前几日与御史一併助我洗冤脱困。不料在当日酒席间自称出家修仙,从此再未现身。莫非他从未回家中查看?!’妇人闻言,顿时失声痛哭。我与家兄两人手足无措,只得好言相劝。半晌,妇人哀嘆道:‘罢了,罢了!相公在家时,终日只道读书,何时过问家事?又几时曾与我共枕而眠?连这儿子,都是从本家过继而来。想彼时相公全然弃我不顾,却常常与哥哥在外经商,还在哥哥家中借宿。唉!不知是我嫁给相公,或是相公嫁给哥哥罢!相公不见踪影已有九月,如今归不归来,却也并无多少分别!’ 第10页 “家兄闻言惭愧不已,忙道:‘嫂嫂若是孤苦无依,何不搬来府内空房一住?也好有个照应。’ “妇人哀嘆摇头:‘相公在时,尚未如此。如今无名无分,我母子二人怎敢上府叨扰?外人更将怎般评说?相公虽冷若冰霜,却诚然是个儒生雅士,我岂敢败他名声?自然更不敢坏哥哥名誉。如今我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只求哥哥看在相公份上,过冬时稍送些棉草遮身度日便好。’ “家兄听得面红耳赤,连称失礼,便与妇人别过,回到家中。我见家兄闷闷不乐,却无计可施。半晌,他忽然起身,点手下几个得力的心腹家丁,一人骑上一匹快马,便寻成仙兄去了。过了足足一个月,家兄骑行而返,嘆道:‘四周名山道观,我已一一拜访,却全然不见成弟踪影。唉,成弟吉凶未卜,实令人担忧!’ “此后,家兄虽少了成仙协力,却仍旧常常外出经营生意。每逢月末,家兄便要亲往成仙府上拜访,给成嫂送去钱粮度日。如此过了足足八九年光景,一日,家兄的家丁忽登门拜访,称成仙兄已返归文登,请我速去家兄家中相见。我闻言又惊又喜,顾不及更衣,便出门急往家兄府上。入府,只见家兄早已摆上酒席,紧拉着成仙兄双手,热切相谈。我见成仙兄身穿八卦仙袍,头顶金黄华冠,俨然一副仙风道骨,便上前拱手问道:‘成仙兄往何处去了?家兄苦苦寻你却只是不见你踪影哩。’他笑道:‘孤云野鹤,安有定所?如今见诸位安康,我便舒心许多。’家兄开口道:‘成弟实在草率,竟将妻儿如同旧衣一般丢弃,却苦了嫂嫂在家日夜……’未及话毕,成仙兄忽收敛笑容,打断道:‘分明是某人弃我不顾,岂是我丢弃他人?’家兄一听,顿时尴尬不已,忙与成仙兄赔笑,问他所居何处。成仙兄冷冷道:‘崂山上清宫便是。’” 蒲先生听至此处,忙插话问道:“成仙八年得返,周先生家兄可在酒席上一併请来成仙妻儿共聚?” 周天年一惊,道:“却是未曾!”言毕嘆道:“若是要嫂子见了成仙兄,不敢想要怎样埋怨。” 趁蒲先生与周天年交谈,槐兄低声与我道:“飞兄,可见此中疑点?” 我忙问:“还请槐兄讲明。” 槐兄答道:“周天年问时,成仙答‘居无定所’,周海龙问时,却道‘崂山上清宫’。不也有些玄机?” 我顿时醒悟:“槐兄所言有理!莫非此间另有……” 不等我言罢,只听周天年开口继续道:“当晚,我等相聚至深夜方才散席。家兄与我道:‘天色已晚,不如在此留宿一夜。’随后便与成仙兄两人同返卧室相谈。那晚,我在席间不慎过饮,躺在榻上愈发不适,便起身如厕,却……”只见周天年欲言又止,只是低头皱眉。 我等三人好奇不已,不禁不约而同相视,候着周天年的说辞。 周天年撇了撇嘴,垂眼道:“此事实在怪异。莫非是我在梦中?不,我却是呕吐一番才舒畅许多,这不似梦中事。何况家兄与成仙兄也确实……”周天年支吾不停。又沉吟片刻,他方才抬头道:“当夜,我起身如厕。行经家兄寝室窗前,却见成仙兄赤膊伏在家兄胸口,两人相谈甚欢。” 我、蒲先生、槐兄三人听闻此言纷纷惊得一跳,面面相觑。 周天年赔笑道:“或是我当晚饮酒过度,生了幻觉。”随即他又摆手道:“不提此处也罢。第二日,我正酣睡,忽被一声惊唿吵醒,只听成仙兄大叫道:‘成弟在此,我去了何处?’我认得是成仙兄声音,以为出了变故,连忙翻身下床,跑去寝室查看。推开门,只见成仙兄立在镜前惊愕连连,自言自语道:‘昨晚未醉,怎会煳涂至此?怪事!’他又揉揉眼,对镜中定睛一看,又惊唿道:‘这怎可能!我周海龙去往何处?’他转身见我,忙上前道:‘天年,可见着成弟?’我以为他睡得痴了,笑道:‘成仙兄,岂不认得自己?’但不料他大叫道:‘休要胡说,我分明是周海龙!不与你说,天年,我找凤娇去!’言毕便直往嫂嫂内寝去。我听成仙兄叫起嫂嫂名讳,顿时大惊不已,忙挡在内寝门前,与成仙兄道:‘万万不可!成仙兄,若传出闲话,家兄听闻还了得?’ “正欲吵闹,只见家僕早已纷纷围拢上前相看,成仙兄渐渐镇定,与我道:‘天年,是我!周海龙!成弟定是施了法术,与我易了面容!’我闻言惊骇不已,但想他今早种种荒谬话语,更直唿嫂子名讳,却正似家兄所为。我正踌躇,成仙兄忽抱头叫苦,道:‘此定是成弟哄我去寻他之计!’随即他与诸位家僕一一询问,可曾见过一早离去的‘周海龙’身影。见众人纷纷摇头,他郁闷不已,便喊上心腹华炳,与他一人跨上一匹快马,急匆匆奔出门。我问他往何处,他无奈道:‘唯有去崂山上清宫走一遭了!天年,劳烦暂代我在家中看管数日以待我归来,为兄万谢!’言罢便与华炳一同打马,奔驰而去。 “我依家兄吩咐,在家兄府内住下。过了六七日工夫,那与家兄同去的华炳忽然归来。我与他问起家兄去处,他无奈道:‘路途艰险,老爷又赶路甚急,我实跟不上脚步。行至一处山口,老爷见路途崎岖无法走马,又嫌我跟不上脚步,便将马匹交于我,命我先行折返。’” 蒲先生闻言,插话问道:“周先生与众多僕从却不疑虑华炳所言有诈?” 周天年答道:“家兄家中有几位心腹僕从,包括与他同行的华炳,皆是他少时结交的好友。此几人为人磊落豪爽,又追随家兄近二十年,华炳更是早在成仙兄之前便与家兄熟络,深得家兄信赖。家兄外出经商时,也常常带在身边。当年与黄吏部家僕起冲突间,被齐县令拖去毒打的,正是几名心腹中一人,故此家兄才格外愤怒。而家兄身陷囹囫之时,这几名家丁始终尽职守在家中,未有丝毫怠慢;相比之下,许多家僕见靠山已倒,纷纷告辞离去。因此,华炳虽仅将二马牵回,我也从未疑心他口中说辞。” 蒲先生连连点头:“原来如此。” “华炳与我提及途中见闻,道:‘老爷奔得急,我一时跟不上脚步,便只得沿路苦追。行至崂山,我见四下道士来往不绝,惊嘆不已。待见着老爷,他与我催促道:‘成弟方才走过,速速追上。’便又打马疾奔。我问老爷何处听来消息,老爷道,方才在树下等候我时,他与一名道士询问成仙大哥下落,那道士答:‘似曾听闻,大抵在上清宫修行。’便跑去寻另一名道士相问。另一名道士听得忙上前,老爷一见,认得是同学,那人惊道:‘成贤弟,几年未见,我听闻你已得道,在上清宫修行。 但如今你不在宫中修炼,却游戏人间是为何故?’老爷一听,忙将成仙大哥与他易容之事道明。那同学听得,惊道:‘如此说来,我方才遇见之人当是成贤弟!周大哥,成贤弟想必尚未走远,当急追之。’我闻此大惊,老爷却懊恼不止,道:‘竟认不得自己面目,我定是痴了。’便急催我打马向前。我应声打马,与老爷追出几十里地,却不见半个人影。我见大路不见尽头,便与老爷问如何是好,老爷只是与我道:‘此番易容,我已无家可归,唯有向前。’随即老爷又行数十里,念道路崎岖难行,便将马匹交与我,命我先行折返,回家中候他音信。’ 第11页 “我与众多家僕听罢华炳所言,便只得继续苦等家兄消息。又过五日,家兄依旧杳无音信。晚间,家僕议论纷纷,猜莫不是家兄就此出家,一去不復返。嫂嫂听见,当即在屋内呜咽起来。我连声斥责僕人休要胡言乱语,又好言劝诫嫂嫂莫要担忧。嫂嫂却流泪道:‘即使未曾出家,但换上成仙面孔的相公,可要我如何面对?唉,唉!’嫂嫂言罢嘆气不止,回厢房睡了。我见此没了法子,只是又责备几名僕人数言,便叮嘱轮岗守夜的老僕人何旭勿忘职责,也回寝所睡了。 “不料第二日一早,梦中我听有人连连砸门,便只得睡眼惺忪起身开门,只见华炳立在门前。我见他面无血色,张口结舌不发一言,便问他何事惊慌。不料华炳慌慌张张拉住我往门外走。我心生疑惑,刚与他转到中庭,却窥见庭中树上一片鲜血淋漓。我定睛一看,惊得当即惊叫摔倒,只见树上挂着一截青色肠子,滴着血。我见状连声痛斥‘何人竟将猪大肠挂去树上唬人’,华炳却不答话,手忙脚乱将我拉起,径直领我往嫂嫂寝室走。我窥见血迹一路由树前延至厢房门前的石阶上,而门前廊上,则围着一众家僕。这群家僕见了我,纷纷转身哭问我如何是好。我瞄向廊上,却见老僕何旭仰面倒在地,浑身是血。 我一看,只见他眼珠暴起,满是惊恐颜色,喉咙满是血,右臂更被斩断掉在廊上。我吓得几乎瘫倒在地,华炳却依旧一言不发,拉我往屋内走。我正要怪他乱闯嫂子厢房,却见房门早被打开。进了屋,我忽见嫂子的头颅竟滚落在地,吓得当即腿一软,跪在地上直抖。华炳这时方才结巴道:‘天,天年老爷,树,树上那肠子,也,也是奶奶的……’我一听顿时干呕几声,却战战兢兢起身,寻着嫂嫂尸身查看。我近前一看,只见嫂嫂尸身果遭开膛破肚,肠子被挖了去!我又干呕数声,涕泗横流跑出门外。我心中思忖,家兄爱妻在我代为守宅间惨遭杀害,若是家兄归来,岂不定要拿我问罪? “我失声痛哭许久,直至有家僕前来点醒,方才狼狈奔去衙门报案。姜大人听我道明案情大惊失色,忙差手下捕头与我一道回家兄府内勘查。几位捕头见中庭树上鲜血淋漓的肠子,顺血迹一路寻着倒在血泊中的老僕何旭,又找见遭人断头剜肠的嫂嫂,不禁面露惊恐。几名捕快几经搜查,便自府中带走几名家僕问话不提。 “又过一日,午时许几位家僕被官府放回。我上前问话,几位僕人答几名捕头怀疑有内鬼作祟,却苦于询不出言词中破绽,吃不准嫌犯,故此大伤脑筋。我一听也疑心起来,却念府内家僕与嫂嫂并无嫌隙,老僕何旭为人向来老实忠厚,却怎会突遭如此毒手?何况嫂嫂每夜必将房门紧锁,兇手却是如何得手?我一时困惑不已,但料想身经百战的老捕头尚无定论,我一届凡人却还有怎样手段?便也只得候着官府音信。 “又过一日,午间,我听敲门声大作,门外传来家兄高声叫喊:‘天年,是我!快开门哪!’我大惊,连忙亲往开门。见了家兄,我顿时涕泗奔流,当即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谢罪。家兄大惊,忙将我扶起,问我缘故。我痛哭道:‘兄长出行数日,有歹人杀了嫂嫂,全怪我这不肖弟弟未曾提防,请家兄降罪!’家兄一听大惊失色,连忙问道:‘凤娇死时,是怎样情景?’我哭道:‘嫂嫂在内寝被斩了头,肠子遭人剜出挂在树上。另有何旭被人斩去右臂,死在屋外廊上。’家兄听闻,当场骇然。他呆立许久,方才将我推进屋内,锁了门,轻声道:‘天年,此事勿再追究。’他见我愕然,便轻嘆口气,道:‘斩杀二人之人,是我周海龙。’ “我听闻家兄之言大惊失色,忙问他何故下此毒手。只听家兄又长嘆一声,答道:‘难怪天年惊讶非常,我痛下杀手,只因凤娇竟与何旭私通!’此言与我犹如晴天霹雳,我愕然许久,方才问道:‘家兄何出此言?何旭为人实在,怎会做此下作勾当?何况他早年老力衰,嫂嫂又怎会看上这等下人?’家兄苦笑,与我道:‘天年,实不相瞒,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此事为我亲眼所见,却是不得不信!’我一听更加骇然,问道:‘家兄何时,又见得怎样情景?’家兄道:‘既如此,我也不再隐瞒,将实情相告罢!两日前,我借成弟仙法,与他一同夜间折返乡里。我本打算与成弟一同归宅,成弟却执意不肯。无奈,我只得独返宅邸,我连连敲门,却不见守夜人应门。无奈之下,只得跳墙而入。 越过几座墙进了内院,我见内寝两盏灯火微亮,料想凤娇未眠,便赶忙行至门前。正要敲门,我却忽闻屋内传来哝哝密语。我心中疑虑,便舔手指抵破纸窗。往屋内一看,我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不想凤娇正与那何旭同杯共饮,甚是亲密。我本想当场捉姦,却唯恐二人分头而走,便又翻墙寻成弟相助。成弟慷慨应允,与我两人一同又翻进院内,我要他在门边埋伏,自己上去敲门。见大门不开,成弟便转过身,抽剑轻轻一抵。我见两门齐开,抽身沖入屋内捉姦。凤娇惊倒在地,何旭却抽身往屋外跑。幸亏早在屋外埋伏的成弟一剑将其斩杀。我在屋内审问凤娇,她竟道早在进门时便趁我外出经商与何旭私通。我怒不可遏,当即拔剑斩去她首级,又剖腹剜肠,一直挑到树上。报仇毕,我方才嘆息不已,与成弟二人翻墙出门,回了崂山。’ “我听家兄一席话惊得呆若木鸡,家兄见状,与我低声道:‘姦夫淫妇罪有应得。天年,你勿再追究,只怕连累了他人。你当与姜大人讲明此间缘故,他是明事理之人,自会瞭然处置。’ “我点头应允,又忽然问道:‘既早有姦情,哥哥,这襁褓中的婴孩,可还是你之骨肉?’ “海龙听了一惊,急忙与我起身,拔闩出门,去寻乳母。他仔细打量婴孩一番,便与我轻声道:‘所幸此子未染下作之人的血污!天年,此子是我之骨肉,勿疑。’随即,家兄又道:‘天年,为兄此行再不復返,吾儿请你好生照管。’我大惊,哭问他缘故。家兄答道:‘世事无常,如今我也看破红尘,此行便要与成弟一同修仙,别离人间了!’我正要劝解,家兄却出了门,他高声喊来府内僕从,道:‘承蒙诸位追随,我周海龙今后当与成弟二人出海修仙,再不留恋人世。天年,请与各位犒赏,送别各位回家吧!’ “那些僕从当即譁然,不少追随家兄年长日久的甚至当场落下泪来。不少人叫嚷着劝家兄留下,家兄却只是笑着摇头。于是四下的僕从们又纷纷高叫,求家兄讲明去崂山之事。家兄笑笑,道:‘华炳想必已与各位说了大概罢?去崂山路上,我见道路艰险,便将马匹交予他返回,各位未曾疑心刁难他罢?’见我等纷纷点头,他才放心道:‘送走华炳,我便继续前行。又行百里,我见路旁坐个小道童,正欲上前问路,那道童却反倒迎上前来,道:‘师父,弟子有礼了。’我心想他大抵误将我认作成弟,便忙将成弟与我易容之事与他道明。不料那道童忽然轻声笑道:‘师父叮嘱此地有特别道友来访,不想竟然用了这般手段。道友,请随我来。’那道童言罢便来帮我提行李。我念行李沉重,刚要拒绝,却见那道童迳自取过行李向前。那道童领我一路前行,走过三个日夜。其间我虽从未餐宿,周身却无一丝困顿飢乏。第四日一早,我见着一座山门,四下环顾,只见四周山花烂漫,幽香阵阵。’ 第12页 “我闻言大惊,道:‘家兄走时,已是初冬时节,崂山怎会百花齐放?’家兄笑道:‘天年,成弟修行之处并非崂山上清宫。但花开满山却是真。待道童入府,成弟不一时便出门迎接,引我入府,设宴款待。与成弟把酒畅谈,我见四下不时飞过五光十色的鸟雀。其中几只,更肆无忌惮落在席上欢唱,那叫声宛如笙箫般玲珑动听。直到二更时分,我才与成弟散席。他与我个蒲团,教我打坐,我便与他并席而坐。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自觉困顿,不禁打盹。待到我勐然惊醒时,却自觉身处成弟方才所在。我急抚鬍鬚,惊觉成弟不知何时,已与我换回面容。待到天明,我本念家心切,便与成弟道来日再聚。成弟却执意留我再住三日,带我遍览山府,我见他热情非常,只得应允。又过三日,夜,我归心似箭,便与成弟道:‘成弟,如今已是还乡时,还请放我回家。’成弟笑笑,与我道:‘你且闭目,待我送你。’我如他吩咐闭目,再听他号令睁眼时,他与我道:‘行装已收拾妥当,海龙兄,我们走。’我随他前行,却见四周路径并非来时所走。 我见成弟身背长剑而行,不禁满腹狐疑,却又不好开口询问,只是跟着。不一时,我便与他回了文登。我邀成弟共赴府内小憩,成弟却执意不肯,抱剑倚树而立。我便只得独自回家敲门。但屡屡敲响,大门却纹丝不动,守夜人似是聋了一般置之不顾……’家兄随即将斩杀通姦男女之事又道明一遍,又与我等道:‘……待我出门与成弟无奈折返崂山时,我一勐惊醒,料想方才只是噩梦。我与成弟道:‘噩梦神鬼莫测,实在恐怖!’成弟却笑道:‘是真,海龙却道梦境;是梦,海龙却道真实。’言毕成弟锒铛抽出身背长剑,只见剑上血迹斑斑,甚是骇人。我大惊,以为成弟已通幻法,高深莫测。 “今日一早,成弟催我起身收拾行装,便又施术,须臾间送我往返文登。方才,成弟指树道:‘昨夜我正是在此等海龙。今日也在此等候便好。’我问他为何不与我一同回府,他却道不想再见血污,更称我若过申时不至,便要独返。我狐疑回府,不料竟当真听此噩耗!只是不想凤娇竟真与何旭私通!想我与她日思夜想,却落得今日这般下场!罢了,罢了,尘世如今却有何处值得留恋?罢了!我周海龙自此,也去修仙罢!’家兄言罢便要出门。我与几位追随他多年的家丁见此,连忙追出门外送他。他转身又嘱咐我道:‘蛟儿乃是周家亲骨肉,当好生抚养长大。’随即又拉过几位家丁,耳语数句。那几位家丁点头称是,便纷纷与家兄告辞回府。我一路追送家兄,直到村外松下见着成仙兄。我与他招唿,他却笑而不答,只是与家兄拉过马,两人一人跨上一匹。待家兄跨上马,与我扭头道:‘忍事最乐。’便扬鞭而去,再未得返。” 听周天年讲罢成仙奇谈,我、蒲先生、槐兄三人不禁啧啧称奇,又与周天年客套数言。只听蒲先生问道:“周先生,彼时令兄府内的家丁,如今可有人健在?” 周天年答道:“当然,当然!此事至今无非六年光景,彼时府内的诸位僕从,大都纷纷自立门户谋生了。” 蒲先生一眯眼,又道:“那些与令兄交往甚笃的家丁如何?” 周天年一听,登时支吾起来:“这……华炳为首的那些家丁,却是再不见踪影了。” 槐兄一皱眉:“不见踪影?此话怎讲?” “并非身故之类,而是在家兄走后不久,以华炳为首的众人纷纷不声不响离开,不知往何处去了。请恩公明察。”周天年答道。 蒲先生苦笑道:“莫不是追随令兄,也出家做了道士修仙?” 周天年苦笑道:“或是如此!” “想周先生曾有点石成金的爪甲,可知是何人送来?”蒲先生又问。 “诚然不知。我只是在案上见着一封信件,不知何人所放。那爪甲正藏在信中。” 听罢,见屋外天色渐晚,我三人相互使个眼色,便一同起身与周天年告辞。周天年依旧对槐兄道谢不停,恭敬送我三人出了门。 插曲:对枪 回府路上,蒲先生与槐兄道:“魏槐兄,此事果有蹊跷。恐怕其中渊源,比我想像要深。”槐兄低声道:“蒲先生所言甚是,此事我也在心中已有大致轮廓,明日,当仔细查证。” 蒲先生面容严正,连连颔首,却忽又昂首笑道:“既如此,待回了宅邸,魏槐兄与飞二人,可是当切磋一番?” 槐兄忙与我抱拳道:“飞兄,旅途劳顿,若需休整,明日再战不妨。” 见槐兄早迫不及待,我答道:“无妨,旅途奔波我早不陌生。待回到住所,可要请槐兄手下留情了。” “飞兄谦虚,还请指教!”槐兄眼中满是兴奋答道。 我心中当即盘算:想槐兄生得虎背熊腰,又有曾在宋平云府内轻易斗败四大金刚,轻易翻过高墙之事,想必力量、技巧、反应三端无有所短。定是个难缠对手!我想至此处便不再言语,仔细调整着唿吸、凝神,将心神推入临战状态。 回了宅邸,我与槐兄相互一抱拳,便折返屋内,自床下取过大枪,去了布。我不由出神紧盯手中这杆九尺有余的尖枪:只见枪尖由寒光闪闪的精钢铸造,煞是锋利。其后嵌着的金色龙头,张牙舞爪,似口吐枪尖一般栩栩如生。至于精钢的枪身,闪耀明晃晃的银白,纹着龙形。枪尾,与龙头相应,雕着鳞光闪闪的金尾。 仔细将尖枪端详一遍,我心中默默念道:“师父,我严飞去了!”便甩手将轻如鸿毛的两记大枪舞花转正,大踏步出了门。 见槐兄早在中庭等候,我快步上前,抱拳道:“久等。”随即我两人各退五步。 礼毕,我左腿斜撤半步,左手抬起枪尾于肩,右手轻握枪桿,将大枪斜探向前,摆作滴水势严阵以待。 但槐兄忽然一愣,忙与我做了手势道:“且慢!飞兄,待我将你大枪一看。”我点头,将大枪径直抛向槐兄。 槐兄见状,也趁机将手中大枪抛给我。 我一把接住,却险些将槐兄这桿枪摔在地上:只因此枪两头沉重,与我那柄轻枪可谓天差地别。我提起枪,借月色仔细观看:只见槐兄这桿枪亦长九尺,精钢的枪头甚是耀眼。赤如火焰的凤头似将枪头喷出,精美无比。枪桿亦为精钢所铸,刻着凤凰纹饰。枪尾,则与枪首凤头照应,雕着赤红凤尾,煞是艷丽。 我赏罢此枪不禁大惊:槐兄这杆大枪与我那杆,分明是为同一工匠所打的一双宝枪!我急与槐兄相视,却见槐兄亦是满面愕然。见此,我开口问道:“槐兄这桿枪,敢问是何处得来?” “十五岁那年,我与父母、红玉碧玉姐姐在吴村潜伏,伺机窥视宋平云狗贼破绽动手。一日我独在南山打猎,有位鬚髮皆白的长者忽行至近前,与我道:‘少年,你可成盖世奇侠,可愿与我学艺?’时下我正有报仇之需,又思忖老者似是世外高人,连忙倒身下拜,与他道:‘承蒙师父不弃,在下魏槐,求师父收为门徒,传些本领与本家报血海深仇。’老者颔首道:‘徒儿,时间紧迫,我当以平生武艺倾囊相授,每有闲暇时,你也自当修炼,绝不可怠慢。切记!’ 第13页 “其后,师父将一身枪法尽传与我,又教我些拳脚架势、刀剑套路。直至我依父母命令调往广平,仍旧每日黄昏与师父一同在山中研习枪术。前后有两年光景,一日我在约定之地等待大约一个时辰,却不见师父踪影。彼时,我一面倒立一面苦等。直至天色渐晚,我不禁心生疑惑,起身四下查看,只见树上绑着一桿枪,也正是飞兄手中这杆。当日之后,我每天仍往南山寻师父练武,却不见他的踪影。此后我便将此枪藏好,每日仍往南山潜心操练。” 我听闻槐兄所言大惊,忙道:“我是九岁那年自学堂归来时,一老者忽递与我几块糖,哄我随他去了片幽静树林,便口口声声要收我为徒。我起初并不答应,却仍被他以几块糖果为饵骗去,习得枪术。两年间,见我渐渐习武上瘾,他又与我传些拳脚,刀剑斧钺此类常用兵器技巧,语重心长与我道时间紧迫,当每日好生练习。一日黄昏,我往约定树丛寻他时,只找见树上绑着槐兄手中这柄大枪,便连忙取下,偷抱回家仔细收好。但从此再未听到师父消息。听槐兄所言,莫非我二人师出同门?” 蒲先生在一旁笑道:“这有何难?飞,魏槐兄,你二人且将师父姓名报来。” 但我与槐兄却不约而同摇头,槐兄道:“师父从未留下姓名,除去习武之外更不曾多提一字。时至当今,我仍不知师父究竟为何人。”言毕他转向我道:“飞兄,师父可是身高九尺,声如洪钟的老人?” 我连连点头:“正是,师父始终留着前朝髮饰,每不出三言便道‘时间紧迫’,槐兄?” “不差。”槐兄满面惊愕道,“飞兄,如此看来,你我二人竟不知不觉成了同门?” 我点头道:“正是如此!这一双大枪,想必是师父为你我二人各留一桿。想我儿时醉心枪术,终日修炼技巧,却怠慢了锻鍊自身。直至我做了捕快,一次身背病人奔往郎中住处累得死去活来。方才察觉自身体质薄弱,加紧锻鍊至今日这般模样。” 话音刚落,蒲先生早满面狐疑上前,道:“飞,魏槐兄,你二人可曾想过,师父究竟为何将你二人锻鍊成技艺精湛的武人?” 槐兄答道:“我原以为是张青云先生故交为助我復仇,特来传授武艺。不想今日方才听说飞兄经歷。如此看来,恐怕……” 蒲先生沉吟道:“前朝打扮的老者,将盖世武艺倾囊相授,想必自有玄机。”听蒲先生之言,我与槐兄二人点头称是,双双思忖开来。 “莫非是‘霹雳火’?”蒲先生低声道。“莫非二位之师谋划将飞与魏槐兄铸成飞檐走壁的刺客?飞,魏槐兄,师父可曾命你二人不得将习武之事声张?” 见我与槐兄两人不约而同点头称是,我三人一时间大惊相看:莫非…… 槐兄却抚须道:“飞兄,容我失礼。当年我独自上山打猎砍柴,又有復仇之需,早练得身强力壮暂且不论。但飞当年仍是少不更事、每日诵读经典的孩童,师父却为何特地找上,将全身本领尽数相授?倘若拉人入伙,‘霹雳火’自当拉拢与旗人有世仇的豪侠,却何必拉我与飞兄这般少年?我反倒在意师父三言不离‘时间紧迫’,却只是不知所云。” “魏槐兄所说有理。”蒲先生答道,他抱臂沉思,却只是挠头:“只是飞与魏槐兄二人之师终究有何企图?”言罢,他忙与我和槐兄拱手:“失礼,不应如此揣测二位恩师。” 槐兄抱拳道:“无妨。我心中也正有此惑。飞兄,你意下如何?” 我皱眉道:“无论如何,若师父真有所求,在淄博寻着我自当不在话下。不如到时再做决定如何?” 槐兄笑道:“倒也不假。飞兄,你我二人当好生锻鍊,无论来者善与不善,我二人武艺更加精进,只会百利无害!” 蒲先生大笑道:“既如此,飞,魏槐兄,你二位同门师兄弟今日更当好生切磋。” 我与槐兄不禁相视一笑,遂与蒲先生道:“请蒲先生暂且迴避,退至廊上观战为好。”言罢,我与槐兄二人将大枪又递还对方,各自重新退开五步,我仍旧一甩枪,摆作滴水。槐兄则躬膝扎下半马步,将枪尾托于腰间平端,摆作十面埋伏。 “槐兄力大枪沉,若被他挂开枪当中一点,便是输了。当避其锋芒,屡换架势迷惑之,再施反制为上。”略一思索,我飞快将大枪一拿,变作太公钓鱼势迎战。不料槐兄一声吼,抖枪将我枪桿一卷,躬身蹬上前,直奔我小腹便刺。我见势不好,抽步侧身急跳。槐兄见扑个空,将左脚一跺,勐抡枪桿扫我小腿。我听风声直响,料定不可力挡,忙又跳一步避开,只见枪尖从我脚下唿啸而过。槐兄抡过枪顺势一立,踏一步赶上,泰山压顶一记噼枪下盖。我正欲崩枪弹开,却见槐兄是假噼真点,疾起后手将枪尾向上一提,枪尖忽直戳我左手。我一惊,急松左手撤枪,方才勉强躲过一劫。 被槐兄头阵杀得狼狈,我急向后连撤五步拉开,扎半马步将枪尾提于腰间,端出四夷宾服势应付。只见槐兄杀得兴起,他端枪一吼,垫步抢上前将大枪一晃,枪尖随之左右一摆,直扎向我两个肩窝。 我定了神,将枪一挺左右拦拿,架开槐兄两刺,伺机低身将枪桿一送,直刺槐兄咽喉。槐兄闪电般蹲身躲过,反手扎我小腹。我急撤左手,反握枪尾一扫,叮一声将槐兄枪头拨去身侧,顺势两记舞花,重新将枪转正,仍以四夷宾服势应付,正所谓以不变应万变。 槐兄一笑,后手将枪尾托至肋高,前手直将枪尖送至地面,微将身体右转。我一见,认得是美人纫针势不由一惊:怎能以尽头枪对中平枪?正犹疑,槐兄一声大喝,垫起骑龙步左右各一虚晃,忽一勐跳去右边,后手将枪尾一压,抬起枪尖直刺我前手虎口。我见他来得兇勐,索性松开右手急躲,左手死抓枪尾向前一勐扎,一记青龙献爪直点槐兄心窝。槐兄惊叫一声抽身急闪,只见大枪过处,槐兄长衫左肋处早被划开。见槐兄架势已破,我急将枪头点地枪尾垂胯,变作地蛇蹿上前,勐扎槐兄下盘。 槐兄撤步急躲,却见我左右换步紧追,毫不与他站稳反制之机。槐兄窘急间向后大跳一步,落地剎那下叉成深弓步,胸贴右膝,右手抬枪尾于额头,左手顺势送枪身贴地,此势唤作苍龙摆尾。 见槐兄虽败枪已救,却仍立足未稳,我不与他休整之机,一跨步上前,望着槐兄枪尖一记梨花摆头左右虚晃,立即抽枪勐刺他拖在身后的左腿。不想槐兄早识破此计,他左腿一撤右腿一蹬,将大枪反握,枪身将我枪桿搭住,扑上近前献枪尾便撞。见他枪末的凤尾来得锐利,我急侧身躲闪。我二人照面间,槐兄勐起一记扫堂腿直踹我小腿。我窥得分明,轻轻一跳躲过,落地间顺势一转,双手抬枪,弓步站定,作骑龙势。见槐兄时,他也借力转身,同样摆作骑龙。 我二人见此,双双收回架势抱拳,我连声道:“槐兄的枪法,天下无双!” 第14页 “飞兄谦虚,承让!”槐兄抱拳,随即指我右手道:“飞兄,你右手似被我枪尖划破,且看看分明。” 一听此言,我方感右手背微有疼痛。看时,见着一道细细血痕。见伤口甚浅,我便与槐兄抱拳道:“只是细小划伤,槐兄勿念。” 槐兄点点头,拱手道:“飞兄方才一记青龙献爪,实惊得我一身冷汗。”说着,他扯扯破洞长衫:“幸好躲过一劫,飞兄,待回屋我与你包扎。”话毕,我与槐兄两人便分别捉了枪,谈笑回屋。 刚上廊,只见蒲先生近前道:“飞,魏槐兄,你二人有无大碍?”见我二人与他轻松耸肩,蒲先生忿忿道:“我见你二人连下杀手,实在怕人!幸好你二人棋逢对手,不然岂不闹出人命!若是我与二位切磋,岂不一起手便要被捅个血窟窿死在地上?” 我笑道:“我见槐兄身怀绝技,料想也出不了岔子。” “于是你二人便如临战,以命相搏?却也是相信彼此的分寸。”蒲先生只顾摇头。 “蒲先生勿忧。如今我失散的师兄弟二人难得重逢,不酣战一番怎肯罢休?我这就为飞兄处置。”槐兄说着,便将我推入屋内落座。他取来药水在我右手上仔细涂抹一番,又拿过白布包好。 蒲先生在一旁见包扎妥当,问道:“既如此,你同门二人可见个高下?” 我笑答:“槐兄攻强守弱,我则相反。想槐兄未曾与左撇子对手比试,几处招式判别上有所偏差。此番切磋,我稍占些左手便宜。” 槐兄笑道:“正是!飞兄拦、拿两式与常人相反,实令我吃些苦头。但正如飞兄所说,我偏好出击寻战,飞兄则长于稳守反制,水准乃是伯仲之间,可谓各有千秋。” 我笑答:“蒲先生,我所谓守强攻弱,是与槐兄相比。但在淄博府,我仅凭一桿矛便可无所不破,若是摆出稳守反击之势,更是所向无敌。槐兄之攻强守弱亦是此理。”言罢我转向槐兄一抱拳:“槐兄技艺精湛,今日所见这桿枪,依我看已不在师父之下,实令我吃了不少苦头。我几度试图缠枪反制,却无奈槐兄力大,哪里锁得住。今日我正遇良才,开了眼界。” 槐兄连忙拱手:“承让,承让。师父传我几手杀招,常人不能接过三合。今日飞兄不但稳稳接住,更在我冲杀间趁隙反击,几乎取我性命,可谓盖世奇才。”槐兄说着将长衫脱下,自衣橱中换了新。 我见此,嘆道:“槐兄这几手刺杀虚虚实实,刁钻难挡,可谓神出鬼没,论寻战先制之能,我严飞嘆服。”话毕,我见蒲先生点头称妙,不由笑道:“且不说我与槐兄二人,我看蒲先生身形精壮,目光沉稳,不知可曾练过兵刃?” 蒲先生闻言忙摆手道:“兵者兇器也,我一介书生怎会醉心武术?” “失礼,我去蒲先生府内时,曾窥见一支精美弓箭。如此想来,蒲先生可曾闲暇之余习得弓术?”我笑问。 蒲先生一惊:“只是我闲来收藏,是闲来收藏!”他不住念叨:“与弓术哪有半点干系。” 我见他神色可疑、表情夸张,不由扑哧一笑,便不再追问,转与槐兄道:“暂且不提,槐兄,明日我等可有特别安排?” 槐兄答道:“文登县令姜远,是为王特使同门小师弟,素来颖慧。蒲先生与飞兄若不介意,不妨与我明早一同拜会如何?姜大人在王特使信中得知蒲先生与飞兄功绩赞不绝口。如今二位远道来此,不如结识个逸才如何?” 蒲先生笑道:“就依魏槐兄所言。我看文登此地富庶非凡,市场好不热闹。飞,在此你可见过一名乞丐?”见我摇头,蒲先生又道:“如此说来,姜大人果不愧为王特使师弟,当真有治世之才。” 槐兄点头笑道:“蒲先生、飞兄,可记得周海龙遭陷案?原本在此的齐县令遭问罪流放之后,便是姜大人受王特使推荐,前来此地接管。依几位老捕快之言,姜大人本是隐居在家的书呆子,却仍被王特使强行拉至此地上任。他对断案之事始终不多过问,只是由府内的众多捕头自行斟酌。待到定论,再亲自将报告过目,予以个批示。政务而言,姜县令修缮文登通往四周村镇道路,号召四下渔村村民前来文登贩卖当地海产营生。” 蒲先生插话道:“如此说来,文登一地百姓必然富庶,不然怎有购得海产之财?不知姜大人如何经营至此?” 槐兄答道:“是樱桃、蟠桃。此两宝,乃是每年必上贡朝廷的贡品,素来深受宫廷喜爱。姜大人在此指导镇民开荒植木,广种蟠桃、樱桃。择其优者上贡,其余留下贩卖。听得宫廷之宝的风声,来此高价求购之商客络绎不绝,文登百姓正是藉此悉数发家。” “精明!”蒲先生笑笑。 “只是姜大人此后终日闷在府中,废寝忘食研读奇书,不怎与人交谈。镇上百姓发家后对姜大人念念不忘,逢年过节便带水果海产登府拜谢,而姜大人却是心不在焉敷衍几句,便将酬礼悉数分予衙门府内僕从、衙役,一心急着奔回书房读书,不再出门。想我初来乍到,姜大人曾与我道:‘索兄眼光不在话下,万事拜託魏名捕。’之后便毫不过问,任我在此造次。前几日他忽然找我,称蒲先生与飞兄两人精干,他诚想一见。不知二位对此可曾有意?” 蒲先生笑道:“姜县令既有如此情义,我怎好拒绝?