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刀同人)影剑顾云山》 第1页 《(真武x太白) 影剑顾云山 作者:八重血 【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http://..vip/】 章一 冬至才过去不到四九,正是一年最冷的时节,即便是襄州真武,夜里也落了场薄雪,以迎接自秦川太白剑派来的客人。太白与真武颇有渊源,弟子相互来往切磋也是常有的事的。 顾云山裹紧道袍背上剑匣,搓了搓手,穿过依山而建的迴廊往广场去。跟太白交流么,可不就比剑呗?可天这么冷,倒宁可躲在屋子里抄经呢。 “没出息。”平白地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顾云山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只嘆了口气,道:“受冻的又不是你。” 那声音哼了一声。 他便是顾云山的影。五年前小傢伙偷偷摸摸想跟着师兄混出山门被师父发现,捉回去关在丹房里罚抄一千遍道德经,那段时间简直不堪回首,只记得有一夜他实在困得不行,撑着脑袋打瞌睡,蓦地自梦里惊醒,差点打翻了桌上的砚台。 接着他便看见一条模煳的影子坐在旁边看探头他抄得歪七扭八的字。顾云山看了他一会,不敢动,只微微侧眼,看见烛火将自己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又勐地回过头来看影,深吸了口气。 “——鬼啊!!” “闭嘴!”影气急败坏。 外边值夜的师兄听见了响动,嘭地一声破门而入:“怎么?” 顾云山指着身边已经了无一物的地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做噩梦啦?”师兄嘆了口气,揉了揉小少年的发顶。 当然是噩梦。影赖在他身上不走,虽说大多数时候没声没息的,可总能晓得他心里所想,嘴巴还毒得很,一点不留情面,着实令人烦恼,唯一的好处就是因此他很快便领悟了驱影之术,年纪轻轻便可使用匣中第二把长剑。 “就你?拿得动吗?”影嘲讽他。 云山便哼了一声,直接便演练了一招道法天地接驱影,虽说这长剑使起来费劲,可看影身不由己的吃瘪样子,中午还是多下了一碗饭。至于后来影修为日深,两人朝夕相对的也熟了,配合便越发好了。他的驱影用得愈发得心应手,颇有灵气,在年轻一辈里,也算是翘楚。 “影哥,一会儿咱们赶紧打完吧。我要困死了,昨天的功课还没做完。”顾云山心里对影说道。 影随便应了一声。他不太爱说话。顾云山便自顾自与影说着话,很快便走到了广场。他来得不算早,便打算偷偷混进人群里去,冷不丁被笑道人远远地唤了一声:“云山!” 顾云山只得上前去挨个行礼:“师父、师叔、笑师兄。”他心知自己是逃不过比剑,便乖乖站在笑道人左侧,打量来的那一行太白弟子。领头的这次依然是独孤若虚,其余的么,尽是束着马尾,穿着黛蓝的棉衣,肩上衬着绒绒的白毛,瞧着便暖和。 “影哥,你讲他们太白是不是功力越深,便可以穿得越暖和,所以才那么努力习剑的?”顾云山心里跟影说着悄悄话。 影没搭理他。顾云山也没指望影附和他。 安排与他比试的那位太白弟子,名字叫做应竹,也是太白这一辈里剑术出挑的一位。他的剑快而清丽,近了身的话的确令人很难招架。这样的对手,便要避其锋芒,觑准了他剑招的破绽,方能致胜。这种道理,即便顾云山不清楚,影也会同他讲的。影懂的东西很多,见识很广,可问起他的过去,他却说不知道的。至于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敷衍之词,顾云山也懒得问。 这一架打得很顺手,顾云山收剑道了一声“承让”,目光与应竹的眼睛一触,隐约觉得手中剑微有些震颤,不过也没什么的。他回到笑道人旁边,这位置醒目,走也不好走了,便只得静心去看场下师兄弟与太白弟子切磋,偶然在心里与影说两句话。 他与影已经相处五年,自是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影,若是往常,说不得影便要嘲讽下边比剑的人的破绽,说说这个下盘不稳说说那个剑招太飘,可这一回影出奇地安静,顾云山唤了他三四声“影哥”,才听他“啊”了一声。 “你怎么了?”云山问他。 “不,没怎么……”影嘆道。 ……我影哥长大了,有心事了啊。 这一次应竹他们会在真武呆上一两个月,独孤若虚调侃说是为了避过秦川最冷的时日,大家自然都很高兴。相较秦川而言,襄州即便是大雪,气候也是温柔得不行,为此即便是错过了试剑大会也没关系,反正来年还会有的。 应竹是头一次来真武,傍晚时由师兄领着到了住处,才发现那个方才与自己比试的年轻道士恰巧就住在隔壁。两人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唿,便各进了各屋。他这房间临着峭崖,风景最好,这时天气又是晴朗的,凭窗远眺,甚至能一眼看见山脚下涵星坊的丹炉与再远一些的小镇。 说起来,他们昨天傍晚是路过了这个名叫玉华的小镇的。天色未暗,小镇便点起了红彤彤的灯火,照的街道十分亮堂,可镇子里一点人声都没有,十分古怪。他紧跟着师兄弟们,心里还是隐约有些发毛的。待上了真武道殿来,才算是稍松了口气——这种道法与剑法齐名的门派,正气很足,即便有什么鬼怪,也当不敢在这里造次。转念又想,怕也只有这样的门派,能镇得住那底下繁华却空无一人的鬼镇吧。想到这里,应竹心里一悚,忙止住思绪,干脆便提上剑出去了。 早间他输得服气,就更要多努力了。那个叫顾云山的道士,那驱影出得着实诡谲。他琢磨出了几个应对之策,便演练了起来。他练剑专注,也顾不上什么时辰,晚霞已散,映阶月色静谧如水,山风却如刀,摧折着院中的老树,摇晃着幢幢的树影。 应竹突然觉得不对了。他感觉自己的影子好像不太对劲,他对自己的剑招非常了解,可也没有真深入到每一毫釐,便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又演了一遍,故意错了一处,影子有一瞬僵硬,才将剑招圆了回来。 应竹若无其事地走完那一路剑招,这才赶忙回了房,僵了半晌起来把门窗都关了,裹着被子在心里反覆地想,自己恐怕真的见了鬼了。 这一见鬼,就是三天。应竹浑身难受,总觉着有人跟着他,却又找不到,冷不丁扭头去看自己影子,也瞧不出那一晚上的破绽了。他疑神疑鬼,睡觉也难安,精神很差,师兄们都颇为担忧,应竹么,又是个嘴硬的,便只敷衍说自己水土不服。话还没说完呢,便远远地瞧见顾云山匆忙地拎着剑出来,又勐地顿了步子,神色颇为复杂地扫了一眼应竹脚下,扭头便回了屋去。 应竹非常确定顾云山看的是他的影子。 这个剑法厉害的年轻道士,看起来眼力也好,应该会驱鬼吧?应竹暗暗想着,寻了个由头作别了师兄,想了想,敲开了顾云山的房门。 章二 顾云山也愁了三天。这三天里他的影早出晚归,搞得他像是个正常人似的,让顾云山觉得有些别扭。说来也有些好笑,早年顾云山百般想甩脱这影而不得,如今混熟了,影乍然没了消息,竟觉得有些担忧。 第2页 好在影每天夜里都会回来的。“你干什么去了?”顾云山抓紧时间问他。 影很坦诚。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愉快:“我找应竹去了。” 应竹啊。顾云山想起来那个年轻的太白弟子,只记得他剑术颇佳。“你找他做什么?”顾云山哼了一声,问道。 “总不是去谋害人性命的。”影轻飘飘地笑了一声,便不说话了,第二天早起照样不见踪迹,顾云山也无法时时约束着他,是以此时看应竹来找自己,是有些心虚的。 “道长,借一步说话。”应竹对他说。 顾云山赶忙让开了门,请应竹进来,“叫我名字便可以了。” 应竹跟着顾云山进了屋,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房间不大,装扮十分朴素,香炉里点着香,气味却是淡淡的,并不腻人。顾云山抱走了桌上乱七八糟的竹简古卷,给应竹倒了杯茶:“平日里闲着,喜欢研究些星象方术,见笑了。” “哪里哪里……”应竹赶忙谢过,在桌边坐下,尚有些侷促,却捉到了话头,犹豫片刻,对顾云山道:“我这几日来觉得心神不宁,在这才坐下,便觉得好多了。” 顾云山正听见影轻笑了一声,晓得又是影闯的祸,忙笑笑,道:“那便常来,没关系的。” 少年剑客犹豫了片刻,手摩挲着茶杯上的纹样,这才道:“实不相瞒,我最近总觉得自己怕是撞了鬼,道长可有什么好法子么?” 顾云山对这事心知肚明,张口便要说“哪有鬼这回事”,可转念又想若是应竹回去了,影哥也还是会跟着,他便该觉着自己是在敷衍他,当下便沉吟了片刻,道:“要么……你搬过来我这里住两天,我帮你瞧瞧?按说是没有甚么鬼敢在我真武造次的……” 应竹脸色显得十分冷静,闻言却直接站起身来,道:“多谢,我这就去拿衣裳行李!”说罢匆匆便走了。顾云山看他背影,觉得有些头疼:“影哥,你瞧瞧你,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 “我想学他的剑招。”影说着,略有些踌躇,又道:“我应该认得他的……” 顾云山觉得好笑:“我都不认得,你怎么会认得?” 影不屑地哼了一声:“我知道的事你都知道?” 顾云山顿时被堵得说不上话来,又想不出别的应对之策,只得闷声道:“好、好,总之你别老跟着人家偷学,人家烦你得很呢,我多与他切磋就是了。” 说话间便又有人敲门,自然又是应竹的。他带来的东西不多,也就一两套换洗的衣裳,一本剑谱,一把剑罢了。顾云山收拾了个柜子给他放东西,时间也有些晚了。顾云山的经还没抄完,便点了灯接着抄经,心却被影鼓譟得不能平静。 “我要去看他练剑。”影说,“你不去,我便自己偷偷去。” “那你帮我抄经啊?”顾云山不太愿意。 影果然就没声了,想是擅自出去了。 顾云山拿他没办法,只好放下笔,走到窗前看应竹。应竹的剑漂亮且流畅,尤其当他没有杀意的时候,好似山中十分月色,八分都凝在他剑锋上。顾云山看得入神,见他收招,才恍然觉得自己偷窥人家习剑十分失礼,还没说话,便见应竹收剑回鞘,回身望过来,微有些歉然:“吵到你了?” “不不不,没有的事!”顾云山连忙摆手,“我、我自己看不下书了……” 影撺掇他:“去打打看?你不一定会赢了。” 顾云山便也有些耐不住,推门走出来,问道:“来切磋么?” 应竹点头道:“正有此意!”他这几天苦思了不少破解顾云山驱影的对策,顾云山愿意与他切磋,自然是求之不得的。顾云山果然输了一次,思量片刻,再与应竹切磋,便又胜了。两人尽是太白真武年轻一辈中剑术的佼佼者,见招拆招你来我往的,竟不留神折腾到了中夜,巡夜的师兄瞧见了,忍不住笑道:“来日方长吶,云山,还不睡么?从前也没见你这般用功。” 两人这才惊觉时辰已晚,忙与师兄道一声,便回房去了,留下来师兄提着灯笼挠头:“我看错了么,这俩孩子,怎么进了一间屋去了?” 顾云山解下剑匣,累得很了,洗漱一番之后便与应竹挤一张床睡了,两个十七八的少年人,也不算太过逼仄。应竹将外袍脱了,十分严谨仔细地叠了放在床头矮几上,这才在里边躺下。他也没认床的毛病,很快便在真武唿啸的山风中睡了去。他睡得沉,卯初便醒了,外边天都没亮呢,只有寒风拍着窗纸,哗哗地响着。顾云山睡相不好,大约觉得里边暖和,便净挤着他睡,只差没挂上来了,可即便是这般腻着,却也是不讨人厌的——毕竟冬晨最是冷峭,恨不能将脑袋也埋进被里呢。 他这三天疑神疑鬼,睡得不好,唯有这一晚上尤为安宁的。屋里点的香已经燃尽了,但香气还未散去呢,浮在黯淡的晨曦里,正是将尽未尽、最勾人的。他往日里这个时辰都该起来练剑了,可也不好意思吵醒顾云山,躺在床上愣了会儿神,又煳涂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顾云山打着哈欠坐在床头梳头,身上披着件宽松的道袍,看起来懒洋洋的。 “没想到有比我还能睡的。”顾云山咬着梳子将簪子插在髮髻上,含煳地说道。 应竹心里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拿了自己衣裳穿上。 “今天天气好,我想去一趟长生楼,你要不要去?”顾云山打理好了头髮,这才好好穿了靴子,拍了拍道袍上的细微褶皱。 应竹略一犹豫,道:“不了。”他不想太麻烦顾云山。 顾云山随口调侃道:“你不怕我不在,鬼又来闹你么?” 应竹脖子一梗,道:“不怕!”他素来是个嘴硬的,话说完,又觉得底气不足,补充道:“怕什么,你不也说,此处真武道殿,正气最足。” 顾云山闻言一愣,看了他一会儿,笑道:“一起去嘛,你好不容易来一趟襄州,怎么能不好好看看我襄州云海的?” 章三 这个时辰,是很难看到云海的。顾云山心知肚明,却还是领着应竹四处转了转。这一天天气十分晴朗,日头明媚,风吹着也没多少寒意。应竹没来过真武,虽面上不显出来,但心里还是有些好奇的。顾云山与他讲着话,走到真武殿前的广场,站在石台上远眺,便见得远处连绵着奇险而巍峨的山脉,染着青黛与斑黄交错的颜色,尽淡于山脚流转的薄雾里,再近些便见这那依着陡峭山势而下的玉华镇,安安静静地睡在暖阳与晨雾的怀里。 “真武这块地界,散布着不少小镇子的,你看得到的,是离得近的玉华镇。我出生在东边鹿鸣山山脚下那个,没有名字的。”顾云山大致指了指方向,对应竹说道。 应竹点了点头,想起来什么便问道:“我来时途径玉华镇,何以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第3页 顾云山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含煳道:“那是一桩十年前的旧事,我也不太清楚……兴许师父那一辈知道,下次问问看吧。” “没关系的。”应竹连忙摆手,又看了一眼山下的小镇。他们站在主峰,地势已经极高,那镇里的屋子,都变成指甲大小,看不真切的。他笑了一笑,转而说道:“你说我们像不像天上的神仙,在窥探下界之事?” 风吹过他长长的马尾与刘海,他那笑一闪而过,却好似明亮更甚过冬阳,着实是令人惊艷的。顾云山看得愣住了,听影在心里重重咳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也跟着笑:“可不是嘛,总看得我想下山去。” 影故意调侃他:“哟,动了凡心啦!” 顾云山哼道:“早年若不是‘动了凡心’偷熘下山,岂会被师父关在炼丹房里抄经,又怎会倒霉碰上你?” 他与影说话,应竹是听不见的。他只微眯着眼睛,目光追着一只山雕掠向一碧如洗的广阔天幕,只觉心神都为之一旷。 这的确是个可求得剑道天道的地方。应竹心中暗想着,再看向身边的顾云山,眼中便多了几分艷羡。 顾云山低咳了一声,对应竹眨眨眼道:“你想下山去玩吗?” 应竹被他说得一愣,“啊?” 人果然都在羡慕难以得到的东西呢。应竹心中讪笑。 顾云山道:“每个月我们真武都要下山去给那些镇子送些药的,我与姬师姐混得熟,我说带你去转转,兴许能成呢!”他说着,自己兴奋了起来,拉着应竹便往长生楼跑去。长生楼说远也不远,往马厩牵了小灰马,不到一刻钟便到了。清汪汪一襟碧水拥着圆形的小广场,那背负着青山的,便是弧形的长生楼了。 “按辈分来算的话,姬师姐该算是我师叔的,不过嘛,她也不想我把她叫老了。”顾云山笑说着,拉应竹进到楼里。姬灵玉自是在楼里的,每到这时候,她都会格外地忙,要将些寻常的药物分拣出来,而今又是冬日,比寻常时候还要多些冻疮膏之类的药物。 “姬师姐!”顾云山上前见了礼。 姬灵玉果然十分年轻,容貌清丽,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云山,你来啦?”她笑了一笑,将手里的标籤贴在瓷瓶上,搁下了剩下的活:“怎么,还是想下山?”她一双眼睛是很深又很亮的,将人都看得十分通透,“还将太白小哥儿也拐带过来?” 顾云山咳了一声,辩道:“师姐,我这不是想带他四下转转,略尽地主之谊嘛。哪有将客人关在山上的道理?是不是啊应竹?” 应竹支吾了两句,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哦?”姬灵玉哪还能不明白呢,当下便含笑看着顾云山,“我原本定的这几个月都是笑道人去送药,要么,你与他去说说?” “我可说不过笑师兄,还是师姐帮我……”顾云山郁闷道。 “也好,不如就让笑道人带这位应师弟到镇子里去瞧瞧?”姬灵玉又提议道,“应师弟意下如何?” 应竹不太愿意离开顾云山,连忙道:“不敢麻烦……这山下,不去也不妨事的。” 顾云山给他临阵反水气了个半死,熘出长生楼便唉声嘆气道:“千算万算,没算到你剑法灵敏,人却半句谎话都不会讲!师姐给你下个套你便将我卖了!” “这不是很好么?”这时却听一人哈哈笑道。 顾云山望向来人,连忙行礼道:“师叔。”来的人叫做段非无,平日里是很少回山的,顾云山也只见过几面而已。 应竹亦跟着行礼。 “师叔你怎么得空来长生楼?”顾云山问道。 “我来替天虹取点药,天气冷了的,他身体打小便不好。”段非无笑笑,打量了一番应竹,问道:“这位少侠是从太白剑派过来的么?” “正是,晚辈应竹。”应竹拱手恭敬道。 “我听闻太白剑派的考核很难,少侠能入太白,实在是难得的机缘与天赋,莫要浪费了。”段非无叮嘱道。 “多谢前辈教诲。”应竹道。 段非无“嗯”了一声,又说了两句话,便自进去长生楼拿药了。 顾云山是个忘性大的,一打岔,也忘记要抱怨应竹了,想起来了别的什么,又来了兴致:“既然都到了这里,我领你去见我一个朋友!”他说着,还眨了眨眼睛。 影在他心里“切”了一声。 应竹听段非无的话,本想回去练剑,但到底心中先前有些内疚,便没有拒绝,跟着他去了。两人沿着山道下行,便见着一个突兀的炼丹炉,前边守着个女道士 ,旁边徘徊着个小药童,十五六的年纪吧,正是没定性的时候呢。 “这丹什么时候才能好呀……”药童有些不耐地低声嘀咕着。 那女道士却十分沉静:“炼丹之道,最重要的便是耐心。” “丹青子师姐!”顾云山高声唤道,“茯苓,乐乐!” “你来了。”丹青子看了眼顾云山,点头算作是打招唿了。茯苓看见云山,眼前一亮,却不敢放下扇火的扇子。炼丹是不容分心的,一个火候不对,炼出来的东西品相便不好了。 应竹四下看了看,心想这丹青子、茯苓都在,只不晓得顾云山口中的乐乐是哪一位?却不料从旁边灌木丛里悉悉索索地挤出来一只小鹿,瞧见顾云山,便高兴地呦呦叫了两声。顾云山摸了摸它头顶与颈子上的软毛,低声在它耳边念叨了两句,这才朝应竹介绍道:“这便是乐乐!很乖,不怕人的,你摸摸看?” 应竹终是忍不住笑了一笑。 章四 小鹿当真是不怕人的。云山往旁边采了几株仙鹤草来交给应竹,乐乐便赖在应竹脚边,将脑袋伸到他怀里拱来拱去讨食吃。仙鹤草叶子生得像蔷薇,很容易分辨,应竹也找了些来,逗弄那只小鹿。 他不太经常笑的,平日里唇线总是微微绷着,也不是很健谈的人,可这会儿抱着鹿,便好似整个人的轮廓都柔和了几分,唇角微弯,兴许他自己都没发现呢。顾云山看了应竹好一会儿,将手里一大把仙鹤草递过去,故作不满道:“这小畜生,转眼便不认我了。” 小鹿回头瞧了他一眼,叫唤了一声。 顾云山这才笑了起来,在应竹身边坐下,伸手戳了戳乐乐的额头,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你常来玩儿吗?”应竹问他。 提到这个,顾云山竟有些羞赧,只道:“也不是经常啦……” 若是往常,少不得影哥又要嘲笑他一番,然则此时么,影哥却全然无声,好一会儿才忽的问道:“云山,你替我想办法问问应竹,问他家中的来歷。” 顾云山正与应竹说着话,乍听见影哥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楞道:“诶?” 第4页 他这一声不小心唤出来了,应竹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他赶忙歉然一笑,低头在心里问影:“怎么了影哥?” “应竹,我以前必定见过他,若不是他,便是他父亲、他爷爷……我不记得从前的事了,你帮我随便问问他。”影哥声音带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他早先几年未曾想过自己过去的事,便没有甚么烦恼,而今忽的想起来些零星朦胧的碎片,逼得他头痛欲裂。 他记得他有件重要的事要做,有句重要的话要与人讲,而今却全忘了! “好、好好好……”顾云山听出他反常的焦虑,牵扯得他都头疼了起来,赶忙安抚了两声,既而抬头望了一眼炼丹炉,又对应竹道:“刚才想岔了事情,我们去那边说吧。” 应竹点头应下:“好啊。”言罢,拍了拍乐乐的脑袋,站起身来,跟着顾云山往稍北边些的地方去了。身临崖边才知自己所处之高,云霭流转,山风扑面,底下便是几乎垂直而下的山石,石缝里杂生着些顽强的灌木杂草,目之所极也不过十数尺,再远,便尽被云雾遮掩,辨不清了。 “我在真武山上呆了十年整了。”顾云山思索片刻,开口道:“我小时候身体很差,父母怕养不活,便将我我放在这真武山的山门前,以求神仙庇佑。” “果真有神仙?瞧你现在,可没有半点体弱的样子。”应竹打量了一番面前这身强体健的道士,奇道。 顾云山莞尔,道:“我那时候烧得煳涂,便只迷迷煳煳地记得丹青子师姐餵我吃药。她的药很苦,人却很美,故而我还是吃了下去。再后来虽病情常反覆,不过有她照看,总留着口气没死成的。” 应竹远远地看了眼那守着丹炉的女道士,微微点头。 “我常爱往她这里跑,即便是后来身体养好了,也总喜欢过来。陪陪乐乐也好,帮她炼丹也好,即便不说话,心里也是很静的。”顾云山朝应竹眨眨眼,道:“你不要告诉她。” 应竹愣了愣,忙郑重道:“我谁也不告诉!” 顾云山哈哈笑道:“讲了我好些事,你呢?” “我家住秦川的鹦哥镇,离太白很近的。十岁那年我考进了太白剑派,便一直在山上修炼剑术,逢年过节才回家的。”应竹老实答道。 “鹦哥镇呀,秦川好玩吗?”顾云山又问道。 “说不上好不好玩,不过地势高,即便是夏天也偶然会落雪的。”应竹答道。 “下雪还不好玩吗!”顾云山遗憾道:“可惜襄州暖和,很少下雪,我若是能去一次秦川看雪就好了。” 应竹笑笑,道:“我弟弟也喜欢雪。” “你还有个弟弟?” “是,家中还有长姐,我行二,弟弟是最小的,小我六岁。”应竹答道,“我去了太白,家中便全是长姐与弟弟照看。我爹的手艺,也都传给他了。他很厉害,早年还做了只小木雀儿给我。”应竹从怀中摸了个小木雕出来给顾云山看,是只展翅欲飞的鸟儿,虽雕工粗糙,却也瞧得出十分认真的。 “你爹爹是做木匠的么?”顾云山又问。 “是。他手很巧。”应竹说到家人,笑容都变得多了。顾云山心中一阵艷羡,怔了一会儿,喃喃道:“我却只有影哥……” “影哥?” 顾云山知道失言,闭口不提了,只望向云海翻腾的天际,犹豫了一会儿,才嘆道:“你诚心待我,我本不该欺骗你的。” 应竹面上一凛,微皱起眉来:“何事?” “那日你与我说你见了鬼,实际并不是鬼,我也不会什么驱鬼之术的。”顾云山道。 “我当是什么事呢,你如此郑重地与我说。”应竹摆手道:“顾师兄何必自谦呢,我与你住一起,的确觉得好了许多的。” 顾云山却摇头道:“并非如此。”他看了看四周,确认了无人之后,才悄声说道:“我早年招惹了一个影子。” “影子?”应竹一愣。 “正是。我早年习得驱影之术时,便发现了我的影与旁人不同。”顾云山道。 应竹沉吟片刻,颔首道:“的确,你的驱影,比其他的真武弟子厉害一些。有许多修为比你高的,都未必有你的灵活。” “对,我的影是活的,此前他很安分,见了你之后便不知为何非要跟着你,才有了那几日你的困扰……这事我该与你道歉的。”顾云山拱手道。 “这……着实匪夷所思,有何凭据?”应竹皱着眉,又问。 云山犹豫了片刻,道:“实不相瞒,影哥跟着你,说是想学太白的剑法……我管他不住……” “他还能偷学我太白剑法?”应竹愕然。 “那不如来切磋一番吧。”顾云山提议着,心中唤了两声影哥。影自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抱怨道:“你把我供出来做什么,万一碰上个迂腐的,让我自废武功,我看你怎么办……” “我将他当做朋友,便不好欺瞒他。至于他信与不信,那是他的事。”顾云山心道:“影哥,拐弯抹角地说话太累了。更何况……我也很想瞧瞧你藏着掖着的,都学会了什么?” 章五 剑是轻盈而凌厉的,剑影也是轻盈而凌厉的。影的剑并没有形体,只像是冬日里冷峭的山风——人的剑,该如何去挡那渺然无痕的风呢?更何况顾云山这许多年与影的配合,且不说是天衣无缝,进退之间也是非常有默契的。 影变了剑招的套路,或刺或挑,暗含了些太白剑招的意思在里边。应竹向来是冷静的,见那墨色剑影如新燕一掠,便知不好,足尖一点,身体在空中微拧,躲过了这一击,脑子却转得极快,心道若是自己对旁人用这一招,当也能这般躲过。这念头一闪而过,应竹只觉浑身血都热了起来——这样的机会是非常难得的,他非常清楚。世上最难战胜的就是自己,自己的破绽在何处,是很难发现的。然而顾云山的影,此时可不正像是一面镜子?它的剑招与套路,毫不隐瞒、毫不留情,取的都是应竹习剑中最精粹的剑意,应竹是看得出来的。 他这么一念转过,顾云山便觑到了空隙。他的剑总是慢的,说慢,也不尽然,说从容兴许更加确切些。只因他看透了破绽,即便是缓递出的一剑,亦叫人无从抵挡。若说影的进攻凌厉如风,他的招式便凝练如水,一静一动,沛然而莫测。 应竹的剑止住了,心潮却不能止。败下的那一刻他脑子里更转过许多念头,尽都无从说起,只拱手道了一声:“佩服。” 顾云山笑笑,道:“我与影哥跟你打,倒像以多欺少,欺负你了。” “你驱影也消耗心神,谈不上欺负。真武武学如此,何必在意。”应竹说着,又打量了他一番,问道:“你的影,当真是活的?” 第5页 顾云山点头道:“虽然匪夷所思,但的确如是……我从前与师兄说过此事,他还当我烧煳涂了呢。” 应竹笑道:“若非打过一场,我也不信的。我太白剑派有自己内力运行之法,只看剑招,旁人是很难学会的。” 影说道:“我本非人,眼中是能见到气息流转之秘的。” 顾云山将影哥的话转述与应竹听。 影又道:“你有个一招剑法,我不晓得叫什么,使出来总有些滞涩。两剑相连之时,很容易被人反制。” 应竹听了顾云山的转述,道:“是雨落云飞!”说着拔剑比划了一下招式。 “若第一剑虚晃一招,第二招求实,许可以一试。”影哥说道。 应竹细思片刻,心痒难耐,便又与顾云山切磋起来。至两人回过神来,已是烟霞漫天,雾霭沉沉了。两个飢肠辘辘的傢伙从小林后边钻出来,还将卧在地上的乐乐吓了一跳。 “你们竟还没走么!”小药童讶然看着衣衫凌乱的二人。 “那边剑意盎然,也只有你以为他们走了。”丹青子师姐笑道。 “师姐,你可算闲下来,药炼完了么?”顾云山问道。 “已经送去长生楼了。“丹青子道:“我叫他们留了饭的,快去吧。” “多谢师姐!”顾云山赶忙一揖,拉上应竹便往长生楼去了。 楼里难得热闹,笑道人正与姬灵玉清点药品数量,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道士在一边帮忙,过一会儿,有巴巴地看着笑道人,终于忍不住了,道:“师兄,你当真会带我去吧?” “师兄还会骗你不成?”笑道人头也没回,不晓得听了没听,往没往心里去。 “被你骗得还少么,你再骗我,我便去告诉师父你偷偷下山买酒喝!”小道士念叨了一声,对被笑道人抓苦力过来这儿分拣药物实在有些不耐烦,又是一阵长吁短嘆。 姬灵玉便笑他:“你就知足罢,我当年被师父捉来分药时,玉华镇还在,近千余人呢。” 小道士才上山没多少年,当下来了兴致,好奇道:“诶?师姐,怎么回事?” “小孩子管这么多做什么?”笑道人说道:“当年的事,段师叔查了这么多年都没查出来呢。” “哦,段师叔啊,段师叔肯定能查出来,到时候我问他去!”他想了想,点着头,余光忽见得顾云山与应竹进来,便连忙打招唿道:“顾师兄!咦,应少侠,无量天尊……”还装模作样地屈指成礼。他那日也在太极广场,故而认得应竹的。 顾云山回了礼,又对应竹介绍道:“这是我师弟,名叫凌玄,总想着下山下山的,这会儿笑师兄要去送药,肯定又在求笑师兄了。” 姬灵玉在一边听着,轻笑了一声。 顾云山面不改色。 姬灵玉便道:“下午用饭时丹青子说你与应少侠在后山练剑,叫我留了些吃的。在后边,自己去拿吧。” “师兄什么时候这么用功了……”凌玄奇道。 “我向来如此用功。”顾云山道。 “……”师兄你还要脸吗? 待用过了饭,暮色已沉。顾云山从长生楼拿了盏灯笼,与应竹一併往住处赶去。应竹这会儿知晓了困扰自己三日的并非鬼魅,而是顾云山的影,便也没什么可怕的,当夜便又搬了东西回自己屋子睡去。 顾云山这屋子,装两个人便略显逼仄,可应竹一走,又显得空荡荡的了。顾云山从架子上找来本杂书来看,没多一会儿便觉困意渐起。他觉得有些无聊了。 影这时候回来了,也跟着他打哈欠。 “影哥,你大半夜去找应竹做什么?他晚上还能在屋里练剑么?”顾云山一边洗漱,一边问影。 “看看。”影答道。 “啊……”顾云山将热毛巾在脸上停了一会儿,道:“是挺好看的……” 影轻笑了一声,问道:“哪儿好看?” “剑好看,人也……诶,你什么意思?”顾云山听出了影声音里的揶揄。 “明日再约一起习剑吧。”影说道,“太白这回会在真武呆两个月的。” “还挺久的嘛。”顾云山想了想,笑道。 两个月,不过弹指一瞬罢了。影默默地想着,不再说话了。顾云山吹熄了灯火,上床睡了去。影是不用睡觉的,唯有十年之前,他醒过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的。他走不开顾云山身周数尺,想不起前尘往事,只在应竹出现的那一刻,好似黑暗中亮起一颗闪烁的星子。他本能地朝着那点模煳的光明行去,然而自己都不知道会踏上一条怎样的路途。 但他必须去走。 顾云山唿吸渐渐平缓深长,少年人已经睡着了。影看了他一会儿,心中亦渐安宁,便静静化入蒙昧的夜色,栖入他的影中了。 章六 两个月的时间,着实不算太短,足够让襄州的寒枝抽出热闹的春意,叫雏鸟的新羽裁剪天边的流云。然而当光阴凝在相击的雪亮剑锋、汇在剑之一道上一步步相搀扶的脚印,好似又的确不长了。顾云山与应竹几乎整日地腻在一起,便是吃饭时都差点要拿筷子演练起来。顾云山么,向来是个懒的,十天有九天的早课都在打瞌睡,难得如此忘情地习剑练武,简直要将一干师兄弟的下巴都惊掉一地。他天赋很高,如今勤修不辍,又有功力相当的应竹陪练,剑术自是一日千里。至于应竹,每日与顾云山和影交手,一手剑法日益圆满成熟,少有破绽,其中裨益,更不必多说。 已至春和景明,两人才收了剑,便听得细微的脚步声,定睛看去,才见是独孤若虚拾阶而上,瞧见台上两人,便笑道:“我就知道你们在这里。” 两人一齐道了句“独孤师兄”。 “阿竹,别忘了两日后巳初到三清殿前的广场来。”独孤若虚道,“你们两个,切磋起来没日没夜,怕是日子都要记不清了。” 应竹茫然片刻,想了起来,连忙应道:“是。” 又说了几句,独孤若虚便先离去了。顾云山还有些发愣,拽了一下应竹的袖子:“是什么?” “我们三日后便要回秦川了。”应竹说道,“师兄早先说,走之前会再与真武师兄们切磋一番。” “这么快?”顾云山一怔,算了算日子,还没回过神来。 “是啊。”应竹点头,语气中有难掩的兴奋:“也不晓得这回会遇上什么样的对手!” 他是个真正爱剑的人。 顾云山调侃道:“可不是,只希望不要再与你对阵。你现在真是越发难打,一不留神就要输了。” 应竹低眉笑了笑,没接话。顾云山凝眸看他,过了一会儿,忽道:“我们再来打一场吧,若是我赢了……” 第6页 “还要什么赌约?你想要我做什么,我答应便是了。”应竹道。 顾云山顿了顿,笑道:“也是。”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见那天色已晚,天幕上半是云霞流光,半是沉黯夜色,交融在悬于空中的一弯明月与斜掠而去的倦鸟的尾羽。“再说吧。”顾云山浅笑了起来,对应竹道:“我先去炼丹房看看我师兄。” “好。”应竹点头,便自先回屋去了。 说来好笑,笑道人当日答应了凌玄带他下山,结果临下山却忘了这回事,自己便去了。凌玄气不过,朝掌门举报笑道人早先偷偷下山买酒喝,结果两人各被罚了一千遍道德经,这个把月都过去了,一半都没能抄完呢。顾云山炼丹房的门还没推开,便听见笑道人在里边长吁短嘆“五千言的道德经,一千遍便是百万字,何日才是个头啊!小玄害我!” 顾云山莞尔,进门道:“笑师兄。” “哎呀,你来啦,来帮我抄经的吗?我就知道你是好兄弟,来来来来来……”笑道人搁了笔便快步上前来,拽住顾云山的袖子,“师兄翻了半个书柜,找来从前所有罚抄的道德经,都没一千遍的零头,你可得帮我,咱们可是同甘苦共患难的交情……” “……这替你抄经,搞不好我都真的要被师父罚抄,不过嘛我这里有个办法,或许能帮到师兄。”顾云山道。 “你说你说!” 顾云山左右看看,拉着笑道人到僻静的角落,道:“师兄,我听说你那里藏了些酒……” “咦?”笑道人奇道:“你何时肚里也生了酒虫么?”他眼珠子转了转,道:“给你嘛,也未尝不可……你先将法子说来听听?” 顾云山咳了一声,道:“我听说那位去九华歷练的师兄回山了,小玄求他朝一云子师叔求情,只要抄五百遍就可以了。” “当真?”笑道人大笑了两声,“哈哈哈!天不亡我也!师弟,实不相瞒,两日后我真武会再与太白来的师弟们切磋,晚间么,我与独孤师弟几个商量着去喝酒来着,酒早买好了,师父也没明白地反对。我这就领你去取一壶来!” “……可真是多谢笑师兄了啊。” 待取了酒来,已近夜了。顾云山踌躇许久,这才回来轻叩了叩应竹的窗子:“阿竹?” 应竹自是没睡的,灯火将他影子印在纸窗上,听了声响,很快便站起身来,将窗子推开,“顾师兄?” 顾云山轻咳了一声,道:“是这样,影哥这几日总是十分焦躁,好似想起了什么。我想夜里悄悄下山去看看,兴许能有什么线索,你与我同去吗?” “好啊!你这傢伙,又那我当挡箭牌!”影在他心里笑他。 应竹却点头道:“好啊。”他真心将云山和他的影当做朋友,即便稍有裨益之事,也是十分愿意去做的。 顾云山心中大定,便笑道:“那再好不过了。我们夜里去玉华镇那边看看吧,也近。” “玉华镇……”应竹一愣,硬着头皮道:“哦……” “等天色再黑一些,我们从那边翻窗户出去,下去便是了,巡夜的师兄看不到的。”顾云山筹谋已久,说起计划来也是轻车熟路的:“我们轻功下去,早上再回来,谁也发现不了!” 章七 夜色昏黑,两人窗户皆临着悬崖,望下去便能瞧见底下黄铜铸的丹炉与被明朗月亮映得莹白的大理石广场。两人趁着夜色翻窗户出去,运起轻功,不到一刻钟便落在了山崖下那个荒弃的屋顶上。这里虽也属真武之地,但离主殿已经很远了,只遥遥看见云顶上隐约的火烛,在黑暗中也仅是星子一般跳动的一点。 “这里是涵星坊,自打玉华镇一案之后,许多年没有人在这里住了。”顾云山踏在屋嵴上,悄声与应竹说道,“我们小心些,别被山顶的师兄瞧出什么破绽来。” 应竹点了点头,做贼似的跟着他轻巧地在屋嵴上穿梭跳跃。两人跳下围墙,沿着树影顺着山势往下行去。襄州山势陡峭,玉华镇依山而建,建筑也显得有些奇特。两人穿过一条石驿亭下颇为险峻的石阶,玉华集暖黄的灯火便在前头了。 月色被云缠着,时明时暗,两人站在高处,正看那蒙着幽暗月光的青石板街穿过了整个小镇,消失在远处的山峦与树影里。灯影被晚风吹得摇摇晃晃,幢幢地令整个无人的小镇显得奇诡而莫测。 “我们……真的要下去么?”应竹心里有点发毛,止步不愿再往前了。 顾云山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怎么?” “不,我只是……”他犹豫了片刻,咬了咬嘴唇,下定了决心似地对云山道:“我其实有些怕鬼的,你……” 顾云山一愣,既而笑道:“那便不去了。”他四下望了望,指着东面的一栋高楼道:“我们去那里吧!我偷偷带了酒来。我听说你们秦川是很冷的,大家都喜欢喝酒暖身。你会喝酒吗?” “这个自然。”说起这个,应竹十分有底气,“我们秦川人,便是女子也十分善饮。” “哟,那我只带一坛来,怕还不够呢!”顾云山说笑道,“我那笑师兄,也是个爱喝酒的,几天不碰着酒罈子就跟少了半条命似的。你却不然……”他眼珠转了转,打趣道:“我看啊,你若是几天不碰剑,只怕更加呢。” 应竹略一思量,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两人说笑间,那高楼已近了。走近方知那楼亦十分古怪,建在山坳里拔地而出,深藏在底下的半截是石砖砌成,仅靠上缘开了几个小窗,怕也只有清晨时分能从东面照进去些许阳光,其他时候里边大抵都是不见天日的。从外边看来,便似一个圆形的石台,上面建了栋三四层的小楼,以白墙隔了几分视线。两人走过山与石台之间的窄桥,穿过几重刷得苍白的门洞,才见那小楼危立,红漆剥落的门上贴了几张惨黄的符咒,上边用硃砂画了什么,已经被多年的风霜染得模煳难辨了。 “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啊……”顾云山借着月光看了看,嘆道。 应竹道:“我们又不进去,也不碍事……” 顾云山朝他笑:“也是,那我们上去吧。”言罢便白鹤似的几个腾身,人便跃上了屋顶,半跪在屋檐上探身出来朝他招手,“诶,阿竹快来!” 两人在屋嵴上坐下,才算是真的放松了下来。这晚月色很好,天幕明净如洗,满盛着静谧的星辉,汇作一条粼粼的河流,几乎自山巅直泼向天地的尽头。 顾云山从腰间解了酒罈,递给应竹,笑道:“走时匆忙,没带酒杯。” 应竹却不以为意地笑笑,接了酒罈,仰头便是豪饮。顾云山知道他能喝,却不知道他是这样喝的,与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样子截然不同呢。他唇角溢出的酒水顺着他下巴与脖颈下去,浸湿了毛绒绒的衣领,也看不真切,只见得上下滚动的喉结,勾着人的目光。 第7页 应竹灌了两口,有些不好意思,抹了一把嘴唇,将酒罈又递还给顾云山。顾云山连忙接过了,抱在怀里看了看罈子的边沿,凑到唇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他看见应竹以手撑着脑袋,正看着他笑呢。酒水便像是自喉咙一路烧到了肚子里,腾起一小团跳动的火焰来。 “你不会喝酒吗?”应竹笑问他。 顾云山摇头道:“会的。”他也跟着笑了笑,道:“只是没想到你这么能喝,有些惊讶罢了。我与笑师兄拜的一个师父,刚上山时,笑师兄也才十三四岁的样子,可算找到个比他年纪还小的,便总想拐带我一起去喝酒。” 应竹道:“公孙师兄也爱找人喝酒。”他顿了一顿,拿着腔调道:“‘我陪你练剑,你陪我饮酒!’” 顾云山被他逗笑了,将酒罈又递给应竹。酒不算多,这时已经空了小半了,应竹便也只喝了一小口,便轻拍着酒罈,仰头望向星河,“平常这个时侯早就睡了,竟错过了这番景色。” 顾云山道:“山上三清殿顶看星星,视野更好一些。不过嘛,若是不小心被师父瞧见,怕又要抄几百遍道德经了。” “你被罚过?”应竹问他。 “山上就没有人没被罚过!”顾云山道,“说来,我便是抄经的时候头一回见着影哥,黑漆漆的一团呢,我那时还以为我抄经抄花了眼。” 应竹点头,嘆了一声,道:“可惜这么好的月色,也不能与影哥共饮一杯。” “好说,我替他喝了便是。”顾云山笑道,“是吧,影哥?” 影没有回应他。 “影哥?”顾云山有些奇怪,又唤了一声。 影好像勐地惊醒了来,“啊”了一声,连声道:“是是是。” “什么呀,你听到阿竹说的什么吗?”顾云山问道。 “喝酒嘛……我从前也是看着别人喝的。”影轻声说道。 顾云山便朝应竹笑笑,“影哥说好。” 应竹瞧他半晌不言,也猜到他在与影说话,却不料当真是去问那问题的,当下莞尔,抱起酒罈道:“我敬影哥。”他说着,长饮一口,又道:“也敬你。”又饮了一口,方将酒罈递给顾云山。 他手指被酒水沾湿了,蹭一下,又凉又腻的。顾云山接过酒罈,应竹便将手肘搭在他肩头,道:“我来真武两个月,剑术精进倒是其次的了,最重要的,莫过于认识了你们这两位生死之交。” 他眼神很专注地看着顾云山,眼里有少年人独有的执拗与认真。他是真将一颗心交付出来了,云山岂能不收呢? 顾云山答道:“我亦如是。”言罢仰头,将壶中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将酒罈子倒过来给应竹看,方才将之随手搁在了屋嵴上,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浊气,道:“只是觉得两个月,未免太短了些……若是两年,该会更痛快!可当真是两年,我又该觉得是十年才好……” 好笑他两个月前,尚觉得六十天长得很哩。 应竹默了片刻,安慰道:“你尽可以来秦川找我,到时候我领你去看秦川风物,与襄州可全然不同的。” “好啊,我们可说好了。”顾云山笑着拍了拍应竹的肩头,很用力地揽了一下,“他日我下山,一定去找你!” 应竹“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顾云山,又道:“等我到了秦川,会给你写信。” “静候佳音!” 章八 应竹平素很少熬夜,可这一晚,他却怎么也不捨得睡去。两个人坐在高楼的屋顶,俯瞰流萤似的灯火,四野皆寂,只有暗暗的虫鸣,与身边人的絮语。许多年后回忆起这一夜,说的话都不记得了,却偏记得顾云山笑起来时英俊的眼眉,柔和了整个初春时节夜里的寒意。 他懂得很多稀奇事,从天上的星辰,至地上的山川,好似整个世界都要纳入怀中似的。谈到这些东西时,少年人眼神明亮如同满盛着月光,“我小时候为了弄清楚影哥的事,在山海楼呆了好几年。” 应竹此前从没听说过谁的影子会活过来,好奇问道:“那你弄清楚了吗?” “没有。”顾云山笑笑,“影哥不记得自己的事,我也无从考证。倒是遇到你之后,他好像记起了些……我那日打探你家里的状况,其实是影哥想知道的。” 应竹问:“这是为何?” 顾云山想了想,问道:“你生得像你爹么?” 应竹摇头道:“不太像。” 顾云山一乐:“那就是像娘咯,难不成影哥多少年前还认得你娘亲么?哈哈……能叫他印象如此深刻,怕也关系匪浅呢!” 应竹以手撑着下颌,凝神回忆片刻,道:“我娘亲只是个普通人,没听她说能见到影子……我回家去问问看,说不准能问出什么线索呢。” “好啊,我替影哥谢过你了!”顾云山道。 “我们三个,何必言谢。”应竹笑笑。 之后许是又聊很久,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时间一刻一刻地熘走,可谁也捨不得睡去。离别前,他们已经没有多少个晚上了。至夜尽天明时,天际杂皴了几笔暗沉沉的红,密接着钴蓝色的星空,顾云山小心地踏上屋顶的飞檐,往远处望去,只能见到不远处山峦裸露出来的白石,与轮廓渐渐明朗的山间老树。天亮得很快,埋没在夜色之中的山峦都渐在红雾里显出隐约的形状,顾云山指着那边,朝应竹笑道:“你看,那也是云海!” 应竹在山上俯瞰过云海,棉絮似的,被日头照成耀眼的白,一眼望不见尽头,间或有云丝一缕被风捲起,便细浪似的扑散在脚边的山石,蔚为壮观。然而此时此刻,那云海却好似颜色愈发浓稠的红绡一匹,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它半遮着的朝阳一弯俏红的面颊,含羞带怯地自云海中投来朦胧的一瞥。 ——这时才真的相信那红彤彤的一片真是云海了,远处的地平线被阳光映得那么明晰,青翠的山峦盛了半碗粉白的云海,云海上抱着半轮初升的日头,映着身后真武金色的檐角与刻着太极图案的阶梯围墙,庄重而肃穆。 晨钟在山间寂静地迴荡。顾云山临风站在檐角,回头望向应竹,笑意在他眼中唇畔化开,里面好似藏着万语千言,却一句也没有说。 “该回去啦……真不想走啊。”顾云山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对应竹说道。他语气里有隐约的怅惘与留恋。 应竹默了片刻,笑他:“想抄经了么?” “你啊……”顾云山失笑,整了整他稍乱的衣裳,拍了一把他的肩膀,道:“走吧!” 两人便又赶紧踏着朝露运起轻功,自山峦峭壁又摸回了各自的屋子。顾云山往床上一瘫,身体是很累的,脑子却活跃得很。他与应竹在真武山上朝夕相处,练剑也好,赏景也罢,这个夜晚,却真真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第8页 这会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尽管他们什么重要的事都没有谈及。他思忆起月色中应竹安静而俊朗的脸孔,很快便入了梦去。他这一睡便天昏地暗,醒来时时辰都辨不清了,囫囵找了些吃的,待转日清晨才总算缓了过来,心中暗暗后悔,平白少了一个白天的相处呢。 这已经是太白在真武山上的最后一天了。顾云山洗漱过之后,便背上剑匣匆匆到广场去。应竹早就在了,站在独孤若虚后边,看见顾云山朝自己眨眼,也忍不住微笑了笑。 “你怎么才来?”笑道人拉着顾云山低声嘀咕,“你那天要去我一坛酒,便一整天不见人影,你酒量也太差了吧?” 顾云山嘿然一笑:“笑师兄五百遍道德经抄完啦?” 笑道人得意道:“那是自然,早托人送到监院去了。” 两人又闲扯了几句,便将目光投入场中。这一天的比试,气氛算是轻松的,不过对于顾云山这种人来说,天底下好像就没有紧张严肃的比试。他与应竹这两个月下来,剑术境界突飞勐进,应付这样的比试,即便不让影哥用太白的招式,也是游刃有余的。其他师兄弟们各有胜负,起初时还抽籤来算,后来干脆便各自随意挑对手打,剑光与驱影将那清净的太极广场闹得鸡飞狗跳的,直至傍晚时,大家尚意犹未尽呢,听得有人喊了一嗓子“走走走,喝酒去!”,便又一齐到了个空旷的偏殿,笑道人早备好了酒,又有人备好菜,几十个年轻人坐在一起,酒没喝上几杯,便不管对谁都热络了起来。 “诶呀,顾师兄真是厉害,下次再来讨教,在下先干为敬!” “你这傢伙,年纪这么小,驱影却这么厉害,这一杯师兄敬你!” “咦,你真武师兄的酒喝了,也不能瞧不上我太白的酒吧?” “……” 顾云山连喝了三五碗,再看旁边一圈不怀好意的师兄弟们,赶忙低头扶额,硬憋出来面上几分三分潮红,再下一个来敬酒的,虽仍喝得痛快,却不着意间手抖洒了半盏,说话也似含煳了几分。 “诶,小顾剑术厉害,酒量却不怎么样嘛……” “他在真武道观中清修,酒自然喝得少的。”应竹自然也看到了顾云山的醉态,当下便拎着酒罈走了过来,说道。 “哟,阿竹也来敬酒吗?”太白一干师兄幸灾乐祸地看向顾云山——应竹的酒量在他们这一行人中也是出了名的——却不料应竹将酒罈往顾云山身前的小几上一搁,道:“师兄灌醉了他,那也是胜之不武,有酒,我替他喝就是了。” “……” “应竹你这也太不地道啦,跟这小道长练了两个月剑,这就胳膊肘往外拐啦?师兄好生伤心吶!”太白师兄故意捂着胸口道:“别说了,你若还是我太白弟子,便先干了这碗!” 应竹二话不说,仰头便是一碗下去,面不改色。 那师兄暗暗后悔没有叫他闷一坛,不过么,既然有个起头的,后边起闹的自不会少。应竹性子耿直,又仗着酒量大,自是来者不拒的。旁边便有人笑了:“我们阿竹跟顾小道长前些日子每日如胶似漆焦不离孟,我看啊,就差钻一个被窝了吧?” 顾云山在一边装醉呢,乍一听这话,便笑了起来——这位师兄怕是不知,我与阿竹早就同床共枕过了吶! 他这一笑,便有眼尖的太白师兄瞧见了,一个盛满酒水的大碗当即送在了他面前:“顾师弟,你傻笑啥呢?憋笑了,来!喝!” 应竹那边正被师兄们围着调戏,可师兄这碗才碰上桌面,他人便先起来了,“啪”地一下将酒罈子磕在桌上,抄过那个酒碗便道:“我来!”接着不由分说地便喝了下去。 “诶!竹子你怎么自相残杀啊!说好的一致对外把真武道士杀个片甲不留呢?独孤师兄、师兄!你瞅瞅,咱们中间有个叛徒!”那师兄咋唿道。 独孤若虚坐在一边笑看,倒是笑道人坐不住了:“这可不行,既然这位小兄弟要嫁到我真武来,岂容得了你们欺负,有什么招式沖我来!” “哦?”独孤若虚笑将酒罈子与他手里的碰了一下,道:“我可还没答应呢。” 笑道人哈哈一笑,便痛快地又与他喝去了。倒是那些太白们,有恃无恐地嚷嚷起来:“独孤师兄说得对,不喝过我们这关,别想嫁给真武,来来来,阿竹,别怂,干了!” 应竹心里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怎么不喝就是怂,喝赢了还得“嫁”到真武来?可师兄的酒罈子都递到脸上来了,哪还容得他多考虑,当下便又闹闹哄哄地被灌了一轮。 到末了大家都醉作一团,喝得尽兴,互相搀着跌跌撞撞回去歇息。顾云山是装醉,可应竹却是真的醉了,这会儿正半揽着一只空酒罈趴在桌上,似睡了过去。笑道人倒是真正的海量,安排着将大伙儿送回去,回头一看师弟好端端地将应竹一手架在自己肩上,当即便笑道:“你这傢伙,装得还挺是那么回事儿嘛。可惜吃了个大亏,那么好的酒,却不多喝一点。” 顾云山笑了一笑,拜别了师兄,扶着应竹往住处去了。 章九 应竹是真的醉了。常人醉了多半会胡闹,可应竹却比往常还显得乖巧些,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让顾云山半搂着,微垂着脑袋,好像是睡着了似的。 “你啊,人家给你喝你就喝,也太耿直了,等明日你便该知道宿醉之苦!”念叨到这里,顾云山反倒是轻笑了一声,微微偏头看他,道:“你啊,酒量该不会是这样练出来的吧?” 应竹整个人都挂在顾云山身上,醉得昏昏沉沉的,只隐约听见像是顾云山的声音,便应了一声什么,含含煳煳地,也听不清楚。 顾云山便搀着应竹穿过依山而建的长长迴廊,走了许久,才到了他两人的住处。 “阿竹,钥匙呢?”顾云山问他。 应竹哪还能回答呢? 顾云山想了想,便将他推到墙边半倚着,一手支着他的身体,另一手往他怀里去摸钥匙。应竹那件无袖的外袍穿得厚实,肩上围了一圈细白的绒毛,可里面却不过是件棉布中衣,手摸过去,都能感受到底下肌肤散出来熨帖的热度。 应竹隐约觉察到了,脑袋往后靠着墙,微皱起眉来,大约是想推开顾云山的手,却又没什么力气,只软软地搭在他臂上,轻哼了几声,浸着醉意,怪腻人的。他衣襟被顾云山给摸得散了些,半掩着底下一小片锁骨,连着修长的脖颈,都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微光。 “穿得可真少啊……”顾云山愣了愣,眼睛直看着应竹,一时竟忘了自己是要摸钥匙的。 那边值夜的师兄拎着灯笼走过来,隐约瞧见墙边阴影底下搂着两个人,好似在卿卿我我的,重重地咳了一声,转身便又下了台阶去。顾云山这才如梦方醒,手忙脚乱地将应竹的衣裳捂好,想抽回手去,又怕应竹就这么跌下去,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 第9页 “你领他去你屋里歇息不就好了?”影看不下去了。 “啊?” “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影理所当然道。 “……也……也是……”顾云山轻咳了一声,犹豫了片刻,终是将人扶进自己屋里。应竹睡得迷煳,隐约觉得天旋地转,人便陷进了柔软的云海里边,舒服极了。他往棉被里蹭了蹭,又稍抬起头来,眼睛微微睁了条缝,望向云山,那一双漆黑的眼里尽是朦胧的酒意,钩扯着隐约的笑,转瞬便又倒头睡了过去。可他怎会笑得这样好看,自轩窗进来的月光落在他长长的眼睫上,少年人惊鸿一现的笑容,就像是新启封的陈酿溢出来的那一丝香气,让顾云山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醉后泛起薄红的面颊。 ——我这是怎么了? 顾云山强自压抑着愈发躁动的心跳,匆忙出去洗了把脸,冷静了好一会儿,这才端水进去,应竹已全然睡着了,唿吸平稳而绵长。顾云山替他擦了把脸,又有些费劲地给他小心脱了外袍靴袜。应竹那中衣袖子不长,尾端以蓝色的布带束着,该是用来防风的,只是这一路折腾,将袖子更往上蹭了蹭,便露出了衣袖到护腕之间那一小截手臂,在月光底下都在依稀泛着微光,触手暖热而熨烫。顾云山定了定神,赶忙将人塞进棉被里去不敢再看,自己将衣裳妥帖地叠了,这才挤了进去,背对着他,许久才入了梦去。 他好似走了许久许久的路,才走进一个高深的殿宇。他推门进去,浓稠的夕阳为他铺下了下行的阶梯,他只看得到这倒消失于暗昧之中的阶梯,四周都是幽幽的寂静。他缓步向下走去,只觉身边那黑暗也不是黑暗了,有些微的星子在闪烁着在他身边游动,将他引向更深处的地方。 “……云山!”他隐约听见有人唤他,也辨不清是谁,回头望去,只见身后那金色的阶梯尽散作黯淡下去的流萤,铺作地上青灰的石砖,高处斜照进来几道四四方方的光柱,映着从天垂下的红绡幔帐,盈盈地落在雕花床前。那床上是红得刺眼的被子,半掩着底下光裸的背嵴。 那会是谁呢? 他缓缓地走上前去,很平静地拂开散在背嵴上的髮丝。那人肌肤温热细滑,比底下的锦被更令人着迷。那人许是轻哼了一声,背上的肌肉在稍稍起伏。他的脸埋在红被里,容貌也看不真切,只记得他面颊被赤色的烛光染上些许薄红的色泽,实在令人喜欢。 云山俯身去吻他的脖颈与颈侧,听得他细碎的喘息声。那人绷着身体,手渐渐收拢,抓皱了底下压着的床单。 他爱这人的手,修长且洁净。他握住了他的,十指相扣,接着将湿热的吻烙遍他光洁的肌肤。光线与暗昧交织错综,割裂而又融合于那人挺直的背嵴。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好像看到两尾鲤鱼自榻上游入空中、游入暧昧的红绡与深浓的黑云,而他却顾不得更多了,他只想将此人占有,全然地、毫无保留地占有。 快意在两人交合之处腾起,如山间云海、变幻莫测。他该是入了魔、失了心,才会听得身下之人每一声细微的轻哼与喘息,都胸中激盪难平,辜负掉那颗修了十余年的清净道心。 “阿竹、阿竹……”他下意识地轻声唤那人的名字,再一次将吻印在他的颈侧。天顶的光好似尽都倾注在了应竹的身上,红绡也散了、锦被也散了,应竹莹白的肌肤,亦散作一道流光,与所有星辰汇流,化作伤痕一般的河流,横亘在头顶暗暗无迹的夜空。 “阿竹!”他大叫了一声,勐地惊醒了来。轩窗未关,依稀见着星河的尾巴,缀在渐明的天幕上,在晨曦之中,淡了色泽。他忙回头望向身边,应竹还好端端地睡着呢,被子却被踹掉了小半,又许是怕冷,蜷作了一团。 顾云山将被子往上拽了拽,额头贴在应竹暖热的嵴背上,才总算是缓了口气,又小偷似的以手抓住了应竹的衣角,这才混混沌沌地又睡了一会儿。 时间的确没有太久。他再醒来时,应竹已经起来了。少年人将衣裳拢好,脸上神色却仍是看不清的,“我要走啦。” 顾云山楞了一下,人已经清醒了过来,却凝眸将应竹的眉眼看了许久,才将自己重新埋进被子里,闷声道:“我不送你了。” 应竹微笑了笑,“嗯”了一声。 他听见门轻轻阖上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勐地翻身坐了起来。这是一个晴朗的天气,云气尽散,他趴在窗前等了好久好久,才见隐约的行人自山脚下涵星坊的围墙外的绿荫底下走出来,沿着大道,往玉华镇去。 ——应竹这便是真的走了。 卷二·血衣秘事 应竹走后的时间,与顾云山从前度过的十八载好似并没有甚么分别——早课是照常的,练剑是照常的,偶然与笑道人、凌玄闲扯躲懒,也是照常的。这之后冬日里,也依旧有太白弟子上山来交流武学,只是都不见应竹了。 可不是见不着么? 应 竹走后没两个月,顾云山便收到了他的飞鸽传书,讲他那日下了真武山,因缘际会地捲入一场青龙会的阴谋,后来干脆便随独孤若虚入了寒江城。青龙会么,早先听 一位自九华藏锋谷游歷归来的师弟说起过,至于寒江城,更是有笑道人成天“无忆却说……”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笑道人自然也是知道应竹入了寒江城,称赞了 一番之后,紧接着便揶揄起顾云山来:“你瞧你,人家那日都说要嫁来真武,你可好,转天便乖乖放他回了太白!” 顾云山无奈道:“那都是些醉话,怎么当得真的?” 笑道人啧啧两声:“哟,我瞧你魂不守舍,剑都练不好了,还当你害了相思病呢!”他挤兑起人向来都不嘴软的,却不晓得他这么一提,自家师弟当真在心底自问:“我可真是想他得很了?” ——想得成夜做些荒诞不经的梦,到醒来后,还总思忆起他的眉眼、他唇角的笑意、他挥剑起手与收招的姿势、他抱着酒罈豪饮时滚动的喉结与濡湿的衣襟……每每想来,都令他神思难定,妄念难消,便是影这等不通人情的,都忍不住好奇:“云山,你怎么最近每日清早起来洗裤子了?” 噫! 顾云山心思难平,剑也不练了,跑去长生楼与乐乐闲坐,总算逮着丹青子收了丹炉抽出空来,忙唤道:“师姐……” “我瞧你这些日子心神不宁,又闯什么祸了么?”丹青子问他。 顾云山支吾了两声道:“我近日总想着个人,他不在,影子却好似还在我眼前晃呢,只怕是中了什么心魔,想找师姐讨两副宁神的药来。” 丹青子一愣,既而笑了起来:“七情六慾本是人生来便有的,你又未出家,怎会认它做心魔?快与师姐说说,你这是瞧上了哪家姑娘?是咱们山上的不是?” 顾云山哪是看上了谁家姑娘!被师姐几番追问,只得落荒而逃,待回了住处,才听影慢悠悠问了一句:“你这是喜欢上应竹了?” 第10页 顾云山吓得差点将茶杯摔在地上:“瞎说什么呢影哥!” “呵……”影轻笑了一声,道:“应竹走的那天夜里你睡着,忽的叫了一声‘阿竹’便惊醒了来,更别提他走后你神思恍惚,想瞒我,你还早几百年呢!” 顾云山一愕,赶忙问道:“影哥,你看得到我做了什么梦?” “我又不是神仙,怎会晓得?”影对他的紧张多少有些不解,看着他微红的面颊,更觉得有些可疑:“嗯?你梦见了什么?” 顾云山干笑了两声,心道幸亏影哥没看见,不然真是十八年老脸都要丢尽了,转念又想起丹青子之言,喃喃道:“这便是喜欢了么……可我与阿竹同为男子,岂不是……” “世上本就南风盛行,又不是什么稀罕事……”话说到这里,影忽的顿了一顿,收了声。顾云山听得了上半句,迟疑道:“当真?影哥你这些年也未曾下山,怎会晓得?可不要空口胡说安慰于我……” 影胡乱“嗯”了两声,不说话了。他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眉眼分明就是应竹的模样。他与他说这话的时候,望向屋内绣花的女子,轻声笑道:“……倘若竹娘身为男子,心宁也必定会娶她的。” 他那模样温柔,眼神亦是缱绻,与应竹容貌虽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影不知道自己昏睡多少年才在顾云山的影子里醒来,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是他的旧友么?可还在人世呢?他与应竹可有关联,还是巧合呢? 影自顾自在短暂的回忆里浸着,顾云山却像是得了莫大的鼓舞似的,便是傍晚时分,也背起来剑匣:“我练剑去!他日万一在山下碰见了,可不能丢了脸面!” 云山这边憋着劲练剑,应竹那却是事务繁忙,直至年尾时才得了空回家。到鹦哥镇时雪才停呢,梅花正开了满树。娘亲应氏听闻他要回来,在镇口已是等了好一会儿了,待见应竹白衣快马的身影,便赶忙迎了上来。 应竹下了马,跟着应氏回到家中。家里阿姊应雪已温了黄酒,弟弟应秋正坐在暖炉边上用刻刀在雕一块木头。应竹一一打了招唿,便瞧见阿爹拿一桿水烟挑了帘子出来,“上次说两个月便回,怎么这么久?” “跟独孤师兄出去见识了一番。”应竹接了阿姊递来的酒碗,答道。 “好玩儿吗?”应秋插嘴问道,一双眼睛都映着炉火,闪闪发光呢。 应竹想了想,道:“好玩倒也说不上,不过结识了几个朋友。”他说这话的时候,唇边噙了些许笑意,酿在橙黄透彻的酒水里。酒温着的时候放了些姜丝,一碗下去,浑身从里到外便透着暖意。 “在那什么……真武山上吗?”应氏问着话,将披风上雪抖了抖,挂在墙边。 “可不是。”应竹说着,想起来影哥的事,放下酒碗,问应氏道:“娘,你早年可曾见过……影啊鬼啊之类的东西?” 应氏眉头微微一皱:“你问这做什么?” 她是没有否认的。应竹心里想着,便听应雪在一旁出声道:“鬼呀,早年听说有道士来过咱们镇上,那个道士据说十分通灵,能见鬼神呢。” 应氏瞪了应雪一眼,又转而对应竹道:“阿竹,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雪很快就晴了,风停云静,天际总算隐隐露出一角淡蓝,也快被溟濛的暮色盖过去了。太白剑派离鹦哥镇,快马也有半日的路程,应竹从太白回来,至此时已近黄昏,应氏却仍是收拾了东西提上食盒,出了小镇沿着笑月湖畔往南行去。 应竹替她拿了食盒,又带了把伞,一头雾水地跟在后边。斜晖冷冷地瞥过道旁常青树的寒枝,山林寂寂,唯有几声鹰唳,盘桓于云山之巅。 “我们去哪?”应竹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不是问我,有没有见过鬼影?”应氏提灯走在前边,光亮在她脚下晕开,停在一座傍水依山的孤冢前。她接过食盒,俯身将些子糕点果物摆下,又燃了三柱线香,叫应竹将之插在无字碑前斑驳的香炉里。 应竹单膝跪在地上,依言照做了:“这是谁家的墓?从前都没有来过。” “这是你家的,阿竹。”应氏答道。 应竹悚然一惊,勐地抬头盯住自己的母亲。残阳从她肩膀削过来,逆着光她神色冷肃,没有半点玩笑的样子。 “你不记得了,十五年前,也是今日、此时,有人将你家人全都杀了,唯有你被我抱着到镇里玩,才逃过一劫,留下了成家最后一点香火。我怕那行兇之人发现,还给你改了姓氏名字。我与你娘是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你娘名中有个竹字,便给你取了。”应氏说道,“这些,我本想等你及冠再说,可你今日问起来鬼影的事,不知是否与往事有关联。” 应竹哪料得到自己相处十几年的亲人都不是亲生的,这时真真是愣住了,恍惚半晌才回得神来,哑着嗓子问道:“什么关联?” 应氏伸手抚着他发顶,轻声说道:“当年有个道士来找你爹,说过你爹鬼影缠身恐有不吉,你爹那时只说无妨,不肯让他作法捉鬼。你娘十分忧心,同我抱怨你爹说他老说‘我与景兄一起长大,他岂会害我?’,可谁也没见过那景兄,想来就是那道士讲的鬼影。”应氏回忆道:“那道士在成家借住了个把月便走了,第二年便有此祸事,你爹娘都是本分的人,家里也没有什么可图谋的宝物,竟被人这般赶尽杀绝……”话说至此,应氏声音微梗,不愿再提那时的惨状,转而道:“后来我又在老宅见过一次那道士,我那时十分讨厌他,觉得他假惺惺的,招唿都没上去打,后来一想,他说的话竟真应验了,可再想找他,却再没见过了……” “那道士是……?”应竹问道。 “我只知他姓段,没听他自报师门,大概是个游方道士。那时他不过二十余岁的样子,而今也该四十了。”应氏说着,亦跪下身来,一把握住应竹冰凉的手,往日里一双柔情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冬日夜空铁冷的色泽,“找到他,找到幕后之人,不管是人也好,鬼也好,替你爹娘报仇!” 应竹看了她一会儿,垂首紧握了握她已略显枯藁的手,“我晓得的,娘,你放心吧。” 应氏听得他这一声“娘”,却怔了一怔,抬头已是泪眼潸然。她唤了一声“阿竹”,便伸手与他相拥。她自应竹出生便是他乳娘,而今十八年云烟过眼,已在她面上心上留下岁月的深痕,若说有甚么从未改变的,怕也只她这一腔爱与恨了:“是、是,我儿,娘还是你亲娘,待会儿咱们便回家……” 言罢又回身斟了一盏清酒,洒在坟前。她絮絮地又与竹娘说了许多话,至后来天已全黑了,应竹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将应氏搀起来,便踏着月色回到鹦哥镇去。他瞧着镇定,可这一番变故,应氏的话语交织着几个月前影的问话,一句一句在他心上跑着,令他焦躁难安、辗转难眠。 第11页 他终于忍不住披了衣裳起来,提笔想与顾云山写信,点起灯来,又不知从何写起,只得罢笔。他不知道世上有多少影,不知道顾云山的影与他亲生父亲成心宁的景兄有什么关联,亦不晓得这些,与成家灭门一事有多少瓜葛。 “我总得先自己知道点什么,不能总在这里胡乱猜测。”他心里想着,又出神半晌,提上灯笼, 往应氏指点的老宅去了。宅子掩在深林里,沿着山径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得模煳的院子。那院子挺大,可南侧的屋子却已不堪风霜,坍坯作这院子荒弃的佐证。靠山的屋子是石砌的,尚保存完好,门上锁叫人撬坏了,里边也叫贼人弄得乱成一团,桌椅乱倒,柜子横斜,可能是灭门之祸留下来的。里间书房要好些,统共不过一桌一案一书柜,柜子里藏书有些乱,不少就这么扔在屋子中间,大抵是小偷瞧着没有值钱的东西,也没耐心一本一本翻过去吧。 应竹将灯搁在桌上,俯身去拾地上的书卷。秦川常年有雪,夏日天气暖些,反倒是一年里最潮的时节,不少书籍的已经起了霉,隐约能辨里边的内容,有许多应竹没看过的诗词歌赋,亦藏了不少曲谱。应竹看这乱成一团的屋子,心中陡然生出些许莫名的悲戚来。他手握着书卷,心中一时竟觉得茫然——这就是他亲生父母生活的地方,这就是他们死的地方。 他以手抚过桌案边陈旧的血迹与剑痕,默立了良久,将地上的书拾起来,摞在桌上。他不晓得自己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兴许不过是不愿意这间屋子看起来如此潦倒。 旧案会在他手中浮出真相的,他心里暗暗地想着,抬头望向窗外。月光正落在那坍倒的泥墙上,他隐约看见一个似是故意为之的刻痕,斑驳地留在地基的青石上。 他曾在寒江城整理九华孟家灭门一案的卷宗时见过这个图案。 它属于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血衣楼。 血衣楼是个什么样的组织?江湖上没有人不晓得。它神秘却庞大,网罗了无数身手诡谲的刺客,可是要怎么找到它,江湖上却鲜少有人知道——他们好像并不存在,却又好像无处不在。然而这样一个杀手组织,为何会盯上鹦哥镇这样一个普通文士、甚至还要赶尽杀绝? 应竹阖上生父成心宁留下的笔记,揉了揉额角,剪了桌上燃烧已久的蜡烛灯芯。这本笔记是他收拾满地狼藉的旧书时发现的,里面记载着截止灭门前夜每日发生的事情,时间很长,故存有好几册。然而即便到了最后一日,成心宁所记的依旧是“明日有亲朋来访,与竹娘入镇採买,买了一支凤头钗,与竹娘十分相配。念及与景兄一别近一载,不知近况如何。”之类的琐事,丝毫没有大难临头的徵兆。 不过他那位景兄此时已离去一年,这便奇了。应竹原以为成家灭门与这鬼影说不定有什么关联,这么一看,倒不尽然。再往前看去,便见成心宁又记道:“今日作别段兄、景兄,唉,我与景兄相处二十余年,竟未尝想过今日一别!然修行之事,我也无从置喙,罢、罢!愿好!” 又言:“段兄说他游歷时途经仙山,于景兄修行大有裨益。景兄闻言大喜,问了许久此事。夜里同我说,‘下次来找你,便能与你喝酒了罢!’但愿那时我不会变成个糟老头子,哈哈。” 其他的便是“今日我儿周岁,景兄讲他截了一片月光相赠,可惜我儿大哭不止,让乳娘抱出去哄了许久才息。傻景兄,伤心什么,我儿感觉得到你呀。”之类的只言片语,没什么重要的线索了。 应竹微微凝眉,若说有什么可疑,便只有出在这位捉鬼的段兄身上了。若按应氏所言,这位段道长看出他家有血光之灾,可他已将那景兄带走,成家依然灭了满门……然而倘若他不过是信口开河的骗子,何以知道景兄的存在? 可世间道士何其多?真武观里只怕都不下千人,更别提星罗棋布的小道观。应竹嘆了口气,想了想,重新在桌前坐下。 “姓段的同门怎么这么多啊!” 顾云山在心里哀叫了一声,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阿竹随口在信中提了一句,未必真要从你这里得到答案的。”影说道,“世上道士这么多,光真武就有不下千人,姓段的怎么没有百十来个?……也不知道阿竹问这个做什么……” “他既然问了,我总要尽一份力。阿竹做事总有他的道理,不然还不如用写这几个字的功夫去练剑!”顾云山笑道。 “你们啊……”影无奈地笑了笑。 “这份名册整理好,生平也尽力完善……嗯,我这便写信,约阿竹下山一叙。影哥,你说约哪里好?” “啧啧,你自己分明已有决断,还来问我?”影哼了两声,道,“你不是早听说开封有个论剑大会?” 顾云山嘿然一笑,提笔与应竹相约。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格外地早,方近八月,天气便已透出几分寒意,论剑台上的剑意却更加森冷,以至于那道士收剑回匣时,台下的人都几乎忘记了将欢唿赠予最后的获胜者。 他的对手,是个太白弟子,他的剑很快,但没有应竹快,也没有应竹凌厉精准。倘若应竹在,那么站在他对面、站在论剑大会最后一战的擂台上的,就不会是这个人了。 可他看过论剑的每一场比赛,应竹没有来。 顾云山看了一眼半跪在地上的太白,稍退了一步,道了一声“承让”,也不等对方回答,只惋惜地轻嘆了一声,人便已下了台子,留得那太白愣在原地,气愤难当。 “那小伙子,生得倒是俊俏,难怪你会看上他。”这是一个柔媚的女声响在酒楼二层的窗台上。身段妖娆的女子一手轻敲着栏杆,一边轻笑道。 “我看上的可不是他这张面皮。”另一人道。这人隔着窗台的珠帘坐在屋内,天色渐暗,他也未点起灯火,面容在黑暗中看得不甚清晰。 那女子娇笑了两声,夕阳映在她那张清丽的脸孔上、映在她尖刺一般的长钗上:“你图谋什么,我可不想知道。”言罢,身形一晃,人便消失在了窗台。 那厢顾云山正坐在酒仙居里,独对一壶冷酒,无精打采道:“影哥,你说他收到我的信了么?” “估计是没有吧。”影回答得也不甚肯定。 “他之前若要动身去什么地方,都会提前告诉我。”顾云山丧气道:“也不晓得碰上了什么要紧事?” “兴许与那姓段的道士有关?”影猜测道。 顾云山摸了摸怀里那本名册,还未来得及嘆气,一双葱白的素手便取了他桌上的酒盏,问道:“少侠,我可以坐在这儿么?” 酒仙居里正热闹着,空位也不算多的。顾云山没有在意,头也没抬,只随口道:“请便。” “真是无情呀。”那女子笑了一声,将他盏中的酒水喝了,还偏要与他挤在一条长凳上坐,“小道长,你在论剑上的比试,我一场都没漏看呢。” 第12页 她挨得近极了,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直递到顾云山的鼻端,更不要说她穿的衣裳,胸前一片湖绿色的抹胸,露了一大片白花花的好肉。只可惜此时顾云山哪里有心风月,满脑子都在记挂着应竹何以未能赴约,皱了皱眉,对这莫名其妙前来搭讪的女子十分不耐烦。 那女子瞧他无动于衷,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她伸手摸了摸顾云山的脸,凑近到他耳边来,柔声说道:“有趣,小道长,你若有一日白道混不下去了,可来我血衣楼玩玩。” 那女子动作看似轻柔,可这距离已着实太过危险,顾云山心里一悚,反手便要去握匣中长剑,那女子却早料到似的,转瞬身形便已在数尺之外,笑道:“可别忘了我呀!” 顾云山提剑追出去,只见满街人影灯影摇晃,哪还有那女子的影子?若非他怀里多了一根发信的烟花,只怕要以为一切都不过是他的幻觉了。 又在开封盘桓了数日,顾云山终于肯定应竹不会来了,又恰逢中秋佳节,不免心中怅然,影有心安慰,也不知从何说起,便道:“我听说中秋节该喝桂花酒的,去么?” “没想到你竟然是个馋嘴儿?”顾云山颇为意外。 影竟也没有反驳,反倒是笑了笑:“我早先在玉华集,吃过小孩儿送的糖糕,好吃得很。酒倒是没喝过,但一直想喝。” 顾云山嘆道:“没想到影哥竟是玉华集之人,也不晓得玉华集怎么突然就……影哥、你还是没记起来么?” “没有。”谈到这个,影也有些郁郁。他想起来那天在山海楼问起玉华集惨案时,张天虹无意中所说的话。他说:“听说那玉华集,前一天还热闹得很,晚间忽然鬼气冲天,惊动了师父,师父赶忙派人去,便见那全镇的人无一倖免,全都死了。诡异的是他们身上都没有任何伤痕,眼里也没有瞳孔,就好像……叫人活生生抽走了魂似的。你说,若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谁能有这等通天之能?” 妖魔鬼怪啊…… 影想不起从前的事,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影,还是后来变成的影——他是如何变成现在的模样?更重要的是,玉华集那桩惨案,会不会和自己有什么关联? “影哥,别想太多。人么,总是把无法理解之事归罪于鬼神,天虹师兄也不过随口一提罢了。”顾云山安慰道,“走走走,别想这些事了,咱们喝酒去!” 影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也算是应了。顾云山负剑下楼,正瞧见一个道士在靠窗的桌边坐着,桌上摆了一个酒壶,两个酒盏。那道士脸色微白,只酒意在他脸上染了微醺的浅红,稍稍驱散了些病容。 “咦,段师叔?”顾云山一怔,快步下了楼去。 那道士听见了声音,回过头来,见到顾云山,面上露出几分讶异来:“顾师侄,你怎么在这里?” “与人约了开封论剑大会,便来了。”顾云山答道。 “该不会就是那日与你同去长生楼的太白弟子?”段非无笑了笑,“我想想,是叫应竹?怎么没与你一起?” 顾云山嘆了一声,道:“他没有来。” “想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吧。”段非无目光飘忽,过了一会儿,又牵出几分笑来,“这倒巧了,我早先也约了友人来开封看灯,也被放了鸽子。师侄可有什么要紧事?不如陪我这老人家喝两杯?” “师叔哪里的话,一点都不老。”顾云山笑笑,这倒不是客气了。段非无容貌俊逸,髮丝乌黑,虽身体不算康健,但面上瞧着也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 “说起来,我听说有个真武弟子拔得论剑大会头筹,该不会就是你?”段非无斟了酒,问顾云山,“真羡慕你吶,趁着年轻,功夫也好,多出去闯荡闯荡。” “侥倖而已。”顾云山说道。他早先查真武山上段姓道长,自然也对段非无略知一二。段师叔习剑天赋差强人意,早年还因此负气偷跑下山,倒跟凌玄一个样子。不过没过多久又回来,老老实实被罚了几百遍道德经,便安生呆在山海楼数载,对星象啊、道术啊、炼丹啊之类的颇有研究,后来便被派到山脚下的涵星阁去主持大局。涵星阁离玉华集最近,是故十一年前玉华集惨案发生之后,段师叔十分自责,只道自己空负武学道法,却连一里开外的镇民都保护不得,立誓要将玉华惨案查清,是故这些年一直在江湖游歷、查案,很少回山。顾云山与他没见过几面,可酒这东西,最是奇妙,几杯酒下去,肚里暖了不少,气氛便也好像跟着活络了些,更何况段非无本来也善谈,听他笑说些江湖轶事,的确是十分有趣的。 一壶酒饮尽,天色已晚。段非无酒量不算好,之前也不晓得独自喝了多少,当下便起身对顾云山道:“今日相谈甚欢,云山,我还有些事,改日再聚时,我请你喝醉三千亲酿的桂花酒!” 顾云山想了想,却问道:“师叔,我听说你这些年,一直在追查玉华集一案?” 段非无神色一变,沉声道:“玉华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听师兄说,当年玉华集一夜之间再无活口,实在危言耸听……”顾云山答道。 “你懂什么?此案非同小可,牵扯甚广,水比你想的要深得多。”段非无瞪了他一眼,皱着眉头,压低了声音警告道,“你若只是心里好奇,想凑个热闹,我劝你还是别惹此事为妙。” 顾云山道:“此案虽已过去十二年,可毕竟就发生在真武山脚,我岂能当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段非无凝眸盯着他看了许久,嘆了口气,道:“你若真想知道,明日此时,到南城城门找我。你想想清楚。”言罢,转身便走了。顾云山没有再送,整个人的目光,都黏在了身前这个酒桌。 段非无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留下了三个字——血衣楼。 “他这是在警告我。”顾云山心说着,“玉华集一案,难不成与这血衣楼有甚么关系?” 他拂去桌上的水痕,将这三个字,在心中重重地重复了一遍,回到屋中,找到那日神秘女子留下的传信烟花,几不成眠。转日到了约定时刻,顾云山早早等在南城城门,不多时便见段非无牵马自城外回来,见到顾云山,牵出三分惨澹的笑容来:“师侄。” 顾云山瞧出不对劲,忙问道:“师叔,怎么了?” “我昨日约的人……他死了。”段非无道。 顾云山一愣,讷讷道:“节哀顺变……” “你知道他是为何而死的么?”段非无忽然问道。 顾云山心中闪过一道急电,陡然地一个激灵,失声道:“玉华集?” 段非无点了点头,牵马在冷清的巷子上走着,冷冷地说道:“不错,玉华集,我查了十二年,失去了无数兄弟朋友。这笔帐,我自会与它算清楚。” 第13页 “血衣楼?”顾云山又问。 段非无引他到了一个清净的茶馆,他与老闆似乎相熟,打了声招唿便上了楼去,找了个雅间,这才说道:“云山,你是我真武弟子,我隔几年回去一次,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这事我说与你听,但你最好不要插手。” “多谢师叔关心,我有分寸的。”顾云山道。 “你应该听人说过,玉华镇死去之人的模样?他们身上没有伤痕,眼睛却没有瞳孔。我早年在山海楼时,曾听说过一种药,名字叫做离魂散,症状与玉华集之人一模一样。你知道这种药是做什么用的吗?”段非无盯着顾云山,缓声说道,“它可以抽取活人的生魂,作种种歪门邪道的用途。” 顾云山抽了口气,道:“世间竟有这样的药?” 段非无道:“我追查此事,走了很多弯路,这便不提。承蒙不弃,我在江湖结识不少朋友,有一次我一个朋友被人暗杀,我那朋友身手高超,却还是差一点被那刺客杀死。我去检查那刺客的尸体,才发现他死后眼瞳反白,又找到了他身上的铭牌,才知道那是血衣楼的刺客。” 说到血衣楼三个字的时候,段非无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与恨意,声音都沉了几分,“你可能不知道血衣楼,那个地方出来的刺客,好像都不怕痛,也不怕死,他们好像只为杀戮而生,也只为杀戮而死。可它神秘得很,我费劲周章,才查到它所在之处,可我武功低微,只能在后方看着朋友为此事接连死去……” “师叔……”顾云山见他握着茶杯的手都在微微发颤,忙唤了一声,道:“师叔,此事岂能怪你?只怪那血衣楼……” “不错。”段非无冷静下来,道,“你知道孔冶儿吗?你可能不知道,但铸神谷的孔雀,你总该有所耳闻。” “是,我听说他铸造之术相当精妙,只是脾气古怪,不常见人。”顾云山道。 段非无古怪地笑了一声,道:“脾气古怪,呵呵,他是不能常常见人啊云山,你知道吗,他根本不是活人,他是个傀儡!一个……跟活人一模一样的……傀儡!” 熙宁十年,又是一年论剑大会即将落幕。一场秋雨将落,雷声隐约地滚过低垂的层云。风卷着橹声与水汽迢迢递来,扑在山丘上一身黑衣背负双剑的年轻人面上。山下松江水波缱绻,夕照映着依稀的渔灯,汇入船坞环抱的码头。里边的船工隐约可见,却都带着明晃晃的刀兵,即便隔着江南水雾,也将兇狠煞气透了过来。 “喏,小道长,你瞧,那些就是你此行的目标。一个不留。”年轻女子轻描淡写地说道。 “十二连环坞……”年轻人轻笑了一声。 “不过一个分舵,不算难吧?”那女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明天你带人来接管便是了。”年轻人道。 “看你的了,小道长,我可不想给你收尸,你生得这么俊。”那女子娇笑了两声,声音像是一把蘸了蜜糖的匕首。她撑开一把墨绿色的小伞,伞骨似是精钢做的,泛着幽寒的冷光,“快下雨啦,小道长,你再不快些,是要淋雨的。” 年轻人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转瞬便如一只黑鹰,飞掠向底下水寨的大门。 昏暗的烛火在水寨议事厅中跳动着,从窗缝挤进来的风蘸了几笔初秋的冷峭。二当家急躁地一拍桌子,“腾”地站起身来:“在帝王州呆着多没意思,兄弟们肉都没得吃,大哥,你还想什么呢?” “青龙会……”座上的中年人喃喃念了一遍这名字,嗤笑了一声,摇头嘆道:“二弟,你急什么,耐心些,我想看看,青龙会能给个什么价码?” 门这时忽地被推开了,寒风倒灌了进来,几乎吹熄了桌案上的灯烛。门前那人拎着一把长剑,被乍现的闪电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你是何人?!”二当家勐地抓起桌边的长刀,瞪着来人。那人缓缓踏过门槛,他身量虽瞧着瘦削,走得也闲庭信步,可每一步都十分迫人,像他手中侧起的剑,剑锋反映着天际一闪而逝的电光。 “来人啊——”他这一句唿喊断在了半截,便像一截长旗,无力地垂挂在高悬的绳索上。 那人走过了与他相隔的数尺,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那高大的身躯霎时间像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大山倾塌似的委顿在地——而血,这时候才从他心口淌了出来,细细地洇进议事厅的青砖的石缝里。 “舵主,你方才问青龙会给个什么价?”那人随手挽了个剑花,一脚踏在矮几上,微微前倾了身子,玩味似的轻笑了一声,“你这样的一条人命,不过六两金子。” 那位舵主盯着那人的剑锋,扣紧了手中淬毒的袖箭,然而他只来得及看到一道凝练的黑影扑面而来、透胸而过,再后来的……死人怎会知晓呢? 影转瞬便散去了,那人眸光微闪,默了片刻,将剑收回剑匣中,回身向外走去。玉蝴蝶就撑着伞站在门前的雨中,笑盈盈地看着他:“小道长果然是这般心狠手辣之人吶。” 那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有些无聊。” “嘻,是吗,要不咱们去总舵玩玩?” “你只消一声令下,我去一趟又何妨?”那人兴味盎然地笑了笑。 “好啊,分明是你去寻乐子,却还要我背锅,小道长,你这太不仗义啦!” 那人不理她了。他与前来收场的玉蝴蝶并不同路,便只迳自步入江南缠绵无声的细雨中。他的身后,是血水、尸首、这处分舵百余条性命……在他眼中,却好似不及这天赐下一捧干净的雨水贵重。 “吁——”马蹄声纷沓而来,扬起一路的枯草细叶与秋尘,勒在这路边寻常的茶摊。茶摊老闆娘对江湖客早见怪不怪,热络地招唿他们坐下歇息。这茶摊很小,摆开来三四张桌子,七八条长凳,五六个江湖人聚在一块儿,就着一壶茶便能闲聊上半个时辰。 “兄弟你这就耸人听闻了吧?一个人屠了一个分舵,你怎么不说天下第一大美人是你老婆?” “诶、你还别不信!我邻居家二叔的小侄子的远房表哥就住在狮子坡,据说那个人吶,可以唿风唤雨、驾驭鬼魂的!剑一抬,围上来的人就都死啦!一整个分舵啊、一个活口都没留!啧啧啧……” “哈哈哈哈哈,那你那个什么什么什么家的远房表哥怎么知道的?借尸还魂还是託梦给你的?” “……诶,好小子,你、你、你不信就算了!” 他们说话声音大,有几个有兴趣的江湖人又凑上去询问,那人被这么一恭维,便又有些飘飘然来,唾沫横飞间面上显出得色,好似那只凭一剑灭了一个十二连环坞分舵成了他似的。 刚下了马的那几个自然也听见了他们的闲谈。从衣饰上看,他们有一些是寒江城的,有几个是太白剑派的,而既是寒江城、又是太白剑派的独孤若虚呷了口粗茶,便见着坐在旁边的应竹微蹙着眉头,隐有几分奇色。 第14页 “怎么,你对此案有兴趣?”独孤若虚放下茶杯,问道。 “驾驭鬼魂之言,未免失实了。”应竹笑笑,摇头道。 “你知道寒江城将作下这案的人称作什么吗?”独孤若虚道,“我们称他为‘影剑’。” “影剑?怎么说?” “这也不是影剑作下的第一个案子,这人身手诡谲,死在他手下的人,都是一击毙命,剑伤细而狭,多半是贯胸而过。那么细窄的伤口,按理说血都留不了两滴,却偏偏心脉尽断,的确是个用剑的好手……有人说他是走的是轻快的剑路,也有传言说他出剑的时候有黑影掠出,故而我们暂称他为‘影剑’。”独孤若虚说道。 “该不会是真武的人……?不过真武的剑招多是后发制人,少有这般凌厉的。”应竹说着,心里却一下子想起来影哥,三年前别时影哥的剑便已快如疾电,不晓得而今又到了什么境地?顾云山……唉,说来去年顾云山约他开封论剑,又说整理了真武段姓道士的名册,自己那时在杭州追踪财神阁孔雀翎图谱一事,待收到信来,此番盛情已然辜负。之后他再回信说明,却尽都石沉大海,音讯全无,更也不晓得近况如何了。 独孤若虚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点点头,又道:“他行踪飘忽,寒江城也派人去追踪过此人,却都被他甩开了,倒也不是个嗜杀之人。他杀的人身份驳杂,无迹可循,身份应该是个杀手……至于屠灭那个分舵,说来也巧,他造下此案之后不到七天,十二连环坞便叛出帝王州,投入青龙会,若说是路见不平剷除恶人,也着实太巧了。” “师兄是说,这‘影剑’是青龙会的人?”应竹道,“……一边许以重利,一边示之刀斧,青龙会果然好手段!” “还待证实。不过阿竹,青龙会下的杀手组织……你不是一直在查么?”独孤若虚道,“可有此人线索?” 应竹眸光微沉,道:“没有……倒是先前钟不忘反叛,我追到东越,查着了一件怪事。” “何事?” “青龙会那个藏珍阁,早先卖过一批货给真武的段非无。这事说来也不大,只是藏珍阁搜罗天下宝物,东西转出的很少,且这一笔帐记得十分含煳,有些奇怪罢了。”应竹答道。 “段道长……”独孤若虚沉吟片刻,道:“我在真武曾与他打过交道,为人倒是磊落温和。不过你回头查一查也无妨。青龙会、青龙会……”念到这三个字,他眼中也多了几分阴霾。这时候旁边弟子唤了一声:“独孤师兄,都准备好了。” 独孤若虚便放下茶杯与茶钱,对应竹道:“走。” 一行人便又匆匆翻身上马,往秦川鹦哥镇赶去。 九月,秦川泼墨岭。不下雪的时候,这环抱着沉剑池兀起而出的山山石色泽玄黑如墨,故名为泼墨岭,却不料夜里忽的下起来细细的薄雪,被冷峭的尖风颳着,片刻便令泼墨岭白了头。一道黑影飞鸿掠影般地在山石上一点,留下浅浅的痕迹,亦被落雪抚平了去,只是雪映着白莹莹的月光与掌剑阁遥遥的灯火,他这一身蒙着面的扶苏夜行衣,倒不如不穿了。 “快追!他偷了掌剑阁的东西!” 顾云山将那些喧嚣的喊话甩在身后,只一味运起轻功向前疾奔,泼墨岭山势十分险峻,陡峭处几如直立入云的一把利剑。幸而他少时淘气,襄州的山都爬过不少,且公孙剑与护剑师唐林被明月心引开,不然此番想要不动刀兵,只怕是无法全身而退了。 “好个孔冶儿,这种节骨眼叫我来沉剑池偷东西!这哪里是浑水摸鱼,分明是自投罗网!”顾云山感应到身后四五道护剑使的气息,心中暗骂道,“简直像是捅了马蜂窝!” “他们还在追,你小心点。”影沉静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放心吧。”顾云山尚有闲情笑上一笑,直跃过山嵴,匿入山峦的阴影之中穿梭。山峦另一边是莽莽雪岭,包裹着一个古祭坛,北边群山相拥的便是太白剑派,巡守弟子的火把伴随着隐约的打更声在白雪与黑砖之间流动。 他早计较好了退路,直掠向古祭坛,却并不停留,只借着山石与耐寒灌木的掩映往太白山门那边掠去,这一路有青龙会布置的催山营、擎雷营的山匪,也能耽搁这几个不依不饶的护剑使几分。他只消找个地方隐匿一夜,待太白髮现自己偷的并非是那传说中藏有大悲赋的那柄剑,该会认为他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现在秦川这么乱,便不会再对他一个小卒穷追不捨了。 “唉,真是好久没有这么狼狈了。”顾云山寻了个隐蔽的地界一猫,对影哥说道。 “可不是。”影笑了笑。顾云山不愿与太白的人动手,这才有此番追逐。 “冰晶魄,我听名字就该知道这玩意在沉剑池……这秦川哪里还有另一个高绝之处的飞瀑可生出这种东西?”顾云山嘆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块剔透沁凉的石头,掂了掂,“也不知道冶儿要这个做什么?” “我很喜欢这东西的气息,很静。冶儿既然是祭炼生魂来做傀儡,我猜她要这个是作安魂宁神之用,可以避免反噬之险。”影说道。 “反噬?那倒免得我动手了。”顾云山不置可否,将东西揣回怀里,懒得去管了。他躲在山缝的暗影里,背靠着一块兀起的山石,将手枕在脑后嘆了一声,道:“唉,若是带了换洗衣服就好了,省得明日还得东躲西藏。” “……如果你要背着一个大包袱来太白偷东西的话。”影冷静地吐槽。 “带着剑匣就已经够沉的了。”顾云山道。 影笑了一声。 “唉,若我能变作你这样就好了,大摇大摆地走在大道上也没人瞧见!” “有什么好,酒也喝不着,糖葫芦也吃不到。”影随口应道。 “诶,影哥,你竟然喜欢吃糖葫芦?!”顾云山顿时来了精神,在心里不遗余力地嘲讽他,“那小孩子吃的玩意儿,影哥你坦白你几岁了?五岁不能更多了!” “……”影沉默了片刻,道,“糖衣很脆,裹着红果,又酸又甜……是很好吃的啊。” 顾云山一愣,忽道:“影哥,你吃过?” “吃过……吧?”影子半是回忆半是思索……这究竟是自己看着书本臆想出来的味道,还是真的吃过呢?许是跟心宁一起的时候,许是……玉华集? 影不敢过多地去回想过去的事,那像是一道坚固的封印,化作一条遍布礁石的汹涌暗河。若强行渡河,只会令他头痛欲裂、陷入灵台崩摧的边缘。可这一回,顾云山怀里藏着那枚冰晶魄,那条河便好似平缓了不少。他逆流而上,去追溯从前凌乱而琐碎的记忆——他总觉得自己曾活在玉华小镇,那些镇民淳朴而善良,小孩儿们沿着那条依山而下的长街奔跑,好像下一刻就要飞起来了似的,清脆的笑声和着集市的吆喝与茶摊的闲谈,聒碎了清晨襄州妙闲的清梦,至于那支人家递给他的糖葫芦的味道、茶水隔着白瓷杯递来的熨帖热度、甚至那种脚踏在地上那种踏实的感觉……都该不会是假的。 第15页 他一定曾能触碰到这些。可后来呢……? 后来玉华集无一活口,自己醒来时,已附在这小道童的影子里,懵懂十载,一无所知。 “影哥,别想了,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以后慢慢会清楚的。”顾云山自然猜到他心中所想,悄声安慰道。 影轻轻“嗯”了一声,道:“你先睡一会,我看着。” “好,有情况便叫我。”顾云山应了一声,便阖眼养神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才听影哥唤他:“云山,醒醒。” 顾云山浑身一绷,入眼来秦川那映着白雪格外明媚的晨光。 “你听见了吗,马车的声音,听起来是往南边去的。藏在马车里走,能省不少事。”影说道。 顾云山探头一望,果然有一辆布棚马车懒洋洋地在行在玉匣关的山道,晃晃悠悠地往南边去,车厢后边摞了几个箱子,拿油布盖着,想是刚刚探亲回来罢。赶车的是个中年男人,不像是个练家子。顾云山将剑匣裹好,系在身后,这才动身远远缀在马车后头。 马车在玉匣关口停下,车上下来一个妇人、一个少女与一个少年,想来是一家四口。这玉匣关里多是帝王州的人,坐在茶摊里大约在谈些什么,顾云山躲得远,也听不清,只瞧那一家子草草吃了些早点,便匆忙驾车离去了。 顾云山跟了一段,寻了个机会悄悄跃上马车后头的空档处,闪身挤在两边的箱子中间,拿油布遮了身形。他身法轻盈,路上又颠簸,车里的人都没有觉察分毫,仍自顾自在闲谈。 “阿娘,他们讲有歹人在镇子里行兇,咱们家不会有事吧?”少年问道。 “不会的,他们不是说了吗,太白和寒江城派人过去了,不会有事的。”那妇人温言安慰道。 “也是!诶,阿娘,那你说大哥回来了吗?大哥回来了的话,肯定谁也不敢乱来,大哥那么厉害!”少年语气带着些许憧憬,紧接着“嘭”地一声磕了哪里似的,“啊”地叫了一声。 “秋子,老实点。”少女唤了他一声,声音里有些许责备,“你啊,额头都要碰青了。” “哦……”少年颇为委屈地应了一声,之后便是瓶瓶罐罐的声音,想是给他揉了点药膏罢。 顾云山在后边听着,暗笑了笑。这等寻常的对话,竟令他觉出几分温情来。 “影哥,你说阿竹会不会在鹦哥镇?他家不也在那儿?”顾云山在心中问影。 “既然太白与寒江城都在,他应该也在吧。”影淡淡地应声道,“你这副样子,还能去见他?” “我远远地瞧一眼也行啊……”顾云山无声地笑了笑,道,“还是算了,等我手边的事做完再去找他吧,免得节外生枝。” 影轻嘆了一声,还未说得什么,便忽听得箭矢破空的锐啸之声,几乎便是那一瞬,赶车的人惨叫了一声,重重地栽下了马车。 顾云山眉心微拧,屏息凝神,手已按在背负的剑匣上。 顾云山被少女的尖叫震得头疼,微微掀开油布一角观望,才知这小半日功夫,车已行至药王谷。药王谷这处四季如春,这会儿还有若有若无的花香和着微风吹来,可这香气里,却饱浸了血水腥味,令人厌烦。 “当家的!”车里的妇人悲唿了一声,被那少年重重地拽了一把:“娘!” 紧接着便是几个江湖人踏雪的声音,一人痞笑道:“哟,听声音,车里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另有人附和道:“兄弟们来这破雪山,也好久未曾开荤了!” 少年人又用力按了按受了惊吓瑟瑟发抖的少女手背,跳下了马车来。他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之中的阿爹,紧握着自己雕木头用的小刀,手却在微微发颤。愤怒与恨意在他心底里翻涌,可他同时也很清楚,他面对那四五人,实在毫无胜算。 那一行山匪看了看他手里的刻刀,晃了晃手里沾着的钢刀,踢开脚边中年人的尸体,闹笑起来:“哈哈哈哈,你用这个?要不要哥哥借给你一把木剑玩?” 他们自然看得出车上的人毫无功力,只是觉得有趣,倒不急着动手了,只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十五六岁半大点的孩子。少年哼了一声,缓缓上前踱了两步,手指一翻,却疾电似的将那木柄的雕刀狠狠地插进身边骡马的屁股,划开好长一条血口。那骡马吃痛,长嘶一声,什么都顾不得了,便载着一车的惊叫横冲直撞,竟真沖开了这几个山匪的包围,往南边疾驰而去! “操!!给老子上!!”为首那人赶忙侧身让过发疯的马匹,心中觉得狼狈,气恼道:“三子去截住那马车!”说着钢刀举起,明晃晃地将日头照进少年人的眼睛,眼看就要将他噼一个身首分离。少年人自知躲闪不过,紧闭上眼来,只觉那锋利的刀尖划破棉衣,掠过肌肤带来尖锐的疼痛,从伤口涌出的血水浸湿了衣裳,又暖又热,可被风一激,却又冷得令人发颤。 这是要死了吗?但愿娘亲与堂姐无事啊…… 可自肩头噼下的刀势却勐然一顿,耳边响起“铮”的一声长鸣。那少年人楞了一下,睁开眼来,只见那把钢刀不晓得被谁挑飞,画了个圆弧,重重地插在一旁的冻土里,而那行兇的山匪,竟双目圆睁,失力地缓缓倒了下去。又听得“唰唰”的几道细微的声音,一条黑影在围着他的几个山匪之间穿梭了一个来回,便见那些个原本气焰嚣张的匪贼尽都倒了下去,连一声惨叫都未及唿喊出来。那影子甩了甩剑,身形约略地顿了一顿,好似看了他一眼,却转瞬烟雾似的消散了去。 “鬼?”他看着这诡异的画面,愣了半晌,伸手去捂肩头的伤口,低头看向躺在地上悄无声息的贼人,咽了口唾沫,踢了两脚,才见只一线淡淡的血水,自这人的心口洇入了地上的白雪与泥淖。命悬一线的惊险过后,所有勇敢与力气一下子都被抽空了似的,他几乎站都难以站稳,直瘫软地跪倒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听得马蹄与车辙声来,勉力抬头望去,便见自家那布棚马车去而復返,驾车那剑客一身白棉衣,显然是个太白弟子。 那太白弟子控住了发狂的骡马,跳下马车来,蹲下身仔细检查了那几具尸体,“咦”了一声,对随行的另一太白弟子道:“这伤蹊跷……” 一人看看这处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少年:“小弟弟,这些人是谁杀的?” 少年楞了一下,讷讷道:“我……不、不是我……我不知道……”又想起什么来,一把握住那太白弟子的手臂,急生问道,“我娘和堂姐呢?” 那太白笑笑,从怀里取了一瓶伤药来,安慰道:“别怕,你家娘亲和姐姐都好好的,你好好上药养伤,别想太多。” 那少年恍惚片刻,才见自家堂姐跳下马车来,疾走两步上前,半跪在地,一把拥住半边身体被血浸透的少年郎,哭道:“秋子、秋子,你怎么样?!” 第16页 那少年回过神来,有些费力地拍了拍姐姐的肩膀:“阿姐,我没事的……”他说着,总算放下心来,一时只觉头脑一阵眩晕,干脆地便昏了过去。 ——而此时,顾云山将剑刃从那埋伏在山上的弓箭手心口缓缓抽出,悄声道:“影哥,慢了啊。” “那孩子没伤到经脉,不妨事的。”影答道。 “可惜了,若我再多一会儿时间,便不必叫他受伤。”顾云山嘆了一声,低头望向底下几个太白弟子,心情有些复杂。那人好似感应到了什么,竟回头望了过来,顾云山暗道了一声“晦气”,赶忙运起轻功沿着山嵴往远处掠去,所幸药王谷已不如蛟龙岭上太白剑派那般寒冷,密密丛丛地生着冷杉树,顾云山很快将人甩开了,越过一座小丘,这才稍松了口气。再举目望去,只见身前盈盈一汪碧水,丝带似的柔柔地钩在小丘之下,对岸雪已消融了多半,杉林斑驳着深深浅浅的翠色,再远些却尽笼着苍灰色的淡淡暮霭,将远处雪崖映得旖旎而多情。 “这是……笑月湖……?”影呢喃道。 “影哥来过这儿?”顾云山蹲在湖边,以冰凉而清澈的水洗了洗手,又摘了斗笠与蒙面巾搁在一旁随意抹了把脸。 “来过、来过……我一定在这里呆过,云山,到湖对面去,我想看看。” 这是小事,顾云山自然不会拒绝。他依着影哥的指引,排波踏浪而过,转瞬便到了笑月湖的对岸。这地界离鹦哥镇已经很近了,隐隐便能见着不远处那小镇裊裊而起的炊烟。顾云山看了那儿两眼,回下头来,问影:“影哥,去哪儿?” “南边、对,南边。”影努力回忆着,声音少有地焦虑,“我常跟一个人在这湖边散过步,那是谁……?他总要来这里作画,喝酒……有时还会带着一个女人……他喝醉了、她还要责备他的,那是她的妻子……生得真是漂亮……” “影哥!”顾云山听他声音竟低了几分,赶忙打断了他的思绪,“影哥,是那儿吗?” 影望过去,只见一个荒弃的小院,横在那冷杉林的中间。这个院子应该已经废弃许多年了,遍生着低伏的杂草,那草棚、车架、尽都已经枯朽,便是石砌的小屋,也在墙根爬满了斑驳的青苔。 “是、是这里,我们过去看看!”影精神稍振。 顾云山翻过低矮的石墙,在院中走了一圈,凝眉道:“影哥,你看,这锁是新的。” “噼开它,我要进去……他、他在唤我!”影急促地说道。 顾云山与影相处十余年,何曾见过他如此失态?当下便四处望了望,没见着来人,便抬剑噼了那铜锁,进了屋去,将门重新掩好。 屋子里非常干净,桌椅柜子整齐地摆着,却都是空着的,没有什么特别装饰,也没有什么活气。倒是旁边一间书屋,有一张不错的红木桌子,桌上不少整理好的书卷,整齐地摞在一起,另有一本摊开,应是主人上一回没有读完。顾云山检查了一番,道:“里边蜡烛也是新的……不晓得谁住在这里?”他说着,低头翻了翻案上的书卷,念道:“‘景兄岂是冤魂厉鬼?娘亲偏生不相信。气,她是只知道鬼,便说景兄是鬼,何异于无知小药童指着桃儿七说它是杂草?’……咦?”顾云山见得此言,挑了挑眉,“影哥,这景兄该不会和你一样?” 影沉默良久,将笔记上的字句一读再读,这才缓缓吐了口气,嘆息似的轻声说道:“这就是我……”他似低笑了一声,道,“是,我很早以前在秦川住了很久,和成心宁……他看得到我,能与我说话,拉我去看风景,吹笛子与我听……许多年前了……也不晓得心宁现在如何了?家里又为何……”他想着,却勐地收住话头,道,“云山!有人来了!” 来的人额上束了一道白麻布,一身白绒绒的棉衣,瞧着比几年前的那身厚实些。他提着一盏灯笼,将他脚边方寸之地染上一层不甚明亮的暖橘色烛光,倒是秦川皎洁的月辉落在他眉眼上,却依然还是三年前那副顾云山熟稔的样子。 “是阿竹?!怎地还披麻戴孝的,家里人过世了么?”顾云山背抵着墙壁,透过小窗窥探着,看着那人面容,略有些惊讶,似低笑了一声。 “跑吗?”影问他。 “跑?我倒想试他一试,这傢伙那年开封失约,也没能与他比剑,我这一走,不晓得何时再能来找他,此番倒也是个机会。”顾云山低头将黑色蒙面巾罩好,又压了压斗笠的边沿。 “你啊……”影嘆了一声。 “慌什么,阿竹还能一照面杀了我不成?”顾云山嘿然笑笑,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去。他是将门锁噼开才进来的,相信应竹看得出异状。事情也的确如此,应竹步子在院门前顿了一顿,目光扫过那个噼成两半的铜锁,皱了皱眉,暗暗握紧了手中之剑。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了——从青龙会莫名出现在秦川,几乎一夜之间屠戮玉泉院,有毒害鹦哥镇的镇民与驻守的寒江城弟子,所幸笑月湖边便又能解的药草,才未酿成大祸。后来断断续续有消息说青龙会为的是多年前叶知秋于沉剑池沉下的紫刃流萤中藏的一式大悲赋,接着晚间便有贼人趁着唐林被明月心引走,竟跑到掌剑阁行窃!虽说早间清点出来,丢的并非是紫刃流萤,只怕也是因为被发现得早,逃得慌不择路吧? 应竹这阵子一直在鹦哥镇协助独孤若虚,这天傍晚时忽听得镇前一阵车辙声,下来那人形容憔悴,眼角带着泪光,见了应竹,便紧了两步,悲唤道:“阿竹!” 应竹忙上前将人搀住,惊疑道:“娘?怎么了?阿爹与秋子呢?” “我们探亲回来时遭了贼,秋子现在还没醒,你爹、你爹他……”应氏说到此处,哽咽难言,只掩面而泣。应竹一愣,一面安抚她,一面尚觉难以置信——这事怎会发生得那样突然?阿爹他怎么……?! 这时驾着马车而来的两个太白弟子上前来,拱手一礼道:“应师兄。” 应竹抬头望去,只见这两人身上带伤,瞧着十分狼狈,便问道:“怎么回事?” “药王谷驿站那地界叫青龙会占了,路过的採药人和商客全都……”一人说到此处,顿了一顿,道,“我们人少,不敢贸然深入,傍晚时在谷口见到你家的马车横冲直撞过来,就帮忙停了下来,才知是叫青龙会的人给截了。我们回去救秋子时,只看见他一人还活着,身边好几具尸体,这些尸体身上伤口诡异,有些像影剑的手段。”他说着,看了看同伴,道,“剑哥说他查看时正好看见侧面山顶有个黑衣蒙面人,背上好像正是负着剑匣,恐怕就是他做的了。应师兄,我听说青龙会手段残忍,想是这几个人没完成截杀的任务,叫那喜怒无常的影剑给杀了吧?所幸一路尚且平安,到了鹦哥镇,有你和独孤师兄,总不怕他了!” 第17页 “青龙会、影剑……”应竹再次咀嚼这两个字,心往下沉了沉。 “说来实在抱歉,我们到时令尊已然气绝,阿秋伤不及经脉,我给他上了些止血的药草,一会儿请温大夫看看吧。” “哪能怪你们,还要多谢两位师弟搭救……应竹无以为报!”应竹忙拱手一揖。两人便帮着将受伤昏迷的应秋抱下车来,另有个年纪与阿秋相仿的女孩儿,说是亲戚家来玩儿的表妹,名字叫做小七,这时也是受了惊吓,却亦步亦趋地,不肯离开应秋半步。 几人找到温景梵,将伤药换了,细细包扎了一番。伤得不深,只是伤口拖得长,有些失血过多吧。应秋隐隐觉着痛苦,眉毛都要打上结了,小七与闻讯而来的阿姐应雪守在床边照看,将应氏赶去歇息去了。应竹陪应氏又说了几句话,终究心意难平,提了盏灯,走着走着,便到了自家老宅。 这会是宿命吗?应竹在心里暗想着。他虽尽心竭力,但起先多半是因着应氏的嘱託,才去追查自家灭门的惨案,于他而言,他二十一年的生命,皆是在应家度过的,他对血衣楼的恨,尚没有如此时此刻这般彻骨。父亲的死,与这桩二十年前的旧案相纠缠,好似变作了一根荆棘,重重地挞过他的神思灵魂。他开始感到切肤的痛与恨,浓稠地在胸口滚沸,久不能平,可他一人之力,岂能独对青龙会这样的庞然大物? 他深吸了一口气,步子却忽的停了。 他看见月光下泛着幽光的旧宅新锁,被噼做两半,悽惨地落在地上——门内是谁?小偷?强盗?……抑或,二十年后前来寻找漏网之鱼的血衣楼? 所求为何呢?杀了他亲生父母,又叫他养父丧命弟弟伤重昏迷……这冷血而贪婪的青龙会,所求为何?! 他眼睛紧盯着漆黑的房门,缓缓将灯笼搁在脚边,抽出了佩剑。如雪一般的剑锋映着明月的辉光,冷得像屋檐凝结的冰棱。四野皆寂寂,唯有微风踏过伏地的杂草,发出依稀的声响——以及那弦断一般的剑气破空之声,几乎伴随着一阵浅痛割过他的面颊! 应竹侧身让过了这道突如其来的剑气,就地一个翻滚,堪堪躲过了随行而来的那道黑影颇为凌厉的攻击。影一击未得手,很快便散去,但危机并未随之散去,影会从何处再次凝出、给他致命一剑,谁也不知道。仅这一次交锋,应竹便知这是他平生仅见的对手——如果不算真武山上那个道士的话。 这时门被拉开了。门里从容的走出来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蒙着面,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可他背负着那剑匣,依然让应竹一瞬间便反应过来了他是谁:这人的装束,与那两位太白师兄所说的,一分不差、这个蒙面人,就是那个血衣楼的影剑!——血衣楼! 几乎这个念头起来的那一刻,他的剑就已经递了出去!他的剑从未如此快过,好似心间世间、仅有他这一剑,这一仇敌。他将所有的憎恨凝在剑中,飞燕似的一剑密接着一剑,不、飞燕尚可留痕,可他的剑,快得几乎瞧不见了,可那蒙面人却依旧游刃有余,他身法很快,一面格挡着应竹的剑、一面在这小院之中游走。 “阿竹的剑比从前更快了。”顾云山在心中悄声对影哥道,“他打起架来,与切磋时全然不同,在拼命呢。” “知道还不好好应付,我看他还未用尽全力,当心一会真死在他剑下!”影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将剑一个斜挑,将应竹的剑势阻了一阻,顾云山觑准了他在空中腾身换气的空档勐地提气一跃而起,在应竹看来,便好似这人凭空消失,下一刻便出现在自己头顶,手里那剑勐地划下,那双黑夜里幽暗的眼瞳,好似带着些许得意。 应竹心中冷笑了一声,分明已经用老的招式忽地一顿,在空中如苍鹰远掠,往后一盪,在那草棚上一踏,便借势闪电也似的将剑瞬息递到顾云山的喉间。话虽说得长,可时间不过一瞬,顾云山哪料到这番变故,几乎下意识一个仰身,将那柄直插而来的长剑自脖颈上方纤毫之处掠过,躲了开去。应竹手腕一震,长剑去势一折,便要将这黑衣人首级割下,却不料那影忽又凝来,将他剑堪堪挑开几分,那黑衣人顺势疾退、将这几乎必死的一击让开了,可那张蒙面的布巾却未有这般好运,叫应竹挑在剑尖,转眼便被那剑意绞碎,破败地飘落在了覆雪的地上。 “唉,阿竹比从前狡猾多了,也兇狠多了。”顾云山心说着,目光凝望向应竹,却立刻便发觉了不对。 应竹握剑的手更紧了几分,覆着寒霜似的脸上终于露出来某种浓烈的情绪。他好似在克制着自己,缓缓上前了一步,声音压得十分低沉,却好似带着一丝莫名诡异的冷笑:“是你?影剑……顾云山?” 顾云山乍被叫破了在血衣楼里的名号,久别重逢的喜意还未起来,便已深埋了下去。他愣了一愣,一时竟不知怎么应声才好。应竹说得是那么笃定,像他走来的步伐,轧过厚重的积雪,在这寂静的夜里,刺耳地响起。 “你现在、为青龙会卖命?!”