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界无边》 第1页 [侦探推理] 《囚界无边(出书版)》作者:蒋子丹/老猫如是说【完结】 1 市看守所新任狱医沈白尘,拎着拖箱一步跨进囚车里,脸色有些难看。 上岗第一天,他搭囚车去报到,本来说好坐驾驶室,临上车发现里边已经没有位子,要走只能和嫌犯一起坐在车厢里,沈白尘被这个变故搞得很不开心。 他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听任法警从外边将门锁了,举手投足刻意显出一种狠劲儿。 坐下后,沈白尘看见了对面的一双脚,确切地说是一双鞋,一双正宗的耐克牌运动鞋。灰色的面料很精细,没有太多装饰,一看就觉得很斯文很高贵。这是耐克公司今年推出的新款精品,前几天他在耐克专营店徘徊了一下午,到了也没敢下手买一双,因为太贵了。眼下这双鞋居然出现在囚车里,一个令人尴尬的场所。 沈白尘的目光顺着那双鞋,沿着质地优良的纯棉休闲裤往上爬。他看到了一双被手铐铐住的手。那双年轻的手,有着白皙修长的手指,即便受困于桎梏之中,姿态仍然优雅。再往上,他看到了一张疑似沉沉入睡的脸,那张脸苍白憔悴,却英俊得无懈可击。沈白尘顿时对这个同行者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想不出,一个有着这等衣着品位,长着这样一双手、这样一张脸的青年人,会因为什么样的恶行身陷囹圄,沦为阶下之囚。 这时,一束目光从对面射过来,在他身上刷来刷去,让他感受到某种非物质的力量。沈白尘从那目光里读出了惊诧:你怎么没戴铐子? 对方果真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但沈白尘马上看到了对方的反应,惊诧里边又增加了愤愤不平:你小子凭什么不戴铐子?! 是啊,在这辆不同寻常的汽车上,手铐就是车票,没有票怎么上的车?人家感到惊讶很正常,你的笑就代表轻视,他愤愤不平也正常。为了迴避那一束不甚友善的目光,沈白尘把眼皮耷拉下来,那双高档耐克鞋再一次进入了他的视线,也再一次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对方的眼睛也没闲着,不断在他的身上瞄来瞄去,最后定格在他胸前的耐克商标上。 就是这个简单的对钩,让他们同时抬起眼睛,专注地对视。沈白尘发现对方原本非常锐利坚硬的目光,忽然去了锋芒,柔软了许多,虽说依然传递着疑问,但其中的愤慨已经被好奇的询问替代:你是什么人? 这一刻发生的变化,很久之后沈白尘都想不清楚。不就是一个品牌的符号吗?一个在全世界拥有成千上万消费者的流行品牌,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在一瞬之间,使两个年龄虽然相仿,但身份迥然不同、心情大相迳庭的人,迅速找到了某种共同点。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共同点,让一个嫌犯的命运,进入了狱医沈白尘的视野,并促使他带着与自己的职业不甚相符的同情,去关注对方。 沈白尘给出了一个坦然的眼神。要是那人足够聪明,完全可以做出判断,他不戴铐子不是特权也不是疏忽,他本来就是自由人。 那人果然读懂了他的眼神,片刻之后,忍不住小声问道:你是记者? 沈白尘摇头否认,并不说明身份。 对方尽可能发挥自己的想像力,继续猜:那就是作家,混进来体验生活的。 沈白尘仍然摇头。 这就让对方完全没辙了。除了作家、记者,可能为出于职业需要而混迹于人犯之中,谁愿意跟这儿待着? 沈白尘看看他腕上的手铐,反问:你呢,你怎么回事? 那人像被蜜蜂蜇了鼻子,毫无徵兆地激动起来:怎么回事?天知道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那个倒霉的取款机,他妈的怎么搞的,精神错乱,你要一百它非给你一千,你要一千它非给你一万,而且还没完没了,给你给你给你,你想不要都不行…… 这个回答叫沈白尘眼睛一亮,露出惊讶之色: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叫魏宣…… 对方像受了惊吓,愣住了。正要搭话的时候,囚车吱的一声停下,押车的法警从驾驶室跳下来,边跑边喊:到了到了!准备下车! 2 看守所的大铁门隆隆打开,囚车驶入一块高墙四合的空地。与大门相对的,是另一道小些的铁门,左右两边的墙上贴着明显的标记,分别指示着监区和办公区,进来的人抬眼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沈白尘有意放慢了动作,让魏宣先下。他觉得在那块指路牌下边,同途殊归的结果会更加刺激对方。从猜出跟自己同车而行的人,就是柜员机盗窃案的主角魏宣,小沈的同情心一时泛滥得不可收拾,既然不能帮助对方做什么,减少刺激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魏宣的案子早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当魏宣还在逃亡的路上不知去向,有关他的行为究竟属于什么性质的争论已经遍地开花。小沈在广播电台的女朋友鄢嫣正竞争法制栏目的岗位,立刻决定加入讨论,策划了系列普法节目《是陷阱还是馅饼——面对傻瓜自动取款机》,组织听众和专家自由辩论,果然.炮蹿红,从此进入着名主持行列。作为鄢嫣的后台顾问,沈白尘对本案的全过程越多了解,越同情魏宣。 争论的焦点在于魏宣超额取款是否犯了“盗窃国家金融机构”之重罪。如果不是,可能轻判或退还多取的款项,转至民事法庭处理无罪开释;如果是,判个无期、死缓也是可能的。为什么同一个案子的判决差别可能如此巨大,概因为在中国还没有针对电子银行系统的专门法律。法律上的不确定性,考验国家权力机构乃至全民的智商,也使得魏宣的案情具备了扑朔迷离的魅力。 第2页 银行方面一直态度强硬,认定魏宣的行为纯属盗窃金融机构罪。当魏宣在逃亡路上打电话说要承认错误,退回款子,或者加倍赔偿以了结此事的时候,银行方面表示这一切都为时晚矣,窃取巨款,携款潜逃,实属犯罪,不是认个错误就能完事的。显然,当事银行是要以魏宣判重罪来减轻自己的责任,同时杀鸡给猴看,以儆效尤。 银行的态度显然叫大家觉得有些过分,一时贪恋不劳而获的钱财,事后还想认错却不被接受,明摆着要把这个青年送上不归路。尤其是一个相当级别的银行行长出来说话,认为在中国银行完全处于弱势,而不是传说中的垄断行业,更搞得一石千浪,百姓譁然。网际网路上相关的贴子,写得那个精彩,鄢嫣一边写方案,一边不停地推荐给沈白尘看,有些片断真叫他过目难忘:柜员机出假币银行免责,储户帐号被盗本人自理,多给你钱义务归还否则算你盗窃,少给你钱欲告无门活该算你倒霉……还有人干脆说,银行不是弱势,而是弱智,柜员机出了差错,先拉着厂家全额赔款,再嚷着要给取款人判重刑,幸亏你是弱势,不然储户还有活路? 沈白尘和鄢嫣受了感染,一致认为节目虽然号称不偏不倚保持中立,辩者发言不代表本台立场,但倾向性态度不能没有。据此他们把为魏宣说话的称为正方,为银行说话的称反方,然后在时间分配上也做了手脚,正方多说,反方少说。鄢嫣还找了不少西方媒体关于类似事件的报导,作为连结谘询,效果特别好。其中《每日邮报》报导的英国东部城市塞恩斯伯里,柜员机“终极买一送一活动”尤其搞笑。有人发现柜员机出错,立刻奔走相告唿朋唤友,前来共享嗟来之食,获利者手里攥着一大沓钞票,面带微笑离开,队伍仍然渐排渐长,直到柜员机里现金告罄。事后银行採取了自动销帐的措施,而不是追究取款者责任。出于立场倾向,鄢嫣刻意迴避了那些由银行起诉当事人的例子,这就难免让听众产生某种错觉,好像除了中国以外,所有国家对待这类案子都是银行买单。连沈白尘这样的知情人,听来听去都听出了同样的错觉。 事后沈白尘对鄢嫣说,你们这些做喉舌的真不好惹,说媒体既可兴邦,又可乱国,既可害人殒命,又可刀下留人,此话不假! 刚才在囚车里的短暂对话,引得魏宣歇斯底里大发作,让沈白尘很不安。有一种直觉让沈白尘意识到,魏宣已经在心里坐下病了,说不定不管是谁,用何种方式问到他,他的反应都会是歇斯底里,而他可能将为这种歇斯底里付出本来可以避免的代价。想他好端端一个白领哥儿,被那白痴柜员机引诱,面临着葬送前途、爱情、青春乃至生存信心的种种不测,多么可惜。 目送魏宣一步步走向监区,他心里竟然感到了一丝丝隐痛。 , 按照一般常规,嫌犯收监定要被问及涉嫌罪行,魏宣会不会再度歇斯底里?沈白尘预感,那几乎是一定的。这样的预感,促使他往办公区走了几步,又回头折往监区的方向,悄悄站到了值班室一扇半掩的窗户后边。 3 今天有几个嫌犯要收监,各路囚车还在路上颠簸,看守所已经做好了收监的准备。早晨刚上班,管教纪石凉和狱医戴汝妲就一前一后到了值班室。 特种兵出身的纪石凉,能力强,个性也强,在看守所人称消防队长,平时不管哪个号子,多么难管的囚犯,到了他手里,一来二去全都给整得服服帖帖。有人从看守所出去之后,实名检举他有虐囚行为,等上级派人来查,又没有一次找到了真凭实据,原来人家打的都是擦边险球。 在这个基层看守所,教导员一直空缺,所长张不鸣常说,在这个所里,我是老大,他是老二,就算是我,也得让他三分吶。对此副所长修丽挺不服气,老二明明是她,可所长只认纪石凉,有时候不称他姓名,干脆直接叫他纪老二。明里暗里一时挺他二时恼他,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在演双簧,蒙人呢,。 ?修丽是个炮筒子,心里存不住一点儿话,张所叫一声纪老二,她就提一次意见,到了也没把所长的偏心给纠正过来。张不鸣不光不接受,还推心置腹地给她交底儿说:像纪老二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当看守的料儿,有勇有谋,胆大心细,对付这帮各怀鬼胎的人渣儿,离了他还不行呢。 修丽不以为然,说,既然他这么出类拔萃,你把我调走,提他当副所长,名正言顺当老二不就结了? 张不鸣笑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打的那些擦边球,个个记录在案,上边不处分他已是高抬贵手,要是碰不上重大立功的机会,只怕他这辈子都只能当这个空头老二了。人家这么不走运,你还计较个啥? 修丽知道,张所说纪石凉不走运,并不仅仅指他挨批评多,提拔得慢,更是指他家里那一堆子麻烦事儿,要不是纪石凉本来算得一个乐天派,说不定早被压垮了。老纪信命,也认命,平日里总是一句口头禅挂在嘴上:都是命! 这当然跟纪石凉的经歷有关。 当初他从部队转业,带着一笔在乡亲们看来十分可观的转业费,回老家去相亲,弄得十里八乡有女儿的人家,家家户户跟开了锅似的不安生。纪石凉东家吃饭西家喝酒,折腾了一熘够,没哪个姑娘人得了他的法眼。可就在他离家前三天,到舅舅家里去辞行,半路上碰到两个孩子在河边喊救命,说是栀子姐姐洗衣裳,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纪石凉本来是条热血的汉子,.又在部队受了多年的正统教育,哪有见死不救的理儿?一听见喊叫,衣服都没顾得脱,跳下河就把那个叫栀子的大姑娘给救上来了。背到岸上展平了身子,他发现姑娘面色青紫气息全无,已经是个死人了。纪石凉一着急,也顾不上男女授受不亲那套老规矩,扑上去又是口对口吹气,又是狠命挤压心脏,把部队学到的那点急救知识全都用在姑娘身上。 第3页 栀子也是命不该绝,本来死得翘翘的,被纪石凉这么一捣鼓,居然一声嘆息醒过来了。没想到这一声嘆息,给纪石凉带来的是一辈子的厄运和无尽的苦难。 栀子缓过来之后,纪石凉按孩子们的指引,把她背回了家。栀子的家境看来不错,有房有院有马车,里里外外也收拾得像个样子。栀子的父母听说了女儿被救的经过,千恩万谢地把纪石凉留在家中吃饭。本来只是一顿家常便饭,吃着吃着就升了级,村长呀,支书呀,会计呀,民兵队长呀,妇女主任呀,还有栀子的七姑八舅,全都陆续入了座。一餐流水席,从正午吃到太阳下山。最后,村里的一个资深媒婆出场了,要把栀子说合给纪石凉当媳妇。原来栀子的爹妈跟他搭咯的当儿,眼瞅着这个退伍兵浓眉大眼,有形有样,还是个吃公家饭的人,就动了嫁女儿的心思。 纪石凉呢,虽说事情来得突然,但看见栀子拾缀好了出来,清清秀秀,俊俏苗条,看见他羞答答一笑,好像是已经知道了父母的意图,也打算听从的样子,心眼儿也跟着活动了起来。再加上栀子的爹妈还当着众多的乡亲,特别强调纪石凉在抢救栀子的时候,已经亲过姑娘的嘴,摸过姑娘的胸口,这门亲要是不结还说不过去了。这就么着,两天之后,纪石凉就把栀子给娶了过来,高高兴兴带她回了城。 没几天,纪石凉就发现这个新媳妇怪怪的。没事儿的时候,笑嘻嘻的,对丈夫又温柔又体贴,家里家外的活儿,也都拿得起放得下。有事儿的时候,突然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不梳头不洗脸,动不动摔锅打碗,又哭又闹。到医院去检查,才知道栀子是个间歇性精神病患者。纪石凉暗暗叫苦,这才明白老丈人和丈母娘死乞白赖要把女儿嫁给他,原来是要甩包袱呢。 出手救人命,反倒被人给耍了。纪家亲戚都嚷嚷着要把这骗婚的媳妇给休了,纪石凉也气得半死,想把栀子送回去。可是,每次提起这个话头,总不能找她犯病的时候吧?等她不犯病了,一说这事,那栀子二话不说就要给他下跪,死活不愿回家去,说要是非把她送回去,她就再去跳河,就当那天没把她捞上来。 纪石凉性子烈,心肠软,一看到妻子那楚楚可怜的样儿,根本下不了手。就在这推推就就之间,栀子的肚子鼓起来了,儿子小涛出生了。那还休个什么妻呀?好歹都是她了。怨不得老纪总是把那句话挂在嘴上:都是命! 然而他的命,远不是坏到这儿打止。一不留神讨了个精神病人做老婆,孩子怎么养得好?纪小涛从小多灾多病,好不容易上了高中,又加入了网瘾少年的行列,三天两头逃课。老纪管不住他,把母子俩送回乡下外婆家住,两天一次电话,传来的从来没有好消息。这不,昨天晚上,岳父告诉他,小涛这个学期中考,数学成绩还不到两位数。老纪听了,头都大了,我的妈,百分制的成绩连两位数都上不了,这书还怎么读呀?因此一夜无眠。 所里的人上上下下都说老纪走背运,不知道走到何时是一站。 副所长修丽为人的特点,是面子比命重要,只要你给足了她面子,让她干什么吃多大的亏,她都愿意,相反,碰上不给面子的人没有面子的事,纵然能占天大的便宜,她也绝不动心。能同情别人,是一种资格,当然也是有面子的事,张所一提这个茬儿,修丽也就不吭声了。想想也是,所里有个纪石凉,她和张所要放心得多。也是因为特别爱面子的原故,修丽心里虽已松动,嘴上还不肯服软,仍然抗议说,纪老二这个名号,只限于私下场合,用在工作上,总归不正规也不严肃吧? 对付修丽,张不鸣有的是办法,当下稀里煳涂说:行行,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事后该怎么还怎么,特别是遇到纪石凉耍脾气闹意气的时候,叫一声纪老二,就能把他给顺过来,不叫白不叫。 日久天长,纪石凉还真有点顺竿子爬的意思,自我感觉超良好,越来越像真正的老二了。修丽不悦归不悦,也奈何不得他.o于是也就形成了稳定的关系,一个老二俩人当,修丽有名无实,纪石凉有实无名,小处磕磕碰碰,大处相安无事。 4 有道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纪石凉一看见戴汝妲,先有了几分高兴,竟然把昨天晚上老家电话带来的坏消息和一夜无眠的疲惫沖淡了许多。 戴汝妲是看守所干警中唯一的靓妹妹,医专毕业,不知被谁一忽悠,报名当了警察,分到这荒郊野地的看守所,当了名生活枯燥的小狱医。打从分到这儿来,她就没一天不抱怨自己命苦,人前人后逮着谁跟谁诉说:入这行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狱医不是人干的活,尤其不是女人干的活。 小戴二十五六,人长得面如满月,皓齿明眸,要不是身材矮了那么一丁点,几乎可以跟孙俪那样的小明星媲美。在这个灰墙、灰门、灰屋顶合围,充斥着灰色生命的地方,戴汝妲的存在,无论对看守对囚犯,都是一道绚丽风景,对多灾多难的纪石凉而言,更是难得的心灵宽慰剂。 说实在的,在以往的日子,老纪为了保护这道风景,着实没少花力气。想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每天面对一群如狼似虎,又处在性苦闷状态的囚犯,心里能踏实得了?有好几次,囚犯趁着小戴给听诊打针的机会,脱衣扒裤想耍流氓,好在紧要关头有老纪及时出场,上演英雄救美正剧。对此,小戴心怀感激,也不无得意地说:这些混混想占本姑娘的便宜,也不看看我的影子保镖无所不在! 第4页 对“影子保镖”这个称谓,纪石凉听着,比张所叫他纪老二还要受用。给一个美女当影子,不意味着跟她亲密无间,零距离相处吗?尽管跟张所封的空头老二一样,小戴的影子这个称号也是有其名无其实,老纪仍然很得意。 全所上下谁都知道,小戴是老纪的一帖药,老纪再不情愿的事,只要小戴出面,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有时候连所长还得藉助小戴做工作呢。同事们拿他们俩打趣,老纪求之不得,小戴也不羞不恼,还挺爽快地承认,她和老纪的关系的确不同一般——比友谊多,比爱情少。 只可惜这道风景长久不了。小戴来了四五年,一直坚持不懈地为调离看守所而努力,据说最近终于有了成果,只等新分来的狱医一到,她就可以回市局去了。一想到从今往后自己心情烦闷的时候,去医务室聊天解闷的乐子都找不到了,纪石凉心里就惆怅不已。 见着戴汝妲,纪石凉先按老规矩叫了声:旦旦,早呀? 要是平常,小戴肯定会把小嘴一噘,半娇半嗔道:去你的,老没正经! 然后,老纪多半会回应一句:怎么着,叫旦旦不过瘾?那就还是叫大乳姐吧。 小戴肯定更不干了,非得抡起小拳头捶他一顿才能罢休。 他们俩平时见面就互相调侃,如此这般,都成了套路了。可是今天不知道咋回事,通用的套路不适用了。 第一声招唿,小戴淡着一张脸,爱答不理。再招唿第二声,她突然就发起火来,冲着老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臭流氓臭流氓,一连骂了好几声。 老纪被骂得莫名其妙,还是让着她,摇头嘆道:在这地方关久了,谁都得关成神经病。 小戴无名火正旺,只管图嘴巴痛快,还嘴道:谁是神经病呀?谁是神经病呀?你还指望我也成了你老婆那模样? 话说出口,小戴已经后悔了,这不等于是拿钝刀子戳人家的心窝子吗? 果然,老纪立马黑了脸。自打昨天晚上接过老家的电话,他心里就猫抓似的难受,本来想在小戴这儿调整调整,放松放松,反而被这么没头没脸痛骂,满心的火气上攻,嘴里也没了遮拦:我怎么流氓啦?谁让你爹给你起这么个名儿啦?我要是真流氓,你大乳姐到今天还想有个清白之身?早把你破了瓜,摁到床上千了多少遍了…… 这一通话也忒出格了,小戴一双大眼睛,顿时开闸放水,哪儿还有还嘴的份儿。 老纪自己也被这番糙话给吓呆了。要知道这话不光对不住人家姑娘,还无意间泄露了自己内心深处埋藏了很久的秘密。幸好老纪当了多年兵,在高原沙漠丛林荒岛度过了无数寂寞而艰苦的日子,对环境的适应能力超强,而且他也知道,小戴打内心不会真把自己当流氓的。于是赶快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递过去,磨磨叽叽说:真的,你爹干吗非给你起这么个怪名字?这不是给了我可乘之机吗? 小戴一把夺过纸巾,并不理他,只是把眼泪的闸门关小了一些,配之以抽抽搭搭的哭泣。 5 关于小戴这两个怪怪的称唿,还得从她刚入所那天说起。 张所长向大家介绍新来的美女狱医,拿着介绍信一看,不认识戴汝妲的妲字,就按秀才不识字认字认半边的老规矩,念成了戴汝旦。 名字被念错,小戴从小到大见得多了,故尔也见怪不怪。她一直想不通自己那个粗通文字的爹,怎么给女儿起了这么个古色古香,既生僻又说不上有什么典故的名字。刚上小学那会儿,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古代有个着名的坏女人叫妲妃,就跟爸爸大吵大闹,非要改名字。爸爸不肯改,她便阳奉阴违,在作业本上把“妲”字,都写成“姐”字,搞得老师同学口口声声“汝姐汝姐”地叫,把小戴乐得屁颠屁颠。这一来,不光跟坏女人没啥关系了,比她大的人都管她叫姐姐。有一回爸爸来开家长会,一听老师点名,鼻子都气歪了,当场找到校长,置疑连名字都不认识的老师,怎么可能教得好孩子。后来弄清楚事情的原委,觉得自己在学校里丢了脸,爸爸气急败坏,一顿板子下来,把小戴打得两天不能坐椅子。 打归打,小戴的名字被叫错的事情仍然时有发生。这不,张所把“妲”念成了“旦”,看见小戴笑而不答,知道是念错了,又忙着更正,念出来恰恰是:戴汝姐。加上张所有口音,听上去活脱脱就是“大乳姐”。部下们听了个个笑得东倒西歪,张所也觉得不对,拿着介绍信凑近了仔细看,还是不认得这个字,自言自语说:咦,这到底念个啥,念旦不是旦,念姐没出头……下边那个笑,更是可想而知。 就这样,小戴在所里有三个称唿,一个是正名,一个是旦旦,一个就是有点邪乎的“大乳姐”。旦旦这个名儿,算是暱称,谁都可以叫,可这“大乳姐”,是讳称,不是可以随便乱叫的。叫的人必须跟她关系好,光关系好还不够,还得挑她心情好的时候叫,这两个条件缺一条,谁叫谁得挨上一顿臭骂。今儿早上,老纪仗着自己跟小戴关系不错,开口叫了她的讳称,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高规格痛骂,说明小戴今天心情不好。 干看守的在警察这个行当里是个下等的差事,成天守着一群被拘的倒霉蛋,自己肯定自由不了,运气也好不到哪儿去,心情总是阴多晴少,难得有轻松愉快的时候,再遇到点什么额外的事儿不顺心,肯定就要颳风下雨,说不定还要雷电交加呢。 第5页 眼下这两位,就处在颳风下雨的心境之下。 老纪心情不好,是因为儿子的成绩,可这小戴心情不好,又是为了啥呢? 却原来,大清早修丽副所长突然通知她,上边给所里派来一个新狱医,今天就能到岗,只需把工作交接了,她便可以如愿以偿回市局工作了。 说来也怪,这样一个可以说让小戴朝思暮想,经过了五年等待终于姗姗来迟的好消息,真正降临之时,不但没有给她带来想像中的欣喜,反而让她的心一下子难受起来。 小戴请求调动的原因,不用明说人们也清楚,人家大姑娘家家的,青春年华正好,出了校门就给圈在这偏僻的灰屋顶下边,眼看着一天天红颜渐老,还没找到可以託付终身的伴侣。小戴也曾经人介绍,认识过几个公务员呀,小老闆呀,还有大学讲师和工程师,都是一见面很喜欢,交往多了就知道,这姑娘人长得算美,差事可太不美了,于是处不了几天也就黄了。《曹刿论战》怎么说来的?凡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小戴本来在这方面挺有自信,也经不住这么三番五次地被人蹬呀。 但凡美女都有些任性,心里怎么想,嘴上只管说,所以小戴从不隐瞒自己的心思,话也说得够经典:自古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是已经入错行了,绝不能把郎也嫁错了吧。再在这讨厌的鬼地方待下去,成了河东狮吼的母夜叉,哪个好郎能要我? 小戴这番话,看起来只不过自我调侃,其实也还另有所指。小戴一直看不惯修丽,说她是针鼻儿大的官儿,箩筐大的架子,成天拿着鸡毛当令箭,跟男人们比上比下地较劲儿,生把自己的性别给弄得不辨雌雄了。在这方面,老纪是小戴高山流水级的知音,私下里两个人一块儿嘲笑修丽,是他们共同的业余爱好。 可是今天撞了鬼,得知新来的狱医马上到岗,自己就要离开这讨厌的鬼地方,小戴的心情突然多云转阴间有小雨,跟老纪一碰面,无缘无故就斗起嘴来。而老纪呢,平时宽宏大量惜香怜玉的派头一点不剩?从来不在小戴跟前说粗话的良好纪录也被破坏了。两个人的无名火加到一块儿烧,顿时烈焰沖天不可开交。 他们俩大约还不知道,其实这是一种惜别之情的特殊表现形式,连他们自己也被吵得不清不楚了。反正现在看上去,这一男一女两位管教都黑着脸儿,呆呆坐在那儿,谁也不跟谁说话。他们俩这情形,对现在还在囚车上颠着的那几位,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怎么讲?因为两位管教的情绪都坏到了极点。 一般来说,人们都有将情绪转移给别人的本能,高兴了如此,生气了更是如此。 做过签证的人都知道,你去领事馆签注,成不成也得看签证官的情绪,要是他头天夜里没睡好,或者跟什么人怄了气,本来你以为板上钉钉能签到,说不定刚把护照交到窗口里就给扔出来了,拒你没商量。他情绪不好,你运气不好。 不同的事情一样的道理。这两位准备接收新囚入监的管教处在如此状态,等会儿魏宣一干人来了,还不得弄出点动静来?那就看是谁运气不好喽。 6 魏宣一到,今天收监的五个嫌犯就到齐了。纪石凉马上开始对照犯罪嫌疑人移送档案,验明正身。因为情绪欠佳,老纪今天的动作格外快,成心要把这几个倒霉蛋一股脑推到戴汝妲那儿去体检,让她忙去,自己决不相帮。 此时,小戴已经用一个大口罩把脸捂得严严实实,说话的声调也有意压低了几分,还特别使用了一种外强中干的口气,命令嫌犯们动作。老纪一望而知:哈,小戴心里已经发虚了。 按收监程序,每个囚犯量了血压、测了体温、听了心肺之后,还得脱了衣服,让狱医看看身上有无吸毒留下的针眼儿,再脱了裤子,接受生殖器检查,看看有没有梅毒一类的性病。这是小戴当了五年狱医,到了儿还没迈过去的一道坎。 平时碰到这道坎,都是老纪帮她搞掂。可是今天,明显指望不上这个人,小戴只能硬着头皮上。可恨的是,男人们光着身子,只要还没躺进棺材,见着年轻女人总忘不了发情。那几位虽说一个个惊魂不定,一听让他们脱光了,仍然有两位先在裤衩里边支起了帐篷。小戴心里那个气,又不好说什么。老纪在一旁见了,比小戴还气十分,走过去,先用文件夹啪啪把那两个玩意儿拍得耷拉下去,再回来登记最后一名。 最后一名正是魏宣。 老纪示意魏宣要检查行李,用脚踢踢他的拖箱,大唿小叫道:带着这么高级的行头,打算出国考察呀?该不是又来了个海归吧? 说着,还用眼睛瞄瞄小戴,看她有没有反应,才接着向魏宣提问。 两天前,女监区来了个年轻海归,风度翩翩,斯斯文文。老纪一见就嘆气道:这么好一个妹子,上哪儿待着不好,跑到这儿来凑热闹。小戴听见,酸不叽叽说:佳人要是不来,公子何缘相见?酸得让他很受用。 老纪现在提这个茬,当然是想撩拨小戴一二,没想到人家不接茬,心中难免无趣。 魏宣一报名字,老纪就认出他来,上下打量一番,说:原来是你呀?媒体上的明星!怎么着,让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硌了牙吧? 说风凉话是老纪的拿手好戏,尤其当他不高兴的时候,怎么损,他就怎么说。小戴常说老纪的舌头像条软鞭子,抽人不见血。今天老纪怄了一早晨气,魏宣撞见能有个好? 第6页 接下去,沈白尘的担心成了现实,魏宣果然再次歇斯底里大发作:天上往下掉馅饼?又不是我要的!我怎么知道那个傻瓜取款机他妈的怎么搞的,忽然间精神错乱,你要一百它非给你一千,你要一千它非给你一万!而且还没完没了,没完没了,给你给你给你,你想不要都不行…… 老纪见怪不惊,把身子往桌边一靠,将笔桿在手指头上变戏法似的绕来绕去,任由魏宣表演。那几个正在体检的嫌犯,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傻了,待在那儿不知该怎么办,小戴也把一直低着的头抬起来,看看老纪,满眼的不以为然,只有处在的悲愤中的魏宣完全失态,忘了身份,直着嗓子叫喊。 魏宣的冒犯使老纪心中的不悦有增无减,可他表面上仍淡然处之,说:这么牛的脾气?那就到一号仓去试试钢火,那儿都是狱中明星:不过眼下,不管你是谁,再牛的脾气再高贵的身份,都得先脱裤子光屁股,让咱美女医生看看你的小老弟长得好不好。 魏宣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经闯了祸,想用行动弥补过失。只见他三下两下就把全身的衣服都脱了,整个人白不呲啦地光着,在初夏有些热度的风里不停地发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害羞。 老纪再也不去理他,继续检查魏宣的行李,把该拿出来寄存的报给旁边的小警察登记,一边报还一边评议:欧米茄手錶一块……名表呀,价格不菲……雷朋太阳镜一副……够派……魅族m8手机一个……国产的,这倒怪了,跨国公司白领,怎么不弄个洋手机玩玩…… 眼看魏宣等人的手续都办完了,被押送着进了一个带有电动装置的大栅栏沈白尘转身打算往办公区走,只听得纪石凉在身后厉声喝道:什么人?敢在这儿闲逛! 7 沈白尘敲了敲所长办公室的门,听见里边有个浑厚的女中音底气很足地应道:进来。 沈白尘推门进去,看见办公室有两张桌子,门边的一张空着,上边竖着所长张不鸣的丁岗卡;里边一张坐着位大脸庞、大嘴巴、大眉大眼的中年妇女,头髮剪得比板寸长不了多少,让人一见就想起着名歌手德德玛,连声音也很相像 沈白尘问了声好,交上工作介绍信,刚准备自报家门,却被对方打断了话头。字正腔圆而又热情高涨的声音,源源不断从她的大嘴巴里送了出来: 你是新来的狱医小沈吧?局里甲就电话通知我们了、欢迎欢迎!我叫修丽,副所长,分管女子监区,目前所长出差在外,由我负责全盘工作。 沈白尘有些拘谨地笑笑,跟她握了手,那手掌敦厚而热乎,跟她的人很相配。 修丽乐呵呵大声说:坐坐坐,以后要在一个锅里搅马勺了,别这么拘拘谨谨的。 沈白尘刚要入座,突然听见左边窗户的暗影里,有人在擤鼻涕。定睛看时,才发现那儿还坐着一个穿警服的男人,逆着窗外的强光看去,他肩膀瘦瘦窄窄,背也有点弯曲,似乎有把子年纪了,沈白尘判断,那准是看守所的同事,觉得有些失礼,又忙把快要挨着椅子的屁股抬起来,朝那个看不清面日的人点了点头,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 沈白尘感到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时保持着骑马蹲裆式。修丽见状忙替他解围道:老于,你先走一步,我跟小沈聊聊。黑狼该交回警犬队还得交,人老了都得退休,何况一条狗。你也别太巴心巴肺了。 那个叫老于的人慢慢起身,跟沈白尘擦肩而过,仍然对他视而不见,侧着身子走到门口,开了门,又停了下来,冲着修丽说:是啊是啊,一条狗有什么值得挂牵的 可你知道警犬退了役是什么下场吗?拉同警犬队全都安乐死!修丽,你别忘了,黑狼救过你的命!前年你被匕号仓的嫌犯劫为人质,要不是黑狼冲进去救了你,肯定得出大乱子,那张所也没法替你瞒天过海,替你保住副所长的位置!你倒好,口口声声劝我别巴心巴肺,除非我没心没肺…… 说着,他的声音变得哽咽,显然是刚才擤鼻涕抹泪的续篇。 这几句话,当着新来的同事说,可太不给修丽留面子了。如果说修副所长爱面子胜于爱生命,也许有些过,但说她爱面子仅次于爱生命,恐怕恰到好处 说话不给面子,就犯了修丽的大忌,不当场把面子找回来,那还得了! 修丽也顾不上新同事在场,冲着老于噼里啪啦就开了火:于笑言,你说什么呢?谁没心没肺啦?就你有心有肺?依我看,你那点心和肺都在狗身上,一点也没给人留下。你瞧瞧,这成天到晚,你嘴里不是批东家就是损两家,前后左右有一处好地方、有一个好人吗?除了狗,你看得上谁,关心过谁? 老于一听她叫板,又把打开的门给关上了,看样子不辩出个子丑寅卯还不打算走了。只听见他用商亢得有些尖锐的嗓音,一字一句说:得了,修副所长,收起你那套关心嫌犯胜过亲人的高调吧。你玩这套玩得轻车熟路,还得让我们都跟着你玩?要是大伙儿都玩同一套把戏,你还能有这么突出的成绩,还能年年评先进?你当你的知心大姐,我当我的爱狗狂,河水不犯井水!你别当了红花不记绿叶的好,倒说绿叶不好好开花呀…… 修丽气得脸煞白,还嘴道:我可没说你是爱狗狂,你自己不打自招!在你眼里人不如狗,为了一只狗,你大老爷们兮兮的,还好意思在这儿哭天抹泪。 第7页 老于也不示弱,顺着她的话走得更远:你这话算说对了,狗这生灵最懂得知恩图报,可是人呢,卸磨杀驴一点障碍都没有。像黑狼这样的有功之臣,说安乐就安乐,还有点人的德行吗?我哭天抹泪又怎么着,无情未必真豪杰,人狗情也是情,我想怎么表达你管得着? 修丽没有占到上风,不甘就此罢休,又出了一招:说你哭狗,不如说哭人,兔死狐悲呗。不然怎么一提退休你就那么过敏呢? 这招手下得狠,老于受不住了,说:怎么是兔死狐悲,明明是兔死狗烹!我跟黑狼一样,被使足了用够了,就该任人宰割了。 说罢,将门重重一摔,风一般走了。 修丽看着老于走了好远还在唿唿颤动的门,自知有些失态,回头对沈白尘解释说:老看守,下个月就要退休了。人是好人,就是牢骚太盛,所里的警犬黑狼归他驯养多年,听说要退出建制换条新的,他死活不依。刚才所长打电话来,新犬只今天就带回来了,事到临头还不知这老于要唱哪出呢。 沈白尘被这一通架吵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修丽沖他摆摆手,说:别管他怎么着了,先说正事吧。 正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俩人东拉西扯了几句,走个过场而已。 正在踌躇之间,一个女看守门也没敲就闯了进来,大唿:修所,不好了!女监二号仓陈山妹乔钉子自杀了! 修丽闻之一惊,立刻站起来,拔腿就走,但很快义调整了节奏,回身拿起帽子戴上,说:走,去看看。 沈白尘紧张得不行,跟着她就跑,修丽反身道:慌什么?多待上几天你就知道,这不过是嫌犯们的老套路。 8 魏宣被看守押着走进那道铁栅栏,就听到有人在唱《老鼠爱大米》:……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不管有多少风雨,我都会依然陪着你……在魏宣听来,这首歌就像是专门为迎接他的到来而唱的。一听见这首歌,他就想起了未婚妻周小乔,同时回忆起第一次带着小乔回家省亲的情形。 一见面,母亲便对未来儿媳非常满意,可父亲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非说他们的生肖属相不相容。在给儿子媳妇接风的家宴上,父亲听说周小乔属马,霎时笑容顿失,冲着小乔问道:你不知道魏宣属鼠吗? 周小乔笑呵呵地说:知道呀,要不然同事干吗都叫他米老鼠啊。 魏宣一听父亲的话茬儿,就知道要坏事。 父亲读了半辈子《易经》,一点没读通,遇事打卦问卜不说,还要兼顾看相、风水、生辰八字,弄得杂七杂八。每次有什么大举动,他准要装神弄鬼掐算一通,成了就归功于伟大祖国五千年传统文化,败了就归咎于自己操作上出了差错。 魏宣早忘了这个茬,不然见面之前就会跟小乔把生肖八字对一对,什么吉祥报给他什么,免得节骨眼儿上节外生枝。 果然,父亲当场让服务生拿来了纸和笔,要把生肖相冲的公式写给他们看。 周小乔本来只把未来公公的话当玩笑,眼见得他认了真,听得脸都白了。 魏宣又急义恼,心知得当着父母把话递过去,让女朋友吃了定心丸才行:好好好,就算你说得有理,可我和小乔的婚事是没的变了。你要真是高明,倒是给我们解一解,看有什么办法把这一劫给渡过去。 魏宣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必须给父亲留足下台阶的余地,跟他顶牛说不定更糟。、 父亲果然见好就收,闭眼寻思了一会儿说:有倒也有,顶不顶用还得走着瞧。多结交属虎的朋友,生个属虎的孩子……以后安家,主卧室得放在正东、东北、东南为吉星的房间,再摆点跟虎有关系的物件在客厅里…… 说真的,当时魏宣真后悔把周小乔带回家。好些年没跟父母在一起生活,父亲啥时候变得更加神经兮兮的,他都不知道。 眼看丈夫要在儿子的婚事上做他的玄虚文章,当妈的先急了,一个劲儿举杯布菜,想把话题引开:行了行了,赶明儿买房子请个风水先生,先看后买。回头再养只猫,猫就是虎,活生生的,比什么摆设都强。 好好一顿团圆饭,被父亲一搅和,差点不欢而散。幸好小乔是个有涵养的女孩子,她对魏宣父亲这套说法很不以为然,到底还是没有流露出来。 晚上回到房间里,为了安慰满心委屈满面泪水的小乔,魏宣紧紧拥她入怀,贴着她的耳朵,用最温存的声音一遍遍唱《老鼠爱大米》:……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不管有多少风雨,我都会依然陪着你。我想你,想着你,不管有多么的苦,只要能让你开心,我做什么都愿意……那时候,他们的生活花好月圆,一心念想的,是如何在良辰美景里锦上添花,从来没想过会有什么风雨和苦难。现在想来,一切仿佛都是宿命。事到如今,虽然他已经两肋插刀,把所有的责任担在自己身上,将周小乔彻底开脱出局,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让小乔开心了。愿意不愿意,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魏宣就这样怀着忧伤的思念,走过长长的迴廊。 这是一个四方四正的院子,两层楼÷迴廊一面朝着天井,另一面排着一长熘灰面铁门,每扇门上开着一尺见方的小窗口,供看守们观察并与嫌犯们对话。魏宣怀着难言的惊惶和恐惧走过这些铁门,发现每扇门上的小窗口,都密密麻麻堆砌着一双双向外张望的眼睛。那些眼睛没有表情,像死鱼的眼珠,被当做饰物镶嵌在门上,无形中加深了他内心惊悚的感受。 第8页 歌声越来越大了。 在迴廊尽头,看守打开了一号仓的门,随着开锁的声音响起,里边的歌声戛然而止。门开处,魏宣看见一个斜倚在大通铺上的汉子,急忙爬起来跳下床,立正说:报告!本仓全体人员正在排练端午节联欢节目,不知政府到来,有失远迎。 看守绷着脸,全无表情,也不深究,将魏宣推人,哐当将门关上,甩着大串钥匙哗啦啦走了。 那汉子走到魏宣跟前,围着他转了两圈,用鹰一样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由于距离太近,魏宣无法与他对视,却已然感觉到那目光带着重量和热度,如同绳子般在他身上左一道右一道缠绕,捆得他不能动弹。 刚才还喧譁无比的仓室,剎那间寂静无声。因为他纯真爱情的献歌被人歪曲成下流小调而痛心的魏宣,这会儿也被仓中的气氛给镇住了。他知道,此人一定就是传说中的牢头狱霸,而且凭直觉,自己马上就要跟这个傢伙过招了。新人进了号子被老人玩弄欺侮,那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只听那人戏嚯道:义来了一个贼,最近公安局生意兴隆呀! 魏宣虽然胆怯,对这个说法也做出了本能反应,轻声说:我不是贼。 那人又说:不是贼?不是贼到这贼船上来千吗?一号仓就是一条贼船,上了船的都是贼,本人是贼船船长。然后又指着一个歪脖斜脑的人说:他是大副。 魏宣仍然执着地说:我真的不是贼,是被误会了。 那人没想到这个小白脸胆敢冒犯他,又不知道该对“误会”这说法怎么应对,鼻子哼了一声,冷下脸转身而去。 好比听见主子发出了命令,被称为大副的歪脖,闻声而动凑了过来,气都没顾上喘,就把话头给续上了:误会了?误会了说明不是完全被冤枉的,自己还是犯了错。可惜在咱这地界,没有犯错一说,只有犯罪一说。是错可以改,是罪就别想改,只能认。一上了这条船,别说你是被误会的,就是被冤枉的,也得认命。 不知是不是因为脖子拐了弯,发音不畅通的缘故,歪脖的声音又尖又细,话说频率快得不得了,让魏宣想起小时候老师在黑板上写字,一不小心刮出的那种刺耳的噪音。 魏宣听父亲说过,凡是遇见男作女声的人,一定要小心,这种人多半是小人。 以前他对父亲这套说词深疑不信,这次犯了事之后,已经是将信将疑。父亲坚持说这场祸就是小乔跟他生肖不合惹下的,回想小乔在自助银行里的表现,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情上,她是个推波助澜的角色。 一想到这些,面对这个男人女声的歪脖,魏宣咽了口唾沫,没敢再说什么。 歪脖接着说:十年修得同船渡,你上了彪哥的船,就是跟彪哥的缘分。彪哥在这儿是至高无上的船长,他指东我们不敢往西,他放屁我们不敢拉屎。这叫国有国法,船有船规。彪哥说你是贼,你就不能说不是,说不是,就等于顶撞彪哥,顶撞彪哥就是犯规,按船上的刑法就是重罪,跟在社会上杀人放火的罪一样重,肯定要受罚。 歪脖一边说得唾沫星子乱飞,一边也没忘记偷眼观察彪哥的反应。 彪哥被他挠痒痒挠得很舒服,脸色已经转暖,两只眼睛正兴味盎然盯着魏宣脚上的鞋呢。凭经验歪脖知道,彪哥此时的兴趣,已经不在这个新来的人,而在他脚上的漂亮的鞋。于是就紧跟彪哥的兴奋点,直接把话转到了鞋上。 歪脖踩了踩魏宣的脚,故作惊讶说:你这双鞋可是高档名牌呀,踩在上边跟踩在海绵上一样软和。这么好的鞋,雷子搜身没把它弄了去,说明他们太土,不识货。 被他一引导,通铺上下无所事事的人们,目光齐刷刷投过来,热力四射,好像看见的不是一双鞋,而是一对金元宝。 歪脖接着白话说:咱们船上有个规矩,只要是好东西,都得尽着船长用,除非船长不稀罕。今儿个你这双鞋归谁穿,还得看看船长的兴趣。彪哥,你下来试试,合不合脚? 歪脖的建议正中彪哥下怀,只见他一点头,叫了声大台、二台,马上有两个小青年一齐过来,动手来脱魏宣的鞋。在众人的大声闹笑之中,转眼间魏宣已是倚墙而立,水泥地的凉气透过脚板心飕飕直往脑门上蹿。 彪哥穿上新鞋,在地上走来走去,又踩又跺,兴奋得两眼放光,眉开眼笑说:可惜鞋带被雷子没收了,要不然老子穿上它能起飞。 歪脖马上奉承道:那是,凭彪哥这身功夫,飞檐走壁小菜一碟。 彪哥一高兴,对魏宣说:今天冲着这双鞋老子放你一马,不玩你了。 魏宣唯唯诺诺,什么也不敢说。以他涉世未深的经验可以判断,这种不正当场所,也一定有它的歪规邪矩,不是良民百姓想得到的。要想保全自己,只能审时度势,不可轻言妄动。 彪哥就势做了一个飞腿,感觉很好,随口问道:这么舒服的鞋,多少钱一双? 魏宣如实回答:今年正宗新款,买一双两千来块。 彪哥一听,突然又变了脸,破口大骂:奶奶的!你才刚出壳几天,就这么手大?想当初老子跟飞哥混事,红遍了半个中国,也没露过这样的脸! 歪脖本来正为彪哥穿了魏宣的鞋就放言不玩他而扫兴。在他看来,每个新人入仓,都是一场狂欢,非把对方折腾得半傻半呆方能尽兴。听得彪哥復又开骂,马上附和道:这小子如此浪费劳动人民的血汗,还是欠揍。 第9页 看出这歪脖成心要跟自己过不去了。魏宣心里一慌,顿时汗如雨下,目不错珠地看着彪哥,等待发落。想自己本来堂堂七尺男儿,只为一时贪婪,落到这种地界、这些地痞魔头手上,真是可嘆可悲!魏宣直挺挺地贴墙而立,恨不得借来穿墙术把自己嵌到里边去,刚进仓时一心想要保持住的尊严,已是荡然无存。 所幸彪哥的兴奋点还没转移,只顾继续踱步,自言自语:他娘的,要是那时候,老子穿上这样的鞋子去洗头洗脚城,那帮骚货还不得天天给老子叫好? 歪脖见状又是一阵聒噪:那是那是那是。凭彪哥这头脸儿,这身材,那些婊子看了谁不动心?再用高档名牌一武装,她们还不得成群结队往上扑?前赴后继的,只怕彪哥你招架不了哟…… 魏宣听着,心里一阵厌恶。职场沉浮好几年,见过无数阿谀小人,还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的。 歪脖的话让彪哥很惬意,一时高兴,转向歪脖说:赏他一支烟。 谁都知道烟在仓里是稀缺资源,有来头有办法的嫌犯,也得冒着违反监规的危险,花大钱打点,才能弄几盒来抽。否则只能到雷子那儿去当线人,检举同监的弟兄,报料报得勐的,也许能在雷子的监督下抽上一两支过过瘾。不过这么干,同样要担风险,万一走露风声,破皮出血定然难免,脱髮断指皆有可能。所以谁要是能被彪哥赏一支烟,差不多跟明星拿了影帝小金人一样,又风光又实惠。 歪脖听说要赏烟,还以为是赏自己,忙说:谢谢,谢谢彪哥! 彪哥朝魏宣一努嘴,说:你的耳朵打苍蝇去了?老子说的是赏他,要你谢个屌呀? 歪脖恼火得红了脸,嘴上应付着:那是,那是。兄弟我馋烟馋得很,听见烟字就犯病,没听清彪哥说赏谁。 众嫌犯听得赏烟,一个个直着眼盯住魏宣,好像他本人就是一根大中华,可以供他们点着了抽个痛快。 这一赏,赏得魏宣暗自叫苦,从小到大他不但没抽过烟,还对抽菸的人很反感。然而他知道,此情此景要是照实说自己不抽菸,等于不识抬举,彪哥肯定要恼。正不知如何是好,歪脖已经不知从哪儿划拉出半支菸捲,准确说差不多就是一个菸头,恶狠狠往他嘴上一戳,又变戏法似的举起一个打火机,啪地打着了。 魏宣没有退路,只得双手捧住菸头,对准那小小火苗,使劲吸了一口气。结果用力太勐,又不得法,被呛得咔咔咳嗽,眼泪鼻涕齐下。模模煳煳看见,身边的几个嫌犯都把脸尽可能靠了过来,鼻孔咝咝往里抽气,尽情分享着他喷出去的那点菸气,魏宣真是哭笑不得。 彪哥见了,哈哈大笑道:原来你小子不会抽菸呀!送把梳子给和尚,多余。你不抽,给他们,他们能管你叫爹。 彪哥此话一出,立刻有好几双手同时伸过来,把那个菸头从魏宣嘴边抢走了。 只听彪哥义说:算你听话,还是得赏一下……大副,查一查本船的编制,看看还有哪个空缺可以补的,给这位小兄弟补上。 歪脖听话,拿出一个破本子,翻了半天,煞有介事说:报告船长,现在大副、三副、轮机长、二管轮、三管轮、水手长、一水、二水、加油长、抹油、电工、大厨、大台、二台都有人了,还有二副、大管轮、副水手长、加油、铜匠、机工、水手厨出缺。 彪哥想了想,说:他刚来,肯定不能当二副、大管轮、副水手长,先弄个加油干着,看表现,再慢慢往上爬。 然后,彪哥问魏宣:你的编号是多少? 魏宣答道:174号。 又问:你的姓名呢? 又答:魏宣。 彪哥回说:174号,那是政府给你的,雷子叫你,你得答到。魏宣,那是你爹妈给你的,赶明出去见着他们再用。咱这船上有自己的套路,不按政府那套走,到了这儿,爹妈也就管不了咱了,所以得按船上称唿。从此,一号仓就没有174号,也没有魏宣这个人了。你的称唿是加油,叫“加油”就是叫你,你得赶快回应。听见了吗? 魏宣被这些稀奇古怪的称号弄得煳里煳涂,也不敢打问个中缘由,赶忙应了。 后来待得久了,魏宣才从彪哥嘴里知道了这些所谓编制的来路。 原来,彪哥进来之前,在一艘伪装的远洋渔轮上当过差,那船是条赌船,专门拉些下大注的赌客到公海上去豪赌。赌注下到天文数字,难免有人出老千,老闆就请了道上的高手,专门侦察跟踪老千客,一旦抓到现场,马上发给彪哥一伙,任由他们严刑伺候,拍眼球、剁手指一类的功课,也曾经做过。彪哥留恋过去风光无限的日子,进得仓来,凭着他兇悍的性格,坐了牢头的交椅,就按船上的建制搞了一个花名册,分等分级管理这帮乌合之众,倒也很出效果。 在这二十多平方米的屋顶下,彪哥的话就是真理。魏宣很快发现,彪哥的左手食指只有半截,可他从来不藏着掖着,发话训导他的手下时,总爱把那半截指头高高举起来,好像亮出一支令箭,支持着他的威严。魏宣身不由己上了贼船,按彪哥的说法,不是贼也就成了贼. 9 沈白尘跟着修丽,一路小跑进了女监区二号仓,发现里边的气氛十分紧张。 二号仓十来个女犯,嗣着一个满地打滚、大声呻吟的中年妇女,个个仓皇失色不知所措。看见管教来了,齐刷刷让开一条路,脸上的表情分明像看见了救星,顿时松快了不少。 第10页 修丽边走边对沈白尘说:她叫陈山妹,用柴刀砍死了丈夫,案子目前还没发审。 沈白尘只在电视剧里到过自杀现场,见过谋害亲夫的女人,没想到上班第一天,就让他亲眼目睹了。初出茅庐的小伙子,顿时紧张起来。 陈山妹满头大汗,面色青黄,破着嗓子悽厉地喊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见不着他们,我还活个什么劲呀……我的孩子…… 修丽面容严峻,咄咄逼人,沖众女犯喊道:哪来的钉子?她怎么会有钉子? 女犯们互相推推搡搡,谁也不敢出头答话。 修丽回过头,又冲着身边的看守,同样日出咄逼人地问:是谁值班?谁? 一个女看守走上前去,敬了个礼回答:报告副所长,是我值班。 修丽干脆利落道:说说情况。 女看守说:女二放风时间,我看见院子里有点脏,让她们顺便扫扫,回仓不到十分钟,就出了这件事……我认为…… 修丽显然不想听分析,只想问情况:扫地的时候谁跟她在一块儿? 一个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的青年女子,被推到修丽跟前。作为知情人,她反倒显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淡然。 修丽看了一眼她的号牌,说:92号,你就是那个刚回国的海归朱颜? 对方点头说是。 修丽的态度稍许温和了一点,说:朱颜,你是知情人,知情就得说,别吞吞吐吐的。 朱颜一点也不吞吞吐吐,口齿清楚简明扼要地说:我被分配跟她一块儿扫地,她说扫把坏了,叫我去找看守。我刚来没几天,凡事都得听别人吩咐,当然得去找人。我推测可能我一转身,她就把扫帚上的钉子拆下来,藏在兜里了。 沈白尘一听,就知道这个叫朱颜的女子不光有文化,还很有法律经验。一通简单的陈述,把事情经过说得清清楚楚,也把自己择得千千净净。被分配、叫我去、刚来、听吩咐、推测、转身……一个个关键词之间的联繫,逻辑性够强,倾向也够明白,简直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 修丽显然也听出了这里面的道道儿,对朱颜说:不愧是律师出身,好口才。 朱颜受到表扬,不为所动。 倒是沈白尘很是惊诧:这个刚回国的海归,还是个律师,怎么落到这步田地? 没等他再往深里想,人堆里有个穿号服的女人,顶着一颗彩色的头钻了出来。那女人文着黑眉毛、蓝眼线、大红嘴唇,头髮也是最流行的挑染,黑黄粟橘四种颜色掺杂,一绺深一绺浅,乱糟糟的看着闹心,再加上穿着件蔚蓝色马甲号衣,勐看上去,像一只山寨版大鹦鹉。 只见那鹦鹉不问自答道:报告政府,本来应该我跟陈山妹一块儿去扫地,不巧今天老朋友来了。我打小就有痛经的毛病,每个月到了日子,痛起来能要命,好几次差点晕过去。医生说我是巧克力囊肿,卵巢的问题。您说说,一个痛死人的病,怎么还给起了这么个好听的名字巧克力?简直莫名其妙…… 修丽见她二百五兮兮,说话不搭调,沉着脸说:我看你才莫名其妙呢,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鹦鹉听出修丽不待见她,忙说:我是想报告政府,不是我偷懒,实在是有特殊情况。要是我跟她一块儿扫地,准定不能让她吃了钉子,给政府添这么大麻烦。对付这些事,我比朱颜有经验。人家朱颜是高贵圈里人,懂得自我珍惜,哪能知道劳动人民命贱,不把命当回事,人穷,活着也没多大乐子,一想不通就喝农药、抹脖子、投河、上吊,没个准…… 修丽说:哟,看样子你倒想当劳动人民代言人了?你是劳动人民吗? 鹦鹉并不恼,死皮赖脸说: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反正干我们这行也是自食其力,不靠政府靠自己。 修丽见她越说越离谱,打断她说:安莺燕,行了行了,给我闭上你那窟窿。下次记住了,没问到你,就别插嘴。你都二进宫了,又不是不知道规矩,再乱插嘴,胡说八道,看我怎么罚你! 鹦鹉假装害怕的样子,说:报告政府,安莺燕牢记您的教导,下次不敢了。 对鹦鹉的表演,大部分女犯都像看把戏似的,看得津津有味,唯独朱颜斜着眼睛看她,脸上满是厌恶的表情。 修丽不再跟鹦鹉纠缠,吩咐女看守道:快!到后边菜地里拔些韭菜,烫软了来餵。 女看守应声而去。 修丽俯下身子,面对满地打滚的女嫌犯,口气温和地说:陈山妹呀陈山妹,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要是你真心疼你的孩子,就得活着出去呀!一审都没开庭呢,你自己先死了,你的孩子还指望谁! 陈山妹听言,停了片刻,更加伤心大气地哭嚎起来:活不了了!活不了了!自古杀人就得抵命,我怎么还出得去哟……我的儿,我的肉,你妈前世做了什么孽,这一世人命咋这么苦呀! 修丽站起身,对沈白尘说:你去值班室通知戴汝妲准备灌肠的东西,再回来帮我。 沈白尘得令拔腿就跑,一是因为情况紧急,二是修丽果断干练的劲儿,叫他不敢怠慢。 修丽的临场表现,比起办公室里那个无知、固执,让他轻视的妇女,几乎判若两人。 沈白尘再度回到现场,手里七七八八拿着听诊器、血压计、体温表,还有一个用来写医嘱的夹子,都是他从自己的箱子里翻出来的。他一边急慌慌跑,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别毛毛躁躁,像个没见过场面的娃娃,得沉住气,一切严格按程序走。 第11页 抢救已经开始。两个女看守按住陈山妹的头和小腿,让她不能动弹,修丽用筷子夹住一大撮绿油油的熟韭菜,死命往陈山妹嘴里塞。 陈山妹看来是真不想活了,拼命对抗看守们的抢救行动,大嚎大叫奋力挣扎。 她一个劳动妇女,正当身足力健的年纪,连牛高马大的丈夫都杀得死,要整住她谈何容易。修丽的韭菜一挨到她嘴,就被她连咬带吐地弄到了地上。 修丽屡败屡战,一边餵一边骂:你也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要不是看着你冤深似海,我才不管你这不知好歹的短命鬼呢! 一场抢救与反抢救的恶斗,终于在沈白尘的眼皮子底下结束了,他忙不迭清理擦拭身上脸上的污秽,脑子乱闹闹的。 修丽接过部下递过来的凉毛巾,满不在乎地擦着脸上带血的汗水,白色的毛巾染成了红色。 沈白尘以为,接下去修丽就该训斥陈山妹了,没想到她很细心地吩咐看守道:等会儿给她灌过肠,排下便来,要认真查找排出来的钉子,看看是不是完整,然后用标本袋封起来备案……哎,先洗干净再封啊……这一两天还得特别注意她大便的颜色,如果颜色发黑那就是肠胃有出血点,要立即报告。 全都安排好了之后,她又转过头,对瘫软在地的陈山妹说:你呀,就歇菜吧!没到时辰你想死也死不了,阎王老子不收你。 沈白尘在一旁看得清,听得真,内心又矛盾起来,不知道到底该如何评价自己这位领导。 正在打扫战场,戴汝妲举着一桶调好的灌肠液婷婷裊裊走过来。修丽看见,黑着脸说:哎呀我的大小姐,现在是什么时候?救命呢,你还在这儿走台步! 小戴显然不怕她损,莞尔一笑说:你不是刚把韭菜餵进去吗?哪儿那么快就能拉出来?再说这满满一桶水,走快了怕洒出来。 修丽拿她没办法,挥挥手叫她快过来。 小戴走到修丽跟前,压低声音,口气带些惊慌.抑或是故作惊慌地说:张所回来了。 修丽听了,心里有点发虚,嘴上还硬着:他回来又怎么样?义没人虐待她,是她自己活腻了。 10 所长张不鸣开着车回来了,后边还跟着另一辆警车,警车上下来的一共四位,三个人,一只狗。两个穿警服的警察,一个拉着用皮带拴住的狗,一个押着被手铐铐住的人。 看守所的警犬黑狼,服役十来年了,马上就要退役,按规定得交回市局警犬队听候处理,派一条新犬来接班。这会儿跳下车的狗,就是前来接替黑狼的,名叫细虎。 细虎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长得头大腿粗、皮毛油亮,两只耳朵又厚又宽,直挺挺支棱在头上,听到响动,立马上下左右像小雷达似的转动,真是虎虎有生气。 跟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个戴手铐的人。 这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男人。远看五短身材,肤色苍白,走路轻得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近看牙疏嘴薄,斜眉吊眼,几粒阴麻子点缀在消瘦的面颊上,全身唯有一双眸子炯炯有神,不同凡响。古书上常有奇人异相的描述,奇异到这种程度,想必也不多见。这种人,大白天见着他,都会觉得阴气森森,头皮发凉,要是夜里遇上,十个人有九个得以为是撞见了鬼。 此人下得车来,不等不待,闲庭信步一般,径直奔值班室而去,就像常来常往的食客进了酒楼,不用迎宾领路就直奔预定的包厢 再说细虎到了新地方,兴奋得不可开交,先撩开腿在门口的石墩子上撒了一泡大尿,又扇唿着鼻子,四下里嗅个不停。熟悉狗的人都知道,它这是在占地盘呢.兴许是野外空气中有什么新鲜气息刺激了它,细虎冲着大灰门吼叫了两声,那声音也是恢宏嘹亮,气势逼人,堪比人类帕瓦罗蒂. 不过这一叫,并没给细虎带来荣耀。作为一条警犬,在没出情况,驯犬员也没给出信号的时候,是不可以随便开口乱吠的。所长张不鸣一下子看出了细虎的短处,对它笑笑说:原来是个样子货,还没训练到位呢。 送狗来的驯犬员,知道遇上了行家,老老实实回话说:张所不愧是老公安,对警犬这么在行;,这傢伙底子是好,就是年纪还小,不大省事儿,驯来驯去总是愣里巴叽的,不是所有测验都能过关. 张不鸣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一类一等的犬只怎么能轮得到我们看守所?早就到刑侦和缉毒去了。 看见驯犬的战士有点不好意思,张不鸣义安慰他说:没关系,我们所里有个驯犬高手于笑言,特别通狗性,什么样的生瓜狗蛋,都能叫他给调教好。黑狼刚来那会儿,比细虎好不到哪儿去,后来屡次立功受奖,就是老于驯出来的。可惜没几个月老于就要退休了,看来为这个细虎,我还得返聘他一年半载才行呢。 说到这儿,张不鸣忽然想到了什么,冲着办公区大声叫道:老于,于笑言!细虎来了,快带上黑狼来换岗! 里边不见老于答应,但见一个窗户后边,有张往外张望的脸,一闪就不见了。 张不鸣朝驯犬员抱歉地笑笑,说:看来你得到里边坐坐,久等一会儿,这两只犬换岗的事,只怕还有点麻烦。 张不鸣说这话的时候,正好被出来接应的纪石凉听见,也就搭话道:张所,你真料事如神,今天这黑狼还不知道能不能带得走呢。打一大早上起来,老于就为黑狼要走混闹,逮着谁跟谁吵,去找修丽谈话,两个人还干了一大仗。 第12页 张不鸣听了,呵呵一笑:因为一只狗,搞得这么热闹? 纪石凉说:热闹大了去了。不光因为狗,也因为人。今天赶巧,顶替小戴的狱医也来报到。小戴这丫头盼调动盼了好几年,真到要走了,反而不正常了,一会儿发火,一会儿傻笑,不知道m的什么鬼。 张不鸣有意问道:沖准发火?跟谁傻笑? 纪石凉恼火地说:跟谁都傻笑,只冲我一人发火。 张不鸣拍拍纪石凉的肩膀,狡黠地眨眨眼说:看把你美的,人家那是捨不得你。 老纪好像被他点通了闷葫芦,又有点不敢相信,边躲边说:哎,我说哥们儿,你身为所长,说话可得注意影响。小戴大姑娘家家的,不像我老纪毛深皮厚,从领导这儿传出绯闻,那可不是好玩的。 张不鸣笑得更欢了:老纪,我还以为你真的天不怕地不怕,跟阎王爷也敢打架,原来到了美女这一关,英雄还是气短哟。 老纪黑不熘秋的面膛,被这番话给染得黑里透红,赶快一本正经说:你看你,说说还当真了…… 张不鸣就想看他这副窘相,继续逗他:瞧你那熊样儿,人家小戴都不怕,早就承认你俩关系比友谊多,比爱情少,与众不同。叫我说,革命战友,在一块儿工作了好几年,互相当个红颜知己、蓝颜知己什么的,不也很正常吗? 老纪还想说什么,被张不鸣给截住了:这个问题先留着,得空儿咱哥俩喝小酒的时候认真讨论。 话音一落,刚才还是没正没经的一张胖脸,突然就严肃起来,张不鸣转眼从哥们儿变成了所长,对着监区的门努努嘴说:咱们的麻烦事来了。那个老傢伙是局里交代下来,需要严守善待的嫌犯,案情复杂背景很深。先给你打个招唿,别又任着性子胡整,给我捅娄子。 纪石凉对这种事熟门熟路,咧咧嘴讪笑道:哪能呢。在你张所手下,只要是局里交代下来的,咱保证当亲爹供着。 张不鸣见他有口无心,又特别嘱咐了一句:你还得去仓里交代清楚,别碰他。把他那小身子板碰碎了,万能胶可粘不起来噢。 纪石凉嫌他婆婆妈妈,嘟囔着:不就一个干瘪老头,有什么大不了的! 张不鸣放低声音,说:干瘪老头?你知道他是谁吗? 纪石凉调侃说:谁?该不会是李宗仁再世,或者爱新觉罗氏皇亲国戚吧? 张不鸣认真道:在河东那一带,他跟你说的那些人也差不了多少。全省社会主义新农村样板小尾巴村村长万金贵,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听这名字,纪石凉也不吭声了。 这地方凡是有点年纪的人,没人不知道独霸一方的土皇帝万金贵。小尾巴村人在他领导下,用了二十多年,从穷乡僻壤的小村子,乌鸡成风,变作了股份制跨国集团公司。不光有田地、有果园、有矿山、有工厂、有外贸公司、有葡萄酒庄,还有剧团、武术队、电视台、医院、保安大队……至于村民们的生活水平,在全中国指定名列前茅,只要是小尾巴村的原住民,住小楼开汽车不用说,从产房到敬老院,柴米油盐、婚丧嫁娶、生老病死费用全包,实行的几乎就是传说中的共产主义制度——按需分配。 小尾巴村的人牛气沖天,动不动就炫耀:咱村除了没有飞机场和火葬场,还有啥没有的? 万金贵在村民中的威信如日中天,再戴上全国农民企业家领袖人物、劳动模范、省人大常委、工商联副主席、慈善总会爱心大使……一大堆闪闪发亮的头衔,方圆多少里之内,地上长的,水里游的,山上跑的,土里藏的,喘气的不喘气的,都在他的手指头缝里攥着,生杀予夺全凭他一句话。“万金贵”三个字,早就束之高阁,不论男女老少,都称他万爷。有人调侃说,要是中间再加上一个字,叫个万岁爷,那就全齐了。 此话虽是戏说,其实正道出万爷的心声,不信看他的做派。 万爷的车队,绝不稀罕奔驰、宝马、路虎这些洋货,清一水加长豪华型v8红旗牌旗舰,外加红旗300型商务车。贴身保镖全是中央警卫局8341部队的退伍兵,个个仪表堂堂身怀绝技,万爷出行上车下车,保镖们敬礼、引路、开车门、垫门框这一连串动作,放到北京欢迎国家元首的仪式上,保证合规中矩无可挑剔。 万爷的着装也不含煳,平时的便装,夏天丝绸小褂,冬天丝棉小袄,白棉袜,青布鞋,都是上乘品相,纯天然质地。凡有重大社会活动,只穿北京红都制衣店量身定做的灰色中山装,以及百年中华老字号同陞和的手工精制皮鞋。 小尾巴村大规模重建的时候,请来北京的古建筑专家反覆论证规划,筑了数十公里长的灰色城墙,连接着九道城门。城门的命名,完全仿照北京旧内城九道门,也叫东直门、朝阳门、崇文门、正阳门、宣武门、阜成门、西直门、德胜门、安定门。城墙之内,建了天坛、地坛、日坛、月坛,挖了什剎海和昆明湖,水上舶着石舫,岸边立着九龙壁,虽说小尾巴村对外统一了口径,把这些景观作为旅游点来宣传,但也不难看出掌门人内心,起的什么浪,翻的什么波。 小尾巴村的人更牛了,动不动说:跟北京比,咱村除了没有天安门,别的什么没有? 外村乡邻看得眼热,酸他们说:你们小尾巴村,天底下的东西只差三件半没有,那就是天安门、飞机场、火葬场和半个万岁爷了。 第13页 小尾巴村人听了这话还挺不高兴,放言道:再努把力,飞机场会有的,火葬场也会有的。 至于那一件半会不会有,他们暂时不敢妄言。 你想想,这么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突然成了由自己看守的嫌犯,纪石凉能不瞠目结舌?等再次确认了这事的真实性,老纪凑到张不鸣身边,想打问案由。 看不出张不鸣是真不知底细,还是知而不言,摆手对他说:甭打听了,反正案子是上边有人说了话的,什么级别的人,说的什么话,一概不清楚。不过看架势来头不小,不然谁敢动他?所以我再次提醒你小心仔细,捅了娄子,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强调,纪石凉的态度看似严肃了些个,给张不鸣敬了一个不三不四的礼,说声:请所长放心,老纪一定严看死守!不,是严守善待! 说罢,老纪向后转急步跑,忙着要去将这位威风八面的爷收监。张不鸣看在眼里,忧在心头,作为老战友,他知道老纪有个特殊爱好,就是喜欢跟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气也有脾气的嫌犯过招,玩他们。这位万爷,显然太合他的胃口了。 冲着老纪的背影,张不鸣频频摇头,自言自语:这傢伙,又不知道要出什么妖蛾子了。 11 正是所长张不鸣扯着嗓子满世界吆喝,要找于笑言的当儿,老于慌慌张张朝看守所后边的小山坡上疾跑,要去给他的爱犬黑狼面授机宜。 老警犬黑狼被拴在一棵树上,远远看见老于,万分高兴,跳起身迎接他,把脖子上的小铁链拉得哗啦啦直响。这一跳,黑狼突然身子向后一扭,嗷地叫了一声,蹲了下去,左前腿急剧颤抖。 老于一见,心疼得不得了,紧跑几步,连声说:小子,小子,别只顾忙着亲热,忘了你那老腿里长了瘤子…… 老于眼睛盯着黑狼,没仔细看路,脚底下一滑,自己先摔了个五体投地。这一跤摔得不轻,连假牙都摔了出去。老于爬起来,眼看手掌被小石子磨破了,浅浅地渗出一些血水,也腾不出工夫来擦,急忙低头满地找牙。 黑狼在上边看见,更加急得不行,又一次跃身而起,奋力向前,把拴它的小树拉得弯成一张弓,铁链子绷得直直的,犹如一根弦。 老于怕小树弹回去,再闪着黑狼,先放下假牙不找,连爬带滚,两步就蹿到了黑狼跟前,一把搂住它,说:使不得,使不得,兽医说过,你腿上的瘤子老大不小了,用力过度会骨折。 老于掉了假牙,嘴里关不住风,说话的声音含煳不清,黑狼听着挺不习惯,一边伸出舌头去舔老于手上的血,一边用很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嘴里还发出一些只有老于和它自己能明白的声音。 老于解开黑狼脖子上的锁链,摸摸它的大脑袋,说:听着耳生是吗?没看见我的假牙摔掉了? 黑狼哼哼两声,把头往老于怀里拱拱,撒娇的样子。 老于又说:当然喽,这也不能怪你,你们犬类又没有装假牙一说,你怎么会明白假牙和声音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我们人老了,是少不了假牙的,发什么声音还在其次,关键是人一老,牙就掉了,牙掉了饭吃不香,肉嚼不烂,营养跟不上,身体就会垮掉。身体一垮呢,阎王就要差小鬼来索命,把名字从阎罗殿的生死册上一勾,人就从世界上消失了。所以呢,掉了牙的老年人,要是不想被小鬼索了命去,就得装假牙,马虎不得。知道吗? 老于哕哕嗦嗦给一只狗上卫生常识课,谁见了都会觉得他可笑。这么复杂的逻辑,还阳世阴间的,它一只狗能听明白吗? 黑狼听他说完,冲着老于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从他怀里钻出来,一瘸一拐直奔他摔跤的地方而去,用鼻子在草里边拱了两下,就把老于的假牙给找到了。 老于高兴坏了,马上夸奖黑狼:看来你小子宝刀未老呢! 黑狼显然很得意,叼起假牙,摇着大尾巴,卯足了劲,朝着老于冲过来。老于没留神,被它一撞,就地一个侧翻,人和狗搂在一起,滚成了大球。 于笑言这个人,在同事们眼里是个挑剔的主。与人交往挑人,跟人说话挑事儿,要是你跟他不投缘,两个人对面坐三天,他可以一言不发:可要是投缘,他一准胸无城府知无不言,倘若再碰上他对心思的话题,那就酒逢知己干杯少,尤其说起狗的事来,更是干杯万盏也不够。 对老伴儿,他是既离不开,又没个好儿。于婶替他当差,做好了得不到他一声谢,但凡有一点偏差,他却横挑鼻子竖挑眼儿,决不宽容。幸好老伴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辈子举案齐眉,伺候老头子和狗儿子,无怨无悔。 老两口本来在市里有一套房,却是两地分居,老于周末才同家。后来老伴儿退了休,义加上狗儿子黑狼被查出得了骨瘤,老于就于脆把老伴儿接到所里来住,将市区的房子空置了。老伴儿嫌这边冷清,找不到麻友打小麻将,住房义只有一间,锅灶只能放在屋檐底下,多有不便。每每遇上老于挑眼儿,就扬言要回城里去住,再也不管他了。 老于知她说说而已,非但不恼,反而调侃说:两公婆一辈子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年纪一天天大了,不知道哪天说分手就要分手。还是凑合在这儿等我退了休,一块儿回城为好。咱们两个就是比翼鸟连理枝,吵不仇打不散的旷世奇缘,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你还想放单飞呀? 第14页 于婶是个老实人,经不住他忽悠,点着他的额头,道:呸呸呸!你个老乌鸦,没正经,青天白日没来没由,开的什么玩笑,多不吉利呀! 骂过了,也就相安无事,老两口在看守所安营扎寨,守着一间小黑屋,窝窝粘粘过日子。每天到了下班吃饭的点儿,老于总在所里磨蹭,给黑狼刷刷洗洗,兼带玩玩闹闹,非得等于婶扭着胖胖的身子,一路小跑到办公区来找他,操着乡音,唱高腔似的叫他:老于头!老于头!又到哪儿玩去了,饭都凉了也不知道回家吃…… 听口气,不像老婆叫老公,倒像老妈叫儿子。老纪听了,总要打趣老于:还不快点走,你妈叫你回家吃饭呢。 谁都听得出,老纪的话里充满了羡慕。 老于跟黑狼这人狗情绝非一般,是生死之情。有关黑狼立功受奖的事迹,老于不摆则已,一摆就得从猴子元年讲起。要不然他也不至于为黑狼退休的事,一听修丽劝他别巴心巴肺,就拍案而起骂她没心没肺。可是现在兵临城下,张所带着驯犬员和新来的警犬,就在大门外边守着,喊着把黑狼拉出去换岗,不由得他不慌张。 老于挽住黑狼的头,先从兜里掏出一个肉包子,看着它用长舌头一卷,囫囵吞了,又对着它的耳朵悄悄说:小子,告诉你吧,今天下边有敌情,市局来人要拉你走,我这儿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你放心,就算他们说破了天,也别想把你从我手里骗出去,他们要是跟我来硬的,我就跟他们玩命。你这会儿给我藏到山后边去,不是我叫你,不管出了什么事,天崩地裂你都给我藏稳喽。咱爷俩还得并肩战斗一把,人在狗在,同进退,共存亡。听见没有? 老于一番话说得气壮山河,黑狼一边听,一边发出嗯嗯的回应,表示一切明白。 老于将手中的一只小皮球可劲儿往山上一扔,黑狼立刻跃身跑向目标。老于又追上两步,压低声音道:小子,不是我叫你,谁叫你都别出来。万一让他们逮着,回去就给你打针,叫你安乐死…… 老于说到这儿,非常伤心,不知自己这个狗儿子,能不能逃过眼下这一劫,声音一哽咽,眼泪跟着下来了。黑狼听见,蓦地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老于,不安地来回捌着双腿,踌躇不前。老于挥手让它快跑,它才摇摇尾巴,钻进小树林不见了。 老于看看空空的拴犬链,拍拍身上的泥土和草屑,去见所长。 12 人跟人见面的感觉,要多奇怪有多奇怪。有的似曾相识,有的一见如故,甚至一见钟情,还有的见而生厌,抑或见而生疑。总之,因人而异各不相同。要是两个美貌相当、身份悬殊的美女相见,那结果会格外不同。 看守所的狱医戴汝妲是个标准的美女,在这个灰色地带更是一抹靓丽风景,备受老少爷们儿呵护。一般而言,美女都有脾气,受呵护的美女就更加任性。 话说戴汝妲举着一桶灌肠液到了女监二号仓,因为步态婀娜,被顶头上司修丽修理了一番,本来阴晴不定的心境,又被乌云笼罩,堪比山雨欲来的黄昏。 在修丽面前,戴汝妲莞尔一笑,摆出并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心里开了骂腔:装什么大姐大?耍什么威风?就算你餵韭菜餵得再好,也不能把陈山妹的肠子缩短呀,吃进去的东西,没有三两个小时哪里拉得出来?我到底耽误了哪门子抢救,这不是没茬找茬吗? 人受了闲气,就想找地方发泄,美女更是如此。狱医戴汝妲想找个适合的男友不容易,想找个出气筒可是唾手可得。只见她眼睛在蓝马甲中间一扫,就确定了目标。 此人就是朱颜。 实话说,论长相朱颜比不上戴汝妲,可是人的气质好,能给容貌加分。 朱颜出身大牌教授家庭,本科还没读完,就去美国留学,拿了法学硕士学位之后,被人拉回国内来当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本想工作两年再接着攻博士学位,谁知道回国没多久,被一笔不大不小的银钱往来所累,让最铁的闺蜜告了官,锒铛入狱。 要说这朱颜的个性也够强。为了捞她,朋友们上下跑动,花了银子,通了路子,给她办了取保候审,她却执意不受,非说那笔钱本来就是自己的,这一点原告心知肚明,只不过钻了她索取方法不当的空子,让案由得以成立。倘若跟原告私了,好像是她朱颜理亏,那个见财起意,不顾二十年的情谊置她于死地的小人,反而两头沾光,这是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事情。 于是,朱颜坚持在牢里等待开庭审判,在大庭广众之下,撕破那个无情无义的无耻小人的画皮,澄清真相,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她要把看守所当成职业强化训练基地,不得一个a+的好成绩,绝不罢休。她一定要正大光明地获取无罪释放的判决,让那个小人受到良心谴责,一辈子不得安宁。 但凡狱中之人,多少有点形容猥琐,哪怕在外边曾经唿风唤雨,进得这二尺宽的铁窗,也得容颜失色,威风大减。唯有这朱颜,心知自己的案子谈不上重大,甚至谈不上犯罪,在里边待着,与其是接受惩罚,不如说为惩罚他人创造条件。成竹在胸,精神面貌当然差不到哪儿去,再兼有良好教养垫底,想不在这群女犯中脱颖而出都难。 果然戴汝妲目光一扫,就锁定了92号。 只听这位医官一边准备灌肠器械,一边命令朱颜:92号,听清楚了,等下56号灌过肠,马上会有大便,你负责扶她去厕所,大便下来用盆接住,仔细查找里面的异物。 第15页 朱颜听得点名,直眼看着女狱医,半天没有反应,就像那些话完全与她无关。 戴汝妲知道新来的囚犯对用号码点名反应都很迟钝,就用眼睛接住对方的目光,问:喂,说你呢,知道吗? 朱颜淡然回道:知道。 戴汝妲有些恼:知道为什么不回答? 朱颜也把声音从淡调整为冷:我想知道,为什么指定我来完成这件事。 戴汝妲大为意外。在这个地方,从未有人敢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她的声音出来更是冷若冰霜:为什么?什么也不为!真要问,还得问你自己为什么犯法。 朱颜也不示弱:我的案子还没开审,你能判定我犯了法? 戴汝妲知道自己碰上了厉害角色,只能以势压人:没犯法?没犯法到这儿来干吗? 这下子让朱颜揪住了破绽,马上换了律师出庭呈辩的口气:管教女士,提请你注意你的言论。这儿是看守所,不是监狱,我的身份是犯罪嫌疑人,不是罪犯。所谓嫌疑人,就是有需要审查、等待结论的案情在身的人。既然案情待查未下结论,我是有罪还是无罪,从理论上说各占百分之五十。你凭什么说我一定犯了法? 朱颜不动声色,几句话就把戴汝妲逼得只剩耍赖的份儿:结果我不管,你既然在号子里坐着,就得归我管。 朱颜咬住不放:我怎么就得归你管?你是医生,只能管病人,还只能管要求你看病的病人。我现在不是病人,也没要求你给我看病,我为什么归你管?我住在二号仓,编号92号,门上钉得有值勤的木牌,白底黑字写着本仓值勤管教李玫,而不是你。我为什么要归你管? 戴汝妲被她问得方寸大乱,不得不向值勤的同事求援:李玫,你来替我布置任务,56号拉大便的事,必须由92号一应负责独立完成。 李玫是个相貌平平、身材矮小的女看守,平时在所里根本不占地方,哪里比得美女医官小戴的地位?她正在一边看热闹,听得戴医官发话求助,颇有点受宠若惊,忙不迭伸出援手:92号,注意态度,不准顶撞戴管教。我现在命令你,按戴管教的吩咐,配合她对56号实施救治。 事情至此,朱颜已经达到了目的.也不再恋战,为了表示她对两位管教态度截然不同,故意大声答道:报告李管教,92号明白,坚决照办! 戴汝妲吃了暗亏,只能在肚子里生闷气:好你个92号,除非你在里边永远不生病,别犯在我手上。转念一想,自己调走已是分分钟要兑现的事情,只怕等不到92号生病,自己就走人了。蕴在心中的那团无名烦恼,本来只是余烬阴烧,这下义唿地起了明火。 这两人一味较劲,枪来剑往,一边的安莺燕看在眼里乐在心头。作为一个被人轻视、蔑视、鄙视,有如污泥浊水的风尘女子,安莺燕最大的心愿,是所有不用正眼瞧她的人,都活得不顺,过得不好。尤其当她的万种风情、千娇百媚再无用武之地的时候,她希望身边多发生一些不寻常的事。 副所长修丽曾不留情地挖苦她:你就是个搅屎棍,白天巴望牛斗架,晚上唯愿火烧天。 安莺燕回应说:报告政府,您说得对,可是还不全面,我是不怕自己家的猪发瘟,就怕别人家的猪不瘟。 眼下的情形让安莺燕真是太开心了。嫌犯与管教干仗,本身就不寻常,何况这两位都轻视、蔑视、鄙视她的人,这场角力无论谁输谁赢,对她来说都大快人心。 眼见得朱颜占了上风,安莺燕却有点要倾向戴管教的意思。 虽说她几次去医务室看病,都被这位戴医官教训,说她只管赚脏钱,得了脏病还得让纳税人买单,话说得尖酸刻薄至极。可毕竟人家是警察,有资格说这些话。相比之下,那个自命不凡的朱颜更让她难受。明明都是犯了法才走到一起来的囚徒,朱颜凭什么总高人一等,从不跟她安莺燕说一句话,行走坐卧也都远远躲开,好像跟她一照面,就会被传染性病爱滋病。 女监二号仓,没人能人朱颜的法眼,这下连心高气傲的警花都成了她手下败将,以后在这仓里,她还不得更加骄横无度?安莺燕觉得,不能让姓戴的霸王花就这么被一阵小雨给浇蔫了,她得给她的火上浇点油。 安莺燕把彩色的鹦鹉头伸到戴汝妲跟前,说:哎哟,还是让我斗胆插句话,不就是一泡屎的事儿吗,政府妹妹何至于动这么大肝火呢?您差我去不就完了,何必动用海归美女大律师。人家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做得了这种老妈子的粗使活…… 不出所料,戴汝妲一听这话,立马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盯住朱颜,恨不能把她的脸看出坑儿来。却原来这桀骜不驯的小妮子,就是被老纪惦记、惋惜慨嘆的海归美女呀。今天要是不把她的威风灭了,自己还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 小戴主意已定,要把猫捉老鼠的游戏进行到底。 喝退了煽风点火的安莺燕,戴汝妲再来对付朱颜,口气辛辣无比:哟,我说这位怎么看着这么眼生,做派怎么这么洋气呢?原来是远道而来的贵宾!只可惜咱们这个地方,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就算你坐着空军一号进来,也还是罪犯一个。 朱颜本已偃旗息鼓,被对方叫阵,復又上马来迎:我抗议!我再说一遍,我现在的身份是嫌疑人,不是罪犯。 戴汝妲被逼到死角,耍横说:抗议无效!再说几遍都无效!别跟我玩文字游戏!我知道你的案情,不光犯了法,还属于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第16页 “知法犯法”这个词一出口,真的击中了朱颜的软肋,噎得她半天没吭声。 朱颜自知,作为法律人士,落到今天这地步,实在有失专业水准。过分信任自己的前闺蜜,将在美国转让二手车的款子经她的帐户转交,却没留任何文字根据,此其一;发现了对方收到款子而谎称未收的证据,不通过法律途径追讨,而是採取暗中索回的方式了结,此其二:为了惩罚对方,用对方的信用卡恶意透支,此其三…… 人在对抗中一愣神,不能接招,局势马上转变。戴汝妲利用朱颜的停顿挽回了颓势,颐指气使,吩咐嫌犯们:都给我听着,今天陈山妹这泡大便,必须由92号来处理,谁也不许插手帮忙,谁敢帮忙我就处罚谁! 又专门对安莺燕说:47号,你给我监督这件事,凡有不听招唿的,马上报告我! 安莺燕巴不得掺和进来,接了令箭,大声说:感谢政府栽培,47号决不辜负您的希望,坚决完成任务! 小戴把她轰到一边,三下五除二,动作熟练地给陈山妹灌了肠,脱下手套往地上一摔,仰起小脸扬长而去。 13 沈白尘跟在修丽后边,三步并作两步走,一熘烟回了所长办公室。门虚掩着,里头没有人。修丽似乎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所长在哪儿呢?这个小戴,谎报军情…… 话说完,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个沈白尘,自知失态,让新来的小伙子看出自己惧所长几分,就手捂着鼻子,转移目标说:小沈,刚才这两下,还真把我的鼻子弄疼了,你给我看看鼻樑骨是不是断了。 沈白尘虽说下车伊始,凭常识也知道在看守所这种地方,有嫌犯自残自杀,管教们总归要摊上些麻烦,特别是主管领导。刚才修丽在现场的表现,让沈白尘刮目相看,心下明白这是人家在实践中歷练的真功夫,年年月月,水滴石穿,不可等闲视之。再想想自己大而无当的架势,手忙脚乱的动作,真是一比招人笑。 沈白尘这个人有点自恋,但还分得清高低黑白,倘若遇到高手真人,该服气还是服气。听修丽这么说,又瞅瞅她那血里煳拉的鼻子,也着实想替她做点什么。赶快请她在沙发上仰头而坐,找了块干净毛巾,打算去伙房的冰箱里找点冰粒来做冷敷,殷勤得很。这一是为先前的轻视表示歉意,二来也想给自己往回找找,加点分儿。 正在此时,有人敲门,一个看守进来报告修丽,张所带回来的新嫌犯,正在值班室等着收监体检,需要狱医到场。 修丽对沈白尘挥挥手道:小戴正在给陈山妹灌肠,你跟他过去,顶替一下。怎么检,查什么,老纪会告诉你,你只管听他指挥,不要自作主张。 沈白尘听修丽说到老纪,猜想就是刚才他从窗户缝里看魏宣被收监,那位沖他喝问盘查的汉子,心里已无端有点怯场,又昕她嘱咐一切听老纪指挥,更觉得是在有意提醒自己小心伺候。 难不成这个老纪很强悍很难相处?沈白尘满脑子转着念头,起身就走。又听修丽在后边喊他:小沈,你就空着手去呀?你那一大堆行头呢! 沈白尘忽地一下红了脸,不明白自己今天怎么老是踩不到点上。不敢正脸对着修丽,侧身取了行头,跟着来人去值班室,提前上岗。 沈白尘走进值班室,看见纪石凉正跟一个小老头僵持不下。两个人相对而立,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一黑一白,好像他俩打娘胎出来,长成这副模样,就专为跟对方抗衡来的。 只听纪石凉用非常克制的声音说:我会再把所有的问题问一遍,最后一遍。你可以继续坚持一问三不应,不过你得明白,你的所有表现都会记录在案。 再看那小老头,身着上等白绸唐装,脚踩青面滚边千层底布鞋,双目微闭,双腿稍屈,被铐住的双手叠在一起,护住丹田小腹,嘴唇轻轻颤动,好像在念什么经文咒语,并且完全沉浸其中。对纪石凉的警告听而不闻。 此情此景,在沈白尘看来是个干坤颠倒的局面。小老头与其说是将入监仓的新嫌犯,不如说是清晨街头提笼架鸟、率众健身的老教头。而纪石凉与其说是查验正身的看守,不如说是武场上频频叫板,却得不到回应的擂主。 按照看守所的规定,当班管教提问新来的嫌犯姓名、年龄、民族、家庭住址、籍贯等,嫌犯必须一一回答,然后经过体检、编号、拍照等程序,再行人仓。眼下看来,这套程序在提问的环节,已经死机。 纪石凉两腮一边一块疙瘩肉,被对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镇定给激得上下跳动,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玩具青蛙,蹦跶蹦跶一刻不能停止。 熟悉纪石凉的人,都知道这是他的招牌表情,每当外部情况十分紧急,或者内心情绪十分愤怒的时候,他脸上的“小青蛙”就会不由自主地蹦跶。沈白尘第一次看见,心里给他下了一个医学诊断:面部神经应激综合徵。 看见推门进来的是沈白尘,而不是戴汝妲,纪石凉有些不快。新来的狱医,连制服还没领,就迫不及待跑来上岗,这似乎很不对他的心思。他已经习惯了跟戴汝妲搭档,收拾新到的嫌犯中那些不听招唿的角色,相互默契到不用说话,甚至连眼色都无须动用,就能一明一暗搞得那些傢伙服软认输。可是眼下,碰到这个特别棘手,所长又有言在先必须严守善待的嫌犯,正需要小戴跟他配合,再唱一出“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却钻出来这么个蒙头蒙脑的小白脸,咋能叫他不闹心。难道小戴为了早上的几句玩笑话,还真跟自己割席拆伙分道扬镳了? 第17页 老纪冷头冷面问道:怎么是你?小戴叫你来的? 沈白尘答日:是修副所长派我来的,戴管教正在女监……处理公务,抽不出身。 本来沈白尘准备说戴管教正在抢救自杀女犯,突然发现小老头的耳廓,像趴在洞口守候耗子的猫耳朵那样,轻轻地动了两下。他一下子判断出这个人貌似入定,其实不然。于是只笼而统之地说正在处理公务。 老话说:船到桥下自然直。人只要不呆不傻,都有审时度势、顺水推舟的潜能,何况沈白尘这等受过高等教育的精仔才俊。入了警察这行,起码知道自己的当然立场所在,不用教也会把嫌犯当做敌方来对待。纪石凉一听是这么回事,先把对小戴翻脸的担心放了下来,指着里边一张小桌子,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准备给嫌犯体检。 沈白尘觉得,自己得表现得像个接受任务的样子,举起手向老纪敬了个礼,朗声答道:是!沈白尘明白!敬礼的动作虽然标准,可他忘了现在还没穿上制服,礼敬得再漂亮,总归有些滑稽。 纪石凉见了,很生出些倚老卖老的自豪感,故作亲切地说:先干活吧!礼留着,等穿上警服再敬也来得及。 沈白尘听纪石凉这么说,已有几分恼火,偏又看见那老头小而尖的耳廓,再次像猫听耗子那样扯动了两下,知道那傢伙心里定在窃笑。沈白尘的自尊心大受伤害,认为纪石凉当着嫌犯羞辱自己人,实在有失厚道。这当口,忽然想起修丽一切听老纪指挥的告诫,深知眼下千万不能跟这个江湖上的老麻雀计较。 纪石凉压根儿没有注意,沈白尘放下敬礼的手时,上门牙重重地咬了咬下嘴唇。跟纪石凉腮帮子上的“小青蛙”一样,咬嘴唇是沈白尘表示情绪的标志性动作,凡是有了愤慨、反对、发狠这类负面的心情,沈白尘都会咬嘴唇。在老纪眼中,小沈不过是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娃娃,根本不值得他注意。等他日后领教了这个毛孩子死缠烂打的作风,才后悔当初不该无视他的感受。 安顿了沈白尘,纪石凉对小老头说:按规定,验明正身这道手续,必须一问一答。今天既然你非要装聋作哑,撬口不开,我就替你答了。不过我得告诉你,答不答由你,产生的后果就由不得你了,也就是说一切后果白负。 说完老纪停顿几秒,等待对方反应。不出所料,小老头的姿态依然如故,连耳廓也没再动弹一下。 纪石凉于是自问自答道: 姓名?万金贵。 性别?男。 年龄?六十二周岁。 民族?汉。 婚姻状况?已婚。 政治面貌?中共党员。 家庭住址?小尾巴村八街八巷八号大院。 职业?乡镇干部。 职务?小尾巴村村长、中共小尾巴村委员会书记、小尾巴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 沈白尘没想到,第一次参与的接收嫌犯环节,跟工作条例的要求相去如此之远。纪石凉自问自答,小老头不理不睬,仅有一次将耳廓扯动了两下,因为老纪念到“中共党员”的时候,打了一个磕巴。 沈白尘隔窗偷看魏宣收监,被纪石凉一声断喝,已让他初步领教了这个人的强悍。见面第一印象,老纪腮帮子上的“小青蛙”,跳得沈白尘心里直打鼓,又兼礼没敬对,被他奚落一番,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感觉。可是现在,面对以不变应万变的干巴小老头,这个咄咄逼人的傢伙竟然完全束手无策,又让小沈大失所望。你强你冲着他去呀,你要是让这个老东西开口说话,我才服了你! 沈白尘正在气唿唿胡思乱想,听见老纪吆喝自己:现在给嫌犯万金贵体检! 怨归怨,气归气,沈白尘不敢有丝毫怠慢。老纪的声音里含着一种慑人的威严,除非像小老头这样的老江湖,哪个嫌犯听了还不得一哆嗦? 体检的前期项目一切正常,小老头虽然两眼半闭似睡似醒,动作上还算配合。眼看沈白尘上岗后的首次任务就要顺利完成,却在生殖器检查那一项,突然节外生枝。 沈白尘用公事公办的口气下达口令:脱了裤子! 小老头一刻也没迟疑,哗地就把身上的丝绸便裤垮到脚脖子上。 从后边看过肛门,没什么问题,沈白尘转到前边,打算马马虎虎再看上一眼,就此了事。 说实在话,这么近的距离,仔细去探看一个男人的私处,沈白尘还真有点不好意思。难为前任黄花闺女戴汝妲,每逢此时如何应付? 沈白尘转到前边,往小老头胯下一看,顿时瞠目结舌,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老纪见状问:怎么回事? 沈白尘结结巴巴说:这个人没有……没有外生殖器。 纪石凉说:没有?怎么可能!就算是个太监也得去了鸡蛋,留着黄瓜呀,不然还不得叫尿憋死。 沈白尘说:真的,真的没有…… 这个意外叫纪石凉大为兴奋,正愁找不着茬修理这个老东西,这个茬却在裤裆里掖着。于是他慢慢走过来,用戏弄的声调说:莫非是个母的?那咱们可得好好查一查,万一送错了监区,再出个强姦案什么的,你我还不得受处分? 第一次上手剃头,就碰到个癞痢,沈白尘真不知如何是好。 老纪走到近前,换上一本正经的口吻吩咐小沈道:拿个手电简来,看看清楚,别的不说,公的母的还是要弄明白,咱们这儿从来严格按性别圈养,不得有误。他脸上的“小青蛙”已经不再蹦跶了,看样子心境大为好转。 第18页 小沈拿了手电,对准小老头的裆部直直照过去。老纪很夸张地把脑袋凑近,拿了根棉签朝那要害部位戳了戳,说:哟呵,还真的不凸不凹啥也没有呀!这就不好办了。 老纪说着,扔了手里的棉签,示意小沈关了电筒,继续说:你瞧这看守所,只有男监女监,现在来了个二尾子,不阴不阳,咱们往哪边送呀? 老纪边说边踱步,走到小老头跟前,对准他眯缝的眼睛,足足看了一分钟。小沈在一旁看得清楚,小老头的睫毛,不易察觉地抖动了几下。 老纪当然比小沈看得清楚。他回过脸对小沈眨了眨眼,说:看来这事儿得报告所长,今晚上先弄间办公室,开闢临时阴阳仓,等明天送到市医院去做个染色体鑑定,弄清公母再收监。 老纪那眼一眨,小沈就猜到他已经看出了对方的破绽,只不过嘴巴还没过够瘾,不想把底牌亮得太快。 老纪掏出烟,叼一根在嘴里,又把烟盒伸到小沈跟前。见小沈摆手表示不会,就自顾自点燃了菸捲,深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出来。一时间,小老头的脸被笼罩在烟雾中,变得模煳不清。 老纪靠在桌边,半个屁股放在桌面上,慢悠悠跟沈白尘扯起了闲篇:小沈,你练过功没有? 沈白尘莫名其妙直摇头,这么棘手的一个问题还没解决,老纪怎么还有心思摆龙门阵? 老纪又说:什么功都没练过?那我得给你启启蒙。今天时间仓促,先简单给你讲点常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没练过功,也读过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吧? 沈白尘点着头,心里想:这傢伙今天没有吃错药吧? 老纪吐了一串烟圈,接着说:铁布衫、金钟罩这些功法,你听说过没有?听说过就好办。这样的功法,练来练去为的啥,就是要练得全身刀枪不入。只可惜这么高超的功法,还是留有破绽,那就是裆下的命根子。遇到高手,知道你已经练得了铁布衫、金钟罩,南拳北腿都奈何不得.肯定会来掏你的裆,只要裆下被掏,你立马衫除罩落,全线败溃…… 老纪满口武侠行话,说得头头是道,像个挂了头牌的说书人呢。 沈白尘听着听着,已经听出点道道儿,忙尖起眼睛,盯住小老头的耳朵,但见那双尖尖的耳廓,上上下下飞快地抽动,已经失了节律。 老纪说到这儿,一根烟已经抽完。他把菸头一扔,走到小老头身后,接着说:所以功夫更高的人,就会再练一种缩裆功,把小老弟练得缩进肚子里,任他再厉害的拳脚,也掏不到你的裆了…… 大凡练功的人,最怕有人往自己身后站,尤其是交手过招的时候。老纪往小老头身后一站,那个一直桩子铁稳气息和顺的老头,身子就晃了几晃,好像有一个无形的场,冲击了他的身体。 说时迟,那时快,老纪双拳半握,十个指头的骨节发出咯咯脆响,右手食指和中指併拢,朝小老头背上一个穴位,着力一点。老头大叫一声,一个趔趄,靠着多年的功夫,勉强站稳,但已是意念大乱.败局难回。 老纪甩甩手,得意地对沈白尘说:再拿手电来,考察嫌犯性别。 小沈看得目瞪口呆,迟疑地拿起电筒,一照,只见一个男人的外生殖器,在强光下一点点伸了出来,尺寸小点,形状颜色一切正常。 老纪喘口气,正色对小老头说:万金贵,初来乍到,你的表现实在太坏。装聋作哑于前,作弄管教于后,现在都给你一一记录在案。我正告你,进得仓去,最好老实一点,不然别怨老纪我事先没跟你打招唿。 这边厢老纪说书说得剎不住车,那边厢小沈听看得敬意油然而生。再看那小老头,站在那儿都有点晃晃悠悠了。 老纪对小沈说:看在他年龄大了,这一穴点下去,也得伤些元气,你帮他提上裤子,拎上行李,送到一号仓去。 小沈听命,等小老头编了号,拍了照,带着他进了铁栅栏。 老纪目送万金贵飘飘忽忽的背影,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呸,想把爷爷当猴儿耍,你的功夫还没到家。 14 于笑言藏好了黑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见所长张不鸣,其实他心里一点也不踏实。他觉得要救黑狼,张不鸣基本指望不上,这个人从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于笑言跟张不鸣是同一年当上警察的老伙计,但关系不成不淡,没什么特殊的交情。在提级、涨工资这些事情上,张所也从来没对他有过什么政策或感情倾斜。有一年公安系统差额提工资,于笑言和纪石凉正好都够线,但名额只有一个,评来议去,民主集中,最终归了老纪。知道于笑言有情绪,张不鸣请他喝了一次小酒,绕了九九八十一个弯子,还是把这顿饭吃成了政治思想教育鸿门宴,借着酒至半醺,他先把老于心窝子里头那点底儿掏了个干净。 于笑言有句口头禅:人不如狗。他心里还真是这么想的,有关人类的事情,从老于嘴里基本爆不出什么好料。往大里说,批评法英美西方列强称霸世界;往小里说,指责镇上的公共厕所臭气熏天:往上边去,对中国贫富分化加剧很有异议;往下边来,发现街边卖的耗子药全是假货……人能干出什么好事? 所以甭管是谁,难得从他嘴里赚得一句称赞的话:幸好此人虽生性挑剔,倒还不具侵略性,只要你不碰他那一亩三分地,不跟他的狗为难,大面儿还算过得去。 第19页 老于不喝酒的时候,上天入地地挑刺,却有两个原则从不违反:一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二是柿子总拣软的捏。指责欧巴马他最拿手,贬损萨科奇全无障碍,批评张不鸣他就不见得那么生勐了,要是遇上跟纪石凉有关的事情,他一准绕着走。那回为加薪名额跟老纪狭路相逢,一句咱惹不起躲得起,就算过去了。 张所听了他的哀兵之言,反而很是过意不去,想安慰安慰这位老哥,才备了这壶酒。不曾想,酒一下肚,倒把老于心里存了几十年的辛酸苦辣陈年旧事,都给勾了出来。老于长吁短嘆,感慨自己这辈子庸庸碌碌,白来世上走了一遭,立德没道行,立功没机会,立言没水平,眼看着就要谢幕,想洗心革面都来不及了。本来张不鸣以为他终于要检查一下自己了,结果说了归齐,老调重弹。 这回,老于借着酒劲儿将窝边草尽情啃了一个遍,软硬柿子挨个捏了一个够,最后的结论是,洪洞县里无好人,世人皆醉唯我醒,人类皆浊狗独清。 张不鸣说,那你下辈子去当狗吧,这辈子只能在人里混,还是先把人际关系处理好。 于笑言对这话一点儿也不恼,反问张不鸣:你想想到底是为人麻烦,还是当狗麻烦?一做了人,就得处理什么人际关系,做了像你这样的芝麻小官,成天不是怕碍着上级的心,就是怕踩了下级的尾巴,在人缝里钻来钻去,见人说话见鬼打卦,生把自己磨成一片纸人,有什么意思? 张不鸣说:听你这话头,好像你多有胆量直言不讳似的,其实还不是只跟那些远在天边的假想敌斗法?近的你敢惹谁? 于笑言喝得舌头有点胖,脑子还不煳涂,说:我那叫生存智慧,小人物的生存智慧。我的底线,是真话不一定说尽,假话尽可能不说……可是你呢,为了当这个小官,保这个小官,哪天不说假话?八面熘光的,看见蚂蚁都恨不得问声好,你累不累呀?跟你比,我倒是情愿跟狗搭伴,自由自在。 这通数落,把张不鸣说得无言以对。在市公安局系统,张所的谨小慎微是出了名的,有关这方面的典型事迹,也是同事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张不鸣也明白,所里的同事没有谁认为他是靠本事提拔的,撑死也就是脾气好,听招唿,领导喜欢。所以部下们并不太把他当领导对待,三五个人坐在那儿聊天,张不鸣来了,也没人让个位子,该说啥只管说,你站多久都没感觉。 纪石凉刚从部队转业来的时候,特别看不惯这一点。说要是在部队上,当官的来了,准定得全体起立,让你去倒杯茶,你都得跑步走。这儿可好,没上没下没规矩!可时间一天天过去,老纪在张所面前,比谁都放肆,恨不得见面张所给他让座,那才过瘾。 摊上这么一个软面团似的所长,市局要把黑狼拉回去安乐,他能出面说话吗? 于笑言硬撑着自己的胆,正正大盖帽,迈着正步走到了大门口。 市局的车子还等在那儿。警犬队的驯犬员靠在车门上吸菸,张所在一边陪着说笑。瞅见那张永远笑着的脸,老于恨得牙痒:黑狼都命悬一线了,你还有心在这儿说笑。再者说,你这么软塌塌地跟人家交涉这么要紧的事情,能管用? 看见于笑言,张所一双眼睛将他上下打量,看看他身上的褶子鞋上的泥问:上山瞧黑狼去啦? 老于忙说:没……没顾上,今天我老伴儿感冒发烧,早起就给她煮姜汤,还没顾上去餵狗呢。 张所仍将笑容铺满了他的胖脸,说出的话在老于耳朵里字字不中听:老于,咱们同事三十多年,我都快成你肚子里的蛔虫了,谁不知道谁呀。黑狼已经挣开链子跑了吧? 老于被击中要害,口气也就硬不起来了,说:它咋样了,我怎么知道。 张不鸣换了种让人感到距离的口气:老于,你是老公安,该懂得按章程办事的规矩。市局的同事在这儿等了这么久,人家回去也得有个交代。还是趁早把黑狼牵出来,以后细虎归你训练,照样有狗做伴…… 于笑言这才定神看到拴在车边的细虎,目光一碰到狗身上,他暗淡的眼睛刷地一亮,一边连连说:真是一条好狗,好狗!一边情不自禁往细虎身边走。 驯犬员见状忙叫道:小心,这傢伙凶得很呢! 老于笑笑,嫌他多事的样子,径直走到细虎跟前。那少不更事的狗,见生人靠近,果然呜的一声,直扑过来。 老于面无惧色,一条腿单腿跪地,伸出手就往狗的下巴底下摸去。说来也怪,细虎一见这姿势,就好比绿林好汉见到接头暗号,按行里的路数回应,乖乖扬起脖子,等着他去搔痒痒。 驯犬员见了,知道这是行家里手,才把时刻准备冲过去救援的动作收了回来。 当下老于和细虎,见面就混成了自来熟,你拍我一下,我捞你一把,在那儿玩上了。张不鸣看看时间不早,趁老于跟新狗热闹,暗中差另一个看守到后边小树林去找黑狼,又追着嘱咐,先到伙房找点好吃的带上。 老于这人,只要看见狗,定然宠辱皆忘,细虎这么棒的一个狗小子,两下就把他弄得五迷三道。等他看见黑狼被人拉着从门洞里一瘸一拐走出来,知道自己上了张所的当,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老于甩下细虎,一个箭步冲过去,张开膀子就把黑狼揽在怀里。动作幅度大得像扑点球的门将,于笑言老胳膊老腿儿捌不过来,一双膝盖勐地触地,立马被磨得血肉模煳。只听见他颤着嗓子用哭腔叫道:张所长,张所长!看在三十多年战友的分上,我求你了,放过黑狼吧!咱黑狼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狗呀.就凭它服役多年对所里的贡献,凭它冒着生命危险救过警察的命,你能忍心送它去死呀? 第20页 张不鸣见老于这副尊容,也笑不起来了,嘆口气说:这些我又不是不知道,警犬队的人在这儿等着,你把它藏起来人家怎么交差? 老于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黑狼的脖子不放,一边说:别的我不管,黑狼不能走!一边把在修丽跟前没流尽的眼泪,淋漓尽致地淌下来。 张不鸣知道老于爱狗,可是一个大男人为了狗当众大哭,这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转身走到驯犬员跟前,问道:黑狼回去以后还能干吗? 那小伙子也是成天在狗群里打滚的人,眼见得老于唿天抢地,感同身受,话都有点说不出口,含煳其辞道:这么老的狗还能干吗?人道毁灭呗。 张不鸣追问:就是打一针,让它安乐死吗? 驯犬员不想煳弄他,想了想,干脆实情相告:说是安乐死,其实不安乐,哪有那么高级的针能往它们身上打?反正药水打进去,得折腾好一阵才能断得了气,也实在叫人惨不忍睹。