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的悲剧》 第1页 [侦探推理] 《二的悲剧》作者:[日]法月纶太郎【完结】 内容简介 1995年度10大推理小说!“探侦小说研究会”1975 ~ 1994本格推理小说best 100! 初春的京都街头,男女久别重逢。当下感到惊喜又惶惑不安的两人,却不知他们对彼此的爱慕,竟是所有事件的开端…… 东京都内的住宅大楼里发生了一桩兇杀案,女性死者的脸部被残酷地烧毁!根据警方研判,这是因三角关系而起的挟怨杀人事件,而三角关系的当事人之一——死者的女性室友则逃逸无踪。 但是,在死者胃里发现的那支钥匙是怎么回事?那到底是开启什么的钥匙呢?名侦探法月纶太郎正要出马调查这件命案的同时,京都警方找到了被怀疑是兇手的女嫌犯尸体,而那支钥匙的真相也逐渐明朗了。但让法月纶太郎陷入困境的迷宫之门,是否可以就此打开? 作者简介 法月纶太郎 norizuki rintaro 1964年出生于日本岛根县松江市。就读京都大学时,加入推理界人才辈出的『推理小说研究会』,和绫?行人、我孙子武丸等人都是『新本格派』推理作家的代表人物。 1988年,他以《密闭教室》入围江户川乱步赏,因此获得推理大师岛田庄司的大力推荐而出道。1989年发表以『法月纶太郎』为主角的《雪密室》和《谁 彼》,从此展开了『法月纶太郎』侦探系列,如《为了赖子》、《一的悲剧》、《再一次的红色恶梦》、《法月纶太郎的冒险》等。其后,他以《二的悲剧》入选 『这本推理小说真厉害!』1995年度10大最佳推理小说以及『探侦小说研究会』1975~1994年本格推理小说best 100,2002年则以〈都市传说〉荣获第55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短篇小说奖,2005年再以长篇《去问人头吧》赢得第5届本格推理小说大赏。 在他的作品中,常反映了身为作者心的苦恼;而担任『侦探』角色的法月纶太郎亦常融入事件中,与当事人同喜同悲,他也因此获得了『烦恼作家』的称号。 前 言 【导读】故事,从“你”开始…… 第一部 再会 ·第一章 第二部 搜查i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三部 搜查2~京都~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四部 清原奈津美的日记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五部 真相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参考文献 新书版后记 文库版后记 《二的悲剧》——法月也玩小清新啊 前言 在世界文学的浩瀚银河中,侦探小说无疑是一颗闪亮的星。 侦探小说最早的发源地是英国与美国,后来影响到法国、比利时、德国、加拿大、苏联与东欧一些国家的文坛,逐渐又发展到亚洲,在日本、中国、韩国都出现了“侦探小说热”。其发行量在世界文坛上也是高居其他小说之首。 在中国,侦探小说所拥有的读者群是仅次于武侠小说的,这无疑是因为这两种小说精彩的情节与巧妙的构思,以及悬念迭起和神秘色彩吸引着读者。在我们看来,侦探小说不仅是罪犯与侦探的斗智,也是作者与广大读者的斗智。侦探小说的启智性,还表现在一些科学破案的陈述上,通过把物理、化学、地理、歷史等知识融入作品,让人们在阅读时既获得了各方面的知识,又自觉锻鍊了思维能力。这是只有侦探小说才具备的特点,也是武侠小说所无法比肩的,更是《棒槌学堂》系列精校e书制作的初始动力所在。 在此,特别感谢教会我e书制作的52ebook论坛,感谢听风轩、斯塔曼姆及各位书友对这套丛书的制作所提供的无私的帮助!真诚的表示感谢!! 需要声明的是,这套丛书的文本资料皆搜集于网络之中,或由现成的txt文本校对而来,或由pdf版本经ocr所得,所做e书也免费传播于网络间,因此不承担任何技术及版权责任! 我们的目的很简单:让更多人读到更多好书,让更多人了解、喜欢推理小说,进而购买喜欢的作家作品收藏!! 【作者介绍】 法月纶太郎(norizuki rintaro) 原名山田纯也,1964年出生于日本岛根县松江市。就读京都大学时,加入推理界人才辈出的“推理小说研究会”,和绫辻行人、我孙子武丸等人都是‘新本格派’推理作家的代表人物。 1988年,他以《密闭教室》入围江户川乱步赏,因此获得推理大师岛田庄司的大力推荐而出道。1989年发表以“法月纶太郎”为主角的《雪密室》和《谁彼》,从此展开了“法月纶太郎”侦探系列,如《为了赖子》、《一的悲剧》、《再一次的红色恶梦》、《法月纶太郎的冒险》等。其后,他以《二的悲剧》(皇冠即将出版)入选“这本推理小说真厉害!”1995年度10大最佳推理小说以及“探侦小说研究会”1975~1994年本格推理小说best 100,2002年则以〈都市传说〉荣获第55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短篇小说奖,2005年再以长篇《去问人头吧》赢得第5届本格推理小说大赏。在他的作品中,常反映了身为作者内心的苦恼;而担任“侦探”角色的法月纶太郎亦常融入事件中,与当事人同喜同悲,他也因此获得了“烦恼作家”的称号。 第2页 【导读】故事,从“你”开始…… 台湾推理作家协会执行秘书 冬阳 你站在书店,看到了《二的悲剧》这本书。 其实你不确定今天是不是要买本书回家打发时间,甚至不确定有个明确的动机便走入书店,可能只是天气热想吹个凉自然走了进来,也可能是进书店这个举动本身就是在打发时间,而且出自最基本的反应,走进新书陈列的区域,低头看看最近出了什么书。 你心想,或许小说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类型很多,而且精彩的故事一看就无法放手,这感觉挺美好。只不过,你知道自己阅读上没有什么特殊的取捨,更称不上养成习惯,生活中诸多琐事已经够恼人了,阅读不过是忙里偷闲而已。 你左顾右盼,很多资讯进入眼里:该选排行榜上名列前茅、跟随大众口味一读的书呢?还是花点时间找找你真正感兴趣的一本? 你的目光停留在《二的悲剧》这本书上。 封面美感还不赖,这是你选书的依据之一,至少透露出某种用心;但主要吸引你的,是书腰上的那句——这是一本以第二人称为视点的小说。 你忘了之前看过哪本,同样是以第二人称为视点的小说,印象中整个人都被拉进了故事一般,挺新鲜有趣。咦?难道书名《二的悲剧》中的“二”字,指的就是第二人称的书写方式吗?还是表示有某个连贯顺序,得先看过《一的悲剧》才行? 你想更进一步确认,于是拿起了一叠书中最上面的那本,想找寻多一点资讯。 翻开书页,前头有一篇导读,是一个名叫冬阳的人所写。你不认识他,或是她?参考一下好了,无妨。 ……小说开端,以初春的京都街头为背景,采第二人称“你”叙述一场巧遇。这个“你”显然是位男性,听到对街某个女子的唿唤,这时“你”回头,看到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这看似幸运又美丽的相遇,竟是无可挽回的悲剧开始…… 导读的一开头稍稍简介了小说开端,似乎是个爱情故事,而且还是个悲剧。不过你思索了一下,翻回书籍封面,上头标示着“推理谜”这个书系名,你心想:这不是本推理小说吗? 你翻回书内页,想做个确认。 ……《二的悲剧》称得上是一部高水准的致敬之作,致敬的对象理所当然是美国推理大师艾勒里·昆恩。何以说是“理所当然”?打从作者法月纶太郎塑造出与作者同名的名侦探角色、还让名侦探的父亲以日本警视厅搜查一课警视的身份登场(与艾勒里·昆恩的设定如出一辙,艾勒里的父亲理查·昆恩正是纽约警局的探长),并享有“日本的艾勒里·昆恩”美名时,喜爱古典推理小说的读者们莫不睁大眼睛看,法月的小说能否呈现大师级的说故事功力? 果然是本推理小说,艾勒里·昆恩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你一部都没看过,心底暗想这会不会影响阅读乐趣? 你往下读去。 ……虽然法月的小说中常常可让喜爱昆恩的读者发现,借用了昆恩某部小说的情节或架构,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不熟悉昆恩的读者阅读,因为在法月的精巧设计下,或融入新的谜面诡计,或揉合不同的写作技巧,写成脱离既有原型的独立作品。例如在《二的悲剧》一书中,其中一条故事线以第二人称的视点来铺陈,就相当让人耳目一新。 这样的写法不但新鲜,而且在整部小说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藉由与另一条以第三人称、叙述侦探法月纶太郎行动的故事线缠绕,营造出诡谲的气氛外,并产生了层层包袠的神秘感和虚实交错的迷离感,开创出与前人迥异之路。 然而,法月纶太郎向艾勒里·昆恩致敬之处不仅止于人物的身份设定,还包括了人物的性格,这点尤其重要。熟悉法月作品的读者一定常听见以下这个说法:“……在法月纶太郎的作品中,常反映了身为作者内心的苦恼;而担任‘侦探’角色的法月纶太郎亦常融入事件中,与当事人同喜同悲,因此获得了‘烦恼作家’的称号。”这一点,昆恩对法月的影响尤深。 这不是无谓的模仿,而是两位横跨不同时空与地域的作家近似的遭遇(昆恩活跃于一九三〇~七〇年代的美国)。昆恩与法月不仅同为小说创作者,同时也都是出色的评论研究者,当两者的创作与研究都以“古典解谜”为标的时,他们很快就遭遇到两个难题:一是解谜推理小说核心诡计的原创性枯竭,几乎被开发殆尽;一是具浪漫主义性格的名侦探在写实主义创作中无可避免的冲突与限制。 前者较容易理解,现今解谜推理小说中所运用的诡计,十有八九早已被前人使用过(一百六十多年发展下来的结果),多只是重新包装、变形或组合而已,魅力或意外性早已大不如前。后者则可从生活经验中得悉,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还有那种非正式调查员身份的业余人士出入刑案现场、追捕兇恶的犯人岂能只在办公室里动动脑就好?法月在《二的悲剧》中自嘲“拐弯抹角地谈论读者不关心的主题,经常中断故事进展的恶习,造成了法月作品结构上的缺陷”,正是过去古典解谜小说全盛时期的特徵之一。 第3页 烦恼归烦恼,作家仍得找寻出新的写作之路才行,所以昆恩中晚期作品里浮现更多社会议题与犯罪意识这项特徵,同样在法月的作品中找到唿应之处,只不过在现今的时空背景下,《二的悲剧》展现的不只是一个机巧的斗智解谜故事,更是一个带有特殊美学的纯爱故事…… 看完导读,你大概对作品背景有了初步了解,忍不住找个地方坐下来,继续往下翻读,映入眼帘的字眼是“第一部再会”——故事,从“你一个人走在繁华市街的杂沓人群中”开始…… 第一部 再会 每当遇到悲伤的事, 就会翻开皮革的封面, 举业照里的那个人, 眼神总是那么温柔。 第一章 你一个人走在繁华市街的杂沓人群中,沿着人行步道往南走。双手插进夹克口袋中的你,微微低着头踽踽独行,毫无目标地茫然向前走。 天气晴朗的星期日午后,三月上旬的京都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灿烂的春日阳光柔和地笼罩着市街。你现在所走的街道,人潮比平日还多,形成如此热闹光景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好天气吧!手里拿着摺叠的传单,抱着外套从散场的电影院里走出来的人群;聚集在电子游乐场前面,带着羡慕的表情侧目看着正在玩幽浮游戏的大学生情侣的,那些脸上长着青春痘的高中生们;面对架子上色彩缤纷的九一年春季新款口红,烦恼着不知要选择哪一个颜色的爱美女孩们;站在餐厅门口研究菜单,讨论着要吃什么的家族们。在小钢珠店前被外国观光客围住,用怪腔怪调的英文比手画脚地为观光客做临时导游的,是正在执行任务、取缔违规停车的交通警察。面对着马路的精品店橱窗里,已经换上充满了春天气息的粉彩色新品,举目望去,可以看见大楼到处都挂满了促销过季商品的巨幅标语。因为正好是毕业、开学与就业的季节,贩卖照相机、av器材的店员们正卖力地吆喝着折扣活动。载满假日乘客的公共汽车在马路中间来回穿梭着,当汽车靠站让乘客下车后,就会摇晃着车身,绕过停在路边的车子,再慢慢地离去。看看马路的对面的步道,行人们提着红、白、蓝等等各种颜色的购物袋行走着,简直就像拿着万国旗的化妆游行队伍。 在汉堡店的柜檯打工的女子高中生大方地赠送她们脸上的免费笑容;cd唱片行的立体音响,大声地播放最新的畅销歌曲,音量完全不输给靠在路边的右翼政治团体宣传车。两个头髮染成栗子色的男生,在前面的路上一边努力散发印着地下钱庄gg的面纸,一边向女孩们搭讪。旅行社的宣传海报上,女模特儿被骄阳晒得黑得发亮的水嫩皮肤,吸引了路人的眼光,引诱人们的心飞往祖母绿的南国海洋。穿着皮衣的青年把摩托车停在路边,隔着栏杆和伙伴谈话。蓝眼的摊贩坐在有点脏的地上,面前的黑色绒毯上排着闪闪发亮的便宜饰品。穿得鼓鼓的流浪汉,利用厚纸箱占地为王,在自己的地盘上非常舒服地享受春日的假寐。知名的女算命师摊位前,有着大排长龙的女生顾客。穿着制服站在十字路口,手里拿着地图东指西指地讨论、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是参加毕业旅行的中学生。穿着情人装毛衣的情侣与你擦身而过,一个陌生的名字从你的耳边掠过。早已脱掉厚重外套的十几岁青少年从你的身旁欢声飞奔而过,快步地跑过十字路口,他们的步伐像躲在日历的角落,偷偷地抬头窥视外面的羞怯春天,轻巧而愉悦。在挂着粉红色招牌的巷口四处拉客的老人也弓着背、眯着眼睛,在明朗的阳光下,很难为情似的低声哼唱着走调的歌曲。 阳光的碎片像在彩排迎接春天的舞蹈般,发出沙沙的声响,有如融化般地洒落在街上的每一个角落,今天的午后就是这么的耀眼。让人的皮肤紧绷的冬天寒冷空气,此时也变得暖和起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融化入空气中的各种香气,随着甘甜的风飘送而来。漫长的冬天终于要落幕了,被灰色空气包围的路树,再度迎回年轻的活力。 可是,你的眼睛完全看不到街上的光彩,就连闪烁着光芒洒落下来的阳光碎片,在碰到你视线的那一剎那就冻结了。对你来说,春天还很稚嫩,像被囚禁在固执不肯离去的冬之牢笼里的脆弱嫩芽,尽管想从门缝里窥看蓝色的天空,然而看到的却是像干掉的脐带般暗淡的灰云。 难得晴朗的星期日,与其闷在家里,不如把身上的沉郁气息稍微拍散开来。可是,抱着这种想法来到街上的你,好像失望了。你好像选错了可以让你的情绪变开朗的散步路线。因为在杂沓的人群中,四周的开朗活力反而凸显了你的忧郁。你早已对融入活泼的人群中这种事死了心,就像一个透明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你。你像突然闯入了意料之外的陌生土地、走进完全陌生人群里的亡命之徒,一边咀嚼着干涩的孤独感,一边放任自己的身体随波逐流,漫无目的地跟着前方的人向前走。仿佛要斩断感伤的心情一样,你耸耸肩,加快了脚步向前走,明明没和任何人有约,却像是赶着要去赴约般急急忙忙地、默默地快速向前行,像沉默的修行僧侣一样,心无旁骛地专心走着。说起来,从今天早上到现在,你还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藏在衣服口袋里的手随时都是冰凉的,不知何时才会暖和起来。 第4页 ……但是,现在这一瞬间,在人群中垂下眼走着的傢伙,还不是具有真实意义的你。虽然身体完好,可是心却离得远远的。或许只有曾经是你的纤细记忆之丝,还勉强地缠绕在这个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你不是活生生的人,你是如文字所说的“死人”。真正的你不在这个空洞的躯体之中,是失去与现世真实接点的虚幻回忆、飘荡在这个市街上的幽灵。现在只知道跟在前方行人背后行走的傢伙,是你的躯壳。不,这样的说法也不正确,毋宁说那是以前的你,像出生前还没有被命名的胎儿一样,是一个次存在的个体。在一个独特的人格进入这个空洞的躯体之前,你只不过是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唿吸、如同背景般走在街上的一个行人。所以,写在这里的空洞代名词“你”代表了两种意义,一种是不可替代的你,一种是还不是真正的你的某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关于你的故事还没有开始。 可是,你的故事马上就要展开了,序曲已经响起。你应该也感觉到这一点了吧?把现在不认识的某人称唿为“你”,是因为借住在像“行人a”的傢伙体内,在即将展开的故事中成为主人翁的你,好像终于要觉醒了。就在现在这一瞬间,就在这个地方,投身于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在没有名字的空洞躯体里像睡着一样缓慢唿吸着的你,已经发现属于你的故事就要展开了。曾经消失的其他故事的模煳记忆,重新开始唿吸了。就这样,当你的故事开始的时候,你将取回被你远忘的过去和名字。你会从昏暗的忘川河河底甦醒,开始唿吸,血液将流过肉体,也能感觉到皮肤的温度和心脏的跳动。那个时候,你就不再是没有名字、徒具空洞躯体的“行人a”。你就是你,不是其他的任何人,很快的,冠上你的名字的故事就要开始了。 没错,从现在开始的故事主人翁就是你。不是“我”,更不是“他”或“她”,而是唯一的“你”…… 你混在一群等待红绿灯的人之间,站在四条河原町的十字路口。电子看板的时钟显示即将两点了。马路对面的百货公司正面入口处,竖立着写着“三月十四日爱的白色情人节”大字的看板。绿灯了!所有人同时迈开脚步,行人穿越道立刻被两边来往的人潮淹没了。一踏到拱廊的阴影庇护不到的车道上,微热的阳光便直接洒落下来,抚摸你的肩膀。但是,你毫不在意微热的阳光,仍然急急忙忙地踏上行人穿越道。有人站在穿越道前方,迅速地挡住了你的去路,开始对你说:“请你帮忙签名,抗议布希出兵中东和九十亿美金的军费援助。”你的嘴唇微微动了,但是没有回答对方。你不敢断然拒绝,但又觉得没有道理在这样的地方签名,所以你假装没听到,生硬地移开视线,勉勉强强地避开对方的身体。你不关心波斯湾战争,也不知道美国的科技武器到底有多厉害、飞机轰炸伊拉克或科威特的场面有多惨烈、波斯湾又如何被原油污染。你对政治漠不关心,虽然已经有选举权,却从来没有投过票。没有去投票的理由并不是你有什么特别的顾忌,只是因为你已经忙不过来了,所以不想再碰触任何麻烦事。你不只对国际情势与国内政治不关心,对其他事情也是抱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你是一个旁观者,和所有的事情都保持距离。至于和他人的交往,你也是极力避免。你没有想过何谓快乐的生活方式,因为除了这样的生活之外,你没有其他想法。你和别人合不来,并且深深知道和别人交往时,不管对方是谁,一旦有了交情,失去的东西永远比得到的多。你知道“失去”的痛苦是难以忍受的,所以你刻意保持距离。这是你经常告诉自己的理由。就像现在,身在繁华热闹市街之中的你,也是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你真的知道吗?你可以抬头挺胸地说你知道吗?你带着内疚的情绪,看着马路对面terminal百货公司入口前的宽敞步道。那个步道的空间现在已经被相约在那里见面的人给占领了,其中有不少是和你同世代的人,他们各以不同的样子聚集在那里:有人靠着墙壁站立,有人好像沉不住气似地来回走动,有人彼此热络地交谈,有人什么话也不说地握手微笑,有人在慌张地东张西望,背后被人拍打了一下,有人坐在路肩的石头上,有人在向马路对面的人挥手,有人正用脚踩熄菸蒂,有人莫名地笑着,有人因为碰面而露出欣喜的表情,有人一直在看手錶,有人无视四周的群众,高谈阔论,还有人在打电话。虽然他们的年龄、身份、身上的穿着和行为举止都不一样,但是,他们也有共通点,那就是他们都有资格占用那个场所,他们都有等待的对象。他们等待的对象可能是朋友、情人、同事或家人,你却没有。他们的皮肤已经感觉到春天的气息,敏感地嗅到掺杂在汽车废气与闷热空气中的甜味,沉溺在季节即将变化的期待感中,你却不知道这种感觉,因为你不会沉溺于任何事物。在宣告冬天即将结束的温暖星期日午后,只有你被人群孤立,你没有资格加入他们。你别扭了起来,以疏离、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们,并且想着:他们所期待的东西,应该无法全都如愿。没错,就在现在的这一瞬间,他们也在不知不觉中陆陆续续失去了一些东西。可是,你的视线太过脆弱,欠缺强度,所以被无形的疏离之墙阻隔,反弹回自己的身上。他们至少拥有一件现在的你所没有的东西,所以他们能耐心地等待、在街头上与他人交往,这一点是你必须承认的。在这个热闹的市街里,你是唯一被排挤的人,你无法直视他们。你觉得好像只有自己抽到的是下下籤,感到无地自容,于是你向后转,逃也似地往相反方向走去。你是个如此孤独的个体。但是,不是谁让你变成这样的,而是你自己造成的问题。 第5页 ……之前的你不是真正的你,你一直是一个孤独的人,但是你并不爱孤独,也不想要孤独。没有人一开始就喜欢孤独、想要孤独。你只是比别人吃了更多有关孤独的苦,所以练就了忍耐孤独的本事。有一种人因为受到了极深的伤害,为了治疗那样的伤害,多年来不得不过着孤单一人的生活,到了最后,甚至忘了自己从前也有过真心往来的朋友。你现在正处于风雨过去了,风突然停止所形成的风平浪静状态。你被世人遗弃,不知道自己能往哪个方向前进,但你对这种情形不以为意,因为你不得不安于现状,而且这种情况也已经持续很久了。你自我安慰地沉溺于这样的风平浪静中,生活在均匀、透明的静止风景里,谁也阻止不了你孤独地漂流。人面临能力抵挡不了的冲击时,就好像被投入狂风暴雨中的大海,任由波涛蹂躏脆弱的躯体,在这个时候,必须反动似地学习保护自己身体的方法,即便风停雨歇也一样。当身体将被无情的波涛拍击、撕裂时,一定要找到可以保护自己的方法,就像现在的你。人的眼泪有干枯的时候,心里的风雨也有风平浪静的时候。 你一直漂泊在那样的风平浪静之中,那是寒夜里的风平浪静。你被封闭在黑夜里,孤独的你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被时间的河流遗忘,所有感官的感觉渐渐地迷失了。你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停止这一切,知道挣扎也没有用。你的眼睛所看到的,是有如镜面般平静无波的海面,因此,在地平线对面所发生的种种事情都不会影响到你。你一直是这样活过来的,今后你应该也可以这样活下去。 但是,平稳只是表象。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你并没有完全忘记春风会带来甜美的香气。就是这一点点的记忆诱惑你走到街上,跟着人群行动,安慰着总是觉得痛苦而失望的你。你一定不肯承认这一点吧!你也因此生气了,因为你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寂寞。可是,那还不是真正的你。 真正的你从现在起才要开始唿吸。 你的故事正要开启。故事的种子已经发芽,在隔着车道的那一边,等待你经过,只要竖起耳朵,应该就可以听到那颗种子的唿吸声。你不会错过你的故事,因为它将以强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抓住你,把你拉到向阳而明亮的地方。 现在,你和你的故事就要哌哌落地……(用第二人称来讲述,应该有作者的深意,但还是觉得怪怪的。^_^——批註) * * * 落在车道上的影子突然变淡了。被风吹散的云朵碎片从太阳面前掠过,像一缕薄纱般使阳光变得朦胧,街景则像拉长了身影般变得扁平。可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同样的风驱走了云,路面上的影子恢復了原先的浓度,眼前的景色轮廓变得清楚,色彩也鲜明了起来。 “……宫?” 在车子来来往往的喧嚣声和陌生人的脚步声里,好像传出了那样的唿唤声,那时你正好走过星期日铁卷门拉下来的证券公司前面。你体内某个东西对这个声音产生了感觉。在那个空洞的躯体里,对曾经死去的遥远记忆的余音产生了反应。你反射性地停下脚步,抬起头,顶着一脸好像被强迫的表情张望着四周,但是在你的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看见发出那声唿唤的主人。 你以为那是错觉,所以连忙低下头,眼睛看着脚下。因为太过在意周围的目光,所以你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迈出脚步,此时你的心里已经有难为情的感觉。在这个街道上,应该没有因为认识你而出声叫住你的人。你明明感受到独行于人群中的痛苦,却不愿意承认自己走进这温暖阳光下的热闹人群,为的就是自己还有依恋他人的感觉,甚至强烈到把刚才的声音误认为是唿唤自己的声音。你突然觉得唿吸困难,好像潜在水里憋着气一样,不由自主地发抖、嘆息,开始想要让混乱的脑子冷静下来。老实说,把刚才的声音认为是在唿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基本上就是不合理的事,那原本就不是对正在走路的你所发出来的唿唤。就算确实有某个人在叫唤另一个人,叫的也绝对不会是你,不是吗?因为现在的你不仅没有名字,而且是群众里一个透明人。所以说,刚才让你产生反应的声音,并不是在叫唤你的名字。 可是,刚才那个声音是女人的声音,你半自嘲地这么判断。你没有认识那种熟悉到在街上相遇时会和你打招唿的女性,一个也没有。所以,你果然是搞错了。或许是充满春天气息的街道空气欺骗了你,迷惑了你的耳朵,让你产生幻听。这是春天的骗局,对,一定是这样的。你不分青红皂白地这么断定,然后加快脚步,打算远离这个地方。 “二宫……” 可是,事实偏偏和你想的相反,才走不到十步,你又听到那个叫声,而且声音比刚才更清楚。那个毫无疑问是年轻女性的声音,正朝你现在正在行走的地点唿喊着。尽管街上的声音嘈杂,那个唿唤的声音仍然清楚地钻进你的耳朵里,绝对不是幻觉。你更加困惑了,好像为了想起自己是哪里的哪个人似的,在心里喃喃念着“二宫”这个名字,可是因为心里仍然怀着疑虑,一来觉得难为情,一来担心这是春天的幻术,所以并不想再一次停下脚步,也不想回头看声音的方向。 “请问,你是二宫良明吗?” 第6页 几乎连一点迟疑的时间也没有,你仿佛认命般地发出了低鸣声,即便是对面传来的汽车噪音也遮掩不了那样的低鸣声。你完全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就那样叫着。听到全名的那一剎那,全身就像湿湿的手碰到裸露的电极一样,身体的内侧正想自我保护地蜷缩起来时,莫名的感觉就已经溃堤般地狂奔而出,吞没了全身;你的双脚也好像变成石头似的,无法移动。没错,你终于注意到——二宫良明,这就是你的名字。 这是真正的你的“名字”。 来来往往的行人中,你不认识任何人,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对你来说,他们每一个人都一样,但是,就是那些人当中的某个人叫了你的名字。孤独地生活在壳里的你、真正的你,好像被人从壳里拉出来一样,突然恢復了唿吸。你的名字是唯一能带出你人格的钥匙,你终于想起自己是谁了。一直躲藏在你体内那活着的感觉终于涌现,并且迅速地扩散到全身。就像刚出生的婴儿被命名了之后,才真正被认定是“一个人”一样,你终于是你了。你是活着的,你已经不是街道的背景“行人a”了,也不是谁也看不到的透明人;你不是没有名字的存在者,而是被赋予固定姓名、确实活着的某一个人。你的两只脚站在这里,有人叫了你的名字,包围着你的世界已经不是水平线彼方的异国风景。“现在、这里”,就是你的故事的起点。而且,现在的你不是随便的某一个人,你就是你,是独一无二的一个人。你的名字是二宫良明ni·mi·ya·yo·si·a·ki。二宫良明,回答吧! 事出突然虽然让你惊慌,但是一旦确定被叫唤的人是自己之后,难为情与警戒的情绪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你不假思索地回头看向车道那边,身体探出路旁的护栏,视线投向声音传来的那一带。经过对面人行道的陌生脸庞一张又一张,但是那些脸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让你感到强烈的疏离感了。你很快便从那些脸庞中找到了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穿着米黄色外套的女人,站在拱廊下。为了不被人群挡住身影,她正努力拉长身体,并且不断挥着手。当她发现到你的视线,知道你已经看到她时,露出放心的笑容。车道上的车子来来往往,但是你们之间的距离却缩短了。 ——葛见百合子。 你的脑海里瞬间浮出这个名字,记忆中的脸与现在看到的脸重叠在一起。虽然车道相当宽,但那个令人怀念的笑容没有改变,仍然和昔日一样,那是稍微垂着眼角、竭力压抑着笑意、嘴角微微上扬的腼腆微笑,是像刚烤好的棉花糖般用手指轻轻一碰就会凹陷、光滑而柔顺的笑容。尽管光阴流逝,已经是成熟的大人的脸上仍然留有当时的影子。你应该没有忘记那个笑容,因为那是不管看了几百次也不会看腻的笑脸,是深藏在内心、严密保存着的回忆。 你回过神,连忙回应她,于是她指着下一个十字路口,张着嘴巴开始说话。可是,她的声音被摩托车排气管的声音掩盖,让你无法听见。在车道中流动的车子突然不动了,市公车正好停在你们的中间,挡住了你的视线,你突然看不到她。等到红绿灯的号志改变,车流再度移动,市公车跟着开走,你眼前的视线变开阔之后,她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啊,嗨!你好。” 急促的叫声让你不由自主地回头,眼前的她手抚着胸口,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在你以为你已经失去她的身影时,她已跑过行人穿越道,从马路的对面来到这边了。她的外套钮扣松开,里面穿的是蓝色羊毛衫,领口围着民族风图案的围巾,下半身穿着灰色格子长裤,皮包牢牢地挂在肩膀上。她的身高只到你的胸口左右,在伸手可及的距离,露出棉花糖般的笑容,抬头看着你。啊!这个女生有这么娇小吗?你再次注意到这点,心里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那个、那个,好久不见了。”她说。 “嗯,真的很久不见了——” 你在慌乱的心情下开口,因此有些口吃了,而且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你们站在人行道上,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不断有人从你们的身边走过。 “毕业已经六年了吧!”她突然冒出这句话,看来她也和你一样觉得不安与没把握。 “嗯,因为现在是三月,所以正好六年了。” “已经这么久了啊!毕业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了。” “是呀!我一直在这里,同学会的时候也没有看到你。” “我只收到第一年夏天的同学会通知,后来就再也没有收到了。二宫,你一直过得很好吧?” “嗯。你呢?怎么样?” “我也不错,就是过着很普通的日子。” “这样吗?那太好了。” “——有精神地过着普通的日子是好事。”她说着又露出微笑,但是这次的表情显得有点不安与生硬。 你觉得你好像察觉到对方的心情了。她和你一样,也是内向而保守的人,你所认识的七年前的她,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她奋力鼓起勇气开口叫你后,却马上就被自己的行为吓到而不知所措,只会用不自然的言语来和你说话。但是,偏偏你也是这样的人。不可以这样的,你应该好好地回应鼓起勇气来和你说话的她,不该用这种对待陌生人的不严谨态度,让你们之间的话题愈来愈窄。好不容易再见面,应该有很多别的话可以说的。你对自己这么说,然后慢慢地开口: 第7页 “虽然六年不见了,可是我刚才一看到你,就认出你了。” “我也是。” “是吗?”你稍微耸了一下肩膀,又说:“是葛见小姐先看到我的。刚才如果不是你出声叫我,我大概就这样走过去了。你竟然可以在马路的那边看到我。” “那时我正好回头,偶然看到你,所以才会叫你的。只要是我见过的人,就不会忘记,这是我的优点。”接着她转变话题,很不好意思追加了一句:“可是,在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上叫住正要经过的你,会不会让你很难堪?” “怎么会?一点也不会,而且我还很高兴你叫了我。”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太好了。”她松了一口气,又说:“不过,真的是太巧了。” “真的是很巧。” “分手好几年的情侣竟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重逢了,我以为这种事情只有电视剧里才有,也一直以为那绝对是假的,现实里不会有那么巧的事。啊,那个……不对,我和二宫并不是情侣——” 你们看着彼此,她以手掩着嘴巴,和你一样露出难为情的微笑。你们的谈话再度开始。你暗自想着: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这样看着对方的脸,并且露出自然的笑容了呢? “你来京都做什么?旅行吗?”你看着她鼓鼓的皮包,问:“观光?” “不是、不是,我是来工作的。” “喔?你的工作是?” “我在东京当杂志编辑。听过《visage》吗?我虽然还是新人,但是常常被派到京都拿稿子。二宫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嗯。” “现在在做什么?” “——我还是学生。” “那么,在上研究所吗?我记得你读的是文学院。” “对。我刚修完德文硕士班第一年的课程。” “真了不起。可是,你还没有毕业吗?时间好像不太对。” “——第一年没有考上研究所,所以晚了一年。” “原来是这样。真羡慕你还是学生,专攻的是德文的哪一项?” “德国近代文学史。预定要写的论文题目是十九世纪前期的浪漫主义运动。” “诺瓦力斯[【注】:诺瓦力斯(novalis),有“蓝花诗人”之称,是德国早期浪漫派的着名诗人哲学家。]的《蓝色的花》?” “嗯,诺瓦力斯是浪漫派作家,不过,我的重点是施莱格尔(schlegel)这个批评家,他是耶拿派时期[【注】:早期的浪漫主义以耶拿这个地方为中心,所以称为耶拿派(jena)。]《雅典娜神殿》杂志的作者——”你本要一一说明,但是这时却放慢了速度,“这个一时也说不完,而且站在马路上说话也很奇怪。不是吗?葛见小姐。” “唔?”她愣住了,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等一下还有事吗?” “啊,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等一下要回去。”她看了一下时间,然后接着说:“只要今天回去东京就可以了,离我搭的新干线还有一段时间。” “那么,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喝杯茶吧?难得碰到面了,很想聊一聊。” “好啊!” 她轻轻地点了头,重新调好肩膀上的皮包背带。这个动作好像是一种信号,你们两个人开始并肩向前走。你踩着比平常缓慢的步伐向前走,不止一次地悄悄转头看身旁的她的侧脸。像湿发一样发出光泽的头髮束在脑后,缠绕着这束头髮的,是一条打了蝴蝶结的深蓝色髮带,髮带随着她的走动而摇晃着。你突然嗅到空气中有不一样的气味,那个气味香香甜甜的,微微地钻进你的鼻孔里。那是她的发香吗?抑或是飘荡在阳光中的春风味道?你觉得轻飘飘地,脚好像没有着地似的。直到现在,你才看到沐浴在春天阳光下的闪亮街道风景。好像在做梦似的!你如此想着。光是想到自己正在百合子的身旁走着,你就觉得自己好像身处梦幻之中。平常的你是绝对不会这样约女生喝茶的,不,就连十五分钟前的你也想像不到会发生这种事。这真的是现实吗? 可是,她真的在这里,就在离你的手肘不到十公分的地方,一边摇晃着仿佛穗子般的深蓝色髮带,一边用相同的速度和你并肩行走。你对多变的世事感到惊讶,因为能够这样巧遇,机率简直是微乎其微!不过,惊讶归惊讶,你还是非常坦然地接受了这个自然的巧遇,或许这正是你下意识里期盼的事情。莫非这是春天甜美的风所带来的魔法? 葛见百合子是你高中毕业那一年,坐在你旁边的同班同学,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当时你们才十八岁。不过,那个时候你们并不算熟稔,是你自己暗自爱慕着她,不管你心中有多么炽热的感情、多么想念她,现实上她都只是你的同班同学,在你的心中留下无奈的回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毕业后,你们没有再见过彼此。 可是,那个时候的思慕并没有因此而褪色,十八岁时的记忆一直活生生地保留在你的心中,跟着你的肉体一起生活。这个深深的思慕让现在的你与七年前的你连结在一起,復甦的思慕之心所带来的甜美预感,让你觉得迎接你们的宿命故事,就要降临到你们的身上了。 第8页 “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地方有一对名叫二宫良明和葛见百合子的男女,他们曾经是同一所高中的同班同学。六年后,他们偶然地在另一块土地上重逢——” 就这样,属于你和你们的故事要开始了。这是以二宫良明和葛见百合子的名字所展开的故事。然而,这会是一个怎么样的故事?会有怎么样的结局呢?现在的你当然还不知道。而且,你也没有发现,曾经是同班同学、现在和你并肩走在一起的她,在刚才的某一瞬间,眼里曾闪过一丝不安的阴影。 第二部 搜查i 在街头遇见的时候, 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只因毕业照里的容颜, 仍然一如以往。 第二章 东西新闻十月十四日(星期一)的早报。 世田谷区住宅大楼上班族女性惨遭杀害 同住的女性失踪 十三日下午三点左右,世田谷区松原二丁目住宅大楼“阳光露台双海”,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发现尸体的人是一位上班族男性,他前往该住宅大楼寻找女同事清原奈津美(二十五岁)时,发现清原小姐陈尸室内,便立即通报警方。 根据北泽署的调查,清原小姐于十二日深夜在室内被人勒毙,脸部被系统厨具的瓦斯炉烧毁。现场并无打斗痕迹,而和清原小姐同住的a小姐(二十五岁,上班族),也自十三日起就消失踪影。警方认为a小姐与这起案件有关,目前北泽署已把a小姐视为重要关系人,全面追查a小姐的行踪。 第三章 “应该开派对的。”久保寺容子双手灵活地用饺子皮包住自制的肉馅,一边把包好的饺子从托盘的边边排起,一边说道:“去六本木或青山,租一家可以让大约二十个人站着吃东西的干净店家就可以了。闪闪发亮的银盘里,摆着山珍海味和切得厚厚的牛肉片,当然还有冰凉的上等香槟酒。店里的天花板布置着金银双色的缎带,来参加派对的人抱着花束和礼物,看起来都是高尚又有学问的朋友。桌子的中央放着生日蛋糕,蛋糕上插着和岁数一样多的蜡烛,烛火灿烂摇晃着。蛋糕的形状是以海中孤岛的形状特别订制的,蜡烛当然也是特制的,每一支蜡烛都是一个印地安人的样子。然后,灯熄了,在二十九支蜡烛的朦胧烛光中,当天的主角——穿着无尾晚礼服的法月飘然出现了。在大家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的’的歌声中,你靠近蛋糕,鼓起脸颊,用力吹熄蜡烛。此时大家同时拉响拉炮,开心地开着香槟。在炮声、香槟塞弹出的声音与大家的鼓掌声中,气氛达到了最高潮。可是,当灯光再度亮起时,你的头竟然埋在蛋糕里。啊!神啊!已经没有气了。这个发出哀嚎接着昏倒的淑女角色,当然由我来扮演就可以了。晚礼服的背上有枪痕,发生命案了。有人乘机以拉炮的声音为掩饰开枪了。所有来宾都因为这个意外的杀人事件而脸色苍白,面面相觑,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以清楚的声音喝令道:‘各位请小心了。可恨的连续杀人魔〈仙后座ψ星〉就藏匿在我们之中。’于是大家把目光投注到这个惊人声音的主人身上。本以为他是继承了父亲血统的俄裔店主,可是他却脱下了变装用的装扮和厨师帽,露出了真正的面目——也就是真正的你。应该被枪击中的你,趁着黑暗与替身交换了位置。当然,你穿着防弹背心,所以没有生命危险。这个生日派对其实是为了让残忍而狡猾的杀人魔‘仙后座ψ星’现形,而特别举办的。” “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知识的。”纶太郎停下用湿润的手指包饺子的动作说:“不过,那是半个世纪以前就被捨弃的情节,现在已经完全不流行这一套了。” “你的手停下来了哟!”容子说着又拿起一张饺子皮,用汤匙舀起大碗公里的肉馅。馅太多的话,饺子皮就不好包,容易散掉。为什么自己的生日还得自己包饺子呢?纶太郎从刚才就有这个疑问,却不敢在容子的面前这么说。 久保寺容子是纶太郎高中时代的同学,以前纶太郎曾经想追求她,和她约会,结果却在约会当天被容子狠狠地拒绝了。容子现在是一个名叫“窈窕淑女”的女子摇滚乐团的键盘手,“地藏容子”是她的暱称。去年二月,他们在东京电台的录音室重逢,因为那次多年后的重逢,让还是单身的两人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虽然不是恋人,但是平常如果没事,会用电话聊天聊到天亮。 “那么,现在流行的情节是什么?” “九〇年代的推理已经不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名侦探时代,那样的推理太陈旧,而且太反动了。现在流行的主角是有离婚经验,并且是跆拳道高手、擅长包饺子、会煮水煮蛋、开着中古车、专门处理幼儿受虐事件,而且还从事社会福利工作的女性。还有,有嫌疑的人聚集一堂的解谜性推理也落伍了。现在流行的故事高潮,一定是女主角与四重人格的精神病杀人兇手进行一对一的肉搏战。” “肉搏战?像这样吗?”容子笑着,作势要丢出手中包好的饺子。“那样的低俗闹剧虽然有趣,不过,难得你的生日,偶尔来点有美感的復古风情境不是也很不错吗?最近六〇年代的音乐再度流行起来了呢!” 第9页 “多谢你的好意。老实说,我根本不期待二十九岁的生日,也不觉得高兴,更不想庆祝。总觉得已经进入读秒的阶段,马上就要跨入三十岁的大关了。” “三十岁的大关?你说什么呀!照你这样说的话,我不就只剩下八个月的生命吗?生日的日子一到,我就是三十岁了,到时候我可能必须掩饰着脸上的小皱纹,穿着亮晶晶的舞台装,在台上唱歌跳舞,同时还必须为了cd版税的应得部分跑到事务所争论。我不想变成斤斤计较的大人,也不想继续装成天真可爱的十几岁小女生。你知道这种压力吗?真的是两难啊!或者我应该像马克·波兰[【注】:马克·波兰(marc bn),英国摇滚乐巨星。]一样,在三十岁生日的前两个星期出车祸死掉?” “你死了就麻烦了。” 纶太郎不痛不痒地说,然后把手中包好的饺子排在托盘里。他包的饺子不论形状还是大小,都比容子包的差,合起来的部分也不好看。 “就算三十岁也没有问题。因为时代变了,不管到了几岁,都可以在舞台上高唱‘摇滚乐永远不死’呀!虽然现在这个年纪唱最帅。可是,从六〇年代开始演唱的摇滚乐歌手们现在也还干劲十足地活跃在舞台上,不是吗?我和你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 “我明年就三十岁了,年纪都这么大了还讲什么名侦探啊!以奇怪的开始为开端,故事中段充满悬疑性,再以虽然让人觉得意外、却也觉得合理的方式查出兇手的小说,是最接近二十一世纪的本格推理小说,这种话我可不好意思说出口。万一不小心说出口的话,一定会不好意思,恨不得有地洞可以钻进去。那样的话是二十几岁有着年轻人的天真理想时,才说得出口的,已经踏进三十岁关卡的人,还有谁敢大言不惭地那么说呢?不管好坏,一味地憧憬什么名侦探、什么本格推理,这是青年时期的人才会有的热情。可是,那样的热情会在某天的早上突然消退,照照镜子,会发现自己脸颊憔悴、双眼凹陷。我只要一想到这里,就觉得难堪得睡不着。” “好像是那样。” “就是那样。” “可是我看你的表情,好像希望我反驳你似的。” “是吗?”仿佛心里的秘密被看穿似的,纶太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泄气。容子则乘胜追击般接着说: “我觉得现在想这些事情只是在浪费时间。姑且不说人从懂事开始只有五十年的时光可以浪费,一个人好像从三十岁开始,就应该思考做什么事可以改变自己,寻找可以让自己更好的目标吧?可是,我看看我周围的人,都是过了三十岁以后仍然活得浑浑噩噩。现在很难找到那么认真思考未来的人了。” “嗯,是那样没错。我也知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只能算是半个大人,根本不算是完全成熟的青年,那感觉就像没有根的草一样,心里很不舒服。” “哎呀!看不出法月竟然是思想古板、想法拘谨的人。” “因为我写的是本格的推理小说。”纶太郎自嘲地说。“对了,你认为现在的日本社会认为‘青年’年纪的上限在哪里?” “啊,上限很宽松呀!”容子满不在乎地说:“最近有一条新闻,说是四十三岁的‘青年实业家’和一位女演员结婚了。” “四十三岁的青年实业家吗?”纶太郎把大碗公里剩下的馅包进饺子皮里,嘆了一口气。“我告诉你一件事。前阵子我在电视上播放的午夜场看到一部电影,叫作‘粉红与蓝色的绳子’,那部电影的原着是艾勒里·昆恩的《多尾猫》(cat of many tails)。对我来说,那是像圣经般的一本书。虽然说是电影,但是原本好像是电视影集的样片,所以显得很粗糙。电影里,名侦探艾勒里·昆恩的角色变成一个有点嬉皮、不太正经的大叔。电影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会出现一个年轻的昆恩。还有,这个不良中年侦探,与其说他热心在办案,还不如说他更热衷于教训年轻女孩,真的是一部惨不忍睹的电影。看完电影之后,我只想到千万不要变成那样的侦探。那部电影我录下来了,你要不要看看精彩的部分?” “谢谢,不用了。不过,那应该单纯只是选角错误的问题吧?” “没错。但是,也还有别的想法。《多尾猫》是昆恩四十三、四岁时写的书,因此选了一个和作者年龄相当的人来当主角,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况且昆恩本人一定多少也带着点不良中年人的味道。看书的时候,不会有那么明显的感觉。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吧?我不想想像年过四十岁以后的艾勒里。不过,虽然名侦探的形象让我感到失望,但真实的名侦探应该就是那样没错。所以,一把那个名侦探的形象与自己的将来重叠在一起,我就感到心情沉重,明日的自己只怕也会变成那个样子。谁都想永远保持年轻,但现实是残酷、丑陋的。” 容子突然停下正在排饺子的手,用力地双手抱胸,以不想再说下去的眼神看着纶太郎。纶太郎不知所措地看着排在桌子上的饺子。 “——包了这么多,一个晚上吃不完吧?” “你放心。”容子回答。“剩下来的用保鲜膜包起来,放在冷冻库里就可以了。放三、四天再拿出来解冻,用煎的或用水煮都很好吃。” 第10页 纶太郎心不在焉地顺着容子说的话点头,还抬眼偷看她。容子依旧双手抱胸,稍微弯着膀子,看也不看饺子,以一点也不幽默的口气说: “既然那么不喜欢,何不干脆就放弃了?把你的圣经啦、名侦探的招牌啦,一起用保鲜膜包起来,放在冷冻库里就好了。” “嗯。”纶太郎深深吸了一口气,表情严肃地点了头。“我觉得那样做确实是最聪明的解决之道。照你说的,把自己冷冻起来,洗手不干了,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我这样说好像显得很狂妄,但我就是无法照你说的那么做,这好像是我生来就有、无药可救的天性。” “既然如此,抱怨形象不好看或时代错误也没有用。不要在意眼睛看到的东西,下定决心走自己想走的路吧!”容子断然地说:“怎么搞的?我觉得最近和你说话时,老是听到你在抱怨。我不是不能了解你的心情,只是,我不是你的个人生活指导员呀!好不容易有时间可以聊天,我当然希望可以听到愉快的话题。我这样说有错吗?既然那么不想多一岁、不想过生日,那我回去好了。你尽管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一边看难看的影片,一边伤心自己的未来好了。但是,你真的宁愿那样吗?” 容子一住嘴,餐厅立刻陷入寂静。纶太郎看着容子生气的表情,可以知道她一半是真的生气,一半是带着挑衅的意味,故意想让他着急。 “ok,我知道了。”纶太郎改变态度,说不上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只是以率直的口气说:“我收回刚才说的话,希望你不要回去。不管怎么说,我对我自己选择的路仍然感觉很骄傲。作为二十世纪末的名侦探,我很努力地制造刺激,有时虽然感到泄气,可是那就像把带着苦味的香料加到料理中一样,有提味的效果。总之,我是故意讲那些话的,目的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希望你多关心我。如果我的话让你生气了,那么我向你道歉。其实我现在快乐得心脏好像要裂开,像才刚满十七岁的少年,想跳到桌子上面跳舞。谢谢你帮我过生日。不过,是不是生日不重要,你来这里才是我最高兴的事。什么穿着知性的朋友,还是有四重人格的精神病杀人兇手,统统让他们在门口等到明天再说。今天正好是你们巡迴演唱会中的一天,你还来为我包饺子。这样的饺子是生日宴会中最好的食物。今天是我二十九年的人生当中最最快乐的一天。我的人生太美好了!来,为你的眼睛干杯!” 容子愣住了,带着怀疑的眼神认真地看着纶太郎说:“这是你的真心话?还是你不得不这么说?” “大概——两者皆是吧!” “无药可救。”容子抓起舀饺子馅的汤匙柄,无奈地把汤匙丢进大碗公里。“你大概当不成不良中年人。看来你只会变成半个大人,一个不算完全成熟的青年,或许这样比较适合你。” 纶太郎一脸正经地笑了。 “我就喜欢你这种直言不讳的个性。” “真像个傻瓜。”容子像是接受纶太郎的言语挑战似的,喃喃说道,然后突然像是再也忍不住一样窃笑出声,说:“反正你也不是现在才这样的。不过无论如何,法月仍然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我接受你的夸奖。”纶太郎在流理台洗过手后,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一罐给容子,一罐拉开拉环后,对着嘴将啤酒灌入口中。“辛苦之后的啤酒最美味了。” “不要偷懒,还没有结束呢!请你准备热平底锅。时间差不多了,法月警视快回来了吧?等我们三个人都到齐之后,就可以马上开动了。” “这个时间应该要回来了。”纶太郎看着时钟说。“早上要出门前还说今天会早点回来。会不会发生了什么案子?” “我看了六点的新闻,没有这方面的报导呀!” “那么,他可能顺道去哪里了吧!我父亲没有回来也没关系呀!反正我每天都看得到他。他大概晚点才会回来,我们先开始也无妨吧?” “不行。”容子一口回绝。“告诉你为什么我今天会来的理由吧!我是为了接近心里仰慕的法月警视才来的哟!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仰慕的法月警视?” “对。”容子以陶醉的口气说道:“令尊非常了不起,他有成熟男人的严谨与可靠,又有宽大的胸怀,平日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应该开口说话的时候,一定会把事情说清楚。他对待女性的态度非常绅士,是个坚强的男子汉,但又有颗关怀别人的温柔之心,是一个面对困难时也不会说出泄气话,拥有不屈不挠精神的警官。他一直单身吗?不想再婚吗?我想试着主动出击。” “别说了,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哎呀!我没有开玩笑喔!”容子毫不客气地说:“我现在要说的话是以前从来没有说过的。老实说,我喜欢比我大十岁以上的男人,还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太稚嫩,行为轻佻又喜欢装可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长大。一个不想长大的青年,我打从心眼里瞧不起。我并没有暗指某人喔!我只是觉得那种人和法月警视比起来,简直有如天壤之别。” “我也不知道你在说谁,但是我想代替那个人说话,让你有这种感觉真的很抱歉。”纶太郎毫不畏惧,正面迎战。“不过,你不是还没有见过我父亲吗?怎么敢判断我父亲是你口中形容的那种人?还是你在来这里以前,僱请徵信社的人对我家做了调查?” 第11页 容子一边收拾桌面,一边像享受了一场游戏般,露出妩媚的笑容说: “法月先生,请听我一个忠告好吗?请你不要用太夸大的口气,对你为数不多的读者说话。因为我对令尊的了解,完全来自你书中的描述。” “听你这么说,我才发现原来我在小说中太过美化父亲的形象了。难怪最近有不少读者投书,抱怨法月警视出现的次数太少,而无视我的存在。嗯,这样就合理了。配角抢走了主角的光芒,这是系列小说常发生的宿命。不过,为了不让你的想像幻灭,我还是老实告诉你吧!我父亲真正的样子,和你想像中的理想男性距离差了大约一光年。你仰慕的法月警视的真面目,是一个粗野、迟钝,顽固、鲁莽、尼古丁中毒的傢伙,而且还是‘以父为尊制’的封建思想的支持者。此外,他还有面对女人时就会说不出话的毛病。” “你说的这些话很酸,很像嫉妒时说的话。”容子这么说着的时候,突然脖子一偏,好像在对眼睛看不到的第三者徵求同意般,动作有些奇怪。 “你懂什么?”纶太郎愈发觉得被嘲笑了,不禁提高了音量。“从出生到现在这二十九年来,我一直和我父亲生活在一起,最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了。我知道了,关于我父亲的形象,我以后不会在小说里作特别的润饰,要贯彻严格的写实主义,写出父亲的真面貌。” 容子没有说话,但是以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指着纶太郎的后面,也就是客厅另一头的大门那边。那里有什么东西吗?纶太郎转头看,接着连忙闭上嘴。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已经被打开了,那位要被贯彻写实主义的人就站在门口。看到露出得意的微笑看着自己的父亲,纶太郎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 “我都听到了。”法月警视以贯彻“严格的写实主义”的口气说。 * * * “我认为最后一个是我的,因为是我的生日。”纶太郎伸出筷子,夹起平底锅里的最后一粒饺子,整粒塞进嘴巴里。 “见风转舵的傢伙!”容子愉快地说着。因为喝了点啤酒的关系,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刚才还在发牢骚,说不喜欢过生日,还说吃不完要怎么办。” 法月警视像在漱口一样喝光了罐子里的啤酒,痛快地吐了一口气后,开心地对容子说: “谢谢你的招待。本来还觉得很不好意思麻烦你了,但是,我真的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没想到你不仅擅长音乐,对料理也很有天分。” “我只会这些。”容子柔顺地老实说:“这是乐团集训时用来增强体力的菜单。以前乐团的音乐还卖不出去的时候,有时一整个星期都得吃这个。冬天的时候就做关东煮。” “我觉得你太谦虚了。什么只会这些?懂得这些就很足够了。你说是不是呀?纶太郎。” “不要忘了,我也有帮忙包饺子。”纶太郎强调。 “真不巧,你包的饺子全部都吃下肚了。我一眼就可以看出哪一个是你包的饺子,因为形状太难看了。而且,只是用饺子皮把馅料包起来,还算不上是帮忙。”警视摇摇空的啤酒罐,说:“再给我一罐啤酒。” “我来。” 容子立刻站起来。在她背对他们打开冰箱时,警视用手遮着嘴巴,打了一个饱嗝。容子拿着啤酒过来时,看见纶太郎笑嘻嘻的模样,便问:“怎么了?” “没有,没事。” “谢谢。”警视一脸若无其事的接过容子递来的啤酒,一边瞪了纶太郎一眼,一边拉开拉环,像小鸟喝水一样小口地喝着啤酒。“我以前就是这么想的,我想要的不是你这种个性别扭的放荡儿子,而是乖巧温顺的女儿。” 容子面带害羞地微笑着。 “家父说过正好相反的话,他想要的是儿子。我家是三个女儿,我下面的两个妹妹都嫁人了。” “如果他有儿子,就不会这么说了。”警视含煳不清地说。“例如你们刚才说的——” “已经说过的事情,请不要再提了。” 纶太郎提出抗议,可是警视根本充耳不闻。 “什么这个年纪还叫什么名侦探、本格推理小说是时代的错误!容子小姐,你用不着理他小家子气的牢骚。又没人摆脱他,是他逼自己不必要的压力,却说自己的负荷太重,不能放下身上的重担。他说的什么话?根本不合理,完全是自以为是的大话。我几乎每天都听他说相同的话,耳朵都要长茧了。由此可以证明他根本不是在为自己的怠惰找藉口。每天都摆出一副面临人生大问题的样子,他到底以为自己是谁呀?都已经二十九岁了,还像个爱撒娇的中学生,这种没出息的男人,一定讨不到老婆。” “爸爸,这是两回事。” “不,不,是同一件事。” 警视豪迈地大口喝了啤酒,固执地说。容子有点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帮谁比较好。 “你真的认真对待自己的事情了吗?”警视像在演戏一样,以戏剧化的语气说:“打起精神吧!在你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就像一个逐渐腐烂的垃圾一样,以悲观的理论来粉饰自己的无能时,你知道我解决了多少问题吗?你以为我会放任可怕的犯罪事件不管,整天悠哉游哉的吗?如果你有我千分之一的努力,有为了工作流一滴汗水,我就不会对你这样说教了。但是,看看你最近的惨状吧!上个星期你交了几张稿子?不,应该问上个星期你写了几行?你的全新长篇小说什么时候才会完成?有几本书已经拖过截稿日期了?这个月和几个编辑吵过架?又被多少人下最后通牒?” 第12页 因为容子在场,所以纶太郎只是摆出一张扑克脸,没有回答警视的问题。现在的主角是父亲。 “一年到头都在讽刺自己的工作,说什么自己的工作是旧时代的遗物、像是史前时代的化石,一副唯有自己明白、自己最累的模样,其实紧紧抱住旧时代遗物不放的人,不正是你自己吗?这和年龄与出生的时代根本没有关系。不管名侦探的招牌是否褪色、本格推理小说的理念是否从根本崩溃、柏林围墙是不是还存在、苏维埃政权是否解体,这个世界上都少不了犯罪事件,到处都可以看到成为小说题材的事件。你为什么不把你的目光投注到那些方向?” 容子听着听着,眼睛愈睁愈大,渐渐有些坐立不安,因为她所仰慕的法月警视的动怒模样,让她慌张了。可是,她又觉得能化解这种可怕场面的人,好像只有自己,于是她战战兢兢地试着劝警视: “那个……或许是我多嘴吧!我觉得您所说的事,他本人一定有所察觉了。而且今天是他的生日,您这样一直责备他,我觉得他有点可怜。” 纶太郎露出淡淡的微笑。 “不会、不会,一点也不可怜。” 他打断容子的话,并且看着父亲的脸。现在轮到法月警视摆出扑克脸的模样了。容子完全想不通,便问: “什么意思?” “因为这是为了庆祝我生日,家父的特别表演。”纶太郎说明:“和你胡编瞎掰的故事是一样的,这是为了招待嘉宾的卖力演出。” “哼!是吗?”警视说。 “不得了!爸爸,您表演得真精彩。一开始就开快速狂飙,可惜后半段的步骤有点乱了。途中我也差点信以为真了,那么漫长的前段表演,就是要让我上当吧?可惜重要的主戏让人失望了。根据我的观察,您今天晚回来的原因,一定是在回来的路上听到什么新闻,并且认为新闻中的事件可以成为我的小说题材。对吧?” 正中要害。警视重新露出微笑,用手撑着桌面,手指弹着啤酒的铝罐。“你当然不是那么没有出息的儿子。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送你的生日礼物必须借用一下你的智慧。不过,对名侦探来说,我的问题大概不是什么特别伤脑筋的难题才对,你就当作打发无聊的时间,想想这个杀人事件是怎么一回事。” “可以写成五十张稿纸的短篇小说吗?” “你这傢伙!马上就摆出作家的嘴脸了。”警视好像责备纶太郎似的说了这句话之后,便把视线投注在容子的脸上,说:“对不起,硬让你陪我演了一齣戏。我儿子虽然把这件事当作他的生日礼物,但是这个问题本来应该由我自己解决才对,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要求他解决这个难题,所以我在抛出钓鱼线之前,先慎重地撒了鱼饵。如果让你觉得很无趣,我向你道歉。” “不会,一点也不会觉得无趣……”容子回答。但是她还是觉得迷惑,一脸不甚明白的表情,于是纶太郎在她的耳边悄悄说道: “明白了吗?我非常了解我的父亲,所以刚才才会那么说。” “啊,我好像有点头晕了。” * * * 包括客人容子在内,三个人一起转移阵地到客厅里。法月警视装模作样地像个黑手党的老大一样,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嘴上问容子:“不介意我抽个烟吧?”没多久就大口大口地开始抽菸了。 “纶太郎,你知道前天世田谷区的某栋住宅大楼里,发现了一具二十五岁上班族女尸的事吧?” “知道。我白天看了电视的谈话节目,说两人是住在一起的同性恋人,因为感情的问题还是什么原因,所以兇手杀了同居的情人,用瓦斯炉烧毁死者的容貌之后逃跑了。是这个事件吗?这个事件盖过了演艺界的八卦新闻,谈论了相当久。” “我也看到那个报导了。”容子说:“我们看的电视频道大概是一样的吧!” 法月警视皱着眉头偷看了一下容子的表情,然后好像在责备纶太郎用语不当一样,轻咳了一声后才说: “就是你说的那个事件没错。但是,所谓的同性恋根本是无稽之谈,那是媒体自以为是的猜测,根本没有事实根据。节目播出后,被害人的家属好像还到北泽署抗议。然而这对北泽署来说根本是无妄之灾,因为北泽署完全没有在记者会上提到这一点。应该是冒失的电视节目主持人採用了同一栋大楼住户的随口揣测,所造成的误会。” “或者是电视台为了拼收视率,故意危言耸听的吧?”纶太郎得意洋洋地说。“怪不得哪里怪怪的,那些记者也太瞧不起人了吧!所以说,媒体这种丑闻式报导的修辞法是绝对不能照单收的。作为一个名侦探,一定要明白这一点。” “一定是那样没错。”容子点头说:“电视台的想法就是那样的。而且那种谈话节目的观众大多是中年以上的妇女,对那种新闻总是特别好奇。我们几年前在某一个地方的活动中心办演唱会的时候,当地的妇女就来抗议,要我们停止演唱活动。当地的妇女协会成员们认为我们乐团是女同性恋者,等演唱会结束后,会把来听演唱会的女性乐迷们带到后台办不纯的同性派对。因为有人对她们那么说,所以她们就相信了。像我们这种纯女子的表演团体确实不多,就算像宝冢歌舞剧团[【注】:为日本知名的大型剧团,成员皆为未婚女性。]那样的团体,也常被传说是同性恋团体。我们平日虽然会开玩笑,却没想到真的会被其他人那样看待。不过,后来我们还是照常演出,而且因为经歷了那样的风波,大家都更加卖力表演,观众的热情也被带动起来,获得了相当大的迴响。但是,那种奇怪的传言确实为我们带来了好一阵子的困扰。” 第13页 “那种事真的很麻烦。”纶太郎说,然后又正色说:“或许我最好也要多注意一点。” “你要注意什么?” “刚才你也说过的事情呀!我好像太美化父亲大人了,而最近的读者又特别偏激,搞不好会把我们想成同性乱伦什么的,我可无法接受那样的误解。” “不要开这种噁心的玩笑,再胡说八道就把你赶出家门!”警视生气地提高音量警告。“还有,容子小姐,请你也不要顺势讲出太离题的话。我们现在的话题是世田谷的女性上班族命案,不是在讨论同性恋。” “对不起。” “啊!你不用道歉。不管怎么说,目前还看不到这个案件与女同性恋有任何关联。电视台必须为无的放矢的报导负责,这和我们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没有任何关系。” “现在的问题是被害人的脸部被烧毁了吧?”纶太郎抢先发问。“如果电视台的报导可信的话,兇手和被害人应该是同年龄的女性。而因为脸部被烧毁了,所以被害人的身份成谜,是吗?” “不,不是这样……”警视正要回答,但是视线突然转移到容子的身上说:“应该先问一下你的。你可以接受这种话题吗?这个事件和杀人有关,内容免不了血淋淋的,某些情节对你来说或许太刺激了。” “没问题的。”容子满不在乎地说:“我也会看血腥暴力片。” “那就好。话说回来,我们现在所说到的都是枝节的细微部分,也就是说刚才纶太郎问的问题,答案是否定的。我想借用纶太郎智慧的并不是那个问题。死者的脸确实是被烧毁了,但是,已经没有人重视这一点了。我这样说似乎有语病。总之,经过第一阶段的调查后,包括我在内,警方已经大致了解这件命案的类型及兇手的古怪行为,并且也找到了可以锁定特定兇嫌的物证,所以明天应该就可以拿到逮捕状了吧!目前失踪的女性室友就是被锁定的兇嫌。像这样简单明了的案件,根本不需要借用你的智慧。问题是死者在临死之前,留下了让人无法理解的信息,就是这个像谜一样的信息让我们感到困惑。如果能使用你个人风格的陈腐表现——” 警视别有深意地抿嘴笑了一下,才又接着说: “解决这个案件的‘钥匙’,就藏在不会说话的死者肚子里。如果能够立刻逮到兇手、让兇手说出真相,这个案件就解决了,但是那样就借用不到你这小子的智慧了。我刚才说过了,这个问题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请你不要作多余的探索和过度的解读,因为那样只是在浪费时间。” “知道了、知道了。”纶太郎故意闹别扭似的说。“既然如此,那就请把这个简单明了的事件从头到尾说一次吧!” 于是警视重新点燃一支烟,吹了一口烟后,开始叙述: “被杀害的女子叫作清原奈津美,是银座某家化妆品公司的职员,二十五岁,未婚。她和高中同学合住在世田谷区,她们住的2dk[【注】:就是有两间卧室,一个厨房及饭厅的格局。]位于松原的住宅大楼‘阳光露台双海’内。那位女性的名字叫葛见百合子,是神田地区某学术出版社的编辑。奈津美和葛见[【注】:奈津美的日语发音natsumi和葛见的日语发音katsumi只差一个音。]两人都来自福井市,在当地的公立高中就读时,三年都是同班同学,也参加相同的社团,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们就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两人几乎形影不离,连上厕所都要结伴同行。” “我们班上也有那样的情形,不是吗?”容子好像在提醒纶太郎一样,小声地说着:“像美津子和蕗绘,还有饭岛同学她们。高中女生往往缺乏自信,做什么事都希望成群结队。” “只有你是特立独行的,好像浮在半空中一样。” “所以我现在参与乐团的团体活动,弥补以前的孤独。啊!对不起,我把伯父的话题岔开了。” “她们两个人高中毕业后,因为读大学的关系,都来到了东京。”警视继续说:“虽然读的是不同的学校,但是为了节省房租和彼此照应,感情一直很好的两个人便同租房子住在一起。不难想像,对自己的女儿到东京生活的双方父母来说,这种聪明的分摊费用方式是最令人放心的好方法。她们开始工作以后,仍然继续这种生活方式,两个人也都不是奢侈、爱玩的人,而且又互相帮助,日子一直过得很平顺。在周围的人眼中,她们并没有谈话性节目说的同性恋关系,而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能够在一起顺利地过了六年半的生活,不是因为什么利益上的原因,而是因为她们确实是知心好友。” “可是,禁不住命运的作弄,长达十年的友谊竟然在一夜之间毁灭。”纶太郎以朗读的语调打岔说道:“因为一个男人的介入,让两个女人的友情变得比玻璃还脆弱。” “抗议!”容子打断纶太郎的话,说:“庭上,对方刚才的发言充满了男尊女卑的误解与偏见。我方要求在议事纪录里消除对方刚才的那段话。” 警视一副想接受容子的抗议,又无法照办的表情。他摇摇头说: “很遗憾,关于这个话题,你的抗议被驳回了,因为事实正如那傢伙推测的,确实和一个男人有关。” 第14页 纶太郎不理会容子的抗议,追问法月警视:“怎么说?” “葛见百合子有个未婚夫,原本预定明年就要结婚了。她的未婚夫是清原奈津美的同事,两年前奈津美介绍两人认识后,他们便开始交往了。发现奈津美的尸体并且报警的人,就是葛见百合子的未婚夫。” “叫什么名字?” “三木达也,二十八岁。根据警方的询问纪录,三木和未婚妻约好前天——也就是星期天的下午要在池袋见面,但是过了约定的时间,未婚妻仍然没有现身。三木便利用公共电话打到未婚妻百合子的房间,可是没有人接电话。于是他又打电话给和未婚妻同住的同事奈津美 她们两个人有各自的电话,结果还是没人接听。三木知道,如果没有人在家时,电话一定会开启语音答录系统,这是她们两个人的习惯。于是三木才会觉得奇怪,决定到‘阳光露台双海’看看究竟。 “三木到达松原二丁目的‘阳光露台双海’住宅大楼时,是下午三点。他按了三楼二号室的电铃,仍然没有人回答,于是他握住门把试着开门,没想到门竟然没有锁。因为并不是第一次到她们两个人住的地方,所以三木没有多犹豫,他推开门,走进屋子里。 “在脱鞋子的时候,三木就注意到屋内有异味。那股异味来自厨房。清原奈津美就跪在系统厨具前的地板上,头则倒在瓦斯炉上,下巴卡在炉架上。三木想把她的身体抱起来时,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冰冷了。当时瓦斯炉的炉火虽然已经熄了,但是她的脸有三分之二都被瓦斯的火焰灼伤了,变得像你做的饺子一样,让人不敢正视啊,抱歉呀我只是实话实说。三木在厕所里吐了一阵子后,好不容易才回到房间里打一一〇报警,说是公司的同事惨遭杀害了。至于葛见百合子则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整个人消失不见踪影。警方前往调查后发现,清原奈津美的死因是窒息死亡,脸部的灼伤是死后不久才发生的。死亡的时间推测是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六的深夜。” “等一下。”纶太郎打断父亲的叙述,急迫地问道:“三木报警的时候,很清楚地说是公司的同事死了吗?” “是的,纪录上是这么写的。” “但是,既然死者脸部被烧到让人不敢正视,不是应该无法马上判断死者到底是谁吗?三木为什么能够立刻知道死的人不是自己的未婚妻葛见百合子,而是同事清原奈津美呢?” 在警视回答之前,容子把自己的手肘靠在纶太郎的肩膀上,好像在说秘密似的说着: “既然是那么亲近的人,就算没有看到脸,只要凭背影就可以知道了。因为髮型就不一样了吧?你看电视时没有注意到吗?电视上不是有播出她们两个人的照片吗?那是她们一起合拍的快照,其中一个人的眼睛被遮住了。我忘记谁是谁了,但是两人的其中一个留着半长的头髮,一个剪了俐落的短髮。如果她们现在的髮型和拍那张照片时一样,那么三木绝对不会认错人。” “没错。”警视对着容子点点头,说:“三木在被询问时,也作了相同的回答。” “可是,反过来说的话,或许这正是兇手认为可以利用的弱点。”