应竹紧接着问他,语气中压抑着某种亟待爆发的情绪,令他握剑的手都在微微发颤。若非当下亲见,他岂能相信,自己曾说以性命相交的兄弟,而今竟是杀害自己父亲的兇手?他杀了多少人、手上染过多少鲜血、见到自己,竟还敢露出那副神情,好似同他还在真武山上切磋? 沉默在两人中间只维持了脆弱的一刻,便被长剑的锐啸震得破碎!那是多么幼稚、冲动而仓促的一剑啊,毫无章法、毫无头绪,只饱含了复杂的憎恨、愤怒与失望,却勐烈而快速地……扎进了顾云山的心口。 顾云山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剑,他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可能,没有一个会如此时此刻这般,粗暴而直接地告诉他自己他而今的身份,甚至没有留下解释的余裕。激烈的疼痛自伤处传递而来,急速流失的鲜血令他浑身发冷、冷得发颤。 “真要被阿竹杀了啊……”顾云山心里闪过无数纷乱的念头,目光茫然地落在应竹脸上——他面色苍白如纸,退了一步,剑也跟着从他心口撤了出来,他盯着那剑锋上的血痕,眼里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像刺这一剑的不是他似的。这剑客容貌未改,马尾长了许多,穿的衣服也厚了,不晓得那雪白的绒毛埋上去暖不暖呢……顾云山不着边际地想着,微动了动冻得发僵的手指想去摸摸,却忽听得影急声唤道:“云山!想什么呢,快跑!你不想活了!了了玉华镇的事,你想看多久都行?他这是要疯了,云山,快跑!” 顾云山也不晓得听进去了哪一个字,恍惚的神思微微一振,只觉一股微薄的暖意护在胸口,疼痛都跟着稍缓了一分,当下咬牙将那伤口捂着,深看了应竹一眼,勉力提气,翻身越过矮墙,融进夜色之中去了。 而应竹,站在原地怔楞良久,终是倦然弃了长剑,将全身的重量倚靠在那冰凉的石墙上,仰头茫然地望向天际那轮玉盘似的满月,这眨眼的功夫便被低压压的同云遮了一半。 第18页 又要下雪了。 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落的,将院子里打斗的痕迹尽都遮掩了去。朔风簌簌地抖着杉树的枝桠,该有几只寒鸟扑棱着翅膀飞入铁灰色的天空,声音也很快便远了去。 应竹提着似有万钧重的长剑回到鹦哥镇时,已是转日清晨时分了。温景梵才复诊过了出门,差点便要撞上了这个神思恍惚地走进来的剑客——他衣上沾血,形容憔悴,看起来倒比屋里的应秋还像个伤患。 “阿竹?你怎么了?受伤了?”温景梵微有些讶异,问道。 应竹表情瞧着十足的茫然:“啊?” “大半夜跑去找青龙会寻仇,可不像你的作风。”温景梵笑笑,将散下的头髮挽到耳后,道,“你弟弟已经醒来了,刀伤有些长,但不算深,血流得有些多,好好调养一阵子便是了。” “有劳了,多谢温姑娘。” “那你少给我惹些麻烦吧,最近伤患太多了,我可不想再多你一个。” 应竹自然晓得她的意思,只道:“好,谢谢。” 将温景梵送走之后,应竹便自进了屋去探望弟弟应秋。应秋这会儿半靠在床头的软枕,瞧着有些恹恹,瞧见应竹走进来,总算是精神一振,唤了一声:“哥。” “秋子,好些了吗?”应竹问道。 “疼……”应秋到底还是个十五六的孩子,皱了皱鼻子。他声音有些哑,还隐约带着哭腔:“我以为我就要死了,哥……” 应竹在他身边坐下,抚了抚他的发顶,道:“怎么会呢?” “我要是会功夫就好了,爹爹也不会……那鬼能救我、为何不能把阿爹也救下呢……”应秋颇为委屈地哽咽道。 应竹闻言却是一愣,忙问道:“鬼?什么鬼?” “我也不知道……只晓得那匪徒的刀都噼下来了,却叫人一剑挑飞了……可是没有人,只有一团黑影窜来窜去,将余下的都打死了。”应秋想了想,问道,“哥,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应竹灵光一现,嚯地站起身来比划了一下,问道:“你看那个影子是什么样子的?可是这般高,戴个斗笠?” 应秋点头道:“是啊!哥,你认识?” 应竹脑子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炸作簌簌飘散的雪,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恍惚牵了牵唇角,“认识……岂止是认识?秋子,你好好养伤,我去找他!”他神思不定,说完便拎上长剑风也似的跑出门去。狂风在他耳边唿啸,好似一曲丧歌,而大雪作奠,静静地埋葬了一切故去的行踪。 哪还能寻得到顾云山呢? “阿竹!” 那该是他们久违的重逢,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叶子间隙里漏下来的光斑落在剑客的眼睫上,将他面容映得柔和而生动:“是你?云山?” 瞧见这人面容来,顾云山心底阴霾一扫而空,语气中都带了难掩的兴奋与喜意:“可不是?好久不见了,你的剑可厉害多了!” “你也是啊。”应竹笑笑,走近了来。 “走走,陪我喝两杯去,唉,你这傢伙,叫我好生想念!” “好啊。”应竹痛快地应了下来,那双漆黑的眼瞳好似将天地间的光辉尽都纳入其中了。 “吱呀——” 寒风吹开了老朽的窗子,唿哧唿哧地撕扯着上面煳的破碎泛黄的窗纸,绞碎了迷濛的梦境。顾云山只觉浑身又冷又痛,难受得蜷起身来,过了一会儿才觉着不对,警觉地睁开眼来,手便要去够腰间别着的匕首。 冷兵器被秦川的寒意浸得冰凉,入手却到底令人心下稍安。他强撑着坐起,四下看去,才知自己不晓得身处在哪个猎户遗弃的荒野小屋,屋顶上结了残破的蛛网,在风中可怜兮兮地晃荡。 “这是哪儿……”他揉了揉额角,只觉头痛欲裂。 “我也不知道。”一人幽幽地回答道。 顾云山一愣,抬起头来,正见着面前一个黑衣男子抱着一堆柴火进来。这人长发未束,悬泉似的披散在身后,外头风那么大,也没乱他一丝,只是眉眼瞧着有些疲倦,分明是陌生的,却又让顾云山觉出来某种灵魂相交的熟稔,好一会儿,才犹疑道:“……影哥?” “挺聪明的嘛。”那人挑挑眉,没有否认,只将柴火堆在地上,取了个火石点燃了,埋怨道:“你这回简直要把我害死了。” “你、你怎么能化形了?影哥,你能摸到东西了?”顾云山愣了愣,问道。 影哼了一声,也不见什么动作,人影便淡入风中。顾云山晓得他是回到自己影子里来了,便自己往火边挪了挪,火光带来的暖意令他稍微舒服了一些,他盘膝坐着,朝手心呵了口气,搓了搓手,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关节。 他需要尽快恢復手的灵活,尽管他此时此刻,似乎并没有什么敌人。 “影哥,你能变作人了?何时的事?” “不变作人,看你死在雪里吗?平白折了我几十年修为……”影没好气地呛他,显然还生着气。 “少来,你总共才跟了我九年,哪来的几十年修为?”顾云山撇撇嘴,却还是道:“这回多亏了你了,影哥。” 影一愣,没说话了。 “真疼啊……”顾云山低头摸了摸伤口,那里大约是被影哥上了药,撕了几道衣摆当做绷带缠了几圈,手艺实在不怎么样。 “你平日里脑子也还算好用,怎么见着阿竹就犯傻呢?”影嘆息道,“你看阿竹这节骨眼披麻戴孝,还猜不到他恐怕是家人被青龙会杀了?我叫你跑你还不肯……” “我知道的,我只是没想到……”顾云山绷了绷唇角,低眉道,“他是真的想杀我,影哥。” 影沉默片刻,说道:“是啊,不晓得你在给谁背锅。” “我不该见他的。”顾云山却不听他的,只自顾自喃喃道,“我太忘形了,一瞧见他,便什么都不愿想,只想与他比剑,最好再去喝酒、能聊上几句……我方才还梦见他了,真傻啊。”他有些发狠地将手中匕首插进冷硬如铁的冻土里,不知道是恨自己,还是气别人,只一张苍白的脸上浮出些许笑来,显得那么惨澹,“物是人非啊……我岂还能装作自己是三年前的顾云山?” “云山……”影唤了他一声,终是无言。 该怎么安慰呢,事实确乎如此。三年来他手上有多少人命,正邪善恶、该死的不该死的……恐怕自己都记不清了。在血衣楼这样的地方生存下去,除了将自己变得与他们相同,还有甚么别的方法?他自甘涉入沼泽之中去求取旧案的真相,岂还能求别人眼中看不见他满身的泥淖? 所幸一切都要结束了。 第19页 顾云山自怀里再次拿出那枚冰晶魄看了看,深吸了口气,有些倦怠地阖上眼开始调息。 “我替你看着,你累了便再歇会儿。”影轻声说道。 “我只要一炷香时间。”顾云山应道。 此番事了,若是……不,还是等真到了那时候再说吧。 卷三·玉华鬼影 顾云山伤势极险,剑伤虽窄,却刺得极深。虽有影替他将心脉护住,可他此番前来秦川窃取冰晶魄,并未随身携带着甚么药品,反覆了几回,又捱了十天,才从南边走出这片荒芜的雪原。待找到人烟处,找大夫讨了几副药煎了,又换了几帖伤药,林林总总地耽搁了月余,这才回得了血衣楼。 这会儿已至深秋,九华山林萧瑟,初显了几分冬日的潮冷。那嘉荫镇驻扎了许多四盟之人,顾云山便自江音畔侧绕过,自东侧的斗场绕进了血衣楼。 血衣楼盘踞九华,星罗棋布地设了不少分坛,有几个还在修筑中的,却都没有人了。总舵却戒备森严,被乌云层层地压着,令本就阴沉的气氛更加诡异了几分。顾云山递了铭牌,顺利地进了总舵。他自走过长长的吊桥,一路见了不少总舵精锐,都冷着脸,眼睛像鹰隼一样地扫过这突然归来的杀手,又自去做自己的事了。待顾云山行至中庭时,忽嗅见了一丝淡淡的异香,好似女孩儿的胭脂味儿,混着若有若无的血的甜香。玉蝴蝶临风站在旁边高楼的屋顶,撑着她那把泛着寒光的小伞,瞧见顾云山来了,似弯了弯唇角:“哟,怎么是你来了?” 顾云山点头道:“在秦川耽搁了几天。” “你受伤了?”玉蝴蝶轻旋着伞柄,问道。 “皮肉伤罢了,没有大碍。”顾云山淡淡地应了一声,又问:“孔冶儿在楼里么?” “她?她怎么会不在?”玉蝴蝶轻笑了两声,道:“不过大门已锁,可得劳烦你轻功上楼了。” 顾云山隐隐觉得异样,但也没有询问,点点头,忽地心思一动,望向那十余尺之外的玉蝴蝶,问道:“姐姐可还有什么吩咐?” 玉蝴蝶一愣,既而掩唇娇笑道:“我?我可使唤不了你,小道长,你呀,你见过我姐姐吗?” 顾云山知道她说的是血玲珑,不过他进血衣楼之时,血玲珑已经死了:“不曾。” 玉蝴蝶却不再多言此事,敛了唇边颇有些意味深长的笑意,道:“你去找冶儿吧。她等你很久了。” 顾云山道:“多谢。”言罢便穿过长长的黄泉道,行至血衣楼最深处的高楼。朱红金漆的大门果然已经关闭了,四周静得可怕。他运起轻功,跃上高楼。 说是高楼,实际顶上却是个瞭望台了,四周不设墙壁,视野十分开阔。山风唿啸,带走了血衣楼上最后一丝斜照的余温,仅南边一个巨大的屏风挡了几分寒凉,孔冶儿就坐在那屏风前的矮榻上。 高悬与楼顶的灯笼被风吹得明灭不定,令孔冶儿一张童稚纯真的脸孔,显出了几分诡谲。她瞧见顾云山来了,便站起身来,唇角勾出一抹笑意:“你来啦!”她好像十分高兴,跑到栏杆边往下眺望,“其他人呢?” 顾云山心里想着玉蝴蝶的话语,面不改色地缓声道:“哪有甚么其他人,只我一个人来了。” 孔冶儿失望地扁扁嘴,便听顾云山又道:“你上次叫我找的东西,我带回来了。” “是吗?太好了!你快跟我来!”孔冶儿拍了拍手,蹦跳着进了屋去。她往小榻底下按了一下某个机关,下边便缓缓弹出了一个很大的匣子来。她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打开,里头赫然装着一个人!那人面容苍白,髮丝如墨,身上衣饰华美,饰着许多毛色鲜亮的雀翎。 “孔雀?”顾云山自然认得这人,他常与孔冶儿出现在血衣楼内。 “主人睡着啦!”孔冶儿笑笑,朝他伸出手来,“快将东西给我吧。” 顾云山从怀里取了冰晶魄,交到她手上。她手里翻出一把小匕首,很轻巧地划开了孔雀的胸膛。他没有流血,傀儡怎会流血呢?与活人无异的皮囊底下,不晓得是怎样精密的机械,拱卫着中间的一颗色泽暗淡的圆形玉石。 “主人上一回去孔雀山庄吃了东西,就变得不听话了,现在可好了!有了它,冶儿又能见到主人了!”孔冶儿好似天真地说着话,眼睛紧盯着那颗雪白的石头,带着冀待与雀跃。顾云山却只觉不寒而慄,他知道孔雀山庄已被血衣楼灭门,冶儿说的“吃东西”,只怕便是去那里吸取新死人的魂魄吧……这该是怎样的邪术! 孔冶儿不晓得他在想什么,以手中的小刀在冰晶魄上好似随意地刻了几道划痕:“过一会儿,我将它放进主人的心里,你也来陪冶儿玩玩吧?” 顾云山哪还能等下去!几乎便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顾云山的剑已出鞘,一道沛然的剑气斜削了过去,目标却不是孔冶儿,而是那匣中的孔雀!“我现在就陪你玩玩!” 孔冶儿身法高明,手段亦十分毒辣,可若说有甚么弱点,可不就是孔雀了?平日里孔雀身上戴着孔雀翎,又像活人一般有灵性,比孔冶儿还要强上一分,可如今这傀儡安静地躺在那匣中,叫顾云山一剑噼作两截,崩出来好几颗不晓得装配在何处的齿轮与楔子。冶儿尖叫了一声“主人!”,眼圈当即便红了,好似那匣中的人还活着一般。 她是真的入魔了。 顾云山隐觉得她也有几分可怜,但并不是个值得同情的人——更何况,他哪有余裕去同情旁人呢?这小女孩虽失去了最大的倚仗,亦没有时间布置那五行之阵,可她发起狂来,身影几乎化作一匹云霞一道电光,可再快的剑,怎能比得过应竹呢? 九华的第一场冬雨悄然而至,而楼中骤雨一般的刀剑相击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 “主…人……”少女的声音渐低了下去,似浅笑了笑,便阖上了眼睛。 顾云山长出了一口气,以手按了按胸口隐痛的伤口,走到那匣前,将冰晶魄与那颗傀儡心口的玉石一併收回,方听见远方好似传来喊杀声。他走到楼头望去,见到四盟弟子已突破中庭,正在黄泉道与总舵精锐交手。 这里与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顾云山心里想着,亦笑了笑。 顾云山趁着夜色回到燕来镇时,雨势这才稍缓。他在镇中偏僻处有个小宅,只是他这一去数月没人打理,推开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潮气。他进了屋,取了火石将灯点上,这才长出了口气,有些恹恹地去翻柜子找东西:“没想到这燕来镇也有四盟之人,真是阴魂不散。” 影莫名笑了一声,道:“云山,你已经不是血衣楼的人了。” 顾云山一愣,也笑笑,将被冷雨浸得湿透的扶苏外袍脱下,随手搭在一旁:“你说得对。” “四盟来了好多人,你说阿竹会来吗?”影又问。 顾云山从柜子里又找出来一瓶伤药,被他这么一问,楞了一下,道:“不知道。” 第20页 “去找找呗?”影提议道。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顾云山手里攥着那个浅口的玉瓶,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不了。”他的手撑在桌上,微垂着头,似有片刻犹疑,可很快就下定了决心,“且不说他是否真的在嘉荫镇,我寻到他,说些什么呢?现在血衣楼才被覆灭,我去找他,他也未必信我……倒显得我狼狈了。” “云山……”影还想再劝,却被顾云山摆摆手阻了言语。他神色看起来有些疲倦,在桌边坐下,自解了衣裳。他心口的绷带经与冶儿一战,已又渗出浅浅的血痕,身上也难免地添了两三道新伤。他不愿多谈,只草草收拾了一番,换了件干爽的里衣,铺了床便阖上眼来。 他从前总爱说“了去玉华集的事”便如何如何,可如今血衣楼覆灭,却又忽然觉得一切好似并没有结束——怎会结束呢?即便是迫不得已,可三年来他的手中早已真真切切地沾满了鲜血,只怕是回到真武山上,乐乐都不愿意同他玩儿了——他的确变成了血衣楼优秀的杀手,像段非无所言,变成那种辨不清痛与快、分不清真与幻的人了。 影悄无声息地看着他。年轻人有着英俊的脸孔,只是睡着时仍微蹙着眉,总归是不快乐的。时间对影来说是个模煳的概念,可对顾云山,三年时间的确留下了太多了刻痕。 “你啊……”影嘆了一声,便化作一团浅淡的墨色缓缓浮出,自窗隙匿入夜雨之中去了。 对四盟来说,总攻血衣楼此役算得上是大胜,薛无泪身死,血衣楼内负隅顽抗的死士亦已清缴。大雨很快将血水沖刷得干干净净,此夜过去,世上便再无血衣楼。 应竹站在血衣总舵最深处的高楼上,远眺向风雨飘摇的高楼与山野,好一会儿才缓缓吐了口气。 “你瞧冶儿这伤,想必就是影剑所为。”旁边有寒江城的弟子蹲在孔冶儿的尸身边查探。 “可不是,自己人先打起来了,倒省得咱们动手。不晓得现在影剑身在何处?四盟会派人去找么?”有人轻蔑道。 “找到了也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 “啧,血衣楼那么猖狂,还不是灭在我等手上?” “……” 他们许又说了些话,应竹也无心去听。他凝神细想片刻,便自腾身跃入黑夜之中。只有他自己知道,影剑不久前被自己当胸刺了一剑,如今不死已是幸事,还与那孔冶儿争斗一番,若说他是为血衣楼内部的纷争,总不至于如此不惜性命。他必定有什么苦衷,只是秦川那日自己实在被家人伤亡的恨意沖昏了头脑——顾云山那傢伙,成天泡在长生楼上跟一头鹿背书,哪能一下子心性大变,跑去血衣楼当什么劳什子杀手? 冬月的寒雨下得急而勐烈,重重地敲打在剑客的身上。快马在九华冰冷的黑夜里踏过田埂的泥淖,朝远处灯火飘摇的小镇疾驰。嘉荫镇被四盟把守,顾云山自然不会去那儿,可若说露宿荒野,顾云山身上带伤,总不至于如此。燕来镇是除去嘉荫镇离血衣楼最近的镇子了,他许会在那里落脚……找找看吧!应竹隐约觉得,他必须要找到顾云山——这或许是别后他距离顾云山最近的一次——若非如此,恐怕以后便很难相见了。 他赶到燕来镇的时候方才黎明,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重重敲了几声那财神商会的大门,便听得里边守卫骂骂咧咧地开了门来。所幸他曾在杭州为财神阁孔雀翎图谱一事出力,倒也混了个脸熟。倒是他连夜过来,叫那跟出来的仓库掌柜许万茂吓了一跳,忙问道:“是应少侠?你……你怎么淋成这副样子?先进来坐坐喝碗姜汤?” 应竹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摇头道:“不必了,我此行来只想问你一件事……财神阁在这镇中驻守多年,消息灵通,昨日可有真武弟子来这镇子里?约摸比我高些,模样生得十分好看,剑术也是极好的。”应竹比划了一下个头。 许万茂皱眉细思了片刻,摇头道:“这镇子来往的人多,真武弟子自然不少,不过你说的那样出众的倒没什么印象了。我这边只是个仓库,你不如去镇子西边那镖局问问斩千鬼?” 应竹面上露出些许失望的神情来,朝他拱手道了句谢,便又上马要往镖局去。却忽听得一声尖利的猫叫,一只好似受了惊吓的灰纹胖猫飞快地往这边蹿了过来。应竹赶忙驱马让过,再往前望去,只见一个黑衣男子正敛袖站在前边不远,温声问道:“你找人吗?” 黎明时分,正是人一天之中最懈怠的时辰。面前这黑衣男子出现得悄无声息,竟连应竹都不知他是何时站在那里的。更何况他那面容乍看上去觉得眉目清秀英俊,可再闭上眼回想,竟记不起他的样貌来。 “阁下是?”应竹稍有戒备,问面前这奇怪的男人。 “我是影。”黑衣男子朝他笑了笑,传音入密道:“就是你想的那个影哥。” 知道影哥的人,就只有他与顾云山两人,是故应竹对影的身份并没有太多怀疑。可影哥如何能够脱离云山独自行动?总不该是……应竹心中一紧,忙上前一步密语问道:“云山呢?他现在怎么了?” 天色尚早, 便是最勤快的李记都还没有人来开门,几条长凳齐整地摆在木桌旁边,被遮雨棚稍稍遮了几分。影领着应竹在底下躲雨,没有说云山的下落,却问应竹道:“你可还记得玉华镇?” “记得的,听说那里叫人一夜之间屠灭,无一人生还。”应竹自然记得那座鬼镇。 “那镇子与我有些关系,可我不记得了……云山下山之后,本约了你去开封论剑,你没去,他失望得很,等了几天,遇上了他那个叫做段非无的师叔。”提起“段非无”这三个字的时候,影的声音咬得很重,以手指沾了雨水,在桌上写了下来。他十分讨厌段非无,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是他将顾云山推入如今境地,“玉华集一案时,段非无就在玉华集附近,这些年一直在查玉华集之事,他告诉云山,兇手是血衣楼的冶儿。” 应竹灵光一现,很快便将一切串通:“你说冶儿的傀儡,是用活人的魂魄炼制的?云山为了接近其人、查清此事,便……进了血衣楼?怪不得、怪不得之后便再无音信……原来是那时便去了血衣楼……” “是。他不想牵连你,毕竟玉华集的事兇险无比。血衣楼那地方……总之十分不易,还望你能够谅解。”影并不愿意提起那段往事,目光显得有些深重。 应竹默然片刻,忽而苦笑道:“我倒期望他能原谅我,在秦川时……” “那便叫云山告诉你吧。”影笑笑,说道:“先前那些话,他未必愿意告诉你,可我总觉得你应该知道。走吧,他就住在私塾旁边的小宅里。” 言罢身形微闪,很快便融入昏暝的晨曦之中。应竹长舒了口气,往西面未行得多远,便见一个孤僻的小院,墙角都生着苍苔,像是很长时间没有人打理了。大门只匆匆掩着,也没有扣上,他缓缓走进去,便只见一间屋里点了灯火,窗也没关紧,隐能看见顾云山已经起来,披着件袍子坐在灯下,不耐烦地一瓶瓶看过桌上的药。他头髮披散着,背对着应竹,好似收拾了片刻,忽道:“影哥,你上哪儿去了?” 第21页 他声音是有些哑的,带着约略的倦意。 影匿进顾云山的影中,无声道:“出去透透气。” 顾云山失笑,又问道:“影哥,你晓得我九阳返魂散放哪里了?” “上回不是用完了?”影答道。 “哦……那没办法了。”顾云山颇有些失望,嘆了口气,随意拢了拢衣裳,手却已在桌上剑匣上一抚,淡声道,“我先去收拾跟来的尾巴。” “……” 顾云山这些话除去首句,其余的俱是在心中与影哥交流,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将那些药瓶归置了一番,像要收进墙边的柜子里,人便走到了那个小窗视线的死角。他动作很轻,门轴很滑,开门的声音几乎都不曾听见,剑便已递至来人身前,堪堪顿在毫釐之外——天色尚还暝暝漠漠,可窗隙里透出来的一线烛光映在窗前那人的面上,依然将他的面容呈现在顾云山的眼前——顾云山哪会想得到来的人是应竹?当下错愕片刻,便有些颓然地将剑放下,靠在门边蹙着眉压抑不住地低咳了两声,道:“是你……”他似有些犹豫,目光又掠过应竹的眉眼,见他竟没有动作,便迟疑道:“要不……进来坐坐?” 应竹默然片刻,点头应道:“好。” 他走进屋中,环视过去,这屋子摆设简单,但也乱得很。方才顾云山为遮掩耳目,将那些药堆在旁边的矮桌上,桌上尚还摆了几卷竹简,有他背了二十年的道德经,也有甚么小孩儿看的千字文之类的。 他四下打量的时候,云山也在看着他。应竹追得匆忙,淋了一夜的冷雨,将棉衣都浇透了,更不要说早间本就格外寒凉,简直头髮上都要结起冰碴子来,领子与肩饰上的白毛都湿漉漉地塌着,显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你怎么一身都湿透了?四盟这么穷么,蓑衣都不备着?什么要紧事,还非得冒雨四处跑……”顾云山语气里微带着责备,往衣柜里翻腾,找出来一件能穿的厚衣裳便搭在臂弯上。 应竹默了片刻,走近了两步,好一会儿才答道:“找你……还不够要紧么?” 顾云山楞了一下,回头看向应竹。剑客的目光落在他敞开的衣襟里,那里裹着几层纱布,看就知道收拾得不够仔细妥帖,血隐约渗出来淡淡的一抹,也不甚清晰的。他下意识想去触碰那道几乎致命无法痊癒的伤口,指尖停在寸许之外,却终是不敢落下,蜷了蜷手指,终是收回手去,声音微微发梗:“对不起……我该知道你的……” 顾云山看他眸光隐动,哪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当下便朝他笑笑,将手中一条干帕子罩在应竹头上,重重地揉了两把,柔声道:“不疼了。” 应竹微低着头,由着他将自己的头髮擦干,只是愈发浓郁的愧疚与悔意在他心底里酿着,令他抿着嘴唇、眼角已泛出几分浅红来,像个做错事的委屈的孩子:“你去秦川,也不同我说……我以为是你在药王谷杀了我家人,我不知道……后来秋子告诉我,我就到处去找你,还以为你已经死了……你方才刺中我就好了,我还你一剑……”他眼睫上都凝着一滴雨水,眨眨眼便落了下来。顾云山便知道自己在药王谷救下的少年竟是应竹的弟弟了,动作微停,看了他一会儿,昨夜喧嚣不宁的心中竟觉得万分安然。 这不是他臆想与梦境、这是真正的阿竹……他心里想着,伸手擦去了阔别重逢的挚友面上的水痕,笑笑,“说什么傻话,我不怪你的,是我没说清楚。喏,侧间还有热水,你快去洗个澡,将衣裳换了,天气冷得很,不要着凉了。” 话才说出口,顾云山便忽的想起这样的天气,热水放上半个时辰就该凉透了,当下便将衣裳往应竹怀里一塞:“我去再烧一些。” “你伤得重,歇着吧。”应竹拽住了他衣袖,道:“我去就好。”他目光是非常肯定的,顾云山拗他不过,便自呆在屋中将火盆点着了,问影:“影哥,他是你带来的?” 影嗤笑一声,道:“你嘴巴上说着不见不见,见着人高兴得伤都不疼了?” 顾云山赧然一笑,往桌上随意捡了一瓶伤药,便从窗缝里看见应竹从井里打了两桶水,提着往侧间去。 等等,厨房在另一边啊? 顾云山愣了一愣,药也不换了,裹了袍子跑到侧间推门进去,唤道:“阿竹,水在那边……烧……” 话音还未落呢,便听见“哗”的水声,应竹早将湿淋淋的上衣脱了,搭在一旁,裸着上身,兜头一桶冷水浇了下来,直将那浅麦色的肌肤逼出了几分红意。水流自他脖颈漫过来、一路迅勐地刷过背嵴,顺着嵴柱腰窝、尽没入单薄的亵裤里,便也紧贴着肌肤,隐约露得底下的弧线来。应竹浑然未决,抹了把脸,侧过身来问顾云山道:“你说什么?” 顾云山目光在他胸膛一掠,尴尬地咳了一声,既而又有些恼:“你怎么洗凉的?不冷么?” “不冷啊,我在秦川,都是用雪擦身,热得很。”应竹笑笑,提起另一桶来。顾云山目光跟着那水流淌过他胸膛腰腹,张口欲言,可想说的话一时竟都忘了,只觉脑子里轰然如雷鸣,却怎么也不敢留了,应付了两声,便赶忙带上门落荒而逃。 ——可应竹的模样却已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了。他瞧着瘦削,却并不单薄,将衣裳脱了便能瞧见底下恰好的肌肉。他那身皮肉紧实有力,摸起来一定……慢着慢着! 顾云山赶忙念了两遍常清静经,便听得影哥一声轻笑:“你不是做了那么多梦,怎么瞧见真人,还要害羞?” “那不一样……”顾云山争辩道。他剑术很好,但再尖利的刀,若是无法把控,都是危险的。若他是一柄谁都堪用的剑,入了血衣楼来,便是折断重铸,变作一柄独有的利器,烙下血衣楼深深深深的刻痕——他总逃不了去刺杀一些颇有名望的侠客,抑或多斩几个无辜的儒弱,那些或绝望或平静或惊怒或无法置信的、渐渐暗淡下去的眼神,在无数个日夜里摧折着顾云山的精神。 “我很怕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杀人机器。”顾云山对影说,“我夜里想着阿竹,便觉得自己大约是真的活着——我还有想见的人、想说的话,我的剑除去杀人、还有别的用处……若没有他,即便影剑还活着,顾云山也早死了吧。”他说着,似轻笑了一笑,道,“血衣楼的药真是厉害,那段时间……我甚至觉得影哥你都是我臆想出来的,根本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我眼前得有重重迷雾,只有我的剑……” “云山……”影唤了他一声。 顾云山松了松握剑的手,取了巾帕来,拭过冰凉的剑锋,微眯着眼睛,朝剑刃上轻吹了口气,道:“都过去了。” 第22页 可不是么? 他想念多年的人穿了自己那身蓝棉衣,走了进来。他头髮还散在肩头,湿哒哒地滴着水呢。顾云山笑笑,上前去,接了他手中太白剑派的制服,“你快将头髮烘干,衣服我替你烤烤。真不冷吗?” “我怎会骗你?”应竹在火盆边上坐下,将头髮在手中握成一束来,用一条棉帕擦拭去残余的凉水。火光映着他的面容,即便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也好似格外生动。他都不知道应竹怎会如此吸引他,分明脸孔有人生得比他好看、剑术有人比他厉害、性情也有人比他讨喜,可偏偏只应竹在他心上留痕,在无数混沌的时光里,他想不起真武山的云霞长生楼的师姐,却唯独记得应竹莞尔那一笑,比谁都好看,记得他飞燕似的剑光,比谁都利落,记得他替他挡酒,亦没有人比他更讨人喜欢。 “想什么呢?”应竹瞧他半天不说话,便抬起头来看顾云山。顾云山摇头笑笑,想起什么来,从怀里取出那枚冰晶魄,递给应竹道:“这东西是我那日从你们太白掌剑阁偷来的,先还给你,他日我再上门请罪。” “好。这东西有什么特别的么?你这样大动干戈……”应竹接过那石头,看了看,问道。 顾云山又拿出魂玉来,解释道:“应该是安魂凝神之用。孔冶儿将孔雀山庄的魂灵炼进这块玉里,想要修復傀儡孔雀,大约是她一人修为镇不住诸多怨气,便叫我取了冰晶魄来。” “竟真有炼魂之术?”应竹仍是有些惊讶,沉吟片刻,道:“难怪影哥说玉华集之案也是孔冶儿做的。” “到也未必……冶儿看起来与你我年纪相仿,恐怕还要小些。我找机会问过师叔,师叔却说就是此人所为,不过那次时间太过紧迫,也没深谈就是了。我有些猜测,一是冶儿有什么诡秘的驻颜之术,要与孔雀一同永驻青春,表面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实则不知道是什么年岁……二是当年玉华集之事并非冶儿所为,恐怕是她师父,或者别的什么人……她从哪里学会的炼魂之法,总有个由头,搞不好是那个人,师叔只是抓住了血衣楼的线索,只怕孔冶儿的面都未曾亲见过。我还需再找师叔考证……”他将魂玉收起,看看应竹,笑道,“也不急的。别光说我了,其实影哥有一事想问你的。” “咦?什么事?”应竹问道。 “你那日傍晚,为何去了那间老宅?”顾云山问道。 “那是我家。”应竹眼睛盯着火盆烧得明明灭灭的木炭,嘆了口气道:“我离开真武那年冬天回家才晓得,我亲生父母叫人杀了,也是血衣楼的人做的。你约我去开封论剑那封信,我那时在杭州发现财神阁坤宫反吟结失窃与血衣楼有关,收到时已经迟了,抱歉。” “那是你家?你爹是成心宁?”说话的却是影了。他没有显形,但而今的修为,要将声音传到另一人耳中,也并非什么难事。 “是啊影哥,你怎么晓得?”应竹听过影的声音,此时也没太意外,只点头道。 影默了片刻,忽笑了两声,道:“你便是我一靠近就要哇哇大哭的臭小子啊!” “……”应竹早在父亲笔记中见过这个桥段,可真听影哥调侃似的说出口,一时无语,竟不知如何作答。 “叫什么影哥,没大没小,快叫影伯伯!”影摆出长辈的架子来,若是凝出人形,只怕变也要变一把鬍子来捋捋。 “……”慢着,这辈分完全不对啊?! “诶哟,影伯伯~”顾云山瞧应竹不知所措的样子,只觉有趣,笑了笑,反倒是半是挤兑地叫了影一声,“影哥、影爷、影祖宗?” “我怎么觉得你叫就这么难听呢?”影佯怒道,“好啊,这一见面就护着阿竹,我好歹陪了你二十年,简直没良心!” “哪能啊,咱们可是一起拜过把子喝过酒的!”顾云山嬉笑道。 “谁同你喝过酒!”影气道。 “诶,等你真能修出实体来,还不痛饮一番?”顾云山道。 影闻言一怔,想起故去的那个好酒的文士,未免有些感伤,只嘆了口气应道:“也好啊,到时阿竹也定要来,不许再失约了。” “我自然奉陪的,影……伯伯?”应竹犹豫了一下,有些别扭地唤了一声。 “叫影哥就好了!”影没好气道。 话说到此间,晨光已悄然明了。雨还在绵绵地下着,檐上的雨水滴落在檐下青石的坑洼里,滴滴答答的,外头开始有人声、马蹄声、车辙声,起起落落,倒衬着这个秋冬相交的清晨愈发静默了。 “我那日看见桌上的书都发霉了,就知道心宁该是遇到了什么不测。他是那么爱书的人。”影嘆了一声,似有些犹疑,却终究是开口问道:“心宁是怎么死的?” 应竹默了片刻,道:“是血衣楼。” “血衣楼?”顾云山愣了一愣,“这倒奇怪了,是谁要买你家的命?为何如此?” “我只知道十八年前、就在影哥离开我家之后一年,我家便被灭门了……”应竹将那桩旧事与顾云山和影哥仔细地说了一遍,既而道:“我本想从那个姓段的道士着手,但也没个头绪。影哥,你对此人可有什么印象么?” 影答道:“我不记得了。” 顾云山便起身来,自书架中抽出一卷书来,说道:“那年你写信与我,我便整理出来了,一直没有机会给你。既然是十八年前的旧事,那里边不少人都可刨除在外,剩余的人也不多了,那些年在山下的,算来也就那么三四个。待会儿我将他们标出来,你也好看些。” 应竹上前大略地翻了翻,只见里头字迹工整,已用硃笔做了不少批註与勾画,足可见其用心了。他目光本是一掠,却忽的见着一个颇为熟悉的名字,便顿了一顿,“段非无……” “这便是查玉华集一事的师叔,你在真武山上也见过的。”顾云山说道。 应竹点了点头,拢了拢已烤得半干的长发,拿一根蓝头绳随意扎了个马尾,站起身来,问顾云山道:“这个暂且不提,你想吃点什么?我去弄点吃的来。” 顾云山一拍脑门,道:“还是我怠慢了,你想吃什么?” “你还是歇着吧,伤那么重,还骗我不疼。”应竹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说着,便从怀里摸了一瓶伤药出来,抛给顾云山道:“比你桌上那些好点儿,拿去用。你血衣楼也不见得多富裕嘛。” ——他还记得顾云山笑他四盟穷得蓑衣都没得穿呢。 顾云山莞尔,接住了药,从墙边取了伞来,递给应竹道:“那你快些回来。” 应竹去了不多久便回来了,回来时雨势已小,只见得顾云山在轩窗下坐着,才换了药吧,衣襟里只隐约见着绷带的一角,比早间初见时妥帖多了。他许是在与影哥说话,表情瞧着有些沉肃,又听见应竹的脚步声,便扬起笑来,朝应竹招了招手。 第23页 “你带了什么回来?”顾云山问他。 “时辰太早了,没甚么好吃的。我先去将酒温了,你稍等下。”应竹扬了扬手里的战利品,答道。顾云山瞧他回来了,哪还坐得住,干脆便赖着进了厨房。应竹颇为熟练地生火烧了水,将酒壶放了进去加热,另从油纸包里取了一挂肉来,便自往砧板上一摆。他那切肉的动作,都颇有几分云台三落的架势。顾云山瞧着好笑,在旁边说道:“我这儿一年到头生不了一次火,也就你来,灶屋才有了灶屋的样子。”他自己不会动手做饭,从前在血衣楼做杀手,也着实没这种闲情逸緻。 应竹手下动作不停,应道:“我在家中好歹是哥哥,自然什么都会一点。” “你若有个像你一样的妹妹,我都要厚颜朝你家提亲了。”顾云山玩笑道。 应竹剑很快,切肉也很快,顾云山将最后一字说完,刀便停了,他扭头望了一眼顾云山,答道:“我倒有个阿姐,可惜已经嫁人了。”言罢又在灶屋里寻摸调料,岔开了话题:“盐巴、茴香……咦,你家还有胡椒?” “烧来养生之用,自然备着一些。”顾云山答道。 “用来烤肉再好不过了!”应竹却笑,提剑将墙角堆的柴火里挑了几根堪用的削成木籤,将抹了香料的肉串了,便兴致勃勃地烤了起来。这倒不用动什么脑筋,顾云山瞧着有趣,也蹲在一旁跟他一块儿烤。应竹将肉切得薄,肥瘦相间,被那火一燎,便开始滋滋地冒油。肉类的焦香紧跟着瀰漫在整间灶屋里,叫人肚子都跟着叫唤起来。 应竹烤好了一串儿,便将之递给云山,自接了他手里的接着烤,口中说道:“喏,那边有饼子,还是热的,你可以夹在里边吃。”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道,“路过你家旁边的肉摊,自己便犯了馋,也不晓得你会不会喜欢。” 顾云山嘴巴里含着肉呢,说话也含含煳煳的:“好吃!”好容易将肉咽下去了,又拿了那从中间割开的饼,眼巴巴地看着应竹,“你从哪学来的手艺?全镇子的猫都要被你馋来了。” 应竹嘿然一笑,道:“这还不算最好,我秦川的白吉馍比这儿的饼好吃多了,皮脆瓤绵,夹上腊汁肉,唉,下回你再去秦川我请你吃,吃过你肯定都不愿意走了。” 两个人就着酒肉聊天,说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应竹身在寒江城,江湖里的消息几乎都经了他手,更不要说顾云山这些年说是游歷了大宋半壁江山都不为过,也是一肚子奇闻异景,他们两个将话匣子打开了,便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够的。直至那暖好的黄酒不剩一滴,顾云山只觉肚里、心里俱是暖热熨帖的。 这是他三年中梦过无数次的画面了——他与应竹久别重逢,就着一壶酒闲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醒来时聊了些什么、喝的什么酒,尽都忘了,只是记得应竹英挺的眉眼,弯弯地映着柔光,深深烙在了他心上。他便是揣着这一抹笑意,在无数个混沌的日夜里前行,才未曾将本心丢弃——而此时此刻,应竹晃了晃空酒壶,一手撑着脑袋,唇角像也勾着一抹淡淡的笑,与梦中别无二致:“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我要先将魂玉送去给我师叔看看还有没有幕后之人,之后的……却没有想过了。”顾云山想了想,颇有些无奈地笑笑,“搞不好这一番回山,要被师父罚着在炼丹房抄上几十年经书呢。” 应竹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只是瞧着跳动着的温柔火光之下顾云山柔和又英俊的眉眼,怎么看都与三年前无异。影剑又如何呢,骨子里还不是那个真武山上少年郎?他心下释然,一个月来的焦虑与纠结尽都平息了去,当下将酒罈一放,打了个哈欠,彻夜未眠的困顿便混在酒足饭饱的满足感中卷了上来。 顾云山止住了话头,问他:“阿竹,你急着回寒江城么?” “嗯?不急的。”应竹答道。 “不如在我这儿睡上一会儿吧。你这么累,又还在下雨……” 应竹用手中的签子拨了拨灶里静静燃烧的炭火堆。明火已经熄了,只有蒙着层白灰的木炭还在微微泛着明灭的红光。并不灼人的融融暖意令人觉得舒服极了,应竹心中不舍,便只摇头道:“我还不想睡。” 顾云山哪看不出他眼底倦色,便只笑笑,转而道:“我昨日傍晚离开血衣楼时便瞧见万里杀的黄元文带人沖了进来,你可在他之后?” “是。”应竹点了点头,道,“我与几位同僚稍后轻功上楼,便看见冶儿已经死了。” 顾云山便知他约莫是找了自己一整夜,当下故意嘆了一声,道:“我昨夜冒雨回来,折腾了半夜的伤,着实睡不着,身上也不舒服,歇了没半个时辰,接着就瞧见你来了……” 应竹一瞪眼,道:“那你还不快去睡?” 顾云山正色道:“说起来我是主你是客,哪有主人放着客人在一边自己跑去睡觉的道理?” “你我还分甚么主客……我也去睡就是了。”应竹却没想那么多,到底点了点头,扔下手里的签子,又扭头问顾云山道:“你换了药么?现在还好吗?” “阿竹的药好用得很,敷上便不疼了。”顾云山笑笑,自起身来,领着应竹进了正屋,才蓦地想起买宅子的时候本没想到会有今日,连个客房都没设,当下又有些不好意思。应竹倒是不以为意,只道“当年在真武也不是没一起睡过”,便大方地脱了顾云山给的那身蓝棉衣上了床去。顾云山将窗上的帘子拉下来,挡了外边渐明的日头。外边烦扰的声息好像也随之消融于潇潇的细雨,江湖事亦尽皆远了。顾云山回过头来,只瞧见应竹挤在里边好生躺着,正看着他,那浓黑如墨描似的眉眼正弯弯地勾着些许笑意呢,令他整个人鲜有地显得圆融而柔和,仍似少年时相熟的模样。他的剑术与样貌,均不是乍一看便叫人惊艷的,只是相处的日子久了,便像盘玩日久而渐莹润的玉石,怎么看都觉得好。 ——到底哪里好呢?令他三年来梦魂相牵,总也放不下。他不晓得梦见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了,应竹躺在榻上、躺在他身下,露出些许平日里瞧不见的神情来,许是泛红的面颊、许是微蹙的眉头、许是含泪的眼尾、又或许不过是微微喘息地望着他,便已叫人情慾翻沸,怎耐得的? 可偏这时,应竹像是监督他上床歇息养伤似的,静静地缩在被子里看着他,他竟一时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只轻轻揭开被子一角,钻进去便不敢稍动了。 应竹出了口气,道:“南方的天气真糟,秦川好歹还有火炕,睡上去暖和得很。” “冷吗?”顾云山忙问他。 “倒也还好。”应竹老实答道,“你进来之前冷,现在便不冷了。” “原来是叫你睡暖了!”顾云山嘿然笑了起来。床不算小,可江南的冬日是如此潮冷,两个人紧挨着,对方肌肤的温度便隔着两层单薄的亵衣暖融融地递了过来。他从未如此贪恋过某个时刻,希望它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他不知道该是怎样的人,能有幸与应竹共度一生——他会喜欢上谁家姑娘,可会娶妻生子,像许多人一样?他心里想着,总算忍不住悄声唤了一声:“阿竹……” 第24页 他这一扭头,便正对上了应竹一双漆黑的眼眸来。应竹正看着他呢,神色略有些倦倦,但好似并不想就这么睡去。顾云山张了张口,一时竟失了言语,听应竹有些莫名地“嗯?”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口不择言地问道:“阿竹,你这些年做了些什么?可有碰上合意的姑娘?” 话才出口他便已觉后悔,可紧接着他便听见应竹回答他:“跟着独孤师兄在寒江城处理事务……”应竹盯着床帐又细思片刻,这才回答他后面一个问题,“温姑娘还不错,不过她好像喜欢独孤师兄……” 顾云山心中警铃大作,忙问:“温姑娘?哪个温姑娘?” 应竹答道:“是寒江城的同僚,人很善良,医术也好,我弟弟先前受伤,便是她救的。” “你弟弟还是我救的呢……”顾云山悄声嘀咕了一句,也被应竹听见了。他笑了起来,道:“是、是,多谢多谢!改日请你去我家喝黄酒,吃火锅。” 顾云山哼了一声,也不应他。应竹倒没觉出不妥,反倒是起了些兴致,问顾云山道:“云山,你呢?” “我?”顾云山愣了愣,意识到应竹在问什么,轻咳了一声,扭过头去不敢再看他了,只一颗心骤然搏动起来,一时间那些纷杂的念头又跃入脑海之中喧闹不休。他对身边这人有着太多难言的情愫与淫邪的欲求,交织在别后一千余个日夜里。可应竹好似从未对自己抱有同样的感情,该只是如他所言那般,当他是生死相交的朋友吧? 他终究还是更害怕失去,情愿就这样下去。他总无法想像他这一生都再见不到应竹、抑或相对如陌生人,那该是如何惨澹的光景。 他沉默着思量了许久,终是轻嘆了一声道:“我这三年忙得很,自己都不晓得怎么过的,哪还有机会去寻什么喜欢的姑娘?”他回过头去,望向应竹,才见他约莫是等得太久,这会儿唿吸渐缓,阖着眼睛,已是悄然睡了过去。 “你啊……”顾云山无奈地笑笑,伸手在他眉心轻点了一下,思绪混混沌沌的,没一会儿便也跟着睡了去。大概做了些光怪陆离的梦,醒时也不晓得是什么时辰,只觉得被窝里暖融融的,舒服得叫人不想动弹。应竹还躺在他身旁,声音却也只有个大概,叫人分不清是梦是真:“你醒啦?” “没……”顾云山往他肩头蹭了蹭,半梦半醒时声音都是软的,“再睡一会儿……” 应竹素来不是个喜欢赖床的,这会儿却也终是抵不过被窝外边冷峭的冬意,看了顾云山一会儿,又跟着睡了去。 再醒时雨已停了,未散去的乌云间漏出小片小片的蔚蓝来,倒也是入冬少有的明净。顾云山换了身黑色道袍穿来,挽了个齐整的道髻,整个人都显得深肃庄严了许多。应竹看他低头打理了一番外袍的暗扣与长袖,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哟,顾道长。” 顾云山竟板了板面上神色,对他屈指成礼:“无量天尊。” 应竹不由莞尔,既而问道:“你要回真武去吗?” 顾云山点了点头:“我早先与段师叔联络,他说他在真武山上等我。”他顿了一顿,抬手理了理应竹额前稍乱的刘海,问道,“我这一去怕诸事顺利也要耗去大半个月,我到时如何找你?” “我在九华会呆一阵子,血衣楼的尾还没收完呢。”应竹思索了片刻,道,“我若有要紧事,便在这间屋子给你留信。” “好。”顾云山点头,拂了拂他衣领上绒绒的白毛,敛袖道:“那你早些去吧,免得你师兄找你不见,还要担心的。” 两人便各牵了马匹,步过燕来镇湿滑的青石板街,并辔行至村口牌坊。“后会有期。”顾云山轻声说道。 “嗯。”应竹应了一声,深望了他一眼,便扬鞭沿着田埂南去。待他人影没入叆叇的薄雾与荒杂的丛林,他始握住缰绳,转身而去。两骑白马,各自东西。 襄州距离九华,着实有一段路程。顾云山路上收到段非无的飞鸽传书,知道他此刻正住在涵星坊。涵星坊自玉华集一案之后便荒弃在山脚下,只段非无念着旧,不肯搬上山。到时已近傍晚,顾云山绕过那刻着太极八卦图的影壁,便直走向正前方的大殿。涵星坊荒废已久,不少石墙砌了一半便弃在一旁,爬满了苍苔,显得十分凋敝萧索,唯有正中这间道殿悬着橙黄的灯笼,朱红的大门敞着,段非无正坐在里边桌案后,悬着一枝硃砂笔,大抵是在画什么阵图。 顾云山走进门槛,段非无便已然发觉,抬眼看了看云山,笑道:“你来了,东西可带来了?” “带来了。”顾云山从怀里取出冶儿的魂玉,走上前问道,“师叔,这东西,当真能取人的生魂为它所用?” “不错。”段非无接过那块莹润的玉石,细细看过上面每一道精密的刻痕,好像在观赏一件艺术品,眼里暗暗埋着狂热的神色,“就是它,我找的就是它……” 顾云山瞧他神色,心中略觉得怪异,唤了一声:“师叔?” “怎么?”段非无喜色微敛,将那魂玉收入袖中,“我瞧你有一肚子问题要问我,你且说吧。” 顾云山想了想,问道:“师叔,恕我冒昧,你可曾在秦川认识一个叫成心宁的人?” 段非无愕然,既而面上浮出些许沉痛之色:“怎么不认得?我们可算是兄弟了……你怎么知道他的?” 顾云山答道:“我去秦川窃取冰晶魄时,偶然得到一本他写的笔记,没想到这么巧,那段道长竟就是师叔你。” 段非无便嘆了一声,道:“心宁才华出众,只是妖孽缠身,便有早夭之象。本以为将那妖孽带走,便可保他家平安,却不料……唉,段某空负驱鬼捉妖之能、观星望气之术,却未救得玉华集百余人性命,亦未救得成家,实在无颜提起此事……” “师叔可知,那事也是血衣楼做的?”顾云山问道。 “哦?这件事你知道多少?”段非无皱皱眉,在桌边坐下。 顾云山摇头道:“我只知道这些,未来得及追查幕后之人,血衣楼便已覆灭。” 段非无沉思片刻,道:“罢了,血衣楼既已陨灭,许多事都无从查起了。有他们这么多人的鲜血作奠,心宁在地下也该瞑目了。”他顿了顿,又道,“血衣楼如今状况如何?” “都死了,四盟的人还在收尾。”顾云山说着,看了看段非无,又问,“师叔,魂玉是自冶儿手中所夺,她背后可还有人么?玉华集一案发生之时,怕孔冶儿还是个垂髫小儿?” “谁教她傀儡之术,便是谁在她背后,搞不好是唐门中人呢。多半是被冶儿杀了吧,否则这等宝物,怎会落在孔冶儿手中?可笑,竟将它用作此番用途……”他嘲讽似的笑了笑,抬眸望向顾云山,道:“你可知此物的真正用途?” 第25页 顾云山摇头道:“我不知道。若非师叔说了,我怕也不会相信这一块小小的玉石,竟能将整个镇子一夕覆灭。” “正巧,等你来的这段时间我又去玉华集看了看,得到了些线索。你可愿与我同去?”段非无随手提了一盏灯笼,那被晚风吹得飘摇的烛火将他脸孔映出了些许诡谲之色。 段非无提灯一盏往前走,去的地方顾云山熟悉得很——是那座小楼,他曾和应竹夜里偷偷下山,坐在屋顶上喝酒的那座小楼。段非无随手撕了朱漆斑驳的木门上贴的黄符,推开了门。门里尽是股呛人的烟尘味儿,该是许多年没人打扫了。夕照自侧面紧闭的纸窗朦胧地映进来,里边有一个书架,有几个桌案,正面挂着幅神像,摆了不少灵牌,案上白蜡都落了一层黑灰。 “我觉得很不好……”影悄声说道,他声音低沉却又飘忽。 顾云山安抚道:“上回也是在这里你想起了些事情,想来此处与你有莫大关系。再说了,影哥,咱们俩一起,还有什么好怕的?” 丢失的记忆对影来说有着莫大的诱惑,他无法拒绝。影犹疑了片刻,只得嘆道:“我光是接近此处,都觉得压抑难受得很……你小心些。段非无……我不喜欢他,你也提防着点。” “我晓得的。”顾云山应了一声,以手指轻擦过桌沿,亦是一层浮灰。他微微皱起眉来,问段非无道:“这里是?” 段非无没有应他,只径直走向书架,拧动上边摆着的一个十分显眼的玉雕,便听得不晓得何处的机括,墙那边竟开了一道暗门。 “这里本是个祠堂。”段非无随口解释了一句,转过脸来对顾云山道,“你要答案就在下面。” 那暗门里边黑魆魆的,没有一丝辉光,只一条石阶下去,也不晓得消失于何方。顾云山自然不会害怕,只跟在段非无的身后矮身向下行去。两人才走下不到十步,身后的门便关了,黑暗愈发浓重幽深,只有段非无走在前面的一盏小灯,照得脚边方寸之地。这是一条很长的石阶,依着小楼的石墙盘旋而下,手边还修了一道围栏,叫人总不至于这样跌下去。 顾云山四下望去,只见墙面只顶上开了几个方形的窄窗,只隐约有光照进来,也照不见底下。顶上悬着一根绳索,挂了几道惨白的旧幡,尾端染着暗红,瞧着诡异得很,却不知是作何用的。这条道不知绕了多少个弯,段非无却忽熄了手中灯火,解释了一句道:“这底下密不透风,点火是要闷死的。” 顾云山自然晓得,闭眼适应了一下黑暗,便见得底下浮起星星点点的幽绿鬼火,正盈盈地向他们飘来。那鬼火虽亮着光,却没有一丝温度,明明灭灭地,将底下的状况倒隐约映了出来——那是青灰色的一整块石板,瞧着十分光滑,隐隐刻了什么奇怪的纹路,许是什么阵法,具体的却看不清楚的。 “我还是第一次下到这里来,云山,你倒是不怕。”段非无轻笑了一声,扬了扬手,便有一团鬼火兀地在他手边亮起,飘向墙上的烛台上,霎时间便将这小楼地窖森森然映亮了来。 “雕虫小技,只能骗骗小孩儿。”顾云山皱眉道:“这地上是血?好重的煞气。” “可不是,恐怕整个玉华集的怨气,都在此处呢。”段非无围着石墙走着,间或叩叩石墙,踩踩脚下,像在寻找什么机括,“云山,我听说你早先在山海楼看过不少阵法的书,可晓得这是什么阵?” 顾云山蹲下身,手抚过地面,只觉触手一派温润——这哪是寻常见的青石,这分明是一块玉!上面深刻着暗色的纹路,那阵型闻所未闻,构思精巧诡谲却又有包容天地之大气,也不知是何人所成。 “我瞧不出来,恐怕要拓印下来,请师父过目。”顾云山手指沿着那阵法曲线一划,喟嘆了一声,说道。 段非无眼神微动,笑道:“何必这么麻烦,这阵作何功用……师侄试试不就知道了?”他笑得森然,话音未落,手中魂玉已置入地上阵法的一处凹槽。顾云山早有戒备,心中一凛,勐然向后一盪,匣中长剑一震,已自飞入空中,他将一柄短剑疾射向段非无的心口,长剑已落入手中。 段非无忙从旁一躲,叫那短剑带起的剑罡划破了肩头的衣裳,渗出一道血痕。几乎同时,顾云山那柄寒芒如电的长剑已然递来,便堪堪顿在他脖颈旁边:“师叔,何必冲动呢?” “师侄真是长进。”段非无武功低微,这会儿却不见慌乱,只低笑了一声,伸手在他剑嵴上一抵,想将那剑推开了一分,“你这样有天分的孩子很少见,真叫人讨厌。” 顾云山冷笑了一声,却不肯顺着他的力道移开剑,道:“师叔现在可愿意将真相告诉我了?” “你想知道什么?”剑锋划破了段非无的手掌,他却恍然未觉似的,脸上带着那抹笑,却被幽暗的鬼火映得恍如鬼魅,“我会告诉你的。” 他话音尚未落下,顾云山便觉心头一悚,收剑疾退,却只觉灵魂深处一阵撕裂似的疼痛,如闪电雷光一般炸开,饶是他这般在血衣楼歷练多年,亦疼得大叫了一声。一瞬间好似有无数怨灵在他耳边锐啸、嘶喊、哭号,化作一支支长矛,重重扎在他心上。 段非无森然一笑,手掌上的血一滴一滴融入地上的玉石,有灵性一般穿行在那刻好的大阵。他招了招手,重重地握了一下,跳荡明灭的鬼火映照下,顾云山的身体好似浮出一层暗暗的影来,屋顶垂落下的白幡投下的阴影便似锁链一般,与那层暗影相融,段非无勐地一振袖,那团影子便生生抽离出来,融进那块魂玉之中。 “小傢伙,偷拿别人的东西可不好。”段非无寒声说道,“被你耽误了这么多年,这帐今日咱们好好算算。” “笑话。” 短暂而剧烈的阵痛过去之后,残余的痛苦仍在四肢百骸之中蔓延,可顾云山在血衣楼里什么样的事没经歷过,很快便恢復了镇定。他冷笑着回了段非无一句,发现自己已然不知身处何处,只周身都是雾蒙蒙黑黢黢的一片,脚下亦不是什么阵法,不过是寻常的青石板罢了。他心知自己该是身处阵中,不敢妄动,只在心中唤了两声影哥,自然是石沉大海。 段非无只笑着看那拄着剑半跪在阵中的年轻人,心中竟生出无限的快意:“谁才是笑话?顾云山,以你天纵之资,不照样被我困在这方寸之地?”他缓缓踱着步子,莹莹的鬼火将他原本英俊温和的面容映得十足的妖异,“我现在杀不了你,可你能在这阵中熬多久?三日?五日?放心,我会常来看你,只等你死了,你便将成为我最强的傀儡,那时候……呵,好师侄,你的影还会与你在一起,只不过么……”他诡笑了两声,不必继续说下去,顾云山也知道他的意思。 想是方才他用什么奇诡的法子将影剥离出去了。他要将影哥炼化么?顾云山心头微凛,反倒却冷静下来。他料想段非无不敢入阵,便自盘膝坐下,道:“师叔,即便你能操纵我,操纵影哥,那又如何?即便是恶名也好,世人依旧只知道我顾云山,岂知道你段非无?你这一番苦心经营,还不可笑么?” 第26页 “住口!”他这番话好似踩了段非无的痛脚,惯来气定神闲的中年道人勐地喝了他一声,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寒声道,“你懂什么?若我祭炼成了鬼影,岂还需要段非无这个名字?到时候莫说一个小小玉华集,便是那嘲天宫,我也敢将他屠了。” 果然如此。 顾云山皱了皱眉,还未搭话,便听段非无又笑:“你这么聪明,可猜到是我将玉华集屠灭的?早年我随师父在真武山上修行,始终不得驱影之要领,那老傢伙偏不肯教我,现在如何?你剑术再高、武功再好,一样不过是我玩弄于掌中的兵刃罢了。” “我负气下山,其时公子羽剑挑方龙香,青龙会一夕倾覆,我父母家人亦于那一场动乱之中身死。