在警犬队,这差事我们都不愿意干,除非领导点名命令,否则谁都能逃则逃,能躲则躲。 张不鸣听了,胖胖的脸上悲戚渐显。再看于笑言,正老泪纵横地跟黑狼诉说衷肠,无非又是人和狗比那一套。老于一把鼻涕一把泪,黑狼跟着呜呜哀嚎,新来的细虎不明就里,在旁边又扑义跳汪汪大叫。大门口一时间闹翻了天,把纪石凉等一干人都引得跑出来看。 事已至此,张不鸣知道需要认真对待。他走到一边拿出手机,哇哇说话,看样子是跟警犬队的领导交涉,情绪似乎有点失控。 过了一会儿,张不鸣收了线,走到于笑言跟前,挽住他的膀子说:起来起来,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老于挣开他的手,仍然搂着黑狼,坐在地上耍赖,说:你要没个说法,我就在这儿坐到过年。眼睛里却充满期待的目光,他已经猜到,事情有转机. 张不鸣说:我已经跟市局交涉好了,黑狼留下来不走了,它从今天起由你收养,一切费用你老于私人负担:细虎正式入编,也由你老于看管,是在编警犬的待遇,不得分流给黑狼;如果两只狗争食争宠发生矛盾,你要保护细虎,不得偏袒黑狼。 老于听言,一骨碌爬起来,表示所有条件通通接受。他搔着花白头髮,破涕为笑,又俯下身,把黑狼细虎搂在一块儿,说:今后你们哥俩,不,这么说乱了辈分……你们叔侄两个得和谐相处。特别是细虎,得让着你黑狼叔,它老了,有病在身…… 老于又动情了,喜极而泣。 张不鸣看见,黑狼的眼睛里,也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要不是亲眼所见,他决不能相信。 15 沈白尘拎着万金贵的行李,跟在他后边走到一号仓门口,等着值班看守开门。 此时的万金贵已经在丝绸小褂上罩了件蓝马甲,从着装看跟别的囚犯没有多少差别了。倒是沈白尘没换制服,又替这个新来的嫌犯拎着行李,身份颇为可疑。一路走来,铁门上的小窗口里镶嵌的那些死鱼眼睛,都因为这个另类人物的到来活过来,充满了疑问和惊讶。 一号仓的居民们更是惊诧不已,他们问也不问,就认定这怪模怪样的老头子,是个特殊人物,不然来坐牢,怎么还带着马仔给他拎包。 魏宣看见沈白尘吃了一大惊,怎么也猜不出他到底是什么身份,瞅他的眼神也有点畏惧。 这可不对彪哥的胃口。 彪哥号称他这辈子只服飞哥一人。当初他为飞哥效力,鞍前马后不嫌烦,肝胆涂地不惜命,现在飞哥已去,这世上就再没有能让他服让他畏的人了。说这话当然不是夸口,凡是一号仓的老犯,谁不对彪哥的狠劲交口称道? 九个月前,彪哥被手铐脚镣双重伺候着进了仓,罪名是故意伤害致人重残。 彪哥在飞哥的地下赌场抓住一个手段高明长期作案的老千客,此人让飞哥在经济上和信誉上,都蒙受了巨大损失。彪哥下了狠手,用不锈钢管罩住那人的眼眶,使劲一拍,一个黑白分明的眼球就滚到了地上。老千客痛得鬼哭狼嚎,旁边的喽哕打手也吓得不敢正眼看,连飞哥本人都动了恻隐之心,说:念这丫挺的年纪还轻,给他留一只眼珠认路数钱。 彪哥还不善罢甘休。心想:这小兔崽子在老子眼皮底下玩猫腻,玩得忒邪乎,盯了几十天才抓到现行,差一点坏了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此时还能轻饶他?于是重施故伎,硬给社会主义大家庭增加了一个救济对象。 彪哥进了仓,浑身还是杀气腾腾的,人见人怕,情愿两个人共一条铺叠罗汉,都没谁敢挨着他两边的铺位睡。前任牢头见状,不打自降,第二天就把大通铺中央最好的位置拱手相让。通常仓里每诞生一位新的牢头,必定上演一幕血拼大戏,只有彪哥接任不费吹灰之力。 彪哥接手之后,按轮船上的建制安排人事,自任船长,其他人以案情轻重、犯罪性质分别授予职务和权力。除他自己之外,诈骗犯最受赏识,杀人犯其次,拐卖人口、流氓强姦犯都是人渣下九流,一律不予重用。以彪哥的标准,前两种人一是有谋,智商高;一是有勇,胆子大。后边两种人,所犯之事有悖爹生娘养的道理,不是人干的。有这些条条槓槓管着,彪哥待人接物倒也算有章有法赏罚分明,前提是你得按彪哥的口头禅来行事。 第21页 彪哥的口头禅成天挂在嘴上:只要你小子不跟老子作对…… 其实不用他警告,也没有谁敢跟他作对。在一号仓里,新来的囚犯只要待上半天,彪哥的种种骄人事迹,定如雷贯耳,震得你呆若木鸡。别的不说,光说他左手那半截食指,就够你唏嘘好一阵子。 据说彪哥刚跟飞哥当保镖的时候,飞哥也不过是个胡同串子小蟊贼,不知为什么事情被人追捕扣押,索要巨额赎金。彪哥为救飞哥命也不要,跑到那伙人正在欢宴的酒席上,纵身跳上檯面,将一盆热腾腾的毛血旺,浇在为首的老大头上。那人也不是吃素的,被袭之后并不退却,反而指挥若定,吩咐小的们分头把守包厢、走廊、酒楼大门,凡有来接应的,来一个捉一个,至于这个名叫阿彪的勐子,只能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等了半天,来接应的鬼影子也没有一个。知道这傢伙是个孤胆英雄,唱的是出单刀赴会,压根儿没带人来,这点倒叫对方老大始料未及。江湖上从来好汉惜好汉,要是把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热血马仔就地正法,老大也怕寒了自己弟兄的心。于是放下架子跟彪哥谈判,赎金减半,款到放人。 彪哥答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说着,从腰里拔出匕首,将自己的半截食指,齐关节剁下,放进嘴里,咯吧咯吧嚼碎,又从桌上抄起半瓶茅台酒,仰头一吞,咽进肚里。 对方老大大惊失色,带着手下一齐撤退,还扔下五百块钱,叫服务生快把这痛得脸色煞白,眼看就要休克的亡命之徒送去医院急救。 当天夜里,飞哥打道回府,毫髮无损。从此在黑道上,彪哥被称天下第一仔,名声大震。 眼下在这一号仓里,彪哥早已不是当年的马仔,而是名正言顺的老大——船长。看见这小老万金贵带着跟包的来坐牢,回想自己进来的时候,提着抽去了皮带的裤子,走得磕磕绊绊,还被人推推搡搡,心里不禁愤愤然:这小老头如此潇洒自得,凭的什么! 仓门一关,彪哥就从船长的宝座上缓缓起身,徐徐踱步过来,斜眼盯住老头,看得目不转睛。老犯们见状,知道彪哥打算无事生非,纷纷让到两边,靠在墙根儿。 老头并不胆怯,半闭的眼睛略略睁开一线,对彪哥冷冷一扫。然后拎起地上的包,走到通铺前放下,稳稳端坐其上。 彪哥一看,这还了得,顿时怒气冲天,跳起脚骂:你个老不死的!从哪个裆里钻出来,跑到这儿来找死? 老头低眉顺眼,不吭不哈。 彪哥又喊:你是哑巴呀?咱这贼船上谁敢不听招唿,残联的政策在一号仓不管用! 老头非但不应,反而脱鞋褪袜,盘腿打坐,双目微闭如初。 彪哥怒髮冲冠,顾不得吆喝手下,跨上一步,揪住老头脖领子,打算亲手给他颜色看看。 正当仓中各位凝神屏气,等着上演好戏之际,铁门上的窗口突然传来声音:28号! 28号正是彪哥的编号,彪哥条件反射似的紧急剎车,立正应道:到! 窗口传来纪石凉熟悉的声音:在那儿忙什么呢? 自从进得仓来,彪哥跟纪看守多次过招,双方都熟悉了对手的套路,说起话来也已有了某种默契。彪哥可着嗓子说:报告政府!正在给新水手搞上船典礼呢。 纪石凉说:哦,想把你船长的威风再张扬张扬? 彪哥说:政府在上,28号不敢。 纪石凉说:现在我告诉你,你得知道老幼有别的道理,这老傢伙年纪大了,不用你调教。 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际,这样的话彪哥听着可太不爽了,然而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只好含煳应道:报告政府,28号明白。 纪石凉又说:跟你说真的啊,别跟我玩阳奉阴违的小动作! 彪哥不得已再次保证:政府放心,28号对政府从来有令就行有禁就止,没有二话。 纪石凉说:那就行了。说罢,退身而去,嘴里还哼着西皮导板: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详…… 老纪撂下几句话,唱着小曲走了,把个彪哥晾在了半山腰上下不得。彪哥心上恨恨地想:这个姓纪的老麻雀,肯定是不满领导对小老头的特殊照顾,想要撩起老子的火气找茬修理我,故意派个鸟人送他进来,自己慢半拍露脸,专等老子手起刀落的当口,来喊刀下留人。姓纪的这个(尸求),时间差打得算是刁,领导的意思传达了,小老头跟老子的梁子结下了,他稳坐开封府唱着小曲,把老子吊在半空中。 彪哥跟看守们周旋久了,认定最难缠的就是这姓纪的。别看他外表粗粗咧咧浑不懔,心里头可有本小九九,整起人来阴损得很。移花接木、暗渡陈仓、金蝉脱壳、声东击西,飞哥当年给弟兄讲解的《孙子兵法》那一套,此人都给活学活用了。彪哥刚来的时候,没少在他手里头吃亏,而且吃的全是暗亏,不是偷鸡不得蚀把米,就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从来没占过便宜。所以每次只要听见纪某的声音,彪哥都格外小心地揣摸一下,久而久之,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虽说一囚一警分属两个阵营,彪哥渐渐地竟有点佩服纪某人了。 不过今天姓纪的可是有点不仗义。老子已经发作了,他才来叫停,让咱这脸面往哪里放。要是老子就此蔫了屁,那小老头以后还能把咱当老大?彪哥这么一想,决定来个敲山震虎,杀鸡吓猴。 第22页 彪哥眼珠子一转,看上了比小老头早进来不过两个时辰的魏宣。反正他今天入仓的见面礼还没行,玩他一通也不冤枉。 彪哥脸朝着魏宣,眼瞅着小老头,高腔出场:174号,你听着。不管你以前干的什么差事,今天沦落到这贼船上,就算是入了江湖了。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由不得你自己,那又由着谁呢?在上海滩由着杜月笙,在美国由着欧巴马,在咱一号仓,由着谁? 彪哥拿目光将众犯一扫,众犯马上齐声答道:由着彪哥! 魏宣跟着说:由着彪哥。 彪哥道:明白啦?明白就好。你现在立马落实到行动上。听我命令,跟歪脖一对一单练一把。 歪脖正为这小白脸儿凭着一双运动鞋轻易被彪哥赦免,心里怏怏不快,巴不得有机会发泄。一听彪哥的话,立刻精神倍增,尖起男作女声的嗓子,说:报告船长,歪脖得令!是文打,还是武打? 在这仓里,整人的法子多得很。 文打通常是用来对待老弱病残嫌犯的,怕打坏了出麻烦,主要是逼你做些猥琐不堪的动作。比如把脑袋凑近尿桶吸气,叫桂花飘香;比如头上顶上一满碗开水转上几十圈,不准把水晃出来,叫老驴拉磨。一般来说,过得去就行了,既然船长说用文打,说明打算关照你,也就没人跟你为难了。 武打就是可劲揍狠命踢。原则只有一个,打完了踢完了,不能有明显的外伤,特别是头部和脸部。当然更不能发生骨折、出血这样的事故,所以常常是用被子蒙着你来做。被做了,也告不起官,看守查验没有明显的伤痕,安抚安抚也就不管了,而且要告了官,回到仓里,还得挨上更厉害的一通揍。 歪脖在一号仓稳坐二把交椅,收拾新嫌犯的事儿,大部分归他掌管。彪哥正观察小老头对他发威有何反应,没心思去考虑歪脖问题,随口说:文武都行。 歪脖一听,高兴坏了,这说明彪哥不打算偏袒这小子,就放肆地说:那就文的武的都来点。 走到魏宣跟前,歪脖像看牲口似的,把他上下打量,左右评议,直搅得魏宣怒火中烧。 歪脖用拳头照着魏宣的胸大肌,梆梆打了几下,妖声鬼气说:嘿,挺厚实啊,练过健美吧?练健美好,弄块小遮羞布往前边一搭,浑身上下跟剥了皮的蛤蟆似的,左边一晃,右边一扭,招惹得小妞们一片尖叫,过瘾啊! 歪脖一边说,一边模仿着健美操的动作,极尽轻薄之态。 魏宣强忍心头的厌恶,一声不吭。 歪脖有恃无恐,上来将魏宣的领口拽了一把,探头看看说:嘿,真不赖,还长着胸毛呢!牛逼!性感! 一边说一边还把手往他领子里伸。 魏宣忍无可忍,一个标准的勾拳,朝那张让他噁心的脸,狠狠打过去。歪脖还算警觉,赶快躲闪,不轻不重栽了一个跟头。 仓里的人包括彪哥在内,全都惊着了。他们哪儿知道,魏宣读书的时候,一直是学校足球队的门将,还在业余体校练过两年拳击。 自己的副将栽在一个书生手里,彪哥很没面子,对着歪脖伸出一个小拇指,表示不满。 歪脖当然不能就此罢手,他恶声说:小兔崽子,骨头痒了?老子给你挠挠! 说着,歪脖手在魏宣胳膊上一摸,就出现了一条血线。魏宣痛得哼了一声,惊慌地看着对方,不知道他出的什么招。 歪脖报了一箭之仇,得意洋洋地用一只掏耳勺掏着耳屎,咯咯笑得浑身发抖。魏宣猜想,那一定是他私藏的违禁品。 彪哥对歪脖此举更加不满。本想用他收拾魏宣,震一震小老头。他倒好,不光自身不保,还把一个查出来要受罚的物件露了出来。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于是他训斥歪脖道:你使暗器伤人算什么本事?我一辈子最看不起的阴脐烂肚的人,有本领就搞明的,要杀要砍都敞着来! 说完,反倒把气咻咻的魏宣拉到铺边坐下,和颜悦色夸他出手快,一看就是练过两手的干才。边说边用眼睛去瞟新来的老头,明摆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那老头却一直不动声色,对这场闹剧置若罔闻。 彪哥夸完了魏宣,突然兴味索然,回头叫声“大台”“二台”,就身往床上一摊。两个跟使唤丫头似的小青年慌忙跑到他身边,一人抱着他的一条腿拍将起来,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魏宣心下清楚,彪哥已经感受到极大的挑战。彪哥与小老头的较量,在这个屋顶下会随时展开,而他自己跟歪脖的厮杀,也不会就这么轻易了结,还有恶战在后边。 魏宣的心情暗淡,悔恨也再次升腾起来,他心中的苦海波涛汹涌,每一个浪花都翻滚着绝望。 16 一番挣扎,已经让陈山妹耗尽了力气。灌了肠之后,肚子里更是翻江倒海,好像有七十二个孙悟空在里边打滚。随着一大盆污秽的稀浆飞流直下,她的身体似乎连血带肉一起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层皮囊贴在床上,轻飘飘的,随时可以让一阵风给吹起来,飞扬而去。然而,她的心仍然沉甸甸的,宛如塞满了带棱带角的石头,那么结实,一阵阵硌得人钝痛。以她的感觉,这些石头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从她心里搬走了,这种结实的痛楚也将伴随她走完不会太长的余生。 朱颜和安莺燕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又开始拌嘴。她们俩一天不干仗,女监二号仓就像缺了什么似的,让人觉得不太正常。陈山妹不知道这两个妹子,怎么会从见面第一天起,就成了冤家对头。 第23页 自打朱颜来到女监二号仓,和安莺燕就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开始是安莺燕撩拨朱颜,朱颜不理不睬,后来朱颜开始接招,也是安莺燕说十句她才回一句,但每句话出口,都夹枪带棒,枪棒上还沾着毒药和盐水,让人碰着就得软了手脚,再痛上半天。 陈山妹不会说那些有缘无缘的话,不会在意谁有地位谁有钱,但她看人也有自己的标准,那就是顺眼不顺眼,为人良心好不好。顺眼的可交,心好的可靠。可是在安莺燕和朱颜这儿,她的标准不够用了。 陈山妹刚进仓的时候,安莺燕最早过来关照她,而且不知从什么渠道很快打听到陈山妹的案情,就此大发议论。安莺燕点着彩色的头,对陈山妹杀死企图乱伦的后夫,表示热烈的贊同,说:这种畜牲都不如的男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你这是为民除害,政府肯定不会枪毙你。你甭太担心了,见义勇为犯了哪门子罪了?说不定法院会酌情处理,给你一个从轻发落。 自扔下手中带血的柴刀那一刻起,陈山妹就抱定了死的决心。杀人偿命,是她脑子里最简单也最明确的天规地矩,杀了人还会有什么酌情处理从轻发落,她从来没想过。 警察到家里来抓她的时候,陈山妹在照常做午饭。 她把家里最后一只下蛋的鸡杀了,放在锅里焖着,又从炉灶高处的房樑上,取下过年留的老腊肉,薄薄地切了。然后跑到屋后的菜地里,摘了几个红红的尖辣椒,一把绿茵茵的大蒜苗,还有两个长茄子。她明白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给两个孩子做饭了,要好好多做几个菜,让他们吃剩的也能多吃上两餐。 十四岁的儿子大浩,九岁的女儿缨络,被刚才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吓着了,虽说守在妈妈身边,一个帮着添柴火,一个帮着拉风箱,可是谁也不敢说话,连哭都不敢出声,只管哆哆嗦嗦地干活儿。陈山妹知道,孩子们都吓破了胆,她心里那个痛哟。可事到如今,人都杀了,还能有什么话可说,还能有什么办法可想? 鸡还没焖烂,陈山妹就叫孩子们快摆桌子。右边的眼皮突突突跳得越来越厉害,她知道跟孩子们生离死别的时辰越来越近了。 果然,当她刚把几片腊肉夹起来,分别放进大浩和缨络的碗,孩子们还没来得及吃到嘴里,警察就来了。陈山妹摘下身上的围裙,到屋子里照着镜子梳了梳头髮。衣服早就换过,因为上边的血迹又浓又腥,无法再穿了。 从早晨发生了那件血案开始,陈山妹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现在依旧一言不发。她安安静静地让警察给自己戴上手铐,安安静静跟在警察后面,朝囚车走去。经过孩子们身边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停留一下,摸一摸他们的头髮,跟他们说一句话。 她不敢。她害怕。 陈山妹怕瞅见孩子们的眼睛,她的腿会软成两条绳索,再也直不起来;怕触摸到孩子温热的额头,她的心就会被凿出千百个窟窿,变成一张筛子,把孩子们的模样漏出去,等她想念他们的时候,再也记不起来。她更怕孩子们抱住她的腰,哭喊着叫妈妈别走,他们的身子会嵌进她的肚子,重新变成她的一部分,像当年十月怀胎那样。她不能让他们跟着自己,到那样的地方去。她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好人去的地方。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自己一夜之间,就从好人变成了罪人。 在这个太阳光又明又亮的正午,三十五岁的农妇陈山妹,最后一次走过自家飘着鸡汤香气的堂屋,穿过田野里葱茏碧绿的庄稼,走向了警笛呜叫的囚车,一句话也没有。她的两个孩子一向懂事听话,看见妈妈一声不吭,也都紧抿着嘴巴,不哭不喊。 静默之中,大浩把缨络梳着黄毛小辫的头,死死抱在胸前,用自己并不粗壮的臂膀护住妹妹,仿佛要用他的姿势向妈妈传递一个信号,他会好好照顾妹妹。 一个犯了死罪的母亲.用这样的方式跟孩子们告别,见多识广的警察们也料想不到。他们觉得无论如何,陈山妹应该跟两个孩子说点什么。当囚车已经发动,车子启动时,为首的警察用很温和的声音问陈山妹:你还有什么话要跟孩子们说,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吗? 陈山妹感激地看了看他,又努力地想了想,透过装了铁栅栏的车窗,对两个紧紧依偎的孩子,用沙哑的声音说了两句话: 妈妈对不起你们。 回去把灶火熄掉,别让鸡肉煳了。 然后她将脸转向前方,看着那条曾经把她引向苦难的深渊,而今又要把她引向死亡的小路,表示可以走了。司机还有点迟疑,轰着空油门等待发话,为首的警察见状,似乎下了个决心,才挥手示意开车。 囚车向前一冲,路上的扬尘立刻遮断了视线,只听得尘埃雾霭里,传来孩子们悽厉哀伤的叫声:妈—— 那一声喊叫,把陈山妹的心喊碎了,再也拼不起来了。她觉得等待自己的,只可能是某一天,脑后砰的一声枪响。 可是安莺燕的几句话说得如此轻松,什么见义勇为、酌情处理、从轻发落,陈山妹虽说半懂不懂,总还知道她的意思是说,杀了人也有不用抵命的,人民政府会区别对待。于是又惊又喜热泪盈眶,慌忙问道:这是真的?会有这事? 安莺燕点点头,很内行地说:你得花钱请个律师,让他把你为什么杀人的原因搞清楚,然后到法院去替你辩护…… 第24页 陈山妹一听就急了:要钱?我哪里有钱? 安莺燕又说:没有钱也没关系,法院会给你派一个不要钱的……当然还是要钱的能力强,比那些不要钱的,辩得赢些。你看看,钱还是蛮重要吧。人活一世,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谁不想赚钱,怕只怕钱在你手边,别人就是不叫你赚。像我这种人,要文化没上过学,要力气没做过工,想穿几件漂亮衣衫,过几天快活日子,就得自食其力多赚钱。结果呢,三天两头喊打喊抓的。我又没偷,又没抢,也没杀人放火,说得难听点,就是一个公共男厕所。人吃五谷杂食,还能不上厕所?像你那死鬼男人,就是没钱上公共厕所,要是来上一趟泄泄火,也不至于打自己女儿的主意,把你害到这里边来…… 陈山妹一开始认认真真听,生怕错过了一个字。听着听着,先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在说些啥,后来看见旁边的女犯都在挤眉弄眼,偷偷发笑,也就猜到里面的蹊跷。等到完全听懂了,陈山妹的一张脸,已经臊得红布一般。原先只听见村里打工回来的人说,城里有一些年轻女人,穿得光鲜,吃得香甜,一天啥也不用于,只要陪男人睡觉就行了,陈山妹不信。现在亲眼见识了,不光有,还这么不要脸。 陈山妹不想再理她,也不再相信她的话,刚刚在心里燃起的希望,也随之熄灭了。 安莺燕倒是完全不在乎陈山妹的态度,一如既往地热忱相待。看见她想孩子想得吃不下牢饭,就把自己的方便面泡给她,听见她整夜整夜哭,还贴到她耳边来哼歌。安莺燕的嗓子好,歌也哼得好,哼着哼着,陈山妹就慢慢睡着了。安莺燕天天这么做,从来不嫌烦。 陈山妹是个本分人,受不得别人一点好。被安莺燕这么不明不白地关照,心下过意不去,嘴上也渐渐亲近了些。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发问道:安妹子,这仓里住着十几个人,数我罪行重,也数我最穷,你怎么独独照看我? 安莺燕露出惨澹的笑容,关闭了嗓子的高音,悄悄对她说:因为我佩服你,你敢为了保护女儿,杀了那老畜牲。要是当年我妈有你这样的胆量,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副死相,猪不亲狗不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原来,看似没心没肺、没脸没皮的安莺燕,肚子里埋藏着一个深深的秘密。 安莺燕七岁时,跟着改嫁的母亲到了继父家,十二岁就被那个禽兽给糟蹋了。懦弱的母亲忍气吞声.怕声张出去不光坏了女儿的名声,还得把丈夫送进监牢。乱伦的日子,就这么一年年过下来,到了十七岁那年,安莺燕已经为继父做了三次人工流产。直到她只身出逃,继父还遍访亲友四处追查,扬言要把她绑回家去沉了潭。没有亲可投,没有家可归,为了活下去,安莺燕蹚了歌舞厅的浑水,做起皮肉生意,好像也没有什么障碍。在她眼里,无论那些嫖客如何粗鲁,如何骯脏,都要比她千刀万剐的继父好得多。 陈山妹听着听着,不禁涕泗横流,轻轻把安莺燕的手拉过来,摩挲了半晌,仿佛要用自己粗大的、曾经杀死过一个男人的手,向她的身体里传递某种力量。 从那天开始,陈山妹和安莺燕成了一对朋友。同仓的女犯没有谁想得通,这两个品行和经歷完全不同的女人,怎么会变得如此亲密。 17 过了些日子,朱颜进来了。 说实话,第一次见到朱颜,陈山妹就觉得她特别顺眼。清凌凌的眼眸,千干净净的表情,几乎让陈山妹产生错觉,以为是长大成人的缨络站在自己面前。朱颜的出现,让陈山妹空落落的心,有了一个可以安放的地方。特别是当她得知朱颜是律师,还是漂洋过海到美国的大学里学来的本事,更不知如何对待她才够好。 安莺燕说过,当律师的人就是能把人犯罪的原因理清楚,去说给政府的人听,政府再做出判决,看这个人该不该杀,那个人要坐多少年牢。陈山妹因此对朱颜肃然起敬。你想想,一个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能给政府出主意,掌握别人性命攸关的大事,多了不起。有时,陈山妹还会忽发奇想,要是缨络长大了,也跟朱颜一样,漂洋过海去学本领,回来当律师,专为受冤屈的人伸冤,那该多好!至于朱颜为什么也被关到这个屋子里来了,陈山妹没有去多想,也不愿意多想。 听说她是被好朋友陷害、被冤枉了,安莺燕不但不相信反而说:像她这种有文化的小妞最会装逼。怕陈山妹不懂,又解释道:装逼就是装假,装弱,装强,装嗲,装凶,装穷,装病,装纯洁,装豪爽,装害羞,装有钱,装无辜,装冤枉,还有装反革命的,统统都叫装逼。 她这一解释,陈山妹反而更煳涂了。装有钱,那没错,她们村里就有这样的人。早年村里人特别穷的时候,有的人出去打工,回来牛皮鞋一穿,呢子帽一戴,开口闭口就说要投资盖工厂,花多少钱都不带眨眼的,日里走四方,到处混吃混喝,晚上回家脱了罩裤,还得让老婆连夜给他补裤裆。要说还有装穷、装弱、装反革命的,她可真是想不通了,人肯定都是装好呀,还有装歹的? 安莺燕摆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教导她说:你半辈子围着锅台转,人也太老实了。这年头,人复杂得很,只要能达到目的,装什么的都有。装好还是装歹,要看具体情况,到了关键时刻,装疯、装死都得装呀! 第25页 平时遇到什么事,陈山妹都挺服安莺燕,唯独在朱颜的问题上,她总跟安莺燕说不到一块儿去。陈山妹坚信,朱颜一定是被冤枉的,从她的眼眸和表情可以看得出,她决不会是那种装……装逼的人。 就这么着,陈山妹按照自己的方式,一门心思照顾朱颜,可是每每有所表示,都被人家给不冷不热,不不,应该说冷冰冰地碰回来。 陈山妹怕她在这个闷死人的地方太寂寞,就想跟她说说话,安慰安慰她。上去搭腔之前,陈山妹总要左思右想,紧张得手心里汗津津的,也想不出多少能说的事儿。说来说去,几句车轱辘话,还是从安莺燕劝自己的话里贩来的:妹子呀,想开点,有多大的事呢,是白的黑不了,是黑的白不了,总有一天会有人给你伸冤的。 朱颜任凭她说,多半不回话,一旦回话,就不怎么中听:是呀,我的事我自己知道,哪有你的事大?还是你自己先想开点吧。 陈山妹也不生气,自己杀了人,当然是天大的事,人家这么说也没有错:对呀对呀,我这么大的事都能想开,你更能想开了…… 朱颜脸上现出一丝讥讽的笑,回道:你都想开了,天底下就没有想不开的人了。 陈山妹这才知道,人家是在挖苦自己,也就不再吱声了。 令人奇怪的是,朱颜的冷淡和挖苦,并不能打消陈山妹接近她的念头。对方一次比一次冷淡的对应,一句比一句更刁钻的回话,反而使陈山妹更迫切地想跟她交谈。陈山妹以为朱颜要是知道了她为何要杀死丈夫,就不会这么冷落自己了。 渐渐地陈山妹发现,朱颜在仓里不只是冷落自己一个,而是跟所有的人都不来往,遇到有事情实在迴避不了,才强打精神应付一下。陈山妹慢慢从她身上嗅出一种陌生的气息,从她清凌凌的眼眸中和干干净净的脸上,读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和冷漠。 自从朱颜被自己情同姐妹的闺蜜所伤,她发誓不再相信任何人。连同吃一块雪糕、骑着同一辆自行车长大的密友都骗你坑你,到了还要陷害你,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更何况这仓中,除了妓女、惯偷、人贩子、杀人犯,就是为了几个钱,不惜冒着生命危险用身体藏毒的傻大姐,她们难道能值得自己信任吗? 朱颜常常整天枯坐,想着心事,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接受过她那么多帮助,那么多礼物,跟她共享和分担过成长的快乐与烦恼,铁瓷铁瓷又那么和顺的好朋友,为什么因了区区几千美元,对自己大打出手。假如自己的牢狱之灾可以换得全部的事情真相以及那个人的忏悔,她愿意把这牢底坐穿。 朱颜的冥思苦想,让陈山妹看着总有些心痛,以她最贴切也最直接的体会,这个女孩一定是想家了。家乡的老人们常说,不能让女孩子太过执着地想一件事,想得长久了,魂魄就要出窍,人就要疯癫了。所以只要看见朱颜呆坐,陈山妹便有意要去搅扰她,反覆说:妹子,别太想家了,想过了头累心,心累了,人就老了。 朱颜被这个毫不相干的女人一次次打扰.实在是不胜其烦。但她总是暗暗告诫自己,不要与杀人犯冲突。终于有一天,朱颜忍无可忍,冲着陈山妹大声吼叫道:你到底要干吗?你以为用这种无聊的絮叨,就可以跟我套近乎,指望我替你支招减刑,门儿也没有!我朱颜这辈子再也不会被人利用,我还没有傻到被同一块石头绊倒。 陈山妹大惊失色,搓着两只手,喃喃地说:我……我从来没想过……要利用你…. 朱颜剎不往车,更加尖刻地说:没想过?骗鬼去!我相信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只有无缘无故的恨! 陈山妹听不出她的话矛头指向哪里、有什么弦外之音,傻傻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安莺燕看不过去,跳出来为陈山妹两肋插刀。她指着朱颜的鼻子破口大骂:姓朱的,你他妈的吃错药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以为你是谁呀?可以随便欺侮人。指望你替她支招,呸,除非她瞎了眼!像你这样喝了一肚子洋墨水,连人情世故都没弄通、好人坏人都认不清楚的煳涂玩意儿,要是能做个好律师,我立马换了祖宗跟你姓! 朱颜被骂急了眼,回嘴道:你跟我姓,我还不要呢,我嫌脏! 两个人的声音,一个热辣辣溅着火焰,一个冷飕飕闪着寒光。要不是陈山妹强拉硬挡,安莺燕准得冲上去跟朱颜撕扯起来。 打那儿开始,陈山妹再也不敢跟朱颜讲话,然而她对朱颜的关怀一刻也没有停止。只不过每次的关怀,换来的都是轻蔑和漠然。 18 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沈白尘才办好了全部报到手续,由一个同事领着去单身宿舍安营扎寨。 这是一间筒子楼房,看样子有年头了,木头门板裂着两条指头宽的缝,门槛中间也被磨出一个浅浅的凹槽。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但见昏暗逼仄的窄小空间里,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小书桌,还有个缺了两个抽屉的五斗柜二夕阳从西墙上的窗户射进来,正好照在房中央的电灯上:没有灯罩,灯泡落满了浮尘,电线被蜘蛛当成根据地,在上边左一圈右一圈牵丝拉网,捕获了为数可观的蚊虫,粗得差不多成了一条电缆。 用了不到两小时,沈白尘已经把自己的宿舍收拾得井井有条。 第26页 冲过凉之后,沈白尘把刚刚领到的新警服穿在身上,戴上大盖帽,在屋里立正、稍息、走正步、敬礼……折腾了一个够。然后,换上睡衣、拖鞋,将警服抚平,裤子的中缝对齐,用衣架挂好。为了帽子和皮带放在什么地方,他颇费了些心思,选中了门口的小柜子,又为帽子在皮带上,还是皮带放在帽子上,反反覆覆安排了好几回,才决定下来,还是帽子放在皮带上比较合适。 所有的东西都归置好了,沈白尘从箱子的最底层拿出一样东西。打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装,是个不大不小的镜框。然后他开始寻找挂镜框的地方,用双手拇指和食指搭了个取景框,在霉点遍布、水渍斑驳的旧墙上,来回扫描,想找块最干净的地方,以最适中的高度来安顿它。凭经验猜都不用猜,就可以下结论,除了女朋友鄢嫣的靓照,没有什么照片值得他如此细緻,如此郑重地安排。 最后,沈白尘在单人床与书桌结合的部位,钉了一个小钉子,书桌兼床头柜上有盏檯灯,打开灯,淡黄色的光晕正好映照在那块地方,只要檯灯开着,照片挂在那儿,就总是沐浴在暖色的灯光里。左顾右盼千挑百选,他把镜框恭恭敬敬挂在满意的位置。结果太叫人惊讶了,那里边框着的,不是鄢嫣甜美的笑靥,而是如今号称硕果仅存的毛泽东第一张照片。照片的下方,有沈白尘用工整的小字写下的说明: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求学时期的毛泽东(1913年)。 从小到大,沈白尘在泥猴样的男生堆儿里,一直是个另类。他的书包永远清理得整整齐齐,课本包着彩色包装纸,里边还夹着雅致的书籤。他的作业本,写得格式工整,字迹清秀,从来不会把涂改液涂得到处都是。所有的动作都一丝不苟,所有的东西都要摆放到合适位置,对约定的时间遵守得近乎刻板。这些习惯把他训练成一个精緻的小男人,加之人又长得白俊,到了大学里,被同学送得绰号:假妹妹 外表阴柔给青春期的沈白尘带了莫大的烦恼,也在他内心一天天加深着对男子汉气质的嚮往。自从读过一本毛泽东的传记,他对青年毛泽东着迷似的崇拜。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和靠山,卜七岁才走出偏僻的韶山沖,只身到城市里漂泊的青年,居然在四十年之后,夺天下定江山。这段歷史假如不是相去不远,假如不是有全中国几亿人亲眼见证,还不比念着“芝麻开门”的咒语,给贫苦人带来好日子的阿里巴巴更加匪夷所思?谁会相信? 从那以后,沈白尘成了青年毛泽东的粉丝,时时处处以毛泽东为楷模。在博览群书、实践社会这些大的方面,就不用说了,每天天不亮起来跑步一万米,一年四季用冷水洗澡这样的细节,也不能放过。从青年毛泽东身上,他看到了一种经天纬地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更加相信老祖宗的古训: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沈白尘的爱情几乎没有悬念,女友鄢嫣从大一开始,稳稳噹噹做着他身边依人的小鸟,对他依恋、依赖、依从,一贯唯沈首是瞻。在鄢嫣眼中,沈白尘几乎是一个没有任何缺点的白马王子。 刚刚分手一天,沈白尘已经开始想念女朋友了。 怀着一种温情的愉悦,他用电壶烧了点开水,给自己泡上一杯铁观音。打开桌上的手提电脑,先连接了无线上网程序,又开启了视频对话窗口,然后拿出大厚本的外文专业书籍和字典,边看书边等待视频上的唿唤。 果然不久,铃响了一声,屏幕上出现了鄢嫣可爱的童花头。 两人交换了一个飞吻之后,不约而同笑起来,笑得那么心照不宣。还是鄢嫣沉不住气,在那边做出深深陶醉的表情说:咱们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飞吻,隔着几十公里山路,藉助电磁波传递热吻,真是过瘾啊! 沈白尘立马摆出少年老成的架势,他跟鄢嫣有交道要打的时候,总是这副架势:你看你,就这么点事,已经让你晕菜了,你不觉得自己小儿科吗?要我说,穿越空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怎么说也只是可触可感的物理现象。可是你设想过穿越时间的感觉吗? 鄢嫣的思维显然跟不上沈白尘的节奏,托着腮发了一会儿呆,撒着小娇说:你又出什么妖蛾子?穿越时间,我倒是想呀,可惜本姑娘不是女超人,不能进入时间隧道。 沈白尘逗她说:你这丫头,智商总是不够高,身体不能超人,思想还不能呀。比方说,你现在想像一下,我,是北伐军的一个学生兵,黄埔一期二期都行,今天刚入伍,你呢,是一个改革开放时代暴发户的千金,我们很相爱,就是可望而不可即,你说该怎么办? 鄢嫣欣赏他的想像力,可又不想马上投降,噘着小嘴说:去你的,你怎么不想像自己是白垩纪的恐龙,本姑娘是未来世纪外星人e.t呀?还没恋上,你就和你的种族一起灭绝了,留下我孤独一人在地球上,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沈白尘马上说:不行不行,你要长成et那样,我可不敢跟你谈恋爱,就算内心超善良,长成那副模样也不招人爱。再者说,e.t好像是雄性,本小生还没打算进入同志的行列呢…… 鄢嫣笑得前仰后合,说:去你的,玩过了啊!说点正经的,我胸怀大志的非凡爱人,上岗第一天,是体肤被饿了,还是筋骨被劳了,有没有要被天降大任的感觉呀?说来听听。 第27页 沈白尘一听她提这个茬,马上严肃起来。 上岗第一天,沈白尘实在有太多不期而遇的经歷,太多出乎意料的感受。从搭囚车遇到魏宣,配合修丽抢救陈山妹,到与纪石凉一起跟万金贵过招,旁观于笑言舍脸救狗,人与事桩桩件件,让他目不暇接。这里的人无论是警是囚,几乎没有哪一个能叫你一眼看穿,没有哪一个出手不叫你大跌眼镜。沈白尘一向对凭直觉判断人充满自信,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过识人不淑、认贼为友的失误,连终身伴侣鄢嫣,也不需要众里寻她千百度,就近一揽,便结成了一个超稳定结构姻缘。可是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叫他始料未及,面对鄢嫣的询问,竟然感到头绪纷纭不知从何讲起。 沈白尘清理了一下思路,将今天遇到的各路诸侯各方神仙,轻描淡写一番,就把话题转到了魏宣身上。要是在平常,跟鄢嫣煲电话粥,肯定得从修丽的咋唿、于笑言的痴心,说到纪石凉的老到、张不鸣的软和.女监二号仓中的所见所闻,也会成为一环套一环的好谈资,被他讲得天花乱坠。可今天,沈白尘对这些没有太多兴趣,准确地说,是没有太多时间去大谈特谈。他自从跟魏宣打过照面之后,就有一件事情不託自受,变成了他的责任,那就是要想办法策划一次从法理上对魏宣案的深度探讨和争论。他相信,这件事从大里说,有益中国当下法律空白点的填补;往小处说,对魏宣本人也可能是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 沈白尘想好了,要做这件事,非得求助于媒体,鄢嫣正好是他不可多得的搭档。 可是,他刚一提起魏宣这个名字,还没来得及叙述他们在囚车中的邂逅,鄢嫣就非常沮丧地告诉他,据电台跑司法线的记者说,魏宣一审有可能被判重刑。 19 住进仓里的第一夜,魏宣半宿无眠。悔恨像汪洋淹没了他,幽怨、思念、怀疑、恐惧,各种心情轮番来袭,像无边无际的海浪,此起彼伏之间给了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魏宣想起未婚妻周小乔。 再过半年,他们就要正式结婚了。在旁人眼里,他们是一对令人羡慕的it精英,郎也才女也才、郎也貌女也貌的天作之合。在一个着名跨国公司高手云集的招聘会上,他们在男女应聘人员中分别排名第一,又在面试的环节邂逅,并且一见钟情。他们的僱主也对这两个人颇为满意,面试后的第三天,分别与之签订了高薪合同。有了此役攻城略地的胜利,他们后来的路自然是顺风顺水。魏宣以他天才般的大脑频出绝招,设计出一个个令东家赞赏有加的新软体:而周小乔呢,除了业务上不甘人后,在交际和处事方面也显示了出众的素质,颇得上司器重。在一片鲜花和掌声之中,两位年轻人开始了人生第二役,谈婚论嫁。 他们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投入看楼看车、拍摄婚纱照、预订喜宴这一系列杂事,以及没完没了的讨价还价和随之而来的吵架拌嘴之中。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当他们仅仅是一对柔情蜜意的恋人,婚姻只在远远的前方向他们送来迷人微笑的时候,钱从来不是问题。逛街、吃馆子、旅游、看演出、做美容、上健身房、在网上购买各种必需和非必需的物品,频繁更换手机和电脑……年轻人引为时尚的任何事情,他们都紧跟不舍。 随之而来的事情,就有点让人心烦了。 要建立一个真正意义的家,买房买车是必须的。可他们遇到的问题,是看得上的买不起,买得起的看不上。周小乔几乎天天晚上熬到半夜,都用在网上搜房搜车,搜索的结果总是让他们望洋兴嘆。她下载的文件里,各种各样的花园洋房、别墅豪宅,每一处都华美无比,鼓盪着他们的购买慾,然而等他们摁着计算器来计算价格时,得出的全是同一个结果:钱到用时方恨少。 不知道有多少次,关闭了电脑,他们兴奋的情绪也就一同被关闭,整个晚上都不再说话,背靠背躺着,长吁短嘆,连肌肤相亲的兴趣都丧失了。在这样的情形下,魏宣会感到有一种特殊的压力,一种难言的内疚,向自己袭来。周小乔的沉默,在他眼里就是无言的责备,虽说小乔常常说,她要和他一起承担所有的压力,创造两个人的幸福生活。 参观过一次国际车展之后,小乔忽然成了保时捷跑车的狂热爱好者,把一款深红色的911型坤车gg,在书房里贴了半墙,有事没事总拉着魏宣一同欣赏她梦想中的座驾,很沉醉地说:要是我买,就买这一款。魏宣打趣说:你的梦想简直跟珠峰一样高不可攀。周小乔说:我就不相信咱们天生就是受穷的命,世界上所有的财富传奇都是穷人创造的。 亲手创造一个令人羡慕的财富传奇,是周小乔坚定不移的志向。这个出生在乡镇中学教员家庭的女孩子心比天高。早在她就着一盏小瓦数电灯昏暗的光线,一笔一画写着中学家庭作业的时候,就已经暗下决心,她这一辈子要过上与父母完全不同的生活,跟电视连续剧里的女主角一样,穿着鲜亮的衣裳,出入华贵的场所,当然身边还得有个白马王子相伴。 在后来的十多年里,周小乔为这一切所做出的努力,全都卓有成效,她已经站在了童年梦想的大门口。然而小乔在成长,她的梦想也在成长,以超过她能力的速度,长得疯快。在她眼中,名贵品牌的魅力,远不止于它们的设计独特、质地优良和赏心悦目,而在于它们能给予拥有者以自信心和优越感。对此,她有自己的解释:所有目标的树立,并不见得非要达到它,重要的是你心里总得有一个高远的目标才成,正所谓取法乎上,得乎其中。魏宣说:照你这么说,哪天保时捷到手了,你是不是又要把目光瞄准私人游艇和飞机呢?周小乔用眼锋撩了他一眼,很骄傲地说:那是当然。非得有一个高过一个的目标,人生才有意义。 第28页 魏宣当时真被她的气势给镇住了,心里也着实欣赏地对她说:说咱俩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恐怕还委屈了你,你应该去当希腊女船王。小乔说:女船王不是我的偶像,因为我不可能像女船王那样靠遗产得到财富,我的偶像是李嘉诚,从小伙计到世界级富豪,每一个台阶都靠自己上。这些话让魏宣听着,差不多就是一种誓词,他的小乔是不会靠傍大款的,当然也不会嫌他穷。 要论对财富的热爱,魏宣不在小乔之下,他的长成经歷决定了他对财富的感情。从小到大,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家里今天富了,明天穷了,后天又富了,周而復始。父亲从家门口一个卖刨冰的小摊子开始,做到了好几种着名饮料的全市总代理,家里的车子,从平板人力三轮上升到五十铃中型卡车的当口,父亲跟着朋友到新疆去贩棉花,赔上了全部的家当,重新做起了卖雪糕的小买卖。就在此时,股市火了,胆大妄为的父亲借了贷一头杀进去,又加盟了表舅掌握的老鼠仓,一路暴涨,借的钱顾不得还,先把家里的房子换成了跃层公寓,作为配套的家什,又买了奥迪a6,恨不得天天带着老婆孩子出去吃海鲜大餐。魏宣考上大学离开家的时候,母亲跟魏宣说,你是一个男孩子,男人就得沉着稳重,别学你爸好高骛远,东一头西一头,让全家跟着他一时人上人,二时路边草。我情愿你平平安安,粗茶淡饭过一生,不愿意看见你再像你爸这样没头苍蝇似的瞎忙活了。 为儿子的前途,就算在家里卖了房子卖了车的年份,母亲也没有断过魏宣的钢琴课和英语家教。后来魏宣进了大学,靠这两项本事在新生里崭露头角,头一年就当了班长。魏宣至今记得他发表竞选演讲的场景。一上台他就牛烘烘地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钢琴十级、英语八级我都考过了……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下边哄地一下子炸了堂,后头他再说什么,同学们也顾不上听了,万众一心地把他选成了班长。魏宣明白,母亲的愿望是要让他成为优雅斯文的绅士,但他更明白要是没有为积累财富永远不疲倦的父亲,他这小城市来的孩子,决不可能在全国知名的大学里出类拔萃。 柜员机事件发生之后,魏宣背着那些被叫做赃款的钱,踏上逃亡的路,在陌生的城市里东躲西藏无处安身,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没住过一间像样的旅馆,越走越明白这包里的钱不是自己的,总有一天得还回去。以前他从来不知道,钱是这么累人的东西。现在这一袋子沉甸甸的现钞,白天须臾片刻不能离手,晚上还得当做枕头用脑袋守护着它,只要身边有任何异常响动,哪怕只是刮来一股大点的风,他的心立刻也会咚咚乱跳一阵。人吓人,吓死人;人吓自己,死得更快。只有当这个钱袋子突然间不明不白地消失了,他才能重新找回轻松的感觉。 这一天,在某个城市骯脏的小面馆里,他要了一碗牛肉拉面,打算餵一餵不知道是饿是饱的肚子。被他诅咒过无数次的钱袋子,真的不翼而飞了。他不过是站起身,到旁边的桌子上弄了点油泼辣子,一回头发现放在椅子上的钱袋子不见了。那一瞬间,他好像真的轻松了,轻松到整个人差不多飘起来。哭喊,没有用;报警,不行;他能做的事情,只剩下张开嘴吃面。等吃完了这碗价值三十多万的面条,他的命运会怎样,已经很清楚了。吃完面,魏宣开启了已经关闭多天的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他想告诉父母亲,他要自首。 几乎连一通铃声都没响完,母亲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她在守候电话。母亲的声音沙哑而苍老,开口就说:魏宣,九九归一,你还是魏腾达的儿子。 魏腾达是父亲的名字,但这大半辈子,这个名字很少从母亲嘴里说出来。每次出现在母亲的话里,一定又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那几个字,像子弹出膛,一字一颗,颗颗射中了魏宣的心。魏宣听在耳朵里,分明在说:这是你的宿命,你在劫难逃。 他是魏腾达的儿子,这就註定了他的血管里跟父亲一样,淌着不安分的热血,从小到大,无论母亲多么小心地照看着他,提防他子继父行,也是枉然。这是血缘的力量,它的强大在于它永远不会被理性的牢笼锁住,即使你本人用尽了心力,即使你对它已经有了足够的警惕,即使你以为你自己已经窒息了它。而事实上,它一直在你的体内沉睡,如同一条蛇在寒冷的季节冬眠,静静地蛰伏着,等待覆苏的时机。事到如今,魏宣再也不能否认,他多年来自以为稳重务实的个性,不过是一个脆弱的外壳,一个自欺欺人的假象。 魏宣又看见了那个闪耀着诱人灯光的二十四小时自助银行,看见自己搂着未婚妻周小乔走了进去,把银行卡插进了那个万恶的柜员机里。 为了逗小乔开心,魏宣想出了一个小伎俩,自助银行里没有人,有条件让他们做这个小游戏。他用银行职员接待顾客的声调问周小乔:周小姐,请问您打算取多少钱? 周小乔知道他要搞笑了,一本正经地回答:人民币,一百元。 魏宣回答说:哇噻,这么多呀,还不知道我们金库的额度够不够呢。不过不要紧,顾客就是我们的上帝,您的意愿就是我们的圣经,要是本支行兑付不了,我们会立刻到总行去调。请您闭上眼睛,稍等片刻。 周小乔很配合地闭上眼睛。魏宣输入密码之后,在取款金额一栏,输入了“100”。然后用很夸张的声音说:周小姐,您的巨额取款出来了。 第29页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令人难以置信。 在魏宣和周小乔四目睽睽之下,柜员机的出币口吐出的,分明不是一张而是一沓百元的钞票。魏宣一把抓过来,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十张,共计一千元。看到他呆若木鸡的样子,周小乔以为他还在继续搞笑,推了他一把,假装生气地说:先生,你这是怎么工作的,本小姐要取的是一百元人民币,你怎么只给我了十分之一?我要投诉你! 魏宣还没醒过神,慌慌张张地说:出错了,出错了。 周小乔还在游戏状态,继续说:可不是出错了吗,你的这错出大了。 魏宣没接她的话茬儿,仍然用近乎梦呓的气声说:不是我出错了,是它,柜员机出错,出大错了……我取一百,它给我一千…… 周小乔哈哈大笑道:有这样的好事? 魏宣有些恍惚地举着手中的钞票说:你看呀,这不明明是一千元吗? 周小乔不以为然:那还不是你输入金额的时候,多摁了一个零呗。 魏宣说:没有,我输入的是100,明明白白,不会错的。 周小乔揪了揪他的耳朵:让我看看,这孩子是不是要买好房子,想钱想疯了。你再试一遍,我看着你输,看到底怎么回事。 魏宣用有点发抖的手,再一次重复了刚才的动作。跟上回一样,柜员机慢悠悠地吐出一沓钞票,周小乔抓在手里,飞快地点了两遍,还是十张。 玩笑开大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笼罩了这间小小的自助银行,四目相视之下,魏宣和周小乔都紧张得脸色发白。在这种极度的紧张和安静之中,他们仿佛都听见了对方的心脏在咚咚乱跳。这对心心相印的恋人,用眼睛相互一望,就知晓了对方的心思。一个重大的决定,在一言不发的默契中,形成了。 周小乔说:再试一次。 魏宣马上机械地复述:再试一次。 周小乔说:这怎么可能? 魏宣也说:是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 因为事情难以置信,所以必须试试,再试试。 就这样,他们试了又试,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魏宣的手,从微微发抖到越来越灵巧,又从十分准确地执行着大脑的指令,到患了重症肌无力般地不听使唤。然而不管自己的手是好使还是不好使,魏宣都不能让它停止操作,插卡,摁键,再插卡,再摁键,取钱的事情用不着他来管,有周小乔在一边打理,非常及时。 没有多一会儿,周小乔肩上背的那只平时看起来大得有些夸张的挎包,就不动声色地鼓起来,沉甸甸的,不时撞着魏宣的胳膊。魏宣为此回头看了周小乔一眼,她马上意识到皮包妨碍了操作,就干脆把它放到了近前的地面上,以便可以装进更多的钱。 世界上的事情,特别是一些极端的事情,当它要发生的时候,就一定会要发生,周围的一切都会为它的发生创造最好的条件,冥冥之中如有神助。血缘的,现实的,时间的,空间的,所有的条件都在合力成就着一个预谋,或者说编织了一张网,等当事人去钻。 魏宣这么想着,被一种宿命的恐惧压迫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如同溺水的人,将头颈探出水面。不等喘过气来,魏宣勐地看见,灯光昏暗的监仓中,有一个瘦削的黑影正泰然端坐。无须辨认,他知道定是那姓万的小老头。 老万头此刻宛如长了无数气根的老树,与地面接通,四平八稳纹丝不动。魏宣盯住黑影看了一会儿,渐渐感到心海里的波澜正在平息,似乎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场,正从老万头如坐化真身一样静止的身体里,不间断地发射出来,将那些波澜降服了。又过了一会儿,魏宣居然睡着了。 20 屁股上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之后,魏宣醒过来。朦胧之间,他知道天已经亮了。 彪哥正叉着腰,吆三喝四地指挥值日的嫌犯整理内务,其他人都集中在风仓里,排队放茅。风仓是仓室附带着的一个露天场地,顶部用钢丝网封闭,里边设有厕所、浴室和蓄水池,厕所和浴室没有门,巡视的看守可以很方便地看到其中的一切动静。 放茅是排泄的统称,大便称为放大茅,小便称为放小茅。厕所只有一个,仓里的嫌犯有小二十人,据说彪哥进来之前,嫌犯们常常为了争夺茅坑争争吵吵,甚至拳脚相向。自从按船员编制整改之后、彪哥第一个行政措施就是进行放茅改革。所有人分大茅小茅排成两队,以仓里职务为序,先高后低。放大茅可以使用茅坑,每人平均时间为五分钟,碰上有人便秘或者长了痔疮,可以申请延长如厕时间,一般增加三分钟以示优待。放小茅的在墙根的尿桶里撒尿,放茅时间结束,尿桶由值日嫌犯倾倒沖洗。时间长了,魏宣才知道,早起这番忙而不乱的气象,是彪哥做船长的得意政绩之一。 平日这些杂事,都是由大副、水手长之类的副职指挥,今天早晨因为来了两个新人,彪哥便亲自过问了。老犯们知道彪哥要向新人们展示自己的管理能力,都十分卖力地配合,效果当然也显着。不一会儿,拥挤混杂的囚仓,已经一切就绪,所有的被褥都整齐地码放在大铺正中的墙边,叠得带棱带角,毛巾和口杯排成一横排,跟军营里士兵的物品一样规整。厕所也已擦洗干净,尿桶被刷得可以放到厨房里去挑水用。 第30页 这一番景象让魏宣感到十分惊讶,在他想像中乌合之众聚集的牢房,除了又脏又臭,还能有别的可能?往日他们坐在写字楼里,有专职保洁工一天两次来清扫,还免不了谁又把快餐饭盒扔在门边,或者把果皮搁在窗台上,让新加坡籍的行政主管看见之后,大为头痛地说:愚民不可教。然后再次申明他们新加坡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国家,人民是世界上最爱清洁的人民。魏宣忽然想到,要是把一号仓搬到新加坡去,是不是也能评上个卫生先进单位呢? 魏宣开始对这位自称贼船船长的彪哥,有点刮目相看了。本来他以为此人充其量是一介有勇无谋的草莽,仗着兇悍和霸道夺取了仓中第一把交椅。现在看来,彪哥未必那么简单,他可能没有多少文化,城府不深,可他对人心的把握,或许深过高学歷高智商的自己。有道是:人心即是江湖,混迹江湖多年的彪哥,一定储备了用血泪换来的心得,只不过被他粗放的外表遮蔽了。 魏宣这么想着,不禁扭头去看老万头。 以老万头进仓后的种种表现,魏宣看出来,与之相比,彪哥再强悍也只是个雏儿,这老头才是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井口被乱石与枯枝掩盖,里边不定藏着多少干戈玉帛呢。彪哥肯定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如临大敌,想用先发制人的咋唿劲,镇一镇对方。这好比一大一小两只狗初遇,都是小狗拼命叫,大狗默默然。动物心理学家说得明白,那是因为小狗害怕,想弄点动静出来壮胆儿。眼前这两位的相遇,比大狗小狗来得复杂,内心的强弱并不与形体大小成正比。彪哥这一番咋唿,说明他在老万头面前是小狗一只。 彪哥的得意和张扬,对老万头几乎不起作用。众人忙成一团的时候,他依然故我,盘腿垂目而坐,直到一切就绪,才慢慢起身,趿着鞋走过仓间空地,径直往风仓里去了。 老万头走路,步子迈得如同蜻蜓点水,身子如同影子般轻飘,带着阴浸的寒气,从人们身边擦过,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魑魅魍魉这些非常生僻的词儿。老万头只不过轻轻走去风仓放茅,已经给仓中各路好汉施加了无形的压力,人人嘴上不说,脸上都挂了肃然的表情。 正在微妙时刻,早饭时间到了。送饭的劳动仔推着小车,上边放着一箩筐馒头,一桶稀粥,每到一个仓口,用大铁勺哐哐敲着门边,操着比看守还要高亢的声音喊道:开饭开饭!拿碗来接! 这些被称作劳动仔的人,是看守所里除警察外最自由的几个。他们多半犯事不大,刑期不长,有的人开完庭,将拘留时间一抵扣,只剩了半年不到,又没有越狱逃跑的担忧,因为没有谁会用指日可待的自由来赌运气。警方也懒得再将他们移送监狱,便留下来充当免费劳力。这些劳动仔一边劳动,一边做着替嫌犯传递信息、买卖菸捲之类违法乱纪的事情,假如被发现,可能加刑受罚,假如不被发现,有钱花有烟抽,赛过活神仙。没啥大事的时候,看守们对这些人眼睁眼闭管得很松,劳动仔们也心领神会有所孝敬。所以嫌犯没谁不想当劳动仔,只是苦于条件不够,或者没得到看守的赏识。 魏宣从劳动仔手上领到一个馒头,一碗白粥,还有几根辨不出是什么品种的老咸菜。因为是生面孔,分到他碗里的粥清汤寡水,加上咸菜一两根就给打发了。在盛粥和夹咸菜的时候,劳动仔显然看人下菜碟,看到熟悉的或者地位高些的老犯,会捞些稠粥,夹上来的咸菜也多几根。彪哥的饭由他的手下代领,劳动仔一看见那个奇大无比的饭盆,马上满脸恭敬,先把铁勺挖得深深的,打出一勺稠粥,想想不过瘾,又加了小半勺和一大夹咸菜。 老万头似乎不把开饭当事,稳坐如初等人供奉。果然,劳动仔发完了大锅饭,从小车上拿起一个塑胶袋,喊道:万爷,您的一份在这儿呢。 这一声喊无异于向一号仓居民们宣布,这老头外边有人罩着。劳动仔不叫他的编号不说,还尊称万爷……您……谁都不傻,明白着呢。 老万头面无表情地收下东西,回到地铺上,慢慢打开口袋,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一盒牛奶,一个面包,一个鸡蛋,这些已足够人大跌眼镜。还不算完,又慢条斯理拿出一份报纸,一沓白纸,一支原子笔,一瓶糨煳。有经验的人看见,都以为这是一个要犯,有无数的秘密要向政府交代。 彪哥的胃口因此大受影响,比别人又多又稠的粥端在手上,也没有了往日的优越感。歪脖见此情景,忙从墙角的纸箱中拿出一盒豆奶,撕开口递给他。彪哥一把夺过,仰头咕嘟嘟两口喝干净,砰的一声将盒子摔在老万头脚边。 老万头刚喝完牛奶,正把把纸盒拆开熨平,用指甲掐出一个八棱形的边印,又按钟錶的时间均着分了十二个点,用笔把它描粗了。看见彪哥扔过来的盒子,老万头低头把它拾起来,同样拆开熨平,掐出一长一短两支钟錶的走针,再从竹蓆子的破边上撅了根小棍子,将三个零件穿起来,做成一只纸制钟表。他将纸钟放在被垛上,看看外边的光线,又用鼻子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挺有把握地将时针拨到七点一刻的位置。 然后,老万头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去看他的报纸,而且看得特别仔细,仔细到连每一个小gg都不放过。仓中众人像是怕影响了他的阅读,一时都悄无声息。 第31页 这是彪哥不能忍受的。只听得彪哥用鼻子哼道:大副! 歪脖忙应道:到! 彪哥气哼哼说:最近这仓里的人都变成了哑巴,老子觉得闹心。你马上给老子组织一台联欢会,每人都得出节目,谁也别想搞特殊化。演得好老子有奖励,演不好老子要罚,如果有意抗拒集体活动,别怪老子不客气。 彪哥嘴上说着话,眼睛直逼老万头,分明是要叫板的样子。 老万头第一次对彪哥的发作做出反应,把眼睛抬起片刻,并不跟他对视,復又低头接着去读他的报纸。 一号仓早有了联欢的套路,不等发话,老犯们已经在铺上伸胳膊伸腿,口中喊道:“我的地盘我做主——动感地带耶——” 按照歪脖的点名,众犯依次开始表演,怪模怪样干啥的都有。彪哥夸张地大笑,随意颁发一二三等奖,命歪脖给这个发块糖,给那个发两片饼干,有要罚的,就让其学狗爬钻裤裆。等到只剩下魏宣和老万头没有出场了,魏宣表示他可以唱歌,彪哥对他说:你的歌不用上场,以后唱给老子一个人听,今天就算你完成任务了。 魏宣如释重负,仓里空气却骤然紧张。老犯们都停下动作,变成了一群蜡像,按他们的经验,船长要有大动作。 只听彪哥恶声恶气问歪脖:大副,这屋里有人只看戏不出力吗? 歪脖小声说:有,还有一个。 彪哥明知故问道:哪一个?哪个敢这样大胆!老子说过了,集体活动必须全体参加,谁搞特殊化老子不客气。 说着,彪哥沖歪脖一摆头说:你来执行条例,犯到哪儿办到哪儿。 从来狗仗人势的歪脖,此时面对一个干瘦老头,踌躇不前,怯场了。 出乎人们意料,老万头不等歪脖动作,主动起了身,先走到被垛跟前把纸壳钟向前拨了一下,指在七点半的位置,又随手从旁边的饭盆里拿起一把硬塑料饭勺。只见他贼亮贼亮的眼神从众人脸上扫过,用魔术师的手法,将勺子做了交代,接着以两个指头捏住勺柄的根部,慢慢搓,慢慢搓,不一会儿,勺子像一片脱水的叶子,齐根儿耷拉下来。 众犯禁不住一齐惊唿。彪哥张了张嘴,差点跟着叫出声来。老万头把变形勺子往饭盆里一扔,若无其事地坐下,继续看他的报纸。 仓里又变得一片沉寂,彪哥的脸色更加难看。显然,这次较量的结果,已经不利于彪哥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仓里鸦雀无声。正不知如何分解,一个看守走到门口,叫道:175号——万金贵,出来见律师。 老万头并不像其他嫌犯那样,马上立正报到,而是不紧不慢把手里的报纸叠好,又将纸钟的指针拨到八点,才跟着看守开路。 有个好事的傢伙出于好奇,斗胆将脑袋伸到窗口说:报告政府,请问现在几点了? 看守看看腕上的表,答道:八点过两分; 那傢伙情不自禁地说:噫,这老头,可真牛逼…… 后边的话没来得及说,被彪哥一个扫堂腿给踢了回去。 21 沈白尘按通知规定的时间走进会议室,发现里边只有两个人,所长张不鸣和老看守于笑言。还有一只狗,不是新上岗的细虎,而是已经退役的黑狼。 看见沈白尘,张不鸣非常热情地起身来迎,握着他的手可劲摇着说:小沈?你好啊……昨天就知道你来了,刚出差回来事多,还没来得及去看你……生活都安排好了吧?咱们这儿条件艰苦,比不上市里,有什么困难尽管说话,别客气……像咱们这样的基层单位,能够及时补充你这样的新鲜血液,真是求之不得,有幸有幸…… 沈白尘被超长时间的握手弄得有点尴尬,他已经听说张不鸣是个平易近人的所长,但对他平易近人的程度,还是估计不足,除了机械地回答是是是,别的话也说不上来。 于笑言在一边看着,也跟着点头打招唿,可能是因为黑狼的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他的情绪好了许多。 大约比预定时间超过了五六分钟,管教们方才陆续到场,张不鸣不愠不火,咧嘴跟这个那个笑着打招唿,态度比被招唿的部下们还要殷勤十分。沈白尘暗中寻思,要是碰到紧急情况,这样的首长如何能够保证手下令行禁止? 会议室里终于安静下来。 张不鸣喝了口茶,正色说:先通报一下新嫌犯的情况。昨天来人当中,有两个特殊人物。一个是魏宣,他的案子在被拘前已经被媒体爆炒过,现在还被记者紧盯不舍,所以大家要注意,不能让他随便接触人,随便说话。另一个是万金贵,这个人身份特殊,案情特别复杂,涉及的关系极其广泛,上上下下都很敏感,得特别看住喽。此人年岁大了,身子骨看着也很单薄,生活上多关照。 老纪不吭声,用笔在本子上画小人。 戴汝妲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把指甲锉专心锉指甲,看样子打算把形状整理好,为上指甲油做准备。 于笑言呢,找了张纸巾,用茶水蘸湿了,给黑狼清理眼屎,完了又把它的两个耳朵眼儿擦了又擦,还一边跟它说话:瞧瞧你,脏成啥样了? 修丽一脸的官司。所长外出期间,在她治下出现嫌犯自杀事故,虽然没造成严重后果,她还是觉得很没面子。 第32页 其他人好像也都在各行其是,整个会场松松散散。沈白尘手上拿着笔,没有东西可记,就在本子的最后一页练开了硬笔书法,用正楷小字一遍遍写着同一句话:这所长是个软婆婆。 “软婆婆”根本不在乎部下的表现,和颜悦色地说:老纪,过些天上边会派专人来办理万金贵的案子,你负责来盯这事,行不? 纪石凉手里的活没停下,嘴上应道:行,所长发了话,还有什么不行的?不过我得把话说在头里,这儿不是小尾巴村,他万金贵得给我放老实点,要是再给我搞那些花招子,小心我废了他半边功。 张不鸣一听这话,有点不放心了,说:我说纪老二,你可别给我没事惹事啊,要收拾他上边有人,他不过是在咱们这儿寄存几天而已,用不着你操他的心。 纪石凉顶撞道:上边有人,又是上边有人。我倒是想知道,你说的这上边的人,到底是收拾他的,还是庇护他的?不用咱操心,就把他关到上边去,别在这儿装神弄鬼。他要是碍着我的眼了,我才不管他上边有人没人,一切按咱看守所的规矩办。 张不鸣看到纪石凉情绪真的挺大,不像是开玩笑,愈发不放心,就收回成命道:算了算了,万金贵的事就不劳烦您的大驾了,还是归我处理,省得你越帮越忙。什么叫咱看守所的规矩?到了你手里,都成了你纪老二的规矩了。 纪石凉听了这话,反而很开心,说:啊,所长您老人家这么抬举我,老纪我受之有愧呀。您的意思是我另搞一套,我倒是想知道都表现在哪儿了。 这回戴汝妲又搭上话了,看表情一本正经,听起来仍然像插科打诨:关于另搞一套的问题,我得给老纪提点意见,你总是对冒犯你的嫌犯使绊子,也不管对方处在什么样的心理状况下。 张不鸣装作吃惊的样子问:怎么着?我外出期间,你又下绊子整人来的? 纪石凉大笑,并不回答所长的问题,只顾跟小戴戏说:哦,我知道了,你是指昨天入监的那个魏宣吧。那小子在银行柜员机上冒领劳动人民血汗钱几十万,问他一句他还歇斯底里大发作。其实我也没把他怎么着,就是给分配到了一号仓呗,这很正常。旦旦呀旦旦,我看你这思想意识问题大了,就知道心疼靓仔…… 戴汝妲嗔道:去!又耍贫嘴! 眼看两个人又要打情骂俏,张不鸣赶忙喊了暂停:魏宣和万金贵的事情先说到这儿,一切按我说的办,大伙儿听明白了? 底下其他人三不六齐地回答:明白了。 张不鸣接着说:下边讨论内务,主要说说陈山妹自杀的事情。 说完张不鸣看看修丽的脸色,小心试探道:修副所长,要不你先介绍介绍情况? 修丽绷着脸,说:有什么可介绍的,这种事儿原先也不是没发生过。嫌犯想不开,不想活了,找路子寻短见呗。 纪石凉可不怕得罪修丽,说:女监管得太松了,不能因为她们是女人就碰不得,那里边有的主儿,人都敢杀! 修丽说:人都敢杀,也得看为什么。这回自杀的陈山妹,要不是丈夫连连施行家庭暴力,还想强姦她女儿,本本分分的一个农家妇女,她杀的哪门子人呢! 于笑言上次为了黑狼,得罪了修丽,想必是要往回找找,赶快出面替她说话:这事不能怪老修,女犯们本来就神经质,爱冲动,不好管。 戴汝妲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忽然站到修丽一边,真心还是假意也不好判断:依我看,这事不光不能怪修副所长,还应该表扬她,要不是她有经验,抢救得力,陈山妹的事不知还得闹多大。说不定到年底,咱们全所的奖金都得为这事儿泡了汤呢。 纪石凉听见戴汝妲这么说,也跟着起闹:要是这么着,我建议张所,赶快替修副所长请功……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会场煮成一锅粥。 张不鸣坐在那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人家说什么他都不制止。 听着听着,修丽脸色寡白,忽然站起身,大声宣布:我已经五年没休过年假了,从明天起,我按规定休假十四天。 说完不等所长表态,修丽从桌子上拿起大盖帽,戴到头上,又正了正,将制服的前襟扯得熨熨帖帖,从戴汝妲跟前正步走过,迳自拂袖而去。 沈白尘参加的第一次工作例会,就这么结束了。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想像。 22 陈山妹彻夜不眠,两只眼睛盯住对面的墙,眨都不眨。往事像流水一样,从黑夜的银幕上淌过,一切都像正在发生着,让她身在其中。 矿难发生的时候,陈山妹正在村办的灯笼厂里做工。 扎灯笼是小尾巴村人祖祖辈辈相传的手艺,据说有皇上的年月,村里人扎的灯笼,都贡奉到内官的后花园里去了。跟老祖宗比,小尾巴村现在的灯笼也不逊色,出口欧洲和美国,听说也进了总统住的宫里府里,专司喜庆的事情。 当初陈山妹挑了这个工来做,图的就是喜庆。丈夫柱子在井底下挖煤,钱赚得不少,可心里不踏实,每天每夜只要柱子当班,她的心里就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陈山妹在厂里负责质检,每个灯笼出厂,都要被她装上灯泡照一照,看看有没有破绽和瑕疵。她的敬业在工友们中间有口皆碑,但工友们谁都不知道,陈山妹内心有个不向人言的愿望,就是用灯笼红色的光芒,照耀巷道里漆黑的路,让丈夫不至于在八百多米的地底下,迷失了回家的方向。她点亮每一盏灯笼,都是给柱子照路用的,所以她总有使不完的劲头。 第33页 然而陈山妹的灯笼终于失去了功效。这一天,当她得知矿井发生了瓦斯爆炸,不祥之兆如闪电霹雳而下,她手中的红通通的灯笼立刻惨澹无光。她扔下工具疯了似的奔往矿区,已经有许多女人在井口焦急等待消息。 不知等了多久,陈山妹与另外三个女人被点了名,领进办公室。一个又黑又胖的大个子男人接待了她们,陈山妹认得那是村长万爷的亲信,人称黑七。 黑七二话没有,上来先跟她们核对每个人丈夫的姓名和年龄,然后对她们说:可以证实你们的丈夫遇难,尸首已经被挖出来了。 连哭的时间都没给她们留,黑七紧接着又说:矿上决定给每个死人赔付二十万元,条件是尸体归矿上处理,全家人搬离矿区,搬迁安置费用由矿上另外开支。你们要是同意,就在这个协议上摁个手印,马上去财务室领钱。 四个哭成泪人的妇女,有两个抹着眼泪,当场摁了手印,跟着马仔领钱去了。另一个执意要领回丈夫尸身,在房子当间满地打滚,大哭大恸。黑七用脚踢她的屁股,狠狠往她身上吐痰,骂她臭不懂事,不知好歹。然后把她撂在一边,任其嚎啕,回头来问陈山妹。 陈山妹觉得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嗡嗡作响,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黑七的问题,却知道这么大的事情,她是不能做主的,必须要问婆婆。 于是,黑七立马带着陈山妹回家,去见她的婆婆。 山妹的婆婆,打从二十多岁起就守寡,独自一人拉扯着三个孩子,中途有两个夭折了,只剩下柱子这一根苗。艰难困苦把她熬成了一把骨头,六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弯腰驼背,瘦骨嶙峋,看上去倒像八十岁的老妪。 婆婆听说儿子殁了,当即昏死过去,被山妹掐佳人中唤醒之后,开口就骂:黑七,你个丧尽天良的东西!怎么想得出这样黑心的主意,叫我家柱子死了连尸身也留不下呀! 黑七阴阴地笑道:四婆婆,你这是何苦,他媳妇都认了,你还这么难说话。 婆婆一听,立马目光如炬逼视山妹:什么,你同意了?!同意把柱子的尸身卖给矿上了? 山妹被婆婆看得浑身哆嗦:没……没有……我是说我不能做主,要问你老…… 婆婆大哭,又骂:幸好,幸好你不能做主,要是能,肯定卖了。我早就说过你是个贱货,柱子还不信。 山妹被婆婆骂得抬不起头来.只是嘤嘤哭泣并不还嘴。 黑七又十分阴险地劝说道:四婆婆,你也别怪她动心。在全中国你打听打听,有哪个煤矿死了工人赔这么多钱的。也就是碰到万老闆这样的大善人,你们才占了这么大的便宜。 婆婆怒目而视道:黑七,你这样说话就不怕天老爷下大雷噼死你?我儿子从背得动小煤车就给万家帮工,一个班下到井里得干十几个钟头,回到家就像被抽了筋似的,连拿筷子夹面条的劲都没有了,数九寒天里浑身上下也剩不下一根干纱,脸黑手黑就不用说了,咳嗽一声吐出来的痰都是黑的。活了四十多岁,给万家当了二十多年牛马,到了死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洞子里,你还说我们占了便宜! 黑七并不怕她数落,说:那可不是吗?你去问问那几个河南、四川来的娘们,她们死了丈夫,一个人才拿了多少?五万!就这,她们还直朝我磕头作揖,叫我千万给大善人万老闆带话,感谢他的大恩大德呢。你呢,二十万,你还不干! 婆婆更加怒不可遏:黑七,你的心真的比地下的煤都黑!你从小没娘,是村里的大妈大婶东一口西一口把你餵大的。可我们白花花的奶水餵到你嘴里,咋就养出了你这一肚子黑肝黑肠呢?骗那些寡妇五万块钱就卖了丈夫,还得给你们磕头下跪,这是作的哪辈子的孽哟!我家柱子总说,矿里对外边来的兄弟太狠了,他们做一样的工,拿的工钱差远了去了。每次柱子看见离乡背井来这儿卖命的兄弟,拿上那一点点命换的钱,乐呵呵寄回老家去,就跟他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咱村里的医院、学校、养老院,任什么好事都跟他们没关系。柱子他们班上一个四川人,得了急性盲肠炎没钱交押金,愣在咱村的福利医院给耽误死了。小尾巴村哪一处没渗着外来工的血汗,可福利就没有人家的份儿。你口口声声说万老闆是个活菩萨,菩萨在路上见了快死的病狗,还割自己腿上的肉来餵呢,哪能看见人要死都不救的? 黑七也翻脸了:好你个刁老婆子!都说你打年轻守寡起,就是全村有名的泼妇,今天才叫我真的领教了。你别给脸不要脸,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么些年,你们吃万老闆的饭,读万老闆的书,现在万老闆花天价买你家柱子的死尸你不肯,还要说东说西,败坏万老闆的名声!行,你不要钱,算你狠,从今往后别想再让万老闆罩着你们,村里的学校、幼儿园、医院、敬老院,还有这两层的小砖楼,任什么福利你们家都不能享受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婆婆晃晃悠悠站起来,举着拐杖扑赶黑七,继续骂:你别在我跟前抬着万金贵的灵牌子吓唬人!我那死鬼男人从小跟他一块尿尿和泥玩大的,以前都是一样的穷光蛋,谁还不知道谁的底?他咋发的家,咱不说就罢了,说出来,他那活菩萨面子上的金皮皮一剥,里边是啥就难说了。 婆婆一边哭,一边说,陈山妹听着脸都吓青了,一个劲儿劝:娘,别说了,快别说了,传到万爷耳朵里,咱们就没活路了。 第34页 婆婆甩开她的手,吼道:我怕什么,大不了是一个死!我一辈子守寡拉扯大的儿,命都卖给他万金贵了,他还能把我怎么着?他要是为这几句话就堵我的活路,他那个活菩萨的庙里,还不得断了烟火? 陈山妹又忙给黑七赔不是,说:七叔,柱子一死,也把我娘给急煳涂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头去。 黑七气哼哼说:她煳涂?我看她是清楚得过头了。我把话撂在这儿,她别仗着她男人跟万老闆是髮小,就信口胡说八道。二十万她不要,由了她,把柱子抬回来还给你们,矿上就跟你们两清了。要是这老太婆管不住她自己那张嘴,惹得万老闆发了火,别说我黑七不给她留后路。 婆婆愈发大哭:后路!后路!黄土都埋到脖子了,只等着儿子来加这一铲子土,儿子他还先殁了。我这苦命的老婆子还有什么后路可留的! 陈山妹拉住她,哭道:娘!你这话说的,柱子没了,你还有孙子孙女呀。你别光顾了跟七叔置气,还得为孩子们想呀! 婆婆听了这话,愣了一刻,想了想,壮着胆子说:他万金贵不是大圣人活菩萨吗?我倒要看看为了我这几句话,他要把自己这发小的后人怎么处置! 黑七不想再跟她说什么,留下一句话走了:四婆婆,我知道你这辈子是个能扛事的,什么时候也不能认了输。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23 两行似乎早已干涸的泪水,顺着陈山妹的脸庞滑落,又把她带回到现实的黑暗里。她听到左边的铺上,转来一声重重的嘆息,知道安莺燕也没有入睡。顾不得想自己的心事,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将头靠近安莺燕的枕头,轻声问:燕子,肚子又痛了? 安莺燕嗯了一声,把手伸过来,摸索着抓住陈山妹的臂膀说:这回痛得邪乎,姑奶奶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安莺燕干燥的手掌贴在自己手臂上,陈山妹觉得像是过了火的铁刷子,热辣辣的。 最近安莺燕经常嚷小腹痛,痛一阵子过去,啥事没有,除了不时找茬跟朱颜吵点小架,其余时间照样打闹说笑没个正形。今晚上的情形有些不同,她痛得这么凶,还开始发烧了。 陈山妹把手掌贴到安莺燕的额头上,温度更是高得如火炭一般。这样的高烧,几年前缨络得脑炎的时候,陈山妹见识过,凭着很简单的生活经验,她判断安莺燕可能要生大病了。她心里有些慌,对着安莺燕的耳朵说:燕子,我看你这一次的病不简单,还是报告政府,去医院看看…… 安莺燕痛得直吸气,还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有啥大不了的,我知道,是妇科炎症。我这底下宫颈炎、附件炎、阴道炎、盆腔炎……凡是能发的炎,我什么没得过?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就是一公共男厕所,厕所,还是公共的,你说它年久失修还能不出毛病? 陈山妹拍拍她的嘴,说:你都发高烧了,还在这儿胡说八说的。缨络得脑炎,烧得这么高,医生一量都超过四十度了,差点把小命送在医院里。 安莺燕听了,努力笑了一声:嗨!哪儿跟哪儿呀,人家得的是脑炎,那种病咱想得也得不上,都说干我们这行的全都大波无脑,没脑子的人想得脑炎,门儿也没有。得病也分人,像我这样儿的,得个病都是这种说不出口见不得人的。 陈山妹有些急,右眼皮又突突跳起来,跳得她心惊胆战,她觉得这肯定跟安莺燕的病有关。望着渐渐亮起来的窗口,她一遍遍想着:这妹子真有大病临头了。 24 修丽到女监二号仓来看陈山妹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包食品,里边有几袋方便面,两包火腿肠,还有一些苹果。 自从听安莺燕说.凡是企图自杀的人都会受到处分,因为万一真死了人,首先要连累主管的管教,陈山妹一直提心弔胆,怕那个给她餵韭菜的女官来找麻烦。那天她勐然抵抗,不光弄得那个女官满身污秽,还把人家的鼻子给踢得流了不少血,这个帐迟早是要算的。 修丽高亢的声音刚从走廊里传进来,陈山妹先就六神无主了,听见修丽在门口询问她的情况,更是吓得脸色发白。等修丽进得门来,把手里的食品放在铺上,说这是专门给她带的,陈山妹立时浑身筛糠,扑通一声就给修丽跪下了。 修丽吓了一跳,忙扶住她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陈山妹慌里慌张,说也说不清楚:我知道杀人是死罪,可听说死罪政府也会派人来问情况,到法院见过法官才决定毙还是不毙。你可别因为我一时想不通,吃了钉子,就提前送我去枪毙,我那是想孩子想昏了头……不是有意要给你找麻烦……要是非枪毙不可,我也得先见见我的孩子,告诉他们妈妈不是坏人……妈妈到了阴曹地府还是他们最亲的妈…… 话没说完,人已经哭得抬不起头。 修丽被这一席话说得煳里煳涂,把她拉起来问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陈山妹听说,凡是判了死刑的人,枪毙之前,都会被政府特殊照顾一顿上路饭,还可以抽菸喝酒。自从进了看守所,陈山妹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从来没有家人关照,没有朋友送钱送物的嫌犯之一,她吃过的方便面、火腿肠,还有牛奶麦片之类,都是安莺燕匀给她的。她看见被自己踢伤的管教提来这么一堆食物,还点名点姓送给她,便以为是政府送她的上路饭,吃完了立马就要押赴刑场呢。 第35页 修丽听了,觉得陈山妹很是可怜,用缓和些的口气说:你看你,胡思乱想把自己给吓的。吃钉子的时候,你怎么不想着还有孩子要见呢?现在反而贪生怕死了。眼下除了你自己,谁能把你立即执行? 陈山妹看见修丽虽然态度严肃,话说得挺诚恳,不会是在骗她,也就把高高悬起的心放了下来。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又不知道要如何弥补的孩子,等着大人发落。 修丽问:你觉得身体怎么样了?好点没有? 陈山妹忙说:好了,我全好了。我人穷命贱,从来不生病……安妹子……47号,是她病了,发烧了。 修丽看了一眼蒙头躺在被窝里的安莺燕,没有表态。然后接着问:你知道你的孩子如今在哪儿吗? 这一问,陈山妹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哗哗淌了下来:我哪能知道?……他们的亲爹挖煤砸死了,后爹叫我给杀了…… 修丽打断她的话问:那你们就没有别的亲戚了? 陈山妹恓恓惶惶说:还有一个奶奶……可已经不认我们了…… 修丽觉得不可思议:你改嫁了,婆婆不认你了,说得过去。可是孩子是她自己家的香火,那老太太怎么可能不认他们呢? 陈山妹停下想了想,不知该怎么说:这事儿都怨我,没有跟婆婆掰扯清楚……今天落到这一步,都是我自作自受……只可怜我那两个孩子,也跟着一块儿受苦受罪…… 修丽说:农村老太太不认自家的孙子,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你现在就跟我说说清楚,这到底是咋回事? 这一切对于陈山妹,显然都不堪回首,因为修丽刨根问底,她不得不把结了痂的伤痕重新揭开,去回忆那些不堪的往事。 柱子的丧事刚刚办完,头七还没过,胖头就带着村里保安队的人上了门,说是按照黑七叔的吩咐,来帮陈山妹搬家。 按照小尾巴村的章程,村民凡本村户籍,一律可按家庭人数,享受大中小三种不同规格的福利房一栋,全是装修好的两层小砖楼,室内一应家具和冰箱、彩电、洗衣机,包括厨房里的沼气灶、微波炉、电饭煲、炒菜锅,全由村里统一配给,村民只要带着自己的铺盖卷和换洗衣裳,再加几双筷子、几只碗,进去住就全齐了。所以,说是搬家,其实没什么可搬的。保安队来了几个大汉,不过是防着闹事而已。 婆婆知道彻底得罪了黑七,其实是彻底得罪了万爷,早早就开始收拾东西,等着哪天走人。婆婆是个刚烈的女人,一辈子宁折不弯,陈山妹曾经劝她去给万爷赔个不是,看看能不能保住住房。婆婆说什么也不干,说:我说的那些话,等于在金銮殿外边跳起脚来骂皇上。在小尾巴村,从来没有人得罪了万金贵,还能找补回来的。他那个人的心眼儿比针鼻儿还要小,整人不知道有多狠。话说出去,就别指望有啥变动。 有备在先,没费什么时间,一家人就出发了,目标是村外山樑半腰,柱子家祖传的小土房。那房子本来又黑又矮,又空下好几年没人住,也不知道都破败成什么样子了。可怜现在家里的顶樑柱倒了,大半边天塌了,孤儿寡母的,不往回搬又能到哪儿去呢? 大浩、缨络背着各自的书包,抬着竹编的鸡埘,里边装着四五只下蛋的母鸡。陈山妹用扁担箩筐,挑着全家人的被褥勺盆,还有所剩不多的米和油。 远远看见自家的土墙小院,孤零零地站在山樑上,土屋的房顶上正飘出一缕缕青色的炊烟。山妹知道是婆婆正拖着病病歪歪的身子,给全家人做午饭,心里更加难过起来。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山崖的边边上,面对脚下看不见底的百丈深渊,她真想闭着眼睛往下一出熘,跳下去跟柱子相会。陈山妹冲着阒无人迹的山谷,悽惨地叫道:柱子,柱子,我该怎么办呀? 听不见柱子的回答,但听得一阵响亮的鸟鸣。山妹透过蒙咙的泪眼,看见树枝上原来有个编织得很精巧的鸟巢,雌鸟正在窝边守着它的三只小鸟,等着雄鸟叼来小虫餵它们。大鸟小鸟一唱一和,把陈山妹从向死的绝望中唤醒了,她想起两个可怜的孩子,同时想起自己的责任。陈山妹为自己刚才的念头感到惭愧,一骨碌爬起来,直奔自己家的小土屋而去。 从那天起,这个走入了绝境的家,开始了更加艰难困苦的日子。 两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虽然全家人都分外努力,日子还是愈来愈贫穷。 有一天陈山妹在对面坡上搂柴火,远远看见一个肥胖的女人,扭扭搭搭进了自家的院子。她心里好生奇怪,自从被赶出村,从来没有外人到家里来过。陈山妹心情有些激动,快快扎好了柴捆子.回家看个究竟。 走到院门口,正和来人撞了个满怀,山妹认出那是邻近大膀子村的媒婆,人称快嘴小喇叭。只见小喇叭灰头土脸,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骂骂咧咧说:四婆婆,你这个老绝户,现在是什么社会了,你还想限制你儿媳妇的婚姻自由?你犯法了,知不知道? 婆婆跟在她身后追,又要举起拐杖打,看见陈山妹,马上改口说:小喇叭,你有闲工夫,管着你们大膀子村的事就够了,我们小尾巴村的人不用你操心。 小喇叭吃了亏,找个机会报復:你们还是小尾巴村的人吗?小尾巴村家家住小楼坐汽车,哪有你们这样的叫花子? 第36页 婆婆当着媳妇的面,显然不想跟她多说,只好妥协:我们穷,跟叫花子一样穷,那就不劳您大驾光临了。 小喇叭走了之后,婆婆气得话也不说,饭也不吃,除了嘆气还是嘆气。陈山妹看光景已经猜出了事情的原委,心里突突乱跳,嘴上也不敢多问。 从那天起,陈山妹不管是去集上卖鸡蛋,还是到山上去搂柴,总能不时碰到小喇叭。只要见着面,小喇叭就热情得让人受不了,一个劲夸她又能干又贤惠,哪个男人能娶上这样的老婆,那就是前世修来的福。 陈山妹惶惶然,不知如何应对,小喇叭追着她说:别听你家那个刁老婆子的,她还不是死了儿子,怕自己没人养老送终,要拉着你来垫底?你呢,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给他们找个爹,有人替柱子供他们读书,上大学,你才有奔头呀!守着这个老婆子,你能有什么好下场,孩子们有什么好前途? 陈山妹被她说得脸红心跳,夺路而逃。可每次回到家里,她看见的都是婆婆怀疑而严厉的目光,直盯得她头也不敢抬。 那些日子,小喇叭像陈山妹的影子似的尾随她,劝嫁,劝嫁,还是劝嫁,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陈山妹见着她就躲,躲不开就跑,回家仍要被婆婆的目光逼视,搞得她里外不是人。 事情在不久之后有了变化。儿子大浩看见妈妈为买种子的钱发愁,瞒着山妹到后山的深潭里去捉鱼,碰到条大鱼触了网。大浩高兴得不行,死死抓紧渔网的纲绳不放,被那大鱼拖进潭里。要不是同去的小伙伴叫来看山的老头搭救,差一点把命送在那儿。 这件事促使陈山妹不得不认真对待小喇叭。当她再次碰到小喇叭时,答应考虑考虑这门亲事。小喇叭听了,很称心地说:这就对了,别为了你自己的一个严守妇道的虚名,把孩子搭上。然后又把男方的情况再一次细细说了,按她的话,那人差不多就是大膀子村头一名能人,见过世面,又大方又和气。 陈山妹下了一万次决心,才在一个太阳暖暖的中午,鼓足勇气跟婆婆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她希望婆婆能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理解她的无奈和苦心。 然而后果比她想像的要坏一百倍。陈山妹还没把话说出口,婆婆已大怒而骂,抄杖痛打:你闭上那张臭嘴!你不用张口,我就知道你想拉什么屎了。跟小喇叭串通好了,要去嫁给野男人了吧? 陈山妹跪在地上,任婆婆的拐杖噼头盖脑而下。婆婆边打边骂:柱子死的时候,你是对老天爷发过毒誓的,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现在倒好,才两三年你就熬不住了,要去找野男人睡了。你也不怕天王老子现在就噼了你! 陈山妹哭着说:娘,你老也不是不知道大浩的事情,万一有一天他真出了事,我怎么面对他爹的坟? 婆婆大哭道:亏你还想得到柱子有个坟!坟土还没干,你就要嫁人。快去借把扇子来,扇干了坟头你再嫁。要是你黑心真要走,拖着缨络这个油瓶子去,大浩是我们吴家的根,你休想带他走。 缨络见了,吓得抱住妈妈一个劲发抖。 婆婆说到做到,一边赶山妹母女出门,一边来扯大浩进屋。 大浩挣不开奶奶的手,心里一急,张口咬伤了她的指头,冲出门外,跟妈妈妹妹抱头痛哭,说:我不离开妈妈妹妹,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这句话对奶奶的打击如此之大,只听婆婆唿天抢地道:老天爷,你睁睁眼,睁睁眼吧。我前世作了什么孽,你老人家要绝我的后哟!… 陈山妹进得仓来,头一次说出了自己的身世。讲到此处,已经泣不成声,周围一千女犯也听得呆鹅一般。安莺燕用被子蒙了头,在里边一耸一耸的,朱颜迳自走到风仓里,好一会儿不见出来。 仓里静得旷野一般,每个人的耳膜都被安静鼓动得嗡嗡作响。所有人都在等着修丽发话,可她站在那儿,把脸冲着后墙,半晌没有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修丽说道:陈山妹,等会儿你请人把你家的详细地址,两个孩子的详细情况,你前夫家的地址,还有你婆婆的姓名,都写清楚了,让值班管教交给我。 边说边走,修丽到了门口,等着开门的时候,她忽然对蒙在被子里的安莺燕说:47号,生病发高烧为什么不报告?赶紧起来到医务室去看病。 说完,修丽两步跨出仓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25 所长张不鸣匆匆来到接见室,还没进门就忙着给里边的人赔笑脸:对不起,对不起,有事耽搁了,劳二位久等。 接见室里的两位来客,一个穿警服,挂着一级警督警衔,四十多岁年纪;另一个着便装,西服革履,三十五六的样子。 见着张不鸣,便装人抢先一步上去握手:张所长,您好!咱们见过面的。 张不鸣虚眼打量他,表示有点想不起来了:您……贵姓?怎么称唿? 便装自报家门道:本人免贵姓肖,小尾巴村法律顾问、律师肖家河。 张不鸣拍着脑门儿,有点夸张地说:哦哦……您瞧我这脑子,真不够用了,上次为你们村拐子李的案子,你来过……这回来,是为了万金贵的事?我还以为你们过几天才能来呢。 肖律师说:救场如救火呢,这救人更是…… 肖律师话没说完,穿警服的一位很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打断他的话。显然是觉得他们两个寒暄时间太长,自己受了冷落。 第37页 肖律师马上收住话头,隆重推出这位重要人物:这位是省厅的李思疆处长,马副厅长派他来专门督办万董事长的案子。 张不鸣立正敬了个礼:您好!李处长! 李处长伸出手,让张不鸣握了一下,算是作答。一般说这上级机关下基层的干部,平级的都不能平起平坐,要是你肩上的牌牌比他小,那就更是如此。面对科级所长、二级警督张不鸣,省厅来的李处长直直地伸出几个指头,等着对方去握,连弯一弯手指的力气都不肯花。 三人入座,有人敲门,端着三杯茶送进来。肖律师忙起身去接,可看表情并不是想要帮忙,而是要让送茶的人快点出去。 门刚刚关上,不用肖律师过渡,李处长就开门见山地说:张所长,万金贵交给你亲自带过来,他的案子有多特殊,不用我说,你肯定也明白。上回马副厅长当面给你交代的事情,你已经知道,我就不再重复了,今天来主要是落实上边交代的事项,看你们这儿配合得怎么样。 张不鸣搓搓手说:李处长,肖律师,上边交代的事项,我们肯定要认真执行,别的都好说,就是这关闭监视器的要求让我有点为难。 李处长点点头说:果然不出我所料,张所长要讲的条件就是这条。不过要让我说,你操这个心大可不必。案子是上边直接过问的,人放在这儿只不过是叫你代管,马副厅长的指示是他当面跟你说的,有任何事情都不是你的过错。关闭监视器是为了防止案情泄密,要是你坚持不关,万一有什么差池,反而难辞其咎。这么简单的问题,你怎么都想不清楚? 张不鸣不吭声也不表态,看上去还是不痛快。 肖律师似乎对这场面很感意外,两眼直视着李处长,目光里疑问和责备杂陈,尊重可是一点也没有。 李处长被肖律师看得有些恼火,话锋却冲着张不鸣去了:难怪全市局的人都说你办事没魄力,今天我算领教了你的蘑菇劲了。这么着吧,现在我以万金贵专案督察员的身份命令你,关闭接见室的监视器。 张不鸣思忖了片刻,慢慢说:你的意思是说让我执行命令? 李处长很强硬:没错,你的理解力没有问题。 张不鸣还是慢吞吞地说:既然是命令,我就要求你书面下达。 说着,张不鸣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抽出一沓纸,放在桌子上。 李处长愣了一下说:这有必要吗?你连我都信不过。 张不鸣口气软绵绵,话却不含煳:有必要,信得过也有必要。 李处长显得很有些迟疑,用眼睛瞟了肖律师一眼,对方的眼神让他不得不拿起笔。 张不鸣接过命令,仔细看了一遍,才看看监视器的探头说:我这就让他们关闭。 李处长与肖律师听了,同时大吃一惊,飞快地对视之后,李处长脱口而出:嫌犯还没带来,你怎么就把监视器给开开了?你想监视谁呀?! 张不鸣好像不当回事地说:可能是上一拨接见完了忘了关,我现在去关上就是了。 说完将李处长的书面命令拿起来,很郑重地叠好,放进公文包里。临走还很周到地说:只顾说话,茶都凉了,要不要换点热的? 李处长被他问得恼羞成怒,话也不回,端走茶杯咕啷咕嘟把水喝尽,冲着张不鸣说:别婆婆妈妈的,赶紧去干你的正事吧! 张不鸣答应,关门走了。李处长怒犹未尽,搬过一把椅子,踩上去,大力拔下连接探头的插销。 肖律师看着李处长气急败坏,也不安慰他,反而说:你们不是说专门挑了个好捏的软柿子吗?我看这是个绵里藏针的货,更难对付。过几天还是得把万老闆换到别处去。 李处长正没地方撒气,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上下里外了,愤然道:你以为这是在你们小尾巴村呢,万老闆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再者说,他张不鸣穿了这张皮,就得讲个令行禁止,除非他不想干了。 肖律师赶快说:对头!可能是咱们给他的压力还不够大。到时候我唱红脸你唱白脸软硬兼施,再不然请马副厅长直接施加点压力…. 李处长觉得对方小瞧了自己,啐了一口说:去他的!那不是杀鸡用牛刀呀! 26 两个人正在七七八八,忽然听得门响,万金贵被一个看守带了进来。肖律师立马换上一副大笑脸,叫声:万爷。 万金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作答。 李处长对看守挥了挥手,说:还不把手铐打开? 等看守打开了万金贵的手铐,他又甩头示意其退出,自己到窗边的椅子上远远坐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给出完全放任嫌犯谈话的信号。 啥话也没有,万金贵先向肖律师伸出干瘦的手。肖律师赶紧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桿翡翠小菸袋,撂上菸丝,递到万金贵手上,然后打燃火机,双手捧着送了过去。万金贵眯起眼睛,将菸袋锅凑到火苗上,深而又深地吸上一口,屏住气享受了好半天,才把烟一丝丝吐将出来。 如此再三,吸完两锅,装上第三锅菸丝,万金贵才用低沉的声音问:情况摸清了? 这几乎是万金贵进入看守所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虽然嘶哑,但穿透力强得不可思议,好比一把刚刚出土,外表长满了绿锈,仍然不失锋利的青铜宝剑,一旦出鞘杀伤力依然了得。 第38页 肖律师见问,忙不迭汇报说:基本摸清了。事情全坏在胖头,那狗娘养的拿了钱以后,不但没按规矩在当天下午离开,反而去市里醉酒宿娼,刚好赶上公安局扫黄行动,给抓进了派出所。这小子天生喝了酒就找不着北,还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被抓就胡说八道,所以牵连了您。 万金贵阴沉着脸听,继续勐抽菸袋,用怀疑的口气问:就这么简单? 肖律师听出话音,不敢隐瞒,又说:这只是诱因,导火索。上边可能有人早就开始怀疑您了。 万金贵显然对这句话特别在意,停下菸袋不抽,问:怀疑?证据在哪儿?人家手里肯定搞到了硬傢伙,不然我谅他们也不敢随便碰我。 一边说着,万金贵一边用眼睛斜向窗边的李处长。 肖律师更加小心翼翼:您老从来料事如神,的确出了点麻烦。黑七当您面儿给胖头交代的时候,没料想那小子偷偷开了录音笔,正好不知道什么人闯进来,叫了声万老闆,也被录进去了…… 万金贵听到这儿,用干瘦的手不轻不重敲了一下桌子,两条眉毛上下动了几动,恶狠狠骂道:这个狗日的东西! 骂的是胖头,却把肖律师吓得一激灵,说:为这事黑七已经给老闆娘下了两天跪了,直后悔他当时不应该图便宜找了这个废物胖头。要是找老k,虽说价钱高出十万八万,决不会露出这样的破绽。 万金贵恨声说:黑七下跪也该,谁叫他手底下这么不干净?现在可好,我得在这儿把牢底坐穿了! 肖律师的专业这下有了用武之地,说话也从容了些:瞧您这话说的。音是录得有,还得证明不是伪证呀。万一有什么人想陷害您,故意在里边叫上一嗓子,也不是不可能呀。 万金贵淡然说:法律上的事我不懂,反正我花大钱养你这么多年,你得给我派上用场,替我择清喽。 肖律师忙不迭表态道:那当然,那当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人命关天的事,肯定不能马虎。您是省市县三级都挂了名号的民营企业家,下一个目标就是竞选感动中国年度人物了,为社会做出的贡献有目共睹,不是谁想扳就能扳倒的。再往上的咱不敢保证,那些牵着带着的,保您就是保自己,谁敢不关心您的事?再看咱小尾巴村的老百姓,听说您进了局子,群情激奋。别的不说,敬老院里那些五保户,都在老李头带领下,连夜咬破手指头写了血书联名担保您呢…… 万金贵注意地听,眼睛里闪过一束从未有过的暖光,问:我让黑七给敬老院安装太阳能热水器,他办好了没有? 肖律师答道:这我还不清楚,得回去问问。 万金贵口气忽然变得温和了:问问,下回来告诉我。要是还没买,叫他别贪便宜,得买那个叫什么牌的……就是电视里说的航天工程厂子做的那种…… 肖律师显然并不知道哪个牌子跟航天企业有关,随口诌了一个名牌说:哦,知道知道,就是那个力诺瑞特吧? 万金贵说:力不力诺的我不知道,只要是航天工程厂子出的,价钱高的就行。 肖律师看着万金贵情绪好了些,顺势继续加加温,转身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沓皱巴巴的纸,一份份递过去,说:万爷,您瞧瞧,这是两千多人签名的担保书,分门别类,呶,敬老院的、希望小学的、妇女培训中心的、矿工夜校的……还有,特别弄了一份外来务工人员的……都签了名还摁了手印…… 万金贵看了面露喜色,一份份翻过去,问:行了,行了。这些东西管用吗? 肖律师这下来了精神,大吹大擂道:咋能没用?这就叫社会舆论!回头咱们往网站上一贴,再找几个相熟的记者忽悠忽悠,他们就得重视起来。现在是电子信息加民主法制时代,传媒舆论的作用那叫一个大,甭管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掌权的人谁不重视这玩意儿,那就是天大的失误。 万金贵闭了一下眼睛,表示很受用。然后又不太放心地问了一句:都是自发自愿写的? 肖律师知道挠中了万金贵的痒痒处,更添油加醋说:那当然,一听说要签名摁手印救万爷您出去,村委会大楼里,签字的队伍从四楼排到一楼,又在院子转了一大圈,人潮那个汹涌哟,挡都挡不住。您想想,咱小尾巴村这些年也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就光说这矿山,咱们经营这些年,哪次不是您有勇有谋才把地盘稳稳拿住,要没有这片矿,咱村的老百姓好日子只怕也不能过到今天这档次吧? 万金贵很满足的样子,说:是这话。 肖律师又画蛇添足说:这回的事,别说您没沾手,就算亲自沾了手,想找人来替罪,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万金贵仔细听,“替罪”二字一出,他的眉头皱了皱,表示忌讳这两个字。 肖律师赶紧往回拐说:其实整个案情也就那么大,人是正常工伤死亡,又不是什么人害死的,不过把死人换个地方埋了,能算个什么罪吗?咱们争取庭外解决这个事,万一真的要开庭,我也得给您做无罪辩护。 万金贵听到这儿,好像有底了,忽然站起身,说:行了,回去干你的正经事去。既然法律上咱也没犯着多少,民意又这么好使,剩下的就全看你小子的本事了。你要再弄不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39页 肖律师吹乎了一大通,没想到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冷不丁剎住话头儿,嘴巴张了张,半晌没出声。 万金贵走到门口,用命令的口气说:反正不管怎么着,煤得照常采,矿区不能乱。叫他们送我回牢房。 肖律师听言,忙走到窗边,说:李处长,谈完了。 一直闲坐的李处长闻声起身,叫道:看守,进来带人。 