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猎杀Ⅰ》 第1页 《执念猎杀1》作者:七弦弄月 文案: 他温润如玉却冷漠阴狠,能断寿续命,亦能渡鬼神; 他张扬桀骜又玩世不恭,可看破阴阳,会穿梭时空。 一柄银龙匕首,一件红叶手钏,一盏白玉古灯。 “你可知一切邪祟,皆为难以开解的执念,若其不灭不散,则世间难平难安。” 与你同行,生死同命。 【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http://..vip/】 第1章 相遇 千百年来,所谓鬼神之流,始终依託人心中的执念而存在着。贪嗔痴恨爱恶欲,皆为难以开解的执念,若执念不灭不散,终成邪祟,则尘世难平难安,祸乱横生。 因此不知自何时起,出现了一种独立于人类世界之外的神秘职业,名为执念猎杀者。 据民间相传,他们能观阴阳、能解命数、能驱鬼怪、能穿越时间,他们徘徊于过去与现在的临界,以最平凡的身份做掩护,却又会在每一桩离奇的通灵案件发生时悄然出现,滴血化形,猎杀执念。 曾有这样一句传言,说他们的实力很可怕,但命运却很可悲。 祁陌今年二十二岁,曾孤身行过许多地方,受至亲之人所託,要找一个年轻的执念猎杀者。 刚来到莲青古镇的时候,他并没有对这座破旧古老的镇子抱有太大希望,也不认为这里能遇见自己想找的人,想来,无非是漫长旅途中最平凡的一站罢了。 岂料,还未等他寻个能落脚歇息的地方,突如其来的传言就使整座镇子陷入了恐慌。 听说一个月前镇上新来的那个算命先生离奇死掉了,就在昨天,死在他回家的那条必经小路上。卖早点的老大爷发现他时,被吓得洒了一地热粥,事后回忆起来还战战兢兢,说从未见过竟有人死得那么惨,更何况还是个自称法力无边的半仙儿。 “人被抬走的时候我去看了,哎呀……怎么说呢,眼睛还睁着,死不瞑目呢。”挎着菜篮子的大婶,絮絮叨叨和旁边的女伴讲,“胸口那块地方,皮肉都翻起来了,我家那口子说,可能是心脏被人掏走了——是徒手掏的!他二姐,你说这徒手怎么能穿透心脏呢,作孽啊!” “谁说不是,也许是那个李半仙儿平时跟鬼神打交道多了,犯了什么邪门的东西,遭报应了吧?” “那看起来所谓半仙儿也没什么特别的,活得还不如咱这些两眼一抹黑的时间长,图什么呢。” “唉,谁曾想他来镇上一个月,赚得流油,最后也不过是给自己买了口好棺材……” 语气带着点惋惜感慨,却也透出几分安于平淡的庆幸,两人闲谈着慢慢走远了。 祁陌站在原地,平静注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薄唇微抿,像是在沉吟些什么。 然后下一秒,他忽觉耳畔风声有异,紧接着手臂一紧,人已经被硬生生扯出数米开外,一辆驮着米面的马车从身边疾驰而过,马车主人艰难回头摆手,一句话还未说完已经消失在扬起的沙尘之中。 “对不起我控制不好这匹畜生——” 祁陌:“……” 他漠然转过身去,想看看是哪位好心人险些把自己胳膊拽脱臼了,结果正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 那年轻男孩约莫二十岁出头,身形颀长,容貌极俊俏,像极了富贵人家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只是略长刘海下,露出一双慵懒而略带不羁的狭长眼眸,不觉中便透出几分生人勿近的危险感。 “走路就乖乖看路,闲言碎语听多了对自己也没好处。” 对方的语气颇为桀骜,然而这不是重点,毕竟祁陌也没注意听,重要的是他在看前者第一眼的时候,就微微眯起眼睛笑了。 “黎云笙?” 他清清楚楚叫出了那男孩的名字,没有半点犹豫,以致对方本来已经准备走掉了,听到这句蓦然又停住了脚步,看他的眼神带了些莫名的警惕。 “你认得我?” “八年前在湖北,我们见过的。”祁陌缓声道,“那时你师父带着你和你师哥,前来拜访我的姨母,我在院子里那棵树上,给你摘过一朵花。” 原本已经变成了被埋进歷史车轮的小事,尘埃一样不足为道,但此刻毫无徵兆被重新提起,记忆向来优秀的黎云笙,发现自己仅仅只是忽略了,遗忘倒是不曾遗忘。 他想了想,半晌痞气扬眉:“原来是你?白沉香前辈的侄子?” “我叫祁陌。” “啊,是了,我记得你跟我提过。”黎云笙似笑非笑,不禁重新认真打量他一回,“你长得比以前更好看了,没想到八年之久,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再遇到。” 血色浅淡的薄唇轻盈勾起,祁陌略一颔首,温文尔雅开口:“黎子渊前辈可还安好?我姨母一直很惦念他。” 谁知此言一出,黎云笙的神情瞬间变冷,墨色眸底宛如凝结了漫天风雪,寒意彻骨。 他转开视线,一字一句沉声回应。 “我师父,他已经死了。” 第2章 故人之託 黎云笙的师父是赫赫有名的北天师黎子渊,道行高深的执念猎杀者,他和祁陌的姨母白沉香是旧识,也是挚交——且从白沉香对黎子渊始终挂念这一点来看,恐怕两位前辈之间还存着更深一层的情感,只是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他很久以前收养了两名孤儿,年长的十一岁,年幼的只有七岁,分别取名为黎云箫和黎云笙,并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师徒三人漂泊闯荡,相依为命,活得倒也自由快活。 却不想一夕风云突变,三年前,有神秘人一路追踪而至,要置他们于死地,黎子渊惨遭杀害,黎云箫为掩护黎云笙亦身受重伤,至今生死未卜。 自那时起黎云笙就离开了家乡,独自一人四处流浪,为的是查清师父被杀害的真相,以及确认师哥是否还在人世。 “我不知道当初是谁下的毒手,背后又有什么阴谋,但总能找出答案的,反正我这一辈子,也就只为这个答案而活着了。”说这话的时候,黎云笙正半倚在一把陈旧的官帽椅里,他取下唇边那根快要燃尽的香菸,夹在修长指间掸了掸菸灰,而后懒洋洋抬眼看向祁陌,“你呢?找到这来是为了什么?” “我姨母失踪了,失踪前留下一封信,指引我来寻你。”祁陌回答得异常简洁,“信中提到要你我合力,用世间人的执念为灯油,直至将古灯点亮,届时所有秘密将水落石出。” 黎云笙略一蹙眉:“古灯?什么古灯?” “白玉古灯。” 祁陌抬起手来,见一盏色泽如雪、形似莲花的玉灯便出现在他的掌心,灯柄的鎏金花纹状若某种远古图腾,灯口幽幽泛着微光,法力波动的痕迹异常明显。 黎云笙注视半晌,似有所悟:“白玉古灯,传说中猎杀者的五大法器之一?” 第2页 “也算不得传说,毕竟此时此刻,便已见着两件了。” “……” “若我没看错的话,你手上戴的,便是同属五大法器的红叶手钏吧?” 祁陌所指的,正是黎云笙腕间的那件手钏,那手钏由朱红丝线相连,上坠十二颗紫檀所制的佛珠,光滑圆润,有暗色枫叶的纹路在光下浮现,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神秘和危险感。 黎云笙冷笑着瞥他一眼:“别打我这宝贝的主意,你看好你的灯就是了。” 祁陌温声反问:“我们可以合作么?” “你的故事我听完了,说实话我真没什么兴趣。”他讲话素来不喜斟酌言辞,直截了当地表示拒绝,“虽说咱们双方长辈是故交,可咱俩毕竟了解不深,哪怕同为猎杀者也要分个实力高低,我只信任我自己,不想在日后的路上多添累赘。” “你怎么知道我实力不高?” “看面相,是个好欺负的。” 话音未落,忽听窗外传来一阵清泠泠的少女声,慢条斯理,还带着几分调侃的笑意。 “呦,怎么着啊笙笙,我这才没出去多一会儿,你就领了个这么俊俏的小哥回家?果真是春天到了,连一块钢板也开了窍了。” 黎云笙:“……瞎叫唤什么,属你这怪鸟最多嘴。” 祁陌抬头望去,见一只金翅白羽、不过巴掌大小的雀子飞进来,乌熘熘的眼睛煞是明亮,就那么轻轻巧巧停在了黎云笙肩膀上。他将之端详片刻,唇畔恍然便有了几分瞭然笑意。 “翼灵?你家中居然还招得起这么娇贵的生物?” 传言中,翼灵是受日月精华得道的鸟类,性情高傲神出鬼没,可谓受上天眷顾的存在,百年修行顶过其他妖类千年,没想到竟在这里碰到了。 岂料黎云笙尚未回答,那只翼灵已然抢先开了口:“甭客气,叫我雪色就行,我也算不上有多娇贵,不然还能忍得了跟这块钢板住一起么?” “莫非我亏着你了?”黎云笙把她从肩膀上薅下来,作势就要拔她羽毛,“怪鸟,还好意思称为翼灵,认识这么久以来,除了吃肉就没见过你干点正经事,我要你何用?” 雪色挣脱他的束缚重新飞起,她在半空中绕着祁陌转了一圈:“那你要这位小哥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留他喝杯茶,待会儿我们就分道扬镳了。” “千万别,留着养眼也是好的啊。”雪色说完,也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个封面烫金花里胡哨的笔记本,还有一支歷史悠久的钢笔,她用鸟喙衔着钢笔,在本上龙飞凤舞地记录着,“今天笙笙带回来一位极好看的小哥,跟从画里走出来似的,可笙笙不解风情,还硬要赶人家走,活该这笨瓜孤独一辈子。” “……闭嘴!你这写日记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两人正互相较着劲,就听得祁陌很平静道:“黎云笙。” “啊?有事说事。” “我也不喜欢浪费时间,既然你怀疑我的实力,不如就亲眼看一看。” 言毕,他掌心翻转,登时便有青色冷焰拔地而起,千百朵细小的莲花迅速布满所在空间,光华大盛,直至把整座屋子都映得耀眼。 那是青莲业火,用于超度生前怨恨太深之人,令他们的执念不会在世间化形作祟,得以消减。 记得黎子渊曾经说过,通晓青莲业火的猎杀者,定是足够优秀的猎杀者。 黎云笙不曾用过青莲业火,所以在他手下的执念化形,大多灰飞烟灭,也往往使得依附执念而生的亡魂再难轮迴转世,他也曾思忖过,自己这样,业障会不会深了些。 或许,眼前这个男人,是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跟自己互补的。 想到这里,他勾起唇角,笑得痞意十足。 “不错,那我就勉为其难,跟你同行一段试试看吧。” 第3章 算命先生之死 在我的耐心教导下,笙笙终于开了窍,同意把好看的祁姓小哥留下了,现在他俩正准备着手调查镇子上那个算命大师的死因,我就不跟着去了吧,怪碍事的。 以上一段话,节选自翼灵雪色的日记。 正如她所言,此刻的黎云笙确实正和祁陌一起前往荒郊野外,去找算命先生李半仙儿的尸体。 所谓李半仙儿,那都是无知民众替他吹嘘出来的名号,他真名其实叫李才。黎云笙在镇上见过他一次,吊梢眼塌鼻樑,再加上两撇小鬍子,穿一身松松垮垮的骯脏道服,怎么看都是个过分狡诈精明的男人,什么仙风道骨,纯属胡言乱语。 听得祁陌温声问道:“要去哪找李才的尸体?” “镇子上的警察都是一群酒囊饭袋,掩埋尸体这种事情,他们向来是懒得去做的。”黎云笙回答得理所当然,“我听隔壁那大娘说,他们把李才尸体用铺盖卷裹起来,雇辆板车拉到乱葬岗去了。” “嗯,这样啊。” “不过要是僱佣的人太勤快,一不小心把尸体埋了怎么办?” 祁陌笑了笑,温柔的眼睛里平静似水:“那就挖坟撅尸,不是什么大事。” 平心而论,黎云笙也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但这话从看似纯良的祁陌口中讲出,他就感到有些意外了。 “呦,那待会儿你去挖坟啊?” 祁陌不着痕迹朝他投去一瞥,轻描淡写地应着:“可以。” 郊外寒风阵阵,捲起沙尘落叶四面飘散,无端便渲染出了几分萧瑟气氛。 两人一路来到那座偏远的乱葬岗,传言莲青古镇曾经暴发过一场瘟疫,在瘟疫中遭殃的平民,死后便被草草掩埋在了这里。目光所及之处,只见杂草丛生,隐现白骨,偶尔有两三野狗经过,在月光下愈发显得阴森可怖。 黎云笙眼力极好,没走出一里地,就瞧见了那辆用来放置李才尸体的板车,他笑了笑道:“看来警察厅雇的人不怎么勤快,而且胆子还很小,随便扔在这里就跑了。” 祁陌没说什么,只快步走上前去,抬手揭开了遮盖尸体的破草蓆。 李才显然是死不瞑目的,那双吊梢眼竟瞪得和铜铃似的,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近乎灰白的死寂感,神情就定格在惊恐而难以置信的一瞬间。 最重要的是他的死法,的确就像传闻中所讲,是生生被人掏了心脏,胸口处的血洞已变成乌黑颜色,皮肉外翻形状狰狞,像是野兽张开的嘴。 黎云笙略蹙起好看的眉,不禁“啧”了一声:“这看起来可不像是普通人所为啊,就算是一名彪形大汉,想要徒手掏穿心脏,也是有相当难度的。” 祁陌若有所思,他沉默片刻,将草蓆扯走扔到一边,直接将李才的尸体翻了过来。 “帮我一下,把他衣服脱了。” 黎云笙:“……??” “我希望你没有在想一些奇怪的事情。”祁陌迎着对方纳闷的目光,薄唇勾起轻巧的弧度,“我只是感觉有点不对劲,要看看他后心的位置。” 第3页 “啊,那你就看。”黎云笙面无表情捏着鼻子,很嫌弃地把李才的那身道服撕开了,他着重强调了一句,“我真的只是怕脏罢了,你随意。” 岂料话音未落,他忽觉祁陌面色一沉,下意识顺着对方眼神望去,便也不禁愣住。 在李才后背的皮肤上,有一道青黑色的掌印深深嵌入了肉里,就在靠近伤口的地方,且掌印极小,绝非源于成年人的手掌。 “这是小孩子的手。” “对,没错。”祁陌点点头,他淡声开口,“或许你我有必要去一趟李才的家里,搞清楚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第4章 假半仙真奸人 这么晚了笙笙还没回来,没人做饭我只能吃馒头,他该不会要和祁姓小哥夜不归宿吧——《雪色日记》 黎云笙和祁陌一路来到了李才家中,见不知是谁已经用木板把大门钉死了,显然是觉得晦气,害怕不干净的东西跑出来,两人对视一眼,当即就地找工具把木板撬开,也不顾四面邻居的指指点点,直接推门而入。 屋中潮湿阴暗,散发着刺鼻的霉味,祁陌在指尖燃起一簇火光藉以照亮,他缓步在房间中踱了一圈,最后在床边俯下身来,掀起了那块陈旧的床板。 床下暗格藏着一个红木箱子,打开后见里面盛满了首饰和银元,可见李才生前混得风生水起,聚敛了不少钱财,如果不是此次横死,估计莲青古镇也只是他敛财的其中一站罢了。 他轻笑一声:“李才打着算命驱邪的幌子,开价一定不菲。” “我看也是,而且这人根本就是个骗子。”黎云笙从供奉三清祖师的台案上,随手取了两张泛黄符纸端详着,“这上面画的都是哪门哪派的符咒?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孩练字呢。” “可要矇骗那些不懂行的平民,画这几笔就足够了。” 黎云笙开了一只落满灰尘的盒子,满脸嫌恶地用中指和食指拈出一颗药丸来,只觉一股腥腐之气直冲鼻尖,忙将其又丢了回去:“这都什么玩意儿,不会是他效仿济公,搓泥搓出来的吧?” 祁陌:“……应该还不至于。” “所以他就是靠着这么三招两式,把全镇子的人都蒙得团团转,现下果真报应不爽,有孽债找上门来了。” “去问问住在这附近的人,也许能有新的发现。” 事实证明他们完全不需要费心去找人,因为门外已经站着好几位围观的群众了,全都直勾勾盯着他们看,那眼神交织着怀疑和警惕,仿佛他俩就是杀人兇手,害命之后又来谋财了似的。 有人大着胆子问:“你们是谁,来这里干什么?没看门都封上了么?” 祁陌微微笑着告诉他:“随便逛逛。” “随便逛逛?都逛到死人家里来了?”对方表示不相信,“你们是不是相中了李半仙儿的财产,特地来趁火打劫的?” 黎云笙很想严肃些,但闻言还是笑出声来:“快醒醒吧,先不提他的财产都是不义之财,单说这半仙儿的名号,他可是连自己的命数都算不清楚呢。” 着实是假的半仙儿,真的奸人。 然而有的人被李才荼毒颇深,根本听不进去,只觉得这是一派胡言。 “笑话!他不是半仙儿,难道你是?” 黎云笙煞有介事咳了一声:“如果按照你们的认知,我的确算得上半仙儿了——还有他,他也算。” 祁陌温声道:“诸位,李才充其量只是个经验老道的江湖骗子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本事却自称能通鬼神,所以才引火上身。” 先前反驳那人登时就怒了,不仅满脸鄙夷,还试图煽动周围百姓一起把两人带走:“这俩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顾忌讳破门而入,不晓得有什么图谋,说不准李半仙儿就是他们杀的!我们得把他们带到警察厅去,彻头彻尾查个清楚!” 一众人纷纷响应,七手八脚就要上前来扯两人的袖子,黎云笙素来警惕性高又怪癖,登时就怒了,扯开嗓子喝了一声:“站住!” 祁陌仍是和风霁月地笑着,语调不急不缓:“他让你们留步,没听到么?” 话音刚落,就见黎云笙从怀里摸出一张符纸来,照空中用力一甩:“都看好了,这才是实打实的东西!” 四面罡风骤起,那张符纸瞬间燃成漫天飞灰,火焰如星芒簌簌而落,砸在众人脚下发出微响,待火光熄灭,地面的焦黑痕迹便连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 围观者齐刷刷向后退了一步,这下再没有谁胆敢提出质疑,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畏惧。 眼见黎云笙略施小计,已经把场子镇住了,祁陌採取怀柔政策,这才很平和地开口询问:“劳驾,谁能告诉我,死者生前可与镇上的什么人有过恩怨?” 那些人异口同声:“恩怨?” “换句话讲,死者生前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黎云笙着重补充:“尤其是小孩子,他生前欺负过镇上的小孩子么?” 谁知一提小孩子,登时有人变了脸色,迟疑半晌,终是期期艾艾地回答:“这……我好像听说过。” “但讲无妨。” 那人嘆了口气,很惋惜的样子:“是东街67号的赵家,他家原本有个六岁的女娃叫百草,前段时日生了重病,赵家夫妻便花高价请李半仙儿去诊治,结果……那百草吃了李半仙儿的灵丹妙药,没过多久就死了。” 黎云笙:“……都吃死人了,还灵丹妙药呢?” “问题就出在这里,李半仙儿一口咬定自己的丹药毫无问题,是赵家人不行善事,业障太深招惹邪祟,这才给百草带来了不幸——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镇上的人都开始避之唯恐不及,好像他家做了天大的错事。” 祁陌似笑非笑:“那他可真是该死得很了,半点不冤枉。” 正所谓天道轮迴,报应不爽。 “那就这么着,先回家做顿晚饭,免得雪色又要抱怨跟着我没肉吃。”黎云笙想起之前在李才尸体上看到的青黑色手印,很不屑地摇摇头,“按理说这么个败类死就死了,不管闲事也罢,然而……明天还是找个机会,去赵家瞧瞧吧。” “也好。” 毕竟游荡人间不肯消散的弱小执念,总得为其寻个归处才是。 第5章 东街赵家 窗外夜幕深沉,屋内炭火正旺,黎云笙盘着腿席地而坐,正在一本正经烤着野兔子。 肉香丝丝缕缕蔓延开来,落在他肩头的雪色陶醉地吸了一口气,转而取钢笔在笔记本上写着。 “笙笙今晚烤的肉,怎么闻都有种春天的气息,我想大概是因为他的心扉被打开了。” 黎云笙:“……我迟早要把你这破本子给撕了,以及你再多废话一句,我就把烤好的兔子丢到泥地里去。” 第4页 “你这孩子脾气真是太大了,有这么跟长辈讲话的吗?” 其实雪色说得没什么错,她至今活了两百多年,按理来讲,当黎云笙太姥姥也是足够的,只不过种族和少女音让她吃了亏而已。 “世上的长辈要都是你这副德行,估计没有几个年轻人活得长。”黎云笙冷哼一声,他撕下香喷喷的兔腿扔到她面前,随后又把另一条兔腿递给了祁陌,“再怎么说远来也是客,给你点优待。” 祁陌微笑:“一想到和你的长辈享受了同等待遇,我就受宠若惊。” “闭嘴。” 听得雪色说:“你们俩一会儿是不是还出去啊?去赵家?” 黎云笙瞥她一眼:“你知道的还挺多,怎么,有建设性意见吗?” “意见倒没什么,我只是飞在街上听说过这回事儿而已。”雪色用翅膀挠挠头,继续一门心思啄着兔腿,“那户人家被刚死的江湖骗子害得不清,女儿没了,还成了邻居们口中的灾星,我估计怨恨绝对深得很。” “所以我们才要去给赵家的女儿一个解脱,也算筹集了白玉古灯的第一滴灯油。”祁陌顿了顿,转而很有礼貌地问道,“你们一般在哪里洗手?” 黎云笙叼着骨头,甩了张符纸在他怀里:“水符,怎么用你肯定知道吧?” “好的,多谢。” 待祁陌离开后,雪色迫不及待啄了一下黎云笙的后脑勺,见他吃痛转头,登时颠着小爪子兴奋道:“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如何?” “就祁小哥呗,跟他相处得还愉快吗?” 黎云笙没好气地移开了目光:“能不能别总用这种八卦的语气跟我讲话?” 雪色立刻变严肃口吻:“那笙笙,你觉得祁小哥这人还可以么?” “没什么特别的,唯一可取的地方就是比较安静,我不喜欢吵闹的人——毕竟你已经够吵了。” “好的明白。”雪色也不反驳他,直接用翅膀擦了擦小尖嘴,叼着钢笔开始紧张记录,“今晚笙笙羞涩袒露了自己的心情,他认为祁小哥哪里都好,尤其是安静内敛这一优点,简直无可挑剔。” “……” “所以我友情提议,你今晚别让人家打地铺了,那张床挺宽敞的,要不睡一起?” “够了!” 翌日,黎云笙和祁陌结伴前往东街赵家。 来到67号的门口,尚未走进院子,两人就闻见了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抬头见衣裳简朴的赵家妻子正在炉边扇火。 那是个看上去很温婉和善的女人,大约是听到了脚步声,她朝这边望来,发现是陌生面孔,颇为疑惑。 “请问找谁?” 沟通交流这种事,自然要派脾气好的人先开口,所以祁陌谦和有礼地回答:“我们就找这一家的男主人。” “……你们找我丈夫?” 黎云笙忽然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他盯着不远处里屋的方向,深深蹙起了眉峰。 “恕我直言,你丈夫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赵妻略一怔忡,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愁容很快布满了她的眉眼间:“他病得很厉害。” “就这几天的事情么?” “是。” 黎云笙一点头,他冷冷地看向祁陌:“这里阴气极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李才找回来了。” 第6章 赵家百草 经赵妻引领,两人穿过院子来到里屋,见这间住房中很是狭窄,一张木桌,一张板床,再加上堆在墙角的锅碗瓢盆和铁锹等工具,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了。 之前听雪色提到过,这家的男主人叫赵安,平时靠给别人打零工为生,赵家妻子偶尔会接一些缝缝补补的活计赚点闲钱。而百草的惨死,四邻的排斥,无疑给这个清贫的家庭雪上加霜,基本上令他们断了生活来源。 赵安此刻正奄奄一息昏睡在床上,两颊深陷,短短几天便已瘦成了皮包骨头,他双眼紧闭,印堂隐隐有黑气浮现,旁人看不出,黎云笙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李才执念太深,化成游魂缠住了他,寻常草药是治不好的,再这么下去,人的阳气都要被吸干了。” 赵妻在一旁听着,知道二人也是有点来头的人,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手一抖药碗就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她哭出声来。 “李才那个无良的骗子,已经害死了我的女儿,现在居然连我的丈夫也不放过吗?” 祁陌翻开赵安的眼皮瞧了瞧,声音沉静:“别担心,我们既然来了,你的丈夫就不会死,前提是你要如实说明此事的前因后果。” “……什么前因后果?” 他俯身,从床下扯出了厚厚两捆纸钱扔到她面前:“若只是为了祭奠女儿的话,并不需要这么多纸钱,我想知道,你们是不是借着烧纸钱的方式,想对百草说些什么?” 赵妻脸色迅速灰暗下去,她盯着那两捆纸钱,低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样的态度,无疑便是相当于默认。 黎云笙逐渐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眯起那双狭长狐狸眼,略显森然地朝她投去一瞥:“恕我直言,其实你说不说实话跟我俩都没什么关系,总之预想中的真相没有得到证实,我就不会救你的丈夫,你该想想后果。” 这句话果然有效,赵妻顿时就慌乱起来,她见他作势欲走,忙用力拽住他的衣袖:“等等!” “还没走呢,你说你的。” 她流着眼泪,神情悽苦而无助,断断续续地讲述着:“是我丈夫,他在百草死后像是变了个人,每天都在想着如何报復李才,直到他听说,烧满五千张纸钱可以招魂的传言,这才……” “看这意思,他已经烧满五千张了?” “是的,已经烧满过一次了,但并不确定百草是否真的回来过。”赵妻犹豫着,“但后来我得知,李才他前不久就……” 黎云笙反问:“前不久就死了?” 赵妻怯怯地点头,算是默认。 祁陌悠然开口:“李才不仅死了,而且还是被小孩子生生掏去心脏而死,我这样讲,夫人你总该明白了吧?” 毋庸置疑,有条件做到这一切的,只有赵百草。 赵妻在黎云笙严厉的注视下,终于彻底妥协,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赵安,眼底光影复杂交织,说不清是何种感情。 “那是我丈夫教给百草的方法,其实他也不晓得百草是否真能听到,只不分昼夜地烧着纸钱,试图告诉百草,是李才害了我们一家人再不能团聚,还念叨着让百草去那条必经之路上等着李才,将李才的心脏掏出来捏碎了,看看这骗子的黑心是什么样子,令他也尝尝濒临死亡痛苦不堪的滋味。” 事实上,烧纸钱的说法不过是无稽之谈,只因为百草年幼丧命,不舍慈爱双亲,执念颇深导致一直徘徊在附近,后来听到了赵安的唿唤才懵懵懂懂意识到,自己应该去完成父亲的心愿。 第5页 祁陌道:“夫人可知,这样做会加深百草的业障,害她在尘世无法得到解脱,最终化作孤魂野鬼,再难转世?” “……我、我不知道。” “况且现在李才死后也缠住了你丈夫,冤冤相报何时能了,你们没想过吗?”黎云笙嘆了口气,大约是自己也曾经受过生离死别,他对这种事看得较淡,态度也比较客观,“李才该死是该死,我也觉得他死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然而没必要为此搭上你女儿的下辈子。” 赵妻抹着眼泪,她试探性地问道:“那……事已至此,我丈夫还有得救吗?我女儿还有转世的机会吗?” 黎云笙面无表情望向门外:“不瞒你说,你女儿百草现在就站在台阶上呢。” 话音未落,他将手上一道现形符纸远远甩出,符纸见风即燃,待飞灰散尽,原地便出现了一个六七岁左右稚嫩女孩的身影,那女孩扎着秀气的羊角辫,眉清目秀,不是赵百草又是谁? “百草!”赵妻跌跌撞撞跑过去,险些要摔倒在地,她想要一把将女儿揽在怀里,中途却扑了个空,茫然发现自己只能看见女儿,却并不能触碰到女儿,“……怎么回事?” 百草小脸上淌满了泪水,她很委屈地叫着:“娘,爹怎么了?我已经把爹讨厌的骗子杀死了,怎么爹还不来接我回家呢?” 赵妻亦是泪落如雨,她将乞求的目光投向二人,却听得祁陌很平淡地回答:“百草她已经不属于人间了,你自然是碰不到她的——带她过来,最后见一眼她的父亲吧。” 百草见母亲含泪朝自己挥挥手,便乖巧地走上前来,一直来到赵安床边,银铃般清脆地唤了声“爹”。 奇蹟般的,昏迷许久的赵安突然在此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视线中出现了百草的模样,他还以为自己是迴光返照瞧见了幻觉,死气沉沉的脸上,瞬间便有了几分神采。 一滴浊泪落下,他重重应着:“哎!爹的好女儿!” 第7章 第一滴灯油 赵安乍一见着百草,挣扎着就要坐起来,他流着眼泪想去摸一摸女儿的脸,岂料手指径直穿过一片空气,什么也没有碰到,不禁惶然失措。 “这,这是……” “你女儿百草已经不属于人间了,我给你们个道别的机会,然后就送她去轮迴。”黎云笙懒洋洋摆弄着手中余下的符纸,语气平淡,像是在叙述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情,“以及,李才也算得到了该得的报应,我希望你能就此放下执念,免得害了自己也害了百草。” 赵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就是你们二位让我能再见女儿一面的么?你们是真有修行的人?” 祁陌在旁嘆了口气,很委婉地回答:“并没有多少修行,但都是真本事,自然和李才那种江湖骗子的性质不同。” 话音未落,赵安突然用力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他的双目外凸,脸色变得愈发铁青发黑,表情扭曲,狰狞可怖。 百草哭喊着:“爹!爹你怎么了?” 赵妻显然也是被这一幕吓住了,在原地愣了片刻,登时慌张地就要扑过去扶住赵安,但中途被黎云笙单手拦下了,她绝望地哭泣着。 “两位大师,求求你们救一救我丈夫,我现在只有他了,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他了!” “两位哥哥,都是百草错了,百草不该杀人。”百草小心翼翼想去扯黎云笙的衣角,然而扯了个空,她委屈看着自己的双手,晶莹剔透的小脸上满是无助,“求你们跟那位李叔叔说,让他不要再伤害我爹了……” 她能看到李才附在赵安的身上,却又无能为力,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请求。 黎云笙示意她退后几步,转而将目光投向床前,薄唇上扬,扯出一抹不屑的笑。 “不必担心,这位李叔叔是在和我挑衅呢,他可能觉得天底下的符纸都是随便画的,除了骗人钱财半点实用价值没有——也好,那我就让他好好瞧瞧。” 符纸带起一道暗金光芒,划破空气发出微响,转眼间已被他紧紧按在赵安的眉心。四散的火光并不会烧伤赵安,却具有逼出游魂的特殊力量。 听得一声悽厉惨叫,李才的身形已在众人面前逐渐显现,而同一时刻,脱离控制的赵安长长唿出一口气,像是被抽取了全身的力气般瘫倒在床上。 赵妻连忙凑上前去,餵给他半杯温水,哽咽抚着他的背,而百草就乖巧地伏在床边,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爹和娘。 眼看着李才撩开额前杂乱的碎发,伸出尖利五指,目露凶光,还想再转过身去找赵安一家算帐,黎云笙也不跟他多作废话,直接像他刚才对赵安那样,掐着脖子将他撞向身后墙壁。 执念猎杀者与常人不同,他们可将执念化形,自然也能触碰到依託执念而存在的游魂。 “我耐心有限,不想跟你浪费时间。”黎云笙道,“你自称半仙敛财,制假药害人性命,罪孽深重还不知悔改,照我的脾气就该当场猎杀你——不过今天他也在场,总是要问问他的意见,看愿不愿意渡你一程了。” 所谓的“他”,当然指的是祁陌。 祁陌淡然旁观良久,此时被黎云笙点名提起,倒也没什么意外之色,只微笑摇头。 “此等败类,我还怕脏了自己的手。” 李才睁着一双血红的眼,咬牙切齿道:“赵家的王八蛋也撺掇这小女娃来掏我心脏了,一样是害人性命,有何区别!” “在我看来,你这属于以命偿命,是天道好轮迴,没资格比较。”祁陌不紧不慢回答,“所以你本来就该死,即使不死在百草手里,也迟早也要死在别人手里,黎云笙现在肯给你个了结,已经算便宜你了。” “……无知小儿!我跟你们拼了!” 腕间的红叶手钏倏地亮起灼目赤芒,下一刻已在黎云笙掌心化作锋利钩锁,将李才道道缠紧。 黎云笙笑了笑:“恭喜你,没有下辈子了。” 但见一缕黑烟随风而逝,李才的影像转瞬消失,被他猎杀的游魂从来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再无踏上轮迴之路的可能。 祁陌见这边已经轻松搞定,于是转过身来面对着百草,很温柔地唤着:“去跟爹娘道别,我们也该上路了。” 青莲业火从地面燃起,缓慢覆上百草的脚踝,一直向上蔓延,直至把小姑娘笼罩在幻化出的花海之间。 百草哭泣着跪在地上,给赵氏夫妻磕了两个头。 “爹,娘,百草下辈子也还要做你们的女儿。” 赵妻紧紧捂着嘴泣不成声,而赵安亦是泪流满面,连连点头。 “好女儿,好女儿……” 小小的身影逐渐融入青色冷焰之中,屋中重归平静,仿佛谁都不曾来过。 今世缘分已经终结,若是来世,只盼再续。 第6页 祁陌召唤出白玉古灯在手中,他垂眸一瞥,见灯芯处有微光一闪即逝,像是一滴水泛起的涟漪,无声无息。 他说:“这是第一滴灯油。” 第8章 食人阴山 笙笙骨子里还是个热爱冒险的勇敢少年,我当初就说,他肯定在这个镇子上住不久,果然,现在就要搬走,跟祁小哥浪迹天涯去了——《雪色日记》 黎云笙的确已经离开了莲青古镇,在解决了赵家的祸事之后,他就和祁陌一起踏上了新的旅途。 尽管漂泊的日子不好过,一路上又不晓得会发生些什么,但面对终究是要面对的,更何况白玉古灯需要收集灯油,只有点燃这盏灯,他和师哥黎云箫,祁陌和姨母白沉香,才有重逢的希望。 “喂,你走得太慢了。” 祁陌始终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闻言气定神闲回答:“我不太习惯匆忙赶路,很累。” “所以我是带你出来春游了呗?”黎云笙非常不加掩饰地横了他一眼,鄙夷之色溢于言表,“拜託你,既然是同行,就有点同行的觉悟可以吗?按照你这速度,恐怕等找到我师哥的那天,他都已经过完60大寿了。” 此时夕阳西下,晚霞余晖映在祁陌脸上,有种别样温柔的美感,他略一侧头看向黎云笙,神情若有所思。 “你跟你的师哥,感情一定很好。” “跟你没什么关系,人家的私事你就少过问。” 祁陌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结果这句话恰好被飞回来的雪色听到了,雪色小脑袋一歪,她落在黎云笙肩膀上,取出那支永远不知道从哪变出来的钢笔,紧张有序地记录着。 “我就这一会儿的工夫没盯着,笙笙居然连想念师哥之类的话都往外说,难道不怕伤害到祁小哥脆弱的心灵吗?再怎么论,祁小哥也算是他半个竹马了,怎么就这么不解风情呢?” 黎云笙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真是败给你,所有翼灵都像你一样碎嘴么?” “那我不清楚,反正据我所知,他们都生得没我好看。” “……一只鸟就别分什么美丑了。” 雪色轻哼一声,似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但本着长辈不与晚辈过多计较的原则,她迅速转移话题,抬爪子把一只肥大的田鼠递到了他面前。 “废话少说,赶紧生火,把这小东西烤了。” 黎云笙猝不及防,简直要被她骇了一跳,他忙向后退两步站稳,满脸警惕:“你还真不挑食啊,现在连老鼠都不肯放过了?!” 雪色诚恳回答:“老鼠也是肉,没肉我活不下去啊——你能不能别总挑挑拣拣,以前那些山鸡和兔子,不也是我亲自去抓的?你就负责烤和吃,委屈你这小兔崽子了?” 这话绝不掺假,想当初她一只巴掌大的雀子,连树林里的野猪都抓过,可以说极其兇悍了。 祁陌在旁似笑非笑:“我以前可不曾听说,翼灵原来是杂食动物。” “那如今你见识过了,感觉如何?” “甚好。” 黎云笙随手甩了张火符给他:“你觉得甚好,那你去给她烤。” 祁陌接过火符,却并没有付诸行动,他极目远眺,观望着傍晚最后一丝光线,落在了地平线的另一边。 在山的交界处有一座村庄,那里的灯火已经渐次亮起。 “我看,烤田鼠就不必了吧。”他温声道,“毕竟再有个两炷香的光景,我们就能到前面的村子落脚了,可以找户人家寄宿。” 黎云笙漫不经心地应着:“也是好主意,不过在人家里吃饭总得给钱吧,你有钱吗?” 祁陌笑了:“我也有,但是不如你多。” “……” 于是两人一鸟步履生风,终于赶在夜幕完全降临之前,来到了祁陌所说的那座村庄。 这座村子叫作百福村,听名字倒是意象很好,虽地处偏僻,但也算依山傍水,环境清幽。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就在黎云笙想找地方借宿的时候,却意外发现村子里正在大办丧事,妇女着素服,孩童披重孝,一片愁苦气氛。 这种事不便开口询问,一旦哪句话说得不到位容易挨揍,因此黎云笙果断朝祁陌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赶紧上。 祁陌天生一张温柔无害的脸,所以在他顺手拦住一位路过的妇女时,后者将他打量一回,并没有露出多么警觉的神色,只疑惑问着:“年轻人你不是本地的吧,哪个村的?” 祁陌微微一笑:“从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本想在此借住一晚,没想到村里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那妇女嘆了口气,很惋惜的样子:“别提了,还不是前几日村长家的公子,闹着要去村后那座荒山寻什么宝藏,还带了两个跟班儿去,谁知这一去就没再回来。” “没有差人去找么?也许是在山里迷路了。” “找了啊,找了好几个熟悉山里地形的村里人去,结果那群人也没回来——后来村长亲自带人去找,也莫名失踪了,这不是见鬼了吗!” 祁陌略一蹙眉:“所以现在甚至连具尸体也没寻到?” 那妇女显然也很忌讳提到这个问题,连连点头:“可不,都是些空棺材,这下把他们家里人都坑苦了。” “这样啊……” “村里人都在传呢,说那荒山是食人阴山,被下了诅咒,不知吞噬多少人命了。” 祁陌顿了顿,復而转过身去和黎云笙对视一眼,悠然问道:“情况你也了解了,要住下么?” “当然。”黎云笙下颌微扬,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在内,“正因为了解情况了,才要住下,能让十几口人同时消失,那山里必定有我们感兴趣的东西。” 不管怎样,都是要去瞧上一瞧的。 第9章 山中行 既然主意打定,黎云笙便自称有些道行,精通却邪之术,让那妇女带自己去村长家中拜访,表示可以替他们上山寻人——但要谈清楚酬金。 雪色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毕竟除了赵家那一次属于免费帮忙,黎云笙一路上都是有偿服务,否则路费从哪里出?所以她很耐心地和祁陌解释,希望祁陌不要对黎云笙有什么不好的偏见。 “笙笙这人虽然脾气差,怪癖多,人懒又嘴贱,但心地还是很善良的。” 黎云笙走在前面,闻言回头没好气横她一眼:“我求着你夸我了?” 祁陌轻笑着应道:“我知道,这很正常,又不是做慈善,替人消灾就应该拿人钱财,天经地义。” 然后他就略微加快脚步走到了黎云笙前面,站在村口,温文尔雅和村长妻子先行谈起了价格,且最终敲定的价格比黎云笙的预期还要高。 黎云笙环着手臂立于原地,看他不紧不慢走回来,将三枚银元塞进自己掌心,和风霁月地笑言“定金已付,走吧”,着实有些难以置信。 第7页 “你小子口才不错啊,比我都黑心。” 祁陌谦虚摆手:“彼此彼此,何况这也是僱主自愿出的价钱,我只是略作引导罢了。” “……” 村长妻子不缺钱,但显然也对这两名年轻人不很放心,于是特意派了俩村里的青壮劳力一道跟着,等见着他们上山之后再回来。 那俩青年人自始至终都在念叨着,这座荒山究竟有多可怕,上面藏的不是宝藏而是厉鬼,去了就会被吸干阳气,再被勐兽啃个尸骨无存……最后把黎云笙说得不耐烦了,直言再废话就拖着他们一起上山,这才成功令他们乖乖闭嘴。 穿过一条灌木丛生的泥泞小路,几人便来到了村民口中的荒山山脚,抬头望去,见此山断崖横生,峰峦险峻,隐隐笼罩在云雾之间,于月光映照下寒意森然,果然并非灵秀之地。 山底绿树掩映间,有一座木屋孤零零建在那里,一般来说,这都是守山人的住处。不过当黎云笙想要过去询问几句的时候,却发现屋里空着,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桌上的茶杯也落了一层薄灰,住在这里的人似已离开很久了。 其中一位村里青年满脸疑惑:“怪事,平时这守山人和他媳妇总在这一带活动,怎么今晚没影儿了?” 另一人也附和着:“而且这深更半夜的,能去哪?” 黎云笙和祁陌对视一眼,两人均在对方眼底读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而后祁陌便转过头去,缓声对那两人道:“辛苦二位了,就送到这里吧,我们即刻上山去寻人,请转告诸位村民,不出两日定能回返。” 黎云笙指了指他们手中的布袋:“对了,走时别忘把干粮留下。” “可村长夫人交代过了,必须亲眼目睹两位高人上山……” “就没见过这么啰嗦的。”黎云笙从怀里摸出张火符,吹了口气令其燃到一半停止,但见火苗随风晃动着,便成为了极好的照明工具,“那我俩现在就上去,看完就赶紧走,别在此地久留了!” 他另一只手甩出一道风符,转瞬间人已御风而起,随即勾住祁陌的腰往怀里一揽,迅速带着后者朝半山腰席捲而去。 雪色在头顶跟着俩人飞,与此同时忙里偷闲,还不忘兴奋地记上一笔。 “笙笙终于学会用法术调戏祁小哥了,他甚至去搂了祁小哥的腰,这可真是歷史性的进步!” “……行了你快给我闭嘴吧!” 在双脚重新踩上地面的一刻,祁陌抬手将被风吹皱的衣领略作整理,復而似笑非笑看向黎云笙:“那座木屋有点古怪。” 黎云笙懒洋洋点头:“没错,阴气很重。” 而阴气很重的地方,大多是因为有执念未散。 “这座山阴气也很重,很不对劲,我怀疑……” “不用说了,你怀疑的也正是我怀疑的。” 祁陌从容接口:“而且,从在山脚下开始,就已经有人暗中跟着我们了。”他顿了顿,復又补充道,“或者说,对方并不是人。” 话音未落,他只觉背后风声有异,登时敏锐朝旁侧躲避,不远处的黎云笙则反应更快,向山壁借力,于半空中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稳稳落在了他的面前。 “来者不善啊。” 雪色突然叫道:“看上面!” 两人齐齐仰头望去,见山顶轰鸣骤起宛如雷声,有巨石滚落,而巨石下坠的方向,正对应着他们所站的位置。 须知五步开外,就是无底深渊。 第10章 穿越过去 巨石纷纷滚落的瞬间,黎云笙和祁陌几乎是没有时间躲避的,很显然这属于游魂作祟,目的就是将他俩撞下山崖。 千钧一髮之际,黎云笙咬破手指将血滴上掌心符纸,将其迎风甩去。 “雷电——召来!” 听得高空雷声骤起,一道眩目电光霎时噼在山壁之上,余波蔓延开去,将巨石震成碎屑四下飞散。 雪色惊唿:“笙笙你下次注意点!差点没戳瞎我眼睛!” 黎云笙后退一步站稳,他侧眸发现祁陌已经很靠近悬崖边缘了,于是顺手扯着袖子将后者拖回了原地:“……诶,你这干嘛?” 祁陌手中有赤红色火焰一闪而过,很快便又消失不见了,他微笑着:“你看不出来么?” “红莲业火?” “略通一二,不如青莲业火来得精熟。”他很谦虚地回答,“原本想放火烧山,查探出刚才是谁在捣乱的,不过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这山中修炼的灵体不在少数,容易误伤。” 放火烧山这种事,亏他说得出口…… 黎云笙感觉自己的认知又一次被颠覆了,不禁神色复杂地摸了摸鼻子:“红莲业火杀伤力极大,戾气也重,你怎么会同时学习两种极端?” “我多少也算个猎杀者,如果只能超度游魂什么的,未免显得太过平庸了——你也是这么认为的,不是么?” “虽然你说得很有道理,但麻烦不要顺便踩我一脚,好像我多欺负你似的,就算我对你再有意见,现在不也还是跟你同行了么。” 雪色蹲在山壁的凸起处,煞有介事用翅膀摸了摸并不存在的下巴:“我可是听说,红莲业火和青莲业火同时修炼,不仅对天赋有极高要求,对修行者的身体也有比较严重的损伤——当然,还有一种特殊情况,那就是小孩子天生通灵,生来自带操纵两重业火的能力,这种小孩基本上多年病弱,能力强大,后遗症也同样不轻松。” 黎云笙闻言立刻转向祁陌:“你属于先天的还是后天的?” 祁陌从容道:“先天。” “唔……我说也是么,你和白沉香前辈相依为命,白前辈疼爱你,自然不会强迫你后天修炼的。” “这些年姨母为了调理我的特殊体质,也着实费了不少心思。”祁陌说完,很平静地将目光转向他处,“也罢,我们言归正传,要查明暗中加害的游魂是何来歷,首先就要搞清楚,这个地方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黎云笙点燃了一支烟,他俊俏眉眼笼罩在裊裊烟雾中,有种不甚真实的美感。 他说:“对方既然急着置我们于死地,就说明这一带有他不愿让我们发现的东西,只要顺藤摸瓜,总能找到的。” “你准备从哪里开始找起?” “去个平稳点的落脚地,我们穿越到同一地点的过去,看看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身为执念猎杀者,他也曾和师父黎子渊修习了穿梭时空的能力,所以这点事在他看来,着实是小菜一碟。 雪色展翅落在黎云笙头顶,她嘱咐着:“谨慎些啊,别把穿越的时间搞错了。” “不会错的,就穿越回五天前。”那正是村长儿子上山的时间。 第8页 黎云笙低声念诵咒语,但见红叶手钏泛起的柔和光芒聚拢在他掌心,视线渐趋模煳,仿佛在云雾之间走了一遭。待眼前重归清明,两人所看到的景象和之前并没有任何不同,仍然是月色清辉洒遍山峦,只是方才被雷符炸过的陡峭山壁,现在已经变回原样了。 祁陌忽然竖起手指,示意旁边的一人一鸟噤声,他低声提醒:“有人在那边。”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般,不远处很快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雪色用翅膀往黎云笙脑袋上一扇。 “你们俩躲好了,我是只鸟,不会引起怀疑。” 然后她就悠然自得朝着声音来源的地方飞了过去,恰好见着三个年轻人慌慌张张往山下狂奔而去,一面跑还一面回头,不住往悬崖的方向张望,好像那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她不多时便即返回,在半空中盘旋片刻,极其简练地叙述:“我猜那就是村长儿子和俩跟班儿,受了不轻的惊吓,大约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就在悬崖底下。” 黎云笙奇道:“悬崖底下?悬崖底下有什么?” “我刚飞下去看过了,是一具尸体。” “……” 雪色着重补充着:“是一具女人尸体,就躺在崖底碎石中,血迹还是新鲜的,应该是刚摔下去不久。” 第11章 女尸 在听雪色讲完崖下有具女性尸体之后,黎云笙当即就带着祁陌穿越回了现实,准备亲自一探究竟。 在此之前,他原本以为是那坠崖女人的执念在作祟,谁知双脚刚刚落地尚未站稳,只觉一道虚影夹杂着疾风迎面袭来,他勐地睁开眼睛,见一衣衫破烂、满脸血痕的男性厉鬼正目露凶光,意欲用那尖利指甲把自己穿个透心凉。 雪色怒喝一声:“放肆!”登时从山壁处俯冲而下,于半空中化作凌厉银光,正击中对方手腕。 翼灵天生阴阳眼,能见鬼神,应付这种小事自然也不在话下。 只不过她没想到,几乎在同一时刻祁陌也出手将黎云笙扯到了身后,自掌心燃起的红莲业火一瞬间唿啸而去,触及到那厉鬼的轮廓便绽开一朵艷烈之花,腥腐气息刺鼻,耳中忽听得一声悽厉惨嚎,而后对方便转身逃窜,消失不见了。 祁陌掸了掸衣襟上落的灰土,平静转头望去,却正迎上黎云笙古怪的眼神。 “喂,其实你刚才不拉我,我自己也能躲开的。” “我知道。” “那你还那么用力?” 祁陌淡然回答:“以防万一。” “……” 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种四两拨千斤的特殊能力,不急不躁,不愠不火,叫黎云笙无语又无奈,想发脾气都不知从何发起。 “好吧那我夸你两句,你反应速度还是很优秀的,以及……刚才那簇红莲业火,你根本就是怀着把对方直接烧成灰的心态吧?” 祁陌微微笑着:“不会,我手下留情了,否则他还能有机会逃跑么?” 雪色在空中抖了抖翅膀,由衷道:“杀气很重,我现在才发现,祁陌你可比笙笙的杀气还要重啊。” 黎云笙也点头,带着些调侃的语气:“你挺深藏不露的啊,原来也不是什么善茬。” “猎杀者若当真心慈手软,早已不知死过多少回了。”祁陌注视他良久,一双温润的眼睛波澜不惊,口吻沉静,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你的师父,我的姨母,都足以被称为猎杀者中的智者善者,而两位长辈的结局如何你也看到了,很不值得。” 面前男人的眸底像是沉淀了岁月风沙,偏又无比清晰倒映出了自己的模样,黎云笙突然莫名烦躁起来,他重新点燃了一根烟,恶狠狠吸了一口,而后看着指间明灭的火光,蹙眉应道:“这些事就不要提了,没意义。” “那好,我们就提一些有意义的——村里无端消失的十几口人,现在还没找到呢。” “……你说会不会全被推下悬崖摔死了?这样吧雪色,你带着我去崖底看一圈。” 尽管一只鸟是没什么表情可言的,但从语气上判断,雪色很不情愿:“笙笙,你真死沉死沉的。” 黎云笙怒了:“就算我再沉,难道能比野猪还沉吗?!” “噢,也有道理。” 雪色权衡再三,认为他多少会比野猪轻一些,于是勉为其难叼起他的头髮……在遭到抗议后又叼起了他的衣领,展翅朝崖下飞去。 在崖下潮湿阴暗的碎石滩处,黎云笙的确看到了一具女人尸体,尸体经寒风侵蚀、虫蚁啃噬,已经变得血肉模煳,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连面容都辨不真切了。 “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刚摔下来不久,也就说明是在村长儿子他们逃跑之前——不管怎样,这事儿都跟那仨人脱不开干系。” “问题是那仨人现在也失踪了,山就是这么一座山,也许失足从其他位置坠崖了?” 一人一鸟讨论半晌没有头绪,干脆一致决定先去跟祁陌会合,黎云笙临走前忍不住又朝那具尸体望去一眼,他想,这个女人当时为何会孤零零出现在山上呢? 岂料等他重返山路后,却诧异发现留在原地的祁陌不见了。 “诶?他跑哪去了?无组织无纪律啊这是!” 雪色往往能将“不合时宜”四个字贯彻到底,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一面四处寻找,一面还不忘取出钢笔记上一行:“从笙笙的焦急程度上判断,我认为他对祁小哥的态度是越来越耐人寻味了。” “……大不了我叫你一声太姥姥,你能不能闭嘴?” 正当黎云笙准备掐住雪色拔她羽毛的时候,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越唿哨,抬头望去,见祁陌就站在那里,小幅度招手示意自己过去。 “怎么,你发现什么了?” “顺着这条小路绕过去,后面有个山洞。”祁陌缓声回答,“洞口有一处正常人根本无法推开的巨石,四面杂草的掩饰也太过刻意,而且……” “而且?” “里面阴气极重,怕是藏着什么。” 黎云笙道:“那就去看看呗,管它藏着什么呢。” 祁陌略一颔首,随即很自然地牵了他的手转身欲走,结果下一刻就被他甩开了。 “俩大老爷们儿,别拉拉扯扯的。”黎云笙面无表情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你得自重。” 第12章 守山人妻子 笙笙今天被祁小哥拉了一下手,难得人家主动示好,他却义正辞严仿佛是个受了非礼的小媳妇,这块钢板彻底没救了——《雪色日记》 再来说黎云笙经祁陌引领,两人一起前往那座被巨石封死的山洞,行至跟前他才意识到,祁陌这傢伙讲话究竟有多么轻描淡写。 第9页 这还叫“阴气极重,怕是藏着什么”啊?这根本就是绝对藏着什么,而且还藏了不少! 他煞有介事一摸下巴:“要不直接把洞口炸开?” 祁陌对此并没有表示异议,反正这位爷也是个外表温柔和善,内心崇尚暴力的主儿,所以看起来算默认了。 倒是雪色劝了一下:“你先冷静,这一晚上工夫都炸了两回山了,真要引起山体崩塌怎么办?” “应该不至于,我能控制力度。” “这样吧。”她自告奋勇,“干脆我把它挪开。” 黎云笙一脸的难以置信:“你把它挪开?这可跟野猪的性质不一样,光熘熘的还有苔藓,你连下嘴和落爪子的地方都没有。” 雪色想想也是,但为了表示自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很有长辈的智慧,她不肯承认失误,只是围着洞口转起圈来。 谁知还没等她琢磨出个所以然,忽听耳畔传来一声女人的幽幽嘆息,她勐地腾空飞起。 “谁?” 毋庸置疑,黎云笙和祁陌也听到了,前者头也不回甩出一道雷符,不过不是炸山用的,只是形成了强光交织的电牢,瞬间将那女性游魂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祁陌徒手穿过电牢,掐着对方的脖子,轻轻巧巧将其拎了出来。 