魏槐兄,明日一早便登门拜访如何?” 槐兄大喜道:“多谢蒲先生成全。”话毕,我三人见夜色渐深,便相互抱拳告辞,纷纷回房睡了。 不知何时,一阵巨响将我从梦中吵醒。我不满哼哼两声,心中直念叨:何人聒噪?正在此时,砸门声又起,只听大门外之人大声叫道:“魏捕头,出事了!姜大人请你速回衙门府!” 第三章 风云突变 蒲先生惨然道:“正是。王学使祸后返回家中,竟在白日见鬼,夜间更是磷火点点。一次友人住进王学使家中,在夜晚听众鬼失声痛哭,被唬得魂不附体。王学使本不胜其烦,见众鬼猖獗,仗剑而出怒道:‘不认得我王学院么?’不料众多鬼怪纷纷耻笑,愈加猖狂。王学使无奈,只得请了和尚道士设下水陆道场祭奠众鬼,方才平息家中冤魂。” 我闻言登时清醒许多,连忙翻身下床,罩上马褂出寝所查看。只见槐兄正站在门口,与一位全副武装的衙役交谈。那衙役与槐兄道:“姜大人今早派遣文登全数衙役往李村驻扎,眼下府内空虚,还请魏捕头与我速回衙门府相助!” 槐兄惊问:“发生何事?” “姜大人昨夜将文登戍卫衙役集结操练,今日天未亮,便悉数发往李村救援。如今文登衙门人手极缺,请魏捕头尽速回岗!” “什么?!”蒲先生闻言一声惊叫,飞步上前与槐兄道:“魏槐兄,我与飞二人且随你一道回府,如有急需,尚可做个帮手。”言罢他急同衙役道:“小兄弟,具体情形路上说来。” 第15页 我见此小跑上前,与槐兄拱手,道:“既突生变故,请容我也助一臂之力。”槐兄颔首与我二人称谢,便当即出门落锁,随衙役匆匆往衙门府赶去。 健步如飞间,衙役与槐兄道:“魏捕头,昨日下午时分,有李村一民落难至此,道李村早在两年前遭海盗霸占,全村人沦为奴隶,为海盗肆意压榨。其人与几位同乡不堪其辱,死命逃离李村,寻来文登报案。” 我三人登时骇然。只听槐兄忙道:“昨日与二位友人相聚,切实不知此事。请维英继续讲明。” “姜大人亲自听村民道个分明,便当即召集文登几位捕头议事。几番商议,众人一致认定当派出文登全数衙役、戍卫,发往李村救援。于是姜大人连夜召集人马,备上文登全数武装。今日不等天亮,便列队往李村疾行救援。”衙役答道。 “竟有此等祸事!”槐兄失声惊叫:“此行岂不是飞蛾扑火!在文登驻扎的海盗,有多少人手?” 衙役答道:“据村民的说辞,二十有余,不及三十人模样。” “本府又派出多少人手讨伐?” “几近全数人马,足有百余,以中央捕头鲍炎天为帅。”衙役答道。 槐兄急道:“可曾上报山东府求救兵?” 衙役点头:“此是当然。县丞余大人连夜拟了文书,便飞马往省府去了。魏捕头请宽心。” 槐兄微微嘆气,问道:“承武现在何处?” “鲍捕头与手下十健将尽数出征,黄捕快自在队中。” 槐兄登时急眼:“糟了!承武怎会如此草率去寻死!” “魏捕头请宽心,昨夜鲍捕头在府内统领人马彻夜操练阵法,很有模样,何况我等有全副武装的百余人,堪称万人敌的鲍捕头,还能怕他不足区区三十人的水贼不成?”衙役趾高气扬道。 槐兄皱紧眉头:“这便是我放心不下的缘故!维英,文登本地百姓素来安居乐业,哪里出过恶贼?你等是当真不知这类歹人的兇险,也敢草率讨伐?姜大人也是煳涂,讨伐乱贼本当调遣军队,派出探子摸清虚实,仔细布置谋划方可讨伐。如今鲍捕头率领一群乌合之众却敢踏入海盗领地救人,岂不是羊入虎口?” 衙役低声嘀咕道:“魏捕头先道飞蛾扑火,此又称乌合之众,实在未免过甚。鲍捕头曾在军中任职,武艺高强又通阵法,手下十健将可谓精锐,在文登素有威名。何况两月之前,却不是曾有一处山贼闯入西镇市场劫掠,鲍捕头当机立断,亲率十健将与众戍卫迎头痛击,未损一人便将山贼尽数剿灭。他更是横刀立马以一敌四,力斩四贼首级。这般英豪怎会成了魏捕头口中的乌合……” 话音未落,槐兄早严正道:“鲍捕头虽曾就任军中,却从未亲临前线,指挥行军作战,怎会晓得其中兇险要害?他虽通阵法,却无非纸上谈兵,尚且稚嫩!何况此番长途跋涉,往生疏之地征战,怎可与在文登城内讨贼相比?此番我听你屡屡口出狂言,深知你等只是狂妄自大,根本不知深浅!维英,待到回府见了姜大人,要全速将人马统统召回,另待山东府的绿营救兵来此攻伐!” 衙役听了闷闷不乐,道:“但李村惨遭酷虐奴役之民怎生是好?知人有难却熟视无睹,我等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意气用事,只会适得其反!炎天率领一众骄兵彻夜操练,又一大早出行远征,早已疲惫不堪;又不等探听分明便妄自深入海贼领地索战,岂有不败之理?”槐兄气得直挥拳。 话音刚落,只听蒲先生忽然开口问道:“是何人决意往李村救援?” “是姜大人,自不消讲。” 蒲先生摇头道:“我言下之意,是这派遣衙役救援之策,是由何人提出?莫非当真是姜大人一介书生,一拍脑门想出的馊主意不成?” “人命关天,怎会是馊主意!”衙役不满嘟哝。他眯眼回想片刻,答道:“是郑捕头率先叫嚷人命关天,当即刻发兵救援,之后鲍捕头连声应和,才……” 话音未落,蒲先生抢道:“这郑捕头可是监管西镇市场之人?” 衙役吃了一惊:“是。先生怎会晓得……” 槐兄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吼道:“糟了!”他急向蒲先生道:“蒲先生,恐怕此人是海盗在文登府的内应!” 衙役大惊失色,结巴道:“何,何出此言?” 槐兄咬牙道:“几日前,我在西镇市场驱离几个李村来的刁商。问时,百姓道李村商贩本非这几人,这几个刁商,是两年前才来此贩卖。故此,我疑心两年前李村出了变故。维英,你可认同?” 衙役略加思索,答道:“认同,依李村难民之言,两年前正是李村遭海盗洗劫之时,想必这些刁商是海贼同伙。” “百姓与我道,这些刁商在文登鱼市跋扈实则已有两年之久,但官府却迟迟不予查处。维英,你想此是何故?”槐兄又问。 见衙役犹豫不决,槐兄道:“不与你兜圈子。我疑心是负责西镇市场之人与刁商串通一气,早有勾结。换言之,郑捕头与手下捕快,恐怕是海贼同党。” 衙役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如,如此说来……” 槐兄嘆道:“郑捕头,怕是刻意煽动鲍捕头与众人往李村救援。此是郑捕头与海贼设下的陷阱。”槐兄忽一拍脑门:“糟!维英,除去两月前山贼,文登可曾另遭山贼袭击过?” 衙役如梦方醒,连忙答道:“未有,未有!文登何时出过山贼?两月前却是蹊跷。” 槐兄急得直咬牙:“那伙山贼,当是海贼派来,试探文登防备的弃子!海贼见文登难攻,方才调虎离山,骗鲍捕头率人往李村救援!维英,速速回府备马,命众人返回!” “难,难道说,承文昨夜的戏言竟是!”衙役失声惊叫。 “什么戏言?速速说明!”话音未落,槐兄与蒲先生两人异口同声叫道。 “是信差黄承文,他昨日坚持反对往李村出兵。见鲍捕头不听,他先是流泪跪地相求,后又大喊:‘半路海贼早有埋伏,休要送死!’却被郑捕头痛斥:‘胆小怕事不提,刻意造谣乱我军心,该当何罪?速速拿进大牢,待凯旋班师时问罪!’之后便将黄承文押进大狱。” 话音刚落,蒲先生与槐兄两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扯开步子狂奔。我与衙役见状忙飞步追上。 飞奔足有三里,我等终于觑见文登衙门。只见槐兄一跨步蹬上台阶,撞进大门,当即大叫道:“来人!备马!”我紧随其后,却四下不见门旁戍卫。只听槐兄大叫数声,却不见一人相应。 正此时,公堂大门怦然而开,走出位仪表堂堂的男子。我瞥见他已过而立年纪,纤瘦,七尺身材,身着县官衣装,开口道:“魏名捕,何事惊慌?兵将们已往李村讨贼去了。府内已不剩下几人。” 第16页 “姜大人,中计了!务必将众人速速召回!”槐兄急得大嚷:“且备马,待我领众人归来!” 姜县令一头雾水,问道:“何出此言?马匹早统统被众捕头牵走助战。魏名捕无须多虑,昨夜鲍捕头操练整宿,我等兵强马壮,想必势如破竹。” 见姜县令依旧夜郎自大,槐兄气得直跺脚,转与蒲先生道:“蒲先生,你与飞兄岂不是将马寄在我家?待我速……” 突然,衙门外传来一阵嘶鸣,又听扑通一声,似是有人坠马。府内我等众人忙扭头观看时,只见门外停着一匹脖上满是鲜血的骏马,一位捕快打扮之人摔在阶前没了动静。 “承武!”槐兄一声哀号,急飞身上前,大叫道:“承武!醒醒!不可睡去!承武!” 我奔跑近前,只见槐兄怀中之人,正是昨日与我几人调笑的年轻捕快。但他此刻却血染衣襟,遍体鳞伤,右臂已不见踪影,腰上深插弓箭,嘴角血丝潺潺滴落。我见了黄捕快模样心如刀绞:“遭了!这伤恐怕……”只听扑通一声,姜县令登时跪倒在地,浑身直颤,说不出半句话。 黄捕快双目渐张,见了槐兄,顿时两道热泪划过,吃力举着左臂。 “承武,承武!是我,是我魏槐!”槐兄伸出左手,紧紧握住黄捕快颤抖虚弱的左手。只见黄捕快微微点头,随即头一歪,再没了动静,没来得及说出半句话。 登时,姜县令放声大哭,以头抢地,喊道:“我该死!我该死!是我害了承武!”衙役登时傻眼,忙将姜县令扶住,吃力拉起,姜县令却止不住失声痛哭。 槐兄轻轻放倒黄捕快,抹去眼中泪水,与姜县令道:“姜大人,黄承文现在何处?” 姜县令一听,哭声愈惨:“我之过错!是我之过错!昨晚早听承文之言怎会如此!尽是我之过错!承武惨死,我怎向承文交代!” 槐兄急上前,抓紧姜县令双肩,严正道:“速押黄承文出来!他是海贼同党!我要与他问个分明!” 姜县令登时愕然,怔怔盯着槐兄不语。 见姜县令已失了心神,槐兄转与衙役道:“府内尚有多少人手?” “只剩下姜县令、夏县尉和我三人。” “飞兄、蒲先生你二人且在此,待我寻夏县尉押那奸贼出来!”槐兄咬牙切齿说罢,便撇下姜县令不管,独自大步流星往牢房去了。 见槐兄进府,我轻声问蒲先生道:“槐兄凭何断定黄承文是为海贼内应?” 蒲先生轻声道:“昨夜府内操练正酣,鲍捕头与姜县令在内诸人皆遭郑捕头煽动鼓譟,信心满满。唯独黄承武之兄黄承文,因不愿其弟出征被害竭力反对,以至于道破海贼阴谋。却不料郑捕头应答机敏,想是一早料到黄承文復叛而备下的后手。不然怎会如此轻易打消疑虑,又将黄承文押入大狱?飞,你且待我验他一验。” 言毕,蒲先生转向姜县令拱手道:“姜大人,狐鬼居士蒲松龄参见。”我见状也问讯道:“姜大人,淄博捕快严飞参见。” 姜县令拱手回礼,“小官姜远,幸会。”言罢他又不禁流泪:“待新任县令来此,我当自裁谢罪。还怎有脸面见因我而亡的衙役家眷!” 蒲先生忙答道:“生命乃上苍、父母所赐,岂可轻言毁弃?何况此处海贼奸猾无比,更不知何时将捲土重来,姜县令必须振作,率众共抗大敌。”姜县令流泪称谢罢,蒲先生又问:“信使黄承文,平日有何职责?” 姜县令道:“承文素有飞鸽传书神技,因此本府很重用,主管与本镇东方各村通信。我实不懂他怎会……” “东,可包含李村在内?”见姜县令称是,蒲先生长嘆一声,低声道,“如此说来,黄承文必是内应无疑。” 蒲先生正言语,只见槐兄满面怒容,提个面无血色之人出府。槐兄一言不发,只是老鹰抓小鸡一般提着他往屋外走,丢在黄捕快尸身前。 “弟弟!”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是为兄害了你,是为兄害了你!为兄不是人,为兄当死!”见那人伏在尸身上悲号不止,槐兄又噼手将他提起,拎至姜县令身前跪倒。 那人更加痛哭失声,只顾哀鸣道:“姜大人!是小人背叛了众人!是小人害死了众人!只求姜大人将小人凌迟偿命!” 姜县令见状不禁潸然泪下,颤抖道:“怎会是你,承文?为什么?” 黄承文滴泪道:“内人身患恶疾,我因未有救治之财,竟一时煳涂,收了郑如彪狗贼赃款为内人治病,不想就此落入了圈套。起初他命我秘密传书,我本不以为然。直到两年前我许久不见李村回信,去巡查时,被海盗捉住。正要遭害,我见郑如彪忽从容现身喝退贼寇,方才知晓他是海贼同党。我本想将他告发,却被他以内人性命相逼,不敢妄动。日后我又想揭发,却遭他威胁,称我已是海贼同党,当是满门抄斩之罪。昨日,我察觉出征讨贼,正是郑如彪圈套,因不愿诸位赴死便实在忍不住揭穿,不料竟被他反口诬赖关进大狱。是我无能,是我蠢钝,是我害了众人!” 姜县令愕然道:“承文,你所言‘郑如彪’,岂不正是西镇郑捕头名讳?” “姜大人所言正是,那狗贼是海寇混进衙门的内应!”黄承文苦苦叫道。 姜县令面无血色:“郑捕头年纪轻轻,来此接替坠马身故的王捕头已有将近两年,在手下捕快中素有良评,怎会是……” 槐兄嘆道:“郑捕头手下捕快,只怕早与他同流合污!” 姜县令登时捶胸顿足:“怪我平日只顾研读典籍,不提对承文之苦丝毫不知,更不意间遭歹人混入本地衙门,设计愚弄!我再无颜见人!” 黄承文哭道:“此事全是我之过错,如今我只求一死,再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见黄承文与姜县令两人泪眼婆娑,蒲先生问:“二位不必急揽罪责。事到如今,唯有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当前文登尚有多少人马?” 姜县令道:“东西南北,四门各留一名守卫,四方镇各留一名捕快,衙门府只剩县尉、我、维英三人。” “原有多少人手?”蒲先生又问。 姜县令一听,几欲落泪,只见他强颜振作道:“东、西、南、北四方镇各有二十名捕快,由四方捕头率领,主管治安、土木。中央守备队负责探案,由鲍捕头与魏名捕率领,手下有十人精锐。戍卫队在四方城门各有四人镇守,盘查来往人等。衙门府有六人巡逻,大牢有十人监管,由夏县尉统领。三名信使,承文、维英、长建,由余县丞调遣。如今长建与余县丞两人往山东府飞报,不知何时得救兵而归。苍天在上!一百一十又九条人命,只因我……” 蒲先生点头道:“如今文登全镇只剩十人镇守,可谓空虚之极。倘若海寇趁机进攻劫掠,后果不堪设想。” 槐兄沉痛嘆道:“海贼设计诱杀驻于文登衙役,怕正是出于此故。如今余大人虽往山东府求救兵,但省府大军早已发往南方增援战事,若指望绿营兵马集结整装,再行至此处,怕是至少要一个月时间。此期间内,文登乃是一座待宰裸城。” 第17页 姜县令一听,登时吓得呆若木鸡,只是不住问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蒲先生皱紧眉头,喃喃道:“蹊跷,若是贼寇趁机掩杀至此,文登当毫无防备就戮。如今海贼许久未至,黄捕快更得骑马而返,便是说自战场到文登,路上未有贼寇。莫非贼寇只是谋划讨取鲍捕头復仇?” 槐兄闻言略加思索,问黄承文道:“海贼共有多少人手?” “绝不少,我在李村被海贼抓获时见有百余。” “原来如此。”槐兄嘆道,“这群贼寇怕是在等。” 蒲先生一惊,忙道:“愿闻其详。” 槐兄道:“海贼既在两年前突袭李村,必是早另有栖身之所。如今海贼先遣精锐伏击衙役,以除文登爪牙,当前怕是正在集结,谋划倾巢而出,尽情劫掠文登。” 蒲先生长嘆一声,道:“依魏槐兄之言,贼寇图谋文登已久。两个月前,海贼先派小部试探,见文登防备坚若磐石,方才设计放出李村之民,藉此煽动文登戍卫发兵支援,以伏半路破之。其后海贼准备集结全军,杀进文登劫掠?” 槐兄点头,道:“两月前与文登防备的试探,正是海贼野心之证。遥想当年陆伯言谋划火烧连营,岂不也曾先遣淳于丹试探?” 见姜县令早已吓得痴了,槐兄问道:“姜大人,昨日逃来此处的李村难民何在?” 姜县令叫苦道:“已被余县丞当证人带走。” 槐兄皱眉道:“李村之虚实,恐怕难以探听个分明。”言罢他转与姜县令:“姜大人,昨日那难民可曾说过李村情形?” 姜县令答道:“李村之民平日遭海盗奴役,逼着打鱼种地,稍有反抗便遭毒打致死,苦不堪言。” 槐兄嘆道:“姜大人,李村海贼人手几何、如何派人驻守巡逻、头目所在何处、有什么兵刃可曾问过么?” 姜县令面如死灰,结巴道:“这,这,这从未问过……” “啧!”槐兄面色凝重,稍加思忖后与我道,“飞兄,你与我二人骑马,去李村一探究竟。蒲先生在文登留守,与姜大人召集民兵守城,以待省府救兵!” 话音未落,蒲先生早道:“我与你二人同去。” 槐兄与我二人大惊,正欲回绝,蒲先生却抱拳道:“绝不拖累二位。” 槐兄嘆息道:“蒲先生骑术精湛,在下有所耳闻。但此行兇险之极,恐怕有来无回,蒲先生……” “我有百步穿杨之能。当带我同往!”蒲先生斩钉截铁,“且取弓箭来与我带上。” 闻此言,我与槐兄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却见蒲先生又与姜县令道:“姜大人,当急召文登壮劳力,分发兵器守城。维英,且取弓矢与我。”衙役见蒲先生目光如炬、不容置疑,急匆匆而去,不一时,取弓而返。 见此,姜县令低声问道:“贼军势众,料难坚守。不如我率众逃离如何?” 槐兄闻言摇头道:“老弱病残,怎能尽数得脱?何况抛弃富庶故土而走,文登百姓岂能轻易答应?姜大人,眼下当召集壮劳力以作民兵,坚决守城待山东府救援。此外,需将城内他县商贩一律驱离,紧闭四方城门不可开。” 姜县令惊问:“贼寇压境,怎可将商贩驱离送死?” 槐兄嘆道:“只怕其中有贼寇内应混入!” “在此危急存亡之秋,若将商贩驱离送死。日后怎与四周乡镇交代,更如何再相来往?”姜县令矢口反诘。 槐兄急得直挠头,嘆道:“那便就此紧闭城门,再不许一人任意进出!海贼虽兇悍,但若无器械,攻城必将乏力。我只恐海贼扮作商人混入镇中,里应外合破城。姜大人,如撑过海贼头几轮攻势,贼人自然知难而退。此消彼长,我等便可军心大振,何况海贼粮草想必不足支撑多日,届时,紧闭城门,守至山东府援军抵达便可保全此镇。” 姜县令连连称是,忽又问道:“四下乡镇之民怎办?” 槐兄嘆息道:“事到如今,唯有放弃。” 姜县令登时惊叫:“不可!我当救众人入城!维英、承文,你二人速去报知各村,引村民入城。” 槐兄忙道:“不可!若城门大开,令海贼奸细趁机混入城中埋伏,只会害全镇百姓悉数遇害!维英、承文,你二人当急召镇民,分给兵器守城。待到纠集民兵,由夏县尉指挥布防。我三人设法拖延贼军不提,你等务必坚守各门,在山东府援军抵达前,绝不可开一回!因西镇由反贼郑如彪镇守,我等不知其中深浅,在当地所召民兵当混入东、北、南三地民兵一同行动,且西镇由夏县尉率众亲自驻守。如有生乱鼓譟者,当即刻处斩,切记!蒲先生,飞兄,眼下门外一马,我家中有二位马匹,我三人便即刻出发,往李村看个分明,设计拖延海贼。”言罢槐兄大踏步而走。 蒲先生接过弓箭道谢,又与姜县令道:“当召集人手,在城门前掘陷坑。多余土石则用来紧堵城门为好。”言毕,也飞步往外。 我与众人一抱拳:“诸位保重!坚守至援军来此方可!此地百姓之命拜託诸位!”言罢,我也抽身离去。 下台阶,我见黄捕快尸首依旧躺在府前的冰冷石板上。满地血污,早引来众人围观议论。槐兄跳上黄捕快所骑骏马,与四下镇民一抱拳:“各位,事态紧急,还请务必听从衙门调遣自求自保!” 见我与蒲先生上马,槐兄一挥鞭,急往住所奔去。不一时,已见着大门。我三人纷纷跳下马,开了大门,急回各自房间。推开寝室木门,我忙将散落一桌的干粮、细碎银两统统收入包裹一卷,往右肩一挎用力系好。随即一把抓过倚在门边的大枪,跨步出门。 只见槐兄早将两匹马牵来,道:“我等装作游侠,假意住进李村,问当地人摸清海贼底细,再作计议。” “若海贼不由分说便杀向我等,怎办?”蒲先生推门而出,一边问道。 “我三人有马,形势不利可急速撤走,再作计较。最次,回文登与姜大人一同布防,以待援军。”槐兄从容道。 蒲先生点头道:“可行。然魏槐兄往李村此行,究竟意欲何为?” 槐兄苦笑道:“李村两年前遭海贼袭击,证明其只是沿岸据点,而这伙海贼老巢,当另有所在。若依我之计,我当混入海贼之中,偷偷潜入其老巢,将舰船尽数凿沉烧毁,将海贼困在原地,以争山东府援军抵达时间。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见我与蒲先生二人面面相觑,槐兄豁然道:“不强求二位。此行我早有有来无回的觉悟,不求二位与我同去。” 我忙抱拳道:“我本为一介捕快,若因此而死,正可谓死得其所!槐兄,我与你去!” 蒲先生颔首道:“我不与二位共死,因我家中尚有妻儿。但此行我便要将二位一同活着带回!容我助二位一臂之力。” 第18页 槐兄一声苦笑,我三人便一同迈步走出屋外,一人跳上一匹快马,打马奔出文登北门,疾往李村奔去。 “李村在文登东北,有一百余里。若我等全速向前,不消一个时辰便可抵达。”槐兄打马道。 蒲先生面色沉重:“在此节骨眼儿上突然造访,恐怕定不会太平。飞,魏槐兄,你二人临近李村时,当收起枪,尽力避开海贼,以免落得唯有返回文登布防。” 槐兄抱拳道:“多谢蒲先生提醒。此事我心中已有分寸。”言毕,我三人一时间再无人开口,只是专心打马赶路。 过三十余里,槐兄忽然将脚步放缓,道:“需戒备四下动静。休要惹来注目。”话音刚落,我三人便不再打马,静悄悄沿途行进。 缄默中又行二十里,我忽瞥见眼前一片猩红。逐渐走近,我骇然不已:只见眼前尸山血海,无数衙役、戍卫打扮之人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叠着。被削去头颅的,遭砍断臂膀的,被利刃戳穿的,遭开膛破肚,肠子滑落一地的,比比皆是,鲜血在土地上横流,形成一个个血洼,引来无数嗡嗡聒噪的苍蝇和嘎嘎叫嚣的乌鸦。见此惨绝人寰之景我几乎当场作呕,蒲先生也被惊得不轻,只是怔怔向前不敢相看,即使槐兄胯下坐骑,竟也发出阵阵嘶鸣。唯独槐兄,丝毫不以为然,仔细审视每一具倒在地上的尸首。忽然,他跳下马,将脚下尸首翻转过去,俯身仔细查看,口中念念有词道:“炎天啊炎天,你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却葬身于此!安息吧炎天,我定与你报仇!”又四下查看少顷,槐兄踏入路旁灌木丛俯身查看。直到他心满意足,方才跳上马,赶上我与蒲先生二人。 蒲先生道:“魏槐兄见此人间炼狱,竟丝毫不惊恐?” 槐兄耸耸肩,道:“蒲先生既在淄川土生土长,想必经歷过谢迁之乱,却也仍会恐惧?我听闻那时淄川先遭乱贼谢迁掠夺,后又被旗人破城屠戮,城中血流成河。” 蒲先生点头:“二叔便是在战乱中丧生。至于谢贼,破城后将旗人狗奴孙之獬凌迟本深得人心,却忽而大肆劫掠城中富商,霸占宅邸。半年过后旗人復破城,将贼人尽数斩杀。那时我因病与家父出行看病,在马背上,窥见王学使家中尸堆如山,血水流出家门几尺。至于街上,被旗人所害的贼人尸首填满沟壑,场景惨不忍睹。” 我听此问道:“想我曾听蒲先生讲过,王学使家中因此闹鬼?” 蒲先生惨然道:“正是。王学使祸后返回家中,竟在白日见鬼,夜间更是磷火点点。一次友人住进王学使家中,在夜晚听众鬼失声痛哭,被唬得魂不附体。王学使本不胜其烦,见众鬼猖獗,仗剑而出怒道:‘不认得我王学院么?’不料众多鬼怪纷纷耻笑,愈加猖狂。王学使无奈,只得请了和尚道士设下水陆道场祭奠众鬼,方才平息家中冤魂。” 槐兄惊道:“竟是真有其事?” 蒲先生颔首答道:“当然!王学使开设水陆道场之后,家有位僕人本昏迷不醒,已有三日水米未进。祭奠过后,此人突然醒来,家人见状忙端上伙食与他充飢,却不料他一口回绝,道:‘家主先前在中庭施捨,我已与众鬼吃过,故此不觉飢饿。’这一篇,我已以‘鬼哭’为题,仔细记述在书中。” 槐兄连连点头,道:“言归正传。我方才下马,仔细检查鲍炎天捕头之尸,见他手握钢刀,却遭利刃从后心穿过,一击毙命。” 蒲先生不禁惊叫:“莫非是为叛徒所杀?” 槐兄点头:“当是。我方才点查尸首数量,只有百人左右。” 蒲先生掐指一算,道:“正差了郑如彪所率领一队人马,莫非其手下皆是海贼内应?” “想是如此。”槐兄平静作答:“我见文登衙役尸首密集倒在一处,想是短短一瞬,讨伐队便遭海贼伏击全灭。而尸首上仍插着不少长矛弓箭,便指明海贼装备充足。”槐兄言至一半,见坐骑嘶鸣不已,忙俯首查看,不料竟见那骏马不知何时,已流下两行眼泪。槐兄挥袖将坐骑眼中泪水拭去,轻抚马脖子,低声道:“我定为承武与炎天二人报仇,不必担心。” 言罢,槐兄又道:“依我观察灌木中痕迹,沿途设伏的海贼有大约三十人,两侧,便是六十人,另算郑如彪与他手下内应,共计八十人左右。而文登派出衙役,除去逆贼郑如彪,有百人。” 见我与蒲先生二人只是满面悲痛,槐兄便不卖关子,嘆道:“但,我却只在地上寻见不足三具贼人的尸首。” “什么!”我不禁惊叫出声。 “但愿是贼人收了尸。否则,这伙海贼精锐,身手绝对不凡。” 槐兄这一席话,听得我不禁握紧手中大枪:看来,这伙海贼绝不可小视! 死寂中又走过三十余里,槐兄扯过布,将手中大枪罩住,背在背上。我见状,也立刻如法炮制。 再过二十里,伴着夕阳,我逐渐觑见一座渔村近在眼前。只听槐兄低声道:“到了。” 第四章 深入虎穴 见已近村口,我竖耳探听四下动静,警觉查看四周情形。只见许多民屋破败失修,仔细听来,屋内不时传来女人幽幽呜咽,直令人毛骨悚然;扭过头,我又窥见远处石板上,洒着一摊无人问津的血迹。街道上游荡着为数不少腰别钢刀的海贼。只见这些海贼袒胸露怀、披头散髮,放肆地相谈大笑。看着海贼乱蓬蓬的头髮,再想自己头顶这一小撮金钱鼠尾,我心中不免很不是滋味。只听蒲先生悄声嘲弄道:“不如与山东府报,此地有拒绝剃髮之反贼,旗狗必会全速来讨。”蒲先生话音刚落,我见那些在街道游走的海贼早窥见我三人,纷纷侧目而视,低声嘀咕。 见已近村口,我竖耳探听四下动静,警觉查看四周情形。只见许多民屋破败失修,仔细听来,屋内不时传来女人幽幽呜咽,直令人毛骨悚然;扭过头,我又窥见远处石板上,洒着一摊无人问津的血迹。街道上游荡着为数不少腰别钢刀的海贼。只见这些海贼袒胸露怀、披头散髮,放肆地相谈大笑。看着海贼乱蓬蓬的头髮,再想自己头顶这一小撮金钱鼠尾,我心中不免很不是滋味。只听蒲先生悄声嘲弄道:“不如与山东府报,此地有拒绝剃髮之反贼,旗狗必会全速来讨。”蒲先生话音刚落,我见那些在街道游走的海贼早窥见我三人,纷纷侧目而视,低声嘀咕。 打马缓行,我听远方似传来几声惨叫,仔细听来,似是有人哭喊“大人饶命”。至于对方,则连连吼道:“我要你偷懒!我要你偷懒!”接着又是一阵哀号。我心想李村逃难之民与姜县令口述李村惨遭海贼霸占,村民尽遭奴役之事果真不虚。正在此刻,忽又传来扑通一声响,随之是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但没叫几声,便又没了生息。我听得怒火中烧,蒲先生面色惨白,并马而行的槐兄早气得咬牙切齿。 忽然,我听得一声叫嚣:“喂,你三人是什么东西?来此何干?” 第19页 扭头相看,只见一个独眼海贼,带着身后四名肩扛钢刀的健壮喽啰正挡在马前质问。 槐兄从容抱拳道:“我等是云游四方的侠客,如今听闻山东有豪侠郑如彪郑大人在此营生,特来相投。” 那海贼一声冷笑,举刀指着槐兄不屑道:“郑大人?郑大人的名号,也是你等下人随意说出口的么?也是你等下人见得了的么?速速留下买路财,把马也留下,之后给老子滚!” “留买路财不难,只是可否将我等引荐与郑大人一见?”槐兄仍然抱拳道。 “听不懂老子的话么?小的们,给我上去教训这耳聋的下人!”独眼海盗一挥刀,只见身后四名海贼叽叽喳喳怪叫着扑上前来,对着打头的我和槐兄,举刀便砍。 我二话不说,一把扯过身背的大枪就势一扫,在右侧的海贼正被雕刻在枪尾的龙尾割破喉咙,鲜血喷出一尺。那海贼登时丢了刀,倒地挣扎。我将大枪顺势摆动,弹开另一名海贼手中钢刀,继而舞花将枪尖一转,对准心窝旋枪一点。只听扑哧一声,那海贼应声倒地。身旁的槐兄,早抡起枪桿,噼头盖脸对两个海贼脑袋啪啪两下。两个海贼被一股怪力砸得脑浆迸裂,没哼一声便双双死在地上。 独眼海贼见状大惊失色,一声哀号:“快来救我!”便急抽身逃窜。槐兄丝毫不与他机会,一拱马,一枪正钉在他后心。槐兄一声冷笑,将枪一抽,独眼海贼登时伏尸街上。 “飞兄不必担心。我二人马大枪长,解决几个步行海贼不在话下。”槐兄狞笑道。 我丝毫不敢怠慢,紧握裹在布下大枪,偷瞄四下海贼动静。但街上众贼却毫无拔刀围攻之意,只是冷冷盯着我三人不放。 “哼,恐怕这几个海贼嚣张跋扈,在贼群中亦不受待见。这等污血,真是脏了我的布料。”槐兄冷笑一声,便将大枪重新挎好,催马向前,向惨叫方向缓缓前行。我与蒲先生两人见此,忙催马跟紧。与昂首挺胸、胸有成竹的槐兄不同,我机警探听四下的动静,随时准备抡枪突围,却见那些海贼只是冷冷相视,并不动手。缓步片刻,我们三人已至东村海湾。只见岸边铺着一座巨大码头,沿岸足有数十丈。 蒲先生催马,“噔噔”踏上码头木板,道:“有些奇特,这码头未免大得出奇。” 我随声应和:“蒲先生所言甚是。虽然此处胡乱泊着不少渔船,但这码头通向海中足够有数丈,就这等吃水浅的小渔船而言,无须如此。” 槐兄点头道:“确实。此码头似是为吃水深的大船所建。”说着,槐兄脸一沉:“码头空空荡荡,不似商港。莫非是为停泊军船而设?” 蒲先生跳下马,仔细查看码头的木板,道:“据我看来,这码头自完工至今,大约经过有二十个年头。” “莫非是旗人所造的军港?”我转念一想,摇头道:“但如今却放任海贼在此猖獗,这绝不似大权在握的旗人所为。那却是何人……” “恐怕……是起义军。”蒲先生语出惊人。 我忙在脑中回想一番,道:“但二十年间,文登一带却并未有人起兵才是?” “半途而废的起义,为数还少么?”话未过半,蒲先生放眼一瞥,低声道:“果然海贼始终跟踪监视。我等不宜在此久留,以免节外生枝。”言毕,蒲先生跳上马。 槐兄连点头:“这处码头,恐怕正是海贼运兵所用。我等既不见大船,想是因伏击衙役的海贼乘船返回老巢之故。”言罢,槐兄催马走在最前,领我与蒲先生二人,復走入村中街巷。 看夕阳渐渐沉入地底,我见天色渐暗,不由更生紧张。如今我在明,贼在暗,夜幕下更观看不明,岂不险恶之极?何况不知西面村口是否早被海贼重兵把守,以断我等去路,只怕我三人已成了瓮中之鳖,正为贼人耐心狩猎,只等露出破绽。我心急如焚走过街巷,只见夜幕降临之下的众多民居内尽是一片黑暗。经过窗口,偶闻屋内几声窃窃私语。在街头扛刀而行的海贼早不再喧譁,似尽数隐匿起来一般,格外恐怖。一时间,村中街上只剩下马蹄磕打石板的清脆响声。 正惊疑,我忽见眼前一点灯火摇曳,只听槐兄大声道:“此是客栈,今日我等不妨在此歇脚。” 蒲先生大声答道:“说得好!我等今夜在此少歇,明日一早便去寻郑大人投奔!” 见此,我也大叫道:“正是!今日未曾得见虽有遗憾,明日再见却也不迟!” 言罢我三人纷纷跳下马,大踏步进了客栈。刚推开门,只见一位和气的中年男子满面堆笑,急忙迎上前来:“三位客官今日在此住店么?” 槐兄迎上前,抱拳爽直道:“我三人是浪迹天涯的侠客,听人说起山东郑如彪大人的名号,特来相投。” 掌柜一面请我三人落座,一面问道:“三位大侠从何处来此?” 槐兄道:“我三人乃是河北广平人士,人称广平三侠。这两位,分别是我师兄、师父。”言罢,槐兄将我和蒲先生一一介绍与掌柜。 “三位大侠来此,不知旅途可称顺利?可曾见过奇特景象?”说着,只见男子目光一闪。 “辛苦,辛苦,”槐兄大嘆气,连连摆手道,“这山野小径,甚是不便!只恨文登狗官不许我等入城,将我等赶至小道而来,故拖延至此!话说回来,此地民风可谓彪悍,我见满街尽乃执锐之民,不知可是郑如彪郑大人悉心调教之故?” “正是,”掌柜赔笑道,“三位大侠见怪。” 