纶太郎不认输地反驳。“刚才你不是有提到我们以前的同班同学美津子和蕗绘吗?她们的长相虽然不同,但我觉得她们的身高与气质是非常接近的。饭岛同学她们也是。说得难听一点,她们是半斤八两、不相上下的朋友,可以说是物以类聚。像那样做什么事情都要在一起的女性同伴,通常会很自然地选择和自己类似的人做朋友——想要找配角来衬托自己,善于计较利害关系的人除外。大家不是都会说吗?长时间生活在一起的夫妻,样子会愈来愈像。清原奈津美和葛见百合子两个人的情形也一样。尽管可以利用长相和髮型来区别她们,可是她们的三围和背影的样子说不定非常相似呢!” “你想说什么?” “在爸爸说出重要的关键问题之前,我好像挖到被忽略掉的矿脉了。” 纶太郎缓缓地靠回椅背上,视线从容子移到父亲的脸上,一副“你还没有说,我就已经知道”的样子,得意洋洋地抽着烟。但他的姿态与其说是对父亲的挑战,还不如说是故意做给客人看的。 “我也分不清她们谁是谁。不过,清原奈津美好像是短头髮的那一个,而葛见百合子则是半长发。确实如容子所说,如果死在‘阳光露台双海’的女性是短髮造型,那么当然就是三木达也的同事清原奈津美。但是,半长的头髮不是可以当场剪成短头髮吗?”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短头髮的清原奈津美杀死了半长发的葛见百合子,并且把她的头髮剪成像自己的一样短,然后又把她的脸毁容了。发现尸体的三木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误以为身材相似的短髮死者就是自己的同事,这也并不奇怪。怎么样呀?父亲大人,您认为我这个简洁明了的推理有道理吗?北泽署忽视了尸体的脸被毁容这一点,就莽撞地下结论认定死者就是清原奈津美,会不会下得太快了呢?” 第四章 远处的金属舌头滴铃滴铃地痉挛着,尖锐刺耳的声响在有意识与无意识的边缘激烈地摇晃着。啊!这是在哪里听过的声音——是电话的铃声。铃声一直在响,已经响很久了。是这个声响把你从睡梦的泥淖中拉出来的。你伸出手,在黑暗的房间中摸索电话的听筒。因为枕着手臂睡觉的关系,你的手发麻,感觉不到握着听筒的真实感。 第15页 “餵、餵。”透过线路传过来的声音模煳不清地说:“是二宫家吗?” “是。”你回答。喉咙干干的,好像呛到了一样,感觉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 “二宫吗?请问——你是二宫良明吗?” “是的。” 你的回答让对方的声音一瞬间消失,四周陷入了沉默。黑暗之中,看不清楚房间内的样子,盖着你耳朵的听筒深处非常地安静,你努力想从那个深处里听取一点声音,所以竖直了耳朵。最后你终于耐不住那样的寂静,问道: “是哪一位?” “是我。”这声音听起来像虚幻的回音。“葛见百合子。” “啊!原来是百合子小姐,我还以为是谁呢!” “你在睡觉吗?”她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满。“你的声音听起来像在睡觉。” “没有,已经起来了。” 你撒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言,用空出来的手搓搓眼睛之后,看到时钟的指针在黑暗中发出一点光芒。假寐了一个小时左右的脑袋,还不是很清醒。你站起来,想去开灯。 “你去哪里了?从前天开始,我就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你,你都没有接。” “对不起。因为家中有亲人做法事,所以我回老家三天。” “噢——我……现在在京都。” “嗯,又是来出差的吗?” “不是。” 你突然觉得百合子的声音显得有点冷漠。她的声音好像和平常不一样,听起来缺乏生命力,像是来自没有着地的幽灵口中。对了,简直就像在梦中出现的幽灵一样。 “怎么了?你是不是感冒了?声音听起——” “你能马上出来吗?”她打断你的话,很快地接着说:“我想和你见面,有些话一定要告诉你。我现在就去之前的那个地方等你。” “好啊!但是,你说‘之前的那个地方’是哪里?” “接吻的地方。” “知道了,我会去的。”你一边说,一边掩饰不了害羞与犹豫的情绪说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晚了突然想和我见面?” 对方稍微犹豫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 “你不知道前天发生的事吗?” “前天?是星期天吗?” “你果然还不知道。”百合子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请你先去看昨天的报纸,看完之后应该就会明白了。对了,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打电话给你的事。绝对不可以告诉警方。” 虽然被这样告知了,你还是什么话也回答不出来。百合子到底在说什么?你一点也不明白。什么昨天的报纸?警方又怎么了?你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还没有清醒。手臂的麻痹感已经消失了,可是,正因为没有麻痹感,所以更加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睡梦中?是不是在睡梦中接了电话?百合子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所说的事情又让人摸不着边,像是梦境里的对话。 “我想和你见面,因为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你。我想把事情的真相说给你听。所以,我会等你的。在你来之前,我会一直等下去。” 她慌张地补充说着,让你根本没有插嘴提问的余地。电话咔嚓一声挂断了,你的耳朵只听到反覆响起的单调信号。你把听筒放回电话上,站起来,打开电灯。房间的样子在灯下清楚地显露出来,但却让人有如置身在幻境中的感觉。 昨天的报纸……你喃喃念着。 回老家参加法事的那三天,完全没有接触到报纸和新闻。自从上次一个胖胖的中年推销员固执地推销给你之后,你就一直持续订着全国性的报纸——《东西新闻》的早报与晚报。你不在家的时候,报纸仍然每天都会送来,所以昨天的报纸应该也还在。于是你走到玄关的信箱处,从塞得满满的信箱里拿出十月十四日的早报和晚报。你先打开早报。一打开报纸,夹在里面的gg传单就掉了出来。第一版的头条是西方先进国家支援苏联金融的声明报导,再打开里面的版面,十八岁偶像明星全裸的gg照片吸引了你的目光。百合子虽然没有说要看哪一版的新闻,但是你想应该是社会版吧!于是你逐一看着标题,“广岛杯暌违五年的优胜”、“颱风二十一号不会直扑关东”、“日本教职员组织前委员长莫斯科车祸死亡”,这些都不是她要你看的新闻。你要看的是更常见的,市井小民的新闻。 世田谷区住宅大楼上班族女性惨遭杀害 同住的女性失踪 你的视线停留在被裁切成圆形的女人照片上。是她!那个曾经和你同班,最近才开启你的心扉的女人;那个你从半年前开始交往,刚才还在电话里对你说话,可以说是你的情人的女人。照片的下面有一行想像不到的说明—— 惨遭杀害的清原奈津美小姐(二十五岁) 惨遭杀害? 惨遭杀害!这四个铅字瞬间进入你的眼中,抓住你所有的神经,胡乱地扰动起来。你的脑子里好像出现了一个黑洞,在那一剎那里,把你体内的宇宙消灭得不留一点痕迹。印刷在报纸上的那个名字对你一点意义也没有……葛见百合子……惨遭杀害了——百合子死了吗?……你听到有人在你的耳边反覆地念着,但是回头看,却一个人也没有。你终于注意到那个反覆出现的声音是从自己的嘴巴里吐出来的。因为震惊过度,所以你无法好好唿吸,觉得血气好像被抽走,心脏好像警钟一样狂乱地敲打起来。晕眩、耳鸣,混乱与惊慌一起来到,麻痹了你的感官,蹂躏你的理性。你茫然地张大眼睛,看着报纸上的报导文字。 第16页 十三日下午三点左右,世田谷区松原二丁目住宅大楼“阳光露台双海”,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发现尸体的人是一位上班族男性,他前往该住宅大楼寻找女同事清原奈津美(二十五岁)时,发现清原小姐陈尸室内,便立即通报警方。 根据北泽署的调查,清原小姐于十二日深夜在室内被人勒毙,脸部被系统厨具的瓦斯炉烧毁。清原小姐死时室内并无打斗痕迹,而和清原小姐同住的a小姐(二十五岁,上班族),也自十三日起就消失踪影。警方认为a小姐与这起案件有关,目前北泽署已把a小姐视为重要关系人,全面追查a小姐的行踪。 “——不是。” 你一边看报纸上的文字,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不对!” 但是,是什么事不对呢?是因为你不想接受百合子已经死亡的事实,所以才会认为葛见百合子死亡的报导是错误的吗? 不,不是那样。你再看一眼被杀死的女人照片。那是从护照或是什么证件翻拍下来的大头照,所以脸上的表情僵硬,可是像棉花糖一样,用手指一压就会凹下去的柔和脸颊,毫无疑问地是“她”没有错。那确实是半年前的三月上旬,在某一个温暖的星期日午后,你在街头遇到的高中同学——葛见百合子。因为之后你们还见了好几次面,上个星期也还谈过话,所以,尽管是粒子粗糙的照片,你也不可能认错那张脸。那不是别人的照片。难道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情况——因为双亲离婚而个别长大的双胞胎姊妹?不,不会,百合子亲口说过,她是独生女。 这么说来,这篇报导一定是把清原奈津美这个名字,错放在百合子——有着和百合子相同脸蛋的女人身上了。清原奈津美?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看来,一定是这样没错,肯定就是这样了。可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错误呢? 刚才你看到的报纸报导里,不是写着死者的脸被烧毁了吗?没错,报导上确实这么写的!所以一定是警方认错人了。警方没有仔细确认死者的身份,就这么一错再错,把百合子的照片给了媒体。所以说,被杀死的女性名叫清原奈津美,是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女人,她不是百合子。百合子还活着! 可是,慢着慢着——就像存心不让你安心似的,另一个声音提醒着你——那么,百合子的照片为什么会被刊登在报纸上呢?虽然说用错照片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毫无关系的第三者的照片,会被这样胡乱地拿出来使用吗?你的心里有了新的疑虑,于是再读一次报导的文字。“和清原小姐住在一起的a小姐(二十五岁,上班族)”。a小姐?这个a不是名字的缩写,而是单纯的代替记号而已吧?莫非报导上提到的a小姐,指的就是葛见百合子?百合子确实住在世田谷的松原,不过自己没有听她提起住宅大楼的名字,她也没有提过室友的名字。但是,如果百合子就是住在那里,室友的名字就叫作清原奈津美,那么住在同一间房子里的百合子的照片,因此被误植的可能性就很高了。一定是那样,她的年龄也吻合。看来报纸上所说的a小姐,八九不离十指的就是百合子了。 你继续思考着。那么,为什么百合子的名字要以a小姐代替呢?“世田谷署已把a小姐视为重要关系人,全面追查a小姐的行踪。”重要关系人?你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重要关系人”的意思就是说那个人具有重大嫌疑,不是吗?百合子是杀人事件的兇手?怎么可能啊?那个温柔内向、而且是你的情人的百合子,怎么会是杀人兇手呢?不可能,一定是这则新闻报导弄错了。百合子不可能杀人,所以死的人应该是百合子。也就是说,照片没有登错,错的是名字的部分。被杀死的人其实是葛见百合子。百合子被杀死,并且被毁容了。失踪的室友其实是印在照片下面那个名字的真正主人,也就是新闻报导误以为的被害人——清原奈津美。对,这才是事实。刚才百合子在电话里不是那么说了吗? ——我想把事情的真相说给你听。 此时,你突然愣住了。刚才打电话给你的人到底是谁呢?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葛见百合子不是被杀死了吗?已经死了的人,是不可能在电话里和你说话的。那么,是有人假藉百合子的名字打电话给你吗?你不这么认为。因为“接吻的地方”是只有你和她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所以说,百合子还活着啰?不,不可能是那样。被害人的照片的确是百合子的脸,而且如果百合子还活着的话,那她就会变成报上所说的,杀害清原奈津美的重要关系人。你无法接受这样的指控。把你的情人当作兇手的报导绝对是错误的。事实绝不可能是那样。 你突然想起电话交谈时的情形。莫非那是在半梦半醒的情况下所产生的幻觉?那只是梦境里的对话?或者是被杀死的百合子的灵魂,想透过你的梦,传达什么重要的信息和真实的情况给你?你不是迷信的人,但是因为关系到百合子,所以即便是不合理的神秘现象,你也愿意欣然接受吧!可是,即使如此,你还是想不通。百合子说绝对不可以告诉警方,这句话还清楚地停留在你的耳朵里。如果是死者的灵魂,会在意这种事吗?不,如果真的要表明真相,找出兇手,不是更应该要让警方知道才对吗? 第17页 你的思绪反反覆覆的,一下子肯定,一下子又否定,不断在百合子是生还是死的问题之间徘徊。你的脑子里持续涌现杂乱的妄想,光是要排除掉那些妄想,就让你感到精疲力尽,头盖骨里好像燃烧起来一样,你似乎闻到了焦掉的味道,眼睛也产生了幻觉,好像看到了海市蜃楼。你房间的三度空间里,出现了映照在水面般摇摇晃晃的景色,接着,你和周围的东西开始混合在一起,并且以你为中心像漩涡般转动起来,然后漩涡又变成有意识的红色嘴唇……葛见百合子死了……葛见百合子还活着……葛见百合子被杀死了……葛见百合子杀人了……像三个魔女的预言一样,不住地在你的耳旁反覆耳语。 像对抗强烈的晕船所带来的噁心感一样,你一边用双手掩住耳朵,紧闭着双眼蹲了下来,一边对自己说:一定要去,一定要去电话里说的那个地方,一定要去见她,问清楚事情的真相。 就算在那里等待你的,不是真实存在这世界上的幻影,你也一定要去。 第五章 “你的解释确实简洁明了,我不否认这一点。” 和预料中的不一样,警视不怎么感兴趣地回答。 “其实半长发的是清原奈津美,短髮的葛见百合子髮长大概到脖子,也就是说,事实和你的前提正好相反,所以你的假设无法成立。在‘阳光露台双海’的厨房里所发现的尸体,髮长在肩膀下面一点的地方。兇手杀人后,把长发剪成短髮确实是可能的;但是,反过来的话就不可能了。因为短髮不可能在一瞬间变长。如果是假髮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不过除非北泽署所有参与调查的人,没有任何一个人发觉被害人戴的是假髮,这种情况才有可能成立。” 见纶太郎无话反驳,警视毫不留情地继续说: “因此,就算你有再怎么与众不同的想法,所谓没有脸的尸体、兇手与被害人身份互调的这种公式,并无法套用在这个案件上。那纯粹只是纸上谈兵而已。不用你说,我们也知道,我们不会只凭三木的证词和头髮的长度,就断定被害人是清原奈津美。我们还请她的父母从福井来认尸,并且根据死者身上的衣物与身体上的特徵、对照了指纹之后,发现一切都符合清原奈津美的条件,才确定死者确实是清原奈津美。你最好不要小看警方的搜查能力。为了谨慎起见,警方还到她工作的地点采了指纹。会认错人的可能性,可以说是百分之零。所以我开始的时候就说过了,请你不要作多余的探索和过度的解读,否则只是在浪费时间。我确实说过想借用你的智慧,但是并没有要求你帮警方拟定搜查方针。” “原来如此,您的见解很正确。”纶太郎好像在掩饰自己的失望般,口气变得格外恭敬。“可是,正因为这个见解正确,所以我不能像爸爸那样满不在乎地接受警方的调查结果。如您所说,兇手和死者调换身份的可能性并不存在,可是,杀害了多年在一起生活的好友,还烧毁了死者的脸,这绝对不是寻常的行为。面对这么不寻常的事实还能等闲视之的北泽署精明能干的员警们,对葛见百合子的奇怪行为,一定有一套特别有说服力的说法吧?” “关于这个案子,你们要听听我的推理吗?”在一旁的容子突然插嘴说:“但是,虽然说是我的推理,对你们来说或许是班门弄斧的想法。” “没关系,请说、请说。”警视说。纶太郎也满不在乎地说:“我洗耳恭听。” 容子瞪了纶太郎一眼,但是和眼神相反,她的嘴角浮出笑意,说: “葛见百合子的未婚夫三木到‘阳光露台双海’时,她们家的门没有上锁吧?这表示兇手逃离现场的时候,没有把门锁上。可是用常识想想,一般人在杀人之后,都不会希望尸体太快被发现,不是吗?为了争取时间,兇手通常会把现场的门锁起来,对兇手来说,锁门这个行为应该是一种很自然的动作。但是,她为什么不锁门呢?关于这一点,你有何想法?” “杀了人后,情绪的波动一定很大。”纶太郎自以为了不起地说:“因此失去冷静而忘了锁门。” “不是那样吧?因为她杀死了好友后,还特地开了瓦斯炉的火,把好友的脸烧毁。从这种异常的行动看来,她一点也不像是失去冷静的人。还有,三木到现场的时候,瓦斯炉的火已经熄了,这表示她在离开现场前,还很冷静地注意到要把炉火关掉这种事。所以,她不把屋内有尸体的门锁上,并不是单纯忘了锁,而是有其他理由。她是故意不锁门的。应该这样想才对吧?头脑不清的名侦探。” “那么,她不锁门的真正理由是什么呢?妮基。” “妮基是谁呀?星期天那一天,清原奈津美原本要和男友约会吧?但是到了约会的时间却没有现身,三木联络不到她,一定会担心地跑去家里找人。这种事情是事先就可以想像到的。不只如此,如果门没有锁的话,他就可以直接进入屋内,也能很快地发现葛见百合子的尸体,这也是可以预想到的情形。也就是说,奈津美想让自己的未婚夫看到被毁容的好友的脸。” “你把兇手和被害人的名字说反了。”法月警视用夹着香菸的手指着容子,要她注意。“被杀死、而且脸被毁容的人是natsumi,也就是清原奈津美;而杀死好朋友,现在正在逃亡的兇手是,也就是葛见百合子。还有,三木达也是百合子的未婚夫。” 第18页 “啊,是这样啊!所以说——” “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纶太郎,是不是你废话太多,才会让她搞混的?” “爸爸,菸灰掉下来了。可是,为什么葛见百合子要让三木看到清原奈津美被毁容的脸呢?妮基。” “那还用说吗?因为三木达也移情别恋,想弃百合子,跟奈津美在一起。”容子肯定地说。“或许一开始的时候,这个男人就脚踏两条船。百合子知道了这件事后很生气。就像刚才法月说的,三木卑鄙的背叛让两个女人的友情产生了裂痕,于是百合子在盛怒之下杀死了好友。而且,为了讥讽背叛自己的未婚夫,还故意烧毁清原奈津美的脸。被烧毁的脸丑到让人不敢正视,让三木亲眼看到那样的脸,是一种报復的行为。所以,按照我的想法,这件命案的元兇是三木。杀死好友的葛见百合子是值得同情的,她和清原奈津美都是被坏男人欺骗的牺牲者——对了,到底谁是妮基?” “妮基·波特,是艾勒里·昆恩的秘书。她是一个拥有一张可爱的娃娃脸,总爱用罗曼史的想法来看世界的人,她号称有女人的直觉,却总爱把案子的方向引导到奇怪的方向。你的推理和她很像,不是吗?” “请你不要这么说,我对我自己的想法有绝对的信心。 “是、是,你当然是正确的,错的是我的儿子。”法月警视拍着容子的肩膀说:“北泽署的结论和你的推理差不多。三木达也的供述里也有若干暧昧之处,围绕着他的两个女人似乎发生过争风吃醋的事。”(第一次见面,法月警视倒是挺随便的,^_^——批註) “好吧、好吧。”纶太郎耸耸肩说。 “三木确实因为同事的死而感到震惊,在警方询问时,他虽然在言词中保护了未婚妻百合子,但也说了相当严厉的话。由于三木只是这个案件的关系人,我们无法强迫他说明这一点,而且三木本人也没有承认这种事情,所以警方只能从一些蛛丝马迹,感觉到他的感情似乎从葛见百合子身上转移到清原奈津美了。现阶段的看法就是这样。至于兇手的犯罪行为或是死者被毁容的原因,刚才容子的说明和警方的想法相去不远。所以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这是一个单纯的事件,没有什么特别的谜团,除了一个小小的疑点——” “终于进入主题了吧?”纶太郎恨恨地说:“因为爸爸的说明太拖泥带水了,我才会以为已经说明完毕了。请说吧!那个小小的疑点到底是什么?” 警视说了: “钥匙。” “钥匙?” “不知道钥匙是什么吗?就是插进锁里、转动之后就可以打开锁的东西。那个小小的疑点就是:警方在一个令人想像不到的地方,发现了一支钥匙。” “令人想像不到的地方?” “在死者的胃里,解剖时发现的。”警视的脸上再度露出和刚才一样别有深意的笑容。“关于这一点,我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说了。我说了‘用你个人风格的陈腐表现——’。” “伯父的综合技巧得分。”容子马上作出评判。“从刚才开始,名侦探的招牌就一点作用也没有。” 纶太郎泄气得不想说了,便嘆了一口气。这算是什么生日礼物呀?警视对着容子露出贊同的表情,点点头之后,才又一脸正经地继续往下说: “根据负责解剖的医大教授的看法,死者是在被杀害之前,主动吞下钥匙的。” “死者在被杀害之前吞下钥匙。”纶太郎重新打起精神,说:“这也可以说是一种临死留言。” “你要怎么形容都可以。清原奈津美想在死前留下什么线索的可能性是很高的。问题是那个线索的用意何在?我们完全无法理解,北泽署的人个个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所以然。发现那支钥匙后,警方又去搜查了一次‘阳光露台双海’,我也被叫去了。可是搜查过后,并没有在那个房间内发现符合那支钥匙的锁。” “那是什么样的钥匙?” “很普通的一支钥匙。”警视淡淡地说,却又加了一句让人难以相信的话:“钥匙上有一条长约九十公分的钥匙链。” “九十公分?” * * * “你等一下,监识时拍了照片。” 法月警视若无其事地说,然后把放在桌子上的公事包拉到眼前,接着打开公事包。他从包包里拿出资料夹,在桌面上摊开来。在一张黑白照片里,映出一支和香菸并排在一起的不锈钢钥匙。钥匙还不到半根香菸长,样子很简单,好像是小孩子的玩具。一条细细的链子穿过蛋形钥匙柄上的小洞,链子上连接着一块塑胶牌子,烙印在牌子上的字样是: 1 yard 纶太郎瞪着父亲看。这就是所谓长约九十公分的钥匙链吗?他觉得又被父亲捉弄一次了。 纶太郎不发一语地从自己的书房里拿出百科全书,开始翻找“码”的相关页数。 码 yard 码、磅度量衡制的长度基本单位,以为代号,为〇·九一四四公尺。起源于古代东方的双腕尺(double cubit),但是名称的由来好像是女用腹带(girdle)。一码是三英尺(三十六英寸),其起源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亨利一世的鼻尖到伸出去的手指长度,也有人说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腰围。伊莉莎白一世的时候,为了统一标准长度,以最新的高标准度量衡器,于一八五五年制定了大英帝国标准码。但是,美国和英国联邦诸国之间还是有或多或少的差距,所以在一九五八年时,决定以各国的科学用协定值〇·九一四四公尺为一码,一九六三年,英国规格协会也採用了这个标准。 第19页 “然后呢?”纶太郎念完后,警视有点焦急似的问了。 “没有了。”纶太郎合上百科全书,转而问容子:“妮基,你的意见呢?” “这条钥匙链很像原宿那一带的路边摊卖的东西。那是以女生为主要顾客群的纪念性商品,买了以后就可以立刻在牌子上烙印名字的缩写,或‘惠美和弘司love’之类的文字。” “与一码有关的纪念指的会是什么?这么说的话,钥匙和钥匙链应该是各别的东西吧?” “应该是的。” “所以,我们应该把重点放在钥匙上面。可以不用理会什么九十公分吧?爸爸。这支钥匙的主人是清原奈津美吗?还是葛见百合子?” “我们已经确认那是死者的物品了。北泽署也让三木看过这张照片了,他说他对那块牌子有印象。从今年春天开始,他就看过奈津美好几次带着那块牌子到公司,那好像是护身符之类的东西。三木也对牌子上的‘一码’感到兴趣,曾经问奈津美那是什么意思,但是奈津美什么也没有说,所以三木也是一团迷雾。关于这一点,三木说得相当清楚。” “原来如此,是像护身符一样的东西呀!”纶太郎以冷静的语气说着:“那么,是不是可以这么想呢?也就是说,那支钥匙并不是实际上使用的东西,而是像六芒星吊饰或增强金钱运的蛇皮之类,可以带来幸运的符咒商品。虽然那是西方人的传说,但是自古以来,钥匙具有除魔的能力,也是权威的象徵,西方人相信钥匙是有魔力的。如果那支钥匙只是单纯想要求心安的商品,警方当然找不到可以和它搭配的锁;而清原奈津美死前吞下钥匙的行为,并不是要留下什么临死留言,而是被逼到死亡的绝境时,为了保护自己而吞下钥匙,希望能够得到虚幻魔法的庇护,不是吗?” “你仔细看照片。”警视冷冷地说:“钥匙前端有很多细微的痕迹,那是插了许多次钥匙孔,转动钥匙之后所造成的。还有,钥匙上的刻痕也因为经常磨损,让尖锐的地方变得柔和了。如果像你说的,那只是一件单纯求心安的商品的话,上面应该不会有这种痕迹。所以,这支钥匙一定有具体的用途,而且还相当频繁地被使用。” “不。”纶太郎装模作样地歪着头说:“或许它不是钥匙,而是转动音乐盒发条的转动器。这么一来,钥匙的前端有刻痕就一点都不奇怪了。或许死者想暗示的是音乐盒的曲子。” “不要胡说八道了。如果是音乐盒的转动器,那么前端的刻痕应该是以轴为中心,呈现出左右对称的纹路。更何况,不管是谁来看,都会认为那是钥匙。举这种不可能的例子来解释,根本是浪费时间。” “我只是随便说一个可能性,这样才不会被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纶太郎有点心虚地说。“不过,爸爸,如果说那是实际上拿来使用的钥匙,您不觉得那支钥匙有点粗糙吗?这点让我想到一件事。我记得小时候曾经百般要求您,要您买一个像玩具一样、上面有锁的铅笔盒给我,我觉得这支钥匙和那个铅笔盒的钥匙就很像。虽然我不是开锁专家,但是像那种程度的锁,只要给我一根铁丝和五分钟左右的时间,我就能打开了。” “没错。”警视点头说道:“我记得那个铅笔盒的事。你说钥匙不见了,哭哭啼啼地吵个不停,所以我只好用小镊子打开那个铅笔盒。考虑到锁的安全性这一点,北泽署的人的看法和你一样,都不认为那是房子或银行金库等重要地方的钥匙。” “哭哭啼啼的爱哭鬼。”容子开玩笑似的取笑,但是纶太郎不理会她的奚落,自顾自地说: “没错,由这支钥匙锁住的物品一定不是什么重要或昂贵的东西。不过,虽然不是什么高价的物品,却是死者不想让人看到、生前常常开开关关、日常生活里会使用的物品。从钥匙的大小看来,那个东西应该不会太大。” “例如呢?” “目前想到的是桌子的抽屉、手提皮箱或行李箱之类的东西。” “哼!”警视嗤之以鼻地说:“如果是这些的话,谁也想得到。不过,清原奈津美的房里并没有符合那支钥匙的抽屉或皮箱。警方试过书桌的抽屉,也试过衣橱、化妆檯等等收纳家具的抽屉,没有一个吻合的。大大小小的皮包、所有有锁的物品也都试过了,就是没有一个可以用那支钥匙打开。” “放存摺或印鑑的小型金库呢?” “没有那种东西。” “收藏私人信件的信箱或饰物的收纳盒呢?” “有専门放信件的箱子,但是那个箱子上面没有锁。” “那还有什么呢?——像保存从前回忆的时空胶囊之类的东西吗?” “倒是有很多纸箱。” “钢琴呢?钢琴盖上面的锁?” “那个房子里没有放钢琴的空间。” “那么,其他的乐器呢?吉他或小提琴,或是管乐器的盒子呢?” “没有那些东西。在清原奈津美的遗物中,最接近乐器的东西就是cd音响。” “那么,宠物笼呢?” 第20页 “阳光露台双海禁止养宠物。” “药箱呢?” “餵哦!”警视不耐烦地说:“又没有在施打毒品,药箱需要上锁吗?” “是不需要上锁。不过,那支钥匙能开启的锁说不定不是死者的东西,调查过葛见百合子的房间吗?” “当然调查过,她的房间里也没有可以让那支钥匙开启的物品。总之是一无所获。” “警方太拘泥于箱子的形状了。两个女人合租一间2dk的房子,为保有各人的隐私,不是都会在自己的房门上锁吗?” “她们两个人的房门并没有装锁。不过,浴室另当别论,浴室是有锁的,只不过那是门闩式的锁,不需要钥匙。” “所以说,不能只调查阳光露台双海,不是吗?清原奈津美上班的地方也应该去调查一下吧?她的办公桌应该有需要上锁的抽屉吧?或者还有其他有锁的物品。办公室或许比家里更有希望找到可以用那支钥匙打开的锁。” 警视冷漠地吐出一口烟,说: “不,你用不着对清原奈津美的办公室抱持任何希望。你以为北泽署的警察和我是笨蛋吗?不用你说,我们早就调查过清原奈津美的办公室了,可是仍然一无所获。为了谨慎起见,我们连公司更衣室里的寄物柜都调查了,也不是寄物柜的锁。” “抱歉,是我失礼了。”纶太郎嘆了一口气,慢慢地站起来说:“从形状来看,这支钥匙也不是机车或脚踏车的钥匙,更不是汽车引擎的钥匙……” “餵!怎么样?要投降了吗?” “我怎么可能投降呢?我现在才要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纶太郎低下头,右手摸着下巴,环绕沙发大步走着。“阳光露台双海的信箱呢?为了避免邮件被人随便拿走,信箱上不是都会有钥匙吗?还有,现代人为了不在家时也能收取宅配的物品,都会租一个简易的寄物柜,这种柜子是住在住宅大楼的女性上班族和双薪家庭的热门商品。会不会是那种东西的钥匙?” “她没有那种简易寄物柜。还有,大楼的住户信箱虽然需要钥匙,却不是这支钥匙。” “清原奈津美可不可能有私人信箱?” 警视动了动眉毛,但是很快就板起脸说: “不可能,私人信箱的钥匙会更坚固一些。这支钥匙看起来太粗糙了,不像是能保护隐私的物品。要试一下当然也可以,只是不必抱希望。” “对了!”纶太郎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很得意地对父亲说:“清原奈津美会不会是一个喜欢魔术的人?说不定她去魔术用品店,买了变魔术用的钥匙与锁——” “够了够了,我知道了。”警视打断纶太郎的话,说:“你不必再说了。死者不是魔术的爱好者,也没有收藏钥匙和锁的嗜好。这支钥匙也不是音乐盒的转动器。” “嗯——”纶太郎不再来回走动,他来到沙发前,坐在容子的旁边。“我没有灵感了。这个时候,或许女人的直觉可以派上用场。妮基,你有什么灵感吗?” “这个嘛——我认识一个正在减肥的朋友。为了避免自己在晚上肚子饿的时候吃东西,她在自己房间的冰箱上锁了一个这么大的锁,还把写着目标体重的纸条贴在那个锁的钥匙上,每次想打开冰箱拿食物的时候,就会看到那张纸条。说不定被杀死的清原奈津美也有类似的习惯。” “唔。”警视有点感兴趣的样子:“死者没有在减肥。至于类似的习惯……例如什么呢?你说说看。” “因为钥匙链的牌子上有‘一码’的字样,所以——” “要丰胸?让胸部有九十公分大吗?”纶太郎开玩笑地说:“这个灵感很妙!妮基,这就对了,再多说一点吧!” “你安静点!”警视以责备的语气说:“有时间扰乱别人的意见,还不如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容子小姐,请你继续说。” 容子张大嘴巴,瞪大眼睛看着纶太郎。纶太有点胆颤心惊地说: “不要生气嘛!还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那个!”容子说。 “什么?” “就是法月刚才说的。” “我?”纶太郎不解地问:“你是说‘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 “不是,是更前面说的。” “九十公分的胸围吗?还是‘这个灵感很妙’?还是‘妮基’[【注】:‘妮基’ 和‘日记’的日语发音相同,都是nikki。]?” “就是这个!”容子眼睛发亮,摇着纶太郎的肩膀说:“是日记的钥匙。” “日记?”警视一脸百思不解的表情。 容子点点头,说: “有附锁的日记本。虽然不是贵重的物品,但是里面却有不想让他人知道的内容。有锁的日记本通常做成精装本,上面有皮制的腰带和金属扣子,用来打开扣子上的锁的钥匙,就是这种小小的钥匙。” “可是清原奈津美的房间里,并没有上锁的日记本,” 第21页 “爸爸,您能断言一定没有吗?”纶太郎这回站在容子这边。“北泽署那些食古不化的刑警,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导致脑子里只想得到箱形物的容器,根本不知道日记本也会有锁这种事吧?日记本看起来和一般的书籍没有两样,随便塞在书架里时,说不定就因此被忽略了。” “或许你说得对。但是,你会不会太快下结论了?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支钥匙是日记本的钥匙。” 纶太郎笑了,并且摇了摇头说: “有证据,就是塑膝牌上的文字。” “怎么说?”警视讶异地眯着眼睛问:“一码和日记有什么关系?” “您错了,爸爸,那个牌子上的文字不是一码的意思。阿拉伯数字的1用罗马数字来表示的话是这样的。” 纶太郎用手指在桌子上面写了一个“i”。 “不用解释您也知道吧?这个文字等于罗马字母的‘i’。所以说‘1yard,也可以说是‘iyard,也就是日记——diary的字母,只是被调换了而己。以上,证明完毕。” 第六章 重力像无情的铁钩一样,垂直地划破了宁静的夜。突然产生的空气裂缝,像要证明自己虚无的存在似的颤抖着。 你伸出双手,在半空中像游泳一样地舞动着,边拨开宛如隐讳的冰冷女性阴部一样的黑夜皱摺,边在残留的裂缝中乱抓。可是,裂缝像被铁鎚重击而坠落的物体,被吸入地狱深处,在此同时,街灯的柔和光线吞下了黑暗,然后很满足地合上嘴巴。你的手只能划过虚无的空气—— 突然回神的那一剎那,仿佛要引起地鸣一样的流水声,震耳欲聋地钻进你的耳膜里。京都街道的灯光从漆黑、重叠在一起的树叶缝隙,映入你的眼中。从这里看去,那一点一点的街道灯光,和抬头仰望所看到的星光一样遥远。耸立在你背后的,是被街灯照耀得好像庄严城门的发电所制水门。你的身体探出狭窄通道旁的栏杆,全神贯注地看着女人掉下去的地方。 左右两侧被略高的悬崖围住的地方,是个呈现楔形的昏暗峡谷,谷底有两根粗大的铁管。铁管像滑雪板划出的痕迹一样,呈弓形爬在谷底的倾斜路面上。你的视线凝聚在铁管之间,模模煳煳地看着女人的身影像四分休止符一样,倒卧在由混凝土凝固的基石地面上,一动也不动。你透过虚幻的残像,看着投影在黑暗银幕上的影像……她从你现在站立的通道上越过栏杆,就这么头朝下地垂直落下,最后用力地撞到铁管后,反弹落在基石地面上……街灯的光线照不到谷底,所以你只能看到女人那模模煳煳的白色腿部,无法区别影子或形状。因为模煳,所以显得更加渺小,就好像把望远镜倒过来看一样。为什么会那么小呢?完全不像等身大的人类,你觉得很不可思议。是你的远近感错乱了吗?还是昏暗的环境侵蚀了女人的身体,让女人的身体变小了?总之,你现在的感想根本与眼前严重的情况连不起来。 然而此时最不协调的,应该是平静地看着眼前这幅情景的你吧?现在的你并没有呈现呆滞的状态。此时,连你都对自己的镇定感到吃惊。你的心跳没有加速,皮肤也没有出汗,各种感觉也正常运作着。你充分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却没有对眼前的事实感到震惊,这是为什么呢?你就像被绑在这里一样,紧紧握着涂了防锈漆的铁栏杆。你明明看到那惊人的一幕了,却缺乏当事人的感觉,心情还像风平浪静的大海般,平静地听着远处的波涛。紧贴在地面上的黑色物体动也不动,你看不到她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也听不到她临终前的呻吟,更闻不到血的味道。因为这个通道太高了,以至于谷底的种种情形无法传达到上面,所以你感觉不到那种活生生的刺激。想必是这个原因剥夺了你对现实应该有的反应吧? 停止了,你的时间停止了。一定是从你的手没有抓到那个裂缝的瞬间开始,便整个人跳出了“现在”,离开了流动的时间。你独自伫立在静止的“时间”化石标本的陈列台旁边——仿佛把这个无法挽回的事实、绝对不是梦境的现实,封印在自己的梦里一样。你一边很清楚地认知眼前的事实,一边又像在想像别人的事一样,想着那个女人一定已经死了吧! 她一定死了吧!从这里到谷底的地面因为距离遥远,环境又暗,所以眼睛根本派不上用场。只是,女人的身体撞到铁管再反弹起来的金属声音,那像幻觉一样的回声,确实进入了你的耳朵里。那样的撞击即使是壮硕的男人肉体也承受不了,况且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呢?但是,这样的情形并不是你造成的,你没有被责备的理由。因为你根本来不及阻止,她早就越过栏杆,擅自往下跳了。 是她自己选择死亡的,你并没有要她做那样的选择。 是她自己选择死亡的。 是她自己—— 不,真的是那样吗?她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吗?你又像看待别人的事情一样自问自答着,并且张开握着栏杆的双手,手掌向上举起。这双手就像是你从来没有见过似的,有如别人的手一样。或许就是这双手帮助她往死里跳的。你盯着手掌看,想像着那样的情形。虽然自己并没有那样的感觉,可是不能排除那样的可能性。你像要关起两扇门一样转动手腕,再对着她的背后,这样动了起来……不管是想像中的,还是现实记忆的重现……你的手就是这样往前推……再一次用力往栏杆的方向推……于是女人的身体便往前坠……配合水不断落下的轰隆轰隆声音……女人就那样越过栏杆往下掉…… 第22页 但是,即便产生这样的想像,也没有动摇你的心智。虽然有了“刚才的自己或许害死了一条人命”的想法,但是你并没有因此而产生自责的念头。对于女人,你没有怜悯与悲哀的感觉,也没有后悔或自责的意念,因为这样的结果是她应得的报应。需要感到悲哀嘆息与犯罪意识的人,不是你,是她自己的心灵与身体。就算你阻挡了她往下坠落的身体,那也只是一时的安慰,无情的毁灭之手,迟早会把她抓住黑暗的地底。你没有出手将她往下推,或者说你没有出手拉她,默默地看着她寻死的原因,是因为你认为她的死是一种自作自受的结果。所以说,你没有理由成为这个沉重压力的连带保证人,更没有理由代替她承受罪恶感。 嘴唇上还有一点点潮湿的黏膜感。你举起手,用衬衫的袖口擦拭嘴巴。淡淡的红色痕迹代替女人的体温,模煳地留在布面上。这是她唯一留下来的东西,可是在你的眼中,这个痕迹只是一抹污痕……当她的嘴唇靠过来的时候,你并没有拒绝。她好像想透过嘴唇重叠的行为唤醒你心中的某种感情,那种感情或许是怜悯,或许是更多的渴望。那是失去所有的人的最后一把赌注,把最后仅存的一点东西投进无底深渊,想要在一瞬间获得起死回生的活路。但是,在同一瞬间,你的心就像一个清澈冰冷的水晶,短暂地发出闪光。你连拒绝的动作也不肯给,那是一种绝对的拒绝。很快地,她的嘴唇离开你的唇,身体往后退,眼神哆嗦地注视着你。从她的眼睛投射出来的视线虚幻而灰暗,像死人的眼神,发抖的表情也像被水泥凝固了般。你被紧紧抱住的手获得解脱,放松下来,不再有任何拘束的感觉。 “假的。”这是她最后的一句话。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然后,她慢慢转身,把手放在栏杆上……那是你最后一次看到她的脸。 你已经不想再想起那个死去的女人的脸了。就好像她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只不过是从身边经过的陌生人一样。你不记得她的髮型,也不知道她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她是一个没有五官的女人。你发现自己想不起她的长相,也忘了她的名字。她——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呢?不,说不知道她的名字或许并不恰当,因为你至少听过她冒用的名字。她告诉过你:我是葛见百合子。 可是,你无法用她自称的名字来称唿她。你没有办法把在你面前自杀的女人和葛见百合子这个名字连结在一起。没有办法连结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不是葛见百合子,你这么想着。 她是别的女人。别的女人冒用了百合子的名字来迷惑你,这是一种诈骗的行为。这种手段骗不了你,你绝对不会上当。那个女人一定以为葛见百合子这个名字就像没有主人的钥匙一样,可以任意地使用。她一定以为只要像原来的主人那样使用那支钥匙,使用葛见百合子这个名字,就可以轻易打开你的心房吧!这个想法太天真了,她也应该很快就了解到这一点,可是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所以还是冒用了葛见百合子的名字,并且认为你的心就会轻易地敞开。可是,这样是没有用的,因为你绝对不会用葛见百合子这个名字叫别的女人。 百合子、百合子……只要嘴巴里念着这个名字,你就能在脑子里描绘出鲜明的影像——害羞地垂下眼的眼睛、抿着嘴的温柔微笑,像刚做好的棉花糖般手指轻轻一按就会凹陷下去的脸颊上,光滑而柔和的表情。你不会忘记那个笑容。就算现在你失去了一切,心也变得冰冷而空洞,你也不会失去那个温暖的表情——即使那个表情是刚刚死去的人所刻划出来的甜美残像,即使那个表情无法再度出现在你的面前。 没有五官的女人不管在你的面前做出任何表情,也不能和那个无法取代的微笑重叠在一起。其他人就算想学也学不来、学不像。其他人就算以葛见百合子的名字出现在你的面前,即使能让已经沉封的故事復甦,也取代不了唯一的女主角。 被忘记的女人、陌生的名字——你开始回想自称是葛见百合子的女人在死亡之前说的另一个名字,natsumi,清原奈津美,这是对现在的你一点意义也没有的名字。就像留在衬衫袖子上淡淡的红色痕迹一样,给人陌生而虚幻的感觉。那个名字十分适合已经死亡、对你来说是没有五官的女人。现在横卧在铁管中的黑色躯体,你应该用清原奈津美这个名字来称唿吗?不管那个名字正确与否,反正都是和你无关的女人,你爱怎么称唿都没有关系吧? 你想到了,是清原奈津美抢走了百合子的名字。不只抢走了名字,连生命也抢走了,这是她——清原奈津美告诉你的。不,实际上奈津美所说的话,与你的认知有些差异……我是葛见百合子,我杀死了好友清原奈津美,因为她冒用了我的名字……但是,如果让你说的话,应该是百合子的名字被抢走了;说自己的名字被好友抢走的女人是清原奈津美。因此,奈津美不仅把名字都换掉了,连因果都说得与实际相反。她真正要说的应该是:我杀死了好友葛见百合子。为了和你见面,我抢走了百合子的名字,变成另一个葛见百合子……为了见你。可是,清原奈津美为什么这么想见你呢? 清原奈津美说她和百合子是高中同学。如果这句话不是谎言,那么她也和你同班啰!那么你当然也知道她的长相……二宫,是我呀!可是……你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说这句话的奈津美的脸,就连名字也不记得。对你而言完全陌生的女人,会为了和你见面而杀死了好友,还抢走好友的名字,一定有什么理由吧!还是——是你搞错了?是你忘记她了?对间接引起两个女人死亡的你来说,二宫良明到底是什么人呢?直到现在,你还是无法了解女人的话,一点都不了解。 第23页 ……不,其实你是了解的。你知道自称是葛见百合子、并且已经死亡的女人所说的话是正确的,你也知道你的想法是错误的。虽然知道,却不想承认那个事实。你只是装作忘记了。现在的你只是想紧紧抓住你的故事,事实上你已经知道两个女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奈津美\百合子要杀死百合子\奈津美?你知道那个理由,而且你也知道这起死亡事件的责任在你身上。 你已经从她的口中完全地知道这件事情的始末了。 不只如此,女人说的故事是确实存在的。女人想要见你的理由之一,就是要让你看看那个故事的证据。所有的一切都如实地写在那里了,你无法否认那个证据。你不得不承认女人所说的真实情况,彻头彻尾地颠覆了你的故事。可是必须正面去面对那个意外事件的人,不止你一个;也就是说,女人的想法也有错误。女人直到刚才那一瞬间,都还不知道奈津美\百合子其实没有杀死百合子\奈津美的理由。女人自己投身谷底的理由,并不是因为你拒绝她最后的请求,而是她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另一个故事,在那一瞬间被无情地摧毁了,是无情的事实逼迫她走向绝路…… * * * 你满怀矛盾地伫立在黑暗之中。如果没有想起那个东西的话,你大概会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吧?——日记!你想起了她往下跳之前一直紧紧抱着的东西。那本日记应该和女人的身体一起沉到黑暗的地狱了吧?无论如何,你都必须取回那本日记。取回的目的是湮灭证据吗?不,不是的。那本日记里确实有你的名字,也描述了你们的故事,二宫良明和葛见百合子的故事。可是,你要取回日记的目的绝对不是为了保身,而是因为那本日记是你爱的女人唯一留下来的有形回忆。 你向右转,开始走回通道的起点。你的脚顺着被左右围栏包夹住的短短阶梯往下走,铁板发出“咚”、“咚”、“咚”的刺耳声响。可是,没有人因为这个刺耳的脚步声而责备你、阻止你。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到沉砂池的流水声。除了你以外,没有人会在这个时间在这里徘徊了。 往西望去,能看到蹴上净水场的高地上,竖立着好像正在往下看的人物铜像与纪念碑,那是在明治时代鼓吹将琵琶湖的水引入市区的人物铜像。铜像的周围有四角形石凳,和像得了关节炎般结着树瘤、树叶茂密的阔叶树。你越过围栏,想从标示着“禁止进入”的楼梯那边走到悬崖下面,那里有通道可以通往铁管,可是一想到周围一片漆黑,看不清楚脚底下的情形,就觉得很危险。万一脚一滑,自己也掉下去,那就完蛋了。现在离天亮的时间还很久,自己有的是时间,还不如绕远路,从山脚的地方靠近铁管比较好。你这么决定后,便快步穿过冷清的广场,铺满了地面的小石子尖端摩擦着鞋底。沿着隔开水路的围栏旁,停着好几辆没有人的车子。分散开来的灌木屏息似的蹲在地面上。 你在广场的地方右转,从为了供人散步而设置在山丘斜坡的台阶往下走,腐朽的落叶让地面显得凹凸不平。阶梯状的斜坡上有一块像楼梯平台的狭小空间,那里有一座圆形喷水池,从喷水塔顶端呈放射线状流下来的水整夜不停地流着。坡道在那里改变方向和坡度,好像要往悬崖靠近般地向右转入。台阶与台阶的间隔变宽了,你的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踏,好几次几乎就要踩空了。隔着现在已经没有使用的斜坡轨道,马路的那边偶尔传来车子驶过的声音。你踩在泥土上的脚步声被覆盖着山崖的杂草吸走了,与虫的鸣叫声一起消失。斜坡的倾斜度变得平缓,作业车用的通道尽头是水泥路面,路面下有眼睛看不到的暗渠,水声不停地从下方直接传达到你的脚底。 你走到山丘下。那里有四根挡车用的黄铜桩从地面凸出来。你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紊乱的唿吸。藉着蹴上隧道入口的街灯光芒,你凝视着黑暗的深处。从那个地点开始,车用道路的支线在绕向山丘的东侧,和铁管平行延伸到制水门的地方。你跨过挡车用的链条,直直横越路面,金属围栏的通用门矗立在前面,门的左右两侧都有严密的围栏蜿蜒围绕着。围栏隔开了作业车的通路和山丘的斜坡,也防止鲁莽的行人闯入。 大门的门闩稳稳地插在门上,门闩的下面垂挂着“闲人勿入”的牌子。可是大门的高度和你的身高差不多,而且没有缠绕着有刺铁丝,好像也没人在这里监看,似乎只有“如果擅自闯入发生意外,发电所概不负责任”的警告意味而已。于是你毫不犹豫地一手攀在大门的顶端,一手伸进铁丝网,用力攀上围栏。你的唿吸变急促了。你跃下围栏,翻身落到围栏内的地面上。真像是深夜的障碍赛跑,不过,你的竞争对手已经抄捷径,抵达终点了。 路面像弓一样往右弯去,并且缓缓地往上倾斜。道路左边有深灰色的护栏,护栏的对面是像炮垒一样的混凝土块,固定着两根铁管的下方。你低着头,顺着黑暗的道路往上走。右手边悬崖斜面上的树木枝叶在晚风下发出沙沙声响。 看到前方像城堡一样的砖造堤坝了。刚才你站立的通道已经在你的头部上方,浮在逆光的光亮之中。你的脚踩在护栏上,然后跳到前面的铁管上。铁管的直径应该与你的身高差不多吧!但是表面上没有扶手,为了避免不小心滑下去,所以你趴在铁管上。通过粗厚铁管的水在你的腹部下方发出水流的声音。你就这样慢慢地攀爬,然后改变身体的方向,以脚尖碰到铁管中间的基石地面后,才从铁管上面下来,微微出汗的手掌上沾了许多剥落的防锈漆。你站在两根铁管中间,双手扶着两边的铁管,提心弔胆地在倾斜的路面前进。脚下的地方虽然暗到让人担心,但是好像没有明显的凹凸不平,而且宽度也足够,所以并不会特别难走。 第24页 走到堤坝的前面时,你停下了脚步。女人的身体就趴倒在地面上。她的头朝着另一边,腰部扭曲地横卧着,看样子是掉下来后就断气了。裙子的下摆往上翻卷到膝盖上,两条白晳的小腿往前伸,皮肤上的数条血迹清晰可见。有一只鞋子不见了,另一只鞋子则半挂在脚掌上。你小心翼翼地走着,以免踩到她的手臂。你紧贴着铁管壁走,慢慢绕到她头部的位置,然后蹲下来。听不到她唿吸的声音,可以肯定她已经断气了。于是你站起来,俯视眼前的尸体。大概是太暗了的关系,看不出她身上有什么大伤口。你并不想把她的身体翻过来,查看身上的伤势。地面上有黑色的斑斑血迹,你也不想去碰触那些血迹,因为那样会弄脏手,所以你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处,注视着尸体。可是,面对尸体时会产生的严肃心情,完全没有发生在你的身上,因为那只是一个和你没有关系、再陌生不过的陌生人尸体。 必须找到日记!你的眼睛在混凝土地面上巡视着。如果被压在尸体的下面,就得拉出来,那样就麻烦了。幸好日记没有在她的手上,而是在靠近堤坝的地方——在铁管的底部与地面的隙缝间。大概是她的身体撞到铁管时,日记从她的手中掉了出来,弹落到那里的吧!你弯腰捡起日记,拍掉白色格子图案封面上的灰尘。日记本上有一条皮带和一个金属扣子,扣子上面有一个缺手缺脚的人形洞,一看就知道那是钥匙洞。看来秘密被小小的锁保护着,不过,那个锁被撬开了。日记里藏着秘密的残骸、被凌辱的故事。 你把日记像珍惜的宝物一样,紧紧揽在怀中,闭上了眼睛。她的微笑马上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你的脸往上仰,用力闭上眼睛,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耳鸣了。你产生了错觉,好像整个峡谷以你为中心旋转起来。你用力吸气,仿佛要把肺胀破一样地用力吸满空气。你孤独了,又变成孤独一个人了。今后的日子里,你必须一直忍耐这样的孤独。 你张开眼睛,被两根铁管夹住的细长基石通道就在你的眼前。你的眼睛不再看尸体一眼,迈开脚步踏上狭窄的通道,开始往回走。你像鬼一样无声无息地迳自往前走。 ——一个故事结束了。但是,这个漫长的结束不过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第七章 生日的翌日,也就是十六日的早上,纶太郎和父亲一起前往北泽署的搜查一课拜访。负责指挥搜查工作的柏木课长年纪大约在四十五到五十岁之间,是一个身材魁梧、拥有柔道五段实力的男子,直到现在,在警界还有着“松原青鬼”的称号,是一个令人畏惧的人物。当然,他绝对少不了面对兇恶歹徒的英勇事迹,但也有许多身为刑警的优异表现,例如即使再细微的线索也难逃他的法眼,而且能在重要时刻作出正确的判断。虽然他本人常谦虚地说自己是“没有大脑的鲁莽男子”,可是他的表现完全不负“松原青鬼”这个绰号,被警视厅视为精明能干的一员。他从以前就和法月警视有不错的交情,对本厅的搜查一课一向不存门户之见。非警方人员的纶太郎能够插手调查这次的阳光露台双海命案,其实早已得到他的默许了。 “女同性恋的谣言已经解决了吗?” 法月警视一开口便问这个问题。柏木警部露出厌烦的表情说: “那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根本不是我们的错。媒体实在太好笑了,没有根据的东西也讲得天花乱坠,我们实在没有理由替他们收拾善后。只是,因为那个谣言,这个事件已经引起大众的注意,如果不快点逮到兇嫌的话,署长的脸色恐怕会愈来愈难看。” “有葛见百合子的线索了吗?” “没有。”柏木脸色不太好看地摇摇头说。“已经问过她公司的同事和亲朋好友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我们已经请福井县的警方在她的老家及车站附近部署警力了,但是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接到她出现的消息。” “三木达也呢?” “今天他也和平日一样照常上班。由于葛见百合子或许会和他联络,所以我们一直都在跟踪他,可是,从昨天和前天的情形看来,那种可能性似乎并不存在。” “想也是吧!”警视点点头,接着说:“她会不会利用假名字,躲在饭店里?” “我们已经查过几家可能性较高的饭店了,但是东京都内的饭店这么多,真的要找的话,即使请警视厅协助,恐怕也要花上三、四天的时间。而且前提是她必须还在东京。” “有查到她离开东京的线索吗?” 纶太郎问柏木警部。柏木转头看纶太郎,用不同的语气说: “葛见百合子在星期一早上银行开门后,就在丸之内的东京都银行的自动提款机,提走了她户头里的现金,金额是二十万。应该是拿来逃亡用的吧!” “丸之内的东京都银行。”纶太郎重复念了一次。“也就是说,星期天晚上,她人还在东京,等到第二天天亮后才从银行提领逃亡所需的经费,然后从东京车站搭jr线列车离开东京吗?” “应该是那样吧!不管怎么说,已经过了两天,百合子还是没有在她的老家出现,所以我们只能认为她去了别的地方。她不是杀人惯犯,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性上班族,所以一定很快就会现身了。当她花完手边的钱后,一定会再到银行的提款机提钱,到时候应该就可以透过银行的网络找到她的踪迹了。” 第25页 “可是,她没有回去福井的老家,到底去了哪里呢?”警视不解地说着。他并不是在问别人,而是在自言自语。“葛见百合子自从离开老家之后,就一直在东京过生活,别的地方应该没有熟悉的朋友或亲人才对。” “爸爸,那可不一定。虽然没有回老家,但她还是会有可以照顾她的亲戚或朋友吧?例如说中学时代的同学后来到关西工作了,或者在工作上认识的某个朋友……她可以去的地方应该很多呀!” “说不定她想去陌生的地方自杀。”警视落寞地说:“唉!或许已经来不及了。” “光说这些假设性的事,一点帮助也没有吧?”柏木认真地说。“关于葛见百合子在星期天的行踪,我们得到了一个新消息,正想告诉警视呢!这个消息是昨天才得知的。她在案发后的第二天早上,也就是她失踪那天的星期天早上,好像去了她工作的出版社。” “她工作的地方?” “对。葛见百合子是在北洋社上班,只要不是接近截稿的日期,办公室在星期天总是空无一人。但是那天很凑巧的,同一栋大楼的速记事务所的工读生正好送一份紧急资料去那里,他说他在大楼的楼梯间,和极似百合子的女性擦身而过。当时那个女人正在下楼。目击者是男性,不是正式的职员,所以并不认识百合子,可是他所描述的女人特徵和百合子是一致的。那个女人穿着格子裙、深蓝色或紫色的外套,好像还提了一个装得满满的旅行袋。” “时间呢?” “上午八点多。天亮以前,她待在犯罪现场的自家里,整理身边的物品,等待人潮开始变多之后,才搭乘电车离开。有了这种想法后,我们便派人到松原附近的车站,寻问车站的工作人员。” “这么说的话,百合子是在离开办公室时被看到的了?” “是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去办公室呢?去拿私人物品吗?” “或许吧!不过,我们问过她的同事了,据说她桌面上的东西好像没有减少的迹象。” “也就是说,不知道她到底去办公室做了什么事吗?”警视想不透似的皱着眉头:“总觉得怪怪的。纶太郎,你的意见呢?” “我没有什么意见。不过,星期天的北洋社能够那么容易出入吗?” “对她来说是容易的。”柏木说。“打开办公室的门需要钥匙与密码。只要是公司的职员,都知道那个密码,而这个星期又正好轮到百合子开门,所以钥匙就在她的手中。” “原来如此——如果不是刚好轮到她保管办公室的钥匙,她应该就不会在杀死室友之后,还特地跑到办公室吧……” “说到钥匙。”纶太郎还没有讲完,警视就改变话题,说:“我们今天早上就是为了钥匙的问题来的。你记得解剖尸体时发现的那支钥匙吧?’ “记得,‘一码’的钥匙。” “关于那支钥匙的谜或许解开了。那是小犬的看法,虽然证据薄弱,不过却相当值得参考。” “怎么样的看法?” 柏木很感兴趣地看着纶太郎的脸。于是纶太郎便把昨天晚上讨论钥匙的内容,再说一次给柏木听。不过,他没有说出最早注意到这件事情的人是容子。这是谁都会有的虚荣心。 听了纶太郎的说明后,柏木耸耸肩露出惊讶的表情,却没有马上发表意见,而是立刻招来负责搜索现场的搜查一课刑警,询问被害人的房间里是否有附锁的日记本。被叫来的刑警说没有注意到,还说或许是疏忽了,然后又提出自己的看法,认为死者房间的桌上有电脑,所以没有必要买日记本吧?说完就离开了。 “他说得也有道理。只靠几个字母来解释那是一把日记的钥匙,说服力实在不够大。” 柏木不带劲地喃喃说道。纶太郎虽然对自己的看法相当有信心,表面上却只是耸耸肩表示不以为然。法月警视着急地说了: “是否有日记存在的机率是一半一半吧?如果能找到日记本的话,可以说是意外的收穫,就算没有找到,也不会对正在进行的搜查工作造成妨碍。不管怎么说,只要去阳光露台双海看看,马上就可以知道答案了。至于搜索屋内这种麻烦事,交由我和小犬负责就可以了。如果你认为犬子的推理不可靠的话,那么,只要派人带我们去现场就行了。” “既然你都要求了,就由我陪你们去吧!”柏木站起来,拿起披在椅背上的外套,一边把手伸进袖子里,一边说:“我并不认为不可靠呀!我也正好可以藉着这个机会,见识一下令郎的过人之处。” 阳光露台双海是一栋三层楼高的钢筋建筑物,外墙以灰浆装饰,用现在的流行语是称为“住宅大楼”,其实从朴实的外表看来,说它是一栋公寓还更适合。虽然不是崭新的建筑物,但是外观维持得很整洁。建筑物坐落在街道井然有序的住宅区内,周围有独门独院的住户,也有社区型的住宅。阳光露台双海以公寓的样貌坐落在这个住宅区内,除了名字和实质上的用途不搭调外,倒是非常适合这个步调保守的住宅区。这里的住户因为早上都会出门上班,所以大都熟悉彼此的长相,并且遵守垃圾分类。社区的治安良好,就算是深夜也能轻松走路去便利商店,来回只要五分钟,对从乡下地方来到都会工作的老实女性而言,确实是一个理想的生活地区。发现命案的星期日下午,街道上出现了警车与警方的人员,附近的住户都以好奇的眼光看着他们。 第26页 他们三人从空荡荡的楼梯爬上三楼,经过二楼时,还隔着墙壁听到小孩与电视的声音。铺着薄荷绿的亚麻油地毯(linoleum)走廊包围住楼梯的三个方向,那里有四扇门排成了马蹄形。二号室的房门上并排着清原和葛见的姓氏,可以接收nhk电讯的贴纸规规矩矩地贴在名字的下面。柏木警部去管理员室借了备份钥匙,打开房门后,法月警视和纶太郎便依序进入,不太宽敞的玄关地面上因为三双鞋子而显得十分拥挤。 一踏上铺着垫子的木板,就可以看到一扇贴着木纹壁纸的拉门,门上有一条用图钉钉着的绳子,绳子的下面挂着一块软木板,板子上有yuriko katsumi(葛见百合子)的字样。右边的走廊可以通到浴室,左边的厨房旁边还有一扇门。 “清原奈津美的房间呢?” “这边。”警视指着厨房那边说。柏木警部已经走在前面了。 厨房大约有三坪大,地面上铺着印刷成瓷砖图案的亚麻油地毯。餐桌的旁边有三张椅子,桌面收拾得很干净。离椅子伸手可及的位置上,有一个共用的大型冰箱。东边有採光窗和通风电扇,还排放着餐具架与微波炉。系统厨具沿着北侧的墙壁排列,不锈钢的水槽相当干爽。双口瓦斯炉的底下还留着淡淡的粉笔痕迹。那是星期日下午三木达也来这里时,脸部被烧毁的清原奈津美的尸体倒卧的位置。 水槽对面是同样贴着木纹壁纸的隔间拉门,门上挂着和百合子的房门一样的软木板,板子上的字样是natsumi kiyohara(清原奈津美)。文字有些脱落,所以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i倾斜了。歪掉的i,diary的i,我的i,爱的i。这个字母或许也是一个线索。 柏木好像在等待纶太郎确认名牌似的,一直开着隔间拉门。清原奈津美的房间是一个三坪大的朴素日式房间。门的内侧贴着薄纸,地上的榻榻米接缝处被磨平了。南侧窗户上有褐色的窗帘,柏木拉开窗帘,用带子把窗帘左右固定好。被害人在知名化妆品公司工作,但是这个房间给人的第一印象,却和在化妆品公司工作给人的感觉——简单地说就是虚伪矫饰的印象,并不相同。即使光线从窗外射进来,照亮了室内,那种感觉还是不变。 进入右手边,西侧的壁面也有隔间拉门,入口处一样贴着薄纸,原来这里是壁橱。以住宅大楼而言,这个房间相当大,最上方还有可以左右对开的橱柜,整个房间就是一个很好的收纳空间。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个箱形的木制书桌,和一张用布撑开的凳子。如同在北泽署听到的,桌子上有一台十分普遍的电脑,和大概是工作资料——和化妆品有关,堆积如山的书或杂志。一具电话被埋在那座山里,附有电话答录机,但不是无线的。 房间中央放了一个兼当暖被桌的桌子,旁边的榻榻米上,有两个印着不同颜色沙漏图样的坐垫。靠着东侧墙壁的是衣橱和横长的抽屉矮柜,矮柜上有十四寸的电视、一面反向的穿衣镜,和上面浮着绿球藻的小水槽。绿球藻的直径不到两公分。穿衣镜不大,只能看到上半身,这个穿衣镜只有在使用的时候才会翻到正面吧?墙壁的上方挂着因为年节而硬挂上去,图案非常不起眼的月历。 不过,支配着这个房间气氛的,并不是这些最低限度的朴素家具,而是让人觉得好像是用来填补多余空间、占去大部分墙壁面积的书架。包括桌子旁边的餐具橱,这个房间里有五座书架。除了也拿来当书架的餐具橱外,其他四座书架的高度都和纶太郎的身高差不多,厚度则相当于门的一半。坚固的角钢书架上塞满了书,几乎看不到空隙。从榻榻米都下陷的情况看来,书架上的书本数量绝对不少。没有看到女性漫画或实用类的书,从并排在一起的书背文字看来,可以知道她爱看书的程度,已经超过相亲时个人资料所写的“兴趣/爱看书”了。不过,她看书不太有系统,书籍的排列也很随性,让人感觉到一种女性的天真。或许是这个缘故,这么多的书并没有让人产生压迫感,反而让这个房间显得很有文学气质,而且是会令人放松心情的房间。不过,这样的印象或许是受到了性别偏见的影响。 纶太郎的视线离开书架,打开衣橱探看。吊在里面的衣服都是成衣,没有华丽的名牌服饰或抢眼的宴会礼服。衣橱里的情形和还没有看之前的想像是一样的。纶太郎一边关上衣橱,一边好像同时问他的父亲与柏木一样: “这个房间一点也不像是在化妆品公司工作的上班族女性的房间。” “没错。”警视说:“从乡下到东京工作的二十五岁女性,只靠一份普通的薪水,也只能住这样的房子了。除非从事声色场合的工作,否则怎么住得起电视剧里那种不符合现实的房间呢?” 警视似乎误解纶太郎的问题了,所以纶太郎赶紧把问题拉回来: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里真的是清原奈津美的房间吗?我不这么认为。” “这是什么意思?”换柏木提出疑问了。 “这个房间里的藏书太惊人了。与其说这里是化妆品公司职员的房间,还不如说是出版社编辑的房间。爸爸,我们回想一下昨天晚上的话题吧!你觉得有没有兇手和被害人的房间互换的可能性?说不定房间门口的名牌被对调了。” 第27页 “你在说什么啊?”柏木歪着头,一副摸不着边际的样子。“你不知道清原奈津美在‘茹贝儿’化妆品的出版文化事业部工作吗?所以说,她虽然是化妆品公司的职员,可是实际上做的工作却和出版社编辑一样,所以她的书当然也很多。” “出版文化事业部?”纶太郎好像受到了打击,忍不住瞪着自己的父亲。“之前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警视抱歉似的抓抓耳后,说:“昨天忘记讲了。” “那么,清原奈津美和葛见百合子两个人做的都是编辑工作吗?” 柏木点点头,拿起堆在桌子上的某一本杂志给纶太郎看。那本杂志的名称是《visage》,以女性读者为主的流行情报杂志,是每个月都会发行的月刊,封底的部分印有“发行\茹贝儿化妆品\出版文化事业部”字样。visage是法文“脸”的意思,如字面所表示的,这本杂志代表了公司的颜面,意思就是公司的文宣刊物。不过,虽然是公司的文宣刊物,却也是对外贩卖的商品之一,所以内容一点也不会敷衍了事。这不是外包给别人做的社刊,而是公司内部成立专门的编辑部门,认真做出来的杂志。 “了解了吗?”纶太郎把杂志还给柏木时,柏木装腔作势地说。“被害人就是这本杂志的编辑。对杂志编辑来说,或许这个房间不够华丽,不过,房间给人的印象主要还是要看房间主人的个性吧!如果你对她工作的内容有兴趣,可以去找她的同事三木达也,他也是出版文化事业部的编辑。” “嗯,当然会去找他。” “不过,找三木的事以后再说吧!今天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解决被吞进肚子里的钥匙问题,不是来讨论房间的室内装潢,不用我多说,你也应该能了解吧?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我们全部确认过了,都是清原奈津美的个人物品。如果说房间被调换过的话,那么调换的不只是名牌,连房里的家具、物品,也一定都要调换才行吧?我想应该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可以按照预定计划,搜查这个房间就可以了。如果你的推理是正确的,那么这个房间里一定有附锁的日记本。我们快点分头找吧!要从哪里找起呢?” * * * 没有找到日记。 三个人分工合作,为了寻找清原奈津美的日记本,搬动了整个房间的家具,还把手伸进家具与墙壁的缝隙里摸索,也翻遍了所有的抽屉、壁橱和柜子,还撕开黏在纸箱外的封箱胶带,查看箱子里的内容物,连书架上的书也全部拿出来看了,就是没有找到类似日记的东西。她把房间打扫得非常干净,所以他们三人唯一的收穫,就是没有被灰尘弄脏全身。 基于对死者的尊重,他们最后才搜查衣橱里收纳内、衣裤的抽屉,搜查结束后,还像摸到烫手山芋般地把胸罩和内裤放回原位。柏木板起脸看着纶太郎,以失望的口气说: “这里好像没有你说的东西。” “好像是。” “怎么办呢?”警视问。 “到隔壁的房间找吧!” 纶太郎看也不看旁边一眼,便坚定地走向旁边的房间。警视半哄半催地叫柏木一起走。柏木一副看不看都一样的表情,无奈地站起来。 葛见百合子的房间也是三坪大的日式房间,和隔着一面墙的清原房间是相对称的结构,但是室内的气氛却相当不同。由于房里摆了一张床,所以感觉上好像房间比较小。地板上铺着以奶油色为主调的几何图案地毯,色调相当统一,但却让人觉得少了一点真实的生活感。入口处的拉门和隔间拉门上都贴着格子图案的壁纸,所以感觉到百合子努力想让房间散发出具有流行感的套房风格。这个房间的窗户不是用窗帘,而是用百叶窗,墙壁上还有hiro yamagata[【注】:为一知名的日本艺术家,创作类型极为广泛,近几年多以雷射光创作艺术作品。]的复制画。房间里有角钢的桌子和三面镜,也有电视机,但是比清原奈津美房间里的大。这里还有录放影机和立体音响的喇叭。奈津美的房间里没有录放影机,只有手提cd音响。 做相同的工作,而且年龄相当的两个人,收入应该不会差太多,但两个人的房间给人的印象却有相当大的差距。这种差距会不会是她们共同创造出来的呢?一间走日式风格,一间走西式风格,录放影机和cd音响应该是一起出钱买的吧!纶太郎这么想着。既然有两个房间,就应该各自布置成不同的风格,如此一来,两个人都可以享受到不同风格的空间,是很聪明的作法。秋天的长夜里,可以把床当成躺椅,在矮柜上摆着红酒,坐在躺椅上看租来的爱情片一起掉眼泪;冬天的时候可以一边把脚伸进暖被桌下,一边喝着热茶、吃着橘子,两个知心的朋友促膝长谈到天亮。想必她们两人偶尔也会交换睡衣穿,一起躺在百合子的床上睡觉吧?这并不表示她们有谈话性节目里说的那种恋人关系,而是两个人的共同生活里,偶尔也会有像社团在夏天集训时的合宿情况,或者是没有目的地的漫步旅行一样。 不过,如果事实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样,而是在共同租屋的情况下,两人各自拥有私人的空间,那么,不可否认的,奈津美看起来似乎比较吃亏。就像刚才柏木说的,两个房间的气氛不太相同,这就意味着百合子和奈津美的生活习性是有差异的。两个房间微妙地反映出她们的个性差别。 第28页 “还呆呆站着干什么?”警视催促纶太郎说:“赶快动手找你说的东西吧!” 纶太郎负责找书架。葛见百合子和清原奈津美一样,做的都是编辑的工作,所以书也很多。从外观看,这个房间里只有两个书架,但是一打开壁橱,就会发现壁橱几乎就是一座书库。这个房间里的藏书量不亚于奈津美的房间。纶太郎大致地看了一下书名,发现百合子房里的书和奈津美房里的书,几乎没有一本是重复的。不过,这并不是说她们两个人看书的取向完全不同,因为她们各自拥有系列作品的一部分。也就是说,这些书是她们一起买的,看完之后再互相交换,这样不仅可以省钱,也可以空出更多的书架放书。对生活在书堆里的她们来说,这样的做法是再聪明不过的,或许就是因为这种种的好处,成为她们之间的羁绊,让她们可以继续共同生活下去。 不管怎么说,因为两个房间的印象不同所引发的想像,证明了之前的假设未必是错误的。 百合子的东西比较多,搜索起来比较费事,但是谁也没有因此松散。然而最后还是没有找到奈津美的日记。正如柏木所想的,这种结果早在预料之中。 “接下来要找厨房吗?” 柏木先开口问纶太郎。纶太郎默默地点了头,警视则是嘆了一口气。这种徒劳无功的搜索工作,让他们三个人开始觉得累了。 一一搜索了厨房、洗脸台、浴室后,仍然没有发现日记本。不管在哪里都没有日记本的踪迹。 * * * “令郎这次的推理好像落空了。”柏木从厕所出来,一边用手帕擦手,一边不自然地说道。 “是呀!白费力气了。” 法月警视打开奈津美房间的窗户,面对窗外,抽了一支烟。时间已经超过中午了,不知道从哪一个房间的窗户传出来的电视gg歌曲,正随风飘送过来。警视把菸灰弹落到窗下,转身回头说: “餵!纶太郎,怎么样?今天你就干脆地认输了吧?” 纶太郎没有立刻回答。他盘坐在矮桌前,用手掌贴着额头,认真思考着。纶太郎不觉得自己想错了,这绝对不是固执己见的关系。柏木没有说错,他提出来的证据确实薄弱,可是,他就是有一种微妙的自信,认为牌子上的1yard这字样证明日记本是确实存在的。然而关键的日记本到底哪里去了呢?如果没有被人拿走的话,就应该在这个房子里才对呀—— “没错!”纶太郎用中指和无名指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说:“就是那样没错!” “就是哪样?” “日记是确实存在的。”纶太郎站起来说:“被害人吞到肚子里的钥匙,一定就是日记的钥匙。” “可是我们三个人已经翻遍了这间屋子,还是没有找到什么日记呀!还是我们漏找了什么地方吗?” 纶太郎摇摇头说: “我们当然找不到那本日记,因为日记被兇手拿走了。” 柏木走过来靠近他们两个人,好像要引起纶太郎注意似的咳了一声。 “费了这么多的力气,我们总算在这一点有共识了。不过,我所说的共识并不一定是有锁的日记本。” “是日记。”纶太郎微笑地说着。 “你很顽固。”柏木也不甘示弱地露出微笑,注视着纶太郎,说:“不过,这种个性或许是来自令尊的遗传吧!不管怎么说,兇手从这个房子里拿走证物这一点是错不了的。只是,你怎么能断言一定是日记呢?除了你刚才所说的字母的薄弱证明外,还有什么线索可以证明被兇手带走的一定是日记呢?