那女鬼长发凌乱不堪,脸上身上满是被山石划出的血痕,后脑骨凹陷,观之便知是坠崖而死的。但能看出她眉眼温顺,也无戾气,生前应该是个贤惠的良家妇女,死后亦没有作祟害人。 雪色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一番,很笃定地对黎云笙说:“我在崖底看见的,就是她。” “噢,我看着也挺眼熟。”黎云笙换了种比较和缓的语气问道,“之前是你一直在跟着我们啊?” 女鬼点点头,没有开口。 “那后来那只厉鬼呢,跟你有什么关系?” 原本按照他的猜测,那戾气极重的男鬼,该是村长儿子或是两跟班中的一位,岂料女鬼却轻声回答:“是我丈夫。” “……是你丈夫?” “我的丈夫,是这里的守山人。” 黎云笙和祁陌对视一眼,均神色恍然,怪不得先前去往小木屋的时候,那里的主人好像离开许久了,原来是夫妇俩早已命丧此山中。 祁陌缓声道:“冒昧问一句,夫人你是失足落下,还是被人陷害坠崖?” 守山人的妻子嘆了口气:“是我自己掉下去的。” “那你的丈夫是因何身死,又为何执念如此深刻呢?” 她伤感地摇了摇头,很显然并不打算正面回答这一问题,只是试图劝说他们:“两位不要在此地多做耽搁了,待会儿若我的丈夫折返回来,依他的脾气,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黎云笙笑道:“就算他不回来,我们也是要去寻他的,方才都打过照面了,他应该不会感到陌生才对。” “我晓得两位懂点法术,不是普通人,可我的丈夫……他也很危险。” “他的确挺危险的。”黎云笙随手敲了下旁边的巨石,转过头来问她,“你实话告诉我,这里面装了多少人——或者说,装了多少死人?” 守山人的妻子泫然欲泣,她低下头去:“十一人。” 十一人,也就是之后上山的所有村里人,加上最先上山的村长儿子和两名跟班,应是十四人才对。 “是你丈夫把那些人封死在山洞中的?” 山洞内空气稀薄,被巨石堵住后,里面的人只能等死,跟活埋没区别。 “对。”她含泪垂眸,“我劝不住他,他一定要这么做。” 雪色突然严肃道:“都退后,我来试试。”然后她在守山人妻子惊恐的眼神中,如离弦箭一般从空中俯冲下来,翅膀收拢,一爪子重重踏在巨石之上。 被她踏中的地方忽而迸发出一道金光,随即细碎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去,直至完全覆盖巨石表面,听得“砰”地一声巨响,巨石化作了尘土粉末四散飞扬,险些迷了黎云笙的眼睛。 他抬手在眼前挥了挥,由衷感慨:“你可真是居家旅行必备之良品。” “过奖过奖,其实我只是你值得尊敬的长辈罢了。” “……够了,我不想听。” 待视线重归清明,两人步入山洞,燃起火光照亮那片黑暗,便见着了一副宛如修罗地狱般的惨状。 里面的十一人尸体横陈,无一生还,四处瀰漫着阴森腐臭的气息,有的人临死前还神情狰狞扒着石壁,指甲深深嵌进缝隙之中,可以想像最后一刻有多么痛苦。 祁陌把黎云笙向身后一扯,神情平淡:“你不是怕脏么?别进来了。” “……”黎云笙明显感觉受到轻视,挺不乐意地白他一眼,“又不是小闺女,哪那么多讲究?” 他未置可否笑了笑,转而看向守山人的妻子:“你不要怕,我问你,先前上山的三个人,他们现在在哪里?” 守山人妻子踌躇片刻,终是满面愁容地回答:“我带你们去。” 第13章 第二滴灯油 大约是出于想要揭开谜底的急切心情,黎云笙和祁陌下山的速度比上山要快得多,两人一路疾行,径直来到了那座寂静的小木屋门前。 守山人妻子惆怅地朝屋内望去一眼,她迎视着黎云笙询问的目光,抬手朝屋后的方向一指。 “都埋在那里了。” 果然,绕过木屋正门,越靠近树林的方向,所能感受到的阴气就越浓重,祁陌在某处停下脚步站定,他神色淡淡地看向黎云笙。 “还是别用符纸了吧,村里那些棺材还空着,你总得给人留具全尸。” 黎云笙颇为不耐地横他一眼:“那就只能纯干苦力了呗?我刚才看门口有柄锄头,还有把铁锹,你选一样吧。” “铁锹。” “……你倒不傻。” 于是两人就在守山人妻子紧张不安的注视下,你一锄头我一铁锹地挖起地来,雪色在旁闲着无聊,干脆也加入掘坟阵营,两只爪子倒腾得如一阵旋风,顿时泥土四溅,溅了俩大男人一头一脸。 黎云笙面无表情拿袖子擦脸:“歇会儿行吗?你看你刨出来的这小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鸟类过冬要藏粮食呢。” 雪色一本正经反驳:“不是跟你夸海口,我如果真发力了,别说这块地,就连里面的尸体都得震碎了——我能怎么办?我是在尊重祁小哥的意见,给他们留全尸。” “……” 说话间,祁陌那边的土层已经陷得很深了,铁锹似乎触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他低声开口:“好像是挖到了。” 黎云笙和雪色闻言,连忙齐齐把脑袋探过来,见那土里已经隐约出现了三副人体轮廓,待铁锹再深入几寸,腐烂气息渐浓,随即三张沾满泥土又血肉模煳的年轻人的脸,就此闯入了他们的视线。 第10页 毋庸置疑,这便是村长儿子和那两名跟班了。 “有点不对劲。”黎云笙略一蹙眉,令他感到不对劲的来源并非这三具尸体,而是……“退后!” 话音刚落,坑中属于村长儿子的那具尸体已然僵直坐起,被侵蚀成白骨的深陷眼眶,忽而掠过两道黑幽幽的暗光。 他站起身来,双腿忽而变得灵活无比,溃烂的两只手各自生长出尖锐锋利的指甲,带着要将二人掏心挖肝的气势。 这可不是传统认知中的所谓诈尸,用猎杀者行内术语来讲,应该叫“厉鬼上身”。 听得那守山人妻子焦急道:“三哥是你吗?你别乱来,你敌不过他们的!” 村长儿子,或者说是此刻操纵尸体的守山人游魂,蓦然发出一阵森然笑声,尽管从那张烂脸上,并不能准确分辨出他的表情。 他嘶哑着嗓子回答,声音仿佛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放心,他们活不过今天晚上了。” 黎云笙后退一步,语气里满是发自内心的嫌弃:“咱们仨谁上去解决?投个票吧。” 雪色严肃道:“我这一爪子下去,他天灵盖就碎成渣了。” 祁陌和善微笑:“我去的话,他直接就会被红莲业火烧得灰飞烟灭,你不是还想问问来龙去脉了么?” 反正说来说去,这种脏活累活还是得他自己干。 黎云笙怀揣着一万个不情愿,抽了张雷符捏着鼻子走向前方,守山人空洞的目光恰好在同一时刻锁定这里,利爪瞬间划破空气,兇狠袭向他的要害。 他敏捷后仰,下腰将近90度躲过这一击,右腿旋风横扫,而后就势扯住守山人的胳膊一个过肩摔,紧接着将符纸化作一道有形利光,反手甩向对方眉心。 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直教对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雪色用翅膀拍了拍祁陌的肩膀,口吻很暧昧地问:“怎么样啊,笙笙身体的柔韧性是不是很优秀?” 祁陌模稜两可地点点头:“是不错 ,但我们现在讨论这一问题,会不会有些不合时宜?” “那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就像闺中密友一样,随便讲讲心里话嘛!” “……” 她嘿嘿一笑,兴奋地取出钢笔记录着:“从祁小哥微妙的表情上分析,我猜他是害羞了。” 祁陌颇为无语地伸出手去,帮她把笔记本合上了。 而此时另一边,电光已在那具行走的尸体眉心炸开,守山人的游魂被强行逼出,踉踉跄跄摔倒在地——他眉目狰狞浑身是血,从脖颈直到右臂焦黑一片,是红莲业火烧过的痕迹。 这就是他们在山上遇见的男性厉鬼了,没有错。 黎云笙冷冷道:“执念极深,戾气极重,我很想知道你死前到底经歷过什么。” 守山人任由妻子扑过来将自己抱住,他抬起头,眼神充满仇恨。 “我所经歷的,你们在山上不是看到了吗?” “但你并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连杀十四口人?” “是为了报復。”出乎意料,这一次他答得异常爽快,“因为最开始那三个混蛋,害死了我的妻子。” 祁陌闻言,若有所思:“是那三个年轻人,把你妻子推下悬崖的?” 守山人妻子忙摇一摇头,她试图澄清:“他们并没有要杀我,是领头的那个少爷一失足险些坠落,我想要拉住他,结果他一回身,反而把我撞下去了——是无心的。” “都到这时候了,一句无心可以解决问题吗?若非他们不听你我劝阻,坚持要上山寻什么该死的宝藏,你又怎会顾虑到他们的安全一路跟过去?”守山人眼中似欲喷出火来,他失控地大吼,“而当他们下山时,甚至还毫无悔意,趾高气昂扔给我几枚臭钱,妄想以此买你的一条命!” 她小小声接口:“可、可是你也杀了他们三个了,也算为我报仇了……” “不够!远远不够!我要让他们整座村的人都给你陪葬!” 黎云笙下意识扫了眼被自己丢到一旁的锄头,他后知后觉想起,刚才这锄头的边缘,好像有一丝血迹。 “你是用锄头把那仨人砍死的?” 守山人冷哼一声,算是默认了。 “那你这是怎么回事,跟他们同归于尽了?” 这句话显然戳到了守山人妻子的痛处,她流着泪说:“他是跳崖自尽的,因为怕我孤单,要来陪我。” “……” 黎云笙沉默良久,终是嘆了口气,他朝身后祁陌投去一瞥,谁知尚未说话,就听得祁陌先行开口道:“不要问我,怎么处置你决定。” 他很无奈:“恕我直言,两位生死相随的爱情可歌可泣,但我们也有职责在身,容不得戾气太重的游魂继续为祸世间,而且……”他略作停顿,復又补充道,“你要是真爱你的妻子,就不该强留她,她已不属于人世间,早些被超度才是正道,难道你准备和她做一对孤魂野鬼,再也不能转世轮迴吗?” 最后这句话,自然是对守山人说的,也确实让守山人迟疑了。 守山人沉声反问:“你们当真能超度我的妻子?” 黎云笙道:“她仁慈心善,没有业障,可以被超度——但是你杀人太多,执念又无法化解,所以……请原谅。” 他深知这夫妻二人久居深山,不可能知道执念猎杀者是什么身份,因此也没自报家门,只是向祁陌示意,转而取下了自己腕间的红叶手钏。 “希望你不要再负隅顽抗,你也该明白,这样只会害了你的妻子。” 眼看着祁陌掌心的青莲业火已经缓缓绽放开来,守山人晓得对方实力强大,自己难逃此劫,他恋恋不捨看向妻子,半晌,布满血丝的眼底,突然落下两行泪来。 他说:“好在我已经替你报了仇,算起来,也没什么遗憾了。” 那女人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讲话,只泪光莹然,一瞬不瞬注视着他,毕竟这已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眼。 红叶手钏所幻化的赤色光牢,与青莲业火的无边花海同时自地底蔓延开来,恍惚隔绝成了两个世界,也残忍分开了感情至深的夫妇二人。 这世间,向来是造化弄人。 祁陌立于微冷的夜风中,从怀里取出了那盏白玉古灯,他瞧着灯芯处泛起细微涟漪,神色平静。 “这便是第二滴灯油了,云笙。” 这是自相见以来,他第一次如是称唿对方。 第14章 赤水村 食人阴山事件告一段落,黎云笙和祁陌回到村内,通知村长妻子带领村民们去收敛尸体,这下集体葬礼的那十几口空棺材,也算能够填满了。 拿到了该得的酬金尾款,两人继续踏上了新的前路,将村里人此起彼伏的嚎啕声,远远抛在了身后。 第11页 世人生来苦难,时运难测,祸福相依,他们只是执念猎杀者,能驱除邪祟,却无法更改许多事註定的结局,所以对此看得很平淡,匆匆过客而已,不会轻易陷进谁的悲伤里。 夜幕降临,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多远,直至翻过两座矮山,雪色自高空远眺,扑楞着翅膀兴奋道:“我又看见村落了!” 黎云笙懒洋洋问了一句:“是吗?那村落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赤水村?” “赤水村?这名字挺怪的。” 祁陌道:“反正天黑了无处落脚,不如就去瞧瞧。” 结果走到近处,两人才发现这座村子的古怪之处,村口倒着一块覆满青苔的石碑,碑上刻着的“卫家村”三字隐约可见,却不知为什么,旁边又立起了一块新碑,这才是方才雪色望见的“赤水村”。 至于为什么会被叫作赤水村,东面约四百米处,那条在月光下粼粼泛波的静寂河水已经说明了一切,但见水面色泽暗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沁出血来,着实令人不寒而慄。 更值得一提的是,两人往村中深处走去,见这里居然家家门户紧闭,连鸡鸣狗叫之类的声音都听不到,安静得透出几分诡异。 雪色选了一户人家,笃笃笃地啄了三下门,门一开她立刻落在黎云笙肩膀上,假装自己不过是一只再平常不过的鸟。 女主人在门缝中谨慎地露出了半张脸,她狐疑万分打量着门外的两个男孩子:“你们是谁?” 祁陌客客气气开口:“我们是过路的旅人,长途跋涉深感疲累,途经此地,想借贵舍暂住一夜。” “不行!” “……”黎云笙惊讶于她斩钉截铁的语气,顿时很不高兴,“这位夫人,我们是会给钱的,你放心。” 那女人一怔,似是犹豫很久,但最终还是坚决地摇摇头:“本村不留外客,这是多年的规矩,就算找遍全村也不可能有人愿意接纳你们,还是赶紧去别处吧!” 眼看着木门“砰”的一声被重重关上,雪色气道:“现在的人未免也太不友善了吧?我一爪子下去她这门就得塌,笙笙你说砸不砸?” “……砸了之后你要干嘛?又不能把她全家轰出去,有什么意义啊。” 祁陌嘆了口气,他温声道:“我看这不仅仅是因为村里的规矩,从刚才那女人的眼神中判断,她应该在忌讳着什么。” 黎云笙有些好奇:“你觉得她在忌讳着什么?” “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跟村口那条河脱不开干系。” “那我们干脆就去河边熘达一圈吧!”雪色当即提议,“顺便生火取个暖,找点东西吃,我这都大半天没吃肉了,饿得很。” 要是连肉也吃不上,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约莫两炷香的光景后。 月色清辉流泻,照在河边土地,黎云笙盘腿坐在燃烧的火堆旁,左手灵活转着树枝给雪色烤肉,右手沾血正画着符纸。 祁陌平静注视着他,不多时见他抬起头与自己目光相触,便似笑非笑着问道:“疼不疼?” “划破个手指罢了,要是流这点血都叫疼,我还当什么猎杀者?”黎云笙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他抽出一根烟来叼在唇边,靠近火苗点燃,随即转身招唿雪色,“嘿,那边的怪鸟!别玩树枝子了,过来自己撕兔腿!” 然后雪色就乐颠颠飞到了火堆旁,顺便用爪子踩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都说了别随意给人家起外号!” 黎云笙一副懒得搭理她的神情,他低下头想将火拨得更旺些,谁知冷不丁和凑过来的祁陌撞在了一起,顿时惊唿:“诶!吓老子一跳!” 祁陌的语调慢条斯理:“那不如你代劳,帮我把另一只兔腿撕了吧。” “……凭什么?我有说过每一次的兔腿都给你吃吗?以前因为你是客人,所以才对你优待一些,你居然还习以为常了?” 祁陌笑得颇为意味深长:“莫非现在就不是客人了?” “现在当然不是客人了,是自己人了!”雪色嚼着兔肉打开笔记本,一边记录一边含煳不清地朗诵,“在这个月朗风清的夜晚,笙笙终于亲口承认,他和祁小哥已经算作了一家人……” 黎云笙:“我只是想独占这只兔腿而已,麻烦你不要浮想联翩可以吗?”而后他目光微转,蓦然停留在祁陌颈间,很意外地开口,“……喂,你这银坠子看起来不简单啊。” 他之前倒从没注意过,原来祁陌还贴身戴着这么件物事,坠子的做工很细緻,被雕刻成龙头形状,由极细的红线穿起,衬着祁陌修长漂亮的锁骨,很是好看……等等,他关注的重点好像有点偏。 听得祁陌温声道:“这是姨母交给我的,是白家祖传之物,据说有镇心辟邪的奇效。这些年正是靠着它,我才能稳定施展法术,包括压住红莲业火强烈的反噬力。” “不能离身?” “不能离身。” 黎云笙心中好奇,正想问问一旦离身会出现什么状况,岂料尚未问出口,就见雪色勐地丢掉骨头凌空飞起,她严肃道:“这河边的阴气越来越重了,有没有感觉?” “……你这一说,确实是。”只不过刚才分神,没有细加考虑这一点。 祁陌起身,缓步走近河畔,晚风拂动他的衣摆猎猎作响,他沉默片刻,忽而转过头来看着黎云笙:“这条河很是邪性,照理说,如果单纯是曾有溺水者死在河底,也断然造不成这么重的阴气。” 更何况如今,水色和水质都已经变了,想来古籍中曾记载的“怨灵化血”的典故并非虚构,而是真实存在的。 “我想我们应该搞清楚,这条河,这座村,从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话音未落,不远处河面的波纹骤然加深,四面风急,自漩涡里掠过一道阴森白影,转瞬间已出现在祁陌身侧。 黎云笙大吼:“祁陌退后!” 然而已经来不及退后了,如有实质的怨念扑面而来,登时扯断了祁陌的颈间红线,银坠子落地,接连不断从地底涌出的狰狞怨灵,一瞬淹没了祁陌的身影,尖利咆哮着将他拖向河中。 雪色发出一声清锐长啸,她愤怒地展翅沖向那道白影。 与此同时,黎云笙毫不犹豫甩掉外衣,纵身跃入河内,朝祁陌消失的地方游去。 第15章 阴气侵体 已至深秋,那条赤水河的温度比想像中还要阴冷,带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结冰的刺骨寒意,冻得黎云笙手脚疼痛麻木。 他于水面深吸一口气,重新潜入暗红色的波浪里,耳畔嗡嗡作响,尽是怨灵们的哀嚎引泣。视线中时明时暗,他看不清祁陌的具体位置,只能咬紧牙关,凭藉直觉向前游。 此时他突然感到有无数怨灵朝自己涌来,死死缠住了自己的脚踝,想合力将他拖入河底溺毙。肺里的空气已经不太够用了,胸口有些隐隐发疼,与生俱来的狠劲在一瞬间被激发出来,他勐地摘下了腕间的红叶手钏。 第12页 红叶手钏剎那间暴起一束赤光,霎时将他笼罩在内,触碰到光罩外侧的怨灵无一例外遭到强烈腐蚀,惨叫着远离了他。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他见到远方河水蓦然被一道火光从中噼开,眼前恍然绽开红莲的形状,灼热感迎面而至。 没错,不会有错的,是祁陌的红莲业火。 熟悉的身影轮廓愈来愈近,黎云笙心中一宽,他忙伸手紧紧扯住对方衣袖,就势将其拽到了身边,而后揽在祁陌腰际,奋力游上了水面。 岸边的雪色仍与那白衣女鬼缠斗在一起,但见雪色金光护体,很明显是占了上风的,她一转头见黎云笙和祁陌湿淋淋跃出水面,登时不再恋战,虚晃一招闪开,将嘴里叼着的、先前祁陌掉落的银坠子抛向黎云笙。 “笙笙接着!” 黎云笙稳稳接住了银坠子,随即看到旁边的祁陌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你没事吧?” 祁陌脸色苍白,嘴唇全无血色,只缓缓抬手,示意他将银坠子交给自己。 “雪色,你赶紧把那傢伙解决了!”黎云笙高声唤道,“这边的情况好像有点不太妙!” 说时迟那时快,雪色锋利无比的爪子,已在那女鬼惨白如纸的一张脸上划出了几道清晰血痕,女鬼尖叫一声转身奔逃,遁入河底消失不见了。 雪色飞回黎云笙身边,见他正俯身将祁陌背起来,很紧张地问:“祁小哥受伤了?” “你也说过,天生通灵的猎杀者大多常年病弱,我猜这银坠子是祁陌的护身符,一旦它被扯掉,祁陌动用法术就会受到反噬——方才他在水下召唤了红莲业火,估计是被阴气侵体了。” “什么?这孩子,怎么对自己也这么狠呢?胡闹啊简直是!”雪色拿翅膀一拍脑袋,“当务之急,必须要在村里找个落脚的地方了,你放心,谁敢不开门我就拆了他们房子!” “……那就靠你了。” 结果雪色的计划并没有付诸实施,在她随便选中了一家土房,正准备破门而入时,那扇门却毫无徵兆从里面被打开,视线中出现了一张饱经风霜的苍老的脸。 老汉将他们认真打量一回,在看到黎云笙湿透的衣服,以及背后背着的祁陌时,他朝旁侧一让,无声示意他们进屋。 雪色屏息静气,悄悄尾随在后,装作自己不过是一只野鸟,没什么特别的。 不难看出,老人家的生活条件很是贫寒,甚至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屋中除了几件破旧掉漆的日常家具,以及一张木板床之外,就再也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了。 老人步履蹒跚将黎云笙引到里屋,一开口嗓音沙哑,语气却很和蔼:“就睡这吧,我把炉火给你们烧旺点。” 黎云笙奇道:“那您呢?” “我外面还有一张钢丝床,支起来也可以睡人。” “那……多谢您了。” 老人没再多说什么,在给火炉里添了新炭之后,就走出屋去并关上了门。黎云笙嘆了口气,他将祁陌小心翼翼扶上床,而后又干脆利落脱掉了祁陌被河水浸透的外衣,用被子将后者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 “喂,冷吗?” 祁陌咳嗽了两声,唿吸略显急促,他捂着心口弯下腰去,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真是败给你了。”黎云笙无计可施,想来想去,只好别别扭扭开始解自己的衬衣扣子,露出了线条结实漂亮的胸肌,他裸着上身将祁陌搂在了怀里,“我当初怎么会同意带着你这个麻烦精上路的?” 雪色原本正忙着用自己随身携带的红线,想将银坠子重新串起来,岂料一回头就看见了俩大男人热情相拥的美妙场景,险些惊叫出声。 “哦呦笙笙,你真的很会趁火打劫!” “……闭嘴!这叫捨己为人,你当我特别愿意抱着他呢?你是不知道他现在有多冷,跟块冰似的!” 雪色赶紧凑近,帮祁陌把修復过的银坠子戴好,然后迫不及待取出钢笔,站在床头记录着:“可想而知,对笙笙来讲,这将是极其难忘的、与祁小哥相依而眠的神奇夜晚……” 黎云笙此刻气得只想把她拔了毛,直接下锅炖汤。 银坠子顺利压制了红莲业火的反噬,痛苦渐轻,而黎云笙的身体温度又实在太温暖,环绕周身的阴冷之气也在逐渐散去,祁陌的唿吸缓慢平復下来,他睁开了眼睛。 “云笙。” “啊?”黎云笙瞥他一眼,“有事直说。” “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黎某人二话不说,当即用被子罩住了他的脑袋,粗声粗气呵斥着,“能不能快点睡觉?哪那么多废话?!” 雪色立在衣柜顶上偷偷地笑,恰好此时钢笔还没收起来,她顺势再记一行:“笙笙恼羞成怒的样子,竟然出乎意料的很可爱。” “我宰鸟的样子更可爱,你要不要见识见识?” 祁陌抬手按住黎云笙肩膀,没有再继续调侃对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方才进屋时的一幕,他的神情慢慢变得严肃。 “有件正经事要跟你说,你大概还不清楚,我能看见世人仅存无几的阳寿吧?” 黎云笙瞬间反应过来:“我靠不是吧?断寿续命的本事,这你也会?” 他有点懵,眼前这人似乎总能给自己惊吓,时不时就要变出点新花样。 雪色歪着脑袋,在旁好奇道:“那你看见什么了?” 祁陌沉默片刻,终是低声回答。 “我看见,那老人的寿命,只剩下不到三天了。” 第16章 绣花荷包 笙笙和祁小哥在床上睡得可稳当了,互相搂得可紧了,只剩下我这个做长辈的,还得帮他俩晾衣服,啧啧,真是操碎了心——《雪色日记》 当清晨的第一缕日光透过窗棂,黎云笙翻了个身,朦朦胧胧间感觉旁边这人的触感不太对劲,理智回到脑海,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对方都还是裸着上身的,顿时把枕头扯过来,挡在了两人中央。 “赶紧起床了!” 祁陌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并无睡意,显然是已经醒来好久了,只是始终没动弹而已:“你紧张什么?昨晚拿我当抱枕,差点没把我脖子勒折了,我也没怪你啊。” “……你现在这语气明摆着就是怪我吧?”  雪色用爪子敲击衣柜,试图引起俩人的注意:“二位,麻烦把被子盖好了,再把衣服穿上,我都一大把年纪了,没心情看这旖旎的美男图景。” 黎云笙这次倒是挺听话,接过她甩过来的衣服就开始穿,须知连他自己也不太能忍受再这么和祁陌“坦诚”相见了。 祁陌套上外衣,顺手将银坠子塞进领口,转而含着几分笑意看向他:“云笙。” “……”尽管实在听不惯对方这么称唿自己,不过黎云笙还是忍了,他懒洋洋投去一瞥,“总叫我干嘛?有事说事呗。” 第13页 “你可知道自己睡觉有说梦话的习惯?”  黎云笙一怔,这他还真不知道,以前都是自己独睡,也没听雪色提过意见,他下意识转头去看雪色。 雪色好整以暇一摇头:“你看我也没用,我昨晚给你俩晾完衣服也睡了,哪里听得见你说什么梦话。” 她向来能吃能睡,崇尚一觉自然醒,除非在耳边敲锣打鼓,否则轻易是不会受到影响的。 黎云笙满腹狐疑,他斜着眼睛乜向祁陌:“那你告诉我,我昨夜究竟说了什么梦话?” “你果真要听?” “当然要听,你别磨蹭。” 祁陌笑意渐深:“你一直在唿唤你的师哥,就在我耳边一声又一声,吵得人睡不着。” 他不曾见过黎云箫,但是可以想像,能让黎云笙这种天地不怕的人如此依赖,对方必然是极为强大而可靠的——单从当初黎云箫为了掩护黎云笙逃跑,甚至不惜牺牲自己这件事来看,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果然,黎云笙一听就愣住了,坐在床边出神半晌,这才神情低沉地回答:“噢,大约是分开太久,过于想念了吧。” 究竟想念到了何种程度呢?最开始的时候,他整夜整夜难以安眠,一闭眼就都是黎云箫的影子,后来慢慢习惯了独自流浪的日子,但也一刻都不曾忘记过对方。 当初有师父护着,师哥宠着,他从来不知艰难畏惧为何物,这才养成了如今桀骜的性子,可当他们都离开后,他恍然惊觉,能给自己安全感的人全都不在了,从此漫长的前路,大概都要用回忆来丈量了。 祁陌没有忽略自黎云笙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之色,他沉吟良久,忽而平静开口。 “在没有找到你师哥之前,就由我代他来保护你吧。” “……你保护我?”黎云笙嗤笑一声,把头转过去不看他了,“你先把自己保护好,我就谢天谢地了。” 雪色接茬:“那还是我来保护你们俩吧,这是身为长辈应该做的事情。” “身为长辈就该沉稳寡言,你话太多了。” 正当雪色准备义正辞严反驳他两句的时候,却忽听屋外传来一阵吵嚷的大嗓门,似乎有谁找上门来了。 黎云笙和祁陌对视一眼,两人当即下地出门,结果恰好看到门外有两名年轻的男性村民,正指着这户老汉的鼻子骂。 “昨晚就听我媳妇儿说了,今早来看,果然你在家里藏了俩外人!老东西,本村的规矩你是不知道还是装傻?!” 那老汉佝偻着腰,满面愁容地回答:“他们只是暂时遇到了难处,不会住太久的……” “就你废话多!”其中一人恶狠狠在他胸前搡了一把,险些将他推个跟头,“当年村里发生过什么事,是谁做的孽,你心里最清楚!看你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我们就不跟你计较,你倒得寸进尺了是不?” 老汉踉踉跄跄后退,而后被走出来的黎云笙扶住,祁陌站在旁边将来人打量一圈,淡声道:“昨夜多有打扰,非常抱歉,我们会尽快离开,就请不要再为难这位老人了。” 那人见他斯斯文文,长了副好欺负的模样,一时便更加嚣张起来:“你以为道歉就够了?你破坏了我们村的规矩,这笔帐怎么算?!” “你说怎么算?” “那当然是要赔钱了,否则就别想轻易走出村子!” 祁陌微微一笑,他双手勐地用力,将从刚才就一直拿在掌心的那根木柴拦腰折断,发出“咔”的一声脆响,他迎着对面两人诧异的目光,把木柴丢到了他们脚下。 “这样吧,我卸了你们的手和脚,再出一笔钱,就算给你们下半辈子的补偿了,如何?” 黎云笙连连点头,甚是贊同:“这主意不错,算我一份。”他好整以暇地扬手,见一簇火光擦着对方的脸颊唿啸而过,瞬间引燃了身后的一片枯草堆。 “再有一次,这火可就要烧上你们的脸了。” 那两人大惊,深知遇上了不好惹的角色,顿时不敢再放肆,只忿忿嘟囔了两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听得祁陌低声询问:“您没事吧?” 那老汉嘆息着摇摇头,眉眼间悽然之色更甚,他终究是没再多说什么,只蹒跚着走进了屋内。 两人立于门外,相对静默,片刻,黎云笙开口。 “你是不是又看见什么了?” 祁陌从容回答:“这两个人的寿命,只剩不到一天了。” “……你不如说他俩马上就会死。” “可以这样讲。” 黎云笙正沉吟间,忽见雪色从窗户处飞出来,轻轻巧巧落在了自己肩头。 她严肃道:“两位兄弟,有句话我想必须得说。” “你这辈分整得挺混乱啊,有话就说。” “我刚才在老大爷的衣柜里发现了这个。”她也不知从哪掏出来个坠流苏的荷包,荷包上绣着精緻的花样,颜色微微有些泛黄,应该存了有些年头了。 黎云笙奇道:“莫非你要跟我说,一个独居的老人家留着女人的荷包,不太正常?” “不,我是想说,这荷包上的绣花,跟昨晚那白衣女鬼衣襟上的绣花,一模一样。” 第17章 卫杰和铃兰 那枚荷包到底为什么会和白衣女鬼衣服上拥有相同的绣花,黎云笙不知道,也不好直接去问老汉,思忖再三,他认为最佳办法就是穿越回过去一趟,说不定能找出什么线索。 “喂,你跟不跟我去?” 祁陌插着口袋,正在望着远方出神,此刻闻言转过头来,很从容地回答着:“你去哪,我自然要跟着。” “可别说得像吃定了我一样,毕竟我带着你还觉得挺麻烦的。” 雪色站在他肩头,突然抬爪子踹了他脸一下:“快别废话了,不是要穿越吗?找个没人的地方赶紧穿!” “……” 穿越时间这种事,对黎云笙而言小菜一碟,不多时,但见屋后空地有柔光浮现,当视线内云雾散去,两人一鸟已经站在了同样的位置——然而之前那座破旧的土屋,现在看起来还是干净崭新的,大约是刚建盖不久。 雪色绕着房子飞了一圈,过会儿很迷惑地飞回来问道:“笙笙,穿越的时间点是哪里?” 黎云笙果断摇头:“我哪知道,刚就随便一穿,找不着线索就继续穿呗。” 她由衷赞嘆:“你毫不负责任的懒散态度,实在令人欣赏。” “过奖过奖。” 这俩正胡扯着呢,忽听始终保持沉默的祁陌淡声道:“应该是四五十年前。” “……你怎么看出来的?” 祁陌无声向前一指。 黎云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一年轻清秀的男人正朝这边走来,身形挺拔,步履矫健,赫然便是青年时期的老汉。 第14页 “我说,你眼神真不错,换作平时我肯定看不出来,这居然和咱之前见到的是同一个人。” 如此眼里有光走路带风的男人,究竟是如何在时间的侵蚀中,变成了那样一副颓唐潦倒的样子,仿佛这人生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事情,活着,只是为了步步走向死亡罢了。 黎云笙和祁陌都很清楚,老汉那样的精神状态,和是否上了年纪并无关系,悲伤与绝望感是由心而发的。 在这赤水村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雪色忽道:“诶,又有人来了。” 黎云笙尚未回答,听得一俏生生的少女声音响起,含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卫杰!卫杰你站住!” 原来老汉的名字叫卫杰。 卫杰脚步勐然顿住,他转过身去,任由那个长发杏眸的漂亮姑娘飞奔过来抱住自己,他眉眼变得格外柔和,抬手抚了抚她白皙的小脸。 “铃兰,怎么了?” 叫铃兰的姑娘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语调像是撒娇:“不是说好今天上午在小河边见面的吗?你居然爽约!” 卫杰很耐心地解释:“没有啊,这还没到约定的时间,我准备回家换衣服马上就去的。” “可我等不及了呀,一定要提前来寻你。” 两人甜甜蜜蜜相拥着,在原地逗留了好久,直到铃兰眉眼弯弯催卫杰快些进屋,但在卫杰即将推开门的一刻,她却又唤住了他。 “等等。” 卫杰顺从地回过头去,重新牵起了她的小手:“还有什么事?” “送你个礼物。”她神神秘秘从怀中取出一枚荷包来,笑盈盈塞进他掌心,“你上次不是喜欢我衣襟上的花样么?我绣了好久呢,不许嫌弃。” 他接过荷包放在自己心口,脸色微红:“你送的,我自然要好好收着,怎么会嫌弃呢?” 铃兰嫣然一笑,忽而倾身向前,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话算话哦。” 阳光正好,使这对璧人沐浴在浅金光影中,宛如一幅纯美无比的画。 黎云笙嘆了口气:“咱们还是先回,就不要在这里打扰人家恩爱了吧。” 红叶手钏的赤芒再度将他包裹,他下意识想回头去招唿祁陌,却见后者已经缓步站到了他的身侧。 “走吧。” 四目相对,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转开了视线。 待重新回到那座破旧的土房后,雪色蹲在一根被折断的树枝上,犹豫着开口。 “我跟你们说啊,那个叫铃兰的姑娘,就是河里的白衣女鬼,我不会认错的。” “你不说我也猜到了,否则那个荷包无法解释。” “所以当初卫杰和铃兰都经歷了什么,才造成了如今形势,甚至还连累了整个村子?” 祁陌道:“这种事情,就不得不去问当事人了。” “好吧。” 岂料两人主意刚打定,尚未回屋找卫杰,就听见远远传来村里人惊恐的叫喊声,以及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出事啦——卫老三和卫柱子被女鬼杀啦——” 第18章 沉河香魂 卫老三和卫柱子的尸体是在河边发现的,死时半个身子都浸在赤色河水里,岸上潮湿的地面尽是抓痕,应该是被强行拖下去的。 他俩死状极惨,眼珠外凸,舌头伸出,显然是被生生掐断了颈骨,脖子处那一道暗紫发黑的手印,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卫老三的媳妇正在哭诉:“大中午的和中了邪一样,眼神发直就要往外走,拦也拦不住,我当时忙着做饭也没太在意,结果事后去找的时候,发现人已经断气了……” 黎云笙站在人群外围,闻言转过头来看向祁陌:“你断得挺准,说剩不到一天的阳寿,果然很快就没命了。” “这女鬼执念极深,存在时间又久,相对应的力量也强大,以至于白昼也敢出来作祟——虽然是以附身的方式降低伤害。” “有把握抓住她么?” “我猜想白天她是不可能再出现了,强行逼她现身可能会引起恐慌,等晚上吧。” 两人正说话间,卫老三的媳妇突然一转头就望向这边,她目露凶光,顿时扯着嗓子尖叫起来:“就是他们!是那俩留宿在卫杰老头儿家里的外乡人!早晨就是他们施妖法吓唬我丈夫和弟弟的,他们说不定和那河里的女鬼有所勾结,是一伙儿的!” 她这一番话比较具有煽动性,毕竟赤水村不留外人的规矩已经延续了很多年,尽管可怕的传说一直存在着,但近几年村中倒也算风平浪静,怎么这次莫名其妙住进了两名年轻人,转天就发生血案了呢? 四周一阵骚动,村民们将两人团团围拢,各自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望向他们的眼神交织着厌恶和畏惧,甚至已经有人悄悄取来了铁斧和镰刀,不晓得要做什么。 黎云笙也不紧张,更不急着辩解,他只漫不经心朝队伍外围一指:“诶,说你呢,把那种田锄地用的傢伙放下吧,那玩意儿除了激怒我,再没有其他用处了。” 祁陌在旁笑了笑:“人不是我们杀的,不过这样讲,你们应该也不会相信。” 大约是他的语气太过缓和,给人以一种示弱的错觉,卫老三的媳妇胆子便更大了些,横眉立目地瞪着他:“你说不是你们杀的,证据呢?种种迹象表明就是你们下的毒手,我要你们给我的丈夫和弟弟偿命!”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对,把这俩妖孽五马分尸,扔到赤水河里面餵鱼算了!” 在这种律法兼顾不到的角落,草菅人命是常有的事,黎云笙嗤笑一声:“餵鱼?都是条死河了,哪里还有鱼?” 卫老三媳妇叫嚣着:“总之先把他们捆起来再说!” “我看谁敢?”祁陌的语调很平缓,但偏偏就是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楚,他说,“你丈夫和弟弟是怎么死的,你也看到了,哪怕不是我们杀的,想让你们和他俩死得一样惨,我也能做到——要试试么?” 要试试么。 这含笑的一句不疾不徐,却成功镇住了卫老三的媳妇,她目光微转,瞧见了他掌心若隐若现的火焰,心跳倏地停了半拍,而后神色便也显得迟疑起来。 人都是怕死的,故而对于未知的力量,多少都会存着胆怯心理,一面虚张声势,一面惊惧难安。 “走吧。”黎云笙转过身去,没再朝那群人望去一眼,“放心,我们在这村里住不了太久,事情解决了就走,在此期间如果还有谁前来惹是生非,可别怪我二人不留情面。” 直至走出很远,确信没有谁跟过来之后,雪色这才舒展翅膀重新飞起来,她嘆了口气:“一村子愚蠢的人……所以我们现在要去做什么,找卫杰么?” “是,要去问问关于他和铃兰的往事。” 第15页 要问一问五十年前,究竟有什么故事,被深埋在了时间的尘埃里。 推开那扇陈旧木门的时候,黎云笙看到,卫杰就坐在桌前,面前放着一杯浑浊的茶水,后者听到脚步声抬头,眼神微亮。 “你们回来了?” “嗯,回来了。” 卫杰低声道:“村里死人了?” 祁陌点点头:“就是早晨为难你的卫老三,和他的小舅子卫柱子。” 卫杰沉默,长久没有再开口,黎云笙观察他渐趋凝重的神情,思忖着问道:“老人家,你也很清楚他们是怎么死的,对吧?” 或许是,早就猜到了。 听得卫杰一声嘆息,他苦涩地笑着,像是回忆起了多少年前刻骨铭心的往事,连皱纹里都隐着深深浅浅的悲伤,难以释怀。 “我知道的,无论再过多久,我爱的人,她也依旧如此固执。” 祁陌能看到,对方的阳寿正在慢慢缩短,只剩下两天,他薄唇微抿,语气极柔和,带着些平定人心的力量:“你爱的人,是不是叫作铃兰?” “……你、你们怎么会认得她?” 他迎着卫杰惊讶的眼神,微微一笑:“我这位朋友,可以看到过去。” “……” “所以我们想听一个真相,五十年前的赤水村,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杰蓦然勐烈咳嗽不止,他拦住了黎云笙意欲搀扶的手,颤巍巍将桌上那杯茶水一饮而尽,这才喘息着,一字一句地回答。 “当年铃兰,就是被村人锁在笼子里,沉在了那条河底。” 他眼中有泪,慢慢解开了自己的粗布衣衫,露出了胸口臂膀处,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狰狞疤痕。 “而这些旧伤,也是那时我被村人打得半死的证明——可惜啊,我没用,最终也没能救下她。” 有情人终究难以逃过阴阳相隔的结局,从此,也令卫家村陷入了永久无法摆脱的赤色噩梦。 第19章 第三滴灯油 五十年前,铃兰不是卫家村的人,当初只是独自游歷到此,觉得这里山清水秀,又遇到了一见钟情的男人,便决意定居了——而所谓一见钟情的男人,自然是卫杰。 那一年,卫杰二十四岁,而她只有十八岁。 两人是在那条小河旁定下的终身,那时的小河清可见底,隐现游鱼,被阳光一照水波粼粼,是极好的谈情去处,如今仍是记忆里的一片净土。年轻男女相依相偎,山盟海誓,以为彼此忠贞不渝,就能换得白首不离,其实也都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当年卫家村和现在没什么分别,一样的乌烟瘴气,不久后村中一恶霸相中了铃兰的美貌,想要强占她为妻,谁知提亲时遭到强硬拒绝,因此恼羞成怒,为报復而僱人深夜潜入房内,把铃兰的清白糟蹋了。 这件事很快就传扬出去,按照村中规矩,未婚少女失去贞洁是不守妇道的表现,是要被沉河处死的。村长带人抓了铃兰关进笼中,卫杰闻讯赶来搭救,却因寡不敌众,被拥戴村长的村民们用皮鞭打得奄奄一息,没能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铃兰最终还是惨死河底,而卫家村的血色灾难,也正式由此拉开了序幕。 由于执念过深,强大的怨气让铃兰化身厉鬼,她杀死了所有与她沉河有关的人,包括作为罪魁祸首的村中恶霸、是非不分的歹毒村长,以及当时助纣为虐的无知村民,前前后后共杀了将近二十人。那些人死后都成为了由她支配的怨灵,存于河底,阴气慢慢将河水侵蚀成了血红颜色,卫家村便也更名成了赤水村。 谣言四起,人人自危,从此多少年,这里的村民再也不敢收留外来人口,他们不曾意识到当初究竟做错了什么,只认为一切都是那河中女鬼在作祟,却没有谁真正在反省,是什么将曾经那个单纯烂漫的姑娘,变成了如今悲戚狰狞的模样。 这是属于铃兰的诅咒,她诅咒所有人,却选择单独守护自己所爱的人。 “五十年了,我始终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我知道她就在那条河里,可是她不敢来见我,我也见不到她。” 说这话时,卫杰已经被黎云笙搀扶到了床上,他老泪纵横地望着房梁,眼底光影寂灭,全无生气。 “可是现在,我大概终于要解脱了,等我离开这人世之后,应该能和她重逢的吧。”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费力地转过头去,直勾勾盯着黎云笙看,“你们两个是有法术的神人,能不能告诉我,人死后会去往什么地方呢?如果能和她一起住在那条河底,我也是愿意的。” 我也是愿意的。 黎云笙一向自诩心肠冷硬,此刻却也莫名觉得有些不忍,他低声说:“人死后是要转世轮迴的,否则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无所归依。” “是、是这样么……” “你不要失望,虽然我能做的并不多,但让你和铃兰再见一面,还是可以办到的。” 话音未落,他看到卫杰那张布满沧桑的脸上,恍然泛起了格外欣慰的神采,后者嘴唇翕动着,轻轻应了一句:“谢谢你。” 夜幕再度降临这片土地,月光黯淡,行往赤水河畔的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 祁陌始终沉默,他侧头注视着黎云笙平静的侧脸,半晌,终是温声开口。 “没想到,你还是一个很浪漫主义的人。” “谈不上吧,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师父和你的姨母而已。”黎云笙道,“他们二人相爱的时候,大约也是这般美好光景,可最后也落得了阴阳相隔的结局——这样细思起来,便觉得相爱不易,希望能尽些微薄之力了。” 总之铃兰的执念是一定要被猎杀的,结局都是不可逆转的,既然如此,倒不如成全她和卫杰这一次。 “她已存在了五十余年,戾气太重,会伤了你。” 黎云笙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不是还有你了么,莫非咱俩联手还制服不了她?” 祁陌想了想,薄唇轻盈勾起含笑的弧度:“有理。” 雪色展翅飞起,停在河岸边缘的一丛灌木旁,很胸有成竹道:“我就在这给你们把关,放心,不会有任何问题。” “那敢情好啊。”黎云笙随手点燃一根烟,熟练地用火光吹着了符纸,他将那两张分水符凌空甩去,蓦然间大喝一声,“以吾猎杀之名,教妖障现身!” 那赤色河水犹有血浪翻滚,此刻仿佛被刀噼斧斫般,从中间显露出一道极其清晰的裂痕,直将河面一分到底,露出了河底的森森白骨。 看来卫老三和卫柱子还算幸运的,至少他们的尸体还能有安然下葬的机会,而那些和铃兰沉河事件相关的村民们,恐怕当初是连全尸也找不到的。 河水经此强大外力的冲击,被困其中的怨灵们纷纷咆哮而出,岂料尚未到岸,就已经被祁陌操纵的红莲业火燃烧殆尽,火光映亮了半边天空,悽厉惨嚎声几乎要撕裂耳膜,大约村中人此时也都听了个真切,可以想像,难免又是一阵人心惶惶。 第16页 雪色纳闷道:“祁小哥为什么不用青莲业火渡他们?” 祁陌淡然垂眸:“因为不想渡。” “……哇哦,很有个性。” 说话间,紧随怨灵之后的白衣鬼影终于现形,对方望着祁陌掌心若隐若现的火焰很是忌惮,迟迟不敢靠近。 雪色故意反问:“你怎么不杀她?” “你自己心里清楚,又何必来问我?” 若是在此刻就动手猎杀铃兰,必定会激怒黎云笙,他可不会傻到尝试那种事情。 雪色没再多说什么,却偷笑着转过身去,在自己的本子上又记了一笔。 听得黎云笙喊道:“铃兰!你过来,我们不伤你,只是要带你去见卫杰!” 对方听到了卫杰的名字,很显然有所迟疑,但仍保持怀疑。 她开了口,嗓音沙哑干涩:“我拿什么相信你。” “你除了相信他,没有别的选择。”祁陌沉声道,“你以为自己现在还有谈条件的余地?要么在此地被直接猎杀,要么随我们去见卫杰,只有这两条路可走。” 铃兰自然认得他,知道他就是那晚被自己扯掉护身银坠,还敢在水下动用红莲业火大开杀戒的男人,她见识过他的兇狠程度,所以也清楚他没有在开玩笑。 她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也意识到自己的结局是什么了,不过也好,如果以灰飞烟灭为代价,还能再堂堂正正见卫杰一面,也算值得。 “那么……”她说,“就请二位带路吧。” 在踏进那扇屋门的瞬间,黎云笙手中的返生符发挥作用,已同时让卫杰和铃兰恢復了年轻时的容样。 毋庸置疑,要动用这种高级符纸,是极其费气力的,所以他没跟进屋去,只是蹲在屋外空地,闭着眼睛调息了很久。祁陌就站在他的身边,半晌俯下身去,将手稳稳搭在了他的肩上。 而当卫杰艰难睁开双眼时,见屋内烛光柔和,映入视线的是那张曾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明媚动人的俏脸,他想念了五十年的姑娘,正含泪微笑着站在床前,脉脉含情,眉眼如初。 “铃兰……” “是的,我来了。” 他嘆息一声:“你还是这么美,可惜,我已经老了。” “不会啊。”铃兰轻声回答,她抬手抚过他英俊面庞,尽管他并不能感知到她的温度,也不能与她肌肤相触,“你也还像那年一样,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卫杰笑了笑,语气温柔:“我原本时辰不多了,却没想到死前还能圆此心愿,大约这几十年的日夜祷告,终究是有意义的吧。” 她凝视着他,泪水涟涟,并不接话。 “铃兰,我这一辈子活得实在太长了,活得毫无期望,如果……如果人真有下辈子的话……” “不,卫杰,我是不会有下辈子的。”铃兰莞尔,眼底似含了这几十年来全部的酸楚和悲凉,却还坚持要在最后一刻,笑给他看,“所以我只能执着这辈子,护你到此刻,也就足够了。” 可你还是会拥有下辈子的,来世莫要纠结为难,为了情字肝肠寸断,当安稳喜乐过好一生,才是我最大的心愿。 卫杰一刻也没有移开目光,只盼能将她的模样深深烙印在心底,临近死亡的时刻还能带去。 就算踏上奈何桥,要喝那碗孟婆汤,至少这一段路有她的记忆陪伴,不会孤独。 他吃力地伸出手去,想要与她指尖相对,却终是没有力气,颓然垂下。 他喃喃着:“我曾爱过你,至死都爱着,没有停止过……” 是真的,没有停止过。 赤色光牢已将铃兰囚禁在内,离别的时刻还是来临了,她立于原地,看着自卫杰衣襟处露出的、那枚绣花荷包的一角,欣慰地笑着。 从不后悔,也从不遗憾。 黎云笙倚在门框上,一下一下捻着掌心的红叶手钏,他看到在铃兰消失在空气中的那一刻,床上的卫杰也就此断了气息。 这或许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残酷的圆满。 他转过头去望向祁陌,却见后者已将白玉古灯送到了自己面前。 祁陌的声音如水平静:“这是第三滴灯油。” 而前方要走的路,还很长。 第20章 游龙镇 祁小哥这人看似温柔良善,其实脾气是不大好的,不过无所谓,至少他对笙笙很不错,他只要对笙笙不错就够了——《雪色日记》 黎云笙和祁陌一起掩埋了卫杰,就埋在那条河边,墓碑上写的是他和铃兰两个人的名字。 而做完这一切,他们发现,河水的血红颜色正在慢慢褪去,恢復了几分曾经的清澈,但河底那些白骨何时能被打捞干净,就很难说了。 是歷史,总会有被人遗忘的那天。 两人再度踏上了他们的旅程,日復一日用脚步丈量着漫长的路途,很单调,但却意外的并不令人感到厌倦。 雪色拥有认路的特殊技巧,她神出鬼没,时常不与二人同行,但偏偏总能在吃饭的时刻突然现身,扔下两只鸡或几条鱼让黎云笙来烤。 而这会儿她又不知从哪片林子里摘了个野果,边飞边啃,并顺便带回了挺有参考性的消息。 “前面发现了一处镇子,叫游龙镇,我相信你俩会感兴趣的。” 黎云笙掐灭手里的烟,挑眉问道:“为什么?” “因为那座镇子,看起来不太吉利。” “……我说,祁陌你该不会是招灾体质吧?我以前自己闯荡的时候,也没见走到哪哪就出事儿啊。” 祁陌脾气挺好,又或者他根本懒得回应这么无聊的话题,只是微笑着点头:“你说是,那就是了。” 约莫又走了两里远的路,眼前的景象慢慢变得开阔起来,相比起前几个经过的村镇,游龙镇显然要繁华热闹许多,仰头望去,见额枋上挂着的花边木匾,上面的金字映着夕阳光辉粲然,可想而知,平日里是有专人擦拭的。 往镇中行了几步,只觉街道两旁摊贩众多,货品琳琅,来往的行人衣着都很整洁讲究,可见这里的民众生活还算富足,治安也良好——尽管如此,黎云笙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就像方才雪色所说的那样,镇子看起来不太吉利。 然而还没等他就这一问题跟祁陌深入探讨,肩膀就被祁陌拍了一下,顺着后者所指的方向望去,见这条街道的尽头,正有一群人在拉拉扯扯,隐约传来女子和小孩的哭闹声。 遇上不寻常的事,自然是要去瞧瞧的,这已经成为了两人最新养成的习惯。 雪色飞在最前面,不多时就搞清楚,原来是该镇镇长带了几名壮汉,正准备把一对不过五六岁的兄妹掳走,孩子们嚎啕大哭着不肯离开,而紧随其后苦苦哀求的年轻女人,很明显是孩子的母亲。 她果断从半空俯冲下来,尖利的鸟喙顿时重重啄在为首那名壮汉的手背上,险些啄掉对方一块皮肉,那壮汉吃痛松手,俩孩子就势挣脱,连声唿唤着奔回了母亲怀里。 第17页 镇长怒道:“谁?这是谁养的鸟?” 黎云笙排众而出,任由雪色飞落到自己肩头,好整以暇地回答:“我养的。” “……外乡人?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敢寻衅滋事!” “不就是游龙镇么,好像是个挺富足的地方,没想到也有这么野蛮的事情发生,居然当街强迫人家骨肉分离?” 镇长大怒:“毛头小子又懂得什么了?这是即将拉去祭庙的童男童女,为的是护佑游龙镇一方安宁!” 那年轻女人原本还紧紧搂着两个孩子沉默不语,此时闻言不禁悲从中来,流着眼泪道:“祭庙必须是童男童女,这是哪里定的规矩?你分明是看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你是故意的!” “无知妇人!今天任凭你说些什么,我也要把祭品带走,横竖游龙镇这场灾祸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你若不想被街坊四邻的口水淹死,就趁早放手!” 说时迟那时快,那群壮汉再度扑过去抢人,年轻女人招架不住被推倒在地,她四面求助也无人理会,只能眼睁睁看两个孩子被扯着领子无情拖走,哭声越来越远,直至连身影也瞧不见了。 围观平民们彼此间窃窃私语,都带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八卦神情,没有谁在意身为母亲的悲哀绝望,毕竟这种事没落到自己身上,对他们而言,无非就是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 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黎云笙磨了两回牙,他转身朝祁陌使了个眼色,祁陌当即会意微笑点头,随即走到那女人的身边,弯下腰去在她耳边轻声安慰。 “别担心,等夜深了,我们帮你把孩子救出来。” 第21章 镇长之死 那位年轻母亲名叫柳如烟,人如其名,眉眼如画,温婉而美丽。 她邀请黎云笙和祁陌到家中坐一坐,沏茶准备糕点,并表示如果二人不嫌弃,可以暂宿在客房,毕竟她丈夫去世得早,这里一向只有她和两个孩子居住,没有亲戚好友,客房已空置许久了。 黎云笙低声和祁陌商量:“人家是寡妇,咱两个大男人住在她家客房里,是不是对她名声有损?” “话是这样讲,但你觉得这镇上,还会有其他人愿意收留我们么?”祁陌轻笑,“你可是当众顶撞了镇长的人,还想拦截送去祭庙的童男童女,妄图破坏游龙镇的一方安宁。” “……阴阳怪气的,掐死你算了。” 话虽如此,但黎云笙心里也清楚,祁陌说得并没错,除了柳如烟家,他们是哪也去不了——而等夜里偷偷放走那俩孩子之后,恐怕更是没地方去了。 雪色站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啄着那块桂花糕,顺便提议:“你俩也向她打听打听,这游龙镇到底出了什么邪门的事儿,以至于非得用童男童女去祭庙?