槐兄大笑摆手:“不怪!不怪!我等在道上混过多年,早已习惯这般场面。只是刚进村口便遇见强盗,假借郑大人之名劫财,甚是不好!岂不坏了郑大人的名声?” 掌柜诺诺点头道:“客官说的是,客官说的是。那五人平日无法无天,常常擅生是非,牵连郑大人受了不少苦!如今只是咎由自取,劳烦三位大侠出手管教。” 槐兄皱眉道:“那般人等,竟是郑大人手下?不好,不好。” 掌柜一听,急忙赔笑道:“让各位大侠见笑。不妨我这就为诸位上些饭食充飢如何?也当是个赔罪。” 槐兄急忙答道:“不敢。在下旅途中已用过,不敢劳烦。”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我先将三位大侠马匹拴好,再来招待各位大侠。”掌柜又满面堆笑,便迳自转身,出门牵马去了。 见掌柜将马匹牵去后院,我更生警觉,不自觉间已将背在身后大枪再度攥紧。槐兄见状一笑,低声道:“二位,且猜此人在李村海贼中,是什么身份?” 蒲先生轻声道:“当是首领一级。此人并不在现场,却知晓我等击杀五人。当是为手下禀报得知。何况他独在村中点灯,又有此等住所。此事不提,魏槐兄,我三人接下当如何行事?” 槐兄道:“我本想矇混过关,就此混入海寇之中。但恐怕此计已不可行,这首领已有加害之意,此番执意‘招待’,更不知要在饭菜中下些什么鬼东西!不如我等将计就计,伺机在府内藏身,诱这首领召集众人搜查,再趁机鼓譟放火,将奸贼一网打尽,如何?” 第20页 “就依此计!”蒲先生答道,又不禁开口问,“魏槐兄当真擅长出谋划策,佩服!” 我却警惕四下扫视,答道:“若贼首此行去搬救兵在此围剿我等,怎办?” 蒲先生笑道:“这贼头想必早将人手布置在村头伏击我等,不想我三人却深入虎穴,直找上门来,逼他重新部署。依他在我三人持枪骑行之际按兵不动,如今又托伙食之名下毒加害,确是个行事谨慎、不愿力敌而好智取之人。当下他只需等我三人中毒,便可兵不血刃得手。何必急于力拼身背大枪、武艺高强的飞与魏槐兄二人?” 槐兄笑笑,与蒲先生拱手道:“不提那些,我等在此先将海贼全歼,再冒充李村贼寇之名混入海贼老巢,如何?”见我与蒲先生二人惊讶不已,槐兄又道:“虽冒险,却是眼下为数不多之选。” 蒲先生却皱眉道:“只是当如何寻着海贼老巢?” 槐兄一笑:“骗海贼亲自带路。此地海贼,与藏在老巢海贼之间,必以某方式通信。我方才在码头一带,见得数堆烟墩。” 蒲先生惊道:“烽火!” 槐兄点头:“正是。如以烽火引来老巢海贼,寻个藉口上船,便可趁机混入海贼老巢之中。届时,我等见机烧毁船只,将海贼困在老巢不得出,便可为文登求得喘息之机。” 我与蒲先生二人微微颔首罢,我三人便不再言语,候着扮作掌柜的海贼首领归来。 半晌过后,只见掌柜从后厨跑来,憨笑着端来热气腾腾的酒食,摆了满桌,道:“三位客官久等,膳食已在此备好。还请三位大侠品评。” 槐兄爽直道过谢,伸手便抓过一大片牛肉往嘴里送。见槐兄飞快与我使个眼色,我腾地跳起,一把将牛肉自他手上抢下,喝道:“大胆小辈!如今也敢抢在爷爷前边吃了!” 槐兄见此青筋暴起,一把復夺过我手中牛肉,吼道:“你算是什么东西!区区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在本大爷面前叫嚣?”说着,顺手将牛肉甩来我面上。 我急忙躲过,随即抄起满满一盘牛肉砸向槐兄,喝道:“小辈还敢叫嚣试试!” 槐兄侧身急躲,大吼一声:“还敢对你爷爷动手了!”便径直飞扑上前,我两人一时扭打在一处。 正撕扯,我觑得分明,趁机一脚踹向饭桌。只听轰隆一声,饭桌轰然而倒,满桌酒菜洒了满地。 蒲先生见此一早火起,终于忍无可忍,大喝道:“成何体统!还不速速住手!”说着将我和槐兄两人扯开。 我与槐兄两人余怒未消,大喘粗气,怒目而视。蒲先生连声对掌柜赔礼,解下行李,尽数掏出银两赔不是。 掌柜惊得愕然,他怔怔接过蒲先生银两,开口道:“二位大侠不必争执,待我重新与二位上菜。” 蒲先生连忙抱拳:“先生见笑,我这两个不肖徒孙今日竟失态至此,实在贻笑大方!羞愧之至!”随即他转向我与槐兄,怒喝道:“你二人!今日若敢再提用餐一字,我定要你们好看!” 蒲先生话音刚落,只见槐兄毫不示弱,怒道:“罢,罢!此后我再不与此人共住!今日我且自寻住处去!”说着便往大门走。 蒲先生一把将他抓住,断喝道:“你这不肖徒孙!如今还敢往哪里去?今日你二人休要聒噪,即刻与我上楼睡下!” 槐兄敢怒不敢言,只是咬牙道:“在此也可,只是绝不与此人同屋!” 我见状怒道:“你却以为我愿与你同屋?” 蒲先生没了法子,只得与掌柜赔笑道:“掌柜见谅。我这两个不肖徒孙闹些别扭,不知今日府内可有两间空房?今日实在劳顿,我愿出双倍资费将这两个徒弟暂且安置一宿,明日再好生教训!” 掌柜闻言忙道:“有的,有的!我这就领几位上楼一见。”言罢,掌柜急回柜檯取了灯火点上,领我三人踏上二楼,道:“此有东侧四间,西侧五间,还请三位大侠任意选定两间住下。”顷刻间,我与槐兄便分别在东西两侧选定了房间。刚要进门,却听槐兄嚷道:“睡前我当如厕,可请掌柜指明去路?” 我连声喝道:“厚颜之徒,竟还敢与掌柜添乱?” 槐兄登时火起,怒道:“三脚猫,还敢叫嚣!想一决胜负么!” 蒲先生不胜其烦,喝道:“你二人今日休要再争!”言罢他恭敬与掌柜作揖,道:“掌柜,可否将我两个蠢徒弟带去厕所?” 掌柜被我和槐兄两人唬得直愣,他连声答应,便领我三人出了后门步入后院。槐兄指着左手边房屋问道:“掌柜,此是何处?” “后厨。” “右手一侧又是何处?” “是马房,三位大侠的骏马便在此歇息。”掌柜耐心道。 “那么正前便是?” “是厕所,诸位大侠如有所需,请尽管一去,我在此恭候。”掌柜话音未落,槐兄早扯开步子走进厕所去了。不一时,等槐兄出了门,我三人便随掌柜再次上楼,与掌柜道过晚睡下。我与蒲先生睡在东侧紧挨楼梯屋内,槐兄则住在西侧,走廊尽头屋内。 吹了灯,听掌柜“噔噔”下楼的脚步声渐远,蒲先生与我轻笑道:“你二人演技不赖,可与信阳假装尸变的男子一较高下。” 我得意道:“我趁机踹翻饭桌,岂不甚妙!” 蒲先生苦笑:“魏槐兄竟设法取得东西两侧各一间房,以同时监视前后两门,却也是机智。”话音刚落,我听房门微响,看时,槐兄早蹑手蹑脚进了屋。 我和蒲先生一骨碌起身,自屋内寻得草蓆铺在地上。随后我三人盘腿围坐在一处,槐兄轻声笑道:“飞兄机敏,短短一瞬便瞭然我之意图。” 我一抱拳:“彼此彼此。不说闲话,当下我等应如何破解此局?莫非如槐兄之前所说,鼓譟放火?” 槐兄笑道:“鼓譟放火只是我随口一说,方才我假借如厕之名与二位将后院看了个分明,那就不与二位兜圈子,我窗下,马房之处正堆着一垛草料。” 蒲先生恍然大悟:“莫非魏槐兄打算偷偷跳下,伺机而动?” 槐兄微微点头:“确是可加利用之处。暂不提草垛,我想贼头定会等我三人熟睡,再带人偷偷进屋绑架拷问。我等若是另入他房伏击,将贼首在内几人袭杀想必不难。我却只恐走漏了贼人,与老巢通风报信,引来大军。” “便是说,我等需将贼人在点燃烽火前截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见我与槐兄二人低声称是,蒲先生又道:“不如由我自二楼跳下,先行去港口埋伏如何?去路我早熟记在心,绝不会迷路。” 槐兄答道:“不可。此刻贼首若非在一楼探听动静,便是正调集人手。如蒲先生就此跳下,不但易遭发现,更怕贼首已纠集人手在客栈前后门堵截。”言毕,槐兄双手合十,支起下巴思索起来。 第21页 片刻,槐兄问道:“飞兄,你之枪术,应付单一方向持刀贼人如何?” 我点头道:“单方向,以长破短,这丝毫不难。” 槐兄颔首,又转向蒲先生道:“蒲先生,你先言有百步穿杨之能,可有夸大?” 蒲先生道:“少年时,我在家中每读书倦乏,便射箭取乐,如今已有近二十个春秋。时至当下我仍时常趁夜色练习,不只早有百发百中之功,更在几年前练出三箭连珠。只是此事知者甚少。” “蒲先生可曾打猎?”槐兄问。 “曾有。” “射人当以咽喉、心窝、面门为先。请蒲先生谨记。” “多谢魏槐兄告知。”蒲先生抱拳答道,目光如炬。 槐兄也一抱拳,道:“我心中渐有方案,请二位一听。待众海贼上二楼下手,我等便就地伏击,引众贼叫喊。如此一来,在门外阻截之贼必将上楼驰援。此时,蒲先生与飞兄当趁乱自我屋内跳下,随后蒲先生取马,飞马往码头埋伏;我此刻当坚守二楼梯口,阻拦众贼上楼;飞兄跳下后,当自后门入厅,在一楼梯口截住海贼退路。我二人方可上下夹击,将众贼尽剿于梯处。得手后,飞兄往码头驰援蒲先生,我则提贼头首级,在街巷大唿,引李村之民响应剿灭漏网之贼。如何?” 我一听,顿感拨云见日,连声道:“妙计,妙计。” 蒲先生笑道:“此计甚妙,只是魏槐兄与飞二人既有盖世武艺,何不一早动手?” 槐兄答:“蒲先生有所不知。一旦遭八方海贼围攻,我二人纵使插翅却也难逃。可听人言‘双拳难敌四掌’?此计中我与飞兄需占尽地利,才有把握。何况若有贼寇逃走报信,引来大军还了得?” “原来如此。”蒲先生低声道,“若海盗分兵,并未尽数上楼助阵,怎办?” “蒲先生当在窗口射杀留守后门之人,再与飞兄两人跳下。其余依计行事。”槐兄从容道。 “若海贼听见叫喊纷纷逃窜,怎办?”我也开口问道。 槐兄扑哧一笑:“几倍于我等的海贼,若就此逃散,可谓乌合之极!若真有此事,我三人当立即跳窗而下,飞马往码头阻截。守死烟墩之后,再杀入李村唿喊众村民响应,杀死逃窜海贼。” 听罢槐兄之言,我心中愈发有底,便又与蒲先生、槐兄一同将细枝末节敲定。商讨毕,我三人悄声将草蓆撕碎,塞入榻上被中,装作有人蒙头大睡状。随即槐兄一掀裤腿,取下把短匕,偷偷拨去对门房间的门闩。我与槐兄便提了枪,埋伏在对屋大门两侧伺机而动。蒲先生则解弓挎箭,蹑手蹑脚返回槐兄房内时刻准备狙杀海贼不提。 第五章 决意 …… “见过,”我笑答,“当年师父曾教我枪打箭翎。在他失踪前不久,为教我以凤抬头和梨花摆头两式打落连珠箭,师父竟亲自举弓发连珠箭射我,害我险些丧命。” “难怪你与魏槐兄二人切磋时屡下杀手,原来是一门师徒尽数如此。”蒲先生苦笑道,“不过你且看我这一招。”说着,蒲先生将其箭搭在弦上:“百步已将近。” 我探头去烟墩另一侧查看,只见两个海贼正高举火把飞逃,一人高声叫道:“升起全部三座,请郑大人即刻出兵!”话音未落,只听“嗖嗖”两声,两梭黑影飞取二贼。再看时,两贼应弦而倒,火把丢在地上。 “此是神技!”我笑道。 …… “槐兄,后门处果有海贼堵截。一共六人,与前门处相同。”我藏身窗口影中,看得分明,轻声与槐兄道。 “此是计划之内,飞兄勿虑。”槐兄轻松道:“飞兄,终于等到再度与你并肩而战,此刻我实在企盼太久!”话音刚落,门外隐隐传来众人轻声跨上台阶声响,我与槐兄相互使个眼色,便不再言语,只是抱着枪,一人守在一侧门旁伺机而动。 我轻蘸口水,偷将纸窗点开。看去,只见打头两人提着昏暗灯火先行踏上二楼,掌柜紧随其后,满脸冷峻;身后跟着两名健壮男子,各自手握一指粗的麻绳;跟在最后的,因灯火昏暗,只能觑见两把明晃晃的钢刀闪过。 “七人,只有两人执刀。”我心中盘算,“这一仗我等稳胜。” 掌柜打个手势,两名提灯人便将灯火放在地上,他试推房门,见并未上锁,便悄声将房门打开,摆手命其余六人鱼贯而入。 想到七人即将小心翼翼捉到两团杂草,我不禁暗笑。 “什么?!”只听掌柜低声惊叫,连忙进了屋。转眼间,只听一声震天响的叫骂:“那三个畜生!所有人,统统给我上来搜!”嚷着,他大踏步出了房门:“给我上来杀了那三个……” 只听一声惨叫划过,掌柜登时摔在地上挣扎。几个海贼惊慌失措,蜂拥挤出房间,围着掌柜连声哭喊:“老爷!老爷!来人,快来人!” 我与槐兄飞快交换个眼色,便一同转过身,“轰”一声,一齐踹开两扇门,抬枪便刺。六贼措手不及,早有两人被扎翻在地。我抽枪復刺,那捉刀的海贼不及提刀,便被捅个对穿倒下。听楼下传来众海贼杀声,槐兄急道:“飞兄,速去!”话音未落,我已拖枪向蒲先生所在屋内疾跑,推门示意蒲先生跳窗。 蒲先生毫不迟疑,推窗便跳。我趁隙扭头,见槐兄早扎死头阵海贼,正守在梯口,向下边搠边骂。我见状忙抽身提枪,大跨两步,自窗口一跃而下。落在后院草垛中。翻身而起,我见蒲先生已上了马,起手一枪将拴马索挑落,随后飞步钻进后门。刚入大厅,只听槐兄骂声震天,引众多海贼拥在梯上,同样叫骂向前,丝毫不曾留意我之踪迹。 良机!我大踏步直奔楼梯,截住海贼退路,挺枪大吼:“瓮中之鳖,速速受死!”话到枪到,拖后两名海贼早被我刺中后心而倒。 槐兄见机一声大喝,举枪勐扎,两具海贼尸首登时滚落楼梯,将后排贼寇砸得东倒西歪。我见机连连起手勐戳,捅穿几个海贼喉咙。 海贼遭前后夹击正乱作一团间,忽听一声吼,只见被挤在两段梯中转角处的海贼,忽抽刀向两旁勐砍,另几名海贼猝不及防,纷纷被砍中后颈倒地。 两桿枪,一柄刀,三面攻伐。顷刻间,楼梯上海贼尸横遍地,只剩我和槐兄两人举枪对着站在拐角、手提血淋淋砍刀的海贼。那海贼将刀一丢,瘫倒在地,忽仰面大笑:“终于等来救兵!不枉我苦心至今!娘子,为你报仇了!”叫喊罢,他忽双手掩面,失声痛哭。 见海贼举止怪异,我欲审问,却无奈时间紧迫,便急忙收了枪,叫道:“槐兄,此贼由你处置!我去了!” “飞兄放心,你速去驰援!”槐兄大叫答道。 我忙奔至马房,跃上马背,一枪将拴索挑落,打马奔出客栈后门,往码头方向飞奔。 凭记忆,我催马绕过几条街巷,终于见着黄昏时查看过的码头。忽然,我听一声邪风响,一股杀气直取我面门,急伏在鞍上躲过。想蒲先生已在此埋伏,我连声大叫:“蒲先生是我!勿要再发!” 第22页 “怎不早喊,飞!几乎误伤你命。”远处传来蒲先生叫喊,“在烟墩处。” 我乘月光找见烟墩,便打马上前。果然,烟墩后蒲先生正手执长弓立着。正要搭话,蒲先生催道:“飞,休要泄我所在。你且将马拴在南去五丈烟墩处再回。” 依蒲先生之意,我寻见另一处烟墩,将马与蒲先生坐骑安置一处,便提枪跑回蒲先生所在烟墩。我背靠烟墩坐定,将大枪平放于地,问蒲先生道:“可有贼人来此?” “尚未。”蒲先生借烟墩遮身,机警注视来路答道。 “如有海贼近前,蒲先生叫我。” “飞,你却是不肯信赖我之弓术。”蒲先生笑道,“岂不见我一记冷箭射杀贼首?”话音刚落,只听村中远远传来一阵鼓譟。蒲先生道:“魏槐兄已得手,此是故意打草惊蛇,逼余下海贼来此送死。我二人在此守株待兔便是。” 我闻言一笑,便也借烟墩遮身,窥视着来路方向。 等待许久,来途依旧不见一个人影。我见眼下暂且无事,便与蒲先生调侃道:“蒲先生此行颇有狼狈,想是从未经歷此等险境?” 蒲先生嘆道:“此言不虚。我一介书生,虽年轻时曾有外出偶破疑案之经歷,但哪曾深入虎穴,与贼人斗智斗勇?如今也是长了见识。幸亏此行有魏槐兄坐镇,否则我怕是早已命丧黄泉。” 我答道:“槐兄智勇非常。他曾在信中写道,在广平时曾协同官兵,打入山贼做内应。待到官兵讨伐攻打时,一记冷箭射死贼头,鼓譟放火,令贼军举阵惊逃,立了大功。只是他不愿为旗人效力,故此拒绝入旗,仍留任原职。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蒲先生一愣:“竟有这等经歷!难怪魏槐兄始终镇定自如,我蒲松龄嘆服。” “那是自然。蒲先生,你看那里,”我轻拍蒲先生肩膀,与他一指来路道:“那两处火把,可是逃窜至此的海贼?” 蒲先生连声道:“正是,正是!飞,你休要插手,如今要你见见我的手段。”说着他取过弓:“飞,你看这两个海贼据此多远?” 我稍一估算,答道:“有二百步左右。” “百步穿杨之法,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看我在百步时将两贼射死。”蒲先生扯扯弓,自信道。 我一笑:“好,且让我领教领教。”只见蒲先生目光忽变得锐利无比,他左手斜握长弓,右手自袋中摸出两支箭,夹在手中。 “哦,果真连珠箭。我可要好好瞧瞧。”我笑道。 “飞,听你口气似乎见过?”蒲先生惊问。 “见过,”我笑答,“当年师父曾教我枪打箭翎。在他失踪前不久,为教我以凤抬头和梨花摆头两式打落连珠箭,师父竟亲自举弓发连珠箭射我,害我险些丧命。” “难怪你与魏槐兄二人切磋时屡下杀手,原来是一门师徒尽数如此。”蒲先生苦笑道,“不过你且看我这一招。”说着,蒲先生将其箭搭在弦上:“百步已将近。” 我探头去烟墩另一侧查看,只见两个海贼正高举火把飞逃,一人高声叫道:“升起全部三座,请郑大人即刻出兵!”话音未落,只听“嗖嗖”两声,两梭黑影飞取二贼。再看时,两贼应弦而倒,火把丢在地上。 “此是神技!”我笑道。 随一阵马蹄声,来路传来一声高叫:“蒲先生勿射!是我魏槐!”循声望去,只见槐兄挺枪纵马,沿途飞奔而来。我和蒲先生两人见此,一同出了烟墩与槐兄招手。 槐兄飞马近前,一抱拳道:“村中海贼已遭剿灭。走漏的两贼,我方才也在来路见着尸首。此战,是我等大获全胜。飞兄,蒲先生,多有劳。” “哪里哪里,此是槐兄之功。”我与蒲先生连连拱手道。 槐兄道:“不言其他,飞兄,方才楼梯上斩贼之人,果是李村混入海贼内应。我与他盘问,已瞭然引海贼来此接引之法。时间紧迫,我等明日出发如何?” “就依魏槐兄所言。”蒲先生颔首道。 “好。二位何不与我先回客栈,听海贼中内应武仲业,将贼寇情形说个一二?”我与蒲先生点头称是,便骑了马,随槐兄同回客栈。 行至客栈门前,只见一男子浑身血污,早在此等候。他见我三人归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拜道:“恩公且受在下一拜!”话音刚落,只见四下街道闪出众多循声而来的百姓,将我三人围拢,伏倒便拜。我三人见状大惊,忙跳下马将众人扶起,好言抚慰。 槐兄将为首的男子扶起,道:“仲业无须多礼。时间紧迫,还当说明海贼情形为先。” 武仲业抱拳道:“三位恩公请往客厅落座。我方才差人搬去海贼尸首,又打点了些伙食为各位恩公充飢,请进。” 我三人拱手称谢,又与四下百姓作揖告辞,便随武仲业进门,寻张宽敞餐桌落座。这时,只见本在客栈中清扫的一众村民又纷纷围上前道谢。我三人正欲答话,武仲业早起身,作揖道:“诸位美意恩公心领,然还请暂且免礼,莫误恩公休憩。”一听此言,四下村民方才诺诺而退。 “仲业,且与我等说来登岛之法。”槐兄单刀直入道。 “海贼在东面海上盘踞一岛,与本村以烽火为号。本村码头处,每隔五丈余便有一处烟墩,共三处。升一处烟火,意为借船登岛;两处,意为借船运货;三处,意为紧急求援。” 槐兄略加思索,问:“仲业,若我三人假借献宝之名上岛,当升一处烽火?” 武仲业惊道:“此事不难。只是恩公究竟有何打算?” 槐兄道:“混入海贼老巢,见机焚其船只。” 武仲业闻言大惊:“此行兇险之极,恩公当慎重!” 槐兄嘆道:“仲业,我三人推定,海贼近日正有攻伐文登之图,故此打算深入虎穴,以见机烧毁海贼船只,困贼岛上以待山东府大军救援。” 见武仲业骇然不语,槐兄又道:“海贼既有劫掠重镇之图,自然得知此事迟早为朝廷察觉,引来大军讨伐,不是么?” “此是当然。” “待水贼得手,必全数逃回老巢藏身,或另寻他处躲过风头。仲业,你却想水贼临行时,怎会留下熟知其底细的李村?只怕李村难逃灭口屠戮之祸!何况我三人已在此斩杀守贼,若为海贼所查,岂可善罢甘休?” 武仲业登时傻眼,唬得说不出半句话。 槐兄见此语重心长道:“故此,我等方有登岛焚船之谋,以拖延海贼行动。待省府大军来此驻扎讨贼,文登李村两地便皆可保全,岂非上策?仲业,若你有相助之意,只消将海贼底细尽数道来,我等自有计议。”蒲先生趁势搭住武仲业肩头,轻声道:“不妨先自这伙海贼来歷说起。” 武仲业忙点头称是,他略加思忖,答道:“不如我先与恩公道明本家身世罢。本家在李村世代为官,引导百姓捕鱼为生。实不相瞒,本村曾很是拮据,但在我出世,也便是大抵二十五年前,依家父所言,海上纠集了一伙海盗。但这伙海盗极不一般,起初只是袭击过路商船,却从不对本村渔民下手,甚至每逢过节便进驻村中,与本村众民散财共乐。渐渐熟络之后,海盗与本村援助不少渔船渔网,以资本村营生;此外更引商家与本村来往买卖,助本村发迹。” 第23页 “这却蹊跷,”蒲先生问道,“商家既苦于海贼劫掠,又怎会常常来此贩卖?” “此事,我曾问过商家。依商家所言,商贩与海盗做了协议,出钱僱佣海盗上船做保镖,全程守护来往船只免受其他海贼之害。” 蒲先生闻言愕然,发愣片刻又问:“仲业,莫非本村码头,亦是海盗所建?” “正是。先生言下之意是?”武仲业疑惑道。 “果真有人筹划起义!”蒲先生失声惊唿,“这海贼占地、敛财、聚粮、笼人心,分明是划地称王之图!” 话音刚落,槐兄冷不防道:“仲业,海盗首领可是周姓?”我闻言一惊,见武仲业答道:“海盗首领几人皆是郑姓兄弟,非是周姓。恩公怎突然问此?” 槐兄颇有深意一笑,道:“不必疑虑。且说本与李村礼尚往来的海贼,怎会堕落至今日这般兇恶模样。” 武仲业仰面长嘆,道:“两年前,海盗不知为何突然翻脸。当夜,海盗趋船进港。因其极少在夜间停驻,引许多村民好奇前去查看。不想自船上跳下海盗手执钢刀,扑向众人便砍,众多村民措手不及,当场毙命。海贼迅速占领李村,设哨阻截四方道路,点起火把喝令本村民众出门跪拜首领,尊称郑大人。那首领耀武扬威,称全村此后须为海盗卖命捕鱼,不从者斩,又威胁若逃离者一律处死。我本村百姓磕头毕,方才放我等回屋。第二日天才亮,海盗又喝令全村出门。我随家父出门,被海盗赶去村口一看,只见村门上吊着两具尸首,首领手指尸首骂道,‘此二人昨夜妄图逃走,已被斩杀。今后若有胆敢再犯者杀无赦,全家连坐。’随后便令手下喽啰威逼众人下海打鱼。其间,有试图划船逃走的,却被乘船监视的海盗乱箭射死,全家投入海中丧命。之后,海盗留下老贼带喽啰在此地监工,其余人回岛上去了。接下两年,再无人胆敢闹事,只得一直忍辱至今。” 槐兄问道:“仲业,莫非是两伙海贼?” 武仲业摇头否认:“海盗中不少喽啰我认得面孔,的确是同一伙人。只是不知为何突然翻脸不认人,凶暴至此。” 槐兄点头道:“好,仲业,接下与我等说明这伙海贼部署如何?岛上形势又是怎生模样?” “我只在李村驻扎,从未登岛,故不知岛上情形。曾试向其他海贼探听,据说此一伙海盗有五百人模样。至于本村,如诸位恩公所见,算我在内共有三十人,已遭恩公悉数剿灭。” 我掐指一算,惊道:“不对!似乎少了九人!” 槐兄答道:“飞兄勿忧,自飞兄驰援蒲先生之后,我与仲业二人寻着在村口据守的四人杀了。其后将郑柏狗贼首级悬在马前疾唿,众村民方才出门相庆。余下巡逻的两人,果如我所料逃往码头点烽火,被蒲先生杀个正着。”我闻言皱眉,正要开口,却勐想起最后五人当是刚入村时所杀痞子,便不再追问。 “郑柏是?”蒲先生问道。 “客栈掌柜。”槐兄道,“在本地驻守的贼头,已遭蒲先生亲手射杀。” “这郑柏,喽啰间传言乃是郑芝龙庶子。如今海盗正是由他膝下四子郑如龙、郑如虎、郑如豹、郑如彪所掌管。这群贼寇奸猾残忍,诸位恩公定要小心应付。”武仲业说道。 “虽未登岛,却不妨说说海贼今早动静。”蒲先生沉着道。 武仲业闻言大惊:“恩公如何得知?昨夜郑柏命我等今日不放村民出渔,锁在屋内严加看管。今早天才亮,我在屋内窥见海盗大船行至码头,下来五十余人,一律手持长刀。由首领郑如龙率领,列阵出了村子。直到午时,众贼又列阵回村。待到海盗趋船离去,郑柏方才令我等放村民出渔。我见海盗刀上血迹斑斑,不知这群贼寇又祸害哪处!” 我三人面面相觑,只听槐兄嘆道:“是文登衙役。文登众衙役闻风来此讨贼,却被贼寇伏击全灭。” 武仲业闻言骇然,结巴道:“恩,恩公,此是……” 槐兄垂眼道:“昨日,李村一民逃往文登,哭道李村遭海贼奴役已久。故此文登衙役方才整装行军来救,却中了海贼埋伏全灭。” 武仲业大惊,道:“两日之前,李伯一家确曾逃离本村。依恩公之言,莫非是海盗刻意所为?” 槐兄正在嘆气,只听蒲先生问道:“仲业,今日海贼回李村,可曾喧譁吵闹?” 武仲业闻言,额头青筋登时暴起,咬牙切齿道:“有!这伙海盗,每过三月便要来村中抢男霸女。昨日郑如龙一声令下,这伙海贼便闯进各家,将村民抢去!恩公有所不知,恶贼抢人只为索取赎金,威逼各家献出钱粮,如不从,即斩人质。” 蒲先生惊道:“海贼大可强取豪夺,何必如此?” 槐兄嘆道:“是以折磨村民取乐缘故。” 武仲业怒道:“正是!这些歹徒每将收上赎金的人质释放一半,另一半继续勒索,直到只剩两人时令两家争相出价,最后将出价低的那一家人质斩杀!害得多少人家倾家荡产,备遭痛苦,实在可恶至极!我只恨不能将恶贼统统碎尸万段!” 蒲先生大惊,脱口道:“竟有残忍至此之徒!” 槐兄嘆息连连,转与武仲业道:“除却听令捉人时,海贼可有喧譁?行军列阵可是齐整?” 武仲业答道:“海贼阵列却是规矩。除却捉人时只是听令行进,并未相扰。” 槐兄一听,咬牙道:“啧!贼寇律令分明,看来绝非乌合之众。仲业,明日待我等登岛,你看装作此处海贼为好,或是装作献宝之人为好?” “不瞒恩公,我以献宝名号为优。想海盗狡猾,若装作此处贼寇,恐怕节外生枝。” “有理,依仲业所言。” 忽然,武仲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拜道:“恩公,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三人见状,连忙将他扶起,槐兄道:“且说来听听。” “在下有一妹,唤作武铃,今日被海盗劫走。若诸位寻着……”听武仲业没了声音,槐兄低声答道:“实不相瞒,我等此去生死未卜,此事只能尽力而为。” 武仲业听此,大声哭道:“若无人相救,舍妹必死无疑!已无人……” 蒲先生见状于心不忍,忙道:“仲业勿忧,我等必尽力而为。” 武仲业哽咽道:“海贼入村,逼众人劳作那年,家父因代病倒之人求情,竟遭海贼毒打重伤,留下一句‘代我守护众人’便撒手人寰。我立志报仇,却苦于无从接近贼首。时下我妻子病倒,每日吐血不止,我曾求海盗找些草药,却只遭一顿毒打。夜里我执妻子之手痛哭,不想娘子竟道:‘我命不久矣,相公,你当杀我投贼,为全村做个内应,以遂家父遗愿。’我垂泪拒绝,岂料她道:‘我每日痛不欲生,却只是放心你与玲两人不下。我已与玲商量妥当,她与你决裂后,当去凌老家寄宿,相公勿忧,当以家父遗愿为先。’我见娘子不听劝,急忙寻舍妹,她却流泪道:‘姐姐遭病痛折磨痛苦不堪,家父又遗令我二人守护村里,此虽是下策,却也并非不可。只是我恐此事要哥哥背负骂名,无颜见乡里。若哥哥不愿,我当自献老贼趁隙刺之,村人便交给哥哥守护,以报家父遗愿。’我闻言痛不欲生,便与妻子和舍妹二人商议一宿。反覆斟酌,见唯有以我混入贼寇,暗中保护村民最为稳妥,便只得流泪答应。” 第24页 “第二日,我一出门便依计跪在众贼面前苦求入伙。贼人起初不屑,又打又骂,我忍辱坚请。片刻,娘子出门先指我怒骂,随后又骂到海盗头上。我忍痛,起身抢过海贼钢刀,一刀了结娘子痛楚,喊道:‘骂我可忍,怎敢辱骂大人。’等舍妹伏在娘子身上大哭,我趁机将她踢晕,之后跪倒海盗面前献刀。经此,海盗方才押我见郑狗贼。郑狗贼闻我所为大笑,当即应允。至于舍妹,依计寄住在家父好友凌云志先生家中。此后,我依海贼调遣,每有监工时,便故意纵容村人休憩旷工。打来的鱼虾,我令村民偷偷带回家藏起。至于偶发一点粮饷,我偷托舍妹带给村人慰问。起初,村人于我嗤之以鼻,常厉声唾骂。过两月,虽另有贼人在场时怒目相视,却在无旁人时好言抚慰。此事定是多亏舍妹在里澄清,才得以如此!” “只是我虽混入贼寇,却始终无法深得信任。海盗只许我做些监工,毫不与接近郑柏之机不提,更是从不安排我登岛之事。今日若非各位恩公出手,只怕我至死尚寻不着讨贼之法!然如今郑柏狗贼已死,舍妹却遭海贼劫去,我……”话至一半,武仲业忽大声道,“今日海盗闯进凌老家抢人,将舍妹夺去时,凌老之子凌雄飞见舍妹被抢,竟夺刀斩贼杀出门外。却不料郑如龙武艺高强,轻易将凌雄飞掀翻在地。见凌雄飞将被害,凌老急出手相救,却反遭郑如龙所杀。如今郑如龙将凌雄飞一併绑回海岛作为人质,若诸位恩公救出人质,凌雄飞定会与三位并肩而战为凌老復仇,求各位……” 武仲业话音未落,忽闻后厨传来一声惨叫。我、槐兄、蒲先生三人一听,不容分说推开椅子,一齐往后厨赶去。我捉枪在手,一个箭步钻进柜檯,直奔后厨查看。 进了后厨,只见一位妇人正对手指吹气不止。她见我突然闯进一惊,几乎摔倒。我连声问道:“何事惊慌?莫怕。” 那妇人闻言面颊微红,怯声道:“只是被油锅烫了,请恩公勿念。” 听此,我四人顿时松口气,相视而笑: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正欲转身出门,蒲先生忽手指一处灶台道:“这灶台似有蹊跷!”我顺势一看,只见这灶台干净得出奇,没有一点油污,上边一口崭新大锅一尘不染。 蒲先生早上前查看,道:“灶下柴火,丝毫未有燃过痕迹。”言罢,将柴火一根根掏出。 槐兄惊道:“莫非是为掩盖暗门!” “果瞒不过魏槐兄。”片刻,蒲先生已将柴木统统取出,道:“柴火堆下正有一处铁门,似直通地底。” 槐兄抱拳道:“不如我打头阵一探如何?”见蒲先生点头应允,槐兄便躬身钻进灶台底下,一把扯开铁门,略查看一二,便纵身跳下。 “蒲先生,飞兄,仲业,速来!此处可有些意思!”门内传来槐兄唿喊。 我请蒲先生先下,扭头与武仲业道:“仲业,你可知此处密道?” 武仲业只是摇头:“我不受海贼信任,怎会得知?恩公一眼便可看破此处,在下实在佩服。”我与他笑笑,便也钻进地窖,拉开地板上铁门,纵身跃下。 一落地,我借悬在樑上的油灯四下查看,不由惊呆了:只见四周金光灿灿,堆满各式各样金银财宝,光彩夺目。武仲业最后入窖,也被眼前场景惊得愕然不语。 “好,明日藉此献宝,绝不愁海贼老巢大门不开。”蒲先生讽刺道。 “正是。明日当就此选些进献。”槐兄言罢,自灯下那木桌上拎起张宽大牛皮纸,略加查看,道:“各位,且将此一看。” 我上前一看,见那纸上绘有一张地图,勾勾画画,写满各式标记。 见槐兄面色凝重,蒲先生问道:“魏槐兄,莫非此是文登地图?” 槐兄默默点头,手指在图中一画,道:“看标记,贼人筹划自西门下手。先锋涌入城内直取衙门府,后续部队向三方向分散全城劫掠。此外,我看城内亦有进军标识,不知贼人是否已在城内埋伏了内应。” “什、什么!”我不禁惊叫。 “飞兄莫慌,”槐兄答道,“若姜大人依我之言紧闭城门,将西镇民兵分散进其余各镇人马,贼寇极难统一调度,文登仍有希望。不言此处,仲业,我等明日当在何时升烽火登岛?” “烽火常在午时升起,明日我等也当如此。由我升起烽火,三位恩公在码头抬财宝等待,海贼来时,由我应付,定将三位恩公送上岛去。” “若其余海贼并未现身,可会引来怀疑?”槐兄机警追问。 “有我应付,诸位只管放心便是。”武仲业答道。 “好,仲业。看你了!李村之民,也尽由仲业调遣。”槐兄一拱手,转身道,“时辰不早,我三人今日当早些歇息,明日才可抖擞精神、大战一场。” 蒲先生却开口道:“少歇!魏槐兄与飞二人的兵刃,要如何带去岛上?既然海贼狡猾谨慎,恐怕难以进宝之名随身携带?” “这……”我四人一时陷入缄默,纷纷垂头沉思。冥思半晌,我却苦苦找不出对策。一旦用不得最顺手的兵器,我与槐兄两人战力想必大减。