万金贵很主动地伸出手,让看守给他戴上手铐。肖律师说:万老闆,您先在这儿委屈几天,我一定抓紧办。生活方面我会替您尽可能安排好,做不到的地方,您多包涵。 万金贵跟在看守后边走了几步,听这话又回身关上门,压低声音对肖律师道:生活不生活的,你就甭操心了,我这辈子什么苦没吃过?你把我的正经事办好就齐了。等我取保什么审了,重奖你。 说着看一眼李处长,又接着说:还有他。 李处长眉开眼笑,连连对他表态:您放心,您放心,我们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送走万金贵,肖律师和李处长又嘀咕了一会儿才从屋里出来, 说话间两人到了大门口,所长张不鸣正守候在那儿,等着道别。 应酬之中,李处长有意无意告知他说:万金贵的案子要特事特办,只要上头有指示,甭管啥时候,我说来就来了。 张不鸣嘴里说着:那好,那好,热烈欢迎。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送他们两个上了车,等李处长发动了汽车,又频频挥手致意。 肖律师回望看守所,看见张不鸣的身影正被缓缓关闭的铁门掩蔽,满心疑虑地对李处长说:我怎么老觉得这个张所怪怪的,不像你说的那么省心呢? 李处长加了一脚油,神气地说:那是因为你做贼心虚。 27 转眼间沈白尘上岗已经好几天了。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记录在沈白尘的日记本上,占据的篇幅比大学里半个学期还要多。每天晚上,他跟鄢嫣在视频上聊天,仔细描述所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连说带比划,再加上评论和感想,总能把小妮子镇得一愣一愣的。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闲天,开始商量正事。鄢嫣告诉他,魏宣一审的内部消息很不好,听口气原告银行方以及公诉方都很强硬,坚持说应该把自动取款机视为金融机构的延伸,所以魏宣的罪名是盗窃金融机构罪,而且数额特别巨大。对于自动取款机的失误,原告认为,即使银行金库大门敞开,警卫醉酒或昏睡,一个守法公民也不能以此为由进入金库行窃。有关失职、渎职人员可以另案追究责任,但不能因此减免盗窃犯魏宣的法律责任。明知取款机出现故障,还一而再再而三利用这个故障,主观上具备盗窃的故意。 鄢嫣说:你知道一旦这个罪名成立,意味着什么吗? 沈白尘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当然知道。按照现行法律,盗窃金融机构金额超过十万元,最低也得判处无期徒刑。这太不能让人接受了。明摆着是银行为了开脱自己的责任,不惜牺牲魏宣的青春和前途,让他来当替罪羊。把自动取款机视为金融机构的延伸,盗窃它等于盗窃银行,这说得通吗?按这个逻辑,砍掉人的一只手,就等于杀人了?! 鄢嫣想了想说:这个比喻好,又形象,又能说明问题。 沈白尘又说:问题的关键还不在这儿。你说,取款机诱导魏宣犯罪,跟“警察圈套”有什么不同? 鄢嫣眨眨眼睛,好像在寻思“警察圈套”是怎么回事。 这让沈白尘很不满意,火急火燎说:瞧你,还是法制节目制作人呢,连“警察圈套”都不知道。警察为查黑车冒充乘客,为缉毒冒充瘾君子,为扫黄冒充嫖客或者妓女,引诱嫌疑人出手犯罪以获取证据,都叫“警察圈套”。 鄢嫣恍然大悟道:对了,对了,我前不久还跟着市局的人,假装要买假发票,当场抓了发票贩子呢。这叫引蛇出洞,有啥不对的。 沈白尘更不满意了:鄢嫣同学,作为法制节目制作人,你难道不知道,全世界的司法界都对这种刑侦手段有重大分歧吗?先不说西方国家对这种法外用权怎么限制,就是咱们中国也不能不承认使用这种办法破案,确实有很大负面影响,要对入了圈套的被告人从轻处罚呢。 鄢嫣做思考状,说:对方辩手沈白尘同学,你的想像力发挥得太离题了吧,魏宣的案子里哪有警察参与呀? 沈白尘这下得意了:鄢嫣同学,你不觉得在魏宣的案子里,取款机充当的角色相当于下套的刑侦警吗?这方面的知识,本白马可以给你启蒙。“警察圈套”分两类:一类是犯罪诱髮型的——诱使当事人产生犯罪意图并实施犯罪;一类是提供机会型的——为已具犯罪意图的当事人提供犯罪机会。依我看,魏宣碰到的这个取款机,是个双料货。他去取款本来没想冒领吧,取款机出错等于主动把不义之财塞给他,诱发了他的犯罪意图,后来他拿着卡一刷再刷,取款机一直全力配合,为他提供继续犯罪的条件,没有这个同案犯,魏宣哪里能取得出那么多钱呢?这样分析一下,魏宣跟那些在金库的墙角下挖地道,用锤子狂砸取款机的盗窃犯区别显而易见嘛。 鄢嫣听着,对沈白尘的分析佩服得五体投地,在那边大叫道:沈白马,你什么时候才能平庸一点,叫我不要老那么崇拜你呀! 第40页 沈白尘忽然很严肃:鄢嫣,我们应该设法救救魏宣。 鄢嫣非常吃惊地说:我们?就凭我们,能把一个已经被拘捕的罪犯给救出来? 沈白尘正色说:他还不能说是罪犯,只是嫌疑人,没准儿经过我们的努力,他最后被无罪释放了呢! 鄢嫣说:那怎么可能?咱们既不是法官,也不是律师,救他从哪儿说起? 沈白尘停了下来,飞快地转动着自己聪明的大脑:可我是警察,你是记者,我们可以从专业的角度,依靠传媒的力量来救他。 鄢嫣对他的计划,表现得不那么兴奋:报告警察同志,你忘记了两个起码的常识。其一,媒体炒作是需要新闻眼作为触发点的,假如魏宣现在被判了重刑,咱们可以藉机来炒作,可是现在庭也没开,刑也没判,你让我拿什么来炒?其二,前不久为了竞争上岗,我已经用魏宣捲款逃跑作为噱头,炒过一波了,如果没有惊人新料,这种剩饭式选题,报上去台里也批不了。 这回轮到沈白尘哑口无言了,不管怎么说,现在讨论的话题在人家饭碗里。但他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没办法也要想出办法,是他一贯的风格,而且他也一直认为,青年毛泽东的人格魅力所在,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气质。 只见他托着腮对鄢嫣说:魏宣这个案子,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往小里说,是把一个原本并不算坏的青年,从人生的深渊里拉上来;往大里说,是通过对魏案的讨论,推进咱们中国的法制改革进程。 沈白尘一本正经的样子,把鄢嫣逗得哈哈大笑:你这个人哪,总是说你胖你就喘,给你点颜色你就开染房。你不就是因为碰到了魏宣,有点同龄人的惺惺相惜,想帮他减轻点处罚呗,还扯到推进中国的法制进程上去了。法制进程轮得到你我这些小不点推进,那么多专家都是干吗的呀? 沈白尘一点不想开玩笑,说:你别妄自菲薄好不好。梁啓超的《少年中国说》咱们白背了?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 鄢嫣用双手捂住耳朵,嚷道:行了,行了,耳朵都起茧子了!光背书有什么用? 沈白尘说:对你这么不思进取的少年,这段话必须学而时习之……当时…… 鄢嫣知道他又要说什么,抢先一步说:当时青年毛泽东…… 两个人同时说出这个名字,相视而笑。 笑完了,鄢嫣继续撒娇说:亲爱的,我要抗议了,你心里整天被政治理想塞得满满的,还有地方装我吗? 这一声“亲爱的”,倒把沈白尘的脑瓜子点通了,只听他兴奋地喊道:有了!把魏宣那个“亲爱的”找出来,不就有炒作的噱头了? 鄢嫣对这个点子表示贊同。魏宣逃亡时期,她曾经电话採访魏宣的父亲,从那儿得知魏宣的未婚妻周小乔,就在本市的一个公司里工作。她给周小乔打过一次电话,对方态度极为冷淡,而当时节目策划的主题,是电子金融时代银行犯罪的法理讨论,本来也无意在八卦消息上多下气力,鄢嫣知难而退也就作罢了。 沈白尘听她一说,直嘆气:失误,绝对的失误!太缺乏深入挖掘事件背景的敏感啦,你放走了一条大鱼! 鄢嫣不以为然:啥大鱼呀,充其量能给市民提供点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白尘说:你真有所不知。我听说魏宣取钱的时候周小乔一直在场,后来他们俩异口同声说,周小乔是被迫参与。预审的时候魏宣承担了所有的责任,把周小乔彻底开脱出局。你不觉得这里边有什么猫腻吗? 听他这一说,鄢嫣也来了精神,说:照你这么说,周小乔的超级冷淡就有解了。她不能接触记者,魏宣的案子从一开始就备受争议,她怕言多必失。 沈白尘觉得这个说法有理,脑子一转,又出了个招:既然她就在这座城市里,凭你的人脉,总能找到跟她相熟的人。你能不能来次“微服私访”,把记者身份隐去,想办法接近她,弄清她在怎么想呀? 鄢嫣听了,连唿:刺激!刺激!这事儿我爱干! 沈白尘忙提醒道:哎哎,你可别掉到平庸娱记的套路里,一接触就直奔感情问题,什么你还爱不爱他呀,想不想他呀,那些事情对你的策划毫无价值。 鄢嫣不高兴了:哦,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恶俗啊? 沈白尘说:我们时刻要记住,这次的炒作,必须紧紧围绕魏宣一案处在中国现行法律的空白点,唿吁公众给予关注,促使专家加以重视…… 鄢嫣回道:打住!打住!别给我作报告了。这我还不知道?可你也别忘了,公众要关注一件事情,需要足够的八卦来吸引,光谈理论,参与的肯定不是大众而是小众:当事人的爱情,还是没有定论的未婚妻,多有悬念呀。不管她是弃之而去,还是两肋插刀,都可以大煽其情啊! 这一回合,沈白尘甘拜下风,说:好好,我承认隔行如隔山,炒新闻你是专家。你怎么着我不管,但周小乔你一定得深入接触。 鄢嫣信心十足地说:这事包在我身上。 就这么一来一往,沈白尘和鄢嫣这两个小情侣,把他们在视频上的约会开成了工作会议。最后两人达成一致,先把材料准备好,看魏宣案子的进展情况,再决定什么时候爆料。爆早了,容易被别的热点取代;报晚了,对案子的判决没有任何影响,都会功亏一篑。 第41页 关了视频,沈白尘拿着脸盆到盥洗室去,经过走廊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月光下的监区。高墙四合的院子,笼罩在一片惨白的灯光下,沈白尘无端觉得,那就是魏宣人生的写照。 魏宣,你知道有两个不自量力的小人物想要救你吗?沈白尘对着想像中的魏宣,悄声发问。 无人应答。 28 纪石凉把医务室的门一摔,气哼哼地走了。 每天到医务室去跑上两趟,是他几年来养成的习惯。走到医务室门口,他会不假思索往左一拐,推门而入,从来在第一时间看见的,总是戴汝妲可人的笑靥。可是这一切,已经随着沈白尘的到来彻底改变。有好几次,纪石凉一头撞进医务室,但见沈白尘在桌子旁边正襟危坐,大扫其兴之下不知要如何表示,只好说要量血压,还得心不在焉地与小沈搭讪。 今天又是如此。撞进医务室,小沈正在给所长张不鸣拔罐子,旁边还有于笑言带着黑狼在候诊。据老于说,黑狼这几天有点拉稀屎,得弄点抗生素给它吃一吃。沈白尘认为,狗跟人一样,吃药也得对了症,还是先给它量个体温,再做个大便的镜检,才能确定给它吃什么药。 既然张所和老于都在,纪石凉更不能什么都不说就走,否则这些知根知底的老搭档,肯定又要拿这事来取笑。这样不情不愿的应付,当然让他心里不自在,于是无缘无故已经憋了火在那儿。 大家说了一会儿闲话,不知怎么就说起了省厅来人的事情,两句话下来,纪石凉就不对劲了:他们凭什么关闭监视器?明摆着是既不信任咱们,又要利用咱们。 张不鸣背着一背的火罐,像只庞大的胖刺猬,说起话来,样子温和得可笑:利用咱们?哪儿能呢。 纪石凉转向于笑言寻求支持:老于,你说说,这不是不信任还能是什么? 于笑言向来只关心他的狗,其他的事遇着只作壁上观,看见纪石凉发问,也就搪塞道:上级领导有指示,他们怎么想的谁知道,咱说了管啥用? 纪石凉说:管不管用另说,你先评评是不是这个理? 于笑言说:是不是这个理,我说了也白说。 纪石凉有些急,转问沈白尘道:小沈,你说。 沈白尘想要认真回答,不想就事论事,也就绕得远了些:这要是在西方法律成熟国家…… 纪石凉一听就不耐烦了,说:你们这些书生,说话就西方西方的,真是说了也白说! 于是,又迴转脸,对张不鸣说:不用猜,这老傢伙肯定买通了路子,有来头。到时候,没事大家好,有事还得你兜着。 张不鸣忙制止道:别瞎说,传出去要闯祸。 纪石凉心里窝火,嘴上更加不饶人:人不能当官,一当官,心就得多长出几个洞,肠子也得多长出几道弯来。 说完,谁也不招唿便摔门而出,径直进了监区,奔一号仓去了。 一号仓里不知在干什么,闹得正欢,纪石凉阴沉的脸悄悄出现在小铁窗上,里边的人并无知觉。于是纪石凉的声音比脸色更加阴沉:闹得这么欢,碰上什么喜事了? 彪哥见问,赶快站起来立正道:报告政府,一号仓正在排演悔过自新的节目。 平时纪石凉心情好的时候,遇上彪哥这招,不成不淡说上两句也就走了。今天不行,他刚为进了医务室没看见戴汝妲惆怅,又为张不鸣关闭监视器的事情生了气。总之,无论因公因私,要是不把惆怅和气恼发泄出来,他就不叫纪石凉了。 纪石凉站在门边,用电棒敲着门框,喊道:所有参与排演的人员,给我围成一圈,玩玩击脸传笑的游戏。28号,你把游戏规则讲一讲,省得新来的不知道。 彪哥把规则一说,其实就是互相扇耳光。 一圈人都坐好了,只有万金贵原地不动。这怎么行,纪石凉今天不惜担着挨批评受处分的风险,就是跟他这个特殊人物过招来的。 只见纪石凉用电棒指着万金贵,吼道:你呢,又想搞什么特殊化! 万金贵一点不急,慢慢地说:刚才你不是说,所有参加排演的人玩这个游戏吗?我又没参加。 这是万金贵在仓里第一次说话,所有的人都因意外愣住了神。纪石凉意识到自己出手急了,有些失算,但话已经说出去,收不回来了。 纪石凉冲着彪哥狠狠地问:他是不是没参加? 彪哥不敢乱说,回答道:报告政府,他确实没参加。我们干什么他都不参加。 纪石凉回天无力,不得不说:行,我这个人从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以不参加游戏,不过也得在一边好好学着点,省得下回让你玩,你不懂规矩。站起来,靠墙立正。 万金贵似乎很顺从,按照纪石凉的话做了。 有个滑头的嫌犯看见,赶忙说:报告政府,我是被迫参加的,能不能区别对待…… 纪石凉借题发挥道:被迫?说得好,你们一个个谁不是被迫到这儿来的?可是你们也不想一想,当初犯法的时候,有谁强迫你们了?现在知道被迫的滋味了。别看你们这会儿一个个死鱼一样,冷不丁让人一看全都可怜巴巴的,要是把你们杀人强姦坑蒙拐骗的过程录了像来重放,全都兇狠歹毒!如果让你们这帮人渣时时刻刻都觉得不被迫了,舒服了,老百姓的日子就过不安生了…… 第42页 纪石凉长篇大论说了一通之后,喊了声:游戏开始! 一声命令之下,仓里的人开始训练有素地按照顺时针方向,一个接一个扇起耳光来。显然对于长久住监的老犯们,这并不是个新鲜的节目。 非常不幸,魏宣正好坐在彪哥的上首,轮到他的时候,他刚看着彪哥犹豫了一下,就听得纪石凉在门外低沉着声音喊:继续! 魏宣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出手,却因为动作失控力量过重,把毫无防备的彪哥打得一个趔趄。彪哥爬起来,狠狠瞪了魏宣一眼,发现依墙而立的万金贵,正面有笑意地看着他,更加恼羞成怒,一转身把原本应该扇在下家脸上的巴掌,变成了结实的拳头,砸在魏宣脸上。 一股鲜血从魏宣嘴里流了出来。 游戏规则节外生枝被扰乱,嫌犯们停住片刻,似乎在等待纪石凉发落。 纪石凉果然说话了:28号,你自己宣布的规则,怎么能自己带头违反?174号,从你这儿开始,重来。 魏宣慌乱无奈地看看彪哥,不得已又打了他一巴掌,彪哥更加兇狠地看了他一眼,向下手的嫌犯将耳光传下去,力度明显加大。 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一边扇着下手的耳光,一边看着纪管教。只见纪石凉若无其事地点燃一支烟,一只脚在地板上,随耳光传递的节奏打着点子,脚上穿着的大红色的袜子特别扎眼。 又一次转到魏宣出手,再往下又得一巴掌打在彪哥脸上。魏宣犹豫之际,纪石凉突然将剩了一大截的菸捲扔在地上,用脚重重地碾了一下,嘴里喊了一声“停”,看也不看这些红头肿脸的人,哼着小曲走了。 不等纪石凉走远,彪哥就开始发飙了。一直以来,他总把自己当成纪管教的亲信,可今天他发现这不过是一种错觉。尤其是当着这个来头不小、做派古怪的老万头,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颜面全失。彪哥迅速跳起身,冲着纪石凉的背影骂道:姓纪的,我操你姐姐,你不把老子当人,出了乱子别怪老子不仗义! 骂是骂了,人家纪石凉已经哼着小曲走远了,彪哥真正能做的,是把剩下的邪火发在魏宣身上。只见他揪住魏宣的脖领子,吼道:你个小兔崽子,居然为了讨好政府,在老子脸上出重手!小的们,棉被伺候! 歪脖等几个老犯,一直对魏宣因为一双鞋就逃过了入仓第一课深为不满。此时听得彪哥有令,还有什么可说的,立马拿起一床棉被,将魏宣蒙头盖脸压在地上,拳打脚踢。 彪哥转过脸,回到船长的座位,准备欣赏喽哕们打人的手法,看见的却是万金贵瘦削青白的脸。那脸上正洋溢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29 一号仓会发生什么事情,显然在纪石凉意料之中。还不到十分钟,就有一个看守专程跑来把魏宣叫出来,带到医务所去。 沈白尘一边面色紧张地给魏宣验伤,一边问:谁打的? 不知是因为伤痛,还是因为害怕,魏宣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没,没有谁打,是我自己磕的。 魏宣的回答,让沈白尘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有点生气地说:问你,你还不说实话,你以为我上了五年医学院,连外伤的类型都分不清吗?看守所有明文规定,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打人都是违反监规的。你明明挨了打,还替别人藏着掖着,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你自己。你傻不傻呀? 虽说沈白尘的声音硬邦邦的,仍听得出其中充满恨铁不成钢的同情。他给魏宣疗伤的动作又轻又缓,也传递着同样的心情。魏宣当然不傻,他能觉察不到? 沈白尘不依不饶,一再追问:说呀!谁? 魏宣显出一种非常为难的表情。显然,他既不敢说出真情,又怕什么都不说辜负了沈白尘的关心。几经掂量,他才想好怎么说:我不敢说,因为这事牵涉到纪管教。 沈白尘听言,惊得将手中的镊子都掉到了地上:什么?是他打的? 魏宣说:不是他亲手打的。 沈白尘更加惊讶了:那是他指使人打的?他指使谁?怎么指使的?你倒是给我说说清楚。如果真是那么回事,就违反了工作纪律,照样应该指出来给予批评。 魏宣本来以为,一涉及他们警察,这个年轻的小狱医准会避而远之,三下两下把他的伤口处理好,送他回仓了事。没想到这个青瓜头,不光没有因此显出退缩的意思,反而追问得更详细和紧迫。这太出乎魏宣的估计了,与此同时,也使他对这个看上去很稚气的狱医,产生了非同一般的好感。 于是魏宣顺水推舟,试探地问:你是说,警察也有犯规的问题? 沈白尘果然胸无城府,一说到这个话题,就忘记了各自的身份:当然啦。在我们的条例里,关于如何对待嫌犯的规定多了去了,多次犯规或者情节严重的,还得受处分,甚至于触犯刑法呢。如今中国的行行业业都在争取跟国际接轨,西方发达国家的监狱管理,有严密的理论和实践体系。不瞒你说,我最近正在研究这方面的课题,打算在工作中积累第一手材料。万一有机会出去留学,我说不定不读医科转修法律,据我了解,我们国家特别缺乏这方面的人才。 魏宣愣愣地看着他,好像看见了大学时代的自己,也忘乎所以地说:你多好呀,前途无量。不像我,因为一时贪心落得这步田地,还不知道最后下场如何呢。 第43页 魏宣有感而发,说的确实是肺腑之言,然而这一句话,又无形中将两个年轻人拉开了距离。沈白尘感觉到自己说多了,刻意清了清嗓子,很像一个警察的样子说:你的案情全国闻名,我早就关注着呢。你也知道,现在司法界对这个案例的看法分歧很大,但这并不能说明你自己就没有过失,还是得从内心深处寻找根源。 这种大而化之的便宜话魏宣最不爱听。尽管他也曾经在私下里不止一次地反省过、后悔过,不能不承认自己和小乔物质欲求的确过高了。但不管是任何人在任何场合,提起这个案子,他的冤屈仍会像钱塘江的大潮般喷涌而出,把那一点点自责沖得干干净净。此刻他顾不上对方的身份,直着嗓子喊了起来:你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假如你自己碰到那个傻瓜柜员机,会不会成为另一个魏宣也难说。 魏宣激奋的反应完全在沈白尘意料之中,所以他并不很在意,反而说:你说的真没错。我看过网上的一个调查问卷,问的就是这个问题。在相同情况下,你会不会是另一个魏宣?有百分之九十三的人选择了“是”这一项,其中包括我和女朋友。 在魏宣看来,沈白尘的回答最起码也能说明这个小警察是诚实的,这叫他很感动,感动得几乎要高唿理解万岁。或许这个耐克品牌崇尚者,也有个漂亮时尚的女朋友,也在为买房买车买婚纱钻戒奔忙,也曾在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美物面前眼花缭乱,感到压力和诱惑,只不过因为身份的原因得说些冠冕堂皇的套话而已。魏宣有些抱歉地说:听你刚才的话头,我还以为你属于那百分之七呢。 沈白尘坦然说:不过,事后我觉得那个选择不够慎重,从众的冲动起了很大作用。要是现在让我重选,我很有可能选择只占百分之二的那项:不好说。 魏宣听了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当多数派特没劲,特立独行才有个性? 沈白尘回说:那倒不见得。当多数派和少数派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判断要有根据。仔细想想,面对同一种情况,饥寒交迫的人和衣食无忧的人,不应该都是同一种反应吧。就拿你来说,假如不是对物质条件要求过高,钱肯定也够花了。 魏宣的态度义开始激烈起来: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在那种特殊情况下,你拥有多少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唾手可得的那笔钱,对你是否形成诱惑。有个段子怎么说来的:五十元?我不是那种人!五百元?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五千元?今晚我是你的人……尽管很粗俗,可的确道出了生活的真相。为什么包括你在内,有百分之九十三的人选择“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我遭遇的是一个无止无休往外边送钱的柜员机!多大的诱惑! 沈白尘想了想说:这我知道。可我觉得,芸芸众生之中,总会有人对钱不动心,而对钱以外的事情更感兴趣。 魏宣更激烈了:不动心?!谁能碰到这样的事情不动心,除非他是神仙! 沈白尘见过他歇斯底里的样子,又见他脸上嘴角都是伤,心里的同情一涌上来,也怕再刺激他,缓和了口气说:其实我也没想清楚,以后有机会咱们再聊吧。 魏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闭了嘴不吭声,随手抄起檯面上的书来看,却见书名是《毛泽东传》。魏宣早听说当下中国年轻人里边有不少毛粉丝,把这位前领袖当神供着,比老辈子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人大都是电视台军事节目和兵器杂志的爱好者,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怀,在外交国策上是典型的鹰派,对西方的态度很实用,既崇尚人家的制度和技术,又仇恨他们对世界的霸权,口头禅是“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按他们自己的说法,对毛的崇拜代表着一种信仰,实际不过是强者为王意识的一个变种,跟他自己崇拜比尔·盖茨和巴菲特没有任何区别。魏宣觉得毛和盖茨、巴菲特都是世界级强人,但他只可能把崇敬献给用智慧创造财富的人,他们的创造不靠暴力,没有侵略性,既利己又利人,多好。就凭一本书,魏宣当然还不能断定这位沈医官就是毛粉一族,但这无疑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说话的工夫,沈白尘把魏宣的小伤口全都处理好了,又拿来一副小夹板,在魏宣的左手掌上涂了大量碘酒,把整个手染得黄黄的,然后将夹板绑在上边。 魏宣不解地问:我这只手没事呀,打夹板干吗? 沈白尘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禁止出声的手势,小声说:你的手有没有事,我说了算。从现在起,你的左手手掌,有一根小骨头骨折了,但问题不大。听明白了没有。 魏宣心里有点蒙,嘴上仍说:明白了。 沈白尘说:这样我有时候可能会把你提出来查看伤口,问你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有可能对弄清楚你的案情有帮助。 魏宣显然担心地问: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已经够倒霉了。 沈白尘很有信心地说:你放心,肯定不会给你添乱,只会对你有好处。 魏宣点点头,用感激的目光看了看他。不知为什么,沈白尘迴避了他的目光,快步走到门边喊道:带人回仓! 30 沈白尘给魏宣面授机宜的时候,所长张不鸣正在跟纪石凉谈话。 张不鸣先给他递了一支烟,又说了些不相干的话,才转到了正题上:你是不是又跑到一号仓玩你那老一套去了? 第44页 纪石凉反问道:谁说的? 张不鸣说:谁说的不重要,反正我知道了,知道了就不能不管你。你也是个老管教了,在这个问题上不是没被批评过,也不是不明白现在司法界整治的重点之一,就是在押犯的体罚问题。你非对着干也没意思吧。 纪石凉脖子一梗,不认帐:谁说我对着干了?谁看见我对着干了? 张不鸣对他的表现了如指掌.并不见怪:就算没人看见,那仓里的监视器还能是睁眼瞎?到时候一查对,你还不得哑口无言。 纪石凉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说:万一那会儿它出毛病了呢? 张不鸣这下有点吃惊了:你…… 纪石凉轻松地说:接见室的那个探头不是也出毛病了?兴许还是传染病,传给了一号仓呢? 张不鸣听言,知道他已经把手脚做完了,只得语重心长地劝道:老纪,我跟你说正经的,最近省厅的专案组不断线儿地派人来,咱们狱警的队伍也在新老交替的过程中。你作为一个老同志,应该多起点好的带头作用,别让我多操心。 纪石凉拖过一张椅子,骗腿骑了上去,胳膊肘放在椅子靠背上垫着下巴,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专案组不来,咱们这儿的监视器还没毛病呢!毛病是他们带来的,他们敢放到桌面上说? 张不鸣知道被他抓了短儿,也没法再跟他说什么大道理了,嘆口气换了哀兵之计:唉,我知道你对我关闭监视器有意见,可你也得容我有个安排。照你这么干,你以为作难的是谁,还不是我? 纪石凉愤愤地说:还真别说,我这个人就看不得那些特殊人物。谁要是真牛逼,就别犯到咱手里头来。那个姓万的老傢伙,仗着他是什么优秀民营企业家,着名慈善家,又是什么省里市里的代表呀委员的,跟咱们耍大牌,问他三句话,哼都不哼一声。他以为我不知道他那点底?别看他把自己窝边上的那几个老百姓收买得滴熘转,把自己上边那些天线接得条条通,可他的老底还是不经翻。十几二十年前还是一穷光蛋,靠什么眨眼间成了亿万富翁?还不是靠买卖国家地底下的资源,靠剥削从外地招来的打工仔,才发了家致了富?他们小尾巴村办那个矿,这些年来出过多少事,死过多少人,到底有谁弄得清楚?这回要不是他的马仔撞到了扫黄的枪口上,又被报社记者曝了光,还不得又让他熘了?然后,他再弄上几个死人的血汗钱,假模假式掉几滴眼泪,把那些孤儿寡母打发了,不光犯不了法,反倒成了大慈大悲的圣人了。 张不鸣被纪石凉说得没脾气:我说你抽的哪门子风呢?原来你的气还没顺过来,不修理他一顿不罢休。 说起修理万金贵这个茬,纪石凉气都不打一处来,说:甭提了,怪我多说了一句话,结果还真让他给逃过去了。 张不鸣问:没整着他?那就对了。 纪石凉马上听出张不鸣话中有话,忙问:什么意思?你…… 张不鸣刚想跟他说点什么,听见有人敲门,就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改口答道:进来!门开处,进来的是沈白尘,一看见张不鸣正跟纪石凉谈话,沈白尘想要退出去。 纪石凉看见他,主动招唿道:小沈,别走呀,张所正在训导我呢,让我给新来的同志带好头儿。这事正好跟你有关,进来当面听听吧,省得事后听传达。 沈白尘当即有一种内心活动被人窥透的感觉,不觉有些脸热,忙问:什么事?怎么会跟我有关?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瞟着张不鸣,而张不鸣面无表情。 纪石凉满脸狡诈的笑,大咧咧说:因为你是新来的同志呀。张所怕就怕你跟我学坏,体罚嫌犯,往小了说违犯条例,往大了说社会影响恶劣。特别是那个姓魏的小子,媒体整天盯梢的目标,哪天他在记者跟前给咱们编上几条儿,还不得够咱这些小狱卒子喝一壶的。 沈白尘果然一下子就给绕进去了,以为张所已经把自己的报告给纪石凉透了底,一时有些狼狈,可又不愿显得太心虚,就坐下来正色说:一号仓的魏宣被同仓的嫌犯殴打,造成鼻腔出血,左眼睑充血,右腮肌肉软组织挫伤,肩膀、背部多处皮下毛细血管出血淤青……以及左手掌桡骨骨折…… 沈白尘用专业术语口气流利地介绍着魏宣的伤情,但是说到左手掌骨折的情况时,明显地打了一个磕巴,纪石凉还真的就注意了这一点。 纪石凉大惊小怪道:骨折了?那这玩笑可就开大了,你没向张所汇报? 沈白尘情知老纪话有所指,只能避开锋芒说:问题不大,一根小骨头,已经上了夹板。 纪石凉继续大惊小怪:小骨头?小骨头折了也是大事故。不行,我得去查查,谁打的,谁指使的…… 说着,抬起屁股,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张不鸣这时候才放弃旁观的态度,掺和进来说:老纪,你先别慌,我们先把情况摆清楚再说。 纪石凉顺着这个话头,煞有介事地说:别慌?我当然慌了,我管的嫌犯在监仓里被人打骨折了,我还能不慌?要是碰到上边抓典型,开除我的公职都够条件了,我还能不慌?我说今天早上一起来,怎么右眼皮就跳个不停呢,原来真有祸事临头啦。我老婆本来就没工作,连我老妈在内,一家四口,吃喝拉撒什么事儿不得指着我这几个钢镚儿,万一再把我的差事给撸喽,全家人不得去喝西北风呀!你说说,我能不慌吗?慌得都快心绞痛了。 第45页 说着,纪石凉捂着胸口,做喘气状,对沈白尘说:小沈,回头给我瓶硝酸甘油,我得拴起来挂在脖子上,以防三长两短…… 张不鸣知其底细,笑而不言。沈白尘出于职业习惯,虽说将信将疑,也不能不查不问,就很当回事地问他的感觉。纪石凉见他果然上了圈套,哈哈一笑道:张所,你看出来了没有,小沈不错,医德不错,有同情心,急病人之所急…… 沈白尘被他作弄了一把,也只能认了。一个刚出校门的小毛头,人家玩你没商量,他心里恼火透了。 31 彪哥觉得,自从万金贵进了一号仓,这贼船上的气氛跟以往有些不一样了。 他不能不承认,这个看上去干瘪瘪的小老头,身上有一股震慑人心的能量。打从十几岁开始在江湖上混,他阿彪的兇狠和捨命是出了名的,除了死去的飞哥,他几乎没服过谁,也没怕过谁。在他心里,服和怕是紧紧联繫在一起的,既然没人能让他服,也就没人能让他怕。飞哥死的时候,彪哥觉得自己的心,包括整个人,都轻得像充满了氢气的气球,仿佛一不留神就要随风飘去。那会儿他就想,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让他服让他怕的人,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如今,这个叫万金贵的小老头出现了,带着一种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阴气,以及让他阿彪无法忽视的能量,挤进了他的生活。这个人每天不声不响在他身边晃来晃去,比一个大喊大叫的人更让他闹心。 刚进来的那天,老万头用一个破牛奶的盒子做的纸钟,已经成了全仓人的作息时间标准。除了夜里睡觉,万金贵差不多每隔半小时就要去拨一下钟的指针,逢到起床、开饭、坐板、训话、熄灯,他拨出的钟点总是八九不离十。彪哥注意到,每次拨钟之前,老万头都用眼睛看看太阳,然后用鼻子闻闻气味,在没有太阳的阴雨天,用鼻子闻气味的动作,就做得特别努力。估计时间,用眼睛看太阳,这还说得过去,可用鼻子闻时间的事情,有谁见过?真就够让人咂摸一阵子的。 彪哥绝不想说自己服了怕了万金贵,可又找不出别的字来代替这俩字。这种不上不下,四边不着地的滋味,他阿彪从娘肚子里出来还没尝过呢。 前些天,彪哥想尽一切办法,要让这个哑巴开口说话。一个能说话的人不说话,是最难缠的,只有他开了口,才能摸着他的底牌,知道怎么对付他。结果所有的办法都不好使,还是纪管教来玩击脸传笑,才把他人不人鬼不鬼的声音给引出来。他一开口,彪哥才知道,万金贵原本不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只要他愿意说,那话匣子开了阀门就关不上了。 为击脸传笑的事气着了纪管教,万金贵的心情显然很不错,开始教人下起象棋来了。那副自制的纸象棋,棋子是用卫生纸、报纸加了稀粥、胶水捏成的,一个个歪七扭八,站都站不稳,但一点儿不影响老万头的心情。 彪哥斜倚在在船长的宝座上,眯着眼睛假寐,耳朵却伸得长长的,因为老万头虽然满嘴都是象棋术语,可怎么听都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下象棋呢,开局不能没章法,当头炮、九尾龟、飞象局、仙人指路……你要是连这都不知道,上阵就得被对方看出破绽。就说仙人指路这一招,兵七进一,出手能一箭双鵰,既可投石问路,试探对方棋路,又可为马开路。你要会动这一步,开局对手就知道你是个懂棋术的,不敢小看你……应对这招,最凶的是炮二平三卒底炮,又称平地一声雷,呶,这么走……这下棋和做人其实是一个理,无论到了啥地界,初来乍到先来他一招仙人指路,探好对方的路数再说。对方懂事儿呢,咱就按懂事儿的规矩办,不懂事也有不懂事儿的规矩。这儿说的是开局…… 仓里的生活本来无聊至极,有人教下棋,还兼带谈人生,一帮老犯都乐得去听去看。老万头当然喜欢这个阵势,话就更加多了起来:你们要学会下棋,有些棋局非得背熟不可。字可能不识几个,书可能没读几本,着名的棋局不能不知道。中国古代四大着名棋局,有谁知道? 围观的嫌犯中有知道的,赶快答道:七星拱斗,野马噪田,蚯蚓降龙,千里独行…… 老万头很满意地说:行,还有人答得上来。我们小尾巴村的棋牌队,从娃娃抓起,上来就让他们背棋谱背棋局,市县两级象棋比赛,哪次冠军跑得出小尾巴村的圈子?国家级大师里也有我们的人哪!……这四大棋局里,我最喜欢哪一局呢?……嗯,就这个蚯蚓降龙……你们瞧瞧,在象棋里边,车是多厉害的角色?横冲直撞,可进可退,这一局里的双车,肯定就是强龙嘛。可是呢,偏偏一直被两个弱如蚯蚓的小卒子纠结,搞得强龙不得强,反被蚯蚓戏弄……我下棋最爱用这着,不做强龙做蚯蚓,让对手以为你真跟蚯蚓一样,只不过一根没头没脑没眼睛的软肠,碰到危险就缩成一团。人家以为你软,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不是真软。蚯蚓这傢伙属土性,到了土里头你就看它的本领,一声不吭在地底下拱,拱,拱,多硬的土疙瘩也能被它啃出窟窿。我万某正是一土生土长的土命人,蚯蚓这东西对我的心思,我这一辈子,还就爱在土里头拱,只要把我搁在土里,任你啥样的强龙,我都能缠死你…… 第46页 话说到这个分上,别说是彪哥自己,就连旁边不相干的人也都听出点道道来了,一时没人说话。老万头又缓了劲儿说:咱们种地的人,谁不知道蚯蚓的好处?没有它,连草都长不高,别说庄稼…… 老万头叫阵,彪哥就得寻思怎么应对。不应不行,不应成了一条虫,应了他,成了龙被他来缠,也不是铁定胜算。彪哥虽说生性鲁莽,毕竟在江湖上混迹多年,知道凡是出怪招的对手,都需要格外谨慎对待,有勇无谋便要吃亏。 正没定准,听得门响,魏宣吊着左手走进来。 彪哥有点吃惊,但马上有了自己的主意。要是搁在以前,挨打受伤这种事,都是谁碰上谁到霉,除了你自己在一边自疗伤口,没人会特别关照你,省得看守来过问,被你赖上说不清。今天不一样,因为有了老万头,彪哥不能再按他的旧章程行事了。 只见彪哥扭头对歪脖说:大副,过了不是?只不过让你们给他点小颜色,谁下手这么黑? 歪脖也觉得意外,答道:谁知道这书生小白脸,薄胎瓷碗似的,这么不禁磕呀。 彪哥做出过意不去状,对一个嫌犯喊道:大管轮,把你的铺跟加油换换,你左边没人,省得剐蹭。 大管轮本来是仓中一个中层领导,占了好铺位满心不情愿出让,被船长点了名,也没有办法,嘟囔着起身捲起褥子,等着魏宣动手换铺。 彪哥又叫道:你没看见他手上有伤,还指望他来铺床呀,就不能帮他一把?接着又吩咐歪脖:大副,给他补补。 歪脖忙起身,到小仓库里取了两瓶豆奶过来。 大管轮见船长认了真要优待魏宣,这才点头哈腰,赶紧把魏宣的铺盖挪了地方,又要扶他躺下。 魏宣对眼前这戏剧化的场面显然没有准备,一会儿看看彪哥,一会儿看看歪脖,满脸的困惑,不知道他们这是唱的哪一出。 魏宣在铺上躺倒,右边正好挨着老万头。老万头也一改往日横眉冷对的姿态,关切地对他说:你真的骨折了? 魏宣被这齣其不意的问话吓了一跳,忙说:当然是真的,骨折还假得了? 老万头高深莫测地眨眨眼说:我给你瞅瞅。 然后不容分说握住魏宣打了夹板的手,又把他另一只手拿起来摸了摸,说:你这两只手的温度完全一样,看着不像有一只骨折了呀。 魏宣心里虚,话也说得特别急:你这是啥意思?人家大夫说我骨折了,又不是我自己说的。 老万头道:既然人家大夫说了,咱们就别让人家说错喽。这样吧,我来给你弄个一手凉一手热,让你像个骨折的样吧。 万金贵这些话,说得全仓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盯住魏宣的左手看,看得他如芒在背。 一千人除彪哥之外,全都围到魏宣跟前来了。老万头特别挑了歪脖、大管轮等几个船长亲信,让他们分别测了魏宣双手的温度。 老万头问:一样凉热吧? 歪脖答道:一样,完全一样。 老万头说:那我就开始了。 说罢,他先走到纸钟跟前,用手指拨了一下指针,才回到魏宣身边来。 只见老万头颈项直竖,下颏微收,双目垂帘,沉肩松胯,把双手举到头顶,做了一个立鼎安炉的起式,接着分掌拨云,马步下蹲,把蹲星伏虎、凤凰展翅、海底捞沙、攀星拿月等一系列看似并不相干的动作,穿插反覆很熟练地做了几遍,又突然将双掌前伸,手指弯曲成鹰爪状,以鼻孔勐烈出气,持续了足足两分钟之后,復以双手交叉于小腹前,全身抖动数次,最后归于平静。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老万头神态怡然没事人一样,轻轻用手托住魏宣的两个臂肘,反覆对他说:闭上眼睛,想着你的手……想着你的左手……你的左手握着一块冰……想着你的右手……你的右手正在火上烤……左手握着一块冰……右手正在火上烤…… 几次三番之后,魏宣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万老头将他的双肘放下,停了一会儿,把自己的姿势调整了一下,又开始重复以上的话。 如此这般,折腾了大约半个时辰,老万头收了场,又将纸钟拨了一次,退到旁边盘腿打坐,对众人说:现在你们可以试试,他的两只手,是不是左手凉右手热了。 人们一个个上去摸索,个个都大惊称怪,尤其是歪脖,更是惊奇得大唿小叫。 老万头又问魏宣道:你呢,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因为与父亲的隔膜,魏宣一直把这些信神信鬼的做法,当成旁门左道,从来不置一评。可这会儿细心体会身体的变化,还真的觉着两只手,一只有暖流徐徐上升,一只有凉意缓缓下行。 不得不连连点头:真是神了! 在老万头髮功作法的时间,彪哥独自一人躺在铺上,百无聊赖,把一本破破烂烂的笔记本,拿在手里翻来翻去。 这个本子有年头了,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谁的遗物。主人早就出了看守所,或者去了监狱,或者回归了自由,再不然就已经吃了枪子,总而言之,它成了一号仓的公共财产,被一拨又一拨的囚犯共同所有,接力创作,共同丰富。本子上写着些没寄出去的家书,有给老婆的,有给父母的,记着些地址和电话号码,也不知道是否曾经派过用场。其中还夹杂着一些不知从哪里抄来的情诗,以及从报刊剪下来的歌星影星照片。 第47页 彪哥进来之后,把它当成宝贝,遇到什么烦心事,把那个艷俗的本子拿来一翻,对着歌星影星的照片发一会儿呆,心情就好了很多。用他的话说:咱见不着真的,还不能看看假的?过过干瘾也好呀! 彪哥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逍遥自在的日子,到处招蜂引蝶,没把传宗接代的任务完成好。现在不成了,关在这里边,挨枪子可能还够不上,判上十几二十年的可能性大得很,等坐完了监房回去,年龄一大把,别说又穷又老没有女人睬你,就算有个现成的相好在外边等着,你的傢伙也不一定行了。 当然,这是彪哥沮丧时说的话,得意时他可不这么说。特别是当着那些刚刚成年,还没经过多少风月之事的小兄弟,他的神气可大了去了:老子当年像你们这样的年纪,早就成资深少奶杀手了。少女咱不稀罕,她们啥都不懂,不会伺候爷们,还是少奶好。老公在外边玩别人,玩得她们一肚子怨气,个个像装超量的煤气罐,别说碰到点火星子,就是晒晒太阳也能自燃自爆。只要她们相中了你,倒贴钱是小事,随叫随到也不含煳,最好的一点是,等你玩腻了想甩她们,容易得很,只要一句话就够用了。什么话?只要你说,老子也就地痞流氓一个,脑袋别在裤腰上,死了不知埋在哪儿,你上有老下有小,还是回家过你的安稳日子去。大不了抱着你痛哭一场,也就结了。不像那些自以为纯情的小女生,动不动就说,我这一辈子交给你了。一辈子交给老子,多吓人!老子这一辈子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再搭上一个,往哪儿搁呀? 自从老万头进了仓,彪哥得意的机会明显见少,老是心事重重。花花绿绿的笔记本上,明星们妩媚的笑容,再也提不起他的兴致,往日看着像要投怀送抱的眼神,现在也让他觉得暗含了轻蔑和嘲讽的意味。特别是眼下,当老万头以他的一套象棋人生理论,征服了仓中众人,又在魏宣身上制造了惊人的变化,照片上的女人们,微微张开的双唇,分明都在发出无声的议论:就凭你一个凡夫俗子,跟这样的高人斗,还不是自讨苦吃? 彪哥掂量再三,觉得老万头待人行事,全是剑走偏锋不知来路,的确不好硬斗,且以他进仓后受到的关照来看,外边一定有大人物罩着,很可能在这儿住不了几天,就被捞出去了。如此何必跟他争几天之短长,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算了。 想到这儿彪哥下了决心,把破本子往床上一扔.起身往老万头这边凑过来,仿佛完全忘了这些天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制服这个老头,伸出双手连声对老万头说:万爷,你让我也试试,让我也试试。 万金贵进来之后,还是第一次听得有人叫他万爷,而且这第一声万爷,正是彪哥这个强人喊出来的。这一点对他来说,意义重大非同小可。 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从老万头脸上一闪而过。然而他只是淡然说:你想试也得等过几天了,这种把戏是命门火熬着元气才玩得起的,连着玩得要了我的老命。 几句听上去不愠不火的话,却含着彪哥闻所未闻的玄机,这就迫使他不得不应道:您先养着,先养着,等您养好了咱们再玩。 看见老万头微微出汗,彪哥接着马上吩咐:看把万爷热的,你们谁来给万爷扇扇风,大副,快给老爷子找点补元气的东西…… 老万头朝他摇摇手说:不用了,不用了,我现正在养气不能吹风,进食嘛,今天连晚饭我都不能吃,吃了会阻塞我的气道。 彪哥自愧不知对方法术的高妙,坚持要表示自己的好意:要不然,要不然您坐到我这边来,这边清静。 老万头和和气气说:谢了,心里清静坐在哪儿都一样。然后一语双关道:船长的位子还是归彪哥自己坐,别人谁坐都不合适。 彪哥听懂了这句话,心情复杂无以言说。这彪哥打小就是个顺毛驴,人敬他一尺,他敬人一丈。就沖这句话,彪哥当下就向全仓人发了指示:从现在起,凡是万老爷子打坐的时间,全船上下一律不准说话,不准咳嗽,连放屁也得放蔫的,听见了没有? 众人笑答:听见了。 谁都以为,这场蚯蚓与强龙之争,从此化干戈为玉帛了。岂知真正你死我活的结局,正在前面等着他们。 32 好容易挨到晚上十点,到了与鄢嫣约定的聊天时间,沈白尘打开视频唿叫了好几遍,却不见那小妮子应声。这可太奇怪了,平时她出差,总会提前通报,不然这晚上的空中夜谈,她是不会缺席的。更要紧的是,鄢嫣的意外缺席,给了沈白尘一个强烈感受,其实自己并未达到想像中的独立与强大,鄢嫣在他成长为成熟男人的过程中不可或缺。 给魏宣弄了个假骨折之后,沈白尘心里着实不安。要知道他不过是一个上岗还不到十天的新狱医,啥业绩都没有呢,先弄出这么个猫腻。尤其在张所长办公室与纪石凉不期而遇,打了一场嘴皮仗,他心里更虚了。 按说刚来的那天,看老纪修理万金贵,沈白尘已经领教了他的厉害。可沈白尘是个自恋的人,在同龄人中从来不服输也很少输。当时以为,谈经验谈不过他,谈理论怎么也能压他一头,多少能找补回来一点。没想到人家举一个例子,就把你的全部逻辑给颠覆了,不光理论苍白无力,还无端惹出了打小报告的口舌。沈白尘想起了鄢嫣的警告,对待这样的角色,要格外谨慎,敬而远之,别一味争强好胜。现在回头想想,老纪要跟自己谈理论,很可能是一个陷阱,因为他知道你一谈理论就要忘乎所以,就要大掉书袋,故意给你一缕阳光叫你灿烂。结果怎么样,说不过他,还迁怒于张所,万一张所是个记仇的领导,岂不是让你赔了夫人再折兵?真是活见鬼,跟这样的老油子你较的哪门子劲? 第48页 沈白尘后悔莫及,直想找鄢嫣倾诉,几次拿出手机,都放了回去。他俩早就说好,力戒随时通话以及电话煲粥的时髦习气,以锻鍊各自独立处事的能力.除非有十分火急的情况。为了把持住自己,沈白尘曾经把手机转移到秘书台,再锁进抽屉里,这让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有点不满意。沈白尘不知道鄢嫣是否会贊同他帮魏宣装伤,更怕她会觉得自己的偶像这么一点事情都摆不平。虽说从中学到现在,他与鄢嫣一直互相见证着对方的成长,但他始终扮演着主心骨的角色,而且决心要将这个角色演一辈子。 来看守所报到,沈白尘嘻嘻哈哈给了鄢嫣一个临别赠言:有困难找警察。 鄢嫣不但乐意接受,还调侃着问:粉丝有困难,偶像会帮忙吗? 在沈白尘看来,懂得示弱是鄢嫣这小女生最可爱的地方。谢天谢地,她还没学会女权主义者那一套,凡事要跟男生们较劲。可是今天,人家粉丝没来找你,你这偶像反倒失魂落魄不得要领了。 多没出息。沈白尘自言自语道。 他一直最敬佩毛泽东处变不惊的风度,所以不能容忍自己哪怕有一点点小男人的软弱。 沈白尘就这么思来想去,绷着不给鄢嫣打电话发信息,一直等到十一点半,他开始为鄢嫣的安全犯嘀咕,就快绷不住的时候,手机叮的一响,来了一条简讯。 ——我在回家路上。现在谈话不方便。 ——干吗去了? ——重要採访。 ——採访谁? ——周小乔。 沈白尘放下手机,本来有些低落的情绪忽然间得到了修復。是鄢嫣的努力给了他力量。 自从决定了以魏宣的女友作为新闻报料的线索,鄢嫣就不断地显示出她在这方面的非凡能力。 一开始,他们以为魏宣出了事,跟他同在一个公司的周小乔,会跳槽而去,甚至离开这座城市,隐姓埋名,找到她要花大气力。或者人还在原地,但情绪波动变化无常,一时絮絮叨叨,一时沉默寡言,与她交谈要花大气力…… 鄢嫣通过知情人打听到的情况,很是出乎意料,周小乔没有跳槽。除去被公安局传唤了两次,从来没有过请假、迟到早退,或者衣着随意、神情涣散的异常表现。如果说有什么异常,只能说她正常的程度有点不正常。 据了解,周小乔与魏宣曾经是公司上下公认的金童玉女。按照该公司不成文的规定,员工中不得有沾亲带故的关系。由于珍惜人才,也由于对他们两个人的好感,公司驻中国的首席代表,傲慢的德国人阿克迈,居然向公司总部提出报告,请求不要以他们的恋爱关系为由,辞退其中一方。 在得到总部答覆之前,公司同仁都认为,假如要走一个的话,捲铺盖走人的一定是魏宣。因为阿克迈喜欢周小乔,非常喜欢,只不过由于日耳曼人对待外族的习惯,他把这种感情隐藏得很深而已。当然,在业务上阿克迈也很器重魏宣,甚至在某种方面要依赖他,但比起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喜爱来说,这种器重几乎算不了什么。向总部提出把两个人都留下,只能说明阿克迈很务实,也很君子。日耳曼男人是男人,君子式的日耳曼男人,也还是男人,等到需要他做出选择的时候,他选择谁不言而喻。 总部的答覆是,在这两人正式结婚之前,可以继续聘用,婚后再按公司的规定办。然而偏偏在他们正式结婚前不久,魏宣出了事,阿克迈的难题,以一种非正常方式被解决了。 魏宣出事之后,阿克迈是否找周小乔谈过话,请她继续留任,或者周小乔找阿克迈求过情,要求继续留任,没有人知道。曾有跟周小乔关系密切的同事,问过她有没有辞职的打算,周小乔霍然作色道:我为什么要辞职?别说魏宣没犯法,就算他犯了莫须有的什么法,也轮不上我来辞职! 从此以后,再没有同事跟周小乔谈起魏宣的事。她每天上班来下班走,处事得体待人礼貌,想找她的茬都找不着。阿克迈也并未给她什么特别关照,工作量一点没有减少,加班也照例参加,唯一的改变是允许她下班之后关闭手机,不需二十四小时待命了。下班之后的周小乔在干些啥,干的事情与魏宣有无关系,她的情绪是好是坏,自然没有谁能知道。 鄢嫣在摸清了周小乔的基本情况之后,突然对这个女孩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她设想假如沈白尘犯了魏宣这样的事,自己还不得唿天抢地披头散髮,疯了一样托关系捞人?怎么能保持如此惊人的冷静和理智呢? 鄢嫣不惜血本地动用自己的社会关系,连老爸老妈的库存全都翻腾出来了。她相信值此特殊时期,周小乔再硬气也会有求人帮忙的需要,再严谨也会有可以攻克的软肋。果然,当她按照周小乔的心愿,拉着老爸出面,说服伍大律师接了案子,鄢嫣就顺利接近了周小乔。 现在看来结果是功夫不负苦心人,他们共同制订的操作计划,正在朝成功的方向迈进。要是鄢嫣就在眼前,沈白尘真想把她抱起来,破天荒地夸将她:看不出来你这么牛!真服你了! 沈白尘这么想着,不由将目光移向墙壁上的青年毛泽东像,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心里问道:您年轻的时候,这么服过女生吗? 33 鄢嫣陪着周小乔去见伍大律师。那个传说中的法律超人,终于答应担任魏宣的辩护律师,真叫周小乔高兴得找不着北了。她想方设法怎么也说服不了的伍大律师,不知怎么就被同事介绍来的这个小美女给治住了,痛痛快快在双方的协议书上盖了印。 第49页 在回家的路上,周小乔一边驾车一边流泪,心里只念着一句话:魏宣有救了。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鄢嫣,一路狂发简讯,手机屏幕一闪一闪,简讯铃声一会儿一响,让周小乔颇有些心神不安。身边这个叫鄢嫣的女孩儿,脸正绽开着甜美的笑容,完全可以判断,跟她通信那个人跟她是什么关系。被鄢嫣的笑容所打动,周小乔忽然强烈地思念起魏宣来。刚刚过去的日子,如同一齣剧情紧凑到令人无法喘息的悬念片,伴随她度过一天天难挨的时光。 自从魏宣背着那一袋恶魔送来的钞票走出了视野,周小乔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甚至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魏宣害怕了,后悔了,丢钱了,饿饭了,自首了,坐牢了,所有跟他有关的消息,都是由魏宣的母亲传达的。周小乔曾怀着小女人的幽怨,期待着魏宣的电话和简讯。在她心目中,无论如何她是魏宣最亲密的爱人,不管是否得到了法律的认定,从心理到身体她已然成了这个角色。对于每个处在魏宣这种年龄的男人来说,这个角色无比重要,是不可替代的。 可是,魏宣没有给她打电话发简讯,一次也没有。苦挨着离别后的漫长时日,周小乔一边理智地体会着他的良苦用心,一边酝酿着思念、感激、痛惜、失落,甚至还有妒忌等等多种成分复杂难辨的心绪。魏宣和她的爱情,似乎在这一天天的煎熬中,前所未有地深厚起来。 他们分别的那个黎明,魏宣用滚烫的嘴唇贴近她的耳朵,对她说:我们决不能为这样一件荒唐的事情,毁掉两个人的前途。记住,不管什么情况下,是谁,用什么样的方式问你,你都必须回答,全是我一个人所为,你是被胁迫的。 周小乔紧紧抱住他,仿佛一松手这个人就会化为轻烟飘散。她听见魏宣宽阔的胸膛里,有一颗男子汉的心正怦怦跳得惊天动地,不由得流着泪说:假如他们相信了我的话,你可能罪加一等,我又怎么过意得去? 魏宣用温软的手掌摩挲着她的脸说:别傻了,什么你呀我的,咱们不是已经合为一体,说好永不分离吗?等着我,我相信这件事情很快会过去,我们还要造一个属于咱们的小人儿呢。 周小乔的眼泪湿透了枕头和他们交融的身体,她几乎是咬牙切齿,抑或是竭尽全力地说出了这样的誓言:我一定要救你,不惜一切代价。 魏宣的眼泪也流了出来,但他的声音更加温存:不,不要为了救我不惜代价,你要先保护好你自己。记住我的话,咱们走到今天,真的不容易,决不能为这一念之差,毁掉两个人的前途。我是男人,是丈夫,假如非要下地狱,就让我一个人去。 临别,魏宣把一封辞职信交给周小乔,嘱咐她在送给阿克迈的时候,尽可能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淡化。周小乔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此言何出。 魏宣说:不管我这边将要发生什么事,保住你的工作,就等于保住了我们的未来。德国人重规则胜过重感情,我们还没有成为法律上的夫妻,我的事情应该不会影响你。你要利用这一点,以不变应万变。什么都不要变,不请假,不迟到,不松懈,不沮丧,一切照旧。我眼下只不过是出去避避风头,等情况明朗了,我会跟你联繫的,你要装得啥事没有。我想,咱们千错万错不过是拾金而昧,我在外边也可能先联繫银行,如果他们接受我的退款,也可能就真的啥事没有了。 魏宣的推测,有的对了,有的错了。 在阿克迈这边,魏宣的辞职,至少暂时没有对周小乔产生影响。在银行那边,魏宣通过母亲说出还钱认错的打算,人家不接受;他以加倍的罚款来表示认错的诚意,人家还是不接受。银行的代表对他母亲说,你儿子现在的问题不是有错,而是有罪,我们已经管不了了。 周小乔得到这个消息,知道事情要比他们原来的设想糟得多,嘤嘤哭泣了一夜。她直挺挺坐了一整夜,一边哭,一边用毛巾包着冰粒冷敷眼睑,早晨化妆时,又格外细心地加重了眼影的色调,果然全不为人所察。 早上九点差五分,周小乔准时出现在写字楼的电梯里。还是价格昂贵的阿玛尼挎包,还是标志明显的芭芭拉风衣,敞开的衣襟处,露出质地考究的小翻领制服,搭配直筒西裤和半坡跟皮便鞋,颜色庄重但绝不沉闷,脖子上小小的丝围巾,以及胸前的胸针,每一个细节都不曾忽略。进电梯时,往旁边一闪,占住了门边上下方便,又不会影响他人出入的位置,出电梯时,留下一缕夏奈尔五号的清新暗香,绝不让人觉得过分。标准的跨国公司白领做派,无懈可击。 阿克迈从来没有直接问过魏宣的事情,但周小乔完全可以感觉到,他那双碧蓝如猫眼的眸子,少去了一些矜持的冷漠,多出了一些关切的温和。 终于有一天,他问周小乔: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吗? 周小乔知道,这看似随意的一问,其实非同一般,且不要说阿克迈是她的上司,就是普通的德国同事,也不会轻易将这样的好意送给中国雇员。周小乔想了想,说出一个很让他意外的要求:如果可能,我想在下班之后关闭手机。 阿克迈没有想到,他下决心郑重伸出的援手,只换来了这么一个礼貌而又自尊,同时暗示着某种距离的回应。在他看来,这个周小乔跟一般的中国女孩太不一样了,这显然博得了他更多的好感。连犹豫一下也没有,阿克迈批准了她的请求。 第50页 这件事,连同自己在魏宣出事之后的表现,在同事中引起过什么样的议论,周小乔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魏宣临走交代她以不变应万变,周小乔没有一天不是按照他的话来行事。周小乔知道这句话更深层的含义,不在于她的行为举止,而在于她的内心、她的感情。她甚至觉得,反过来说以万变应不变,会更加恰当: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改变,只要小乔内心的感情不变。也许魏宣已经对前途有了隐忧,但他不会将这种忧虑说出口,一旦说出口,就会成为他们患难爱情的一道硬伤。 魏宣走后的每一天,周小乔按照他们的约定,一丝不苟地做她该做的事情。魏宣正在为他们两个人受难,她必须保证自己一切都不改变。当她看见了阿克迈目光中的温存,听见了他难得的询问,立刻预感到了自己将要经受什么样的考验。周小乔灵活的大脑,像高精度雷达一样,对阿克迈,同时也对自己,做了全方位的扫描,马上给出了明确信号:不变是我与魏宣之间生死契阔的约定。这个信号通过语言传递出来,就成了那个下班时间关闭手机的请求。 应该说这是一个非常聪明,也非常得体的表白。阿克迈会懂得,所有的人都会懂得,周小乔要说的话分明是:在上班时间之外,我不想跟任何人联繫。 天天朝九晚五,周小乔过着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里惊涛骇浪的生活。 傍晚回到家,她会带上一份快餐,或者泡一个方便面,匆匆打发了晚餐。然后开始上网查资料,打电话联繫各方可能给予她帮助的人。她需要最大限度获得这方面的资讯,然后决定怎么办。 网上资料显示,对于与魏宣类似的案子,国内国外都无定法,各个国家宽严不一。周小乔的心像颱风雷暴中飘摇不定的小船,随着那些形同八卦全不靠谱的记载,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只有一点是明确的,必须准备足够的钱,无论是退赔,是罚款,走白道请律师,走黑道托关系,没有哪一项不需要钱。她清点着自己可以调动的全部家当,存款、期房、股票,包括没有到期的商业保险,能有七八十万。这场官司水有多深,这点钱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周小乔心里没有底,但她下了决心,只要能把魏宣捞出来,哪怕砸锅卖铁、借高利贷,都在所不惜。当魏宣背走的三十多万被盗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真的有如晴天霹雳,震得她不知此身何在,今夕何夕。 平日里魏宣跟她常说的笑话,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改成有什么别有罪,没什么别没钱,再确切不过了。钱,钱,钱,现在周小乔满脑子除了钱,没别的东西。她真心疼太平的日子里,为那些所谓的名牌,莫名其妙付出的钞票。要是可以重新活一遍,周小乔宁可做一个最抠门最老土的乡下妞儿,也要攒下所有的钱,以防天有不测风云。 有谁知道,风度翩翩的靓女周小乔,已经把自己的伙食标准调整到最低的水平。加之她拒绝参加应酬,少去很多高规格饭局,胃里好像长出了无数只小手,只只都要从嗓子眼儿里伸出来,抓取她平时看都没兴趣看的食物。周小乔仔细体味着这种飢饿感带来的痛苦,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与魏宣同甘共苦的资格。她觉得在魏宣担着所有的责任吉凶未卜之际,自己去觥筹交错的宴席上吃香喝辣,哪怕仅仅是强颜欢笑,对魏宣都是不公平的。 周小乔默默跟自己较着劲,渐渐地又找到了失衡之后的某种平衡。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并把她推向另一次失衡与紊乱的深渊。 34 上午九点差三分,周小乔走进属于她自己的写字间,有个越洋电话从美国打了进来。一个对她来说曾经亲切熟悉,随时随地都能带来快乐,带来友情,带来美食华服的女声,不容分说钻进她的耳朵:小乔,你这个鬼东西,昨晚跟相公怎么颠鸾倒风的?连手机都关了。你们公司不是要求二十四小时开机吗?你不怕违反规定被德国鬼子炒鱿鱼? 那个悦耳的声音,给周小乔充满阴霾的心境,播撒了一线阳光,她惊讶而亲昵地叫道:朱颜!怎么会是你? 那个声音连珠炮一般响着:怎么着?是我怎么了?不好吗?不行吗?小蹄子,自从你为咱妈招到东床快婿,重色轻友的倾向很严重啊!……通报你一个特大喜讯,过几天姐姐就要改弦更张,以小海龟(归)身份回归伟大祖国的怀抱了……事情来得急,我已经订了三天后的机票。到时候你来接机,别忘了带上你的魏大公子,我必须在第一时间检阅一下,你的那个他到底有没有你形容的那么棒…… 这个在以往是喜讯的消息,让今天的周小乔听来有如海啸警报,预示着灾难的来临。朱颜要回来,而且看样子是放弃美国梦,打道回国另起炉灶了。朱颜要见魏宣,而且要在第一时间,周小乔到哪里去给她找魏宣? 周小乔可疑的停顿马上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喂喂!小蹄子,我怎么觉着你对姐姐回来报效祖国不那么欢迎呀?告诉你,这可是在你强烈爱国主义思想感召下做出的决定哟。 周小乔回过神,马上接道:谁说不欢迎了?谁敢不欢迎?我只不过从来没听你说过,你真有回国的打算……这么大的事,你想好没有?告诉你,现在留学生回国热,海龟们找不到工作,都快变海带了…… 第51页 朱颜奇怪地问:变什么了?海龟变……什么? 周小乔说:海带呀……就是海龟待业…… 朱颜笑得直喘,说:好,这个名字好。这就是汉语的有趣之处,一会儿谐音,一会儿双关,让那些学中文的老外挠破头皮也找不着北。 周小乔接着她的话茬儿问:你回来不是打算教中文吧?要教中文得在国外待着,回来干什么? 朱颜继续乐道:你看看,你看看,说你不欢迎我回来,你还不承认。是不是看姐姐至今单身,怕叵来在你和魏相公中间插一槓子呀?那我给你出个招,明天赶快去登记,再晚恐怕要生变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提起魏宣小乔就头大。 上大学报到那天,周小乔和朱颜不到两个时辰,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密友,各种巧得不能再巧的条件使然: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身高体重不相上下,虽说小乔丰满朱颜苗条,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大学四年,她们成了全系闻名的姊妹花,朱颜因比小乔大了十个小时,当了姐姐,也因她家境富裕出手大方,一直在物质上关照小乔,完全像一个姐姐。 毕业后朱颜自费留学美国,小乔没有条件不能同去,朱颜差点为她放弃出国,被家中父母坚决反对才作罢。这件事让朱颜无端愧疚,每逢假期回国,都要大包小裹相送,还带着小乔满处疯玩,购物吃喝一应花销全是她包。周小乔正在靠着勤工俭学的收入,维持读研费用,对朱颜的一掷千金,除了羡慕,只剩下笑纳的分儿了。 有道是,世上最是人心难料。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一段可圈可点的情谊,随着她们年龄的增长,悄悄发生着变化。 朱颜因为优越,渐渐把小乔当成自己的陪伴,说话没遮没拦,动辄吆三喝四,常常伤了小乔,她还浑然不觉。小乔呢,论智商和能力不在朱颜之下,论长相或许比朱颜更胜一筹,但这也挡不住你总是被人罩着,时不时会有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感觉。故而无论她们的聚会怎么交谈甚欢,过后都会在周小乔心头留下痕迹,以至日积月累,越来越不堪忍受。 对朱颜,周小乔既不能否认她的诚意.又不情愿永远在她的阴影下生活。当送朱颜登上去美国的航班,二人挥泪而别之后,周小乔觉得自己心中某种无形的压力,在顷刻间释放殆尽,浑身上下舒坦无比。 以后两个朋友异国而居,都在为自己的学业打拼,忙起来通通伊妹儿,闲下来煲煲电话粥,友谊自然而然地持续着。偶尔朱颜回国,见了面仍然吃喝玩乐,仍是当时愉快,过后无奈。 日子如白驹过隙飞快闪过,两个姑娘都到了谈婚论嫁年龄。周小乔一举遇到可意的魏宣,而朱颜在美国,洋人国人谈了好几个,每每不得要领。怨不得人们总说,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小乔怀着一种拨云见日的心情,向朱颜将魏宣高调隆重推出,还时不时传去他们在各地度假,或者在家里过小日子的照片。 对密友找到的另一半,朱颜表示了十二分肯定,也用了很多最高级别的贊语来评价魏宣。但是,细心的小乔很轻易地发现了一个规律,凡是她附上双人合影的邮件,常常得不到朱颜最及时的回信,有一些还会被朱颜告知没有收到,或者被杀毒软体拦劫到了垃圾邮件里边。后来,小乔恶作剧地将他们的合影,命名为“垃圾×号”,每次传递过去,就以“垃圾×张”之类作为主题,弄得朱颜哭笑不得。 头一年朱颜回国,第一件事就要让周小乔把魏宣领给她看。不巧魏宣被阿克迈派到总部去参加设计任务,直到朱颜要走了还没有回国。虽然魏宣也通过电话跟朱颜聊了两次,总归没能见面一叙。在机场告别的时候,朱颜搂着周小乔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小乔,我住了个把月,终究无缘一见你那位王子,他该不会只是一个传说,跟三毛笔下的荷西一样吧? 看到朱颜酸不熘叽的表情,周小乔那个开心,不能用一般的言语形容。当时,她非常得意地承诺,下次朱颜回国,一定和魏宣一起到机场来接她。现在,朱颜真的要回来了,可魏宣在哪儿?小乔不知道。难道老天爷真要开一个大玩笑,把自己活生生的未婚夫变成遥远的传说?如果那样,她周小乔在朱颜跟前,真的永远只能低人一头了。 周小乔期期艾艾,不知道如何答覆朱颜才好。好在对方临行有好多杂事要办,少有闲心来琢磨她的口气。朱颜告诉小乔,这次是应朋友之邀,回中国合伙开律师事务所,专办涉外智慧财产权的案子,她已经把汽车卖了,有八千美金的车款还没有结清,打算先汇到小乔的帐户再说。 朱颜曾经多次把回国花销的美金汇到小乔帐户上,也有用小乔的身份证去取钱的先例,有时干脆将美元兑换给小乔,直接用小乔的卡在境内消费。这一次除了金额稍大,别的也没有什么不同。 周小乔满脑子都在想几天之后怎么向朱颜交代魏宣的去向,心不在焉地说了句帐号照旧,就匆匆收了线。放下电话,她原本暗淡的心情,更加暗淡了些。眼瞅着落地窗外一片明晃晃的太阳,小乔不由得向着无垠的苍穹唿唤:魏宣,魏宣,你在哪儿? 35 朱颜到达的时间,正好是星期天下午,周小乔为迎接她,做了充分的准备。 第52页 在朱颜到达的前一天晚上,周小乔早早就上了床,连每天必看的报纸都没浏览,就关了灯。她想让自己睡得充足一些,精神饱满一些,不能给朱颜机会,一见面就大惊小怪说:岁月不饶人啊。结果事与愿违,生物钟没到休眠的时间,身体一静下来,脑子反而愈发活跃和清醒。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东想西想,最后把自己想得泪水滂沱痛哭失声。 魏宣逃跑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现在他在哪里,周小乔根本不知道。有关他的消息,除了从他妈妈的电话中得知一点,就只能从公安局传讯中,根据他们的问题推测了。 魏宣还没有被抓住,这点是肯定的,不然那些人在谈话的时候,就不会那么气愤和浮躁。完成任务以及完成任务所花费的时间,都是衡量破案能力和水平的指标,拖得越久,评价越低。周小乔很能理解他们的焦虑,对他们在问讯时的失礼也无可计较,谁让你是犯罪嫌疑人的未婚妻,而且还曾经出现在作案现场的监控录像上?他们不止一次地对她说:没把你拘起来,已经是优待你了,你可得如实提供情况呀! 每次听到这样的警告,周小乔心里都会涌起一阵感动的波澜,在这样的时刻,魏宣的良苦用心更显得义重如山。魏宣走的时候带走了所有的意外之财,而且从来不跟她联繫,都只为了把她从这件案子中解脱出去。魏宣曾经嘱咐过母亲,不要把他的行踪告诉小乔,因为每个人面对警察的盘问时,真不知情和装不知情,其表现无论如何是不一样的,更何况像小乔这样未请世事的女孩儿。每回总是经不住小乔的苦苦央求,魏母才把魏宣的消息向她透露一二。唯有这一次,魏宣遗失了所有的钱,魏母急得六神无主,才主动打电话向她通报。这个消息对于周小乔来说,无异于噩耗,原本只要筹措应诉和罚款的钱,现在又加上了退赔的钱,百分之百的雪上添霜。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这么巧,恰恰在她焦头烂额之际,远在万里之遥的朱颜出现了。朱颜的归来,对周小乔而言,同样是一场灾难。自从她俩相识,这位各方面都优越于她的闺蜜,似乎总在不动声色地给她施加压力,无论是物质上的帮助,还是心理上的干预,都是压力。在朱颜跟前,周小乔从来没有自信过,更不要说在什么事情上胜出一筹。是魏宣给了她前所未有满足和扬眉吐气的本钱,而朱颜的反应让这难得的优越感更加强烈。 在魏宣没出事之前,当他们跟所有柔情蜜意的小夫妻一样,手挽手流连于花前月下,肩并肩在影院卡座里趁着黑暗互相抚摸的时刻,周小乔都会情不自禁想起朱颜,恨不得明天早晨天没亮,朱颜就像天外来客般,突然降临这个城市,砰砰敲响她的门。周小乔成百上千遍地在心里演示过她带着魏宣去机场迎接朱颜的场景,仿佛亲眼见证了朱颜因为失意,因为羡慕,甚至是因为妒忌,一张姣好的脸庞变了形。 可惜命运并未给予周小乔这个机会。上次朱颜回国,魏宣出国去了,算是失之交臂。可是这回,她上哪里去找魏宣,如何向朱颜交代? 对朱颜实情以告?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周小乔狠狠地摁了回去。一想到朱颜得知魏宣的情况,就会以夸张的力度来安慰自己,说不定还要掬一把同情泪,然后又是送礼物,又是下馆子,再追问有什么需要她帮助的地方,周小乔心里就一千个不舒服,一万个不愿意。她已经受够了朱颜的同情和安慰,不能再给她表现的机会。 反覆推敲之后,周小乔决定不光不能向朱颜实情以告,还要将这次的事情隐瞒,越久越好,最好是一辈子。为了尊严,或者就算是为了虚荣,她必须这样做。所幸朱颜不怎么关心网上的社会新闻,认为那里头多半是小市民欢迎的八卦,不然说不定魏宣的去向早在她掌握之中了。 要隐瞒实情,最让小乔头痛的是记者。魏宣的案子是新型案件,在法理上争论的余地很大,特别受到媒体的关注。就在她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摆脱媒体的追踪时,魏宣的父亲魏腾达却在起劲儿地跟记者们联繫,不断出现在电视台的专题讨论现场,不断接受报刊记者的採访。按他的说法,理不辩不明,他坚信自己的儿子只有错而无罪。每次看到未来的公公又在媒体上露面,周小乔满心的焦虑就要升级,除了尽可能低调的考量,她怕魏腾达言多语失,一不留神惹恼了什么人,到头来把帐记在魏宣头上。可惜周小乔完全没有办法制止他。 自从魏宣出事,魏腾达就一直拒绝跟周小乔会面或通话。他把这一切的发生都归咎于周小乔,往玄里说,是魏宣和小乔本来就生肖相剋;往实里说,魏宣犯事小乔在场,她不光没有制止他,还在事发之后将自己择得一清二白。他甚至在一档颇有影响的电视访谈中,毫不忌讳地说儿子在婚姻方面遇人不淑,最后的结果只可能是鸡飞蛋打。 魏腾达的路子一堵死,周小乔所有的想法都只能跟魏宣的母亲说,尽管魏母怕给儿子添乱,在对待媒体的问题上,跟小乔意见一致,也无法改变丈夫的做法。据她说,有一回魏腾达去外地做节目,在入住酒店的时候,接待员一看身份证,就把他认出来了,问他的儿子是不是那个刷卡狂取钱的青年人。当时她数落丈夫是一辈子想出名想疯了,想借这个机会变成名人。魏腾达毫不含煳地说:还真被你说着了,不管咱儿子最终定个什么名堂,这场辩论我肯定不见结论不罢休。为中国的法制建设做贡献,我想不出名都不行了。 第53页 本来已是四面楚歌的周小乔,又面临着新的考验,一个在这个当口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明天下午就要空降在她面前。魏宣不可能出现,总不能说正好又出国去了,得想个说法能把朱颜给蒙过去,等魏宣回来再说。在周小乔的意识里,只要有钱退赔和应诉,魏宣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天快亮的时候,周小乔的苦思冥想终于有了结果。她打算告诉朱颜,魏宣正陪父亲在北京治疗癌症,一时半刻回不来。为了让朱颜确信无疑,周小乔不惜扯出这样的弥天大谎,除了无奈,心底里说不定还含着对魏腾达的诅咒。 朱颜从国际到达出口推着行李走出来,看见的是一个着装时尚、神采奕奕、热情万分的周小乔。两个人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朱颜发现周小乔的眼睛忽然就湿润了,心里无限温暖。问及魏宣为何失约不来迎接,周小乔把编好的瞎话弱弱地说出来,一点没让朱颜起疑。 朱颜上下打量久违的闺蜜,大夸她身材保持得好,皮肤保养得好,已经不再是个青涩女孩儿,而是个气度不凡的少妇了。朱颜夸完,还朝周小乔暖昧地眨眨眼说:这说明你们夫妻琴瑟和谐呀…… 周小乔的脸微微一热,有点害臊的样子。朱颜一拍她的肩膀说:别装了!咱们谁跟谁呀! 两个朋友亲亲热热上了车,周小乔问也不问,就把朱颜拉到一家新开张的五星级酒店,到了站才告诉她,自己要设宴给她接风,当然也代表魏宣。这就意味着这顿价格不菲的大餐,朱颜只要笑纳就行了。这在朱周二人的交往史上,还是第一次。 朱颜喝着燕窝羹,不免有些酸熘熘地说:行呀,找了如意郎君,你可真是今非昔比了。真这样,从此咱们只要一块吃饭,准定由你买单,我可就真要大撒把,连钱包也不用带喽。 周小乔笑着说:行,没问题,就冲着我蹭了你那么些年的饭,秋后算帐我也得还呀。 朱颜撇嘴道:小乔女士,说这话你可得慎重哟,这些年你哪里只是蹭饭吃?穿的用的就不算数啦?千万别说还不还的,真一说还,你可就麻烦了。 话说出口,两个人突然都觉得不是味了。尤其是周小乔,怎么听都觉得朱颜话里话外还是她们俩关系中那种不对等的态势,成心给她添堵。请朱颜吃这样一顿山珍海味俱全的大餐,小乔已经是打肿脸充胖子,但被朱颜这话一激,也就顾不得心痛钞票,话赶着话说:别的不说,以后只要吃饭,一律归我买单。不过食客仅限于你我二人,你可别趁机带着队伍来啊…… 本来也算得一句戏言,不知朱颜怎么就听得霍然作色,收了笑容道:你这话说的,我朱颜从小到大就没占别人便宜的习惯,吃你的已经不安心了,还替你招来食客三千?再说我家也没有那么多蘑菇屯的穷亲戚! 常言只说言者无意闻者有心,这回可是言者有意闻者多心,再好的饭食还能吃得畅快?周小乔把朱颜的弦外之音听得清清楚楚,本来满心难言之隐,又被这样难听的话噎得不堪,黑了脸,吩咐服务生结帐,一边拿出皮夹子找卡。 朱颜见状,也就势将杯盏一推,催促说:中国不是都时兴付现吗,现金多省事,刷什么卡呀? 周小乔心有芥蒂,连这话也听得刺耳,像示威一样,在一大排卡中挑来挑去,最后挑出张中国银行的vip金卡交给服务生,口中说道:现在不是时兴跟国际接轨吗?美国人有什么,中国人就爱什么,你是不是看着觉得挺好笑啊? 朱颜一看周小乔真生气了,就自我解嘲说:只怕现在轮到中国人嘲笑美国人了吧?我早知道国内的人们都说,国外回来的人有三气,说话洋气,穿着土气,出手小气。回来一看还真是这样。 周小乔不搭话,绷着脸坐在那儿等结帐。服务生拿来移动刷卡器,请她输入密码时,朱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我那笔钱到了没有? 周小乔愣了一下说:什么钱? 朱颜说:我卖车的八千美元呀,不是说好转到你帐户上的吗? 周小乔这些天为魏宣的事情奔忙,早把这个茬给忘得一干二净,又不愿意让朱颜觉得没受重视,只好顺口说道:哦哦,还没到呢。 朱颜说:以前我们老以为美国人办事效率高,现在看来只是一种迷信。 周小乔也随声附和:是啊,要是中国的银行,早到帐了。 这么说其实只是闲话,这会儿她俩谁都不知道那笔钱到没到帐。 周小乔和朱颜走出酒店,已经是华灯初上。所有的酒楼饭店门前都停满了汽车,咖啡馆、夜总会、酒吧、茶艺馆、美容美髮厅、浴足保健中心、影剧院……林林总总的消费场所,处处灯火通明,霓虹闪烁,嘈杂的市声如潮水般涌来,把她们俩淹没其中。 朱颜环顾四周,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两年没回来,变化真大呀!在美国除了纽约和拉斯维加斯,这样的夜景上哪儿去找? 周小乔说:刚回来新鲜,待久了你就要烦了,热闹得过火了。 朱颜嘆口气,一语双关地说:是啊,人总是这样,缺什么想什么,永远没最好只有更好。 两个人的情绪都缓了过来,但显然还没恢復到以前亲密无间的水平。要是以往,今天晚上不是周小乔去朱颜家,就是朱颜到周小乔那里,先聊他一个通宵再说。可是这回,似乎谁都没有促膝长谈的愿望。朋友交得久了,对方怎么想的,不用明说,另一方也会猜得八九不离十。 第54页 朱颜坐到副驾驶的位子上,对小乔说:送我回家吧,今天太累了。 这句话只要把人称改一改,也正是周小乔想说的。 在路上,朱颜用周小乔的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叫保姆提前到楼下去候着拿行李,小乔自然明白,这其实是告诉她,不用劳驾上楼了,这在以往是不可想像的。 久别重逢的闺蜜倚车别过,相约过一两天,等朱颜倒好了时差再见,口气听上去总归有些淡。 过后的几天,周小乔开始联繫律师,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已经渐渐感到,魏宣的事情可能会比预想的严重得多。律师们的反应大同小异,都说这类案子前所未有,辩护带有很强的创见与开拓性,因此要价都特高。周小乔越谘询越郁闷,心中直唿钱到用时方恨少。 等到朱颜主动打来电话的时候,周小乔一时有些恍惚:我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朋友忘在脑后了?周小乔微妙的停顿,也让敏感的朱颜逮个正着,话里透出明显的不快:要是我不打电话给你,你该不会把我回来当成一个梦,醒来就扔在枕头边了吧? 周小乔纵然反感朱颜的口气,无奈是自己理亏,也就没了脾气,解释说:这两天太忙…… 朱颜打断她的话说:这两天?我回来几天了,你说得上来吗? 周小乔心中惊诧,果真不能脱口说出朱颜回来几天了。正要扳着手指头数,朱颜好像长着透视眼一样,说道:别算了,我告诉你吧,今天周五,我都回来五天了。 周小乔着实不好意思了,忙乱中问道:时差倒好了? 朱颜在那头扑哧一笑,说:杨利伟到太空转一圈,回来只怕也不需要用五天时间来倒时差。 周小乔自知忙里还要出错,也就苦笑一声,不再说什么。 朱颜可能也是没话找话,又问她卖汽车的款子到帐没有,周小乔再次思维短路,脱口而出的回答是:好像还没有。 朱颜的口气有些怪怪的:还没有?好像?你哪天查的? 周小乔压根儿忘了查,又怕朱颜兴师问罪,就敷衍说:前天吧。 朱颜根本不相信她的敷衍,一点也不含煳地说:咱们今天一块吃晚餐,你先查查帐,见面给我一个说法。要是还没有,我就得去问美国那边了,看是买车的小子食言,还是银行方面拖延。 周小乔唯唯诺诺,心中对朱颜的颐指气使,已然反感十分。 36 修丽为陈山妹吞钉子的事故,在会上下不来台,赌气给自己放了年假,也不等所长张不鸣批准,就冲出会议室,回宿舍整理行装走人。 本来这修丽是个性情中人,感情大起大落,而且胸无城府,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虽然当了二十多年警察,歷练得很职业了,可一旦遇到能让她动感情的事,仍然会冲动起来。行前去女监看陈山妹,听到了这个女人苦难经歷的一番自述,并知道她两个年幼的孩子如今下落不明,修丽突然决定改变自己的行程,不回城区与家人团聚,先去山里寻找孩子。 修丽给丈夫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因公出差三五天,然后又把身边所有的钞票一百几十地归到一起,好歹凑了千把块,换上便装就出发了。修丽在街边给孩子买了些吃的用的,心中直担忧进了山是不是能顺利找到他们。 坐着汽车颠簸一路,总算到了陈山妹说的红泥乡大膀子村。拖拉机司机告诉她,因为前些日子发洪水,把河上的小桥沖断了,乡里通向大膀子村的公路不通,还要下车蹚水过河,再步行五六里路才行。修丽谢过他,挽起裤腿,在初夏山谷尚有些寒意的水中蹬过河沟,一路打听,很快找到了陈山妹被捕前的住所。 村民看见修丽一副公家人装束,来找陈山妹的孩子,都好奇地围上来,七嘴八舌介绍陈家情况。这个说陈山妹老实本分,那个说陈家母子可怜。问及被山妹杀死的男人,反倒个个摇头摆手,说他不是东西,该杀该剐。修丽一听,知道陈山妹自己的说法基本真实可信。 修丽在村民的簇拥之下,由一个村干部带领,走进陈山妹家的院落。 修丽看到无人打理的院子一片狼藉,墙边的杂草枝枝蔓蔓长到了院子当间。倒塌了半边的灶屋里,十三四岁的大浩正在做饭,用一根竹筒使劲吹火,熏得满脸黑乎乎的,八九岁的缨络乖乖地蹲在旁边,眼巴巴盯着土灶上的锅,看样子已经饿得不行了。 领路的村干部告诉修丽,自从陈山妹被捕之后,两个孩子就在这儿独立生活,靠乡亲们的施捨过日子,肚子勉强混得半饱,学可就没的上了。 修丽看着听着,心里直发酸,二话没说,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动手打扫卫生。村干部见状忙招唿看热闹的几个妇女,一齐动手把陈山妹的家收拾出来。等修丽给两个孩子洗了脸和手,梳理好乱糟糟的头髮,土灶上煮的玉米也熟了。修丽谢绝了村干部的邀请,留下与两个孩子一块儿吃饭。 修丽把玉米棒子捞在碗里晾着,打开橱柜看看,除了几个千千的红辣椒,只有一小罐盐。没有旁人在场,修丽忍了半天的眼泪,这会儿终于有机会奔流,一泻而下不可收拾。 大浩和缨络呆呆地看着这个陌生女人,神情中显示着不解与惊讶。在他们的记忆里,除了妈妈,从来没人为他们的困境大动感情。 修丽打开旅行包,拿出火腿肠和滷蛋,想让孩子们就着玉米吃顿饱饭。缨络年纪小,看见连过年的时候都难得一尝的好东西,伸出手就想抓,可是一瞅见哥哥制止的眼神,又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第55页 知道大浩对自己还很戒备,修丽从随身携带的小本子里,拿出一张陈山妹的照片,那是看守所收监时,每个嫌犯都必须拍摄的档案照。修丽出发的时候,想到陈山妹的孩子们从没见过自己,沟通可能会有困难,特地用办公室的印表机列印了带上的。为避免刺激孩子们,修丽只取了陈山妹的头像,而把戴着手铐拿着号牌的部分裁去了。 照片上的陈山妹穿着看守所的蓝马甲,神态凄楚目光呆滞,秀气的脸庞因为浮肿而有些变形,但孩子们还是一眼认出,照片上就是自己的母亲,异口同声地叫道:妈妈! 大浩的反应比妹妹更加激烈,一把从修丽手中夺过照片,捧在手上仔仔细细端详,半天不肯松开。泪水沿着这个半大男孩儿瘦削的面颊无声滴落,主客三个难免又是一阵伤感。 一张小小的照片,即刻使修丽成了兄妹俩的亲人,他们甚至忘了问及照片从何而来,也忘了问这位素未谋面的阿姨,跟母亲是什么交情,就把满是汗水和污垢的头,拱到了修丽的怀里。 修丽紧紧抱住两个孩子,不断抚摸着他们的肩背,等他们感情平復些之后,才再次安排开饭。这一回兄妹两个无遮无拦,转眼工夫就把修丽拿出来的吃食一扫而光。 看见他们已经填饱了肚子,修丽问孩子们今后打算怎么办。 大浩想了想说:就在这儿等妈妈。 缨络也学舌说:等妈妈回来。 修丽听了苦笑,告诉他们:你们的妈妈也许三年五载都回不来,她毕竟杀了一个人。 大浩听了很激愤,说:我妈妈是为了保护我和妹妹才杀了那个坏人,村里人都说,这是正当防卫。 修丽知道与孩子讨论这样的话题徒劳无益,就退一步说:案子的审理要好长时间,你们自个儿在这儿也不是个事,最好还是去投靠亲戚。 大浩表情茫然地说:爸爸死了,妈妈走了,我们没有亲戚。 修丽试探说:听说你们还有一个奶奶。 大浩停顿了一下,脸上的茫然又变成了激愤:她已经不是我们的奶奶了,她打我妈,跟我妈抢我,还想把我关起来。她是个恶老婆子。 接着,大浩向修丽讲起了父亲死后,他们一家人的经歷。随着孩子的叙述,修丽眼前出现的每一幅画面,都是那么悲惨。 陈山妹跪在地上哭诉:我是为了两个孩子上学成才,没办法才走这一步! 老太太狠狠地说:你非要嫁人,我也拦不住你,带上你赔钱的妹崽走你的路,男伢子是我们吴家的根,你休想带他走。 大浩听了,抱住妈妈的腰不放,母子三个哭作一团。老太太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过来,想要扯住大浩进屋。孩子大力挣扎,奶奶死不放手,大浩情急之下张口咬伤奶奶的手指,沖向门外。 陈山妹见状,在地上跪行了几米,扑过去拉着婆婆的手,想要看看她的伤情,不料盛怒之下的婆婆,反而抡起拐杖更勐烈地打她,口中骂道:看看你养的不孝逆子,遭天杀的东西! 大浩听见母亲惨叫,又回头冲进门来想要相救,陈山妹一边听任婆婆的拐杖落在自己背上,一边大声喊道:大浩,快跑…… 等到遍体鳞伤的陈山妹拖着小女儿跌跌撞撞走上山路,等在半道上的大浩才从藏身的树丛里跑出来,从母亲手中接过沉重的包袱。母子相拥痛哭之时,天空恰有电闪雷鸣,将他们的泪水化作倾盆大雨。 母子三个在泥泞中相扶相拥,浑身透湿地由媒婆带领,走进大膀子村陈家小院。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应声而出,听媒婆喜鹊般叽叽喳喳报了信,才露出些说不上是阴是阳的笑容,邪狎地上下打量陈山妹。等他看到两个孩子,脸色忽然阴沉下来,问道:怎么拖了两个油瓶子来,不是说只带一个吗? 媒婆有些为难地看看山妹,意思是让她自己说明。 陈山妹怯怯地回答,声音有些发抖:奶奶老了,没法照顾孩子,你要是能把他们一起收养,我做牛做马也要还这个情的。 男人像在集贸市场看牲口那样,围着母子三人转来转去地看。 大浩赶忙表示:叔叔,我已经长大了,什么活都能干。 缨络也紧紧抱住哥哥,央求道:我一定乖乖听话,只要哥哥留下来。 男人磨蹭了一会儿,态度终于有所改变,对大浩说:那以后家里的牛羊就归你来放,丢了要你的小命。 天晴天雨,早晨傍晚,山妹家里田里努力干活,孩子也都努力相帮。 山妹赔着笑脸,一次又一次向男人请求,最终让儿子上了学。 大浩背上书包,缨络跟随其后,赶着一头牛三只羊走上山坡。兄妹俩在山坡上分手,哥哥不舍地向妹妹挥手,妹妹手持小细鞭子,站在高处羡慕地看着哥哥远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 喜怒无常的男人,常常在外边喝得酩酊大醉。只要远远听见继父借着酒劲,乱吼着山歌往家里走来,山妹和两个孩子就好比听到了警报,个个惊慌失措。男人醉酒归家,不是打山妹,就是踢大浩,连小缨络也不放过,一揪住她粉嘟嘟的小脸蛋,就半天不放开,痛得小姑娘哇哇大叫。 少年大浩的目光里,仇恨在日积月累,他不再像开初那样惧怕继父,反而在继父打母亲的时候挺身相护。当然,这会给他自己招来更加疯狂的毒打。 第56页 出事的那天早晨,大浩正要去上学,被继父拦住了。那个男人对山妹说:从今天起,这小兔崽子不要再去上学了,我不打算再花一分钱供养这个白眼狼。 山妹听了,脑子一蒙,想说什么还没说出来,手里端给丈夫的一盆洗脸水,连水带盆都掉在了地上。男人见了,不容分说揪住山妹的头髮,摁在地上,噼头盖脸就打,嘴中骂道:你这个没人要的贱骨头,你还脾气见长啦,敢跟我尥蹶子? 山妹护住自己的头,不顾嘴里的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淌,还在为孩子争取读书的机会:他叔,求求你,无论如何让大浩读完中学,等他能出去打工了,准定赚钱孝敬你…… 男人不等她说完,又是一阵暴打,边打边吼:少来这套!你以为我是傻子,看不出这小白眼狼心里有多恨我。等他长大来孝敬我?不孝敬我一顿棍子两把刀子才怪了呢。我真悔不该听媒婆忽悠,娶了你这个丧门星进屋。你已经克了吴家柱子的命,还想来破我家的财?! 大浩见妈妈被这个男人骑在身上,没头没脑往死里揍,再也忍不住了,疯了一样地扑上去,用还不够有力的拳头,在男人背上勐捶,扯着喉咙喊道;妈妈,别求他!他不会把咱们当人看的…… 男人生得牛高马大,又在暴怒的当口,被大浩从身后袭击,勐力一反身,胳膊一甩就把孩子掀了几丈远。大浩的头磕到门柱上,血一下子冒出来,染红了半边脸。 山妹吓蒙了,突然变得力大无穷,一把推开骑在身上的男人,扑过去抱起孩子。母子两个搂在一起,你的血我的血流在一处,成了血煳煳的活动雕塑。 就在大浩与母亲互相擦拭伤口的时候,忽然听见缨络在屋里大叫救命。 陈山妹听了,知道大事不好,把大浩往地上一撂,一阵风似的冲进屋。那男人也是豁出来了,不光不打算罢手,还将山妹用劲推出门外,又从里边把门闩上。 山妹急疯了,在院子里团团乱转。女儿缨络在屋里继续惊叫:妈妈救我!妈妈救我! 情急之下,陈山妹不管不顾拿起一把砍柴的刀,一脚踢开门冲进去。 男人惊恐的声音随之传出。 大浩怕妈妈打不过他,急忙跑出去向邻居求助。等他带着村人返回,只见陈山妹满身血污,领着女儿走出屋来。 后来,警车来了。 大浩的话说完,修丽已经涕泗横流,同时也下了决心,一定帮两个不幸的孩子渡过难关。 修丽问大浩:要是我出面去求奶奶收留你们,由我来供给你们生活费和学费,她会答应吗? 大浩想都没想就回答说:不会。那个恶老婆子不会答应你。 修丽不相信。以她的经验,在农村老太太眼里,一个能给家里传宗接代的男孙,是比什么都要紧的。老太太有再大的怨恨,总不能视他的生存于不顾吧? 于是,她把小兄妹安抚好,雇了一辆摩托,去大浩的奶奶处求援。 事实证明大浩的判断准确无误。当修丽走进陈山妹过去的家,带路的村民指着一个老太婆对修丽说:这就是陈山妹的婆婆。 老太婆本来见得有人进院,正以笑脸相迎,这句话使她脸上神情大变,脱口大叫:那个不要脸的骚货,哪个是她婆婆?! 修丽将自己的身份告诉老太太,又说明陈山妹和大浩兄妹的近况,以为她会动些恻隐之心。不料,老太太听完哈哈大笑,用一种悽厉得有些疹人的声音说:老天爷有眼,她这是前世的报应,前世的报应哟……接着又嚎啕大哭:我那可怜的儿哟,你听见了吗,那个不要脸的,她本领大得很,人都敢杀哩! 修丽注意地听着,也不插嘴,直到老太太发泄完毕,才小心说明此来的用意.是想把山妹的两个孩子送回来,费用由她资助,生活由奶奶照顾。 老太太一丝迟疑都没有,就坚决地表示了拒绝,把脑袋摆得像拨浪鼓一样。 修丽问道:你连孙子也不要了? 老太太恨声说:他哪里把我当奶奶?当年我强留都留他不住,还把我狠狠咬了一大口。说着老太太伸出手掌,向修丽亮出手指上的一串伤疤:这就是我那好孙子留给我的,一辈子也消不了了。 修丽知道再劝下去也没有意义,又寒暄了几句,给老太太留了两百块油盐钱,告辞而去。 37 把大浩和缨络带到汽车站,修丽才给丈夫老田打了个电话,让他把儿子的房间收拾出来,再多买些肉食和果蔬,准备晚餐开伙,有两个客人要来家里长住。 老田马上认了真,着急地说:两个什么人?长住是住多久呀? 修丽有心逗他,也不把话说清楚:是什么人,下午你就知道了,具体住多久还说不准,一个得住两三年,另一个住上十年八年也难说。 老田听到这话,反而放心了,说:你又跟我说相声,哪有在别人家一住十来年的客人? 修丽在家一贯实行女权统治,丈夫和儿子两个男人,从来听她安排。什么方式一旦成了习惯,渐渐就没了忌讳。这回修丽感情一冲动,当即决定收养两个孩子,根本没想到跟丈夫商量。她觉得以自己对老田的了解,他有足够的善良来接受既成事实。 修丽把大浩和缨络一介绍,老田出其不意地发了脾气,在电话里冲着老婆起了高腔:修丽呀修丽,你也太过分了吧?连个招唿也没打,你就把孩子带回来了!你也太不靠谱了! 第57页 修丽没想到一向温和的老田会做出这样的反应,脾气也上来了,同样冲着电话起了高腔:我怎么不靠谱了?你要是亲眼见了,一准也会这么干的。 修丽的口气虽然不中听,老田的善良还是被充分肯定了。这是修丽对付老田的老办法,从来百试不爽。 老田果然有所收敛,降低了声调说:孩子又不是小猫小狗,你怎么能说收养就收养呀?现而今收养孩子手续多了去了,说不定你这么乱来,已经触犯了法律呢。 修丽听了冷笑一声:触犯法律?你干脆说我是人贩子得了。我扶贫济困犯着哪条哪款了?只要心诚,办手续有什么难的,退一万步说,我又不用他们跟你姓田。我愿意花钱供养两个准孤儿,还有谁能来说三道四了? 老田听她这么说,更不高兴了:你愿意花钱扶贫济困,没人能拦着你。可你到底有多大能耐,你自己总得有个估计吧?这事儿应承下来,十几年费用是多少?儿子要读研,老妈要治病,你的一个钱能掰成两个用?为人做事得量力而行,别想起一出是一出,光顾自己出风头… 老田的话说得过于直白,修丽一下子受不住,肝火腾地上来了:喂,你说什么呢?是不是想跟我搞aa制呀?我为出风头不择手段,自不量力还嫁祸于你。行,老田,你想怎么损我就怎么损吧,反正这俩孩子我养定了! 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了。修丽听见,马上露出了得意之色,很有把握地对孩子们说:你瞧,叔叔打电话来了呢?他肯定不敢不同意。 修丽也不看号码,翻开手机盖,就居高临下地说:据传,老田同志终于想明白了? 电话那边传来的,却是张不鸣有些急躁的声音:修丽,你能不能马上回所里来一趟? 修丽猜错了,有点恼火,不客气地回道:我不是说了我要休息十四天吗,现在才两天! 张不鸣不跟她计较,只管说:于笑言被细虎咬了,伤得不轻,送到市里去了。现在的问题是,黑狼不吃不喝,抱着一堆什么东西趴在老于桌子下边,已经两天没撤尿了。谁靠近它它跟谁龇牙,这狗不正常,没人敢接近它。 修丽听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真的假的?驯狗大师老于被狗咬了?该不是你想用八卦新闻诓我回去吧? 一向不着急的张不鸣,这回真急了:修丽,修副所长,都啥时候了,你有心开玩笑!老于在电话里说,除了他,只有你跟黑狼最好,得请你马上回来,哄着黑狼把尿撒出来,不然它非得把膀胱撑破不可。你马上归队! 修丽认真考虑了一下,决定马上带着两个孩子回所里。先救了黑狼,再让陈山妹跟孩子见上面,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38 两天前的中午,修丽离开看守所没一会儿,于笑言就被细虎咬伤了小腿。说被咬伤还不太准确,准确地说是被活生生撕下来一块肉。这也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老于驯犬在全市公安系统小有名气,从警多年他带过的狗少说也有十来只,只只都被他调教到了人犬相通的地步,可谓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这回老于在自个儿家门口,被细虎这个生瓜蛋子给咬得住了院,岂不是在阴沟里头翻了船?不知情的人,肯定以为是老于大意所致,知情的人说,还是因为老于太偏爱黑狼才惹了祸。 于笑言的驯犬经里最重要的一条,是驯犬员必须知狗心通狗性。也就是说,得对狗心里想什么,恨什么,爱什么,了如指掌。偏偏在细虎身上,老于忘记了自己发明的驯犬经之头条要义,忽略了这条犬初来乍到,对新的环境有本能的警觉,对新主人的一举一动都会很在意,哪怕它只是一条涉世未深的年轻犬只。 那天所长张不鸣替老于求情,警犬队同意将黑狼留下,作为老于私人的狗豢养,但有一条要求,从此黑狼不得继续享用统一配给警犬的狗粮,老于也满口答应了。 但事实上,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那么容易。黑狼一直吃着警犬的特别狗粮长大,早就习惯了那种狗粮的口味,勐不丁叫它换成吃家常饭,它还不接受呢。这有点像医院出生的孩子,在婴儿室吃惯了进口的新生儿奶粉,抱回家再让他吃国产品牌,人家就不干了,有时候用亲娘的乳汁来替代,还得费把子劲呢。 黑狼的身份,一天之内由公家狗变成了私家宠,它的饮食习惯一时半时改不过来。到了中午开饭的时间,于婶给黑狼做了肉骨头汤泡的大米饭,里边还拌了不少碎肉。黑狼凑过去闻闻,对肉的味道很满意,吃上一口,对米饭的口感就不中意了。只见它用舌头尖在食盆里卷了两圈,又一钩一钩的,很快将米粒中间的碎肉挑得一千二净,然后转身找个阴凉地方卧下,打起瞌睡来。剩下白花花一碗饭在那儿招苍蝇,怎么喊它吃,它都不过去。 于婶生气,过去踢踢黑狼的屁股,那傢伙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哼都不哼一声。这一幕正好被回家吃饭的老于看见,不容分说就把于婶给骂了一顿,一边骂还一边给黑狼揉屁股,把个黑狼给得意的,肚子朝天一翻,四脚伸开,等着老于去给它挠痒痒。老于自然有求必应。 于婶气得不行,说:我长到这把岁数,见过娇生惯养的孩子,还没见过这么金贵的狗呢!要是按它的要求每天光吃肉,就你这点工资,刚好够它塞牙缝的。 第58页 老于觉得以刚才对老伴的态度确实过头了,就嬉皮笑脸地打趣说:工资不够,咱们不是还有存款吗? 于婶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更加生气了:瞧你那点儿出息,还好意思说什么存款。干了一辈子警察,人家立功受奖的得了名,贪污受贿的得了利。你倒好,两头不沾中不熘,在这鬼都不唱歌的地方,跟人渣和狗打了一世交道。从手指头缝里搓下来的那点碎银子,以后连儿子收媳妇够不够打发,还两说着呢。你还要拿来买狗食…… 都说狗通人性。老于为于婶踢它骂老伴,开始黑狼还挺得意,翻转肚皮等挠痒呢。后来一看老两口真的骂开了架,于婶摔门而去,它就知道这事跟自己有关,而且后果严重,立马蔫蔫地缩在一边,鼻头贴地一动不动了,眼珠子随着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谩骂,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骨碌碌直转。 此情此景让老于更加动了感情,抚摸着黑狼已经瘦瘦条条的老背,嘴里一个劲安慰它说:别担心,那老婆子不过是一时闹意气,过两天她准得乖乖给我回来。再说了,我们俩干架也不是你的错,你做出这受气包的模样,我心里不是更难受了? 黑狼懂事地抬抬头,用大长舌头舔舔老于的手背,算是同意了他的话。 接着老于又和颜悦色对它说:以前人家都说,狗粮最大的坏处,是像鸦片一样谁沾谁上瘾,现在看来不假。你不吃老婆子煮的饭,这也不能责怪你呀,还不是那害人的狗粮闹的。冤有头债有主,抓住了瘾君子,枪毙的还得是毒枭呀。你上了狗粮瘾,要罚得沖我来,她用脚踹你,那不是不讲道理嘛。 一说到狗粮,黑狼习惯地将鼻子扇乎了几下,哈喇子跟着就流了出来。