哪座庙啊我真想看看。” 然后她就听见了屋外传来的脚步声,连忙放弃桂花糕重新飞回到黎云笙肩上,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柳如烟纤细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门口,她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脸上带着歉意的笑。 “家里没什么可以招待客人的东西,请二位不要见怪。” 祁陌温文尔雅地笑着:“柳夫人哪里的话,这样就已经很打扰了,非常感谢。” “说起来,是我应该感谢你们才对。”柳如烟坐在桌旁,抬手将鬓边一绺乱发抿至耳后,幽幽嘆息,“在这个镇子上,没有谁会关心我们孤儿寡母的死活,用年幼的孩子去祭庙,这么残忍的事情,他们也全然不会感同身受——而你们与我萍水相逢,却肯伸出援手,已算是我的福气了。” 黎云笙蹙眉:“关键在于,他们为什么要用年幼的孩子去祭庙,是你们镇上的传统,还是由某些意外事件所引发的?” “游龙镇原先并没有祭庙的传统。” “也就是说,镇子上确实出现了某些怪事,令镇长不得不起了祭庙保平安的心思?” 柳如烟哀怨万分地点头:“没错,最近一段时间,镇上接连有人离奇死亡,而且都是在去游龙庙祭拜之后丢的性命,死状悽惨,不像是常人所为,大家都说是厉鬼在作祟,这才……” “厉鬼作祟?”黎云笙漫不经心笑了一笑,“要真是如此,倒容易得很了。” “此话怎讲?” 他说:“我们就是专门收服厉鬼的。”然后就见祁陌把碗里的鸡蛋夹给了自己,后者神色平静如水,也没看他,继续吃自己的面。 柳如烟讶然:“你们会法术?”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这是我们的职业。” 纤长手指搭在桌角缓慢收拢,她垂眸,轻轻地问:“那你们……能帮忙解决游龙镇的祸事吗?” “当然。”黎云笙痞气扬眉,回答得斩钉截铁,“横竖不能白吃你这顿晚饭,如果游龙镇上当真有不干净的东西存在,我一定会将其解决再离开,永绝后患。” 柳如烟略一颔首,她没再多说什么,只安静地坐在一旁,等两人吃完后,将面碗拿去清洗。黎云笙沉默片刻,下意识想去摸烟,但转念一想这是在别人家里,手伸到中途便又迟疑地放下了。 听得祁陌温声开口:“那就去外面抽,我陪你。” “……就你聪明。” 两人和柳如烟打了个招唿,不紧不慢向外走去,回头见雪色姗姗来迟,原来是把桌上的瓜子酥叼了一块。 雪色嘆息:“我不怎么爱吃甜的,没有肉啊。” 黎云笙顿感好气又好笑:“忍两天吧,等把这事儿搞定,我给你烤。” “好诶,那咱们干脆就速战速决,眼看着都月至中天了,是不是该去找找那俩孩子了?”她飞得更高一下,极目远眺,“我基本上可以确定那座庙的方向,既然叫游龙庙,应该也算这座镇子的一个标志性建筑了——要不要去看一下?” “反正迟早都得去,要是孩子就在那里,倒能省了我们不少工夫。” 祁陌在指尖燃起一簇细微的火苗,帮他把烟点着,从容应着:“可以,现在就去。” 黎云笙似笑非笑乜他一眼:“呦,用红莲业火帮我点菸,也不怕折了我的寿。” “谁敢折了你的寿,你是能长命百岁的。” “借你吉言,虽说长命百岁也不一定是好事吧。” 两人缓步而行,雪色迎着夜风紧随其后,她凝视着他们年轻的背影,一双墨黑眼睛在月光下寂寂生辉,透着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沉静气质。 她低声自语着:“都长命百岁才好呢。” 否则自己经歷着不会老去的漫长时光,不知会有多孤单。 然而很快,这样静谧和谐的一幕就被打破了,在即将到达游龙庙的前一刻,黎云笙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第18页 两人蓦然拔腿飞奔,岂料却还是迟了一步,只不过出意外的不是那兄妹俩,竟是镇长。 月色皎洁,洒在镇长血迹斑斑的尸体上,强烈的对比,无端渲染出凄清可怖的气氛,镇长身上尽是撕裂的伤口,喉管被抓断,他临死前还圆睁双眼望向天空,神色极尽惊骇。 那两个孩子就被绑在游龙庙门口,此刻受了惊吓嚎哭不止,黎云笙过去把他们的绳索解开,抬手蒙住了他们的眼睛。 “乖,别看。” 祁陌蹲在镇长尸体旁边,神情若有所思,但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听远处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镇长那群手下抄着傢伙赶来了。 为首的那位见此情形目眦欲裂,指着两人怒吼道:“你们竟然杀了镇长?!” 黎云笙没搭理他,只在俩孩子肩头推了一把,示意哥哥带着妹妹赶紧回家去找柳如烟。眼看着孩子们越跑越远,那群人想要去追,祁陌身形一闪,衣袂飘飞拦在了他们前面。 “诸位,稍安勿躁。” “你们杀了镇长,还私自放走祭庙用的童男童女,还叫我们稍安勿躁?!” 黎云笙倚在墙边,懒洋洋反问了一句:“我要说人不是我们杀的,你信么?” “这里就只有你们两个,证据确凿,你这番鬼话说给谁听!” “行。”他随手掐灭了那支烟,冷笑一声,“人就是我们杀的,怎么着吧。” 第22章 游龙庙 黎云笙深知,跟这群刁民没什么道理可讲,既然如此,他干脆省省力气,接下了这个锅。 雪色在他头顶盘旋,挺无奈道:“笙笙,你这承认得很大方啊,那你跟我说说,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眼看着对面一群人已经群情激愤,各自掂着手里的傢伙围拢过来,很明显是想将二人就地正法,千钧一髮之际,祁陌一脚踹开旁边游龙庙的大门,扯着黎云笙的袖子一起闯了进去,黎云笙顺手甩了张符纸,将大门封住了。 外面的砸门声震耳欲聋,但寻常凡人,又如何能沖得破黎云笙设下的结界? 黎云笙又点燃了一支烟,他悠然自得地看向祁陌:“可以啊,反应很快。” 祁陌微笑:“你反应也不慢。”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俩就不要再互相夸赞了。”雪色用翅膀拍了下他的头,“须知我们已经站在游龙庙里了,难道不该争分夺秒将此事查查清楚吗?否则你们俩就要一直躲在这里,不能出去面对外边的那些恶民,想想是不是很刺激?” 月光清冷冷照在脚下的石板路,把两人的身影拖得无比狭长,黎云笙沉吟半晌,復又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正殿。 “那就走吧,甭管里面有些什么,总得见识见识。” 然而走至近前两人才发现,这座大殿还真是荒凉得可以,蒲团脏旧,香炉也已积灰,四面阴气森森,只靠月色透进那一丝微光,才勉强可以看清周围事物。 庙中供奉了一座女娲金像,那颜色已显得有些暗沉,可以想见,必定是长久无人打理了。更值得一提的是,在金像下面另有数座体型较小的龙子雕像,每一座都工艺精巧、栩栩如生——倒正应了游龙庙之名。 囚牛、睚眦、嘲风、蒲牢、赑屓、狴犴、负屓、螭吻……等等,怎么好像少了一座? “按理说不是龙九子么?”黎云笙的智商一瞬间不在线,他打着哈欠问了一句,“算算少哪个。” 祁陌冷静得出了答案:“第五子狻猊。” “这龙九子雕像不可能莫名其妙缺了一座,唯一的解释就是狻猊那座被人取走了。”黎云笙煞有介事一抚下巴,“我不认为这雕像能值钱到什么程度,恐怕不是为了卖钱,而是另有目的吧。” 而所谓的目的,毋庸置疑,绝对和镇上居民接连惨死有关。 雪色道:“回去问柳如烟,这几座雕像的来歷和背景,曾经发生过什么故事,她肯定是知道的,然后根据线索追查下去,不可能毫无收穫。” “可以,是个办法。”并且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了。 祁陌重新走回院里,听到外面的砸门声还在继续,他回想起镇长的死状,沉默片刻淡然开口:“但我们现在根本出不去,那些愚蠢的镇民很难搞,听不懂人话,我无法想像除了直接打折他们的腿,还有什么更可行的措施。” 黎云笙轻飘飘瞥他一眼:“你不装出老好人模样的时候,讲话还真是粗暴得很啊。” “过奖了,所以你有什么好提议?” 结果黎云笙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主殿大门轰然合上,视线一片漆黑,彻底将祁陌和雪色隔绝在了庭外。 他的反应不是一般迅速,当即侧身从原地闪开,反手自袖中甩出一道符纸,符纸在半空自燃,火光大盛,瞬间映亮了一张灰青色獠牙锋利的怪脸。 “哎呦卧槽!”他向后退了一步,堪堪避过了对方伸来的带血利爪,与此同时,他隐约看见了那苍白手背上的刺青图案,脑海中如有灵光乍现,有了几分不寻常的想法。 门外雪色在高声唿唤:“笙笙我数一二三,你冲出来!” “……好!” “预备——三!” “……” 如有实质的杀气迎面而至,腕间的红叶手钏光华凌厉,一瞬在黎云笙周身设下结界,而下一刻,雪色已将被厉鬼封住的大门撞开,她也不知从哪变出一道金色绳索,灵活捆在黎云笙腰间,将他甩往祁陌的方向。 眼看着那厉鬼紧追不捨,带着非把两人杀死的气势,祁陌眼神微冷,红莲业火在他指间化作烈焰长鞭,尚未近前已经引燃了唿啸夜风。 他本想干脆置对方于死地的,谁知黎云笙在半空中没掌握好平衡,正带着满脸抓狂神色朝他压了过来,他下意识收了红莲业火张开双臂,在接住前者的同时,也不幸被前者掼倒在地。 近在咫尺,唿吸相闻,隔着衣料就能清晰触碰到彼此的温度。 猝不及防。 雪色一声清啸,收了翅膀落在二人面前,她歪着脑袋打量他们半晌,决定先不说那厉鬼逃跑了的事情,只悠闲地取出了钢笔。 “这是笙笙和祁小哥一次值得纪念的拥抱。” “你快闭嘴!”黎云笙本想赶紧爬起来,快些结束这场尴尬的意外,岂料一挺身才发现,祁陌的两只手还搂在自己腰上,“……诶,手感不错是吧?你能不能松开了?” 祁陌这才慢条斯理松手,神色平静,顺便还帮他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土。 “以为你很轻,其实挺沉的。” 第23章 九户工匠 我明显感觉到,在祁小哥松开搂在他腰间的手时,笙笙的耳根有些红了。夜晚凉风习习,排除太热的可能性,我猜他就是害羞了。不过这事儿不能当面说出来,否则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就别想让笙笙帮忙烤肉了——《雪色日记》 第19页 黎云笙叼着烟,蹲在地上用血画符纸,不同以往的基础符纸或是高级符纸,这次的符咒他画得很奇特,是以前从来没画过的。 雪色在旁观察良久,突然笑道:“是幻象符?这种变戏法似的符纸,我本以为现在都没人会了呢。” “是我师父教的,毕竟我师父什么都会。”黎云笙低声道,“其实当年师哥画得比我好,他画出的幻象符,用来办一场焰火表演都够了。” “……”这话不好接,容易勾起对方伤心事,雪色严肃思考半晌,决定暂时保持沉默,只是暗地里偷瞥了祁陌一眼。 祁陌便好似没听见这句话,波澜不惊地开口:“你准备用幻象符把外面那群人吓走?” 黎云笙点头:“要不我能怎么办?他们就在那里堵着,我们总不能在这庙里睡一夜吧?” “可惜刚才那厉鬼逃掉了,不然倒是能代替你这张幻象符的作用。” “得了吧,我还嫌他噁心呢,你是没看见那青面獠牙的。” “我看见了。”祁陌和风霁月地回答,“要不是为了接住你,我可能此刻都已经解决他了。” 黎云笙顿时白他一眼:“那你得怪雪色,是她非得把我扔过来的。” 雪色轻哼:“小没良心的,我难道不是在帮你吗?” 在这胡扯的当口,符纸已经画好了,黎云笙将符纸凑近香菸明灭的火光,眼看着它燃到一半,復而将其甩向高空。 光芒遇风大盛,在夜幕中幻化出一张白髮红瞳的狰狞鬼脸,几乎布满了游龙镇头顶的半边天空,不多时,庙外便传来一阵哭爹喊娘的叫嚷声,紧接着是越来越远的杂乱脚步声,可见这招效果极好,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们没准以为闹鬼了,咱俩也死在这庙里了吧?” 祁陌含笑道:“很有可能。” “为了避免引起二次骚动,我看咱还是不要堂而皇之走出庙了。” “那你说怎么出去。” 两人对视一眼,而后同时将目光转向正用翅膀挠头的雪色。 雪色:“……行了我知道了,待会儿我叼着笙笙,祁小哥你拽着我爪子吧,我用这一把老骨头带你俩飞出去。” 于是下一刻,就见某只巴掌大的白鸟,拖着俩大活人,鬼鬼祟祟遁入了深沉夜空。 两人轻车熟路回到柳如烟家的时候,见柳如烟正在忙着给俩孩子熬粥,后者听到动静转身,登时就被吓了一跳,满脸惊讶。 “你们回来了?” “……不回来我们也没地方去啊,顺便确认一下,孩子们都安全到家了。” 她神色很快便恢復如常,抬手将鬓边一绺乱发抿至耳后,温婉地笑着:“孩子们都和我讲了,是你们及时出手相救,以及镇长他……” 祁陌温声接口:“没错,他死了。” “你们可晓得是谁杀的?” “很遗憾,现在游龙镇的镇民们,都觉得是我俩杀的。” “……” 黎云笙嘆气:“所以我们必须把这事儿查个水落石出,尤其是要把那暗中作祟的厉鬼抓出来,否则不仅这镇子上再无安宁,就连我俩也别想轻易离开了。” 柳如烟沉默许久,最终只是笑了一笑,没再多说什么,她柔和地问:“还饿么?要不要再给你们做点夜宵?” “不了,已经很晚,实在太打扰了。” 她微微弯起秀致眉眼:“怎么会呢?你们是我孩子的救命恩人,何来麻烦一说?” 祁陌道:“的确不需要了,如果柳夫人真想帮我们,就请认真回答我们几个小问题。” “二位但讲无妨。” 他略一斟酌言辞,语气和善地问她:“柳夫人可知,游龙庙里那九座龙子雕像的由来?” 柳如烟似有些意外于他问这种事,她一本正经回忆着:“那是当初镇长上任时,请了镇上最有名的九户工匠,共同铸造的。” 黎云笙蹙眉接口:“那么是哪一户工匠负责了五子狻猊的雕像?” “我记得,是……西街赵家。” “赵家?” 柳如烟无声无息转开了视线,她望向窗外月色,忽而嘆息一声:“不过赵家家主赵孟安,早在前些日子就已经死了——听说是在去游龙庙祭拜过之后,死在了归家的路上。” 祁陌神情渐冷,他侧头看了黎云笙一眼,继续追问着:“游龙镇这段时间究竟死了多少人?” “加上今晚的镇长,一共五位,除了刚才提到的赵孟安,还有刘慕白、李石黔和孙海洲。” 黎云笙蓦然福至心灵,他几乎想也未想就脱口而出:“恐怕另外三人,也都参与了龙子雕像的铸造吧?” “确实如此。”柳如烟说,“所以镇上居民都觉得,是那座庙出了差错,有邪祟混入,惹得神明发怒了。” “愚蠢至极,万事有因亦有果,若非执念难平,怎会无缘无故遭此祸事?” 她哀婉地摇了摇头:“恕我直言,二位不是本镇人,原本不必趟此浑水,若一味追查下去,或许还会惹祸上身的。” “要是不曾见过,也就罢了。”黎云笙痞气扬眉,“可现在见也见了,浑水也趟了,若没个水落石出的结果,我还真说服不了自己——你的意思呢?” 最后这一句,自然是在问旁边的祁陌。 祁陌轻笑,直接扯了他的胳膊朝后院走去:“先睡觉,明天就去赵家。” 雪色自始至终都很安静地待在黎云笙肩膀上,在路过柳如烟母子休息的那间房时,见房门是虚掩的,她发现两人停下脚步,便也好奇地凑了过去。 正对门口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人物画,画上一男一女,那穿素色旗袍的年轻女人,赫然便是柳如烟。 而那个男人…… 柳如烟的小女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她歪着脑袋打量半晌,目光恰好落在那副画上,于是娇声笑起来。 “好看吗?是爹爹画的呢!” 第24章 赵家 柳如烟给两人收拾出来的住处,说是客房,其实空间很窄,那张床也比普通的单人床宽不了多少,所以黎云笙和祁陌睡在一起,说不挤是不现实的。 阳光暖意融融透过窗棂,早起的雪色正站在窗台前活动筋骨,然后她转过头去,中气十足喊了一嗓子:“起床了——” 黎云笙从朦胧的睡梦中被惊醒,他下意识朝旁侧翻身,结果重心不稳险些跌下床去,关键时刻,身后的祁陌连眼睛都没有睁开,直接伸手把他扯了回来。 祁陌心脏跳动的声音,强烈撞击着黎云笙的耳膜,他瞬间清醒过来,忙不迭掀被起身:“你干嘛?” “只是为防止你脸着地摔下去罢了。”祁陌缓缓睁眼,眸光清亮地瞧着他,“你不说谢谢我可以理解,不过责问我就不合适了吧?” 第20页 “……谁有那闲工夫责问你。”黎云笙披衣下床,顺手抄起桌上那杯凉掉的茶水一饮而尽,“赶紧的吧,不是说今天要去赵家么?” 雪色扇着翅膀问道:“不吃完早饭再走了么?” 他瞥她一眼:“正事要紧,你多少有点长辈的样子行不行?” “无非是一顿饭而已,有必要上升到原则高度吗?你以为我稀罕做你的长辈?”吃不上早饭的雪色很气愤,而所谓气愤的后果,就是她叼着黎云笙的领子,干脆利落将他扔出了门,“废话少说,尽快行动!” “……” 考虑到柳如烟始终在为二人的安全问题担心,为避免她一介弱女子胡思乱想,黎云笙和祁陌绕过了前院,让雪色带着自己翻墙离开了。 自然,去赵家这一趟不会太顺利,毕竟他们当众拦截祭庙的童男童女,又背上了杀害镇长、与厉鬼私通的嫌疑,现在已经被全镇居民视为豺狼勐兽,想要登门到访,哪里有容易的道理? 但黎云笙是不管这一套的,站在石阶上,他毫不犹豫敲响了那扇朱漆大门,不多时听得里面脚步声传来,门开了,视线内出现了一张浓妆艷抹的脸。 那少妇仔仔细细辨认他一回,登时变了神色:“你……你不是那个谋杀镇长的兇手?!” 她慌慌张张招唿宅子里的青壮劳力围过来,就好像稍有差池,对面这两位年轻人就要大开杀戒似的。 沐浴着那些人或鄙夷或厌恶或畏惧的目光,黎云笙满不在乎,他很懒散地抓了抓头髮,颇不耐烦道:“这是要干什么?人云亦云的,莫非你们亲眼见着我杀人了?” 有人当即反驳:“就算你没杀人,也跟这镇上作祟的厉鬼脱不开干系,昨晚钱家老四都明明瞧见你们俩逃进了游龙庙,后半夜闹鬼,家家户户都看到那张鬼脸了——可你们竟然没死,这怎么解释?!” “你这人真奇怪,还不许我们福大命大了?” “你这属于胡搅蛮缠!” 祁陌闻言微笑:“在你们看来厉鬼很可怕,但在我们眼里,那些孽障跟咬人的恶犬也没什么区别,更不要说致命了。” 这本是大实话,只可惜并不能够说服眼前这些固执的人,尤其是赵家那位少妇。 “你以为用这种似是而非的说辞,就能骗过我们了?” 祁陌还是很好脾气地应着:“须知我们也不是本地人,欺瞒各位毫无意义,我们只是身怀法术,专职猎杀在人间作祟的孤魂野鬼,碰巧找到这里,想还这镇子一方安宁而已。” 少妇冷笑一声:“说得倒挺好听,那你表演一下法术给我们看看啊?”此言一出,周围那些赵家的壮劳力们都连声附和,满带着看好戏的嘲讽神色。 黎云笙没好气道:“我们又不是江湖卖艺的,难道你们让表演,我们就非得表演不可了?神经病。” “既然如此,就足以证明你们是在撒谎。”少妇不屑道,“早在那天,你们帮着柳如烟那个贱人冲撞镇长,我就知道你们俩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这游龙镇上的种种怪事,就是你们伙同柳如烟一起搞出来的——现在就把他们抓起来,带到镇公所去,叫他们偿命!” 某位虎背熊腰的汉子,听到指示后气势汹汹就要来抓黎云笙的胳膊,岂料在触碰到那串红叶手钏的瞬间,他像是被雷电击中般痛唿一声,忙不迭倒退数步。 “这小子有妖法!” 黎云笙迎着他们惊疑不定的眼神,也不多说,只径直走向那名少妇,见她杏眼圆睁抬手要扇自己耳光,干脆钳住了她的手腕,将其牢牢控制在了门边。 “你是赵孟安的妻子对吧?这个家如今是你在管事?”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的意思是想问,当初由赵家铸造的那座狻猊雕像,究竟被藏到哪里去了?你若管事,应该是了解的。” 赵妻咬牙切齿地推开他:“这和你就更加没关系了吧!” 祁陌视线微转,在发现那些赵家壮丁想要上前拉开黎云笙的时候,他轻描淡写拦住了他们。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请诸位稍安勿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我们是不会轻易动粗的。” “……” “但如果你们执意不肯配合,那后面的事态怎样发展,我便也不好保证了。” 而偏偏就有人不信这个邪,觉得他又白又瘦一定很好揍,于是抡起砂锅大的拳头就要往他脸上招唿,刚好黎云笙一回头看了个正着,顿时飞起一脚正中那人小腹,直踹得对方摔了数米远。 黎云笙攥拢修长五指,关节咯咯作响:“赵夫人,我只是在向你打听雕像的去处罢了,又不是要取你性命辱你贞洁,你这么牴触,莫非是所顾虑?” 赵妻终于在他阴森森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她拒绝与他对视,可语调依旧非常强硬。 “我坦坦荡荡,能有什么顾虑?我不信你们,无非是因为你们跟柳如烟那水性杨花的贱胚有来往,既然是她收留的小白脸,怎么可能是好人!” 祁陌神色淡淡地瞧着她:“赵夫人请注意措辞,我们不晓得你和柳夫人之间曾有什么恩怨,也并不关心,我们只想问狻猊雕像在哪里。” 然而事实证明,到此也不必再问下去了,方才趁乱飞进赵家宅子的雪色找了一圈,终是在祠堂台案的下面发现了那座狻猊雕像。 她用爪子抓着雕像,一路飞到黎云笙身边,后者接过雕像掂了掂,不禁笑道:“果然是在这里啊。” 赵妻恼羞成怒:“是我丈夫从庙中带回来辟邪的,我们赵家铸造的东西,如何不能收回了?!” “镇上花钱请你们铸造,铸好了便是庙里的东西,岂是想收回就收回的?” 祁陌从黎云笙手中取过雕像,两人对视一眼,很快无声达成了共识:这雕像没什么问题。 可若是这雕像没问题,那么之前的另一重猜想,便由此生出了几分端倪。 他温声开口:“希望赵夫人不要心存芥蒂,我们先前当街冲撞镇长,也无非是可怜那一对即将赴死的孩子罢了——镇长的确不是我们杀的,诸位信与不信都无所谓,但为祸世间的厉鬼不容放纵,除了我们,再没有谁能办到这件事,请赵夫人三思。” 黎云笙有时候还是很佩服祁陌的,佩服他收放自如的情绪,永远都是这么一副平静如水的样子,而自己就不行,自己耐心耗尽之后,就只想用暴力解决了。 很明显,祁陌的劝说终究是起了作用,赵妻沉默半晌,果然有些迟疑了。 她说:“你们当真有驱鬼的本事?” 黎云笙取了张符纸随手在她眼前一晃,见那张符纸无风自燃,一团火焰瞬间已被他收进了掌心,他抬手按在朱漆大门上,下一刻门环处已显出了一道被烧焦的墨黑掌印:“喏,你刚才不是要看么,现在看到了?” 第21页 “……”周围众人被骇得集体后退,赵妻连忙侧身躲开,她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好吧好吧,你们想问些什么,快问!” 祁陌沉吟良久,这才缓声道:“柳夫人曾与赵家有什么渊源?” “渊源?”赵妻忿忿地啐了一口,“烟花柳巷出来的放荡娼妓,还能谈得上和赵家有什么渊源?我丈夫那时年少轻狂,和她有一段风流韵事,后来浪子回头不要她了,她纠缠好久才彻底死心,随便嫁给了张应龙那个短命穷鬼。” “张应龙?”黎云笙蓦然想起了柳如烟家中的那幅画像,他略一蹙眉,“张应龙是怎么死的?” 赵妻神情古怪地白他一眼:“据说是暴病身亡,具体的我怎么知道?你们问够了没?问够了就滚吧,可别忘记自己方才保证了什么,反正这桩邪门事不解决,我看你们也走不出游龙镇了。” 那扇大门被重新关上,门环撞击发出清脆响声,两人在原地站立良久,直到雪色懊恼地嘆了口气,向他俩提议。 “不如先去吃点东西,再把狻猊雕像送回游龙庙?” 第25章 意外偷袭 黎云笙和祁陌在离开赵家宅子后,并没有立刻就回柳如烟的家,俩人随便找了条无人小巷蹲着,毕竟这种地方安静偏僻,也省了被镇民发现后被追堵谩骂。 用雪色的话来说,就是“你俩现在需要认真思考,然后把思路捋一捋”。 “毋庸置疑,柳如烟房中那幅画像,就是她亡夫张应龙画的。”黎云笙深吸一口烟,他低下头去弹了弹菸灰,随即看向身旁的祁陌,“不知为什么,我总有种预感,柳如烟有事儿瞒着咱们。” 祁陌则给出了一道极为清晰的感情纠葛线:“柳如烟曾与赵孟安相恋,但因出身不好,最终被赵孟安抛弃,她挽回不得,眼睁睁看赵孟安迎娶了如今的妻子。后遇上张应龙结为连理,但没想到张应龙福薄命短,英年早逝,所以她成了寡妇,只能拉扯着一双儿女艰难度日。” “听起来似乎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但其中值得深思的细节很多啊,我认为这场恩怨肯定不止这么简单。” 雪色道:“你们又不是没看到,赵家妻子在提到张应龙和柳如烟的时候,那咬牙切齿的狠劲儿,其实她就认定了,自己丈夫会死,跟柳如烟脱不开干系。” “问题就出在这里,她凭什么会做出如此猜想?” “这你凭空是琢磨不出来的,除了亲自去问柳如烟,没其他好办法了。” 祁陌怀抱着那座狻猊雕像起身,温声提议:“我们先把雕像送回游龙庙,再去找柳如烟,了解清楚当年的来龙去脉。” 雪色闻言登时啄了一下黎云笙的脑袋,黎云笙无奈道:“行了行了我知道,咱们先随便弄口吃的,吃完再找柳如烟好吧?” 于是连着两顿没吃饭的雪色,终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当即欢天喜地自行觅食去了。 另外两人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着她回来就可以了,他们坚信,某只自封长辈的白鸟从不走空,须知谁也不会对一只鸟起疑心。 果然,约莫半个时辰后,雪色满载而归,明明表面上看她什么也没拿,她却偏偏接连变出了烧鸡、包子、猪头肉……以及,一堆青核桃——据她所言,这都是镇长宅子里供神的祭品,镇长家现在乱成一团,并没有谁注意到她。 “既然是供神的祭品么,在人类眼中我多少也算个神了,我吃还不是天经地义的。” 然而她到底是什么怎么藏下这些东西的?这始终是黎云笙心中的未解之谜。 哎,不管那些,总之她开心就好了。 填饱肚子,又慢吞吞捱到临近傍晚的时辰,两人一鸟这才谨慎地走出小巷,绕道前往游龙庙。 至于为何要拖延到此刻,依据黎云笙的解释,即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夕阳西下,那厉鬼一定会再次出现的。 对方认为他们是威胁,想要杀了他们永绝后患,正巧,他们也正等着机会呢。 毕竟白玉古灯的灯油,每一滴都是照亮前路的光。 晚霞似火,映照得游龙庙的金色牌匾熠熠生辉,狮首门环触感冰凉,黎云笙在石阶上静立片刻,微微蹙起好看的眉。 “里面有人。” 这座庙现在几乎成为了游龙镇的禁忌之地,此刻还能出现在庙里的人,会是谁呢? 祁陌没有多说什么,他直接伸出手去推开了大门,在两人同时踏进庭院的那一刻,黎云笙抬头,恰好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熟悉身影。 那一袭清丽的杏色衣裙,还有楚楚可怜的婉约眉眼,可不正是柳如烟。 “柳夫人?你不在家照顾孩子,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柳如烟哀嘆一声:“我早猜到你们会来这里,着实放心不下,便决定在庙中等着。” “……你为何觉得我们会来?恕我直言,即使你等在这里,也帮不上我们什么忙。” 她说:“所以我不是要来帮你们,而是要劝你们,不要再管这桩闲事了,这原本就和你们毫无关系。” “或许你是这么想的,但我们的身份,註定了我们不可能袖手旁观。” 话音刚落,似是为了证明黎云笙的回应有多么错误,方才还被余晖笼罩的头顶天空,此时毫无徵兆便黯淡了几分,随即听得身后庙门轰然合上,毫无疑问已经被无形的力量封住了。 那厉鬼就在附近,如有实质的戾气难以掩饰,对方此时必定正在暗中蓄势待发。 柳如烟慌忙靠近,大概是过分不安,她的眸底隐约泛起了朦胧水光。 “怎么回事?” “柳夫人,这里很危险,待会儿双方冲突起来,我没有把握能兼顾你的安全。”黎云笙伸手想把柳如烟往旁边扯,示意她自己暂作躲避,“如果我们没有叫你,记得千万不要贸然现身……嗯?” 腹部剎那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下意识紧紧攥住柳如烟的手,见她不知何时在袖中藏了柄锋利的匕首,而这柄匕首,正带着无比果断的力道,深深没入他的血肉。 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 雪色尖叫一声:“笙笙!” 祁陌神色骤沉,眼中犹如激起漫天飞雪,寒意彻骨,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给柳如烟,直接闪身近前掐住她的脖子,单手将她甩出了数米开外。 他这一下丝毫没有留情,以致柳如烟像只断了线的风筝重重摔倒在地,额头撞出了大片淤青带血,昏昏沉沉,半天都未爬起身来。 祁陌转身便要去搀扶黎云笙,却见黎云笙在勐然跪倒的一瞬,抬头间,那双俊俏的狐狸眼,便已隐隐泛起暗红颜色。 他全然不顾汩汩流血的伤口,挣扎着起身,一步一步和祁陌拉开了相当距离。 那副阴鸷的神情,已经和先前的黎云笙判若两人,旁人不知晓,祁陌心中却和明镜一样,这是厉鬼趁黎云笙受伤的契机,暂时性占据了黎云笙的身体。 第22页 黎云笙缓缓开口,只是声音晦涩沙哑,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男人。 “退后,否则我让他立刻就死。” 祁陌自然是不能轻举妄动的,他冷着脸色沉默半晌,终是依言后退了。 “你就是张应龙?” “没错,我就是张应龙。”对方冷笑着,“不过这与你毫无关系,你只需要按照我吩咐的去做,我可以保证,留这小子一条命。” 祁陌低声反问:“你要我怎么做?” 张应龙道:“我希望永绝后患,不可能让你俩都活着,你自裁吧。” 柳如烟虽然无力起身,却听懂了丈夫的话,她忙将自己那柄沾血的匕首,用力扔到了祁陌脚下。 “……我若自裁,你承诺会放了他么?” “当然,只要他同意不再纠缠。”张应龙随手从庭院里找了一根尖锐树杈,将最锋利一端对准了黎云笙的咽喉,“其实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的,要么你死,要么他死,选一个就好了,没有第三条路。” 的确,照目前形势看来,当真没有第三条路。 祁陌沉吟良久,而后慢慢俯下身去,拾起那柄匕首抵在了自己心口。 “等一下!谁说不能谈条件的!” 千钧一髮之际,原本不住在高空盘旋的雪色,蓦然间清啸一声,收拢翅膀俯冲而下,落地的霎时光华四散,待视线重归清晰,她已化作一位眉目秀致、缎带束髮的白衣小姑娘——只是接下来那粗暴的行为,实在不怎么像小姑娘。 她伸手将柳如烟从地上拎起来,细长手指就箍在后者的白皙颈间,且仍在不断收拢,直掐得柳如烟颈骨微响,面色涨红。 她森然一笑:“我活了这么些年,死人也见过不少,没在怕的。我数三下,如果你还不肯脱离这男孩子的身体,我就要了你夫人的命。” 第26章 往事 算一算,我得有六十多年没化人形了,毕竟于我而言,有双翅膀才显得自由,而且做人也没什么好的——《雪色日记》 雪色不是一只普通的宠物白鸟,而是传说中才存在的翼灵,很显然,这是张应龙始料未及的。他更没有料到的是,在雪色掐住柳如烟脖子的瞬间,黎云笙腕间的红叶手钏骤然爆起赤光,温度灼热,硬生生将他逼出了自己的身体。 黎云笙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他飞快将伤口的鲜血往红叶手钏上一抹,随即头也不回凭直觉将手钏朝张应龙躲避的方向掷去,正中对方眉心。 张应龙低吼一声,登时自半空中摔倒在地,痛苦地现出了实体形态——正是上一次两人在游龙庙中,见到的那个青面獠牙的厉鬼。 黎云笙抬手接住飞回的红叶手钏,任由祁陌快步走来搀扶自己,后者沉吟片刻,直接将颈间的银坠子摘下来,给他戴上了。 “……干嘛啊你?” 祁陌平静回答:“我的坠子有促进伤口恢復的效果,你先戴着,免得失血过多。” “呦,这么好的东西,不太合适吧?” “我是借给你,又不是送给你,你好像误会了。” 黎云笙轻哼:“你就算要送给我,我还未必稀罕。” 雪色在不远处听不下去了,俏生生飞了个大白眼子过来:“诶,有这么对待长辈的吗?你俩先把事情解决了再打情骂俏好不好?” 黎云笙这才后知后觉瞧见她,向来懒洋洋眯着的一双狐狸眼,此刻睁得熘圆:“合着你能变人啊?那之前你骗我说自己还没修炼好,暂时变不成人!” “是因为我变成人太好看了,怕迷倒你,影响你这孩子寻找爱情的前路。”雪色说完就没再搭理他,转而继续掐着柳如烟的脖子,把她往张应龙的方向拖了几步,“咱们还是先来谈谈这夫妻俩的事情吧,诶姓张的你不要这种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拆散了一对苦命鸳鸯似的——刚才是谁先动的刀啊?没心没肺的东西,我捧在手心里的笙笙被你们伤着了,按理讲我就该直接掐死你媳妇。不过我现在给你们个解释的机会,你最好认真回答,免得激怒我。” 黎云笙原本想吐槽的,自己什么时候被一只鸟捧在手心里了?但他终究是分得清轻重缓急,加之腹部伤口确实疼得不行,盼着赶紧速战速决。 “这镇上铸造雕像的其中四家家主,包括刚死不久的镇长,都是你杀的吧?” 张应龙冷冷道:“就是我杀的,他们该死。” “要说镇长想用你的一双儿女祭庙,还算死有余辜,那其他四家是怎么回事?” “他们更该死。”沉默许久的柳如烟终于开了口,语气很平淡,却也掩饰不住隐藏的恨意,“若不是赵孟安牵头,另外三家为虎作伥,我和应龙又怎会落得如今阴阳两隔的下场?杀了他们,我都觉得是便宜了他们。” 雪色纳闷道:“除了年轻时将你始乱终弃,赵孟安还做过什么?” 柳如烟道:“什么始乱终弃,那段感情我早已不屑回忆了,他为了钱财娶了别的女人,还要往我身上泼脏水,这些都无所谓,毕竟我遇上了真正值得爱的男人,我只想好好跟应龙过日子——岂料赵孟安得知我嫁了人,反倒觉得不甘心,回过头来继续纠缠我,还因此和应龙结下了梁子,处处为难应龙,直到铸造雕像那件事的发生。” 银坠子能止血并促进癒合,但过程中的疼痛却会加倍,眼看着黎云笙疼得已有些坐不住了,祁陌便让他靠着自己胸口作为支撑,復又温声问道。 “这么说来,当初镇子上铸造雕像的九户工匠,张应龙也是其中一位?” “当然,我负责铸造的是九子螭吻。”提起旧事,张应龙不禁恨得咬牙切齿,“由于工艺繁琐,我又是个极其追求细节的人,故而为了将其铸得足够完美,纵使连续熬夜,工期也还是延迟了七天。” “于是赵孟安便借题发挥了?” 张应龙恶狠狠地笑着:“岂止是借题发挥,他伙同另外三家贿赂已死的镇长,撺掇镇长扣掉了我应得的所有工钱,那时我本就已经数天没有合眼了,劳累过度再听闻此事,一时急火攻心呕血而亡,没能救过来。” 事情就是这样,赵孟安嫌弃柳如烟是妓女,却又不甘心她就这样被张应龙得到,所以为了搞垮张应龙,他用尽了骯脏的心思,直至真的如愿以偿,却不晓得自己也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柳如烟的目光始终凝着在张应龙身上,哪怕他现在形容可怖狼狈不堪,她也依旧深情脉脉,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一样。 她轻声说:“我知道这一切,但我也选择了替应龙隐瞒这一切,我从没后悔过,我认为自己没有做错,奸人百般羞辱我也就罢了,还要毁掉我拥有的平淡幸福,那么他就死有余辜。” “那个……咱们先别说做没做错的问题,这不是重点。”黎云笙费了很大力气想要直起身子,无奈被祁陌牢牢搂着动弹不得,只好保持着倚靠的姿势嘆息,“所谓执念,背后或多或少都有都有故事,我要说的是,你的丈夫已经死了,你支持他取人性命,除了加重他的罪孽,令他无法转世轮迴之外,再没有任何意义了。” 第23页 “为什么?难道这世间已经没了善恶之分,我们就註定要受欺压一辈子吗?!” “我无法给你讲清楚这样的道理,诚然,我也不想讲。”祁陌平静道,“天道昭昭,因果轮迴,赵孟安和其他三家的家主,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同样的,你丈夫张应龙的执念存留太久,戾气深重,也是时候消失了。” 柳如烟闻言,当即拼命挣扎着想要脱离雪色的控制,但雪色力气极大,使她钉在原地连半步也迈不出,她终于绝望了,眼含泪水试图哀求。 “你们不要这样,否则应龙就会永远离开我了。” 祁陌神色微冷:“我明白,若不是怀着如此想法,你也不会想要对我们痛下杀手。” 她急切道:“是我一时煳涂,是我对不起你们,只要你们肯放过应龙,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可我们并不需要你做什么。”他似笑非笑地摇一摇头,“猎杀张应龙,就是我们唯一要完成的事。” “……” “而这件事,没得商量。” 第27章 第四滴灯油 在听祁陌说完那句“没得商量”之后,张应龙已然气势汹汹腾空而起,带着鱼死网破的决心朝这边扑来。岂料黎云笙就算受伤,反应速度也丝毫未减,红叶手钏霎时化作千百道利光交织成网,破风而去,将对方牢牢禁锢在内。 伤口再度传来剧痛,他身体一歪,尚未触及地面已被祁陌伸手托住。 祁陌单手扶着黎云笙,红莲业火正于另一手的掌心缓慢燃烧起来,张应龙悬在半空中,自知实力远不如他们,此次怕是在劫难逃,只得认命苦笑,随即将目光投向柳如烟。 他一刻也不想再耽误,因为每看她一眼,都有可能是最后一眼。 雪色道:“祁小哥,先等等。”然后松开了手,任由柳如烟踉踉跄跄奔向张应龙。 “如烟!不要过来了,很危险。”张应龙急切唤住了妻子,他见柳如烟顺从地停下脚步,这才安下心来,试图抚慰已经泣不成声的她,“无妨,大不了就是灰飞烟灭,我心愿已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柳如烟含泪凝视着他,她哀戚地哽咽着:“可对我来说,很遗憾……” 很遗憾,纵使足够珍惜,也依旧没能好好和你走完这一生。 “在我心里,你始终最坚强善良,相信我,时间会淡化一切的。”血色眸底泛起浓重泪意,张应龙艰难地笑了笑,“只是委屈你,今后要独自将孩子们拉扯大了。” 她悲伤颔首,终是鼓起勇气一步一步走向他,她伸出手去触碰那赤色光牢,光牢温度灼热,刺痛肌肤,可她竟似毫不在意,仿佛在抚摸他的脸颊一般,神色愈发温柔。 “我会将他们抚养成人,只当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一滴血泪淌下张应龙的眼眶,他轻声说:“真抱歉,最后还要以这么狼狈的姿态和你相见。” 柳如烟莞尔一笑:“但在我眼中,你永远都是初次见面时的英俊模样。” 是我最深爱的、难以忘却的模样。 “如烟。” 那是他在这茫茫尘世间,留给她的最后一声唿唤,再没有了下文,充满怀念与不舍,却也含着欣慰和释然。 赤色光牢骤然收紧,将化形的执念融为一滴灯油,落入祁陌手中的白玉古灯。 祁陌抬眸看向柳如烟,静冷开口。 “你若要对得起他,就该放下往事认真活着,毕竟来日方长。” 柳如烟双膝一软萎顿在地,她以袖掩面,浑身颤抖地流泪,却半点声息也无。 黎云笙嘆了口气:“你放心,刺我这一刀的帐,我不跟你清算了。” “笙笙,我感觉这庙里还是有些不对劲啊。”雪色缓步走来,她神情古怪地吸了吸鼻子,“张应龙一消失,似乎先前某些被压制的游魂气息,现在显露出来了。” 问题是在哪里呢? 祁陌淡然道:“我突然想到,我们把注意力都放在狻猊雕像上,未免煳涂,真正要查看的,其实是张应龙铸造的螭吻雕像。” 话音未落,忽觉不远处风声有异,黎云笙指间的四张符纸已抢先甩出,将庙门封住,他低喝一声:“现形!” 果然,出现在眼前的四位,分别是赵孟安和其他三位家主——他们在被张应龙杀死后,灵魂就被禁锢在那螭吻雕像之中,本以为张应龙灰飞烟灭,他们可以伺机逃脱,谁知运气不佳,还是被发现了。 赵孟安意识到,今天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栽在这两位年轻人手里了,思及至此,他顿时凶相毕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改变方向,抢先扑向仍无助哭泣的柳如烟。 “该死的贱人!下地狱去吧!” 祁陌神色微沉,他稳稳将黎云笙推到了迎面而来的雪色怀里,转而果断闪身拦截,在赵孟安那双利爪碰到柳如烟的前一刻,红莲业火已然自对方指尖疯狂蔓延至全身,焦臭气息随青烟腾起,后沿着青石板路唿啸而去,片刻未停即缠上了另外三位家主的游魂。 惨嚎声响彻游龙庙上空,仿佛要将刚刚降临的夜幕撕裂,火焰经久未息,映着祁陌沉静的面容,他一双黑眸在夜里寂寂生辉。 听得黎云笙低声道:“我以为你会选择渡他们。” “你要是了解我,就不会这么想了。”祁陌笑了笑,“毕竟我怕脏了自己的手。” “……对,确实是你的风格。”黎云笙说完又瞥了雪色一眼,“喂,这都尘埃落定了,不必再抱着我了吧?” 常年落在肩膀上的白鸟,此时突然变成个娇俏甜美的小姑娘,还和自己亲密接触,估计换谁都会不习惯。 雪色对此嗤之以鼻:“你当谁乐意抱你啊?一身血味。赶紧的,就借柳夫人家中一用,把伤口给你包扎了去!” 柳如烟并没有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她沉默地带三人回了家,为黎云笙准备好了所需的药膏和纱布,然后又下厨做了三碗素面端给他们。 她是心存歉意的,从眼神中就能看出来,只不过没有说出口罢了。 一个痛失挚爱、背负着不公命运的女人,又还能苛责她什么呢? 客房之中,黎云笙正受到格外细緻的待遇,由雪色餵饭,祁陌包扎,而且时不时还有心情喊一嗓子。 “嗷!祁陌你能不能轻点?!” 祁陌头也不抬温声道:“已经很轻了,男子汉大丈夫,忍一忍。” 雪色动作麻利往他嘴里灌了一勺汤:“多吃多吃,补充体力。” “我捅你一刀试试,那是喝勺汤就管用的吗?” “没空搭理你。”她白了他一眼,收了空碗起身出屋,顺便把门带上,只留下了两人单独相处。 在视线被完全隔绝的一瞬间,她迫不及待从怀里掏出笔记本和钢笔,兴奋不已地写下:我猜笙笙此刻,一定有很重要的话想问祁小哥。 第24页 与此同时,屋内的黎云笙懒洋洋开口。 “诶,祁陌,我有话问你。” 祁陌风轻云淡地应着:“你说,我听着。” 他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似犹豫了片刻:“……在张应龙附我身的时候,你不会真的存了自杀念头吧?” “你觉得呢?” 黎云笙向后靠在床边,深深嘆了口气:“我觉得你应该没那么傻。” 祁陌唇边隐约含笑:“自然,当时雪色就在身后,我相信她不会坐视不理的。” “哦?也就是说,所谓大义凛然的自杀行为,只是做做样子了?” “你希望我只是做做样子吗?”祁陌反问,“听你的语气,好像很失望?” “……” 眼看黎云笙满脸无语神色,就势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就要睡觉,他伸手替前者掖好被角,沉吟片刻,蓦然凑近前去,在对方耳边低语了一句。 “退一万步讲,如果当真毫无选择的余地,那一刀,我也刺得下去。” 第28章 四大荒村 这几天笙笙和祁小哥之间的气氛有点微妙,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反正彼此对视的眼神,都透着那么一丝欲言又止的意味——《雪色日记》 黎云笙在柳如烟家中休养了七天,在此期间,雪色和祁陌商量设计了一场神迹降临的戏码,她扮演一只从柳如烟家房檐现身的金色神鸟,将星辰般的福泽一路洒满了镇上挨家挨户,祁陌则利用青莲业火,使游龙庙中遍地莲花盛放,令闻讯前来的镇民们如坠梦里,直至彻底认定,这是神明显灵,为游龙镇祛除邪祟,灾祸已经远去了。 至此,也没有谁再敢去寻柳如烟的麻烦,毕竟她都是被神灵眷顾的女人了。 黎云笙体质素来不错,再加上银坠子的效力,他恢復得很迅速,且在能下地之后就催促着祁陌快些启程,因为实在受够干躺在床上的日子了。 准备离开的时候,天色渐暗,柳如烟知道他们要走,早早就等在大门口,而后递给他们一只布包裹,里面装的是蒸好的杂面干粮,还有自家晒的红薯干。 “愿二位一路顺风。” “多谢柳夫人。”祁陌客气颔首,“也愿夫人余生安乐,再无风霜苦难。” 黎云笙悠然开口:“其实我尚有一事不明,夫人可否容我多问一句?” 柳如烟温婉地应着:“但讲无妨。” “按理来说你是普通人,不应该看得到没有化形的张应龙,那么先前你是如何知道他的存在的?” “我的确看不见他,但我能感觉得到他,后来我想了个方法,通过书信与他交流,至今我们写满的信纸已有百余张了,都好好地存在箱子里。” 黎云笙嘆了口气:“如是看来,夫人的执念也很深了。” “毕竟我爱他,没有谁能真正理解我对他的爱,那种爱,是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柳如烟低下头去,一绺乱发垂于鬓边,她含泪轻笑,“这世间唯有他以真心待我,其他男人都垂涎我的容貌,却鄙夷我的出身,可应龙不会,他只当我是我,是理应被他呵护的爱人——我想自己前半生的命途坎坷,大概所有运气都只为了遇见他,能相守这几年,也算值得了。” 情深缘浅,逝者已逝,而她还要带着张应龙的希望,陪伴一双儿女认真活下去。 她仍相信,他始终都在,不曾离去。 “若你们将来也遇上了想要相守一生的人,请务必珍惜,不要错过才好。” 她向他们微微躬身表示感谢,并安静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 旅途还在继续。 黎云笙毕竟身上带伤,就算他说没关系,可精神状态肯定也不如平时,所以祁陌不准他没日没夜地赶路,随时都要准备原地休息。 “我说,你现在是不是管得有点宽?”黎云笙嚼着红薯干,一脸的不耐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那未曾谋面的爹呢。” 祁陌坐在旁边,柔软短髮被风吹得遮住眼睛,他笑了笑,语气淡淡的:“等你伤一好,我就不管你了。” “其实我伤已经好了。” “如果真好了,你不会总是去摸伤口,疼痛的表情,我还是分辨得出来的。” 黎云笙登时白他一眼:“银坠子还你,我不戴了。” “等痊癒了再还我。” “……”黎云笙正要和这个莫名固执的男人理论理论,结果一抬头,见化成人形的雪色正迎面走来,双手还拖着好几截粗壮的树干,也不知从哪砍来的,“你干嘛?你要盖房子啊?” 雪色气定神闲把树干往地上一丢,环着双臂得意一笑:“我琢磨这样赶路太慢了,决定给你做辆板车拉着走。” “……” 然后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两人就眼睁睁看着她金光护体徒手噼砍,车轴、车身、车把、车轮……尤其是车轮,被她磨得熘圆,实在让人很难想像,她那双细皮嫩肉的纤纤小手,到底是怎么比砂纸和锉刀还厉害的。 “来,笙笙,坐上试试。” 她吹着不成调的口哨,单手拽着车大步流星,轻轻松松毫不费力,而祁陌就在旁边缓步跟着,三个人结伴前行,倒也和谐。 临近傍晚的时候,眼前视野逐渐开阔起来,三人正商量着往日落的方向走,没多久就能看到人烟了,谁知西行还没三里地,就被一位路过的放牛老人拦住了。 那老人牵着自家的牛,手里还提着装菜的袋子,估计是刚串亲戚回来,且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地问:“小伙子,小姑娘,你们这是要去哪?” 祁陌温声回答:“去前边的村子,寻个落脚的地方。” “一瞅你们就是外地人不懂规矩,这一带的正常人,谁敢往那边去寻晦气啊?”老人嘆着气,连连摇头,“奉劝你们一句,千万不要去,赶紧回头走别的路吧!” 黎云笙从中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他略一蹙眉:“怎么,那边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老人看起来也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跟他们说实话:“再往前走个四五里地,就是有名的东西南北四大荒村了。” “四大荒村?” “对,没错,这四个村子都特别邪门,传言说村里的人出不去,外来的人进去就会死,好像是被某种力量所诅咒了。” 雪色蹲在板车上,托着腮似笑非笑:“可喜欢听这种民间诡事了,这下咱们说什么都要去一探究竟。” 人生就是要充满挑战性,才有趣,更何况她身边的两位男孩子,还都背负着各自的使命。 第29章 北村怪事 三人最终还是委婉拒绝了老人的好意提醒,毕竟和明哲保身的普通人相比,鬼气森森的地方,才是他们选择的主要目标。 第25页 月至中天,夜已深沉,板车吱吱呀呀停在了村口。 “这里就是北村了?不愧被称作四大荒村之一,太荒凉了吧?”雪色好奇地探着脑袋往村里张望,冷不防一松手,顿时把还坐在板车上的黎云笙墩在了地面。 黎云笙一屁股坐倒在地,疼得差点骂出声来,祁陌从旁平静伸出手去,他瞥了后者一眼,很不情愿地将手指搭在对方掌心,借力起身。 “你别鬼鬼祟祟的,来都来了,直接进去瞧瞧呗。” 平心而论,这座村子真的很邪门,地面焦黑泛红,寸草不生,连空气温度都比村外要阴冷得多,仅存的几棵老树,看上去已经枯死了,嶙峋的枝干在月光映照下,莫名便有了几分凄清狰狞的气息。 某棵树边用铁链子栓了条大黑狗,那黑狗隐于夜色很不容易被发现,此刻见有外人进村,瞬间咆哮起来,直把雪色骇了一跳。 “呦!这谁养的小狗好没礼貌!能吃吗?” 黎云笙面无表情把她脑袋扒拉了回去:“第一,这狗可不算小狗;第二,别见着活物就惦记吃行不行?” 听得祁陌道:“这条狗好像就是故意拴在这里的,目的是提醒村民们,有外人来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果然,见方才还大门紧闭的各家各户,此刻都不约而同将门虚掩,露出了一双双暗中观察的眼睛。 深夜能很好地将情绪掩盖,但黎云笙仍能清晰感觉到,那些村民的眼神充斥着冷漠和麻木,就仿佛在看待……将死之人。 “这里阴气很重,看来被称为受诅咒的村子,也并非空穴来风。”他略一蹙眉,“很可能跟当初赤水村的情况相似,我想要找到一户人家愿意收留咱们,也是很难的。” 雪色那双清澈的杏子眼一眨一眨,就跟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没什么两样,虽然她接下来说出的话,一时间破坏了这种美感。 “没关系,可以拆门,你说咱拆谁?” “……算了,跟你讨论这种问题真毫无意义。” 祁陌忽而轻声一笑:“很巧,有人在示意我们过去。” 黎云笙颇感意外,登时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见一披着大衣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不远处,朝他们缓缓招手。 雪色忙推着两人肩膀快步前行,径直来到那男人身边,见对方拢着袖子,很忧虑地开口。 “三位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趁天色还不算太晚,赶紧出村另寻落脚之处吧。” 黎云笙道:“这天色已经很晚了吧?如果您不肯收留我们,我们就只能露宿荒郊野外了。” 那男人懊恼地嘆了口气:“我实话跟你们讲,即使是露宿荒郊野外,也比来村子里送死强啊。” “……我们倒是听说过四大荒村的传言,怎么,这座北村,从前可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情?” 祁陌见那男人有些迟疑,復又在旁温文尔雅补充了一句:“请放心,我们三人略通些驱鬼降妖的法术,收服寻常邪祟不在话下。” “驱、驱鬼降妖?” “对啊,你别怀疑,也不要说什么‘之前来了好多道士驱鬼都丢了性命’之类的话,我们和那些江湖骗子不一样。”雪色的神情一本正经,“真正有本事的人,是不会高调吹嘘自己的,比如说我们,表面上是要借宿,其实是来给你们村解决问题的。” 黎云笙和祁陌同时点头,各自带了几分高深莫测的微笑,可以算是非常有神棍风范了。 那男人明显耳根子较软,又见他们一再坚持,踌躇半晌终是勉强答应,并侧身邀请他们进屋。 屋内点了一盏煤油灯,桌上摆着一碟花生毛豆,还有一杯自家酿的米酒,由此可以大致判断出这座村子的整体生活状况——虽不算富裕,却能够自给自足,否则也不会闭塞了这么多年,仍旧有吃有穿。 “我们是不是打扰了阁下的酒兴?”祁陌低声道,“我姓祁,他姓黎,敢问阁下怎么称唿?” 对方连忙应道:“不用客气,我叫李铭,看你们年纪小,就叫我一声李大哥吧!” “好的李大哥,现在可以给我们讲一讲北村的过去了么?” 李铭侷促地搓着双手,斟酌了许久言辞,这才期期艾艾地回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们村后有一间废弃很久的土坯房,房门处有一面大铜镜,那镜子似乎附着了……嗯,总之是很可怕的东西,外边的人只要一靠近,就会被吸入镜面消失不见,直到第二天清晨才会被发现,而且……” “而且什么?” 李铭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禁打了个寒颤:“而且死无全尸,血肉筋骨都碎成了一块一块, 连模样都拼不完全了。” “噫……”雪色发出一声感嘆,顺手又抓了一把毛豆自己嗑,“那房子一直都是这样的吗?