面对穷凶极恶的海贼,恐怕极不稳妥。 “三王墓!”蒲先生失声惊唿,“有了!用干将之策如何?”见我三人大惑不解,蒲先生忙道:“是《搜神记》中一章!‘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若寻来根木头噼开,掏空其中,藏进大枪,如何?” “进献一根木头?”我难以置信。 “飞,怎不动脑!”蒲先生苦笑道:“你与魏槐兄二人,明日各挑一根扁担,首尾系上两箱财宝如何?” 槐兄惊唿:“妙,妙!扁担以麻绳拴牢,便可令两片木头合紧。仲业,你看如何?今夜可能备置妥当么?” 武仲业如梦方醒,忙道:“恩公机智!请恩公将两枪与我,我这就差人连夜为恩公打造扁担。保管看不出破绽。请恩公先上楼歇息。” 将大枪託付与武仲业,我三人纷纷与他道声“有劳”,便出了地窖,踏上血染的楼梯,回客栈二楼寻房间睡下。 第二日醒来,天色已经不早,我四下查看,不见蒲先生与槐兄踪影,忙一骨碌下床,罩上衣衫“噔噔”跑下楼。才下了楼梯,只见蒲先生一扭头,将手中竹篙抛来。我一把接过,正要问,蒲先生早道:“大枪已藏进竹篙。飞,你看如何?” 我就势将竹篙在手中一转,只见首尾两根麻绳将竹篙绑得紧,竹上条条纹理把裂痕藏得巧,看不出一丝破绽。我就势将竹篙对地上一杵,对武仲业抱拳道:“有劳仲业兄,此担完美。” 话音刚落,只见柜檯后走出两位村民,正吃力搬动手中木箱。正要问,槐兄也肩扛两箱,绕过柜檯,将木箱放在地上,与我道:“今日便将这四箱财宝绑在担上带走。飞兄,午时不远,我三人在此饱餐一顿,便随仲业去码头,点烽火上岛。” 第25页 言毕,槐兄招唿我、蒲先生与武仲业上桌,道:“我三人登岛,一来可焚毁战船,二来可寻海贼嫌隙,引他彼此攻伐。仲业,昨日被海贼掠走村民,有多少人?” 武仲业抱拳道:“共有一十九人。妇人一十二,男子七。请恩公……”见他欲言又止,槐兄与武仲业拍拍肩膀,道:“我等必趁隙救出令妹,无须担忧!” “万事拜託!”武仲业说着竟跪倒在地,“不只舍妹,本村各家老小,文登百姓,也尽数託付给三位英雄!” 我三人将他扶起,异口同声道:“定不负所托!待我屠贼与诸位报仇!” 话音刚落,村民纷纷端饭食上桌。我四人便不再言语,一心进食。尽情饱餐一顿,我与槐兄两人相互一点头,双双起身,分别将担挑起。 武仲业见状,抱拳道:“时机已到。我即刻转告各户村民紧闭门户。请恩公先往码头稍候。” 出了客栈,见街边站满村民,与我三人流泪行礼。正欲还礼,只见武仲业早上前相劝,恭敬请众位村民回家。我三人继而行至码头,等不一时,见武仲业急打马而来,拱手道:“村中已准备妥当。只听三位恩公号令。”见我三人一点头,他甩手将火把扔进一座烟墩。不一时,滚滚浓烟沖天而起。 我面向大海,闭了目,暗暗在心中祈祷得胜而归。一时间,只听得海浪拍击岸边,以及火焰噼啪燃烧声响。 再睁眼时,只见蒲先生正眺向远方大海,双手合十,低声道:“娘子,待我凯旋而归。” 我凝望浩瀚无际的大海,不禁出神:想来在两日前,我与蒲先生二人才拍马赶到文登与槐兄相聚,不想今日却正准备登岛与海贼决死。原本打算与槐兄共探成仙奇谈,竟演变为三人共入虎穴拘贼。短短二十四个时辰,竟发生如此之多变数!我一时感慨,扭头与蒲先生和槐兄二人苦笑道:“天有不测风云,要追查成仙之事,看来唯有先登岛斩贼,待回文登再议了!” 话音刚落,槐兄答道:“此事倒是不必。飞兄,上岛便可见分晓。” 我一惊:“什么分晓?” “周海龙与成仙二人曾在此落草的分晓。”槐兄面不改色答道。 “什么!”我登时失声惊叫。 “但,我想成、周二人当是早已丧命。”槐兄道,“唯有去岛上一探究竟了。” “等等,槐兄。”我瞪大眼睛问道,“此事何以见得?” 冷不防蒲先生忽惊叫道:“魏槐兄!竟是当真如此,我懂了,我懂了!”嚷着他又转与我道:“飞,你可记得周天年曾道周海龙与成仙二人常常外出经商,数日不归?实则当是来此指挥众海贼,”蒲先生说着摇摇头,目光如炬:“不。当是来此集结起义军才是!” 槐兄点头搭话道:“正是。想是自周寿慈遭旗人毒打而死之时起,周海龙便立志斩旗人报仇,遂与成仙二人假託经商之名,在岛上纠集人马,劫掠来往商船,时刻准备起兵。” 听闻蒲先生与槐兄二人之言,我将信将疑,试将周海龙作海贼一想,登时叫道:“莫非周天年家中金器,实是周海龙暗中差人送去之物?难怪在问起此事时他神色怪异!” “正是。”槐兄答道,“周天年以点石成金之爪甲作为託辞,又辅以周海龙、成仙二人出家成仙之怪谈,掩盖金器真正来源。故此,我等请周天年展现点石成金之时,他只得出言搪塞。另外,飞兄岂忘周天年曾有言,周海龙少时豪爽大气,少年争相攀附?此人定有集结众人共图大业之魄力。” “如此说来,周天年是早有所知?莫非他是海贼在城中内应?”我连连问道。 “非也!”槐兄与蒲先生异口同声道。 话音刚落,两人相视一笑,槐兄与蒲先生拱拱手,蒲先生便率先答道:“周天年若对此事知情,绝不会将周海龙少年时广交游侠之事挂在嘴边。更不提他在文登留守数年间,文登始终风平浪静。而周天年也是个本分人,我等问起点石成金之事尚且慌乱口吃,怎做得了内应?”话毕槐兄接道:“如今起义军改头换面做了贼寇,对治下苦心经营的李村、来往商队出手,掠夺压榨。便可断定原先首领成、周二人早在海贼中失势,为郑家四兄弟所代,想必下场悽惨。周天年又怎肯作为仇人内应?” “槐兄又自何处推定周、成二人必是首领?若只是喽啰……” “若非头目,大张旗鼓将真金白银寄往文登怕是极难。何况周海龙在乡里素有人望。他若不是起义军头目,还有谁人能做?”槐兄胸有成竹道。 蒲先生听罢点头道:“周海龙败亡后周天年没了靠山,便自己做起白事生意至今。” 我连连点头,试将来龙去脉串起:由于父亲被害,周海龙立志復仇,召集众多伙伴在海上寻着据点准备兴兵而反。其后,他与来往商船以及李村居民交好,扩大势力。但在厉兵秣马之际,他家中却生了变数,在与黄吏部纠缠间被押进大狱。过几个月,好友成仙助他脱困,并劝他……“槐兄,蒲先生。成仙假借‘修仙’之名暗示周海龙上岛,想是怕节外生枝,劝周海龙断绝杂念,一心筹谋起兵之故?” “飞兄说得是。既有前车之鑑,又怎能重蹈覆辙?只是周海龙在内陆仍有放心不下的生意,一时无法脱身罢!因此……”槐兄话音未落,蒲先生幽幽开口道:“不对!魏槐兄,此处论断,我狐鬼居士难以苟同。” 见我与槐兄二人不解相看,蒲先生只是撇嘴长嘆,却不答话。 见蒲先生许久不答,我忍不住催促:“蒲先生且将此处道明,何必在此面露难色?” 蒲先生却只是苦笑,又仰天长嘆,道:“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分桃之爱,可有所耳闻?” 我大惊:“此三出典故,皆是不伦之爱,蒲先生怎突然提起?” 槐兄登时惊道:“莫非蒲先生所指,成仙与周海龙二人是……不成?” 蒲先生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断袖之癖,我诚然无法苟同!所谓:‘迎风侍月,尚有盪检之讥;断袖分桃,难免掩鼻之丑。’不想此行前来,竟撞个正着!” 我心中惊疑不已,但想来此类不伦癖好,时下却也并不罕见。想蒲先生曾与我讲,扬州有一官绅斥金千两,误买一妆作女子的男妾。此人苦恼不已,对友人诉苦连连。不想友人闻言大喜过望,竟当即以原价将男妾赎去。 正想,蒲先生又嘆道:“周海龙与成仙当早有所染。黄吏部案时,成仙步入周府,见周海龙宴请姻亲大怒而去,幸被周海龙请回,此事可见一斑。” 槐兄面露尴尬神色,道:“当天成仙曾紧抱周海龙臂膀,以阻止他出门,此中……不必多言。何况成仙之妻曾言成仙丝毫不与她亲近,却每日与周海龙相聚,这恐怕……” 第26页 我却不解问道:“成仙见周海龙姻亲,却为何而怒?” 蒲先生忙摆手道:“断袖之事,我怎晓得?若揣测,我想成仙素来与周海龙相好,定以周海龙正室自居。想必对名义上‘正室’早妒恨有加。但周海龙却不解风情,竟擅请姻亲至家中相聚,成仙怎能不气恼?此怨怒,岂不正似因皇帝终日流连西宫,遭冷落的皇后一般?”言罢,蒲先生又摇头嘆气,道:“成仙娶妻,竟连子嗣都从娘家过继,恐怕是一心想与周海龙二人共图大业。只是苦了独守空房的成仙之妻,实在可怜!” 我听了一时语塞,竟不知怎样回答方好。而槐兄不依不饶,呢喃道:“成仙出家在外八年,回文登竟不返回家中与妻子相见,却先寻周海龙共聚,甚矣!不但如此,竟被周天年起夜时撞见成周二人同床共枕,成仙裸伏于周海龙胸口,此是更甚!” 蒲先生手捂双耳大叫:“魏槐兄,可否不再提此处?那情景怎敢想像!” 我则问道:“成仙与周海龙二人虽有龙阳之好,却有何意味?” “意味?”蒲先生面露讽刺,“此正是他斩杀周海龙之妻的动机!” 我闻言登时如雷贯耳,惊得瞠目结舌,发不出半点声响。 “飞,并无玄妙法术,更无易容幻术,仅有成仙亲斩情敌之谋!” 我再度惊骇不已,杵在码头呆若木鸡。正此时,许久不发一言的武仲业忽低沉道:“贼人已至,恩公请就位,海盗交给我应付。” 不容犹豫,我伸手取过担子,一前一后将两箱财宝挑起,立在码头向远方眺望。只见海面上不知何时冒出一点黑色,渐渐变大,化作一艘快船。再过片刻,只见一位袒胸露怀、披头散髮、身材矫健的海贼扛刀跨在船头,迎风直奔码头而来。 待船行进码头,那扛刀的海贼头子不等船停稳,只一个箭步,便跃上岸,警觉扫过槐兄、我、蒲先生三人面孔,随即转与武仲业问道:“喂,这三人是作甚的?怎会此时到来?莫非要上岛不成?” 武仲业一拱手,正色答道:“三位豪侠自河北闻风而来,带了财宝与郑大人进献。” 那海贼头子一听“财宝”二字,登时两眼一亮。他目光停在我与槐兄肩担四箱上,急道:“财宝?即刻解开,且与本大爷验验货色。” 我正欲解担,武仲业早斥道:“乡野村夫,怎不识得道上规矩!”言毕他转向海贼头子:“交予郑大人的财宝,也敢擅自取来一看?此事若传到老爷耳里还了得?” 那头子一听,急得抓耳挠腮,盯着四箱财宝望眼欲穿。我四下一撇,只见船上两名掌帆海盗也听见风声,如饥似渴紧盯木箱不放。我忍不住暗暗发笑,却竭力止住,以免露了破绽。 见海贼头子只顾紧盯财宝,不放我三人上船,武仲业怒道:“还在磨蹭什么!目光如此短浅,岂非败坏郑家军威严?老爷若在此,你等早死无葬身之地!” 那海贼头子被训斥得紧,不由涨红了脸,扯嗓子道:“你,你且喊来老爷!我要与老爷对质,方才放这几人上岛!” 我心中勐地一沉,但武仲业却不慌不忙,冷笑道:“好,好!就依你所言,我这就去喊来老爷。你虽不修边幅,却是个行事谨慎之人!” 那海贼头子一听,登时又挺了挺胸,傲慢与武仲业相视,抬下巴指指村子方向。 武仲业一声奸笑,转身说道:“行事谨慎是好事!我这就喊来老爷与诸位同僚,要他们仔细清点四箱财宝的数目,待到上岛时,与郑大人对质个分明。” 那海贼头子一听,顿时慌了神。他连忙叫住武仲业:“慢着!此行紧急,就不劳烦老爷前来。你们三个,速速挑担子上来。” 我三人一听,急忙点头称是,挑担子跳上船。海贼头子急催两名海贼起航,我三人便波澜不惊踏上往海贼老巢之旅。 第六章 再探虎穴 交谈间,我三人随海贼头子沿林间小道,缓步前行有小一炷香的工夫,便见着一处宽大山洞口,有一左一右两名卫兵守着。海贼头子与两名卫兵嬉笑招唿,便领我三人进洞。穿过两丈长的山洞,只见眼前豁然开朗:这座大山,恰似一座巨大天井,中央竟是空的!我讶异不已,仰头查看,只见苍空上飞过几只海鸥。四下环视,只见山中天井方圆十丈有余,甚是宽敞。一条石廊沿内壁蜿蜒螺旋而上,直通天井顶端。而石廊贴山壁一侧,是一间间凿出的石舍,门前搭着帘子。许多海贼进进出出,好不热闹。至于井底空地上,有二十余名灰头土脸之人,正被监工挥鞭督着摆设酒宴。 待到不见武仲业身影,槐兄急忙起身,自袖中取出一早藏好的一根金条,毕恭毕敬递与四下张望的海贼头子,抱拳道:“多有劳相送!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那海贼头子一见,登时乐开了花。他满脸堆笑接过金条,放进自己身上口袋。槐兄笑笑,与他轻轻指指拴紧裤子的腰带。那头子更加高兴,奸笑与槐兄拍拍肩膀,便赶忙将金条裹进腰带,重新将腰带死死扎紧。 我与蒲先生二人见状,也一同起身,分别将一根银条递给掌帆掌舵的两名海贼喽啰。两名喽啰一见,喜得几乎跳起来。急忙如法炮制,将银条也裹在腰带之下。 头子见此大喜过望,对槐兄勾肩搭背,道:“河北豪侠,果然名不虚传!真不愧是道上混的!多谢,多谢!” 槐兄爽朗抱拳大笑,我、蒲先生二人也与海贼头子作揖行礼。 那海贼头子越发高兴,道:“几位比起那李村叛徒,可要上道千百倍!”话毕他目露鄙夷:“待到郑大人血洗文登,再带李村人马回岛上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他!” 蒲先生一声冷笑:“上岛?既然班师,怎会带上无耻叛贼?定在港口先斩,以防不测。” 海贼头子一听大笑:“有理,有理!河北豪侠不仅识得道上规矩,更有先见之明!开了眼界,开了眼界!” 槐兄忙抱拳道:“不敢,不敢!郑家军在东海素有威名,今日一见,阁下果如传闻中一般出众。实令人敬佩。” 那海贼头子早被恭维得飘飘然,答道:“三位也是!三位也是!” 槐兄趁机问道:“只是我三人仰慕郑家军虽久,却时至今日方才得见。不知大人可愿与我三人介绍一二,指点迷津?” 海贼头子大喜:“关于郑家军,三位若有任何疑惑之处,尽管与我相问。” 随若干无关痛痒疑问之后,只听槐兄问道:“听江湖传闻,郑大人是在两年前入驻此处?” “不愧是河北豪侠,果然通晓江湖事!”海贼头子得意扬扬道,“我在此地已有五年。实不相瞒,本帮原由一位姓周的领导。不想他明明重兵在握,却丝毫不许我等与来往商船渔民讨要油水。几人不以为然破了戒,竟遭杀手,此人实在残忍!看李村那些下民、海上那些奸商每日游手好闲却阔绰得很,我等每日冒死守护,葬身他乡,却捞不到什么好处,可谓积怨已久。终于忍到两年前,郑大人与他三位兄弟率众起兵,将迂腐周狗贼斩杀,全面接手本帮。随后,郑大人率我等杀进李村,将那些好吃懒做的下民统统洗劫个痛快,逼那些人等每日下海下地,要他们尝尝我等拼死却一无所获的滋味!其后郑大人又将与此来往的奸商缴获一空,一併绑了投进海里餵鱼。哈哈哈!” 第27页 槐兄随之大笑,拱手道:“郑大人果真英雄!正可谓人心所向,在下实在佩服!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睹真容哪!” 海贼头子一听,抱拳答道:“几位远道而来的大侠豪气沖天,出手阔绰,又识大体,郑大人想必乐于一见!三位放心,本大爷定尽力安排!” 槐兄又哈哈大笑:“郑家军豪爽好客之名,此番定要在河北流传了!” 海贼头子大喜,与槐兄一路谈天说地。 顺风疾行约摸半个时辰,远方一处海岛飘至面前。我略一估算,此岛足有三里宽,西面立着一座翠绿大山。 我见此岛西岸遍布礁石,忧心道:“岸边尽乃峭壁,如何登岛?” 海贼头子笑道:“大侠不必担忧。这岛生得好,对陆西侧尽是峭壁礁石,而东侧,才是平整沙滩,故此上岛之人极少,我等在此可谓安稳。” 我连连称妙,恭维道:“果是奇观!不愧为郑家军所看上的驻所。” 海贼头子喜上眉梢,连声催促掌帆掌舵二人进港。待到绕过转角行至海岛背侧,只见一片足有半里的偌大沙滩,其正中,筑着一座宽敞码头。只见两艘宽大战船正泊在两端,中央则足有十余艘小船停靠。 槐兄一见,登时惊唿道:“不愧是郑家军港!此码头当真气派。” 海贼头子得意扬扬,引船泊稳,便扛起刀,一跃上了码头。我与槐兄相互使个眼色,便各自挑起满载金银财宝的木箱下船。刚踏上码头,左右忽各闪出个执矛的高大海贼卫士,喝道:“口令!” 海贼头子见状,忙与卫兵道:“差了,差了!此三人是前来投奔郑大人的河北豪侠,并非李村那些人。” 卫兵一皱眉,问道:“怎会在此非常时刻来访?” 槐兄卸下担子,抱拳道:“实不相瞒,在下几日前便到李村拜见老爷。昨日,老爷称近日郑家军进军文登,问我等何不一同前往攻伐。故此今日特来岛上献礼,也拜个山门。” 卫兵狐疑相视,问道:“你二人肩挑何物?速速打开受查。” 我不敢怠慢,忙卸下担子,毕恭毕敬将四箱财宝一一打开给侍卫过目。那卫兵将四箱财宝翻了个底朝天,道:“箱中无异,身上可有兵刃?”言罢,径直走来,将我、槐兄与蒲先生三人全身上下仔细搜查一遍,方才与海贼头子叮嘱道:“虽无异常,但在此非常时期,需将三人仔细看管,绝不可生了岔子!” 海贼头子不耐烦应付几句,便招唿我三人随他走。 下了码头,行过沙滩,眼前是片枝繁叶茂的树林。我等几人沿林间道路走着,只见浓密枝叶在空中交横蔽日,几缕阳光洒在地上金光点点,恰似锭锭金元宝,灵巧得紧。蒲先生不由嘆道:“如此美景,实令人心旷神怡。”我与槐兄不禁连声应和。 海贼头子一伸懒腰,自得道:“三位豪侠如此褒奖,实是……”话音未落,忽闻远远传来几声严厉斥责。我一惊,问道:“敢问阁下可曾听见隐隐几声叫骂?” 海贼头子略听一二,道:“是那些周家傻子。” “愿闻其详。”槐兄答道。 海贼头子笑笑:“说来话长,各位豪侠可记得我说过,本帮曾由一位周姓之人领导?两年前郑大人率众讨伐之后,有些死心眼的喽啰不肯追随郑大人,便沦为奴僕,在田间劳作。” “田间劳作?”蒲先生疑惑道。 “此岛是宝地。”海贼头子尽显得意神色:“原本姓周的见此地雨水丰厚,便令我等在林间开垦田地,轮番照管。如今正好利用那些奴僕下地劳作,我等反倒落得清闲,岂不是妙?” 又听远处传来几声打骂,槐兄皱眉道:“敢问此些奴僕如何看管?岂不忧心节外生枝?” “这些奴僕由三当家严加管束,从未出过岔子。劳大侠费心。”海贼头子答道。 交谈间,我三人随海贼头子沿林间小道,缓步前行有小一炷香的工夫,便见着一处宽大山洞口,有一左一右两名卫兵守着。海贼头子与两名卫兵嬉笑招唿,便领我三人进洞。穿过两丈长的山洞,只见眼前豁然开朗:这座大山,恰似一座巨大天井,中央竟是空的!我讶异不已,仰头查看,只见苍空上飞过几只海鸥。四下环视,只见山中天井方圆十丈有余,甚是宽敞。一条石廊沿内壁蜿蜒螺旋而上,直通天井顶端。而石廊贴山壁一侧,是一间间凿出的石舍,门前搭着帘子。许多海贼进进出出,好不热闹。至于井底空地上,有二十余名灰头土脸之人,正被监工挥鞭督着摆设酒宴。 “不如我先领各位去住处安置妥当如何?”海贼头子见我三人看得痴了,笑嘻嘻问道。 槐兄如梦方醒,连连点头道:“见笑。在下实不曾想,普天之下竟有这等住所!” 蒲先生迫不及待问道:“敢问此处有甚来头?” 海贼头子领我们沿石廊向上行走,答道:“据传,是前朝时便有的遗蹟,不赖罢?” 我沿石廊螺旋向上,四下打量,见石廊约有半丈宽,似是被人在山壁中挖出一般,左手边是天井,右侧是一间间石舍。趁海贼进出之隙偷偷向里窥去,只见舍内左右,各铺两张草蓆。我笃定每间舍内当有四贼居住,见机仔细清点石舍数量,算起海贼人数。 然槐兄单刀直入问道:“敢问郑家天军共有多少人马?” “共有三百五十二人在此。” “可谓广聚良才!郑家军果然厉害。”槐兄几番恭维之下,那小头目早眉飞色舞、得意忘形,凡有所问无有不答。 又走过十余间,我忽见威风凛凛两扇宽大木门钉在石壁上,正疑心,海贼头子早道:“此是二当家住所。” 我见机恭维道:“郑家军果不愧威武严明之号!敢问此处石舍如何分配?” 那海贼头子不假思索道:“石廊起处十间,是大当家亲兵四十人住处。其后十五间,皆是二当家手下人马。过二当家住间,当前我等走过之处,是大当家手下住所,共有五十一间,大当家住在正当中大屋。而我在内的其余人等,皆听命于三当家,住在山顶迴廊之内。” 见蒲先生掰着手指盘算,海贼头子笑道:“其中一些乃是堆放杂物的石舍以及空置的石舍。”蒲先生闻言,挠头憨笑,惹得海贼头子直发笑。 又过数十间石舍,只见两扇赤色大门巍然而立,阻住去路,海贼头子道:“此处,便是三当家住所。”话毕,他推门而入,招唿我三人跟进。刚踏入迴廊,我忽听得一声悽厉惨叫。正惊疑,又传来一阵丧心病狂的怒吼:“生病?生病?我要你装,我要你装!”随即迴廊内响彻皮鞭抽打筋肉声。 我听阵阵哀号正在心痛,却听海贼头子冷笑一声:“定是那周家蠢才偷懒。”言罢,竟毫不以为然,扭头道:“此处迴廊挖通山体一周,三位意下如何?” “不可思议!此行真是大开眼界,郑家军实令在下心悦诚服!”槐兄惊嘆连连。 第28页 海贼头子眉飞色舞笑笑,伴阵阵鞭打惨叫,竟一脸悠闲,吹起不堪入耳的口哨打头前行。我跟在他身后警觉四下查看,见左侧石壁上挖着扇扇窗户,透出刺眼阳光;右手一侧,竟是一上一下两层。下一层,是海贼住处,与方才行经那些千篇一律的石舍相近。听上层仍惨叫声不止,我料定是关押周家旧部的牢房。 海贼头子忽转身一拨布帘,转进一间石舍,道:“三位,请来此处安歇。” 我挑担进屋,见石舍大约一丈见方,沿两侧墙壁各铺两张草蓆;而与门帘正对处,乃是一扇窗子,吹进阵阵海风。 槐兄卸下担子,忙与海贼头子抱拳,道:“此行多有劳烦,实在感谢!”言毕,他与那海贼头子使个眼色,悄声将木箱开了,取出一大串珍珠项鍊递过。 那海贼头子看得两眼发直,急忙压低声音道:“上道!上道!此行我绝不亏待几位河北豪侠!”言罢他将项鍊攥紧,道:“我去去就来。”便一熘烟跑出门去。 见海贼头子出门离去,槐兄轻声与我和蒲先生道:“目前为止尚可称顺利,只是不知如何靠近码头两船下手?” 蒲先生答道:“如何不露声色接近战船焚之,如何得手后脱身,尽是难题!” “我等趁夜色摸黑出山,斩杀侍卫焚船,之后借小船而返如何?”我答道。 “极难。”槐兄道,“此处海贼众多,码头戍卫又尽职尽责,恐怕正是郑如龙亲兵,若想避其耳目焚船脱身恐怕极为不易。何况我猜飞兄与蒲先生二人未有海上掌舵之经验,若只靠我三人驾船,怕是无从寻路折返李村。” 话音得落,我三人面面相觑,相视无言。莫非唯有拼死斩杀守港侍卫,捨命焚船死战一途了么? 沉默片刻,槐兄道:“眼下我等当先拾草蓆,做久留状才是。以免那小头目起疑。接下我等将拜见郑如龙,蒲先生与飞兄做些准备。”我与蒲先生两人闻言应声而起,纷纷收拾起草蓆来。 果不出半炷香工夫,那海贼头子又匆匆跑回屋内。槐兄连忙停了手中活计,相迎笑道:“妥当了?” 海贼头子满面堆笑,点头道:“多谢三位照顾,我方才已与侍卫打过招唿,这就将三位引见给大当家如何?” 槐兄大喜过望,连忙拱手道:“有劳!我等这就启程。”言罢,挑起两箱财宝,招唿我与蒲先生起身,随海贼头子出了石舍。 出了门,槐兄见机问道:“方才在下似曾窥见,在我等住所之上另有他处?” 海贼头子答道:“有,是关押那些周家蠢材牢房。”话音刚落,只听上层牢房传来阵阵呻吟,海贼头子见状惊道:“想是那只知鬼叫的周家蠢材惊扰了三位!怪我招待不周。” 槐兄忙道:“只怪我等见识短浅,怎是阁下之过?方才反观阁下充耳不闻、镇定自若,我实在佩服!” 那海贼头子尴尬一笑,道:“三当家手下亲兵多有暴戾之徒,时常如此。我如今也是见怪不怪。想当初众人抱怨三当家亲兵在夜间毒打奴僕,被惨叫鬼号吵闹得无法入睡,如今不也习惯了?” 话至一半,只见迎面走来个谢顶老头。那老头低着头,一言不发,一照面却被海贼头子一把拦下,斥道:“老不死的,怎在此时出来!你这等货色被外人撞见,岂不丢了郑家军脸面!”那老头唯唯诺诺不敢言,只是不停躬身作揖。海贼头子越发不爽,挥手斥道:“快滚!快滚!”那老头应声而退,在与我擦肩而过时,只见他目光忽然一闪,死死盯我不放。我不由一惊,斜眼瞥时,却见他早躬身走远。只听槐兄与海贼头子轻声问道:“敢问此人是?” 海贼头子闻言,长嘆道:“要各位大侠见笑。那老不死的,原是本帮旧主心腹。可不曾想他竟弒杀旧主,提周狗贼首级向大当家摇尾乞怜,如今被三当家像个废物一般养起。要我说,那些沦为奴隶的蠢材虽傻,却有些骨气。那老不死的,却只是个卖主求荣的亡家奴!这等货色,也配得上郑家军?”话至最末,那海贼头子越发刻意大嚷道。 槐兄听得直皱眉:“阁下所言甚是,这等背主求活之人,怎配在此吃白饭?” 海贼头子又嘆一声道:“却无奈三当家好他那副丧家之犬的模样。”言毕,他将两扇绯红大门推开,领我三人又沿螺旋石廊而下,径直往海贼大首领郑如龙住处而去。 行至一处气派的靛蓝大门前,那海贼头子与大门两侧卫兵使个眼色。见侍卫点头应允,海贼头子将门轻轻一叩,只听门内传来浑厚有力一声“进来”,海贼忙推了门,率先步入房中。 挑担进屋,只见正对大门案后,坐一位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的壮汉。那人生得气宇轩昂,宛如神将在世一般雄伟威严。海贼头子见了壮汉,连忙跪拜道:“大当家,远来投奔的河北三俊杰在此。” 大汉微一点头,海贼头子便忙起身退出门外,将房门轻轻掩上。 只见蒲先生上前一步,作揖拜道:“河北三杰成安、季文、周长,在此有礼了。” 槐兄当即卸了担子,抱拳道:“在下季文,近年江湖流传,东海仙塞有神将治下的天军镇守。我等闻之便尽携家产,遍游东海以求一见。如今虽已奔走千里,但终得与天军郑家军相见,实在是我等之大幸!” 我见状,也忙卸担上前,一作揖,道:“在下周长,此行我等终见天军,心愿已了。眼下只愿尽献家产以助天军成功!” 那大汉一抱拳,答礼道:“郑如龙在此。不知我郑家军,可是三位豪侠千里迢迢来此苦寻的天军?” 蒲先生忙抱拳答道:“此地可谓海上仙塞,郑家军又治军有方、骁勇善战,足可谓天军;而最为显赫的,是郑大人武艺盖世,无疑是为神将!” 郑如龙豪爽大笑三声,正要搭话,却见左侧席上一位纤瘦男子蓦然起身,冷冷道:“三位怎会特选此时来此?有何居心?又是在何处听得郑家军的名号?” 我循声望去,只见那男子生得面白唇红,五官精緻温婉,身上又罩件亮眼红衣,若非那挽起的四方髮髻,定会被人误以为是画中美人。 不等我三人答话,郑如龙忙道:“二弟何必如此?休要惊扰了客人。”话毕他连忙转向我三人,赔笑道:“二弟如虎生性多疑,三位勿见怪。” 话音未落,只见右席上一位少年应声而起,道:“大哥,行事谨慎百利而无一害,且听他三人说个分明。”言罢,少年直盯着槐兄皱眉。 蒲先生从容一笑,答道:“我三人在河北行侠为生,一年前听江湖游侠说起东海天军传说,方才尽当家财,挑起四箱珠宝,苦寻传说找遍天涯,以一睹天军风采。几日前行至李村,我三人一听郑老爷说起郑家军轶闻,当下断定郑家军便是我等苦寻的天军。与我等谈笑几日,郑老爷昨日一早叫醒我等一睹郑家天军风采。我等躲在屋内觑见郑家军威风凛凛,列阵而行,午时便得胜而返,未折一人,实是嘆为观止,直佩服得我等五体投地!郑老爷见此,问我何不登岛献宝,与郑家军共伐文登,以临阵体会郑家军威仪。”话毕,蒲先生与我和槐兄递个眼色,我二人连忙将四箱财宝一一打开,呈与郑如龙查看。 第29页 郑如龙匆匆扫过一眼财宝,与我三人点点头,劝郑如虎道:“二弟,既然老爹如此信任,更难得三位一片诚心,你可愿相信了么?” 郑如虎丝毫不为所动,他轻蔑一声冷笑,道:“大哥,老爹生死未卜,你也敢下如此断言。” 郑如龙见状颇为恼怒,斥道:“二弟,休要胡言!”随即又转向少年,问:“四弟,你有何分解?” 少年应声而起,道:“那大汉,你可认得文登魏槐么?” 只见槐兄不慌不忙一挑眉,摇头道:“敢问此是何人?” 少年一皱眉,拍案喝道:“休要装傻充愣!” 只见槐兄连忙拱手:“少主何事发怒?我季某人愿为少主解忧!” 那少年见状先乱阵脚,忙与槐兄一抱拳:“方才只是试探,得罪了。” 槐兄挺胸道:“莫非方才所提‘魏槐’,是少主仇人?我季某人愿为少主报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此言一出,郑如彪更窘迫不已,连声道:“无妨,无妨。得罪了。”言罢他与郑如龙一抱拳:“大哥,此三人远道相投,又亲携重礼,我等若闭门相拒,在江湖上也会落下臭名。不如依老爹之意,好生招待,带他三人一併讨伐文登,扬我郑家军威风。” 郑如龙一听连连称是:“四弟,这才是将来郑家军家主之风!”话音未落,郑如虎又细声细气道:“大哥,至少当派人去李村一看。此三个不速之客来歷不明,又在这节骨眼上现身,实不可不防。” 郑如龙按捺不住,道:“二弟,你心细,大哥明白。可如今三位豪侠献厚礼来此拜门,又是家父亲允,我等若失了礼节,将留下怎样恶名?今后更如何广揽贤才?何况再有一个时辰,我等便要在中庭大宴全军,当遣谁人去走一遭?” 郑如虎闻言越发恼怒:“若大哥执意留此三人,我当自去老爹处走一遭,仔细问个分明!”话毕竟拍案起身。 郑如龙低声喝道:“二弟,休要胡闹!你若缺席,军心必乱。休要再令外人见笑!” 郑如虎闻言,只得愤愤落座。他恶狠狠在我三人面上扫视一遍,道:“大哥,实不相瞒,若劫了文登,我等当远走高飞,远离此地。却还顾得上什么狗屁江湖名声!” 郑如龙与郑如彪一听,不由大惊失色。足有半炷香的工夫,郑如龙方才起身,行至郑如虎身旁落座,关切道:“二弟,你莫不是病了?今日怎胡话连连?” 郑如虎冷冷道:“大哥,此行是一笔天大买卖。必引来官兵全力征讨。难道我等在此坐以待毙不成?” 郑如龙大惊:“二弟,你莫非以为我郑家军,在水战打不赢官府杂碎?” 郑如虎一撇嘴:“大哥,你怎似昨日那些蠢官兵一般托大?文登那些衙役是乌合之众,怎值一提?我等血洗文登重镇,必引官府震怒,派遣大军搜寻。我等在此怎还藏得住?两艘木船与十四艘渔船,怎与铁甲战船相抗衡?” 郑如龙正要回嘴,郑如虎又道:“大哥,四弟,在劫掠文登得手后,我三人当一同备马,带连城财宝往杭州去,就此隐姓埋名经商,躲过风头。” “三、三弟呢?”郑如龙已显得语无伦次。 “豹子那白痴,要他何用?留他在此地,作被征讨之贼便是。也更方便我三人脱开干系。”郑如虎平静答道。 郑如龙先是错愕不语,随后大怒不已。他勐抓住郑如虎肩膀,瞪眼道:“二弟,你疯了?我郑家天军,先祖的荣光,你全部弃于脑后不顾了?手足的情义,你也不管了?” 郑如虎一用力,挣开郑如龙双手,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大哥当仔细斟酌。四弟,你说豹子那人有何用?你那十余个手下正住在豹子地盘外舍内,夜里可睡得舒适?他如今残暴无能,只剩被官府擒斩之用。” 郑如龙焦头烂额,忙问郑如彪道:“四弟,又生甚事端?” 郑如彪吃了一惊,结巴道:“大、大哥,我、我那几个手下,被、被三哥处传来的惨叫声唬得夜不能寐。” 郑如虎又一声冷笑:“斩草不除根,逼那些周家下奴劳作以留后患,终日带领几个亲信折磨奴僕和李村人质为乐,更不提下地耕作,本当是他之职责,可他却这般懒惰妄为,养一群肥猪一般无用部下!这等只识酒池肉林的废物,要他可有半点用处?”见郑如龙哑然失语,郑如虎仰天长嘆,道:“罢了,罢了!大哥,此情景不禁令我回想起当年,还在周海龙手下做事的时日。当时白痴豹子贪财虐杀海商,一度要遭就地正法。我跪地苦劝周海龙放他一条生路,周海龙本被我说动,却无奈那断袖成仙流泪劝他将豹子斩了,害我磕头痛哭半晌,方才救回豹子一条狗命。彼时周海龙之顽固,与大哥当下何有所异?” “你!”郑如龙气得直抖,却不料郑如虎又开口道:“大哥你当年不听我劝,与周海龙执意进言,称应当劫船夺村。却被断袖成仙喝令左右拿下,甚于咬定我四人是海盗,当一同逐出周家军。多亏周海龙坚称不能败了周家军求贤若渴的名声,才将我四人勉强留下,以为后患。