那就是我的仇家,二十年来,我从未停止过復仇之计。”段非无半倚着墙,面无表情地从旁取了伤药,撒在自己受伤的手掌上。说到此处,他语气竟变得十分淡然,好似在讲述其他人的故事一般。 “他是武林第一人,而我天赋不高,驱影都学不会,可那又如何?山海楼里书卷如瀚海,我学过各种旁门左道的阵法星象、符箓驱鬼,终于在一卷残卷中找到一条捷径。我下了山去,在秦川,我找到了最适合祭炼的影魅。世上草木山石皆有影子,可影魅么,无不得天地之大造化方能成一个,这岂不是我的气运?我以驱鬼免祸为由,想要将那只影魅带走,那人却断然拒绝。他竟也看得到影子,这倒是十分棘手的,是以我在他家住了数月,总算瞧出了破绽——是活物就有欲望,相应的,他就有破绽。那只影魅也不例外。”段非无似讽笑了一声,将纱布一圈圈缠在手上,“你道它想做什么?” 顾云山沉默片刻,道:“影哥……约莫是想变成人的。” “做人有什么好的,真是可笑。那一家子和和美美,哪有他插足的地方。”段非无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将它带走,安置在涵星坊。我没有骗他,涵星坊集聚星辉月华,最适合修炼不过。我还为他配药炼丹,叫他能够短暂地化出人形——答应他的,我都做到了。而我用这段时间,终于画成了这个大阵。”他望向顾云山,漆黑的眼瞳好似幽深的暗夜,“我将影魅引到此处,若无意外的话,那时它便该变作我的影子。那该多好,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得到我想要的力量,与公子羽一战,是生是死,都是个了结……” “可那时这里尽是青砖,虽说平整,但也并非毫无破绽。它竟逃了!”段非无声音骤寒,“我将它击成重伤,也未能将之留下。它气息虚弱,反倒更难捉摸,我在襄州寻了它数月,也未能找到它。反倒是等来了一个人……呵,青龙会的人。” “公子羽一手将青龙会覆灭,却又暗暗将之纳入囊中……真是打的好算盘。我怎会拒绝呢,离他越近,我復仇的可能就越高。影魅虽说逃了,可替代它的东西,也不是没有。”段非无轻描淡写地说着,弹了弹手指,“玉华集的鬼魂之力聚在一起,虽仍不如影魅,但也足够了。它作我的投名状,终于让我进入了新青龙会。” “那一天正巧是鬼节。我在青龙会的代号,便就是七月十五。” 卷四·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顾云山略带讥诮地笑了一声,“名不副实。” 青龙会十二堂,三百六十分坛,每个坛的坛主都有一个以日期为名的代号。初一为朔,十五为望,一般来说,他的武功理应比其他分坛主的要高出许多才是。 “哦?那何以你作我的阶下囚?”段非无并没有被他激怒,反倒是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困于阵中的年轻人。 “你一夜杀尽玉华集,这等手段,你若常有,便不会此刻连我一个迟生了二十余年的晚辈都不敢杀。”顾云山也不以为意,只道:“让我猜猜,之后你寻不见影哥,便怕他回去找秦川那户人家,将你段非无做的勾当昭告天下,又不方便亲自动手,于是你找到了血衣楼,请他们出手灭了那户人家满门?” 段非无闻言默然片刻,只冷然道:“要怪就怪你那影哥吧。” 顾云山道:“可笑你一大箩筐冠冕堂皇的道理,不知道想要欺骗谁。你为了復仇屠灭整个镇子、牵扯了一家子无辜之人,二十年过后,公子羽仍是公子羽,青龙会仍是青龙会,你段非无又做了什么?” 段非无站直了身体,似有什么想说的,却又吞声,只诡笑了一声,道:“我今日说的已经够多了。师侄,你旁敲侧击地问我这些,总不会以为还有机会出去?” “既然我註定要死在此地,师叔又在忌惮什么?”顾云山道。 段非无笑道:“你死前我再告诉你,现在么……你还是先好好享受吧。”言罢果真不再言语,转身拾阶而上,步子便渐远了。顾云山听不见段非无的声息,缓出了口气,又不死心地唤了两声影哥,自未得到回答。他不知道段非无何时回来,恐怕他再回来,便是影哥被彻炼化之时了吧。 顾云山知晓时间不多,如今这阵再怎么诡秘危险,也由不得他停在原处了。他俯身拾起落在身边的长剑,才踏出一步,便只觉身边若有风起,有雪落在他肩头,周遭的雾气云气被风卷着,渐淡了几分,露出夜空中几点散碎的星子。顾云山挪了挪步子,便见的不远处丹炉腾起裊裊青烟,有人声音清淡:“丹青,开炉吧。” 顾云山站在原地等了片刻,便见一个十来岁的女道童捧着一个木盒向长生楼这边走来,眉眼尚未脱得童稚,却也看得出模样与丹青子七八分相像。她看见了顾云山,行了个礼,也未唤他姓名,似认识,又好似不认识。 “师姐去哪里?”顾云山问道。 丹青子脚步没停,说话的声音也快:“有个孩子被送上山来,病得很重,我求师父炼了药,正要送过去。” 顾云山若有所思,紧跟了上去。长生楼里点了暖炉,比外头暖和一些。榻上躺着个三四岁的小童,许是发着烧,皱着小脸喘息着,面上一片潮红。 “这孩子身上沾了东西,可不是寻常药石能救的。”说话的是个顾云山没见过的道士,约摸是丹青子的师父。他瞥了一眼顾云山,道:“你可知是什么?” 顾云山笑道:“自然是影哥。” “他窃取你身上生机,如今九死一生,只看天命,你竟还与他称兄道弟?”那道士皱眉,喝问道。 “影哥被段非无重伤,逃到我影子中来,才有后来相识一场,相依为命,何来怨恨可言?”顾云山道。 “若没有他,你如今便同父母一起安乐生活,岂会搅入之后那些事端?” “岂不知我会被父母卖去哪家小店做个学徒,至今还被盘剥?”顾云山答道,“何况真武山上即我家,亦没有甚么遗憾的。”他顿了一下,既而冷笑,“你就这点能耐么?”他这话却不是对那道士,反倒是望向外边铁冷的苍穹,天上星轨流转,一时竟令人有些目眩。顾云山回过神来,方知自己有一瞬神思为止所夺,心下对那大阵又添了几分忌惮。 第27页 他已猜出他所困的大阵,只怕正以幻境寻找心境破绽,诱使人心魔缠绕,无法得脱吧。这倒像是段非无的行事,更何况他需要一个傀儡,叫人神思湮灭却不伤及体服,该是最好不过了。顾云山心下冷然,反倒是勾起了唇角。 他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处。江南的雨巷,自己刺杀的目标狼狈地退到尽头,那是个正统的侠客,有着不凡的身手,以及不错的名声。 “影剑!”他苍白着脸孔,捂着伤口喘息,声音微微发颤,“祸不及家人,你杀这么多无辜之人,不怕报应吗!” 回答他的只有天际划过的一道闪电,与映着闪电的剑光。轰鸣的雷声过了一会儿才响起,然而那人已再不能听见。顾云山将薄而锋利的剑刃缓缓从那人心口抽出,另一手轻轻抚了右肩的一道已然淡去的伤疤。 “的确,三年前你这样问我,给了你可乘之机。”顾云山不为所动,声音是极沉静的,“而我若还为这样的问题动摇,早活不到今日了。” “你这样……与段非无有何不同……”那人竟还未死,气息微弱地半倚着那颓坯的石墙,眼睛直盯着顾云山,宛如一把锋利的匕首。 “等我破阵而出,再告诉你。”顾云山竟还笑了一笑,伸出手来,轻推了他一把。便在他手触到那人衣角的一刻,那人便自化作青烟,脚下的青石板倏忽一换,变作玉砌雕栏,便是落在身上的骤雨,亦变作香风暗摇,在晃动的衣香鬓影里。 顾云山抬头,正看见一抹绿影站在二楼暖红的灯笼旁,手里那把铁骨的小伞,正蒙着层幽幽的寒光。 红袖招是个青楼。丝竹与娇笑的声音被拦在竹帘之外,顾云山与玉蝴蝶,一个道士,一个女人,对坐在这样一间厢房里,本该十成十的诡异。 玉蝴蝶看起来有些倦,她仍穿着那身幽绿的衣裳,敞着胸前白花花一片好肉。顾云山从怀里取出一块铭牌——这是属于他杀死的那位江湖前辈的——轻轻推给玉蝴蝶。 玉蝴蝶取过那块小牌子,看了一看便揣进怀里,轻笑道:“小道长,你好像一点都不奇怪,为何我约你在这里见面?” 顾云山知道自己身处幻境,也知道此时此地是他记忆之中的何时何地,当下便笑笑,道:“自然有姐姐的道理。” “我是血衣楼的人,来这里,当然是为了杀人。”玉蝴蝶笑意盈盈的,声音亦是轻飘飘的,可说出来的话,却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刀子,“小道长,你可有心上人?” 顾云山知道她会这么问,脑海里只一掠而过应竹的影子,口中却道:“姐姐说笑了。” 玉蝴蝶晃了晃玉杯中清冽的酒水,微眯着一双剪水的眸子:“说着情啊爱啊,其实不过是想上她,男人不都是这样?”她似勾了勾唇角,唇边便漾出一抹凉薄的浅笑。她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指向顾云山,神情好似个纯真娇憨的少女:“你呀,也一样,等你看中了一个人,你也不过是想干她罢了。” 这样词锋尖锐的话语,由一个女子说出来,着实有些微妙。那时候他是怎样回答的?兴许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想起自己那许多春梦,便已不知道该如何辩解。而此时,顾云山手指缓缓抚过玉杯圆润柔滑的边沿,依旧不知从何说起。 他只默了那么一瞬,便忽听得玉蝴蝶妖冶的笑声,像夜里绽开的一朵最明艷的血花。他眼前烛影晃动,却哪还有玉蝴蝶的影子,接着便听见身后难耐的喘息与呻吟,混在暧昧的丝竹管弦声中。他站起身来,只见得身后挽着两帘红纱床幔,后边半遮掩了一具赤裸的肉体,的确是非常撩人的,宽肩窄腰,每一寸都是恰到好处的匀称,只那人面色泛红,眼神迷离而浪荡,像盈了一汪秋水,勾向顾云山的眼睛。 ——那分明是应竹的脸孔。 顾云山饶有兴味地嘿然一笑,缓步走了过去,挑开了床幔。 “有趣。”他以手背蹭了一下应竹的发热的面颊,感受到对方迫切的回应与求欢,将手缓缓向下,轻巧地扼住对方柔软的脖颈,施力一拧,便见得那应竹面上浮出些许骇然与惊愕,瞪大眼睛看着他,好像想说什么,终究什么都说不出,便已失了气息。 顾云山将那尸首扔下,看着他化作点点幽暗的萤光,散入混沌的黑暗之中,眼里却只有一片冷意:“想用阿竹的脸困住我,恐怕你算盘打错了。” ——他不会被这样的幻象欺骗,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应竹。 九华一别之后,应竹便快马回了嘉荫镇。血衣楼收尾之事已近尾声,是以独孤若虚总算得了些闲,见应竹回来,便放下手中书卷,道:“你回来了,怎么,有什么好事?” 这傢伙自上次家里出事,离开秦川后便一直郁郁寡欢,不只是对青龙会的仇恨与愤怒,反而更多的像是惶恐不安。独孤若虚自然看出了奇怪,只是不好多问,只是几日前出去淋了一宿冷雨,倒像是散了心中郁结。 “出去了一趟。师兄,你有时间么?我有些私事想与你谈谈,听你的意见。”应竹说道。 独孤若虚自是欣然应允,待听得应竹说顾云山便是在血衣楼上杀死冶儿的影剑,面上却没什么意外的神色,道:“果真是他。” “师兄早怀疑过?”应竹一怔。 “倘若影剑是个真武弟子,便只有顾云山的驱影能到那般境地。”独孤若虚微微颔首,“只是一直没有想通,他那样的人,为何会去血衣楼?” “为玉华集一案,师兄,实不相瞒,我前日就是去找到了云山。他告诉我,是段非无段道长让他去血衣楼卧底。”应竹说道。 “段非无……”独孤若虚皱起眉来,“听说他追查此案多年,只是他与我寒江城也有些来往,却从未听说过他在盟中问过此事,有些蹊跷。不过妄言前辈总归不好,他名声倒是不错,也很安分。” “我记得之前在东越藏珍阁的卷宗里,有提过曾卖过他一批玉料。我那时没想起段非无是何人,这会儿想想,却觉得有些奇怪。”应竹想了想,说道,“藏珍阁为青龙会搜罗天下宝物,鲜少有东西转出,更别说是卖给一个名门正派的道士。” 独孤若虚沉吟片刻,道:“看来这位前辈并非我等想的那么安分,还有什么?” 应竹迟疑道:“我与师兄说过我家灭门之事。那与一个姓段的道长有关。云山给我整理过真武山上的段姓道长的名册,里面段非无恰好在那一年正去过秦川。那段姓道长离去之后一年,我家即被血衣楼灭门了。我还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只是感觉段非无、血衣楼、或者青龙会……恐怕有什么联繫。” “事情疑点颇多,但想想也未尝不可。我记得他早年搭上寒江城,是与钟不忘有些交情,倘若段非无也是青龙会之人……那么他的确可能会是成家灭门的幕后主使。他能从藏珍阁获取大批玉料,也有了解释。不过,既然如此,那玉华集一案,恐怕并非如他所说,那么……他为何要将顾云山骗进血衣楼?”独孤若虚微微皱眉,“难道只是觊觎冶儿手中的那块魂玉,却又不好撕破脸?” 第28页 段非无是青龙会的人?这假设未免太过大胆,可应竹顺着这思路想下来,竟越发觉得合理。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忽道:“师兄,倘若你是段非无,你知道有人可能拿到了你的把柄,却又一时间杀不了他,你会怎么做?” 独孤若虚被他一问,语气微沉:“要么让他无法说出口,要么让他说出口了,也没有人会相信,比如……”他目光与应竹一对,缓声道,“让他加入血衣楼,从真武弟子,变成血衣楼影剑。”接着却又沉吟道,“你说云山掌握了他的罪证,那何以会信他,真去那血衣楼?” 影哥的存在毕竟荒诞不经,少有人信,是以他并没有将之告诉过独孤若虚,只自己心里清楚,倘若是段非无下的手,那他家可以图谋的,也只有影哥一人。他将影哥带走,又回来将他家灭门,也只能是因为影哥掌握了他的把柄逃了,他只好选择将能听见影哥说话的人灭口。而如今影哥依附于顾云山身上……不知段非无有没有看出来?倘若他知道此事…… 应竹心头一凛,一时只觉手脚冰凉,语速都快了几分:“师兄,没时间解释了,劳烦你帮我传信给沿途寒江城驿站,准备好最快的马,我要立刻去一趟襄州!”应竹只交代了一句,匆忙地出了屋去,未几便听得马嘶声,一骑白马踏碎了晚霜,趁着渐次黯淡的霞光远去。 他一刻都不敢停留。 顾云山终于觉得有些疲倦了。 他将剑刃再一次从应竹的心口抽出,漠然地看着他脸上显露出种种曾于他杀死的无数人脸上出现过的最后神色——有时是恨,有时是惊,有时干脆只是全然的麻木,有时奇怪的竟好似解脱——紧接着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孔、连带着周身景物一齐再度化作萤火,流徙于黑暗之中,拼凑出下一个场景。这些都是来源于他的记忆——却并不是真的,许是不知何时做的梦吧,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顾云山知道这是幻境的手段。它好似认定了应竹是他最后的弱点,愈发变本加厉起来。它拼凑出应竹的躯壳,而内里的精神,亦随着顾云山的情绪——不屑也好,嘲弄也罢——一点一点丰满起来。 顾云山岂会觉察不到这一点,当下将剑收回匣中,便盘膝垂眸坐下,不去看那莹莹的流光拼凑出的场景又会是哪一个,也不去想这一回的应竹,又该是以怎样的姿态相迎。他不想遂了幻境的意,可他越不愿意去听,那声息便越像是响在耳畔,年轻人若有若无的喘息声,好似带着隐忍的哭腔似的,埋在被里,模煳却又真切地递了过来,像一把钩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顾云山的心弦。 这座大阵,岂会令他钻这样的空子?它就是要逼迫他耗尽心神,才好趁虚而入不是么?顾云山自知这不会是真的应竹,才更觉幻境此行是莫大的羞辱,对应竹,也对他顾云山。他心中一阵烦躁,终是恨恨地提起剑来。 “你这是黔驴技穷了吗?”顾云山沉声说着,缓步往前走去,“假的就是假的,你再变出一百个阿竹,也不会动摇我心。” 他沿着黑暗中泛着微光的阶梯向下,微茫的星子在他身边游动,将他引向更深处的地方。年轻人愈发炽热的唿吸声响在他耳畔,他看见从天垂落的红绡幔帐,盈盈地落在青灰色的石板上。那人侧卧在地上,手捆在背后,一身好端端的朔风吟月袍子遍布着剑痕,隐约带着血,走进了瞧,才见那哪里是血,不过是束缚着的红绳,自那剑锋割裂的口子里露出些许痕迹。应竹的头髮散着,蒙着眼,口中大抵也塞着什么东西,喘息声都含含煳煳的,只是面上蒸出一片情慾的潮红,倒还是老样子。 顾云山眸光微黯,目光掠过那破破烂烂的外袍底下半遮半掩的躯体。他俯身拾起应竹落在一旁的佩剑洛羽,缓缓摩挲过鞘上的细竹纹样,唇边露出些许冷笑来。 “你算什么东西?”顾云山走到近前,以剑鞘挑起了那应竹的下巴。他与早先幻影的乖顺倒不相同,扭头想要避开,却被顾云山在喉头用力一抵,一时软了挣扎的力气,那剑鞘一挪开,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顾云山置若罔闻,只将剑连着鞘缓缓向下,拨开那欲盖弥彰的衣领。错综的红绳交织于麦色的胸膛,手段可比之前的高明多了。他以那剑鞘拨弄那根正勒在乳首上的绳子,听见应竹愈发粗浊的唿吸声。他好像在极力忍耐着体内滚沸的情慾,想躲开顾云山冰冷的撩拨,却又被催着上前、想以那疼来缓缓绳索摩擦带来的痒意。 那剑鞘尾端包着素铜剑标,并不温柔地抵着肌肤履过,冰凉的触感一线而下,挑开衣裳的下摆,便将底下两条光裸的大腿露了出来,那阳物亦叫红绳捆了几匝,可怜兮兮地硬着无人照顾。顾云山此时对着这可憎可恨的阵法幻影,自起不来什么怜惜之心,他将剑鞘在他大腿上拍了一拍,便落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应竹低叫了一声,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浑身好似都在微微颤抖。 “知道怕了?”顾云山收回剑鞘来,俯视着这具狼狈而不堪的肉体。他光裸的背嵴上交叠着鞭痕与红绳,捆缚在背后的手紧紧攥着,至于那腰间乱糟糟的衣裳堆着,露出底下的臀肉来。那上面好像蒙着一层淡淡的油光,在暗昧的烛火里,显得情色而暧昧。 顾云山不置可否地笑笑,只道:“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他将手中长剑一转,手握在剑鞘的尾端,却以剑柄去抵在应竹的臀缝,缓而有力地寻到了早被弄得湿淋淋的入口。 洛羽剑很薄、很轻,并不会因此脱出吞口,剑柄也算不上粗,倒是首端刻着纹样的剑镡要粗上一圈,于那不容物的谷道,到底还是难以吞吃进去。可顾云山本就无心取悦此人,将那剑柄使了几分蛮力去捅,进自然进去了,只是痛啊,叫那应竹咬牙强忍着自喉咙里溢出一声呻吟,浑身僵着,只以额抵着身下的青石,好一会儿才缓缓唿了口气,像一尾离水的鱼。 最粗的部分不容分说地挤了进去,后边的总好说一些。只那剑镡上深深浅浅的花纹,裹着鲨鱼皮的剑茎上扣着赤金的剑箍,抽动间摩擦着紧窒的肠道,痛也便罢了,却还时而蹭过某处,带起一阵叫人头皮发麻的快意。情慾在他身体里淤积着,好似秦川低沉欲雪的同云,坠坠地压在穹顶,将他身上肌肤都逼出了一层薄汗,映着跳动难定的烛光,旖旎极了。 顾云山并不为所动,只以那剑鞘狠狠地侵略那顶着应竹容貌的幻影。他胸臆里滚沸着怒火与羞恼,已难以自抑。他的确喜欢应竹,的确做过许多无法与外人知的含煳春梦,可当它活色生香地横陈在他面前,他竟只觉得恼恨。 他发现自己竟先无法容忍,那幻影做出那般放浪的神情、惑人的行径。 “可这不是你想要的吗?逃避什么呢?”好像有人在他耳边笑他,声音好似诅咒,“……你不过是想上他罢了。” “这也不过是一场春梦而已,尝尝又怎么样?” 顾云山只将那剑柄重重往里一抵,眼底一片冰冷,“做梦!” 第29页 那应竹痛叫了一声,身体几乎都蜷了起来。他遮眼的布巾终于在连番挣扎间蹭掉了,露出他那清晰而熟稔的眉眼。他看向身后之人——那是顾云山,他凌驾于自己之上,以一种冷蔑而嘲弄的神情看着他,眼神微微闪烁,好像欲言,又终没有说话。 所有的话便都梗在顾云山喉间。他看见应竹微皱着眉,眼里盈了泪,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不可置信,既而是痛、是悔、是恨、是怨怼,也说不清了,只浓稠地杂拌在一起,比周身的黑暗更加令人畏惧。 顾云山定了定神,将洛羽剑柄抽了出来,弃在一旁。默了片刻,抽出自己匣中长剑,倦然道:“你爽够了吧?我也累了。下一个吧。” 薄刃穿透应竹暖热的胸膛。 冶艷的鲜血浸透了那毛茸茸的衣裳,一滴一滴,淌在了地上。 顾云山定定地看着那血漫过冰凉的剑锋,在地上汇作幽暗的一小汪。他很久没见过血了,在这个幻境里,他杀死的所有幻影都会飞快地散去,重新融成新的幻境,而这一次,那浓稠的猩红,刺眼得竟令他不敢去看。 应竹盯着他,那眼神里许曾有过惊愕与悔恨,可最终都消失了,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死寂,如秦川悄然而至的一场大雪,静静积满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扎进顾云山的胸膛。 ——这是真正的应竹? 顾云山心中一阵慌乱,后退了一步,目光凝在他并未消散去的尸体上——那是怎样的狼狈,死不瞑目地盯着他,满身淫猥不堪的伤痕,更不必说他股间黏腻,因着他的粗暴对待依稀渗出来些许血色。 这怎么会是真的应竹呢?他应该在九华,清缴血衣楼最后的死忠……可若是快马加鞭地赶来,倒也未必不能。可若真的是他、怀着一腔子的担忧与决断,不顾生死地踏进阵中来救他顾云山,却被他如此羞辱与践踏,甚至毫不留情地一剑刺杀……他最后,想的又是什么? ——“我怎会认识你这样的朋友?” 他仿佛听见了应竹淡漠而带着些许鄙夷的声音。 “我们这种人怎么配说喜欢?”他又想起玉蝴蝶讥诮而嘲弄的声音。她目光锋利,仿佛能将他的皮囊剖开,探手便能取出他的心脏。“你也一样,小道长,你不过是想干他罢了。” 情与爱,不过是梦幻泡影。他在血衣楼视之如山重的那一段情,也不过是他单方面的臆测。四年前襄州那两个月,是大雁裁开流云落下的零星片羽,许也只有他,会在重重黑暗捂在心口,一遍一遍去重温。应竹是作怎样的心思?他从来都不知道。他不敢去想他期待的反向那端,知道他那些隐秘的心思之后,应竹会不会亮出他冰凉的剑锋与眼神,吐出刻薄的字句:“我怎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而他顾云山……又怎敢笃定这是爱呢?连应竹的真实感情都分辨不出的他,岂知他爱的是应竹,还是他的臆想?他下手杀死那许多应竹的幻影,岂不知倘若应竹的反应与他的臆想不同时,他不会杀死真正的应竹? 他心口的那道差之毫厘便该要去他的性命的剑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他望向脚下应竹的尸体,迟疑了片刻,缓缓蹲下身来,却连触碰他都不敢。 “我……”他声音微微沙哑,带着沉郁的哽咽,终是闭了闭眼睛,低低地笑了起来,“兴许……我早在血衣楼中……就该死了。” 那些透着血光的蒙昧暗影席捲而来,他耳边有兵器交击的声音,有目标濒死时的惨叫,他麻木地一次一次挥剑,摸索着前行的路途,却不知道要走到何处去。他是血衣楼手中的一把兵刃,也许锋利一点,也许会刺伤他的主人,可也不过是一把兵刃而已。 他怎敢说他与段非无不同?他的手中沾满了鲜血,用情非得已、权宜之计这等苍白的词彙,岂能洗脱自己的罪责? ——顾云山,早在血衣楼中就已经死了。他是影剑,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除去死于他人剑下,不会有第二个结果。 顾云山笑了起来,缓缓伸出手来,握住了那柄插在应竹胸膛的长剑。他将剑抽出,低下头来,将一个吻,轻轻印在冰凉的剑嵴上。 应竹的确到了襄州,在半日前。 他忌惮着段非无,只在涵星坊附近查探。那里非常清净,亦十分荒凉,显然是废弃已久的了。段非无不在坊内,许是上了真武山。应竹悄然潜进去,那唯一一间有人使用的屋子里并没有打斗的痕迹。 他心中暗暗盘算了一番,想是段非无将顾云山引到别处去,设法囚禁起来。那地方想来离涵星坊不远,也不该有太多人活动——玉华集。 玉华集二十余年没有人居住,如果段非无将顾云山囚于其中一间,房子的门窗,总会有些痕迹的。应竹挨个查看,却一无所获。他自是不甘,心里的不安越发旺盛,回望向巍峨的真武山,嘆了一声,终是选择折返。 若是云山未被囚禁,只怕是要凶多吉少了。他心里暗暗想着,摇了摇头,才见自己已走到玉华集中段的台阶上,前边西边便是涵星坊,而东侧……危立了一座小楼。 他恍然记起了这座小楼——四年前顾云山曾趁着夜色带他偷偷熘下山,好像就是在那个小楼的楼顶喝酒。只是那时他便觉得那小楼鬼气森森,虽然口中不肯承认,可即便是现在回忆起,也依旧心里发毛。 应竹深吸了口气,终是策马行了过去。天色此时非常阴沉,该是要下雪了。惨澹的日光映在小楼侧面泡涨了生了苔藓的白墙上,总像是印着幢幢的鬼影。应竹约略地继承了父亲的体质,对鬼神影魅之类的,虽看不见,却也比常人敏感许多,当下心脏愈跳愈快,可想起生死未卜的顾云山,终于还是打消了退意。 怨灵尖锐的叫声就在耳畔,刺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应竹用力推开小楼尘封的大门,终是踏了进去。里面空空荡荡,屋角生着蛛网,香炉与画卷上都积满了尘土,看起来不过是个破败的祠堂。应竹扫视一番,忽地瞳孔微缩,走上前去,便见那香案上一道很新的痕迹,定是谁随意抹了一把上面的浮灰。 倘若不是真武山上好奇心重的小道童调皮,跑到这儿来玩耍的话,应当就是这里了。他仔细地检查了一番,想是这处荒废太久,段非无也不觉得会有人前来查探,故而放松了警惕。书架上那个玉器上纤尘不染,稍稍拧动,便听得机括声,墙边露出一个暗门来。那暗门里光线幽暗,深不见底,又加之耳边怨鬼哭号尖叫愈发悽厉,实在叫人发憷。 应竹正迟疑间,忽听得底下传一阵古怪的笑,说笑也不是笑,却像是带着哭音,断断续续地迴荡在这诡异的暗室里。应竹隐约觉着这声音像是顾云山,可又不敢相信,底下该是怎样情境,将一个人逼出这样的声音?他咬咬牙,从怀里摸了个火摺子点上,矮身下了那窄小的台阶。 火光照不过三尺之长,应竹摸着墙边向下行去,也看不见底。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火摺子很快便点不着了,只有幽绿的鬼火自底下悠悠地升起,向他飞来。应竹不怕死,却对这捉摸不到的东西颇为畏惧,可底下愈发清晰的人声在催着他,那就是顾云山的声音! 第30页 黯淡明灭的绿光映着底下一整块盈澈的玉石,玉石上流动着许多细细的暗线,构成一座复杂而精密的大阵,大阵侧边一颗暗金杂红的镂空雕花玉球,约莫是此阵的阵眼,无数暗红细线汇流于此,又输入大阵之中,循环往復,生生不息。而大阵中央,便跪着一人,披着玄黑的道袍,头髮却披散着,晦暗地隐匿了那人苍白的脸孔。 “云山?”应竹心中一喜,忙唤了一声。 顾云山恍若未闻,只那般断断续续地笑着,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是中了什么魔怔。应竹心中焦急,可脑子却愈发冷静。这大阵诡异得很,亲身进去寻找破绽自是下下之选的。他抽出洛羽剑来,直刺向那枚光华流转的玉球。可剑尖还未近三尺之内,便觉一股巨力,将他的剑生生震偏!应竹又试过数次,皆不得法,思虑片刻,干脆坐在阵边,将随身物件一一摆了出来——火摺子,自是没用,玉骨草、销魂雨,这会儿也用不上,还有些文牒与书信,又不是破阵之法,放在一旁…… 忽的指尖一片冰凉,应竹将怀中一物取出,便见那块雪白剔透的石头正散发出莹润的光泽来——是冰晶魄,顾云山自掌剑阁里盗了出来,托他送回太白的,只是在嘉荫镇走得太急,一时却将这事给忘了。 “云山说此物有安魂凝神之用……”应竹愣了一愣,这石头握在手心,便是耳边厉鬼的锐啸都变得静了几分,只余哀怨悽惨的呜咽。他心中一动,站起身来,缓缓靠近那枚玉石,只觉周身空气都变得极为粘滞,好似有无数鬼魂与他比肩接踵,但随着他越发接近,错觉一般地,那正中刻下的大阵流转都像是缓了几分。应竹一喜,试着将那冰晶魄贴在那颗玉球上——霎时间便似有风起了,在这个封闭而晦暗的密室。他眼前一阵缭乱,回过神来,只见手中的冰晶魄已化作齑粉,散布在那颗玉石的四周,恰好便拦几条指头粗的暗线与阵眼交汇的关口。那阵红光大盛,便似夕阳斜照来的那一抹明烈的辉光,燃烧着最后的暖热。而这时,暗红得不祥的火光之中,阵中的顾云山缓缓拾起手边的长剑,垂首亲吻了一下它的剑嵴,似又低笑了一声,抬剑横在自己脖颈之上。 “云山!!”应竹大惊失色,也顾不得什么阵法,手中剑鞘掷出,正中在顾云山的手背,将那剑撞偏了几分,紧接着整个人便箭也似地冲上前去,扣住云山脉门,震落了他手中长剑。顾云山失了兵刃,这才怔怔然抬头望向应竹,“阿竹?……呵,你不是应竹,你不是……”他那神情似哭似笑,低头望向那把长剑,被炽烈的红光映着,仍似沾着浓稠的鲜血。 他俯身捉了那柄长剑,手指轻轻一抹,目光一掠,剑光一掠,俱刺向应竹的心口!两人挨得近,这一剑又来得委实太快,应竹料不到这些,洛羽剑亦落在了见外,可到底算是身经百战,赶忙从旁一个侧身,破穴指诀便已疾电似的点在顾云山的脉门,将他那剑再度震落,踢到一旁,大声唤了他一句:“顾云山!” 顾云山这是心神俱是冥濛,哪听得到他说什么,觑了时机便是一掌拍将过去。他内力本已十分精深,只在阵中几乎消耗殆尽,这一掌绵软无力,应竹将之轻松接了下来,却见他眼神死灰一般,如中魔怔,只觉心底生出几分怒意,一拳便打了过去:“顾云山!你清醒点!” 顾云山在阵中早已身心俱疲,刺向应竹那一剑,已耗去了他最后一口强撑的气劲。当下叫应竹一拳打倒在地上,髮丝散乱,衣裳散乱,好不狼狈。应竹瞧他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心中有气,恨不得再多揍他两拳,却忽见得那素来温和沉稳的傢伙,眼睛怔怔然望着黑暗无际的密室穹顶,竟无声地落下了泪来。“你杀了我吧……”他悄然而哽咽地说着,声音里充满了放弃,也不晓得是说与谁听。 应竹蓦地心头一软,放下拳头,拂过他凌乱的长髮,蹭去了他颊边泪痕,轻嘆一声,柔声道:“云山,是我啊……” “你?”顾云山目光定定地落在应竹的脸孔上。 大阵凄艷的红光有如将尽的暮色,渐次黯淡下去。年轻人轮廓分明的脸孔,终于在过于浓烈的色彩中,浮现出他清晰的眉眼。 “阿竹……”他怔忡地唤了一声应竹,感受到颊边应竹手指温热而柔软的触感。错乱的光点飘摇地落下,像下了一场无声的大雪,应竹就在他身畔,唤他名字的时候声音好似嘆息,眼底一片柔软。 “你怎会在这儿呢……我干了你,羞辱你,又杀了你……你怎么会……” ……可也算是个好的结局啊。 顾云山声音渐渐不闻了,只疲倦地阖上眼睛,悄然地想道。一切都要结束了,而自己这最后的幻影竟无怨怼……罢,骗骗自己有什么不好?他已经这样在血衣楼度过了三年,真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啊…… 他神思混乱不定,含煳地想着些有的没的,只将脑袋靠在应竹跪坐着的膝头,年轻人暖热的手用力地揽着他的肩膀,竟也在微微发颤——他很少在顾云山面上见到这样脆弱的神色,像已存了死志:“云山、云山?”他忧心忡忡,也没管他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胡话,只伸手探了探顾云山的脉门,微微松了口气,道:“我带你回真武山,你歇一会。” “不行。”忽一人说道。 这座大阵已然尘埃落定,唯余丝丝缕缕暗红的光彩,像烛火初熄时的青烟,裊裊地腾入空中,渐渐散了。那黑衣人俯身拾起地上那块雕花镂空的阵眼玉石,收入袖中,这才走上前来。 “影哥?”应竹心中一喜,既而又想起什么来,“你方才……没有与云山一起?” 影嘆了一声,道:“是我害了他。我早年差点被段非无打散,机缘巧合地与他的魂魄相融,若非我前几日被段非无剥离出来,封入这块鬼玉之中,云山也不会轻易落入如此境地。” “他怎么样?”应竹忙问道。 “心神损耗得厉害,前些年积累的旧疾反噬,得修养一阵子。”影答了一句,忽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应竹,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又嘆了一声,却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只伸手在顾云山眉心轻轻一叩,身影一晃,便消失于此间斗室之中,当是又栖入顾云山的影中去了。 顾云山这时才算彻底清醒了过来,只觉浑身没有一丝气力,定了定神,才见应竹竟当真抱着自己,而影哥正站在一旁,朝自己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淡淡笑意。 “阿竹?”顾云山又望向应竹,不甚肯定地唤了一声,“你怎么来了?……阵破了……?” “是啊。”应竹朝他笑笑。 顾云山微松了口气,忽地眉间一凝,重重握了一握应竹的手腕:“你快走,没有时间了,此间动静这样大,段非无不可能没有觉察!”他语速极快,匆忙地交待着,“玉华集一案是段非无做的,你家灭门也是他指使血衣楼,记住这个名字,他是青龙会潜堂的人,代号是七月十五。你小心他,找机会将此事告诉我……告诉掌门,他自有定夺。” 第31页 应竹记下此事,又问:“你呢?” 顾云山撑起身,坐直了来,洒然笑笑:“我在这里等你来救我。” “你少骗我。”应竹皱眉,道:“段非无若直奔此处,还容你活着?我回来替你收尸么?” “段非无手段高明,我出去说的话没有人会信的,阿竹,你是寒江城的人,是太白弟子,你要活着,才能将段非无的事捅出去。”顾云山缓声说道。 应竹却定定地看着他,道:“你想死?” 顾云山望着他英俊的脸孔,顿了一顿,道:“不想。” “那就闭嘴。”应竹哼了一声,将人拉了起来,“段非无这时该在真武山上?我的马在外边,我们朝玉华集那边跑,总能跑掉的。” “你怎么这么拧……”顾云山嘆了一声,既而又苦笑了一声,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我倒有个法子,咱们赌一把,兴许能成……” 顾云山所料的自然没错。这座封魂之阵封印了段非无搜罗来的无数冤魂厉鬼,阵破之时半边天幕上堆积的乌云都被融成暗红的颜色,簌簌地下起了鹅毛一般的大雪来。千丈高崖之上的三清殿内,几个真武长老自有所感,神色俱凛,“是玉华集那边?” 段非无微眯了眯眼睛,望向外边火烧一般的天云,起身拱手道:“难道是当年造下惨案之兇手回来了?掌门师兄,我愿去查探一番。” 张梦白沉吟片刻,颔首道:“此事一直由你负责,如今总算即将收尾,你去吧,带几个人一道去。” 段非无应是,令人匆匆下得山去,才路过了涵星坊,便见得道边两人行来,一个是太白弟子,瞧着有些面熟,手里毫不客气地拽着另一人衣领,那竟是衣裳凌乱的顾云山,被他结结实实地捆了,气息混乱而虚弱,唇畔带着血,脸色瞧着灰败难当。 段非无还未开口,便听那太白弟子朝他一拱手,道:“前辈。” 段非无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你将我真武弟子如此捆着,这是何意?” 那太白弟子面色一冷,哼道:“我正要上真武山上讨个公道!不瞒前辈,此人便是偷窃我太白掌剑阁所藏冰晶魄之人,今天总算让我在玉华集给擒着了!” “哦?”段非无眯了眯眼睛,细看了顾云山一眼,斥道:“你可知你押解的是何人?他是我真武掌门门下亲传弟子,岂会觊觎你太白剑派的甚么宝物?” 随行的真武弟子都是认识顾云山的,当下纷纷回护道:“正是正是,云山师弟怎么会做出那等勾当,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那太白弟子气愤道:“你们真武都是这般帮亲不帮理的?在下当日就在掌剑阁,亲眼见了这窃贼的容貌,又循着线索追踪数月,这才寻到此贼,你们不信,好、好,我这就上山,朝你们掌门讨个说法!” 他这话说得振振有词,一干真武弟子有些哑然,望向自家师叔。段非无沉吟片刻,转而问道:“顾师侄,可有此事?” “血口喷人!”顾云山咬着牙,断然是不能承认的。他声音嘶哑,中气不足,再加之面色灰败,显得十分虚弱。 段非无便拱手道:“这位少侠,不如将此人交给我,我真武定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 那太白却面色一变,断然拒绝道:“不行!你分明就与此贼认识,交给你,把人放跑了怎么办?” 旁边一真武弟子瞧着气氛有点僵,赶紧打圆场道:“师叔,玉华兇案要紧,不如让弟子将这位太白兄弟护送上真武山吧。云山师弟断然不会做出如此行径,想必是有什么误会,也该找掌门澄清事实,还云山师弟一个清白。” 他话说得在理,段非无一时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他这位师侄不知用什么法子破阵,竟又落入这追缴而来的太白手中,运气实在是有些太差了。虽说事情巧合,但顾云山只要人还在真武山,便逃不出他的掌控——他有的是手段戳穿他的身份,至于一个血衣楼的杀手,还能怎样指控自己呢? 段非无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你好生照顾好这位少侠,一定将两人平安送上山,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云山也别到处乱跑了。” 那弟子点头应诺,与那太白一併押解顾云山往真武那边行去。段非无另带着一行人往玉华集,委派了几个分头行动,自己则是绕了个道,往玉华小楼去。他祭炼那块鬼玉多年,靠的近了自会有所感应,可走近祠堂一看,才见那密室洞开,底下气息却一潭死水似的,哪还有什么鬼玉的影子? 段非无心里一惊,哪想不到是顾云山带走了鬼玉?只是不知用了什么秘法,竟让自己方才离得那么近也没觉察出来?他脸色阴沉,不敢多留,只匆忙地往真武山那边赶去。路上遇到几个在前端搜查的真武弟子,见师叔行色匆匆,不免有些讶然:“师叔,可有线索?” 段非无急促道:“没时间解释了,快随我来!” 几人运起轻功,往涵星坊那边掠去,不久便在山脚下见着了方才那太白弟子三人。 “站住!”段非无喝了一声。 那太白脸色微变,回身道:“这位前辈还有何指教?” 段非无上前几步,忽地露齿一笑,道:“若我没记错,你们掌剑阁丢东西,是青龙会去讨要大悲赋的时候?” 太白弟子皱眉道:“你怎么晓得?” “看来就是如此,那此人若真是偷窃掌剑阁宝物的人,岂不就是青龙会的手下?”段非无大声道。 在场的真武弟子俱是一愣,齐齐望向段师叔:“师叔?云山他……” 段非无摆手截了他们话头,道:“我也不愿相信云山会入那青龙会,不过么,听说能入青龙会的,俱是心狠手辣、武功高强之辈,我担心他待会儿暗自疗伤,出手伤了诸位。”段非无笑了一笑,从袖中取了一个小瓷瓶来,道,“我这儿有一颗药,只暂时压制功力所用,没有其他效果。顾师侄,不如你将它吃下去?待上了真武山,你若是清白的,自然就没事了。” “不行!”那太白弟子却不待顾云山应声,便道。 “为何?”段非无眯了眯眼睛。 那太白张口欲辩,一时却又哑然,只道:“我已将此人以破穴指诀封脉,这位前辈是不信?” “怎么会?不过是保险一些罢了。青龙会的诡秘手段,岂是你这等初入江湖的娃娃能尽知晓的?”段非无笑着,望向那似有迟疑的太白弟子,心里已然大略笃定了此人的身份,却只对顾云山道,“顾师侄,如何?你若非心中有别的算计,怎会不敢吃下我的清心散?” 他逼近了一步,甚至已将那瓷瓶的塞子拨了开。他这是逼迫顾云山吃下,可他段非无的药,岂会是他口中所说的“压制功力”?说不好吃下去便发狂致死,到时顾云山这一身罪名,便是再洗不脱了。 第32页 应竹思虑的时间段非无已走到了近前,将一颗深红的药丸倒在手中。应竹哪还敢再多想,拉着顾云山便后退了一步,剑往前一递,道:“你别过来!” “哦?这位少侠,你这又是何意?”段非无眸光微冷,唇边露出几分冷笑来,“我看这架势,怎么好像你与这贼子才是相熟的?莫非真如我所言,你与顾云山正是引发今日这番鬼神动盪之人,还妄想扮作八荒弟子欺骗于我?真武弟子何在?还不将此二人拿下?” 这一波三折,将那几个真武弟子都搞煳涂了,一边是德高望重的师叔,一边又是温和纯善的师弟,迟疑片刻,终是拔出剑来。 功亏一篑啊。 应竹心中苦笑一声,与顾云山对视一眼,终是嘆了一声,将人放在自己身后,缓缓拔剑道:“情非得已,得罪了。” “哟,怎么都亮出兵刃来了?都是一家人,何必伤了和气呢?”便是这一触即发之时,忽听得不远处的官道上一位道人牵马行来,面上带着笑,“来来来,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笑师兄!”早先说要陪同应竹上山的那位真武弟子放下了剑,朝他打了个招唿。 “诶呀,那一杯倒师弟,你来说说。”来的那人正是真武掌门张梦白的大弟子笑道人。他下山游歷,每年冬天都要回来过年,只是今年好像格外早。 “笑师兄你怎么一回来就笑话我?”大半年没听见自己绰号的真武弟子苦笑了一声,摸了摸鼻子,答道:“今日正午玉华集又出了点事,段师叔领我们下山查探时碰上了这位……呃,太白少侠。他说云山师弟盗取了掌剑阁的东西,非要上山朝掌门讨个说法。” “那就去呗,怎么还亮了刀子拦着?我们真武岂会这般不讲道理?”笑道人说着,目光落在被围在中间的两人,面上露出些许惊讶之色:“这不是应竹吗?”说着还悄悄同他眨了眨眼睛。 应竹心中一定,拱手道:“笑师兄,掌剑阁丢的东西事关重大,我定是要讨回来的。” 笑道人颔首,沉吟片刻道:“放心,我师父向来公正,不会委屈了你的。应少侠,你这就同我一道上山。一杯倒师弟,你们这待客之道真是不及格,回去自己去找寒湘子师叔讨骂吧。”说到后边又笑了起来。 易开阳尴尬笑笑,道:“段师叔说云山师弟是青龙会的人,十分危险,非要暂时散去他功力才放心送他上山。应少侠不知为何偏就不肯,这才……” 笑道人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道:“莫说云山师弟身受重伤,就算全盛时期也打不过我,有我在,还浪费甚么丹药,你说是不是啊段师叔?咦,段师叔人呢?” 他四下望望,原本还在人群之中的段非无,不知何时不见了,在场众人竟都未曾觉察,只听遥遥一声传音道:“有笑道人护送,我自然放心。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什么事走得这么急?”易开阳嘀咕了一声,将剑收回匣中。 笑道人遗憾道:“唉,看来这段师叔果真不喜欢我,我还说想请他回山喝杯酒呢。” “添上泻药的那种么?”易开阳想起少时场景,还觉得十分好笑。 “这手段太幼稚了!我跟你说我这次在山下找到个好玩儿的……诶,先不提这个,应师弟,可否先将云山师弟松了绑再说?有我在,没问题的!”笑道人说道。 应竹顺势点头应下,将顾云山身上的束缚解了,与一众真武弟子一道上了山去。及至傍晚时分才总算到了三清殿。天色晦暗,大殿中已点起灯火,张梦白与另外几位长老正坐在殿中,见笑道人与顾云山回来,便微笑了笑:“你们回来了。”既而目光又落到紧随其后的易开阳,问道:“玉华集之事,可查清了?” 易开阳一阵尴尬,上前将事情又说了一遍,又道:“后来段师叔说云山师弟入了青龙会,怕他上山途中发狂,便要他吃下清心散。应少侠不肯,差点打了起来。” 张梦白“哦?”了一声,问应竹道:“你便是应竹?你说你掌剑阁丢了东西,是什么?” 顾云山便上前一步,道:“师父,此事由我来说吧。”他面色苍白,声音亦显得虚弱,听得张梦白眉心微蹙,但仍颔首道:“你说。” 顾云山在殿中跪下,轻声道:“三年前弟子下山游歷,在开封盘桓数日,遇上了段非无师叔。师叔说他正在查探玉华集一案,案子的罪魁祸首,便是血衣楼。我那时为助师叔查清真相,便去血衣楼卧底,如今血衣楼虽已覆灭,但我的确曾是青龙会一员,太白掌剑阁的冰晶魄,也是我窃走的。” 殿中人群一阵骚乱,窃窃私语间而有之,然而顾云山好似未闻,只继续道:“血衣楼覆灭那日,我杀死冶儿,取得魂玉,赶来涵星坊将之交给师叔,追问他玉华集的真相,他说在玉华集找到了线索,便将我领到玉华集北侧的小楼之中,困在楼底密室的阵中。他算计清楚我无法破阵,便将一切告诉了我——他是一手造成玉华集惨案的真兇。” 坐于一旁的律令阁长老寒湘子皱眉道:“可有证据?” 顾云山涩然一笑,道:“师叔做事,滴水不漏。我有幸得应竹相救,才得以脱困。我只在阵中得到此物,是段师叔布阵的阵眼。”顾云山自怀中取出早先叫影哥藏起的鬼玉,呈了上去。 “你既已投入青龙会营中,岂知你不是偷了段师叔的东西在这里血口喷人?”在场的真武弟子中不乏有人受过段非无的指点,这会儿自是十分不服气的。 顾云山只微微垂首,不再说话了。寒湘子将那鬼玉取来,对光细看了看,又转交给张梦白,道:“的确是段非无之物,只是好重的戾气,能将这块暖玉养成这样,也是十分能耐。” 张梦白将那镂空雕花玉球接过,运气查探一番,道:“云山,你将事情从头到尾细细与我说一遍。” 顾云山便将这三年来的事又说了一遍。他声音很淡、很轻,好像在叙述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感情的起伏。这故事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只将几桩迷雾重重的旧案串了起来,终于露出了段非无狰狞的爪牙。 “掌教,云山所言的确属实。晚辈也一直在查我家灭门一案,那一年段道长恰好在秦川,我父亲的笔记里,也提过他将景兄带走一事。”应竹在旁佐证道。 寒湘子嘆了口气,道:“二十余年前玉华集一案,我们几个老傢伙都嗅见了影魅的气息,只当是哪个刚成型的精怪在山下为非作歹。段师弟道法精深,他说下山收妖,我们都没有疑义。按你们这说法,该是他收伏影魅不成,却留了几缕残魂在这块玉中,是以造成此案为影魅所作的错觉……难怪那日他就住在涵星坊,对此案却毫无察觉,原来是监守自盗?” 他说着,深深看了一眼顾云山,道:“你父母将你送上真武山时,我便看出你身上有影魅的气息,我本以为是影魅作案之后夺舍了你的躯体,却出了些什么岔子,若非掌门师兄拦着,你断然活不过那一天。” 第33页 张梦白无奈笑笑,道:“是你太过严厉了。” 顾云山方才讲述时,只大略地一提段非无祭炼影魅之事,却不料自己体内栖居着一个影子的事,他们竟然早已知晓。他心中过了一遍他在真武山上的这十余年时光,竟未曾觉得自己与旁人有异,既非怪胎,也从未被差别对待。他满怀莫名激盪的情绪,翻滚如一浪一浪的波涛,却终缓缓静了下去,好一会儿才张了张口,微微沙哑的声音轻颤着,叩首说道:“事情便是如此,弟子为人所用,手中早已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如今更无颜呆在真武山上,留人话柄。请掌教……将我逐出师门。” 此言一出,殿内一时落针可闻,即便是应竹都没想到顾云山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急唤了一声:“云山?!” 顾云山想是没有听见,他脸色苍白却肯定,一双漆黑的眼瞳像一块寒铁,冷静而孤狠。张梦白望着他这位年轻的徒儿,少顷轻嘆了一声,与寒湘子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听寒湘子冷哼了一声,道:“我真武还怕什么话柄?你怕是太小瞧我们这些老傢伙了。” 张梦白道:“此事因果为师还要与诸位长老详谈查证,云山,你且先去歇息,莫要多想。应少侠,此事真武自会给你个交代。” 应竹却道:“冰晶魄云山早已交还给我,被我无意损毁,我自会回太白请罪的。” 张梦白笑笑,略过此事不提,只对易开阳道:“开阳,你先去安顿一下应少侠与云山。” 易开阳点头应诺。他这架势,自然不是要将顾云山逐出师门的样子了。顾云山楞了一下,只觉心中酸涩又愧疚,当下再度叩首,便起身虽易开阳与应竹出了大殿。 顾云山在血衣楼积了不少暗伤,平日里不显,可经小楼摄魂阵一役,却都趁虚而入反噬了来,更遑论为了骗过段非无还自击一掌,只强撑着挨到此时将一切陈明,人已是强弩之末,当下回了自己在真武山上的小屋里,也着实无力与易开阳寒暄,只见着那熟悉的摆设,倒像是自己从未离开过似的,一时心绪万千,也无从说起,只一阵劫后余生之念,让他松了口气,倒头便昏睡了去。应竹外间留了一会儿,对易开阳道:“云山身负内伤,我还想劳烦师兄请长生楼的人来看看。” 易开阳这年轻一辈的真武弟子,与段非无平素没甚么交集,倒与云山年纪相仿,自是愿意相信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当下义不容辞道:“说甚么劳烦,我稍去便回。” 应竹道了句谢,星夜兼程的倦意也涌了上来,却还不敢睡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姬灵玉、丹青子与笑道人一同进了屋来,两个药师进里间去把脉,笑道人便在桌边陪应竹坐下。 “今日多谢笑师兄解围。”应竹说道。 “不用谢我。我昨夜接到独孤的书信,说真武恐有变故,叫我回来将段非无要杀的人保住,最好将段非无也留在山上,可惜他手段莫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遁了。”笑道人解释道,“段师叔瞧着温和纯善,我小时却吃过他的哑巴亏,是以快马赶回来了,所幸我本来离襄州不远,总算是赶上了。” 应竹这时回忆起这短短一日的经歷,才觉出几分侥倖来。倘若自己再迟上半炷香时间,倘若自己将冰晶魄当日便交给独孤师兄,倘若独孤若虚未曾飞鸽传书给笑道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心中一阵后怕,便听笑道人又望向里间,若有所思道:“没想到云山竟真是血衣楼之人……阿竹你似乎并不惊讶,早就知道了么?” 应竹道:“也不早,小半个月之前血衣楼覆灭之时,我与云山见过一面。” 笑道人嘆了口气,道:“他这傢伙,如今倒是变得决绝了,说起逐出师门来倒一点都不含煳。”他哼笑了一声,又道,“也是,他将自己身份之秘都和盘托出,怕早就有了这一番打算。只是他为真武的事身陷困局,我们自然不会陷他于不义。从前明明很是聪明,下山歷练一番,反倒是变傻了不成?阿竹,你没事儿也帮我开导开导他。” 应竹应了一声,心里却直觉哪里不对。他脑子里忍不住又想起密室里顾云山将计策说出来,语气便已是十分冷静了:“我现在虽疲累,但照常理也尚有反击之力,你若这样绑我上去,段非无必定看得出端倪。” “那该怎么办?我……”应竹瞧他已是面色惨白,哪还下得去手?顾云山自看得出他的迟疑,当下笑笑,自运功抬手,拍了一掌于心口。他这一下伤上加伤,唇边都溢出一线血痕来,自己却好似并不在意,只微蹙着眉头忍了下去,甚至还有余裕朝应竹笑了笑:“我有分寸。” 他哪是有分寸?分明已是存了死志。只是碍于他应竹还固执地留在密室里,才想方设法地同他逃出去。可在九华的时候,云山分明不曾显露过这一番打算,若非隐藏太深,便该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也唯有那座大阵了。 “笑师兄,张掌教可有派人去那座小楼的密室查探?底下的阵,是做什么用的?”应竹问道。 “去的人还没回来,我稍后亲自下山一趟。你与云山先歇息吧。你竟比我还早到襄州一步,想必也辛苦了。”笑道人劝道。 这时姬灵玉与丹青子皆自里屋走了出来,丹青子告了一声,便匆匆回长生楼炼药去了。姬灵玉将顾云山的病情简单说了来,又道:“也没什么大碍,比这严重的伤我与丹青也不是没治过,不妨事的。方才餵他吃了点安神的丹药,明天一早我们再来。” 应竹点头应下,将姬灵玉与笑道人送出了门,本自己也该走了,却还忍不住折回屋中去看顾云山,却不料那道人正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床帐发呆:“你没睡?” “歇了一会儿。”顾云山回头看了看他。 “姬师姐不是餵你吃了药?”应竹讶然道。 “那药骗不了我。”顾云山缓缓说着,又觉得自己措辞不甚精准,解释道,“我是说,这剂量的宁神丹对我没什么用处……”他声音沙哑而平静,几乎没有什么波澜,说着话,又将目光移回床顶的幔帐,不晓得又在想什么了。 应竹无由地心中一紧,上前坐到床边,伸手探了一探他的额头,道:“睡不着么?” 顾云山望着他,眼里像是藏着黑暗的漩涡,少顷才缓缓摇摇头:“你去睡罢,我一个人躺一会。” 他语气有些疏离,眼神却总是骗不了人的。应竹轻嘆了一声,道:“你还怕拖累我么?云山,告诉我,密室里的那个阵是怎么回事?” 顾云山答道:“那是个摄魂之阵,可以激出人的心魔,最后恐怕会神识湮灭,只剩下行尸走肉吧。” “那你看到了什么?”夕阳将最后的余温漾在年轻剑客的眼眸里,应竹的声音也跟着变得柔和了起来。 顾云山稍稍犹疑,好一会儿才答道:“自是我的心魔。我杀了许多人,对此早有觉悟,只是后来……那幻境变作你的样子……” 第34页 应竹想了想,道:“我知道,你同我说了,你干了我、羞辱我,还杀了我……都是幻境罢了,也没什么,我不怪你。” 顾云山愣了愣,直直地看着应竹,好一会儿才惨然笑了一声,闭了闭眼睛。 “怎么了?”应竹从未见他如此,直觉哪里不好,忙问道。 顾云山咬了咬牙,终是发狠了似的,支起身来,一双眼睛虎狼似的盯着应竹:“是,我杀你只是要在阵中破除魔障,可我想干你,这是真的,你也没关系么?” 应竹被他眼中的厉色镇住,他惯来没想过这档子事,一时转不过弯来,只茫然问道:“什么?怎么干?切磋么?” “……”顾云山终于忍无可忍,直揪着应竹的领子,便凑上前去,冲动而焦躁地吻了一下剑客的嘴唇,因着心中冲突矛盾的心绪,竟还磕了一下牙齿。