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同人)寒夜词》 第1页 《(墨白) 寒夜词》颜如昔 文案 此文为电视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同人,cp为墨渊x白浅。 内容从电视剧结局开始续写,会有《枕上书》以及《山海经》的设定和内容。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墨渊,白浅 ┃ 配角:夜华,东华 ┃ 其它:三生三世,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墨白 ====================================================================== 文章类型:衍生-言情-架空歷史-影视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无从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336629字 【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http://..vip/】第1章 风烟散 之一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 高堂殿下几人着了锦衣华服,身姿裊裊,歌喉婉转,委实演的是不可多得的一折凡间好戏。然则榻上倚着的女子神色恹恹,看着这戏却是愈发昏昏欲睡。 一身玄衣的男人自殿外走进来看到女子的神色,眉间微不可察地蹙起,面上却是一派柔和。挥退众人,迳自往榻上女子的身旁坐下,柔声道,“想睡便躺下罢,看你,平日喜欢的戏竟也没甚兴趣。” 那女子见了来人,稍稍打起了些精神,面上却仍是一派倦意,“是你啊。” 男人起身将女子身体放平,又拉过一旁的锦被与她盖上,仔细掖好,方才说道,“浅浅,近日你是越发嗜睡了,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么?我还是唤药王来与你诊诊脉罢。”说着便要起身。 白浅见状一把拉住他的广袖,急切道,“不必了。左右不过是我连日慵懒,不喜走动,过了午时便睏倦罢了。没甚要紧,唤来药王又是一番鸡飞狗跳,何必。” 夜华见她如是说,蹙起的眉头又没来由地紧了紧。“那好,我不吵你,你好生休息。殿上尚有些事要处理,晚些时候糰子便回来了,我到时再来看你。” 白浅点头应了,便不再言语,阖上了眼。 夜华默默将她颊边的发捋到耳后,极珍惜地摩挲着她的侧脸,神色却愈发黯淡。步出长升殿时,他望着尚早的天色,默默嘆息。 『你整日沉迷于梦中,不问世事,却已到了分不清晨昏的地步了么?你明明就在我的身边一步不离,却似垂垂老矣,已臻暮年,日渐憔悴。当年你为我醉生梦死,今日你如此又是为哪般?』 莫非你已全记起来了么? 被遣退的众人自洗梧宫出来时,遇见了长升殿的掌事仙娥。因着众人时常出入天君的洗梧宫为天后表演凡间话本子上戏曲的缘故,众人对这位仙娥也是极熟悉的。仙娥名唤奈奈,是天后白浅上神的贴身婢女。据说已服侍白浅上神多年,深得天后信任。 奈奈见众人自洗梧宫出来,略有些诧异,因叫道,“各位仙友请留步。” 众人见状,向奈奈行了一礼。 “娘娘她……又只看了一折戏么?” “哪有一折。这牡丹亭却也是凡间一齣好戏,奈何天后娘娘兴致全无,只看了一炷香的工夫便乏了。” 奈奈垂下眼,向众人施礼道,“有劳各位仙友了。” 目送众仙离去,奈奈站在洗梧宫大门前久久不能回神。 从太晨宫去南天门的司命星君路过此地,见奈奈如此神色,不禁驻足了片刻。连叫了几声,那失神的掌事宫娥才回过神来,向司命星君行礼。 司命此人,别的本事不敢说,但凡论及对仙界大小八卦秘闻的熟知程度,他认第二,自是没人敢认第一。只因见着奈奈如此模样,方才停留了片刻,出声询问。 奈奈嘆了一口气,将刚刚的事尽数告知。 司命听完,不禁想起太晨宫中东华帝君那日与天君夜华会面时无意间听来的一件秘闻。 自太子夜华君与青丘的白浅上神成婚,已过去了五百年。四百年前太子继任天君之位,与太子妃白浅一同歷了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的天劫,正式成为天君天后。原本两人也如外界传说那般恩爱,可不知道为何,白浅上神自十年前起,身体状况便每况愈下。天君夜华明着暗着不知让药王诊治了多少回,都查不出病因。近来更是极其嗜睡。夜华君担心这状况怕是不能好转,方去太晨宫请东华帝君拿个主意。东华帝君沉吟了片刻,只告诉夜华君,不如去十里桃林请折颜上神来瞧瞧。 后来有一日,乃是太子白辰的生辰,夜华君便遣了天枢星君往十里桃林请了折颜上神前来九重天,私下请他替白浅上神诊了诊脉。然则便是这天上地下医术最高明的折颜上神,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白浅上神元神越发微弱,已有不可逆转之势,往后便能陪一日是一日了。 天君与天后成婚之前几多波折,好不容易在一起,不过才过了五百年。折颜上神如此说,天君如何接受得了。好说歹说,硬是让折颜上神在洗梧宫住上了半个月,为白浅上神细细诊治。这一日,白浅上神的四哥白真上神来找折颜上神,两人在九重天转了一天,之后发现原本应当在长升殿睡着的白浅上神不见了。四下寻觅,皆不见踪影。天君夜华据说发了很大的脾气,司命虽没有亲眼看到,不过瞧见他们将九重天快翻了个底朝天的架势,也明白了一二。不过第二日不到午时,白浅上神便自己回来了。天君和折颜上神白真上神问她去了哪里,她只说回了趟青丘,还怪他们大惊小怪。后来据说白真上神亲自回青丘向青丘女君白凤九查证,发现白浅上神根本没有回过青丘,也无人知她去了哪里。 自那之后,白浅上神的身体便愈发差了。 司命好生安慰了奈奈,回头看了一眼洗梧宫,长嘆一声,迳自去了。 白浅在众人退下之后,方就着昏暗的光线从枕头下面掏出一把扇子来。这扇子通体青色,末端挂着一个同色的扇坠,扇面上的绸布已然失了原本的亮色,在屋内显出一阵暗淡的色泽。 她摩挲着扇面上的画,将扇子凑到鼻尖上,深吸了一口气。神思震盪间,仿佛又忆起初时与这扇子结缘那日的情形来。不由得黯然了面色,双手无比珍惜地拂过扇骨,缓缓阖上了眼帘。 默念法诀,神识瞬间抽离了身体,徐徐流入这方扇面之上。 她轻车熟路地在一片白茫茫中疾行。这片迷雾她熟悉得很,左不过与崑崙虚的经堂一般大小,且已来过无数次,所以很快便找到了一扇不大的门。正打算敲门,门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女声,“不必敲了,进来吧。” 她推门进去,熟悉的陈设映入眼帘。 三面是墙的房间,一面却临着深渊。房里没有什么陈设,只在临着深渊的位置搁着一个幻彩的屏风。房间正中的位置上方一颗鹅卵大小的青灰色珠子飘在空中,流光溢彩,正发出阵阵微光。这珠子下方,尚环绕着五颗透明的明珠。不远处屏风边,一个青衣女子正跪坐在一侧,聚精会神地抚琴。 第2页 白浅也不多言,直走到屏风边挨着屏风坐下,侧耳倾听这一曲琴音。 这曲子她也是极熟悉的,想来她与这人相识这些年,这人也只弹过这一首而已。白浅自己也抚琴,然而于琴谱乐曲之事,却是个外行。所以即便听了这些年,对这曲子仍是一窍不通。细细想来,当年在崑崙虚,墨渊也抚过这一曲。 一曲既罢,白浅便赞嘆道,“好听!” 那青衣女子却不领情,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嘆道,“昔日那人说你于音律之事全然外行,那日见你抚了一曲,以为是他胡诌,却不想你果然是外行。” 白浅不好意思地笑笑,“师父他从不骗人。我于这凡间话本子上的风月之事倒甚是熟稔,这音律就差了一点。” 那女子听她如此说,不由得冷笑道,“我自是不明白还有人能不解风情到这地步。有人为你弹了这许久的爱慕之音,竟是对牛弹琴。如此这般却还大言不惭说自己于风月之事甚是精通。想那墨渊这数万年来,除了教出崑崙虚上下十几条光棍,也没甚建树。” 白浅听她如此说,倒也没有动气,“我崑崙虚上下皆从师父潜心修习道法,风花雪月之事本就不入化外之境,况且于修炼无甚裨益,不甚通透却也是人之常情。” 那青衣女子听罢只摇了摇头,低头不语。 白浅因见青衣女子神色寥寥,以为惹了她不高兴,便又道,“阿清,我想了一盏茶的工夫,总算明白了最后那问题的答案。那日你说等我想明白了再来寻你,我看着那群小仙演的这折戏,突然间便明白了。” 被唤做阿清的青衣女子抬起头,来了兴趣,“你倒说说,想明白了什么?” 白浅眉飞色舞道,“但凡人鬼殊途,有情人不能在一处,无论凡间或是天上,都是件无比憾事。” 阿清听她如此说,面色突然凝重了许多,也不似方才那般调侃,只淡淡道,“确是如此。” 白浅见她没有反驳,便愈加开心地说道,“如此,上次你说的几件事,我便件件都想明白了。不如趁着今日,将之后的记忆还给我罢。” 白浅说起的这事,要从十年前第一次遇到阿清说起。 十年前的一日,天地变色,寒鸦乱鸣,崑崙虚震动。天君夜华与东华帝君并一众仙家都感受到了这不寻常的波动,便留下天后白浅在天宫,其余人俱往崑崙虚一探究竟。众人去后,白浅在长升殿小憩,不料不多时房门大开,一柄通体青色的扇子飞了进来,停在她的榻前。她并不识得这扇子,然而这扇子仿佛有灵一般,对她亦步亦趋寸步不离。无奈之下,她只得接了这扇子。然而触到这扇子的一剎那,她的神识便被强行抽离。然后她在这处遇到了一位青衣女子。青衣女子自称玉清,是这柄玉清崑崙扇本体修得的人形。而白浅就是她的主人。白浅不曾记得自己有这么件法器,便说女子认错人了。哪知那时玉清生了大气,说自诞生起便与白浅在一处,即便在凡间歷劫都不曾离弃,今日竟不认得她。后来玉清又似想通了一般,说原是这碧云珠在作怪,封印了自己不说,还连着白浅九万年的记忆也一道封印了。不过这碧云珠到底是墨渊炼出的法器,且功用与自己相剋,彼时自己刚刚破除封印,又被这珠子压了一头,便无奈只得认了。只盼有朝一日能冲破这珠子的禁锢,彻底恢復原本的样子。自那之后,白浅时常被她拉到这里,藉助她的元神之力,玉清总算一点点觉醒,而碧云珠的效力也开始渐渐减弱。不过正是因为如此,白浅的元神开始大量消耗,身体也渐渐不那么好了。有一日,白浅趁着玉清弹琴之时,不小心碰碎了顶上悬着的碧云珠下的一颗透明的珠子,霎时间被封印的记忆回到了白浅的神识之中。白浅终是记起了九万年前自己上崑崙虚拜墨渊为师的事。原本玉清也不愿她破了封印记起往事,不过既然此刻木已成舟,她便顺势将九万年前的种种以第三方视角展示给了白浅,与她一道观看。她撤去了幻彩的屏风,在深渊之前设了一道透明的壁障。这壁障之外便是九万年前的往事。玉清与白浅一道看,一道回忆。白浅在收回第一段记忆之后,终于明白了很多事。比如她睡梦中拉着师父的手不放时嘟囔的碎语,比如她从未亲见的师父与瑶光上神在苍梧之巅的决战,等等等等。但凡她不懂的,玉清总在一旁替她点明。然而一切记忆都在若水河大战的前夜戛然而止。之后的记忆任白浅如何说,玉清也不愿再还她。她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便日日来此缠着玉清。玉清被她缠得无法,便问了她三个问题,要她想出想要的答案,方才将后面的记忆还她。自那之后她便时时刻刻都在想着这几个问题,无论睡着还是醒着,对其他的事都毫无兴趣。 玉清垂下头,喃喃道,“这是你自己的记忆,因我被封印的关系一併被封印在此处。原本我就没有权利替你做决定,不过是我不想见你復又伤心罢了。今日你既已想明白,我再作阻拦反显得不通情理了。罢了,我便将这记忆还与你罢。” 说罢,青衣女子便徐徐起身,走至顶上的青灰色珠子下方站定。然后伸手握住剩下的五颗透明珠子中的一颗,啪的一声捏碎了。那珠子化为一道星星点点的流光,飞入一旁白浅的身体里。 “但愿你想起这段,也能想明白自己的心罢。” 第2章 风烟散 之二 点点记忆在神识中被唤醒,合着这深渊之前透明的壁障外重演的往事,白浅从未像今日这般痛恨自己。她眼见着战局被翼界逆转,眼见着墨渊费心布下的阵法被破,眼见着天兵伤亡惨重,若水河畔血流成河。而她的九师兄令羽也殒命阵中。她转过头去看玉清时,已是红了双眼。 “为什么……为什么阵法会被破?师父的阵法向来神鬼莫测,怎会如此轻易就被破了?”声音已是哽塞。 玉清默默看着她,嘆了一口气,衣袖一拂,眼前的影像回溯到了几天前的崑崙虚。 白浅眼见着红衣的玄女偷走阵法图,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般瘫坐在壁障前。 “玄女,竟是玄女……”她愤怒地低语,“若当初不是收留了她在崑崙虚,便不会生出这许多事……” “一切业果都难以预料。”玉清嘆道。“事情既已过去,便无须介怀了。” 再往后,白浅终是想起了她师父墨渊以元神生祭东皇钟的那一幕。她隔着壁障,眼睁睁见着她最重要的师父就那样纵身跃入了东皇钟那团刺眼的红莲业火之中。那一句“等我”,几让白浅泣不成声。一旁的玉清却敛了神色,向着她问道,“你可知这句等我,是墨渊对谁说的?” 白浅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好半天方才好转一些,只道,“自然是对着我们众师兄弟说的。” 玉清一声冷笑,却不言语,只伸手一拂,眼前的影像已然转到了高处,赫然竟是墨渊的视角。白浅愣愣地就着墨渊的视线向下望去,却发现那视线的尽处却是倒在白真怀中的自己。她心中大震,千言万语积在心头,唇角抖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第3页 玉清却不放过她,望着她一字一顿道,“现在,你还要说这句话是他对着你们师。兄。弟说的吗?” 白浅不知作何回答,只愣愣地凝神注视着这画面。半晌,方才低声问道,“师父……师父他为何……” 玉清无言地看着她,眼神里却充满了同情和无奈。“我本以为你思考了这数日,答案也想清楚了,便也明了了一些事情。今日看来,却是我错了。你这榆木疙瘩的脑袋,即便如此清晰的唿之欲出的答案也不能参透。我若一语道破,于你,却不是件好事。罢了,今日便到此吧。之后的那七万年时光你自行回想便可,也无需我在旁指点了。”言罢,屋子里那颗青灰色的碧云珠青光大盛,白浅还有话想问,却倏地失去了意识。 醒来之时,白浅还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自玉清崑崙扇回到她手里已过去了十年,然她却总分不清过去与现在,更不明白墨渊为何封印了她的法器与记忆,而旁的人竟也装作她失忆了九万年。无论是夜华还是折颜,这些年来都不曾提过哪怕一个字。她那年无意间得回了拜师时的记忆,也疑惑了许久,终是背着折颜他们去了一趟崑崙虚,想一探究竟。然而一上山来,便惊动了崑崙虚上下。她自是不知为何崑崙虚的龙气竟对她那般陌生,一时竟有些害怕与师兄们见面,也不敢声张,只得巴巴的掉头走了。后来想想,许是怕师兄们责怪她忘了一道学艺的日子,又或是怕师父责问为何不听告诫拿回了玉清崑崙扇。想来定是自己当年闯下了什么滔天的祸事,方才被师父收回了法器罢。如此想,她便更想拿回后来的记忆了。 缠着玉清许久,她才将这第二段记忆还与她。 她仔细消化着着七万年的点点滴滴,却难免一回回地湿了眼眶。十年了,她总在拿回第一段记忆之后猜测事情后来的发展。她总想起师兄们一次次用骄傲的语气说师父乃是天地间唯一的战神,从未败过。总想起师父用让人安心的语气说那东皇钟虽是个毁天灭地的神器,但毕竟为他所造,他自然知道克制之法。诚然她去天宫的藏书阁便能知道那一战的结果,然那些冷冰冰毫无温度的文字下的记载她一个字都不可能相信,所以她一直在等,等着玉清将之后的记忆还给她。 然而她却没有料到那一战竟是那样的结局。 那个嘴上说着从不骗人的师父竟然在毫无办法之际还骗她说他一定会有办法。白浅嘴上浮起一丝苦涩的笑,他说的办法原来便是自己去祭那东皇钟么?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就打定主意要那样做的?是在他说这一战至少能换来四海八荒七万年的太平时么,因他明白封印只能持续七万年?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在战前传她封印擎苍的术法,怕他去后这术法便失传了,无人能再替他守着擎苍么? “你竟什么都算好了。”白浅喃喃道,面上泪不曾干。 她其实并不知晓墨渊是个凡事爱硬撑的性子。那时她在崑崙虚与诸师兄一道修习,对师父滔滔不绝的景仰让他们从不曾想过这位天地间最强的尊神也会有陨落的一刻,哪怕单单想上一想都觉得不可能。他师父墨渊乃是支撑这天地的定山神针,他挺直的背嵴从不曾弯曲,眉间也不曾有过一丝迷茫,手中的轩辕剑从不曾松落,仿佛只要有他在,这世间便没有什么能难倒他。是故,他们师兄弟在一处打马赏桃花,喝酒品春宫,一道胡闹厮混,她仗着师父大度总是闯祸也都无伤大雅。总之天塌下来有师父顶着。所以连墨渊都只能用同归于尽的方法才能换取这一战成功和天下苍生的平安时,他们的天便塌了。而白浅也终于明白强如墨渊也有办不到的事。 之后的回忆相比若水河一战,却平凡了许多。她剜心取血七万年,只为保墨渊仙身不腐,为此七万年不曾迈出青丘一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青丘大泽旱了又涝,涝了又旱,墨渊却始终不曾醒来。她在封印解除前去加固封印,却被擎苍敛去了容貌和记忆,掉到凡间做了一回凡人。记忆在此再次中断。 玉清说要她自行回想,她却仍有些怯意。犹豫了半晌,思绪却愈发理不顺,索性便坐起身来。 门外奈奈听到动静,知道是她醒了,欢欢喜喜地跑进来,说午膳已备下了,待会儿天君也会来一同用膳。白浅默默点头,有些走神。待奈奈要出去时,方才回神唤住她,“奈奈,这里离藏书阁远吗?” 奈奈细细想了想,“左不过在太晨宫边上,也不算太远。娘娘问那里做什么?” 白浅悄悄收起玉清崑崙扇拢在袖中,面上却淡然道,“无事,不过想出去走走。这天宫虽大,却只有这处我还没去过。去看看,也是好的。” 奈奈看了看天色,为难道,“娘娘,日头已近午膳时分,不如等用了午膳再去不迟?” 白浅淡淡的神色里看不出在想什么,只低头想了想,方才道,“还是现在就去吧。迟了还有旁的事。” 奈奈见白浅如此坚决,无奈地嘆了口气,便引着她往藏书阁方向去了。 藏书阁离白浅住的长升殿并不算远,邻近太晨宫,乃是天族最大的藏书之所。里面除了各个时期的珍贵典籍,还有洪荒时代以来诸神的书法画卷真迹,以及天族的各种诏令原件。平时要入藏书阁,还需天君的敕许或口谕。不过白浅也不是寻常人,要入藏书阁自然无需这些。她让奈奈在门外等她,迳自走到了藏书阁的门口。戍卫藏书阁的仙兵见着天后驾临,忙不迭地跪下行礼,打开大门将天后娘娘迎了进去。 白浅在浩如烟海的书柜间穿寻,不由得感嘆这藏书阁的规模确是难得一见,竟比崑崙虚的藏经阁还要大上许多。不过相比崑崙虚藏经阁的古意,这里着实更为富丽堂皇。她倒也说不上不喜欢,只是觉着这原本应充斥书卷气的地方竟也难以摆脱天宫固有的华而不实。好在这里虽大,分类倒也十分简单明了,她转了一圈,已然在史书传记的位置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典籍。 那捲歷代神仙通鑑尚不是帛书,而是竹简。她只得从上到下、从古至今慢慢查找。最后在最下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她想要的那一卷。那竹简落满了灰尘,稀稀落落的,慢慢打开,连里面的墨迹竟也有些模煳不清。白浅皱起眉,想起自家师父好歹也是地位尊崇的上古战神,这样的待遇怕有些过分了。她慢慢翻看了一遍,除了墨渊常见的称号和地位,并没有发现比她所知的更多的信息。而记述他的部分到墨渊与司音一道失了踪迹便没有了下文。 白浅搁下竹简,又晃到另一处,翻阅的结果也是一样,甚至连后续和墨渊的画像都佚失了。 白浅细细一想,拿起一卷东华帝君的传记。略翻了几页,箇中详略颇为得当,生平事迹也脉络清晰。她不禁有些气闷,为何自家师父就是那般待遇,而东华帝君多年不涉世事,还能得天族如此礼遇。她细细一看,这卷传记许多内容与自家师父也是有交集的,内容比墨渊本人的传记详尽多了,便默默将书收好,步出了藏书阁。 第4页 门外奈奈还在等她,只是神色有些不对劲,见白浅出来忙露出一个笑脸,“娘娘,时候不早了,怕是君上已经在长升殿里等着,我们快些回去吧。” 白浅暗忖了一瞬。自己带着东华帝君的传记回去,若被夜华发现了要当如何?不如先看完了,再回去不迟。“奈奈,你看啊,我这么久了好不容易来一趟藏书阁,还没找着想看的书呢,怎么能回去?你且先回长升殿,和夜华说稍等片刻,我随后就到。” “娘娘……” “快去吧。”不等奈奈说完,白浅就打断了她,“还有,我来藏书阁的事,不可让旁的人知道。” “是。”奈奈不情愿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见奈奈走远了,白浅才潜到太晨宫旁的芬陀利池边找了一棵茂盛的大树躺下。她整个人都隐在树冠之中,待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方才掏出袖中的书卷慢慢翻看。书中的事迹大多她耳熟能详,事实上也是天族人尽皆知的。至于不太熟的那部分,她猜多半是太晨宫那位司命星君的杰作。一路向下翻去,直翻到夜华祭钟三年后甦醒,九月初二与她大婚那日,墨渊与东华代夜华去迎亲。她因被封印了记忆,封印擎苍后的一切全是一片空白。是故看到此处,她对墨渊甦醒以及她与夜华的一场姻缘全是一头雾水。可惜这书只记载了寥寥几笔,并未细述夜华与她的事,她惋惜之余,更多的是好奇,便看了下去。直看到东华问墨渊,你是打算孤独终老吗,白浅一时觉得一股气在胸中乱窜,失神之下,一个不慎将书狠狠扔了出去。待扔出去之后却又后悔不迭,忙翻身从树上落下,想将书寻回来。 她这一扔倒不打紧,可不偏不倚,刚好砸到了太晨宫里面正在侍弄花花草草的东华头上。东华将天降之物捡了起来,翻看了一眼,无声无息地皱起了眉。不待他将书收起,花园另一侧便见一个人影飞奔而来,因奔得急了,停在他面前时已煞白了面色。 自然是白浅。 “见过帝君。”白浅一面撑着膝盖大口地喘着气,一面还不忘给东华行礼,“帝君可……见着了一册书简吗?”说着目光已落在东华手中的竹简上。 东华面不改色地拿起手中的物件,“是这个?” 白浅面露喜色,“对,就是这个。谢帝君。”说着就伸手要接过竹简。 东华却将书简撤了回来,面色依然淡淡的,“天后娘娘看这种东西做什么?” “我……”白浅没想到东华有此一问,一时语塞。略想了一想,方才恭敬地向东华一礼,“帝君乃是曾经的天地共主,亦是我天族最强的尊神,身份贵重。我作为天后,对帝君的歷史多些了解也是必须的。故此才在藏书阁逗留了一会儿,只不小心将书简落在了太晨宫。若打扰到帝君的雅兴,还望帝君见谅。” 东华微眯起眼睛没有说话,似是在品白浅刚刚滴水不漏的官腔。不过他对这种说辞并没有什么兴趣,所以顿了一顿便极爽快地将书简还给了白浅。 白浅恭敬地接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向东华又行了个礼,准备告辞。 东华的目光在她转身的瞬间落在她宽大的衣袖处一条探出的青色扇坠上,倏地沉了下去。抬手施了个诀,便看清了白浅衣袖内藏着的玉清崑崙扇。待白浅步出太晨宫,东华方沉着脸唤来了重霖,“去十里桃林,速请折颜上神来一趟太晨宫。就说,事情有变。” 白浅自太晨宫出来时,还有些惊魂未定。半晌方好了些,便择近之地找了一处树荫下面坐下,翻开了书简。 东华帝君的传记着实详尽,看了半晌,白浅也没有找到想看的内容,就在快要放弃时,瞥见了“碧云珠”三个字。她心头一震,强自镇定下来细细查看。 这书简併未记载碧云珠的来歷,只道碧云珠乃是封印神仙法器的神器。若是使用得当,还能封印神仙的法力并记忆。这碧云珠在四百余年前曾现世,彼时封印了一件崑崙虚的法器,封印的原因和过程却只字未提。而这件神器之所以会出现在东华帝君的传记里,竟是因为那碧云珠最后一次出现时东华帝君也在一旁,封印那法器之后,东华帝君还为之加持。 白浅看完,不仅有些气闷。 这崑崙虚的法器想来必是自己的玉清崑崙扇了。自家师父出于何种理由要封印它还不得而知,那法力高强的东华帝君竟然看热闹不嫌事大帮忙加持,要破除碧云珠的封印取回记忆,却是何等艰难,又要等到何年何月?本想腾云直接回崑崙虚问问师父,然而想想,师父既然默许了她的法器和记忆一併被封印,自然不可能告诉自己事情的原委。一想到此,白浅不禁有些泄气。 看看时间已然不早,她掐了个诀,无声无息地重回藏书阁,将书简放回原处。这才循着原路返回了长升殿。 十里桃林。 折颜见到风尘僕僕来寻他的太晨宫掌案仙官重霖时,正和白真一道喝酒。他百年前酿的桃花醉一启封,香飘四野,竟比周遭的桃花香浓郁百倍。他一手托着酒瓶,一手枕在脑后,躺在一棵桃树下,悠然自得。 然而重霖打破了这如画的美景只用了一句话。 “折颜上神,帝君让我来传个话。帝君说,事情有变。” 折颜入口的美酒顿时没了滋味,他微微愣了愣神,手一松,酒瓶自手中滑落下去,摔得粉碎。 第3章 风烟散之三 白浅返回长升殿时,夜华已在殿内等了许久。他远远地坐在榻上,一身玄衣称得整个人傲岸且清冷。他的脸隐在雕花殿门的阴影处,晦暗不明。待白浅走近方才发现他神色异常,似是满目愁绪。白浅从未见过他如此,不免有些忐忑。思前想后,却想不出有何事能让他伤神至此。是故一踏入殿内,便轻手轻脚地往他坐着的塌前挪了挪,用手在他面前挥了一挥。 夜华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神色变了又变,终是舒了眉宇,面色也柔和了下来。