我看大哥你也……” “够了!!”只听郑如龙一声恶狠狠的低吼,吓得屋内再无一人敢出一声。他先与骇然不动的郑如彪说道:“四弟,你手下,今日与我原本住在顶上那些手下对换回来。”言罢他转向郑如虎:“二弟,你休要再说。三弟无论如何,也是我郑家血脉,我绝不会弃他不顾。况且眼下你我二人分歧再大,文登也是必须攻掠之处。在文登陷落之前,我等必须团结,我不愿再听你提及这些。”话毕,他面向一早看得愕然的我三人,一拱手,惭愧道:“一点家事打点不定,实在见笑!请三位回房好生歇息,待到今晚酒宴时,我定喊三位同来。” 我三人见郑如龙神情严峻,只顾连忙拱手告辞。我与槐兄两人解下竹篙扛起,转身正欲离去,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唿喊:“魏槐!” 只见槐兄听若不闻,向前又走两步。待正出门时,他恍然大悟,忙转身跑回郑如彪身边,作揖道:“少主既对此人如此执着,不妨将此人来歷道来,我定提此人头颅来见少主!” 郑如彪见状一惊,他瞥见郑如龙怒目相视,忙与槐兄拱手作揖:“季大侠见谅!在下失礼,在下冒犯!还请好生歇息!酒席再见。” 槐兄见此,又恭敬与郑如彪一回礼。正欲转身,只见郑如龙抱拳道:“四弟不懂事,多有冒犯。还请河北豪侠见谅。” 槐兄笑笑:“兄弟间无话不谈,乃是基于彼此信任,此是好事!容在下先行告辞!”郑如龙闻言,与槐兄苦笑称谢,方与我等别过。 告辞郑家三兄弟出门,见海贼头子早在门外恭候,槐兄与他一抱拳:“多谢引见!郑家军之首,果不愧为传言中神将!实在大开眼界。” 蒲先生亦抱拳道:“郑家满门英杰,在下佩服之至。” 第30页 海贼头子听得欣喜:“大当家向来豪爽好客,不枉费三位一片赤诚来此相见。三位可还另有什么吩咐么?” 我三人彼此使个眼色,槐兄便抱拳道:“我等心愿已了,只等与郑家军共讨文登。只是我与三弟一路挑担来此,已有些乏了。不知可否容我等暂回屋内小憩?” 海贼头子连声称是,便领我三人回了顶层石舍。待助我三人将草蓆安置妥当,海贼头子道:“三位好生歇息。晚宴时我自来与三位知会,勿忧。”言毕,他转身拨帘而出。我三人见此,不约而同滚下草蓆,聚在一处低声商讨。 槐兄笑道:“这郑如彪果真狡猾。若我方才应声回头,恐怕我三人早已身首分离。飞兄,你观此三人武艺如何?” 我低声答道:“郑如龙、郑如虎两人身怀绝技。郑如彪却不似习武之人。” 蒲先生惊道:“郑如龙理所当然。郑如虎身怀绝技?那近女子模样之人……” 槐兄笑笑:“蒲先生可见郑如虎掰开郑如龙搭肩双手?何况他目光中自有一份武艺高人之专注,绝不可小觑。” “蒲先生岂不知兰陵王轶事?”我顺势反问道。 蒲先生将信将疑点点头,道:“且相信你二人。此先不提,方才我借用成、周二人名号自报门户,待到晚宴时,方可以此为号,召集混入海贼中,图谋为周海龙报仇的内应。” “成仙字长季、周海龙字安文,蒲先生,果有手段。”槐兄点头道。 “若是内应,槐兄,蒲先生,依我看,去见郑如龙时,我等撞见那老头恐怕便是。” 槐兄问道:“飞兄之意,那老头与武仲业雷同?” “正是。我与那老头一打照面,见他偷以眼角瞥我,神色复杂,不似他与小头目时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我胸有成竹道。 蒲先生微微颔首:“他既曾为周海龙心腹,必可领会我三人假名之意。若他早有復仇之意,听着名号之后,定当尽力与我等搭话。我三人在酒宴上不妨装醉,藉机脱身听他说个分明,再图万全之策。”见我与槐兄点头称是,蒲先生又道:“当下我心中已有些计策。” “愿闻其详。”我与槐兄异口同声。 “不知若我等设法搭救周海龙旧部,再与李村人质合流,能否与海贼一战?”蒲先生谨慎问道。 “若是正面交锋,绝无可能,”槐兄斩钉截铁道,“必须使计方可。” 蒲先生答道:“若我等图行船而返,必保李村渔民。” 槐兄闻言苦笑:“实不相瞒,此行我本抱必死决心。” 蒲先生严正道:“我家中尚有妻小,实不敢死。此番既有周海龙旧部与李村人质,定有完璧归赵之法。” 槐兄笑道:“我虽是剿贼之心坚如磐石,但若有完璧归赵之策,自然求之不得。” 蒲先生点头:“我等必须先寻着海贼中内应再作计议,看来唯有待到酒席时见分晓了。”话音刚落,他忽与槐兄问道:“魏槐兄,若我即刻寻着飞所见老头报上假名如何?” 槐兄急道:“万万不可。我等来此必须万事小心。擅与身份敏感之人交涉,只怕引火上身。此乃九死一生兇险之地,我等若有完璧归赵只图,必须耐心等候时机!” 蒲先生颔首称是,我几人便不再交谈,各自躺回草蓆小憩,以待晚宴之机。 第七章 转机 “在下周平泰,是周寿慈老爷大管家。”老头言罢彬彬有礼一作揖,道:“三位大侠请先随我来。”言罢,他径直向山洞尽头而去。走过几尺,他忽转向左侧,攀起岩壁。攀上七尺,只见他纵身一跃,登上石壁。我如法炮制,紧随在他身后上得石壁。只见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周平泰道:“大侠见谅,待我拨开草蔓借光。”话音刚落,只见右边似拉开窗帘一般豁然开朗,望去,一轮皎洁明月映入眼帘,海风拂面而来。我借月光查看四下,却勐然见得两具骷髅。 我走上前查看,只见两具骷髅紧抱彼此,却双双少了头颅。正要开口询问,身后的蒲先生低声道:“周海龙、成仙,果真葬身于此么?” 不知睡去多久,我再睁眼时,见蒲先生与槐兄两人正立在石窗前向外眺望。我起身上前,只见窗外是一抹娇艷似火的晚霞,靓丽之极。正此时,几只海鸥又伴海浪轻拍石壁之音呕哑飞过,此情此景,仿佛人间仙境! 蒲先生见我醒来,轻声道:“恐怕神仙洞府,也不比此处好去哪里罢!” 话音刚落,我忽闻一声巨响,随即传来一声暴躁唿喊:“狗奴们,步伐快些,快些!别耽误本大爷下去吃酒!”伴一阵纷乱沉重的脚步声,那人又嚷:“快些,快些!要本大爷打着,你们这些狗奴才肯走么!休要逼本大爷脏手!” 正在此时,石舍外传来海贼头子的声音:“三位,酒宴已备置妥当,请赏光。” 蒲先生转身拱手:“有劳相告。这山外的景象,实在美艷非凡。” 海贼头子笑笑:“三位看得上眼就好。闲话不多说,我等现在启程如何?” 我三人应允,便随海贼头子再次螺旋绕下石廊。只见天井中央空地上早已灯火通明,喧闹震天,挤满席地而坐的、正传递酒食的海贼喽啰。至于正中,则设有两丈见方的五尺高台,其上坐着郑如龙、郑如虎、郑如彪,还有个大腹便便的男子。不消讲,那肥胖男子定是郑如虎口中的废物,郑如豹。 我三人随海贼头子下了石廊,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近至台前。郑如龙起身相迎,豪爽道:“河北豪侠看我这场面如何?” 槐兄面露讶异之色,抱拳嘆服道:“大气,大气!生平从未见过这等壮观场景!真不愧是郑家天军!” 郑如龙闻言哈哈大笑,请我三人也上了台。随即,他一清嗓,对台下嚷道:“弟兄们,静一静!” 只听台下原本振聋发聩的吵闹声戛然而止,海贼们纷纷止住手中酒食,一齐盯住郑如龙不语。郑如龙一抱拳:“多谢弟兄们给我郑如龙面子。今日,有河北三位豪侠成安、季文、周长,听闻郑家军的天军威名,携重金来此拜访。弟兄们高兴不高兴?” 台下登时欢声雷动,不一时,竟齐喊口号,连声高唿:“郑家天军!郑家天军!郑家天军!” 郑如龙得意大笑,又嚷道:“三位豪侠携重礼前来,今日也分给弟兄们共有!”言毕,他噼手取过一箱财宝,开了盖,抓过一把便向台下抛去。台下登时欢声震天,喽啰为了争抢财宝乱作一团。郑如龙又抛撒数把,方才尽兴住手,大叫道:“可有分文未得的兄弟?” 只听台下唿喊连连:“有!有!” 郑如龙大笑,喝道:“可有还要财宝的兄弟?” 见台下嚷得更凶,郑如龙抚掌大笑,随即比个手势示意喽啰安静,喊道:“弟兄们,昨日我等已照二弟计划,尽斩文登狗官,大获全胜。二弟,多有劳!” 第31页 郑如虎腼腆笑笑回应,又听郑如龙高喊:“依二弟之计,我与他明日一早,尽点亲兵出海,去李村与老爹会合。当天,我等当装作商贾,混进文登摸清形势,以作内应。至于后天,弟兄们当倾巢而出,一早轻装前行。依二弟之言,当在夜幕时至文登城外。届时我与二弟率众人合力,杀守卫,开城门。但弟兄们万万不可急躁,当听从四弟调遣,先将四方城门悉数封锁。那些文登奸猾富商,便尽是瓮中之鳖了!弟兄们今日未拿够的财宝,自在文登有百倍补偿!” 郑如龙话音刚落,台下叫好声登时如山唿海啸。郑如龙见状大笑,顺势拎起一坛烈酒,尽情向台下喽啰泼洒。喽啰们沐浴着酒雨,更加欢唿雀跃,高声唿喊。 待郑如龙尽兴,他又一比手势。见台下安静,他扭头与槐兄道:“河北豪侠,不如与我一角气力,为弟兄们助助兴如何?”话音刚落,台下鼓譟叫好声此起彼伏。 槐兄笑笑,一抱拳:“有幸领教神将之力,是我季某人荣幸!” 两人随即落座,各自挽起袖,露出壮硕右臂。伴随排山倒海的欢唿声,二人相互一抱拳,两手相扣。随蒲先生一声喊,两人一齐发力,展开激烈角逐。 槐兄与郑如龙二人你来我往,苦苦相持。只见两人各自额头手臂上早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僵持足有半炷香的工夫,只听郑如龙一声大喝,尽注浑身气力于腕,死命将槐兄手腕压下。伴随欢唿,只听咚一声,槐兄手背终于触在案上。 郑如龙长舒一口气,当即起身,振臂大吼。只听台下喽啰唿声如潮:“郑大人天下无敌!郑大人天下无敌!” 郑如龙听罢忙转向槐兄,抱拳道:“果不愧是河北豪侠!厉害!我两年之间不曾遇上敌手,如今勉强险胜,容我敬季兄一杯!”言罢郑如龙拎过一坛酒,举坛痛饮。 槐兄连声道:“郑大人不愧神将,我季某人甘拜下风。”言毕,槐兄也学郑如龙模样,拎起一坛酒畅饮。 少时,两人将整一坛酒一饮而尽,郑如龙见状大喜:“季兄上道!待两日后季兄与弟兄们同往文登攻伐,定叫季兄赚得盆满钵满。” 槐兄抱拳:“有劳郑大人费心。此番与天军共行,于我如美梦成真!”言罢,槐兄又取过一坛酒畅饮。郑如龙见状连声道好,当即拎过一坛对饮。 不料第二坛酒后,槐兄满面通红。他步履蹒跚,恍惚与郑如龙一抱拳,竟“嘭”一声摔倒在地。我与蒲先生见状,急上前查看。台下喽啰一时闹笑不止。 郑如龙喝过第二坛酒,将酒罈高高抛起,又单手接住。他见槐兄醉卧在地,笑道:“季兄酒品虽好,酒量却有些差!” 蒲先生忙抱拳道:“郑大人,此是二弟不自量力,实在失礼。如今他班门弄斧,岂有不败之理?待我与三弟将二弟抬回屋内照管,诸位且先行尽欢。” 见郑如龙点头应允,我与蒲先生上前,将槐兄一左一右架起,拖出嘲笑不停的海贼人群,上了石廊缓缓而行。 蜿蜒绕过天井半圈,我与蒲先生仍左右搀槐兄向上,蒲先生轻声道:“飞,魏槐兄,你二人可见着台子背面那些水贼?” 槐兄睁眼道:“见得。那些水贼正襟危坐,无人喧譁。蒲先生和飞兄可曾见那几人吃酒么?” 见槐兄果是装醉,我宽心道:“并未。” 槐兄微微颔首:“果真如此。那些海贼个个精壮,大抵是郑如龙四十员亲兵。也当是明日一早与郑如龙、郑如虎两兄弟前往文登做内应的精锐。” 蒲先生问道:“伏击文登衙役的,亦是此些?” “当是。”槐兄话音刚落,只听天井底霎时安静,槐兄见状忙道:“蒲先生,飞兄,且听郑如龙说些什么。” 我扭头,见郑如龙与郑如彪正双双立在台上,郑如龙高声喊道:“二弟言,明日一早,四弟率领二弟部与我等同去李村。待我与二弟率众往文登,四弟当率二弟部将李村洗劫个干净。” 话毕,只见郑如豹挺大肚起身,道:“大哥,如此一来李村人质怎办?” 郑如龙一笑,大声道:“随三弟你高兴。三弟,明日中午,你带其余弟兄去李村,休整一日,后天一早出发!” 只见郑如豹大笑道:“好好好,我明日也睡个舒服。” 听此,我皱眉道:“不知贼人突然变更计划是为何故?” 蒲先生答道:“大抵是为郑如彪率众洗劫文登做个演练。” 槐兄点头:“正是如此!这伙海贼行事当真谨慎。此是因郑如彪尚且稚嫩难以服众,故以李村先行立威。”不料槐兄话音刚落,右边忽传来一低声唿喊:“三位大侠请留步!” 我吃了一惊,急忙向右看去,却只见着一堵墙。我心生疑惑:莫不是活见鬼了?此时又是一声叫:“大侠,在上边。”我循声望去,只见我头顶高约摸一尺处,探出个人头。 果不其然是那老头。 “大侠,大侠。”老头说着竟流下泪:“请大侠上来,共商为周少爷復仇大计。” 我三人相互使了个眼色。蒲先生四下略一查看,道:“海贼正见不着此处,飞,你先去。”那老头连声道:“多谢,多谢!请三位大侠上来。”言毕便缩回洞中。我见状攀上山壁,钻进方才老头探身的狭窄洞口,匍匐向前数尺,只见老头正躬身与我伸手:“大侠请起。” 我搭手起身,见此处别有洞天,借月光查看,我左右皆是石壁,而身前两丈远处便是直通山外的悬崖,月光通明。槐兄与蒲先生依次钻过窄洞起身,蒲先生道:“洞口处的草帘我已復位,勿忧。” 老头听此,顿时跪倒在地哭道:“三位大侠,我今日一早见三位相貌不凡,请助我替少爷报仇!” 我连忙将他扶起,只见老头流泪不止:“方才我听三位自报家门,却分明是周少爷与成公子之字号。三位大侠果真是为周少爷之事而来么?” 蒲先生轻声嘆道:“成长季、周安文,果然。敢问阁下如何称唿?” “在下周平泰,是周寿慈老爷大管家。”老头言罢彬彬有礼一作揖,道:“三位大侠请先随我来。”言罢,他径直向山洞尽头而去。走过几尺,他忽转向左侧,攀起岩壁。攀上七尺,只见他纵身一跃,登上石壁。我如法炮制,紧随在他身后上得石壁。只见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周平泰道:“大侠见谅,待我拨开草蔓借光。”话音刚落,只见右边似拉开窗帘一般豁然开朗,望去,一轮皎洁明月映入眼帘,海风拂面而来。我借月光查看四下,却勐然见得两具骷髅。 我走上前查看,只见两具骷髅紧抱彼此,却双双少了头颅。正要开口询问,身后的蒲先生低声道:“周海龙、成仙,果真葬身于此么?” 周平泰一听此言,登时跪倒在蒲先生面前哭道:“大侠!请可怜可怜周少爷,助我斩除郑狗贼!” 第32页 蒲先生忙将他扶起,道:“我三人早有此意,周先生不必忧心。” 我则目不转睛盯着那两具骷髅,心中思忖道:蒲先生所言周海龙与成仙两人断袖分桃,看来果真如此么? 槐兄上前道:“周先生,你且先与我三人将往事对质个分明如何?” 周平泰忙道:“是,是。且让我与各位道来。” 槐兄抢道:“周先生,若有差池之处,还请指正了!二十年前旗人入关,扫荡至文登时殴杀周寿慈,周海龙悲痛欲绝,发誓报仇。因此,他与一众志同道合的伙伴寻着此处,谋划在此兴兵起义。而周先生,也当是其中一员。” “此,此事竟被人识破了?!”周平泰登时骇然。 槐兄笑笑:“并非。只是我等推论。” “丝毫不差!”周平泰应和道。 “敢问周先生可知周海龙是如何寻着此处的么?”蒲先生忍不住问道。 “我等出海遇见风暴,漂洋至此。却不想竟误打误撞,寻着这等宝地。” 槐兄道:“周海龙欲在此起事称王,故此施恩李村,苦心经营,以拉拢民心。他与来往商贾交好,出兵护卫以求钱粮兵刃。而在岛上他日夜操练部卒,厉兵秣马,只等时机起兵。” 周平泰点头道:“正是如此。原初伙伴,皆志在驱逐鞑虏,反清復明。可无奈势力渐大,所招揽之人鱼龙混杂,混进真正贼寇。这些人等,一心只想打劫发财,毫无民族大义!”言罢他泪流满面:“谁曾想两年前周少爷竟遭海贼弒杀篡位,义军竟沦落至今日这般地步!” 槐兄嘆道:“如今这些水贼对李村无辜百姓出手,更设计伏杀前来救援的文登衙役。不止如此,竟图谋血洗文登重镇,可谓罪大恶极。” 话音刚落,周平泰跪地哭道:“三位大侠有所不知,这郑狗贼一窝残忍奸猾,无恶不作!想当初这郑狗贼四兄弟之父郑柏,曾在周少爷手下干活。十六年前,这厮因擅害来往商贾被周少爷逐出周家军。不曾想,他竟带几个手下告发少爷密谋之事,害少爷被文登县令判了死罪!幸亏成公子出手相救,才救下周少爷一命。五年前郑狗贼四兄弟入伙,先有老三滥杀商贾,后有老大煽动周少爷洗劫李村,讨了周少爷一顿臭骂。若是周少爷彼时从了成公子苦劝,斩了郑狗贼,还怎会留此祸根!” 蒲先生听罢问道:“敢问两年前郑贼怎生害了周海龙?” 周平泰哭道:“郑如龙蛊惑周少爷对李村出手,被骂得狗血淋头。之后一天,他赔笑称自己少不更事,已设好宴席,为周少爷赔罪。周少爷大喜,丝毫不顾成公子劝阻,竟与成公子两人只身赴宴,却不料郑如虎早在饭菜中下毒。郑狗贼趁时机成熟,便鼓譟喝令众人袭杀周少爷。周少爷抽过侍卫佩刀拼死抵住,护成公子逃走。待我风闻周少爷赴宴被害,率领众家将救护时,正迎见右臂被砍去,左臂护住成公子,死命奔逃的周少爷。我命家将抵挡追兵,独自护送周少爷与成公子逃来此处。 周少爷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他与成公子轻道一声抱歉便撒手人寰。成公子哭得悲痛欲绝,我与他搭话时,却见他咳血不止。成公子道他身中必死之毒,已是死人。我当即傻了眼,问他如何是好,他道此间海贼皆反,我等大势已去。我急得直流泪,不想成公子竟开口道,我当待他咽气时,将他与周少爷二人首级割去,献与郑狗贼称臣。我不答应,他竟道:‘海龙不听我言以致如此,你也不肯听么?你当就此混入郑狗贼旗下,伺机为诸位报仇!’言罢他竟倒在周少爷身上没了气。我,我一时没了主意,只得……”言至此处,周平泰泪如雨下,哭声惨绝。 足有半晌,周平泰方才说道:“待我提周少爷与成公子首级见郑如龙,他大喜,称我识得时务,便留我在此。周少爷的亲兵见我如此,纷纷破口大骂,当即扑上前要杀。郑如龙将我护住,命家将将少爷亲兵统统斩杀。随后他手提周少爷首级大叫,叱令其余人马听他命令。我原以为军中尽是反清义士,不想大半人等竟纷纷叫好,拥立郑如龙狗贼为首。只有将近百人不愿投靠,沦为奴隶终日劳作。我在军中受尽唾骂,忍辱至今尚未自尽,只求与周少爷报仇。不想郑如龙狗贼身强力壮,亲兵护卫戒备森严,我无从寻得下手时机。如今三位大侠犹如神兵天降,请助我斩郑狗贼报仇!”言毕,他竟“咚咚”磕起头来。 我三人忙将他扶起,槐兄道:“周先生大可不必如此,此间我等正有替天行道之意。但,听周先生所言‘助我斩贼’,想是早有计划?” “有,有!”周平泰喊道,“我早捣坏郑如豹房锁,如今房门一拉便开。若我等夜刺郑如豹,取牢房钥匙将周家旧部尽数放出,定可破郑家军!” “沦为奴僕的周家旧部,尚有多少人健在?”槐兄问道。 “共有六十一,”周平泰悲痛道,“六十人。今日有一人在下午遭郑如豹手下恶贼打杀。” “六十名手无寸铁之人,怎与数百兇恶海贼相争?”槐兄问道。 “在顶层,郑如豹设有一间军械所,堆满刑具刀斧。” 槐兄颔首:“不错。之后如何?” “全副武装杀出,尽斩郑家走狗。”周平泰咬牙,恶狠狠道。 “没了?”见周平泰无言,槐兄问道。 周平泰面露尴尬:“大侠,此计不成么?” 槐兄苦笑:“那却未必。只是实在有欠考虑!” 周平泰哭道:“只因我无从袭杀郑如豹,一切便是水中探月。” “今日海贼尽情狂欢,定醉卧不起。此计虽不够缜密,却有成功可能!”槐兄与周平泰拍拍肩膀,道:“何况当下有两名大枪好手,一名身怀百步穿杨之能的神射手,确有机会。” 槐兄言罢略加思索,却歪头道:“那些乌合喽啰不值一提,我却十分忧虑今夜滴酒未沾的郑如龙亲兵。周先生,敢问天井底部,可有兵器库?” “有,大侠意欲何为?” 槐兄无奈摇摇头:“我本谋划我四人即刻行动,冲下杀这些酒醉海贼一个措手不及。但想那些亲兵可即刻武装,郑如龙又亲临,想必不可硬拼。” 周平泰道:“若趁亲兵入睡时下手如何?” 槐兄摇头:“此类情形我在山贼处做内应时曾有经歷。若在出征之前滴酒不沾,怕是要枕戈待旦。若引最底层海贼精锐惊起,聚众抵御,我等在高层绝地毫无退路被迫应战,怕是死局。” 蒲先生听罢,低声道:“既然亲兵最为棘手,容我献丑,不如等明日一早,郑如龙、郑如虎率领亲兵离去时下手如何?” 槐兄闻言一愣。忽连声道:“妙计!妙计!此法可行!” 蒲先生忙道:“只是随口一提。若待到天明我等方才行动,可会太迟?” 槐兄面上的欣喜之色登时消散,垂眼道:“不假。我等搭救周家旧部,再分予兵刃武装要花不短时间。在清晨如此行动,难免生变。”言罢槐兄又垂头沉思片刻,开口道:“周先生,我听郑如豹常彻夜毒打周家旧部,惊扰众多海贼,可是真有其事?” 第33页 “实有!”周平泰答道,“郑如豹残忍之极,常在夜间鞭打周家旧部取乐,惨叫声不绝于耳。我听闻顶层之下的郑如龙部,因夜间常常传去惨叫深有怨言。” 槐兄顿时眼前一亮:“如此说来,即使顶层在夜间传出惨叫,下层海贼也并不会疑心?” “魏槐兄,莫非!”蒲先生惊道。 槐兄眯眼一笑:“正是!周先生,若我三人待到海贼散席睡去,先袭杀郑如豹,放出周家旧部全副武装,再尽斩郑如豹手下恶贼。其间不免传出几声惨叫,可会引来怀疑?” 周平泰忙道:“不会!不会!郑如豹嗜杀残暴,又酷好包庇手下。曾有下层喽啰因不堪夜间吵闹,拍门抱怨。不料郑如豹部下喽啰当即开门,一刀将那找上门的喽啰刺死。而郑如龙与郑如豹交涉未果,此事落得不了了之。自此往后,下层喽啰只私自议论郑如豹丧心病狂云云,却丝毫不敢再公然过问。” 槐兄咧嘴一笑:“好极。我等便先斩郑如豹部,得手后按兵不动,伏在上层伺机待发。等清早郑如龙、郑如虎、郑如彪携亲兵离去时蜂拥而出,斩杀宿醉未醒众贼,定可成功。” “其余海贼怎办?”我问,“若海贼出海跑去李村,见郑柏被害,李村定遭血屠。” 槐兄笑笑:“此事我已有准备。我等可在天井处聚柴生火,贼人见老巢山中浓烟滚滚,岂有不顾之理?待贼人回军,我等便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周平泰闻言大喜:“甚好,甚好!幸有三位大侠在此,大仇眼看可报!” 我却问道:“依郑如虎之意,明早出行的精锐亲兵与郑如虎本部海贼共有百人,我等救出周海龙旧部方才有七十人不到,当如何应战?” 只听蒲先生答道:“命周家旧部执锐,在廊上石舍内设伏如何?若引贼人上廊追击,见机喝令石舍内众人一齐砍出,可一战而破乎?” 槐兄惊道:“妙计,妙计!果不愧是狐鬼神探!届时我与飞兄两人在洞口持枪,引诱海贼追杀至廊上,再两面夹击,此计可成!” 蒲先生抱拳道:“若寻着弓矢,我也可在高层廊上狙杀众贼。届时众贼便是三面受敌。” 槐兄大喜:“行得通!如此我等便是将众贼一分为三,逐一击破,正应兵法之道。只是不知李村人质藏在何处?此间既有全身而退之策,我等当解救人质而返。何况其中若有习武之人,也可做个即战力。况且当初虽是託辞,但我毕竟答应仲业,当救他亲妹而返。” 蒲先生笑道:“当然。若我等破贼得胜,行船返回李村时候,也需村民做个嚮导。” 周平泰闻言拱手道:“大侠,人质皆押于郑如豹房间一侧,并与其住所相通。待斩了郑如豹,自然可以救出。” 槐兄大喜:“好!眼下谋划已妥,我等便在此等候时机,待海贼散席酣睡,便随周先生去上层处动手。” 周平泰听罢喜极而泣,登时跪地道:“多谢大侠!多谢大侠!如今忍辱两年,终等到报仇之机!” 我三人忙将他扶起,便与他一同向山外明月席地而坐,远眺静谧海景。 借月光,我扭头查看洞内相互环抱的两具无头尸骨,登时回想起在前来岛上之前,蒲先生语出惊人,笃定成仙杀害周海龙之妻。见眼下正无事可做,我与蒲先生问道:“蒲先生,眼下既难得空闲,不如将文登成仙传说的来龙去脉说个分明如何?” 蒲先生听得一笑:“也好!眼下恰有故人,也可将我所想一验。”言毕他转向周平泰道:“周先生,文登一地的成仙传说可曾听过?”见周平泰点头称是,蒲先生诡秘一笑,道:“周先生,成仙谋害周海龙之妻一事,你可有了解?” 此话一出,只见周平泰脸色大变,惊道:“怎会!此事当只有极少心腹所知,怎会……” 蒲先生微微一笑:“周先生放心,我并无推翻此传说之意。何况当下成、周二人双亡,已无追究必要。如今,我只想将此事真相见个分明。” 周平泰惶恐道:“此间手段是成公子精心设计,不知大侠从何处看出了端倪?” “在周海龙断定子嗣是其亲生骨肉之处。”蒲先生答道:“周海龙既见僕人何旭与妻子私通,却咬定儿子是自己亲生血脉。此处,实在蹊跷。” 我皱眉道:“周海龙何故如此?” 蒲先生笑道:“因忧心亲生血脉遭人唾弃之故。” 我忙道:“并非此处。我却是疑惑周海龙怎生断定儿子乃是自己亲生骨肉?想周海龙常与成仙借经商之名为举兵之事外出奔走,他却怎敢断言……” 只见蒲先生一笑:“飞,你明明已得其中要领,却何必装傻充愣!只因周海龙深知,妻子并未与何旭私通的缘故。” “啊?!”我登时一愣。 只见槐兄在一旁笑笑,答道:“飞兄,你且想想周海龙为何特地返回文登?” 我听得犹如云里雾里,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槐兄见此,笑道:“飞兄,你且说周海龙特地回家,将一桩兇案讲得如梦似幻,又留下一句‘忍事最乐’而去,是为何故?” “是命其弟周天年放弃缉兇?”我当即问道。 槐兄点点头,道:“当然。周海龙密谋起兵,若为官府持续追查,想必不利。但以周海龙的性子,怎可容忍爱妻为歹人所害?” “以周海龙的性子?”我又是茫然。 蒲先生趁机搭腔道:“飞,因僕人与黄吏部家僕斗殴,在公堂上讨来毒打一事,便愤怒至大闹衙门的周海龙。却在爱妻惨遭杀害,以至剖肠斩头一事上忍辱有加,忙于息事宁人,你却不觉其中当另有玄机?” 我忙反问:“岂不是因周海龙担心起兵之事为官府察觉,只是忍辱吞声?” 蒲先生笑道:“区区僕人遭打,周海龙便愤怒至不顾大计,大闹公堂几遭杀害,便表明此人行事冲动不计后果,哪里顾得上大计?如今爱妻为歹人残忍杀害,他怎会冷静如此?”见我愕然不语,蒲先生道:“岂忘彼时周天年与周海龙道,‘嫂子为贼人所杀’,若当真如此,此事周海龙会忍气吞声么?他怎不放声大哭、暴跳如雷,当即嚷上衙门发誓报仇?” “有理,有理!”我连声惊唿,片刻才道,“此中却有何意味?” 槐兄一笑,搭话道:“证明周海龙对斩妻杀仆之人为谁早已心知肚明,并且早在心中决定不予追究。” “原来如此!”我惊道,随即连声反问,“怎并非周海龙亲手弒妻?若他为掩盖自己罪行如何?” “不合情理,”蒲先生答道:“周海龙与妻子关爱有加,更是为她不愿久居此寨。何况他也不相信爱妻与老僕何旭私通,却怎有残杀妻子的动机?” “何况周天年已断定嫂嫂为贼人所杀,若周海龙欲掩盖罪行,又怎会留下此等画蛇添足之言?”槐兄随声应和。 第34页 我点头,又问:“周天年为凶如何?” 槐兄登时苦笑:“假定如此,周海龙彼时在外,从何得知周天年为弒妻真兇?何况周天年并无动机,若周海龙察觉周天年杀妻,非但不与他问个分明,反将子嗣託付与他抚养,岂不荒谬?” 我听罢低声道:“如此一来,便只剩下成仙了么?” 蒲先生坚定道:“正是!成仙与周海龙断袖已久,对周海龙之妻早已妒火中烧。何况周海龙已有行事冲动之举,不但险遭黄吏部陷害,更几乎泄露起兵之事。此等状况之下,周海龙却不愿弃家登岛,只因贪恋娇妻;这等横在大计之前的障碍,怎能再容忍一刻?”言毕蒲先生转向周平泰道:“周先生支持此事知之动机,想必是因后者罢?” 周平泰被这一番话唬得魂不附体:“大侠,大侠莫非天神下凡?怎会……” “周先生既为周寿慈大管家,来此落草反清,想必是为家主復仇。见周海龙身为长子,却贪恋女色怠慢大计,周先生想必心存不满。可是如此?” 周平泰听得冷汗直流,连连称是。 我却在一旁将蒲先生所言一条条串起:成仙下定决心斩杀周海龙妻子,哄周海龙上山,因此在周家现身。第二日周海龙天不亮便离去,想必是因成仙谎称寨中生急变,但他却……至此,我与蒲先生疑惑道:“蒲先生,若假定成仙返回周家骗周海龙上山,但他却逗留周家不走,更冒充周海龙是为何故?” “这还消问,当然是为斩杀周海龙之妻做铺垫。”蒲先生轻松道。 我苦笑:“当然,敢问此间是如何布局?” 蒲先生笑道:“此间布局甚妙,我每每回忆,也要为之折服。飞,你且听我仔细道来。成仙骗走周海龙,便大吵大闹,四处唿喊,唬家人误以为周海龙当真被法术易容,变作成仙面目。不止如此,他更硬闯周海龙之妻闺房,甚至唿唤起她乳名,令四下僕从更加相信,而最为重要之事,乃是周海龙之妻也因此笃定周海龙已变作成仙。” 我惊道:“何故如此?” 蒲先生笑答:“是一处伏笔,待我稍后揭晓。其后成仙依旧模仿周海龙模样,带领家中僕从华炳去寻周海龙。行至半路,成仙命华炳先行返回,又为他准备一些託辞,路途遥远、偶遇旧识云云,也不忘又故弄玄虚,继续令众人以为周海龙与成仙二人换脸。周先生,华炳何在?” 周平泰一惊,垂眼滴泪道:“华兄是海龙亲兵,两年前……” 见戳至周平泰伤心处,蒲先生忙拱手道:“抱歉,抱歉!怪我只顾卖弄。”周平泰道:“不怪大侠。想大侠多有一分聪慧,復仇大计也更有一分把握,无妨。” 蒲先生轻嘆口气,道:“待差走华炳先回家禀报,成仙便趁夜色返回周海龙府内……周先生,敢问成仙是假託周海龙之名径直去敲大门,或是翻墙而入?我猜是翻墙?” “是翻墙而入,成公子说过。” “果然,”蒲先生道,“成仙偷偷摸去周海龙之妻屋内,骗开门,假託周海龙之名而返。”言罢蒲先生一笑:“飞,此处便是成仙要在众多家僕面前假装与周海龙易面之缘故!” 我闻言恍然大悟:“莫非是为赚周海龙之妻开门?” 蒲先生点头:“正是!飞,你想周天年等人相信周海龙之妻与何旭私通之由为何?是因周海龙之妻在半夜梳妆亮丽、脸涂胭脂,以及对饮至一半的酒杯!” 我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莫非当晚真正与周海龙之妻对饮之人,是装作周海龙的成仙?” 蒲先生颔首:“说得好!飞,成仙苦心演戏,正是为此!若非如此,要骗周海龙之妻开门,梳妆陪酒,怕是难于登天!如此一来既可伺机杀害周海龙之妻,又可留下栽赃她与下人私通之证污之,岂非一箭双鵰?” 我听得骇然,说不出一言。而蒲先生嘆然道:“对饮时,成仙藉机斩杀周海龙之妻,随后借周海龙之名,去寻来当晚守夜的僕人何旭。他假意得返,哄何旭随他同去周海龙妻子门前,趁其不备一剑斩杀。” “但此处,成仙却留下了破绽。”槐兄言道:“何旭若是在逃跑时被斩杀,怎会留下割喉伤痕?此情形来看,何旭分明是遭偷袭。恐怕是成仙事后察觉,只得割下何旭右臂混淆视听。” 蒲先生点头称是,道:“当是如此。之后成仙返回屋内,先将周海龙之妻斩首,又开膛破肚,挑了肠子挂去中庭树上,方才越墙而走。” 我一皱眉,问道:“成仙何故为此?” 槐兄嘆道:“成仙将周海龙之妻视作夺爱情敌。而情杀多有毁尸之举,不稀奇。” 然蒲先生却眯眼道:“我却以为不止为此。” “此话怎讲?” “魏槐兄,你且判定周海龙对成仙的计划知情么?”蒲先生问道。 “当然不知情。周海龙并无动机,又因贪恋娇妻不肯上山落草,怎会应允这等计划?”槐兄毫不犹豫答道。 “既如此,魏槐兄且试想周海龙回家后听周天年说起妻子遇害时的情景。” 槐兄皱眉,略一思索,道:“莫不是逼迫周海龙就范?” 见蒲先生颔首回应,我忙问:“槐兄,此中有何蹊跷?” 槐兄道:“飞兄,你且想来周海龙为成仙掩盖罪行,而与众家僕所讲的传说,是他本人临时起意的么?” 我一歪头:“不可能。周海龙并未暴跳如雷追拿兇手,证明他一早得知娇妻遇害之事。应答如此顺畅,想必非是一届莽汉即兴编纂。” 蒲先生答道:“正是!成仙在将周海龙之妻剖腹后扬长而去,径直回此处寻着周海龙,将实情一五一十相告,以劝周海龙上山。