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好恐怖》 第1页 [恐怖灵异] 《真的,好恐怖》作者:岩井志麻子【完结】 图源:狐仔 录入:肉 ——————————————————— ——您做噩梦了吗? ……是梦到了什么呢。 喔,我说老爷,您怎么像个孩子一样呢。 不不不,我不会嘲笑您的。 毕竟所谓的做梦,通常都会非常恐怖不是吗。 您问妾身?妾身不能让老爷您看到我的睡颜。 被客人看到睡着后的容颜,可是青楼女子的最大耻辱呀。 从孩提时候开始,妾身都是面向右侧入睡。 您说,所以妾身的脸才会长成这样吗?呵呵呵,老爷您真讨厌耶。 妾身的眼睛跟鼻子,的确往左边太阳穴的方向歪斜。 因此,嘲笑妾身是丑女的顾客大有人在,被妾身的长相吓到的客人也不在少数。 应该是有只看不到的手将妾身的五官往左上方拉扯吧? 所以,恐怖的好像不是妾身这张脸,而应该是那只手吧。 您说,看不到的东西才恐怖? 可是,妾身觉得双眼可见的东西也是恐怖至极呀。 什么?…… 您希望我说点话让您好入睡吗? 这当然没问题,但是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您想听听妾身的生平? 这下子,妾身更加觉得您是个与众不同的客人了。 只不过如此一来,好梦将会离您更加遥远唷。 因为只要您听了妾身的生平,就等同于是做了一场恐怖至极的噩梦。 这样……您还要听吗? 岩井志麻子 ——作者 日本小说家、演员、解说员、评论家、讲师。作风前卫大胆,乃日本新时代女性。一九六四年生于日本冈山。之所以取名为「志麻子」,据说是因其父乃日本黑道电影「极道之妻」女主角、岩下志麻的粉丝的缘故。一九八六年就读高中时,以少女小说《做梦的兔子和警察男孩》(梦みるうさぎとポリスボーイ)在日本文坛初试啼声,并获选为第三回小说junior短篇小说新人赏佳作(以本名竹内志麻子的名义发表)。于一九八八年结婚,从夫姓而以岩井志麻子的名义发表文章,后虽离婚,但因嫌麻烦而沿用夫姓至今。 一九九九年,以短篇小说《真的,好恐怖》(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勇夺第六回日本恐怖小说大赏(笔名冈山桃子);二〇〇〇年,再以此书荣获第十三届山本周五郎赏。二〇〇二年《冈山女》入围第一二四回直木赏作品。同年,《水果》(trai cay)夺得第二回妇人公论文艺赏,《自由恋爱》获得第九回岛清恋爱文学赏。 公开承认自己是韩国男星李准基的超级粉丝,并发表「只要他站在我面前,处女膜便能再生」的大胆言论。二〇〇八年三月,与小她十七岁的韩国男子结婚。 其他着作有:《邪恶的花鸟风月》、《夜啼之森》、《焦黑美人》、《欢悦的流放地》、《恋爱诈欺师》、《死后结婚》、《美女地狱》,等等。 黄颖凡 ——译者 日本国立冈山大学文学硕士。典型的水瓶座个性。总是异想天开,老爱探究新奇,骨子里流着叛逆的血液,求新求变、跳脱框架是最高行为准则。 翻译岩井志麻子的小说,可说是拿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来因为全篇都是难懂的冈山方言,二来自诩为天不怕地不怕的恶人,唯独怕鬼。偏偏这本书里鬼影幢幢,无形鬼、有形鬼、半人半鬼,漫天飘舞。真的,好恐怖。 曾任出版社总编辑。译作有江国香织《威化饼干の椅子》、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的传记《出发点》、《折返点》,重松清《亲爱的比奈猿》、《稻草人的夏天》……等,现为自由工作者,兼职从事翻译和教书工作。 目次 凝视深渊的骇人怪物—— 浅谈岩井志麻子的恐怖神髓 文/银色快手真的,好恐怖 告密箱 海礁 那件事 解说 文/京极夏彦 真的,好恐怖 本书书名\本篇篇名「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乃是日本冈山方言「真的,好恐怖」的意思。 ——您做噩梦了吗? ……是梦到了什么呢。喔,是在睡梦中梦到那个啊。原来是那个啊。 我说老爷,您怎么像个孩子一样呢。不不不,我不会嘲笑您的。毕竟所谓的做梦,通常都会非常恐怖不是吗。 您问妾身?妾身呀……光是清醒时所看到的东西,就已经够恐怖的了,所以入睡后反倒什么都看不见。 妾身的梦总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连我自己都想不起究竟梦见了什么。 老爷,请您放心的睡吧。您瞧,还吹来了一阵凉风呢。尽管没装蚊帐,但只要像这样用扇子一直扇啊扇的,蚊子就不会来了。 只要妾身醒着,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来的,所以请您快点闭上眼睛吧。 妾身不能让老爷您看到我的睡颜。被客人看到睡着后的容颜,可是青楼女子的最大耻辱呀。 不是有人说,青楼女子绝不仰卧入睡,只能面向右方侧躺的吗。虽然许多妓女偶尔会呈现大字型入睡,但是妾身从不会如此失态。 第2页 从孩提时候开始,妾身都是面向右侧入睡。 您说,所以妾身的脸才会长成这样吗?呵呵呵,老爷您真讨厌耶。 妾身的眼睛跟鼻子,的确往左边太阳穴的方向歪斜。因此,嘲笑妾身是丑女的顾客大有人在,被妾身的长相吓到的客人也不在少数。 应该是有只看不到的手将妾身的五官往左上方拉扯吧?所以,恐怖的好像不是妾身这张脸,而应该是那只手吧。 您说,看不到的东西才恐怖?可是,妾身觉得双眼可见的东西也是恐怖至极呀。 那是因为……算了,别说了。如果真说给老爷您听,只怕您真要睡不着了。妾身这并不是要威胁您,而且往后也不会的。 对了,自古流传一句话,名妓必须具备一容貌二床功三手技。妾身却是三项都缺。诚如您所看到的,面貌丑陋又不讨人喜欢。 即便没有镜子,妾身也能清楚看透自己的长相。不只是妾身自己的长相,就连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妾身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其实,妾身的年纪还不算老喔。真的不骗您。在妾身出生那年,那一带还不叫冈山县,而是叫做是北条县呢。是明治九年合併的呀?老爷您果然学识渊博。您说您毕业于高等师范学校?真是了不起。哪像妾身我们这种人,连普通学校或稍微搬得上檯面的地方都没去过。 但是妾身并不在意。因为吃饭讨生活这种事,无论猫狗或大字不识的妓女,都是不用教就会熟练的,呵呵呵。 不过,妾身坚持不让客人看到睡颜这件事,为妾身得到礼仪端庄的好评喔。但妾身并不清楚,妓女礼仪端庄能得到什么好处就是了。 所以,老爷您就安心入睡吧。若是又做了梦见什么怪东西的噩梦,妾身会把它们赶跑的。因为妾身很擅长对付妖魔鬼怪呀。 话说回来,老爷您来得有点晚喔。挑选货色在十二点时就结束了。若是黄昏时分前来,便可透过格子窗选妓,各色年轻貌美的妓女任君挑选。但现在就只剩妾身这种卖不掉的丑女,真是对不住您啊。 而且,每个妓女都隔着格子窗,使出浑身解数来赢取客人欢心,只有我蜷曲在角落里吧。 不论老鸨们多么生气的教训我,妾身也绝不从格子窗伸出手去。并不是我爱摆架子,或是态度敷衍草率……我只是觉得好恐怖呀。 因为有些不吉的东西,会来抓住我的手呀。不管是死去的父亲,或是被杀害的朋友等。反倒是那些还活着的男人们,很少会主动来拉我的手。 而且似乎有股微妙的力量,从左侧不断拉扯着妾身的脸。 您说您正是中意我这奇怪的地方吗?老爷您可真是个怪人耶。 可是啊,老爷我跟您说。其实妾身从未被温柔对待过,您这样反而让我感到难受耶。所以,请您千万不要对我说,喜欢我或中意我这样的话。毕竟妾身是个无论到哪都该被残酷对待的女人啊。 ……您希望我说点话让您好入睡吗?这当然没问题,但是该说些什么才好呢。既不能说大老闆与老鸨的坏话,也不能乱说朋友或其他恩客的闲话。这样一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妾身自从十六岁时被卖到这里后,外出的次数可说用手指头都数得出来。而且所谓的外出,就仅止于在夜里透过格子窗仰望天空,或是像今晚这样从二搂的窗口往下望而已。 ……您说您想听听妾身的生平?这下子,妾身更加觉得您是个与众不同的客人了。只不过如此一来,好梦将会离您更加遥远唷。 因为只要您听了妾身的生平,就等同于是做了一场恐怖至极的噩梦。 这样也不打紧吗?既然如此,那我就说喽。首先呢,妾身是出生于津山附近,大约离这里六里远的小村庄……至于村名嘛,说了您大概也不知道吧。 那里叫做日照村,俗称强诉谷。村人都以务农为生,但鲜少有丰收年份,总是歉收居多。因此男人多以受僱领日薪的农工身分来餬口,而女人则几乎都远走他乡谋生。被卖到青楼去的也不少,但并非像妾身一样在附近而已,而是被卖至遥远的九州或大坂等地。 一提到冈山,大家总会想到南方那一带,而不禁投以羡慕的眼光吧。土地肥沃,城镇发展迅速,商旅来往也热闹繁荣,造就了许多富有人家。而且……冬天气候也很温暖吧。但我不大喜欢备前那边的人,因为他们都爱要小聪明。什么!老爷您是备前人呀,那还真是失礼了,请原谅我的失言。 ……然后呢,再说到我所居住的,那北到不能再北,位于中国山脉最尾端的小村落,可就连半个有钱人都没有,全都是一贫如洗的穷人。即使是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脸上跟手脚也全都布满小皱纹而且晒得黝黑无比。能够活到四十岁就已经算是长寿了。 其中最贫穷的人家,就是我们家了。并非我夸大其词,真的是过着连牛都不如的日子。 因为妾身我是饿死仔呀。没错,就是闹饥荒。因为我出生于闹饥荒的年度,所以是饿死伃。 我刚才不是说过,那一带鲜少有丰收,而且每隔一年就会闹饥荒的嘛。 因此,妾身对于死人的记忆远比对于活人要来得多。 不用说,那些当然都不是美好的记忆。不值钱的人命就像草芥一样,死再多也不足惜呀。 第3页 我娘是个产婆,但却是个专门帮忙打胎的产婆。 她从未接生过活婴,所以应该连产婆都称不上吧。 村里的人都叫她堕子婆或刺子婆。甚至还有些小鬼们会毫不客气的叫她鬼婆。如此一来,妾身当然就是鬼之子喽。 我们家虽然遭到全村人的排挤,但唯有那个时候才会被村人叫去。 那个时候,也就是指打胎的时候。有时必须把胎儿从孕妇肚子里硬拉出来,有时必须把出生的活婴给闷死。唯有那种时候,我们才有机会与村人打照面。 妾身从四岁开始,就跟在我娘身旁帮忙了。 小时候,我负责去摘采野菊或酢浆草,还有搓麦秆,长大之后……则是负责压住产妇的手脚。工作性质就好像是刽子手的帮手一样。 那些女人们,不怨恨像只母狗般动不动就怀孕的自己,也不怨恨把胎儿拖出来再闷死的我娘,却把那份怨念都移转到我身上……真是令人受不了。 您应该不知道吧?野菊跟酢浆草的根,是用在这个洞的。老爷您方才也用过的呀,呵呵呵,就插进这个洞里,用尖端刺向胎儿好让他流出来。 明明脸跟手脚都被晒得又脏又黑的,但为何那些女人的大腿却那么地白皙肥软呢。不管是多么干扁的女人,大腿上全都装满了肥滋滋的丰润脂肪。 被拉出来的胎儿,皮肤首先会呈现白色,接着转变成鲜血般的红色,临死前则变成暗黑色。 这个洞连接着地狱,妾身从小时候就知道了。 我常想,为什么不把这个洞给封起来呢?万万没想到自己后来居然用这个洞来做买卖。总之,幸好当初没有把它封起来,呵呵呵。 男人并不是性好女色或是喜欢女人的洞,而是喜欢那直通的地狱吧。因为那是他们在出生前所待的地狱呀。 也因此,我从懂事以来,就开始协助杀人的工作。 倒也没有特别开心或难受的感觉,因为这是妾身与生俱来的命运啊。 甚至有人得意洋洋地说:就是因为你杀婴所以那张脸才会长得那么歪斜吧。 我并不会害怕啊。因为……婴儿跟小产儿都是我的好朋友呀。 打胎的工作在饥荒时期反倒生意兴隆。野菊几乎荒芜殆尽。而因草木贫瘠而消瘦的蜻蜒及瘦鸟,来回飞舞于田野间的情景,至今仍鲜明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咬紧牙关捱过饥荒的我,也是瘦到与骸骨无异。飢饿的村民们纷纷到附近的山谷挖掘蕨类果腹。即使女人们全都瘦得皮包骨,但是小产儿仍不断增加。因为无论多么飢饿,人们还是无法停止做那档事。 然而,在这么枯寂贫乏的景色中,为何天空会如此澄净湛蓝呢?晶莹剔透到理应看不到的星星似乎也都清晰可见。 关于妾身孩提时期的回忆,除了打胎之外别无其他。那是我小时候的唯一回忆。 将胎儿引产之前,必须先让粪便排出。鲜血与粪便的味道充斥家中,在夏季尤其令人难受。不过,只要把它当作是堕入屎尿地狱前的准备,应该就不足为奇吧。 将粪便装在盆里,然后再将死胎扔进里面。真的是毫无慈悲心的用力一扔。虽说是死去的胎儿,但所受到的待遇却与粪便血块完全相同。 我曾在庙里的地狱草纸上看过描绘着同样情节的画作。绘画的技巧虽然拙劣,却也因此让人感到格外恐怖。 和尚说那张画上的血是真的。但那应该是骗人的吧。怎么可能会有那种永远都保持鲜红色的血呢?血是又黑又臭的东西啊。 话说回来,那小产儿明明什么坏事也没做过,为何会被打入屎尿地狱呢。佛书上不是说,他们既不会下地狱,也无法前往极乐世界,只能在赛之河原哭泣而已嘛。 那个和尚还告诉我,那也是将不洁之物视为洁净,或将洁净之物视为不洁之人所坠落的地狱。可是他也玩弄了妾身的身体呀。那他会坠落到第几层地狱去呢? 那小产儿是因为眷恋着把自己当作粪便丢弃的爹娘,才会无法脱离苦海吧! 即使在现世无法与爹娘见面,在屎尿地狱里应该就能和他们相逢了吧。然而,他爹娘就算在那里,也依然会对自己的孩子视而不见吧。尽管如此,孩子却仍对爹娘恋恋不捨。 ……您问妾身为何没被打掉呀? 啊哈哈哈,老爷您府上一定是富贵人家,而且您又是男丁,想必是在众多期待下诞生的吧。您应该是在豪华的宅院里,由温柔的产婆接生下来的吧。 妾身则完全不同。我娘当时已年过四十,而且家中穷到连一只老鼠都没有。 更何况妾身还是个女的。 而且另一个也是女的。没错,我们是双胞胎。可说所有打胎的条件都齐备了。顺带一提,妾身姐姐的外貌也是非比寻常。 ……您问到底长啥模样呀?就请您饶了我吧。因为她毕竟是我的姐姐。说出来就太可怜了。 不过,妾身并不是被用野菊根引产出来的,而是顺产生下来的。方才我也提过,那一年适逢饥荒,到处都有女人需要打胎,我娘忙得不得了,一直到足月前都没留意到自己的肚子。 我娘自己一个人生产,还自行清理胎盘,甚至连丢弃婴儿的工作……都自己包办。 总之,她用湿布压住婴儿口鼻,将婴儿扔进了家门前的那条河里。因为那条河是专门用来丢弃小产儿的河川。在理应是蛙鸣不断的夏夜里,那里却是小产儿的哭声不断,而且那哭声是全年无休。 第4页 尽管如此,妾身却是毫髮无伤。经过了两天依然存活着。 我仍清楚记得在那条河里的那两天……如果我这么说的话,您一定会气我爱说谎吧。但这是千真万确的呀。我的眼睛还睁不开,一直处于幽暗的状态。河水柔软滑熘,飘来一阵女人的气味。妾身没有溺水,也没被乌鸦给吃掉,只是被冲到草丛里去了。 幽暗薄暮的那端,聚集了许多人。轻抚我额头的,应该是被供奉在附近山里的神仙吧。帮我赶走乌鸦的,应该是在临死前大哭一声的某个陌生婴儿吧。不知从何处飘到我嘴边的半腐烂小产儿,则是养分供给者,妾身靠着舔舐他的手脚才得以存活。 我娘在产后隔天即恢復接生工作,当她将被闷死的小产儿拿到河边丢弃时,无意间发现了一息尚存的妾身。 或许是天意吧,这让我娘不由得心生怜惜。 ……算了吧,再说下去就太恐怖了。妾身是如此,妾身的姐姐也一样。 您问我姐姐呀?她……已经没了啦。所以,我们就不要再提她了吧。 诚如方才我所说,当时有许多女人还来不及打胎就直接生了。 至今我仍清楚记得,有个婴儿在出生时只有巴掌大小,却已能张开眼睛,嘴巴也能开阖,但还不会哭泣。眼皮都还没长齐全,眼珠却已能滴熘转……眼睛瞪得好大。 他并不是在看妾身或我娘,而是生下他的母亲。但那并不是眷恋不舍的眼神。不过,我娘随即一脚将他踩烂,包进布包里就是了。 您问那个女人吗?您以为她会因此感到懊悔而祭拜小产儿……是吧?我说老爷,您果然是出身于富贵人家喔。 我从未看过因丢弃婴儿而难过哭泣的女人。她们通常都在止住失血之后,便立刻又对那档事狂热不已。然后,再度毫不在意的来找我娘。 这也没办法啦。因为老百姓的生活乐趣,就只有吃饭跟那档事而已啊。 妾身虽然在吃方面相当拮据,但对那档事却未曾烦恼过。呵呵呵,这大概可说是天赐的诅咒吧。因为妾身即使没做防范措施也不会怀孕哟。我们妓院里,有个被叫做畜生肚、像母狗般动不动就怀孕的女人,但妾身却从不曾怀孕过。 我想,大概是因为妾身……仍然跟个小产儿一样吧,哇哈哈。 话说回来……不知那些小产儿在死前看到的是什么样的世界?我想,即使他们看到了,大概也料想不到那就是现世吧。 他们八成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地狱吧。因为映入他们眼帘的,就是堕子婆跟她女儿,以及生下自己的母亲这三只鬼啊。 呵呵呵,说好要让您做个好梦,却将您引到做噩梦的方向。难道这是天谴吗?下次请让擅长床第之术的美女来服侍您吧。 什么……您很在意为何我家会遭到全村隔离啊?我说老爷,您还真是喜欢听鬼故事呀。您该不会是想做噩梦吧。 好吧,那妾身要开始说喽。虽然说来话长,但刚开始大概是因为我们是外来者吧。那个村庄的愚夫愚妇们对于在中国山脉的对面,住着三只眼的孩子、长角的男人,以及私处往两旁裂开的女人这类的传说,深信不疑。因此,对于外来者都避之唯恐不及。 我说过我爹跟我娘都是出身于四国吧。他们因为在四国老家没有容身之处,所以才逃到冈山来的。假行脚之名,行乞讨之实,一路流浪到了津山。 您问我为什么难以容身?这个啊,就算了吧。妾身也是有难言之隐的呀。 ……老爷,虽然您从刚才就不断抱怨这房子太简陋了,但是依妾身看来,这里简直可媲美冈山城啊。因为妾身所住的老家,原本是牛棚呀。 妾身被卖到这里后,才第一次看到榻榻米。天花板也是首次看到。尽管妓女跟牛马一样卑贱,但好歹都还人模人样啊。妾身是在被卖到这里之后,才开始活得像个人一样。即使没有棉被,妾身也能蜷曲身子就地而眠。因此,我才能像现在这样,轻松自在的上夜班哪。反倒是仰卧入睡,让我觉得好像有股风直往胳肢窝里吹,令人感觉寒冷。 在那一带,每到夏天便有北风来袭。风势强劲得有如龙捲风般,经常一口气便将好几片屋顶给吹飞了。 我们所住的地方,后面有座山,门前有条河。而冥界与现世的分界,其实不只存在于阴间,我家门前也有一条。因为那山里到处可见饿死尸,而河里则是布满小产儿。 在河流的前方,就是村民们的田地。尽管那是片寸草不生、碎石遍布的贫瘠田地,但也够令人羡慕的了。我家连块地也没有。如果有的话,我就不会被卖到这里来了。 我爹是个受僱领日薪的小农夫。虽说寻常百姓根本不需要任何学问,但我爹还真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居然连算术都只能算到五。 我爹不爱干活,总是看心情决定去上工或不去上工。偶尔领到钱,也全都花在买醉上头。 更何况那里的气候非常恶劣,农作物经常歉收。妾身跟我娘只得靠着残杀胎婴挣钱过日子。唉,真的是困苦到只剩一口气呀。 尽管如此,每当看到北风无情摧残村民们的田地时,妾身总是非常开心。并不是我幸灾乐祸,而是那景致太美了。 金黄色稻穗遭到黑压压的北风肆虐,简直就像厉鬼从山上降临,而在沿路留下了足迹。而那足迹,总是不知不觉在我心中消失。 第5页 因为只有妾身才看得见那只鬼呀……他是个相当不错的男人哟。只不过输老爷您一大截就是了,呵呵。 话说回来,每到夏天,我家屋里屋外就会臭到令人受不了。河里经常有小产儿的尸体,载浮载沉而日渐腐烂,不久就会变成小尸骨了。 最不可思议的是,在那些变黑髮臭还不断膨胀的死尸里面,居然还有活着的小生命。绝对不是我眼花喔。因为那个小产儿还会讲话呢。 您问我他说了什么话?这个嘛……我不太想说耶。反正不是什么好话就是了。 老爷您知道魔界之路吗?就是妖魔鬼怪所通行的道路。那原本是尊贵神明的使者所往来的通道,却因使者们的信念不坚,而化成了可怕的场所。 村民们不只在提到我家时会压低声量,就连说到那片土地时也一样。 我家就住在魔界之路的正上方呀。所以啊,所有忌讳不祥的条件全都具备了。但妾身家完全不在意。因为再也没有比这更惨的事情了。 ……爹娘希望我能外出谋生,但感谢上天眷顾,没有地方愿意雇用我。妾身的朋友,就只有那些在河里腐烂的胎婴死尸而已。因此,我经常跟他们玩家家酒的游戏。 附近活着的小鬼头们很令人讨厌,但死掉的婴儿却很惹人怜爱。尽管眼睛嘴巴都还没长全,但感觉纯真又乖巧。 不过,即使我还帮喜欢的小产儿取名字并疼爱有加,但他们马上就腐烂成骨了。其中也有那种不知为何都不会腐烂、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婴儿哟。那是个在娘胎才待了三个月的早产儿,可是却已长出牙齿。可惜他后来被狐狸给吃掉了,只残留下牙齿而已。不久之后,村里便谣传有会说人话的狐狸出没。但是妾身从来没过见过。 您要我说点腥膻话吗?哈哈,您这是在问我的第一次吗?那档事呀。 对象是我爹。是真的。 我爹明明连数到五都不会,却很会乱讲歪理又爱强辩。说什么他是把我跟我娘搞错了。不管多么不会算术,也不至于把五十岁的老太婆跟不满十岁的女儿搞错吧。 他是个不懂分寸不知节制的傢伙。不管是对妾身恶言辱骂或拳打脚踢,还是把那话儿刺进来时,都是随自己心情任意妄为。我娘那时已经有一只眼睛看不见了,因此当妾身被我爹凌辱时,她是用那只看不到的眼睛望向这边的。对了,把我娘弄失明的也是我爹。这不用讲也知道吧。 ……您问我难道没有快乐的回忆吗? 老爷您刚才说过,在痛苦的时候应该想点开心的事情对吧。 妾身跟一般人不一样。遇到痛苦的事情时,只能以其他痛苦的事情来排解。 说到痛苦的事情,应该就是跟我爹干那档事以及飢饿难耐吧。 肚子不饿时,就会想到跟我爹的事情啊。但被我爹凌辱时,则会感到强烈的飢饿。唉,若真要说实话,应该是后者最让妾身感到痛苦吧。 您问我爹呀?已经死啦。 就在我被卖到这里的前一年呀。他不是病死的。而是喝了酒,跌到家门前的河里溺死的。会在那么浅的地方溺死,可见得他是喝到烂醉呀。 他的后脑勺有个凹陷的伤痕,应该是撞到了石头。也有村里的好事者乱说,那是被人殴打的伤痕。应该没有人会对那种男人恨之入骨吧!老爷,您说这世上有令人憎恨到极点的虫子或小鱼吗?应该没有吧!哈哈哈。 总之,他被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仅剩犹如虫子般的微弱气息了。附近的道姑于是拿了个竹筒来,放进一些米粒,然后在他耳边摇晃,说是要把我爹从奈何桥上找回来。 ……我爹终究没能回来。他就那样断了气。大概是迷路了吧,呵呵呵。 话说回来,那时是妾身从出生以来初次看到米。一开始,妾身还以为是虫子呢。我把它看成是聚集在腐臭小产儿身上的蛆了。 第一次看到米是在我爹去世时,第一次吃到白饭则是妾身被卖掉的那天。虽然白饭里搀了一半的麦子,但也让妾身讶异于居然有这等人间美味。含在嘴里,就好像来到了极乐世界。好甘甜喔……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甘甜的美好滋味呀。 那让我觉得,即使被卖掉也无所谓。您问现在吗?由于妾身不太会拉客,所以吃白饭的机会不多。但是我告诉自己,等到赎身那天,我一定要吃整碗热腾腾白饭来庆祝。这里又不是地狱,吃了白饭之后,应该不会发生白饭突然喷火燃烧的事情才对吧。 您说想听我爹的故事呀?老爷您真是个怪人耶。难道您不害怕吗?不过,好吧。因为您是第一个想听我爹故事的人哪! 夜里守灵的只有我娘跟妾身而已。不,还有我爹独自站在门口。仔细审视过自己的尸体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去。脸上的表情既不开心也不痛苦,但连看妾身跟我娘一眼都没有。 尽管村民们排挤我们,但至少都还愿意出席丧礼,但愿意一路送到墓地为止的,就只有风水师一人。由于我家没钱请和尚来诵经,所以只好请风水师假装念点经文矇混过去。这样应该就够了吧。即使请真正的释迦牟尼佛来诵经,我爹也不可能会成仙吧。 不过,巡查大人还是来了。唉呀,后脑勺被敲碎咧!他们净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在妾身小时候,他们拿的是橡树做成的木棒,当时则是拿着剑。其中有位个子稍小但颇有男人味的巡查大人,完全没有高高在上摆架子,反倒让妾身变得更加不敢开口。 第6页 因为刚才妾身曾说过,我从未被人温柔对待过,因此一旦有人对我太过温柔,我反而会痛苦得不得了,甚至还会觉得被责骂了。因此,对妾身而言,地狱反而比较轻松自在。若被当作正常人看待,反倒会让我浑身不对劲。因为我是鬼之子呀。 而且啊……当妾身低头看着地上时,那位巡查大人还摸了摸我的头。我心里想着一定会被痛打一顿,而不由得全身瑟缩,但他却对我说:不要逞强忍耐喔。 他还这么对我说:我看起来很可怕吗?如果害怕的话,哭出来也没关系喔。 很可笑吧。妾身直到那一刻为止,都从未意识过原来自己一直被迫忍耐着,还遭受到许多可怕的遭遇。 原来妾身有过那么多痛苦的记忆。 原来妾身被迫接受那么多可怕的遭遇。 我从不知道,也从不明白……那天是妾身出生以来,首次在人前哭泣呀。 ……啊,请别介意。妾身只要一想到那位巡查大人,就会忍不住掉眼泪呀。 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难过,更说不上是因为开心,也并非因为怀念。 这……该怎么说呢?就像吸进一口气接着吐气,而一旦下雨就会被淋湿的感觉,一想到那位巡查大人,我的眼泪就会自动决堤。 老鸨来买雏妓时,我认真的磕了好几个响头,哀求说:只有津山妓院不行,请不要带我到津山妓院。因为我担心哪天会碰到巡查大人。 那位巡查大人毕竟是个男人,说不定哪天会以恩客的身分出现呀。 妾身从最初那天到现在为止,都从未跟喜欢的男人做过那档事。 这样也好。谁教妾身生来就是做妓女的命。 ……不过,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不能跟心爱的男人做啊。 尽管打从心底渴望,但绝对不能那样做呀。 ……啊,啊啊,请原谅我。我很喜欢老爷您啊,真的呀。 因此,我才会来到冈山这边的妓院呀。 至今我仍不知道究竟是谁杀了我爹。 您说我怀恨在心?怎么可能呢。老实说,我是感激在心哪。因为我从此没再被人拳打脚踢呀。而那档事也是多亏了他让我习惯,现在才不会感到痛苦。 我爹死了之后,我娘另一只眼睛就越来越看不见,所以才会把妾身给卖了。当妾身搭乘马车离去时,她还在家门前目送我呢。 比起我娘,后方那片贫瘠的稻穗反而更加让我印象深刻。枯黄耸立的山边,传来了小产儿们跟乌鸦呜咽哭泣的回音。天色如此澄净湛蓝,而河水却是土黄泥巴色。我那死去的爹就站在我娘的身后。缩着肩,就像是枯朽的树枝。那眼神不知怎地,变得呆滞空洞,茫然模煳。 我娘也知道我跟我爹做了那档事喔。她吃醋得不得了,好几次都想杀了我。我娘毕竟是个女人啊。 早知道当时就该把你给弄死。真正该死的不是你姐,而是你呀……她不断地大吼大叫,说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当我被推进河里,还被她用捣麦槌乱打一顿时,我真的以为自己会死掉,但我毕竟是那个被丢进河里仍存活两天的婴儿啊,呵呵呵。 尽管我娘是这种母亲,但她偶尔也会跟我提及昔日往事。例如他们曾邀请非常受欢迎的演员到家中作客啦、庭院里曾经堆满了米袋啦、佣人曾经教唱毽子歌啦、西洋点心的色彩有多鲜艷啦……别以为这是谎话连篇喔。 为什么呢,因为我爹也曾说过同样的话。当我爹心情好时,他也会跟我说住在四国时的回忆,而且内容几乎跟我娘所说的完全相同。我娘所描述的家中情景跟对爹娘的记忆,跟我爹所说的内容几乎如出一辙。 简直就像是在形容同一个家跟同一对父母呀,这不是很奇怪吗?我爹的家跟他爹娘,以及我娘的家跟她爹娘,应该是完全不同才对呀。 唉呀,算了。原本不打算说的,那就全都说出来好了。当我发觉事有蹊跷时,我已经长很大。突然有一天,我终于想通了。他们并非很像,而是根本就出生于同一个家庭。 没错,正是如此。我爹跟我娘是同一个爹娘所生。我爹跟我娘其实是兄妹关系,他们是从同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呀。 浅绿色的树影倒映在东边庭院的仓库。最里面的那间和室有着淡红色樱花纹拉门。从走廊便可望见种着两排绣球花的中庭……因为是从他们两人那里听来的,因此妾身记得清清楚楚,而这些正是他们兄妹乱伦的证据呀。 他们一定是因为事迹败露,才不见容于父母,并惨遭村人驱离的命运吧。 然后,他们一路流浪到了津山。如果从此成为身家清白的夫妻也就算了,问题是他们并非寻常的夫妻这件事,最后还是在村里传开了。 他们之所以遭到排挤,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村里的人说,他们的姓名几乎一样,肯定是近亲通婚。我想,像他们这般血浓于水的夫妻应该是绝无仅有的吧。 妾身之所以被叫做鬼之子,也是因为如此。 正因为是鬼之子,所以妾身才能看到鬼。 当我肚子饿到快受不了时,饿鬼就会靠近我的脸颊边。这些傢伙哪,肯定是故意要让妾身想起那位巡查大人,好让我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 第7页 在那些饿鬼里,有个只吸取眼泪的傢伙,让我哭就是它做的好事。因为它想要舔舐妾身脸颊上的泪水呀。真不知这傢伙生前究竟是造了什么孽? 只吃粪便的饿鬼和只吸取泪水的饿鬼,哪个的业障会比较深呢? 老爷……您应该不会被打入饿鬼所在的地狱才对喔。这点妾身很明白,因为我是在魔界之路出生的呀。 您问难不成会去极乐世界?……妾身虽然是个妓女,但嘴巴实在是太老实了,这也是我卖不出去的原因之一吧。 我说老爷,您应该不会被牵往极乐世界喔。但请放心,您也不至于下到十八层地狱的。 老爷,您应该会立刻变成人类重生的,而且是死后马上投胎。大概也没时间看清楚那个世界吧。妾身不知道您究竟会投胎成为有钱人或穷人,但这不是很好吗,至少能够当个人。