至今为止死了多少人了?” “原来并不是,那面铜镜是十年前才出现的,至今加上因好奇心而意外身亡的村民,以及从外请来的法师道士,差不多……二三十人了。”李铭下意识顿了一顿,他忧心忡忡道,“所以二位,真的认为自己有能力解决这场祸事么?千万不要白白送了性命啊。” 黎云笙半眯着眼睛以手托腮,很懒散地嘆息:“干我们这行,没有惜命的,李大哥别害怕,区区小事不至于的。” “……这是区区小事么?这可是困扰北村十年的头等大事。就因为被不明不白下了这种诅咒,这十年我们几乎与世隔绝,连亲戚好友都不敢来探望,想要逃出去,一到村口就会被无形的力量挡住,人人怨声载道,只能提心弔胆地活着,这还不重要么?” 雪色小声嘟囔:“李大哥口才突然流利了不少啊。”可想而知憋屈了多久,恐怕早就盼着能有云开雾散的一天了。 而如今,他将希望寄托在了他们三人的身上。 黎云笙侧头看向祁陌,发现后者也正于同一时刻看向自己,不过片刻对视,两人均是一笑。 “要不,现在就去瞧瞧吧?” 第30章 执念离魂镜 笙笙和祁小哥决定夜探土坯房,俩人还信誓旦旦跟我保证自己能搞定,于是作为一个长辈,我决定放他们自由,不掺和这件事,还是去附近抓条鱼或者逮只耗子来烤吧。毕竟年轻人,偶尔也需要单独相处磨合的机会——《雪色日记》 黎云笙和祁陌来到那座土坯房不远处的时候,不知怎的,四面的夜风突然唿啸起来,两人踏着脚下细碎黯淡的月光,沉默良久,不约而同皱起了眉。 “血腥气很重啊这里。” 据李铭叙述,最近死于这间老房中的人,是一位外来的算命大仙。约莫两个月前吧,对方听闻北村的祸事之后,报了高价,自告奋勇要前往驱鬼,谁知钱还没拿到手,转天清晨,就变成了暴露在阳光下的一滩烂肉。 第26页 “邪性得很。”祁陌缓声道,“看来我们不亲自进去一探究竟,站在门口是得不出什么可靠结论的。” “话说得是,那就进去呗。” 见黎云笙漫不经心举步欲行,祁陌下意识伸手扯住了前者:“等等,你在外面接应吧,我进去。” “……”黎云笙显然很不爱听这话,禁不住瞥他一眼,“为什么?我可不觉得有接应你的必要,直接一起去不就行了。” 祁陌很耐心地回答:“你现在状态不好。” 黎云笙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冷哼着在他胸口捶了一拳:“得了吧,你不如直说,怕我身上有伤帮不上忙——放心,我很清楚自己能不能搞定,不会逞强的。” 祁陌深知拗不过他,想了想自己便也笑了,不再坚持。 “待会儿进去的时候,记得跟在我后面。”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黎云笙不耐烦一拽他的袖子,“在我看来,还是你跟在我后面比较妥当。” 推开那扇破旧木门的瞬间,腾起的尘雾呛得两人连声咳嗽,黎云笙眯着眼睛看去,见李铭所说的那面古老铜镜,已近在咫尺。 镜面折射出幽幽微光, 岂料尚未等他开口和祁陌商量些什么,只觉迎面一股强烈的吸力,如同无形大手,剎那间将两人同时扯进了黑暗的土坯房中。 待视线中的景象重归清晰,黎云笙第一反应就是转身去寻找祁陌,而后便觉掌心一暖,是祁陌从身后攥住了他的手。 “这下麻烦了。”祁陌轻声说,“我早该想到,这间房子藏着什么玄机。” 黎云笙心中一凛,他看到自己身处的位置,很明显不仅仅是一间土房这么简单了,而是容纳了上百面铜镜的诡异空间,铜镜之间毫无空隙紧密相接,连成了错综复杂的迷宫地形。每一面铜镜中都有烛光亮起,那血红的蜡烛看得见却触摸不到,只有火焰轻微摇曳,无端渲染出阴森可怖的氛围。 “这是……执念离魂镜。” 黎子渊曾教过他,离世之人在死前若怨气深重到一定程度,可将执念化作杀人镜阵,形同诅咒,让擅自闯入者死无全尸。 这里的每一面铜镜,此刻都清晰映出他和祁陌的身影,每一根红烛都在计算着最后的时辰——红烛燃尽的瞬间,所有铜镜会集体碎裂,而镜外的人,会随着镜中的自己,一起粉身碎骨。 这就是那些村民和道士会莫名其妙身亡的原因,他们都急于打破镜面逃出迷宫,却不晓得这样只是更快使自己走向死路,毕竟任何一面镜子的破碎,都将成为来自黄泉的邀请函。 祁陌眼神渐沉:“我们必须在不破坏镜面的情况下,在蜡烛燃尽之前走出去。” “照我看来不太可能,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迷宫出口,难于登天。”黎云笙像往常那样咬破手指,滴血在空白符纸上,准备借法术引路,结果很快就发现,这一方法丝毫不可行,“……糟糕,在这里施法,会加剧蜡烛的燃烧。” 见他意欲撕掉符纸,祁陌果断阻止:“不必,你继续施法,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你确定?” 祁陌沉静点头:“再想其他方法已经来不及了,你就用符纸引路,我们能跑得出去。” 只要足够快,连头也不要回。 不过片刻迟疑,黎云笙便接受了这一建议,考虑到祁陌偏虚弱的体质,他当即想要把银坠子从颈间取下还给对方,却被祁陌冷冷的眼神弄得一头雾水。 “……干嘛这么看着我啊?” 祁陌修长手指回拢,攥得骨节咯咯作响,但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看不出什么波动。 他说:“云笙,可能在你眼里,我身体不好算是弱者,但在我看来,这一命题并不能成立。” 在想要保护的人面前,自己只能是强者,没有商量余地。 黎云笙微怔,抬头见那道沾血的符纸已然脱离指尖,飘飘然朝着迷宫出口飞去。 而下一秒,他已被祁陌紧紧拽着,跟随符纸狂奔而去。 镜中烛油宛如血泪,正在一点一滴燃向终点。 第31章 十年前 镜面折射出百余道幽幽烛光,仿佛追魂讨命的锁链一般,环绕在黎云笙与祁陌周身,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他们都能在泛黄镜中,看到自己匆匆而焦灼的影像。 毫无疑问,任何一面铜镜的破碎,都将宣示着二人生命的终结。 符纸引路的速度,远远慢于红烛燃烧的速度,烛泪似血,缓慢汇聚成泊,眼看着那一点火苗即将熄灭,最后的时辰要到来了。 “祁陌。”黎云笙极少认认真真叫祁陌的名字,但此刻他的语气分外严峻,“来不及了,要不要赌一把?” 祁陌温声回答:“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在这里动用红叶手钏的力量,会很耗你的精力。” “……我连死都做好准备了,难道还有比这更坏的结果吗?” “好,那你试一试,我陪你。” 红叶手钏所设下的结界,并不能使他们免受离魂镜的伤害,但却可以短时间停滞蜡烛的燃烧——而到底能停滞多久,谁也无法保证。 说是试一试,其实这举动有多冒险,两人各自都清楚得很,然而别无选择。 黎云笙阖目,低声念诵了几句什么,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瞬间,腕间的红叶手钏已赤光大盛,几乎要把四面折射的烛光也压制下去,而视线中那些隐于镜面中的、即将燃尽的蜡烛,居然当真神乎其技地停止了燃烧,仿佛被定格在了幽暗的画中。 与此同时,符纸上沾染的黎云笙的血迹,突然冒起了缕缕青烟,且引路的速度较之方才提升数倍,最终在临近出口的时候,完全化作灰烬散入了空气中。 “就是这里!” 黎云笙几乎已经感觉到了夜风的寒凉,岂料在将要获得自由的前一刻,他忽觉腕间剧痛,竟是红叶手钏的法术失效了。 黎子渊曾说过,在极强执念所凝结成的阵法中,就算是猎杀者的法器,也见效甚微。这大约是世间万物,相生相剋的道理,即使身为猎杀者,也并非无所不能。 百面铜镜中的红烛,剎那间光芒湮灭,镜面所出现的每一道裂痕都溢出杀气,随着清脆的声响分崩离析。 完全没有思考的时间,祁陌下意识抬手将黎云笙推向出口,这个动作让他逃离现场的脚步迟了一瞬,不过片刻,仍暴露在镜面中的背部和双腿已有血液渗出。 千钧一髮之际,已经踏上安全地带的黎云笙再度折返,他扑过去揽在祁陌腰间用力往回一扯,在就势将祁陌救出镜阵之外的同时,右臂也传来撕裂般的痛感,望去已然鲜血淋漓,染透了衬衫衣袖。 两人躺在冰冷的地面,彼此喘息良久,直至黎云笙最先清醒过来,他忙不迭摘下银坠子给祁陌戴好,看向对方的眼神复杂莫名。 第27页 “你……”疼痛使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但仍一字一句咬得清晰,透出几分恶狠狠的意味,“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银坠子暂时止住了祁陌背部的大片血迹,后者冷静地摸了摸自己的双腿,半晌低声道:“骨头没碎,还能走。” 黎云笙险些要被他气死:“你对自己的要求挺低啊?你刚才差点就死在里面了好吗?!” 祁陌若有所思地反问:“我生与死这种事情,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黎云笙闻言也是一愣,他迟疑好久,这才蹙眉应道,“你一路都跟着我,帮了我不少忙,况且刚才还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但凡是个男人,就不能袖手旁观。” 这答案可以说非常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祁陌久久沉默着,他的脸色因失血而显得苍白,但一双眼睛依旧墨黑清亮,恍然还有了笑意。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祁陌只当没听见这句话,他嘆了口气环视四周,从容开口:“云笙,你有没有发现,这地方不太对劲?” 黎云笙立刻会意:“你是指这里已经不像是我们先前所处的北村了?” “对。” “我也觉得奇怪,因为自从你我方才逃出镜阵之后,这座土房的气息,就不太一样了。” 两人不约而同朝面前的土坯房看去,见出口处已完全恢復成了砖墙的模样,就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不多时,坐在房后的两人,蓦然听到了距离百米开外的房前,所传来的嘈杂叫嚷声,那里好像有许多人在争吵一般。 鑑于祁陌暂时行动不便,黎云笙示意前者噤声,自己则捂着手臂小心翼翼绕过去,谨慎地察看情况。 深沉夜幕下,原来是北村村民们正集体聚在一处,纷纷对住在这里的一个清瘦的年轻男人,高声谴责。 “北村不排斥外来人,当初好心收留你们夫妻住在村里,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可现在你家女人得了治不好的怪病,如果不赶紧把她处理掉,就会感染更多人,难道要我们都陪着遭殃吗?” 那男人似乎在流泪,连声音里都带着浓重哭腔:“求求各位乡亲们,李大夫已经说了,我夫人的病不是什么绝症,只要大家不踏进这间土房,也没有被感染的危险,她正在吃药,会慢慢好起来的,请大家给我一点时间……” “不行!”立刻有人断声拒绝,“姓李的那个蹩脚庸医,他说的话能相信吗?我看啊你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带着你夫人快些离开北村,要么你就放弃了她,让我们把她烧了,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这四个字一出口,当真教人如坠冰窟,从心底直冷到了四肢百骸。 却没想到,这样的提议还得到了在场大多数人的贊同。 “没错!早前就听说,这种浑身生紫斑的怪病,是招惹了邪祟上身,就算赶她走,很难讲那脏东西会不会还留在咱们村里,只有一把火烧干净了才放心!” 眼看着唿声越来越高,已经有村民点燃了手中的火把,那年轻男人被逼得狠了,终于“扑通”一声跪在众人面前,用力扣了三个头。 他极尽声嘶力竭:“求你们了!我夫人就是我的命!她只是病了,并没有招惹什么邪祟,她会好起来的啊!” 然而谁也不肯听他解释,鬼迷心窍的村民们,一心只想着永绝后患,所以今晚这把火,是非烧不可了。 年轻男人寡不敌众,纵然他拼命想要拦住汹汹而来的村民,替自己病重的妻子撑起一片安全的空间,却终于还是绝望发现,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那些村民粗暴地想要扯开他,有的人甚至骂骂咧咧,威胁他再意图阻拦,就连他一起烧死。 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无声无息结束一条人命,似乎并非多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李大夫——李大夫!你快出来说句公道话啊——” 可是作为唯一救命稻草的李大夫,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黎云笙站在原地,手指骨节被攥得发白,就连伤口疼痛也无法令他的怒火冷却半分。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身后祁陌的声音。 “这大概是十年前的北村,是后来一切灾祸的起源。” “……你怎么过来了?” 祁陌淡淡地看他一眼:“我又不是不能走。” 黎云笙无语半晌,最终还是伸出没受伤的左手搀扶住了对方:“勉强自己有意思么?” “相比起这种小事,我想你应该对那个悲伤的男人更感兴趣。” “我当然想帮帮那对无助的夫妻,可这是在十年前,我改变不了既定的歷史。” “所以……”祁陌的语调意味深长,“那个男人,最后也没能活下来。” 黎云笙重新朝不远处望去,见那年轻男人眼看着村民的火把,已经点燃了这座土坯房,而自己无论如何也救不了心爱的妻子了,他蓦然发了疯似地推开众人,连滚带爬冲进了熊熊燃烧的里屋。 “我今晚就和她一起死在这里!不管多少年,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所有人!” 第32章 李姓大夫 自土坯房燃起的烈焰,火光映亮了半边天空,黎云笙亲眼目睹那年轻男人冲进火场,誓要与妻子同生共死,他心中一惊,手指下意识攥紧,却忽觉砖墙上传来一股奇异的吸力,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已和祁陌一起站在了火势蔓延的屋内。 他怔然而立,见那年轻男人正缩在角落里,怀中还紧紧搂着奄奄一息的妻子,临近生命的最后时刻,夫妻俩均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对方,眉梢眼底满是依恋和不舍。 或许也曾说过白首到老的誓言,却终究抵不过命运无常,所幸还能不离不弃,哪怕只是为这段感情,画上悲伤的句点。 黎云笙往前走了两步,却又被祁陌从身后扯住衣袖,他听到祁陌低声在自己耳边说:“我们原本不属于这里,除了旁观,你做不了任何事。” 的确,他们来到十年前,也无非就是重温一遍残酷的往事,除此之外,别无意义。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那年轻的夫妻俩似有所感,双双朝这边望来,恰与黎云笙目光相对。 在被对方发现的瞬间,眼前强光袭来,当二人再度睁开眼睛时,居然已经重新站在了李铭的家门外。 依旧是月色皎洁,清风长夜,他们从过去回到了现实。 雪色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门口,正在撕着一条不知从哪里搞到的烤鱼,她一抬头看见满身血迹狼狈不堪的两个男孩子,登时惊得嚼也没嚼,直接连鱼刺都吞下去了。 “苍天吶!你们俩这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黎云笙嘆息:“还不就是那间土房,里面能令人死无全尸的力量,竟然来自执念离魂镜。” 雪色活了这些年,该见的都见过,自然知道执念离魂镜是什么东西,她懊恼地一拍大腿:“我早该想到的!就偷懒了这么一次没跟着你们去,谁知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第28页 “啊,也不算特别言重了。” 她杏眼圆睁:“这还不严重呢?估计再慢一步,我明早就要负责拼凑你俩的尸体碎片了!” “……你这是安慰人的态度吗!” 雪色一脸“我是长辈不跟你这小崽子计较”的大度神情,转而招唿两人快些进屋,并琢磨着怎么给他们包扎一下伤口。 “李大哥,你家有纱布和外伤药吗?” 李铭本来都已经睡下了,此刻被吵醒后,迷迷煳煳下床点亮了那盏煤油灯,当他看清黎云笙和祁陌的时候,立即清醒过来,且满脸震惊之色。 “你们受伤了?快过来!我家里有药箱!” 平心而论,李铭的药物储备实在很丰富,按理来讲,一般人家并不会准备这么多种类的医用物品,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他的药箱底部,还放着几本泛黄的医书。 祁陌若有所思:“看来李大哥是精通医术之人。” 李铭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讷讷地回答:“谈不上精通,一介庸医罢了,更何况我已许多年不行医问药了。” “哦?这是为何?” 岂料李铭只是嘆了口气,随即忙着给他背部伤口上药包扎,没有再就这一问题说下去。 雪色素来玲珑心窍,一眼就看出祁陌有话要问,又见祁陌和黎云笙的对视中似有深意,于是笑模笑样地开口:“你们是不是在那间土房里,看到了什么?” 黎云笙任由她给自己手臂缠纱布,只懒洋洋道:“土房中无非是杀人的镜阵而已,我们是逃出来之后才发现了一些线索——而这些线索,和十年前的往事有关。” “十年前?” “对,我想李大哥应该是知道的,关于十年前,那对年轻夫妻被活活烧死在土房中的事情。” 李铭的动作一滞,他闻言似愣怔了许久,最终还是在祁陌沉静的注视下,被攻破了本就不坚固的心理防线。 他将药瓶放到一旁,小心翼翼地反问:“你们……是怎么晓得的?” 祁陌微笑:“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我们既能活着从土坯房走出来,自然也有本事窥见过去。” “那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该看到的都看到了啊。”黎云笙漫不经心地答道,“包括那个年轻男人在临死前,一直唿唤着曾帮助他的李大夫,盼着李大夫能出来说句公道话——但所谓的李大夫,到最后也没有现身。” 李铭深深低下头去,半晌无言。 “所以我们认为,李大夫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迫害行动,却也算杀死那对夫妻的帮凶之一,因为他在最关键的时刻退缩了,从而熄灭了夫妻俩仅存的一丝希望。” 这大概是更加残忍的事情了。 屋内气氛一时沉寂,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轻微唿吸声,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直到李铭重新抬起头,目光略显恳切地看着他们。 “这么说来,那座土房中的杀人力量,果然是那对夫妻死后才留下的么?” 祁陌温文尔雅地颔首:“没错,这也是我们需要弄清来龙去脉的原因,否则我们不能贸然出手。” “……” “如果我没猜错,李大哥的确隐瞒了一些事情,对吧?” 李铭眼底的光亮一瞬黯淡,他忽而双手抱头,像是陷入了多年前不堪回首的漩涡中,神情痛苦挣扎。 “你猜得很对。”他轻声道,“当年那个见死不救的李大夫,其实就是我。” 第33章 贩卖镜子的夫妇 十年前的北村,来了一对以贩卖镜子为生的年轻夫妇,丈夫名叫吴双,妻子被唤作玉莲。由于他们的镜子造型精緻,价格又便宜,很受村中女人们欢迎,而大约是觉得这座村子环境宜居,且民风淳朴,夫妇俩便决定长住于此,这一住就是两年。 夫妇俩都是性情极温和的人,期间和当地村民们相处得很融洽,不曾产生任何矛盾,而要说和二者关系最亲近的,还要数村东边的草根医生李铭。那时候三人经常在一起小聚,吴双和李铭推杯换盏聊着男人间的话题,玉莲便笑盈盈在旁陪着,无论多久也不会厌烦。 日子要是能一直这么过下去,也挺圆满的。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玉莲那年去相隔数十里的镇子上推销货品,回来之后竟染上了怪病,高烧不退还生出了浑身紫斑,如花似玉的人儿,一转眼就卧床不起,瘦成了皮包骨。 纸包不住火,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整座北村,流言四起,村民们都怀疑玉莲带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担心会殃及自家。只有李铭真心想帮助吴双,他翻阅了很多医书,尽最大力量想要治癒玉莲,可该试的方法都试过了,药方也换了十余种,玉莲的病情却仍一日重似一日,丝毫不见好转。 李铭不忍心看吴双难过,便安慰后者,自己有办法让玉莲痊癒,但事实上他已无力回天。他也想过要去镇上找更好的大夫来医治玉莲,但却被好事的村民们制止了,理由是不能让这等丑事外传,影响北村发展。 村民们经私下商量,认为玉莲必定是招惹了邪祟上身,继续留着她还不知会有什么灾祸发生,所以最妥当的办法就是让她消失,永绝后患。 他们派几名壮劳力守在李铭家门口,不准李铭去和吴双通风报信,其他人则浩浩荡荡趁夜色去了吴双家中,于是便有了那一场烧毁两条人命的大火。 谁知就在吴双和玉莲死后的第三天,那栋被烧焦坍塌的土坯房,居然又奇蹟般恢復了原样,只是门口多了一面高大铜镜,泛着幽幽光亮。 没有谁晓得那屋内有些什么,毕竟想进去一探究竟的人,都已经粉身碎骨了。 从此,北村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噩梦。 ——我这人,半辈子没什么胆气,我想那时如果自己可以勇敢点去阻拦他们,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了,但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月悬当空,黎云笙独自坐在门口台阶处抽菸,白雾裊裊模煳了他俊俏的眉眼,他回忆着李铭最后的那句话,忽而嘆息一声,摇了摇头。 “雪色,你能不能别站在檐上偷看我?好好的又非得变成鸟,之前那小姑娘的模样不是很漂亮么。” 雪色没搭理他,只唿扇着翅膀,微微仰头望向天边月光:“我是翼灵,当然变回本体才最安逸,更何况变成人有什么好啊?” 黎云笙怔了一怔,却终是无从反驳,反而认为她讲得有理。 “嗯,变成人的确也没什么好的。” 雪色瞥他一眼:“你自己是人,却也这么想吗?” 他扬眉一笑:“若是普通人倒也罢了,但我是猎杀者,师父讲过,猎杀者註定要看遍这世间无奈的故事,看得越多,活得就越不快乐。” “唔……” “其实我很羡慕你,不为别的,就为你活得快乐。” 第29页 然后雪色便也笑了:“小崽子,你怎么就知道我这二百多年来,活得都快乐?我不过是活得太久了,该看的都看透了,明白怎么都是活着,不如随心所欲而已。” 黎云笙道:“生离死别,对你来说都是过眼云烟么?” “也不尽然,因为我没有经歷过生离,我想陪着谁,自然会长久陪下去,直到不得不死别的那一天。” 她的寿命太久远,以后还不知要经过多少个两百年,她可以陪人类走过大半生,而那所谓的大半生,于她而言,却仅仅是生命的一段路罢了。 听起来,很是残忍。 黎云笙修长手指将菸灰一掸,他抬眸看向她,薄唇勾起愉悦的弧度:“那么……我会好好保重自己的,尽量多活几十年,好让你我死别的时间,到来得更迟一些。” “诶?那咱们击掌为誓?” 雪色展翅自屋檐轻盈落下,重新化作眉眼秀丽的白衣小姑娘,她踏着一地素浅月光走向他,随即合拢纤纤五指,用力按在了他的掌心。 “一言为定。” 身后蓦然传来极轻极稳的脚步声,两人转头望去,见祁陌不知何时也已站在了不远处。 祁陌平静上前,从容取走了黎云笙指间的半根烟:“伤还没好,就要自觉点。” “……那你伤也没好,不睡觉出来吹风算怎么回事?” “就是为了出来瞧瞧,你们俩在夜谈些什么。”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在背后说你坏话了。” “哦?是么?” 三人静立良久,伴着清风明月,各自眼底都有无声笑意。 第34章 第五滴灯油 无论如何,北村的这一桩祸事还是要解决的,但自此之前黎云笙提出了一项条件,即全体村民必须随自己一起,前往那座积攒了十年怨气的土坯房。 执念从哪里开始,也该从哪里结束,而造成这一切的人们,决不能缺席。 可那些贪生怕死的村民们,怎么会轻易答应?李铭原本想挨家挨户去说服的,结果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甚至还遭到了无理谩骂,若非祁陌和黎云笙及时赶到,恐怕一顿暴打也是在所难免的。 最后雪色生气了,扬言不能再容他们浪费时间,干脆这个恶人自己来当,于是双翼一展化作体型数米、被金色光焰包围的巨大白鸟,盘旋在北村上空,扬言谁不肯乖乖前往,自己就放火将这座村子烧个干净。 没有谁会不惧怕这样的威胁,村民们都以为是神灵发怒,担心降灾在自己头上,只好各自出门,战战兢兢朝土坯房的方向走去。 有时候,怀柔无用,只有简单粗暴的方法才最有效。 夕阳落山,夜幕再度降临,黎云笙早已在那里等待着,他以血作引,用百张符纸在房前布下阵法,只为彻底摧毁执念离魂镜。 “今天请诸位来呢,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们能亲眼看看,自己当初犯下的错事,今朝酿成了何种后果。”他点燃了一根烟,立于风中神色冷峻,“我们通些法术,能治厉鬼邪灵,但人心恶毒,我们是治不好的——换句话讲,十年前北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很清楚,诸位心里该更清楚,你们若不思悔改,迟早要重蹈覆辙,届时我们便也无能为力了。” 前后不过十年,在场的村民,大多是当年参与迫害吴双和玉莲的人,他们了解实情,又或是说,从来心底都和明镜一样。 但纵使如此,仍然有人坚持嘴硬。 “谁知道你们在装神弄鬼些什么?不思悔改?我们有什么可悔改的!” 祁陌在旁清冷冷地一笑:“恕我直言,你所惧怕的事情,就是需要悔改的事情。你若没有做过亏心事,那很好,不如大胆走进这间土房,看看那对当年被活活烧死的夫妇,将要如何审判你。” “……”那人瞬间噤声,将头低下去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照我看来,这一座村子就算被毁也并不可惜。”祁陌没有理会那些村民厌恶与畏惧交织的眼神,他只是很从容地在和黎云笙交谈,“你想救赎他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这无异于天方夜谭。他们的良心早已被侵蚀干净了,你我便权当天职使然,将这一滴灯油凑齐,也就罢了。” 黎云笙嘆了口气:“无所谓了,因果轮迴是确实存在的,他们不悔悟,也终究要有受惩戒的一天,我又何必费心呢?” 然后他便转过身去,将手按在腕间的红叶手钏上,低声念诵启动了阵法。 百张符纸所迸发的光芒,一瞬将土坯房笼罩在内,雪色在空中扇动翅膀,她蓦然发出一声清冽长啸,但见一道金色光柱深深没入屋顶,爆炸声骤起,余波四溢,震得黎云笙倒退数步,那巨大的威压如有实质,直令在场村民难以自控地跪倒在地,很多人已双手合十,颤抖着祷告起来。 离魂镜碎,土坯房在夜风中坍塌,待烟尘逐渐散去,视线中已出现了年轻男人的身影,正是吴双,而吴双的怀中,还紧紧抱着自己的妻子玉莲。 十年前已死的人,此刻毫无徵兆出现在面前,村民的队伍中一阵骚动,他们脸上的惊恐之色难以掩饰,甚至有人已经起身欲逃了——但是没能如愿,因为雪色就守在不远处,谁敢擅自离开一步,光焰就会落在谁的脚下。 听得吴双沉声道:“二位,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黎云笙笑了:“你还认得我俩?” “当然,十年前那场大火中,你们出现过,我记得。” 猎杀者重返过去,虽然无法改变歷史,但留下的痕迹是存在的,并不会被抹去。 “真抱歉,我们对往事无能为力,只能作为见证者,却难以伸出援手。” 吴双和怀中妻子对视一眼,玉莲不禁莞尔,笑如出水芙蓉,美不胜收。 她柔声回答:“我们已经很感谢两位了,你们是良善之人,存有怜悯之心,这就足够了,至少能令我夫妻二人,不会对这凉薄世间完全失望。” “还有一个人,我想你们也应该见一见。” 黎云笙侧身让开,抬手指向不远处。 李铭正站在那里,一步也不敢向前,他怔怔注视着吴双和玉莲,不知不觉已淌了满脸泪水。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吴双缓步行至他面前,半晌,忽而温声问道:“我和玉莲如今是孤魂野鬼了,鬼与人是有差别的,你怕不怕我们这般模样?” “我……不怕。”李铭轻轻地摇了摇头,将近四十岁的大男人,却哽咽得像孩子一样,“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只是……对不起,我当初懦弱,没、没能……”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吧。”吴双淡然应道,“我也曾无数次怨过你,但后来想想,我怨你什么呢?你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并没有什么错,我反而该感谢你,毕竟你是这座村子里,唯一肯真心待我们的人了。” 第30页 两个男人伸出手去握在一起,尽管并不能真正触碰到彼此,却也算令这十年的执念,有所了结。 至此,什么恩怨都该放下了。 吴双说:“我最后想求两位一件事情。” 祁陌微笑:“你想求我们渡你的妻子轮迴?” “没错,我自知罪孽深重,唯有灰飞烟灭才是最终归宿,那没关系,但我不希望玉莲经受这些,她应该拥有来世。” “好,我答应你。” “多谢。” 眼看着吴双和玉莲彼此相拥,含泪道别,李铭红着眼眶转身,深深朝黎云笙和祁陌鞠了一躬。他独自朝来时路缓步走去,背影仿佛沧桑了许多,且没有再回头。 祁陌取出那盏白玉古灯,凝视着灯芯处闪烁不息的微芒,良久嘆息一声。 “这一盏灯重新亮起,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黎云笙摘下了红叶手钏,垂眸缓慢摩挲着:“我们一直走,总有等得到的那天。” “在那之前,我们始终会结伴同行么?” 他扬眉一笑:“可以,横竖除了你,我也再找不到更好的搭档了。” 这大概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承诺。 第35章 焚烧婴儿的西村 最后祁陌同意了吴双的请求,动用青莲业火渡玉莲往生,而黎云笙则将吴双的执念猎杀,使得北村重归宁静。 尽管从本心而论,他认为这座村子的大部分村民,都并不值得拥有真正的宁静。 在两人准备离开的时候,雪色姗姗来迟,肩上还挎了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裹,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后经黎云笙一问,发现竟是她搜刮来的干粮。 “我不是人,没有你们人类那么矫情的怜悯之心,对我来说,抢他们几天口粮算轻的了。” 黎云笙饶有兴致地问:“那你具体是怎么抢的?” “哎,准确来说,其实也不算抢了。”雪色很谦虚地回答,“我无非是绕着村子飞了一圈,看谁家有肉吃就过去落在房檐上,是他们自己害怕,想赶紧拿点贡品哄我走罢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欣然接受了啊。”她随手拈了块牛肉干塞进他嘴里,又递给祁陌一个苹果,“我又没找他们要钱,可以说非常仁慈了,可能他们心里还在感谢我呢。” 祁陌微笑点头:“他们的确应该永世难忘你的恩德,毕竟供奉翼灵这种事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黎云笙乜了他一眼:“我感觉你最近说瞎话的功力见长,谁教的?” “无师自通。” “……” 雪色随手扒拉了一下黎云笙的脑袋,她打着哈欠慢悠悠往前走,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我们下一站要去哪?如果方向没错的话,应该是西村?” 祁陌温声道:“是西村,我临走时特意向李铭打听了一句,他说自己也不清楚西村具体经歷过什么故事,只知那里有焚烧婴儿的传统。” 黎云笙闻言一阵恶寒:“焚烧婴儿?这也太丧心病狂了吧?” “所以我们才要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由此想来,他们旅途的每一次停驻都不致枯燥,永远充满新鲜的刺激感。 三人连夜赶路,终是在黎明到来的一刻,踏着熹微的晨光,站在了西村村口。 他们走进村中的时候,见有些人家房外的炉子刚刚点燃,还在裊裊冒着青烟,可却并没有看到居住于此的村民,不知是什么缘故。 雪色四处巡视一圈,忽做侧耳倾听状,随即一本正经招唿两个男孩子过来:“诶!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黎云笙惊道:“看来李铭的话并非道听途说,这村子果真会焚烧婴儿啊!” “我就是想不明白,既然要烧死孩子,那还生什么?” 祁陌缓声回答:“也许并非孩子父母的本意。” “嗯?” “你听,不仅是婴儿在哭,也有成年人的哭声。” 等三人终于走近看清那一幕,这才证实了祁陌所言果真没错,全村的人几乎都围在那一处被架起的火堆旁边,而村长和几名壮劳力,正试图从一对年轻夫妻怀里,把仍在襁褓中的婴儿抢走。 那女人泪流满面,跪地哀求诸位高抬贵手,男人死死用身体护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任凭那些壮汉对自己拳打脚踢,任凭村长和村民们辱骂得再难听,硬是没有后退半分。 不知怎的,这情景令黎云笙觉得有些熟悉,他突然想起了曾经游龙镇的柳如烟,天底下母亲对幼子的爱大抵如此,不过柳如烟的爱人已经不在了,从而便也失去了能与她共同承担风雨的依靠。 眼看着村民们就要一拥而上,准备强夺婴儿抛入火堆,那女人发了疯似地嘶喊起来,她丈夫也摆出了要拼命的架势。 雪色一撇小嘴,伸出细长手指点了点黎云笙的胸口:“你没什么表示么?我就不插手了,我下手太重,怕一不当心把他们都搞死了。” 黎云笙恶狠狠把指间燃尽的菸蒂扔在脚下,他蓦然间大吼一声:“都给我住手!放了那孩子!” 毋庸置疑,村民们被吓了一跳纷纷回头,见是俩年轻男孩子和一位俏生生的小姑娘,没有谁当回事,甚至有人当场就骂了出声。 “哪里闯进来的小崽子?连我们西村的闲事也敢管,不想活了?!” “真是笑死了,从来只有我叫别人小崽子的份儿,现在居然有人敢这么叫我了?”雪色秀眉一挑,登时扬手朝对方一指,“给我跪下!” 话音刚落,如有实质的威压瞬间降临对方头顶,方才还趾高气昂的壮汉,此刻竟“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从他扭曲的神情判断,膝盖骨头估计都要碎了。 村民队伍迅速骚动起来,互相议论着这是什么妖法,村长排众而出,他捻了捻唇边的两撇小鬍子,望过来的眼神分外精明且警惕。 “三位在本村无故生事,是为何意?” “我们只是路过而已,见这么小的婴儿即将被残忍焚烧,看不过去,所以要管上一管。”黎云笙坦然回答,“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只要你放了这孩子,什么事都好商量。” “商量?我们有什么可商量的?” “譬如你们西村为什么被列为四大荒村之一,有什么麻烦需要解决,我们都可接手。” 村长冷笑一声:“四大荒村之一?那都是路人以讹传讹,我们西村好得很,没有麻烦,何需外人插手干涉?” 黎云笙薄唇微抿,神色颇为不耐烦:“既然没有麻烦,焚烧婴儿又是什么道理?你放了这孩子,我才相信你。” “我是一村之长,我要如何处置这个孩子与外人无关,谁也无权过问。”村长轻哼,“年轻人,谁给你的勇气在这里命令我?” 第31页 岂料黎云笙尚未答话,始终保持沉默的祁陌突然遥遥张开五指,见一点红莲业火的火星落入那处火堆,霎时烈焰拔高数丈,在空中爆开一团赤色烟云,直骇得村民们纷纷后退躲避,其中自然也包括村长。 祁陌迎视着村长震惊的目光,忽而一笑如清风霁月,分外温柔。 “他要你放了那孩子,已重复三遍了,听不懂么?” “……” “我数三声,你再不照办,下一刻被丢进火堆的,就是你。” 第36章 像猫的孩子 由于三人的坚持干涉,那个婴儿总算暂时回到了父母的怀抱,黎云笙重新点了根烟,站在原地坦然沐浴着村民们怨恨的目光,他漫不经心开口。 “我们仨呢,算不得手眼通天,但多少也懂点法术,消灾解祸之类的事情也做过不少。你们要是愿意相信呢,就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总好过常年焚烧新生的孩子,太作孽了。” 村长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身后村民们亦无人回答,最终还是那婴儿的父亲悄悄扯动他的衣袖,示意他随自己回家。 夫妇二人显然已将他们视为救命稻草,晓得只要留下他们,自己的孩子就会有一线生机,所以其他村民牴触排斥,夫妇俩却恨不得把西村发生过的往事,一股脑都讲给他们听。 眼看着一行人即将离开,村长怒气未消,跟在身后嚷道:“那孩子不能留!就算他活过了今晚,我也迟早要烧死他永绝后患!” 然后黎云笙头也不回甩出一道禁声符,不偏不倚正贴在村长脸上,这世界终于清净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后,三人已经在那对夫妇的家中就座,床上婴儿似是哭累了正沉沉睡去,年轻母亲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眉梢眼角满是慈爱之色。 “我叫郑岳,在这村子里已住了二十八年了。”那男人斟满了三杯水,很恭敬地分别端到三人面前,并低声对他们讲,“原本前二十四年都很平静,谁知四年前西村突然就遭了灾,而且这飞来横祸,还降临到了新生儿的头上。” 黎云笙蹙眉:“你说得具体些。” “正是在四年前,新降生的孩子们就开始不正常,基本上过了十二个时辰之后,他们的哭声就开始像猫叫,指甲也慢慢变得尖利无比,且一到夜晚时分,就会不受控制地离家向外爬行。” 雪色好奇接口:“向外爬行?爬去哪里?” “不清楚啊,毕竟婴儿的父母也不可能由着他们乱爬,自然没爬多远就抱回家了,可是……” “嗯?你讲话能不能不要卖关子?一次性讲完行吗?” 可能因为年龄的关系吧,雪色往那一坐就威压慑人,以致郑岳根本不敢看她,只好盯着桌面,讷讷地继续说:“本以为长大一些,情况就会有所缓解,谁知那些孩子到了会讲话的年纪,一开口仍只会喵喵的叫唤,也不会正常走路,只能四肢着地爬行,各种行为方式都越来越像猫。” 祁陌和黎云笙对视一眼,两人之前没见过这么诡异的事件,均有些意外,前者略作思忖,復又温声问道:“但凡是村里降生的婴儿,都会经歷这个过程么?” 此时郑岳的妻子也坐到了桌旁,她闻言,神情颇为悽苦地点点头:“无一例外,所有的婴儿都会这样,更可怕的是他们攻击力极强,三岁之后几乎见人就抓就咬,成年人一旦被抓伤见血也会发病,不出七日必定身死。” “哦,原来如此。” “所以后来村长就下了死命令,再不准村中有新生儿出现,若有人家生了孩子,立刻就地焚烧,一丝生机也不给。” 久而久之,这便成为了被村民们拥戴的信条,退一万步讲,如果有人的孩子已经被烧死了,出于报復心理,他们定不允许还有其他的孩子存活于世,这大概也是人性最卑劣的一面了。 郑妻眼含泪水:“但这毕竟是我们的亲生骨肉,我们怎么能忍心看他被活活烧死呢?三位神仙,求你们想想办法,你们要什么我都给,真的!” 郑岳也在旁连声称是:“只要能救这个孩子,我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指间香菸已经燃尽,黎云笙抬眸朝祁陌投去一瞥,却见祁陌平静道:“救孩子是当然的,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先搞清此事的来龙去脉。” “你有办法了?” “其实很简单,到了今晚,这孩子降生便满十二时辰了,如果他也像曾经那些婴儿一样,夜晚会离家外出的话,我们就由着他去,看看他要去哪里,定能发现线索。” 黎云笙大喜,登时重重一拍他肩膀:“说得有理啊,我怎么就没想到!” 祁陌眼底似有星辰光影深深浅浅,笑得极温柔:“你偶尔也该学着聪明些。” “……我夸你一句,你得寸进尺了是不是?” “你说是,那便是了。” “……” 第37章 猫的洞穴 笙笙最近看向祁小哥的眼神都有些不同了,我从前极少见到他露出那样的眼神,专注含笑又充满欣赏。我想祁小哥的出现,终究算是极好的事情吧,两个人一起成长,总好过笙笙独自寂寞前行,而我虽然一直在,却也无法扮演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想来,现在终于有人填补了这一空缺——《雪色日记》 黎云笙和祁陌始终守在郑家,面对而坐数着时辰,期间郑妻由于刚分娩不久,加之情绪高度紧张,身体状态非常不佳,最后由郑岳扶进里屋去休息了。 夕阳落山,天色渐暗,眼看着晚霞最后一丝光线,也即将自云后隐去。黎云笙探过身去,将桌上那盏油灯点燃,恰逢此刻祁陌取壶斟水,两人晃神间指尖相触,彼此均是一怔,随即同时看向对方。 黎云笙干咳一声,挺不自然地问道:“突然想起来,你的伤好些了没有?尤其是腿,总觉得你走路还是有些一瘸一拐的。” 祁陌低声笑道:“伤筋动骨总得慢慢来,即使有银坠子护着,也还需要时间,不过放心,我能跟上你的速度。” “不用勉强,我不介意稍微等等你。” “你能说出这种话,倒挺让我意外的。” 出乎意料的,这一次黎云笙并没有下意识就去反驳他,反而怔了片刻,随即就轻描淡写岔开了话题:“诶,时辰到了没?” “应该快了。” 话音未落,坐在不远处的雪色突然严肃开口:“不,已经到了。” 仿佛为了印证她结论的准确性,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床上熟睡的郑家婴儿毫无徵兆睁开了眼睛,眼底清澈而懵懂的光影迅速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两道竖线状的瞳孔,泛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幽幽绿芒。 婴儿缓慢张开小嘴:“喵呜——”竟和幼猫的啼声全无二致。 刚从里屋出来的郑岳,恰好也听到了这一声,他本能后退,重重撞在了门框上,一时神情绝望,连双手也颤抖起来。 第32页 “来、来了……” 他的孩子,终究也没能逃过这一劫。 眼看着那婴儿幼嫩的小手,也逐渐生出了尖利的指甲来,并敏捷地从床上跃至地面,转而向门外步步爬行。黎云笙严厉示意郑岳不要出声,自己则和祁陌同时起身,随着婴儿离开的方向一路追踪而去。 雪色站在原地没有动,她饶有兴致注视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半晌,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听得郑岳小心翼翼地问:“姑娘你……不一起去吗?” “我不用去,他们俩自己就能搞定了。”她笑意未褪,只淡淡将目光转向他,“比起这种事,我还是想多问你一句,听说过万物皆灵的道理么?” “听、听说过……” “听过就好,所以你们西村的灾祸根源,我现在便也能猜出一二了。”她嘆了口气,“不过具体怎么解决,还是等他们回来再说吧。” 郑岳被她盯得心中忐忑,忍不住轻声问道:“姑娘,真的不会出差错么?” 雪色反问:“你若不信他们,不妨拿出更好的方法来救你孩子?” “……” 而此时的黎云笙和祁陌,已经跟随那婴儿,来到了村后一处灌木丛生的荒地。 月色凄清,四面静寂,只有那婴儿一声接一声细微的猫啼,无端渲染出阴森冷峭的气氛。 祁陌神情沉静立于天光之下,眉眼如玉,好看到不真实,他似笑非笑着转向黎云笙,语气温和。 “瞧,他停下了。” 果然,婴儿在一座乱石堆砌的狭窄洞口处停止了爬行,他的指甲不断摩挲着石洞边缘,叫声愈发的高亢尖利,听上去倒有了几分悽厉的味道。 黎云笙修眉微蹙,他沉声道:“这似乎是猫的洞穴。” “没错。” “之前那些婴儿要去的地方,大概也就是这里了。现在我们可以带这孩子回去,然后问问他的父母,四年前这座村子,究竟发生过什么和猫有关的故事。” 他说完就要去抱孩子,中途却被祁陌拦住了,祁陌很自然地上前一步:“还是我来吧。” 谁知祁陌的手刚刚触及婴儿的身体,那婴儿蓦然怒号一声,伸出锋利指甲就朝前者挠了过去,幸运的是没有成功,隔着一段距离就被祁陌颈间的银坠子弹开了。 黎云笙被吓了一跳:“没事吧?” “没事,大约是这孩子没到三岁,攻击力还不够,而且……他害怕我的银坠子。” “那你也当心着啊。” 任凭婴儿发了疯似地在怀中挣扎,祁陌的脚步依旧很稳,他沉默片刻,只是含笑向黎云笙投去一瞥,眸底光影微暖。 “好。” 第38章 屠猫往事 当祁陌抱着孩子出现在门口时,很显然郑岳由衷松了一口气,他含着眼泪迎上来,谁知刚要伸手去接,却被黎云笙果断制止了。 “你现在最好别碰他,很危险,他但凡咬你一口,你就活不了了。”黎云笙反手在床边甩下一道符纸,符纸遇空气便化成一道透明囚笼,待祁陌把孩子放下后,则顺利截住了对方所有的去路,也掩住了那猫啼一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叫声,“放心,他暂时没什么问题,只要……我们能将这桩祸事的根源解决掉。” 郑岳忙道:“一切听从两位大师的吩咐,我什么都不隐瞒,什么都愿意做的!” “这话倒是可信的。”雪色坐在旁边,手里把玩着自己的那支钢笔,她似笑非笑道,“刚才我已经问过一遍了,横竖该说的他也说了,这村子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啊,半点不冤枉。” 黎云笙微怔:“此话怎讲?” “你先跟我讲一讲,刚才跟这孩子出去,看见什么了?” 两人对视一眼,这次是祁陌最先开口:“我们发现了一座洞穴,大概是猫洞。” 雪色颔首:“这就对上了,刚郑家主人告诉我,西村原先有很多处这样的猫洞,是黑猫生小猫的藏身之所。” “黑猫?” “没错,常人不清楚,你们总该明白的,黑猫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黎云笙沉吟片刻,復而严厉地看向郑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黑猫通灵,能辨阴阳晓祸福,连我们尚且不敢随意招惹,你们当初究竟做了什么?” 郑岳被他这眼神盯得,站在原地生生打了个寒颤,不禁嗫嚅着:“我、我们郑家没有参与,但四年前……村中确实产生过捕食黑猫幼崽,便能治病长生的传言。” “然后呢?” “然后几乎全村人都信了这样的说法,开始大肆捕杀黑猫幼崽,有些精明的村民,甚至还拿到数十里外的镇上去卖了好价钱——就这样,那年所有刚出生的小猫,最后没有一只活下来。” 雪色悠然接口:“自那之后连续数月,村中所有的成年黑猫均消失不见,可村民却能听到它们夜夜悽厉哀嚎,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转年,在转年第一位婴儿降生的时候,灾难就开始了。” 那是属于黑猫们的报復,它们要让恶毒的人类付出惨烈代价,它们要让这些人类的后代,像自己的幼崽一样,永远失去公平活在这世上的机会。 黎云笙嘆了口气:“恕我直言,这可真是活该。” 祁陌则微微眯起眼睛笑了:“我只问一句,当初这股屠杀黑猫幼崽的邪风,是从谁那里刮起来的?” 郑岳犹豫着回答:“是……是村长。” “哦?” “而且据我所知,后来贩卖黑猫幼崽所得的收益,村长也拿了至少七成。” 祁陌笑意更深,他温文尔雅地点一点头:“甚好,村长这一路走来居功甚伟,不但是屠戮黑猫的始作俑者,也是为逃避责任而大肆焚烧新生儿的罪魁祸首。” 雪色道:“方才郑家男主人还提到了,村长成婚近十年,始终没有子嗣,我想这就很值得深思了。” 善良之心大抵相同,可残忍之心,却是各有各的骯脏处。 “云笙。”听得祁陌温声唤道,“我们这就去做一件你感兴趣的事情,如何?” 黎云笙冷笑:“有时觉得你真是懂我,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不去可惜了。” 眼见两人已转身欲走,郑岳在身后不安问道:“二位这是要去哪?” “哎,当然是去替你们解决问题,还能怎样?”雪色轻飘飘一挥衣袖,登时有股无形之力推着郑岳,直把他推坐在了床边,“你且安心候着,迟早会有结果的——诶,笙笙,我就在猫洞那里等你们。” 黎云笙的声音远远传来:“好。” 黑猫的执念必定要收服,但在此之前,业障深重的奸人,也绝对不能轻易放过。 第33页 第39章 黑猫成灵 黎云笙和祁陌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做事从来雷厉风行,但凡是俩人决定的事情,具体实施的速度必然堪比飓风,半刻也不会耽误。 黎云笙说要去村长家一趟,祁陌果断应允,然后他们就双刀直入,深夜敲开了村长家的院门。 村长乍一见到二人很是意外,原本还打算冷嘲热讽一番,谁知当即就被揪着领子一路拖走了,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村长妻子连外套也没来得及穿,慌张且愤怒地跟在后面,乃至放声大骂,终于成功惊动了村中其他人,半晌挨家挨户的灯光渐次亮起,村民们三三两两齣门,没多久就在猫洞附近聚齐了。 雪色正坐在一块被磨得圆滑的石头上,照常用钢笔在本子上记着什么,此刻见黎云笙和祁陌拖着村长靠近,后面还招来了一群集体声讨的村民,不禁失笑。 “这动静未免也太大了吧!” “没办法,谁让他媳妇不依不饶。”黎云笙漫不经心一耸肩,“不过也无所谓,既然大家都想来看热闹,那么能起到警示的作用也挺好。” 村长咬牙切齿想摆脱他的钳制起身,一面还妄图用狠话镇住他:“我是一村之长!两个外来的毛头小子装神弄鬼对我下手,究竟是何居心?你们以为得罪了我,还会有命走出西村吗?!” 祁陌微微俯身,极其和善地微笑:“我想村长你该先担心一下自己的性命,毕竟待会儿即将发生什么,谁也不好说。” 眼看着村长妻子“小杂种”“狗崽子”“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之类的骂得越来越难听,雪色听得烦了,干脆径直走过去,掐着她脖子将其甩到了人群当中,见对方还想扑上来跟自己撒泼,于是又补了一脚,踹得那女人不敢再爬起来了。 “不好意思啊我从来记仇又变态,遇着事儿也只擅长用武力解决,所以今晚在场各位谁要是让我不高兴了,可别怪我卸了他四肢,再把他扔去餵狗。” 其余村民:“……” 雪色说完,復又笑眯眯转过头去,瞥了一眼仍梗着脖子不肯服软的村长:“你是不是觉得这种手段也不算什么?要不咱们换一种,就效仿曾经那群黑猫幼崽的死法——你当时是怎么炖煮它们的?剥皮拆骨,下入滚烫油锅么?” 最后一句她的语气急转直下,变得阴森冷冽,直教村长下意识避开了视线,后者低头保持沉默,仿佛这样就不需要正视过去了一般。 黎云笙冷笑:“自己做过的事,现在反倒不敢承担了吗?” 他用力踹在村长的膝盖处,迫使对方跪倒在地,而后化符纸为绳索将其紧紧缚住,使其正脸朝着猫洞的方向,不准动弹半分。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去面对着众位村民,声线清朗:“实不相瞒,接下来我们将要掘洞引灵,届时难免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除了村长本人必须留下之外,闲杂人等尽快离场,还来得及。” 显然有些村民犹豫了,但好奇心到底占了上风,最终也没有谁真的离开。 祁陌含笑道:“生死由命,他们不肯走,若被黑猫灵找上报復,便也不是你我的责任了。” “是啊,那我也就没什么可劝的了。”黎云笙嗤笑一声,他走到那座猫洞前俯下身来,从怀中取出了一沓符纸依次排开,共有十二张,“我有种预感,这次的对手很难缠。” 师父黎子渊说过,黑猫决不能招惹亵渎,否则会引祸上身,而不难想像,黑猫成灵,杀伤力会有多可怕。 “无妨。”祁陌专注凝视着他咬破手指在画符,眼神极为柔和,“就算你自己搞不定,也还有我在。” 话音未落,见那十二张沾了血的符纸蓦然光华大盛,而后在黎云笙的低声念诵中合成结界,结界不断收拢,直致那座猫洞在他的视线内被炸成飞沙碎石。