飞,你可记得我与你说起周海龙回家,是为暗令周天年放弃缉兇?” 见我点头,蒲先生又眯眼笑道:“但此意图,实则为成仙所有。周海龙只是不肯弃娇妻于不顾,坚持回家一看究竟。”言罢他转向周平泰:“周先生,敢问周海龙得知此事时,可曾暴跳如雷?” 周平泰答道:“周少爷得知此事时一愣,却与成公子笑称莫要无理取闹。直到成公子将详情一一道来,周少爷方才放声大哭。成公子趁机劝他当从此与文登家人断绝往来,在此安心谋划兴兵之事。” “周海龙并未当即答应罢?”蒲先生问。 “正如大侠所言。”周平泰嘆道,“周少爷起初只是流泪不答,却在我与众人跪地请愿,求周少爷在此留守,以尽早为老爷报仇雪恨之事之后,方才勉强答应常驻在此。但却果如成公子所料,周少爷坚称要回家一看,接妻子上岛。” 我趁势问道:“周海龙何不一早接爱妻上岛?” 槐兄道:“若引娘家人寻找,怕是节外生枝。何况若毫无缘由屡屡消失、復归,难免引官府四处搜寻,惹来无妄之祸。” 第35页 蒲先生撇嘴道:“也当有成仙妒恨周海龙与娇妻缠绵,意欲独占周海龙之故。成仙想是一早料到周海龙不见黄河不死心,定要回家看个分明,故此为他备了脱身託辞,也便是如今流传在外的成仙传说。” “正是!正是!正如大侠所言。”周平泰连声惊叫。 “飞,成仙残害周海龙之妻并剖腹毁尸,也是为此。”见我惊讶不语,蒲先生又道,“待到周海龙回家听起周天年说起娇妻的惨状,竟与成仙所说一模一样,他登时万念俱灰。此处雷同吕后将戚姬害作人彘,引惠帝观看一般,显示自己的手段。” “此人定是疯了!”我几乎作呕。 蒲先生嘆道:“其后果如成仙计划,周海龙只得将成仙备好的说辞一五一十讲给周天年。周天年见周海龙所说之事与兇案毫无二致,嫂子又是罪有应得,而真兇更是周海龙本人,只得放弃缉兇,代周海龙隐瞒。之后周海龙忧心儿子遭排挤,故此叮嘱周天年‘此是周家血肉’,而在临行时,更特地扭头叮嘱周天年‘忍事最乐’。” 蒲先生言罢,槐兄冷笑道:“这句却不似讲给周天年,却反像是讲给自己。” 蒲先生点头:“有理!当时成仙恰在周海龙身边。周先生,敢问周海龙上岛之后如何?” 周平泰答道:“虽萎靡了一段时日,但半月后便恢復了。” 蒲先生斜眼问道:“周海龙经歷此事,对成仙也一如往常么?” 周平泰嘆道:“周少爷虽与成公子仍旧要好,却不似往常一般亲昵非常。但我却并不以为此是坏事,毕竟分桃断袖之事,难免遭外人耻笑,更败了我周家的大家门风!只是我见识了成公子的手段,却也不敢多言罢了。何况……” “何况?”蒲先生一挑眉。 “周少爷原配生产后不久暴毙,曾有人言……”周平泰支吾其词。 蒲先生眉头一皱:“是成仙在其中作祟?” 周平泰连忙摆手道:“不知,不知!此事只有谣传。” 蒲先生微微点头,仰天长嘆道:“此便是成仙传说全貌。飞兄,你看如何?” 我拱手连连道:“厉害!厉害!不愧是狐鬼神探,这等光怪陆离之事,竟被蒲先生轻易破解。” 蒲先生抱拳回礼,遂与周平泰道:“我在此仍有两事欲与周先生问个分明。” “大侠请讲。” “上岛后,周海龙是否借棺材,与周天年送去不少财宝以度日?” 周平泰听得倒吸一口凉气,道:“此事竟也遭大侠察觉?” “以点石成金的爪甲澄清财宝来源,此事听来玄妙非常,想必也是成仙的主意?”蒲先生问道。 “正是!周少爷听眼线说天年困顿,心急不已,找成公子商量。成公子便献了此计。” “周天年如今在文登经营白事生意,可谓安居乐业,请周先生放心。”槐兄答道。 “两年前遭乱之后便并未与天年寄去财物,我还有些担心,不想天年竟以此发家,实是天命!若周少爷泉下有知,想必会对此心生慰藉。” 蒲先生应和两句,又问道:“敢问周先生,十六年前黄吏部一案,我隐约感到其中另有隐情,不知可否请周先生澄清?” 周平泰连声称是:“愿为大侠解惑,我尽力而为。” 蒲先生点头,道:“两家冲突的起因,竟是黄吏部家人放牛踏坏了周家田地,这等缘由实在蹊跷。不知周先生可知其中真故?” 周平泰摇头:“正如大侠所言,放牛只是託辞。成公子曾与我说起此事,是家僕在田里埋藏银子时被黄狗官家奴看见,不想黄狗官家奴竟就此惦记上,趁少爷家僕不备时偷偷发掘,才引来冲突。” “埋藏银子是为何故?”我应声问道。 “周少爷与成公子虽常借经商之名外出上岛,其中却有不少时候是当真经商。成公子聪慧非常,常常做得一本万利的生意,养活了整岛人马。岛上这些兵器粮草,大都是成公子与商人暗中购得,暗中备船送来岛上。” 我正感慨,蒲先生开口又问:“因此是黄吏部家人偷了银子遭打,却恶人先告状。只是黄吏部不愿交出银子,故此另寻斗殴缘由。至于周海龙,也不愿官府过问万贯家财的来源以免节外生枝,因此也寻了放牛踏田的藉口开脱。周先生,我所言可与事实相仿?” “何止相仿,是丝毫不差!”周平泰惊道。话音刚落,只听一阵凌乱脚步声顺着山洞口传进耳中。随之而来的,是几声醉意浓浓地叫嚷。 槐兄听得眼前一亮,道:“待这些海贼回石舍内烂醉如泥,我等便可动手!”言罢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蒲先生一笑,与周平泰拱手道:“周先生,眼下还剩一处疑惑。周海龙身陷大狱,又遭郑柏落井下石,事迹败露时,成仙苦心上告,莫非是巧借部院一时马虎,想当然将郑柏以为是被黄吏部收买,诬赖周海龙的无赖,以为周海龙解围?” 周平泰大惊,忙拱手道:“丝毫不假!多亏成公子巧破死局,不然若引来旗人大军来此,我等早已败亡。” 蒲先生嘆道:“遭黄吏部与县令、叛贼郑柏两方围剿,成仙却引出部院大官查案,反趁翻案之机诬郑柏受贿作伪证。这一出以毒攻毒,顺水推舟,真是棋高一着!” 周平泰搭腔道:“正是!每想起此处,我对成公子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槐兄苦笑道:“只可怜耿直有加的王特使,又遭人狠狠摆了一道。” 我与蒲先生两人闻言不禁哑然失笑。想下次见着王特使时,若与他提起此事,不知他将是怎生模样。 成仙谜题尽数得解,我重在心中回味起整出奇闻,不禁感慨万千。正在此时,槐兄蓦然起身,坚定道:“静了。已临行动之时!” 我与蒲先生二人应声而起。周平泰躬身道:“三位大侠如此费心捨命相助,在下万谢不足以表达心意。不知可否斗胆与三位大侠问个姓名?” 我三人相视一眼,依次道“在下蒲松龄”“在下魏槐”“在下严飞”。言毕,蒲先生紧握周平泰双手,道:“特来此讨贼报仇!” 第八章 旗开得胜 蒲先生兴致勃勃道:“六材,乃是干、角、筋、胶、丝、漆。”言罢,蒲先生将弓身一捋:“干,柘木为上,可令弓矢远发。”接着他将弓腹一指:“角,牛戴牛为最,可令弓矢疾发。”随即他将弓弦一拨:“筋,剽兽为佳,可令弓矢劲发。”继而他将弓角一点:“胶,鱼皮为优,可令长弓紧和。”而后他将弓臂一弹:“丝,冰透为美,可令长弓牢固。”末了他又将弓身一抚:“漆,清者为先,可令长弓御寒暑。” 周平泰趴在洞口四下查看一番,便钻身出洞,小心翼翼跳下石廊。我、蒲先生、槐兄三人如法炮制,依次而出,亦上了石廊,轻声向上层走去。蒲先生以肘将我一捅,随即摆出一副醉汉姿态,蹒跚向前。我与槐兄两人一见,也摇摆作酒醉状,沿石廊蹒跚而上。我趁机倾听,闻得一间间石舍内,只有如雷鼾声传来。 第36页 见着通往上层的两扇绯红大门,周平泰轻轻一推,见大门纹丝不动,遂转身寻右手边石壁。只见他掏出一块石头,将藏在其后一根薄木条小心取出,随即将那木条小心插进两扇门之间缝隙,轻轻向上一拨。只听一声轻响,木闩已落在地上。周平泰小心开了门,便引我三人走进上层迴廊,借插在石壁上的一炬炬火把,那廊内被映得甚是清楚。 正欲与槐兄搭话,却忽闻廊上迴荡的鼾声中,传来阵五音不全的调子。槐兄与我三人使个眼色,便一大步跨在前,打起头阵。 槐兄大步流星,领我四人共往来时住进石舍内走去。一路上,那夹杂浓厚醉意的调子声渐明亮,槐兄却毫无退缩之意,只是一面四下警觉扫视,一面大踏步往前。我又听两句,登时一拍脑门:岂不正是前来接应我三人的海贼头子声音?难怪似曾相识。 又走几步,只见转角处显出个步履蹒跚的身影,我略加查看,见果是那接我们上岛的海贼头子,稍一踌躇,却见槐兄早已不容分说上前。那海贼头子见身前矗立个高大人影一惊,仰头正要看个分明,槐兄早伸双手将他天灵盖和下颚抱定。只听清脆一声响,那海贼头子登时没了声息,瘫倒在槐兄怀中。 槐兄将那海贼头子左臂勾在肩上,装作扶他回屋一般,继续向前行走。片刻,槐兄停步扭头,一指右手石舍,便搭着海贼头子尸首进了屋。我三人急忙跟进,只见槐兄将海贼头子尸首小心放在草蓆上,便取过竹担递过,道:“尚且顺利。飞兄,且将兵刃拆开。”我点头称是,便将绑在竹担两端绳子解开,稍一用力,将竹篙分作两半,取出一桿寒光闪闪大枪。 周平泰见此不由呆了,连声道:“厉害,厉害!大侠当真有备而来。” 槐兄却一苦笑,道:“不想我魏槐又要做刺客。闲话不说,接下便要往此廊尽头去寻郑如豹住所没错?” 见周平泰称是,槐兄道:“周先生,我方才并未见着二层关押周家旧部处,敢问可是尚未走到?” 周平泰答道:“六十员周家旧部,被分别关在二层四座监牢中,我等还未走到。” 槐兄正色颔首,道:“既如此,我四人当装作巡逻海贼,以免周家旧部窥见我等叫喊,节外生枝。飞兄,蒲先生,也请你二人仔细注意二层动静,若有夜巡海贼,当……” “大侠不必忧心,”周平泰拱手道,“若有海贼看管,当早有周家旧部被拖去刑房毒打惨叫。何况今日众周家旧部为备齐酒宴已劳累不堪,已当入眠。” 槐兄道:“却仍不可怠慢。”话毕提枪起身,往石舍外走。 只见槐兄在前,我在后,护着蒲先生与周平泰二人在当中,伴石舍内传来阵阵鼾声,一齐小心往迴廊尽头走去。未行过几步,只听前方忽隐隐传来女子唿喊声,我登时心中一紧,正欲搭话,槐兄却早已加快步伐,飞步疾走。 随女子哭喊声渐明,我又闻郑如豹那臃肿奸笑声传来:“美人儿,我看你能逃到几时。还不快从了哥哥。” 我登时心急如焚,却不想郑如豹又道:“美人儿,你跑甚?只是迟早。”话音刚落,却听一声怒吼:“郑狗贼!你这败类定遭报应!” 郑如豹一阵狞笑:“刁民,待我转眼抽死你。” 少顷,我已见着眼前两扇大门挡在路中,女子的哭喊、郑如豹的淫笑以及男子撕心裂肺的怒吼正从门内传来。蒲先生催道:“快些!” 槐兄忙道:“蒲先生与周先生同开两门,我与飞兄端枪突进。” 话音未落,我与槐兄两人一齐一右一左将两桿大枪端平。蒲先生与周平泰见状忙奔至门前。见我与槐兄已垫步上前,他二人一用力,两门登时齐开。我飞步进门,只见一女子正痛哭撞上前来。我大惊,见收枪不及,急松右手,将枪尖往她身侧一送:只见尖锋自她肋旁唿啸而过。正被女子扑在胸口的剎那,我忽感左手吃一勐力。我急舒右臂将女子护在胸口,再抬眼看时,只见郑如豹赤身裸体,被两桿大枪钉个对穿。我那杆扎在心口,槐兄那杆捅穿喉咙。 郑如豹一翻白眼便向后倒,未及落地,我与槐兄将枪一旋拔出,郑如豹那一身肥膘随即“嘭”一声闷响摔在地毯上没了动静。槐兄收枪笑道:“飞兄,好一记单杀手。”话音未落,蒲先生与周平泰两人已进了门,将大门重新关好。 我见女子只是伏在我胸口啼哭不止,忙安慰道:“姑娘,恶贼已除,休怕。”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骂:“郑狗贼!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懦夫开门,且与我单挑决胜!”蒲先生闻言叫道:“勿虑!郑如豹狗贼已死,即刻搭救各位。”言毕蒲先生与周平泰两人在石室内手忙脚乱寻起钥匙来。 我见女子仍呜咽不止,便与槐兄递个眼色,将大枪递过,随即将女子抱去榻上坐定。见四下寻不见手绢,我索性将衣角撕去一片,递与她擦泪,俯身道:“姑娘勿怕,我是前来救你回村之人。在此有片陋布,不知姑娘……” 话音未落,我见她轻轻点头,遂忙将撕下衣角递与她拭泪,蹲在一旁静候。片刻女子哭声渐息,将遮面乱发拨开,我望去,只见她生得黛眉杏眼,朱唇皓齿,极是恬静典雅,虽已哭红了眼眶,却仍是个十足的美人,已看得不由出了神。正此时,只听室后传来一声义正词严的唿喊:“恩公在上,且受在下凌雄飞一拜!”只听蒲先生慌忙答道:“你当拜屋内二人才是。不多说,你且先一看令妹。” 只见后门顿开,一位俊朗男子出了门,急四下查看。他见我与女子两人,急忙奔上前拜倒,抱拳道:“恩公在上,受在下凌雄飞一拜!” 我被他唬得一惊,忙将他扶起,道:“不必多礼。” 男子连声道过幸会,与女子相视稍一点头,便即刻起身急往槐兄处,倒身便拜:“恩公在上,受在下凌雄飞一拜!”只见槐兄亦被惊得无所适从,只是忙将他扶起,连称不必。 “雄飞哥,休要惊扰了恩公。”女子言罢轻轻起身,随即与我躬身作揖道:“多有劳恩公搭救,小女子武玲万谢。” 我一听,忙道:“姑娘莫不是武仲业之妹?” 见女子点头称是,我惊喜道:“好极!此番不辜负仲业兄所託。姑娘,我以性命担保,此行定护你回村,勿忧。”话音刚落,见槐兄将凌雄飞扶起罢,遂起身寻得一柄短斧,继而径直走近郑如豹尸首,挥斧而下,剁下郑如豹首级。武玲姑娘惊得花容失色,连忙闪身躲在我背后不敢相看。 而方才自牢房中救出的村民,也被槐兄此举惊得不轻,纷纷扭头迴避。 槐兄将郑如豹那颗肥硕头颅系在腰间,苦笑道:“诸位何故如此?我等将即刻搭救周家旧部,岂不要个信物为证?”但武玲姑娘却只是更加惊恐,只顾紧紧藏在我身后。我忙连声安慰道:“姑娘勿怕。”遂死死挡在她与槐兄当中。 第37页 见蒲先生亦被惊得愕然不语。槐兄只得与周平泰道:“周先生,牢房钥匙可寻着了么?” “寻着了,只等恩公施令。” “甚好,飞兄,周先生,你二人与我即刻同去牢房,搭救周家旧部。蒲先生,李村难民劳烦看护。”话音刚落,不料凌雄飞急上前,连声道:“恩公,恩公!我愿出力同去!” 槐兄笑笑:“勇气可嘉。然此行人越少越好,你且……”见凌雄飞坚持抱拳不肯离去,槐兄只得道:“也罢,雄飞,你且……”话音未落,见李村人质仍旧与郑如豹那无头尸首退避三舍,槐兄苦笑道:“雄飞,你若胆大,先将郑如豹狗贼尸首从后山扔将下去,勿再惊扰众人。” 只见凌雄飞应声而起,上前利落将那硕大肥尸连拉带拽,拖往窗边抛下,遂又回槐兄身旁抱拳道:“恩公,郑狗贼尸首已抛入海中,接下有何吩咐?” 槐兄无奈笑笑,转与周平泰道:“周先生,刀斧兵刃何在?屋内郑如豹收藏这些,可不够六十人尽数武装。” “兵器库就在大门右侧。”周平泰一抱拳。 “钥匙可曾寻着?” “有!魏大侠有何吩咐?” 槐兄上前,自周平泰手中接过钥匙,交与凌雄飞道:“雄飞,你以此将军械库开了,与尚有气力之人将其中刀斧兵刃尽数搬来此处。如何?” “请恩公放心!”凌雄飞义正词严,捶胸口抖擞道。 槐兄见此与他一笑,遂向我与周平泰递个眼色。我正欲离去,却忽觉衣角被扯着。我忙转身,见武玲姑娘慌忙撒了手,便对她笑笑:“玲姑娘勿念,我去去就回。”随即我自槐兄处接过枪,随他与周平泰急奔出门去。出了门,只见不远处一段石梯直通二层。槐兄一个箭步便直蹬上楼梯,举枪踮脚飞跑。周平泰与我二人忙紧随其后,在二层廊上踮起脚尖,悄声飞奔。 不一时,周平泰忽低声叫道:“正是此处。”我循声望去,只见左侧牢房之内,横七竖八倒着一众衣衫褴褛之人。见廊上依旧鼾声大作,槐兄趁机轻敲木栏。反覆几次,见有几人惊醒,槐兄自腰间取下郑如豹头颅,抛进牢房,道:“郑如豹狗贼已死,速往郑如豹石室去,共商復仇大计。”言毕他与周平泰使个眼色,周平泰见状忙掏出钥匙,将牢房门锁去了,推开木门。 牢房内众人将郑如豹首级取过一看,大喜,忙摇醒同伴,一同出了牢房大门称谢。但不想为首之人见着周平泰时,当即扼住他喉咙,嘶哑道:“狗贼!你命丧于此!” 槐兄一把将那人扯开,怒道:“平泰混入贼寇至今,一心搭救诸位復仇,休要责怪。” 为首之人不依不饶咬牙道:“恩公有所不知,此人弒主投敌,实乃罪不可赦!” 槐兄严正道:“若平泰一心投郑家,如今怎会冒死搭救?他何不设计我等,献我等与郑如龙邀功?何况若非平泰,我等岂有良机搭救诸位?彼时平泰忍辱伏于郑如龙狗贼旗下,正是候着今日这復仇良机!” 为首之人听此,面露愧色道:“恩公说得是,冒犯了。平泰,多有得罪。” 周平泰垂泪道:“不求诸位原谅,只求救诸位脱身,讨伐郑狗贼报仇!” 槐兄见此,点头答道:“如今唯有同心协力,方可共渡难关。飞兄,你且在前开路,带此间周家旧部返回郑如豹室内备好兵刃,有劳!” 我一点头,便提枪领在前,踮脚飞跑开路,领那些周家旧部一路下了楼梯。见凌雄飞正与蒲先生带领几个村民,满头大汗搬动兵刃,便与为首的周家旧部道:“可请相助?” 那人一抱拳,连忙与身后众人吩咐一二,众人虽身加手铐脚镣,却毫不犹豫走进石舍,片刻将其中搬了个一干二净。我招唿众人和蒲先生进了石室,却见凌雄飞在身后不肯走,道:“恩公先走,在下仍要在此候着另一位恩公返回。” 我不禁哑然失笑,抱拳道:“雄飞兄客气。只是此间不必言称恩公,在下姓严名飞,幸会。”言罢我进门,见郑如豹室内已有座刀斧堆起的小山,蒲先生正在一旁摆弄一张精美长弓。 正欲与蒲先生搭话,只见武玲姑娘小步迎上前来,温婉道:“严飞哥哥无恙?” 我一惊,正思忖她如何知晓我名号时,却见蒲先生手中摆弄长弓不停,毫不抬头道:“飞,我助你好事,还不谢我么?” 我登时满面通红,只得与武玲姑娘道:“我严飞誓救玲姑娘脱身。” 话音刚落,只见另一众周家旧部亦赶回郑如豹室中,与先前我所率领回之人一见,相拥泪下。发誓斩贼復仇者,多不胜数。 不一时,其余两队人马已陆续返回郑如豹室内,一时间人满为患。李村村民见此,识趣返回牢房歇脚。 “严飞哥哥,此些人是?”武玲姑娘在我身旁问道。 “此间人本是反清义军,不想两年前生变,沦入海贼之手行卑劣事。如今被我等救出的,正是不愿屈从海贼的义军旧部。” 武玲姑娘忧伤道:“两年前海贼突然翻脸,在李村大肆烧杀掳掠,也正因此故么?” “正是。”我答道,“海贼命数将尽,今天便是贼寇的末日!”话音刚落,只见武玲姑娘一声惨叫,登时躲去我身后。我急向门口张望,见槐兄昂首阔步而返,腰间仍繫着鲜血淋淋的郑如豹人头。而凌雄飞满面严肃,紧随槐兄身后进了屋,復将大门关紧。 原本窃语纷纷的室内霎时寂静,只见为首的周家旧部率先跪倒在地,抱拳道:“恩公搭救,万死难报!”其余周家旧部见此,也一併跪倒在地,望着槐兄便拜。 槐兄见此忙抱拳道:“诸位不必多礼。我三人来此,正为斩除贼寇,与周海龙报仇。眼下实属危急存亡之秋,我魏槐斗胆请诸位听从调遣,起身奋战。诸位手铐脚镣所用钥匙与牢所用乃是同一把,请诸位依次以此开锁。”言罢槐兄将钥匙递与周家旧部首领。 为首之人毕恭毕敬接过钥匙,便递与其余人等,与槐兄答话道:“我等沦为阶下囚,任人宰割,早是已死之人。只是唯一不甘,便是不得斩郑贼为周大人报仇。如今恩公救我等性命,又有为周大人雪恨之意,我等岂有不从恩公调遣之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槐兄大喜,道:“既然诸位已有决意,我话不多说,请诸位自解镣铐后上前,人手取一柄刀斧武装。” 趁众人解铐备刀斧之际,槐兄与周平泰问道:“周先生,上层石廊,是什么布局?除却被我扼杀的小头目以及周先生本人,还有多少人手?” 周平泰掐指一算,道:“恰剩五十人。至于魏大侠所提布局,室外迴廊共分上下两层,上层有十五间牢房,下层共有二十七间石舍。石舍而言,除去两人一间的宿舍,尚有几间贮藏室。” 槐兄点头,问道:“此处海贼战力如何?此间既只有五十名贼寇,怎得奴役六十员周家旧部?” 第38页 周平泰嘆道:“贼寇将周家旧部分作四组,每组十五人,发往四处劳作。常由郑如龙狗贼的亲兵看守押送,故此寻不着机会。” 槐兄皱眉道:“这郑狗贼的确狡猾!” 一炷香的工夫过后,为首的周家旧部与槐兄抱拳道:“弟兄们已全副武装,听候恩公号令。” 槐兄与他点头称谢,道:“此间贼寇共有下层五十人,分散在二十七间舍内。诸位共有六十人,请每三人分作一组,共二十组。每组三人撞入一间舍内,便捉其内两张草蓆上,烂醉如泥的贼寇,一手掩其嘴,一手挥斧断其颈,不得有半点犹豫。每组人马当先后排开,每过一间,先锋一组当冲进其中斩贼,而次锋变作先锋,往下间石舍走,冲进斩贼,如此依次而发。每组斩贼罢,出门跟在大队人马末尾殿后,待第二轮出击。若先锋失手,次锋一组当即刻跟进支援,其余人马继续行进。而我则在先锋之前,先锋一组每见我手势,便即刻冲进石舍斩贼。诸位对此可有不解之处?” 见周家旧部纷纷点头,槐兄道:“好极,既如此,先行十三组随我,后行七组随飞兄。飞兄,你率领七组人马在二层急奔,尽速往石廊尽头大门处去。待你率众人下阶,也当打头,引先锋一组依次突入石舍之内斩贼。待你我二人照面,便知此战大获全胜。” 见周家旧部相互搭话,正在分组,凌雄飞慌忙上前,与槐兄一抱拳,道:“恩公!敢问我当如何讨贼?”槐兄略一思索,道:“雄飞,你可练过兵器?” “擅枪法。”凌雄飞抱拳道。 槐兄与他点头,道:“既如此,雄飞,你当绰枪,在下层清扫廊上散贼。” 见凌雄飞似懂非懂,槐兄笑道:“你当持枪在手,沿廊尽速飞奔。若遇见贼寇,一枪刺死。直至守住尽头大门为止。如何?” 凌雄飞一听惊喜万分,连连拱手道:“多谢恩公厚爱!我定不辜负恩公,为恩公打头阵。” 槐兄与他一笑,见周家旧部已分组妥当,便将手中大枪一举,道:“诸位切记,当踮脚而行,不可大踏步。为周海龙报仇雪恨,就在此战!”言罢,只见凌雄飞急忙抢在槐兄之前开了大门,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将出去。 “雄飞哥常冲动如此,我实担心他有个三长两短,却又劝不住他。”我身后传来武玲姑娘忧虑声音。不等我答话,她忽又抽泣道:“却也怪我拖累凌叔,雄飞哥才急父仇如此……”我见周家旧部人头涌动,眼看必须离去,便忙将武玲姑娘拥入胸前:“玲姑娘,不必多心。待我得胜归来可好?”言罢,见周家旧部与我暗中催促,我忙与武玲姑娘道声“失陪”,便提枪跟在周家旧部一旁,与他道:“有劳相助。”那人却笑道:“我却只怕下层砍得快,落不着出手復仇机会!”我轻轻一笑,便同他出了门。 只听槐兄一声响指,率先踮脚奔出,周家旧部先锋一组见状,舞刀抡斧紧随其后,应槐兄指引冲进屋内斩贼。我忙领身后众人急奔上石阶,端枪在二层廊上飞跑。 不一时,见二层长廊将尽,我将枪一抱,顺石阶快步而下。凌雄飞忙趁机窜上一步,道:“恩公,我助你?” 我忙一摆手:“依计行事。”便见头一间石舍已至,我左手绰枪,右手对门内一指,只见打先锋的周家旧部当即提斧而入。我不敢怠慢,忙率众人踮脚奔至第二间石舍,我一抬指,第二组人刀斧手当即一掀门帘闯入。而后便是第三间、第四间,再一抬眼,只见槐兄正在前指挥人马突进,迎面而来。 过第七间石舍,见槐兄已近我眼前。他与我四目相对,举枪道:“待全部人马出舍,便可见得分晓。”话音刚落,只见槐兄身后屋内冲出三位满身鲜血的大汉。我回身查看,只见身后屋内亦撞出两名满脸血污的壮汉,紧随其后一人面色不快,嘟哝道:“竟没捞到斩贼报仇!”却不想槐兄身后先锋耸肩无奈道:“还敢讲,你三人可是抢了我等机会。” 槐兄笑道:“休要吵闹,明日一早自另有良机。” 一听此言,两人纷纷点头叫好。随即,槐兄见时机以至,与我道:“飞兄,且清点我身后人马。若见着十三组,便令众人随你而返,我去喊雄飞断后。” 我点头称是,便转身将手一挥,领五组人马向回。与槐兄手下周家旧部错身之际,我心中暗暗点得数目。待走过最后一人,我数得丝毫不差正是十三组,遂与殿后一组搭肩道:“是我等大获全胜,诸位随我回房。” 见我率部进门,武玲姑娘忙小跑上前。她正欲搭话,却忽又惊叫一声跑开。我回头查看,却见身后那周家旧部遍脸溅满海贼血污。他见此尴尬不已,忙撩起短衫用力擦拭,却不想只是将一脸血擦得更花。我与他笑道:“无妨,多有劳。”便将大枪立在墙边,领武玲姑娘去角落迴避。 正此时,只见留守石室中的蒲先生背手上前,神秘兮兮道:“飞,你且猜我寻着了什么?” 我见他身后露出弓角,笑道:“蒲先生仍把玩不够那张弓么?” 蒲先生咧嘴一笑:“飞,这可是天降神兵!”言罢,他将藏在身后一张黑色弩枪拿出。我见状大吃一惊,道:“此处竟有这等兵器?” 蒲先生大笑道:“想周海龙曾在此谋划兴兵,有弩枪之备却并不奇怪。只是这物件。”蒲先生说着,顺势与我递来个黑色扁长匣子。 我不解道:“此是何物?” 蒲先生一笑,将匣子装在弩上打紧,道:“连弩。” 我大惊:“相传连弩早已失传,怎会……”话音未落,只听蒲先生悠然道:“‘损益连弩,谓之元戎,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只是不知此弩是诸葛孔明原初设计,或是由马德衡改进过之物?可惜我方才问周先生,他只知此物是成仙寻来,并不知来歷。”蒲先生言罢将匣子又拆下,自其中取出一支弩箭,道:“飞,此箭无翎,故此射程不远。但若只是在天井处射杀贼寇,足矣!” 我颔首称好,却见蒲先生肩上已挎上长弓,笑道:“蒲先生,看来此行已寻着宝物了?” 蒲先生忙将长弓摘下,道:“是好弓,是好弓!飞,你可知制弓需有六材?此弓尽取六材上品,实在难得!”我苦笑道:“我不曾习得弓箭,只曾与师父苦练枪打箭翎之技。” 蒲先生兴致勃勃道:“六材,乃是干、角、筋、胶、丝、漆。”言罢,蒲先生将弓身一捋:“干,柘木为上,可令弓矢远发。”接着他将弓腹一指:“角,牛戴牛为最,可令弓矢疾发。”随即他将弓弦一拨:“筋,剽兽为佳,可令弓矢劲发。”继而他将弓角一点:“胶,鱼皮为优,可令长弓紧和。”而后他将弓臂一弹:“丝,冰透为美,可令长弓牢固。”末了他又将弓身一抚:“漆,清者为先,可令长弓御寒暑。” 第39页 听蒲先生一席话,我虽不明其中玄机,却深感其中奥妙,遂忙点头附和道:“说得好,说得好!敢问所制此弓六材,皆是各取其中最上品么?” “正是!”蒲先生道,“非但如此,制弓当冬剖干、春治角、夏合筋,秋拢诸材。就此弓而言,正是丝毫不差,必是出自名匠之手!只是郑如豹这宝弓,如今可要随我蒲姓了!” 见蒲先生喜形于色,我不禁笑道:“蒲先生,我等来此寨中杀人越货,却不反倒像个强盗?” 未及蒲先生作答,武玲姑娘早道:“严飞哥哥怎可与恶贼自比?岂不是自污?” 我一听,忙与她拱手道:“玲姑娘所言甚是,我不当自轻如此。” 蒲先生见此,只是在一旁窃笑。 正此时,槐兄与凌雄飞二人已随周家众旧部之后重回室内。槐兄为众人簇拥着,径直一跃上了桌,与众人抱拳道:“有劳诸位相助!我与雄飞已借火把照过,此间贼寇已悉数毙命。这头阵,是我等大获全胜!” 见众人正欲欢唿,槐兄忙抬手止住:“上层贼寇虽灭,我等却仍不可喧譁,以免节外生枝。”言罢,槐兄见众人纷纷安静,道:“次阵,是我等明日一早,趁郑如龙、郑如虎、郑如彪三人行至码头出海时趁隙而下,如此间手段一般,尽斩下层各石舍内宿醉海贼。因下层石舍四贼一间,故次阵只有四人一组,每人当各斩一贼,无有富余,诸位方才经过迴廊众贼操练,于此可有难处么?” 见无人应答,槐兄道:“诸位既心意已决,便以此行事。” 话音刚落,见蒲先生高举右臂,槐兄忙道:“蒲先生请讲。” 蒲先生小跑近前,蹿上桌与众周家旧部拱手问道:“诸位既曾为反清义军,可有人练过弓箭弩枪?”话音刚落,只见台下登时三臂高举。 槐兄与蒲先生一点头,道:“请三位壮士上前,听候蒲先生差遣。” 蒲先生见三人上前,跳下桌问道:“三位壮士,此间我见着几把连弩,不知诸位可曾用过?”见三人称是,蒲先生大喜:“明日,你三人持连弩,与我一併埋伏在上廊。待到海贼中计追上下廊,诸位便听我号令,一齐狙杀海贼,如何?” 三人一听大喜,答道:“求之不得,我等先前苦练,如今正是展示之机!只听先生一声令下,我等定不负所托!” 槐兄见蒲先生已安置妥当,继而与众人道:“方才所言次阵,与第三阵紧接。待到我等尽斩石廊旁贼寇,当在天井底生烟火,引码头众贼返回。诸位仍作四人一组,每组藏进一间石舍。届时我与飞兄将在外引贼,逃上石廊。等时机成熟,诸位听我号令一齐自石舍杀出,痛斩廊上众贼。我与飞兄也当转身杀回,而蒲先生与三位弩手,也在上廊射杀贼寇,三面夹击。如此,此间海贼可在第三阵后尽破!” 为首的周家旧部听罢又惊又喜,当即跪倒,望槐兄便拜:“恩公妙计!如今终得復仇,我等定竭力死战!”不及槐兄将他扶起,其余周家旧部竟也纷纷跪地,再度对槐兄拜起来。槐兄见状窘急不已,只顾连称“不必”,忙将众人逐个扶起。 其后,槐兄又跳上桌,道:“我心中计策已成,明日待三郑领众贼走远,飞兄领五人打头阵,尽速奔下石廊,拾柴生烟。在此可有脚力好、擅升烽火的弟兄?” 话音刚落,只见台下手臂林立,槐兄道:“诸位盛意在下心领,却还请相互举荐五位精锐,此阵事关重大,若走了海贼,李村定遭屠戮。” 见众周家旧部交头接耳推举人选时,武玲姑娘在身后杵了杵我,问道:“严飞哥哥,方才魏槐哥哥言下何意?” 我答道:“我等来时尽斩李村贼寇,更杀贼头郑柏。如今只剩下玲姑娘兄长仲业一人,怕是难以矇混过关。若海贼明日去李村时察觉此事……” 话音未落,武玲姑娘竟已急得滴泪不止:“严飞哥哥……” 我忙轻拍她肩膀道:“玲姑娘勿忧,明日出海前,便是这些海贼死期。我以性命担保。” 正此时,槐兄已选妥了人等,只见五位精壮青年已将我围拢,一齐道:“听候恩公差遣!”我一惊,忙回身抱拳道:“明日我打头阵冲下,诸位将我跟紧。待我等至天井底部,我守石廊口,诸位寻柴升烟如何?” “恩公放心!”五人纷纷答道。 “诸位拾柴罢,将烟升起需要多久?” 为首的年轻人一拍胸脯:“不消半炷香工夫!” “好极!诸位先去拾柴,待我举枪为号,便动手生火。” 五人一听,一併抱拳道:“依恩公之言行事。” 我见此,答道:“既有方针,诸位当养精蓄锐,早些歇息。明日方是决胜之时!” 而槐兄此间与众周家旧部道:“其余五十二人,四人分作一组,共十三组;与今晚一般,诸位随我沿石廊奔下,见我手势依次闯进石舍内痛斩海贼。”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叫:“恩公!明日我当如何讨贼?” 循声望去,只见凌雄飞抱枪问道。 槐兄道:“雄飞,明日与众贼当是短兵相接,以命相搏。不可妄自……”未及言罢,凌雄飞竟扑通一声跪倒,哭道:“恩公!家父为恶贼所害,我只恨大仇不得报!求恩公准我在阵前杀敌!” 槐兄眉头紧锁,道:“既如此,待我布置妥当,你且取枪操练一番,也便将水准与我见个分晓,再做安排。” 凌雄飞用力将头一点:“是!” 槐兄与他颔首回应,随即道:“诸位,明日飞兄带人先走,十三组人马与我依计向下进各石舍斩贼,雄飞在其后清扫漏网之鱼,力保蒲先生一队弩手。蒲先生,你五人当分散一圈,若见着贼寇在石廊上徘徊,当一箭射杀。而李村男子与周先生为各位弩手负箭,女子则在此室留守。待我部尽斩贼寇,烽火当即刻而起。我部十三组人马,退入郑如虎室之后十三间石舍内埋伏,蒲先生当率众弩手自选位置,伏在上廊待命。其后我与飞兄二人则去山洞口迎回海贼,挑拨众贼追击,直引至廊上第十间设伏房外。诸位听我一声令下,便一齐砍出门,蒲先生与众弩手见机而动方可。” 话音刚落,只见为首的周家旧部抱拳道:“何故只引至第十间?” 槐兄道:“若引至第十三间,一旦我与飞兄二人有失,背后无人抵挡,岂不放众贼上廊斩杀蒲先生部与众百姓?最后三间石舍内诸位,若见我与飞兄二人被害,绝不可有一丝慌乱,拼死也当顶住海贼先锋!