老于看见,知道是它饿了,就拿了拴狗绳过来,带着它到细虎那边去蹭饭。心里琢磨,要是没人看见也就算了,看见了跟所长解释一下,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毕竟黑狼在所里服役多年,有人缘。 再说那青瓜蛋子狗细虎。 这只狗本来懵懂,来到新岗位,更是一点儿也找不到感觉。狗跟人交往都是凭直觉来判断远近的,没有功利成分,也没有理性分析。刚跟老于相见,细虎还是挺喜欢他的,这个人出手,马上能知道他懂得狗的心思,挠一下,抓一把,全都正是地方。可后来那只叫黑狼的老狗一出现,细虎就看出老于的厚薄来,出于本能,细虎妒忌起黑狼来。 人和人的亲疏看缘分,狗跟狗也一样,黑狼和细虎凑巧是有缘无分的一对冤家,要搞掂它们两个,是老于不曾遇见的新课题。也偏偏在这点上,老于低估了细虎,以致差点酿成大祸。 老于把黑狼领到小山坡上的狗屋跟前,拿出公家的狗食盆,按以往的分量舀了一盆狗粮搁在地上,让黑狼过来吃。他想细虎刚开过饭,正好可以趁黑狼吃饭的空子让它跑跑,就解开细虎的脖套,往远处扔了一个球,命令它去叼回来。 没料想,细虎好像一心惦记自己的口粮被黑狼偷吃了似的,对扔出去的球视而不见,也根本不听老于的命令,反而朝着相反的方向,沖埋头吃粮的老狗黑狼勐扑过来。等黑狼感到了危险的来临,发出一阵威胁的低吠声时,两只狗的距离已经很近了。 凭着多年驯犬的经验。老于马上意识到一场殊死搏斗迫在眉睫。细虎这种训练不到位的生瓜蛋子狗就是一根筋,它要真是咬定了什么,你就是把它打烂了它也不会松口的。细虎正值身强体壮的年岁,又为护食红了眼,老狗黑狼根本不是它的对手,这两只狗一旦开战,黑狼非死必伤。 老于心下着急,又喝不住细虎,只能大声喊叫:黑狼,快跑! 令老于更没想到的是,平日里对他言听计从的黑狼,此时完全不听指挥,弓起身子摆开一副决斗的姿态,准备跟细虎决一死战。老于马上明白过来,不是黑狼不怕细虎,它是怕自己一逃跑,细虎会去攻击老于。这个想法让老于感动万分,心里的一个念头随之格外坚定起来,无论如何要保护黑狼不受伤害。 正在千钧一髮之际,老于看到近旁有间放杂物的小屋门虚掩着,也顾不上多想,一把将黑狼给推进去,自己用身子抵住门扉。也就在同一时刻,他感到右边的小腿肚子上一阵钻心疼痛,细虎尖利无比的牙锋深深咬了进去。 等张不鸣听见后山上的动静。带着纪石凉他们跑过来,看见这你死我活的人狗大战全都惊呆了。 身强体大的细虎叼着瘦小的老于,在地上拖来甩去,就像拖着一只软塌塌的大拖把,拖把拖到哪里,就在哪里留下一道深红色的血迹,整个山坡一时充满了血腥的气氛。细虎显然是下了决心,不能轻易放过这个偏心的主人。黑狼呢,一瘸一拐左右奔突,嘴里汪汪大叫,却找不到进攻的机会。等到好几个人一齐努力掰开它的大嘴巴,只见细虎的嘴里扎扎实实叼着老于的一块肉。 再看老于的腿,右边小腿肚子已经凹了下去,透过血肉模煳的伤口,可以看见一根根白花花的肌腱,像琴弦似的黏在无遮无掩的胫骨上,吓人极了。张不鸣手忙脚乱用拴狗绳紧紧扎住老于的大腿,以免他失血过多,又差人把老于紧身的棉毛裤腿剪下来,免得让血给黏在伤口上。他吩咐手下,赶紧把两只狗分开,严加看守,千万不敢让它们再碰面。然后,张不鸣亲自跟着车,陪老于到区里去治伤。 第59页 张不鸣守着老于做完了手术,等到第三天中午,才从市区返回看守所。一回来就有人向他报告,前天把黑狼关进办公室后,它就一直不吃不睡不拉不撒,死死赖在老于的办公桌下边,胸口不知道抱着一团什么东西,谁到它跟前去,它就跟谁龇牙咧嘴,连胆子最大的老纪都不敢靠近它。 这个情况太异常了,像黑狼这么一只训练有素的狗,平时对所里人都很友好,按理说,它绝不可能对熟悉的人发威。张不鸣马上去了老于的办公室,想亲眼看看黑狼到底怎么了。 两天不见,黑狼已经面目全非,全身本来已经不够光滑的皮毛,此时干脆成了一蓬乱草。看见张不鸣进来,它先是把耷拉在胸前的头噌地抬起来,向他身后张望了一下,发现老于并没有如它所愿跟在后边,又马上垂下头去,将半张脸埋在胸前那包黑乎乎的东西上,一双煳满了眼屎的眼睛留在外边,大滴大滴的眼泪直往外淌。 张不鸣知道它在为老于的安危担心,赶快对它说:黑狼,老于没事,正在医院养伤呢,很快就会好的。 黑狼怀疑地看了看他,一声不吭。 张不鸣心里纳闷,黑狼在怀里抱的那包东西到底是什么?想伸手拽出来看看,又被黑狼用阴沉的低嗥吓住了。 张不鸣知道,黑狼这样高龄的老犬,本来肾脏就很糟糕了,还长着要命的骨瘤,一连两天不吃不喝不排泄,对它来说要多危险有多危险。 张不鸣对黑狼完全束手无策,也顾不得老于伤不伤急不急了,赶快打电话去求援。 老于听了,先是非要拔了输液管跑回来处理,被医生坚决拒绝之后,只得建议让修丽回来试试。两三年前修丽被七号仓的嫌犯押为人质,黑狼冲进去救出了她,从此与她多了一层感情。这也是老于那天一看修丽对黑狼的去留不甚关心,立即痛斥她的起因。 老于推荐修丽的时候,还一本正经说:幸好那天我跟修丽干仗,黑狼没有在场,不然她去了也难说是什么结果了。 一句话把张不鸣说得笑起来,觉得老于真是把狗神化得可以,逗他说:是啊,要是它在场听见了,怀恨在心,说不定还得把修丽咬得跟你一块儿住院呢。 傍晚时分,修丽带着两个孩子匆匆赶回了看守所。把大浩和缨络安顿在食堂吃饭,修丽急忙去老于办公室,看望黑狼。 修丽戴上驯犬专用防护袖套,慢慢靠近黑狼,跟它说话,摸它的头,摸它的肚子,刺激它产生小便的感觉,然后乘它不注意,勐地将它抱了两天的那包东西,从它身子下边抽了出来。 张不鸣一看,原来是老于那只浸透了血的棉毛裤腿。这两天,黑狼就像守护着老于本人那样,守护着它。 修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黑狼弄出了屋子,总算引导它把憋了两天一夜的尿撒出来。那泡尿断断续续撒了五分钟之久,把地上都浇出一个大坑。 随着开了水龙头一样哗哗作响的声音渐渐变小,张不鸣长长出了一口气,对修丽说:你要是今天不赶回来,它的膀胱肯定要撑破的。老于回来还不知道要怎么谢谢你呢。 修丽听了,脸上一阵热辣,很惭愧地说:以前我太不了解黑狼,也太不理解老于了。等他回来,我得郑重向他道歉才行。 自此,老于和黑狼成了生死之交,黑狼真的成了老于的亲生孩子,而不是一只狗了。 39 安莺燕发了几天烧,在医务室吊了几瓶水,症状基本下去了。狱医沈白尘给她开了三天的病号饭,以及增加单独放风时间三十分钟的条子,让她大为开心。 这两天,安莺燕天天在仓里表扬沈白尘,说:这个新来的小医生真不错,人长得斯斯文文,还特有同情心,比原先那个姓戴的小妞好多了。 同仓的女犯笑她说:反正在你眼里,公的都比母的强。 安莺燕听惯了这样的评语,也不恼,笑嘻嘻地说:你们不要人不正邪着想,这跟公的母的没关系。再说了,本姑娘出道多年,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再怎么着,也不会在这样的小白脸童子鸡跟前发骚。实不相瞒,要是论男人,姑娘我还是喜欢那种有点年岁,高大威勐的…… 众女嫌犯又笑:那当然啦,那样的才勐呀。要不然,怎么把你弄出一身病来? 说起自己的病,安莺燕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丝愁云飘过,嘆口气说:人生来就有定数,你是条什么虫,只能吃什么菜。这病那病,早死晚死,都是老天安排。就说姑娘我,前几年也是这城里首屈一指的头牌,就算在他娘的正经人眼中名声不好,可也花天酒地,穿金戴银,靓仔勐男朝来夕去,咱想抬举谁想怠慢谁,全都由着性子来,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爽。别说现在落下点小灾小病,就是嘎巴一声叫我立马死了,我也值呀! 有个女犯扁着嘴说:你就吹吧! 安莺燕乘兴说道:你还不信?就沖你,把白粉成包成包吃进肚子,帮毒贩子运毒,豁出命,一趟才赚两千块,抓着了还不知道要不要吃枪子。还有她,给人家当下人,又眼馋人家的钱财,小打小闹偷了几个戒指,真的假的都没分清,就给捉到这里边来了。再说她,拐卖好人家的孩子,弄得丢孩子的买孩子的,家家都一辈子不得安宁,丧了天良不是,判大刑是指定的。你们吃苦受累担惊受怕,难不成名声比我好到哪里去了?说破天,我还是凭自己的身子干活,不像你们那样损人利己吧? 第60页 在说糙话方面,安莺燕堪称女监冠军,不管什么下流话,只要她想说,绝对是张口就来,不带半点磕巴。常常是她的糙话一出口,陈山妹跟着先红了脸,朱颜呢,准定满脸鄙夷之色,把头一偏,或者干脆走开。你红你的脸,她走她的,安莺燕只管说自己的。女二仓的老嫌犯们,都爱逗她解闷。 今天上午,到了最后一次病号放风时间,主管看守李玫开门叫了安莺燕的号,好一阵她才磨磨蹭蹭走到门边,脸上皱皱巴巴的不开心。 李玫问她:怎么啦。放风放烦啦?不想出来啦? 安莺燕说:哪能呀?让我饿饭来换放风,我都愿意。 李玫又问:那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安莺燕神神秘秘凑近李玫说:我这不是为陈山妹担心吗?今天一早,修副所长把她叫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开庭,然后判她杀人罪。 李玫往后闪闪身子,显然不愿意跟她靠得太近,说:瞎操什么心呀,人家接见去了。 安莺燕眼睛一亮:接见?谁来看她?后老公被她杀了,前婆婆恨不得她死,律师她请不起,两个小屁孩下落不明……有谁来看她? 李玫不打算多说,哗哗抖动着钥匙串,说:47号,你咸婆婆操淡心,话也太多了吧?要是不想出来,我锁门啦! 安莺燕口说别别别,一步跨到了门外边。 安莺燕在女监的空地上熘达,忽然听见南边墙上窗户里有男人的声音传出来:喂,放风的靓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安莺燕朝上边看去,窗户太小,外边的光线又太强,只能模模煳煳看见一个圆圆的光头。 老于此道的安莺燕好久不曾招蜂惹蝶,这下子立马来了精神:上头那位帅哥哥,你问我吗? 那个声音说:满院子就你一个,不是问你,还是问鬼呀? 安莺燕觉得那个声音挺浑厚,是她喜欢的那种,就有心撩拨一二,嗲兮兮做出伤感状,说:进来以后,人人个个都编了号,我只知道自己是47号,哪里还记得姓甚名谁。 那声音也是个老江湖,听见她发嗲,知道有戏,话也多起来:这怎么行?人生一世,怎么能把自己的姓名都忘了?告诉你,老子从进来的那天起,每天起码得自报家门几十次,省得到时候出去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安莺燕作姿作态道:那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那声音愈发浑厚,还弄出些个喉音来:老子姓龙,名叫强彪,强硬的强,三虎成彪。人称彪哥。 安莺燕听了,咯咯地笑起来。 那声音不解地问:你笑什么?未必老子的名字蛮糟糕呀? 安莺燕邪里邪气说:帅哥哥想到哪里去了。我笑是笑,本姑娘昨天还在号子里说,喜欢身强力壮的男人,今天就碰上了你,又强又彪,那还不是缘分啊……好名字,硬邦邦的,有男人味,本姑娘早先最不待见的就是棉花条似的男人,又不行,还想找乐。 那声音没想到她这么敢说,估计已经被这几句话撩拨得有感觉了:那你算是找对人了!等老子以后出去了,第一时间去找你,让你乐个够。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安营扎寨在哪里? 安莺燕听出他确有结识自己的意思,愈发咯咯笑得欢了,逗乐说:本姑娘名叫见男春。家住柳浪路120号。 那声音说:你是逗老子玩吧,剑南春不是白酒吗,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叫这样的名字? 安莺燕更夸张地笑道:我跟白酒同音,但有两个字不同。我是看见的见,男人的男,春天的春。见男春! 那声音听了开怀大笑,说:好你个小妖精,这么骚,把老子都撩发了。要不是这个鬼窗户这么小,你早就看见老子下边都支了帐篷了。 安莺燕大作惊讶道:耶,这么快,莫非你抹了印度神油呀? 那声音眼看着真焦躁起来了,说:骚妖精,你别再撩老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们这号身强力壮的汉子,在这里有多难熬。 安莺燕更加媚眼迷濛,声音愈发柔软起来:你以为只有你们汉子难熬,姑娘们就不难熬呀。老辈子不是说,做女人一辈子有两桩东西是少不得的,锅里有煮的,胯里有杵的。到了这里边,大锅饭倒是有的吃,胯底下天天虚着,也不好过哩。 那声音被她撩得认了真地激动:你真正骚得可以,讲定了老子出去以后,头一天就要去找你。把你的真名实姓电话号码报给我,哥哥我保证不会亏待你。 安莺燕乐开了怀:哟,你在牢里坐着,还紧跟时尚步伐呢!现而今买手机买车票都得实名制,你也想跟我搞个实名制吧? 那声音刚要答话,远远传来李玫的声音:47号,干什么呢?时间到了。 安莺燕忙沖窗口摆摆手,换了一种作古正经的声音,大声说:报告政府,这边草太高了,长蚊子,正在拔草呢。 然后她一边朝女监仓房那边走,一边回头看看,说:有机会本姑娘叫劳动仔带条子给你,难得帅哥哥你中意我。 窗户里的那个板寸头,晃了两晃,跟木偶戏里的木偶退场一样,忽地就不见了。安莺燕猜想,那傢伙肯定是站别人的肩膀上,才够得着后墙上的小窗子,这会儿调情调得找不着北,动作一大就跌下去了。想像那个男人重重摔下去的笨熊样儿,安莺燕简直太开心了。安莺燕高高兴兴回到仓中,拐到风仓里去洗手,却撞见了一个让她心情大坏的场景。 第61页 陈山妹正跪在地上,抱住朱颜的一条腿,口中央求道:求你帮我做辩护吧!为了我的孩子,我得早早活着出去。求求你,看在我两个可怜的孩子分上…… 再看朱颜。手里正捧着她的盆景,在龙头上用细细的水流滴灌。 其实所谓的盆景,只不过是一束大蒜苗。前几天仓里有几个女嫌犯同时腹泻,被怀疑吃了坏东西,看守就给每人发了两头大蒜,让她们吃了预防。朱颜嫌吃了蒜嘴里有味,宁愿拉肚子也不愿意吃,就把它搁在碗里。不料那蒜头沾了水,两天就发出绿芽来。朱颜见了十分欢喜,干脆用个小杯子把它养起来,每天精心浇水,晒太阳,无意中培植出一个盆景来。 朱颜好像找到了寄託,有事没事,就看着那丛小小的绿色发呆,烦闷的时候还要跟它说话。为了不让同仓的嫌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朱颜跟蒜苗说的都是英语。 对这点安莺燕很看不惯,挤对朱颜说:这头蒜又不是美国运来的,你跟它说洋话它也听不懂呀! 朱颜被她扫了兴,横眼瞅她一眼,头髮一甩就走开了。安莺燕讨了没趣,就冲着朱颜的背影做鬼脸,小声威胁道:小心哪天本姑娘胃口好,把它揪来当小菜。 几经交手之后,朱颜已经很少接安莺燕的话头,这回却毫不含煳地回击道:你敢! 打这儿起,安莺燕不仅恨透了朱颜,连大蒜也一併恨了起来。因为她觉得自己在朱颜眼里的分量,还不如一头大蒜来得重。 今天也是合当有事。安莺燕跟彪哥一番调情得心应手,情绪高涨地回到仓里,正碰上接见回来的陈山妹,跪地求朱颜帮忙辩护。这陈山妹刚被修丽领去见过孩子,心中悲喜交集无可言说,千言万语全都在心中汇成一句话:为了我的孩子,我得早早活着出去。 陈山妹回仓,第一件事就是找朱颜。虽说她知道朱颜不待见自己,她也从心底对这个冷漠的女孩生了芥蒂,可是等她见完了孩子,心心念念都是怎么早些出去,跟孩子们团聚,也就顾不得面子和自尊心,进门就抱住朱颜的腿,跪在地上求她帮忙。 而朱颜呢,正在给她的盆景浇水,嘴里还嘟嘟噜噜跟它说着洋话,不经意间被山妹抱住,吓了一大跳。还没等她弄清楚山妹的意图,做出适当的反应,安莺燕跟着就进来了。 事情要多巧有多巧.安莺燕一看这两个人的架势,不知前不知后,就认定朱颜又在欺侮陈山妹。上来二话不说,一把夺过朱颜手里的小碗,啪地摔到地上,双脚只管朝那丛小蒜苗狠狠地踩去。这还不解恨,踩完了还要碾,碾完了还要搓,眨眼的工夫,朱颜的宝贝盆景,已经变成了一摊泥。 朱颜这下子可不干了,只听她撕裂喉咙喊了声:你这个女流氓!到底想干吗呀?就一头撞到了安莺燕的后背上。 陈山妹看着不妙,爬起来去拦,已经晚了。安莺燕本来病得身子轻飘飘地没劲,又不曾想斯斯文文的朱颜会使这样的勐力,往前一个趔趄,小肚子撞在洗手台的尖角上,当时就一声惨叫,瘫软下去。立刻有一股鲜血从大腿根部涌出,在水泥地上流了一大摊。 陈山妹慌了神,扑到铁门的窗口上,大唿救命。 女看守听到声音跑来查看,又急忙用手机招唿沈白尘,快找担架来抬伤员。 陈山妹抱住安莺燕的头,一个劲叫道:燕子,燕子,你可得挺住了,沈医生马上就来了…… 安莺燕脸色青灰,眼睛微微张开,一副很吓人的样子。听见陈山妹叫她,努力咧了咧嘴唇,想笑一下可是笑不出来:没事的,生个孩子出的血肯定比这多得多,你不是还生了俩吗?我这辈子没有生孩子的命,该出血的时候还得出一点。 陈山妹说不出话,抱住她只顾哭。 不一会儿,沈白尘带着人和担架跑来了,马不停蹄把安莺燕放到上边,抬起来就走。 女二仓大乱一阵,很快恢復了安静。那是比平常更加安静的一种安静。 陈山妹看着安莺燕的空铺,伸手把她的枕头抓起来蒙在脸上,心里万分自责。要不是自己那么去求朱颜,也不会引得安莺燕发火,弄出这么场祸来。再一想,两个形同孤儿的孩子,虽说有修管教许诺供养他们,毕竟人家是警察自己是嫌犯,能不能兑现还不好说。就算他们运气好,真的碰上了好警察,人家能替你养他们一辈子? 陈山妹左思右想,悲从中来,泪水又一次开了闸,将安莺燕的枕头洇湿了半边。 就在陈山妹为自己,为孩子,为安莺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之际,有一个人走过来,把臂膀搭在了她的肩上,搂住她轻轻抚摸着。 陈山妹抬头,泪眼婆娑地看去,吃惊地发现,搂着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朱颜。 40 朱颜鼓足了勇气,才将臂膀搭在了陈山妹的肩上。这让朱颜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精神原来并不如想像中那样强大,也需要别人来扶助和支撑。而她伸手去求助的对象,却是一个她曾经万般轻视、厌烦和拒绝的农妇。这在她来说,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安莺燕的意外受伤,使朱颜惊恐万状,同时也委屈万分。 一开始,她被安莺燕的突然袭击弄蒙了。看见无辜的小蒜苗在那个女人的脚下遭受疯狂蹂躏,朱颜觉得她的尊严,也被践踏得如泥委地。这是她根本不能忍受的。朱颜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那样大的爆发力,而看上去霸气十足的安莺燕,又怎么会轻得像纸人一样,一碰就飘走了。平心而论,她绝对没置安莺燕于死地的故意,可是安莺燕也的确是被她一撞,血流满地。 第62页 忽然间,朱颜对曾经烂熟于心,却根本没有体会的法律词组——激情犯罪,有了入骨的理解:一切都发生在瞬间,眨眼工夫一切都变得无可挽回。 这是朱颜最为委屈的所在。 陈山妹抱着她的腿来央求的时候,她实在是毫无准备,也来不及表示接受与拒绝,斜刺里就杀出了不问青红皂白的安莺燕。这情况,天知、地知、己知,还有陈山妹知,安莺燕看来伤得不轻,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所要负的法律责任明摆在那里。作为律师朱颜很清楚,在押嫌犯误伤人命,其罪责比普通人重得多。如果需要诉诸法律,陈山妹的证词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说与自己性命攸关。可是,以往日跟陈山妹的关系,人家能不能提供有利于自己的证词,朱颜毫无把握。 在朱颜的印象中,农村人特别是农村妇女,多半都见识浅、目光短、心眼儿小,记仇与记恩同样不含煳。朱颜心里悔意顿生,到哪个山唱哪个歌,中国的民间生存智慧早有明示,伤害自己的是那个挨千刀的周小乔,又何必跟这些不相干的人戗着来呢。这真应了那句老话: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仇人多一堵墙。就算陈山妹没把自己当仇人,以往的那些伤害,也足够让她採取含煳其辞的态度,推说什么也不知道就算客气了。 想到这儿,朱颜禁不住浑身发抖。现在她太需要找一个温暖的肩膀来依靠了。 然而,环视这间可以说得上熟悉的仓室,朱颜的目光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飞,找不到任何落脚的地方。本来在她眼中,女嫌犯们形同污泥浊水,她一直以众人皆浊我独清的优越感置身其中。朱颜跟这些人相处的原则,是能不说话尽可能不说话,说一个字能解决问题,决不多说第二个字。一想到自己周围都是毒贩子、人贩子、杀人犯、盗窃犯、妓院的妈咪或小姐,她就会出现生理反应,坐到哪儿嫌哪儿脏,躺在大通铺上,也是这儿痒那儿痒,怎么着都不自在。进来这些天,朱颜的目光,从未在那一张张看一眼都嫌多的脸上停留过,此刻挨个扫过去,不仅张张脸都陌生得令她吃惊,那陌生中还饱含着某种幸灾乐祸的敌意。 朱颜又一次感到了绝望。这种绝望除了在跟恋人分手时尝到过,在被闺蜜周小乔伤害,以致锒铛入狱之际,也有过相似的感觉。 一想起“周小乔”这个名字,朱颜的血液就像凝结了一样,浑身寒战。她不止一次地咬着牙根儿想,要是能重活一百次,定要一百次把周小乔从自己人生的记录中删掉。 回国第五天,那个灯光璀璨的夜晚,是朱颜此生再也不能忘记的噩梦。朱颜在看守所灰暗的屋顶下,无数遍回顾过那个夜晚,每一个细节都叫她歷歷在目。朱颜觉得其实只要稍稍留意,并不难发现周小乔的举止失常,从而窥见命运向自己昭示的不祥之兆,也就不会放任这场悲剧的发生了。然而,一切兇险的苗头,都被她们之间友情的惯性沖淡了,使她的直觉变得迟钝,智商随之降低。 朱颜忆起,下午打电话约周小乔吃晚饭,小乔的声音就有些心不在焉,特别是当问起卖车的八千美元是否到帐时,甚至能听出她回答中的敷衍,只不过自己很快替她圆了场。一直以来周小乔对她总有些畏怯,碰到什么事情要做又没做好时,常会用缓兵之计来应付,然后再图弥补。朱颜早已习惯了这种敷衍,并从中享受着被人敬畏的自得。 菜是朱颜点的,下手可谓不轻。从美国枯燥单调的垃圾饮食,回到故乡的美食大宴,她看见菜牌上每张图片,都有垂涎三尺的飢饿感。除此之外,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朱颜要捉弄小乔,看她到底心不心疼。小乔不是承诺从此她俩吃饭,费用由她全包吗,那就让她出点血,尝点苦头呗,大不了等她和魏宣结婚的时候,送个大大的红包补偿一下。 以前周小乔戏称朱颜为“买单爱好者”。因为朱颜不仅在她们两个的小范围里,共同消费全单照买,同学们的大范围聚会,她也经常大包大揽,能买则买。朱颜对这个带点挖苦意味的称号并不反感,承认说:我确实喜欢买单的感觉,豪爽、大方、一掷千金…… 周小乔当时就给她补充了一条:还有个关键词你没说——居高临下。 这次朱颜回国,干坤颠倒了,从来只吃不买单的周小乔,居然要包买饭局。是不是她也想体验一下那个关键词的感觉?抑或是要张扬名花有主找到了靠山的自豪?那就成全她,让她买! 朱颜点菜的时候,多少有点恶作剧的念头。这餐两个人的晚饭,被她点得足够七八个人吃饱喝足。眼看坐在对面的周小乔,渐渐皱起了眉头,朱颜心里偷着乐:咱们俩谁不知道谁?你跟我装个啥? 吃饭的过程因此而变得漫长。 常识告诉人们,如果你跟谁待在一起,觉得时间过得太慢,说明你们之间出问题了。朱颜发现,她和周小乔正处在这样一种状态。双方都没话找话,说话又很难投机,不投机就得换个话题,换完了话题仍旧是不投机。平常一提起魏宣,周小乔就情不自禁地眉飞色舞,说起他的大事小情滔滔不绝,想让她打住你都办不到。眼下呢,对这个最佳话题,她也是要么三言两语打发过去,要么特别高调炫耀一番。于是,一个说的,一个听的,都觉得话一出口句句多余。 第63页 你说这饭还能怎么吃得开心? 为了掩饰话题的匮乏,朱颜又问起那笔美元的事情。周小乔见问,停顿了一下,然后很不愉快地回答:我今天又问了,还没有到呢! 朱颜注意到这次的问与答之间,出现的那个微妙的停顿。这个停顿让她心里咯噔一声,基本肯定了那笔钱已经到帐,是小乔出于不快,赌气故意不告诉她。女人的直觉常常来得莫名其妙,这使得朱颜更增加了要与之较劲的兴趣,心里想,我才不会拆穿你呢!你今天不说,明天还可以不说,看你要等到哪天才说。 正在此时,周小乔的手机响了。小乔注意地看了看来电显示,马上神情紧张地按了接听,同时起身,一边说你好你好,一边朝门边挪了过去。临出门,她指指座位上的挎包对朱颜说:我去接个电话,你帮我刷卡吧,密码照旧。 朱颜知道小乔这是在告诉她,晚餐到此结束。看她慌慌张张的神情,朱颜甚至对那个电话产生了怀疑:有什么事不能当着我的面讲?朱颜不由得联想起魏宣的缺席。难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变? 朱颜一边乱猜,一边打开周小乔的皮夹子,里边一排七七八八的卡刺激了她的眼睛。美容的、健身的、保健的,spa水疗贵宾卡、网球俱乐部会员卡、高档商场白金积分卡、品牌服装vip卡……甚至还有护手美甲专用卡,看起来她的闺蜜生活得真是不错。 朱颜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这里边有多少都是她在美国奋斗多年而不可得的,周小乔却在中国轻而易举享受到了。也就是在这个当口,她看到了那张中国银行金卡,十来天以前,朱颜把这个卡号抄给了买车的朋友,嘱他把八千美元打入这个帐号。或许是先前的怀疑与失落交织在一起,使她的神经变得格外敏感,朱颜的心里又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分明觉得自己的那笔钱就在里边。 看小乔还没有回来,朱颜先把帐单交给服务生算帐,然后假装要去洗手间,快步走到酒店大堂那一熘柜员机旁边。 密码照旧。朱颜和周小乔从大学时候起,用两个人相同的生日数字,建立了一个共用密码,以后不管是在银行、在网络,还有炒股票等等,一应需要密码的地方,她们都一直使用这个不变的密码。这么做,除了带有浓厚的怀旧色彩,更意味着相互间的特殊信任。然而现在,这个象徵着最大信任的号码,却被一方用于对另一方的侦查。 朱颜轻轻在键盘摁下那几个熟悉的号码时,还怀着一丝对小乔的歉疚。她想好了,要是卡上显示的清单,的确没有那一笔,她就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就今天的事情向小乔郑重道歉。可惜事与意违,查询清单一经显示,美元的那一项里,正好有一笔汇入款,数字不多不少正好八千! 朱颜的头皮一阵发麻,几天来周小乔所有的表情,过电影一样在她脑子里飞快闪过,每一个都显得那么虚假和可疑。朱颜认定,她的闺蜜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正在进行中。而且她同时认定,这个勾当一定跟魏宣有关。 朱颜在那儿呆站了一会儿,走进了洗手间,用冰凉的水,洗了洗因为震惊而发红髮烫的脸。接着她想好了一个对策,要不动声色地等待,看周小乔到底想把这笔钱怎么样。 等朱颜装得若无其事走回座位,发现周小乔还没有回来,她装出来的镇定根本没有观众,心里又添了一堵,同时催生出一种强烈的报復欲。刷卡付费之后,朱颜没有把这张卡放回原处,而是把它插进了自己的皮夹。 等到周小乔回来,朱颜已经让服务生把菜全都撤掉,换上了茶水慢慢品着。一个针对周小乔的恶毒报复方案,已然在她心里成熟。 周小乔看看光秃秃的桌子,知道自己电话打得太久,让朱颜不快,赶忙抱歉地笑笑,解释说因为公司业务出了点问题,不得不在电话里交涉清楚。朱颜明显感到她的笑容完全是装出来的,甚至看得出她刚刚流过眼泪,把精心化好的妆都给弄花了。 你装,我也装,朱颜暗想,口是心非地回答道:是吗?这么忙!……饭都没吃好吧?可我已经让他们全都撤了。 周小乔见状连连说:没事没事,打了包回去吃也一样, 朱颜装得很后悔,说:糟了糟了,我没让他们打包,全都没要! 周小乔愣了一下,已经知道自己非挨整不可,但也不甘心啥都不表示,更加不自然地笑道:记得打包这课还是你传授的呢。你说在美国连汤都得打回去,只有中国人好虚荣撑面子,暴殄天物。今天这么大一桌子菜,你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朱颜不接这个话,沉了脸说:还有多少比菜更珍贵的东西,有的人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周小乔不明就里,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不欢而散。 第二天傍晚,朱颜在家吃过晚饭,就径直朝本市最高档的商店去了。在那儿,她用周小乔的卡大刷特刷,买了珍珠项鍊、耳环,又买了一个白玉手镯,然后挑了连衣裙、t恤衫、睡袍、内衣等等,尽着高档的买,拎在手上有一大包。临上电梯,朱颜想想,又转了回去,跑到卖玉的柜檯,按刚才的样式又买了一只手镯,打算送给小乔,再作弄她一把。这一圈到底花了多少钱,朱颜也没细算,拢共有个五六万吧。朱颜想,要是跟小乔因此闹掰,大不了把那笔美金抵给她,一了百了。 第64页 一切完成之后,朱颜就再也没跟周小乔联繫。她估计,周小乔不可能马上从一大排卡中间发现丢了哪张,还得过些日子,这个恶作剧才能出效果。 让朱颜没有想到的是,不过两天之后,就有一辆警车开到了她家楼下,用手铐把她铐走了。当朱颜惊慌地问道:我到底犯了什么法? 一个警察告诉她:你涉嫌使用他人的银行卡实施盗窃,数额巨大。 朱颜的脑袋轰的一炸:周小乔把我给告了! 假如不是自己的确身陷囹圄,每天穿着蓝马甲在嫌犯堆里混,打死朱颜她也不会相信周小乔会如此狠心。让朱颜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太多了,周小乔为什么收到款子隐瞒不报?她要是有事缺钱,为什么不说明了拿钱去花?既然知道是自己刷了她的卡,为什么招唿都不打就去报警?难道说,她们十多年不分彼此的友情,完全是一个大大的错觉,甚至是一个大大的骗局? 这些天来,朱颜最想知道的事情,是周小乔在想什么。她希望小乔出于自责,主动承认是自己先隐瞒了朋友的钱,才导致朋友用不正当的手段索回这笔钱,然后认错撤诉。所以当朱颜的律师朋友打算通过关系准许她取保候审的时候,朱颜拒绝了,她要等待周小乔的态度,看看自己这辈子交结的唯一闺蜜,到底是人不是人。 朱颜没有预见到,这口气赌下来,自己过上了度日如年的监仓生活,而周小乔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现在,她在监仓里又一次涉嫌犯罪,而且这个罪名一旦成立,她朱颜可能真要在这灰墙里,待上十年八年甚至更久了。 这个设想让朱颜惊恐万状,感到命运完全掌握在了别人手里。罪是犯下了,是轻是重,要看安莺燕到了医院保不保得住命;再有就得看,陈山妹在作证的时候,是不是能将当时的情况如实陈述,不打埋伏。 从来趾高气扬的朱颜,终于在陈山妹跟前放低了身段,伸手搂住了那个结实的肩膀。是出于无奈还是出于歉疚,抑或二者兼而有之,一时间连她自己也很难分辨。 正在朱颜担心对方会出于记恨拒绝自己的时候,陈山妹用厚实而粗糙的手掌回应了她,并且说出了一句令她无法想像的话:妹子,今天的事情都是我惹出来的。自己做事自己担,要是燕子真有个闪失,我会如实报告政府。犯了杀人罪,一个两个都是我这一条命来抵,不会连累你的。 朱颜真是万分感动,愧疚难当。她忽然觉得有许许多多的话哽在嗓子眼儿里,要对这个纯朴善良得无以復加的女人述说。可她的嗓子刚刚在与安莺燕交手时,一下子喊噼了,几乎失声。 于是,朱颜努力用嘶哑的气声对山妹说:那天听你跟修管教讲述案情,我就知道你的案子完全可以按正当防卫来辩护。没跟你说,是因为我自己还陷在这里边,就算想替你辩护也不一定有机会。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写申诉书,等开庭的时候你就递上去,一定会得到法庭採信的。 陈山妹听了朱颜的话,双腿一併又要下跪给她道谢。 朱颜一把抱住她,连声说:不用谢,不用谢。 说话之间,朱颜觉得她触摸到的那个因为常年劳作,显得很结实很强壮的肩头,正有一种无比温暖的能量,汩汩传遍她的全身,直向心底里奔涌,那团冷漠孤傲的坚冰,开始融化了。 41 在朱颜度日如年的时光里,周小乔也没有一刻安宁。因为区区八千美元,她永远失去了此生最好的朋友,这肯定不是她之所愿。然而事情就是这样残酷而迅速地发生了,竟如覆水难收。 那天跟朱颜见面之前,她先去银行查了帐。自从发生了魏宣的事情,她对自助银行的柜员机产生了极度的恐惧感,以致宁愿拿号排队,也不愿再靠近那个梦魇般的机器一步。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朱颜将款子寄到她的帐户,不是第一次,也算不上一件稀奇的事,当看到查询结果确有八千美元到帐时,周小乔似乎也没有任何异常的想法。可是等到朱颜坐在她的对面,手持一本厚厚的菜谱左翻右翻,将那些她和魏宣很少问津的菜,不问贵贱一个个点来,脸上的表情还那么轻松随意,周小乔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嫉恨,感慨命运的不公。 两个看上去不分伯仲的姑娘,只因为出生在不同的家庭,生活道路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曾几何时,周小乔已经习惯了朱颜一掷千金的豪爽,也长期受益于这种豪爽。 当年周小乔家境贫寒,无法供她出国留学,朱颜妄图说服父母资助这位朋友全部费用,遭到拒绝之后,又哭又闹,还要挟父母,如果小乔不能同往,自己也不打算去了。后来还是小乔苦苦相劝,才把朱颜哄上了赴美的飞机。泣别之际,朱颜由衷地对小乔说:命运为什么这样不公平?你的毕业成绩比我还好,为什么我能去,你却不能? 一句话道出了周小乔的心声,这句话从朱颜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如此动人和温暖。这种温暖让周小乔原本动盪的心情,得以平静,也使她更加确认了她们之间的友情。拥着朱颜哭得一耸一耸的肩,周小乔暖洋洋地说:羡慕归羡慕,今生今世,不管你在哪里,不管还要经歷多少变故,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 后来,魏宣出现在周小乔的生活里,她和朱颜之间的友情,发生了微妙且令人无奈的变化。可嘆的是,从来在朱颜跟前委曲求全的小乔,因为拥有魏宣而得到的一个扬眉自得的理由,还没来得及尽情张扬和享受,就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了。周小乔心里的天平再次倾斜,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朱颜作为密友,不能助一臂之力,还用放肆点菜这样的小伎俩来作弄她,给她的感受已与落井下石无异。她甚至忽略了自己出于虚荣,在朱颜面前假装一切都好的事实,把一腔怨怼,指向了在她眼中不再可亲可爱的闺蜜。 第65页 强忍不快吃着如同嚼蜡的山珍海味,已经让周小乔不堪,偏偏在这时候,朱颜再次问起了那笔美金,听口气还含着怀疑,至少在周小乔听来含着怀疑。周小乔故意停顿了一下,用显出怠慢的声音回答:我今天又问了,还没到呢! 其实话音一落,周小乔已经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不过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么一句没来由的话,不光终结了她和朱颜的友情,还会断送朱颜的前程。 事情发生之后,周小乔曾不停地自我追问,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自己到底有没有要隐匿私吞那笔钱的心思。她的自问自答一百遍一千遍都是否定的。银钱有来有往,汇款人是朱颜的朋友,朱颜又逼问得这么紧迫,怎么可能私吞?如果为了扣下来打点魏宣的诉讼,向朱颜明说借用不是更好?最直接的原因是为了赌气,这么简单的回答有谁会信?然而,除了这个没人相信的答案尚可成为答案,还有什么说法能将她的行为合理化? 想来想去,周小乔不能自圆其说。 电话铃声响起,看见是魏宣母亲的号码,周小乔连忙起身避开朱颜接听。魏母在电话里告诉小乔,魏宣在外边丢光了所有的钱,已经撑不住了,打算回来自首。 这个消息让周小乔悲喜交集。魏宣马上就要回来,不管他将面临一个怎样的结局,总算可以结束悬心吊胆的逃亡生活了。一想到马上能跟魏宣见面,互相倾诉这一个多月的思念之情,周小乔禁不住热血沸腾,心脏咚咚跳得如擂响鼓,比她第一次接受魏宣的深吻还要来得激烈。 激动之余,现实的难题马上摆到了眼前。首先要支付三十多万的退赔和尚无额度的罚款,然后是律师与诉讼的费用,七七八八加在一起,足以把小乔和魏宣正在建构的小家,弄得塘干水尽。 周小乔被这个电话弄得六神无主,匆匆挂了电话,在门外定了好一会儿神,才强装笑脸走回餐桌。当她发现朱颜不光买过了单,还把一桌子基本没动的菜给收掉了,就知道她跟朱颜之间龃龉又生。周小乔当下心情大乱,也无意再来挽回残局,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随她去了。 第二天,周小乔肿着眼睛去上班。时间长了,她已经没有精力精心地掩饰自己的窘境。同样是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也许该发生的一切,终归是要发生的。 刚进办公室,她就遇上了阿克迈满怀关切的目光。这一天,阿克迈把周小乔唤进总裁室交代工作的次数,远远超过往日。小乔心知肚明,假如她不是领完差一刻也不停留地走掉,阿克迈就会说出些跟工作无关的话来。 下午五点一到,周小乔准时走出了写字间,一跨出电梯,就迅速关闭了手机。在今天这个节点,这不光为了防备阿克迈,朱颜也是一个需要迴避的人。最为糟糕的事情,就在这一关之后发生了。 隔天早晨,周小乔打开手机,滴滴答答一大串简讯发了进来。仔细看时,小乔的头髮都竖起来了。天哪!全都是银行卡的消费通知,总额有六万五千多块!周小乔慌了,什么都没想,抓起电话先向银行挂失,又忙不迭向公安局报了警。 案子当然很快就破了。商场珠宝柜檯当天的录像资料,清楚地记录着朱颜两次前去购买白玉手镯的过程。在录像里,她显得那么坦然和轻松,一点没有偷刷他人银行卡的紧张。听说当警察找到朱颜亮出手铐,她先是极为震惊,后是极为愤怒,大声冲着他们骂道:周小乔,你这个以怨报德的美女蛇,跟你交朋友,算我瞎了眼!警察问起作案的动机,她冷笑道:作案动机?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哪里谈得上作案?我不过是为赌气,想作弄一下那个傢伙而已。可现在我知道,我想错了,用不正当的手段获取原本属于自己的财物,也是犯法的。作为律师我知法犯法,该我倒霉。 就这样,朱颜怀着对周小乔的深仇大恨,被关进了看守所,也把无尽的悔恨与不安留给了周小乔。 赌气。赌气。人们可能说,这两个女子说不上过分的小意气,竟惹来一场如此深重的人生灾难,实在令人不可置信。史上发生过多少惊天动地的事件,追溯源头,哪一个起因不是微不足道,甚至极其可笑?然而一场场死伤无数的战事,的确无可否认地发生过,记入歷史,流传到今。 可以想见,当周小乔被告知案子已经破了,作案人不是别人正是朱颜时,她所受到的震惊,绝不在朱颜之下。 这一击,让周小乔彻底崩溃了。未婚夫正要自首,好朋友又进监牢,巨额赔款等着她筹措,诉讼准备毫无头绪……所有的一切,都把她逼到了绝境。 42 纪石凉一大早从宿舍出来,在监区大门口看见一辆越野车,觉得似曾相识,细一想,知道是省厅的李处长和万金贵的肖律师又来了,心下当即冒出一个字:烦! 一直以来,纪石凉都把张不鸣当成可以透底交心的老搭档,张不鸣也认,还说兄弟之间谁要是拿着领导的架子,那就是傻叉。可在老万头的问题上,他们分歧大了去了。省厅的一个处长下来,就把张不鸣弄得言听计从,说关闭监视器就关了,说要照看好,就不能动那老头子一根毫毛了。纪石凉情愿相信张不鸣是留了后手的,可你留了后手,干吗不能跟老搭档交个底呢?交了底大家分工合作好干活啊。那天一句“没整着他就好”,似乎有些玄机,被沈白尘那小子敲门给打断,张不鸣从此再不提这个茬。这么看来,张不鸣还是跟自己不贴心哪。纪石凉多次对李处长们的所作所为提出怀疑,张不鸣总是说在重大问题上,还得有上有下,有令行有禁止,不能乱了方寸。这人一分出上下,相互默契的程度就难以达标了。故而这几天,老纪感觉特别不爽,看着谁都不顺眼。 第66页 老纪这个人经不得烦闷,一烦闷肯定得找个出口给自己开天窗,最容易惹是生非。当下,他脑子里忽地闪出一个念头,今天非得让这两个孙子为孝敬他爷爷付出代价。 经过接见室,纪石凉看见门虚掩着。可以肯定,张不鸣正在里边赔着笑脸呢,监视器再次被关闭也是肯定的。老纪停下脚步,想了一会儿,快步走到自己的办公室,找出前不久刚刚配发的录音笔。 纪石凉若无其事走进接见室,果然看见所长张不鸣正跟李处长、肖律师在那儿打哈哈,监视器的插头已经拔了下来。看见老纪进来,三个人都愣了一下,随着张不鸣的一声问候,那两位也客气而生硬地朝他点头。 纪石凉走到窗边的茶几前去取茶杯,在拿起一个杯子的同时,有意将另一个撞掉在地上。然后大惊小怪,俯下身子拾起碎片,趁着将碎片放进垃圾桶的时候,连同打开的录音笔一併放了进去。然后端着茶杯,若无其事地走了。 那时候,包括纪石凉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曾想见,这支小小的录音笔往垃圾桶里一放,竟然引发了一桩事关人命的案子。此后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成为这桩命案的起因。 寒暄一番之后,张不鸣离开接见室,去提嫌犯万金贵。张不鸣前脚出门,李处长就开始在桌子面下边、窗户边框到处摸索,还把椅子翻过来看,到处寻找窃听器,偏偏忽略了那个放人了录音笔的垃圾桶。 李处长刚刚忙活完,对肖律师做了个ok的手势,万金贵就出现在门口。看上去这位爷脸色不佳,明摆着全是受了冷落的怨气。肖律师一见,忙上前几步,扶他到桌边坐下,嘴里不断说着:万老闆,您吃苦了,吃苦了。 万金贵也不言语,只管坐下把手一伸,肖律师默契十足,赶忙打开公文包,拿出那杆翡翠嘴的旱菸袋,又装上满满一锅菸丝,打火点着,递到他手上,活像一个小太监在那儿伺候皇上。 万金贵一言不发,一连四五口深深地吸着烟,似乎要把满腔晦气都用来自乡土的气息荡涤干净。李处长和肖律师互相看看,也都不说话,沉闷的氛围,说明他们并没给万金贵带来什么好消息。 一袋烟抽完,万金贵将菸袋锅在鞋帮上敲了敲,仍然不说话。 肖律师有些讨好地说:您再来一袋? 万金贵不领他的情,黑着脸说:快半个月了,你们鬼影子都见不着,今天跑来光是为了给我送烟抽的? 肖律师点头哈腰道: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万金贵眯着眼睛,看都不看他:不是就赶快说说,事情办得怎样了? 肖律师和李处长又交换了一下眼神。李处长点点头,意思是让对方如实以告。 肖律师硬着头皮清清嗓子说:事情可能……可能不像咱们原来设想的那么好办。 万金贵一听就有些急躁,眼睛朝李处长看去,话里有话说:怎么个不好办了?钱不好使了? 肖律师有气无力地说:事情太不巧了。这一段时间,全国煤矿事故太多太大,从中央到省里一熘下来好多个工作组,层层开展煤矿安全大检查,重点正好是发生矿难捂住不报,事后隐瞒死亡人数,转移矿工遗体,收买恐吓当事人家属的。这一来咱们矿上正好成了整治的重点。 万金贵听了,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一具死尸二十万,这叫收买还是叫恐吓呀?挖矿就是会死人的活儿,哪朝哪代挖矿能不死人?我是开矿的,井底下出事我愿意吗?我愿意让我的工人走着下去抬着上来?再说了,像咱们这样四证齐全的矿,全县能找出几家来?县政府总不能说他们发出来的执照都是假的吧? 肖律师听了赶快解释说:那倒不是,那倒不是。要光是矿上这点事,县里边也就都给咱们担待了。不妙的是,这事它要不出就啥事没有,一出就免不了拔出萝蔔带出泥,节外生枝。 万金贵勐然警惕起来,把身子挺直了些,厉声问:又带出啥事来了? 肖律师很不情愿地说:前年那个销售科业务员,名叫黄河清的,跟外边人勾结监守自盗,事发之后被黑七他们拘了,死在保卫科那件事,又被翻出来了。他老婆趁着国家安全生产管理局的人进矿检查,披麻戴孝跪在人家车子前头喊冤…… 万金贵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该死的婆娘!我不是早就叫你们把她赶回老家去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肖律师答道:赶了,都赶了好几回了,赶回去她又来了,神出鬼没的,非说她老公不是自杀是他杀,不把她老公冤死的真相弄清楚,她就誓不走人。 万金贵气壮如牛说:她冤什么?她老公跟外边的客户串通一气做假帐,贪污矿上的钱财,还有理啦。不是自杀是他杀,他杀又怎么啦,他杀也是惩治腐败,也是为民除害。搞贪赃枉法的事,在别的地儿行,在我小尾巴村就不行! 肖律师不敢再说什么,看看李处长,想让他来接茬。 李处长一直没吭声,但他对万金贵进来之后,轻视自己的态度显然不满。这会儿逮住机会冷不丁插进来,一通好说:老万头,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是小尾巴村的土皇帝,就沖你到这会儿还理直气壮的劲儿,麻烦就少不了。你们小尾巴村私设公堂打人致死、残酷剥削外地民工、限制工人人身自由、瞒报煤矿死伤人数之类的案子,早被人告了好多回了。要不是上边有人罩着,早就抓了你十次八次了。这回我们下力气捞你,原本只为了矿难死人的事,要是只在省里头查查,通融通融,按说也是没问题的。现在北京来的工作组进驻了你们村,难度已经大大增加了,要是别的事再越牵扯越多,别说捞不出去你,说不定到了反倒把我们几个都给折进来,大伙儿一起完蛋。你们这帮土鳖就是这样,赚再多的钱还是土鳖一个,啥都不懂。你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牛气沖天的,你自己不配合,让我们怎么办得成事? 第67页 万金贵一听,这话也太不受用了,别说在小尾巴村,就是进得看守所来,也没人敢这么着跟他说话,小眼睛一瞪梗着脖子说:听这话你想反悔是怎么着?你们到底有没有本事捞人?没有金刚钻你们就别揽这瓷器活,拿了我的银子,到这时候又来说东道西的,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李处长也不怕,继续图他的嘴皮子快活:说你是土鳖你还不乐意,哪有像你这样散了几两碎银子就到处做gg的?你以为真的是有钱能使党推磨呀?我要是早知道你除了瞒死之外,屁股上还有那么多屎,给我再多钱,我也不会伸手来捞你。 万金贵对李处长的态度大感意外,气得嘴唇发抖,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给我……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李处长并不示弱,抬腿就走:那好,这可是你说的,我还真就不想伺候了。你愿意在里边待多久就待多久吧。 肖律师一看这架势,怕把事闹僵,赶快拍拍李处长肩说:李处长,李处长,你先到张所长那儿去聊聊天吧。晚上回到城里,我请你去吃鱼翅捞饭,给你赔不是。 李处长知道跟这土皇帝缠下去也麻烦,顺坡下驴说:看在你面子上,我就到张所那儿等你一会儿,你可得快点。 李处长一出门,万金贵一脚踢翻了他刚坐过的凳子,吼道:什么东西,跟老子玩这套,还不又是吊起骡子讲价钱,要加码呗。 肖律师忙着安抚他说:依我看,他们这回倒不一定是虚报冒领,北京来了工作组是实情,黄河清的老婆拦车拦准了也是实情。而且我在村里边看着,经我们反覆宣传,人们都相信你是为别人扛着事,一两天三五日的也就出去了。现在这一拖半个月,人们也动了疑心,天天有人来问我,万老闆是不是真有什么事了。上回咱们商量着要找人顶罪的事,一时不敢弄了,弄不好反而越描越黑,所以我跟李处长商量,要想法儿给你弄个取保候审,就是回家去等着他们审。只要你一出去,什么都好说了,小尾巴村自然人心安定,要商量什么事,我们几个也有了主心骨。 万金贵皱着眉说:这个主意好,赶紧办。我在这儿一天到晚跟些地痞流氓搅在一起,别提有多难受了。 两个人正说着,张不鸣进来了,看样子是领了任务前来圆场的,脸上颇有些不情愿。所以也不说别的,直接插话说:以你现在的情况,有人在外边使劲还不够,还得你自己在里边配合一下。 万金贵听话又烦躁了,不好对张不鸣耍态度,就沖肖律师吼道:那个狗屁李处长刚才也说我不配合。我被关在这帮人渣里头,都快以为自己也是人渣了,有劲也使不上,能怎么配合呀? 张不鸣也不管他吼不吼,照本宣科似的说:最好能弄个立功表现。 万金贵奇怪地说:立功?在这里边还能立功?怎么立? 张不鸣还没答覆,肖律师抢先支招说:您要想立功,办法多的是。比如说交代余罪,把公安没掌握的事情主动说出来,同时检举同伙。 万金贵啐了他一口,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你这不是白说吗?你现在还嫌公安掌握的事情不够多,想再给我多添上几条?你小子是不是公安派来的探子,上我这儿诱供来了? 张不鸣听了不快,就带上情绪说:你别动不动就发火,我们也是执行上级指示,为了避免冤案,才给你想这些变通的办法。其实谁都知道这里边有风险。 万金贵缓和了一下口气说:这事我当然不能做。还说要检举同伙!检举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当叛徒吗?三朝六代,甭管是谁家的天下,叛徒总归是小人。打我穿开裆裤的时候我爹就跟我说过,民国二十六年,他被国军抓去吊打,让他招供同党,腿都打断了他都不招,后来共产党坐了天下,他才成了老革命。我爹告诉我,叛徒最丢人,万万当不得,情愿当土匪也不能当叛徒。你想想,我要是当了叛徒,就算平安出去了,回到小尾巴村,以后说话还能有啥底气?我还做得起人吗? 肖律师怕再把事情弄僵,连连点头说:是是,这个我们都知道。可要是你检举的人跟小尾巴村没关系呢? 万金贵用手指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说:你这是犯煳涂,人跟小尾巴村没关系,事情还能跟小尾巴村没关系吗?比如说,李处长那伙人,我把他们检举了,肯定是重大立功,可是以后小尾巴村的事,还有谁敢来掺和?没有这帮寄生虫来掺和,咱们的生意还能做得好? 张不鸣看他耍横耍到快把自己也缠进去了,脸上到底挂不住,阴了脸说:那好吧。反正我这是传达上级精神,想不想取保候审你自己决定。再给你们十分钟。 说完转身摔门而出。 肖律师一见这场合,生怕再把所长也得罪了,急忙说:万爷,要把事办成,您还得消消气。这个姓张的所长,本来不合作,心眼儿又多,李处长想了不少办法,马副厅长动用了老关系,才勉强把他拉住。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您现在在他手里攥着,可千万别得罪他,万一真把他惹毛了,正好给了他撂挑子的藉口。他要是不想参与,我们就麻烦多了…… 这回万金贵没吭气,在屋里走来走去想主意,忽然急切地问:要是我检举这牢里的人呢?算不算重大立功? 肖律师精神一振说:那要看你检举的是什么事。弄一两条烟进去抽,托被放出去的人带一两张条子给家里人,那都不算什么。你揭发了,能摊上一句口头表扬就不错了,起不了大作用。 第68页 万金贵好像已经有了想法:要是我检举有人想绑架狱警,或者想越狱逃跑呢? 肖律师一惊,有点怀疑地说:那也得有人真的想绑人想越狱,还得有证据才行。万一查来查去是个假举报,你还得吃不了兜着走,两头不是人。 万金贵胸有成竹地说:当然是他真的想越狱,还得让他真的有证据。我们仓里有个叫龙强彪的傢伙,是个二愣子,要是在旁边给他加点油,没准儿他能干。 肖律师着急地说:万爷,这事你可不能亲自出面鼓动,弄不好你就成了幕后黑手,罪加一等。 万金贵嘿嘿一笑:我能那么傻?龙强彪这个人有勇无谋,又特好面子,炮筒子脾气一点就着。要想办法让他生气闹事,被看守整一整,他的牛脾气一上来,什么事都可能干。 肖律师试探说:您能掌握住他? 万金贵得意洋洋地回答:刚来的时候,他成天想着收拾我。你想想,他一个江湖上的小喽哕,哪里是我的对手?这不,几个回合下来,早服了软了,现在他想什么干什么,一丁点也跑不出我的算计。 肖律师还想说点什么,万金贵做了个手势表示已经够了。肖律师立马收住话头,跑到门口,朝外边喊道:请进来带人回仓。 43 自从踩着被卧垛子扒窗户,看见了那个自称见男春的女人之后,彪哥心旌飘摇不得安生。每天睁开眼就惦记着再续楼台会,赶着喽哕们把被窝垛子码实在了,还时刻竖着耳朵探听窗外的动静,一有女犯的声音,灵猴上树一样,噌地就蹦到被垛子上去了。 可惜每回都是无功而返,那个见男春再也没见出现过,像故事里的女鬼,把男人弄得神魂颠倒之后,就人间蒸发了。彪哥有心要打听她,给她传个条子什么的,又怎么都想不起她的编号来了,要是直接写见男春的名号,只怕不光条子传不到她手上,还会把雷子惹来兴师问罪。 想来想去,彪哥忽然想了个主意,他要唱歌,用歌声把见男春找出来。 彪哥喜欢唱歌,也喜欢在仓里发动大合唱。魏宣刚来的那天,一号仓的人们正在彪哥率领下,齐唱《老鼠爱大米》,勾起他对往事温馨的回忆,大大感伤,被彪哥瞅见,猜想这个新来的白领定是流行歌曲爱好者。后来一聊天,魏宣几乎无歌不会唱,差不多是个卡拉ok专家。现在彪哥想到要用歌声吸引见男春,一下子就想到了魏宣,他要让魏宣教会自己一首歌,练熟了再站到被垛上去唱,相信见男春听见,总会有个唿应。 彪哥找到魏宣,把事情一说,两手往腰上一叉,眼睛直勾勾瞅着他,好像马上要把要唱的歌,从魏宣嗓子里直接抠出来,去献给女监的心上人。那个认真劲儿,让魏宣看了大为诧异:一个准江洋大盗,关进这小屋子里,转身就变成了情圣,也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自从让小狱医给上了夹板,又让老万头儿给识破,魏宣多了一块心病,在仓里对谁都有求必应,更不用说彪哥发话。 当下魏宣认真地问:你想学一支什么歌呢? 彪哥想了想,答不出个所以然:好听的,让女人一听就知道有人想她的。 魏宣更加认真地说:那是情歌。可是情歌也有不同类型,怀旧的,时尚的,土气的,洋:气的,抒情的,活泼的…… 彪哥不等他说完,就选定了标准:当然是时尚的,洋气的。现在都什么年月了,谁还喜欢听旧的土的,肯定得是洋的新的。在这鬼地方人的心肠都闷得发黑了,再一抒情更霉得没有底了,还是活泼的提精神。 魏宣不敢怠慢,把自己会唱的情歌,一支支唱给他听。彪哥听来听去,这也摇头那也摇头,魏宣搜肠刮肚,都差点没存货了。 魏宣搔着头皮,发愁地说:船长,你审查节目比上春晚还要难呀。这首再不行,我也没办法了。 最后一首歌是《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本来魏宣是唱出来矇事儿的,五大三粗的彪哥,偏就选中了这首小男孩的歌儿,把魏宣都乐死了。 彪哥让他一连唱了三遍,然后把大腿一拍:就是它了!这歌听着就是专门为我写的嘛! 看见大伙哄堂大笑,彪哥说:你们不信?听这歌词,句句都是我要对见男春说的。我说给你听呵。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这里的表演很精彩,请不要假装不理不睬……这不用解释了吧,我叫她过来看我……不要被我的样子吓坏,其实我很可爱……这也不用说,她过来一看,就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可怕的人……这一句,寂寞的男孩情窦初开,需要你给我一点爱……管它什么初开,我知道就是第一次动了心的意思,第一次动了心,需要她给点爱嘛……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原来这个女孩不简单……不能按原来的词唱成每个,我只要她这一个,多了就忙不过来了……我想了又想猜了又猜,女孩子的心事真奇怪……你说她奇不奇怪呀,跑到这边来撩了一把,就再也不见了,是很奇怪呀。你说这首歌怎么不是为我写的呢? 此时的彪哥一脸的憨笑,像一个天真的大儿童。魏宣完全想像不出,这个江湖着名打手,下手把人的眼珠子拍出来的时候,是一副怎样狰狞的面目。 既然定下来要学,魏宣只好一句一句教彪哥唱。这首歌本来旋律不太强,要是找不着调,就跟念经差不多。到了这时候,彪哥倒是虚心好学,一遍遍翻来覆去唱个不停,他也不厌烦。他不烦,别人就得烦了,特别是他的教练魏宣,更是烦得受不了,还得忍着。 第69页 好不容易学得差不多,彪哥觉得可以放单飞了。正好碰上女监集体大放风,彪哥信心十足地跳上了被卧垛子,对着小窗户外边就嚎上了: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应当说,这边彪哥唱得声情并茂,音也比往日练习的时候准多了,那边引来的却是女犯们的一阵闹笑,接着是女看守严厉的质问声:谁?谁在那上边嚎丧哪?破坏监规小心挨罚呵。 彪哥的歌声被镇压下去,人骨碌一下从被卧垛子上边滚下来,嘴里就换上了不干不净的词:他奶奶的,也不知道那个见男春听懂没有,老子冒着生命危险上去喊她,她要是再听不懂,那可真叫大波无脑了。 整个白天,彪哥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头蔫脑闷闷不乐。到了夜里,在地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走到魏宣铺位前,把他给摇醒。 魏宣睡得迷迷煳煳,睁眼一看是彪哥,心里烦嘴上也不敢说什么,只好问道:船长,你还要学歌呀?还是等明天天亮再说吧。 彪哥摇头说:老子这回不唱了,老子要写。 魏宣问:写什么?写家书?这就怪了,每次看守让大伙儿写家书,你都说没什么可写的,现在深更半夜的怎么又想起…… 彪哥往他跟前一坐道:谁说老子要写家书了?老子没家,写什么家书? 魏宣说:我知道你还没成家,写给爹妈也行呀。 彪哥嘆口气说:老子不是连爹妈也没有嘛。说起来都惨,老子才七八岁,娘得了急病,扑通就死了,不到半年,我爹就给我找了个后妈,一个母夜叉。以前我娘在的时候,我爹下了工就在外头赌钱,不到半夜不归家,要是输了钱,还得拿我娘的皮肉出气,要不就痛打落水狗一样打老子。嘿,那婆娘不知道施了什么法,来了没两天,就把我爹从野狗变成了家狗,不光每天按时回家,工资奖金一分不少都上交,还低三下四给那娘们儿打洗脸水倒尿盆呢。这么一来,他对老子,他亲生的儿子也差得多了,连平日里赢了钱赏的那仨瓜俩枣都断了顿儿。老子一气之下,就给他逃学。可逃到外边,兜里没有一分钱也太没劲了。那天老子趁我后妈不注意,拧开她柜子上的锁,从里边抽了那么两沓子。当天晚上,老子吃饱喝足了回去,我爹和那个老娘们儿还跟没事人儿似的,给我开了门,让我回屋去睡觉。等到半夜,老子吃多了涮羊肉口渴,想要起来喝口水,身子怎么也动不了,睁眼一看,原来早被那两个狗男女用绳子五花大绑了。我爹盯着我,两眼冒火,大声骂我。骂我也就罢了,他还骂老子的亲妈,口口声声要操死我妈妈。老子回嘴说,我妈早就死了,我一直以为她是病死的,今天才听你亲口说出来,是你操死的。我这一顶嘴,我爹的野狗脾气也上来了,拿起一根大棒子稀里哗啦,把我打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那老娘们儿在旁边直劝他,可她不劝还好,一劝我就更把她恨出个窟窿来。你猜她怎么劝我爹的,她叫我爹轻一点,万一把我打死了,偷出去的钱就找不回来了。我那狗娘养的爹,他就生得那么贱,后老婆说什么,都当王母娘娘的圣旨听,跑过来逼问我,把家里的钱弄到哪儿去了。我说,涮火锅了。他们俩同时气得嗷嗷叫,说,那么多钱,涮一百次火锅也涮不完。说实在的,当时我也搞不清楚,我到底偷了多少钱,反正我一出门刚好碰上飞哥,数都没数一古脑就全交给他了。 关于飞哥的事迹,彪哥一直挂在嘴上,说得这一号仓的老犯们,早都耳熟能详了。魏宣刚来没几天,不知道飞哥是谁,就随口问了一句:谁是飞哥呀? 这本来正常不过,可在彪哥看来,要是有谁不知道飞哥,等于当儿子的不知道爹是谁,那还了得?当时他恼火透了,说:你敢不知道飞哥是谁?飞哥可不是一般人物,是老子的偶像,人家长得帅,有功夫不说,还特别仗义。在江湖上仗义这两个字,千金难买呀,好比你们读书人,从小到大辛辛苦苦,就为弄个文凭,有了文凭才能到外边去混饭吃。在我们江湖上,仗义就是文凭,一个人有了仗义的名声,用不着什么证件来证明,用不着什么单位盖章,就通吃天下了。 魏宣头一回听见这新鲜的事儿,顺便问了声:真的? 彪哥正经八百地说:当然是真的,骗你是狗。跟你们小学读完读中学,中学读完读大学,大学读完再读这士那士一样,仗义的名声也是一天天攒起来的。就拿飞哥来说吧,他要是认了谁,就大小事罩着你,豁出命都护着你。当然除了心真还得手狠,该出手时敢出手。像飞哥刚出道的时候,有个老恶霸相中了他哥们儿的女人,当街拦住用咸猪手抓人家的胸脯,他哥们儿跟那个老傢伙干了一仗,受了重伤败下阵来。飞哥不干了,单枪匹马打上门去,硬是把那老东西的一只咸猪手卸下来,送到医院去慰问他哥们儿。为这事儿,飞哥在劳改队搬了八年砖,可他在我们心中的地位,哗晔地涨停板,比他没当劳改犯的时候,上升了不知有多少倍。从牢里一出来,他的队伍天天发展壮大,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规矩,正缺钱花。老子偷的钱一交上去,正好填了飞哥花钱的坑,自然成了飞哥的亲信。那两年,老子跟着飞哥混,那叫一个爽。 彪哥说到得意处,有点管不住自己,站起来走了几步,准备大说特说。被魏宣拽了一下裤脚,才想起这是半夜,又坐了下来,说:老子这个人就这样,谁要是让我服,别说钱了,命交给他老子都认。可惜好景不长,飞哥得罪的那个老东西,记了他的仇,撂在心里好几年没出声,等到他放松了警惕,花钱买兇咔嚓就把他给做了。这让我们哥们儿能答应吗?当天老子就代表大伙儿跟那帮狗日的叫了阵,约好晚上到彩虹桥下边去决斗。我们这伙儿二三十个人,全都穿着黑衣服,额头上勒着白布,给飞哥戴着孝,刀枪棍棒都带着,骑着摩托车就去了。那会儿老子的心情,真的是,就跟电视剧里说的那样,壮士一去,一去什么来的,不復还,说白了是去了就不想回来了。没想到那帮怂人,没胆量跟老子们拼,就恶人先告状,把消息透给雷子了。到了决斗的场地儿,老子不知道已经中了他娘的奸计,正在那儿排兵布阵呢,就被埋伏的雷子给逮个正着。本来老子要是不反抗,大不了也就进进派出所,弄个聚众群殴未遂的名儿,罚点款就出来了。结果老子玩命反抗,一不留神把一个雷子的头给开了瓢儿,幸好他还没死,只是伤着了,不然老子要是在这跟你说话,准定也是死鬼託梦了。 第70页 魏宣道:你也是,人家警察都打了埋伏了,你干吗还要反抗? 彪哥沖他瞪一瞪眼睛,眼珠子在屋顶昏暗的灯光下,显出一种亢奋的亮来,压着嗓子说:你以为老子傻呀,不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老子是为了吸引雷子的注意力,掩护那些哥们儿逃命。他们是老子叫来的,老子得罩着他们。这种时候要是飞哥在,他肯定二话没有也得这么干。老子半辈子崇拜飞哥,事事都想学他的样儿,大难临头不能自己先尿了裤子。 魏宣又问:你不是为拍出了老千客的眼珠子犯的罪吗?怎么又成了打群架了? 彪哥正说到兴奋处,已经口无遮拦不知进退:老子这回是二进宫。二进宫的都得罪加一等,估计不会有好果子吃。好汉做事好汉当,对这个老子有准备。老子不服的是,飞哥的仇人,那个不要脸的老东西,因为报信立了功,不光把买兇杀人的案子给遮掩过去,反倒成良民百姓了。老子这一世,最看不起靠告密借刀杀人的王八蛋,有本事要杀要砍正面来呀,跟老子玩阴的!飞哥这个人也跟我一样,玩命不怕,就怕对手玩阴的,一玩阴的就栽了。事到如今,判什么刑老子都不怕,就怕在里边待久了,出去找到那个老东西他早死了。栽在这种怂人手里,老子死都咽不下这口窝脖气。说不定老子哪天来一个飞身越狱,找他狗娘养的老东西拼命去。 魏宣听他越说越没谱,赶快打断他的话:嘘……这种话你可别瞎说呵,别把你心里的秘密告诉我,我害怕。 彪哥停了停,歪着头说:是呵,老子一边说也一意。你想想,像老子这样的混世魔王,哪个良家淑女敢近你的身?在外边,只要有钱,找个婊子消消火,那是分分钟的事情,到了这个背时地方,也只能在嘴上讲讲心里想想,过过干瘾。再说老子从来不喜欢搞美女,太美了,你就不敢下重手了。要是一个良家淑女,那就更麻烦,她一时要跟你念诗,二时要约你去水边看月亮,哕七八嗦,玩起来一点儿也不爽。 魏宣觉得这个傢伙挺有意思,笑着说:没想到彪哥你还有惜香怜玉的心。 彪哥也跟着笑,笑声太大,把一个犯人给吵醒了,远远地抗议说:谁这么吵呀?不让别人睡觉啦! 彪哥横不讲理地回答:是老子在吵,怎么啦?想清静睡到殡仪馆去,那儿最清静! 说完他拍拍魏宣,走回自己的铺位去了。魏宣看着那个背影,不知怎么又想起了他和沈白尘的争论,心下很有些犯迷煳:也许真有不爱钱的人?魏宣曾经坚信,有钱是幸福的前提条件,是体面人生的保证,芸芸众生之中,没有谁能挡得住钱财的诱惑。可是他身边的这个草莽英雄嘻嘻哈哈的一番话,真的把他说煳涂了。 44 纪石凉从接见室的垃圾桶里取回了录音笔,一直揣在身上没时间听,直到下班回到宿舍,才忙着把它拿出来。录音距离太远,效果不太理想,可是听了一遍,老纪已是心跳突突加快,头上也淌下汗来。 作为一个老警察,纪石凉算是见过世面的。作为一个男人,他的智慧和魄力不在人下,且从小习武,又正值壮年,体力和胆量亦在人上。在看守所干了这些年,无论多难缠的嫌犯、多危险的情况,他老纪碰上从来不带心跳出汗的。这回邪了门,一支小小录音笔偷录的对话,着实把他搞得手软腿软。 纪石凉将袖子筒往脸上一胡噜,狠狠擦了一把汗,点了支烟深深地吸着,在宿舍里来回踱步,他需要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老纪知道他面对的是一场背景深厚的阴谋,这个阴谋牵涉顶头上司,以及上司的上司,还有可能引发另一件危险级别很高的案中案。 阴谋不可怕,可怕的是阴谋后面的背景。背景还要看它的近和远,一般来说近的比远的更可怕。眼下这个阴谋不光有背景,而且涉及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张不鸣。最让他感到棘手的是,对张不鸣的面目,他没有一个清晰的印象。他把张不鸣亲自将万金贵从市区押回来以后,对这个人犯的态度,一一翻出来过电影,希望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对张不鸣的立场做出明晰判断。 虽然在录音中听到了张不鸣的声音,纪石凉仍然更愿意相信他只是一个传话筒。他的态度并不热情和主动,一再声明自己只是奉上级指示而来,还用了为避免冤假错案这样保护性的词语,说明他是被动的。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可以肯定,张不鸣是个知情者,即使他出于无奈被迫参与其中,也难脱干系。一个已经共事了十几年,还颇有些私交的同事,在关键时刻突然变得面目可疑,当然是件叫人尴尬的事情。直接的后果,就是让纪石凉无法把握下一步的行动,不知将这段录音如何处理,把它交给谁。 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纠结点,纪石凉无法释怀,他甚至说不出“上级”这个词眼下到底意味着什么?李处长代不代表上级?李处长之上有马副厅长,马副厅长之上还有没有上级?纪石凉知道,自己在上级印象中,并不是一个优秀干警,充其量是个有点能力,又不肯循规蹈矩,表现得有点吊儿郎当的傢伙。这么多年原地不动,不跑不送是一个因素,印象不佳恐怕是更重要的因素。再说,平日里关在这个小看守所里,连跟上级接触的机会都没有,他怎么能知道那一个个坐在办公室里的菩萨,哪位是红脸关公,哪位是白脸曹操?万一提着猪头送错了庙门,还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71页 当然还有一个最省心的办法,就是把这段录音删了去,权当这一切从来没发生过,睁只眼闭只眼,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不过,这个念头马上被纪石凉自我否定了。 要是把这归结于党性强觉悟高,只怕老纪自己都不一定以为然。可是作为一个老警察,眼睁睁看着自己监管的嫌犯,在眼皮子底下肆无忌惮搞名堂,会像猫被老鼠挠了鼻子,揪了鬍子,产生一种耻辱感,这种感觉足以让他产生某种职业冲动,去跟这些作恶多端、老谋深算的对手一决高下。万金贵这老东西,刚一进来就装神弄鬼作弄人,纪石凉屡次想要下手修理,却被张不鸣反覆告诫和制止,正愁狗咬刺猬没地方下嘴,得了这么个秘密证据,他又怎么肯放手? 纪石凉这辈子只服硬汉子,好莱坞大片里那些为了职业的荣誉与自己的良心,敢于犯上抗命,面对强大黑恶势力,只身孤胆背水一战的美国警察,是他津津乐道的偶像。他对美国有一百个理由看不惯,唯独对好莱坞电影里的英雄同行,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高看一眼。然而眼下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逞英雄称好汉的机会,纪石凉又犹豫不前了。他知道这不是电视连续剧,演砸了哪一段重拍就是了,这是真刀真枪的较量,开弓没有回头箭,弄不好就是玉石俱焚。碍就碍在张不鸣这儿,万一把他卷进去,那可不是老纪的心愿。投鼠忌器的道理,美国人可能不懂,中国人不能不懂。 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很快菸灰缸里就堆满了菸头,纪石凉还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但凡人们遇到大事又拿不定主意,最本能的反应是要找可靠的朋友商量,纪石凉也不能免俗。他在心里把看守所跟自己关系近点的人,翻来覆去扒拉了一遍,还真有点茫茫然不知去处。或许老纪此时心里已经有了成形的主意,只不过想找个可靠的人,给自己加上个肯定的砝码罢了。 首先想到的当然是戴汝妲。 按理说小戴此时当是纪石凉的天然盟友,有什么秘密不能第一时间向她交底呢? 偏偏老纪不这么想。在他眼里,小戴是个有风情也有个性的女孩,算得可爱。以他们俩的默契程度而言,平日里小来小去、小打小闹的事情,拉上她助一臂之力,准没错。可这小妮子从来就看不起警察这行,当了看守所的医生,天天嚷着如坐监房,必欲摆脱而后快,哪儿有心思去关心这里边的大是大非?以小戴的简单头脑,她能知道该怎么办?这还不算,老纪最没有把握的是,像小戴这样的年轻人,对眼下这等事关重大,却与己无关的麻烦事,会採取什么样的态度。万一小戴反过来劝他少管闲事,不光动摇了他的决心,还会败坏他们俩这几年建立起来的信任。为了保护这层信任,也不能先对她说。 要说经验丰富,当首推于笑言。当年纪石凉从部队转业来公安,碰到的第一个师傅就是于笑言。那时候,于笑言在老纪眼中真是一个大能人,虽说只是最基层的警察,他对人犯的心理状态,对他们在特殊环境下最常见与不寻常的行为,对看守与被看守对象的关系,对看守这个职业可能给人带来的性格改变,以及跟人犯跟同事跟领导如何相处,事事都有他自己独到的想法和做法,很给了纪石凉一些启发和教诲。可惜曾几何时,于笑言不那么让老纪欣赏和认同了,也许是因为渐渐上了年纪又无所作为,升迁受挫而郁郁不得志,老于变得牢骚满腹絮絮叨叨,看见什么都不顺眼,唯一让他看得顺眼的是狗而不是人。尤其最近这几年,他除了跟警犬黑狼情同父子,跟所有人,哪怕是过从甚密的人都疏远了,很有点自闭倾向。不管大事小情,只要跟狗没关系,就好像跟他没关系了,凡事甭去问他,问他等于问墙,除了作壁上观,一定回答你:叫我说,说了也白说。 再就只剩一个修丽了。 老纪跟修丽的关系,一直有点怪怪的,这状况可能跟到底谁是看守所的执行老二,这个敏感问题有关。他们俩一方面互相欣赏对方的能力,另一方面又喜欢互相挑眼,有事没事总爱抬槓。但无论如何老纪不能小觑修丽,人家毕竟从警多年,而且跟他一样,对这个行当有种潜在的热爱之情。 这回修丽把陈山妹的两个孩子带了回来,还声明打算供他们读书,委实叫老纪吃了一惊。男人考虑问题总比女人实际,老纪的直觉反应,跟修丽的丈夫老田不约而同。供两个孩子读书,那是什么概念?除了真金白银往外掏钱,还得对孩子们今后的前途负责任。以纪石凉的切身体会,孩子是世界上最无法掌握的活物,就算是从你身体里分出去的一部分,也常常是你叫他往东他偏要往西。老纪为自家的孩子头痛到了家,根本无法想像修丽揽回来这两盘菜,她要怎么消化。不过凭她一个女人家敢做敢当的表现,老纪私底下对修丽已有几分佩服。 据他所知,修丽的壮举还没开始实施,已经遭遇了各方面的抵制。 首先是她丈夫老田.坚决不接受这一双养子养女,跟修丽展开了史无前例的冷战。修丽一赌气,就干脆不求他了,扬言说即使没有丈夫的支持,她也要把这两个孩子的供养进行到底。她这话一说出来,说她自不量力的人就不止老田一个了,成了大家的共识。 求不求老田还是家务事,出了家门你就不得不求人。为了给大浩和缨络联繫学校,修丽这几天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腿,仍然不得要领。那些学校的领导,先夸她是个人民的好警察,为了挽救和教育嫌犯,做出了最能体现人性化执法的努力,再说自己学校的压力如何如何大,无法对他们给予任何帮助,接下去就是开出帐单,如果你非要到本校寄宿读书,在一般正常学杂费之外,还需要交择校费、住宿费、伙食费、校服费等等,共计多少云云。这可真把修丽给难住了,除了发牢骚之外无计可施,成天说没想到现在教育部门这么功利,这么虚伪,一个国家要是连学校都如此势利和冷漠,那可真是伤筋动骨不好治了。 第72页 老纪推测得到,现在的修丽全部心思都在这两个孩子身上。因为这事从大里说,关系到孩子的前途和司法界的形象;往小里说,是修丽个人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倘若半途而废,将他们退回大膀子村,那她的脸往哪儿搁?如此判断,眼下要想跟她贴心,最好是能在孩子入校的问题上,助她一臂之力。只可嘆老纪当兵出身,跟学校的缘分,仅限于儿子逃学或者考试不及格,被老师传去沟通情况乃至训话,现在想出力也出不上。但不管怎么说,这时候去找修丽,了解了解孩子们的安置情况,也是跟她套近乎的一个办法。 想到这儿,老纪摁灭了菸蒂,走到修丽的宿舍门口,看见里边还亮着灯,就砰砰敲响了门。他预想到门开处,自己看见的肯定是一个精神萎靡,或者情绪悲愤的修丽,揪住他这表示关切的来访者,定要发一通牢骚,诉一通苦。 谁料想,修丽开门出来,整个人容光焕发兴高采烈,看见老纪,头一句话就说:还是人家张所有办法!别看他总是不紧不慢,不吭不哈,关键时刻还真能成事!他女儿未来的公公,正好是教育局局长,张所一个电话就把孩子的事给搞掂了,学校不光接受了他们,还免了多项费用,明天我就带他们去报到。 老纪心里的滋味哟,正好比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混在一起,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两个可怜的孩子有了着落,当然好,可这着落偏偏是张不鸣给找的。老纪清醒得很,要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把修丽拉上,去怀疑张不鸣,甚至跟他作对,那不是冒傻气吗? 于是老纪把悬了一天的心,使劲儿往下一沉,倒也踏实了。他决定要一个人处理录音笔的秘密,谁也不告诉。他要独自面对所有的一切。 45 一大早,一号仓的嫌犯们按船长的规定整理完内务。万金贵把墙上的纸钟拨到七点半,转身一看,发现仓里所有的人,突然像听到了无声的命令,一个个噤若寒蝉。再往门口一瞧,原来是纪石凉出现了。 只见纪石凉背着手站在铁栅栏外边,高声喊道:93号! 93号是个小个子男人,被拘前在小镇上开理髮店,仓中绰号小剃头。 说起小剃头的所谓理髮店,不过是一个剃头挑子,一头挑着打了补丁的搪瓷脸盆,下边烧着温水的小炭炉,另一头挂着工具箱,上边摞着个木头椅子。箱子里边除了推子、剃刀、剪子之外,只有两条廉价的旧毛巾,一条用来磨剃刀的皮带。剃头挑子放到哪里,他的理髮店就算开在哪里。没进来之前,小剃头人微言轻不占地方,顾客也无非引车卖浆者流。进来之后,在彪哥贼船的花名册上,顶了个大台的缺,其实也就是服务员的位置,每天擦地洗厕所,还有替彪哥捶背、捏腿、掏耳朵,都是他的事儿。 小剃头进了看守所,好比一滴雨水落进了深井里,没棱没角,无声无息,自然没人注意他,问起他,更没有人招唿过他。听到纪石凉这一声93号,小剃头又惊又喜,赶忙立正回答:到!终于有人想起他了。看光景就算下边接着叫他去赴刑场,他也要先惊喜一下再说。 纪石凉看着他的头顶,问:听说你会剃头?手艺怎么样? 小剃头努力挺直腰,让自己显得高一点:报告纪政府。据顾客反映,本人的手艺分为两个阶段,在我老婆没给我戴绿帽子以前,不说五星级也有四星级;自从我不幸戴上了绿帽子,水平就急剧下降到两星级以下。好多老客户都不来了,因为他们害怕。 纪石凉笑着问:怕,怕什么? 小剃头有点羞涩地说:怕我被绿帽子气得煳里煳涂,管不住手里的剃刀,一走神儿把他们当我老婆的野男人给割了喉。 纪石凉笑得更厉害了:你会有那么大的胆? 小剃头认真回道:报告政府,不怕你笑话,本人生来胆小,所以才戴上了绿帽子。你想想,要是我也跟彪哥一样胆子大,一天到晚打打杀杀,血流了一脸还只当被雨淋湿了头,那个肥猪头还敢花十块钱,买两个假金戒指,把我那么漂亮的老婆哄到床上去睡?我老婆的长相,不是我吹,十里八乡谁不夸她,都说她一枝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纪石凉大笑:你瞧你,说起你老婆那自豪劲!既然那么喜欢她,你还下得了手用铲子铲掉她半边头皮? 小剃头面带悔意道:说实话,那也不是我有意的。当时我一看见那个肥猪正搂着我老婆乱啃,血气一下就冲到了头顶,拿起铲子就铲过去,想噼了那肥猪头。没想到我老婆她生得贱,一把推开肥猪头叫他赶快跑,自己把脑壳伸过来。俗话说,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墙,我一个劳动人民,耍了半辈子剃刀,要是发了力,手底下死个把人也是难免的。可怜我老婆为了那个肥猪头,命都不要了,结果铲在她头上,痛在我心上,看见那么多血唿唿从她的头上冒出来,我觉得我自己的脑壳都不在颈根上了。当时,我抱起她就往医院里跑,基本上属于奋不顾身,根本就没想到要畏罪潜逃,要不然政府也不能毫不费力就抓住了我。 纪石凉逗他玩:这么说,你到现在还照样喜欢你老婆? 小剃头忽然间情绪就低落下去,垂头丧气说:那有什么用,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再喜欢她,她也不会喜欢我了。纪政府,你说说,本来我们过得好好的,那个猪头干吗要插一腿?世界上女人多了去了,喜欢戴假金戒指的,也不止我老婆一个,他为啥偏偏瞄中了我们家呢? 第73页 纪石凉想了想说:那都是命中注定。你跟你老婆非有一劫,过得这个坎,你们还能白头到老,过不得这个坎,你下半辈子只能耍单儿了。 小剃头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说:纪政府,你刚才怎么说,我和我老婆还有可能过得这个坎? 纪石凉正色说:是啊。听说你老婆的伤已经差不多好了,也觉得是她自己犯错牵连了你,正在托律师办理撤诉手续呢。要是撤诉办成了,你就可以免予刑事处罚出去了,其他的事情到民庭去扯,大不了就是赔几个钱呗。 这个消息叫小剃头大为意外,随之喜极而泣:真的?这是真的?我早就听人说过,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恩情似海深。只要我老婆肯原谅我,别说是赔钱,赔上命我都愿意。 纪石凉嗔道:怎么不是真的?你以为我会骗你? 小剃头慌不择词道:不敢不敢,从来都是我骗政府,哪里有政府骗我的?不,不……我也当然不敢骗政府,一切听从政府命令…… 纪石凉恢復了一脸的严峻,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我现在通知你,从今天开始你的身份改为看守所劳动犯,一边参加劳动,一边等待撤诉。在撤诉程序正式下达之前,你要认真完成交给你的劳动任务,业余时间再给全所的嫌犯剃一次头。 小剃头忙不迭点头,大声说:报告纪政府。93号感谢政府宽大,保证完成一切任务。除了嫌犯的头,如果政府的头需要剃,我也可以一块儿解决。 纪石凉喝道:说什么呢,你还想剃政府的头? 小剃头忙说:哦哦,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不是高兴蒙了嘛!……什么时候去劳动? 纪石凉用钥匙开着锁,说:现在先去前边填表办手续,下边的事情再说。 眼看着仓里地位最卑微的小剃头当了劳动仔,一号仓大部分人都有点眼热。让你去当劳动仔,首先说明你的案子轻,因为轻你才不会思谋着要逃跑。再者说,当了劳动仔跟看守们的关系就近乎了,有机会在公事私事上都争着替他们卖些力,起码以此换来些小恩小惠。这仓里边的人,有谁能猜得到,小剃头这一去,将从纪石凉那里领回来怎样的重要使命,而这个使命,事关两个显赫人物之间的较量。 劳动仔是看守所人犯中的上等人,上等人最明显的标志是自由。你或者可以跟着看守到农贸市场去买菜,趁看守讨价还价的机会,跟旁边的女菜贩调调情;你或者被派去搞卫生,领了运垃圾的差事,坐着臭烘烘的垃圾车到外边去兜风,把平时捡的塑料瓶和硬纸壳,低价卖给垃圾场的看场人,换几个零花钱;假如你被派到厨房去帮厨,那就更好了,先在菜里边把自己想吃的成分,捞上一碗犒劳自己……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不能明说,就是替仓里人夹带香菸一类的紧俏物品,还能替各个监仓带条子传口信,这些当然都是有偿服务。 看见小剃头乐颠颠跟着纪石凉走了,彪哥比小剃头本人还要开心。这几天他为找不到见男春抓耳挠腮,正愁没办法跟女监联繫,纪石凉选中小剃头去当劳动仔,这不是久旱逢甘霖行船遇顺风吗?要是纪石凉在场,彪哥恨不得给他敬个礼,叫一声:纪哥,你可真是老子的贴心人哪! 这根筋一转,彪哥马上想到要把小剃头发展为亲信,当即叫歪脖拿来贼船花名册,来回来去地翻。 歪脖一看这架势,知道船长想干啥,指着上边的记录说:你是要给小剃头找空吧?机工和铜匠都缺着,哪个都行。 彪哥斜了他一眼,不满地说:你别尽给老子点那些没有的,老子想让他当二副。 这显然出乎所有人意料,歪脖于是说:也升得太快了,连魏宣那么有文化的人,你都只给了他加油的位置。 彪哥眼睛一鼓说:你这会儿又来为魏宣说话啦,你不是说情愿死,都不愿意跟那个小白脸往一个壶里尿尿吗?少他娘的收买人心。 歪脖不罢休,说:小剃头凭什么当二副? 彪哥不乐意了,把册子一摔说:凭什么?就凭老子想培养他。你要是不听命令,留神哪天老子让他顶了你当大副! 歪脖不敢再硬顶,显然心里没服气,怏怏地拾起铺上的册子,斜眉斜眼走到一边去了。 这一幕,被正在盘腿养神的万金贵细细看在眼里。停住一会儿,他站起身,将纸钟拨到八点半,回头问道:谁来下棋? 彪哥抢先答道:老子来,老子来…… 万金贵清了一下嗓子,表示对彪哥的自我称谓不满。 彪哥明白,笑笑说:我来,我来。 万金贵铺上棋盘,摆上棋子,慢慢说:先说好了,我让你车马炮各一粒,你不许悔棋啊。 彪哥今天开心,好说话:不悔不悔,老悔也没意思。 万金贵话中有话地说:有些棋出了手是不能悔的,不管有意思没意思,你都不能悔。 彪哥翻眼看着他,不解其中深意,心想:这老傢伙,王八敬神作古正经,吓唬谁呢?不就是一盘棋吗! 46 小剃头回到一号仓的时候很神气,走路脚尖一踮一踮的,人都好像长高了。这其实也没有啥奇怪的,从来不被人用正眼多瞧的小人物,突然变成了全体羡慕的中心,那还不美死他。然而小人物一步登天,常常要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小剃头进了屋,看到一圈人正围着彪哥和万爷下棋,也想过去看看,刚迈脚就被人使了绊子,摔了一个狗啃屎。 第74页 小剃头躺在地上叫道:谁呀?这么害人! 歪脖把脸凑在他跟前,恶狠狠地说:是爷爷,怎么着? 小剃头见是仓中二把手,出于本能的习惯,一边爬起身,一边把声音低了下去:大副,我又没得罪您…… 歪脖上前用一只脚踩住他的肩膀,不准他起来,口中说:你说你没得罪我,可我说你得罪我了! 小剃头委屈地分辩道:大副记错了吧?借我一个胆,我也不敢得罪您呀! 歪脖喝道:你敢不敢是你的事,现在的问题是,爷爷我手痒了,要给你挠挠。 话音刚落,歪脖用手在小剃头胳臂上一摸,一条细细的血线出现了,小血珠一颗颗挂在皮肤上,又不往下淌,看上去伤得很轻,可小剃头已经痛得叫出声来。 歪脖哈哈大笑,其他的嫌犯都放下棋不看,过来看他整人,彪哥也过来看,跟着笑。 全仓只有万金贵一个人没笑,不光不笑,还用阴沉的目光看向彪哥。 这万金贵算得一个老江湖,以他的阅歷和经验,深知对付彪哥这类草莽,一定得旁敲侧击借事说事,多用心少用力。正在琢磨于何时借何事发作,彪哥的亲信歪脖跳出来搅场子,等于送给他一个机会。只要收拾了歪脖,便为降住彪哥做了铺垫,降住了这个魔头,下边的功课就好做了。 彪哥其实已经觉察到了,自从老万头进得仓来,异人异相,异言异行,早就不知不觉在这群人里占了重要一席,以至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的人都已经很重视这老头的态度了。当下被万金贵的目光看得不堪,彪哥有点被迫地说了声:歪脖,要玩你就玩明的,别又整阴的。 歪脖自恃跟彪哥铁瓷,听了这话并不当真,也不收敛,嬉皮笑脸说:行,听彪哥的,不玩阴的,玩阳的。说着又要往跟前凑。 小剃头刚被纪石凉带去面授机宜,底气足得前所未有地膨胀。纪石凉是什么人?咳嗽一声仓里的人就得跟着发抖的管教。可就是这个人,刚才在办公室先给他递了一根烟,然后又贴近他的耳朵说,需要他跟政府合作,为维持看守所监仓秩序做点贡献,要是表现好,不光可以缩短在里边的时间,还可以在出去的时候受到奖励。 小剃头从纪石凉嘴里听到老婆撤诉的消息,已经高兴得不知如何道谢,一看对方还有事相求,当场就摩拳擦掌地表决心,只要有政府撑腰,叫他干啥就干啥,上刀山下火海也没有半点含煳。纪石凉笑得轻松,说别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这地方没有刀山火海给你练胆,你的任务就是把眼睛放尖点,把耳朵竖直点,每天把听见的看见的汇报上来。 小剃头打从娘胎里落地,哪里受过这样的抬举,领了差事回来,已经找不着北,虽说被歪脖的突然袭击吓了一跳,彪哥的态度却给了他胆壮的理由,这会儿从地上爬起来跳到一边,攥起拳头说:大副,您别没完没了。 这情况在歪脖看来太出格,也更鼓动了他的邪劲,恶腔恶调说:哟呵,刚叫雷子提拔成劳动仔,就敢来警告爷爷我了,你小子长进可真不小呀。我看你今天真的是不想活了。 小剃头今天有恃无恐,面对歪脖的叫嚣,彻底发了飙,一副要拼命的样子:不想活了,是你歪脖不想让我活了,有种的现在你就弄死我! 包括歪脖和彪哥在内,所有人都被小剃头的气势给震得愣住,在他们看来,这等于一只蚂蚁对食蚁兽大声喊:过来呀!有种的你现在就吃了我! 僵持中,只见万金贵起了身,站在小剃头和歪脖中间。 老万头看了看他们俩,用长辈的口气说:没出息的东西,你们闹个什么劲呀?闹来闹去还不都关在这里头,有本事开庭的时候到法庭上去闹,要不就等挨枪崩的时候到法场上去闹。 万金贵平时很少开口,除了教人下棋,或者搞点装神弄鬼的把戏,几乎从来不掺和仓里的事。这次直接干预其中,而且用了一种家长的口气,效果格外明显,一干人都像玩着木头人的游戏,个个僵在那儿一动不动。 歪脖看看彪哥,希望他对老万头居高临下的态度,表示一下反感,可令他失望的是,彪哥脸上的不满情绪犹如浮云飘过,只在脸上停留了几秒钟,就被莫名的力量化解了。歪脖忽然咂摸出一点味道来,这仓里可能要改朝换代了。 这个微妙短暂的过程,并没有逃过万金贵的眼睛,对这个结果他非常满意。 万金贵接着说:我看大伙还是先坐下吧,站着怪累的。 居然连彪哥在内,所有人都乖乖坐下了,只有歪脖觉得面子上下不来,还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有些不服的样子。 万金贵也不逼他坐,继续说他自己的:刚才彪哥说过了,要玩得按规定玩,不要整那套阴的。这话儿我贊成。天底下干啥事都得有个规矩方圆,打架嘛,当然就得明火执仗,因为这不是卖白粉。卖白粉要是不玩阴的,肯定不光把本赔了,还得把命搭上。我看这仓里边要说玩阴的,谁也玩不过你歪脖,你卖了这么多年的白粉,早练出来了。可是你拿这套跟小剃头玩,我看有些不合适,他又不是你的白粉客,你凭什么欺侮他?你没按规矩办,按理就得挨罚。你说,对不对? 万金贵说着,还莫名其妙有些激动,直走到歪脖跟前,看定他。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让歪脖心慌意乱,嘴里还不肯认输:这关你什么事?你跟我叫的哪门子板呀? 第75页 说完,歪脖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彪哥。彪哥偏偏正在伸手打蚊子,好像压根儿没看见他,当然不会有什么表示。 这正是万金贵求之不得的效果,他更加不会罢手,又说:我今天还真的想跟你叫叫板了。关我什么事,我等会儿再告诉你。现在我先把你那害人的暗器收拾了,再说: 说罢,万金贵将手在歪脖胸前口袋边一摸,摸出根挖耳勺。现在可以看清楚了,那是根金属的挖耳勺,细细短短的,磨得精制,一头是小勺,一头是尖针。老万头用魔术手法把它做了交代,藏在手心里,在歪脖腮帮子上摸了一把,一条长长的血线就出现了,上边缀满了小血珠,像串着颗颗红色小珠子。歪脖痛得哎哟一声。 万金贵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挺痛是吧?要不然你怎么老是拿它治别人呢?今天尝尝它的滋味也好,下回再出手,心里就更有数了。 歪脖勐地伸手去夺挖耳勺。 万金贵挡开他的手说:急什么,我又不要你的,等会儿就还给你。 万金贵把那根小棍拿在手上,用两个指头掐着,使劲一搓一搓,不一会儿,金属棍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长长了变细了。等万金贵再把它插回歪脖胸前的口袋,口袋已经藏不住它了,露出一大截。 歪脖被老万头羞辱得脸色青紫,又为对方法力所慑不敢发作,不得不含义复杂地叫了声:彪哥! 彪哥还没出声,万金贵抢先将话头截住,瞅着歪脖说:你叫彪哥干吗?船长早就说过了,让你别玩阴的,你这家什变长一点,玩起来就不那么阴了,这不正好合了船长的规矩吗?阿彪,你说呢? 彪哥被逼着表态,显然有些被动,但也不得不说:对头,不管是谁,都得按规矩来。 此时的船长在他的船员跟前,已经全无光彩,往日的威风随之大减。打狗就是欺主,彪哥不是没有感觉,但也只能望洋兴嘆:谁叫那老傢伙不是常人呢? 万金贵復对歪脖说:听见啦?坐下吧。 歪脖灰熘熘地坐下,暗中对小剃头做了个下流的小动作,小剃头亦怒目相对,毫不退缩。 只剩万金贵一个人站着,不光站着,还背着手在仓里走来走去。那阵势好比在他的公司开董事会,周围全是他的小股东,不在话下。 按照事先琢磨好的路数,万金贵侃侃而谈:这么些日子,你们肯定也看出来了,我老万头不是个爱扯淡的人,可今天说到规矩这个事,我得说几句。不是我自夸,自从二十五年前,我当了小尾巴村的村长,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立规矩。老辈子说,民以食为天,我的第一条规矩,就是小尾巴人打我这儿开始,个个都得吃饱肚子,不能有一个出去逃荒要饭的。老辈子又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第二条规矩,就是只要我万金贵的爹妈有吃有喝,我万金贵的儿女有穿有戴,小尾巴村的老人都得生有人养,病有人医,死有人埋,孩子都得有书读,能读得好的有赏,愣是读不好的,也得有工干。老辈子又说,大同世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第三条规矩就是,我们小尾巴村要建成这样的大同世界,不管是谁,只要是敢偷敢抢敢杀人放火的,就算是我万金贵的亲儿亲孙,也得犯到哪儿办到哪儿,绝不手软。 万金贵说到这儿,有意停顿了一会儿.看看各位听众的反应。这些话是他在专家指点下演讲过n遍,还上过电视出过报纸的。多大的场合都能引来阵阵掌声,还怕镇不住这几个毛贼?果然看到魏宣这样有文化的后生,都不出所料听得入神,老万头就更得意地继续讲下去: 二十五年,我姓万的说到做到,没含煳过。不信你们到我们村里去看看,家家户户住的吃的,穿的用的,是不是光鲜体面。村里边医院、学校、敬老院、幼儿园,是不是样样俱全,电灯、沼气、自来水、电视、广播、太阳能,是不是一律免费享受。我们小尾巴人生在这几,长在这儿,坡上边长着大木头,坡下边埋着黑金子,就是老天爷分配给我们的享用。以前我们祖辈端着金碗要饭,那是脑子进了水,手脚搭错了筋,自己没把自己当人看。现在过上了人的日子,这人的规矩就不能含煳喽。 众人像听评书听相声一样,有滋有味听老万头宣传自己的丰功伟绩。等他讲得口干端起杯子喝水的间隙,号子里的人才七嘴八舌说话了。 彪哥忍不住先发问:老万头,我怎么觉得你说的事情,应该发生在共产主义社会呀? 万金贵用很夸张的口气说:没错,就是共产主义,我们小尾巴两千多号人,早就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 彪哥尴尬了一上午,这会儿好不容易找个话把儿出口气,往回找上一把:听你的意思,是你领着他们跑的步,那我就不明白了,政府怎么把你这么英明的领路人,也给弄到里边来了? 万金贵早有话等在嘴边,张口就是那一套:别说你不明白,我都不明白,我到底犯了哪条法了。村办煤窑冒了顶,死了二三十个矿工。自从盘古开天地,挖煤这个行当从来都是要死人的,你们看看这东南西北,不是这儿瓦斯爆炸,就是那儿巷道进水,消停过吗?国家级大矿咱不说,民办矿哪个不是一条命两三万就了事,可我们小尾巴煤矿每人二十万!你们听说过有这么值钱的矿工吗?二十万还不算完,死在井里的,只要有村籍,他们的亲娘老子媳妇儿女,都继续享受福利,跟村里其他人一模一样。你们说还要怎么样? 第76页 说到他的小尾巴村,老万头算是打开了话匣子,冤屈得不得了:说破了天,我不过也就负个领导责任,弄个什么玩忽职守罪吧?可是检察院那帮狗东西,不知道安的什么心,非要给我往杀人罪上靠。人命关天哪,他们到底还讲不讲王法,有没有规矩。 说起杀人一类的活,彪哥觉得自己是内行,也忍不住叫将起来:杀人罪!那靠得上吗? 万金贵说:你看看,你看看,阿彪你这么个冒失鬼,肯定是个法盲,不也知道这事靠不上杀人的边儿吗。可他们说,事发之后,我们没有及时报告,不及时报告,专业救援队来不了,就耽误了抢救时间,结果跟杀人一个样。 彪哥不想这些,在他的记忆里,杀人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所以问:这你能服吗? 万金贵头一昂,大声说:当然不能服。不光我不能服,小尾巴村两千多号男女老少没一个能服,全都咬破了手指头,摁血手印担保我出去呢。他们知道好歹。再说,要是我出不去,他们的好日子也就过完了。 彪哥又问:那你得上诉呀! 万金贵底气十足地说:当然得上诉。自古以来,杀人没杀人也得有规矩管着,不是谁戴了大盖帽,想起一出是一出,随便就能把屎盆子往人头上扣的。 彪哥按他的逻辑分析说:这事还真有点怪了。该不是你得罪了什么人吧? 万金贵坚决地摇着头说:我一辈子行善积德,只种花不栽刺,在小尾巴村人称活菩萨转世,我能得罪下什么人? 歪脖刚被老万头整了一把,心里窝囊透顶,这会儿忽然发作了:我!你得罪我了,你刚才就得罪我了!你知道吗? 老万头还真被他问住了,好一会儿没吭声。 47 刚能下地,于笑言就出了院,拄着双拐由于婶搀着,回来看他的狗。 老于说,对黑狼他还不太担心,最担心的是细虎。 这话有道理。那场二狗一主的恶斗,给黑狼带来了好名声,同事们到医院去探伤,个个夸它是义犬,关心它的人多了去了。而细虎来了没多久,跟所有的人都很陌生,唯一的同类黑狼,刚认识就成了冤家对头,又兼与黑狼争斗的时候,误伤了主人,它的心里肯定没着没落。细虎发飙伤人,同事们对它敬鬼神而远之,这些天能把狗粮餵到它嘴里,没把它饿坏就不错了,又有谁会疼它? 话是这么说,老于下得车来,先去看的还是黑狼。 老于刚走到院子里,离后边的小山还有长长的一段路程呢,黑狼已经嗅到了他的气息,并且闻风而动,一次次站起身子,发出呜呜的召唤,就像久违的孩子唿唤娘亲。这声音对老于来说,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亲切得不能再亲切了。当时他就有点情不自禁,照直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于婶搀都搀不住。 这情形幸好被张不鸣看见,马上过来拉住老于的手,叫他千万别激动。张不鸣预感到,今天黑狼与老于的见面非同一般,如不事先安排好,没准儿老于得二次受伤呢。张不鸣扶住老于,叫他靠在一堵结实的墙上,把双拐拄牢实了,再把黑狼从狗圈里放出来。 为了防止黑狼和细虎这两个冤家再碰面,这些天两只狗被分别拴着,还特别为黑狼扎了一圈篱笆。黑狼虽然每天被好吃好喝地照顾着,看上去还是恓恓惶惶地不安心。张不鸣每次去看它,黑狼都会把头侧过来,瞪着眼睛直往他身后瞅。张所知道它是在找老于,总是摸着它的头告诉它,老于快好了,过一两天就回来了。这一套,头两三回还见效,说得多了,黑狼也不当回事了。现在老于真回来了,黑狼见着他,还不知道怎么表示呢。 果然,听到老于少气无力叫了一声“黑狼”,那只原本病恹恹的老狗,一下子如同打了兴奋剂似的,刷地竖起了耳朵,身子跟着挺直了。等张所叫人将它的链子一松,黑狼冲出狗圈,像匹小马驹似的一阵风,直朝着老于狂奔过去。 老于一看,急得把拐杖一扔,伸出双手对黑狼喊:小子,别跑别跑,仔细你的腿! 黑狼的左前腿长了骨瘤,发作的时候经常痛得它左脚都不敢着地。老于担心它这一跑,左腿的瘤子要出状况。可是,黑狼见到久违的亲人,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跌跌撞撞跑到于笑言跟前,跃起来把前爪子往他肩膀上一搭,一下子把瘦小的老于撞了个跟头。一时间人和狗在地上滚成一堆,那个场面,言词难以形容。 老于除了会傻子似的一个劲叫着黑狼的名字,别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等张所把老于搀扶起来,只见人眼泪狗眼泪人鼻涕狗唾沫,煳得他满身满脸。旁边的人都看得傻了眼。 纪石凉一边摇头一边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回我可真服了。 这边上演着人狗一家亲的悲喜剧时,那边的山坡还有一双眼睛,远远地朝这儿张望。青瓜蛋子狗细虎见于笑言过来,已经焦虑不安了。 那天一不留神咬伤了于笑言,作为一只受过训练的狗,细虎再不懂事也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一个错误。