而且如果能生为男儿身的话。 妾身们也常说,下辈子一定要投胎在富贵人家。如果不行的话,那至少也要投胎变成男人。 但其实妾身两者都不喜欢。因为妾身再也不想投胎重回这世上了,呵呵呵。 咦?您已经有点睡意了吗?真是太好了。那就请您放松休息吧…… 唉呀,您为什么又突然睁开眼睛了呢? ——小桃?……啊,是那个小桃啊。真讨厌,居然提到了其他女人。 我说老爷,小桃已经不在这个妓院里了。 不过并不是因为已经赎身,或是被哪个有钱人接纳为妾了。 小桃已经死了。 唉呀,您已经完全清醒啦。其实,您没必要这么急着起身啊。 小桃她……是寻短自尽呀。 您说她并不是个会寻短的人?说得也是。因为她的长相相当可爱,个性也有点迷煳古怪,是其他妓女们开玩笑的对象。 妾身也……最讨厌她了。说真的,非常讨厌她。 您说我不能说朋友的坏话?尤其是已经死去的人? ……您说得没错。不过,讨厌就是讨厌,这也没办法啊。 您想听小桃的故事?真拿您没辙耶。听说有个妓女偷走了老鸨的钻石戒指,没想到小桃居然承认是她偷的。 于是她就被抓进棉被室里,遭到严重的虐待呀。妾身刚被卖到这里时,也曾被虐待过一次。即使是已经很习惯被残酷对待的妾身,都差点受不了呢。 我说老爷,那可不是像您所想的那样喔。他们是不会对妓女拳打脚踢的。因为妓女的身体是买卖的道具呀。 不会伤害身体,却能够让人受尽折磨。女人一出手,绝对是最残忍的。尽管气力孱弱,却能进行长时间的折磨。换成是力大无穷的男人,大概只要挥上一拳,就能够让我们不省人事吧。 在老鸨的指示下,大家全都群聚一堂,齐声责骂。扒光她身上的衣物,然后把手帕塞进她的嘴里,还派好几个人压住她,以免她乱动脱逃……妾身也压在她的身上。在众人的重压之下,小桃终于尿失禁了。她不但惨遭吊梁酷刑,还遭到松叶烟燻之苦,那实在是人间炼狱啊。我衷心期盼她快点死了,才能早日解脱。 没得吃没得喝,还被紧紧捆绑着,使得原本个性就有点古怪的小桃更加疯癫了。她成天都在傻笑,边留着眼泪边傻笑。 妾身们被卖到这里,虽与牛马同样卑贱,但眼泪却是与人类无异呀。 ……您问我为什么突然讲到这个吗?因为心情不错,所以想再回味一下啊。 小桃是全家自尽中所留下的唯一活口。她后来虽被远房亲戚接去住,却在好不容易盼到满十六岁那年,便被卖掉了。 那对贪得无厌的养父母啊,每逢清明跟过年就一再催促小桃送钱回去,小桃因而欠下越来越多的债务。尽管小桃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名妓,但还是难以应付。 不过,老爷您应该了解吧。小桃虽然身在地狱,但脑海里所想的却是极乐世界。她还常大言不惭的说,我不是因为钱才被卖掉的。 她深信男人们都是因为喜欢她才愿意来到这里。男人只要爱上她就必定会再度造访。没想到这世上居然有这种傻瓜。 「我家可是家财万贯耶,如果生在别的时代,我就是公主了呀。」这是她的口头禅。但只要她一说出口,必定会惹来「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呢?」的讥笑。 您问妾身吗?妾身……没错,只有妾身会袒护小桃。但并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居心不良。妾身故意让她说出更有趣的话,好让她受到更多人的嘲笑。 小桃曾说过她跟妾身「感情很好」? 为何胡乱捏造事实呢,真是个笨蛋。谁稀罕跟你那种人……! ……唉呀,在老爷面前口不择言,真是抱歉。但我真的很讨厌她,讨厌到无以復加。 小桃是在棉被房里悬樑自尽的。 她应该是用尽了临死前的最后力量吧……这是关起房门才能讲的话,是妾身发现尸体的呀。虽然我已经习惯小产儿的死尸,但成人的尸体却是恐怖万分。一双眼睛瞪得好大,眼神是那般地空洞茫然…… 由于小桃是无人祭拜的孤魂,因此没有法号,尸体还被就近丢弃到「孤魂野鬼寺」去。下场跟小产儿一样。 第8页 妓院其实有知会小桃的养父母,但他们因害怕被索讨剩下的欠债而没有现身。结果,包括她的那些常客在内,没有半个人为她上香。猝死的妓女,身价比路旁的马粪还不如呀。 巡查大人依照惯例前来调查,但在得知死者乃因偷窃事迹败露,以及为债务所苦而上吊自尽后,便立刻打道回府。那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头,跟当时的巡查大人完全不同。 老鸨们大概担心遭到详加调查将会牵扯出更多事端吧,因此绝口不提钻石戒指的事情。 而之所以请和尚前来,也不是要请他诵经引导小桃至西方极乐世界,而是请他作法以避免邪灵作祟呀。 仔细一看,原来他是妾身小时候附近寺庙的和尚,也就是那位曾让妾身看地狱草纸又趁机对我猥亵的和尚,但他却完全没察觉我。现在只要给点钱,他就什么都愿意做,还可以把你送到西方极乐世界去呢,呵呵呵。 不论生前如何,只要被诵经超渡,小桃也能成佛,甚至立刻投胎成人的。 ……「能够大吃美食、每天睡午觉、穿上美丽的衣裳,而且欢笑不断,应该没有这样的地方吧。」不知是谁这么发牢骚时,小桃回道:「极乐世界就是这种地方呀。」 「傻瓜,极乐世界要死了才能去啊!」立刻就有个人回嘴了。 结果,小桃回答:「假如能去那种地方,我死也甘愿呢。」 「妓女哪能去极乐世界啊!根本没做过件善事,一定是去地狱的啦!」被人如此怒斥,小桃显得非常怯懦害怕。 小桃原本是个想法温厚正向的女孩呀!我觉得有点同情她,便笑着说:「也许连阎罗王都会搞错呀,看到小桃总是一副开心的模样,说不定他会因此把你送去极乐世界呢。」于是,小桃开怀大笑了。 真是个傻瓜,无可救药的傻。怎么会有这种对妾身掏心又掏肺的笨蛋呢…… ——不过啊,戒指还是怎么找都找不到唷。 无论小桃受到多大的虐待,就是坚决不吐露。明明已经承认事情是她做的,却绝口不提赃物的下落。她到底是想包庇谁呢?……应该没有才对呀…… 她现在应该已经在地狱了吧。对阎罗王保持缄默的话,应该是行不通的吧。 话说回来,她若是还活着,也等同于住在地狱门口呀,根本没两样嘛。 ……老爷老爷,您已经睡着了吗?……真的睡着了耶。亏我花了那么多精力,您总算是睡着了。 那么,我说姐姐啊,这次换你醒醒喽。 起来听我说话吧。我好想彻夜不睡的跟你聊聊。 这样可以吗?枕头的角度还好吗?再往左斜一点啊?我知道了。 ……哇呜,这月亮真美呀。极乐世界应该是阳光普照的吧,而地狱则是永远处于黑夜吧。 姐姐你应该知道吧。其实我一点都不讨厌小桃。 搞不好还像喜欢那位巡查大人一样,那么的喜欢她。 但是,我非恨小桃不可呀。 一想到巡查大人就流眼泪是无所谓的,但若想到小桃,是绝对不能哭的呀。 姐姐一定能够体会吧。 因为小桃要去极乐世界呀。 或许她做的是卖淫勾当,但她真的是个心地善良又纯净的女孩。 偷走戒指的人其实是我,这点她也知道。她明知道却仍包庇我。 那孩子只听我的话,也非常喜欢我唷。 但我却成了折磨小桃的始作俑者。 而且……姐姐你也知情吧。 勒死小桃的,就是我。 并不是因为我担心她说出实情,会造成我的困扰。 我只是想让那孩子前往极乐世界呀。 勒死人非常简单。虽然是从后面勒,但小桃的脖子这么一斜,歪头看着我。那是一双美丽无邪的眼睛,相信人心的眼睛,真是恐怖啊。 当那股痉挛传到我身上时,我很清楚的明白,小桃一定可以去极乐世界。 还有,我一定会被打入地狱。 即使阎罗王不收我,我在活着时就决定了。 自己决定就好,我要下地狱去。 打从出生至今,我从未自己决定过什么,一次也没有。不用说做决定,连拜託过上天都没有。但唯有一件事,我想自己决定。 那就是下地狱这件事。并不是被打入地狱,而是自己决定去的。 我之所以憎恨小桃,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如果我说喜欢小桃的话,阎罗王应该会疑惑,为何小桃会有这么坏的朋友吧。既然有这么坏的朋友,那小桃应该也是坏人吧。阎罗王说不定会因此将她打入地狱。既然这样,我当然必须憎恨小桃才行。 因为憎恨到极点而痛下杀手。小桃是被自己最相信的人给勒死的。 这么可怜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她身上呢?不管阎罗王再怎么啰唆,佛菩萨也肯定会牵住她的手,带她前往极乐世界吧。 这么一个好女孩,甚至还愿意为我顶下偷窃的罪名,却居然被我给勒死了。我还故弄玄虚,让人误以为她是自尽寻短。因为只有这个方法,才能达成我们彼此的愿望。 姐姐应该心知肚明吧,如果我下地狱的话,就代表姐姐也一样要下地狱喔。无论你的想法多么崇高伟大,也是无济于事。不论念了多少感恩经文,也是徒劳无功喔。 第9页 姐姐既没有杀害父亲,也没当过小偷,更没杀害过朋友,而且也没卖过淫,却将被带到地狱去。 应该没关系吧,因为我要你陪我呀……应该无所谓才对吧。 因为我们原本就生长在地狱附近呀。 我们原本就是阴错阳差才被生下来的,而且还莫名其妙被留下小命。 我自己一个人去游地狱当然没问题,但若能跟姐姐一起去,肯定会更棒。 ——咦,老爷呀。您该不会在装睡吧? 唉呀,身体怎么绷得那么紧啊。 因为妾身说了什么恐怖的故事吗?那是老爷您在做梦啊,是做梦。妾身什么也没说,您怎么像个孩子一样,身体缩成一团呢。呵呵呵。 ……不过,我越来越觉得您真是个怪人耶。想再听梦境的后续吗?好吧,但这是梦喔,只是一场梦罢了。而且,如果您真的信了妓女所说的话,可就是个傻瓜喔。 请您明天醒来后,就立刻把它忘了吧。如果忘不了的话,那么每晚就会出现更恐怖的梦境,让老爷无法睡个好觉喔。 您是指刚才所说的「姐姐」吗?如果您真把它当作是一场梦的话,那我就让你们见个面吧。 可以请您稍微坐起身吗?待我把头髮给放下来吧。 老爷,您知道为什么妾身会长成这副德性吧?眼睛跟鼻子之所以会朝着左侧太阳穴向上吊起,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呀。 唉呀,您惊讶到合不拢嘴啦?还流了一身汗呢。即使这么扇个不停,终究难抵夏日的炎热啊。但您还真会流汗呢,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呀。 这就是我姐姐,我们是双胞胎。对了,老爷,妾身只是说「我姐姐,她已经没了」,但我可是从未说过她已经死了呀。所谓「已经没了」是指她没有人的外貌而已,并不是指她没了性命。 双胞胎中,较先出生的是弟弟或妹妹。因为妾身出生时胎位不正,从脚先出来,而头上连接着的部分则成了姐姐。如果是正常从头先出生的话,那么妾身就是姐姐了。 听说在江户时代的文献上,也曾记载过像我们这种怪异的双胞胎。 但这是从一个不守纪律的和尚那儿听来的,应该不是很准确吧。 什么?您说我们不是双胞胎?那是什么呢? ……人面疮? 或许吧。这东西与其说是我姐姐,不如说是妖怪还比较贴切。 是的,打从出生开始,她就这么黏在妾身的头顶左侧。而且只有一张脸而已,眼睛、鼻子和嘴巴都有,但没有头髮和眉毛就是了。 怎么吓到闭上眼睛啦,请您仔细看一下嘛,这只是个梦境罢了。 牙齿则是长出三颗。这牙齿还真令人头痛呢。每当她发怒生气或心情不好时,就会啃咬妾身的头,好痛喔。 她明明就只有胎儿拳头般的大小而已啊。 事到如今,再找藉口也没用,其实杀了我爹的……直接拿起捣麦槌从我爹身后敲下去的是妾身,但情绪激动的喊着杀了他、杀了他来怂恿妾身的,是姐姐呀。因为她自己也想做那档事,但没办法而恼羞成怒吧。 唉呀,如果真觉得噁心的话,那就闭上眼睛,假装它只是个烂瘤好了。 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至少不是长在前面或后面吧。哈哈哈,您知道妓女都是右侧朝下入睡的吧。那么,妾身成为妓女一事,真可说是前世註定。 这里的人应该都不知道吧。这件事只有我娘知道而已,我爹什么也不知道就死了。我爹大概只对妾身的屁股有兴趣吧。 我都是一个人入浴,洗头时也是小心翼翼避免让人发现,所以谁也不知情。 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小桃。 当她被我勒住时,痛苦得拼命挣扎。然后,她一把抓起妾身的头髮……而我姐则正偷看着这一幕。 小桃?……如果在这世上临死前所看到的是姐姐的话,那应该就死而无憾了吧。 ……老爷,您醒来后,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吧。 我姐姐的怨念是很可怕的。因为没有身体,所以意念非常强喔。 ……姐姐,姐姐,让老爷瞧瞧吧。 您瞧,她笑得多开心啊。虽然像个妖怪,但也满可爱的吧。 姐姐嘴里含着的呀,就是那枚钻石戒指。 并不是妾身想要啊,而是姐姐想要的。 或许因为长得这副德性吧,姐姐经常哭着说「好想看看美丽的东西」。 啊,对了。她虽然无法说话,但我们的头连接在一起,所以妾身跟姐姐的想法是彼此了解相通的。 姐姐也常想起巡查大人的事情,但她不会掉眼泪就是了。 对于妾身跟姐姐而言,什么崇高理想、感恩惜福的,其实都无所谓了。现在才祈拜尊贵的神明,那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只想在死亡之前,多看点美丽的事物。 不过,第一次看到这枚戒指时,的确觉得它相当耀眼,但现在看起来却觉得平凡无趣。充其量只是个发光的石头罢了。 若真要比的话,小产儿漂浮的河里,那四处滚动的小石头反倒比较美丽。有时候,我还会找到浮现胎儿脸孔的石头呢。每个都是灿烂笑脸,因为他们还眷恋着爹娘吧。 话说回来,这枚戒指跟姐姐的牙齿刚好相合呢,姐姐说只要咬着它,心情就会很好。在光线照射下,它甚至比小石头更闪闪发亮,让她相当开心呢。 第10页 唉呀,真是的。我不该重复说同样的事情。 这只是一场梦。如果醒来后,能够忘个一干二净的话,那妾身就全部说给您听。 您问,如果忘不了的话……? 那么,您下次肯定就无法再来了喔。 因为,您将无法从这二楼活着走下去啊,呵呵呵。 事实上呢,老爷。妾身自从十六岁被卖到这儿,到今年已经满七年,卖身契即将到期。苦海……没错,苟活沉沦的苦海只剩下半年了。 离开这里后,就可以任意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了。不过,其实我连任意跟喜欢的意思都还不懂就是了。 欠债也都还清了。 只是,我娘已经不在那个家了。 她说要去朝圣参拜,就带着所有钱财到四国去了。 我想,她应该是回家了吧。回到那个庭院里有着鲤鱼悠游的池塘的大宅邸。 因此,妾身离开这里后,还是孤单一人。 不过,姐姐会一路伴着我直到地狱最底层喔。 仔细想想便觉得无比神奇。因为不管遭遇多么可怜的困境,总是有个紧紧相连的姐姐陪伴着我呀。 老爷您一定知道吧。冈山到津山之间的陆地蒸汽车(亦即火车),在今年年底就要通车了。就像炮弹一样快,那用铁做成的车子居然会跑呀。 妾身把欠债还清后,在这里攒的钱也全都没了。 不过,用来购买陆地蒸汽车单程车票的钱倒是还有。 这里所提供的食物,不过就是夜里的一碗茶泡饭而已。您知道外叫的餐食都要自己付费吧?妾身可是在这方面尽量俭省才存到一些钱的。 因为,我已经习惯挨饿了呀,并不觉得有多难熬。 跟不是很喜欢的男人做那档事也是啊。 妓女的行规有千百种,其中之一就是即使在寒冬也不能穿上短布袜。所以,妾身已经事先买好短布袜了。 那是双雪白美丽的短布袜,妾身要穿上它搭陆地蒸汽车回津山。我只挂心这件事,而今也都完成了。 姐姐应该不需要车票吧,呵呵呵,也不需要短布袜呀。 只要让她咬着钻石戒指就好啦。 终点站是津山,接着还要穿山越岭,走过水田、田间小路和矮竹林才行。纯白的短布袜肯定会变得脏兮兮。 您问我是不是很想回老家? 不是喔,那是因为我只能回到那里去啊。 那空无一人、没有人等待着、杂乱荒芜的破烂小屋。那只是个至少不用露宿街头的替代品。也是个渗满鲜血、粪便与怨念的腥臭地方。 即使堕子婆不在了,但小产儿依然会被丢弃在那条河里,独自嘤嘤哭泣吧。 尽管如此,妾身还是要回到那里。 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陆地蒸汽车不要在津山停车,而是直接通往地狱。 搭上陆地蒸汽车后,大概会飘飘然而昏沉想睡吧,既然如此……那我干脆睡过头而忘记在津山站下车,直接抵达真正的地狱。那令人昏昏欲睡的血池。 在抵达地狱之前,从窗口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色呢?应该不会马上看到针山血池吧,也不会有恶鬼突然跑出来吧。应该会先看到被折磨至崩溃的人类吧。 那肯定是空洞而乏味的景色吧。 鲜红色的地面,漆黑的天空。从天与地的正中央流过的泥巴河。飞翔其间的则是瘦弱的鸟儿。 那大概就是人类诞生前所见到的景色吧。 喂,姐姐,我们一起回去吧。 那么,老爷,请您好好的……休息吧。如果能做个好梦就好喽—— 老爷,该起床喽。天已经亮了。您听,那不是佣人打铃的声音吗?您看看窗外,那渲染得湛蓝无比的天空。 怎么啦,一脸发呆的样子。 没睡着吗?做梦……您应该没做梦吧。 妾身看您睡得相当沉啊。 总之,快把那些奇怪的梦给忘掉,今天也要努力工作唷。 一直催促您,真是抱歉,因为今天轮到妾身打扫茅房跟洗澡间呀,呵呵呵。 ……是什么让您睁不开眼睛呢?是我的头髮吗?这是理所当然啊,因为我们不能让客人看到睡醒的凌乱模样。在客人起身之前,我们必须先梳妆打扮整齐才行。 过几天一定要再来惠顾唷。 什么?想来个离情依依的告别? 想要亲嘴啊。可是人家觉得难为情耶。 那么,老爷……请您一定要闭上眼睛唷。 —— 喀的一声,是什么碰到牙齿了吗? 那当然是妾身的牙齿喽。 什么?牙齿上好像咬着坚硬的金属? 您还真敢讲,真是的。唉呀,头髮都乱了。 您说我的发间好像有什么在偷看着?还看到了红色的舌头吐来吐去?真是的,一大早就这么爱说笑。 ……老爷,您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呢? 闪闪发亮的……真的好美呀。 ——我姐姐好像爱上老爷您了耶。但不知您意下如何? 告密箱 由于冈山县内霍乱病蔓延,谨于××村公所内设置告密箱。倘若邻人中有疑似患者或藏匿患者之嫌疑,皆应写下其姓名并投入告密箱。此外,除了对告密箱加以严密上锁之外,为了保护密告者,也均予以匿名处理。 第11页 为了避免传染病蔓延,才加强宣导此举,然决议不给予任何奖励。 和气××村公所 明治三十四年六月一日 「冈山市公所果然就是不一样。因为原本就是士族大人的宅邸,墙壁甚至干净到刺眼,还有很多女子学校出身的美女。跟我们这老旧脏污的村公所实在差太多啦。」 在这燻黑老旧的村公所里,只有柴田副村长一人身穿西装,可脚上却踩着草鞋,而且每天都会突然扯开喉咙大声嚷嚷好几次。尤其自从上个月,村长因腰部受伤而没来村公所之后,副村长更是变本加厉。每当副村长又突然大声嚷叫,垂挂在低矮天花板上的油灯,总会跟着摇晃,并将那穷酸身影倒映在晦暗的墙壁上。 副村长用那震耳嚷叫声所要表达的,不外乎因优越感与自卑感交织而成卑微又自我的当年勇,或是高傲又自大的吹嘘话语。出身于冈山师范学校,虽是他最引以为傲的过往,但问题是他的同班同学们全都离开家乡,在冈山或神户各有一番成就了。尽管他好歹也升到了副村长,但在这仅有三十几户的穷乡僻壤中,也没啥好骄傲自夸的。 「没有白色墙壁倒还无所谓,但至少来个女子学校毕业的美女嘛。」 被柴田副村长这么一说,那些「只喝过一点墨水的老百姓职员」,他们的工作态度就如同对待副村长的回应般,一样都是虚应故事。 「如果副村长再有力一点,就可以帮忙改建这里了呀。」 不论副村长说什么,有五名职员都会予以回应以讨其欢心,有两名则会委婉的挖苦或讽刺,而一句话也没说、总是工作不离手的则仅有一人。 在这村公所里,最资浅且未满三十岁的片山弘三,默默做着单调的谷物检查票的确认工作。他嘴角浮现些微苦笑,但并没有侮蔑副村长的意思,而是怀抱着「我其实没有恶意唷」的谨慎想法。尽管没有明确说出这些想法,但他心里明白,比起每次去冈山市公所或县政府洽公回来后都带着一脸自卑,而且变本加厉更加自吹自擂的副村长,自己显然明辨事理且乐天知足多了。 弘三在这村子里,是普通农民家庭的三男,高等小学毕业后就投入职场。因为在校成绩相当好,因此立即被村公所採用,以他的学歷而言,虽然升迁不甚有望,但是他本人跟双亲并不在意。因为他毕竟是以读书、写字、算术等知识性工作来维生,如今能够在村议员、村长、副村长等村内名人身旁任职,他觉得已经是无上的光荣。而且对弘三的双亲而言,比起继承家业的长男以及被邻乡富农招赘的次男,弘三这个儿子更让他们引以为傲。要当个随时让父母感到骄傲的儿子并非难事,只要每天持续工作不间断就行了,只要在上班时间处理完上司交付的工作,便能准时下班回家,而枕边人也是永远忠贞不变。 弘三的眼神落在因天色变暗而蒙上阴影的手上,小心翼翼的嘆了口气。飞蚁在微暗的吊灯下交错飞舞着。已进入夏天时节了。单薄的木棉上衣沾染了汗渍。尽管妻子阿富已相当努力每天换洗,但那湿透的布料还是紧贴在他的皮肤上。 「这么说是没错啦,但看来还是会再度蔓延哪。」 频频扇着扇子的副村长,这次压低了音量说。坐在弘三隔壁的男子在打死停在脖子上的蚊子后,也同样压低了音量附和。 「就连我们这村庄,也都有人死掉啦。」 这时,弘三的手突然停下来。他手上翻到的确认票上所登录的名字,即使在幽暗的灯光下,也清晰可见。那是邻居老人的名字。也就是方才副村长他们压低声量说着,因传染病而被带到避难医院隔离,随即一命呜唿的老人。 「唯有狼神,才能胜过虎将军呀。我看我们村公所干脆到木野山神社去拜拜好了。」 「可是,木野山神社远在上房郡跟川上郡那一带,需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霍乱病的别名又叫做虎将军,而高梁川的木野山神社所供奉的正是狼神,这点弘三也知道。但随后他们暧昧窃笑而脱口说出的女子名字,弘三可就完全没听过了。 「不需要特地跑那么远吧,叫早纪的爹娘作法就好啦。」 「早纪的爹娘可会做生意了。听说他们已经把木野山的神明给请出来了。」 「不不,最会做生意的应该是早纪吧。」 弘三抬起头来,发现坐在幽暗墙壁旁的柴田副村长身上,有奇妙的影子。理应只有副村长的影子才对,但浮现于粗糙土墙上的影子,却覆盖在副村长的影子上。不知为何,还能清楚看出是个女人身影。 弘三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全身无法动弹,连眨眼都动不了而眼睛干涩。以塞坐在倾斜简陋的木桌及椅子间的姿势,弘三不知为何,没喊娘也没叫出老婆名字,反而念出前些日子因霍乱病而死的老人名字。就在那墙壁上螺丝松动的八角形时钟传来冷清的报时声时,弘三便从莫名的诅咒中解脱了。在那已幽暗到看不清人脸的室内,微弱的灯光让虫鸣声更加明显。副村长已起身站在出入口方向,背对这边,边吹着烟管边眺望门外。那诡异的影子已经不见了。不过,这次却换成副村长本身的影子莫名消失了…… 上衣吸了大量汗水后,有种不舒服的凉意。弘三因感到害怕而更加惊恐。他相信在意识到的瞬间,那影子已经来到自己背后,所以自我安慰着:那是清洁工忘了打扫油灯灯罩,所以才会映照出奇怪的阴影啦。 第12页 不过,奇特的影像又再次映入弘三眼帘。从副村长的烟管口吹出的烟,逆着风且拉长了尾巴。下一瞬间,弘三耳畔还感觉到一股女人的气息。这女人留下朦胧模煳的闷笑,穿墙壁而去了。弘三顿时起了鸡皮疙瘩,并且觉得自己刚才似乎可看透墙壁。应该是太累了吧,他不由得喃喃自语着——。 前往弘三家所在的村庄道路,是条和缓的坡道。虽说在冈山市内会有点灯人沿路点起路灯,但在这贫穷村庄里可别指望太多。爬上坡道后,首先出现的是细井家的灯,这对弘三而言,可说是盏指引方向的明灯。至于庭院里拥有大棵柿子树的这户人家的灯光,则仿佛是喜悦地告知我家就快到了的路标。那宽广的庭院里随时都有人在。老爹打稻草、男主人噼柴火,或是年幼的小姐姐照顾着弟弟等。偶尔还有媳妇洗衣服,老婆婆在一旁将豆子铺在蓆子上晒的情景。无论是谁,一定都会向路过的行人打声招唿,弘三也会和他们寒喧几句。如果打招唿的是媳妇,他就会想多聊个几句,但内容也仅限于村里的谁嫁人了,或是喝过山阳弹珠汽水没等,无关紧要的闲话。其实弘三也想多聊点其他话题,但一想到静吾郎凭着粗壮的手腕,在祭典的相扑大会上总是荣获冠军,在前阵子的日清战争还光荣受赠金牌勋章,他就露出软弱谄媚的微笑了。 不过,今天庭院里却是空无一人。拉门上映照着橘黄色灯光,但是四周寂静无声。在弘三的心里,不满的成分比疑惑来得多,毕竟在这里被迎接招唿已经成习惯了。 突然间,在柿子树底下似乎有什么在蠕动着。有个穿着白衣的人在那儿,弘三本以为是这户人家的老爹。但在夕阳余晖下,那严重凹陷的眼窝及消瘦的脸颊,实在是怪异到太醒目。不过,体格也不一样。因为这家的老爹个子矮小到会被误认为是个孩童,但这个人甚至比弘三高大许多。 弘三吓得无法动弹,目光也被吸引过去。这个人忽然在柿子树下蹲了下来,发出漏水的声音,接着便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腥味。地面上散着一摊白色浑浊的水,大概是严重下痢吧。随即传来一阵高亢的悲鸣声。那并不是鸟叫声。赤脚飞奔而出的媳妇急忙跑来,弘三终于了解那异样者并不是老爹,也不是魔鬼,而是静吾郎。啊!弘三不自觉的发出惊嘆声。 是霍乱病。静吾郎已经被感染髮病了——。 桥黄色的门上,蒙上了一层无比不祥的颜色。按摩着静吾郎背部的媳妇,怀有敌意的抬头看着弘三。那种眼神不像是在看望同村村民,而是在瞪视着关系到静吾郎是否会遭到隔离的村公所职员。恨到咬牙切齿的媳妇,脸上表情从那平日可爱的鼓鼓笑脸,瞬间变为令人难以想像的可怕模样。 「没事的,快点回去吧。」 弘三不发一语的走了出去。心跳跟脚步声都相当沉重,胸闷难受得差点喘不过气来。而那早已忘却的孩提时期所惧怕的草纸画,瞬间栩栩如生的復活了,但他立刻告诉自己,诸如此类容易被人一眼就看穿的幽灵,都只是虚构的故事罢了。西风捲起一股排泄物的恶臭,如影随形的跟随着弘三。如果家园没了,该怎么办呢?弘三就像个孩子般手足无措的想哭。淡黑色的乌云越压越低,逐渐笼罩整个村庄。 「怎么啦?是不小心掉进河里了吗?」 阿富惊讶的张大眼睛,开门迎接几乎全身湿透的弘三。她立刻把水桶提来,坐在玄关木地板上,脱下弘三的衣服,仔细为他擦拭身体。 「细井家的静吾郎,好像感染到霍乱病了。」 终于能够好好喘口气后,弘三跟阿富这么说。正在拧干手巾的阿富,那圆圆的脸上多了点阴郁。阿富一向不会表露情绪,就像弘三被称作是认真又从不犯错的男人一样,大家都说阿富是个沉着冷静的好女人。她自幼父母双亡,或许是由祖父母扶养长大的缘故吧,她的长辈缘因此特别好。在听到弘三的话之后,她并没露出惊讶的样子。她迅速脱下弘三的衣服,连同手巾一起放入水桶中。或许是被这异样的气氛给吓着吧,和子和美佐子都待在最里侧的六叠大榻榻米房间里,不敢出来。 「放心啦,你们爹没感染什么病呀!」 阿富转头看了孩子们一眼,随即打开衣橱取出换洗衣物。 「田边家也是全家都卧病不起哪。得赶紧把那个消毒药水洒在家中四周才行。」 将石炭酸溶于水制成消毒药水洒在霍乱病患住家的四周,弘三从小就负责做这工作。因此,消毒药水与排泄物臭味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对他而言,是可怕却令人怀念的儿时回忆之一。 「田边全家都被带到避难医院去了呢。至于细井家……既然被你知道了,恐怕也难逃被隔离的命运吧。」 出现霍乱病患的人家,都会极力隐藏染病事实。因为比起「在避难医院抽光鲜血」的恐怖传言,患者家属宁愿选择让传染病蔓延。以弘三的立场而言,理应要破除这种不实传言并且劝告入院。但事实上,在公家任职的弘三也曾视察过避难医院,那气味真是令人退避三舍,不过,那种医院只会让病患服药或浸泡药水浴,并不会如传言那样将病患放血杀害。只是,那里约有六成的病患都是药石罔效就是了。 立刻向上级通报细井家出现感染者,并尽速将病患带至避难医院办理隔离手续,这是弘三的职责所在。不过,弘三至今虽曾多次听到某人受到感染的谣言,他却一律装作不知情而交由其他人通报,或是暗地里等待着该名病患病死。因为一旦通报者的身分被拆穿,虽不至于受到全村的排挤,但势必会遭受被隔离者及其一家人所怨恨。实际上,村里还曾因此发生械斗事件。 第13页 弘三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但不全是因为裸身的缘故,而是想起静吾郎他老婆那锐利的眼神,因而背嵴发凉。这一家人当然极力想把罹病的静吾郎窝藏起来,无奈却被弘三亲眼目击到。因此,倘若因谁的通报而导致静吾郎遭到隔离,那么这家人肯定会认为通报者,不,告密者就是弘三,因而怀恨在心吧。不论多么诚恳解释避难医院拥有如何完善设备都没有用。因为告密者就跟出卖村庄的人一样,让人憎恨。 「阿富!」弘三不自觉的喊了一声。从背后为自己披上干净衣服的阿富,平日只是个娇小安静的女人,但此时却变得让人想依赖的巨大。弘三就像个被斥责而拼命找藉口的孩子般,将心里的不安全说了出来。女儿们总算来到地炉前,天真的玩着小沙包。真不知这平淡安稳的日子往后将会变成什么模样?这么想着的弘三顿时害怕了起来。因为这股动盪肯定比感染霍乱病还要严重。 「我懂了,不用担心,你只要像平常那样路过就好啦。」 帮弘三绑好腰带后,阿富在耳边轻声地说。思索片刻之后,弘三说出了个突发奇想。虽然知道这绝非正确对策,但此时也只能交给阿富来处理了。 虽然因此暂时松了口气,但弘三终究没说出有个诡异影子出现在副村长背后的事情。因为他认为静吾郎毕竟是活在这个真实世界,而那怪影不过就是个怪影罢了。尽管阿富再怎么厉害,应该也拿幻影没辙吧。没错,那只是身心疲惫所造成的幻影。眼前的担忧就只有静吾郎染病这件事,而这件事只要交给阿富来处理就行了。阿富会像这样永远扶持着丈夫,以贤慧干练的媳妇之姿守护这个家,直到死亡为止。因此,那个诡异谣言中的女人身影,应该不需要跟阿富讲吧…… 尽管只是稍微浅眠,隔天弘三仍一如往常的按时起床。阿富所做的早餐,除了酱瓜之外,其他都是热腾腾的。阿富的教育程度虽然仅止于勉强能读写平假名,却非常具有卫生观念。吃喝的食物全都以火加热过,当霍乱病蔓延时,连午餐也不是准备便当,而是让他回家用餐。这种好女人在村子里也相当罕见。 顺带一提,她总是一再换穿着陪嫁时带过来的衣服,但弘三毕竟是在村公所任职的身分,若是穿得太寒酸,总是会不好意思,所以她都会在夏冬换季时,帮弘三做些新衣服。