他忽然感到难堪,不再继续下去,只将应竹推开了几分,屈起膝来,将下巴抵在膝上,垂眸轻轻地轻轻地讽笑了一声,道:“看,就是这样。四年前,你走的时候,就在这里,你躺在我旁边,我做了一夜你的春梦。我是喜欢你……可我也没有办法啊……”他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像个委屈的孩子,压抑着内心翻沸的情绪。 他早知道终有一天他会失去这一切,而这一天终于来了。 这个吻实在出乎应竹的意料,顾云山的话语,也出乎他的意料。他从未想过情与爱,只是看着几乎濒临崩溃的顾云山,身虽已然出阵,可心却仍像是被困于阵中煎熬。他直觉倘若这一刻他抽身离去,只怕这便会是最后一次见到顾云山,从今日之后,彼此虽生犹死,再不相见。 这是一道非常简单的选择题。应竹心里静静地想着,有那么一瞬他脑海里划过了无数往昔相处的日夜,末了只抿了抿唇,看向顾云山,以手扶着他的肩膀,单膝跪在床上向前倾身,试探性地将嘴唇贴在顾云山唇上:“这样……?” 很奇怪地,他心里像有一只燕子腾枝而去,陡然地震颤起来。他看见顾云山幽深的眼底闪烁着依稀的光彩,像夜尽天明时横于朝云后边的一抹淡淡初阳。 “也不错啊。”他陈述着内心的感觉。旖旎的晚霞映着他稜角分明的英俊面容,将那墨描似的眉眼照得愈发清晰起来。顾云山愣了一愣,好似被突然的亲吻夺去了多余的思绪,只以指腹履过他的脸孔,自眉骨展向略微上挑的眼尾,有自面颊摩挲至尚有些湿润的唇畔。四年来多少个日夜轮转,他想过无数次应竹的回答,却独独未曾料到对方会这样顺理成章似的,简直像是在同他谈论剑术、美酒或者别的什么。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顾云山凝视着应竹漆黑的眼瞳,轻声问他。 “我知道,在亲你。”应竹顿了一顿,又重复了一遍:“还行,并不讨厌。” 他神情也不见害羞,只是认真极了,还像是四年前那晨起练剑的少年郎,一板一眼的,全然不知自己在答非所问。 顾云山忍不住笑了一笑,凑上去以微微颤抖的齿列轻咬了一下他的下唇,加深了这个吻。四年溟漠的光阴于唇舌纠缠之中首尾相叠,追溯回那将别的清晨,夕照犹如那时的朝霞,静静地披在两人肩上。 “阿竹……”顾云山轻嘆了一声,恋恋不捨地放开了他。应竹早叫这个吻憋得脸色涨红,这会儿长喘了口气,一双眼睛里似藏着跳动的火光——顾云山见过无数次,在两人切磋时他若是想到了什么新点子,便要露出这样跃跃欲试的神情——果不其然地,应竹扶着他肩膀再度亲了过来,年轻人的吻青涩而莽撞,险些便要被牙齿磕破了嘴唇,探进来的舌头亦是毫无章法的。顾云山也由着他胡闹,以舌去绕他的舌,手缓缓摩挲着应竹的背嵴。 应竹又试了几次,始终不得其法,却又不肯就此退去,干脆便以唇贴着顾云山的磨蹭。顾云山哪不知其所想?弯了弯唇角,便又吻了过去。他终于真正放松了下来。幻境中的应竹百般撩人与挑逗,却怎么也不及他这一番笨拙的亲吻——这的确是应竹,他心想,既诚恳又认真,比所有的幻觉与梦境都要好。 时间于两人相拂的唿吸声中渐渐远逝,黯淡的光线跳动在沉沉的暮霭之中。顾云山揽着应竹的腰身,将下巴搁在对方衣裳肩头软软的白毛上,心里竟是极静的,像一弯流得深长的河流。“阿竹,你不要走了,陪我睡一会吧。”他轻声说道。 “好啊。”应竹应了一声,支起身来,将外袍脱了,齐整地叠在一旁。顾云山往里边给他让了地方,将那钻进被窝里的年轻人拥入怀中,许又迷煳地说了些话,也渐渐不闻了。 顾云山这一睡便到了第二日午后才依稀地醒了来。他很少睡得这样沉,只模煳地听见窗外鹤鸣于云顶,聒碎了妙闲的梦境,外间大约有人在谈着什么,声音亦像是隔了层纱,叫人听不清,只觉得安稳极了,又囫囵地睡了一会儿,才勐地惊醒了来,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剑也没摸着,身边的衾被早就凉了,瞧不出有人睡过的痕迹。他愣了一愣,还当昨夜该不会又是自己做的一梦,念头还未起,便见应竹绕过屏风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苦药:“就知道你醒了。” “阿竹?”顾云山愣了一愣,揉揉额角,“现在什么时辰了?” “都快申初了,你这一觉睡得真久啊。”应竹走到床前来坐下,舀了一勺递过去,“喏,丹青子师姐说你余毒未清,差人送来了药。” 顾云山睡得骨头都酥了,这会儿只管乖乖张口吃了下去,又忍不住偷眼去看应竹,又唤了一声:“阿竹。” “什么?” 云山摇头道:“没什么。”他伸手接过了碗来,搅了搅那苦涩无比的药汁,仰头便一饮而尽了。他微微振眉,忽地一笑,道:“我原本想长痛不如短痛,却不料苦尽甘来了。” “碗底下放了蜜糖没融开么?”应竹一怔。 顾云山大笑了两声,没待说些什么,便听得外边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是笑道人推开门,道:“云山,你总算是醒了。从前就知道你爱偷懒,却不知道你这么能睡!来来来,干脆我给你取个绰号吧!我想想啊,今年去巴蜀游歷时在树上总能瞧见九节狼挂在枝上躺在山头睡晕过去,干脆跟它们一样叫你‘山门蹲’好了,师弟你觉得怎么样?” “……”顾云山自动忽略掉他后面不着调的言论,问道,“师兄找我?” “哦,师父唤你去三清殿。”笑道人说着,又看了一眼应竹,道,“独孤也来了。” “咦,师兄也来了?”应竹有些意外。 笑道人微笑着颔首道,“独孤这几日把段非无所行之事查了个彻底,这一回料没有人敢再说什么了。走吧,别让人家等迟了。” 这一日真武山上落了罕有的大雪,将山上山下都遮了一片茫茫的白。无数师门传信的鸽子飞往各处查探青龙会潜堂“七月十五”段非无的行踪。而顾云山领了三年的罚,只待他病癒,便往万仞石崖面壁去了。 第35页 卷五·中元之战 唿啸的山风收敛了冬日的酷寒,轻扯了山腰棉絮似的流云,裁作仙人飘逸的裙纱,虽冬月将尽,可这山壁间竟仍爬满了密密丛丛的青翠藤萝,甚至还藏了些子细碎的小花儿。 “这是?”若非亲见,顾云山怎么也想不到那万仞石樑的危崖之下,云深之处,竟还有这一番洞天。 “为师少时曾在此观云海悟道,只是地势太过险峻了,故没告诉你们这些小辈。”张梦白拈鬚答道。 顾云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四下望去,只见四周云气蔚然,围在龙嵴一般连绵的山峦腰间。他少时看书驳杂,涉猎得广,自然看得出这处亭台灵气沖盈,生平罕见。 张梦白道:“我观你体内气息平和中暗藏着些驳杂混乱,应是受了影魅的影响。世间有形即有影,可要修成影魅,非集天地精气不可得之,本是世间至纯之物,却被段非无所污。好在此处灵气充沛,静心梳理,当有所成。” 顾云山微愣,身边却忽的凝出个人形来,正是那影子。影面色微微发白,但较之玉华小楼刚从鬼玉出来时已好了不少,当下朝张梦白拱手道:“多谢真人照拂。” “你能修成人形,是自己的造化,贫道不过锦上添花罢了。”张梦白呵呵一笑,又对顾云山道,“君子直道而行,不为物动,不为情拘,但行其当行,事其当事。云山,你应当清楚,为师罚你在此面壁,并非因你剑下亡魂几何。” “是。”顾云山敛眸答了一声。 张梦白微微颔首,又留了片刻,便自离去了。顾云山拨开山壁间的藤萝,便进了里边去,入口虽窄,山中洞室却通达上天,平日少见的明丽日光流金似的倾泻而下,汇于洞天中一汪浅浅的泉水,腾起裊裊的云气。池边有一蒲团,更远些有石床石桌,桌上灯烛书简,壁上隐隐刻了一些文字,大约是前人留下的旧迹。 顾云山寻了个地方坐下,问那跟进来的黑衣人:“影哥,这些日子怎么都不见你?叫你也不应。” “此事说来话长……”影嘆了一声,解释道:“二十年前段非无之前将我骗来襄州,想将我炼化,我自是不肯,拼命逃脱了出去,神魂却已是残缺,逼不得已逃到你影子里汲取生机。说来你小时体弱多病,多半是我的错了。” 顾云山笑笑,对此并不在意:“不妨的。影哥你从前的事都想起来了?” “我另一半神魂留在那块鬼玉里,前些日子在玉华小楼,段非无再度将我封入其中,我便想起来了。”影嘆了一声,道,“那鬼玉中煞气怨气实在惊人,险些便要被其淹没了心智。好在阿竹及时赶到,以冰晶魄镇魂,我才得以将鬼玉之中的力量吃下,停了那阵法。不过那股力量阴秽躁动,还需炼化,这阵子我得闭关一些时日了。” 顾云山应道:“好。” 影身形一晃,便又消失了踪迹。他本是天地灵气所生,与此处便更是如鱼得水,想必出关之后修为更加精深凝实,化作人形之消耗,想必可以忽略不计了。 ——大约要到分别的时候了。 顾云山暗暗地想着,心里升起几分不舍来。然而人岂不如云海生灭变幻,哪有恆常的境况呢? 顾云山静坐了一会儿,嘆了一声,便从随身带来的东西里找出一只窄小的木匣来。这匣子乃是应竹离开襄州回家过年之后不久易开阳想起来交给他的,里边装着应竹这三年来给他寄的书信,约摸一月一封,如今也有厚厚的一叠了。他以手指履过信封上被墨洇过的起伏痕迹,拆开最底下那时间久远的一封,展信细细读来。 * 腊月才过不久,真武山便迎来了一批来自秦川太白的客人。天下剑派多如牛毛,却有太白、真武剑法出类拔萃,并称于世。每年此时都会有太白弟子前来交流剑道,只是这一回却有些奇怪了。 “咦,独孤那傢伙也晓得躲懒了?”笑道人没见着熟人,便问另一个熟人。 应竹朝他拱手行了一礼,解释道:“独孤师兄同公孙师兄一道准备试剑大会,抽不开身,便由我代劳了。” 笑道人嘿然笑笑,将一行人引上山去,嘴巴却停不住,直将这真武山上的风土人情与那些初来的少年太白弟子们细说了起来。应竹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将人安顿好了之后总算寻了个机会找到笑道人,问起顾云山来。 “我就知道你要憋不住来问我。”笑道人得意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年前回家之后云山便去长生楼后边的万仞石樑面壁思过,待遇好得我这个做师兄的都嫉妒得很啊。” 应竹闻言松了口气,又问:“此话怎讲?” “你想啊,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岂不妙哉?唉,哪像我,在山上杂事多得很,下了山又要天天开会!”笑道人嘆道。 “……”应竹默然片刻,道,“笑师兄,面壁应当没有酒喝。” “应师弟所言甚是!不过在这山上修行,喝酒都要偷偷摸摸的。不过么,应师弟来者是客,拘束也少些……”笑道人眨眨眼,“应师弟,改日可要请我喝酒啊。” 应竹会意,笑道:“那是自然。” 待一众太白弟子安顿下来,日已迟了。应竹与同伴一道用过了饭,便各自道别回屋歇息。他了无倦意,反倒是心中有几分冀待与迫切愈发热烈了起来,强自按捺到夜色渐渐深浓,这才悄然运起轻功,做贼似的往长生楼方向去了。 丹炉已经熄了,丹青子与道童茯苓也该早去睡了。轻纱似的云絮挽着皎洁的月辉,应竹借着常青的灌木藏匿身形,一时也觉得感慨。五年已过了,那一年在崖边,顾云山与他还不算熟识呢,却将自己身怀影魅的秘密同他和盘托出,那时还说影哥要偷学太白剑招,无怪乎后来传言中影剑的剑凌厉又迅捷,与真武路数颇有些出入。只是顾云山剑术究竟到了何种程度,除去鹦哥镇那仓促的交手,便再没试过了。一念及此,应竹便觉得心更热了几分,扑面而来的冷峭尖风也不去管,只站在崖边向下眺望。 襄州的山多险峻,这万仞崖壁尤为陡峭,直如一剑噼下所成,白的山石,黑的树影,夜色沉在山腰,便是皎皎月光都难以将之照明,愈发显得深不可测。顾云山在哪个密所思过,笑道人不说,他自然也无从知晓,正踌躇间忽听得身边悉悉索索的响动,回头望去,却是一头成年的梅花鹿从灌木丛中挤了出来,瞧见应竹,眼中竟好似有几分喜意,过来蹭了蹭应竹的手掌。 应竹便知这是五年前那头叫做乐乐的小鹿,早年剑练得累了,便同云山一道来陪它玩,餵过许多次仙鹤草,却不料它还记着他。应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伸手摸了摸乐乐毛茸茸的脑袋,唤了它一声:“乐乐。” 顾云山走了一趟剑招,仍觉得奇怪得很。自影脱体而出闭关去之后,他的驱影便一直使得不太顺手——习惯的确是件很可怕的事,尤其还是这样像是与生俱来一般的存在。可这也无可厚非,影哥能一偿夙愿修得人形,他也是替影高兴的。 第36页 “等你出关,咱们总算能喝一杯了啊。”顾云山心里暗暗想着,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影哥不会回应他,无奈地嘆了一声,将剑收回匣中,自坐到石桌旁,借着明亮的烛火再次打开木匣——应竹约莫一个月给他写一封,三年来几未间断,说的也不是多重要的事,只大略闲谈几笔,说些趣闻罢了。顾云山闭关至今已有月余,今日正好是读到最后一封了。 “云山,见字如晤。今日回得太白,尤为天寒,领了朔风吟月裳穿,却也不冷……青龙会活动猖獗,祝平安。” 这张信笺写得尤为潦草,想必是时间紧迫、匆匆而就的,约莫是鹦哥镇重逢之前罢。顾云山目光凝在安字最末的飞白上,手指按着笔画缓缓摩挲过粗糙的纸张,笑意便不自觉地在眼底化开,挑到眉梢唇畔上来。他在灯下坐了好一会儿,想起应竹来,心中是全然的静与柔,好似三年来一切的暗与血尽都化作流云逝去,山峦依旧人依旧,便再没有更好的事了。 他将信纸搁下,心中暗想着下回该找机会朝师姐讨要些纸笔来。阿竹给他写了这厚厚一叠的信,可他身在血衣楼时收不到,又怕牵累应竹不敢同他写信,如今在此面壁,再无此顾虑了。 顾云山正想着这个,便忽觉得外边石台上自己摆的一个小阵被触动了,抬头望了望天色,果然是到乐乐来找他玩耍的时候。这小鹿从前便不认生,虽阔别三年,到底良心尚在,没将他这个“童年玩伴”抛诸脑后——当然也可能是贪图洞天里这一丛生长得肆无忌惮的仙鹤草啦。顾云山笑笑,扬声唤了一声“乐乐”,却听得外边步子声音不对,抬眼望去,却见那小鹿蹦跶着进来蹭他手掌,后边跟着那剑客衣裳沾了不少草屑与尘土,瞧着稍显狼狈,一双眼睛却是极明亮的,像有一簇火苗儿在里边跳动。 “阿竹?!”顾云山一愣,语气讶然,可面上的喜意却是怎么也遮不住的,“你怎么来了?” “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你。你这地方真是偏僻,若非乐乐带路,我真要找不着了。”应竹说着,也笑了笑,撩开垂到面颊边的藤蔓走了进来,“张真人叫你在此面壁,真武弟子不得打扰,我又不是真武弟子,便来打扰打扰了。你不欢迎么?” “怎么会!我想你得很了。”顾云山话才出口,便微觉得有些赧然,当下轻咳了一声,道,“我方才在看你给我写的信,还想朝师姐讨点笔墨回信给你呢。” 应竹上前来,扫了一眼桌上信笺,便道:“才写完这一封,就在我家老宅碰见了你。” “是,那时我本该早早地逃走的,却还是忍不住上想去与你切磋一番……”顾云山顿了一顿,又笑道,“只可惜打得不够痛快。” 应竹的手下意识扣在剑的吞口上轻轻摩挲,只觉浑身的血都变得热烫了起来。“那我们现在来一把?”应竹问道。 “好啊。”顾云山提了自己的剑匣,道,“我们到外面去。” 应竹点头,跟着出去。说来也怪,真武山上山风颇为勐烈,可到了这个兀出的石台,却打了个旋,静了下来。石台上点了一盏长明灯,烛火竟燃烧得平平稳稳的,映着雪白的石板,上边刻画了一些细密的线条,隐隐透出几分玄妙来。应竹自无心去看,拔剑出鞘,与顾云山对视一眼,剑势便如苍龙一般矫然而出。 他在鹦哥镇时心怀恨意,出的剑便失却平常心,未免有些偏颇,现在心境平稳,剑势便更加沛然而轻盈,正如捕猎的鹰隼,凌厉而不失从容。顾云山这些年身经百战,竟被他疾风骤雨一般的攻势逼得节节败退,偏看得些许破绽,也因其迅捷的身法与迟滞的影子而捉摸不到了。应竹是何等眼力,当下“咦”了一声,剑招却未曾片刻停留,只等到决胜时将剑于他心口轻轻一点,才问道:“你的驱影怎么了?” “你看出来了。”顾云山收剑轻嘆道,“影哥已炼出人形,现在闭关去了。” 应竹略一思索,便想透了其中关窍,惋惜道:“难怪没有从前那么难对付了。那你的驱影之术要从头开始练了么?” 顾云山道:“差不多算是了。我自己驱影,总归比不上影哥在的时候,别扭得很。”他说着,又看了一眼应竹,道,“我前些日子想了些法子,恰好你来了,正可以试试。” 应竹佯怒道:“好啊,把我当做陪练了吗?” “我这是给你机会欺负我,等我练成了驱影,有你好受的。”顾云山挑了挑眉,调侃道。 “那可未必,看好了!” 一时剑气激盪,将山中云气都震散了几分。明月如水映在台上,山风将树影揉皱,摇摇地与月色相融。也不晓得打了几场,只晓得月行至中天,旁边那吃饱了仙鹤草的梅花鹿都卧在地上昏昏欲睡了,两人方才收了剑,对视一眼,便尽笑了起来。 “怎样,我就说你要输我的!”顾云山颇有些得意道。 “那不过是我一时失手,才给了你一个破绽,下次便不会了。”应竹道。 顾云山故意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道:“让我算算你有多少时失手了?” 应竹伸出三根手指,认真答道:“三次。” “……”竟然还真算着呢?顾云山想了想胜率,咳了一声,转而道,“你们太白的招式有进无退,以攻代守,实在有些险峻。我若是全胜时,有的是手段制住你。” 应竹点点头,收剑回鞘,却道:“只要再快一些,你便没有办法了。” 这也的确是应竹的剑路。顾云山心中琢磨了片刻,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时间也晚了,睡觉去吧。” “诶。”应竹应了一声。洞天里有一眼泉水,尽管时已深冬,那泉水竟也并不似其他地方的河水那般冰凉刺骨,反倒像是带着些暖意。两人简单地洗漱了一番,顾云山将烛火吹熄了,便听应竹道:“没想到真武还有这么个好地方。” 顾云山将发冠上的簪子拔了,拢了拢头髮,道:“是,我师父从前便是在这里观云海悟道的。” 应竹:“……哦。” “嗯?你失望什么?”顾云山回过头来,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应竹。 “没什么。”应竹说着,将外袍脱了叠在一旁。顾云山将烛火吹熄了,便听得应竹忽道,“我那日在鹦哥镇刺了你一剑,回去之后还想,你若是死了,我便将命赔给你。” 顾云山没想到他旧事重提,愣了一愣,揉了一把他的发顶:“说什么傻话。” “我有个师姐,叫江婉儿。那一年我与公孙师兄在秦川追缴一个青龙会的人,就要得手时江师姐忽然出来阻拦,我才晓得那人是她哥哥。”应竹声音像一条流深了的河流,翻了个身,看着顾云山:“你猜怎样?她自刎于公孙师兄面前,求他给哥哥一次机会。” 第37页 顾云山默了片刻,问道:“后来呢?” “她哥哥冥顽不灵,最后还是死在了公孙师兄剑下。”应竹答道,“许多人笑她傻,可我却很明白那种感觉。我那时便想……如果你真是青龙会的人,我大约也只这一条路可走。”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发亮,眼神是极认真的。他平静的话语像是一颗投进湖水里的石子儿,在顾云山心中漾起层层涟漪,久不能平。他忍不住伸手握了一握应竹的手掌,轻声道:“我岂会辜负你?”顿了一顿,又道,“你那天刺了我一剑,我还没讨回来呢。你的命已经算是抵给我了,可不许乱来。” 应竹轻声笑了一下,道:“不会乱来的。” 应竹作为此次真武之行的领队,自然不能无缘无故玩起失踪,是以只能隔三差五地熘下山与顾云山切磋两把。顾云山剑道天赋颇高,又已然领略到驱影之术的神髓精要,如今虽没有了影哥的助力,算是从头练起,再加之有应竹这等高手拆招试剑,进境自是一日千里。 一场夜雨方歇,朝阳映着沉浮的云海,云海叠着渐青的远山,山间细流的春水洗去冬日的酷寒,终于透出几分二月末轻盈的暖意来。顾云山于石台一眺,便忽见得远处一道白影腾身一跃,险之又险地在山石一点,穿云飘雪一般轻轻落在台上,朝顾云山笑了一笑:“我来了!” 顾云山有些意外:“今日怎么早间来?不用管你哪些师弟师妹么?” “笑师兄说带他们四下游玩踏青去了。”应竹答道,“他上迴路过玉华集,讲了一路的鬼故事,我不想再听了。” 顾云山大笑起来,道:“你还是怕鬼么?” 应竹顿了一顿,既不想承认,又无法否认,只得模稜两可道:“我不怕影哥……” 顾云山咳了一声,故意道:“‘今日我儿周岁,景兄讲他截了一片月光相赠,可惜我儿大哭不止,让乳娘抱出去哄了许久才息。’不晓得讲的是谁?” 应竹默了片刻,镇定道:“我下山时看见那边有个山涧,去不去打打牙祭?” “好啊!”顾云山笑应了一声,略过先前的话不提。 顾云山这些日子一直在这处修炼,累了便琢磨琢磨阵法,说偷偷离开这闭关之所到别处游荡,倒真是第一次,对这附近的地形反倒没有应竹熟悉。两人自陡峭的石壁下去,不多时果真见一道悬泉自云深处坠下,砸落在山脚一汪小潭,炸起一蓬一蓬的浪花来,激流被兀出潭水的青石阻了一阻,终变了温顺的性子,柔柔地依着浅浅的河床,往山谷里流淌而去。河水浅而清澈,乱石间隐隐可见游动的鳜鱼,像宣纸上落下一笔一笔淡淡的青墨色。 “竟有花鲫鱼,这个好吃!”应竹瞧着高兴极了,摩拳擦掌地往旁边挑了一根结实的树枝,用剑削出一个颇为锋利的尖刺,拿手比划了一下,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朝顾云山道:“看我的。” 说着便自脱了最外的棉衣,又除了护手与靴袜,将袖子、裤腿挽了起来,用绳子扎好,便涉水而入,握着那一截树枝屏息凝神,好似在等着什么。水流刚刚没过小腿一半,晃晃悠悠地漾去一层涟漪。顾云山只看得他一个紧绷的侧影,裸露的小臂因为用力而显露出结实的线条,被和暖的日头映着,晃眼得很。那些石台洞天里未曾动过的绮念竟一瞬间潮水一般地起了来,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渴,忍不住上前了两步。 便是这时应竹目光一凝,手中的木叉重重地往水里一扎,竟有他几分出剑时的凌厉气势,既而又勐地将那木叉挑出水面,便见那顶端一尾肥鳜叫他扎穿了,挣扎间鱼尾甩动,将晶莹的水珠甩了应竹一脸。 应竹抹了一把脸,朝顾云山颇为得意地一笑,一双眼睛都在微微发亮:“给!” 顾云山手忙脚乱地将那木叉接了过来,却哪知道该怎么料理?应竹瞧他一副无措的模样,哈哈笑了两声,道:“你把叉子从鱼嘴插到鱼腹,放在一边,我一会来弄。” 顾云山“哦”了一声,却哪料那鳜鱼性子兇悍,这会儿还没死透,木叉子一碰,又疯了似的挣动起来,毫无防备间险些被它鱼尾弹到脸上去。 “待会一定最先吃掉你!”顾云山跟一条鱼生着气,将那条滑得熘手的鳜鱼用力按在岸边青石上,这才小心将木叉撤了,自鱼嘴穿了进去。 应竹莞尔,又捉了两三条,便差遣顾云山去拾些木柴,自己兴致勃勃地用剑将鳜鱼一一刮鳞去腮,又用削得细直的枝杈从腮部探进去绞出内脏来,这才到河里沖洗干净。顾云山点着了火堆,便见那应竹从怀里摸出一大包形形色色的调料来,不由楞了楞,道:“你每次出门都带这么多东西?” 应竹一面将细盐抹在鱼身两边,一面答道:“朝你们公厨讨的。水解冻的时候叉鱼再合适不过了!哎,这鳜鱼是真好吃,你尝过就知道了,可惜现在没有锅,不然还可以做点别的花样。”他倒是晓得吃的。 顾云山向来是个不近庖厨的,这时即便有心帮忙,也只能乖乖坐在一旁看着应竹将鱼架在火上烧烤,间或刷油,不多时便将两面烤得金黄,香气四溢。顾云山默默咽了口口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应竹那一截裸露的小臂,脑子里也不知想的是吃的鱼,还是别的甚么。只待应竹将那烤好的鳜鱼伸到眼前来,这才勐地回过神来,“啊”了一声。 “你不是要报仇?”应竹笑他:“也不用盯得这么紧吧?” “啊?哦哦哦……”顾云山轻咳了一声,赶忙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仇鱼”,略有些尴尬地低了低头,咬了一口。 跟鱼有仇,但是跟好吃的没仇。鳜鱼肉多刺少,被应竹炮制得外边酥脆里边软嫩,又因着用剑在两侧横削了几道抹了调料,也入味得很,偏生这鱼不曾开膛破肚,内脏都是从腮部绞出来,吃起来更是汁水四溢,鲜美异常。顾云山这些年也出入过不少口碑与口味俱佳的酒楼,却觉得那席上珍馐,都比不得这乡野间应竹递来的一串烤鱼。 应竹忙活得差不多了,便也坐在一旁的青石上拿了一串来:“好吃吗?” “我舌头都要吞下去了!”顾云山笑说着,晃了晃手里的木头签子,扎进地上,又拿了一条来:“在燕来镇,我就晓得你厨艺好,却没想到这么好!” 应竹认真地剔了鱼刺,答道:“我在家中常帮阿姐做饭。” “你回家去,家里人还好吗?”顾云山随口问道。 “都挺好的。”提起家人来,应竹面上又露出些许笑意来,“秋子的手艺学了我爹七八成,过年时忙得很。阿娘身体也十分健朗。” 顾云山点头道:“真好。真武山每年过年都很热闹,香客很多。偶然也会随师父师叔们下山去做法,累人得很。” 两人闲聊了几句,将鱼分而食之,日已过午了。和暖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腾起融融的暖意。应竹吃得餍足,懒洋洋地半靠着青石坐着,用木籤扒拉了木柴灰烬,将那火堆掩了。顾云山忽地止住了话头,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好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38页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应竹有些莫名。 “你别动。”顾云山说着,凑近了些,舔了一下他唇畔,“有一点油星子。”他声音很轻,像山腰缭绕着的云霭,沉浮不定。他面壁时只觉得心中沉静,可这时也不知怎么地,他看着应竹的脸孔,看进他漆黑如墨点的眼瞳,竟觉得心跳得愈发快了。焦渴的欲望在他喉咙里滚了几个来回,终化作一个绵长的亲吻。 应竹怔了一怔,既而伸手揽住顾云山的脖颈,他比顾云山想像的主动多了,甚至还微眯了眯眼睛,与顾云山的舌头毫不相让地纠缠。 “你又要走了么?又快要三月了。”顾云山低声问道。 “先不提这个。”应竹稍稍平復了一下错乱的唿吸,又吻了上去,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了似的,手开始在顾云山的背嵴缓缓摩挲,屈膝去蹭他胯间,动作生涩得很,轻一下重一下的,饶是如此,也扎扎实实地将顾云山的慾念撩了起来。 “你哪里学来的花招?”顾云山抽了口气,赶忙制住他作乱的腿脚。 “不对吗?”应竹顿了一顿,理所当然答道:“我找了个空挡去了趟……嗯,青楼,掏钱雇了两个人做给我看的。” “……” “你上次说想干我,我回去想了想,还是得知道怎么干,才好配合你。”应竹偏了偏头,问道:“我被他们合伙骗了?” 顾云山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念头,终是嘆了一声“你啊……”既而压低了嗓音问道,“你这么想被我干么?” 应竹微皱起眉来,问:“你不想干么?” “说不想才是骗你的。”顾云山说着,微直起身来,伸手解开拂雨沖云袍前太极形状的暗扣,将袍子随手往地上一铺,这才俯身去吻应竹的颈侧、锁骨,将那深蓝的中衣蹭散了来,一手便向下去解他的腰带。 “其实我想过很久你那件道袍的暗扣是怎么解的。”应竹环住他嵴背,悄声说道。 “下回给你试试。”顾云山说着,将人用力一带,便放在了自己铺展开的道袍上边。他这袍子虽多金属饰物,可里料柔软又结实,躺在上边倒也不会难受。顾云山与他浅尝辄止地接吻,手有力地履过他衣底温热的肌肤,自胸膛探索至腰侧。他的手掌上生了不少剑茧,摩挲过后腰的肌肤,便要激起一层细细的痒意。应竹本能地绷紧了身体,手一瞬便已握到了身旁的佩剑,却又立即放了开来,反倒是将顾云山脑袋勾了下来,道:“别弄了,痒得很。我外袍里放了那种脂膏,你去拿。” “你倒想得周到。”顾云山一愣,却不肯走,只就势亲了下去,在他喉结处舔咬。应竹闷闷地哼了一声,紧按在顾云山肩头的手握紧又松开,便听顾云山轻笑了一声,道:“你放开我,我去拿。” 言罢果真侧身去够被应竹搭在旁边青石上的外袍,手腕轻震,便将那衣裳一甩,兜头罩在应竹脑袋上。应竹视线被阻,还未开口问得什么,也看不见谁勾掉了他的裤子,只转瞬间便觉下身落进了潮湿温热的地方,强烈的快感自那处直抵脑中,叫他猝不及防地叫了一声:“云山?” 顾云山他自下而上舔过愈发硬挺的阳物,间或含住那顶端。应竹自渎都少有,哪受过这样的阵仗,只一下便弓起身来,手往下插过顾云山的髮丝,紧按住他的后脑。顾云山头髮被衣裳蹭散了几缕,柔滑得像是一匹上好的绸缎,随着他的动作,几缕稍短的头髮便正戳弄着应竹的下腹,激得他更屈起膝来,难耐地扭了一下腰身,像是想逃,却又逃不过这张情慾密织的网。 “你弄我做什么?”顾云山被他扯得髮根发疼,当下却笑,半是揶揄地轻声道,“去找你说的东西呀,我找不到。” 太白的棉衣厚实而宽大,将正午的日头遮挡了多半。应竹摸索那脂膏的时候蹭动了衣裳,便有光线自两件衣服之间开合的缝隙明明灭灭地照了进来。半遮半掩的视线里,隐约能见顾云山眼底浮着细碎的粼光,像一汪潋滟深流的泉水。 他好像理所当然地在取悦他,以口唇去舔吮那昂然硬热的东西。太过明烈的快感直冲发顶,叫应竹找寻脂膏的手都为止一顿,抓紧了身下的道袍,终是耐不住呻吟了一声,射了出来。顾云山将那些个白浊的精水随手涂抹在他腹上,既而笑了一声,捞起他一条腿来,在他腿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差点被你射在嘴里了,东西找到了没?” 应竹好像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清楚他的问话,一面努力平復着混乱的唿吸,一面答道:“没有……你自己去找,就在那里……” “哪里?”顾云山问着他,手与应竹的一手握了一握,忍不住又凑上去亲吻应竹的掌心,以唇舌履过其上每一寸剑茧,这架势,撒娇似的,显然是赖着要他去找的。应竹哪会不晓得,只是由着他,自己在衣裳里一阵寻摸,这才总算从随身的瓶瓶罐罐里找到了那盒脂膏:“你起来些,我不好弄。” “……”顾云山愣了一愣,微抬起身,却伸手截了他手中的瓷罐,道,“我来。” 他对情事并不算熟练,不过是做了些子颠鸾倒凤的春梦,又在青楼被玉蝴蝶请了小倌啊头牌啊之类的捉弄过几回,虽没吃过竹肉,但也算是见过猪跑的。顾云山将应竹的腰微微抬高,一面亲吻他的胸膛,一面以手取了些滑腻的脂膏,往后门探去。应竹浑身一绷,难以适应后边被一寸一寸探索进去的感觉,却还强自忍耐着,深吸了口气,努力放松着身体。 顾云山浅浅地进了不多深,便又抽出手指,再取了些脂膏重推进去。他自己都感到有些紧张,便俯低了身体去吻应竹的胸膛,唤道:“阿竹、阿竹……” “……嗯?”应竹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好喜欢你啊……”顾云山说着,又将湿热的吮吻印在应竹的颈侧与肩头,声音软得像是撒娇的小动物,手里动作却未曾停止。谷道里脂膏化开了,将里边浸得湿淋淋的。应竹听得他手指进出时羞耻难言的声音,终忍不得了,以手捧过顾云山的脸孔,重重地亲了上去。他这吻着实兇狠,舌头近乎蛮横地跑来纠缠他的舌头,牙齿将哪里磕破了,嘴里便尝到了淡淡铁锈似的腥味。 “够了,快进来。”应竹喘息着催促道。 两人距离极近,唿吸相拂的湿热温度被罩在棉衣里边,缠绕在两人之间。顾云山借着暗昧的光线看着应竹的脸孔,年轻人英挺的眉微微皱着,已是在极力忍耐着,瞧顾云山一时未有动作,干脆就伸手来解他腰带。顾云山由着他弄,虽克制着冲动的慾念,到底手下扩张速度快了些,待几根手指进出不再滞涩,这才上去咬应竹的耳朵,轻声道:“我要来了。”说着便缓缓地顶了进去。 饶是做足了准备,他的进入也并不怎么顺利。那到底不是容物的地方,本能地排斥着顾云山的阳物。顾云山被箍得发疼,只得缓上一缓,揉捏着应竹腰间的软肉,道:“阿竹,放松点……” 第39页 应竹一瞬间攥紧了拳头,尴尬处那酸胀与钝痛逼得他头脑发昏,只本能地顺从顾云山的话语,深吸了口气,缓缓放松了些。待他总算整根进去了,两人都已出了一身的汗。顾云山喟嘆一声,俯身又去亲了亲应竹的唇角,伸手去抚慰他因着疼痛软下去的阳物,又唤道:“阿竹、阿竹,你还好吗?” 应竹顿了一顿,终是咬牙道:“我真想揍你……” 到底还是没动手不是?他虽说着狠话,却仍是回应了顾云山的亲吻。顾云山与他的舌头纠缠着,试探性地开始抽动深埋他体内的阳具。应竹的唿吸愈发乱了起来,终从喉咙里溢出些许呻吟来,许是后边碰到了甚么敏感的地方,许是前边被抚慰得畅快了。顾云山终忍不下心中滚沸的慾念,抽插间盖在两人身上的棉衣抖落了去,明艷的日光乍然照了来,刺得应竹眼前一阵错乱的恍惚,那一瞬好似有无数浮游的光点在他眼前晃动着聚散离合,消散而復生。 他赶忙以手臂遮挡了几分过于刺眼的光线,顾云山却将他手拿开了来,按在一旁十指相扣,以唇印在了他的眉心,一番缠绵辗转,又落在了他唇上。 应竹终适应了光线,这才睁开眼来,结束了这一吻,舔了舔唇畔的水泽,唤道:“云山。” “嗯?”顾云山应了一声,动作亦缓了一缓。 应竹却只是用力地将他抱住了,将额抵在他的肩上。 一场情事方毕,人早已沉醉于这一番难得的灿烂春光中了。顾云山将应竹抱着,一併躺在自己道袍上边。年轻人的肌肤被黑色的道袍衬着,被明丽的日头映着,又被衣裳半掩着上边零零散散的吻痕,竟格外旖旎起来。 顾云山忍不住将手自应竹手用绳子捆好的袖口挤进去轻轻揉捏。剑客的手臂覆着薄薄一层柔韧的肌肉,这会儿也是放松着的。 “痒得很。”应竹挑了他一眼,却懒洋洋地没动弹。 顾云山便当真收回手来,低头去亲他的嘴唇,轻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开始很疼,我太心急了。后来就舒服多了。”应竹说着,想了想,道,“只是有点累,若是晚上就好了,可以直接睡过去。” “你睡一下也没关系的。”顾云山说着,替他拉了拉衣襟,将白棉衣给他裹了个结实,又揉了一把脑袋。应竹从毛毛领子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顾云山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裳,道:“不要了,我们早些回去吧。” 顾云山那外袍沾满了分不清是谁的的体液,蹭得皱巴巴的,那还能穿?冬寒尚未褪尽,山涧边潮气又重,的确不宜久留。两人在河边歇了片刻,整理了仪容,这才往山上赶去。待回到山腰间的石台,却见一人临风立于危台,好似下一秒就要跃入山崖消失于云海一般。 这人听见了响动,便回过身来,见是二人,便笑道:“云山,阿竹。” 顾云山上了前来,惊喜道:“影哥,你出关了?我还以为谁想不开,要在这里跳崖呢。” “我观此处云台,忽然想起当年与心宁也曾去过太白的一个地方,亦是三面峭崖,景色倒颇为相似。”影解释了一句,将手中几片细叶散入风中,这才走上前来,看向应竹道,“听说你们太白剑招中的云台三落便是在那里悟得的。” 应竹恍然道:“正是如此。” “不过这地上的阵图,是云山你画的么?我记得闭关前还没有的。”影又问。 “只是个积聚灵气的小阵罢了。我这些日子琢磨了一番段非无的摄魂阵,许多地方还未想通。”顾云山说着,却笑着上前结结实实地拍了一把影的肩膀,“且先不提这个,影哥,方才我看你动作,现在是当真变作人形无碍了?” “正是。”影说着,表情却未见得有多欣喜,反倒有些寥落,只挤出来一丝笑来,道,“抱歉了云山,我……” 顾云山却打断了他,道:“夙愿得偿,该开心才是!何况我的驱影如今也已练得圆融,还多了不少从前没有的感悟。” “哦?你的驱影如何了?你与阿竹打给我看看?”影来了些兴致,问道。 午间一番颠鸾倒凤,应竹浑身正别扭得紧,哪有比武切磋之念?顾云山看了一眼应竹,对影说道:“你同我切磋一番,就晓得了。” “也好。”影倒没想太多,手微一振,便有一把墨色的影剑握在了他手中。顾云山取了自己剑匣来,道了一声:“请。” 话音方落,影身形便一闪,转身已欺至顾云山身前,一剑直刺而来。他这剑无形无影,好似虚无,可与顾云山格挡的长剑一击,竟也有铮铮然龙吟之声。 好快的苍龙出水! 应竹在旁看得一愣,便只见影打斗时虚实难测,却用的都是太白剑招。顾云山进攻讨不到好来,便仗着自己熟悉太白的剑法,稳稳噹噹地防了个滴水不漏等待时机。约莫半炷香时间,影随手挥散手中墨剑,道:“不打了。” 顾云山嘿然一笑,道:“我也不想打了,我刺你一剑,就像是刺进了一团棉花。” 应竹道:“看你们打这一场,我倒想起有一年试剑大会,五爷考那些小孩子云台三落哪一招为实,哪一招为虚。有个小孩儿说‘我想哪一招实就哪一招实,想哪一招虚就哪一招虚’,话虽孩子气,但道理的确是这样的了。” “虚虚实实,影影绰绰。一点小把戏罢了。”影朝他笑着颔首,又伸手在云山眉心一点,道:“你驱影已然内力凝实,只缺这一道引子。我借你一颗种子,来日你修炼好了,还我便是。” 顾云山点了点头,却又问道:“你要走了么?” 影道:“我在这里,就是等你们道别的。我与段非无的仇怨是我的心魔,我必须去解开。”说到此间,他语气微沉,眼底漫起一线寒芒。 顾云山默了片刻,道:“若你找到段非无,定要告诉我。若是三年之内,我便去求师父,讨个假。” “我们寒江城正追查此事,影哥到时候可来寒江城一叙。”应竹说着,顿了一顿,犹豫片刻,对顾云山道:“云山,我这些日子也要走了。” 顾云山嘆了一声,道:“我猜到了的。太白弟子每年的这个时侯都要回秦川了。是什么时候?” 应竹道:“明日一早。” “我不送你了。”顾云山说着,颇为不舍地替他理了理衣裳,将手搭在他肩头好一会,才要收回去,却被应竹握了一握。年轻剑客朝他眨眨眼,道:“我明早再走。” “咴咴——” 两匹大宛马发出细微嘶鸣,刨了刨地上的细沙。六月的燕云着实太过酷热,约莫已是酉末,日头却仍眷恋着远方的怪石林。它不肯走,等的人却尚未来。马的主人一个靠在枯死却挺拔的胡杨树下,另一个坐在树枝上晃荡着腿,有些耐不住性子:“师父,那人怎么还不来?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们从这儿折返凤鸣绿洲还得半个时辰呢。”正说话间,又轻咦了一声,道,“诶,我听见了驼铃声,你说是不是我们要等的人?” 第40页 应竹微眯了眯眼睛,望向碧蓝的天际与金黄的沙土相接的一线,好一会儿才瞧见一个人影牵着一匹骆驼走来。他捂着一身墨色的道袍,衣上沾了不少烟尘,人却精神得很,瞧见应竹便招了招手。 “久等了。”来的人正是顾云山。他朝应竹歉然笑笑,道,“本说下午就能到,不想入了大漠,马便走不动路了,路上买了匹催不得的骆驼,性子比我还慢。这位小兄弟是?” “是我徒弟,叫唐一年。”应竹介绍的时候,眉眼显得十分柔和,“他少时在燕云呆过一阵子,对这块熟得很,我喊他来做个嚮导。”接着又对唐一年道,“这就是顾云山。” 这唐门弟子瞧着年纪尚小,约莫十七八的年纪,眉眼青稚却十分活泛,上下打量了一番顾云山,道:“你就是害我们在这里晒了半天太阳的傢伙呀,皮都要晒掉一层了,哎,你要怎么补偿我师父?” 顾云山忍俊不禁,反问道:“哦?你想如何补偿?” “我怎么知道。”唐一年怏怏说着,眼珠一转,又道,“不过我的话……我听说你剑术好,不如来打架吧?” “果然是阿竹教出来的徒弟……”顾云山哈哈笑道。 “他啊,年少气盛,刚入寒江城就放下话要把前辈们挨个挑一遍,结果第一个就找上了一个喝得半醉的真武道士。”应竹说着,将系在胡杨树干上的缰绳解了,将其一递到唐一年手中,摇头笑笑。 “……你说笑师兄?”顾云山看向唐一年的眼神顿时充满了同情。 “师父你又说我,我已经练熟了控鹤擒龙,这一回可不知道谁输谁赢!”小徒弟撇撇嘴,挺直了腰杆,显出几分少年人的骄傲来。 “是、是,是比上回进步不少。”应竹答道。 唐一年闷闷不乐地哼了一声,踢了好几脚沙子。顾云山瞧着好笑,牵着骆驼跟了上来,问应竹道:“咱们才三个半月不见,你哪里捡来的徒弟?” “是今年刚进寒江城的新人,我带他做过几回任务,后来就拜我做了江湖师父,其实也没教得了什么。”应竹说着,听见唐一年在后边嘀咕“什么叫捡来的”,又笑,回头拍了拍他脑袋,“好了,唐大嚮导,我不认得路,你走前头?” “诶。”唐一年应了一声,与顾云山错身而过时微微侧移目光扫了他一眼,却没有停留地翻身上马,往前边探路去了。顾云山正与他四目相接,虽只触到一瞬,却忽觉心头一凛,再定睛看那与应竹说着话的唐一年,那感觉却又无迹可寻了。他将此事按下,趁着天色尚明跟着两人往凤鸣绿洲赶去。 遥遥地便见沙漠中一点少有的绿痕,拥着一汪深碧的小湖,映着着苍蓝的天幕。湖畔一座泥砌的客栈,挂着已然不再鲜明的旗幡,其上的名字已是看不见了。三人才近了那客栈,便见得外边坐了一人独饮,抱着个酒罈子,微眯着眼睛遥望着远处,不知道在轻哼着什么荒腔走板的调子。 “……!!!是笑道人!师父我今夜在百里营还有事我要……”走在前边的唐一年心里一悚,暗道不妙,话才说了一半,便听得笑道人远远地扬声喊道:“诶,这不是躺一年吗?” 唐一年:“……” “咦,山门蹲师弟也来啦?你们俩的名字配,一个一躺一年,一个山门蹲,真应了咱们开山祖师,要睡到升仙吧?”笑道人拊掌笑道。 顾云山:“……” “咦,怎么几个月没见,你还学了女人,在额头上画了什么花钿?来来来,给我好好瞧瞧?”笑道人奇道。 “笑师兄,你已经给我起过外号了。”顾云山颇为无奈地上了前去。数月前影在他眉心一点,说是留下了一道引子,他后来练习剑术,果真愈发行云流水起来,眉心亦愈显出一道暗色的印记。师父瞧了,只道一句“阴阳交汇于此,妙极。” 何谓阴阳交会、妙处几何,顾云山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影哥总不会害他,这他倒是坚信的。 “不起就不起呗……”笑道人颇为失望,按捺下胸中喷发的灵感,又仰头喝了口酒,眯着一双笑眼问道:“哎,师父竟肯放你出山,该不是偷偷熘出来的吧?” “师父若是不允,我岂能过来?段非无已现身燕云,我又岂能不来?”顾云山又给他斟了一碗。 唐一年同情地看了眼顾云山,悄声问应竹道:“听说真武武功不够高不能出山的,这位顾师兄真有你说的那般厉害?他与那段非无有什么瓜葛?” 应竹还未回答,便听得那边酒碗往桌上一磕,笑道人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拍了一把唐一年的肩膀,道:“诶,躺一年,酒也喝够了,不如咱们来练练?” 唐一年哭丧着脸,眼珠一转,却道:“笑师兄,我还没喝吶。” “也对,来来来,喝酒喝酒……哎,喝酒你也照样躺一年啊。”笑道人摇头笑道。 “……” 应竹向来护短得很,这时正要上前挡酒,却见那笑道人将酒罈一揽,微眯着一双醉眼望向他:“这可是躺一年自己想喝的酒,你要喝酒,找山师弟去。” 应竹反映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山师弟是说的山门蹲,忍不住看着顾云山笑了一笑。顾云山咳了一声,道:“阿竹,我们也来点?” “好啊。”应竹莞尔,看了眼旁边拿酒碗盛着酒,眼神却直往他身上飘的唐一年,道:“我去朝店家再买坛酒来。” 唐一年松了口气,“嗯!”了一声。 顾云山便跟着应竹进了客栈去。大堂里空空荡荡的,掌柜的也不在,只有一个惫懒的店小二坐在那儿百无聊赖的扒拉算盘。 “小二,再来两坛酒。”应竹唤他。 那店小二百般不情愿地应了一声,道:“诶,您稍等,我上酒窖拿去。”言罢便提了旁边一盏油灯,往里间去了。黄昏将尽,暗昧的残阳斜照进来,将乱摆的长凳与桌腿的影子都拉得长了。外边推杯劝酒、讨价还价的声音都似乎小了许多,这会儿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应竹与顾云山两人。顾云山靠在柜檯边,看了应竹好一会儿,忽直起身来,将他搭了一缕长发在肩头的马尾顺到背后去,既而扶着他后脑轻轻吻了一下应竹的嘴唇。这个吻有着颇多顾及,不过一触即分,只是好容易偷了这么个机会,便只维持着这唿吸相拂的距离,悄声说着话。 “阿竹,我好想你。”顾云山说着,手指忍不住去缠他柔顺的发尾,“你说怎么才过了三个月,我便觉得好像有好几年了?” “你一个人在山中面壁,是很难熬。”应竹嘆道:“还要有两年多呢。” 顾云山说道,“你得常去找我,不然我便写信骂你。” “骂我什么?”应竹一愣,问道。 第41页 “始乱终弃!”顾云山义正辞严道。 “……”应竹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好好好。” 两人说话间,便听得小二脚步声渐近了来。那小二取了酒来,往柜檯上一撩。应竹是这里的常客,自然晓得价钱,这会儿数出铜板来搁下,便提着酒要出去。顾云山拉了他一下,道:“你住哪里?我有话同你说。” 应竹步子顿了一顿,回头看他漆黑的眼瞳,略一踌躇,便道:“来。” 言罢也不出去同笑道人、唐一年去喝酒,只径直上了楼去。六月时节这大漠气候最是险恶,住客也少。整个二楼空寂无人,只应竹取了钥匙推开房门,吱呀一声。他将酒往桌上一放,便点起灯来,坐在一旁,等着顾云山开口。 顾云山却是不紧不慢地找了两只酒碗来,随口问道:“你那徒弟是唐门中人么?” “是啊。”应竹奇道,“他怎么了?” “不,没什么。”顾云山斟酌了片刻词句,终是皱着眉说道:“只是觉得或许他没有那么简单,不过对你……又未必有什么敌意……” 应竹沉吟片刻,道:“我与他脾性相投,与他相处最久。瞧他平日举动,也不像作伪。” “许是我多虑了。”顾云山点头道。 “你不高兴我替他说话么?他与秋子同岁,秋子从前总想同我下山闯荡,也没有机缘。我将他看做弟弟呢。”应竹解释道。 “我岂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顾云山失笑道,“我也只是一瞬而过的感觉,摸不太准,心中又实在有些不安,若不是你,我定不会说出来的,你小心些就是了。”他说着,又眨眨眼笑道,“他下午还叫我补偿你,你说要如何补偿?”他将这两个字刻意咬得重了,平白生出了几分暧昧来。 应竹道:“那便先陪我喝酒。你这傢伙,明日少不了要被一年埋怨了。” 顾云山嘿然笑着,斟了两碗酒来:“阿竹喝酒厉害,我还记得那年你替我挡酒,实在有十分英雄气概。” 应竹一时赧然,道:“我转日起来头痛得很,还赖了会儿床,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爬进你屋里的,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顾云山愕然道:“是我找不到你的钥匙,便将你带到我屋里睡的。” “你不是怪我抢你被子,才不肯送我的?”应竹偏了偏头。 顾云山沉默片刻,想起那夜的梦来,干咳了一声道:“只是有些不方便……” 应竹笑道:“没想到你酒量果然那么差。” “……”顾云山放下粗瓷酒碗,道,“我那夜里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应竹随口一问,便见那顾云山站起身来,一手撑着桌案倾身吻了过来。两人唇齿间尽是高粱酒的醇香,这一吻比酒更为热烈。大漠入夜之后冷,可两人的唿吸尽是熨烫的。那一梦是行的何等之事,自不必再解释了。 待第二日两人起了床来,拢好衣裳下了楼,便见得空荡荡的大堂里恹恹地坐着宿醉之后的唐一年,他对面是个黑衣的男子,正喝着茶,听他喋喋不休地控诉笑道人的无耻行径:“他竟然那时候还叫我划拳!哎,天知道那时候我连一只手伸出来有几根手指头都分不出了,我就算赢了也肯定被他骗着说是我输了!头痛、头痛!景哥,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种道士?”说着,又听见应竹与顾云山下楼的声音,嚷嚷道:“师父、竹哥!!你昨日骗我!!” 应竹无奈地侧头看了一眼顾云山。 唐一年一看他俩眼神交汇,气得手中摺扇啪地一合,起身怒道:“真武的道士果然没一个好东西!笑道人我打不过,你还打不过么!顾师兄,请赐教!” 唐一年的控鹤擒龙果真练得不错,傀儡操纵得当真神出鬼没,已见得几分老辣,只是到底初入江湖,功力不深,这回败在顾云山剑下,自是十分不服气的:“我刚才再小心些,你是没机会近身的!” 顾云山总算得了机会欺负这个小辈,这会儿嘿然笑道:“那再来?” “不来了不来了,无影丝都被你削断了好几根,你又不会赔我!”唐一年哼道,“独孤师兄要来,我要去山谷口接他。” “那你小心些。”应竹叮嘱道。 “我知道的啦竹哥!”唐一年喊了一声,自跑到旁边马厩牵了大宛马,往百里营那边去了。 顾云山莞尔,收剑回到桌边,应竹给他斟的茶还未凉呢。“影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自是为了段非无的事。”影答道。 “做哨探,没有人比影哥更合适了。”应竹说着,转头问影,“可有什么消息么?” 影放下茶盏,微微点头,压低了声音答道:“苍梧城。” 应竹微皱起眉来,道:“苍梧城?” 影嘆道:“苍梧城守卫森严,这倒不难。只是城北深处有个屋院被人布了阵法,我虽无法接近,但也看得出是段非无手笔。” “是什么阵?”顾云山问道。 “与摄魂阵元气流转轨迹相似,只是这阵排斥魂灵,对常人倒影响不大,想来是故意防着我的。”影说道,“我那日亲眼看见段非无走入阵中,便一直没出来了。” 应竹沉吟片刻,道:“也不排除是给我们唱的空城计。” “我今夜再去盯着,若有什么异动,我会传信给云山,正好省得我跑回来了。”影说着,看了眼顾云山,“你近来如何?” “很好。”顾云山应道,“我下山时,看见玉华镇旁起了几栋宅子,工部的人正在监督修建,不晓得是哪位江湖人士买了地。等咱们回去,玉华集就该很热闹了。” 影饮茶的动作一顿,将那茶盏放下,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来:“那很好啊……很多年前,我也曾见玉华集盛景。”说着,又摇摇头,道,“那年段非无将我从秦川骗到襄州去,就住在玉华集旁边,的确是个山灵水秀的地方。他在涵星坊炼丹,有一日终于炼出一种丹药,能让我暂时窥破境界,得以短暂地化作人形。我哪里忍得住,常常吃了便跑去玉华集玩儿。只是那时根基未稳,心性又急躁,整天也不想修炼了,只想着走这条捷径,这才被他骗到了小楼中……”他嘆了一声,“不过也托他的福,我那时虽力量薄弱,可那种境界与感觉却记住了,是以我才能在这短短十余载中便轻易地突破化形之瓶颈。”他说着,将茶碗与顾云山和应竹两人的挨个碰了一下,一饮而尽道,“茶是暖的、苦的;碗是沉的、糙的;大漠的太阳很热、很亮,我渐渐地都能感觉得到了。” 顾云山看着他唇边笑意,顿了一顿,叩了一下桌子,扬声唤道:“小二,上酒来!” 影微笑道:“我本是天地灵气所化,若耍起赖皮,你可喝不过我。” 第42页 顾云山摆手道:“哪里的话,影哥,若没有阿竹,我会变成一个疯子,可若没有你,我早已是一具尸体了。”他说着,将那小二送上来的酒罈剥了封口,将酒碗一字排开斟满,“我得先敬你们一碗!” 应竹喝酒自是不含煳的,这会儿笑道:“早在那年冬天,在玉华小楼,我便想着有机会要同影哥喝上几杯。” “那时还是我替影哥喝的。”顾云山笑道,“这回可不行,影哥,我给你满上。” 影接过酒碗来喝了一大口,却没料到那烈酒割喉而过,呛得连声咳道:“原来酒是这个味道!辣得很!难怪心宁喝酒,向来都用那么小的酒杯。我那时还觉得奇怪,用那么小的杯子,能解什么渴?” 他说着,又嘆一声,浅啜了一口,垂眸回味片刻道:“这酒,解的岂是渴啊?” 这一碗刀子似的烈酒滚进肚里,将一些子沉寂的心思全都烧得沸腾了起来。他好像听见遥遥的读书声,在奔腾远去的长河之中沉浮。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咦?”醉中的年轻文士在舟中朝自己望了过来,那双眼里盛满了潋滟水波一般的醉与笑,“你是谁?……不知道么?唔,你既无形体,只是影子,我便唤你景兄,好不好啊?……景兄,来陪我喝一杯吧。” “……” “……影哥这就醉啦?”顾云山愣愣地看着趴在桌上半眯着眼睛的年轻人,实在未料到他酒量如此差劲。 应竹失笑,既而又看了一眼顾云山道:“怎么?有我在,你还怕喝得不够尽兴么?” “我同你在一起,便觉得很高兴。”顾云山笑着将自己的酒碗递到了应竹唇边。 “好啊,你又耍赖!自己不喝还赖着我喝!”应竹笑骂了一声,低头喝了一口那酒。 “我要喝你的。”顾云山说着,端起应竹的酒碗,忽地眨了眨眼睛,凑到应竹耳边悄声道:“你说……我们这算不算得喝了交杯酒?” 应竹想了一下,道:“交杯酒哪是这样喝的?” “那是哪样?” “诶,你这都不知道。”应竹抓起顾云山的手腕来,端着酒碗的手绕过他的手腕凑到唇边来,挑眼却见顾云山低眉喝酒,眼中含着笑,心里便知道他分明是故意的,却也只跟着亦笑了笑,将那碗交杯的烈酒一饮而尽了。 卷六·终章 大漠白日将尽未尽之时,便似一曲方尽的舞娘,提着霞光围的裙裾谢场时,袖底露出来一截冰凉的刀光,最是美艷、最是兇险。 影静静地站在那处,看着数尺之外的道人——他坐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下喝茶,桌上掌灯,将他一张俊逸的面孔映得有些诡谲——可不是诡谲么?这千百里无垠的戈壁,终年都不见两滴雨,哪来的这生机盎然苍翠欲滴的老树、又哪来的风雅人雕琢个白玉桌搁在树下呢? 段非无将手中茶盏放下,朝影轻笑一声,道:“阿景,许久未见,来,来陪我饮茶。” “饮茶?怕是吃沙吧。”影冷笑了一声,却是一动不动。