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天边乌云遮月,罡风骤起,四面夜色一瞬黯淡,随即便听得身后村民惊唿,黎云笙勐地回头,眼睁睁瞧着一道幽绿光芒没入了村长身体。 空气寒意深沉,方才颓然跪倒的村长,此刻毫无徵兆抬起头来,他牙关紧咬,不费吹灰之力就崩开了周身捆缚的绳索。不仅如此,随着他缓缓起身的动作,他的样貌也在逐渐发生变化——他的瞳孔开始收缩,眼底仿佛燃烧着幽幽鬼火,他的牙齿也变得尖利森白,脸部肌肉朝外膨胀,并出现了清晰的鬍鬚纹路。 他的身材比之前足足高大了一倍,指甲锋利如刀,俨然已成了猫脸的妖怪。 村民们纷纷尖叫四散奔逃,连村长妻子也再顾不得丈夫的死活,连滚带爬朝家中跑去。说时迟那时快,猫脸村长单手举起身后一块足有数百斤的巨石,咆哮着朝黎云笙掷去。 黎云笙腕间的红叶手钏爆起一簇赤芒,霎时将巨石从中央噼裂开来,岂料村长的身影一闪已来到他的面前,形同匕首的爪子照着他的正脸狠狠抓去。关键时刻,反应超绝的祁陌勐地把他往怀里一扯,这一爪子便从前者的肩膀径直划下,带起一片温热鲜血。 “该死的!”在双双摔倒在地的同时,黎云笙本能地翻过身来挡住了祁陌,他用力扯下红叶手钏向后掷去,堪堪设下结界拦住了对方的二次攻击,“……没事儿吧祁陌?” 祁陌被他紧紧抱着,勒得伤口处血流得更多了,不禁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轻点。” 雪色迎风而来,使光焰将村长逼退数步,稳稳立于二人身前,她说:“这大约是存在于西村最年长的黑猫灵,岁数应该和我差不多了。” 黎云笙蹙眉:“你和它谁更强一些?” “论打架,我还没输过。”雪色弯起一双好看的杏子眼,挺随意地笑了笑,“不过你俩得帮我把它从村长身体里逼出来,我要它现形。” 祁陌捂着伤口轻声道:“那并不是难事,只是这样一来,村长的性命我就无法保证了。” 三人对视一眼,互相之间都明白了各自的意思,最后还是雪色一锤定音。 “他的性命么?不重要。横竖今夜他也活不了了,时间早晚而已。” 身为罪魁祸首,他必然要为这场灾难献祭,没有商量的余地。 第40章 第六滴灯油 猫灵和翼灵,同样都是集天地精华、经岁月考验而留存下来的高贵种族,是被人类所敬畏的存在,说起二者各自的实力,当然也是不分伯仲的。 但西村这位黑猫灵,它已执念颇深难以消解,导致戾气太重杀意浓郁,此刻完全是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要屠戮在场所有人,所以较之寻常猫灵,恐怕还要狠上三分。 方才由于雪色的现身阻拦,附在村长身上的黑猫灵暂时放弃了对黎云笙和祁陌的攻击,它果断将目标转向了其他村民。 幽幽绿芒蔓延一路,背景是村民们绝望恐惧的哀叫声,村长脸上笼罩的黑气越来越沉,可见黑猫灵的力量已经积攒到了一定程度,一旦爆发出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第34页 锋利的爪尖触及脚步稍慢的村民,将其自颈部到背部笔直划开,鲜血飞溅露出森森白骨,对方整个人近乎皮肉分离,连吭都没有吭一声就倒地死去。 雪色惊道:“糟糕,它往郑家的方向去了!”言毕扬手化风为刃,背后蓦然有流光溢彩的金色双翼平展开来,她的身形转瞬已消失在原地。 黎云笙下意识拔腿就要追,岂料却被祁陌从后扯住了衣袖,他疑惑回头,却见祁陌把银坠子塞进了自己掌心。 “拿着,去吧。” 祁陌没有再多说什么,黎云笙也没有再推辞,他只点一点头,便即转身追随雪色的脚步而去。 不过短短两柱香的工夫,村中已是尸横狼藉,那些未能及时躲进家门的村民,几乎全部被黑猫灵斩杀当场,土路两旁血液粘稠,踩上去会发出微响,空气瀰漫着腥臭的味道,以及死亡的气息。 雪色终于在黑猫灵破门而入的前一刻,拦住了后者的去路,从而救下了郑家三口的性命,她站在那里,周身燃烧着炫目的光焰,气势夺人,凌厉非常。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大开杀戒这种事情,并不能挽回那些已死的黑猫幼崽,莫要执迷不悟了。” 谁知她话音未落,忽听自村长口中传出一声冗长悽厉的嘶嚎,似乎在召唤着什么,这种猜想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因为她已望见上百只沾满血迹的黑猫灵体出现在了视线内,将这一方寸之地团团围拢起来。 毋庸置疑,那些都是曾经被西村村民杀害的黑猫幼崽。 雪色神色微冷,她手持风刃向前走了一步:“我劝你,最好不要把它们一併牵扯进来,否则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可是被仇恨蒙蔽双眼的黑猫灵,并不准备採纳她这一善意的提议,只想开战。 那就战吧。 等黎云笙赶到的时候,视野中一片绿芒金焰交织的奇景,啸声直冲云霄,余波不绝,震得两旁房屋的瓦片墙皮簌簌而落,自地面生出的裂痕纵横交错,那势头着实骇人。 再这么下去,整座村子都要被毁了。 “雪色!” 他辨不清她的方位,也听不到她的回应,沉默半晌,终是摘下红叶手钏,凭直觉将其掷向了力量波动的中心。 手钏剎那间在夜幕中绽开赤光千重,排山倒海般的压迫感迎面袭来,他勐地跪倒在地,且身体开始不受控制,正被那股无形的反噬力拖向战局漩涡。 他虽为猎杀者,却终究是人类之躯,一旦被卷进去,必定遭受重创。 黎云笙牙关紧咬,恶狠狠收拢了五指:“召回!” 红叶手钏冲破双灵交战的结界,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与此同时他忍不住低头呕出一口血来,却也终于在结界之外顿住了身形。 无尽天光下,类似凤凰的虚影一闪即逝,随即轰然炸鸣声便充斥了方圆数百里,烟雾升腾飞沙走石,巨大的冲力霎时将黎云笙弹飞出去。 然而预想中落地的疼痛感并未如期而至,关键时刻祁陌姗姗来迟,衣袂纷飞冲上前去,在摔倒的瞬间将他接在了怀里。 祁陌的伤口没有来得及包扎,血腥气息强烈刺激着黎云笙的神经,后者清晰听到了祁陌略显急促的心跳声,他怔然片刻,一时竟不知该做如何反应才好。 然后下一刻,雪色已经收拢双翼落在了他面前。 “搞定了。”风刃于掌心缓慢消散,鲜血顺着细长晶莹的手指淌下,雪色舔了舔自己指尖的血,墨色眸中尚有未褪的杀气,“多亏了笙笙的红叶手钏,不然要胜它还真不太容易。” 黎云笙嘆了口气:“我现在是知道你们的厉害了,刚差点去了我半条命。”他转过头去,恰好迎上祁陌注视的目光,略一怔忡便即笑道,“你的银坠子总是很管用。” 祁陌微笑:“那就好。” 此刻的黑猫灵已经被雪色打回了原形,正伤痕累累趴在不远处,身边还围绕着一群哀哀叫唤的幼崽游魂,它忽而抬眼看向这边,眸中的幽绿色泽似是黯淡了些,隐着一丝恳求的意味。 “它的修为被我废了,以后应该也不会兴风作浪了。”雪色道,“他希望你俩能把那群小猫送去往生。” 黎云笙神色颇为犹豫:“需不需要等一等,祁陌现在的状态似乎……” “没什么大碍。”祁陌从容回答,“坠子给我,青莲业火对身体的伤害不严重,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说话间,他从怀中取出了那盏白玉古灯递给雪色,雪色手持古灯来到黑猫灵面前,不多时,灯芯处则泛起了微微涟漪——这是收集到的,第六滴灯油了。 听得黎云笙问道:“村长还活着么?” 她冷眼瞥向一旁,见村长趴在郑家门前,心口的鲜血凝固成暗黑颜色,脸色铁灰,神色狰狞扭曲,已经彻底没了唿吸。 “死了。” 第41章 南村传说 西村的风波终于平息,在祁陌使青莲业火送所有黑猫游魂往生之后,那只黑猫灵便不知所踪,据雪色说,对方很可能已经离开了这一伤心地,去远方重新修炼了。 村中俨然已经成为了沉寂的修罗场,直到确定不会再有性命危险,村民们这才三三两两齣门,踏着一地鲜血去寻找自家的尸体,一时四面哀泣,那情形悲戚无比。 打扫战场这种活儿,原本一把火就能解决的,不过雪色最终没有这样做,她表示人类的死别需要仪式感,所以就随他们去吧。 三人回到了郑岳家中,见郑家的婴儿已经熟睡过去,仍是惹人怜惜的小手小脚,还有玉雪可爱的一张小脸,可见是完全恢復了。 郑岳夫妇对他们千恩万谢,就差跪地叩头了,但被黎云笙及时拉住,黎云笙道:“谢就不必了,麻烦拿些纱布药水出来,我朋友需要包扎。” “好好,我们这就去拿。” 炉边的炭火烧得正旺,屋内暖意融融,烤得人想要瞌睡。雪色打着哈欠将房门关紧,隔绝了外面此起彼伏的哭嚎声,她站在原地沉默片刻,忽而低声开口。 “以后这村子里新降生的孩子,可以好好活下去了。” “也希望西村能选出位仁慈的村长,懂得与一切生灵为善,不要再作孽了。”黎云笙坐在床边,认真给祁陌擦拭着肩上血肉模煳的伤口,不过他向来不怎么擅长照顾人,力道控制不好,半晌便感觉祁陌浑身一颤,“……弄疼你了?” 祁陌轻声嘆息:“还可以。” 郑岳殷勤提议:“要不让我夫人代劳?女人家做这种事,总是更细緻些的。” “不行,你别管,就让他来。”雪色在旁投去凉凉一瞥,“要换个女人的话,我站这是干什么的?用不着有人帮忙,包扎的人自己能搞定,被包扎的人也愿意受着,瞎掺和什么?” 郑岳最怕她,他方才可是扒在窗前,亲眼见她背生双翼震天摄地的,此刻自然是半句话也不敢再提,担心她一不高兴,再把自家的房子给拆了。 第35页 听得祁陌语调极温和地问道:“你以前从来不做这些事的吧?” 黎云笙正全神贯注给他缠纱布,乍一闻言有点愣怔,好久才后知后觉应着:“的确,没做过,以前也很少受伤的,偶尔有小磕小碰,都是师哥给我上药。” “你师哥待你很好。” “你也待我很好。” 这句话几乎是黎云笙下意识回答的,以至于他反应过来后,连自己也惊了一下,连忙朝祁陌看去。 祁陌也在同一时刻看向他,四目相对,两人的神情均有些微妙,而后前者便笑了,笑如清风明月,蛊惑人心。 “能被你这么想,是我的荣幸。” 雪色也弯着眼睛在笑,手中那支钢笔,不晓得又要在本子上记些什么了。 “……”耳根不知怎的竟微微发热,黎云笙无言以对,只好赶紧转移话题,“郑大哥!” 郑岳突然被点名,登时惊讶地望过来:“怎么了?” “我们不日即将启程去南村,想问问你,对南村的事情了解多少?” 结果这一问,就见郑岳的脸色有些变了:“南村?三位,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吧……” 照理讲对方如此反应,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四大荒村的故事都挺离奇,北村西村他们都见识过了,想来南村也容易不到哪里去。 “没事,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没必要存着顾虑。” 郑岳尚在犹豫,郑妻倒是先行开了口:“要说起南村,可比我们西村危险多了,那里基本上就是进去则死的地方。” 黎云笙轻哼一声:“想当初北村也是这样传言的。” “北村的往事我们也略知一二,较之北村,南村绝对更加邪门,请三位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雪色看起来对此很感兴趣:“那你具体说说,南村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郑妻道:“南村以前死过人。” “……但凡是个村子,就肯定死过人啊,这很稀奇吗?” “不,相传南村数年前来过一伙强盗,在村中大肆抢夺财物,还当众糟蹋了五位干净人家的漂亮姑娘,并将她们的家人杀死,当初全村只求自保,没有一个人敢出面阻止。” “后来呢?” “后来,其中一名叫秋白的姑娘出了狠招,她带着姐妹们假意与强盗欢好,待数日后他们放松警惕,便在酒中下了很厉害的蒙汗药,最后放火烧屋,跟他们同归于尽了。” 可见,这又是一桩难以化解的执念。 黎云笙蹙眉,他随手帮祁陌把领口的扣子系好,漫不经心道:“恐怕这是两重执念,姑娘们和强盗们的怨气都没有消散,于是南村就遭殃了。” 郑家夫妇连连点头:“没错,听闻自那以后南村接连发生怪事,村民们不得已只好请来了一位法术高深的驱鬼道士,谁知道士最终也被厉鬼所害。” 雪色托着腮感慨:“我就不提倡学艺不精的道士法师们,为了赚点钱什么委託都敢接,十有八九是会搭上性命的。” 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祁陌淡然垂眸,语气若有所思。 “怎么,故事到这里,难道就结束了?” 事实证明并没有,郑岳补充的这一段才是真正的高潮:“那道士虽然死了,但死前却把所有强盗及少女们的亡魂都封在了村后的一堵墙中,包括他自己的灵魂——从此那面墙就变成了生死墙,怨念极深,但凡靠近十米之内就会被怨念所控制,看见活至如今最痛苦的事情,然后在回忆中挣扎着崩溃自尽,死后的灵魂也会被吸入那面墙内。最可怕的是,进入这个村子的人就再也出不去了,曾经有村民想要搬离这座村子,结果第二天就被发现死在了那堵墙边。” 所谓生死墙中,不知已经埋葬了多少哀哀饮泣的孤魂野鬼,至今不愿轮迴,只游荡在那片方寸土地,诅咒着南村年年月月。 “值得一提的是,明天是十一月初九,正是秋白她们的忌日。” “哦?当真?” 郑岳回答得很笃定:“当真,每年的这一天,即使没有靠近那座生死墙,南村也难免要死上几个人——长此以往,南村的村民恐怕是要死绝了。” 祁陌微笑颔首:“拣日不如撞日,那我们明早启程,天黑之前赶到南村就是了。” 黎云笙略显迟疑:“明天就走?你这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能行吗?” “你不用担心我,只要你没问题就可以。”毕竟之前在与黑猫灵一战中,黎云笙也经力量反噬受了内伤。 “我挺好的,今晚出发都无所谓。” “……少胡闹了,今晚都给我老实睡觉。”雪色没好气白他一眼,“有什么事明早再议。” 原本她是不甚同意他们早早启程的,然而终究也没强行阻拦,只选择了尊重两人的意见。 男孩子要成长起来,总是需要经歷些风雨的,无妨,就算有什么搞不定的困难,不是还有她在了么。 第42章 生死墙 人心难测,自古亦然,活至如今我已能参透七七八八,故而才更加珍惜温暖的人和事,盼能永久留住才好——《雪色日记》 黎云笙和祁陌在郑岳家借宿一晚,翌日清晨便离开了西村,临走时他们路过村长家,见村长妻子正穿着素服坐在门口,她抬起头朝两人投来一瞥,眼神中仍存化不开的浓重怨恨。 她微启双唇,唇形无声模拟出四个字,不得好死。 其实不单是她,这村中不晓得还有多少人,若有能力杀他们,恐怕早就一哄而上,将他们碎尸万段了。 “人性劣根如此,不会反省自身犯下的错误,只将一切后果都归咎于他人,以图心安罢了。”雪色嘆息一声,“所以不必在意,在我看来,你们已做得足够好了。” 踏上这一行,註定就要背负偏见与流言,受不公正的对待,见满眼鲜血,染满手罪孽,却还要一如既往出生入死。 只因那是猎杀者的天职。 黎云笙低声笑了一笑:“怎么还安慰起人来了?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是什么?当你们俩的老妈子么?”雪色将双手俏生生负于身后,脚步轻盈走到前面去了,“别磨蹭,不是说天黑之前要赶到南村,慢吞吞的怎么来得及。” “你嫌我俩慢,不如带我们飞走啊?反正去南村这一条路上,也不可能有什么人经过的。” “……谁知道你俩最近是不是又胖了!” 祁陌也在笑:“最近大概是瘦了不少,你可以试试。” 雪色对这俩小崽子向来心软得很,见他们一唱一和,便干脆妥协了,瞬间召唤出背后双翼,一左一右提着两人的衣领,一路御风而去。 “嗯?你怎么不变成鸟了?” 第36页 “少废话,变来变去的我不累啊?” “……” 就这样飞飞停停,顺便烤只兔子吃顿午饭,三人穿过漫长荒凉的土道,终于在晚霞光影渐弱的时辰,看到了南村村口的高大石碑。 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呢?很难描述,总之踏上这片土地的一刻,黎云笙就知道,自己脚下踩着早已干涸的鲜血,而前方,是勾魂索命的绝望气息。 祁陌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可当他看清这村中布局后,却也不禁眉眼微沉,忧虑开口。 “南村地势背阴,古槐绕宅,宅前道路多为反弓形,极易锁阴拢煞。再加上这些年血灾接连发生,田地荒芜池水干涸,阳气渐趋虚弱,杀阵格局已经形成了。” “来都来了,不管这杀阵格局多厉害,总得见识一下才是。”黎云笙活动着手指关节,脚步未停朝村后方向行去,“生死墙就在那边,我有直觉。” 而他没有说的是,除了敏锐的直觉,伴之而来的,还有颇为不详的预感。 当那座横亘于村后唯一去路的青石砖墙映入眼帘,通晓阴阳的三人,均看到了不能更悽惨可怖的一幕——被困于其中的上百亡魂,正在一片幽幽暗光里挣扎咆哮,神色扭曲的惨青面容、布满血迹的空洞双眼、肉体腐烂的森森白骨…… 待靠近十米之内,如有实质的黑气迎面袭来,雪色唿吸微滞,倒没觉得怎样,同时听到旁边祁陌的银坠子一声轻响,似乎替他挡下了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觉出不对劲来,双双下意识看向站在最前面的黎云笙。 “云笙?” 然而这一次,黎云笙却没有回答祁陌。 祁陌试探性将手搭上他的肩膀,随即用力将其扳向自己,见后者的眼睛竟已呈现出暗黑颜色,霎时湮没了所有光亮。 “云笙!” 黎云笙勐地脱离祁陌怀抱,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他急促而低沉地喘息着,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在心口一般,任凭对方如何唿唤也再听不到了。 生死墙中被封印的怨念,能唤起生者至今最痛苦不堪的记忆,这是真实的,并非以讹传讹。 更何况今天是十一月初九,是死去五位少女的忌日,则这股力量更加强大。尤其是对过往惨痛的人来说,杀伤力是难以想像的。 谁也不晓得,此刻的黎云笙究竟看到了什么。 是那一年的傍晚,天边残阳如火,数名黑衣猎杀者设下阵法埋伏,出其不意围攻师徒三人所居的宅子。那场战斗极其惨烈,他亲眼看到黎子渊被一刀穿心,鲜血顺着古朴的庭中路缓缓漫延开去,而那个被他像父亲一样尊敬的男人,就这样在寒凉的风中,消散了最后一丝气息。 黎子渊至死没有让开通往房中的路,因为师兄弟两人就在屋内,被结界拦住,他不准他们出去白白送命。 ——云笙,师哥以后也不能再陪你了,你得好好活着。 彼时黎云箫摘下腕间的红叶手钏塞给黎云笙,不由分说将后者从窗户推了出去,而他却选择了独自留下。 他不能走,黎子渊已死,设下的结界也撑不了太久,唯有他尽力拖延时间,黎云笙才可能逃得远一些。 ——师哥!你让我进去,就算是要死,至少我们两个能死在一起!师哥,我求求你…… ——滚!给我滚! 那是黎云箫这些年来,第一次声嘶力竭朝黎云笙大吼,记忆中的他素来清冷如月,连笑也是极为浅淡的,黎云笙从未见过这样失态的师哥,而那一刻,他隔着仅剩一道缝隙的窗户,也清晰看到了自黎云箫眸中落下的一滴泪。 他终于咬牙转身,头也不回朝远方狂奔而去。 是的,他就此便将师父和师哥,远远甩在身后了,又或许是永诀,今生再也不会有重逢的机会。 都说人只要活着,总还能拥有未尽的希望,可他不明白,最亲最爱的人都不在了,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尝遍将来无数年的孤单凄楚,独自用脚步去丈量永无尽头的人生路么? 他们可能都觉得,自己从小没心没肺惯了,完全可以承担起一切悲伤的往事,纵然失去他们,他也能意气风发度过接下来漫长的岁月,直至死去。 师父,师哥,那样太残忍了。 回忆和现实交织纠缠难辨真假,眼前已被血色覆盖,脑海中一一掠过的画面像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利刃,刀刀戳中心脏。 黎云笙蓦然仰天长啸泪流满面,声声如椎心泣血,痛入骨髓。腕间的红叶手钏霎时随意念化作锋利短刺,他咬紧牙关,毫不犹豫将其朝自己心口要害扎去。 而短刺终究是停在了中途,再难前进半寸,是祁陌死死攥住了锋刃,任凭掌心鲜血淋漓,却硬是没有松手。 雪色设屏障将生死墙隔在了两人的另一端,金光自她指尖弹出,不偏不倚击中短刺,使其恢復成红叶手钏,重新戴回了黎云笙的腕间。 祁陌不顾疼痛,用力将黎云笙按进了怀里,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连一句安慰也没说出口,只是紧紧地搂着对方,以守护的姿态,平静而坚决。 “我在呢。” 良久,一滴清泪从他如玉脸颊悄然淌落,无声无息渗进素色衣襟。 第43章 执着到死 四周阴气浓重,此刻又正是黎云笙精神力最脆弱的时候,为避免再出岔子,祁陌将颈间银坠子摘下给他戴好,而后直接打横抱起他朝来时路走去。 雪色负手跟在后面,半晌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生死墙,不禁秀眉微蹙。 或许是在这世间行走太久了吧,她并不在乎生死,也不惧怕离别,所以执念么,自然也是不存在的。 但她能理解,人类和翼灵终究不同,人类的寿命短短数十载,悲伤总比快乐要来得多,越是铭记痛苦的回忆,就越容易招致心魔。 即使身为猎杀者,身处红尘,也未必能参透这一切,她帮不了黎云笙,也无法代替他变得坚强。 而自己做不到的,她希望祁陌终能做到。 祁陌敲开了一家村民的门,对方是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刚才显然是听到了动静,知道他们是外来人口而且还靠近了生死墙,说什么也不肯留宿他们。而正当后者将要关门的时候,祁陌抬起一只手撑在了门框上。 “我们只借宿一晚,请你行个方便。” “一晚也不行!你们不怕死,我还怕死呢!” 祁陌笑了,语调极温柔,可其中蕴含的威胁意味却毫不掩饰:“这座村子的厉鬼能杀你,我也同样能杀你,是留一线生机还是立刻就死,很难选么?” 那年轻人显然不相信,觉得他在随口乱讲:“开玩笑!你以为你是神通广大玉皇大帝么?也敢胡说八道来吓唬我……呃!” 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对方清楚看到,祁陌搭在门框上的修长手指缓缓移开,方才触碰过的地方,赫然留下了一处被烧得焦黑的印记。 “不让我们进门,我这只手很快就会掐在你脖子上。” 第37页 “……” 雪色也随着进了屋,并顺手将门关紧,她迎着那人警惕畏惧的目光,忽而露出一抹少女般毫无城府的笑来。 “叫什么名字啊?” “……魏、魏东。” “噢,我晓得了。”她示意祁陌把黎云笙抱到里屋床上去,自己则继续安抚魏东的情绪,“你不要怕,我们不是恶人,而是专门来给南村消灾解祸的——作为借住一晚的报酬,明天我们就去把那堵墙拆了如何?” 魏东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你们可真是不怕死。” “我们刚才也研究过那堵墙了,现在不还是好端端站在这与你讲话。” 这番言辞显然是具有说服力的,魏东小心翼翼瞥她一眼,神色略显动摇。 “你的意思是……你们是道士?但之前我们这里已经死过一个道士了。”他不禁哀嘆,“那堵会杀人的墙,可不就是道士死了之后才立起来的。” “我们不是道士,比道士厉害多了。” “啊?” 雪色见他傻乎乎的一脸茫然,觉得同他讲再多,他也不会理解的,于是干脆开门见山:“我问你,这村里以前是不是来过一伙强盗,他们祸害了五位清白的姑娘?” “对……就在五年前。” “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做的那种骯脏事,全村人都看见了?” “基本上算是吧,不过我也是听我爹叙述的,那时我恰好出村去寻亲戚,回来后这事情已经发生了,所以没有亲眼见到。” 雪色问:“你爹呢?” 魏东神色一滞,他眼帘低垂,显出了几分要哭的表情:“我爹死了,在那堵墙刚刚出现的时候,他跟着村里人一起去看热闹,然后……” “……” “我原本想要逃出村去的,可抢在我前面出去的人全死了,我才知道,自己恐怕要一辈子被困在这里了。”他喃喃地讲,“我娘死得早,我爹也没了,我喜欢的姑娘在距此几十里外的镇子上,以后怕是也见不到了,我都没来得及告诉她,不要再等我了,嫁了吧。” 他才二十三岁而已,只是最普通的人,嚮往最平淡的生活,可如今孤苦伶仃看不到前路,就连见心爱的女孩一面都成奢望。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什么了呢? 听得雪色嘆息一声:“如果她一直等着你,就说明你们两人天生一对,到时候一定得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啊。” 魏东含着眼泪答道:“哪里还有那种机会?” “本来是没有的,但我们这不是来了么,你只要乖乖在家待着,离出村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 里屋的炉火燃得正浓,祁陌站在油漆斑驳的木桌旁,神色平静地斟了一杯温水,然后他回过头去,就迎上了床边黎云笙投来的目光。 他顿了顿,语调很柔和地问着:“醒了?” 黎云笙脸色泛着病态的苍白,但一双狭长俊俏的眼睛依然清亮如昔,他将手覆在颈间的银坠子上,半晌,语气无波无澜地开口。 “叫你看笑话了。” 祁陌道:“我能看你什么笑话?若非当时有这坠子护着,恐怕我的情形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过来。” “嗯?” 黎云笙一字一句重复着:“过来,你又受伤了?”他指的是祁陌流血的那只手。 祁陌显然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伤口,只是从之前包裹红薯干的手帕上撕了一块,草草包扎了事,可血也没完全止住,还在丝丝渗出。 “小伤而已,过不了多久自己就癒合了。” 黎云笙轻笑一声,抬眸沉沉地注视着他:“那对你来说,什么才不是小伤?” 祁陌坐在床边,把手中盛水的瓷杯递了过去:“譬如方才那一刀没有划过我的手,却扎在了你心口,于我而言,就是难以挽回的错误了。” “哎,你这样说,岂不是让我欠你人情?” “你我之前没有谁欠谁的区别,活着就行了。” “那你要求还真是不高。” “我们是猎杀者,这种要求,已经算很难了。” 常年在刀尖上行走,不晓得何时就要命赴黄泉,单是活着两个字,便不简单了。 黎云笙也沉默下来,他阖目良久,终是起身与祁陌并肩而坐,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烟雾逸散开来的瞬间,他轻声嘆气:“我有时也会想,说不定哪天我就交代在了这条路上,像我师父和师哥一样,为古往今来猎杀者的名册再多加一笔血迹,其实……那样也不错了。” 生与死都轰轰烈烈,问心无愧,就算不枉一世。 祁陌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手:“你的师哥,也许还活着。” “那无非是我给自己找的藉口而已,否则我就连前行的理由都没有了。”黎云笙盯着指间那点明灭的火光出神,片刻,眸底隐约有泪意浮现,“但事实上,在当年那种局势下,师哥怎么可能还有生还的希望呢?” 他总是在自我催眠,自我欺骗,明明说服不了自己,却还要守着这个谎言,仿佛固执地在梦中不愿醒来一般。 “云笙,你……” “可是没关系,纵使一辈子找不到师哥,我也得继续走下去。”黎云笙笑了笑,“在没有手刃真兇之前,我是不会轻易就认输的。” 他会变得更勇敢强大,哪怕只是为了能坦坦荡荡去九泉之下,与他们相见。 不肯妥协,执着到死。 心脏深处恍若泛起酸涩的暖流,祁陌悄然移开了视线,他望向窗外,似在对黎云笙讲,也像在自言自语。 “我也是,会努力活到让你如愿以偿的那一天。” 第44章 终止悲剧 毋庸置疑,生死墙内封存的怨气深重,若要直接焚毁,便难免殃及到整座南村,可能还要搭上这里所有村民的性命,这方法绝不可行。 黎云笙和祁陌经过商议,两人一致认为应该利用红叶手钏的力量,穿越到五名少女受难的那一天去,及时终止她们所遭遇的悲剧。 尽管过去发生的事情实际上无法更改,但他们此举,相当于在平行时空消除执念,那时如果为少女们争取了好的结局,回到现实中少女们的怨念就能消除,届时单单解决强盗们的亡魂,就变得简单许多了。 雪色同意了他们的决定,并表示自己不会跟随,她相信两人完全可以胜任这件事,而她则负责留下保护这座村子的安全。 “你们是猎杀者,猎杀者有猎杀者的职责,若想达到你们前辈那样的高度,就不能时时藉助外界的力量,要记住,你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黎云笙坐在她面前,狭长的狐狸眼底满是笑意:“道理我都懂,可你这么严肃的样子还真是让人不习惯,雪色,你最近好像变啰嗦了。” 第38页 “你以为我乐意跟你个小崽子废话?”她俏生生横他一眼,转身背着手出了屋子,“魏东!你家有鸡吗?我中午烤只鸡给你吃啊?” 院子里的魏东:“……” 黎云笙收回目光,转头见祁陌缓步走来,后者很自然地将手搭在了他肩头:“现在就去么?” “嗯,现在就去,越快越好。” “好。” 红叶手钏的光芒一瞬充满整座房间,等魏东端着两杯茶水进屋的时候,发现刚才还在的两人已经不知去向了,他站在原地一头雾水。 “人呢?” “啊,可能是跳窗出去了吧。”雪色紧随其后,像长辈一样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不用在意这些小细节,你还是快去抓鸡好了。” “……” 大约是被南村浓重的怨气所影响,黎云笙计算好的时间节点,和他们最终到达的时间节点产生了出入,此刻他们所站的位置是村口,月色沉寂,从这个角度朝远处望去,可见火光沖天,已经染红了半边夜空。 村里人都慌慌张张跑去救火了,没有谁注意到这两位突然出现的外人,黎云笙愣怔片刻,蓦然用力一拍大腿。 “糟糕!咱们该不是穿越到秋白她们自焚的那一晚了吧?” 也就是说,这时的五名少女已经被强盗玷污了,她们给那群人下了药,正欲和他们同归于尽。 “没关系,也来得及。”祁陌沉声道,“我们赶快过去,横竖不能教她们就这样葬身火场。” “走!” 两人朝着火光方向飞奔而去,衣袂于夜风中猎猎狂卷,不多时便消失在深沉的夜幕之中。 待他们赶到之时,火势仍未消减半分,烈焰如同自九天坠落的星芒,随风蔓延,从外可以看到屋中房梁正渐次倒塌,而村民用来救火的水却远远不够,他们纷纷摇头嘆息着,有些人显然已经放弃了,有些人甚至还有那么一丝庆幸,毕竟没有任何人从火场逃出来,那就意味着不仅仅是五位少女,连那伙为非作歹的强盗也一併葬送了。 他们并不在意那五条青春鲜活的性命是怎样消亡的,自私是人性劣根,给了他们自我安慰的最佳理由——用姑娘们的死,来换取全村的安宁,似乎是笔划算的买卖。 黎云笙以水系符纸环身,同祁陌一起推开拥挤的人群,在四周震惊意外的议论声中,毫不犹豫冲进了火场。 他们闪身避开断裂的房梁,绕过躺倒一地的众强盗,顶着灼热的温度前行,终于在角落里见着了互相依偎的少女们。出乎意料的是,她们的神色都很平静坚毅,没有恐惧慌乱,带着心愿了结的从容,只等共同赴死。 那位穿杏色袄裙、缎带束髮的清秀少女,应该便是秋白本人了,她正以单薄身躯护住妹妹们,眼神温柔,一遍一遍告诉她们“不要怕”。 不要怕,即使全村人都甘心将我们奉给强盗做祭品,即使连家人也视我们为耻辱污点,至少我们还有彼此陪伴同行这一程,至少我们知道自己要坚持些什么。 我们死得轰轰烈烈,不曾屈从于这不公的命运,我们从未丢人。 然后她抬头便看到了黎云笙和祁陌,纵然隔着烟与火,那二人的身影也格外清晰,他们周身都似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仿佛是前来接引的使者般,高贵而神秘。 “你们是……” “我改变不了这一切,但我希望此时此刻,你们能够活着。”黎云笙嘆了口气,“走吧,我带你们出去。” 秋白摇了摇头:“多谢好意,但我们姐妹五人已怀有必死之心,两位还是快些离开吧。” 话音未落,旁边那面土墙轰然坍塌,关键时刻黎云笙飞身上前,藉助红叶手钏的力量撑起结界,将她们尽数护住。 祁陌快步赶至,在确认他没有受伤之后,蹙眉提醒道:“云笙,我们的时间快不够了。” 穿越的时间有限,若不能在时限内尽快完成要做的事,他们便不晓得又要被遣送到哪个时间节点去了。 黎云笙牢牢攥住秋白的肩膀,强迫她正视着自己,他一字一句告诉她:“这世间原本就是不公平的,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希望你能懂得这个道理,无论何时。” 秋白怔然注视着他,而后便觉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包裹住,下一刻,人已不受控制地被一路推向门外。 其余四位少女也接连被黎云笙的风系符纸送出门去,腕间手钏泛起灼烧之感,黎云笙在火光中后退一步,他低声道:“时间到了。” 而他已然来不及念诵返程的咒语。 祁陌略一倾身,紧紧握住了他持着符纸的那只手,语调沉静。 “无妨,不管穿越到哪里,我们总能找到回去的路。” 第45章 道士楚天殷 在穿越之前,黎云笙并不晓得最终的目的地会是哪里,然而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满目火光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四面环绕的两仪阵法,包裹着孤魂野鬼悽厉的哀嚎之声,将他和祁陌围困在内。 “不是吧?这是被传到什么鬼地方来了?”黎云笙蹙眉四顾,“居然被直接传进了对方的阵法?!” 更重要的是,这一阵法中,已经困住了戾气极深的怨灵。 祁陌低声道:“云笙,我们似乎并没有离开南村,只是改变了时间节点而已。”话音未落,他蓦然抬手捂住心口,脸色霎时变得苍白非常,而后勐地呕出一口血来。 黎云笙大惊失色,忙倾身扶住他,随他一起重重跪倒在地。 “怎么回事?” 祁陌的手指冰冷得可怕,却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阵法中阴气太沉,我不太适应而已。” 黎云笙恍然惊觉,对方一向用来镇心辟邪的银坠子,此刻竟还戴在自己颈间,他暗骂自己粗心大意,忙不迭将其摘下给祁陌戴好,并用身体尽力将祁陌保护起来。 “没事别怕,这个阵法并不难破解,我这就带你出去。” 岂料还未等他採取行动,只觉视线内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阵法竟然自行分崩离析了,两人登时一起被震飞出去,摔倒在地的瞬间,黎云笙飞快调换位置垫在了祁陌下面,他的头向后撞上地面,顿觉一阵眩晕。 他勉强睁开眼睛,正迎上祁陌投来的目光,两人对视半晌,他终是无奈嘆了口气。 “看什么,等着。” 修长手指朝虚空张开,復又用力攥拢,怀中十道现形符纸在他掌心化作一束利光,在触到地面的一刻逸散开来,聚成半透明的高墙,将迎面而至的厉鬼全部挡在了另一端。 与此同时,那些厉鬼也逐一显露出了真容——果然,是当初被秋白她们用药迷倒后烧死的一群强盗。而五位少女也在,正被他们所控制着,挣扎无果,看起来痛苦非常。 即使在死后,她们也没能逃脱这群恶徒的魔爪,毕竟难以化解的执念是厉鬼实力的来源,她们能够放下生前往事,无所牵挂,反而远不如他们强大。 第39页 听得身后一声嘆息,黎云笙回过头去,见有位样貌清秀、身着道袍的年轻人正立于不远处,对方手持拂尘,指间的符纸兀自燃到一半,正平静地注视着他。 “原来是同道中人,只是两位突然出现,究竟来自何处?” 黎云笙道:“机缘巧合罢了,先不说这个,敢问阁下就是南村请来驱邪的道士么?” 他之前听传言提到,当年少女和强盗同归于尽不久,南村诡事连连,后村民请道士前来作法,却不曾想最终把道士的性命也搭了进去,道士死前用法术将全部亡魂都封在了村后那堵土墙中,这才有了为祸多年的生死墙。 如今想来,也是令人唏嘘。 那道士微笑道:“正是,在下楚天殷,敢问两位尊姓大名?” “黎云笙,这位是我同伴祁陌——劳驾,现在不是说这个问题的时候吧?”黎云笙摘下红叶手钏在掌心掂了掂,倏尔握紧,“依我看,还是先把那群执念未灭的孽障收服了,才是正道。” 他和祁陌的时间并不多,时限一至便要被遣返回去,在此之前,希望能解决这里的麻烦才好。 他有些庆幸,自己巧之又巧穿越到了这里,说到底生死墙是因楚天殷的存在才产生的,若能在这一刻了却楚天殷的心愿,助其一臂之力,那么接下来的一切,便也会迎刃而解了。 楚天殷闻言,不禁面露愧色:“是我学艺不精,始终处于下风,方才竟连阵法都被那厉鬼所破,还连累到了两位道友,实在抱歉。” “这不是你的责任,楚兄的这份勇气和责任感,已足够令人钦佩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眼看着旁边祁陌指间的红莲业火已经燃起,黎云笙伸过手去,不由分说按在前者掌心,他痞气扬眉,“你先休息,这种小事我自己也能搞定。” 祁陌笑了笑:“你这样讲,倒像是我不信任你似的。” “你想多了,我只是不能忍受某些人受了伤还逞强的样子。” “你用‘某些人’来代替我的名字,会显得比较委婉么?” 黎云笙轻哼:“这次换我罩着你,看好了。” 红叶手钏化作一道凌厉赤光唿啸而去,径直穿过符纸所形成的结界,于罡风中分裂作无数细小而锋利的光刺,经他意念操控,纷纷没入那群强盗的眉心爆炸开来。 咆哮声震耳欲聋,那群强盗们集体将手指插。入心脏部位,将身体轮廓恶狠狠撕裂,但见惨绿光芒带着令人窒息的杀气袭来,悍然撞上了红叶手钏所幻化出的光墙。 因担心对方在灰飞烟灭前,仍会对少女们的游魂不利,楚天殷急切想要冲上前去,结果中途却被黎云笙一把拦下。 “等等,别送死。” 黎云笙单手将祁陌牢牢护在身后,他顶着强大的力量余波,任凭针扎般的疼痛自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咬牙将喉咙的腥甜气息咽下去,一开口声线嘶哑。 “以吾猎杀之名,镇魂锁铐。” 暗红似血的柔软藤蔓,带着无比尖利密集的钩刺,一根接一根自地底钻出,将仍作负隅顽抗的众强盗紧紧缠绕,同时也将秋白等五位少女,隔绝在了雷电般的光流之外。 楚天殷亲眼目睹这一切,方知自己的能力有多微不足道,他在原地怔然良久,这才想起要对二人表示感谢。 “多谢两位道友仗义相助,此等情谊,在下没齿难忘!” 黎云笙低头咳嗽了两声,直到确认那群强盗果真已被当场猎杀,他方才收回红叶手钏,极为认真正经地朝楚天殷拱手行了一礼。 “能有缘与楚兄见上一面,又能在多年前亲手了结这一桩憾事,已是我的荣幸了。” 楚天殷没有听懂这句话,却也没能等到黎云笙的解释,他茫然目送两人互相搀扶着离去,见那一双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一片柔和的光影之中。 不知是现实,亦或是梦境。 第46章 第七滴灯油 雪色吃过午饭后就去了生死墙附近,一直坐在那里守着,傍晚到临也没有回来。魏东远远地望着,见那纤瘦身影在夕阳照映下,被笼上了一层柔和光辉,安静神秘,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仙去了。 他当然不敢靠近,只是心惊胆战地想:那位姑奶奶是不是疯了?被全南村视作禁忌的生死墙,她居然在那乘凉?而且看她这半天一动不动的,该不会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天哪!她总不至于已经自杀了,所以才保持这么一个姿势很久没变了吧?!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高声唿唤:“雪色姑娘——你还活着吗——” “……”雪色怒而转头,“住口!” 魏东被吓了一跳,确定她没死之后他总算松了口气,登时灰熘熘进屋去了。 神人就是神人,以前还从没有过谁,能做到靠近生死墙之后还活着呢。或许在她看来,拆掉那堵墙根本不算什么难事吧。 他略有些庆幸,对自己出村寻找心上人的光明前路,便又多了几分信心。 而此刻的雪色环膝静坐,注视着不远处泛着幽幽光亮的生死墙,已然忆起了许多往事。诚然,她的记忆并没有多么干净,充斥着曾杀过的人和沾过的血,那些片段渐次在她脑海中浮现,但于她而言都很平淡,勾不起半分痛苦之情。 她嘆了口气,突然觉得做人类也有些好处,至少喜怒哀乐都体会得更为真实,不像她,活了两百多年,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流过。  然而尚未等她感慨结束,忽觉眼前的生死墙上已出现了密集纵横的裂痕,伴随着一声强烈轰鸣,沙石四溅,墙体竟已颓然坍塌。  一切都发生在剎那之间,待面前尘雾散去,黎云笙和祁陌已然并肩闯入了她的视线。 “哎呦小崽子们,可算回来了!”她精神一振,登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随手在黎云笙灰扑扑的脸上抹了一把,又拍了拍祁陌的肩膀,“看这意思,你们已经把要做的事都完成了?” 如果没有消除少女们和道士的执念,生死墙绝不会轻易坍塌——尤其是后者,毕竟这座墙就是楚天殷于死前封印而成的。 黎云笙嘆息:“说得对,不过我倒没想到,你居然无聊得要来这里乘凉了。” “……我那是为了接应你俩!” 雪色话音未落,就见已有缕缕黑烟自废墟中升腾而起,在空中缓慢凝结成无数形容狰狞的亡魂,它们的眼里含着血,破烂衣衫下掩着森然白骨,每行一步都似踏在刀尖上摇摇晃晃,悽惨哀怨的泣声,迅速充斥了三人的耳膜。 雪色将袖一挥,以光焰画地为牢,使它们不得四散逃开,免得威胁村中其他人的性命。 黎云笙只觉一股杀气迎面撞来,正欲将腕间手钏甩出,却不料眼前幽光掠过,有另一重力量自斜地里出现,替他从半空中挡下了对方的偷袭。 他抬头望去。 如此急于取他性命的,自然是那群被放出来的强盗亡魂,而出手相助的…… 第40页 “楚兄,可还认得我?” 那年轻道士的蓝色道袍与手中拂尘,早已沾染了斑驳血迹,他脸色苍白如冬雪,可一双眼睛仍带着初见时的温润笑意。 他说:“自然认得,多谢两位道友在多年前了却我一桩未竟心愿,否则这重获自由的一天,怕是再也不会来临了。” “很抱歉,我们活在如今,纵使能够穿越过去,却无法改变既定的歷史。”黎云笙嘆息一声,“但我依然很高兴,能与楚兄相识。” 楚天殷微笑颔首,语气透着参悟红尘后的释然:“生死随缘,但求问心无愧——我相信自己未能做到的事情,两位终能完成。” “一定。” 黎云笙和祁陌同时开口,两人朝彼此看去一眼,復又一起转向楚天殷。 同道中人,殊途同归,总要有人行过最艰险的那条路,无论前方有刀山火海,背负着信仰就不会胆怯后退。 此时忽听得有温婉女声自旁侧响起,正是秋白:“我们也要感谢两位,以及……黎先生在火场中说的那句话,我们会一直记得。” ——这世间原本就是不公平的,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希望你能懂得这个道理,无论何时。 是的,即使这世间惯常黑暗所掩盖,也永不要放弃等待光明的到来。 她们这一世活得如飞蛾扑火般短暂,所幸未留遗憾,或许挽回不了曾经种种,但执念已消,至今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楚天殷低声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望两位道友能送这些不幸殒命的村民们,一併往生。” 祁陌颔首应允:“可以。” “多谢。” “职责所在,何必言谢。” 这时旁观许久的雪色终于开口了:“没想到你们穿越一次收穫还挺多,不过能不能先忙正经事啊?我这挡着它们怪累的。” 她也不知採取了什么方法,将所有意图打扰黎云笙他们聊天的亡魂,全部聚拢在了自己身边,此刻正掐着强盗首领的脖子,一脸嫌弃的表情。 黎云笙不禁失笑:“村民们可以送去轮迴,但这群败类人渣,是必须要猎杀的。” “那就是你跟祁小哥的任务了,总之速战速决就好。” 眼瞅着那群强盗仍打算负隅顽抗,祁陌当即上前一步,左手青莲业火徐徐绽放,右手红莲业火燃烧似碎裂星芒,瞬间已将所有亡魂都包围在内。 “……你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黎云笙嘆息,“本来我自己也能搞定的。” 祁陌缓声道:“穿越回去你出的力不少,现在歇一歇也是应该的。” 黎云笙颇不放心:“两重业火同时释放,你当真……唉,算了。”他深知祁陌虽然看上去好脾气,其实倔犟程度比自己更甚,对方决定的事情,他想劝也劝不了。 与其多费口舌,还不如听之任之,大不了到时候直接把他扛回去。 想到这里,他干脆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楚道长,黎先生,我们也该走了。”秋白带着姐妹们深深行了一礼,“愿楚道长享来世安乐荣华,也愿黎先生和祁先生余生平安顺遂。” 在此,便算作道别了。 楚天殷伸出手去,隔着喧嚣的风声,与黎云笙紧握一瞬,那一刻,二者眼中均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 黎云笙道:“楚兄,一路好走。” 他温和地笑了笑:“此去后会无期,在下只盼两位道友能永世相敬相爱,同德同心。” 祁陌转过头来,如玉眉眼间似有浅淡笑意浮现:“这句话,我记下了。” 楚天殷略一颔首,举步朝青莲盛开的方向行去,清瘦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一片朦胧光影之中。 一滴灯油脱离火光出现,无声无息融入了祁陌怀中的白玉古灯。 这已是第七滴灯油。 当所有亡魂尽数离去,包括那群强盗也被当场猎杀,火焰熄灭,一轮新月当空,夜幕已近深沉。 祁陌五指倏尔攥拢,他摇晃着身体倒退一步,却不偏不倚撞上了黎云笙胸口。 “累了吧?”黎云笙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于是顺势揽住对方肩膀,轻哼着问道,“怎么着,需要我把你扛回去吗?” 话音未落,祁陌已然轻描淡写拉住了他的手。 “扛就不必了,扶一下还是可以的。” “……” 第47章 东村夜市 生死墙倒塌,南村彻底脱离了延续多年的困境,而魏东也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去寻找他心爱的姑娘了。 为此,他对黎云笙三人千恩万谢,还特意要抓两只鸡,给雪色带着路上吃。 “抓鸡就不必了,在离开之前我有点事要问你。”雪色拍了拍他的肩膀,“诶,你去过东村么?” 魏东神色一变,显然被她惊着了:“东村?去那种鬼地方,除非我是不要命了吧!” “……说得就好像你们南村是什么风水宝地一样。” “我没有在开玩笑啊雪姑娘,虽然南村这些年并不太平,可至少还能总结出个前因后果,还有能讲给外人听的故事——然而东村,没有谁知道那里发生过什么,据说因好奇前往的人,最后都非死即疯,惨得很。” 雪色好奇道:“那死了的人尸体找到了吗?疯了却没死的人,回来后有什么异常之处?” 魏东苦恼地抓了抓头髮:“尸体肯定是找不到了,传言那些疯了的人,回来后好像也没活太久,基本上没几天就都自尽了。” “自尽了?” “嗯,都是自焚而死的。” “……” 黎云笙叼着烟嘆了口气:“很好,听起来很有挑战性。” 祁陌微笑:“就麻烦魏先生,替我们指一下前往东村的路吧。” 魏东自知劝不动他们,只好依言照做,并由衷祝愿他们平安顺利。 他想,或许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渴望平淡如水的生活,有些人註定颠沛流离,要朝着血色最浓的地方行去。 是夜,月朗星稀,三人一路赶至,而后站在尘土飞扬的曲折小路上,瞧见了尽头那处灯火通明的夜市。 万没想到,相比起前三座死气沉沉的村子,东村居然如此热闹,连夜市都摆出来了。 然而越是这样,就越令人怀疑。 “阴气很重,我可不相信这是普通的夜间集市。”黎云笙冷哼一声,“各自都当心点啊,这东村邪门得很——祁陌,银坠子戴好了,再被扯下来我可不管你。” 祁陌笑道:“原来在你眼里,我这么靠不住。” “啊,马马虎虎吧。”黎云笙话没说完,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就被后面的雪色拍了一巴掌。 雪色道:“笙笙,看那些摊位上挂的灯笼,都不正常。” 第41页 的确,此刻他们已经站在了夜市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那条狭窄而喧闹的街道了,从这个角度望去,每家摊铺上挂着的灯笼,无一例外都是用白纸煳成的,上面用浓重的墨迹晕染了姓氏,里面点着鲜红蜡烛,看上去诡异非常。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正在吆喝的摊贩,还是来来往往挑选货品的村民,他们的脸上均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白色泽,双目空洞面无表情,不见一丝笑容——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仿佛是被人操纵着的傀儡,已经失去了自己应有的意识。 当然,事实上他们并非被操纵,他们只是…… “瞧咱们脚下这道红线了么。”黎云笙一指地面,见靠近他脚尖的位置,果然有一道极浅极细不易被察觉的暗红纹路,“这里的所有人,一步也迈不出红线之外,到此必定折返。” 换句话讲,这里的所有人,都被困在了东村之中,外面的人或许可以进去,但他们却出不去。 祁陌柔声应道:“纠正一点,其实他们已经不能用‘人’来形容了,他们根本就不是人。” “对,他们全都死了。” 那些看似琳琅满目的摊位上,仔细看去,摆放的都是元宝香烛、纸人纸马、寿衣牌位……并且,每一位过往村民的衣领袖口,都能辨认出焦黑破损的痕迹。 只是不知,根源在哪里。 雪色环视四周,澄澈的眼神开始慢慢变得幽暗,她沉吟半晌,忽而解下发间的两根金色缎带,任凭如墨长发在风中狂卷如云,只是将其认真缠绕在了黎云笙和祁陌的腕间。 “进去吧,但是要记住,待会儿无论谁叫你们的名字,都绝对不要回头。” 黎云笙蹙眉,显然对她的举动感到不解:“你不一起么?” “我也想一起,不过……”雪色语气平静道,“有旧友在此,我得去打个招唿。” 此言方出,她背后的流光双翼一瞬显现,下一刻已凭空消失在两人视线内。 祁陌转身看向黎云笙:“这座村子已经成为了亡灵聚集地,能凝结成如此逼真的幻象,可见执念不浅。” 黎云笙兀自望着雪色离去的方向出神,闻言心不在焉地反问:“嗯,所以你想说什么?” “所以,进去之后,你要走在我前面。” “……啊?”尚未反应过来的某人。 祁陌的眼神很沉静,月色倒映在他眸底,深深浅浅漾起柔和微光。 他说:“你走在前面,我就能始终确信你是安全的,否则,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头。” 第48章 无常界 黎云笙最终还是答应了祁陌的要求,他走在祁陌的前面,先行迈过那道红线,踏入了这座透着森森鬼气的东村。 在完全身处夜市之中的瞬间,他只感觉一阵透骨寒意席捲了周身,直教四肢百骸都麻木了起来。 这浓重的阴气,当真危险至极。 “祁陌。”他沉声唤着,“跟紧我,在我叫你名字的时候,你要答应。” 身后的祁陌声线很稳,不疾不徐:“好。” 两侧的摊贩仍在面无表情却卖力地吆喝,但若仔细听来,那些吆喝均是断断续续语不成句,并不能辨认出具体的内容;过往的村民脚步虚浮,他们的目光并非真实地凝着在某处,而是飘忽游离在虚空中,没有一丝生气。 空气中瀰漫着强烈的烧焦气息,夹杂着丝丝腐朽的血腥味,黎云笙蹙眉,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再度开口。 “祁陌。” “我在。” 祁陌与他近在咫尺,声音带着清晰的暖度,他登时安下心来。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原来可以毫无顾虑把后背交给另一个人,是如此踏实而幸运的事情。 冷风吹过,道旁纸煳的灯笼慢慢地晃着,他们径直穿过数不清的东村亡魂,而这条夜市,仿佛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祁陌。” “我在。” “祁陌。” “我在。” 黎云笙一次又一次确认了祁陌依然在自己身后的事实,直至他到达了通往村口的唯一一条土路。 和方才的夜市相比,这条路实在荒凉萧瑟得可以,两边的民居墙壁焦黑生满青苔,似是很久无人住过了。而最匪夷所思的是,这里每一座房屋生锈的门前,都燃着三根红烛,火苗摇晃着发出微弱的光芒,于月色映衬下,愈发显得凄冷可怖。 风拂过脸庞,如刀割般疼痛,黎云笙脚步未停,却蓦然有不安预感从心头涌起,他下意识将手指自身侧攥拢。 “祁陌。” 而这一次,祁陌没有再回应他。 “……祁陌?” 四周隐隐传来男人的冷笑声,紧接着是女人柔弱的低泣声,还有孩子的咿呀学语和老人压抑的咳嗽。