计已至此,请诸位自寻休憩之处,好生歇息。明日一早,当是生死关头。” 槐兄言罢与众人一抱拳,便跳下桌,与凌雄飞道:“雄飞,且取枪操练几手看看。” 凌雄飞抱拳应和,见周家旧部渐渐散去,便寻来一桿大枪握定,喊一声,斜枪身前,枪尖指地,摆作伏虎势。 第40页 不等凌雄飞出手,槐兄早摇头道:“雄飞,此间绝非儿戏。你且将中平枪操练来看看。” 见凌雄飞反覆拦、拿、扎过几次,槐兄将他止住,道:“雄飞,四平三尖你做得好,把式套路你也练得熟,只是步伐尚缺变化,手法过实而不敏。” 凌雄飞听得面红耳赤,一时答不上话。 槐兄见状一笑,将手中大枪递与我,遂去兵器堆中又挑出一桿,将枪头拔去,又寻块布将前端裹住。布置妥当,槐兄嗖嗖三记舞花将枪一端,道:“雄飞,攻来一试便知。” 凌雄飞大喜,忙与槐兄一抱拳:“还请恩公赐教。”便一吐息,将中平枪架势稳稳扎定,却忽道:“恩公且慢,待我也将枪头去了。” 槐兄笑道:“雄飞勿虑,你且将我想作此处海贼,杀来看看。” 见两人行礼站定,扎紧架势,我忙招唿武玲姑娘和蒲先生去一旁迴避。 两枪相对,凌雄飞一步上前,起手将槐兄枪桿一挞,即刻起枪勐刺槐兄心口。槐兄从容一笑,疾将枪桿拿起一别,反将凌雄飞大枪锁住,随即起手一卷,顺杆直下,对凌雄飞前手虎口一点。 只听“啊哟”一声,凌雄飞顿时撇枪于地,怔怔看着槐兄。 槐兄收枪抱拳:“失礼。雄飞,你持枪时过于依赖臂腕之力,攥枪过紧,故此不活。而枪术实当以腰背之力灌于大枪,将双手解放,方才灵活生变。” 见凌雄飞依旧垂头不语,神色甚是悲伤。槐兄安慰道:“雄飞,你枪术已属中上乘,在此讨贼便绰绰有余。明日不如与我和飞兄一齐行动如何?我三人当一同外出搦战,引贼至廊上。届时我三人一齐转身,将三桿大枪挡在阵前勐刺,也稳妥许多。” 凌雄飞一听又惊又喜,顿时跪地道:“多谢恩公!待我等返回李村,不知恩公可否收我为徒?” 槐兄将他扶起,道:“雄飞不必如此,平日若要与我切磋,自来文登衙门寻我便可。” 凌雄飞听罢连连与槐兄行礼,问道:“恩公,不知我若去文登当个捕快如何?” 槐兄点头:“雄飞若有此意,我当然欢迎。实不相瞒,文登衙役几乎尽遭海贼所害,如今文登衙门空虚,若有雄飞这般青年助阵,自是再好不过。”凌雄飞闻言大喜过望,直乐得手舞足蹈,一直寻来我处,问武玲姑娘道:“玲妹,待将家父安葬,我欲追随恩公去文登府当差。届时海贼之乱已定,你復与仲业团聚,我往文登去,如何?” 话音刚落,只听蒲先生道:“雄飞,你却是不解风情!不妨问问武玲姑娘可愿与飞二人同回淄博才是!” 蒲先生一言羞得我面红耳赤,说不出半句话。 只见槐兄上前道:“飞兄却何必顾虑?若与武玲姑娘彼此有意,岂不比那些指腹为婚的人家强上百倍?武玲姑娘,飞兄这副模样已不必多言,不知你意下如何?” 槐兄此话一出,我更加窘急,只得转过身去。武玲姑娘轻声答道:“只是我自小从未裹足,恐严飞哥哥嫌弃。” 我一听,忙转过身答道:“怎会!我自小对此恶习嗤之以鼻,如今一听只更窃喜。”言罢,我轻声问道:“只是我平日在淄博当差,离此地路途遥远,不知玲姑娘可愿与我往异地而去?” 见玲姑娘将头一点,不等她开口,蒲先生早抚掌大笑道:“如此便说定了!我与魏槐兄、雄飞、仲业均可做媒,飞,可喜可贺!” 我略加思索,想来二老已在信中提及我当自断前程,便与武玲姑娘道:“玲姑娘,自此与我相守一世如何?” 只见她面泛红晕,答道:“再好不过。回淄博前,还请严飞哥哥待我回村时与兄长知会一声。” 蒲先生大笑:“什么哥哥,如今当以相公相称才是!”言罢他笑声愈欢,只留下我与武玲姑娘二人羞红脸不敢相视。 调笑少顷,蒲先生正色道:“不与诸位调笑,如今大敌未破,还当先行歇息,养精蓄锐。”言罢,他一手拖住凌雄飞去了一旁。 见蒲先生走远,我微嘆口气,将大枪还与槐兄道:“危急关头却生儿女情长,还望槐兄见谅。”槐兄听得,却忽然愣住,许久方才仰天长嘆一声,道:“飞兄,为守护心爱之人而战,乃是人生大幸!”言罢,他拍拍我肩膀,独自绰枪离去。 我见他背影凄凉不已,正要询问,然耳畔已传来银铃般细语:“严飞哥哥,早些歇息罢。”我回过头与武玲姑娘一笑,便就此席地而坐,靠墙睡去。 第九章 势如破竹 我缩枪换作十面埋伏,与那海贼轻蔑一笑。只见那贼寇被激得一声怪叫,抽刀将我枪桿一砸,直刺我咽喉而来。我不慌不忙一拿,将枪桿兜回,遂向前一扎一崩一用力,只见那海贼被大枪搠进胸口,又挑飞在半空,摔在地上死了。 槐兄见贼寇奔来,只一声断喝便扑上前将枪一抖,一记梨花摆头看得那海贼左右遮拦不定。槐兄趁势直对当中旋枪一点,正中海贼心窝。槐兄一声大笑将枪復一转抽出,海贼当即扑倒在地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感到有人轻拍我肩。一睁眼,只见蒲先生的笑脸映入眼帘,他从容说道:“飞,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言罢,向我伸出右手。 我揉揉眼,一搭蒲先生手臂起身,扭头向石窗外一看,只见天边已泛白光,便与蒲先生笑道:“今海寇疲敝,正乃庶竭驽钝,攘除奸凶之际!”话毕,我正寻武玲姑娘下落,却见她与我端来一盏清水,道:“严飞哥哥,喝些水再去罢?”我正口渴难耐,便匆匆道过谢,将盏中清水一饮而尽。武玲姑娘在一旁忧愁道:“武斗之事我不甚通晓,只请严飞哥哥一路小心。”我听罢与她一笑,将倚墙大枪取过,方才惊道:“玲姑娘,未曾与你留些,实在惭愧。” “我一早饮过,严飞哥哥勿念。”虽闻此言,我却听她声音嘶哑,知她是好意搪塞,正要开口致歉,却听蒲先生催促道:“飞,时间紧迫,还请速来。” 我见武玲姑娘仍犹疑未定,索性轻舒双臂,将她拥入怀中,道:“玲姑娘,待我得胜归来。” 听她轻声应和,我便松了臂,对她狡黠眨眨眼,转身直出了郑如豹石室。才出门,蒲先生忙与我道:“郑如龙、郑如虎、郑如豹三人已带兵马尽数出了山洞。眼下正是动手之时!”话音刚落,我二人已一同往上层大门处飞奔。我见蒲先生身背长弓、目光如炬,与他道:“蒲先生精神抖擞,想必已有万全之备?” 蒲先生坚毅答道:“家中仍有盼归妻子,怎敢怠慢!” 片刻,只见眼前周家旧部已整齐列阵,正听槐兄训诫。见槐兄与我连连招手,我忙上前,却惊见他腰间竟仍悬着郑如豹首级。不等我问,槐兄早道:“飞兄,头阵万事拜託。”言毕,身后转出五名昨夜分与我手下的周家精锐。 我点头道:“槐兄勿念,待时机成熟,我便令诸位升烽火。” 第41页 槐兄答道:“好。既如此,飞兄已有觉悟了么?” 见我点头,槐兄将上层大门门闩一拨,将两扇赤色大门推开,清晨的海风登时扑面而来,直吹得我精神抖擞。我将大枪单手提定,摆作夜叉探海势,扭头与五人点头道:“随我来!” 话音刚落,我腿一勐蹬,似离弦之箭般沿石廊飞奔而下。伴耳旁唿啸风声,我警觉探视廊上动静。所幸石廊上一时无人,我故此得以率五人飞速向下。沿天井转过一圈,我见不远处一间石舍内转出个睡眼矇眬的海贼,我不由分说踮步赶上,借冲力勐刺一枪。那海贼正打着哈欠,尚不知发生何事,便遭一枪扎穿喉咙。不及惨叫,便已被甩下几丈高的石廊,摔在天井底没了动静。 虽挑落一贼,我仍不敢懈怠,继而挺枪飞奔。转眼间,便已踏上井底地面。我将身子一侧,急招唿身后众人拾柴置墩。那五人不容分说背起砍刀,急冲进井底处石间中寻起傢伙来。我将大枪一横,挡在石廊口处以防有贼寇惊醒,突然冲下。 向上扫视,只见槐兄正抱大枪向下。他将一间石舍一指,身后四名周家旧部便抡刀舞斧把门帘一掀,撞入石舍之内痛宰仇敌。槐兄随即领其余人马奔至下间石舍,又随他一指,四名周家旧部迅速闯进海贼住所乱砍。 不一时,我见随在他身后的周家旧部各个已是鲜血淋漓,等不及撞进石舍冲杀。 我在心中暗点槐兄每过一屋耗时,密切注视槐兄所在。见时机已至,我急将手中大枪一举,只见五名周家旧部即刻将火把投入烟墩,扇风生烟。 正此时,忽听上方一处石舍内传来一声惨叫。我一惊:莫非有海贼惊醒,而周家旧部割喉失手?我急将大枪握定,紧盯廊上动静。 不出所料,一石舍内转出一员睡眼惺忪贼寇,大嚷道:“鬼叫什么!还要不要人……”话音未落,只见那喽啰咽喉早插一箭,栽倒在廊上不动。 槐兄见此丝毫不为所动,仍旧有条不紊引周家旧部依次冲进石舍内斩贼。过一间间石舍,行至海贼喽啰陈尸处,槐兄先将身后一组周家旧部引入石舍内,随即飞起一脚,将喽啰尸首踢下石廊,即刻奔至下间石舍门口,继续引下组周家旧部入舍,杀贼报仇。 一共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槐兄已行至郑如虎室前。只见他对身后周家旧部交代两句,便挺枪飞身而下。那些周家旧部则一组组退回石舍之内埋伏。而紧随周家旧部之后的凌雄飞见状将枪一摆,飞奔向下。 转眼间,槐兄已奔至身前。他见火光沖天黑烟滚滚,点头道:“飞兄,随我和雄飞去洞口引贼!”言罢直向洞口奔去。我见状招唿正生烽火众人道:“诸位藏进长廊起处石舍,截杀漏网之贼。”只见五人纷纷抱拳:“依恩公吩咐。” 言罢,我忙随槐兄钻过山洞出了天井山,只见眼前乃是直通海滩的林间小径,不时传来阵阵鸟啼入耳。我与槐兄两人站定,只听槐兄扭头道:“飞兄辛苦。至此仍在计划之内。” 我与他颔首而应:“亏有槐兄谋划!”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洞内脚步阵阵,凌雄飞挺枪而出,站在我与槐兄身旁。他将气息喘匀,与槐兄抱拳道:“恩公当真神机妙算!如今海贼已折损大半,我等乃是势在必得!” 槐兄答道:“雄飞万万不可轻敌。石舍中喽啰皆醉卧在地,又群龙无首,怎堪一击?此间最难对付的,当是四十亲兵,以及郑如龙、郑如虎两名高手。” 凌雄飞一听青筋暴起,咬牙道:“郑如龙!正是出手加害家父仇人,我定亲取他性命!” “雄飞绝不可冲动!”槐兄忙道,“郑如龙武艺高强,你若擅自迎战,只恐遭害。眼下末阵海贼是郑家兄弟三人所率精兵四十,及郑如虎部海贼六十,我等必须小心应付。雄飞,你当听我号令而行。” 凌雄飞听罢,只得答道:“就依恩公吩咐。” 槐兄听得,与我道:“飞兄,待与海贼交手,你我二人当在雄飞左右护他。” 不及我答话,凌雄飞早惊道:“恩公何必如此?我当自保,怎敢劳烦恩公?如此我不成了累赘?” 我忙道:“槐兄所言不准,我二人是在左右保你以防不测。”话音未落,槐兄搭话道:“飞兄,待退上石廊以待回身击贼时,我在最右临井,雄飞在当中,你在最左沿峭壁奔行。” 我惊唿:“槐兄何必如此?我当在最右临崖!” 槐兄摇头道:“靠近天井方才便我挑贼廊下。” “不可!”我急道,“槐兄乃是此间大将,怎可亲至险地?若槐兄有个差池,我等还如何为战?槐兄去最左靠壁处,我守右侧。” 槐兄笑道:“我又不是寻死,飞兄何必担忧?恕我冒犯,飞兄既尊我为此间大将,而我在天井一侧,岂不是可将敌情窥个分明,以便下令?”话音未落,只见沿途不远,奔来三员提刀贼寇,槐兄见状忙道:“飞兄,雄飞,你二人勿再辩驳,依我所言便是。我等当先迎此三敌!” 见我三人不约而同摆作中平枪之势迎敌,我道:“槐兄,我听你号令诈退。” 槐兄一笑:“飞兄,此三人只是探子,当杀之。” 我举枪一看,只见三人头绑白巾,身无片甲,双手紧握长刀高举于肩处,怪叫着杀上前来。我见那三柄刀近两尺长短,弧形,心中顿生疑惑:此物长短似唐刀,但弧形不似。而弧形似御林军刀,长短却不及其一半。 想时,三贼已近眼前,分别寻我三人捉对厮杀。 我缩枪换作十面埋伏,与那海贼轻蔑一笑。只见那贼寇被激得一声怪叫,抽刀将我枪桿一砸,直刺我咽喉而来。我不慌不忙一拿,将枪桿兜回,遂向前一扎一崩一用力,只见那海贼被大枪搠进胸口,又挑飞在半空,摔在地上死了。 槐兄见贼寇奔来,只一声断喝便扑上前将枪一抖,一记梨花摆头看得那海贼左右遮拦不定。槐兄趁势直对当中旋枪一点,正中海贼心窝。槐兄一声大笑将枪復一转抽出,海贼当即扑倒在地不动。 见海贼举刀直奔天灵盖便削,凌雄飞窥得真切,勐将枪桿一崩,登时将那海贼砍刀弹飞;随即他将大枪向前一扎,枪尖正中海贼面门。只听一声惨叫,海贼仰面便倒,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见三贼已破,槐兄对凌雄飞一抱拳,道:“雄飞真是艺高人胆大。这齣崩枪若稍有失手,只恐反遭贼人所害。” 凌雄飞笑道:“不敢不敢,还是恩公手法凌厉。” 我笑道:“雄飞,你却以为槐兄夸你呢。”见他惊愕不已,我道:“槐兄言下之意,是你选了极不稳妥一手。此等技艺,当与高手过招时作殊死一搏所用,何必早在与小喽啰对手时便用?若稍加失算,后果怎堪设想?” “正是。”槐兄道,“抬枪相迎方为稳妥,岂需崩枪?” 见凌雄飞狼狈,只顾低头称是,槐兄又道:“然方才技艺可见功底。雄飞,你确是天生习武的材料!” 第42页 凌雄飞这才高兴,忙与槐兄抱拳憨笑。 见槐兄拱手回礼毕,我趁机问道:“槐兄,此间贼寇所用什么兵器?” 槐兄道:“似是倭刀。”一听此言,我顿生懊恼:“槐兄见笑,我竟忘却此件兵器。” 槐兄忽俯首道:“只恐郑如龙、郑如虎所用亦是此般兵刃。飞兄,师父可曾以倭刀与你过招?”见我摇头,槐兄又道:“若二贼果用此兵,唯有边战边摸索其中套路。” 我与凌雄飞二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少顷,只听槐兄忽与我道:“飞兄,可愿与我打个赌赛?” “槐兄怎也学会蒲先生那一套了?”我摇头苦笑,“什么赌赛?” “且猜海贼大军何人先至。”槐兄咧嘴笑道。 我顿时一愣,道:“那些喽啰之名,我怎可能尽数认识?” 槐兄听得诡秘一笑,与我道:“飞兄,我赌为首之人必是郑如彪。” 我一挑眉,问道:“何以见得?” “郑如彪年幼,又常年在外,此间正需在军中立威服众。此间老巢失火生变,若郑如彪身先士卒平乱,定可一举树立人望,也当令众贼攻伐文登时听从郑如彪指挥。飞兄,你看如何?” 我答道:“我三人登岛次日便生烽火,若郑如彪料定是我三人在此生乱,还会身先士卒而来么?岂不会令郑如龙亲兵在前迎战?” 槐兄笑道:“郑如彪年少轻狂,又被郑如龙、郑如虎精心提携,想必立功心切,由几番试探我之中便可见一斑。此番郑如彪定急立头功,必率先而返。” 我点头一笑,问道:“好。槐兄,我二人赌什么?” 槐兄略加思索,道:“由得胜之人指定刺杀郑如彪人选如何?届时只需以白猿拖刀上廊拖枪而走,寻见机会勐转身提枪一搠,便可刺死郑如彪。” 我听此已会槐兄之意,便笑答:“可行。只等见分晓。” 我三人又在洞口守不过半炷香工夫,只听远处脚步声滚滚而来,我定睛一看,在阵前率众飞奔的,竟真是郑如彪。只见他身着宽衣,腰系绸带,头绑白绫,领身后众贼气势汹汹而来。 槐兄见此,笑道:“飞兄,这厮性命便由雄飞来取,你可不要插手!” 我与槐兄大笑,遂与凌雄飞道:“雄飞,此贼便交给你了!” 凌雄飞一听又惊又喜,忙抱拳道:“定不负恩公所託!”槐兄与颔首鼓励,便回过头见郑如彪渐飞奔上前,当即喝道:“郑家小犬!此间洞府如今已随本大爷姓季了,还不速速磕头免死!” 郑如彪一听,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只见他面红耳赤,破口大骂:“三贼速速领死!” 槐兄仰天大笑,将腰间血淋淋郑如豹首级解下,直对郑如彪抛将出去,喝道:“郑三贼已有这般下场,小娃娃你还敢不从?” 郑如彪登时住了步,定睛一看竟真是郑如豹首级,不禁悲愤之极,大吼一声:“狗贼领死!”随即勐抽了刀,弃身后众贼不顾,一马当先奔上前,丧心病狂般朝槐兄砍去。 我见郑如彪復仇心切,早已不顾刀法,只知噼头盖脸乱砍,留得浑身破绽。 槐兄遮拦两合,忽高声叫道:“啊呀!这娃娃厉害!”叫罢虚掩一枪抽身,拖枪便跑,郑如彪见此舞刀紧追。 我会槐兄之意,挺枪将郑如彪抵住,喝道:“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认得我成大爷么!”只见那郑如彪早已悲愤攻心,此间又忽然受辱,几乎背过气去。他早涕泗横流,只顾抡刀便砍。我立枪一架,即刻高叫:“不好!这娃娃竟能砸开我虎口!”随即也虚掩一枪,转身便跑。 凌雄飞也会得其意,他挺枪抵住郑如彪两合,高叫道:“我膀子竟被这娃娃砸岔了,救我!”便即刻追上我与槐兄两人逃窜。只听郑如彪在身后提刀哭骂:“狗贼休走!狗贼领死!” 我接着凌雄飞,见郑如彪与众贼果真中计,只顾在身后死命追骂杀来。 槐兄一声冷笑,招唿我与凌雄飞随他一同奔上石廊逃窜。只听槐兄边跑边笑:“飞兄嘴毒,你若将那娃娃气昏了,众贼大惊退兵怎办?” “槐兄真有闲情逸緻!”我也边跑边答。 凌雄飞稍一回首,道:“恩公神算,贼寇果真尽随郑如彪追来。” 我一扭头,听众贼纷纷大叫:“鼠辈休走!”“狗贼受死!”“哪里走!”之类,在廊上挤作一团追来。我见凌雄飞目露凶光,双手拖枪而走,郑如彪却在身后一把鼻涕一把泪边追边举刀怒骂,不禁暗暗发笑:这娃娃当真不通枪术,在此白猿拖刀势面前,也敢如此追杀? 眼见奔过郑如虎石室,我心中暗暗将石舍数定。奔过第十间,槐兄对凌雄飞一声喊:“动手!”凌雄飞应声而起,只见他一步跨定,抄起枪勐转身一搠,直扎郑如彪咽喉。那郑如彪毫无防备,急挥刀抵挡,却已是迟了。只听扑哧一声,枪尖已将郑如彪咽喉刺穿。郑如彪登时撇了刀栽倒,顺石廊滚下。 身后众海贼登时大惊,手忙脚乱将郑如彪扶住,却见他咽喉处骇然留个血窟窿,早已断了气。众贼不禁失声叫道:“四当家!四当家!”即刻,只见一贼举刀高喊:“杀了三贼与四当家报仇!”只见众贼应声而起,仗人多势众,抡刀冲上前便砍。 我与槐兄领凌雄飞回身勐刺,为首几贼措手不及,登时被扎翻在地。但身后众贼却毫无惧色,呀呀怪叫着挤上前便砍。 正在此节骨眼儿上,只听槐兄一声力拔山河的暴喝:“出击!” 登时,十三处石舍内周家旧部举刀齐出,刀斧如冰雹般砸向毫无防备的众贼。那些随在队中的海贼措手不及,剎那间便被削个骨肉分离,一时间乱作一团。靠天井一侧的,大都猝不及防,被同伴挤落石廊摔个血肉模煳。打头阵那些海贼听身后号哭连天,急转头查看时,早被我、槐兄和凌雄飞三人扎了个透心凉。众贼正在惊惧,却忽闻梆子响声大作。上层迴廊上登时箭如雨下,尽情倾泻在呜唿哀哉的众贼身上。 此刻,众贼眼前是三桿翻江倒海的大枪,右手一侧是一心报仇早杀红眼的周家旧部,左侧乃是绝壁与倾泻而来的箭雨。廊上众贼霎时间溃不成军,纷纷抱头鼠窜,急转身逃命。 我、槐兄和凌雄飞三人哪肯放过,槐兄挺枪大喝,一阵勐刺将头阵众贼纷纷扎倒。次阵那些海贼见状大骇,纷纷弃刀奔逃,却被身后众贼堵住,脱身不得,霎时间被周家旧部砍个血溅五步。一时间廊上鬼哭狼嚎,血肉横飞:被同伴掀翻蹋死的、被挤下石廊摔死的、遭我三人刺死的、遭蒲先生率众射死的、遭刀斧手砍死的海贼不计其数;不少绝望中跳下迴廊,只落得摔作肉饼的下场。偶有两三个腿脚麻利,逃脱众人奔走的,未及下廊,便遭蒲先生率弩手射成了刺猬。 顷刻间众贼尽遭屠戮,廊上一片尸山血海,只立着浑身血污的周家旧部。槐兄收了枪,长舒口气,低声道:“承武,炎天,在此与文登诸位报仇雪恨了!” 第43页 “槐兄,等等。”我将他打断,沉重道:“人数似是差了。” 槐兄闻言大惊,正查看时,凌雄飞也开口道:“恩公,似不见郑如龙。” 我转向槐兄,只见他面色惨白,呢喃道:“莫非郑如龙仅是差了郑如彪率众得返?糟了,糟了!若郑如龙与郑如虎已出海,李村……” 我闻言大为惊骇,低声问道:“槐兄,怎办?!” 槐兄嘆一声,急将枪一立,大喝道:“在此全员,速与我来!” 话音刚落,槐兄迈步飞奔。我见此急拉住愣神的凌雄飞,紧追槐兄跑下石廊。无须多言,此刻已是不容滞缓,我等唯有迅速杀向海港,祈祷郑如龙、郑如虎二贼尚未出海罢! 跑过洞口踏上林间小径,蒲先生肩挎长弓,已与众人追在我、槐兄、凌雄飞身后。槐兄一扭头,问道:“蒲先生,方才在上层见着多少海贼?” 蒲先生边跑边答道:“将近七十人。魏槐兄,此间唯有硬拼了么?” 槐兄点点头:“有蒲先生与弩手,可放倒头阵海贼精锐。”言毕他又焦急向前。 蒲先生答道:“魏槐兄不必心急,我看郑如虎狗贼行事谨慎,想必未见烟火熄灭,定不会就此出海。” 槐兄自嘲道:“唯有至海港见分晓了。” 话音刚落,只听凌雄飞答道:“恩公何必担心。海贼已几近全灭,我等定当势如破竹。” 槐兄摇头道:“海港处是一片开阔沙滩,我等便无地利。海贼精锐整装待发,我等却疲惫连战,便失天时。” 凌雄飞喘息间笑道:“我等皆拜服恩公,定占人和。” 槐兄却只是摇头苦笑,道:“雄飞莫再胡思乱想,一心迎敌罢。” 第十章 死战 不料我目光所及之处,却是遍地残肢断臂,尸山血海。远处只剩下两人举斧,左右死命护住持弓的蒲先生。而三人面前,却是凶神恶煞一般的一员海贼,正高举倭刀叫嚷。 我见两名周家旧部大叫一声,一齐举斧杀向海贼。却不料海贼挺刀向前,勐一躬身闪过两砍,随即将倭刀左右轻巧两挥。只见两人登时被拦腰斩作两截,惨叫中跌落尘埃。 蒲先生见状大惊失色,正欲抽身,却忽被尸骸一绊,摔倒在地。那海贼见蒲先生匍匐在地连滚带爬,遂提了刀,狞笑连天,直向蒲先生走去。 疾奔半炷香的工夫,我远远眺见海滩上众贼正列做个方阵也向此张望,便与槐兄道:“所幸海贼尚未出港!” 槐兄舒口气,回首招唿蒲先生道:“蒲先生,出海滩你与弩手打头阵狙杀海贼!” 蒲先生微一颔首,便招唿气喘吁吁的三名弩手上前。 冲出林荫小径,蒲先生与三名弩手率先抢上一步,架弩张弓。槐兄则大声喝令周家旧部在后提刀列阵。 郑如龙见我等非是郑如彪率部得返,急将大手一挥,只见众贼纷纷抽出腰间倭刀,狂奔上前。随蒲先生一声令下,弓弦响处,前阵海贼纷纷中箭,却仍旧哇哇怪叫,咬牙挺进。而身后众海贼,竟将头阵同伙架起,借其肉身为盾继续冲锋。蒲先生见状大惊,却觑见压阵举臂的郑如龙。见此,蒲先生立即张弓搭箭,两发连珠冷箭直射郑如龙面门。不料郑如龙窥得分明,噼手一抓,扭头一躲,竟将一箭接住一箭闪过。郑如龙趁势一声大吼,亲自随部冲来。 众弩手各自将两匣弩箭齐射罢,海贼虽冲进二十步距离,却已有十余人中箭。只听槐兄一声令下,三名弩手与蒲先生躬身后撤,次阵的周家旧部高举手中刀斧,杀声震天,与海贼精锐对向冲去。 两军相交一瞬,周家旧部纷纷中刀倒地。郑如龙腰间所挂长刀刀刃向上,在他抽刀短短一瞬,眼前两名周家旧部登时血溅五步,被斩翻在地。 “郑狗贼,你死期到了!”我正与海贼交手,却听耳畔冷不防传来一声怒吼。我急出枪搠倒相战海贼,抽身看时,只见凌雄飞早抡枪上前,直取郑如龙面门便刺。 “雄飞,不可!”我惊叫赶上时,却已是迟了。郑如龙见凌雄飞来得兇狠,架刀一挡,格开凌雄飞当面一刺,随即噼刀下斩,直顺枪桿滑下。凌雄飞见状大惊,抽枪躲时,却已被郑如龙斩去后手两根手指。电光火石间,郑如龙顺势抬刀一抹,直取凌雄飞咽喉。我见大事不妙,当即起枪,用尽全身气力一崩。只听“叮”一声,火光响处,郑如龙手中倭刀顿时被弹飞。 郑如龙“啊哟”一声,急自腰间另抽出一把倭刀迎战。我趁隙挡在凌雄飞面前,喝道:“雄飞,速速退下!”话音刚落,只听另一端一声暴喝,槐兄抡起大枪勐一扫,叮噹响处,众贼望风披靡。槐兄将枪一摇,径直杀奔前来,直取郑如龙。 我与槐兄两枪齐举,左一记凤点头右一记梨花摆头,直逼得郑如龙遮拦不定,连连抽身后撤。忽然,一抹绯红自郑如龙身后杀出,两把倭刀将槐兄大枪钳住,只见郑如虎高声叫道:“狗贼休伤我兄!” 槐兄将枪一崩,弹开锁住枪尖的双刀,随即飞速与我递个眼色,便引郑如虎去一旁交手。我会得其意,独迎郑如龙相战。郑如龙见只我一人,当即一个箭步向右一蹿,举刀上前奔我天灵盖便砍。我不慌不忙将大枪一拦,扭过枪尖直刺郑如龙咽喉。不料郑如龙眼疾手快,抡刀勐将我枪身砸下,举起刀尖反刺我咽喉。我吃了一惊:这厮身手却也敏捷!遂急撤右手,一记抱琵琶将大枪一勾。叮噹响处一错身,郑如龙忽转身回手,一记侧砍直剁我腰。我忙翻身挞枪救护,一声清响,格开这记兇狠噼斩。 我见郑如龙兇勐异常,双手拖枪便走。郑如龙不知此中套路,舞刀追嚷:“狗贼休走!”我窥得分明,回身将枪一抬,直扎他小腹。郑如龙措手不及,窘急间一记旱地拔葱岔腿跃起,我却一枪刺了个空。我见此大惊:不想郑如龙反应竟敏捷至此!遂用力将枪一崩,直戳他下胯。不料郑如龙早有准备,他挥刀向下一架,将我大枪挡住,便趁势落地站定。 我收回枪,盘算道:郑如龙这厮虽迅捷勇勐,却是个一根筋的莽汉,连白猿拖刀这一势都不认得,当出奇招破他! 思忖罢了,我半蹲,将大枪抱起,右脚缓跨一大步上前,左脚也缓跨一步跟进,一面将大枪缓缓噼下。郑如龙见我举止奇特不由一愣,看不出我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见我浑身破绽,他又不肯错失良机,只一声大喝便扑上前,举刀直迎我枪桿。 见郑如龙果被这一势灵猫捕鼠唬得出此下策,我心中暗笑,大喝一声将大枪握定,顺郑如龙刀身三次缠拿卷下。郑如龙见势不妙,正欲抽刀时,却被我将大枪忽然脱开,勐刺向他肩窝。郑如龙一声惊叫,却急躲不迭,右肩胛早被挑开,登时鲜血淋漓。 且说另一侧槐兄与郑如虎厮杀在一处,槐兄见郑如虎身材纤瘦,当即噼头盖脸抡枪一砸。郑如虎见走不脱,只得举双刀力敌。“呯”一声响,直砸得郑如虎骨软筋麻。槐兄见状抽枪一记梨花摆头,勐扎郑如虎两个肩窝。郑如虎见槐兄攻势如潮叫苦不迭,只好竭力遮拦躲闪。槐兄趁势当中一勐搠,直刺郑如虎心窝。郑如虎大吃一惊,正欲提刀架时,不想槐兄却是假扎真点。出枪一半,槐兄勐将枪尾一提,枪尖直下戳向郑如虎虎口。 第44页 郑如虎一声尖叫,左手腕已被扎个血窟窿。他疼痛难忍,撇下刀,转身撞进海贼中便逃。槐兄一声大喝:“郑狗贼拿命来!”便将大枪一挺,大步流星勐追。 四周海贼见郑如虎败阵,急忙撇下正遭蹂躏的周家旧部,纷纷提刀上前一齐砍向槐兄。 槐兄见此,暴雷般大喝一声:“谁敢挡我!”当即起手将大枪抡圆一扫。四下众贼抵挡不住,纷纷被锐利枪尖割开喉管,仰面倒在滩上死了。斩杀毕,槐兄又将大枪一挺,直追落荒而逃的郑如虎。 又说回我这一侧,我见郑如龙右肩血流如注,低头没了动静,料他遭我挑断筋骨,早失气力,不禁举枪笑道:“郑如龙,还不肯举械投降么?” 岂料郑如龙听此嘲弄,登时气得七窍生烟,他抄起倭刀,闪电般扑上前来,不分青红皂白,噼头盖脸一顿乱砍,怒骂道:“狗贼敢小看本大爷!看我吞你下肚,化作大便餵狗!” 我猝不及防,仓促架枪抵挡,却无奈郑如龙眼冒凶光,只是死命紧追我勐砍。我一时间抽不出枪尖,只得仓促架开郑如龙斩击。往两侧急闪,他飞步赶上,继而乱砍;拖枪,他却追得飞快,不给我留半点转身抢之机。郑如龙力大,几番噼砍下来我虽未伤身,却被震得虎口发麻,狼狈不堪。 正焦急,郑如龙又举刀,直对我天灵盖勐噼来。我见势不妙,屏息拼尽全身气力抵住。只听“当”一声响,我双眼直冒金星,忙向后急退拉开距离。不料郑如龙顺势将刀一压,一个箭步窜上,提过刀柄对我心口狠狠撞来。 糟!咔嚓一声响,我顿感眼前一黑,心口一阵剧痛。再睁眼时,郑如龙不依不饶,正紧握刀柄上前再撞。我大惊,死命压下枪桿一挞,正打在郑如龙手腕上。郑如龙一声惊叫,急忙撤手收步,重将倭刀斜立在面前,摆起架势。 我连退五步,正欲提枪扎起铺地锦势,嗓子眼儿却忽然一发腥,一口鲜血登时吐在地上。我暗叫不好,掂量起左肋处的剧痛,料想肋骨已被撞裂了。 郑如龙见我立足未稳,一声吼,追上前便砍。我急抽步后撤,不想左肋又是一阵剧痛,脚步已是慢了。郑如龙抡刀赶上,仍是丧心病狂般噼头盖脸乱砍,我只得举枪,勉强招架闪避。几回合下来,我虽封住郑如龙连斩,却渐感气力不支。正此时,只听郑如龙嗷一声兽嚎,将倭刀转过头顶,用尽浑身气力一记竖噼。我被他阻在身前,听风声直响,料是走不脱,只得奋力架起枪桿相迎。 “当”一声巨响,我与郑如龙二人皆被弹开。 郑如龙后退两步一脚跺定,拎起倭刀连喘粗气。 我险些摔倒,忙几个碎步稳住,正欲提枪尾摆作滴水时,左肋处忽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登时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我气喘吁吁,两眼昏花,随左肋处的痛楚,我渐感左臂直发麻,气力尽失。 “成安,且看是何人当摇尾乞怜!”郑如龙举刀喝道。 且说槐兄杀退众贼,挺枪狂追郑如虎。那郑如虎窘急间心生一计,踉踉跄跄逃去码头,上了船。槐兄见状忙飞身勐追,也奔上战船,却不知是计。 郑如虎面色煞白,右手死捂着左腕,只见鲜血已将他袖口浸得更加猩红,他上气不接下气,翻着眼,恶狠狠盯着槐兄道:“狗贼,你果是文登奸细!” 槐兄举枪将他一指,喝道:“正是!狗贼速与我弟兄们偿命来!”话到枪到,槐兄一发枪疾如闪电,直刺郑如虎心窝。 郑如虎惊叫一声,急借船上桅杆遮身便躲,却仍被一枪擦破左肋,鲜血直流。槐兄一声大骂:“狗贼休走!”挺枪便追。不料郑如虎绕桅杆便跑。槐兄在不停摇晃的船上本就有些使不开手脚,此番一来更难得手,只是频频扎个空。槐兄见此越发心急,不料郑如虎竟躲在杆后冷笑道:“怎么?原来只有这等三脚猫功夫么?” 槐兄恼怒不已,端枪向右飞跨一步,郑如虎见势,正向右绕时,槐兄一声如雷暴喝,一发枪奔着杆后的郑如虎便刺。只听扑哧一声,槐兄将那木桅杆捅了个对穿,只可惜并未扎着郑如虎。 正此刻,郑如虎突然闪过桅杆,挥袖直对槐兄一甩。 槐兄正拔枪间猝不及防,急抽左臂,侧身救护。看时,只见槐兄左臂与股上已被钉了三支飞镖。 见郑如虎奸笑不止,槐兄气得青筋暴起,一声暴吼道:“狗贼只会些雕虫小技!”当即一用力,转手将大枪勐然拔出,举枪便刺。 郑如虎大惊失色,抽身急躲。而槐兄身中两镖,动作已变迟了,这一枪只是扎了个空。 郑如虎见此更生张狂,又借桅杆遮身,绕杆继续躲闪开来。 槐兄纵身急追,却屡不得手,而郑如虎却越发得势,边躲边笑,惹得槐兄心急如焚。 又过几回合,槐兄突然扑倒在地,大枪摔出去老远。只听郑如虎见此奸笑道:“狗贼,此番看你如何叫嚣?” 槐兄伏在甲板上,挣扎骂道:“狗贼!你竟敢出暗招!” 郑如虎闻言仰天大笑:“对付你这等野蛮蠢徒,正是显示本大爷手段时候!” 槐兄骂道:“狗贼!我死也不放过你!” 郑如虎笑得越发狰狞,道:“蠢材!你却以为我会这般简单毒死你?哼!”言罢,郑如虎勐向甲板啐了一口:“竟敢伤我左腕,还想一死了之么?你休想!方才我所用只是麻药,我可要你见识何谓生不如死!” 郑如虎满面堆笑,渐渐走近槐兄道:“待将你同党一网打尽。我便要将你绑在针毡上,亲手锯去你四肢,将你做成人彘!哈哈哈哈哈!” 又说我听得郑如龙叫嚣,却早已无力响应,只是吃力端枪相迎。但郑如虎却忽收敛怒容,抚须自言自语道:“成狗贼,你竟苟延残喘至今,却有些本领。”言毕,他忽又青筋暴起,喝道:“但你必须偿我三弟四弟命来!” 我见郑如龙凶性大发,料难抵挡,登时求救般向一旁扫视,以寻周家旧部出手相救。 不料我目光所及之处,却是遍地残肢断臂,尸山血海。远处只剩下两人举斧,左右死命护住持弓的蒲先生。而三人面前,却是凶神恶煞一般的一员海贼,正高举倭刀叫嚷。 我见两名周家旧部大叫一声,一齐举斧杀向海贼。却不料海贼挺刀向前,勐一躬身闪过两砍,随即将倭刀左右轻巧两挥。只见两人登时被拦腰斩作两截,惨叫中跌落尘埃。 