“浅浅,你到何处去了?做好的菜都要凉了。” “这……我不是躺了好几个时辰么,醒来还是觉着睏乏,便与奈奈一道去外面走了走。” “这倒是好事,”夜华微笑道,“你终日贪睡,总要出去走一走才好。只是怎穿的这么少?若是着了凉可怎么好?”言罢便执起榻上放着的披肩准备给白浅披上。 白浅讪讪地退了一步,忙摆了手道,“这个且先放着罢,左右也不急在这一刻。何况不是要用膳了么?” 夜华拿披肩的手顿了顿,过了一刻方才缓缓地收回来,面色一瞬间黯了下去,“看我,竟忘了这个。” 那顿午膳似与往常无异。夜华为白浅频频添菜,偶尔也将一些趣事讲与白浅听。白浅只顾埋头扒饭,间或敷衍的应声却着实遮掩不住明显的走神。 午膳后不久,天枢星君自外面进来,对着夜华耳语了一番。夜华似是有些愣神,回头看了看已有了睡意正靠在榻上的白浅,一句话都没留下便匆匆回了紫宸殿。 第5页 白浅躺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正打算再去藏书阁走一遭,却听得宫外一阵嘈杂的喧譁。她心头好奇,这九重天难得人声鼎沸,便唤来奈奈问了一问。 奈奈见白浅有兴致,十分欢喜地说道,“娘娘还不知道罢?明日便是三清梵音法会,据说这次轮到太清境的道德天尊说法呢。上次法会已是七万余年前了,当时是在灵宝天尊的上清境……”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蓦地顿住了嘴。 三十三重天太清境的太清道德天尊已久未露面。白浅与他虽未曾谋面,但对这位超然物外的天尊也是如雷贯耳。三清梵音法会几万年方得一次,分别由离恨天的太清道德天尊、清微天的玉清元始天尊和禹余天的上清灵宝天尊三位尊神轮流主持。这法会与其说是讲经说法,倒不如说是供四海八荒的各路神仙来九重天凑一凑热闹的盛会。白浅想起上次与墨渊一道去上清境听灵宝天尊说法,虽后来知晓墨渊原是为了哄她开心才带她去散心,但那次法会的盛况还是让她记忆犹新。后来拿回记忆,玉清还在一旁让她见着了墨渊整个法会大半都在上清境的灵泉里疗伤的情形。虽则白浅知晓墨渊那时替自己挡了三道飞升的天劫定是伤了元气,却从不知他竟伤得那样重,以至心火焚身,在返回崑崙虚的途中还一度需稍作歇息。 白浅想到此处,不禁为彼时自己的粗心内疚不已。 她稍稍打起了些精神,待奈奈退下后,拈了个诀,悄无声息地出了长升殿。 路过太晨宫的时候,白浅突然感到神识一阵天旋地转,气息不稳之间扶着一棵大树方才缓了缓。她喘息方定,知是袖中的玉清崑崙扇在唿唤自己,似是很急。她向四周看了看,此地离长升殿尚远,玉清崑崙扇这动静颇不寻常,似是有要事要寻自己。再回长升殿已是来不及,她不得已只得一跃上了一棵大树,隐匿了身形。 还未掏出玉清崑崙扇,那树下已聚了一群仙娥,叽叽咋咋七嘴八舌地说着八卦秘闻。白浅只得暂时安抚了扇子,在树冠之上静待她们离开。 不知是哪一宫的仙娥,在一众仙娥安静下来时娇笑着说道,“照我说,旁边这太晨宫便是极好的去处。若是有幸得东华帝君瞧上,便可平步青云了!” “你这白日梦便是做得,也不可能成真。我听说东华帝君早有所爱,正是那位曾被贬下凡的义妹知鹤公主!” “谁不知晓知鹤公主只是个幌子,帝君的心上人另有其人,乃是魔界的长公主姬蘅。他们二人只差一线便成了亲呢。” 此话一出,引得一众仙娥一阵惊嘆。期间又有一位仙娥摇头道,“非也非也,帝君此生钟爱的只有一人,实是青丘的女君白凤九。” 说起青丘,话题不自觉便转向了天君与天后。 “天后四海八荒第一美人是不假,天君三生只爱天后一人也着实难能可贵。想天君当年爱慕者众多,竟只对天后娘娘一人情有独钟,你们说奇不奇怪?” “想来天君天后这般恩爱,四海八荒再找不出哪对夫妇能有这等举案齐眉的福气了。” 一众仙娥对此倒是一致贊同,连连称是,艷羡之声不绝于耳。 便是在这一片和谐之中,却有一人不屑道,“这可说不准。” 白浅原本在一片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昏昏欲睡,听到这处忽然来了兴致,不禁侧耳静听。 “此话怎讲?”一众仙娥被勾起了兴趣。 那仙娥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来,“早先知道这事的宫娥都被赶出了天宫,我也是无意之间听当年素锦天妃身旁的宫娥说起,方才知晓。那天后娘娘早年曾化身一位小神君在崑崙虚拜了墨渊上神为师,和师父不清不楚,四海八荒都知晓墨渊上神极宠爱那十七弟子,据说拜师那日便将刚得的法器送了她做拜师礼。” 一众仙娥听得很是入神,惊嘆之声此起彼伏。白浅在树上听着也觉得甚是有趣。 “后来听说天后娘娘开罪了爱慕墨渊上神的瑶光上神,被瑶光上神捉了去。墨渊上神不顾同袍之情,闯入她的瑾虞宫带走了天后娘娘,之后还不顾老天君的劝阻,与瑶光上神在苍梧之巅决战呢。再后来天后娘娘被擒,囚在翼界,也是墨渊上神孤身前去搭救。” 另有仙娥听到此处,颇不贊同,“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过是师徒,并没有什么逾越罢?” 那仙娥冷笑一声,“你且听我讲下去再下结论不迟。后来天族与翼族在若水河畔大战,墨渊上神为封印翼君并平息东皇钟的怒火,以元神祭了东皇钟,魂飞魄散。天后娘娘失了重要的人,曾在若水河畔立下重誓,有生之年要杀光翼族为墨渊上神陪葬。之后更是带着墨渊上神的仙体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段在史书里都有记载呢。” 众仙娥听到此处,便都默不作声了。 那仙娥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如果这样还不算,后面还有更惊世骇俗的。天后娘娘原是青丘帝姬,带着墨渊上神的仙体回了青丘,崑崙虚弟子寻了她七万年都没找着。她为保墨渊上神仙体不腐,日日一碗心头血养了墨渊上神七万年。正为这,七万年都没有出过青丘一步。你们都知晓墨渊上神乃是天君的兄长,却不知天君为这事也是介怀过的。不过话说回来,天君介意也情有可原。谁愿意自己意中人心里整日挂着另一个男人呢,何况那个男人还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众仙娥听罢,终于骚动了起来。 “这么说来,这九万年的情意也是板上钉钉的。不过他们乃是师徒,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应当不会有私情罢?” 那仙娥听罢,冷笑道,“我倒问你,若你嫁人,可会嫁给与自己父亲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么?与那男人温存之时,对着父亲一般的脸,不会膈应么?” 那仙娥最后说道,“这七万年的心头血,竟不是男女之情?我却不知哪家师徒是这般相待呢。” 众仙娥恍然大悟般发出一阵吸气声,然后便像炸开锅一般窃窃私语起来。 白浅听着她们如此说,先是愣了愣神,后来竟恍惚起来,心底如一汪碧水被狠狠搅乱,半晌也缓不过来。 那群仙娥又闹了一阵,远远看见折颜上神朝太晨宫而来,便自散去了。 白浅自然也看到了折颜,她蹙眉想了一想,施了个诀,隐去了周身的仙气。 稍后见着玉清之时,白浅还尚未理顺自己紊乱的思绪,一路默默无言。反是玉清一改往日冷冰冰的神情,似是心情很好。 白浅终是开口问了玉清为何急着寻她,玉清答非所问,只关心白浅为何心绪不稳。 白浅默了半晌,方才将仙娥的说话说与玉清听。末了,她长长地嘆了口气,微微有些走神。 玉清听罢,却笑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倒该好好谢谢这群仙娥才是。” 白浅正因着刚才的事心乱不已,听着玉清的语气,不禁有些来气,“你谢她们做甚?” 玉清低头抚弄着琴弦,面上却是一片柔和,“我今日急着寻你,原是有了解除碧云珠封印的方法。不曾想,这群仙娥倒帮了我一个忙。不过不急,我且一件件说与你听。这碧云珠的封印若无东华加持,断然无法阻我这些年。如今三清梵音法会开坛在即,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若得此人相助,解除碧云珠的封印不过举手之劳。” 第6页 白浅已料到是谁,“莫非便是道德天尊?” 玉清点头道,“正是。道德天尊便是太上老君,此人居离恨天之上,不问世事已久。法会既开,若能得他兜率宫内的符箓化了符水,便可解碧云珠之法力。” 白浅不解道,“这符水有何用处?” 玉清只淡淡道,“当年我受了劫火之伤,这符水能化万物,自然也能消了这业障。你若能求得符水,便能拿回所有记忆了。” 白浅终是雀跃起来,执起玉清的手道,“这也不难。明日我便去太清境寻道德天尊。” “还有一事。”玉清微笑道,“此刻说与你听,却最是适合。” “什么事?”白浅奇道。 “便是你与夜华这一桩姻缘的来歷。”玉清勾起嘴角,“也是时机让你看清了。” “我与夜华的婚约不是天族与青丘定下的么,还是折颜与父亲亲自与前任天君说的媒,”白浅疑惑道,“你说的来歷却是何意?” 玉清微笑道,“自然不是这般简单。” 她站起身来,走至碧云珠下站定,“穷我之力,还能还你的也不过是成亲前的记忆罢了,此刻便还与你罢。若想取回剩下的部分,就要靠你自己了。”说罢抬起手一挥,余下的四颗明珠已碎了一颗,化为点点流光映入白浅的眼帘。 白浅对自己的这一桩婚事从未有过丝毫疑虑,虽得回记忆后也想过当年折颜为何应许了天君将她的未婚夫婿换人这等荒唐的提议,却也觉得这委实与青丘的作风甚是相符,便也没有多想。只是记忆回归的此刻,见着壁障外折颜初见夜华时的神色,她却有了困惑。 “折颜为何要如此做?”她侧着头问一旁的玉清。 玉清却不言语,只一拂袖,折颜心里的计较已让白浅听见。 “这太子生得这般模样,元神竟也与墨渊如此类似,想来定是有些渊源。小五在青丘守了墨渊七万年,墨渊若不能醒来,她与太子成婚,倒也算全了她一心相守的心意。” 白浅心头大震,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似是思虑了半晌,开口却说起了另一件事,“玉清,我且问你,你如何能知晓折颜的想法?” 玉清展颜笑得甚是欣慰,“问得好!你终是问这问题了,我还以为你一直察觉不到,还在苦恼待何时告诉你呢。”顿了一顿,方才说道,“你在崑崙虚学艺之时便总被墨渊说爱偷懒,这些年过去也不见长进,自然不明白我的功用。想来当年若水河畔的司音上仙若有今日这等修为,也不至一扇过去,只扇倒几个翼族士兵而已。这等大材小用,也委实亏了崑崙虚法器震慑四海的威名。”她慢慢踱到壁障前,目光幽然不见底,只伸手轻触在壁障之上,“我自有形那日起便与墨渊在一处。他炼制法器也非一朝一夕之功,时长日久,我便发现自己能轻易摄取他所思所想。” “摄取……”白浅细细回味着这个词,似有所悟。 “对,就是摄取。”玉清轻声道,“摄取所见之人的所思所感,摄取宿主的仙气修为,如此这般。”她顿了顿,似在思索要如何措辞,“我的能力全然不似崑崙虚的法器。无论是轩辕剑还是东皇钟,俱是那般秉正忠直。故此墨渊时常自省因何会炼出我这般性情的法器。于炼制之初便时常告诫于我,要我修身养性,不可任性妄为。然他却并不知晓,我的功用并不全是摄取,还可归还。” “归还?”白浅一头雾水地看向玉清,颇不明所以。 “正是归还。他人若以十倍法力击来,我便以百倍归还。”玉清徐徐道,“主人修为越高,我便越能发挥这等用途。便是三清来战,但凡有你今日这等修为,一旦我解开了封印,也是不憷的。” “既有这般能耐,你又何以被碧云珠封印?”白浅说出了她的疑惑。 “因我与它系出同源,道法相剋。”玉清嘆道,“碧云珠若非墨渊所做,断然无法克制于我。” 白浅听她如此说,终是点了点头。想起刚刚折颜的所思所感,不由得又默了一默。 壁障外的往事仍在继续。她瞧见金莲化了人形,投生天宫,也瞧见了他被金睨兽所伤化了原身为她所救,为与她在一处假装受伤倒在她的面前。她注视着她在凡间枯等他的日日夜夜,还有他明明有婚约在身,却执意要与她行的合卺之礼。她尚不能消化为何自己能那般天真信了他的话,便被天宫那难熬的岁月彻底击垮。到后来她望见那漆黑中的一片茫茫血色,还有诛仙台上解脱的一跳,终是明了了一切的始终。那之后的一切她似已想通,喝了忘情之水,与他的再遇,他眼中失而復得的欣喜,一切的一切,仿佛是在看旁的人演绎一场场欢欣苦楚,煞是精彩,却于己无干。直至墨渊甦醒,夜华却祭了钟。 “你可想通了么?”玉清轻声问她。 “想通了又如何?”她低声浅笑,神色却黯然了些许,“左不过是一场阴错阳差的孽缘。若还有留恋,当日我便不会去跳那诛仙台,想要了断一切。结魄灯碎之时,我便已有了计较。他去之后,我整日醉生梦死,也不过是念着逝去之人的好。”她顿了顿,垂下头去,“纵然知晓这些,又有何用?米已成炊,木已成舟,再难更改。” 玉清笑嘆道,“我从前便知你于风月之事甚是迟钝。今日明白了,却也不晚。只看你是否愿找回自己的真心。” 白浅抬起头看向她,“真心?” “世间之事,总难圆满。”玉清凝视着膝上的琴,“本以为是金玉良缘,到头来却是阴错阳差。一朝幡然醒悟,却又物是人非。只一颗真心不甘蒙尘而已。你若信我,便尽力取回剩下的记忆。”她指了指头上悬着的碧云珠下所剩的最后三颗明珠,“真心便在那处。” 白浅抬起头来看着那明珠,暗暗下了决心。 “好。” 夜华匆匆赶到太晨宫的时候,距离天枢星君告诉他折颜上神被东华帝君请上了九重天已过去了整整一盏茶的工夫。他踏进殿门时,就已觉察出了不寻常的气氛。他快步走进殿内,向着东华和折颜草草一礼。 折颜坐在下首,望见他进来,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气。 东华一身紫衣倚坐在榻上,手里捏着一只素釉的茶盏,面上仍是寻常神色,只是蹙起的眉宇之间似有山雨欲来的凝重。 “帝君,折颜上神。”夜华沉着脸,躬身道,“今日可有急事唤我?” “也不是什么急事。只不过法会在即,若因失察出了什么纰漏,到时却不好收场。”东华徐徐道,“天君,你日日与天后在一起,竟毫无所觉吗?” “帝君所指的是?” “你竟不知白浅已得回了玉清崑崙扇么?” “什么?”夜华这一惊非同小可,“玉清崑崙扇不是与伏羲琴一道被封印在崑崙虚之下了么?浅浅这些年来从未踏出过天宫一步,如何能拿得回玉清崑崙扇?” 第7页 “我们错就错在以为那扇子被封印在崑崙虚之下便可万事大吉高枕无忧了。”折颜嘆道,“却忘了十年前崑崙虚易主的事。我猜便是那日崑崙虚震动引起结界碎裂,被那扇子得了机会破咒而出。” “我今日在园子里时,忽而被一卷竹简砸到了头。之后便见白浅来要那竹简,我瞥见她衣袖里隐隐藏着个扇坠,这才发觉她已然拿回了玉清崑崙扇。”东华放下手中的茶盏,“想来那年你来过问我她身体每况愈下之事,我想个中情由定与这扇子脱不了干系。” “我这就去找她!”夜华听罢,一刻待不下去了,转身便走。 “等一等!”折颜见状一把拉住他,“你冷静一点,且待片刻。” “上神,若浅浅果真十年前便拿回了玉清崑崙扇,那这十年她会不断耗损元神只有一个解释,”夜华顿了顿,方才痛心疾首道,“那定是她想拿回与玉清崑崙扇一同被封印的记忆,铤而走险,以元神之力对抗碧云珠。”言罢,了悟一般喃喃道,“难怪……难怪奈奈说她去了藏书阁,所查的全是……” “明日法会开坛在即,我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东华忽道,“碧云珠上曾有我护法加持,断无解开封印的可能。不过若得老君相助,却另当别论。” “老君已不问世事数万载,确然说不准会如何。”折颜沉吟道,“不管怎样,且待明日再说。若真有万一,便……再效仿那年一回罢。” 夜华自太晨宫出来,极目远眺,天清气朗,芬陀利池边一片碧树繁花,枝繁叶茂。暖风煦煦,宁静且柔和,与往日并无任何不同,然伸出手来却一丝也无法握于掌中。 『浅浅,你又要离我而去了么。今次,你又要去何处?』 第4章 风烟散之四 ◎风烟散之四 很多年后夜华孤身站在南天门云蒸霞蔚的高台上向崑崙虚方向望的时候,还清楚地记得三清梵音法会前的那一夜。白浅在他不远处与散学归来的阿离头碰头地说着话,她一身白衣,面上带着与往日相同的笑意,螓首蛾眉,风华绝世,那双秋水映月似的明眸在摇曳不止的灯影下熠熠生辉,让他移不开目光。她和他仿佛寻常夫妇一般,似乎期间相隔着的几百年光阴与心与心间断裂的千沟万壑全然只是他妄想的蜃景,她还是她,还是那个视他为天地的素素,还是那个为他醉生梦死的白浅。他执起她的手,抬眼望着她眸中的晖光,将她的一颦一笑刻入灵魂深处,他说,浅浅,不要离开我。 回答他的只有她一丝沉默而轻柔的浅笑,似近又远,缥缈得无法触及。 那夜他与她互道晚安后,合衣相拥而眠。 只夜华永不会知晓白浅那夜自与他相见起便越发冰冷的心。她在树冠上瞥见折颜匆匆赶去太晨宫,不多时夜华也到了,这自然不是什么无心的巧合。夜华自太晨宫回来,面色便十分不好。他沉着脸,看她的眼神似在质问又似在探寻,却不发一语。 她略一思索,已然会意。 待入睡之后,她施了个诀,将夜华沉入梦境,起身出了长升殿。 她于这殿中的人和事已全无留恋。 腾云到三十三重天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据说太上老君所居的兜率宫便在这离恨天的一片无边的瀚海云端之间。此刻夜幕低垂,天边的一丝晨光穿透沉沉夜色,将远方云海的边际染成一片赤红。白浅初次到此,确然不知这兜率宫原是建在这云海中的一座仙山之上。而这云海若无老君口传之诀,断断是无法渡过的。她站在云端这头想了想,以老君的修为,自己前来此地必是早已知晓的。若他愿助自己一臂之力,自会开启这法门。若他不愿涉这一段纠葛,自己断然无法见到他。沉吟之间,她蓦地发现面前的一团云忽的化了灿灿金光。金光上有字依稀可辨。 她默念法诀,“宿世苦海,须弥中藏。” 语毕,那云上的光忽的化为一道金碧辉煌的飞阁落于她的面前。她一面暗忖太上老君竟也这般媚俗,一面庆幸他终是愿助自己的。毫不犹豫地跨入廊桥,眨眼间便落于兜率宫的琼台之上。此刻天色已然转亮,朝霞将这玉台照得敞亮无匹。这琼台之广阔,确然比禹余天上清境灵宝天尊的更气派。四方凡目力所能及之处,丹陛雕栏皆琼玉所砌,极尽华美。想来几万年方得一次的法会在此开,倒也不负这最高天的清名。 白浅正思索间,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天后娘娘,久违了。” 她转过身,便望见不远处一位宝相庄严的老者。那老者银髮白冉,手执一柄白玉拂尘。白浅知这便是三清之首的太清道德天尊,躬身恭敬地施礼,“见过老君。” 太上老君微微一笑,“天后娘娘勿须多礼,且随我至宫中一叙。”言罢便转身而去。 白浅略愣了一愣,随即跟了上去。 兜率宫远比想像中大了许多,却着实空旷得紧。白浅一面四下打量着宫内的陈设布局,一面偷偷打量着太上老君的背影。这位避居至高天的尊神与想像中几乎没有差别。只这一时无两的仙风道骨,便是她师父墨渊也望尘莫及。老君超然物外的性情她也略有耳闻,毕竟他已十数万年不问三界之事。就连大战及天族与翼族的恩怨,这位天尊也鲜有过问。天族自有天君打理,三界也各有其主,老君便乐得在他的太清境修身养性。 此刻太上老君在一处微暗的殿内停了下来。他转身看了看白浅,拈鬚道,“天后娘娘今日到来,必有所求。待我猜上一猜。” 白浅这才注意到这殿内竟有一个八尺宽一丈长的水池。水池旁的墙上挂着一柄朴素无华的宝剑,宝剑下方置着一方香案,香案上放着一面巴掌大的镜子、一只白玉瓷瓶并几张符箓。 她见老君如此说,忙收回了目光。 “娘娘此番前来,定是为我这符箓所化的符水,是也不是?”老君微微一笑。 “果不出老君所料。正是如此。”白浅点头道。 “若得我这符水,世间万物无不可化,犹以冤孽业障最为有效。”老君道,“娘娘欲求此水,却是为何?” “这……”白浅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迟疑了一刻。转念之间,已有了主意,“天君子息单薄,这许多年也只有太子白辰一人。我与天君成婚多年,却再无所出。想是因着前缘旧事结下了些业累,误及后嗣。故今日来太清境,求老君赐符水化之。” 老君听罢,微笑不语,只抬手一拂,收起案上一张符箓,念动法诀。那符箓顿时燃起一簇沖天的火苗,火尽之后落入案桌上那只白玉瓷瓶内。老君拿了瓷瓶,却笑道,“娘娘若诚心求水,须坦诚以待。又为何编出这等啼笑皆非的谎言来诓我老人家。若天后欲求后嗣,只需知会送子娘娘一声便可,何须专程来我这兜率宫?” “这……” “娘娘左不过是要我这符水化了玉清崑崙扇的火伤,是也不是?”老君慨然道,“然则便是化了那伤,娘娘的法器也断然敌不过碧云珠。当年东华以一己之力为碧云珠加持,只要这加持不减,要破碧云珠的封印绝无可能。” 第8页 白浅听得老君如此说,诚惶诚恐地跪下,“天尊明鑑!白浅并非有意要欺骗天尊,只是这法器于我甚是要紧。天尊既已知晓白浅来意,还望赐教解除碧云珠封印的方法。” 太上老君摇头嘆息道,“我原本早已不再过问三界之事,那日却因法会在即算了一算。因算到你我今日定当有此一会,是故用我这太清境的万华池将这事的前因后果幻化了一回。”言罢,用手里所执白玉拂尘向着面前的水池指了一指。“我这万华池可观三界万象,不仅可观前数十万年,亦也观后数十万年。沧海桑田,芸芸众生,无不可观。我知天意不可违,一切自有定数。然于墨渊面上,终须照拂一二。是以,这解除封印的方法也是时候传授与你。”老君顿了顿,方才说道,“要破东华的加持,须以‘妙音净天诀’与之相抗。” 白浅虽时常被墨渊批评修习惯会偷懒,却也听过“妙音净天诀”之名。这法诀乃是三清所创,以妙音天女所奏之乐幻化而来,是上神所能修习的最上层术法,虽范围不甚广,破坏力却极强。三界之内能克制此法诀的,只有父神所炼法器“梵天印”。 “老君可否教我这法诀?”白浅恳求道。 太上老君正欲说下去,却突然顿了一顿,“……来得还挺快。” 白浅正待问太上老君是何人来了,却忽然感受到了三个熟悉的仙气。自然是东华、折颜和夜华。她确然知晓这三人来此的意图,忙拉住老君的衣袖,恳求道,“求老君教我这法诀!” 老君默了一瞬,将手中的玉瓶递与白浅,“这符水于玉清崑崙扇确有帮助,你且先拿着。” 白浅恭敬地接过,听见老君又道,“要我传你法诀并无不可,但你须应我一个条件。”老君肃然道,“这条件我稍后方会说与你知道。” “我答应!”白浅急切道,“无论是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老君喟嘆一声,徐徐道,“这法诀早在你来时,我便已传了你两句。你可还记得?‘妙音净天诀’便是上神修习,也不易通晓。我且将法门传与你,若你能悟则幸。若不能悟,切不可强求,明白么?”言罢将法诀默传与白浅。 这法诀寥寥数语,记住并不难,然要了悟却是不易。白浅本是天生神女,悟性极强,一时默默将法诀记诵在心。又转念一想,若不能悟得,少不得用旁的方法也要将这封印解开。 “你且随我去玉台迎一迎这三位贵客吧。”老君拈鬚道,“我这太清境好久没有这般热闹了。” 太上老君与白浅至玉台之时,东华、折颜与夜华已悉数在玉台之上静待。此刻夜幕已然收起,天边朝霞万丈,遮天蔽日,一片赤红。而法会应到的诸仙家除去他们三人,全不见踪影。 他们三人见了老君,俱躬身行礼,“见过老君。” 太上老君微笑道,“三位不必多礼。想来这时辰了,我这清音台还这般冷清,定是几位的意思罢。” 东华拱手道,“原本法会应如期开坛,只是没料到天后先是施了堕梦诀困天君于梦魇之中,后又不请自来扰了老君清净。三清梵音法会本是这九重天上最难得的盛会,数万年方得一次。若被天后坏了,确为不美。故我便擅自将法会推迟了半日,若因此冒犯到老君,还望老君见谅。” 太上老君但频频拈鬚,却不答话。 夜华苍白着脸,向着太上老君身侧的白浅柔声道,“浅浅,你想来此也无需将我锁在梦魇之中。我知你不爱天宫的条条框框,不过老君的法会万万不可坏了规矩。过来,与我一道回去罢。别的事但凡你开口,我没有不答应的。” 白浅忽而笑了,“若我要你解开这扇子的封印,你也答应?”言罢已执了那柄青色的玉清崑崙扇在手。 玉清崑崙扇一出,夜华的脸色更白了几分。东华与折颜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流出的凝重之中阴霾重重。 夜华见着那扇子,想起当初封印那日的情形,只觉心痛难抑,颤声道,“你终究还是拿回了它。” 白浅直视着他,缓缓道,“不错。我不止拿回了它,还拿回了九万年来的全部记忆。” 夜华愣了一愣,旋即低声道,“那我们……” “我们已不可能了。”白浅断然道,“不止此刻,七百年前我化身凡人素素自诛仙台上跃下之时,便断不会再与你在一处了。你至始至终都不知道为何素素要跳诛仙台,也从不去想罢。我打碎结魄灯之时,忆起旧事,便已决定要与你退婚的,只没料到后来你竟代我祭了东皇钟。我因看不清自己的心究竟是愧疚多些还是亏欠多些,或只是于生死一事确然看不开罢,方才依约嫁你。如今我已看清一切终始,甚至于折颜初时定下这婚约的计较,或是你彼时对两族联姻的随意都知晓得分外清楚。今日过后,你我便各行各路,各安天命罢。” 夜华听得她这般决绝的话,不禁心若死灰。他是知晓白浅性子的。她化身为素素时,虽则只是一介凡人,却能说出“你若负我,我便弃了你,永不相见。”这等话来。今日已如此说,当是再无转圜的余地,自己再作听不懂也是无用。他远远地望着她,一时只觉神思恍惚,闷在心口的一股浊气牵动内息,喉中血气翻滚,狠狠压抑着又悉数咽下。 “你绝不可能取回了全部记忆。”东华忽然出声道,“你来劳烦老君,便是求老君助你解开碧云珠的封印罢。你既已取回全部记忆,便是破了我的加持解开了封印,否则又何须到此?” 白浅一时不语,执着扇子若有所思。 