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耳畔不断迴响,如同密集的大网压得他透不过气。黎云笙向后伸出手去,但身后空空荡荡,已没有了祁陌的温度。 如果祁陌还在,绝不会毫无表示,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方才踏上这条路的瞬间,祁陌便已经消失了。 人在很多时候,所做出的选择是不会经过深思熟虑的,甚至只是一时冲动,更无意去考虑后果。 所以黎云笙回头了,他咬紧牙关勐然转身,与此同时,两旁的红烛迅速融化下去,直至全部化为烛油,光芒熄灭。 “祁陌!” 回答他的,是数以百计的亡灵怒吼,阴气化作有形利刃当胸袭来,被他堪堪躲过。 黎云笙谨慎后退,发现刚刚在夜市中徘徊的村民们,不知何时已经包围了自己。他们每向前行进一步,身上的血肉就枯萎一分,直到彻底变成一具被焦黑外皮包裹着的骨架,眼眶深陷,森森的牙齿尖利带血。 可当他们已与黎云笙相距不过咫尺时,却仿佛忌惮着什么不敢扑过来,黎云笙低头看去,见雪色系在自己腕间的那条金色髮带,正泛着幽幽微光——大概这群亡灵,惧怕翼灵的力量。 但是,明明祁陌腕间也繫上了一模一样的髮带,为什么依旧出了问题?他现在在哪? 黎云笙环顾四周,熟悉的身影却没有再出现,他只觉心口血气翻涌,油然生出一股难以遏制的狠意。 不管祁陌在何处,自己掘地三尺,总能把他找到的。 红叶手钏经他意念指引化作赤色长刀,他飞身一刀噼向地面,但见两指宽的裂痕以他脚下为圆心朝四面飞快蔓延,直到形成八卦图案,将整座东村都分割开来。 “以吾猎杀之名,三昧真火召来!” 烈焰自每一重沟壑中拔地而起,带着如地狱般灼烧的气息,赤芒沖天,气势惊人。 那群意欲夺取黎云笙性命的亡魂,无一例外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围困其中,它们慌忙想逃,却被黎云笙用符纸封死了所有的去路。 在这一片茫茫烈火中,红叶手钏设下的结界将黎云笙很好地保护起来,他嵴背挺直负手而立,面无表情望向前方。 第42页 画地为牢,他就是要将这里燃烧殆尽。 “祁陌——!” 不晓得到底过了多久,随着这一声几近破音的唿唤,汹涌的火势渐趋微弱,整座东村仿佛沉寂下来,幻化出来的夜市也已消失,视线中重归清晰,只余满眼焦黑土地、房屋废墟,以及狼藉尸骸。 这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场,先前每一位踏进东村的外人,应该都成为了陪葬品,而那些侥倖逃出的人,最终也未能免于死劫。 可是祁陌呢?祁陌还是没有出现。 心脏剧烈跳动着,难以言喻的冰凉感一点一滴渗透骨缝,他在想,此刻似乎又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了啊。 就像当初和师哥生离,与师父死别,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孤单和绝望,没有体会过的人,是不会懂的。 他错了,在东村之外,自己该坚持让祁陌走在前面才是,至少他可以始终确定祁陌在哪里,而不会连回头看一眼也来不及。 如果雪色在这里的话,她会有办法么? 仿佛感应到了他的想法,此时雪色交给他的髮带突然脱离腕间,随风朝前方飞去,他心中一凛,当即毫不迟疑紧跟上去。 约莫前行了两炷香的光景,髮带轻飘飘落在了一座庙的石阶上,黎云笙停住脚步将其拾起,抬眸望去。 那落了灰的牌匾上书了三个大字:无常庙。 这庙显然已经许久无人供奉香火,连里面的香炉都倒了两座,蒲团被随随便便扔在一旁,案前的祭品果盘空空荡荡,上面还有两三只不知名的昆虫在爬行,着实荒凉得很了。 “雪色!”黎云笙高声唤着,“雪色你在吗?” 庙中静寂,一时只能听到外面唿啸而过的风声。 他感觉自己的耐心即将被耗尽了,不禁将冷冽的眼神投向上方两座黑白无常的泥像。 或许把这两座泥像打碎了,会有什么奇蹟发生吧。 谁知正当他向前一步,即将付诸实践的前一刻,忽听熟悉的清越女声自身后传来,及时制止了他。 “笙笙你手下留情!毕竟是自家兄弟,打碎人家泥像不太合适!” 话音未落,但见金光掠过,雪色身形已凭空出现在不远处。她旁边还跟着一位身材高瘦的年轻人,那年轻人一袭长衫五官清秀,然而却面色惨白口吐长舌,观之渗人。他头顶官帽上书有“一见生财”四字,望向黎云笙的目光笑嘻嘻的。 “不愧是你教出来的小傢伙,胆子这么大,连我和老八的泥像都敢拆。” 第49章 七爷八爷 最近有些忙,都没来得及记上几笔,我想我错过了笙笙和祁小哥很多有纪念意义的瞬间,不过也无所谓,他们自己记得就够了——《雪色日记》 站在雪色旁边的年轻人,就算不自报家门,黎云笙也能猜出对方是谁,正是地府负责拘提亡魂的白无常谢必安,人称七爷。 他没问对方为何会到这里来,也没问对方为何会跟雪色在一起,只面无表情略一颔首,算作行礼:“见过七爷。” “长得挺俊的。”谢必安连连点头,本就笑意盈盈的一张脸,此刻笑得更不怀好意了,“果然是小白鸟喜欢的类型。” 雪色横他一眼:“请不要妄自揣测别人的心思,七哥。” “我说错什么了?没想到你活了这么多年也依旧少女怀春,对英俊潇洒的少年情有独钟。” “……烦不烦?”她没好气地抬手,用力一扯他鲜红的长舌头,“先把这玩意儿收回去,别吓着我家小崽子。” 于是谢必安当真就把舌头收起来,看上去终于像个正常的美男子了。 雪色道:“笙笙不用紧张,我们是老朋友了,多年未见,今天碰巧遇到,切磋两招顺便叙旧。” 但黎云笙关注的重点显然不在这里,他立于原地,内心愈发焦躁不安。 “祁陌不见了,我烧了整座东村都没发现他。” 谢必安夸张嘆息:“我正要说你烧东村这件事,怎么说烧就烧了?如今的年轻人真是脾气差劲。” 黎云笙不闪不避迎上前者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纵使如此,我想找的人也还是没有找到。” “所以你刚才气得要拆我和老八的泥像?那泥像铸的还挺好看的,多可惜啊!” “……” 雪色冷不丁从后面推了他一把:“别废话!我就说八哥刚才为什么突然失踪,他是不是干坏事儿去了?” “你也知道,老八最擅长一脸正气地干坏事儿了。” “赶紧的,让他把祁小哥交出来!” 谢必安抖了抖袖子,懒洋洋应着:“好,毕竟我也不太乐意他总跟漂亮男孩子独处。” “……” “老八!老八你再躲躲藏藏的,当心我在你泥像脸上画乌龟!” 话音刚落,忽觉庙内冷风袭来,暗光浮动间,两人已衣袂飘飘出现在摆放祭品的台案前——左边的正是祁陌,而右边那位黑衣黑靴,头戴书有“天下太平”的官帽,面容阴冷俊美,不带一丝笑意,定是黑无常范无救没错了。 黎云笙乍一见祁陌现身,登时想也未想就将其扯到了身边,扶着肩膀认真打量他有没有受伤。 祁陌和风霁月地笑着,温声开口:“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在没见着你之前,我可无法确定你是不是真的好好的。”黎云笙总算安下心来,随后便觉得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怎么,你跟八爷曾经有过节啊?” “我还没强到能让八爷记恨的程度。” “……那他为什么抓你?” “对啊我们也想知道。”雪色和谢必安一起看向范无救,“你为什么抓他?” 范无救冷冷回答:“我只是想研究研究他……” “啊?!” “怀里的那盏古灯。” 谢必安阴阳怪气道:“下次说话不要大喘气,我这一巴掌险些就扇在你脸上了。” “啰嗦。” “你是不是活腻了,都敢跟你哥顶嘴了?” 雪色显然已经对两位无常大人的互怼习以为常,她拍了拍祁陌的肩膀,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说点什么题外话:“方才笙笙找不着你,急得都打算拆庙了。” 黎云笙:“……” 祁陌侧眸看向他,语气含笑:“当真如此?” “还不是因为你没用,说被人抓走就抓走了!” 范无救闻言冷漠接口:“我要抓他,他自然无法反抗。” 雪色随手扒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八哥你别乱插嘴,有那闲心不如解释正事,你看这盏古灯看出什么来了?” “很奇怪的力量波动。” “那也正常,毕竟这白玉古灯是猎杀者的五大法器之一,自然是有些特别之处的。” 第43页 范无救沉声道:“其实所谓的五大法器,也是冥器。” “嗯?此话怎讲?” “就是冥界用来镇守人间的工具,如今被实力高强的猎杀者所操控罢了。”谢必安悠然补充了一句,“若冥器落在了图谋不轨的奸人手中,便容易扰乱人间安定,也会影响阴间秩序。” 雪色笑了笑:“无论是白玉古灯,还是红叶手钏,法器被笙笙和祁小哥所用,你们可以放心。” “是啊,就算我不信他们俩,也该信你才是。”谢必安说完,又难得一本正经地告诫二人,“将冥器好好保管,尤其是这盏灯——我有种预感,在它被点亮的那一天,可能会有大事发生呢。” 祁陌从容应着:“谨遵七爷教诲。” 黎云笙这时才想到还有另外的疑惑没有解开,他下意识反问:“七爷八爷能否告知,东村先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以致全村的人都化作了执念颇深的游荡亡魂?”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最后还是谢必安答道:“多年前东村遭了一场天灾,全村人无一生还,但那些亡魂执念深重,总认为自己还活着,非但不肯轮迴,每到夜晚还会热热闹闹摆起集市,跟生前一样——为避免它们四处作祟,我和老八就直接把村子封住了。” “但它们被困于村中,也依然害了生人性命。” “所以我和老八好容易腾出时间要着手处理此事,谁知刚来巡视,小白鸟就飞过来捣乱了。” 雪色俏生生一撇小嘴:“对啊,而且八哥还趁我跟你讲话的时候,悄悄把祁小哥抓走吓唬笙笙。” 范无救神色无波无澜:“我没想吓唬他,临时起意罢了。” 黎云笙暗地里朝他翻了个白眼,决定不予置评。 听得谢必安又道:“不过多亏小白鸟带来的小傢伙,他这一场三昧真火倒省了我俩收拾残局的工夫——老八,咱们抓紧回去吧。” 雪色见他们欲转身离开,略一思忖后开口:“等等,你们刚才提到人间将有大事发生,届时若遇到搞不定的意外,如何找你们帮忙?” “……”谢必安回身瞥她一眼,“你倒是不跟我客气,须知阴间不参与阳间事——算了我知道跟你说你也不会听,真有急事的话,随便找个有无常泥像或画像的地方,毁了它们就行了。” “真是毫无威慑力的出场,合着民间传说中的无常索命,其实就是因为泥像被砸画像被烧,所以找上门算帐来了?” “住口你这死丫头!再见!” “等一等!”这一次唤住他们的却是黎云笙。 谢必安再次顿住脚步,他扶着帽子一脸无奈:“劳驾,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 修长五指在身侧一瞬收紧,黎云笙似是迟疑许久,这才在黑白无常的双重注视下,深深嘆了口气。 “敢问七爷八爷,是否能看到阴间的生死簿?” 范无救:“能。” 谢必安也点头:“说名字吧,看在小白鸟的面子上,我可以帮你查一次。” 那一刻祁陌似有所感,他薄唇微抿,而后眼神平静地转过头去,清晰听见黎云笙说出了那个并不陌生的名字。 “黎云箫。” 第50章 祁连镇的狐妖传说 离开无常庙后,黎云笙雇了一辆牛车,载着三人一路向南,约莫行了三个时辰,直到牛车的主人停了下来。 “三位,我就只能送到这里了,往前再走几里地就是祁连镇,你们自己过去吧。” 黎云笙奇道:“原本也没多远了,为何非要停在这?” 那人犹豫半晌,终是嘆息:“三位有所不知,那祁连镇上有妖怪。” “……什么妖怪?”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听说那里很不太平,所以为防患于未然,还是不要靠近比较好。” 雪色煞有介事地抚着下巴:“怎么咱们到哪哪出事?罢了,那就步行过去呗,反正天色尚早。” 于是三人嚼着红薯干朝祁连镇的方向继续行进,准备去见识见识,到底有多厉害的妖怪藏于镇中。 半个时辰后,他们便望见了那座古朴的银色牌匾,同时也意识到了看似平常的镇民,究竟有何怪异之处。 这里过往的所有年轻女子,无一例外都脸蒙黑纱,低头疾行,仿佛多停留一刻,便会遭遇什么不测一般。微风偶尔拂起黑纱,祁陌瞥见有几名女子的脸上,均有或深或浅的伤疤,不禁蹙眉。 “云笙,你看。” 黎云笙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也颇感意外:“看来这镇子上,确实发生过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 对于未解的疑惑,雪色惯常不喜欢拖泥带水,她直接拦了一位过路的老妇人,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柔声问道:“劳驾,请问一下,这些姑娘们为什么都……” 那老妇人急切打断了她的话,示意她不要再讲下去,且压低声音告诫:“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劝你能离开就赶快离开,如果不离开,也要保护好自己。” “……多谢提醒,不过我不太明白,祁连镇莫非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镇上常有狐妖出没,看到俊俏的少女就会撕其面皮夺其魂魄,并变成该少女的样子,然后出去迷惑男人——这一年来,它们已经害过十几条人命了,所以有些人家为了保证自己女儿的安全,甚至不惜给女儿毁容,以免被狐妖盯上。” “……” 老妇人从怀里扯出一条黑纱塞进她手里,忧心忡忡地嘱咐:“姑娘,我瞧你生得这样美,恐怕会有危险,还是早作打算才好。” 雪色站在原地,目送对方的背影蹒跚离去,许久,这才神色严肃地转过身来。 “诶,听见没?人家夸我生得很美。” 黎云笙:“这是重点吗?” 雪色正准备反驳这不解风情的傢伙两句,谁知尚未开口,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不耐烦的喝骂声:“滚开!我家的粮食珍贵得很,才不会卖给你这不分好歹包庇妖怪的混蛋!” 三人同时转头望去,见有一拄着双拐的年轻男人被商贩赶出来,后面还跟着一群人不依不饶,追着他拳打脚踢,直至他招架不住萎顿在地。 眼瞧再不拦着,那年轻男人必死无疑,黎云笙和祁陌对视一眼,两人并肩走近,不由分说将那群人逐一扯开了。 “手下留情,免得出人命。” 为首的那名商贩似笑非笑瞥了黎云笙一眼,语气轻蔑:“看样子,你俩是刚来祁连镇吧?劝你们最好别多管闲事,这王八蛋勾结狐妖罪有应得,你们要是救他,说不定就引火烧身了。” “……他认识狐妖?” “岂止是认识,他还梦想着能和狐妖双宿双。飞呢!” 第44页 祁陌笑得意味深长:“既然如此,这人我们就更要带走了。” “什么?!” 雪色懒得听这群人啰嗦,干脆推开他们上前两步,单手将那年轻男人扛在了肩头,另一只手抄起了掉落旁边的一副拐杖:“少废话,我们就是专职捉妖的,现在要带他回去好好审问一下,看怎么能把狐妖一网打尽!” 那商贩一头雾水:“你问他有什么用啊?迷惑他的那只狐妖,已经被镇长请来的驱鬼天师封印了……” 然而没有谁再搭理他,三人一路疾行,扬长而去。 祁陌绕到稍远的地方,买了些跌打损伤的药膏,以及一些生活必需品,回来时见黎云笙和雪色就等在小巷中,而那年轻男人已经转醒,却仍是面容苍白唇无血色,正靠着墙虚弱地咳嗽着。 黎云笙一边给对方剥着坚果,一边嘆气:“你叫什么名字?” “初……初七……” “这样的情况持续很久了么?这个镇子上的所有商贩,都不肯卖东西给你?” 初七喘息着点头,秀气眉眼间隐现几分自嘲之色:“他们都觉得我是祸害,是被狐妖迷惑却执迷不悟的败类,自然是要把所有怨气都发泄在我身上的,我认了。” 雪色试探性开口:“那你的腿……” “也是那时候被镇民打折的,因为我替小月求了情。” “小月?”她若有所思,“就是那只被驱鬼天师封印的狐妖?” 初七低头用力揉搓着自己的衣角,良久,眸中似有泪光浮动:“小月是狐妖没错,但她很善良,从未做过恶事。” 祁陌缓声反问:“你又如何能确定,她当真从不作恶?” “她不会骗我的,就算舍了这条命,我也绝不怀疑她。” 大约是他的语气太过斩钉截铁,反倒引起了黎云笙强烈的兴趣:“你家住在哪里?能否引我们前去?” 初七略一迟疑:“恕我多问一句,三位……到底是什么人?” “按照你们的说法,我们也算驱鬼天师。” “……” 祁陌微笑:“放心,我们不会为难你,只想搞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如果小月果真是被冤枉的,我们反而会救她出来。” 初七闻言勐地抬头,眼神微亮:“好!只要能救小月,我愿意答应你们的任何条件!” 黎云笙懒洋洋一摆手:“我们没什么特别的条件,目前也仅仅是需要借你家的锅灶,做顿晚饭罢了。” 第51章 捉鬼天师 自从遇见祁小哥之后,我和笙笙就再没遇见过什么能赚钱的事情了,不过还好笙笙有积蓄,而且平日里除了添置几件衣服,也没太多需要破费的地方。再者说,就算有朝一日笙笙变穷了,我腰带上的小夜明珠也挺贵重,当了就好,这俩小崽子,要怎么谢我啊——《雪色日记》 黎云笙正在亲自下厨炒青菜煮白粥,大约是太久不碰锅勺的缘故,如今竟有些不太熟练了,搞得油滴飞溅,擦汗时还不小心抹了自己一脸黑灰。 祁陌进门恰好瞧见这一幕,问了一句要不要帮忙,然后看他一张大花脸,不禁失笑。 “不用帮忙,你那双手细皮嫩肉的,掂不了炒勺。”黎云笙示意对方快些离开,“油烟味太重了,别呛着你。” 祁陌却并未依言照做,反而悠然自得踱步走近,在他疑惑的眼神中,用衣袖细緻给他擦干净了脸上的锅灰。 “你这双手难道就适合掂炒勺了?想我当年在湖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处处要人照顾,着实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可如今岁月变迁,记忆里天真又骄傲的少年,终是在不可预测的世事中,成为了勇敢而独立的男人。 两人的目光于一瞬相接,近在咫尺,彼此眼底都有些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最终还是黎云笙低声笑了一笑:“没事不用擦,待会儿去洗把脸就好了。” 那一刻突然有些庆幸,现在的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初七的家中被收拾得很干净温馨,每一件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不见褶皱,连角落里也少有灰尘,窗前素净的细口瓶中插着几支摘来的野花,不晓得被施了什么法术,居然不会枯萎。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里原先的确是住着姑娘的。 雪色坐在桌前,托腮观察着躺在床上休息的初七,半晌,她饶有兴致问道:“这被面上的梅花和月亮很好看,是谁绣的?” “是小月啊……”由于身体虚弱,初七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他原本已经要合上眼睛睡着了,然而提到小月,便又嘶哑着嗓子,语调温柔开了口,“我是元月初七所生,腊梅绽放的时节,所以她就在我所有的布面上都绣了梅花。” 果然,雪色见他从贴身内衫处取出一枚做工精緻的荷包,荷包里还塞着一条手帕,所绣花纹都与被褥上一致,针脚细密,可见小月很用心了。 然后她便看到黎云笙和祁陌端了粥菜出来,前者问她:“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在说小月。”雪色随手接过粥碗,很自然地回答,“平心而论,狐妖想要迷惑寻常人类很简单,并不需要如此费尽心思待他好,所以直觉告诉我,小月可能真是无辜顶罪的。” 黎云笙一口气喝了半碗粥,而后行至床边将初七扶起,准备餵对方吃饭:“你可知小月被封印在哪里?” 初七感激地看他一眼,轻声回答:“就在镇长家里。” “那就容易得很了啊。”雪色说,“我们直接去一趟镇长家,把真相搞清楚不就好了。” “可是……镇长家不是谁都能进去的……” 她漫不经心道:“对你们来讲可能比较困难,可我们不同——那镇长不是很信任驱鬼天师吗?我们就是去给他排忧解难的,他如何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黎云笙冷笑:“而且我也想瞧瞧,所谓的驱鬼天师,究竟有多大本事。” 傍晚,黎云笙和祁陌离开了初七的家,一齐前往镇长宅院,而雪色自觉无聊,便也化作白鸟跟了去,说要瞧个热闹。 镇长听过家丁通报后,满心狐疑出门迎接,见是两名非常年轻的男孩子,则不信任之色更重。 “你们说自己……也是驱鬼天师?” 祁陌微微一笑:“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驱鬼天师可不是谁都能当的,毕竟这祁连镇中是真的有狐妖作祟,危险至极。”镇长显然就当他俩是刚出道的江湖骗子,却也没当场赶人,只是客客气气地劝着,“二位请回吧,切莫为区区钱财而枉送了性命。” 黎云笙懒洋洋接口:“钱是肯定要收的,不过送命倒不至于——镇长不信的话,不如我把你这座宅门烧掉,展示一下真本事?” 第45页 镇长被他噎得无言以对,眉眼间略有愠色:“无知小儿,你若再敢胡言乱语,可就别怪我派人乱棍伺候了。” “听闻镇长宅中先前已经来了一位捉鬼天师,敢问他是如何证明实力的呢?”祁陌负手而立,笑得风轻云淡,“或者就请镇长叫他出来切磋两招,看看我二人是否真的在虚张声势。” 谁知镇长闻言尚在犹豫,忽听身后传来颇不耐烦的男声。 “宵小之辈,也敢质疑我的实力?” 黎云笙抬头望去,见对方虽身着道服,眉眼间却写满嚣张与自负,戾气颇重,没有半分仙风道骨的气质,观之便令人心生反感。 他似笑非笑道:“其实我一直心存疑惑,想要和阁下请教,敢问‘捉鬼天师’这一名号,究竟是谁封给阁下的呢?” 那人冷哼一声:“即使是江湖骗子,也总该有几分见识的吧?莫非你连大名鼎鼎的南天师都没听说过?” “南天师”三字剎那间击中黎云笙心脏,他神色骤沉,语气不觉便带了几分阴森森的意味。 “所以说,其实你就是传闻中的南天师了?” “没错,我便是南天师黎子渊。” 这句话方才出口,但见黎云笙腕间的红叶手钏已于一瞬化作赤色锋刃,他身形一闪出现在对方面前,飞起一脚兇狠踢折了那人腿骨,而后在其跪倒在地的同时,利刃便深深刺入了对方的肩膀。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他在那人疼痛的叫嚷声中,毫不迟疑拔了利刃带起一片温热鲜血,转而抵在了后者的颈部动脉上。 “黎子渊?”他倾身靠近对方,眸光冷冽,笑得颇为狰狞,“我师父的名字,也是你这腌臜小人能随便冒充的?” 第52章 那口井 要说笙笙现在的脾气算不错了,换成是我对待那个江湖骗子,哪里会是扎他一刀这么简单,肯定得把胳膊腿都卸掉啊。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祁小哥在旁边笑得可开心了,我猜是因为笙笙持刀的动作太帅——《雪色日记》 话说黎云笙在扎了那位假天师一刀之后,重新将红叶手钏戴回腕间,随即也不管对方如何惨唿,直接掐着脖子把他拽了起来。 “叫什么名字?” 对方在镇长眼前颜面扫地,原本还想垂死挣扎,表演一场沉默抗争,结果黎云笙手指略一用力,他登时就怂了。 “我说我说!我……我姓裘,裘德志。” 黎云笙嗤笑一声:“就你这德性,无德也无志,真是浪费了个好名字。” 祁陌见小插曲处理完毕,这才负着手不紧不慢踱步上前,对镇长温文尔雅笑道:“孰高孰低已见分晓,敢问镇长可还有其他担忧之处?” 镇长方才被黎云笙兇狠的行事作风吓了一跳,迟疑良久,这才心有余悸地回答:“没有没有,二位着实有些真本事,我很佩服。” “既然镇长对这位冒充南天师的裘先生都能以礼相待,想必也不会拒绝我们进宅浅谈几句吧?” “……当然不会,二位请。” 祁陌以眼神向黎云笙示意,后者点头,顺便把裘德志一起拖了进去,落在屋檐上的雪色见热闹看完了,便重新飞回到了黎云笙的肩膀。 会客厅内,所沏茶叶是上好的庐山云雾,瓜果点心依次端过来,整齐码在桌前。镇长对二人的态度很是客气,但目光不免小心翼翼,充满了谨慎和畏惧。 “我们不是恶人,也并不想为难镇长什么,只是想查清祁连镇狐妖作祟一事的来龙去脉而已。”黎云笙随手递给雪色一块肉松饼,似笑非笑着开口,“所以镇长不必担忧,我们不会影响到你的切身利益,反而会保你这宅院长久安宁。” 镇长犹豫着点头:“那就多谢二位天师了。” “不要叫我们天师,除了南天师黎子渊和北天师沈长英,谁都担不起天师二字。” “啊,这样啊……” 裘德志一脸丧气地坐在旁边,正被家丁包扎伤口,感受到黎云笙一瞬投来的阴沉视线,他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没敢抬头。 祁陌始终默不作声打量着墙壁上的一幅旧画,见那画上少女巧笑倩兮,眉眼间有种格外动人的温柔风韵,半晌平静问道:“此画可是出自镇长之手?” 镇长原本端茶正要喝,闻言神色一滞:“是的。” “画得不错。” “先生过奖了。” 祁陌含笑道:“听说那只狐妖就被封印在这宅院之中,在哪里?” 镇长一时没想好要不要说实话,半晌偷眼瞥向裘德志,结果裘德志还没说什么,倒被黎云笙发现了。 “呦,看来裘先生知道那狐妖在哪?带我们去看看吧,你一定不会拒绝的对吗?” 裘德志看他摘下那串手钏,在指间一圈一圈绕着,威胁意味显而易见,于是为免受又一轮皮肉之苦,只好无奈点头。 “是,就在后院那口井里。” 话音未落,雪色已经叼着剩下的半块肉松饼,展开翅膀轻飘飘飞向后院。 镇长期期艾艾地问:“这只白鸟,可是二位的宠物?也有灵性吗?” 黎云笙嗤笑一声:“我可没本事把她当宠物,你别让她听见了,惹祸上身。” “……” 待黎云笙和祁陌来到后院时,见雪色已经重新变成了小姑娘的样子,正双手撑在井边往里面张望。 裘德志惊道:“那井口有我设下的结界,常人是不能碰的!” 黎云笙面无表情瞥他一眼:“既然是你设下的,又有什么可怕的?” “……” 镇长注视着雪色,看她纤细的身材、柔软的黑髮、秀媚的杏子眼和不点而朱的唇,观察得很仔细,也很出神。 “这是宅子里新来的丫鬟么?以前似乎没有见过。” 雪色终于将视线从井口移开,冷冷地转向了他:“宅子里的丫鬟?你也不看自己有没有那个使唤我的福分,别折了你二十年的寿。” 当面被轻视,镇长的面子显然有些挂不住了,正欲差人将她拖下去,却听祁陌温声劝道:“镇长息怒,为保这座宅子安然无恙,最好还是不要招惹她比较妥当。” “……她到底是谁?” 祁陌看向黎云笙,而黎云笙算来算去,也不晓得该怎么定义雪色和自己的关系,只能模稜两可地回答:“反正你记住,她比我厉害多了。” 镇长自然是不信的,他正琢磨着要不要适当说几句重话来挽回颜面,横竖不能让这两名年轻人在自己地盘上趾高气昂,搞得自己很失威严。 更重要的是,他对这陌生的少女极感兴趣,若能设法将其留下,就再妙不过了。 谁知还未等他把想法付诸实践,就见管家匆匆赶来,低声禀道:“老爷,李家未出阁的姑娘在野外被找到,面皮被撕血肉模煳,已经死去多时了。” 第46页 镇长蹙眉:“尸体抬回去了吗?” “已经抬回去了。” “那怎么处置就是他们李家的事了,还需要来向我特意汇报?” 管家为难道:“但李家人像疯了一样,说不能手刃狐妖,就要打死和狐妖串通一气的人——现在十多口子都去找林初七算帐了,很明显是想杀人泄愤。” 旁边的黎云笙闻言大惊:“林初七?!” “怎么,先生也认识他?”出乎意料的,镇长并没有表现得多么意外,反而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一苟延残喘的痴人而已,不必理睬,那李家人痛失爱女,自然是要闹上一番,寻个发泄对象的——他们去找林初七,大约是最好的选择了。” “最好的选择?也就是说林初七无辜受难,在你看来反而死不足惜吗?” “先生何出此言?须知那林初七勾结狐妖,至今执迷不悟,可以算是孽障深重了,何来无辜一说?” 他本以为自己这话有理有据,对方根本无从反驳,岂料忽觉眼前白影闪过,下一刻已被雪色伸手用力箍住了脖子。 “我不听你这一派胡言,你的帐咱们回头再算。”雪色细长五指收拢,直掐得他颈骨格格作响,她恶狠狠道,“今天但凡林初七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和这个姓裘的江湖骗子,就等着给他陪葬吧。” 流光溢彩的金色双翼霎时自她背后生出,她一左一右拎起黎云笙和祁陌,转眼间已离开宅子,朝着初七家的方向破风而去。 一片淡金羽毛落在地上,裘德志早已目瞪口呆:“镇长,原来她就是刚才那只白鸟!她也是妖怪!” 镇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口井,见井上的结界尚未打开,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他沉声问:“你之前捉到狐妖的阵法,还能再用一次吗?” 裘德志点头:“可以。” “好,他们一定还会回来的,等他们回来时,必须一网打尽。”镇长垂眸,无声无息遮掩了眼底一丝阴郁光影,“这两人一妖已经盯上我们了,所以,都不能留。” 第53章 借命 当三人匆匆赶到的时候,从天而降的雪色显然吓到了那群寻衅的李家人,他们原本还在疯狂对着初七拳打脚踢,此刻见她瞬间迎风收回的金色翅膀,均是连连后退,惊惧万分。 “妖怪!果然这小子和妖怪脱不开干系!” 雪色将袖一甩,森然冷笑道:“一群眼瞎的蠢东西,分不清神与妖也就罢了,总之我想杀你们易如反掌,能奈我何?” 当真有人不怕死地高声反驳:“如今镇中来了驱鬼天师,定能将你这孽障当场诛杀,识相的还是快些逃了吧!” “你是指镇长家的那个冒牌货吗?”她眼神微凛,无形威压霎时蔓延开去,于一片席捲的风沙中,使那十余人尽数跪倒,“他恐怕连今晚都活不过了,可笑你们却还在替他撑场面——另外,你们重伤林初七至此,代价总是要付的,就各自留下一手一脚,当作报偿吧!” 话音未落,她细长手指蓦然收拢,只听得此起彼伏的骨骼碎裂声,那些人均已痛得一头栽倒在地。 黎云笙蹲在初七旁边,见初七仍虚弱喘息着,双眼紧闭脸色惨白,且不断有鲜血自唇边缓缓淌下,显然是脏腑受到了严重损伤。 他神色阴郁地沉默良久,而后抬头看向不远处的祁陌:“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祁陌垂眸,半晌缓声回答:“大约是,没救了。” 这实在是一句极残忍的话,但黎云笙晓得是事实,因为祁陌看得到活人所余阳寿。 “还有多久?” “……一个时辰。” 仿佛有所感应,此刻初七竟奇蹟般睁开了双眼,他吃力抬手扯住黎云笙的衣角,见对方转过视线来,这才嘶哑着开口:“能……不能帮、帮我一个忙……” “你说。” 初七惨然一笑:“我想……再见小月一面……” 已经别无他求,只想再看一眼深爱的人,也算对痴念的前尘旧事,有个了断。 黎云笙的眼神,剎那间变得无比黯然,他俯身将初七抱回家中床上,而后出门,在祁陌的注视下,深深嘆息了一声。 “来不及了,初七怕是等不到小月回来了。” 祁陌温声反问:“你想替他完成心愿?” “这是他死前最后的请求,我自然是希望能实现的,毕竟他出事,也是我们照看不周所致。” “那好,我能办到。” “……你能办到?” 祁陌微微笑着:“你忘记了?我不仅可以断寿,还可以借命续命。” 所谓借命,即将自己的少量寿命赠予将死者,上限为七天,代价是在此期间不得动用任何法术;而所谓续命,则是长久和将死者分享生命,不影响法术施展,但若将死者再度死去,则续命者也会遭受反噬,性命垂危。 黎云笙道:“你会的东西太多,有时我也记不住——续命当然是不行的,所以你要给初七借命?” “是,但借命也有借命的规矩,他只剩下一个时辰可活了,我借不了七天,最多再延长三个时辰。” “也就是说,在这三个时辰内,你的法术无法施展,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祁陌倒似并不在意,只悠然答道:“那也无妨,毕竟你不会让我吃亏的。” 黎云笙侧过头来,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你还挺有自信的,万一将来有一天,我保护不了你呢?” “那便孤注一掷,同生同死,也不错。” “不要说得如此悲观,我可不信咱俩会走到那一步。”黎云笙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笑着,“不过待会儿为保险起见,你还是跟在我身边比较好。” 雪色站在不远处听了,略一耸肩道:“我本来是准备留下来守着初七的,连带着保护祁小哥也很简单——算了,你自己的人,你还是自己负责吧。” 祁陌并未多。做耽搁便走向里屋,面对着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初七,将手指搭在了对方兀自轻微跳。动的脉搏处。不多时,但见有一道极浅的半。透明红。线,自他指尖缓缓绕上初七腕间。 当这道红。线完全消失的时候,便意味着初七大限已至了。 “云笙,我们走吧,抓紧时间。” “好。” 在两人即将离开的前一刻,雪色唤住了他们:“有件事你们要留意,此番前去,绝不仅仅是要把小月带回来这么简单。” 黎云笙正欲询问,却听祁陌先行开口:“你在那口井中,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狐妖小月就被封在井里没错,虽有妖气,却无戾气,可见不曾害人性命。”雪色淡声道,“而且重点在于,我看到了小月的长相,和镇长会客厅中那副美人画像,一模一样。” 第47页 黎云笙眼神一凛,他沉吟半晌,蓦然冷笑起来:“这么说来,可就有意思了。” “我猜他们瞧见方才雪色幻化双翼那一幕,现在已经做好了准备。”祁陌道,“然而宵小之辈,苟延残喘,又能拖得过几时?” 对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他们。 第54章 真相 两人再度来到镇长宅院时,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就闯入了大门,很显然,这必是镇长有意放他们进来的。 果然,在他们刚刚踏上庭院内的青石板时,便觉有杀气迎面袭来,无形的风暴席捲而至,飞沙走石,暗光瞬间已围困四周,堵死了全部的退路。 视线被风沙遮迷不甚清晰,但黎云笙依旧敏锐觉察出了隐藏其中的危险,他勐然抬手将祁陌护于身后,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数道细小利刃已划破他的手臂肌肤,带出了交错的血痕。 他迅速用红叶手钏撑开结界,看那些多如牛毛的光刺触碰到结界后被逐一烧融,不禁冷笑:“裘德志当初就是用这个阵法,捉到了狐妖小月吗?” 祁陌温声应道:“若我没有猜错,这大概也是他唯一会的阵法了。” “既然如此,我便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绝望。” 红叶手钏经意念操控,化作一道赤光没入黎云笙掌心,烈焰自指间化作火龙,唿啸着冲破了阵法中心,将风暴聚拢,排山倒海般朝反方向推去。 立于阵法之外的裘德志,原本还洋洋自得以为大功告成,岂料忽觉一股强大的反噬力直冲面门,尚未反应过来,人已飞出数米远,重重撞在门框上爬不起来了。 镇长在屋中目睹这一切,面色阴沉似水,片刻掩了房门为求自保,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阵法被破,眼前依然是光风霁月宁静夜色,黎云笙掸了掸落上灰土的衣袖,转过头去确认祁陌有无受伤。 “没事吧?” 祁陌轻描淡写道:“该受的伤都让你挡了,我能有什么事?” “噢,那就好,你还是别靠近那混蛋了,我怕他偷袭。” 红叶手钏再度化形成为短刀,黎云笙向前几步俯下身来,将锋刃抵上了裘德志的喉咙:“想杀我们灭口,嗯?” 裘德志正狼狈不堪地咳嗽着,见状慌忙往后躲了一躲:“二位息怒,我也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混口饭吃罢了!” 祁陌笑问:“受何人之託,忠何人之事呢?” “当然是……”裘德志下意识就要转身去指镇长,结果发现镇长并不在,只得小小声心虚道,“镇长说你们是妖怪,除妖降魔是我的职责。” 黎云笙手上略一用力,利刃便从他的颈部拖出了一道血印:“除妖降魔?一个江湖骗子还骗出优越感了?” “……”裘德志吓得登时不敢再乱动,生怕对方一时冲动就割自己动脉放血了。 “你这点三脚猫的本事,也就能欺负小月那样道行不深的狐妖,非但没有羞耻之心,还要把黑锅扣在人家头上——若真是能害人性命的妖,还会轻易被你这种败类所擒吗?” “对对对,您说得都对,我现在诚心悔过还来得及吗?” 黎云笙懒得搭理他,直接将他从地上扯起来,也不管他如何求饶,一路拖着前往后院那口井边。 裘德志看那井口的结界还封着,顿时精神一振:“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结界是我设下的,只有我能解除——我帮你们把那狐妖放出来,你们放我离开怎样?” 黎云笙的眼神仿佛在看个智障:“只有你能解除?你以为这结界很值钱,都能抵你一条命了?” 话音未落,他蓦然一掌击落井口,瞬间赤光大盛,那道结界已经应声而破。 裘德志这回彻底傻眼了,只得愣愣瞧着狐妖小月从井口轻盈飞出,后者落地后敛袖下跪,朝黎云笙和祁陌深深一拜。 “多谢两位救命之恩。” 她一袭白衣上沾染了斑驳鲜血,长发披散凌乱,显然之前在裘德志的阵法中吃了不少苦,祁陌观察她半晌,忽而吩咐道:“抬起头来。” 小月依言抬头,果然是眉清目秀的美人坯子,并且正如雪色所言,和会客厅那副画像上的女子,一模一样。 “镇长家中那副画上,画的可是你本人?” 小月摇摇头:“回恩人的话,不是我,而是镇长原先最宠爱的丫鬟玺儿。” “玺儿?那她现在在哪?” “她已经死了,当初被镇长生生摘掉面皮,血肉模煳被绑在祠堂里,我碰巧路过,经她恳求,给了她解脱——而我彼时刚刚修炼成人形,便索性化成了她的模样。” 岂料后来阴差阳错,自己与初七相识相爱,因与死去的玺儿容貌相同,引起了镇民疑心,又因急于护着初七而动用法术,导致连解释也来不及,就被冠上恶妖之名,替镇长背了黑锅。 黎云笙蹙眉:“玺儿是被镇长摘去的面皮?那么此前祁连镇遇害的其他姑娘……” 小月笃定回答:“都是镇长所为!镇长素来便有收藏美丽女子面皮的可怕癖好,他暗地里将那些姑娘的面皮撕下保存在冰库,并杀害她们丢在荒郊野外,再对外宣称本镇有狐妖作祟,闹得人心惶惶——这个不伦不类的道士,就是他最大的帮凶!” 裘德志乍一被她指责,不禁有些恼羞成怒:“你自己都是妖,居然还敢胡言乱语!谁会相信妖的话?!” “妖也分善恶,可你们生而为人,却未必是人!” 裘德志下意识就想给她点教训,结果中途被黎云笙一脚踹翻了,后者冷眼瞧着他:“是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 “小月,我们会负责找镇长询问清楚,但现在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黎云笙沉声道,“你必须抓紧回去,见初七最后一面了。” 他此言一出,忽见旁边的祁陌抬手捂住心脏,深深弯下腰去,他连忙搀扶住对方,听得祁陌低声开口。 “初七的时间,不多了。” 第55章 珍惜眼前人 在听完祁陌的话后,小月的神情一瞬变得无比慌乱,她急切问道:“初七怎么了?” 黎云笙低声道:“初七当初因为要给你求情,被打断了双腿,后李家独女惨死,迁怒于他,他又遭毒打,眼看着是回天乏力了,我同伴为他续命三个时辰,教他可以等到你回去。” 小月的眼泪霎时夺眶而出,她脸色苍白瘫倒在地,无助悽惶,哽咽着竟一句话也讲不出了。 黎云笙轻声嘆息,深觉世事无常,只欺有情人,他俯下身去扶她起来,正欲出言安慰,却忽听身旁祁陌沉声喝道:“云笙!” 他心中一凛,下意识抬手朝身后甩了一张符纸,但见火光迸溅,一枚子弹穿透符纸,失了力道落在他面前,发出清脆响声。 第48页 远处,镇长已经端枪瞄准了这里,眼底带着必须要将他们置于死地的戾气,瞬间又连开数枪。 原本这几枪,黎云笙是可以躲过去的,但他却未料到,小月居然比自己更先出手,白影随风晃过,沾血的长袖捲起仍温度滚烫的子弹,她眨眼间已站在了镇长面前,牢牢攥住了他手中的猎枪。 下一刻,那支枪便被她生生折成了两截。 “你可知道,玺儿临终前有多么痛苦,她诅咒你这畜生不得好死,再难轮迴。”眸底仍有泪痕,小月晶莹的指甲化作利爪,缓缓抵在了他的喉咙处,“你害了那么多无辜的姑娘,然后将这一切推给我和初七,使我与他生离,復又面临死别——很好,既然你已给我扣上了恶妖的罪名,那我便不妨将这二字坐实,要你给初七偿命。” 镇长惊道:“裘道长救我!” 而裘德志在黎云笙和祁陌的双重注视下,哪里还敢动弹半分?只得哭丧着脸摇头,劝他自求多福。 “我是一镇之长,你不能杀我!只要你肯放了我,我自当为你洗清罪名,我还可以出钱医治你的情郎,你听我说……” 可镇长尚未说完,喉咙已经被利爪刺穿,鲜血汩汩而流,他圆睁着双眼呆愣片刻,终是一头栽倒断了气息。 小月甩了甩手上的血,冷冷开口:“我都不稀罕。” 言毕,她朝黎云笙和祁陌的方向深深一揖,转身朝初七家的方向御风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二人视线内。 毋庸置疑,镇长的死让整座宅子的家丁和守卫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们闻讯赶来,见狐妖已经离去,便将黎云笙和祁陌团团包围起来,嚷嚷着要将他们就地处死。 黎云笙冷笑:“不怕死的就上前一步,看看我会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果然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迟疑,谁也不敢最先出头,只面面相觑,寻不出个良好的解决之法。 “我若是你们,此时便会明哲保身,不再趟这趟浑水,免得引火自焚。”祁陌温文尔雅道,“或者还有第二条路,你们去召集所有祁连镇的镇民来这里,让他们亲眼看看镇长为何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黎云笙修长五指骤然收拢,当即便有无形结界拔地而起,使所有人均被围困在内不得脱身,他将怀中两张符纸点燃,看那灰烬随风飘散,最终于宅院上空绽开耀眼光芒,形成了一只白狐的形状。 全镇都将望见这一幕,他晓得,那些镇民会主动前来一探究竟的。 “裘德志。” 一旁的裘德志战战兢兢:“在呢……” “你可认得镇长收藏女子面皮的冰库在哪里?” “知、知道……” “带路。” 那一晚,黎云笙打开了地下冰库的大门,让所有聚集于此的镇民们,尤其是之前受害者的家人们亲自认领,那些被保存在透明冰块中、受鲜花簇拥的美女面皮,哪一张属于自己死去的女儿。 至此真相大白,宅院中恸哭声不绝于耳,而曝于月光下尚未收殓的镇长尸体,则被愤怒的镇民们持利刃千刀万剐,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黎云笙以血画符,封住了裘德志的法术,将他绑缚起来交给镇民们发落,自己则和祁陌一起回返,去初七家与雪色汇合。 此事虽已尘埃落定,但有些人终究是成为了无辜的牺牲品,将遗憾埋葬在了尘封的往事里。 两人站在门外,恰好听到屋内初七和小月所讲的最后一句话。 “我知你寿命很长很长,而我这短短二十余年,也许……于你而言,只是过眼云烟,可、可我还是……还是很高兴,能陪你走完这一程……” 而为了陪她走完这一程,他却已穷尽了自己的一生。 心口的窒闷感忽而消失,祁陌下意识抬头看向黎云笙,发现对方也在同一时刻看向自己。 他说:“初七去了。” “嗯,我猜到了。” 听得小月哀哀饮泣,悲伤难以化解,只余绝望:“初七,我宁可不要这漫长的寿命,只想和你厮守百年啊……” 他不是她的过眼云烟,而是她的心上硃砂,可上天无情,竟连她这样的愿望也容不下。 雪色自始至终环着手臂立于墙侧,半晌,幽幽嘆息。 “有些时候,漫长的生命才是负累。” 黎云笙坚定摇头:“不会,至少你陪伴过很多人,这是有意义的。” “正因如此,对我来说才最残忍。”她笑了笑,在他和祁陌之间端详一回,语气平静,“不管怎样,珍惜眼前人吧。” 第56章 愿赐好梦一场 初七就被安葬在祁连镇往东十里的河岸边,那里水流清澈绿树如荫,适合长眠。 石碑上刻着“夫君林初七之墓”,落款是“爱妻小月”,小月跪在碑前,痴痴注视着那熟悉的名字,许久,一滴眼泪划过她娇美面庞,滴在了掌心的绣花荷包上。 黎云笙和祁陌并肩立于她身后,看她将脸贴近墓碑低声呢喃,宛如和初七絮絮私语,均知失去爱人的痛苦深入骨髓,不是几句安慰就能化解的,所以谁都没有开口。 直到小月缓缓起身转过头来,她含泪看向黎云笙,半晌轻声问道:“先生可是精通穿越时空之术?” “是的。” 她敛袖朝他深深一揖,语气恳切:“能否请先生开恩施法,前往我与初七相识那年,给我与他一个圆满的结局。” 既不能厮守一世,惟愿被赐予好梦一场,也算不枉曾经相爱过。 黎云笙怔然,听得身侧祁陌温声开口:“云笙,白玉古灯的灯油尚未出现,可见初七的执念没有化解,大概这就是契机。” “……既然如此,那你我便走这一遭,圆了初七最后的心愿吧。” “多谢先生。” 小月当即伏地而拜,近乎虔诚地叩首三次,而后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渺如云雾的柔和光晕中。 往昔往矣,她并不后悔曾经相遇,毕竟当初的回眸一眼,彼此沦陷,再到生不离弃,死亦怀念,都是上天的眷顾,她知足了。 遥想她第一次见到初七,是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上,彼时她与他擦肩而过,他不慎碰落了她的髮簪,忙俯身捡起,略显羞涩地递还给她。 “姑娘,听说最近有盗贼出没,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小心保管为好。” “并不如何贵重,你若喜欢,送你便是了。” 初七讶然,连连摇头:“素昧平生,怎能随意接受他人赠予?” 他眉清目秀生得煞是好看,然而紧张无措的样子却莫名带了几分傻气,小月端详他片刻,突然觉得这男人可爱得紧,于是故意正色道:“谁说是平白赠予你了?我是想求你收留,给顿饭吃。” “……给、给顿饭吃?” 第49页 小月笑吟吟的:“我孑然一身,无处可去,若你不嫌弃,能否许我暂住几日?” 他原本是犹豫的,却终于还是在她清澈明亮的眼神里败下阵来,乖乖点了头。 就这样朝夕相处无数时日,没想到她来了便不打算再离开,陪他买菜煮饭,替他缝缝补补,还为他的被褥、荷包和手帕上,全都绣了精緻的梅花和新月。她曾暗暗想着,若能一直如此也很好,平平淡淡过普通人的生活,岁月和暖,也胜过她在荒无人烟的山林中,孤单百年。 她喜欢他,喜欢他弯弯的眼睛和温柔的声音,也喜欢他胸膛里那颗跳动的炽热的心,她晓得他也喜欢自己,但在捅破这层窗户纸之前,她还需要和他坦白一件事情。 ——初七,你看,其实我是妖。 彼时她毛绒绒的三条狐尾就摇晃在身后,洁白如雪,初七坐在不远处愣愣地瞧着,良久,忽而展颜一笑。 “我知道的。” “你知道?” 初七点头:“满月当晚你慌慌张张躲出门去,我心中奇怪便跟着你,后来就看到你露出了狐狸尾巴。” “唔……” 惯常古灵精怪的少女,蓦然间目光躲闪了起来,仿佛在担心着他下一刻将要给出的答案,初七静默半晌,忽而轻声一笑,起身走上前去抱住了她。 “小月,就算你是妖,我也依然喜欢你。” 无论你是人是妖,我都确信,你天真善良,永不会伤害于我。 若那就是故事的结局,该有多好呢? 但世间种种,原本就不能尽如人意,当祁连镇遭遇祸事,接连有无辜少女丧命,关于狐妖的传言便甚嚣尘上,直到有人发现,小月的容貌,和镇长家惨死的丫鬟玺儿一模一样。 至此,无休止的黑暗来临了,她法术不精被裘德志所擒,困在不见天日的井底受尽折磨,而初七为了证明她的清白被打断双腿,再到被李家迁怒,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她与他都没有做错过什么,却成为了镇长阴谋中被千夫所指的牺牲者。 是夜,光芒自周身散去,黎云笙和祁陌共同踏上了祁连镇的土地。 黎云笙沉声道:“或许,这时辰刚刚好。” 清冷月光下,裘德志当街布阵,已将试图反抗的小月囚禁在内,千钧一髮之际,黎云笙反手将符纸甩出,一道惊雷瞬间噼在结界之上,登时将裘德志震飞数米远,也使小月得以重归自由。 被众人推倒在地的初七慌忙爬起身来,将伤痕累累的小月抱在怀里,以守护的姿态。 “不要怕。”他在她耳畔低语着,“不要怕,没事了。” 黎云笙面对着围观镇民的指责,悠然自得点燃了一支烟,他懒洋洋地开口:“妖分善恶,而有些心地骯脏的人,活得甚至还不如妖。” “真相如何,只要前往镇长宅院中的地下冰窖,一探便知。”祁陌微微笑道,“谁有兴趣尽管随我来,看看你们心目中德高望重的镇长,在背后究竟害了多少姑娘的性命。” 那些镇民又惊又疑,尽管不愿相信,却忌惮于两人的道法实力,仍同意随他走这一趟。黎云笙临行前转头看向小月和初七,略一沉吟,好声好气地嘱咐着。 “带好行李,寻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重新开始吧,天地之大,总会有更好的容身之所。” 小月和初七感激万分地行礼:“多谢恩人!” 十指相扣,这一次,大约是再也不必分开了。 可以想见后来之事,真相被提前揭开,裘德志也被就地绑缚,镇长无所依仗,再难伪装,终是被愤怒的镇民们了结了一条贱命。 他的血,就是对所有受屈冤魂最好的祭奠。 尘埃落定,返回的时辰还未到,黎云笙叼着烟坐在石阶上,良久,突然深深嘆息一声。 “活得太多愁善感,可不是什么好事。” 祁陌抬手抚上他头顶,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却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喂,能不能别拿我当小孩子一样哄?” “我不敢,毕竟我有时候还要靠你保护的。” 这话颇有几分调侃意味,黎云笙乜他一眼,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如果你足够听话,以后一直罩着你也无所谓。” “那么……我们一言为定?” “当然,一言为定。” 两人将手握拳于半空相击,迎着清幽月色无边冷风,均在彼此眼底,看见了自己清晰的倒影。 第57章 水乡桐庐镇 在笙笙和祁小哥一起行动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跟随不太合适,影响他俩交流感情。但要是不跟着吧,又生怕俩人遇到什么麻烦,来不及救援……我到底是为什么要操这么大的心——《雪色日记》 当黎云笙和祁陌从过去回返的时候,小月仍旧等在那里,一滴灯油自她身后的石碑处显现,悄无声息没入了祁陌怀中的白玉古灯。 “两位先生的大恩大德,小月将永世铭记于心。” “你不必记得,好好活着就算感谢我们了。”黎云笙道,“接下来你打算去哪?” 小月莞尔一笑:“要去寻找初七的转世,守护他直到成年。” 不管那时他还会不会再度爱上她,都没关系,毕竟在这喧嚣的尘世间与他相伴,就是她漫长生命中唯一的意义了。 眼看她行了一礼转身欲行,刚刚不知从哪飞回来的雪色突然开口唤住:“小丫头,等等。” 按理说小月至今已修炼三百余年,年纪比雪色还要大些,但普通狐妖和翼灵的段位远远不同,真要算起来,雪色修为相当于两千年狐妖长老,所以小月对她始终怀有敬畏之情,不敢过分靠近。 “前辈有何吩咐?” “是想请你指个路。”雪色的问题很是直白,“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一带,发生过哪些诡异之事?有邪灵妖孽作祟的地方,都可以算上。” 小月神色微怔,她认真回忆半晌,终是迟疑着回答:“我只知道往西二十里的桐庐镇,原先是远近闻名的美丽水乡,可后来发了一场水灾,全镇被淹,却一具尸首也没找到,彻底成为了一座荒镇——而且事后陆续有人前往一探究竟,也都没有谁活着回来。” 黎云笙若有所思地抚着下巴:“祁陌,你有没有觉得这故事听着挺耳熟啊?” 祁陌笑了笑:“这种怪异之事,来龙去脉大体相同,总之都是执念过深所致。” “既然如此,当然要瞧瞧,咱们下一站就去桐庐镇好了。” “随你喜欢。” 于是三人同小月正式告别,再度踏上了新的旅程。 是夜。 踏上桐庐镇土地的那一刻,黎云笙不禁感慨,若非遭遇天灾,这里原先定是十分宜居的存在,哪怕是如今也仍能依稀看出,曾经小桥流水、如诗如画的古镇痕迹。 第50页 只可惜也掩盖不了满目萧瑟荒凉之感,此处早已渺无人烟,空余冷风阵阵,阴气侵袭。 “这里戾气太重了。”