他哪会看不出自己追踪途中不知何时着了这段非无的道,眼下这老树石桌,乃至段非无此人,怕都不过是个蜃影幻象罢了。以他性情,真身何处,岂会坦然暴露出来呢?影本是天地灵气所化,对阵法的气息流转最为敏感。这片看起来平凡无奇的戈壁上,却不知段非无做了什么手脚,竟以荒漠为纸,以星魂作笔,画下了一座奇诡的大阵,表面瞧着平和,可实则兇险无比,只怕错了一步,便要坏了这微妙的平衡,万劫不復了。 段非无似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却只一笑,敛袖提壶,将桌案上三只空杯斟满,说道:“你在等人,我也在等人,何不坐下喝茶一起等呢?” 影闻言默然片刻,忽地一笑,道:“你说得是。”他说着,缓缓往前踏了一步。他这一步轻飘飘的,落下时,却像有缩地成寸的功夫似的,已落在石桌前不到一尺。 他这一步正踏在阵法气息最弱之处,料想该要破阵而出了。可影却陡然浑身一个机灵,勐地抬起头来,可石桌仍在,桌边两人,一个是那段非无,另一个却作文士打扮,眼底隐有些倦意,见到他,却露出欣喜之色来:“阿景,你果真在这里!” 他眼中的惊喜之意明亮得灼人,既而又埋怨道:“我还当你嫌弃我,不辞而别了呢。” 影看了看那文士,又低头望向自身——当下不过是一团朦胧的影子,哪有甚么人形呢?他张口欲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觉是做了一个荒谬至极的梦,一朝梦醒,心中生出莫大的悲切与欣喜,尽梗在嗓子里,半晌也只长唤了一声“心宁”,叠着千迴百转的委屈与庆幸,恨不能扑进他怀里哭上一场——可究竟委屈什么、庆幸什么,梦痕已逝,一下子却又记不清了。 影心念一过,一肚子话到嘴边,却哼道:“我出来玩,还要告诉你么?” 成心宁对他心性倒是了解,当下颇为无奈地笑笑,扭头朝段非无拱手道:“此番多谢道长了,不然我当真找不到他。” 段非无笑着收了桌上的算筹,客气道:“一点小伎俩,能帮上忙自是最好的。这倒奇了,它故意藏匿于此,唿唿大睡,是跟你闹别扭不成?”他说着,目光掠过那隐约有了人的模样的影子,又看了一眼成心宁,笑容变得有些玩味了起来,“成兄,恕我直言,这鬼怪看起来十分喜欢你,这对你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怎么就不是好事了?”影忍不住嘟囔一句,眼神与那段非无一对,心中一悚,下意识便要出剑,却又哪来的修为?他是隐隐记得梦中此人罪大恶极,可做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来了。 成心宁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对段非无道:“多谢段兄提醒,只是阿景同我一起生活已逾十年,他心性像个孩子,有时顽劣了些,但却并非邪恶妖物的。更何况许多事都是我教给他的。你若说他心性不好要伤人,这便是我的罪过,怨不得别人。” 他这般回护,影心中自是高兴的,那一团雾翻滚了两圈才悠悠地定下来,又颇为不满地哼了一声:“我才不会。” “我晓得的。”成心宁伸手虚託了一下那团影子,低声安抚道。 段非无思虑片刻,却道:“成兄,这鬼怪离家出走,可是头一回?” “是。”成心宁点头。 段非无道:“嫉妒与占有欲是恶的来源,成兄,他日若酿了什么祸事,可莫怪我没有提醒你。”既而又盯着影,冷然道,“你成妖不易,可若为恶,贫道可不会体恤你。” 影下意识往成心宁身后躲,一团黑影乍浓又淡,混混沌沌地涌动着,显然是心绪颇不宁静。段非无却不多说,收回目光来,一甩拂尘,又对成心宁道:“若无他事,我先行一步了。”言罢飘然而去,不作停留。影见他走得远了,这才松了口气,对成心宁道:“心宁,那道士心术不正,你莫要信他!” 第43页 成心宁却眉头一皱,道:“他要拘你走,你对他生出恶感,我理解的,可你说他‘心术不正’,可有证据?我教过你君子当谨言慎行,不可信口开河!” 影楞了一下,自是说不出,只得道:“他要害你!我……我是没有证据,你不信就算了!”说到后来,自己倒生起气来,身形一散,又在另一边显出来。他这闪了好几次,也没等着成心宁服软,便自哼了一声,道:“你那样信他,还来找我做什么?” 成心宁嘆了口气,道:“你若要走,我也拦不住,我也不知我找你做什么。” 影说道:“谁说我要走了?是不是那道士讲的?我偏不走,气死那道士。” 成心宁忍不住笑笑,道:“好好好,好阿景,我们回家去罢。瞧你不见了我担心极了,找了你整整两日,若这里有床,我当下便要睡昏过去了。” 影这时才不好意思起来,心生出几分愧疚,探头看了看成心宁的脸色,影子讨好地绕着他转了两圈,想起了什么,说道:“心宁,我方才做了个梦,好长好长,我现在也好累。” “什么梦?”成心宁问道。 “很不好、很不好的梦……” “你在害怕什么吗?我小时候很怕先生考我背书,别的梦醒来就忘,就记得总是梦见先生罚我,打得手心疼得很。”成心宁莞尔道。 影默了片刻,脑海里闪过些零碎的片段,声音微沉道:“我梦见你死了,心宁。” 成心宁闻言一怔,既而大笑道:“阿景啊,人都不过百年寿数,哪有长生不死的?”说着又顿了一下,看那团蓦地萎靡下去的影子,道:“可我目光短浅,却是看不到百年之远。你是鬼魂,或是别的什么,我能见你,已是缘分,陪伴这十年,亦是我幸了。” “你要赶我走么?”影急道。 成心宁笑道:“不,我想能陪你多久便陪你多久。” “算你有良心……”影松了口气,心中高兴,围着他绕了一圈,借着风势将枝头明艷的桃花摇落了好几朵在成心宁肩头。 秦川一年中要有一半时间被积雪覆盖着,而雪融去时色彩却尤为浓烈。笑月湖躺在碧蓝的晴空之下,围上清早的云霞一匹,波光潋滟,明艷欲流。影腾身翻过低矮的石墙,稳稳地坐在了墙头上。应氏抱着小娃娃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旁边竹娘摇着拨浪鼓逗他,屋里年轻文士正教着镇上小孩儿念书,他诵一句,孩子们便跟着摇头晃脑地诵一句。童稚的声音一板一眼的,竟也十分可爱。 影早就将三字经背熟了,看那些小孩被检查功课时磕磕绊绊地背诵,不免有些得意起来,坐在墙边晃荡着腿,将那孩子背不下的书接了下去。约摸到了正午时分,那些孩子们各自回了家去,心宁也一道走了出来,远远瞧见了影子,便走到墙边来:“没去玩儿啦?” 影不高兴了:“你怎么晓得我是去玩了?我将你昨日临的书帖都背下来了!” “是、是,我说错了,你背背看?”成心宁笑道。 影便将那兰亭集序背了一遍,只是说到“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时顿了一顿,看了一眼成心宁,跳下矮墙道:“哎,不背了不背了,没意思!” 成心宁无奈道:“你啊。” 影心中气闷,偏又不好同他说,干脆便说:“人家暮春时节都要出去踏青,你却成天呆在家中,也不无聊么?你不去,我自己去!” 成心宁道:“记得回来啊。” 影没搭理他,自散了行迹,又往笑月湖那边去了。才穿过那片茂盛的杉林,便见得湖边青石上盘膝坐着一人,可不正是那个姓段的? 影心里暗道了一声晦气,正打算换个地方,便听得段非无唤道:“是阿景啊。” 影懒得同他寒暄,又不好扭头走人,只敷衍地“嗯”了一声,自走到水边发呆。段非无刚打了会坐,这会儿收了功,见那影子瞧着比昨日要黯淡许多,便问:“阿景,你有心事?” 影刚想呛他,可扭过头来,却又犹豫了一会儿,这才问道:“听心宁说人只能活一百年,是真的吗?” 段非无微眯起眼睛,转瞬便已知他心中所想,当下便道:“自然是真的。” 影心中微觉失望,又问:“那我呢?” “你是天地灵气所化,自然与天地同寿。”段非无道。 “那等心宁死了,我还有好长时间要活啊……”影嘆了口气,惆怅道。 段非无笑了一下,道:“你在担心这个?阿景,我听说有种转移寿数的法子,兴许可以给你用用。” 影眼睛一亮,问道:“什么法子?” 段非无思索片刻,道:“那是许多年前偶然见到的,一下子也想不起来,要回襄州找找才行。” 影刚想求他帮忙,忽的心中一凛,道:“你怎么突然这么好了?” 段非无苦笑着一揖,答道:“前些日子我读到师父的一篇手记,才知自己看走了眼,阿景你并非怨气所化的鬼怪,而是天地灵气所育之影魅,又蒙成兄教化,我自然是没什么不放心,帮你也算积攒功德。早先我只怕你伤了人,多有得罪了。” 影哼了一声,到底露出几分得色,这时却又听段非无接着说道:“只是这寿数转移之类的道法,说不得要精深的修为才可支撑,我看你虽已开灵智,却未曾修炼过,怕告诉你也无用。” 影偏了偏头,问道:“修炼?” 段非无道:“是也,天道修行益处颇多,我观你根骨体质,若潜心修炼,不要十年便可化作人形了吧。” “人形?我若修成人形,便可同心宁吃茶饮酒了吗?”影蓦地高兴了起来,“早年心宁还想教我写字,可我没法拿笔,便只好罢了……这倒好了!” 段非无弯了弯唇角,道:“自是可以的。” “请道长教我修炼之法!”影连忙道,一时也忘了记仇了。 段非无摆手道:“诶,你是影魅,修炼之法与我们人类不同。我需得回襄州仔细印证查找,才知那个功法最配你。” “你可莫要诓我,一去不回。”影撇撇嘴,显然不太相信他的。 段非无笑道:“那最简单,不如你与我同去吧!” 影刚要应下,却又想起成心宁来,不由迟疑道:“我……我还须同心宁商量一下。” 段非无道:“也好,我明日一早便要走了,你考虑考虑。” 影装了一肚子纠结的心事,回去犹犹豫豫地隐去了寿命之谈,只同成心宁说起他想随段非无修行一事,成心宁一下子倒没料到这个,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他:“你要走了?” 影闷闷不乐地在赖在他桌案上打了个滚,道:“我想去,可又不想走,心宁,你说怎么办才好?那个姓段的是不是骗我的?” 第44页 成心宁讷讷道:“段道长当然不会骗你……只是……”说着又嘆了口气,露出复杂的神情来,“我早知你不凡,可……可没想到竟这么快。” 影心中本就十万分不舍,听他这一嘆,便化作一道烟雾缠着他手臂,道:“心宁,我不走了好不好?” “说什么傻话。”成心宁艰涩一笑,按下心中失落,道,“我只能教你为人处世之理,修炼一途,唯有段道长能引你入门。阿景,这也是你的造化,你当去的。”他顿了一顿,移开目光,也不晓得自己是在安慰谁了,“我晓得你是捨不得我,你今后常回来看看我呀?待你术法大成了,回来让我瞧瞧是什么样的?能不能变出话本里的腾云驾雾、三头六臂?” 影晃了晃身形,道:“我现在不就是云雾吗,还腾云驾雾……我要变成人的样子,回头来找你喝酒!” 成心宁一怔,既而应道:“也好啊,我儿出生时我埋了几坛状元红在树下,等你修成人形了,便开一坛来。” “那可说好了,我到时候要朝你讨的!”影在他身周绕了两圈,又高兴了起来。心宁又同他谈了些别的,多半是叮嘱他不要胡闹,一切小心之类,至夜深了,声渐不可闻,想是迷煳地睡了过去。影看了他一夜,天明时悄声同他道了一声后会有期,便自飘出了屋子,连檐上的燕子都没有惊醒。 段非无已雇了马车,在外边等着了,瞧他来了,便笑了笑,道:“这是决定要走了?” 影含煳地“嗯”了一声,落在了车棚的顶上,一手支在膝上撑着脑袋。马蹄与车辙声将那清晨的静谧踏碎了,那鹦哥镇僻静角落里的小院,也渐渐隐没在雾霭之中——可却有一盏橘红的灯火骤然亮了。影勐地直起身来,见得远处一人披着衣袍提灯站在院门口,遥遥地望着他,那眼神既静且深。 影心里骤然一紧,唿吸都有一瞬间停滞——他一下子觉得他们中间隔着晨雾,隔着千万里远的距离。那一瞬他好似看到腾空的烈焰,静静地燃烧在成心宁的身前,而那道人影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却像是同他在做最后的诀别。 “不!”影勐地喊了一声,顾不得更多了,腾身跳下车辕,往心宁那个小院跑去。什么修行,什么化人,一切都被他抛诸脑后了——他想追逐的,想拥有的,自始至终不过是雾中的那一盏灯,灯下那一人,如此而已。 而他身后,坐在马车里的段非无终于缓缓弯起唇角,一抹淡淡的笑意,便自他平静如湖波的眼底悄然地浮了出来。 “奇怪……” 顾云山勒住缰绳,微皱着眉,四下打量起这片杳无人烟的荒芜戈壁。应竹见他停了,也止住步子,道:“我们沿这方向走了这么久,按说早该到绝尘镇,现在却连绿洲的影子都没瞧见,恐怕有什么古怪。” 影傍晚时便未再传信来,只是早先在真武时他留了一缕神念在云山体内,是以顾云山可以感应他大致的方位——方向既没有错,那说不得就要闯闯了。顾云山翻身下马,俯身拾起地上一块被大漠烈风打磨地十分圆滑的风棱石,又望向应竹道:“你说得没错。”他说着,以那石头作笔,在那沙地上画了几道,像是在推演甚么东西似的,口中尚可分心同应竹解释,“我起初害怕寻错了路,现在看来,影哥必定就在此处了。” 应竹也下了马来,蹲在他身旁看他画下一道一道奇怪的弧线:“怎么说?” “此处被人布了个阵法,影哥该是被困在其中了。”顾云山又从旁边捡了几颗石子儿,在地上画的阵图上弧线的交点上摆下,犹豫片刻,大约觉得不妥,又将之拾起来,另思破阵之法。他皱着眉坐在隔壁上思索,应竹不懂阵法,便只安静地守在一旁。过了许久,才见顾云山将地上的痕迹抹平了,站起身来,牵住应竹的手,道:“段非无这阵,比玉华小楼底下的还要复杂三分。你跟着我,可小心不要走错了。” “你这就解出来了?”应竹问道。 “他的阵法造诣高于我,此阵已趋圆满之数,可毕竟不是圣人,我们又尚在阵外,破绽总还是能找到的。”顾云山说着,又朝应竹眨眨眼,“何况我在万仞石樑下,也不是整日吃了睡睡了吃的。你小心些,千万不要放手了。” 应竹“嗯”了一声,将他手握紧了。 顾云山前行的步子不快,但并没有犹豫,已是成竹在胸。应竹跟在他身后,便只觉日头的辉光时明时暗,一下子是烈日当头,一下子又好似看到瀚海星河,也不晓得作了多少日夜轮转,顾云山才顿住步子,缓缓睁开眼来。 他半步之外便是一块风蚀的岩石,石边一棵死去的胡杨,将枯藁的枝桠伸向黯淡的天穹。影就坐在树下,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是影哥。”顾云山上前一步,查探一番,对应竹道:“该是被困在阵里了。” 应竹问道:“我们怎么办?先将他带出去?” 顾云山摇头道:“影哥神识已入阵中,只将他人带出去没有用的,反倒会因肉体与神识剥离而酿成大祸……我想想办法。” “好。” —— 同云酿了一夜的雪,早间终于无声地飘落了来。影茫然地自幻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为何躺在笑月湖畔,雪不晓得何时下的,这时已积了厚厚的一层。他坐起身来,按了按额角,只觉头痛欲裂,约莫是做了个什么梦,末尾时有谁一直唤他名字,扰人得很,也记不清了。 他定了定神,清醒了些,这才往家里飘去。天已大亮了,院子前停着一辆旧马车,成心宁正将一件鲜红的披风围在竹娘肩上,细细叮嘱了几声,将她扶上马车。抬头远远地又瞧见他了,便露出笑容来:“早啊阿景。” “你们上哪里去?”影问道。 “几个亲戚朋友今日傍晚要来拜访,我同竹娘去镇里买些东西。”成心宁笑道,“你留在家中吧,要过年啦,玉泉院的道士们常来镇上作法,别再将你捉去了。” 影撇撇嘴:“哪有那么容易!你去吧你去吧,我累得很,还想再睡会呢。” 成心宁点头应了一声,便也上了车,往鹦哥镇遥遥地去了。影睏倦得很,打了个哈欠,飘到院子中间的藤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也不晓得迷迷煳煳过了多久,忽听得有人大声唤道:“小溪——!小溪——!” 他浑身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便见奶娘应氏焦虑地在院中大声唤小孩儿的名字:“小溪——你上哪儿去了?” 成家的小孩儿丢了? 影心中一惊,赶忙爬起来四下里找去,却不料才绕过院墙,便见得一太白弟子站在墙边,穿着棉衣,高高地束着马尾,面容俊朗,只一双眼睛亮如星子,摄人心魂。 “影哥,”他盯着影,眼底藏了许多焦虑与担忧,“影哥,醒……梦再好,也只是梦罢了,你……” 第45页 他说话声音好像很慢,甚至他分明嘴唇开合,声音却断断续续的,音调亦古怪地扭曲着。影听得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赶忙问道:“你是谁?你认得我?” 可定睛看去,眼前哪还有什么太白弟子,只有那个一岁多的小不点儿坐在墙边哭得小脸儿通红,可他却一点哭声都听不见。影晃了晃脑袋,这才听得那边应氏唤着“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匆忙跑了来,从怀中拿了手帕给他擦了擦脸,又哄了许久,终于无奈道:“好好好、哎,别哭了,奶娘带你到镇上去玩儿好不好?” 那小孩儿也哭累了,趴在她肩头抽噎,一双泪眼望着影的方向,像是害怕得很。影看着应氏渐远的背影怔忡许久,脑子里却反覆地仍是那陌生的太白弟子——他的模样,同心宁好生相像啊!那眉眼,分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说的又是什么意思? ……梦? 他心中微觉不安,下意识抬头望望渐渐黯淡的天色,日头已然偏西了。寂静的山林里传来细微的车辙声,举目望去,只见心宁坐在车架上,正将一支漂亮的头钗小心地插在竹娘的髮髻上,远远地都听见轻声细语的笑。 “……胡言乱语,影子哪要睡觉的?”影暗自撇撇嘴,且将那太白弟子的事搁在一边,只朝那马车挥了挥手:“心宁!你们回来啦?”他身形一闪,便已到了马车上,“小溪没同你们一起么?” “嗯?小溪不是在家里么?”成心宁偏了偏头。 “他哭个不停,奶娘带他去镇上玩儿,我还以为会和你一起回来呢。”影答道。 竹娘早知道影哥的存在,对心宁不时便对着空气说话已是见怪不怪了。只是因他听不到影哥的解释,光听成心宁突然提起儿子,心中一紧,连忙问道:“小溪怎么了?” “阿景说奶娘带他去镇上玩了,你别担心。”心宁捏了捏竹娘的手,道。 竹娘轻舒了口气,既而又笑,道:“那正好,我还怕他老黏着我,我都没法好好做饭了。晚间那么多人要来,可不能失了礼……” 雪不知是何时开始下的,将影直压得透不过气来。他似乎做了一个怪梦,勐地睁开眼来,尚觉一阵惊魂未定的心悸,却怎么也想不起梦见了什么——梦? 寒风拂了枝头的积雪,落了星星点点的光屑。影愣了一愣,忽的想起昨日——兴许是昨日,却恍如隔世一般——那个突兀出现又莫名消失的太白弟子同自己说的断句残篇。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我怎么会在这里睡着的?”影喃喃地问着自己,举目望向浮着碎冰的潋滟湖水,心中一抹不安与焦虑,渐渐浮了上来,一个声音亦随之而起,该是谁在大声地唿唤一个名字——“……影哥?影哥?” 影头痛欲裂,终忍不了了,大声叫道:“别吵了!” 那声音果然小了下去,影只觉倦极,靠在树底喘息片刻,望了一眼那已起了裊裊炊烟的成家小院,便往那边跑去。他跑得很快,不到半刻钟便已到了院门前。那门前停着一辆马车,竹娘正坐在马车上,拢着肩头那一围鲜红的披风,心宁手扶着车辕,像正要上去,抬头远远地瞧见了影,便露出笑容来:“早啊阿景。” “你们要上哪去?”影喘息着问道。 “几个亲戚朋友今日傍晚要来拜访,我同竹娘去镇里买些东西。”成心宁笑道,“你留在家中吧,要过年啦,玉泉院的道士们常来镇上作法,别再将你捉去了。” “怎么又去?”影一愣,忙问道,“你们昨日不是才去了吗?” 成心宁却似没听见似的,爬上了马车,同竹娘说了两句什么,两人便驾着马车往鹦哥镇去了。 “你不是昨天才去了,还给竹娘买了头钗吗?餵、喂!心宁……!”影叫他不住,心中不安更甚,想要跟去,却只觉浑身虚软无力,实在想不得更多了。他浑浑噩噩地睡了一阵,便听得院子里隐约有奶娘在喊着心宁儿子的小名,又间或有孩子的啼哭声,他努力想醒来,却像是被魇住了似的,根本无法动弹。他觉得自己好像浮在空中,铁灰色的层云就在自己头顶,那张灯结彩的屋院就在自己脚下,心宁踏着晚霞归来,牵着竹娘的手,面上是带着笑的。后来又影影绰绰来了好多宾客,在院子里摆了四五桌筵席,有饮酒的、吟诗的、兴致起来摸出竹笛吹上两声的。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样多的声音,纷纷杂杂地挤在他耳朵里,晚霞与灯笼将整个热闹的院子烧的通红,像火,像血——那分明就是燃烧的火,就是流淌的血!所有的声音都被撕碎,黑衣人手中雪亮的刀锋利落地抹过每一个人的脖颈,快得像作一场秋日药田里的收割。 彻骨的寒意从影的心底漫了上来。他不知所措地望着脚下血流成河的泥土,抬起头来,正看见成心宁将竹娘护在身后,错乱着步子跌跌撞撞地退到自己身旁。那紧逼而来的杀手似笑了一声,举起刀来—— “不!”影厉叫了一声,以身体迎向那匹刀光,可他回过头去,只看见心宁一双渐渐无神的眼睛,死不瞑目地盯着那把穿心而过的刀,而自己,一个无形无质的影子,怔怔地站在他身前看着他,僵了半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只觉好似自己亦被那把刀穿心而过,噼作两半,一半留在过去,剩余一半,不晓得要飘零何方…… “影哥!” 影勐地睁开眼来,便见得满眼黄沙与黯蓝的天幕,眼前那人分明就是年轻时的成心宁,只是穿着太白的夏装,面上带了几分忧色与欣喜:“影哥醒了!” “是……阿竹……?”影哑着嗓子犹疑地唤了他一声,才吐了三个字,只觉哽咽难言。 “是我,还有云山!你被困在阵中,总算将你唤醒了。”应竹说道。 影却似没听见他说的话,只怔怔地盯着应竹的脸孔,怔了一会儿,竟差点落下泪来。应竹瞧得愣了,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唤道:“……影哥?” 影听得他一声轻唤,回过神来,垂眸深吸了口气,缓声道:“我没事……云山呢?” 顾云山吐了口气,将混入阵中的一道剑气引回,将膝上驱影长剑收入匣中,朝二人笑了笑,道:“段非无这阵当真难解,若非你这梦中有小时候的阿竹,我怕当真要黔驴技穷了。” 影稍稍理清了思路:“……原来是你将阿竹送进梦中,我还当见了鬼了……” “修为有限,只这片刻功夫,便抵上我打坐半日呢。”顾云山应了一声。他眉宇间略有些倦色,显是破阵损耗了不少心神,可嘴上却还是打趣道:“我与阿竹赶来,只瞧见你一人坐在阵中睡着,怎么都叫不醒,我看啊,这山门蹲的称号,我是该让贤了!” “你啊……”影失笑,其实在阵中最后一段时日,他开始在夜间昏睡,白日里也觉得睏倦渴眠,心中未尝不觉得蹊跷。可他总想着与心宁再多呆几日多呆几日……现在想来,只怕再多耗几天,就再也醒不来了吧。 第46页 影默然片刻,站起身来,遥望向乱石丛生的戈壁,沉声道:“走吧,我知道他在哪里。” 夜已迟了,仅一线余晖自天尽处射来,如一把利剑噼在这条不晓得通往何处的峡谷上,在三人脚下拖出长长的影子,鬼魂似的摇摇晃晃。不算高的山壁被风刻蚀出一道道伤痕,转过一道弯去,竟迎面便是三尊数十尺高的罗剎像,青面獠牙,手持长戟,身后悬着五道法轮,在夕阳中变幻着明灭光影——不,那法轮根本就是在自行旋转,带起黑焰腾空,捉了些许月色投入罗剎像的三只眼睛,便是手中的长戟,亦剥落了风蚀斑驳的石土,露出起冰冷的锋芒!而那星光坠入暗黑的戈壁,点起一蓬又一蓬森寒的光亮,初只见得鬼影幢幢,好一会儿才看清那是林立的兵戈,握在齐整的兵卒手中。那数十人破烂的衣甲染着暗红的鲜血,步伐歪歪扭扭,却一点声息也没有,只一双无神的眼睛空洞地望向顾云山三人,倒拖着破烂的刀枪走了过来。 顾云山想起了什么,面色微沉,道:“不好,今日正是七月十四……” “七月十四?怎么了?”应竹紧盯着不远处那群诡异的士兵,手指已扣在了洛羽剑的吞口。 “明日便是七月十五,本就是一年中阴气最盛之日,此时又正要入夜,正是阳气渐退的时辰。”顾云山眯着眼睛,望向那些卒子,道,“难怪段非无选在此处闭关,一来此处乃是潜堂总坛,二来燕云本就多古战场,尸骸累累,正方便他祭炼鬼影。” “邪门歪道。”影闻言冷哼了一声,话音未落,身形便已闪出。他本无形体,身法更是快极,人还未至,手中墨剑便已甩出,扎穿了前边一卒子的喉咙,手腕一翻,便已将之绞碎——血自是没有的,唯有一线黑气自伤处腾空,夹杂着悲啸声声,终是消散了去。 这些鬼影本是战死疆场的士卒,虽为阴煞却带着一股阳刚,若要为恶便最是难缠。顾云山等人并不精通符法,若是平日遇见,定要头痛一番,可如今段非无手段算不得通玄,强行招来的鬼影自也不如它们积年累月自己修成形体来的厉害。 顾云山手轻轻一挑,匣中温养出几分灵性的知白长剑便已落入掌中,与应竹对视一眼,道:“不过是个半吊子六花阵,阿竹你在这里稍等片刻。” 应竹却道:“我早不怕鬼了。”说着抿了抿唇,干脆手指一拨,将洛羽在掌心握了握,便已如苍龙而动,挑了前边一卒子的红缨散乱的头盔。 顾云山失笑,也不再计较更多,提剑便上了前去。段非无借了天时地利,却料不到他早二十年与影朝夕相伴,又同应竹心意相通,如今三人默契天成,一人出剑攻势如风直逼向阵中罗剎,便有人护在两翼稳如岳峙,将四周那刺来的兵戈拦了下来,三人合璧,看似于军阵中辗转,实则却像鬼影所成的黑色桃花中绽开一朵旋转的白色骨朵,剑光如雪,已直逼那六花的中阵。说来也怪,那三个原本长戟接天的罗剎越是接近,竟越显得矮小,待三人杀到近前,方见那三罗剎身量不足两人高而已。 “原来是障眼法。”应竹嘆了一声道。 影暗皱了皱眉,道:“我看这三罗剎,两个气息虚无,似只有中间那个是真,但……” 顾云山与影对视一眼,道:“我却觉得它们每一个都是真的。” 应竹却笑道:“这岂不像是那日所说的云台三落?哪个是虚招,哪个是实招,只有出招了才知道。”言罢剑出如电,直刺向其中一具罗剎像。那罗剎动作迟缓,横戟一挡,却听见剑分泥土的簌簌之声,他心下瞭然,剑路一转,却挑了另一罗剎臂上的绫罗,斜划而上,亦只留了一道土痕,如此又转攻向最后一个,竟亦是个泥土像,当下收剑腾身脱离战圈,问顾云山道:“你可看出了什么?” 他这却是仗着自己剑术高妙,以身去试这凶神恶煞的三罗剎了。顾云山身在阵外,自看得清楚,只道:“我已晓得了。” “是哪个?”应竹问道。 顾云山摇头道:“每次都不是你打的那个。” 应竹心思活络,当下便道:“那我们三人各打一个,总有一个是真的吧。” 这的确是最简单直接的解决办法,顾云山隐约觉得哪里不妥,但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道:“他们应是以身后法轮互通魂魄,我们破了那东西,它便逃不脱了。” 应竹点了点头,与顾云山、影相约道:“我右边那只。”言罢便又提剑去了。那罗剎泥塑的身体,动作相当笨重,以应竹剑术与身法,应对起来自是绰绰有余,足尖在挑来的长戟上一点,借势便已一跃到了那罗剎粗壮的肩头,一剑便噼向他身后悬浮的五个法轮。那法轮虽被黑雾萦着,应竹一剑噼来,却实实在在地噼在了中间的圆石,其上符文骤然一亮,勐然地便崩裂作了碎土。应竹赶忙腾身避过那些稜角分明的大块碎石,跃出了十余尺之外,才见天际一线黯淡的辉光映着山谷,那与山齐高的罗剎像,正喀嚓一声,自他踩过的右肩裂了一道缝隙,蛛网一般飞快蔓延至左边腰侧,就像被甚么利器噼开似的,转瞬便断作两截,轰然倒塌。 应竹心中勐地一跳,又退了一步,将手中佩剑松了松又紧紧握住。他突地发现顾云山与影哥竟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 “你来了。” 白袍道人站在灯下,灯挂在树梢,树生于石旁,而石上是他的剑匣,泼墨一般浓酽的黑色上束以明艷的红绳,又用硃砂在匣顶绘了一柄小剑与符文,细节却也看不清了。 “月将行至中天,来得正是时候。”段非无盯着黑暗中缓缓行来的年轻人,笑了笑。他容貌本就生得俊美,此时淡淡一笑,语气又是熟络的,倒的确像是对着久别重逢的故交了:“好久不见啊,顾师侄。” 来的那人一袭玄黑的道袍几乎融进暗夜里,肩饰映着月光,染了几分寒意,背后负的剑匣莹白如玉,微微泛着光,倒显得夺目得很了——这自然是顾云山了。方才他与影、应竹分战三只罗剎鬼,却不料不过半刻钟那高悬的五个法轮便自动崩裂,那小山一般高的罗剎鬼也散尽了黑光,化作一座泥塑,身上遍布着风霜的刻痕,好似下一刻便要被山风削下半边身子。顾云山收了剑来,便觉气机微变,再回头,哪还有两个同伴的影子?再眺望向幽深山谷的尽处,只隐约觉得,他离此阵的阵眼,已经十分接近了。 ——而此刻,果不其然地,段非无就站在不远之处,盯着顾云山的佩剑,微眯了眯眼睛:“知白?”知白剑并非甚么名剑,其锋锐与韧性甚至比不过顾云山原本佩的人间世,只是段非无手中惯用的是守黑剑,与知白的名字,倒颇有渊源。段非无心中微觉有趣,笑容里显出几分嘲弄来,“顾师侄,你倒想得开,竟敢用知白剑?” “有何不可?”顾云山顿住了步子,立在深浓的夜色里,站在皎皎的月辉下,瞥向段非无,眼神也是淡然的。 第47页 “你莫不是以为血衣楼一朝覆灭,你所杀的人就能活过来?”段非无问道。 顾云山听闻他这问话,神色微微一动,却反问道,“师叔以为呢?你那时一夜屠戮玉华集,事后又如何自处?” 段非无低头抚过自己的剑匣,冷笑道,“若我有一丝动摇,便不会做下此事。我既做下此事,就不曾后悔。有来报仇的,我接招便是。”他手指在剑匣的吞口轻轻一扣,既而抬头望向顾云山,嘲弄道,“我倒奇怪,真武竟能容得下你这血衣楼的余党?说出去这八荒,就要变作七荒了吧!” 顾云山轻笑了笑。段非无那日早早远遁,自然不晓得真武殿中发生的事了。他知道自己这三年做了恶人的刀剑,原本已决计离开真武,想办法将罪魁祸首擒杀再自绝以谢天下,可中间应竹那一番变故与惊喜,却叫他实在不捨得死了。 “人总是贪生的。”顾云山被没有被段非无激怒,声音是十分平静的,甚至称得上柔软。他以黑白分明的眼瞳看了一眼段非无,接着说道,“小楼幻境中有人曾问我我与你有何不同,我曾想过很久,也找不到答案。” 段非无笑道:“我倒未料到师侄有这番觉悟,差别当然有,你手上沾的人命,可不止玉华集那几百条那么些。” 顾云山竟也跟着笑了笑,道,“善恶的分野有如阴阳,师叔虽草菅人命,心狠手辣,可在江湖上却依旧满负盛名,人人敬佩……”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哦,至少在半年以前。” 段非无微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顾云山。 “我便没有师叔那般心术,影剑之名,不提也罢。只是我在血衣楼所图的始终是为玉华集的人命讨回公道,虽行了不少恶事,却自问不曾愧对知白之名。”顾云山说着,手微微一挑,匣中温养出几分灵性的知白长剑便已落入掌中。他随意挽了一朵剑花,长剑在他手中,竟契合得如臂使指。他看向段非无道,似笑得有些嘲讽:“师叔么……与我相反罢。所谓‘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若非师叔所赐,我必不得此番领悟。知白剑么,恐怕此生都不会真正为我所用。” 段非无便知道动摇顾云山心中之道已是不可能了,却也不觉得失望,甚至觉得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按捺不住了。他抬眼看了看天色,月已将行至中天了。这不会是个平凡的夜晚,它对段非无来说将是一个结束,亦将是一个开始。 顾云山猜到了他的打算,却怡然不惧,只道,“月至中天,又逢七月十四夜,正是一年阴气将要最盛的时候,师叔,你大费周章布阵将我们三人拆散,再不动手,怕要迟了。” “师侄好眼力。你们三人中,我最恨你,其他的等等再杀倒也无妨。”段非无说着恨,语气也是淡淡的。他缓缓抽出匣中细剑,轻轻弹了一下剑锋,听着那一声铮然长鸣,只觉心情愉悦极了,“你天赋好,心性也算坚忍,血衣楼都不能摧折……这样好的苗子,便让我亲手结果了吧。” 他话音未落,守黑长剑一挑破空,一道无形之剑气便已凌厉扑来,隐隐混着怨灵的怒啸与兵戈之声,一个无形无色的影子持剑迎头噼来,阴寒中又隐有几分阳刚血气,沛然莫御! 顾云山说段非无与他截然相反,未尝没有道理。 段非无于江湖颠簸的年岁,怕与顾云山的年纪相差无几。他交游甚广,好像三教九流都有朋友,都打过交道,谁也看不出道士随和良善的皮囊下藏着那样一颗心,甚至当段非无是青龙会潜堂之人,还有不少人替他打抱不平——他所倚仗的,向来是心术胜于剑术。他的剑术与内力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即便是段非无最好的朋友面对这方面的攻讦,也只能付之一笑。然而此时此刻,段非无这一道剑气噼来,诡谲而凌厉,全没有真武剑诀中“挫其锐、化其纷”的沖和,反因其和光同尘而无形无迹、澄澄湛湛,不知其将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平白添了几分刁钻的兇险。 顾云山却怡然不惧,剑在手中,心便是静的。若说半年前他还算是倚靠寄居体内的影魅成就影剑之名,如今自万仞石樑闭关而出之后,他才算对真武剑招的理解深入骨髓——每一招、每一式、每一次经脉中阴阳气息之流转、将那莫测的剑光与无痕的影子剥开其招式繁复的外衣,尽变成绕指的微风,牵引起他手中的知白,刺向剑雨之中细微的破绽。 说他们在比剑,倒不如说是两人截然不同的道在剑刃一触而散的交击之中在冲突、碰撞。顾云山的剑慢而柔,始终不见得多兇狠,却使得段非无的剑处处掣肘,难以施展开来。可即便如此,段非无的面上却毫无焦躁之色,反而愈发从容、愉悦,剑招亦愈发得心应手——甚至是他在观察顾云山,因两人同为真武弟子,顾云山使剑,自然比剑谱上生动许多——他是在用顾云山磨自己的剑! ——有多少人能坚持一件事二十余年,尤其当它似天边云霞不可触及?比如段非无所求之影、所求之剑术……他从何时开始谋划此时?从无数个对着一截剑柄悟不透和光同尘之意的日夜,从他被宣判此生都没有拔出匣中第二把剑的资质那天,抑或负气下山却只见得焦土白幡,至亲之血渗进砖石缝里百洗不去之时?谁晓得?谁在乎? 他只是不精剑术的真武段非无,这张面具他戴了二十五年。可谁甘心只做活在角落的一条暗影,连死在仇人剑下的资格都没有?二十五年漫长岁月啊,每一刻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早在期待着今天,只是不知道竟要二十五年之久。 是时候收场了。 段非无突然想。他的眼睛像是一团藏在冰灯里的火焰,显得疯狂而又冷静。他的剑与影契合得愈发恰到好处,不差毫釐,即便是顾云山,也被阻于绵密的攻势之外,没有太多的机会。 “顾师侄,你瞧我的剑如何?”段非无尚有闲暇去问顾云山。 顾云山腾身后撤数尺,微风拂柳般轻盈落地,避过了那一幕泼来的归玄剑雨,神色也不见狼狈,只认真道:“师叔为何问我?我若说不好,你还要自己心里生气。” 段非无也不生气,竟一副要就着这样的距离与顾云山聊起来的架势:“你是影剑,剑术好得很,血衣楼中也排的上名号。我却偏要与你比剑,你道是为何?” 顾云山心知肚明,口上却故意答道:“哦,自然是因为阵法不好用了。” “……”段非无顿了一顿,冷笑了一声,自顾自道:“若非我算漏了那姓应的就是成心宁的儿子,你以为你能将影救出来?当初在长生楼还被他骗过去了,呵,待我将你杀了,自会好好招待他。” 顾云山闻言目光微冷,语中带刺道:“论心机之深、识人之明,我是比不过师叔的。不过说要杀我,师叔所言为时过早了吧。” 段非无眯了眯眼睛,笑道:“多说几句不好么,毕竟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师侄,你可有甚么遗言,我替你带给那姓应的小子。” 第48页 “师叔数月不见,剑术精进得厉害。可惜以凡人之躯妄图驾驭鬼神之力,以师叔之能,怕还力有不逮吧。”顾云山目光在段非无置于一旁的剑匣上密密麻麻的硃砂符咒上一掠,弯起唇角,“想拖延时间吗?” 段非无手指轻轻一弹守黑剑的剑锋,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声,也笑道:“我既决定要以你最擅长之剑术杀你,便容你歇息片刻也无妨。” 顾云山道:“那师叔可知我在等什么?” 他平伸出手来,缓缓松开握剑的手指。知白剑失了凭依坠落下去,斜插进松软的沙土里,发出细微的摩擦之声。 段非无微觉不妙,眯起眼来,才隐约见得黑暗中一抹几不可见的影子凝出形体,自那知白剑中抽出一把狭长的墨剑来,轻轻挥了一下。 顾云山笑了起来。 卷六·终卷 那像是一笔燃烧的墨迹,一团跳荡的黑火,而它的确只是顾云山的影子。 影子握住了那把墨色的细剑,手指在剑锋一抹,目光锁住段非无,像他刺出的那一道冰冷而慑人的剑光。这一招与顾云山先前的路子截然不同,更快更险更决然。段非无对这样的剑路有些措手不及,收了拖延的心思,沉下心来应对。 段非无的影子借着天时地利而成,取的是这一方古战场之中战死之人不愿离去的鬼魂。这样的魂灵因其意志而强大,也因此更加难以操控,尤需一段时间炼化方可心意相通,如今仍缺了些子默契。段非无料到如此,早在剑匣上刻画的符阵,自可压制住它们暴戾刚烈的气息,此时强行控制鬼影,如顾云山所言,的确是极耗心神的。但以段非无心智之坚,面对顾云山这影子,还算得上游刃有余:影子的攻势虽强悍,破绽却也属想瞧不见都难,这简直就是天赐的陪练。他有意以顾云山试剑,对他的剑招自然观察得细緻入微,这一番着心应对,倒让段非无瞧出了几分端倪来。 他虽不得驱影之术,可交游甚广,剑谱也没少看过,顾云山又没有疯,这时一改先前审慎扎实,变得有进无退只攻无守,虽形似只三分,其神韵却颇得太白剑法的真意。他心中略有了几分猜测,当下笑道:“顾师侄,你这是去偷学了太白的剑法?偷冰晶魄时顺手牵的羊么,还是你那太白朋友教的?寄希望于这样打我个措手不及,恐怕要师侄失望了。” 顾云山却只付之一笑,心境仍是平和的:“师叔还有闲暇叙旧么?”他说着,反手拔起地上的知白剑,几下一刻便已闪身到段非无的面前,长剑一挑,直刺过鬼影气息流转的节点。那鬼影动作一滞,转瞬散去,化作一团淡光,蒙在守黑剑上暗暗吞吐。段非无疾退了数尺,这时才感到有些惊诧。 ——这才是真正的驱影之术么? 那影子咄咄逼人,一剑快过一剑,虽气势凌厉,却像是妄图驾驭狂风的一只纸鸢,破绽太多,总避不过摧折坠落的命运。可偏偏每一次濒临崩溃,却都被游走其后闲庭信步似的顾云山收住线,虽攻势稍缓,可那片刻喘息已足以使它气机重聚,再度迎击而来。 一个疯狂的进攻者,一个冷静的操控者……段非无没有想到这样两套截然不同的剑招竟能够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他心底燃起几分渴求,紧接着眼神却又变得阴鸷起来。那影子数十招过去却凝而不散,像是经一番打斗终于抖落了身上墨痕似的,显露出来一张苍白却熟悉的面孔—— “阿景……”段非无看了眼顾云山,咬牙冷笑了一下,“师侄好手段。” 段非无自然不知道阿景在顾云山闭关时为助他体悟驱影之真意而在他眉心留下一丝真元,也正凭依这一丝微弱的感应,让影很快便悄无声息地突破壁障寻了过来。顾云山没有与段非无解释,只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与鬼影的动作。他与影心意相通,自觉察到它的气息紊乱不堪,心境亦不復往日平和,满盛着暴烈的仇恨,像一座沉寂多年终于沸腾轰鸣的火山——随他疯吧! 而影的眼与剑无声无情地钉在段非无身上,好似天地间容不下更多东西。 没有人比影更恨段非无,而他满腔奔浪也似的恨,化作惊雷一般的绵密剑势,直卷向段非无的各处要害。剑去时光阴都似逆流,无数散碎的记忆过眼而去,少年人漫吟着诗文踏过流水,青丝渐添着白髮,他手中竹笛一管,身后是万顷碧波荡漾的平湖,那笑吟吟的一眼望来,刺破了漫长而短暂的光阴。 影的剑也刺破了那层叠虚妄的幻境。他的眼里只看见段非无,看见他俊秀的脸孔,因受伤而微微皱起眉头,却不退反进,鬼影长啸一声自守黑剑中再度激出,一时之间击剑之声如骤雨击瓦一般绵绵不绝。 被阵法割裂而复合的错乱空间,光怪陆离地遍布着生生灭灭的幻影。而影的眼神像是洞彻,又像是木然。他早先还惦念着心宁,抱有可笑的妄想与旧念,才会沉湎于那一场长长的美梦,甚至险些于梦境循环之中耗尽神念身死道消,可如今他破梦而出,自没有任何一刻比此刻更加清醒——成心宁已经死了,在那一场十余年前的刺杀与大火,而罪魁祸首就在眼前,那一幕他不久前才经歷过——剑光穿透鬼影虚无的身躯,刺过心脏,抽出时滚烫的鲜血溅了满脸。多像幻梦的末尾啊,只是心宁那一双惊惶的眼瞳换做段非无的,叫他心里快意得想笑,又空落落得想哭。 “我不懂人心,你又懂么?”影挥散了手中那把细剑,声音很轻,半是嘲讽。道人颓然跪倒在地,血水自他捂着胸口的指缝间满溢而出,转瞬便沾了满手。 温度在渐渐流失。段非无看着地上的血水,又望向不远处的顾云山——那重重扎在守黑剑匣的符文中枢上的短刃缓缓拔出,无数囚困其中的魂灵自守黑剑匣之中号叫着腾空,化作一道道淡淡的细烟——若非如此,鬼影岂会失控,他又怎会为镇住反噬之力被影捉住那一息破绽,在这黄沙中死的不明不白?死?……哈哈,死? 他感到锥心之痛,不在那影刺在心脏的伤口,却更狂躁、更蛮横,转瞬便递到身体每一个角落——倘若没有顾云山,那该多好?他会找到这只影魅,将他镇压驯化做自己的影子……他将有更长的时间修习驱影之术,将在开封论剑获胜,于群龙无首之时入主血衣楼,接近高高在上仅出现在传闻之中的那人,找到机会刺杀他,最差也可以同归于尽……这本该都是他的东西! 他岂能甘心?! 一个念头在心中大声叫嚣着,段非无重重地按着胸口,紧咬着牙关,以模煳的眼盯着顾云山与影,终将痛叫狠狠地咽回肚里,唇角露出一抹含煳的狞笑,却终于没有人看到了。 头顶的夜空与星辉变得错综,无数细细的光线蛛网似的穿过浓稠的黑暗,将戈壁黄沙烧得滚烫。已然失去控制的阵法正在一步步崩溃,黑暗被割裂,渐渐分崩离析,窗棱似的露出远方破碎的天穹,已渐露出了鱼肚白,一时竟分不清孰真孰幻。耳边那重重叠叠的诗吟与笛声拖出长长长长的一笔尾音,随着影漫长生命中最浓重的爱与恨,终于渐渐渐渐淡去了。影缓缓舒了口气,睁开眼来,回首望了一眼顾云山,好似踌躇了片刻,终于朝他走了去。 第49页 “影哥。”顾云山唤了他一声,朝他笑了一下,语气是轻松的,“死了?” 这算是明知故问了。 “活不成了。”影说。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顾云山将知白收回匣中,又问。 影与顾云山相对一眼,终于也露出些许笑意来,张口还未开口回答,却听得若有若无的动静,好似遥遥传来兵刃相击的脆响,又听谁喊了一声“小心!”勐地回首望去,只见得一片狂沙乱舞,将尚且晦暗的天地之间遮得更加朦胧而险恶。 “是阿竹的声音!”顾云山心中一跳,只觉哪里不好。他视线被阻,瞧不真切那最后的一幕幻影后面是什么,可影却看见了。 一道刀光。 一片血光。 当应竹再一次止步于那座碎裂的罗剎像时,他终于肯定了内心的揣测——这应该是段非无布下的障眼法,所图自是将他与云山、影哥隔开,而自己这边只是单纯被困,那么云山与影哥至少有一人正在与段非无交手。坐以待毙向来不是应竹的风格,他心中隐隐忧虑,只抬头望向身前罗剎鬼那颗狞笑着的头颅,抬手抚过其上斑驳的尘土。眼睛所见的不是真实,触摸到的亦是假物,那有什么是这幻境之中可以相信、可以凭依的呢? 应竹闭目沉思片刻,却忽忆起早先顾云山牵他入阵的样子,除去星辰日月轮转之外,另有一番感受。他缓缓抬起手来,便有一缕细细的微风在他指尖跳动,和暖而温柔。他便好似看到无数星子在浓稠的暗夜里幻作一道朦胧的影,正笑着牵起他的手引他前行,他便不用去管下一步是深渊还是峭壁,只管跟着向前去罢! 脚下那滚落来的嶙峋巨石犹如尘埃,无阻其脚步,应竹若睁开眼睛,便该见自己正迎向那罗剎鬼斜插于山谷之中的刀锋,在月光下隐隐泛着森寒的冷光。他上了前去,刀刃加身竟也无所感,只眼前骤然一亮,竟是昏暗子夜换做了微暝的晨光,朝阳自天尽处的沙洲平射而来,削过脚下空旷的广场——这是苍梧城的深处,应竹曾与唐一年潜入至此,只是此时一片寥落,连哨塔上都无人看守了。再回首望去,只见长蛇一般的山谷绕过两座与之比肩高的罗剎鬼像蜿蜒而去,隐约可见奇袭的八荒弟子已攻至山谷,正与苍梧城的精锐厮杀。 “云山?” 应竹四下找了一番,没寻到顾云山的身影,却忽觉身后一阵异动,只见那方寸间天地好似幻影一般扭曲变幻,厉鬼的哀啸悽然不绝,刺得人耳膜生疼,无数明光暗影穿梭交织,将昏晓分隔。应竹微眯起眼睛,这才勉强在纷乱错综的幻象之中,见到那白衣的道人跪在广场中央,胸前血流如注,却好似恍然不觉,只以手指蘸了淌下的鲜血,在地上稳稳地画下玄妙一笔,他每画一笔,那地上的阵法金光就更盛一份,气息也更狂乱一分。 应竹猜到了那是什么。他早年随四盟攻入血衣楼时,曾在一些血衣楼死士胸前见过这样的图腾。他们藉助这样的阵法,以自身血肉修为做引子自爆,来击杀一些功力高深无法匹敌的目标。这一招兇狠决绝,走的是玉石俱焚的路子,不晓得多少四盟弟子命丧其中,而段非无所画的与之不尽相同,却更狂暴、更危险! 应竹浑身寒毛一炸,当即便要远远退开,却见得段非无咫尺之外,影与顾云山正收剑还鞘,神态十分放松,许是被什么幻象蒙蔽,对段非无这一番动作竟毫无觉察。 会死。 应竹心中方生出这个判断,剑便已然出了鞘来。他的剑快,却还嫌不够快。他与段非无相距不过数尺,却有如天涯之远,隔着重重断层似的幻象,将其剑势一阻再阻。段非无已然濒死,动作自是很慢的,只是一张轮廓原本柔和俊美的脸上带了七分快意三分恨,竟显得格外狰狞。随着地上图腾愈趋于圆满,一颗淋漓饱蘸着鲜血的玉石自他胸腔中浮现出来,无数细小的红线自地上未完成的阵图激射而上,裹向那颗蕴藏着孔雀山庄无数冤魂的魂玉,像一颗浮于半空的烈阳。 而此时应竹已然欺身而上,飞燕似的跃过段非无的肩头,一手反锁住段非无的脖颈,另一手横剑一抹,喷涌而出的鲜血淋在地上那未完的阵图上。段非无未料到此招,勉力回首望去,只见得应竹模煳的脸孔,不由露出几分古怪而狰狞的笑容来:“呵……哈哈哈……” 他死死地攥紧了将正欲退去的应竹的手腕,阴冷併兼着愉悦的声音因割喉而显得破碎而诡异:“一起……死吧!” 应竹未能挣脱,只这一瞬间迟滞,便见那颗魂玉骤然爆裂开来,无数烈火一般的符文瞬间缠绕住段非无每一块血肉,腾空、燃烧、爆炸! 明亮得刺眼的光芒骤然亮起,像是夜幕上一颗星子忽地炸裂,气浪捲起地上的砂石尘土有如惊涛一般扑面而来,沛莫能御。便是数尺之外的顾云山都被余波震退了一步,以手挡在眼前,知白双剑自匣中应念而起,震颤嗡鸣着在空中盘旋,像两尾追逐的白鲤,牵引着天地间的狂风,终缓缓静了下来。尘埃终于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落在肩头,那是暖的、黏的、腥的——那不是沙,是阴霾的天地之间下了一场血雨。他脚下坚实的青石板上无数深刻的裂痕蛛网一般向四周蔓延,而猎物已然倒在蛛网的中心,没有了半点声响。 可那不是段非无。 顾云山紧盯着那人身上被血水浸得猩红的衣裳,呆愣了片刻,便赶忙冲上前去:“阿竹?”年轻剑客那张惨白的脸孔甚至连痛苦都未来得及呈现,只一味平静地垂着眼帘。血水还在缓缓淌出,将他身周浸得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可伤口在什么地方,他满身猩红,哪看得出呢?顾云山一时无措,被血浸了满手才反应过来,有些慌张地从怀里摸了九阳返魂散来,跪坐在旁,伸手去解应竹的衣带,才见他衣衫已被那凌厉凶暴的气劲自肩头至腰腹割裂开来,绽出里边皮肉,一片血肉模煳。 顾云山几乎没见过这般狰狞的伤口——至少,未曾在活人身上见过。他握着瓷瓶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却不敢深想,只将那药丸捏成粉末,撒在那伤处。可血水依然在止不住地流淌,带走年轻人尚还温热的体温,使他惨白的脸孔更加惨白。 影走上前来,伸手探了探应竹的鼻息,又去扣他脉门,皆无所得。他看着应竹,看着他与成心宁肖似的脸孔,只觉一口气堵在胸臆之中,上不得也下不得,正怔忡间,便听得顾云山微哽着嗓音悄声问道:“影哥……阵法的幻象……还未散尽是吗?” 可答案他们心里都清楚。他二人在血衣楼三年有余,岂不知那是自爆的招数?又岂不知那样近的距离……无人能够倖免? 影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沉默以对。 顾云山木然地揽着应竹,伸手拂开他被血濡湿的头髮,张了张口,像是想唤应竹,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抿着唇咬着牙,任凭无数过往细碎的片段在眼底飞逝,终湮没于痛悔之中,化作寂寂的烟尘。才短短半个时辰啊!方才他们还在并肩战斗,而此时此刻,他却只能将那温热的血与渐冷的身躯拥入怀中,做那徒劳的追挽。血水漫过指尖,很快便冷却了下去,那感觉与早三年刺杀旁人时何其相似!他早知自己迟早有报应要来,只是不曾料到竟会应在应竹身上。哈,可不是么,还有什么比这更刻骨的惩罚,令人痛上一生难以癒合? 第50页 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似的,他终于疲倦地闭上眼睛,低头将下巴抵在应竹的头顶。他有无数的话想同他说,此时却皆归于沉默,一切也只能归于沉默了! 影看着他,也看着应竹,心中所想一会儿是成心宁温和的笑容,一会儿是段非无偏执的渴望,一会儿是顾云山含悲的沉默,一会儿是应竹死寂的面孔……他突然记起初见段非无那日叩响成心宁家门时断言自己乃是“灾厄之影”,那时自己还满是不服气,可现下回首再看,他所接触之人,竟当真皆不得善果。 一切因果皆由他而起啊……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终嘆了口气,像做了甚么决定似地沉声唤道:“云山。” 顾云山没有应声,像是没有听见。 影又唤了一声:“云山,你听着。” 顾云山微微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我兴许能救他,也不能保证……但不论成不成,你都得答应我一件事。”影认真地对他说道。 影的声音轻而柔和,竟是他恢復记忆以来鲜有的从容与平静。他是天地间灵气温养出的影子,无心无情;不晓得过了多长时间才机缘巧合地开了灵智,在心宁身边度过十余年,是为喜;而后被段非无欺骗,险些被夺舍了神魂,此为怒;得知心宁因他而遭到刺杀举族尽殁,则是哀;如今见云山因阿竹之死而悲痛,若能帮上点什么,自可称之为乐了吧。 更何况还是心宁的儿子呢。 影心中想着,唇边便勾出几分笑意来。他在梦中未能救下心宁,现在若能救下应竹,也是好的——人生那么多憾与恨,岂能全然地弥补回来呢? 一蓬蒙蒙的白光自他掌心亮起,像襄州清晨山间流淌的薄雾,落在应竹的腕间,融进血脉里去。顾云山看着他的手,恍惚想起早年自己叫应竹刺了一剑昏死在荒原雪中,便是影哥救的自己,不由心中生出几分希冀来,又抬眼望向影,唤道:“影哥……” 他那声音微颤,又有些发梗,不晓得是有多难过的。在很多个血衣楼黑暗的夜里,他学会了伪装与忍耐,也唯有此番心神动盪,才令他显露出这样脆弱的神色来。影朝他笑了笑,宽慰道:“不会有事的。” 天地间至纯的元气细流一般涓涓地在破碎的经脉中淌过一个又一个周天,由起先的艰难至顺畅,应竹整个人便像是被云雾罩住了似的,笼着一层淡淡的柔光。顾云山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握着应竹的手又紧了些。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才见那光华尽收入应竹体内。顾云山下意识抬头去看影,才见他已不复方才人形,只化作一抹淡渺的暗影,竟像是要灰飞烟灭了一般,转瞬便散了去。 “影哥?影哥?!”顾云山心中一阵慌乱,连唤了好几声,方觉眉心一热,影的声音倦倦然在心底响起,带了几分亲昵的佯怒:“别闹我,我好累。”接着又笑了一声,叮嘱道,“云山,你要活久一点,这回我要多睡一会儿。” 顾云山心下稍安,低声道:“我以为连你也……” “傻,我怎么会死?哼,到时候你隔三岔五地生病,烦我还来不及……”说着影又有些得意地笑道,“那也没用,我赖着你呢。” “好、好,赖着我。”顾云山被他一番调侃,总算放松了些。此时天已大亮了,大漠夜里的酷寒已消融了七八分去,远处亦传来依稀的人声。那边少年唐一年在那边将一大把铁器稀里哗啦地扔在地上,洋洋得意道:“这种小儿科的尖刺机关,我五岁就玩腻了!” 笑道人施施然从山谷两边风化的石岩上跃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故意笑道:“哦,是吗,真厉害。” “看见机关不想着拆除竟然选择避让,邪门歪道!”唐一年一脸气愤,回头道,“独孤师兄你评评理……”话还没说完,便见本在身后的独孤若虚早没了影子,再看笑道人身边轻盈地落了个雪白的人影,似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嗯?” 唐一年:“……没叫你!”说着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道,“温姑娘你说是不是?” “是、是,又不是谁的轻功都像两位师兄那般好。”温景梵失笑,目光却直看向独孤若虚,便见他与笑道人对视一眼,神色微凝,回头唤道:“温姑娘,快来。” 