在一旁许久没有言语的折颜嘆了一口气,轻声道,“小五,听我一句劝,将扇子给我罢。你既已得回了这九万年的记忆,且连所有事都已想通透,之后要如何也都随你。当年那纸婚约确然是我一念之差才定下的,理由你也知晓了。你若要反悔,我也少不得站在你这边。只一件事你要明白,这碧云珠乃是你师父所做的法器,玉清崑崙扇后这些年他只做了这么一件法器。你若执意要解除封印,这珠子定然是无法保全的。你要眼睁睁看着你师父的法器被你自己毁掉么?” 白浅握扇子的手紧了一紧,心下犹豫,似已被说动。 折颜顿了顿,嘆息道,“这天后不做便不做罢,你与我一道回青丘去也是好的。只是何必为了把扇子闹到这离恨天来?” 白浅终是缓了神色,望着折颜道,“我不做天后,自然是要与你一同回青丘的。只是这扇子的封印一日不除,我便一日得不回这几百年的记忆。” “你是说……” “不错,我只记得夜华醒来。之后那几百年的记忆还被封在这扇子之中。” 折颜与东华对望一眼,心照不宣。 折颜淡淡道,“你既已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九重天,你与夜华成婚这几百年的记忆不在,岂非更好?” 第9页 白浅细品着折颜的话,似觉着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一瞬间竟有些动摇了。 太上老君在一旁瞧见,只抬起拂尘扫了一扫,微微嘆了一口气。 折颜见白浅犹豫不决,便走近她身侧,抬手拍了拍她的肩,“丫头,有什么话,回到青丘慢慢与你爹你娘还有几个兄长道来,没有过不去的坎。把扇子给我,我们一道走吧。” 白浅没有动,转过头去看他,只缓缓道,“折颜,怎的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师父却不来?” 折颜没料到她会如此问,愣了一愣,旋即笑了,“你已做了五百年的天后,早就不是崑崙虚的司音神君了,这等事还要你师父来替你善后么?” 白浅却不罢休,又问道,“师父他如今在哪里?” 折颜顿了一顿,似是在思索着什么,不多时便向前迈了几步站定。“小五,你似已察觉到,墨渊不在崑崙虚了吧。” 白浅点点头,追问道,“那他现在在何处?” 折颜回过神来,看向她的眼睛,“你若将玉清崑崙扇给我,我便告诉你他在哪里。” 白浅咬着下唇,犹豫了半晌,方才徐徐将扇子递了过去。“那好,我把扇子给你,你不可食言。” 折颜点头应了,伸出了手。只是还未接过扇子,那扇子便迳自飞了出去,穿梭了几个来回,最终悬在白浅的头顶上方。 白浅的神识内传来玉清焦急的声音,“白浅,你疯了!你将我交出去,若东华再封印一回,你便再也拿不回这九万年的记忆了!你怎的这般天真以为他们当真会言而有信,放你离开这九重天?便是折颜愿意,夜华也断然不会放你走。”顿了顿,冷静下来放缓了声音,“你且先将老君赐的符水给我,我自与他们说。” 白浅闻言默了一默,终是将瓷瓶内的符水化了道水雾。那水雾倏地飞入玉清崑崙扇徐徐展开的扇面之中。顷刻间,玉清崑崙扇仙泽大盛。再看时,白浅身侧已立着个青衣女子。那女子手中持着这方绸扇,而白浅于神识内所见的那颗鹅卵大小的碧云珠正在玉清头顶之上悬着,只是那珠子上的光愈发黯淡不明。 “诸位久违了。四百余年,久疏问候。”玉清又转向太上老君,对着老君深深一礼,“谢老君赠水,替我化了这天降五火之业。” 东华与折颜见着青衣的玉清,震惊之余转头去看夜华,却见他面色已然灰败,全无生气。 老君拈鬚道,“你当日受了天降五火,犹以菩提劫火最为兇险,我这符水却与火伤最是相剋,想来你身上的伤当是好得差不多了。” “正是。”玉清点头道,“若无这符水,我这被焚伤的旧疾确然无法痊癒。真是多亏了老君。”转过身看向东华,“若今日我不就范,帝君可要再封印我一回?” “你即便得了老君的符水,也断然破不了我于碧云珠上的加持。”东华沉声道,“当年你为祸之时,可曾想过会被墨渊的法器封印?今日你又蛊惑宿主,诓白浅到此,便再将你封印,也是理所应当。” “当年之事我不想解释,然确是令凡间遭了大难,被墨渊的法器封印也毫无怨言。然我也确然不想见白浅因我之故被封了记忆,平白便宜了某些人。我确是破不了你的加持,”玉清抬首望向碧云珠,“有人却一定能破。”她拉住白浅,低声道,“你还记得刚才老君所传之诀么?” 白浅不语,只点了点头。 “还记得我之前告诉你的剩下三颗明珠内所封印之物么?”玉清定定地看着白浅的眼睛,“你若要取回自己的真心,便不要听他们所说的只字片语。” 在一旁半天毫无反应的夜华忽的化出一柄剑,也不说话,只一剑便向玉清挥来。玉清抬起扇子堪堪挡住了剑刃,向后退了数步,尚未站稳,夜华手中之剑已至面前。她抬手挽了一个扇花,夜华所执宝剑的剑气已被摄取,待击出之时,威力已然暴涨。夜华侧身躲过剑气,连绵不绝的剑招向玉清击来。玉清沉着气,将招式一一拆解,夜华一时竟占不到丝毫优势。 东华在一旁见状,抬手起诀,默念起护持真言。玉清头顶的碧云珠顿时青光大作。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一个不慎,已着了夜华一剑。她的青衣染了血,胸口被夜华一掌击中,整个人如染血的青鸟,箭一般飞了出去。 白浅叫了一声“玉清”,飞奔至她跟前揽住她的身体,细看之下,见她伤得颇重,不由得焦急地大声唤道,“玉清!玉清!” 玉清睁开沉重的眼,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般,连动上一动都是不能。因碧云珠的护持正在增加,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只抓住白浅的手,轻声嘆道,“白浅,自十年前寻着你,我已与你分离了数百年之久。因当初急着恢復人形,便用你的元神之力与碧云珠对抗,这些年方能将记忆还与你。可也正是因着这个,累你损耗元神,身体也越来越差。我左思右想,只有解除了碧云珠的封印,方是个一劳永逸釜底抽薪的办法。然则,我与你相伴了九万余年,瞧见你走了许多弯路,甚至看不清自己的心……我急过、恨过、怨过,却始终放心不下你孤身一人。原以为今日定可功成,却不想一败涂地。往后我便不能再护着你了。” 白浅只觉水汽浮上了眼眶,摇摇头,颤声道,“你今日若消失了,便不会再出现了是不是?而我又要被封印这些记忆了,是不是?” 玉清嘆道,“其实最初我也不愿你找回记忆。似今日你找回了记忆,与夜华说的这些话,又于你有何好处?不过平添伤怀而已。错过的便是错过了,总是要向前看方能走下去。神仙的寿命太过漫长,若总记着以前的伤心事,又要如何度过这几万年的时光?只我没想到你打碎了那颗明珠,记起了从前。既然如此,再瞒着你,确然不该,这才将这几万年的记忆还给了你。只望你得回全部记忆,记起自己的真心,即便失了这九重天上的虚名,也于心无愧了。”她咳出一口血,顿了一顿,方才继续道,“今日我若果真再度被封印,便是永诀了。你没了记忆,却也能平安一世……这样也好。” 白浅缓慢却坚定地摇摇头,“我不会要你死,也不会再回到那虚伪的天宫,更不会将这九万年的记忆再度交出去!” 她言罢缓缓站起来,抬头瞥见碧云珠上的青光越来越盛,擎起双手,托住碧云珠,口中默念,“辩才天女,法相无常……” 东华和折颜听她如此念诀,大惊失色,而一旁的夜华已目眦尽裂,飞身往白浅那处跃去,在一瞬间,他脑中闪过当年素素自诛仙台上跳下的画面。白浅身侧早已被她筑起一道结实的仙障,夜华抬手想化去仙障,竟发现办不到。他不敢用力去撞仙障,怕损了白浅元神。只隔着仙障一遍一遍声声叫着白浅的名字。 “辩才天女,法相无常。宿世苦海,须弥中藏。万劫轮转,诸天寂灭。”白浅反覆念着法诀,虽随着她所念次数越来越多,碧云珠上的青光一时被压制住了,然而白浅却明白,不能明悟这法诀,纵然再过一百年,也断断无法与东华的护持真言相抗衡。 第10页 东华与折颜一齐施法破解她所施仙障。那仙障本是随手所施,不出片刻便裂出一条缝隙。 她暗暗叫苦,若他们破了仙障,这法诀尚未施展,后果定然与方才是一样的。躺在她足边的玉清见着,知道白浅尚不能悟出这诀的法门,只低声与她说道,“这诀的法门在须弥上。你且仔细回想,这九万年间,可有生死一线的时刻?你于那生死一线间,脑中浮现的是谁的脸,又回想起了哪一桩事?” 白浅疑惑道,“这与须弥有何关联?” “岂不闻‘须弥藏芥子’?芥子便是你一颗真心罢了。辩才天女便是妙音天女,与梵天乃是夫妇。她所奏幻乐能解女子之慧。是故,女上神多有修习。只是上神阶品的女仙能参悟者甚少。若能看清自己的真心,便能装下那无边苦海。” 白浅听她这般指点,乃闭目想了一想。那年她与离境说,我在生死之间浮现的不是你的脸。那彼时她脑海中浮现的究竟是谁? 此刻她脑海之中忽而一个身影甚是清晰,那人时而宝相庄严地倚在榻上看书,时而长身玉立地立于莲池旁,时而沉默地低头抚琴,时而一身戎装英武非凡,还曾一身白衣躺在她的身侧沉睡了七万年。若这个世上还有谁她至死也放不下,便只得那人了。 她默念着那人的名字,将修为源源不断地注入法诀之中,碧云珠被法诀相抗,极耀眼的辉光霎时间四散开来,粲然大盛,连在一旁默默不言的太上老君都不禁以手遮眼。 夜华在仙障外还在叫白浅的名字,就在一颗心也渐渐沉下去时,白浅的仙障已然碎了。他强自打起精神,向着白浅飞去。 白浅见辉光耀眼,正凝神之间却瞥见夜华沖了过来,一时竟乱了方寸。 “白浅!”她听见玉清的声音,“你信不信我?!” “信!” “快将全部修为注入法诀!快!” 白浅沉住气,将全部修为尽数注入这法诀之中,可即便如此,碧云珠的封印要解开还是差了一点。 夜华已飞至她身前,她已无力再施仙障阻挡他,只在他的手触及她的身体前将剩余的元神之力也注入了法诀。 夜华几乎已触到了白浅,却在那一瞬间看到白浅一张破釜沉舟的脸,那一剎那一丝不安闪过脑海。 “浅浅!不要!!!!!!!”他嘶喊道。 他还来不及多想便瞥见碧云珠耀目的晖光在一瞬间闪了一闪,然后听得一阵碎裂之声,随后被一阵沖天而起的巨大且强劲的疾风吹得定不下身形,直飞出了几丈远。 白浅身侧颳起的疾风捲起她所剩无几的仙气并周遭的云雾,竟在她四周筑起了一堵巨大的屏障,除玉清之外,连太上老君一起都被隔绝在了周遭之外。 东华在远处看得真切,那碧云珠的青光消失后,蓦地裂出了一道缝隙,啪地发出一阵清晰的脆响。他心下一沉,退后数步,避过了被疾风吹来的夜华。 折颜在一旁低声道,“遭了!” 东华自然知道碧云珠的封印已除,他已料到白浅定会负隅顽抗到底,只没料到她竟舍了元神之力不要也要破了自己的封印。如今碧云珠已碎,世间已无任何法器能锁住玉清崑崙扇了。 白浅自那晖光消失之后感到神识一阵激盪,耳边仿佛听见了封印着自己记忆的剩下三颗明珠齐声碎裂的声音,脑海里五百年的记忆一时尽数流入。她只觉脑子混乱庞杂,撑得有些受不住,整颗心都被那些记忆感染,整个人站也站不住,委顿在玉清身侧。 她还尚未将那些记忆理清,便已泪流不止,只念着墨渊的名字。 玉清半起身,抱住她的身子,低声在她耳畔念道,“你得不回这记忆之时,我总望你记起。如今你已全记起,我却又巴望着你都忘了。罢了,世事难得两全之法,我只将我晓得的那些旧事都给你罢。”言罢,举起手,指尖轻点在白浅眉间处。 白浅顿坐在原地,一句话都不说。远处的几人见她这样,也都沉默不语,并没有动作。 玉清指尖离开她额间时,她忽而发觉碧云珠碎裂的那处闪过一阵耀眼的光线,不禁抬起手遮住了眼睛,再睁开眼时,雾气缭绕之间,那个她苦盼了许久的人身形渐渐清晰起来。他腾着云,金丝冠,宝蓝色的衣袍,眉目之间与初见那日一般清俊。她眼眨也不眨地抬眼看,渐渐站起身来走向他,只喃喃地唤着,“师父……”竟说不出旁的话来。 墨渊附身注视着她,一如当年一般温和,他向她伸出手来,轻声道,“别怕。” 白浅注目的眼神瞬也不瞬也望着他,缓缓走近,伸出手来,低泣道,“师父……你终于来看十七了……十七好多年见不到你……好想你……你过得可好?” 墨渊却不言语,只含笑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他明明就在面前,白浅却觉得他似是随时都会消失一般,不禁有些急切道,“师父,不要走!要走,便带十七一道走罢!”说着向他奔去。 墨渊身遭的雾气在她靠近时陡然重了许多,人也不大能看清了,白浅急切地唤着他,一声又一声,催人心肝,她眼中的泪水又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却顾不上擦去,因她一刻也不愿再错过他。 她迷迷茫茫之间,脑中一个声音渺渺地响起,“白浅,你可还记得求我授你‘妙音净天诀’时答应我的事么?” 她勐地忆起答应了老君一个条件,老君说待之后再说。她喃喃地应道,“自然记得。” 那声音远远地传来,“这一切不过是虚幻的表象罢了。你愧疚于彼时自己的粗心,不曾想竟将这执念注入了扇子之中。这情形却非你们的重逢,只是你的妄执。” 白浅细看之时,方想起这情形与当年她去天宫里寻已然甦醒的夜华,在洗梧宫外与墨渊遇见时别无二致。一时泪如雨下,一丝也无法止住。心里满满的悲怆,半是得而復失的怅然,半是错失所爱的悔恨。 “你还记得答应过我的事么,若还记得,便放下这执念,回来吧。” 她只听得耳畔一声长一声短的清心咒,还有太上老君反覆吟诵的“放下”,一时神识回復了清明,睁开了眼睛。 她正躺在玉清身旁,玉清身上的伤已全好了,正关切地看着她。她看了看四周,只见东华帝君和折颜正守着她,太上老君也正在一旁拈鬚看她,只不见夜华。她见着老君,一把拉住老君的衣袖,泪又湿了眼眶,她嘶声道,“老君,我师父呢?你快告诉我!我师父他……” “你且平静下来。”老君安抚她道,“墨渊当年有一魂一魄被玉清崑崙扇强行摄取,只是她不久又被碧云珠封印,方才弄丢了。不曾想那一魂一魄就藏在这碧云珠之中。如今碧云珠已碎,这一魂一魄终于得了自由。这样来看,你所见之幻想,确是墨渊所思所感也说不准。” “那我师父……” 第11页 “白浅,你可还记得答应过我的事?” “记得。” “你须带着玉清崑崙扇在我这离恨天上随我修习,待到功成之日,便可与墨渊相见。这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若你要放弃,依然可返回九重天做回天后娘娘。你意下如何?” 白浅收住泪水,向着老君深深一礼,“老君待白浅如此恩重,我既答应了老君,断不会食言。白浅能在三十三重天叨扰实是十世修来的福气。” 老君望向终于松了一口气的东华与折颜二人,微笑着拈了拈鬚。 “师父,你且等着我。十七定然努力修习,终有一日定会与你重逢。” 白浅起得身来,望向远处渐渐散去的朝霞,终是露出了憧憬的笑意。 第5章 因缘误 之一 白浅得回记忆后回想起的第一件事,便是五百年前她与夜华那场极尽奢华的大婚。彼时夜华刚刚甦醒不久,她被失而復得的喜悦沖得脑子已有些不大灵光,夜华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要成婚,她就依了他。她想左不过他们本就有婚约在身,四海八荒都是晓得的,成婚也是顺水推舟。且自己这三年为他醉生梦死,也不过是盼他回来。他既回来了,一切就都是好的。至于她打碎结魄灯时得回的凡人素素的记忆,还说要她如何嫁他这种气话并那些纷纷扰扰的凡尘俗事,过了便过了。 自夜华回来到天宫来青丘下聘,也不过短短的数日。她看着狐狸洞中堆满的各色聘礼,似是很能体会一把夜华对成婚的急切。不过接下纳聘或是请期这些琐事自有父母兄长们操持,她只管在这期间悠闲地四处闲逛便可。 那一日,迎来送往的闲杂人等里她倒是等来了一位熟人。她远远地瞧见叠风那身熟悉的白衣时,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狐狸洞门口嗑着瓜子。 一见大师兄,她便笑着迎了上去。 叠风在崑崙虚时待她甚是亲厚,为人又正直,且极是稳妥持重,是故她是极尊重这位大师兄的。 叠风见她满面春风地跑来,笑着摇了摇头,“你呀,都是快成亲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白浅揽住叠风的手臂,将他带到院中找了凳子与他坐着,方才笑道,“大师兄惯会取笑我的。即便嫁了,我也还是崑崙虚的小十七,大师兄的小师妹罢了。” 叠风愣了一愣,过了一刻才消化了白浅“小师妹”这自称,之后自嘲地笑道,“瞧我,都这么久了还反应不过来。你是‘小师妹’不是十七‘师弟’。我看,这习惯大约要再过个几百年才能改过来了。” “无妨,大师兄爱怎么叫就怎么叫,有什么关系。”白浅接过迷谷递过来的茶盏,双手递与叠风,“对了,大师兄,今日你到此,可是有什么事么?” 叠风接过茶盏,轻呷了一口,“自然有事。我看你这狐狸洞里里外外近日忙得不可开交,你倒清闲得很。想来这个时候来送东西,最是合适。” 白浅也寻了一杯茶喝着,在叠风对面找了凳子坐下,不解地看他,“送东西?” 叠风点点头,放下茶盏,手中化出一粒白色的珠子。“我知你这青丘不缺夜明珠,不过这粒蚌珠乃是产自西海,已有些歷史了。你大婚,做大师兄的也没有甚贵重东西相送,这粒蚌珠便送与你做新婚之礼罢。” 白浅连忙起身,略有些侷促,“大师兄,如此贵重之物,我怎敢收?” 叠风笑道,“你且收下再说。难不成是嫌——” “不不不,”白浅连忙接过珠子,“谢过大师兄。” 叠风这才放下心来,“你新婚在即,师兄弟们送些贺礼,于情于理都是应当的。你若一一推辞,我这礼却要送到何时才能送完?”言罢又分别自掌心化出十几位师弟各自准备的新婚贺礼,一一交与白浅。白浅一件件接过,由迷谷仔细收了,却不禁纳闷,为何这些师兄们自己不来,却劳动大师兄跑这一趟。 叠风瞭然地笑道,“崑崙虚其余弟子各有各事,是故这些礼物便交由我来送。” 白浅点头道,“却是劳烦大师兄专门跑这一趟了。” “无妨。那年你与折颜上神在西海,不仅救回了师父,还治好了兄长,每一件于我都是大恩。跑这一趟也是应当的。”叠风言罢,似是犹豫了一瞬,方才慎之又慎地自贴身衣内取出一只褐色的白梨木匣子,双手捧于掌内,极郑重地望向她道,“十七,这一件是师父再三吩咐要我亲自交到你手里的。” 白浅不敢怠慢,忙敛了笑意,肃然地接过,却有些疑惑,“大师兄,这是?” 叠风似是蹙起了眉,顿了一顿,良久方才沉声道,“这物事随了师父许久,乃是上古时母神赠与师父之物。天地之间也只得这一件,你且好好收了,不可轻慢。” 白浅瞧见叠风的神色,似是有什么话并未言明,本想出声询问,却不想叠风已起身告辞。 “大师兄!”白浅唤道,“师父可还有什么话么?” 叠风本已走出几步,闻言不禁顿住了脚步,转身看向白浅,嘆了一嘆,“十七,师父虽未特意交代什么,我却有一句话非说不可。此物于师父甚是重要……他自孩提时便一直带在身边,从未有一刻离了身侧。如今既已将它送你做了新婚之礼,你便断不可让此物离开你视线之外。日日佩在身上,方可保你一世平安。” “如此贵重之物,师父为何……”白浅听得叠风如此说,顿感这匣子沉了许多。 叠风微笑着嘆了一口气,“你呀,确然还是那个于世事懵懵懂懂全不通透的小十七,哪里有太子妃或是前青丘女君的样子。师父既将如此重要之物相赠,自是因你是他最为疼爱的弟子,且当年你守了师父七万年,又以心头血养着师父仙身,为师父早日醒来也尽心护养。这等情分,师父断不会忘记。且你那准夫婿既是师父胞弟,又为师父聚魂耗尽了修为。师父最是知情识理的,你二人大婚在即,以此物相赠,却也是情理之中。” 送走叠风,白浅好半天都没有回神。待迷谷叫她,她方才省得已在原地站了好半天。手指摩挲了一阵匣子上阳刻的雕花,方才打开了盖子。匣内是一枚琥珀色的晶莹剔透的玲珑玉瑗。白浅见过的玉瑗皆为环状,青色,且玉质也断不会如此通透,自想不到有玉瑗竟也能这般小巧玲珑,方形无角,还有如此色泽。她将玉瑗握在掌心,指尖轻轻拂过。 自夜华醒来,到今日已有一段时日了。她突然想起自三年前夜华祭了东皇钟起,她已甚少与墨渊见面了。便是上次相见之后,整日整日想的,也全是夜华归来时的模样。有了夫君便忘了师尊,委实是不肖弟子。她暗暗有了计较。师父以此贵重之物相赠,须当面谢过才是。 叠风说此物不可离了身侧,要她佩在身上,是以她便叫来迷谷去寻了丝带与绣线。不多时,这玉瑗便被她结了绯色的罗缨,缀在腰间。走动时,这玉瑗在衣裙之间时隐时现,被白底的罗裙一称,煞是好看。她看着觉着甚是满意,也不知会迷谷一声,便起身腾起云,迳往崑崙虚而去。 第12页 到崑崙虚山下时,已是夜里。明月高悬于天际,一地清辉皎洁,将上山的石阶照得透亮清明。这上山的路她走了两万余年,何处好走,何处有坑洼,何处有陡坡,她都早已烂熟于胸。 上得山来,入了山门,她便施了个诀,暂时隐匿了身形。 崑崙虚的大殿内灯火通明,师兄们还在殿内研习经卷。只见到叠风在各处指点,那上首的榻上却是空空如也。她见墨渊不在殿内,心下有些疑惑。往日这个时辰,墨渊确然是要在殿内指导众师兄弟晚课的。既不在,定是在房内闭关。 不过白浅找遍了经堂、炼丹房、莲池、住处并墨渊时常闭关的山洞,甚至连自己年少时常烂醉的酒窖也找遍了,却仍不见墨渊踪影。她立在原地想了一想,心里已然有数,便起身向后山的桃林走去。 崑崙虚山后的桃林委实比折颜的小了不少,不过好在一年四季都不谢。当年她还在崑崙虚时,便日日都会在墨渊房里置一束新发的桃花,时长日久,渐渐也成了他们师兄弟的习惯。她离了崑崙虚之后,这件事便由二师兄接替。此刻墨渊不在殿内,也不在别处,确然是在桃林了。 她踏着一地月色徐徐而来,远远地便听见一阵悠悠的琴声。她在不远处站定,很快便望见了墨渊的背影。他孤身坐于一棵高大的桃树下,清冷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桃枝影影绰绰地倾洒在他身上。他除了金丝冠,只简单地束着发,披了一件深色的外袍,正垂首抚琴。因背对着她,看不清此刻的神情。只那琴音听来却恬淡声稀,幽幽平平,杳渺徜恍,泛音已低得几听不见。琴经上所言“衔落月于弦中,贯清风于指间”的境界想来便是这等风骨罢。 白浅在远处看着他周身透出的清冷寂寥,没来由地鼻子一阵酸涩,一瞬间眼眶已有水汽浮了上来,不禁吸了吸鼻子。 琴音瞬间便断了。 她诚惶诚恐地退后了一步。想是自己这等草率来寻他,扰了他的清静罢。转身欲走,却又记起自己来此的目的,復顿住了脚。将去未去,犹豫不决。 “既来了,却又为何这般模样。”身后传来墨渊低沉的嘆息。 她听得这一声嘆息,又没来由地一丝心痛在心上漫过,只一霎却又无声无息地散去了。 她收拾好思绪,抬手收起了诀,和缓了面色,换上一副常见的笑颜,方才转过身来,微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师父。” 白浅见墨渊抱着琴,只着了月白的中衣,披着件素氅,面色虽如常,身形却又见清减不少,风一吹,衣裳里空空荡荡。虽确然仙风道骨,不染烟尘,却到底冷清了些。想到此处,不禁有些愣神。 “你这走神的习惯,还真是几万年如一日。”墨渊面色和缓了一些,“往后在别处住了,也这般走神,可要怎么办?” “师父放心,十七绝不会丢师父的脸。”白浅回过神来,笑容可掬,“便是在九重天上,也断不会失了分寸。” “那便好。”墨渊借着月色瞥见白浅系在腰间的玉瑗,目色微不可察地亮了些许,微笑道,“叠风办事确然是稳妥的。” 白浅正想着如何寻个话头提起此事,不想墨渊已见着了,便缓步走到墨渊身侧,拱手道,“十七此来,便是因着这桩事。这玉瑗太过贵重,大师兄说师父自孩提时便佩在身上,是极重要的物事。因着是师命,又是大师兄亲自送来,十七不敢不收。既收了,自须当面谢过师父。师父待十七恩重如山。不说两万年传道授业,末了还要操心这等俗事,实是做弟子的不肖。且十七这几年活得甚是煳涂,也疏于问候师父,往后想再随侍师父身旁,晨昏问安,却是不能了。只这一点,徒儿便更是不肖了。”白浅顿了顿,“是以便来见一见师父,好向师父当面道谢。徒儿必当好好珍惜,时时佩在身上,一刻也不敢忘的。” 墨渊微微笑着,淡淡道,“这玉瑗确是母神之物。当年母神炼之以补四极天柱,却发觉多了这一块,便打磨成形,送与我做了周岁之礼。送与你做新婚之礼却也合适。倒是无须专门跑这一趟。” “不不不,这一趟徒儿确然是必须要跑的,”白浅头摇得像拨浪鼓,“再过几日便是婚期,本想在行吉礼给师父斟酒之时再当面道谢,却终是觉着须得见师父一面。” 墨渊听她这般说,默了一默,没有接口,只抱了琴,徐徐向前山走去。 白浅跟在他身后,又说了不少话,左不过是想师父了,想来看看师父之类碎语。她只道说这些墨渊定会像往常那般欢喜,却看不见他越来越黯然的神色,还有蹙起的眉间渐渐积起的冷意,犹霜似雪。 五百年后,白浅站在离恨天的清音台上忆起这段时,总自责不已。彼时她因玉清还她的补足之处,已然看清了墨渊的神情,也瞭然了他的所思所感,却又隔着五百年的光阴了。 她已不大记得起那日她是何时回的青丘,只记得墨渊站在房门前用淡淡的低沉的声音说,“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那时他孤寂的背影很长时间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之后的几天她一面在狐狸洞百无聊赖地等着试妆试衣,一面总想起这回事。她总觉得她与墨渊之间,似是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且距离越来越远。他们之间终归还是有些不同了。 再见之时,已是大婚那日。 她于这仪式庞杂的婚礼唯一记忆便是她于迎亲途中路过雨泽山上的往生海无意之间撩起附于面上的喜帕时,望见的轿辇前远远立着的身影。墨渊着了金丝冠,髮丝一丝不苟地束于冠中,一身墨蓝的外袍,长身玉立地立于天地之间,颀长的身影那般寂寥,狠狠地刺痛了她的眼。 第6章 因缘误 之二 确切地说,这场被拖了两百年才完成的婚礼即便办得铺张一点,也没什么。只是那位老天君的做派也确然是极其能显摆的,似乎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什么能用以彰显自己的君威了。