愿闻其详。” “影印。” “影印?” “对。星期日的早上,葛见百合子曾经出现在北洋社的办公室。她为什么要回公司呢?刚才你说过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的理由。我想过了,我认为她应该是打算把从杀人现场拿走的清原奈津美的日记,拿去那里影印。” 柏木的眼神半信半疑。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知道。”纶太郎耸耸肩,说:“只有问百合子,才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她去影印日记可以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她果真是一位编辑。拿到原稿后立刻影印一分复本,这是编辑的职业习惯,不是吗?” “我没有说不是。”警视好像心情不太好似的撇撇嘴,朝柏木动了动下巴,问: “你觉得呢?” “我什么感想也没有,也不想花时间在没有意义的抬槓上。”柏木说着走到桌子边,从奈津美堆积如山的书堆里翻出电话。“我只知道遇到疑问时,就要查证是否属实。” 柏木打电话到北泽署的搜查一课,指示部下到北洋社查证,了解星期日早上葛见百合子是否有去公司使用影印机。柏木讲电话的时候,纶太郎闲来无事,便把注意力再度集中到奈津美的害架上,从书架里抽出从一开始就吸引他的一本书,慢慢地开始翻阅着。法月警视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想要窥视他手上的书。 “你在看什么书?” 纶太郎转身合起书,让父亲看书的封面。那是一本精装书,装订处有沟槽,人造皮做成的封面上印着大理石花纹,而且还有烫金的“福井县立朝仓高中第四十一期毕业生”字样和校徽的设计。 第29页 “高中的毕业纪念册吗?”警视说。“对了,隔壁的房间里好像也有相同的东西。怎么了?毕业纪念册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问题。因为我只在电视的谈话性节目里看过她们一眼,对她们的长相没有印象,所以想好好地看清楚她们的相貌。” “可是,纪念册里的照片至少是六年前拍的,而且还是穿着制服的照片。人说女大十八变,从乡下来到东京,她们洗去了乡村味,或许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拿来,给我看看。” 警视强行拿走纪念册,转身背对纶太郎,独占了纪念册。他翻到不同班别的页面开始浏览。纶太郎有点失望地看着父亲,父亲本人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纶太郎只好无可奈何地别开脸。 “有了!” 纶太郎听到父亲的声音,很快便夺回纪念册,摊开在矮桌上。警视慢慢地坐下来,非常感慨似的说: “最近的女孩子即使是在乡下长大的,到了高中的时候就变成很成熟的模样。我们从前可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的女孩子都有红红的脸颊,那样比较可爱。” “那是什么时代的事了?”纶太郎苦笑地说,接着一边蹲下来,一边问:“在哪里?” “这里,她们两个人的照片排在一起。”警视指着大头照说:“这个是清原奈津美,旁边的是葛见百合子。” 被翻开来的那个跨页是当时三年e班全体学生的照片,虽然是一、两寸的大头照照片,还是各有各的表情。这一班的男生和女生合起来有四十人,因为版面配置的关系,左页的中央放了一张在教室里全班合照的照片。大头照排列採用男女混合式,清原奈津美和葛见百合子的大头照在右页第二排,从左数过来的第二个和第三个。她们身上的制服是常见的深蓝色西装外套。两个人的皮肤都很白,五官端正的脸上带着没有矫饰的纯朴笑容,只可惜髮型都很土。她们都不是第一眼就会吸引人注意的女生,和班上的其他女生比较起来,两个人更像还没有被雕琢的璞玉,感觉不出她们的特性。 纶太郎的视线移到这一页的右下角。那里列出与照片对照的名字,与各人参加的社团名称。警视看着照片,念出她们两个人的名字。纶太郎觉得有些困惑。 齐木雅则(排球社) 近藤聪 清原奈津美(图书社) 葛见百合子(图书社) 樫村欣司(足球社) “爸爸。” “什么事?” “您能够再念一次她们两个人的名字吗‘” “你没有听清楚吗?好呀念几次都可以,你看清楚啊!”警视指着左边的照片,说:“这个是清原奈津美 ”然后指着那张照片右边的照片,说:“这是葛见百合子。” 纶太郎摇摇头,说:“名字念颠倒了。” “你在说什么 ”警视生气地说。“我看过档案资料里的照片。虽然现在的髮型和纪念册里的不一样,可是她们的脸并没有改变。因为我知道她们的长相,所以才能够立刻从纪念册里找到她们的照片。相信我的眼睛吧 ” “可是,这里是这样写的呀!你看,从左边数来的第二个是葛见百合子,然后是清原奈律美,和爸爸说的顺序相反。” “借我看看。” 警视不敢置信地抓着纪念册,仔细地看照片,甚至还拿出老花眼镜确认列在下面的那排名字。看过了之后,还是带着怀疑的语气喃喃地说:“真的耶太奇怪了,难道是我记错了吗?” “怎么了?警视。”柏木已经讲完电话,正好在这个时候走过来。 警视面有难色地说: “餵你们会不会把被害人与兇手的照片弄错了?” “怎么可能?” “那你看看这个。这是她们两个人高中毕业纪念册里的照片,你看得出谁是谁吗?” 警视让柏木看纪念册,但是用手遮住名字的部分。柏木很快看了照片一眼,毫不犹豫地指出两个人的照片,并且和警视一样,分别念出她们的名字。 “一目了然嘛我还记得她们的长相。”柏木的说法和警视刚才的说法一样。 “我也和你一样,可是名字相反了。”法月警视以不安的眼神看着柏木,然后放开遮着名字的手。 “真的耶 ”柏木皱起眉头。“会不会是纪念册上的名字印错了?” “不,我不那么想。”纶太郎插嘴说。“请仔细看看名字的排列方式。这是依姓氏来排列的,按照日文的五十音,从左边开始的姓氏,第一个字发音分别是樫(kashi)、葛(katsu)、清(ki)、近(ko)、齐(sa)。不止这一页如此,这本纪念册的照片排列顺序不是用男女区分,而是以姓名的发音。也就是说,她们两个人的照片会摆在一起的原因,并不是她们的感情特别好,而是名字的发音接近的关系。在ki的前面,这本毕业纪念册既然是做成左翻的,所以葛见百合子的照片理所当然会在左边,也就是在清原奈津美的前面。所以说,印在这里的名字顺序应该是正确无误的。” “没错!”柏木同意地说。“确实是那样。” 警视突然站起来,走出清原的房间。过没多久,他从百合子的房间拿出一本同样的毕业纪念册走回来。翻到三年e班的那一页,与奈津美的毕业纪念册对照之后,果然两本是一模一样的。 第30页 “纶太郎。”警视打破令人不舒服的沉默。“这要作何解释呢?请你说明一下。” 纶太郎一边思考,一边回答: “有一种可能性,不过会颠覆之前的想法——被杀死的人不是清原奈津美,而是葛见百合子。我们视为杀人犯,现在正在逃亡中的葛见百合子,其实是清原奈津美。又或者说,刊登在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在印刷之前就被放反了——也有这样的可能性。” “好,我知道了。”警视打起精神,用急促的语气说:“我收回昨天晚上对你说的话,这个事件似乎不像外表那样的单纯。尸体被毁容的原因,或许就如你说的,是兇手企图掩人耳目的手法。葛见百合子和清原奈津美在东京共同生活六年半的某一个时候——现在还没有办法了解是什么时候,她们彼此互换名字,我现在不否认有这种可能性了。兇手因为担心这件事被发现,所以烧毁了被害人的脸。这是合理的想法,怎么样?这个推理还合理吗?” 纶太郎连忙点头。柏木双手抱胸,低头苦思着,一副不愿意承认错误的样子。警视好像在提醒什么似的问他: “我看到的她们两个人的照片,是从哪里来的?” “从她们任职的公司员工资料簿借来的。因为是分别拿到的,所以应该不会弄错,而且还分别询问过她们公司的同事——包括三木达也,也请他们确认过照片上的照片。死者的家属也——” “死者的家属虽然确认过遗体了,但是因为死者的脸部被毁容了,所以认尸时只是形式上敷衍了事而已,在这当中存在着误认的可能性。为了避免搞错死者的身份,最好还是再确认一下比较好。还有,除了发布葛见百合子的照片给各个单位外,最好也加上清原奈津美的照片比较好吧?——不,或许照片是对的,只是把名字换过来就可以了呢?啊,哪一种都可以啦!总之,为了万无一失,还是把两个人的名字和照片都发布出去吧!另外,调查一下三木达也是否做了伪证,或许他是她们两个人当中某一个人的帮凶也说不定。” “我觉得没有这个可能性。不过,查一下也无妨。” “要不要让他看看这本毕业纪念册?”纶太郎提议,“虽然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可是我们或许可以从他的反应中,得到釐清目前这种混沌情况的线索。” “你说得也有道理。那么,三木那边就由我和小犬负责,我刚才说的事就请你安排行动吧!还有,也请你联络一下她们两个人的母校,确认制作毕业纪念册时是否有放错照片的事情。” “关于影印日记的事呢?” “这点当然也要问。千万不要有任何遗漏。” 第八章 在起伏平缓的鹿之谷路一角,你化为电线桿的阴影,无声无息地伫立在那里。现在是太阳还未升起的早晨,漆漆的东山山峦稜线将在黎明前的天际露出外形的时刻。墨色的空气包裹着潮湿的冷空气,徘徊在仍然沉睡中的住宅区,像步哨一样整齐排列的街灯照亮了冷冷清清的柏油路面。现在唯一在动的东西,就是在带着苍白光芒的黑暗天际,飞翔而过的乌鸦群。它们叼起垃圾收集日时集中在路旁的塑胶袋,扯开袋子,袋里的腐臭食物和残渣散落一地。橘色的车头灯一闪即逝,躯体庞大的货柜车占据了马路,从你的面前飞驰而过。被车吓走的乌鸦又飞回来了,还大摇大摆地吃起地上的食物。你觉得最近好像才看过眼前的这种景象。除了你之外,这里没有别的人影。尖锐的鸟叫声从山的那边传过来,就像缓缓扩散开来的涟漪一样,唤醒拥有一百五十万人口的都市的声音,从街道的那边传了过来。 你隔着马路,监视着斜对面的民宅大门,那是一栋独门独院的和风建筑。这栋房子被沿着马路砌成的石墙围绕,只露出院子里高大的松树和二楼的部分。在石墙的断裂处设了一道门,上面装饰着某种仿饰图案的铁铸门紧紧关闭着,门外的灯早就熄了。你的监视行动应该已经超过三十分钟了,然而你所监视的那扇门一直文风不动。你很有耐性地继续监视着。 一辆送报纸的摩托车进入你的视线范围内,但是摩托车没有停在你监视的房子前面。接着出现的是嘎吱嘎吱的声音,送另一家报纸的脚踏车出现了,送报生把对摺的报纸塞进信箱里,他完全没有望向你的方向,就到下一家去了。你看看手腕上的表,时间是五点四十分。昨晚虽然一夜没睡,但你体内的肾上腺素髮挥了作用,你的眼神仍然十分清晰,一点困意也没有。不久之后,你听到玄关的门开了又关的声音,然后你看到人影与门重叠在一起。你屏住唿吸,稍微转动了身体的方向好转进死角,让自己完全紧贴着电线桿。 你用一只眼睛窥视斜对面。打开铁门的中年男子来到路上。包括鞋子在内,他全身的衣物都以银色与黑色统一,瘦瘦高高的身材维持得相当好。不过,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的小腹微凸;接近完美的明显五官上,却隐藏着可以说是放纵、也可以说是软弱的缺点。起床后梳过的头髮,现在看起来还是有一点点的不服帖。亲眼所见的他与杂志上的照片或电视荧幕里的他,表情与神态竟然可以一模一样,这或许可以说是这个男人的一种才能吧!你嘲讽似的想着。 第31页 男人在路上反覆地做了一阵子教科书上的抬腿运动后,发出鞋底摩擦路面的声音,缓缓开始跑上哲学之道。藏身在电线桿后面的你露出脸来,目送男人的背影消失之后,才靠近男人走出来的房子前面,仔细地看了一下门上的名牌。名牌上刻着:龙胆直巳。你用手指抚摸那个名字,把石头的粗糙感和冰冷的触感记忆在脑子里。接着,你跟随龙胆,也爬上相同的坡道。 * * * 黑夜已经完全结束,疏水道瀰漫着早晨的薄雾,透明的阳光射进其边的散步道。踢着小石子路的声音相当有节奏地传进你的耳朵里。那脚步声不止一个人,所以不是龙胆的脚步声。你又躲藏起来了。三个像体育系学生的年轻男子从你的前方跑了过来,等他们经过之后,你才再度露出脸。你讨厌踩在小石子上的声音,所以选择走铺着石板的散步道来追赶龙胆。很快地,你看到他的背影了。 龙胆往南禅寺的方向走去。他的速度不快,有心的话很快就可以追上他。但是,你稍微压抑了这种想法,只是很谨慎地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让他随时在你的视线内,此时只有你和他两个人。龙胆只注意自己的步调,并没有发现你的存在,也完全没有回头。随着你和他之间的距离接近,你的心跳加速了,衣服下的皮肤因为汗水而变得潮湿起来。这纯粹是因为走路的关系吗?还是情绪即将沸腾的前兆?你自己也无法分辨。只是,隐藏在你心中的那股凶暴之火正在燃烧着,这是十分明确的事。从你口中吐出来的热气里,可以看到一道白色的光。 来到若王子附近后,龙胆的速度减慢,已经完全是平常走路的速度了。哲学之道的终点在南禅寺附近,沿着疏水道的堤防边有简易的游戏器材和石凳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公园。龙胆到了那里,便坐在石椅子上,唿了一口气后,拿起毛巾擦拭脸上的汗水。从他的动作看来,可以明白这是他习惯性的休息。龙胆很轻松,完全是没有防备的状态。你看了看四周,确定附近没有别人后,便慢慢地、若无其事地靠近他坐的石凳子。你一边按捺不断在腹内翻滚、无处宣洩的愤怒,一边问道: “你是小说家龙胆老师吗?” “是。”龙胆对被人认出之事,似乎有点得意。他点点头,以愉快的口气反问:“你是学生吗?” “嗯。”你装出对他很感兴趣的样子,一步步靠近他。“我常看你写的散文和短篇小说。” “谢谢,谢谢捧场。” “每一期的《visage》上,都有你的连载短篇小说。” “啊?对啊!那本杂志原本好像是化妆品公司的宣传刊物,容我不客气地说,那本杂志根本和文艺扯不上关系。但是他们编辑部的人非常诚恳地来邀稿,说一定要刊登我的作品。不过,那算是女性杂志,想不到你也会看。” “因为我认识那本杂志的编辑。” “你认识清原小姐?”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他好像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似的,脸上立刻浮现遗憾的神情。“那个——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实在很可怜。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一个好好的人就这样走了。我觉得很遗憾。” 你摇摇头,站在龙胆的正前方,然后从上俯瞰着他,噼头就说: “不对。她的名字是葛见百合子,她说承蒙你照顾了。” 龙胆一脸错愕,摇着头问: “——你刚才说的是谁?” 你没有回答。不断涌现的激动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你揪住他身上慢跑服的衣领,把他拉向自己,然后举起右拳,不假思索地挥向他的脸。 “啊!你要做什么?” 对方说了什么你完全听不到。拳头落下的沉重声响让愤怒的火焰燃烧得更旺盛,你的第二拳、第三拳接续打在他的脸上。龙胆因为拳击的冲击力而左右摇摆着,他的脑袋呈现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着你。他双手下垂,没有採取任何防御的姿势。你在心里吶喊:就算你这傢伙到现在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别想隐瞒自己的罪恶;现在加诸在你这傢伙身上的,是你对她做的事的应得报应。龙胆的脸颊已经肿胀、腰已抬不起来,你抬起膝盖撞向他的心窝。他发出苦闷的呻吟声,双手按着腹部,想要蹲下去,可是你一脚踢出,让他的身体整个倒在地面上。你自己也不知道何时身手变得如此敏捷了。 “——饶了我、饶了我。你一定误会什么了!” 龙胆用双手护头,脸朝地面,泪流不止地哀求着你。他流鼻血了,多么丑陋的姿态呀!这种男人!一定要让他知道你的厉害!你的鞋底踩着他的头,让他的脸贴在地面上,让他的嘴巴里塞满泥土,哭不出声音。露出像蛆一样的丑陋姿态的人,就是龙胆直巳,这是最适合这个傢伙的姿态。你的脚尖踢着龙胆露在外的腹部和胸部。这时龙胆才好像终于想要保护自己似的,弓起了身体,让自己缩成一团,像马陆一样。可是你不管他是何种姿势,仍然继续踢他的侧腹、脚、背。你毫不留情地用脚尖踢他,用脚跟踩他。龙胆胡乱地挣扎着,他倒在泥土地上痛苦地呻吟,慢跑服上已经满是泥沙。 你的身体一直在发热,并且愈烧愈旺,好像要把内的火焰燃烧殆尽才甘心似的。被烧焦的心只能以暴力的形式来寻找发泄热度的出口。只有看到龙胆挣扎与痛苦扭动的样子,才能让你获得短暂的慰藉。虽然汗水流入了你的眼中,你也毫不在意地继续踢,一点也不留情地踢。龙胆已经动也不动了,也不再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了。他失去意识了吗?就算他已经失去意识了,你也不想停下来。单方面一味施加暴力的你的丑陋模样,老实说并没有比龙胆好看。可是,除了这么做之外,你不知道你还能做什么。 第32页 终于,你心中的火焰似乎快要燃烧完毕了。你冷静下来,心中的怒火退潮了。你就像退潮后被独自留在沙滩上的沙子,站着不动。你耸动着肩膀喘气,好像被异物附身的身体仍然在发烫。你以手臂擦拭脸上的汗水,眼睛往下看着地面。龙胆失去意识,他的脸肿了,全身到处是瘀青,某些部位偶尔还会痉挛地抽动几下。你对这样的他一点悲怜之情也没有,只是想着:还没有死吧?谁会想要你这种人的命呢?等你恢復意识时,好好想一下为什么会遭到这种对待吧! 你用手帕擦掉沾在手上的鼻血,再一次做了深唿吸,然后突然觉得累了。树梢上小鸟的叫声传进你的耳朵里。从疏水道那一边吹过来的晨风,刺激了你微微出汗的皮肤,你觉得冷了,身体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因为你听到坡道那边传来脚步声。你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着脚步声的反方向,慢慢地走着。现在的感觉只有疲累和睏倦。你想忘掉一切,想好好地睡一觉。 第九章 茹贝儿化妆品的总部位于银座六丁目热闹的并木大街上,即使在这条拥挤的大街上,仍然是一栋外观十分豪华的建筑。它是业界排名前五名的知名公司,正面看起来很壮观,一踏入建筑物的内部,马上就可以看到挑高的会客大厅。大厅以螺旋与曼陀罗花为主要设计,墙壁和柱子是由色彩鲜艷的条纹石打造而成,每个角落都细心地表现出后现代的优雅趣味。从数年前开始,玩弄这种装模作样的装饰、把属性不同的事物混搭使用的折衷主义,变得很受欢迎。 没错,一九八〇年代,正是化妆品公司宣传部的黄金年代,为了展示新产品而千挑万选出来的宣传部职员们,可以说个个都是走在炫丽时代尖端的人。市面上的口红、粉饼、化妆水不断推陈出新,他们的脑子也时时刻刻都在进化,利用种种战略与人的潜意识,撩拨消费者的幻想模式,将生产=劳动中心社会,转移成生产=消费中心社会。就像布希亚[【注】:布希亚(jean baudrurd),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早已看穿的社会现象一样:高度资本主义已经进入了新的局面。八〇年代后半,化妆品公司的年营业额曾经高达一兆日圆。可是,那不是什么可喜可贺的事情,因为一兆日圆只是在玩数字游戏。日本的国内市场已经成熟,消费者的需求也达到饱和的状态,无法再有高度经济成长期时,“东西制作出来,就可以销售”的期待。消费者的意识改变了,在价值观多样化与个性化的成熟市场里,以小众购买层为目标的市场竞争变得愈来愈激烈。在石油危机后的低经济成长时期里,首先反映出这种变化的,就是靠着虚荣心成长的化妆品行业,这种情况一点也不足为奇。另外,从化妆品与gg无法切割的关系看来,会有这种情况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成本神话结束了,“附加价值”成为最重要的字眼。在白热化的研究开发竞争下,化妆品业界也引用了最先进的生物科技、高精密陶瓷等等令人瞠目结舌的技术,发明了生物透明质酸、钛白的薄片板状化、高纯度绢丝粉粒子、多重乳霜、微胶囊技术、中空多孔球状粉末、多机能性新蛋白质·pm……等等最新的高科技产品。然而,消费者对这些新产品到底了解多少?恐怕是一点也不明白吧!新素材、新技术不断开发进步的结果,造成各家厂商的商品本身的效果愈来愈不明显,看不出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最后只能靠色彩的些微差距来左右业绩。即使是集合了尖端科技精华的生物新素材,一旦离开了研究室,也只能靠新奇的宣传文句来吸引大众的注意,而那些新商品的名字,则像是一连串莫名其妙的魔法咒语。根本没有人在意白天和夜晚分开使用的粉底成分比率如何,或保湿能力有什么的不同。 新商品最重要的事就是命名,因为商品的名字通常可以决定市场的占有率。最佳的名字是听起来响亮,其中包含某种意思,虽然听不太习惯,但会给人新鲜感、容易记忆的名字。总之商品名的好坏,关系着销售的结果。于是,撰写文案的高手们便把听不习惯的外国用语,拼拼凑凑地创造出一个又一个让人迷惑的横行文字,变成了商品的名称。就像赋予我们名字的就是我们的父母一样,撰写文案的高手们赋予没有灵魂的商品名字,让消费者对商品有概念,让商品拥有生命,他们可以说是商品的父母。被赋予概念制造出来的商品,以大众的潜在欲望为粮食,逐渐成长。可是,它是比小孩子更贪吃的“生物”,永远也没有饱腹的感觉,而且发育速度快得惊人,才学会了走路,马上就变成一个大人。就像润丝精才发明出来,马上就可以与洗髮精合而为一,让消费者在匆忙的早晨,也可以快速地整理好头髮出门。 化妆品业界每年都会开发出三千到四千种新产品、新颜色,这些商品都会被送到市面上。春天有口红,夏天有粉底,秋天有重点化妆,冬天是基础保养品。每个季节都以新的产品为中心,赋予一个新的促销活动主题,再为商品找到一个最适合的角色,然后展开轰轰烈烈的推销活动。gg的制作费用没有上限,在起用人气偶像明星做gg代言人的同时,演艺经纪公司也会乘机暗中布局,让默默无名的新人在十五秒的gg里成为明星,同时配合gg推出歌曲,让gg歌一跃成为排行榜上的热门歌曲。利用多种媒体,让一件商品在全国各地同时造势,这种宣传造势的成果,可以从线上的市场调查数字看出来。脑筋灵活的宣传团队就会依据调查出来的数字,利用电脑开始构思下一个年度的宣传战略,一刻也不容迟缓地创造出新的感性仙境。只要大家都用相同的速度在竞争,你的相对速度就等于零。各位!停止不动不等于维持现状,而是马上被抛到后方。流行的趋势不可能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必须靠我们的双手去开创出来。男人为什么不能化妆?不,对男性而言,化妆不正表示对自我的最后解放吗?商品是否卖得出去,和是否能够准确地洞察市场未来的走向息息相关。如果能够潜意识地以市场动态为前提,那么即便只是一件复制的商品,也有行销整个世界的可能性。商品卖不卖不在商品本身,而是你创造出来的未来能否打动消费者的心。商品是否能在市场上存活的前提,就是盛大的推销活动。随着情报科技的超级进化,不久之后,比实物更加精巧的虚拟物品就会打败所有的东西吧!到那个时候,gg业就可以摆脱实物商品的束缚,确立“为了宣传而宣传”的宣传模式了! 第33页 不良价值相对主义的蔓延,是虚无主义在世纪末并发的自闭性贫血症?不,不是那样的。那是完全的自由感性王国,不管价值体系如何地面目全非,也不能诋毁gg的价值。gg本身虽然不具任何价值性的任务,但当它被赋予了流通情报的任务后,就拥有了操作各种价值的权力。请各位相信自己的感性吧!在未来的新世纪里、在超级资本主义的黄金时代里,浮游在媒体网路上的情报,将会成为世界经济的唯一的货币。全方位沟通的千年王国因为多媒体的出现而诞生了,而我们之中的某一个人,将是真正的趋势领导者。这个人会支配、领导着等待神谕的大众——不,是全世界。 或许有人会说这是毫无根据的夸大妄想。可是,没多久以前,人们不是还争先恐后地参加这个感性王国的建设,并且囫囵吞枣地全盘接受那种理论吗?不过是个人某一种属性的“感性”,却被过度评价为可以左右时代的要件;gg等于“文化”的谬误,被当作是一般常识来散布。“走在时代尖端”的乐天幻想,让人好像患了舞蹈症一样不自觉地手舞足蹈。八〇年代就是那样的时代。 但是,现在是不能只靠gg卖东西的时代。不只化妆品如此,这种情形不管在哪里都一样,这已经是一种常识了。泡沫经济崩溃的时候,人们勒紧自己的荷包的原因,是因为未来的景气混沌不明的关系?还是因为大家已经发现到小人国的格列佛,其实就是“国王的新衣”里没有穿衣服的国王?不管媒体变得多么先进、多么具有煽动力,也难以吸引体验过所有事、经验丰富的大众了。可以让大众随着笛子的声音起舞,然后再创潮流的事情,已经找不到了,而且今后也不会存在着那样的文化。大众已经没有新的要求或需要了。推出商品的一方与其使用媒体创造话题,还不如好好反省商品的本质与真实性,而购买的一方也要从紧绷的时代感中放松心情,名牌不再是名牌,一切的消费行为将回归到基本面。曾经那样纷扰不安的波斯湾战争也已经过去了,这个时代处于一切都停滞了的状态。再这样继续下去,九〇年代不会发生什么事,也不需要发生什么事,半旧不新的事物将在世界最大、最富饶的时代里復甦,让这个时代变成无趣的时代。真的会变成那样吗?宣传部的人们只能嘆气低喃着:“找不到出口——”(有必要用这么长的篇幅来讲述貌似和本书内容不相关的一些事情吗?郁闷!) * * * 因为花了不少时间在外面停车,所以进入大楼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由于一楼的层面是开放式的活动场所兼展览室,所以人来人往相当热闹,但也因此显得嘈杂,四周的气氛有些浮躁。纶太郎和父亲并肩走上位于大厅中央的电扶梯时,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水流声,水流声中还杂着啁啾的鸟啼。他本以为自己产生幻听,于是转头环视整座挑高的大厅,终于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听到那样的声音。好像象徵这个业界突然涌现的生态热潮般,不知录自南美洲还是某个密林的自然界声音,透过扩音器传遍了整个大厅。可是,氯氟烃[【注】:chlorofluorocarbon(cfc),即破坏臭氧层的主要元兇。]不是被禁止使用了吗?把防紫外线当作卖点的营利企业和现在以保护环境为主题的言论,不是互相矛盾吗?算了,与其讨论这个,还不如留意这股生态热潮到底能够持续多久。(与其讨论这股生态热潮到底能够持续多久,不如静下心来琢磨一下如何写好一本真正的推理小说吧。) 沿着二楼的墙壁,设置了一张很像饭店寄物处的接待桌。接待小姐的脸上挂着微笑,她的皮肤白皙透明,似乎无法对自己公司的产品作出贡献。这样的女性摆在这样的地方,可以说是适才适用吧!这里的人事部长想必也很喜欢她的酒窝。她的领口打着蓝色蝴蝶结,制服的腰带凸显了胸部的线条,看起来更显丰满。法月警视让抱着公事包的纶太郎跟在他的后面,走到接待桌前,说出想要找的人的单位与名字。 “请帮我找出版文化事业部的三木。”接待小姐看了看隐藏在接待桌下的内线电话表,然后以口齿清晰的女低音回答:“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位?和三木先生约好了吗?” 警视斜视旁边一下,然后以非常熟练的手势露出自己的警察手册。不过,看不出接待小姐有因此而吃惊的表情。她好像非常了解似的点点头,没有再问多余的问题。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法月。”警视报了自己的名号。“刚才我和他本人通过电话了。” “知道了,烦请稍候。” 接待小姐打开内部对讲机的开关,按了出版文化事业部的号码。纶太郎对接待小姐的应对感到十分佩服,他的视线越过父亲的肩膀,目不转睛地看着接待桌的后面,拿着听筒的手指线条非常优美。简洁地对答之后,她按掉内部对讲机,视线又回到警视的身上。 “请稍候。三木马上就会下来了,请到那边等一下。”她说话的时候不仅脸上仍然维持着笑容,还以优雅的手势指着同一个楼层的电梯前面。那边的大理石地板上,对称地排放着接待客人用的沙发。 警视道谢之后,便离开接待桌前。可是纶太郎见没有其他的访客,就依旧站在接待桌的前面。接待小姐好像终于发现他的存在般,再一次露出笑容。不过,这次的笑容好像比之前的稍微草率了些。纶太郎知道自己被轻视了,但他还是用手肘支着桌面,直率地笑着说: 第34页 “嗨!” “还有什么事吗?刑警先生。” “也没有什么事。你可以在三木先生下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稍微陪我聊聊天吗?” “很抱歉,公司规定上班时间不可以有私人的聊天行为。” 看起来她好像很习惯被人这样搭讪,所以一脸正经地说着。纶太郎虽然露出苦笑,可是并不退缩,还贯彻了假刑警的身份说: “太遗憾了。既然如此,那我就问一下和案情有关的事情吧!这可不是私人的闲聊,是职务上的谈话。关于那件命案,我想问你几件事。” “问我?” “对,问你。” 接待小姐好像吃了一惊似的,脸上露出不知所以然的表情,那是既警戒又好奇的表情,结果好像是后者获胜了。或许是她此刻的心情很好,也或许是接待小姐这个工作虽然外表看似光鲜亮丽,其实做的净是些无聊的例行性工作。当她再度开口时,话语里已经不见八股的敬语词态。 “你所说的那件命案,是指出版文化事业部的清原小姐被杀死的事吧?从这个星期一开始,北泽署已经来问过很多次话了,每次我都在场,可是今天是我第一次被问话。我想我不至于被怀疑是兇手吧?你到底想问什么?” “公司内部的谣言。”纶太郎笑嘻嘻地,好像要说悄悄话似的凑近她的脸。“听说大公司的接待小姐是全公司消息最灵通的人,公司所有员工的流言蜚语几乎都会传到接待小姐那里。这次的命案连媒体都非常注意,想必你一定听到和这件命案有关的什么闲言闲语吧?” “原来是这样呀!不过,刑警先生,你这么靠近我,我觉得不太舒服。你的脸能不能离开一点?因为有大蒜味。” 纶太郎想起昨天的晚餐菜单,于是立刻后退了五十公分左右。接待小姐卸下笑嘻嘻的面具,压低了声音,以充满怀疑的口气说: “兇手不就是和死者住在一起的女人吗?电视上也是这么说的。既然如此,就和公司没有关系,为什么现在还要来抓三木?” “不是抓,只是来确认之前没有问清楚的事情。” “噢。”接待小姐稍微偏了偏头,继续说:“听说好像发生了三角关系,感觉好像很复杂呢!清原小姐和三木先生的未婚妻好像从高中时代就有暧昧关系,而三木先生又同时对她们脚踏两条船——” “为了维护死者的名誉,我要先说明一下,她们两人并没有‘暧昧关系’,那是电视台捕风捉影的谣传。倒是三木脚踏两条船这件事值得注意。他真的瞒着未婚妻,和清原小姐交往吗?” “不知道。虽然大家那么说,但是我跟他们两人并不熟,我也是听说的。”接待小姐说。这是进入主题之前的开场白。 “意思就是真的有那样的谣传。” “谣传是从命案发生前不久开始的。” “嗯。那么,谣传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据说最近公司里有很多人看到三本去找清原说话。这种事情传来传去之后,就演变成他们两个人在交往,听说有同事看到他们在茶水间或是下班时间里谈到‘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之类的话。不过,就算有人看到他们在一起讲话,也不能断定他们两个人在交往。毕竟自己的同事是情人的好朋友,关系难免会比一般同事好一点,如果这种情形又被第三者看到,便难免会传出那种流言,搞不好他们本人根本没有那种关系呢!谣言本身的可信度本来就不高,可是,一旦听过谣言之后,又看到了他们在一起讲话,可信度就变高了。女生就是这样,会特别注意可疑的地方。” 她好像忘了自己也是女生似的。 “目击者说那是事实,但是清原小姐对这种说法的反应如何?和办公室的同事们相处在一起的时间,原本就比和情人相处在一起的时间长。如果好朋友的男友突然对自己表示好感,应该不会被打动吧?” “关于这一点有两种说法。”从她的口气听起来,她好像很享受现在这个身份似的。“有一种说法是:其实清原小姐的内心里也有那种感觉,所以一下就被三木先生说服,马上就同意和他交往了。可是,这种情形很快就会被好朋友发现,所以才会演变成杀人案件。不过,这种说法是对内情不甚了解的人说的,他们在发生命案后随口如此猜测,所以不太能够相信。另一种说法是:不管三木先生如何追求,清原小姐都很干脆地拒绝了。清原小姐拒绝三木先生的理由当然是因为他是好朋友的男友。除了这个理由外,还有一个三木完全不知道的理由——对了,女生们一致认为三木是一个很迟钝的人——因为事实上,清原小姐已经有交往中的人了,而且和那个男人还是‘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 接待小姐装模作样地消音,只用嘴唇的形状表示:不·伦·恋·情。 “不伦恋情?对方是公司内的人吗?” “不是,不是,因为如果是在公司内发生不伦恋情的话,就不难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刑警先生,不要小看办公室里女性职员的特殊网络喔!” “但是,不伦恋情是所有谣传中最暧昧的吧?如果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的话,怎么能肯定是不伦恋情呢?” 第35页 “哎呀!刑警先生,是你自己说想听谣传的,”她以稍微焦急的态度暗示着,“所谓无风不起浪,不是吗?虽然不明显,但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后,就会变成重要的根据呢!” “到底是怎样的不伦恋情?” 接待小姐露出“耳朵借一下”的手势。这是要说到问题核心的仪式,纶太郎屏自把脸靠过去。散发出淡淡薄荷香的她悄声说道:“这件事和三木先生完全无关,是属于清原小姐的最高机密。听说和清原小姐发生不伦恋情的人并不是住在东京,而是住在她经常出差的京都。有一种说法是:那个人的知名度相当高” 话说到这里,接待小姐突然住嘴了。她挺直背嵴,恢復成工作中的模式。于是纶太郎也退后一步,不再靠着桌子,然后说:“怎么了?” 纶太郎问了,但是她并没有回答,头也没有动,只是以眼睛示意着电梯的方向。 有两个男人从电梯里出来,电梯门正好在这个时候关起来。两个男人中,有一个似乎和纶太郎同年龄,看起来很平凡,另外一个男人大约是四十岁左右,有点斜视,好像是难缠的管理级人物,他们两人停下脚步,斜视的四十岁男人环视着大厅里的情况,确认了法月警视后,又把目光移到纶太郎这边,好像在询问身份似的看着接待小姐。 接待小姐点了点头。看到那两个人走向前,纶太郎小声发问:“年轻的那个就是谣传中的噼腿男吧另外一个人是谁?” “峰岸先生,他是《visage》的副总编辑。” 纶太郎离开接待桌,若无其事地往父亲的位置走去。大概认为下来后会花相当多的时间,而且不知道还会问什么事情,所以才会自上司陪着下来吧纶太郎和警视会台,与三木、峰岸打过官样招唿后,就像以往一样,扮演法月警视的无名部下。 峰岸认为大厅的人太多了,所以提议换个地方说话,说附近有一家经常和客人讨论工作的咖啡厅。他的语气很谦虚,好像是在拜託请求,其实态度却强硬得让人无法拒绝,果然是一个厉害的人物。纶太郎父子依从他的提议,离开大厅,两两乘着电扶梯下楼。警视压低音量,以不让在前面那两个人听到的音量问:“你刚才和接待小姐说什么?” “我在搜集谣言。”纶太郎说着,还眨了一只眼睛。他突然想到没有问那位接待小姐的名字,急忙回头时,只能看到电扶梯的顶部了。 第十章 ……最寂寞的时刻,就是天将亮之前,一个人独处的数小时。不过,那个时间里除了寂寞的感觉外,你还被一个更强烈的情感俘虏了。你感到自己被孤立于世界之外,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谈话对象,无法理解的恐惧感和难以忍受的罪恶感折磨着你,可是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就是不知道怎么从这样的桎梏中解脱。你很想干脆地阻绝这个恶性循环的源头,让二宫良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是你并不认为那样是最快速的解决之道,似乎也不是唯一的合理手段。 当然,对于今天以前所作出的结论,你已数次尝试着想要抵抗了。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抵抗都是无谓的挣扎,你是醒着的,不,正因为是醒着的,所以逃避不了相同的恶梦。到昨天为止,已经度过几次这样漫长的夜了。像被召集去参与没有退路的无止尽战争的士兵一样,被剥夺了睡眠的你所发出的求救悲鸣声,也因为距离遥远而消失在空气之中。疲惫让你失去求援的力量,脚也举不起来,只能在迎接早晨来临时,诅咒自己的懦弱。为什么别人可以无动于衷地过日子呢?不过,这样的烦闷到今天就要结束了,因为你再也不会迎接黎明的到来了。 你孤零零地坐在看不到外物形体的黑暗之中。在连一盏灯也没有的漆黑中,你抱着膝盖,听着自己的唿吸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你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你不怨恨谁,也不责备自己,只是无事可做地等待时间流逝。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挽留你了,可以不必再过着悲嘆的日子了。想到这一点,你就觉得安心,再也没有一种想法更能抚慰受伤的心灵。 到底经过多久了呢?天空开始泛出白光,白光的亮度逐渐在增强,房间里的物件形体在黑暗中浮现出来了。白色药袋凹凹凸凸的,像被掏出内脏的鱼一样被放在桌子上。拂晓的微光透过窗帘射入室内,但是室内依然是昏暗的,你的轮廓模模煳煳的,看不清全貌。你好像要从深渊爬出来一样地直立起身体,赤足走到水槽前。水槽里放着已经好几天没有洗的玻璃杯。你从水槽里拿起一只杯子,打开自来水的水龙头装满一杯水,然后转身走回原来的位置,把水杯放在桌角。接着,你打开药袋,拿出药丸。 一天吃一颗,不可以超过,这是医生对你说的话。这里的药有刚拿到的两个星期份的药,和从上个星期开始就故意不吃而留下来的药。你用手指把三星期份的药丸从包装里一一剥出来,放进杯中的水里。把药丸剥出来的动作,很像在捏防震的塑胶泡泡纸上的泡泡。虽然水溢出来了,你仍然把所有的药都放进水杯里,然后拿起杯子,毫不犹豫地喝下去。只要忍耐住药丸卡在喉咙里的痛苦,不要把药丸吐出来,以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什么事也没有了。 第36页 没有遗憾的事了。 你把已经空了的杯子放回桌上后,便直接仰躺在地板上。你的两只手相叠在腹部上面,然后好像要把渗入房里的晨光从自己的眼中拔出去一样,慢慢闭上眼睛。 安静。 你专注倾听着自己深唿吸的声音,没有感觉到恐惧,也没有感觉到幻灭,只是静静地等待睡意涨满的时刻…… ……不对。 你因为自己的叫声而醒来。那是梦。在睡眠中醒着的人不是你。可是,你仍然在黑暗的深处。物体的形态黑黝黝地看不清楚轮廓,一坨坨的沉在仿佛深海的黑暗中。和梦中一样的是,你仰躺在地板上;和梦中不一样的是,你觉得唿吸困难,全身冒汗,像病人一样全身发抖。 你很惶恐。刚才做的梦并不是第一次梦到的。你总是从同样的场面开始,在同样的地方醒来。你非常清楚地记得以前反覆作过的梦。那时几乎每天晚上都会陷入相同的梦魇,但是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再作那个梦了。你被不安追赶着,虽然已经醒来了,却觉得好像还在梦中,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只是,那样的不安和梦是不一样的,这也是你还活着的证明。你站起来,好像在玩抓鬼游戏似的,手在空中摸索着,然后终于打开了电灯。光芒瞬间充满了室内,你有点晕眩地揉揉眼睛。 看看时钟,你明白现在不是黎明前的时间,而是接近黑夜的时刻。你是在白天睡着的,并且睡得很熟。整整半天,你像死了一样地沉睡着。不安像鬼魅一样紧缠着你,你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着。不对、不对、不对。你一次又一次地喃喃说着相同的话。但是,到底是什么不对呢?“不对”这两个字的后面,还跟着“为什么”三个字的问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像口吃一样,毫无意义地反覆念着咒语般的几个字,也不知道到底在问谁。 你把手伸向书架,但并不是想拿哪一本特定的书,只想随意抽出一本书来看就可以了。你随意打开书,站着就开始阅读。你就像饥渴的海洋般,急着隐藏荒凉的虚无感。好几年前,你也曾陷过自杀的梦魇,经常在深夜里惊醒,那个时候你就是使用这种方式,来熬过波涛汹涌的不安。 ……在反覆的思考之中,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在我们之中”是不能否定的,那么,没有比假设“我们不过是我们自己的一部分”这个方法,更能说明一直与活着的我们共同存在的“限定感”了。这样就能把在直线彼方的你的信仰引导出来了吧!只是,在这里的“你”把“纯粹的”自我放在对立的位置上了,这种对立不是指人类与人类对立,或人类不能与动物或石头对立,而是一种“对自我”(gegen-ich)的对立。更进一步地说,这是对“原自我”(ur-ich)信仰的密切连结。正是这个“原自我”为哲学奠定了基础。哲学的所有弧度全交会在这一点上。因此,从哲学观点来看的话,在我们的自我对“原自我”的关系里,也包含着“对自我”的关系。自我这种东西,同时是你、是他,也是我们。 变成这样的话,自我外部的“非我”(nicht-ich)就完全不存在了。因为和上述的事情完全不相容,所以这里不讨论非我…… 难懂的哲学用语与艰涩的翻译文体,好不容易让你的心情平静了。这是菲德烈·施莱格尔(friedrich von schlegel)的《哲学的发展作为意识理论的心理学》,第一章“直观的理论”的内容,是他在一八〇四年到一八〇五年于科隆大学授课时的文学讲义的一部分。 菲德烈·施莱格尔是跨越德国浪漫派和以歌德或席勒的“狂飙运动”[【注】:十八世纪晚期德国的文学运动,提倡自然、感情和个人主义,力图推翻启蒙运动所崇尚的理性主义。]的德国文学史里的时代理论指导者。在所谓“初期浪漫派”的耶拿时代(一七九七年到一八〇四年),他所建立的“浪漫性的反讽”理论,很明显地受到菲希特(j.g.fichte)的知识学影响。你正在大学的研究所里作论文,正准备详细地讨论这个影响的过程。 费希特是建构出极致的德国观念论的哲学家,他把康德的认识论中最后无法达成的“物自体”变化,放在认识主体的“自我”的绝对性上。根据费希特的主张:把自我、理想与无限的努力,放在纯粹自我的绝对性上后,可以理论上地结合在一起。这些要素结合在一起,并且在无限性与有限性之间往来作交替运动,就是“构想力的能力”。 当然,在现实经验的所有情况里,有限的自我受到现实世界的制约,无法在短时间内与无限的绝对自我合而为一。因为这样的限制,朝向理想的自我努力——只能像康德说的那样,除了无限的义务外,没有别的了。可是,所有的现实经验都源自于绝对自我的事先自我规定,每次有限自我的活动,都会有创造自我的作用,就算自己实际上没有注意到那样的作用,那个作用毫无疑问还是存在的——哲学家藉着那样的知性直觉,认识、自觉到自己在那个自我中的绝对自我。 因此对有限的自我来说,在那个无限努力的尽头是手碰触不到的终点,但却是源自那个出发点而来的结果,而每个瞬间的“漂浮在两个相互冲击的方向之间”,也就是在“构想力的能力”之交替运动中,所有的一切都被达成了。 第37页 施格莱尔提倡的浪漫性反讽,就是这种交替运动的另一种说法。对哲学家来说,那是知性的直觉;但是对艺术家来说,反讽是诗人创造文学世界时的美好构想能力,也可以说是“幻想曲”。对施格莱尔来说,浪漫主义文学不是幻想每次带来的片段作品,而是超越片段,朝向一个完整作品的“发展性的文语体文学”:“不要拘泥于它到底是实际的关心还是理念的关心,只要乘着文学的反省之翼,在被描写的对象与描写者的主体之间徘徊,反省就能像面对面的两面镜子互照一样,一次又一次地互乘出无限的影像。”(出自《雅典娜残片》)。因此那是“超越体裁的体裁,是所谓的文学能够达到的唯一文学体裁”。 而且,即使是反讽的作品,也只不过是被拘束的东西。藉着这种游哉,否定“自我模仿的滑稽作品”和“被反覆思考的伪装”,以这样的姿态来嘲弄一切,“感觉高高在上”地把自身置于一切之上。所谓“超越论的喜歌剧[【注】:喜歌剧指的是前古典主义时期在义大利出现的一种新型歌剧。剧本的故事多以现实题材改编,常对剧中人物进行讽刺。]”,就是这样做出来的东西—— 两个相争不下的思考,不断产生相互的交替运动。然后,你不得不翻开她的日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一边看日记,一边地反覆自问。这来得太晚了。 故事的最后,最后的最后,你又活下来了。像付出代价一样,你必须每天漂浮在无眠的黑夜深渊,接受恶梦的梦魇。你这么想着。 ——只是,你总有一天会习惯这种生活,就像以前一样。 第十一章 一到外面,从前面的步道往北走,隔着两栋楼的出租大楼二楼挂着“梅西”的招牌。峰岸进入店内,以下巴指示出来迎接的女服务生。女服务生会意地带着他们四人走到以墙壁区隔出来的包厢。峰岸点了四杯咖啡后,服务生便离开了。比起来,三木似乎更在意坐在身旁的上司,而不是那么在意法月警视和纶太郎,感觉三木似乎显得很渺小。 “三木先生,我们就直话直说吧!”警视好像要在峰岸掌握主导权前先发制人似的。“我想借用你的眼睛确认一件事。” “是。”三木含煳地低声回答,不安地扭动身体。 警视打开公事包,拿出从阳光露台双海的被害人(清原奈津美?)的房间里借来的福井高中毕业纪念册,他翻到三年e班那一页,再递到三木的面前。 “这是清原小姐的高中毕业纪念册。”警视说明道。“失踪的葛见百合子房里,也有相同的毕业纪念册。你以前看过吗?” “没有。这个毕业纪念册怎么了吗?” “你知道她们两个人是同班同学吧!你能从这里面的照片分辨出她们吗?我想请你确认一下她们的照片与名字。” 三木虽然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却还是点了点头,然后犹豫地看着毕业纪念册。不过,那位斜视的上司却不甘寂寞,不请自来地从旁凑近过来,比三木早一步找到被杀死的部属脸孔。他伸出手指,指着葛见百合子的名字,然后一脸讶异地抬头对警视说: “和旁边的人的名字弄错了。这应该是校对时的疏忽吧!清原的照片应该放在这边才对。她和学生时代长得一模一样。” “名字没有弄错。”警视淡淡地说。“请你看看前后的名字,从左到右,名字是按照日文的五十音来排列的。” 峰岸嘴里念念有词地念出好几个名字后,脸上满是不解的神色。 “真的耶!这是怎么一回事?按照这本纪念册上面的名字排列,‘葛见百合子’才是清原这张照片的名字,这表示清原没有使用真实的名字,是吗?” “现在还不能断言。不过,如果把死者被毁容也考虑进去的话——” “不可能!因为我们公司採用新人时,人事部都会作身份确认,所以不可能弄错。只是,怎么会这样呢?三木,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三木心不在焉地依旧垂着头,没有马上回答。发现两个人的名字和照片放反的时候,最初他确实有惊讶的反应,但是似乎心里有底似的,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后,才“啊”了一声。 “不,名字没有错,只是照片放错了。”三木很有自信地说。“我曾经听清原说过。之前我们的杂志也发生过跨页的照片放错位置的情况,因为来不及改,所以那一期的杂志只好就那样上市了。清原在那个时候发过牢骚,说自己很倒霉,高中的毕业纪念册也发生类似的情形。” “照片放错位置?”纶太郎和父亲面面相觑,并且和峰岸异口同声地说:“怎么会有这种事‘” “是真的吗?”警视说。“高中的毕业纪念册代表青春时期的记忆,是一个人一辈子的纪念品,谁也没想到偏偏会在纪念册里发生放错照片的失误。” 三木摇摇头,他似乎完完全全地想起来了。过了不久,他很笃定地点了点头,把桌子上的纪念册转向纶太郎和警视,一本正经地说:“根据清原的说明,好像是当地印刷厂的员工弄错了‘葛见’这个姓的读法,他把katsumi谴成了kutsumi,因为吉野葛[【注】:吉野葛是日本奈良县吉野地方所生产的上等葛粉。]就读成yosino kutsu。按照五十音排列的话,葛见和清原这两个姓氏正好在一前一后,所以印刷厂的员工才会把葛见的名字排在清原的后面。不过,印刷前都会再次确认有没有错误,如果当时有认真校对,应该就不难发现那样的错误。但是,大概运气不好吧校对时只修改了名字的部分,却没有把照片也调换过来,最后毕业纪念册就在这种情况下印制完成了。自于纪念册的成本很高,在预算有限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重印,校方也只好就那样发给全体毕业生。不过为了弥补过失,校方好像有附勘误声明,也表示了歉意,可是她们还是很生气,还把勘误声明丢掉了。这些都是我听她说的。所以,这只是纪念册上的照片放错了,绝对不是她们两个人互调姓名。” 第38页 法月警视没有出声,只是动了动下巴,纶太郎则冒出冷汗。三木的说明非常清楚,也相当合理。“葛”这个字的读音确实是“katsu”,但是也可以读成“kutsu”,所以把葛见这个姓读成“kutsum”,并不奇怪。事实上,把葛见这个姓读成“katsumi”的人一定不在少数吧?况且,只要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以纪念册上的照片排列方法来说,确实有漏看她们两个人照片排错的可能。 齐木雅则(排球社) 近藤聪 清原奈津美(图书社) 葛见百合子(图书社) 樫村欣司(足球社) 第一个可能与她们两个的姓氏有关。葛见(katsumi)、清原(kiyohara)、葛见(kutsumi),如果按照五十音的顺序,刚好只差一个音,排列得刚刚好。第二个可能是就算她们的名字或照片摆错了,也不会影响到其他的学生。如果排在她们前后的男学生姓龟山(kameyama)或是木村(kimura),那么名字的排列顺序很明显就会整个都乱了,校对的时候就不会只订正到名字,而疏忽照片。加上她们两个人原本就是好朋友,而且同样又是图书社的社员,只是看照片的话,很难分辨出两人个性上的差异,而她们给人的印象也都很模煳。将这几个原因结合在一起之后,便导致毕业纪念册上两人的照片被错放的情况了。 就某个意义来说,纶太郎本身也同样陷入了粗心的陷阱。他只注意到名字的五十音排列顺序,却明显地疏忽了照片放错的问题,而犯下了愚蠢的失误。不过,将这种不合格的毕业纪念册发给学生的学校,也真的太随便了。毕业纪念册里可是收藏了三年来无法取代的珍贵记忆呢!怎么能出现这种马虎的失误呢?相较之下,没有注意到照片放错的可能性就妄下结论,这种笨侦探所犯的错应该比较轻微吧! 说不定,根据这个说明所编造出来的故事,还是无法完全解释纪念册内照片与名字不符的问题呢!是这样的吗?纶太郎慎重地自问着。至少三木并不像在说谎。但是,他虽然没有说谎,也不表示他说的话就是事实——如果那是自称为清原奈津美的人,为了解释照片与名字不一致而杜撰出来的故事呢? 不,应该不是。因为理论上虽然无法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是现实上那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奈津美告诉三木的理由确实相当合理。因为如果是在事后编撰出来的故事,在经过他们这番讨论之后,一定会让人觉得事情凑巧到让人觉得那是一种圈套。太过凑巧的情节容易让人产生怀疑,最后难免会被认为那是人为操作的故事,进而回头追溯这个似是而非的故事源头,结果一样会陷入不被相信的困境。 还有更具体的可能性。根据三木说的话,清原奈津美是“主动”说出那段经过的,可是三木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这本毕业纪念册。就算她们两个人因为某种理由交换了名字,在没有人追问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与名字为什么不一致的情况下,应该没有必要自己主动说出那样的故事吧!很明显地,她没有那么做的理由。与其说是想严密地求证而怀疑三木说的那段话,还不如说是基于不服输的狗屁心态而在吹毛求疵。不必多作无用的猜测了。不管怎么说,这种事以后再向学校求证就真相大白了。 * * * 女服务生送来咖啡,空气里立刻瀰漫着白色烟雾。峰岸大口地喝着黑咖啡,以夸大的语气说: “根据刚才三木的说明,她的身份已经很清楚了,清原果然就是清原。你们要问的就是这件事吧?如果是这样,因为我们是从企划会议中途跑出来的,所以必须马上回去继续开会,要先走一步——” 椅子都还没有坐热,峰岸就催促着三木站起来。(警察问话,峰安先生来干嘛?而且气场蛮大的嘛^_^) 法月警视伸手阻挡说: “我知道你们很忙,但是,要麻烦你们再多留一点时间。如果真的非回去开会不可,那么是不是可以请三木先生留下来,你回去开会呢?” 峰岸立刻摆出亲切的笑容,但是斜视的眼神却变得有些可怕。警视收起放在桌子上的毕业纪念册,然后故弄玄虚似的拿出手册。第一回合虽然意外落败,但是真正的比赛现在才要开始。警视一边翻着手册,一边语气流畅地问三木: “葛见百合子之后有和你联络吗?” “没有,完全失去消息。” “你知道她可能会去什么地方吗?”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北泽署的刑警好几次了。除了她福井的老家,我想不出她还会去哪里。” “这么说来,你完全不知道杀死清原的兇手目前的行踪啰?” 峰岸插嘴提出问题。警视没有看他,只是摇摇头挡住他的话,并且继续问: “根据北泽署的说法,星期日那天下午,你原本好像和葛见百合子有约。你们那天约会的目的是什么?” “那只是一般的约会,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目的,大概就是吃吃饭,去看场电影或陪她逛街买东西——” “会去旅馆吗?” 三木没有回答,峰岸则有点不以为然地轻咳出声。警视就好像没有问过刚才的问题似的,很自然地继续问: “那天完全没有和平常不一样的预定行程吗?” 第39页 “没有。” “你和她常常约会吗?” “假日都会约会,平常的日子也会尽量找空闲的时间碰面。” “约会的时候只有你们两个人吗?清原小姐没有和你们在一起吗?” “我们常常三个人一起吃饭。她们会邀请我去她们家,亲自下厨招待我;结束特别辛苦的工作时,也会邀请清原一起庆祝。平均大概每三次约会,清原就会出现一次。在我和百合子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清原出现的次数或许更多,因为我和百合子原本就是清原介绍认识的。” “你最后一次见到百合子是什么时候?” 三木的脸上出现阴郁,舔舔嘴唇说: “我想是半个月前的星期日吧!好像是上个月的二十九日。” “喔?隔了相当久嘛!” “最近正好工作特别忙,彼此都找不出时间见面,”听得出三木的声音里有种解释的语气。“不过,那段时间里我们还是常常互通电话。” “除了找不出时间约会外,最近和未婚妻之间的感情有没有什么问题?” 三木的表情变僵硬了,他的肩膀也上下抖动了一下。他张大眼睛看着警视,吞了一口口水才说: “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看过北泽署的案件纪录了。从字里行间里,我感觉到你对未婚妻有相当强烈的不满,完全感受不到你对她的体贴之情。” “那是——”三木的眼神闪烁,显示他的情绪开始动摇了。“我不太记得了。但是,大概是看到清原的尸体时,我吓坏了,所以说话的时候就变得欠缺考虑。” “那时你对刑警表示兇手就是葛见百合子,也就是死者的室友。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呢?” “因为从现场的情况看来,只有这种可能性。” “或者你知道葛见百合子杀死好朋友的动机?” 警视接二连三地发问。三木像做错事情的小孩一样垂下眼说: “我不知道。”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烧毁清原小姐的脸吗?” “我不知道。”三木这么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那是因为掩饰不了内心迷惑的关系吧!峰岸似乎想从旁暗助三木,但是他才张开嘴巴想说话,警视马上换一个角度发问: “对了,你会和葛见百合子解除婚约吗?” “事情变成这样,大概不解除婚约也不行了吧?”三木调整姿势,想从容不迫地回答,无奈语气明显变得很急促。“她的父母也有这个意思。” “这样的安排来得正是时候吶!”警视语带挖苦地说。“不过,偏偏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作那样的决定也不行吧?” “她的父母确实很可怜,可是,杀人就是杀人,他们不早点表态的话,我也有我的立场——”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早点解除婚约也是为了双方好吧?”峰岸好像在替部属辩护般地插嘴说道。警视好像同意这个说法似的点了点头,然后接着问: “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的话,你会依照预定计划在明年和她结婚吗?” “嗯,会的。” “聘礼和结婚会场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没有开始准备。正打算要开始准备的时候——” 三木又结巴了,含含煳煳地回答着。纶太郎见此时正是好时机,立刻探身问三木: “贵公司内最近有一个流言,说你常常去找清原。那个流言是真的吗?” 三木倒吸了一口气,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纶太郎。他的脸色相当苍白,一副精神恍惚的模样,完全说不出话来。警视马上就观察到了,他动动下巴,对纶太郎使了一个眼色,表示要打铁趁热地追问下去。 “你知道清原小姐一直都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日记?”三木面带怀疑的表情,反射性地回应警视的问题。“不,我不知道。” 于是纶太郎便简要地说出关于印有“一码”字样名牌的推理。“谷崎呀!”峰岸好像要展示自己的博学多闻似的说:“谷崎润一郎在《钥匙》一书中,提到的不是日记本的钥匙,而是书房里小桌子的抽屉钥匙——”现在不是说题外话的适当时机,所以没有人理会峰岸。三木几近惶恐,无力地问: “她在日记里说了我什么事吗?” “没有。我们还没有找到日记,可能被葛见百合子带离命案的现场了。她杀死清原小姐的动机应该和日记里的内容有关。”纶太郎好像在陈述事实一样地说着自己推测的事情。“葛见百合子因为某种情况而擅自偷看了清原小姐的日记,知道了记载在日记里的秘密,所以一时冲动杀死了清原小姐。三木先生,那个秘密应该和你有关系吧?” 三木颓然低着头,用手肘支撑桌面,双手抱着额头,沉默不语。真是一个没有出息的男人。他这种赤裸裸的反应,等于承认了公司里的传言都是事实。 峰岸又大声地咳了一下,好像终于等到自己出场似的开口说: “我好像有点多管闲事,可是,你们一味地指责三木,会不会弄错对象了?确实发生了如你们所想像的事情,命案也或许是因此发生的。那的确不是值得夸奖的事,而且三木也有思虑不够周详的地方。可是,他所犯的错并不是犯罪行为,像他们那样的感情问题,在这个世界上并不稀奇。从某个角度来说,葛见百合子确实是可怜的牺牲者,可是,她不能因为自己可怜,就可以杀人。检视道德问题并不是警察的工作,警察的工作是取缔非法的犯罪。两位与其在这里追究不负责任的流言,还不如专心去寻找嫌犯。不是吗?” 第40页 “我们非常努力地在寻找嫌犯。”警视毫不含煳地回答。“为了寻找葛见百合子的行踪,我们必须准确地掌握这个案件的原由和她的心理状态。我们绝不是来这里打混、杀时间的。” 峰岸还在思索要怎么反驳时,纶太郎再度问三木: “关于你和清原小姐走得很近的流言,是真的吗?” 三木好像连辩驳的力气也没有,只是无力地垂着头。法月警视接着问:“看来是确有其事了。你和葛见百合子的感情变淡了吗?” “嗯。” “因为你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同事清原小姐的身上了?” “不能说不是。”三木低声地解释着:“但是,先不说这个。我在和百合子交往的过程中渐渐发现了她的缺点,这才是重点。平常的她总是不露声色,可是一旦情绪放松,就会露出傲慢的样子,我很无法接受这一点。对了,就拿她对清原的态度来说好了。” “怎么样?” “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她就会在清原的背后说她的坏话。说什么:要是没有我呀,奈津美一个人根本什么事也做不到,对服装一点品味也没有,总是穿得老气横秋的。她还说:有些话我只跟你说喔!她还是一个处女呢!真搞不懂她是怎么了,一点警觉心也没有——” 三木愈说愈带劲,他开始为自己辩护,支持摇晃不安的自尊心的迴转仪开始转动了。 “或许清原小姐确实如她说的,是那样的人。但是,她毕竟是百合子多年的好朋友,百合子怎么可以作出那么恶毒的批评呢?当我对她说:不管怎么样,都不应该那样说奈津美吧!她就说:你为什么要偏袒奈津美?虽然我也想过百合子对清原的批评想必是出自女人之间的竞争心理,但是清原小姐是真心认为百合子是她的好朋友,总是说没有百合子的话,自己就什么也做不了。我看什么也做不了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警视一边表示能够理解三木的心情,一边又对他的解释持保留的态度,同时插嘴表达看法: “可是,年轻女性之间的友情,就是因为有这种不平衡的地方才会更深刻,不是吗?葛见百合子对好朋友的贬抑之词,不见得是一种恶意呀!” “或许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我就是无法接受百合子的这一面。刚开始的时候我很迷恋她,最后却变成了厌恶,我想这是一种类似反作用力的结果吧!渐渐地,每次只要和她见面,我就会觉得很闷,反而是做什么事都很低调的清原让我觉得很安心。她刚进公司分配到我们这个部门时,因为工作的态度很认真,所以我一直很欣赏她。百合子说我偏袒清原,确实有一半是事实,但她因此而产生嫉妒心,激发了她令人讨厌的优越感,反而使我的心离她愈来愈远,开始往清原靠近。不是我在找藉口,或许我的行为确实不对,但是我会移情别恋,百合子也有责任。” “刚才三木的说明中和清原有关的部分,我可以证明他说的是真的。”峰岸不甘寂寞地插嘴说。“以一个上司的身份来说,我认为三木和清原真的很合。所以说,如果三木喜欢清原,我认为是很自然的事情。” 警视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只动了动下巴。纶太郎接着提出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对清原小姐告白的?” “前一阵子开始,我就对她暗示了好几次,明白对她说出口则是在这个月的月初。那一天正好要加班,我们两个人都在公司里待到很晚。” “你说了之后,她有何反应?” 三木露出不愿回想的痛苦表情,摇摇头说: “被冷冷地拒绝了。她说她只能把我当作值得信赖的前辈,希望以后也还可以继续在一起工作,她完全没有把我当成恋人的想法。”三木说到此,嘆了一口气后才不服气似的补充说明:“总之,她的意思就是这样。” “她拒绝你的理由是什么?” “她说不想背叛重要的好朋友。” “只有那样吗?” “她还说她已经有喜欢的对象了,也很认真地交往当中——不过,她叫我绝对不能让百合子知道这件事,她也说她绝对不会告诉百合子我对她说的事情,还希望我能发誓。那时她的表情非常认真。” “你没有问她喜欢的人是谁吗?” “我问了,但是她不告诉我。我觉得那个人应该不是公司里的人。” 警视露出意外的表情,以疑问的眼神看着纶太郎。向父亲说明的事可以等一会儿再说,纶太郎这回要问的对象是峰岸。 “清原小姐好像定期会去京都出差。她去京都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眼睛有点斜视的上司犹豫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掩饰了那样的眼神,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说: “清原小姐是龙胆直巳老师的责任编辑。你知道龙胆老师吧?几年前他得到n氏赏旳大奖,是很受欢迎的人气作家,住在京都的鹿之谷。今年一月开始,龙胆老师开始在我们《visage》杂志上进行连载,每一期都会刊载三十页的短篇作品。清原负责与龙胆老师联络,平均每半个月都要去鹿之谷的龙胆老师家取稿子。如果只是三十页文章的话,一般用传真的就可以了。但是,龙胆直巳老师是当红的作家,在很多报章杂志上连载文章,是名副其实的多产作家。而出版文化事业部算是在公司的贊助之下,从总公司的宣传企业部门独立出来的,成立的时间还很短,知名度也不高。有人认为《visage》是为了节税才做的杂志,充其量只能算是社内宣传杂志的扩充版。为了摆脱这种误解,所以我们才会向龙胆老师那样的作家邀稿。我们的稿费不高,想要刊登他的作品,就必须比大出版社付出更大的诚意才能得到他的同意。最近《visage》的销售量提升了,印量也不亚于大出版社。” 第41页 “总之,清原小姐出差的目的就是要讨好当红的作家吗?” “不,不是那样的。”峰岸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被套话了,连忙否认。“清原去京都出差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给龙胆老师使唤,而是去提供龙胆老师写作的概念。我这样说或许有点在自我吹嘘,但这可是一种全新的概念,总之就是一种类似置入性行销的小说。也就是说,我们会请龙胆老师以本公司的产品为主题,发挥他的想像力,创作出一个故事。电影或电视连续剧也会有类似的企划案,但是他们顶多把贊助厂商的名称用一个镜头就交代了事。我们想要的小说内容不可以太抒情,也不会太枯燥。不是拿眼前现成的东西来搪塞,要发挥高度的创作力,将商品不留痕迹地融入故事之中,让人读后留有余韵。这就是我们要求的品质。当然,这样的企划还是以小说为主,而不以宣传商品为主要目的,所以我们不会在那样的单元里放商品gg,我们不会做那种破坏小说情境的愚蠢行为。龙胆老师是非常适合帮助我们完成这个目的的作家。当今能深刻描述女性心理微妙起伏的作家,大概非龙胆老师莫属了吧!这种事用说的容易,但是做起来可不容易。对于还要应付别家出版社的邀稿,经常要使用想像力创作的龙胆老师来说,这是一件相当吃力的工作,所以需要经常和责任编辑讨论。清原每隔半个月就会到京都出差,为的就是和龙胆老师进行讨论。幸好龙胆老师很喜欢这个企划案,清原对自己的工作也很负责,所以每一期都刊登了很好的作品。这个企划相当受到读者的欢迎,现在已经成为《visage》的卖点之一。原本这个企划只打算连载一年的,现在因为大获好评,前些日子已经决定要延长,并且决定集结出单行本。没想到为了这个企划付出最多心血的清原却惨遭那样的不幸,离开了人世。我们失去了宝贵的人才,接替清原的人选现阶段还没有办法决定。这次的事件不管对清原而言,还是对我们编辑部来说,都是非常令人遗憾的无奈事情。”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纶太郎看看父亲,以眼神表示自己没有其他问题。警视点点头,但是他好像对纶太郎特地针对这点发问无法释怀,因此还不想马上结束这次的询问行动。 “但是,刑警先生,”峰岸好像也很疑惑,咬住这个话题问道:“你为什么要问清原到京都出差的工作内容呢?我不觉得这和逮捕兇嫌的线索有关。” 纶太郎双手抱胸。他并不觉得此时有谈论这一点的必要,但是因为法月警视也露出同样疑问的表情,所以就说了: “刚才三木先生说清原小姐的心里另有所属,而且还要求三木先生保密,不要让好朋友葛见百合子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必须保密呢?清原小姐或许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如果清原小姐交往的对象是去京都出差时认识的人士,葛见百合子看到她的日记后,很可能会去京都求证这件事。” 三木和斜视的上司听到纶太郎这么说后,虽然没有互望,却很有默契地沉默着思考起来。不过,他们想的内容似乎不一样。纶太郎好像猜到他们在想什么事情似的。因为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警视便站起来,表示今天的谈话到此结束。 “百忙之中打扰两位,真的很抱歉,我们要告辞了。多谢两位今天的帮忙,这番话让我们更清楚案情的轮廓。如果调查有什么新的进展时,我们会再和你们联络,到时还要请你们帮忙。” 纶太郎也站起来,两人依次离席。但是,警视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回头,走到目送他们离去的三木旁边,在他的耳朵旁边说了悄悄话,说完后便以一脸平静的表情转身催促纶太郎。纶太郎临去时再一次回顾包厢,只见三木一脸愕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木桩般呆呆站着。 * * * 在走回停车的地方时,纶太郎把刚才和接待小姐的对话说给父亲听。法月警视似乎已经从刚才的那番谈话大致察觉内容了,不过,当他听到清原奈津美发生了“不伦恋情”时,还是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那么,那位接待小姐到底在暗示什么?莫非她暗指清原奈津美的对象就是那位得到n氏赏的作家?” “她没有提到对方的姓名,不过我想八九不离十了,”纶太郎说着,“还好我没有表明我的身份,看来这是正确的。如果让他们知道我是同一个业界的人,大概就会对我提高警戒,峰岸也就不会说那么多话了。” 警视咬着香菸,眉尾往上挑,说: “听你的口气,好像龙胆恶名在外似的?” “我曾在某一个宴会里见过龙胆一次,当时只是远远地看到他,并没有直接和他交谈。不过,关于他的传言,我倒是听了不少。有人说他是平成的‘无赖派’[【注】:这是日本文学的一种风格,着重偏向毁灭美学的展现。],虽然没有传出他嗑药、施打毒品的流言,但是听说他很好女色,经常买春。不过,成为他对象的女人,却未必都是用钱买的。” 他们一走到车子旁边,就发现车子的雨刷下夹着一张违规停车的罚单。警视一言不发地把罚单揉成一团,再把刚才在路上抽完的菸蒂一起塞进仪錶板下的菸灰缸。车子往樱田门[【注】:东京警视厅位于塞居的樱田门正面,所以一般也以“樱田门”来称唿警视厅。]的方向前进。警视一边开着车,一边斜眼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纶太郎,说: 第42页 “你的意思是他的女性关系很随便?” 