她不但努力做着麦秆编带手工,还会默默帮忙大哥家的农活。对于弘三的爹娘而言,就跟认定弘三是最值得骄傲的儿子一样,阿富也是他们心目中最好的媳妇。 ——当柴田副村长直到晌午时分才走进办公室时,尽管大家心里都打了个寒颤,外表却仍强作镇定。也就是说,「你是工作过度得了夏季感冒吧?如果很难受的话,就回家休息没关系。」 以担心的表情出声关切的有五人。 「你气色这么差还坐在这里,会把前来村公所的人全都吓跑喔。」 皱起眉头的有两人,但即使这两人想开玩笑说「该不会是得了那个传染病吧」,但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不是啦,不是你们担心的那种病啦。我也没拉肚子啊。」 尽管副村长这么说,但那声音却不是以往的声音。他似乎努力的想提高音量,却越显得嘶哑。总是一脸苦笑表情的最后一人——弘三,将那不自觉会望着副村长背后的目光,拼命的移往其他地方。虽说是晴朗的上午时分,但低矮的老旧木造房屋里,到处都形成了影子,就连自己那握着笔的手下方都有一层影子。 副村长的脸色跟静吾郎非常相似。虽然不至于双眼凹陷、脸颊消瘦,但眼睛下方的眼袋却乌黑一片,嘴唇也没有血色。因为是圆脸,所以少有被岁月刻画的痕迹,但今天那像是被深烙下的皱纹,却相当醒目。即使坐在座位上,也用那充满血丝的双眼不停张望。副村长的一位心腹下属,悄悄地被叫了过去。弘三持续做着单调的资料登记工作,努力让自己不要看向那边。 弘三低着头,眼前闪过一个女人名字,那名字化成了一股不祥的影子飘然而过。 「柴田副村长被早纪给附身了啦,那女人……是真的呀!」 是早纪。当这名字传入耳朵的瞬间,似乎有股力量迫使弘三转向那头。敞开的大门边,站着一个女人。身上穿着花俏而俗气,却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子。没气质又打着坏心眼的表情,为何能拥有这么一副美丽容颜呢?正当感到不可思议时,弘三发觉这女人正看着柴田副村长,不禁发出一声惨叫。 事实上,是有那么一声惨叫,但那并不是弘三发出的,而是柴田副村长捂着胸口跌倒在地。弘三像弹簧般跳起的同时,那女人也不见了,不是用走的离去,而是真的在眼前消失了……而且是连个人影也不剩。 因心脏麻痹而昏倒的副村长,被村公所里的男子们抬起来,送往村里唯一的诊所。根据回来的人的说法,副村长虽然救回一命,但身体似乎已经相当虚弱。 「总之,幸好不是霍乱病。心脏麻痹应该不会传染吧。」 这个人被公认是副村长最忠实的下属,却讲出这么事不关己的话,其实是有原因的。 「他跟早纪不是搞在一起嘛!那女人可厉害了。」 柴田副村长好歹也是村子里的名人,虽然不至于愚蠢到招惹附近人家的女儿或媳妇,却不断地与妓女有所牵扯。那么,早纪也是这种女人喽。弘三自从出生以来就未曾离开过这个村庄,连职场也是在村公所。如果说他熟知村里每张脸跟每件事,其实一点也不为过。那么,早纪应该是游民喽。生性谨慎的弘三,犹豫着该向谁确认这件事。而且,他也想亲自去了解这个女人。在这老旧村子一成不变的生活里,他有预感红花即将绽放。虽然这不见得是个好的预感…… 第14页 ——黄昏时分的坡道一如往常,但弘三今天的脚步却格外沉重。和缓的坡道并没有不同,但那家的灯火却已不一样。那灯色一如庭院里的柿子颜色,但如果静吾郎又从那地方走出来的话……一想到这里,弘三就紧张得不得了了。再想到那柿子树下假如又排出大量灰色排泄物的话,双腿就不禁发软。 庭园里,果然有人在。弘三心想大概会有谁出声打招唿,于是便刻意吞咽口水想润滑干渴的喉咙,这时,与不祥的橘色相同色系却闪耀着温馨色彩的灯光却浮现眼前。弘三假装不知情的走了过去。阿富也按照约定前来迎接。 细井家果然打算在被揭发前隐匿静吾郎的病情,媳妇跟老爹察觉到弘三及阿富出现后,生硬的打了个招唿。在这个闲静的日暮时分,任谁看了也不会发现,平静橘黄灯光的另一端居然藏匿着重症病患。然而,那柿子叶的黑影似乎越扩越大,甚至完全遮蔽了这个家。老爹跟媳妇若无其事的走出庭院,脸上果然蒙着一层阴影。阿富却仍笑容满面的横越庭院,边摇晃着手里的提灯,边向细井家人们寒暄致意,态度自然又不做作。 「这人最近有点夜盲症,走夜路很危险呀,我担心才来接他的。」 弘三表情僵硬,也没答腔回应,阿富只好再推一把。 「听说静吾郎大人身体微恙,但已经恢復不少了吧。这人还说他在黎明时,看到大人在荒神家门前的田地里割草呢!」 弘三终于勉强的点了点头。因脱水症状而近乎木乃伊状态的静吾郎,是不可能会去割草的,但静吾郎的父亲与媳妇都含煳的点头致意。以这种程度的演技,来让对方觉得「那么,他那时候应该没看清楚病状吧」,实在是有点困难,但也别无他法了。总之,弘三必须确信这件事只要交给阿富处理,就绝对可以顺利解决。 两人齐声道别后,便一同踏上归程。或许是暂时放下心底重担吧,弘三开始想着别件事。中午所看到的、带着下流媚笑的美女,就是早纪呀。尽管只是惊鸿一瞥,但在弘三心中,早纪却已成了美艷绝伦的「自己的女人」了。但这种话当然不能跟阿富说。 「……活该!我从以前就不喜欢那媳妇,总爱对男人抛媚眼。」 在天色迅速变黑的黄昏中,弘三瞬间停下了脚步。阿富嘴里吐出的话既冷酷又无情,脸上还露出一副不输给魔幻之女的冷酷表情。弘三只好假装没看到这一幕…… 不久,细井家在不到一周内,就办了三个人的丧礼,静吾郎、他娘跟媳妇。而尽管老迈的丧家跟失去爹娘的孩子们都希望,至少等到丧礼结束才进行消毒工作,但避难医院的相关人员却立刻在细井家四周洒上大量的溶水石炭酸。无论怎么解释是夏季感冒恶化所致,细井家人是死于霍乱病的消息还是传遍了整个村庄。在丧礼当天,竟轮到细井老爹发病而被带到避难医院隔离,而且还只活了两天就病重不治了。至于细井家的孩子们则被其他亲戚领养。 尽管为细井一家感到深沉的哀伤及悲痛,但在弘三心中,却是安心的情绪胜过一切。因为在被指责是自己通报前,事情就被解决了。他也不是没想过,倘若当时立即通报,或许就不会造成那么多人丧命,说不定那灯火至今也仍可温暖照耀。但他只要一多想,静吾郎那张脸就立刻浮现脑际,所以便决定不要再去想。他相信阿富会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而且一如往常待在他身边劳心又劳力。 被弘三视为路标的那户人家的灯火,再也不会在日落时分亮起了。整个家园都被深沉的黑暗环绕,任由其荒废。尽管那是栋豪华宅邸却没人愿意购买,只因为那里飘散着挥之不去的石炭酸与排泄物的臭味,以及这家的亡者们会现身于柿子树下的传言。 弘三在回家的路上,总是头也不回的快跑而过。他固然害怕会有鬼魂假装成活人,突然跑出来寒暄问候,但最令他恐惧的是,万一那格子门上的橙色灯光突然亮起的话,肯定会让他吓破胆而惊声尖叫。 真正的夏天终于来临。尽管夏天是个食物中毒频传的季节,但在阿富的细心照料下,弘三一家人平安无事的度过每一天。霍乱病的感染人数在冈山县辖内直线上升,而相信唯有狼神能战胜虎将军而前往木野山神社膜拜的参拜者也大排长龙。由于弘三需要到街道或港口进行检疫工作,因此暂时无暇去幻想有关早纪的事。而且在那之后,那女人的幻影也未曾再出现过。 柴田副村长大概是觉悟自己的死期将近吧,也或许是因为身为副村长,却没有留下任何名副其实的功绩而心焦吧,抑或纯粹是担心霍乱病蔓延而一心想做些什么来预防吧。 任谁看来都会觉得死期不远的柴田副村长,居然在病床上拟了个提案。但那究竟该说是奇招还是妙算呢,一时半刻也很难去判断。 「告密箱?这是什么呀?」 「假使附近有疑似霍乱病患者,可写下其名放入箱中。通报者不需署名,箱子也将严密上锁,这样一来,大家便可放心告密了。」 然后,村公所里便当真设置了个告密箱。在沉重且坚固的橡树木箱外,牢牢贴上一层铁皮,还刻意装上一个庞然大锁,并且取名为告密箱。前往探病的弘三等人还顺便报告告密箱已装设完成的消息。已经完全呈现死状的柴田副村长,动了动干涸的嘴唇,唿喊着某人的名字。因为只是嘶哑的细语声,其他三人似乎都没能听懂,但弘三却听到了……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第15页 从那遥远的天空,不,莫非是从自己的耳垂后方,传来了一阵女人的笑声。明明就是个不祥的东西,但那吐在脖子上的甜甜气息却感觉好舒服——。 柴田副村长死后,设置告密箱一事便正式在村子里公布。负责保管钥匙的,当然是最资浅的弘三。尽管是个招致怨恨的苦差事,但弘三却不敢有所怨言。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反正又不是我告的密,而是匿名的告密者呀。如果要怨恨的话,就恨那个人吧……他同时也将负责开启告密箱的事情告诉了阿富。阿富当然以一贯的口吻安慰弘三。 弘三的座位就在后门的前方,如果有谁想悄悄绕到后门的话,立刻就会被他察觉。而每个想要通报的人,都仿佛自己就是感染者似的蹑手蹑脚,并且在迅速将纸片放入箱中之后就逃之天天了。开箱作业是在每天下班的两小时前进行。有放吗?同事们也会好奇的过来围观。昆虫尸体声沙沙作响,纸片也纷纷掉落。 真是个狭小的村庄呀。里面尽是弘三看过或听过的名字,其中甚至还出现了上司的名字,但下场却是遭到弘三马上捏碎。因为他再怎么看,都觉得这个上司是健康无虞的。只不过,有传言说他的男女关系复杂程度不输已故副村长就是了。大概是因此而引来仇恨及厌恶吧。弘三最讨厌这种麻烦事,所以装作事不关己。 如果这告密箱早点设置的话,自己大概也会写上静吾郎的名字吧!停下手边的工作,抬头望向窗外的群山,远处似乎亮着桥黄色灯火,弘三又慌张的低下头来。视线停留在某个女子名字上。「道长之女——早纪」。 弘三瞬间捏碎了那张纸,心跳急促,内心深处燃起一团炙热火焰。他努力压抑情绪,若无其事的拿着几张纸片,走到上司面前。这位上司就是方才说到被写上名字的男子。他就像传承自柴田副村长似的拉开嗓门,大声下令。 「从明天开始,前往这些住家探查。千万别说是要抓出霍乱病患者,尽量态度温和,放低姿态解释说这只是挨家挨户的例行视察。」 真讨厌!但这表情只出现一瞬间。弘三立刻自我安慰着:会招致怨恨的只有通报者一人,然后便坦然接受了。而他回家后虽然因此藉故对阿富发牢骚,但阿富的不悦表情也只维持了几秒钟而已。 「只是来回视察的话,应该不会感染吧。我会比以往更加小心卫生的,你就放心去工作吧。」 被阿富的坚强与温柔所打动的弘三,不自觉便脱口说出那女人的名字。虽说这名字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但他也很想知道同样身为女人的阿富究竟了解多少。 「早纪?是那个假道长的女儿吗?在那森林尽头的空房子里,他们就这么霸占着住了下来呀。」 超乎想像的回应。原来阿富也知道早纪呀。 「明明就没有效,只是在骗财而已,天底下居然有这种坏名声的游民道长夫妻呀,现在八成也打算靠霍乱病大赚一笔吧。还说是从木野山神社请神出来的,根本就是大骗子,会遭天谴的。就连鸟居和狼神像也是不知道从哪儿偷来的呀!」 显然不是询问「她是个大美女吧?」的好时机。只见阿富轻皱眉头,眉宇间刻画出皱纹。 「早纪是有名的淫荡女呀!只要付钱,谁都能上。不,听说不用付钱也行。」 原来如此,这大概是阿富最讨厌的女人类型吧,但弘三却涌起至今未曾有过的兴奋感。在这个私通盛行的村子里,弘三在与阿富结婚前,不知悄悄上过几个女人或寡妇的床,而阿富在婚前应该也有过好几个男人吧。 现在结婚了,又在村公所任职,弘三明白自己必须谨慎行事。因此尽管欲望高涨,但弘三也只得边抚弄着阿富边幻想。若是以告密箱为由前去视察的话,应该马上就能见到早纪,同时也不会被村民们罗织八卦流言,而且在面对阿富时也有藉口可搪塞。更何况早纪并没有受感染,只是因个人恩怨被投书而已啊,弘三如此自我安慰着。因为他希望这个令人魂牵梦萦的女人,有着美丽妖艷的外貌。 在地炉火苗的微弱火光中,并没有发生阿富变身成早纪这类的怪谈。不过,香汗淋漓的阿富却在今夜散发出一种异于以往的女人味——。 从隔天开始,弘三就必须以村公所的代表身分,前住家家户户进行巡查。也就是说,他必须前往被写在告密箱内的嫌疑者的家。因为是匿名且严加重锁,所以单纯是私怨的投书也不少,这个部分可以立刻察觉。但确实藏匿着感染者的家中,恐怕也不会轻易让人进去。不过,弘三是有正当理由可依循的,「真的只是想确认有否而已」。为了达成这项任务,弘三默默的不断在心里说着「要恨就去恨告密者吧」。 今天要针对四封告密信前往侦察,但实际上只有两家。其中有两张写的都是早纪。但都已经被弘三给捏碎了。因为他虽然最想先去早纪那儿,却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那女人并没有受到感染。昨天跟今天都听到不少传言。投书者是被抛弃的男人或是被偷走男人心的女人。不过,如果真有这么复杂的男女关系,那被指责会造成病情蔓延,也是没办法的事。再过不久,自己也要去威吓那恶女了,光是这么想像,弘三就仿佛沉浸在超越自我的恍惚之中。 首先是拥有一座花纹草蓆工厂,而且雇用好几个帮佣的安西家。那是从以前就飘散着一股蔺草香的富裕之家。告密者以相当好的文笔,述说至今已经一个月没看到安西主人家的身影。这极可能是商场竞争对手的投书,但总之必须去看看才行。 第16页 茅草屋顶厚达三尺高的安西豪宅,即使在炎炎夏日里,也是凉快的伫立着。泥土房间被打扫得相当干净,稍远的工厂则传来编织机规律运作的干涩声响。蔺草的芳香瀰漫四周,这里的夏天是清爽宜人的。不过,得是在没有藏匿霍乱病患者的前提下。 弘三安静的深吸了一口气。他并没有闻到那甜腻厌恶的腐臭味。 「我是村公所的人,听说有人最近不太常见到府上主人,所以有点担心。」 当然不能开门见山就说有人投书至告密箱一事。因为刚开始曾经这样老实交代而失败过。有人因而大声嚷嚷是谁告的密,也有人到村公所动怒发火。尽管这些尴尬场面都被年长的上司巧妙的化解了,但就连他那以儿子在公家任职为傲的双亲都曾哭着说,「如果是那么被讨厌的工作,干脆辞职算了啦。」 此时,弘三的上司不只劝说弘三爹娘,还对怒气沖沖前来村公所的人好言相劝。「弘三也不是故意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而是为了遏止村里传染病的蔓延而努力呀!」总之,虽是被迫接受这份工作而只能毫无怨言的默默承受,但能够因此而受到上司赞赏也算是好事一桩。毕竟若光是做确认谷物检查票是否有误的工作,是无法获得好评的。 边取下戴在头上的手帕,边走出来的是这家主人的老婆。在这穷乡僻壤里,难得拥有白皙丰满身材的广江,是从小就非常疼爱弘三的伯母,但她现在的眼神却异常严厉。「别多管闲事吧,阿弘。你是来查这里有没有藏匿霍乱病患者的吧,像这种连狗都不愿做的低贱工作,你还是早点辞掉吧!」 这让一向好脾气的弘三不禁大动肝火,以激烈的口气回嘴道:「无论再怎么低贱,毕竟都是我的职责所在啊。不好意思,伯母,总之让我跟伯父见个面吧,我才好回去报告。」 「……他生病了,还躺在床上。」 面对这意想不到的弱势态度,让弘三顿时对自己的严厉口气感到后悔。因为这里的主人家是不太好相处,但广江伯母却是小时候常将自己抱在怀里,还给自己糖吃的好人。 「不过,绝对不是霍乱病。喂,你就回去这么说吧!」 虽说弘三向来不喜欢强迫他人或是勉强自己,但细井家那家破人亡的下场,对他而言,就好像荆棘刺在胸口一般。他一再思量,倘若这里也因自己的逃避而造成一家离散、甚至导致家破人亡,那就必须坚持下去。细井家的橘黄色灯火已经熄灭了,他不希望连安西家的蔺草味也消失。 「别动气,伯母。我相信不是霍乱病,但请让我见个面就好了。」 广江又重新别上了手帕,圆润的身躯转过身,无言的引导弘三走进屋内。弘三被带到一个距离主屋跟工厂都相当远的地方。在长长的迴廊上,每走一步就发出嘎吱声,庭园里很干燥,但踏脚石上的青苔却是潮湿幽暗的颜色。听得见鸟啼却不见踪影。广江背对着弘三开了门,那碧绿清澈的纸门上,有浓密叶影摇晃,里面还有个格子门——是间榻榻米牢房。 待在那一片漆黑之中的,既不是畸形者也不是妖怪,而是安西家的主人。一股寒气瞬间袭来。假如我是被他们夫妻联手拖来这里监禁,而且他们还出手殴打我的话,该怎么办呢?弘三真的好害怕,好怕自己的想像成真。 广江呆站在格子门前。在那大白天都嫌暗的房间里,全裸的主人家端然而坐。桌子上的捲纸及笔也都整齐摆放着,只不过纸上什么也没写。此时,原本逐渐昏暗的天色突然转晴,强烈的阳光照进室内,让弘三有点喘不过气来。 三方包围的白色土墙上,全都用墨笔密密麻麻写上姓名。安西康治安西康治安西康治……有书写潦草的大字,也有仔细勾勒的楷书,更有凌乱到难以辨识的字体,但全部是男主人的名字。 尽管全身赤裸端坐着,活脱像是遭到惩处的作恶多端之人,但男主人却仍保有一贯的威仪。这样的情景反倒令穿着衣服的弘三感到羞愧。 「他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呢,还是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呢?」 弘三对着转身静静关上格子门的广江发问,却得不到回应。 「既然知道不是霍乱病,那就请回吧。」 弘三当然是打算回报,说安西家主人只是因夏季感冒而卧病在床,但心里却不知怎地感到有点不安且不甚服气,于是不知不觉地嘀咕了起来。安西家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富豪,没想到家人之间的感情也挺和睦的。广江在转个弯后就不见身影了,暮蝉的鸣声也戛然停止。 空气中充满静寂气氛,却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嘆息。弘三没头没脑的往前跑,心想:总之就先把安西家的事给忘了吧,而且也必须赶往下一家啦,只要把交付的工作做完,能够准时回家的话,就能让自己跟家人永远都不会改变啦。这点是无庸置疑的呀——。 下一家的老婆婆,长期卧病躺在储藏室里。当这家人一把门打开时,冷不防迎面扑来大量苍蝇,伴随着一股令人几乎窒息的死鱼腐烂味。这一家子都是教育程度不高的老百姓。尽管吓得倒退三步,但弘三仍然用袖子掩住口鼻,探了一下里头的老婆婆。躺在稻草上的那副躯体,已经腐烂到发黑而肿胀,也正因为这股诡异臭味才会遭到通报。老婆婆吐出发黑膨胀的舌头,确实是令人发寒的冷笑表情。 第17页 「她已经死了吧,而且死很久了吧!」 强忍住嘴里令人作呕的酸味,弘三不禁怒斥起那发楞站着的媳妇。那外表邋遢又胸口敞开的媳妇,以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还边用力抓着跳蚤的咬痕。 「不是呀,昨天老婆婆还说了话呢,还问我豇豆晒了没……」 像是意识到会被传染更可怕的疾病般,弘三飞也似的奔了出去,因为他必须走一趟派出所报案才行。虽说这是自己分内的工作,但他其实很想就这么逃回家。因为如果回去村公所的话,那只增不减的告密箱肯定在等待着他。 ——狂奔在烈阳下,却被吓出一身冷汗,让弘三已精疲力竭。上司们虽然也深表同情,但并不打算协助弘三处理告密箱事宜。不断用已经湿透的手帕来回擦拭脸部到肩膀,弘三盯着死去的柴田副村长经常坐的椅子。下一位继任者尚未决定,所以座位还是空着,但那妖艷的女人幻影,至今仍令人怀念。 弘三几乎是无意识地走到后方,把可能又装了新纸条的告密箱搬进来,然后进行确认。里面明明就只是没什么重量的纸片,箱子本身却相当沉重。大概是充满了怨念所致吧。虽然被嘲笑是份因果报应的工作,弘三却无法像往常那样苦笑以对。他无奈地用酸痛手臂伸进箱子取出告密的纸片,这些纸片却像是不断地在对他嘲笑。 「道长之女早纪」、「早纪」、「早纪那女人」、「蔓延的原因就是早纪」—— 全都是女人的字迹。弘三想像这些大概是被偷走男人的女人吧,这令他顿时感到口干舌燥,于是他偷偷熘出村公所,心想着:凭着此刻这份异样的兴奋和疲倦的心情,应该可以轻易见到那女人才对。 太阳西斜,但烈阳的强劲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在草木不生的小路上,弘三仰望着西方的角度。那是森林神祇的方向,原本是自古以来信仰的对象,而今却已遭废止。那里住着一对刚搬到此地、冒充神明的夫妇。弘三以一副前往参拜的信徒表情,走上尘土飞扬的小径。 那一家就位于大雨时必定决堤的河川下游地区。这里的地理位置奇差,却仍零星散布着几间简陋的民家,假使颱风一来,肯定会悉数遭到沖毁。当弘三看到那几近塌毁的稻草屋顶时,便开始后悔,心想早知道就不该来的。那破旧的门口,竖立着不知从哪偷来的鸟居,还安置个粗糙马虎的狼石像。庭院里的杂草是清理干净了,却反而显得荒凉。 弘三停下脚步,耳边传来了诡异的念咒声,仿佛是从地底响起的幽灵咒语。当他意识到双脚无法动弹时,同时也感觉到一阵女人的气息。这女人是突然从背后压上来的,就是还活着时的副村长所被覆盖的阴影。只是,这片阴影有重量也有温度。她在弘三已麻痹的耳边吹气,飘来一阵即将腐烂的无花果气味。那份甜美腐臭的来源,还发出了与其气味相唿应的咸湿妖艷的声音。 「要请我爹我娘作法吗?明明就一点效果也没有呀!」 弘三小声尖叫的剎那,方才的咒语就解除了,但却暂时无法动弹。想不到刚才还与那个女人后背相贴,转瞬间她却已站在伸手无法触及的地方。那夸张而质地粗糙的绢织衣裳,以及放荡不整的腰带,随着微温的风摇曳生姿。随意绑起的头髮凌乱散落,顺着汗水黏在额头及脸颊上。身后响起高高低低的念咒声。像是被召唤似的,女人用那白净的喉咙,爽朗而残酷的大笑着。 魔幻之女并非幻影,她真的就在这里。弘三不是在迷宫的另一端,而是突然来到了迷宫的入口。不过,即使声音兴奋而高亢,弘三却只能像个官吏般询问。 「你没有感染霍乱病吧?」 早纪向后仰,发出尖锐的笑声。光是这样,弘三就能预知自己未来将会对这女人唯命是从。见面前明知她是无比可恶的女人,但这面貌实在美得令人难以招架。甚至冒充外地的公主来行骗也绰绰有余。莫非这女人生来如此美貌,就是为了要骗人的吗! 「我什么病也没有喔!不然我可以让你确认一下呀。」 内心那异常的兴奋,不管怎么压抑都不断的高涨。这让弘三感到百思不解。这几年不就是甘于平淡、不期待有任何激动心跳的经验吗?但是今天却接连不断的踏入奇异的世界,我在畏缩着希望一切都停止的反面,究竟还想追求什么样的刺激呢?抑或只是被眼前这女人蛊惑而已呢…… 副村长在自己面前被夺走了魂魄。这份恐惧越强,想触碰早纪的欲望就让自己更不像自己般的益形激烈。在自己内心,居然仅存着些许冷静的部分,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为何会被这种女人所吸引呢? 弘三无意识的向早纪伸出了双手,早纪却没有抗拒,反而轻轻抓住后摇晃。几乎没做过庄稼粗活或搓绳手工的手,比起至今曾摸过的女人的手都还要温柔百倍。看来以行骗维生的工作让她得以无所耗损。正因为内心累积无数骗取得来的东西,才能更加琢磨出那份淫靡的妖艷吧。 「我真的……该走了。」 早纪转过身,跑向快被踏烂的走廊上,就像被吸进去般地消失踪影。诡异的咒语也瞬间停止,只有鸢鸟叫声迴荡在低矮的山谷间。破旧拉门的彼端漆黑一片,里面似乎挂着一张帷幕,从这头可窥视到,黑暗中居然连支蜡烛也没有。不,或许因为是敞开在阳光下,所以才显得那里暗也说不定。突然间,传来女人尖锐的惨叫声。但不确定那是不是早纪。 第18页 弘三只是呆站在原地,心想着:难道直到刚才为止的一切都只是幻影?但那尖尖的白色虎牙残影、腐败果实残留的香气、亲手摸到的双手温柔触感,都仍清楚留在脑海里。不久,强劲的西风让道路捲起一阵沙尘,树木也倾倒在地,仿佛是有只无形的野兽,以凌厉的气势驰骋在碧绿田野间。那只野兽离去后,又再度恢復一片死寂,只有从遥远的天空,传来一阵隐约的野兽嚎叫声。 现在正是在里面接受祈福的信徒们出来的时刻。在这么小的家中,居然可以容纳那么多的人。但每个人都不是弘三熟识的面孔,大概是近郊的村民吧。而那穿着白色服装、人模人样的中年夫妇,应该就是早纪的双亲吧。她父亲看起来就像前世就註定这辈子要来行骗的人,尽管五官还算端正,但来世肯定会投胎成畜生之类的缺德面相。母亲则是一副精神完全失常的模样。 「居然被老虎咬成这样!」 那看似是早纪母亲的女人,从脑门爆出拔尖的叫声,挽起和服的袖子,捲起下摆。裸露两只胳臂跟大腿,凸显出那处莫名紧实的肌肉。虽然印上了清楚的咬痕,但怎么看都知道是人类的齿痕。烬管如此,却没有人敢说「是刚才跳进来的早纪咬的吧」。 「我把虎将军给赶跑了。放心啦,狼神会保佑你们的。」 弘三强烈怀疑,刚才被赶跑的并不是老虎而是狼。留意到弘三质疑表情的,是早纪的父亲,他装出一副庄重而沉稳的口吻询问弘三。 「您应该不是巡查大人,而是政府官员吧?」 弘三吞吞吐吐的说了个理由搪塞。尽管他装神弄鬼的恶名远播,但若此时被他下怪咒回家,肯定会睡不安稳,他心想着。这时,早纪的眼神正从阴暗的家中飘向这边。 「啊,四处视察呀。唉呀,人多的地方就容易传染疾病,请千万小心身体呀。」 早纪的父亲诡异的点了点头,嘴角浮现像是要把弘三吞下肚的奸笑。她母亲则喃喃念着狼神狼神的,胡乱甩着头髮,露出脖子上的齿痕。只有那些聚集着接受作法的信徒们,安静的低声念着刚背起来的咒语。弘三一脸困惑的望向破旧的拉门。突然间,一只白皙的女人手伸了出来。 那只手并没有妖娆的勾引手势,而是以细长的食指笔直指向弘三。持续曝晒在太阳底下的弘三,感觉到强烈的疲惫,甚至还产生错觉,以为白色手臂上长了硬毛,大概是流汗的关系吧。枯黄的裸枝,舞弄着天空。 ……当回神过来时,只剩下弘三一人留在现场。早纪一家跟请求作法的村民们都不在了。能够听到的,只有湿润夏草随风摇曳的声音、纠缠在寂寞野花间的蜜蜂振翅声、仿佛在催促什么似的暮蝉叫声。原本应是早纪一家所住的地方,已感觉不到任何踪迹。弘三开始全身发冷。他判断自己应该要走为上策。那恐惧感仍停留在某处,尚未爬上背嵴,如果错过此刻的话,那自己肯定会发疯——。 「这实在是难为你了,早点就寝吧。」 弘三对阿富说了今天那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不过,针对早纪却加了点修饰。他说自己只是远远的看着早纪而已,而且她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往后他不会跟她有所瓜葛,也不想有任何牵扯。 地炉里的火焰摇晃着,将阿富那扁平的五官勾勒出阴影。她在煮至快融化入味的芋头锅里,加了荞麦粉均匀搅拌。和子跟美佐子都喜欢这甘甜滋味的什锦粥。吃饱后,弘三马上翻个身睡着了。安西家主人、被弃置于收纳室的老婆婆、那些奇怪的信徒们,全都恍如噩梦,但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个回别于上述噩梦的平静情景。 不过,弘三却跟那个女人牵扯上了。即使在那爪子里,被注入比霍乱病还勐烈的毒,他也想被搔搔看。弘三跟阿富进了被窝,心里却想着早纪。盖上代替棉被的藏青色厚重棉袄被,今晚果然闭上眼睛后就沉沉睡去。端坐在格子窗另一头的裸男、在仓库里腐臭掉的老婆婆、从黑暗那头不断招手的女人,以及,告密箱。构成噩梦的元素无一不缺。躺在一旁的阿富则面无表情,望着被燻黑的低矮天花板——。 为何只有自己被指派呢?如果有人能分工合作该有多好。在办公室的后头来回踱步的弘三,不禁苦着一张脸。告密箱的分量与日俱增,周遭的人大概都想像不到弘三心生多少不满吧。自己究竟是被大家所信赖呢?还是被当作笨蛋耍呢?死掉的飞蚁掉地发生细微声响,纸片也满到掉了出来。活着时就是个讨厌的男人,但即使是死了,柴田副村长似乎也以令人厌恶的形式支配这个村公所。 霍乱病也侵袭到村公所里的某个同事一家人。看着那空出来的座位,弘三试着想勾勒出那男人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因为他从未抬头好好看那位同事的脸。霍乱病所造成的全国死亡人数,已经超越日清战争的战死人数,各地的例行祭典也大都被迫中止。各村所设置的交通隔离所大增,寺庙及校舍被充当为临时避难医院,死者专用的白布也宣告缺货。阿富则前往各地的丧礼会场帮忙缝制丧服。那个世界,本来就不是个有去有回的地方,而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里头放了将近十张纸条。纸条上面以丑陋的字体写着奇怪的邻人或讨厌傢伙的名字。早纪的名字这次并没出现。由此可知,这次所写的应该全都是真正的感染者才对。黏腻的汗水顿时喷涌而出。弘三不由得出声说话。 第19页 「实在是太多了,有谁可以帮忙呀?」 办公室内寂静无声,没有人抬头看弘三,也没有人答腔。面对这群像泥偶般的同事,弘三感到不寒而慄。他知道即使再次出声拜託,或是说些笨拙的笑话,都很难缓和这尴尬的气氛。弘三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他想像着,身为唯一的人类却误闯进奇妙的异乡,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但实际上,弘三知道自己才是这人类世界的闯入者呀。他从不知大家是如何看待他。此刻藉由这份沉默,这问题硬生生的被拿出来摆在眼前……弘三慢吞吞的收拾准备后,走了出去。 自从就职以来,这是弘三第一次搁下工作不管。因为他要去与妖女同伴相会。 「初次见面时,我心里就想说,终于见到你了!」 早纪似乎能够看透一切,不管是弘三在见面前对自己的思慕之情,或是心情消沉但却无法求助于妻子的烦恼。从狼神石像阴影处轻轻走出来的早纪,今天穿着格纹的藏青棉衣裳,但依旧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或许对这女人而言,衣服并不是用来穿的,而是用来脱的吧。随意绾起的头髮上,插着鸡血色珠簪。在那血红色闪过的瞬间,早纪轻巧的转过身去。 「人家也是。」 就这么一句话,弘三就认定这女人是属于自己的了。颈子的香粉上浮着一层汗垢,却更显得娇媚动人。脚指头夹着的木屐带也是鲜红色的,只有指甲是秀丽的珊瑚色。有人居住却像废弃屋的家,活像是野兽的体内,潮湿而温热,跟早纪的身体一样。缓缓刮过的风飘着一股石炭酸的味道。无论早纪做何种打扮,总是习惯趁人不备之际从背后将整个身子压上来。