是以当连宋带着老天君的法旨来崑崙虚寻墨渊的时候,叠风等十几个弟子对天君要墨渊去青丘代夜华迎亲的主意都颇感意外。毕竟白浅只是墨渊坐下弟子,却从未听过有师尊为弟子迎亲的道理。 连宋由始至终都谦卑恭谨,以礼官的态度来说,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这天宫确然是有些过分了,即便天宫给出墨渊是夜华兄长这样的理由,在叠风他们看来,也忒强人所难了。是以,他们都以为墨渊断不会答应。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墨渊并没有犹豫,便应承下来。 连宋在来崑崙虚的路上早已在心里做了被群起刁难的准备,却不想墨渊竟如此好说话,这一点他也很是意外。虽则天宫的规矩确然是兄长代为迎亲的,然在白浅这里却又于礼不合。是以当时在殿内商议此事时,本不大过问这种闲事的东华帝君第一个就不贊成。不过最终因为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天君依然定下了墨渊为首选,由连宋去崑崙虚问问墨渊的意思。不过朝议是这么说,笔上却未必如此写。东华虽未瞧见那法旨是如何措辞,但以他对这任天君的了解,想来必是板上钉钉。连宋在一旁暗暗叫苦,这等差事便要他去,那墨渊上神是何等人,若他不答应,自己此去便是碰钉子,却待如何復命?左右两边都不是人,为了侄儿的婚事,这趟差他也只好硬着头皮担下。只那朝议的最后,东华帝君的举动他委实看不大懂。那位闲散惯了不大过问世事的帝君说,若墨渊愿去青丘,他要一同前往。此话一出,满堂皆惊。东华帝君何等身份,这种事竟能劳动他的大驾。老天君深感面上有光的同时将迎亲队伍的仪仗人数又翻了一番。 第13页 连宋见墨渊答得爽快,便即刻拜辞而去,深恐他一个不慎又改了主意。 连宋走后,叠风他们才将一肚子的疑问吐了出来,颇有些愤愤不平。 墨渊倚在榻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握着书简,神色如常,只淡淡地说,无需那般斤斤计较。 叠风他们又七嘴八舌地说了几句,见墨渊已有了倦意,才住了嘴,各自散去。 九月初二那日天还未亮,戍卫南天门的仙兵便远远地望见墨渊孤身驾着云雾而来的身影。东华、连宋并司命三人已在大殿内等候。墨渊跨进殿门时,便见着了向他施礼的连宋和司命,一转眼,东华那身紫衣已映入眼中。墨渊略感惊讶的神色于东华看来也是件十足趣事,他不禁勾起了唇角,只淡淡道时间已不早,是时候启程了。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便在两位上古尊神的身后随着,一路旌旗蔽日,瑞气千条,从往生海的这边一直铺展到那头,一眼望不到尽头,极其壮阔。 行至月牙湾旁,队伍总算停了一停,并没有即刻过海的意思。反是在海子旁停下,队末的一列小仙娥有条不紊地赶上来,张罗好茶具与几位尊神稍事休息。 便是在这处,司命在三位尊神身后很是听来了不少秘闻。其中就有墨渊不知哪年替凤九与沧夷神君主婚却被凤九拆了神宫,钟壶山的秦姬属意青丘白真上神却只能单相思等各种八卦。司命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雀跃地将此等八卦一条条全然记下,心道少不得下次编撰史书或是替人编排命格之时能派上用场。 只有一件,司命不仅派不上用场,听罢甚至还惊出了一身冷汗。便是连宋,也是闻所未闻。 东华彼时以极平常的语气说道,妙义慧明境不稳,我法力未復,这三毒浊息怕是过不了多久就关不住了。 连宋在一旁一头雾水,却侧眼瞧见墨渊瞬间蹙起的眉宇。他听得墨渊似是沉思了许久,方才以极慎重的语气低声道,你且先撑一段时间,真到那一日,却也不是毫无办法。东华瞥了他一眼,嘆道,上一回这妙义慧明境即将崩塌,我沉睡百年方才修復。这次可没有那般容易了。墨渊却松了眉,似是想通了什么事一般,淡然道,总有办法。东华自嘲地笑道,你莫安慰我,此事断不是举一人之力可以成事的。墨渊微笑道,你如今已不是个了无牵挂的,自然顾虑重重。若果真有那一日,我自会替你……想个万全之策。东华瞭然地笑了,却揶揄地说道,你这许多年倒自在,若非那年白浅带走了你的仙身,我确然以为你是要孤独终老的。顿了顿又道,然则我便是猜到了开头,却参不透这结局,只道她定是你命定之人。墨渊沉默了许久,方才看向面前一望无际却波澜不惊的水面,淡淡道,世事无常,命格本由天定。那年我逆天而行,已然犯了大忌。逆天却改不得天命,方知这便是天罚,命定之人已无缘。如今,我只要她平安一世便无有不满了。 一旁听得二人这番言语,连宋摺扇后的脸已是写满了震撼,而司命在后面更是瞪圆了眼珠。 司命后来回到太晨宫时,拉住重霖细细问了妙义慧明境和三毒浊息之事。重霖起先不肯说,后来经不起司命软磨硬泡,只得缓缓道来。 自洪荒之始,天地之间便有众居住四海六合与八荒,而后在漫长的浊息之中,又繁衍出数十亿众大千凡世。凡世中居的是凡人,但凡人因凡情而生孽根,不过百年,为数众多的凡世各自便积了不少以贪爱、嗔怪、愚痴三毒凝成的浊息,受这些厚重的浊息所扰。各凡世礼崩乐坏,战祸频发,生灵涂炭,几欲崩塌。这便是三毒浊息的源来。 为保凡世无碍,东华闭关七夜于天地间另盖了一处空间,用以吸纳各世不堪承受的三毒浊息。这就是后来的妙义慧明境。这妙义慧明境之存在,除上古创世的神祗之外没有几人知晓。它虽担着一个佛名,其实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几十万年如白驹过隙,因妙义慧明境似个大罐子承受了世间一切不堪承受的三毒,天地间方始能呈现一派宁和无事之相。若然有朝一日妙义慧明境崩塌,将是诸人神的万劫。重霖嘆了一嘆,又道,三百年前这妙义慧明境便已有崩塌之相,幸而帝君花了些时日将其补缀调伏,一干神众在不知不觉间避过了一劫。然而不幸的是,帝君不过是将崩溃之期延续了些时日,究竟能延到几时无从可考。且这两百多年来,三毒浊息竟开始一点点的朝外扩散,妙义慧明境也开始渐渐不稳。 司命听罢,愈发觉得这两位尊神看似平淡的交谈之中竟藏着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很是出了一身冷汗。 迎亲的队伍拐进青丘的时候,可以用遮天蔽日来形容。彩衣天乐自天际而来,瑞气潋滟,一眼望不到头。 白浅一身火红的嫁衣,鎏金凤冠,珠帘覆面,霞帔似三江之水,铺陈满半天云彩。墨渊远远地望见,只默默地看她一步步移向装饰着七彩云霞的轿辇,便再也看不见。他远远地孤身立于队伍前头,腾着云,神色似是如常,只那双眼中曾经灿然耀目的神采却仿佛随愈来愈近的天宫渐渐散去,再也无处可寻。 队伍到天宫之后便是按部就班的繁复婚仪。白浅因等得久了,一路懵懵懂懂,昏昏沉沉便过去了,那些繁复的仪式全然没有一丝印象。 紫青殿的婚宴却霞光明明,觥筹交错。天上神仙共分九品,除天族之人,入宴者不过五品之上的十来位真皇、真人并二三十来位灵仙。叠风子阑等一众崑崙虚弟子因着白浅并墨渊之故也得列席。这一代的天君好拿架子,无论是何种宴会,一向酒过三巡便要寻不胜酒力的藉口离席,即便是今日,也没有破例。 一身喜服的夜华来到墨渊身前敬酒时,已有了七分的醉意。墨渊面上柔和,言语间如轻描淡写般,似无任何异样。夜华见着他,不知为何,酒意却醒了大半,心内虽是清明,却愈发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浊气吐不出。他借着酒劲,语气也颇有些肆意,全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墨渊又怎会看不出,不过笑着安抚,并不与他接话。待洗梧宫的小仙官将太子殿下搀回去,在一侧随意喝着酒的东华却是瞥见这位似乎下一刻便要醉得人事不省的太子行走之间的步履还颇有章法。 待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本应在紫青殿里携新娘一道与诸仙敬茶的太子据说因醉酒太过,还昏睡未醒。无奈这桩事便只得由白浅一人代行。白浅一身红衣翩然,于众仙之中言笑晏晏,风姿冠绝尘寰。 墨渊在一旁淡然地喝着茶,东华却在一旁不住瞧他,眼神意味深长。墨渊只当做没看见。 白浅端着茶盏来到墨渊面前,正欲跪下相敬,东华本倚在几上的身子忽地立了起来,向着白浅一本正经道,“白浅,这茶,你敬得在座诸仙,却敬不得墨渊。” 白浅一愣,有些莫名地望向师父,却见墨渊神色如常,只柔和地与她道,“他昨夜喝多了,此刻还醉话连篇,不必在意。” 白浅还没做声,便又听得东华戏嚯地笑道,“你今日若敬了墨渊这茶,他便要不好了。” 墨渊斜了东华一眼,东华想若这眼刀能杀人,此刻他定然已经被他的轩辕剑砍成了筛子。 第14页 白浅一听,果然紧张了起来。她放下了茶盏,拉住墨渊的衣袖,急切地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墨渊还未答她,东华便笑了起来。白浅听得人言,说东华帝君最是毒舌,最爱捉弄人为乐,且脸皮奇厚无比。她往常也不信,此刻却不知该如何做。正左右为难,便听得墨渊低沉的声音,“莫再捉弄她了。” 东华啧了一声,摇头道,“我早先听司命说你最是护着这个弟子,想你那般孤冷寡言的性子,确然想像不出是何样情景。今日一见,果真大开眼界。”他转首向着白浅道,“我方才与你师尊打了个赌,你是当事人,却来评上一评,他该不该饮下你这茶。” 她有些不明所以,只愣愣地点了点头。 东华徐徐道,“方才我说我太晨宫茶盏的素釉已没了颜色。那茶盏是若水河一战前我随天君到崑崙虚时墨渊赠与我的,想来也有七万余年了。茶盏失了颜色,也是自然而然,毕竟时光如白马过隙,七万年断然不可挽留。墨渊于人前惯是饮茶,却从不饮酒。想来是酒量太浅,沾酒便醉,怕损了他战神的威名罢。”东华顿了顿,笑道,“我便与他打赌,他若在此饮酒且端正地走出去,我便不去他的崑崙虚搬空他的茶盏茶叶。否则,他便要几万年无茶可饮了。白浅,你说,他该不该饮下你这茶?” 白浅听东华提起若水河一役,原本噙着笑的面上登时蒙上了一层阴影,抿着唇,略有些走神。 墨渊却微笑道,“我何曾与你打了这赌,就着茶也醉话连篇。” 东华不理他,只向着白浅道,“太子妃,你说,是也不是?” “帝君说的是,”白浅回过神来,面上却已然没了原本的喜色,“师父若饮了此茶,便是我的不是了。”回头便唤了身边随侍的仙娥拿来了酒盏。“只我不知师父酒量如何,若真的不胜酒力,也是我的不是。” 墨渊接过她递过来的酒盏,微微嘆了一声,柔声道,“十七,无须自责。若论饮酒,我却并非不能饮……只是无需借酒浇愁罢了。今日是你大喜之日,这酒确是当饮的。”一抬手,饮尽杯中物。 白浅听他如此说,愣了一愣,似是抓住了什么,却被叠风他们的一阵起闹声晃了神。子阑远远地跑来,将白浅拉了过去。白浅回头去看,却见墨渊已起身走至殿门口,那身墨蓝的衣袍被风吹起,左右飘摇。那身影便在一片耀眼的日光中自殿内走了出去,渐渐消失于眼中。 第7章 梵天劫之一 五百年前的白浅不可能知晓彼时墨渊因何离席,又去了何处。她一面于师兄们的嘘寒问暖或调侃声中频频回望,一面又在墨渊已走远的疑惑中若有所失。师兄们待她确然是好的,然此刻她也确是有些心不在焉。待到好不容易从众师兄们的魔掌之中解脱出来,她便拽住裙摆,疾步赶出了殿门外。便是这时,她险些撞到了正要进门的折颜。她因一心想着去寻墨渊,见着折颜也不答话,只一气朝南天门的方向跑去。折颜见着她如此模样,颇有些莫名,踏入殿内遍寻之下,独不见墨渊。 因见着一旁轻描淡写悠然喝茶的东华身旁却是空着,他便往那处落了座,侧身去问东华,“墨渊呢?” 东华也不抬眼,只轻呷了一口,淡淡道,“约莫是回崑崙虚了罢。” 折颜心下瞭然,嘆了一嘆,“才开宴半个时辰便离席,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来。” 东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只手支着头,一只手细品手中茶杯,“于某些人而言,他不来,岂非示弱?他墨渊何曾惧过何事?便是魂飞魄散之际也没见他皱过眉。” 折颜一面暗忖彼时你又不在,你如何晓得,一面摇摇头,只嘆道,“他确然有惧怕之事。否则便再留个数日又如何?” 东华笑了一声,饶有兴味地撑起身来,“看似你也对他与白浅之事知情了?” 折颜细细揣摩了一番这“也”字,想来应当是他所想的意思罢,方又嘆了一口气,“何止知情。当年小五便是我带去与他做徒弟的。若非当年白止拿那丫头也头疼得紧,我早知她日后与墨渊有这等机缘,便是要了我的凤凰命也断不会将她送去崑崙虚,也就不会累他如此了。如今他不止要替弟弟迎亲,还要喝她亲手敬的这口孝敬茶,也难怪他这般早便要回崑崙虚了。” 东华微笑道,“迎确然是迎了,只这茶却未喝。” “说来我竟不知你有这等闲情逸緻同他一道去青丘迎亲,”折颜来了兴致,微笑道,“这茶却又是怎么回事?” “天君要墨渊去迎亲,虽说于太子这边确也有理,却无有师尊替徒弟送嫁的道理。墨渊何许人也?只因不与他们计较,便被他们得寸进尺。我在殿上瞧见,只替他不值罢了。”东华淡淡道,“白浅瞧来仿佛懵懂,可这茶墨渊若喝了,于他便如毒酒一般。他不过归来数年,闭关期间还替他那胞弟渡了不少修为,他那胞弟却还借着酒劲出言不善,这般经歷,面上虽看不出甚异样,想来内里也委实憋屈。不过他惯是个爱硬撑的,我若不开解一番,他便只顾苦来一口吞,一切全摆在心里罢了。于是我便调侃了一番,要白浅将茶换酒,却教他喝着口酒,往无人清净之地出一出这口浊气罢。” 折颜听罢,只默默嘆气。回神思及白浅方才慌张追出去的神情,心绪之间已有些纷乱。仙娥携了茶盏,他便就着一口茶稍事遮掩,却只觉越喝越涩。 白浅直追至南天门外,也不见墨渊身影。问过在此戍卫的仙兵,方知墨渊已去多时,追之不及。她望向崑崙虚方向,微微有些失神。清风吹起她的一身红衣,带得腰间的一枚琥珀色玉瑗时隐时现,柔和却冰冷。 五百年后的白浅已然知晓彼时墨渊离席的原因,也知他去了何处,却不得不喟嘆天意茫茫,因果缘来,不可违逆。 墨渊独自回到崑崙虚时,这神山上下一片静谧,半个人影都不见。叠风他们十六人皆在天宫,仙童们想是寻了嬉闹的处所,也匿了行迹。 他迴转至房前,立着思虑了片刻,神思略有些恍惚。东华劝的那口酒固然不至让他醉倒,事实上他的酒量虽非千杯不醉,却断然比大多数人都要好。他不好酒,不过是认为喝酒误事,于事无补罢了。且他这人由来自律惯了,也因修着逍遥道,于大多数事情上甚是看得开,根本毋须借酒浇愁。只今日这口酒,他却喝得甚是不畅。原本在人前控制得倒也得当,只这酒入愁肠,一股接一股旧事却眼见得滚滚而来。他便只知会了东华一句,离席而去。此刻如斯静谧之间,他却从未觉着这般孤独冷寂,一时竟有了些醉意,堪堪扶住了房门。 方欲回至房内,却一眼瞥见门外地上放着一枝白色的优昙花。霎时间,他蓦地想起了什么,神思也瞬间清明了些许。想起这花枝的主人,又思及自己之前的种种,他便一回身,转去了酒窖。自酒窖里提了两瓶九万年未启封的酹秋月,向后山行去。 第15页 行至后山桃林尽头,便再无路可去。墨渊只在峭壁畔站定,抬手一化,那足下的绝壁之上竟缓缓显出一段石阶来。他便提着酒,一步步向那深渊下走去。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方至谷底。 人尝言崑崙虚南渊深三百仞,虽则墨渊行来无有阻碍,却也颇费工夫。这谷底却是一片平坦开阔,芳草萋萋,而不远处靠近峭壁的山边长着一株参天的乔木,那树上枝繁叶茂,遍开优昙花,远看似缀满了一树冰雪。 墨渊便提着酒,徐徐往这树下而来。方到树下,自树下峭壁上的山洞内忽的蹿出一只白睛虎纹的怪兽来。其兽身大类虎而九首,九首皆人面。那怪兽顿了一刻,勐地向墨渊冲来,堪堪便要将他踩在脚下。 墨渊却和缓了面色,嘆气道,“别闹。” 那怪兽说来奇怪,见墨渊如此说,便瞬间乖乖地坐了下去,甚至还向他摇了摇尾巴。 墨渊摇摇头,无奈道,“你可还记得你并不是狗?”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了那兽首,那怪兽尾巴见状摇得更起。 待墨渊收回手,那怪兽忽而化作清风散了身形,与此同时,自山洞内走出一人来。 那人着了白衣,散着发,眉清目秀,却冷着一张脸,一身怨气远远地便能瞧出个子丑寅卯来。 墨渊见着他,一时百感交集,正欲开口说话,却不想那人已怒气沖沖的沖了过来,难以置信道,“这身酒气是怎么回事?!七万余年不见,你竟成了酒鬼??!” 不待墨渊说话,又冷笑起来,“你这酒鬼倒好,若非我遣了钦原衔了优昙到你房外,你怕是再过七万年也想不起我来罢?” 似是被自己的的话吓到,那人默了半晌,只看着墨渊不说话。末了似是伤感地哼了一句,转身回了山洞。 墨渊无奈地摇摇头,随着他一起入得山洞来。 “小吾,七万年前……抱歉。”墨渊方停下脚步,便嘆了一声。 “我陆吾神君镇守崑崙虚几十万年了,从未想过竟会死在七万年前。”那人敛去乖张之色,凝神道,“但相比起那时的难以置信与不甘,我似更不能听你这般黯然神伤的嘆气。”他转头去看墨渊,蹙眉道,“我确然记得当年你儿时拉了我的袖子叫我小吾,虽则我空长了你几十万岁,却被一个愣头青硬叫成了同辈。不成想彼时尚诙谐的孩童今日竟如此这般寡淡。竟还因误了天机,将崑崙虚荒废成一座荒山野岭,断了一脉龙气!如今归来,竟不来此知会一声,只顾整日整日的独自伤情。”他嘆了一声,缓缓道,“你终究还是变了。” “七万年前若非因我魂飞魄散之故,崑崙虚断不至荒废至斯已致绝了龙气,更不会害了你的性命。”墨渊面上带着愧疚,喟嘆道,“一切都是我的过失。我早该想到崑崙虚山神与主人本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命运相连。我既已算定会有那一日,便不该贪那一丝侥倖,早早便该将打算告知于你,让你有个准备。或我早一步将崑崙虚之主的位子让出来,你便不会因我魂飞魄散之故被牵累,以致平白丢了性命。” 陆吾听他满口愧欠,却将自己魂飞魄散之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不仅如此,还说要将崑崙虚之主的位子让出去,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人惯是这般独断专行,有什么事宁可烂在心里也不说一字。诚然你提前告知我你的打算,我还是会与你共死,但莫说七万年,便是十几万年我也等得,这龙气我也自有办法保全。只你往后若再提起崑崙虚易主之事,休要怪我赶人。” 墨渊听他说得愤懑,言语之间却一片是好意,不由得舒了眉宇,抬手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既已被称作酒鬼,今日便陪我喝一回,如何?” “谁要陪你个满腹愁绪的醉鬼喝酒啊!到嘴的好酒都没味道了。”陆吾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手却不听使唤地接过了酒壶,拍开封泥,“这可是你酿的酹秋月?我已九万年没尝到了。认识你三十几万年,从未见你因何事买过醉。今日你就因去迎了趟亲,便这般模样,真是出息了你!” 墨渊找了靠墙的石凳坐了,自嘲地苦笑道,“你都知道了?” “你那点事,我能不知道?”陆吾也随他坐在一处,不禁哼了一声,“这崑崙虚乃是天族圣山,一草一木一鸟一兽皆有灵性,我想知道的事,便定能知道。”言罢,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这白浅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你这恬淡寡言的堂堂尊神,三十几万年也未见对谁动过情,不曾想竟栽在了一只狐狸身上,委实让我看不懂。这狐狸有什么好,竟能让你为她逆天而行。如今倒好,这果报也来得顺遂,她自在天宫做她的太子妃,前唿后拥,一唿百应,何等荣耀光鲜,只留你一人在这荒山野岭唉声嘆气,暗自神伤。我看,你怕是已打定主意今后要孤独终老了,可对?” “我那时一念之差执意要回来,便已料到或许会是如此。”墨渊执着酒壶,却一滴也未饮下,只淡淡地望着前方,缓缓道,“更早之前,也一直犹豫不决,未敢表明心迹。我与她确然是命定之人,也确然当会有结果,却只有短短两万年之缘。那之后我的命中之劫却是躲不过。若我与她相安无事在一处,七万年前东皇钟之劫便是天人永隔。彼时我想,若顺应天意回归永寂,便只能留她独活世上。她青丘狐族向来无有二心,她还那般年轻,漫长岁月却要如何渡过?和她在一处,却是害她一生孤苦。若我逆天而行执意归来,那果报断会落在她身上,害她英年早逝。前思后想,怪只怪天意弄人。是故,我未与她在一处。于那时本也应当应劫而去,却于临别之际始终放心不下,一时便忘了母亲的告诫,要她等我,执意回来。魂飞魄散固然能因母亲的缘故重新结回,却也违逆了天意。我沉睡之时已然想过逆天而行的后果,只没料到如此难熬罢了。” “我且问你,若你归来之时发现她确在等你,你又待如何?”陆吾问道,“你就不怕这果报在七万年后再降在她身上?” “怕,如何不怕。所以彼时刚刚醒来,这份矛盾让我纠结不堪。七万个日日夜夜一刻不停地修补元神只为见她一面,见到她时,她却已有了婚约。我一面失落,一面又有些安心,失落于这七万个日日夜夜的期盼终是空,又安心于她始终会好好地活着。纠结到最终也未道破。事到如今也无须道破了。现下她已觅得良缘,不能与她在一起,便守她一世安稳也好,即便她身旁的人不是我。” “哼,”陆吾轻声哼了一声,“你便是这么瞻前顾后,谨小慎微,才总是人前逞能,人后伤心,苦酒也只能一人独饮。何曾有谁能替你想这么多这么深远?” “这酒你不也陪我喝么?” “哼。” 两人之后便你一口我一口,默默喝酒。 这山洞说大不大,却也别有洞天。尤其是洞内那个与崑崙虚一模一样的莲池,还有池内一朵朵漂浮在水面的白莲,为原本平平无奇的山洞增色不少。五百年后的白浅已然认出这白莲与她在叠雍元神之中寻见墨渊元神时所见的白莲,一模一样。想来这处便是传说中的崑崙山的龙气源头。 第16页 酒过三巡,墨渊起身走到这莲池边,低声问道,“小吾,那梵天印还在吗?” 正在喝酒的陆吾闻言顿了一顿,怪道,“平白无故,你问那玩意儿做什么?” “到底在不在?” “那是你爹的东西,我可不敢擅自弄丢。”陆吾一手执着酒壶,一手抬手一翻,一枚巴掌大小的方印在掌中出现。“你看,这不是么?” 那铜印上印着一只硕大的眼睛,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梵文,森然可怖。 “你爹当年将这印交我保管,说将来崑崙虚会用得着,我就信了。一眨眼,这都三十余万年了。结果它还好好地压在箱底,全没派上过一丝一毫用场。你不提,我倒忘了。” “你可知晓这梵天印的用途?”墨渊自陆吾手中接过铜印,抬首问道。 “那是自然。这梵天印是你爹炼就的法器。据说当年他因见着佛祖将须弥山纳于芥子之中,很是欣赏,也想做个类似的法器,便费了九九八十一天炼就这个法器。这梵天印一旦祭出,能容世间万物。只要使法宝的人想,没有什么是不能收的。你母亲说这印里的干坤连你爹自己都不知晓,想来应是无边无际罢。” “那你可知这印的弱处何在?”墨渊若有所思地问道。 “我岂能不知。这印纵然能收世间万物,却也脆弱得很。无论收了何种物事,一过半月,必然不稳。若想继续收着,须使用者以血祭之,之后以法力压制,每隔半月一次。”陆吾徐徐道,“是故这印于我而言毫无用处。只不知你爹究竟是因何说崑崙虚用得着。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一位故人近日有些麻烦,我想借这梵天印一用。”墨渊淡淡道。 “方才我忘了说,”陆吾补充道,“这印食人血方能继,因于炼造之时已淬过你爹的血,是故此物最是认主,只得你爹的血脉或是崑崙虚之主方能驱动。你固然使得,然你那故人却万万不能。” “这个你倒不必担心。”墨渊将方印纳入衣中收好,淡淡道,“我自有办法。” 又逗留了一会,虽则陆吾始终觉得墨渊似有事隐瞒,却又拿不准,且知晓此刻即便相问,以墨渊的性子,也断不会坦然相告。便随他去了。 墨渊返回前山时,叠风与子阑已回来了。正因四下找不到墨渊正急得团团转,一见师父,便笑逐颜开地迎了上来。 墨渊也不多言,只将他二人唤入房内,细细吩咐。他只道要炼一法器,须用到不少珍贵材料。有一些崑崙虚有,一些须往四海八荒的许多仙山仙岛去取。他会连夜将这些材料的名称功用与地点写下,他二人翌日一早便动身。二人又问了墨渊有何打算,他只道须闭关数月,并无其他。 那夜墨渊整夜未曾合眼,将炼制法器须用到的材料一一罗列,又掌灯往藏书阁一一翻阅,待将所有整理妥当,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叠风到藏书阁外等候之时,便见墨渊披衣自阁内出来,手里握着一卷帛书。 又细细嘱咐了一遍,墨渊方才将帛书交给叠风,要他与子阑小心为上,早去早回。 叠风接了,便与子阑即刻启程了。 这一去,便是半个寒暑。 这数月之间,墨渊只清心闭关,一切如常。 若然一切如墨渊的所思那般顺利,后来的事或许会有所不同。然而事情总是措手不及,便如同当年擎苍冲破东皇钟一般——彼时墨渊本想静心闭关,早日恢復到五成法力,那也足够再度将擎苍封印个七万年。然则他却未能如愿,他在本应闭关之际却出关与渡劫归来的夜华相认,在法力还未平稳恢復之际,擎苍又因得了离境的力量破钟而出。他本想赶去,却不想夜华已代他祭了钟。有时命数便是那般不可测,一步错,步步错。待想挽回,才发现已难以回头。他偶尔会想起自己当年造东皇钟时的情景——若说有什么与命数相连,或许在彼时,命运便已脱轨,不在他或是任何人的掌握之中了。他自闭关的山洞疾步走出之时,望着自九重天漫天陨落的星斗,耳畔依然是长衫焦急的唿唤声,此情此景与当年那般相似。 “别急。”他安慰着长衫,“这是东华帝君结了星光结界。为师已有办法。你们且守着崑崙虚。”言罢,身影已化作一道青烟而去。 但愿今次,他能赶上。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的小伙伴多多留言给我呀xdddd 第8章 梵天劫之二 九重天上星坠那日,白浅正在长升殿内听戏。她倚在榻上,手里执着玉清崑崙扇,兴味盎然。阿离本与她在一处,不过他对凡间的戏并没甚兴趣,恰遇成玉元君来寻他,俩人便辞了白浅,至殿外嬉闹。 那日殿内演的是一出《长生殿》,乍听这名字,白浅颇觉好笑,便真笑了出来,“在我这长升殿里演一出《长生殿》,却也妙得很。只不知是怎样的一齣戏?” 下方仙官只道,“乃是凡间一出破镜重圆的故事。” 白浅倚在榻上,笑得很是婉转,淡淡道,“凡人惯爱看破镜重圆。岂知破镜即便重圆,也是道口子,疤痕累累,断无重圆如新的道理。” 下方仙官答道,“太子妃说得是。不过这故事却也不凡。乃是讲凡间帝妃生死永隔,却在天上相会的故事。” 白浅摇着扇子,笑道,“难得凡间戏里的真情挚爱,神仙却是成全了一回。” 那日的戏也确然是好的。白浅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支着头,很是受用。 “……仙家美眷,比翼连枝,好合依然。天将离恨补,海把怨愁填。谢苍天可怜,泼情肠翻新重建。添注个鸳鸯牒,紫霄边,千秋万古证奇缘。 ……忉利天,看红尘碧海须臾变。永成双作对,总没牵缠。游衍,抹月批风随过遣,痴云腻雨无留恋。收拾钗盒旧情缘,生生世世消前愿。 ……死生仙鬼都经遍,直作天宫并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 夜华自殿外进来时,这戏正好唱完。 “我实不知原来凡人对这九重天有此等误解。”白浅一面接过夜华递过来的外褂放在一旁的衣架之上,一面说道,“那忉利天便是道德天尊的三十三重离恨天。我却从来不知太上老君竟有如此闲情逸趣管那凡间的风花雪月。” 夜华微笑道,“你又没去过老君那里,竟说的仿佛对太清境如自家后院那般熟悉。你又怎知老君不管风月之事?” 白浅重又坐回榻上,扇着扇子,“听闻你当年学艺之时是拜的玉清境元始天尊为师?你这年岁,想也没去过离恨天,却又为何如此说?” 夜华坐到她身侧,缓缓笑道,“不错。不过我曾问过师父,为何太清境的道德天尊那般神秘莫测,自十几万年前便关闭了离恨天的入口。师父但笑不语。后来我问师兄们,师兄们只说‘老君道法高深,三十三重天乃是这九重天上的至高天,却也最是难测。那云海之下的碧海之中还不知藏着甚离愁别恨,然于凡世几多痴男怨女却最是嚮往。’若时时开着天门,怕是门槛都要被踏破了罢。” 第17页 “你这些师兄们却也幽默。”白浅笑着起身去看殿外的阿离,却不想天际落下一道惊雷,那天色顿时暗了下去,她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雷声便一重滚着一重,似重锤落下,要敲裂九天。她大惊失色,出得殿来,将吓得大哭的阿离揽入怀中,还未入殿内,那天色便似午夜一般暮气沉沉,瞬间变得漆黑一片。雷声轰鸣中,天幕上露出闪烁的星子,忽然一颗接一颗急速坠落。 “这是怎么回事?”白浅抱紧阿离,回头去看夜华。 夜华还未说话,忽见天枢从宫外沖了进来,急急道,“太子殿下,不好了!” “到底怎么了!”夜华沉声道。 “是……是太晨宫!重霖大人说……说是东华帝君和青丘的凤九殿下……” 白浅听到事关凤九,一瞬间失去冷静,一把将阿离交给成玉元君,便向殿外奔去。 东华帝君的出生之处碧海苍灵有一汪碧海,亦有一方华泽。碧海在内,华泽在外。那日白浅与夜华也来不及通知青丘,只腾着云向着这处疾行。待他们落下云头,降在碧海苍灵外的华泽之畔时,见着眼前的情景,只惊得说不出话来。 泛着银光的透明屏障依华泽之畔拔地而起,不知高至何处,黛黑色天幕上,满天星辰次第坠落如同凋零之花,陨落的星光依附于泽畔的屏障之上,倏然与屏障混为一体,此屏障似乎正是以星光结成。 “果真是星光结界。”夜华皱起眉,心已渐渐沉了下去。 “不管是什么结界,”白浅一眼已见着正抱着凤九委坐在地的东华,心急如焚,“先破开再说!” “没那么容易。”夜华沉声道,“置身于星光结界之中,除非杀掉设界之人,否则谁也走不出去。而设界之人一旦造出此结界,自己想要脱困,则唯有将所困之物一概灭掉一途。”他顿了一顿,颇有些遗憾道,“也就是说,我们既进不去,他们也出不来。若要出来,除非东华帝君灭掉这结界内所有妖息。若东华帝君被那结界之内的妖物所灭,则结界亦会解除,只是这结界内所关住的妖息怕是要为祸天下了。” 白浅听罢,一时只觉难以接受,一面拍打着壁障,一面叫着凤九的名字。 只是彼时妖尊已灭,苍何剑悬浮于结界正中,化形为一把巨剑,与结界齐高,且同时化出七十二把剑影罗成一列,将结界二分。瀰漫的三毒浊息被齐齐拦在剑墙彼端。而此端只有他们两人。 东华已失却往日的冷静,也已力竭,而凤九躺在他怀中,气息奄奄。 无论是东华,或是凤九,都难以再战。且若要净化这三毒浊息,怕是东华必定要羽化而去,凤九还说不准能不能撑到那时。 这局面确然是一个死局。 只白浅却不死心,她定不能眼睁睁见着凤九这般去了,蓦地自怀中抽出玉清崑崙扇,口中念着诀,将自身修为源源不断地注入扇内,然后一扇扇将出去。那扇子捲起疾风,化出道道辉光,随着白浅的动作荧荧点点飞散而出,直向那结界的壁障之上撞去。 然而撞击之下,结界嵬然不动。 白浅见状,捲动扇面,持续不断地扇去,那扇子化出的辉光陡然如月光般透亮,一道接一道承了白浅的修为,兀自向结界接连不断地撞去。 夜华嘆了一口气,抬手祭出青冥剑,注入尚未恢復的修为,那剑化为一道铮亮的流光,“噌”的一声击在结界的壁障之上。 只是那壁障依然无有撼动。 结界内苍何剑与剑影所结的剑墙已渐渐难以抵挡不断侵入的妖息,东华望见这情形,抱紧了气息愈发微弱的怀中人,只裂了裂嘴角,微笑起来。璀璨的星光结界中,高可及天得剑影隔开结界两端,一端波澜掀起巨涛,森然妖息游于其间,另一端碧波结成玉床,紫衣青年揽着白衣少女静坐其上,就像相拥的一座雕塑。许久,紫衣青年抬手聚起一团银色的光芒。 白浅与夜华还在结界外不断尝试破开结界。他于此际的静谧间忽然想起彼时他与墨渊在迎亲的途中于月牙湾之畔逗留时的那番话来。 墨渊说,若真有那一日,我便替你……想个万全之策。 此生已了,能与爱人一同赴死,且不必牵累故人,也是件值得高兴之事。 他在瞥见墨渊那墨蓝的身影前,确是那般认为的。 白浅从未像今日这般后悔没有好生从墨渊修习道法。当年她于崑崙虚学道,因着常年偷懒的缘故,连飞升的天劫也算不出,整日懵懵懂懂,只因墨渊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曾强求,她便觉着天下本无事,何须自扰之,仙法之类能防身即可,何须修得墨渊那般高深。天长日久,几万年后修为也是够用的。便是手中这柄玉清崑崙扇,她也从未觉着真正称手。 此际遇到如此困境,她方觉当年的短视,不由得懊悔不已。眼见那滚滚妖息已有崩塌之相,她心急如焚,破釜沉舟般将修为全数注入玉清崑崙扇内,腾起身来,不管不顾地画出一道飞散的流光,与扇子融为一体,飞一般朝那结界撞去。 夜华在一旁竭力御着青冥剑,以体内尚未恢復的修为之限,只堪堪将结界砍出几道浅浅的剑痕。他自知这结界不同一般,却不想这般尽力亦不能撼动分毫,且结界若然被破,这妖息却又待如何?一时之间也思虑不出破解之法,已然有些泄气。 只此时他听得远处白浅一声清啸,已是执了玉清崑崙扇全力撞向结界。这般拼命的一击,定然是鱼死网破,一时竟也顾不得东华与凤九,只飞身去阻白浅。 “浅浅!停下!没用的!快停下!!”夜华嘶吼着,尽力去拉白浅。“浅浅!” 然而夜华终是离得远了些,反应慢了些,距她不过咫尺之遥,眼见得她便在身前,却抓她不住。他总是来不及抓住她。当年如是,此际也如是。 “浅浅!!” 白浅拼得修为不要,亦要破开这结界的壁障,其实是毫无把握的。她蓄起最后一丝力,奋力向着那壁障撞去之时,神识已然有些溃散,仿佛游离于外,周遭的一切都模煳了起来,就连夜华在身后的嘶喊都似远在天边,那般渺渺不得闻。 她便是在那般疲累至极的时刻,听得墨渊一声低沉的轻嘆,他的声音似在远方,又似在耳畔,飘飘渺渺,却那般清晰,那般沉稳,那般令她安心。她听得他与她道,“早知有今日,当年你若发奋些,也不致这般狼狈。” 她面前模煳依旧,却勐然觉着万般绝望都有了寄处。只要那声音的主人尚在,这天地之间确然是没有什么能难住他的。她只觉身体被轻轻托住,徐徐向后飘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不管不顾地抓住怀中人的手,“师父说的是!师父说的都对!师父,师父,你救救他们啊!凤九还那么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抓住幸福……我……我不能见着她这般去了……”说到最后,泪已漫过眼眶,决堤而下。 第18页 耳畔墨渊那丝低沉却从容的声音似已渐渐远离,却牵繫着令她溃散的神识渐渐聚拢,渐次恢復清明。 他说,“别怕,有为师在。” 她听得这话,眸中已渐有了焦距,发现此际揽她入怀的却是夜华,手中所拉的也正是夜华的手。不由得有些疑惑,气息便自冷了下去,“夜华,怎么是你?” 夜华面色已有些不好,却柔声问道,“怎么了?” 她只摇了摇头,松了手,转头四下寻觅,“师父呢?” 夜华正欲答话,不想白浅已远远瞧见了墨渊熟悉的背影。 那墨蓝的衣袂在风中微卷,飘飘如仙,杳杳如画,便是在这昏暗的暮气之间,也晖晖然如长庚,独自照亮了天地。 她自夜华的怀中挣脱出来,起身向他奔去。她身后,夜华的面色愈加沉了下去,只一瞬復又如常,跟了上去。 她在墨渊身后站定,出声唤道,“师父……” 墨渊不语,只双手结印,阖上了双目。白浅识得那是三昧莲台金刚缚之印,只已然忘了这手印是作何解。凝眉看去,只见墨渊那身不甚宽大的衣袍被骤起的狂风吹得翻飞不止。他却只闭目受持,一动不动。白浅于他背后望去,不知为何却想起她大婚前去崑崙虚见他那日,他于后山的桃树下独自抚琴的情景。不禁呆了一呆。 夜华在一旁望见她这般神色,面色復又沉了下去。 不大一瞬,天地间已然结起一道比星光结界更为广阔的仙障,这仙障之大,似已大至无穷极,将星光结界、白浅夜华与墨渊自己一併罩在了仙障之内。 彼时东华已然执起重霖自青云殿取来的连心镜,自那镜子之中聚起一阵银色的光芒。那连心镜乃是调伏妙义慧明镜的圣物。此刻木已成舟,东华也已平復下来,泰然接受了这运数。 只在他施力之前,他竟瞥见墨渊于他结下的星光结界之外立着的身影,不禁骇然,放下镜子喝道,“墨渊!你要做什么!你若毁了这结界,这妙义慧明境内的三毒浊息便盛不住了!” 墨渊也不理他,只徐徐转过身去,向着夜华道,“你师从三清之一的玉清元始天尊,可习过‘妙音净天诀’么?” 夜华点头道,“却也修炼过。只我这身修为如今所剩无几,怕是……” “不必忧心。”墨渊凝声道,“只管施放便是。”回头又与白浅道,“现下可清醒了?” 白浅点头道,“那是自然。师父以声为媒,我循着那咒,神识已聚拢无碍了。” 墨渊柔和了眉眼,清声道,“那便好。待会儿为师施法之前,尚需你全力一击。这玉清崑崙扇乃有摄取之能,待会儿为师教夜华以‘妙音净天诀’向你击来,你且持着扇子,挡住即可,并将那扇诀的第二段默念于心。待扇子摄取妙音诀毕,便结坎离印,起扇诀第三段‘太乙混元诀’之咒,速速将扇子祭出,击向那结界的壁障。明白了么?” “可是师父,”白浅颦眉道,“方才我已试过,扇子无论如何也破不开这法障的。” 墨渊闻言默嘆了一声,摇头道,“你接了这扇子已九万余年,尚不知它还有归还之用么?” “徒儿不知。”白浅诚实地摇头道。 墨渊似是屏息了片刻,方才缓缓道,“罢了,这扇子的功用日后再与你细说。你且照做便是。只记着,祭出扇子前且听为师号令。” “好的,师父!”白浅点头笑道,心下已有些跃跃欲试。 夜华在一侧,见白浅如此神色,知他二人之间的默契源自两万年的朝夕,自己却是一丝也插不进去,只觉一口气哽在了胸口。 只是星光结界之中,三毒浊息已然向东华与凤九的方向扩散而出。墨渊知已不能再等,便抬右手化出轩辕剑,左手持着剑诀,默念第八十一道剑诀,将剑擎向天际。那天际顿时乌云滚滚涌动,电闪雷鸣,风云变色。待剑诀念毕,自天空之中落下一道惊雷,直穿过墨渊所设仙障,重重地击在星光结界之上。白浅只觉那一瞬脚下的地面也似震动了一般,抖了几抖,不禁感嘆轩辕剑果真是夺天地造化之神器。 天空中落下之惊雷愈来愈多,一道道重重地击在结界之上,幻化为一道雷电之网,紧紧锁住结界,愈来愈紧,愈来愈密,也令那结界愈来愈不稳,直至结界之上已冒出了金光。 “夜华,施诀!” 夜华应了一声,已默念法诀,于掌心间积攒出一道红色的光芒,“浅浅,当心接着!”语毕,那红芒似箭一般疾飞而出,击向白浅。 白浅持定玉清崑崙扇,默念第二段扇诀,在红芒飞至近前,方才执扇挡住。那扇子仿佛一个干涸的海绵,将源源不断飞来的红芒尽数收入扇内。 于此同时,结界已金光大作,发出嘶嘶的声响,星子的闪烁也渐渐加快,而结界上的雷电之网也已收至极限。 “十七,快!” 白浅闻得墨渊号令,便即祭出玉清崑崙扇向星光结界击去,与此同时手内结了坎离印,默念起“太乙混元诀”来。虽则墨渊说得极有把握,白浅却也不信这扇子能派上甚用场。只是墨渊那般说,她便依言做。是故当她发觉那扇子承着的“妙音净天诀”的红芒在她念诀的瞬间暴涨四溢时,已然看呆了。 那暴涨的红芒唿啸着撞在星光结界之上,一时一道白光闪过,灿若白昼。夜华不禁用手去捂白浅的眼睛,自己也紧紧闭上了双目。 待白浅睁开眼睛,那白光已逝,天际已恢復了原本的亮色,而原本因星子坠落而暗沉沉的天幕也已亮开。定睛一看,那耀目的星光结界已不復存在,而盛着三毒浊息的也已换成了墨渊所施的仙障。 “夜华十七,你们将他们带出去。小心一点。”墨渊一面抬首望着自远而近蜂拥而至的妖息,一面起手施诀,将之挡住,不让那浊息接近东华。 夜华点头应了,便去扶东华。东华本已力竭,此刻竟挣了一挣,望向墨渊道,“这妙义慧明境已塌,星光结界也被你破了,三十余万年的三毒浊息,你待如何处置?” 墨渊望了他一眼,只淡淡道,“你不必忧心,先出去再说。” “这浊息只能由一种仙力净化,只能由我来做。即便是你也万万办不到。你快些出去,莫要逞能!”东华急道。 “我早说过,”墨渊泰然道,“我自会替你。” “你胡说!”东华大怒道,声音已有不稳,“别乱来!待我——”还未说完,墨渊所结仙障已被妖息侵蚀,眼看就要碎裂。“墨渊!这妖息要关不住了!”回头一把推开夜华,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放手!这妖息若倾巢而出,仙界凡间,便都要保不住了!” “夜华,快将东华带出去!”墨渊的神色之间已有了凝重,“再晚就来不及了!” 夜华应了,怕东华又动,干脆施了个诀将东华困住,“帝君,得罪了。” 第19页 东华被这诀缚着,动弹不得,只眼睁睁见着那妖息蜂拥而至,而仙障也已撑至极限。 “墨渊,快住手!” 夜华自仙障之中冲出来时,唿出一口气,将东华与凤九安置于一处,这才发现不见了白浅。 白浅早已先一步将只剩一口气的凤九抱了出来,放在一处开阔之地,转身又沖了回来欲进仙障之内,却被已涌至跟前的一片黑压压的妖息逼退两步。极目四望,四下皆是黑漆漆瀰漫的妖息,却不见墨渊人影。她忽然间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只用力喊着“师父”,声嘶力竭,却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丝回应。她慌慌张张不管不顾地要冲进去,却被夜华一把拉住。 “放开我!师父还在里面!”白浅向着夜华吼道,“快放开我!” “你进去只会添乱,半点忙都帮不上!”夜华攥紧她的手腕,厉声道,“大哥胸有成竹,他说没事,就肯定没事!你进去又能做什么?!” “你不懂!你不懂……”白浅嘶喊之中已带了哭腔,“那年……那年他也这般肯定地说他定有办法克制东皇钟,我知他从不骗人,就信了……”说到此处,眼中的泪已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纵然已过七万年,那难抑的心痛还是这般清晰,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结果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因替我挡了三道飞升的天劫,他受伤本就未好……他嘴上说着没事,可哪能没事呢……不行,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言罢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一把推开夜华,冲进了仙障内滚滚的妖息之中。 夜华如雷击一般僵在原地,磐石一般动也不动地望着白浅离开的方向,喃喃道,“原来他于你……竟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浅浅,你又要将我……置于何地……” 白浅找着墨渊时,轩辕剑正插在他脚边的地面之上,他手里不知何时握着一枚巴掌大的铜印,周围妖息瀰漫,也不见他伸手去挡,只不知在等着什么。直等到苍何剑自那仙障的穹顶处飞将下来落于轩辕剑旁,方才一扬手祭出那枚铜印。那铜印飞旋着沖入那团密密麻麻的妖息之间,只听墨渊低念一声“收”,原本瀰漫四周的妖息如被疾风吹卷着一般尽数被那铜印吸入。顷刻之间,仙障内已一片澄净,妖息全无。那铜印缓缓自空中落下,回到墨渊掌中。 “师父……”白浅走近几步,泪眼未收,“师父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墨渊听得她的声音,身子微微一震,似是不明白为何白浅会去而復返。转过身去,还未站稳,那个白色的身影已沖了过来,似要扑过来抱住他。他心头一凛,退后两步,堪堪扶住身侧的轩辕剑,气息之间已有些紊乱,似在压抑着什么。 白浅没料到他会退后两步,只望见他神色之间已见怒色,便停下了脚步,红着眼,低声道,“师父……徒儿不是故意不遵师命。只是放心不下师父。” “胡闹!”墨渊似气急攻心一般沉声喝道,“你可知若吸了这妖息……会如何?” 白浅从未见过墨渊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想来是他动了真怒,却不由地又上前了一步,吸了吸鼻子,柔声道,“师父放心,徒儿并未吸入这妖息,不知为何,这妖息见着我,便绕道走了。” 墨渊一眼瞧见她腰间挂着的那枚玉瑗,方出了一口气,缓缓道,“那便好。你且和夜华将东华帝君与凤九一道送回天宫,他们都伤得不轻,差人往十里桃林请折颜去看看。” “那师父你呢?”白浅颦眉道,“师父你要不要紧?不如与我们一道回天宫罢。” “为师不碍事。”墨渊短促地说道,“救人如救火,快去!” 白浅狐疑地点点头,一步一回头地走向凤九他们走了过去。只这时,她才发现墨渊所结仙障已无声无息地碎去,了无痕迹。她走近凤九,发现她气息已弱不可察,不由得有些心惊,连忙渡了些仙气给她,护住她的仙元,回头看到沉默的夜华,嘆道,“她气息如此弱,再不快点怕要赶不及。我抱她走,你且扶着帝君,我们即可便回天宫。” 夜华点点头,也不说话,只扶起正在调息的东华。东华回头去看墨渊,却见自己的苍何剑飞了过来。他一抬手,将苍何剑化去。再去看时,墨渊已不见了踪影。此刻碧海苍灵已恢復了原本的样貌,一派平和,仿佛之前那番惊天动地的大战未曾发生一般。东华收回目光,望着已然入睡的凤九,眉间却一丝未展。 『墨渊,这妖息可没那般容易屈服,若不能将之净化,迟早你会步我的后尘。』 回到天宫时,折颜已然在太晨宫门口等了许久。见夜华白浅将东华凤九带了回来,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将他们迎了进去。重霖见到东华,登时哭出了声,“帝君……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帝君你了。” 东华有气无力地嘆道,“本君无事。” 一旁的司命瞧见凤九的状况,略有些担忧,悄悄问折颜,“上神,殿下她……” 折颜正替她诊治,不好分心,只淡淡道,“暂无性命之忧,且放宽心。” 一旁白真将白浅拉到窗边凳子上坐着,见她面色和缓了些许,方才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和折颜在十里桃林见着九重天上变天和星坠,只知出了大事,却不知究竟是哪里。上得天宫,一问,方才知晓是太晨宫出事了。你且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白浅疲累至极,撑着头,有气无力地答道,“东华帝君将妖物并三毒浊息以星光结界困住,原本打算用连心镜将之调伏,然而被凤九撞进结界内。凤九受了很严重的伤,帝君也快撑不住了。我与夜华赶到,与师父一起破了结界,将他们救了出来。就是如此。” “墨渊?”白真吃惊道,“墨渊既与你们一道,为何不见他回来?” “师父并未与我们一道回来,应是回了崑崙虚。” 在一旁替凤九诊治的折颜听见三毒浊息几个字,愣了一愣,旋即沖了过来,一把拉住白浅,急问道,“三毒浊息如何了?” 白浅略诧异地瞧了他一眼,莫名道,“被师父不知用何方法器收了。” “那法器长何等模样,你可见着了?” “乃是一方巴掌大的铜印,那铜印上似雕着一只诡异的眼睛,旁的文字我也看不太懂,”白浅道,“折颜,这法器可有什么不对?” 折颜在原地站着没动,半晌却听得那边躺在榻上的东华恹恹道,“梵天印。” 折颜嘆了一口气,“十有八九错不了。墨渊啊墨渊,还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你们以‘妙音净天诀’击中星光结界却能毫髮无损,却不明白若无梵天印,别说你们,便是本君与九儿,也一併要葬身在碧海苍灵了。” 第20页 白浅一听,着实惊着了,不禁咽了咽口水,“帝君,不知这其中有何玄机?” “‘妙音净天诀’乃是上神修炼的最高层法诀之一。以破坏力来说,无人能挡。你的玉清崑崙扇能挡下,还多亏了夜华修为未復。你们三人被墨渊的仙障罩住,又以‘妙音净天诀’几十倍的威力近距离击中星光结界,若无梵天印,你我定然都不在了。当世唯一能克制‘妙音净天诀’的,便是万物皆可收的‘梵天印’。”东华缓缓道。“然而,欲驱动梵天印,也非易事。否则,墨渊只需祭出梵天印一次便可将‘妙音诀’与三毒浊息一併收了,又何以要分两次?” “好了。”折颜打断他,嘆道,“为今之计,还是先养好伤,你便歇着吧。” 夜华见东华与凤九的伤情已然稳定,便不再逗留,先回紫宸殿了。 折颜方望见夜华离了太晨宫,便暗暗拉了想要回宫的白浅,低声道,“你师父可在收了三毒浊息之后说了什么?” 白浅摇摇头,“他什么也未曾提及。只说救人如救火,要我与夜华赶紧带东华凤九回天宫,还嘱咐我,要我差人去桃林寻你。” 折颜听她如此说,便枯坐在一旁,半晌没有吭气。 白浅低声问道,“折颜,你且与我说实话。师父他,可会有事?” 折颜摇摇头,只嘆道,“梵天印于他并无甚害处。那法器天上地下也只得他一人能用,且也只留给了他一人。不必介意。” “可方才帝君说,要驱动这法器,也不容易。”白浅疑惑道,“且当时师父在仙障内已被三毒浊息困住,虽说是为了等帝君的苍何剑飞下来以免这剑一併被收了才那般,可定不是毫无影响罢?” 折颜听罢,便站起身来,只道,“小丫头已没事了,东华也自会调息。留在这里也无用,我去崑崙虚看看。” 白浅便拉住折颜宽大的衣袖,目光灼灼,“折颜,我也去。” 折颜似是认真思索了半晌,方才安慰道,“你且留在此地。丫头虽无事,但须人照料。你师父那边,我自会照拂着。墨渊是何人,魂飞魄散都能回来,还有甚能难得住他?且放宽心。” 待折颜沉着一张脸走出太晨宫,距星光结界被破,已过去整整六个时辰。 墨渊收回梵天印,望着白浅缓步走向凤九,心下一松,以元神之力撑起的仙障瞬间便碎去了。他匆匆收了轩辕剑,在白浅回头之前,化为青烟而去。 腾云至崑崙虚时,人已有些虚脱。他强打起精神,落下云头。不曾惊动旁人,直往后山而去。待好不容易行至陆吾山洞外,气息已有些不稳。他扶着崖壁,强自将胸中那口翻涌的血气再次压下,屏气凝神好一会儿,方才缓过一些,走入洞中。 陆吾那会儿正在莲池旁餵鱼,乍见他来了,略有些诧异。然见他神色如常,便不觉有异,将他让了进来。 哪知墨渊只缓步走至莲池边,盯着满池的白莲并游鱼,犹豫了半晌,方才道,“小吾,有件事……须得你帮忙。” 陆吾见他支支吾吾,与往日迥异,心下便有些警觉,只淡淡道,“何事?” 墨渊自衣襟内掏出梵天印来,犹豫再三,嘆道,“我收了三毒浊息在此印之中。然此印断无法长久将妖息困住,且妖息几十万年间不断膨胀,梵天印能撑到几时,我也难以知晓。故此……” “故此便想利用崑崙虚的龙气净化之,我猜的可对?”陆吾笑着接口,“你所思所想,我如何不知?这本是不得已,你也不必自责,只管将梵天印给我便可。” 墨渊见陆吾答应得如此之爽快,蹙眉道,“这妖息非同一般,你万万不能逞强。” “逞强的人是你罢。”陆吾嘆道。 墨渊又反覆斟酌了良久,方才辞了陆吾,回到前山。 行至前山莲池旁,他心下放松之际方始一阵天旋地转,堪堪扶住莲池边缘才稳住身形,然气息已然紊乱不堪,胸口因仙障内吸入的妖息侵蚀引发阵阵闷痛,他喘息着,那口反覆压下的血气又涌了上来,却再也压抑不住。他按住胸口,一口血喷出,点点滴滴,直落入莲池之中,荡漾出一片殷红。 折颜来此寻他之时,便只见他那亘古至今由来挺直的身体于莲池旁缓缓倒下。 失去意识前,他似看到折颜朝他奔来的身影,那般焦急而悲恸。 