纶太郎点点头说: “他已经结婚了,还生了两个孩子。不过,从几年前开始,他就没有和家人住在一起了。表面上的理由是不想把住家当作工作室,所以他自己住在京都的鹿之谷,他的太太和小孩则住在杉并区的住宅大楼。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他们的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和他一起住在鹿之谷的女人名义上是照顾他生活起居的人,其实是他的年轻情人。不过,听说那样的女人每几个月就换一个,而且不同的日子还会有不同的女人出入他家。关于这方面的传闻,在编辑们之间传来传去,一整年都没有停止过。刚才说的还只是一部分而已,他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风评很差的男女关系,传闻和他有关系的女人有知名的女演员、只园的艺伎、酒廊的妈妈桑、演艺界的新人、av模特儿、兼职赛马女郎的女大学生,总之是多不胜数。听说他还会利用自己是选考委员的身份,以新人赏为饵,骗年轻的女作家上床,也会把寄信给他的书迷约出来见面,而且一见面就带人上宾馆开房间。那些事情对他来说,好像都是家常便饭。不过,或许因为他是受欢迎的作家,所以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来要求出版社,每当有不好的丑闻要曝光时,他就会和出版单位交涉,请对方不要登载他的丑闻,难怪不曾在女性周刊或八卦杂志上看到他这方面的丑闻。” “那傢伙真会享福呀!”警视带点恨意地说。“我以为现在的小说家也像白领阶级一样,没什么了不起了的,没想到得到n氏赏的作家还可以有那样的特权。什么叫平成的无赖派,什么叫文学不死啊!” 纶太郎略带讽刺地回答: “不过,也有人说那些事情都是他个人的吹嘘之词,事实上他的风流韵事还不到传说中的一半。现今的文坛就是这样,需要一个可以让人产生幻想的象徵性人物,或许他就是那样的人物。还有,我听说龙胆老师已经年届五十了,最近为了加强大不如前的体力,开始每天早上去慢跑。早上都去慢跑这种健康活动,大概会让支持他是平成无赖派的人掉眼泪吧!不管怎么说,虽然传说中的爱人名单里,并不见得每一个都是真的,不过从龙胆自夸他绝不会拒绝自动求爱的女人的说词看来,他应该满风流的,特别是对那些十分崇拜n氏赏得奖作家的人更有吸引力。有良知的出版社编辑部不会派年轻貌美的女编辑和他联络,应该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识。没想到《visage》的编辑部破坏了这个共识。” “为了得到大作家的连载作品,而以清原奈津美当作贡品吗?” “爸爸,您刚才也看到峰岸的反应了吧?从他的反应看来,就可以感觉到他的心里有数。” “你这么说,确实好像有那么一点——” 警视歪着头,在数寄屋桥前的红绿灯前踩了煞车。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作了相当中立的判断。晴海通上的车子总是那么多,所以车子的速度自然就慢了。警视从刚才起就一副很不爽的样子,是东京的壅塞交通让他不开心?还是另有原因呢?纶太郎猜不出来。 “我认为像龙胆直巳那样的知名畅销作家,基本上应该不会接受《visage》那种后起杂志的邀稿。峰岸虽然以新的企划来邀请龙胆为他们的杂志创作小说,但是类似那种gg小说,通常都是由gg公司的文案创作者写的。龙胆为什么不忌讳同行轻视的眼光,答应了有损n氏赏头衔的邀稿,其中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可能是高出一般行情很多的稿费,也可能是不想错过与负责的编辑接触的机会——我觉得两种都有。” “你的想法不会太直接了吗?”警视踩了油门,仿佛不同意纶太郎的说法,低声说着:“不管有没有损及n氏赏的头衔,只要可以赚钱就应该接。我不懂什么无赖派不无赖派的。还有,最重要的是,那个接待小姐讲的话只是谣言,又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显示清原奈津美在京都有不伦恋情。那种谣传通常都是经过加油添醋的东西。你把谣传的事情完全当真,是非常危险的行为。” “可是,三木也说了类似的话呀!他说清原奈津美确实和某一个人交往。从他们两个人的说话内容看来,那个人住在京都的可能性相当高,不是吗?” “这点我可以认同,所以刚才你提到葛见百合子有可能为了见奈津美的男人而到京都去时,我觉得这个想法还不错。可是,我认为百合子去京都找的人,不是龙胆直巳。为什么呢?因为即使清原奈津美和龙胆真的发生不伦恋情,百合子和龙胆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人,她去找龙胆做什么呢?见到龙胆后,又有什么话好说的?” “不能这样断言吧!”纶太郎有点畏怯,声音略带干涩地说:“别忘了葛见百合子和奈津美一样,同样是做编辑工作的人。她也有可能因为工作的关系和龙胆交涉过,至于是何种交涉,现在当然不清楚。现阶段什么证据也没有,所以不能断言说百合子和龙胆绝对不认识吧?” “你说的不也是什么证据都没有的推理吗?”警视打断纶太郎的话。“把谣传和猜测的事情硬凑在一起,怎么能找到事实的真相呢?还有,奈津美和龙胆有不伦恋情的说法,有其不合常理之处。三木不是说了吗?他说清原奈津美的心里另有所属,而且是认真交往的对象。不管二十五岁的年轻女性会不会爱上龙胆那样声名狼藉的男人,我都不认为奈津美会把在工作上认识,而且已经有家庭的男人视为认真交往的对象。” 第43页 “那是推托之词吧!”纶太郎固执地强辩。“清原奈津美那么说的原因,是为了想婉拒三木吧!在那种时候,也只有那么说才能委婉地拒绝,不是吗?所以我认为不必太执着于那段话的字面意思。三木或许接受了那样的说词,但是我觉得他很笨。他那个人只在意自己的事情,完全没有注意到同事身上发生的变化。就这个层面来说,我认为他所说的话不能照单全收。” “这一点我也有同感。”警视冒出这句话。“三木达也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模样,感觉真的是一个笨蛋。都已经那个年纪了,却什么也不懂,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话说回来,这样的男人才可以说是她们两个人不幸的元兇。” 父亲这番话说得比自己还恶毒。纶太郎感到有点惊讶,然后他问父亲: “刚才从‘梅西’出来时,您对三木说了什么?他好像受到相当大的打击呢!” “我把我看到的死者解剖结果告诉他。”警视一边怒瞪前面车辆的车尾,一边以更恶毒的语气说道:“我告诉他,清原奈津美不是处女,三木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大概他相信葛见百合子说的话,也一直认为清原奈津美是处女。我认为这也是他想甩掉葛见百合子,转而接近清原奈津美的原因之一——”警视一脸失望的表情,再一次喃喃地说:“那傢伙是百分之百的笨蛋!” * * * 回到警视厅的办公室后,等着他们的是京都府警察单位刚刚送达的最新情报:世田谷住宅大楼上班族女性命案的重要关系人——通缉中的葛见百合子,被发现死在京都市内。 第三部 搜查2~京都~ 你不时在远处, 斥责我在人群中随波逐流的改变。 第十二章 东西新闻十月十七日(星期四)的早报。 京都失踪女子摔死于发电所 十六日上午九点左右,负责巡逻的电力公司职员,在京都市左京区粟田口的蹴上水力发电所里的铁管旁边,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该名员工发现尸体后立刻向警方通报。 根据京都府警的调查,死者是住在东京都世田谷区的上班族女性葛见百合子(二十五岁)。十五日深夜,葛见小姐从发电所的制水斗掉落到二十公尺下的铁管上,全身受到强力的撞击,判断应该是当场死亡。 本月十二日,东京世田谷区松原的住宅大楼,发生了一起女性上班族命案,葛见百合子是该案的重要关系人,她于命案发生后的翌日就下落不明,警方一直在搜寻她的行踪。京都府警正针对葛见百合子是死于意外还是他杀进行调查。 * * * 龙胆直巳遇袭受到重伤 十六日上午六点半左右,路人发现人气作家龙胆直巳先生(本名近藤直巳,四十八岁)倒卧在京都市左京区若王子町的哲学之道上,立即报警处理。遭受无情殴打的龙胆先生迅速被送到医院,由于伤势相当严重,医生认为至少需要住院一个月。 根据京都府警的了解,得知龙胆先生是在早晨进行慢跑时,遇到一个陌生男子前来搭讪,在谈话的过程中,男子突然动手施暴。根据龙胆先生的形容,该男子身高约一百七十公分,年纪在二十五岁上下,自称是学生,也是龙胆先生的读者。龙胆先生完全不明白自己被袭击的理由。 龙胆先生目前住在京都市鹿之谷,以《无法忘怀》一书荣获第九十五届n氏赏,擅长描写女性的恋爱心理,深获读者喜爱,着有《分手十二章》、《灰色的雨伞》等书。 第十三章 “‘骗人!’真知子看着那个男人的脸,唿吸急促到只说得出这句话。” 十月十七日的早上,纶太郎飞快地看着作家中上健次在报纸上连载的小说完结篇。他在东京车站与搜查一课的久能警部会合后,两人一起搭乘九点发车的“光213”号列车前往京都。前一天接获葛见百合子在京都死亡的消息后,警视厅决定派久能代表搜查本部前往京都,一来是为了确认尸体的身份,二来是去调查百合子在十三日以后的行踪。久能原本就是父亲的手下,曾经数次和纶太郎一起调查案件,和纶太郎可以说是交情匪浅的朋友。因为想进一步了解这次事件的真相,纶太郎决定自费和久能一起去京都进行调查。 说起来,纶太郎已经有半年左右没有离开东京了。在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之后,放晴还不到三天,今天早上的天空又开始变阴,气象预报说关西地方会下雨。纶太郎的头靠着躺椅,耳朵听到了发车的刺耳信号声,窗外的月台景色像滑走一样,慢慢地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他开始重新思考与这次事件有关的事情。前一天晚上在家里整理行李时与父亲的对话浮上脑海—— “你很积极嘛!这个事件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几乎已经结案了,你没有必要大老远跑去京都吧?” “您说得没错。”纶太郎停下正在摺衣服的动作,回答法月警视的问题。“或许是我的好奇心在作祟吧!我真的非常在意这个事件的真相,而且很想弄清楚这两个女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我轻松地坐在家里等待京都传来的报告,我做不到。” 警视不以为然地哼了几声,才带着讽刺的口气说: 第44页 “你是以一个侦探的身份在关心案情呢?还是以一个作家的身份,想利用这个事件当作小说题材?” “两者都有吧!不过,若要严格说的话,其实两者也都没有。” “你在说什么?我又没有在问禅理。” 纶太郎笑了。 “我不否认我喜欢解谜,也不敢说我完全不是以作家的身份在关心这个事件。挑起我对这个事件兴趣的起点,就是爸爸您带回来的‘一码’钥匙之谜。不过,这是两回事,我对这个事件逐渐产生一种低俗的兴趣,这个兴趣已经凌驾解谜的趣味与作家的身份,所以才说两者都不是。” “你所谓的低俗兴趣,是像谈话性节目主持人那样的使命感吗?把八卦新闻炒热起来?” “追根究底来说的话,的确是相似的东西。”关于自己在工作上的悲剧性性格,纶太郎平日就经常作夸大的描述,昨天晚上也是一边夸张地想像,一边努力地作说明:“今天我们去位于阳光露台双海的葛见百合子的房间调查,后来又去找三木达也谈葛见百合子的事情,请想想看当时心中曾经产生的疑虑吧!我们只听其中一方的说词,却完全听不到葛见百合子的辩解,这对葛见百合子来说不是很不公平吗?回到警视厅得知她死亡的消息时,我更加坐立难安。事到如今,这个事件可能会以葛见百合子杀人之后,因为内疚而自杀的论调来结案吧!可是,事实真相真的是如此吗?这样就结案的话,不觉得她很可怜吗?问题应该不全在百合子,被杀死的清原奈津美也一样有问题吧?我不是对警方的作法有什么不满,可是一旦嫌犯死亡,警方的调查方式,大概就像已分出前三强的比赛一样,充其量只是一种不得不比的比赛,重点只在走完流程,不会再去追查什么新的证据或听取新的证言;三木那样的人也会很快就忘记她们两个人。用俗气一点的说法来形容,她们两个人的人生根本不值一提。我确实是和她们两个人一点关系也没有的穷酸作家,开始的时候也半带着好玩的心态,插手了这个事件的调查,可是,我现在可以说是一头栽进这个事件的故事里了。如果没有别人可以为她们两个人的故事划下休止符的话,那么就让我这个无聊的好事者来担起这个任务吧!这不是也很好吗?还有,奈津美的日记本到现在都还没找到。根据京都府警的调查,好像没有找到有锁的日记本,也没有发现应该在百合子身边的影印本。不过,我非常相信日记是确实存在的东西。如果不找到奈津美的日记本,就无法了解百合子真正的动机。所以我要去京都找那本日记或影印本,找到了以后才能对这个事件下结论。我认为这一点关系到我的面子,所以不能假手他人。” “难得你说得道么有条有理。”警视觉得有趣似的,微笑地说:“虽然绕了一个圈子之后的结果仍然是一样的,但这种坚持是你唯一的可取之处,就算我怎么劝你也没有用。反正你就是有名侦探情结,有着不亲自把事情弄清楚就不罢休的个性。你的这种个性经常让我很着急、看不下去,但是,这次我就睁大眼睛,等着看你的成果吧!老实说,不只你想去京都,如果我有时间的话,我也很想去现场亲眼确认葛见百合子死时的样子。很奇怪地,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和你一样,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个事件。大概是这个事件外表看起来单纯,其实有很多让人想不透的地方吧!你说警方接下来的调查行动会像不得不比的比赛一样,我可不这么认为,也不会那样做,否则就不会特地派久能去京都了,不是吗?” 警视再度徵求同意般地抬起下巴。纶太郎随着眼睛看父亲,说: “那边如果有新的消息,我会马上和您联络的。” “嗯。” 然后纶太郎便继续把行李放进旅行袋中,警视却站在房门口,嘴里念念有词地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当轮太郎正要把清原奈津美的毕业纪念册收进旅行袋时,警视又开口了: “那个也要带去吗?” “不能带去吗?” “不是。带那么重的东西,只会增加旅行袋的重量吧?那本毕业纪念册是不会有什么作用的。” “我知道,可是我总觉得带去比较好。” “为什么?” “因为长相呀!”纶太郎稍微想了一下才回答。“在看到她们的长相之前,不管是奈津美也好、百合子也好,都只是名字,就像是数学方程式里的x或y一样。因为是像记号一样可以互相交换的东西,充其量不过是桌上做图表时用的数字性符号而已。” “你什么时候学会使用这种语言了?搬弄奇怪的假设、把死亡案件当作记号、欢喜地暴露他人的罪行——我对那些事情没兴趣。” “可是,昨天晚上我做的事,就是在重复‘那些事情’啊!”纶太郎以自嘲的口吻说。“哎呀!我也对自己这种无药可救的浮躁个性感到受不了。不过,这或许就是附着在侦探身上的宿命吧!所以无法不做‘那些事情’。话说回来,既然是形式上的事,就无法避免,这是前提。以为去掉这种前提,还可以谈论真理的人根本就是傻瓜。不过,只依照形式上的流程做事,那也是大错特错的,因为形式本身是非常平淡无奇的。” 第45页 “平淡无奇?” “是的,但我并不是说葛见百合子和清原奈津美平淡无奇,她们是有‘长相’的特定个人,不是符号。这个感觉很难解释清楚。总之,我想说的是:我之所以这么在意这个案件,一定是因为看过她们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的关系。毕业纪念册是非常私人的物品,原本就具有唤起人们感伤情绪的要素,而那么重要的毕业照,却因为作业上的失误而被放反了,这是多么无情而不合理的事。或许就因为这样,让我更同情已过世的奈津美与百合子。所以,对毫无关系的我而言,这本毕业纪念册就像无声的委託人一样,希望我去了解这个事件的始末。因此,我会和这个事件连结在一起的契机,可以说就是这本纪念册了。” 有关三木达也所描述的,奈津美与百合子毕业照的顺序放错的理由,已经在当天取得确实的证明了。同一天,也就是十六日的下午,北泽署的两位警员和她们在福井的母校取得联络,还请求校方对照纪念册里的照片与人名,结果校方很快传来消息,确实照片的确被放反了。后来柏木警部还和校方作了详细的核对,了解校方的说明与三木从清原奈津美那里听来的话,几乎是一致的。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最初读错葛见百合子姓氏的人,是去学校拍摄毕业照的照相馆摄影师,而不是印刷厂的工作人员。不过,后来印刷厂与学校对于这个错误的处理方式,和奈津美生前对三木所说的大致相同。 “——对了,纶太郎。”警视以有点随便的口气慢慢地说:“你的高中毕业纪念册呢?到哪里去了?” “我的?不知道耶!已经很久没有拿出来看了,大概塞在某个地方吧!我的毕业纪念册怎么了吗?” “没有,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昨天的饺子,然后想到包饺子的女生。她的名字是——” “久保寺容子?” “对。那个久保寺容子不是你的高中同学吗?想到这个事件的性质,你不觉得很巧吗?” “是吗?” “我是那么认为的,或许是因为昨天你才介绍我认识她的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啦!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的毕业纪念册会不会也有相同的情形而已。”警视耸耸肩,没头没脑地说:“还有——” “又怎么了?” “昨天我忘了问你,去年二月不是发生过中山美和子的事件吗?她企图在这个房子里自杀,你正在烦恼要怎么办的时候,收到了一整页文章的影印传真。传真上的署名是地藏容子,就是这个容子吗?” “是的。”纶太郎对父亲这种慢条斯理的说故事方式感到很不解,便说:“那天的白天时,我和她刚好在东京电台见过面,那真的很巧呢!我以前没有对你说过这件事吗?” “有吗?没有啊!” “怎么了吗?爸爸,我觉得您怪怪的。”纶太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父亲的脸。“该不会您想告诉我,您对她一见钟情吧?请不要这样,年纪差太多了。她和我是同学,可以当您的女儿了。如果您那么做的话,不是和龙胆直巳一样吗?请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吧!虽然我们是父子两人的单亲家庭,生活里缺乏女性的温暖,但是也不至于——” “你给我闭嘴!” 警视打断纶太郎的话。他半厌烦、半生气地瞪着纶太郎,然后以上对下的口气说: “再怎么傻也要有个分寸,你以为你的父亲是怎么样的人?竟然用这种眼光看你的父亲!你仔细听着:我呀!是认为你想去京都,一定是因为——”话说到此,警视突然好像感到很泄气般地嘆了一口气说:“算了,多说无益,你赶快收拾东西,早点休息吧!明天早上不是要早起吗?不要睡过头了,我是不会叫你起床的。” 警视唠唠叨叨地说着,然后粗暴地关上门,离开房间,把觉得莫名其妙的纶太郎独自留在收拾到一半的旅行袋前面。 ——就这样,今天早上的早报好像在唿应葛见百合子的死亡似的,出现了龙胆直巳被恶徒殴打的新闻,也赶跑了昨晚父子两人的话题,所以现在坐在车内的纶太郎,还是搞不清楚父亲昨天晚上到底想暗示什么。父亲说“一定是因为——”他到底在想什么呢?去京都和久保寺容子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这是必须好好思考的问题。 “有什么问题吗?” 坐在邻座的久能警部问。莫非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自言自语,让久能听到了?纶太郎回过神来,连忙把投向窗外的视线移回车中,然后对久能摇摇手说:“没什么。” “对了,我来车站的途中去北泽署打过招唿了。”久能带着兴奋的语气说:“一课的柏木警部给我一个东西,要我转交给你。你猜猜看是什么东西?” “猜不出来。” 久能得意地微笑了,然后从深咖啡色的西装内袋里拿出一个褐色信封,带着过年时长辈给晩辈红包的神情,递给纶太郎。信封里有一张摺起来的纸,那是一张a4大小的影印纸,纸张上有好几行的横线与手写的字迹。字体虽然相当大,无奈墨色非常淡,而且纸面上呈现出好几条细横线,几乎无法判读上面的文字。有很多地方根本是白白的一片,看不到任何文字;而可以看到的文字,则像是把被裁碎的数十张细纸条再重新黏起来似的,感觉相当支离破碎。这一定是把碎纸机裁碎过的纸张重新黏起来,再放大影印的。纶太郎如此想着。总之,先把看得懂的文字整理下来。 第46页 一……一年……日(日) ……不……今天……重……日…… (空白?) ……白的…… ……红了脸……像十八……那……的……地…… (空白?) 这……电脑。 信?……想…… ……个人。 ……勇……写……记……吧! 怎么看,这都像是日记的内容。纶太郎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加速了,1yard=diary的假设,果然是正确的。他抬起头,向久能确认。 “是淸原奈津美的日记片段,没错吧?” 久能点点头,接着说: “这大概是日记的开头部分吧!虽然还没有做笔迹鑑定,不过应该是被害人的东西没错。柏木警部也同意这一点,还说要脱帽向你致敬。” “在哪里找到的?” “在你注意到的地方找到的。”久能说:“北洋社的办公室。正如你所想的,葛见百合子在星期天早上还去办公室的目的,就是为了影印清原奈津美的日记。被害人的日记确实存在。北泽署的人看到这个证据后应该就了解了吧!去京都搜查的首要课题,应该就是寻找奈津美的日记,或者是日记的影印本。” * * * 根据久能的说明,找到这项证据的来龙去脉如下: 为了确认纶太郎模稜两可的推测,或者说是为了推翻纶太郎所说的可能性,北泽署的年轻热血刑警桥场接受柏木课长的指示,前往北洋社进行调查。可是,百合子的同事在回答桥场刑警的查问时,态度非常冷漠,异口同声地说他们不知道星期天早上,百合子有没有使用办公室的影印机,原因是无法一一确认影印纸的数量,而且就算纸张真的有变少,在经过三天之后,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了。如果警方早点来查问的话,或许还能找到什么线索;过了三天后再来查问,早就找不到什么痕迹了。 幸好桥场刑警没有马上放弃,还是继续他的调查工作。他问道:假使葛见百合影印了日记,其中有一张印坏了,会不会把印坏的纸张丢到手边的垃圾桶里?可是编辑部人员的反应仍然非常冷淡,回答:那台影印机是公司才新买不久的新机种,供纸的装置非常精确,几乎不会有卡纸、印坏的情形发生;而且百合子平时就常常影印东西,非常熟悉影印机,不会发生印坏东西、浪费纸的情形。 于是桥场刑警又问:任何事都会有偶发状况,请再确认一下吧!如果不是印错的东西,而是写坏的稿子或要丢弃的纸类,你们会怎么处理呢?编辑部的人便说:我们会用碎纸机裁碎,等到有收垃圾的日子再一起丢掉。于是桥场便去查看碎纸机,找到了一大袋的碎纸条。他还问了负责人,得知那些垃圾要等到这个星期结束时才会丢掉。 然后,桥场便当场没收了那袋碎纸屑,并且整袋带回北泽署。袋里的碎纸屑里有很多不同的文章片段,而且已经被碎纸机裁切到难以辨认的地步。他把混合在一起的碎纸屑细心地摊在会议室的地板上,进行难以想像的分类作业。纶太郎非常感兴趣地听久能叙述这一段,同时联想到了博尔赫斯[【注】:博尔赫斯(jorges luis borges),当代最有名望的阿根廷小说家、诗人。]的着作《巴别图书馆》。 “——经过彻夜的分类之后,终于拼凑出这一张。”听得出久能在强调桥场的努力,他说:“你现在看到的这一张,是为了容易辨识而放大后的影本,拼凑后黏合起来的正本被当成证据,目前由北泽署保管。原本印出来的墨色浓度比较重,但是这么一来,黏合处的痕迹会变得很明显,反而看不清楚纸上的字。影印纸上虽然有很多空白处,但是已经可以证明被害人的日记确实存在。我们很幸运地证明了这了点。不过,最幸运的人应该是桥场吧!因为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葛见百合子去影印的时候,似乎非常匆忙,没有调整影印的浓度就开始印,导致第一张的颜色太淡了,看不清楚,于是她就把第一张丢进垃圾桶,调整了浓度后再重新开始影印,之后似乎顺利地把整本日记都影印下来了,没有再出错。” “变成碎纸屑的那一张影印纸,或许是百合子自己拿到碎纸机裁碎的。不过,她大概没想到有人会把碎纸屑重新拿出来拼凑。反正已经找到日记的片段了,是不是她拿去碎纸机裁碎的,已经不重要了。”纶太郎再次看着影印纸上断断续续的文章,说:“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一张是日记本开始的第一页?” 看久能的表情,好像早就想到纶太郎会提出这个问题似的。久能说明道:“你看到的这张纸是放大成a4大小之后才影印的,连无法辨认字迹的空白部分也一起影印上去了。原本印坏的纸张也是一张a4纸,不过,桥场所復原出来的是横的a4纸,而且左半边是完全空白的。也就是说,你现在看到的a4内容,其实是a5大小的右半边放大出来的东西。” 纶太郎举起右手打断久能的话,他动起脑筋,替久能接着往下说:“也就是说,清原奈津美的日记只有a5大小。换言之,葛见百合子是一次印两页,所以印坏的那一张,左半边原本就是白纸,上面连分隔线也没有。因为那是横写的日记本,如果翻开的第一页旁边是白纸的话,就代表左半边是封面里,才会什么印刷也没有,右边那一页才是日记内页的开始,因为有分隔线。是这个意思吗?” 第47页 “没错。”久能好像学校老师一样地点头同意,并且说:“桥场刑警的看法就是这样,我也同意。” 这个刑警不仅毅力够,脑筋也不错,纶太郎如此想着。果真如父亲说的:不要小看警方的搜查能力。 “桥场刑警对于这张日记的片段,还说了什么可供参考的话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去北泽署的时候,他刚好在署内的休息室里睡觉,我不忍心把他叫醒,所以我刚才说的那些其实是柏木警部转告我的。柏木警部似乎相当照顾桥场刑警,他年轻时的个性好像也跟他很像。如果硬要说桥场有什么缺点的话——这是柏木警部说的——就是他看太多推理小说了。”久能露出有点开玩笑的表情说:“他好像也看过你写的书。” “我的?” “所以才会这么干劲十足啊!我是这样揣测的啦!因为最早指出被害人有日记的,就是你呀!或许桥场刑警是在无意间听见了这件事吧!最后也果然让他找到了好东西。这件事真的有意思,看来名侦探还可以提高警察的士气呢!” “怎么可能?”纶太郎张大双眼,夸大地耸耸肩膀说:“一定是你想太多了。” 久能一定是在开玩笑。纶太郎把手肘放在窗台上,托着腮,沉默地看着窗外的风景。真是的,不管是父亲、久保寺容子或其他人,最近大家都这个样子,好像把我当成濒临绝种的稀有动物在保护一样,难道我是“红色名单侦探”[【注】:濒临绝种的动物会被保育团体列入“红色名单”中。]吗?可是自己会被人这样看待,其实是因为平日自己老爱抱怨的缘故,怪不得别人。因为自己有名侦探情结,所以经常任性、闹别扭,总爱以冷漠的眼光看待周围的反应。列车进入隧道,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的脸。“在没有真正的侦探小说的情况下,名侦探只是一种反动性的安排,是用来延续在二十世纪末迈入尾声的故事策略。这种策略真的可以被允许存在吗?”问题是,会这样自问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心怀危机感,所以想藉着这样的问题来提高自己虚幻的高度;从倒置的反讽开始,以过度的评价达到自我肯定和自我满足的欲望。然而,这才是真正惨不忍睹的闹剧,也是最差劲的思考模式。就像前天晚上无法回答容子提出的问题一样,因为那是无法撼动基础的问题;也像是昨天晚上对父亲的说明一样,都只是为了想从这样的陷阱里解脱出来而已吧? 可是,此时此刻,这个问题变得更加深刻了。但这是一种观念上的恶性循环,只是在浪费时间——就像某位评论家说的:“拐弯抹角地谈论读者不关心的主题,经常中断故事进展的恶习,造成了法月作品结构上的缺陷。”所以纶太郎决定在列车抵达京都之前的两个小时,要先解决眼前的问题——清原奈津美的日记片段、裁碎成纸屑的影印纸、经过拼凑而回復的清原奈津美日记的第一页,不,不对,在纶太郎手上的,只是那一页日记影印再影印之后放大的版本;是正在等待解读的故事中,某一个不完全的复制品。这是清原奈津美写下的私密独白,是几乎听不到、不成声的微弱回音。列车愈往西,云层就愈厚,天空也愈低,不久便开始听到雨滴打在车窗上的声音。雨水斜斜地飞过车窗,在窗户上划出一道道透明的线条。像踏脚石般的单字,构不成有连贯性的文句。快速的列车不断把窗外的风景往后抛。打在窗户上的雨滴变大、变急了,纶太郎的视线从影印纸上抬起来,用手触摸着没有被雨水打到的窗户内侧。从车内看出去,窗户外侧的水流像蛞蝓,行动敏捷地爬过玻璃表面。纶太郎的手指沿着水流滑动,但是,他的指尖并无法透过玻璃,实际地摸到冷冷的水流。 * * * 当平静的车厢内响起了播音员的声音——先是日语,接着以英语,告诉旅客们马上就要到达京都时,纶太郎解读日纪的工作也正好告一个段落。久能一边把行李从头上的货架拿下来,一边稍微弯着腰问: “完成了吗?” “相当困难吶!”纶太郎把用红笔涂写得红通通的影印纸递给久能看。原本几乎只是单子的日记片段,变得有点像文章了。 一九九一年三月十日(日) 我绝对不会忘记今天 我要重新开始写日记。 (空白?) ……空白的第一页。 我羞红了脸颊,简直就像十八岁的时候。 那是令人怀念的……情不自禁地详细记录下……一举一动。 (空白?) 这种……没有用电脑,用手写的关系吧……最近都用电脑。 信?……也许我想要写信。 写给那个人。 一定是的。然而……勇气也没有……以前那样写日记……吧! “‘给那个人’?”久能充满感慨地说。“不知道清原奈律美的‘他’,是怎么样的人?” 巨大的白色象棋,不,是在雨中冒着烟的京都铁塔,慢慢地接近右手边了。虽然京都人对铁塔的评价贬多于褒,也认为这座铁塔并不适合当作京都的大门象徵,但是和东京的新都厅比起来,京都铁塔还是优雅多了,而且来到京都却没有去看这座铁塔,会让人觉得好像没有来到这里。此时,沉重的煞车声响起,列车的速度变慢了。 第48页 时间是十一点三十四分,列车按照预定时间,准时抵达京都车站。 第十四章 因为没有事先通知京都府警新干线到达的时间,所以京都府警并没有派人来接他们。等他们在地下街的美食区用过午餐后,就在车站前叫了计程车,前往位于上京区的京都府警本部。计程车从由南到北贯穿市区的乌丸通北上,穿过因为午餐时间而显出活力的办公大楼区,掠过右手边被石墙和高大茂密的行道树包围的京都御苑,看见“乌丸下立卖”的牌子之后往西转,就可以看到新町通西侧的府警本部,那是一栋相当有歷史的欧式建筑物。司机把车子开到靠近步道的地方才停下车子。一下计程车,像被筛子筛过的绵绵雨水立刻扑到脸上。 因为是来出差进行调查工作的,所以久能警部先去刑事部的搜查互助课打声招唿。这段时间,纶太郎在大厅里等着。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后,久能回来了。 “有什么收穫吗?” 纶太郎问。但是久能摇摇头说: “只是去打个招唿,就像到任何地方都要先去拜码头一样。” “原来如此——” “我和搜查一课的课长谈过了。他说这个事件是由川端署管辖,要知道详细情形的话,就必须去那里问。关于我们的行动,他们好像不想过问。另外,我也提起你的事了,但是他们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副警视厅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的样子。” “因为逃亡中的兇手自杀了,所以他们大概觉得这个案件已经没有处理的必要了吧!”纶太郎说:“不过,对我们而言,或许这样反而方便。” 京都府警派车送他们到川端署,开车的是一位隶属交通课,和刑事案件无关的年轻警员。一听说他们是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警部,年轻的眼睛便露出憧憬又尊敬的眼光。纶太郎坐在后座,像一个基层的普通警员一样,无聊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因为他不是第一次到京都,所以对京都的地理方位已有相当的概念。车子行驶过因为下雨而水位高涨的鸭川,在丸太町通与东大路的交叉路口转向南方。坐在驾驶座上的年轻警员说这一带是“新左翼过激分子余党的巢穴”,所以机动队一年到头都会在这里进行搜查。不过,纶太郎并不觉得这个地方有那种紧张的气氛。涂成绿色的市公车一辆接一辆地走走停停。虽然是下雨天,但是路上的脚踏车、机车还是相当多。老式的建筑房舍栉比鳞次地排列在不是很宽敞的道路两旁。 川端署位于从欲上注入鸭川的琵琶湖疏水道的河畔,就在东大路与冷泉通的交叉口上。左右两边分别是加油站和卖酒的酒铺,是一栋看起来草率完工的三层楼水泥建筑物。为了保留停车的空间,面对东大路的一楼全都往后移,并且好像为了方便地方上的居民向警察投诉般,正面的墙壁几乎全部使用玻璃。不过,是否会有效果令人怀疑。川端署好像已经从府警本部获得消息,他们的车子一停,就有两位川端署的刑警迎上前来。其中一位年约四十岁左右,个子不高,圆圆的脸上表情严肃,三七分的头髮好像抹了水似的,服服帖帖地贴在额上。 “我是搜查一课的奥田。”迎上来的刑警用带着关西腔的口音自我介绍。“远道而来,路上辛苦了。” 他们在大厅里简单地交换了情报。根据奥田刑警的说法,昨天(十六日)上午九点十五分,蹴上发电所的职员跑去川端署管辖的南禅寺派出所报案,说:“有个女人倒在发电所的铁管之间,好像是从制水门上掉下来的。”蹴上发电所的制水门在离派出所约四百公尺的南下位置,于是派出所立刻派人察看,发现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 收到南禅寺派出所的通报后,包括奥田本人在内的川端署搜查人员马上前往现场,查看女人的遗体。可是,遗体身上找不到可以证明那个女人身份的遗物,只在她的衣服口袋里寻获饭店的钥匙。从钥匙得知那个女人投宿在冈崎的商务旅馆——京都旅人饭店。到京都旅人饭店查问后,柜檯人员说那个女人以“桂由美子”的名字登记住房,住址是福井县福井市,她是在十四日星期一的下午check in,预定停留三天,但是只有第一个晚上在那里留宿,她在第二天傍晚离开饭店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 于是,他们便请饭店的人打开女子投宿的房间,检查她随身携带的行李,才发现她check in登记的“桂由美子”是假名。从行李内的存摺等证明物件上,发现她的真名是葛见百合子,这才知道她就是警视厅发布要寻找的人物——从十三日起就行踪不明,为发生在世田谷区女性上班族命案的重要关系人。接着他们进行遗体特徵的检查,确认她确实就是警视厅发布要找的人。之后京都府警便向警视厅通报说找到通缉中的嫌犯尸体了。 “后来才知道,葛见百合子登记的住址是她福井老家的住址。”奥田翻着手中的记事本说:“桂由美子这个假名,应该是从真名变化出来的[【注】:葛见百合子的发音是ka-tsu-mi-yu-ri-ko,桂由美子的发音则是ka-tsu-ra-yu-mi-ko。]。” “死者的身份确实正确无误吗?”久能谨慎地再问一次。 “发现她是通缉中的嫌疑犯之后,我们马上联络了她的家人。她的父母昨天晚上就搭乘‘雷鸟号’特快列车来这里,并且立即前往认尸。他们说死者确实是他们的女儿百合子没错。昨晚他们也投宿在京都旅人饭店,今天应该还在京都。” 第49页 “虽然没有留下任何遗书,但是很明显是从上往下跳下去的,所以已经排除她是失足从制水门摔死的可能。通往制水门的通道上有防止跌落的栅栏,除非是自己越过栅栏,否则不可能从那里掉下去。另外,附近也没有年轻女性会在深夜时独自去散步的场所。也就是说,百合子一开始就打算自杀,所以选择不会有人接近的蹴上发电所,当作自杀的地点。” “至于自杀的动机,那就更没有疑问了。”奥田接着说:“百合子星期一离开东京,藏身到京都来,是因为已经无路可走了,而且前途茫茫,未来一点希望也没有。一来是她没有勇气自首,再加上杀害好友的内疾感,让她终于在杀人后的第三天晚上——就是星期二晚上,兴起了自杀的念头。从饭店的工作人员口中可以证明这一点。饭店的人说百合子一整天都待在饭店里没有出去,除了去一楼的餐厅用餐外,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吃饭的时候也一直低头沉思,一点精神也没有,完全无视周遭人的存在,因此大家都觉得她很奇怪。但是,当天晚上的深夜时分,有人看到她离开饭店时的样子。那时她显得神清气爽,好像心中已经了无牵挂的样子。还有,根据柜檯的说明,百合子曾经打了两次电话,都是从房间里打出去的。一次是住进饭店的当天深夜,那是一通市外电话。另外一通电话是她要离开饭店前打的,这次则是市内电话。不过,两通电话都没有留下对方电话号码的记录。” 奥田很随意地说着。从他的语气可以听出,他似乎并不重视百合子离开饭店前打的市内电话。久能顺着奥田说的内容问: “百合子离开饭店的正确时刻是什么时间?” “九点十分左右,她独自一个人离开饭店。好像没有对柜檯的人说什么就出去了。最近的饭店都不会要求客人在离开饭店时,要把房间的钥匙留在柜檯了。” “做过司法解剖了吗?” “今天早上在特约的医大进行司法解剖了。葛见百合子从蹴上发电所的制水门往下跳到二十公尺深的地方,所以她的死因是全身撞击而引起的内脏破裂及头骨碎裂。发生在她身上的撞击有两次,一次是纵身跳下时撞到铁管造成的撞击,另一次是从铁管反弹到水泥地面时造成的撞击。以她的情况来说,应该是当场就死亡了。头骨的碎裂应该是反弹之后撞击到地面时造成的,撞击力不像纵身跳下时那么大,所以她脸部的伤并不明显,也降低了确认身份时的困难度。” “推定的死亡时刻呢?” “综合发现尸体时的现场检验与解剖的结果,推定出来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十五日星期二的晚上九点半到十二点之间。从京都旅人饭店到蹴上发电所的距离并不算很远,走路大约二十分钟就可以到达,所以她到达现场的时间大约是九点半左右。由于入夜以后,几乎不会有人在那附近走动,所以找不到所谓的目击证人,死亡时间也只好抓得宽松一点。另外还有一件事,不过不知道这件事和东京的命案有没有关系——” “什么事?” “解剖遗体后,发现了一件事情。”奥田故弄玄虚地看了看久能,又看了看纶太郎,然后才压低了声音,说:“这件事情,我们还没有对她的父母说。葛见百合子有接受过堕胎手术的痕迹。那个痕迹还很新,所以应该是这一个月内发生的事情。” 一定是三木达也的孩子。纶太郎直觉地这么认为,心情显得更沉重了。是三木得知她怀孕后,要她把孩子拿掉的?还是她自己知道未婚夫不可靠,所以在没有告知三木的情况下,就自己决定拿掉孩子呢?不管怎样,不难想像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会因为这件事而更加恶化。不,说不定当时三木的心早就已经飞到清原奈津美的身上了,知道百合子怀孕后,为了避免以后的麻烦,便找了种种理由哄骗百合子去堕胎。 至于百子自己想不想把孩子生下来,就没人知道了。当然,为了继续从事编辑工作,或许是她自己决定要堕胎的。可是,堕胎这种手术所带来的精神上与肉体上的打击,却全部加诸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如果一定要问百合子杀死奈津美的动机到底是什么,那么答案必定和堕胎所带来的心理压力有关系。纶太郎这么想着。不论现代的人工堕胎手术有多么发达,免不了都会对母体的健康有不良影响。先不用说手术的后遗症所造成的肉体伤害,短时间内,百合子的心里一定也难逃堕胎的罪恶感。然而,她动完堕胎手术后,应该在她身旁支持她的男人却移情别恋,整颗心都放在好友奈津美的身上。这种事情不管是谁都难以接受。在杀死奈津美之前的几个星期里,百合子的心理失去平衡,陷入随时都可能精神崩溃的状态,只要出现导火线,就会让她的人格完全失控。累积在她内心的反面情绪,终于像火山熔岩一样地喷发出来,痛苦的情绪瞬间化为不正常的攻击行为,怨恨的矛头也指向最亲近的朋友——清原奈津美。情绪不稳定的葛见百合子,因为一时冲动而杀死了长年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好友,并且残忍地烧毁了死者的脸。如果是熟悉临床案例的心理学家,一定会这样分析吧!按照心理学家的模式,不只被杀死的清原奈津美是牺牲者,葛见百合子也是这个事件的牺牲者。也就是说,发生在阳光露台双海的悲剧,其实是一桩典型的情杀事件。 第50页 错不了的,事情的真相应该就是这样。但是,在那样的说明里,还缺少了一点什么东西。对纶太郎而言,这个事件还有一个重要的核心,那就是让百合子犯行的契机,而这个契机恐怕就是奈津美写在日记里的某件事。被写进日记本里的那件事不是三木的背叛,而是完全无关的另一件事。正因为那件事,百合子才会来到京都,并且还让她产生走向死亡的力量。就是那个看不见的磁场的极点,让百合子犯下了杀人的恶行。奈津美写在日记上的文字,藉着撒在白色纸张上的碳粉浮现出来,那是指出事件核心的命运磁力线。吸引纶太郎千里迢迢地来到京都的,就是那个磁场所散发出来的力量,他想要一探那个看不到的极点。只要那个极点之谜没有被解开,已经死去的两个女人的脸,就会像没有五官的面具,永远是空白的。 久能轻轻转头看纶太郎。纶太郎决定晚一点再把百合子曾经堕胎的事情向父亲报告,他的视线回到奥田的脸上,换了一个问题: “葛见百合子应该带着被害人的日记,或是日记的影本。在她投宿的饭店房间里或者其他地方,有找到那样的东西吗?” “没有。”奥田冷漠地摇摇头,说:“关于这件事,警视厅也不断地在问,所以我们也特别留意了。可是,完全没有看到类似日记或日记影本的东西。” “奇怪了。应该不会这样才对呀!” 纶太郎泄气地歪着头说。于是奥田带着一点点不服气的眼神,但是语气却非常委婉地问他们两个人: “葛见百合子的身边有日记这件事是确实的吗?不会只是猜测的吧?我们也问过东京那边那本日记本是否有什么特点,可是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回答我们应该有日记本或影印的日记。我的说法或许比较失礼,可是,我认为关于日记这件事,会不会只是一种不确定的期待?” “你说对一半。”久能苦笑地回答。“可是,今天早上已经掌握到确实有日记的证据了。” 接着,久能便把在北洋社找到的日记影印给奥田看,还大概地说明了北泽署如何拿到这个证据的来龙去脉。奥田显然对久能的说明无法提出异议,但是仍然坚持已经死亡的百合子并没有带着日记或日记影本之类的东西。 “我们非常认真地找过了,不论是她死亡的现场还是饭店的房间里,都没有那样的东西。我不认为我们的搜索有疏忽之处,所以我至少可以断言,葛见百合子的身边没有日记本或日记的影印本。” 奥田并不是在固执己见,而是基于搜查员的立场作了如此的解释。纶太郎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后问: “她遗留下来的物品中,有没有类似寄物柜的钥匙之类的东西?” “没有。” 奥田很快就回答这个问题。由此看来,他们的调查行动确实应该是没有疏漏之处。奥田像在寻求妥协般,提出了另外的意见: “我觉得随身带着犯罪的证据行动,基本上是很危险的行为。会不会是百合子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主动销毁了日记或日记的影本呢?” “不,应该不会。”久能说:“我不敢说日记绝对没有被销毁,但是影本一定还在她的手边。如果她打算销毁日记的话,当初就不会去影印了。” 奥田双手抱胸,身体向后仰,椅子因此发出轧吱的声音。他的眼睛看着天花板,鼻子里发出像打鼾一样的声音,陷入沉思之中。久能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日记影印纸,用手任意把玩着,并没有看内容。纶太郎语气平淡地问奥田: “发现百合子的尸体时,她的鞋子呈现什么样的状态?” “左脚的鞋子掉在地上。”奥田漫不经心地回答。“应该是撞到铁管时掉落的吧!右脚的鞋子则要掉不掉的,有一半还套在脚趾头上。” “可是,通常要自杀的人都会把鞋子脱下来,排在旁边之后,才赤脚往下跳的,不是吗?” “不一定是那样吧?不过,跳水自杀的人,确实大多是赤脚跳水的。”奥田说着,然后突然站起来,看着纶太郎的脸说:“你刚才说的话,有什么涵义吗?” “我觉得葛见百合子的死与第三者有关。” “怎么可能!”奥田虽然这么说,但是表情却明显僵硬起来。久能也停下把玩日记影印纸的动作,诧异地注视着纶太郎。 “百合子应该是带着清原奈津美的日记本来到京都的。”纶太郎对他们两个人说:“但是,现在却无法在百合子的身边找到日记本或日记影本。我认为与其说是她销毁了那两样东西,还不如说是有人拿走了,或者是等百合子死了以后,有人从她死亡的现场拿走了那两样东西。” 奥田以怀疑的口气再度问道: “你该不会想说,百合子的死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吧?” “现阶段我还不至于认为这是一桩杀人案件。但是,当天晚上去蹴上发电所的人,除了百合子以外,或许还有别人。我认为这种可能性相当高。百合子在离开饭店前,好像打了一通市内电话,那通电话的内容或许就是和某人约定,要在蹴上碰面的电话吧?如果是,那么百合子的目的应该就是把某个人约出来,并且让那个人看奈津美的日记。可是,在九点半到十二之间,他们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最后百合子从制水门上掉了下去,那个人便拿走了百合子留下来的日记本和日记影本,然后离开现场。依照我的推测,那个人拿走日记的原因,一定是因为日记里记录了他不愿让别人知道的事实。” 第51页 “你说的那个人——”久能竖起了耳朵,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莫非就是奈津美日记里的‘那个人’?也就是茹贝儿化妆品公司内部谣传的,奈津美在京都的秘密情人?” 纶太郎看着久能,牵动右脸微微一笑,然后慢慢地站起来,催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两人对话的奥田: “麻烦你了,能不能请你带我们去葛见百合子死亡的现场?” * * * 当他们在前厅讨论案情的时候,外面的雨势已经渐渐减弱,变成不撑伞也无妨的细雨了。送纶太郎与久能来川端署的府警本部派车已经回去了,所以奥田刑警便开着川端署的丰田mark2载两人去百合子死亡的现场。车子南下到东山仁王门后,便改变方向朝东行驶,沿着疏水道走。东山群峰宛如屏风一样矗立在眼前,让人更深刻地明了到京都的盆地地形。现在是秋意正浓的时节,深绿色的山峦被红叶染红,像仙女羽衣般的白色雨雾,笼罩着山嵴。国立近代美术馆、涂着朱漆的栏杆、雄伟地耸立在神宫道上的平安神宫大鸟居、冈崎动物园、斜坡轨道的小船码头,一一从左手边通过,道路大幅度地向右转之后,来到了南禅寺的参拜道路。派出所就位于交叉口西边的地方,那是一栋日式的小屋。刚才奥田说的南禅寺派出所就是这里吧! 奥田等号志灯亮后左转,把mark2开进南禅寺的参拜道路。路的两旁是一间接着一间、挂着“汤豆腐”招脾的店家,观光客信步走在参拜道路上,计程车和观光巴士穿梭其间。穿过用白色字体书写的“大本山南禅寺”中门门牌后,从茂盛的树林枝头之间,可以看到两层楼、左右都有山廊[【注】:登上山斗前的短短走廊。]的禅宗式建筑的山门,感觉自己好像是来观光似的。奥田把车子的方向盘向右切,来了个急转弯。路上都是观光客,车子只能慢行。经过金地院的门之后,道路两旁变成白瓦顶的泥墙,车子直线前进了一会儿后又右转。左手边的白瓦顶泥墙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天然岩石堆砌起来的石墙。这里好像是私人的土地。在石墙的前方是非常靠近山麓的斜坡,坡面上生长着潮湿的混合林,阻碍了视野。道路尽头的斜坡轨道像是防波堤一样,以南北向横躺在那里,阻挡了前进的去路。红砖堆积的短隧道从那下面穿过,可以通到连结三条与山科的干线道路,但是,车子不能从那里经过,只能迂迴绕过南禅寺,所以车子必须做大大的u字迴转,才到得了目的地。开车的奥田如此说明着。 方向盘向左切,在铺着水泥的车用路面上往上坡前进了二十公尺左右,车头就在靠近写着“禁止进入”的围栏前面停止了。停车了。一位穿着作业服、拿着一大把钥匙的电力公司职员站在围栏的这一边,问奥田:你是川端署的刑警吧?从车子里下来的三个人中,奥田是他之前唯一见过的人。为了再次进入现场,奥田在离开川端署之前与发电所的人联络过了。 电力公司的职员拆下锁头,拔起闩,打开门。一下车,就听到隆隆的水流声。电力公司的职员带头,沿着铁管走上坡度平缓的铺设路面。从路的左边到铁管的宽度,大约是一个人伸开手的长度,路肩的护栏隔出了勉强可以让人走动的空间。每当有风从山谷那边吹过来,树梢就会随之摇动,细雨也会打在脸和肩膀上。 “蹴上这个地方正好在左京区、东山区和山科区的交界上。”奥田一边走,一边想到什么似的说着。“斜坡轨道属于东山区,如果发现尸体的地方稍微偏西一点,那么这起案件的搜查工作就会由松原署来负责了。” 这句话听起来的意思好像是:自己就可以不必陪这么麻烦的傢伙来这里了。本来以为是自杀的案件,却被指称有他杀的可能性,这大概让奥田觉得很困扰吧!在对此产生气愤的情绪之前,他似乎还没有决定好要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就好像固若金汤的要塞般,众人的眼前耸立着非常坚固的制水门。奥田指着离铁管数公尺的地面,像在半空中划一个圆似的,指着那个地方说:“命案现场就是那里。因为被铁管挡住了,所以从这里看不到。不过,尸体就趴在那一边的两根铁管之间。” 纶太郎转头看上面。在接近垂直的角度往上看的情况下,不容易掌握到距离的远近,不过,如果利用红砖砌起来的堤坝高度来推算的话,从制水门到这里的距离应该有五、六层楼高吧!纶太郎指着横切过水门的联络通道,问奥田: “人是从那里掉下来的吗?” “是的。”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肯定会当场死亡吧!纶太郎转头问电力公司的职员,确认自己是否可以越过铁管去看看,得到的答案是ok。奥田泼冷水似的提出忠告说: “我没有想阻止你的意思。不过,昨天我们调查的时候,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而且今天早上的雨也把地面上的痕迹都冲掉了。” “没关系。”纶太郎说。“我只是想亲自看看现场而已。” 于是他把上衣脱下来交给久能,然后捲起衬衫的袖子。久能笑眯眯地看着纶太郎,看样子他并不想动。纶太郎跨过护栏之后,本想一鼓作气地爬上眼前的铁管,但是铁制的粗大圆筒铁管不容易抓牢,再加上雨水的关系,才一踏上铁管,就一个不小心地失去平衡滑了一跤。他的脑子里一边想着如果穿的是膝鞋就好了,一边改变身体的姿势,用背部贴着铁管,慢慢滑落在基石地面上。 第52页 在两根铁管的各个接缝处,都有用半圆锥体的水泥基座固定。铁管的直径和纶太郎的身高差不多,纶太郎的视线正好看到铁管的上方,所以感觉上视野变得非常窄。 铁管本身就让人很有压迫感了,铁管与铁管之间的距离又只有两公尺多一点点,走在那样的基石地面上时,纶太郎忍不住觉得自己很像是迷失在古代都市地下道遗蹟里的孤独考古学家。在左右两边的铁管里滚滚流动的水声,像是立体音响一样地制造出回音,增加了这条走道被世界隔绝的感觉。 因为雨水沖刷的关系,脚下的基石地面上除了有警方调查时划下的尸体轮廓外,看不到任何血液的痕迹。不过,那个轮廓就足以说明葛见百合子曾经陈尸于此了。纶太郎蹲下来,眼睛注视着四周,但是果然如奥田所说的,这里什么也没有。在铁管与水泥地基组成的冰冷空间里,连一株杂草也没有。纶太郎闭上眼睛,一边默默地为因极度悲愤而杀人的兇手祷告,一边想着:两天前的深夜里,是否有人像现在的自己一样,越过铁管,在无边的黑暗里,独自屈膝寻找葛见百合子的尸体?或许那个人还带走了清原奈津美的日记本。 “找到什么了吗?” 久能问道。纶太郎回头看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久能正在铁管的上面露出脸来,看着自己。久能的肩膀左右摆动着,一定是因为两脚踩在护栏上试图取得平衡的关系吧纶太郎摇摇头,表明自己马上就要回去了。但是,当他把手放在铁管上面,想把身体往上提起时,发现这边没有可以代替护栏的踏脚处。如果紧紧抱住铁管的话,这样的高度并不是爬不上去,然而这样一来衣服就会湿了。他不想让带着铁锈的雨水弄湿衬衫。支撑着铁管的水泥基座不够高,铁管与基座之间只有二十公分左右的空隙,不可能从那里爬出去。久能好像发现纶太郎的犹豫了,便指着制水门的方向。没错,只要踩在门壁上,上半身就不必紧抱着铁管,也能爬到铁管上面。纶太郎觉得可以试试看,并且想到:刚才如果也用这种方式处理就好了。 没有发现东西是应该的,万一发现了什么之前没有找到的证据,那么川端署、甚至于京都府警,就丢脸丢到家了,而且情况一定会变得很难堪吧!看到纶太郎空手而回,奥田的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轻松地问纶太郎:可有找到足以推翻自杀这个推论的线索?纶太郎以僵硬的表情回答:如你所说的,那里什么也没有。然后他从护栏上跳下来,从久能的手上取回外套,一边把手伸进袖子里,一边抬头看着制水门的联络通路。 “要上去那边看看吗?” 奥田问。纶太郎点点头。制水门与崖谷的连接位置上,设有像太平梯一样的作业用舷梯。 电力公司的职员走在最前面,奥田、久能、纶太郎依序登上钢制的阶梯。坡度愈来愈陡,不抓紧扶手的话,就会觉得脚底下很滑。爬上舷梯后,就是凸出到半空中的职员专用通道。这条通道十分狭窄,有点像工地现场临时搭建的栈桥,与制水门的联络通路连接在一起。通路的周围以尖锐的铁条围了起来,严防闲人闯入。电力公司的职员又哐啷哐啷地拿出那一大把钥匙,打开阻隔在联络通路外的门锁。 从制水门的高度和陡峻的崖谷坡度看来,外人在深夜时刻擅自越过围栏,根本是一种不要命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是心理有问题。现阶段虽然还无法想像那个人到底是谁,但是,那个把葛见百合子从联络通路上推下去的人,为了拿到奈津美的日记本,一定得想办法走到铁管的地方。那么,就算必须绕远路,他也应该会从山脚下沿着作业车使用的通道迂迴走过去才对,纶太郎这么想着。想到这里,纶太郎便恨起雨来了。如果没有下雨的话,那个人在攀登山脚的围栏时,或许会留下鞋底的泥土或什么证物。 纶太郎抓紧联络通路的栏杆,把身体往前探出去。眼下是两条长长的铁管。从高处往下看时,铁管又平又小,和刚才亲自站在地面上看到的印象截然不同。已经看不到划在地面上的人体轮廓了。奥田走到纶太郎的身边,也看着下面问: “怎么了吗?” 纶太郎先摇摇头,然后转身向后。挡在眼前的高耸围栏的另一边,由红砖砌成的制水门外围,以类似横倒的“e”的形状声立着。制水门旁边附有螺旋状的楼梯,感觉就像一座中世纪的古城城门一样。梯子上有两片钢铁制的金属隔板被夹在三根粗厚的支柱之间,并各自标示为一号门、二号门。正中央的支柱上设有开关,以及排列着许多小灯光的控制盘,这些应该就是可以控制隔板上下滑动,和调整注入铁管水量多寡的设备吧!当然,那里的围栏上也有“禁止进入”的标示。久能站在纶太郎与奥田稍远的地方,一边问电力公司职员专业的问题,一边做笔记。 水声仍然不断传进耳朵里。侧耳倾听之后,会发现那不是往下奔流的声音,而是像溪流的流水般缓慢的水流声。往左看去,会发现水道在东边山脉的深处被切断了。被水门拦下来的水,好像统统流到那边去了。纶太郎问奥田: “那边的水道会通到什么地方?” “好像是疏水道的支流吧!从这里一路流到南禅寺境内的水路阁,再北上到鹿之谷,途中经过导水管,一直通到松之崎净水场。顺道一提,沿着疏水道的游人徒步道一路从若王子走到银阁寺这段路,就是因为西田几多郎先生[【注】:一八七〇—一九四五,为日本知名的哲学家。为都大学教授,是京都学派的创始者。因为经常在疏水道徒步散步,那段散步道因而被后人称为‘哲学之道’。]而闻名的哲学之道。” 第53页 “你说的若王子町,离这里很近吗?” “嗯,走路的话,大概二十分钟就到了。那里有东映电影公司的演员经营的吃茶店,是很不错的散步路线。” 奥田以一个观光导游的口气说着。纶太郎打断他的导览说: “我看过今天早上的报纸了。根据报纸的报导,昨天早上好像发生了一起n氏赏作家龙胆直巳被暴徒殴打的事件,出事的地点就是若王子町。” “啊!有的,是有那么一件事。”奥田没有多想地回答:“所幸没有危及性命,但是那个作家的伤势不轻,据说需要住院一个月左右。” “捉到那名暴徒了吗?” “我想应该还没有吧!因为那不是本署负责的案件,所以我不太清楚详细的情形。但是,那件事怎么了吗?” “你是在问我那件事和葛见百合子的死,有什么关联吗?” “没有关联吧!”奥田一脸讶异的表情。“虽然那个作家被打的地点离这里很近,两起事件发生的时间也很接近,可是不能因为这样,就认为——” “我没有那样说。”纶太郎语气强硬地说。“被葛见百合子杀死的室友名叫清原奈津美,她在茹贝儿化妆品公司发行的杂志编辑部工作。那本杂志上有龙胆直巳的连载短篇小说,而奈津美小姐正好就是龙胆的责任编辑。” 看奥田的表情,好像是听到了什么青天霹雳的消息一样。 “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请详细说明一下。” 于是纶太郎便把昨天在银座的“梅西”咖啡馆里,《visage》的副主编说的话,大概地说给奥田听。奥田显得愈来愈困惑了。 “可是,光那样也不能代表什么吧?这两件事到底有什么关联?” “殴打龙胆直巳的人好像是一名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男子。”久能听到了他们两个人的对话,便插话说道:“那个年轻的男子,或许就是清原奈津美每次到京都出差时都会秘密见面的男朋友呢!” 纶太郎点头回答: “也有这个可能。”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清原奈津美和龙胆直巳有暧昧的关系吗?”奥田说:“如果那是事实的话,龙胆就是清原奈津美的秘密情人啦!应该不会再有别的男人介入的余地了。” “直到昨天为止,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我现在觉得那个想法错了。葛见百合子的未婚夫向奈津美表示好感时,奈津美以自己已经有认真交往的对象为由,拒绝了他。有妇之夫龙胆直巳应该不可能成为奈津美认真交往的对象吧?因此,我认为奈津美与龙胆的关系应该是被迫的,而她真正喜欢的对象也应该在京都。” “可是,光是这样的论点,也不能把殴打龙胆的人与奈津美的男友划上等号呀!重点是她的男朋友为什么要殴打龙胆?” “刚才我就说过了吧!奈津美应该是被迫与龙胆发生关系的,龙胆利用自己是人气作家的身份,强迫奈津美成为自己洩慾的工具。我认为这个谣传的可信度很高。这么一来,奈津美的男朋友殴打侵犯女友的龙胆,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吧?” “可是,奈津美的男朋友怎么会知道女友与龙胆的关系呢?奈津美已经死了呀!我不认为她会在生前亲口告诉男友这种事情。” “日记呀!”纶太郎说:“消失的日记本里,一定记载着龙胆的事情。奈津美的男友于十五日那天的晚上,在这里和葛见百合子见面,基于为情人报仇的心理,他一时冲动把葛见百合子从高处往下推,杀死了她,同时拿到了奈津美的日记。读了奈津美的日记后,他当然就会发现奈津美受到龙胆胁迫的事情。知道那样的事情后,他会产生多大的愤怒可想而知。于是他趁着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埋伏在龙胆的慢跑路径途中,在四周无人的情况下对龙胆施暴。或者,奈津美生前也曾经对他说过n氏赏作家的日常作息,所以他可以伺机行动。依照这样的推论,就可以说明从十五日的晚上到第二天早上发生的两件事情——葛见百合子的死与龙胆被殴打的事件,是相关的事情。” “可是,这全都是你一个人的猜测,”奥田像在打拍子似的摇着头说。他完全不顾刑警应有的风度,顽固地否认纶太郎提出的推论。“以空穴来风的谣传为基础编织出来的一大堆假设性结论,无法说明任何事情。请你听好,认为死者有写日记这件事,根本就是不正确的想法。虽然你认为葛见百合子来京都的目的,是想让室友的男朋友看那本日记,但是这个推论成立的前提是必须有日记的存在,才能让他看到日记。另外,办公室女职员之间的谣言都是无稽之谈,一点根据也没有,不能拿来当作推论的线索。以那样的推论来否定我们的判断,还把无关的事件牵扯进来,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葛见百合子拿走被害人的日记本,并不是单纯的猜测,而是不争的事实。”久能委婉地指正说:“就如先前所说的,至少百合子拿着日记去影印这件事,是有绝对证据的事情。把日记本拿去公司影印,表示百合子对日记本有一些想法,她有可能将日记本和日记的影本分开保管。或许就像纶太郎所说的,有人从百合子的手中拿走了日记本,但是那个人一定没想到还有影本的存在。说不定那份影本被藏在我们还没有搜寻过的某个地方。总之,我们还是回去百合子投宿的饭店看看吧!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第54页 第十五章 再度坐进mark2,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在到达冈崎的京都旅人饭店前,奥田赌气似的一路上都不说话。以商务饭店来讲,旅人饭店的地理条件并不是很好,建筑物本身也差强人意,没有什么特色。三人走过朴素而整洁的前厅时,一个戴着银框眼镜、看起来像是管理阶级的饭店人员,立刻和稍微有点矮胖、眯着眼睛的柜檯年轻女性交换位置,迎上前来。他是饭店的客房部主管,胸前挂着“水原”的名牌。奥田之前好像已经和他见过面了,所以没有亮出警察手册,直接以公式化的语气半命令地说:“十分抱歉,又来打扰了。可以再看看葛见百合子住过的房间吗?” “当然可以。可是,今天早上打扫过那个房间了。”水原好像在解释什么似的,接着说道:“不过,打扫之前当然向警方报备过了。” 奥田回头,对着纶太郎和久能抬抬下巴,好像在问:这样可以吗?纶太郎越过奥田的肩膀,直接问客房部主管: “打扫房间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书籍或整叠纸张之类的东西?” “没有。” “除了书以外,在那个死掉的女人的遗物里,有没有什么比较引人注意的东西?” “没有。我们非常仔细地打扫过了!并没有看到任何特别的东西。” 奥田耸耸肩,好像在强调水原的回答。纶太郎不理会奥田的举动,他对久能点头示意后,才对客房部主管说道: “打扫过了也没有关系。请给我那个房间的钥匙。” 当水原去拿挂着卡片的房间钥匙时,对那位矮胖的年轻女子讲了几句话,才从柜檯里走出来。看样子他是要亲自带他们三个人去百合子住过的房间。纶太郎突然想起将自己牵连进这个案件的小小钥匙。电梯很小,塞进他们四个人就客满了。电梯在三楼停下来,一行人从电梯里出来后,水原便带着他们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前,房号“312”。水原打开房间的门。 和前厅给人的感觉一样,这是一间朴实无华的单人房。起毛球的床罩、孤独冷清的单人床、被菸蒂烧出疤痕的小桌子、橱柜上的小电视、恆温热水瓶、吊着空衣架的衣橱、特别明亮的一体成形浴室……这是任何一家商务饭店都会有的标准配备,看起来有点冷清,让人觉得寂寞。久能问水原一个晚上的房价是多少,得到的是一个毫不意外的标准数字,所以马上点头表示了解。百合子选择这家饭店的理由是想控制支出吗?还是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浪费金钱?或者只是单纯觉得这里方便她接下来的行动?水原说百合子并没有事先预约,而是直接打电话来问当天有没有房间,然后就进房的。或许是别的饭店都没有空房了,所以她才来住在这里。 果然如水原所说,房间已经打扫干净,完全看不到百合子生前的痕迹了。这个房间就像刚换上的白色床单一样,回归为最原始的样子,完全看不出百合子生前在这里住过的任何记号。水原闲闲地环视着房间。纶太郎摇摇头后,开始和久能分开寻找可能藏有日记影本的地方。奥田背靠浴室门站着,不仅不加入搜索的行动,还冷眼看着他们两个人的举动,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再怎么找都是白费力气。 没错,结果确实是如此。房间里没有日记本,也没有日记的影本。 离开312号房时,久能因为期待落空而显得非常泄气。在蹴上时,他曾经指责奥田,所以此刻更加懊恼。纶太郎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抱着什么希望,所以并不像久能那么泄气,可是想不出日记还会放在哪里,这点让他觉得很头痛。挤在窄小的电梯里时,久能好像为了打破难耐的沉默般开口说: “会不会是兇手先来过这里,拿走了影本?” “怎么说?” “他从百合子的尸体上拿到饭店的房间钥匙,找到这家饭店后,假装是房客,悄悄地进入312号房,然后拿走日记的影本,之后再回到蹴上,把房间钥匙放回去尸体的身上,这样不就可以了吗?” “冒着被柜檯人员发现的危险吗?”奥田有些不以为然地问着。此时电梯门刚好打开,一楼到了。“就算是深夜,饭店柜檯仍然有值班的工作人员。值班的柜檯人员看到他时,一定会问他话的。十五日那天晚上,贵饭店有员工看到房客以外的可疑人物吗?” 奥田转头询问客房部主管,主管很确定地摇了摇头。基于治安与安全的考量,房客以外的人在深夜出入饭店时,都会被特别留意,所以只要一发现有房客以外的人在饭店内走动时,一定要马上通知饭店的负责人员。十五日那天晚上,饭店并没有接到这样的通报。 在听到水原的回答之前,纶太郎就觉得应该不可能发生那种事。久能好像是在自责似的,低声说着:“只要百合子不说,兇手应该就不知道还有影本的存在。”他一脸泄气地看着纶太郎,好像在问纶太郎要怎么办。纶太郎问水原: “听说她的父母也住在这里。他们退房了吗?” “还没有,他们预定再住一晚。” “我可以和他们说话吗?” “当然,我也正有这个意思。”奥田说。因为看到纶太郎他们的期待落空,奥田的态度不再像刚才那么冷淡,变得宽容起来。 第55页 于是水原从柜檯打内线电话到葛见夫妇的房间,所幸夫妇两人都在房间里。的确,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不可能去哪里。奥田从水原的手中接过电话,传达了想和他们聊聊的希望,接着很快就挂断电话。 “他们会来饭店前厅。”奥田一边放下电话,一边说着。“不过,葛见先生请我们稍微等一下。” * * * 葛见夫妇现身后,纶太郎很快就明白为什么要他们稍微等一下的理由——葛见太太因为受到太大的打击而面容憔悴,不方便马上见人。夫妇俩来到前厅的时候,葛见太太紧紧依附着丈夫,好像没有别人的搀扶就会跌倒的梦游者似的。她的头髮看起来有些凌乱,眼睛哭肿的部位虽然用化妆品掩饰了,但因为颜色不均,反而更凸显了双眼的红肿。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难想像她是一个开朗、聪明而体贴的女人,并且过着虽然平凡,却值得感谢的幸福家庭主妇生活。很显然地,那样的家庭主妇的脸,绝对比现在这张脸更让人有真实感。纶太郎因此觉得有些惭愧。这个女人被从天而降的莫名不幸压垮了,她除了在不幸的阴影下发抖之外,连诅咒降临到女儿身上的噩运都不曾有过。 百合子的父亲名叫葛见义隆,听说在福井市开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人们常说上了年纪之后,持续工作能让人变年轻。大概是情绪控制得很好的关系吧!这位葛见义隆先生更让人产生那种感觉。或许生来就是不易发胖的体质,所以他的身材保持得很好,全身上下看不到多余的赘肉。由于前厅实在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机灵的水原马上空出饭店员工开会用的会议室,让他们使用。 “令嫒发生了那样不幸的事情,真的让人很遗憾。”看到葛见夫妇坐定后,久能开口说话了。“非常抱歉,虽然这是让人难过的事情,但还是要在此向两位报告我们的搜查情况,同时也要请两位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葛见义隆轻轻摇了一下头,说: “请问吧!不必担心我们。小女的所作所为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真的很不好意思。不管你们问什么,即使关系到我女儿的颜面,我们也会照实回答的。” “别这么说。虽说杀人确实是重罪,但是经过我们这几天的调查,也了解到令嫒其实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更希望百合子小姐能够亲自回答我们的问题,很遗憾地,现在她已经无法回答我们任何问题了。” “承蒙您这么讲,我们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葛见义隆好像咬着嘴唇似的说着。 “两位会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呢?” “内人想搭今天傍晚的车回福井,我因为还要处理女儿的丧事,明天才会回去。不过,我会马上再回来这里看看情况。就算我四、五天不去事务所,应该也可以正常运作,不会有什么业务上的问题,更何况现在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情。” “您还要回来这里的理由是什么?” 葛见义隆微微张开嘴巴,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却突然轻轻摇了一下头,压低声音喃喃地说:“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刚刚还说不管什么事情都会回答的,看来事实显然不是那样,或许是需要什么引子,才能让他说出来吧! 百合子的母亲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但她的心好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一副完全没有听到眼前丈夫与警察对话的样子。 纶太郎看了奥田一眼。会议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站着,他的背靠着格子窗,双手抱胸,摆出旁观者的姿态。 “可以问那件事情吗?” “哪件事?”奥田反问。不过,他好像马上想起是什么事,便摸摸下巴说:“啊!请问、请问。全部都交给你们了。” 葛见义隆很谨慎地控制自己想问“是什么事”的好奇心,只是扬了扬眉梢。于是纶太郎接手久能的工作,开始扼要地说明搜查的进度与状况。他从百合子父亲的反应中,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当中,表现出自己十分同情百合子的态度。