就跟当时副村长背后的阴影一样。 弘三抱头烦恼着。实际上见到这女人才仅第二次,但那股愿意捨弃工作家人,只求两人在一起的欲望却不断的膨胀。不像跟阿富在一起时,总是客气拘谨。弘三愿意如同那监牢的主人般,关在自得其乐的世界里。即使只能在墙上不停写着早纪早纪也好。即使到最后像那被弃置在收纳室的老婆婆般膨胀发黑髮臭,也无所谓。不,其实他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某处似乎已开始腐烂。 「下次要来跟我爹请安喔,可以算你便宜一点。」 光着身子趴在发黏的薄板上,懒洋洋的早纪低声说着。也就是说,早纪要求从下次开始就得付钱。在一旁坐着不动的弘三,迎着从荒芜庭院吹来的风。眼前飞过两只紧紧相系的蜻蜒,那雄雌当中哪一只的心情会比较好呢?弘三自顾自的嘟囔着。 将其他投书全都撕毁并丢到河里后,弘三回到了办公室。他向同僚们报告的今日行程其实全都是捏造不实,而大家也都暧昧的点了点头。泥偶们在夕阳中,逐渐融掉了轮廓。 自从那次以后,告密箱里的纸片全都被捏碎处理。弘三假装外出视察,却是前往早纪的住处。感染霍乱病的人死了就算了。弘三漫不经心的走着,与早纪的双亲擦肩而过。那带着假狼神像在充满石炭酸味道的家中来回走动的夫妇,看似假冒却又非常相称。早纪的母亲毫不在意的捲起衣摆,仅有那白净大腿与女儿极像。而尽管夫妻俩都是一身简陋灰暗无花样的穿着加上磨破的草鞋,但不知为何却让人感觉是五彩缤纷的模样。弘三以为那母亲嘴里念着的是咒语,原来是唱着安眠曲。与弘三错身时,那对夫妻一句话都没说。他们正往两人所期盼的黄泉路前进——。 「白天为了你空下来了唷。」 早纪的家门前,总是吹着非常强劲的风。倒塌的土墙内,似乎有人在讪笑着。还有对偷窥的眼睛。鸟儿鸣唱着弘三的流言——从告密箱中取出丢弃的纸片,全都化成花瓣漂流在前面那条河上了,而早纪则是一片温香暖玉。 「你是不是也跟柴田副村长好过?」 听到这句话之后,早纪的瞳孔瞬间缩小了。那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眸里,倒映着因说错话而胆怯的弘三。面对一时口快失言的弘三,早纪用那红色小嘴噗嗤笑着说:「他满嘴甜言蜜语的说要纳我为妾,但一不顺他的意,就动手动脚的。可怜的是我呀,经常被打得满身瘀青,而且他还小气得不得了。」 跟早纪有过肉体关系后,弘三便去向早纪双亲祈拜奉钱。她父亲装模作样的登堂作法,而她母亲那似乎反而会召唤恶灵的咒语,也在山谷间流动着。弘三总是献上比作法费用还多的金额。那些钱会变成纸门、会变成米,还会变成早纪的衣裳。由于弘三的薪水一向交由阿富掌管,因此弘三这阵子经常支出的事,阿富当然都知情。弘三是以要提高和气银行的存款为藉口。日清战争后陆续成立了不少银行,能够将钱存进银行是手头宽裕的象徵,但弘三却为了早纪,将那所剩无几的存款全都领了出来。 阿富默默的多接了几份手工。弘三明知老婆非常贤慧,却在认识早纪后,开始对这女人感到不耐,甚至心怀憎恨。早纪才好呢!弘三有时会有股冲动,想要对着那低头在地炉边专心缝补衣服的侧脸,骂出这句话。不过阿富却完全没有反抗的态度或不满的眼神。她以为弘三是为了告密箱的事情而心情不好,因此她独自忍耐着。有时弘三因为某些琐事细故而举起拳头时,阿富也会跟那两个在床边撒娇黏人的女儿做解释。 「你爹是因为工作太辛苦、太疲劳了啦!」 第20页 尽管觉得痛心内疚,但从床上看着正在编草鞋的阿富,弘三心里想的却是早纪。人家想住好一点的房子嘛!早纪这么对弘三撒娇。当然,她一定也跟其他许多男人卖弄过风骚。弘三心想:副村长虽然死了,但如果出现了个有钱男人也喜欢早纪的话,那一切都会结束,自己也会被抛在一旁吧。那黑影并没有缠住自己,原来早纪对自己并没有那么强烈的依恋呀,反而是我更加贪恋了。 蹲在地炉火苗旁的阿富,从某个角度看来,很像鬼故事里的鬼婆婆。阿富与早纪不同,绝对不会背叛自己,也不可能打坏主意。弘三翻了个身,看到和子跟美佐子的天真睡脸,枕头边还放着扇子。行走贩售的商人所给的扇子,让女儿们爱不释手。描绘着夏天的红花图样,下方则写着两人的名字。尽管阿富只会写平假名,但却是充满了朴实母爱的字。看到那扇子上的字跟女儿的睡脸,弘三不禁动摇了信心。 「……生下鬼的孩子,生下蛇的孩子,生下长角的孩子……」 以为阿富嘴里念的是咒语,让弘三瞬间全身战慄。阿富唱的是古老的安眠曲。雨窗的破裂处,看得到漆黑的夜空。鬼的孩子、蛇的孩子、长角的孩子,或许真的在这村子里的某户人家诞生也说不定。而产下怪胎的则是遭到村人排挤的女人。 ——一度随着这首歌深深入睡的弘三,深夜里突然醒过来。女儿们的酣睡声此起彼落,睡得非常香甜。不过,却没看到阿富。 弘三于是起身四处张望,却不见她在土房内,也不见她在地炉前。应该是去外面的厕所了吧!尽管弘三这么自我解释着,却迟迟不见阿富回来。地炉里的闷火露出细微火星,不安的骚动着。没想到她会因这点吵架而动了气。自幼失去双亲的阿富,已经没有可称为娘家的家了。然而,周遭却仍是一片刺耳的寂静,似乎连月亮缺一块的声音都听得见。突然间,开门声响起,门并不是被风吹开,而是阿富蹑手蹑脚的走进来了。理应询问她去哪儿了,但弘三却假装睡着的缩在一起。阿富悄悄走到他身旁,然后脱下衣服。这村子里的人大都半裸睡觉,连去外面上厕所也一样。弘三心想:阿富是刻意披上外衣去的吗?该不会是去哪儿跟男人密会吧?但话说回来,她又不是早纪…… 带着寒意的夜气袭来,弘三感觉身旁似乎躺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他刻意不去想已故祖母曾经说过的鬼故事,却又不自觉的回想。已故祖母在他耳边细语着:「你老婆啊,悄悄的爬下床,跑到郊外的坟场去了。挖掘那里刚下葬的坟墓,吃死人的肉,啃死人的骨头呀……」 因霍乱病而死的人数激增,而村子坟场内的新墓也不断增加。下葬后不久,因为棺木腐烂所致,土馒头便会严重下陷,在来往村公所的路上也时常看到。尽管再装土填平,但从棺木露出来的死者,因许久未见天日,腐烂的速度反而更加快速。弘三从静吾郎的墓旁经过时,就是这种感觉。总觉得一点也不想看到的东西似乎就近在眼前。 没听到阿富的沉睡唿吸声,而且她一动也不动。弘三就连把眼睛微微张开都不敢。为什么连一句「你去哪儿了?」都不敢开口问呢,说不定答案只是「因为担心田里的水呀」这类无聊的理由啊。因为去吃死人肉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躺在旁边的说不定是早纪,弘三又开始出现这种无聊的幻想了,于是他毅然决然的闭上眼睛。这次在唱歌的并不是阿富,而是他已故的祖母。 「……生下鬼的孩子,生下蛇的孩子,生下长角的孩子……」 究竟是在向谁威胁要生下如此可怕的孩子呢?关于这个部分似乎是模煳没定论。不知是那爱哭的孩子?还是没有用的媳妇?抑或是欺骗男人的女人……呢? 隔天早上,阿富看来毫无异状。这一带住家的早饭,大都是在昨晚的剩饭上倒点热茶和着吃,但阿富却很用心的熬了什锦粥。边喝着在碎麦里加了菜叶的热腾腾粥汤,弘三恍惚的听着嘈杂的暮蝉叫声。如果每一家媳妇都来跟阿富学习的话,那霍乱病应该就不会蔓延了吧。不过话说回来,他用筷子挟了口菜叶,又想着:阿富还真是个平凡的女人呀,相对之下,像早纪那种女人才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村公所四周被暮蝉聚集的树木所包围,但烈日仍透过树影间隙炙人。位于下方的告密箱也因阳光照射而变烫。因为重症患者大都立即死亡或是迅速遭到隔离,因此箱内的纸张也大幅减少,今天仅有区区两张。其中一张是已被送入避难医院的老人名字。在打开另一张时,弘三突然感到一阵非刺眼阳光所导致的晕眩。 「务必把早纪抓起来,因为她是霍乱病蔓延的根源。」 务必把早纪抓起来,因为她是霍乱病蔓延的根源。吹在弘三脖子上的冷风,来自和子跟美佐子的扇子。紧闭的双眼上,散落着红色花瓣。 弘三又仔细看了那字体,果然是出自于在扇子上写着平假名的人之手。不。有些人写的字本来就很像啊。弘三决定这么解释。可是,阿富昨夜的确套上衣服外出了。她凭藉着月光,一声不响的走到村公所,清清楚楚的写下来。对弘三而言,这样的阿富简直跟挖新墓的鬼新娘没两样。 她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跟早纪的事情的呢?弘三紧握着纸片喃喃自语着。突然间,他想起了阿富怒骂静吾郎老婆的侧脸。尽管装着一副若无其事,但阿富其实已经看穿弘三对这女人有非分之想了吧。不过,最可怕的莫过于弘三此刻握在手中的这张纸片。因为它说出了那逐渐变身成厉鬼的女人的真面目。 第21页 从烈日当空的户外走进室内,眼前暂时一片黑暗。柴田副村长正坐在里面的桌边也纯粹只是幻觉。如扇子图案的红色花朵,在破裂的空洞中盛开着……这时,弘三的视界不再黑暗模煳,副村长的幻影也消失不见,但一切就仅只于这样。因为弘三的世界再也回不来了,他身边的可怕女人已经增加为两人——。 表面上,阿富一点也没变。尽管霍乱病即将进入尾声,但大家仍不敢掉以轻心。阿富依旧每天端出炖煮的食物,并将衣服用热水洗过风干再以熨斗烫过,还默默的前去大伯家帮忙割草,而擅长的手工也日益增量。这是因为弘三多了许多不必要的支出所致,但阿富却毫无怨言,也未曾逼迫弘三拿出和气银行的契约书来。 果然,只是个字迹很像阿富的告密者而已。弘三终于渐渐释怀,心想:那天夜里,她应该是因为在意田里的水量才出门的吧。以前,弘三相信只要自己不引起任何事情,那么这个家就永远不会有所改变。而即使是自己已经惹出事端的现在,他也相信只要事情不被揭穿,就肯定不会起风波才对。 他此刻最重视的就是早纪。但问题是她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以往都会对弘三撒娇说白天都给你了之类的话,但最近却总是不见人影。因为上头下令告密箱即将撤掉,如此一来,弘三就没有理由再外出熘达,也没有勇气趁着夜里去偷腥。一来他怕会被阿富察觉,二来害怕在私会时遇到其他男人而引起骚动,进而被村公所给解僱。 事实上,早纪开始缠上了最新的明星产业,也就是防火砖瓦工厂的经营者。她爹娘也很高兴。靠着招摇撞骗作法日入斗金,不但不需要再流浪,说不定还能靠女儿赚进冈山市内一户豪宅。要早纪放弃这些而选择贫穷的村公所男人,根本就是不可能。 尽管对早纪仍然念念不忘,但弘三还不至于失了分寸要捨弃官职、家人及双亲。好在早纪对弘三毫不眷恋,也没变成妖孽继续纠缠。因此弘三索性祈求上天,希望早纪感染霍乱病而死。 在那之后,弘三就没再看过以笨拙笔迹写下平假名的「早纪」字条了,告密者应该是知道弘三已经被早纪抛弃了吧。心情烦躁的弘三,在办公室里虽然认真服从,但在家里却会因细故对阿富动粗。阿富只是缩成一团的忍耐着,独自低声啜泣,但和子跟美佐子都因害怕而越来越不敢靠近弘三了。 ——那一夜,是仿佛以墨水涂黑般的深沉夜晚,半梦半醒间被打更声惊醒的弘三,听到外面骚动时,以为是自己睡迷煳了,但在充满不安感的黑暗中,和子沉睡着。美佐子却起身要人哄。 「娘不在!」 弘三飞跳起来。跟不久前的晚上一样,阿富不见了。他忍不住紧紧的抱着和子。此时,通报火灾的打更声清楚传来。抱着像个小动物般发抖的和子,弘三也全身颤抖。令他感到害怕的并不是打更声,而是另一种预感。 突然间,门被打开了,白色月光照了进来。是个女人。剎那之间以为看到了早纪,但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却是阿富。那身上果然穿着外出服。娘!和子从弘三的手中挣脱,跑向阿富那边,美佐子也清醒过来,紧黏了过去。 「……你去哪儿了?」 弘三今晚终于用压抑的声音问了。忽远忽近传来大批群众的喘息声,还有狼群的嚎叫,甚至迴荡着在这个国家应该不存在的老虎咆哮。黑鸟拍打着羽毛,鸡群也在深夜里啼叫报时。从敞开的大门看出去,俨然是个小地狱。山的那头正烧得火红。 「我听到人家喊,失火了,就急忙跑出去看。」 之后仔细回想,如果从床上飞奔出去的话,应该不可能会穿着外出服呀,而且应该会先摇醒一旁的丈夫,或是赶紧抱起孩子才对啊,弘三心里的疑惑不断涌出。不过,他还是凑身靠向眼前的妻子。弘三其实已经猜出,在那烧红的天空底下是谁的家。 此时,有人激动的敲着门。是隔壁家的男主人。 「快出来帮忙灭火呀!」 将水桶装在扁担上,把孩子托给阿富后,弘三就狂奔出去了。 「是那个狐狸精的家呀!」 邻居男主人一脸嫌恶的表情。弘三这才明白,原来不是每个男人都会对那女人着迷,原来也有人是这么的讨厌那女人。弘三仿佛还在梦境里,比起早纪死亡的预感,似乎有个黑压压的东西在背后压迫着。黑暗中也有明亮浓淡,以明亮的顺序排列,依序为天空、住家、山脉、道路,最亮的则是人。尽管举着火把,还提着提灯,却仍出现了不祥的人影……而且那人影也会出现在弘三家。 地狱的起点大概就像这条路吧。大地宽广平坦,完全没有遮蔽物,却看不透未来。一砍掉就会作怪的森林到处都是,青色的磷火是野兽的眼睛,还是妖魔鬼怪呢?抵达目的地后,眼前只剩下焦黑一片的住家残骸。 这里大概聚集了村里半数的男人吧。尽管大火已经熄灭,但余火仍冒着不祥的红烟。为了汲水挂在肩头来救火,大家都像是刚从河里上岸般全身湿透。尽管巡查大人也来了,但因为现场一片混乱狼藉,一时也想不来这个人自己是否认识。 「弘三,你不是夜盲症吗?还敢走夜路呀?」 背后站着个高大的男人,以静吾郎的声音跟弘三说话。空气里瀰漫着一股霍乱病患者才有的甜腻腥臭味。弘三不禁开始耳鸣,满脸通红,但脖子以下却像进入冰室般冰冷。正当寒气快冲到心脏时,身体却又急速恢復到常温。站在他身后的是个子矮小的巡查大人。 第22页 「全都死啦,警察要来调查尸首啦。」 巡查大人拿着长竿子翻弄倒塌的木材,发现下方的确有人类死尸。异样的臭气扑鼻而来。影子僵硬的翻倒在地。缩成一团的焦尸似乎在恳求什么似的伸长了手。尽管尚未确定性别,但弘三直觉应该是早纪。因为那虎牙闪闪发亮着。弘三的头皮发麻,完全没有涌出浓烈的情感。 鸟居也被烧个精光,只剩下被燻黑且破成两半的狼石像。弘三试着回想与早纪在这里共度的时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甚至觉得,自己该不会是打从一开始就跟这个黑炭般的焦尸在交往吧。 巡查大人抓了几个村人间话,并记录在记事本上。 「因为太黑了,看不太清楚,但有个女的跑了过去,确实是往那个方向跑……然后就发生火灾了……我也不太清楚啦。」 全身无法动弹。带着浓密白烟的火苗从弘三脚边窜出,从烧焦的下半身延烧到全身。阿富急奔在漆黑小路中的景象,鲜明得吓人。背景还蒙上了一层早纪的笑声。此时,有个人不知不觉的靠了过来。因为太自然了,弘三下意识的点头致意。身穿西装却着草鞋的柴田副村长,用那精神抖擞的破嗓子说:「你这笨蛋!她并不是会就此认输的女人啊,那女人会纠缠到底的,不管活着或死后都是呀!」 本想回答却又立刻清醒过来。弘三心想,副村长不是已经死了吗?然后便吓得牙齿直打颤。不知是否因为巡查大人暗示大家快点回去,只见那黑影逐渐远离。 ——究竟是如何走上回家之路的呢?弘三一点也不记得了。打开门后,只套了件布裙的阿富走了出来。她似乎已经睡了一阵子,孩子们也正酣睡着。 「很累了吧,是哪一家失火呢?」 上半身赤裸着的阿富,微微惨白,与那焦黑的女人不同。但这身苍白却令弘三更加惊骇。这里真的是安心舒适的家吗?这里真的是永远不变还属于自己的吗?这女人是我所了解的那个她吗?……她是想听我亲口说出早纪的名字跟死讯吗?弘三思索着。 「是游民那家子。唉呀,累死人了,我要睡了。」 结果那晚什么也没发生。尽管精神亢奋,但大概是精疲力竭吧,弘三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整晚没有做噩梦。因为在现实世界里已经看太多了。 隔天清晨,阿富所准备的早饭,是很罕见的冷饭。 「天气这么热,刚煮好滚烫的东西很难入口吧。」 端出酱瓜小碟子时,阿富浅浅的笑着。不过,女儿们却是吃着玉米稀饭,阿富则喝着剩余的部分。弘三偷瞄了一眼阿富的侧脸,却看不到心神不宁或心情郁闷的神色。昨天的火灾难道是一场梦吗?行动可疑的阿富、令人不安的传言,难道跟幽灵一样都是幻影吗? 在村公所里也一样,大家热烈讨论着昨晚的火灾。巡查大人也来问过话了。弘三尽可能远离这个话题,因为他根本没有余裕去为了早纪的死而感到难过或惋惜。他一心一意只想逃。未免太自然出现在身后的静吾郎跟副村长,真的是疲劳所产生的幻影吗?弘三忍不住想把昨晚见到副村长的事情说出来。 「你这笨蛋!她并不是会就此认输的女人啊,那女人会纠缠到底的,不管活着或死后都是呀!」 耳边响起令人怀念的大嗓门,弘三弹跳似的站起身来,从后门走了出去。倘若巡查大人前来盘查关于我老婆的事情,那该怎么办呢?在灿烂阳光的照射下,告密箱被晒得发烫。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在弘三刻意的摇晃下,告密箱发出了细微的声响。是善意还是恶意呢?是真实还是谎言呢?是善行还是恶行呢?阿富……是好老婆吗?弘三感到好疑惑。 一直抱着告密箱呆站着也不是办法,弘三于是慢慢走回办公室。巡查大人还在,但并没有特别向弘三问话。将箱子放在平稳的桌上,弘三习惯性的打开锁头,中途却听到了可怕的哀叫声。但其实,这声音是从他自己喉咙所发出来的。大家都被吓了一跳,看着弘三想知道怎么回事。几乎快冲破极限的心脏跳得好快,弘三的舌头不听使唤,但仍拼命的解释着。 「不……那个……因为里面有一只蜈蚣,我最讨厌这种东西了。」 巡查大人跟大伙儿都露出苦笑,弘三心想算是暂时唬弄过去了,但还是无法将真正的事实说出口。因为当他打开箱子时,竟突然冒出火焰,还飘出燃烧尸体的气味——。 里面仅躺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已经被隔离且在前几天死亡的小孩名字。将那张纸片取出后,弘三阖上盖子,并加以严密上锁。他的指尖微微发冷。我再也不想打开这个东西了——弘三坚决的这么想。 去村公所,就要开告密箱;回到家,会见到阿富;远离村子,则是焦黑的废屋。尽管升迁无望,做的也只是一些单调的杂事,但那毕竟是受到村民尊敬的职场。而那个家也曾经是有着贤淑妻子全心奉献的和乐家庭。至于那个废屋更曾经是有个妖娆美丽、令人心动不已的女人等待着自己的郊外密会场地。如今,那些地方为什么都成了可怕的场所呢? 在县内发送的《山阳新报》也刊登出「目击诡异女子匆匆离去」的新闻。不过,由于坊间出现许多关于死亡这家人的流言谣传,再加上怨恨早纪的男女为数众多,因此让警方的搜查陷入了困境。「烧焦美人杀人事件」更是连日大报特报,有许多名与早纪有关系的男人被爆出真名,就连包含柴田副村长在内的早纪昔日情夫姓名也全都被披露,但却没有记者来访问弘三。大概因为他只是个无名小卒,有登没登都没差别吧。 第23页 没有半个人怀疑阿富,因为她是个让人没有半句怨言的贤慧女子。被送到县立医院解剖的早纪一家,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或勒痕,判定是因失火而死。 告密箱和阿富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压迫着弘三。尽管对于开箱是抗拒到极点,但弘三却压抑不住心底那想打开的念头。每当他因其他要事而走到里头时,四周明明空无一人,却像是有人在低声说着悄悄话。但环顾周遭,只有蝉鸣及沙沙作响的树枝摩擦声而已。一靠近告密箱,弘三就快喘不过气来了,因为说话声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原来是纸片跟纸片在热络争吵。 「你居然去告密呀!」「你才阴险狡诈呢!」…… 弘三摇了摇头,告诉自己这是错觉。打开箱子,里面也只有无法言语的碎纸片而已……正当弘三好不容易才松了口气,那摆放在弘三桌子上的纸片居然肆无忌惮的说起话来。 「果然是那女人放的火呀!」 弘三被吓得弹起尖叫,再度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正因为平时在办公室里几乎被视为空气般无足轻重,因此反而更加引人注意。其实办公室里的同事已经留意到弘三最近变得有点奇怪,却仍对此视若无睹,且迟迟未把箱子撤走罢了。而确认告密箱的工作也依旧由弘三负责。因为弘三就像墙壁上的八角形时钟或天花板上的吊灯,不过是办公室里的备用品罢了。 尽管如此,弘三仍然每天进行告密箱的开启作业,怪事也连日发生。但或许是习惯或麻痹了吧,弘三已经不再惊吓尖叫了。就连听到老虎或野狼的咆哮声,他也只是冷静的环视四周,且纳闷大家为何都没听到罢了。而当箱子里装满了早纪的脸时,他也只是苦笑着,希望自己看到的不是张苦瓜脸,而是灿烂笑脸。 眼窝凹陷而脸颊消瘦,被称为霍乱病病容。弘三虽没被感染,却越来越像那副模样。清爽的食物比较好入喉吧,阿富笑容满面的端出冷饭给他,自己跟孩子则喝着热唿唿的什锦粥。就连这冷饭,弘三也越来越难以下咽了。 ——霍乱病终于走向尾声,但是直到最后这几天,附近邻居却全家受到感染。不过,由于大家都已明了避难医院并非可怕的地方,因此那家人心甘情愿的被带到避难医院去治疗了。他们的住家立即被洒上大量消毒药水,味道也随着风向吹到了弘三家中。随后不久,告密箱也宣布撤除。 告密箱被收在村公所侧边的收纳室里,等到下次霍乱病蔓延时再使用。尽管手边正在整理收拾,弘三却有松了口气或得到解脱的感觉。他想着:下次大概也是由我负责开启吧。话说回来,如果自己到那时候还没死,也没受到感染,更没遭到解僱,甚至还被交付这份开箱的重责大任的话,不也是件幸福的事吗? 早纪家的火灾,已被谣传成「算命师一家人因受感染而苦,进而集体自杀」的传言。尽管警察仍持续搜查,却完全没有牵连到弘三及阿富。不过,当弘三在路边遇到认识的巡查大人,聊点无谓琐事时,却突然发现附近的树荫下,站着一脸可怕表情的阿富。当时的阿富确实是在窥视这边。弘三立即装作不知情而离开现场,但内心的激动与害怕却持续了一整晚。阿富一定也知道弘三怀疑是自己放的火吧。 然而,弘三从那次之后就开始麻痹自己了。他既没被早纪的冤魂缠住,也没被阿富在夜里暗算掉,更没厌染到霍乱病。仔细想想,他现在应该已经回復到告密箱尚未出现的生活了。但尽管如此,他却改变了非常多—— 那天,弘三被派去迎接从冈山市公所调来的新副村长。这次的副村长是像只牛般的成熟男人。他不会下奇怪的命令,也没穿不合适的西装,没有到处跟女人乱来的丑闻,更不可能有设置告密箱这种怪点子。 走在马路上的弘三,想从怀里拿出手帕而停下了脚步。他擦着汗,无意间瞄到堤防下方,定睛一看,看到了一个很像阿富的女人。那衣服上的图案很面熟。果然是阿富。弘三想出声唿唤,却吓了一大跳。因为阿富正站在河中央,而那条河前的住家,就是前些日子才全家遭到隔离的人家。 在那大量流放着石炭酸的河里,阿富正撩起裙子抓鱼。那张脸毫无表情,淡淡的将捕到的鱼儿放进笼子里。这地方的鱼吃了很危险呀……弘三喃喃自语着,却突然涌出一阵寒意。阿富来到病患家门前的河流里捕鱼,是为了给谁吃的呢? 恬静的潺潺流水声,让弘三的耳朵深处都麻痹了。回到家后,阿富一定会把那些鱼端到弘三面前。她打算若无其事的,让丈夫吃下饱含霍乱病菌的鱼。堤防上恣意绽放的黄色小花,鲜艷的刺痛了弘三的眼睛。 在那烈日高照的平坦大路中央,弘三呆立不动。原来今天回去的家也是个告密箱,匿名写下厌恶、不安、怨念、憎恨、恐怖……被密封在上锁箱内的阴暗地方。告密者一脸毫不知情,却还能向告密的对象说着贴心话语,甚至嘴里说着好吃,却是温柔的要让对方吃下毒药。 弘三的影子从脚尖向外拉长,旁边则多了个影子。美丽妖艷的女人影子,覆盖在弘三的影子上,爽朗的笑着。配合那笑声,河里的女人也微微的笑了。 海礁 是吗,小锦也没听过「海礁」这故事呀?好吧,小锦长大以后,也要出海捕鱼,可不能不知道呀。 第24页 礁,是指海水退潮时,才会露出脸来的浅滩跟岩礁,海水涨潮时会被隐藏起来,你爹的船应该也曾通过那附近吧。没错,就是海水退去后,会露出漆黑洞窟的那地方。像我们这种待在海上的时间比待在陆地上还多的人,对那种地方是避之唯恐不及呀。 听说这岛上死于非命的人,灵魂会停留在那里。不过,并没有人会前往祭拜。因为你瞧,涨潮后那地方就沉到海里去啦。即使奉上供品,也会全数被沖走,拜了也没有用啊。 那恐怖的东西,爷爷我看过好几次哪。不行,这故事下次再讲,等小锦长大一点,爷爷我再说给你听。 你最想知道的,应该是为什么那地方会被称为「海礁」吧?礁是指在这面对濑户内海的村庄及小岛上,四处散布着随处可见的,大都是无名的岩山及沙滩。只有在长滨村及竹内岛间的礁岩才有取名。对,就是「海礁」。 爷爷我从小就听说它叫这名字。好像是从享保年间开始,这是我爷爷告诉我的。而关于「海」这个字,则有两个传说。我从爷爷那儿听来的,是其中关于「海女」的故事。 没错,「海女」指的就是潜入海里捞取鱼虾贝类的女人。但是在爷爷我出生时,这里就已经没有海女了。小锦你娘所做的工作大概仅止于剖鱼撒盐,或是挑着鱼贝去兜售吧。要不然也顶多只是到海边抓些虾蛄或螃蟹而已吧。这一带的海滩较为平浅,浅滩里顶多只能抓到些蛤蜊。但是如果游出海面又深不见底,不论再怎么熟悉海性的女人都会溺死。 不过,以前这一带的女人也曾潜过海喔。在那些海女当中,有个女人对她家老爷可说是情深意重……情深意重?这种事情等小锦你再长大点,就会知道了。唔嗯,不过,女人用情太深,有好处也有坏处就是了。 这女人的丈夫是个很有本事的渔夫,但个性太冲动,是个经常把菜刀藏在怀里的傢伙。嘴上说带把菜刀是为了方便剖鱼,但其实应该是想用来威胁同伴吧。话说某天夜里,那男人的船在海上遇到了暴风雨,船身被波浪整个打翻了过来,就在此时,男人的菜刀突然弹出来,掉到海里去了。 小锦,你也是渔夫的孩子,一定要切记,水神最讨厌铁了。铁器若是掉落海里的话,即使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把它捡回来才行哪。不这么做的话,将会招致可怕的后果。因为,那可是会让你捕不到鱼,甚至无法出海去的呀。 没错,那男人也留意到菜刀落海了,无奈暴风雨的威力实在太惊人,光是要把船翻正过来,就快去掉半条命了,根本没有闲工夫去把菜刀捡回来。其他渔夫此时也无暇理会菜刀的事情,一心想着先度过这段暴风雨再说。后来,他们总算平安无事回到岸边,而那令水神厌恶的铁菜刀就这么沉入海底了。 但是就在暴风雨过后,不祥的乌云侵袭整个村子。海面时而惊涛骇浪,村民也经常空手而归。不管再怎么努力撒网,都几乎捕不到鱼。而且即使到了涨潮时间,那片礁岩也依然突出在水面上。从那漆黑的洞穴里,飘来令人作恶的铁锈味。海滩上都是腐臭的昆布和贝类,因此尽管庆祝丰收的秋季祭典即将到来,村里的家家户户却都无力张罗。 男人的心里非常害怕,他明白一定是自己那时不小心让菜刀掉落海里,以致引起水神的愤怒。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无计可施。因为他根本不清楚菜刀究竟掉在哪一带。更何况,即使对游泳或潜水再怎么有自信,也不可能在那片茫茫大海中,寻获那把掉落的小小菜刀。 但是,水神的惩罚不仅止于这样。那男人居然变得站不起身来,只能像个婴儿般在地上爬行。捕不到鱼已经够惨的了,现在连身体都出状况,根本就没戏唱了。更加雪上加霜的是,「那男人是因为让菜刀掉进海里才惹恼神明」的传言,在整个村子里传开了。到最后,村民们纷纷携刀持棍,蜂拥至他家门前理论。 出来应对的,是那男人的老婆。她是个性情刚毅的女人,忍不住对着激动发狂的村民们怒吼道:「我一定会把菜刀找回来的」。她丈夫当时早已成了个窝囊废。于是,飢饿难耐且气愤难平的村民们,便要那女人当牺牲品出海去献给水神。女人也果真独自划船迎向海面,纵身潜进海底。 ……就那样,那女人从此再也没浮上来过。不过,听说倒是有把生锈的菜刀漂流到岩礁附近。至于那把菜刀后来怎么样了,就连我爷爷的爷爷也不知道。说不定它现在还插在洞穴里头呢! 总之,暴风雨因此瞬间止歇。村里的渔获量也恢復往日水准,甚至偶尔还会有意想不到的大丰收。我并不清楚那渔夫后来变成怎样,应该是苟延残喘的活着吧。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并没有好好的祭拜老婆。这话怎么说呢,因为至今仍然听得见从那片礁石上传来的女子哭泣声。 真是可怜呀,从享保时代到现在的明治盛世,眼泪都未曾干过呀……怎么了,小锦?不敢一个人去上厕所呀?这点小事就怕成这样的话,是无法出海捕鱼的哟。哈哈哈。这样你懂了吧,那一带被称为「海礁」的原因。什么?你还想听另一个「海礁」的故事?那个下次再讲吧。你该睡了。 小锦,你听好喔。女人哪,无论男人多么窝囊没出息,一旦爱上了,就会深深爱恋到无法自拔。为了心爱的男人,女人什么都肯做,即使是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纵使在死后仍然会思念到哭泣不休,很可爱吧。 第25页 什么?你说奶奶呀?奶奶一生下小锦你爹就死了,也没有像海礁故事里的海女那样因为思念我而哭泣,哈哈哈。不过,她应该已经成仙了吧。只要看看帮她做头七时放在玄关的那只灰盆,就知道啦。如果里面有鸟的足迹,就代表死者已经成仙了。如果是猫或狗的足迹,就是在阴间迷路了。你奶奶的灰盆里,可爱的雀鸟足迹清晰可见呀。所以爷爷我如果死了,小锦也要帮我准备一个灰盆喔。 好吧,我带你去上厕所,然后就该上床睡觉喽。嗯?你担心一走到外面,就会听见从海礁传来的女人哭声?不会啦,因为海礁已经沉到海里啦——。 位于濑户内海的这座小岛上,只有那片海闪耀着光芒。为了避免屋顶被吹飞所堆放的沉重石块,压得每一户人家都严重倾斜,居住在那低矮屋檐下的黝黑渔夫们,从出生到死亡都在搀了海砂的强风吹打下而日渐衰老。 裕美被这样的景致排除在外,也无法融入这里的人群,她是个如死鱼般的沉默女子。这并不是因为裕美水性杨花或是得了花柳病,而是因为她并非土生土长的渔村姑娘,纯粹只是因为这个缘故。 不管站着面向哪边,都有股腥臭味扑鼻而来。这味道究竟是来自饱含盐分的海风,还是死鱼所散发出来的呢?裕美凑鼻子闻着脏掉的领子,不由得皱起眉头。最臭的不就是自己吗?明明不是鱼类,却带着腥臭味;不被人群所接纳,却偏偏对人眷恋不已。 