第9章 梵天劫之三 崑崙虚墨渊房内只余了一盏昏黄的油灯,远远地摆在墙角,明明灭灭,称得整间屋子空旷而了无生气。火苗左右晃动,灯花爆裂的声音在夜里也清晰可闻。折颜撑着头,因好几日未曾合眼,此刻正倚在榻边,昏昏然打着瞌睡。 墨渊安静地躺在榻上,已昏睡了好几日。 灯花一个炸裂,折颜听得,原本昏昏欲睡疲惫不堪的神经又兀自清醒了些许。 他望了一眼榻上沉睡未醒的人,一声嘆息微不可闻。 那日他前来崑崙虚时,便见着他倒在莲池旁,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莲池里涟漪点点,却殷红一片。他一惯知晓这个弟弟是个爱强撑之人,只是料不到他竟将梵天印当作妙义慧明境一般用。他替凤九施救之时听得白浅在一旁简单的描述并之后他单独询问的内容,心内已瞭然了七分。以元神之力撑起的结界,损耗仙元尽力使出的天雷剑诀,以大量灵血为饲换得驱动梵天印之力……件件都是极损之事。他归来这三年,修为固然还在,元神之力却已大不如前,竭力闭关修復,也只剩下从前的六成。若是从前他做这三件事,断然是毫无损伤的。只如今再做,便足已令神思耗竭,动及仙元了。更何况这傢伙还被妖息困住。前三样自己倒也能救回个七七八八,加上他自己闭关静养,左不过几百年,定然能恢復如初。只这妖息却是无解。东华之净化,尚只能在妙义慧明境之类空间。若被神仙吸入体内,便已然化为剧毒,日日侵蚀,反覆折磨,却是无法根除的。 思及此处,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气。 门外响起一阵极轻的敲门声,折颜瞧了一眼依然未醒的人,低声道,“进来。” 长衫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折颜上神,”他向着折颜施了一礼,轻声道,“师父他可醒过了?” 折颜只疲惫地摇头,神色肃然,不说一字。 “折颜上神,不如去偏殿休息一会儿吧,师父由我来看着,断不会出任何差错。”长衫拱手道,“你已经几日几夜未曾合眼了,如此下去……” “不必担心我。”折颜嘆道,“对了,这崑崙虚可有藏书阁之类地方?” “藏书阁没有,藏经阁倒是有一座。”长衫缓缓道来,“师父从前说经书难得分开,便只得这一座。” “那就好。”折颜微笑道,“对了,怎不见你们大师兄?” “大师兄与十六师弟半年前遵了师命,往各处仙山仙岛寻炼制法器的材料去了。”长衫解释道,“也不知他们何时回来。” 第21页 “炼制法器?”折颜一蹙眉,“何种法器?” “实是不知。”长衫嘆道,“只知晓师父在藏经阁内一宿未眠,画了一卷帛书,要大师兄他们带着,早去早回。” “这是何时的事?”折颜隐隐感到有些异常。 “我想想……”长衫细细想了想,方才道,“对了,便是十七出嫁那日!前一日师父还与东华帝君一道往青丘迎亲,翌日师父不知怎的离席甚早,早早便回了崑崙虚。之后便急匆匆将大师兄他们二人派了出去。” 折颜自然知晓那日墨渊离席是何缘故,东华后来的解释他自然也懂,只是,提早离席与炼制法器又有何联繫?他转身去看墨渊,见他沉寂的面色波澜不惊,似只是睡着一般,不禁皱起了眉。 『墨渊啊墨渊,你又在看不见之处筹谋何事?』 “我去藏经阁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治癒墨渊的线索,这里便交给你了。”折颜凝神道,“若他醒来,立即通知我。” “是。” 折颜走后,长衫缓步走近墨渊榻前坐下,默默望着墨渊沉寂的面孔,思绪之间已颇有些难以控制,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若水河一战之后的情景。彼时十七被白真上神带回崑崙虚一直在昏睡,折颜上神则在一侧默默守着师父,便如方才一般。 他们师兄弟们在大殿无声地忙进忙出,将丧仪张罗起来。雪白的灯笼和挽纱在檐角静静地飘摇,灼伤了他的眼。他自小便跟着师父,师父待他与其说是师徒,不如说更似亲人。是故师父死后,他便如失魂落魄一般,几次悲恸不能自抑,都被叠风劝住。长衫自是明白叠风也如他一般悲痛,且只有更甚,只他乃是崑崙虚的大师兄,也是他们的主心骨。责任二字,墨渊教给了叠风,叠风也如师尊所期待那般,担得起这两个字。如今师父回来了,这些年来只得他自己知晓那年他望见沉寂了七万余年的轩辕剑自剑匣之中飞出铮铮而鸣之时他内心的狂喜。 思及此处,他方才意识到他所思所感,全然是七万多年前的事。师父三年前甦醒过来,之后便一直在闭关,如今竟七日七夜都未醒,折颜上神方才面上的神色他看得真切,想来这位天上地下最好的神医也颇感棘手。他不禁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气,起身去拿剪刀,准备将长长的灯花剪去。 方才起身,房门便被撞开。长衫悚然一惊,正去看时,却见满面风尘的叠风子阑二人自门外沖了进来,甚至连身上带的包袱都还未卸下,便咚地一声跪在了墨渊的床边。 “大师兄!子阑!”长衫又惊又喜,“你们回来了?!” “师父这是怎么了?”叠风一把拉住长衫,急红了眼,“为什么会昏迷不醒?!” “对啊,我与大师兄这才不过去了半年有余,出门的时候师父不是好好的么?”子阑也紧紧拉住长衫的手臂,心急火燎地问道,“二师兄,到底出来何事?” “这……” “到底怎么了?”叠风声音之中已有了气声,“快告诉我!” “七日前,天宫出了件大事,不知你们在外面可听说了。太晨宫东华帝君在碧海苍灵结了星光结界。那结界里关着三十余万年的三毒浊息。师父与十七和太子殿下赶去之时,帝君已有羽化之兆。师父带着十七他们破了星光结界,又以梵天印收了三毒浊息,化解了这一场险情。帝君与青丘女君都已无事返回了天宫。” “那师父为何会……”子阑疑惑道,“以师父之力,断不会伤到罢? “据十七对摺颜上神所讲,师父他……在仙障里被妖息困住,吸入了不少三毒浊息。” “三毒浊息是何物?竟能害师父昏迷了七天七夜?”叠风不解道,“折颜上神怎么说?” “三毒浊息本是凡间秽气所集,凡人因凡情而生孽根,凡世各自便积了不少以贪爱、嗔怪、愚痴三毒所化之浊息,从前由帝君困于妙义慧明境内。”长衫蹙眉道,“不过帝君似已无力净化,便欲再次调伏它。一旦如此做,便会羽化了。师父便是因此,方才出手相助罢。” “不对。”子阑细细思索道,“以师父之力,何以在仙障内被困住?只需施个术法,挡住妖息,便可利用这机会以梵天印收了妖息。为何要将自己置于那般危险的境地?” “我想,只有一个理由。”长衫还未说话,叠风已凝眉道,“师父彼时已无力再施任何术法,所剩最后的一丝力气,便是留待祭出梵天印。” “师父再不济,不至于如此力竭罢?”子阑还是不信。 “那仙障听说大至无穷极。记忆中,师父只教过一次,”长衫缓缓道,“三昧莲台金刚缚。据说三界之内习得此术的只有几位道法极高深的天尊并几位远古上神。其余人莫说习得,便是见也未见过。” “如此说来,当是这术法消耗极大?”叠风疑惑道,“若果真如此,还需仰仗折颜上神医治。对了,折颜上神去了何处?” “刚去了藏经阁。”长衫道,“上神说欲寻些治癒师父的线索。上神已在此守了师父七天七夜,尚未合过眼。”他顿了顿又道,“你们俩也先去歇息,一路风尘僕僕。师父这里有我看着。” 叠风与子阑又看了看墨渊,方才起身离开。 折颜在藏经阁一呆就是好几日,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至第十日,长衫那边才来寻他,说墨渊醒了。 墨渊醒来之时,只觉浑身乏力,睁开眼时,只见得长衫在塌边靠着,似已睡着。他见长衫似已累极,虽不愿叫醒他,却又觉有事要问,便沉沉叫了长衫一声。 长衫本就半梦半醒,听得墨渊那处似有声音传来,便勐地撑起身子,见墨渊果是醒了,又惊又喜,忙叫了声“师父”,之后便泣不成声地抽噎了起来。 墨渊微笑道,“别哭。为师这不是醒了么。” 长衫又是哭,又是笑,只说不出话来。 “折颜可在崑崙虚?”墨渊问道。 “折颜上神来崑崙虚已有十日了。”长衫收了泪水,徐徐道,“那日见着师父晕过去,便将师父送入房内,这才来寻我们几个师兄弟,告知我们。之后他便不眠不休守了师父七日七夜,见师父已好多了,方才去了藏经阁。” 墨渊点点头,微嘆了一口气,“请折颜上神来罢。” 长衫便应了,出得门去。不多时,折颜便自门外走了进来。 墨渊还未说话。便听见折颜在门口支走了叠风长衫和子阑他们,只身走近他身侧坐下,低声道,“你可算醒了。再不醒,我这天上地下医术最佳的招牌怕要被你崑崙虚弟子给砸了。” 墨渊听他如此说,不由笑了,“他们可不敢。” “是不敢,谁让我是他们师父的哥哥呢?”折颜嘆道,“你可知,你昏迷了几日?这已是第十日了。若那日我不来,恐怕你半年都醒不过来。到时要砸我招牌的怕就不只是你崑崙虚的弟子了。” 第22页 墨渊似没有听到他话里有话,只嘆道,“多亏你了,折颜。” “你少逞点能,我便能省点心。”折颜敛了笑意,“你可知自三年前你醒来,修为虽还在,仙元却已是大不如前。碎了的元神固然能因母神送你那枚怀玉子的平安咒拼回来,碎过的东西也与完好之时大不一样了。今次若是不慎,却不止是崑崙虚荒废这般简单,这四海八荒万千凡世,都要因你那枚梵天印之故遭大难了。” “我便也不能见着东华在面前就死,”墨渊嘆道,“且,凤九又是青丘的人。” “话是不错。只那梵天印却不是与你这般用的。”折颜起身道,“如今木已成舟,你却准备怎么办?” “梵天印我已留在了山谷小吾处,想来崑崙虚龙气鼎盛,便是不能净化妖息,要压制住也不难。” “你还知晓崑崙虚的龙气。你可知这龙气也已大不如前?”折颜凝眉道,“那年你魂飞魄散,这崑崙虚的龙气乃是我见着一日日衰落下去的。陆吾神君想来也难以接受。便是我,我也不接受。崑崙虚之主与崑崙虚山神乃是命运相连。你若安好,这山神也好,龙气也罢,也俱是安好的。当日你去了,陆吾神君山洞门口那株几十万年的优昙花树一朝便枯死,开明兽化了形,他自己也没撑过那一个月,便坐化了。那莲池内的白莲一朵朵枯萎,莲池内的水也一併干涸。自此崑崙虚便形若荒山七万年。”折颜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道,“三年前你醒来,那方莲池方才渐渐有了水迹,龙气蒸腾,陆吾神君也才活了过来。如今你将三十余万年的三毒浊息装在梵天印里。那梵天印天上地下只你一人能驱动使用,若有个万一,何止这崑崙虚要遭难,三界都要灭了。我瞧着这龙气已无七万年前那般鼎盛,能不能净化那般厚重的浊息还不一定,定要小心为上。” “你说的是。”墨渊嘆了一声,低声道,“我那日将梵天印交给小吾之前也思虑了良久,然彼时已有些力竭。是故便将梵天印暂且安放在那处。” “我且问你,你要叠风他们去了这半年,是作何打算?” “我初次听东华说妙义慧明境不稳,便是在与他一道去青丘迎亲之时。”墨渊缓缓撑起身子,靠在床头,徐徐道,“那妙义慧明境知晓的人本就不多。且若真有办法,他早已净化或修復了,又何须等到此时。他虽说得那般轻描淡写,却已是无力回天。我便想起那方梵天印来。以崑崙虚的龙气镇压或净化之,待东华仙力恢復,在做彻底净化的打算。然则梵天印本就不能长时间用以收敛器物,更何况是妖息,若要使之稳定下来,需要一样稳固的法器。这法器我早年便已有打算,只来不及炼制。是故一回来,便要叠风他们一起去收集材料。原本我想,待那碧云珠炼成,以梵天印收了妖息之后,便可镇压之,少则百年,多则千年,定能让梵天印稳定下来。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碧云珠尚未完成,妙义慧明境却塌了。” “你竟思虑得如此深远。”折颜笑着摇头,“彼时在婚宴上我还只道是你受不住才早早离席而去。却不想原是为了这碧云珠。” 墨渊笑笑,却未接话。 “还有一事。”折颜道,“你体内的三毒浊息我已翻遍了你那藏经阁,却也找不到根除的办法。这妖息本就为人知之甚少,被吸入的例子更是毫无记载。为今之计,只能以元神压制。还好这妖息数量不多,否则便是我也毫无办法。” “听长衫说你七日七夜未曾合眼,”墨渊歉疚地笑道,“连累你了。” 折颜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也知道连累了我。少逞些能,我便能放下心来回我的十里桃林逍遥自在。你我本是兄弟,又何须言谢。” 折颜见崑崙虚一众弟子已在门外枯等许久,便向着墨渊笑道,“你那群弟子着实被吓得不轻,我便不多打扰,去炼丹房去炼制些丹药与你,叫他们来同你说话罢。”说罢,便开了门,向着门外叠风等人说了几句,叠风他们一群人便沖了进来,在墨渊榻前跪了一地,有哭的,有笑的,也有边哭边笑的,看得墨渊甚是无奈。只得听他们个个道来。之后又留了叠风与子阑,单独询问他们这半年的进展与遭遇,知晓他们一切顺遂,方才安下心来。叠风见墨渊已有了倦意,便对子阑使了个眼色,忙辞了墨渊,退了出去。 墨渊这才收拾了思绪,只默默望着房内花瓶内那株桃花出神。 依稀又见着她笑容可掬地进来,说要与他换一枝桃花,这桃花一日不换便不好了。他记着便是在青丘他躺了七万年的炎华洞,她也必是每日一枝桃花常换常新。只如今见着这花,却令他想起『一尺深红胜麴尘,天生旧物不如新。合欢核桃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之句。终究那个要与她白头偕老的,不会是自己。如今睹物思人,这般心绪难平,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他自嘲地勾起唇角,那一丝困意渐渐涌了上来,便缓缓阖上了眼帘。 那夜他睡得极不安稳,也不知是谁频频来入梦,只记得一抹白衣白裙,如明月般皎洁纯然,不管不顾地朝他飞奔而来,恍然如梦。他只来得及在落入她怀抱之前说,“莫要弄脏了姑娘的衣裙。” 勐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睁开眼来,强撑起身子,道了声“进来”。就见叠风跌跌撞撞地奔至他的床边,全无往日的稳重,只急道,“师父,不好了!你……快来看看罢。” 他见状也不及更衣,只披了件外衣便随叠风出来,待看清眼前的状况,惊得无法动弹。 崑崙虚自莲池至后山,草木全枯,清池干涸,鸟兽皆死,一半青山化为焦土。子阑正抱着豢养的仙鹤尸体痛哭流涕,长衫看着满池枯萎的白莲潸然泪下,而折颜正黑着一张脸,远远地站着,仿若石像。 墨渊略一查看,便知晓这侵蚀还未停歇,也不言语,只屏息凝神,自掌心结了一个印。 远处折颜见他如此,沉声喝止,“墨渊!你疯了!” 言未毕,但见一方巨大的结界将半个崑崙虚笼在结界之下。待结界结好,復又起诀,将之加固。 待施放完毕,身形不禁晃了一晃,被一旁的叠风扶住。叠风面有忧色,他见着只淡淡道,“不打紧。” 却见折颜冲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怒道,“你便是要寻死也莫要在我面前!” “折颜……” “似你这般不爱惜自己,真是枉费我一片苦心!”折颜盛怒之下,一松手,墨渊却一阵脚下不稳,退了几步,叠风见状连忙扶住。折颜一愣,转头去看时,已见墨渊苍白了面色,一时慌了,“要不要紧?”顿了顿,方才又道,“若要施这结界,何须你来?我等这么久不出手,不过是想等你醒了拿个主意,你却……” “这结界只能由我来施。”墨渊缓了缓,待气息平顺了,方徐徐道,“因这结界须时时加固,防止妖息再犯。我现下只担心后山……” 第23页 “后山?”叠风一头雾水。 “你担心也无用,不如等身体好些了,亲自去瞧瞧。”折颜嘆道。 “今日是第几日了?”墨渊问道。 “已是第十一日了。”叠风答道。 “第十一日了……”墨渊喃喃重复道。再不去,怕就来不及了。 只墨渊如何也想像不到,后山山崖下竟是那般惨状,已半边身体腐烂露骨的陆吾一面用布条将腐烂之处包扎起来,一面望着莲池内漂着的死鱼以及已一半枯死的白莲长长地嘆息。 这局死棋,墨渊,你却要怎么办? 第10章 梵天劫之四 那夜折颜反覆替墨渊诊治了几回,因见他已将体内妖息之毒压制住,虽则之前破星光结界时耗损极大,至损及了仙元,然服下自己所炼制丹药之后已见好转,便回偏殿歇下。长衫原本想继续守着,墨渊却只道无碍,要他回自己房中休息,不必时时守着。长衫见墨渊面色似已好转,折颜上神也说无事,便也放下了心,回房去了。 待房中只余他一人,他方倚在床头,轻颦了眉,目光沉沉地望着油灯飘忽跳动的火苗,陷入沉思。捱至半夜,月上中天,崑崙虚万籁俱寂,他方披了薄衣下床,也不及束髮,便提了灯盏,疾步往后山行去。 是夜月明星稀,目力所及之处,那一片常年花开不谢的桃林已一片枯枝败叶,山上山下鸟兽绝迹。墨渊蹙着眉,一步步走下悬梯。待行至陆吾所居山洞外,他蓦然发现那株参天的优昙花树竟也已枯死大半,另一半也花叶萎蔫,岌岌可危。而开明兽已不见了踪影。 他心下一沉,也不言语,迳自走入山洞内。 陆吾彼时正坐在蒲团上喝酒,那酒正是半年前白浅大婚那日他带与他的,不想竟还剩下不少。陆吾见他此时这般模样匆匆而来,心下瞭然,也不等他开口,便笑着打趣道,“我似已二十几万年未曾见你这般不修边幅了。上次你这般散着发跑来,还是北桓的忌日。” “你竟还记得。”墨渊听得陆吾提及北桓,默了一默,方才问道,“那日我将梵天印交与你,却不想今日……” “不必说了。”陆吾淡淡道,“你方才醒来一日,似这般忧心忡忡跑来,又有何益?待身体好些,再来过问也不迟。” 墨渊也不多言,只静静走到莲池旁。那莲池已然只余半掬水,几近见底,白莲亦显枯败。已然知晓了八分,只不动声色地淡淡道,“这莲池上次来时,还能见到几尾鯥。如今却去了何处?” “那日我臂上得了肿疾,便将它们都吃掉了。”陆吾淡淡笑道,“那味道我早就想试试,没想到竟那般难吃。”说着还将缠满布条的手臂晃了一晃,“不过这鯥确是有效,柢山名产诚不我欺,肿疾果是好了。” 墨渊却不接话,只看着陆吾献宝一般将手臂晃了晃,又拢入袖中,面色却越来越沉。 “对了,这梵天印每十五日须得以血饲之,今日已是第十一日了。”陆吾道,“你虽刚醒,却万勿忘了。” 墨渊瞥见于莲池水底躺着的那方铜印,扭头去看陆吾,忽道,“若再得几日,这崑崙虚怕就要变天了。”他缓缓走近陆吾,沉声道,“你还要欺瞒我到何时?” 陆吾一愣,见着墨渊那般神情,已有些慌乱,强自定神道,“我何时欺瞒过你?” 墨渊也不说话,只一把抓住他手臂上的布条,用力一扯。陆吾吃痛地嘶了一声,那被布条缠住的腐烂露骨的手臂已是一览无余。 陆吾知已是瞒不住,只抬眼去瞧墨渊,却见他苍白了面色,满目悲凉,不禁急道,“这点侵蚀不碍事!你别这样——”话音未落,身体已动弹不得。不知何时已被墨渊默默施了个诀定住身形,他大惊失色,只大喊,“你要做什么?” “这方莲池若干涸,崑崙虚的龙气便断了。” 陆吾听得墨渊在不远处,却看不到他人影,思绪全乱了,“你莫要乱来!” “当年我魂飞魄散之时,莫非也是害你这般死法?” “陈年旧事,还提他作甚!”陆吾听见自己声音已慌乱得不成调,“快替我解开!” “……抱歉。” 他听得墨渊低沉的声线似带着某种令他恐惧的镇定,不知为何依稀又忆起那年他魂飞魄散之际报丧的仙鹤自天边飞来,于天际哀哀而鸣,盘桓不去,最终坠于深渊而死的情景,还有那时自己委顿在地时眼眶盈满的泪水。恍惚之间,他似感到墨渊双手正抵住自己背心,而自己手臂处的腐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修復,莲池内的水也渐渐涨起,白莲枯木逢春般再度绽放。然而他的心却似枯叶般灰败,“墨渊!你在干什么!”他惊恐地吼道,“快给我停下!” 回答他的只有可怕的静默之中,墨渊那沉沉的嘆息。 他方听得那声喟嘆,心内顿时凉彻肺腑。体内那股无论如何也排遣压制不住的浊息渐渐便消散无迹,他越来越慌,只不管不顾地以术法抵抗墨渊的定身诀,毫无章法,却收效甚微。他知晓这是墨渊将他体内的浊息全数吸了去,不止是他,还有莲池内的也一併吸入他体内。陆吾知晓墨渊昏迷那日,确然是在莲池旁烤鱼。不过方听得钦原的低语,他手里的烤鱼全掉到了地上。那之后的几日他没有一日安枕,等到第十日,听说墨渊醒了,他方才舒了一口气,却不知翌日梵天印却出事了。自那时起,他便知晓墨渊定会做点什么,只想不到他竟用的是这般愚不可及的办法。思及此处,心凉化为丝丝怒意。 “你若不停下……我便……便将你山里的仙鹤全拔了毛,做成羽扇和羽衣,日日在你面前炫耀!” “你再不停下……我便……便将你桃林的桃花全摘了去,叫你那些徒弟一日也不能为你换新的!” “你再不停下,我……我便告诉白浅!” 他确然感觉这句之后,墨渊似顿了一顿。 他听得墨渊一声极轻的低语,似嘆息,似呓语,更似牵念。 “白浅……” 他连忙又道,“你若有个万一,白浅却要怎么办?何况,你捨得吗?” 墨渊在背后沉默着,似在沉思,只是抵住陆吾背后那双手却并未放下,浊息还在源源不断地被他吸去。良久,陆吾还未等到墨渊的下文,却听得背后一阵难抑的咳声。那咳声似已压抑了很久,一开始便源源不断顿止不住,再后来好不容易止住,却闻得他气息越来越弱。 “墨渊!!”陆吾又气又急地吼道,“快给我应一声!!!” 他慌了神,一面不管不顾地拼命挣扎起来,一面不住唤着墨渊的名字。 那双抵住背心的手终是垂落了下去,身后那人倾身委地,没了声响。 待陆吾总算挣脱了定身诀,急急忙忙转过身去,待看清,不禁唿吸一滞,顿在了原地。 第24页 那人一头墨色长髮蜿蜒于地,苍白的脸上紧蹙的眉宇未见一丝舒展,双目紧闭,白衣襟前落满点点猩红,艷明而刺目。 陆吾发誓,认识墨渊三十几万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形容。这人于人前惯爱强撑,从不露怯。便是有伤重之时,也绝不会于人前显山露水。陆吾曾笑他端着战神的架子,人前苦还要人后尝,分明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彼时墨渊却只笑笑,并不与他争辩。陆吾连连感嘆这人翅膀硬了活得还不如少时,却不禁想起当年他初次被父神带来之时,那副鲜衣怒马且锋芒毕露的神情,在记忆深处极是鲜明。时光匆匆,自那年北桓死后,那模样的墨渊就那般消失在莽莽时间长河之中,再也寻不回。他一日比一日更沉稳持重,也一年比一年更沉默寡言。待到他爹意识到这个儿子正朝着自己所期望那样成长的同时却再也不能承欢膝下之时,也已来不及。此刻陆吾似能想像方才他一面吸着妖息,一面压抑地咳血的情形。便是这般,还一味执拗地将所有妖息吸尽,方才罢休。 “从未见过像你这般蠢的人!”陆吾向他怒道,纵然此刻他已听不到。 现下的状况应当如何处置,他一个小小的山神自然拿不定主意。不过好在折颜也在崑崙虚,待天亮之后,再寻他来罢。思及此处,陆吾方才长长地嘆了一口气,缓缓将墨渊唇角的血迹擦去,将他挪到一旁的榻上,之后便在一旁守着,静待天明。 折颜这半月以来一直严重缺觉,开始时因墨渊状况不明,且几日几夜昏迷不醒,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一连七日七夜不曾合眼。后来墨渊状况好转,他也稍稍放了心下来,这才好好睡了一觉。只是沉沉睡着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日他竟是被叠风的一阵喊声惊醒。他听得叠风在门外喊,他师父不见了。 折颜睡眼惺忪的神识登时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心下一面默念这人怎么这般不让人省心,一面心急火燎地盥洗更衣,匆匆步出房间。 出得门来,还未站定,又是一惊。 前一日被墨渊施诀撑起的仙障还好好的,被封在仙障内的半个草木枯萎的崑崙虚竟在一夜之间恢復了盎然生机。他皱起眉,心下已有七分瞭然。 叠风长衫等人找不着墨渊,已乱了方寸。见着他就似见了主心骨,不住地问这问那,端的急红了眼。 折颜自是知晓墨渊在何处,只是眼下却不便告知他们详情。只好生安慰了一番,便遣了他们去前殿寻觅。崑崙虚后山自上古时便是禁地。除却崑崙虚之主,不相干的人都入不得内。那一干奇兽风物,更不能为外人所知。是故虽然知晓这群弟子着急,他也未曾说破。 待叠风等人离开,折颜正欲往后山去,却不想天上降下一只火凤凰。那坐骑之上端坐的,却是许久未曾露面的上清灵宝天尊。 乍见灵宝天尊降临崑崙虚,折颜颇有些意外,之后便笑着施礼道,“灵宝天尊,久违了。” 灵宝天尊自火凤凰上下来,也微笑还礼,“折颜上神。” “尊驾到此,可是来寻墨渊?”折颜问道。 “正是。”灵宝天尊笑道,“我前日于往生海畔推演运数,知崑崙虚与墨渊将有一劫。此劫关乎人神仙魔,若渡不过,便是天地永寂的局面。我与墨渊交情匪浅,自然不能坐视。不过此劫于他颇为棘手,故特意到此,便于点化一二。只不知墨渊状况如何,人又在何处?” 折颜嘆了一口气,“便是我也不知他去了何处。左不过半日光景,他定会回来。” 灵宝天尊笑道,“我尚有俗事在身,不便久留。若见着,可将此书交与他。他看完,便清楚了。”说着,自衣袖内取出一纸书信,递与折颜。 折颜接过,却不由得有些疑惑,便又问道,“三毒浊息于这清净仙山亦是无解之毒,却当如何方能解如此困境?” 灵宝天尊闻言但微微笑一笑,“一切众生,五逆十恶,一切重罪,皆自贪嗔痴妄。凡人不自渡,乃生此毒。岂不闻‘凝神澄虑,万神调伏。心若太虚,内外贞白。无所不容,无所不纳’?解铃还须繫铃人,此毒源自凡间,若不能逐本溯源,便是这至大的妙义慧明境,也有崩塌的一天。何况梵天印与崑崙虚乎?” 折颜听得此言,已明了了大半,却还有疑虑,“凡世要如何溯源方能解救?” 灵宝天尊笑道,“折颜上神,这个中方法何须说破?但凡仙胎道骨,如何不知?”言罢便即告辞,乘了火凤凰,飘然而去。 折颜将灵宝天尊所留书信收好,细品灵宝天尊所留谒语,思虑半晌,毫无所获。不禁感嘆三清果然超然物外,道法已极,自己整日流连于风月,果真境界上多有不及。待灵宝天尊离了崑崙虚,他便不再耽误,朝后山疾行。 