温景梵应了一声,抱着药箱赶上前去,甫一踏上阶梯,便觉腥气扑面而来,定睛看去,才见得青石广场上染着大片大片的血污,真武道士跪坐在地上,怀中那人亦是满身是血。 “是阿竹!”独孤若虚凝眉道,“这样的伤……温姑娘……” 温景梵见他衣衫几乎被剑气割碎,露出胸腹间的伤口狰狞,已不敢抱什么希望,心中嘆惋一声,仍不甘心地伸手搭在应竹腕上,“咦”了一声,忍不住又仔细探了探。 顾云山料想影哥不会骗自己,可瞧她样子,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忙问道:“怎样?” “血已经止住了,道长给他用了甚么神药?现在阿竹脉象虽虚弱,却稳得很……好生照料伤势,该不会再有甚么危险,真是奇了!”温景梵眼中浮出一丝喜意,从药箱里取了伤药与绷带来,道,“阿竹素来心善,此番可算是天佑了。” 顾云山松了口气,扶着应竹方便温景梵清洗伤口。笑道人四下望望,拾起来地上那枚魂玉,又问了云山些事情,这才晓得事情之经过,不禁唏嘘感嘆道:“我在外城便觉鬼气冲天……原来如此。”顿了顿又道,“我这便回襄州向师父禀报,云山师弟你可与我同去?” 顾云山摇头。 笑道人瞭然一笑,道:“那我与师父在真武山上等你们俩回来。” 至此十余年旧案得雪,也算了了一桩事。顾云山随寒江城一行人回剑意居修养,应竹受了那般沉重的伤势竟奇蹟般地活了过来,昏迷数日后便醒了来。那日朝阳正好,在年轻人苍白的面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绯色,甫一睁眼,便被守在一旁的云山瞧见了来。 “阿竹?你醒了?感觉怎么样?”顾云山强支着的一双睡眼骤然一亮,手忙脚乱地去检查他伤势,差点在床栏上磕到脑袋。 “我睡了很久?好饿……”应竹浑身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只得朝他眨了眨眼睛。他那眸中好像落了最漂亮的朝霞与星辰,挽留着顾云山的视线。顾云山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扭过头去,以轻松的语气道:“外边有粥,我去给你拿。”说着,又回头来看他,伸手理了理应竹额前的碎发,柔声道:“你等我一会儿。” “好。”应竹乖乖应了一声,便看着顾云山出了门去。伤处还有些疼,但似乎已不碍事了。劫后余生啊……他心里有些高兴。云山没事,他也没有死,再加上一碗香甜软糯的白粥,没有比这更好的清晨了——如果有,那便是再加上影一起吧。 第51页 全文完 番外其一 夜里才落了一场雪,屋里便更添了几分寒。 应竹揉了揉肩膀将门推开,冷不丁就被堵在门口的那不期而至的傢伙吓得差点拔出剑来,定睛看清了那人眉眼,这才惊疑道:“云山?是你?” 来的那人眉宇间带了三分倦色,紧绷着一张脸,待到这时才缓了些,道:“我也没到多久。” “你来也不同我说一声。”应竹帮他拍了拍肩头落的雪花儿,又握了一下顾云山的手掌,道:“冷吧?快进来。”说着便拉着人进了屋,将烤火盆点上了,顺手塞了两个橘子埋进灰里,说道:“我去找些吃的来。” “好。”顾云山应了一声,便乖乖地坐在屋里等着,等了一会儿不见应竹回来,便扔下火炉出去寻,才见应竹蹲在侧间的伙房里生火,锅里的水已经烧得滚沸,正冒着热气儿呢。应竹挽了袖子,左手举着个面团,右手拿着一把弧形薄刃,利索地将面一片一片削到水里去。 “人家生辰时都吃长寿面,一根就是一碗,你倒好,削得柳叶似的那样短。”顾云山倚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埋怨道。 应竹头也没回,却笑道:“你难不成还真要我长个八寸的人中?” 顾云山不应他,只走上前去,寻了个空挡截了他手里的小刀,道:“我来。” “你竟然会做面?”应竹偏了偏头,倒好奇了起来。顾云山很是不服气地瞧了他一眼,在旁边洗了手擦干了,便往手上拍了些面粉,折腾了起来。他这做法笨得很,并非像寻常的将面擀成面片再以刀切成宽窄适宜的面条,竟好像要将这面团搓成长条,着实像是名门正派遇上了山匪草莽,令应竹有些哭笑不得:“你朝谁学的这做法?等你搓出一碗面,怕水都要烧干了。” 顾云山约莫猜出他的心思,便解释道:“长寿面与寻常面条自然不同,讲究一根到底的。你那还在面上动刀,多不吉利。” 应竹看他说得理直气壮,自是信了,当下便拍了拍手上的面粉,道:“往年我若在家,都是娘亲给我煮的。诶,你这是不远千里跑来给我煮面来的?” 顾云山手底不停,将搓好的一截细面盘好置于碟中,道:“是啊是啊,你做的太好吃,我想念得紧,赶忙结了手里的任务,便回来了。” “顺利吗?”应竹问。 “有些棘手,不过已经解决了的。” “没受伤吧?” “没有,你去将我带来的那兜子东西料理一下,丢到锅里去。”顾云山使唤道。应竹“哦”了一声,出门去找顾云山带的行李,那里边除去常用的伤药衣裳经卷之外,果真不伦不类地塞了一把青菜,又有一些菌菇茯苓草果之类的,甚至还兜了只拔了毛白生生的鸡,约莫是清早才杀的,新鲜得很。应竹一兜子拎到伙房去,蹲在一旁乖乖将鸡料理好了,与一些调料一道下进锅里,再看顾云山那边面条已经盘了大半个碟子,那面竟也像模像样,粗细均匀,想是习武之人已对力道掌控得极好。 “你还真去学了?”应竹探头问道。 “你啊,就等着吃吧。”顾云山说着,抽手在他面颊上一抹,留下一道白痕,便自个儿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不是每天早起都要去练剑么?我做好了叫你。” “好。”应竹答应了一声,果真取了剑出去了。他这晨间练剑的习惯十几年如一日,改是改不掉了,起先顾云山早(zhong)上(wu)醒来瞧枕边人不见了还颇为怨念,后来便也习惯了,还暗暗打过与他一同早起的主意,后来果然多半还是抵不过睡意放弃了的。 应竹这几趟剑路走完,浑身都暖了起来。这时朝阳才自云间冒出半个脑袋,堪堪挂在院墙外的树梢上,他回过头去,正见顾云山倚着门栏看着他,见他收招了,才道:“可以吃啦。” 应竹进得屋去,桌上果真盛好两碗面,香气四溢,面上齐齐整整一丝不苟地码好了青菜菌菇木耳与鸡肉,又剖了半个鹌鹑蛋搁在上边,撒了一把葱花,实在漂亮地很。 顾云山放好了筷子,笑道:“你吃我做的长寿面,我吃你做的刀削,正好!”想了想,又赶忙添了一句,“我听说这长寿面吃的时候不能用筷子夹断,也不能咬断的。” 应竹看着碗里的面,思索片刻,忽道:“可是你一整根做了这么大一碗……” “对哦……”顾云山一下子也有点懵,犹疑道,“那……那你尽量?” 应竹便笑了起来,道:“好、好,我尽量不噎着!” 顾云山闷闷地应了一声,便不答话,专心去对付刀削面去了。待二人将面条吃完,收拾了碗筷,这便往正厅走去,远远地便嗅见一股奇特的香气。应竹正与云山说着话呢,这香气一提醒,勐地想起了什么,道了一句“糟了”,赶紧找来一枝烧火棍从那烤火炉里将两个乌漆墨黑的小球扒拉出来,形状与香气……倒有些像橘子呢…… “方才一下子忘了。”应竹尴尬地笑了两声,以手试着去碰了碰那烤橘子的表皮。好在这火盆方才已经烧尽,这会儿橘子皮虽然惨烈,但已不烫手了。顾云山未曾见过这种吃法,觉着新奇,问道:“这是橘子?还能这样吃?……这样还能吃?” 应竹将那黑乎乎的橘子皮剥了,便露出里边嫩生生的橘子肉来:“我看你在外边时一身的雪,怕你染上风寒,吃了便不会了。你尝尝看?挺好吃的。” 顾云山在他剥皮时便已嗅见炭火逼出的馨香,见应竹递了一瓣过来,便将脑袋凑过去将那一瓣叼走吃了,这橘子此时已被炭火捂出了几分暖意,软软嫩嫩,橘皮的香气更丝丝缕缕漫进橘子络里,吃起来齿颊留香,与平日的风味截然不同。 “怎么样?”应竹问道。 顾云山伸手取了一瓣橘子,凑到他唇边,道:“你也尝尝。” 应竹便乖顺地将那橘子吃进嘴里,可顾云山的手却并未收回,只在他颊畔磨蹭,看了他一会儿,便捧着他的脸孔亲了过来。 那不过是个温柔的浅吻,橘子清甜的香气在两人之间缓缓浮动。两人挨得极近,几乎唿吸相拂了,顾云山注视着应竹年轻而英俊的脸庞,平湖似的眼底藏着暗流的情绪,在浅浅地碰撞着。 应竹喉咙有些焦渴了起来,伸手揽过顾云山的脖子,悄声问道:“要做吗?” 顾云山以亲吻回答了他的问题,手却往他肩背上揉去,一手拦过膝弯,一发力便将人抱了起来,绕过绘着山水的屏风,将应竹搁在了床上。他这一番动作有些莽撞,将那床上的帘子都蹭散了下来,一线清幽幽的晨光映了进来,直直地噼过应竹的肩膀与腰腹。顾云山将床帘拢好,便见应竹半支起身坐起来,手里还攥着半个橘子,便又分了一半塞进顾云山口中,另一半自己吃了,这才拍了拍手,鼓着腮帮子便将自己衣带解了。他惯来习剑练武,那棉衣虽厚实,可穿着不显臃肿,脱了亦看不出单薄。他将外袍搭在一旁,披着里衣仰头便将发冠解了,这才看了看云山,奇道:“你怎么不脱?” 第52页 顾云山正凝眸看他呢,被他一问,想了一下才道:“等你来脱。” “我过生日还要我来伺候你,来来来,让我看看这扣子怎么解的?”应竹嘴巴上埋怨着,人已经凑了过来,曲着指头往顾云山身上那拂雨沖云袍胸前的圆形暗扣上轻轻一叩,兀自便笑了起来。 “好笑吗?”顾云山也忍不住笑笑,由着他兴致勃勃地翻来覆去琢磨那一颗扣子,手却抚过应竹的发顶,过了一会儿,轻声道,“我昨夜做了个梦。” “什么梦?”应竹停了一下动作,抬眼看他。 “梦见我在真武山上,该也是这时节,你们太白又来了一批人。可我怎么也找不到你,同人打听,他们也不晓得你在哪儿,甚至不知道你是谁……”顾云山的声音平缓极了,像一汪深深的潭水,“你不在,影哥也不在,我就在山上等啊等,又过了一年,你还是没来,又过了一年,你还是没来,等了许多年……我想你怎么会不来找我呢?……该不会是将我给忘了?” “怎么会呢,除非我死了。”应竹说道。 这恰是顾云山不敢去触及的念头,却被他这样轻易说破,顾云山一时无言,半晌嘆了一声,低眸望去,只见他里衣半掩着底下一道狰狞的伤疤,已经数月过去,中间仍泛着脆弱的淡粉,好像稍稍用力便又要裂开似的。 “咦,原来是这里!”这时便听得“咔哒”一声细响,应竹终于将他那暗扣解了,抬起头来,面上带了些许得色,既而手伸进墨色道袍里,沿着肩膀往两边一撩,便令那袍子半披挂在顾云山的臂弯上了。 “你啊……”顾云山无奈笑笑,干脆将那外袍脱了,将应竹按在床上,将那里衣拨开,以手轻轻抚过那条长而兇险的伤疤,脑子里竟反覆都是那一日血溅在他面上、漫过他指缝的温度,烫得怕人。 ——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永远失去应竹了。 “云山?” 顾云山“嗯”了一声,俯身去吻他,唇齿纠缠间一遍遍去体会活着与拥有,这该是怎样幸福的感受?就像追逐萤火的小孩儿将它拢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张开指缝去看那微弱的光芒一般,他又以热忱而潮湿的吻履过应竹的肩颈与胸膛,反覆舔吮那曾经致命的伤口。 “我希望……你能活很久很久,至少……比我活得更久。”顾云山轻声说道。 新愈的伤最是敏感,顾云山这一番动作,蒸了半面潮红在应竹脸上,应竹以湿润的眼睛看着顾云山,揪了揪他后领,凑上去吻他:“是、我会活很久,同你一起。”说着使力翻了个身,将顾云山按在身下,将这一番动作散下的长髮捋到脑后去,另一手去摸床头暗格里的脂膏,道:“我要在上头。” “好。”顾云山楞了一下,应了下来,想了想,又犹豫道,“那我先去洗个澡……” 应竹却按了一下他肩头,只道:“我洗过了。”说着分开双腿跪坐在顾云山胯间,将那盒润滑所用的东西拧开。 “可我没洗啊……”顾云山嘀咕着,那心中不免惴惴。他这厢想着自己从未雌伏人下,却见应竹脱了裤子,将那脂膏便往他自家谷道送去,一下子竟看得愣了:“……阿竹?” “嗯?”应竹答应着,微抬起腰身,以一根指头摸索着将脂膏推向深处润开。他自己瞧不见底下情形,顾云山却看得一清二楚,只觉一团心火在胸中骤然燃起,烧得他喉咙都感到一阵焦渴,忍不住伸出手来,将应竹散在肩头胸前的长髮挽到背后,又去抚他面颊,拇指抹过湿润的唇瓣,来回抚摩起来。应竹微蹙着眉,显是底下自己弄得不甚顺利,这会儿顾云山的手指蹭来蹭去的,当下便忍不住咬了顾云山一下。顾云山吃痛,面上却笑了起来,怎么看都觉得可爱,便又凑上去辗转地吻他,既热切又温柔。 应竹自个儿扩张倒不是头一回,他毕竟不喜欢全然被控制,相反,于情事之中,亦如他修习的剑术一般喜于进攻与主动。可自己将顾云山那硬热起的物件吃进去,如今却是头一遭了。他一手扶着顾云山肩膀,将他按回床上,俯下身凑近来,也不晓得是同他说还是同自己说道:“我要来了。” “好。”顾云山柔声笑道。应竹长长的头髮散在顾云山胸膛上,叫他捉了在指间绕了两圈,又帮着去扶他后腰,轻轻揉按。应竹紧绷着唇线轻皱着眉,试了两回,终于得法,待顾云山整根没入,这才长长吐了口气,将额头贴在顾云山的胸膛上。他缓了一会儿,这才动了起来,他那敏感之处说浅不浅,至少手指难以触及,可说深也不深,稍动便要磨蹭过了。明炽的快意自交合之处腾起,应竹以手撑在顾云山身侧,俯身去吻顾云山道:“云山,你感觉可好?” 顾云山抱着他,肌肤相亲时暖热的温度纠缠着密织进每一缕空气,他将吻印在应竹的眉心,轻声道:“很好,阿竹,舒服极了。” 应竹很是高兴,笑起来眼底像是盛了一池粼粼的波光。情炽沉酣之间更多细味,亦唯有此间二人能知晓了。待情事方毕,应竹将那床帘子拉开,便见得明艷的日光将窗外寒枝映在窗上,两只鸟儿落在枝头清鸣,聒碎了这一番妙闲的晨光。顾云山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应竹坐在一旁将头髮拢了拢,漫声道:“你昨夜做了那么长的梦,想必没有睡好,再睡会吧。今日也没什么事……”说着又笑了起来,回过头来,道,“反正你平日里这时也没起。” “你也再睡一会嘛。”顾云山伸手拽了一下他衣裳。 “又不是小孩子,还要我哄你睡觉吗?”应竹笑他。 顾云山探了半个脑袋在被子外边,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应竹想了想,嘆道:“好、好。”便又钻回被子里。 隔墙车辙行人、小贩叫卖、又有猫轻声细语的叫唤、小孩儿跟着先生一句一句地念书,诸多声音跟着日头渐渐起来,屋里却尽都渐渐不闻了。 end 番外其二 春景 淅淅沥沥了三四日的春雨终于被雾笼云收去了。午间的日光被埋在未散的阴云后头,朦胧地映着郡王府南边那片再无人打理的桃树林。今年杭城的冬走得格外迟,二月将尽,才去了五六分冬寒,将娇俏的绯色星星点点地缀在了枝头上。 花还未开,赏花的人自然没有来,更何况此间埋伏的汉子们皆是一身灰扑扑毫不起眼的衣裳,藏在半人高的衰草丛中,借那生得低矮的桃枝掩着身形与兵刃,唯有一人坐在一颗桃花树后,头上戴了个压低了帽檐的斗笠,敞着胸膛,颈子上挂了串儿兽牙,这会儿随手摺了根细嫩的野草把玩,瞧着倒是一派从容的模样。 “大哥!”却见一个瘦小机敏的猫着腰跑过来跪在那人面前,压低了声道:“车已经过了百里盪,往山上去了。大哥当真料事如神,他们果然不敢走落云滩!” 第53页 匪首咧嘴笑笑,将嘴里嚼的一根草茎啐了,站起身来佯怒道:“少拍马屁!去,叫那边的兄弟准备收网。” “好嘞!”探子应了一声,忙起身退去,步子还未迈出几步,却忽地身形一僵,软倒在地。匪首目光一寒,手已按在刀柄上,定睛看去,只见一道人笑吟吟地站在红衣林外的小径旁,手里一颗小石轻轻抛接着。这人一身墨色袍子,背上负着一只白匣,旁边斜逸来一枝含苞的碧桃,将他一张苍白俊秀的脸孔亦映得有了几分血色。 “哪来的病痨鬼,想坏爷爷的好事!”那匪首骂了声晦气,又心生几分忌惮——这道士是何时来的?他们这么多人在林子里,竟没有一人觉察他的到来! 那道人听见了也不恼,浑不在意地笑笑,却道:“我听说,寒江城有一趟镖车要来,货足,人手却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匪首眯了眯眼睛,道:“怎么,阁下堂堂八荒弟子,也要来趟这淌浑水?”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这道士,忽地一笑,道,“你若有意于此,不如与我翻浪坞合作,若事成了,我七你三。”说着从怀中摸了一块铭牌,朝道士掷了过去。 他这一掷带了七八分内力,寻常侠士中了,说不得要被气劲击倒,可这道人却恍若不觉,信手一接,那铭牌便已乖乖落入掌中了。 这是一块粗糙的铁牌,的确是翻浪坞的样式。 “翻浪坞?”道士看了一眼牌子,又似笑非笑地看了那匪首一眼,道,“既是大名鼎鼎的十二连环坞办事,我也不能不给面子……不过我想你可能误会了。”他声音柔和,像是此间幔帐一般的云雾。他伸手拨开身边的桃枝,信步走入红衣林中:“我此来并非为了劫镖,自然没有三七开的说法。不如你们就此退去,我就当作没看见好了。” “笑话!”匪首目光一厉,不再多言,手中长刀出鞘,却见得一团墨色影子凭空凝在身边,一剑斜挑过来。他早有预料,一腾身便在头顶桃枝上一蹬,长刀如雪,迎头朝那道人噼去。刀势有如山岳将倾,道士却未见半分惊色,匣中长剑自腾空去,不退反进,迎向那匹练似的刀光。那匪首功夫了得,身在空中,却仍能以一种诡异的身姿拧腰避过那道剑气,在旁边枝干上一点,落在了不远处,口中吹了个唿哨,林中埋伏下的二十余人便无声地抖去了伪装,提刀围了过来。 红衣林每隔五步便有一树,是极利于隐蔽的。那道士见他们都现出身来,却仍是成竹在胸的模样,只侧身避过噼来的长刀,手指抓向那刀背,屈指一叩,便听得刀身嗡鸣震颤,似有风声踏过桃枝,飒飒作响。也不知那狭小的空地里何时草叶飞旋,一团黑影倏然炸作一道气浪,将围来的数人猝不及防间掀翻在地,一时只觉头晕目眩,几握不住手中的铁斧砍刀了。 匪首见状,面上也没有甚么特殊的表情,只藉此机会向后一盪,眨眼间便遁入桃林中去了。道士也不着急去追,却看向远处那少有的几个还站着的水贼,其中一个还不过是个少年郎,面带青稚,茫然地与他对视了一眼,回过神来,提刀吼道:“你杀了我哥哥!我要替他报仇!”言罢便提着那把缺了个口的砍刀噼了过来。 他这刀毫无章法,又年纪尚幼,没修出什么内力,全凭一股凶劲,跟街头打群架似的。道士哭笑不得地避了两招,道:“讲讲道理,他们只是昏过去罢了。” 那少年一愣,刀便迟疑了一下,问道:“当真?” 道人正欲答话,却忽地神情一凛,勐地一个腾跃避开那破空而来的暗器,长剑一翻一挑,便像勾住了什么似的,将旁边的桃枝扯得一阵晃动。他又添了三分内劲,知白剑铮然一震,这才将那缠绕在剑锋上的丝线绞断了去。 “天蚕丝……”道士目光微凝,忽地朝那吓了一跳的少年水贼问道:“你们头领是唐门中人?” “胡说八道!”那少年瞪眼。翻浪坞那种地方,向来是与八荒水火不容,相看两相厌的。 “若不是,那他便是死了。”道士说着,不及解释什么,又一道纤细却强韧的无影丝再度激射而来,他堪堪避过,自不肯坐以待毙,只运起轻功往那无影丝飞来的方向掠去了。 红衣林侧面依山,自郡王死后便无人看管,不少镖师为了避过翻浪坞所在的落云滩,都愿意翻山走,生生在红衣林中轧出了一条窄路来。而此时道旁桃枝皆以坚韧无比的无影丝缚着,纵横交织成了一张巨网,若是一个不小心便要身首异处了。道士在枝头丝线的间隙中腾挪,循着那布阵之人隐约的掠影追去。 他会被丝线困住,影却不会。 道士将知白匣中的短剑掷出,飞旋间剑气沛然,不晓得震碎了多少未开的花苞,一道墨影风驰电掣般疾掠而去,手往那短剑虚握,便抽出一把墨剑来,勐地刺向林间穿梭的那人。 “叮——” 一声脆响。 道士眉头一皱,手中长剑紧随而去,绞住了一束无影丝,发力一扯,才见牵出来的哪里是人,分明就是一个傀儡! 道士暗惊于藏匿于暗处那唐门的控鹤擒龙之术,低头细看这傀儡,才见方才影全力一击,也只在她肩头的护法轮处留下了一道浅痕。他想了想,随手将那牵着傀儡的无影丝震断,傀儡便静静地垂首立于桃枝下,不再动了。 “影剑顾云山?”静谧林中忽地传来一声低笑,声音是那匪首的,口吻却全无早先的匪气的。 道士面色微沉。江湖中认得顾云山的不少,知道影剑之名的更多,可将二者联繫起来的,却屈指可数了。他心思电转,越发觉得疑点重重,当下将剑握紧,又缓缓松开了些,收回剑匣里去了。 他并不否认自己的过去。 林中那人见状又笑了起来,听起来十足的愉悦:“竟真是!有趣、有趣!”说着只听那桃林中一阵簌簌的响动,那匪首竟在桃花林十余尺之外有恃无恐一般地现出身来,笑看着顾云山道,“顾云山,要来灭口吗?” “灭口?”顾云山默了片刻,摇头道,“你若是来劫镖,那便只有一战。” “都到这一步了,就这么空手回去多可惜。”那人眼珠一转,笑道,“你要是不再多管闲事,那我也懒得管影剑是谁的闲事。” 顾云山也笑:“你拿错了筹码。”说着落在一旁的短剑已自浮于空中,落到顾云山的掌心里。几与此同时,本已切断了所有无影丝的傀儡身周勐地裂地此处无数锐利的锋刃,傀儡长发骤然伸长,将那道士的四肢死死缠住,只消稍动,便要割断手脚了——那髮丝竟也是无影丝染色而成的! 那匪首得意一笑,看那猝不及防间中招的道士:“你该不会以为我的傀儡……” “磁榫傀儡。”那道士脸上却不见惊惧,反而是替他解释了起来。那扮作匪首的唐门弟子骤觉不妙,便见那道士身形似化作一道无形的影子,脱开了困百骸的桎梏,束在其手脚上的无影丝竟都像是只束缚到空气似的,软软地落在了地上。他方才挣脱,闪身后撤之时手已用力擒住那傀儡,在后颈的接骨处狠狠一拧,那傀儡似挣了挣,便七零八落地碎了一地。 第54页 那唐门楞了一下,显然是没预料到这一节变故。顾云山当然不会唐门拆卸傀儡的手法,可唐门机关傀儡术本就是秘法,自不肯让别人捡一个傀儡回去便能偷学,是以傀儡后颈接骨处拆卸手法稍有不对,傀儡便会自行分崩离析。只是傀儡近身时杀机重重,谁有余裕去拆卸其接骨处呢?更何况以唐门弟子之能,只需几息便能将之重新拼装,做的也只能是无用之功。可偏偏眼前这个傀儡是被斩去了无影丝的磁榫傀儡! 这时远处传来细微的车辙之声,才见山林掩映处一辆镖车晃晃悠悠地往山下醒来。那人看看镖车,又看看顾云山,气得飞了那道士一扇子,恨恨道:“坏我好事,下次定不放过你!”言罢转身就跑,傀儡也不要了。 顾云山看着他背影发愣,见他当真跑远了,这才低头望向脚边一堆七零八落的傀儡碎片,沉吟片刻,取了包裹将其一一装好,想了想,又抬头折了一枝初绽的新桃,迎着那镖车去了。 应竹抱剑坐在镖车的顶棚上,垂着眼帘调息。镖车里满满当当地压满了货物,昨夜又下了雨,这会儿走山路时险些陷进泥淖里,又逢山贼劫道,费了好些工夫,好在为时尚早,若无意外,今日便可送到天绝禅院了。 算来已是第七日。这一趟镖事关重大,选的路宁可绕远些,却还是避不过某些消息灵通的劫匪。同行的几个都是才入寒江城不久的少年,起先尚觉十分新鲜,个个跃跃欲试,如今连日激战,劲头过去了,又挂了点彩,便都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在镖车上,偶有人忍不住小声问“什么时候才能到啊?”过上一会儿才有人答上一句“快了吧……”俱是无精打采的。 答话的是个抱着剑的小太白,说着话便探头去问那驾车的:“七哥,什么时候到呀?” 齐七功夫一般,见识却广,在杭州混迹多年,路熟得很,当下便笑应道:“过了红衣林就只有几里路了,那条大路常有巡检,应该不会再有劫镖的了。” 小太白便探头望向不远处那片萧条的桃林,颇有几分望眼欲穿的意味了:“可不要再来劫镖了……”他心里嘆了一声,抬头去看坐在车顶的应竹,却见他忽的睁开眼来,足尖在车顶一点,鹰隼似的向前掠去。 百里盪与红衣林之间的山道素来没有人走,若非押镖的同行,便是劫道的敌人了。应竹遥见林中悉悉索索似有人来,想也不想,剑便已出了鞘。他的剑很快,此时只求速战速决,自然更快上一分。来的那劫匪轻咦一声,借着手里的桃枝将那直逼向咽喉的剑带偏了几分,只是桃枝到底受不住这般激烈的剑气,只挡了一下,新绽的碧桃便已扑簌簌地纷飞如雨,落了两人满肩了。 应竹愣了一愣,剑刃已贴着那人脖颈,可那人却有恃无恐地瞧着他,笑着一张俊秀的脸孔,眉心一点墨色印痕,不是顾云山又是谁呢? 这着实令应竹有些意外了。他收了剑,回头又朝那几个寒江城小辈打了个手势,这才问道:“云山?你怎么来了?” 顾云山甩了甩手里光秃秃的桃枝,颇有些遗憾地嘆道:“可惜了一枝好花。”接着又笑着拈去了应竹肩头的桃瓣,道,“数着日子把面壁的时间熬过去,这不就下山来找你了嘛。” “我想也是这几天,还说押完镖就去找你。”应竹道。 “想你得很,等不及了。”顾云山笑说道。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镖车前,几个寒江城的小辈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顾云山,才听应竹解释道:“误会,是我朋友来了。没事了,走吧。” 众人松了口气,又各自上了镖车。有顾云山在,应竹心中大定,便也懒得坐车棚顶上放哨,只推了推车上货物,在车后方挤了个地方坐下靠着歇息。顾云山在他身边坐下,四下看看,却忽问道:“你那个成天黏着你的唐门小徒弟呢?” “半个月前说有些事,回唐门去了。”应竹说着,又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了?” “唔……我在红衣林碰见了一伙劫匪。领头的是个唐门……”他说着顿了顿,看了眼应竹的脸色,伸手解开那收着傀儡碎片的包袱,解释道,“我本想问问有没有什么线索。” 应竹取了一片来看,那陶瓷碎片光洁坚硬,断口亦十分圆滑,内侧以硃砂写着什么字,只有一半,也瞧不出来:“这材质似与寻常的有些不同……你要查那人是谁么?” “是磁榫傀儡。能操控这种傀儡的唐门应该不多……”顾云山迟疑片刻,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他知道我是谁。” 应竹点了点头,愣了一会儿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意思,蓦地回过头来看向顾云山,惊道:“什么?” 便听顾云山接着说道:“我本想是不是青龙会之人,但他却费尽心机易容成了翻浪坞的草寇头领,若真是青龙会,并不需这么麻烦……若是排除这个,我也没有什么头绪。” 应竹打起精神来,正要往那包袱里找另一块与它相配的,顾云山却拿走了他手里的那块,笑了起来:“先不提这个,你先歇息一会儿。到了地方我再叫你。”说着又捏了捏他手掌,“放心,有我在,镖物跑不了。” 他岂会不察应竹眉眼间的倦意呢?风尘僕僕的,想是连日来紧绷着精神,也没好好休息吧。这样多的货物,却只派了应竹和几个功力尚浅的小傢伙……顾云山微微皱起眉,想其中另有隐情,却也没说什么。 听顾云山这么说,应竹也着实累了,当下也不推脱,抱着剑闭目养神,不多久竟真打起了瞌睡。这趟道颇为坎坷,颠簸间额角在顾云山那道袍肩头硬邦邦的铁饰上一磕,显然是疼了,又半是迷煳地坐直了身来。顾云山哭笑不得,心中唾骂了一番这注孤生的衣裳,又怕他待会一头栽下镖车去,便一手垫在肩头,另一手将人揽了过来。 他好些日子没见到应竹了,当下凝神看他睡去时安静的眉眼许久许久,只觉又是心疼又是高兴,下巴在他发顶蹭了蹭,便将注意力移到镖车周围警戒去了。所幸这一路再没有不长眼的劫匪,约莫个把时辰之后车便顺利到了天绝禅院侧面。顾云山将应竹唤醒了来,便见里边走出个寒江城的人,许是接头的,朝应竹抱拳道:“应师兄。” 应竹与他寒暄一番,又安排了人卸货验收,折腾了一炷香的功夫,这才算结了这档子事,牵了马走出镖行,见顾云山靠在门边,便问:“你才到杭州么?” “早间到的,在野佛渡寻了家客栈暂住。”顾云山答道。 野佛渡就在天绝禅院南边山下,远倒是不远。两人正待往山下去,便听得身后一阵闹腾,顾云山回首望去,见方才一同押镖的几个少年推推搡搡的,一个小太白被拥了出来,还有些颇不情愿,只是见顾云山与应竹望过来,这才露出个尴尬的笑容,向前走了两步,唤道:“应师兄……” 第55页 “有事?”应竹问道。 “没、没有……”那太白弟子摆摆手,见应竹又有去意,赶忙又上前一步道:“我与小唐他们方才商量……那个,多亏了应师兄,这趟镖才能平安送达,我们想着镖银就不要了……”说着将手里一个钱袋捧了出来,递给应竹。应竹愣了愣,望了一眼那镖局门边探出来一排脑袋,对那太白师弟说道:“我应得的已经拿了,剩余的你们分就是了。” 小太白自是不肯收回,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顾云山瞧他二人僵持不下,便朝那小太白眨眨眼,笑道:“好了好了,走镖一个人可成不了。我瞧你们身上都带了伤,快去寻个大夫看看,别落下什么病根,以后说不好还得仰仗你们呢。” “哪里哪里……”小太白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你们好生歇息,我与你应师兄下山去野佛渡,若有要事可以来寻我们。”顾云山又道。 “好!” 顾云山笑笑,与应竹一同往山下去了。早间落了雨,山道石阶颇为湿滑,两人走得也慢。天色尚好,日头漫映过森秀的野林,风踏过竹浪,送了依稀的唱经声来。顾云山瞧了眼应竹,唤道:“阿竹。” “嗯?”应竹约莫在想事情,回过神来。 “叫叫你。”顾云山嘿然笑笑,瞧他一脸倦倦,便起了个话头,“你们这趟镖送的是什么?” “一些乱七八糟的材料,还有一盒雪貂翎。”应竹说着,顿了顿,又道,“不过雪貂翎另叫人快马送到了镖局,我这边只是一盒装装样子的毛绒罢了。” “难怪只有几个小傢伙同你一道,原来是转移注意力……”顾云山沉吟片刻,问道,“路上劫镖的人多么?” 应竹点头道:“很多。” “难怪你不高兴。” “嗯?东西平安送到,有什么不高兴的?”应竹奇道。 顾云山一愣,瞧他神色,又不像是嘴硬:“我瞧你方才一副懒得搭理你师弟的样子……” “没有啊。”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真的拿过我那份赏钱了……有什么不对吗?” 顾云山看他一板一眼的样子,忍不住笑笑,道:“我看他们像是有些怕你。” 应竹点头道:“是啊,不晓得为什么。”语气轻飘飘的,显然是没放在心上。顾云山见如此,便也不去想了,当下只将目光投向山脚下柳暗花明处明镜也似的潋滟湖波,好一会儿忽然嘆道:“我忽然想起那年你来真武,倘若没有影哥偷偷藏进你影子里,恐怕我们都不会认识了。”应竹对外物似乎颇为冷淡,自己又对这一行太白来客不甚关心,若非应竹来寻他,恐怕是没机会相识了。 应竹闻言思索片刻,颇为认真地答道:“我输给你了,必然会再去找你切磋的。” “我那时不喜欢打架,想来会寻个藉口看见你便拉着你满山跑。”顾云山说道。 “我可没看出你不喜欢打架。”应竹却想起那段一有闲暇便去切磋的时间。 “我喜欢同你切磋。”顾云山说着又笑了起来,显然是很高兴的,“你来你来。” 应竹楞了一下,顿了脚步。顾云山便笑眯眯地伸手将他发冠边上簪的一朵绯色桃花摘了下来,递给应竹:“刚见面的时候落在你头髮上的,我刚才没看见。” 谁会信他! 应竹接了那瘦小的细枝,撑着饱满的花萼,顶上的桃花开得正明艷,讨喜得很呢。应竹想了想,便解了荷包,将花枝系了进去。却听顾云山语气轻快地接着说道:“我还没过过花朝节呢,乘船路过雷峰塔的时候,瞧见一些姑娘往树上挂许愿笺,也不晓得灵不灵。阿竹,秦川那边过花朝节吗?” “秦川太冷了,一年就夏天融雪,二月的时候还冷得很呢。不过这时节常有同门会去药王谷……原来是过花朝节去了?”应竹想起来,竟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 “猜你就没去,整天就晓得练剑。”顾云山笑他。说话间石阶已尽,野佛渡就在眼前了。杨柳与竹丛掩映着檐角,绿意曼垂过灰白的院墙,客栈门前尚萧条着呢,花朝节游玩祈福的人还没有来罢。这客栈庭院深深,与寻常的不尽相同。顾云山早挑好了房间,这会儿领着应竹穿过长长的迴廊,这才停在了一个小院前,将门推了开。屋子很大,装点细緻,轻纱幔帐,白玉屏风,案头青松,窗前绯桃,全然不像客栈,倒像是什么贵人家中似的。 “我想趁着佳节在杭州多留几天呢,阿竹你这几天可有什么要紧事吗?”顾云山进了屋,问道。 “明天没有,现在有。”应竹应了一声,将剑搁在小几上,径直往里间去了。顾云山跟了上去,便见他整个人扑在绵软的榻上,脑袋埋在锦被里,嘆息似的声音也闷闷的:“我要累死了。” 顾云山瞧他一动都不愿意多动的模样,伸手揉了一把他头髮:“快睡吧。”听应竹没得应声,探首看去,人竟已经睡了过去。顾云山不由失笑,替他将靴袜脱了把腿抬上床掩好被子,又静看了一会儿,这才出了门去。 日色已近傍晚。顾云山收拢了桌上的傀儡碎片,除去拼凑出一个硃砂写就的“棠”字便再无所获,也不晓得是不是制作者的名讳,与那劫镖人又有什么关联。应竹还在睡着,想是这几天累得狠了。顾云山自不忍打扰,轻手轻脚地出门去寻些吃的。 这客栈临水依山,除去诸多客房,前边便是个几层的酒楼,这时还没有什么人。顾云山走进大厅,小二还没寻见,便看一个十来岁模样的小姑娘牵着头白鹿停在了门前,一身鹅黄的衫子映着垂垂杨柳,与这盎然春意可谓相得益彰,只是一双幽深的眼眸淡淡地往顾云山身上一掠,侧首同那白鹿低语了一句,便走上了前来:“阁下可是顾云山顾道长?” 顾云山鲜少被人称唿“顾道长”这般名头,何况他与曲无忆也没有打过交道,只在江湖中听说过寒江城盟主之名,此时便更没料到她会过来搭话,愣了愣,稽首还礼道:“是曲盟主。盟主也有雅兴来杭州踏青赏红?” 曲无忆答道:“我听笑道人说你近日下山会来,又恰好正好有事途经杭州。” 以寒江城的势力,寻一个人倒也不难。只是让盟主亲自寻来,这倒让顾云山有些讶异了:“曲盟主找我做甚么?” 曲无忆看了他一眼,开门见山道:“我想邀你入寒江城。”她顿了顿,接着说道, “你的事我是有所耳闻的。道长本是方外之人,不愿受拘束也属自然。然而独善其身很容易,可想求身边亲朋安康,有时却远非一人之力可及……”曲无忆声音很轻,一张清丽的脸孔尤显淡然,只说到这句,目光投向道旁的花树,眼中依稀含了一丝痛色,转瞬而逝。 第56页 顾云山晓得她说的很对。一个人力量再大,终究是有穷尽的。前些年段非无一事,也算承了寒江城不少人情。他心中意动,便听曲无忆又道:“寒江城对你所求不多,押镖送信之类的俗务自不会叨扰,只是必要时,希望道长能不吝出手。” 顾云山琢磨片刻,忽肃容问道:“我有得选么?” 曲无忆道:“寒江城与血衣楼,自是不一样的地方。” 顾云山便笑笑,道:“我还须想想,迟些给你答覆。” 曲无忆对此并无异议,点头道:“我今日便启程往东越去,你若想好了,可传书给我。” “好。”顾云山点头,将曲无忆送出客栈去。这时客栈里曼起了泠泠的琴声,一人一鹿走过长堤的柳荫花影,夕阳的余晖将她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无端地显得寂寂萧条。顾云山回身进了客栈,点了几碟小菜与糕点。等待时听得二楼纱帐后女子婉转而歌,唱着江南咿咿呀呀的小曲,只是此时听曲的人兴味索然,让人将吃食装进食盒,便提着回屋去了。 应竹醒来时天色已经擦黑,屋子里浮着一股淡渺的暗香,自香炉中裊裊地腾起又消散,他自己显然没有焚香的雅兴,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今夕何夕,面上隐约现出几分笑来,掀了被子唤道:“云山?” 外边传来隐约的水声,与顾云山适时响起的回应:“诶!” 应竹往床边矮几上摸了自己的外袍,却见边上齐齐整整地叠着一整套的道袍,不由心生出几分疑惑,便直循声将窗子推开,往外望去:“你在做什么?” 屋外一片昏暗的夜色,檐边挂着一排红灯笼,映着不远庭院中裊娜的水汽与青烟,顾云山正趴在岸边一块平滑的青石上瞧着他笑,道:“这里有温泉水,快来陪我。” 他不束道冠,长发尽没于水中,乌沉沉的。天色昏暝难辨,唯有岸边柔和的石灯映着粼粼水波与他白皙的肌肤,令他此时就像是一只惑人的水妖。应竹自然不会拒绝他,应了声“好”,便在屋中将衣裳脱了,又觉二月春寒未去,就手扯了顾云山搁在一旁的道袍披上,绕过屏风,又见那桌上点着灯,灯下摆了几碟精緻的点心,便拿了一块桂花糕,想了想,将一碟子都端上了,赤脚走到屋后去。他在顾云山面前惯来是不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走到温泉池边,才见顾云山目光直黏在他身上,似想开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剑客练了一身紧实的皮肉筋骨,光裸着掩在墨色的道袍底下,被月色灯火映出朦胧的绰影,诱人极了,偏他还不自知,只走到近前来,蹲下身,将碟子朝顾云山一递,嘴巴里刚咽下去一个呢,含含煳煳地问道:“吃吗?还挺好吃的。” “知道饿啦,睡好了吗?”顾云山却问。 “晓得你在,就今天睡得最好。”应竹笑道。 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平素里却不爱笑,也不晓得与人过多的沟通交流,是以寒江城的人都觉得他不好接近,鲜少有人与之深交。因缘相系之下,这样一个人对他敞开心扉,一张既真且诚的笑脸被他独占,想想也叫人心潮涌动,意难平息了。顾云山伸手勾了他脖子,将毫不掩饰的热忱与情意诉诸于一个绵长的深吻。桂花的甜香在两人口齿之间交换,分开时顾云山微眯着一双眼凝神看了他一会儿,又凑上去舔去了他唇边沾着的霜糖。两个人唿吸都有些乱了,应竹顾不上甚么糕点,将之随手搁在一旁青石上,俯下身来又捧着顾云山的脸亲了一下,道:“云山,想你了,来干我。” 他素来肚子里有什么便说什么,此时更不会拐弯抹角,说着这样露骨的话也不见甚么羞赧的神色,便像是在陈述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说话间又想起了什么,手指伸进水中搅了搅,问道:“水热吗?” 顾云山却没回答他,一手握了他试探水温的手,另一手却将他披在身上的道袍拽了下去,露出底下裸裎的肌肤。应竹搭着他甫一下水,便叫顾云山按在温泉水池的石壁上,兇狠的亲吻紧接着便压了过来。许多年过去,对着应竹,他好像始终也学不会慢条斯理的调情,被应竹三两言便勾出来滔天的情慾,混着久未见面的相思,尽倾泻于唇齿相缠之间。水不算深,不过齐到胸腹罢了,温度也说不上烫,可顾云山的流连于身的抚摩却像是带了难言的热度,迅速席捲过全身。应竹背靠在被水磨得稜角光滑的青石,微微仰起首来,顾云山提膝挤在他双腿之间磨蹭,手指亦有力地揉过柔韧的腰腹。他将甜腻的吻舐过应竹的喉结,便听得他喉咙里溢出几声低低的呻吟来。应竹那块敏感得很,又久未纾解,脸色已蒸出几分潮红,这会儿紧揽着顾云山的肩背,绷着身体,似是想躲,却又无处可退,便干脆迎了上来,以手挑起顾云山的下巴半是强硬地吻了过去。顾云山笑笑,自是从善如流的。温热的流水漫过两人胸腹,蒸得人筋骨酥软。两个人紧贴在一起,彼此都察觉到对方已经硬了。顾云山伏在应竹肩头,故意悄声问他带没带东西来,应竹本就是光着过来,除了手上一碟糕点,身上一件道袍,哪还有别的东西?应竹自是摇头,又箭在弦上,只觉什么都是多余的,当下腿环着顾云山,在他腰后磨蹭,道:“不用了……” 顾云山也没心思再爬上岸回屋寻那润滑的脂膏,便亲亲他,道:“那你放松些。”说着便在水下小心开拓起来。那地方久没用过,紧得厉害,顾云山便是再怎么急色,却唯独对此耐心得很。后穴本不容物,亦非所有男人都甘愿雌伏,是以每次行事时都格外珍重,而对应竹,此时却像是一场温柔的磨难。手指在底下拓张,每一回都要带着温泉水进出,烫过敏感的内里,其间况味,又是尴尬又是新奇,难于言说,只得将额头抵在顾云山肩头,喘息着努力放松这身体,手握在他手腕上,却不知是止是求了。情事中他鲜少露出这等全然依靠的脆弱来,顾云山侧首去亲他红红的耳垂与面颊,问他道:“可有不舒服么?” “你、你快些来……”应竹埋首在他肩窝,闷声说道,“我要吃进去一肚子水了……” 也不晓得是谁急色一些了。 顾云山也按捺不住,便换了手指,将自己的硬物抵了上去。这自然比手指要来得粗,入得深,进去多少有些艰难。滚烫的内壁裹着阳物,温度比之泉水亦不遑多让,被缓慢而强硬地进入时自有一时的紧箍,既而又缓缓放松些,顾云山被吸得差点便要交代了,揉了一把应竹紧翘的屁股,又去摸他肚子,笑道:“水是没吃进去……”自有一番言外之意,惹得应竹耳朵都泛了红。 顾云山前戏总做得温柔,之后却未必。他虽因影哥栖身昏迷而消耗许多精力,瞧着病恹恹的,却到底拥有一身强横的武力,这会儿托着应竹在水中行事却全不费力。他进出得时急时缓,每每抵过最要命的那处,偶尔点到即止,又或磨蹭深碾,应竹背嵴抵着青石,到底有些粗糙,被顶弄间上下蹭动,再被热水浸过,又痛又爽,时时漏出几声呻吟,又唤顾云山的名字,嗓音已是微哑。夜已经深极,前院酒楼的歌舞已罢,四野里除去虫唱再无人声,所幸这时客栈里没住甚么人,也不怕扰得民怨,只是羞耻感到底在胸臆中蒸腾,这一番声息便足够叫人面红耳热了。应竹忍耐着不肯轻易再出声,积压的快感在他眼底滚沸如潮,不多时便已蒸出些许薄泪来,顾云山吻去了,又吻他咬得死紧的嘴唇,舔舐过每一个地方。修道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日如此放浪形骸,只觉仙道渺渺,长生之念自遇得应竹后就再没起过了。人的一生寿数虽有限,可得挚爱如此,也无憾无悔了罢。 第57页 待二人尽兴,月已近中天了。应竹懒洋洋地泡在池里闭眼平復凌乱的唿吸,顾云山想起了什么,将岸边那一碟桂花糕又取了来:“吃了一肚子水,现在饿不饿?” 方才顾云山没把持住射了进去,虽已经清理过了,但也不算是虚言。 应竹没搭理顾云山的荤话,伸头咬了一口顾云山手里的那个,四肢百骸都是软绵绵的,已是一副不愿多动弹的模样。顾云山便同他你一口我一口地将碟子里的桂花糕分而食之,间或闲谈,提到下午曲无忆来邀他入盟,应竹眸光闪动,似有些期待的模样:“曲盟主同我说过此事,只是我想到底要你自己做主,我若开口邀你入盟,你肯定不会拒绝我的。” 顾云山答道:“没什么不好,无非是干回老本行罢了。”他说着,想起血衣楼往事,已有隔世经年之感,此时提及,竟是云淡风轻,不起波澜了,倒是想到了些别的,又笑了起来,“还能时时同你在一起,这差事实在美得很。” 应竹听他语气,终于放下心来,亦朝他笑笑,道:“我好饿。” “夜寒露重,回屋去吧。我瞧你晚饭时还没起,便叫人做了宵夜在食盒里,不晓得还热不热了。”顾云山答道,“你等等,我去替你拿衣裳来。”他在水边石上放了一身干净的亵衣,穿了爬上岸去。再之后中宵温酒夜谈,又是另一番情味,此不提了。 番外其三 秋别 “你是顾云山?” 顾云山回过身来,便见官道旁的衰草上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面上青稚未去,气息不稳,功力亦浅薄得很,只是一脚踏在一块嶙峋的山石上,手提着一柄钢刀,唯一腔子慨然正义掩着别的什么,直瞪向自己来,倒也有几分气势。 ——是个陌生的江湖小辈,没什么危险。 顾云山转瞬在心中定了评判,当下嘆了一声,应道:“我是,阁下是?” “我姓姜!”那少年郎冷然道。 顾云山思索了片刻,着实想不起自己认得这么个人,略一踌躇,便伸手指了指远处的一座歇脚的茶肆,道:“那……我请你吃茶?” 那少年闻言一愣,既而反应过来,气急败坏道:“我不是讨饭的!”说着抬起刀指着顾云山,森然笑道,“我是来讨命的!”话音未落,刀便已迎面噼来。顾云山倒不料他一言不合便要打起来,只是没放在心上,剑也不出匣,只侧身退了半步,避过那匹刀光,微微皱眉道:“你要杀我?” 那少年舞着长刀,恨声道:“你杀我家人,我如何不能杀你?” “哦,是寻仇呀。”顾云山声音竟莫名地好似柔和了些,说话间足尖轻点,不再与他纠缠,直退到十余尺之外了,“你打不过我,我也不会将脑袋揪下来送给你,不如再回去多练几年吧。” 那少年只觉他每一个字都是嘲讽讥刺,哪肯听仇人言语,当下不由分说便再度攻来。他的刀法大开大阖,简洁利落,颇有几分大巧若拙的意味,只是少年人力道尚浅,使不出那等千钧的气势来,反倒露出不少破绽。顾云山让了几招,瞧他纠缠不休的,干脆便以掌为剑,将那来势汹汹的刀意带偏,又以手扣住少年人的虎口,稍一使力,便将他手中刀震落在了地上。失去了武器的小孩儿似有一瞬彷徨无措,就这么直愣愣地瞪着顾云山。 “你看……”顾云山话才到一半,那少年却以左手往腰间一抹,一点寒光便朝顾云山脖颈划去。顾云山却不肯再避了,当下手已迎着那匕首去,纯粹以气劲相搏,轻而易举地便将那只精巧的匕首夺取,一手捏着少年的脖子,一手将那匕首往他眼前慢条斯理地晃了一晃,搭在他颈侧。那少年欲要挣扎,手足却像是被什么缚住了似的动弹不得,这大约是他头一回离死亡如此接近,眸中似有畏惧,却很快便紧闭上眼来,脖子一梗,倔强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顾云山心中颇有些哭笑不得,面上不显,只接着把方才想说的话说完:“你看我耐心并不好,这一回我赶时间,不与你计较,回去修炼上二十年再来寻仇吧,差得远呢。”他这话说得冷酷,手劲却松了,将那少年推开了几步。 他虽有意震慑,但仍压制了内力没让他受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当下两把兵刃都被他踩在脚下,那少年目光中仍有暗恨与不甘,可又还能做些什么呢?两人实力差距有如天渊,方才短短数息的交锋,少年已然明白,他这位仇家想要杀死自己,的确易如反掌。 这时顾云山忽的又开口问道:“谁告诉你我会路过这里的?” 少年硬气地不吭声,目光暗暗地瞥向落在顾云山脚边的佩刀。 顾云山并不在意他的倔强,转而换了一个问题:“你姓姜,江南的那家么?” 少年眼眶顿时就红了,他微微低下头,好像是在示弱,可下一秒他便蹂身而上,手里洒了一把白灰,趁此机会手已拾起地上的刀,斜掠而上,角度刁钻阴险。这样下三滥的招式,切磋时用处来都要遭人唾骂鄙视,这时突然用出来,的确防不胜防。顾云山果真毫无防备,伸手抬袖去挡那一蓬陡然出现的石灰,并没有看到这些。少年心中一喜,可当他的刀挑入顾云山的左腿腿根,却只觉是噼进了一团棉花。他愕然抬头,只见面前这“顾云山”竟不过是团浓黑的墨影,四周草叶飞旋,那抬袖挡灰的动作,不过是在聚力。少年心知不妙,正要退去,便已被陡然炸裂的气劲掀翻在地。 而不远处顾云山走上前来,手拾起地上的刀,随手挽了几下,看向那少年。少年怔怔地看着他的刀,已知自己这一番在劫难逃,他既恨顾云山,又恨自己,当下一双眼睛通红,咬牙道:“你杀了我吧!” 顾云山看着他,心潮微微涌动。他杀过很多人,许多条性命对他而言都不过是一个纸上轻描淡写的名字,而姜钱塘是他加入血衣楼后刺杀的第一位武林名宿,这是血衣楼对他“忠诚”的第一次检验,他没有别的选择。 那夜的瓢泼大雨好似跨越无数岁月又淋在了他的身上,剑入血肉的剎那,他甚至不忍去看姜钱塘的眼睛。血衣楼的刺客们收拾完负隅顽抗的武人,开始对老幼进行无差别的屠杀。雷雨淹没了喊杀与惨叫,亦稀释了地上无数浓稠的鲜血,而姜钱塘诅咒似的狠厉话语,许多年里都是他不愿回想的噩梦:“祸不及家人,你杀这么多无辜之人,不怕遭报应吗!” 顾云山轻轻嘆了口气,将刀挫在了地上,蹲下身来,凝视着眼前这不晓得名字的少年,缓声道:“我只杀了姜钱塘。” “可你带来的人灭了我家满门!只有我、只有我……”那少年声音哽咽,咬着嘴唇不肯接着往下说。 “那时我有我的苦衷,但不否认结果。所以你要寻仇,我理解,但我不会无休止地容忍。这一回我不杀你,下一回我也可以放你走,不过第三回,我不会手下留情。”顾云山伸出三根手指,肃容说道。 第58页 那少年眼神闪烁,似有些挣扎,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顾云山也不去管他,将此事言明,转身便走了。乌云沉沉,一场秋雨将要来了。少年死死盯着那墨色的人影渐行渐远,过了好一会儿才爬向自己的刀,紧紧握住刀柄,手指抚过其上暗刻的“钱塘”铭文,终和着天际滚滚雷声,落下泪来。 秋雨来势汹汹,去得毫无留恋。桌上茶汤未凉透,雨就已经停了势头,收入沉坠坠的阴云里,不晓得何时还要再措手不及地下一场。顾云山结了茶钱,目光浑不在意地掠过那挤在茶肆角落里躲雨、眼神游离的少年身上,便自低头扶檐走了出去。 他与应竹约了三日后在清永驿站见面,算算路程已经就要到了,是以走得不甚着急,马也不骑了,就牵着缰绳慢慢沿着官道向前,也不管身后悉悉索索的,是那少年刻意压低的步伐。 这孩子耐性好得很,就这么悄悄地跟了顾云山三天。顾云山休息,他就躲在草丛里盯着,顾云山上路,他便远远地缀在后边,顾云山吃饭,他也藏在树上随便吃两个饼子,顾云山睡觉……唉,谁没个困的时候?好在顾云山根本没有觉察后头这个跟屁虫,便没有发生过那少年一觉醒来便找不见顾云山的情形。 世上没有毫无破绽的人,他实在很想再试一次——看起来顾云山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强大,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江湖人,毕竟他连自己都没有发现,退一步说,就算失败,这人也说过会放自己走一次,瞧他说话时郑重的样子,应该是可信的吧。少年远远地看着顾云山一路顺手收拾了两三波作乱的天风流倭寇,又打退了几个拦路的劫匪,他今天好像心情不错,走着路还哼些没听过的曲子,以手拂过身侧矮树横生的枝条,簌簌地落了一地细碎金黄的桂花。 他要去做什么? 少年轻功比刀法练得好些,想也是小时候上蹿下跳,不肯好好练刀,因为这个没少被父亲责罚。可这会儿他却不免有些得意起来,这一上午在这香樟林中腾挪,他可是连只鸟儿都没惊动。顾云山步子微微一顿,便又快向前了几步,这几步比之先前,的确可用莽撞来形容了,行走间身周树叶抹了他一身的露水,哪还有先前半点不紧不慢的从容与矜持? “阿竹!”听他声音也尽是欢喜,全不像这一路与旁人说话的语气。 “咦,云山?” 少年在香樟枝头藏好身形,望向前方,便隐约见得林中不远处还有两人,一个白衣,一个紫衣,那都不重要的。他的目光紧盯着顾云山的后背,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人终于卸下了最后一点戒备。 少年握紧了刀,知道这是他跟的这一路上最好的机会——顾云山毫无防备,而他的朋友也还未过来。他几乎想也没想,便乌鹊一般跃下枝头,长刀借势下噼,足够的高度弥补了他力道不足的缺陷,此时便如泰山千钧,直迫像顾云山的肩颈。 这实在是志在必得的一击——倘若顾云山未侧移那一尺。顾云山心中颇感无奈,又觉得轻松。这傢伙精明得可以啊,竟挑到这样的时机来刺杀他,不过也好,他既用过这一次机会,想来退去后也该乖乖回家修炼,短时间内不会再来寻他麻烦。 ……这算不算放虎归山呢? 顾云山笑笑,正待开口说话,一把冷冽而凌厉的剑已递到身前来。这剑比风还快,枝上警觉的乌鸦都尚未惊起,一股浓腥的血气就已掩盖了空气里淡淡的桂香。 应竹将薄刃自少年心口抽出,淡然一抹:“看来是你来得早些,我……”说着回头看向顾云山,想说的话便都堵回肚子里去了,“云山?” 笑意枯萎在他唇边,顾云山错愕地看着那瞪大了眼睛的少年——他好像想说什么,眼里有愤怒不甘与难以置信,可他的确已经死了,且死不瞑目。轰鸣的雷声又从天际滚过,压在顾云山的心头。他张了张口,不敢在与那少年对视,却愤怒地看向应竹:“应竹!你干什么?!” 应竹愣了愣,不明白顾云山的意思:“什么?” 顾云山的手微微颤抖,脸色更显苍白。他好像想争辩什么,可是又有心无力,只能痛苦地闭了闭眼睛,退了一步。他好像再次看到姜钱塘的眼睛,看到影剑剑下无数亡魂的眼睛。他下手的时候毫不留情,那是情非得已,可他辨得清是非,心肠亦非铁石,他会感到愧疚、感到难过,甚至想要偿还……然而少年死寂的眼睛盯着他,像是嘲弄,像是谴责,像是质问,然而一切还没有开始,就已在无声之中结束了。 “他想杀你啊!”应竹反应了过来,愕然道。这刺客的杀气毫不掩饰,十余尺之外都能觉察,他不可能感觉错!可偏偏顾云山红着眼睛瞪着他,以从未有过的恼恨朝他吼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应竹盯着他看了数息,似想从他眼里看出些什么,终于在沉默中长吸了口气,扭头朝后边的唐一年道:“我们走。” “师父……”唐一年迟疑地看了眼顾云山,期期艾艾地劝道,“他可能……” “走,去清永。”应竹却冷硬地打断了他,紧攥着剑,头也不回地迳自走了。唐一年看看他又看看顾云山,嘆了口气,赶忙跟了过去。这林间转眼便只剩下顾云山一人,便是枝头的寒鸦亦尽都腾枝而去了。血水已漫过顾云山的鞋履,染上难以洗去的猩红。顾云山垂头望了望自己的双手,半晌终于自嘲地笑笑,缓缓倚在了旁边的香樟树上,仰头望向乌压压的天际。 冷雨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 酒楼建在香蝶林边。 这里曾经开了半个月的茶肆,直到那一年笑道人下山,那茶肆主人才揭了原来唯唯诺诺的伪装,摇身一变成了杀手榜第四的“无常”。至于那一战的结果,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笑道人至今嬉皮笑脸活得好好的,而那茶肆却不知何时叫人盘下来建了个酒楼。 当然,这不会是一个平常的酒楼。 顾云山远远地看了一眼这酒楼前挂的旗子,便摘下头上的扶苏斗笠,在门口抖了抖水,这才走了进去。雨天酒楼里生意稍显萧条——说是稍显,实在有些客气了——酒楼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一个老闆娘满面愁容地坐在柜檯后头打着算盘。 