蒲先生见状大惊失色,正欲抽身,却忽被尸骸一绊,摔倒在地。那海贼见蒲先生匍匐在地连滚带爬,遂提了刀,狞笑连天,直向蒲先生走去。 正此刻,又听远处港口传来一阵奸笑。我认得此笑声正是郑如虎,更生惊愕:莫非槐兄竟也失手了? 忽然,我听眼前一声冷笑,郑如龙掂刀道:“小儿,此刻还四处张望,等着援兵救你么?身为武人,实在可耻!”我听罢只是一笑,却丝毫不为所动,但我心中非是淡然,而是绝望。 倾尽全员之力,竟只落得这般下场么? 第45页 随左肋剧痛,我渐感精疲力竭、神志恍惚,不由长嘆一声,将架势撤了:玲姑娘,恨我无能,不能救你脱身,如今只得以命赎罪了! 只听郑如龙又一声蔑笑:“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般窝囊,怎对得起你这一身武艺?也罢,你既已认命,何不在临死前给大爷我磕几个响头认错,本大爷也给你个痛快。” 我一听此言不禁怒火中烧,双手一用力便将大枪提起,正要破口大骂,却只咳出一口鲜血,只得在心中骂道:狗贼!我便是死,也绝不……!稍待!我既无路可退,的确已是个死人,何不就此拖这厮下水?除此豺狼,说不定李村诸人尚有机会一搏?玲姑娘,我严飞先行一步,今后还请万事保重! 想罢,我抖擞精神,绰枪在手,抬手向郑如龙挑衅,叫道:“狗贼,你有种来杀我试试?” 郑如龙见状一惊,却又咧嘴一笑,舞刀大叫,冲上前便砍。 我忍住痛楚,将大枪拖地握定。只见郑如龙抡刀生风,大喝一声:“受死!”奔我肩膀便砍。 我瞪眼看个分明,见郑如龙势出难收,抬起枪便扎他心窝:郑狗贼,你何不一起死来看看? 不料郑如龙见状一声惊叫,撤刀急躲。我一枪擦着他衣衫刺了出去。但郑如龙不肯罢休,又一声大喊,向左右各跨一大步,躬身勐扑上前,挥刀便斩我双腿。 我并不躲闪招架,却抄起枪,忍住剧痛,直戳他后背。 郑如龙一个激灵,忙用力向侧面一跃,方才刚刚躲过。他狼狈滚过几圈起身,见我一脸嘲弄之色越发恼怒,跳上前大喝一声虚噼我头,却忽将刀尖一压,勐扎我喉咙。 我见郑如龙第一噼未尽全力便无动于衷,又见他第二扎乃是实刺,趁机振奋精神,抽枪对他心窝便扎。郑如龙窥见忙一声大叫抽身,却遭我一枪又挂开了衣衫。 郑如龙后退数步,见三番不得手,恼恨道:“狗贼,你疯了么!” 我轻蔑一笑,道:“是你道我乃是个死人。好,看我此番定拖你下水不可!” “奸贼!!”郑如龙暴跳如雷,狰狞喝道。他气得咬牙跺脚,青筋暴起,却无奈拿这玉石俱焚一策无计可施。正此刻,他满面怒容中忽显一丝痛楚,遂急将左手颤颤巍巍伸去背后一拿。只听一声叫,扯出一支沾满鲜血的弓箭。 “混、混帐……”郑如龙登时双腿一软,倒在地上断了气。 郑如龙身后,只见蒲先生浑身鲜血淋漓,扯着弓,气喘吁吁。 我见此微微一笑,却眼前一黑,登时栽倒。 “飞!”蒲先生急赶上前来,道:“飞!快醒醒!” 我吃力睁开眼,虚弱笑道:“蒲先生何必惊慌?我并未伤及要害,只是力竭。”蒲先生眼噙泪光,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话音刚落,只听脚步声起,凌雄飞衣衫褴褛,遍体鳞伤,飞上前来跪地哭道:“恩公,恩公!救命之恩我尚未报答,恩公怎可……” 不等我回答,蒲先生早道:“非是要害,勿忧。雄飞,你右手如何?” 凌雄飞如释重负嘆口气,方才抬起裹在布下的右手道:“痛楚难耐是真,却也不必担忧。只是就此少去两指,怕是不利于日后练功。” 话音刚落,我正欲询问槐兄状况,却听远处传来叫喊:“飞兄!蒲先生!雄飞!” 我认得是槐兄声音,急挣扎相看,只见槐兄左臂绰枪,右手拎个血淋淋首级走来。我正欲叫喊搭话,却不料又咳出一口血来。蒲先生急道:“飞,休要乱动。你且在此歇息。” 待槐兄上前,不等他开口,蒲先生早道:“未伤及要害,魏槐兄勿忧。” 槐兄点点头,将郑如虎首级一扔,便盘腿坐在我身旁,道:“飞兄果然强悍。我本想先取郑如虎首级再来助阵,却险些反遭狗贼所害。飞兄单斩郑如龙,着实不易!” 我苦笑道:“此人是遭蒲先生射杀,非我一人所破。也怪我轻敌将他激怒,才落得这般下场。”我又咳嗽两声,继而道:“只是不知槐兄如何脱困?” 槐兄嘆道:“甚不磊落!这厮诱我上船,绕柱逃窜,趁隙发镖打我,继而又逃,以待麻药发作。亏我假意抛枪扑倒,骗这厮放松警惕上前。我趁其不备,拔一镖将他喉咙打穿方才躲过一劫。” 蒲先生闻言道:“此谓以牙还牙,有甚不磊落?” 槐兄道:“不止诈死、又暗器伤人岂非比郑如虎狗贼更甚?所幸我未被飞镖伤及要害。只是不知镖上麻药何时发作。”言罢他与蒲先生一抱拳:“若我昏睡,蒲先生还请千万将我大枪一併带回。” 蒲先生闻言,苦笑答道:“魏槐兄放心。”随即我四人缄默片刻,蒲先生方才长嘆一声,道:“只是不想此战竟兇险至此。” 我顺势问道:“我见一恶贼追杀蒲先生,不知蒲先生如何得脱?” 蒲先生苦笑道:“亏雄飞及时醒来,抛我支箭。” 槐兄也道:“雄飞,你与郑如龙相战后又如何?” “说来惭愧,”凌雄飞挠头道,“我自尸上寻了刀便与众人一同对海贼乱砍。无奈海贼强悍,混乱间我不知怎地,被人一击打在头上便没了知觉。醒来时,恰见一贼追杀蒲先生,我看蒲先生持弓无箭,便忙从身旁尸上拔下一支抛去。”凌雄飞言谈间于蒲先生一拱手:“恩公身手实在灵敏,竟借弓接箭,顺势反手一拉,便射穿那海贼心窝,在下实在佩服。” 槐兄苦笑两声,忽又道:“话至此,雄飞既得倖免,也难免有海贼如此。蒲先生,还请先回山中请李村诸人来此准备返程。雄飞,你与我捉刀,逐一翻过海贼尸首查看有无苟延残喘之辈。飞兄,你在此稍歇即可。” 蒲先生与凌雄飞闻言纷纷抱拳称是,只见槐兄行至郑如龙尸旁提了刀,便领凌雄飞两人去翻弄尸首了。 至此,此处海贼已尽遭屠灭,李村、文登两地之围已解! 我长舒口气,深感周身疲乏不堪,左肋处虽疼痛,却仍将双目一合,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我见武玲姑娘愁容满面,正跪坐在我一旁远眺。 我轻将武玲姑娘手腕握住,她吃了一惊,忙问道:“严飞哥哥,好些了么?”我微动左臂,左肋虽仍隐隐作痛,却已是舒缓许多,不禁惊道:“玲姑娘真乃神医。” 只见她腼腆道:“是被海贼绑来的本村郎中。” 我与她笑笑,便扭头四下查看。只见我正躺在大船甲板上,感清新海风轻拂全身,听潺潺水声飘扬入耳,直令人心旷神怡。我见槐兄在不远处躺在甲板上昏睡,身旁摆着两桿大枪一柄倭刀,由凌雄飞守着。正要问,武玲姑娘早开口答道:“魏槐哥哥临登船时麻药发作,睡倒去了。严飞哥哥无须担忧。” 我与她笑笑,吃力起身,武玲姑娘见状一搭手将我扶起。我见蒲先生坐在船尾,面容悲伤,便缓缓走去。 第46页 蒲先生见了我,道:“飞,感觉如何?” 我点头答道:“舒坦许多。蒲先生何故忧伤至此?” 蒲先生嘆道:“出航不久,周平泰与我等指明航向,便投海自尽了。” “什么?”我惊道。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罢。”蒲先生仰天嘆道,“大仇得报,又亲得成仙所託忍辱至今,周平泰去泉下与家主相见……却也并非不可理喻。只是……”说着他竟眼角落下泪来。 我长嘆口气,又问道:“周家旧部如何?” 蒲先生摇摇头,惨然道:“全军覆没。” 我闻言顿生感伤,只是垂头不语。半晌,方才开口道:“船上有多少人?” “李村人质十九,全数存活。另有我三人,共二十二。” 听李村被海贼劫去岛上的人质一人不少,尽数得救,我终于暗松口气。 相视无言片刻,我见蒲先生仍旧挎着长弓,道:“此弓果然深得蒲先生欢心。” 蒲先生笑笑,答道:“此行兇险之极,几害香云守寡。与我一把宝弓岂不是个补偿?”话至一半,蒲先生忽然扑哧笑道:“飞,你却还敢说我?此行你岂不是抱得美人归的最大赢家?” 我与武玲姑娘听罢,不禁相视一笑,十指紧紧相扣。 第十一章 尘埃落定 乘马缓行,我一路与蒲先生连对成仙之传说大发慨嘆。蒲先生更誓将此传说以《成仙》之名,记入他的神鬼轶闻全书,仰天嘆道:“飞,成仙之谈,实在令人回味无穷。你看周海龙虽豪爽果敢,却是个好色寡断之徒;成仙虽机智颖慧,却是个残忍无情之辈。此二人虽有不伦之爱,却又是志在反清復明的义士。此中玄机,实是难以言喻!”言罢,蒲先生扭头相视,却见我与武玲姑娘双双慌忙相看,不禁苦笑道:“飞,你却是抱得美人归,不理我这老友了!”言罢,他不顾我与武玲姑娘两人劝解,赌气似的摘下长弓,独自拨弄起来,嘟哝道:“飞,待你也有了儿子,便知还是老友知你难处啊!” 伴着夕阳晚霞,我等趋船缓缓行进李村港口。众民见海贼大船,纷纷哀号连天,四散奔逃。 李村郎中见状,忙奔去船头,振臂大唿:“海贼已除!海贼已除!” 沉寂片刻,李村中忽爆发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唿。 待大船泊稳,凌雄飞招唿一旁的李村人质一同将担架抬起,先将槐兄送下。村民中打头的武仲业见状悲恸不已,跪倒在地哭喊:“恩公!恩公!” 凌雄飞忙摆手止住:“武兄休要胡言,恩公只是中了麻药。” 武仲业登时破涕为笑,忙道:“好,好!将恩公抬去我家歇息罢!” 随在三人之后,蒲先生被众李村人质簇拥着下了船,李村众民见状,齐刷刷倒地便拜。蒲先生惊得手足无措,忙将众人扶起,连称不必。 跟在蒲先生之后,我与武玲姑娘二人虽几番推辞,却也被李村人质簇拥着下了船。登时,那几个刚被蒲先生扶起的李村众民又齐刷刷跪地便拜。 蒲先生见状煞是无奈,忙叫道:“我等自海贼处带回若干粮草,请诸位速往船上一取。”但李村众民却只是无动于衷,跪地不起。 武仲业见此忙道:“诸位之情恩公心领,却还请勿惊扰,容恩公好生歇息。”见众人方才默默起身,武仲业又抱拳道:“请诸位依次上船取用粮草,休要乱了秩序。” 只见众人纷纷称是,整齐列了队伍。我与武玲姑娘二人便寻着武仲业搭话,武仲业见状惊道:“玲妹,休得无礼。怎可擅扰恩公。” 我忙道:“仲业兄,我与玲姑娘二人两情相悦,不知可否成全好事?” 武仲业闻言一愣,忙抱拳道:“恩公若与舍妹有意,在下怎敢阻拦?不如在下做媒,助舍妹与恩公成婚如何?” 我抱拳道:“高堂皆在苏州静养,且待我与二老通信告知,便可择良辰吉日成婚。” 武仲业大喜:“好,好!舍妹眼光挑剔,令家父寻媒时吃过不少苦头。如今既与恩公相好,实是求之不得!” 武玲姑娘听得满面通红,忙道:“哥,还当早些请严飞哥哥回家歇息。” 武仲业闻言大笑,便请我与蒲先生二人回了家中睡下。 次日,我睁眼环视,见蒲先生、槐兄二人正围坐在方桌旁尽情饕餮。见我起身,蒲先生与槐兄不约而同问道:“飞兄,感觉如何?” 我松松膀子,见左肋痛楚几近消散,只剩下浑身各种酸痛,答道:“无妨。槐兄怎样?” 槐兄笑笑:“不齿伎俩,能奈我何?不打紧。” 话音刚落,蒲先生笑道:“不知何人在昨日登船前忽然睡去?” 槐兄苦笑不已,与蒲先生连连拱手道:“我认栽!我认栽!” 蒲先生赔笑两声,道:“总而言之,你二人平安而归是再好不过。起初听飞与魏槐兄二人誓死登岛,我生怕二位玉碎死战。” 槐兄道:“我当初确是如此谋划。幸有蒲先生同往出谋,我二人方才全身而退。” 蒲先生忙抱拳:“我一介书生哪曾深入险境至此。此行多亏槐兄智勇双全,画策力战方才得归,我狐鬼神探实在五体投地!” 槐兄拱手回礼:“蒲先生言过其实。若我运筹帷幄,怎会落得仓促与海贼相战,几近全军覆没的下场?” 我忙答道:“槐兄非是鬼神,怎会算无遗策?”见蒲先生也随声应和,槐兄方才勉强笑笑,道:“承蒙二位厚爱。恕我心急,只是不知二位打算何时返程?想姜大人必在文登日夜固守,苦盼救援。” 我闻言忙道:“槐兄所言甚是。我既已无大碍,便随时可以启程。” 蒲先生抱拳道:“我随时可启程。” 槐兄正欲答话,只听大门一响,凌雄飞已拜在面前,道:“恩公,请带我同去!”槐兄见状忙将他扶起,道:“雄飞何必如此与我客气?何况此事我一早答应,若可行,不如今日下午与我等同往文登如何?” 凌雄飞闻言大喜,忙拱手道:“依恩公所言。待我回家收拾行装,便来此恭候。”言毕便一熘烟跑去。 我见此忙翻身下榻,寻着武玲姑娘,将行程与她说明。 待到午后,我、蒲先生、槐兄与武玲姑娘和凌雄飞一同,随着武仲业悄声出了村子。在村头,武仲业一声口哨响起,只见我、蒲先生与槐兄三人来时所骑骏马飞驰而来。我将大枪拴好,便一跃上马,搭手牵武玲姑娘坐在身后。槐兄与凌雄飞二人一併跨上马背,只见凌雄飞身背槐兄大枪宝刀,好一副游侠模样。待蒲先生也上了马,我等纷纷调转马头,槐兄与武仲业抱拳道:“仲业,我去也。自此之后你便是此村之长,多请保重!若生变数,当急来文登寻我。” 武仲业抱拳称谢罢,蒲先生道:“仲业,岛上可谓酒池肉林,若村中有需,当登岛探宝。”言罢蒲先生又一苦笑摇头:“只是海滩上尸骸颇为恐怖,童稚妇女应当迴避。” 第47页 我亦抱拳道:“仲业,还请放心将令妹託付与我,待到高堂回信应允,成婚时我定邀你同来相庆。”话音刚落,只听武玲姑娘悲道:“哥,保重。”武仲业听得,只是泪目颔首。 “武兄保重!”凌雄飞利落将拳一抱,“若李村有需,我自当飞马驰援!勿念!” 武仲业忙一拱手:“凌家的恩情,我武家永世难忘!雄飞,多保重。”言毕,他又依次与槐兄、我和蒲先生作揖:“三位的大恩,我万死不足以报答。”说着他咚一声跪地:“三位恩公,还请受我代全村百姓一拜!” 待我三人与武仲业还礼毕,我将马一拉,道声告辞,便随蒲先生与槐兄打马而去。 不及一个时辰,我等已飞马行至文登城前。只见城上旌旗林立,姜县令正矗在城头披坚执锐,率领众民兵严阵以待。槐兄催马上前,直对城楼喊道:“海贼已除!海贼已除!姜大人放心!” 随城楼上一阵山唿海啸般地欢唿,姜县令忽大叫一声,抽出佩剑自刎。幸亏左右早将他右臂死死按住,姜县令动弹不得只得作罢,登时瘫倒在地痛哭。 槐兄忙大叫开门,我等便催马入城。槐兄跳下马,直奔城楼而上。我紧随其后登上城楼,只见全副武装的一众百姓正一併跪地,纷纷劝解姜县令。槐兄见状忙上前道:“海贼已遭尽剿,姜大人何必如此?” 姜县令哭道:“虽如此,我却仍坑害本城衙役。如今海贼既平,我在此也断了牵挂,当以死谢罪!”话音未落,百姓早哭声连天,一人跪步上前,道:“姜大人在此自来,本县不知富庶了多少。姜大人之功我众有目共睹!此处海贼既奸猾如此,怎是姜大人之过!”其余百姓随声应和,纷纷苦求姜县令回心转意。 正此间,忽一衙役飞报:黄承文方才坠城而死。 姜县令闻言大恸,滴泪命将黄承文殓尸厚葬。随姜县令渐渐平静,他又令众人张榜安民,以告海贼尽除之事;再差衙役胡维英奉书急往省府,告知余县丞海贼已平,不需援军一事。 待槐兄扶姜县令回了衙门,姜县令仍旧摇头道:“我是何等蠢钝,竟遭海贼如此戏弄!来人备笔墨,我当自请贬谪。” 见槐兄正要劝诫,姜县令自嘲般笑笑,道:“魏名捕不必再劝。此间百人遭害,必当有人担起责任。”槐兄见此,只长嘆一声,便不再相劝。 姜县令写毕,亦一声长嘆,道:“即便将我贬谪,却也难偿百姓丧亲之痛。若有钱财与每家偿些才好。”话至当中,姜县令又道:“只恨本府平日不留余财。想在当今战时与省府求财告慰衙役家属,只怕是难于登天。” 我几人闻言,不禁纷纷俯首沉思。 半晌,只见蒲先生忽道:“若只是钱财,我却有一计。” 我等闻言,登时一众紧盯蒲先生。 蒲先生顿生尴尬,赔笑道:“想周先生曾在岛上说过,十六年前黄吏部案时,周海龙曾命人在田间埋藏银子。不知当今……”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槐兄连连称妙,姜县令眉头稍舒,道:“既如此,不妨请周天年与我等一同造访。” 随即,我等便一同造访周天年铺子,姜县令将来意道明,蒲先生与槐兄二人又与他将周海龙一生轶事尽数相告,直惊得周天年呆若木鸡。待讲至周海龙与成仙二人陈尸洞府时,周天年不禁潸然泪下,滴泪半晌,方才道:“如今家兄既已身故,若在田间仍有旧时财物,听候姜大人发落便好。”见姜县令犹疑不定,周天年嘆道:“家兄既是忧国忧民的义士,想必乐于散财告慰文登衙役家眷,请姜大人应允。” 听此,我等便跟在周天年身后,出了城,往周海龙田野间豪宅走去。 解锁开门,只见周海龙宅邸富丽敞亮,极具派头。虽无人居住,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大抵是周天年常年悉心照料,随时盼望周海龙归来罢!开了周海龙正房大门,周天年将我等引上三层会客室,道:“想家兄每在此会客。如今也请诸位贵客先在此落座,待我沏茶来招待,再议寻宝之事。” 姜县令忙拱手道:“罪官实不敢多烦扰,还请周先生径直将我等引至藏宝处便好。” 只见周天年面露难色,道:“实不相瞒,小民对家兄一早落草之事尚且不知,又怎会晓得家兄将宝物埋在何处?” 姜县令不由皱眉道:“周先生有理,只是我等往何处寻找?” 周天年答道:“既诸位大人已知家兄将财宝埋藏与田间,”说着,他径直行至窗边用力一推,将两扇木窗大敞:“在此,可将家兄田地尽收眼底,以便大人查点。” 话音刚落,我等几人早应声行至窗边,向外张望。夕阳之下,只见窗外百顷良田罗列得方方正正,青葱欲滴。田地中央,割出一方清澈池塘,四周架起八座龙骨水车。姜县令见此,却只是叫苦:“不想周先生田地竟如此宽阔!若将田间掘地三尺,不只大耗人力,更恐殃及秧苗。这可怎生是好?” 蒲先生低吟道:“此间周家僕人早已尽散,也不知当年黄吏部在何处窃得财宝。” 但此时,我因骑行劳顿,又一路未得歇息,左肋处已隐隐作痛。稍一弯腰,只见武玲姑娘早将我搀稳,问道:“严飞哥哥,莫非旧伤未愈?” 槐兄一惊,忙道:“今日骑行百里,又跋涉来此,必是疲了。怪我一时疏忽,未顾及飞兄伤势。” 姜县令与周天年听得疑惑,待蒲先生解释一番,周天年忙道:“严名捕有伤在身却不得歇,实是小民失敬。还请来椅上稍歇。”说着,周天年忙去拉开八仙桌前的白玉椅。 然而,那白玉椅却纹丝不动。 周天年一惊,又一用力,那白玉椅却仍旧执拗不动。周天年尴尬笑笑,忙自一旁拉出另一把白玉椅,安置武玲姑娘扶我落座。 将我安顿完毕,周天年回身,不料槐兄早上前来,问道:“周先生,可有此屋平面图纸么?” 周天年吃了一惊,却只是摇摇头。槐兄道:“既如此,请取笔墨来,我当将此屋内布置仔细测绘。”周天年不明就里,却拗不过槐兄,取出了笔墨。 槐兄道过谢,便在屋内仔细观察,他将全部家具一一挪动观测,又仔细数过地上每一方砖格数目,前后足足折腾将近一个时辰,才将图纸在八仙桌上一拍。我等纷纷围拢相视,只见屋内每一件家具位置,均被他仔细标记。 “魏槐兄,此两件被涂黑的物件是什么?”蒲先生看罢问道。 只见槐兄狡黠一笑,答道:“近当中这件,是方才不得挪动之椅。至于另一件,乃是墙边那件大柜。” 蒲先生点点头,又问:“这在当中被描黑的物件,可是八仙桌?”槐兄笑笑,颔首道:“正是。此桌亦不可动分毫。” 蒲先生低吟片刻,忽然一声大叫:“莫非是!”随即他抄起图纸,直奔向大敞的两窗,向屋外举目。片刻,蒲先生忙回身拱手,道:“魏槐兄,实在佩服!” 第48页 见槐兄虽回礼,但其余人等却皆是一头雾水,蒲先生忙将图纸举起,道:“诸位,此图的模样,正如窗外田地一模一样!且看中央池塘,其大小比于田地,正如屋内这张八仙桌比于此室!” “故此……”姜县令不解道。 “不得挪动的椅与柜,所对应的田间,想必有些蹊跷!”蒲先生激动道。 谜题既已得解,我众人便兵分两路:槐兄与周天年在池塘不远处挖出黄金,共三千四百两。凌雄飞与蒲先生二人则在田地近边缘处掘出白银,共二千七百两。 周天年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失神呢喃道:“兄长,兄长,不想你真是……” 随即,我等留些财宝与周天年,以备他不时之需,便将其余金银一併偷偷押运回衙门,连夜将抚慰金分定,次日便由槐兄、凌雄飞在内的衙役送往各家各户。 见此事尘埃渐定,蒲先生念家中仍有妻子苦盼,便随我与武玲姑娘两人一同与槐兄、凌雄飞和姜县令告辞,踏上返程之途。 乘马缓行,我一路与蒲先生连对成仙之传说大发慨嘆。蒲先生更誓将此传说以《成仙》之名,记入他的神鬼轶闻全书,仰天嘆道:“飞,成仙之谈,实在令人回味无穷。你看周海龙虽豪爽果敢,却是个好色寡断之徒;成仙虽机智颖慧,却是个残忍无情之辈。此二人虽有不伦之爱,却又是志在反清復明的义士。此中玄机,实是难以言喻!”言罢,蒲先生扭头相视,却见我与武玲姑娘双双慌忙相看,不禁苦笑道:“飞,你却是抱得美人归,不理我这老友了!”言罢,他不顾我与武玲姑娘两人劝解,赌气似的摘下长弓,独自拨弄起来,嘟哝道:“飞,待你也有了儿子,便知还是老友知你难处啊!” 后记 自念无家可归,遂决意穷追。而怪险不復可骑,遂以马付仆归,迤逦自往。遥见一童独立,趋近问程,且告以故。童自言为成弟子,代荷衣粮,导与俱行。星饭露宿,逴行殊远。三日始至,又非世之所谓上清。时十月中,山花满路,不类初冬。童入报,成即出,始认己形。执手而入,置酒宴语。见异彩之禽,驯入不惊,声如笙簧,时来鸣于座上,心甚异之。然尘俗念切,无意流连。地下有蒲团二,曳与并坐。至二更后,万虑俱寂,忽似瞥然一盹,身觉与成易位。 回淄博以来,我废寝忘食,迫不及待将成仙之谈仔细记下。其间我于字里行间屡感不妥,频频与香云商讨修改。过了足有两个月工夫,我见此文越加精练,便仔细抄写一遍,递与香云问道:“娘子,此文你看如何?” 香云温婉笑笑,便将书卷展开,只见: “文登周生与成生少共笔砚,遂订为杵臼交。而成贫,故终岁依周。论齿则周为长,唿周妻以嫂。节序登堂如一家焉。周妻生子,产后暴卒,继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尝请见之。一日王氏弟来省姊,宴于内寝。成适至,家人通白,周坐命邀之,成不入,辞去。周追之而还,移席外舍。 甫坐,即有人白别业之仆为邑宰重笞者。先是,黄吏部家牧佣,牛蹊周田,以是相诟。牧佣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笞责。周因诘得其故,大怒曰:“黄家牧猪奴何取尔!其先世为大父服役,促得志,乃无人耶!”气填吭臆,忿而起,欲往寻黄。成捺而止之,曰:“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耶?”周不听。成谏止再三,至泣下,周乃止。怒终不释,转侧达旦,谓家人曰:“黄家欺我,我仇也,姑置之。邑令朝廷官,非势家官,纵有互争,亦须两造,何至如狗之随嗾者?我亦呈治其佣,视彼将何处分。”家悉怂恿之,计遂决。以状赴宰,宰裂而掷之,周怒,语侵宰。宰惭恚,因逮系之。 辰后,成往访周,始知入城讼理。急奔劝止,则已在囹圄矣。顿足无所为计。时获海寇三名,宰与黄赂嘱之,使捏周同党。据词申黜顶衣,搒掠酷惨。成入狱,相顾悽酸。谋叩阙。周曰:“身系重犴,如鸟在笼,虽有弱弟,止堪供囚饭耳。”成锐身自任。曰:“是予责也。难而不急,乌用友也!”乃行。周弟赆之,则去已久矣。至都,无门入控。相传驾将出猎,成预隐木市中。俄驾过,伏舞哀号,遂得准。驿送而下,着部院审奏。时阅十月余,周已诬服论辟。院接御批,大骇,復提躬谳。黄亦骇,谋杀周。因赂监,绝其饮食,弟来馈问,苦禁拒之。成又为赴院声屈,始蒙提问,业已飢饿不起。院台怒,杖毙监者。黄大怖,纳数千金,嘱为营脱,以是得朦胧题免。宰以枉法拟流。 周放归,益肝胆成。成自经讼系,世情灰冷,招周偕隐。周溺少妇,辄迂笑之。成虽不言,而意甚决。别后数日不至。周使探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两无所见,始疑。周心知其异,遣人踪迹之,寺观岩壑,物色殆遍。时以金帛恤其子。 又八九年,成忽自至,黄巾氅服,岸然道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寻欲遍?”成笑曰:“孤云野鹤,栖无定所。别后幸復顽健。”周命置酒,略通间阔,欲为变易道装。成笑不语。周曰:“愚哉!何弃妻孥犹敝屣也?”成笑曰:“不然。人将弃予,其何人之能弃。”问所栖止,答在崂山上清宫。既而抵足寝,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忽惊而寤,唿成不应。坐而索之,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时,始觉在成榻,骇曰:“昨不醉,何颠倒至此耶!”乃唿家人。家人火之,俨然成也。周固多髭,以手自捋,则疏无茎。取镜自照,讶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术招隐。意欲归内,弟以其貌异,禁不听前。周亦无以自明,即命仆马往寻成。 数日入崂山,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树下,见羽客往来甚众。内一道人目周,周因以成问。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言已径去。周目送之,见一矢之外,又与一人语,亦不数言而去。与言者渐至,乃同社生。见周,愕曰:“数年不晤,人以君学道名山,与尚游戏人间耶?”周述其异。生惊曰:“我适遇之而以为君也。去无几时,或亦不远。”周大异,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觌面而不之识?”仆寻至,急驰之,竟无踪兆。一望寥廓,进退难以自主。自念无家可归,遂决意穷追。而怪险不復可骑,遂以马付仆归,迤逦自往。遥见一童独立,趋近问程,且告以故。童自言为成弟子,代荷衣粮,导与俱行。星饭露宿,逴行殊远。三日始至,又非世之所谓上清。时十月中,山花满路,不类初冬。童入报,成即出,始认己形。执手而入,置酒宴语。见异彩之禽,驯入不惊,声如笙簧,时来鸣于座上,心甚异之。然尘俗念切,无意流连。 地下有蒲团二,曳与并坐。至二更后,万虑俱寂,忽似瞥然一盹,身觉与成易位。疑之,自捋颔下,则于思者如故矣。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迄少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闻成唿曰:“行装已具矣。”起从之。所行殊非旧途。觉无几时,里居已在望中。成坐候路侧,俾自归。周强之不得,因踽踽至家门。叩不能应,思欲越墙,觉身飘似叶,一跃已过。凡逾数重垣,始抵卧室,灯烛荧然,内人未寝,哝哝与人语。舐窗一窥,则妻与一厮仆同杯饮,状甚狎亵。于是怒火如焚,计将掩执,又恐孤力难胜。遂潜身脱扃而出,奔告成,且乞为助。成慨然从之,直抵内寝。周举石挝门,内张皇甚。擂愈急,内闭益坚。成拔以剑,划然顿辟。周奔入,仆沖户而走。成在门外,以剑击之,断其肩臂。周执妻拷讯,乃知被收时即与仆私。周借剑决其首,罥肠庭树间。乃从成出,寻途而返。 第49页 蓦然忽醒,则身在卧榻,惊而言曰:“怪梦参差,使人骇惧!”成笑曰:“梦者兄以为真,真者乃以为梦。”周愕而问之。成出剑示之,溅血犹存。周惊怛欲绝,窃疑成诪张为幻。成知其意,乃促装送之归,荏苒至里门,乃曰:“畴昔之夜,倚剑而相待者非此处耶!吾厌见恶浊,请还待君于此。如过晡不来,予自去。”周至家,门户萧索,似无居人。还入弟家。弟见兄,双泪交坠,曰:“兄去后,盗夜杀嫂,刳肠去,酷惨可悼。于今官捕未获。”周如梦醒,因以情告,戒勿究。弟错愕良久。周问其子,乃命老妪抱至。周曰:“此襁褓物,宗绪所关,弟善视之。兄欲辞人世矣。”遂起径去。 弟涕泗追挽,笑行不顾。至野外见成,与俱行。遥回顾,曰:“忍事最乐。”弟欲有言,成阔袖一举,即不可见。怅立移时,痛哭而返。周弟朴拙,不善治家人生产,居数年,家益贫;周子渐长,不能延师,因自教读。一日早至斋,见案头有函书,缄封甚固,签题“仲氏启”,审之为兄迹。开视则虚无所有,只见爪甲一枚,长二指许,心怪之。以甲置砚上,出问家人所自来,并无知者。回视,则砚石灿灿,化为黄金,大惊。以试铜铁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赐成氏子,因相传两家有点金术云。” 香云阅毕,笑道:“此文美甚!只是相公所写:‘既而抵足寝,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岂不甚是露骨?” 我嘆道:“香云,此是周天年原话,莫非只得删去不成?” 香云一笑,问道:“相公,敢问周天年如何说起其兄如此勾当?” “周天年早被这一幕唬得蒙了,只高唿是梦,不肯相信。”我摇头苦笑。 “既如此,相公也以梦记之便可。”香云道:“既而抵足寝,梦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如何?” “妙哉!妙哉!如此一来此处亦于仙法唿应,甚好!香云,我狐鬼神探甘拜下风。”话音未落,只听屋外廊上一声叫喊:“蒲先生仍不肯锁门!若我是歹人怎办!”我听得一笑,见飞已叩门进屋,拱手道:“蒲先生,高堂于婚事已回信应允,四日之后,我与玲姑娘便要成婚,特来请蒲先生与嫂嫂同往。” 我抱拳笑道:“恭喜!四日后,我与香云二人定登门共庆。” 又过四日,我与香云准时登门,只见四处装潢得喜气洋洋。我四下环视,见魏槐兄、王特使、姜县令、武仲业、凌雄飞等人已悉数在此,便忙与香云一同,向诸位好友依次行礼问候。 待到祭拜天地、行合欢礼毕,飞与武玲姑娘二人与我众人逐一敬酒。至我与魏槐兄一处,飞举杯笑道:“蒲先生与槐兄二人实在厉害!那无法无天的郑家四贼,却也遭二位只消两日一夜尽破。” 我与魏槐兄相视一笑,便与飞三人一同碰杯畅饮。 一盅热酒下肚,飞已是面颊微红,问道:“敢问此番蒲先生与槐兄可见个高下?” 我笑道:“魏槐兄智略过人,更有盖世武艺,有幸得以一同并肩奋战,实是畅快。” 槐兄拱手称谦,道:“蒲先生聪颖过人,我怎敢相比?若非蒲先生亲自出手,我怎可尽解成仙奇谈?佩服!” 王特使听此早按捺不住,起身道:“此次事务繁忙,未得相助,实是可惜。” 话音未落,只见姜县令悲伤道:“若有索兄,我也不当送众人遭害。如此罪责,实令人无地自容!” 王特使闻言忙劝解道:“此事怎可怪远弟?贼寇奸猾,远弟守住文登已是大功,朝廷嘉奖不及,怎会问责?远弟勿虑。”言毕,他又与槐兄一抱拳:“魏槐兄智勇双全,力讨全岛海贼,我已上表,将魏槐兄举为文登县尉,还望魏槐兄接任。”魏槐兄闻言,忙敬酒称谢。 见飞与武玲姑娘二人继而往罗县令与众多衙役处敬酒,我与众多好友纷纷落座,忽瞥见魏槐兄面色惨然不语。观之,见他却只是盯着“共结连理”一处牌匾失神。我见此顿时心痛不已,想飞已寻得爱人共守终生,魏槐兄却与伊人阴阳相隔,怎不令人心碎? 正发呆,忽感身旁有人轻戳我手臂,我一扭头,只见香云皱眉道:“相公怎了?” 我与她轻轻一笑,举杯道:“香云,趁此良辰吉日,与我同将来世婚约定下罢!” 【,https://..vip/】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