行至陆吾的山洞外,便见着他拉着一张苦瓜脸正坐在门口等着,见着折颜,就像见着救世主一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跑来,拉了折颜的袖子,要他赶紧去看看墨渊。 折颜一边安慰一边嘆气,随他走进山洞内。陆吾边走边将前夜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折颜,又将梵天印出事那天的情形讲了一遍,方才住了嘴。折颜只走近墨渊躺着的床边,替他运气调息,压制妖息。好半天,方才收回手,长长地唿出一口气。只静坐一旁,待他醒来。 这一等,便等到日薄西山。墨渊颦着的眉依然没有松开,只微睁开了眼,便见折颜坐在身侧,远处陆吾正一脸愁苦立于莲池边。他正想开口叫折颜,一阵气息翻涌,胸口又一阵闷痛,便又咳了起来。折颜与陆吾听着,便都转过来看他。他用手压住胸口,缓了一缓,柔和了面色,低声道,“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再不来,叠风他们就快把崑崙虚翻个底朝天了。”折颜白了他一眼,“你这人惯不听人劝,崑崙虚便是好了几日,若你有个什么,又有何意义?还好之前炼制的丹药还有不少,总算能撑过这几日。” “又劳你费心。”墨渊嘆道,“抱歉。” “你要是真心歉疚,就给我快点好起来!”折颜肃然道。陆吾在一旁只顾点头。 “好。” “对了,今日灵宝天尊来了。”折颜自衣内取出那封信,犹豫了一瞬,还是递给了他,“他说这三毒浊息源头在凡间,须往凡间追本溯源,方能解崑崙虚之劫。” 墨渊听得,只默默展开书信。看完,那一直未曾松开过的眉宇,总算舒展开来。 折颜见他面上一篇释然之色,便接过信纸一看,但见那纸上寥寥数字。 “追本溯源,堵不如疏。旦发宏愿,无量功德。” “这是什么意思?”陆吾在一旁瞧见,一头雾水。 “三毒浊息源自凡世。凡人参不破,贪嗔痴妄如影相随。三十余万年的浊息,无论以多大的空间装,亦不能盛之久。除东华之外,若要净化之,便鬚髮宏愿,渡渺渺凡世。此法非但能解崑崙虚之危,还能除尽我体内浊息。” 第25页 “你的意思是……”折颜已明白了一二,心下一凉。 墨渊缓缓起得身来,行至洞外,负手望天。风吹起他的长髮与衣袂,恍如谪仙临凡。 “歷百世轮迴,渡凡尘俗世可渡之人,解黎民于危困之间,积无量功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不悔。” 第11章 蝴蝶梦之一 却说白浅自返回天宫,心上虽记挂着墨渊,奈何凤九伤情反覆,一直晕迷未醒,是以一日也不得闲,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在太晨宫守了好几日。折颜走后,她遵照吩咐,不敢怠慢分毫。这期间莫说去给乐胥请安,便是夜华,不到太晨宫也见不到她一面。只快半月了还不见折颜回来,她也渐渐生出些疑虑,想起东华那日对墨渊说的话,心底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怕墨渊出了什么事。左思右想,惶惶不可终日,不是发呆便是走神,连重霖仙官都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至第十日,听说青丘那边终因夜华派了伽昀去报信知道了凤九的事,便尽数杀到了太晨宫。她看着父母和一众兄长黑压压的一片人,甚至连迷谷都来了,默默按住了突突跳动的额角。 待好不容易让白止夫妇和白奕等人接受了此事,一大帮人平静下来,已是第十五日。 折颜还未回来,白真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和她拉着家长里短,她只间或应两句,似无兴趣。白真只道她照顾凤九太过劳累,也未深究。 午后她正撑着头在偏殿的榻上打着瞌睡,隐隐约约听到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正想起来问问状况,却不想眼皮越来越沉,竟毫无知觉地睡了过去。 她确然是做了一个梦。 她这般肯定,原是因为她那一身装扮不是当年的司音是谁?她此刻正站在崑崙虚那处捨身崖旁的峭壁边。她梦中似是当年身,便也忆起了当年事。她记得便是在这里,她心满意足地向着墨渊笑道,“我知道师父是想哄我开心。”墨渊微笑着同她打趣,“算你还有些良心。”思及此处,她怀恋地微笑起来。当年在崑崙虚时与墨渊的点点滴滴即便过了这许多年,依然歷久弥新。只是她转瞬又想起大婚前夜去寻他,他在房门前清冷地说,“时候不早了,快些回去罢。”那日破星光结界之后她冲到重重浊息之间,想奔去抱住他彼时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却退了一步,分明动了怒。她在崑崙虚两万余年,墨渊对她向来温和,从不曾苛责过她一句。如今确然是有些不同了。 一时感怀喟嘆,便隐隐有些失神。 迷迷煳煳之间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不知为何,她知道定然是墨渊。心下忐忑了瞬间,又因担心他的安危而释然,忙转过身来,惯性地露出了笑脸。 “师父!”她笑容可掬蹦蹦跳跳地奔向身后不远处站着的那个一脸温和,眼角唇边都挂着暖意的人,“师父,师父你可回来了。你到哪里去了,一去便这么久!十七还以为师父把十七丢下,独自逍遥去了!”一旦变回司音的模样,她似又得回了肆无忌惮的本钱,之前的所思所感也抛诸脑后。 墨渊一身墨蓝的衣袍,静静地立在远处。他柔和的眼中似有一汪碧水,澄澈而深邃,盈盈地映出她带笑的眉眼。他微笑着默默看着她的脸,却并不说话。 她奔过去,在他身前站定,笑得灿烂,“好久不见师父这么开心的表情了!师父开心,十七也高兴。” 他眼中似闪过一丝灿然的光亮,明媚了□□一般明媚了他的脸,他微笑地走到她身前,朝着她缓缓地伸出了手。 他的神色确然是放松的,连那开口的声线也有些高昂,带着些许畅意,“左右醒来你就不记得了,便随你变回司音也好。” 她似忐忑又似期待,心如鼓擂,等着这双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如当年那般拂过她的髮鬓,她的脸颊,她的肩,于是那些她在心底暗自斟酌的关于他们之间已有些不同的猜测便会如同泡沫般碎得了无痕迹。 “无论是司音还是白浅,十七永远是师父的十七,并没有差别。” 她看着那修长白皙的手拂向她的脸侧,在她以为他会像当年一般带着笑意摩挲她的侧脸时,那手便在距她一步之遥处堪堪顿住,再也没有向前一丝一毫。她一愣,心下一急,上前了一步。他收回了手,又似那日一般,向后退了一步。她再向前,他又退一步。 “是了。”他声音似哽住了一瞬,轻声道,“你便是化了司音当年的样子,也还是当下的白浅。” “师父……”她眼里已涌起了水汽,渐渐积满眼眶,仿佛下一秒便要决堤。 “本当无牵无挂地去,却放不下你,想与你一见,便任性自私了这一回。即便如此,也只能在这梦境之中。”他面色柔和,却固执地不再让她靠近一步,“你这烈火一般的性子,如今在九重天上总要谨慎一些才好。九重天上人心叵测,那年你上去拿回眼睛,我便知晓你这性子断然是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的。如今我不在,更要时时在意,莫要被人欺负,更莫要被人算计了去。” “师父,你在说什么?十七听不懂……”她有些心慌。 “玉清崑崙扇的用法我已写下,放在藏经阁阴符经下面。若无事可做,便去拿来练过罢。否则下次若再遇到困境,你要怎么办?”他顿了顿,忽而喃喃道,“没时间了。” 她还想说什么,却见他走近她身侧,抬手施诀,淡淡道,“这些你且记着,只见过我这件事……便忘了罢。”她听他说的这些,心下已有些惶然,正待相问,却勐然脱离了梦境。 醒来之时,白真还在一旁与白奕争论凤九与东华要如何办。她摇摇头,仿佛记着刚刚梦境之中似与谁见了一面,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的脸。只记着要谨慎一点,还有玉清崑崙扇的用法藏着哪处。改日有空,便去一趟崑崙虚罢。思及崑崙虚,又开始担心墨渊的状况,不禁蹙了眉,念叨起“折颜还真是个慢郎中,若再不回来改日定要去十里桃林将他的桃花醉搬空”云云。正碎碎念间,却听得隔壁东华寝殿传来一声清脆的破碎之声,还有东华一声怒极的低吼。她摇摇头,离了偏殿。 那边东华听得司命说墨渊要去凡间歷百世轮迴,一时激动,将手中的茶盏捏了个粉碎。 “你说什么?!”他又惊又怒,“他要下凡?!” 司命在下方毕恭毕敬,轻声道,“帝君请低声。这事被隔壁太子妃殿下听到就不大好了。” “哼!”东华一松手,碎片自手中落下,发出一阵脆响。 “折颜上神午后方自崑崙虚回来,也不去见殿下,迳自找到了小仙,将前因后果告知。末了,要小仙在编排上神命数之时留个神。然墨渊上神这次并非歷劫,乃是渡化,是以小仙这命簿上断是编排不了的。上神在凡间的运势全凭天定。小仙方才与折颜上神一道去了轮迴井,本端着忘川之水,然则……彼时墨渊上神元神已离了仙体,这水又如何喝得下去。” 第26页 “若他带着记忆下凡倒好。只怕那人固执得紧,断是不肯的。” “帝君说的是。”司命嘆道,“上神只说,‘不经百世,绝不回归。回归之时,必苦修道法,白日飞升,方可归位。’至于记忆,已由上神自己封住。” “那他此刻……?” “已入轮迴了。” 东华一甩袖子坐起身来,怒意又起,“好!好他个墨渊!我便这般不明不白地欠下他这么大个人情!他倒好,说走就走。这百世轮迴,若以天上来算,也须不短的时日。我又要如何还他!” “帝君无需担忧。日后要还人情,想来有的是机会。” “哼。”东华不满地哼了一声,“司命,你且时时留意着他在凡间的运数。” “小仙明白。” “还有。”他顿了一顿,“这事须当保密。天宫内除了你我,不得让第三个人知晓。尤其是白浅。” “帝君放心。” 白浅自偏殿出来时,便看到了与白真在一处说话的折颜。 折颜看着墨渊入了轮迴,方才沉着一张脸往太晨宫走。一边走,一边思索着要如何应付白浅。墨渊下凡这事断不可让她知道。且不说彼时墨渊状况极糟,便是他立下的宏愿,想来亦会歷尽艰辛。何况他以这等身份临凡,于凡世不啻圣人出世。所谓“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但凡圣人出,必逢乱世。乱世之中,又有几人可得善终?念及此处,不禁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灵宝天尊此法固然能化解危局,却又要累墨渊去凡尘俗世经歷一番。想墨渊那般恬淡寡言的性子,他着实想像不出他在凡世的模样。他与墨渊自小便相识。墨渊那等身份,根本毋须去凡间歷劫,是以这三十余万年来,这下凡之事于他还是头一遭。想到这里,他感到有些头疼。而若这事被白浅知道了,以她的性子,定是忍不了墨渊受哪怕一丁点罪,于是他的头更痛了。 正与白真一道说话,便见白浅远远地走来。那一刻,他这只几十万岁的老凤凰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待他胡思乱想,白浅已走近。 “折颜,你可回来了。”白浅颇急切地问道,“师父他如何了?崑崙虚呢?” 折颜在心里嘆了一句“果然”,面上依然淡定,只道,“你以为呢?墨渊是何人,这点事他既已出手,定是稳妥无疑。不过那日因消耗过甚,虽无大碍,他也须闭关一阵子。我因替他炼制了些丹药,方才回来晚了。” 白浅见他说得合情合理,虽还有些担心,也不便再纠缠此事,只叫他去瞧瞧凤九。折颜在心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也不多言,便即进到房内,为刚刚醒来的凤九诊起了脉。 却说因太晨宫出了这等事,天宫已然乱了套。天君几日前亲临太晨宫,却被东华以人多事杂为由拒之门外。天君因见不到东华,便交代夜华偶尔去宫里瞧瞧。夜华因白浅半月不曾回宫,也乐得往太晨宫走一趟。只乐胥颇为不乐,见着夜华之时脸色也不甚好。夜华问及,她只说白浅只顾着青丘,何曾顾及过夫家。那日不管不顾便丢下阿离去救侄女,回得宫来,半月不出太晨宫的大门,更不曾见过她来问安,分明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夜华但好言好语安慰,只说青丘女君至今未醒,她也是不得已。 乐胥只望着夜华离去的背影,将手中一只碧玉簪“啪”的摔碎在地。 不知是哪一宫的仙娥仙官说漏了嘴,东华帝君造妙义慧明境,又以一己之力调伏源自凡世的三毒浊息这许多年,那日还差点因此羽化这件事不过数日便四海八荒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众仙皆云东华帝君闲云野鹤之身尚能为护四海八荒,此等高风亮节,若不能前去探望,如何对得起仙家身份。是以何止太晨宫,连天宫都因争先恐后络绎不绝往来问候的各路神仙而挤得门庭若市。东华禁止不住,便随他们去了。因太晨宫内还住着青丘女君,多有不便,因此重霖他们便要前来太晨宫的神仙们在芬陀利池畔的这处空地等候,不得擅入。 却说熙熙攘攘的一众大罗神仙里,有两人并非因此而来。南海水君携了女儿绿袖公主避开了众人,往大殿去向天君问安。南海水君一向难得离开一次南海,天君面会之后,因见他携了女眷,便要乐胥代为款待。乐胥见绿袖公主聪颖伶俐,容貌出尘,极是喜爱,便乐得应承下来。某日在散步闲聊之时,乐胥试探着问绿袖,是否已许了人家。绿袖因找不到话头提起此事,正暗自烦恼,不想乐胥竟先问起,便盈盈下拜,只道,她早已待字闺中,往来说亲的也不少,只因那年太子夜华曾去过南海,她见之不忘,这许多见过去,也未曾改过初心。故至今未有婚约。乐胥细细算了一算,这事已然过去了两百余年。一面感嘆绿袖之长情,一面又烦恼洗梧宫因白浅之故未得一位侧妃,实在太不像样。因见这绿袖公主品貌都是上上之选,且南海水君又以女儿叨扰之故往她宫中送了份大礼,她婉拒不脱,便索性收下,是以有意将这公主留在身边,为夜华选作侧妃。不过乐胥一向知晓儿子的心性,只安慰绿袖了一番,让她往自己宫里多住些时日。绿袖见状,只欢喜拜谢。 白浅因凤九已然甦醒且太晨宫事忙之故,这几日便回了自己的长升殿住着。 这日她闲了下来,躺在榻上,终于寻得机会将之前的事重头整理。然而思前想后,越发觉着墨渊这事甚是可疑。一来这三毒浊息只能由东华帝君方能净化,且若要将之净化,还需沉睡上十几万年。以东华帝君之能,尚需如此之久,可见这三毒浊息之巨大。而若仅仅将之调伏,也须耗得东华全部修为,乃有羽化之危。墨渊仅凭一枚梵天印便能将这妖息收服,若果真如此简单便能处置,只须请墨渊出面便了,东华帝君又何须屡屡以身犯险。可见这梵天印并非那么简单。那日折颜与东华帝君言语之间对这法器言辞闪烁。东华帝君只说驱动这法器也是不易,却没了下文。之后她问折颜,折颜却只说无事,不曾料竟去了崑崙虚半月之久。二来,那日的梦境太过诡异。对梦中之人她已无丝毫印象,却还记得要凡事谨慎,甚至连玉清崑崙扇的法诀藏在何处都一清二楚。这委实太过不寻常。玉清崑崙扇的法诀除了她自己,便只有墨渊知晓,莫非那日梦境中人便是…… 若真是墨渊,他却又为何要来入梦? 她思及此,一个激灵从榻上坐了起来。左思右想,越想越不对,这长升殿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便起身换了身衣裳,匆匆步出了殿门。方出得殿来,便见夜华带着阿离正走进来。阿离见着她,叫了一声“娘亲”,扑入她的怀里。她微笑着安抚了孩子,转头去看夜华,却见夜华神色恍然之间尚带着怒意,不由得轻声问他出了何事。夜华却只抿了唇,淡淡一笑,说没事。方才宫外人多,阿离在外面始终不好,还是回来他才放心。白浅点点头,吩咐奈奈将阿离带入殿内,自己却向着宫门外走。夜华问她去何处,她顿了一顿,只道出去走走便回。夜华见她神色有异,无法放心,便遣了一个小仙娥远远地跟着。 第27页 白浅好不容易自车水马龙的南天门挤出来,便腾起一朵云,一刻不停地望崑崙虚而来。 远远地还未到近处,她便瞧见崑崙虚半山皆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结界之中。那仙障她是晓得的,那日墨渊于碧海苍灵所施的便是这仙障。虽则这仙障不如当日,却也极为壮观。她按下心中那丝焦虑,落下云头。 崑崙虚大殿与往日并无不同,仙童在一旁打着瞌睡,几位师兄则三三两两在一处研习着经卷。见她走进来,这几位师兄们全呆了一呆,对望一眼,方才满脸堆笑地打趣道,“我们方才还说是谁呢,原是十七来了。” 白浅微笑着向几位师兄施礼,“诸位师兄,好久不见。” “你这九重天的太子妃,今日到此,不会是专门来看我们的吧?” “师兄们莫要开十七的玩笑,”白浅敛起笑意,神色已见焦急,只道,“师父可在?” 几位师兄也未见迟疑,只淡淡道,“师父在闭关。半月前那一场你也是知晓的。师父甦醒不久,尚未恢復到从前那般便赶去碧海苍灵,自然有些折损。折颜上神说并无大碍,只需闭关静养些日子,便可恢復如初。你这般急急忙忙赶来,想是担心师父?” “这是自然。”白浅嘆道,“那日师父的模样十七看着似不大好,这半月又因在太晨宫照顾不及到此。这两日终于得了空,方才来看看。即便如此,也误了时日。师父若然安好,十七便能放心。若师父有个什么,十七便是万死也难赎罪的。” 几位师兄听得她如此说,面面相觑,颇有些紧张,却不敢表露分毫。 “对了,大师兄呢?”白浅左右看了看,“还有子阑呢?” “大师兄在藏经阁。子阑大概在哪处闲逛吧。” 白浅又与几位师兄闲聊了几句,便循着路迳往墨渊闭关的山洞而来。刚走到洞口,便见子阑正坐在洞口打瞌睡,也没惊醒他,只跑到山洞门口,向里张望。一眼望去,满眼皆是熟悉的陈设。墨渊闭目端坐着,面色如常,看似毫无异样。而这洞口所结的金色仙障,她也极是熟悉,正是墨渊常设的壁障。 一切都安宁祥和,与往常无异,平静得仿佛一潭死水。 不知为何,白浅心头的那丝疑虑并未消失,反而加重了。正沉思之间,却听得子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说你啊,要来看师父何必这般偷偷摸摸,大摇大摆进来便是。这崑崙虚上下还有谁能阻了你这天族的太子妃殿下去么?” 白浅转过身,便见子阑睡眼惺忪地站在身后,淡淡道,“师兄们与我打趣就算了,怎的你也这般说话?你坐在此,可是守着师父?却又为何睡得那般死,连我来了都不知?” “我说的那可是实话。哦,师兄们调侃两句你就不介意,偏我说一句就不行?”子阑没好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缓缓道,“师父又不会变成仙鹤飞走,我干嘛在洞口守着?左不过没事可做,在此消遣罢了。” “在师父闭关的山洞外消遣,你倒出息了。对了,师父到底怎样了,折颜来此半月有余,可说了什么不曾?” “折颜上神说了,师父损了些修为,且动及仙元,说简单一点,需要休养。少则数月,多则数年。不过总归不妨事。那妖息尽数被师父的法宝收了,也平静得很,师父封着山,也只不过防着万一。”子阑淡淡道,“多大点事,你还屁颠屁颠从天宫跑来。被师父知道,又要黑着脸训你一顿了。” 白浅听着,便又想起那日墨渊动怒的神色来,不禁打了一个哆嗦,“既如此,我便不与你啰嗦了。”说着,便往藏经阁而去。 白浅走后,子阑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神色黯淡下去,喃喃道,“这小祖宗还真不好打发。再过一刻,便要装不下去了。” 藏经阁内并不见叠风,白浅也不在意,只四下寻觅起来。她记得玉清崑崙扇的那份用法在阴符经下面,转过几个书柜,方才找到。阴符经下方的空白处放着一纸素笺,她伸手取了,来至窗前,打开来细细查看。 这纸素笺上所写确然是玉清崑崙扇的用法,而行文笔迹不是墨渊又是谁?她细细读了,却闻着这素笺上淡淡的一股血味,不由得皱起了眉。正思索间,叠风已走近。她忙将素笺收了,笑盈盈地与叠风打了招唿,之后便推说有事,不便多留,就要告辞。往日叠风总要挽留一番,或要她不可忘了师兄们,今日却什么都未说,只叫她一路小心。 白浅走后,叠风坐在藏经阁窗边的桌前,长长地嘆了一口气,仿佛一转眼,还能见着墨渊伏案疾书的情景。 数日前,便是墨渊去歷轮迴的前一日,他将弟子们召集到殿上,淡淡地说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们师兄弟们当场便说不出话来,过了一刻,便隐隐有了饮泣之音。 墨渊的神色淡淡的,与往日似无不同,只寥寥数语,说不必忧心,这凡间事,凡间毕,不过十数年,他终是会回来的。然而此话一出,那低泣声更见响亮了些许。细听之下,原是子阑。 之后墨渊便一件件将崑崙虚大小事务交代了众人,又告诫众弟子不可荒废时日,以及此事万万要保密。尤其是对白浅,不可走漏一丝消息。交代完毕,方才与折颜上神一道回了房。 折颜还在为梵天印之事忧虑,不过墨渊却道无妨。他自掌心化出两枚澄亮的五色石,交与折颜。折颜乍见此物,也舒展了眉宇。原来这五色石乃是母神之物,炼之以补四极天柱。这五色石本就有替代之用,可替世间万物,只是这五色石的效用只得短短十数年,过了期限,便自失效了。折颜便以一枚替了墨渊元神,一枚替了他的血。一枚放在他闭关之处,用以支持这两处庞大的仙障。一枚吸了血,沉入后山的莲池之中,以饲梵天印。折颜不禁感嘆墨渊思虑之周详,确是面面俱到,毫无遗漏。待折颜去了后山,他便披了件薄衣往藏经阁而去。 取出一纸素笺,他知时间不多,只提笔将玉清崑崙扇的脾性,特质,用法要诀等尽数写下。窗外暮色沉沉,油灯上的火苗微微跳动,摇曳着将他的身影在身后拉长,沉于阴影之中。即便不能尽善,对白浅也终归是好的。她收了扇子这许多年,尚未参透扇子的用法,想来更无有与玉清的交流了。想到此处,不禁有些失落,復又伏案疾书。或是神思动盪,牵起体内一股浊息涌动,便又咳了起来,止之不住。熟悉的疼痛于胸中扩散开来,那口闷浊的腥甜便涌上了喉口,想咽下,却是不能,只一手撑着桌面,一手堪堪掩住唇,却不意唇间喷涌的猩红自指间丝丝漏出,滴落在素笺之上。欲再誊写一份,体力已有不济,他默默擦去唇边血迹,缓了一缓,待那股浊息渐渐平息,方才淡淡抬手一扫,将素笺上星星点点的血迹隐去,叠好,放置在书架之上。 临行前,崑崙虚的十六位弟子悉数跪于大殿外为他送别。他只淡淡道了再会之期,便同折颜一同离去。只在落于轮迴井前,他方才施了一个堕梦诀,于梦中与白浅一见。待收起诀,才封印了自己的记忆,落入轮迴之中。 第28页 白浅回到天宫时,时辰尚早。她心事重重地回至长升殿,只不想身后一直尾随的仙娥已一只脚踏入了紫宸殿。 第12章 蝴蝶梦之二 那仙娥遵了夜华旨意,一路远远地尾随着白浅,见白浅去了崑崙虚,在崑崙虚山上待了一个时辰左右方回。她上不得山,只在山下等着。待白浅回了长升殿,才往紫宸殿而来。 夜华彼时正在案头批阅伽昀送来的奏摺,见那仙娥进来,只淡淡地叫她有话就说。 那仙娥将白浅一路从南天门至崑崙虚,以及在崑崙虚待了多久等经过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夜华听得崑崙虚这三个字,硃批的笔毫顿在了原处。面上毫无表情,一双眼似古水无波一般平静,他抬起手,挥退了下方跪着的人。 殿中又只余他一人,平静的神色下,心底却是暴雨倾盆。 她果然还是去了。 她在太晨宫时便有仙娥私下说她整日魂不守舍,心不在焉。他心内只希望她那般失神不是因为她整颗心都记挂着墨渊,而是担心凤九的安危。自那日她与墨渊在碧海苍灵相见起,他就觉着她整个人都不对劲。彼时她嘶喊着、哭泣着,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也要去那人身边,整颗心都系在另一个男人身上的模样尽数被他看在眼里。他可以无视离境,无视毕方,却难以无视墨渊。因他知晓墨渊在她心中的分量。若真要衡量,只怕自己也是及不上的。当年他自沉睡中醒来,知道她还在等他,便知道墨渊做不出乘虚而入这等事,确然对他钦佩有加,加上自己能醒来也是仰赖他渡了不少仙气的缘故,是以诚心诚意地叫了他一声大哥。虽然如此,他却深知自己去祭东皇钟前,她是何种态度。她得回了素素时的记忆,便不打算再与他相见。是以当他醒来,得知她还在等她,便不愿再拖,乘着她言听计之际从便速速完婚。若再拖下去,待她冷静下来,若又与他算起那些旧事,他又能如何? 思及此处,他默默嘆了一口气,面色也不知不觉沉了下去。恰好连宋因无事来寻他,方进得门来,便见得他如此,不禁开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不好。” 他不应,只立起身来,端坐在案前,默了一默,方才看向连宋,问的却是另一桩事,“三叔,可还记得当年我问你关于玉清崑崙扇之事?” 连宋坐在下方,手里摇着扇子,听得他这么问,颇有些莫名,“是问过。我记得那时还说起那玉清崑崙扇乃是崑崙虚的法器,是墨渊上神赠给司音神君的。” “当年若水河一战,三叔也参与了?” “不错,”连宋微笑着回忆道,“不止是我,你爹和二叔也在。” “那在你看来,司音神君与墨渊上神……”他顿了顿,似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他们……如何?” “这……”连宋愣了一愣,没想到夜华问的竟然是墨渊与司音的事。当年之事,经歷过那场大战的人想来都不可能忘记。连宋又记起那日夜华大婚墨渊与东华一道去迎亲,路上他们说起的那番话。彼时他便知道当年墨渊与司音一事,绝非空穴来风,只怕是板上钉钉一般真。不过如今夜华已与白浅成婚,又要如何说起当年事才好?他莫名感到有些头疼,“平白无故,你问这个做什么?” 夜华默了一默,只低声道,“我想知道。” “知道又如何?这些不过是几万年前的前尘旧事罢了。如今你已得偿所愿,与白浅举案齐眉,朝夕相对,破镜重圆。