他沿着那些傍河而建的古宅一路走去,目光掠过落满灰尘的斑驳砖墙,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地转身看向祁陌,低声嘱咐,“银坠子戴好了吗?” “戴好了,放心。”祁陌温声应着,“你这就随便挑一间房屋吧,咱们今晚先住下。” 黎云笙嘆息:“鬼屋鬼镇,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这也算艺高人胆大了吧?” 结果话音未落,就见雪色打了个哈欠,随手推开了旁边的一扇木门,潮湿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嫌弃地用衣袖遮住了脸。 “看来今晚不变回原形是没法睡了。” 借着月光,黎云笙看到屋中摆设一应俱全,只是死气沉沉,令人背嵴生寒,他掀开床单抖了两抖,见蟑螂遍地爬行,有只硕大的老鼠从雪色面前蹿过,被雪色一脚踹飞了。 “只能将就一下。”黎云笙略一耸肩,漫不经心对祁陌道,“我晓得你爱干净,待会儿就先垫着我的外衣睡吧。” 祁陌也不推辞,只笑着说了句“好”。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还是太天真了,在这种地方怎么能安安静静地睡一觉,深更半夜朦胧间,便听到屋外水畔隐约有妇孺哭声传来,夹杂着老者语不成句的嘶哑念诵声,以及窸窸窣窣牙齿摩擦的奇怪响动,绕樑不绝森然可怖。 黎云笙终于受不了坐起身来,嘆着气点了一支烟:“烦得很了真是。” 雪色并未变回原形,看样子是根本就没睡,她搬了把破旧的椅子坐在门口,托腮望着那条波光粼粼的河水出神。 “想我姑娘家家,要在这里受这种惊吓,吃不好睡不好的,多委屈。” 黎云笙奇道:“你是姑娘?” “……当心我掐死你这小崽子啊。” “既然睡不着,索性去做点有意义的事。”祁陌披衣下床,好整以暇地提议,“譬如……看看这河中到底藏着些什么?” 黎云笙欣然应允:“可以啊,我刚发现岸边靠着一条船,恰好够咱们俩坐进去。” 雪色斜眼瞧着他:“恰好够你俩坐进去?那我呢?” “你飞啊。” “……我拒绝,你俩同行挺好的,不需要加我一个了。”她伸出手指在他额头上一戳,懒洋洋道,“我想自己可以去办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自然是关于你的事,上次你不是拜託七哥八哥去查生死簿吗?他们忙得很,说不准查完就忘了,我去邻镇找张黑白无常的画像烧了,顺便约他俩喝杯茶,探探口风。” 黎云笙闻言大喜,顿时用力揽住了她的肩膀:“就知道你最温柔可亲善解人意,辛苦了!” “不要拍马屁,会让我很想揍你。” “……” 于是三人就此约定好在邻镇会合,雪色目送着他们顺利上船,这才挥挥手转身离开,很快便化作白鸟展翅而去。 第58章 鲛人怪鱼 月色清冷,黎云笙划着名小船,慢慢去往河流中心,眼看着离那座石拱桥越来越近,阴气也愈发浓重起来,他顿了顿,随即转头向祁陌投去一瞥。 “你问没问到一股腥味儿?” 祁陌平静点头:“是鱼的味道。” “可我这半天也没看到一条鱼啊。”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错误,下一刻便忽然听到不远处水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声,两人同时抬头望去,见涟漪泛起的地方,隐约有一点光亮渐渐清晰,而后光晕里就出现了一张柔美的女性面庞。 那女人柳眉杏眼,如墨长发,眼神里似含着意味难明的笑意,最重要的是当她直起身体时,一条璀璨的金色鱼尾瞬间扬起水花如雨,遮迷了两人的视线。 鲛人?! 黎云笙惊道:“这可就奇怪了,我这些年还从未见过鲛人。” “我也没见过。”祁陌蹙眉,“有点不对劲,她好像故意在吸引咱们过去。” “先停在这,看她要做什么。” 那美鲛人游动半晌,见两人并没有靠近的意思,慢慢地便有些不安急躁,索性自己朝小船的方向游了过来。黎云笙本欲持桨后退,但这是顺流而下,要逆水而行自然比不上她的速度,不多时双方的距离便拉近了。 那鲛人抬起头来,沾满水珠的姣好的面容,蓦然间便呈现出几分狰狞之色,她忽而尖利地长啸一声,自额头到下颌,乃至上身的每一寸雪白肌肤,霎时已被漆黑的鳞片覆满,只余一双含着血丝的眼睛,仍直勾勾盯着他们。 说时迟那时快,伴随着一阵如利刃摩擦般的声音,无数形态可怖的怪鱼已从水底探出头来,它们折射寒光的鱼鳍鱼尾均锋利无比,更有甚者,鱼嘴里竟生出了森然尖牙。 船底一瞬即被咬穿,冰冷的河水倒灌进来,小船在颠簸中被直接掀翻,两人一头栽进了河里。 黎云笙从水中费力钻出,他在祁陌肩上用力推了一把:“往前游,别回头!” 两人飞快朝岸边游去,只觉身后牙齿摩擦的声音不断逼近,夹杂着宛如婴儿的啼哭声,使得寒意直冲头顶。 那为首的鲛人甩尾破浪追来,穿过密密麻麻的怪鱼队伍来到最前面,手臂登时化作铁灰色鱼鳍,如砍刀般向祁陌头顶斩落。 “祁陌!” 此时两人已经无限靠近岸边陆地,黎云笙情急之下将祁陌往怀里一扯,而他自己尽管堪堪避过了要害,手臂却被锋利鱼鳍拖出了一道长而深的血口,伤处剎那间即有青烟腾起,剧痛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蔓延至四肢百骸的寒冷麻木感。 腕间的红叶手钏感应到了猎杀者的危机,在赤芒绽放挡住了鲛人再度攻击的同时,也设下结界保护,让祁陌得以争取时间,托着黎云笙一起爬上岸。 危险暂时被分隔在结界之外,但由于黎云笙受伤,法力正在减弱,估计也撑不了太久了。 “云笙……云笙!” 大约是听到了祁陌的唿唤,原本阖目躺在地上的黎云笙,此刻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任由祁陌用力攥住自己的手,蹙眉轻声嘆息:“阴气入血,我完全动不了了,可能帮……帮不了你了……” 祁陌感觉自己心跳急促得近乎窒息,但仍保持了十二分的冷静,他扯下自己衬衫装饰的缎带,牢牢将黎云笙的伤口系好,温声安慰:“没事,你安心歇着,我自己也能搞定。” 黎云笙无奈笑了笑:“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要是连你也保护不好,我这二十三年就算白活了。” 红叶手钏所形成的结界光芒正逐渐淡去,眼看着那群怪鱼居然已生出人脚,一步一步走上了岸,祁陌打横抱起黎云笙,送后者回屋,随即反手将屋门关紧,自己守在了外面。 第51页 “祁陌!”黎云笙用尽全力大喊,奈何此刻丝毫动弹不得,难以阻止对方的决定,“你、你给我回来!你敌不过他们的!” 红莲业火自指间烈烈燃起,形成火墙将沖在最前方的一众怪鱼烧作飞灰,焦腐气息刺激着每一根神经,祁陌勐地抬头,见那鲛人的金色鱼尾捲起狂暴水浪,铺天盖地而来,竟生生将红莲业火压制下去。 这是何等强烈的执念,以致能够凌驾于红莲业火之上。 有如实质的杀气直逼面门,他敏捷侧身避过,鲛人的鱼鳍瞬间击碎了那座屋门,于是黎云笙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对方视线内。 是不惜代价护住黎云笙,还是暂时明哲保身,对于祁陌来讲,这不是一道选择题,因为只有唯一的答案。 他毅然回返,闪身挡在了黎云笙的前面。那一刻,黎云笙微微抬眸看着眼前清瘦的身影,胸口忽有暖意涌起,直至眼底有了泪意。 “祁陌,你就算这么固执,也未必能救得了我,反而要白白搭上自己的命。” “那也无所谓。”掌心火焰隐隐欲现,祁陌平静回头看了他一眼,一笑竟让月光也黯然失色,“没有其他退路的话,和你死在一起,是我所能接受的最好结局。” 然而谁都不曾料到那一瞬间,祁陌颈间的银坠子蓦然间光华大盛,在鲛人即将触碰到他的前一刻,幻化成了他手中一柄花纹繁复的匕首。而那匕首的锋刃之上,赫然雕刻的是龙子负屓的图腾。 第59章 牛肉面 说要请黑白无常喝茶,可雪色却并没有选择一个茶铺会营业的时间,她深夜到达邻近的阳镇,悄悄潜入一家卖鬼神画像的铺子,见关公和财神的倒是很多,找了好久才找着一张黑白无常的,于是悠哉出门,站在大街上烧着了画像。 不多时,寒凉空气出现轻微波动,下一刻黑白无常已然双双站在了她面前。 谢必安扶正了头顶帽子,他收回舌头,抖了抖手中沉重的镣铐,表情颇有几分无奈:“小白鸟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这么晚了找我们哥俩,刚才亡魂还没送过奈何桥呢,又要拜託牛头马面帮忙。” 雪色拂了拂眼前的画像纸灰,一张俏脸上满是天真娇憨的笑容:“情况特殊,大不了我请你们吃碗人间的牛肉面——我记得八哥就好这口对吧?” 范无救面无表情:“现在不好了。” “别听他瞎说八道,明明上次在地府看着牛头还发呆呢,我猜他就是想把人家炖了解馋。”谢必安顺手把镣铐套上了范无救的脖子,兴致颇高牵着对方往前走,也不知这是什么新鲜游戏,“小白鸟,前面好像有家深夜不打烊的面摊,就去那。” “没问题,都听七哥的。” 三人……或者说一鸟二鬼差,就这么统一意见坐在道旁吃起了牛肉面,谢必安在氤氲的热气中,好整以暇把碗中牛肉都夹给了范无救,新月眼笑得弯弯的:“我觉得老八一碗可能不够,要不再尝尝这里的阳春面?” 雪色托腮吸熘着面条,斜眼打量他们俩:“什么时候也能有个给我夹牛肉的人啊,总好过看你们打情骂俏,油腻得很了。” 她认真思索了一下自己产生这种不悦情绪的来源,怎么跟黎云笙和祁陌在一起时就不会呢?嗯,毕竟自家的两位小崽子都干净纯洁,不像眼前这俩老妖精,蹭她的夜宵还要玷污她的眼睛。 范无救言简意赅:“去抢。” “……我要打算抢个男人,还用得着等两百年?” “那你想要什么样儿的,我给你物色。”谢必安如长兄般慈爱地拍着她肩膀,“你看判官行不行?他摘下那张面具还是挺帅的。” 雪色嗤笑一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惦记孟婆很多年了,你们地府的私生活那么混乱,我可不敢打主意。” 谢必安叼着筷子含混不清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俊俏安静,心性至诚。” “挺难找的,要不咱们还是来说说正事吧?” 雪色小嘴一撇:“其实也没别的事,就想问问你生死簿查到了没有。” 谢必安登时看向范无救:“上次是你查的对吧?” “对。”范无救点头,“查过了,黎云箫这个名字,不在生死簿上。” “那可真是天大喜事了,笙笙他师哥居然还活着。” “还有件事。” 她应了一声:“八哥你说。” 范无救扒拉着碗里的牛肉,神色依旧冷冷的:“生死簿记载,黎云箫和黎云笙的师父,名叫黎子渊,他确实已死,但灵魂却至今没有渡过奈何桥。” 所谓没有渡过奈何桥,便意味着灵魂仍在人间游荡,但具体在哪里,如今还是未知数。 雪色若有所思:“这样说来,黎子渊的灵魂还有可能是被困住了。” “我突然想起来啊。”谢必安问道,“咱们聊了这么半天,你身边那俩小傢伙跑哪去了?分明是在替他查生死簿,怎么当事人都不在场的?” “他们忙着呢,在桐庐镇调查那里的阴气来源。” “桐庐镇?”谢必安奇道,“我知道那里,劝你回去瞧瞧,俩小傢伙经验欠缺怕是搞不定的。” 范无救淡声开口:“猎杀者,总需要歷练。” “总得把命保住再谈歷练的事情吧?” 雪色神情一凛,她忽而蹙眉道:“两位哥哥吃完了没?” “啊汤还没喝完……你干嘛?”谢必安话音未落,便已经和范无救一起被她扯离了面摊,到暗处见她伸展双翼,朝着桐庐镇的方向御风飞去。 “辛苦二位了,这就陪我走一趟吧。” “……跟你走倒没什么问题,可我们哥俩又不是不会飞,你松手!” 堂堂黑白无常竟然被拎着领子上天,传出去还要不要面子了。 而同一时刻的桐庐镇,已经完全变成了血腥的修罗场,在祁陌的银坠子幻化作锋利匕首之后,他对所有意欲攻击的人形怪鱼,进行了毫不留情的疯狂屠杀,那些怪鱼但凡碰触到他掌心刀刃,当即皮肤绽裂溃烂,直至惨叫着融成了满地浸泡在黑水中的残肢遗骸。 祁陌纵身一跃来到那黑化鲛人的面前,在鱼尾袭向自己的前一刻敏捷闪开,眼神兇狠反手一刀,不偏不倚扎在鲛人的颈动脉处,而后就势发力,将对方的喉咙彻底割裂开来。红莲业火随着喷涌而出的黑血妖艷盛放,他修长五指攥拢,但见鲛人的头颅应声掉落,身体也在熊熊烈焰中出现了细小裂痕,终于被烧成灰烬散入河内,遍寻无踪了。 夜风阵阵,四面血气正浓,天地间却总算安静下来,得以好好望向彼此一眼。 祁陌转过身去,发现黎云笙也在一瞬不瞬注视着自己,他下意识抬手抹了一把脸上血迹,笑如月色皎洁,全然没有方才大肆杀戮的狠意。 第52页 “云笙,你可认得这把匕首?” “认得。”黎云笙嘆了口气,看起来也颇感意外,“没想到你这保命的坠子,居然是银龙匕首所化。” 传说中的五样法器,分别是白玉古灯、伏羲琴、浮屠古刀、红叶手钏和银龙匕首,没想到机缘巧合,他与祁陌已经拥有了其中三样。 祁陌低声道:“或许姨母当初把这两样法器交给我,的确是另有深意吧。” “有道理,不过麻烦你先扶我起来行么?这地上有点冷。” 然后祁陌俯身,直接再度将黎云笙打横抱起,一路抱回了屋内的床上,谁知刚刚为其掖好被角,就听见门外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瞬间抄起银龙匕首,利刃飓风般从来人面前掠过,但却被对方轻巧避开。 对方用力攥住了刀柄,语气有些懊恼:“祁小哥你这戾气太重了。”正是雪色。 谢必安站在门口,恰好看见了躺在床上的黎云笙,顿时漫不经心地摇头:“我就说么,这俩小傢伙搞不定的,果然中招了。” 范无救轻哼:“你幸灾乐祸,小白鸟就不高兴。” “她不高兴还能咬我啊?” 事实证明雪色没工夫搭理他俩,她正忙着扑过去抚摸黎云笙的脑袋,声音里还带着哭腔:“笙笙!笙笙你怎么了笙笙!啊——我的小心肝笙笙——” 黎云笙原本在阖目养神的,此刻无语地睁开眼睛:“你的笙笙还活着。” “……哦。” 第60章 滥捕往事 除非笙笙受到了伤害,否则,别人是轻易看不到祁小哥满含戾气那一面的——《雪色日记》 翼灵的鲜血可抑制阴气,于是雪色当场放了半碗血,叫祁陌餵黎云笙喝下去,她则顺手扯过谢必安的袖子,心疼捂住了自己的伤口。 谢必安满脸嫌弃:“我这是白衣服,你用老八的不行吗?” “八哥脾气不好,我就不招惹他了。” “那我脾气好,你让我也喝一口你的血呗?听说你们翼灵浑身都是宝,详情可以参照人间名着《西游记》里的唐僧肉。” “你都在地府当值了,琢磨延年益寿的事情有意义吗?” “……也有道理。” 而另一边,黎云笙正有气无力地抱怨:“喝不下去啊祁陌你别灌了,你以为这是糖水吗我能喝得很愉快?” 祁陌很有耐心地循循善诱:“喝了你就能下床了,为了身体着想,忍一忍。”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啊,那次在赤水河你不也被阴气侵体了吗?雪色你那时候怎么没给他餵血?” 雪色诚实回答:“当初看你特意脱了衣服给祁小哥取暖,我没好意思打扰你们交流感情。” 黎云笙:“……” 旁边的谢必安:“哇哦~现在的年轻人当真了不得~” 眼见着黎云笙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喝完了那半碗血,原本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恢復了几分红润,雪色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决定开始说正事了:“笙笙啊,八哥已经查过了生死簿。” 黎云笙勐地抬头:“真的?那……我师哥他……” “黎云箫还活着。” 他闻言,那双俊俏的狐狸眼一瞬笑意盈然,是从未有过的欣慰和释然。 “师哥还活着啊……”他喃喃着,“我就知道,他一定不会死的。” 祁陌下意识抬手搭上他的肩膀,沉默半晌温柔应着:“放心,我们迟早会找到的。” “嗯。” 两人对视许久,均在彼此眸底读出了几分不寻常的情绪。 听得雪色又道:“笙笙,还有你的师父黎子渊,我们怀疑他的灵魂至今仍滞留人间,不晓得是被谁扣下了。” “有人羁押了我师父的灵魂?”往事浮上心头,黎云笙牙关紧咬,恨恨不已,“只要找到了当初的兇手,这个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有小白鸟跟着你们,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的。”谢必安百无聊赖捋着自己的舌头,显然对这些所谓的闲事不怎么上心,“总之记住了下次不要深更半夜找我俩,很麻烦的!” 雪色横他一眼:“那我白天找你?光天化日之下,黑白无常同时出现,会显得比较浪漫吗?” “你最好就不要找我!” “两位请留步。”眼见着谢必安拉着范无救准备离开,祁陌在身后不卑不亢地开口,“能否容晚辈请教一下,这桐庐镇灾祸的起源。” “……你对这感兴趣啊?”要说谢必安也挺八卦的,他登时就停住了脚步,顺便把范无救也拉回原地,靠在门框上悠然自得回答,“桐庐镇原先作为远近闻名的水乡,同时也是经济富裕的捕鱼大镇——原本捕鱼谋财这种事呢,需要严格遵循不杀怀孕的母鱼以及幼鱼的原则,结果后来愈发多的镇民利慾薰心,开始破坏既定的规矩,不计后果大肆捕捞。” 黎云笙奇道:“那后来呢?他们把这条河中的鱼类都捕捞干净了?” “谁说不是呢!”谢必安一拍大腿慷慨陈词,“这河中游鱼皆有灵性,被人类断了繁衍的路导致灭族,它们怎么可能不怨不恨?那些死去的母鱼和幼鱼怨念太深,便幻化成了水中鱼怪,引起灭顶之灾,淹死了全镇的人,并开始了多年的兴风作浪——你们说,这是不是罪有应得报应不爽?是不是感觉我讲述得还挺传奇的?” 余下三人都敷衍着点头,毕竟面子不能不给,却只有范无救神色冷峻:“有病。” “……诶!老八你义气被狗吃了?拆我台子有这么爽?” “一般般。” “等我回地府,非得把你扔油锅里炸个外酥里嫩!” 两位爷互相推搡着出了屋门,瞬间便消失在无边月色之中,寻不见踪迹了。 第61章 阳镇戏园 翼灵不同于普通生命,有自由穿梭于地府和人间的权利,尽管地府不见天日,气氛阴暗悲凉,我并不怎么喜欢涉足那种地方。当年我只有一百二十岁,出于好奇去了一趟,于是在那里结识了黑白无常,我至今仍记得七哥对我讲,“无论再过多少年,我的工作永远是引渡亡魂从奈何桥上走过,唯有老八陪在身边,我才觉得不那么寂寞”——《雪色日记》 桐庐镇的事情告一段落,属于河中鱼怪的纷纷执念,也化作一滴灯油融入了白玉古灯。黎云笙身体素质不错,转天起床就又精神焕发了,他站在河边点了一支烟,旁观祁陌用青莲业火送那些河中溺毙的亡魂们往生,在做完这一切之后,河水中原先漂浮的残肢遗骸也慢慢消失,这片土地终于恢復了平静,只可惜已经没有生命存在了。 “我啊,以后不能私自离开了,你们俩经验不成熟,如果不护着点,还不知要出什么岔子。” 第53页 黎云笙笑道:“反正你也不会走远的,迟早都会回来,我放心。” “你怎么就确定我不会走远?” “你不是保证过么,除非死别,绝不生离。” 他极少提起,但都记在心底,他对她始终存着难以动摇的信任感,认为她一旦承诺,永不食言。 “对哦。”她点点头,眼底恍有笑意,“毕竟我向来遵守诺言。” 此时祁陌转过身来,温声问道:“接下来呢,打算去哪?” 黎云笙看向雪色,雪色很自然回答:“就去阳镇好了,那里的牛肉面挺好吃,趁笙笙的钱还没花光,咱们去尝尝。” “嗯。” “而且七哥说,阳镇有座莺歌戏园,那里的头牌有一副极妙的嗓子,咱们也可以去听听。” 黎云笙颇感意外:“你挺悠闲啊。” “最近大家神经都太紧张了,顺便就此机会放松两天——祁小哥同不同意?” 祁陌温文尔雅地应着:“我觉得,甚好。” 于是三人就这么愉快决定了新的旅程,不为点灯,纯粹为了修復疲惫的身心,毕竟阳镇还算是挺繁华的镇子,适合消遣。 牛肉面很好吃,红糖桂花藕粉也很好喝,黎云笙打着哈欠,任由祁陌在旁边塞给自己一块梅子糖,转而懒洋洋走进了那座远近闻名的莺歌戏园。 台上正唱的那一出似乎是《桃花扇》,戏园里的头牌杜凤儿生得皎若秋月,顾盼生姿,再配上曼妙身段,和云外凤鸣般的歌声,不知曾迷得多少听众神魂颠倒,使她至今仍是老闆的摇钱树。 然而戏没听两句,三人刚在角落里找到一处空桌坐下,就听见不远处吵吵嚷嚷,似乎有谁率众闯进来闹事了。 为首那人径直走向台前,示意随从们上台把杜凤儿带过来,任凭戏园老闆在旁边赔着笑脸低声道歉,依旧一脸冷漠。 “孙老闆,并非我故意为难你,这命令是我们老爷下的,在嫁进秦家之前,杜姑娘不能再抛头露面给别人唱戏,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孙老闆连连作揖:“不敢不敢,是小人疏忽了,还请张管家回去跟秦老爷说说好话,最近小人一定把所有事都准备妥当,就等着秦老爷娶凤儿进门。” 杜凤儿原本还在挣扎,此刻闻言神色一滞,难以置信地反问:“嫁进秦家?谁说我要嫁给秦老爷了?” 张管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杜姑娘,这巨额礼金孙老闆都收下了,难道他还没告诉你,三天后就是你和秦老爷成婚的日子了吗?” 杜凤儿自然是丝毫不知的,她前一刻仍被蒙在鼓里,原来自己的老闆,早就为了那些钱财,轻而易举将自己卖给了大户人家。 “我不嫁!”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谁也不嫁,死都不嫁!” 话音未落,她已重重挨了老闆一耳光,登时踉跄着跌向一边,半边脸霎时红肿不堪,唇角也隐约沁出了血丝。 孙老闆悄悄塞给张管家两块大洋,压低嗓音谄媚道:“她的情绪问题小人会解决的,绝不会坏了秦老爷的兴致,这是小人的一点心意,请笑纳。” 张管家略一颔首将大洋收起,转身招唿一众随从,极其倨傲地离开了,而孙老闆则示意戏园其他人把杜凤儿带走,说要好好教她规矩。 雪色目睹这一场闹剧,颇感扫兴:“怎么只要是咱们到的地方,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麻烦事?我看这回,笙笙又要忍不住出手了。” 黎云笙正在嗑瓜子,乍一被点名,瞬间抬头瞥向她:“谁说我要出手了?” “你会出手的。”祁陌微笑开口,“方才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们了。” “……不是什么大事儿,难不成咱们仨还救不了一个惨遭逼婚的姑娘么?” “完全可以啊,不过在那之前,我建议先去戏园后台看一看。”雪色说,“我担心那无良老闆,会对小姑娘採取野蛮手段。” 此刻正是莺歌戏园里客人最多的时段,大家都忙忙碌碌,没有谁注意到他们仨悄悄去了后台。 雪色抬手,很谨慎地将那道软帘掀开,见孙老闆背对着这边,全然不顾杜凤儿在对面哭得梨花带雨,只是咬牙切齿地训斥着。 “赔钱货!我这几年供你吃穿,给你容身之地,可没半分亏待你!现在替你寻了个大户人家,想让你下半辈子能有荣华富贵,你居然还不领情?” 杜凤儿悲愤欲绝:“这几年我为你赚了多少钱,你心里是最清楚的,我不曾亏欠你什么,而你却借着这种冠冕堂皇的名义,毫不迟疑就把我卖给了姓秦的!你都没有良心的吗?” “良心?我只知道你嫁进秦家,能换来我们整座莺歌戏园的美好前途,这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交易。”孙老闆冷笑,“总之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你以为自己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你根本没得选择!” 是的,她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在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亲人了,谁也帮不了她,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妥协,顺从交出自己的后半生,去伺候一个自己厌恶的富家老爷。 杜凤儿的神情,剎那间变得无比凄凉而绝望。 她轻声说:“我晓得了。” 屋外,雪色神色平静放下软帘,转头看了两人一眼:“今晚吧,今晚是比较合适的时机。” “我觉得也是。”黎云笙笑了笑,“月黑风高,正好把戏园头牌偷偷带走。” 祁陌没参与话题,只好整以暇从纸包中取出了最后一块梅子糖:“吃吗?” “吃。” 第62章 香消玉殒 当天夜里,趁万籁俱寂,祁陌和黎云笙用符纸隐了身形,悄悄潜入了戏园后院,杜凤儿的住处。 原本在前往的路上,两人还在合计,要如何措辞才能使杜凤儿打消疑虑,相信他们是来帮助她的。 却没料到,在踏入那落满残叶的庭院时,祁陌突然紧紧扯住了黎云笙的衣角,他低声道:“我们好像来迟了。” 黎云笙心中一凛,登时抬头望去,见屋内那盏油灯尚未熄灭,幽幽灯火将纤瘦的人影映在窗纸上,人影悬于半空仍微微摇晃着,显然是已自缢身亡了。 “糟糕!” 红叶手钏化作一道赤光唿啸而过,穿破窗纸将系在房樑上的绳索拦腰削断,只听重物落地的声音,杜凤儿的身体已栽倒下去。 隔壁房间唱青衣的女孩子闻讯赶来,颇为担忧地敲了两遍门没听到回应,连忙把戏园其他人也叫出来,打杂的壮汉干脆一脚将门踹开,于是杜凤儿仍有余温的尸体,瞬间暴露在众人视线内。 下一刻,惊恐的尖叫声便响彻了整座庭院。 孙老闆自睡梦中被吵醒,披衣怒气沖冲来到现场,一开口便很不耐烦:“深更半夜都不睡觉,明天还要不要开工了?” 唱青衣的女孩子转过身来,眼中含泪,小心翼翼给他让开了通往房间的路:“老闆,凤儿她……她……” 第54页 “她怎么了?” “她上吊自尽了!” 孙老闆大惊失色,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察看,见杜凤儿脉搏停止,丝毫没有了生命迹象,实在是神仙也难救了。他盯着她颈处那道紫红的淤痕愣了许久,终是恶狠狠踹了她一脚,破口大骂。 “臭婊。子!断了老子的财路!放着秦家姨太不做非做个死鬼,还要让莺歌戏园也沾了晦气!” 有人低声问道:“老闆,这怎么处理?还有秦老爷那边怎么交代?” “秦老爷那边我去交代,看看这两天能不能抓紧物色个新美人,只求能暂时平息对方怒火吧。”孙老闆重重嘆了口气,“至于这个小贱人……差人拉到乱葬岗去,扔掉算了。” 唱青衣的小姑娘,念在昔日情分,原本想替杜凤儿说两句好话,希望能安葬她,但一接触到孙老闆阴鸷的眼神,最终还是黯然选择了放弃。 要在这里生存下去,明哲保身已是不易,她若为了逝去之人坚持和老闆据理力争,那么谁也说不好下一个惨死的,是不是将成为她自己。 几个年轻男人接了命令,很快就把杜凤儿的尸体拖上了破旧板车,孙老闆拂袖回屋,众人也该散的散了,庭院里只剩下隐去身形的祁陌和黎云笙,两人倚树而立,脸色均很凝重。 “总不能让那姑娘就这么曝尸荒野了。”黎云笙道,“待会儿跟上去找个机会,把她好好埋了吧。” “嗯,也好。” 雪色先前还蹲在枝桠间,假装自己是一只深夜栖息的鸟,此刻振翅起飞,紧随那运送尸体的两位男人而去。 半个时辰后,他们亲眼看着杜凤儿的尸体被置于长满杂草的荒碑之间,板车吱吱呀呀远去,月光映照着死气氤氲的乱葬岗,令人油然生出几分寒意。 黎云笙径直走到杜凤儿面前,他俯下身去,看她秀致的面容苍白却安详,并不似自缢之人惯常那般狰狞可怖,不禁嘆息。 “愿你来世生在富裕人家,活得安稳喜乐,莫再经歷不平世事了。” 雪色落地化作人形,一脚踹飞横在道旁的巨石,但见金光闪过,那巨石已被打磨成光滑石碑的方正模样,随即被她一掌拍入地面。 黎云笙取土系符纸掘地三尺,将杜凤儿的尸体妥善掩埋,祁陌俯身用银龙匕首,一笔一划在碑上刻下了“杜凤儿之墓”。 岂料在他起身之时,忽觉耳畔风声有异,像是有什么东西一路向南而去了。 与此同时,雪色站在一旁,眼神意味深长。 “这小丫头不知道去找谁了。” “嗯。” “不过冤有头债有主,等她了却这桩心愿,我们再关注后续也不迟。” 她从不施捨无谓的善意,只以本心裁决是非。 第63章 秦家往事 黎明将至的时候,孙老闆死在了自己房间,喉咙处被生生抓出了五个窟窿,血已经被放干了,死状极惨。 大约是平日里受欺压惯了,戏园其他人均未对此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悲伤和遗憾,他们只是觉得惶恐不安,纷纷猜测是不是杜凤儿的冤魂回来报仇了——毕竟孙老闆颈部那深可见骨的血洞,绝非寻常人的力道所能完成,唯一的解释,就是鬼怪。 这件事在整座阳镇都掀起了轩然大波,一时人心惶惶,传言是孙老闆多行不义沾染邪祟,这才惹来了杀身之祸。可想而知,莺歌戏园的招牌,至此也就倒了。 祁陌立于街边,将刚买的鸡肉干递到黎云笙手里,而后他远远望见戏班成员们抬着孙老闆的尸体出门,当即缓步走上前去。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蒙着白布的尸体突然毫无徵兆燃起烈焰,吓得那几人连忙将担架扔在地上退避数米远,只眼睁睁看着尸体在数秒之内被燃烧殆尽,连一撮灰烬都没留下。 被红莲业火所焚者,不得往生。 黎云笙很快就跟过来,抬手搭上他的肩膀:“接下来呢?我们要去秦家?” 祁陌略一颔首:“自然是要去秦家,留秦老爷一条命,免得杜凤儿业障太重,无法轮迴。” 于是两人就这么确定了下一步目标,同刚刚买了三串糖葫芦的雪色一起,前往秦家宅院。 不过秦家宅院哪里是这么好进的?他们刚到门口,就被家丁很没礼貌地拦下了。 “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们能随便闯的吗?” 雪色当时站在最前面,莫名其妙还被搡了一下,她神色不善地抬眼看向对方,脚下用力把石阶蹬碎了一块。 “去告诉你们老爷,杜凤儿和孙老闆一夜之间双双毙命,这消息他现在总该听说了吧?”她不耐烦地直切正题,“不出意外的话,今晚死的就该是他,他要是想活命,就乖乖让我们进去问两句。” 莺歌戏园发生的祸事,今早在阳镇都传遍了,果然那几名家丁被雪色的一番话所唬住,低声商量了两句,便派人进去询问秦老爷的意思了。 派去的人不多时便即回返,这次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殷勤地将三人请入宅院,说自家老爷正在候客厅等待。 黎云笙原本还想着,要看看这强抢民女的富家老爷,到底是怎样一副猥琐油腻的样貌,结果乍一见着反倒有些意外,秦老爷眉目端正气质文雅,能想像其曾经必定也是翩翩少年,并不像是惯常作恶的奸人。 秦老爷示意家丁奉上好茶,客气地请他们落座,转而恭谨问道:“三位高人,可是晓得莺歌戏园血案的来龙去脉?” “其实也没什么特殊隐情,就是你们猜想的那样。”黎云笙道,“杜凤儿不愿嫁入秦家,被孙老闆逼迫致死,死后化作冤魂报復始作俑者——所以我们担心,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杀你。” 出乎意料的,秦老爷愣怔片刻,并没有露出多么惊恐惧怕的神情,只是深深嘆了口气。 “我没想到她性情如此刚烈,竟然选择了这条路……” “听秦老爷这样讲,似乎与她早就相识了?” 秦老爷落寞点头:“虽说相识,但其实我与她并不曾说过几句话,因为那时她倾心于秦家的长工楚河。” 雪色奇道:“楚河?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早就离开秦家了,是三年前我亲自把他辞退的。” “……怎么,你嫉妒他能被杜凤儿喜欢?” 秦老爷苦笑:“姑娘说得没错,那时我确实已被妒忌之情迷了心窍,认为楚河身份卑微不配和她在一起,索性赶他离开了秦家。” 黎云笙冷哼:“当初是你拆散了杜凤儿和楚河,如今却还指望着她愿意嫁你?” “我也后悔过,所以这些年时常差人打听楚河的下落,却终是一无所获。”秦老爷低声道,“一晃三年没有楚河的消息,我又不忍见凤儿仍在莺歌戏园受苦,便想着把她迎娶过来好生照顾,也算弥补过错。” 岂料杜凤儿宁死不肯踏进秦家半步,真不知怨恨有多深重,而这份愧疚,他怕是要一辈子背负了。 第55页 祁陌似笑非笑:“说到底,也还是你存着私念。” 秦老爷眼神黯然,他取下腕间佛珠一颗一颗地捻着,垂眸静默良久,这才重新开口:“三位可有什么化解之法?” “你若诚心悔改,就等今晚杜凤儿来了,亲自去向她解释。” 雪色故意补充了一句:“你敢不敢?不敢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秦老爷略显迟疑:“我果真能见到她?” “有我们仨在,没什么不可能的。” 他将佛珠紧紧攥拢于掌心,在他们意味深长的注视下,终是下定了决心,沉声应着:“那好,我去。” 第64章 凤儿的愿望 当晚,秦老爷焚香沐浴,着素白长衫,搬一把官帽椅坐在庭院里,只等杜凤儿来寻自己。 他仍握着那串佛珠慢慢地捻,头顶月光映照下来,衬得他的神情安静平和,并无惶惑之色。 无论结局如何,这孽是自己做下的,总要自己来偿还才是。他想,若自己先前愿意放下身段去和她说清楚,承诺下半生会好好疼爱她,而不是以强娶的名义触及她的尊严,那么一切会不会就和现在不一样。 然而世间从无假设的道理,有些事是没有办法挽回的,只能认命。 黎云笙、祁陌和雪色,三个人并肩坐在屋檐上嗑瓜子,雪色嗑完的瓜子皮顺手塞进自己兜里,而黎云笙嗑完的瓜子皮,顺手塞进了祁陌兜里。 祁陌:“右口袋塞满了,换左边吧。” “哦。” 雪色横了他俩一眼:“专心点,别待会儿一时走神,姓秦的就被杀了。” “不会的,我的结界又不是摆设,杜凤儿怨气再深也毕竟是新鬼,威胁不到秦老爷的性命。” 像是为了验证黎云笙的这番话,片刻间庭内阴风骤起,紧接着一道几不可察的微光迅速逼近秦老爷的方向,却在即将靠近他的剎那间被结界拦下,结界四周消了轮廓的符纸一瞬明亮,遭受反噬的入侵者落地现形,变成了一袭白衣的杜凤儿。 说来也怪,即使化成厉鬼,杜凤儿也依旧是身形婀娜、我见犹怜的秀美模样,只是颈间那一道乌紫的勒痕,以及泛着浅浅血色的眼睛,显示出了她已非生者的事实。 她立于原地,并未显得多么意外,只是平静问道:“有高人助你?” 秦老爷缓缓起身走向她,在触碰到结界的时候,由于是人类,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所以他轻松离开结界,站在了她的面前。 “确有高人助我,但不是为了抓你,是为了见你一面。” 杜凤儿转开了视线,沉默不语。 秦老爷低声道:“你可以杀我,像杀了孙老闆那样,可杀了我之后就去安心轮迴吧,不要在人间做个孤魂野鬼。” “我不需要你虚情假意的怜悯。” “我对你的感情,不是一句怜悯就可以概括的,只可惜已经没有机会慢慢解释给你听了。” “当初逼走我心爱的人,现在又要强迫我嫁你,这就是你所谓的感情?”杜凤儿细长的手指蓦然箍住了他的喉咙,且仍在用力收紧,她银牙暗咬,“我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以为是拜谁所赐?” 秦老爷脸色涨得通红,他急促喘息着,声音细如蚊鸣:“我……我很抱歉……” 正在这时,雪色从屋檐一跃而下,不由分说挡在了中间:“先别冲动,他还不算大奸大恶之人,罪不至死,你再听他多说两句。” 杜凤儿能感受到对方散发的气息非常不好惹,她迟疑着向后退了一步,而当抬头看清雪色的脸时却不禁一怔,等再看到黎云笙和祁陌并肩朝这边走来,就更加惊讶了。 “是你们?” 黎云笙笑道:“你认得我们啊?” “当然,就是你们给我立了碑,让我不致曝尸荒野,这是恩情怎么能忘。” “既然如此,恩人让你把这位秦老爷放了,你答不答应?” 杜凤儿侧头看了秦老爷一眼,她微微抿起唇角,似是默许。 庭院中一时静默,大家相对而立难免尴尬,可谁都没想好该怎样打破这种僵局,直到杜凤儿再度开口。 “秦爷。”她淡声道,“其实我也明白,你不是坏人,当年楚河离开阳镇之前来找过我,说你虽然辞退了他,却也给了他双倍的工钱,我晓得你良心犹存,只是骄纵惯了,不允许别人同你争抢罢了。” 秦老爷闻言,不禁面露愧色:“说起来,到底是我对不起你们二人……” 杜凤儿没有回答他,她只敛袖朝黎云笙三人深深行了一礼,婉声问道:“不知三位恩人是否通晓寻人之术?恕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 祁陌温文尔雅问道:“你想要我们帮你找到楚河?” “……正是。” “秦老爷提到,他先前也差人寻了楚河很久,均无所获。你有没有想过,楚河怕是已经远走高飞,不会再回阳镇了。” “他不会的!”杜凤儿下意识反驳,她连连摇头,一双妙目似有薄泪氤氲,“他承诺过为期三年,攒够了钱就回来娶我,怎么会食言呢?” “可是如今三年期限已过,他失约了。” 黎云笙不着痕迹朝祁陌投去一瞥,深觉无奈,这傢伙总喜欢微笑着冷言冷语,虽说都是大实话,可未免太伤人心了。 果然,杜凤儿眼底泪意更浓:“求恩人试一试,就算他已把我忘了,我也想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心愿了结,我即刻伏诛,绝无半分怨言。” 雪色嘆气:“人海茫茫,我们要上哪给你找个全无线索的楚河?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好像……也不是没可能。” 这话是黎云笙说的,所以在场三人一鬼的目光同时聚集在了他身上,连秦老爷的神情看上去都有些期待。 “莫非黎先生有高招?” “算不得什么高招吧,只是我师父以前传授过一门纸鹤寻人之法,据他老人家讲,限制太多并不怎么好用,但不妨一试。” 第65章 纸鹤寻人 所谓纸鹤寻人之法,便是从遗留之物中获取失踪者的气息,使纸鹤经法术指引一路前行,在一定范围内根据气息搜寻目标——确实如黎子渊所言,限制太多,不怎么好用,但却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试一试总是有必要的,万一成功了呢? 秦老爷从当初楚河所住屋中,找到了一件楚河穿过的旧衣,黎云笙将旧衣同两张符纸一起点燃,半晌,见那摇曳的火光中有灰烬迴旋飞舞而起,直至在他掌心化作一只栩栩如生的灰色纸鹤。 黎云笙将手一抬,纸鹤当即轻盈凌空飞起,随风环绕庭院数圈,復又向东飞去。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启程吧。”雪色说完朝秦老爷投去一瞥,见他欲言又止,悠然开口,“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对凤儿讲?” 第56页 杜凤儿闻言转身看向秦老爷,秦老爷也怔然地注视着她,然后他略显无奈地笑了笑,摇头轻声道:“没有什么,愿你们一路顺利。” 他本想说,自己从此将吃斋念佛,日夜诵经以赎罪过,然而想一想,讲这些全无意义,自己终究是对不住她,这份亏欠是偿还不清的。 只能祈祷她来世投生好人家,不要再受世间无谓的苦楚了。 秦家宅院的大门被重新关上,像是把所有往事都留在了过去,杜凤儿跟随那只纸鹤坚定前行,她很清楚,纸鹤最终停留的地方,有爱人楚河在等着自己。 三人一鬼连夜赶路,毕竟黎明到来,杜凤儿便无法在阳光下多作停留,最后为了节省时间,雪色直接变身带上黎云笙和祁陌,又让黎云笙把杜凤儿的灵魂暂时收进红叶手钏中,宽大双翼撕裂夜幕,就此唿啸着破风而去。 “笙笙啊。”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你说实话,这次找人有多少把握?” 黎云笙嘆了口气:“不足三成吧。” “这大概还是保守估计。”祁陌道,“如果楚河已经去了太遥远的地方,凭藉纸鹤寻人的力量,难于登天——到时候,难道我们要一直把杜凤儿带在身边?” “走一步算一步吧,万一运气好呢?” 像是为了印证黎云笙的这句话,约莫两个时辰之后,纸鹤突然在一座荒山处放慢了速度,且开始不住于山顶盘旋,停滞不前。雪色见状连忙落地察看,很是好奇。 “笙笙,你法术出差错了?” “应该不会,没道理的。”黎云笙疑惑地环顾四周,“莫非这座荒山有什么玄机?看起来并不像会有人经过的样子啊。” 祁陌沉默片刻,他沉声开口:“不对,你看。” 纸鹤周身忽而亮起微弱银光,随即向崖底俯冲而下,很快便消失在一片云雾缭绕间。雪色颇觉蹊跷,干脆带着两人前去一探究竟,结果就在那里见到了令人心悸的一幕。 崖顶阴暗泥泞,错落的碎石间伏着一具尸体,大约死去很久,血肉都已被风化,只余裹着破烂衣衫的森森白骨,一双黑漆漆的眼洞对着天空的方向,在月光照映下,显出几分死不瞑目的绝望感。 而纸鹤就安静停在白骨身上,不久后重新化为灰烬,飘散不见了。 寻人的过程并没有想像中那么漫长,可惜留下的却只有楚河的遗骸,这大约是造化使然了。 黎云笙迟疑良久,最终还是选择把杜凤儿从红叶手钏中放出来,让她亲自辨认尸体。 “找是找到了,然而……我很抱歉。” 杜凤儿愣怔着站在原地,神情还有些难以置信的恍惚感,她颤抖地蹲下身去,小心翼翼抬手抚上那具白骨,一寸一寸细緻无比。 白骨的腕间还戴着一串玉珠子,红线不知何故断裂,珠子只剩下了三颗,但哪怕只有这三颗,也足以证明死者身份了。 那曾是她的贴身之物,后来当作定情信物赠予了他,他一直戴着,从未取下。 “是他。”泪水应声而落,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抑制不住地哽咽起来,“他死了,楚河死了,为什么?” 为什么她等了那么久的爱人,原来竟已在这等荒僻之地,孤独地失了性命,甚至连葬身之地都没有。 祁陌那双温柔的眼睛,似乎永远都含着悲悯之情,可当他开口的时候,却总是显得沉静冷漠,正符合他旁观者的角色。 “你想知道楚河为了什么而死?” 杜凤儿悽苦地点点头:“我想知道。” “那云笙,就带她回到过去看一看,也算了了这桩心愿。” 黎云笙同意了,尽管他觉得事实真相不一定是杜凤儿能够接受的,但总该尊重她的意愿,更何况她有权利知晓曾经楚河所经歷过的一切,那毕竟是楚河在这世上存留的最后的痕迹,也该成为她的记忆。 “好。” 红莲手钏的光芒将杜凤儿完全笼罩在内,令她和他们一起消失在原地,穿越到了楚河出事的当天夜里。 她再一次站在了悬崖边,经那棵古树遮掩身形,亲眼目睹了背负行李匆匆赶路的楚河,被一群兇恶的强盗拦住了去路。 那群强盗要他交出所有的钱财,便可放他一条生路,谁知被他果断拒绝了。 他说:“这是我给心上人赎身的钱,我能再攒三年,她却未必等得起三年了。” 强盗头子自然懒得听他说些什么,也不在乎他有何苦衷,干这一行手上沾的血太多了,杀人谋财轻而易举,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长刀下一刻就深深刺入楚河腹部,拔。出后又扎在了他的心口,鲜血瞬间染透了粗布的衣衫。楚河无力倒地,仍试图用仅存的一点力气抓住包裹——那里面装的,是他和凤儿的希望,是他三年前对她的承诺,怎么能放手呢? 强盗们硬生生折断了他的手指,抢走了他视作生命的包裹,强盗头子扫了眼他腕间的玉珠子,嘟囔一句“不值钱”,转头示意喽啰们将他推下悬崖,免得尸体横在这里招惹麻烦。 杜凤儿藏于树后,被黎云笙用符纸定住身形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楚河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从这个角度她能清晰辨认出,在弥留之际,楚河的双唇缓缓翕动着,分明是在唤着“凤儿”。 是的,他从未忘记她,他至死都念着她。 熟悉的身影坠入悬崖,衣襟上未干的血,成为了她眼底最艷烈的一抹颜色,她小声呜咽着,终是泪流满面。 第66章 至死不渝 我以前认为,人类的寿命本就短暂,过分深刻的感情更是负累。而有时候看着他们在亦悲亦喜的梦境中不愿醒来,焚心泣血,生死相随,却又难免觉得钦佩。大约是我从未体会过爱一个人的悲伤吧,才会错把寂寞当成参透。所以身为翼灵,其实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雪色日记》 直至从过去回到现实,杜凤儿站在崖底,仍旧流泪不止。楚河临死前坠崖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在她眼前重现,她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难以更改的命运,他与她在尘世间都太过渺小了,没有足够的力量守护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只能任其走向最绝望的结局。 可纵使如此,他却愿以生命守护,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两位恩人。”她面对着黎云笙和祁陌,温婉恭谨行了一礼,“如今凤儿心愿已了,就算要下地狱承受万般苦楚,也无甚遗憾了。” “无非是杀孙老闆一人,并不足以令你入地狱受苦,放心吧。”黎云笙道,“不过在轮迴之前,你是不是还有事情没完成?” 杜凤儿略一怔忡:“不知恩人所指为何?” 黎云笙没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转向了祁陌:“我看这崖底有些不寻常,似属聚阴地形,那么……” 祁陌微笑接口:“那么就有可能困住游魂,你的意思是,楚河的灵魂应该还在附近,没有往生?” 第57页 “对,我想试着召唤一下。” 黎云笙咬破自己的手指,飞快画了一张符纸,而后书上“楚河”二字。他低声念诵着什么,将符纸迎风甩去,见那符纸轻飘飘隐于雾气之中,许久,忽而自远方伸长成一根泛着微光的银色绳索,牵引着某位迷路的游魂缓缓而来。 清瘦俊朗的男青年,衣衫上血迹犹存,他被笼罩在阴沉沉的死气之中,始终低垂着头静默着,直到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这才勐地抬起头来。 那声音太熟悉了,而面前憔悴秀丽的年轻女子,也太熟悉了。 是他曾心心念念想要重逢的、发誓要一生一世都爱着的女人,而此时此刻,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咫尺之外,触手可及。 “凤……凤儿……” 事实上,从黎云笙画符招魂开始,杜凤儿就一直是茫然的,她根本不敢相信前者所言是实,以致于看到楚河出现的时候,仍恍惚着,以为是错觉。 但她还是清清楚楚听到了那一声“凤儿”,巨大的幸福感瞬间攫住她的心,直教她手足无措起来。 她怯生生地唤着:“楚河?” 两人小心翼翼地走近对方,各自抬起手来抚上彼此的脸,尽管触觉冰冷,相望的眼神却暖意融融。 一滴血泪色如硃砂,淌过杜凤儿苍白脸颊,她终是与他相拥而泣,毫无顾忌倾泻了这些年全部的委屈。 “楚河,我很想你。” “我也是。”楚河喃喃着,“对不起,我原本也想要遵守三年之约,回来为你赎身,然后我们远走高飞,但是……” 她哽咽着点点头:“不要再说了,你所经歷的,我已经知道了。” 他痛惜万分地注视着她:“那你呢?你又怎么会……” 杜凤儿含泪笑了:“意外而已,我现在反而庆幸自己没有独活,否则又怎能还有与你重逢的机会?” “凤儿,是我没用。” “那又不是你的错,你拼死都要维护我们之间的约定,对我来讲,这就够了。”她将头靠在他肩上,正如多年前月下定情那一晚,柔情款款,“感谢上天,让最后的这一段路,有你陪我走完。” 遥想当初,她是年方二八的倾城佳人,他是眉目清澈的纯情少年,她曾于戏台上唱一出《西厢记》,曲终时遥遥一眼,便註定了从此再难割捨的痴恋。 从不曾后悔过,无憾今世,只等来生。 “楚河,你要好好记得我的样子,再过二十年,还要找到我,将我明媒正娶。” “我会记得,我……永不敢忘记。” 青色莲花在这对有情人脚下渐次盛开,两人的身影终被青莲业火缓慢淹没,祁陌背靠石壁而立,温柔的眼睛波澜不惊,当看到杜凤儿和楚河双双转过身来,朝这边深深一揖时,他平静颔首,算是回应。 崖底的雾气似是散了些,雪色微微仰头看向那被山峰遮挡的半边天空,见正有熹微的光芒透过云层,黎明将至。 “笙笙,接下来你们准备去哪里?” 黎云笙懒洋洋地嘆了口气:“没想好呢。” “那要不要问问门儿清的两位爷?” 他眼神一亮:“怎么着,你手底下还有无常画像呢?” 雪色笑道:“上次那铺子里就两张无常画像,我烧了一张,藏了一张——趁着天色还没全亮,抓紧问问他俩。” “好啊。” 于是半炷香光景后,谢必安歪戴着帽子出现在三人面前,而他手中的铁链,还系在旁边范无救的脖子上。 “臭丫头你当我俩是你家养的了?这才刚分开多久啊你又开始折腾!” 雪色也挺惊讶:“七哥八哥,你俩这是在玩什么游戏?” “……要你管!有什么废话赶紧说!” 她踮起脚尖,顺手帮他把帽子扶正了,示意他稍安勿躁:“是很重要的事,想问问你们,这附近有那些地方阴气较重,适合我们去。” “这话可问得真够怪的。”谢必安收了铁链,侧头朝范无救投去一瞥,“老八,你有什么好提议?” 范无救一如往常的没有表情,他森然回答:“抚仙镇。” “哦对!抚仙镇!” “抚仙镇是什么地方?”黎云笙忍不住问道,“有什么特别之处?” 谢必安煞有介事地摸着下巴:“抚仙镇在抚仙湖以东,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巫蛊之镇,据传那里通晓蛊术之人众多,且喜好用外乡人来炼药试毒,很危险。” 为什么要说很危险呢?只因通晓蛊术之人,大多心肠阴险、手段歹毒,而他们毕竟是人,执念猎杀者的法术也奈何不了他们,所以不易对付。 雪色低声笑了:“无所谓,这不是有我呢么。” 为保证黎云笙和祁陌万无一失,这次去抚仙镇,她决定寸步不离。 第67章 抚仙镇 抚仙湖有个好听的名字,但事实上,不过是一座散发着浓浓黑气的死湖,湖面浑浊,漂浮着交织缠绕的水草,岸边树木皆枯,嶙峋枝干扭曲成狰狞的形状,远远望去,直教人不寒而慄。 黑白无常说,这座抚仙湖,相当于抚仙镇的藏尸湖,镇中蛊师们每当炼蛊失败,便将惨死的外乡人尸体抛入湖中,任其沉入湖底慢慢腐烂,痕迹全无。 沿着湖边一直往东走,不出七里地,就来到了抚仙镇镇内,黎云笙前脚刚踏上这片土地,便觉背嵴生寒——并非由于阴气有多重,而是因为来来往往的镇民,她们望向自己的眼神,仿佛是在打量猎物般森然。 “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善茬,而且……”他给自己点燃了一根烟,于漫散开来的烟雾中,半眯着眼睛笑道,“看来七爷八爷所言果真不错,抚仙镇的蛊师大多是女人,相比之下,那些男人们看起来倒是良善多了。” 说话间,忽见道旁一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舀了瓢水冷笑着朝他泼来,很明显意在浇灭他手中的烟,黎云笙眼神一凛,却不料祁陌反应更快,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闪身挡住他,于是那一瓢水就都泼在了祁陌身上,染湿了大片衣衫。 黎云笙狠狠吸了最后一口烟,修长手指略一用力,将仍冒着火光的菸头弹飞,不偏不倚正中那女人的眉心,烫得她惊唿一声,转而杏目圆睁怒视着他。 他头也不回举步离开,走出一段路后笑着嘀咕:“哎,我这样会不会太招摇了?刚进镇就要寻衅。” 祁陌淡然回答:“她敢用香灰水泼你,就应该做好心理准备,你那样对她,算客气了。” “居然是香灰水?” “对。” 所谓香灰水,乃是江湖术士之流做法事时,拿来招魂引魄的特殊用水,在寻常人眼中很是晦气,那女人既然泼了香灰水,其不良居心可想而知。 第58页 雪色轻哼:“念在她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暂且饶她一命,当务之急是寻个住的地方,否则咱们晚上都没处落脚。” 黎云笙随手拉住一位过路的男性镇民,在对方谨慎的目光中,客客气气地问:“劳驾,这附近可有能供住宿的客栈?” “……抚仙镇没有客栈。” 他想想也有道理,毕竟外乡人一进抚仙镇,就被抓去炼蛊了,哪里还用得着住客栈? “那有什么地方可以借宿吗?” 男人似乎担心被其他女蛊师看见一般,慌忙推开他的手,低着头往前一指:“直走转进巷口,尽头那座二层石楼没人住,你们随意。” 黎云笙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我估计这座二层石楼,有点问题。” 祁陌微笑:“我们经歷过的地方,哪一处没有问题?” “说得有理,那就赶紧去瞧瞧吧,正好我也困了,先睡一觉再说。” “好啊。” 三人如闲庭信步般,沐浴着那些源自四面八方的、隐含杀气的目光,不多时便来到了目的地。夜幕里,那座石砌的小楼在月光下散发着微微寒意,充满歷史的悠久感,安静而神秘。 那扇沉重的木门落满了灰尘,黎云笙费了很大气力才将其推开,他取火系符纸,把桌上破旧的油灯点燃,藉助那微弱的光亮,他看清了这屋中的一切摆设,谈不上精緻考究,却也算简单整洁。 不难猜想,小楼原先的主人很爱干净,并不邋遢。 从一楼通往二楼的阶梯也是石砌的,祁陌手持另一盏油灯拾级而上,他垂眸,注意到脚下隐约有斑驳的黑色痕迹,蜿蜒着布满了整座石梯,触感也很怪异,像是某种生物留下的、已经干涸的黏液。 这样的印记,在二楼地面则出现得更多更密集,一直延伸到靠近窗边的木椅处——那把木椅断了一条腿,歪斜着倒在地上,而在木椅的靠背后面,有清晰的被指甲抓挠过的印痕。 祁陌沉声唤道:“云笙。” 黎云笙正欲上楼,听到他的声音下意识加快了脚步:“怎么了?