来到这村子后,尽管已被晒得全身黝黑,但裕美还是无法习惯那炙热的阳光,以及像要把脚底烤焦的沙子触感。来到这里后脱了好几次皮的脸颊微微抽痛着,眉间也刻画出与年纪不符的皱纹。跟农村的女人比起来,渔村的女人显然老得更快。 全身承受着酷热的暑意,最痛的莫过于肩膀了。尽管被太阳晒得隐隐作痛,裕美还是茫然看着大海。被染成金黄色的海面是如此美丽,剎那间,她不禁憎恨起看得出神的自己。因为若真要论金黄色的话,髮簪与和服腰带绝对都比海上余晖好看多了。 在午夜华灯映照下的髮簪光辉,已成了遥远的回忆。在竹内岛的对面,有个长滨村,紧邻着冈山市。那个村子离这里虽不甚远,却已成了裕美再也无法探访的地方。她甚至无法相信,自己一年前还住在那里。 想当年,白皙的肌肤一直让裕美引以为傲,扑上白粉后,再套上华丽却非高级质料的和服,连腰带也会用心搭配。如今,裕美虽不至于像其他当地女人那样裸露臂膀,但也必须撩起裙子赤脚走在沙滩上。回顾以往,她经常因为头髮比脸蛋赢得更多赞美而感到不服气,如今那光泽耀眼的黑髮早被烈日海风烤成了红褐色。不管如何强调自己是都市出身,但光就外表而言,她活脱就是个道地的渔夫妻子。 尚未看到船只踪影。裕美虽不相信这世上有水神,却暗自对着水神祈祷,希望船只在世界末日前都不要返航。因为锦藏就在那艘船上。那个昨天把裕美推倒在地,还用脚勐踹的男人。土生土长的渔村妇女们在岸边大声说笑,边捕捉着小蟹和贝类。只要裕美稍微靠近,谈笑声便会戛然停止。相较于农村,这里的人们确实如传言般爽朗又直率,却也是个有着严重排他性的乡下村落。 从良的陪酒女侍。裕美被取了这个绰号。村里的每个人都鄙视着她,仿佛她是因为诓骗了锦藏,才得以闯入这个村子。所以每当丈夫锦藏出海时,她都只能躲在家里生闷气。毕竟这里不同于冈山市,既没有时髦的西餐厅或和服店,也没有能够安静漫步的林荫道路。没有买和服送自己的男人,也没有可以一起去看戏或聊天的美人朋友。 在这里,只有举止粗鲁浑身黝黑的渔夫,以及在夏天会脱光衣服露出乳房到处晃荡的大嗓门老婆们。还有恣意发臭的空气、大海和天空。裕美对于自己居然没发疯感到不可思议,不禁嘆了一口气。 「你连拉网也不会,就连小孩子都敢跳的浅滩也不敢去,剖鱼也剖得乱七八糟,连猫都不屑吃。如果你什么都不会的话,那至少要出来迎接丈夫捕鱼归来呀!」 虽说丈夫锦藏是唯一愿意跟自己讲话的人,但却是个出拳脚比出嘴还快的傢伙。刚邂逅时并不是这样的,裕美一想到这点就觉得格外辛酸。 就在不远的一年前,裕美还住在与这偏僻渔村有着天壤之别的冈山市中心,在一间称不上高级的料理店当陪酒女侍。平日惠顾的客人,大都是有点小钱的商店老闆,或是附近继承祖产的田庄子弟。这类男人尽管也有令人厌烦或不耐的时候,但至少裕美自己可以打扮得光鲜亮丽,并且梳着整齐的髮髻。而拜客人餐点所赐,她也能吃到不少美味料理及好酒。虽然不是最受欢迎的酒女,但也蒙受不少宠爱。 在这些客人当中,有个从竹内岛来的渔夫,那就是锦藏。起初裕美以为他只是个嗓门大又粗野的土包子,外表也像是被潮水沖蚀的凹凸岩礁般严肃,以致对他敬而远之。但随着他每次都指名裕美,甚至为了见裕美一面而不惜借钱或典当财物,久而久之,果然让裕美动了真情。 而且,尽管其他客人会买衣服或草鞋送裕美,还会说点欢场蜜语,但终究还是将裕美当作乡下小酒吧的陪酒女侍看待,把她当妓女玩弄的人也不在少数。只有锦藏不同。他付清了裕美的五十圆债务,帮她赎了身。这笔钱是他卖掉自己的渔船所得来的。酒馆主人当然不会有异议。因为裕美并不是店里红牌,她只是靠着浓妆让自己显得年轻,但其实已经年近三十了。失去了这次机会,那就一生都无法翻身了,酒馆主人像个父亲般殷切劝告着裕美。 第26页 与其到那么偏僻腥臭的村子,嫁给那么粗野的男人当老婆,还不如一辈子待在这里陪酒;有朋友私下说些中伤的话,但也有好姐妹当作是自己的喜事般替她高兴。裕美的心防就那么慢慢地瓦解了,但她并不是带着厌恶或放弃的心情嫁给锦藏的。 裕美在懂事前,亲生父母就过世了,由祖母扶养长大。她的祖母以加工缝纫或贴火柴盒标籤纸赚取微薄薪资来养育裕美,并于裕美小学毕业那年便卧床不起了。裕美只好住进料理店,鉅额借款全部充当祖母的医疗费。「只要不是当妓女就好了」,总把这句话当作口头禅的祖母,未能看到裕美新嫁娘的模样就死了。其实,她一定很想把「好想看到裕美的新嫁娘装扮」当作口头禅。 裕美对锦藏产生特殊情感,是在偶然听到锦藏聊到出身地的老故事时开始的。因为那跟她祖母常在床边说的老故事很类似。虽说不是完全吻合,但锦藏活脱就是「奶奶所说的鬼故事中、那个住在小岛上的男人」。 今生未曾看过的竹内岛,成了鬼故事中的美丽岛屿。比起附近贫穷灰暗保守的农村,海边的生活似乎开朗奔放而且适合居住。在农村,虽然拥有一部分的土地,但日復一日为了餬口,都必须一辈子待在这里辛勤耕耘。在渔村,则是每个人的机会一律平等,只要丰收便能日入斗金。 身为女人的裕美,自从出生以来,就期待着成为某人的新娘。但是,尽管没有堕落到当妓女,但她毕竟是在市郊小酒馆里陪酒的女侍。她从不敢妄想商店主人或田庄子弟愿意接纳自己。而那时正好锦藏就出现在她眼前。锦藏并不是酒后戏言,也不是贪心的想纳她为妾,而是真心想帮她赎身,正式娶她为妻。锦藏生性粗野不拘,连句像样的客套话都不会讲,但也更反映出他的诚实与善良。 因此,裕美就在锦藏的期盼下,成了小岛渔夫的妻子。只是,不到半年,心爱的老婆就变成了没有用的废人,绮丽梦想中的岛屿降格为贫穷小渔村,老实可靠的男人转变成了粗暴的凶汉。 在冈山深夜的包厢里,锦藏被迷得神魂颠倒,但在故乡的阳光下,正面看到素颜的老婆时,就像是被冷风灌顶般被浇熄了热情。也因为生性单纯朴实,村人们的中伤及嘲笑都让锦藏受到严重打击。原本就大力反对替裕美赎身的锦藏双亲及亲戚们,别说跟裕美来往了,连开口说话都不愿意。虽然身为六男或七男的锦藏,总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但这种断绝父子关系的状态,也让人相当难以忍受。 因一时沖昏头把船卖掉,也让锦藏自责不已。好不容易换来的女人真的到手了,却让他深刻感觉到失去的比获得的还多。 如今,他开始后悔把船卖掉,难过自己无法出海捕鱼,而且再也受不了大家的指责。这阵子,他开始毫不在意的拿裕美的和服去典当,且再度出入冈山的料理店及妓院。一旦钱不够用,他甚至还跑去跟船主借。至于他跟年轻寡妇搞在一起的事情,居然连进不了八卦圈的裕美都知道了。裕美伤心欲绝,满是泪水的脸颊在严酷的海风吹袭下瞬间皲裂。在耳边低喃的风声,让她再度想起锦藏的咒骂声及肩膀的疼痛。 锦藏的父亲固然是个深信女人只要被打就会听话的男人,但锦藏那死去的祖父更加可恶,让裕美深恶痛绝。因为,当年似乎是他教导年幼的锦藏,「男人无论做什么,女人都会原谅的」这件事。 「你这臭婊子!」 锦藏的怒骂声响起,而下一瞬间,裕美便翻倒在地上了。不会剖鱼就被殴打,无法帮忙拉网就被拳打脚踢,而当她被其他女人嘲笑是卖淫出身时,更是被打到趴倒在地。裕美跟这里的女人不同,她无法不服输的大喊大叫或是出口顶撞,只能眼露恨意板着脸,但这却让锦藏更加愤怒。 尽管已被涨潮淹没,裕美仍漠然的凝视着「海礁」的方向。之前锦藏还温柔以待时,脸颊白皙的裕美总是坐在冈山的包厢里,听着锦藏述说关于出生村子的传说。一想到那个时候的锦藏,裕美又嘆了更长的一口气。 倘若祖母的鬼故事是「海礁」的话,锦藏所说的老故事也是「海礁」。但因为两者的内容相差甚多,因此「海礁」传说应该有两种版本。裕美的祖母是冈山出身,锦藏则是土生土长的竹内岛人,从这点看来,似乎是锦藏所说的故事较可信,不过,最近的裕美确信祖母说的才是正解。 「死去的爷爷告诉我的那个『海礁』鬼故事,非常可怕呀。海女到现在还在哭泣。女人一旦爱上了某个男人,就绝对是死心塌地,我爷爷那时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即使是牺牲生命也甘愿,死后也会眷恋不已。」 裕美打从心底怨恨这个爷爷。都是因为他对小时候的锦藏灌输这种观念,才会让锦藏变成现在这样。海女肯定是为了愚蠢的丈夫而牺牲生命,因此才在那里暗自哭泣。 海面上依旧不见船影。淹没了海礁的大海,终于恢復风平浪静。何必像个笨蛋一样被烈日曝晒呢,裕美这么想着,于是便打算先回家一趟。当她一转身,突然感觉到脚底有异样的触感。那本应是炙热的沙子才对,但此时出现在裕美脚下的,却是冰冻的岩石堆。 麻痹感从肩膀往下扩散,传到脚底的瞬间,裕美甚至连眨眼都无法做到。好不容易才回神的她,终于把目光移到冰冻的脚下。为什么我会突然站在岩石上呢?裕美百思不解。而当潮湿冰冷的岩石与双脚几乎快融合在一起时,有个缓慢移动的白色东西映入了她的眼帘。那东西乍看像条白蛇,实则是女人的手。苍白肿胀的女人手慢慢伸长,触摸裕美那已失去知觉的右脚。理应是没有知觉的,却感觉到一股深达骨髓的寒意。 第27页 裕美想尖叫,无奈喉咙发不出声音。一片肉块悄悄的贴上她的左脚。那是张连根头髮都没有的女人脸。鼻樑高耸嘴唇薄,是这一带渔夫老婆中所没有的容貌。除了那满是血丝的眼白之外,的确是个标緻美人。 裕美凝聚全身的力气奋力甩开那张脸和那只手。在咒缚解除的剎那问,裕美被弹了出去,身体反转面向后方。只见一处漆黑的洞穴。原来那光头女人是从那里爬出来的。 被裕美一脚踢飞的女人,既没有带着怀恨的眼神,也没有露出舔嘴歪脸的嘲笑,她只是一动也不动的凝视着裕美,然后沿着岩石攀爬……消失无踪了。 裕美顿时上气不接下气,连尖叫都无法出声。她再度趴倒在滚烫的沙地上,整张脸就那么贴在沙子里。她以为自己的喉咙大概哑了,等到稍微冷静下来,思及方才的恐怖景象,便忍不住连声惊叫。即使锦藏所搭乘的船已经出现在远方,裕美还是尖叫个不停。 「怎么了?喂,你怎么了吗?」 有个阴影突然袭上头顶。裕美反射性的向后仰,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处。有个穿着相当整齐、不像渔夫在这酷暑季节习惯裸着上半身裹着裤裆布的男人,就站在她眼前。他不但装扮与当地男性不同,还有着白皙俊秀的五官,优雅的气质,而且最重要的是,一看到那左肩往下拉的独特体态及走路方式,裕美立刻知道他是谁。 话虽如此,但听他开口说话却是头一遭。当裕美抬头看着他时,不知为何,居然从他身上获得一股平静感。这或许是他的职业病,也或许是他把裕美当作孩子般温柔对待吧。 「呃,那个,我大概是中暑了,突然看到奇怪的东西,那个……」 笑容满面的他,脚边有着不可思议图样的点点足迹。虽然不需要拄拐杖,但是他的左脚天生就有残缺。这件事连遭到村人排挤的裕美都知道。 「奇怪的东西?对喔,你不是渔村本地人,应该受不了这种暑热才对。」 村子里最富有的船主儿子,面带笑容,仿佛是在对疼爱有加的孩子说话。裕美迅速擦干眼泪,拍掉身上的沙子,站起身来。这里到处都有剖鱼的女人及抓小鱼的小孩,不知道又会被说成怎样。裕美这么想着,于是后退几步和他保持一段距离。 其实,裕美很想跟这个男人多说点话。因为他虽然出生于渔村,身上却有着久违的都市气息,肯定是个聊得来的说话对象。 不过,如果因此被锦藏辱骂「连对这种人也要抛媚眼啊」,还被痛殴一顿的话,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因为锦藏所搭乘的船眼看就要靠岸了。他为了替裕美赎身而卖掉自己的船,如今只好受僱出海捕鱼。而雇用他的船主,就是裕美眼前这个男人的父亲。 「喔喔,丈夫回来了呢。那我先告辞了。」 尽管左肩大幅上下晃动,走路方式相当独特,但言谈举止却是温柔又有气质。跟说起话来总是破口大骂的锦藏完全不同。那说话方式仿佛是在阅读一本好书中的优美词句。由于连锦藏的亲人也不愿开口跟裕美讲话,因此她已经好久没有跟锦藏以外的人说话了。不知不觉间,裕美将肩膀的疼痛及刚才的可怕情景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不过,疼痛和恐惧又将死灰復燃。因为船只已经抵达港口。那艘船上载着由于想拥有裕美而卖掉船只、随后却又怀念起失去的船而对裕美弃之不理的锦藏。因为这个缘故,锦藏把赚来的钱都花在冈山。这次,他说不定会为了买回船只而将裕美卖掉。 男人们一边高唱着猥亵的歌,一边将鱼从网子上卸下来。在昏黄天色中,锦藏的身形更显得黝黑粗壮,尽管心中认定裕美,却总是对她颐指气使。银色的鱼鳞瞬间爆裂飞舞,众人齐心合力处理着一条条生命,扬起一阵不同于方才的热气。女人们也跳来跳去的,互相推挤再推挤,拉起网子。那手臂就跟男人一样粗壮。裕美不知所措地呆站着,锦藏见状不禁嫌恶的啧啧几声。不知是谁说了些猥亵的话嘲笑裕美,立刻引来哄堂大笑。 难得的丰收渔获和适量的酒精,让锦藏今晚的心情显得特别好。裕美在围炉内侧边斟着酒,若无其事的试着聊点话题,但并不是那诡异的虚幻情境。 「惠二郎那条腿是生来就这样。我在小时候虽然经常欺负他,但他毕竟是船主的儿子,现在我可抬不起头来了。话说回来,他那种身体是没法当渔夫的,就连游泳也不会,比你还没用呢。不过,好在他头脑还不错。」 总之,男性们对于惠二郎的评价就是,船主之子、聪明的教员,可惜瘸着条腿走路不太好看、连游泳都不会、没有人愿意当他老婆。换句话说,他所受到的尊敬与轻视各半。恐怕他本人对于渔夫们,也是优越感与自卑感交错的心情吧。 一种莫名的同理心(连带感)在裕美心中悄悄萌芽。因为尽管两人的立场不同,生长背景也相差甚远,但裕美在这村子里,虽被视为从良的陪酒女侍,且有着什么也不会的负面评价,却也因曾在冈山市区从事时髦工作,而受到村里其他女性的些许憧憬和嫉妒……因此,那独特的走路方式和足迹,对裕美而言,仿佛是童话故事中的美丽场景。 不过,一说到故事,日落时所看到的光头女,该不会就是那不祥传说里的女人吧。为何她会出现在自己眼前呢?终日被海风吹得喀哒作响的窗户,现在正敞开着。一想到那全身惨白泡烂的女人万一爬到这里来的话,裕美不由得紧偎向锦藏。 第28页 锦藏好久没看到裕美这么惹人怜爱的模样了,再看到那光熘膀子上的瘀青,大概是心生愧疚吧,于是便开心的把裕美搂在怀里。裕美像那个女人那样,一把抓起锦藏的脚。惠二郎那瘦弱的左脚会是什么样的触感呢?裕美闭上双眼想像着。 裕美很喜欢听「海礁」的故事对吧。那是发生在冈山隔壁的竹内岛的故事喔。 礁,是在涨潮时会沉下去,退潮时才会露出来的浅滩或岩礁。海水,会时而增加时而减少喔。而且,当潮水退了之后,就会出现小小的岩山唷。那就是所谓的「礁」。在那些即使夏日炎炎也依旧冰凉无比的岩石堆中,可以看到一个漆黑的洞穴。真不知那漆黑洞穴深不见底到何种程度。 听说只要是岛上死于非命的人都会落脚在那里。不过,没有人会去祭拜。因为涨潮后那里就会沉下去啊,即使奉上供品也全都会被沖走吧。所以,就算祭拜也是无济于事呀。 你说恐怖的东西呀?奶奶我看过好几次喔。不过,这故事下次再讲。今天就不讲了。不行不行,不讲了。等你长大一点再说给你听。 裕美最想知道的,应该是那里为什么会被称为「海礁」吧?礁,是指散布在面对濑户内海的村庄及小岛上,随处可见的、无名的岩山或沙滩。不过,好像只有位于长滨村和竹内岛之间的礁岩才有名字哟。没错,就叫做「海礁」。 这种称唿大概是从享保年间开始流传的吧,奶奶我从小就是这样说的喔。裕美呀,礁就是礁岩没错,但「海」则有两种传说。 奶奶听到的是「尼」发音的这个,就是「尼姑」的意思。据说在现今冈山市内的南方有座尼姑庵,那里住着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尼姑。周遭的男人都不是为了听经文或请求诵经,而是为了看那尼姑一眼,才到这尼姑庵去的。那尼姑长得就跟裕美一样可爱喔。 听说竹内岛上有个渔夫,比任何人都还要迷恋那个尼姑。他虽然是个非常勤奋工作的渔夫,但也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意乱情迷到最后,他居然把尼姑从庵里强行拉出来,还强迫尼姑嫁给他。问题是,尼姑其实是不能结婚的呀。 在尼姑刚嫁过来时,那个渔夫的确是高兴得不得了,还把她捧在手心上疼,宠爱到无以復加。不过呀,无论女人多么国色天香、气质优雅,男人还是很快就会腻的。更何况,尼姑的强项本来就是诵经念佛啊。她既不会拉网,也无法接受腥臭鱼鲜,更别说是剖鱼了。就这样,渔夫逐渐感到厌烦,也变得越来越郁闷……男人哪,真的是无可救药啊。 然后,听说他还跟同村的一个可爱女孩交往唷。渔夫毕竟还是跟渔夫的女儿比较适配呀。而且,尼姑也知道了那女孩的事情。于是,只能默默待在家里的尼姑,便以一副幽灵般的哀怨表情无声的责备着渔夫。 那渔夫终于再也受不了尼姑成天待在家里。因为爱恋的心情越浓烈,憎恨的心情也同样越来越强烈呀。于是有一天,渔夫把尼姑骗到了海上。没错,地点就是那个有着漆黑洞穴的礁岩。 大概是趁着退潮的时候吧。没人知道渔夫当时捏造了什么理由,只知道渔夫狠心把她扔在那里,独自划着名船回到岸上。不会游泳的尼姑在涨潮后不久就溺死了。 据说尸体好像没有浮上来。我不清楚那个渔夫后来变成怎样,不过,应该是勉强苟活着吧。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并没有好好祭拜那位尼姑。怎么说呢,因为好像直到现在,大家都还听得到从礁岩那头传来女人的哭泣声。 裕美呀,你不怕吗?呵呵,你说你绝对不嫁渔夫呀?没人会喜欢去有着可怕东西的小岛?这很难说唷。因为越是厌恶,就越可能会被那股厌恶所吸引喔。 至于另一个故事,我就不太清楚了。好像是说,发音虽然跟「尼」相同,但指的并不是尼姑,而是有关潜入海底的海女的故事唷。海女似乎也是因为眷恋男人而在伤心哭泣呢。 裕美呀,我跟你说,男人都是一个样,无论当初是多么爱慕的女人,一旦腻了倦了,就会无情的把她给抛弃的。男人看待女人就像对待海藻般,只要一感到厌腻,就绝对会不屑一顾。你那死去的爷爷倒是没有这样喔。唉呀,不说了。毕竟裕美连爷爷的脸都没看过呀。 直到现在还不停的在哭泣,一想到就让人鼻酸哪。肯定是含着恨意在哭泣呀。仔细想想,因为思念男人而哭泣的「海女礁岩」的故事,似乎比较慈悲呢。 好了,故事讲完了。你该睡觉了。什么?你还想听?那我再讲一个就好喽。这也是有关竹内岛的传说,那里有种奇怪的祭拜方式。当地人在做头七时,会将装有炭灰的盆子摆放在玄关处。假如炭灰上出现小鸟的足迹,就代表死者已经成仙。若是出现的是猫或狗等畜生的足迹,则表示死者在阴间迷路了。那么,海女或尼姑传说的盆子里,出现的会是哪种生物的足迹呢? 听说人们直到现在都还听得到从海礁那头传来的哀泣女声。她究竟是因为思念男人而哭泣,还是因为怨恨男人而哭泣呢?说不定结果出人意料,海女才是憎恨着男人,而尼姑则是爱恋着男人呢……因为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呀。 「礁」这个字的同音字其实是「宗谷」,但是告诉我这件事的,并不是锦藏的爷爷,也不是我的奶奶。 「海礁,就是尼宗谷呀。」 第29页 边抚摸着惠二郎萎缩的左脚,裕美边这么说。她到底是在何时何地跟惠二郎约好私会的呢?又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幻想过,跟惠二郎在六叠榻榻米大的小学教室里相拥的画面呢?不过,她跟头脑清晰的惠二郎实在是太契合了。 在床边私语时,惠二郎为裕美说了「海礁」的故事。真不愧是惠二郎,这两个传说都知道。而虽说无从查证究竟何者才是正解,但裕美决定从此以后要相信过世祖母所说的故事。因为,那天缠住她的脚不放的是个尼姑。 「假如我说曾遇过尼姑师父的幽灵,你会相信我吗?」 那萎缩的左脚像个小孩般纤细纯洁,让人丝毫不觉得是残疾,反倒像是另一种惹人怜爱的存在。 「我相信啊。因为尼姑师父的遭遇跟裕美很像。」 他明明说是初次和女人相好,但为何表现得如此熟练自在呢?西晒的阳光火热炙人,倒映在纸窗上的叶影也清晰可见。海边传来女人们的歌声,说是为了庆祝丰收而唱,但那歌声听起来却有些沉闷草率。 学生们都已放学回家的木造校舍,活脱脱就是一座死鱼掩埋场。充当教师休息室的六叠大榻榻米房间里,沾满了不知是谁夹带进来的沙尘。大白天仍显幽暗的收纳室里,飞蚁死尸像花瓣般堆积着。 果真从脖子以下都是雪白的;村子里最聪明的男人喃喃自语着。从最初见面时开始,就一直想像着是这种肤色,果然被我猜中了;村子里唯一不会游泳的男人自言自语着。裕美只是默默的、细心珍惜的抚摸着那只萎缩的左脚。 「我奶奶从未讲过任何年轻时代的事情耶。她该不会曾住过竹内岛吧。不然,她怎会知道那个故事呢。」 惠二郎那双无法拉网也不会捕鱼的手,光滑又纤细,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抚摸裕美。听到裕美的话后,惠二郎露出浅浅的微笑。从门窗缝隙吹进来的沙子,让榻榻米显得粗糙不光滑。潮湿的沙、干燥的沙,不管逃到哪躲到哪,脚边永远都有沙。也因此,从任何一个窗子望出去都能看到海。这里虽说是村郊,但仍然听得见未曾止歇的浪潮声。只要站在突起的泥土地上远望,那闪闪发光的波浪便会刺痛眼睛。 穿戴妥当后,裕美边留意着他人目光边缓步离去。她明白万一这件事被锦藏知道的话,自己肯定会像传说中的尼姑那样,被带往岩礁让涨潮淹没。 若真是那样,我应该也会每晚啜泣吧。站在威力不减的艷阳下,裕美的脚步踉跄了。我应该不是因为怨恨锦藏而哭泣吧,而是因为思念惠二郎而哭泣。 「你错了,不是这样的。」 裕美突然停下脚步。难道又是那东西?裕美不由得脚底发凉。这里是哪里呢?为何脚下是坚硬的岩石呢?耳鸣声加上海潮声。一股冷冽的气息吹在裕美冰冻的耳垂上。那光头美人突然把脸放在裕美疲惫的肩头上,就那么从背后覆盖过来,口中的气息比腐烂的鱼还要腥臭。 「一旦爱上男人,到最后终究还是会怨恨男人的。」 脖子完全僵住。裕美就那么挺直身躯,动弹不得。冰冷的尼姑愤恨的抓住裕美凌乱的黑髮。裕美闭上双眼,深怕尼姑将她的头髮一把扯断。 「你的葬身之处就是海礁!潮汐的涨退决定你的生死。因为男人的一时兴起,女人却要与生命搏斗。怨恨吧!哭泣吧!」 尼姑的尖锐嘲笑声,解除了裕美无法动弹的魔咒。从松树林传来激烈的蝉鸣声,裕美不停颤抖着。昨晚被锦藏殴打的耳朵上方还麻麻的,惠二郎方才还怜爱的亲舔那一处瘀青,此刻幽灵般的尼姑却在她的耳垂边诉说令人厌恶的话语。 裕美停下脚步,面对着那片风平浪静的大海。女人们七嘴八舌的聊着绝对不会告诉裕美的八卦闲话,边补着鱼网、挑拣着小鱼。在遥远的海洋上,锦藏所搭乘的船正拖着囊式拖网持续前进。他们在突出于船尾及船头的柱子上架设袋网,以便捕捞住在海底的鱼鲜。但是,她所热切渴望、焦心期盼的,并不是那艘船上的男人。 裕美压住凌乱的头髮,无声的大喊着。因眷恋而哭泣的是我自己呀,我要继续等待那拖着可爱左脚的男人呀。理应消失不见的尼姑,一脸满足的在裕美颈子上吹着腐臭的气息——。 海礁位于竹内岛与长滨村之间,即使是退潮时,如果没乘船也无法渡过。然而,裕美却停留在原地看着那片海礁。让暗红色朝霞染红的大海,在锦藏所乘的船出航之际,被激起左右两道鱼影般的庞大巨浪。前去送行的裕美,内心祈求暴风雨来袭让大家都丧生。她许愿时,脚下出现了冰冻的岩石。其他女人早已踏在滚烫的沙滩上,只有裕美全身冻僵。 被晒成红铜色的女人们,边摇晃着乳房,边即兴唱着连冈山东中岛妓院里的妓女也唱不出口的淫秽歌谣,同时还边刮除鱼鳞边剖鱼。裕美斜眼看着这一幕,慌张的通过。有人揶揄唯一没拉起裙摆的裕美是拉裙摆姑娘。锦藏在附近时,大家还会稍微忌讳一下,而当裕美独自一人时,便会遭到众人毫不留情的嘲弄。 「你也去帮鱼斟酒,让它们喝个烂醉吧!」 即使住在渔村、嫁给渔夫当老婆,裕美终究还是个不三不四的陪酒女侍,同时也是个生长于冈山市中心的都市女人。 如果裕美真是那种被其他女人嘲笑、不三不四又有心机的陪酒女侍,大概就会刻意去讨好那些女人,放低姿态请她们接纳自己吧。况且,假使裕美真是那种让其他女人怀有敌意、生长于繁华都会的高傲女子,那么不管被那些腥臭肤浅骯脏的女人讲什么,她应该都会不痛不痒且昂然以对吧。 第30页 问题是以上两者裕美都无法做到,因此只好选择低着头沉默不语。 而正因为裕美没什么把柄可让人说长道短,当地女人才更加把她视为异类、外地人,并当成攻击标的。这情形和裕美在冈山当陪酒女侍时非常相似。想当初她努力想表现出乖巧顺从的模样,却被客人怒斥到底在摆什么架子装清高。 仔细回想,原来锦藏是想要个「冈山之女」。他渴望一个在雪白肌肤上扑着白粉的女人。他意识到白粉会卸掉、皮肤晒了也会变黑这个事实,究竟是在卖掉船只之后,还是替裕美赎身之后呢? 已不是冈山之女、又无法成为渔村之女的裕美,在那墙壁颓圮门窗破旧的幽暗家中,静静的等待着夕阳西下。锦藏几乎都不给家用,因此她只好偶尔去捡拾被打到岸边的小鱼和海草。这里的食物俯拾即是,裕美认为这里只有这点比冈山好。至于味道酷似烤人肉因而忌口的小鱼,裕美倒是习惯了。 空气里的湿气逐渐增加之际,裕美抚摸着毛糙的头髮。她焦急地等待着那浓密松树的树影落在从家中望出去的那片沙滩上,然后便趿着草鞋出门去。目的地是村郊的小学。她压抑着分不清是哀伤还是喜悦的满腔热情,快速奔跑。 裕美在没有学生的校舍里跟惠二郎私会。明明是如此深爱着的男人,背后却像有个洞穴般,吹起一阵不知从哪吹来往哪吹去的风。此处只有裕美和惠二郎,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我,对女人死心了。」 没有自卑感或任何情绪,惠二郎淡淡的微笑着。他的左脚如同小孩的脚一般,右脚则异常巨大,大概是为了承受身体重量吧,强壮得丝毫不比渔夫的脚逊色。然而,裕美却偏爱惠二郎的左脚,她总爱用脸颊去磨蹭。 「我对婚姻,也死心了。」 依偎在惠二郎身旁,裕美低声说着。若是被任何人撞见,恐怕就全完了。惠二郎是船主之子,应该不会遭到严厉惩罚才对,但锦藏肯定会发狂似的攻击惠二郎。就像昨天裕美忍不住回嘴,结果就被锦藏抓起头髮乱转一通,还被踢倒在地。而细心用舌头舔着那处瘀青的惠二郎,真是可爱至极。 这个村子不大,惠二郎应该知道裕美的来歷才对。 「我们两人都放弃的事情,不知道未来能否实现耶!」 两人相视一笑,而纸门暗处似乎也有人在窃笑着。偷看者并不是村人,而是尼姑。她用血红的舌尖在纸门上挖个洞,用充血的眼睛偷窥着。 「不过,如果愿望实现了,就会想再许个愿,因为欲望是无止境的。」 裕美勐然抬起了头。因为她感觉到惠二郎一反常态的热情亢奋。在逆光中,她看到惠二郎苍白的脸色反常的变为潮红,左脚还微微痉挛。 「我,想要跟裕美共组家庭。」 裕美茫然的看穿惠二郎的背。既没有飞上枝头的喜悦,也没有跌落谷底的痛苦,只是瞪大了眼睛。 「自从裕美来到这里之后,我就一直非常在意。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并不是来到这里,而是回到这里。」 仿佛被沉到水底般,裕美耳鸣到快要窒息。因为还有另一个女人在场。那是个垂着一头黑髮、脸色惨白却全身黝黑的肥胖女人。跟这里的女人一样光着身子,给人粗野感觉的乳房上有个大大的塌陷咬痕。那是遭到鲨鱼攻击的伤痕。 裕美顿时失去体温,从身体深处传来战慄。这说不定是因为害怕在这狭小村子里犯下通姦罪所引起的不寒而慄,也可能是预知这件事将被锦藏发现而惨遭杀害所引起的可怕幻影。可是,那幻影却迟迟没有消失。 面对沉默僵硬的裕美,惠二郎努力压抑浓烈的情感继续说着。 「我当然知道裕美是锦藏的老婆。叫你离缘这种事,我说不出口。更何况锦藏在替我家做事,这实在是说不过去呀。」 轰隆作响的风声,在耳后吼叫着。海女手上握着把生锈的刀,刀上的海水沿路滴落,但却是鲜红色。那到底是锈渍还是…… 裕美终于被解除了束缚,她趴在地上发出嘶哑的悲鸣。浪涛声咆哮。她明白自己被放逐在孤立的茫茫大海,等待着永远不会来的救援。 「我也喜欢惠二郎。如果能够在一起,不知该有多好呢!只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呀!」 不光是因为自己是锦藏的老婆,还有惠二郎是村子里最富裕船主的儿子这个事实。这件事肯定得不到任何祝福,而且应该是任谁都无法认同的吧。在这梦幻童话付诸实现之前,村人会先认定是陪酒女侍诓骗船主之子,到时候众人的歧视与排斥只会越来越激烈。 如此一来,自己纵使没被锦藏杀掉,也会孤单一人的被赶出村子。尽管这村子令人郁闷,但自己只剩这容身之处了。因为冈山那里已经无家可回,也没有迎接自己回家的人了。 虽然情绪亢奋的编织了许多美梦,但惠二郎其实非常了解目前的处境,因此,他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在听到裕美轻声啜泣后,他低声说:我要走了。 四周变得寂静无声,只有从遥远的海洋传来海风和海鸟的声音。被黄昏暮色染红的起毛榻榻米上,两人紧紧的牵着手,手与手互相包覆,感觉彼此快冻僵的温度。裕美想着:待会儿要回去的家,是个漆黑的洞穴。 裕美先走了出去。她总是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因为回头看那被弃之不理的惠二郎,实在是令人不忍。黄昏的海风,带着远秋的冷冽。 第31页 家家户户的女人正出来迎接渔船的归来。嗓门大、轮廓深的女人在渔船靠岸后,立刻蜂拥上前帮忙拉网。由于属浅海捕捞,因此大半渔获都是各类小鱼。几乎快要冲破网子的银色鱼鳞,在夕照下显得光彩夺目。脚步蹒跚走到附近的裕美,被人不知是故意还是碰巧的撞到一旁,跌倒在岸边。倒过来的天空仿佛是墨绿色的鲨鱼皮,海面上漂浮着大量的死鱼。 抓在手里的是滑熘的长髮。从沙子里突然亮出生锈菜刀的刀锋,刚好笔直瞄准着裕美的心脏。裕美小声抽泣了起来,但是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不,应该说那些人是完全不理睬。当裕美缓缓站起身时,便看到面无表情的锦藏正站在眼前。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手里什么也没有,而沙滩上的尖锐东西只是贝壳罢了。 「你在搞什么,餵!快点回家啦!」 大概是因为丰收吧,今天锦藏的心情非常好,还愿意伸手扶裕美起来。看到锦藏脸上没有一丝怀疑,那强壮的背影始终相信自己会跟在他后面,裕美不禁泪流满面。或许我应该给他机会,继续对他有所期待,并将自己确实託付给他,裕美这么想着。 海滩上残留着无数个足迹。