老闆娘听见了脚步声,立刻便挤了张笑脸出来,抬头见是顾云山,笑脸当下就垮了,没精打采道:“还当是来买酒的,没想到的是来讨钱的,晦气,晦气。” 显然是今天还没开张。 顾云山无心调笑,从怀里摸了一块玉牌出来:“成了。” 老闆娘细看了一下那玉牌暗刻的纹样,点头道:“果然是鱼嚼梅花。”顿了顿,又轻嘆道,“浪费了这么风雅的名字。” 顾云山半个月前接的任务,这鱼嚼梅花佩属于一个风流浪子,算不上十恶不赦,但也称不上是什么好人。老闆娘又看了看顾云山,道:“我这两天又有两个单子,赏银是‘鱼嚼梅花’的五倍,你要不要接?” 第59页 顾云山心不在焉地摇头:“不了。” 老闆娘笑道:“你不是为了钱财来的么?真是奇怪。”她唇边绽出些许冷酷的笑意,一双明亮的眼睛望向屋外深深的秋雨,浅色的眸中尽是漠然,“江湖之中的杀戮是永远不会停止的。命数到了,你不杀,也会有别人杀,结果都是一样的。” 顾云山默然,半晌嘆了一声。世上杀人之刀剑有多少,他只能管好自己匣中两把罢了。修道之人相信天命,也相信因果,不然又何至于今日林中之失态? 乱啊。 他又开始头痛了起来,定了定神,将那些有的没的撇出脑海,只问那老闆娘道:“近日这里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能有什么特别的事,杀人,被杀,平常得很。”老闆娘满不在乎地看自己的指甲,余光瞥见顾云山掏出来的钱袋,当即又换上了笑脸,说道:“黑雀来了。” “哦,是黑雀。”顾云山点点头。他前几日被那姜家少年跟踪时隐约觉得另有一人在跟着他,只是痕迹被姜家少年无意中掩盖了多半,想去追查,也无迹可寻了。对方隐匿工夫非常好,若非顾云山有影栖身,对天地灵气的流动格外敏感,怕也是发现不了的。倘若是黑雀,倒的确有可能了--黑雀的武功不算顶尖,却像一条藏在草里的毒蛇,不晓得何时就会暴起一击,十分危险。 可他跟着自己做什么呢? 顾云山心里暗暗想着,耳边老闆娘还在喋喋不休:“你知道吗?黑雀成名那一战,有个搭档叫做千面,不过千面已经消失了三四年,不晓得是不是死了,可惜,可惜。你说他是不是长得太丑,才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 “……”顾云山无言以对,脑海里却骤然闪过一念,赶忙又问道,“消失了多久?” “他最后一个任务结束据说是三年五个月以前。”老闆娘扳着指头算了算,道。 顾云山面色一沉,心中不祥之感愈发明显。他突然想起黑雀已经没有跟着自己很久了,在自己见到应竹之后。 “你知道千面的本名叫什么吗?”顾云山问。 “他每次用的脸不一样,名字也不一样,我怎么晓得呢?”老闆娘嘴巴上说着不晓得,手上却仍然从顾云山的钱袋里划了一块银锭出来。 “那你听说过‘唐棠’这个名字么?海棠的棠。” 老闆娘奇道:“唐棠?我记得千面用过这个名字,在他做的傀儡内侧,会写上一个棠字。” 顾云山深吸了口气,再顾不得更多,运起轻功,直往清永坊奔去。人才过香蝶林北,便依稀听见打斗声——兵刃相击的声音很脆,很快,却并不绵密,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凌乱。顾云山屏息走近了些,便见得场中枝干上留下不少剑痕,地上倒伏的衰草更是散乱无比,唐一年倒在地上,面色苍白,约莫是晕了过去,应竹单手握剑警惕地站在他身边,忽回身一挑,便正好拦住了一把好似凭空出现的匕首。黑衣刺客身形柔韧如蛇,竟以腿勾着上边一根枝条倒垂而下,整个人绷得如一把满张的长弓,而他手中的匕首一偏,紧贴着应竹的剑刃一滑,发出刺耳的摩擦之声,竟反倒缠得愈紧,另一手反握着短刺,直扎向应竹的脖颈! 顾云山想也没想,知白剑嗡鸣而出,悬泉一般的剑气激射而去,凌厉且果决,更甚于应竹早间刺向那少年的一剑。 “师父,这一回来东越之前,我在洛阳见到了笑师兄。你猜怎么着?他在水边开了个卦摊,诶呦,铁口直断呢还。你知道吗,他那个破算筹,都不知道是哪家酒楼的筷子筒!” 香蝶林中,师徒二人往清永驿站方向行去。应竹面色倒没显出什么异样,唐一年么,平素里性子便活泼,又见应竹方才与顾云山吵架,料想他心情不好,便更变本加厉地喋喋不休起来。 “我本来根本不想去的,可他一见我就招唿‘来来来我给你算个命吧!’”他将笑道人的语气学了个活灵活现,又垂头丧气道,“然后我就去了。我拿筷子筒摇了个签子让他解,他竟然说什么‘芳草年年与恨长,细雨湿流光。下中,押镖宜独行。’师父你给评评理,哪有独自去押镖的?”说到这里,唐一年又生起气来,“我找他他还理直气壮,说什么‘信则灵不信滚’,扭头就去拉着独孤师兄,喊什么‘诶呀呀独孤兄啊,你这签求得可不妙啊,押镖勿独行,啧啧,怕有什么危险,不如贫道跟你一起去,保驾护航?’气得我啊,要不是我打不过他,哼……” 回答他的却是一声几低不可闻的嗤笑。唐一年愣了愣,抬眼望向应竹,应竹见他停了步子,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想了想,安慰道:“笑师兄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么?” 显然不是他笑的了。唐一年微微皱眉,轻哼了一声,抬眼望向四周遮天掩日的樟树林,一只寒鸦正腾枝而去,抖落了两根纯黑的尾羽。唐一年心头微凛,忽见得暗处寒芒一闪,连忙唤了一声“师父小心!”,手中摺扇一开,一排铁镖便于挥扇间激射而出,而那暗处之人却以一种诡异的姿势避过密密麻麻十余支飞镖,欺身而上,铁刃挟着似有似无的黑气刺向唐一年的脖颈,却被横来的一把剑鞘所挡。应竹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另一手洛羽已然出鞘,白虹一般斩向那不速之客。唐一年只听得耳边叮叮噹噹的乱响,想去帮忙,手却有千斤重,头脑更是一片眩晕,只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毒”字,人便已软倒在地。 应竹微惊,心中挂念唐一年伤势,不敢让那刺客趁机更伤了自家徒弟,江潮似的剑意便回缩了些,分出几分力来护着唐一年。这点微不足道的退让却让那刺客寻了空挡,足尖轻点,整个人便像一片狂风捲起的落叶似的盪开,转瞬便没了踪影,只留了一句生硬的“不是毒,是蜃气。” “……” 他人已经消失,可被窥伺的感觉却不曾退去。应竹紧绷着精神,缓缓靠近了些唐一年,却不敢俯身去查探他的伤势。他是个真正爱剑好武之人,自从五毒教位列八荒以来,寒江城亦接纳了不少五毒弟子。应竹自然与他们切磋过,只是他们的刀法,都比不上这名刺客。 五毒的刀法名为黑雾,这刺客尤为名副其实。他的百鬼潜行之术是应竹所见之极致,是真正的“落水便是水,落草即为蛰”。香蝶林这样复杂的地形,便更让他如鱼得水了,整个人可不就像一团难觅行踪的黑雾,雾里裹着致命的刀锋,就像此时此刻,他在暗中锁定着目标,只要自己一个松懈,等着他的就只会是致命的一击。 敌暗我明,但应竹却并无畏惧之感,相反,他感到胸臆中某些鼓譟的情绪正亟待这样一个宣洩口——他并不明白那陌生少年与顾云山的关系,顾云山又有何等考量,只知道那浓烈且毫不遮掩的杀机直冲着顾云山罢了。他的道很简单,没有人的性命比顾云山的、他身边朋友的更为重要,而面对顾云山方才那副无措、震惊、愤怒的神情,他又不知从何说起了。他猜其中有什么内情,顾云山不肯同他说,便只能各自冷静了再谈。 第60页 可再怎么说,他的心不是木头做的,他也会不解、失望,难以言喻却又无法释怀,一路上唐一年叽叽喳喳说的话都无心细听,脑海里只反覆想着早间的事,再反覆肯定自己没有做错什么,甚至再重来一次,他一定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不敢拿顾云山的性命做赌注,可顾云山却毫不领情。 应竹很少如此介怀一件事,但他这样的人,从不会被心乱了手中的剑,相反,胸臆中翻沸的负面情绪反倒让他显得愈发冷静、敏锐。 他是个天生的剑客。 应竹紧握着剑环视四周,心中已有定计,当下便做出一副确认了对方已经离去的模样,松了口气,甚至蹲下身去,想要查探唐一年的伤势。刺客的匕首果真就是这时扎向他的后心,岂料得又是那把剑鞘自应竹腋下穿来,准确地格挡住了他的溟花刺,轻轻一绕,便将那匕首带偏了几分,人却以一种莫可名状之柔韧拧腰回身,剑如鸿雁掠影,斩得三分梅花春色,纷纷扬扬地落于林间。他剑出便是毫无保留,那刺客压力骤增,余光觑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年轻唐门弟子,却打定主意不再退了。 他虽一向不喜欢愣头青似的硬碰硬,甚至以其为杀手之耻的脑残行为,但他也并非没有强硬对敌过。他功力未必精深,但辅以蜃气与潜行,身法却极为飘忽莫测——他的敌人永远猜不到他下一刀会从何等刁钻的地方刺出,直到他那把如月的弯刀亲吻他的心脏。他与应竹的对决,可谓是以奇对正,一时竟打的难捨难分,直到一道泼墨似的影子凭空凝聚,携着沛然剑意向那刺客的空门刺出一把墨剑来。那刺客措手不及,攻势稍缓了几分,应竹侧眼便见顾云山手握知白自林中走来,心中大定,便彻底抛开一切顾虑,本就严密凌厉的剑网便更如涨潮的钱塘,一剑快似一剑,好似永不止息。他这样的打法,破绽颇多,但每一个破绽都被驱影之术恰到好处地护着,竟至于更加难以下手。那刺客被逼得节节败退,身上亦落了些伤口,却不知为何不肯退去,眼中既静且狂,好似要与应竹顾云山同归于尽似的,整个人化作一只灵巧却又兇狠的黑鹰,不管不顾地直扑向应竹。 应竹见他这般狂态,不敢大意,回剑格挡。他看见顾云山知白剑已急掷而出,一掠而过的墨影细剑,直取向那刺客的要害。 应竹几乎已断定这刺客必死无疑,却陡然见几根无影丝劲射而出,卷了那刺客拉开,那刺客生死关头走了一遭,想开了似的转瞬便隐去了身形,逃入林中去,顾云山的剑亦只斩在了一具容貌妍丽娇俏的傀儡身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好高明的替身术! 应竹心中一惊,回过头去,只见唐一年不知何时已稳稳地站在场中,垂下了操控着无影丝的手,望向那刺客远遁的方向,竟显得有些无奈了。 “黑雀没有走远,还在附近藏着,我去看看。”顾云山看了眼应竹,又看了眼唐一年,打破了此间尴尬而微妙的沉默。 “他不会出手的。”唐一年却忽地说道,分明还是与此前无异的音色,却因着某种笃定而凭空生出几分不曾有过的气势,让应竹感到陌生。 “你没有受伤。”应竹用肯定的口吻陈述着,微微皱起眉来。 唐一年将手中摺扇一合,在掌心轻敲了敲,像终于做了决定似的,抬眼看着应竹,说道:“他是来找我回去的。竹哥,我要走了,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回去?哪里?他是谁?”应竹望向自己的江湖徒弟,目光显得有些慑人。他心中隐隐不安,捂着某些不好的揣测。 唐一年余光扫了一眼顾云山,那道士剑未入匣,立在不远的地方,目光好似不经意地落在林中某处,余光却始终未离开自己——他早发现了什么,就像自己也早发现了他的身份一样。唐一年索性笑了笑,道:“他是黑雀,我是千面……我真正的名字很少有人知晓,不过师父前阵子还托我去唐门查探,叫做唐棠。” 应竹久在寒江城,哪会没听过水龙吟黑雀与千面之名?只是此前从未怀疑过唐一年,当下乍闻此语,心中难免感到错愕,下意识便看向顾云山,见他面上并无异色,便知道他已经晓得此事了:“那个磁榫傀儡……原来是你。” “本来二月时我便打算走了,可惜被道长坏了事。”唐一年有些埋怨地看了眼顾云山,又道,“我本计划劫了镖,最好跟你打一架权当告别,然后拿雪貂翎做好了衣裳,到时候再托人送给师父,竹哥这么聪明,想必能想明白的。” 应竹默然思索片刻,接着问道:“你在我身边……在寒江城,是为了图谋什么?” 唐一年坦然笑道:“竹哥,咱们头一回见面不是在寒江城,是在嘉荫镇。”他顿了顿,朝应竹眨了眨眼,接着说道,“唐盟主和叶知秋联手击退血衣楼主薛无泪,但终究身受重伤,未能乘胜追击。我与黑雀奉命盯着薛无泪的行踪,见他要进离魂峡一条密道,不得不现身拖了他……约莫一盏茶时间吧,才等到四盟的人来。”他伸出五根手指来,“那一盏茶时间我随身带的五个傀儡尽数而殁,也受了些内伤……是以盟主批我一年的假修养修养。” “所以你叫唐一年?”顾云山忍不住插了句嘴,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像是有些想笑,又强自绷着张脸,“那你现在应该叫唐三年了。” “……”唐一年哼了一声,接着说道,“外伤很快就养好了,内伤却急不来,我的傀儡全都坏了,自然想趁机寻个更好的。我听说血衣楼里的孔雀是个傀儡,真人一样的傀儡,我都没用过呢!”提到傀儡,唐一年眼中隐隐含了几分热切,仍像是那个跟在应竹身后摆弄零件的小唐门。 “所以你来了寒江城,想要调查此事?”应竹问道。 唐一年撇撇嘴,大约是有些不满于应竹例行公事似的盘问,但还是乖乖解释道:“是啊,所以我来寒江城,想花时间看能不能把这傀儡技术偷学下来。可是我见到孔雀时,它的控制中枢已经不翼而飞,后来我知道,它被影剑拿去了。再后来燕云见到顾师兄……”唐一年笑了笑,看向顾云山道:“说起来你才应该喊我一声唐前辈,毕竟我刚做杀手的时候你恐怕还在真武山上学驱影呢……” “……”顾云山瞧着面前这瞧着比自己要小上好几岁的年轻人,一时无语。 唐一年却不计较这些虚名,嬉笑着摆摆手,接着说道:“那个时侯,顾师兄应该也对我起了疑心?杀手的直觉么,我有,你肯定也有。” 顾云山不置可否,唐一年便自顾自往下说道:“我又找了个由头跟顾师兄切磋,心中更笃定了七八分,只是没有证据……直到花朝节劫镖时我试探了一番,才确定了下来。” “此事还有谁知晓?”应竹又问。 唐一年道:“我只与黑雀说过我怀疑是顾师兄。” 第61页 顾云山心下瞭然,晓得自己的行踪应该就是黑雀告诉的那姜家少年,一方面为了试探自己究竟是不是影剑,另一方面是为了借着少年拙劣的隐蔽技巧掩盖掉他的跟踪痕迹。这样一来,唐一年若是要以“影剑身份尚未核实”之由拒绝回盟,他也有办法堵回去。这个黑雀,为了逼他回去,的确是煞费苦心。不过话说回来,一年的假期活生生拖延成三年,这意味着后两年他们两人的杀手单子都必须由黑雀独自完成,黑雀对他的纵容与包庇,也可想而知了。 应竹捋顺了前因后果,却想到了什么漏洞,皱眉问道:“你在寒江城多呆了两年,就为了查清影剑的身份?这两年云山一直闭关,你想查也查不出什么,却突然要在二月‘告别’……” 唐一年嘆了口气道:“你不信我。”他看着应竹,有些无奈地笑笑,沉默了片刻,解释道,“师父考虑事情总是很理智,很多时候却会忽略人心所起的作用。我在寒江城过得很轻松,也很简单,不用考虑太多东西,这就是我拖延两年的理由。师父,我是来放假的。人么,总是喜欢自己难以得到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一直是唐一年,而不是水龙吟戴着面具的杀手。” 应竹心中微微动容,终于不再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垂首将剑收回鞘中,目光微微闪动,轻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是真的?” 唐一年晓得他的意思,将应竹的手拉起来,按在自己的颊边耳下,道:“我没有骗你,从脸,到心,竹哥。” 应竹凝神看了他几息,终于缓缓向后靠在树边,沖他摆摆手道:“好了,你走吧。” 唐一年怅然地笑笑,道了一句“保重”,便很快消失于林中。他抬眼望向唐一年离去的方向,只见到枝桠捂着的乌沉沉的天际,横亘着一抹浅淡而通透的蔚蓝。在此之前,应竹从没见过他展露出这样迅捷的身法,雀鸟似的飞离他的生命。这三年多来的点滴光阴如飘扬落下的鸿毛,无足轻重,可是此时却又像是千斤巨石,沉沉地压在了应竹的心上。他想起唐一年这几年来竹哥长竹哥短地绕着他嚷嚷,精力旺盛得没有一刻钟是消停的,眉眼神色像极了远在秦川却总憧憬着江湖的应秋。 他沉默地倚着香樟树干,身周安静得像是一潭死水。他心中突然觉得有些无力,有些茫然,亦有些难过,却很奇怪地没有被背叛的恨意与愤怒,好像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告别,可他自己很清楚,从今以后,他和唐一年恐怕不会再见了。 这时顾云山走上前来捏了捏他的手掌,低眸道:“我们也走吧。” 应竹点了点头,沉默地跟上了步子。顾云山沉静的声音就响在他身侧,缓得像是一缕清风、一片枝头落下的叶子:“你会怪我没有早告诉你唐一年的事吗?我瞧你整天闷着,除了寒江城的事,小一辈的也就同一年还算能聊聊。看得出他对你很真诚,没有什么恶意。阿竹……倘若他有什么阴谋,我便是事后被你责难,也定不会袖手旁观。方才赶到,看你与黑雀打架,我的剑便不受我自己控制了,现在想想,也理解你早先那一剑的心情,只是……” 他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待两人走出香蝶林,阴云已然散尽了。明媚的日头斜照来,秋蝉便起起伏伏地唱出这一年最后的绝音。露水沾衣不觉湿,倒是簌簌抖落在肩头的桂子,尚带着淡淡的一丝香魂。 应竹听着顾云山天南海北地开始闲扯,只觉心中渐渐为之一旷,终于露出几分笑意来。顾云山正看着他呢,也跟着笑了起来,道:“你也觉得东越好吗?不如我们干脆再这儿买个宅子,我想想,听说万蝶坪就很好,靠山依水,再在庭院里种一棵桃树,春天赏花,秋天还有桃子吃,你说好不好?你说要是刚搬进去的时候埋下一颗桃核,多少年才吃得到桃子?” 应竹一指路边卖秋桃的小摊,笑着说道:“现在。” 秋别完 番外其四 夏花 下过一场萧疏的细雨,已是留春不住了。窗外桃花委地沾泥,总令人怅恨于韶华之尽成虚掷。天还尚早,清晨时湿润微凉的空气浸入鼻端,应竹躺在榻上喘息了几声,终于捂下了胸中那一堆将灭未灭的星火,爬起来倒了杯凉水喝,目光却凝在桌边那件玄黑的道袍——那本是因南方漫长的梅雨时节才过,想摸出来晒晒太阳,未料昨日又下了雨,只得收进来放在一边的。 应竹迟疑了一下,以手指履过其上暗绣的仙鹤与祥云。细微的纹理吻过匆匆一掠的指尖,夜里那一梦的旖旎情潮,便又跟着鼓譟了起来,浪潮似的,迟迟不肯退去。 应竹深吸了口气,捻了捻手指,微微俯身捧起那身道袍来。 他与顾云山果真在东越万蝶坪买了这幽花小院,可安顿下来不多久顾云山便接了盟主亲发的急令,一去便是月余,还亏他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买了个院中有桃的,可惜花开时人已走了,花要落了,也没见他回来。 应竹心中闪过纷纭数念,眼前便已尽是顾云山的影子。说来也怪,早年他离开真武山,与顾云山一别数载尚不觉得、后来顾云山在真武面壁三年也不觉得、倒是这时忽地升起这从未有过的明活的思念,像是有一根拨弦的手,将一些本已深埋的声息迢迢地递来。 应竹抱着道袍倚着床边坐下,手便由其半掩着伸进裤里去了。那一晌沉沉的绮梦,更化作滚烫的渴想,自胸腔蹿自下腹。再想起梦中顾云山湿淋淋在慾念中滚了一遭、却还强自按捺的那一双眼睛,升腾起的快意便更不可耐了。许多年过去,情爱之事于他二人已不属陌生,顾云山向来比他更懂得分寸与克制,兴许情事中也有过诸般失控的神情,可那时恐怕自己亦沉沦其中,哪瞧得仔细? 他偏想见他眉峰深锁难舒之慾念、眼底潋滟碧波似的情潮、面上浮上绯桃般的艷色、喉间溢出低哑的喘息…… “阿竹、阿竹…” 应竹陡然一个激灵,凉而稠的浊液污了膝上那身墨色道袍,洇开一片难言的湿痕。他屏息闭目片刻,才缓靠在床栏缓缓吐了口气,便忽听得人声由远而近地传来:“阿竹?起了没?” 那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十分突兀,惊了栖枝的两只雀鸟,扑稜稜地飞向天际去——原来竟不是自己的意淫? 应竹愣了愣,登时反应了过来,慌忙将那道袍往不晓得哪个角落一塞,提上裤子找了条帕子将手草草擦了,便见得那方才臆想过的男人已风尘僕僕地推门而入,朝自己笑看了来:“你果然起来了!” 应竹心跳如擂鼓,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只“嗯”了一声,余光还瞥向自己藏道袍的地方,怕猝不及防间露出什么狐狸尾巴。好在顾云山似乎并没有觉察到什么异样,只是走进屋中来,随手将外袍脱了搭在桌上,看了看应竹,奇道:“阿竹?你的脸好红,怎么了?” “没、没怎么……”应竹心虚得很,目光闪烁地看了看脚下,忽想起了什么,道,“你要洗澡吗,我去给你提水来!”言罢便飞快地跑出门去了。顾云山莫名地望着他背影,唇边弯起一抹浅笑来。 第62页 他这次单子着实有些棘手,饶是以他之能,也用去了月余时间,怎么算都亏了啊。他回身将那窗子推得大开,便见枝头明艷的桃花还残留着两分未去的春意,应竹正弯腰从井里提了两桶水上来,直接拎进屋里给他倒进浴桶中去。 见顾云山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应竹顿时显得侷促了起来,道了一声:“我再去烧些热的。”便又飞快地逃出去了。 顾云山由着他折腾,等应竹将两桶热水再一股脑倒进浴桶里时,他正光着脚站在地上,慢条斯理地仰首去解里衣的暗扣,脖颈在跃动的晨光中显得白而纤长。应竹看得心中一动,便见顾云山微微侧首看了过来,笑道:“不一起洗吗?” 待到当真脱了衣裳泡进桶里,应竹反倒不见先前的窘迫与羞赧了。自打搬进这栋宅子,同浴也并非没有过的事,这浴桶不小,两个人也不显得太过逼仄,应竹跪坐于一侧,撩了水来擦身,缓缓舒了口气。 寒江城在东越虽建有分舵,然而白鹭洲离万蝶坪即便是快马轻舟,少说也要一整日。应竹若有差事要做,常常便宿在分舵里,这一回也恰巧结了一串任务,总算得了几天空闲,前天夜里到的家,又囫囵收拾了一天,当下泡在温热的水里,这才算是真的放松了筋骨。 顾云山除了道冠,捧水洗了把脸,正慢条斯理地在往身上浇水,正瞧见了应竹眉眼间一点倦色,当下便问道:“最近很忙吗?” “说不上忙,老样子。”应竹答了一声,反问,“你这一去月余……可有受伤?”说话间抬眼去看顾云山,只瞧见氤氲水雾之中那俊美的道士散着长发,一半都柔柔地漂在水中。他坐在对面展眉一笑,却是稍稍前倾了身体,道:“不如你来瞧瞧?” 他那一身常年裹在道袍里的紧实皮肉,却是个不容易留疤的,被屏风外的灯烛一晕,便是泛着柔光的白。应竹看着看着,昨夜春梦便又在眼底晃悠,当下只觉喉咙愈加干渴,原本掬水的手动作一停,干脆探身而上,以手撑着顾云山身后的桶沿,不由分说地将顾云山吻住了。他的亲吻素来热情而莽撞,好像多少年也学不会慢,学不会柔,更不要说此时还多了几分渴切的需索,直白地诉诸于唇舌纠缠之间。顾云山一手搭在他肩头,乱揉了一把他后脑勺已有些松散的马尾,另一手却捏了捏应竹的下巴,直望向他眼眸深处,笑道:“想我了?” “想你得很。”应竹唿吸已稍显急促,嘴唇已染了一层湿漉漉的水光。顾云山以拇指摩挲过柔软的下唇,便又啄了一口。两人唿吸相拂,几能感受到对方肌肤的热度,就在咫尺之隔。顾云山手指缠绕着他沾湿的发尾,摩挲过挺直的嵴背,又问道:“那昨夜可有梦到我?” 应竹念及晨间尴尬之事,不由一默,目光稍稍躲闪,正踌躇间,忽见顾云山笑看着自己,总像是别有深意,登时好似明白了什么,恼道:“好啊!早被你瞧见了!” “瞧见了什么?”顾云山故作不解。 “瞧见我……”应竹勐地收声,颇有些心虚又狐疑地再细看向顾云山,正对上他一双眼瞳里怎么也藏不住几分揶揄之色,便晓得自己是又叫他给戏耍了,当下羞恼地撩了一捧水到顾云山脸上,瞪眼道:“你说瞧见了什么?” “少见阿竹竟会脸红!”顾云山大笑起来,揉了一把应竹的发顶,在他唇畔讨好似的亲了亲,嬉笑道:“我瞧见了什么……”他这话说得慢,尾音微微上挑,说话间另一手却是藏在潋滟水光之下,悄然环了应竹半硬的阳物,悄声道,“我早间来,本怕将你吵醒,却不料瞧见了我家阿竹抱着我的袍子……世上怎会有你这样可爱的人哦?” 被当事人撞破这等事,着实有些尴尬,应竹本欲起身熘走,却被顾云山这一番动作,瞬间又冲散了去念。也不知为何他自己弄总没有顾云山弄得舒服,好似体内埋了另一条精魂,便是只见着顾云山一双含笑的眼,也要被他勾得蠢蠢欲动起来。 应竹一手紧攥着桶沿,一手去拦他手腕,却是哼了一声,道:“你少来。”他原本倾身过来时动作便急,正好挤在了顾云山腿间,当下提膝一蹭,听得顾云山抽气声,竟也觉得解气,更是故意又磨蹭了几下,道,“你不想我?” 顾云山自有应对之法,当下又凑近了几分,挑眼看着应竹,调笑道:“哪有不想自家相公的道理?” 他这一句说得漫不经心,可这么多年里从未用过的称唿落在应竹耳中,却如雷鸣,一下子逼得他想不起更多,忙止了顾云山作乱的手,道:“床上去。” “你知道我昨晚梦见了什么?” 应竹的声音拂在耳畔,像他散落于顾云山胸口那几缕柔软湿润的发尾,一点点搔挠在顾云山的心上。剑客修长而微凉的双手握着一根浓绿的绸带,绕到顾云山脑后系了个结,将浅薄的晨光隔绝于其外。 ——这倒是奇了,阿竹竟改了床上那急切的性子,今日竟会耐着性子主动玩些别的花样了? 床帏之事顾云山对应竹向来是十万分的纵容,何况如今小别重逢,他更是乐意奉陪的。顾云山眨了眨眼睛,于朦胧的黑暗之中,却并不慌乱。因为影哥的缘故,他五感较常人更为灵敏,如今视线虽受阻,却仍能伸手捉住应竹的手腕,在他掌心亲了一亲,笑问道:“梦见了什么?” 许是因为给顾云山蒙了眼睛,先前拿他道袍自渎被撞破带来的窘迫终于消弭了许多。应竹跪坐在顾云山腿间,抽回手来,探身去摸床侧的暗格。顾云山听得响声,又听应竹将瓷盒的盖子随手搁在一旁。 “我梦见……”他声音有些低哑,拖得长了,竟使迟疑的沉默也显得十分旖旎。顾云山正等着他羞于启齿的下半句呢,答案便化作一个匆促而热情的吻,吮在他颈侧了。应竹含煳的声音这才递了过来,道,“我梦见我干你呢。”他说着话,又赶忙凑上去讨好似的亲了亲顾云山的嘴唇,故作淡然地补充道,“你这么好看……” 可不是吗?他那一身紧实的皮肉被轩窗照进来的朝阳映着,被散下来的乌髮与绿绸映着,更显得白了,唯有颈侧被他留了一个浅浅的吻痕,像含苞的一朵绯桃,比梦中朦胧所见更诱人呢。 顾云山忽听得此语,微有些惊讶,既而便都化作唇边一抹笑意来。他抱住应竹的脑袋,揉了一把,既而分开腿寻了他腰间磨蹭,道:“好啊。”顿了顿,想到了什么,似又瞭然地笑了一声,却只是又捧着应竹的面颊深吻了一番——剑客的面颊正微微发烫呢。倘若没有遮住眼睛,该瞧见阿竹一副怎样的神情呢?同方才一样的窘迫,怕还要添上三分兴奋与紧张,该是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像黑夜里点了一盏跳动的烛灯吧。 顾云山心中臆测着,身下尘柄竟也硬了几分。应竹好像很是高兴,又故意克制着似的,咳了一声,学着话本里的恶霸口吻哼道:“反正你今天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说到一半反而是绷不住自己笑了,既而学着平日里云山的样子,手一会儿摸摸顾云山的胸口,一会儿又去摸摸腰侧,终是忍耐不住挤进了顾云山腿间,摸了一把硬物,迟疑了一下,抬眼对顾云山肃容道:“我真的来了哦!” 第63页 顾云山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晓得应竹要瞪他,又赶忙抿唇努力忍了忍,声音却仍是带着掩不去的笑意,道:“好、好好好,好阿竹,我不骗你。” 在他看来,自己与应竹能走到如今,已是幸事,谁上谁下么,倒是不消纠结的细枝末节了。再瞧应竹,便像是新得了一本剑谱的小孩儿,兴奋极了,脑子里努力回想了一番从前两人之间的情事,终究还是巡着本能取了些脂膏来抹向顾云山后边。 顾云山是头一回在下,却也知道自己应当放松,才好配合阿竹的动作,不至于两个人都难受。应竹平常便不爱好好润滑,即便是骑乘,也总是顾云山看不下去帮忙扩张,如今乍见顾云山躺在身下,更是情热难耐,克制着蘸着脂膏进出了几回,约略觉得顺畅了,便要提枪上阵去。 顾云山觉他两根手指抽出去,稍松了口气,一面做着再多一根手指的心理准备,一面开口调笑似的唤了声“阿竹……”却不料乍抵过来一个火热的物件,不由分说便挤将进来,猝不及防间便是什么话都给揉成一团、堵在了嗓子里,痛得说不出了。 应竹这一下进得极深,几乎没根而入。那处又紧又热,裹着阳物,不晓得是何等的销魂,险些一下便交代在里边了。应竹额上生了一层细细的薄汗,才想起方才云山唤他,也没等到后文,正要抬眼去看,却被顾云山用力地环住了肩膀,埋首在他颈窝,正像只紧抱着树枝怕掉下去的小动物。 顾云山么,最能忍的就是疼了。他在血衣楼什么样的伤没有受过,此时更下意识将呻吟咽在肚里。他容着应竹在体内急切地横冲直撞,毫无章法地乱弄一气,自是没有什么快感可言,却不肯扫兴,便是胡乱咬了两口在他肩头,也不肯下死力气。 应竹唯一一回去花楼还是掏了银子学习,要说在上的经验,的确是没有的,此时只凭沖头而上的热血,被那快感引着,便是顾云山微凉的肌肤印在身上,都像是带着一团火,烧得人愈发难以自持,险些不知身在何处。他喉咙灼得焦渴,当下扶住顾云山的后脑吻下,得到的回应竟是前所未有的热情,激烈的唇舌纠缠间两人贴得愈紧,应竹再忍不住,射在了里边。他伏在云山身上喘息了片刻,理智才总算回了几分,当下抬眼看去,便见得顾云山颓卧在身下,亦是一身汗水,只是微蹙着的眉头与苍白面色,更兼底下一片狼藉中隐见几分血色,终究是将他出卖了。 “……云山?”应竹一时无措,慌张地又唤了一声,“云山?” 顾云山眼前发黑,险些叫他做晕过去,缓了好一会儿,这才咧嘴道:“你那玩意儿……大得要人命啊……” 这本该是夸赞之语,可结合着他这副气若游丝的模样,应竹哪里高兴得起来,想起自己先前莽撞行径,只自己爽了,全没顾着云山,只觉一阵愧疚,默了片刻,道:“是我不好……” 顾云山正待再安慰安慰这第一次办事的傢伙,好好劝勉一番,也省得下回再这般痛贯心肝,却不料底下绵软的阳物被纳进了一个潮热之处去,难言的快感便像是划破夜空的闪电,便是后头的痛都被遮掩了几分。遮眼的布巾尚未除去,他瞧不见应竹的模样,只在心中臆测他泛红的面颊与含情的眸子,想那英姿勃发的剑客敛着牙齿取悦于自己,一声闷哼的低嘆终是溢出了喉咙,“阿竹……嗯、再深些……” 应竹将他含得更深,抬眸看去,只瞧那道士白净的面颊终于染了浅浅的绯色,倘若扯了那根绸带,想必能瞧见里边一池春水似的眼波罢。这才是他梦见的东西,他心中无由浮出这样的念头,也忘了将口中硬挺的阳物吐出来,被呛得咳了几声,好一会儿才哑声对顾云山说道:“云山,我不想干你了。” 顾云山被他这句吓了一跳,忙道:“阿竹,你听我说,下回……” “我还是喜欢你干我。”应竹却说着,凑上前去解了顾云山眼上的绸带。顾云山闭目片刻才睁开眼来,那双墨描似的眼瞳正定定地望着应竹,更含了几分笑意。他伸手抹了一把他唇畔的浊液,轻轻亲了一下,答道:“都好。” 应竹被他瞧得有些耳热,过了一会儿问道:“再去洗洗?” “好啊。”顾云山懒洋洋地应道。 应竹便披了件衣裳起了身来,又推门出去烧水。惊起了枝头几只伶俐的黄莺,振翅飞远了去,开到盛极盈枝委地的绯桃终于纷纷扬扬地、在夏日的晴光中落成了最后一场花雨。 并不是cp的相性50问 顾云山:虽然不知为何被邀请来做这个西皮相性100问的主持人,不过左右跟阿竹在家没事,还是姑且一试吧。嗯,让我来看看我们的嘉宾是谁,咦?影哥?哇,据说这个“西皮”就是心上人的意思,不知道影哥的西皮是谁? 应竹:(拆开信封)…… 顾云山:是谁是谁? 应竹:(面无表情)段非无。 顾云山:……???!!!??!!! 段非无:(臭着张脸)是我。 影:……(冷漠。jpg) 顾云山:……(导演!!有没有搞错!!!) --------------------------------------------------------------------------- 1、平时怎么称唿对方? 影:(瞥了段非无一眼)哼。 段非无:(皮笑肉不笑)阿景? 影:(面无表情地扭头) 段非无:他当年管我叫段道长。 顾云山:现在呢? 段非无:(冷冷地)现在叫我“哼”。 2、初次见面时的第一印象是? 段非无:上天助我!这只影魅是我的了! 顾云山:(干笑)霸道总裁段非无…… 段非无:他跟着成心宁有什么前途,人一生才百年而已。 应竹:你才四十多年就领便当了吧。 段非无:…… 段非无:你跟你爹一样讨厌。 影:初次见面我就觉得他不是好人。 段非无:你把我当做你情敌么? 影:…… 段非无:算了吧,还有竹娘呢。 顾云山:……贵圈真乱 3、过往的回忆里最难忘的事情是? 段非无:…… 影:…… 段非无:那年秋天从真武下山回家,看到家中青石砖都被血染红了。 影:我神思蒙昧地游荡于天地之间,突然有一日心宁醉后见我,给我起名。 应竹:好像都跟对方没有关系啊…… 段非无&影:本来我就跟他没关系! 4、对他的长相身材看法如何? 段非无:从前就是一团雾,啥也看不见啊。现在倒是还不错,当然没我帅就是了。 影:…… 影:他是长得好。 顾云山:嗯,师叔看脸的话,瞧着也就二三十吧。 第64页 影:他炼鬼折寿得很,就算你那时不杀他,他也过不了多少年了。 段非无:未来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要寿数做什么? 5、觉得对方是怎样的一个人? 段非无:愚不可及!顽固得要死!我不过想让他做我的影子,他却偏不肯,成心宁有什么好的,家室都有了,你还去凑热闹,你484傻?? 影:偏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段非无:……你跑了之后,还不是给人做了十几年的影子?你若是跟了我,最多五年,我便能报了仇,放你去找你那成心宁。 影:(瞥)报仇?藉口。 段非无:(冷哼) 6、因为什么而喜欢对方? 段非无&影:并不喜欢他! 顾云山:……那为什么你们是西皮? 段非无&影:我怎么知道? 影:我倒觉得,云山和阿竹是西皮比较对。我跟“哼”做主持人。(故意) 段非无:……哼。 顾云山:……说得好有道理。 应竹:(小声)该不是节目组邀请函发错了吧? 顾云山:(小声)嘘,直播呢。先继续吧还是。 7、总想吐槽对方的地方是? 影:好像已经在第五题骂过他了。 段非无:…… 8、两个人目前是什么关系? 影:仇人。 段非无:我死都死了,你还没消气? 影:……对哦。 段非无:靠,不说我还忘了,你跟他们合起伙来杀了我!仇人! 影:…… 应竹:…… 顾云山:…… 9、对目前的关系满意吗? 影:没什么不满意的。 段非无:不满意! 10、外人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怎么看待? 影:(看向顾云山和应竹) 应竹:……我一直觉得你们有仇。 顾云山:毕竟段师叔坑了影哥好几次。 影:不错。 顾云山:所以算是单相思吧。 影:……???? 11、最喜欢对方对自己说什么话? 影:(迟疑)“来来来,我今天又炼成了凝神丹,应该比上次的持续时间更长!” 段非无:(斜睨)知道我的好了? 影:(思考)你若是没妄图将我炼化,我会非常感激你。 段非无:你若乖乖做我的影子,哪那么多破事?心宁也好好的,我还能时常带你去看他。 影:你当我不知道?那摄魂阵里,我若是从了,便再无半分自己的意识了。 段非无:你听话的话,我也无需摆那摄魂阵了。 影:我不想与你分说此事,我不相信你。 段非无:(看向主持人)你看,他说的话,我就没一句爱听的。 12、有没有纪念日或者特别值得纪念的事情?会怎样一起庆祝? 段非无:纪念日?是指我与他一同回到襄州的那日,还是玉华小楼里他逃跑的那日? 影:没有。 13、分别谈谈生日、情人节、圣诞节和新年的时候会做什么吧。 段非无:情人节和圣诞节是什么? 顾云山:可能是几千年之后的人要过的节吧。 影:我没有生日。 段非无:我的生日是我爹娘的祭日。 顾云山:……也是蛮惨的,那过年呢? 段非无:(冷哼)没心情过年。 影:云山怎么过年,我就怎么过年。 14、在一起时感到最开心的时候是? 影:跟他?(嘆气)在玉华集,我化作人形跟着他去逛街。脚踩着地板,就很开心。 段非无:……我一直想要个影。(嘆气) 15、表白的场景是什么样的? 影:并没有表白!! 段非无:我把他骗到襄州来,说的是“真武山下灵气充沛,等你功力大成,就能化作人形,回来同心宁喝酒。” 影:可是你杀了他! 段非无:(阴郁)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顾云山:……霸道总裁又上线了。 段非无:(冷冷地盯着顾云山) 顾云山:……??? 16、对方生病或受伤了会怎么办? 段非无:捉他回来。 影:不能被他捉回去! 段非无:是啊,你恨不得趁着我受伤插我两刀。 影:两刀不够! 段非无:两刀三刀有什么区别,反正我都挂了。要不下辈子? 影:…… 17、对方做什么会让自己感到不满? 段非无:没事就提起成心宁,他不过是比我早见到他几年罢了! 影:……你只是想得到我的力量。 段非无:没错。 顾云山:竟然承认了?!!! 18、相处过程中怎么处理两人之间的吵架和矛盾? 段非无:摄魂阵。 顾云山:…… 应竹:…… 19、现在在同居吗?如果同居,谁负责做家事? 段非无:(思考)没有同居。不过如果同居,肯定是我做家事。 应竹:为什么? 段非无:喊他做家务,肯定一秒钟变成影子。 影:嗯。 顾云山:竟然也承认了?!!! 20、有情敌吗? 段非无:他有情敌,我没有。 影:我没有。 段非无:哦? 影:我当心宁是朋友。 段非无:哦~ 21、怎么应对情敌或者与对方关系暧昧的人? 段非无:杀了就是了。 影:不知道。 22、会爱屋及乌,对和他长相或性格相似的人产生好感吗? 段非无:如果让我遇到另一个影魅,我一定会抛弃这个冥顽不灵的。 影:求之不得。 23、对方吃醋时会怎么办? 影:醋那么酸,怎么会有人吃的? 段非无:吃饺子不蘸醋?? 影:……你爱吃就吃呗,我又不会倒了你的。 顾云山:感觉他们好像误会了什么…… 应竹:嗯,吃饺子明明蘸酱油。 顾云山:……??? 24、自己最容易被对方戳到的软肋是? 段非无:心宁长心宁短的,烦死人了!帮你修炼的人可是我诶! 影:若非你说可以修成人形,我才不跟你走! 25、如果看到对方穿了女装会有什么感觉? 段非无:他?他要是变成女人,一定跟竹娘很像。若是如此,他见到成心宁,一定很有趣。 影:(端详了一下段非无)也许会合身。 段非无:你什么意思? 影:没什么意思。 26、最想一起去的地方是? 影:我跟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段非无:我偏想要去哪里都把你带着。 第65页 影:…… 27、看到对方在身边熟睡的时候会怎样? 段非无:他睡觉就随便找个影子融进去,哪看得到? 影:见多了,没什么特别的。 28、对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做什么? 影:那个时侯他好像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不过后来才知道都是装的。 段非无:我不高兴,为什么要给你知道? 影:人心真是难懂。 段非无:好懂得很。 29、两人的感情受到阻挠怎么办? 段非无:最大的阻挠就是他自己!(气) 影:拒绝跟这个人合体。 30、为对方流过泪吗?因为什么而哭? 段非无:当然没有。 影:没有。(又看了看云山) 顾云山:……看我做什么? 影:(嘆气) 31、万一失去了对方……? 影:死得好! 段非无:靠。 32、对方被别人挑衅、侮辱或伤害时自己会做什么? 段非无:(瞥了眼影子)他会上来给我插刀。 影:回答正确,没有加分。 33、有在对方面前失态丢脸的经歷吗? 影:玉华小楼第一次被他制在摄魂阵里的时候。我那时完全没想到他会妄图将我炼化。 段非无:决战的时候[——————]好像因为涉及剧透被消音了呢,反正就这么回事。 34、最喜欢和对方有什么样的身体接触? 段非无:合体。 影:你滚。 35、如果用一种颜色来描述对方会是什么颜色? 段非无:黑。 影:心黑。 段非无:哦。 36、把对方比作动物的话会是? 段非无:鸟吧(嘆气)抓不住的。 影:老狐狸。 37、承上,如果某天对方突然变成了这种动物会怎么办? 段非无:他变成鸟的话, 一定是只乌鸦,那么黑。 影:狐狸和乌鸦? 段非无:…… 38、觉得对方穿什么衣服最好看? 段非无:穿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影魅。 影:口可。 39、对方最有魅力的时刻是? 段非无:练功的时候。 影:炼丹的时候。 段非无:你看,咱们各取所需多好。 40、对方喝醉了该怎么办? 段非无:我从不会让自己喝醉。 影:我也是。 顾云山&应竹:(看着影哥欲言又止) 41、感觉自己和对方是相似的地方多还是不同的地方多? 影:道不同不相为谋。 段非无:的确如此。 42、对方做了错事,会怎样惩罚他? 段非无:若是在玉华集上房揭瓦,还不是只有我去给他擦屁股。 影:…… 段非无:(看着影)你说是不是? 影:(冷哼)自你动了炼化我的心思,我们就已经恩断义绝。 43、对方是初恋吗?二人过去的感情经歷对彼此之间有没有影响? 影:都说了不是西皮。 44、和对方在年龄、身高或地位上有明显差距吗?在意这个吗? 影:年龄明显差距。 段非无:没错,初见的时候他也就十来岁智商。 影:…… 45、如果对方背叛了自己怎么办? 影:想办法从摄魂阵逃出去。 段非无:还能怎么办,把襄州翻了个个儿都没找到人。(冷冷地盯着顾云山)谋划那么久,竟然被你小子捡了漏。 顾云山:……怪我咯? 46、试着向对方撒娇看看? 影:…… 段非无:…… 段非无:(思考) 段非无:好阿景,跟道长哥哥合体嘛。 影:你给我走。 47、接过吻吗?第一次接吻的情景是? 影:并没有。 段非无:没有。 48、希望未来也可以一直和对方在一起吗? 段非无:当然希望! 影:当然不希望! 49、他对你有多重要? 段非无:非常重要!!! 影:…… 50、你爱他吗? 影:当然不! 段非无:不,我只是想利用他。 影:算你诚实。 段非无:那考虑跟我下辈子合体吗? 影:不考虑。 ============= 影:我就说导演搞错了,怎么可能我跟段非无是西皮。 段非无:好了好了,前面的都给我剪掉,现在让我来介绍一下我们临时客串了主持人的两位嘉宾——强抢民ying女zi的顾云山,还有故qing人di之子应竹。 顾云山:…… 应竹:…… 影:……我看看第一个问题,诶,这个攻方和受方又是什么意思? 段非无:不懂就把问题给我。 影:(递) 段非无:(沉吟) 段非无:(默默关掉了摄像机) ========= 山竹cp相性100问 前50问由于某些失误,已经给影哥和段非无做完了。后面羞羞的成人向50问还是给山竹做! 涉及某些番外剧透。 --------------- 干脆面:大家好,我是本期西皮相性50问的主持人!哎上次不小心搞了一出乌龙,被导演罚来做主持人,我也是醉了,你说这个导演烦人不烦人,五十问啊道友们!四捨五入就是一本儿道德经啊! 顾云山:…… 应竹:…… 顾云山:阿竹,我是不是没睡醒? 应竹:你跟红熊猫真有缘分。 干脆面:(爬到矮几上蹲着,费劲地摊开一大卷竹简,两只爪子抱起毛笔)劳驾,谁帮我磨个墨? 顾云山:我来吧。阿竹衣裳白,沾上墨水难洗。 应竹:……要不我帮你抄录? 干脆面:唉,不必不必,我要开始提问了! 1、是攻方还是受方? 应竹:受。 干脆面:还真是意外地坦诚呢。 顾云山:是啊。 2、考虑过攻受逆转的问题吗? 应竹:考虑过。 干脆面:咦?那试过吗? 顾云山:阿竹想试的话,给他试试也没关系。 应竹:上次试过,云山不舒服,不再试了。 3、初h是在什么地方? 干脆面:哇哦,第三题就这么…… 顾云山:你真是红熊猫?怎么这么…… 干脆面:(一脸茫然)嗷嗷嗷…… 应竹:……它这是突然听不懂人话了? 干脆面:(疯狂点头) 应竹:…… 顾云山:(失笑) 顾云山:万仞石樑下面的小河边。 干脆面:(目瞪口呆)第一次就野战? 第66页 应竹:有什么不对吗? 4、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 顾云山:咳……阿竹烤的鱼很好吃。 干脆面:我也好想吃…… 顾云山:是吧,阿竹做的肉夹馍啊烤肉啊,想想都馋了!阿竹,咱们今晚吃什么? 应竹:你想吃什么? 干脆面:吃竹笋炒肉好不好? 顾云山:(瞪眼)有你什么事? 干脆面:……(掏出苹果委屈地啃了起来) 应竹:……(我们是不是跑题跑得太远了啊……?) 5、初h之后的感想如何? 顾云山:阿竹真好。 应竹:嗯,云山也很好。 顾云山:(*/ω\*) 6、每次h会做几轮?大概持续多久? 顾云山:咳,我们还是来聊聊竹笋炒肉的事吧…… 应竹:你真想吃?那待会我们上后山去挖笋子去。 干脆面:我也去我也去! 顾云山:(瞪眼)有你什么事! 干脆面:…… 7、比较中意的体位是什么? 顾云山:(看向应竹) 应竹:(迟疑)嗯……背入太深了…… 顾云山:说起来我第一次做的*梦好像就是背入…… 应竹:其实我喜欢脐橙多一点。 顾云山:好啊,那下次还是脐橙好了。 干脆面:啊呜……(嚼嚼嚼)我喜欢苹果多一点。 顾云山:吃你的去吧! 8、h时喜欢做什么? 顾云山:会很想亲他,每个地方都想。 应竹:是啊,我也是。 顾云山:(笑)你啊,上来都是用咬的,(指了一下肩膀)可疼可疼了。 应竹:(一脸紧张)诶、是吗? 顾云山:(眨眼)骗你的。 应竹:…… 9、h时喜欢对方做什么? 应竹:看见他露出一副很爽的样子。 顾云山:我喜欢你叫我名字。 应竹:云山? 顾云山:嗯! 应竹:(笑)云山云山? 顾云山:(笑着捏捏他手掌)好好好。 10、对方最敏感的部位是哪里? 顾云山:算丁丁吗? 干脆面:嗯?丁丁是哪里? 顾云山:……那就写丁丁好了。 干脆面:那不算呢? 顾云山:唔……(看向应竹腿根) 应竹:他应该是耳朵吧,捏一捏就红了。 干脆面:(下意识抖抖耳朵) 11、h的过程中玩过哪些花样? 应竹:脐橙。 顾云山:其实上次泡温泉的时候也很想……不过你那时太累了。 应竹(思索):嗯……我好像趴在池子边睡着了。 顾云山:是啊,湿漉漉的一只,要不是我把你捞上来,你怕是淹死都不知道。 应竹(笑):不是有你在嘛。 12、有什么喜欢的情趣y? 干脆面:(丢下苹果核舔舔爪子)这个我知道,捆绑剑柄…… 顾云山:(塞苹果)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应竹:嗯?什么? 顾云山:(干笑)没啥……哎,就是在摄魂阵里发生的事,不算数的。 应竹:你喜欢就试试呗? 顾云山:(连忙摆手)不不不这个还是不要试了。 13、一般情况下,哪一方在h中比较主动? 顾云山:阿竹有时主动得很,第一次的时候还打算自己润滑来着。 应竹:……我瞧那个小倌这样做的。 14、h时最喜欢对方什么样的反应? 顾云山:第一回阿竹痛得很,想去摸他的剑,最后却将我抱住了,我一直记得。 应竹:你那时自己也很紧张吧? 顾云山:(笑)是啊,我心想不好了,阿竹不喜欢怎么办。 应竹:我喜欢看你爽到的样子。 15、对方说什么会让自己感到把持不住? 顾云山:上回脐橙到一半他突然俯身问我爽不爽。 顾云山:还有那天,他里边没穿衣裳,就披着我道袍,笑着跟我说“云山,来干我”。 应竹:他提着酒过来找我,喝到一半,装醉撒娇似的喊我名字。 顾云山:嘿嘿…… 16、对sm或者强暴y怎么看? 顾云山:…… 顾云山:…… 顾云山:我们跳下一题行不行? 干脆面:为什么? 应竹:你情我愿就好。 17、如果对方被人性骚扰,会怎么做? 顾云山:找那个人好、好、切、磋、一、番。 应竹:云山长得好看,被骚扰的概率比较高吧。 顾云山:(想起玉蝴蝶)…… 应竹:还真被骚扰过?谁? 顾云山:已经死了。 18、自己h的技术怎么样? 顾云山:(看向阿竹) 应竹:这个跟剑术一样吧,多练练就好了。 顾云山:(深以为然)是是,多练练。 19、前戏和正戏更喜欢哪一个? 应竹:前戏爽一点,但还是更喜欢正戏。 顾云山:嗯?为什么? 应竹:都说喜欢看你爽到的样子。 顾云山:(笑)你啊。 20、用什么样的方式开始一场h? 顾云山:接吻。 应竹:想干了就来一发嘛。 21、目前为止做得最激情的一场h是? 顾云山:嗯……(看着应竹笑) 应竹:……咳咳。 干脆面:……竟然脸红了??我没看错?? 顾云山:就是某天早上,我出任务回来的那次。 应竹:是是是。 干脆面:不详细说说吗? 应竹:不,还是下一题吧! 22、希望以后再有同样的h吗? 顾云山:当然。 应竹:坦白说还蛮爽的…… 23、看到对方裸体会有什么反应? 顾云山:想干。 应竹:是啊。 24、对方穿什么会很性感? 顾云山:他那天叉鱼的时候,把护手摘了,袖子撸起来,光着手臂和小腿。我那时简直挪不开眼睛。 应竹:说到这个……(凑近戳顾云山道袍胸前的太极形状暗扣)这个到底怎么解的? 顾云山:……回家教你。 25、欲求不满但对方不知道时,用什么方式暗示? 顾云山:阿竹会说“再来”,跟练剑似的。(笑) 应竹:云山想要的时候,一眼就看得出来。 26、如果对方不想做,会忍耐还是继续挑逗? 顾云山:阿竹很累的话,我不会坚持的。 应竹:(想了想)那我会自己撸。 27、有没有想着对方自慰的经歷? 应竹:…… 第67页 顾云山:(笑) 应竹:…… 顾云山:我是有啦。 应竹:……我也…… 干脆面:嗯?可疑的红晕又出现了…… 28、如果发现对方背着自己自慰会如何? 应竹:…… 顾云山:哈哈哈,阿竹真可爱。下一题吧。 干脆面:??? 29、经常在什么地方h? 应竹:(松了口气)在家。 顾云山:嗯,是啊。 30、有在公共场合或野外做过吗? 干脆面:我觉得这道题并不需要问,毕竟第一次就……好了下一题。 31、想要尝试哪些没有做过的场所? 应竹:……诶,想干就干了,还挑地方么? 顾云山:不挑的。 干脆面:(思考)嗯?那要是现在想干呢? 应竹:还是回家吧。(瞥顾云山道袍暗扣) 32、如果可以实现一个平时不敢提出的妄想,最想实现什么? 顾云山:阿竹同我在一起,我便没有更多的妄想了。 应竹:嗯,有什么不敢提出的? 33、h时的对方和平时的印象有多大差别? 顾云山:阿竹出剑很快,很冷静,但是那个时候会比较热情,也很主动。说起来……差别不大吧。 应竹:云山是个温柔的人。 干脆面:他是影剑诶,你确定? 应竹:他不拔剑出匣的时候,完全看不出他是影剑的。 34、用过什么情趣道具或物品参与h吗? 顾云山:……洛羽…… 应竹:嗯?你还惦记着我第一次想去握剑? 顾云山:(干笑) 35、描述一个对方无意识间让自己萌生欲望的情景? 顾云山:我刚杀死冶儿,跑到九华的那天,阿竹来找我。我喊他去洗澡,结果他脱了衣裳兜头一桶冷水浇下去,皮肤都变得红红的。我那时见了,心一下子就乱了。 应竹:他有一回当真喝醉了,也不闹,就趴在桌上看着我笑。 36、会一起看成人影片或书籍吗? 顾云山:有时候阿竹会拿着一页图册来找我。 应竹:姿势看不懂啊。 顾云山:是啊,试试就懂了。 37、激烈的h和温柔的h更喜欢哪种? 顾云山:阿竹喜欢激烈的,不过我有时怕会伤到他。 应竹:嗯…… 38、怎么看待肉体出轨? 应竹:我不会。 顾云山:我也不。 39、h的时候会觉得不好意思的事是? 应竹:…… 顾云山:(笑) 干脆面:他耿耿于怀的到底是啥? 顾云山:不告诉你。 40、一般都把衣服全脱光再h吗? 应竹:不会。 顾云山:有时候阿竹急起来,哪有时间脱衣裳。 干脆面:……听起来好激烈的样子。 41、通常会在什么时间段做? 应竹:一般是晚上。 干脆面:道友们你们信吗,这两个人,第一次就白日宣淫。 应竹:…… 42、h后会立刻睡觉还是先做清理? 顾云山:身寸在里面的话一定要清理的。阿竹这傢伙,做完就喊累,动都不肯动,都是我捞他去的。 应竹:……是很累嘛。 顾云山:是是是。(笑) 43、清理时对方会帮忙吗? 干脆面:之前已经回答过了,不过好好奇你们人类为什么要清理?不需要生小孩儿吗?我们小动物都会堵住堵住,不让流出来诶。 应竹:……你又听得懂人话了? 干脆面:……嗷嗷嗷嗷嗷(茫然脸)。 44、假如h途中被人意外打扰会怎么应付? 顾云山:嗯?暂时没发生过这种先例。 干脆面:假如呢? 顾云山:看是谁打扰吧,若是有什么要紧事,也没有办法。如果是什么红熊猫之类的,扔出去就好了。 干脆面:嗷嗷嗷…… 顾云山:偷看也不行。 干脆面:…… 45、有没有过一方调教另一方的事情? 顾云山:没有。 应竹:嗯,互相学习嘛。 干脆面:学♂习。 46、h时的感想怎么样? 顾云山:阿竹真好。 阿竹:嗯,没空想别的。 47、有过在外人面前偷偷调情甚至h的经歷吗? 顾云山:(思考)调情是有过,别的当然没有。 应竹:你说影哥一杯就倒的那次? 顾云山:是啊。 应竹:那不算偷偷吧? 顾云山:也是哦…… 48、对方为自己打手枪和用嘴做,两者更喜欢哪个? 应竹:都很爽…… 顾云山:哪个更喜欢? 应竹:嗯……第二个更爽一点。 顾云山:好。 49、总体来讲,喜欢h吗? 应竹:还不错啊。 顾云山:嗯,跟阿竹就很好。 50、访谈结束了,有什么感想? 干脆面:累死我了!!!爪子都要断了!! 顾云山:(整整衣服)没别的问题我就跟阿竹回家了。 干脆面:没有了!阿竹不说一句吗? 应竹:(揉搓干脆面脑袋)嗷嗷。 干脆面:…… end 【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http://..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