百合子父亲对案情的了解程度似乎只限于媒体报导过的事情。作为兇手的父亲,他没有权利去询问别人,也不能在人前表露出自己痛失女儿的感情,甚至不能对自以为正义化身的谈话性节目主持人的中伤,表达反驳的意见,只能静静地等待议论的声音渐渐平息,等待人们对这个事件的记忆逐渐淡薄。可是,纶太郎把身为一位兇手的父亲开不了口的问题,一一地提出来解说,并且让人觉得他完全没有加油添醋,只是很客观地陈述了事实。故事的真正解说人还没有出现之前,只能耐心地坐在台前等待。这大概就是葛见义隆在此之前的心情吧! 然而,说故事者和听故事者的立场随时都可能转变,这种例子尤其容易出现在扮演侦探的这个角色上。那就像锁链、网眼一样,会不断串连出没有止境的故事,一个一个传下去,不会回头。这个意思就是说:有特权的说故事者,或最后的说故事者,事实上是不存在的。所有的故事都得摊开在听故事者的面前。所谓故事的结束,不过是因为场次的限定而不得不划下的暂时休止符,因为下一场故事的说故事人,已经在拉下来的幕后等待了。to be continued……故事的结尾总是不断在更新—— 第56页 纶太郎以前曾遇过一位女性听故事者,她只想听自己要听的故事结局,那个人就是西村海绘。她选择了紧闭着嘴巴,不对任何人说话的反讽方法(《为了赖子》书中的情节),来为自己无可改变的故事划下句点。但是,那种作法,就是把自己变成从高处往下看故事连接点的超级说故事者。她那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要保住自己的优势。正因为她是宣告故事终结的超级听故事者,所以她要一直保持沉默,不轻易发出令人侧目的言论;她最后展现的唯一休止符,就是一个共犯。而纶太郎就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硬被推上台,扮演了那个休止符的角色。自从被不能说的故事里渗出来的毒素感染了之后,给太郎从此动也不能动。事情就是那样。 但是在现实里,任何人都无法置身于故事之外。现实的意义就在于此。就算宣告故事已经结束了,但那其实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错觉。她注意到这一点了吧?故事的终结,经常要藉着下一个说故事者的出现,才能跨过结束的那条线。不,那不是像文字描述的那样可以轻易“跨过”的,人和人相遇的过程,就像手里的念珠,是永远也说不完的故事。即使让自己变成像茧一样的沉默者,然而当扮演唯一休止符的共犯不由分说地牵动了下一个连接点时,那个在自己心中已经完结了的、不能说的故事,又会变成别的故事里不得不打开的一环。她能了解这样的事情吗? 现在——就像现在这样面对着葛见百合子的父母,叙述与事件相关的种种时,说故事者就是听故事者,听故事者也是说故事者,角色不断地在转换,无法固定下来。在这个时候,在时间的流逝过程中,不管是一句交谈的言语或一个交会的眼神,还是一个说不出口的芥蒂或一声令人着急的嘆息,任何一个偶然的行为都会成为故事里的血与肉,产生了让故事因此能够继续下去的力量。偶发性的一件事情,也会成为无法重新来过的重要关键,成为故事的原动力,让故事像网目一样地无限展开。所谓的侦探,或许就是不管故事进行至哪里,都得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之中,将没有结局的故事连接起来的连接点。所以说,“侦探”这个字眼,不过是“连接点”的通俗别称。当然,谁也没有理由一定要把自己当成连接点,因为侦探的身份是没有依据的。认知与实践是不同的两件事,也是无法避免的;想要否定那种矛盾,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即使如此,故事还是要继续下去;而侦探这种身份的无依据性,和故事没有终点的特质,拥有相同的意思。那就是现实。 当话题触及已不知去向的清原奈津美的日记时,葛见义隆的眼神出现了些微的变化,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但是,接着说到龙胆直巳被殴打的事件时,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因为这些事情都还只是在假设性的阶段,所以除了负责搜查的人员外,消息还没有流出去,葛见义隆当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事情。最后,纶太郎直率地说到了那件事——根据川端署的解剖报告,百合子最近曾经做过堕胎手术。 葛见义隆咬着牙,视线像刺人的尖锥一样直直盯着纶太郎背后的墙壁,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这或许是纶太郎把在银座“梅西”的交谈内容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的关系吧!葛见义隆好像突然警觉到自己的失态一般,眼光飘向百合子的母亲。百合子的母亲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仍然两眼无神,茫然地看着半空中。不知道她对刚才纶太郎讲的话了解多少?纶太郎觉得她大概是只听到声音,却没有接收到声音的内容。想必她的丈夫也不希望让她了解事实真相吧!或许不应该让她同席的。 “——那是三木的孩子吗?”葛见义隆的视线回到纶太郎的身上,如此问道。他好像是努力压抑住心中的痛苦,才好不容易地挤出这句话。 “可能吧!” “他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还没有问过他本人,所以不晓得他知不知道。毕竟这算是比较私人的问题。听说发生命案之后,他已经单方面地提出退婚的要求了,是吗?” “星期二他打过电话了。”葛见义隆说。他没有马上接着说下去,只见他脖子里的喉结上上下下动了几次,好像正在努力控制自己想说话的情绪。过了一会儿,葛见义隆握紧拳头,抖动肩膀说:“因为过错在我女儿的身上,所以不管他说什么,我们也只有接受的分。事情都变成这样了,我们也没有理由抱怨他。” 葛见义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在暗示自己一样地,一边慢慢把吸进去的气吐出来,一边松开紧握的拳头。纶太郎不再提起三木的事情,换了一个话题问: “奈津美小姐的亲人有说什么吗?” “我们曾经为了请求他们的原谅,而到她家拜访过,但是她的父母不肯见我们。” 他又看了妻子一眼,然后眼光突然落在桌面上,并且表情僵硬地摇了摇头。看得出来他们当时不仅遭到了闭门羹,还受到了更冷酷的打击。 “站在他们的立场,我们受到那样的对待是理所当然的事,被他们痛恨也无可奈何。因为两个女孩子的交情很好,我们和清原小姐的父母早就认识了,所以当初以为他们会接受我们的道歉,是我们想得太天真了。尽管我的女儿杀死了清原小姐,但是那时我和我太太都还不是很了解女儿做的事情到底带给他们多大的伤害。直到昨天面对百合子的尸体时,我们的立场变得和清原小姐的父母一样了,才终于了解到那是怎么样的痛苦。那该怎么说呢?只能说是报应吧!当然,虽然同样失去了女儿,可是我们和清原夫妇的情况是不一样的。百合子虽然死了,可是,她犯下的罪并不会因为她的死而消失。而且,清原夫妇失去的是独生女,我们除了百合子外还有一个儿子,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痛苦都不及他们的一半。” 第57页 他以自虐的口气说着,企图藉此摆脱压抑的痛苦感觉,但其实说的话并不是内心真正的感受。葛见夫妇的立场确实和清原奈津美的父母不一样。兇手和兇手的家人直接面对被害人的遗族,就某种意义来说,或许可以藉此感到少许的心安,可是被害人的遗族却有无处发泄的情绪。不能公开的痛苦像难以治癒的伤痕,只被允许隐藏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这也是一个不能说的故事。总归一句话,他们与足以超越终点的意志是无缘的—— “我能了解。”久能说。 葛见义隆眨眨眼,继续说下去。 “清原夫妇两个人都是学校的老师,当唯一的女儿想去东京时,他们相当反对。去东京是两个女孩子自己商量后决定的事。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不知道这个主意是谁先提出来的,总之她们突然说要一起去东京读私立大学,毕业以后两个人都进入出版社,做了编辑的工作。关于百合子未来的出路,我和内人基本上没有什么特别意见。但是,这个决定对奈津美小姐的父母而言,根本是青天霹雳的大事,他们不允许女儿离开他们的身边,认为去东京是不知世间险恶的乡下女孩才会有的梦想,所以强力劝阻女儿。可是,女孩们坚持自己的决定,一步也不肯退让。平日非常温顺的奈津美为了这件事,当时还跑来我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左右。那可以说是离家出走吧!事情闹到那个地步,我和内人只好出面去找奈津美小姐的父母,努力说服他们,并以她们两个人同住为条件,好不容易才让他们点头同意。或许清原先生认为我的女儿因为有我们当靠山,所以想拐走他们的宝贝女儿;或者认为百合子为了实践自己的想法,所以想尽办法煽动他们的女儿。无论如何,我们都尊重孩子们自己思考过的决定,而且,实际上她们到了东京后,也确实努力地实现了成为编辑的希望,过着相当充实的生活。所以我有时会对内人说:‘清原先生的担心根本是杞人忧天!’然而,谁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呢?一下子两个孩子都不在了。原来那时清原先生的担心并没有错!原本是为了孩子好的决定,结果却演变成灾难的种子。想到这里,我们就更加觉得对不起清原夫妇和已经过世的奈津美小姐了。” “——那个时候真的是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像是接续丈夫的话似的,一直没有开口的百合子母亲突然开口了。她继续说道:“我和我先生烦恼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两个女孩却像在参加毕业旅行一样,互相穿对方的睡衣,每天晚上兴奋地聊个不停。我几乎每天都听到她们在百合子的房里聊天的声音,有时还聊到快天亮,然而隔天一早仍然背着书包,若无其事地上学去。百合子还对我说:‘妈妈,不可以告诉清原老师这件事喔!老师知道的话,事情就更糟糕了。’清原先生生气的样子很吓人,虽然事情后来圆满解决了,可是当时真的担心了很久。” “嗯,就是啊!” 葛见义隆轻轻地把手放在妻子的手上,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已经一脚跨过现在,并且在未来的时间点上回想过去般,附和妻子说的话。此时,她嘴角的线条慢慢放松了,那种表情与其说是破涕为笑,还不如说是把内在的放心,表现到外在的表情上。纶太郎觉得她的眼神还是很朦胧,就像在做梦般,说话的口气也很飘忽,好像从她嘴巴里说出来的话,下一瞬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般。 “奈津美小姐从读高中开始,就一直是百合子最要好的朋友。她很纯朴,也很实在,是一个可爱的小姐。刚认识她的时候,虽然觉得她是非常内向、害羞的人,可是却和百合子很谈得来。或许她们两个人特别投缘吧!她的父母把她教养得非常好,那时她虽然和父母闹意见,跑来我家住,但是住在我们家的那一个星期里,老实说,我觉得她比自己的女儿更懂事。虽然那不是值得夸奖的行为,但就是要在这种情况下,才能看出一个人教养的好坏,不是吗?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当然,百合子的行为举止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只是一和奈津美小姐相比,总是觉得人家比较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话说回来,因为我是百合子的母亲,就算百合子没有奈津美小姐那么乖巧,但是我的女儿如果出去外面的话,也不会比别人差吧!但这可不是什么自满的话喔! “百合子和奈津美小姐进入同一所高中后,第一年就因为座号相连,所以两个人的座位正好一前一后排在一起。后来再加上一点机缘,让当时十五、六岁的她们变成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遇到一个心灵相通、可以持续交往十年的好朋友,当然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她们也把对方当成一生难得的好友。和男孩子不一样的是,那个年纪的女孩常会出现一种情形,那就是外表虽然是好朋友,内心里其实很敌视对方,把对方当成竞争的对手。这应该是女性之间常见的情形吧?但是她们两个人或许跟别人有点不一样,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像一对姊妹。我是百合子的妈妈,一眼就可以看出和百合子在一起的人是不是百合子放心交往的朋友。百合子是一个藏不住情绪的人,如果不是真正放心的朋友,她的精神就会不知不觉地紧绷着。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百合子很认真地对我说:‘在奈津美的面前,我总是可以非常自然地表现出自己。’我听到她那么说的时候,觉得非常欣慰,心想:啊!真的太好了。因为百合子在读中学以前,几乎不提学校朋友的事情。她从小就很好胜,不善于表达感情。我想这一点并不像我,而是像她的爸爸。因为这个关系,她也一直是一个怕生的孩子。到了读中学的时候,班上的气氛好像也不太好,她非常讨厌女同学们组小团体的行为,也不愿意加入社团,假日的时候,也只愿意在家里和自己的弟弟玩。那个时期的她根本没有朋友。虽然她自己不说,但我知道那时她其实很寂寞。 第58页 “百合子和奈津美小姐进入同一所高中后,第一年就因为座号相连,啊,这个刚才好像说过了。总之,因为桌子前后排在一起的关系,说话的机会自然就比较多,而且好像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可以谈得来的人。最重要的是,百合子一直很喜欢看书——我想这一点是遗传到我的,而奈津美小姐也因为双亲都是学校的老师,所以看过的书比百合子还多,她们经常交换书看,也会毫无芥蒂地讨论喜欢的书;每次共同讨论过一本书后,感情好像就变得更好了。她们读的高中有读书社,百合子就邀奈津美小姐一起加入那个社团,说是加入那个社团以后,就可以帮学校的图书馆选购书籍,这好像就是她们加入读书社的最大原因。除了这个原因外,还可以编辑图书馆的馆刊和学校的校刊。因为文艺社长期招生不足,所以已经废社好几年了,而文艺社的活动,便由图书社来填补,就是因为这样,才刚升上高中的一年级生就可以参与校刊的编辑。她们非常卖力,奈津美小姐还把自己写的小说刊载在校刊上,高二时制作的校刊还得到全国编辑比赛的特别奖。那真的是令人高兴的事情。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她们觉得能够做书是很不错的一件事,所以希望将来可以进入出版社工作,当一个编辑。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她们非常努力。 “当百合子对我说想学习媒体或编辑方面的知识,而想考东京的大学时,我一开始也非常担心。毕竟我也是一个妈妈,当然会担心女儿的生活。可是,当我听她说奈津美小姐也会一起去的时候,就觉得那就没有问题了!和我的先生商量之后,便决定支持她的梦想。可是,奈津美小姐的父母并不同意。他们觉得如果是关西或名古屋那边的大学的话,他们还可以接受,但如果去了东京,并且在东京找到了编辑的工作,那么女儿就绝对不会再回来故乡,而且也很可能错过结婚的年龄,所以坚决反对奈津美小姐去东京。奈津美小姐因此还离家出走。可是,老实说,看到孩子们那么强烈的决心,我反而放心了,而且还很羡慕她们。因为有了那样的决心,到了东京后一定会努力,也会互相鼓励,应该可以做得很好。或许是女人的第六感吧!那时她们真的如我所想的,一直表现得让人很放心,我也觉得这样真的太好了。 “如果只是百合子一个人的话,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真的,我真的这样担心过。我是百合子的妈妈,不会瞧不起自己的女儿,可是说真的,如果百合子少了奈津美这个独一无二的好朋友,就不是现在的百合子了。以前的百合子不管做什么事,都会藉故拖别人一起做,好像自己一个人就什么也做不了,是一个非常胆小的孩子。不过后来她当姊姊了,下面多了一个弟弟要照顾,所以渐渐养成了被依赖的习惯,遇到知心的朋友把她当成姊姊般依赖时,就会鼓起勇气,发挥不服输的个性,克服困难。从学生时代开始,除了大学里的课程外,她也积极参加出版研讨会,寻找编辑助理的打工工作。她这么勤快学习的目的,就是为了多方面尝试各种经验,而且和高中的时候一样,总是带着奈津美一起行动。她们刚到东京时,因为不习惯东京的步调,确实经歷了许多失败,但是不管是百子还是奈津美,都是一旦决定了之后就会努力勇往直前的女孩,所以当她们累积了相当多的经验后,便开始对自己产生信心。从百合子的行为愈来愈成熟这件事,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不是做妈妈的我在袒护自己的孩子。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多亏了奈津美小姐,百合子才能成长。我女儿每次回老家,经常都会说:‘我不努力一点是不行的,因为奈津美靠不住,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什么事情也做不来。’奈津美小姐的父母对这样的说法一定不以为然吧!可是与其计较字面上的意思,还不如说百合子藉着鼓励奈津美小姐的举动,也实实在在地鼓励了自己。百合子自己很明白这一点,奈津美小姐应该也很清楚才对。去了东京后以要,她们将不再有任何后盾;两个柔弱的女孩子离开父母与生长的地方,去东京过生活,心里一定会感到很害怕,而度过这个困境最好的方法就是扮演好各自的角色,互相帮助、互相扶持。百合子一定有很多感到受挫、绝望的时候吧!所幸那种时候她的身边有人告诉她:你不是孤独的,并且陪着她哭、陪着她笑。她们互相鼓励,一起成长,成为彼此的支柱,再共同越过困难,逐渐长大了。所以,我和我先生衷心地感谢奈津美小姐,也希望她能一直陪伴着百合子,即使将来结婚了,有各自的家庭了,她也是百合子一辈子不变的朋友。” 好像要避开无法挽回的悲惨现实一样,当话聊到眼前的现实时,百合子的母亲滔滔不绝的叙述突然中断,空气变得沉默了。她说话的时候,就像作着甜美的梦一般,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可是,就在她的话语中断时,仿佛短暂的火花熄灭了,岌岌可危的平衡也崩溃了,她的脸色就像燃烧殆尽的灰烬一样苍白。下一瞬间,大颗的眼泪扑簌簌地从她的眼中滚下来。 “对不起。”葛见义隆以更加沉痛的表情安慰着妻子,并且说道:“她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在反覆这些话。一下子讲起女儿小时候的事情,一下子又痛哭失声。她还无法接受百合子已经死了的事实。” 第59页 “非常抱歉。”久能说:“不应该让您太太也一起来的。” 葛见义隆先是垂着头,然后又摇摇头说: “不。像这样对别人谈论百合子的事情,对我太太而言反而是好事。” “——或许吧!”久能喃喃说道,纶太郎也默默点了点头。 “我不能理解。”葛见义隆突然抬起头来,仿佛怎么样也想不通地说。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表情十分严肃。“我的女儿——百合子,真的是自杀的吗?不会搞错吗?我无法相信她是自杀的,她绝对不会自杀。” 葛见义隆前所未有地强烈提出自己的想法。奥田刑警嘆了一口气,离开了格子窗,他歪着头,脸上很明显地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并且好像在揣测纶太郎的反应般,看着纶太郎。纶太郎衡量着提出问题的时间,慢慢将视线移回葛见义隆身上,问说: “是什么理由让您这么肯定?” “唔。”葛见义隆的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好像为刚才自己失去控制的表现感到难为情似的,以更加不一样的口气回答:“这件事本来是秘密,不想说的——事情发生后,我女儿曾经打过一次电话回家。”(现在还扭扭捏捏地不想说?搞不明白——批註) “什么时候?” 纶太郎想起来了,百合子在京都的旅人饭店里时,曾经打过一通市外的电话。 “是星期一的深夜吗?” “是的,是我接的电话。还没有接电话前,我就有预感那是百合子打回来的。” “那时她说了什么吗?” “她没有说自己在哪里,只是向我们道歉,说让我们担心了,并且老实承认杀死奈津美的事情。我劝她去自首,她说她会去自首,她也早就有赎罪的心理准备了。可是,她说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去自首。我问她为什么,她就说,在去警察局自首前,一定要先去见一个人。” “一定要先去见一个人?” 纶太郎像反刍似的问道。葛见义隆点点头,然后说: “她确实是那么说的没错,可是并没有说那个人是谁,我也完全猜不出那个人是谁。但是,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得出来,她非常认真。我想她一定有她的理由,所以也没有多问那个人是谁。我告诉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爸爸都希望你平安地回来,不要再做出让爸爸和妈妈伤心的事了。我要求她不可以做傻事,她也很明确地答应了。我相信她答应我的事情。然后,她也要求我不可以告诉警方她打电话回家的事情。说完这句话,她就挂断电话了。” 纶太郎想着,葛见义隆想要暂时留在京都,并且对奈津美的日记感到兴趣的原因,或许就在此吧!纶太郎再度转头看奥田。奥田应该明白百合子父亲证词的重要性,所以脸上的表情很沉闷。久能对纶太郎使了个眼色后,像要拉拢奥田般地说: “刚刚提到的电话这件事,不是正好补充了他的说法吗?星期一的晚上,百合子并没有自杀的念头,而且还考虑要自首。而星期二的晚上,她去蹴上的目的,就是要去见那个一定要见的人,并且让那个人看清原奈津美的日记。这已经不是没有根据的猜测了,百合子亲口透露了那个人物的存在。也就是说,当天晚上在蹴上的人,除了百合子之外,还有别人。现在我们可以明白地讲:认为她是他个人到那里自杀的,是无视现实的粗鲁论调。” “或许是那样。但是,星期一说不会自杀,并不表示星期二就一定不会自杀吧!啊,我不是在强词夺理,只是你们一直在说的日记、日记呢?在找到那么重要的日记之前,我们仍然一点办法也没有,不是吗?” 这样的反驳之词连奥田本身也觉得牵强吧?因为他说到最后时,声音显得有点含煳不清。久能耸耸肩,不再说什么。纶太郎再度问葛见义隆: “星期一的晚上,百合子有说到日记的事情吗?” “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关于奈津美的日记或日记的影本,您知道些什么吗?” “什么也不知道。”他想帮忙,但是却使不上力气似的摇摇头。 * * * 和葛见义隆的谈话绝对不是毫无收穫,只是仍然无法消除对这个案子的棘手感。纶太郎和久能带着焦急的心情回到川端署,立刻就得到警视厅打电话来的消息。川端署的署员拿了一张留言纸条给他们,纸条上写着:回来后请马上与法月警视联络。紧急!“紧急”的字还被圆圆地圈起来。 纶太郎借了电话,打了搜查一课的直拨电话,电话立刻接到父亲的办公室。 “是你呀!”法月警视说:“我刚刚才打电话去你那里。” “我看到留言了。您说有‘紧急’的事,东京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吗?” “非常大的事,而且是会让你跳起来、你绝对想知道的事情。不过,我要先听听你那边的情形。” “爸爸,您这样说分明就是要让我着急嘛!请不要这样对我。” “让人着急不正好是你的小说里常用的手法吗?而且,我也非常想知道京都的案情进展,心里急得不得了。如果你嫌麻烦的话,就请久能来跟我说吧!” 第60页 纶太郎想像父亲拿着听筒,得意地露出微笑的模样,忍不住“啧”了一声。 “我自己说。” 于是他便把中午以后发生的新事证,重点式地快速说给父亲听。但警视一一提出疑问,不让纶太郎的报告有偷工减料的情况,仿佛警视早就知道这边的一举一动了。纶太郎更加心急了。 “我知道那件事情。”当纶太郎说出解剖葛见百合子的遗体后所发现的情形时,警视满不在乎地说。“她堕胎所拿掉的孩子确实是三木的孩子。那傢伙洒泪诉苦,想博取大家的原谅,结果只是更加表现出他没出息的一面。没有比他更无耻的人了。和他身为同样的男性,我真没有脸见已经死去的那两个女人。” “又在追查三木了吗?”纶太郎觉得奇怪地问。 “不是。我刚才不是说过有你很想听到的消息吗?”警视故意若无其事地说着。“找到清原奈津美的日记了。” “真的吗?” “这种事能说谎吗?不过,不是日记本,而是葛见百合子去公司影印的影本。” “好像找到日记的影印本了。”纶太郎告诉站在旁边正竖着耳朵听的久能。然后又问父亲:“在东京吗?”纶太郎一脸诧异地继续问道:“在哪里找到的?” “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在三木达也那里。” “怎么会在那里呢?” “今天早上茹贝儿化妆品的出版文化事业部收到了一份快递,收件人的名字是三木达也,寄件人的名字是葛见百合子。” “原来如此,利用快递——” “三木中午前因为外出不在公司,等回到公司时已经超过中午了。他看到寄件人的姓名时吓了一大跳,完全没有检查内容,就立刻向北泽署通报。他不敢拆封查看的理由,大概是不愿被误以为是共犯吧!不过,如果他先看过内容,就有可能不把快递送来的物件送交警方了。被北泽署扣留下来的那个物件,是一个方形的五号信封,信封上印着百合子工作的公司名,里面装着一叠对摺的a4影印纸。那是被百合子杀死的清原奈津美从三月十日开始,断断续续所写的日记。开头三月十日的部分叙述,与在北洋社找到的印坏的——被裁碎后再黏合起来的那张日记影本一样,笔迹也一致。你看过那张影本了吗?” “嗯,在新干线上看过了。” “根据发货单上的纪录,百合子把文件送到快递公司的时间是十五日的晚上,收货地点是京都市冈崎的便利商店。但是,因为赶不上当天发送货品的时间,所以业者附上的签收单日期是翌日的日期。意思就是那个物品到达收件地点的时间是十六日,也就是今天中午以前。时间上是吻合的。当你在京都找日记的时候,日记却在那个时间出现在这里,这实在是很讽刺的事情。” “十五日的晚上,也就是百合子死亡的晚上。”纶太郎说。那也是久保寺容子为纶太郎庆生的晚上。“一定是她从投宿的饭店前往蹴上现场的途中时,顺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寄那份日记影本的。店家给她的单据大概被她随手丢掉了。当然了,只要发货单上有写寄件人的姓名,就可以从收货的地方知道她出现的地点了。所以,反过来想,她那个时候已经没有想要逃亡的念头了。寄了日记的影本后,百合子便立刻前往蹴上和某个人见面 那个人应该就是奈津美在京都的男朋友吧百合子杀死奈律美之后藏匿起来的原因,并不是害怕被警察逮捕,而是想在还没有被逮捕之前,找出那个人,并且和那个人见面吧刚才百合子的父亲已经证实这件事情了。因为和那个人见面的目的即将达成,所以她会把手边的日记影本寄给三木达也。如果太早把日记的影印本寄给三木的话,那么警察很快就会找到她的藏身之处,她也就见不到那个人了。” “我认为百合子一开始就想让三木达也看到奈津美的日记,所以才会拿着奈津美的日记去公司影印。”警视说。“我稍微看了日记影本的最后一个部分。三木如果看了奈津美写的那一部分,大概会羞愧得无地自容吧!日记里不仅写了百合子为了三木堕胎的事情,也把三木在公司的茶水间对她表自的事情,用相当严厉的语气作了批评。而百合子对于背叛自己的男人所做的报復行动,就是把日记的影本寄给他。我能感受到死者的遗愿,真想叫他在我眼前把日记的内容念出来。” “不必管三木了。重点是奈津美的男朋友。日记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还有,龙胆直巳和这个事件的关系是什么?” “与其听我在这里讲,你还不如自己看日记的内窖比较快!现在正在传真奈津美的日记去你那里。因为张数相当多,你或许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全部收到。不过,传真过去的文字应该都很清楚才对。你看完日记后再打电话和我联络,那时我们再来讨论。我有事要找久能警部商量,叫他来听电话。” “好,我等一下再打给您。”纶太郎对久能眨眨眼,然后把听筒交给他,接着便不客气地以严厉的口气对奥田说:“警视厅那里应该传了很多张的文件来吧?” 第四部 清原奈津美的日记 第61页 摇曳的垂柳, 仿佛在向我们娓娓诉说, 曾经走过柳树下的那条路, 如今只能从电车上远眺。 第十六章 【一九九一年三月十日(日)】 我绝对不会忘记今天这个日子。我要重新开始写日记。 此时此刻,我怀着激动而又热切的心情,翻开新日记本(在东京车站的地下街,找到还在营业的文具店买的)空白的第一页。 我羞红了脸颊,简直就像十八岁的时候。 那是令人怀念的福井高中时代,那是七年前的我。那时候,我每天都情不自禁地详细记录下伊人的一举一动。 也许,如今振笔疾书的不是那个编辑生涯迈入第二年、最近终于适应工作的清原奈津美,而是一下子倒退了六年的岁月,回到当年那个内向纯朴、完全没有长大的我。 这种写法感觉充满了少女情怀,如果在工作时写出这么感伤的文章,一定会被退稿。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文字呢?可能是没有用电脑,而用手写的关系吧!对了,好久没有用这枝笔写字了,笔尖稍微有点卡的感觉写起来心情特别愉快。之前每次写长信时,我都会用这枝笔,最近则都用电脑。 信?没错,也许我想要写信。 写给那个人。 一定是的。然而,现在的我还没有勇气写信给他,连一丁点的勇气也没有,所以,才想到像以前那样写日记。也就是说,这本日记是用来磨练勇气的吗?虽然有点奇怪,但姑且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 日记。没错,遥想当年,我每天都写日记。每天都迫不及待地写完功课(乡下的公立高中竟然有那么多功课,除了预习、复习以外,还有很多功课),根本没时间为联考做准备。上床前换好睡衣,安顿好当天的事,调低深夜广播的音量,像现在一样心跳耳热地把自己的心情写在白纸上。不知道有多少次,当我回过神时,发现窗外已经天色大亮,一看时钟才发现已经早上了!让我吓了一大跳。 当时的日记到底写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细节,以前的日记全都放在老家,现在也不能回味了。如果现在重看以前的日记,可能会羞于见人、难过伤心、泪流不已或坐立难安吧!绝对会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以前的日记充满了各种回忆,也有许多令人莞尔的失败经验,但应该还有很多其他的事。 回想当年,内心不禁怅然。因为所有都是关于那个人的回忆。虽然是七年前的事,却好像昨天才发生,每每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对往事不只怀念之情而已。从老家的高中毕业后,我和百合子一起来到东京,在这个房子住了六年的生活乍长还短,充满喜怒哀乐。此刻再次翻开日记本,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坐在这里的仍然是当年纯情的自己。昨天之前的我活在沉睡的梦里,在某一天早晨突然清醒,结果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改变。难道今天的一切都是梦境,我至今仍然身处于虚无缥缈的梦境中吗? 不过,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即使是梦,我也无所谓。因为,此刻的心情、此刻的激动、此刻的心动感觉和隐约的不安(那是伴随着期待而又兴奋的美妙心情)是千真万确的。 罗哩罗唆是我与生俱来的性格。握着笔的这只手明明雀跃不已地想要写下今天下午发生的、难以置信的事,明明是为了写下那犹如梦境般的邂逅,才特地去买这本日记的,但为什么都写一些言不及义的事?我到底在磨蹭什么? 今天,我在京都遇见了那个人。 那个人——高三时和我同班的二宫同学。二宫良明,相隔六年重逢的初恋情人。 啊!我终于写出来了。 光是一笔一画地写下这个名字,我就心跳加速,脸颊泛红。写“初恋”这两个字也好害羞。我太害羞了,很想合起日记本,藏到看不到的地方—— 【三月十一日(一)】 昨天我写完那自话后,真的把日记本合起来,藏进书桌抽屉了,但我还是必须写下那个人的事。夸天在公司时也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根本无一作。已经过了整整一天,和昨天相比,心情已经渐渐平静,如果不赶快用文字记录下来,我很担心那会变成梦境,不留下一点痕迹。对,这是为了写信而做的练习,是为了激励勇气的预演。今天,我一边写,一边这么告诉自己。 “奈津美,你已经是独当一面的二十四岁粉领族,不是十几岁的小毛头了,要振作起来!” 我仿佛听到百合子这么鼓励我。 走在四条通上,偶然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发现他的身影时,我惊讶得无法唿吸,心跳几乎都快停止了。我的心跳当然没有停止,但那一剎那,眼十所有的景象都静止了,也完全没有声音。匆匆一瞥,竟然可以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一眼就认出暌违六年的人。即使已经过了一天的时间,我仍然难以置信。他和我在相同的时间、出现在相同地方的机率只有几百万分只之,这简直就是奇蹟。 如果是小说和电影情节,总是会很神奇地出现某些预兆什么的,我却没有这种预感,耶一刻经过那里纯属偶然,只是心血来潮的结果。不,如果这种心血来潮就是预感,那或许我真的对这次的邂逅产生了所谓的预感。我拜访龙胆老师住在鹿之谷的家,拿了连载的稿子,也讨论完下一次的内容——老师因为约好和别人见面,所以这次花的时间比平常短——接着必须在当天赶回东京。平常我都是拦了计程车直奔京都车站,开且在新干线上看稿子,可是昨天却作了不同的选择。 第62页 如果要问理由,应该就是天气的关系。离开老师家之后,我走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微风带来了嫩叶的清香,全身都感受到春天的气息,心情也忍不住雀跃起来。难得的周日来到京都,既然不赶时间,随意走走也不错。当我站在四条通上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时,突然想起以前曾经採访一家环境优雅的画廊咖啡馆就在附近,于是,搭公车在河原町下车后,凭着模煳的记忆,随着拥挤的人潮走着。我应该庆幸自己没有方向感,所以走路的时候东张西望,否则,根本不可能匆匆瞥到马路对面的情况。 后来听说他也是因为被周日的好天气吸引,所以才会出门散步。这也是巧合。所以最值得感谢的,应该就是昨天的“天公作美”。 “因为春天快来了。” 二宫这么说着。好像春天这个季节有特殊的魔力,我和他都成为春天兴之所至的魔法俘虏,上演了一出重逢的戏码。然而,即使是兴之所至的偶然,只要次数一多,就变成了必然,至少对我来说就是这样。春天的魔法?真的存在吗?六年前的毕业典礼刚好也是这个季节,虽然春天的脚步近了,但那天从早晨开始,天气就阴沉沉的,一整天都带着寒意。我的心情也一样。春天是离别的季节,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即使我停下脚步、即使我在内心默念着咒语,也无法传递出去——你应该不知道吧?那时候的我,期望春天永远不要来。 这种话,我永远也不会说出口。 我还真是毫不犹豫地放声大叫,连我都不禁佩服自己。二宫在大马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大叫自己的名字,又在对街用力挥手,他应该也被吓到了吧!事后回想起来,我都忍不住感到脸红!万一认错人的话,那可就糗大了。这个世界上长相类似的人太多了,但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我不需要思考就知道,我不可能看错人。无论他的外形怎么改变,无论他隐身在多拥挤的人群中,我都可以一眼认出他。虽然暌违六年,但我仍然可以一眼就看到他,这并不是因为春天的魔法。在那一剎那,我根本没有时间瞻前顾后。他在那里,就在只要我大声叫喊便可以听到的地方!就这么简单。我不顾一切,决定豁出去了。我把积压在胸中的那口气一吐为快,在此同时也叫出了他的名字。之后的发展几乎是我不顾一切的结果。 如果是以前的我,绝对不可能这么做。那时候,我只敢远远地用目光追随他的身影,而且光是这样就感到心满意足。每天在同一个教室,坐在他旁边的座位,偷瞄他的侧脸,竖耳倾听他说话的声音。直到毕业,大家各奔东西后,才知道如此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那一幕又一幕是多么弥足珍贵、多么无可取代。即使来到东京,我仍然忘不了他。那时候,曾经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和他说话,我却什么也没做,如今即使再怎么后悔,也已经为时太晚。不知道有多少次,我翻开毕业纪念册,看着他的照片哭泣到天亮。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他的面容愈来愈清晰。虽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否记得我,然而,直到看不到他的人,我才了解什么是相思之苦。 来到东京那一年的夏天,在我唯一一次参加的同学会上,并没有看到二宫的身影。不光是那一次,无论什么时候回老家,都没有他的消息。我没有勇气向别人打听他,每次都对自己辩称,即使知道他的下落,我也无能为力。这六年来,我一直都在为自己找藉口。所以,如果说当年的我和现在的我有什么差别,就是这六年的时光,让我切身体会到看不到自己心爱的人有多么痛苦。除此以外,我完全没有改变。昨天,我之所以能够毫不犹豫地唿喊他的名字,并不是因为我比以前更有勇气,而是累积了六年的后悔一起涌上心头,给了我不顾一切隔着马路唿喊二宫的勇气。 对,也许这就是他提到的春天魔力。这是我现在突然意识到的事,也许是名叫“春天”的魔术师在那一瞬间借给怯懦的我力量、也许是毕业典礼的那一天,我在内心默念的咒语终于奏效了。 果真如此的话—— 当我看向时钟时,不禁吓了一跳!已经四点多了,我完全忘记了时间的存在。这样真的和以前没什么两样。虽然还有很多事要想,但明天(其实已经是今天了)还要上班,而且,现在的心情也和刚开始写的时候不一样,我捨不得在这两天内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事都写完,我不想这么匆忙地为如此幸福的心情划上句点。虽然感觉有点贪心,但如果真的这样写下去,恐怕这本日记根本不够写。今天姑且写到这里,续篇留到明天吧(别忘了要去买墨水)! 虽然昨天忘了写,但是今天可不会忘记:晚安,二宫。 ps:对不起,百合子。 【三月十二日(二)】 昨天和前天都乐过头了,只写对自己有利的内容。只顾着写一些不着边际的回忆,却把最重要的事束之高阁,那是因为我害怕面对现实。其实,我根本无法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我其实是有事要写。我不能忘记,当初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开始写日记的。 ——继续昨天的内容。 我在高中时比现在内向几百倍,成绩也只有中等程度,在班上是最不引人注目又不起眼的学生。三年级文化祭的时候,我刚好听到班上有一个男生问别人:“清原?我们班上有这个人吗?”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就在附近。不仅如此,即使快毕业时,他仍然无法把我的名字和长相连在一起。而且,我甚至没有自信说这只是个别的情况,因为我就是这么不起眼。当时就已经是这样了,所以,如果二宫不记得我也是合情合理的。(嘿,小日本一个班大概有几百上千人吧?——批註) 第63页 但是,他竟然认得我。虽然这么写很愚蠢,但当他听到我的叫声而转过头,隔着马路四目相望时,我立刻知道二宫认出了我。他立刻挥手向我回应。他的这个动作带给我无限力量。我往四条通的斑马线沖了过去,即使就这样死在车轮下,也了无遗憾。 你好,好久不见了。我太激动了,完全不记得说完这句话之后,到底还说了什么。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做了无可挽回的事,全身的血液都沖向脑袋,简直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我只记得他说,他一看到我的脸,立刻就想起我是谁。我记得当时内心“嗯?”了一下,但没有太在意,整个人轻飘飘的,继续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我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却丝毫不以为意。这份天上掉下来的礼物,除了可以抵消六年份的思念,还够我享用一辈子,我兴奋得快要爆炸了。 春天的魔法。我昨天是这么写的,那一瞬间,我的确中了魔法。我是灰姑娘——真正的灰姑娘在半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之前,魔法持续有效,但发生在我身上的魔法只维持不到五分钟。名为春天的魔术师比童话世界的女巫更加坏心眼。 在路上重逢后,我忘了介绍自己的名字。我以为即使不需要特地自我介绍,二宫也会知道。也许我内心深处想要试探他。但是——我一看到你的脸,立刻想起你是谁,二宫这么亲口告诉我。听到他这么说,我松了一口气,更感到欣喜若狂,并没有进一步确认他的记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把我和别人搞混了。 二宫误以为我是百合子。他眼中所看到的不是清原奈津美,而是葛见百合子—— 我写不下去了。 【三月十三日(三)】 “葛见,等一下还有事吗?” 听到二宫问我这句话之前,我完全没想到他搞错对象了(不,事后回想起来,似乎隐约记得他之前好像也提过这个名字)。 ——葛见? 我觉得脑袋好像破了一个洞,脑筋顿时一片空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名字和我本人之间的落差令我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是好,以至于失去了及时纠正的时机。因为我们不想站在大马路上说话,所以便和二宫一起走到附近的咖啡馆,在这段路上,我怀着宛如做梦般的兴奋心情,同时也感受到一丝不安。 他说的应该是奈津美(natsumi),而不是葛见(katsumi)吧?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事,在咖啡馆聊天时,终于证实了我的疑问。我终于发现,我并没有听错,他把我误认为是百合子。 我无法责怪他。不光是高三那一年,在学校时,我和百合子总是形影不离,选择的课程和社团都一样,而且我们无论个子和髪型都很相似,所以班上同学总是把我们的名字连在一起叫“葛见·奈津美(katsumi·natsumi)”,他不小心把我们的长相和名字弄混也不足为奇。更何况当时我们穿的是制服,更容易搞错,再加上毕业纪念册的疏失,所以他完全没有错。况且,毕业都六年了,二宫还记得我的长相,我就该心存感激了。 都是我的错。 当时,只要我说一句:“我是奈津美,是清原奈津美。”整件事就可以一笑置之,如今就不需要这么烦恼了。但我担心会把气氛搞僵,所以只好假装若无其事。我的沉默代表我承认自己是葛见百合子。当时,我原本打算在咖啡馆时找个机会纠正他,然而我却错过好几次原本可以澄清谈会的机会,直到最后都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只约定下次再见,就和他分道扬镳了。 我想,我应该是害怕一旦说出我的真实身份,二宫的态度会有所改变,可见他对我有多好。如果他对我的态度冷淡,我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纠正他。其实他并没有表现出很热络的样子!相反地,反而算是沉默寡言,但每一句话都流露出真诚的亲切——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的话—— 他似乎为了能和我偶然重逢感到喜悦。他的这种态度足以让一直在我内心冬眠的种子悄悄萌生恋爱的新芽。 我们喝了一个小时的咖啡,他说他目前是文学院的研究生,正在研究德国一位名叫施莱格尔的浪漫派学者,我也告诉他毕业后的事情和近况。虽然我们并没有深谈,不过事后我才发现,这一个小时比高中时同班一年所说的话还要多。其实应该再多聊一些的,我有好多话想要告诉二宫,但幸福的时光转眼就过去,道别之后,内心只留下难以自处的自我厌恶和疏离感—— 【三月十四日(四)】 我是骗子吗? 我也不知道。 我骗了二宫,假装自己是百合子,如果我告诉他真相,他还会用那种态度对待我吗?想到这里,原本的兴奋心情立刻泄了气。虽然最后变成这样的结局,但其实我根本无意骗他。只是稍微一丁点的阴错阳差,让我莫名其妙地变得有点胆怯,难道这样就该受到指责吗? 我在二宫面前没有说任何一句谎言,无论毕业后的情况、目前的工作,还有今天来京都的理由,除了名字以外,我都据实以告,只是隐瞒了几件必须要澄清的事而已。 就这样——就这样而已,难道就必须把星期天所发生的一切当成是骗局,全盘否定吗? 应该不至于吧!绝对不应该是这样的。因为,从我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千真万确。他对我说的话、害羞的微笑、在人群中认出我的眼神——能够这样相遇也是一种缘分,你下次来这里时,可不可以和我联络?说完,他告诉我他的电话号码(075-761-50xx,我已经把这个数字背下来了),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只是当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叫错了我的名字。 第64页 【三月十九日(二)】 上个周末开始,为了赶《visage》五月号的内容,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时间写日记。这三天的平均睡眠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左右。这种生活每个月都得经歷一次,连我都很佩服自己的能干。昨天一回到家倒头就睡。事隔五天,今天才又提笔写日记。 前面那一页没有写完,因为写到一半时,突然听到敲门声。我慌忙把日记本藏进抽屉,换上龙胆老师的一校稿。百合子身穿睡衣走了进来。 “你这一阵子都很晚睡,工作很忙吗?” “对啊!因为星期一才刚截稿呢!” “不要太累了,小心累坏身体。” “谢谢,你也一样,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嘿嘿!其实我一直在和达也聊天,结果睡不着,所以跑过来看你。我可以和你聊一下吗?” 她得到我的同意后,便闲聊了一阵子。话题当然围绕着三木前辈,我几乎担任倾听者的角色。约定等我完全出清稿件的星期三(也就是明天),三个人再一起去吃饭,说完,百合子便向我道晚安后回房了。我对京都发生的事只字未提,因为内心很愧疚,所以不想继续写日记。周末时也埋头工作,努力不去想二宫的事。 我特地写下这些事情,是因为觉得有朝一日,百合子可能会看到这本日记。不过,刚才看了自己之前写的内容之后,觉得情绪特别低落。十四号写的内容根本是在自我辩护,感觉简直糟透了。其实我并不想写这些事,因为我的这份日记是写给百合子——当然还有二宫,但最主要是写给我的闺中密友,我是为了向百合子道歉而写的。 平时无论遇到任何事,我都可以放心地找百合子商量。我们认识十年的这段期间一直都是这样。如果没有百合子,就没有现在的我。只有这次的事不同,我根本不敢告诉她,我竟然在相隔六年重逢的二宫面前假冒成她。 我不敢告诉她是有原因的。那天,在我假装自己是百合子的同时,内心也对好友产生了嫉妒。在咖啡馆聊天时,我们曾经聊到高中时的事,二宫一次也没有提到我的名字。我更因为怯懦而不敢提清原奈津美这个名字。不,那是因为我期待他会因为某个契机而想起我的名字。然而,清原奈津美这个名字似乎完全没有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 这件事令我感到很难过。因为太难过了,我不顾自己的怯懦,反而嫉妒起百合子,因为二宫忘了我的名字,却记得百合子的名字—— 算了,整天写这种事,心情只会愈来愈恶劣。愈写自己愈无法自拔,很可能会写下更可怕的事。无论写再多,也只是在怜悯自己,无法改变任何事。最后只会自我厌恶,把气出在别人头上,我不想变成这样。 上次想要写,最后却没有写。即使二宫叫错我的名字,那天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如假包换的清原奈津美,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 我就是我!这样就够了。 我要努力向前看。 【三月二十日(三)】 今天和百合子、三木前辈一起去银座的“西西里”吃饭,之后喝了点酒,现在仍然有点醉意。 每次三个人碰面时,都会让我觉得脸上无光。三木前辈虽然很照顾我,但是该怎么说呢——他总是不得要领,不过,我并不是那么在意。百合子和前辈在一起时总是显得神采飞扬,这虽然令我很羡慕,但看到他们幸福的样子,还是很高兴。 每次看到他们,就觉得自己是白操心。我当然是指二宫的事。我深深觉得,我目前的烦恼对百合子来说就根本是无足轻重的事,即使我告诉她我在京都巧遇二宫,她应该也只会回“喔,是吗?”而已,因为百合子的心里只有三木前辈。 不过,我并不能因为这样就把这件事告诉百合子。在此之前,应该把真相告诉二宫,并请他不要透露我曾经假装百合子这件事,然后再把他的事告诉百合子,这样就没有问题了。 没错,这是最佳方案。 二十四日,我又要去京都了,然后会在京都住一晚,星期一才回东京。和他见面时,一定要告诉他我的真实姓名。 【三月二十一日(四)】 今天是春分。昨天因为喝了点酒,一觉睡到中午。起床后,我打算和二宫联络,所以没有出门,但在电话前犹豫了一整天,晚上九点多时,终于鼓起勇气拨了电话,他却不在家。电话铃声响了好几次,都没有人接。我不想太晚打电话给他,让他觉得我自以为和他很熟,所以今天晚上就没有再打(他为什么不装答录机嘛)。但是在失望之余,又觉得松了一口气——餵!怎么可以这么胆怯? 百合子今天和前辈约会,回家后聊起他们看的那部电影。 万一电话号码错了怎么办? 【三月二十二日(五)】 今天开了六月号的企划会议。龙胆老师的连载在公司内部也很受好评,我准备下班时,副主编叫住了我,结果只好陪他去酒店喝酒,唱卡拉ok到两点,害我不能打电话去京都。头好痛,我要去睡了。 【三月二十三日(六)】 刚才终于联络上他了,我和二宫聊了天,心头小鹿乱撞。他一听到我的声音就认出了我。虽然我很高兴,却忍不住顺着他的口吻说:“我是东京的葛见。”上次是因为事情的自然发展造成的结果,这次却是故意的。我故意压低嗓门,小声说话,很怕隔壁会听到我讲话。 第65页 原本以为在电话里就可以轻易说出口,看来是我太天真了。一听到他的声音,我的脑袋就一片空白,只告诉他要去京都的事,其他的话根本说不出口。我心慌意乱,匆匆挂了电话。可能是打电话时看不到对方的脸,反而更加紧张吧! 我还是觉得这么重要的事应该当面好好解释清楚,否则,二宫突然在电话里听到这种事,也会觉得莫名其妙,根本无法释怀。也许我是因为想掩饰自己的胆小,才会这么想吧! 不过,这都无所谓。因为听到他的声音就让我产生了勇气,不再情绪低落。我们约好二十五号一点在上次的咖啡馆见面。对我来说,这已经是一项大工程,不需要一次完成所有的事,只要按部就班地完成目前力所能及的事就好了。如果我找百合子商量,她一定会这么鼓励我。 我要预先练习一下后天要怎么向二宫说出真相。 【三月二十五日(一)】 我是笨蛋。 今天也无法把真相说出口。 之前已经下定决心,前一天晚上也练习了好几次,没想到一看到他的脸就畏缩了,根本没有勇气告诉他我的真实姓名。我很担心二宫得知我之前骗他,会怒不可遏,当场拂袖而去。想到这里,就心生畏惧,从头到尾只能假装自己是百合子,虽然我明知道这种行为是卑劣的背叛。 ——自我厌恶。 回程搭新干线的两个半小时简直就像严刑拷打般漫长。即使回到家里,也不敢正视百合子,只能推说太累了,逃也似的躲回自己的房间。我不仅背叛了二宫,也背叛了珍贵的密友。至今为止的两个星期到底算什么?写在这本日记上所有的话似乎都褪了色。 我果然是骗子。 * * * 这里也有一个深受故事吸引的人。 纶太郎看着从东京传真过来的清原奈津美的日记,不禁这么想到。偶然的重逢、内心的思慕,还有宛如扣错一个纽扣般毫无恶意的误会。虽然写的人并无此意,但前面两个星期的内容,似乎变成了招致半年后悲剧的序章。 听葛见百合子的母亲说,奈津美在高中时是典型的文艺少女,当时就开始投入创作。她个性内向,情绪起伏激烈,对写作有高度的自我意识。从她日记的文体上也可以清楚感受到这种倾向。这就像她在最初的日记中承认的一样,十几岁时多愁善感的“少女情怀”并没有受到世俗的影响,依然保存了下来。东京七年的生活也丝毫没有损及她的这种心态,也许是闺中密友百合子发挥了防波堤的效果。目前无法判断这对奈津美来说是好是坏,然而,在纶太郎被奈津美的字里行间所透露的情感吸引的同时,也对她过度的多愁善感感到心焦。 “至今为止的两个星期到底算什么?写在这本日记上所有的话似乎都褪了色。”正如她的自问自答所写的,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三月底到四月上旬)的记述,显示出她对写日记的热忱突然降温了,内容变得乏善可陈,每天只写寥寥几行字,她只记录工作和生活中发生的事,或是看了什么书,几乎没有提及二宫良明这个人。 唯一的例外,就是在四月八日写了“打电话给y·n[【注】:二宫良明的日语发音为ninomiya yoshiaki。]”,以及十日写了两行字(其间有写了几行字,但用笔涂掉了,所以什么都看不到)而已…… “四月十日(三) ——还是无法说出口。 我看还是不要再见他了。” ……四月十日,你清楚记得那一天。这天是你和她第三次见面,你们每次见面,似乎就更了解彼此。那天下午,你们从哲学之道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当时适逢樱花盛开的季节,虽然是非假日,但仍有很多游客。和来往行人擦身而过时,你们的手肘和肩膀碰在一起,每次她都紧张地缩起身体。 “好像到处都是情侣。”不知道在第几次碰触时,她一如往常,有点唐突地打破了沉默。“这样好吗?你和我在一起,你女朋友不会生气吗?” 你回答说,你没有女朋友。 “——骗人。” 你耸了耸肩,她再度陷入了沉默,然后,你们互看一眼,吃吃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好像棉花糖,散步道旁两排盛开的樱花美得让人晕眩。 “葛见小姐,你在东京应该有男朋友吧?” “——呃,”她有时候会露出这种无助的表情,“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不,没事。你摇摇头,认定她应该有男朋友…… ……之后两个月,奈津美似乎不再写日记。然而,这段期间也并非完全空白,有几篇没有标示日期的文章。 * * * 如果可以和百合子商量二宫的事,不知道会多轻松。因为每次遇到这种事,百合子都是我的依靠。 如果我告诉百合子,她一定会对我说: “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为这种事伤脑筋?无论自己再怎么烦恼,如果不说出来,对方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因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眼前明明有比中乐透【注】更棒的好事,却只会咬着手指,自以为是悲剧女主角,一点都不值得称赞。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或吃你的醋呢?我已经有达也了,为什么要去破坏你的恋爱?你真笨,我不是常对你说吗?我是你的守护神,请叫我‘守护神百合子’。二宫的电话号码呢?你应该知道吧!现在才十一点,所谓好事不宜迟,奈津美,你真的是什么事都要别人教耶!别害怕,我会先帮你说,如果他敢有什么意见,我帮你好好骂他一顿。骗你的、骗你的啦!不过我把电话转给你时,你要自己道歉,而且要明确地告诉他,你喜欢他。他有没有女朋友?这种事不问怎么会知道?如果你不说喜欢他,我就和你绝交。喂,请问是二宫先生的府上吗?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我是你高三的同学葛见百合子——” 第66页 【注】乐透就是彩票,中乐透说明中了彩票。——棒槌学堂注 我曾经无数次想像这样的情景,每次都深刻体会到,百合子对我实在太好了。 好想见二宫! 好想看看他的脸。 好想立刻打电话给他,和他聊天。 ——但是,我做不到。 因为我知道,在他面前,我一定又会假装是百合子,一切又变成了谎言。 这样下去,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可悲。 我正在看高中毕业纪念册时,百合子走了进来,我来不及藏起来,结果被她发现了。 “你怎么还在看这种东西?奈津美,你还是老样子。” “才不是呢!上次六月号的杂志印好了,但是照片的位置放错了,和下面的文案对不起来,大家都觉得很失望。因为三木前辈很难过,所以我今天告诉他,这还算是小事,我的高中毕业纪念册更惨。” “原来是这样,那倒是。” 虽然百合子表示同意,但其实那是我临时想到的藉口,当时我正在看的,并非不小心放错的百合子和我的照片,而是二宫。自从暗自下定决心不再见他那天开始,我每天都会看毕业纪念册。明知道这样未免太不干脆了,却还是忍不住这么做。 “我想起刚来东京那一阵子,我每天晚上都会和奈津美一起看二宫的照片。” 百合子坐在我身旁,心有所感地说。我也在想同一件事。 “对啊!”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奈津美每次一提到他就哭,一副好像只有你一个人暗恋他一样,我也只好安慰你。忘了是哪一次,我鼓励你说,既然已经来到东京,就应该忘记他,寻找比他更优秀的男人。要把这分懊恼化为动力,谈一场更美好的恋爱。还记得当时你是怎么说的吗?” “——我才不会像百合子那么见异思迁呢!是不是?” “对啊!当时我气得火冒三丈。因为当年我喜欢二宫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你,却不敢说出口,只能和你一起暗恋他,结果就各奔东西了。当时我并不是感到难过,而是很不耐烦。我不想再后悔了,所以来到东京后,我决定要忘记他,改变自己,努力向前看。每次在鼓励奈津美的同时,我也同时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我以为奈津美一定知道我的想法,没想到你竟然那么说,真是把我气得半死。” “——那时候你好兇喔!” “很兇吗?” “对啊!应该是至今为止最凶的一次,其实我当然知道其中的道理。虽然知道,却不知该怎么办。看到百合子生气时,我终于发现,我不能一直这么依赖你。” “之后,你还向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哭了。” “对,我那时候说,虽然无法忘记二宫,但从明天开始,我不会再为他流泪。” “你做到了。” “其实没有。事到如今,我才敢说出来,其实我都是背着你偷偷哭泣。” 百合子沉默片刻后,看着照片,然后突然转过头,神情严肃地看着我。 “我有时候在想,我真的不如奈津美你呢!”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理由不重要。奈津美,真对不起,那次对你发了脾气。因为,最终还是你说对了,我真的很快就见异思迁了。” “没这回事,其实我很羡慕你。” “你是指达也的事吗?” “不光是三木前辈,而是你所有的一切。” “你真的这么想吗?” “真的。” “那我也要羡慕你。对了,我还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可以啊!” “你现在仍然喜欢二宫吗?” “嗯——” 我应该在那个时候向百合子坦承一切的。因为如果要告诉她实情,那是唯一的机会,我几乎已经快说出口了,没想到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言不由衷的话。 “不是,他已经成为我回忆中最重要的人了。”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谎了? 我永远都没机会告诉百合子了,绝对没有机会了。 我为什么要这么详细地记录下我们之间的对话?自从决定不再见那个人之后,我已经没有写日记的理由了,即使把为情所困的想法化为文字,也只会徒增心痛而已。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翻开日记本。为什么?为什么? 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国王的耳朵—— 百合子应该不像她自己想的那么见异思迁。因为并不是只有我才会偶尔想起往事,偷偷地拿出毕业纪念册,看着二宫的照片出神。虽然我没有亲眼看到,但在百合子和三木前辈交往之前,我去她房间时,好几次都发现她的神色很慌张。当然,即使我发现了,也因为觉得对百合子不好意思而没有声张,总是假装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没有告诉百合子在京都遇到二宫的事。来东京之后,百合子的确变得积极外向了。离开父母后,她长大了。她看起来不像在勉强自己,也交了不少异性朋友,并且和其中几个人有了深交,即便如此,百合子仍然没有失去高中时代的纯真。她对二宫的心意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改变,正因为这样,她才会和我一样,不时地偷偷回首往事。 第67页 当然,这并不是百合子不把三木前辈当一回事,她发自内心地深爱着前辈,如果失去前辈,她一定会发疯,甚至可能会因为绝望而当场死掉。如果没有前辈,百合子就会活不下去,我真的这么认为。然而,二宫以另一种方式依然深植在百合子的内心。 难道是因为我还不够成熟,才会有这种想法吗?不,不是,他在百合子的心目中占有特殊的地位,是珍藏在内心最深处那无可取代的至宝。在京都和二宫重逢之前,他对我来说也具有相同的意义,否则她不可能问我:“你现在仍然喜欢二宫吗?”如同百合子自己曾经透露的,我是一面镜子,反射出百合子内心的想法。 高三的时候,我和百合子交换日记。我们都喜欢二宫,所以好像在比赛谁更喜欢他似的,每天都尽情地写上好几页。我们都很认真,而且天真无邪。那时候,我们迷上了恋爱的感觉,无论多么喜欢他,都不会有任何具体的行动,因为一开始就认定他遥不可及。所以,我们绝不会因为喜欢同一个人就影响彼此之间的感情,也从来不会嫉妒或吃醋。这是一场两人三脚的恋爱,无论缺少百合子或是我都无法成立。 然而,现在却不一样了。记得我长相的二宫不再是七年前的他,不再遥不可及。至少无论我说什么,无论我说的话再无趣,他都会回应。当我打电话给他说想要见他时,他也会不厌其烦地和我见面。 所以,如果百合子知道二宫的事,一定会对我产生强烈的嫉妒心,这和她爱三木前辈是两回事。即使重逢是偶然,但如果百合子知道我隐瞒她,而且假冒她的名字持续和二宫密会,或许会觉得我独占了他,也会觉得我夺走了她的名字,甚至觉得我偷走了她珍藏在内心的回忆。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生气,如果百合子有这种想法,我没有自信可以和她继续当好朋友。 我也差不多,不仅为对好友说谎感到愧疚,也对百合子产生了嫉妒心。我仍然很介意二宫把我的名字记错这件事,之所以决定再也不和他见面,或许也是因为内心的某个角落无法原谅他忘记我的名字。 不,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二宫的错。 但是,他每次望着我的时候,看到的都不是我,而是名叫葛见百合子的另一个人。他至今仍然对此深信不疑。想到自己只是百合子的替身,我就懊恼得忍不住想哭。我羡慕一无所知的百合子,也对她充满嫉妒。 百合子明明是我的好朋友,这十年来,我们是分享彼此的喜悦和悲伤、痛苦和欢乐的好朋友,我对她竟然有这种想法。真是够了。 女人真是自私的动物。 有一天晚上回家时,发现二宫在家里。我吓了一跳,难以相信他就出现在我面前,问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二宫面带微笑地回答说: “这两个月都没有接到葛见小姐的电话,我一直很担心,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之前我都没有问你的地址和电话,所以只好找出高中时的旧名册,打电话到老家问这里的地址,因为思念心切,所以迫不及待地赶过来了。” 听他这么说,我的惊讶变成了喜悦,我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真心,扑进他的怀里。 “我也很想见你,一直都很想见你。” “不,我不是来看你的。” 他这句冷冷的话让我双脚僵在原地,百合子从敞开的门外走了进来,站在他身旁。他们深情款款地相互凝望后,二宫对我说: “葛见把真相告诉我了,清原,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 清原! 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剎那,我狼狈不堪,魔法消失了。眼前一片黑暗,我根本无法站立,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他们面不改色地低头看着我,轮流说: “我和你之间已经完蛋了。” “再见,奈津美。” “再见,清原。” 两个人手牵着手,面带笑容,飘然地转身离去。我想要追上去,他们却推开我的手,快步消失在门外。 “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无论我怎么哭喊,他们都听不到我的声音。门在我面前关上,室内再度恢復一片漆黑—— 我终于醒了。 那是一场梦。然而,即使在梦醒之后,我仍然独自在黑暗中哭泣。 * * * 在她突然失去联络的这两个月里,你不知所措,只能翘首盼望她的来电。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也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偶然重逢的那天,临别时,你告诉了她自己的电话号码,但因为她并没有主动留下电话,所以你也不好意思勉强问她,如今却为此感到遗憾。不过,她连续打了两次电话来,你们在短时间内又见了面,所以你一直很乐观,觉得不需要特地问她,可以等她主动告诉你。 她不想再见面了吗?第三次见面时,从她的行为中丝毫感受不到这一点,你们像以前一样,依依不捨地笑着道别。然而,她不时露出难解的表情和仿佛灵魂出窍般凝望远方的神情,那并不是你多心。 她在东京果然有男朋友吗?难道是因为最后一次见面时,你问起这件事,让她觉得尴尬,无法再以老同学的身份轻松见面了吗?不,她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可能就是为委婉地向你暗示这件事预留伏笔。 第68页 果真如此的话,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既然她已经有了另一半,你根本就没机会。虽然很遗憾,但这就是现实。你应该对和她的重逢感到满足,然后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虽然你努力这么说服自己,却还是放不下。 她和你说话时,不是略带羞涩、声音中透露着兴奋吗?你留电话给她时,她不是凝望着那几个数字良久吗?明明没有迟到,但她不是两次都跑着赶到约会地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吗?当你回答说没有女朋友时,她嘴上说着“骗人”,但脸上不是欣喜莫名吗? 你觉得必须再见她一面,有一件事,非要当面问她不可——为了杂志连载的稿子,每半个月就要来一次京都——你想起她曾经这么说,于是开始掐指计算日子,在她可能来京都的日子里,漫无目的地走在闹区,期待可以像那天一样,在街上巧遇她。你去图书馆查了她负责的作家的地址,还不止一次地等在作家的住处附近。然而,这些努力全都徒劳无功,你仍然没有见到她。 季节即将变化,刚冒芽的嫩叶绿意渐浓,每次雨后,都会染上鲜艷的色彩。你无论如何都想和她取得联络,内心焦急万分,却无意向她福井的老家或是老同学打听她的联络电话,也不想打电话去她工作的杂志编辑部询问。你不想让她感到不舒服,也觉得这些方式太过度了,你希望採取更不露痕迹的方式,假设对方对你没有感情,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无视你存在的方式。 六月中旬,你终于想到一个主意,然而会产生多少效果却没有把握,甚至连她是否能够看到,也只能听天由命。然而,至少这种方式不会过度骚扰她。如果她没有回应,你只能告诉自己运气不好,并就此放弃。 对,这是对你的未来下的赌注…… ……纶太郎的双眼追随着藉由数位线路传输的手写文字,不断地强烈意识到另一个读者的存在。葛见百合子在蹴上坠落身亡的那天晚上,从她手中拿到奈津美日记的二宫良明,他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看这些内容?相隔七十天,标明日期的记述再度復活,仿佛为了让读者的情绪可以随之起伏似的。之后,奈津美又开始写日记。故事获得重生,再度发展下去。 * * * 【六月十九日(三)】 今天,我在整理读者问卷的回函时,发现里面有一张二十多岁的男子写的回答。