尽管遭海浪沖刷而随风消逝,但马上又会有新的足迹刻印其上。裕美试着找寻惠二郎的足迹,却是徒劳无功。 这天晚上,裕美被奇怪的呻吟声惊醒。周遭只有从木窗破洞照入的青白色月光。黑暗中,睡在她身旁的锦藏正喃喃碎念着,以压低的音量发出悲鸣:你这傢伙! 「怎么了?餵!餵!」 在裕美用力摇晃下,锦藏终于张开眼睛弹跳起来,然后如同野兽般不停喘息。 「我,做了个梦。」 锦藏仿佛像个孩子般无依无靠,不好意思的小声说道。那梦境的残留影像瞬间映入裕美眼帘,让她不由得紧紧抱住锦藏。她闻到一股流汗的闷热气息。 「……海礁。」 裕美开始耳鸣,除了这个字彙之外什么都听不到,直到好一会儿才总算恢復知觉。 双手抱头的锦藏,再度一骨碌的躺下来。 「……死去的爷爷就住在海礁的洞穴里。」 海鸣声忽近忽远。月光始终那么清澈明亮。 「还有另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陌生老婆婆。」 裕美顿时吓得背嵴发凉。在背后嘲笑的青色月光,像把利刃般尖锐。裕美用力的摇了摇头,逼自己不要去想像老婆婆的模样。因为不管是那陌生的老婆婆,或是已过世的奶奶,都同样令人讨厌。裕美温柔的将双手伸向锦藏,以便压抑莫名的颤抖。 「这两个人做了什么?」 裕美尽可能以甜美柔和的声音轻声询问,并安抚锦藏背部。 「……不能说。」 锦藏打从心底感到害怕。这么大个的男人缩成一团,确实有点滑稽,但反而更传达出极度害怕的程度。锦藏似乎回到那听完爷爷所说的鬼故事后,不敢一个人去上厕所的小时候了。 「一旦说了,如果成真的话就不好了。」 裕美因此没有再多说话了。她悄悄的躺回锦藏身边,想像着出现在锦藏梦里的老婆婆。小时候的裕美希望长大后可以当新娘,但现在的自己却渴望能放弃人妻身分—— 细细回想,私会情事一直都没有败露,真是不可思议。因为这是个位于小岛上的小村庄。村人们全都是熟面孔,到处都会遇到认识的人。 他们两人一如往常的避开他人目光,约在校舍里面密会,但纸门却突然被人踢破。原来是锦藏。 裕美不敢出声,只能慌张的拉拢和服衣襟。惠二郎就像溺死者般脸色惨白,坐着不动。 「我不能说是谁,但有人跟我咬耳朵,说裕美跟惠二郎不知道鬼鬼祟祟在做些什么。本来以为绝对不可能的……你这臭婊子!」 由于今天有颱风来袭的迹象,因此锦藏他们都提早返航上岸了。海风的潮湿感和海浪的不稳定,都是都市出身的裕美及毫无渔夫经验的惠二郎所未能留意到的。 锦藏俨然就是个红鬼。仿佛粗糙岩石的脸被震怒给染得更加黝黑。他举起岩礁般的粗壮手臂,一巴掌打向裕美的脸颊,裕美因而翻滚在地,那撞到地面的腰部比脸颊还要疼痛。 锦藏施暴的顺序跟以往相同。他先是怒斥着:你这臭婊子。接着一脚踢向裕美腰际,再用力拉扯头髮。把裕美往后拉倒在地后,他便跨坐在裕美的肚子上,拼命甩她巴掌。裕美根本无力抵抗。因为那是无人能敌的力量。要顺着他的气势都已经很不容易了,因此裕美根本没有发出哀嚎的余裕。 在裕美被殴的期间,惠二郎仅是抱头蹲坐着。因为他心里明白,纵使自不量力出手反击,只要锦藏那手臂随便一挥,就极可能让他粉身碎骨;但他也不打算独自逃走,所以只好茫然蹲坐着。 当裕美被打到奄奄一息时,锦藏终于愿意放下拉扯头髮的手。裕美像个被拧烂的破手帕般被扔到一旁,仅剩下微弱唿吸。鼻血中充满铁锈的味道,眼皮肿到无法张开,从头到脚都痛到发麻。剎那间,裕美的身体飘浮起来,眼冒金星不断扩散。她失去了意识。 若说失去意识是因为剧痛所致,那么清醒过来也是拜疼痛所赐。不论裕美如何变换姿势,都无法从喘不过气的闷痛和骨头撕裂痛中逃开。胸口剧烈起伏,仰面朝着天空,肺部嘎嘎作响。裕美从肿胀的眼皮缝隙中,瞥到了异样的景象。 第32页 ……红鬼在洞穴里贪婪的看着人类。不同于对裕美所施行的激烈暴力,锦藏带着安静的杀意面向惠二郎,压住惠二郎后,他用力勒住惠二郎的脖子。 惠二郎那瘀血铁青的脸忽隐忽现,天花板在裕美的上方不停转动。裕美想要起身却起不来,因为她的手被尼姑、而脚则被海女给架住了。 这两个冰冷的女人面无表情的压住裕美的身体。洞穴越来越逼近。空气中瀰漫着铁锈味。视野被涂成一片漆黑。那呻吟声是惠二郎还是自己呢?裕美再度失去意识。尼姑与海女乘着虚幻的退潮,回到那洞穴里去了——。 ……尽管眼皮浮肿不堪,但总算能够张开眼睛了。尽管疼痛难耐,但上半身终于能够坐起来了。在幽暗的房间里,首先映入裕美眼帘的是锦藏呆坐着的模样,一动也不动的他像个化石般僵硬。他的膝盖下方,则有个拉长的诡异影子,那影子还带点厚度。 原来是惠二郎。惠二郎躺平在榻榻米上,没有丝毫微动。而锦藏虽然没动,但因为剧烈的喘息,背部还是会微微起伏。惠二郎则是真的毫无动静。不动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已经没了唿吸。 从裕美的喉咙里,首度迸出尖锐的悲鸣声。虽然只是一声哀嚎,但却是裕美还活着的证明。因为这哀嚎声,锦藏张开那仿佛即将爆裂的双眼看着裕美,那张大的嘴巴像是要发出吼叫,却又固定不动。锦藏似乎以为裕美已经死了,被他自己那双手打死了。 如今看到裕美恢復唿吸而重生,锦藏反倒觉得裕美是变成幽灵回来索命了,所以他不敢再出手。况且方才的致命一击,已经用尽他全身的精力。在现实世界里,怒气与亢奋是不可能永远持续不减的。裕美固然可以捡回一条命,但惠二郎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起死回生了。 锦藏突然一把抱起裕美。那口水渍痕与满脸胡碴,让他显得骯脏邋遢。紫黑歪斜的脸上表情相当严肃,眉间的皱纹仿佛被凿刻般深刻。 「……我杀人了,喂,我杀人了啦!」 被抱起的裕美,被迫看着横躺在地的惠二郎那硬被扭断的脖子和呈现黑青瘀血的脸蛋,鼻子上流着鼻血,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些许牙齿,看起来有点像在浅笑。那遭到勒毙前的尿失禁臭味扑鼻而来,就连萎缩的左脚下方都被失禁的尿液给沾湿了。 唯有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失神昏倒。裕美突然清醒过来,将那残酷的现实烙印在脑海里。从今晚开始大概每天都会做噩梦吧,裕美仿佛事不关己般的想着。 从头壳到心灵深处,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是那么的沉重痛苦。究竟何者是幻想,何者又是现实,裕美已经完全无法判断。直到方才都还互拥谈笑的惠二郎,居然变成了无法言语的尸体躺在她的眼前,这教人如何接受呢?而且,犯下这凶行的正是锦藏呀。裕美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善后。 「……你懂了吧,裕美。」 红鬼其实怯惧不安,却开始盘算脱罪的计策,还向差点惨遭杀害的女人谋求援助。他一定也很希望惠二郎能起死回生吧。但即使惠二郎能够復活,应该也不会帮他掩饰杀人恶行吧。 「惠二郎是船主的儿子啊。假如我勒死惠二郎这事被发现了,可不光是我被送进牢房或被处以绞刑,就能解决的呀。」 锦藏再度把裕美丢在榻榻米上,跪在地上,用手向前撑着,摆出祈拜尸体的姿势。裕美也像具尸体般,木然的望着天花板。伤痕累累的脸颊上落下了眼泪,从微张的嘴角流进嘴里。果然,是铁锈味。 「就连我哥哥、弟弟,还有妹妹的婆家都会受到牵连。总之,所有的亲戚都会被排挤而无法再住在这村子里了。裕美当然也一样。」 唉,我是这个男人的老婆啊。到现在我才总算大彻大悟。没错,我并不是躺在那里的那个男人的老婆。尽管我俩曾经共同期盼过。但那毕竟不是事实。 「一直到太阳下山之前,都给我待在这里,千万不可以被人发现。」 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的裕美,悄悄地抚摸着惠二郎的左脚。那仿佛可收纳在裕美手心的小脚上,还残留着些许温度——。 在离开那里之前,锦藏用抹布仔细的擦拭过榻榻米,并将那块抹布带走烧掉。裕美在离开前仅回头看了一次。从今以后,不会再进入这个房间了。从明天开始,又是唯有海风吹拂的沙滩充填胸臆、以啃咬海沙来消磨日子。 月光下,背着惠二郎的锦藏沉默的走着。背上的细小左脚,惹人爱怜的摇晃着。裕美也脚步踉跄的走在那恍若黄泉路的幽暗沙滩上。 拉出浅滩专用的小船,两人无言的坐上船。惠二郎虽瘦削,但尸体却相当重。三人上船后,小船明显下沉。终究还是只有小船,才能在暗夜大海中划行。四周只有默默划桨的声音。月娘弯细,云彩幽暗,而尸体沉重。 小船来到了海礁附近,但因它已被潮水淹没,所以不知道到底在哪里。没有海女或尼姑的哭声,只有裕美的嘤嘤啜泣声。倘若有谁乘着风听到这哭声,大概会以为鬼故事成真而感到害怕吧。那么,究竟会以为那是尼姑还是海女呢? 「顺着潮水的路线,大概马上就会被沖走了吧。日子一久就会腐烂,那脖子上的勒痕也就无从查起了。」 看不清眼鼻的黑影,以压低的音量说着。他拖着尸体,顶到船头上。裕美不自觉的双手合十,拼命念着记忆模煳的经文。将尸体推下船沉没海中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惠二郎静静的沉了下去。生长于渔村却未曾潜过海的男人,死后却被大海召唤而去。 第33页 裕美精神恍惚的随着小船摇晃。她在锦藏背后,看到了此时理应不会显露的岩礁。海礁正张开黑色大口,想将惠二郎一口吞下。 锦藏死去的爷爷,与裕美死去的奶奶都在,两人就像老朽的人偶般并列坐着,生锈的菜刀立在正中央——。 ……到底是如何上岸?又是何时下船的呢?当裕美回过神时,已经被锦藏背在身上,踏上回家之路。只有锦藏的脚踏在沙滩上,其后却跟着萎缩的小小足迹,传来了滴答滴答的谨慎脚步声,那细小足迹一直跟到了家门前。但被强劲的海风吹散,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出裕美跟惠二郎有暧昧的,是我大哥的老婆,但你不用担心。即使巡查大人来调查,她应该也不会多说什么的,所以我们只要沉默以对就好了。」 一想到锦藏的强壮手臂与冲动个性,其他村人大概也不敢乱说话吧。两人紧紧相拥着入睡了。尽管锦藏的心早就飘到冈山妓女和同村的寡妇身上,但握有关乎生死秘密的女人,毕竟只有裕美一人。虽不知道憎恨和不安的情绪在未来能否转变为感情,但无论如何,今晚两人的选择是相拥入眠。 仔细侧耳聆听,惠二郎并没有偷偷在啜泣。但勒死惠二郎的粗壮手臂,今晚却成了裕美的枕头——。 惠二郎失踪一事,隔天当然立刻引起骚动。不过,即使有只脚不良于行,但他毕竟是个成熟独立的男人。一时半刻是很难找到相关线索的。尽管如此,他爹娘还是向派出所提报寻人启事,村民们也至附近山区或树林展开搜寻,其中当然包括佯装不知情的锦藏。 为了隐藏浮肿的脸庞,裕美用手帕遮脸足不出户。更何况全身伤口隐隐作痛,也让她连走路都很困难。她只好像惠二郎那样拖着脚畏缩的过日子。只要隐藏得好,暴风雨终究会过去的。裕美深信这点,因此她不听不看也不说。海女跟尼姑也潜在洞穴里没现身。 失去惠二郎的隔天早晨,天空万里无云,大海风平浪静,渔夫们爽朗依旧。海边传来声嘶力竭的船歌,海鸟也争相吵闹着。海礁沉没了又出现,忽隐忽现,不知情的海风将不祥的谣言吹向四方。 没有惠二郎这个人,也从未相遇过,裕美下定决心这么想。因为她可是盼了又盼,才如愿嫁到这里当锦藏老婆的。裕美因此变得比这里的女人还粗野,以一副披头散髮敞开胸前的姿态,蹲在地上不动。 那之后过了好几天,尼姑和海女的幻影不见踪影,就连惠二郎的幽灵都未曾出现过。之前大概是因沉迷于爱情才会看到幻影吧。而今美梦落空,什么也不剩了。没有八卦流言传开来,而裕美脸上的浮肿和身体的疼痛也日渐消退。 与以往截然不同,锦藏变得温柔许多。虽然比不上来往于料理店献殷勤的时候,但至少没再动过粗。这绝非因为他俩是夫妻,而是因为杀人共犯的关系才让他变得温和吧。同时他也担心万一不小心刺激到裕美,使她脱口说出那件事,那可就惨了。 裕美停下手边的工作,敲了敲紧绷的肩膀。她心想:快到黄昏时分了,必须去迎接渔船才行。聚集在岸边的女人们,果然压低了声量在讨论关于船主儿子的流言。然而,却是「有人在冈山车站看到惠二郎,他好像跟冈山的女人私奔了」这类不负责任的谣言。至于警方的调查进度也是无从得知。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还构不上是一件刑案。 裕美撩起裙摆走到沙滩上,正好是锦藏所乘船只上岸的时候。只穿着一条裤裆布的男人们,拉起膨大的渔网。女人们欢声雷动,银鳞闪耀的鱼鲜群集,丰收的歌曲立刻响彻云霄。尽管歌词粗鄙,但愉悦畅快的打拍声却是气势惊人。然而,就像月亮被乌云遮蔽般,歌声戛然停止了。 岸边沉浸在一阵难以言喻的死寂中。恍若红鬼的锦藏,茫然的呆站在原地,凝视着从网眼露出的某个东西。突然传来一阵如同笛声般的哀嚎,那并不是继续唱起歌,而是拖得好长的人类悲鸣,甚至还有女人吓到两脚瘫软。 网子里,有条腐烂的大鱼! 由于长时间漂浮在海上,头髮跟眉毛都已掉光,鼻子也腐烂了。那是个无法辨识容貌的人类死尸。经潮汐席捲,衣物已全部脱落,露出光熘的裸身。因沉在海底而呈现惨白的身体,在闷热的沙滩上立刻膨胀成鲜红色,像只螃蟹般吐着泡泡。胯下虽已经腐蚀,但仍有着男人的性徵。而且,这男人的左脚特别细小,这点任谁都看得出来。 「……是惠二郎呀!」 在女人的悲鸣与男人的怒吼中,裕美瘫坐在原地。锦藏只是无言的站立着。胃里一阵酸意令人作呕,裕美蹲下身吐了出来。一想到那犹如异形般的物体,居然就是曾经与自己相拥的躯体,她不禁又狂吐到胃部痉挛。 立刻有人跑到派出所,引领巡查大人前来,但由于遗体腐烂过度且严重损伤,光用目测并无法得知确切死因。随后,遗体被运至县立医院进行解剖验尸,但仍无法断定死因。巡查大人来回各户盘查村民,大家都异口同声说,惠二郎未曾与人结怨积仇。因此,这件事迅速且毫不费力的以自杀或意外事故结案了。 自杀的理由是当事人常挂在嘴边的,总是找不到老婆这件事。而意外事故的说法则是肇因于那只瘸腿,反正就是穿凿附会,说什么惠二郎在某处的岩岸上不慎落海,因不善游泳而惨遭溺毙等等。每个臆测传言都说得像真的一样,甚至还比被人杀害这事实更加有真实感。 第34页 锦藏和裕美绝口不提这件事,但并不是害怕被谁听到而心生警戒,而是假装没发生过这件事。两人就像其他村民一样,打算认定惠二郎是死于自杀或意外事故。 从此以后,他们的夫妇关系演变成了另一种形式。虽然无法恢復当年犹如被下蛊般的浓情蜜意,但至少锦藏不再对裕美施暴,而是变成一对疏远客气的同居男女。 那种感觉和以往的郁闷厌烦不同。因为锦藏不再是会打人的可怕丈夫,而是明白自己罪行的男人。对锦藏而言也是如此。因为裕美不再是没有用又惹人厌的老婆,而是不知何时会告发自己的女人。因此,两人即使想分手也无法轻易说分就分。 奶奶,奶奶,为什么裕美会嫁到这种地方来呢? 爷爷,爷爷,为何小锦会落得杀人犯罪的下场呢? 裕美呀,男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呀。 小锦唷,女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呀。 ——真不愧是村子里最富有的人,船主家的丧礼简直就像举行祭典般盛大,到处摆满了白菊花,且从冈山请来多达十人的僧侣,诵经声远至长滨村都听得到。 村民们全部出动前来帮忙,那些女人们只有在今天才穿着整齐,撕开白布缝成丧服,炊煮的大灶燃起熊熊大火。前往村郊墓地的队伍无止境的延伸,而那对杀了人的夫妇也一脸肃穆的加入送殡行列。 闭上眼睛聆听啜泣声,那仿佛化成海礁的尼姑与海女的哭声。裕美专心的念着经文,脚底那岩礁的冰冷感又再度復甦,洞穴的恶臭与惠二郎的腐臭混杂在一起。那天与惠二郎一同被捞起的鱼全都被处分掉了,因为那些鱼全都吃了惠二郎的肉。大量的死鱼翻着闪闪白肚,又回到了大海。 在头七来临之前,裕美数度偷偷从惠二郎家门前通过。她抛撒着在锦藏家相当珍贵的米粒和豆子,希望让许多小鸟都飞来这里。而由于锦藏总爱把「你到底还要花掉我多少钱啊!」挂在嘴边,因此为了避免让他瞧见,她只好每次都偷带少许米粒出来。她这么做纯粹是为了这个岛上特有的头七习俗。 这个岛上的居民会在丧家门口,摆设装有炭灰的盆子。如果炭灰上有小鸟的足迹,就代表死者已经成仙。因此她衷心祈求惠二郎能够成仙,同时也希望他不要变成厉鬼。 锦藏依旧搭着船主家的渔船出海,但脸色却从原本的精悍黝黑变为暗沉发黑,这究竟是因为想着船主儿子的缘故呢?还是太过思念被自己卖掉以便为裕美赎身的船呢?但是,现在的他既不去冈山玩女人,也不再夜访同村的寡妇或姑娘,更不会无缘无故殴打或怒斥裕美了。 裕美对于这样的锦藏虽然感到厌恶,但也觉得有点悲哀。更何况,即使她与这个男人分开而离开这座村子,也只能回冈山重作冯妇。假如真是这样倒还算好,但搞不好会堕落成妓女呀,最惨的情况则是说不定会被当作杀人共犯而身陷囹圄。 眯着眼仔细瞧,透过海面的波光,看到了冈山夜里的灯红酒绿。对面就是长滨村,紧邻旁边的则是冈山市。为何如此遥远呢?裕美不禁热泪盈眶。明明就是视野所及的距离,她却无法游回去。 ——惠二郎的头七终于来临。裕美心想,炭灰盆应该会在黎明时分就被端出来,于是便趁锦藏熟睡之际悄悄出门。海鸟一大清早就热闹的鸣唱着,还有麻雀和鸡鸣声也不绝于耳。裕美衷心祈祷那炭灰盆上有着小鸟的足迹。如果小猫靠近,一定要赶跑,也不能让狗靠近,得在路上捡个树枝才行。 位于高台上的惠二郎的家,想当然尔是栋铺着厚实茅草屋顶的豪宅。裕美边喃喃自语着,我不可能有幸嫁入这种家庭吧,边慌张的环顾四周。她想着如果惠二郎回应的话,那该如何是好呢?倘若他真在的耳边小声说着:希望你能当我的老婆,那又该跟谁求助才好呢? 海风不断沖刷的沙滩上,此刻只有裕美的足迹。听不到女人的哭声。被染成水蓝色的大海中,海礁隐约可见。裕美告诉自己千万不要看。 门墙前的石头上,摆着个盆子。裕美小心翼翼的走近,鼓起勇气向内窥探……然后,裕美当场崩溃了。仿佛遭到锦藏殴打般缩成一团,拼命压抑住尖叫声。树枝从她手中滑落,就像生锈的菜刀般刺进了沙堆里。 从海礁的方向,飘来一股生锈的臭味。紧闭双眼蹲着发抖的裕美肩上,压着一只冰冷的女人手,脚边则有个光头女人攀爬过来。啜泣声从她的嘴边逸出。她就那么被尼姑和海女紧紧抓住,趴倒在沙堆中。 那盆子里的炭灰上,既不是禽鸟也不是猫的足迹,而是清楚印着似曾相识的细小歪斜的左脚足迹。 好不容易慢慢站起身的裕美,环顾着四周。没有任何人影,空无一物。除了混杂海沙的风吹拂着枯瘦松树的声音之外,别无其他声响。但是,耳边却飘来不属于阳界人类的唿吸声。 「下次在海礁落脚的,是裕美喔。」 从足迹传来令人怀念的温柔细语。 「你会因为想念我而哭泣吗?」 绵延到天边的沙滩上,只有裕美独自一人呆站着。越来越靠近裕美的,是那拖着单脚走路的脚步声。只有小小的左脚足迹空着小小的间隔,逐步接近裕美。那足迹像是要把裕美包围起来似的连成了圆形。仿佛是在捉弄裕美,不要让她逃走似的。当裕美回过神来时,除了灰盆之外,连沙滩上也全都是那足迹。 第35页 裕美吓得奔跑了起来,踏着那小巧可爱的足迹,在沙滩中乱窜。那干渴的喉咙发不出一丝喊叫声,而双脚也越来越靠近海边。当脚指尖触碰到冷冽海水后,接着是膝盖、大腿到腰部,裕美在转瞬间便被大海淹没了。 在混浊的蓝色海水那端,有座漆黑的岩礁。那就是海礁。不过,在那里既没有海女也没有尼姑。因为,那片岩礁只为裕美而存在——。 那件事 在黯淡天色映照下,是一片贫瘠水田,以及全身沾满泥巴的农人与老牛。围绕在四周的只有吸血虫,但它们此刻正在吸食的并不是血,而是烂泥巴。 环抱这寂寥昏暗景色的,是被那幽暗天色所压制的低矮屋檐。尽管中国山脉并不高耸,但也一望无际蔓延到天边,形成浓郁的山影。尤其是现在这时节,不禁让人疑惑,那片绿意是否延伸到另一头的村庄或未知的异国,甚至是西方净土的尽头。然而,不论绿叶多么青翠,绵绵雾雨下的花香多么甜美,这仅二十户的阴郁村庄终究还是淹没在泥土中。因拉锄犁田的沉重负担而进退两难的老牛,苦闷时也会跟人一样发出哀泣。此时,突然飞出一阵沙哑的怒骂声,中断了那美好的种田歌。 「不要乱说话,坏事会成真的!」 今天早上,哥哥利吉也是只跟妹妹小静讲了这句话。小静一如往常的点了点头。从这对兄妹所住的草蓆小屋向外看,遮住眼前平坦视野的,只有不整齐延伸歪斜的细木条与近乎崩塌的茅草屋,以及被荆棘杂草覆盖的简陋石堆坟墓。已行过三十三周年忌辰的老旧牌位,都被收放在郊外老朽简陋的木堂里,成天遭受日晒雨淋。古老亡者的魂魄在村境内彷徨,不知该何去何从,因为他们既当不了被人祭拜的神,也变不成令人害怕的鬼,死后也与泥土色的农人无异。 其中只有一个尚未满七周年忌辰,却已跟这些古老牌位并列祭拜的亡者。小径尽头有个称不上是坟墓的土堆,有个女人被埋在那里。那女人死了之后,让村民们更加恐惧,连老牛通过时也会害怕得缩成一团。因为人的肉眼虽然看不到,但老牛至今似乎仍看得到那女人。 小静从土房向外望。射入的光线明亮刺眼,但只要踏出一步,眼前又全是泥巴色的季节。明治后半的冈山北部美得动人,但也一贫如洗——。 「喂,哥哥。」 小静今年虚岁已满七岁,但口语词彙却只有幼儿程度。哥哥,除此之外她几乎不会讲,但这也已足够,生活上并无大碍。小静无爹无娘,唯一的亲人就只有年纪相差一轮的哥哥利吉。而且,村民们大都不想跟小静讲话,就连与她同龄的孩子们,也只会远远的朝她丢石头而已。 小静不用说话,因为利吉光是从她的举动及手势,就能明了她在想什么。今天早上他也是在小静刚睁开眼,凝视着小屋外面时,便立即迸出了那句话。 因为那时的利吉,跟小静一样看到了那东西。 小静面无血色的呆坐着,利吉则是一脸沉着。不,是凝视着那东西而毫不畏缩。那东西位于小屋出入口,在荆棘满布的草丛里,吐纳着野兽气息,一动也不动的伫立着。 小屋里太过阴暗,因此望向外面时,茂密的草丛、远处的山景与荒凉的小径,全都笼罩在白色日光中。其中,仅有一点是阴森黑暗的。 当意识到时,那东西似乎已出现在那儿,可一旦刻意观察,却又立刻消失无踪。 「不要乱说话,坏事会成真的!」 利吉以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转过身去,蹲在灶前添加柴火。在那直接就地围起墙板,敷衍了事似的随便用稻草覆盖的小屋里,地炉根本放不下。出入口旁有个用泥土碎石做成的矮灶,他们就在那炊煮食物。而在寒冷季节时,他们则会在灶旁睡觉。就连白天也相当幽暗的小屋里,那是唯一明亮的地方。 小静不知为何,总是害怕靠近那灶旁。虽说夜间因为有哥哥陪着睡在一旁,所以小静也会睡在灶旁,但她平常是一点都不想靠近的。话虽如此,但这间简陋小屋毕竟只有两坪大小。就算再讨厌,还是会映入眼底。因此,小静总是拼命待在远离灶边的屋内暗处。 尽管那么深恶痛绝,但小静今早还是比哥哥先醒来,而且一不小心便往灶所在的方向望去。正确来说,它其实是在外头,但小静却总觉得它就躲在灶里。小静确信:家里的灶中有个恐怖的东西。不是在灶里,而是在灶旁。 「不要乱说话,坏事会成真的!」 哥哥,那是个坏东西吗?不过,既然你总拿坏事会成真这句话来吓唬我,那它应该是个梦喽……可是,小静不觉得那是梦,它是真的存在呀。 小静拿起不断冒出沸腾水气的缺角的碗,嘴里喃喃念着。只能当日薪佃农的利吉,薪水相当微薄,能够像今早这样煮裸麦稀粥来享用,已经算是非常难得了。至于与啃稻草没两样的荞麦丸子,则是只要能吃上一口就必须心怀感谢了。如果连这些粮食都没有时,他会到僱主家乞求餵牛的牧草以捱过飢饿。若是连这都没有时,他就只能束手无策地在那快要崩塌的小屋中呆坐了。因为即使是僱主家,一升的饭里顶多也只混搀两合(一升等于十合)的米而已。 在这村子里难得有丰收的好年冬。因此每当罕见的金黄色稻穗迎风闪耀时,村民们反而心生恐惧。听说如果竹子开花,隔年的稻子或许就无法结穗了。而不管饥荒持续几年,人们都不可能会习惯的。 第36页 确认过火苗后,利吉捲起挂在出入口充当门扉的草蓆。天色才刚亮,却已充满了盛夏时节的光照与热气。利吉用手帕当头巾绑在头上,捲起骯脏的上衣下摆,毫不犹豫的走了出去。 尽管那妖怪之类的东西还在外头,但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烦恼了。待会儿吃过寒酸的早餐后,他们两人就必须立刻前往田地。因为利吉必须比所有的佃农都早到,还要比所有的牛都全身泥泞才行。 「哥哥!」 打赤脚的小静追了上来。利吉使劲的抱起她。早已汗流浃背的哥哥,身上传来浓厚的体味,跟小牛或小狗的味道类似。被这股味道包围,是小静一天当中最喜欢的时刻。因为等到哥哥到田地干活之后,将会累得抱不动她。 利吉所吃的东西比牛还不如,而且比牛还要辛勤工作,却长得比村里任何一个男人都还高壮。他的力气惊人,不但能跟牛一样搬运重物,也能拉锄犁田。而身材固然瘦削,但那晒成红铜色的背部和手臂上却是青筋突起,显得异常强壮。 「你一定很期待徵兵检查吧,因为会最先被派到中国去呀。」 村民们总是这样揶揄着利吉。那话语中虽然隐含着对利吉强健体魄的歆羡之情,但是恐惧的意味更加浓厚。利吉小静这对兄妹虽不至于惨遭全村明文公告隔离,却无法参加村民们的婚礼或丧礼,甚至连祭典也从未被邀请过。到了利吉这岁数,与村子里年轻姑娘私通幽会是很普遍的,但他却被排挤在外。而且,他们还将用镰刀割草的粗活全都交给利吉。在快被烤焦的烈阳下,从早到晚都匍匐来回于泥巴田里,最终却只能领到两合全是裸麦的黑米饭而已。 小静则是从三四岁开始,就被使唤做些汲水和照顾小孩的工作,她那尚未发育完全的柔软小腿也因而变得弯曲歪斜。尽管如此,两人仍比老牛还乖顺的、默默的趴在地面工作。但是,利吉终究不是条牛,村民们都暗自想像着,利吉哪天突然发疯而举起镰刀乱挥的画面。即使是牛遭受残酷对待,也会全力抵抗呀。更何况诚如村民们所说,利吉与小静毕竟是那女人的孩子呀。 事实上,村民们并非害怕利吉,而是惧怕那生下利吉与小静的女人——。 「哥哥,今天是去月之轮吗?」 在哥哥的臂膀里,小静微微张开了眼睛。这片靠近郊外而被阴森树林环绕的湿地,不论天气多么晴朗,都总是阴沉而幽暗。森林的另一头,有个供奉古老神像的庙堂,还有座遭到大家忌讳的坟墓。而森林前方就是那片小田地。 「对,要去月之轮。」 看来稀松平常的田地,却被取了如此特殊的名称,月之轮。那是条妖魔通行的道路,也是个鬼怪栖息的地方。 利吉的举动和表情都丝毫未变,在可俯视月之轮的微高田埂上停了下来。小蛇穿梭于恣意生长的杂草之间。利吉出声回应之后,便把小静放了下来。小静立刻在潮湿的田埂上坐定。在僱主一家抵达之前,小静暂时没有杂活要做,但哥哥就不同了。他已经奔走在田埂间了。利吉在这段无人抵达的期间里,有件必须先完成的重要工作。这是唯有不怕妖魔作祟及骯脏污秽的利吉才能做的事情。 将堆好的稻草分成小堆,再平均绑成十二束。利吉小心翼翼的将稻草堆搬到田里,细心摆成围绕田地的形状。月之轮并不是个神圣的地方,而是个遭人忌讳、恐惧、厌恶的不祥之地。尽管如此,但这里毕竟有好几块田地,需要有人来插秧、照顾和收割。在贫穷小村子里,是没有田地可供荒废闲置的。 自古以来,月之轮就被认定为「牛与女人不得进入之地」。至于理由则无须多做解释,因为这里被取名为月之轮啊。这里究竟从何时开始变成月之轮,就连村里的耆老也不知道。不过,每个孩子都明白,这个地方今后将会继续成为月之轮。因为有女人踏进来了,她让这片不洁的土地变得更加污秽沉沦。 就在小静开始学走路的时候,有个女人横死在那片月之轮的正中央,是个以镰刀割断喉咙、仰躺在泥里的女人。村民们表面上避讳谈这话题跟这女人,但却无时无刻都持续谈论着。据说当时出现了三个微笑的唇型。首先是月亮,像镰刀般白净细长的新月,挂在淡灰色的天空上。接着是那女人脖子上的伤口,那被割成新月形又长又深的伤痕,不断冒出泡沫,听来确实很像是笑声。最后则是那女人脸上的唇型,她的嘴巴张得好开,仿佛在大笑。 临终前一定很痛苦吧……不会吧,那女人还笑着呢。只是,都没人帮那女人办丧礼,她就马上被带到郊外埋葬了。那女人有两个孩子,他们现在也在这村子里生活着。而那女人则在郊外继续大笑着…… 那女人,就是利吉与小静的母亲—— 在等不及东方的天空染上淡青色之前,阳光已变得刺眼。不管是老男人还是年轻人,都以一副皱纹满布的黝黑面孔,默默的走向这里。这片月之轮农地,女人与牛是不能进来的。在利吉用稻草束围成的边界中,只有男人才能进入耕作。 拥有这片月之轮农地的地主叫做由次,是个没坏心眼也没慈悲心,约四十多岁的矮小男人。由次很自然的将背上的婴儿连同背带交给小静。他老婆奈贺去了别的田地,而这期间照顾小孩的工作就由小静负责。由次夫妻连续生了五个女孩,每个都送到其他村子当媳妇了。奈贺年过四十还怀了身孕,这次想着无论如何总该是男孩了吧,却又生下了这个六女。因此,他们才把看顾小孩的工作交给小静。 第37页 小静用手帕绑起头髮,以免婴儿乱抓,而帮忙系好背带的,则是最年长的竹藏。这个矮小的老人,有张仿佛用捏皱的茶色和纸拼贴而成的老脸,大家都叫他竹爷。在这村子里,竹爷是少数愿意跟小静和利吉讲话的人。另外一人则是现在也跟奈贺在同一个田地里工作的竹爷老婆。这个被称为竹婆的老婆婆,不论长相或个性都跟竹爷相像。 「竹爷,我想问你。」 小静很难得主动开口讲话,因此,正从田埂往下走的竹爷立刻停下来回头看。在对面默默插着秧苗的男人们,形成了一团黑影。趴在地上像头牛般耕田的则是利吉。 「……有牛变成的怪物吗?」 竹爷维持原本的姿势,只有眼角的皱纹稍微动了一下。 「你应该是说『那件事』吧。头是牛,但身体却是人类。怎么啦?做噩梦尿床,惹哥哥生气了吗?」 今天竹爷的笑纹看起来有点像伤口。小静背着哭闹的婴儿一动也不动,盯着远处的某一点看。乍看之下,那视线仿佛是凝视着哥哥的方向。 「是干了什么事的怪物呢?」 才不是呢,小静现在不是在看哥哥。竹爷却仍咧着没有牙齿的嘴笑了。 「出生在不好的时机,并且在告知不祥之事后就死掉的怪物。」 小静的视线和表情都没变。在温暖潮湿的风儿吹拂下,她依然凝视着哥哥身后那东西。或许是已经习惯小静平常的举止吧,只见竹爷嘿啊了一声,便走下田埂去了。 出现在小静的视线方向的,究竟是什么呢?她现在所看到的怪物,肯定就是今早伫立在她家门口的东西。黎明时仅能看到阴影摸样,但像这样出现在太阳底下,轮廓应该就很清楚了。 就是那个……小静明明想这么说,却说出了其他的名字。而在她脱口而出的瞬间,那东西也消失了。 「娘。」 是个顶着全黑牛头的女人。