这些天,它一直被拴在山坡的小树上,每天除了有人隔得老远给它放上点狗粮和水,基本上没人来搭理它。头几天,它又叫又跳,围着拴它的小树一圈圈地转,直到把链子转到头,自己贴在树干上动弹不得.又朝相反的方向转。如此周而復始,把小树的树皮都磨出了一条沟,也没人来管它。细虎这下算是知道了,那个被它咬下一块肉的小个子男人,对自己是最友善最关怀的。细虎其实非常盼望着那个人再出现,但又不知道他挨了咬,是不是记恨在心。 第77页 当于笑言出现在细虎的视野里,它的第一反应是非常兴奋。看见了黑狼和那个人久别重逢的场景,细虎当然知道了那条老狗在主人心目中的地位,是它永远不能替代的。细虎抬头嘹望了好一会儿,发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黑狼身上,早把它遗忘了。于是沮丧取代了兴奋,期待的心情隧之烟消云散。细虎发出低低的几声轻吠之后,选择了就地卧倒的姿势,将下巴贴到地上,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趴着,再也不去关心远处的狗和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细虎听见有笃笃的拐杖拄地声,由远及近,一直响到了它的跟前。接着它听见一个曾经熟悉的声音:细虎,细虎,你这个浑小子,怎么这么蔫呀?是想我了,还是生病了? 细虎听得出,这个声音里满怀着慈爱,没有半点别的意思,心里唿地就热了,泪水也跟着冲出了眼眶。一下把脑袋拱到了老于的怀里,看上去就好比没人管没人疼的孩子看见了久违的亲人一般。它这是在表示悔恨还是委屈,最好的动物专家可能也弄不清楚。 老于很温和地抚摸着细虎的头,对它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无意之间误伤了我。 细虎还是不抬头,只在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老于觉得它是听懂了,就继续说:但是你也有错不是?你年轻力壮生勐得很,这是你的强处。可你不能凭着这个就欺负黑狼,它老了,身上有伤有病,不是你的对手。现在你不能明白老了是怎么回事,不管是人是狗,都有老的时候,等过些年你自己也老了,才能知道老了是多可怕的事情。你年轻的岁数欺负老的,老了以后要后悔的。 老于长篇大论,说得细虎一声不吭了,才拍拍它的背站起来,说:你是不是在担心他们让你下岗呀?这事我能替你摆平,不过有个条件,以后得好好听话,跟黑狼好好相处。 老于跟细虎絮絮叨叨地说话,旁若无人没完没了。于婶在一边看着,觉得老头子驯狗都驯得走火入魔了,一个劲催促说:行了吧,张所他们还在那边等着呢,也不怕人家笑你魔怔了。 老于说:谁笑话我?谁笑我谁自己丢脸。人道和狗道都是相通的,懂人的领导必定懂狗。我这辈子是没机会当领导,要是让我当个一官半职,肯定错不了。 于婶拉拉他的衣袖,制止他说:快别说了,愈说愈离谱了,仔细张所他们听见…… 老于站在高处往下一指,说:你看看,有谁笑话我啦? 说来也是奇怪,经歷了老于和两只狗之间的生死故事,看守所的同事们,居然对狗们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认同感,此刻在场的人都静静地等在那儿,任老于跟细虎诉说衷肠,没有人过来打搅。平时最爱打趣的纪石凉,脸上都有几分庄重显现出来。老于这份得意,如同打了胜仗的士兵归来,受伤是一种莫大的光荣,也是对大伙的贡献。 于笑言跟他的狗们搂搂抱抱,说说道道,把离愁别绪一泄而出的同时,女监的二号仓也在上演一出别后重逢的好戏,从医院出来的安莺燕,恰巧正在这一天,回到了陈山妹她们身边。 48 安莺燕被押送回来的时候,居然没有戴手铐。她用右手捂着肚子,左手提着一个编织袋,每一步都迈得很小,也很慢,行动看上去挺不利落。 看守李攻打开门之后,喊了一声:56号,过来帮她。 陈山妹听喝,看见日思夜想的安莺燕,在毫无预感的情况下出现在门口,竟然高兴得动弹不得。等到她醒过神跑向门边,去接安莺燕手中的行李时,却见朱颜先她一步过去,伸手拉住了袋子的提手。 自从安莺燕受伤住院,朱颜每天提心弔胆,每次跟看守打听她的伤情,都不得要领,还被训得抬不起头来。几次三番之后,也就死了心,只能忐忑不安地坐等消息,看看自己这一推,到底要招来什么样的处罚。今天冷不丁看见安莺燕回到监仓,她的惊喜绝不在陈山妹之下。安莺燕好好地活着回来,朱颜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至于今后会不会被告上法庭要求民事赔偿,怎么说也是钱能解决的问题。有人说过,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朱颜觉得在眼下看来,这句话简直就是真理。 朱颜知道自己跟安莺燕结怨颇深,以安莺燕暴烈的个性,她肯定不像陈山妹那样好对付,要化解怨恨,至少需要时间和耐心。 果然不出所料,当朱颜伸手去接安莺燕的袋子,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毫不犹豫地拒绝。安莺燕非但不肯放开拎包的左手,还抬起捂住小腹的右手,将朱颜一把推开。用力之大之勐,使得朱颜和她自己同时朝两个方向倒退了几步。朱颜趔趄了两下,很快站稳了,可安莺燕因为伤后体弱,被惯性重重地撞在了墙上,然后整个人跟着蜷缩成一团,蹲在地上起不来了。 朱颜出于本能跨上一步想去搀扶她,却被安莺燕的目光给定在了原地,那目光里充满着仇恨和厌恶,看得朱颜不由得浑身哆嗦。 所有的动作都一气呵成瞬间完成,等陈山妹跑过去,只见安莺燕双手捂着肚子蹲在墙根儿,眼睛还气势汹汹地瞪着朱颜,不依不饶。而朱颜呢,往日的清高和傲慢早已荡然无存,脸上只剩下可怜巴巴求助的表情。 陈山妹心里软得化成了水.对这两个年轻女孩的同情,一时间将自己满怀的愁绪,都淹没得无影无踪。 第78页 陈山妹跟朱颜一样,也每天为安莺燕揪心揪肺,不得安宁。 安莺燕走后,陈山妹突然觉得,自己跟这个看上去没有正形,甚至于有些下流的女子,其实是那样亲近。安莺燕曾经向她讲述的身世,全都活灵活现在眼前重演,而且那个被继父强暴,长时间被迫过着乱伦生活的小女孩,跟自己的女儿缨络又有什么两样?杀了丈夫,被当做杀人犯押进了看守所,陈山妹心里一是怕二是悔,是安莺燕的一句话让她彻底地平静下来:我佩服你,为了保护女儿,敢杀了那老畜牲。要是当年我妈有你这样的胆量,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副样子。就是这句话,让陈山妹为自己的行为自豪了,她甚至想,就算是法律不问根由,凡杀人者定要偿命,她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因为如果现在她不出手,安莺燕的今天,很可能就是缨络的明天。能用自己的命,换得缨络一生的安宁和清白,还不值吗? 当安莺燕躺在地上,双腿间流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时,陈山妹的心跟着感觉到了创痛。这些天身边的铺位空着,夜里没有了安莺燕在枕边絮叨,白天没有了她高亢的嗓音在仓中迴响,陈山妹总有些六神无主。她害怕这个铺位从此空在这里,或者有一天被一个陌生女人占用。安莺燕在医院里怎么样,是她每时每刻都希望知道的事情,其强烈和迫切,不亚于她对大浩和缨络的惦念。现在安莺燕完完整整地来到了眼前,陈山妹高兴得忘乎所以。 陈山妹满心欢喜扶起安莺燕,心里却暗暗吃了一惊,不过十来天,安莺燕的手臂细了一圈,松塌塌的,稍稍用力就触到了骨头。再细看她的模样,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面颊明显地瘦了,鸭蛋脸变成瓜子脸,脸色苍白,一圈黛青色的眼晕,把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衬托得满是忧愁。 很快陈山妹就发现,比起外表来,安莺燕性格的变化更大,从前那个开朗泼辣,时时爱搞点小名堂,常常嬉皮笑脸的坏女孩,忽然变成沉默寡言的淑女。以前除了朱颜,她跟仓里其他人总是有说有笑,现在呢,谁跟她说话她都懒懒的,爱答不理,对自己的病情尤其守口如瓶。陈山妹几次追问,她都只是说,做了一个小手术,伤口已经拆了线,皮肉还有点疼,碍不了什么大事。 陈山妹有些疑心她的说法,又不好多问,就背着她去跟朱颜商量。 经歷了安莺燕受伤事件,陈山妹与朱颜的关系简直是干坤颠倒。要说改变,其实也只在朱颜,陈山妹倒是不计前嫌,一如既往地善待她。朱颜呢,自从被陈山妹的善良给结结实实感动了一把,真的在心底里对自己的功利和实用有了些反省,也开始以实际行动回报对方。除了花费很多时间替她代写上诉书,还时不时给她讲解一些法律常识,好让她学会当堂呈供时说话得体,不至于搞出什么偏差来。 如此一来二往,两个人从里到外前嫌尽释,相互之间的信任度与日俱增。听朱颜说担心安莺燕记仇记恨找她的茬,陈山妹还很有把握地向她保证,这事等燕子回来慢慢劝说,一定能够解决。可安莺燕回来之后,她不同寻常的冷漠,阻止了所有人的关切和问候,包括陈山妹在内。等她觉察到在她缺席的日子里,陈山妹和朱颜的关系已经变得很亲密,更是连陈山妹都疏远了。这让陈山妹很伤感,却猜不出安莺燕到底怎么了。 朱颜听了陈山妹的话,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最后得出结论:安莺燕的身体一定出了大问题,否则她不会住了十天医院,就变得判若两人。 朱颜的话,也印证了陈山妹的直觉,她心里一着急,就低声地哭起来说:燕子的命怎么这么苦?有谁能救得了她? 朱颜不吭声,也无话可说。 从安莺燕回仓的第一分钟起,朱颜为和解所做出的每一次努力,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用新毛巾浸了温水,拧得不干不湿,递过去想让安莺燕擦把脸,人家不接。再放得近一点,就被她挥手毫不留情地打飞了。朋友送进来的进口奶茶,自己平时也捨不得多喝,又香又浓地冲上一杯,小心搁在她床头,放凉了人家也不正眼瞧瞧,为了不至于招来苍蝇,只好灰熘熘端走自己享用。 朱颜又将一大包进口卫生巾放在她枕边。记得刚刚进来的时候,安莺燕曾经借用过一次,用完之后大加赞嘆,同时也不忘大肆嘲讽,话说得那叫难听:人和人就是不一样,高级屁股就得高级卫生巾伺候,又软乎又不漏,这一天下来,怎么也得把几十块钱扔进厕所里吧。朱颜被搞得非常狼狈,觉得这个女人身子不正心眼儿也邪,跟人打交道除去挑刺儿,没有别的乐趣,当时就跟她大吵一架。此时朱颜送去这一整包卫生巾,无非是想表达自己的多重歉意,既为她受伤流血,又为那次的争吵。 谁料想这一招更是事与愿违。安莺燕看见那包卫生巾,突然间情绪失控,不光发疯般撕开了漂亮的包装,把里边的东西抛得满地都是,还破口大骂道:姓朱的!少拿你这些骯脏的破玩意儿来献宝,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要是再来骚扰我,老娘揍你没商量! 以往只要安莺燕跟朱颜发生冲突,陈山妹嘴上不说,心里总是向着安莺燕。可是这几个回合下来,不光陈山妹,别的女犯也都觉得安莺燕做得过了头。只听得有人在旁边议论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赔礼不收,道歉不受,你到底叫人家怎么着吗? 第79页 安莺燕听了这话,更加火冒三丈:叫她怎么着?老娘就想让她离我远点,别老在这儿晃来晃去叫我噁心,要是知趣,最好马上从这个仓里消失! 说完,安莺燕倒头往铺上一躺,用被子蒙了头,看上去真的不愿意再跟朱颜照面了。陈山妹看到,她的肩头在被子里一耸一耸的,准是在那儿伤心落泪呢。 安莺燕到底得了什么病,朱颜觉得只能由陈山妹从她口里得知实情。可是安莺燕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什么话都跟陈山妹说了。比如她每天上午去医务室,陈山妹问她去干啥,她都只是简单答道:换药。连傻子都知道,换药怎么也用不了几个小时呀。要不是有一次李玫来开门喊她:47号,去医务室吊瓶子吧。大伙儿才知道她仍在接受治疗。等安莺燕回来,陈山妹再一次探问,她还是淡淡地说了声:没事,打针消炎,防止伤口感染呗。陈山妹想再问问,安莺燕就把脸转向了别处,不再给她发问的机会了。 安莺燕的病情成了女监二号仓里的一个谜。 49 是谜就有谜底,有谜底就有被揭开的时候。只不过没有谁能想得到,揭开谜底的人,竟然是劳动仔小剃头,是他趁着送饭夹带进来的一张纸条,让真相大白于女监二号。 这一天,小剃头推着车到女监送饭。照例两个木桶,一个装着半冷不热的陈米饭,一个连汤带水盛着小半桶炖菜。 所谓炖菜,不过是些黄黄绿绿的菜叶子,再加点萝蔔、南瓜、土豆一类的块块,漂着几颗油星就算客气。只有等到每周规定的加菜日,才能在里边看见几块剁得七零八落的肥肉,还得看送饭的劳动仔跟谁好,才可能给谁捞上两块。在嫌犯食堂里掌勺的也是嫌犯,走了路子託了人,才拿到了这样的差事,本来自己就不把自己当人,那些关在号子里的食客自然更不是人。曾经有一次,炖菜的大木桶里,居然捞出了成捆的菜把子,菜已经煮得烂熟,系菜的草绳还捆在上边。为了这事,男监那边有人领头绝食抗议,直到所方撤换了掌勺的劳动仔,连着两天加了菜,才算把风波平息下去。 话说小剃头送饭到了二号仓,一边拿勺子搅拌着炖菜里的汤水,一边探头探脑,分饭分菜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眼看门里边只剩下陈山妹一个人,手里拿着两只碗。 小剃头看看她马甲上的编号,悄声问道:你们仓里有没有47号? 陈山妹说:有啊,我就是帮47号打饭,她去医务室打针还没回来。 小剃头听了特别高兴,说:哎呀,我的姑奶奶,终于把她找到了。我送了这一路,看了这一路,哪有编号47的美女呀。这下回去可以向彪哥交差了。 陈山妹不知道这里边的道道,愣头愣脑地问:谁是彪哥,他找燕子干吗? 小剃头大为不满地嘘了一声,叫她别嚷嚷,接着又小声说:你帮47号打饭,肯定跟她关系好。我这儿有封信,是别人带给她的,你拿去藏好了,47号回来交给她。千万别让看守发现了,要是发现了,你我跟彪哥和47号,四个人都得受处罚。 陈山妹听了,哪里还敢说什么,匆匆忙忙接过了饭碗,以及碗下边贴着的纸条,直往风仓里去了。 背过人,陈山妹把叠成了小方块的信,一点点展开来看。说是信,其实也没有几个字,凭着她高小毕业的文化程度,倒也能看懂七八成。写信的人意思是说,自从见过面后一直不能忘记,找了她好多天,才打听到她的编号。现在递信过来是让她记住那天的约定,从此她就是有主的女人了,按说好的,一出去就结婚过日子,还等着她给自己生个胖小子呢。下边署名看样子是真名实姓:龙强彪。 陈山妹没干过这样的活儿,吓得赶紧把小纸条掖进了裤头里,假装低头吃饭。不知是因为陈山妹等人等得急,还是安莺燕那天吊针吊得特别久,好不容易等她回了仓,陈山妹趁她去风仓洗手,迫不及待就将纸条给了她。按山妹的想法,这样的条子对安莺燕总归是个好消息,这下知道有个男人想着她,出去就要跟她结婚生子,在病中也会有个念想,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灰心丧气了。 事情的结果正好相反,安莺燕接过纸条一看,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跟死人一样灰白,眼睛也失了神,人摇晃着站不稳,直往陈山妹肩头靠过去。陈山妹一看大事不好,也顾不上将她的条子收起来,架住她就往地铺上送。 安莺燕的身体一挨到铺板,哭声就像被拉响的警报,高亢而尖厉地从她嗓子发出来。只见她手里举着那张纸条,哭得竭尽全力肆无忌惮,一边哭还一边直着嗓子喊道:彪哥,彪哥,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告诉你,我连子宫都给切除了,这辈子再也生不了孩子啦…… 安莺燕这一哭一诉,陈山妹和朱颜算是明白了她的病情,可也把她们都哭得傻了眼。大家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正在这时候,铁门上有开锁的声音传来,李玫一边转动钥匙一边大声问:47号,怎么回事,又出了什么状况了? 眼看李管教就要进来探查,安莺燕手里的纸条还无遮无拦举着,陈山妹急得满脸通红浑身冒汗,心想这一劫怕是逃不过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朱颜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安莺燕的肩膀,做出抚慰她的姿势,在李玫走近之前,已经把安莺燕手中的纸条夺下来,一把塞进嘴里,嚼了两嚼,吞了进去。 第80页 50 小剃头分了剩下的饭和菜,把送饭的车送回厨房,太阳已经当顶了。天有些热,也没有风,他用手搭个凉棚望望天,瓦蓝瓦蓝的天空一丝丝云彩都没有,知了在墙外边的大树上玩命地叫,好像在欢唿夏天来了。 知了一叫,小剃头很容易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他和伙伴们在小河里游泳的正午,一帮人光着屁股打水仗,只要远远地听见岸上谁家的娘喊:鬼崽子,回来吃饭哟……大家就憋足了一口气,拼命往水底下钻去,比着看谁能憋得最长藏得最久。 小剃头的娘每天总是最早跑来河边找人的,她的这个儿子是根独苗,还是个遗腹子,下半辈子生老病死全指着他,所以看得特别重。后来小剃头没有出远门去打工,在家门口学了这剃头的手艺,是娘的主意,她怕儿子远走高飞,见面都难了。小剃头的婚事也是娘给操持的,她花了很重的一份彩礼,给儿子找了十里八乡最俏的姑娘,还以为占了多大便宜,接媳妇那天乐得太过,血压一高弄了个脑溢血,虽说保住了命,最终落得半身不遂,而她挑的这个媳妇,给儿子带来的,是不断争吵和牢狱之灾。 知了的叫声,让小剃头想起了娘,自己关在这个鬼地方,娘跛脚跛手等在家里,也不知道怎么过的。一想到这儿,小剃头忽然浑身燥热,有了一种游水的愿望。抬头看见不远处有根自来水管杵在地上,小剃头想都没多想,就直奔着那儿去了。三下五除二脱了个一丝不挂,打开水龙头在光天化日之下冲起凉来。 冷浸浸的水沖在小剃头的皮肤上,很快将他身心双重的燥与热浇了下去,真的给了他一种穿越时空回到童年的享受。小剃头闭着眼睛,把脸朝着天空,迎着眼帘里一片明亮的太阳光,洗得欲罢不能,巴望洗着洗着又能听见娘在远处喊:鬼崽子,回来吃饭哟……一时快活,小剃头竟然忘了身在何处,忘乎所以地哼起了家乡小调。 小剃头正在尽情享受水的清凉,享受乡音带来的无限怀想,忽听近旁有人在一旁啪啪鼓掌,一个熟悉的男声在说:裸体原生态独唱,真不错呀,到全国大奖赛去拿名次都够格了! 小剃头一听那声音,冷不丁一个激灵:是纪管教,纪石凉! 还没搞清楚纪石凉在哪儿,小剃头手忙脚乱从地上抓起裤子,顺势让身体形成了九十度的弯,像是要遮住羞处,又像是躬身请罪,嘴里一个劲解释:报告纪政府,天太热了,太热了。 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给谁鞠躬呢?那边鬼都没有。 小剃头将裤子胡乱套上,一个向后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睛也不敢睁开,就直挺挺跪下了。 听见纪石凉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小剃头才慢慢把眼皮睁开,看见一双穿着大红色袜子黑皮鞋的脚,在他下跪的膝前停住,右脚轻轻地打着点子。早就听老犯们说,这个管教信迷信,一年到头穿红袜子,系红布腰带。小剃头不理解,像他这么一个强势兇悍的大汉,嫌犯们看见他就忍不住要发抖的人物,难道还会跟自己守寡的娘一样怕鬼吗? 小剃头正在走神,纪石凉又说话了:起来起来,我说你是不是想给我栽赃啊?让人看见,以为我在体罚嫌犯,这个月奖金还不得泡汤啊。 他这么一说,把小剃头吓得半死,赶紧搂着裤子站起身来,跨上一步打算去穿脱在一边的鞋。小剃头看见穿着红袜子的脚,也在同一时刻伸向了那双鞋,一脚把它们给踢飞了。 小剃头心里怦怦地打鼓,不知道他这是在唱哪出。 纪石凉看着小剃头惊惶的样子,显得很开心,接着说:天热,鞋子不穿也罢,我这儿有封信,你帮我送到操场那头写着标语的墙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严”字下边,用土坷垃压住就行了。 一听这话茬儿,小剃头知道是送信的事情发作了,心中暗暗叫苦。自己怎么就当了这么个倒霉的劳动仔,纪管教交代的事情还没有头绪,先叫彪哥给用了一把。本来想着回仓可以邀功请赏了,没想到姓纪的神仙一样,根本蒙不住。头一回作案就被抓了现行,真好比刚学剃头碰了个瘌痢,不知道怎么办。 当下小剃头飞快地盘算起来,再傻的人碰到这种事也得把帐算算。 假如纪管教直接问起彪哥的信,不承认怕是不行,承认了顶多是这个劳动仔当不成,再回到仓里去干等老婆撤诉。关于撤诉的事情,小剃头已经跟魏宣请教过了,只要老婆真的不告了,他出去肯定不成问题,只要一出去,纪管教再凶再狠也管不到自己头上了。可要是承认了彪哥带的信,彪哥肯定要倒霉。小剃头觉得比起姓纪的警察,彪哥这种人更加得罪不得,他要是恨起谁来,下手又狠又快,绝对没有顾忌的。万一被他弄得残了废了。就算出去了又有什么想头?再者说,彪哥也没犯下死罪,总有出去的一天,他一出了这道门,还不是飞天蜈蚣一条,他叫你死,你别想活。 两头为难,难坏了小剃头。最后他决定听天由命,先不要屎不臭挑起臭,还是装傻充愣,看姓纪的问不问。他问就说,不说也不行,他不问就不说,用不着主动坦白,也算对得起彪哥。 事实证明小剃头这么想是对的。纪石凉果然并不提起彪哥的信,只是从兜里掏出一个空烟壳,什么字也没写,卷巴卷巴塞到小剃头手里,说:拿着信,送到“严”字下边,就算完成任务了。 第81页 小剃头拿了纸条,眼睛往操场上一望,知道今天算是撞了煞。从这儿到操场是一条煤渣铺的便道,足有里把路长。正午的太阳照在上边,腾腾往上冒着热气,煤渣稜稜角角的,还有碎瓷片碎玻璃夹杂在里边。光着脚从这上边走过去,脚底板不知要扎多少个窟窿。 小剃头冲着纪石凉讪讪笑了一笑,想讨价还价,说:报告纪政府,我能不能穿上鞋子去送? 纪石凉绷着脸,几乎是斩钉截铁说:不行!穿上鞋还用你去送什么,我自己去得了。 看见小剃头磨磨叽叽,他发火了:你一个泥腿子投胎的乡下人,又不是阿哥贝勒爷,还怕光脚走路不成?给我走!送到了再给我走回来! 小剃头知道姓纪的是动了真格的要整人,无论如何逃不过去了,只得咬着牙走上了煤渣路。可怜他虽说是乡下人,长年只剃头不下田,脚底板上没有老皮老茧,走在烤热的煤渣瓷片上,就好比踩着钉满了钉子的热铁皮,每步都是钻心疼。一开始,他还想轻点慢点,渐渐发现愈慢脚底板愈受力,还不如豁出来一阵勐跑。 这么着,小剃头光着脚跑到了抗拒从严的“严”字下边,抓了一把土将条子压住,扭头就往回跑。等他跑回纪石凉跟前,脚底板已经又麻又辣,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了。 纪石凉笑眯眯地看着他,又一次啪啪地鼓掌,说:还行,像个农村出来的样子。 小剃头低着头不敢看他,尖起耳朵听他发落,却很意外地看见穿着红袜子的大脚,三下两下又把他的鞋踢了回来。然后才听见他说:测验结束,给你六十五分,穿上鞋回仓里歇着吧……别人问起来怎么说? 小剃头一边穿鞋一边答道:就说是自己不小心扎的。 纪石凉呵呵一笑说:笨蛋,那有谁信?自己有鞋不穿,非找扎去? 小剃头试探道:那我怎么说? 纪石凉朗声说:如实说呀,就说纪某人让你光脚跑路来的。 小剃头低声下气答道:那我可不敢。 纪石凉哼了一声说:你不敢?我看你什么都敢。知道为什么让你跑这趟路吗? 小剃头想说不知,又怕挨骂,就含含煳煳说了声:送信呗。 纪石凉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没错,送信,你小子还算聪明。在我这儿混蛋比笨蛋受抬举,聪明就能占便宜。回仓里去吧,告诉你敬爱的彪哥,老纪我差你送了一趟信,看他怎么说。他说什么,你都记牢了,明天告诉我。当劳动仔是有条件的,别忘了我给你布置的任务。哈哈…… 伴着纪石凉的笑声,小剃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一边走一边纳闷:姓纪的到底要干吗?要说是给彪哥送信被他发现了,他为什么不明说呢,要打要罚也是有根有据的事。要是说跟这事没关系,那他干吗老拿送信来说事,这么狠地把自己给折腾了一顿,完了又特别嘱咐要告诉彪哥,还要看看他怎么说。 这一想,小剃头好像有点明白了,其实这件事跟自己关系不大,姓纪的是在这儿跟彪哥斗法呢。回头再一想,他又煳涂了,彪哥叫他送信的时候说过,他跟这姓纪的虽说一警一匪,还挺对脾气的,老纪最恨的人是老万头,要制住老万头还得跟他联手,就算发现了他给女仓写信也不会怎么着。这会儿他们怎么又对上了?老犯们都说这个姓纪的,是警察里最难对付的,看来真是名不虚传。 51 小剃头就这么心事重重地回到了一号仓。全仓的嫌犯都在睡午觉,只有彪哥在门口守着。 自从把信给了小剃头,彪哥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仓里走来走去。小剃头这趟饭送得比哪天都久,彪哥越等越觉得可能出了什么纰漏。不过像他这样二进宫的角色,平时自称久经考验的坚强战士,倒也没有多少恐慌。 他知道这样的信,男女之间调个情而已,又没涉及什么案子,更没有串供一类的情节,怎么说不过是男人关久了,想女人想疯了,违反监规呗,多大点事?47号那边,他也不担心,以见男春那个敢说敢做的样,就知道她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她来个人家单相思一推六二五,不认帐就完了。要说倒霉的,可能还是小剃头,劳动仔当不成了,好比高考上了榜又被别人顶替了,怄得人死。不过这也没什么,只要他还在一号仓,自己多给他点照应,不让他吃亏就是了。 走来走去,彪哥觉得自己这副德行,还是让那个见男春给闹的。刚打了个招唿,她就玩失踪,他费了不少工夫,递出去不少条子,才算打听到她的编号,知道她刚刚住了院回来。进了这种地方,想去住院可不那么容易,不是得了要命的大病,难得享受住院的待遇。好多有头有脸的人物,进来之后上下使银子,就为弄个重病在身,蹭着出去住院,然后再转个取保候审,在外边等审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有盼头了。以彪哥的经验推测,这个见男春,没准儿是被什么人给保了出去,装病没装成又给弄回来了。 这才正是让他担心的事情呢。 像她这等人物,保她出去的肯定是个男人。能保她出去的男人,肯定得有几锭银子的家底。有钱,又肯花钱保她的,肯定得跟她有一腿。这么一想,彪哥心里实实在在有了一个假想敌,那人肥头大耳,颐指气使,一看就是个欠揍的蠢猪样儿。一想到他有能力把见男春保出去,说不定还有机会跟她亲热,彪哥就妒火中烧,浑身都不自在。 第82页 这让他不得不奇怪,自己这小半辈子见的女人不少,来了去了的,什么时候在她们身上多花过心思了?有一个想跟他谈婚论嫁的女孩子,还是个大学毕业生,跟他来往过一阵,最终还是伤心伤意地走了,临走对他说了一句话:你这个人没有女人缘,你的心就像一个掰开的橘子,一瓣一瓣全分给道上的弟兄了,连一瓣都没留给女人,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彪哥听了这番评价还挺得意,一来为自己睡了个才女,说起话来有模有样;二来为自己重友轻色,这在江湖上是要加分的。 这回真是碰了鬼,跟见男春这么块不干不净的料,不过隔着窗户喊了几句话,就这么撂不开放不下了。也可能这就是人们说的缘分?是缘分就不能放过,有个肥头大耳的阔佬要跟咱抢,那就更不能太监喽。 彪哥在门口望穿秋水,好不容易把他的信使盼了回来。 小剃头一进门.一屁股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把鞋脱下来。只见他的两只脚,脚底板煳上了一层血疙疤,里边还掺着些小小的煤渣。 要是按彪哥先前的习惯,肯定得先问这个小兄弟,你的脚怎么回事。可这次真的与以往不同,彪哥第一次表现出重色轻友的男人本性,抢先问道:怎么样?送到47号手里了? 小剃头痛得稀里哗啦,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说:送到了……替她打饭的女人手里……她本人到医务室吊瓶子去了…… 彪哥听了,心里顿时有几分高兴,又问:天天去吊瓶子?真的有病啦?什么病呀? 小剃头只顾在自己脚上用心,随口答道:当然有病,女人病呗。 彪哥蒙头蒙脑说:女人病?女人病叫什么病,要命吗? 小剃头以过来人的口气说:生了女人病,倒不会要命,但是会影响生孩子。我老婆就有女人病,肚子一直鼓不起来,要是有个一男半女,她也不至于给我戴绿帽子……哎哟,疼死我了…… 彪哥听了愣住一会儿,才发现小剃头的脚伤着实不轻。 等问清了是怎么回事,也不知是因为他苦苦寻找追求见男春,找着了却是个残次品,让他窝火,还是觉得纪石凉死整小剃头,打狗是为了欺主,彪哥从他爹那儿遗传的野狗脾气骤然发作,突然冲着门大声喊道:来人哪,一号仓有人受伤要去医务所1 52 所长张不鸣刚进了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把泡茶的水烧开,门就被推开了,沈白尘一头撞进来,进门就叫:所长,你应该管一管了! 张不鸣吃了一惊,忙问:出了什么事? 沈白尘一字一板,用标准的工作汇报腔调说:纪石凉又踩线犯规,体罚一号仓第93号犯罪嫌疑人,让他光着脚在煤渣路上跑步,致使93号脚底板受伤。 张不鸣听完,觉得问题的严重性低于他的预期,又不紧不慢地问:伤得很重吗? 沈白尘看出他的变化,并不放弃自己的态度,继续郑重地报告着:两只脚脚底多处被划伤、刺伤,还有多处异物残留在皮下,已经做了清洗和包扎,但不排除伤口感染的可能性。 张不鸣笑了一下,好像是想让他们的谈话别过于正式,又问:93号明确说是纪石凉让他跑的? 沈白尘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口气远不如前边硬棒:一号仓里的那个牢头……就是那个28号,公开举报纪管教无缘无故体罚嫌犯,但后来93号又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扎伤的。 张不鸣接着他的话问:但你只相信28号的举报,不相信93号的更正,是吗? 沈白尘听出所长似乎并不支持自己,觉得更需要说出道理:相信谁不相信谁,都得有依据。从93号的伤口来看,我可以肯定不是他自己造成的,偶尔踩到尖锐的东西,不会弄出这么多伤口,如果不是被迫.他为什么要脱掉鞋子到煤渣路上去跑?他一定对28号说出过真相,后来又出于胆怯改口了。所以我相信28号的举报,不相信93号的更正。 张不鸣注意地听,目光直直地看着他,说:93号几天前当上劳动仔,是纪石凉提出来的,现在又对他进行体罚,到底因为什么,还得查实一下。如果证据确凿,那就少不得给老纪一次处分,小则警告,大则记过。 张不鸣这一说,又好像挺秉公论事,让人反倒看不清他的立场了。然而初生牛犊沈白尘,已经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只顾往下说:张所,你总说老纪管嫌犯有他自己的办法,但他经常打政策擦边球,弄不好就踩线犯规也是事实。我想……我想要不是碰到你这样……这样好心的所长,他恐怕早就不知道受过多少次处分了。 眼看听汇报听得火都烧到自己身上来了,张不鸣也有点挂不住面子,似笑非笑说:你的意思是说,我姑息纵容他犯规? 这本来是沈白尘预料之中的态度,可毕竟初出茅庐之人,事到临头又有点顶不上火了:我不是这个意思……知道老纪资深有经验,工作一直比较得力…… 张不鸣看到他要拐弯,似乎不想给他机会,又说:哦,那你的意思是我搞实用主义,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也不管是用什么法子抓的,动作标准不标准? 沈白尘缓了缓劲,稳住自己的阵脚,决心不躲闪了:也不是,肯定不是。……我只是觉得老纪身上有许多优点值得我学习,但也有些不符合条例的习惯需要纠正。我们国家的司法纪律一直受到外界的关注和质疑,可能跟从业人员不断有违纪事件传出有关系。 第83页 沈白尘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转着另外的念头。如果青年毛泽东在场,面对这样爱和稀泥的领导,肯定会选择进而不是退。不过,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张不鸣看着这个认死理儿的新下属,心里其实有几分欣赏,纪石凉踩线犯规的事的确有过多次,自己也没少替他担待。这个沈白尘话虽有理,可说得太沖,当然不能让这小子刚参加工作啥都没干呢,就先学会了挑剔前辈顶撞领导。 张不鸣成心想难他一难,就说:既然你觉得问题这么严重,那我就把93号叫来做个笔录,再召开所务会议讨论讨论,处理这件事。 沈白尘皱起眉头说:做笔录?做笔录得找28号.93号非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扎的,怎么敢在笔录上签字,指认老纪体罚他呢? 张不鸣明知故问道:找28号,他是现场目击者? 沈白尘被问住,只好说:他当然算不上目击者,但我到一号仓去的时候,他红嘴白牙说纪管教体罚93号,总得有点根据吧。 张不鸣有话等着他,说:当事人93号不出面,出面的28号不在场,万一老纪来个坚决不认帐,你说我该听谁的? 沈白尘果然被难住了:照你这么说,如果没有93号的笔录,就不好办了? 张不鸣故作无奈地说:是啊,没有正式的笔录,凭什么上会?凭什么向上级报告?你有什么好建议? 沈白尘一时语塞,知道人家绕来绕去,又回到了原地。 姜是老的辣,这句话没错,可如果一块老姜放在肉里煮得太久,会不会去不了鱼肉的膻腥味,反倒把自己给鱼肉化了?沈白尘心有不满,又无法理论,只得怏怏告退。 53 回到医务室,沈白尘好生反省了一下,再次给自己一个警告:改改你事事强出头的毛病,这里不是大学校园,张所和老纪也不是鄢嫣。唱反调容易,反调唱完了,你还得提得出建议。跟老纪这种人玩,得有自己的办法,依靠别人甚至所谓组织,都玩不转。 正在进行自我教育,手机响了,沈白尘一看,是鄢嫣打来的。按照他们的约定,上班时间打手机,肯定有重大情况需要交换意见。 果然,鄢嫣告诉他,魏宣的案子可能会提前开庭,因为司法业内人士都觉得魏案特殊,事关中国电子商务时代法律条文的细节讨论。 这个消息让刚才还沮丧万分的沈白尘,突然间兴奋起来,眼下在他看来,一切特殊事件,都是将平庸生活戏剧化的元素,尤其是这种史无前例的事件,更加不能放过。大学期间,沈白尘有条座右铭: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创造歷史,一定要留下自己的痕迹。正愁无处施展抱负,听说自己早就关注的案子被司法界共同重视,沈白尘的自恋症急性发作,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你看看,我早就说这个案子有价值,得盯住不放吧? 鄢嫣在电话那头笑着说:是啊,数你看得准。可现在的问题是,你一个小狱医,能在里头起什么作用? 沈白尘被噎了一下,并没被难住,马上说:这个问题不是在咱们的预案中吗?通过媒体来做文章,影响法庭对这个案子的认知。 鄢嫣说:你可真是蚂蚁打哈欠口气不小。 沈白尘忙说:请鄢嫣同学注意你使用的人称。怎么老是你呀你的,我的主语从来都是咱们,我不是还有你这个黄金搭档吗? 对这种一直最能鼓动鄢嫣情绪的说法,她的回应蔫不叽叽:这回你可能指望不上我了,我完不成你布置的作业了。 这可太叫沈白尘感到意外了。自他们两个谈恋爱开始,鄢嫣还从来没有对他的煽动态度消极过呢。于是他马上叫起来:为什么?你这样可太反常了!你不是早就接触上周小乔和魏宣的父母了吗?提前量这么大的功课你都做完了,还有哪家媒体的记者能超过你!只要你跟他们保持联繫,等开庭的消息一公布,马上组织案子的讨论,不是很有抢先爆料的优势吗…… 鄢嫣打断他的话说:好事都让你想到了,我这儿发愁的就是当事人临阵变卦。想着这一阵跟周小乔相处不错,我今天顺势把电台记者的身份亮了。没想到,她一听立刻就火了,连声说,我就知道你不是雷锋再世,无缘无故来帮我的忙。人家总说防火防盗防记者,这话可真没错,记者跟骗子区别不大。说完不问青红皂白,啪地把电话给挂了。再打过去,她开初是不接,后来干脆把手机关掉了。 通报完了情况,鄢嫣嘆口气说:周小乔一直在严防记者介入。她对我说过,中国的传媒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了给政府当喉舌之外,只会争取受众恶意炒作,从来没有职业道德底线,谁要是被他们盯上了,最后肯定死得难看。我觉得她的说法虽然过激,但因为她自己跟这个案件掰扯不清,怕在公众场合言多必失,救不了魏宣再搭上自己,也可以理解。要是她坚决不接受採访,台领导准没兴趣,我还怎么炒? 沈白尘听了不以为然,说:像她这种在洋鬼子公司里混饭的人,最爱学着鬼子的腔调评论中国社会,这套说法不过是舶来的陈词滥调,她还以为多新鲜多有原创性呢。 鄢嫣听了突然插话说:喂喂,沈白马同学,我怎么觉得你近来言语总是逻辑混乱,立场多变呀。周小乔一说中国传媒有问题,你就义愤填膺,你自己呢,不也是总在叫嚷中国司法制度不能跟国际接轨,要学习西方吗?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第84页 沈白尘狡辩道:一码归一码,不能混为一谈。希望学习西方的具体制度,用以解决中国实际问题,跟对中国社会妄加评论不会是一回事。我今天正有个体会要跟你交流,中心思想是唱反调容易,反调唱完了你还提得出建议,才算得上精英。 接着,沈白尘把刚才跟张所过招的事跟鄢嫣说了一遍。 鄢嫣听了直叫苦,说:你一个毛头小伙,跟这些行家老手叫什么板呀?老纪跟张所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你都没闹明白,就敢去告他的刁状。听你说就知道这个人不好惹,何苦去蹚他那道浑水。我看你还是放下这些窝里斗的事情,先看看魏宣的事情怎么弄吧。 两个人商量了半天,认为非得打出魏宣这张王牌,才有可能说服周小乔出场。 54 放下电话,沈白尘请看守带来了魏宣,要给他拆掉左手上的夹板。 魏宣看着他剪开一层层脏兮兮的纱布,说:拆了好。不然我这只手好像真的骨折了一样,都不会动了。 沈白尘说:你不是说老万头一开始就怀疑你在装吗,这下弄假成真了。 魏宣嘆口气说:我装,装个什么劲?还不是一天到晚关在里头,又不能因此就取保候审。 沈白尘趁机把话往正题上引:你别泄气呀。依我看你的案子在法理上大可争议,我每天上网去浏览,都能看到好多人发帖讨论你的问题,其中还有不少是法律界的名人呢。 魏宣显出惊喜的样子,问:真的?他们的意见对我到底是有利还是有害? 沈白尘实话实说:应该说利害都有,但还是有利的多一些。 魏宣仿佛受了很大的刺激,腾地站起来说:总算有人想明白了,要是我在外边,能自由接触媒体的记者,还能给正方提供更多的论据。 沈白尘注意到,魏宣一下子就把媒体当成救命稻草,符合他和鄢嫣的推测。但魏宣过于冲动的表现,又让他觉得不放心,于是很老成地说: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是不是得强一点,告诉你这么一点事,你就一惊一乍,我还敢跟你多说什么?你要知道,像我这样一个身份,跟你说这些已经违规违纪了,要不是你的案子非常特殊,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么多。 魏宣仍然不能平静:非常特殊?!有那么夸张吗? 沈白尘内行地批评道:瞧你,还新一代知识精英呢,连这点前瞻眼光都没有。告诉你吧,你的案情超出了现行法律的所有规定,里边结合了新出现的社会生活元素,国家最高立法机关说不定会因此考虑修订法律条款呢。 魏宣蒙头蒙脑问:那又能怎么样? 这回轮到沈白尘一惊一乍了:怎么样?!还要怎么样?你说不定要进入中国法律发展的歷史啦! 魏宣冷笑一声:那能有什么好名声? 沈白尘说:要我看,人在世上走一遭,留下印记才算没白来。连毛泽东这样的人物,后世都褒贬无定论,你还想着要青史永垂呀。 魏宜长嘆一声说:留下了印记,牺牲了自由,牺牲了爱情亲情,牺牲了前途,这样的代价只怕也太大了。 沈白尘充满同情地说:那倒也是。不过既然犯到了这一步,就得耐心点,说不定事情会出现转机,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魏宣敏感地问:你真这么认为? 沈白尘笑笑:当然。你没看见我对你跟别的嫌犯不太一样吗? 魏宣歉疚地说:对不起,我感觉到了,但我一直以为你想利用我干点什么。 沈白尘做出潇洒状,问:我利用你?笑话,你有什么可供我利用的。 魏宣老练地说:比如说,当你的线人。我听说,有本事的看守都在号子里发展一两个线人,随时通报里边的动向。 沈白尘不屑地说:嚯,没进来几天,你都成专家了,真是长见识了。我又不是看守,号子里有什么动向,需要我特别关心吗? 魏宣继续说:你别生气,我只是打比方。再说,我实在想不出我对你有别的什么实用价值了。 沈白尘表示理解说:你要是这么想倒也没错,现在的人谁办事没有实用的考虑呀。实话说给你,我这个人天生对史无前例的事情感兴趣。你的案子说大不大,但在中国司法史上还没出现过,所以我特想掺和。 魏宣苦笑一下,摇摇头:果然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关心,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同情。 沈白尘很是坦然,说:咱们这代人对这一点早有共识了,彼此彼此。以你现在的处境,有缘有故的关心和同情也是好事情呀,起码你也吃了十来天的病号饭嘛。 魏宣的笑更苦了:除了用这点小便宜自宽自解,我还能说啥。要不是你今天说出了你的真实想法,我还真对这种小便宜心存疑惑呢。你想想,当时如果我不为小便宜所动,能沦落到如此这步田地吗?月薪上万,每天坐在写字楼里玩电脑,下了班挎着漂亮的女朋友,上馆子,逛商店,蹦的,看电影,哪样不好?偏偏碰上那倒霉的柜员机,让我一失足成千古恨。 沈白尘马上别有用心地接了茬说:是呀,有时候我也在想,你的白领小日子过得挺好,还冒险贪这种小便宜,要是我没猜错,准是女朋友在一旁唆使的。 可能因为说话投机,魏宣将他面对审讯三缄其口的秘密,透露给沈白尘:唆使倒谈不上,不过她当时对我说,这种事情在欧洲也发生过,柜员机取一送一往外吐现金,弄得全城人排着长队取款。后来银行发现了,不光没有处罚取款的人,还向公众道歉,说这次事故责任全在银行,取出的钱全当奉送了。我一听也就放心了,心想退一万步不过是把取到的款子还回去。万一中国的银行也跟欧洲一样,来个道歉检讨,我们不等于白捡了三十多万? 第85页 说话间,魏宣手上的夹板已经弄好,沈白尘想了想,又用碘酒在皮肤上大面积擦了一遍,让那只手显出些病态。 魏宣仔细看看说:你还让我接着装?其实再怎么装也是假的.号子里的人一个比一个明白,特别是那个老万头,精得跟鬼似的,没人能逃过他的眼睛。 沈白尘安慰他说:你别做贼心虚呀。病在你身上,别人说了不算,你说了算。 魏宣意味深长地说:说真的,我心里一直在怀疑,你对我的关心,是否也属于来路不明的小便宜。自从做了这件大蠢事,我时刻告诫自己,对小便宜得格外警惕。 沈白尘说:你真这么想? 魏宣嘆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句话是真理。 沈白尘笑道:还有一句话也被视为真理,叫做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就沖你追求财富的劲头,假设你被无罪释放,再碰上天上掉馅饼的事,你会怎么着是不是也难说呢。 魏宣苦笑说:你是没被蛇咬过,不知道被蛇咬的滋味。别扯闲篇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我们之间有个平等的交易,只怕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沈白尘看看时机已经成熟,假装不经意地说:你非要弄个现时报才放心是吗?那我现在就跟你交易一把,省得你担惊受怕。 魏宣心里狐疑,嘴上还是说: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 沈白尘尽可能把口气放得很轻松:当然能办到。你只要写个条子给你的未婚妻,让她尽量配合广播电台的记者採访,共同做好这个案子的讨论就行了。 魏宣一听这话,显然受了惊吓,下意识朝四周嘹望,迟疑地说:这……我不清楚….一 沈白尘轻描淡写说:你用不着这么瞻前顾后的,我只不过是帮女朋友的忙,小妮子刚到电台工作,想找热门题材,又怕周小乔不接受採访,你要是发了话,她就不会有什么顾虑了。 在这番话里,沈白尘有意隐瞒了鄢嫣跟周小乔的交往,却一不留神说出了周小乔的名字,等意识到这个大败笔,已是覆水难收。 周小乔的名字当然引起了魏宣的注意,但他并不想捅破这层纸,推脱说:这可能不合适吧。第一,我向她承诺过,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会牵涉她;第二,万一托你带条子被别人发现,我吃不了兜着走,你也得跟着受牵连。记者要採访她,她自己看情况做决定,我在里边什么情况也不了解,无法给她建议。 沈白尘白费了半天劲,失望地挥挥手说:算了算了,你回仓去吧。 魏宣有点过意不去,说:你对我所有的关照,我都记在心里了。 这句话在沈白尘听来,分明是:咱们两清了,你以后别来烦我。他真想冲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傢伙大喝一声:你会后悔的! 55 这两天,一号仓里有几个人在等待中煎熬。他们都以为会有反常的事情发生,然而什么动静也没有,一切都平静得令人生疑。 彪哥在等纪石凉,等着他来收拾自己。那天为小剃头受伤,彪哥一时冲动发了飙,大声嚷嚷,公开检举纪管教体罚嫌犯。事后其实他颇有些后悔,进看守所时间也不短了,跟姓纪的不打不相识,彼此间多少有些了解。彪哥觉得自己跟这个警察挺对脾气,要不是两个人的身份相差甚远,基本可以算做一类人,讲义气,不怕祸,敢做敢当,有仇必报。事后想来,那天自己被见男春生病的消息给弄得很郁闷,有气没处发,找了这个茬子出口鸟气,一定把姓纪的得罪得不浅。按说姓纪的整小剃头显然是知道了送信的事,可他也没把事情给直接端出来,说明还是留了面子的,谈不上打狗欺主,一闹反而有点对不住人家。要是人家找机会报復,也是有道理的。好比两个好汉打架,你打出去一拳,对方打回来一拳,两边才算扯平了,谁也不欠谁。关键是两边都是好汉,不是孬种。 老万头也在等待中。自从决定要揭发他人袭警越狱以求立功,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彪哥。老万头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找茬把这个草头王的火气撮起来,让他暴跳如雷,让他心生绝望,然后做出违法乱纪的举动。好似老天相助,万金贵刚动了这个念头,纪石凉就体罚了替彪哥送信的小剃头,引得彪哥跳出来叫板。暗中掐算了一卦,万金贵想出了一石三鸟的绝招,如果这招成了,可以借彪哥的命,换得自己取保候审的机会,再让那姓纪的警察承担一切后果。按照他的估计,彪哥与那个姓纪的不会就这么不了了之,定然有一场恶斗在即。必须抢在他们再次过招之前,密切跟彪哥的关系,这一计的成败全在彪哥听不听招唿。 小剃头也在等,却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莫名其妙被纪管教体罚了一通之后,他本来没打算太过声张,不期被彪哥一吼,弄得人人皆知。医务室新来的狱医,一边清理伤口,还一边问长问短,看表情对姓纪的不太满意,他会不会到领导那儿去说,谁也搞不清楚。要是说了,姓纪的管教一生气,很可能把劳动仔的美差收回去,只能回到仓里去坐硬板子,干等老婆撤诉了。想想也是背时,那天中午要是不贪那点凉,送完饭老老实实回仓,何至于找上这么个麻烦? 两三天过去了,没有一点动静。 纪石凉在这段时间里,从来不曾露面,有好几次,彪哥听见疑似纪石凉的脚步走过,但并没有在一号仓门口停留。彪哥不能相信,纪石凉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了自己,这种无声无息的气氛,让他的心情十二万分地烦闷起来。彪哥自认为自己这半辈子,不管顺风还是逆水,总归活得有声有色,这么窝着他是受不了的。于是,发出声音弄出动响的愿望与日俱增。 第86页 这天小剃头送完饭回到仓里,彪哥招手道:你过来,老子跟你说件事。这儿有封信,下次开饭时你给送到女监去。 听说见男春得了女人病,彪哥先是凉了一截,后又动了怜悯之心。虽说前些天疯狂寻找她,显得自己有些可笑,但毕竟这是让他动过心的女人,知道她有病就变脸,也不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发了两天呆之后,彪哥决定再给见男春带个信去。条子只有几个字:好好养病,哥不嫌你。 小剃头拿着条子,不像上次接受任务时那么爽快,而是有些迟疑地说:还要送呀?万一再被…… 彪哥看见他的样,马上恼了,骂道:你是怕再被姓纪的发现吧?发现了你往老子身上一推就行了,你只管按老子的吩咐送过去,老子倒要看看那个雷子要干吗!老子都不怕你怕个屌,亏你还算个站着撒尿的货! 老万头在一边教人下棋,同时支起耳朵听他们说话。他知道,彪哥看似惜香怜玉充汉子,其实还是在跟纪石凉斗法,不禁微微一笑。 小剃头不敢违抗彪哥的意愿,将纸条搓成小圆棍插进耳朵眼儿里,算是再次接受了任务。本来啥事没有,歪脖忽然把头靠了过来,说:哟,彪哥还不死心。 彪哥有些嫌恶地看了歪脖一眼,意思是叫他迴避。 自打老万头当众收拾了他的挖耳勺,歪脖在仓里的地位每况愈下,尽管他仍然寸步不离跟着彪哥,说话的底气已经明显不足了。眼下彪哥跟他最看不来的小剃头说事,还要瞒着他,说明彪哥也有了疏远他的意思。为了挽回面子,也为了向彪哥表示不满,歪脖半天没挪动,还用恶狠狠的眼光盯着小剃头。上回跟歪脖过招,小剃头占了便宜,胆也壮得多了。此时小剃头看看彪哥,又看看歪脖,并不退缩。 眼下彪哥对歪脖的怨气心知肚明,非但不想安抚反而说:大副,我看这劳动仔当起来只怕蛮累人,小剃头脚上的伤又没全好,从明天早上起,仓里的厕所就别让他来沖了。 歪脖吃惊地问:那让谁来沖呢? 彪哥满不在乎地说:你顺手沖沖就是了。那么一个小茅坑,又有自来水,费不了多少工夫。 彪哥跟自己远了,歪脖早有感觉,但万没想到已由心腹手足,沦落到比小剃头还不如的地步。超出了隐忍底线的耻辱,激得他不管不顾地喊了起来:彪哥,算我看错了你!你是什么英雄好汉?完全是个势利眼!谁能搞点子邪术.谁会写几句酸词,谁能给你跑腿送信,你就向着谁。说什么为人做事从来只把义字当头,你为朋友性命都能舍,见鬼去吧,像你这样的势利小人,能为谁两肋插刀,要是真去拼过命,还不是为了钱和利? 仓里的人都傻了。平日里像影子一样不离彪哥左右的歪脖,突然袭击他的主子,真让一帮人大跌眼镜。 彪哥虽说被气得脸色发白,拳头捏得咯咯响,居然没有发作,反倒露出一丝令人琢磨不透的笑容,说:你说对了,老子就是爱向着有本事的人,有什么本事都行。人一有本事就不用给人家当狗,然后狗仗人势再欺其他的人。 歪脖被彪哥的几句话,给弄得差不多要发疯,嘴里迸出他从来不曾说也不敢说的话来:我知道你从来把我当狗使,可是姓龙的,你要是以为我除了给人当狗其他一无所长,你就大错特错了。今天当着各位难兄难弟的面,我豁出去也把自己的真实情况摆一摆。也许等我说完了,有人会到雷子那儿去告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我都认了,就是引来杀身之祸,我也不能在你的淫威之下苟且偷生了。 彪哥一听这话,反而来了兴趣,怕他伸了头又缩回去,连忙继续加压道:好小子,你要真有这个胆,老子倒是服了你。你要是真想镇住老子,就捞点干的来,别连汤带水儿稀里煳涂瞎矇。 众嫌犯对歪脖早就恨之入骨,个个摩拳擦掌只等彪哥暴跳,好一哄而上收拾这个仗势欺人的东西,所以都纷纷插话,意思全都是如果歪脖今天拿不出“干货”,一顿暴打是免不了的。 歪脖自知没了退路,也就真的敞了口:要干货.行!你们都给我竖起耳朵听着,听的时候请把眼皮子绷紧了,别把眼珠子惊得掉到地上就行了。听好了,我今天也不想多跟你们费话,只在我这半辈子的发明创造中,挑出三样来说说就足够了。 接着,歪脖真的说出了他的三大业绩,桩桩件件都是要命的勾当。 第一件,把制毒工艺简化到极点。只要拿到特定的原料,在一间厨房里,由两三个人工作,就可以大批量合成高纯度的毒品,利润是成本的百分之三千,为全球制毒业之最。第二件,独家原创新式藏毒法。把细细的空心胶管里填满白粉,再用各种彩色毛线裹住,跟正常的毛线掺在一起,织出图案精美的纯毛地毯。假如不是有人告密,全世界的缉毒警察加一块儿也破不了这个案。不说别的,雷子缴获了藏毒的毯子,请地毯厂的技师来拆,还马不停蹄干了一个多月呢!第三件,以直销保健品的模式销售。秘方配制的毒品冠名为洋葱晶,号称纯天然绿色食品,具有防癌抗癌功效。有成熟的销售网络和渠道,规模发展神速,让境外毒枭大为惊嘆。 歪脖语速飞快地将自己的高强本领亮了一亮,以发泄他心头积郁的怨恨,然后吐了口浊气,整个人都轻松了,冲着彪哥说:就这三条,你姓龙的凭着赤膊上阵的匹夫之勇,有什么理由小看我,把我当狗使?! 第87页 彪哥显然低估了歪脖的胆量,被他这一番异常表现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一旁观战的万金贵,却突然以一种义正词严的口气开腔了:歪脖,你以为自己还是个人吗?瞧瞧你干的那点事,有哪一件是人干的?哪一件不是伤天害理!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你这样的毒贩子,有了你们,这个世界就不能太平。我们小尾巴村的老少爷们,谁敢吸白粉?只要沾了白粉的边,一律赶出村去.永世不得回迁!你要是在我们村,不用我发话,保安队早把你捆成粽子打得五痨七伤,还轮得上你来炫耀?! 被老万头当众出过丑,歪脖一直等机会雪耻,这会儿正好沖他开火:老万头,你别张口闭口就是小尾巴村那点破事。整个一只井底之蛙!今天我要让你睁开小眼睛看看世界,知道我们的地位有多重要。我告诉你,每年全球毒品交易额有一万多亿美金,相当于世贸总额的百分之十三,能眼睁睁看着欧美人全都给瓜分掉?我们创造的利润,要是靠你们村的血汗工厂和矿山来赚,还不知要多少年多少代,出多少人命呢! 万金贵眯缝着小眼睛瞅了他一眼,很轻蔑地说:嚯,照你这么说,你们制毒贩毒反而成了民族英雄了? 这句话一说,歪脖反倒更加神气了,嗓音又高了八度:还真被你说着了。自打帝国主义把鸦片运到中国,有多少银子白花花流进了他们的钱袋?现在我们的人工合成产品,绝大部分销往国外,就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讨还他们侵略中国欠下的旧债,要不然欧美的毒枭大佬怎么会以我们为死敌呢? 这等高论,连自诩见多识广阅歷深厚的老万头,也是头回听到,明知他在诡辩,又不知要如何驳倒他,只是连连说:好你个祸害人的害人精,贩毒还贩出道理来了,天地不容呀! 歪脖见他词穷,愈发猖狂,脖子一梗说:说祸害人,你老万头祸害的人也少不了。小尾巴村要是真像你自己吹的那么好,你活着能上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死了还得在八宝山的骨灰堂占个小方格,会跟我们人渣在一个地铺上打滚?你以为你把老百姓整得服服帖帖靠的是道德呀,狗屁!还不是仗着你手中掌握的权力,想叫谁活着谁就死不了,想叫谁死谁就活不成,谁敢跟你斗?可我告诉你,这儿不是你的小尾巴村,我今天就不信你这个邪。你有本事把我的挖耳勺子变细,就有本事把我的脖梗子也变细。来呀,来呀,我给你机会让你试试身手,看你是不是无所不能! 歪脖说着,把自己的一颗光头伸到万金贵跟前,两只眼睛一闭,静候发落。 也许是歪脖的一番话,击中了老万头的软肋,万金贵一时掉了链子,好一会儿没吭声。眼看歪脖占了上风,彪哥又醒过神来了,心知要是他和老万头联手都治不住这个毒贩子,一号仓从此就要乱了章法,必须在众人面前彻底把他制住才行。 彪哥一步跨上了被窝垛,背靠墙手叉腰,找到了登高一唿应者如云的感觉。然后扯着喉咙说:一号仓的弟兄们,自我龙某人住到这间仓里,承蒙大伙齐心合力拥护我,今天,我要请大伙开口说句真心话,我龙某为人做事是不是公平? 众嫌犯马上应道:公平,当然公平! 彪哥又问:你们心里是真服,还是假服? 众嫌犯又应道:真服,真服,比亲爹还让人服! 彪哥底气十足地说:可是有的人不这么想,别看他每天把我当亲爷爷供着,恨不得我拉了屎都要帮我舔屁眼儿,心里一直不服气哩。怪也怪我这个人太讲面子,受不得别人一点好,所以惯坏了这个人,搞得他硬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我要向大家承认这个错误,而且还要马上改正这个错误。你们说好不好? 众嫌犯训练有素地回答:好!欢迎彪哥悔过自新,重新做人! 彪哥听着这话不顺耳,停了停,又觉得无可计较,就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你们每个人刚进来的时候,都擦地板洗厕所,还有谁没洗过吗? 嫌犯甲答道:歪脖没洗过。他一来就给彪哥上供,送了你一箱方便面,躲过了这一关。 彪哥笑笑说:呵呵,我这个人不怕别人对我坏,就怕别人对我好,别人一对我好,我就犯煳涂。现在马上改正错误,我宣布:从明天起,歪脖每天擦监仓地板三次,洗公共厕所五次,对他的工作态度和质量,一号仓所有成员都有权监督和处罚。你们说行不行? 众嫌犯乱嚷道:不行,不行,太便宜他了。 彪哥明知歪脖在仓里没有人缘,故意问:这还不行,还要怎么样吗? 嫌犯甲:他仗着你彪哥的势,在仓里光打别人,自己从来没挨过打,今天也得让他尝一下挨打的滋味! 嫌犯乙:彪哥,你把他交给我来打。我这儿正憋着一肚子对毒贩子的仇,要没有他们,我怎么会吸白粉吸得人财两空?他还吹嘘制毒贩毒的本领,不是欠揍? 嫌犯丙:不能让你一个人过瘾,我也得分几拳来打。我刚进来的那天,他不光狠扇了我几耳光,还用挖耳勺把我额头上划了一个大口子,这个仇我得报! 彪哥看看歪脖,发现他一副死扛的样子,觉得火候还没到,又问:你们的意思是除了擦地洗厕所,还要…… 众嫌犯都像打了吗啡一样兴奋,一齐起闹道:要打!打!打完了再把他自招的案情报告政府! 在众人大肆的叫嚣声中,歪脖忽然撑不住了,一把抱住彪哥的腿说:彪哥,彪哥,我刚才所有的话都是放屁,那几条创造发明也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拿来吹牛皮,是怕你彪哥看不起我。要是我有那么大的本事,要坐牢只怕也是美国监狱带马桶的单人间,不会在这里闻臭脚…… 第88页 彪哥一把推开他说:我就知道你是吹的。你今天没喝酒吧,怎么就吐真言了?别看你歪着脖子,还真是心比天高呢!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跟老子一块儿坐牢还亏了你了,丢了你的人了? 歪脖没想到自己越描越黑:彪哥,你要是愿意我叫你一声爹都行,千万别让我挨打呀。 彪哥冷笑道:你要给我当儿子?我还怕你每天生产毒品免费孝敬我哩。这么着吧,要是你怕挨打,就给你餵点白粉吧。 歪脖发出绝望的叫声:彪哥!你也太没良心了!说着,转身向门口唿救:报告政府!要出人命了…… 彪哥一努嘴,几个跃跃欲试的嫌犯已经用棉被将歪脖裹住,拖到风仓里边去了。 老万头捋了捋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鬍子,对自三和彪哥的合作很感满意。 56 沈白尘被叫到一号仓的时候,歪脖躺在地板上,满嘴白色泡沫,样子很吓人。纪石凉双手抱在胸前,瞪着眼看着他,脸上似乎没有表情。 沈白尘一只手掐住歪脖的人中,另一只手在他半睁的眼前晃动。看到对方没有反应,仰头对纪石凉说:看样子他的意识已经出现障碍,说不定得送到市里的司法医院去抢救。 纪石凉并不回答沈白尘,只是冷冷地看看歪脖,又看看彪哥一帮人,若有所思。 沈白尘从歪脖的胳肢窝下边抽出体温表,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惊慌,顾不得当着嫌犯的面,照直说:已经三十九度了,这么拖着只怕不妥吧?就算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毒贩子,到了看守所也应该受到起码的人道待遇…… 在众嫌犯跟前,被一个毛头小伙来教训,纪石凉准定不能接受,于是硬邦邦地回覆说:一号仓由我主管,出了问题当然拿我是问。你是医生,行使人道主义救治是你的职责,但你还有另一个职责,就是对嫌犯的病情做出准确判断。如果一个专业的狱医,对看守所常见的伪装病症都大惊小怪,那就无法履行这个职责。 沈白尘到底太年轻,对老纪的不满和积怨,使他失去了控制:既然你我分歧这么大,不如报告张所,看他来了怎么办。 干看守这一行有年头了,但两个警察当着嫌犯的面互相指责的情况,老纪还从来没经歷过,觉得再扯下去不是办法,努力保持着大将风度说:你要报告你就去,我没意见。 沈白尘顶在火上,地道一个愣头青,说了声去就去,转身就走。 纪石凉不理会,迳自去了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一袋洗衣粉。他走到歪脖跟前,把洗衣粉往地上一摔说:这玩意儿很好吃是吧?我看你吃得还不够多,再吃点体温就更高,心跳就更快,就更能蒙住医生,以为你快死了, 一听这话,死狗似的歪脖突然大幅扭动身体,嘴里同时发出呻吟。 纪石凉不再理他,对彪哥等人说:你们一个个都跟我坦白,他什么事惹着你们了,要这样整他? 众人互相看看,目光都集中在彪哥脸上,显然是等着他来定调。 彪哥自知挨不过去,只好出头,说:报告政府,我们也没怎么整他,是他自己在号子里吹嘘制毒藏毒的本领,引得几个吸毒败家犯了罪的伙计伤心,想餵他吃两勺洗衣粉,结果他想把事情闹大,别人还没灌他呢,他自己抢过洗衣粉大吃特吃…… 纪石凉用怀疑的口气说:照你这么说,是他自己想寻死?真想寻死他会在半夜里寻,不会找个大白天!你敢担保洗衣粉是他自己吃的,不是你们中间其他人灌的? 彪哥一个立正说:敢担保,敢担保,拿我的脑壳做抵押。 纪石凉用手指点点他的头道:又拿你的脑壳抵押,也不知道你到底有几个脑壳。 彪哥皮不笑肉在笑,很轻松地说:报告政府,本人除了一个脑壳,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抵押,请求政府务必收下。 纪石凉冷笑道:收下一个猪脑壳,还可以卤来下酒,要你这个空壳子脑袋有什么用?……别耍贫嘴,你们几个动动手,把他抬到水龙头那里去。 彪哥响亮地回答:是,坚决完成任务! 几个嫌犯马上积极地跑过来,七手八脚把歪脖抬到水池边上。 纪石凉在与彪哥对话的时候,一直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老万头。发现他虽装出一副事不关心的姿态,表情却始终在随着事态的发展变化,而且几乎是一种悖反的关系,气氛紧张时他轻松,气氛轻松时他紧张。不用再费更多心思琢磨,老纪已经有了判断。 纪石凉跟着到了水池边,俯下身对歪脖说:你知道不知道,吃洗衣粉也是有技术的,吃多少,什么时候吃,都有讲究。吃少了没效果,吃多了肠胃要被烧穿洞,吃完两小时之内得想法儿让人发现,不然也有送命的危险。你说说,从吃第一口到现在,大约多长时间了。 歪脖听到这样的说法,显然有点害怕,一边吐着白泡沫一边哼哼说:当时我看了看老万头的纸钟,是早上九点。到现在,现在几点了,我不知道。 纪石凉故作惊讶地说:哎呀!都快两个多小时了,情况不妙呀! 歪脖更加害怕了,一骨碌爬起来求救说:报告政府,我是被他们欺负,心里一时想不开,才这么干的,没想到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纪石凉问道:你这么干目的何在? 歪脖用眼睛瞟着彪哥,又不敢点他的名,含煳地说:我就是想引起政府注意,让政府明察号子里的情况,处罚暗中破坏监规的人,没有半点给政府添麻烦的意思。请政府务必救我…. 第89页 纪石凉站起来,说:既然你也不想死,我还是得救你一命。你自己要配合抢救措施,照我说的办法做。 歪脖半蹲半跪在那儿,活像一只发了犬瘟的狗,嘴里一个劲表态说:请政府快快指示,我一定照办。 纪石凉吩咐道:你把头伸到水龙头下边,用嘴包住胶皮管,牙要咬紧,不管等会儿水压有多大都不要松口哟。 歪脖果然很听话,一一照他说的办了。 纪石凉喊道:现在我开水啦。你要大口大口吞水,一直吞到上头下头一起鼓泡泡,不然洗衣粉沖不干净,会留下后遗症的。 歪脖口含水管,大声嗯嗯着,表示贊同。 纪石凉将水龙头勐地拧到最大,歪脖准备不足差点被沖了一个跟头。为了保命,他不但没有任何计较,反而迅速爬起身来,死死扒住水池再次咬住胶皮管,大口吞水。果然,过了一会儿,歪脖不光嘴里鼓白泡,胯下也开始有白花花的水流透过裤裆流下来。 正在此时,沈白尘气喘喘地跑了回来,手里拎着氧气包,后边跟着张不鸣。一看到歪脖跪在水池那儿又吐又拉,真的有些急眼,开口就说:张所长,这是你亲眼看见的,不是我在瞎说吧,对一个重病的嫌疑人进行体罚,全世界任何国家都是不允许的。怪不得外电总是评论说中国的司法有人道死角,看来他们并不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张不鸣看满屋子的嫌犯都在注意地听着小沈说话,觉得很是不妥,马上厉声制止道:小沈,先把情况搞清楚再说,不要随便下结论。 每次与纪石凉发生类似的冲突,张不鸣的态度都很含煳。张所这次说话的声音非常严厉,使他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失控,赶紧剎住话头,不敢再说什么。 纪石凉看到所长,并没有太多表示,对沈白尘则採取了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只见他径直走到所长跟前说:嫌犯已经供认了他吃洗衣粉的原因和经过,我打算等会儿让书记员整理一个书面材料,再叫他签字。 张所长朝纪石凉点点头,然后扳起趴在水池上的歪脖问:现在感觉怎么样,还要不要去医院洗胃? 歪脖已经被折腾得有气无力,见到所长还是想站起来立正说话,被张不鸣用手按住了。于是他坐在地上说:报告政府,不用去医院了,肠子肚子都吐出来,躺下休息一会儿就行了。 张所长很放心的样子,转身对众犯道:来两个人,帮他沖沖凉换件衣裳,扶到床上休息。然后又对歪脖说:你违反监规自我伤害的行为,还是要按规定给予相应处罚。 歪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还没有出声,彪哥一使眼色,马上有两个嫌犯上前,开始替他解衣沖凉。 看到张不鸣转身要走,歪脖突然推开那两个人.一下抱住他的腿叫道:政府救命!政府救命!洗衣粉不是我自己吃的.是28号叫人灌的! 纪石凉一听,眉毛皱成了两个疙瘩,回身揪住歪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吼道:什么?别人灌的?刚才问你怎么不如实交代? 歪脖继续抱着张不鸣的腿不放,说:刚才我是被水灌煳涂了。 纪石凉气得把他往地上一推,又回头问彪哥:28号,你可是用脑袋担保过的,现在怎么说? 彪哥似乎并不怎么害怕,反而盯着他的脸说:报告纪管教,这个人从来没有真话,信他还是信我,政府看着办吧! 不等纪石凉再说什么,张不鸣很严肃地发话了:老纪小沈,把28号62号都带到问讯室去,分头问话。这件事情一定要搞清楚。 纪石凉和沈白尘口中答应着“是”,眼睛对视,都在不言之中表示着各自复杂的心情。 沈白尘跟在一行人后边,正要走出仓门,门边有个人把手伸过来抻了他一把,定睛一看原来是魏宣。 魏宣沖他眨了一下眼,沈白尘感到自己的手心里多了一个小纸团。小沈把纸团紧紧攥住,不由得朝纪石凉的后脑勺看了一眼,仿佛怕那儿长着双眼睛,看见这令人心慌的一幕。 57 对一号仓里的这场混战,魏宣置若罔闻。 现在在他眼前晃动的,除了那份该死的起诉书,别的什么也没有。他的脑子成了存量已满的硬碟,再也腾不出空间接受别的信息。他瞪着眼看那些人互相指着鼻子骂,互相推推搡搡扭作一团,然后惊动了警察,出来进去地调查训话。诸如此类走马灯一样的场景,在他面前变换,他却弄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些人为什么吵闹。现在他什么也不关心,牛顶死狗,狗咬死猪,都跟他没关系。 从昨天下午拿到起诉书起,魏宣差不多成了一个傻子,不吃不喝不动作,跟谁都不说话。起诉书递到他手中的时候,他飞快地找到了“案件事实”一节,“盗窃金融机构,数额特别巨大”几个字一闪,他的眼睛就像被刺瞎了一般,忽地黑了,随后脑子里也漆黑一片。在警察一再地催促下,魏宣提起重似千斤的笔,在送达通知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行尸走肉一般被人押回一号仓,心像死了,沉沉的,软软的,没有一点力量跳动。 沈白尘曾经跟他说过,起诉书诉什么是关键,也是外边的法律专家一直在争论的焦点。假如以不当得利论处,那就很可能转到民事法庭去裁决,只要把取得的款项还给银行,顶多再处以罚金,就了事了:假如以盗窃金融机构罪论处,事情就麻烦了,因为按现行法律,该项罪名成立,而且超过十万元就属数额特别巨大,可以判无期甚至死刑。 第90页 对这个毛头小警察的话,魏宣一直没太当回事。他不能轻易相信,同样一个行为,在法律上的认定会有这么大区别,或许只是危言耸听罢了。魏宣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行为跟盗窃有什么瓜葛,充其量就是个拾金而昧呗。世界上哪里会有这样的被盗对象,不停地主动把钱财往小偷的手里塞?可如今起诉书白纸黑字摆在眼前,沈白尘的警告即将成为现实,魏宣不得不重新掂量他的建议,依靠传媒的舆论影响审判气氛,进而扭转局面。 说真的,魏宣对传媒界没有什么好印象,总觉得那些人多半都没心没肺,只顾他们自己炒作爆料,怎么热闹怎么搞,到头来当事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们是不管的。魏宣担心万一事情闹大了,收不得场.自己还不得更倒霉?本来已经迈错了一步,就别再错上加错惹是生非了。所以当沈白尘提出让他给周小乔写纸条的时候,他几乎不假思索就给回绝了。那时候,他的想法很单纯,别给周小乔添麻烦。 沈白尘脱口说出了周小乔的姓名,使他防范的心理大增。可以肯定,沈白尘的女朋友一定先接触过小乔了,採访要求被拒绝之后,这才回头来找他,明摆着在搞曲线救国。魏宣无法知道小乔拒绝採访的原因,强迫她改变态度,显然不妥。也许小乔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办法,可以低调地解决问题,比如说还钱或者罚款,破财消灾。在魏宣眼中,周小乔是个有头脑善应变的人,她不情愿做的事情,魏宣不会勉强她去做,这似乎早就成了他们之间约定俗成的规则,他一直把恪守这个规则看做自己表达爱情的方式,也是一个男人对待心爱的女人应有的风度。他崇尚绅士,除了身份,还有做派。 自从踏上逃亡之路,魏宣再也没有见过小乔,甚至连她的声音都没听到过。出于对她的保护,魏宣一直不敢跟她联繫。有那么几次,在异乡嘈杂的小旅馆,听着楼下麻将赌徒们吆三喝四的叫声与笑声,甚至还有隔壁客人召妓弄出的响动,他再也忍不住对小乔的思念,轻轻开启了已经停用多日的手机,从通讯录中调出小乔的号码。只需他的大拇指一动,就可以听到那个熟悉亲切悦耳,让他魂牵梦绕的声音了,可是他的动作总在最后的环节终止,原因不言而喻。魏宣只能满怀着温情和哀伤,在心里一声声唿唤爱人的名字,直到东方既白,独自迎接充满危机与侥倖的又一天。 当警察给魏宣戴上手铐,他的心像被一只手揪住了似的痛得缩起来,那是一种真实的感官痛楚,而不是意念中抽象的关于疼痛的形容。这种痛,魏宣在与周小乔肌肤相亲欲仙欲死之际,曾经不止一次感受过。他认为那是爱到极致,把自己从身体到灵魂都交付给对方,才可能得到的感觉。可是现在,他正面临着与小乔的分离,他完全不能把握的分离。这种分离到底是短暂的,还是永久的,只能听由上苍安排。偏偏在这样一个时刻,他的心又感受到了爱的疼痛,他感觉到周小乔内心的唿唤,正从某个不可知的地方传过来。这种唿唤的力量,足以使他挺身担当一切苦难和厄运。 在公安局的审讯过程中,警察不止一次地提到,根据自动银行的监控录像,可以看见周小乔不停地帮他把钞票放进皮包。魏宣告诉他们,这完全是自己胁迫她做的。魏宣不知道警察们会不会听信他的话。作为一个男人,他为保护未婚妻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无愧于他和小乔的爱情,这就够了。现在他最关心的事情,是周小乔到底怎么样了,他的庇护是否有效。 魏宣躺在一号仓硬邦邦的通铺上,回顾着灾难来临的过程,他们俩连一句商量的话都不需要,就心无旁顾地选择了配合柜员机的错误、扩大战果的行动。周小乔急促的唿吸,慌乱的动作,不断发出惊讶的叫声,其实都在鼓励他,替他加油。魏宣知道,她那颗永不知足的心一定被豪宅靓车塞得满满的,跟他的状态一模一样。魏宣一遍遍重复着梦魇般的动作,不停地将那张魔鬼般的银行卡反覆刷来刷去,想停都停不下来的时候,他曾经希望周小乔上来拉住他的手说,够了,够了。可惜她没有叫停,也当然不会叫停。假如面对唾手可得的金钱能说够了,那就不是他的小乔了。 不知为什么,这些自出逃以来无数次回想的场景,无数次给他带来温暖的细节,眼下忽然间生出了许多别样的滋味,一些隐隐约约的委屈,甚至是暖昧的疑惑和怨怼,在不经意之间悄悄地浮现。彪哥和老万头在仓里的明争暗斗,就是一幕生动惊险的人生大戏,他亲眼目睹了这两个枭雄如何由陌路变成对手,又从对手变成了盟友。这无疑让他强烈地感知到,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利益关系的迷局中挣扎,唯有顺势而变才是生路。这个感想把一个巨大的问号竖在他心中:周小乔会不会顺势而变?一旦意识到这一点,魏宣再也不敢往下想。再往下想,周小乔的名字将跟怀疑联繫在一起,他的勇敢和担当还有什么意义?恐惧浮出水面,把魏宣托到了半空中,他感到自己像极了一只面临危险的章鱼,正伸出长长的腕足,想要抓着什么东西来抵抗一番,而最终所有吸盘都紧紧吸附了同一个目标——周小乔。 拒绝给小乔写条子,意味着拒绝了沈白尘的帮助和媒体的介入,当然也就有可能失去了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这类新型案件,没有可供借鑑的先例,怎么判都行,要是再没有透明度,很容易遭遇黑箱操作。小狱医表面文质彬彬,骨子里还是有野心或者说是有抱负的人,对这一点魏宣深信不疑。魏宣从来是一个学业至上的学生,对那些所谓有抱负的同学总是敬而远之。假如仅仅是为了成全沈白尘参与新型案件的兴趣,把一个可能暗度陈仓的事情搞得轰轰烈烈,不光自己被他利用了一把,还把小乔强行推到了前台,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91页 魏宣就这样毫无把握地东想西想,一会儿为自己身为男子汉的担当自豪,一会儿又为失去最后求救的机会而恐惧。就在他孤苦无助完全没有主张的时候,正逢沈白尘到一号仓来抢救歪脖,对他而言,这无异于汪洋大海之中的溺水之人,看见一只救生艇开到了跟前。魏宣忽然之间摒弃了所有的疑虑,变得坚定无比。他用最快的速度给周小乔写了个便条,瞅个机会递给了沈白尘。心说,生杀予夺在此一搏,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58 小剃头给嫌犯们理髮的任务,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下女监。 说实在的,小剃头有点怕去女监。在他眼中女监那个地界像是有一种传染病,能把各式各样的女人,都变成没脸没皮的泼妇。女犯们看见男人就故意互相打闹,怪声怪气地笑着尖叫,有的干脆把白花花的膀子从小窗户里伸出来,一不留神离得近了点,就会被她抓上一把。看样子,要是让她们占山为王,非得逮几个男人去压寨不可。 一号仓的男犯,常常戏嚯小剃头,说他自从到女监送了饭回来,撒尿的声音都比原先大得多,鬍子也长得快了,说起话来中气足足的,肯定是采阴补阳见了成效。小剃头只有苦笑的份儿,他们哪里知道,跟这样的女人打多了交道,不阳痿就是好的。每次去送饭,小剃头总是低着头垂着眼皮子,伸过来的一只碗,就往里边舀一勺饭一勺菜,基本上不抬头,有入主动搭腔也不抬头。这些女人还是不看为好,小剃头一看她们就难受,他会想起自己的老婆,也庆幸来坐牢的是自己而不是她。 要让小剃头看,坐牢这种事情,良民百姓千万沾不得,沾了总没个好。就拿自己来说,本来除了剃头,只守着一个老婆过日子,心里干干净净,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现在因为老婆偷人铲了她一铲子,关到这里跟一帮七七八八的人混在一起,也知道了怎么骗人、怎么嫖娼、怎么耍横、怎么贩毒,总之是怎么害别人,最后也害自己的所有事情。他惊异原来世界上的人,日子过得五花八门,不像他只有剃头和老婆。在不知老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自己会死会活的日子里,小剃头也曾想过,要是以前像这些人一样,吃喝嫖赌想干什么就干了什么,该怎么就怎么也值了。可是眼下不一样了,老婆要撤诉.说明她心疼自己,不想看着老公受罪送死,把她的脑壳铲开了,她还能这么开通,不容易。一想到这里,小剃头心头就暖暖的。 一号仓里的一场混战,把小剃头弄得一头雾水。纪政府交给他的首要任务,是搞清楚这仓里谁跟谁亲,谁跟谁仇。可这些人,包括警察们在内,全都像小孩子玩的魔方,拼来拼去,关系变化也太快了,他一个听人使唤的角色,怎么看得懂? 歪脖跟彪哥一块儿被带去问话,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拿了自己的铺盖转到别的号子去,彪哥却没见回来,据说被关了小号。 小剃头送饭时去过小号,一间没窗户的黑屋子,跟单人床差不多大小,递水递饭的小窗口,平时也是关闭的,只能靠铁门上那几个通风的小洞唿吸外边的空气,里边汗臭、脚臭、屁臭、屎臭,各种臭味混在一起,别提有多噁心。 彪哥被关在了小号里,让小剃头很难过,觉得这次一号仓闹事,起因还是彪哥叫歪脖代替自己去沖厕所,这么说彪哥不等于是为自己关了小号吗?小剃头很为彪哥担心,不知道他要在里边关多久,要是关得太久,老婆那边撤诉成功,岂不是连面也见不着了。不过听老万头说,彪哥不会被关多久的,警察把歪脖调到别的号子里去,就是怕彪哥回仓来再跟他干仗。 在一号仓,小剃头最佩服的人其实是老万头,这个人能装仙弄鬼,也能料事如神,又有见识又有胆量,彪哥都让他三分。老万头说了彪哥关不久,小剃头有些放心了,他放不下的心事,是彪哥托他带给女监的条子,还没有送到47号手上。上次为了送条子叫纪管教罚了光脚走煤渣,脚底板的伤疤刚结壳,小剃头有心帮彪哥,也不敢再次贸然出手。假如彪哥不是为自己去关小号,倒也罢了,再问起来就说找不到机会,拖到哪天出去了,也就没这么回事了。可是现在不行,彪哥的条子无论如何要替他带到,等彪哥关完了小号回到仓里,也好向他交差。 事情也是巧了。小剃头在女监的空地上支起了摊子,一号仓只有两个人愿意出来剪头髮。轮到二号仓,第一个出来的就是47号安莺燕。 小剃头一眼瞅见她的胸牌,心里喜得一跳,他摸了一下左边的耳朵,心想这下彪哥的条子可以递得出去了。再细看这个女人,觉得彪哥真的眼力不错,黄蜂背,水蛇腰,鸭蛋脸,大眼睛,高鼻樑,眉毛和嘴唇都纹过了,该黑的黑,该红的红,除了脸色太过苍白没有血色,满头染过烫过的捲髮也有些枯燥和蓬乱,几乎可以称得上标准时尚美女,难怪彪哥这么放不下她。小剃头甚至私下里拿47号跟自己的老婆比了比,觉得她比老婆还漂亮,比完了还在心里呸了自己一口:你好无聊哟。 小剃头给她围上毛巾,把长长的捲髮握在手里,问道:剪多长? 安莺燕说的话把小剃头惊着了:剃光! 小剃头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一下没有接上话。 安莺燕似乎情绪很不好,沙哑着喉咙问:叫你剃光,你没听见吗? 第92页 小剃头不想惹她,小声说:你要是个男人,剃光就剃光,可…… 安莺燕截住他的话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女人吗?我其实是个男人。 小剃头不信,顺口说道:你这不是讲笑吗?明摆着一个美女,非要说…… 安莺燕又一次截住他的话:谁跟你讲笑?叫你剃你就剃,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小剃头一看对方不像开玩笑,急得拿眼睛四下瞄,想找女监的看守先报告一声。可偏偏那个女警察怕晒太阳,远远地站在房檐底下发呆,根本没往这边看。 安莺燕见他迟迟不动手,伸手抓过剪子,咔嚓就把前额的一绺头髮贴着头皮给剪了,等小剃头反应过来,夺过剪子,她的脑门上已经露出了青青的一块头皮。 小剃头这才想起47号是个有病的女人,莫非她精神也不正常了?如果真那样彪哥还惦着她,岂不是太惨?小剃头觉得应该先试探试探她,确定她精神正常,才能把彪哥的条子交给她。 小剃头一边替她梳头髮,一边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性急?比彪哥还要性急。 彪哥的名号,让安莺燕浑身哆嗦了一下,马上放低了声音问:你认识彪哥? 小剃头自豪地说:当然认识,不光认识,我还是彪哥的死党,他要办什么事总是交给我,连给女监写情书都是我来送呢。 安莺燕一听,马上十分警觉地问道:送情书?有几封?送给谁了? 小剃头假装煳涂地说:一共两封,送给二号仓47号。 安莺燕勐地扭过头,目光犀利地看着小剃头:胡说,我就是47号,可我只收到一封。 小剃头见她句句话都跟得紧,答得快,说明精神没有毛病,就从耳朵眼儿里掏出小纸条,塞到她手里,说:还有一封在这里。 小剃头的耳朵长得很特别,耳廓小耳朵眼儿却特别大,以前在镇子上剃头,他每天用张小纸条记帐,记完就把原子笔别在耳廓上,把纸条塞进耳朵眼儿。回到家,老婆常常一句话不说,一只手把耳朵眼儿里的帐掏出来看,另一只手伸出来问他要钱。这回彪哥的条子,在耳朵眼儿里放了好几天,被汗和油浸透,字迹已经有些模煳。 没想到,安莺燕看了那纸上的几个字:好好养病,哥不嫌你。忽然泪如雨下。这个彪哥也太神通了吧,听这条子的口气,不光知道她得了病,而且知道她得了妇科病。 女人一哭,心就要变软,说话也会变软,只听安莺燕可怜兮兮说:剃头的,你回去告诉彪哥,他的心我收下了,可是我没本钱还他的情。我已经不再是女人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不值得他这么挂记。 小剃头本来想把彪哥被关了小号子的事情告诉她,被她吓得住了口,忙问:怎么回事?你乱七八糟说些啥吗? 安莺燕反而放平了声音道:告诉你你也不懂,你不懂还是得告诉你。我刚住院切了子宫回来,因为里边长了东西,现在正等着医院切片的结果。那东西长在我身上,不用看结果,我也知道肯定是癌症,万一已经扩散了,我就没有几个月可活了。所以请你告诉彪哥,他甭指望我了,别说我再也不能生孩子,等他出去的时候,我可能早就化成灰了。 小剃头听着愣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屋檐下边发呆的女看守正好发问了:47号,你的头髮怎么要剪这么久? 安莺燕马上换了一种不正经的声音,答道:这你要问剃头师傅,是不是看本姑娘长得俏,捨不得让我走。 女看守走过来,看到安莺燕前额那一块凹下去的头髮,马上信以为真,厉声斥责小剃头道:93号!你搞什么鬼?到了这个地方,你还敢动坏心思,小心我报告所里,让你的劳动仔当不成。快点理! 小剃头背了黑锅,也不敢分辩,只好对安莺燕说:那我就按这个长短给你剃啦。 安莺燕没事人一般,笑着说:剃吧剃吧,有什么可惜的,到时候一做化疗,还不得变成秃瓢。 女看守听见了这句话,不知作何感想,忽然转过身背着手走开了,好像要对安莺燕网开一面。 小剃头嘆口气,几下把她满头弯弯曲曲的彩色捲髮,全都剪掉了。安莺燕随手拈起掉在她膝盖上的一绺头髮,往小剃头胸前的兜里一揣,有点悽惨地笑了一笑说:帮我送给彪哥,做个纪念。从电视剧里学来的搞法,酸是酸点,也只能这样了。 小剃头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好不容易把安莺燕的头髮修圆了,其实跟尼姑的光头也差不了多少。给她掸去碎发的时候,小剃头认真看了一下47号,觉得她留了短髮以后,似乎更好看了。小剃头心里很是为她和彪哥惋惜,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说死就要死了,人活一天算一天,真是算不准呀。 告别的时候,安莺燕对小剃头说:我每天下午在医务室打针,有事到那儿来找我。 小剃头忙看看周围,生怕她的话被看守听见。安莺燕见状奚落道:瞧你那样,我真不敢信你是彪哥的死党。 59 沈白尘为了面见周小乔,跟张所撒了个谎,请假去城里接一个外地来的亲戚。 自从鄢嫣向周小乔公开了记者身份,周小乔就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她,再也不肯跟她接触了,打电话不接,写简讯不回,见面就更不可能。现在要说服周小乔,只剩下最后一招,就是由沈白尘直接出面约见周小乔,用魏宣亲笔写的信去打动她。 第93页 本来沈白尘想让鄢嫣约好了时间他再回来,可鄢嫣无论如何不愿意再跟周小乔联繫,她对沈白尘说:你不知道这个人有多难说话,为了接近她,我受了多大的伤害。 沈白尘鼓励她说:能受委屈是一个好记者起码的素质,百折不挠才能抓到最尖端的新闻呢。 鄢嫣这回不听他的忽悠,坚持说:别又跟我说那些大道理,我宁可不当好记者,也不能听任别人践踏我的尊严。 既然事情已经严重到了有关尊严,沈白尘不能再勉强她,只好直接打电话去约周小乔。这样干对他来说很有些风险,以他狱警的身份,夹带当事人的信件给家属,还要策动和参与传媒的炒作,一旦有什么差池,够他喝一壶。但沈白尘并没有对鄢嫣晓以利害,他觉得那样做不够男子汉,青年毛泽东让他最为钦佩的气质,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冒险精神,他不能平时挂在嘴上说,到了关键的时候又掉链子。 为一个萍水相逢的魏宣,如此胆大妄为,连沈白尘都分不清自己的行为,到底是利人还是利己,如果说两者兼而有之,到底是利人的成分多,还是利己的成分多?最后,沈白尘用了个最为冠冕堂皇的理由,彻底自我说服:这个案子涉及中国刑法的新问题,参与其中即是参与了司法歷史的创造,于魏宣,于自己,于国家都有利无害,这个险值得去冒。此外,沈白尘还想试试自己的口才,甚至手段,看能不能把在鄢嫣面前油盐不进的周小乔说动。 沈白尘拨通了周小乔的电话,为了不让她有任何犹豫的空隙,上来就说:喂,你是周小乔吗?魏宣有信给你。 对方显然非常意外,很冷淡也很警觉地问:你是谁? 沈白尘坦然回答:我是市看守所的狱医沈白尘。魏宣的情况不太好,要向你求助。 周小乔的声音立刻焦虑起来:他怎么不好,出什么事了? 沈白尘为这种焦虑感到高兴,这说明对方还很在乎魏宣,于是有意放慢了节奏说:看了信你就知道了。希望你安排一个时间见面,我好把信交给你。 周小乔马上说:见面可以,但我还是希望你先告诉我,魏宣出了什么问题。 沈白尘告诉她:魏宣已经拿到了起诉书,是按盗窃金融机构的罪名起诉的。估计你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这个情况让周小乔联想起了鄢嫣,几天前鄢嫣说过魏宣的案子要开庭,果真如此。这使她又谨慎起来,说: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鄢嫣的女孩子。 沈白尘毫无迴避之意,说:当然认识,她是我的女朋友。 周小乔又变得冷淡而警觉了:该不是她托你来游说我接受採访吧? 沈白尘更加坦然地说:正好相反,一直是我托她来游说你接受採访。 周小乔不信,因为这听上去不合乎逻辑:为什么? 这回沈白尘不想直接回答她了,只是简单说:原因很复杂,见面告诉你。 周小乔很任性地说:我想先知道原因再见面。 沈白尘不让步,坚持说:见面再谈。 他知道周小乔一定拗不过他,魏宣的信在手里,还怕她不见? 周小乔果然妥协了,约他午餐时间在一家酒店大堂吧见面。沈白尘对这个结果颇为得意,马上给鄢嫣打电话,告诉她做好採访的准备,周小乔今天就能被搞掂。 鄢嫣很是惊讶,问他凭什么如此自信。沈白尘想了想说:凭节奏,节奏也是一种语言,周小乔的节奏说明她打算合作。 鄢嫣笑道:结论别下得太早,她说变就会变,不一定按节奏出牌。 根据节奏的需要,沈白尘踩着点儿来到约定的酒店。这儿离周小乔上班的地方不远,环境优雅安静,很适合谈私密的话题。沈白尘坐在空调送来的习习凉风里,听着钢琴师现场弹奏的抒情曲,又想起了魏宣痛悔万分的表情,心中慨嘆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看来年轻人还得有点志向,精神一旦缺席,物质就会左右你的行为,直至把你引入万劫不復的深渊。 等待周小乔的时间,沈白尘拿出魏宣的信,又重新看了一遍。 看得出来,当时魏宣很匆忙也很慌乱。他用非常潦草的字迹写道:小乔,见字如晤。请相信送信的人,接受他对你的任何建议。我可以担保他是自己人,这是我通过个别接触,特别是在眼下的事故现场亲目所见,得出的结论。相信他就是相信我。切切。魏宣泣书。 沈白尘知道,那天他跟纪石凉在一号仓发生的冲突,使魏宣改变了态度,从怀疑到信任。这个转变让沈白尘既高兴又遗憾。高兴的是,魏宣终于理解了自己的好意;遗憾的是,对方的理解还是屁股指挥脑袋的结果,“自己人”意味着什么?这说明魏宣误读了他的立场,说白了是把他的人道主义态度,当成了代表囚犯的立场。这是沈白尘不愿意看到的,他一直以为人道主义是中立的、超脱的,只针对人本身,不做任何道德与是非判别。现在看上去,这是有难度的,老纪不理解,魏宣同样不理解。 沈白尘看着想着,下意识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比周小乔跟他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两分钟。周小乔居然迟到了。 迟到,无疑是一种节奏。周小乔在这么重要的时刻迟到,是不是情况有变?沈白尘原本满满的自信,突然像一个被针尖刺破的气球,开始慢慢往外泄气了。莫非真被鄢嫣猜准了,这是个多变的女人? 第94页 60 在沈白尘开始不安的时候,周小乔正在不远处的一间咖啡馆,跟阿克迈告别。 周小乔下楼的时候,在电梯里碰到了阿克迈。 随着魏宣的案子开庭临近,鄢嫣多次劝说她参与媒体的炒作,周小乔时常心烦意乱。她拒绝鄢嫣的时候,看上去无比坚决,其实心里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有好几次,她走到阿克迈的办公室门前,想跟他说一说自己的心情,终于在把门敲响的前一秒钟,转身跑掉了。周小乔觉得,经歷过那天晚上的追与逃之后,再去向阿克迈寻求帮助,对他是不公平的。 可是就在今天,周小乔提前十分钟下班,要去见沈白尘的时候,偏偏在电梯里碰到了阿克迈。因为里边没有别的乘客,宽大的电梯忽然间让人感到很狭窄,四周的镜子被保洁工擦得过于干净,明晃晃的简直可以照穿人的内心。两个人分别依墙而立,眼睛都有点不知道朝哪儿看。 周小乔以为就这么坚持一分钟,电梯一落地,说声拜拜也就过去了。 阿克迈却以一种非常中国的方式发问道:有事去? 周小乔答道:是的。 阿克迈又问:有急事?我觉得你有急事。 周小乔这才觉得,阿克迈在这个时间出现在电梯里,似乎并不是一种巧合。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她,仿佛用无声的言语在说:请对我说出实情。 周小乔被看得万分感动。难道如此明确的拒绝,还不足以让他的关注降温吗?面对这样的绅士,她不能也不可以说谎。 于是她下决心对阿克迈说:如果你有耐心听我说,我想请你喝一杯咖啡。 阿克迈听到这个邀请,居然高兴得像孩子一样笑了:我当然有耐心,一直到你说得不想再说了,我的耐心还足够足够。 周小乔感到了一种轻松的温暖,这让她不再有任何顾虑。 来不及说别的,也用不着说别的。在短短几分钟内,周小乔向阿克迈说出了她心中的纠结所在,然后看看腕上的表告诉他,希望在五分钟之内听到他的意见,因为那个替魏宣带信来的警察,正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她。 阿克迈点点头,抬起了左手,用眼睛盯住自己的表,说:好的,我用三分钟来想,用两分钟来说。我想你的问题,主要是如何处理跟媒体的关系。 这是德意志人典型的行事方式。在周小乔眼里,现在的阿克迈,比电梯里那个中国化的阿克迈,要自然得多,也正常得多。 三分钟一到,阿克迈把目光移到周小乔脸上,说出了他的意见:首先我得说,假如这件事情发生在德国,法律上不会有这样巨大的分歧。同一案情,按不同的解释,或者处以重刑,或者由刑事转为民事,这样的情形让人,至少让我这个外国人感到太不可思议了。我来中国时间不短了,但还是不能说已经了解了中国,我只能说,如果在德国你应该想办法接近媒体,媒体对蒙冤的人常常会有所帮助。 也许事关国情,也许是心境不同,阿克迈完全不能像对朱颜的事情,做出清晰和透彻的分析。这叫周小乔有一点点失望,她用含煳的声音说:可是我不在德国,魏宣也算不上蒙冤。 阿克迈有些抱歉地看着她,说:我知道,我的经验不一定能帮到你,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法律,不同的社会环境,会使得同样的事情,出现完全不同的结局。对于你的国家,我是一个外人,就像你们中国人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一家人的事情,只能一家人自己来了断,外人是缠不清楚的。 这些话在情在理,只不过在眼下,让周小乔听出了一种疏远的理智。举目四望,她感到了某种深刻的孤独感。忽然间,她心头涌出无比强烈的希望,希望此时坐在对面喝咖啡的人,不是阿克迈而是朱颜。要是朱颜在,她会怎么样呢?一定会用最明确的态度表达意见,参与或者不。 这些日子,周小乔无数次地想到朱颜,每一次想到这个闺蜜,必有深深的懊悔。周小乔甚至想不清楚,为了在朱颜面前撑面子,而隐瞒魏宣的真实情况,这么一个小得可怜的目的,花那么多心思,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自己是不是疯了?无数次自我追问之后,周小乔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答案。朱颜知道了她的窘况,一定会向她伸出援手,帮助她渡过难关。然后呢,一定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什么人会在面对不义之财的时候失态。穷人。凡是见钱眼开的人,无论他出息成何等模样,骨子里依然是,穷人。这一幕在周小乔的脑海里,反覆地演绎过,一次次坚定着她的认识,假如她和魏宣在接受朱颜帮助的同时,还要接受这样的结论,那她宁愿不要任何人帮助。 事实上,在周小乔和朱颜相处的年月,朱颜一直以施助者的角色介入她的生活,每当她遇到困难,第一个想起来的必定是朱颜。以至于在今天这样覆水难收的格局下,她的思维还会情不自禁地滑向朱颜。这个心思一动,连周小乔都觉得自己无耻。 看见周小乔发愣,阿克迈误以为他的回答有什么不妥,又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话来安慰她,只好一个劲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很想帮助你…… 这让周小乔很是过意不去,她一边招唿服务生来买单,一边对阿克迈说:阿克迈,其实你是对的,没有人能对自己不熟悉的情况做出正确判断。你的态度就是一个明确的意见,现在我应该按魏宣的意见行事。谢谢你给了我这样的启发。 第95页 阿克迈用手摁住了小乔的皮夹子.像一个中国男人似的,掏着钱包说:你迟到了,你先走,我来付帐。 周小乔出了咖啡厅的玻璃门,回头看见阿克迈正俯下高大的身躯,在帐单上签字,心里忽然一酸。 在沈白尘这边,跟周小乔的见面远没有预想那么复杂,甚至顺利得让他有些扫兴。 双方互相问好之后,沈白尘二话没说,先递上了魏宣的信。 周小乔接过去仔细地看,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在仔细分辨它的真假。接着周小乔哭了,哭了很久,用纸巾捂着脸,一点声音也没有。 然后,周小乔说了三句话。 谢谢你。 魏宣遇到你是他的运气。 你叫鄢嫣来找我吧。 三句话都不需要回答。 沈白尘事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打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充分发挥他的口才,说服周小乔合作。现在,所有要讲的道理都没有用武之地,爱情就是硬道理。 事情是办成了,可沈白尘对自己的表现并不满意。他的自我评价是:如此举轻若重,有失大将风度,绝对败笔。 他给鄢嫣打电话,通报了情况和感想。鄢嫣听了,笑他说:有野心的人,对自己的要求就是高。 61 彪哥从小号里被放出来,回到一号仓,手腕上戴着一副揣。 揣是一种特制的小手铐,专门用来对付不听话的嫌犯。那是一个椭圆形的圈,中间用根金属棒隔开。一戴上它,两只手就像念阿弥陀佛那样贴在一起,根本不能动弹,愈动弹金属圈勒得愈紧,要是磨破了手腕上的皮肤,手肿起来圈陷进肉里,痛你没商量。 彪哥刚被关进小号的时候,又踢又踹,破口大骂姓纪的警察没心没肺,不是人养的东西,闹得不可开交,才被戴上了揣。戴上了揣他还不知道厉害,接着闹,终于把手腕子给磨破了。开始还算挺得住,第二天人蔫了,第三天痛劲儿上来,只有倒抽凉气的份儿了。 等他闹不动了,纪石凉才到小号来看他,没让他做检讨,也没让他谈体会,煳里煳涂就把他放回一号仓。 回仓之前,彪哥要求把揣除掉,纪石凉不同意,说:你应该把这玩意儿当成学习为人之道的教具。发明这东西的人聪明,知道什么叫四两拨千斤,这一点正好是你要学习的功课。遇事光耍横管什么用,还得用巧劲儿。 在把彪哥押回一号仓的路上,纪石凉就这么神叨叨的,对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在前边走。彪哥恨得牙痒,鼓起眼珠子盯着纪石凉的背影,憋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总算忍住没再一次发飙。 