我觉得很好奇,拿起来一看,发现回答如下: “请问你为什么会买本杂志?”——(c)朋友的推荐 “请问你觉得本月杂志中最棒的文章是?”——(7)龙胆直巳的“化妆故事” “请写下对于本杂志内容的感想和建议”——希望“化妆故事”可以写远距离恋爱的主题。 我的眼睛盯着寄件人的名字,上面写着二宫良明。 【六月二十日(四)】 昨晚几乎一夜没睡。那张明信片到底是什么意思?远距离恋爱?是指二宫和我吗?他想和我联络吗?或者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挖苦我? 在公司的时候,好几次都想拿起电话打到京都,按下已经熟记在脑海的号码,却始终无法按到最后一个数字。 不是已经决定不再见他了吗?不是已经发誓要以和百合子的友情为优先吗?为什么看到写着他名字的回函,内心就这么激动难平呢?实在太没出息了。 【六月二十一日(五)】 我和百合子在她的房间聊天到深夜,百合子看到我一直嘆气,觉得很纳闷。如果独自在自己的房里,我一定满脑子都是二宫的事,很可能忍不住打电话给他。真希望工作忙一点,让我没有时间想其他事。 【六月二十二日(六)】 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打电话给二宫。因为如果不这么做,我一定会发疯的。原本只是想整理自己的心情,没想到忍耐了两个月的努力顿时化为乌有。我都快二十五岁了,真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女人。 然而,相隔两个月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剎那,内心的烦恼顿时烟消云散。 “对不起,写了那张莫名其妙的回函卡,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地址和电话,想不到其他可以联络你的方法。我一直在想,你好久没有和我联络了,是不是上次见面时,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果真如此的话,我至少应该向你道歉,所以一直耿耿于怀。”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给我添了很大的麻烦似的。其实他根本不需要道歉,虽然我明知道不应该,虽然我完全可以腾出时间,却谎称工作太忙,挤不出时间,把这个当作这两个月没有和他联络的藉口。他没有多计较,只说当然应该以工作为优先,他是学生,有大把时间,所以比较不了解上班族的辛苦。 “对了,关于你问卷调查上的回答……” 我打算不经意地提起这个话题,说到一半却卡住了,听起来好像别有用心。二宫说:“喔!那是那个啦……”说到一半,却住口了,然后,突然用严肃的语气问: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京都?” “下星期二,也就是大后天。” “如果你方便,我们可不可以再见一面?先不管明信片上的事,应该说,我很想见你,有话要对你说——” 第69页 “可以啊!我打电话给你也是有这个打算。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我们约定在老地方见面后,才挂上电话。我再次深刻体会到,应该在看到回函卡的当天就打电话给他的。如今我才终于发现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等待他的召唤。不,其实一开始就不应该决定不再见他的,我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原来我这么喜欢他。 我仍然面临窘境,目前的情况和两个月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改善,但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两个月前的我。见不到他,也听不到他声音的这段期间,我终于了解了自己的心意。虽然很对不起百合子,但我相信她可以谅解,与其整天烦恼,压抑内心的感情,还不如让自己变得更坚强,坦率说出自己想要什么。下星期二,我要对他说出真相,到时候,一切都会否极泰来。如今的我不需要藉助春天的魔法,也可以做到。 【六月二十四日(一)】 今天接到龙胆老师的电话,他要赶其他杂志社的稿子,所以希望把明天讨论的时间挪到晚上。我优先安排了二宫的约会,和他约九点在祇园[【注】:祇园是京都最着名的艺伎区。]见面。老师问我:“奈津美,你该不会在这里交了男朋友吧?不可以公私不分喔!”我顾左右而言他地否认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老师的眼睛。 明天要在京都住一晚。 【六月二十六日(三)】 昨天见到了他—— 刚开始,我们两个人都很不自在。可能是因为两个月没有见面的关系,更因为我一直在思考要怎么把之前我假装是百合子,没有说出自己真实姓名的事说出口,所以完全没有专心听他说话。不先是我,二宫也不像平时的他,变得特别多话,而且说了一些言不及义的话,看到我反应迟钝,又把话题缩了回去。气氛很尴尬,好像回到第一次重逢时的感觉。我们都感受到彼此都有重要的话想说,只是在寻找适当的时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却始终没有提及星期六晚上在电话里提到的事。 吃完饭,走出餐厅,和龙胆老师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二宫说要送我过去,当我们沿着四条大桥走向祇园的方向时,发现有好几对情侣坐在鸭川河畔,而且彼此间隔相同的距离。我停下脚步,站在桥上的栏杆旁看着这片景象。我以前就曾经听说过,但没想到每对情侣之间的距离真的好像用尺量过一样。我这么对二宫说,他告诉我,这些情侣在傍晚时分就开始慢慢形成等距离坐定的行列。我靠着栏杆,托着脸颊,任凭河风吹乱我的刘海,凝视着映照在水面上无力摇晃的街灯倒影,听着他说话,脑袋却在想其他的事。必须趁现在告诉他我一直在假冒别人的名字,只有现在才说得出口了。就在我终于下定决心,抱着从清水舞台一跃而下的决心[【注】:日本的谚语,用来比喻自己已下定极大的决心。]准备开口时—— “上次在电话里说的事,”他抢先说道:“实在很难以启口,突然这样说好像很唐突,但我不想就此和你说再见。我有话要对你说,才会寄那张回函卡,甚至请你拨出时间来和我见面。葛见,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想你的事。不,应该从更早之前,从高中的时候,当我们分到同一个班级的时候,我已经对你——总之,如果不会造成你的困扰,可不可以请你和我交往?” 我因为太惊讶了,一时说不出话,目瞪口呆地抬头看着二宫近在眼前的脸。在此之前,我只想着自己的事,所以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我曾经在做白日梦时无数次想像过这样的情景,却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实现了。二宫似乎误会了我的反应,他移开目光,声了耸肩,努力掩饰失望的神情,故作轻松地突然补充道: “不,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就请你当作没听到刚才的话。别在意,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吧。对了,呃,啊!前天打电话时,你不是说也有话要告诉我吗?是什么事?” 我摇摇头,无数思绪一直不断地涌现,脑海中一片混乱,但我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我一心想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二宫,却忘了在此之前必须先把事情说清楚,原本准备好的话顿时消失不见,我说出了完全相反的话。 “我也想要问你同样的事。” “啊?你的意思是——” “如果不会造成你的困扰,请你当我的男朋友。” 这不是我要说的话。然而说出口之后,却已经来不及了。不,这句话本身并没有半点虚假,那是我的真心诚意。然而,如果不消除挡在他和我之间那道由误会筑成的墙,我的真心就全都变成了虚假。消除这个误会应该是我的首要之务,之前明明打算今天要告诉他我是清原奈津美的,如果不这么做,如果不完成这件事,其他所有的话都变成了欺骗他的谎言。虽然听到他的表白的确让我乐不可支,但我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呢?我错过了唯一的机会。 “好、好的,我答应你。” 二宫似乎被我的气势吓到了,语气紧张地回答道。他的回答太好笑了,我们两个同时忍俊不禁。那一剎那,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也变成了全世界最可悲的骗子。 【六月二十七日(四)】 一整天都在想二宫的事,我必须整理美容中心的採访报导,脑筋却一片空白,根本没办法工作。前天晚上,他突然提出要我和他交往,我回答说,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在这之后,我们好像全身虚脱般,没有再多说什么。再加上和龙胆老师约见的时间已经快到了,所以没有充裕的时间。道别时,他说:“那下次再见啰!”还伸出手来,我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虽然只是握手,二宫却尴尬得手足无措,感觉像小男生一样可爱。我握笔的手仍然可以感受到他手上的触感和肌肤的体温,我这才发现,这是我们第一次握手。 第70页 和他道别后一个人独处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当一时的兴奋过去,开始自我反省后,我觉得自己好像被炫目的海市蜃楼迷惑,走进了一条错误的捷径,反而迷路了。到头来,我还是没有把最重要的事说出口,再度重蹈覆辙。而且,每次犯下相同的错误,压在身上的欺骗行为就会愈来愈沉重。我的名字叫清原奈津美,并不是他误以为的葛见百合子,这个决定性的事实变成一道厚墙挡在我面前。虽然很高兴彼此能够了解对方的心意,但正因为知道了他的心意,我觉得自己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泥淖。我不是百合子,我的谎言玩弄了他的心。每次见到他、每次和他说话,我都在背叛他。一旦事迹败露,二宫一定会立刻离我而去。曾经激动的心将被无尽的痛苦侵蚀,转眼之间就变得脆弱无力,留下千疮百孔。我讨厌怯懦的自己,我痛恨百合子,下一瞬间又为自己怪罪无辜的好友感到羞愧。写下这些内容的此刻,也产生了深深的羞愧之情。 就在和龙胆老师讨论下一次的连载内容时,我也无法摆脱这种罪恶感,不知不觉中,便忍不住跟老师说了这件事,说是身边的朋友对我倾吐了内心的烦恼。 “还真有趣呢!不,用有趣来形容,对你的朋友来说太可怜了,我应该可以理解你朋友的心情。虽然这么说有点冒昧,不过刚才听了你这番话,刺激了我的灵感。清原,我在想,可不可以把这件事当成下期‘化妆故事’的题材,你认为呢?当然,我会更改细节的部分,描写一个和你朋友情况类似、陷入两难局面的女生。” 龙胆老师出乎我意料地说出这个提议,难道老师已经发现这是我本身遇到的事?我也搞不清楚,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当场答应。虽然像我这种初出茅庐的编辑没有立场对龙胆老师下指导棋,但想到二宫可能会看到这些内容,难免犹豫不决。我朋友是信赖我才找我商量,所以必须徵求当事人的同意——我用这个藉口推託后,请老师多给我一点时间再回復。 “那请你转告她,我写出来的内容绝对不会给她添麻烦,而且,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为这种问题烦恼,我认为这是可以引起所有读者共鸣的主题。因为很多人都无法表现出真实的自己,所以别人当然无法了解真实的自己。说得更夸张一点,这是一种如何藉由和他人之间的沟通,缩小人与人之间认知落差的问题。以这种普遍存在的问题作为背景,把你朋友的故事化为文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所以可不可以请你说服她,务必要让我写?” 老师的每一句话都刺进我心里,我只能默默点头。两天的时间过去了,这两天我都在想二宫的事,我打算明天回復老师,因为就在我写日记的当下,我终于下了决心。 【六月二十八日(五)】 我打电话给龙胆老师,说已经徵得我朋友的同意,请老师按照我们之前讨论的方式动笔。结果老师说:“不瞒你说,我已经动笔了。” 我觉得老师早就已经识破了这个故事的主角,也许是看出我的犹豫,才会跟着我一起打哑谜。我这种想法是不是太过牵强附会了?我并不认为地球因我而转,也知道凡事想太多只会弄巧成拙,所以,暂时不想为这件事烦恼。 总之,我也许可以因为老师的小说摆脱目前的困境。二宫应该都有看每一期的“化妆故事”。和他重逢的那一天,我曾经告诉他我是龙胆老师的责任编辑,再加上之前问卷调查的事,所以我相信他应该都有在看。当他看到故事中的女主角和我的境遇很相像时,一定可以察觉到我内心的痛苦。当然,他不可能看了小说后就百分之百了解情况,但可以在我对他坦承真相之前,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如果事先毫无预兆,就突然听到我说我不是葛见百合子,二宫绝对会不知所措的。况且,如果事先用这种方式透露一点,那么到时候说出真相时,压力就不会那么大了。 这样会不会想得太美了?我用尽心机,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而且还假公济私。目前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虽然试图改变自己,但胆小脆弱的人不可能一下子变得坚强。有明确的目标固然很重要,但是也不能一下子对自己有太多的要求。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无法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解决的,也不需要为向他人求助感到羞耻。即使用尽心机、即使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也都是我经过思考后决定的事,只要能够朝目标迈进,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百合子一定会这么告诉我,并且为我加油打气吧!我说得对吗? * * * “——要不要喝咖啡?” 纶太郎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久能警部用双手拿着纸杯。 “有黑咖啡,还有加了牛奶的,我是在茶水间的自动贩卖机买的,无法保证味道好不好。” “谢谢,我就喝喝看啰!”纶太郎伸了一个懒腰,接过黑咖啡喝了一口,“嗯,差不多就是这个味道啦!” 久能喝着加了牛奶的咖啡,探头看向传真过来的日记问:“你看到哪里了?” “终于进入七月了。” “你动作真快,我看了一半就放弃了。她的字写得很漂亮,但因为是传真过来的,所以有些字看不清楚,而且我很怕看这种太过滥情的文章。咦?你还做了很多记号嘛!” 第71页 “只是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这是我的职业病,总觉得很像在校对稿子。” “看在旁人眼里,会觉得你很像编辑。说起来真讽刺,感觉角色颠倒了,居然由作家在改编辑遗留下的手稿。” “的确如此。”听他这么一说,的确像这么一回事。纶太郎玩味着久能的话,喝完咖啡,打起精神后,再度低头看后半部的日记。 六月底到七月上旬期间虽然没有中断,但是又出现之前(三月底到四月上旬)那种流水式的空洞记载,当然也没有关于京都男友的记述。所以,纶太郎认为,虽然六月二十八日后半段写了那些内容,但奈津美还是无法摆脱某种愧疚的心情,这种愧疚成为一种枷锁绑住了她的笔。二十六、七、八三天的叙述内容有些凌乱和重复,充分表现出笔者内心的迷茫,才会导致文字缺乏一贯性。 七月中旬后,日记的日期出现大幅跳跃,好像是用丢骰子决定几天写一次一样。穿插在“二都物语”之间的流水式空洞记载几乎消失不见了,令久能警部望而却步的“滥情文章”也渐渐隐退,转换为以一般日记式的文章为主。奈津美试图利用龙胆直巳的小说间接纠正男友的误会,而围绕在这件事所产生的两种感情——期待和愧疚不断在她内心挣扎,最后使她暂时冻结自己引发的困境所带来的感情,并将其束之高阁,这种潜意识的愿望阻止她频繁打开日记,她握笔的手或许也发挥了抑制作用。 * * * 【七月十一日(四)】 搭早上第一班新干线前往京都。去跟龙胆老师拿了稿子后,当天就回来东京。接过老师的稿子时,老师自己也挂保证。 “不是我自夸,这次是我至今为止最满意的一次,感谢你提供的题材,以后也请多帮忙。” 我在回程的新干线上立刻看了起来,完全同意老师的意见。内容改编成内向的妹妹被别人误以为是相差一岁的姊姊,和专心拍摄她的年轻摄影师之间发生的爱情故事,但我对女主角的内心想法感同身受,看到完美结局时,我忍不住热泪盈眶。这分感动一定可以传达给《visage》的读者,一旦付梓成书,二宫应该也—— 拜访龙胆老师之前,我利用上午的时间和他约在大学旁见面(因为他下午要和指导教授讨论硕士论文),一起吃了午饭。这是上次他提出交往要求后的第一次见面,所以我有点不好意思,但二宫一如往常地坦率直爽,终于让我渐渐放松下来。要我突然以情侣的态度和他打情骂俏,我实在办不到,而且那种样子也很难看。今天,我没有很在意在他面前假扮百合子这件事,也许是因为很快就可以摆脱这种困境的期待,让我的心情变得轻松了。当然,内心还是有一丝愧疚,但看了龙胆老师的稿子后,那一丝愧疚也立刻荡然无存了。 【七月十九日(五)】 九月号的所有稿子都出清了,各位真的辛苦了。我从来不曾这么期待出清的日子。这个月太卖力了,大家忍不住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副主编也竖起小指调侃说:“一定是这个、这个。”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掩饰过去。虽然不需要隐瞒,但我不想被这些爱聊八卦的人说我公私不分,所以暂时不打算说二宫的事。 “这个月的‘本月最优秀’非你莫属了。”三木前辈说:“不仅美容中心的报导很扎实,最重要的是这次的‘化妆故事’真的太棒了。听副主编说,你为龙胆老师提供了不少意见,真了不起,这代表你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编辑了。” “前辈,与其称赞我,不如安抚一下百合子吧!你最近是不是太忙了,都没有打电话给她?虽然百合子很体贴,但其实她很寂寞呢!” “是是是。” 或许是因为我这么叮咛过前辈,今天晚上,他们在电话里聊了很久。星期天,我也打电话去京都吧! 【七月二十一日(日)】 百合子和三木前辈约会时,我当了半天的电灯泡,晚餐后我先行回家,发现二宫在答录机里留了言。上次见面时,我终于把写了电话号码的便条纸交给了他——为了防止恶作剧电话,答录机里没表明我的身份,所以我才敢大胆把电话留给他。如果答录机里录的是“你好,我是清原”的话,他可能会以为拨错电话。我在这方面仍然缺乏勇气。 趁百合子还没有回家,我立刻打电话到京都。“我打给你吧!”二宫说。因为每次都是我打给他,他担心我会花太多长途电话费。我每个月都有薪水可领,根本不需要在意这种小事。而且,我也没有时常打电话给他,也不会聊个没完,所以还不到浪费电话费的程度,因为我一直很在意隔壁房间的百合子—— 我告诉他星期四要去京都,他问我能不能空出时间,一起去看场电影,我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我想看的电影刚好上演,是森山塔彦导演的“two of us”。这是一部在各地电影节屡次得奖的话题作品,这部“新作品”虽然之前就已经拍摄完成,但导演坚持要在暑假上演。我喜欢吉本芭吉娜(这里应该是法月故意用吉本芭娜娜的谐音取的假名)的原着,而且从学生时代就是森山导演的彩迷,一直在注意他的作品,对我来说,他们简直是梦幻组合。我问他京都有没有上演,他说会去查。今晚聊天的话题不断,聊了将近三十分钟,当然是至今为止的最长纪录。 第72页 互道晚安挂上电话后,我反覆听了好几次他留在答录机里的声音。“——请问是葛见小姐家吗?我是京都的二宫,呃,你好像不在家,那我改天再打。”“请问是葛见小姐家吗?我是京都的二宫。”“请问是葛见小姐家——”…… 真希望九月号赶快出版。 【七月二十五日(四)】 期待已久的“two of us”无法看到最后。并不是因为我的时间问题。我和龙胆老师的讨论提前结束,特地挤出时间,但二宫似乎不喜欢那部电影。不过,人说塞翁失马,未知是福是祸。 电影开演后不久,我就发现他不太对劲。他为了我努力克制,但不到三十分钟,他便说了声“对不起”,起身走了出去。我跟着他来到大厅,发现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脸色看起来很差。 “你还好吗?” 我问,二宫点点头。 “我只是有点不舒服。机会难得,你不用在意我,进去看吧!我在这里等你。” 虽然他叫我不要在意他,但我总不能回答他“好”,然后真的进去继续看吧!我买了两罐果汁,递给他一罐,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拉开拉环。 “谢谢。” “你还好吧?” “还好,这是心理方面的问题,很快就好了,不用大惊小怪。” “该不会是因为电影太无趣了吧?” “不是。” 二宫吞吞吐吐地回答。他好像把果汁当成了清醒剂,喝了几口后,解释说: “我不知道是这种电影,也没有看过原着。” “这种电影?你讨厌看日本电影吗?” “不是。该怎么说呢?我从来不看这种妻离子散的故事。” “为什么?” 我战战兢兢地问,二宫迟疑了一下,缓缓地说: “可能是因为我爸妈离婚的关系吧!我并不想装忧郁,但我无法正视这种故事。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都无法觉得纯属虚构,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对照自己。” 我十分惊讶,忍不住直接开口问了: “你父母离婚了?” “对。在我读幼稚园之前就离婚了,所以自从我懂事之后,就一直是我妈把我带大的。” “对不起,这么重要的事,我完全不知道——” 听他这么说,我觉得似乎有迹可寻。高中的时候,我和百合子都发现二宫比班上的其他男生感觉更成熟,浑身散发出和其他男生不一样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我们迷恋他的原因之一,或许正是因为我们莫名其妙地爱上了他这种特殊的气质。当然,我们并不光是因为这一点喜欢他,也无意完全归咎于他父母的离婚。 (好像又写太长了,时间不早了,很想明天再接着写,但现在心情仍然很激动,根本睡不着,所以还是再写一下吧!) “你不用担心。”二宫说。 “以前我讨厌别人戴着有色眼镜来看我,所以尽可能不告诉别人家里的事,因此你当然不知道,我想大部分的高中同学都不知道吧!虽然是单亲家庭,但我妈是珠宝监定师,我爸也有付教育费,所以经济上并没有问题。而且,我也经常和我父亲见面,跟别人的成长过程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如果有人说我有恋母情结,我可能无法否认吧——啊!对不起,聊这些会不会很无趣?” “完全不会。” “是吗?不过,明明是我邀你看电影的,却因为我的关系而破坏你期待已久的乐趣,我要向你道歉。对不起,你真的不用介意我,既然已经买了票,还是去看完吧!” 我摇摇头。 “不用了,因为电影可以随时一个人去看,但半个月内只有一次可以这样和你聊天的机会。我们走吧?唿吸一下新鲜空气应该会比较舒服,而且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想听你的故事。” 离开电影院后,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向鸭川的方向。沿着河畔的路走了一会儿,我们也像之前某个夜晚在四条大桥栏杆旁看到的那些情侣一样坐在河畔,聊着上高中之前的孩提时代的回忆。这个话题可以让我毫无顾虑地畅谈真实的自己,而且我们在相同的土地长大,有很多交集的部分,聊得特别开心。最令人高兴的是,我听到很多他少年时代的事,那是我以前不知道的。河面反射着夏天的烈日,刺得眼睛都张不开了,比起错过的电影,比起吉本芭吉挪的小说,我觉得我们更像“two of us”这个故事的主角。 唯一的遗憾,就是虽然我们聊到夕阳西下,却仍然觉得无法尽兴。愈了解他,对他的好感就愈深,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体会到,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感情是没有上限的。我好想更进一步了解你,好想比现在更加、更加喜欢你。 (注)或许可以说是无巧不成书,纶太郎和这部电影也有密切的关系。十七岁的玛丽亚和离婚的父亲住在一起。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因为时空的错位,她迷失在平行世界中,遇见了十二年前车祸丧生的异卵双胞胎哥哥阿悟。在那个世界里,十二年前死去的不是阿悟,而是玛丽亚自己!——饰演女主角的偶像歌手畠中有里奈在电影即将开拍的九〇年二月,被怀疑杀害了电台工读生,把她逼得自杀未遂,纶太郎和他父亲法月警视证明了她的清白。那年秋天,电影顺利杀青,纶太郎也是在调查这起案件的过程中和久保寺容子重逢。详细情况请参考《再度赤的恶梦》。畠中有里奈已经决定主演森山塔彦导演的下一部作品,目前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拍摄的工作。 第73页 【八月一日(四)】 九月号的样书到手了。要到下周一,也就是五号才会在书店上架。当我重新阅读已经付梓的“化妆故事”后,发现我不能抱着太乐观的心态。上次见面时,我故意聊起工作的事,告诉他下一次的故事很好看,请他务必要看。我相信他会看,但也许他并不知道故事是在影射我的心情。也说不定他已经察觉到了,对我一直矇骗他一事感到不谅解,就决定再也不跟我说话了。 不,他不是这种人。我知道这是杞人忧天,然而,当我开始具体思考如何在他面前坦承自己的真实姓名时,之前的数次失败变成一种压力,令我感到退缩。若是如此的妙计都无法成功,那真的是一切都完了。 龙胆老师的小说十分引人入胜,但小说毕竟是小说,不可能百分之百符合我的心情。正因为这样,我必须用自己的话语正确传达内心的想法,我知道这是关键所在。我很希望下次和他见面时可以好好谈这件事,但见到他时,我又没有自信可以解释清楚——当我因为这些问题而理不出头绪时,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可以写信给二宫。 为什么以前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事?就算面对面时无法启齿,写信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况且,我在这本日记的第一页就写过,写日记是为了练习如何写信给他。只要把原本写在日记上的真实想法写在信纸上,装进信封,丢进邮筒就好。七月号的问卷回函上有他的地址,至于投进邮筒的勇气,只要到时候自我激励一下,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 【八月四日(日)】 花了三天的时间,终于完成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多亏这本日记帮了大忙。 封了口、贴上邮票的信封就在我面前。写上二宫的地址后,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写寄件人的名字。考虑再三,写下“清原奈津美”这几个字,心情顿时感到畅快不已。 【八月五日(一)】 我把信寄出去了! 寄信的时候,我紧张得忍不住发抖,最后只好闭上眼睛,摸索着把信投进邮筒。寄出之后,仍然心跳不已。 也许他无法原谅我的谎言,想到这里,就觉得坐立难安。不过,与其像以前那样暧昧不清、继续欺骗他,还不如把话说清楚。 今天是九月号出刊的日期,我看到《visage》已经上架了。我已经尽力而为了,接下来就听天由命吧! 神啊,请祢把我的心意带给二宫—— 【八月八日(四)】 简直难以置信。一进家门,竟然在信箱里发现寄培二宫的信被退回来了。而且,信封上还盖了一个“该地址查无此人”的红色印章。一想到万一百合子先回家看到这封信,我就不寒而慄。我急忙核对了地址,发现开没有抄错。我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打电话到京都,一直找不到人。 为什么?为什么? 【八月九日(五)】 二宫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他该不会搬家了吧?不,应该是利用暑假期间回老家探亲了,他之前好像有提过这件事。 这么一来,就算我后天去京都也见不到他了。我情绪低落,惴惴不安,整个心都快要爆开了。他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八月十一日(日)】 去向龙胆老师拿了十月份的稿子。这次的主题是远距离恋爱,但并不是我积极推荐的题材。老师的朋友也对这个月的故事大加赞赏,所以他心情很好,我却没有精神应付他。结果还是无法联络到二宫,所以我马上就回东京了。在新干线上看稿子时,也完全看不进去。 回家之后,为了芝麻小事和百合子吵了一架。看来我们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恶劣,真是祸不单行,今天可能是我的大凶日。因为二宫的事,总觉得对百合子有所亏欠,所以王动向她道歉,终于和好如初,但我觉得百合子今天晚上脾气很暴躁,很不像她平时的作风。难道她和前辈吵架了? 【八月十五日(四)】 今天是终战纪念日。那天之后,我每天晚上都打电话到二宫的家里,但他一直不在家。一定是回老家过中元节了,可是他明明可以在老家打电话给我的,到今天为止,已经整整三个星期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明天就要开始做十月号的杂志了,心情好沉重。 我整天都在想那封被盖上“查无此人”后退回来的信。难道是二宫看了“化妆故事”后,发现我假冒他人的名字?他觉得我背叛了他,感到心痛欲绝?(难道是我想得太天真?他根本无法原谅我?)会不会他看了之后,想起了我真正的名字,又刚好看到我寄出的那封信的寄件人姓名,所以连拆都没拆,就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内容?他对此根本不屑一顾,就直接把信退回了邮局?果真如此的话,信封上那个红色的印章就是向我表达绝交的意思。 ——但是,我不认为二宫会做这种事,一定、一定是邮局搞错了。我很希望是这么一回事。 【八月二十日(二)】 昨天校完了十月号的稿子,因为注意力无法集中,连续出现了好几个不必要的失误,真是糟糕透了。虽然三木前辈帮我改过来了,但还是被副主编骂了一顿:“上个月的‘本月最优秀’只是侥倖吗?”不过,这些事都已经是过去式了,所以我完全不介意。我忙得没时间打电话,所以情绪十分恶劣,今晚终于有时间打电话到京都了,二宫很快接了电话。 第74页 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果然在中元节假期时回老家十天左右,因为刚好是我要出清的忙碌期间,他担心会影响我,所以没有打电话。搞什么嘛!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他的地址,他说因为是寄宿,必须写上房东的名字(请西田先生转交)才能收得到。由于问卷调查的明信片栏位太小写不下,所以他就省略了。听了他的解释,就觉得根本没什么,一切都是我太多虑了。或许是因为听了他的解释感到松了一口气,当他问我:“你特地写信给我,到底写了什么?” 我竟然脱口回答说:“不是信,是暑中问候[【注】:日本人在酷热的季节会互寄明信片相互问候,称为‘暑中问候’。]。” 算了,隔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终于又和他通上话,不要烦了。下次去京都时,亲手把这封信交给他就好了。下个星期就是我期待已久的暑休,我打算回老家时,顺便在京都住两、三天。我还没告诉他,不知道他到时候会不会吓一跳。 【八月二十二日(四)】 最近百合子有点反常,难道是身体不舒服吗?她月底原本要请假和三木前辈出国旅行的,竟然临时取消了。今年我特地不跟她一起出国,把机会让给前辈,百合子之前也说很期待这次的旅行,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明天开始,我要离开东京一个星期,把百合子一个人留在这里让我有点担心。 【八月三十一日(六)】 今天我从福井回来,回程的电车挤满了携家带眷的旅客,把我累坏了。明天再休息一天,星期一就要上班了。难得回老家,爸妈一直催我相亲。前天是我生日,我已经满二十五岁了。百合子仍然萎靡不振,休假时整天都窝在家里。我说这样很不健康,但她对我不理不睬。 我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住在京都两晚,星期五晚上和龙胆老师讨论结束后,星期天去了岚山和电影村,当然是和二宫一起去。如果是我生日那天去,应该更有意义。虽然他帮我庆生,但晚上我们并没有同住。 我还没有告诉他真相,所有的事都无法如愿,想到就心烦。 【九月一日(日)】 结果,我还是无法把信交给他,就这么连同行李一起带回老家。在曾经度过十八年岁月的房间内住了几天,翻看高中时的日记,最后忍不住打开了那封信。看着看着,渐渐悲从中来,为了怕被别人发现,连同信封撕成碎片烧掉了。烟跑进了眼睛,眼泪忍不住掉下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原本的期望统统落空了。星期六下午见到二宫的时候,我不经意地问他有没有看这个月的“化妆故事”,他满脸歉意地摇摇头。 “对不起,发行那天忘了买,所以来不及看。后来回想起来时,书店已经卖完了。” 听到他的回答,我无言以对。手上握着口袋里的那封信也没有机会交给他,所以他也没有看到。也许从那一刻开始,我的内心发生了变化。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一整天都和他在一起,尽情向他撒娇。我逗着害羞的二宫,大胆地挽着他的手,走过渡月桥;一起吃冰棒,眺望着游河的观光客,好像毕业旅行的学生情侣一样,在电影村挑选成双成对的礼品,藉由这种方式努力忘记“我不是葛见百合子,而是清原奈津美”这个事实。这一切都是为了在他面前继续圆谎。 “——百合子?” 在回程的公车上,当他这么叫我时,我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然后才发现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忍不住羞红了脸。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后,才意识到那不是我的名字,我不应该为了掩饰害羞故意表现得很兴奋。那一刻,谎言已经不再是谎言,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了葛见百合子。 ——我到底想怎么样?如梦似幻的一天结束,我一边沉浸在宛如京都酷暑的余韵中,一边和他道别。独自坐在回老家的电车上时,我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曾经在龙胆老师的连载中看过这样一篇故事:女主角发现自己罹患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多久,便决定再也不见最爱的男朋友了。在此之前,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暂时抛下一切,和他共度无比欢乐的时光,只为了留下美好的回忆。然后,没有告别就从男朋友面前消失了。难道我这两天的行为是为了留下和二宫之间最后的回忆,然后潇洒地从他面前消失吗?我才不要。我很清楚,即使我下决心再也不见他,也不可能做到。我无法像故事里的女主角那样斩断情丝,我没有那么坚强,因为我是更脆弱、情感更丰沛的人。因为我喜欢他,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 ——我知道,其实我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所以才会回老家,把那封信烧掉。我要忠于自己的脆弱,我相信这种脆弱正是我之所以为我的证明。像现在这样就好,我可以继续当葛见百合子,扮演虚假的我。因为我不想失去他,因为我不想继续欺骗他。因为谎言说了一百遍,就可以变成真的。一旦打从心底相信自己的谎言,就不再是谎言了;就像听到他叫我百合子时,会忍不住脸红耳热心跳地凝视着他一样,那一刻我的心意没有半点虚假。不断积累之后,就可以变成一个全新的我。 我想好好呵护这段有如虚幻梦境般短暂的爱,这种爱的方式才适合脆弱的我。我不想再考虑以后的事了。 第75页 【九月二日(一)】 昨天写的统统是骗人的,我做不到,我不可能一直说谎下去。总有一天会露出破绽,总有一天会露出狐狸尾巴。 但是,那又怎样?我到底该怎么办? 【九月五日(四)】 百合子说她不舒服,所以向公司请假。 我很担心,所以下午提前下班回家照顾她。没想到一回到家,发现她一脸若无其事地在房间里看录影带。她笑着说已经好多了,可能是刚放完假,身体还无法适应吧! 但是,百合子的样子还是很不对劲。前一阵子我就觉得她有点怪怪的,还有她竟然会取消出国计划,赖在家里,我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难道百合子—— 【九月八日(日)】 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百合子怀孕了—— 最近,我们都没有机会好好聊天,所以我决定和百合子亲密地共度一天。一早起床,天气很不错,上午洗衣服、打扫后,我们去附近的餐厅吃午饭,然后买了很多东西回家,花了一整个下午准备煮一顿大餐。和百合子分工合作准备晚餐时,心里不再胡思乱想,心情显得格外愉快。 百合子中途起身冲进厕所,破坏了一桌好菜和一整天的好心情。我觉得事有蹊跷,去看百合子,发现水槽里留下她呕吐的痕迹。 “你还好吗?” “没事,奈津美,你不用担心。” 百合子突然用拒人千里的语气回我,接着打开水龙头沖水。据我这几天的观察,百合子不可能没事,所以我鼓起勇气问她: “你怀孕了吗?” 百合子充耳不闻,将手在睡衣上擦了擦,没有回答,也没有看我一眼,但我发现我们的眼神在镜子中相遇了。她缓缓地关上水龙头,转头对我说: “你发现了吗?” “我猜的,有没有去过医院?” “有,医生说已经三个月了。” “是前辈的吧?” “对。” “恭喜你。应该可以说恭喜吧?” 百合子顿时脸色大变,我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你告诉前辈这件事了吗?” “没有。” “为什么?” 百合子没有说话。我不知所措,突然想到也许不应该继续追问。但我们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好朋友,怎么可能就这样视而不见?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意思?” “你要生下来吗?” 百合子似乎思绪万千,突然嘆着气,用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吐出一句: “不可能,我不可能生下这个孩子。” “所以,你要拿掉吗?” “可能吧!” “为什么?” “因为这样很不光彩,我也想继续工作,况且,他也——” “前辈吗?你不是还没有告诉他吗?这么重要的事,你不和他商量就自己决定,他一定会生气的。” 百合子想要反驳,但最后还是摇着头说: “奈津美,你根本不懂。” “不懂什么?” 百合子狠狠地瞪着我。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她说完这一句就把我推开,躲进自己的房间。我在门外叫了她好几次,她都没有回答,只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百合子,我也想哭啊!你为什么不早和我商量?你和三木前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你说我什么都不懂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你不告诉我,我当然不可能懂。我这么不可靠吗?我们不是一直相互扶持吗?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我们不是都一起分享、一起承受吗?我们十年的友情就这样一笔勾销了吗?无论在任何时候,我都相信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百合子,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你把这么重要的事埋在心里,独自一个人忍受煎熬,我太难过了—— 不对,我也一样,我也和百合子一样。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崩溃似的,我好害怕。 【九月九日(一)】 早晨起床见到百合子时,气氛很尴尬。她的眼睛布满血丝,昨晚似乎没睡。我的样子应该也和她差不多。 “对不起,把气出在你头上。我会自己想办法,你忘了我昨天说的事吧!” 百合子客气地说道,我对她点点头,但我不可能不管这件事。下班的时候,我把百合子的事告诉前辈,前辈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心情似乎很不好。他可能觉得这件事就像是青天霹雳,但我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冷淡。 “是她叫你来转告我的吗?” “不是。百合子不想告诉你这件事,说她会自己解决。但我看了于心不忍,所以我多管闲事,自作主张地告诉了你。” “是吗?谢谢你告诉我。明天你要搭下午的新干线,在京都住一晚吗?” “对。” “等明天晚上我和她见面的时候再问她。我们会好好谈一谈后作出决定,你只要把心思放在龙胆老师的稿子上就好了,不用担心,这是我和她之间的问题。” “前辈,拜託你,千万不要骂百合子或是伤害她。因为这阵子,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 第76页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我向你保证。” 回到家时,百合子在泡澡。我赶紧打电话给二宫向他道歉,说明天实在挤不出时间和他见面。我觉得在百合子遇到困难时,我不能以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和二宫见面,所以才说谎骗他。二宫说,虽然很遗憾,但也没办法,叫我别在意。然后,我们聊了一阵子,直到百合子洗完澡为止。和他说几句话,就可以感到极大的安慰。我得以在短暂的通话时间内变成葛见百合子,忘记所有沉重的心理负担。 我洗澡的时候,三木前辈好像打电话给百合子。我吹头髮的时候,百合子拿着罐装啤酒问我要不要喝。我们面对面坐在厨房里干了杯。百合子很豪气地喝了一大口说: “刚才他打电话给我,说有事要问我,约我明天晚上见面。奈津美,你把昨晚的事告诉他了吗?” “对。” “我就知道。” “对不起,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但是我不能袖手旁观。” “奈津美,你不需要道歉。其实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瞒你的,而且,谢谢你的细心。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怕告诉他;想要自己解决,但又没有勇气。” “你应该早一点和我商量的——” “我不太想告诉你,因为我不想把你卷进来。” “什么叫把我卷进来啊!你太见外了。” “是啊!可能我太逞强了。” 百合子低着头,举起手,摇着喝剩的啤酒。 “你该不会想生下前辈的孩子吧?” “怎么说呢?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百合子无助地小声说道:“你告诉他我的事时,他有什么反应?” “该怎么说?就好像晴天霹雳的感觉,总之,他很惊讶。不过,他向我保证会好好和你谈,绝对不会亏待你,也绝对不会伤害你。” “是吗?那就好。” 说着,百合子嘆了一口气。 “我这么问,你不要生气。你最近和前辈闹得不愉快吗?” “不,不是这样,只是我们最近常发生误会和嫌隙,所以有点不愉快。因为这样,我才找不到机会说这件事,也不好意思见他。” “那就好。” 百合子双手抱着头,面色凝重,好像对自己说的话也产生怀疑似的。回想起前辈冷淡的反应,我更加不安,但又觉得不应该过度插手他们的事。我默默地喝完剩下的啤酒。 “奈津美。”百合子突然叫我的名字,然后用眼神示意我去她身旁。我一走过去,她立刻用手抱着我的背,像小孩子一样把头埋在我怀里。 “奈津美,你是我的朋友,对不对?你绝对不会背叛我吧?” “嗯。” “绝对喔!奈津美,我们一言为定喔!”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连点着头,搂着百合子的肩膀,紧紧抱着她。我们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么做了?不,以前每次都是百合子安慰我。从十年前读高中的时候开始,我们就这样相互激励、相互扶持。我们是无可取代的好朋友,我永远是百合子的盟友。我不该再说谎,等后天从京都回来后,我第一件事就要向她坦承二宫的事。 【九月十一日(三)】 我在龙胆老师家里等到傍晚,却只拿到一半的稿子,老师会在这一、两天内用传真把剩下的部分传真过来。因为我从没拿过传真的稿子,所以内心感到不安。我搭新干线直奔家里,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百合子却还没有回家。当时我以为她也和三木前辈见面商量以后的事。 百合子十二点多回家时醉得不省人事,平时坚强的态度荡然无存。我想去扶她,她却推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 “你还好吗?怎么会喝成这样?根本不像你。前辈也真是的,喝多了对身体不好,他应该阻止你的。” 我嘀咕道,百合子把头埋在床上,拼命摇着头。 “你是一个人去喝酒的吗?为什么?昨天不是和前辈见了面吗?孩子的事,他是怎么说的?” 百合子停顿了很久才回答,而且声音很小,根本听不到。我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次,百合子的身体突然僵住,声嘶力竭地大叫: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出去!” 我好像突然被甩了一个耳光似的,愣在那里。我遭到了彻底的拒绝,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百合子的房间。原本打算今晚向她坦承二宫的事,结果又挥棒落空了。不过,目前是紧急状态,根本无暇顾及这种事。 我可以想像前辈昨天和百合子说了什么,我明明再三叮咛他不可以伤害百合子的,前辈真是一个大骗子。百合子太可怜了,我必须为她做点什么。愈是这种时候,我愈要帮助百合子。但我只能心急,不知道该怎么办。 【九月十二日(四)】 早上了,百合子仍然躲在房里,即使叫她,她也不出来。最后,我根本没有和她说到话就去公司了。三木前辈假装很忙碌,其实是想避开我。下班后,我等在一旁,才终于逮到他。 我单刀直入地问他前天的事,前辈果然叫百合子拿掉孩子。当时,百合子也接受了,表示同意。我难以相信,他竟然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应该也很清楚。或许前辈说得没错,百合子并不是真的想生下孩子,但这是很敏感的问题,前辈的态度应该可以更体贴、更温柔一点。看到百合子昨天的样子,我怎么可能保持冷静?前辈一定没有认真听百合子说话,就噼头命令她拿掉孩子,完全没有顾及她的感受。前辈太麻木不仁了,这种态度未免太过分了,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男人? 第77页 百合子似乎在等我回家。没想到她看起来一派轻松,若无其事地说,她已经决定听他的话,拿掉这个孩子了。这似乎是她向公司请假一天考虑后的结论。 “这样真的好吗?” “嗯,我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但还是举棋不定,结果丑态百出。奈津美,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明天开始,我又是正常的我了。” 听到她这种自我激励的话,我当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我觉得她好像在说:正因为我喜欢他,这点小事根本没什么,所以只字未提对前辈态度产生的疑问。然而,我觉得百合子好像在硬撑,似乎也对我有所隐瞒。是因为我太敏感了,所以才会这么想吗? 我好想见二宫。 【九月十四日(六)】 今天百合子去医院堕胎。听说前辈陪她去,还在同意书上签了名。我事先完全没有听说,搭末班车回到家时,看到百合子躺在房里,突然听到她亲口说出这件事,我吓了一大跳。 “——我原本以为这种事更严重的,没想到这么简单,让我觉得好失望。” 百合子对手术的事只提了这么一句,虽然她可能在逞强,但听起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她说因为麻醉的关系,所以有点昏昏沉沉,起床也会感到浑身无力。她的脸色很差,身体不停地发抖。百合子说,原本以为解决了麻烦事,本想忘记一切,好好睡一觉的,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只能握着她的手,在床边陪伴她,最后,连我都忍不住泪汪汪的。 【九月二十日(五)】 今天终于把十一月号的稿子出清了。龙胆老师后半段的稿子写得很匆促,真让人遗憾。再加上我很担心百合子的身体状况,感觉比平时累一倍。或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肩膀酸痛迟迟不见好转。三木前辈整天嚷嚷没有时间,忙坏了,完全不理会百合子。出清的时候或许真的分身乏术,但只要有心,应该可以找时间打电话(偷偷说一下,星期三晚上,我推说是加班需要调适心情,在公司打电话给二宫,向他发了一顿牢骚)。想到前辈一定是没脸见百合子,所以故意冷落她,就觉得既然他既有今日,又何必当初,如果之前仔细考虑一下,现在就不需要这么愧疚了。前辈真是蠢到家了! 百合子从连续假期结束的星期二之后,每天都准时去上班,也都弄到很晚才回家。她说埋头工作可以避免自己想太多,其实是在勉强自己。她似乎没有告诉公司的人她去堕胎,只休息了两、三天,身体怎么可能这么快恢復?而且,我更担心她的心理状态。虽然她没有说什么,但我发现百合子因为这次的事深受伤害,有点自暴自弃了。她其实可以更依赖我的,不过,这几天对我很见外,看来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帮不了她。 如今,百合子最需要的就是重新确认前辈对她的爱。恋人的甜言蜜语绝对是治疗心灵创伤的特效药。虽然有点不甘心,但眼下只能由我去拜託前辈,请他想办法安慰百合子。 【九月二十三日(一)】 今天是秋分。为了化解百合子和三木前辈之间的嫌隙,我使出浑身解数,安排了久违的三人共进晚餐的饭局,结果却惨不忍睹。前辈满脸不悦,不停地看手錶,百合子也很不高兴,一直对我发脾气。他们似乎各有心事,却没有说出口,只有我一个人在他们之间瞎忙一场。我真搞不懂百合子和前辈到底在想什么。 【九月二十四日(二)】 打电话给二宫,确认了明天约会的时间。虽然有打电话联络,但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了,在讲电话时,内心就已雀跃不已,也许可以因此摆脱这几天的烦躁心情——才挂上电话,正在这么想时,刚洗完澡的百合子没有敲门就开门走了进来,问我刚才在和谁讲电话。 “和谁讲电话?喔,你是问刚才的电话吗?是和外包的写手联络下个月採访的事。” 我脱口掩饰说,百合子似乎看出我的慌张,露出狐疑的眼神看着我说: “是吗?但你的声音好像很兴奋。” “你刚才在偷听吗?” “怎么可能?我想喝点东西,打开冰箱时,刚好听到你的声音,我并没有恶意。” 百合子岔开话题,语气显然意有所指,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砰地关上门走了出女。听到二宫的声音才好不容易恢復的平静顿时消失得荡然无存。 虽然百合子说她没有偷听,但无论是她进门的时机,或是咄咄逼人的态度,都代表就是那么一回事。难道他发现了我和二宫之间的事?应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过,我觉得百合子的确开始注意我有什么秘密,一定是因为堕胎手术的后遗症和对前辈的不信任,导致她神经过敏,我以后要更加小心。如果和二宫的事现在败露了,真的会雪上加霜,百合子绝对不会原谅我的背叛。 【九月二十六日(四)】 在京都住了一晚后回到东京。和龙胆老师讨论的时候,曾经考虑找他商量百合子和前辈的事,也许老师会给我良好的建议。不过,因为是我生活周遭发生的事,不能轻易告诉别人,所以我拼命克制,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说。由于龙胆老师认识前辈,不能像以前那样谎称是虚构的朋友。而且,之前告诉老师和二宫的事时,他似乎已经察觉我根本就是在讲自己的事。不过,他之后并没有主动提起过,看来一定是我太多虑了。 第78页 我和二宫在星期三下午见了面,约在饭店大厅碰面后,一起吃了午餐,散步去鹿之谷。中途喝了茶,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们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散步、聊天,但我勐然发现自己对他满满的感情几乎快把胸膛撑破了。我经常屏住唿吸,深情地凝望着他。他每次都直视着我,迎接我的目光。即使不需要说一个字,也可以从彼此的唿吸中感受到心灵是相通的;即使不需要说肉麻的话,也可以体会到他完全接受我无法估量的感情。我爱这一刻,爱到无法自拔。比起那些不顾他人眼光卿卿我我的情侣,我更喜欢这种自然的亲密方式。 “——我常常在想,因为我不习惯这种事,所以虽然已经年纪不小了,却还是只会用这种像高中生一样的方式约会。对于在东京当编辑的人来说,会不会觉得很枯燥无味?” 二宫突然神情严肃地这么说道。我觉得他就像是在说我一样,慌忙摇头说: “没有这回事。我和男生交往时,常常很紧张。该怎么说呢?以前读书的时候,觉得大家交往时总是很轻松,也觉得他们进展得很快。即使现在,我仍然觉得谈恋爱应该按部就班,否则好像很吃亏。想要装成熟,也很快会露出破绽。所以,即使现在也不会为时太晚,我想从高中生那种脸红心跳的青涩感开始慢慢感受,一步一步地经歷每一个过程,把遗忘的东西统统找回来。这就是我最近的想法。”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当然这么认为啊!” “是吗?百合子,你真的很乖巧。” “我当然很乖巧,朋友还常说我很一板一眼。不过,我觉得你也差不多,因为男孩子通常不会对女孩子说这种话。” “是吗?那我们可能算是物以类聚,不过,我会努力不让你这么说我。” “你看,你会这么说,就代表你也很乖啊!呵呵呵!你真的很有趣。” 听到我的反驳,他显得有点伤脑筋,最后露出“算了”的表情,开始聊其他的事。我喜欢他笨拙的坦率,也包括这种时候有点害羞、有点内向的举动。 我光着脚,伸进阳光下的河水,享受着水流清洗肌肤的舒服感觉,沉浸在喜悦的心情中,感受着透明的温暖团块渐渐填满灵魂的水岸,对东京的匆忙生活感到疲累、为周围的人际关系感到烦恼而耗损的心也得到抚慰。这样的恋情似乎更适合初秋淡然、清澈的阳光,而不是燃烧般的盛夏艷阳! 我已经习惯在二宫面前假扮葛见百合子了。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再像以前那么介意这件事。不,老实说,在和他道别之后、见到龙胆老师之前,我完全忘记自己是清原奈津美。难道是因为太久没有和二宫见面的关系?我并不是刻意在演戏,而是好像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双重人格,当时觉得心里有点毛毛的。 我想,这应该和百合子有关。最近百合子在看我的时候,眼神很奇怪。老实说,好几次都让我感到害怕,常常担心她是否隔着那道门,屏气凝神地窥探我在房间里的动静。因为家里不大,如果每天都得忍受她这样的视线,也许我会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在二宫面前之所以能彻底变成另一个人,是因为真实的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快要被击垮了,所以用这种方式逃避现实。 【九月二十七日(五)】 我知道昨天最后写的那番话,只是躲避一时的藉口,也知道这只是在进一步欺骗自己、欺骗恋人和朋友,更加深了自己背信的罪孽。然而,我在承认这一点的同时,对欺骗二宫这件事愈来愈没有罪恶感也是事实。和他相处的时间愈久,我所扮演的葛见百合子这个人格就愈接近真正的我,也就是清原奈津美。 如今的我们已经不再只靠七年前高中时代的回忆而结合,这半年来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我和他之间所发生的。我最清楚我不是百合子这件事,目前和二宫交往的也是我。既然真正的我和他心灵相通,无论他用什么名字叫我,不是都无所谓吗? ????? 不,不是这样的。这些都是假的,都是愚蠢的谎言。 即使我用这种歪理说服自己,也无法改变欺骗二宫的事实。如果被他发现了,我到底该怎么解释?即使没有被他发现,我已经为渐渐失去自我而产生一种难以消除的不安——但事到如今,又该如何解决目前所面临的困境?总是词不达意的交谈、彼此交换的眼神、这半年来所发生的事,和他共度的那些无可取代的时光,全都已经绑缚住了我的心。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根本不可能再往后退。无论未来将面临多么悲惨的结局,我也只能尽可能维持眼前的状态。 因为,我不愿意像百合子那样。 因为,我不愿意失去二宫。 ——对目前的我来说,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毫无顾忌地做自己,那就是日记本中的空白页。 这里的我没有一丝虚假,真真实实、巨细靡遗地记录下自己铸下的大错。真希望我说过的谎言、犯下的背叛和内心的歉疚,以及不安和自我厌恶都能埋藏在每一页的文字中,让我可以藉此自我净化。 【九月二十九日(日)】 百合子下午出去了。她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猜想是和前辈见面。看她回家时的表情,不难猜出他们谈了什么。目前的情况,已经不允许我插嘴了。我的心情好沉重,明天真不想去上班。 第79页 但是,百合子为什么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看我?我好想搬家。 【十月二日(三)】 三木达也是笨蛋、笨蛋、笨蛋,是无赖。 ——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今天我在公司加班时,他突然在茶水间向我示爱。之前才为百合子的事闹得不愉快,他到底在想什么?把女人当傻瓜吗?自从进公司后,我一直和他一起工作,他很照顾我,我也尊敬他这个前辈,但我不知道他竟然是这种人。这种傢伙,我连话都不想跟他说。 他说和百合子交往后,发现她有很多缺点,即使如此,仍然很忍耐。与此同时,却反而对我产生超越好感的感情。这份感情日益成长,两者的比重终于逆转。谁会相信他的鬼话!他根本是因为百合子怀孕的关系,閙得不愉快,觉得这份感情很麻烦,所以才会移情别恋。虽然前辈说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之前就已经暗示过我了,和堕胎没有关系。可是对我来说,根本就是青天霹雳,即便真是如此,也不能以为他这种孩子气的任性可以畅行无阻,他根本就是大错特错。别以为我是女人就小看我。 不过,想到百合子,我就不由得为她感到心痛。难怪她这阵子看我的眼神那么冷酷无情,她一定怀疑我抢走了前辈。但我根本完全没有这个意思,难道是前辈这么告诉百合子吗?果真如此的话,那还真的是无妄之灾,不,简直是糟糕透了。我应该把今天的事和盘托出,消除百合子的误会吗?如果可以,我很想这么做,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根本不敢告诉百合子,前辈变心了。 即使前辈再没出息,对百合子来说,仍然是无人可取代的男友,他们已经订婚了。她顺从地照前辈的指示去做,这一阵子始终闷闷不乐,在在证明她深爱着前辈。正因为我知道这一点,所以很希望前辈能够回心转意,回到百合子身边。我真的这么想,在我拒绝前辈时,也是抱着这种心态。我不想破坏和百合子之间的多年友情,对我来说,这是最重要的。我告诉前辈,我不想背叛好朋友,试图让他冷静下来。虽然目前变成这种局面,但在我的生活中,都无法没有前辈和百合子。 而且,我明确地告诉他,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不可能和其他男人交往。说出口之后,才发现自己太多嘴了。万一前辈把这件事告诉百合子怎么办?当然,我立刻再三叮咛他不能透露半点风声,也没有说出二宫的姓名。可是万一百合子因此知道二宫的事——在三木前辈的事情上,我对百合子没有半点愧疚,但如果她知道二宫的事,我就百口莫辩了。她会原谅我吗?我不奢望目前的百合子会原谅我,因为我是借用她的名字和二宫交往,我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和抢走好友恋人的行为没有两样。况且,我之前也曾经写过,二宫在百合子心目中有着特殊的地位,我明知道这一点,还一直隐瞒她。 我有资格指责三木前辈吗?也许我的行为和前辈一样,也是在背叛百合子。不,正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百合子的心意,所以对她造成的打击不亚于前辈。 ——我痛恨自己,很希望可以忘记一切,把所有的事都抵消。但我知道根本不可能做到。 【十月四日(五)】 我发现放在抽屉里的日记本被人动过了。是我多心吗?刚才回家时,我看到百合子慌慌张张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她该不会擅自跑进我房间,偷偷地调查吧?她可能以为我和三木前辈有染,所以想在我房间找证据。幸亏我的日记锁起来了,如果现在被她看到就完蛋了。不过,光是知道有这本日记的存在就大事不妙了,我最好把日记放到其他地方。 下班的时候,前辈说有事找我,想为前天晚上的事道歉。我当然拒绝了,这种伎俩太明显了,我才不会上他的当。自从那天之后,他一直找机会想和我独处,这段时间除了工作上的需要以外,我都尽量避免和他说话。在他和百合子重修旧好之前,绝对不能让他有可乘之机。 这个星期和百合子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无论在公司还是回家,都无法放松心情。好想见二宫,即使只是听听他的声音也好,但一想到百合子可能竖着耳朵听,就不想在家里打电话。如果京都就在东京旁边,那就好了。 【十月七日(一)】 前辈仍然对我纠缠不清,真不要脸,公司里已经出现了耳语。我想在公司打电话给二宫,但前辈总是在我身边打转,我根本找不到机会。真是烦死了。 今天百合子似乎也来过我的房间。如果我把日记本藏到其他地方,等于承认我有秘密,反而会不打自招吧!必须赶快想想办法。 ——对了,今天是百合子的生日。 【十月十日(四)】 我现在是在京都的饭店写这篇日记。平时我不会把日记本带在身上,但我担心不在家的时候,百合子会偷看,所以,出门的时候就顺手放进了皮包里。总觉得这样比较安心。 今天是不得了的一天,我太激动了,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像这样写写字,心情应该可以慢慢平静下来。在这里写日记不需要在意百合子的目光,长夜漫漫,我可以不必顾及任何人,尽情地写。 和二宫相隔半个月的约会一如往常,在楼下大厅相约去吃饭后,又和他一起去散步。或许是因为之前聊了那些话题,双方都有点在意,如果走路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手,就会吞下原本想说的话,也涨红了脸。事后回想起来,这也许是恋人之间踏出下一步的预感,或者说是前兆……从神宫道走向疏水路时,我突发奇想,想去看看以前在电视节目中看过的蹴上斜坡轨道,他说就在附近,二话不说就带我去参观了。我们从冈崎渡船口遗蹟出发,沿着原本专门用来载船的台车所行驶的轨道往上走,来到山丘上的蓄水池。告示牌上写着:蹴上水坝是明治时代最大的水力发电厂。二宫说,严格来讲,这样的说明并不正确,算了,反正对我而言都没差。蓄水池周面是一片公园,因为适逢体育节,天气也不错,有许多携家带眷的游客、一群小学生,还有穿着便服的情侣。我们在树荫下找到一个视野良好的长椅,拨开落叶,坐了下来。虽然市区近在眼前,却有一种在郊外野餐的气氛——早知道就不要去餐厅吃饭了,带便当来吃感觉更好。在开始染上秋色的满山绿意包围下,我不止一次地深唿吸,吸入满满的午后清新空气。 第80页 虽然是第一次来这里,可是从山丘上环顾左京的街道时,却产生一股怀念之情。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吗?可能是和以前我在福井母校的屋顶,眺望从小长大的城市时所看到的风景有几分相似吧——读高中的时候,每次遇到这种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和百合子就会在放学后跑到顶楼露台(学校的图书馆在校舍的顶楼,沿着图书馆旁的楼梯往上走,就可以到露台),怔怔地看着街景直到太阳下山。那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我们经常在那里畅谈未来的梦想和二宫的亊。对了,以前曾经有好几次看到二宫也出现在那里。他通常都独自站在围墙旁托着脸颊,凝望着远方。有时候也会看书,每次都在看《蓝色的花》。每次看到他,我们都会躲到门后,屏住唿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带着忧愁的侧脸,我们还特地去查图书目录,才查到作者诺瓦力斯(novalis)的名字。 这些事仿佛昨天才发生似的,我顿时感到心头一阵抽痛——之前都是和百合子在一起—— 如今,在他身旁欣赏同样令人怀念的风景,让我幸福得感到心痛,已经别无所求,希望这充实的一刻可以永远持续,但是百合子不在这里,我独占了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回忆。而且,这种行为就等于在破坏百合子曾经到手的幸福。我明知自己无能为力,却怎么也无法摆脱这份愧疚感,这无比幸福的一刻将被吞噬,我不再是我自己,所有的不安一下子在脑海中翻腾,再加上这阵子睡眠不足,我感到一阵晕眩,脚下好像被抽空,整个人倒了下来。 “你还好吧?” 有人轻轻摇我的背,我小心翼翼地张开眼睛,看到他担心的脸近在眼前。他的背后是一片红色的天空,他的双手紧紧抱住了我。无尽的不安顿时化为乌有,我忘记了自己的体重,好像浮在水面上,再度闭上眼睛。我并不是在期待什么,一切都是自然的发展。我感受到他的手稍稍用力,然后,我们的嘴唇慢慢地碰触在一起——他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感觉很生疏,但我就是喜欢他的笨拙,可以感受到他在保护我。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心跳没有加速,节奏反而缓慢而平稳。即使他的嘴唇抽离后,手臂仍然没有放松。我再度张开眼睛。 对不起。他说。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我,突然好像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似的问我:“你还好吗?” “嗯。” 他扶着双腿无力的我坐在长椅上,用力深唿吸。我也学他的样子,但他比我这个女人更手足无措,让我觉得拫好笑。他一脸严肃,好像要忘记刚才接吻的事。 “你怎么了?刚才就觉得你不太对劲,所以一直注意观察,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二宫原来都看在眼里,想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把自己捲入了百合子和前辈的纷争,生活完全失去了节奏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当然,我说的是大学同学和她男朋友,也没有说名字。因为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名字冠在百合子头上,但我没有隐瞒前辈向我表白,希望我和他交往的事,二宫听了也没有生气。 “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据实以告。我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和他是认真的,不可能和其他男人交往—— “你是说我吗?” “对。” 他一言不发地搂着我的肩膀,紧紧抱着我。