既然是个牛头,为何知道是娘呢?小静对母亲毫无记忆,也毫不依恋。利吉或许还多少有点回忆或想念,却从未提过,也不曾去扫墓。但奇怪的是,在他们的脑海中母亲死掉的情景依旧清晰如昔。 在这仅二十户的村子里,从三代前的不祥事迹到昨夜晚饭的菜色等,都在每个人的耳里流传着。尽管被村民们排挤,但每晚都有男人来家里与母亲私通这事,也传到了小静兄妹的耳里,据说他们的父亲并非同一人。 而且,关于小静父亲的奇怪谣言,小静从懂事开始就知道了。据说兄妹两人的母亲颇具姿色,但个性却天生疯癫豪放,在利吉刚满十岁时,她就常做出一些仿佛被妖魔附身的诡异举动,以致连夜里来私通的男人也都被吓跑了。既然这样,那她究竟是如何怀上小静的呢?说到利吉的父亲,大概还有点脉络可循,但小静的父亲可就无人知晓了。 「大概是牛的孩子吧!」 说出这句话的,是奈贺。奈贺对两人的厌恶感,比谁都还明显。因为由次也曾在夜里私会过他们两人的母亲,又刚好拥有那片不吉利的土地——月之轮,而且那女人还偏偏在那里自杀,因而让她愤怒不已。但奈贺与由次仍雇用利吉与小静,因为可以把他们当牛一样对待。 在田里干活的利吉突然站起身,转向这边。这让小静惊吓到仿佛被毒虫刺到似的。她明白哥哥想说什么——不要乱说话,坏事会成真的。 ……该怎么办才好呢?哥哥,我不小心乱说话…… 在山峦也被夜色涂成一片漆黑之际,利吉与小静终于能够回家了。两人累得像烂泥般瘫软无力。在这样的季节里,打赤脚的脚底居然冒起寒意。两人都没有交谈,就连无意间看到的那怪物,都没有再提起过。 ——隔天,那可怕的妖怪既没出现在他家门口,也没出现在月之轮。但是,小静却遭遇到比牛头怪物和亡母幽灵还要可怕的事情。 「从明天开始,哥哥就不在了,也不知道何时会回来哟。」 利吉其实还没轮到徵兵检查,但他决定加入志愿兵从军出征。小静在毫无所悉的情况下被告知,而且只有短短的几句话。事实上,小静的确什么也不了解。她既不知道海洋的另一端有个叫做清朝的国家。也不知道日本即将与那个清朝展开战争。还有哥哥不在期间,她将寄住在由次家的事情也一样。 面对连尖叫抗拒都做不来,只是全身发热颤抖的小静,利吉一句又一句的好言相劝。 「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饿死的。我去从军的话,就有得吃啦。由次家也会供给小静伙食的。而且如果哥哥立下战功,除了竹爷竹婆之外,大家也都会对我们很好喔,还可以参加祭典呢。」 「哥哥如果死了,我怎么办?」 「不会死的,我绝对不会死的。」 一股寒意袭向小静的背嵴。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这可怕的事实。因为那黑影的头上居然长了诡异的角,而那黑影不知是利吉本身还是他的影子。 「是他们告诉我的哟。他们说我绝对不会死,日本也绝对会打胜仗的。」 黑暗中,哥哥的眼睛变得异常巨大,犹如野兽的眼睛般。 「他们全都告诉我了……包括月之轮的『那件事』。」 包含利吉在内,这个村子一共被徵召了二十三人。志愿兵则只有利吉一人。 第38页 用惯的锄头换成了陌生的陆军小枪,冈山的步兵军队首先被送到广岛的宇品港。小静为哥哥送行只送到村交界的坡道。全村的村民几乎都到齐了。衣摆反折、手帕盖头、一副庄稼汉打扮的村民们,和身穿黑色军衣的男丁们,简直就像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但其实到昨天为止,那些穿着黑色军衣的男丁们,也是捲起破旧条纹窄裤管露出小腿的装扮呀。 被竹爷背着的小静,混在载歌载舞的人群中。眼前,干瘦的村长正跳着生硬奇怪的舞蹈,但那也是欢庆的舞蹈。平日被太阳和泥巴弄得皮肤黝黑到不输男人的女人们,只有在今天才扑上白粉,像戴上面具般强装坚强。 利吉戴着顶让人看不惯的帽子,在沙尘中醒目的站立着。比起落在脚边的影子,利吉更显得黝黑。小静害怕的并不是哥哥,而是哥哥的影子,于是她立刻低下头躲在竹爷那瘦骨嶙岣的背后。 一旁的竹婆低声呜咽着,但现场其实并没有竹婆的儿子或孙子。 「我把大家都当成我的孩子呀,好想哭,却不能哭呀。」 听到那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女人们也跟着哭了起来。好几个黑色军装的男人颤抖着肩膀强忍住,有个女人迸出像笛声般尖锐的哭声。孩子们则只是呆然伫立着。 竹爷竹婆有三个儿子,一个死在西南战争,一个在七八年前县内流行霍乱病时病死,剩下的一个则说要去神户工作就离家出走了,已经将近三年不知去向也生死未卜。或许是看到了从坡道走来的三男幻影吧,竹婆伸出了双手嚎啕大哭着。 小静依然把脸埋在竹爷坚硬的背上。并不是因为离别的痛苦或对未来的不安,也不是悲怜即将前往未知的国度杀人或被杀的哥哥,而是在小静的脖子上,有个东西正吐着腥臭野兽般的气息,让她感到噁心极了。 结果,小静没能跟哥哥说上半句话。利吉只向由次夫妻和竹爷竹婆简单致意。即便沉默不语,利吉还是十分明白小静的心情,因此他才选择什么也不说。小静喊在嘴里未出声的话,完整的传到利吉耳里。 「哥哥好可怕喔。」 当小静被竹婆摇晃提醒而抬起头时,黑色军队已经走下尘埃飞舞的土黄色坡道。尽管脚步不甚整齐,但正脚踏实地的往死亡之路前进。走在队伍前头的是利吉。小静的前面或背后,已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只有金黄色的风吹拂耳畔。当小静知道尘埃那头的哥哥再也不会回头望时,不禁低声啜泣了起来。黏在她脸颊上的沙粒被眼泪融化,形成一行骯脏的泪水。竹爷温柔的用那全是补丁的袖子帮小静擦掉眼泪。在耳朵深处,干燥的风声唿啸而过。欢乐的歌舞声与啜泣声混杂在一起,小静的确从中听到了牛的咆哮声—— 「日本会打败清朝的!」 不管是由次、奈贺或其他佃农们都这么说。村子里的男丁出征都还没过几天,村里唯一一户购买《中国民报》的村长家便传来战况,并在当天就传遍整个村庄。每个村民都像是亲眼看到般的述说着。 「朝鲜的牙山已经被日本军队占领了。」 小静望着天空想,如果登上了中国山脉的某座山,就能看到朝鲜吗?在异国的大雨中,那从漆黑丘陵上飞射过来的炮弹,哥哥要如何才能躲开呢?小静随手把脚边的石头丢向草丛。 「利吉一定会完美达成任务的。」 只有竹爷和竹婆才会这样安慰小静。她就像只惊弓之鸟般颤抖着。小静终日在各种杂事中奔波忙碌,经常累得仿佛遭到炭袋压顶般精疲力竭,因此,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在田里或路上遇到竹爷竹婆时闲聊几句而已。在稍微能喘口气休息的日落时分,小静与竹爷双手合十面向朝鲜方向。被阳光照射成红铜色的山脉表面,仿佛擦破皮般红肿,这里毕竟不是个双手合十祈拜神明的好地方。 ——时序进入酷热的夏季。村人们并没有热切期盼着战争的胜利。在视野所及的农田里,都开始出现龟裂痕迹。津山川缺水的消息并不只是谣言,因为任谁看了都明白,这样下去肯定会发生严重旱灾。 距离盛夏还有一段时日,但为何会如此炎热呢?烈日当空,汗不是用流的而是不断涌出。聒噪的蝉鸣犹如子弹声般此起彼落,就连夏天盛开的花也尽是枯萎,原本应是绿意盎然的稻叶也枯黄了,村子里连日来都在举行祈雨仪式。 如此干渴的日子,小静究竟是如何度过的呢?她其实不大记得。因为疲惫在肩膀及腰腹不断累积,飢饿则唤来了无止境的晕眩。目前借住的农家,是之前与哥哥同住的小屋无法比拟的大宅院。尽管杂草蔓延,但屋顶以坚固的茅草覆盖着,阵日摩擦得黑亮光泽的木地板上,装设着终日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地炉,对面则铺着红褐色起毛球的榻榻米。不同于那与身材高大的哥哥同样高度的小屋,支撑这大屋顶的樑柱,是以厚实木材纵横交错组合而成,在高高天花板上的沉重阴影,让人即使在大白天也感到害怕。 在土房右手边角落的大灶旁,摆放着佃农或佣人不可能吃得到的白米袋。只是,那虽然近在小静眼前,对她来说却是远在天边的景色,因为小静的住处和床铺是在牛棚里。 这一带农家的牛厩大都安置于屋内,牛马饲养于家中土房里。小静负责照顾一头农耕用的牛。进入大门后的左侧,以坚固橡木棒交错做成栅栏,被装上栗木鼻环的那头牛就是被拴在这里。虽然吆喝牛只在田里干活是由次和佃农在负责,但是将稻草干草剁成饲料再装进饲料桶餵食,则是小静的工作。 第39页 知道要跟牛睡在一起时,小静一点也不害怕。这头黑褐色的牛个性安静沉稳,总是露出哀伤湿润的眼神。与那只不祥的牛有如天壤之别,它只是头平凡无奇的牛。不管抚摸它哪里,都能威觉到血液的脉动与心脏的跳动,同时也温热了小静的心。 牛棚屋顶正上方的茅草已掉落,可以看到天空。风吹日晒也直接摧残着牛棚。小静依偎在侧躺着的老牛腹部旁,一起吹风淋雨,也一同眺望月亮。即使充斥着潮湿稻草与粪便臭味也不要紧,小静抚摸着起伏的牛腹,光是这样就觉得好满足。老牛身体巨大,温厚强壮,总是很开心的从小静手里接过饲料吃。小静这才知道,原来普通的牛是如此的温柔呀。 小静跟牛一起作息,有时还跟牛吃着相同的稗子,只是小静所吃的没有搀入炭灰而已。小静绝对不能从土房走到榻榻米上,这跟牛绝不能进房的道理是一样的。差别只在于小静有名字,而牛永远被叫做牛罢了。小静与牛一起趴在稻草堆上,看着地炉里扬起食物香气的沸腾汤锅,以及奈贺在榻榻米房间里缝着婴儿衣物的模样,但她并没有特别痛苦的情绪。只是,每到夜里紧闭着的纸门上,总会倒映着可怕诡异的东西。 被燻黑的白纸门上,映照着歪斜而伸长的奇怪影子,比起真实的人类,那随着冷清灯火摇曳的影子更加栩栩如生。不,那只是自己想像中的牛头人身倒影而已,小静这样想着。 不过,影子是不会打人的。经常拿着赶牛的棍子殴打小静的,则是活生生的奈贺。大概是认为小静比牛还不如吧,由次对于这景象总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可说是视若无睹。也就是说,他们把彼此都当成影子看待。 「虽然你哥也一样,但是你真的跟这村子里的任何人都不像呀。」 这是奈贺在情绪激动时的口头禅。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曾经与小静母亲私通过,所以她等于是在自我安慰:小静的亲生父亲并不是自己丈夫。 「你娘啊,就连妖怪和畜生都来者不拒。你八成是牛的孩子吧!」 今天小静在背婴儿时不小心跌倒,因此被奈贺用勺子痛殴,还被愤怒不已的奈贺如此咒骂。趴倒在地的小静心想着:果真是这样就好了,然后轻轻地擦掉鼻血。至少温厚的老牛或可爱的小狗比牛头妖怪好多了。 在这里与牛一同作息后,突然唤起了小静曾经有过的那段奇妙记忆。当我娘还在世时,在那家里也有一头牛,就在灶的后方——。 日本对清朝的战争持续获胜,水源也持续枯竭,然后又到了收穫的季节。今年当然也是歉收。瘦弱的金黄色稻穗,比四周的杂草还低矮。缺水龟裂的农地土壤,与万分憔悴的农民脸色相同。 栽种稻米却无法吃白米饭的村民们,纷纷来到山谷里挖掘葛根,进入草丛挖取竹笋,爬上田埂摘取蕨菜。无法降落觅食的乌鸦,在西方的天空盘旋着。年过四十又怀上身孕的奈贺,敲打着外面便所的壁土。小静什么也没做,却被奈贺打到勺子快断掉。 「哥哥都是打胜仗唷,打啊打啊打死敌人。」 从昨天开始,右眼就肿到张不开的小静,边抚摸着凹凸不平的牛背边自言自语着。这头牛的确能解读小静的心情。只见它缓缓的上下点头,凑近小静身旁。最不可思议的是,小静的说话能力在哥哥还在时仅有婴儿程度,但是当哥哥不在时,她却突然变得会讲话了。大概是她喜欢跟牛说话吧。 「可是伤脑筋耶。因为我都快把哥哥的长相给忘光了。」 相反的,她却想起了那并不存在的黑牛长相,悄悄躲在灶后方的那头恐怖的牛。 ——被大雪淹没的冬天,是个无声无息的世界。同样在冈山县,南方却鲜少有积雪。拥有肥沃土地及温暖气候等先天优势的县南农民们,就连冬天也积极的培育畜产、制作花席,还以最新的温室栽种葡萄,拼命用小聪明赚点小钱。在这个时代,口口声声说要生活简约,但他们却只在一升的米里头加了四合的小麦而已。相较之下,在这个位于县北的村庄,年老的男人们只能烧炭兜售,女人们则是整理稻草。每个人都吃遍了山里的食物,就连橡实也不放过,因此脸色变得惨白浮肿。 用那皲裂的小手搓绳、打破结冰的河面舀水洗衣服的小静,就连与竹爷竹婆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她冷到头皮都冻僵了。覆盖在中国山脉的积雪把阴影折射成蓝色,吹下山的风则被胡乱反射的光切得四分五裂。 小静曾在结冻枯叶漫天飞舞的早晨突然昏倒,结果却只是被由次拖进牛棚里,换来了短暂的休息时间而已。她在发烧时总会梦到月之轮,想着自己好久没去那地方了。那东西是否也被白雪覆盖住了呢?那黑影在空无一人的雪地里仍然张牙舞爪吗? 与清朝的战况,渐渐的就没再传入小静耳里了。跟哥哥分离超过半年之后,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否仍想念着哥哥,甚至都快不记得自己是否真有个亲哥哥了。那感觉就像别人对她说:你以前确实有个亲娘哟。 跟牛一起被跳蚤咬被虱子螫,小静的手脚也变得跟竹婆一样爬满皱纹。只有牛才会依偎在她旁边,用侧腹温热她的脚尖。尽管没有殷切期盼,但早晨的水突然变温暖、小花瓣竞相绽放的春天居然来临了。这个春天就如同「那件事」的预言,日清战争最后由日本取得胜利。 第40页 竹爷竹婆那不孝的三男还是没有回到他们的跟前,而身为国家骄傲的军队则开始陆续返乡了。那一户的儿子与隔壁的女婿都意气风发的回来了,春天飘散着许多吹雪般的樱花瓣。然而,今天等过明天,却有人迟迟未出现。有谣言说,二十三人当中有七人还没回来。但根据战死的通报看来,有六人确实已战死沙场。剩下利吉一人生死未卜。 「应该是死了吧!」 抓着一头杂草般的乱发,奈贺不屑的说。她侧躺在地炉前,恨恨的瞪着牛棚里的小静。奈贺在秋天拿掉了一个孩子。虽是特别从津山请来颇受好评的堕胎婆,但奈贺就是从那时开始变奇怪的。堕胎过程相当顺利,但当那有如掌心大小的胎儿被酢浆草的茎刺了一下而滑流出来时,理应守口如瓶的堕胎婆却说了句话。 「早知道是男婴的话,就让你生下来了。」 用草蓆包裹埋在柿子树下的胎婴,两腿之间有着小小突起的男性特徵。奈贺晃动着像蓬草般的乱发,眼眶虽然凹陷,眼睛却是炯炯有神。 「去死吧!去死吧!大家都去死吧!」 小静默默的切着饲料叶。奈贺将照顾开始蹒跚学步的女儿的工作全都交给小静与竹婆负责。现在那女娃正乖乖的睡午觉,但开始哭闹时,就非得要小静背着哄弄才行。老牛用湿润的鼻子磨蹭小静的手。 「山里的紫藤开始开花了。唉呀,真是讨厌,那花一开,蜈蚣和千足虫就会出来了。」 奈贺的乱发随风飞舞,身后的纸门摇晃。这个时节,月之轮大概也飘着香气浓郁的花瓣吧!小静比哥哥还莫名眷恋着月之轮,或许因为不相识的母亲在那里吧! 躺在牛腹旁,吃了荞麦丸子当晚餐后,小静立刻沉沉睡去。方才还哭闹不停的婴儿、莫名尖叫而遭由次殴打的奈贺,也都进入梦乡了。牛的肚子安静的起伏着。全村都陷在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的寂静里。只有从屋顶破洞照入的月光独自闪耀着。 小静梦到了比老牛体温还温热的梦。有头全黑的牛奔跑着,捲起漫天尘埃却无声无息。牛背上坐着一个女人,女人以白色衣裳的袖子遮住脸庞,那头长髮光泽艷丽,从短衣摆露出的双脚非常纤细。尽管遮住脸,却仍看得出是个美人,且不知为何令人心生恐惧。 是娘。小静直觉那就是她娘,但却喊不出口,因为她害怕那张脸会从袖子后露出来。不要来这里,不要让我看到脸,饶了我吧,娘。 ……恍若从水底浮上水面般惊醒,小静全身发冷,但并不是因为睡到冒汗的缘故。从门口照进大量的蓝色月光。大门敞开着,因为那里有个黑漆漆的影子堵在门口。 那黑影并没有牛头,而是个活生生的男人。小静紧紧缩在牛的侧腹边,努力屏住气息。她怕一旦四目相接就会遭到殴打,甚至被杀。 那黑影从小静的头顶上横越,带着微妙重量感的脚步声,既不是赤脚也不是草鞋。小静咬牙忍耐着。是那天在郊外坡道上听到的脚步声,是除了军队以外没有人会穿的军靴。 沉重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前进着,就这么走上一段阶梯。躲在牛腹边的小静,战战兢兢的微微张开了眼睛。纸门上倒映着皎洁月光,突然出现一条像笔画过似的黑线,蠢蠢欲动着。那是奈贺最讨厌的蜈蚣,令人作恶的毒虫。 纸门不出一点声响的被打开了,惨白的纸上浮现了诡异的影子。小静丝毫不敢眨眼,眼前是活到现在所看过最恐怖的影子。那男人似乎举起了镰刀。为何这男人的头如此巨大,而且还长了角呢? 那不祥的影子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持续咆哮着。小静压抑住不成声的哀嚎。仿佛用毛刷甩出水滴般,在纸门上刷了一道红色痕迹,是在夜里也相当醒目的鲜红。小静的视线从漆黑涂成了鲜红色,顿时目眩的她紧紧抓住牛的肚子,不停抽搐。 只有耳朵捕捉到这齣惨剧。赤脚在榻榻米上摩擦的声音。某个沉重潮湿的东西倒在地上的声音。衣橱抽屉被丢出的声音。切断柔软嗓音的声音。割断坚硬骨头的声音。最后则是激烈的破裂声。一阵差点踢破纸门的气势,门被用力打开了。小静不自觉的起身,张开了眼睛。 那黑影就矗立在眼前,一动也不动的凝视着院子角落的牛棚,因为他发现还有个活口。小静吓得不敢唿吸,但也无处躲藏,只能全身僵硬的蜷缩着。但是,无论如何屏住唿吸,激烈的心跳声还是暴露了行踪。身后牛腹的起伏方式与方才不同了。牛也是醒着的,它察觉到有怪人入侵,但却没有哞叫,显然是为了掩护小静。 踏在土房地上的声音越来越接近。这个比夜晚比黑暗还要漆黑的东西,透过稀少的月光窥视着小静。目眩眼盲的小静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是一片暗黑。闪闪发光的并不是月亮,因为月亮正躲在云的后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那镰刀的刀刃闪耀着亮光。 ……然而,那窃贼并没有举起镰刀。停留了片刻后,他便穿越那片泥土地,以沉着冷静的动作把门关上,然后离开。 四周再度恢復寂静。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干涩的声响传来,纸门倒下了,门框断裂,纸片则被临死前的痉挛的手给撕破了。婴儿与由次完全没了声响。只听见奈贺微弱的呻吟声。奈贺勐抓着纸门,用尽最后一丝气息说:「小静啊,那就是你的……吧!」 第41页 你的?接着就没听到了。因为老牛突然哞叫起来,仿佛是为了不让小静听到那句话。月娘从被西风推挤的云层缝隙中探出头来。沾满鲜血的手抓住了残破的纸门框架。暗夜中,只有那双手与月娘是白色的。终于爬上门框的蜈蚣穿梭于白色指头间,跌落在榻榻米上,它是想追赶那个男子吗?只见蜈蚣牵引着斑斑血迹,向前蠕动着。 ——翌日。在前来割草的佃农们发现惨剧之前,小静都一直蜷缩在老牛的腹部下方。一开始,惊惶失措的他们以为小静死了,因为小静的脸比纸门还惨白,而且像具尸体般僵硬不动。 佃农们连忙前往派出所报告这件事。当获得津山署的协助,派来大批警力时,已经是隔天中午了。 「这里不准进入!」 即使那几位看似威严的巡查大人立起好几支三尺高的木棒,看热闹的村民们还是鲁莽的从土房前面或走廊闯进去。因为这是个除了战争之外,鲜少听闻血腥事件的偏僻村子。没错,这是自从那女人在月之轮自杀以来的兇杀事件。 正因如此,聚集在这里的人潮比为出徵士兵们送行时还要多。由于是命案现场,里面的榻榻米房间已用绳子围起来,再加上有佩剑的巡查大人站岗,所以不能随便进入。紧接着有人开始诵经,诵经声便像那蜜蜂的嗡嗡声般向外扩散。在这还是泥土色的季节里,取代了种田歌被四处传唱的,是送给死者的歌。 由于只有小静是一副孩子般的童颜,所以大个子的巡查大人便抱起她让她坐在地炉前。最初的报告是有四名死者。但第四人却以存活证人的身分接受保护。小静虽是生平第一次登上地炉内侧的木地板房间,但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想这件事。她期盼着至少竹爷或竹婆能够在身边,但两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每个巡查大人都戴着没有帽缘的帽子,身穿木棉材质的黑色服装,那装扮几乎与士兵没有两样。倘若被问到昨夜的犯人是否还混在这人群之中,小静大概会点头吧。多希望犯人真的还在这人群中,她咬着尚未恢復血色的嘴唇想着。 在这段期间里,小静也被问到昨夜的事情,但她却无法开口说话。巡查大人们当然是以小静尚未从恐惧中平復来解释。因此,小静由最年轻的巡查大人尽可能的温柔抱着,拍背安抚。但任何巡查大人都想不到,小静其实不习惯被温柔对待。明明就还称不上是夏天,但今年却早早就进入梅雨季,空气也变得湿润。原本,炎热的夏天会影响到丰收与否,理应高兴才对,但在场的巡查大人却没有人露出笑脸。到最后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 「……真是令人想不通呀。既然大门敞开着,大家不就都可以进来了吗?」 由次全家惨遭杀害明明才是昨夜的事,尸体却已经开始腐臭。跟稻草堆肥或人粪不同,是连内脏都要烂掉般的浓烈臭味。他们原本没打算让小静看到那尸体的惨状,但坐在巡查大人膝盖上的小静稍微移了一下屁股位置,榻榻米房间的景象立刻映入她的眼帘。由次那死后的模样,依旧是没有坏心眼也毫无慈悲心的面无表情。被割断咽喉的瞬间,他大概正在熟睡吧,因此几乎没有抵抗的痕迹或痛苦的模样。相较之下,奈贺则张大了眼睛和嘴巴,缠腰布下摆被割开大半,双脚打开。这一带的百姓大都半裸着睡觉,但全身血液都从脖子上的新月形伤口流光而显得苍白的奈贺,全身上下可说是一丝不挂。 被偷走两元的抽屉,被丢弃在一旁。而压在空抽屉底下的婴儿,脖子几乎被碾断,身体俯卧着,脸却朝着天花板。吸满鲜血的榻榻米变成了暗黑色,飘散着河中死鱼般的臭味。 「那砍断咽喉的方式,跟月之轮时一样啊!」 因为这突然迸出的话语,围在四周看热闹的农人们,比警察早一步举出嫌疑犯。 「应该是那女人吧!」 「瞧,小静也受尽这家媳妇的虐待呀!」 小静那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着,终于挤出嘶哑的声音。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静转身面向牛棚,对着牛求救。牛依然用那哀伤的眼神看着小静,但它其实全都知道,知道昨夜的盗贼究竟是谁。 调查过月之轮那件事的巡查大人也在场,但是再怎么说,死者是不可能成为犯人的。 「这孩子的哥哥好像出征去了吧。」 抱着小静的大个子巡查大人,扯开那与身高不搭的尖锐声音随口问道。 「他还没回来,大概在朝鲜的某个地方吧!」 这答腔的是竹爷的声音。竹爷是何时来的呢?从挡在门口的巡查一旁,只能依稀看到他的脸。在见到竹爷的剎那,小静不禁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这么小的孩子遭遇到这么恐怖的事情,你说她还能记得什么?兇手应该也是觉得这个小孩子肯定记不住他的长相,才会留她一条生路吧。」 在苍蝇满天飞的院子角落,蠢动着无数只脚的染血蜈蚣爬行着。亲属们想尽早举办丧礼,却刚好遇到凶日,因此近亲们决定在由次家住一晚,等到隔天才举行丧礼。当然,警察不可能就这么摸摸鼻子一走了之,他们势必会追查那疑似镰刀的兇器下落。 由次的弟弟跟他一模一样的面无表情,他看了牛棚一眼后说,「牛非卖掉不可」,又扬起下巴瞥了小静一眼说,「那傢伙也必须送走才行」。卖牛的事情可以从长计议,但小静的事情很快就解决了。竹爷说了声「让我带回家去」,就从巡查大人手中接走小静。 第42页 被挺不直腰杆和小腿的竹爷背着的小静,始终把脸埋在竹爷那到处都是补丁的汗衫背上,一句话也没说。竹爷背上的汗味,与利吉的味道完全不同。虽然闷臭,但因为是人类的味道,所以小静还可以忍受。 「利吉不回来,我们家的三男也不回来。小静呀,你要当我们家的孩子吗?」 牙齿掉光的竹爷,突然停下脚步。背后传来尖锐的牛哞声。在阴郁的天气下,远处的由次家无疑是一户气氛沉重的丧家。村民们也是一团难以言喻的黑影。只有老牛嚎叫着,为了找寻小静而哭泣。 竹爷竹婆的家,远看像是一座崩塌的稻草山。那屋顶基本上是由稻草根做成的,但樑柱严重倾斜,并且以垂挂的草蓆代替门扉。土房里的矮灶前,竹婆蹲在那儿等待小静的来到。「你一定很害怕吧!还好平安无事啊!」 走上一段阶梯,由木板组成的空间里,铺着代替榻榻米的草蓆,正中央摆了个地炉。小静心想:看样子今天可以在这里睡了。只是,她还是眷恋着老牛,尽管挂在地炉钓钩上的锅子里,正扬起煮豆子的香气,但她仍要努力压抑住想飞奔出去的冲动。因为小静心里也明白,拜託竹爷把那头牛带到这里来,根本是天方夜谭。 那头牛果然立刻被卖掉了。背负着一家子灾厄的「霉运牛」被以六文钱的贱价售出。由次、奈贺和婴儿都跨坐在那头牛的背上,踏上黄泉之路。而拉着缰绳的则是那黑影。 大概是一再累积的疲劳吧,小静与竹婆一起盖上草蓆后,就立刻昏睡过去。当她醒来时已经是黎明时分,连做噩梦的时间都没有。由次一家的幽魂或许正出现在别的地方吧。比起目睹惨剧的惊吓,对牛的思念反而更让小静心痛。那在山谷中嚎叫的,应该是山犬吧! 趁着竹爷竹婆还张着黑洞般的嘴沉睡之际,小静已在院子里找水桶,想去屋后的小河边汲水。她并不是想刻意讨好,而是因为对她来说工作就跟唿吸一样已是不可或缺。当小静伸手拿取灶旁的水桶时,突然被身后的声音叫住。 「小静啊!不要去后面那条河唷!」 在昏暗土房里的小静,瞬间停止了唿吸。摇晃着萎缩的乳房,一头全白蓬髮散在肩膀上的竹婆,就像个幽灵一样。 「虽然有点远,但你去前面的河堤吧,那里的河水比较好。」 从入门处的草蓆,依稀看到即将天亮的淡蓝色天空。小静虽然虚岁才八岁,却已了解假装不知道是最好的处事态度。尽管屋后小河的潺潺流水声清晰可闻,但她却装作没听到,穿越那片被朝露沾湿的杂草扎刺着脚底的河堤。来到这条比屋后小河还混浊的河边,她蹲了下来。为了不让背后的黑影照在身上,她专心的汲着水。 ——在爬上和缓坡道的途中,那股气味已经强烈到连眼睛都刺痛。犹如月亮蒙上光晕的和煦阳光下,寻常的杂草仿佛利刃物般突出。含着雨意的灰濛云朵,垂落在由次家的屋顶上。 一如以往穿着下田装扮的村民们为了替由次一家准备丧礼,纷纷聚集了过来。那骯脏破损的纸门已被拆除,榻榻米也已清理干净。牛儿被牵往土房,用缰绳绑在庭院柿子树上。那黑亮的瞳孔上映着阴郁的天空。 土房里铺满了草蓆,四周点起大家带来的煤油灯。亡者服装绝不能用尺量或动用剪刀。村民们原本想以榻榻米的包边来代替量尺,但要触碰那榻榻米着实令人犹豫,只好凭藉着木板房间的木头纹路及目测来测量。在灯火的映照下,每个女人的脸都产生诡异的橘红色阴影。那默默撕裂白衣的模样,简直比亡者还像死人。 竹婆手拿着针,弯着腰缝制白色手背套。小静不自觉的想走进由次家,却被奈贺亲戚中某个表情严厉的女人像赶狗一样给赶了出来。小静茫然的起身,茫然的靠近牛身边。只有牛温驯的迎接小静。牛的眼睛周围聚集了许多苍蝇。只不过才经过一两天,由次家便滋生了大量的苍蝇,只有苍蝇被养得肥滋滋的。 小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黑色手臂。原来是由次的弟弟带了买牛的人来。那个戴着斗笠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不发一语,却冷不防的解开了缰绳。由次的弟弟虽然絮絮叨叨的抱怨着「还不到当初买时的半价咧」,但「霉运牛」原本就会被贱价出售。因为它必须背负着家族的灾厄走上黄泉路。 小静的心情既不哀伤也不痛苦,她只是替牛觉得可怜。牛被牵走了,小静只追了五、六步。当她被由次的弟弟嫌恶地推开之际,牛突然回过头来,低声念了一段话,传进了小静耳里。那是奈贺在临死前所吐露的话语。那天夜里,牛为了不让小静听到而嚎叫,却在离别之际告诉了小静。 一阵风吹进了小静的耳朵深处。那是某个人的名字,是小静所熟悉的名字。 由次的弟弟跟买牛人都没听到,对他们来说,那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牛叫声罢了,因为牛本来就不会说人话或人名呀。 小静就那么保持趴倒在地的姿势,目送被牵走的老牛。那是一条没有任何遮蔽物的细长昏暗小路。牛背上载着由次、奈贺和婴儿,他们全都穿着死人服,微微低头随着牛而摇晃。这一家人仅回头望了一次。那被砍成黑色新月形的脖子伤痕,已经不再流血了,但眼睛与嘴巴却成了无底的空洞。 「唉呀,真是受不了,臭死人啦!」 第43页 小静站起来时,背后传来一阵嘈杂的草鞋声。那些再也无法忍受尸臭味的女人们全都逃了出来,只有竹婆还强忍着坐在中央。竹婆在幽暗的橘色灯火下,被投射出巨大摇晃的影子,专心一意的缝着盖在死者头上的头巾。竹婆应该是惧怕那盛气凌人又颐指气使的奈贺,才会这么做吧。 那些女人们却毫无顾忌的聊起天来。 「听说冈山的军队死了几百人哪。」 用扇子扇着敞开前襟的女人们这么说着,而小静当然没漏听。几百人。小静对这个数字完全没有概念,根本不知道它究竟算多还是算少。不过,从她们的动作和手势看来,这应该是很惊人的数字。沙子熘进小静那粗糙的脚底,她茫然的看着那条牛已不在的道路远方。 温热的眼泪滴在小静的脖子上。那眼泪有一部分是为了被卖掉的牛而感伤,但最主要的情绪,则是衷心期盼哥哥就在这丧生的几百人里。她希望哥哥在这被人讴歌的几百人当中,成为被冈山民众祭拜崇敬的英雄,千万不要是这些英雄以外的人。 「不能放着不管呀,快点回来啊!」 竹婆在院子里大喊着。圆形棺木早已运达,失去了魂魄的一家人各自抱膝,穿着全新的死人服,在里面急速腐坏。嗅到尸臭味的乌鸦们,从屋顶的破洞探寻着看似美味的死尸。 三副棺材被男子们抬起,运到郊外的墓地。小静并没有跟到荒郊野外送葬,在竹爷他们回来之前,她恍惚的坐在庭院柿子树下等。尽管尸体已不在,但尸臭味仍飘散在庭院里。突然出现了一阵如同被镰刀划过般的疾风,吹在她的脖子上。若是那拥有预知能力的月之轮,肯定会说出犯人的名字,但是,居然连那头平凡无奇的牛都说中犯人是谁。