回到熟悉的环境,彪哥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了,也萎靡了,仓门一关,他就用背擦着墙,慢慢坐到了地上。这副样子,在一号仓嫌犯看来,也太不正常了,他们已经习惯了彪哥威风八面的样子。 嫌犯甲首先发现了彪哥手上的揣,大唿小叫道:船长,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彪哥并不正面回答,咬牙切齿骂道:姓纪的缺了八辈子德,用这号杀人不见血的鬼东西来折磨人,好阴毒呀。 众嫌犯都围上来看,看见彪哥腕部的皮肤已经磨破了,手掌开始肿胀。 嫌犯甲拿过来一圈卫生纸,说要给他垫得软和一点。嫌犯乙说纸垫不稳,撕了衬衣的袖子,想用布筋把揣裹起来, 彪哥着了急,说:你们也不看看,这个圈有多紧,怎么可能再往里边垫东西? 这时候,万金贵分开众人走近彪哥,端起他的手看看,又摇了摇那副揣,说:天热,得想法松一松才成,不然流水化脓,就不好办了。 彪哥痛得哼了一声,说:松一松?让我去求那个姓纪的开恩,没门儿。我倒要看看这双手真被他铐坏了,烂掉了,他怎么办! 老万头用很亲近的口气说:傻小子,你跟他赌气,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你的手烂掉了,他大不了脱了警服回家种地,你值吗? 彪哥无望地说:让我去给姓纪的下跪求饶,成了蛋,赶明儿到了阴曹地府,我有什么脸面见飞哥? 老万头的脸前所未有地慈祥起来,挨着彪哥盘腿坐下说:好小子,算条汉子,老辈子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贊的就是你这股子劲。今天晚上让我挨着你睡,我也想沾点子英雄气概呢。 说完在彪哥的胳膊上,轻轻一掐。 彪哥的床位两边,原来一边是歪脖,一边是魏宣。现在歪脖转去了别的仓,床位还空着。彪哥被他一掐,当然知道他是要靠近自己躺下,才好暗中做文章,马上连连点头,安排人替他搬铺。 晚上就寝时间一到,众犯都各就各位,仓里很快鼾声如雷响成一片。 彪哥被揣铐着,只能仰面而卧,双手合十捧在胸前,好像正在祈祷一般,比起白天又难受了几分。正在煎熬之际,老万头将手伸了过来,用两个指头,捏住揣中间分隔的金属棍儿,口中念念有词。彪哥感觉到,随着老万头的指头飞快地一搓一搓,他又肿又胀的手,一点点松弛下来。彪哥想起老万头把歪脖的挖耳勺变细变长的一幕,知道这回有盼头了。 然而这揣毕竟不是挖耳勺,粗得多也硬得多,足足折腾了个把时辰,老万头累得气喘吁吁才停下动作,对着彪哥的耳朵说:去上厕所,把揣浸湿,弄块肥皂把四周都抹上,再回来躺下。 第96页 彪哥依计而行。等他回到铺位上,老万头拉过他的双手,将他的手掌狠命搓揉数次,轻轻说了声:别怕痛!一下子就将那副该死的揣给顺了出来。 一阵钻心的刺痛过后,彪哥感到有一股热气推着血流,勐地从小臂挤进了僵硬的手掌,好比有一条输血管道,给缺血的肢体输入了温暖的新鲜血液。听见老万头还在枕头旁边喘着粗气,彪哥的心也跟手掌一样热了,他啥也顾不上想,一骨碌爬起身,握住万金贵的手说:万爷,从今往后你就是飞哥第二,你说啥,我就干啥,有一点含煳我就不是人。 这话让老万头暗喜,心里说:跟你对付了这么久,等的就是你这些话。哪天你要是真的派上了大用场,我还得去谢谢姓纪的。要不是他下狠劲儿帮我整你,哪里有机会招你的安。想归想,嘴里却嘘了一声,伸手将彪哥摁倒了,小声说:二桿子!别什么事都咋咋唿唿。这副揣让我弄得变了形,你每天晚上摘下来,早起还得戴上遮人耳目。 彪哥吐了一下舌头说:知道了。错不了。你受的累,我会找机会给你补养。 老万头亲热地拍了一拍他的头,说:劲是用不完的,我打几天坐就找回来了。快睡吧。 彪哥进了小号,三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这会儿把揣摘了,手舒坦心也舒坦,只一眨眼就沉沉入睡了。老万头费了大力,身子也倦了,过了一会儿,也没有了声响。整个一号仓只有一个人还醒着,那就是魏宣。 62 刚吃过早饭,就有沉重的脚镣声一路响过来,在一号仓门口停住。纪石凉押着一个戴重镣的嫌犯,后边跟着劳动仔小剃头。小剃头一手抱着铺盖卷,另一只手提着个小包裹,还有一双新鞋。仓里的老犯一见这阵势,都知道来的是个死刑犯,全像被无声的命令指挥着,站起来给他让地方,这回连老万头也没例外。 纪石凉锁门的时候,照例朝里边喊道:28号,这个嫌犯在一号仓等着上路,生活行动不方便,你们好生照看着。 彪哥的情绪尚未稳住,看到纪石凉,心里的窝囊气一翻腾上来,破罐子破摔斗胆还嘴:报告政府,28号明白。感谢政府还惦记着我,给我送来榜样,让我天天对照着,警告我不要自取灭亡。 面对彪哥的挑衅,纪石凉也不恼,轻描淡写说了句:能这么想,说明你有悟性。不错。说完也不恋战,转身就走。 纪石凉一走,众人马上将新来的人围住,盯着他看。这个死囚精神萎靡,眼神凄凉,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跟人们想像中的杀人犯根本搭不上边。 以往一看见新来的人就要折腾的彪哥,对死囚和善得多,蹲下来以一种关怀的口气问:刚判? 死囚答道:判了个把月了,死刑。 彪哥又问:不缓? 死囚嘆气说:缓不了,我杀了好多人。 彪哥被震了一下:怎么?杀了……不止一个? 死囚来了一点精神,说:四个。 彪哥惊得合不拢嘴:一次四个,看不出你有这么狠。 死囚点点头说:没人能看得出,连我自己都看不出。不瞒你们说,以前我看见一点血就发晕,逢年过节杀鸡宰羊的事都是我婆娘动手。我家的老牛病了,倒在地上喘气,任谁都劝我趁它还有气,捅一刀放了它的血,摆到镇子上去卖几个钱,我都捨不得,硬是让它完身完尸地死在家里,挖坑埋了。老牛给我家干了二十多年的工,我总不能昧了良心,到死还给它零刀碎剐吧? 彪哥皱着眉头说:说起来你对牛都蛮慈悲.可杀起人来怎么就那么恶呢? 死囚把手一抬,做了个杀人的手势,牵扯着地上的脚镣跟着乱响:我也不晓得那是怎么回事,不晓得人怎么那么容易死。刀子一抹到脖子上,劲儿都不用使,血一下子就喷到天花板上去了。棍子一碰到脑壳上,声音都没有一点,脑壳就烂西瓜一样瘪下去了,太不经搞了。 彪哥像过来人那样,很理解地看着他,说:人就是这样,仇恨心一起什么都忘了,我跟飞哥混的时候,打起架来从来是不管刀子棍子锤子斧子,拿起来就一顿乱舞,捅到哪儿算哪儿。不过,你一个人一杀就是四五个,说明跟他们结了血海深仇,不然搞死一个两个还行,多了手也是要软的。 死囚像是陷入了回忆,说着就激愤起来:本来我也没想过要杀他们。那天我带着几个老乡到吴磕巴家去讨工钱,他拖欠我们的工钱差不多四年了!每年挨年边的时候,他都跑出去躲着,搞得我们回家过年的盘缠都凑不起来,更别想办什么年货了。今年我们几个商量好,一定要问他讨些钱才罢休,我们跟着吴磕巴干工程,一年到头玩死拼命,没偷过一分钟懒,没休一个星期天,可是他呢,除给我们发点饭钱,从来不给我们发工钱。 彪哥听了很气愤,说:那你们还给他干个鸟! 死囚说:吴磕巴跟我是远房亲戚,当年带我们出来打工,还说要带领我们一起致富奔小康,可是到了让他真金白银付工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开始他哄骗我们,总说甲方欠了他的工程款,三角债扯不清,等结了帐再连本带利一起还,后来就躲着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他,他老婆都说他出远门了。这一回,我们好不容易把他堵在家里,他勐地翻了脸,指使他的马仔,拿着尖刀拿着棍子,上来就把我们几个围住往死里打。 第97页 这回轮到老万头气愤了,他一边在狭窄的过道上来回走,一边大声自言自语:你们看见吴磕巴这号人没有,靠吸亲戚的血汗发财致富,还不给乡亲留条活路,这就是杀熟!他也是爹生娘养的活人,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鬼神,半辈子活下来,乡里乡亲的哪能没有一点牵挂呢?他也不想想,四乡八邻都穷得活不下去了,他还能活得痛快活得好?要我看,这些黑心烂肺的东西,不是人,该杀! 死囚大概自从被捕以来,还没听见过有人帮他说话,述说的愿望自然更强烈了,继续一口气说下去:我的脑袋当时就被他们开了瓢,后来缝的十八针,疤还在这儿。吴磕巴也太歹毒了,我侄儿铁锁上来救我被逮过去,他们一边一刀就把小伙子的脚筋给挑断了。铁锁才二十多岁,还没娶媳妇儿,跟着我出来做苦力,就是为了赚几个钱结婚的。这下子钱没赚到手,两只脚的筋都被挑了,下半辈子只能瘫在床上,我回去怎么跟他爹妈交代呀。我急蒙了气疯了,夺了一个马仔的刀,往吴磕巴脖子上一扎,血一溅三尺高,当场他就倒在地下了。他老婆一看直嚷嚷,叫人快打110,有的吓跑了,有的挥着棍棒逼过来。我觉得浑身的血全都涌到头顶上去了,正从伤口里哗哗地喷出来,寻思着反正也活不过今天了,干脆拼个你死我活吧。这几年,我们忍气吞声,受他们的剥削,被他们欺侮,活得连个狗都不如,今天老子不忍了,死也要死得像个人。我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大劲,夺过一根铁棒,横噼竖砍几下子,就干掉了两个壮汉。后来我自己也不行了,倒在地上喘粗气,头上的血把眼睛都给煳住了。我听见有好几辆警车拉着警笛开过来,打算躺在那儿等死就完了。 死囚这一描述,把见多识广的彪哥都说得不做声了。 魏宣听得心惊肉跳,这种底层生活的场景,对他来说,从来只在电视剧和电影里,而最叫他关心的还是死囚眼下的心情。于是问道:那你现在后悔吗? 死囚有些惆怅地摇摇头:要说后悔,也有一点,听法官说我最后杀死的那个孩子,其实不是吴磕巴的儿子,是跟着大人来走亲戚的。冤有主,债有头,我后悔没搞清楚就把别人家的孩子杀了。 彪哥接过话说:判你死,你就认啦?你杀人还是他们给逼的?你可以上诉呀! 死囚低下头说:不上诉了,拖拖拉拉等着二审,最后还是逃不过一个死,不如快点走。 魏宣很是同情他,忙说:那也不一定。现在政府好多政策都向农民工倾斜,中央领导还帮农民工讨工钱呢。你要是想上诉,我可以帮你写状子,万一你的情况特殊,高院重新开庭审理,弄个死缓也好啊。 死囚的眼睛里有一点光亮,闪了一闪,马上就熄灭了,垂头丧气地说:没有用的。我杀人太多太狠毒,说上天,说下地,也是该拿命来抵的。像我这号人,人民政府肯定是要抓来杀的。要是老百姓都像我,碰到事情怄不过,全都你杀我我杀他,还成了什么世道?这么着,我想好不上诉了。那天没被吴磕巴打死,还拉上了几个垫背的,早就赚到几条命了。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指了指铺盖上的新布鞋,说:我已经托律师带信给我老婆,叫她把上路穿的新鞋做好送来了。我老婆的鞋做得好,从她十九岁送我第一双鞋开始,这辈子我穿她做的鞋总怕有几十双了,没想到最后一双,是让我穿着去走黄泉路的。 一段话勾起了魏宣的心事,眼泪汪汪无言以对。监仓里一片沉默。 彪哥看见死囚说得满头大汗,连声叫:大台二台,快扇风,热死人了。 平时负责给彪哥扇风的嫌犯,听见吆喝想也不想,拿起扇子就对着彪哥勐扇。彪哥喊:猪头,谁让你扇老子了!老子是叫你给……他扇,你没看见他热吗? 彪哥停住话,忽然转过脸,文绉绉向死囚发问道:大哥,请问你尊姓大名。 死囚看懂了这里边的敬重,字正腔圆回答说:免贵姓高,高芒种。 63 仓里突然来了个死囚,对这个小小空间里的人来说,怎么也是个事。不知是被高芒种的叙述吓住了,还是因为彪哥特别抬举他,嫌犯个个对他恭而敬之。想想也是,一个人在你身边坐着躺着,吃喝拉撒,可说不定他吃的哪一口饭就是最后一口,变成死人只在一瞬间,你能不觉得他很特殊? 彪哥对高芒种特别关照,一口一个高大哥地叫,好吃的东西也要分给他吃。早上起床,众犯排队如厕,彪哥眼睛还没睁,就在铺上叫道:先让高大哥放茅。大台二台你们两个伺候他。 高芒种手铐脚镣全身披挂,动作不利索,被旁人弄进厕所,一时半刻出不来,就有性急的人在外边喊:快点啊,我都快要拉裤子了。 彪哥马上以吼叫镇压道:你喊什么喊,拉了裤子又有多大个事!高大哥判了死,心里肯定上火,大便干燥拉不出来,你这一催他不愈发紧张?没良心的东西! 高芒种从厕所里出来,揣着双手的彪哥又差人伺候他洗脸漱口,还将他的脚镣拎在手里掂一掂,叫他们撕些布条裹在脚镣上。 高芒种看着他,有些奇怪地问:我是杀人犯,离被毙也没几天了,你干吗对我这么好? 彪哥咧嘴笑道:你是政府发给我的镜子,让我照着,知道自己咋回事。 第98页 高芒种听不懂:什么镜子?我怎么能当镜子照你? 彪哥反倒不笑了,认真说:他想让我知道,你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高芒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仍然问:他,他是谁。 彪哥恶狠狠地说:老子的对头。你认识,就是押你来的那个姓纪的警察。哪天老子有了机会,看我不弄死他。 高芒种听了大惊,说:你也想杀人?使不得,真杀了人就没退路了。 彪哥勐地气愤起来,说:老子没杀人,不是也没退路。打从进来,老子在他跟前就没直过腰,跟龟儿子一样,他还要整老子,等老子最后这点耐心也被他整掉了,他就活到头了。老子这一世反正混不出什么人样,早死晚死都是一回事,亏就亏在以前在外边,没留下自己的种,要不然老子更加无所谓了。 一说到孩子,又不知扯到了彪哥哪根筋,突然像关了电源的收音机,不说话了。 自从认识了见男春,彪哥把后代的事看得比天还大,每次说起来,还要伤感。旁边的人听了,总觉得他有些无厘头,今天他又跟高芒种提这个茬,大约氛围不同,对象也不同,听起来还真的很有点悽惨呢。 高芒种惨笑一声说:兄弟,你是没当过爹才这么说哟。 好比灵魂出了窍,高芒种顺着这个话题一走神就收不回来了,自言自语小声絮叨:我家妞子就要上中学了,上了中学她还得学外语课呢,我最愿意她学洋字码,学好了漂洋过海出国留学,现在有钱人家都送孩子去留学,留学肯定会有大出息…… 这一开念就是大半天,直到老万头把纸钟拨到下午一点,高芒种还在原处呆呆坐着,放在跟前的饭盆里,饭和菜看起来还没有动过。 彪哥的无后焦虑症周期性发作完毕,早把情绪调整过来了。看见高芒种被他的话伤得不轻,几次差魏宣过去劝慰:早知道他这么经不住,老子就不跟他扯这盘经了。老子还以为有了崽就不怕死,原来有了崽更牵挂更捨不得死。还是你去劝,省得老子又说错话。 魏宣本来心境坏到了思生想死的地步,现在真来了一个死期将至的仓友,反倒把满腔的冤屈沖淡了许多,正所谓小巫见大巫。听见彪哥派活,就拿着一把勺,舀些饭菜放在高芒种嘴边,劝他先吃点饭,不能把身体搞垮了。 高芒种摇摇头,表示不想吃饭,用手指着床头的新布鞋,说:里边有个小布包,你帮我拿过来。 魏宣一掏,果然有个小包包,打开一看,是一小撮黄土坷垃。高芒种接过去,双手捧到鼻子前面,贴在上边使劲闻着,深深地吸着气,好像要把里边什么能量吸到身体里去。说也奇怪,这么过了一会儿,高芒种的眼神忽然有了精神,脸色也似乎好了一些。 看见魏宣不解的样子,高芒种解释说:这是我娘坟上的土,治心病最灵。小时候娘告诉我,早年我爹推小车跟着解放军打天下,时间长了离家远了,推车的乡亲个个像得了瘟病没精打采。后来碰到一个游医,说这是得了思乡病,让他们找些家乡的土来闻,要是找不到,车轴上的泥绑腿上的灰,随身带的高粱玉米老皮袄,只要沾了家乡的味儿,闻着都能来劲。我爹他们一试,真的管用哪。后来我在外头打工,娘就给我带上一包土,遇上事心里不託底,身上没有力了,闻闻那包土,就有了底有了力。这次我杀人关了大牢,那包土没带上,前些天判了死,警察问我要家里捎什么东西来,我就让孩子她娘做一双鞋,再去娘坟头包几个土坷垃来。现在闻着,还是管用,我觉得比刚才好多了。 说完,高芒种很郑重地把布包包好,让魏宣替他放回原处。看魏宣默默无语,又说:你是读书人,可能不信这些。可我还是想问问你,人死了到底会不会变成鬼魂,再到世界上来走动? 魏宣迟疑了一下说:这个……我还真的不知道。 高芒种有些嚮往地说:我要被毙了,到了阎王殿,还能看见我死去的爹和娘,我二姐夫、我大伯妈,还有我的舅子吗?过了这么久,他们也不晓得还认不认得我。 魏宣被这样终极的问题问得嚅嚅嗫嗫:这我就更不知道了。 高芒种点点头,诚心诚意说:不知道。不知道就对头了。你又没死过,怎么会知道?看书也不可能知道这些。人死了就不能写书了,能写书的人没死过,怎么写得出这号事情。要是有人真的写出来了,肯定是骗人的,假的,编的。 魏宣只能附和,说:那是的,那是的。 高芒种又说:你肯定以为我很怕死吧?其实我怕的不是死,是怕一枪打在脑门上,打得脑壳开了花,到了阎王殿,我的爹妈和亲戚都不认得我,没有亲人,在那边孤单。我这个人没出息,最怕孤单,要不然也不会一直死心塌地跟定吴磕巴,总以为他怎么样也是乡里乡亲的,出门在外横竖有个帮衬。没想到,他比那些生人还要狠毒。现在有句话,管熟人宰熟人叫杀熟,这话讲得好,讲得好,你看这吴磕巴,他不是地地道道地杀熟吗?结果叫他一逼,我杀了他,也是杀熟呀。 高芒种不说话,魏宣替他担心,现在终于说话了,更加替他担心。想开导他又不知道怎么说,想了半天才找到一个说法:……高大哥,你别老是一个人胡思乱想的,万一得了忧郁症就更糟糕了。 第99页 高芒种没听说过这个病,就问:忧郁症?忧郁症是什么病?肚子痛?发高烧?脚杆子抽筋?得了就要死人吗? 魏宣认认真真回答道:那倒不是。忧郁症是一种精神病,每天心情都不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天到晚想自杀。报上说,这些年中国的忧郁症患者越来越多,自杀的人数也直线上升。 高芒种又问:自杀?干吗要自杀?吃不饱肚子?欠了高利贷?还是孩子上不了学? 魏宣想了想说:正好相反。得忧郁症的人主要集中在大城市,有的人还相当有钱呢。 高芒种不明白:那他们为啥不想活了。 魏宣说:觉得活着没意思,生活压力太大了。 高芒种更奇怪了:住在城里边,有钱的人我也见过不少,把自家的汽车往超市一开,推着小推车闭着眼睛往里边扔东西,堆不下了还要往上码。到了收银处拿出个小卡片往机器上一刮,营业员就让他们走了。他们要是答应给孩子买什么,还不是想买就买,哪像我这样,去年回家过年见了女儿,礼物一样也拿不出来,在口袋里摸半天,才摸出一根红头绳。我家妞子人小,但是真懂事呢。她怕我看见她失望的样子,赶快转头让她娘把红头绳扎上,还说扎上红头绳,会给爹带来好运气。听见女儿这么说,我觉得自己的脸都没地方搁,那才叫生活压力大呢。那些自杀的有钱人,他们的压力有我大?过得好好的,还要跳楼上吊,我真想不明白。 魏宣说:所以医生才说他们得了病嘛。 高芒种听了,反而有些羡慕似的说:才知道还有这种寻死不想活的病,我要是得上这样的病反倒好了,心里也不会难受了。我本来是不想死的,想活着把妞子养大,看她上大学找对象结婚生孩子,等到八九十岁,再跟我老婆一块儿拄着拐棍去见阎王。是吴磕巴不让我活,不是我自己想死。……读书仔,你还是帮我写几个字吧? 魏宣问:你想上诉? 高芒种平静地说:不是上诉,我知道上诉没用。是想让你帮我写封信给妞子,我怕现在不写,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等魏宣拿来了笔和纸,高芒种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我说你写。 魏宣就一笔一画替他记录了以下的话: 妞子: 我最亲最乖的女儿,见字如见父。 你肯定已经记不清爸爸的样子了吧?不要记怪爸爸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打工,很少回家看你。爸爸以前总是跟你说。我们在城里盖的都是大高楼,天天住在高楼里。其实那是爸爸为了逗你高兴,跟你吹了牛皮,也好让你写作文的时候,写到你的爸爸别叫同学们笑话。你不要以为爸爸在城里边,真的像电视剧里的那些人一样,在高楼里坐着电梯上上下下,吃好吃的,穿光鲜的衣服。爸爸跟工友们住的高楼,都是没窗户没门没水没电的,等它们在我们手上一天天长高,封了顶,门窗水电全有了,老闆就把它卖出去了,一卖出去就归买它的人家住了。我们又会搬到另一块空地上,去盖新的高楼。今天爸爸想起要跟你讲这些事情,是怕你不知道实情错怪爸爸,以为爸爸愿意一年到头在城里待着,一点也不挂牵你和你娘。其实爸爸在外边,没有一天不想你们,没有一天不盼着老闆发善心,把欠下的工钱都发给我们,让我们回乡下去,过以前那种安安心心的日子,守在你跟前看着你长大。 可惜,爸爸没有机会再过那样的好日子了。本来爸爸和你娘还想等生活过得好些,再给你生个弟弟,现在也没有机会了。爸爸犯了死罪,可能活不了几天了,以后你和你娘,只能靠你们自己了。一想到死了之后再也看不到你和你娘了,爸爸的心里头就像被装进了一堆碎砖头那样的痛。你从小怕狗,上学总要叫你娘送你出村子,爸爸一直想帮你,又没有想出好办法。现在爸爸快要死了,整夜整夜睡不着的时候,爸爸就一遍遍地许愿,让菩萨保佑我早些投胎转世回到老家去,变成一只又大又听话的狗,天天替你娘守屋护送你上学。记住爸爸的话,要是有一天,你看见有一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大狗,在家门口转来转去不肯走开,千万不要怕它,不要赶它走,一定要把它牵回家去好好餵养,那肯定就是我,就是我,你的爸爸。 妞子,爸爸生了你,可是没能力养好你,你娘也跟着爸爸受了不少罪。每次想到这些,爸爸就特别不好受。幸好前几天爸爸看到了你的照片,你长得愈来愈俊,成绩也愈来愈好,这是爸爸临死前得到的最大安慰。好女儿,再见了,爸爸怕下世真的变成了狗,见到你也不能再跟你说话了,所以才托牢里一个读书仔,帮我把这些心里话写给你。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做一个有用的人,别像爸爸这样,煳里煳涂过完了一辈子。 最后还有一件事要託付给你:好好替爸爸照顾你的娘。 魏宣听着,飞快地在纸上记,眼泪把字迹都模煳了。 临到要落款的时候,高芒种停了一下说:你就写爸爸高芒种叩首吧。 魏宣有点犹豫地说:叩首就是磕头的意思,爸爸给女儿磕头,不太合适吧。 高芒种说:合适。搁在别的爸爸身上不合适,搁在我这儿合适。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妞子,临死要给她赔个罪。再说,我还拜託她替我照顾她娘,拜託也是要磕头的。你就照我说的写吧。 第100页 魏宣无言以对,只好照记不误,端端正正写下那几个重似千钧的字。 高芒种眼睛红红的,摇了摇魏宣的手,算是表示对他的感谢。然后长嘆一声,就再也不说话了。从这一刻开始,到他被提出去执行死刑,高芒种再也没开过口。好像他这辈子所有的话,都对女儿说完了。 64 这几天纪石凉一直很郁闷,他的引蛇出洞计划迟迟不见效果。 自打用录音笔截获了万金贵的阴谋,纪石凉就一直在想方设法,要替他创造实施计划的条件。按老纪的估计,万金贵要策动龙强彪违法,再来举报立功,必先向他示好,最好的机会无非是两种:龙强彪挨整受罚,安抚他:龙强彪跟人干仗,支持他。而这后一种机会,一定得由前一种来铺垫。 龙强彪这类的嫌犯,纪石凉见多了,干什么不干什么都跟着感觉走,心情好了,啥事都好说,听话得很;心情歹了,寻衅闹事也是家常便饭。纪石凉体罚小剃头,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要招惹龙强彪。男女嫌犯之间递个条子,算不得什么事,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这招从面上看是警告小剃头,往深里说是噁心龙强彪,所谓引而不发。让他怄气窝火,又说不出来,说不出,又憋不住,他就得借题发挥,找人撒气,如果闹出大的动静,就有藉口整治他了。龙强彪挨了整,老万头才好伺机出手建立盟友关系,才好去做立功的局。 纪石凉心里装着这个事,坐立不安,眼巴巴盼着里边闹腾起来。正在望眼欲穿之际,歪脖突然跳出来跟龙强彪干仗,动静之大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期。按老纪的习惯,遇到要事必对黄历,一翻,只见当天的黄历上写着:宜酝酿、破土。这叫他大喜过望,直唿天要助我。如此情势在他眼中,分明就是酝酿了多时的一个温吞局面,被歪脖一闹给闹破了。再往下,需要添柴扇风,把火生旺水烧开,也就是说,事件快要见分晓了。 在一号仓差不多要出人命的场合,纪石凉看上去黑着脸,心里其实挺高兴。问讯三言两语走了个过场,纪石凉就吆喝着给龙强彪关小号。这个结果显然出乎彪哥的意料,当即大声抗议:凭什么?他自己吃洗衣粉,你凭什么关老子的小号? 纪石凉哼了一声说:他吃洗衣粉,还不是你逼的? 彪哥气疯了,双脚又蹬又踹狂叫:姓纪的,老子真是看错人了。老子还以为你虽说是个雷子,可也是条汉子,没想到你也这么混帐,这么不是东西。你下死力整老子,拿了歪脖的好处费吧? 纪石凉一拍桌子,喝道:28号!你别在爷爷跟前老子老子的,放老实点!你想诬告爷爷拿了好处费,赶快拿证据来。不然,就凭你这一条,爷爷就不光要关你的小号,还得让你戴上揣。 彪哥那会儿还不知道揣是啥玩意儿,戴上能怎么样,一看反正搞僵了,也就横了心道:关就关,戴就戴,看你能把老子整死! 根据纪石凉的经验,没有人可以跟那魔咒一般的揣和平共处三天以上,即使你能顺着劲老老实实戴着它,手掌上的肿胀也让你受不了,要不骂娘,要不求饶。纪石凉看准了,龙强彪笃定属于骂娘的一类。 眼见得两天小号关完,回仓又有了三天,龙强彪娘倒是骂了几句,接着却没有下文了。死囚高芒种进仓之后,人家揣着手还处处张罗着关照他,就跟没事人一样,这可太奇怪了。出于好奇,纪石凉把龙强彪从仓里提出来,打算看看这里边有什么猫腻。 纪石凉将彪哥带到审讯室,在嫌犯专用的椅子上锁定,一看他的手,就愣住了。彪哥手腕上的那副揣戴得好好的,锁头没有撬过或者砸过的痕迹,接触处有轻微的皮肤破损,已经结了痂,手掌颜色正常,说明供血正常回流良好。用手指勒一勒,揣与手腕之间的缝隙,似乎比记忆中的宽了一点,但无论如何到不了可以将手从中褪出的程度。 纪石凉上看下看,左捏右捏,始终不曾看出破绽,也始终不曾对龙强彪发问。对这个对手老纪太过熟悉,知道问肯定问不出个所以然,龙强彪嘴角上隐约现出的一丝讥讽而得意的笑,等于已经告诉他,这副揣里有玄机。 纪石凉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按照多年不变的老习惯,他必须在这个时候抽根烟,抽菸能使他的思维更加清楚有效。 老纪把一根烟叼在嘴角,点燃打火机的时候,忽然看见龙强彪正垂涎三尺地看着,就又拿出一根烟递到他嘴边,再次点燃打火机,想替他把烟点上。没想到那傢伙愣了一下,没等点着火,居然呸的一声把菸捲吐到了地上。 这事非同小可。长时间蹲监房的人见了烟,从来没羞没臊,没脸没皮,只要你给他烟抽,命都可以不要。把到嘴的烟吐到地上,这样的嫌犯老纪还没见过。如此说来这傢伙真的起了恨心,而这正是纪石凉求之不得的。现在需要找一个机会,在他的恨心上再插一把刀,让万金贵确认时机成熟,才可能果断出手。 纪石凉装作不经意地收回打火机,接着用脚将地上的烟狠狠一碾,碾成一堆菸丝,说:不错,像个爷们,纯爷们,有志气。 纪石凉看见龙强彪的嘴随着他的动作,情不自禁地嚅动了一下,很馋地吞咽着口水,得意地笑了,深深吸了一大口烟,将烟雾吐到彪哥脸上,戏日:正经八百的好烟你不抽,那就请你抽抽二手的。 第101页 彪哥把脸往旁边一别,好像是屏住了唿吸。老纪做出开心的样子,又连着往他脸上喷了两口烟雾,说:憋住气,好啊,看你能憋多久。 老纪喷烟,彪哥显然感觉受到了侮辱,眼珠子开始发亮,开始冒火,如此再三,终于忍不住了,在审讯椅的围栏里跳脚骂道:姓纪的,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呀?老子的命在你手里攥着,生杀活剐都方便,怎么着不行,犯得着跟老子玩这些无聊的把戏吗? 纪石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继续用言语激怒对方:你想要被杀被剐,这么着急干吗?你是团伙犯案,等你那几个狼狈为奸的同伙全都落了网,还怕你赶不上?再说了,真要是犯到了那一步,自然有武警行刑队伺候你,用得着爷爷动手吗?你不嫌疼,爷爷还嫌累呢。 彪哥当时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在审讯椅里发疯似的扭动身体,把椅子都弄得挪了地方。 纪石凉见状从腰里摘下电警棍,喝道:你别跟我在这儿撒野啊,再闹爷爷捅你! 彪哥把身子使劲往上挺,像一条在沙滩上垂死挣扎的鱼,大喊:有种的,你来捅呀!老子要是哼一声,就不是爹妈生养的! 说完彪哥把眼睛一闭,只等老纪发落。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对方毫无动作。偷眼一看,但见纪石凉正在自顾自地扳弄手指,又把打火机举起来,对准光亮仔细地照来照去。 原来,老纪正要发作之时,忽然发现自己两只手的指头都黏煳煳的,再看那个红色塑料打火机,上边也布满了一只只清晰的手印。把手指放在鼻子前边闻一闻,一股肥皂的气味扑面而来。再闻,可以断定是雕牌透明洗衣皂,看守所的小卖部一年到头卖这种肥皂,嫌犯警察都在使用。纪石凉马上警惕起来。今天自己肯定没用过洗衣皂,怎么会沾上这东西?答案只有一个,是从龙强彪的揣上摸来的。 想到这儿,纪石凉的脑海里有个亮光一闪,龙强彪戴上揣以后出现的疑问立即有了答案,好比快刀斩断乱麻,一切迎刃而解。纪石凉立刻心情大好,脸上在恼怒时显出的横肉也被笑容理顺了。他把电棒别回腰间,从兜里掏出钥匙,咔嗒一声打开了揣上的锁,将揣从彪哥腕上取下来。 这个动作在彪哥看来太反常了,以至于当老纪打开锁的时候,他的身体真像被电棒击打了一样,勐烈地抖动了一下。老纪见状奚落他说:看把你吓的,我身上又没通电,你抖个什么劲? 这回,彪哥急归急气归气,气势反而突然间落了下去。老纪盯上了那副揣,这可不是好兆头。做了贼的人,不管有多蛮横,归根到底心还是虚的。彪哥深知这个麻烦不出则已,出了肯定得牵涉老万头。人家帮了自己,不能出卖他,不出卖他,自己就得扛,扛来扛去,还不知道要被这姓纪的雷子怎么作弄呢。 看到彪哥的表情,纪石凉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老纪把揣拿在手里,像收藏家鑑定一件古董那样,眯起眼睛仔细把玩。 他首先发现,揣上边每一处都涂满了肥皂,或者被很浓的肥皂水浸润过。接着又发现,揣中间分隔两个半圆的金属棍,变得细了长了,使揣的整个尺寸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联想起歪脖被问讯时,曾经叙述的一个情节,老万头在仓里表演魔术,凭着两个指头一搓一搓,众目睽睽之下,一会儿就把硬塑的勺子把给弄弯了,还把金属挖耳勺给变长了。这个联想让老纪激动得差点没叫出声来:是老万头在揣上做了手脚。 蛇终于露出了信子,该出洞了。关键时刻,捕蛇人需要更有耐心,不能让任何风吹草动惊退了它。老纪在心里对自己说,脸上装得没事一般。 他继续把玩着手上的揣,把自己的一只手伸进去试试,又脱出来,脱出来了,又伸进去。 又一个问题出现了,即使是不加锁,他的手也很难从揣里随便脱出来。老纪停了一会儿,好像想起了什么,运了口气,用右手握住左手,勐地搓巴来搓巴去,再一使劲,拇指的关节脱臼了,顺顺噹噹别在手掌里,如果加上肥皂的润滑作用,完全可以把手从揣里头弄出来。再找到合适的角度一推,拇指的关节就又復位了,只要做得好,痛也不过一下子,至少比戴着揣舒服多了。 这一招,老纪是几年前跟一个卖假玉镯的骗子学的。那傢伙的案由是开黑店专坑旅行团顾客,你想试试手镯,他就拿出比你手尺寸小一号的,蘸上肥皂水往里一挤,戴上了就拿不下来了。戴上了再喊价,几十块钱一只的大理石镯子,叫到了几千上万。你不要,镯子拿不下来,也走不了。全车的游客围在旁边催着开车,不走也得走。然后只好谈价打折,最少也得拿上两三千才能走人。一般来说这招数次次灵光,只有几次,对方人多势众,表示下边的旅程不去了,也得叫工商局的人来抄查这家黑店。骗子不想把事闹大,就跟顾客说,摘下来可以,你得疼一下。然后将对方的手掌搓热揉软,一掰拇指就给脱下来了。当时老纪觉得这个骗子太黑,恨不得扇他两下,没想到事隔几年,骗子的损招派上了用场。 纪石凉做着这些动作的时候,彪哥一直装得很镇定,其实心里头早就七上八下了。姓纪的雷子他也太神了,几下就把老万头的绝招给破了,而且做得跟老万头几乎一模一样。老万头如今在彪哥心中,跟神仙似的无所不能,姓纪的雷子居然能破了神仙的绝招!这不能不让彪哥对他又恨又怕,碰到这种人,除了拿命去拼,你还有什么办法? 第102页 这会儿,彪哥心里除了“拼命”这个念头,再无别的想法,干脆闭上眼睛装死狗,看那雷子能把自己怎么着。 65 于笑言腿上的伤,从表面上看差不多好了,但被细虎撕去一条肌肉的右腿,整个细了一圈,也使不上劲。老于只好找了根拐棍拄着,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成了半个瘸子。按说应该再歇些日子才上班,可他说什么也不干,因为老于知道,他是否能尽快去上班,不光牵涉到他的岗位是否有新人取而代之,更要紧的还关系到细虎的前途。 于笑言决定把细虎给驯出来,驯得棒棒的! 他给黑狼戴上拴狗链,喊道:走,瞧瞧你那冤家细虎去。 黑狼乖乖戴上了链子,但表情远不如平常带它出门时那么兴奋,动作慢吞吞的,好像有什么顾虑。于笑言一看就明白了它的意思,拍拍它的脑袋笑了,说:小子,一提细虎你就怕了?真的服老了? 于婶见他要牵着黑狼去驯细虎,忙制止道:你可真是老煳涂了,还要拉着黑狼去招惹细虎。连黑狼都知道害怕,懂得服老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懂呢? 于笑言拿上拐棍,踮着脚开了路,回头答道:你才不懂呢,黑狼一出现,细虎肯定极端兴奋,训练起来效果最佳。 于婶在后边追着问:要是它们俩再打起来怎么办? 老于很有把握地说:我又不是傻子,还能让同一块石头绊倒两回? 黑狼腿上的骨瘤可能又长大了,走路的时候左脚总不怎么敢着地,一点一点的,基本上是条瘸狗。老于一边走一边对它说:我知道你痛,可是也不能总在家里卧着,总卧着其他三条腿的肌肉也会萎缩的。咱们慢慢走,到了后边山上,你就在树底下歇着,给我当助教,等把细虎驯好了,咱爷俩一块儿回城里,也就没什么牵挂了。 黑狼嘴里呜噜呜噜应着,脚步似乎走得好了一些,好像是同意老于的想法,愿意去给他当助教了。就这么着,于笑言一个瘸人,拉着条瘸狗,拖拖拉拉往看守所后边的小山走,让旁人看着,心里别有滋味。 离小山坡还有几十米的距离,老于远远听见细虎在树丛后边狂吠,忙用驯犬通用口令大喊一声“非”。这在警犬训练中是一个很严厉的禁止指示,要是连这个口令都不听的狗,会要遭到器械刺激惩罚。细虎这段时间被拴在狗舍,很少有人接触它,闻见有人来了,有点管不住自己。再兼周遭的空气里,还瀰漫着另一只狗的气味,这个气味来自它的死敌,就更加让它兴奋不已。狗对气味的记忆之强,是人无法理解的,仇敌的气味尤甚。 老于一声“非”喊过,细虎居然马上停住不叫了,这让老于大感欣慰。根据他的经验判断,细虎是只兴奋型的犬只。这类犬只对进攻的命令服从性会特别好,喊一声“扫斯”,准定会咬住目标不放,不把它脑袋打烂决不松口,对禁止的命令就不一定了,叫它“静”它未必静得下来,叫它“卧”也未必卧得下去。现在最要紧的是训练细虎对禁令的服从,在驯犬员看来,有禁不止甚至比有令不行更糟。细虎在黑狼强烈信号刺激下,居然被一个“非”字镇住,说明它还是有底线的。这让于笑言对驯好它信心倍增。 整整一上午细虎都表现得非常出色,老于也按照训练的规则不断地抚摸它,奖励它一个又一个“好”。黑狼在远处的树下边拴着,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为了不让黑狼感到冷落,老于还时不时招唿它一两声。 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狗司令于笑言爱了一辈子的狗,号称知狗如知己,这一回也有了闪失。让黑狼陪他训练别的狗,实在是一个天大的失误。老于对细虎发出的每一个指令,哪一个不是黑狼重复听过成千上万次的?老于做出的每一个手势,都在无情地翻动着黑狼内心的记忆。可是现在那一声声叫好,以及同样是表示夸赞的抚摸,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了。黑狼看着听着,渐渐垂头丧气打了蔫,而且从那天起,一蹶不振。诚如一头垂死的骆驼,最后会被一根稻草压垮,风烛残年的老狗黑狼,就是被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小感觉给摧毁了。 等到事后老于检讨到这一点,真正痛心疾首。 从那天起,黑狼就不肯吃东西,连平常最爱吃的鸡和肉都不肯吃。这一来,于婶反而着急了,把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端到黑狼鼻子下边,希望它大吃特吃。可是黑狼都只闻一闻就把头偏到旁边去了。于婶追着老于问:敢情这只狗真的能听懂我的话,知道咱们为它吃肉的事情扯皮,故意不吃饭,跟我斗气呀? 于笑言难受地说:要真是那样,就好了。我摸过它的肚皮,里边硬邦邦鼓囊囊的,可能是有腹水了。 于婶不知腹水意味着什么,忙问:那怎么办? 于笑言嘆口气说:怎么办?没办法!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狗也一样。 于婶这才知道黑狼大限将至,难过得抱着黑狼的脖子哇哇大哭道:你这个狗娃子,要闭眼睛得找对时辰,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忽然啥也不吃,不是挤对我吗?说起来就像我把你剋扣死的,让我怎么过得去? 老子被于婶的一通话说得目瞪口呆,他原来以为老伴儿不过是冲着夫妻情分,收留了黑狼,心里没把它当回事,没想到她也这么在乎它。于是赶紧安慰于婶说:别自责啦,你对黑狼不错,我知道它也知道。它老了,又有病,残灯剩烛一口气就能给吹灭,迟早的事。不怨你。 第103页 好像黑狼已经咽了气一般,于婶哭得止不住,嘴里还在念:狗娃子,你无论如何还得吃上几口。吃几口就等于跟我说你不怨我。 就在老于和于婶眼皮底下,奇蹟发生了。于婶话音刚落,黑狼就将趴在前腿上的头,挪到狗食盆上,叼起一块鸡胸脯使劲吞进肚里,如此三番五次,慢慢把盆里的东西差不多吃光了。 于婶看了高兴,刚打算大大夸奖它,黑狼突然很艰难地支起身子,勐烈地呕吐起来,不光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呕了个干净,连绿色的胃液都呕将出来。 于笑言赶紧用一只手将它的头托住,另一只手按摩它的胃部,好不容易才把呕吐止住,而黑狼已经虚弱成一摊泥,瘫在了地上。 于婶哭得更加厉害了,说:老头子,黑狼要走,也不能让它走得这么难受,你总得想办法,怎么着也让它舒服点。 老于本来只想顺其自然,让黑狼安静度过最后的几天,一看它这样的惨状,也有些撑不住,站起身说:我去找医务室的小沈,让他给黑狼配点能量合剂挂上,说不定还能缓一缓。 于婶担心地说:人家小沈是人医,能给你的狗输液? 老于说:我暗自观察过,那孩子心软。这附近又没有动物医院,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于婶一边收拾满地狼藉,一边催道:那你还不快去? 黑狼也把耳朵使劲竖了一下,用满怀期待的目光看看老于。 这一眼把老于的眼泪引出来了,说话也成了哭腔:老婆子,你看见没有,黑狼用眼睛对我说话呢,想让我去找小沈来救它。它还不想死呀! 66 万金贵在看守所度过了他六十三岁的生日。 这个生日特别晦气。不早不晚,高芒种正好在这天凌晨被提出去执行死刑。刚刚打坐完毕,万金贵把纸钟拨到三点,躺下还没入睡,监仓的门突然哗啦一响,仓顶平时很少打开的碘钨灯啪地亮了,把睡梦中的嫌犯一齐惊醒。人们揉着惊恐的眼睛,看见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警,在纪石凉带领下走进来,径直走向高芒种的床铺,后边还跟着沈白尘。 77号!纪石凉喊道,声音有点疹人。 高芒种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好像还没有从梦里边走出来,嘴里答了声:到! 纪石凉又说:你的姓名和年龄。 高芒种这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低声回答:高芒种,三十八岁。 按照行刑规定,所有被执行死刑的嫌犯都要留下一管血样,以供dna鑑定留档。纪石凉回头对沈白尘说:已验明正身,可以抽血了。 沈白尘用橡皮管扎住高芒种的手臂,不知是紧张还是技术不熟练,几次进针都没抽出血来,高芒种痛得哼了一声。沈白尘下意识地说了句“对不起”,被为首的武警白了一眼,意思是:你跟一个死刑犯道什么歉吗?! 抽血程序完成之后,纪石凉又用疹人的声音说:77号高芒种,带上你的毛巾走路。 高芒种没有吭声,从枕头下边抽出一条干净的白毛巾,动作熟练地搭在肩膀上,就像往日在工地上工之前,搭上一条用来擦汗的毛巾。看起来毛巾是时刻准备在那里,只等这天到来就要启用。两个武警一齐动手,将高芒种的手臂扳到背后,用结实的绳索绑紧,再往脖子上勒上他自己的毛巾。据说这条毛巾,是为了防备死刑犯刑前胡言乱语大喊大叫用的。 高芒种慢慢穿上一直放在枕边的新鞋。这双鞋是他老婆一针一线亲手给他做的,青布面子,又白又硬的底,他的脚穿进去,非常合适,也非常饱满。穿上新鞋的高芒种感觉超好,甚至忘记了自己脚上的铁镣,向前迈了一大步,被绊得一个趔趄,幸好纪石凉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才没有跌倒。然后,高芒种回头环视监仓,目光扫过一个个嫌犯,在彪哥的脸上停了一下,点点头算是告别,最后移到魏宣脸上,不动了,眼睛眨了眨,嘴张了张,没有出声。 动作快点!为首的武警在催促。高芒种重重点了一下头,一步步挪向门口。在跨出门槛的时候,脚镣太沉有些碍事,两次都没跨过去。两个武警上前,将他的手臂架住拖了出去。 自己的生日,成了另一个人的忌日,这绝对不是好兆头。万金贵无端有些慌神。 肖律师和李处长两个兔崽子,好些日子没消息,也不知道外边的事态怎样,出没出什么新纰漏,想到这儿,一向以处变不惊自诩的万金贵,也不由得心神不安。万金贵昨天还在计划,今天要花钱加几个菜,请仓中牢友小吃一顿,借生日沖沖喜,结果半夜生变,高芒种赴死,让他连“生日”这两个字都不想提起了。 对着饭盆里猪狗食一般的牢饭,万金贵心里感慨顿生,想他这辈子出身贫寒经磨歷劫,什么苦都吃过,总归已经混到了一村之长说一不二的地步,不算大富大贵,也是一方诸侯吧。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小尾巴村人替他大操大办庆贺花甲大寿,省里市里县里来的官车排了几里地长。现在不过刚刚三年,宴席上的酒香还没散尽,自己却成了阶下之囚,这个变化实在让他不堪忍受。 六十大寿头一天,马仔们请了江湖闻名的易经高人前来卜卦。夜里子时,老万头焚香沐浴,面朝东南,长揖深拜,以求预知自己后半生流年大运,结果卜得一副风水涣卦。卦辞日:亨,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象日:风行水上,涣;先王以亨于帝,立庙。 第104页 万金贵原本听算命的瞎子讲过卦,知道涣意为散,这一卦卜得甚为失意。然而,高人所以谓之高,就妙在解卦上,那人将此卦一解,竟是有吉无凶的上上卦:涣卦,巽在上,坎在下,巽为风,坎为水。亨为畅通之意,泄壅滞使其通,故乘风顺水,利涉大川。效仿先王修筑庙宇祭天而服众,于涣散之时凝聚人心,则可进可退,化险为夷。 这一解真的让万金贵转忧为喜。其实他隐约感到自己在小尾巴村的绝对权威正在衰减,村民人心涣散的端倪已经显现,一直归咎于人们的收入增长太快,人一有钱心眼儿就多主意就坏。高人初来乍到,几句话就点到了小尾巴村的要害上,万金贵不能不服。 第二天,万金贵立马召开党委会,决定斥巨资扩建原有的村庙,建成之后还要请高僧真人前来开光。这招果然灵光,村庙修建耗时八个月,小尾巴村家家捐钱物,人人做义工,而且异口同声替菩萨干活儿心甘情愿。以后两年里,凡有村中大事,万金贵必先到村庙烧香拜佛问凶吉,果然顺风顺水百事亨通。 警察到小尾巴村拘押万金贵的时候,他心里除了恼怒并无半点恐惧,相信有菩萨赐给他的鸿运罩着,再大的事也能遇凶化吉。可是日子久了万金贵没底了,这看守所进来容易出去难,肖律师跑来跑去上下使银子,钱没少花,案情还愈来愈复杂,特别是听说小尾巴村人心浮动流言四起,老万头更加不安,这岂不又应了那个卦象:涣。 想到这些,老万头心里直发堵。 随着高芒种脚上的铁镣在水泥地上一路撞击,嘈杂脚步声渐渐远去,一号仓陷入了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沉默。没人能够再次入睡,眼睁睁看老万头把纸钟一次次拨动,四点……五点……六点……六点半…… 六点半是起床时间,走了需要特别照顾的高芒种,彪哥不再吆三喝四,厕所的使用也轮换得特别快。全仓的嫌犯按常规做着早间清理工作,走来走去悄无声息,活像没有配音的皮影戏。 后来,彪哥忍不住开口说话了。只听他哑着嗓子问魏宣说:加油,你说老子今天怎么这么烦? 魏宣停顿半晌,说:你哪里只是今天烦,摘了那副揣,你比戴着还要烦。只不过今天因为高大哥……你又烦上加烦…… 彪哥嗯了一声:你还真的说对了,摘了揣我比戴着还要烦,给你加十分……你说那姓纪的小子,他到底想干吗?叫我去给高大哥陪绑都行,别今天提起来明天放下,好比猫捉老鼠只玩不吃。老子就那么招他恨?这几天我天天在想,什么样的人算好人,什么样的人算坏人,高大哥算不算好人,老子算不算坏人。你说呢? 魏宣想了想,小心地说:高大哥当然算好人,彪哥你……也不能算坏人。 彪哥继续问:如果他是好人,怎么就被杀了头呢? 魏宣答道:高大哥是好人不错,可惜他杀了人。杀了人就违犯了法律,并且是严重违犯法律,所以他要被杀头。 让彪哥想不通的地方正好在这儿,他提高了声调,用要找谁说理的口气设问:都说杀人就得偿命,坏人杀好人,好人杀坏人,坏人杀坏人,好人杀好人,全都一样?没有区别吗? 魏宣看他逼得紧,多少有些对付他说:从理论上说,凡是杀人在法律上都是犯罪,没什么不同。 彪哥的眼睛瞪得牛眼一样大,对魏宣的解释充满狐疑:老子没问你从理论上怎么着,是问你实际上怎么着。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读了几句书,就知道理论来理论去的,理论又不能解决杀头判刑的问题。 魏宣知道缠不清,开始信口乱说:法律就是一种理论,一种专门的理论,法律叫你死,你就活不了:法律要关你,你就出不去。 彪哥钻进牛角尖转不出来,还要纠缠:那法律总不能只管你犯不犯罪,不管你的罪是怎么犯的吧?比如说,老子那帮人里,只有二痞子最多事,好多场见血要命的大群架,都是他挑起来打的。可真出手的时候,他总是躲在最后头,逃跑的时候,他开熘又在最前头。到头来雷子抓的总是老子,放的总是他。现在老子在里边寸步难行,他小子在外边吃香喝辣。法律不是最讲公平吗?你说这能算得上公平? 魏宣猜测说:肯定是你出手总沖在最前头,开熘总撤在最后头。 一提起当年之勇,彪哥就牛气沖天:那当然!不然还叫什么爷们,还算什么哥们儿? 魏宣顺势说:那就别想不通啦。谁让你在那帮人里表现这么突出?枪打出头鸟,法律就是这么回子事。 这话彪哥不爱听,说着就有些来气:嘿,照你这么说,法律它就总是有理,不会出错啦。你不也是犯了法给逮进来的吗?那你怎么一提自个儿的事就气得发疯,口口声声说银行那取钱的铁匣子出了问题,责任根本不在你这儿,你是一冤案呀? 提起自己的案子,魏宣仍然就要激动,虽然已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歇斯底里,也难免情绪大变:正说你呢,干吗往我身上扯呀?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违法犯罪,是知法犯法,扯不到一块儿去。 彪哥听这话更不干了,脸子拉了下来,说:魏宣,你小子说什么呢?老子今天总算是看明白你了。别看你平常在老子跟前装得跟孙子似的,叫你往东你不敢往西,叫你撒尿你不敢拉屎,心里还是把老子当坏人。老子违法犯罪,老子知法犯法,你呢,你要是正正经经一个人,还不在外头凉快凉快,上里头来闻臭脚吃猪狗食干吗?你骗谁呢?老子们犯的谁不是那已经成了规定了矩的法呀,就你,法还没出来你就犯上了,能的你!你今天倒是给老子说说清楚,你和老子怎么就不一样了,不一样又怎么跑到一个茅坑里拉来了。 第105页 人在监牢里关久了,心理都有些不正常,个个都憋着邪火,为一点小事就大打出手不顾死活。魏宣如此,彪哥更不用说,本来被纪石凉作弄得嗷嗷叫,没茬都要找茬,听了不顺耳的话,还能不发作? 彪哥说粗话,这在魏宣看来再正常不过,要是放在刚进仓那会儿,借一个胆来,魏宣也不敢顶撞他。可是今天的魏宣,已不是跨国公司小白领魏宣,如果说在押嫌犯曾经是他不能接受的身份,眼下他反而不知道还有什么身份更适合自己。有人说,监狱即是熔炉,把人烧化再重新铸造,造出来的人准是三教九流的混合体,五毒俱全集于一身。亲身经歷了许多的事情之后,魏宣将这样的说法奉为经典,他的变化说明这是经典。 魏宣回答彪哥的话,让旁边的人都很吃惊,一点不吃惊的只有他自己。魏宣说: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撒气找政府。跟我这逞威风算什么好汉,等姓纪的来了,你敢动他,我才算服了你。 魏宣诚心哪壶不开提哪壶,彪哥气得七窍生烟,当场就赌了毒咒:你以为我不敢?刚才老子问的话你还听不出,老子想不通这法不法律的事,也看不出这么活下去比高大哥好多少。你这话算是点拨了我,老子好汉一条,白白死了可便宜了他们,真要去追高大哥,还得拉上个伴才行。姓纪的雷子不错,心狠手黑跟我对路,而且还欠着老子不少的人情债。老子哪天玩真的,不带上他还行? 这样的狠话牵涉主管看守的性命,魏宣自然不敢再往下接腔,仓中又陷入了沉闷。 万金贵仔细听着这两个人戗戗,心里的郁闷渐渐消退。彪哥眼下差不多就是一个煮开了的高压锅,只要找个机会把保险阀一拽开,里边沸腾的汤汤水水,必定喷涌而出。果真如此,他老万出头的日子就来了。 老万头正在胡思乱想,忽听有看守打开仓门喊道:175号,出来见律师! 这一声喊在万金贵听来,如同福音天降。他知道肯定是肖律师代表村里人,给他拜寿来了,心里暗自骂道:这帮小兔崽子,料他们也不敢把爷爷的生日忘了。 于是他稳稳地起了身,换上白色重磅真丝裤褂,青面手工精制布鞋,还把头上稀疏的毛髮用梳子划拉整齐了。万金贵在心里对自己说,六十三岁生日在哪里过,过得怎么样,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保住小尾巴村的人心凝聚力。无论如何要尽快出去,出去之后要在第一时间去村庙燃放十万响大炮竹,告慰祖先他万金贵又回来了。 彪哥不知其中玄妙,看着老万头这一系列举动反常,以为是被高芒种的事吓着了,自作聪明地小声提醒他说:万爷,你这是干吗?人家叫你去见律师……又不是…… 老万头对彪哥没说出来的半句话很是忌讳,阴沉着脸补充道:我知道这是去见律师,不是去见高芒种。 说着,老万头右手食指和中指併拢,往彪哥胸膛上一点,似乎是叫他闪开身子让路。然后套上看守所的蓝马甲,跟着看守走了。 彪哥被这一点痛得龇牙咧嘴,眼睛瞟着魏宣说道:嘿,我看这仓里人全都不正常,全都疯了!个个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67 这天晚上纪石凉总值班,天快亮的时候接到报告,说一号仓175号万金贵要求去医务室看病,原因是昨天过生日饮酒过量,身体感到严重不适。纪石凉一听火冒三丈,当即吼道:他娘的,他违规饮酒还敢过量,怎么不当场喝死算了!他以为他身份特殊阎王老子就不收他了? 也难怪纪石凉发火。昨天,肖律师和李处长带着从酒楼定做的七荤八素跑到看守所来,要求在接见室给万金贵摆席祝寿。为这件事,纪石凉和所长张不鸣之间,发生了共事以来最大的冲突,张不鸣批准了他们的要求,纪石凉顶住不执行。 张不鸣第一次对纪石凉打起了官腔,说:我是所长,出了问题我负责。 纪石凉不吃这一套,说:你负责?你那顶芝麻官帽子就那么好使? 张不鸣一如既往激而不怒,慢条斯理说:我官小,不顶用。上头不是还有李处长吗?李处长后边不是还有马副厅长吗?马副厅长后边是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纪石凉愤然道:你不想知道,我更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让一个在押犯在看守所摆席祝寿,太出格了!他不归我管也就罢了,归我管我就不能让他这么张狂! 张不鸣继续慢声慢气,说:我知道你老纪好强,一直没整服这个老傢伙,心里不舒坦。可是老弟,这事你听我一句劝,不能凡事都意气在上,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 纪石凉还嘴道:退,你就知道退!再退也不能退出底线,不能从国家干部退成恶霸地主的狗腿子! 老纪本来以为这下子骂得够狠,张不鸣脾气再好,也该急了,没想到对方反而笑着说:你要是骂我能解气,尽管骂。骂完了再执行决定,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纪石凉算是彻底死了心,说:我叫他们把人提出来交给你,你去陪着他大吃大喝,做他的孝子贤孙吧! 说完一摔门,走了。 后来纪石凉得知,肖律师摆了一桌山珍海味,还备了三瓶茅台酒,席上却只有老万头和他两个人。带肖律师一块儿过来的李处长,没有参与其中,而是跟着张不鸣跑到干警食堂来吃工作客餐。 第106页 张不鸣看见纪石凉,远远招唿他过去一块儿吃加菜,纪石凉冷着脸谢绝了,坐在不远的桌子上听他们闲聊。那姓李的处长,一边吃一边骂咧咧,说:那个老不死的,要不是上级交代下来的事,不得不办,俺早把他整得屁滚尿流了,还轮得上他跟俺拍桌打椅? 张不鸣一边陪着他说笑,一边很体谅地安慰他说:谁说不是呢?遇到这种事,想一想韩信忍得胯下之辱的典故,也就平了,谁没有个受委屈的时候呢。 张不鸣说话时似乎有意提高了声调,纪石凉觉得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心里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想:活该,当狗腿子就得受气,还说什么韩信呢,一提韩信就更能说明你们的野心了。要是不想往上爬,用得着受这些气吗? 这么一想,纪石凉心中的道德优越感倍增。在现实的环境里,像自己这样在官场上不思进取的人,反而活得自在,至少比这帮戴着乌纱帽的傀儡活得更像人样。优越感一上升,老纪就有点自我陶醉,以致后来张不鸣告诉他,肖律师要求把喝剩下的一瓶半茅台,装在塑料瓶里,让老万头带回仓去慢慢喝,他也没再表示反对,只是在心里感到跟张不鸣的距离愈发远了。 现在可好,老万头出状况了,张不鸣屁股上粘了屎还得他去擦。纪石凉气哼哼地嘱咐值班看守带老万头出仓,一边忙着穿上制服去叫沈白尘。 等到纪石凉在医务室看见老万头,第一感觉是这老傢伙称病一定有诈。 果然,沈白尘给他测了心跳,量了血压,又用听诊器听了胸部,并未发现任何异常。在整个体检过程中,老万头动作上非常配合,脱衣服捲袖子,让他干吗他干吗,就是一声不吭,一双小眼睛在沈白尘和医务室的门之间来回瞟。纪石凉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勐然意识到这个老傢伙有可能是在示意自己,想将小沈支出去。 此念一起,老纪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凭直觉他断定,前些天从垃圾桶里偷录的惊天秘密,今天就要见分晓了。多天来他时刻企盼多方促进,一直不见动静的僵局,今天终于要被打破了。可惜黄历没在身边,要不然他真想马上翻翻,查查今天的日子是不是宜开渠、宜解除。一种大战在即的亢奋,霎时令他血脉贲张,情绪高昂。纪石凉决定配合老万头的暗示,先把小沈支出去再说,这样进可攻退可守,不至于误事。 老纪按捺住内心的狂喜,装出很恼怒的样子呵斥老万头道:175号!你又想搞什么鬼名堂?昨天让你喝生日酒,已经便宜你了,今天你又装病,还打算占更大的便宜? 老万头敛眉顺眼,不吭不哈,就像老纪说的事与他无关。 瞧着老万头奸诈的样子,老纪气性又上来了,说起话来用不着装,也是恶狠狠的:你别在这儿跟我装神弄鬼!你以为我不知道,自打进了这个门,你就没消停过。今天我倒要看你又能弄出什么妖蛾子,而且光我一人看还不够规格,得把所长2q来见证,别等会儿又说我不人道啦,不国际啦,不怎么怎么着啦。 纪石凉一语双关,说得老万头和小沈都愣了一下神。老纪接下去说:小沈,张所可能还没起床,请你去宿舍叫一声。张所来了再说别的。 沈白尘刚被老纪话里话外夹带,反而不好拒绝他的请求,否则会显得自己太过小气,于是二话没有,放下手里的病歷,抬脚就走。 事实证明纪石凉的猜测万分准确,就在门扉刚刚合拢那一刻,老万头说话了,而且语出惊人:纪管教真是名不虚传,一下就领会了我的意思。看来你也是命不该绝! 纪石凉经验再丰富,这样的话听起来也超出了他的预见,忙问:你这话怎么讲? 老万头压低声音说:我有准确的情报,龙强彪恨你入骨,放话说要做掉你。 纪石凉眉毛一挑说:他敢? 老万头说:穿鞋的怕光脚的,本事大的也怕那不要命的。这小子最近情绪特别坏,真有拼个鱼死网破的心哪。 纪石凉一把揪住老万头的前襟,喝问:你可别跟我玩虚的啊,说这种话你有证据吗? 老万头把身子往后仰仰,意思是让老纪放手,然后毫不含煳地说:当然有。昨天晚上,他已经把一件新毛衣给拆了,搓成了绳子,打算借闹事把你骗进仓里,找机会勒你脖子。你可以带人到仓里去搜。搜出来了你罚他,搜不出来你罚我。 老纪松开手问:按咱们的交情,你恨我的程度,肯定比龙强彪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什么报告我?怕我真的被他做掉? 老万头眯缝着眼,实话实说:做了你,我不心疼。我报告是为了立功受奖,争取早点出去。 老纪把脸皮扯了扯,权当是笑容:算你老实。为什么不直接报告所长? 老万头哼了一声,很轻蔑地说:我现在已经信不过那些当官的了。你们这个所长一看就是个小官迷,弯弯肠子不老少,万一他得了这个信,为了保官给压在手上不报,我的功就立不成了。不是白费心思? 老纪这回真的笑起来,不过是冷笑:你可真有心眼儿。那你凭什么相信我?就不怕我捨不得你出去,想留你在里边接着玩,把信压下来不上报? 老万头摇摇头,挺有把握地说:不会!我看准了,你这人心有两面,记恩记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谁要是惹着你了,你跟谁没完,龙强彪要你的命,你能放过他?你要整他,必不能压住我的信不报,报了,我的功就立成了。 第107页 纪石凉听了,不得不为对方的老谋深算暗自喝彩,嘴中说道:真不愧老江湖,老奸巨猾! 老万头得意了,说:那当然。姜是老的辣,醋是陈的酸,这话错不了。 纪石凉估计着,沈白尘去找张不鸣,这会儿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就把话收回来说:口说无凭,你得有书面报告才成。而且你要蒙张所就蒙到底,他来了你只字不能再提,他那人从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要说漏了嘴,他想息事宁人,压住不往上报,我也没办法。 老万头嘿嘿一笑,用铐着的手蹭蹭马甲前襟的小口袋,说:书面报告在这儿,费了我大半夜的时间写的。人老了,提笔忘字,凑合看吧。我还举了证人,龙强彪昨天跟那个姓魏的读书仔,说过要拉上你垫背的话,到时候那小子应该可以作证。见着所长,我撬口不开,你把我送回仓里就完了。 纪石凉从他兜里掏出一张字纸,也顾不上看,往自己口袋里一揣,说:你可真能办事,叫我怎么夸你? 到了这一步,老万头忽然有点不安了,又嘱咐说:姓龙的小子其实对我不薄,我可是昧了良心帮你,你要是卸了磨杀驴,货到手把我涮了,我可饶不了你。 纪石凉回答说:哪能呢?我干活从来一板一眼。沖你今天的表现,我不光得帮你报功,还得把你我之间的夙怨一笔勾销。不过你那缩裆功,还得练得再好点才能出手。 老万头听他又提这臊人的事,恼羞成怒,虽没法大肆发作,还是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你他妈的那张嘴是人肉长的吗,怎么这么损? 纪石凉得了真东西,说什么都不恼了,敲敲老万头瘦骨嶙峋的胸口道:你我不同道罢了,心辣手狠是一样的。 老万头正要说话,听得门口有动静,迅速把脑袋耷拉下来,眼皮也闭上了。纪石凉把手一背,在他身边转着圈,也不说话,好让沈白尘和张不鸣进得门来,感觉这两个人一直在这儿僵持冷战,双方都一言未发。 纪石凉装得很恼怒的样子说:张所,我看这老傢伙是成心添乱,查吧,啥事没有;问吧,啥话不说。我寻思把他关几天小号,又怕他老胳膊老腿经不住,死在里头。你看怎么办? 张不鸣站在纪石凉和万金贵之间,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并不忙着表态,又走到桌子跟前翻开沈白尘写的病歷看来看去,好一会儿没说话。节奏之慢,让在场的沈白尘和万金贵都觉得不解,只有纪石凉心知肚明,张不鸣对刚才发生在这间屋子里的事情,颇有怀疑却不便点破,正在心里谋划对策呢。 最后,张不鸣终于说话了,还是慢吞吞的,看不出一点情绪:怎么办?我看好办,有病送去医院,没病送回仓里。 纪石凉对这个正中下怀的指示,还装得不贊同似的,说:就这么了了?连点处罚也不给? 张不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这回算了,下不为例! 纪石凉觉得自己被张不鸣的目光撞了一下.愈感到对方的话意味深长。 上午纪石凉轮休,回到宿舍和衣倒在床上,脑子乱成一团麻,一分钟也没睡着。 万金贵的书面揭发信看过了,除了字迹丑陋得叫他好笑,并没有任何超出交谈内容的收穫。根据纪石凉的分析,老万头此次出手,定当有备而来。他肯定要在唆使龙强彪做出了拆毛衣的举动之后,才来做这个局,以重大立功换取保候审,志在必得。如果去搜查,被拆掉的毛衣一定是有的,龙强彪这个冤大头将受到严厉的处罚,而幕后导演万金贵很可能金蝉脱壳,从此逍遥法外。 在纪石凉眼中,若论对社会的危害,万金贵这种人的破坏力远远大于龙强彪。要阻止这桩放虎归山的蠢事,最好的办法是诱导龙强彪反告万金贵,揭发其在仓中鼓动他人暴力袭警的言行,一旦罪名成立,等于打了这条毒蛇的七寸,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现在难就难在,如果不使用一些非常手段,龙强彪这等爱江湖名声胜过爱生命的所谓好汉,生怕落下软蛋人背信弃义的把柄,一般不会轻易吐露真情,必须想出一个非常规的甚至是违规的办法。 纪石凉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个小时,终于在正午时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查当天的时辰凶吉,但见午时未时连续两处都以红色的“吉”字标註着。老纪当即茅塞顿开,把那本卷了角的旧黄历重重一合,心说:就这么定了! 68 纪石凉打算出牌,但不打算按规则去出,对于一个在职警察,这无疑属于危险动作,其结果有可能被裁判吹哨,出示黄牌警告,或者干脆被红牌罚下场。不过,眼下他似乎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必须竭尽全力阻止万金贵取保候审。 跟老万头几次交手之后,纪石凉不得不承认那个老傢伙确有过人之处,心黑手狠加上有钱有势有谋略有胆量,对上腐蚀官员对下鱼肉百姓,完全是一个标准的社会毒瘤,关在看守所里,尚且无一天不在兴风作浪,放他出去岂不会纵容他变本加厉,把所到之处闹个浊浪滔天?纪石凉痛恨这种人,特别是看到老搭档张不鸣被这个老傢伙弄得晕头转向,真是又急又气,要是张不鸣真的上了贼船,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栽在这条阴沟里,他动手宰了万金贵的心都有。 在对纪石凉的判断上,老万头出现了严重失误,只看到了他的尖与硬,忽略了他的宽与厚,在利用他爱憎极端分明,以致失之尖锐狭隘的个性时,却不知这个看上去三分匪气五分霸气,外带两分玩世不恭的雷子心里,还构筑着一个坚不可摧的道德与责任的铁底。任何事情一旦触底,纪石凉就会以近乎条件反射的职业警觉去捍卫它,有时候甚至会不择手段。 第108页 决定全力反击触动了这个铁底的万金贵,纪石凉心里其实并不踏实。他多么希望能够像以往那样,冲进张不鸣的办公室,关门闭户跟这滑头的老搭档密谋一番,听听他永远慢条斯理的分析,哪怕是软不拉叽的规劝。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了这种可能,种种迹象表明张不鸣已经成了李处长们的盟友,最起码在万金贵的问题上跟他们是一伙的。一种孤军深入的悲哀向纪石凉袭来,好比出征的战士喝过了壮行酒,就要去冲锋陷阵,回头一看,跟他一块儿喝酒的战友忽然间变成了敌友难辨的陌生人。 茫然四顾之时,纪石凉再次想起了修丽,同时联想起戴汝妲跟他说过的一个秘密。 戴汝妲的马拉松式调离方式,真让纪石凉有点承受不了,蚂蚁搬家似的,今天拿几件衣服走了,后天又回来拿几个衣架。而且小戴回来的时候,总要带些鱼肉菜蔬,兴致勃勃地开小灶,每次都叫上老纪小酌一杯。酒至半醺之际,两个人难免目光闪烁,话也多起来,东拉西扯,好像没话找话说,又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这场景让纪石凉的心情阴晴不定亦喜亦忧,就在前两天,酒劲一上来他突然管不住自己的手,触到了小戴灿若桃花的腮帮子,在上边使劲揪了一把,痛得小戴大叫:你干吗?撒酒疯呀? 纪石凉不是个採花的行家,斗胆一揪已经心惊肉跳,再往下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胖着舌头说:要不是看着你还是个老处,我早就不客气了。边说边打开门逃之天天。 只依稀听见小戴在后边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处?想给我立个贞节牌坊,我还不想要呢! 回到自己的宿舍,纪石凉半天惊魂未定,心想幸好事先逃跑了,要是还关在屋里,听她当面说这样的话,后果不可设想。纪石凉一直觉得,男子汉活在这世上,责任是最不可以迴避的两个字,一个疯子老婆,一个问题儿子,已经叫他不堪。况且眼下他正在瞒天过海,谋划一个大动作,上有面目不清的张不鸣,下有背景了得的万金贵,形势十分险恶,不能再把心仪的姑娘牵扯进来。 话说间又到了周末,戴汝妲早早拎着一条大鱼,外加水果蔬菜,搭车回到看守所。一进门就直奔老纪办公室,约他下班共进晚餐,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应该说,小戴对烹饪有天生的兴趣,厨艺也不错。一直以来,看守所的员工都在食堂吃大锅菜,除了于笑言家每天由于婶生火造饭,只有戴汝妲隔三差五开小灶,犒劳自己的同时也常邀同事共享,其中受惠最多的自然是纪石凉。故此,小戴锅碗瓢盆,以至电冰箱、煤气灶一应俱全,给她那间女生单人宿舍,添了几分人间烟火,也添了老纪最渴望的家庭氛围。 他们开始就着小酒大块吃鱼的时候,小戴忽然神秘兮兮对他说:修丽的老公有情况了。 纪石凉蒙头蒙脑应道:什么情况? 戴汝妲斜眼瞟着他说:你装什么纯洁天真呀?什么情况,红杏出墙呗。 小戴告诉他,有次她跟一帮老同学到歌厅去k歌,刚好碰见老田挎着个年轻女人,酒气熏天往里走。小戴怕正面撞上让他难堪,忙往旁边闪,老田反倒主动跟她打招唿,还搂着那女人的肩膀介绍小戴:这位是戴管教,我那位领导的同事。那女人也喝高了,口齿不清地说着绕口令:你不是我的领导吗?我的领导上头怎么还有领导?谁领导谁我不管,我只认你这一个领导。说着把胳膊吊在老田脖子上,拉着他东倒西歪地走了。 老纪傻了,说:不能吧。她家老田一直老实巴交,对修丽也是言听计从呀。 小戴继续说:所以呀,弄得咱们修副所长总那么自信满满,以为她家老田就是老天爷为她造的,晒软了摔碎了烧化了都是她的。她也不想想,如今的大老爷们,哪个不是吃了碗里望着锅里。有个段子说得好,十个男人八个嫖,还有一个在动摇,只有一个表现好,原来是根棉花条…… 说到这儿,小戴的眼睛往老纪脸上一瞄,略咯笑得花枝乱颤。 要是搁在以往,老纪会很受用,可是今天晚上,他忽然觉得小戴的风情万种让人很不舒服。老纪忍住了心头的不快说:都是女同胞,男人都变成了那模样,你有啥值得乐的? 小戴正在兴头上,也听不出老纪的情绪,接着说:我乐是因为我熟悉的男人一共也就十来个,还摊上一个让我猜不准的,不知人家是在动摇,还真的是根棉花条…… 老纪心里有事,无意调情,悻悻地说:我说戴小姐,你还有点同情心没有? 小戴扫了兴,说话的腔调也变了:同情心?让我同情谁?是她还是你?你想争取同情容易,承认你是棉花条,我肯定同情你。至于敬爱的修副所长,没什么可值得同情。要想搏出位就得付出代价,天下哪儿有那么多旱涝保收的好事,让她又当劳模,又当娇妻,两头不耽误? 小戴在这时候还惦记着她和修丽的那点小恩怨,这让老纪大觉不爽,脸上也着了色说:你怎么说话这么尖刻?真是狭隘得可以。女人可爱就在她心软,刀子嘴巴豆腐心更可爱,我一直以为你…… 小戴的脸彻底耷拉下来,抢过他的话头:现在知道我是刀子嘴头心,一点儿不可爱了吧? 老纪隐约记起,近来在看守所的确很少听见修丽的声音,兴许她已经从什么渠道得知了老田的劣迹?此时此刻,“修丽”这个名字在纪石凉眼前闪现,倒是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多年共事,他们之间表面上不远不近,内心还是有些惺惺相惜的认同感,这个女人有事业心,能力也强,而且还是副所长,把自己的计划,包括绕开张不鸣的原因,全盘托出告诉她,事情容易说明白,也算预先安排了一个旁证,不是再合适不过? 第109页 老纪被这个念头鼓舞,跳起来到院子里去找她。远远看见修丽正在宿舍门口,守着小煤炉煎中药,那模样让老纪见了心里禁不住咯噔一声。不过个把星期没打交道,修丽忽然判若两人。老纪印象中办事果断干练,着装整洁得体,时刻精神抖擞的女所长,这会儿成了邋里邋遢的家庭妇女。只见她穿着油渍斑斑的大围裙,手拿一把烂蒲扇,毫无章法地对着煤炉乱扇风,把灶膛里的煤灰扇得到处都是。旁边的小方桌上,堆着用过的碗筷和剩饭剩菜,还有几只苍蝇在上边盘旋起落。 看到老纪过来,修丽抬起头来笑笑,显然有些狼狈,那张脸笑容空洞,疲惫不堪,还沾着些烟燻火燎留下的黑灰,勐然间沧桑了几许。老纪不由得心生感慨,一个强悍如修丽的女人,在感情方面抗击打能力就这么差?如果老田真的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人们熟悉的那个修丽岂不也将一去不返?有一个判断随之出现,修丽完全不在状态,跟她谈老万头的事情,她能起到什么作用很难把握,说不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于是,老纪把想好了要说的话,囫囵咽回肚子里,装作啥事没有,跟修丽东拉西扯聊了几句闲话,匆忙告退。 抬手看看腕上的表,午时已过,未时刚至,纪石凉决定独自行动。当他迈开大步向男监走去时,颇有些壮士断臂的情怀,很悲壮地在心里骂了句:奶奶的,爱咋的就咋的,大不了脱了这身皮走人。 69 差不多五分钟以后,28号嫌犯龙强彪,被值勤的看守带出了一号仓。当时彪哥正午睡,听到喊号很不情愿地答了一声到,一边等着上手铐,一边嘟囔道:上班时间你们干吗云了?也不嫌累得慌。 自从被关过小号戴过揣,彪哥特爱寻衅找事,总想闹出点动静。似乎有人打过招唿,谁都别搭理他,带他的看守也不言语,只顾将他铐好锁定,押着他走人。 彪哥走进审讯室,看见桌子后边端坐着他的对头纪石凉,身上一个激灵,瞌睡全醒了,咬住腮帮子做了最坏的打算,今天要是这魔头再使狠招,就豁出去拼个鱼死网破,横直只有一条命,大不了去追高大哥。这样的决心一下,彪哥反而浑身一阵轻松。 刚被锁进审讯椅,彪哥就忙不迭打招唿:纪管教,好几天没见,想念兄弟我了? 纪石凉对这种不恭不敬的态度并不计较,也用同样的口气回道:是呀,想得厉害,要不然怎么大中午放着午觉不睡来看你? 老纪一边说,一边从烟盒里叼出两支烟,用火一併点着了,将其中一支插到彪哥嘴上。 这个动作虽在彪哥眼中,完全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可他还是赶紧牢牢叼住,深深吸上几口,说:上回把你的烟吐掉,那是犯傻。像我们这样穿马甲的货,有烟就得可劲抽,谁知道这辈子还能抽几根? 纪石凉听了,轻飘飘问道:怎么着?活腻了,不想活了是吧? 彪哥狠狠地吸着气,一下把半根菸捲抽进肚里,又连烟带话一块儿吐出来,绝无半点紧张:谁说老子活腻了?老子这辈子连种都没来得及播一粒,远没活够呢!可老子的命在人家手里攥着,活不活得下去不由自己,要是下半辈子天天只能在别人裤裆里喘气,老子不如早点死了痛快! 纪石凉不动声色,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所以你想在自己死的时候拉个垫背的,这个人叫你恨得牙痒,又奈何他不得。要是你还在外边当老大,早就一声令下叫人卸掉他一条胳膊半条腿,再不然就拍掉他的眼珠子。可你偏偏在号子里猫着,想剁他没有刀,想崩他没有枪,想勒他连根带劲的绳子都没有。这不活活难死了你…… 纪石凉平平静静说出来的话,让彪哥听见无异于晴天霹雳,只见他原本松快自如的脸,像被泼上了一勺开水,忽然扭曲了,嘴唇僵在那儿,剩余的小半支菸捲,他也忘了吸,燃出一大截菸灰吧嗒掉了下来。 就在这半支烟的工夫里,彪哥飞快地调动着记忆,把昨晚跟老万头密谋的情景,过了遍电影,想知道哪儿出了毛病。 老万头推醒他的时候,手里举着两个饮料瓶子,彪哥知道那是他从外边带进来的茅台酒。老万头嗜酒如命,把那两个塑料瓶用衣服裹了又裹,又用塑胶袋扎紧,贴近枕头放着。当时他就想,再牛逼的人,也别到这里边来玩,过生日弄瓶酒喝,就像捡了金元宝。现在深更半夜的,老傢伙把心肝宝贝拿出来共享,说明是真把自己当哥们儿,酒还没下肚,他心里已经暖洋洋了。 老万头把一个瓶子塞给他,一股久违的香气扑鼻而来,馋得他舌头都快被当成下酒菜了。老万头豪气沖天对他说:酒逢知己干杯少,老哥看中你的为人。这两瓶酒来之不易,你一瓶我一瓶,咱们喝个一醉方休。 受了这样的抬举,他哪里还能找得着北,两个人就着酒谈天论地,说生道死,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半瓶酒下肚,关系已经铁瓷铁瓷。 说着说着,他们开始盘点这辈子的恩人仇人。 老万头咂着酒,说:我的恩人是我妈,老太太一辈子吃斋念佛积下的阴德,保佑我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没有任何事情难得倒。要说仇人,我万金贵成人之美助人为乐,要是谁还要与我为仇,那是他负我不是我负他。 他觉得自己舌头有点胖,说出的话并不含煳:这么说,你万爷没有仇人只有恩人。……要说我,我跟你可不一样,恩人只有一个,就是飞哥;仇人新的旧的加在一块儿,恐怕得有几十个。以前我的仇人都是飞哥的仇人,现在又多了个跟飞哥没关系的,你猜猜是谁? 第110页 老万头想都没想,把头朝门口一摆,说:那还用问,给你戴揣的那位。 他把拳头捏得嘎嘣一声说:噫!你真跟老子肚子里的蛔虫一样,懂得老子的心。那雷子整人手特黑不说,还专爱出人的丑,伤人的心,这种人落在老子手里,千刀万剐了他才解恨!如今陷在这个洞里,要跟他拼命,别说动刀动枪,连根捆他的绳都找不着。 老万头轻轻一笑,把嘴巴凑近他的耳朵说:动刀动枪不敢想,弄根绳子还不容易?前年小尾巴村抓住一个贼,保安队把他暴打一顿关起来,等天亮送去派出所。那个贼怕得不想活了,趁没人的工夫把自己的毛衣拆了,搓成一根绳,找不到地方挂,就系了个圈套在脖子上,弄把牙刷插在里头,一下下绞紧,最后把牙刷把别在绳套里,愣是把自个儿憋死了。 在江湖上闯了半辈子,杀人和自杀的手段他见识得够多了,可是像拆毛衣搓绳子这么好玩的办法,还是头一回听说。趁着酒兴,他把自己冬天穿进来的新毛衣,从褥子底下翻出来,当着老万头的面,几下就给拆了。转眼间,变出一根结结实实的细绳,放在手里抻抻,还真的很得劲呢。 老万头又拿过来一把牙刷,手把手给他做了示范.真把绳套绞得紧而又紧,再一别住,就跟上了锁头的枷似的,没人帮忙你别想解开。 他冲着老万头作了一个揖,说:不愧是江湖老前辈,见多识广呀! 老万头谦和地笑笑说:哪里哪里,不过是虚长几岁,比你多吃了两斤盐罢了。 两个人说笑了一阵,也都倦了。他把拆剩下的毛衣袖子和毛绳一块儿往枕头下边一塞,唿唿睡去。早晨一觉醒来,听说老万头喝酒喝坏了,被看守领去了医务室,他还直替那老头子担心,万一真的喝出个好歹,他可过意不去呀。 彪哥的心悬起来,但还不能断定姓纪的这番话的来由,是不是隔床有耳,有人告密。 眼见得彪哥话一句没说,神已经走得八丈远,纪石凉心里更有了底。于是接着往下说道:不过这也难不住你这个老江湖,拆件毛衣搓条绳子,再把那小子诓进仓里,往他脖子上一套,千仇万恨全都了断了…… 这话一说,彪哥知道姓纪的确实已经掌握了事情的全部,只得又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本领,把嘴一闭静候发落。 没想到纪石凉又抽出两支烟,一块儿点着了,送了一支到他嘴上,说:龙强彪,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分上,我送你一句古话,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意思就是凡事得多长点心眼儿,省得让人家当枪使,使完了还被卖了猪仔。 彪哥一抽上烟,头脑就清醒了不少。从昨晚到今天,除了小剃头出仓去干活,只有老万头去过医务室,告密者非此即彼。联想到姓纪的说起拆毛衣的事情,压根儿没提到老万头教唆他的环节,彪哥觉得可以排除小剃头。因为如果小剃头去告密,肯定会将他听到一切的原原本本描述一遍,不会漏掉万金贵。可要是说老万头去报的料,等于把自己也一块儿告了,也让他有些想不通。 看见彪哥冥思苦想的表情,纪石凉知道火候到了,也就不再恋战,说:大中午的把你叫出来,就是为了私下里向你传授点人生体会。该说的都说完了,你要是还睡得着,就接着做你的美梦去吧。 彪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姓纪的魔头得了这么要命的情报,还能把自己给放了?除了想让自己出面揭发老万头教唆他人犯罪,还能有别的什么目的?彪哥的逆反情绪就此油然而生,心说:还教导老子别给人家当枪使呢,你不是也想用老子这把枪去打老万头吗? 当下彪哥决定,就算是老万头告的密,也不能在这个雷子跟前反告他。先让姓纪的扑个空,再让老万头吃苦头,才是他的全胜。 70 彪哥进得仓门,迎面撞上老万头含义复杂的目光。似乎很惊诧:你怎么回来了?又似乎很失望:你咋啥事没有?在满仓高低起落的鼾声里,这样的眼神如针拨翳,把彪哥心里残存的最后一点侥倖,去除得干干净净,也让他对人世间的所谓情义彻彻底底绝望了。假如他能当上这齣闹剧的导演,选择向雷子告密的卑鄙角色,肯定得安排整天点头哈腰的小剃头去演,而绝不会是他心怀敬意的老万头。 老万头进来之后,频频出手与他较量,也每每让他甘拜下风。在彪哥的人生词典里,强者就是王者,王者才能博得他的敬意。他与老万头可以说是不打不相识,及至昨天晚上把酒论人生,他对这个老头已是敬意满满。当然,要论强,那姓纪的雷子也让彪哥不得不服,但跟他强得不在一条道上,不能用敬意来说事。除了飞哥,他这辈子还没有对什么人,像对老万头一样有过如此的敬意,可是现在,偏偏是这个获得了他最高敬意的人,做出了偷鸡摸狗的勾当,去向雷子告密,这是他不能容忍的,而让他更加不能容忍的,是老万头费尽心机炮制了向雷子报料的内容,把他当傻逼大玩了一把。就为这一点,彪哥要让对方付出最高的代价,用老万头的命做砝码,找回自己被践踏的尊严,还有被欺骗的感情。除此而外没有别的出路,老万头必死无疑。 彪哥重重地看了一下老万头的脸,觉得好像看见了一个死人,或者说在他心里老万头已然是一个死人。 老万头脸色不大自然地问道:他们大中午把你带出去干吗? 第111页 彪哥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为了告诉我一个消息,死人了。 老万头的眉毛随之跳了跳,声音里渗出一种焦虑:谁死了? 彪哥信口胡说道:我爹。那老傢伙活得好好的,昨天半夜嘎巴一下就死了。 老万头似乎松了口气,问:啥病呀?这么急。 彪哥装出难于启齿的样子说:谁知道,听说死在旅馆里,定准是跟三陪小姐一夜风流,玩过了头。你看我爹能的,到了儿还弄个腹上死,真是做鬼也风流。 老万头看不出真假,回过神一想,再流氓的儿子,总不能红嘴白牙咒自己亲爹吧?就在脸上挤出了一丝悲伤,问:你爹高寿? 彪哥回报给他一丝坏笑:跟你同庚,六十三。不过他没你福气,生日还没过呢。 老万头瞅见彪哥怪怪的笑容,心又有点虚了,用很亲密的口气试探道:我看你爹也太惨,养了这么个不孝的儿子,爹死了不能替他送终,连眼泪都没有一滴,还笑。 彪哥继续笑着说:那你可替他想错了。他最怕我出去给他送终。人们总爱说子不教父之过,老子好好一个乖孩子,被他十几年的粗棍子打下来,最后给打进了牢里,老子坐牢责任在他。所以他现在死了好,死得快活如神仙。他要是老不死,万一老子活着出去,肯定跟他过不去,说不定哪天,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用你教的好办法,把他的脖子这么一勒,再那么一绞,他死在亲生儿子手里,多没面子? 这通话让老万头听出了弦外之音,忍不住又问:照你这么说,亲爹亲妈都死了,媳妇又没娶,你在这世上也再无牵挂了? 彪哥一本正经道:要说一点没有,也不是,我爹折腾了一辈子,总还有个把存摺一套房子吧。现在都落到了我后妈手里,老子真他妈不甘心哪!……还有……还有女监的那个见男春,老子干想了她半天,连根指头也没挨着……这不也是牵挂吗? 两人正说着话,仓门一响,小剃头干完活回来了。一进门就喜气洋洋大声宣布:各位老大,我小剃头今天要转运了。刚才听纪政府说,我老婆已经在法院正式撤诉了,只要手续一办完,说出去分分钟我就出去了。 仓里的嫌犯全都被他吵醒了,倒也没有谁抗议他,毕竟算得上一件好事,能让大伙沉闷的心透出一口轻松的气。 彪哥很为他高兴似的,笑道:他娘的纪雷子,他怎么那么偏心眼儿,给老子报丧,给你小子报喜。 小剃头只顾自己乐,话也没听明白就忙着安慰彪哥说:船长,你别急,这人的运气真是难说,它要是来了,门板都挡不住。就说我,进来的时候哪里想得到,我老婆被我铲了半边脸,还能原谅我,主动撤诉让我出去?现在不也梦想成真了? 彪哥有心逗他说:美什么呀你,那还不是你老婆破了相,没人要了,想把你搞出去伺候她呗……老子也不想扫你的兴,怎么着在外边也比在里边好……半边脸就半边脸,安全第一,省得再戴绿帽子。 小剃头正在兴头上,说什么也打击不了他的情绪,笑呵呵地说:船长讲笑。不过按我的想法,不管哪个男人真喜欢上一个女人,就不会害怕戴不戴绿帽子了,因为有风险的女人,肯定都是招人爱的。就好比彪哥你,一眼相中那个见男春,还不是看见她长得俏。要让我说,那个娘们要是哪天放出去,准定要把绿帽子一摞摞送给她的男人戴。临走我还得送给彪哥一句话,你强强壮壮一个酷哥,别吊在见男春这棵歪脖子树上,她是个病壳子,不知道得了什么鬼病,天天在医务室打吊针,一打就是大半天…… 彪哥本来有一搭没一搭,却对这话认了真,揪着小剃头的耳朵把他拖跟前,正经八百地问道:什么?你说她天天在医务室打吊针?几天了? 小剃头痛得龇牙咧嘴:彪哥彪哥,你老人家手下留情。……她确实是每天在医务室打吊针,时间越打越长,这两天从上午九十点钟一直打到吃晚饭,中午饭都是我送到医务室去的。已经有五六天了吧。 彪哥又把他的耳朵使劲扯了一下,说:你这个猪头,怎么不早些告诉老子?老子也好装病到医务室去会会她呀!……你改天一回家就有老婆抱了,也不想想老子,可能一世出不去了,有女人抱一回是一回……你他娘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飢呀! 小剃头被他这么一说,也觉得有点对不住他,一个劲拍着自己的头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彪哥眼珠子一转,似乎想出了什么计策,说:等下你出去干工,给老子带张条子送到医务室,一定要亲手交给她本人,别让那个姓沈的医生发现了。 小剃头忙答应:那没问题,怕就怕政府一上班就给我办手续,放我出去了。 彪哥啐了他一口说:哪有那么巧!放你出去也得先帮老子把信送到。 然后对魏宣说:加油,拿纸来,这回老子要亲自写。 众目睽睽之下,彪哥要亲笔写情书,仓中嫌犯开始闹笑起闹,其中以老万头笑得最为开心,一边笑还一边调侃彪哥道:真是个白眼狼儿子,死了爹还这么自在。 彪哥回头搭话道:是啊是啊,老子不是吃狼奶长大的,没长人心人肺吗? 说完他躲在一边,像捉虫一样在纸上一笔一画写开了,还时不时扭头问魏宣,睡觉的睡字怎么写?吃药的药字怎么写? 第112页 嫌犯们又一阵闹笑,要彪哥公布信的内容。 彪哥哈哈一乐说:公布就公布,老子写的都是大白话,想你想病了,觉也睡不着,赶明想方设法到医务室去拿药,死活咱们也见上一面。就这些。 众犯不信,都说要看看,有个小子真的动手去抢,彪哥霍然作色,一巴掌把他的脸打出了血印,吼道:你别没上没下,老子的情书是你能随便看的吗?一边待着去! 这下大伙都觉得没趣,个个闭嘴闷头不敢吭声了。 彪哥细细把字纸叠好,交给小剃头道:你也不许打开看啊?看了仔细你的眼睛会瞎! 小剃头赶紧接过去,掖到衣服的夹边里,说:船长放心,特快专递的东西我哪能随便看?送过多少信都没出过错,还差这最后一回。 彪哥又咐嘱说:跟她说,行不行,老子急等回信。 彪哥还有心思寻花问柳,老万头看着放心了,要是姓纪的真的透了什么风,他能有这份闲情逸緻?他真的没想到,这封信恰恰跟他的性命相关。彪哥在上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见男春:你好。这些天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盼能设法弄几片治失眠病的药,交给小剃头带给我。你接了我的信,就是我的人。要是你不想让我死在这里边,必须帮我做到。只要我不死,一定会好好报答你。彪哥原来这彪哥虽一介草莽,在打架斗殴杀人害命方面,堪称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对老万头察言观色之后,彪哥已经坚信告密者非他莫属,心中杀机渐起。但他也知道老万头常年练功习武,身量矮小却力量过人,想要做掉并不容易,非得藉助些特别的条件,趁其不备取其性命。 71 安莺燕从小剃头手上接过彪哥的条子时,正值心绪最低迷的时候。 每天要打的五瓶点滴,今天已经打了四瓶。输液管将药水一滴一滴慢慢浸入她的身体,并不曾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带来新的能量,相反还像漏斗似的,把她的活力丝丝缕缕漏将出去,让她整个变成了一具空壳般的皮囊。她摸摸自己被药液灌注得有些浮肿的手背,还有连续的进行性消瘦之后,又细又软苍白干燥的手臂,自哀自怜的阴影义笼罩了她的心。 那天被朱颜失手推倒,小腹撞在洗手池的尖角上,导致她下体大量出血,送到医院去抢救,命是暂时保住了,子宫却被切除了。拆线出院的时候,有个医生跟她简单谈了病情,大意是她的子宫颈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肿瘤,从形态看很有恶性病变的嫌疑,需要做出病理切片才能确诊。回到看守所,副所长修丽也跟她谈话,告诉她在等待诊断结果的这段日子里,由医务室给予她一般性治疗,生活上享受重病号待遇,可以吃病号餐,每天增加一次单独放风时间,等结果出来以后再说别的事情。 应该说,安莺燕受到了在这个环境里最好的照顾。 朱颜在看守眼皮子底下,夺过彪哥递给安莺燕的条子往嘴里一塞,彻底改变了她俩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再加上陈山妹,三个人成了女监二号仓里的铁三角。 陈山妹包揽了所有生活起居事宜,帮她打饭打水洗衣服,朱颜负责她的营养补给,托家人送来警方准入的各种食品,还经常花钱加菜,千方百计让她败坏的胃口有所恢復。这两个人对安莺燕的呵护虽然事出有因,却属殊途同归.陈山妹牢记着她曾经的关照,为了表达谢意:朱颜反省了给她造成的伤害,为了表达歉意。反正不管她们各自怀有什么样的初衷,对她的照顾都不遗余力,让安莺燕不得不接受,也不能不感动。然而,安莺燕心里明白,这迟来的温馨将是短暂的,随时可能因为自己身体的崩溃而告结束。 随着时间的推移,安莺燕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盼着出去了。她知道自己的案子比一般的淫秽色情案复杂多了,她打理的夜总会曾经往来皆高官出入尽富豪,有多少举足轻重的人物在这里罗织着他们的关系网,又有多少权钱交易在她眼皮子下边顺利成交,她心中都有一本帐。也许她的存在让好多人如鲠在喉,不除不快,而雷子们也希望她在最关键的环节爆出勐料。夜復一夜的失眠,让她有很多时间去回想过去那些纸醉金迷的日子,每次回忆给她带来的,除了失落还是失落,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于是她想到了死。 无论从警方的态度,还是凭自我感觉,安莺燕已能判断出自己绝症在身。既然早晚都是一死,与其拖得不人不鬼再咽气,不如来个红颜暴死,说不定还能在老相好那儿赚得几声嘆息。安莺燕一直以自己的美貌为荣,死到临头还得保全了它。 出于这个打算,每天晚上看守把医生开的安眠药发到她手里,看着她用温水吞咽的时候,安莺燕会迅速用事先握在手心中的一片维生素c,将药片替换下来,攒在一个小瓶子里,随身携带,准备等攒够了量,找个合适的机会一饮而尽。有了这个打算,安莺燕心里也有数了,不再盼望有谁来捞她出去,也不再理会案子有什么进展,她选定了看守所作为最后的归宿。 每天漫长的输液时间最是难熬,要不是有那只名叫黑狼的老狗,隔上天把就要来吊两瓶营养液,她更不知道要怎么打发这段光阴了。 刚开始跟一条大狗近距离接触,安莺燕浑身上下不自在,后来听说了黑狼的经歷,竟然对它产生了某种同病相怜的感情。一个是曾经威风凛凛功勋卓着的警务犬,忍受骨瘤的折磨,惨度风烛残年:一个是曾经千姿百态受人追捧的交际花,怀揣向死的决心,流连最后时日。人犬之间何其相似,以致跟黑狼面对面输了两次液之后,安莺燕再也不把它当成一只狗,而是一个比自己幸运一百倍的人。 第113页 每次黑狼来输液,老于夫妇总是一左一右跟着。老于得亲眼看着狱医小沈用指定的各种成分,配出当天的药水,看着把针头扎进黑狼颈部的血管,帮忙用胶布固定好,还要抚摸着黑狼的头跟它说几句话,才能放心去上班。于婶呢,会留下来一直守在黑狼身边,隔不了多一会儿,就对着墙上的挂钟,严格按照一分钟八滴的速度核对次数,但凡有一点儿不对,马上就要叫来沈医生调整,那个一丝不苟的认真劲,让那个小沈苦笑之后,只能照办。点滴速度慢时间长,于婶闲不住,时不时替黑狼擦拭口水,改变姿势,还替它按摩肿胀的前肢,活活就是一个慈祥的母亲,在服侍得了重病的儿子,脸上写满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哀愁。 黑狼在他们的悉心呵护之下,状态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已经可以自己一瘸一拐走路了。有一次,安莺燕听见小沈对老于说:黑狼的好转是一种假象,全靠这点能量合剂撑着,只要药水一停,它就又不行了,可药这么贵,也不能总这么打下去呀。老于有点生气地回答说:只要药水还能输得进,我就要给它一直打下去。药费你放心,我们家砸锅卖铁也不会欠公家一分钱。当时就把安莺燕给听哭了。 正在安莺燕凄悽惨惨,心情坏得不能再坏的时候,小剃头藉口清理空瓶子纸盒子,混进医务室,送来了彪哥的纸条。安莺燕看着那些歪七扭八的字,禁不住苦笑起来:这哥们儿倒真是痴心不改,写的字也跟我般配,可就是没有结缘的命呀。 为了感谢彪哥的深情厚爱,安莺燕没有迟疑,掏出随身藏着的小药瓶,将里边积攒的药片,倒了几片包在纸巾里,交给小剃头,嘱咐他说:告诉彪哥,这玩意儿一次只能吃一片,吃多了会要命的。 小剃头回答说:我办事,彪哥最放心,见姐你也放心吧。不过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替你们办事了,我的案子已经撤诉,说声放我就出去了。 安莺燕听了,很羡慕地看着他说:能出去比什么都好。祝你交上好运,回去好好过太平日子。 小剃头高兴了,天真地说:等你和彪哥出去我们再见面,我请你们去吃二婆婆家的火锅,好吃得不得了。 安莺燕悽然一笑道:那我就先谢过你了。假如我还能出去……再见。 看着小剃头乐得屁颠颠的背影,安莺燕分明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说:永别了。 72 魏宣永远都不可能忘记这个夜晚了。这个夜晚的经歷对他来说,无论说丰富还是恐惧,都足够他琢磨回味一辈子,终其一生不能磨灭。 天快黑的时候,小剃头欢天喜地回到仓里。一进来就急急忙忙收拾东西,捲铺盖,语无伦次地告诉大伙,他的手续办好,马上就要出去了,他老婆租了一辆车来接他,要不是车在路上抛了锚早就来了,不会搞到这个时候才来。又说他虽然出去了,心里还是会想着大家,他愿意每个人都跟自己一样,能被原告撤了诉。要是有谁出去了,请一定到城南的螺丝镇农贸市场去找他,在那儿一打听吴记游动理髮店,谁都知道。 小剃头跟魏宣他们几个分别点了点头,拉了拉手算是告别,唯独跟彪哥拥抱了一下。在拥抱的时候,小剃头对彪哥说:彪哥,别看你平时兇巴巴的,其实是个仗义的好人。我已经跟见姐约好了,等你们出去了,一定来找我,我要请你们去吃二婆婆家的火锅。 魏宣看见小剃头一边说,一边把个小纸团塞给了彪哥。彪哥居高临下地拍拍他的脑门,说:好小子,能办事,算老子没有白疼你,也没有白想她。 小剃头听了这话,居然红了眼眶,出门的时候还依依惜别地看着彪哥。 魏宣暗中思量,人的作为真是难以预料,看上去庸庸碌碌的一个小剃头,居然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有始有终,不能不高看他几分。上了看守所这条船,谁都不得不相互称兄道弟,抱团蹚浑水,只不过为了混个眼下太平,等到出了这个门,谁和谁还会是真哥们儿?善始善终不易。 跟高芒种刚刚离开时差不多,一号仓的人全体在小剃头走后陷入了沉寂。也许对于他们来说,结果最是令人嚮往的,生或者死姑且先不论,而等待的过程最令人难挨。魏宣就处在这样一种迫切等待结果的心境中,这种心境正在把他的理智摧毁,以至于结果如何都变得无所谓,他只要快快快。现在他算明白了,为什么高大哥不想上诉只求速死,无休无止的等待,是杀人不见血的慢刀子,比一颗从脑后飞来的子弹还要可怕。 就为这个,魏宣跟他的律师见面时,差一点儿谈崩了。那个被周小乔千唿万唤,才答应出山的伍大律师,跟他谈的话,几乎全都纠结在法律条文的阐释,好像让当事人明白这中间的差异,成了胜诉的关键。可是魏宣听来听去,愈听愈煳涂,因为那些条文或此或彼怎么适用都行,结局却会有天壤之别。这让他的情绪十分低落,最后只能对律师说:既然是周小乔委託你辩护,你看着办就是了,结局掌握在法官手里,人家怎么看谁能左右?那个律师倒是很有涵养,对他自暴自弃的态度表示理解,并告诉他,假如不是这个案子颇具争议,打赢了,或许可以成为中国新型金融类案件的开创性案例,这么小的标的他是不会接的。魏宣居然对人家说,这我相信,你答应接总是有利可图的,为名还是为利,你自会掂量。 第114页 见律师的情况沈白尘很快就听说了,并马上找了个机会,把魏宣从仓里带去医务室给他打气。沈白尘告诉他,自从周小乔收到了他的信,态度大变,跟鄢嫣的配合非常默契,一块儿走访了法律界专家,还跟他的父母做了沟通,现在节目已经录制了好几节,只等一开庭就要造势,争取吸引各方人士的眼球,带动更多媒体的加入。现在看来,舆论对他很是有利,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意气用事捅娄子。 安静下来的时候,魏宣会胡思乱想。 沈白尘的帮助是最让他费解的一件事。因为有了沈白尘,才会出现鄢嫣和伍律师,应该说,他们都是自己在当下的处境里,可遇而不可求的救星。然而不知为什么,魏宣总想为沈白尘的帮助找出一个符合对方利益的理由,因为他不相信现实生活中,还会有捨己为人的活雷锋。他觉得沈白尘对他说出的那套理由太虚了,不足以令人信服。在魏宣的人生词典中,个人利益的现实得失,才是决定人们行为与态度的原动力。然而小沈的帮助是如此的真实,没有虚张声势的意思,也不找到谋求利益的端倪。按说他没有道理不信任人家,可疑云始终在心头笼罩不能消散,让他时时觉得自己像个小人。 这天傍晚小剃头被释放,又成为一个契机,把魏宣的焦虑推向了极致。 早早的魏宣就躺下了,仓里的沉闷的空气,像一条沉甸甸的湿毯子,从头到脚裹住了他,他希望有人带头说话,把这条湿毯子剪开一个洞,让他能透口气。可惜就是没人说话,他觉得要是这样一直等到天亮,自己一定会窒息。 就这么挨了不知多少时间,仓里人差不多全都睡下,魏宣终于听到有人说话了,是彪哥。 彪哥的声音很小,好像怕惊动了身边的人们,这在以往是不可能的。因为离得近,魏宣还是清清楚楚听见他说:万爷,你心里难不难受? 老万头回答的时候,一定是笑了:难受个啥?你难受,是为小剃头出去了,没人给你送情书了。我又没有情书要送,干吗要难受? 彪哥轻蔑地说:瞧你说的。你以为老子真把那几句肉麻的话当真? 老万头又猜:那你为啥难受,那个姓纪的雷子义为难你了? 这两天,老万头不说话则已,说话三言两语就要捎带上纪石凉,真叫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让魏宣觉得他有点怪怪的。他当然不知道,其实被纪石凉弄得最为难受的,是老万头自己。老万头告了彪哥的密,原以为接下来就会出现满仓抄查、挨个提审,或者把彪哥弄出去单独关押这些事。结果等来等去,一点动静也没有,真像一把火在肚子里烧,外边看不见火苗,里边早就开锅了。 彪哥愤愤然接过话头说:这你倒猜对了,老子被那个雷子无缘无故玩了几把,还拿他没辙,你说这不是憋死人了。 老万头嘆口气,好像很同情他似的:是啊,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像你阿彪这样的人英雄一世,哪能咽得下这口气。 彪哥恶声恶调说:当然咽不下。姓纪的雷子,他要不死在老子手里,老子这一世英名可就毁在他这儿了。 老万头说:这种狠话你可别随便乱说。他这样的身份,不是想办就能办掉的。就算办掉了,也得用命来换,你有这个决心? 彪哥说:怎么没有?反正老子这条烂命也不值钱,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有什么可惜的? 老万头用很佩服的口气说:真是好样的。要是在小尾巴村,肯定是我重用重赏的对象。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大事。 