我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隐约听到他心跳的声音。 “东京太远了,如果东京就在京都旁边,我们就可以每天见面,我也可以随时保护你。” 我听到他轻声这么说道。已经没关系了,只要像现在这样,我就可以变得坚强、无所畏惧。风有点冷了,心却是暖暖的,我一直躺在他怀里,不再介意别人的目光,直到太阳下山。 (十月十日的日记写到这里似乎暂时搁笔了,右侧那一页的下半部留下一大片空白,但翻开下一页,发现有关那天晩上的记述还有很长的后续。之前的日记中,从来没有在一天之内写过这么长的内容,笔迹也很凌乱,感觉就好像不是她写的一样。纶太郎看着这些日记暗自想道,那天晚上,清原奈津美在京都的饭店里应该一整晚都没睡,拼命写个不停。) 我去鹿之谷找龙胆老师拿十二月份的稿子,老师像往常一样想把我拉去卧室。之前我都乖乖顺从,但今天却不一样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抗他。老师用力吸我的嘴唇时,我也拼命摇头、咬紧牙齿,绝对不让他的舌头伸进来。如果不这么做,和二宫的那个吻就会变得不真实。我不顾一切地咬老师的手指,他似乎对我的抵抗感到很惊讶,原本想推倒我的手臂也放松了力气。我推开他抓着我的手指,拿起桌上的稿子就往门外沖。老师没有追上来,直到那一刻,我都没想到自己会有这种勇气。 ——之前,我曾经多次和龙胆直巳上床。每次出差去京都拿稿子,或是美其名说是讨论作品时,我都被迫和他上床。尽管我根本不愿意,却仍然屈服于作家和编辑之间的关系。以前我经常听到这种事,也知道龙胆在这方面的传闻,可是我根本没想到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跟着副主编第一次去见龙胆时,虽然隐隐觉得他们两个男人之间似乎交换了异样的眼神,但我以为会发生这种事,都是因为女人让对方有可乘之机,所以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也会遇到这种事。我太天真了,当初以为公司是肯定我的工作能力,才派我担任龙胆的责任编辑,完全不知道自己一开始就被当成了祭品。 第81页 去年年底,我第二次独自造访龙胆的家时,就不由分说地被迫和他发生关系,我终于发现自己身为女人的脆弱和无力。龙胆说,像他那样的作家,如果不和编辑裸裎相见就写不出好作品。你是奉献给文学大神的圣女,如果只有半吊子的决心,根本不可能胜任。而且,总编对这件事也瞭然于心——初出茅庐的编辑当然不可能违抗龙胆的命令。因为我背负着身为独当一面的编辑应负的责任,和让优秀作品问世的机会,所以双重的枷锁把我困住了。一旦拒绝龙胆的要求,在编辑部内就会遭到冷冻,只因为我是女人。事后我才想起副主编事先再三叮咛我这些事,原来背后隐藏着这样的用意,但已经为时太晚了。更令人悲哀的是,那一次是我身为女人的第一次。 当时,被龙胆说破这件事时,我感到很丢脸,然而最令我懊恼的就是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我觉得自己是因为被龙胆看穿了这种羞耻心,才会屈服于他。因为太不合理了,觉得一切都愚蠢之至,我懊恼不已,懊恼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独自一人的时候,为了平息这种懊恼,我一味地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工作必须做的牺牲,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也绝对不能让别人察觉这件——除了编辑部的上司和同事以外,也不能让百合子知道。现在回想起来,那只是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的欺骗行为。然而,当时我却觉得那是维持身为女人最低限度的自尊心所做的奋力抵抗,也是唯一聪明的方法。而且,我做到了,我认为我骗过了周围所有人。不,总编和副主编或许已经察觉到了,但我为自己的言行穿上坚固的盔甲,不露出丝毫破绽,也绝对不让别人用这种眼光来看我。至少三木前辈和百合子并没有发现我的变化。 不久之后,龙胆以我当时的羞耻情绪为题材,改编成一篇第三者嗅不出任何异样的小说,成为“化妆故亊”的第一篇,我也因此有了身为独立自主的女人的心理准备。和龙胆多次发生关系后,虽然觉得自己被他玷污了,但我会认为没有严正拒绝龙胆、任凭龙胆玩弄的并不是自己。我积极地让自己变成双重人格,把代表自我的心灵和肉体当成不同的两个东西。和龙胆在一起的时候,我努力阻隔感情的迴路,就算已经习惯这种行为后,内心仍然完全没有接受他。和龙胆上床时的女人只是物品,是没有名字、没有血肉,也没有长相的人偶。我努力这么告诉自己,继续对“我就是我”这件事感到骄傲! ——但是,那最终只是自我欺骗。因为这本日记就是最好的证明。之前我曾经写过,只有在日记本中的空白页,我才可以毫无顾忌地做自己,这里的我没有一丝虚假,真真实实。九月二十七日。但其实写在日记上的这些话也是不符合真相的谎言、在今天之前,我只字未提自己和龙胆有肉体关系,这并不是因为我怕别人看到,比方说被百合子看到。是我以为这件事和真实的自己没有关系,是不值得一写的事,所以才没有提及的。我比任何第三者更害怕自己。不,也许我是为了欺骗自己才把日记当做挡箭牌,好保护虚构的“真实的自己”。 我永远不会忘记三月十日在四条通的人群中和二宫重逢的那一刻,让我压抑在内心的想法爆发了。为什么那一刻我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为什么不敢说自己叫清原奈津美?没错,现在的我可以毫不讳言地承认自己设下的欺骗圈套,因为和他重逢后,之前努力在脑海中建立的心灵和肉体的分裂对我形成了威胁,所以我才会隐瞒自己叫清原奈津美的真相,不想拿掉葛见百合子的假面具。因为我无法直视自己被龙胆玷污的肉体。无论表面的理由如何,我都无法忍受名叫清原奈津美这个女人的真实面貌,因为不愿意面对这样的自己,才用百合子的名字包装赤裸裸的自己。我对他说谎的原因全都源自于此,两个不同的名字所产生的矛盾,其实是我的心灵和肉体穿上了不同的衣裳所造成的。我在他的面前假装是百合子,试图藉此否定自己的肉体。 我是因为不愿正视自己的欺骗才开始写日记的。为了相信自己有一颗与肉体分离的纯洁心灵,相信真实的自己的确存在,用虚假掩饰虚假,说服自己去相信,努力忘记原本的虚假。这实在是精心设计的手法,虽然至今为止所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却忽略了最巧妙的谎言,假装这件事根本不存在。这本日记隐藏了足以让我自我催眠、迷失自我的双重玄机。 谎言、谎言、谎言、谎言,虚假的“真实的自己”。也许我内心希望永远处在这种温吞的状态,因为和二宫之间的关系,也是靠和自己保持距离才能勉强维持平衡,我很乐意见到他不急着为我们的感情加温。他的纯朴和龙胆的行径完全相反,我也才能维持虚假的自己。即使如此,我竟然想利用龙胆的小说,试图让他发现这件事!我多次尝试把自己的真名告诉他,其实我在无意识中极力排除这种可能性。比起我谎报姓名,我更害怕面对无法断绝和龙胆之间关系的脆弱自我,不,更害怕面对自己的肉体。 但是,今天傍晚在公园和二宫接吻时,这种自欺欺人的诡计完全失效了。无论是那个藕断丝连、持续和龙胆发生关系的我,还是和二宫接吻的我,都是同一个身体、同一个心灵,独一无二的清原奈津美。我用整个身体,没错,好像一股电流贯穿整个身心般地了解到这一点,开且实际感觉到这一点。他的吻摧毁了侵蚀我肉体的脆弱,打破了双重的假面,我找回了自我,不顾一切地拒绝了龙胆,生性胆怯,从来不曾动粗的我拒绝了龙胆。这一次,我真正做到在日记本上写下真真实实的我,真诚地面对自己,每一行字都是全新的我发出的吶喊,宛如新生儿发出的啼哭。我获得了重生,二宫,这一切多亏有你。谢谢你,我是清原奈津美,我爱你。我只想把这分心意传达给你,我才不管别人。啊!好安静,我的心情好久没有如此平静了。黎明的微光隔着窗帘洒进屋内。 第82页 ——早晨了。 【十月十一日(五)】 我睡到快要退房的时间,才搭新干线回东京,并且若无其事地去公司,处理好稿子的事。京都方面似乎没有任何动静,龙胆不是那种会自我反省的男人,可能他认为我只是一时想不开吧!不过,怎样都无所谓,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如果有人为这件事指责我,我就打算递辞呈。 三木前辈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他星期天约了百合子,准备再好好谈一谈,叫我也一起去,我严词拒绝了。事到如今还想藉助别人的力量,太不像男人了,我鄙视他。 我想和百合子谈谈,但她没有打开房门。 【十月十二日(六)】 二宫良明先生。 之前我都骗了你,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姓名。我并不是你所以为的葛见百合子,也许你已经忘记了,我是和你高中三年级时间班的清原奈津美。 现在,我把和你巧遇后这半年多所写的这本日记寄给你,相信你看了之后,就会对所有的事恍然大悟。我相信你会在最后才看到这一篇,但我不想对日记的内容作任何解释或辩解,写完这篇简短的附记后,我就会拿去便利商店,用宅急便寄给你,这一次我一定会写上请西田先生转交。 ——这里所写的一切,包括虚假的诡计,都是我内心最真实的一面。你一定会十分惊许,觉得无言以对,也许会气得脸色发青。我对骗你这么久感到很抱歉,你一定不会原谅我吧!不过,这也无所谓,只要你能够了解我深爱着你、发自内心地感谢你,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你不原谅我,即使从此再也不和我见面也没有关系。但是,如果你不嫌弃这样的我,都请你告诉我你愿意原谅我,不管用电话、写信,或是其他的方法都可以。我并不奢求你可以马上原谅我,无论多久,我都会等。 第十七章 日记到这里就突然中断了。所谓的“简短的附记”没有写完,之后就是没有写任何字句的白纸,就好像电影在出现end字样前突然中断了,空转的投影机在银幕上投下刺眼的空白一样。你知道没有写下去的原因。那天晚上,在蹴上的山丘上,百合子给你看日记本的同时,向你解释了最后一幕……奈津美在写日记时,我破门而入。因为奈津美总是故意把日记本藏起来,所以我只能趁她不备,利用她写日记的时候当场逮住她。奈津美立刻惊慌地把日记收了起来,但事已至此,再藏也无济于事。没想到她动作俐落地锁上日记封面的锁,还把钥匙吞进了肚子里。我从奈津美手上抢过日记,掰开她的嘴,想让她把钥匙吐出来。奈津美抵死不从,以前她从来不曾违抗我,没想到那时候竟然大叫说:“拜託你不要看!”我用力打她,试着让她住嘴。因为情况紧急,所以我毫不留情地用力打她。奈津美当场瘫在地上,但她并没有死,只是昏过去而已……你根本不想听这些事,你的脑筋一片混乱,看到这个自称为葛见百合子的女人的脸,再听到她的声音就感到晕眩。你希望有时间可以让你在脑海中整理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她毫不理会你的心情,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用螺丝起子把锁撬开,开始看日记。之前奈津美不在家的时候,我曾经有过一次偷看日记的机会,但没想到她却突然回来了,无奈之下,我只好作罢。因为我想看她到底写了达也的什么事。达也是我的未婚夫,不,是我的前未婚夫,现在已经是陌生人了,他也是奈津美公司的前辈。如果你知道我喜欢那种男人,而且还为他堕胎的话,一定会笑死吧!其实一切都是奈津美的错,是她破坏了一切。虽然她装出一脸无辜的表情,但我早就怀疑她欺骗了达也,也是导致我们分手的元兇,只是一直找不到证据。就算我逼问她,她也一定死不承认。当我得知奈津美又开始写日记后,我就打算找出让她哑口无言的证据,要求她放过我们。我只想要求她收手而已,也可能会和她绝交,但在看日记之前,我无意杀她。所以,我没有错,全都是她的错。因为,奈津美不仅骗了达也,甚至把二宫,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你也抢走了!看了日记后,我才知道这件事,才知道奈津美居然假冒我的名字,一直和你碰面。没错,你也被她骗了吧!她骗了所有人。她背叛了我。我是她的好朋友,她竟然背叛了我两次。不,达也的事已经无所谓了。二宫,二宫,我爱的是你。很久以前,从读高中的时候开始,我就只喜欢你。我比奈津美更加、更加爱你,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只有我才配做你的女朋友,因为,我才是如假包换的葛见百合子。虽然原本只是小误会,但她竟然利用这点误会一直欺骗你,把我排除在外,整整隐瞒了半年。我不能原谅奈津美,不能原谅春风得意的她,所以我才杀了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导正错误,谁叫她背叛了我,那是她的惩罚。二宫,请你看这本日记,上面写得一清二楚,只要你看了就知道了。这里和这里,还有…… 你背对着路灯的灯光,看着她翻开的日记。“二宫误以为我是百合子。他眼中所看到的不是清原奈津美,而是葛见百合子——”。你的晕眩愈来愈严重,好不容易才能够看清眼前的文字,然而根本无法理解内容。还是说,其实你已经理解了,只是内心拒绝承认?够了,你摇着头,试图藉此表示拒绝,她以为你这个动作代表对她的谅解,继续用热切的语气乘胜追击…… 第83页 上面是不是都写得很清楚吗?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她一直在骗你。你千万不能轻信她写的那些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的藉口和自我辩解。她可以骗过自己的良心,却骗不过我的眼睛。她是个骗子!不要脸!当我看完日记时,奈津美终于醒了,她看着锁被撬开的日记和我的脸,又开始她擅长的自我辩护,泪流满面地开始表演。她说她不想骗我,好几次都想要向我坦承一切,却没有勇气说出口。她说了一大堆理由,但都是在敷衍我。我根本不想听她的胡说八道,用这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我完全不觉得害怕,也没有半点犹豫,只觉得自己是在做理所当然的事。这一次,她没有反抗,只是轻声地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请你原谅我。我点点头,却无意原谅她。于是,奈津美就在我手上断了气…… 她陷入歇斯底里的激动,情绪显然已经失控。更何况三更半夜突然把人叫到偏僻的水坝附近,坦承自己杀人的过程,根本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而且,她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完全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罪恶感,以为你理所当然会接受她的解释,就好像你从很久之前就是她亲密无间、心灵相通的恋人。她还在继续说道…… 我怔怔地看着奈津美死去的脸庞好一会儿,想到她在日记上所写的事,再度火冒三丈。我要讨回她背着我和你交往半年所欠下的债。她盗用了我的名字,所以我要夺走她的脸,因为二宫你记住了她的长相,可以从人群中分辨她。这件事令我恨之入骨,光是杀了奈津美,导正这个错误,还是不足以泄恨。我把她拖到厨房,把她的脸放在瓦斯炉上,点了火。一开始是头髮烧焦的味道,之后是肉被烤焦的臭味。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奈津美的脸冒着烟,烧得面目全非的模样。只要想到这么一来,奈津美的脸终于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不会再有人把我和奈津美搞错了,才终于感到松了一口气。 关了瓦斯后,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把尸体藏起来。那时我突然想到如果让背叛了我,打算和奈津美交往的男人最先看到这一幕,那一定会成为最激烈的报復。所以,我把奈津美的尸体就这么放着,打算让那个男人也尝尝相同的痛苦。当我换好衣服出门时,并没有锁门。然后我就搭新干线,代替奈津美来到京都。二宫,这一切都是为了赶快见到你。只有见到你,才能把真相告诉你。为了让原本属于我们却故意被扭曲的时光拨回到正常的轨道,我根据日记上写的电话号码,在饭店里拨了好几次,一次又一次。看了奈津美的日记,你明白了吧!和你见面的那个人是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我才是货真价实的葛见百合子。二宫,请你回想一下高中时的事、请你回想一下当年的我…… 你想不起来。不知这是否因为缺少那一段记忆的关系,你只觉得眼前的女人是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她的恳求让你觉得强人所难,出乎常轨,对你来说那只是噪音。她可能察觉了你内心的想法,突然紧紧抱着你的手臂。你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她踉跄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的脸,开始一步、又一步地走向你…… 二宫,你为什么拒绝我?因为我杀了奈津美吗?但我也是被逼的,我只是在导正错误而已,是她阻碍了我们。她也承认一切都是她的错,我根本没有错。不,如果你叫我去自首,我就会去,现在就去警察局。但是,在此之前,请你说你爱我,说你爱的不是奈津美,而是葛见百合子。请你说这半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都错了,她只是我的替身。而且,你也要在这里吻我,就像之前在这里吻奈津美一样。只要你这么做,我就可以不计前嫌,原谅奈津美、原谅她的背叛,不再有任何遗憾。拜託你,再吻我一次…… 她不顾一切地整个身体扑向你。你推开她的手,侧着身体,沿着山壁的边缘,慢慢地向后退。她毫不退缩,把你逼到水坝的通道处,仿佛逐渐收起撒向猎物的网。陌生女人的脸步步逼近,你背对着通道的阶梯,把脚后跟踩在阶梯上,回头看着背后栏杆外的一片漆黑。下方隐约传来流入铁管的水声,这时,你难道完全没有想要为死去的女朋友报仇吗?——不管这个女人是谁,一旦越过这个栏杆掉下去,就一命呜唿了——你已经厌倦了这种有如幻灯片般的扮鬼游戏,你在通道正中央停下脚步,调整唿吸,注视着步上通道的女人的脸,然后…… ……这不是根据逻辑作出来的推理,而是大胆运用作家的想像力重新建构出的情节。纶太郎看完最后一页传真的内容,用力长嘆了一口气。读完被害人的日记需要投入大量的感情,是一项难以一言蔽之的辛苦工作,藉由这份日记,终于了解了这起案件的全貌,尤其是葛见百合子杀害闺中密友的来龙去脉。阳光露台双海惨剧看似典型的三角关系引起的情杀,其实还隐藏着另一层三角关系。新三角和旧三角拥有共同的底边两端(葛见百合子·清原奈津美),顶点却移到了京都。 二宫良明曾经是百合子和奈津美高中时的同学,也是她们共同的暗恋对象,这个人正是纶太郎之前预感到的事件核心,也是看不见的磁场极点。当二宫良明这个磁场极点成为故事的中心时,百合子和奈津美的长相与名字就颠倒了,如同她们在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最初只是不经意的误会和记忆的混乱,没想到最后却像雪球般愈滚愈大,最后变成无可挽回的背叛,也导致了致命的裂痕,使两个人十年的友情在转眼之间崩溃。当然,如今已经无法得知百合子是否不曾对二宫良明忘情;也许她根本不相信奈津美,日记的内容刚好提供了她最佳的藉口。奈津美的日记内容的确只会对百合子的怒火火上加油。不论如此,这些都是次要的原因,只要一考虑到百合子的精神状态,就不难发现那的确是最糟的时机。 第84页 十五日深夜,百合子曾经在蹴上和二宫良明见面这件事无庸置疑。她应该是在离开京都旅人饭店之前,用房间的电话拨打市内电话和二宫相约见面。至于决定在蹴上见面的理由,当然是受到奈津美十月十日前半部日记的刺激。奈津美在日记中写到她在那里和二宫接吻,这件事一定对百合子造成了强烈的冲击,而且,奈津美还提到,在山丘上看到的街景和在高中屋顶上看到的风景很相似。由于是主观的记述,实际情况如何不得而知,但百合子会想要在这种环境下说出真相的心情,也不是无法理解。 接下来,就是要赶快找出二宫良明,才能证实相关情况,而且也还有好几个问题需要他来解答。奈津美日记上所写的都是事实吗?日记本在他的手上吗?葛见百合子临死前是怎样的情况?他对百合子的死有没有责任?十六日黎明时,在哲学之道上袭击龙胆直巳的是不是他?关于最后的疑问,纶太郎已经确信就是二宫所为。不难想像,他看了十月十日后半段的记述,对龙胆的卑劣行为产生了极大的愤慨——关于这一点,在看到日记之前就已经可以预测到了,所以并不会因而感到高兴。在出版界,依然存在着歧视女性的陋习,奈津美成为下流作家手下的牺牲品这点令人感到同情。虽然纶太郎不在意法月警视对三木达也的批评,但自己也算是同业的“男作家”之一,所以他觉得愧对清原奈津子。二宫良明看了日记的这一部分,不知道有什么感想?他原谅了奈津美吗?如果奈津美没有被闺中密友杀害,如愿把日记送到二宫良明的手上,他对发自奈津美内心的倾诉会作出如何的反应?这种假设或许很空虚,但纶太郎很希望见到二宫良明后,听他亲口回答这个问题。 寻找二宫良明的下落并不难,奈津美的日记(三月十四日)上记录了他的电话号码。只要像葛见百合子一样,打这个电话给他就好。奥田应该已经在处理这件事了。 * * * 奥田的回报却违背了纶太郎的期待。 “即使打这个电话也找不到这个名叫二宫良明的人,不是电话号码错了,就是二宫担心被人发现自己和蹴上的事件有关,所以假装我们打错电话。我们已经向日本电信电话公司照会过了,没有查到用二宫良明这个名字登记的任何电话。” “除了刊在电话簿上的名字以外,你们也查过那些不愿公开的申请人姓名吗?” “当然,”奥田说:“而且,还查了市内有开设德国文学硕士班的各个大学,也没有发现这个人的下落,所有大学的名册上都没有这个名字。” 纶太郎偏着头思考。根据奈津美的日记,二宫良明的房里有自己的电话,并不用由房东转接或是共用电话。日记中提到的那个号码的登记人到底是谁?纶太郎正想问奥田,久能警部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 “——不瞒你说,我觉得这本日记有一个疑点。” 纶太郎吞下原本想说的话,问道: “你的意思是?” “我没有从头看到尾,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或许根本没资格说东道西的,但我还是觉得有问题,”久能微微耸了耸肩,“我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半就放弃,是因为文章中包含了太多的感情,后来才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那是因为日记的内容本身很不自然,不足以让人採信。” “不自然、不足以让人採信?” “你没有发现吗?在三月份的记述中曾经提到,二宫良明虽然记得清原奈津美的长相,却把她的名字和葛见百合子搞错了。” “这正是所有一切的源头。” “但是,我认为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以常理来说,二宫良明不可能没有向奈津美确认姓名,就忽然把她误认为是葛见百合子。” “我也觉得这点很奇怪,”奥田说:“如果是第一次见面也就罢了,他们之前就认识,而且男方还记住了对方的长相——”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纶太郎把那叠传真拿到自己的面前翻了起来,“世上到处存在着长相和名字对不起来这种事,而且,他们高中毕业后已经有六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了,关于这一点,奈津美也在日记中解释了。比方说,在三月十二日曾经有这么一段—— “‘我在高中时比现在内向几百倍,成绩也只有中等程度,在班上是最不引人注目又不起眼的学生。三年级文化祭的时候,我刚好听到班上有一个男生问别人:“清原?我们班上有这个人吗?”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就在附近。不仅如此,即使快毕业时,他仍然无法把我的名字和长相连在一起。而且,我甚至没有自信说这只是个别的情况,因为我就是这么不起眼。当时就已经是这样了,所以,如果二宫不记得我也是合情合理的。’ “接着,在第二天十三日又写道:‘不光是高三那一年,在学校时,我和百合子总是形影不离,选择的课程和社团都一样,而且我们无论个子和髮型都很相似,所以班上同学总是把我们的名字连在一起叫“葛见·奈津美(katsumi·natsumi)”,他不小心把我们的长相和名字弄混也不足为奇。更何况当时我们穿的是制服,更容易搞错,再加上毕业纪念册的疏失,所以他完全没有错。况且,毕业都六年了,二宫还记得我的长相,我就该心存感激了。’ 第85页 “就连她自己也这么承认了,在别人眼中,一定会觉得她们是极为相像的双人组。所以当二宫良明看到清原奈津美时,脑海中就浮现出葛见百合子的名字,并就此认定是这么一回事,这种反应也是很正常的!” “但是,二宫向奈津美提出交往时,不是曾经说在高中的时候就喜欢她了吗?”奥田插嘴,似乎支持久能的意见,“这是她在日记上写的。或许他们的确过了好几年才见面,但二宫会搞错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吗?” “六月二十六日吧?”纶太郎把奥田说的那部分念了出来:“‘葛见,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想你的事。不,应该从更早之前,从高中的时候,当我们分到同一个班级的时候,我已经对你——’。那是奈津美凭记忆重现前一天的对话,姑且不论二宫良明实际上是不是这么说的,但这看起来很像是从过去的岁月寻找目前感情的根源,这种说法感觉就像是事后才填补回去的记忆。也就是说,顺序颠倒了,如果二宫的确是这么想的,那不就代表过去的记忆是可以被改变的吗?”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久能有点不耐烦地说:“我觉得有问题的只有一个地方,就是毕业纪念册的事,也就是毕业纪念册留下的不愉快回忆,以及百合子和奈津美的照片排错这件事。” “二宫良明正因为这样的关系,把两个人的长相和名字搞错了。” “刚好相反,”久能断言道:“如果不曾发生这件事,七年后重逢时,或许还会认错人,但正因为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排错了,二宫才更不可能搞错老同学的名字。百合子和奈津美也许在高中时是不起眼、又很相像的双人组,但在发生毕业纪念册照片误植事件后,反而会使同学对她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久能的这番话说中了纶太郎的盲点,令他恍然大悟。久能说得没错,即使两个事物有相似的特徵,也不代表每个人都会把两者混为一谈。只要两者之间有一个明确的差异,其他的相似性就会遭到忽略。相反地,即使没有什么相似的特徵,如果没有可以明确区分两者的差异,就很容易会把两者搞混。如果因为某种机缘而明确地分辨了原本很难区分的两者时,这个机缘本身就发挥了相当于“差异”的功能,有助于区分两者。在这种情况下,反而会很小心地辨别两者,不容易发生混淆。 葛见百合子和清原奈津美的情况又是如何?两个人在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感觉的确很相像,但并不至于像到有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且,如果奈津美日记上所写的属实,高中时代的她们因为意气相投,消除了彼此的差异,就连在班上也变得很不引人注目。直到高中毕业,开始在东京生活后,性格和行为模式才出现了差异。也就是说,当时的她们属于二种情况,如果就这样顺利毕业,经过数年后,班上同学很可能会搞错她们的名字。 然而,毕业前夕某个讽刺的意外,使得两个不起眼的人突然成为瞩目的焦点。不用说,那个意外当然就是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误植事件。这件事使班上同学对她们的认识变成了第三种情况。奈津美和百合子的同学每次翻开毕业纪念册,就会想起她们的照片印错了。正因为她们原本并不起眼,关于她们的记忆就会集中在这件事上。二宫良明当然也记得这件事,不可能忘记。 因此,如果二宫良明相隔数年后在街头巧遇清原奈津美,最先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应该是想起她就是印错照片的其中一人。而且,一旦脑海中有这样的印象,下次遇到时,为了避免混淆,一定会特别注意这个问题。然而,根据奈津美的日记来看,二宫一看到她的脸,就说知道她是谁,而且不假思索地叫出葛见百合子的名字。这也未免太令人起疑了,通常遇到这种情况,为了安全起见,都会确认对方的名字。而且奈津美经常提到,二宫良明是个性谨慎而内向的人,可是他居然在最重要的时刻一点都不谨慎。如此就不免让人觉得,二宫良明会轻率地以为她就是葛见百合子这件事本身就启人疑窦。这就像久能说的,奈津美的日记内容本身就缺乏真实性—— 奈津美详细记录的三月十日所发生的一切,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吗?纶太郎在内心自问,重新检讨自己推理的基础。清原奈津美真的和二宫良明重逢了吗? “警视厅法月警视来电。” 这时,川端署的警员走过来叫他。纶太郎带着满脑子的疑问,拿起话筒,按下保留键,他父亲立刻迫不及待地说: “纶太郎吗?你看了日记没有?” “看了,我原本以为事实就像她日记上所写的——但我们根据日记上写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却找不到二宫良明这个人,他的名字也没有在日本电信电话公司登记。而且久能警部还发现了最根本的矛盾,让我开始怀疑日记的可信度,我们刚好在讨论奈津美的记述是否为真。要不要我向您解释矛盾点?” “现在没时间讨论这些,”警视好像老年人一样嘆了一口气,“早知道就不要把你扯进来,每次只要你加入,事情就会变成这样。我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怎么了?” “我相信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了,日记的内容全都是谎话连篇。不仅前后矛盾,而且没有一个部分是真实的。” 第86页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这里也在进行调查。为了了解二宫良明这个人的相关消息,我们向他们念的那所高中打听情况。因为之前曾经打听过毕业纪念册的事,所以调查过程进行得很顺利。我们请对方查毕业生名册,发现二宫良明目前的地址是空白的,因为纪录显示他已经死了。” 纶太郎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父亲的话。 “——您刚才说什么?” “纪录显示他已经死了,”警视咬牙切齿地说道:“你镇定一点听我说,我相信应该是哪里搞错了,我们透过福井县警向二宫良明的母亲确认,发现他的确已经死了。刚好是六年前的秋天,大学一年级那年的十月,他在京都的租屋处服用大量安眠药死了。听说那年的夏天之后,他就有忧郁和失眠的问题,所以持续就诊和进行药物治疗,没想到他却服用了超过医生处方的剂量。当时以意外致死处理,但听他母亲说,似乎是自杀的。据说还发现了相关报导的剪报,那里的警方应该留有离奇死亡案件的纪录。六年前已经死的人怎么可能在街上闲逛,还和清原奈律美重逢呢?这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灵异事件,之后的事就更不用说了。所以,那本日记上所写的内窖,至少关于二宫良明这个人的部分——” 父亲仍然喋喋不休,纶太郎却已经充耳不闻。二宫良明六年前就死了,根本已经不在人世。他握着话筒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在一旁待命的久能警部探头看他的脸,小声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把我埋起来吧!”纶太郎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因为所有的事都弄颠倒了。” * * * ……没错,你根本不存在。 你在六年前的秋天服用安眠药死了。那是自杀。谁都不知道自杀的动机,只有你知道。活着的人只能悼念你的死,这是难以动摇的现实,事实根本不容否定。 你的真实身份是这个世界里所不存在的幻影,你只能在由过去的记忆所建立的故事中唿吸,那是别人脑中从无到有所编织出虚幻的、海市蜃楼般的梦幻,宛如朝露般的梦境和现实无法相容。你只是生活在虚构故事中,没有实体的角色。 真正的你——二宫良明在很久之前就死了,已经不在人世了。曾经属于你的身体已经化为灰烬,静静地躺在故乡的墓碑下。你的肉体已经不復存在,所以,你无法漫步在早春的街头,别人也不可能在人潮中看到你;你既不可能遇见老同学并与之聊天,也不可能寄问卷调查的回函卡或是打电话。根本不可能。你不可能欢笑、哭泣,不可能羞红脸颊,也不可能心跳加速;不可能在傍晚的公园和女友接吻,也不可能在临别时,依依不捨地不停挥手;不可能看别人的日记,也不可能对别人见死不救,更不可能因为激动而失手打人。 那些都是梦中的事,是故事中的虚幻。当梦醒时分,故事静静地陷入沉睡时,你已经无法再爱那个无可取代的人,也无法为她的死哀悼—— 你已经死了。 故事已经在梦境的尽头划上句点。 你根本不存在。 你知道这一切吗? 第五部 真相 当时的生命态度, 希望你不要忘记, 因为你就是我的青春。 第十八章 他走在繁华市街的杂沓人群中,沿着人行步道往西行。双手插进夹克口袋中的他,微微低着头踽踽独行,毫无目标地茫然向前走。 今天是星期五的上午,时间是无法称之为清晨、也尚未到中午的尴尬时分。云层在前一晚时已经散去,到了黎明时分终于放晴了,如今已是一片透明的蓝天。清澈的阳光照遍视野的各个角落,大街的街景宛如明亮水彩画的素描,马路上没什么车辆,空气中也没有都市特有的浑浊,只有令人为之振奋的清晨气氛还残留在原地,人行道上路人的脚步似乎也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 路上还没有可以称之为人潮的行人,只有看到几个跑外务的业务员和身穿工作服、感觉很俗气的女性上班族。距离午餐还有一段时间,在路人的脸上找不到悠闲的表情。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一下子就融入了范围广大的商业地区复杂的交通系统,那些东张西望地寻找公车站的观光客和一群参加毕业旅行的学生,感觉就好像来错了地方。已经有几家商店刚打开铁卷门,站在店门口叫卖的伙计还无暇招徕客人,正忙于陈列商品。只有翘课来这里玩的学生,和在家里闲得发慌、出门搭敬老公车打发时间的老人信步走在街上。然而,差不多再过一个小时,街上就会挤满以百货公司购物客为首的各种不同目的、不同打扮、不同长相的人潮。不久之后,这分清澈的空气中将充斥着煤烟和人群散发的热气,宛如明亮的水彩风景画被涂上了浓烈的油性颜料,星期五午后特有的喧嚣和活力渐渐为期待已久的周末做好准备。 即使如此,此刻仍然可以隔着淡妆看到白皙的素颜。他用外来者的目光欣赏着眼前的街景,从河原町来到四条通后,是一片和其他都市相差无几的闹区景象,但仍然可以感受到属于这片土地独特的干净气氛。比起一般人只认为这里是有着一千两百年歷史的古都,或是日本自古以来文化的中心,他更觉得京都这片土地是一个极其干净透明的地方。更不可思议的是,只要听到京都这个地名,他总是会想起坂口安吾[【注】:坂口安吾(一九〇六—一九五五),日本小说家与散文家,是“无赖派”的作家之一。]。他喜欢安吾在战争期间和战后所写的散文与自传小说(但对于侦探小说的见解小有歧见),经常在陷入瓶颈,不想做其他事的时候看他的作品,每次都有一种通体舒畅的感觉,然后就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动力。这种通体舒畅的感觉和对京都的印象,在他内心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本来对京都并不熟悉,可能是安吾的散文中经常出现京都,才会让他产生连结吧! 第87页 每当安吾在东京的生活遇到瓶颈时,就会直奔京都,在那里认真思考,重新自我检讨。在充分考虑,得出结论后,再度回到东京,一切重新开始。观察安吾的生涯,发现他一直重复这样的过程。比方说,在《日本文化私观》中便详细记录他寄了一封绝交信给交往五年的恋人矢田津世子,和昭和十二年初冬至翌年初夏滞留京都期间的事,这段期间也刚好和创作《吹雪物语》的时期重叠。“如同垃圾般被丢弃在没有一个熟人的百万都市,孑然一身,一切都是那么冷漠无情、漠不关心。在这分孤独中,我埋没大半辈子投入造墓的工作,然后衷心祈愿可以在此获得重生。”安吾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京都这片土地,进行这项孤独的工作。 即使不需要提起西田几多郎这些战前的京都学派来佐证,也可以发现京都的确存在所谓的知性风土(但安吾曾经抨击西田和黑格尔的想法荒谬之极,假装成熟,玩什么冥想)。虽然并非适合定居或深耕的地方,却是远离烦琐的现实,彻底埋头思索的绝佳场所!他曾经好像中毒般一次又一次阅读〈二十七岁〉、〈三十岁〉等短篇,经常觉得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会遇到这种困境,必须在孤独中,埋没半辈子投入造墓的工作。这种时候,他最先想到的就是京都这个城市。这种对解脱的憧憬和放眼望去净是一片透明、空旷,又有干爽的风吹拂的沙漠,感觉十分相像。 ——沙漠。他对从这个环境解脱产生难以克制的渴求。令疲惫不堪的旅人双眼迷惑的绿洲的海市蜃楼。梦境的尽头。他在陌生人来往穿梭的街头徘徊,宛如被埋入透明的流沙中,像无言的修行僧般默默地往前走,专心一致地思考着清原奈津美的日记。三月十日下午,奈津美在四条通看到了什么样的海市蜃楼?她遇见了六年前死去的男人亡灵吗?果真如此的话,纠缠奈津美的亡灵也会出现在葛见百合子面前吗? 二宫良明的幻影迷惑了那两个人的双眼,把她们逼上绝路,他很希望此刻可以回到自己身上,所以才会漫无目的地踽踽独行。希望那片海市蜃楼赶快出现,说出逝去的春天魔法的玄机吧! * * * 落在车道上的影子突然变淡了。被风吹散的云朵碎片从太阳面前掠过,像一缕薄纱般使阳光变得朦胧,街景则像拉长了身影般变得扁平。可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同样的风驱走了云,路面上的影子恢復了原先的浓度,眼前的景色轮廓变得清楚,色彩也鲜明了起来。 “法月!喂,纶太郎!”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纶太郎回过神,停下脚步,就在他怀疑这个声音是不是幻听的同时,将视线投向声音的方向。 不是幻听,久保寺容子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向他挥手。容子为什么会在京都?纶太郎也对她挥了挥手,指着旁边的斑马线,意思是说自己会过马路去找她。他不等号志灯改变,就冲到容子身旁。 “你不要这么大声叫我的名字,好像在叫小狗一样,真丢脸。” “不然要怎么叫你?”容子穿着旧夹克和牛仔裤,也没有搽口红,或许是微服外出吧!完全感受不到一点女人味。“况且,你也摇着尾巴跑过马路来找我啦!不是很像小狗吗?纶太郎,握手,坐下。” “你再敢乱叫,小心我咬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工作啊!窈窕淑女目前正在全国展开巡迴演唱,今天在京都公演,后天要去大坂城音乐厅,我上次不是告诉过你吗?” 容子来家里庆生的那天,好像的确曾经提起过。纶太郎当时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来京都,所以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是喔!所以我老爸——” “你父亲怎么了?” “不,没事,和你无关。” 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当前天晚上纶太郎决定跑一趟京都时,法月警视才会那么有兴趣,甚至追根究底地打听容子的事。够了,真是够了。纶太郎偷偷地在心里嘆气。老爸还以为我来京都是为了追以前的老同学。说什么“想到这个事件的性质,你不觉得很巧吗?”这些意味深长的话,其实只是绕着圈子在探我的口气。老爸,真是让您操心了,竟然想逮住品行这么端正的儿子的小辫子! “我昨晚搭新干线到这里,今天下午三点开始要试音,但东京的其他工作人员和朋友托我们买一些土产,因此每到一个地方,就要到处去张罗土产。这次的签被我抽中,所以其他乐团成员都还在饭店睡觉,只有我,一大清早要带着睡意,穿成这样出门採购。话说回来,这也刚好可以让我在紧凑的行程中喘口气。倒是你,为什么会来京都?你之前没说要来京都吧?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白天的时候,跟着其他人一起来这里出差调查命案。就是你之前来我家时,我老爸提到的世田谷公寓的女性上班族命案。” “对对,”容子点头,“今天早晨,我有看到谈话性节目在谈这起命案。电视里好像说,那个失踪的室友在京都找到了,但已经畏罪自杀了。” “命案的真相没这么简单,比乍看之下更加复杂,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着手。我这么说你应该也听不懂,但目前面临了难题,真是伤透脑筋。” 第88页 “是喔!难怪我叫你的时候,你一脸阴沉的表情,低着头在走路。”容子说,“之前提到‘一码’的牌子,真的是日记的钥匙吗?” “对,已经找到被害人的日记了,但是,日记的内容却成为新的烦恼来源——”说到这里,纶太郎突然发现一件事。 像这样在四条通的人潮中巧遇容子,并且在街上聊天的情况,简直就是奈津美日记一开始所记录的三月十日的翻版。当然,自己前不久才见过容子,不像日记中所写得那么富有戏剧性,却仍然能感觉到充满各式机缘。真的是无巧不成书。虽然知道这种想法不合逻辑,但他仍然试图从中解读出某些富启示性的意义。 至少父亲没有说错,久保寺容子和这起命案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而且,当初也是容子第一个想到日记本的可能性。 “你东西买好了吗?”纶太郎问:“如果你有空,可不可以陪我一下?” 容子强忍着笑说: “你这种邀请方式,简直就像那些外国人。可以打扰你一下吗?你相信上帝吗?上帝只有一个,没有其他的上帝。” “不要开玩笑了,我是认真的。可不可以一起和智慧共舞?” “哈,又说这种奇怪的话了,”容子好像打拍子般轻轻拍着右腿,“而且,你也知道我不会跳舞。”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开玩笑吗?我是在拜託你听我说相关情况,整理一下这起命案的谜团,一起脑力激盪一下。因为我觉得妮基·波特式的女人直觉在这个案件中是关键。” “原来如此。”容子说的话有点冷漠,却露出得意的笑容,“既然这样,你就不要和我绕圈子,一开始就直截了当地说嘛!你不适合装模作样。” “真是对不起啊!你有空吗?”容子拉起袖子看了一眼手錶说: “我有空,如果不嫌弃,我很乐意协助你。我对这起命案很有兴趣,况且,这种情况就叫作头已经洗到一半了吧!为求保险起见,我还是去问一下泷田先生。” “谁是泷田先生?” “就是前面那个在橱窗前侧身背对着我们抽菸的男人,他很贴心地说要迴避,所以走去那里。他是我们乐团的经纪人,掌握了财政大权,所以来监督我——泷田先生,我和这位名侦探有事要稍微聊一下,其他的东西可以由你负责去买吗?别担心,我会准时回去的。” 泷田先生感觉像是玩贝斯出身的(?),这个四十岁左右的帅气男人感觉很酷,心胸也很宽大。能够担任“窈窕淑女”的经纪人,当然是精通世故、很有手腕的人。纶太郎和他打了招唿。他和容子说话时,纶太郎看着他下巴线条俐落的侧脸,不禁暗自怀疑今天容子外出买东西真的是抽籤决定的吗?因为从他们简单的交谈中,可以隐约感受到超越工作信赖关系的、更进一步的亲密气氛。纶太郎突然有预感自己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在京都住上一阵子,并且写下《吹雪物语》。 “——一点之前都没有问题。”容子一脸灿烂的表情抓着纶太郎的手臂,“我刚才已经吃过早午餐了,所以,你只要请我吃巧克力香蕉船当成指名费就好。机会难得,我们要去最豪华的咖啡厅,” 纶太郎用眼神向泷田行了一礼,接着便被容子拉着手臂,迈开轻快的步伐。这和奈津美的日记相差太远了。《灾难之城》[【注】:《灾难之城》是艾勒里·昆恩的作品之一,主要描述在莱维尔镇发生的家族故事。]和《日本文化私观》都是在一九四二年发表的,也许,艾勒里·昆恩也是为了治疗失恋的痛苦才造访莱维尔镇? 走进容子挑选的咖啡厅,店内播放着轻松的d小调交响乐。端上桌的水果香蕉船宛如前卫的插花作品,让容子忍不住感嘆说:“真不愧是京都。”真不知道她到底是状况内还是状况外。纶太郎把在川端署简单装订的奈津美日记影本递给容子,在她翻阅期间,向她说明了之后的侦查情况。 “——喔,”容子长嘆一声,翻过日记的最后一页,抬起头说:“我很能够理解,男人看了之后,或许会觉得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话都无法说出口,觉得都是一直说谎的女人的错,都是她自作自受,但其实绝对不是这么一回事。而且,不管是三木达也或是龙胆直巳,错的都是男人。不光是遭到杀害的奈津美,百合子也很令人同情。我并不是女性主义者,不过,每次听到这种事,就强烈觉得上野千鹤子和小仓千加子[【注】:上野千鹤子为东大社会学教授,是日本着名的女性主义者;小仓千加子为心理学家,专攻女性学和心理学。]的言论很有道理。虽然我不想说,但在我们这个行业里,更露骨、更过分的事都是家常便饭,我平时也很忍耐。” “泷田先生有家室吧?” 听到纶太郎的问话,容子露出空洞的眼神。虽然纶太郎之前就隐约察觉,却是第一次问出口。终于,容子无地自容地垂下双眼,不停地转动着插在香蕉船冰淇淋上的汤匙。 “这种事果然瞒不住。”容子说话的语气很无助,和平时的她判若两人,“他有一个读国二的女儿,正处于叛逆期,令他很烦恼。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也努力这么说服自己。不过,独自一人的时候,有时候会觉得快发疯了,却又不能打电话到他家里。今天我还特地穿成这样,也不搽口红,但即使在这些小事上逞强也无济于事。唉!对不起,竟然和你聊这些,法月,我对你感到很抱歉。” 第89页 “你不必道歉,不好意思,是我不该问这些事。” 一阵沉默,容子的目光盯在桌子上,把玩汤匙的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纶太郎交替拿起咖啡杯和水杯,连续喝了好几口。 “对啊!”容子突然说:“就当作你什么也没问吧!这样不像是我的作风。嗯,就这么办。” 她缓缓抬起头,挺直腰杆,这个动作表示她已经调适好心情了。我就是被她的这种个性所吸引,纶太郎这么自我安慰道。容子很快恢復了平时的样子说: “但是,听你刚才说的,我认为你的问题并不算是烦恼。百合子来京都见到二宫良明后,把奈津美的日记拿给他看。然而,他在得知真相后,并没有改变心意,反而指责百合子的罪行,把她逼上了绝路。得知心爱的人已经死去的二宫并没有因此平息内心的怒气,决定制裁羞辱奈津美的龙胆直巳。这样的说法是否可以解释这一连串的事呢?” “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的,却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事实,完全摧毁了这种解释的基础。听我说,二宫良明在六年前已经死了,根本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容子瞪大了眼睛,纶太郎把川端署当年所留下的笔录概要告诉了容子。 “二宫良明的老家在福井,他的父母对儿子死亡一事感到很羞耻,所以只有很亲密的朋友和亲戚才知道这件事,葬礼也只有少数几个至亲的人参加。虽然没有特别隐瞒,但其他人并不知道他已经死了,所以,住在东京的奈津美和百合子也不知道他的死讯。” 容子战战兢兢地摇摇头,露出困惑的眼神看着日记的影本。 “你的意思是……这里所写的事,包括他们偶然相遇,和持续柏拉图式交往的同时确认彼此心意的过程,都是奈津美杜撰的吗?” “关于这点,我想了一整晚,虽然还不完整,但总算有了结论。该怎么向你解释呢?总而言之——”纶太郎停了下来,考虑该从何说起,“对了,你应该听过松任谷由实的〈毕业写真〉这首歌吧?” “那当然,那是由实最受欢迎的歌,算是我们这个世代的怀旧歌曲,即使不用看谱,我也可以弹奏。” “歌词也记得吗?” “呢,等一下。”容子哼着那首歌的旋律,终于渐渐唱出歌词。之前好像也曾经有过这样一幕,纶太郎想起去年二月在东京电台的第七录音室和容子展开相隔数年的重逢情景,倾听着她的歌声。 每当遇到悲伤的事,就会翻开皮革的封面, 毕业照里的那个人,眼神总是那么温柔。 在街头遇见的时候,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只因毕业照里的容颜,仍然一如以往。 你不时在远处,斥责我在人群中随波逐流的改变。 摇曳的垂柳,仿佛在向我们娓娓诉说, 曾经走过柳树下的那条路,如今只能从电车上远眺。 当时的生命态度,希望你不要忘记, 因为你就是我的青春。 “这首歌是解开这起案件的关键吗?”容子唱完最后的副歌后,问道:“我可以理解二宫良明这个人的确就是奈津美的青春。” “奈津美在三月十一日的日记中一这么写道:‘如果是以前的我,绝对不可能这么做——我之所以能够亳不犹豫地唿喊他的名字,并不是因为我比以前更有勇气,而是累积了六年的后悔一起涌上心头,给了我不顾一切隔着马路唿喊二宫的勇气。’ “但是,我还是认为二十四岁的奈津美和高中时代并没有差别。‘在街头遇见的时候,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因毕业照里的容颜,仍然一如以往’。六年后的她在街头看到当年的同学时,并没有勇气不顾一切地叫他的名字,她和由实歌中的女主角一样,什么都说不出口。这正是她不幸的开始。” “但你搞错了前提,”容子提出异议,“因为二宫良明六年前就已经死了,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她根本不可能在街上遇见他。奈津美的日记从第一页开始就是谎言。” “关于二宫良明的部分,你说得没错。但是,如果三月十日下午,她在四条通看到的人是和二宫良明十分相像的另一个人呢?” “另一个人?” 纶太郎点点头,“奈津美那天在四条通的人潮中发现了高中时代的同学,发现了暌违七年的单恋对象。虽然事实上他只是和她单恋对象十分相像的另一个人,但她误以为就是那个人。这是最重要的关键。奈津美知道他念了京都的大学,但是并不知道他在半年后就死了,所以,在行人如织的四条通误以为看到了老同学也是很正常的事。对她来说,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除了可以抵消六年份的思念,还够我享用一辈子’。但如果奈津美天生的内向和畏缩个性令她裹足不前,使她没有出声叫他,最后再也看不到他的踪影呢?” 容子似乎慢慢理解那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就等于她让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从指尖流失了,她对于这件事的悔恨使她开始把内心的愿望写在日记上——” “我并不认为奈津美日记上所写的从头到尾都是虚假的,”纶太郎继续解释说:“在东京所发生的事,应该是她根据事实做的纪录,至少百合子为三木达也堕胎,或是十月二日,她拒绝三木求爱的相关记述都确有其事,因此,只有京都的相关记述需要确认真实性。 第90页 “首先,关于龙胆直巳的部分,我基本上相信奈津美的记述。东京的搜查总部已经问了《visage》的编辑部,把奈津美的日记和出差日期、业务报告核对后,发现两者并无矛盾。而‘化妆故事’九月号所刊登的故事也和她七月十一日的记述相同,是有关‘内向的妹妹被别人误以为是相差一岁的姊姊,和专心拍摄她的年轻摄影师之间发生的爱情故事’。问题在于十月十日后半部的记述,也就是龙胆直巳强迫奈津美和他发生肉体关系这一点,目前还无法证实。《visage》的回答是不予置评,警方目前则尚未约谈龙胆,但他一定会否认吧!从龙胆直巳这个人的性格和奈津美在公司的传闻,以及《visage》副主编的可疑态度,我认为应该确有其事。奈津美不是处女这个事实也可以加强这个事实的可信度。目前还不知道他和案件的因果关系,但在百合子死后数小时,龙胆就遭人攻击受伤这件事,恐怕很难认为是偶然的巧合。另外,我等一下会向你解释,如果考虑到奈津美开始写日记的心理动机,就可以发现,龙胆直巳的卑劣行为将成为这起案件背后的关键。” “不用多谈性骚扰作家的事了,”容子轻蹙着眉头,不耐烦地说道:“还是回到奈津美男朋友的话题上吧。” “好,刚才我已经说过,清原奈津美在人潮如织的四条通看到和二宫良明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但她并没有叫住对方加以确认。如果她有出声叫对方,立刻就会发现自己认错人了,所以,结果她并没有发现。在看不到他的踪影的那一刻,奈津美开始为自己的胆怯极度懊恼,在回程的新干线上也一直在思考,那时候自己为什么不敢叫他?在自责的过程中,她在内心更加确信自己的确看到了老同学。‘那可能是二宫’的可能性逐渐变成了‘绝对就是二宫’的信念。” “我想应该是,所谓的后悔就是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奈津美已经在龙胆直巳的威胁下,持续和他发生屈辱的关系。如同十月十日后半部的记述所说的,去年年底刚开始时,她曾经反抗,但之后每次出差到京都,都会发生相同的事。三月十日也没有例外,不难想像,这件事对奈津美的内心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她就像是被关闭在没有出口的精神牢房中,承受着无止境的拷问。她的心灵不够强韧,无法轻易接受不合理的丑恶现实,却又无法向外倾吐内心的纠葛,或是加以消除。总之,她当时的精神状态绝对不够健全,在街头看到二宫良明这个人物的幻影,便成了这种无处宣洩的郁积感情的一个出口。 “奈津美内心的后悔在自己的妄想中找到了绝佳的发泄管道。她一到东京,立刻去文具店买了一本崭新的日记本。上了锁的日记本是为了死守‘真实的自己’所构成的堡垒。她一回到家,立刻关在自己房内,翻开第一页—— “三月十日的日记上,奈津美这样写道:‘昨天之前的我活在沉睡的梦里,在某一天早晨突然清醒,结果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改变。难道今天的一切都是梦境,我至今仍然身处于虚无缥缈的梦境中吗?’她这一段内容意外地坦承这本日记是虚幻的,是为了逃避现实进行的创作。同一天的日记几乎都是遭到美化的高中时代的记忆,通篇都谈及‘十八岁清纯的自己’,也证明她是为了把自己从不合理的丑恶现实中极救出来,才开始写这本日记的。 “同时,她还记述了内心真实的愿望。因为,奈津美期待可以再度在京都见到二宫良明。她确信自己见到了二宫,她希望下一次在街头和他擦身而过时,可以鼓起勇气毫不犹豫地叫他。‘然而,现在的我还没有勇气写信给他,连一丁点的勇气也没有,所以,才想到像以前那样写日记。也就是说,这本日记是用来磨练勇气的吗?虽然有点奇怪,但姑且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我认为这种想法正是她的真实想法。” * * * 纶太郎停顿下来,又续了一杯咖啡。容子也点了一杯,她十分投入这个话题。 “法月,这的确可以解释奈津美开始写日记的动机,但你的说明无法解释之后的问题吧!如果她是为了逃入虚幻的世界,而向自己的胆怯和目前的境遇妥协,那为什么要在那个世界中加入自己被误认为是百合子这个要素?在我看来,虚构的日记内容反而把她逼入了死胡同,令她窒息。” “我也有同感,我的想法还不是很完备,但也并非毫无参考价值。佛洛伊德曾经提出‘谬误的订正’,当不小心说错话时,为了加以修正,会在无意识中犯下类似的错误,使自己的行为合理化。我是不是也可以认为奈津美在日记中也做出了类似合理化的行为? “值得注意的是前面两天,也就是三月十日和十一日并没有类似的记述。正确地说,十一日最后那一行充满暗示性的话‘ps:对不起,百合子。’,也可能是第二天补上去的。据我推测,她应该在十二日重新回味前两天的记述,当最初的狂热冷静下来之后,便渐渐产生了明辨事理的反省状态。 “也就是说,光看前面两天的记述,会觉得这种缺乏节操、只为了满足自己愿望,而用真实姓名写下仿佛真有那么一回事的日记,根本是病得不轻。如果是十五、六岁爱做梦的高中女生,或许还可以说那是一种少女情怀,但奈津美已经二十四岁了,无论她多么内向、无论她是否有着‘有朝一日,王子会来接我’的灰姑娘式自卑情结,然而再怎么说,她都是有辨别是非能力、独立自主的成年人。而且,因为编辑这种职业,应该更让她熟知过度陷入虚构故事而无法自拔的危险性。然而,她的心却被虚构的故事包围,渴望在现实中受到的伤害能够癒合。这是两件完全相反的事,为了向两者妥协,她选择了维持虚构的架构;为了避免自己不自觉地陷入其中,她在虚构的内部结合了模拟的情感纠葛,并得以和虚构的故事保持安全距离。当她翻开日记,记录她在想像的世界中和二宫良明的对话时,也可以自我辩解说:这是一种创作,我并没有无法区分梦境和现实。之所以会在日记中写下对方搞错自己和好朋友百合子的名字,而产生无法说出真名的这种烦恼,当然是因为毕业纪念册上两人的照片被排错的记忆发挥了作用。奈津美在写日记的时候,一定翻开了毕业纪念册,看着二宫良明的照片。所以,她会想到对方搞错名字这个桥段,或许也是很自然的发展。以此类推,所有故事都是建立在这个以模拟情感纠葛为基础的创作上。比方说,八月五日寄出那封坦承一切的信会因查无此人而遭到退回,也是她早就料想到的,况且,她可能根本就没有寄那封信,也从来没写过那封信。” 第91页 “你想得还真复杂,”容子用难以理解的语气说道:“但是,虽然她想得很周到,却似乎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她并没有设想周到,而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这么做了,”纶太郎翻着日记影本,指着接近最后的部分,“我先声明,这不是为了说明而说明,因为我刚才讲的并不是我一个人考虑的结果,而是引用奈津美自己在日记中所写的内容。 “你看十月十日后半段的记述,‘我永远不会忘记三月十日在四条通的人群中和二宫重逢的那一刻,让我压抑在内心的想法爆发了……无论表面的理由如何,我都无法忍受名叫清原奈津美这个士人的真实面貌,因为不愿意面对这样的自己,才用百合子的名字包装赤裸裸的自己……两个不同的名字所产生的矛盾,其实是我的的心灵和肉体穿上了不同的衣裳所造成的……我是因为不愿正视自己的欺骗才开始写日记的…… 用虚假掩饰虚假,说服自己去相信,努力忘记原本的虚假。这实在是精心设计的手法’。 “不用我多说明也知道,奈津美其实是藉由写下这些内心世界的独自,再度用相同的手法欺骗自己。虽然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缺点,却仍然持续着最初的重大谎言,也就是三月十日和二宫良明重逢之后持续交往的虚幻故事。 ‘这一次,我真正儆到在日记本上写下真真实实的我’,但其实这个‘真真实实的我’根本就不存在。因为她在总结之前所写的日记都是虚构的同时,这种自我批判的态度,也就等于超乎常人的自我意识正在发挥作用,设计出新的虚构故事。你了解我的意思吗?‘这本日记隐藏了足以让我自我催眠、迷失自我的双重玄机’,其实,真正的玄机有三重。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奈津美开始写这本日记的心理背景,其实隐藏着和龙胆直巳之间的肉体关系如此现实的契机。也就是说,日记上所写的假想柏拉图式爱情,其实是她不愿正视屈辱的现实所创造出的避难所,二宫良明这个虚构的角色也是自这个隐藏的现实所衍生出来的。因此,在日记中承认和龙胆之间的关系等于是回溯到故事的出发点,也是足以摧毁整个故事的最大禁忌。正因为这样,她必须小心翼翼地排除暗示这种关系的记述。然而,在十月十日后半部的记述里,现实和虚构的主从关系就像克菜园瓶[【注】:克莱目瓶(klein bottle),这是数学十一种特殊的无定向性平面,是一个没有内、外部之分的瓶子。]一样颠倒了。这时,奈津美为了坚信二宫良明的确存在,不惜暴露出梦幻世界的外在成立条件和现实的悲惨,努力维持故事内在的自律性和无矛盾性。或者,在这个时间点,故事本身开始有了意志,连奈津美也无法阻止。自于她太投入自己编织出来的故事,最后竟在不知不觉中遭到吞噬。” “你不必绕圈子说话,其实意思就是用谎言掩盖谎言后,最后连自己也搞不懂说谎的理由了。”容子以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总结说:“但是,奈津美为什么要做出这种反覆无常的告白?是什么把她逼到了这一步?” “这是因为她周围的现实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当然就是因为百合子和三木达也的失和而把她捲入了三角关系。三木在十月二日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在这之后直到她去京都出差的一个星期中,无法摆脱堕胎手术后遗症的百合子整天用充满嫉妒的眼神看她。所以,原本二宫·奈津美/百合子的虚构三角关系只是一种模拟的纠葛,在那一刻却和三木·奈津美·百合子这种现实中的三角关系重叠在一起。这件事模煳了现实和虚构的界限,使完整的故事空间出现了裂痕。由于梦幻世界中甜蜜的秘密基地遭到威胁,她的精神状态在维持了半年的稳定后逐渐失衡,最后终于在出差到京都时情绪爆发,拒绝了龙胆的要求,接着拿着稿子夺门而出,做出了不计后果的事。在这一剎那,梦幻世界的外在成立条件已经暴露无疑,虚构故事的基础也就随之崩溃了。 “那天的记述是在京都饭店所写的。这个事实十分重要,她无法像在东京的家中写日记时那样,藉由两个城市之间的空间距离,区隔现实的自己和虚构的故事。那天的前半部记述,就是在描述她在蹴上的山丘上毫无预警地和二宫良明接吻的场景,也是她拼命阻止虚构故事露出破绽的产物。然而,故事空间所产生的裂痕极其严重,根本不是这点努力可以挽回的。正因为如此,她才会不顾禁忌,不惜颠倒现实和虚构的顺序,想要修补裂痕。 “我认为,在她眼中,现实生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沦为补强虚构故事真实性的材料了。由虚构故事所投射出来的‘化妆故事’九月号的内容就是最显着的例子,奈津美自己也这样写着:‘虽然至今为止所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却忽略了最巧妙的谎言,假装这件事根本不存在’。披上真实外衣的谎言更有真实感,因此,奈津美所看到的现实沦为故事中所引用的片段。她在日记中频繁提到‘真实的自己’这个字眼,其实情况也差不多。故事中所需要的日记主人,只是如同镜像般投射在纸面上的投影而已。奈津美太执着在虚构中追求真实,自己的真实性也被故事吸干了。她在日记最后,对根本不存在的男朋友唿喊,我爱你,请你原谅我,并宣称要用宅急便把日记本寄给他。然而,即使当时葛见百合子没有阻碍她,她真的能够寄出去吗?最后,她也会对着因为查无此人而被退回的日记本,像之前一样自问:‘简直难以置信……为什么?为什么?’然后,又会想出新的藉口,在没有破绽的故事中作茧自缚。每次都会捏造出四重、五重的‘真真实实的自己’,永远永远持续下去。她的故事宛如迷失在对照镜中,已经找不到起点,也没有终点,只有不可预期的中断。这种中断,其实就是让已经变成空壳、靠生命维持装置存活的故事安乐死——” 第92页 纶太郎没来由地想起西村海绘,想到那部描述亡童故事的本格侦探小说[【注】:西村海绘为《为了赖子》一书中的主角。],最后不禁不寒而慄,说不出话来。容子垂眼静听,发现他陷入沉默,于是抬头看着他。 “我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道怎么讲,”容子像是在激励自己,轻嘆一声,“我并不会因为看了杜撰的日记,浪费了我的感情,就指责写下通篇谎言的奈津美,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很闷,觉得很不甘心——不知道葛见百合子在看的时候是否也有相同的感受?不,她是当事人,得知二宫良明根本不存在时,那种失望一定和我现在的感觉有着天壤之别。因为,百合子相信了日记上所写的事,一心想要见二宫良明,才会来到京都,不是吗?” “没错。” 纶太郎甩开突然涌现的想法,调整自己的心情,点头回答。他喝完剩下的咖啡,又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幸好容子并不急着马上离开。 “百合子相信日记的内容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有关东京发生的事全都是真的,有关三木达也的言行,也符合她的想像。而且,奈津美的日记是设定在假借百合子的名字和二宫交往这个主题下,所产生的内心纠葛。为了不让别人看到这番内心告白,奈津美还锁起日记本,试图藏起来。百合子基于对闺中密友的嫉妒而偷看日记后,怎么可能怀疑奈津美日记中所记录的背叛和罪恶感,乃至二宫良明是否真的存在?如果不是这样,即使百合子的精神状态再不稳定,也不可能因为未婚夫变心就杀害独一无二的密友,并且将尸体毁容。这是她对奈津美背叛自己的惩罚,是为了让脸和名字恢復正确的连结所举行的仪式。百合子来京都的目的就是如你所说的,是为了从死去的奈津美手上夺回二宫良明,也就是夺回自己的名字。因为根据奈津美的日记来看,只有拥有‘葛见百合子’这个名字的自己才有资格被二宫所爱,却绝对不是清原奈津美。” “百合子用不同于奈津美的方式被这个故事吞噬了,”容子说道:“奈津美死在自己创作的故事里,然而,故事并没有结束,原本是虚构的故事附身在百合子这个读者身上,即使在作者死后,仍然活在现实中。” “目前还无从得知百合子是如何得知二宫良明的死讯,也许她根本不知道他在六年前已经死了,但是很显然地,即使拨打奈津美写在日记上的号码,也找不到二宫良明。百合子一定在电话簿上查二宫的名字,发现并没有他的名字。这点就足以让她怀疑奈津美日记的真实性,因为百合子很清楚奈津美的个性。她可能凭直觉就领悟到刚才我说的那番话。 “不难想像,当百合子得知奈津美和二宫的交往都是根本不存在的虚幻情节时,她一定陷入极度的自责。因为,她完全相信了日记上所写的内容,才会杀了唯一的好朋友奈津美。虽然这是毫无意义的行为,但奈津美的死已经无法挽回。而且,想要见二宫良明的想法成为支持正在逃亡的百合子的精神支柱,只要完成这个心愿,她打算自首。然而,二宫根本不存在。百合子来到京都后万念俱灰,她原本相信的立足点彻底崩溃了。百合子熘出饭店,情不自禁地被奈津美日记中所写的地名吸引,于是她来到蹴上,然后从通往水坝的通道纵身一跃——” “剧终。”容子小声说道:“但是,故事真的就此画上了句点吗?” 纶太郎摇摇头,再度拿起水杯想要喝水,但水杯已经空了。容子贴心地把自己的水杯递给他,纶太郎喝了之后,嘆着气说: “不,我不满意这个结论,我烦恼的是之后的问题。如果按照这种解释,有两个无法解决的矛盾点。第一,就是龙胆直巳被殴的事件。根据他的证词来看,现实世界中必须有一个和二宫良明差不多的人物存在。另一点,就是奈津美的日记不知去向。由于不在百合子手上,一定是被别人拿走了。除了二宫良明以外,还有其他人会做这种事吗?然而,他的的确确已经在六年前死了,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容子努了努嘴,看着天花板,露出很有女人味的眼神。然后,再度拿起日记影本,用好像在表演前检查乐谱是否齐全的动作,一页一页翻了起来。纶太郎用手托着下巴,脑袋放空,只是看着她手指的动作。 “等一下!”容子突然叫了起来,抓着纶太郎放在桌上的手,害他的鼻子差点撞到咖啡杯,“法月,你忘了最重要的事。” “什么最重要的事?” “你应该站在葛见百合子的立场思考一下,星期二晚上,百合子应该去见了龙胆直巳。” “百合子去见龙胆?为什么?”纶太郎坐直身体,不等容子回答,自己就抢先继续说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攻击龙胆的是百合子。同样身为女人,她去制裁羞辱奈津美的男人,希望至少可以稍微减轻因为误会而杀害亲友的罪行——虽然我能理解,但没有这种可能。因为,她已经在殴打龙胆的数小时前死了。验尸结果明确证明了这个事实,除非改变物理法则,否则,百合子是不可能攻击龙胆的,我也不相信灵异现象或是鬼神之类的东西。” “我不是这个意思,”容子不耐烦地嘟着嘴,“再回到刚才的话题,百合子因为发现电话号码是错误的,或是电话簿上没有二宫良明的名字,而开始怀疑日记的真实性,这个部分应该就像你说的那样。但是,无论百合子再怎么了解奈津美的个性,也无法立刻认为有关二宫良明的记述完全都是谎言,百合子应该也会期待事实不是这么一回事。所以,当她得知无法联络到二宫良明时,想要用其他方法确认奈津美在京都的行踪,了解日记内容的真伪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第93页 “对,这倒有可能,所以呢?” “如果我站在百合子的立场,会马上去见龙胆直巳,让他看日记,问他上面写的内容是否属实。因为日记中提到住在京都的人,除了二宫良明以外,就只有龙胆。百合子自己也是编辑,应该有方法可以找到作家的联络方式,运气好的话,还可以从龙胆口中问出奈津美男友的相关线索。也许百合子找他去了蹴上,只要说自己是奈津美的好朋友,稍微透露十月十日后半部的记述,说有事想和他私下谈,龙胆就会因为做贼心虚,而不敢断然拒绝。” “龙胆看了奈津美的日记——” “没错,”容子得意地说:“假设龙胆直巳经由百合子那里听了奈津美的故事,再假设他和百合子一样,以为二宫良明真有其人的话——” “原来是这样,”纶太郎微微站起身,“这么一来,所有的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我真笨,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事也没有想到。” 