那真是个可怕的名字。 那天晚上,在地炉边缘盖着草蓆入睡的小静,忽然在夜里惊醒过来。黯淡的青色月光从墙壁破洞射入,四周并非完全陷入黑暗。竹爷与竹婆横躺在床上闲聊着。他们当然不可能是在讨论算计小静的事情,而是在开死人的玩笑。 「……大家都嚷着臭死人了而跑出去不是吗,那时候我就偷偷把准备好的冬天衣物放回衣橱里。等着瞧吧,一到冬天,那没良心的奈贺跟由次就会变成鬼出来喊着好冷喔好冷喔。谁教他们家那些亲戚嘴碎,说什么宫太看起来怪怪的。」 小静虽然知道宫太就是竹婆的三男,但是无声笑着的竹婆实在太可怕了,而且她的行为也太过分了。必须将冬天衣物一併放进死于夏季的亡者棺材内,这是既定的习俗。不然的话,亡者将会像竹婆开玩笑的那样,在冬天变成妖怪现身,而且还边颤抖着说好冷。 「不过,到底是谁下的手呢?会是外地人吗?但是,假如是外地人的话,应该会去更有钱的喜太郎家才对呀。」 「……说不定,真的是这孩子的母亲。」 竹婆不假思索的说了出来,语气认真而严肃。小静用力闭上眼睛,全身僵硬的缩成一团。竹爷并没有答腔。 「不过,这不要紧,因为小静很讨人喜欢呀。」 小静压低声量啜泣着,因为她真心希望这件事是她那令人感到陌生的死去亲娘所为。 除了孩童以外的村民们选在某天的黄昏时分,聚集在月之轮。竹爷竹婆也被叫来了。虽然被竹爷竹婆叮咛要乖乖待在家里,但小静仍悄悄的跟在后头。她躲在老杉树下,偷看着月之轮及村民们。每个人都沉着一张脸,因为接着就要举行驱邪仪式了。 在那利吉总是以稻草束围在四周的田地中央,今天也挂着些奇怪的东西。是谁做的呢?那幼稚而拙劣、如同真人大小的稻草人。那是将稻草随便交叉组合起来,再仔细捆绑好,做成头跟手脚,并插上竹子固定立起的稻草人。尽管做工拙劣,却带着一种威胁感,使得原本就是以驱邪为目的的用意变得更明确。 这稻草人被当成杀害由次一家的犯人。一开始,先由由次的弟弟手拿削尖的木棒,发出怪声刺穿稻草人身体。这时突然从某处传来女人的悲鸣。 「不用害怕。这样一来,不管兇手在哪儿都会受尽折磨,不管兇手躲到哪儿都会被发现。」 由次的弟弟把棒子交给站在一旁的男人。那是由次所雇用的佃农之一,刚开始曾被警察盘查过,因为听说他曾跟由次借过钱。他不是把稻草人当作犯人,而是把稻草人当作由次并用力刺穿,棒子尖端完全刺穿另一头。接着他再把棒子交给自己的老婆,这女人肚子隆起已接近临盆,边哭着边举起棒子,那尖端略过稻草人的头,顿时草屑飞散。棒子被依序传接着,终于落在竹爷的手中。竹爷回头望了小静方向一眼,那是无比空洞的眼神。稻草人那金黄色的血四处飞散,早已失去原本的身形。在小静眼里,那是具再熟悉不过的人类死尸。 小静用手遮住脸,透过指缝间偷看。在月之轮中,被砍成碎片的男子尸体,以及用镰刀割断咽喉的女人尸体倒在地上。小静不禁发出哀嚎。当她哀嚎的同时,那两具尸体也消失了。在月之轮中,只剩下一片稻草屑的稻草人孤零零的倒在地上。 小静的肩头上,突然有股沉重的力量。她不能动弹也无法开口。一阵温热的气息吐在她脖子上,是股乳臭夹杂着腥臭的怀念味道。是那死去的婴儿。明明就已经死了,但缠在背上的温热及柔软感,却是如此沉重。小静的喉咙颤抖着,唱起摇篮曲。不,是被迫唱了出来。 第44页 把昏倒在地的小静背着走回家的是竹爷。小静依稀记得被竹爷背起时的情景。当时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在她背上了。田埂路上一片漆黑,中国山脉也陷入一片死寂的幽黑,只有那如镰刀形状的新月高挂在天际。如同女人唇型般的新月,从沙沙作响的老杉树梢露出脸来,似乎正吟吟的笑着。 或许是早早就入睡吧,小静在半夜里清醒,喉咙像是堵塞住般口渴。在昏暗的土房里,找不到水瓶在哪儿,此时传来了小河的流水声,小静恍恍惚惚的走向那小河。突然间,小静闻到了一种味道,那气味就在小河前的草丛里。此地不宜久留。小静于是倒退了几步。对了,竹婆曾说过:不要去那条小河……在这封闭的小村子里,有许多禁止进入的地方,也有许多不能见面的人,以及许多不能想起的人。这条小河是通往阴间之河,所以河水也是不能喝的——。 从那件事之后,刚好过了一年,泥土色的季节又再度来临。今年不需要祈雨便已雨量充沛,稻苗在微风吹拂下,绿色波浪上下起伏。戴着斗笠的农人们,从早到晚都像个会动的稻草人般,在泥地里忙着插秧,让牛拉重锄犁田,其中甚至还有犁不动深沉泥地的牛儿。插秧歌的节奏越来越快,就连月之轮也呈现一片等待着秋天金黄稻穗的风情。村民们双手合十,对着云层缝隙的光芒祈拜。 空无一人的由次家,由他弟弟的儿子一家人住。纸门重新换过,屋顶的破洞已经修补,牛厩里也绑着一头刚买入的褐色的牛。 关于杀害由次一家人的兇手,警方依然没发现任何线索,兇器也仍未寻获。在月之轮举办的驱邪仪式也已办过第三次,只留下被刺烂飞散的稻草人。每次都有小孩因为看到这一幕而口吐白沫昏倒。尽管是个已无可救药沾满污秽的地方,但月之轮的稻苗却也青翠的伸展着。 唯一还在外面流浪的竹爷三男,依然下落不明。但再好不过的是,以在月之轮放置稻草束围起边界为己任的男人也还没回来。 小静在那之后,便在竹爷竹婆家里住了下来。她已经能够帮忙耕田了,所以到处都有活可做。而「名誉战死士兵之遗族」的身分,也让她不再受到差别待遇。默默地弯着腰植苗割草的小静,有时还会收到薪水以外的蒸芋头或炒豆子等点心。她不但会听话应对,还将季节问候语全都牢记在心,因此她已经不需要再对着牛讲话了。 ——那是个奈贺最讨厌的紫藤花被雨水打湿后,更显娇艷而随风摇曳的正午。小静的哥哥随着午后雷阵雨唐突的出现了,肩膀及脸颊上都沾着奈贺最讨厌的紫色花瓣。 明明就还是大白天,但山脉已被黑云笼罩,外面一片昏暗。身穿蓑衣走着的农民,就像是被泥土弄脏的稻草人。趁着耕种空档回来吃午饭的竹爷竹婆,走到门口时,几乎吓到两腿发软。因为有个在两人心中早已认定不在人世的人,就站在门口。 尤其竹婆更是吓到失了魂。她双手合十拼命念着经文,仿佛会被眼前的利吉杀掉般发出哀嚎。只是,她嘴里喃喃念着:「宫太呀宫太呀,你迷路了吗?」大概是错乱了吧。就连竹爷也是目瞪口呆的僵立在原地。 「不是宫太呀,是利吉。」 尽管如此,竹婆还是吓到站不起来。她的脸色惨白,全身起鸡皮疙瘩。小静也一样。 「小静,我是哥哥呀,你怎么啦?」 听到那即将被遗忘的声音,小静顿时无法回应。待在房里的她就像只幼犬般蜷曲着发抖,因漏水而浸湿的草蓆,让她的身体更加发冷。小静患了严重的夏季感冒,眼前一片模煳,原本倾斜的樑柱及墙壁看起来更加颓圮,意识也像是起雾般模煳不清,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只是梦的延续。她心想:没错,哥哥回来了。 喝了白铁瓶里的温水后,竹婆终于逐渐镇定下来,不好意思的笑着。竹爷虽然表情僵硬,但也立刻回復原本开朗的模样,热切的聊了起来。 「……我有听到传言,真没想到会发生那么恐怖骇人的事情呀!」 以往总是沉默木讷的利吉,意外变得多话。小静没有力气站起来,只是蹲坐着听哥哥跟竹爷他们的对话。三个人坐在玄关前的木地板上,以地炉的火烘干身上的衣物。小静的哥哥并没有穿着那天的黑色军衣和军靴,而是穿着平常所穿的破旧条纹窄裤。不过,他并没有打赤脚而是穿着草鞋。 「我很想赶快回来,但被很多事情耽搁了,受伤的復原情况也不太好,所以就在认识的广岛人家里住下来疗养。因为受到诸多照顾必须有所回报才行,所以我后来去做铁路工。虽然辛苦,但赚的钱也多。」 接着,因为感念竹爷夫妇俩对小静的照顾,哥哥放了一些钱在木地板上。竹爷跟竹婆用那没有牙齿的嘴巴笨拙生涩的道谢,听来就像是潜在水里一样含煳不清。 哥哥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但小静却紧抓着草蓆边缘继续装睡。那原本令人怀念的体味已经产生微妙的变化。 「不过,还好小静平安无事呀!」 利吉身上充满了死牛的味道,空气中充斥着这股味道,他们继续谈论着犯人的话题。 「犯人还没被抓到耶,真是可怕!」 不,已经抓到且被杀死了。小静压低音量喃喃自语着。那涂满鲜血的稻草人,今天也跟那敞开着脖子伤口的女人并肩站在一起。 第45页 竹婆嘴里虽然不停说着:让小静在这再多睡一晚吧,但当小静醒来时,已经是在哥哥的背上了。他用跟竹爷借来的防雨蓑衣将小静包裹住,然后背在背上。雷阵雨已停歇,光线从阴郁乌云的缝隙中露了出来。淋湿的树木颜色加深且透着光亮,彩虹像是从另一端的田地吹向天空般挂在天上。那一点白光应该是太阳吧!哥哥朝着之前住的小屋走去,草鞋陷在泥泞里,肩膀大幅的上下摇晃。小静紧紧抓着那肩膀,告诉自己不要再想起那些可怕的事情。 小静躲进之前所睡的角落稻草堆里。小屋并没有荒废到无法住人。哥哥在灶内点起火。 「来煮点米粉稀饭吧!」 大概是还发着高烧吧。小静想起了当时仿佛看到灶前有一头黑牛的情景,心脏不由得紧缩了一下。没错,那个灶是个令人害怕的地方。小静闭上眼睛,昏暗的眼皮里散发出红色的东西。那并不是灶里的火苗,而是在月之轮被戳裂的稻草人所流的血。 「不要再做佃农了,去当铁路工才可以赚到钱。」 小静从村民们的传言和竹爷竹婆的对话中,也稍微了解到,四处展开的山阳铁路及中国铁路的开通工程,正需要许多人手。因为赚的钱比佃农还多,所以这村子里,也有不少男丁陆续前往远方的笠冈或冈山工作。 利吉被募集建造中国铁路的工程单位所採用,即将前往津山工作。 「后年就可通到冈山了,车票虽然要五十钱,但应该还搭得起吧。」 哥哥讨厌下田耕种,应该是因为讨厌去月之轮吧?但小静却问不出口。 总而言之,利吉不但不再靠近牛,也不曾去过月之轮,更再也没赤脚踏进泥土地里。他每天花两小时前往津山工地,再花两小时回来。中午的便当就由小静负责烹煮。在被称为饭盒的木制便当盒里,放进三合麦饭及腌渍物,利吉背起装有便当的稻草编制的笼子就出门去了。在这段时间里,小静则去附近的田地帮忙。小静虽然是「月之轮那女人的女儿」,但也是「战胜功勋者的妹妹」,所以还是可以跟大家一起唱插秧歌。 ——「女人真是自作自受啊」,诸如此类带点自弃自嘲意味的爽朗话语,总是在这个季节里出现。祭典不久就要开始了。女人们早在好几天前就开始准备,忙到甚至连饭都是站着吃。在那位于村中心消防望楼的广场上,也来了不少小贩兜售唯有此时才吃得到的鲜鱼。县南居民们吃的是花寿司,而县北居民们吃的则是鲭鱼寿司。不同于靠海的南部,在这被中国山脉环抱的最北端村子里,只有在一年一度的秋之祭典上,才能品尝到被称为「无盐」的鲜鱼。 收入越来越丰厚的利吉,也买了许多鱼回家,那是放在笼子里撒上盐的秋刀鱼。光是撒在秋刀鱼上的盐巴,就可以当作麦饭的配菜。村民们也一窝蜂的大量购买。对于只能吃到河鱼的村民而言,这鱼就仿佛是一场热闹的祭典。小静也逐渐能露出无忧无虑的天真笑容了。因为她今年终于能参加祭典,不用再像以往那样跟利吉两人,只能从杂树林望着对面朦胧的灯光了。 那之后,小静从不曾跟哥哥聊过「那件可怕的事情」。月之轮就是月之轮,而死去的娘也不过就是死去的娘。至于由次家的灭门惨案,村人已经举行很多次的稻草人驱邪仪式,所以犯人现在应该已经受尽痛苦折磨而死亡才对。没错,如果是犯人的话,应该不可能会满心期待着祭典的来临。更何况月之轮那诡异的牛怪物等,也不可能在这热闹非凡的祭典前现身。因为秋天的丰收已可预见,而战争也已获得胜利结束了。 把脸涂得像白色墙壁一样,身穿绚丽华服弹着三味线的女人,用高亢如鸟啭的声音唱着歌。一旁耍杂技的五个街头艺人,个子都跟小静一样矮小。配合面无表情高个子男人打的太鼓节奏,柔软矮小的身体也在同伴身上、地面上及空中转来转去。每个小孩都对感觉遥远的祭典,以及杂耍艺人的孩子,抱着淡淡的爱慕。年老的捏面人将糖温热使之膨胀,捏成花朵的形状,再涂上鲜红色的食用色素,立刻引来天真无邪的欢唿声。停再一旁兜售玩具的摊子上,摆满了清澈明亮的商品。玻璃做的手工风铃,发出充满夏日风情的可爱撞击声,五彩缤纷的扇子像蝴蝶的翅膀般随风摇曳。不过,整齐排列的狐狸面具可就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一向打赤脚的孩子们,这天也穿上了有着五颜六色夹脚带的木屐。小静的哥哥也帮她买了双有着红色夹脚带的木屐。四周只有营火和乙炔瓦斯灯的光线,只要稍微走远,人的脸便会变得模煳不清。尽管如此,小静还是对如此明亮的夜晚感到惊奇不已。 村民们以消防望楼为中心,围在四周跳起舞来。太鼓的震动传到地面,清脆的笛音直达天际。星星从这端到那端连成银河,就连那总是令人感到阴郁沉闷的黑色中国山脉,今晚也成了戏剧的布景。附近茂盛的杂树林尽管令人感到阴暗厌恶,但吹过那里的风却是清新宜人。 在郊外日晒雨淋的古老牌位,以及非得重新诚心祭拜不可的新牌位,此刻全都被并排在长板凳上。在那全新的牌位中,有日清战争的战死者,也有惨遭杀害的由次一家,以及在月之轮自尽的小静与利吉的娘。利吉牵着小静的手走着,却突然停下脚步。利吉认真凝视着牌位,以跟牛一样浑黑湿润的眼神,看着由次一家的牌位。 第46页 利吉再度跨步往前走,但才经过一家便又再度停下来。那不是一家店面却聚集了许多人。小静被哥哥推着背往前走了一步。那里有个异常矮小但头大畸形的男人,和一个衣衫不整穿着红色和服、外表艷丽但脸色灰白的半老徐娘,正以奇怪的节奏打着拍子。 「那也算夫妻啊?」不知是谁碎声念了一句,使得还没长大的小静也忍不住产生淫靡的遐想。她突然感觉到这是一对有着水性杨花个性妻子的夫妻。 这对夫妻是到处巡迴演出的艺人,他们把一个大木箱放在地上。那表面上设置了一个小窗,究竟是怎么样的装置呢?小静也看不明白,好像是只要观众一靠近窗口,新奇的看图说故事将就此展开。那女人会以奇妙的节奏讲述故事。 「……这是一个地狱巡礼的故事。」 小静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往那镶着玻璃的窗内窥看的呢?小静用右眼看着地狱场景,而左眼虽然闭着,但处在一片黑暗地狱里。 地狱不只是一张画,而是像纸剧场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变换场景。到处都是亡者、妖怪和鲜血。瘦到皮包骨的亡者却是面无表情,即使被妖怪追赶、被大卸八段、被烧热的铁棒勐刺屁股,也不会激动或痛苦。尽管说不上是愉悦,但因为身处地狱,似乎理所当然的飘着一股达观的气氛。祭典的喧闹,已从小静的后脑勺抽离。她眼前所见的,是双脚深陷的地狱。 把不洁的东西视为干净,并将干净的东西视为不洁,那是亡者前去的屎尿地狱,还有杀生抢劫者所坠入的黑绳地狱,连环画故事里的红是鲜艷刺眼的红,而背景的黑则是比任一个黑夜都还黑。鬼怪们行为残酷,却一脸愉悦的样子;而亡者受尽百般折磨,却仍软弱乖顺。 色彩鲜明的地狱巡礼,不知为何就在强姦自己母亲的恶人所堕入的无彼岸常受苦恼处结束了。惩罚这亡者的并不是一般长角的红鬼,而是牛头人身的牛头。那亡者的嘴里被灌入滚烫的熔铁,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因为他的嘴巴居然呈现微笑的形状。大概是在想着母亲吧。 ……从窥看小窗抬起头来的小静,全身血液像是被抽光般脸色蜡白。她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意,冷到受不了。因为她已知道亡母堕入哪一层地狱,并且提前被告知哥哥与自己将会坠入哪一层地狱。 原本站在她背后的哥哥,突然不见了。杂树林被风吹得剧烈摇晃,某种野兽的嚎叫声拖着长长的尾音。手舞足蹈的村民们,是地狱里的小差吏。小静不禁开始害怕,难道他们正用营火在焚烧哥哥?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但哥哥不见踪影却是事实。乙炔瓦斯灯的火焰熊熊燃烧,却无法照亮广场的每个角落。小静在暗夜里拼命的狂奔着,忽高忽低的节奏响起,四周充斥着如同呜咽般的歌声。因为杂树林的另一头就是月之轮,那是个绝不能去的地方。 小静边奔跑边流着泪。在她眼前,突然伸出一只白色的手,依稀看到了白色袖口,但确实是只女人手。小静扑向那只手,但那却是只冰冷无血色……死人的手。小静吓得大叫,却还是抓住了那只手。那滑熘白净的手越伸越长。并非小静不想放手,而是那只白手紧抓着她不放。 尽管那衣袖的另一端深陷在一片黑暗里,小静却看到了,那是戴着牛头的娘。 ……尽管全身毫髮无伤,小静却像是被榨干血液般脸色发青。好不容易买到的木屐也丢了一只。小静独自跌坐在杂树林前。 「喂,这不是小静吗?」 哥哥的声音从杂树林里传来,接着哥哥就出现了,旁边带着一个十五、六岁梳着裂桃式发髯的姑娘。这姑娘身穿时髦的蓝白格纹和服,胸前跟下摆却衣衫不整,却完全不会不好意思。她捡起另一只掉落的木屐递给小静,同时发出口齿不清的甜美声音。外表看来是十五、六岁,但心智却似乎比小静还不成熟。尽管如此,这姑娘也算是个女人。 「为什么手会那么冰呢?」 在祭典结束后,哥哥牵着小静的手这么说。那姑娘则被她爹娘给带回去了。跟那操作说故事机关的女人一样,那姑娘也爱上了一旁的男人。只要爱上男人就会被打入地狱,这件事是小静从方才的窥视窗所看到的。虽然被哥哥紧握着手,但小静的手却始终无法恢復温暖。与其在意哥哥与那姑娘在杂树林里干些什么勾当,小静比较在意的是杂树林对面的月之轮。那沾满鲜血的破碎稻草人,应该也听得到祭典的喧闹声吧! ……窝在稻草堆里睡觉的小静,半夜里突然惊醒。在这连烛台或油灯都没有的小屋里,夜里的光线只有从外照入的月光。小静发现哥哥不见了。黑暗被更深的黑覆盖着。一阵奇怪的呻吟声,突然从暗处传来。小静顿时停止唿吸,一跃而起,不自觉的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由次一家就站在那里。穿着单薄夏季衣物的奈贺,全身颤抖的抱着婴儿,那婴儿也小声喊着,好冷呀…… 穿透过他们看到了灶前,那里也有个东西。小静突然觉得全身发麻,仿佛正在真实情境里浮游。由次一家子缓缓的消失了,但对面的那东西却没有消失。 那是那天在祭典夜里跟哥哥在一起的姑娘。她就像那天母亲的亡灵般,只有一双白色的脚浮现在黑暗里,后面则融在黑暗里看不见。那白色的双脚,似乎正跨坐在某个黑色的东西上面。那东西正重复做着犁田的动作……那是哥哥。 第47页 儿时的情景再度浮现在吓得瞪大双眼的小静眼帘。那画面跟这简直如出一辙。灶前有对男女,像头牛般的嚎叫着。对于年幼的小静而言,那重叠的两人身影,看来就像只头部畸形的牛。那情景又再度重现,一摸一样,不同的是叠在下面的女人。压在上面的男人跟那天一样都是哥哥,而下方的女人则不同。在儿时那天的女人是娘。因此,小静的哥哥其实就是小静的爹。 月娘似乎被云给藏起来了,四周陷入一片漆黑。耳边传来牛的唿吸声。小静抱头屏息。牛儿持续念着某个名字,那名字是—— 隔天早上,哥哥若无其事的准备出门。而怎么也起不来的小静,则维持原来的姿势呻吟着。继续沉默或许比较好,但终究还是非问清楚不可。 「哥哥……你把镰刀藏到哪儿去了呢?」 灶上的饭锅正冒出白色水气。利吉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后来才缓缓的回答,但却没有回过头来。 「你也留意到了吗?竹爷家的宫太根本没去什么神户……他被埋在后面那条河里了。」 小静突然想起那诡异的味道,以及竹婆那莫名苍白的脸。 「我在那儿挖了个洞,把它给埋了,然后再把已化成骨头的宫太挖其来丢弃。反正竹爷竹婆会帮忙保密,所以我很放心。不说这个了,你要吃这个吗?」 利吉把背笼拉到一旁,取出一包东西。接着把饭锅取下,放上锅子。 「虽然有人说会遭天谴什么的,但这真的很好吃呀。」 小静闻到了久违的牛的味道。虽不知那放在灶上烹煮的牛肉,是否来自那只温柔的褐色老牛,但此刻已经飘出香气了。 「这是报应,是诅咒啊。谁教这头牛要教小静这么多不必要的智慧,所以就应该像这样把它给吃了。」 傍晚时分已吹起凉风,落在地上的影子也拉长了。在灶上映照出长角的哥哥,一脸满足的啜饮着牛肉汤。而静静的搅拌着锅中食材的,则是露出在白色衣袖外的、娘那细瘦的手——。 解说 京极夏彦 真的,好恐怖。 这本小说的书名,就是这个意思。 真的,好恐怖(とても、怖い)——bokkee kyoutee(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冈山腔)。光从字面上解读,却不了解书名含义的人应该不少吧。不管是「ぼっけえ」或「きょうてえ」,都是冈山地方的方言,并不是一般通用的词彙。尽管如此,这仍是本非常罕见的,以「真的,好恐怖」的意涵当作书名的小说。 我认为这是个十分出色的书名。 即使不了解意思,也觉得好恐怖。这是一种手法。 这并非偶然,当然是个性刚烈的作者之策略。 作者岩井志麻子是冈山出身,作品全都是以冈山腔对话。因此,或许就自然而然以此为书名吧——大概是无意间取的吧——如果是这么想的话,那未免太轻率了。在文章一开头所附加解释的「『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是冈山方言中,真的好恐怖的意思」,便可轻易得知作者本身并非没有自觉。 光用平假名拼成的书名,字面上是以不平稳的音调构成的语感,能自然形成一种鲜明的印象,同时也成功酝酿出一股不祥的气氛。而且,这难以理解的名词所带来的异化效果更是显着。不过,既然并非一般通用的词彙,习惯使用冈山方言的人,大概能够直接体会书名的含义,但对于字面或语感上的接受方式会因人而异,如果光依据这点为战略的话,恐怕无法断言这是正确的。当然,刚烈的作者并不只有这点刚烈策略而已。原本的手法,其实不是着重在语感或字面方面,而是在「真的好恐怖」的语义上。 非常,恐怖——。 以往曾经有过如此直截了当冠上书名的小说吗?虽然我无暇去搜寻图书总目录因此无法判定,但应该是没有吧! 以书名为名的首篇作品「真的,好恐怖」,是投稿至「日本恐怖小说大赏」的作品。一旦定义为恐怖小说,便会变得复杂许多,甚至会引来各方议论,于是便将它割爱,而决定将它定调为「惊悚」小说,如此一来,应该就不会有太大的不协调吧。因此,首篇作品便以「真的,好恐怖」为名参加恐怖小说比赛,直接表达出其中的含义。过去一定没有把「真的,好恐怖」当作书名的恐怖小说。 不,不可能有这种事吧——或许会有读者这么想吧。实际上,以「恐怖故事」或「恐怖怪谭」等为书名的小说,不可能没有的。不过,这样的书名的确会稍微脱离作品本身的原意。 这些都是为了大致说明作品内容所取的书名,不过是作者想让读者们了解,一个恐怖故事即将展开,或是这本小说很恐怖罢了。再者,不论内容恐怖与否,因为以「恐怖故事」为名,便成了一种宣言,也就是「一个恐怖故事即将展开」的作者宣言。当然这类书名也可能因为作品本身不够鲜明,或是内容不够恐怖,而想事先宣告「好可怕喔」等例子(也或许是想以出奇制胜的书名来凸显有趣的内容)。无论如何,这个书名策略应该是作者针对读者所发出的讯息,也是刻意安排的「手法」吧! 不过,「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这本书,并不是如此。 首先,这并非人人皆懂的共通语言。不能共通的话,那就无法用来说明内容,同时也不能成为宣言。「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的原意,并非「一个恐怖故事即将展开」或「这是个可怕的故事唷」,而是「真的好恐怖」。换言之,也就是「乱恐怖的」或是「吓到头皮发麻唷」的感觉。它既不是说明,也并非宣言。而是某个惊恐的人,不自觉脱口而出的句子。因此,「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这书名,与「可怕的故事」之类的书名,确实已经画出清楚的界线。在此书名背后,是谁在害怕着呢? 第48页 实在是太恐怖了—— 那么,是谁那么害怕呢? 最先浮现在脑海的,应该是登场人物吧! 举例而言,如果是恋爱小说,势必会有「好喜欢你」或是「深爱着你」等书名吧(这并不能断言一定有,但应该有类似的书名吧)。在这种情况下,所「喜欢」的,以及「深爱着」的主体(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一定就是恋爱剧情中的登场人物。因此,这并非作者的说明或宣言,而是将象徵内容的剧中人物心中的行为及台词,用来当作书名吧! 不过,本书所宣告的「真的好恐怖」,并不是作品中所登场的人物。 已经阅读过本书的读者,应该就能够了解吧,首篇作品是以妓女的自言自语来铺陈的体裁。在枕边欲言又止的说着老故事,关于一个难以称得上幸福的女人前半辈子——最后才令人恍然大悟的异样真实——「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就是这样的小说。换句话说,应该「感到恐怖」的对象(暂且先认定这是存在的),已事先从作品中被剔除了。 那么,打从心底喊出真的好恐怖的主语,究竟是谁呢? 那就是不可能出现在作品中的——听众。 一路听着妓女叙说故事,在听完的瞬间—— 「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 会不自觉喊出这句话的,是从作品中被剔除的听众,也就是被赋予听众角色的——读者。 在读完最后一行后,请暂停一下在心中试着念念看。 ——我姐姐好像爱上老爷您了呀,您意下如何呢? ……真的、好恐怖。 真是太恐怖了——。 这个书名其实是读者的心声。而且—— 在这些读者当中,作者岩井志麻子也包含在内。 那么——将此书名想成是远离作者立场的岩井本身所说的话,或许会比较恰当。因为这本书最初的读者并非编辑或校对者,而是作者本身。唯有这点,是绝对无法扭曲的事实。 而且,岩井志麻子出身于冈山。 正因如此,书名并非标准语的「とても、怖い」,而是冈山腔的「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这也是变身为妓女恩客的岩井本身所发自内心的句子。在听完(写完)妓女陈述故事的作者,心中不由得发出「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的惊叫。 作者自己也惊恐不已。 在鬼故事中,这言外之意成了一种凸显内容真实感的手法。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是为了强调——因为就连作者本身也不知道故事的真实性。 无论作品中的登场人物遭遇到多么可怕的事情,或是让人忍不住想遮住眼睛的悲惨状况,基本上,读者本身并不会觉得恐怖。无论对书中人物产生多少移情作用,那都是不变的事实。在阅读时或许会萌生厌恶的情绪,但基本上,故事中所引起的怪异,并不会直接连结到读者本身的恐惧。 关心书中人物的身世,因同情人物遭遇而潸然泪下,对于书中内容感到愤怒或是惊讶到下巴快掉下来等,每位读者应该都曾有过这类的情绪吧。不过,恐惧却是另当别论。喜怒哀乐的频道,与恐惧是不一样的。 以小说而言,读者被作者保护在鬼怪之外。而被印上作者名,也代表这是虚构剧情的最佳保证。 因此,如果真的要吓唬读者的话,「恐怖的故事」(以绝大多数的情况而言)这类书名是没有意义的。即使作者想一再强调,也毫无意义可言。因此,「以上所述皆为事实」的附註,更是没有意义。不,不是没有意义,而是会变成反效果吧!不管书中人物多么害怕,作者不断唿吁有多么恐怖,这种手法对于唤起「害怕」的作用而言,可说根本是毫无贡献。 优秀的鬼故事,是以言外之意来提示的。 岩井志麻子之所以会将「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取为书名,是从故事叙述者的角度——也就是自己将作者的位置更换成听众——亦即读者的位置。因此,讲述故事的并不是作者,而是虚构内容中的冈山妓女。作者站在作品的外侧,明言「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还喃喃自语着「我不知道,我快吓死了」。也就是说,对于保证作品的虚构性这点,岩井打从一开始就放弃了。事实真假反而露在作品之外。 但是—— 故事叙述者的妓女本身,应该就是岩井自己吧。 岩井本身与书中人物的心理层面究竟有何种程度的契合,站在外侧的我们虽然无从知晓,却可做合理的怀疑。因为岩井在随笔和访谈中不断强调,其他几篇作品都是以冈山为舞台和主角为冈山出身等,由此可知,她想藉此加强妓女=作者的印象。 换言之,岩井志麻子籍由同时扮演叙述者的作者身分与聆听者的读者角色,成功地将陈腔滥调的怪谭提升到个人的独特舞台之上。「ぼっけえ、きょうてえ」那份可怕,已不是单纯耍弄语感而已。 本书的笔触的确巧妙,情节及结构安排也相当精炼。可是,不论再怎么精炼,陈旧一样是陈旧。鬼故事这一类的作品,不管如何处理,终究还是陈腐。许多作品都为了逃避这陈腐而标新立异或着重细节描述,大都因而走错方向,被细节处理给埋没掉了。岩井志麻子最厉害的地方,大概就是在这地方清楚做出取捨吧! 第49页 实际上,本书所收录的作品中,镶嵌了不少「魔界之路」或「月之轮」等民俗用语,而相关的悲惨习俗或因贫困依循保守而无可救药的状况,也都有详尽的描述,并且真实到令人招架不住。从笔锋所感觉到的达观、颓废、甚至是恶意,都有巧妙的安排。然而,岩井本身却声称对于这类事情不甚了解。虽然不知话中真假,但根据本人访谈所说,这些全都是为了写作,才临阵磨枪学来的知识。 因此,令人忌讳的细部内容,全都是为了「修饰」之用。尽管描述得非常精彩,但对作者而言,这些细节并非重点。全都是作者为了逃出作品之外所安排的诡雷。作者为了逃离作品之外,不惜採取将作品的毒害全都涂抹在读者身上,却不处理后续的作法。 恐怖并不是我所造成的。 被作者抛下的读者,一脚踏入四处安置的陷阱里,逐渐沉没在冈山乡土民俗的黑暗之中。接着,还听到了某种并非作者所发出的声音。发出声音的不是小说中的角色,也不是作者,而是盘据在作者及读者心中的声音。 在本书所收录的作品结尾处,希望您能试着停下来加句台词。 真的,好恐怖! 实在是太恐怖了——。 其实真正恐怖的,是嘲笑像我们这样的读者的,那位叫做岩井志麻子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