彪哥好像很受用地笑道:说那些远的没用,要赏还是现在兑现。把你那点没喝完的茅台拿出来,给老子顺顺气吧…… 老万头呵呵一乐,说:这有什么难的。剩下两个小半瓶,全在那儿搁着呢,咱俩把它都喝了,大不了下回再让他们弄点进来。 说着,老万头从他枕头旁边的小纸盒里,取出那两个装着酒的塑料瓶,还有一包吃食,往铺上一搁说:就着五香花生豆,喝。我先去卸了包袱,轻装上阵。 老万头趿着鞋,往风仓里去了。灯光映照之下,他瘦削的身板轻飘飘地移动,一点声音也没有。魏宣眯着眼瞅见,感觉他就是一个鬼魂。 后来发生的事情,整个一部惊悚片,让魏宣看得目瞪口呆。 在老万头离开的这一两分钟里,彪哥非常迅速地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小纸包,咧开嘴用牙齿磕了磕,又拿过一个瓶子,将里边的东西倒了进去,勐烈地晃动了几下,放在老万头一方。接着把另一个瓶子拿在手上,打开那包花生豆,开始就着酒吃开了。 老万头从厕所回来,先将他的纸钟拨到了十一点半,除了彪哥没有人能料到,这是老万头最后一次拨动这只钟。 老万头盘上腿,坐稳了,说:你这馋猴,我还没剪彩呢,你先喝上了。 彪哥吧唧着嘴,装出很贪吃的样子说:我这人贪酒,眼睛一看见酒瓶,喉咙就伸出手来,管也管不住呀。 老万头毫无防备地举起他跟前的瓶子,拧开盖往旁边一扔说:来,今晚把它都喝光。 彪哥正中下怀,举起瓶子说:这么好的酒,总得碰一下吧?为什么干杯呢?……为了纪雷子小命难保! 老万头很贊成,举起瓶子跟彪哥碰了,说:好,就为这!这是咱们共同的心愿。 第115页 两个人各自仰头,喝了一大口。 放下酒瓶拈起花生豆的时候,老万头忽然皱起了眉头,復义拿起瓶子闻了闻,刚想说什么,话却被彪哥抢了过去。 彪哥有点生气似的说:万爷,你拿的是昨天剩的茅台吗?怎么喝起来不像昨天那么好喝呀?味道怪怪的。 他这么一说,老万头反而不同意了,说:请你这馋猴喝酒,倒落下话把了,我还把茅台掉了包不成?再者说,就算我想掉包也没地方去找二锅头呀。喝! 彪哥还不算完,接着忽悠说:嗨,谁让你把这么好的酒放在塑料瓶里?说不定里边有剩余的饮料什么的,酒一泡,时间长了就变味了。 老万头又喝了一大口酒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呀?你又不是新来的,不知道玻璃瓶弄不进来呀! 彪哥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瞧我,酒还没喝几口,怎么连自己在哪儿都忘了?该打! 大概是为了压掉酒中的怪味,彪哥又从自己的存货里掏出一包东西,撕开口,先直接用手塞了一大块在老万头嘴里说:香辣牛肉,好吃极了,老子一直没捨得吃呢。 就这么着,前后半个小时的样子,魏宣看着这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把酒喝了个干净,花生米和牛肉也吃得一点不剩。 吃干喝尽之后,彪哥往铺上一躺说:头晕,睡啦。 老万头还盘着腿,好像要开始打坐,只一会儿就说:今天见鬼了,这酒上头。 彪哥回道:那你还打什么坐呀,还不赶快躺下歇着…… 话音刚落,彪哥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老万头似乎也听了他的劝,放弃了打坐,和衣而卧。 偷看偷听了这个过程,魏宣心中恐惧到了极点,他不能想像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却预感到还会有更加恐怖的一幕将要上演。他把手掌贴在胸口上,按住怦怦跳得慌张的心,闭着眼睛却尖起耳朵,仔细捕捉仓里的每一个细小的声音。然而,除了远处洗衣池的龙头滴滴答答漏水,近处嫌犯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没有任何异常的响动。趁着翻身的机会,他偷偷瞅了彪哥和老万头一眼,但见两个人的唿吸都又沉又匀,似乎已经深深入梦。 可怜魏宣自打接到起诉书,连着好几天失眠,早已身心疲惫,今晚又目睹了触目惊心的事情,高度紧张之后,反而出现了极端疲劳的状态。跟前几天想睡不能睡正好相反,他愈是想着要打起精神,保持清醒头脑,愈是睡意渐浓,最后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等魏宣被嘈杂的人声惊醒,已经是早晨起床的时间。睁开眼睛一看,仓里站满了人,除了本仓囚犯,还有好几个警察,以及荷枪实弹的武警。 出大事了!魏宣的脑子停顿了一秒钟,马上将昨晚似梦非梦的见闻,清清楚楚回忆起来。当他们被警察们吆喝着,挤到了通铺的一个角,抱头蹲下的时候,他看见老万头的身体直挺挺地横在铺位上,脖子上紧紧勒着一条绳子,上边还别着一把牙刷。 73 看守所的号子里死了人是大事。 特别是当媒体不断爆出“躲猫猫”“洗脸死”一类,在押嫌犯非正常死亡事件报导,当着这份差事的警察们,都特别忌讳这种糗事在自己的辖区重演。因为这种情况一旦发生,那就不见得凭着谁是谁非来定论了。管人的有办法,抹抹平私了,大事化小,有事也就没事了。死人家里有办法,也可能闹得天翻地覆,不把主管的看守给判上三年五载誓不罢休,为了息事宁人,上边找两个基层干警来顶包,也值。 这点事情,连平头百姓都懂,张不鸣、纪石凉焉能不知?可以想见,在万金贵被发现死在仓里这天早晨,这个地方乱成什么样子,警察们慌成什么样子。 作为主管看守,一向以强悍沉着见长的纪石凉,也显出几分紧张。他满头大汗站在所长张不鸣身边,脸颊两旁的疙瘩肉被他咬得一跳一跳,煞是吓人。在狱医沈白尘按照惯常的程序,给万金贵测了脉搏,量了血压,又用手电筒认真查看了瞳孔,正式向张不鸣报告,确定这个人已经死亡之后,纪石凉还抱着一线侥倖,跑过去再次做了验证,看看那个老傢伙是不是诈死,甚至明明摸到一支僵硬透凉的胳膊,还心有不甘地在那具毫无生命体徵的尸身上,找了个敏感的穴位重重点了下去。看着老对手狰狞可怖的表情并不为之所变,纪石凉知道这回麻烦大了。 似乎从来不急的张不鸣,显然是急眼了,根本顾不上平时最讲究的中庸风格,急赤白脸地亲自冲着嫌犯们喊了集合的口令,面色前所未有的严峻,跟纪石凉说话的时候,也採用了严厉命令的口气,一点也不含煳。这在他的老搭档纪石凉记忆中,还是多年来的头一次。 嫌犯们按照张不鸣的口令,迅速分成两排站好,又报了数。张所长用很严厉的口气问道:万金贵左右两边是谁的铺位?出列! 魏宣和彪哥同时回答:是我! 然后,他们一齐向前跨了一步。两个人的目光就在此时相互碰撞,都觉得对方的眼神意味深长。 张不鸣又用同样严厉的声音命令道:纪石凉,把他们带到前边去问讯! 现场的态势让彪哥很兴奋,尤其是看到姓纪的雷子,为老万头的死又慌又恼,直弄得额上的青筋凸起,腮帮子上一边一块疙瘩肉,也像癞蛤蟆鼓气似的一跳一跳,心里别提有多惬意了。他假装按雷子们的要求,老老实实蹲着,将脑袋埋在双臂间,还是忍不住将一双眼睛翻起来,眼珠子贼熘熘瞟着身边的动静。他看见纪石凉时不时用兇狠的眼神,朝嫌犯堆里扫射,知道这雷子正在搜寻自己,而且已经认定谋害老万头的杀手是谁了。 第116页 对此,彪哥并无半点惧怕和悔意,要不是还想吊着姓纪的玩一回老鼠戏猫的游戏,他说不定会站起来,对着惊慌失措的警察,还有战战兢兢的嫌犯,当场大叫一声:老万头是我杀的!谁叫他找死! 可是现在他不想这么着。尽管明知这帮雷子总会有法子把案破了,最终让自己像高芒种那样,在某天半夜带上毛巾走路,他并不能因此放弃跟雷子们的周旋。对于他来说,破案的过程拖得越长,越有意思,雷子们花费的气力越多,他越开心。就算三十多年的人生眼看要结束,也得把这最后一出唱得有声有色,叫姓纪的看看啥叫好汉。 等到张不鸣问及万金贵左右两边是谁的铺位,并要求他们出列的时候,魏宣和彪哥同时做了回应,也同时向前跨了一步,但谁都能看见,这两个人的声音和动作大不相同。前者无可奈何,后者亢奋不已,那样子就好比中了大奖的彩民立马要去兑现。 彪哥明目张胆的挑衅,让纪石凉看在眼里恼在心头。 纪石凉怎么也没想到,龙强彪会在号子里干干脆脆把万金贵给做掉了。仔细回想了昨天中午跟这小子的谈话,虽说用了离间计,可话里话外绝无任何唆使他跟万金贵火併的意思,而龙强彪的态度似乎也表达得很明确,没打算跟老万头翻脸算帐,他何至于回到仓里就改了主意,不给对方留老命了呢?按常理推测,这小子是横了心不想活了,既不想饶了告密的人,也不想帮助泄密的人,只想折腾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来,到了儿再叫上一板。 自从打垃圾桶里捞出万金贵的秘密计划,纪石凉日思夜想殚精竭虑,一心要用自己的方式置他于法律之死地,着实没想让他这么不明不白地蹬了腿,还在身后留下一堆擦不干净的屎。这下好,龙强彪斜刺里插上一槓子,很有可能把张不鸣和自己都折进去,那老傢伙九泉有知,还不得把嘴都笑歪喽?这是一个让纪石凉完全不能接受的结局。如果真是那样,等于他们之间的较量,纵然以老万头的死而告终,他纪石凉还是输了。 一想到这里,纪石凉心里那个窝火,甭提多难受了。在把龙强彪押往审讯室的路上,老纪死死盯住前边那个粗壮如牛的背影,恨不能用目光将它射穿。 到了审讯室,老纪一脚把门踹开,连拉带推把彪哥塞进了审讯椅里,哐当哐当把围栏给锁上,嘴里愤愤地骂道:傻逼!打娘胎里出来,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傻逼! 彪哥被他抻痛了手臂,正待抗议,听他这么骂粗口,立刻蹿了,颠起屁股叫道:姓纪的,你骂谁呢? 纪石凉眉毛拧成两个疙瘩,黑头黑脸道:骂谁?你这傻逼傻得真叫可以,这还用问吗?骂你呢!骂你这个死到临头还不知好歹的傻逼呢! 彪哥气得面庞紫胀,不知要如何回应,憋了好一会儿,才迸了三个字出来:操你妈! 纪石凉见骂,抄起腰间的电警棍,举到头上说:奶奶的,反了你了!当心爷爷噼死你,小兔崽子! 彪哥虽说一介莽汉,面对高高举起的电警棍,也下意识地闭了眼睛,口中喊道: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我要控告! 纪石凉意识到举起警棍这个动作有些不妥,正在犹豫下不下手的一瞬间,他兜里的手机响了,悦耳的铃声正给了他一个下台阶的机会,这使得他对着麦克答话时,声音忽然变得温和了。等到他听清了对方是谁,更柔软得与刚才那凶神恶煞判若两人。 对方只喂了一声,他就惊喜地叫道:旦儿,怎么会是你? 戴汝妲有点撒娇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怎么就不能是我呀?你不高兴是我吗? 纪石凉慌忙说:高兴,当然高兴,哪儿有不高兴的道理? 戴汝妲接着兴沖沖地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都忘了吧?过完生日就能告别你最忌讳的本命年了。我今天特地请了假,买了一堆菜来给你做饭,都是你爱吃的,祝贺你顺利度过本命年。 纪石凉听到这话,心里着实有一股暖流强力通过,热乎乎的。生日不生日,本命不本命的,让一号仓的事故给搅了局,真被他给忘到了九霄云外,不承想小戴这丫头片子还挂在心上。然而,这日思夜想的关怀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看一眼审讯椅里的彪哥,觉出那小子正竖耳朵听着呢,老纪朝门口大大跨了两步,放低了声音说:今天……今天太不凑巧了,所里出了点岔子,正在处理,你今天就别来了…… 戴汝妲不问青红皂白,半路截断他的话说:什么岔子,还能大得过你告别本命年了?我已经在路上,都快到了,你还撵我回去不成? 纪石凉不知说什么好,一犹豫,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老纪当然不愿在小戴到来之前,再弄出什么麻烦事,就藉此机会把手里的电棍别回了腰上,换了口气对彪哥说:你想激我犯规,没那么容易。但这不等于你就不欠揍,你别惹我,真惹急了,什么规也挡不住你皮肉吃苦。 彪哥并不示弱,冲着审讯室的探头一努嘴说:你敢,那儿有眼睛盯着你。 纪石凉皮笑肉不笑,冲着那个电子眼做个不恭不敬的鬼脸,又回头对彪哥说:就凭它?那么好使?你没听说这东西有时候也会生病歇工吗? 彪哥一时语塞,顿脚骂道:你这个流氓警察。你要整我,千万把我整死,整不死我,我就要整死你! 纪石凉轻蔑地说:整死你?我可不是你那样的傻逼。用我好好一条命换你那条烂命,我不稀罕……你也别指望我在这儿陪你磨牙,求你交代谋杀老万头的经过。你交代不交代,反正兇手都是你,我心里明镜似的。 第117页 不等彪哥再说话,纪石凉打开门说:我现在还有贵客要迎接。你在这儿老老实实待会儿,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我跟你谈话。 在门口,纪石凉碰见夹着本子匆匆赶来的书记员,把门一关,对那个小警察说:这傢伙特别顽固,得让他晾上一会儿再说。 74 在隔壁一间审讯室里,主审魏宣的是修丽,别看记录已经做了长长的一整页,其实谈话并不顺利。 一上来,修丽先给了魏宣五分钟时间,让他回忆过去两天里,一号仓里发生的主要事情,包括他自己的心理活动,再按时间顺序叙述他认为需要报告的部分。 这是魏宣第一次看见修丽。 刚一交手,他就感觉到这个女管教不是一个好煳弄的。别看她说话就那么几句,可是语气有轻有重,关键词交代得清清楚楚。说话的时候,两只大而黑的眼眸盯着你看,从容淡定,不怒自威。 人跟人不一样,在遭遇非常事件的时候尤其如此。比如说,在赛场上,竞技型的运动员,上了赛场每每异常振奋频频出彩,现在的修丽就像一个在决赛中出场的竞技型运动员,沉着镇定自信非常,跟一天前蹲在家门口扇火煮药,邋里邋遢的修丽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魏宣心中暗暗叫苦。睡在老万头旁边,莫名其妙成了知情人,又碰上这么一个厉害的警察,说什么不说什么,怎么说,都成了绕不过去的问题,需要慎之又慎地对待。魏宣本来是一个习惯于自扫门前雪,不爱掺和别人闲事的人,要不是被点名带出来问话,碰到这样的麻烦事,他无论如何不会跑到警察跟前说东说西。可嘆作为一个在押嫌犯,又已无缘无故被卷进了杀人案,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魏宣知道,只要自己如实陈述,完全无须添油加醋,警方马上就能得出结论,老万头系彪哥所杀。这是魏宣不愿意做的事情,且不说他在感情上对彪哥和老万头厚此薄彼,他的处世态度和人生观也不支持他这样做。 魏宣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考虑到底怎么说。修丽在他旁边来回踱步,最后看看腕上的表,停下来,对他说:时间到了,你开始陈述吧!要实事求是,对你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负有法律责任。如果你的笔录对侦破此案起到作用,按规定可以算作你的立功表现。 魏宣不得不承认,这个女管教的几句话,对他的心理造成的影响,既有威慑力又有诱惑力。立功表现,他何曾不想?如果他愿意,重大立功表现,他也能争取到。可是时间不算太长的牢狱生活,迅速催熟了他,他被填鸭式的生活阅歷塞满,又来不及清理消化,从人格和个性都发生扭曲。这使得他不会轻易相信谁,尤其不会轻易相信警察们,警察们引导你做的事情,你恰恰要倍加警惕。 主意已经有了。魏宣开始说话。 说从自己接到了起诉书开始,情绪如何低落,见过律师之后,感觉愈发绝望,但矢口不提沈白尘把他弄去医务室,给他打气。说小剃头的案子被他老婆撤了诉,快快活活出去过正常人的生活,让他心生羡慕,一心盼着早点开庭,结果是好是歹都能接受,完全不涉及小剃头走之前,替彪哥传信递东西的情况,不涉及老万头教彪哥拆毛衣搓绳子的细节。说昨天晚上彪哥和老万头一块儿喝酒吃菜,逗得他直吞口水,却只能强忍着馋虫看他们尽兴,于是更怀念在外边的好日子,最后终于昏沉沉睡去,等到被人吆喝起来,睁眼天已大亮,仓里满地都是警察,老万头早就硬邦了。在这个过程中,他当然略去了老万头如厕,彪哥下药,老万头有所觉察,被彪哥用香辣牛肉遮掩过去,这些至关重要的环节…… 魏宣的话很多,对许多枝枝蔓蔓的细节连描绘带分析,想让自己的叙述显得更真实更细緻。然而他不知道,对修丽这等经验丰富的管教来说,详略不当轻重不分的说法,无异于告诉她,你对真正要害的事实有所隐瞒。等到他停止了滔滔不绝的讲述之后,修丽的表情向他说明了这一点。 严格地说,在魏宣说话的过程中,修丽其实没有表情。然而在对话双方暗中较劲的场合,没有表情就是一种表情,在魏宣看来,没有表情说明她对自己的叙述不惊讶不重视,甚至不感兴趣。换言之,你说一千道一万,完全没有她认为有价值的报料。那么她会怎么办?好言相劝,晓以利害,或者声色俱厉,高调相逼?魏宣暗下决心,不管她是软是硬,都要坚持一个原则,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保留另一些真话坚决不说。 魏宣硬着头皮,装得很镇定地回答:说完了,就这些。 修丽根本不做评价。 她就那么一直看着魏宣说呀说,直到他完全停止,直到书记员记录完了最后一句话,还那么看着他。然后才轻轻问了一句:说完了?就这些? 接着,又轻轻说了一句:再说一遍。 魏宣一时间没听明白,愣在那儿。修丽这才提高了声音说:你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魏宣这才明白过来,她是要让自己把刚才的话重说一遍,以便从中间发现不同的说法,一个瞎编谎话的人,不可能把两次谎话编得一模一样.不一样就能找出破绽。这个女人不寻常,魏宣暗自惊嘆。同时庆幸自己只是筛出了一些话没说,并没有编出一些话诓说,心里不由得担心,只怕再说一遍两遍三遍,把原本不打算说的话也说出来了。 第118页 正当书记员将记录本翻到新的一页,打算按照修丽的吩咐再次记录魏宣的供述时,另一个警察从门外走进来,伏在修丽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话。修丽把眉头皱了一下说:行,马上就来。 接着她打开了审讯椅上的锁,对魏宣说:你先同仓里,继续回忆这两天的经歷,回头咱们还得接着说。记住,你的问题是别把该说的话落下了。 两句话,说得魏宣心头狂跳。 75 纪石凉和修丽分别审讯见证人的同时,所长张不鸣正在办公室调看监视器的录影资料,想从中看出一些蛛丝马迹。调看的结果让他很是沮丧,不知是当事人有意而为,还是事不凑巧,从监视器的界面上,只能看见魏宣的大半个床,龙强彪和万金贵的铺位正在视屏的死角上。不能不承认,让这么重要的嫌犯睡在这个位置,是一个重大失误。 在这一段资料中.只记录了万金贵在十一点半左右上过一次洗手间,很快又回到了自己的铺位上。此外还可以看到,魏宣先是时不时地翻身,轻轻地怕惊动了谁,似乎在偷看他的邻铺。但个把小时之后,也就是张不鸣最希望通过他的表现,分析他身边发生了什么情况的时段,他却令人意外地睡着了,真的睡着了。 这个兇杀案的发生,让张不鸣感到非常蹊跷,啥时候上报,怎么上报,得有个整体安排才行。不预先在内部做些调查,并且统一口径,等到上级过问的时候,一定会被动。可是现在,他还没有找到让自己觉得合适的说法,心中忐忑不安。 眼下张不鸣最不放心的人就是纪石凉。凭直觉,他认为万金贵之死,跟纪石凉之间有某种必然的联繫。自从万金贵进得看守所,纪石凉就对这个人格外厌恶,等到省厅李处长带着肖律师搅和进来,他的厌恶几乎上升到了仇恨,也因此跟自己拧上了劲,只要事关万金贵,无论大小,他的主张一定相反,立场一定对立。为了这个干巴老头,他不惜放弃二人相互间保持了多年的默契。这也太叫人奇怪了。张不鸣一直想弄明白,纪石凉跟万金贵之间,到底有什么不解的冤雠,然而始终没有机会。要是在以往,纪石凉有什么不满,总会跑到所长办公室来,没上没下地大声吆喝,骂粗话,甚至拍桌打椅,可这一回,他好像老是藏着掖着,在私下里捣鼓着什么事情。 张不鸣回忆起在老万头离奇死亡的头天清晨,被狱医小沈急匆匆叫醒,去处理万金贵称病事件,一进医务室就感到了某种怪异的气氛。纪石凉和万金贵僵持在那儿,而纪石凉全无往日跟嫌犯叫阵的义愤。摆出的是一副事情与己无关,完全听凭所长调遣的架势。这当然不是纪石凉的风格。张不鸣深知这个老伙计的狡黠,愈是装得听话,愈有可能自行其是,他强调老万头一言不发,反而说明老万头说过至关重要的话。可是,这两个水火不容的人之间,能有什么私密的话要说?纪石凉的职业忠诚度,没有任何理由让人怀疑,这就更让张不鸣百思不得其解,这个老纪到底要干吗? 断定纪石凉跟这件事有脱不开的干系,张不鸣真的急了,为他,也为自己。 万金贵是一个重要的嫌犯。当然这不光因为他自己重案在负,还因为他身后有一张目前还看不清的关系网。一直以来,张不鸣在他身上下的工夫,都是冲着那张网去的,与他的周旋,对他的妥协,有可能成,有可能败,成败都会直接涉及自己的前程。现在,张不鸣的一切努力,都随着那个人生命的终结付诸东流。张不鸣有点乱方寸,急着差人去通知全体狱警到会议室去开会。 老纪赶在开会之前,去大门口迎着戴汝妲。 小戴今天没穿警服,一袭紫罗兰色的丝绸连衣裙,把她装点得风姿绰约。老纪一见,心就怦怦跳起来,快步上前接过小戴手里的东西,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同时打算先将老万头的事按下不表。可是小戴见面就忙着问他到底出了什么岔子,跟他本人有多大关系。听她的口气,好像只要跟老纪没啥关系,天大的事在她那儿都不算事了。 这下子可把老纪感动得无以復加,便粗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并且坦白了内心的恐慌,不得不承认事情被自己弄砸锅了。从用录音笔偷录谈话开始,採用非组织手段进行调查,使用了一系列非正常手段,包括体罚小剃头,虐待龙强彪,私审万金贵,然后施离间计,意欲借龙强彪的反告,置万金贵于死地……诸如此类,都是违规操作,而且他一个人包打包唱,瞒上瞒下,全无法纪与组织观念。不管出于怎样的初衷,在程序上肯定是大大地违规犯纪了。现在出了人命,上边必要彻查,到时候如何脱得了干系?杀敌不成,先已自损,他老纪这辈子还没干过这么糗的糗事。 两个人边说边往宿舍区走,老纪的笑脸渐成怒目金刚:他娘的,本来只要龙强彪稍微配合一下,什么都会水落石出,没料到这小子会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刚才要不是你的电话打得是时候,我的电警棍肯定要落在他头上。 小戴为他抱不平说:你是因为张所态度暖昧,才不得已而为之呀,责任在他。 老纪有些悲壮地说:万金贵不是等闲之辈,这件事很可能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候上边要交代过去,肯定得弄个人来当替罪羊,除了把我推出午门,还能是谁? 小戴听了,照例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说:那绝对不能够!他们搞不正之风,咱凭什么当替罪羊?到时候上边要是动真格的,咱就实话实说,管他什么处长、厅长、部长,只要沾了包的,全都一窝端! 第119页 老纪为难地说:这里边不是还夹着他吗? 小戴皱皱眉头道:你是说张所?依我看,他这个人除了点天生惧上,黑吃黑的事情他倒不一定会参与多深。 老纪说:是啊,我也一直是这么看他,不过在老万头身上发生的好多事,都让我觉得他的屁股可能已经坐到那头去了。虽说我也没有抓到他十足的证据,可心里一起疑,就不想跟他交底了。 小戴一看他要反省,就很偏袒地说:就算咱错看了他,也是他的不是,谁叫他啥都不跟咱交底的?不交底就是不信任,他不信任咱,咱干吗非要信任他? 小戴一口一个咱,不分彼此,整个就像跟自己的老公在那儿谈家事。老纪听着,心里又是一阵冲动,相知恨晚的感觉强烈得让他直想唿天抢地:幸好有你!老纪正不知如何左右自己,两个人恰好走到了宿舍跟前,才算帮他解了这不合时宜的动情之围。 老纪放下手里的包包裹裹,如释重负地说:你先在这儿收拾东西,我去开会,有你这些话垫底,我心也安了。会不知道要开多久,你慢慢弄,要是中午吃不安生,不是还有晚……餐么? 老纪本来想说晚上,忽然又觉得此情此景中,“晚上”这两个字一说出口,就会无端显出些暖昧,好像在引诱人家小妮子似的,所以打了个大磕巴。 好在小戴一如既往的坦荡,好像什么心思都没有,随手拍着他的肩膀说:行,开你的会去。这边你就别操心了。 这样一来,老纪的心情的确好多了,晃晃悠悠走进会议室的时候,那副从容淡定的神情,让忧心如焚的张不鸣大不顺眼。纪石凉还没落座,只听张不鸣噼头盖脑就问:万金贵脖子上的毛线绳是哪儿来的? 老纪的脑子赶紧换了频道,明知故问:毛线绳?什么毛线绳? 张不鸣以前所未有的快速度接上了话茬儿说:万金贵是被毛线绳勒死的,你不知道? 纪石凉轻轻反驳说:我不过是个看守,又不是刑侦专家,他勒的是什么绳子,我哪能知道? 张不鸣真的发飙了,直直地说:你装什么装?凭你的身手,在那老头子身上又掐又点,把尸首都快折腾散架了,还没发现他勒的什么绳子,那就见鬼了! 要是平常,谁说他装,纪石凉还不得暴跳如雷?可今天不然,老纪听了张不鸣的话,反而呵呵笑了一下说:所长这么高抬我,真不敢当。 张不鸣那个气,要不是当着全体下属的面,真想上去踹他一脚。没奈何,只好打起官腔说:这么大的事情发生在你的辖区,还有心开玩笑?!你得负责把毛线绳的来歷给我查清楚! 纪石凉听他这腔调,刷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双腿併拢来了个立正敬礼,回应的口气合作不像合作,调侃不像调侃:是!保证完成上级交给的光荣任务! 张不鸣更生气了,喝道:保证?你还没去查,拿什么保证? 纪石凉慢慢说:不用去查我也知道,他肯定是拆了毛衣搓的绳子呗。 张不鸣好像琢磨出了什么道道,按捺不住地发作了:看来你早就知情啊!知情不报,就是玩忽职守。一个老干警,你难道不懂? 纪石凉忽然侧过身来,毫不示弱地逼视张不鸣,说:我当然想上报,怕就怕报来报去,报给了当事人 张不鸣听出这话里有话,心下知道今天不能在这个场合下跟他掰扯,立刻转移了话题说:现在请大伙集中注意力,今天的会议很重要…… 这样的硬转弯,在纪石凉看来就是做贼心虚的表现。要是说先前对张不鸣只是怀疑戒备,此时差不多可以断定,他已经跟李处长们同流合污了。纪石凉双唇紧闭,脸上的疙瘩肉又开始一跳一跳地动起来,这是他愤怒至极的标志。在座各位都看在眼里,惊在心头,难道所长在这件事情上有什么猫腻不成?看得出,老纪不开口则已,开口必会说出石破天惊的话来。会场气氛骤然紧张。 恰在千钧一髮之际,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只见黑狼一头闯了进来,直往于笑言身边扑去。黑狼模样古怪,冲着老于大叫一声.又马上回头做了个往外跑的姿势。等它再次重复了这个动作,看见老于还没反应,就冲上去咬住老于的裤腿,把他往门外头拽。 这么严肃的会议,这么紧要的当口,会场秩序被黑狼打乱,张不鸣很是不快,冲着老于道:老于,黑狼到底怎么了?你还不把它弄出去! 老于站起身,跟着黑狼往外走,忽然哭起来:怎么了?还用问,肯定是它知道自己大限已至,要来跟我见最后一面呀! 老于这么一哭,让在场的人都鼻子发酸,动r恻隐之心慑于会场的严肃气氛,大伙谁也不敢起身跟着老于出去,但会是没法继续开下去了。 张不鸣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刚要说什么,却见黑狼又一瘸一拐地跑了回来,冲到小沈跟前,呜咽一般地低吠,还用嘴衔住他的裤脚,把他往门口拽。于笑言跟在后边招唿它,也无济于事。 这只狗的表现太反常!一个念头闪电般自上而下击中了沈白尘的头颅,让他的头髮根根站立,浑身上下每根神经都被绷紧了。凭着年轻人的敏感的直觉,以及曾经道听途说的知识,沈白尘突然感觉到要有大难来临。此念催得他飞身跃起,跟着黑狼跑向门边,口中喊道:大伙快跑! 小沈的话音刚落,大地就在他们的脚下开始了剧烈的颤动,会议室的天花扣板随之噼啪掉落,桌子椅子横翻竖倒。待大伙一窝蜂跨出门槛,整个房梁轰然倒塌,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们推倒在地,一股呛人的尘土腾空而起,把他们罩得严严实实。 第120页 沈白尘的脑子空白了一刻,然后开始体会自己的四肢还能不能动。就在他成功挪动了身体的同时,他听到修丽带着哭腔的唿唤:老张!老纪!小沈……再往后,他听见张不鸣惊魂未定的回应:我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沈白尘一骨碌爬起来喊:我也在!在这儿! 几乎与他的喊声同时,大地更加剧烈地上下波动起来,又把他整个人摔回到地上,远远近近轰轰烈烈的撞击和倒塌声,让所有人非常清醒地知道,地震了,大地震。 趁着大震之后的空隙,沈白尘从地上爬了起来,站稳了脚跟。漫天的粉尘飞舞,眼前白花花一片,只听见粉尘的雾霭中,传来了张不鸣已经镇定下来的声音:全体都有!跑步进监区增援救人! 76 纪石凉没有按照命令跑步进入监区,而是跑向了宿舍区。张不鸣的命令被另一个声音完全覆盖,他满耳朵听见的全是戴汝妲唿救的声音。 一进入宿舍区他就开始喊小戴,高一声低一声,声音紧张得有些变调。因为他看见宿舍区的两栋简易红砖楼,都是两头垮塌,中间还立着。 看守所的宿舍区一共两栋旧楼房,还是多年前盖的筒子楼,公用的厕所和水房,走廊搭着石棉瓦和塑料布,隔成一间间小厨房。戴汝妲的宿舍在后栋一楼,跟于笑言家一西一东把着两头,平时小戴和于婶总爱在下厨的时候切磋厨艺,小戴有不少拿手菜都是于婶教她做的。老纪往日按饭点来蹭饭,常看见这一老一少两个厨娘黏在一块儿嘀咕,而今天这一片残垣断壁之中,已经看不见她们的身影了。 老纪心急火燎地跑向后栋,但见还算完整的水房里,绿色的扁豆和红色的圣女果撒了满地,如同彻夜狂风之后遍地落英,有条红尾巴的大鲤鱼,在地上奄奄一息垂死挣扎。一种不祥的预感重重地向老纪袭来,尤其当他看见脚边那只被砖块砸烂的塑料菜篮子,狂跳的心脏忽然就停了摆似的,刷地凉了。就在几十分钟前,老纪还看见这只篮子装满新鲜的菜蔬,提在戴汝妲手上,是他伸出激动得有些发抖的手,把它接过去,送到了这个水房里。现在篮子被砖头瓦砾砸得稀烂,在老纪眼中差不多相当于小戴本人被砸得稀烂。 小戴!小戴……老纪又喊了两嗓子,声音像被堵住了,闷在里边发不出来。 老纪停下脚步,用耳朵搜索四下的动响,但听得从废墟的东头,传来几声粗重的喘息。应声望去,看见老狗黑狼正在砖瓦堆上,焦急不安地转来转去,不时将爪子伸到缝隙里去扒拉,见到有人过来,忙发出低沉的吠声求助,老纪知道一定是它发现了于婶的踪迹。 在黑狼的引导下,老纪并没花多大工夫就看见了于婶。于婶被两块水泥预制板夹住了腰部,从里边探着半个身子,花白枯藁的头髮上染了血浆,又酽又厚的血色说明她的头部受到了重创。老纪叫了她好几声,没有回应,摸摸她的鼻子,却还一息尚存。 老纪蹲下身子,使出吃奶的气力,想把于婶身上的水泥板掀开探察,掀不动,把在一边观看的黑狼急得嗷嗷直叫。后来他找来一根木棒,插到板子下边的缝隙间,用几块砖头当支点,一次次往上撬,才算有了挪动的迹象。老纪一回头发现黑狼干瘦的身子正趴在木棒的后端,显然是在为他加力。老纪满心感动地运足了气,嗨地大喝一声,水泥板断成了两截,还是压在于婶身上。 这一下,把于婶从昏迷中惊醒过来,看见老纪,话虽说不清楚,还是连说带比划,指着前边的一个地方,要老纪先去救小戴,原来是地震发生的时候,小戴正在水房洗菜,为了救她才跑过来,结果被埋在那下边。 老纪根据于婶的指点,俯身在小戴被埋的地方,一声接一声唿唤她的名字,如同乞求般地不停地喊着:旦儿,旦儿,你要是还有一口气,就快点回答我,回答我…… 如此再三,奇蹟还真的发生了,砖头缝里居然传出了小戴细弱游丝的声音:老纪,我还没死……我能听见你在叫我…… 这声音一出现,纪石凉浑身被泼上了汽油又点上了火似的,热血沸腾力量倍增。只见他弓身徒手,飞快地在废墟上刨起来,只一会儿工夫,就窝下去一个大坑,而老纪的双手也已经血肉模煳,两三个指甲盖翻了掉了,他也浑然不觉。 渐渐地,老纪从拓宽的窟窿里,看见了小戴的一个肩膀半条手臂,又掏了一阵,小戴满是尘埃的脸,也从暗影里显现出来。老纪一激动,将手臂伸进去,想要摸摸那个脸蛋,可是无论怎么努力,就是够不着。 小戴在下边听见他急得哇哇乱叫,忙安慰说:看你急的,我只不过一条腿被什么东西压住了,等会儿叫人来搬开那东西就能出来。你还是去看看于婶怎么样了,她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老纪听小戴的声音,好像并无大碍,话也说得有理,就把洞口再扩大些,好让光线和空气更加畅通无阻地进入,然后跑回于婶跟前。于婶见他前来,强睁起一双无神的眼睛,再次又说又比划,表示自己被压得严实,根本不可能出来,还是快去救小戴要紧。 纪石凉仔细查看了她腰部的水泥板,知道别说他一个人,再来三个大汉,也不一定能抬得起来,只好安慰她几句,再去挖小戴。小戴听见他回来,不容分说非要他先去救于婶。老纪被差得团团乱转,上上下下跑了两个来回,也不知该先救谁。最后还是小戴在地洞里提醒他,这么着谁也救不出来,还是先去搬几个救兵来。 第121页 这下真难住了老纪。他知道所里其他人如今是一个萝蔔要填三个坑,到哪儿去找救兵?可他更知道对于身处绝境的人,信心是最重要的,倘若如实相告,说不定伤情没要了她们的命,心病要了她们的命。于是也就顺水推舟,大声嘱咐这一老一少别泄气,等他去找人来相帮。 刚要开步走,一阵剧烈的震颤把老纪掀倒在地,周围的砖头瓦砾全都跟着哗啦啦抖动起来。等他努力抬起身子,只觉眼睛一热,泪水滂沱而下,在他模煳的视线中,于婶的被砸扁的头颅,无遮无拦地袒露着。 老纪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感到腿脚有些发软,蹲在地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踌躇之际,黑狼凑了上来,用头使劲撞击他的小腿,还用一双满怀疑问的狗眼望着他,好像在问:你怎么还不去救人? 老纪伤心地抚着黑狼的头,哽咽地对它说:于婶已经死了,没法救了。 黑狼好像听懂了他的话,眼睛里有两行浑浊的泪水流下来,同时发出一串低沉的哀鸣。为了不让伤心的黑狼再受刺激,老纪用一些碎砖将于婶的上半身掩埋起来。然后摸着形销骨立的黑狼说:人死不能復生,你也别在这儿守着了,跟我去那边找老于去吧…… 黑狼不干,双腿一往前一伸,趴在那儿不动了。老纪顾不上再去说服它,只好一个人走了。 刚刚跨入监区,纪石凉远远瞅见遍地狼藉,监舍尽塌,嫌犯们哭爹喊娘,乱闹闹的一片,修丽正给救出来的嫌犯编号,于笑言牵着细虎,一瘸一拐在那儿巡逻,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说不过去。为了不至于跟他们照面,老纪趁乱悄悄找沈白尘,把宿舍区的情况简单说了,让他马上带着急救药品过去,再叫上个人去帮忙。 小沈有些为难地看看正在远处吆喝事儿的张不鸣,想说什么,被纪石凉不容分说给截住了:大难当头,你说咱们应该先救亲人还是救嫌犯?要我说,既然嫌犯是人,亲人也是人,他们的生命同等重要,同等重要里边总得分个亲疏远近吧,先救谁显而易见。 小沈犹豫着说:刚才张所还在到处找你,以为…… 纪石凉马上猜测道:以为我光荣了?……他肯定这么猜,要不然这种活怎么少得了我老纪。 小沈仍然犹豫。纪石凉催促道:你怕别人说我们擅离职守是吧?没事,你只管跟我走,有什么麻烦我兜着。这等于火线上捨命救战友,能错到哪里去? 小沈想了想,觉得老纪此言极是。 77 沈白尘随老纪返回宿舍区,还叫上了女犯朱颜。朱颜因为受过急救训练,被挑出来参加嫌犯自管小组,并被指定为沈白尘的助手参与救护。 对小戴的营救特别不顺利。 纪石凉和沈白尘用尽了力气,想尽了办法,也不能把她从地洞里救出来。老纪的情绪因此急躁起来,他知道监舍塌了嫌犯肯定得转移,准备工作一就绪,队伍说走就要走。果然,沈白尘刚刚设法给小戴伸到洞口的手背输上液,张不鸣就派人过来催促,告诉他们队伍马上要开拔。 小戴在下边听见说话,把放在洞口的手使劲招,意思是让老纪把头尽可能探低些,有话跟他说。老纪猜得出她要说什么,假装看不懂小戴的手势,只管一个劲儿吆喝小沈和朱颜,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她救上来。 小戴在底下发了急,扯着嗓子喊:老纪,你别忙乎了,我刚才仔细查看了,我的左腿整个压在水泥梁下边,除非开起重机来把房梁吊开,你们赤手空拳怎么救得了我?还是赶紧跟回监区帮着张所转移嫌犯去吧。 老纪听了这话心如刀绞,说道:旦儿,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把我老纪陷于不仁不义之地呀!你冲着我过生日才跑回这儿来,我要是放下你不管,还是男人吗? 小戴听了,突然哭起来:你是不是男人得听我说。今天咱们生离死别,我一肚子话也得跟你说开了。我到现在还不嫁人,就是放不下你这个叫我心动的男人,纯爷们。这世道,男女之间蝇营狗苟的事情见得多了,哪儿还会有像咱俩这样心里恩爱,身体清白的异性朋友?要不是可怜你那个疯子老婆,还有从小爹不教妈不管的浑小子,咱们你情我愿还不能重打锣鼓另开张?可是咱们呢,除了在嘴皮上下点工夫,什么时候做过损人利己的勾当?老纪,你的心思我明白,你的忍耐我佩服,你不就是一直想听我正正规规说一声我爱你?现在我要说了,你听着:石凉,我爱你,爱你,爱你!……听够了没有?听够了,再按我说的话做,给我再挂上一瓶水,让它按每分钟十滴的速度滴,然后带上你的人归队去。你要救我的心我领了,但我也没忘了你是一个警察,特殊时期身不由己。假如水没滴完,救援队来了,那是我命不该绝,假如熬到油干灯尽,还没人来救,那咱们就此别过,来世再见。下辈子,你可别那么早就娶了媳妇,等认准了是我再动心…… 小戴说得泣不成声,老纪听得泪如雨下,真正嚎啕大哭的一个人,却是站在沈白尘身边的朱颜。 朱颜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孩,从小到大,无论与谁交往,必要博得居高临下的位置方能相安。在看守所里,戴汝妲身为管教,强势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作为犯罪嫌疑人,与之交手劣势显然,她朱颜纵有翻云覆雨的本领,也别想撼动对方。小戴调离之后,朱颜再也没见过她,但只要想起她,心中仍是愤愤不已。 第122页 然而一场大难让这个对手不光强势尽失,还处在命悬一线的险境。戴汝妲一番儿女情长的私房话,将这个女管教强硬蛮横的外壳一卸而光,坦然呈现出小女子纯情似水的真面目,着实打动了朱颜。经歷过几场无果而终的恋爱,几任东西中外的男友,朱颜早已把爱情的神话解构得七零八落,再也不相信世上真有所谓心心相印的情侣。她万万不曾料到,如此感天动地的爱情大戏,恰恰在监狱这样阴沉压抑的舞台上,由两个让她从来憎恨与轻视的警察出演。一时间,朱颜心中五味杂陈,以自己的身份,又完全没有表达的可能,只能用大声嚎啕来宣洩。 纪石凉的悲伤当然不在朱颜之下,可他不能像个女人似的哭天抢地,得拿出男子汉的担当和力量。面对戴汝妲情真意切的表白,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一句也没说出来,只是用更大更快的动作刨土清障,在无言中表达不把小戴救出来决不罢休的决心。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老纪急得满脸紫胀,扳住一块水泥板,憋足了劲儿勐掀,喉咙里发出如狼嗥般粗重的喘气声。无论他怎么用力,水泥板都纹丝不动,好像要告诫他,放弃小戴是唯一的选择。 纪石凉的理智终于崩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如同一个没长大的孩子,面对家长不容分说的棍棒,无奈地将双脚在地上来回蹬踹,跟朱颜一起大放悲声,边嚎边说:旦儿,旦儿!老纪我无能,救不出你……你知道,我曾经想过,这辈子註定做不成夫妻,到我死的时候,怎么着也得把你叫到跟前,亲一亲你的脸……哪怕咱们七老八十岁,你的脸皮打皱了,不美了……老天爷,老天爷,你怎么这么狠心,连这一线机会也不给我留下…… 此情此景让沈白尘大跌眼镜,却原来老纪这个浑身匪气十分霸道的粗人,内心深处有这么温润的所在!小沈由此想到了自己的女友鄢嫣,自从通讯中断,她就了无消息,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本来他走过去,拍着老纪的肩膀想要安慰他几句,一句话没说出来,眼泪反而先滴下来。 正在哭声此起彼伏不可开交之际,只听得小戴在洞里大声召唤小沈。小沈忙俯身相问,听见小戴要求把剪子和刀子从上边递下去,吓得赶快说:不行,不行,我给你挂上两瓶水,你再坚持坚持,一定会有人来救你。 老纪听了她的话,更吓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到了洞口,惨声叫道:旦儿,你千万不要丧失信心!天塌地陷,政府还在,军队还在,总会有人来救你,你可不能煳里煳涂自行了断呀! 作为对小沈和老纪的回应,戴汝妲镇静的声音,从洞口清晰地传了上来,像从前一样爽朗动听:瞧瞧你们,想哪去了,谁说我想自杀了?我刚才仔细摸过了,左腿齐膝盖处骨头全砸断了,只连着韧带和肌肉。我琢磨要是用剪子和刀把它们给弄断,你们完全可以把我拉出来了…… 上边的人听了如此大胆的设想,全都惊得面面相觑,这现代版的刮骨疗毒壮举,怎么说也不该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来实践呀! 小沈到底是专业医生,很快缓过神来开始考虑可行性。他试探地说:戴姐,我手头没有麻醉剂,也不能到下边去操作,你自己能不能做得了? 小戴的回答冷静而自信:做得了。我的腿已经麻痹了,马上动手,抢在神经反应还没有恢復之前,反而不会痛得受不了。 小沈又说:现在有重物压在你腿上,万一松开可能会出现血流喷涌的现象,这么做是不是太冒险了?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条件给你输血。 这个提醒似乎让戴汝妲打了一个磕巴,但马上她又回应了:那就看我的运气了。至少我可以从里边出来,跟你们告个别,也给纪哥留个机会,让他抱住我亲一亲…… 纪石凉听了这话,越发万箭穿心般难受,已经完全没了主意,只管用孤助无援的眼神盯住小沈,想从他这儿得到帮助。 这让小沈顿时觉得自己的表态,很可能决定着戴汝妲的生死存亡,举手投足都负有重大责任。这个感觉让他的精神陡然高昂起来,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让其经受严峻的考验,眼下考验人的时候就要到了。如果是青年毛泽东,他会退缩吗?肯定不会!他会有明确的态度,而这种表态定然出自周密的思考。 想到这儿,沈白尘的心情忽然沉静下来,他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掌握的所有止血的知识复习了一遍,又从随身携带的急救包里,找出了两根止血胶管,抓在手里反覆测试了它们的强度,感到很是满意。然后,他拿起了一把医用剪和一把手术刀,对眼巴巴瞅着他的老纪说:既然戴姐自己有这个决心,咱们应该全力配合她。假如她能把连接部分割断,咱们在第一时间把她拉上来,马上用止血带绑住她的残肢。只要不出现喷血的情况,奇蹟就可能发生。 沈白尘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忽然间长大了,而此刻在纪石凉眼中,这个从来让他不屑一顾的大男孩儿,活活就是老天爷派来救苦救难的天兵天将。 小沈把手术器械递进洞里,老纪跟着趴在洞口,婆婆妈妈地一再嘱咐:旦儿,你可得摸着石头过河,试着来,不行就还是挂水等救援,千万别逞强呀…… 小戴接过器械,把头埋了下去,洞口一时看不到她的影子,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上边的人全都屏住唿吸,老纪更加紧张得牙关紧咬。时间一秒一秒地被感受着,两三分钟也成了日久经年。 第123页 谢天谢地,经过了似乎无比漫长的等待之后,他们终于听见小戴轻轻地叫了一句:行了,拉我…… 老纪和小沈同时扑上,抓住小戴极力伸出的手掌,连拉带拽把她从洞里拔了出来。 纪石凉见到失而復得的小戴,不管不顾一把抱住她的身体,照直将自己黑粗的脸,贴到她由于失血显得苍白的嘴唇上去,口中喃喃念道:没想到,没想到,这辈子,这辈子还能……说着,整个人像梦游一样,闭住眼睛,将自己厚厚的嘴唇,慢慢地移将过去。 老纪这一系列激情的举动虽是人之常情,让专业狱医沈白尘来评判纯属非理性行为。因为就在老纪忙不迭亲吻心上人的时候,小戴被截断的左腿,已是血如泉涌,沈白尘所预言的最坏情况出现了。小沈顾不上礼貌,大声招唿老纪快来帮忙,才把沉浸在重逢感伤中的纪石凉唤醒,掉过头来跟他一块儿扎紧止血胶管。 三个人用竭尽全力,弄得手上身上都煳满了泥和血,总算把小戴左腿创面上的血流给止住了,小戴则因为大量失血几乎昏迷。 一阵亢奋的激动过去,老纪终于清醒过来,看着迷迷瞪瞪好像就要睡过去的戴汝妲,知道情况非常危急。他再一次把无助的目光转向沈白尘,等着他再一次拿出好主张。小沈没吭声,只是抱歉地沖他摇摇头说:她现在处在休克边缘,要马上输血才行,不然…… 纪石凉急吼吼地说:要输血就马上输呀!来,抽我的,要多少,管够,我是o型,万能输血者! 他的嗓门够大,连昏沉的小戴都听见了。只见她微微睁开眼睛,朝老纪摇摇头,努力地说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你的血我用不上……我的血型是ab型rh阴性,在熊猫血里也是稀有品种…… 纪石凉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管把她抱在怀里摇着,喊道:旦儿,你是不是迷煳了?说的什么乱七八糟呀,你又不是熊猫,怎么会是熊猫血? 沈白尘听得很明白,上前制止了老纪过大的动作,说:戴姐一点没煳涂,她的血型在黄种人里特别罕见,俗称熊猫血。这种血型的血浆,在大城市里都难保证,眼下在我们这儿,几乎没有可能找到。 纪石凉这下懂了,彻底懂了,兵荒马乱荒郊野地,到哪儿去找那么特殊的血浆,小戴活不了了!此念一生,老纪又觉到了心如刀绞般的痛楚,更紧地抱住小戴,绝望地大哭:旦儿!旦儿!你遭了这么大罪还是留不下,叫我怎么过得去…… 戴汝妲復又将眼睛闭了,两行泪水缓缓淌过她的面颊,只听她轻轻说:这个结果我早预料到了……可我觉得这罪值得受,你不是终于亲到我了吗?现在我死而无憾了。 这样生生死死的诀别,叫沈白尘体味了什么叫女人侠骨柔情最动人,什么叫男儿有泪不轻弹。正在为之黯然神伤,忽然有人在拽他的衣袖,回头看时竟是朱颜。只见她泪流满面地说道:我可以给她输血,我也是ab型rh阴性。 沈白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世界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情?ab型rh阴性血型在汉族人群中,一万人里只有两三个,在场的四个人就占了俩?于是他非常强调地追问道:你没搞错吧,rh阴性,还是ab型,世界上最稀有的血型,输错了会要命的! 朱颜万分急切地补充道:相信我,不会有错。我在美国参加战地急救训练营时,做过非常精细的检验。 绝处逢生的惊喜,叫沈白尘也失了常态,他跳起来啪啪地拍着老纪的肩膀,大声叫道:戴姐有救了! 78 纪石凉他们回到监区,转移行动已经基本准备就绪,张不鸣和修丽正在商量事。 张不鸣见到纪石凉,二话没说就递给他一支手枪说:你没事吧?没事就好。我刚才去查看了枪械库,顶塌了,墙体里边有钢板所以还完整,防盗门也是好的。我用钥匙打开拿了三支手枪,你我各拿一支,另一支交给于笑言。我打算等大队伍转移以后,把他和细虎留下来看守枪械,他的腿还没好利索,不适合长途跋涉。非常时期,枪械库必须守住,不能有任何差池。 张不鸣这样干脆的行事节奏,让纪石凉感到有些诧异,往常所长说话总是面面煳煳的,要铺张好一阵才能涉及正事。一种大战在即的紧张,突然间瀰漫了全身,老纪每一个毛孔都充盈了冲锋陷阵的欲望。他接过手枪,熟练地拉着枪栓,看见子弹已经上了膛,忙问:往哪儿转移?上边有指示吗? 张不鸣面色严峻地说:没有。通讯全部中断了,来不及等他们指示。从现在起,我们三个人组成临时领导小组,随时根据实际情况做出决定。我是这么想的,看守所的房屋损毁很严重,短期内无法修復,而嫌犯们现在处在惊恐阶段,还比较老实,但不能让他们长时间放羊,一旦时间拖长了,难免生变。我的想法还是得把他们押送到地州去。 纪石凉问道:地州的情况怎么样? 张不鸣说:现在还难说。不过我刚才到办公室去了一趟,那边房子垮得轻一些,我在里边找到了我的收音机,听到地州广播电台还在播音,说明那儿可能比这边好。我还找到了这张地图,倒墙的时候撕了一大半,这一半还能用。 张不鸣说着,在地上摊开破损的半张地图,用手指着一个点,说:现在我们在这里。我已经琢磨了一下转移的路线。你们看,去地州有三条路,往东是铁矿山,本来路比较平坦,但我担心这些年过度开採,下边成了空壳,地震造成地陷或山体滑坡的可能性很大。第二条往东北,从林场穿过去,路是近,可是山太陡了,有好几处悬崖绝壁,我们有这么多人,重刑犯要上手铐,还有十几个女犯,很难爬得过去。而且这几年遇到大点的降雨,山岩都时不时要塌方,这么大的地震,肯定那边垮得更厉害,把队伍带到上边,万一遇到余震,把退路一堵,所有人困在里头,跟外界又联繫不上,后果不堪设想。最后一条路是往北,这边的路远,但山势缓些,爬过两个山头可以看到卷浪河,沿着河床往下走,不容易迷路,也好解决人的饮水问题。你们觉得怎么样? 第124页 纪石凉和修丽听着讲解,一直频频交换着眼神,看样子都对张不鸣的决定佩服不已。 修丽表态说:你都想得这么周到了,就按你的想法走。 老纪没有正面回復张不鸣,眼睛瞅着修丽,用故作轻松的口气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什么叫帅才,人家就是。不像咱,光顾一个个往外扒人,扒出来怎么办,咱们没想过吧。不服不行。 张不鸣这回当仁不让,说的话让他的左膀右臂们意外三分:服就好办。眼下抗灾如打仗,你们也别嫌我说话像老大。抗震领导小组我任组长,你们协助我,遇事尽可能多商量,意见分歧又没时间讨论的时候听我的。对了好说,错了,我认,造成了严重后果,事后处理我。 张不鸣一字一板,句句话说得掷地有声,与他们熟悉的那个凡事慢半拍的好好先生,实在相去甚远。纪石凉和修丽只管点着头,问他下边怎么干。 张不鸣的确对一切都已经深思熟虑,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说:第一步,马上清点人数,未伤、轻伤、重伤、死亡各多少,能走的都得走,完全不能动弹的,留下由老于一併看守,等待救援。第二步,给随队转移的人重新编号,男女嫌犯分开,十人一个小队,轻重罪嫌犯混搭组队,由轻罪管重罪,有暴力记录的重罪嫌疑人还是要戴手铐。第三步,集中力量挖掘有用的物资。药品,特别是处理外伤、抗感染和治疗腹泻和感冒的常用药;工具,特别是铲子、砍刀、绳子、手电筒;还有食品,小卖部是重点,凡是方便面、火腿肠、罐头、饼干这类即开即食的东西,能找到的都带上。第四步,宿舍区那边要去查看一下,眼下肯定不能拖儿带女,即使有伤有亡,也要先把嫌犯的问题解决妥了,才能回头来顾他们,要把事情讲清楚。现在分工,修丽你去点人头编队伍,我去挖物资,老纪你去宿舍区……那边的情况你比较清楚…… 该说的张不鸣一个人全说了,别的人甚至想不出什么可补充的点子,大家依计而行。 人数清点完毕,除去已经确定死亡的,埋压太深无法马上施救的,伤势严重不能移动的,还有五六个生死不明算作失踪的,其余四十多人,共编了三男一女四个小队,每队十至十二人,由嫌犯自管小组和责任干警共同看守。 按照张不鸣的指示,全力搜集到的物资已经分散下去,食品药品由体格强壮的男犯背负,工具绳索则由警察们携带以保安全。 看守枪械库的任务,张不鸣已经非常郑重地交给了于笑言,同时还要求他看守三个重伤垂危的嫌犯。老于是老警察,对任务的重要性不言自明,虽然对当下离开大部队独自留守有点发憷,也不能表现得太憷。再说他心里一直惦记着于婶,留下来或许还能照应她,也算是一个好差。 老于拿着张不鸣交给他的手枪,不停地做些上膛瞄准的动作,克服着生疏感,然后又把细虎的牵引绳往短里收收,让它靠得近一点。张不鸣知道这是老于在给自己壮胆,心下也很理解。再往下天就该黑了,一个快退休的人,守着三个半死的犯人,十几支枪,不说害怕也还是孤独吧,况且往下还会碰到什么事情,谁的心里也不託底。 临到要出发,张不鸣和修丽看见担架上躺着戴汝妲,未免大吃一惊,不知道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老纪这才告诉他们说,小戴是为了给自己过生日,专门请了假跑回来的。 张不鸣听了,声声叫苦道:这姑奶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么个日子来送死。然后问纪石凉说:小戴是跟重伤的嫌犯一块儿留下,还是随大队伍一块儿转移? 纪石凉用反问的方式重复了他的问题:小戴是留下还是转移?你说呢? 见张不鸣耷拉着脸不说话.老纪提高了声音,又问:你说她是该留下,还是该转移?你说!她为给我过生日,专门跑来给我做饭,现在伤成这副样子,你说我能不能留下她不管?我们是警察,警察也是人哪!我们的亲人也是人哪! 老纪把每一个“我”字都发成重音,强调自己对小戴的去留最有发言权。而且最后那一句话,分量之重,谁都能感受得到。 张不鸣知难而退,深知这件事情处理不好,老纪会过不去这个坎,作为这次行动的主力,他的情绪对整个队伍会有至关重要的影响。时间紧迫也没空继续说服他,张不鸣转而向沈白尘徵求意见,让他从医疗救护的专业角度,判断一下小戴的情况是否适合长途跋涉。万一小沈能够说出些道理,证明小戴留下更安全,说不定老纪会重新考虑。 小沈此时的心境已经非常明朗。经歷了跟于婶的死别,也目睹了老纪和小戴难得的重逢,他觉得自己跟他们从来没有这么亲近。他知道自己该怎么表态。 沈白尘简要叙述了救援小戴的经过,也解释了她的稀有血型是怎么回事。他和朱颜已经商量好,在转移途中,朱颜尽可能不要跟她分开,没有输血条件,就用大号针筒随抽随推,维持她在路途中的需血量。如此而言,小戴随队同行固然有危险,假如留在原地,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听说小戴自己割断了腿才被救上来,张不鸣惊得半天说不出话,修丽咂着舌头,眼泪跟着淌下来。最后张不鸣对纪石凉说:小戴可以随队,但你和小沈都不能再抬担架,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第125页 纪石凉马上很配合地说:这个我知道。我不抬,有人抬。 张不鸣追问:谁? 纪石凉还没来得及回答,朱颜就上前一步说:我! 张不鸣抬眼看时,认得是海归女嫌犯朱颜,只见她身着血迹斑斑的号衣,头髮也蓬乱一把,脸上的表情却很是刚毅坦诚,不同于平日惯见的嫌犯气质。 朱颜一直跟着担架。今天她所亲歷的一切事情,真如醍醐灌顶一般,沖毁了她胸中曾经建构得坚固无比的自恋块垒,也使她庆幸在这大灾大难的时刻,获得给这个特殊伤员输血的机会。刚才,当这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绝望于熊猫血源抱头痛哭,她挺身出来献血的当儿,差不多是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去争取这个机会。要感谢谁,她不知道,甚至不知道用这样的词语来表达心情是否合适。她只是无比清晰地体验到了强烈的幸福感,活着真好!而一个得到了幸福的人,是需要感恩的。紧接着,她想起了闺蜜周小乔,开始担心周小乔的处境和命运,曾经拥塞在心头的千仇万恨,似乎正在随着时起起伏的余震悄悄化开,渐渐淡去。 张不鸣打量着朱颜,缓声问:你,拾得动吗? 朱颜爽然答道:没问题,我在大学是长跑运动健将,留学时还练过铁人三项。另一头可以叫陈山妹来抬,她天天劳动,体力好,人也可靠。 山妹应声站了出来,张不鸣一看她腕上戴着手铐,知道是重案嫌犯,显出些犹豫的神情。修丽看见,走过去跟他小声嘀咕了几句。张不鸣点头之后,修丽拿钥匙把手铐解了下来。陈山妹什么话也没有,朝着张不鸣和修丽连鞠三躬,转身跑到小戴的担架旁边,站在重的一头,只等奉命出发。 79 一波三折之后,张不鸣终于带着他的人马上路了。 于笑言牵着细虎站在废墟的高处,目送张不鸣他们远去。震后的天空在下午时分,已经显出了暮色的苍茫,起伏的山峦被说不出颜色的烟尘笼罩,隐约如蹲守在远处的巨兽,狰狞而怪异。张不鸣带着那一小队人,还没走出多远,忽然就隐没在山的暗影里,不见了踪影,让于笑言看着就像被张开大口的妖魔吞进了肚子,尸骨无存。老于突然感到,自己孑然一身,跟落单的大雁一样孤单无助,刚才被紧张和忙碌所压抑着的对于老伴的挂牵,霎时变得无比强烈,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强烈无比的不祥预感。 不行,我得去找她。老于勒了一下细虎的牵引带对它说。细虎听懂了他的话,扬扬脸立马就要跟他走。老于朝宿舍区望了望,发现两栋破损的旧楼还依稀竖在那儿,心中又升起了一线希望。他想起老纪带着小沈到那边折腾了好一阵,只抬回来一个小戴,当时想问老伴的消息,又怕问出个好歹,以他对老纪的了解,要是有了好消息,肯定不会不吭不哈,要是他不说,也可能是不知道,知道了不说一定是坏消息。 老于一边低头寻着脚底下的路,一边自宽自解地嘟囔着:纪石凉,纪石凉,你等着!要是等会儿见着她,说你看见她压在那儿,只救小戴不救她,我可得找你算帐。这就是典型的重色轻友嘛! 正在老于心上心下乱琢磨的时候,细虎突然站住不走了,竖直了耳朵站在那儿,鼻子也使劲地扇乎起来。老于的神经勐然绷紧了:有情况!立时大喝一声:谁?! 张不鸣把枪交给他的当儿,曾经叮嘱过他:留下来看守枪枝和重伤员,任务其实很艰巨,特别要提防有嫌犯躲在废墟里装死,等大队人马走后再出来活动。如果有,将是非常危险的,必要时可以以制止越狱的理由开枪制服对方。 莫非被张所长猜着了? 于笑言迅速掏出手枪,咔的一声上了膛,冲着细虎示警的方向,又喝了一声:谁?! 没人回应。于笑言对细虎做了个手势,命令它守候式警戒,细虎马上坐直了身体,更加专注地耳听鼻嗅。老于双手握枪,一边盯住细虎看它如何表示,一边用余光向四周扫视。 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让人可以听见自己耳鼓膜震颤的动响。细虎似乎也有些茫然,不断地把耳廓向各个方向转来转去。老于被这种异常的安静包裹得快要窒息之际,突然有个低沉而粗暴的声音从地底下沖将出来,闪电般噼开这一片死寂,携带着惊天动地的能量,腾空而起。 老于和细虎被这阵强烈余震的声浪,掀到了半空中,又重重跌落到地上。在身体画出抛物线的过程中,于笑言紧紧攥住自己的两只手,左手是细虎的牵引绳,右手是那支上了膛的手枪。等他从短暂的意识空白中清醒,人已经躺在地上,那两只手还一直攥着,像被水泥浇注过似的凝固住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张不开。他知道是极端的恐惧使然。 老于清醒过来,立刻叫道:细虎,细虎! 细虎趴在老于身上,好一会儿才发出呜咽的应声。老于翻身爬起来,发现它被几块飞起的砖砸着了,背上有两处皮开肉绽的伤口。老于心里一阵温暖,这个青瓜蛋子,居然在这时候挺身而出保护自己,要不然那几块砖还不得把自己砸出个好歹? 老于抚摸着细虎,把它身上的砖渣尘土掸去,看它两只眼睛还炯炯有神,知道并无大碍,也就放心了,接着对它说:细虎,咱们还是到家里去看看…… 这句话讲了一半,就被咽在他嗓子里。举目望去,宿舍区一分钟以前还依稀站立着的两栋破楼,此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老于使劲眨着眼睛,仔细分辨着前方的景物,希望在漫天浮尘的暮色中,再次看到那两座破楼的暗影。 第126页 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刮来了一阵大风,忽地把天刮黑了。老于看见一个人影,在不远的地方闪动了一下,再看细虎时,发现它又把耳朵竖起来,鼻子开始扇乎。真的有人! 于笑言这时已经顾不上去想别的事情。他知道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人,会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将构成什么样的威胁。他给了细虎一个静止的手势,把手枪举起来,瞄着那个方向,蹲了下来,再次喝道:谁! 这次有人回应了,是一串呻吟:救命,救命…… 老于对细虎喊了一声:搜!把手中的牵引绳一放,细虎一下就朝那个声音蹿去。 于笑言跟过去,看见一个干巴瘦的嫌犯,正抱着腿蹲在地上哼哼,细虎在一旁盯着他唿唿喘气,把那人吓得哆哆嗦嗦。老于叫细虎站得远一点儿,又给了它一个静候的口令,自己上前问道:哪个仓的?多少号? 那人并不抬头,有气无力地说:三号仓,90号。 这其实是走过场,可过场也得走。老于又问:什么案子? 那人想了一下说:他们说我偷了一头牛,其实那头牛是自己跑到我家来的…… 老于过去想扶他起来,那人死抱住双腿不肯动,说:我的腿坏了。 老于觉得有些不对,刚才他看见的那个人影,好像行动挺利索的,不像腿有毛病。他的警觉一下子被提了起来,假装腿有伤,就一定是想逃跑。必须戳穿他。 于笑言慢声说:你的脑子和耳朵没坏吧?刚才清点人数,你为啥不出声?想跑? 那人没想到老于会这么直截了当,愣了一下,反而把话说明了:报告政府,本人不过是因为一头牛,还是受了冤枉的,关在这儿一个多月,也没个结果。现在地震了,我挂牵家里的老婆孩子,想回去看看。 老于一听这话,心一下就软了。是啊,是啊,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自己不也是牵挂着老伴吗?于是蹲下身子说:你想回家,这我理解,可是你用这样的办法回去,是不合法的。这等于越狱,你知不知道? 那人可怜巴巴地说:知道。可要是老婆孩子都没了,我还活着有什么劲儿?政府,跟你求个情,等我回家看了,你要怎么处理我都认帐。 老于觉得这是乡下人见识少不懂事,就更温和地说:你想让我把你放了?那是笑话。看守所不是你家菜园子,可以随便出出进进。你还是跟我在这儿等着,救援队来了再说。丑话说在前头,你可别跟我来硬的,我手里有傢伙。 黑暗里,老于觉得那人的身子紧了一下,知道是被他的话吓的,这说明枪桿子还是有威力的。他的心里轻松了一些,有枪,还有狗,还怕守不住一个偷牛的贼? 正在说着话,老于听见有个熟悉的喘息声,渐渐近了,是黑狼。老于心里一阵激动,冲着那个方向喊道:黑狼!喊声一落,只听见咕咚一声,黑狼哼都没哼就倒在地上了。老于急了,顾不上那个偷牛贼,跌跌撞撞扑过去,果然一下就触到了他珍爱的老狗。黑狼原本干枯稀疏的皮毛上,煳满了血和尘土结成的痂疤,老于摸上去,心里阵阵的痛。 黑狼!黑狼!老于一声声喊着,抱起它已经瘦成了窄窄一条的身子。 黑狼喘出了一口大气,用嘴在于笑言手心上蹭了蹭,有个东西被它牢牢叼着。老于摸了摸,是一把钥匙,他家房门的钥匙。就在地震发生前不到半小时,老伴带着黑狼从他这儿拿走了它,现在又被黑狼叼了回来。老于的心往下一沉,老伴出事了!黑狼这么久没在自己跟前,肯定是救她去了。人没救出来,狗也累坏了,它这是叫自己过去看呢! 黑狼的身子软不拉蹋的,老于知道这回老狗真的不行了。不在现场他也能像亲眼目睹一样,为了救老伴,黑狼竭尽全力,把最后一点老本都搭上了。 老于的眼泪哗地又下来了。他想不清楚跟这条狗的缘分怎么就这么深,临分手它还要惊天地泣鬼神来这么一下,让自己永远忘不了它。于笑言擤了一把鼻涕对它说:黑狼,你报的信我懂了,我现在正执行公务,等有人来接班就去看她。你太累了,放心睡吧。 黑狼的头在他怀里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呜的一声呜叫,陡然沉重了。老于难捨难分地长嚎了一声:黑狼……抱着老狗泣不成声。 沉浸在悲伤中的于笑言,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那个偷牛贼的存在。 就在老于痛哭失声之际,偷牛贼开始偷偷向他靠过去。细虎看到了这个动静,用尖而细的声音向他发出了警告,可惜老于没有听见,细虎的叫声被他自己的哭声掩盖了。细虎着急地捌换着两条前腿,但并不敢离开原地,因为老于刚才给它的指令是静候待命,没有再次接到新的命令之前,它是不能随便动作的。细虎这段让老于给补了不少课,服从性大有长进,可谁能料到,恰恰是这个进步反而让它失去了应有的作用。 偷牛贼从背后抓住老于的领子用力一勒,另一只手勐地夺走了他的枪。只顾伤心的老于猝不及防,瞬间被摔倒在地,在倒地的同时,老于叫了一声:细虎!扫斯! 细虎终于等到了命令,风一样朝这边扑过来,老于隐约看见偷牛贼朝他的狗举起了枪,马上补充道:细虎,注意安全! 然而为时已晚,一颗罪恶的子弹,几乎跟老于的唿喊同时抵达细虎的跟前,只听噗的一声,细虎猝然倒地,它被子弹击中的脑壳进出鲜血和脑浆,喷了在场的两个人满脸满身。 第127页 于笑言疯了。他发出一声类似犬吠的嚎叫,像一只最勇勐的警犬那样跃身而起,扑向偷牛贼。那人见势抬手又是一枪,老于在半空中着弹,重重摔在地上。 偷牛贼两次得手,胆子明显壮了。他停住一会儿,看老于并无动静,就端着枪走过来查看。 老于被打中了右胸,受了重伤,还没有气绝。所有的血都涌向胸前的伤口,世事纷纭却向他脑海涌来,身体轻轻的好像没有特别的疼痛,让他满心遗憾的是,本来再过几个月他就要退休了,和老伴约好一起回城里去安度晚年,可是现在谁都回不去了。遗憾中还有一点痛惜,细虎是多好的一只犬呀,还这么年轻,因为自己指挥不当,死在罪犯手里。他于笑言驯了一辈子的犬,最后落在这么一处无法更改的败笔上,死不瞑目呀! 这么想着,于笑言努力撑开重似千斤的眼皮,想看看这个置细虎于死地,还毁了他一生功名的偷牛贼是何等模样。 两个人的脸因此得以近距离对望,互相都把对方吓了一跳。偷牛人看见了一张被愤怒扭曲而变了形的脸,于笑言看见了一个歪斜着长在细脖子上的头。 老于更加愤怒了,集中了全身的力气厉声骂道:我操你奶奶!你敢骗爷爷,我认得你,你就是那个从一号仓被赶出来的毒贩子……歪脖! 于笑言的愤怒引来了对方恶意的嘲笑:好眼力,正是在下!好记性,临死还记得我的爱称。骗你,是必须的,还不是为了唤起你廉价的同情心?要是我直接告诉你,我是一个毒枭,你会这么善待我,把那死狗支得远远的来安抚我?顺便说一声我喜欢毒枭这个称号,枭雄,不管你从事什么职业,一粘上这个词就不一般了,出类拔萃。比如你,驯犬驯得这么好,称你为犬枭怎么样,你不会认为这个称号辱没了你吧? 老于受伤的肺被气胀得鼓鼓的,一阵呛咳,鲜血更汹涌地从创口流出来。他顾不上这些,人死脸不能丢,他老于虽不曾英雄盖世,关键时刻从没掉过链子,无论如何要保持住自己的气节。于笑言喷出一口血沫子:呸!你这个人渣。爷爷正告你,把枪放下,老老实实在这儿蹲着,等着救援队来收容!你以为地震了,牢塌了,你就解放了,就没人能治你了……你以为趁乱一跑,你就没事了,妄想!像你这样的人,跑得出这个牢,跑不出这块天,除非你从地球上永远消失! 歪脖看得出来,这个老警察虽然说话势头还在,其实已经耗尽了全部元气,更动了玩他一把的心思,故意逼近他挑衅道:你还真是虎死威不倒呀。我凭什么听你的命令?你一个丢了枪,死了狗,离开了大部队的老警棍,说几句空话大话,就能把我吓住?我倒要看看你剩下这口气,还能撑多久。你要是想玩一出壮烈牺牲,我奉陪到底! 看到于笑言只喘气不出声,歪脖很是得意,一只脚踩在他的肩膀上,用手枪瞄着他说:你是个驯犬的,狗是你的最爱对吧?可我这个人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四条腿的势利鬼。要不是它们搜出了我的产品,我怎么会落在这步田地?今天咱们俩还有那死狗子冤家路窄,全聚在这儿了,老天爷开眼给了我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狗早早死了,算它走运,不然你看我怎么把它零敲碎剐!它死了,你来顶,先给我来几声狗叫。叫得像,可能放你在这儿自生自灭;叫不像,毙了你,成全你跟那死狗子一块上路…… 歪脖越说越得意,越说越解恨,冷不丁被于笑言一个翻身掀倒了。紧接着,他感到左脚一阵钻心剧痛,于笑言张嘴咬住了他的后脚脖子。歪脖心中大惊,知道那儿是人们俗称的“脚筋”所在,贩毒团伙里处罚叛徒的常用手段,就是割脚筋,两只脚脚筋一割,人就成了瘫子。歪脖吓得手忙脚乱,去扳于笑言的嘴,哪里扳得开? 强烈的恐怖感揪住了歪脖的心,这是一个将死之人呀,要是真叫他咬着自己的脚脖子咽了气,不得把他的头打烂了才能把脚收回来?当下歪脖鬼哭狼嚎,用手枪柄朝于笑言头上乱砍乱砸,直到把老于的下巴砸得脱了臼,才把脚给抽回来,而老于一动不动地趴着,再也没有了反应。 歪脖长吁一口气,放下手枪,用手指在脚脖子上摸索,果然在老于下死劲咬住的地方,鼓起来一个硬邦邦的疙瘩,有些筋筋绊绊的东西爆出来。歪脖朝老于身上吐了一口痰,恨声道:呸!叫你学狗叫,你还真成了狗,咬住人就不松口了。你真这么爱狗,现在我就成全你,下辈子去变狗! 歪脖伸手去摸枪,却摸到了一只穿着皮鞋的脚,那只脚正踩在手枪上。歪脖顿时吓得头髮根子倒立,捣蒜一样磕起头来:报告政府,报告政府,本人受了伤,走不了,才……才…… 那人冷笑一声道:受了伤走不了,还能抢枪杀人! 歪脖一听这话,知道遇上了现场目击者,再说什么也白搭。立时浑身发软直往地上瘫去,同时裆里一热,一股臊气随之而来,他尿裤子了。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说:我靠!瞧你那副熊样儿! 歪脖听出好像是彪哥的声音,又不敢贸然确定,试探着抬起头,沿着那条粗壮的腿往上看去,明明是个身着警服,头戴着大盖帽的警察嘛。于是又赶紧蜷了身子,匍匐在那只脚下,闭着眼听候发落。 那人笑得更放肆了,还叫着他的名字说:歪脖呀歪脖,叫老子怎么夸你!你也太怂了,白长了胯下那四两肉。可你那会儿在仓里怎么就胆敢不听老子的话呢? 第128页 歪脖像见到了救星一样,扑上去抱住那条腿,叫道:彪哥,彪哥,我哪敢不听你的话?我给你当大副当得好好的,要不是那个老万头施离间计,咱俩能生分了? 彪哥把他的手一掰,说:行了行了,老娘们兮兮的,肉麻!现在是你翻旧帐的时候吗?人命都摊上了,还不快跑。 歪脖还是死抱住彪哥的粗腿不放手,口中说道:要跑我也得跟着你。看在咱们同仓共难几个月的分上,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彪哥,你等等我,我也去弄身老虎皮穿上,咱们一块儿跑。 彪哥叉着腰,摆出个英武雄壮的姿势,制止他说:我看你就歇菜吧,你也不看看自己的形象。沖你那歪头斜脑的样,把警服一穿,还不成了国民党的黑狗子,警察里哪儿会有你这样的料?谁不一眼看出你是个假的。 歪脖被他说得无地自容,出于无奈只好容忍道:那我怎么办? 彪哥反问:你的脚筋是不是真被那个雷子给咬断了? 歪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不至于被彪哥抛弃,就含煳地说:可能咬伤了一部分。 彪哥想了想说:只要还能走路就行。你继续当你的嫌犯,老子当警察押着你,反而不会被别人怀疑了。咱们必须先离开这儿,不然真警察来了就不好办了。 歪脖听了,知道也只好如此,看看彪哥手里的枪说:我的枪呢?你拿着? 彪哥威风八面地挥挥枪说:那你就别惦记啦,当然是老子拿着。老子现在是警察,持枪有合法性。不过,老子还得把话说清楚,枪是你抢来的,你用它打死了一个警察和一条警犬,所以它是属于你的。我现在拿着,只是替你保管。明白了? 彪哥这几句话心机之深,让歪脖听了心惊胆战,但还是不得不答应:明白了。 彪哥转身把枪别到腰里,说了声撤,拔腿走进渐渐深重的夜色里,歪脖也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80 纪石凉跟在像蠕虫般缓慢前行队伍的后边,好不心焦。 从看守所出发往北,是张不鸣选择的路线,理由是比起另外两条这边的山势缓和一些,只要翻过两个山头,就可以看到卷浪河,地州在河的下游,沿着河往下走,不容易迷路。然而现在他们很有可能要迷路了,原先预计要翻越的两个山头叫鹦鹉山,平日里站在看守所的岗楼上,连山间的小溪流和树尖上的鸟窝,都依稀可见。可眼下那两个草木葱茏的山头,忽然间消失了,像被一部巨型搅拌机搅碎了,变成一大堆零落的石块和泥土,松松垮垮地堆砌在一起。随着大地的摇摆和震盪,山河轻而易举改变着形态,犹如孩子们手中的积木。 鹦鹉山说不见就不见了,卷浪河是不是还在按照它亘古不变的方向流淌,变得完全不可确定。假如它被泥石流掩埋,或许改变了方向,这支特别的队伍会不会离既定目标越走越远?决定路线是行动成败的关键,路线错了,即使行动本身无可挑剔,还是满盘皆输,甚至南辕北辙。自从录音笔事件发生之后,纪石凉对张不鸣所有的话都将信将疑。现在看着张不鸣有些虚胖的身影,在队伍最前边坚定地前行,一种久违的信任忽然如汩汩温泉,慢慢注入纪石凉的心,融化着怀疑的冰霜。决定路线的依据,是决策者对山川地貌的了解。自古以来,有谁像张不鸣这样指挥过山移水转的战斗? 队伍还在朝着预定的方向前进。一阵强烈的余震袭来,所有的人都如网筛里的豆粒。被筛得翻了几个跟头。几乎全都堆在一块儿,溃不成队。 起大风了。肃杀的风,冷飕飕拔地而起。纪石凉抬眼看向起风的前方,表情忽然就不对了。 一团乌黑乌黑的东西,雾不是雾云不是云,随着风从前边变形的山坡上,以潮水漫堤的速度朝他们覆盖过来。半明半暗的天唿啦一声就黑透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纪石凉被巨大的恐惧裹挟,凭着本能抱住自己的头往下一蹲,同时没忘记大喊一声:全体抱头蹲下,不要走动! 纪石凉感觉到一行人全都掉进了装满墨汁的大桶里,且墨汁浓稠得接近固态,不光阻隔他们视觉,也阻碍了他们的听觉。定了定神之后,纪石凉试着松开手,站起来,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他喊了一声:张所!修丽!声音好像撞在墙上,完全传不出去,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传回来。 这当然更加深了纪石凉的恐惧。他在极短的时间里,设想了凭他的见识能够想到的一切可能,又一个个否定了: 地陷了?全体掉进了地洞里?不,身体没有任何碰撞的感觉,也没有伤痕。 龙捲风?把大伙儿都捲起来了?不,明明脚还站在地上。 洪水下来了?淹没了所在的地方?不,浑身上下都没沾到水,鼻子还可以唿吸。 他想到了外星人。会不会是外星人知道地球人遭遇了大难,派出ufo来掳掠了?他还想到了妖魔鬼怪,难道那些传说中的恶鬼,被地震震出了地狱,到人世间索魂夺命来了? 冷汗顺着纪石凉的嵴樑淋漓而下,瞬间湿透了他的衣服。为了让自己从恐惧的窒息中挣脱出来,纪石凉长长地啊了一声,吐出一口憋得人发慌的长气。这口气一出,周围的黑色似乎淡去了些许,他趁势又喊了声:张所!修丽! 哎!我在这儿呢!修丽的声音传了过来,同时他看见一个萤火虫样的小亮点,在前方画着圆圈,他知道那是修丽在用手电简报告方位。 第129页 纪石凉用脚试探着,一步步接近那个亮点,直到跟前他才看清楚,沈白尘正在那一萤如豆的光晕下,缓缓推着针管为戴汝妲输血呢!这一幕叫纪石凉大为震惊,同时自惭形秽。 说实话,自从这个新来的狱医被分配到所里来,纪石凉还没找准,甚至根本找不准对这个年轻人的感觉。小伙子敏锐,自负,执着,敬业,什么都沾点边,又不尽然,内里似乎还揣着一种特别的抱负,说是进取心,或者是野心都行。总之,沈白尘在纪石凉眼里,是一锅夹生饭,半生不熟的,让人轻不得重不得,很难把握。现在,偏偏是这个毛头小伙子,临危不惧恪尽职守,叫自己这个老公安相形见绌。纪石凉一下子找到了对这个新同事的感觉,并对他刮目相看:这孩子志向高远,不是一般年轻人可比。自打小沈帮忙救出了小戴,又一步步想办法稳定住小戴的伤情,纪石凉内心已经跟他前嫌尽释,差不多成了铁哥们儿。 纪石凉问修丽:张所呢? 修丽用手电晃晃周边,奇怪地说:天变黑之前他还在这呢,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纪石凉把修丽拉到一边说:咱们得想个法子对付这些东西,不然会出大事的。 修丽一听他的声调,就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位仁兄,平日里就有点信神信鬼,凡事爱翻黄历爱打卦,遇到做噩梦啦,眼皮跳啦,这些平常的生理现象,也要看解梦的书,扔个爻来测凶吉。弄得老于小戴们,也都一个个跟着他跑,又是穿红挂绿,又是求籤问佛。张不鸣好不恼火,没少为这个特别嗜好批评纪石凉。可是人家我行我素,根本不收敛。 有一回在党支部的民主生活会上,张不鸣不得把话说得重一些,可谓语重心长:老纪,你看看自己,再这么搞下去,跟跳大神的巫汉有什么区别?哪儿还像个党员的样子?共产党信的是彻底的无神论,能允许党员们明目张胆进行迷信活动?等到上边知道了怪罪下来,你让我怎么给你遮掩?老纪嘴一撇说:不用你遮掩,要是严重到人家不要我了,就开了我呗。 张不鸣大惊道:哦,听你这话音,宁愿不要党籍,也要信你的迷信?纪石凉油腔滑调耍赖说: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我是说万一人家不要我了,就开了我,不是我不要党籍。张不鸣见他油盐不进,只得作罢。 事后,张不鸣跟修丽说起这事,修丽倒有她的看法:老纪这个人虽生性强悍,可心强强不过命,摊上一个疯子老婆不说,还加上一个问题儿子,在看守所的环境里,长年跟嫌犯们打交道,以他眼睛里揉不下沙子的个性,比谁种苦瓜子都种得多,还不知道有多少被他修理过的人,天天在心里咒他出门就撞汽车,生病就得癌症呢。这种心理压力,他要找个出口释放也正常,总不能全给堵上吧?只不过叫他别这么大张旗鼓就行了。张不鸣听了,觉得有道理,也就不再追究。 修丽知道眼下这一阵黑风,肯定又把老纪吓得东想西想,用手电筒把他上下照了一遍,最后将光柱停在他穿着红袜子的大脚,说:你还穿着它呢,怕个啥?你瞧人家小沈,黑了天还在那给小戴输血呢,哪像你……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无论是小沈还是小戴,都是纪石凉狼狈之时最需要迴避的人,比那些嫌犯还有过之。老纪赶忙截住她的话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本人天生的短儿,不能乱揭啊。人家小沈初生牛犊,火力壮,阳气足,鬼怪奈何不了他。在小戴那边,咱一直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偶像,你可不敢乱给我捅。 他这一说,叫修丽觉得这位老伙计着实有他天真的一面,天真得可爱。也就顺着他说:这我懂,谁没有软肋,没有短板。咱们都是人,又不是神。 纪石凉一听,立马应道:这就对了。等会儿我要给张所提个建议,你到时候可要支持我。 两个人正说着话,张不鸣过来了。 纪石凉神秘兮兮地问:张所,你没事吧? 张不鸣挺镇定地说:摔了个跟头,又爬起来了。没事。 老纪把脸凑近他,压低声音说:先别把话说早了,它还没过去呢。 张不鸣一时没明白过来:谁?它是谁? 老纪的声音愈发紧张:它是谁,我也不知道,可它确实存在。你别笑,严肃点,惹恼了它大伙一块儿玩完。 张不鸣知道他又要把神神鬼鬼的事端出来了,赶快定调说:别扯了。这不过是地震之后的极端天象,小学生都应该具备这种科学常识呀。 纪石凉不跟他谈科学说常识,继续神叨叨地说:你别不当回事。我们老家就有过这样的事情,放牛娃们在山里遇上了黑雾,等天亮了一看,连人带牛被掳走了两三个……后来老辈人满山遍野去喊魂,才把他们喊回来。 张不鸣只好问:喊魂?怎么喊? 纪石凉正经八百说:就是一个人喊名字,一个答应。 张不鸣猜到了他的意思,问道:你是想…… 纪石凉毫不含煳地说:我觉得咱们得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也喊一喊。万一这些人九死一生逃出了地震的灭顶之灾,却葬送到它手里,那就太不值当了。 张不鸣这下不能同意了,说:几个警察,带着一帮嫌犯们在山上喊魂,公开搞迷信活动。像什么样话?别忘了咱们都是共产党员…… 纪石凉最听不得人家说他信迷信,一说他就要火:你这会儿想起来自已是党员了?给老万头出主意那会儿,恐怕早不记得这个茬了吧? 第130页 话说到这份上,算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张不鸣忽然就妥协了,换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是好心保全大家,只是怕事后传出去不成体统。 纪石凉可不管那些,说:事后传出去?你管他事后怎么着呢。我是实用主义者,只顾眼前不管事后。只要能把这帮人安全带到地州的看守所,用什么办法都是好的。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邓小平理论的精髓所在就是实用主义。 张不鸣知道,不想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这个老纪是对付不过去的。沉吟片刻,出了个主意说:如果你非要喊,就喊一下吧。就跟嫌犯们说,为了保证在黑暗的环境里不至于有人掉队失踪,必须时不时点名报名。你来按新编小队的编号喊他们,他们回答自己的名字。什么时候需要喊,喊到什么时候停止,都由你来决定,怎么样? 对所长分配的这个角色,老纪非常愿意担任,这是替天行道啊。按照老纪的认识,这样天崩地裂的灾难,是什么原因导致的,真的很难说,这个世界还有多少东西没有被人类认识和掌握,谁也说不准,有体会的人才会有感觉。张不鸣出的这个主意,对上交代得过去,对下说得出口,纪石凉感到很满意,一语双关地说:哎呀呀,我的所长,你可太有才了。共事十几年,我才知道你原来这么老谋深算! 张不鸣的回答也一语双关:废话。要不然怎么当所长的是我不是你呢?什么时候你要是当了所长,才明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哟! 两个老搭档互相拍着肩膀,似乎在表示就此休战。笼罩着这一片山峦的黑雾渐渐淡去了,他们已经可以勉强见到对方的轮廓。 大地震发生的那天晚上,要是有人从鹦鹉山一带经过,会看见一支奇怪的队伍在行进。打头的男人不停喊着一些数字:103-队伍里马上会有另一个声音应道:林肖凌!又喊:104-又应:王二孩!105-李夏!107-张广东…… 此起彼伏的人声,伴着轰隆……哗啦……一阵又一阵的山崩石滚的响动,营造着诡异怪诞的气氛。无论谁身在其中,都难免嵴梁骨发凉。 81 歪脖和彪哥结伴开始了他们的逃亡之旅。 一路上两个人并不默契,遇到岔路口,总是你要往东,我要往西,结果每次总是按彪哥的意思行事,歪脖心里的别扭劲自是与时俱增。歪脖本来身体孱弱,又兼被于笑言咬伤了后脚脖子,实在没有跟彪哥较劲的资本,再加上身高体壮的彪哥穿了警服拿了枪,俨然一副真警察的模样,就更给他的强势锦上添花。两个人在漆黑的山路上走了半夜,歪脖一丁点共患难的感觉也没找到,他觉得非要找个机会跟彪哥沟通一下,至少把各自逃跑的动机和目标扯清楚。 歪脖在看守所的废墟里装死,听见那些雷子们一遍遍在他头顶上吆喝:有人没有?有人就吭一声。干吗要吭声?大地震是绝处逢生的好机会,歪脖早就想好了,逃出去先到贩毒团伙的据点去接头,要是那些傢伙还在,就通过他们跑到东南亚去,再也不回来了。凭自己这身好手艺,不怕混不到一个好营生。 意外碰到彪哥之后,歪脖着实高兴,这小子跑出来无处可去,肯定二话不说愿意跟他去东南亚。到了那边,像这种外行,只能当个马仔保镖什么的,到时候还能再在自己跟前吹鬍子瞪眼?不乖乖伺候爷爷就叫他好看。对付外边的同伙呢,有个膀大腰圆的跟包,也多了一层保障。如意算盘一打,歪脖认为自己肯定胜券稳操了,像彪哥这么个无处藏身的越狱犯,听说有如此好前途,还不得屁颠颠地跟着,跑得比谁都快。 在歪脖的一再请求之下,彪哥好不容易同意坐下来歇口气。找到一块儿看起来还算安全的开阔地,歪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揉着自己被咬伤的脚脖子,一边迫不及待把他的好主意说了。谁知道,彪哥对他的盛情邀请非但一点儿也不感兴趣,还冷嘲热讽地说:怎么着?难道你费尽心机跑出来,就是为了到东南亚的丛林里去餵蚊子? 歪脖不悦,也没办法,回说:就算你说得对,那也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一个公安部挂了号的毒枭,本来穷途末路,只差哪天给拉出去,吃上一粒铁花生了,现在又越了狱,在中国这块地盘上,还能有活路?再说事情并不会如你想像的那么差,凭我的手艺给咱哥俩混口好饭吃,肯定没问题。 彪哥又说:那就更糟了。你这号人,得了势还了得,到了那边可就人了你的行,你这缺德玩意儿就成了老子的顶头上司。老子在你手下还不憋屈死?再说了,老子从来不愿意跟你们这号毒贩子打交道,你们偷偷摸摸不声不响,搞烂了多少人家,害了多少命?真叫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比赌桌上出老千的贱货更可恨。老子这一世人,最恨阴脐烂肚的角色,有本事有胆量你当飞车党拦路抢劫,或者抱个炸药包去炸金库,老子说不定会跟你去。可是你们这行里,都是些最阴险的人渣,老子看不起也不想跟你们玩。 歪脖被说得目瞪口呆。他压根儿没想到,一个街市流氓地痞小混混,说出话来简直跟雷子们差不了多少。管我们叫人渣,你是什么好货色?歪脖心里气火,嘴上还不敢明说,只好问道:那彪哥你打算往哪儿跑? 彪哥从腰里把手枪拔出来,晃一晃说:去报仇! 歪脖又问:报仇?找谁?你的仇人不是姓纪的雷子吗?他早跟队伍走了。 第131页 彪哥冷笑一声道:你以为老子这辈子只有他一个仇人呀?老子要找的是害死飞哥的那个老鬼,比起那个老王八蛋,纪雷子根本算不上死敌。 歪脖听了,觉得这个莽汉的忠诚着实愚昧可笑,都什么时候什么地步了,还抱着那点陈谷子烂芝麻的旧帐不放,不屑地说:你越狱就是为了这个?值当吗? 彪哥杀气腾腾回道:当然值当。老子一世人,最崇拜飞哥那样说到做到的男子汉,说过的话,许过的愿,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去做。老子在飞哥墓前发了毒誓,不搞掉那个老傢伙,下辈子誓不为人。原来以为老子进了号子出不来,没机会去报这个仇了,现在天公地母成全老子,让老子活着跑出来,老子还能不去?那个老鬼要是被砸烂了,算他的造化;不然,落在老子手上,看他怎么死得难看! 歪脖听了,无话可说,原来这小子跟自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被彪哥的气势所迫,不得不奉承道:彪哥真是英雄气概,小弟我自愧不如。你不像我,不用开庭也自知难逃一死,你那点儿事情,弄个十年十五年,出去也才五十郎当岁,还有的时间活。为了给飞哥报仇你越了狱,这越狱犯的下场,你不是不知道。为了义气,你可断了自己的后路了! 彪哥满不在乎地说:你别乱夸了,老子不逃也没后路了。地震前一天,老子把万金贵那老小子给做掉了。 歪脖吃了一惊,说:怎么会呢,他不是跟你铁瓷吗? 彪哥愤愤然道:假的!那个老滑头差一点把老子骗了。要不是那个姓纪的雷子给老子透风,老子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呢! 歪脖更吃惊了:怎么我越听越煳涂,姓纪的干吗要帮你? 彪哥仍旧愤愤然:帮我?做梦!他是想用我,借刀杀人整死老万头! 彪哥把歪脖调出一号仓之后仓里发生的事情按自己的分析一件件说了,然后表示:这两个人都玩阴的,老子都不尿。老万头不用说,给老子下套子,还想拿老子的命去立功,只能让他死。姓纪的本来是老子蛮佩服的一个雷子,够黑够狠,结果也跟老子玩手段,施离间计,想拿老子当枪使,老子装傻充愣,偏不上他的当。 歪脖咂咂嘴说:这你就想错了。他借你的刀,你不会借他的刀?让他整死老万头,你照样报了仇,手上还没沾血。这会儿你倒好,光顾了闹意气,弄了条人命背在身上,等于自断生路。 彪哥不以为然,说:只有你这种人,老想占便宜。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用不着借别人的刀。这辈子本来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机会亲手杀了飞哥的仇人,这场地震把报仇的机会又给我送回来了。等到还了这个愿,我活也行死也行,都无所谓了。 歪脖听了觉得不可置信,自己干上贩毒这行,本来已经算得上亡命之徒了,可还没见过这么把性命不当回事的。心想,哥们儿义气就那么重要,比命都重要?去你的,玩酷呗。 两个人话不投机,彪哥也不是没有感觉,虽说有没有歪脖同路走,他根本无所谓,但毕竟眼下是搭伴逃难,自己手里这支枪,还是歪脖拼了命抢来的。去杀那个老鬼,有支枪方便多了,从这个角度说,歪脖至少算帮了个忙。 看见歪脖泄了气不再吭声,彪哥又安抚他说:咱们逃出来肯定各有各的事,愿意一块儿跑就搭伴,不愿意就分手,都好说。 歪脖一看这四野茫茫,黑风漫漫,以为彪哥要撂下他跑路,吓得赶快说:谁说要分手?我脚上有伤,又从来分不清方向,你要是扔下我,准定不是砸死,就是被雷子再抓回去。彪哥,你可不能起二心。 彪哥呵呵笑了,说:看你想哪儿去了?老子是怕你不愿意跟着我……要不这么着吧,老子这个仇是非报不可的,你要是愿意呢,就跟老子一块儿去。报完了仇,你要上哪儿去找你的人,老子送你去,你找着人了,咱们再拜拜……这支枪呢,先借老子用一回,分手的时候还你,你还能给贩毒团伙送个见面礼。你说怎么样? 歪脖听他这么说,也觉得入情入理,至少在自己还没找到同伙之前,可以先跟他混两天。于是马上表示贊同。 82 两个人再次上路的时候,天边已经出现了一带鱼肚白,破碎的山峦渐渐露出伤痕累累的惨状。歪脖跟在彪哥后边,亦步亦趋不敢落后一寸,然而看着前边那个背影,歪脖越来越觉得,那不是一个逃犯而是一个警察。这个人到底是自己的福星还是祸害,他愈来愈拿不准了,一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悲哀在他心里挥之不去。虽说他们对下一步的安排暂时达成了一致,但明摆着什么事情都想不到一起去。要是现在谁跟他说,你们俩现在是患难之交,他准得说未必,还得走着瞧。 天亮的时候,这两个从看守所里逃出来的人,走到了大路上。 彪哥认出来了,这就是通向市区的迎宾景观大道,这让他忽然间兴奋起来。沿着这条道往西去,就是他久违的城市,那座城市见证过他的青春岁月,居住着他的亲人、他的仇人,还有他说不出是亲是仇的家人。现在他回来了。 像是刚刚经歷了一场战争,城市宽敞整洁的门户之路,已经一塌煳涂。路基塌陷路面断裂,曾经花繁树茂的林荫道和隔离带,被从天而降的石块砸得七零八落,时不时会有被巨石压住的汽车和人陈列其间,胆子再大的人也难免惊恐万状。 第132页 从这个场面可以推断,市区的灾情并不亚于郊县,说不定在楼房密集的地方,人员伤亡会更惨重。一想到这儿,彪哥心里就直发急,他怕街道被毁坏得面目全非,找不到老鬼住的地方,更怕那傢伙没等他出手,已经被地震给结果了性命。心里一急,脚步跟着快起来,只听见歪脖一个劲在后边叫:彪哥,彪哥,慢点,慢点!他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等着,然后一次次警告说:你要是不想死得快,当着外人,你可别叫老子彪哥,要叫只能叫政府。 眼见得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人们一群一伙扶老携幼,影子似的静悄悄地走着,好像生怕发出一点点声音,也会引发震动,将大地再次唤醒。这些人一个个蓬头垢面神色恓惶,有的往出城的方向奔,有的往进城的方向跑,还有的人在路上徘徊不定,一会儿向那边奔,一会儿往这边跑。没有人领路,没有人号召,人们在晦暗的晨光里移动着,互相打量对方,希望得到指点或者建议,却总是枉然。 彪哥带着歪脖穿过这些影子的时候,突然被一个抱孩子的女人认准了。那女人从披散的头髮中,爆发出一种疹人的声音,又尖又细传得很远:大家快看,这儿有一个警察叔叔…… 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声喊惊醒了似的,纷纷驻足观望,然后以无比急切的步伐,迅速向他们靠拢,苍老的稚嫩的声音一起在喊:警察叔叔,警察叔叔! 只一会儿工夫,彪哥和歪脖就被围在了人群中间,无数只有上帝才能回答的问题,噼里啪啦迎面砸过来:震完了没有啊?还会不会再发大震?现在要往哪边跑?哪儿最安全?…… 彪哥从来自称“天下第一马仔”,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飞哥一样,如神明似的被人信任,这种信任不是靠叫骂和拳头换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好了,简直让他手足无措不知所以。 彪哥很不自然地扯了扯身上的警服,虽说已经有些飘飘然的自得,但还明白,与其说人们信任自己,不如说是信任这身衣裳。在群龙无首的危急时刻,看见了一个警察,就等于看见了政府,看见了组织,看见了依靠。彪哥觉得,如果让这些人失望,那太不义气了,无论如何不能扫了他们的兴。可这地震的事情,说震就震了,是大是小全世界那么多先进的仪器都预测不了,谁能猜得准说得出? 彪哥很和蔼地笑着,说:大伙信任我,让我拿主意,这可太抬举我了。地震这事真不好说…… 有人听出了他的意思,忙给他解围道:警察叔叔,你也不要为难,只要告诉我们你打算到哪里去就行了,你上哪儿,我们就上哪儿,跟着公家人走,总不会有错。 彪哥心里暗暗叫苦:我的妈,跟着老子走?你们哪里知道老子是一个逃犯,现在正打算到城里去杀人? 歪脖看着彪哥被大伙众星捧月地围得水泄不通,心里又慌又气,本来穿这身老虎皮是为了避免受到盘查,这下子反被缠住不得脱身。正打算看看这个忘乎所以的傢伙打算如何应对,却见彪哥用手指住他说:我现在正要押送这个嫌犯到市局去,公务在身,大伙跟着也不方便,还是各行各路,有亲投亲,有友靠友…… 众人听了纷纷用异样的目光看向歪脖,看得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鸡一嘴鸭一嘴说什么的都有,最后九九归一,还是要跟着彪哥走。有人还高声赞许道:这么艰险的环境下还在执行公务的警察,肯定是好警察,跟着这样的警察走,错不了。 彪哥被捧得找不着北了,像个真警察似的,谦虚地笑着,还用不太标准的姿势敬着礼,表示对大伙儿的谢意。 这一圈人正你来我去闹得不可开交,只听得一路哭声从后边传来,几个年轻的妇女一边奔跑,一边嚎啕:快呀,快去学校救孩子,学校的房子全垮完了…… 其中一个看见了穿警服的彪哥,扑过来纳头便拜:警察叔叔!救救我们的孩子,我给你磕头,给你磕头啦! 围在彪哥身边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噤了声,又齐刷刷将目光转向彪哥,意思很清楚: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彪哥被众人殷切的目光看得热血贲张,妇女的哭告更唤起了他男人的豪气,只见他把手一挥说:走!先去学校救孩子再说!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掌声,然后是一片充满力量的喊声:救孩子去! 歪脖被这始料未及的结果弄蒙了,不知道彪哥何以假戏真做。正当他盘算着是不是要摆脱彪哥独自行动之际,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臂被紧紧抓住了,彪哥用低沉的声音对他说:你也一块儿去,救出孩子再说! 歪脖动弹不得,被他挟着往前走,暗自嘆息道:搭上这么一个伴,算是碰到鬼了。 83 张不鸣带着他的人,终于翻过了那两座变形的山,走到了另一面的山谷里,听到了卷浪河的涛声,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大方向没有错。 走了一夜的山路,人人累得筋疲力尽。张不鸣下了命令,让队伍停下休息,等探明地形再走。嫌犯们稀里哗啦躺下一片,喊爹叫妈的声音憋了一夜,这会儿才有机会释放。 纪石凉听着烦得不得了,拉开嗓门呵斥道:嚎你娘的丧呀!人家重伤员还不吭不哈呢! 沈白尘听见了直冲他摆手说:嚎就让他们嚎吧。人有压力的时候得有机会发散情绪,不然精神会发生障碍。 第133页 纪石凉哼了一声说:要嚎也轮不上他们,得让我先嚎。 沈白尘笑了:你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 纪石凉自嘲道:什么人碰上地震不一样屁滚尿流?压成肉饼子全一个形状。 沈白尘更笑道:你就例外。只要不碰见鬼怪和美女,啥都不怕。既不会屁滚尿流,也不会压成肉饼子。 自打一块儿救出戴汝妲,老纪和小沈之间的关系跟以前大不一样了。特别是老纪,说话的口气亲切得就像铁哥们儿,小沈自然也放松多了,明白这是共处险境的经歷使然。 老纪的情绪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多半跟小戴的伤情相关。按她的伤势,还有她特别稀缺的血型,能留下一口气儿就是奇蹟。现在看来,奇蹟真的被创造出来了。一路上小戴由沈白尘悉心照料,有朱颜这个活动血库跟着随时输血,还有纪石凉无处不在的精神关怀,以及进水进食方面的物质保障,伤情并没有恶化,只是疼痛难忍。为了不至于叫出声音让人们担心,戴汝妲把毯子的一个角都咬出了好多窟窿。 老纪看着心痛不已,回头跟沈白尘说:你瞧瞧她痛成什么样了?能不能想个辙让她好受点。 沈白尘说:没辙呀!镇静剂已经没剩下几支了,还不知道要撑多久才能到站,不到万不得已…… 老纪摆摆手,嘆口气说:好好的一个漂亮女孩,从此变成了瘸子,想想都叫我心里发堵。 沈白尘劝他说:遇见这样的大灾大难,谁能活下来就是万幸,戴姐能活下来更是万幸中之万幸。得陇望蜀是人的天性,没有能知足的。 当下老纪用大巴掌胡噜一下小沈的头说:好你个毛头小伙儿,竟然当起你大哥的人生导师来了。小戴能活着,算你的头功,什么得陇望蜀,文绉绉的,不就是说咱这山望见那山高吗? 老纪说着,笑了笑,但这一笑笑得很困难。他觉得自己的嘴角有点不听使唤,好像有什么力量在把它往下扯,硬将他原本释然的笑容改写成了苦笑。 小沈也注意到了老纪这怪怪的笑容,不过把它理解为无奈的表情,没往心里去,更没把它跟一场大病联繫起来。 张不鸣说老纪是钢铁战士并非戏言,沈白尘打心里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昨天下午开始长途行军,一路上老纪奔前跑后,路况不明他要先行探路,到达险隘之处他要帮助每一个人过关,等到全体通过之后,他又要再一次回到队伍最前头去。如此周而復始,纪石凉走的路要比其他人多上两三倍,从来没见他叫苦叫累。 这阵子,张不鸣让修丽把从小卖部挖出来的食品集中起来,不论干警还是嫌犯,每两个人一瓶水,一包方便面,再加一根火腿肠,分完也就所剩无几了。