容子清了清嗓子说: “所以我的建议立了大功?” “你是优秀的舞伴,不,是侦探马戏团的明星、空中鞦韆的美女。你实在太棒了!你的建议太中肯了!但是,不好意思,我现在没时间陪你了,魔术师要登台表演了,改天再好好请你,今天我要先走一步。” “等一下,”容子拿起帐单甩了甩,莞尔一笑,“我们不是约好你要请客的吗?当然,我的打工费要另付。” 第十九章 奥田敲了敲病房的门,房内一阵慌乱,过了好一会儿,护士才探出头。她那张脸,一看就知道男女关系很随便。 “这里是龙胆直巳先生的病房吧?” “呃,是啊!” “我是川端署的奥田,想针对前天的事向龙胆老师了解一下相关的情况。请问龙胆老师醒了吗?” “对,”护士就像忍着打嗝的菜鸟主播,一脸尴尬地说:“但三点以后才能面会。” “我们已经向外科主任堺医生打过招唿了。”奥田彬彬有礼地说完,便大步走进病房。纶太郎和久能也紧跟在后。 这间有着特殊待遇的个人病房所费不赀,病床周围放满了各家出版社送来的慰问花束和水果篮。病床上的重伤病人若无其事地假装在看文库本,但手上的书却拿颠倒了。他一定是利用单人房,和年纪可以当他女儿的白衣天使在这里翻云覆雨。“平成的无赖派”这个封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他的生命力实在令人佩服。 奥田再度自报姓名后,告诉他有关这起暴力事件的侦查负责人已经换人接手了。龙胆直巳缓缓地把书放在床边的架子上,好像在强调伤势的疼痛和身体的不适般皱着眉头,抬头看着一行人。他头上包着伸缩绷带,从水蓝色病人服的领口可以隐约看到固定胸部的石膏。他的样子简直就像逃离战场的老弱残兵,非但没有让他原本冷酷的帅气变得滑稽可笑,反而像是镀了一层金,感觉更有男人味。即使他不需要刻意营造,也会自然而然地散发出这种气氛,这的确是他天生的才能。他只要挑一挑眉毛,就可以让涉世未深的护士对他言听计从。 奥田拉起窗帘,午后的阳光洒满室内,龙胆眯起靠近阳光那一侧的眼睛。奥田背对着窗户说: “听说你的伤势严重,要休养一个月,但看到你比想像中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可能是因为医生不准我喝酒,才会感觉还不错吧!别看我这样,我断了两根肋骨,锁骨也有裂痕,直到今天早上还排了血尿。医生说要一个月左右才能正常走路,出院后,也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用拐杖。我不知这是招谁惹谁了,但医生说,能够捡回一命就算是赚到了。” “那还真是伤脑筋。” “即使这样,每家出版社都不愿意延长我的截稿期,这就是我们这一行的无奈。”龙胆完全没有畏缩,反而好像在夸示自己的伤势,“我太天真了,还以为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来探病的所有编辑都异口同声地说,写字的手没有受伤,不会影响写作。而且,还有两家要我写住院体验,工作量反而增加了。算了,反正在病床上躺一个月也很无聊,我正在考虑要找帮我整理口述的助理。对不起,向刑警先生抱怨这些事也没有用,其他两位也是川端署的吗?” “不,”奥田轻轻摇头,向他介绍了其他两人。“这位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久能警部,这位是推理作家法月老师。” “你们特地从东京赶来的?辛苦了。”龙胆打量着纶太郎,似乎在掂他的分量,“不好意思,我很少看推理小说,没有发现你是同行。你是来京都採访吗?” 纶太郎哼了一声,点点头说: “是啊!” “但是为什么警视厅的刑警会来这里?”龙胆对纶太郎并没有太大的兴趣,立刻将目光移回奥田身上,“难道已经锁定了攻击我的歹徒吗?” “当然啰!” 奥田回答后,久能接着说了下去。 “在详细解释前,首先要请你看一张照片。这是以前拍的,可能和现在有点差距,但脸部特徵应该没有改变,不知道和你看到的人是否一致。” 第94页 龙胆略微紧张地点头。纶太郎打开皮包,拿出清原奈津美的毕业纪念册,翻开三年e班那一页交给久能。角落的学生姓名栏已经用纸贴了起来。久能走到病床旁,指着葛见百合子的照片问龙胆。 “你见过这个人吗?” 龙胆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反应。或许因为左脸颊贴着ok绷的关系,难以察觉他微妙的表情变化。他抬起头,注视着久能良久。 “你们可能搞错了,她不是女生吗?但打我的是男人啊!” 久能好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似的摇了摇头,龙胆再度露出纳闷的表情,转头看着窗边的奥田,似乎希望听他解释,但眼前宛如竖起一道无言的墙,让他不知道该看哪里。虽然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话。 “再请你看一下旁边的照片,”久能说:“你应该认识这个人吧?” “喔!”他半张着的嘴终于发出声音,“这是清原,脸上还充满稚气。清原奈津美是《visage》杂志的编辑,负责我的连载。” 久能点点头问: “你应该知道上周六晚上,她在世田谷的家中遭人杀害的事吧?” “当然。”龙胆露出难过的表情,“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也很受打击。她每半个月都会为了和我讨论工作而来京都一次,她是负责来拿稿的,我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所以对我的打击更大。她还年轻,前途无量,只能说她太可怜了。虽然她没什么经验,但领悟力很强,对工作也充满热情,完全不比其他出版社的编辑老手逊色,也不乏女性的体贴入微,我在她身上学到不少东西。《visage》的总编也感嘆痛失了一个好人才。我是在‘化妆故事’这个连载时和她合作的,那是一个和商品结合的企划案。她不会墨守成规,每次创作,都让我士气大振,读者的反应也很好。不久之前,《visage》才决定要把连载延长,也打算把之前的内容集结成册,她走了,我的动力似乎也一下子就消失了。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努力振作,继续创作,把完整的一本书供奉在清原的墓前,那是我们活着的人应尽的义务。” 龙胆闭上眼垂下头,发出默祷般的嘆息。当他张开眼睛时,看着久能的脸问: “我听说兇手是她的室友,已经遭到逮捕了吗?” “兇手在我们逮捕之前就死了。星期二深夜,从蹴上水坝跌落致死。她叫葛见百合子,就是最先给你看照片的那个人,她来京都了。” 龙胆狐疑地眯起眼睛,再度仔细看着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似乎在沉思什么。或许是难掩内心的不安,他神经质地连续眨了好几次眼睛。 “那为什么要给我看她的照片?难道东京的命案和攻击我的人有什么关联吗?” “没错,”久能说,“你应该发现了,无论是葛见百合子的死亡时间和死亡地点,都和你的行兇事件很接近吧?你真的不认识她吗?” “到底要我说几次?埋伏在那里攻击我的绝对是男人,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照片上的这个女人,”龙胆瞪着奥田,不耐烦地用没好气的语气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来调查攻击我的男人吗?如果不是,请你们改天再来吧!我可是身受重伤的被害人呢!” “对了,龙胆先生,”纶太郎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叫他的名字后,离开墙边,走到房间中央,“你知道清原奈津美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日记?”龙胆心虚地反问后,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 “根据她的记述,去年年底,你强暴了奈津美,之后十个月期间,都强迫她和你发生肉体关系,这些情况属实吗?” 龙胆脸色大变,血气渐渐从脸上消失,没多久又突然逆流,右脸顿时涨得通红。 “你太失礼了,说话要注意分寸!” “你否认吗?” “那当然,胡说也该有个限度。” “但她写得一清二楚,这里有她的日记影本。”纶太郎把影本递到龙胆眼前,“要不要看一下?‘之前,我曾经多次和龙胆直巳上床。每次出差去京都拿稿子,或是美其名说是讨论作品时,我都被迫和他上床。尽管我根本不愿意,却仍然屈服于作家和编辑之间的关系。以前我经常听到这种事,也知道龙胆在这方面的传闻——’” “住口!一定是搞错了。” 龙胆把头转到一旁。他并不是受到良心的苛责,而是为了避开站在门旁的护士充满敌意的视线,她就好像把压抑在内心的不悦子吐为快似的问: “呃,要不要我迴避?” “不,不需要!”奥田摇头挽留了她,但语气接近命令。护士留了下来,但满脸怒气地低下头,完全不看任何人。 纶太郎把日记影本丢在床上,龙胆瞥了一眼,却没有伸手拿起来。纶太郎看着他的侧脸说: “多亏了这本日记,让我们了解清原奈津美遭人杀害的原因。今年三月,她毕业六年后,在京都街头巧遇曾经单恋的高中同学,却因为一点误会,他——二宫良明误以为奈津美是她相交十年的好朋友,也曾经是同班同学的葛见百合子。内向的奈津美没有纠正他的误解,用好友的名字开始和二宫交往,同时向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好友隐瞒了这件事。这本日记详细记录了这七个月的交往过程。百合子因为其他原因对奈津美产生了不信任,抢了这本日记后,得知了真相,在冲动之下杀了奈津美。因为百合子以前也暗恋同一个人。她来到京都,希望见到二宫良明,然后揭露奈津美说的谎言,准备自己成为二宫的恋人——当然,这些对你而言都是班门弄斧的虚构故事,因为这是你也很熟悉的情节。” 第95页 龙胆仍然低着头,却没有回答。他显然有听到,只是在自己周围筑起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墙。 “你看了这本日记,”纶太郎紧咬不放,继续说道:“葛见百合子让你看了日记。她给你看的不是影本,而是奈津美亲笔写下的日记。 “星期二晚上,她从住宿的饭店打电话给你吧?柜檯纪录显示,她曾经打过一通市内电话,百合子是编辑,可以轻易查到你的电话。当然,你根本不知道打电话给你的是何许人也。照理说,你不可能应陌生人之邀,在三更半夜独自出门,但百合子是清原奈津美的好朋友,手上有你的把柄。她一定在电话中暗示你曾经强迫奈津美和你发生关系这件事,你只能答应她见面。或许为了避人耳目,所以你选择在蹴上的水坝见面。 “看了日记后,你陷入了窘境。因为奈津美在日记上赤裸裸地记录了你的卑劣行为。葛见百合子应该质问你这一切是否属实,你无法否认。不,这种丑闻对你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根本不会因此受到良心的苛责。过去一定曾经多次发生类似的事情吧!而你不是用金钱解决,就是背地里动手脚,让对方只能忍气吞声。你去见百合子时,原本也打算这么做,却发现这次的情况完全不同。因为对方是杀害奈津美的兇手。你和命案被害人的关系一旦曝光,别人就会猜测你和命案之间的因果关系,而成为媒体争相追逐的八卦新闻。虽然你自称是‘平成的无赖派’,然而一旦遭到舆论的抨击,恐怕会影响你n氏赏作家的地位和名声。正因如此,你认定百合子是为了跑路费而向你恐吓勒索。 “然而,当你们实际见面后,你对她的行为感到难以理解。百合子的目的不是恐吓,而且,她根本不在意你的立场。你一定搞不清对方到底想要干什么,而陷入了恐慌。你感受到无以名状的恐惧,一怒之下,就将她从制水门推了下去,把她杀了。” “不对。”龙胆下意识地抬起苍白的脸看着纶太郎,用力摇着头,“我没有杀她,我甚至没见过她。” 纶太郎冷冷地充耳不闻,继续说了下去。 “我并没有说你一开始就有杀机,应该是临时起意,但你无意报警,为此负起责任。你拿回了奈津美的日记,因为上面有你的名字。然后,在没有任何目击证人的情况下离开命案现场。葛见百合子是遭到通缉的杀人兇手,不可能事先告诉别人她和你见面的事。事实上也是如此。而且,你之前根本不认识百合子,和东京的命案也完全没有任何瓜葛。所以只要你不说,假装不知道,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你——当然,这种情形必须建立在没有日记影本的前提下。 “你得知这本日记还有影本后,事情就变得复杂了。百合子应该不小心说出她影印了日记,也早晚会交给警方。她并不是想要威胁你,只是在陈述事实,然而,你却无法忽略这句话。一旦警方拿到日记影本,不仅会让你对奈津美所做的一切曝光,更可能根据记述的内容进行推测,调查百合子之死和你的关系。你不得不採取预防措施,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同时为了重新考虑百合子找你的目的,所以一回到家,就立刻看了奈津美的日记,终于得知东京和京都之间这段搞错对象的恋爱以悲剧告终的来龙去脉。 “当你得知有二宫良明这个人后,一定感到欣喜若狂。因为你猜想百合子来到京都的主要原因是为了见高中时代的单恋对象二宫良明,并且认为百合子一定会告诉他,自己才是如假包换的葛见百合子。事实上,百合子并没有见到二宫。但你认为一旦她见到了二宫,会向他坦承自己杀了奈津美一事,而二宫发现女朋友遭到杀害后,也完全有杀害百合子的动机。因此,你想到可以把杀害葛见百合子的罪行嫁祸给二宫良明。 “然而,光靠奈津美的记述,就把杀害百合子的罪行嫁祸给二宫还太牵强了。不用说,当然需要动一点手脚,才能把罪行推给二宫。于是,你发挥了奇妙的逻辑思考,也就是说,你认为二宫良明看了奈津美的日记是他杀害百合子的必要条件。这本日记中记录了你玩弄清原奈津美的肉体,所以,身为奈津美男友的二宫在看了日记后,不仅对百合子感到怒不可遏,也会对你产生愤怒的情绪,否则未免太不自然了。因此,二宫良明一定会对龙胆直巳也做出某种制裁——这个逻辑反过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你在百子死后不久遭到他人攻击,那么攻击你的人就是二宫良明。这个攻击行为可以间接证明他看了奈津美的日记,他也是杀害百合子的兇手。 “于是,你在黎明时分像往常一样去慢跑,确认四下无人后,就伤害自己的身体,伪造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的暴力案件。当警方发现日记的影本有二宫良明这个人,也发现你和这起命案有关时,你就可以胸有成竹地指认他是攻击你的人,而把所有罪行都嫁祸给他。因为根本就没有年轻男子攻击你这回事!所以,星期三清晨的暴力事件是你要推卸杀害百合子的罪责所杜撰出来的骗局。” “——喔!我想起来了。”龙胆突然叫了起来,用好像识破魔术玄机的观众般的眼神看着纶太郎,“法月纶太郎,我之前就听说有些作家因为看太多推理小说,分不清现实和小说的界限,原来就是你,很荣幸见到你。” 第96页 纶太郎无声地笑了起来。并不是觉得龙胆垂死挣扎的样子很滑稽,只是觉得很好笑。 “龙胆老师,分不清现实和小说界限的,不正是你吗?”久能用淡然的语气说道:“因为你和葛见百合子一样,完全相信了奈津美日记的内容。你为什么没有拨日记上写的电话号码?只要打那个电话,就会知道真相了。” 龙胆翻着白眼,惊慌失措,动作生硬地缩起身体,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我完全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你只有一件事不知道,”纶太郎好像打算撕下龙胆的厚脸皮般咄咄逼人地说:“日记的其中一部分完全都是虚构的。二宫良明在六年前就死了,已经不在世上了。他是清原奈津美受伤的心创造出来的一个住在梦幻世界的人。龙胆先生,你的证词是缺乏基础的海市蜃楼,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人不可能攻击现实中的人,并且造成重伤。”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龙胆深深吸了一口气,顽固地重复相同的话,“你说我为了把杀人罪嫁祸给别人,所以设计了一场骗局?太荒唐了,根本不值得一听。我和你刚才说的事毫无关系,这本日记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什么二宫、什么百子,我既没有看过,也没有听过这些名字。况且,你没有看病歷吗?我差点小命不保,我自己怎么可能造成这么严重的伤势?你们有时间在这里说这些蠢话,还不如专心调查攻击我的男人。” “龙胆老师,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 奥田在窗边咬牙切齿地说道。龙胆呆呆地看着他的表情,似乎终于承认自己的一败涂地。 “你们是认真的吗?”如果这是他的演技,那他真的是一个好演员,但是他下台的身段不够漂亮,让人觉得是一出拖棚的歹戏,“太可笑了,我要怎么解释,你们才听得懂?” 没有人回答。门外的走廊上,传来有人经过的脚步声。龙胆垂死挣扎般的视线在病房内徘徊半天后,终于停留在刚才就翻开放在床边、已经被人遗忘的毕业纪念册上。 龙胆六神无主地低头看着三年e班那一页的照片,突然抓起纪念册,勐然抬起头。 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和刚才判若两人。 “——就是他!”龙胆的手指着那一页上的某一点,好像用钉子钉住一样,“绝对错不了,就是这个男人。当然现在年纪比较大,但就是他把我打成这样的。” 纶太郎看到龙胆态度骤变,忍不住探头看着毕业纪念册。他手指着的就是二宫良明的照片,但事先已经用纸盖住姓名栏,即使他知道二宫的名字,应该也无法猜到他的长相。 纶太郎转头问奥田,川端署的人是否曾经给龙胆看过二宫的照片,奥田立刻回答说:“只有这本毕业纪念册上有他的照片。” “那怎么可能知道就是他?” “因为我亲眼看到的!”龙胆气得发抖,大声咆哮道:“相信我我看到的绝对就是这张脸!” * * * 走出病房,回到走廊时,三个人好一阵子没有说话。纶太郎盯着自己的鞋尖陷入沉思,仿佛只要目光稍微移开,脚下就会崩溃似的。 “龙胆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久能打破沉默说道:“他强迫清原奈津美和他发生关系应该确有其事,但是设下骗局的说法却有点站不住脚。姑且不论二宫良明的照片一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说谎。” “我也有同感,”奥田回应,“至少他的伤势是真的。说他是杀害百合子的兇手,可能有点牵强。” 纶太郎仍然看着鞋尖摇头说: “但是,二宫良明已经死了,根本不可能攻击龙胆。” 久能和奥田交换了眼神,纷纷摇头表示无法苟同。纶太郎把头转到一旁,定睛看着墙。龙胆的骗局说一旦遭到否定,他精心建立的破案逻辑也就瓦解了。难道对缺乏基础的海市蜃楼信以为真的不是龙胆,而是自己吗?自己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吗? 然而,这根本不可能—— 第二十章 听到门铃声,打开门一看,发现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口。男人穿着朴素,感觉像是地方报社的职员,年纪大概比自己大五岁左右。原本以为他按错门铃了,因为他看起来不像是传教人士或上门推销的业务员,但除此以外,根本不会有人上门找自己。 “请问是西田知明先生吗?”造访者问:“敝姓法月,不好意思,突然不请自来,但有事想要向你请教。你知道本周二晚上,名叫葛见百合子的女子从蹴上水坝的制水门跌落致死的案件吗?” 我一时答不上话,但沉默的态度等于承认了这一点。不,我并不打算作无谓的挣扎。该来的终于来了,我可以神奇地保持平静,也许是因为那个自称是法月的人明明已经看透了一切,却露出悲伤的眼神。 “——你是警察吗?” “不。”法月似乎有点难为情,微微摇了摇头,“因为一点偶然的关系,我目前在协助警方调查这个案件,但我本身不是刑警。只是因为某种因素,或者说是个人兴趣参与了这起案件,但并没有任何法律权限,你可以把我当成路人甲。当然,等一下你必须去警局说明相关情况,不过,我感兴趣的地方和他们不同。该怎么说,我只是想看到因为阴错阳差而没有完结的故事的续篇。” 第97页 “故事的续篇?不是故事的结局吗?” 我讶异地反问。法月点点头,吞吞吐吐地说:“我从事的工作和龙胆直巳一样。”这个男人对一切瞭然于心。我察觉到这一点,同时觉得自己似乎就是在等待他的出现。这种想法绝对没有半点突兀。 “——好吧!”我用不同于亲切或安心,而是好像在向医生诉说病情时毫无保留的态度迎接他,“站在玄关说话不方便,家里很小,请进屋里坐吧!” 法月微微点头,似乎用肢体语言向外面的人打了暗号之后,便关上门,脱下鞋子。我带着他走过厨房旁一坪多的房间,来到里面三坪大的房间,拉开紧闭的窗帘,晌午的散漫阳光从窗户的毛玻璃渗了进来,一人住的单调又狭小的房间感觉像是令人窒息的独居牢房,况且,已经很久没有邀别人进来家里了。 法月好像在熟人家里一样弯下腰,在地毯上盘腿而坐。我很难适应别人这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我面前,这不是感觉的问题,而是好像有异物碰触到了黏膜。我无所适从,假装整理房间,把东西移来挪去,但看了不顺眼,又放回原来的位置,简直不知道到底谁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又觉得不应该这么焦虑不安,于是就面对着他跪坐下来,望着他的脸。客人默默地歪着头,看着书架上的书,突然转过头像闲聊似的说: “你在研究所念的是德国浪漫派吧!难怪有这么多看起来很费解的外文文献。你研究的是浪漫派的哪一位作家?” “菲德烈·施莱格尔,主要是研究他在耶拿时代对菲希特哲学的影响。” “原来是这样。”法月煞有介事地附和说:“说到施莱格尔·菲德烈的哥哥奥古斯特·威廉(august wilhelm von schlegel)也是初期浪漫派的主要成员,和弟弟一起创办了季刊杂志《雅典娜神殿》。威廉和菲德烈不同,不是那么激进的理论家,而是更低调的学者,也因为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德文版而名留青史——其实这些都是现学现卖的知识,我刚才绕去图书馆偷看了德国文学史的书。” “你怎么知这是我?” 我终于忍不住主动问道,法月缓缓闭上双唇,拿出一本简单装订的影本。我接过来一看,发现那是我已经深深烙进脑海的笔迹,自从星期二晚上之后,曾经一次又一次翻阅,几乎已经可以背出来的日记内容。那是我死去的女友的日记。当我确认这份影本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完全没有遗漏后,深唿吸了一次,改变了问题。 “这是哪里来的?” “葛见百合子影印了奈津美的日记,”法月解释说:“但她应该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因为她是出于其他目的才这么做的,和你见面完全没有关系。百合子为了报復背叛自己的未婚夫,把这份影本寄去他的公司。” “——三木达也?” 法月点点头。我很自然地说出这个名字,也代表我已经招供了,但这点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 “你应该知道,日记上有你的电话号码。不过,我们还是绕了一大圈,才终于找到你。前天打电话来确认时,你是不是不假思索地假装是别人?我们上了你的当,其实应该马上注意到这个问题的,因为在十月十二日的日记中,已经提到‘请西田先生转交’这件事。” “我告诉她我是寄宿在房东家里,让她以为这是房东的名字,否则,信没有收到就会变得很奇怪。” “嗯。但是在向你的老家确认之前,谁都没有想到这件事,还以为那是胡乱写的号码,所以没有继续追踪下去,这也成为我们初步的失误。当然,也因为我们对二宫良明这个名字太执着,而且也没有向福井县警解释清楚。” “我无意隐瞒,只是被问到时就——”我摇着头,站了起来,走到书架前面,拿出藏在德文资料后的日记本。“就是这本日记。” 法月摊开手帕,好像在拿珠宝似的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就连翻阅的时候,也避兇手指直接接触到。对他来说,这本日记是重要证物。他翻完内容后,用仿佛谨慎地刺出一根冰冷长针般的语气说: “我必须问你星期二晚上拿到这本日记时的情况。葛见百合子——或许你还不习惯用这个名字称唿她,是你把她从通道上推下去的吗?是你干的吗?” ……是你干的吗?这个问题好像远处的雷声般,在耳朵深处迴响了好几次。是你·是你·干的吗·是你?但是,当别人已经叫出我的名字后,我已经无法问已经不存在的你这个问题。我在无法忍受“我是我”的这件事面前哑口无言…… “——不知道。” “不知道?”法月的期待似乎落空了,露出落寞的表情。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甩甩头,摆脱在脑袋里迴响的声音,努力把话说清楚,避免引起误会,“我当然要对她的死负责,这点我承认,但如果你问是不是我亲手把她推下去的,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可不可以请你把星期二晚上发生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诉我?”法月问,“星期天是你哥哥七周年忌日的法会,你离开京都三天,那天下午你离开福井老家,傍晚回到这里。你回到这里后不久,就接到了葛见百合子的电话吗?” 第98页 “因为旅途的劳累,我整理完行李,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之后被电话铃声吵醒。差不多九点左右,对方说她是葛见百合子。可能我有点睡迷煳了,以为是我认识的那个百合子,所以和她聊了一阵子。聊着聊着,我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她说她已经来到京都了,但她的声音或说话的感觉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我们的谈话也没有交集。她叫我去看报纸,还叫我去蹴上水坝那里,说有话要告诉我,说完之后,就挂上电话。在老家的时候,我没什么看电视,对发生了什么事毫无头绪,于是翻了我出门那几天送来的报纸,才知道东京发生了命案。被害人的照片正是葛见百合子,我的女朋友,但报导上写的是清原奈津美这个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所以我想一定是搞错了。应该说,我不愿相信报导的内容。然后我开始纳闷打电话给我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因为受到命案的打击,再加上脑子乱成一团,我根本分不清那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左思右想了半天之后,决定按照打电话给我的女人说的,去蹴上听她怎么讲。” “当时你没有想到要报警吗?”法月插嘴问道。 “没有,完全没有。一方面是因为她这么叮咛我,但即使她没有说,我应该也不会报警。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换好衣服出门,等我到蹴上的公园时,已经差不多快十点了。她已经到了,坐在山丘上可以俯瞰街景的长椅角落等我。就是十月十日的日记上所写的那张长椅,但坐在那里的女人不是百合子。除了我们以外,并没有其他人,她一看到我,就叫了一声: ——二宫! 她叫着跑了过来。即使在路灯下看到她的脸,仍然觉得很陌生。我根本不认识她,但她似乎对我很熟悉,表现出既怀念又热络的态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似乎惹恼了她。 ——二宫,是我。你回想一下,我是葛见百合子。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像决堤般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因为我自己也一片混乱,一开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女人是谁?我在自问的同时渐渐发现,报纸上的报导是真的。我的百合子——不,可能真如这个女人所说,她的真名叫清原奈津美——她已经死了。 ——你杀了她吗? 女人说了半天,我这么问她,她很干脆地承认了。她说她抢走了十年好友的日记,得知了我的事,一怒之下把百合子……不对,就把奈津美杀了,还把她的脸给毁容了。她语带自豪、巨细靡遗地把我根本没有问、也不想听的事告诉我。她那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好像一开始就认定我会原谅她。然后,她拿出这本日记证明她说的话都是真的。我在路灯下看了她指给我看的地方,虽然一下子无法相信,但事后回想起来,觉得似乎有迹可循,我不得不承认,我以为是葛见百合子而交往了半年的对象,其实是另有其名的人。但我并没有像那个女人说的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相反地,只要一想到自己做的事,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不过,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即使得知她的真实姓名,也无法让死去的她活过来,一切都为时已晚了。无论她叫什么名字,对我来说在这个世上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女朋友已经不在人世,被眼前这个女人杀了——这是我当时唯一确定的事。” “你当时没有想要为死去的女朋友报仇吗?”法月问。 ……你当时没有想要为死去的女朋友报仇吗?我当时没有想要为死去的女朋友报仇吗?我有这么想。我当然会这么想! “‘请你说你爱我,说你爱的不是奈津美,而是葛见百合子。请你说这半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都错了,她只是我的替身。而且,你也要在这里吻我,就像之前在这里吻奈津美一样。’ “那个女人这么说。我退向制水门的方向,试图拒绝女人的要求。最初只是对女人挤过来的身体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厌恶感,想要甩开她的手臂。但是,当我瞥到制水门通道栏杆外的一片漆黑时,就好像剖开了我同样空洞而黑暗的内心一样,对女人的憎恨难道没有像闪电般闪现,而形成了强烈的杀机吗?我在通道中央停在脚步,宛如枯朽的树木般迎接那个女人。我没有阻止女人伸手抱着我,还把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但也没有积极回应她的行为。我像木偶般听任她的摆布,就好像被憎恨的冷冽闪电感光了一样,身心都渐渐冻结起来。 “女人终于后退,抽离嘴唇,用战慄的眼眸凝望着我。她的目光好像看着死人一样昏暗而空洞,惊恐的表情好像被灰泥封住般凝固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反应很正常。因为出现在那里的我并不是在这个世上活生生的人,只是不復存在的你,亡者的替代品而已。 “‘我根本不知道七年前的回忆。’我终于抛开举棋不定的态度,以自己的身份开了口,‘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你,而我所爱的不是你的名字。不管是百合子还是奈津美,叫什么名字根本不重要,我爱的是她,爱的是她这个人。你夺走了对我来说无可取代的人。’ “‘谁?’女人问:‘你是谁?你不是二宫?’ “‘对,我不叫二宫良明,那是我哥哥的名字,是从小被拆散的双胞胎哥哥的名字。虽然对你有点于心不忍,但我哥哥二宫良明六年前自杀,已经不在人世了,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第99页 “女人抱着我手臂的手顿失依靠,无力地滑落,她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纠缠我了。 “‘——骗人。’ “女人只说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即使现在,仍然不知道。因为她应该可以立刻领悟到我所言不假。她缓缓转身,握着栏杆,甚至没有确认我到底叫什么名字。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脸。我之前就预料到女人会这么做,我一动也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她跨过栏杆,让身体随着重力坠落。 “就这样,我杀了她……” * * * 当自己的声音停止的那一剎那,我才发现自己把脑海中宛如沸腾般不停冒泡的话都直接说出了口。眼前的听众仿佛沙地吸收了水分,静静地倾听着,完全没有插嘴发问。但是,坐在那里的是名叫法月的人,他是活人,不是已经不在人世的你。我在心中建立出来的镜像变得支离破碎,我和他之间完全没有任何隔阂,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我,你是你。你绝对听不到我的声音,但我终于从你、你的你、你的你的你、你的你的你的你……如此没有界限的第二人称中获得解放,我终于从漫长而空洞的梦境中清醒,终于找回了像岩石般坚硬、像石头般冰冷、像沙子般粗糙的现实感。 法月缓缓调整姿势,再度拿起日记本向我确认: “这里和这里有撞击的痕迹,当葛见百合子从通道上跳下去时,也带着这本日记吗?” “对,我发现后,立刻下去捡回来。我走到山脚下,越过禁止入内的围篱,当时她已经气绝身亡了。但是,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湮灭证据。那是我只看了一半的日记,也是我女朋友留下的唯一遗物,最重要的是,我想了解她,想了解清原奈津美,当她假冒别人的名字和我见面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认为我有权利把这本日记带回家仔细看。” “的确如此,”法月表示同意,“这也是奈津美的期望,虽然日记没有以她原先想的方式送到你手上,但最终日记还是交给了你。虽然说起来有点讽刺,但在这件事上,你必须感谢葛见百合子。” “我就在这个房间里,熬夜把日记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也深刻地了解她的感受。我后悔不已,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察觉这一点?我后悔不已,也气愤不已。不是因为她对我说谎,而是对造成了这一切的自己无法原谅——” 我说不出话。明明有很多话要说,却无法解释清楚。我试图把内心的想法告诉别人,就像努力打开纠结在一起的线团,却怎么也打不开一般,最后只能用这么平凡无奇、这么口拙的方式表达。这样的我太悲惨,让我无地自容。法月随手翻着日记,用淡然的语气说: “当我们得知二宫良明早在六年前去世时,忍不住怀疑这本日记里有一大半是奈津美的幻想,甚至觉得她写的都是完全不存在的幻影。没想到奈津美提到有关男朋友的部分都是事实——除了你的名字以外。” “她直到最后都深信我就是二宫良明。我从头到尾都骗了她,包括我的谎言在内,全都是如她所写的。” “可不可以请你谈谈你哥哥的情况?” 法月催促道,我点点头,但再度开口需要一点时间。此时,施莱格尔未完成的小说《卢辛德》(lucinde)的副标题“笨人的告白”突然掠过脑海。法月很有耐心地默默注视着我。 “——良明和我是双胞胎,而且是长相一模一样的同卵双胞胎兄弟。但我们共同生活的时间很短,在我们大约两、三岁时,父母就离婚了,也就是说,在我们还不懂事之前,就被拆散了。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当时的详情,但应该是母亲和父亲家里的关系恶劣,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协议离婚。后来决定我跟父亲,良明跟母亲,所以,我和他才会有不同的姓氏。 “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当母亲离开后,在祖母——也就是父亲的母亲溺爱下长大。父亲是普通上班族,算是当地望族的远亲,本家那里还有人在县议会当议员。因为这种家世的关系,祖母的排他性很强,所以我父母离婚的真正原因,应该是祖母不中意长媳,把长媳赶了出去吧!父亲是独生子,从小被捧在手心,根本不敢违抗祖母。不,其实我也继承了父亲的这种个性,从小就很怕生,长大以后也不太会和朋友出去玩。虽然自己说有点不好意思,但我是典型的被祖母溺爱的孩子。” “那时候你经常和母亲还有哥哥见面吗?” “不,我相信应该是被祖母设法阻止了吧!我和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完全没有来往。在家里完全不能提及母亲的事,至于良明,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双胞胎兄弟。祖母把我当成独一无二的孙子,从来没提过还有另一个孙子的事。至于父亲,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很久以后都没有提起这件事。我们就读不同的学校。其实我应该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童年时光留有模煳的记忆才对,但因为当时年龄太小,还无法区分自己和哥哥,所以只留下暧昧不清的印象。我经常有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好像自己的一部分遗忘在其他地方,总之,因为周遭的大人莫名其妙的想法,让我这整整十五年来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 第100页 “在他自杀之前,你都不知道有双胞胎哥哥吗?” “不——在祖母的丧礼上,我第一次见到哥哥,不,应该说是重逢。在我高二那年冬天,祖母罹患了结肠癌。守灵的那天晚上,哥哥和母亲一起出现。因为大人们后来才告诉我,所以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我的亲人。我记得看到哥哥的脸那一瞬间,我十分惊慌失措。看到无论长相和身材都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年,简直就像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们代替丧服所穿的制服长得不一样,如果不惊讶才有问题。我们的目光只交会过一次,但他似乎知道我。就在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叫他的时候,他们烧完香——不,可能只有良明烧了香,就匆匆离开了。在场所有人都尴尬地不出声,不敢看父亲。之后,他们也没有出席告别式,等做完头七后,父亲才第一次告诉我离婚的母亲和双胞胎哥哥的事。” ……不久之后,我就出了问题。我之前就有自闭症的倾向,可能再加上受到祖母的死和遇见你的双重震撼的影响,让我的病情加重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完全不肯说话,无法和别人沟通,也无法上学。虽然还能升级,但最后在三年级的时候休学了一整年。虽然我有去医院拿药,但我几乎都没有吃,只是茫然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门,就好像孤独地住在漆黑的井底似的。刚好是那个时候,你突如其来地上门造访…… “突如其来?” 法月确认般问道,我终于喘了口气,对他点头。然后,一边对自己的口若悬河感到惊讶,一边来不及整理不断涌现的话语,再度娓娓诉说起来。 “哥哥可能辗转得知了我的病情,有了一些想法。在五月连续假期时,他突然独自上门,一派轻松地说:‘好久不见,你的另一半来看你了,赶快把这头乱髮整理一下,我们出去散步吧!’我好像中了邪似的点点头,乖乖地和良明一起出去唿吸新鲜空气。我像是影子般和哥哥走在一起,并且在附近散步,无论我还是良明都一脸凝重,几乎没有说话。那时刚好是端午节,鲤鱼旗在五月的晴空下飘扬。我们散步差不多一个小时,再度回到家门口时,他对我说:‘改天见。’然后就骑着脚踏车回家了。” 那次之后,每逢假日,我们就会一起出门。一开始,总是你来家里找我出门散步,慢慢地,也会骑脚踏车到我就读的学校。你来到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在透过说话交流之前,努力让心灵的波长同步,用心地感受着我的成长过程。你每次发问,我都用点头或摇头回答,努力让你多了解我。虽然我们经过相当长一段日子后才开始交谈,但即使不说话,双胞胎的确可以在精神上产生共鸣,这件事是真的。事实上,我们就是如此。虽然我们形同陌路,在不同的地方生活了十五年,却完全没有隔阂…… “但是,父亲似乎不愿意看到我们来往。刚开始的时候,因为觉得对我的病情有帮助,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久而久之,他就对良明上门一事感到不悦。那时候,我的情况已经稍有好转,可以独自出门后,他不再上门来找我,不是我去他家,就是约在外面见面。父亲内心应该对良明感到歉疚吧!而且我忘了说,在祖母去世的前一年,父亲在朋友的介绍下和另一个女人再婚了。后母文静婉约,也很关心我,但感觉很客套,从来不觉得她是家人。不,问题应该在我身上。因为我去良明家时曾经和亲生母亲聊了几次,也有类似的生疏感。只有在良明身上,我才真正感受到血缘关系有多么神奇。” “他也和你分享了他的成长过程吗?” “对,我们就像在玩两人三脚似的。等走完我的十五年后,我再度跟着良明踏上或许我也有机会走的另一条路,也就是我哥哥走过的十五年。在良明的引导下,我渐渐找回了说话的能力和笑容,听着他幼年时代的回忆,内心的空洞似乎也渐渐填满了。” ……没错,就是和她一起去看“two of us”那一天,我们中途离开电影院,在河畔的路上散步时,我聊的那些事。其实,在你说那些回忆时,有些部分和我的记忆混在一起,所以,已经不完全是你的回忆了。但父亲在离婚后不久那段时间,曾经悄悄去见你的事是你告诉我的…… “——我无法把那部电影看完的理由,有一半就像我对她说的那样,但我更觉得电影情节好像在影射我的谎言,很担心她会发现我的双胞胎哥哥已经死了。我不是二宫良明,所以感到很不安。” “我想也是,”法月用充满玄机的低沉声音回答,“对了,你应该看过《visage》九月号吧?清原奈津美为了让你了解真相而主动提供题材写成‘化妆故事’,内容是说相差一岁的妹妹被误认为是姊姊的故事。你不仅没有发现她试图藉由这部作品想要表达的真相,还把误认身份的姊妹故事套用在自己身上,为了避免被她察觉你假冒哥哥的名字,所以故意说自己没有看。结果,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奈津美为了向你坦诚真相而煞费苦心准备的机会。我应该没有说错吧?” 法月说得完全正确。我无言以对,心如刀割地点点头。法月突然露出严厉的眼神,想要说什么,但又改变心意,把话吞了下去。他神情严肃地努了努下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第101页 ……暑假期间,我们几乎每天见面。你是考生,每天都来我家附近的图书馆,我也会心血来潮去自修室找你,时而向你请教因为休学而落后的课业,时而翻阅架上的书,直到傍晚时分,都和你在一起。我们也常提前离开图书馆,去游乐场和电影院。或许是因为图书馆的地点比较偏僻,所以没有遇见你们学校的学生。那时候,我们已经用“你”、“我”相称,轻松地聊天。你说:“我们是双胞胎,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住在一起,所以我们之间是平等的,绝对不要叫我哥哥。”所以,我叫你的时候总是直唿其名,或是称唿“你”。现在也是如此。我们不像是兄弟,而像是独一无二的好朋友,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可以无所畏惧。我本来就不擅长交朋友,你应该也差不多吧?也许因为我们是双胞胎,所以很相像,也很合得来,但因为双方都过了一段只有一个人生活的时间,所以在重逢后,彼此的结合更加紧密。 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那时候是最快乐的时光。当联考逼近,你整天忙于模拟考和补习后,也经常美其名为散心来和我见面,我们天南地北地聊天。因为我还在休学期间,所以每次你推荐我有趣的书,我就会去找来看。对,你喜欢诺瓦力斯的《蓝色的花》,那也是我最爱的一本书。我现在会研究浪漫派,就是受到你的影响。对当时的我来说,你是我和外面世界接触的唯一窗口,如果你没有向我伸出援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在一年之后就復学。我想,应该会花费更长的时间吧…… “翌年春天,良明顺利考取第一志愿的大学,出发前往京都。离开福井的那天,他问我:‘你一个人也没有问题吧?’我有点逞强地挺起胸点点头,约定明年也要去京都——这是良明活着的时候,我最后一次看到他。谁都没有想到会发生那种事。” “那年十月,他因为服用过量的安眠药死了,”法月立刻用公事化的口吻说道:“听说是自杀,你知道原因吗?”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能咬着嘴唇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在京都的半年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暑假的时候没有回来,入学后不久,他参加了学校里类似义工团体的社团,很热心地参加活动,有可能在那里遇到了什么麻烦。等我进入大学后,曾经找了几个当时和良明同一个社团的成员和系上的同学了解情况,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覆。那年的九月之后,良明就没有去学校,大家都在纳闷他最近怎么了,没想到就出事了。其他同学都觉得事情太突然了,每个人都很惊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也向大家隐瞒了自己正在就医、服药治疗的事。” “难道他身边没有可以和他聊这些事的朋友吗?” “不知道。如果良明要找人商量,我应该是第一人选——事后我才想到,良明可能遇到了和我一年前相同的情况。我们是双胞胎,个性应该也大同小异,所以即使相隔一年后发生相同的情况,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或许哥哥也是天生就有容易陷入这种状况的细胞因子,所以当他开始在京都独立生活,生活发生巨大改变后就发生了。” “可能吧!”法月低头嘆了一口气后,抬头问道:“你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吗?虽然你们没有机会见面,但不可能整整半年都没有联络吧?” “我们有持续通信,事后才发现的确有徵兆,只是我忙于自己的事,忽略了这些徵兆。是我太大意了,起初三个月,他的信中充满活力,积极向我介绍校园的感觉、京都的街道,以及新交的朋友和生活周遭的事,简直就像刚被派到海外的特派员一样充满热情。对和比我小一岁的同学一起重启高中生活的我来说,良明的来信胜于一切,带给我极大的鼓励。但是,在大学即将进入暑假时,信的内容就开始发生了变化。” “怎么回事?” ……那时候,你的信中开始夹杂着自传式的内容。起初是描述幼年期模煳的印象,之后,对成长过程的详细回忆占据了一大半的内容。有些部分和之前重逢后不久听你说的往事重叠,横式信纸上用钢笔密密麻麻地写上记忆的细节,使记忆更加绵密和鲜明。每次收信时,我就发现信的厚度和重量不断增加,但描述近况的文字却呈反比地减少,在秋风吹起的季节,连一行描述近况的内容都看不到了。但我丝毫没有感到惊讶,每次都像看周刊的小说般乐在其中。中途看到我也出现在其中时,更对透过你的观察所看到的我感到一种奇妙的兴奋。 不,你应该把它当成一个故事在写吧!虽然看不到任何加工的痕迹,但文章似乎经过推敲,页数也不少,八月和九月期间,你应该整天都在住的地方写这些信吧——十月初,你自杀前一个星期的来信成为最后一封信。你高中毕业,离乡背井,从前往京都的列车车窗向在月台上的我挥手的画面,成为最后一幕。 然而,你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了吗?不,我相信你更想写的是续篇,你留下的那些信只是漫长的序章。在京都的半年期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有什么事想要告诉我,也许在向我求助,那封信或许是被什么东西逼入绝境的你向我发出的sos。然而,我没有注意到,为了完成那天在车站月台上和你的约定,我忙于自己的事,完全没有想到你已经面临这种状况。收到你的最后一封信时,我正忙于模拟考,看完信后,还没有找到时间给你回信,就突然收到你的讣闻。一年前,你救了我,我却无法向你伸出援手,甚至没有察觉你陷入了困境。我以为我对你的了解不亚于你,实在是个大笨蛋。我背叛了你,背叛了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盟友。 第102页 你死之后,我造访了你住的房子,寻找是否留下了什么遗言。我翻遍你的房间,没有找到任何东西。你在服用足以致死的药剂前,一定把写到一半的故事草稿全都处理掉了吧?连同我寄给你的信,一起处理掉了吧?因为,我写给你的信也全都不见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对自己感到失望吗?还是对我失望?该不会一切都是我的错吧?为什么?我真懊恼,我永远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走到这一步却选择放弃,你无法回答我。我们曾经那么心灵相通,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很痛苦或是难过,这一点最令我懊恼,也最痛恨你…… “——我在良明自杀的房间内,从书架一角找到他高中的毕业纪念册,看到上面的照片,才第一次看到葛见百合子。不,我以为我看到的是她。” “等一下,”法月举起手,打断了我的话,“他的信中完全没有提到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出错的事吗?” “我想应该是良明认为这件事对单恋的对象来说是不好的事,所以故意省略掉了。我看到毕业纪念册时,并没有发现勘误表之类的东西。而且,良明也从来没有具体描述过葛见百合子的容貌。不仅如此,他甚至完全没有提到和百合子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名字,我根本不可能知道照片印错的事。我对毕业纪念册上的错误深信不疑,因此把清原奈津美当成了良明暗恋的对象,一有机会就翻开这本纪念册,不厌其烦地凝视着她的笑容。 “所以,半年前的某一天,也就是三月十日星期日,当我在四条通的人潮中看到那张多年来熟悉的笑容时,我的脑海中很自然地立刻浮现出葛见百合子这个名字,也完全没有发现当我叫出这个名字时,她脸上出现的困惑表情。当时的我欣喜若狂,根本没有怀疑她的话,一直信以为真。在星期二晚上,听到真正的葛见百合子告诉我这件事前,我完全没有想到她冒用别人的名字。” “你误把清原奈津美当成葛见百合子,并不是你的错,”法月说:“因为这是不可抗拒的因素,问题在于你在她面前一直自称是二宫良明这件事。因为从结果来看,你不认为是你这种优柔寡断的态度引发了这次的命案吗?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谎?奈津美看到你的脸,把你误认为是你哥哥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你们是同卵双胞胎,当然长得很像,况且,奈津美根本不知道他已经死了。那不是她的错,为什么你当场没有告诉她真相?” “你说得没错,我无意为我的行为辩解,但无论如何,我真的做不到。” “为什么?”听到我说出不成回答的这句话,法月紧盯着我凑了过来。 “——无论我怎么解释,你可能都无法理解,”我结结巴巴,但还是努力表达自己的想法,“我只能说,当她用我哥哥的名字叫我时,在我内心沉睡的良明復活了。有关良明的记忆和他的感情顿时甦醒过来,丝毫没有褪色,占据了我的身体。不,说占据我的身体并不恰当,因为我并没有放弃我自己,而是主动接受了良明的记忆,因为这样就可以让哥哥的感情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六年前,我无法拯救良明,如今,这是我唯一的补偿方式。这不是优柔寡断的问题,因为,一旦我把真相告诉她,良明就会在那一刻死去。我怎么可以再一次杀死终于回到我身旁的哥哥,又怎么可能完全抹杀他的记忆?” 法月似乎无法接受这番说辞,他不发一语,竖起膝盖,把手肘放在上面,托着额头陷入了沉思。我屏住唿吸,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他。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墙外的马路上,传来不知道在大喊还是吵架的高亢声音,这个声音就仿佛是暗号似的,法月放下托着额头的手,缓缓地开口: “星期三早晨,是你在哲学之道上攻击龙胆直巳的吗?” “任何人看日记,都会情不自禁地这么做吧!”我坦承不讳,“这个傢伙太过分了——我看着日记,不禁愈来愈生气,感到忍无可忍。我经常听她聊龙胆的事,知道他有在清晨慢跑的习惯,之前她一度和我失去联络时,我曾经查到龙胆家的地址,在他位于鹿之谷的,希望可以与她巧遇,所以,那天我也在附近埋伏,跟踪身穿慢跑服的龙胆实在易如反掌。 “但我不打算杀他,只想发泄内心无处宣洩的愤怒。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别人施暴,连我都很惊讶自己居然真的做到了。” “先不谈百合子的自杀,你必须对龙胆的伤害罪负起刑事责任。当然,龙胆有错在先,所以应该可以获得酌情减刑!” “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而且至今我仍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你这么做真的只是因为对龙胆感到愤怒吗?”法月突然用钩爪般的锐利眼神看着我的眼睛问道:“你内心无处宣洩的愤怒是针对你自己吧?我觉得龙胆直巳只是你的替代品而已。” 在话题已经转移后,他突然来了这记回马枪,令我手足无措。我没有这么想过,在殴打龙胆后,也从来没有感到愧疚。然而,我知道法月想要说什么,也许他说得对。我假冒别人的名字矇骗清原奈津美,做出这种事的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龙胆直已?龙胆玩弄了奈津美的肉体,我也玩弄了她的心。我和龙胆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不仅如此,我的罪孽比他更加深重。奈津美无法说出自己的真名,并不是因为她内向,而是我虚有其表的举止在不知不觉中让她无法说出口。是谁屡屡摘除了她奋力鼓起的勇气之芽?我知道,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更早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不,如果奈津美没有认识我,她应该不会死得那么悽惨。 第103页 ……所以,其实是我逼死了奈津美。我才是引发如此悲惨命案的罪魁祸首,像我这样的罪人根本没有权利制裁葛见百合子,也没有立场指责三木达也。但是,我无法忍受“我是我”这件事,因为不愿意面对,才会把葛见百合子逼上绝路,把愤怒转嫁到龙胆直巳头上。自我欺骗的诡计一开始就很明显了,我却始终忘记这件事,或者说是假装忘记了,都是因为我把自己的所作所为用“你”这个第二人称进行替换,尽可能把第一人称的自己降低为零。在我利用你的记忆当作隐形衣的同时,其实也玷污了你纯洁的想法。我再度背叛了你。 如果我是你,如果我是二宫良明,我现在就可以抬头挺胸地面对她,不会这么心生愧疚。我希望成为你,希望成为二宫良明。如果我不是西田知明,不知该有多好。不,如果六年前死的不是你,而是我的话,不知该有多好。 看着奈津美留下的日记,我想起你的信。六年前,你死的时候也一样。当我发现时,一切都为时太晚,已经无法挽回了。如果我更机灵,一定可以避免不幸发生,我总是背叛自己所爱的人,就算事后再怎么懊恼,也只是在自我毁灭而已。我曾经发誓再也不犯这种错误,为什么这一次又是这样?为什么我所爱的人都匆匆消失在我伸手不可及的地方…… “我认为你刚才在说谎,”我听到法月说话的声音,“——不,我是和这次的案件毫无关系的外人,所以或许没资格这么说。但是我实在忍不住了,所以还是让我说出来吧!你——西田知明——难道不爱清原奈津美吗?不管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你不是你死去哥哥的替身,而是你自己,这半年多来,难道你不曾认为她是无可取代的人吗?如果你不曾如此认为的话,那么无论是奈津美还是自杀的百合子,都会死得不甘心。如果你忠实地活在二宫良明的记忆中,为什么在蹴上对葛见百合子见死不救?百合子才是你哥哥暗恋已久的对象,你偏偏亲手摧毁了他的‘蓝色的花’。也就是说,违背他的记忆才是你真心追求的。老实说,我觉得你太胆怯了,你一直假冒你哥哥名字的真正理由应该和奈津美一样,害怕一旦说出真相,女朋友就会离你而去。你为什么这么不相信她?” “不对,不是这样的。” 不,其实法月说得没错。我爱她,西田知明爱上了清原奈津美,不想失去她。其实,我或许对死去的双胞胎哥哥也产生了嫉妒。我想要吶喊,想要放声大哭,但更不愿意承认他说的话。 我痛不欲生,说出了连自己也觉得不合逻辑的话。 “我无能为力。不,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已经註定了。如果我不是在春天遇见她,如果是在其他的季节,就不会发生这种误会。我们上当了,我们落入了春天这个季节设下的圈套。” 法月突然站了起来。在他锐利的视线注视下,我抬眼看着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说: “你——不,你们太拘泥于过去了。为什么你们不敢在还来得及之前对自己坦诚呢?应该曾经有很多机会才对。你们完全可以用西田知明和清原奈津美的身份,再度确认彼此的心意。只要稍微鼓起勇气,就可以正视无可取代的、真真实实的现在。” “正视什么?”我无法不问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 法月没有回答。我继续说道: “无论如何,已经为时太晚了,我失去了一切,这次是真的失去了一切。我的故事结束了。我已经心灰意冷,一无所求。我终于发现了一件事,我天生受到诅咒,像我这种人不应该和任何人有牵扯,不应该渴望和别人有交集。没错,我决定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爱任何人——” “不,只要你活在世上,你的故事就不会结束。无论你坠入多么黑暗的绝望深渊,即使失去了所有希望,你仍然无法不做梦。”法月摇摇头,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走吧!川端署的刑警等在外面。” * * *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名叫西田知明和清原奈津美的年轻男女。虽然他们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但在相遇的第一天,就坠入了情网——” —(完)— 参考文献 本书参考以下着作: ·平野嘉彦·山本定佑·松田隆之·薗田宗人 译 《ドイツ·ロマソ派全集第十二卷シユレーゲル兄弟》(国书刊行会) ·小川超 〈十九世纪——小说の时代〉 佐藤晃一 编 《ドイツ文学史》收录 ·西村清和 〈イロニーの精神·精神のイロニー〉 神林恆道 编 《丛书ドイツ観念论との话第3卷芸术の射程》(ミネルゥァ书房)收录 ·山冈良夫 《化妆品业界》(教育社新书) ·《トレンド情报》 (南北社マーケテイング局) ·宫崎哲弥 〈“小泉今日子の时代”の终焉〉 《宝岛30》一九九四年五月号(宝岛社)收录 ·中上健次 《轻蔑》 (朝日新闻社) ·《坂口安吾全集》 (ちくま文库) 如有引用错误或其他相关责任,都由作者(法月)负责。 第104页 标题及文中引用的歌词为〈毕业写真〉(作词·荒井由实)。 日本音乐着作权协会(出)许可第九七〇七一八二-七〇一号。 新书版后记 【non novel书系初版】 “hello,hello,hello,how lou.” ——科特·柯本(kurt cobain) 各位久等了,为大家献上法月纶太郎系列最新的长篇小说。 这是为大家献上继《再度赤的恶梦》后,相隔两年三个月,全新完成的新长篇。原本预定去年七月出版,但整整两年的期间,我陷入了几乎可能危及作家生命的极度低潮与精神危机,根本无法创作,所以才会拖延这么久。虽然勉强写完本书,但仍然没有摆脱低潮。我甚至觉得,这也许并不是低潮,而是我的正常状态。果真如此的话,或许该必须认真地重新思考日后的打算。不过,在这里写这些也只是无聊的牢骚,同一件事连续说了好几次,自己也觉得厌烦了,我不会再写了。 本书是根据十年前学生时代在京大推理社杂志上刊登的短篇〈两个人的失乐园〉为基础,在将它发展成长篇时,参考了艾勒里·昆恩于一九六三年以后的多部作品(之前题材的反覆使用!)和米歇尔·布托尔(michel butor)的小说。最值得一提的是,本书是从一九九二年至目前的迷茫和混乱的个人纪实。“i hate myself and want to die.”这听起来已经不再是美丽的夭折之歌,请告诉我有什么方法可以延续我们的疯狂?! 感谢在本书执笔过程中,曾经提供协助的诸位。 山田雅也先生,谢谢你的“time fades away”和“在海边”的录音带,以及美国影集“粉红与蓝色的绳子”录影带,不好意思,这么久才向你道谢。笠井洁先生,饺子真好吃。增田顺子小姐,感谢你写了这么诚恳的评论。野崎六助先生,感谢你指名我当解说者。池上冬树先生,谢谢你的文库版解说。北村薰先生,我借用了你的“和智慧共舞”这句话。有栖川有栖先生、若竹七海小姐,感谢你们不时的温馨激励。 小野裕康先生,这次给你添麻烦了,作品终于完成了。各出版社的责任编辑,真的很抱歉,我整天说谎,总是满嘴藉口,无法遵守约定。京大推理社的学长、学姊,以及学弟、学妹们,我总是在你们面前说一些浅气话,让你们担心,但你们仍然给我很多帮助,不时鼓励我,万分感谢。北村昌史先生,恭喜订婚。杉谷慎一先生,恭祝新婚愉快。 另外,衷心感谢写信鼓励我的读者朋友。我有将近一年左右无法写信,无法给诸位写回信,真的很抱歉,藉此机会表达无上的感谢。谢谢你们的支持,也谢谢你们的关心。 一九九四年六月 “all in all is all we all are.” ——科特·柯本 文库版后记 以下文章曾刊登在《京都新闻》(一九九四年四月二日晚报)的“书籍礼赞”专栏,也许并不适合放在这里,但刚好是我在写本系列第五部作品时发表的文章,感觉就像是单曲专辑的附赠曲,我就厚着脸皮,姑且当作是一首额外奉送曲吧! 即使现在,有时候仍然会很想一死了之。这种时候,我就会看坂口安吾的书,尤其是〈不良少年和基督〉,是介绍为情而死的太宰治的追悼文。一看这篇文章,想死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好几次都在紧要关头救了我一命。对我来说,这本书发挥了“完全自杀防治手册”的功能。很难说那是无懈可击的优秀作品,而且漏洞百出。他原本就是在结构和文章方面不拘小节的作者,然而这篇文章的结构特别凌乱,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中途醉得唏哩哗啦,后半部是流着泪在醉醺醺的状态下完成的。但思路的发展很扎实,即使有一些惊人的跳跃,也没有陷入感伤或流于平淡。文中准确地道出了作家太宰的长处和短处,也同时批判了日本的近代文学。即使现在阅读,也完全不会觉得落伍。不仅如此,读了之后,仿佛展开了一场健康而不阴沉的知性翱翔,从来没有其他作者可以让我有此感受。 写了“不可能对一个人简单下结论”这句话后的最后几页,是整篇散文最出色的部分。几乎有点自暴自弃,或者说不像是正规的日文,只能说勉强像是俳句或短歌之类的文体。可以说,和所谓的优美日语完全相反。然而,我认为这正是日语散文最优美扎实的文章之一。宛如一场出鞘之刀的知性和语言的交战,到处充满血溅四方的句点。 彻底思考时,最后总是会陷入重复使用赘词的情况。只要使用语言,任何作者都无法避免这一点。安吾并不是没有察觉这种自相矛盾,但我从来没有看过其他如此清晰记录思考和言语之间的恶战苦斗,毫不敷衍的文章。 安吾对哲学和思想体系不屑一顾,却并不排斥知性本身,他只是排斥隐藏在哲学和思想深处的不合理处。“学问是有限的发现,我为此而战。”这句结绝对不是“必须排除极端,保持中庸”的天真处世训。我想起卡谬在《薛西弗斯的神话》开头引用的品达(pindar)的诗句。“啊!我的灵魂啊!不必渴望生命不朽,只求竭尽此生,于愿足矣。”只求竭尽此生,于愿足矣就是战斗的同义词。 我之所以煞有介事地写得这么夸张,是因为要激励自己,振作根本就不存在的动力,使本书得以顺利完稿。然而,当书稿变成铅字的翌周,我得知了超脱乐团(nirvana)的科特·柯本自杀的消息,再度陷入恐慌(尤其看到日后公开的遗书最末引用了尼尔杨[neil young]的歌词时),所以,non novel书系版的后记才会写得这么凌乱。 第105页 现在回顾当时,陷入那种错乱状态的人竟然可以写完一本长篇,实在堪称为奇蹟。事实上,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陷入随时都可能因为一点阴错阳差就上吊的状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因为我生病了。 总之,这本小说是病人写的。所以,也许可以从中找出从另外的角度对本格推理小说的看法。但这不是我要做的事,况且,至今已经三年了,应该再度模仿坂口安吾,加上这么一句:“我已经好了。” 说到安吾,本书中曾经提到《吹雪物语》,日后,我借用这个书名作为章名,写了两百页左右的小说。那是笠并洁先生和东京创元社携手企划的接力小说的一部分,执笔的成员有笠井洁、岩崎正吾、北村薰、若竹七海、法月纶太郎和巽昌章。 我犯下了停笔将近两年的滔天大罪,去年一月,勉强完成了这两章的内容,把接力棒交给了最后一位选手。编辑部计划在今年秋天出版,不久之后,应该就可以和读者见面了。在这本书中,法月侦探似乎有点荒唐,但我也无力对此负起责任。 顺便再宣传两本书。分别是以合着的方式参加的评论书《一百部最佳本格推理/1975~94年》(东京创元社)和《本格推理的现况》(国书刊行),这两大企划终于实现了,将在九月之前依次推出。不要说什么“评论太无聊,多写一点小说”,也希望各位读者有机会拿起来看一下。因为对我来说,两者都是相同重要的工作。 一九九七年六月 法月纶太郎 《二的悲剧》——法月也玩小清新啊  欧阳杼 / 文 在看过的法月纶太郎当中,这本算是最好的。诡计先不说,这本书至少不如《一的悲剧》和《去问人头吧》那么沉闷。对法月纶太郎来说,能够突破沉闷,玩玩小清新,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所以《二的悲剧》给了四星。 而本书的诡计,其实也没有值得多说的地方。并不是说法月不能构建出精巧的诡计,而是他就算构建出精巧的诡计,也没办法把这种精巧呈现在读者面前,读者大多时候的感觉恐怕还是趋于平淡的。这本书同样有这种问题,法月并不是善于设置悬念的作家,但这一次故事讲得比较流畅,的确写出了一段比较伤感的爱情故事,字里行间都透露出浓浓的唯美气息。 故事从一桩杀人案件开始。奈津美和百合子两位从小到大都玩在一起的好朋友,到东京工作之后仍然住在一起,简直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不料住宅楼里发生了一桩兇杀案,死去女子脸部也被毁容,另一名室友也潜逃,看似简单的案件下面似乎隐藏了波涛汹涌的背景,法月在枯燥的走访调查中经歷了好几次逆转,碰了好几次壁,最后才明白了真相。 小说很大一部分内容都是奈津美的自白。和推理小说中很多人的自白一样,奈津美的自白也诉说了一段缠绵悱恻的过往。她把自己对爱人的那种感觉写成了日记形式,读完了会让人感觉奈津美一定是个清新脱俗的女子——不不不,有这种清新脱俗的心就很好。在大街上和故人偶遇,这是标准的“他乡遇故知”,更何况遇上的还是当年的爱慕对象呢?所以奈津美把这一切当成上天赐予的姻缘,身上所有的理想元素从那一刻开始,都在为这段迟来的爱而服务——甚至连隐瞒和欺骗也是如此。 当然,奈津美肯定冷。暖。自。知。就算这段恋情如干柴烈火一般蔓延开来,她也是冷。暖。自。知。她和百合子,都是如小清新一般的女子,渴望海誓山盟,偶尔争风吃醋,对世界原本抱有美好的嚮往。可惜世界是残酷的,美好的想法总是在现实中一一被碾碎,或许这段爱情一开始就是错位的,而最终呈现在法月纶太郎面前的,只是烟花过后的残骸,过往的美丽和痛苦早已荡然无存。 如果……如果还有如果,如果她们当时不那么骄傲,不那么一心想装出小清新的模样,或许事情会完全变成另外的样子。本书中看似突兀的第二人称,看似絮叨而无关的话,倒把作者弄得像个武侠小说里面留着白鬍子的老人一般,一边说着天机不可泄露,一边又时不时用玄而又玄的话来透点口风。并非没有意义,只是你要看到结局才能明白这些内容。理想与现实的碰撞过程,从奈津美的日记中,倒也能窥得一二。相比之下,小说的诡计反倒不那么重要,法月不断失败的过程也无足轻重了。 重要的是:错了一步,难道就要一直错下去?永远扬起高傲的头颅,只是因为自己太骄傲,太害怕失去? 或许真应了犀川创平的那句话:“所有的东西,都有名字。” 所有的人,也都要名字? 第二人称,两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