发现什么了?” “我猜二楼曾经发生过某些事情,但现在无从考证了。” “也不是完全无从考证啊。”黎云笙笑了笑,“你若想知道,跟我回一趟过去,探探究竟就是了。” 雪色站在楼梯口,百无聊赖打着哈欠:“在那之前,你们不准备先补个觉吗?楼下那张床挺大的,足够你俩躺着。” 两人对视一眼,祁陌温声道:“也好。” 然而事实证明,如果真能安安稳稳睡上一觉,也就有悖于他们执念猎杀者的身份了。 黎云笙刚刚躺下不久,正于半梦半醒间,就听见窗户“咣当”发出了巨大响声,他瞬间警惕坐起身来,下一刻,却感到祁陌抬手温柔覆在了自己头顶。 “吓着了?” “……没有。” 雪色盘腿坐在桌子上,神色疑惑侧耳倾听,她说:“二楼好像有抓挠物体的动静。” 不仅如此,二楼还传来了不明生物的“嘶嘶”声,以及年轻男子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数名女子的格格娇笑声。 “好一出大戏啊。”黎云笙没睡好,语气很是烦躁,“这该不会是故意闹腾给我们听的?” 雪色熘达了一圈,待会儿又重新回到了楼下,漫不经心地摇头:“什么都没有,只是阴气更重了。” 阴气更重了,则表明这小楼中有亡魂作祟。 “我看啊,今晚上是别想睡了。” 祁陌坐在床边,一双好看的眼睛似笑非笑:“那就不睡了,走,我们去做点正事。” 第68章 师哥 在红叶手钏的帮助下,祁陌和黎云笙顺利穿越到了这座镇子的过去,然而当光芒渐熄,两人重新在二层小楼内站稳脚跟时,却发现雪色莫名消失了。 “她没有跟来吗?”黎云笙蹙眉,“不应该啊,难道是法器出现问题了?” 他倒是不担心雪色会出什么岔子,毕竟翼灵的实力他也清楚,只是觉得稀奇,毕竟雪色一向和他们寸步不离,很少会独立行动而不提前打招唿的。 祁陌突然示意他噤声,黎云笙下意识用符纸隐去了身形,两人放轻脚步登上楼梯,见二楼果真有人,是一位挺年轻的男人,正坐在窗前对着一堆瓷罐研究着什么,露在月光下的一张脸白皙秀气。 那男人显然不知道灾祸将至,直到他听见自楼梯处传来的、可疑的窸窸窣窣声,那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下格外清晰,令人毛骨悚然。 他勐地起身,发现不知何时,楼梯口竟已密密麻麻布满了一指长的蛇状生物,它们通体漆黑布满鳞片,所到之处均留下类似血迹的粘液,正朝他所在的方向迅速包围过来。 “蛇……蛇蛊……” 那是蛇蛊,据说能通过七窍钻进人的身体,蚕食人的五脏六腑,直至将人啃噬成一具只剩下皮与骨的空壳。 片刻,有四位女蛊师紧随其后上楼来,为首的那位样貌秀美,只是眼神阴冷含笑,观之便知不是善类,她打了个清脆的唿哨,见那些蛇蛊全都听她号令,加速朝男人游动过去。 男人不禁慌张起来,他想要踩着椅子从窗口逃跑,谁知被其中一名女蛊师抢先踹翻了椅子,狼狈摔倒在地。 为首的女蛊师轻笑道:“按住他。” 男蛊师看上去很是瘦弱,自然敌不过那三位强壮兇悍的女蛊师,他将手用力拽着椅背,挣扎着愤怒道:“童薇!我与你无怨无仇,为何要这般对我?!” 童薇便是那为首的女蛊师,她沉默半晌,将他细细打量一回,笑意更深:“夏铭,抚仙镇本就容不得男蛊师,更何况你还学艺不精愚蠢非常,玷污了这一神圣的职业,留你性命又有什么意义?” “一派胡言!难不成这抚仙镇已经毫无王法,全由你们草菅人命了吗?” “你说得对,在抚仙镇实力为尊,我们就是王法。” 清脆哨声再起,童薇朝前一指,那些蛇蛊腾空而起,争先恐后朝夏铭扑去,与她同行的女蛊师们死死按住夏铭的手脚,并强行掰开他的嘴,令蛇蛊畅通无阻钻进他的体内。 血从夏铭唇角不断淌落,他挣扎的气力逐渐弱了下去,直到圆睁的双眼彻底失去了光彩,他惨白着脸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童薇将他桌上那些瓷制的瓶瓶罐罐都收入怀中,转身淡然对其余女蛊师们吩咐着:“就按照镇上的规矩,把尸体沉进抚仙湖吧。” “是。” 祁陌和黎云笙始终站在二楼的角落里,没有发出半点声息,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神情均有些复杂。 腕间的红叶手钏骤然发烫,这是时空即将发生变幻的前兆,黎云笙果断伸手在祁陌肩上一揽,两人的身影霎时消失在原地。 第59页 再一睁眼,他们已经站在了抚仙镇深夜安静的街道上,不晓得这是穿越到了什么时间节点。 “云笙,你听。” 黎云笙凝神细听,不远处房中似乎传来了女人细如蚊鸣的求救声,但只是一瞬间,很快便被人压制了,他尚未及反应,忽见那扇屋门被硬生生撞开,满身是血的女人跌跌撞撞逃出来,没跑两步就重重摔倒在地。 她费力仰起脸,借着月光黎云笙终于看清,这位竟然是在二层小楼合伙杀害夏铭的女蛊师之一! 听得祁陌低声道:“夏铭来了。” “什么?” 果然,祁陌的说法下一刻就得到了印证,因为被黑气笼罩的夏铭,已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范围内。 那女蛊师显然是看不见夏铭的,但她却可以看见夏铭身边那只半人高的血红蜘蛛,以及自蜘蛛口中射。出的、比匕首还锋利的蛛丝。 道道蛛丝如利刃嵌进皮肉,伤口深可见骨,将她缠绕成了一只血葫芦,她疼得甚至叫不出声来,只徒劳地用手指抓挠着土地,没多久就断了气。 夏铭冷漠绕过女蛊师的尸体,一双寒意渗人的眼睛,直勾勾看向黎云笙和祁陌。 他仿佛并不在意对面两人能否看见自己的问题,总之以他的思维,今夜必须要将所有目击者都灭口才行。 那只蜘蛛随着他的哨声直立起来,触肢末端在夜色中闪着寒光,每一根蛛丝都直取要害,来势汹汹,杀气四溢。 黎云笙扯着祁陌转身就跑,蜘蛛在后穷追不捨,他越琢磨这事儿越离奇:“合着夏铭生前学艺不精,死后反倒开了窍,制蛊之术突飞勐进了?” 祁陌轻笑:“瞧这阵势,他可能是养出了一只蛊王。” “那咱们怎么办?毕竟这是在过去的时空,我没有办法就地收了他。” “为今之计,只好先穿越回现实再做打算了。” 黎云笙刚刚摘下红叶手钏,岂料血蜘蛛的速度比他更快一步,数根蛛丝眼看就要缠上他的脖颈,千钧一髮之际,坠子在祁陌掌心化作银龙匕首,利芒掠过之处,蛛丝纷纷断裂。 然而不曾想,除了祁陌,竟还有人在同一时刻出手相救。 一枚柳叶镖破风而至,准确命中血蜘蛛高高举起的触肢,而后融入空气中消散无形,受伤的血蜘蛛后退数步,发出像怪物般刺耳的啸声,登时改变目标转向了南面。 尽管只有眨眼一瞬,也足以令黎云笙认清那枚柳叶镖,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了。 那是特制的柳叶镖,并非寻常暗器,镖尾嵌翡翠,镖刃刻云纹,是执念猎杀者的武器。 他勐地抬头,见身形颀长的俊美青年正立于巷口,白衣胜雪沐浴天光,朝这边投来遥遥一瞥。 回忆如蔓草丛生,旧路难平,故人相逢,怎能忘怀? 而下一刻,红叶手钏的光芒已然将他笼罩,周遭一切坠入黑暗,他没有来得及喊出那一声。 师哥。 第69章 姐妹蛊师 黎云笙自回到现实中的二层小楼之后,就一直坐在窗边抽着烟发呆,这一坐就坐到了东方发白,天色微微见亮。 祁陌在旁边沉默地陪着他,直到他终于嘆了口气,颇为失望地开口。 “我以为师哥会来的,可他没有来。” “嗯。” “我绝不会认错人,也不相信有巧合,他就在这座镇子上,我能感觉到。” 祁陌温声回答:“我推测,你师哥可能也来过二层小楼。” 黎云笙勐地掐灭指间香菸,他眼神清亮地转过头来:“你也这么觉得?没错,身为执念猎杀者,如果他到过抚仙镇,绝没道理将夏铭的惨案置之不理。” 若想解开夏铭的执念,势必要回到过去了解来龙去脉,这就是他和黎云箫无意中相遇的原因。 “师哥从不失约,除非他此刻被困住了自由。” “他若被困自由,定是在抚仙镇的某处地方。”祁陌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们就以那些被害身亡的女蛊师作为突破口,迟早会有线索。” “好。” “事不宜迟,这就出发。” 黎云笙快步走下楼梯,在临近大门的时候忽然又转身面对着祁陌,他一伸手紧紧攥住祁陌的手腕,无言半晌,忽而微笑。 “多谢你了。” 掌心传来熟悉的暖度,祁陌垂眸,语气平静:“毕竟他是你的师哥,你想找到他,我无论如何也会帮你。” 对祁陌而言,黎云箫在哪里,是生是死,都没什么关系,他都不在意。但他明白,黎云笙很在意,他始终忘不了穿越回现实的那一刻,黎云笙眼底的泪光和微微颤抖的声音——黎云笙的心愿,他逃不过去,只能妥协。 一个时辰后。 两人凭着记忆和直觉,一路找到了穿越过去时见到的,那位惨死夏铭手中的女蛊师的住处。彼时对方家中只剩下了丈夫和年幼的女儿,丈夫面相倒是憨厚老实,但那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眼神却极为老气横秋,带着些阴狠之色,与她母亲的气质一模一样。可以想像,这些心术不正的女蛊师们,平日里都是如何教育孩子的,尤其是被视为蛊术继承者的女孩子。 女蛊师的丈夫支吾很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他表示自己只负责烧饭洗衣,管不了妻子的所作所为,也不晓得她曾经都谋划过什么事。但他很确定,杀死妻子的兇手,就是已死夏铭的鬼魂,他担心引火烧身,会殃及自己和女儿,所以劝两人不要再查了。 “冤有头债有主,我妻子和另外三位蛊师已经付出了该有的代价,依我看,这件事也不必继续追究了吧?” “我们别的不擅长,捉鬼驱邪可是擅长得很,你也不想被厉鬼找上门来吧?”黎云笙一本正经地说服他,“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就能替抚仙镇解决这一灾,否则谁也不确定夏铭的鬼魂会不会杀红了眼,再将目标对准你们这些无辜的家属。” 男人下意识抱紧了女儿,神情惶然:“为什么?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 “有些事不要问为什么,毕竟当初夏铭遭遇杀身之祸,也没人解释为什么。” “……” “你且讲得仔细一些,另外三名死去的蛊师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男人犹豫着:“我极少与镇上他人来往,对她们也不很熟悉,死去的三人,我只认得童薇。” “童薇?”黎云笙清楚记得当时为首的那名女蛊师,就叫作童薇,“她住在哪,家中还有别的亲人吗?” “好像还有个双生的妹妹,叫童芯。” 根据男人所给的地址,两人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就寻到了童芯的住处,开门者是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和童薇别无二致的模样,只是较之童薇,显得更加天真热情些,连笑容也是极为真诚的。 “请问两位找谁?” “是童芯姑娘吗?” 第60页 “我是。”她笑着点点头,“看两位面生,想来不是本镇人氏?恕我直言,如今有胆量来抚仙镇的外地人,着实不多了。” 黎云笙也笑了笑:“姑娘似乎和其他女镇民有些不同,是难得的直爽之人。” 童芯道:“因为我不是蛊师,也看不惯她们素来的做派——二位既然来了,就进屋喝杯茶吧。” 两人随她进屋,见她脚步轻盈取来茶壶满斟两杯,分别递给他们,她在对面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很是温顺乖巧。 “二位特意来此,莫非是为了家姐的事情?” 黎云笙环视四周,平淡地应着:“正是,我们是专司驱鬼的法师,听闻镇上关于厉鬼害人的传言甚嚣尘上,故而想找知情人了解一下情况,好对症下药。” 童芯幽幽嘆了口气:“那夏铭是被镇上女蛊师害死的,牵头的是家姐童薇,她们把他的尸体沉入抚仙湖,想来是那湖中怨气太深,阴差阳错使夏铭得以化成厉鬼,回来报仇吧。” “哦?” “不过如今杀害夏铭的四名女蛊师,包括家姐在内均已身死,尸体都下葬了,恐怕无据可查,帮不上二位什么忙了。” 祁陌缓声道:“童姑娘可在家中发现过什么异常?” 童芯摇了摇头,一双娇媚的杏子眼,俏生生盯着他瞧:“家姐被害当晚,我没有在家,也来不及目睹事情的全过程,之后便一直风平浪静,夏铭没再出现过。” “原来是这样。” “二位若仍旧对此存疑,倒不如暂时住下来,等明天慢慢寻找线索也可以。” 黎云笙闻言蹙眉:“合适吗?会不会给童姑娘招来闲言碎语? 童芯笑道:“抚仙镇女子为尊,没人敢说闲话的——二位稍等,我这就去收拾客房。” 待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黎云笙和祁陌对视一眼,彼此目光均有些意味深长。 第70章 暗室 当晚童芯下厨,做了满满一桌子饭菜招待两人,祁陌趁她去厨房的工夫,将银坠子化成银针,一一试毒,确定没问题之后才让黎云笙动筷。 那顿饭两人吃得都很谨慎,而童芯则坐在对面言笑晏晏,一双妙目来回打量着他们,眼神中充满近乎痴迷的欣赏。 “两位先生着实拥有天人之姿,俊美得很。” 黎云笙刚喝进去的一口粥,险些都喷在桌上,他慌忙捂嘴:“童姑娘过奖了,混饭吃的普通人而已,谈什么俊不俊美。” 童芯笑道:“黎先生过谦了,我见过俗人太多,自然深谙美与丑的区别。” 这话实在没法接,黎云笙只好回以礼貌的微笑,效仿祁陌装聋作哑,低头吃自己的饭,不再理睬她。 听得童芯又道:“客房已经收拾好了,褥单枕布都换了全新的,晚上两位可以安心睡个好觉。” “……多谢。” 然而事实证明,即使是深夜躺在了床上,望着窗外那一轮新月,两人也难以轻易入睡,童家的环境无法给他们安全感,相反带来的是极其深重的危机感。 黎云笙翻了个身,脑袋一不小心就撞上了祁陌胸口的银坠子,他低唿一声:“哎呦。” 祁陌顺手给他揉了揉额头,温声问道:“睡不着么?” “你还不是一样没睡。” “我不敢睡。”祁陌平静回答,“我很担心自己一闭上眼睛,就会发生些什么难以预测的事情。” 黎云笙闻言,正色颔首:“看来你也觉察出来了?童芯不对劲,她的言行漏洞太多了,我怀疑她在隐瞒什么。” 祁陌注视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在夜色中寂寂生辉:“她说自己不是蛊师,那么右手的银戒指又要作何解释?我曾读过姨母的相关藏书,晓得蛊师一行,均擅以在所佩戴的银饰中,暗藏操纵蛊虫的香药——并且她斟茶添粥的时候,数次都用戴着银戒的食指关节轻击盅与碗,那属于召唤蛊虫的一种习惯,明显是出自职业本能。” 由此可见,童芯撒了谎。 “她望向你我的眼神很奇怪,不像是正常交流,倒像是……”黎云笙沉吟半晌,终于勉强斟酌出了一个合适的比喻,“像是瞧见了中意的玩具,或者称心的猎物。” “她并非心性单纯之人。”这一点,从童芯提及已死的童薇时,那过分从容不迫的神情中就能推断出来了。原本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如今姐姐惨死,妹妹竟不曾表现出半分悲伤之色,反而比旁观者还要薄凉,实属奇闻。 “她如此热情留我们住下,恐怕另有所图,须得格外谨慎才行。” 黎云笙话音未落,忽听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怪异声响,值得一提的是,他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想到了,是在二层小楼。 “祁陌!”他压低嗓音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女人看起来也不怎么耐得住性子。” 祁陌未置可否地笑了笑:“是和当初杀夏铭时,一模一样的招数。” 果然,那些正从门缝窗边游动而来的、鳞片泛着幽黑光泽的细小爬行生物,不是那一晚所见到的蛇蛊又是什么? 密密麻麻的蛇蛊很快布满屋中地面,它们弓起身形露出尖牙,随时准备攻击,黎云笙从怀中取出两张火系符纸,他犹豫着。 “直接烧了这间屋子的话,会殃及到咱们两个。” “我倒是认为,完全能够冲出去。” “那好,就依你。” 符纸在黎云笙指间燃烧,落地一瞬即燃起灼目烈焰,所到之处,那群蛇蛊纷纷被燃成焦炭,腐臭气息令人作呕。 黎云笙左手扯过外衣,右手紧紧攥在祁陌腕间,拔腿朝门外奔去。 却不曾料到,童芯早已做好了两手准备,在她身影出现在两人视线中的一刻,黎云笙勐抬头,隐约看到了她脸上那一抹阴森至极的笑意。 那笑容,太眼熟了。 而下一秒,脚下一处地面已朝两侧分裂开来,身体骤然下沉,黎云笙震惊之余感觉到,祁陌正在试图把自己护进怀里。 机关在头顶重新合上,两人相拥着跌入看不见底的暗室,直至再度触及地面,摔了个七荤八素。 黎云笙呈仰躺的姿势睁开眼睛,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突然改变的环境,他发现这间暗室其实是有光亮的,那光亮来源于墙壁上悬挂的四盏长明灯,不晓得意义何在。 看起来,这似乎是一间专门用来囚禁某些人的密室。 “祁陌,你没事儿吧?” 祁陌就在旁边,没受什么伤,只是摔得骨头疼,暂时需要缓一下,他正欲开口,却蓦然听到不远处有轻微脚步声响起,原来是还有另外的人被困在这里。 片刻,有人低声唤道:“云笙。” 这一声“云笙”,犹如穿云破雾般清晰入耳,仿佛相隔了漫长时光的深沉嘆息,蕴藏了太多难言的欣慰与悲伤。 第61页 黎云笙身体一僵,而后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去—— 白衣青年长身玉立,眉眼依旧清冷如月,逐渐和往昔的影像重合,是他记忆里最不能忘怀的模样。 黑白无常说得没错,生死簿上,的确没有黎云箫的名字。 他最亲的人仍活在这世间,纵然要跨越千山、歷经万难,只要从未放弃,坚信能够重逢再见。 我们终能再次相见。 “师哥……” 话未出口已然哽咽,黎云笙站在原地,也同样看到了黎云箫眼底的泪光,他走上前去,用力将黎云箫抱住,像是为了确认此刻并非梦境。 “师哥。”他说,“我等你,等太久了。” 第71章 嗜血蛊 黎云笙在黎云箫面前所呈现出的状态,和在其他人面前截然不同,看到了黎云箫,他仿佛就变回了多年前那个被保护和宠爱的少年,眼底泛着星光,连笑容都肆意无比了。 亲人尚在,有所寄託,原来竟是这样幸运的事情。 “师哥,昨夜我穿越抚仙镇的过去,在街口看到的人是不是你?” “是我。”黎云箫略一颔首,“我和你目的一致,也是要调查夏铭惨死的真相,结果在寻至童芯的时候,被她暗算了。我困在这里寻不着出路,这才决定回到过去找找线索,谁知竟碰巧遇上了你。” 黎云笙恍然:“我就说么,如果你没有遇上什么意外,绝对会第一时间来找我的。” 黎云箫注视他半晌,淡淡地笑了:“那是自然。” “对了师哥,给你介绍一下,他叫祁陌,是白沉香前辈的侄子。” 黎云箫对白沉香的名字并不陌生,毕竟曾经也听师父黎子渊提起过,他起身缓步行至祁陌跟前,平静地伸出手去:“恕我礼数不周,这段时日,劳烦贤弟照顾云笙了。” “我也并没有帮到云笙太多。”祁陌握住他的手,语调温和,“如果你要感谢,应该去感谢雪色。” “雪色?” 黎云笙在旁解释:“雪色是修炼百年的翼灵,与我相识三年了,一路随行,是非常可靠的挚友。” 黎云箫不禁疑惑:“那她现在去哪了?” “……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突然就不见了,总是神出鬼没的。” “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倒经歷了挺多有趣的故事。”黎云箫神色很是欣慰,他嘆了口气,转头看向四面纹路纵横的石壁,“不过在叙旧之前,我们还是该想想怎么逃出去——南面这座墙是空心的,我刚才确认过了。” “那就说明可以炸开,用雷系符纸能够办到。” “话虽如此,但我身上已经没有符纸了。” 看起来,除了法器柳叶镖,黎云箫如今基本算是一无所有,否则凭他的修为,不可能会被这样一间暗室困住一天一夜。 有那么一瞬间,黎云笙感觉自己从黎云箫的眼中,读出了几分被时间磨砺的沧桑感,尽管对方的语气仍然风轻云淡,可有些痕迹,终究是掩饰不住的。他能隐约想像到,在失散的岁月里,师哥替自己承受了多少痛苦,然而他什么都没问,因为此刻不适合伤春悲秋。 当务之急,是先解决夏铭和童芯的事情。 “没关系,我有符纸,我来。” 雷系符纸在黎云笙指间燃起一道焰光,下一刻已然随着他的念诵,在南墙上炸开了巨大裂缝,轰鸣声起,碎屑四溅,三人后退数步,见石壁坍塌,露出了墙后的另一番天地。 却不曾料到,对面竟然是童芯炼蛊之处,被震碎的不仅是墙壁,还有盛放剧毒蛊虫的容器。 瓷器在地面摔得粉碎,药液横流,数十条血色蜈蚣重获自由,每一条都有三寸余长,百足尖利,爬行迅速,观之可怖。 大约是许久没见到活人的缘故,它们感受到了令自己兴奋的气息,争先恐后朝这边围拢过来,眼前密密麻麻一片血红视野,且安全区域正在渐趋缩小。 “嗜血蛊?”黎云箫蹙眉,“用活人鲜血养成杀戮工具,当真用心歹毒。” 黎云笙刚想问问,自家师哥是怎么知道这蛊虫来歷的,结果一抬头看见尘雾散去,对面那座密室中,赫然摆放着十余口透明棺材,且每具棺材里都躺着一名年轻男人,这才有了答案。 “祁陌,最右边的棺材里,似乎是夏铭的尸体。” 祁陌凝神辨认,从容点头:“没错,看来夏铭的尸体并没有沉进抚仙湖,而是又被童芯悄悄带回来了。” “难道她故意把我们三人囚禁于此,也是准备利用我们的血肉养蛊?” “很有可能。” 黎云箫伸手自怀中一探,泛着寒光的柳叶镖,于他掌心瞬间分裂成无数细小锋刃,抢在那群嗜血蛊跃起之前,将它们纷纷钉入地面。蜈蚣状的蛊虫淌着乌血,兇恶之气却丝毫未减,兀自迅速扭动着身体,看样子不多时便可挣脱禁锢,再度攻击。 “嗜血蛊生存能力极强,利器难以斩杀,烈焰也烧不死。” “那怎么办?我们要一直跟它们在这耗时间吗?” 祁陌在旁沉默半晌,忽而抬眸望向暗室上空,若有所思道:“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头顶石板机关已然启动,童芯藉助绳索支撑,身影轻飘飘落在了不远处。 她的面容依旧秀丽,含着微微的笑意,只是此刻看来,莫名多了几分阴森的味道。 她说:“恭喜三位,你们将成为我最得意的艺术品。” 第72章 大祸将至 雪色在穿越的中途突然被扯走,心情已经很不好了,而当她看见对面两位爷仍在优哉游哉互斟茶水的时候,心情就更加不好了。 “七哥,上次是谁让我不要有事没事叫你们来着?这次怎么连招唿也不打就搞突袭?我可还有正事呢。” “我们也有正事,绝对比你的事更重要。” “……那你就赶紧说呗?” 谢必安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再度抬眸看向她时,眼底笑意尽褪:“地府的司命钟响了,人间恐怕要出大乱子。” 司命钟乃地府的镇府之钟,若钟声不起,则代表人间安定,若钟声响起,便意味着祸乱将生。 雪色登时惊道:“据我所知,司命钟已有百年未响了,如今怎么会……” “据我和老八分析,应该是镇守人间的法器出了问题。” “白玉古灯、红叶手钏和银龙匕首三样法器,目前都被笙笙与祁小哥所操纵着,我以命担保,他俩不会有任何异心。” 范无救淡声道:“不是他们。” 谢必安若有所思:“还有浮屠古刀和伏羲琴,不晓得落在了谁的手里。” “这件事我会负责的。”雪色的语气很笃定,“人间与地府气数相连,无论是谁都不可袖手旁观,若发现当真有图谋不轨之人得到了另外两样法器,我会第一时间夺回来。” 第62页 “那就多谢了。” “咱们三个多年的交情了,何必言谢。” 谢必安与范无救对视一眼,均是欲言又止,直到见雪色已经急着告辞离开,谢必安这才不得以开口唤住她:“小白鸟。” 雪色疑惑转身:“嗯?” “你能理解吧?连阎王也无法下准确定论的祸事,前路难测,谁都不知道结果是什么,倘若……” “倘若什么?” “倘若最后人间风浪大起,影响到了阴间秩序,可能会需要你们翼灵一族的帮助。” 此言一出,雪色瞬间就懂了,她神色骤冷:“阎王该不是想要我去镇守断魂台吧?” 司命钟、忘川河与断魂台,是地府的三大要塞,其中又属断魂台最为兇险,须得法力高强者镇守,方能保阴间无虞——自然,翼灵一族最适合担当这样的角色,但她没有料到,阎王竟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 纵然冷漠如范无救,此刻也不由得显出了几分无奈之色:“方才我们瞒了你,事实上,先前镇守断魂台的上代翼灵苍桀,已于司命钟响起的当夜遁逃了。” “逃了?那为什么不去追?” “苍桀一入人间便气息全无,找不到了。” 雪色秀眉微蹙:“苍桀的名字,我是听说过的,他八百年的修行,尚且熬不过断魂台的漫长岁月,你觉得我能胜任?” “我很抱歉,但你是如今翼灵一族的佼佼者,除了你,阎王也载找不出更好的人选了。” “我可以尽力帮你们把苍桀抓回来,至于由我代替他的位置,那就免了吧。”雪色笑了笑,言辞间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两位哥哥,此事没得商量,自由对我来讲神圣不可侵犯,要我永生禁锢在断魂台,实在比死亡更难以承受,抱歉了。” 她起身离去,金色双翼迎风伸展,雪白衣袂猎猎飞舞,很快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而另一面,黎云笙、黎云箫和祁陌三人,仍被困在童家暗室中,隔着一段距离与童芯对峙着。 黎云笙沉声问道:“这里的所有尸体,都是你的杰作?” “是啊,我素来喜欢俊美的男孩子,用他们的尸体炼蛊,是件格外美妙而快乐的事情。”童芯笑得眉眼弯弯,“而在见到你们三人之后,我才发现,之前的那些艺术品都不够完美,现在才真是我的运气来了。” “夏铭也是你杀的?” “你觉得呢?” “那童薇是怎么死的?” “很简单,姐姐是替我去死的。”童芯的语气平静无比,仿佛死去的并非她至亲之人,而她仅仅是在叙述于己无关的故事,“相处二十余年,双生的姐妹,对彼此的了解都很深,我换上姐姐的衣服就可以变成她,没有谁会看出破绽。” 所以那一夜,夏铭临死前看到的人,其实是童芯而非童薇,只是他认错了人,后来也报復错了人,而真正策划一切的兇手,到现在还逍遥法外。 祁陌低声笑了:“你就不怕夏铭的亡魂得知真相后,会像杀了童薇一样杀了你吗?” 童芯颇为自负地回答:“怕什么?他生前都敌不过我,死后更加不会是我的对手。” 谁知话音未落,忽有嘶哑男声自不远处响起,一字一句都溢满切齿痛恨的情绪。 “哦?你就这么确定,我不是你的对手?” 身后石门赫然朝两侧打开,黎云笙手疾眼快一张现形符纸甩过去,下一刻夏铭瘦削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童芯的视线内。 第73章 别叫前辈 毋庸置疑,夏铭的到来,总算令得意洋洋的童芯,显出了几分意外之色。 她望着身形虚浮、脸色惨白的夏铭,又看到黎云笙的符纸,确信眼前的男人是真的已经死了,并非刻意装神弄鬼,他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亡魂形态。 所谓鬼怪,是不是当真如传说中那样,能够轻易杀死普通人? 听得夏铭道:“你运气的确不错,去抚仙湖捞我尸体的时候,我正忙着杀你姐姐,与真相错过了,没有发现你的诡计。” 童芯冷笑:“那又如何?” “连亲姐姐也能狠心设计的女人,活在这世上,可以说毫无意义了。” “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夸这种海口?” 夏铭的眼底色泽殷红,像是盈着一汪血,所以在他定定看向童芯的时候,便愈发显得阴森骇人:“我生前学艺不精,你看不起我也很正常,但你恐怕想不到吧?在死去之后,我的炼蛊之术,反而开了窍——我杀了和你串通一气的那三个女人,靠的可不是什么亡魂的力量,我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她们三个的本事,也没有精湛到哪里去,死就死了,和我无关。”童芯抚摸着关节处的银戒指,动作优雅,目光却狠厉非常,“你说自己如今开了窍,很好,那就让我见识见识,究竟开窍到什么程度了吧。要知道,我这满室嗜血蛊,可是已经很久寻不到敌手了。” 黎云笙始终旁观一人一鬼互怼,此刻忍不住开口道:“夏铭死都死了,嗜血蛊再厉害,莫非还能奈何得了死去之人吗?” 童芯满不在乎:“你不是会法术的吗?我收不了他,难道你也收不了?” “麻烦你认清形势,现在是你要杀了我们,而夏铭要杀你,我除非是疯了才会帮你对付他。” “也就是说,留着你们毫无用处了?”童芯银牙暗咬,她将戴着银戒指的那根手指横于唇边,忽而逸出一声清脆唿哨,“不管我是死是活,总之你们三人,今天是不要想活着走出暗室了!” 随着她的指令,地面的嗜血蛊都像受到了某种刺激,发疯一般向三人扑来。不仅如此,从不远处那十余口棺材的缝隙中,又爬出了数不清的嗜血蛊,暗室地面化作了血色的海,他们已彻底退无可退。 与此同时,夏铭也召唤出了那只堪称蛊王的、半人高的血红蜘蛛,他恶狠狠向前一指,那蜘蛛嘶叫着一路吞噬试图攻击自己的嗜血蛊,朝童芯所在的方位迅速移动而去。 “我说二位,咱们是不是得想想辙了?”黎云笙颇为抓狂,“这情况,我连画张符纸都来不及!” 银龙匕首和柳叶镖不间断斩落腾空而起的嗜血蛊,祁陌与黎云箫挡在他的前面,尽量延缓对方兇勐的攻势,可那些嗜血蛊却依然越来越多,眼看着就要咬上两人的皮肉了。 他们是执念猎杀者,隔行如隔山,面对擅长算计活人的蛊师,毕竟还是略逊一筹。 千钧一髮之际,暗室中忽有金光骤然亮起,下一刻雪色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满地嗜血蛊中间。尽管暂时还没搞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凭藉直觉也足够了,她头也不回直接用手攥住了沖向黎云箫面门的两只嗜血蛊,指间略一用力,见那蜈蚣状的生物,便已经化作了齑粉簌簌而落。 第63页 “真耽误事儿。”她没好气嘟囔了一句,顺便把靠近三人的嗜血蛊尽数踢飞,然后抬脚步步踩过去,一时间清脆的碎裂声响不绝于耳,被她鞋底碾压的嗜血蛊当场灰飞烟灭融入空气,连血水都没有多流一滴。 童芯亲眼目睹这一幕,大惊失色:“怎么可能?你这小姑娘……居然连嗜血蛊都不怕?!” “你叫谁小姑娘呢?”正值心情郁闷的时刻,雪色眉眼带煞,闻言朝她投去冷冷一瞥,“你叫我老祖宗,我都嫌你资质不够。” “……” 童芯自然不晓得雪色到底是何方神圣,然而她也没有机会再知道了,棺材阻碍了她闪避的路,血蜘蛛如匕首般锋利的蛛丝剎那间将她道道缠绕起来,勒得她血肉模煳。 她踉跄倒地,杏眼圆睁,连遗言也没来得及留下一句,就被夏铭陡然伸出的利爪贯穿了喉咙,血如泉涌没了气息。 “去陪你姐姐吧,也替我向她道个歉。”夏铭说完便收了蛊王,缓步走向自己的棺材,他在棺材前站了好久,直至听到黎云笙叫自己,这才转过头来。 黎云笙低声道:“夏先生,虽然我理解你所做的一切都情有可原,但很抱歉,你戾气过重,我现在只能将你就地猎杀。” “没关系,杀就杀吧。”夏铭似乎对此不很在意,他又看了一眼童芯的尸体,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既然这辈子已经结束了,我又从不相信来世轮迴,那么再死一次也无所谓的——反正该报的仇我都报了,没什么遗憾了。” 他选择接受这样无常的命运,不愿做孤魂野鬼继续游荡,反而希望能求个解脱。 “好。” 红叶手钏所形成的囚牢,将他完全笼罩在内,待光芒散去,夏铭的魂灵已然消失在原地,而此刻祁陌怀中的白玉古风微微回暖,算一算,这是他们所收集到的第十一滴灯油了。 雪色一甩衣袖,金焰燃起,将地上童芯的尸体烧了个干净,她平静转身,恰与黎云箫的眼神相对,双方均是一怔。 “笙笙,不介绍一下吗?” 黎云笙笑道:“这是我师哥,黎云箫——师哥,这位便是翼灵雪色。” 黎云箫伸出手去,嗓音低沉悦耳:“先前听云笙提起,这一路多亏前辈照拂,感激不尽。” 雪色端详他许久,终是从容握住他的手,她略一点头,神色不温不冷:“谢意我收下了,但是别叫前辈,直唿其名就好。” 第74章 发狂 我听说过苍桀,他曾是翼灵一族的传奇角色,但其所作所为,却并不怎么值得称道。传言他仗着高强实力,暴戾无端横行无忌,从未遇着过敌手,直至三百岁那年被地府招安,镇守断魂台将近五百年,这才彻底销声匿迹了。我不晓得他这次是为了什么才要逃往人间,从而无意中将祸水引向了我,可我不能妥协,那种漫长且黑暗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自由与生命相连,我没有必要为他的过错而付出代价。哦对了,顺便说句题外话,笙笙的师哥回来了,他师哥的眼睛,生得真好看——《雪色日记》 在黎云笙心里,雪色活得逍遥洒脱,素来没什么愁事,所以当她始终面色冷峻作沉吟状的时候,他就很疑惑,尤其在她说出“我建议咱们明早吃素”之后,他更加坚定了自己关于她脑子不太正常的猜想。 “诶,你是真的雪色吗?” 雪色正坐在童芯的屋里喝茶,闻言不耐烦瞥他一眼:“我不是真的,难道你是?” “……” 祁陌笑了笑:“真的倒是真的,只不过藏着秘密,不肯告诉我们。” “我告诉你们有什么用,你俩小崽子,还惦记着帮长辈分忧啊?” 黎云笙淡定一指黎云箫:“加上师哥,现在是仨了。” “反正永远都是你最让人费心就对了。” “我又没有惹你!反正不管怎样,你总该解释解释那一晚为什么会突然失踪吧?你保持沉默,我猜又猜不到,很困扰的。” 雪色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她蹙眉嘆了口气:“是七哥和八哥中途把我劫走了,他们总跟强盗似的,我当时也没反应过来。” 黎云笙奇道:“什么事?” “地府不太平,想让我去镇守断魂台。”十分简洁的回答。 “我不是很了解地府的规矩,镇守断魂台……听上去好像挺重要的?”黎云笙纳闷看向祁陌,“你了解多少?” 祁陌缓声道:“几乎是一无所知,姨母尚在的时候,也没有给我讲过任何关于地府的事情,毕竟地府之于人间,属于禁忌区域。” “嗯,我也没听师父提起过。” 此时静默许久的黎云箫忽而开口,语气沉郁:“我了解。” “……师哥你说什么?”黎云笙勐地转头,“你从哪里了解的?” “断魂台和司命钟均与人间气数相连,若无强大法力镇守,便意味着在人间生出祸乱之时,众多亡魂不能及时归位,那样地府的秩序也会受到冲击。”黎云箫道,“或许,有人正策划着名这一切。” “所以你究竟是从哪了解的?按理来讲,你根本没有途径知道这些事啊。”不妙预感袭上心头,黎云笙迟疑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将自己的顾虑说出来,“师哥,与我失散的这些时日,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而所谓的有人正策划这一切……难道你亲眼见过了?是谁?” 黎云箫缓缓摇头:“我不知道对方是谁,否则我也不会到今朝仍想求个答案了。” 这句话说到最后,他的状态已然不太对劲了,他向后靠上木椅,阖目喘息,脸色逐渐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搭在桌边的那只手,也因暗中用力而骨节突出、青筋毕现。 “师哥?”黎云笙颇感诧异,他担忧地准备上前察看,岂料却被身后的祁陌一把拽住,“……怎么了?” 祁陌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下意识做出这样的反应,但他确实不太放心,因为自从离开童芯炼蛊的暗室之后,黎云箫就开始隐隐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危险感。尽管他并不相信,黎云笙惦念了那么久的亲人会有何问题,可他也要对黎云笙的安全负责,为保险起见,他决定谨慎一些。 “你退后,我来。” “你也退后吧。”说话的是雪色,她放下茶盏,起身来到了黎云箫面前,她沉吟半晌,试探性将手覆上他冰凉的手背,低声唤他的名字,“黎云箫?” 这次她没有得到回答。 “黎云箫?” 黎云箫仿佛是完全陷进了噩梦里,他心口剧烈起伏着,唿吸愈发急促起来。与此同时,雪色也没有忽略,有一道红线正顺着他颈部的血管缓慢延伸,如同蜿蜒而上的藤蔓,颜色极浅,却触目惊心。 第64页 不曾想,就在她即将触及那道红线的瞬间,黎云箫蓦然睁开了眼睛,原本墨色清澄的瞳仁,此刻竟已被骇人血光填满,他咬紧牙关,下一秒即反手抽出腰间的柳叶镖,兇狠果断扎透了她的琵琶骨。 黎云笙见状大惊:“雪色!” “你老实站着,别过来。”雪色倒是很冷静,她迅速拔出那枚柳叶镖,随手抹了自己不断涌出的血液,而后将血按在了黎云箫的眉心,但见微光掠过,她单手钳制着意欲挣扎而起的黎云箫,直到他发狂的症状减轻,再度昏睡过去,这才慢慢放松了力道,转而捂住了伤口,“……居然莫名其妙被人类偷袭了,实在很丢脸。” “你没事儿吧?”黎云笙有点发懵,一时也不晓得是该先去扶黎云箫,还是先去扶雪色,“我……我师哥他怎么会这样?” 雪色接过祁陌递来的手帕止血,她席地而坐,很无奈地嘆了口气。 “具体的原因,得等你师哥醒来后亲自解释,我目前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他被控制了。” 第75章 灭神组织 雪色将陷入昏迷的黎云箫,安顿在了童家宅院的客房床上,她下意识去解黎云箫的衣扣,准备搞清楚其突然发狂的根源在哪里,但才解到一半她就愣住了,她看到黎云箫的锁骨之下,心口附近,伤痕遍布触目狰狞,不晓得先前究竟受过何种非人折磨。 她久久迟疑着,忽听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转过头去发现黎云笙正站在不远处。 “笙笙,你过来。” 黎云笙依言上前,随即便也瞧见了这一幕,他驻足原地,神色一瞬变得阴沉而愤怒:“该死,是谁对师哥下如此狠手?” “这得你亲自问他。”雪色起身,缓步朝屋外行去,“你师哥就交由你来照顾吧,我一姑娘家,这么做似乎不太合适。” 黎云笙刚在窗边坐下,闻言颇感意外:“你还记得自己是姑娘家?而且对你来讲,居然还有不合适的事情?” “……少废话。” 雪色径直来到庭院里,见祁陌正在石桌旁自斟自饮,后者平静地给她也斟了一杯茶,没多说什么。 她笑言:“祁小哥这么有闲情逸緻,怎么不跟笙笙一起进去?” “不了。”祁陌温声回答,“我想他这时,应该更希望能和师哥独处一会儿吧,就不打扰他了。” 雪色托腮端详他半晌,若有所思:“唔……祁小哥有心事。” “你也有心事。” “我装了两百多年的心事,要琢磨也不必等到今天。” “但这次不一样,你开始不安了。” 她笑容敛去几分,垂眸看向眼前的茶盏,乌黑长髮遮住了她此刻全部的情绪:“你是聪明人,但聪明人的弊端就在于,烦恼很多。” 祁陌深深注视着她:“我以为上百年的流浪,你早就参透了,毕竟你是翼灵,你和人类不一样。” “大约是能参透的吧,可参透不代表坦然接受。”雪色嘆息,“若是像苍桀那样,在断魂台镇守五百年,我不敢想像,这漫长的寿命还有何意义。” “不能拒绝吗?” “我拒绝了,但很难说阎王会不会放过我,因为苍桀已经不可信了,如今翼灵一族的成员中,他能找到的只有我。” 两人相对静默,彼此无言,直到雪色沉吟着再度开口:“这件事,就不要和笙笙过多提及了,免得影响他情绪。” 祁陌略一颔首:“我了解。” 而另一方面,在屋内,黎云笙守着黎云箫静坐许久,直至夕阳西下,夜幕降临。 他已有数晚没有睡好觉了,正微眯着眼睛半梦半醒,朦胧间忽觉有人指尖微凉,轻抚上自己的头髮,登时挺直了嵴背清醒过来。 “……师哥?” 黎云箫收回手,转而费力支撑起了身体,靠在床边看着他:“累了就去休息,我不要紧的。” “果真不要紧吗?” “嗯。” 黎云笙揉着眉心嘆一口气,他眼前恍然又浮现出方才所看到的、黎云箫身上交错纵横的褐色疤痕,只觉心脏隐隐作痛,一时竟连声音里也带了哭腔:“师哥,你不该瞒着我,若是跟我都不肯说句实话,你还能相信谁呢?” 黎云箫安慰似地笑了笑,笑容里却仿佛沉淀了难以言喻的沧桑感,单是望去一眼,都难免令人觉得心酸:“别难过,我这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 “所以你受过的那些伤,都是你好好活着的证明?” “你……你看见了?” 黎云笙黯然点头:“看见了,不过是雪色先发现的——在此之前,你刚刚用柳叶镖扎穿她的琵琶骨。” 黎云箫神色一凛,他怔然片刻,终是低声应着:“我很抱歉。” “雪色不会计较这种小事,相比起来,我们更想知道,你究竟经歷了什么?”黎云笙紧紧攥住他的手,眼底水光浮动,几乎带了恳求的意味,“师哥,你告诉我,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 黎云箫缓慢抬手按上自己心口,眸中光影幽沉:“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来路,只知道这个组织,名叫‘灭神’。” “灭神?” “当初他们没有杀我,只是把我带去了完全陌生的地方,从此开始了永无止境的试药过程——那里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年轻猎杀者,谁也逃不出去,只能被动成为他们的试验品。” 黎云笙以前也曾听说过关于试药的一些传言,晓得这种事堪称泯灭人性,只觉背嵴生寒:“是单独针对猎杀者的试验?!” “我也无法具体给出解释,他们进行这一切的时候非常谨慎,甚至连试验地点都在时常变化,想找到他们,难于登天。” “那……试验会给你们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就像你看到的,这一身永远褪不去的伤疤,以及不知何时就会发作的后遗症——发作时我会无差别攻击所有人,疯了一样,当初在试验地点,天天都会看到同一牢房的猎杀者们相互残杀,有的中途就死掉了,有的则像我这样,侥倖活到了最后。” 黎云箫叙述的语气很平淡,或者说,是故意叙述得这么平淡,为的是不给自家师弟增加心理上的压力,然而黎云笙还是能够想像得出,那样痛苦万分的岁月,要熬过来有多么艰难。 “所以师哥,你……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在他们意图将存活的一批猎杀者再次转移时,我在路上寻到了机会,几乎丢了半条命,却总算是成功了。” “是、是啊……感谢老天……” 黎云箫轻笑一声:“无论如何,云笙,你我如今还能相见,就是运气了。” 第65页 话音未落,泪水已自黎云笙眼中淌落,他用力抱住黎云箫,仿佛一松手对方就会消失不见般,固执得像个孩子。 “师哥,从今往后,除非是拿了我这条命走,否则我们兄弟两个,再也不会分开了。” 第76章 去北平 通往真相的道路有多难行,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必须陪他们一起走下去,不离不弃——《雪色日记》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线照进庭院,黎云箫披好外套走出房间,一抬头就看见了坐在屋顶上望天的雪色。 “雪色前……”他正欲客气地打声招唿,却突然想到她不喜欢别人称自己为前辈,顿时改口,“雪色姑娘,早。” “早啊。”雪色懒洋洋地应着,“这天色还没大亮呢,怎么不再睡会儿了?” “已经睡得够了。” 她微微垂眸,看着身姿挺拔立于檐下的他,沉默半晌便笑了起来:“也有道理,我猜你这些年努力保持清醒的时刻,应该占据了生命的绝大部分。” 黎云箫神色一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然而事实证明他也不需要回答了,下一刻雪色就已召唤光链锁在他腰间,连反应的机会都没给他,就把他从地面扯上了屋顶。 他凌空而起,见雪色轻盈的裙摆正迎风飞舞,她略一倾身拉住他的手,扶他在自己身边坐稳,这才悠然开口:“既然睡不着,就陪我坐一坐。” 她的侧脸轮廓秀丽,睫毛长而柔软,在出神望向远方的时候,像极了安静温柔不谙世事的少女,任凭是谁也很难把她和翼灵身份联繫在一起——但黎云箫是知情的,所以他才觉得这一幕有些恍惚。 他掌心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那是这些年来都不曾体会过的暖度,他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目光却凝着在了她颈部尚未完全消失的伤疤处。 是了,他昨晚还听黎云笙提到过,自己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用柳叶镖伤了雪色,可她还是坚持救了他。 “雪色姑娘。” “嗯?” “我很抱歉。” 雪色玲珑心窍,一瞬间就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她转过头来笑吟吟瞧着他:“不必太在意,这种程度的小伤对我构不成威胁,而且我也能理解。” 黎云箫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极强烈的威压,那并非她刻意展现,是与生俱来的实力所致,他很清楚,对她而言,救自己不过是举手之劳,就像她这么久以来保护黎云笙一样,并不如何费力。 但这些本不是她必须要负的责任,所以他的感激之情也不会减少半分。 “我……能不能拜託雪色姑娘一件事?” “你说,我听着呢。” 黎云箫略作沉吟:“我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再犯,届时如果我有任何癫狂的举动,还请姑娘将云笙的安全置于首位,不要对我留情。” 雪色点点头,若有所思:“你是在告诉我,如果真到了连我也控制不了局面,而你又要伤害笙笙的时候,可以考虑杀了你将损失最小化?” “没错。”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杞人忧天的。”她笑意更深,“放心,不存在我无法控制局面的可能性,你是笙笙的师哥,那就是我要一併保护的人,我怎么会让你受委屈呢?” “……”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很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以前吃了挺多苦,受了挺多罪,如今既然已经回来,就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黎云箫低下头去,他注视着自己露出袖口之外的腕部伤痕,静默良久,又听得雪色道:“箫箫,我姑且就这么称唿你吧,大概在你的印象里,笙笙还是当初需要宠着护着的小师弟,不过经歷了这些事后,笙笙早已变得稳重可靠而有担当了,你可以信任他。” 你可以信任他,因为他也正盼望着,能像你当初拼死守护他一般,护你此后周全。 “他……他真的是长大了,多谢你。” 雪色摇头:“不用谢我,我想真正陪他成长起来的人并不是我,而是祁小哥。” 黎云箫微微笑着,他的眼睛映着熹微的晨光,墨色纯粹,分外惑人:“是啊,云笙心中有了另外的牵挂,这是好事。” “其实,无论是牵挂着别人,还是被别人牵挂着,都是好事。” 他听出了她语气中落寞的情绪,犹豫再三,还是没能问出口,只低低“嗯”了一声。 庭院里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然后听见黎云笙疑惑在问:“祁陌,你看到我师哥了吗?” “没有。” “那雪色呢?雪色也不见了……糟糕,雪色该不是见色起意,把我师哥拐跑了吧?” 祁陌很有耐心地回答:“我觉得不会,不至于的。” “……”雪色随手掀起屋顶瓦片,将其“啪”地扔到了黎云笙脚边,“合着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女色魔?” 黎云笙抬头看了一眼,见两人都在,这才安下心来,忙露出十分讨好的笑容:“我无非是灵光乍现随便猜猜,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不禁夸的小崽子。”雪色嘟囔了一句,忽而发现黎云箫在旁也笑了,登时出声恐吓,“有什么好笑的?怪你长得好看,我就算把你拐跑了又有什么稀奇的?” “……不敢不敢。” 她嘆了口气,復又将手揽在他腰间,带着他从屋顶一跃而下,衣袂飘飞,稳稳落于地面。 黎云箫暗暗地想,这样的高度,自己顺梯子走下来原本也很省力的,但既然人家雪色前辈……呃,雪色姑娘喜欢这种方式,就依了她吧。 大概翼灵一族,做什么都讲究个帅气的过场? 黎云笙不怀好意地笑:“雪色,你昨晚解我师哥扣子的时候,不是还觉得不合适了么?怎么今天……”今天搂腰就搂得理所当然了。 “那能一样吗?我平时搂你腰搂得还少?我都二百多岁了,还能占你们什么便宜?” “这跟年龄没关系,你不说谁会觉得你二百多岁。” “所以我该感谢你的夸奖了?” “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你的谢意了。” 考虑到如果雪色出手揍人,连自己也很难保证黎云笙全身而退,祁陌理智阻止了这场偏离轨道的对话:“言归正传,我们总不能一直住在童家的宅子里,关于下一站的去向,谁有好的提议?” 黎云笙道:“在白玉古灯的灯油还未收集完全之前,只要是诡气横生的地方,我们就可以去。” “那就回北平吧。”黎云箫迎着另外三人的视线,语气清冷淡然,“我认为,也到该回去的时机了。” 北平是他们师徒当年居住的地方,换句话讲,也是黎子渊遇害和黎云箫被掳走的地方,若要解开这一切的谜底,少不了要回到那处伤心地。 第66页 “云笙,我有预感,那里正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 “听你的,我没意见。”黎云笙当即表态,“毕竟过了这许久,你我一起回去,也是应该的——祁陌,你呢?” 祁陌略一颔首:“去北平,或许也能找出我姨母失踪的线索。” 更何况,黎云笙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很好。”雪色颇感欣慰,“那我们就在抚仙镇再逗留一天,今晚好好休息,准备上路。” 童芯的地窖另有一扇门,进去后里面存了许多蔬菜水果,还有风干的牛羊肉。黎云笙取了食材,亲自下厨,祁陌跟去帮忙,不多时便见炊烟裊裊,久违的烟火气令人心安。 雪色百无聊赖捡着碟子里的坚果仁吃,到后来吃得差不多了,她瞥了旁边的黎云箫一眼,黎云箫瞬间读懂了那眼神里的深意,他垂眸开始给她剥剩下的坚果壳。 “唔,你可比笙笙乖巧多了。” “这本是我应该做的。” “为什么是你应该做的?”雪色低声笑了起来,“因为你在我锁骨上戳了一刀吗?” 黎云箫久久沉默着,只安静把坚果仁一颗一颗放在她面前,他的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像是艺术品那样好看,只可惜,从雪色的角度,能隐约看到他掌心褪不去的伤痕。 “够了,我不吃了。”她顺手揉了一把他的头髮,就像每次揉黎云笙似的,只是力道更轻,带了几分心疼又温柔的意味,“不去后厨待会儿吗?笙笙在那里。” 黎云箫坦然摇头:“有人陪他,我就不去了。” 他身处囹圄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黎云笙,他怕那孩子独自行走在这茫茫世间会孤单,但如今看来,有些人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的。师父离开了,他也终归会有离开的一天,而黎云笙的归宿,或许已经找到了。 这大约算是,为人兄长最愿意看到的事情了。 “这样啊,那就让他们俩忙活吧,咱们坐享其成也挺好。”雪色取过之前从地窖找到的一壶酒,满斟两杯,将其中一杯推给他,“来,陪我喝点。” “好。” 而与此同时,黎云笙手持锅铲,正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出神。 祁陌从后抚上他头顶,低声提醒:“菜都要煳了,发什么呆?” “没关系,我心里有数。”黎云笙笑了笑 ,转身投来一瞥,痞气十足,“祁陌,咱俩认识多久了?” “一年三个月零五天。” “哦,你记得还真清楚。” “莫非你不记得了?” 黎云笙笑意更深:“不,我记得。” 然后他突然倾身上前,风轻云淡地抱住了祁陌,而彼此的手在那一刻紧紧握在一起,谁都没有先松开。 祁陌的体温,永远比他想像中更凉一些,与那副温润如玉的外貌极不相符,但黎云笙很清楚,眼前的男孩子,内心有多温暖。 “这么久以来,多谢你了。”他在祁陌耳畔缓声道,“希望以后,永能如此。” 祁陌温柔颔首:“那么不管生与死,都始终同行吧。” “当然。” 毋庸置疑,将要面对的前路很漫长,但还不致迷茫到失去方向。 【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http://..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