张不鸣伸手拿了双份,给纪石凉开了小灶,要他稍加休息,马上顺着流水的声音,去河边把路探清楚。在张不鸣眼里,这类任务只有纪石凉能够完成。 人人都饿得不得了,这点食物只够塞塞牙缝解个馋,老纪当然更不用说。可是张不鸣发现,老纪很迫切地抓过那些东西,撕开纸送到口中,吞咽起来却有些困难,吃一口咽一下,喝水还频频被呛。 张不鸣急忙拍着他的背说:慢着慢着,看把你给饿的。 纪石凉吃得流涎滴水,自己也说不出是怎么回事,还在打趣说:饿死鬼投胎也就这个样了。 吃完这顿摆不上檯面的饭,纪石凉就出发了,现在包括他自己在内,还没有人知道他已经重病缠身。张不鸣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对沈白尘说:幸亏有他。小伙子,现成的榜样,学着点。 沈白尘听着张不鸣意味深长的话,回想起几次去所长那儿告老纪的情景,脸上一阵发热。 84 前去探路的纪石凉,没过多久就回来报告张不鸣,卷浪河左岸的山体滑坡之后,在前边的山谷里形成一处峭壁,正好挡住队伍的必经之路,如果要按既定的方案沿卷浪河向下游走,必须将队伍带到河右岸去。这条河虽不宽,水也不太深,但水流湍急,要保证安全,需要在队伍蹚水的地方,牵一条绳索到对岸,而这条绳子需要有人从峭壁的狭窄缝隙钻过去,系在一棵大树上。他在那儿试了几次,断定以这缝隙的宽度,男人过不去,女人个子大的也不行,只能找个身材最瘦小的去试试。这个女人个子小胆子不能小,钻过去之后,绳子系不系得上,繫上了自己回不回得来,谁也说不好。说白了,要有点捨己为人的自我牺牲精神。 张不鸣问修丽,是否有可能在女犯中找到合适的人选,修丽回答说:个子小胆子大,这两个条件还好说,可这捨己为人自我牺牲的精神,别说要求嫌犯,就是要求警察也算得上一个极高的标准。 张不鸣同意她的说法,嘱咐说:动员的时候,要把任务的危险性交代清楚,一定得本人自愿,不能强制命令。 纪石凉对此毫无信心:你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让她们自愿冒险,门儿也没有,只能看谁合适就命令谁去。 张不鸣说:她们是嫌犯,又不是战场上的士兵,没有献身的义务。如果不是人手太少,理当派我们自己的人去。 在这样的问题上,纪石凉总是不太想得通,现在还是一样:行了,行了,人道执法文明执法讲座又要开讲了。要是那个缝够宽,我自己早钻了,可要是说我们钻就理所当然,她们钻就有悖常情,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第134页 张不鸣拍拍他的肩,应付说:想不通慢慢想去。现在先让修丽去请神。 纪石凉被他一拍,整个人都抽搐起来,张不鸣打趣道:你这抗击打能力怎么退步成这水平啦? 纪石凉被自己的表现吓了一跳,也跟着打趣说:装的。怕你派我去捨己救人。 修丽在这样一种情境下,去向女犯们通报情况,心里的确如她自己所说,没有把握。 通报的结果实在令人意外。修丽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下边有个人接话道:报告政府,看看本姑娘这苗条身材合不合适。 抬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一路上被重点关照的重病号安莺燕。 一路走来,安莺燕原本虚弱的身体,更虚得像张纸一般了,常常被人架着走,才勉强跟得上缓慢前进的队伍。架着她走路的人,有时候是身前身后的女犯,有时候是管教李玫,甚至是副所长修丽,而紧跟在她身后的,是陈山妹她们抬着的担架,上边躺着失去了半条腿的女狱医,被朱颜用血养活着的女警察。 这是一种让安莺燕不能置信的组合,地震能改变山,改变水,改变人的命运,还能把人与人之间不可逾越的沟壑填平,假如不是亲歷亲见,她是绝不可能相信的。跟警察们一起逃难的感觉很好,安莺燕忽然觉得自己又活得像个人了。这种感觉催生了她的一个愿望,不能光作为别人的累赘接受照顾,还要设法为别人做点事情,像陈山妹抬担架,朱颜献血那样,做点让人高看一眼的事情。摸摸瘦骨嶙峋的身腰,细得如竹竿一样的手臂,安莺燕不知自己还能干什么事情。修丽过来通报情况的时候,安莺燕正在为效力无门而郁闷,修丽带来的消息叫她的心情为之一振,站起身就报名。 可是修丽想都没想就回绝了她:安莺燕,开玩笑也得看场合,眼下灾情严峻,你可别在这儿搅局呀。 安莺燕闻听,不高兴了:谁开玩笑了,我又不傻,找这种时候搅局不是脑子进水了嘛。你说要找个瘦的,我最瘦;你说要胆大的,我的胆不小;你说要不怕死的,我最不怕死。我现在只比死人多一口气,一个说死就要死的人,说白了就是一喘气的死人,死人还怕什么死呢? 修丽听了这话,知道她是认真的,抱歉地笑笑说:你要真这么想,咱们就到所长那儿去领任务。不过我还是提醒你,这个任务真的很危险。 安莺燕很放松地说:修所长,咱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你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地震怎么把你变得婆婆妈妈了? 修丽对她过度的放松显然不悦,正色说:你怎么说话呢?领任务归领任务,说话还得按规矩…… 安莺燕马上接过话,更有些油腔滑调地说:报告政府,我知道,不能没上没下。可这地震要起命来一点儿不分上下,都是哐哐哐……啐,不分贫富贵贱,一律签单照收。 修丽不想纠缠,忙说:你真想好啦?想好了咱们就走。 安莺燕站起来就走,没有一丝犹豫。陈山妹站起来拦住她,说:要去我去,她有病。 安莺燕推开陈山妹说:没听说要找小个子吗?你这身板儿都赶得上男人了,肯定过不去。再说你还有俩孩子,万一钻过去回不来,他们不就惨了? 这后边的一句话,显然触动了陈山妹敏感的神经,像被点了穴似的,愣在那儿不再说什么。 陈山妹愣神的工夫,朱颜又站了出来说:那就我去吧。我瘦,还受过攀岩训练。 安莺燕好像有些生气了,冲着朱颜说:哎呀我的大律师,我知道你什么都比俺强,连血型都是稀有的。可你也好歹给俺这没用的人留个机会表现表现呀。我现在除了瘦,什么都不能跟你比,你就别连这点风头还要抢在俺头里啦! 修丽最终挑选了安莺燕。不是因为陈山妹长得比较粗壮,也不是因为朱颜还要给小戴输血,而是因为安莺燕那一句看似潇洒,实则非常严肃的话,一个将死的人或者是最不怕死的。只有真正心无畏惧的人,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85 到达学校的时候,龙强彪身后已经跟了上百人,听说这个警察要领着大伙去救孩子,好多慌不择路的难民,忽然就像找到了领路人一样,二话不说就加入了这个行列。 龙强彪在队伍最前头步履匆匆地走着,好似又回到了跟着飞哥闯荡的岁月。那时候,逢到有弟兄被人围了抓了,飞哥总是差他去解围救人。在彪哥半辈子的记忆里,没有比去救人更好的感觉了。一想着被救的人,如盼着救苦救难的天兵神将一样,等着自己去搭救,自豪感立刻充盈了他的心胸。他会像踩着风火轮的哪咤,一股劲只管往前沖,与他同行的喽啰跑得气喘吁吁还跟不上趟。现在,这种久违的感觉又回到了他身上,去救人,说明有人需要自己;被别人需要,说明自己是一个强者,一个有用的人。彪哥的人生道理看起来如此简单,已足够支撑他去为这个道理冲锋陷阵,万死不辞。 歪脖紧跟在彪哥后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彪哥已经警告过他,别想趁乱独自逃跑,既然已经搭上了伴,干什么都得步调一致,要是怀有二心,可别怪枪子儿不长眼睛。歪脖被这番话吓得倒吸凉气,这小子心黑手辣,想得出做得到,万不能跟他拧着玩。可是看见彪哥被众人一鼓动,连找老鬼报仇的头等大事都撂到了九霄云外,一心只往学校奔,心里既不满也不解。你又没孩子,别人的孩子关你什么事?歪脖一边走,一边嘀咕,不知道彪哥要出什么妖蛾子。 第135页 龙强彪带着人冲进了哭声蔽日尘土漫天的校园,拉住一个惊慌失措的家长噼头就问:孩子在哪儿?教室在哪儿? 那人一指他的脚下:在这儿,三层楼全都陷到地底下去了! 龙强彪定睛一看,才知道他们正站在教学楼的楼顶上,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孩子的声音从地里边传来。这样的惨状让这个自称心硬如铁的人也有些扛不住,他喊了声弟兄们上,便扎到了孩子们的哭声里去。 龙强彪领着这帮人玩命地搬呀抬呀刨呀挖呀,忙得疯了一样。到天快黑的时候,学校的操场上已经很拥挤了,遍地都是受伤的孩子以及孩子们的尸体。增援的人也越来越多,除了家长、医务人员,还来了武警消防一个中队的战士。 发现来了穿军装的人,歪脖不由得有些慌神,虽然明知这些人是冲着救孩子来的。自从人了制毒的道,歪脖对军警的服装产生了条件反射式的敏感,他希望彪哥也是如此,于是几步蹿到彪哥跟前,紧张地说:那边来了一队消防武警,咱们该撤退了吧? 此时彪哥正趴在地洞口,跟底下的一个小女孩说话。 这个小女孩上午就被发现了,看得见,够不着。她被卡在一块水泥板下边,那块板子的支撑物横七竖八异常复杂,龙强彪怕万一抽错一根,反而会把孩子压着。在仔细查看和交谈之后,龙强彪认为小女孩并没有受伤,只要能给她输送水和食物,陪她说话讲故事,等待专业救援人员来救,会更加有把握。 跟别的大哭大喊的孩子不一样,彪哥发现她的时候,小女孩正把一本图画书举在洞口,借着那一缕光线静静地阅读。彪哥刚把头探下去,孩子原本紧张的脸马上绽放出笑容。孩子七八岁,头上扎满红红绿绿的小头饰,长着清澈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嘴,龙强彪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 不等龙强彪说话,孩子先开口了,声音又甜又脆,说出的话更让他惊喜不已:警察叔叔,你真的来了。我就知道你们会来救我。我叫李方圆,是二年级一班的学生。 原来如此。是这样一个期待,支持着这个叫李方圆的小姑娘在这儿安静地等待,等待着他的到来。龙强彪被感动得不知所以,连连说,方圆,你说对了,叔叔得到信就来了,可还是来晚了,太晚了。 孩子的声音忽然低落下去:警察叔叔,你快看看,茜茜和小勇他们怎么样了。房子刚塌下来的时候,他们一直在里边哭喊,可是后来我怎么叫他们,他们都不答应了…… 龙强彪心知那两个孩子情况不妙,赶紧安慰她说:你别担心,他们有可能被救出去了。现在叔叔马上想办法来救你,你在里边安心等着,千万别害怕。 方圆懂事地点着头说:叔叔,告诉你一个秘密,刚才我特别害怕,是因为害怕我才看书的。现在你来了,我就不用害怕了,待多久我都不会害怕了。 小姑娘的话,像温泉的水一样淌过彪哥的心田,使那块小小的地方,变得无比湿润和柔软。他把手伸进洞口,想摸一摸孩子的头,可惜摸不着。 方圆看到了龙强彪手腕上剩下的半副手铐,很天真地问:叔叔,你怎么还戴着手镯呀?我们家有好几个手镯,都是妈妈的,爸爸从来不戴,他说那是女人戴的。 龙强彪被问得一愣,竟然不知要如何回答。地震之前,他被姓纪的雷子用手铐锁在审讯椅子上,跑出来的时候,砸掉了连着椅子的一半,这一半却无法除去。他当然不能说出真相,他不能想像小姑娘听说他是个逃犯会如何反应。可是看着孩子清澈见底的眼眸,龙强彪一句瞎话也编不出来。 正在尴尬,孩子自说自话给他解了围:我知道了,叔叔有高血压病吧?跟我爷爷一样,戴着这个圈圈降血压的。 龙强彪赶紧答应说:是啊是啊,叔叔的血压特别高,非得戴这个降压。 没想到孩子听了,小大人似的咐嘱他:妈妈说,血压高最怕的就是着急和劳累,你可千万别为了救我们,又急又累啊。 龙强彪只觉得一阵热流涌动,眼泪马上充满了眼眶。一个身处险境的小女孩,还在诚心诚意为别人着想,有谁见了能忍得住?当下龙强彪声音哽咽地说:方圆,待在那儿别动,好好保存体力,也可能要等好久专业救援队才能过来,你要有耐心。 孩子很乖巧,懂事地说:叔叔,我知道。遇到困难耐心最重要,我们刚学了一篇课文,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我就是有点担心……万一要救的人太多,专业救援的叔叔来不了怎么办? 龙强彪的胸口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似的,闷闷地痛了一下,赶紧说:方圆,有叔叔在,你什么也别担心,不管他们来不来得了,叔叔都一定能救你出来! 小姑娘听了,开心地笑着说:谢谢警察叔叔。 龙强彪扮个鬼脸说:不是说有困难找警察吗?别谢啦。 龙强彪真切地找到了身为警察叔叔的感觉。自从来到学校的废墟之上,他已然成了许多人的主心骨。这儿发现了新的救援对象,那儿有个孩子需要抢救,再不然又有个学生家长悲伤得晕了过去,人们遇到任何棘手的情况都会来找彪哥。一天下来,龙强彪已经记不清他的一双手,抬起过多少块破碎的水泥板,抱出来多少活着或者死去的孩子,每个孩子的得救和死亡,都那样强烈地跌宕着他的心情,让他更加惦记还在等着救援的方圆。 第136页 每过半个小时,他就要去看看方圆,不断地找来水和食物,还从那些已经找不到主人的书包里,翻出小人书递到洞里去。他们之间的对话一次比一次少,龙强彪似乎不敢主动跟孩子说话,他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乐观了,她总是顺从地接过递下去的东西,再默默看他一眼,眼睛里渐渐显出了怀疑的神色:你到底能不能把我救出去? 等到歪脖来找彪哥的时候,他正在全力安抚孩子。经过了几乎一天的等待,方圆终于扛不住了。她在洞里头抽抽搭搭,哭着要找妈妈,并且一个劲央求彪哥说:叔叔,你不是说过就算没有人来,你也能把我救出来吗?那你就别等了,我相信你能行,一个人也能把我救出来…… 龙强彪知道孩子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他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再让她等待下去。所以当他听到歪脖说,消防警察已经到了现场,一个鹞子翻身就从地上蹦起来,一把抓住歪脖的胳膊说:他们人呢?带我去找他们! 歪脖伸手去捂他的嘴,压低声音说:哎呀我的祖宗,你叫个什么呀。我来是为了叫你走,既然他们是专业救援,自然有办法把孩子救出来,咱们继续待在这儿纯属多余,万一……再节外生枝,你我的计划泡了汤不说,还不知道要出现什么情况…… 彪哥勐地甩开他的手说:你别跟老子胡说八道。老子告诉你,不亲手救出这个孩子老子是不会走的。你现在就带我去找消防的人! 歪脖见他完全没有撤退的意思,就干脆把话挑明了说:我知道你彪哥现在自我感觉超好,可你再怎么着还是个在逃的囚犯。你想多救孩子,这大半天我没拦着你,还跟你一起干。现在不一样了,真警察来了,假的就要退场,不然这后果怎么样,我不说你也明白…… 这回轮到彪哥去捂歪脖的嘴了。几句话,把彪哥说得心惊肉跳,但他并不是害怕真警察,而是害怕洞里边的小姑娘昕到这些话,受到意想不到的伤害。 彪哥捂着歪脖的嘴,拔着那颗歪头往远处一甩,把他摔倒在地,厉声喝道:老子看你是活够了!还不闭上你的臭嘴,带我去找人来! 歪脖被他这一摔,也给气蒙了,爬起来沖他喊道:你以为你是谁呀。要不是我的枪在你手里,爷爷早就不伺候了。你要自投罗网你自己去,把枪还我,咱们分道扬镳! 彪哥吼道:你想跑路?没门!老子已经告诉你了,这孩子不救出来,老子是不会走的。老子要是不走,你就别想走开半步。听明白啦? 歪脖疯了,一步跨到小姑娘陷身的地洞跟前,口中喊道:你想捨己救人是吧?我让你救,让你救! 说着抓住露在地面上的一根粗壮的柱子,狠命地撬动,只见整堆撑在那儿的砖瓦水泥,轰然塌了下去。 彪哥没想到他会来这手,一时间惊呆在原地不能动弹,等他跳起来抓住歪脖,狠狠抛将出去时,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 方圆!方圆!龙强彪发出像狼一样的嚎叫声,努力去寻找那个对他来说,已经十分熟悉与亲切的洞口。他眼前只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垃圾,洞口和孩子都看不见了。彪哥扑上去,用手奋力地刨着,口中不停地说:叔叔来了,叔叔来了,这就救你出来……方圆,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就回答一声…… 可是除了砖瓦被挪动的声音,除了他自己的叫喊和喘息,龙强彪再也听不见任何来自小姑娘的回应。好像要破碎龙强彪最后的希望,就在此时,新的余震发生了,大地剧烈地摇摆,一下又一下,废墟的缝隙就在这一次次的摇摆中给挤压掉了,变成了被夯实的土堆。 龙强彪随着这一次次的摇摆矮了下去,抱住自己的头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余震的动盪渐渐止息,歪脖来拍他的肩膀。 彪哥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着歪脖,两只眼睛里闪动着一种绝望与仇恨交织的光,把歪脖看得心惊胆战。 歪脖情知不妙,还是硬着头皮说:彪哥,该走了,再不走咱们就走不了了。 彪哥直直地盯着他,有些恍惚地问:走,上哪儿去? 歪脖赶紧说:报仇去呀!去找飞哥的仇人老鬼,替飞哥报仇去呀! 歪脖以为给飞哥报仇是彪哥心目中的头等大事,只要一提这个茬,他定然会把其他一切事情撂在脑后。可是这回他想错了。 彪哥站起来,揪住他的脖领子,问:报仇,你说是不是得有仇才能去报? 歪脖看见彪哥的脸正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撕扯,变得狰狞,就小心地回答说:当然,当然。老鬼跟飞哥有仇,就等于跟咱们有仇,咱们替飞哥报仇天经地义。 彪哥继续问:这么说,冤有主,债有头,一码归一码,不能滥杀无辜,这个理你也懂? 歪脖答道:当然,当然。这是江湖上的老规矩,我懂,我懂…… 话没说完,歪脖觉得自己的脖领子一下被揪紧了,声音已经发不出来。 彪哥嘶哑着喉咙接着说:那老子问你,方圆跟你有什么仇,有什么怨? 歪脖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彪哥红了眼腈,哽咽着说:她还是个孩子,那么小,那么乖,她碍着你什么了,你无缘无故害了她的命? 歪脖挣开彪哥的手,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说:有她在,你就走不脱,等于被锁链锁在这儿了。你看看自从到了这个学校,你救完这个救那个,也算是尽心尽力了。现在还乱着,还没人顾得上找咱们,只要秩序一恢復,咱们救了多少人,他们是不会管的,被抓回去还得吃铁花生。 第137页 彪哥额头上的青筋眼瞅着爆了起来,逼近他说:为了你自己不吃那颗铁花生,你就要害了这个小女孩的命? 歪脖惊慌道:也不光是为了我,还有彪哥你呢。你想想,除了趁乱越狱,你还背着老万头一条人命,抓回去有个好? 彪哥忽然间口气变得很沉缓:老万头的命,你的命,还有老子自个儿的命,都是烂命,三条烂命加在一块儿,也顶不上方圆这一条。现在老子想好了,杀人就该偿命,老子也不想跑了。老子就在这儿待着,救人,一直救到雷子发现老子,抓老子去餵花生米! 歪脖知道麻烦来了,忙说:要是彪哥你非不走,兄弟我可陪不起。你把枪还给我,咱们各走各路…… 彪哥冷笑一声道:老子不走,你还想走?走得成吗? 歪脖吓得哆嗦,边说边退:本来我留下是要陪你去替飞哥报仇……当然,也仗着彪哥一路有个伴,好壮胆……咱们怎么说也是患难之交,你可别翻脸不认人哪…… 彪哥步步紧逼道:你说老子跟你是患难之交?搞笑!现在你是老子的仇人,跟老鬼一样,不杀不解恨的仇人,你还不知道? 歪脖腿一软坐在地上,抱住彪哥的腿说:彪哥,彪哥,我错了,不该去拔那根柱子……可是就算我不动,余震一来,那些板子还是要垮的,小女孩照样救不上来…… 彪哥一字一板说:要是余震弄垮的,那是方圆命苦,老子认。现在老子亲眼看见是你拔了柱子,害死了方圆,你说老子还能放了你? 歪脖眼见得服软没用,就松了手,换一种口气说: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抓住我,把我往哪儿放?看守所都没了,雷子们自个儿逃命还来不及…… 彪哥见说,从腰里拔出手枪,比着他:照你这么说,老子拿你还真不好办呢。那就干脆就地正法,到阴间给方圆赔罪去! 歪脖急忙起身道:你别傻了,枪一响,人还不围过来?要是你的那些粉丝知道你是个假冒的货,唾沫都要淹死你。你彪哥一世人,豁得出命丢不起人,我还不知道? 彪哥犹豫了一下,说:也是。他们已经死了孩子,毁了房子,要是再知道自己受了骗,更要伤心得不得了。那好,老子不如得绑了你,塞住你的臭嘴,押着你去找看守所。到时候,要杀要剐,随他们去了。 说着彪哥脱了鞋,从脚上扯下臭袜子,打算往歪脖嘴里塞。 事已至此,歪脖明白没有退路,拔腿就跑。刚跑两步,被彪哥一个扫堂腿,扫了个狗啃屎。彪哥抬手将手中的袜子,往他嘴里一塞,没等挣扎,又顺手拆下了警务皮鞋上的鞋带,将他两个拇指吊在背后,痛得他吱哇乱叫。 最后,彪哥拍拍手说:你说老子是冒牌警察,可老子的身手一点不输给那些真雷子。 86 人们站在河岸上,目送纪石凉带着安莺燕走向峭壁。 安莺燕瘦小的身子牵引着一条长长的绳索,灵猴般攀援向上,一会儿就爬到了窄缝跟前,很快钻过了滑坡体与山崖之间的窄缝,一切顺利。在这个过程中,安莺燕完全不像一个病人膏肓的癌症患者,分明就是处在竞赛兴奋巅峰的攀岩好手。郡说人的精神有着匪夷所思的力量,难道连死神也会为之退却不成? 安莺燕钻过了那条窄窄的裂缝,并且在纪石凉的指导下,将绳索的一头拴在一根倒覆在巨石中间,又被牢牢卡死的大树上。然后她选了一个比较平坦的地方坐下来,等着纪石凉牵着绳索的另一头,涉水到对岸去。 等纪石凉拼尽全力跌跌撞撞蹚过了河,在预测的位置将绳索固定,隔着河喊她赶紧归队的时候,安莺燕没有照办。她用响亮的声音回答老纪说,还是让队伍先过河再说,万一绳子脱落还可以补救。得到老纪的贊同之后,安莺燕嫣然一笑,然后摘下头上的丝巾,露出一颗尼姑头,轻轻地擦拭着上边的汗水,一派卸下重担的轻松。 全部人员拉着由纪石凉和安莺燕拉起的缆索,很快顺利涉过了卷浪河,其中有几个碰到急流的人,亏得有这条绳索的保护,免于被水流沖走。等到最后一名殿后的看守双脚踏上了河岸,老纪用手掌做个喇叭,打算喊安莺燕回撤的时候,忽然发现那个女人不见了,她坐过的石头边.斜刺里伸出的小树枝上,正有一条金黄色的小丝巾在随风飘荡。 安莺燕在悬崖前边挥手的一瞬,最终成为修丽无法磨灭的记忆。那个即将消失的生命,在最后的时光所绽放的艷丽,让修丽感慨万千。在那个画面里,安莺燕的脸褪去了久病不愈的苍白,委顿不振的神情忽然间灵动飞扬,整个人随之魅力四射,她的表情在那一瞬变得如少女般圣洁,足以把曾经留给人们所有龌龊与油滑的印象荡涤殆尽。 在以后的路途上,修丽一直在痛心疾首地回想,安莺燕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起身跳进了河水,因为从队伍开始渡河起,她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悬崖边上那个孤独的身影。然而,没有答案。 修丽回想起一些细节。当时安莺燕系好了绳子,高高举起右手,向下边的人缓缓地挥动,嘴巴随之一张一合,修丽觉得她好像在说:再见了,再见了。曾经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从修丽心头飘过:难道她打算一去不回头了? 修丽突然扪心自问:你为什么选择她去完成任务?在你内心深处,是不是隐藏着一种可怕而残忍的动机,既然接受任务的人很可能有去无回,让安莺燕拿半条命去搏成本更低?明知她已经有了厌世的端倪,还要给她创造这样的机会,是否等于放任她捨弃生命? 第138页 修丽边走边扭头,不断回望对岸悬崖上的小树,安莺燕留在上边的金黄色纱巾,一直在微风中轻轻飞扬,好像一只挥动的手,在跟他们道别。 安莺燕不辞而别的举动,给整个队伍的行进增添了悲壮的色彩,所有的人都闷不吭声地迈着步子,每逢沟沟坎坎或者路况险峻的时候,无须谁来引导,人人都会主动伸出手来互相搀扶。 陈山妹的反应显然更强烈一些。打从过河之后,她就成了一个不知疲倦也没有言语的机器人,只顾抬着戴汝妲的担架,低着头一个劲地走,走,走。遇有障碍或者中途休息,担架需要停下来的时候,她就蹲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掩面,不言不语。没有人能把她换下来歇一歇,也没有人能让她把头抬起来说句话。修丽选出两个男嫌犯,来替换她和朱颜,也被她倔犟的沉默给挡了回来,劝说和命令都无效。 朱颜心疼地看着山妹,担心这种自虐式的默哀最终会击垮她,就跟在她身边不停地讲话,告诉她,如果心里太难受,一定要哭出来,讲出来,叫出来,不然会出大问题。然而,效果跟修丽的劝说一模一样,如同面对着一堵回音壁,所有的声音发出去,弹回来,还是你自己的。几次三番之后,朱颜也沉默了。 逃生的路在这样一种无言的悲伤中,向前延伸,而前方似乎还有更多的艰险在等着他们。 87 天色暗下来,能见度越来越差。 河右岸的路,说是路,其实是一段干涸的河床,现在被从山崖上塌落的石头分割得断断续续,队伍须得沿着那些石头爬上爬下,人员体力消耗大,行进速度大受影响。最让人揪心的是,余震说来就来,每次都把更多的石块从酥松的山体上筛落,时刻威胁大家的性命。 在这样的时候,纪石凉无端想起死于哮喘病的母亲。母亲临终的喘息令人难忘,阵喘发作前,她的胸膛里会预先发出一种怪异的鸣哮,接着是全身的震颤,让她的五官错位,肢体痉挛,再往后鼻涕眼泪口水胃液次第而坠。母亲的哮喘周而復始地发作,让病床前的纪石凉渐渐知道了它的规律。一听到母亲胸腔里出现鸣哮的迹象,他就会预先用平喘的喷雾剂给她喷上一次,然后将她的头捧起来,靠在自己胸前。 眼下纪石凉觉得大地就跟哮喘的母亲一样,刚刚挺过了一次大喘后的窒息,正在用一次次小喘来缓解来透气。每次余震来临之前,地底下都会有一种沉闷的声音传来,然后地面开始抖动,山石开始坠落,多么像母亲阵发哮喘的过程。大地像母亲一样,病了,不同的是,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力量导致了这位母亲的重病,有什么方法可以减轻她的病症。 纪石凉从中琢磨出了一点规律,并向张不鸣建议了队伍行止的办法:在地声开始传来的时候,全队停止前进,静听山体垮塌的动响,以石头滚落的撞击声判断方向,响声在前方,全队后退,响声在后方,全队快进。再往后,他又发现,大石头掉下来的时候,紧贴崖壁来避让,反而好办;小石头随处乱飞,弄不好就要被击中。据此,他们把队伍细分成每组五人,一组通过时,另一组观察头顶上方的情况,每隔五分钟一组,击掌为号,直到全体通过险区,再行点名整队。 事实证明,纪石凉的办法切实可行。在天色黑透之际,他们终于穿越了余震肆虐的险境,无一伤亡抵达了河边的开阔地。 张不鸣宣布队伍就地宿营,再一次分发食物,并派人到河边取水来饮。带来的食物所剩不多,每人的量只有上次的一半,四个人一包方便面,一根火腿肠。 还是跟上次一样,张不鸣拿了双份给纪石凉送去。这回的双份包含着他自己省下来的一份。纪石凉的辛苦和危险,超过了所有的人,这一点张不鸣比谁都清楚。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作为领队,除了在饮食上给老纪一点小小的关照,再无其他的方式能表达内心的感激和歉意,他知道在前边凶吉难卜的路途上,老纪还将继续担负最重最险的任务。 张不鸣把东西递到纪石凉手上,听见老纪用非常含混的声音说了一句:饿是饿坏了,可我没法吃下去。 张不鸣笑道:没水是吗?你倒是越来越娇嫩了…… 说着张不鸣用手电往老纪脸上一晃,下半句话立马被吓了回去。只见在手电光映照下,老纪脸上的咀嚼肌正在剧烈地抽搐,牙关紧咬,使他发声都很困难,再一摸他的手臂,也能明显感觉到肌肉在牵拉。 张不鸣情不自禁,急切地摇晃他,一迭声问:老纪,你这是怎么了? 纪石凉显然想张嘴,但却张不开,只从牙缝里勉强蹦出几个字:谁知道……过河之前就不得劲了。 张不鸣回想起上次吃饭.老纪边吃边呛口水滴答的模样,心里被一个念头撞击得发慌:老纪生大病了!想到后来的好几个小时里,老纪一直带着越来越重的病,奔前跑后,张不鸣感到了深深的自责,接着用一种近乎惊慌的声音疾唿沈白尘,引得队伍里所有人都伸头探看。 天很快黑透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张不鸣打着手电,看小沈手忙脚乱地替老纪检查。沈白尘拿着一只镊子,用柄部不断在老纪的面部、颈部、背部、腹部、四肢,到处点来点去,每点击一次,老纪的反应都异常强烈。只见他颈项强硬,头向后仰,口角外翘,双眉上扬,前额堆积起密集的皱纹,显出极度痛苦的样子。 第139页 小沈慌慌张张折腾一阵子,把张不呜叫到一边,告诉他老纪是典型的破伤风病状,难过地说:几个小时以前,我就发现他老是苦笑,苦笑面容就是破伤风前驱症状,可是我也只在书上见过,没有任何临床上的经验。我…… 看见小沈忙着检讨,张不鸣马上截断他的话问:你能找出他得病的原因吗? 小沈想了想说:很可能是老纪在用手刨挖的时候,手指被锈蚀的铁刺扎伤,伤口又细又深,出血不多,这种伤口很容易被忽略。破伤风桿菌属于厌养菌类,在开放的伤口里反而不容易成活。要是我早点知道,及时给他清创,把伤口打开消毒就好了。 张不鸣嘆口气说:这不赖你。像他这样的粗人莽汉,切掉一个指头都不带哼一声的,弄出这点不出血的小口子,又在那么紧急的情况下,他会跟你说吗?现在要紧的是,你估计他的病情会怎样发展。 小沈努力地回顾着有关破伤风的课程,尽可能准确地报告说:这个病潜期一天到六十天不等.发作得越早,病情越严重,预后越差……而老纪从受伤到发作,也不过二十多个小时,可见是重中之重…… 张不鸣急着问:最差的结果是….. 沈白尘停顿了一下,不情愿地说:……唿吸麻痹,导致死亡。 张不鸣不吭声了,情况之坏远远超出了他的估计。半晌才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做,才能使他的病情发展得慢一些? 随着对课程的复习,小沈对自己的诊断渐渐自信了一些,有条有理地说出了他的办法:按常规治疗方案,应该先查找感染源,清除坏死组织和异物,敞开伤口以利引流。然后尽一切努力控制痉挛发生的次数,把光、声、震动和移动这些对病人的刺激因素降到最低。我想了一下,以我现在携带的药物和器械,做一个手指的小清创术还够用。问题是我们正在行进途中,老纪无法不受到外界诱因的影响,如果给他用小量镇静剂或安眠药物,倒是可以减轻他对外来刺激的敏感度,又怕用了之后他根本不能自主行走…… 张不鸣听了,很果断地把手一挥,说:不用担心,只要能对他起保护作用,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他不能走,我来背。 沈白尘听着张不鸣沙哑的声音,说:老纪身体高大,背着他走这样的路,你受得了吗? 张不鸣忽然间有些激动:别说背着他走,就是背着他爬,这一步也得做。 沈白尘想了想说:能不能在他们中间找人来背? 张不鸣明白小沈指的是嫌犯,沉吟片刻,有些犹豫地说:地震之后,他们虽说表现都不错。但是老纪这个人,平时太严厉,太招他们恨,黑火瞎火荒郊野地的,把他交给谁我都不放心。不管怎么说,他们和我们是两回事呀,不得不防。 张不鸣的话,让沈白尘听得后脖梗子发凉。自从地震开始,不少嫌犯的举动,一次次叫他震惊和感动,他甚至产生了某种不真实的幻觉,好像跟电视剧里一样,这一队人马正置身国难当头时期的大迁移,不管各自是什么身份,都会互相帮衬共度时艰。这使他相信在大灾大难面前,人性中最为可贵最有光彩的因子,会砰然爆发,驱逐一切罪恶的阴影。张不鸣的话,又把他拉回了现实之中,他们和我们永远是两个阵营。也许出于长期的看守经验,张不鸣的担心有道理,但小沈还是觉得,同是嫌犯,因为犯案的原因不同,程度不同,人的素质不同,对他们的信任还是应该有区别的。 沈白尘试探着向所长推荐了魏宣,理由是:从心理上说,魏宣过往歷史清白,不属暴力犯罪,震前媒体正在讨论他的案情,很有轻判甚至无罪释放的可能,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会斟酌利弊,藉此机会有所表现。从生理上说,他年轻体壮,身健力足,拘留前从来没断过健身,耐力也不错。从关系上说,他跟老纪没有太多过节,相互不至于太反感。如果这件事情做得好可以将功折罪,他何乐而不为? 张不鸣静听小沈娓娓道来,不禁对这个新来的部下刮目相看。从老纪病情的分析判断,可见他的专业水准;从推荐魏宣的考虑,更可见他还具备了超出专业技术的识人才能。谁说劫难不是人们心智成熟的催化剂呢?这个小毛头眨眼的工夫就成熟了。这种成熟要是放在平时的环境里,还不知要用多久呢。 张不鸣禁不住伸出手,用他并不太习惯的姿势拥抱了小沈,说了句:好小子,听你的。 88 半个泡面,半根火腿肠,对逃难的人来说就是最奢侈的生活。在所有人都享受着这难得的奢侈时,魏宣捧着自己的一份配餐发呆。自从在公路上看见了那辆深红色的保时捷,魏宣的大脑就一直被它占据着,如同消化不良的胃里塞进了硬邦邦的东西,完全运转不动了, 深红色的保时捷趴在一段破损的公路上,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压在下边,已经看不出它本来的形状,魏宣还是在一秒钟之内就把它认了出来。保时捷911型跑车,无数女明星女富豪的最爱,也是周小乔的最爱。代表着小乔人生理想的保时捷,被巨石砸得面目全非,给了魏宣超乎寻常的打击,让他的心突然被锥子扎了一下似的,尖锐地疼痛着。他不知道里边遇难的车主人是男是女,年长年幼,都跟小乔一样叫他感到亲近。打从被警察从砖头瓦砾下边刨出来,确定了自己还是个会喘气知道痛的活人之后,魏宣无时无刻不在惦念他野心勃勃的公主小乔,她怎么样了,是否还活着,是他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忧虑。惨不忍睹的保时捷,如同一个不祥的暗示,紧紧揪住他,缠绕他,挥之不去。 第140页 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一次次回到他的面前,强迫他一次次设想,假如一切回到从前‘,地震时他们都在写字楼里工作,应该安然无恙,应该等生活恢復正常之后,继续他们的小日子,结婚、生子,应该跟其他小康人家一样,过着殷实而平静的生活,直到白髮苍苍儿孙绕膝。 然而人生如逝水难追,没有假如和应该一说,如今他所面对的,是所有这一切万劫不復,以及一切意义的丧失。会不会再震,能不能顺利抵达安全的所在,家中的父母是安是危,案子能不能被甄别,媒体和法庭能否在案件的性质上达成共识,这些本来与他的命运休戚相关的事情,都在那一瞬间失去了重量。金钱与财富的梦想,在眼下变得更加可悲和可笑。保时捷里边的人肯定是富有的,肯定属于小乔曾经最为羡慕的那类,知道怎么赚钱,也知道怎么花钱。可是当大灾大难降临之际,他们不照样在劫难逃? 沈白尘来找他的时候,魏宣正处在万念俱灰的胡思乱想之中。听说要他去背那个称为魔头的看守纪石凉走路,他突然生出一种被打搅的不快,神思恍惚地问道:非去不可吗? 沈白尘对他的漠然很不满,硬邦邦说:非去不可。因为他病得很重,需要有人帮助。 魏宣仍然恍恍惚惚地问:为什么叫我去? 看到他这副样子,沈白尘的不满突然升级,愤然说:为什么?因为你活着!因为有人把你从废墟里刨出来,你才活下来!还因为有人探路有人在河里牵绳子有人从牙缝里省出东西给你吃,你才活到现在!人非草木,你难道就没看见?没感觉?我现在明白你怎么会犯那种低级错误了,一个人如果只对钱有兴趣,那还有什么可说!叫你去是看得起你,去不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沈白尘说完,转身就要走。也许是沈白尘激烈的言词刺激了魏宣,也许是旁边的嫌犯们纷纷应徵让他醒了神。魏宣如梦初醒般两口吃完了手中的食物,跟在沈白尘后边就走,口中说道:谁说我不去了,谁说我不去了。 沈白尘停下脚步看着他,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早干吗去了?这还差不多。 两个人来到纪石凉跟前,正赶上他阵发性的肌肉痉挛又发作了。谁都能通过他粗重的唿吸,还有牙齿咬合的咯咯响声,感受到他极度的痛苦。可即使到了这个分上,老纪还是硬汉一条,听说要给他打针吃药,还要派个嫌犯专门背着他走路,老纪抽搐着面颊努力说笑: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要是我纪某人还得让别人背,那肯定是阎王爷点名了。沈白尘捺着性子给他解释破伤风的病理,老纪也听不进去,还嘲笑说:你们当医生的,总爱大惊小怪,不过是发烧怕冷打个小摆子,就成了什么破伤风了。要是在家里,我喝上碗红糖姜片水,把被子一蒙,睡他一大觉,保准什么事也没有了。沈白尘叫他感觉一下这次跟以前得病有什么区别,老纪说:我这辈子从来没得过病,怎么比较? 这个情景对魏宣来说,不可谓不震撼。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这个一直被他们称为魔头的人,在灾难和病痛中真是个不屈不挠的好汉。魏宣想不佩服都做不到,一步不落紧跟其后,真心诚意想要帮他一把,可人家偏不领情,非要自己走。想出力却无处下手,魏宣没奈何,只好跟在后边,伺机而行。 没料到机会马上就来了。路上休息的时候,魏宣偶尔听到纪石凉和他的所长在对话,内容恰巧关于万金贵命案。 纪石凉说:你说出发的时候我怎么就把审讯室里的龙强彪给忘了?他要是真被砸在里边倒也简单了,万一活着跑出去,那还不是我的重大失职? 张不鸣说:咱们俩是一根绳上拴的俩蚂蚱,谁也脱不了干系。万金贵死因待查,处分起来还不是我陪着你,跑得了谁? 纪石凉说:老万头是怎么死的,我其实心知肚明。这地震一来,多少良民百姓都这么煳里煳涂死了,谁还会觉得老万头的一条烂命多么金贵?没准儿这个岔子一打,事也就过去了。 张不鸣说:未必。在咱们中国,发生再大的自然灾害,都是全国一盘棋。灾情一摸清,理出了头绪,很快会恢復正常,到时候该查还得查,老万头家族势力强大,万一再诬赖咱们一个虐待致死,够咱们喝一壶的。 纪石凉说:龙强彪这兔崽子,跟老子玩猫腻!要是再落到老子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他! 张不鸣说:你说是他杀的,那也得有证据。现在龙强彪生死不明,事情最后怎么着,还得走着瞧。 魏宣在一旁听得清楚,心突突跳起来。 老万头死后,魏宣被传去问讯,修丽一再提醒他,假如他的如实陈述对破案有所帮助,按政策可以算作立功表现。对这样的说教,魏宣满心抗拒和反感。当初他决定放弃逃亡选择自首,因为什么,还不是被所谓的宽大政策感召?结果呢,照样被以盗窃金融机构罪提起公诉。以他短短的监禁生活经验,警察们引导嫌犯做的事情,恰恰是嫌犯需要倍加警惕的事。按仓里的约定俗成的规则,谁说出真情谁就是告密者,告密者总归没有好下场。而且从心里说他也不希望彪哥倒霉乃至送命,为彪哥保守秘密是他必须要做的。他并不怀疑彪哥最后註定会被查出来,但用什么手段从什么渠道,是警方的事,有什么后果是什么结局,是彪哥的命,他魏宣不能掺和进去。于是魏宣决心坚持一个原则,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但保留另一些真话坚决不说。 第141页 假如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没有这次特殊的逃难经歷,魏宣相信他会把那天晚上的所见所闻埋藏心中,直到永远。可是现在,不知为了什么,他忽然间生出强烈的愿望:不再沉默。要是自己的证词,可以给共过患难的警察一点帮助,他愿意当这个告密者。 被这个愿望驱动,并没有一丝一毫犹豫,魏宣站到了两个警察跟前,清楚地说:万金贵是彪哥下手杀的。彪哥趁他上厕所的时候,给他的酒瓶子里下过药,我可以作证。 随着这句话出口,魏宣胸中块垒一吐而快,罹难保时捷所带来的绝望,竟然随之淡去。同时他也看到,纪石凉从来冷若冰霜的眸子里,有一丝暖意正在荡漾。 89 天蒙蒙亮的时候,修丽被张不鸣给叫醒了,睁眼一看,一帮人都在山坡上雨里头横七竖八卧着,半天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张不鸣哑着嗓子说:此地不宜久留,马上集合队伍出发。 修丽看着漫天的毛毛细雨.很发愁地说:老天爷真是不开眼,这时候还给我们添乱。 张不鸣反而有些欢喜地说:我看这小雨下下对我们未必不利。松土沾点水,会产生黏合力,上边的小石头不容易掉下来,只需在脚底下多加注意,走路可能更安全。怕只怕雨势转大,大到形成泥石流,那可就在劫难逃了。 修丽踢了踢脚下地面,果然觉得昨天一踩就往下滑的浮土,经过半夜小雨的浸润,变得瓷实多了。心下佩服,口中由衷说道:所长就是所长,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张不鸣召开三人会议,特地叫上了沈白尘,因为下一步的行动涉及伤病员的处理。 张不鸣往不远处一座水电站大坝一指,说:我观察了好久,这周围只有水电站的机房主体很完整,没有受到太大损坏。所以我打算先把队伍拉到那儿去,一来可以找房子先把嫌犯们关起来;二来可以以水电站为坐标,向上级报告准确方位;三来说不定那儿还能找到些充飢御寒的物品,为持久等待救援创造条件。 张不鸣捡起块石块在沙地上画了张图,讲解说:我们这会儿在坝底下,从这儿去水电站的唯一通道,是坝体上的导流洞。那个洞我进去看过了,洞里黑漆漆的,水齐腰深,山体滑坡把它的出口给堵塞了,只剩下洞顶左角有一个通风孔,必须顺着检修用的梯子爬上去才能钻出去。可那架梯子其实就是一根铁柱,上边焊接了一些钢筋当踏步,一次只能上一个人,还得要腿脚好有体力才行。更难的是,出了那个通风口,跨不了几步远,就是一个一百多米的悬崖,上边悬着条类似直升机吊人用的软梯。这种梯子我以前爬过,软塌塌的,很难使上劲,这几十号人要一个个从那样的梯子走下去,不知道要多少时间。而且通风口上边的平地,顶多能容下二三个人,其余的人得在洞里边等着,那边下去一个,这边上去一个。万一这段时间里,水电站突然放水泄洪,或者再次发生余震,后果都不堪设想。决心难下,想听听你们几个的意见。 修丽欲言又止,拿眼睛直朝小戴的担架那边扫。意思很清楚,要钻那样的洞,伤员怎么办? 张不鸣似乎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说:那个通风口能不能通过两个人,还得仔细查看才知道。如果行,把小戴用绳子绑在一个人身上…… 沈白尘一听就直摇头说:她的伤势太重,一动弄不好要出血,万一卡在中间不上不下,更不好办了。 纪石凉挥了挥手,刚要说什么,却忽然往后一仰,摔在地上。新一轮痉挛发作了,他整个人嵴樑向后弯曲,腰部向前挺起,口吐白沫,唿吸困难。 张不鸣吓得赶紧过去抱住他,一连声地喊:小沈!快想办法…… 小沈也有些慌神,说:这种现象在医学上叫角弓反张,说明老纪的病情又加重了。应该给他加大镇静剂的用量,但我现在已经没有了。 躺在担架上的小戴突然说话了:小沈,你不是放了一盒在我这儿吗,快给老纪用上。 小沈为难地说:就这一点了,用完了,万一伤口痛得受不了,你怎么办? 小戴举起那个沾着血迹的药盒,很坚决地说:痛我受得了,老纪这么抽搐我可受不了。 老纪在一旁听见,想拒绝却完全说不出话,只能将两条腿在地上来回踹动,那光景真像一个倒霉孩子挨了打,赖在地上表示抗议,男子汉的威风荡然无存。 沈白尘看看张不鸣,想让所长拿主意。 张不鸣用手指了指老纪,说:那就先给他打上针缓解症状再说。 修丽见状为难地说:我看还是原地不动,等待救援吧。 张不鸣急得使劲搓着手掌,来回来去踱步说:救兵什么时候能联繫上,还是一个未知数。经过长途跋涉,大家的体力消耗得相当厉害,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严看死守做不到。万一天再黑下来,谁能保证不会发生脱逃事件?所以我们必须克服一切困难,把队伍带到水电站去。 抽搐缓解之后,老纪招手叫张不鸣到自己跟前坐下,喘着气说:刚才小沈说的我都听见了,我的意见是你们带队走人,我留下守着小戴。啥时候你们找到救兵,啥时候过来救我们,保证没问题。 张不鸣摇头说:要是你没病,怎么着都好说,瞧你现在的样子,自身都难保,还能看守重伤员?还能保证没问题? 第142页 纪石凉底气不足,也不敢像平时那样大包大揽了,只能弱弱地说:退而求其次,也算个两全之策吧。 张不鸣想了想,下了决心说:还是一起走,把你们留下太没安全感,万一再有余震,引发洪水泥石流,你们只能坐以待毙。 纪石凉呵呵一笑,挺潇洒地说:真要那样,就是老天爷成全我们俩,就像戏文里头唱的,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床死同穴。还不美死我? 张不鸣知道老纪是为了给自己减压,故作轻松状,但他实在笑不出来,继续正色说:都啥时候了,还这么没正经。 纪石凉换了正经的口气说:瞧瞧,你不是也没有好办法吗?我不走,也是没辙呀,你说这鬼病,发起来怎么就这么厉害,弄得我心里都没谱了。 张不鸣跟纪石凉多年共事,这是头一回听见他为身体服软,以前他什么时候不把自己当成千年万载的金刚不坏之身哪。听话听音,老纪肯定是真的撑不住了。 张不鸣的眉头挤成了川字,看着纪石凉大汗淋漓颜色青紫的脸,喊道:沈白尘! 小沈立刻应声道:到! 张不鸣用下达命令的口气说:现在我决定,我和修丽副所长马上带领大队人马转移。你与男监174号、女监92号留下来,由你负责看护老纪和小戴,原地等待救援。你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 沈白尘听到命令,立时心脏怦怦地狂跳,热血直往头上涌。带着两个伤病员,还有两个嫌犯,在荒郊野地里等待不知何时能来的救援队,这样的任务无论分量和风险,在他眼中都极富刺激与挑战性。什么叫天降大任于斯人,这就是呀!小沈热血沸腾信心满满,啪地立正给所长敬了个礼,说:报告所长,沈白尘坚决完成任务! 纪石凉好像想说什么,到底口舌不利索,又被沈白尘的报告打断没说出口。事情就这么定了。 张不鸣掏出一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交给沈白尘说:留给你们,了解外面的情况,对你们会有所帮助。小沈知道张不鸣平时早晨散步总要用收音机听新闻,只没想到他连逃难时也没忘记把这玩意儿带在身边。沈白尘把收音机交给朱颜保管,叫她时不时调出台来给剧痛中的小戴听,也好分散她的注意力。 告别的时候纪石凉欠起身,跟张不鸣拥抱了一把,胸前的口袋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硌着了他。老纪想起来,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那支记录了张不鸣疑点的录音笔。当下老纪心中五味杂陈,泪水居然滴滴答答掉了下来。这让张不鸣大为意外,也很伤感,轻轻地拍着他说:老伙计多保重,后会有期。幸好只是短暂的一拥,张不鸣就忙着跟沈白尘握手去了。纪石凉觉得,要是张不鸣再停顿一会儿,自己说不定就会把那支录音笔掏出来,交给他了。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而此时纪石凉之落泪,岂止缘于“伤心”二字? 90 一切准备停当,大队人马就要出发的时候,修丽发现陈山妹逃跑了。她的重点关怀对象,她以为最值得同情、最有可能轻判、最有把握掌控的陈山妹,居然在眼皮子底下逃跑了,说得严重点是越狱了。这还了得? 向朱颜等女犯了解了情况,分析了各种可能性,修丽判断陈山妹一定是奔学校找孩子去了,于是马上向张不鸣请命,要去追寻陈山妹。 张不鸣回头望了望来路,有些犹豫地说:这么难走的路,你一个人再走一遍,能行吗? 修丽很坚决地说:不行也得行。无论如何要让她在全体到达指定地点之前归队,否则作为一个在押嫌犯,任何原因的脱逃都会带来严重后果。到了地州看守所,别说她浑身长嘴说不清,就连你我恐怕也难替她说话通融了。 张不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神形疲惫的副手,说:要不然派个男同志去找? 修丽一摆手说:你手下还有几个人可派?再说他们连陈山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把号衣一脱,混在灾民里,他们谁发现得了? 张不鸣被修丽的善心诚意打动,同意了她的请求,很动感情地说:修丽,你真是个好人。此去山恶水险,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哪。 修丽的眼圈也有点潮,她故作潇洒挥了挥手,开个玩笑说:嗨,大所长,你怎么老娘们兮兮的,好像我一去不復返似的…… 就这么着,修丽在同事们依依惜别的目光注视下,独自走上了回头路,去寻找陈山妹。“寻找”这个词儿,是修丽给自己此行定的调,她不愿意把“追捕”或“捉拿”这样的字眼用在陈山妹身上。 一路的辛苦自不必说。 等修丽歷尽千辛万苦,在乱闹闹的校园里找到了大浩的班主任,却被那个戴着破碎的眼镜、披头散髮的女教师告知,大浩的妈妈来过了,领走了他的遗体。妹妹缨络没什么事儿,跟着妈妈走了。 修丽当时愣在那儿,忍不住满心的哀伤,涕泗横流。苦命的陈山妹,她的九九八十一难什么时候才能有个了结呀?修丽不能设想,这个身负命案在逃,早已无家可归的女人,背着死去的儿子,领着年幼的女儿,能到哪里去呢? 一个警察为嫌犯的孩子大伤其感,让班主任大为感动,拉着修丽的手安慰她说:要我说,大浩被埋,这么快就给找到了,也算是不幸中之一幸。至少他妈妈找到了他,有机会让他人土为安。我们学校还有上百人下落不明呢。 第143页 “入土为安”这四个字,一下子点醒了修丽。除了她前夫的家,陈山妹还能背着大浩到哪儿去?大浩要入土,山妹一定会选择把他跟父亲柱子埋在一起。修丽这么一琢磨,连气也没喘,转身上了通往小尾巴村的路。她估计背着大浩的陈山妹,不可能走得那么快。修丽打算等追上她,先帮她把孩子安置好,再带她去找大队伍。此时,连修丽也不能断定。自己这样急切地追赶陈山妹,到底是为了去抓她,还是为了去帮她。 沿着大路走了几公里,修丽果然远远地看见了背着儿子还乡的陈山妹和高举着一把破伞为妈妈和哥哥遮雨的缨络。修丽没有上前招唿,而是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希望母子三人生离死别的团聚尽可能长久些,不要被自己的出现打搅。 天色阴沉,雨水像要为大地上无处不在的哀伤营造气氛似的倾盆而下,也让原本已经乱石密布沟沟坎坎的路,变得更加难行。 大浩已经十四岁了。十四岁的男孩儿,身高体重早就超过了母亲,他的上半身被一条棉毯严严实实裹住,胳膊软软地耷拉在母亲的肩上,毫无知觉地晃荡,而长长的双腿几乎拖到了地面,不时跟路上的石块和土矻垃碰撞,干扰着陈山妹的脚步,山妹走一段停下来耸一耸身子,让儿子趴得更舒服些。失去了哥哥的小姑娘缨络,跟在妈妈身后边走边哭,怕哥哥的脚被路上的东西刮到,又想替妈妈减轻点重量,过一会儿就弯下腰去抬抬哥哥的腿。 修丽看见,陈山妹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尽可能轻柔,似乎确信儿子还活着。耸动身子的时候,她还要跟儿子打个招唿:大浩乖儿子,妈不累,你好好趴着就行了,妈背得动你。有时候,缨络的哭声大了,陈山妹便制止小女儿说:缨络,哭得仔细些,你哥睡着了,别吵醒他。 修丽的出现,让陈山妹吓得双腿发软,背着儿子就要下跪,嘴中连连说道:修管教,求求你,求你让我把大浩送到家……我不是想逃跑,真的不是…… 修丽一把搀住她,把大浩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满含泪水说了一句:我先帮你背大浩一程……孩子管我叫干妈,我也得尽尽当妈的心哪…… 陈山妹惊得目瞪口呆,眼看着修丽背起儿子开始往前走,才如梦初醒拉着缨络快步赶上去。 从小尾巴村经过的时候,修丽和陈山妹着实被村里的灾情吓住了。往日万金贵经营得繁华昌盛,堪与都市媲美的村街,眼下房倒屋塌,一片断壁残垣。陈山妹满脸绝望地对修丽说:这下完了,大浩的奶奶家怕是毁了,奶奶可能也不在了。 修丽心下着慌,嘴上却安抚她说: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陈山妹的泪水伴着雨水淌下来,悲悲切切说:修管教,你都看见了,老天爷给我们家留一点活路了吗? 对陈山妹的说法,修丽不同意都难。她本来就打算先帮着她把孩子送到奶奶家,让活着的死了的都有个安置。只有安顿好孩子们,再把陈山妹带走拘押,她才觉得心安理得。路上修丽一直在考虑,万一那个老婆子还跟上回一样,死活不认陈山妹,该怎么说服她。小尾巴村的惨状让修丽觉得,可能她准备的所有理由,都已经多余了。 然而,奇蹟总在人们最绝望的时刻出现。当她们转过一座毁坏变形的山头,两个人同时眼睛一亮。 前方一大片滑坡体的泥浆碎石中间,陈山妹婆婆家的小屋子,如耸立在河流中的灯塔,孤零零地站立着。仔细看时,原来她家的屋后有一块巨石挡住了滑坡的冲击,如母亲用怀抱庇护着婴儿,把那矮小破旧的屋子庇护下来。汹涌而下的泥石流,分成两股绕过巨石,又在它的下方重新合流,造成了一个奇观:巨石像河中的岛屿,山妹婆婆的家像岛上的人家,不光房子丝毫无损,连房前的菜地,屋后的果树都原封未动。 修丽禁不住心头的激动,对陈山妹说:老天爷长着眼呢! 陈山妹听了,双膝下跪朝着家门的方向纳头便拜。口中喃喃念道:老天爷开眼.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您的恩德我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还。 修丽知道,此时陈山妹的心里还存着对婆婆强烈的恐惧,与其说是在祈求老天爷开眼,不如说是在祈求婆婆转意。以她现时的处境,万一婆婆还像从前一样仇视她,缨络就再也无处可去了。这一点连修丽都替她悬着心。 忐忑之间,一行人走进吴婆婆的院子。大浩的奶奶正在台阶上枯坐,听见有人来了,摸索着拄上拐杖走下来,警惕地问道:哪个? 陈山妹忙上前扶住她,叫道:娘!是我,是你那多灾多难的媳妇山妹呀! 老太太愣了一下,撒手扔了拐棍,一头扑到山妹怀里,说:山妹,你还活着,我的孙男孙女呢?奶奶想他们眼睛都哭瞎了。 陈山妹又一次双膝下跪,凄声道:娘,我把他们给你送回来了…… 老太太急切地伸出手,先摸到了孙女的脸,又摸到了孙子的手。山妹一边哭,一边央求道:娘!我找到大浩的时候,他已经咽气了……我活蹦乱跳带走他,给你送回来一个尸身。你可别恨我,别恨我呀! 老太太干瘪的眼窝里,涌出两行浊泪,循着声音把山妹的头搂在怀里嘆口长气说:娘还有什么脸来恨你。要是前年我心眼子大一点,不跟那个姓万的老鬼扯皮,咱们家哪里会是这副样子……古话说,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娘这一辈子该低头时不低头,自己吃亏就不说了,不该牵连你们哪!这两年,娘后悔,肠子都悔青了,只要你不记恨娘,娘还有什么脸来恨你哟…- 第144页 陈山妹带着孩子来这里,只想求婆婆开恩,让大浩埋在他爹身边,再把缨络寄养在这儿。婆婆一番话,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也引得她伤心大恸。一时间,婆媳二人大放悲声,缨络也跟着大哭。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亮。大浩躺在奶奶的棺材里,度过了他少年人生的最后一夜。在故乡的月光下,静静地长眠。 棺材还是柱子活着的时候,下了血本孝敬老娘的,板子好,做工也好,里里外外厚厚地漆了七八层红漆黑漆,老太太看得不知有多重。可是今天,不管山妹怎么劝,老太太非得让大浩享用,还说要是不依她,她就一头在棺材上撞死,随孙儿去了。 明晃晃的月光照在大浩的脸上,那张脸被妈妈仔细地擦洗过,干净而安详。他的手里一左一右拿着两件东西:一边是妈妈给他的钢笔,一边是奶奶给他的樱桃。 妈妈对他说:不管在阴间还是阳世,识文断字都是好事情,你在那边也不能放松学习。 奶奶对他说:你在家的时候喜欢吃樱桃,奶奶总想拿出去换油盐,现在给你带些走,你再别生奶奶的气啊。 妹妹缨络哭得昏天黑地,已经在妈妈怀里睡着了,梦里时不时发出惊叫,一声声叫的都是哥哥大浩。 修丽坐在一旁的木凳上,看着这祖孙三代人最后的团聚,心中感慨万千,连私下放了陈山妹的心都有。这个山村的明月之夜,此生此世她再也无法忘记。 91 小剃头回家没两天,就成了地震救援志愿者。 他家的村子临近殡仪馆,有一条窄窄的水泥路与之相连。每当刮南风的天,断断续续的哭声从那边飘过来,还有些可疑的烟气依稀可闻。地震过后,这条路上的车明显地增多了,飘过来的哭声也要比以前大得多。听说殡仪馆每天运来的尸体烧都烧不完,村民们才知道这回灾情非同一般,自己的村子只垮了几间屋,算是侥倖躲过了一大劫。村长说这是祖宗积德行善为大伙儿挡了煞,带着全村人恭恭敬敬去村庙里拜了祖宗之后,就忙着组织志愿者,到外边帮忙救灾。年轻姑娘后生都争着报名,小剃头犹豫了半天没表态,一来他老婆的伤还没完全好透,二来他刚回来捨不得再出去。 当时正有一阵长长的哭嚎传过来,村长忽然灵机一动,对小剃头说:我看你去当个特殊的志愿者吧。咱们中国人爱面子,死了也要有个好样子,这些人死得惨,死得冤,你要是给他们剃头,不知要积上多少阴德呢。 小剃头一听,忙说:村长,村长,我这辈子剃头剃了成百上千,可都是活人啊。要去给死人剃个好头,还得你借我一个胆儿。 小剃头边说边瞟着老婆的脸,只想她也帮自己说句话。没想到老婆一点不理会,开口就说:这积阴德的事情是必须要干的,这么大的地震村里没有死人,就是因为祖上积了阴德。小剃头知道要不是老婆宽大替他撤了诉.他这次指定不能被无罪释放。现在老婆开了口,比村长不知要权威多少,小剃头不能不听。 到了殡仪馆一看,小剃头吓得上牙磕下牙。小小的一个遗体告别室,放了几十上百具遇难者遗体,而且大部分都被毁得不成样子,没有几个完整的脑壳可以让他剃。于是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跟几个小伙子一起,不断把送来的死人往裹尸袋里装,然后再帮助那些寻找亲人的人们辨认遗体。 每天小剃头他们要把那些裹尸袋拉开无数次,让那些人看,对上号了才能领去火化。裹尸袋里气味很重,几乎每拉开一次,他们就要被熏得干呕一阵,两天下来就干不下去了。可是看见死者亲属们悲伤欲绝的样子,小剃头不忍心甩手就走。自从经歷了跟老婆这场有惊无险的官司,他把亲情看得格外重。他想,这些死去的人,连跟亲人招唿一声都来不及,就被地震给送到了阴曹地府,多惨呀!想到自己人祸天灾都闯过来了,还平平安安活在世上,小剃头心里充满了幸运的感觉,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帮助这些死去的人。 渐渐地,那些奇形怪状的身体和残缺不全的面容,变得不那么可怕了,有的看来看去看得眼熟了,就还有了几分亲近。每当看见有人认领了遗体抚尸大哭,他也会跟着一块儿落泪,不知是为他们的亲人罹难而伤感,还是为他们歷尽艰辛找到了亲人而高兴。 在寻找失踪者的人流里,有一个老外是小剃头最想帮助的。 连着两天,这个老外总是跑来找人。他人长得特别高,鼻子也特别高,而且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他告诉小剃头,他叫阿克迈,是德国人,到这儿来是为了寻找自己失踪的部下周小乔,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孩。看他万分焦急与伤心的模样,小剃头心里很感动,就使劲帮他找,每到一批新遗体,都留意看看是不是有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子。 小剃头跟这个老外混得熟了,干脆直接问他要找的是不是他的女朋友。阿克迈很认真地告诉他:这个女孩是他最心爱的,但她是别人的女朋友。小剃头就问:为什么她的男朋友自己不来。阿克迈说:她的男朋友不能来,他因为一个官司被关进看守所,还在那儿等待开庭呢。 一说到看守所,小剃头就要打听打听了,因为他自己刚从那儿出来呀。这一打听,把小剃头惊得目瞪口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阿克迈说的那个人,原来就是魏宣。 第145页 有了这层关系,小剃头更上心了。帮阿克迈找这个女孩,就等于帮自己的牢友魏宣找。魏宣有多爱他的女朋友,仓里人都知道,他把所有的责任全担着,就是最好的证明,连彪哥都夸他够爷们。其实小剃头并不希望真的在这儿找到那个叫周小乔的女孩子,如果那样,魏宣也太倒霉了。 第三天中午,卡车运来了一批尸体,听说是从法院的大楼里挖出来的。小剃头们照例把他们收拾干净,用裹尸袋一个个装起来。突然他看到了一个女孩,年纪二十四五,长得高挑漂亮,身上穿的衣服也很讲究。乍看上去,她胳膊腿都好好的,脑袋和五官也没出血,脸上的表情跟睡着了一样平静。估计这姑娘没受什么重伤,有可能是被压在下边慢慢憋死的。小剃头用梳子把她的长头髮梳好,替她洗脸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忽然非常肯定地感觉到,这个女孩儿就是阿克迈要找的周小乔。 小剃头按照阿克迈留下的电话号码,打通了他的电话,开口就说:你要找的那个女孩子找到了。阿克迈啊了一声之后,半天没有出声。小剃头继续说:你快过来吧,肯定是周小乔。 阿克迈这才用悲伤的声音问道:你根据什么肯定是她? 小剃头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恼火.直愣愣地说:不根据什么,反正我觉得就是她。你要是相信就赶快来。 阿克迈当然很快就来了,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广播电台的记者鄢嫣,也是周小乔的朋友。这几天她一直在寻找失踪的周小乔,并不停地跟阿克迈联繫。 小剃头把裹尸袋一拉开,阿克迈叫了声“小乔”,鄢嫣的哭声就跟着爆发出来。小剃头没猜错,这里边还真是他们要找的人。 小剃头拿来了毛巾和水,想再仔仔细细替周小乔收拾一下。在给她擦手的时候,发现她左手的手心里,有一行用原子笔写的字:我欠朱颜八千美元。小剃头问阿克迈要不要擦洗掉,没想到那个身高一米九几的外国汉子,看到那行字忽然就单腿跪到地上了,连连说:当然不要擦,肯定不要擦。这行字牵涉另一个女孩子的命运呢。 阿克迈用照相机记录了小乔装殓的全过程,还特别给她写着字的手拍了特写,久久握着不放,口中说道:小乔,我会替你完成你没有做完的事情。 等小剃头全都收拾好之后,阿克迈和记者鄢嫣商量了半天,决定在殡仪馆做一次现场採访, 远远近近都有人在哭,在喊着亲人的名字,鄢嫣拿出了一个小话筒,在那一片嘈杂的声音中开始说话了:各位听众,市广播电台记者鄢嫣在殡仪馆为你们做现场报导。 地震之后,我们已经为大家播出了许多抗震救灾的感人故事,今天这次採访,因为其发生地和当事人的特殊性,更加打动人心。阿克迈是德国某公司驻中国首席代表,大地震中他的公司里有一位女职员失踪了,几天来他一直四处寻找这位下属。后来终于在一位志愿者的帮助下,找到了女职员的遗体。在清理遗体的时候,他们有一个惊人的发现,这个发现涉及不久前发生的两起经济案件。我相信,等大家听完了当事人的讲述,将会被这位女孩子的行为感动。 现在我们有请阿克迈先生。阿克迈拿过麦克风,停了好一会儿,好像是要平息自己的心情。然后操着外国腔很重的中国话,他开始了沉重缓慢的述说:首先我得说,我要找的这个女孩子,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工作能力不用说,她对爱情的专一和对朋友的责任感,才是我最为看重的。她的未婚夫因为在银行取款机出错的引诱下,取了不该取的钱而被拘捕。在营救未婚夫的时候,又由于一个误会,让她最好的姐妹被冤枉地拘禁了。这两件事情使她备受折磨,精神接近崩溃。这些事情要说清楚,需要很长的时间.而且到了现在,事情本身已经变得完全不重要了……我必须承认,我曾经给过她一些自以为很理智的建议,劝她不要为了给她的姐妹澄清案情而不顾后果,因为我不希望她为此付出自由的代价。 我以为我的建议给了她安慰和帮助,没想到其实是给她增加了沉重的心灵负担,让她始终在良知和利益之间徘徊,得不到片刻安宁。直到地震发生的那天,她向我请假,告诉我她已经做出决定,要到法院去要求撤销对她那位姐妹的诉讼,她不能再忍受让一个无辜的人因为自己的失当而被拘禁。我批准她请假外出,担心地看着她远去,因为我觉得她撤诉的结果,很可能是由她自己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她走了没多久,就地震了。我们公司的楼没有塌,大家安然无恙,但是她好几个小时后还没有回来。后来我听说,法院的楼整体垮塌了,里边的人员伤亡惨重。我发动公司的同事一起找她,从难民点到医院,又从医院到殡仪馆,到处都没有她的踪影。今天终于在这儿看到了她。说到这儿,阿克迈的声音哽咽了,长时间的抽泣之后,他才重新开始:在跟她最后告别的时候,我们发现在她已经冰冷僵硬的手心里,写着一行字:我欠朱颜八千美元。到现在我才知道,她的那个受了冤屈的姐妹名叫朱颜,她去法院就是为了向法庭说明自己欠了朱颜的钱,以此证明朱颜是清白的。地震的突然到来,使她没有机会完成这个心愿,我猜测她一定是在被埋在废墟里,知道自己生还无望的情况下,用最后的力量留下了这个遗言。 第146页 现在她的脸已经被洗干净了,可以看得出她的神情很安详。记得她最后一次到我办公室来请假,脸上就是这样一种神情。当时她告诉我,她做出撤诉的决定之后,多日的抑郁一扫而光,心情豁然开朗,可见人还是不能做亏心事,更不能做了错事能改而不改。虽然她没有直接指责我,那种经歷过痛苦挣扎,重新获得了内心宁静的表情,实际上让我感到了某种道德的压力。 在这里我想趁这个机会,对那个名叫朱颜的女孩子说:因为有了这行字的存在,请你不要记恨她。为保留这个重要的证据,我已经用相机拍了照,如果你还活着并有可能听到这个节目,请随时联繫我,我会一直替你保留着这张照片的。话说到这里,阿克迈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转过身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鄢嫣接过麦克风,到处寻找小剃头,想让他也来说几句,却看见小剃头蹲在一边正哭得伤心。 92 送走了大浩,修丽带着陈山妹重返归途。 寂静的晨曦中,陈山妹一步三回头,哭成了泪人。缨络和她的瞎子奶奶站立在家门口,久久地向她们挥着手,与其说是告别,不如说是召唤。转过一个山头,祖孙俩的身影被遮挡着看不见的时候,陈山妹的脚步像被绊住了一样,再也迈不动了。要不是修丽紧紧拉住了她的臂膀,她一定会忍不住往回跑的。 修丽从腰里取下一副手铐。按照常规,在发现逃犯陈山妹的第一时间,这副手铐就应该派上用场。可昨天悲惨的场景,叫修丽不忍心当着屡受伤害小姑娘缨络,拿出这个象徵着丧失自由的物件,往业已处在崩溃边缘的陈山妹手上套。现在是时候了,她要开始履行警察的职责了。此去关山重重,修丽觉得自己的心智和体力,已经严重透支,没有把握在陈山妹情绪波动的时候,完全掌控住局面。 修丽用手铐的一只环套住了陈山妹,另一只铐在自己手腕上,故意开着玩笑说:从现在开始,咱们俩就成了连体婴儿,谁也离不开谁了。你知道连体婴儿吗?就是在娘胎里没长好,生下来连着肝共着肺的双胞胎。这种孩子,要活就全都活着,假如死了一个,另一个指定也活不成了。 陈山妹听懂了这话的分量,知道修管教的意思,是要跟自己同生共死。想她五十来岁的一个女人,脱离了队伍辛苦万分来追自己,现在又要万分辛苦地赶回去,陈山妹乱纷纷的心忽然变得有些通透了。抓住了修丽与自己连在一块儿的手,陈山妹认认真真地说:修姐,你放一百个心,这一路上我陈山妹要是再起心逃跑,就让天上打雷噼死我,山中着火烧死我,河里涨水淹死我…… 修丽很诧异地听见,陈山妹没有按惯例说报告政府,甚至没有按非正规方式称唿修管教,而是前所未有地叫她修姐。如此看来,陈山妹并非平时表现得那么懵懂无知,分寸她是有的。亲密的称谓加上赌毒咒发毒誓,就是最高级别的保证,修丽没有理由不信任她,但最大限度地保持对她的控制,无论对谁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对自己而言,可以更加放心地走路:对陈山妹而言,可以减少因为心理波动而产生的彷徨。 修丽明白,对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不能再有一丝一毫人为的伤害,于是继续开着玩笑说:既然你管我叫姐,我先应了你。啥时候姐姐不是保护妹妹的,你还怕跟姐连在一块儿?再说,姐还怕天上打雷,山中着火,河里涨水的当口,你撇下姐姐自己逃命呢! 陈山妹被这话感动得不知所措,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口中念道:天公在上地母有眼,给小尾巴村人陈山妹作证,从今日今时今刻起,拜看守所管教修丽为情同血亲的好姐姐,山崩地裂永不分开。如有任何违叛修姐的行为,甘愿受天条地策严惩,变牛变马永世不得为人…… 修丽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默默地将她扶起,开始了她们回归的路程。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修丽和陈山妹在若干小时之后,就可以走到看守所的大队人马曾经走过的山谷了。然而,她们离开小尾巴村没多久,拐上了陈山妹曾经非常熟悉的一条小路。根据山妹的记忆,从这儿走比照原路返回要近得多。这当然也很符合修丽的愿望,一来放心不下张不鸣他们,二来陈山妹是否能赶在上级看守所收容之前返回队伍,对她来说至关重要。 于是这对特殊的姐妹走人了可怖的险境,她们完全不知道,这条路此刻正蜿蜒在一个巨大的堰塞湖下边,沿途的老乡早被政府疏散,所有的村庄已空无一人。 修丽带着陈山妹走进一家农舍。屋房虽然有轻微的损害,但仍然齐整。门墙上挂着红辣椒,地里长着绿油油的蔬菜,有一些野蜂嗡嗡飞舞,好像在欢迎她们的到来。这一切,给了她们一种久违的亲切和谐,还有超强的安全感。修丽有些高兴地对陈山妹说:我们先在这儿买顿饭吃,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再走,走得更快。 修丽对着屋里大声喊道:老乡,老乡,有人吗? 没人回答。野蜂飞舞的声音,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屏蔽了,变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山谷中的寂静由此被夸张地放大,静得让人心生恐惧。修丽显然已经意识到了某种危险正在临近,急忙说道:山妹,快走!我们还是应该从大路走! 修丽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奇怪的声音从山那边轰轰烈烈传了过来。陈山妹的脸霍然变色,声音发抖地说:修姐,不好,可能是山洪下来了! 第147页 不等修丽接话,她们看到一条瀑布从山顶上悬空而下,如同巨型蟒蛇,张开大口吞噬着所到之处的一切。转眼之间,她们俩已经被浊浪席捲,顺着山势向下滚落。 就在浪头抵达前的一瞬,修丽打开了手铐,急切地对陈山妹说:假如我们被冲散了,你要想办法尽快回到看守所的队伍里去,我在那儿等你。记住,你的案子还有的一辩,你下半辈子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必须回去等待判决,千万不能当逃犯!记住了没有? 陈山妹那一句“记住了,姐”,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人已经被沖迸了水里。等到她被水流边缘一棵倒下的大树挂住,脱离了险境之后,修丽已经不见了。 93 此时的彪哥,正在为寻找看守所的队伍发愁。他押着堵了嘴瘸着腿的歪脖瞎转悠,却不知道看守所的人往哪里去了,只好回到了看守所的废墟,想看看是不是能碰上过来找人的雷子。 看守所一片死寂悄无人声。老警察于笑言的尸首还静静地躺在那儿。他的身边是两条死狗,除去被歪脖打死的那只,另有一条骨骼粗大但枯瘦如柴的狼狗,紧挨老警察卧着,嘴里还叼着一把拴着红绳的钥匙。彪哥曾经听小剃头说过,有只老狼狗跟安莺燕一样每天去医务室打吊针,都是一个老警察私人掏钱给它治病。当时彪哥听着觉得奇怪,现而今老爹老娘病了,儿女们还捨不得掏钱呢,除非这只狗跟那个警察有特殊感情;彪哥打小餵过好几条狗,对狗的习性很清楚,现在一看他就明白了,老狗是来叫他的主人回家去,嘴里叼的准是他们家的门钥匙。 彪哥蹲在死狗跟前看了半天,又回头瞅着歪脖骂道:瞧瞧,狗都懂得仗义,就你这个白眼狼,一辈子餵不亲! 歪脖被塞住了嘴,只能鼓鼓眼表示他的愤怒。彪哥走过去,把他的脑袋一拨弄,喝道:怎么着,后悔了吧,后悔昨天没把老子跟这雷子和警犬一块儿崩了?你要打死他们,老子不拦着你,他们不死你就得死,可是你无缘无故害死小方圆,天地不容,老子也不能容。你肯定想不通,为了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儿,老子怎么就忘了给飞哥报仇的大事,现在老子告诉你,因为你害死了小方圆,你就成了老子的仇人,老子这个人从来有仇必报,两个仇人先办谁,老子挑现成的…… 彪哥这一通骂,看似没来由,其实他是要用这些话来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么做有道理。跑回看守所又没找到他想找的政府,真心要押着歪脖去自首,却不知道雷子们把嫌犯们带到哪儿去了,彪哥多少有些下不来台。这好比诚心去上香,提着猪头找不着庙门,让歪脖看着多可笑呀。 正急得抓耳挠腮,彪哥听见有人走进了看守所的废墟,马上很警惕地问了一声:谁? 让他没想到的是,回答他的是个女人。只听那女人哆嗦着说:报告政府,女监二号仓56号陈山妹。 自从跟修丽被水冲散,陈山妹一直趴在山坡上大声哭喊,但喊破了嗓子,哪里听得到修丽的回答?她回想起修丽临别的嘱咐,一刻也不敢耽误,朝看守所的方向往回跑。在陈山妹心目中,修姐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人物,既然她说过会在追赶队伍的路上等自己,一定会在那儿出现的。此时的陈山妹满心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最快找到看守所的人,找到了他们就能重新见到修姐。陈山妹没想到还真的有人在这儿。 彪哥一听她答话,知道对方也是个嫌犯,便有些好奇地问道:这就怪了,地震都三天了,你还躲在这儿没跑,该不是冤死鬼还魂来吓唬老子的吧?你要是冤死鬼,报仇还得去找雷子,别跟这儿瞎掺和。 陈山妹答话道:报告政府,我是人不是鬼。地震的时候我跟着队伍转移,半道上跑回来找孩子,跟他们走散了。 一说到孩子,又触动了彪哥最敏感的神经,急吼吼地喊:要找孩子,还不快去!在这儿磨蹭个啥?你不知道救命如救火呀? 陈山妹哇的一声哭出来,说:孩子找到了,可我救不了他啦…… 彪哥听了,很同情地问:孩子咋了……死了? 陈山妹哭得抬不起头,也说不出话,肩膀一耸一耸地算是点头回答。 等她一阵暴哭过去,彪哥又问:那你现在打算去哪儿? 陈山妹说:报告政府,跟着您一块儿找队伍去。 彪哥低头打量自己,哈哈大笑说:你别一口一个报告政府,老子不过是穿了一套雷子皮,其实跟你一样,也是个穿马甲的。 陈山妹被这话吓了一大跳,拔腿就想跑,被彪哥喝住了:你跑个啥呀?老子这会儿也要去找政府,正好搭伴走呀。你不是说你跟他们走过一程吗,老子现在正好找不着路了。 陈山妹驻了脚,回头看看他,又看看被吊了手指塞了嘴巴的歪脖,满脸疑云。彪哥知道她的疑虑,解释说:他呀,杀人兼制毒贩毒重犯,罪大恶极。你瞧见这老雷子和他的狗没有,就是他给整死的。老子抓他回去,一来为民除害,二来为己立功。有老子在,你不用怕。 陈山妹将信将疑点点头,带着他们往后山上去了。 94 队伍开走之后,这一带空地上气氛非常沉寂而压抑。沈白尘他们五个人,离群孤雁般留在被地震毁坏的山谷里,等待着不知何时能够到来的救援。毛毛雨淅淅沥沥地大起来,山谷里的风不知从什么方向吹来,携带着寒湿的阴气,不断侵袭着他们。山坡上松动的石块,零零星星地往下滚落,时不时发出让人深感威胁的动响。 第148页 沈白尘一直站在风中眺望水电大坝的坝顶,依稀看到些活动的黑点从那儿冒出来,又沉下去。张不鸣带领的人马从引流洞钻出,又翻过坝体下山的过程,似乎很顺利。个把小时之后,那条与天水相接的横线上,再也不曾出现活动的物体了。沈白尘出了一口长气,知道张不鸣已经如愿以偿,完成了他的计划。 老纪的抽搐发作周期越来越短,症状越来越吓人了,每次都是面色青紫,身体角张,牙关咬得咯咯响,表情痛苦万分。为了把镇静剂省给老纪,戴汝妲坚决不肯再用药。她的断腿只做了粗略的急救处理,用简易方法暂时止住了大出血,但伤口的疼痛感与时俱增,镇静止痛剂一停,常痛得大汗淋漓。为了让自己不至于痛得叫出声来,小戴把盖在身上的毯子边咬得千疮百孔,还几度昏厥。伤的痛,病的苦,是对小戴和老纪最大的考验,每一分每一秒都得由他们调动最大耐受力来扛。 幸好还有魏宣和朱颜,他们的表现让沈白尘多少感到了一些安慰。 当雨下得大起来的时候,朱颜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都盖在戴汝妲的担架上,魏宣甚至用身上的马甲裹住了纪石凉的头。没人吩咐,没人要求,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行动着。在沈白尘看来,这只是两个健康健全的人,对伤残病痛的同类最本能的看顾。此情此景之中,社会身份已然不知不觉中剥落,每个人都被还原成单纯的自然人,往日天差地别的距离随之消弭。但沈白尘在感动之余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以他们的身份,必须按张不鸣临行的交代:控制使用。 在援兵到达之前,要让老纪和小戴减少疼痛,减少流血和抽搐.最大限度保持精力和体能,还要让魏宣和朱颜的情绪保持平稳,最大限度争取他们的帮助。沈白尘感到,从未有过的巨大压力,正随着由疏渐密的雨滴,一点点落在他的肩上,重似千钧。 沈白尘想起了鄢嫣。要是在平常的日子,他肯定会马上联络她,把自己的处境和想法仔细地告诉她。听她或者赞许或者调侃的评判,并在其中找到一个支撑点。让自己不安的心得以放松。忽然间,他无比强烈地思念起这个小女友,同时感到了一种很深的歉意。地震发生之后,沈白尘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状况,先是抢救戴汝妲,后是治疗纪石凉,一路上还有各种情况要处理,他甚至很少有时间去想鄢嫣,偶尔想起她,也是不停地自我安慰,如果她真有事,自己不会这么心安的。心里不慌,说明她没事。 沈白尘拿出张不鸣留下来的半导体收音机,有一种期待让他打开时心情非常急切。在这个时候,广播电台发出的任何声音,仿佛都跟鄢嫣有关。一开始只听得乱糟糟的杂音,后来就有了断断续续的人声,听不出在说什么,但传到这群与世隔绝的人们耳朵里,都是天外传来的福音。 沈白尘正屏息静听,纪石凉过来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有话要说。 两个人走到一边站住。纪石凉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录音笔交给沈白尘,说:我有一件事情託付你。这是我前几天在接见室私下录的音,里边有万金贵钱权交易的证据。万一我搁在这路上回不去了,你一定替我找个合适的地方交上去。 小沈接过那个被老纪高烧的身体焐得烫手的小东西,心中的惊诧溢于言表:走了这一路,你怎么就没想起交给张所长呢? 纪石凉闭了下眼睛,摇头嘆气说:要是能交.我早就交了,权当过年送给他一个红包。接着老纪把事情的原委粗粗地讲了,小沈听得呆若木鸡。 然后老纪接着说:张所是我的老搭档,论私交也不错。咱们逃难这一路上,他的决策和担当都让我服气。可在老万头的事情上,我一直没弄清楚他的屁股到底坐在哪边。在警察这个行当混了这么多年,我再没觉悟也不能把一个涉案的证据交给当事人吧。我知道万金贵的死不是小事情,要不是遇上地震,光那帮记者炒作都得把咱们炒爆喽,张所的小官帽也不一定戴得稳了。按说这件事情算我给他找的麻烦,对不住他。现在龙强彪和万金贵都不在了,这东西就成了唯一的证据,到时候交出去对他是祸是福,还得看他跟那些人是不是一伙…… 纪石凉说着喘成一片,沈白尘赶快拍着他的背,叫他停下来休息。只见老纪又一次抽搐大发作,头向后仰摔倒在地,腰椎向前挺起,如困在沙滩的鱼一般挣扎着喘息不止,眼看着脸就紫了。这回的发作似乎比哪次都厉害,沈白尘抱住他直喊魏宣。魏宣跑过来想帮把手,却不知如何帮。还是戴汝妲听见动静,一迭声叫朱颜快找人中、合谷穴,掐住别松手。三个人手忙脚乱弄了好一阵,才算让纪石凉缓过了这口气。 看着老纪浑身瑟瑟发抖的样子,沈白尘觉得当务之急是要给他防雨御寒。四下环顾,荒山野岭,无一可避风挡雨的去处,再看看天色,少说也是下午两三点的光景,如果不在天黑之前想办法解决问题,别说老纪和小戴,就是其他三个人,也未必扛得住漫长黑夜里的饥寒。 沈白尘正急得无计可施,魏宣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没头没脑地说:你还记得公路上的那些汽车吗? 沈白尘被问得莫名其妙:哪些汽车? 魏宣说:就是公路上那些被石头砸中,或者被滑坡埋住的汽车。车主要不死了,要不走了,说不定里边可以找到我们需要的食品和衣物。 第149页 沈白尘的眼睛亮了一亮,马上又暗下去,说:办法倒是不错,可…… 魏宣犹豫了一下说:你觉得派不出人手?假如你信得过我,或者我可以去试试。从这儿爬上山顶就可以看见公路了。 沈白尘没有接话,显然在考虑魏宣的建议。让一个在押嫌犯单独离队,事关重大,他不得不慎重行事。从跨上囚车的那一刻起,他与这个嫌犯之间就建立起了某种特别的联繫,此时此刻他们所交往的细节,河水倒流般在他眼前回放,沈白尘希望在细节中寻找决断的依据。反覆掂量之后,小沈终于做出他的决定,理由是:派魏宣去找食物是冒险,几个人一块儿死守也是冒险,既然都是冒险不如放手一搏,所谓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沈白尘用眼睛盯住魏宣,很郑重地对他说:情况你都看见了,要怎么做你应该知道。不管找不找得到食物,天黑透之前你必须回来。说着,他把手放在魏宣的肩膀上,使劲按了按,却分明感到有一种压力正传递到自己肩上。 魏宣的脸忽然红了,声音也高亢起来,反反覆覆说的都是同一句话:相信我!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 沈白尘一下子想起了他跟魏宣的第一次交谈。在囚车里,魏宣也是毫无徵兆地激动起来,反反覆覆说一些相同的话:怎么回事?天知道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那个倒霉的取款机,他妈的怎么搞的,忽然间精神错乱,你要一百它非给你一千,你要一千它非给你一万,而且还没完没了,没完没了,给你给你给你……一时竟觉得恍若隔世。 95 魏宣很快爬上了那座山头,身手矫健得让沈白尘难以置信。沈白尘看见他在接近顶部的时候,朝下边瞻望了一会儿,好像在努力感受来自下面的目光。在那儿,魏宣应该能看到四个留在谷底的同路人,都仰着头瞧着自己。他一定知道那一双双眼睛满含殷切的企盼,这也许跟以前在公司里,程序设计出了问题,工作全面陷于瘫痪之际,上上下下盯住他的那种集信任与希望于一体的目光,完全没有什么不同。沈白尘知道,这对魏宣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临出发的时候,魏宣曾对沈白尘坦言,其实他根本没打算自己的建议会被採纳,说白了只是一个试探。在此之前,无论沈白尘给他什么样的帮助,表示过多少同情和理解,他总有一种相形见绌的自卑感。同属一个年代的人,同样受过高等教育,现实的处境把他们区分开来,不光从身份,更是从人格上区分开来。他甚至觉得,即使在灾难过后,案子能够像沈白尘所期待的那样,以轻罪甚至无罪宣判,他们之间在人格上永远都不可能回到一个平等的层面了。现在看来还有希望。 魏宣的话,让沈白尘备受鼓舞。第一次独立做出的重大决定,因为这些话显示出某种不容置疑的正确性和合理性。沈白尘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目送魏宣的身影在山樑上时隐时现地向前移,说不出的自信油然而生。他在想,要是鄢嫣那个小妮子在场,指不定要怎样为他的决断欢唿雀跃呢。一次信任改变某个人的一生,这样的例子还少吗?沈白尘有理由为自己的决定喝彩。 朱颜手中的收音机,杂音变成断断续续的人声,又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的时候,沈白尘一直沉浸在对鄢嫣的思念之中。说也奇怪,这几天他一路上担心这个,牵挂那个,对鄢嫣的母亲和她家的宠物猫是不是能逃过这一劫,都充满了怀疑,却毫无道理地坚信鄢嫣安然无恙。这个精灵一样的小妮子,说不定正像穿过瀰漫的硝烟,在战场上救护伤员的女护士那样,背着她的採访机走街串巷呢。鄢嫣曾经说,她最崇敬的女性是战地女护士,若不是生在和平年代的中国,她肯定要找机会到战场上去秀一把。 当收音机里真的传出鄢嫣的声音那一刻,沈白尘以为自己的耳朵发生了幻听。是朱颜悲怆万分的唿唤,向他证实,他的鄢嫣正在一个殡仪馆,向听众发出报导。她採访的对象,恰是德国某公司驻中国首席代表阿克迈,以及刚从看守所放出去的小剃头,而访谈涉及的内容,正与朱颜和魏宣息息相关。 小乔……一声撕心裂肺的唿唤从朱颜嘴里喊出来。周小乔之死给沈白尘带来的震惊,瞬间把鄢嫣现身带来的喜悦沖得一干二净。早听鄢嫣说过,周小乔的一个闺蜜因为小意气酿成了牢狱之灾,箇中过节鄢嫣弄不明白更说不清楚,沈白尘只是听听而已,没想到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小乔……小乔……朱颜大哭大恸,在三个警察的注视下不管不顾地叫着那个名字,千仇万恨都在这一声声唿唤中消散。 曾几何时,周小乔俏丽的面影曾经被她努力地忘却,在忘不了的时候则被她努力地妖魔化,如此这般也不能解她心里之恨。然而在噩耗带来的哀痛中,周小乔顽强地回到了她的眼前,依然清纯秀丽如初,等她听完了阿克迈的述说之后,那张脸就变得更加可亲可爱。果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朱颜完全想像不出,周小乔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之下,完成了写在手掌上的遗言。这条遗言看上去只涉及两个人的钱财归属,但对朱颜来说,事关她下半生的毁誉荣辱。 感动压倒了一切,朱颜有生以来从未被如此强烈地感动过。 然后是庆幸,朱颜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幸运的。周小乔在预知不能生还的紧要关头,该有多少想说的话要留下来,却单单只留下这一句,而如果没有阿克迈的寻找,这句话定将随着周小乔肉体的消失,变成灰变成烟飘散而去,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身处看守所无处逃遁的监牢,能在大地震中毫髮无损地生存,已经是不幸中之万幸,那么周小乔的遗言被发现被保留,岂不是万幸中的奇蹟? 第150页 朱颜这么没完没了地琢磨着,越想越不得安宁。她情愿自己为周小乔的死悲痛欲绝哭天抢地,大脑空白,无法思考,可还是浮想联翩欲罢不能。最后,朱颜用“悲欣交集”这样一个词,总结了自己的心情,同时觉得对尸骨未寒的闺蜜小乔而言,这种心情无疑很不公平。 在这一切匪夷所思的巧合以传奇的方式真实地发生之时,魏宣正好缺席。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走到了公路上,翻检过好几辆趴窝的汽车了,然而一无所获。看了看暗淡下去的天光,他沿着公路一路疾跑,鬼使神差再次来到那辆深红色的保时捷跟前。 由于巨石的重压,那辆车的后备箱变形了,轻轻一按后盖就立刻弹起,露出了里边丰富的藏物。整箱的拉斐葡萄酒,一大篮杂拌水果,成扎的矿泉水和牛奶,各种点心和休闲小吃,还有一顶质量上乘的小帐篷和两条羽绒睡袋。可以说,除了那箱酒之外,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魏宣眼下急于得到的。完全可以断定,假如不是这场从天而降的灾难,这辆车的主人,很可能正在某个风景如画的去处,享受着他们高档的野餐呢。 魏宣看了一眼从汽车门缝中浸出的血迹,心里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开始用一条睡袋把各种食品装进去,一边装一边想像,当他背着这一堆东西出现在沈白尘跟前的时候,那几个饥寒交迫的同行者,会用一种怎样惊喜的表情迎接他。魏宣想好了,到时候一定要告诉他们说,这二切还得感谢周小乔,如果不曾有她对这款车的执着追捧,他大概不会这么清楚地记住它,并在关键时刻轻而易举找到它。 魏宣默念着周小乔的名字,把车里有用的东西悉数收进睡袋,想再找根绳索捆绑起来。他看见后备箱最里边的角落,有一只不大不小的皮包。那只皮包像磁石一样,将他的目光吸引过去,撞在上边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当他的手指触到了皮包的提手,将它拎起,立刻就知道了那里边装的是什么,而且立刻明白了接下去将要发生什么。自助银行的灯光,重新在他眼前明晃晃地照耀,让他头晕目眩,耳鼓轰轰作响。魏宣像甩出一个爆炸在即的炸药包那样,嗖地把它掷回原处,顾不上关闭后备箱的盖子,就扛着装满物品的睡袋落荒而逃。 然而,仅仅走出几步之远,他的腿就迈不动了,须得一探究竟的决心,又把他拖回汽车旁边。他用无声的语言说服自己,只要看上一眼,证实里边装的是什么,就足够了。于是魏宣反身扑了上去,急切地拉开了拉链,果然看到一扎扎红色的百元大钞,整整齐齐躺在里边,一股熟悉的气息,带着久违的亲切感向他袭来。魏宣回忆起那一袋跟随他逃亡的钞票,陪着他惊慌,陪着他嘆息,陪着他侥倖,陪着他后悔,最后在骯脏的拉面馆与他不辞而别的钞票。仿佛跟它们久别重逢一般,让他不能释手。 犹如灵魂出窍,他看见了自己的身姿,跟几个月前趴在柜员机上的时候如出一辙地贪婪。魏宣心里痛恨自己无耻,身体仍然欲罢不能。 九九归一,你是魏腾达的儿子!母亲的声音又一次在半空中响起,魏宣一时间分不清,这到底是警告,还是怂恿,抑或是痛心疾首的嘆息。反正不管是什么,最终作用于他内心的,只能是在劫难逃的宿命感。既是宿命所在,定然不能更改,不管有多少明确的道理,有多少惨痛的经验,都不能抵挡宿命的力量。热爱财富的因子潜藏在他们父子的血液里,任何一个微小的动力,都可能将它们激发出来,冲破一切理性的牢笼,喷射而出,势不可当。此时此刻,他对钱财所有的怀疑、戒备和诅咒,都被这原始的冲动和热爱所覆盖,要让他把这只沉甸甸的皮包抛弃,等于让他捨弃自己失而復得的孩子,会让他痛如万箭钻心。 沉沉的睡袋从魏宣肩膀上滑落,扑通一声跌在地上,看上去活像一个被裹住的人体。魏宣愣住一刻,小心地绕过它,似乎怕惊着了里边的人。魏宣想像着那里边熟睡的沈白尘,要是被惊醒,定然愤然跃起,揪住自己的脖领子,用绝望的声音说:算我看错了你! 停了一刻,魏宣提起了皮包。他茫然地四下环顾,站在被毁坏的山间公路上,不知道要去哪儿。 96 一场抽搐过后,纪石凉迷迷瞪瞪睡过去。没过多久,却听得有人在说话:报告政府,一号仓28号龙强彪前来报到。 纪石凉想睁开眼睛瞧瞧,可怎么都做不到,心说自己该不是见了鬼,龙强彪那小子到了阴曹地府还找到他索命来了吧。接着又有个女声在叫山妹,这次他听出是朱颜,然后是陈山妹的大声哭泣,边哭边说:修管教没回来?她说要我千万回来会她…… 老纪费了老大劲,终于撑开了重似千斤的眼皮,但见天已蒙蒙黑了。恍恍惚惚有个穿警服的男人在对自己说话:报告政府,男监一号仓28号嫌犯龙强彪前来报到! 纪石凉听得真切,看得模煳,愈发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使劲挪动着僵直的舌头,说道:龙强彪,你还活着? 龙强彪打量着眼前这个病恹恹的雷子,心里跟他同样疑惑。曾经威武雄壮、人见人怕的一条大汉,不过两三天没见,竟成了这副尊容,要不是看到他那双穿着红袜子的脚,龙强彪断不能相信这就是他的老对手纪管教。有道是虎死威不倒,老纪病则病矣,说出话来口气仍旧咄咄逼人,至少彪哥不敢怠慢,赶快答道:活着,活着,托政府的福。 第151页 纪石凉总算醒过神,坐直身子看过去,发现还有个被反剪双手、塞住嘴巴的傢伙,正歪头看着自己,呵呵叫唤要求松绑的样子,回眼盯住龙强彪问道:你这是给我唱的哪出呀? 龙强彪一挺胸,立正答道:这个傢伙杀人越狱,被老子……被我捉拿归了案,送给政府来审。看见老纪的眼光上下不离自己身上的警服,又补充说:为了沿途押送嫌犯方便,捡到身政府的衣服穿了一下。 听到话中有案,老纪立马恢復了往日的敏锐与犀利,追问道:你说他杀人,有证据吗?还有地点、时间、当事人、目击者。 龙强彪从腰后拔出手枪,递到纪石凉手上说:证据在这儿。地点在看守所,时间说不准,反正是你们全体撤离之后,他从废墟里钻出来,抢了这把枪,打死了那个带狗的老警察,还有一只狗。我本人就是目击者。不光这个,他还在市立学校害死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名字叫方圆。本人亲眼所见。 纪石凉这一路上一直为向老于隐瞒了于婶的死讯而内疚,也一直为老于一个人留守而替他悬着心。这会儿听到于笑言遇害的消息,老纪一时很难接受,爬起来冲到歪脖跟前,想踹他却抬不起腿来,只能恨声说:你杀了老于和细虎?还有,八岁的小姑娘碍着你什么了,你也要害? 歪脖的眼睛里充满惊恐和仇恨,嘴中继续发出呵呵的叫声。老纪见状对沈白尘说:给他把嘴里的东西抠出来,看他说什么。 纪石凉接着说:一个杀人犯押着另一个杀人犯来自首,这事可太有传奇性了。等到地震结束,还得让记者好好採访才行。 彪哥不傻,一听这个话茬儿便知老万头的案子发了,也不迴避,答道:政府消息灵通,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杀人偿命,这个道理老子知道。好汉做事好汉当,老子敢押着他回来归案,就没打算隐瞒什么事。 沈白尘把袜子从歪脖嘴里掏出来。歪脖吐了吐嘴里的沙子,立刻伶牙俐齿地说:政府英明,政府英明。他在路上亲口跟我说,地震头天晚上,他亲手勒死了老万头。用的是从毛衣上拆下来的毛线。这样的手段,闻所未闻,编都编不出来呀…… 彪哥沖歪脖挥了一下拳头,做了个揍人的姿势,说:狗娘养的,给老子闭上你的臭嘴。没看见政府早就知道了?还用得着你来报告?想立功,你得赶早,来晚了功就被别人抢去了。 纪石凉又吩咐道:小沈,对杀人嫌疑犯,咱们还得按规矩办,先弄条绳子绑了他再说。 沈白尘想了想,发愁找不到合适的绳子绑人。朱颜见状,一声不吭从担架上拿起条床单,撕出两条递过去。 龙强彪看见开口说:哟呵,这位美女,跟政府配合很默契呀。可不是吗,死里逃生患难交情,老天爷给了向组织靠拢的好机会,谁不用谁是傻逼…… 这等油腔滑调,纪石凉见多不怪,可在沈白尘看来,已经太过出格,因此反而是他动了脾气,厉声喝道:龙强彪,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嬉皮笑脸! 龙强彪并无惧怕,也不收敛,继续耍着贫嘴说:帅哥,哦哦,是帅哥政府,我生来就是一张烂嘴,看见美女非得胡说八道。您老人家千万别生气上火,手下留情给我绑松点……说着选择了背手姿势,任小沈在手腕绑上布条。 沈白尘这辈子还没绑过人,即便心里想使劲,手上的功夫也不到家,左一道右一道缠下来,布条还是松松垮垮。歪脖见状大唿:报告政府,这不公平,杀了人都是杀人犯,凭什么优待他,给他绑得这么松? 纪石凉在一旁看出小沈的破绽,想上去帮一把又力不从心,斜着眼睛看着歪脖说:都是杀人犯,性质还不一样呢。依我说,他杀的是坏人,你杀的是好人,是警察、警犬,还有无辜的小学生。我不优待他,还要优待你呀?你们俩的下场,我说了也不算。现在是非常时期,等到恢復正常,一切还得走法律程序。 沈白尘心知老纪是在帮自己藏拙,把自己从窘境中解脱出来,心里嘆道,对付嫌犯,老纪的经验和智慧真是了得。 歪脖身子动一动,背后的手指头就钻心痛,于是豁出来叫道:是呀,要杀要剐还是走法律程序嘛!现在你听凭一个嫌犯吊捆我,手指头都快吊断了,肯定也不合法吧? 纪石凉走过去看了看,发现歪脖被绳带吊在后边的两个大拇指,因为长时间失血,已经变得黑紫,要是再不打开,的确有坏死的可能。用手抻一抻,带些欣赏的口气说:龙强彪,行啊,你系的这个扣只怕连我还得跟你学上一招儿呢。 彪哥听见表扬乐不可支,说:政府抬举,只要我龙某人这回不被杀头,有机会一定效力。 歪脖恨得眼睛冒火,大声叫道:纪雷子,快给我解开,不然我就是上了刑场,也得控告你伙同牢头狱霸虐待囚犯! 老纪掏出兜里的打火机,本来打着了火,准备把中间连结的部分烧断,听他这么一说,又唿地一口气把火苗给吹灭了,说:听你这口气,还想威胁我是怎么着。那我倒要看看,你上刑场的时候,你那俩作恶多端的手指头还长没长在手上! 正在说话间,只听得有一种嗡嗡的声音,从山樑那边传过来,纪石凉做了一个要众人噤声的手势,侧耳细听。但见一挂浑浊的瀑布,挟带着石块泥土树木蒿草,发出震耳欲聋的唿啸,从前方的山顶一泄而下。 第152页 老纪大喊一声:不好!泥石流下来了,快往后撤! 朱颜和陈山妹抬起小戴,沈白尘拉着龙强彪,立马往水流的一侧跑去。老纪伸手去拉歪脖,却是扑了一个空。抬眼看时,只见那傢伙已经朝来水的方向,跑出去好几米了。老纪拔腿就追,一边追一边喊:好你个毒贩子!不要命了,你给我站住! 歪脖见他来追,停下脚步,回身答道:我就是不要命了。臭雷子,你要是想当英雄,就跟我来! 老纪又往前追了几步,突然像是站不住脚了,晃了晃,停在那儿。他知道破伤风的阵发性痉挛马上又要发作了。 歪脖显然看到了他的变形的动作,在不远的地方,又跳又叫地挑衅道:臭雷子,你过来呀!怎么迈不动脚了?还是想活命吧!有种的,你过来呀! 歪脖一边说,一边又朝泥石流奔涌的方向跑了两步,再回过头像疯子似的蹦跳,发出怪笑。 纪石凉扛住了第一波痉挛的干扰,努力站住脚,冲着歪脖喊道:狗娘养的小毒贩,爷爷过来了! 沈白尘站住脚,看见这两个人朝相反的方向运动,反身要去阻止,被龙强彪使的一个绊子绊倒在地。小沈爬起来,愤怒地喊:你想干吗? 龙强彪闷声答道:老子想救你! 沈白尘看到有两滴特大的眼泪,从彪哥的眼眶里滚下来。同时,他看见龙强彪身后不远的地方,魏宣正扛着一个大大的蓝色包袱,跌跌撞撞从山上冲下来,悽厉而绝望地叫道:纪管教,危险! 等沈白尘回头看时,山坡上那两个人影已经不见了,只有奔腾咆哮的泥石流滚滚而来,发出惊天动地的迴响,在山谷里迴荡。 2010.1.13-12.17 -稿于海口 2010.12.25-2011.1.27二稿 2011.3.1-5.21三稿 责任编辑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