不知惜取眼前人,却这般在意当年事,不智啊!”说着狠狠扇了扇扇子。 “话是不错,”夜华缓缓道,“然我总归希望浅浅心里从始至终只得我一人。” “好吧。”连宋嘆了口气,收起扇子,“你是要听详细的,还是笼统的?” “越详细越好。” “既然如此,那我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这些事过便过了,你万不可起了疑心。”连宋顿了一顿,方才缓缓道来,“墨渊上神与司音神君的事,还要从一柄玉清崑崙扇说起……” 连宋八卦的技能确是不输司命的。他滔滔不绝如数家珍般将当年司音拜师、被瑶光上神囚禁,墨渊闯宫救人、与瑶光决战苍梧之巅等等事一五一十地说与夜华听了,连当年四海八荒都在传的墨渊上神与司音神君的八卦也一併眉飞色舞地讲了一遍。 夜华越听,眉头便皱得越紧。 “说起若水河一战,至今我还难以忘怀。”连宋微笑地嘆道,“印象最深的不是那河水被鲜血染红的惨烈,也非素锦族一族尽数战死的悲壮,却是墨渊上神为了这天下苍生和大义毅然以元神生祭东皇钟的震撼,还有司音神君抱着墨渊上神仙体枯坐在河畔声声悲恸的嘶喊,还有她于河畔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定要杀尽翼族一族为他陪葬的决绝。至今那情景仍记忆犹新。” 夜华眼底似又闪过那日白浅于那滚滚妖息之外一边流泪一边决然地说“不能丢下他一人”然后一把推开自己冲进仙障之中的情景。那两万年的朝夕,他们俩人在一起如涓涓细流般的相濡以沫,一道经歷的悲欢离合,却是他永远无法触及的过往。那是属于他们的曾经,拿不走,挥不去,他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这倒不是他们故事的最后。”连宋笑道,“之后的事我却也只是听来一些,并不能作谈资说与你听。你若有兴趣,去看看史书或是司命所写的那些,定能有所收穫。” 夜华颔首,默然不语。 连宋又道,“不过话说回来,即便司音就是白浅,你又与墨渊上神有那等渊源,但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日子还要继续。我若是你,便不会问这些前尘旧事给自己找不痛快。再者说,你若拿不准,何不亲自去问白浅?” 夜华低声道,“我无需问她。” 连宋奇道,“为何?” “她向来是个藏不住心事的,所思所想即使不问,也一清二楚。” “你啊,就是思虑过甚。”连宋收起扇子,“如今她已与你成婚,你也知晓了她便是当年的素素,也算求仁得仁,那还有什么好担忧的。我真是不明白。” “素素确是她,”夜华喃喃道,“而她……却不是素素。” 连宋看了看夜华的面色,摇摇头,站起身来,“当年你懊悔害素素跳下诛仙台,日日燃着结魄灯想令她回来。如今她回来了,也已与你成婚,还有什么比这更圆满?这人啊,要学会知足,方得常乐长久。你好好想想。”顿了顿,又道,“至于那之后的七万年,我劝你还是别去深究了,何必呢。”言罢嘆了一口气,飘然而去。 夜华望着连宋离去的背影,默然收起了案上的奏摺,站起身来。 天枢进来看时,见他已起身,便问道,“君上要去何处?” 他面上已然换了惯常波澜不惊的神色,淡淡道,“藏书阁。” 第29页 夜华并非不知道那七万年发生了何事。 当年玄女去青丘盗走了墨渊仙体,连着阿离也一併带走,白浅只持了一柄玉清崑崙扇独闯大紫明宫一番血洗之时,他也在场。白浅冷笑着对玄女说,墨渊仙体承了她七万年的心头血,怕是她儿子消受不起。彼时他听得这番话,便有种说不出的憋闷,仿佛一块巨石压在心上。不过那时墨渊尚在沉睡,甦醒遥遥无期。是以虽初次见到墨渊那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脸他深感惊讶,瞬间便明白了为何自他出生起每每总有人说他像极了墨渊,却也未曾多想。然而白浅得知墨渊即将醒来之时那喜极而泣的神情,他确是一点一滴全看在眼里。那般真情流露的动人神色,比之摇着扇子淡淡笑着说要与他娶几房侧妃之时,确是天渊之别。他遇见的白浅,从未对他那般情真意切。之后她去西海,索结魄灯,甚至打算亲自去瀛洲岛取神芝草,为他渡修为,只为墨渊尽快醒来,凡此种种,他都从未忘记。她为了那人,似无论要付出多大代价也心甘情愿的。墨渊醒来那日,他于大殿外听得崑崙虚传来的沉沉钟声,心头原是那般绝望。若非当年他祭了东皇钟,她与他究竟会如何,他根本不敢去想。 他一路行至太晨宫旁的藏书阁时,便见着芬陀利池畔前来看望东华帝君尚未散去的众仙,不由得又想起在碧海苍灵那日,只默默走了进去。 他于这浩如烟海般的书架之上寻得那册史书其实并未花多大力气。他自小便爱在此流连,几番寒暑,见不得母亲之时,在此聊以慰藉,也是常事。翻开那册书简,史笔寥寥,惜墨如金,不过大抵与连宋所说并无二致,只见着那最后零星的数语,令他僵在了原地。 “皓德君六万三千零八十二年秋,翼族之乱毕。父神嫡子墨渊携座下十七弟子司音,双双归隐,杳无所踪。” “双双归隐……”他重复着这四个字,一双手已握得发白,也毫无知觉。 他将书简收起,沉着脸,自藏书阁内出来。方出来,便见不远处司命星君正急急忙忙往太晨宫而去,不禁出声叫住了他。 司命正因见着墨渊命簿上的命数有些异常,往太晨宫报与东华帝君,却不想半途被太子夜华叫住。他一向与夜华并无往来,是故颇为诧异。不过很快便恢復如常,向着夜华拱手施礼,“太子殿下可是唤小仙?” 夜华神色如常,淡淡问道,“司命星君可忙?” 司命笑道,“太晨宫外这架势太子殿下也见着了,小仙又没有三头六臂,已是忙得焦头烂额。” 夜华颔首,又道,“星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司命面色不变,心内却暗忖,莫非这太子殿下有何隐情?沉吟了一瞬,便笑道,“既然太子殿下发话,小仙安敢不从。” 夜华便与司命找了不远处一个凉亭歇脚,方才落脚,已有眼尖的仙娥瞧见,早端了清茶与点心来此。夜华面无表情地挥退仙娥,转头去看司命,神色依然是淡淡的,“星君,听闻你与青丘女君交情匪浅?” 司命寻思原来他与凤九小殿下的那点事连太子都知晓了,便无奈地笑道,“太子殿下说笑了,小仙与青丘女君不过是点头之交。不过是因为女君与帝君的关系,偶有交集罢了。何谈交情匪浅?” 夜华也不深究,只拿出那捲史书递于他,“星君可知这史书是何人手笔?” “乃是晋文府修撰史籍的仙官们所撰。”司命接过书简,据实以答。 “听闻司命星君于这天上地下正史野史、奇闻八卦甚是熟稔,今日可否替我解惑?” “太子殿下抬举小仙了。”司命笑答,“但凡是小仙知晓的,定知无不言。” “皓德君六万三千零八十二年秋,翼族之乱毕。父神嫡子墨渊携座下十七弟子司音,双双归隐……星君,这段你可曾听说过?” “自然听过,”司命答道,“这便是七万余年前若水河大战之后史官所记。” “然则事实却并非如此。” 司命笑道,“墨渊上神因歷了东皇钟之劫,魂飞魄散,沉睡了七万年方才醒来,这事四海八荒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史书上所说,自然不作数。” “既不作数,却又是何人如此编撰,混淆视听?” “这……”司命顿了一顿,只道,“当年司音神君与墨渊上神仙体一道失踪,天族上下四海八荒找遍亦毫无所获。崑崙虚弟子于天界凡间寻了七万年,也未有蛛丝马迹。为给天族一个交代,帝君方才给天君建议如此归结。实属无奈之举。” “原来竟是东华帝君。”夜华默了一瞬,又道,“既然如此,司音神君究竟将墨渊上神带去了何处?” “太子殿下说笑了。”司命笑道,“司音神君便是方今的太子妃白浅上神。这等秘闻,殿下向太子妃一问便知,为何却来问小仙?” “想来便是星君这般博闻之人,也定然不知详情罢。”夜华轻呷了口茶,淡淡道。 司命一听,顿时有些情绪翻涌,不禁答道,“这等事便是小仙未曾亲见,也听得一二。左不过是司音神君往大紫明宫向离境翼君求取玉魂未果,方才带走了墨渊上神仙体,以青丘狐族心头血餵之。且因初时取血太过,差点丢了性命。全赖狐帝往瀛洲取来神芝草,狐后又渡了一半修为,方才保得她性命。从那之后白浅上神便七万年不曾离开过青丘一步。” 夜华听得,神色黯了下去,低声道,“星君所言,可是实情?” “青丘小殿下偶尔与小仙闲聊时无意间说起。便是这四海八荒,也无几人知晓。确定无疑。” 夜华沉默了一刻,方才起身,只淡淡与司命道了谢,步履沉沉地离去。 那夜白浅于长升殿内与阿离说话,久等夜华不来,望见神色异样的奈奈,便问她夜华去了何处。 奈奈犹豫了半晌,方才嘆了口气,说太子殿下去了一揽芳华。 白浅一听那处,心下便有些不喜,只将阿离交与奈奈,起身往一揽芳华去寻他。 多年之后白浅还记得彼时夜华的模样。他一身玄衣地坐在一揽芳华殿门前的台阶之上,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捏着凡人素素的画像,醉得人事不省。那夜月色皎洁,清冷的月光映着夜华那张惨白的脸,分外凄凉。 第13章 蝴蝶梦之三 若说这成婚半年来白浅唯一没干过的事,那就是回想素素的记忆。自那年她打碎结魄灯得回凡人素素的记忆起,她便从未忘记作为凡人在天宫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也从未忘记当初为何要跳下诛仙台,更未曾忘记打破结魄灯之后那般万念俱灰的日日夜夜,但她更明白如今一切都要向前看,过去便过去了,珍惜当下比执着于过去更重要。是故这半年来她确然没想动过素素的记忆。 酒,确然是个好东西。白浅好酒,自然明白酒最是能让人真情流露。当年能让她白浅在狐狸洞里醉得浑浑噩噩昏天暗地,自然也能让夜华在一揽芳华醉得恍恍惚惚昏昏沉沉,抱住她叫素素。 第30页 她觉着她这人确然是大度的,正如那夜夜华叫她素素之时,她只耐心地低声与他道,夜华,我是白浅。 她觉着夜华此刻应是清醒的,因他望着她徐徐道,是,你是白浅,并不是素素。 她用她那不大灵光的脑袋想了想,确信自己掌握了他的意思,心沉了一沉,方才道,素素是我,我却并不是素素。我不可能再如她那般脓包在天宫任人宰割,而她既跳下诛仙台,便再不可能回来了。 他一只手攥紧了那凡人的画像,面色如枯枝般灰败,喃喃道,是,她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她看着他的样子,退了一步,淡淡道,比起白浅,你仿佛还是更怀念素素。你念了她两百余年,如今她回来了,就站在你面前,你认出她就是白浅,却看着她的脸叫她素素。夜华,你当真爱过白浅么。 他默念着这一句,待满院夜风招摇着吹得一阵酒醒,他幡然醒悟之时,她早已离去。 “他自金莲时便爱着你,只是那时你一双眼里只看得到墨渊罢了。”纵然得不回金莲时的记忆,他亦已明白这一点。 或许连宋说得对,执着于过去又能如何,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他转回念头之后想不出要如何与她解释这一切,只能奢望待过两日她的气消了,自己能再好言好语地哄她回来。 只是他如论如何也想不到,那夜他真情流露,伤的并非只有他自己。自成婚以来从未回想过素素那段记忆的白浅方回至长升殿,便不可抑止地回想起那段往事。 一无所有的她于那一览芳华内的一个个孤寂的夜,一点点被磨尽的卑微的希望,还有那颗渐渐冰冷的心。她站在诛仙台上,戾气扑面而来,她执着那面镜子,似解脱一般与他道,“夜华,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我们从此,两不相欠。”她一身是血地倒在十里桃林,浑浑噩噩,却笑着对摺颜说,这须臾几十年的爱恨恩怨,不过是一场天劫。 “凡人惯爱看破镜重圆,岂知破镜即便重圆,也是道口子,疤痕累累,断无重圆如新的道理。” 人人皆道他们举案齐眉,破镜重圆,姻缘美好。她不去想这一段,只是希望单记着他的好,还有失而復得的珍惜,似过去的不再去触碰,便不会心痛。怎料到这短促的美好,竟如此不堪一击。 那夜夜华到她的长升殿时,望着已然睡下的白浅,只默默地转身离去。 那之后的几日,他夜夜宿在自己的紫宸殿,或偶尔去一揽芳华喝酒,白浅却再未去寻过他。 却说那日司命被太子叫住之后,也不及细想太子又发了哪门子疯问一堆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问完便走,便心急火燎地冲进了太晨宫。 彼时凤九正与东华在殿内说话,他见着,犹豫了一阵,方才进了殿门。 东华见他拿着卷书简,似有话要说,便与凤九耳语了一番,凤九看了一眼司命,默默点点了头,便往偏殿去了。待凤九离去,东华方才转过头来,看向司命,徐徐道,“看你的模样,似乎出了点事?” 司命咽了咽口水,顿了一顿,只将手中书简呈与东华,方才说道,“帝君请看。” 东华狐疑地接过,展开来细细一看,露出了惊讶之色,“这……” “帝君容禀。原本墨渊上神初次降世乃是救世,然则这番祥瑞之兆竟被一位地仙泄了天机。若是平常神仙下凡,必饮了小仙的忘川之水,断记不起自己是谁。这一番倒好,天机一旦泄露,便会坏了上神的运数,”司命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低声道,“恐怕最糟糕的是,还不及归位,上神便会在凡间记起自己是谁。彼时要飞升,却是不易了。” “这地仙究竟是何人,竟如此无知?”东华不禁有些动怒。 “这地仙说来与墨渊上神还颇有渊源。”司命笑道,“帝君既掌着万仙籍册,只须一算,便可知此人底细。” 东华不语,只掐指一算,半晌,不由得挑了挑眉,来了兴趣,“你只知此人是谁,可知此人为何可入地仙之列?” “昔年若水河一战,崑崙虚除墨渊上神一人之外,还有一人战死。便是墨渊上神座下第九弟子,令羽上仙。这令羽上仙以聪慧着称,墨渊上神收徒严苛,却坦言这位弟子最是有灵性的,若非如此,也不会令这位上仙统了前军。只是令羽上仙战死之后,却没了下文。谁能想到,他竟还能转世到凡间,更能在凡间与其师墨渊上神再遇?只是帝君所指上仙因何重列仙班,小仙确然不知。” 东华顿了一顿,似思索着何事,半晌,方才笑道,“果然如此。” “请帝君为小仙解惑。” “当年令羽战死之时,只有司音在场。司音执着一柄玉清崑崙扇,欲救令羽,对否?” “正是。” “那日本君在碧海苍灵结下星光结界之时,破开这结界的,并非墨渊,而是白浅。” “竟是白浅上神?小仙竟不知这白浅上神法力如此高强。” “非也。白浅并不知玉清崑崙扇如何使用,乃是墨渊就地教与她。本君当日在结界之中听得他说这玉清崑崙扇乃有摄取之能。想来必是那日她悲伤过甚,前去营救令羽不及,眼见着令羽在面前战死触发了玉清崑崙扇之故,那扇子擅自摄了令羽的魂魄在扇中。” “那为何令羽上仙又会于凡间降世?” “那扇子不仅可摄取,还可归还。不过这法诀白浅并不知晓。想来应是那日墨渊教与她,她控制不当,连着令羽的魂魄一道散了出来。” “可小仙听折颜上神说,那日墨渊上神以梵天印收尽三毒浊息,那魂魄当已收入梵天印内,何以降生于凡间?” 东华笑道,“既是只收了妖息,又如何能收了因大义而死的魂魄?” 司命还是不明白,“然则那日上神乃是待帝君的苍何剑回来,方才祭出梵天印。若果真只收妖息,大可直接祭出便可。何须待苍何剑回来?” “本君的苍何,却也有些不同。”东华似并不想多说,“那日结界碎后,令羽的魂魄将散未散之际,恰好遇见随后赶到的灵宝天尊。” “原来如此,想是灵宝天尊收了令羽上仙的魂魄,令他转世?” “不错。不仅如此,天尊还启发了他一番。与他言道,十数年后,将有尊神降世。他因见着墨渊降世时漫天的祥瑞,方才信了,潜心修道,成了地仙。” “然则如今因他泄露天机,上神命数有变,却待如何?” “凡事自有定数。因果循环往復,天数难测,安能强求?如今便走一步看一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再者,若墨渊真有归不得位那一天,本君也自有办法。” “帝君说的极是。” “这番折腾,你且去凡间走一遭。想墨渊这般经歷,不日必将转世。你且看着令羽,莫令他再搅乱了墨渊的运数。” “小仙明白。” 第31页 暗沉沉的天色下稀稀疏疏的薄雪悄然自天际飘落,他缓缓抬起眼,满目萧瑟。刑场之外一阵骚动,却见着那人急红了眼,似贿赂了一回,方才向他奔来,还未至近处,便噗通跪倒在地。 那人只噙着泪看他,哽咽道,“你若认了,又如何会有今日。若非因我之故,你定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他却淡淡笑道,“认与不认,又有何区别。今日之事,即便当年不是你说,也会是别人,想来不过是相同的下场。素来天下事便大抵如此,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也早有所悟。令羽,毋须苛责自己……” 令羽收了泪,似悟了一般,嘆息道,“当年天尊点化于我,我便知你并非常人。虽则你如今落了浊骨凡胎,却当真并非等闲。这些年我跟着你,方知因果造化之事,获益匪浅。如今你若归位,我自当潜心修道,位列仙班。若你再入轮迴,我便随了你,于这凡世辗转,定要与你积了善果,助你早日归位……”待还要说下去,却闻得午时钟响。 早有士卒上来将之拉开。令羽泪流满面,只大声道,“崑崙山上客,莫恋十丈红尘!” 刀斧手已洗尽刀锋,刀气如滴水凌冰般彻骨生寒。 他仰起头,飞雪如飘絮,洋洋洒洒地落于他的肩头,仿佛眷恋着不肯离去。 他便于这满目雪色之间,忆起那日日来入梦之人。 那人一袭白衣胜雪,于山巅听他抚琴。她笑意盈盈,一把摺扇在手,只言好听。他无奈地摇头,说她于音律之事一窍不通。那一曲凤求凰,那一番弦外之音,终究是,如之奈何。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此话说与令羽知道,想来他那般聪慧,亦能于他身后顿悟。 耳畔还似有令羽的哭喊,那一声声却让他迷迷濛蒙,似那白衣之人,又来入梦。 “行刑!” 司命站在场外,听得这一声令下,转过了头去。周围俱是唏嘘之声,纵然他已对墨渊此生之事了如指掌,依然在这一片悲凉之中忍不住嘆息。 “古今之事,多是如此。便是这开国功勋最着者,也免不了这番悲剧。当年他年纪轻轻一骑绝尘解了琼州之围,救数万黎民于倒悬,攻破函谷关也是居功至伟。唉,便皎皎然如明月般,亦难免功高震主,一夕身死。可嘆,可嘆啊!” “当年他降生之日,红云蔽天,霞光万丈,太史令因上书道,此番祥瑞,乃是大吉之兆,主紫微星入世,天下不日便可一统。后果证此言。” 司命听罢,但摇摇头,嘆息了一番。欲待去寻令羽,却见他已触阶而死。一算之下,乃知他已随墨渊入了轮迴,不禁摇头,心内道,这师徒之情倒也真挚,只是不知这地仙要何年方可修得正果。难免令人担忧。 长升殿内烛火明明灭灭,白浅靠在榻上,手上执着那日墨渊留与他的扇诀,沉思不语。奈奈见着她似心情不好,便拉着阿离往偏殿去了。 这纸上血味依旧,白浅目光沉沉地盯着素笺上的字迹,抬手向素笺扫了去,那日墨渊隐去的血迹便无所遁形。斑斑点点暗红的血迹在白纸黑字的素笺之上格外刺眼,她眼中又有水汽涌起,顿止不住。想来墨渊写下这扇诀之时,定是伤重。然他却处处隐匿了蛛丝马迹,想是要她好好的,不愿她再为他担忧之故。 念及此处,她不禁懊恼起来。 若然当日自己再强大些,当无需他如此操心。她这弟子做的,委实不合格。如今既已知晓,若再不发奋,日后再有何事,莫非又要劳他亲力亲为?如此一想,便再也坐不住。 『你若要我发奋,我便尽我最大所能。你既已闭关,我便再不打搅,搅了你清净。只望你清心静养,早日功成。』 她来至院中,默念法诀,执着玉清崑崙扇,堪堪修炼起来。 朗朗月下,那一方阴影之中,玄衣的身影便于这黑暗之中默默望着她翩然的身影,良久,转身而去。 第14章 蝴蝶梦之四 时光荏苒,稍纵即逝。你不来,我便不往,你不问,我亦不答,转眼即是半个寒暑。总归想着等平静下来再细细相探相问,然对坐总无言。似这般来来回回,纵然曾两情相悦,也捱不住日日蹉跎。 这一日,夜华在紫宸殿内批阅奏摺,却听得窗外不远处成玉元君并阿离在一处与连宋闲聊。成玉元君与连宋无需多话,然则阿离却提到表姐凤九与东华帝君之事,三个人便在一处闲话了起来。成玉说三生石不靠谱,东华帝君将自己的名字从上面抹去,便定不可能再有姻缘,又如何与凤九还能结为连理。连宋答道,三生石上本也不全是三生三世皆要在一处之人,许了白头之约,却始乱终弃、同床异梦者,自不可胜数。当真三生三世倾心相爱、矢志不渝的,又得几人。阿离在旁边说,我父君与娘亲的名字也刻在三生石上,但定是要长长久久在一处的。原本还有说有笑的另外两人,不知为何,便噤了声。阿离又说,娘亲初次在凡间遇见父君,一丝记忆都没有,便能一见倾心,真心相待,可见以父君的品貌,娘亲爱上也是自然,左右他们就是佳偶天成,天造地设的一对。 夜华听得这话,默了一默,不禁回想起诈伤倒在茅屋前,与素素初次相见的情景。如今想起来,依然似发生在昨天一般。只那一双含情目,却不再只盯着自己。白浅终究不是素素。 正沉浸在回忆之中,却见乐胥身边的一个小仙娥进来,说请他去一趟。夜华面上毫无表情,只淡淡应了,收起案上奏摺,起身走了出去。 还未至乐胥殿里,便远远地听见一阵啼哭之声。他心下纳罕,微蹙了眉,未动声色地跨进殿门。殿内乐胥正端坐在榻上,满脸怒意,殿内还跪着两个正在啼哭的仙娥。夜华施了礼,便问乐胥因何事而动了肝火。乐胥不语,身旁的仙娥答道,今日娘娘去瞧那寒月芙蕖,不小心听见这两个小仙娥在一旁嚼舌根,说了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许多坏话,娘娘大怒,要将这两位仙娥贬下凡间。夜华不语,乐胥瞧着他,问他可知晓这俩个仙娥说了什么?夜华只说不知,乐胥冷笑,说她们嚼舌根固然不假,但这源头还在白浅身上。品行不端,和丈夫生分不说,还让天宫上上下下看了笑话,这太子妃当的,委实不合格。夜华不语,一旁仙娥又道,太子殿下,这二人说了不少太子妃的闲言碎语,极是难听,什么不下蛋的母鸡,什么占着茅……夜华打断了那番粗言鄙语,只说全听乐胥处置。乐胥罚二人贬下凡间,永除仙籍。待跪在殿中的仙娥被拉下去,乐胥方才屏退了左右,轻声与夜华道,你与白浅这些日子以来的状况已是尽人皆知。我思虑过后,与你选了一房侧妃,便是不能得你喜欢,洗梧宫中亦不能只一位正妃。夜华乍听到侧妃二字,便厉声拒绝。乐胥好言相劝,他只不听。 乐胥见夜华如此干脆,顿了一顿,冷笑道,“你倒好,一颗心尽向着她,却不知她仗着自己的身份,在宫里肆意妄为惯了,这半年来全未有一刻将你放在心上。昨日她不知发了哪门子疯,将她长升殿的花园毁了个一干二净。我差人去探问,她竟说毁了便毁了,那又如何。似这般肆意,以后若做了天后,如何堵得住上下悠悠之口。” 第32页 夜华沉着脸,只是不应。 “你当年爱那个凡人,为了她寻死觅活,几番折腾连性命都快搭上了。那时我不知她就是青丘白浅,对她也颇不在意。后来你又倾心于白浅,我原以为你是看开了,哪知她便是那凡人。自她取了素锦的眼睛,我便知她是个不省心的。后来竟还害你睡了三年,三年都未来看过阿离一眼。我本想着现下你们二人既已成婚,便遂了你一番痴心,也算圆满,怎料想你们方才成婚一年,便疏离至此。这又是何道理?” 夜华沉默着,半晌不语。 “你不说,我也能猜出个十之八九。她白浅当年的那些事,四海八荒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她去崑崙虚拜师之时,便诸多传闻,说她与师父不清不楚。这事连天君都一清二楚,还派了你爹去崑崙虚问过墨渊上神因何要与瑶光上神决裂。这事你不知,那时四海八荒可是人尽皆知。后来她任性带走墨渊上神仙体,天君大怒,谁知司音竟是青丘白浅。后来她封印擎苍,被封了容貌记忆落入凡间,才化身为素素。我方知道素素便是白浅之时,便一直在想她因何而看上了你。细细想来,那九万年来,能让她上心的,不外乎一个墨渊上神。你又与墨渊上神长得一模一样,即便她失了记忆,也难保当时看到你,心里想的却是——” “够了!”夜华沉声打断了乐胥,心绪已有些不稳,顿了一顿,只道,“我不会答应的。”说罢便决然地转身离去。 待夜华步出殿内,绿袖方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看来时机已成熟了。”乐胥缓缓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若与白浅当真夫唱妇随,一体同心,倒也难办。如今他既已对白浅生出了嫌隙,要出手便容易多了。” 绿袖在一旁微笑着附和道,“娘娘说的是。” “你在我殿里已半年了,耐得住寂寞,方成得了大事。”乐胥笑道,“如今只需添把火,入住洗梧宫了便指日可待了。” 绿袖上前扶了乐胥,恭敬道,“娘娘大恩,绿袖没有一日不放在心上。若能得偿所愿,定当日日扣请娘娘安好,鞍前马后,粉身碎骨也绝不推辞。” 乐胥满意地看向她,微笑道,“这般知礼,便是做了正妃也不差,却只能做得个侧妃,也是委屈你了。” 绿袖摇摇头,“只要能留在君上身边,莫说是侧妃,便只做得个仙娥,绿袖也是甘愿的。” 乐胥点点头,要她附耳过来。只低声与她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定能成功。绿袖点头应下。 从乐胥殿内出来,夜华一声不响地望长升殿而来。一路上他整颗心都在回想方才乐胥说的那番话。他确然从未想过为何当初素素会对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子那般放心,只道是她心地善良,连些小动物都那般爱护,何况是个受伤的活人。如今想来,她对小动物那般照顾,原是小动物并不会威胁到她的安全。可一个带着剑受了伤的陌生男子,却是不同。他细细回想彼时素素看他的眼神,一丝凉意缓缓自心底浮起。那时他见着素素窈窕的身姿,同不晓得什么似乎埋在记忆中的一个模煳背影两相重合,那滋味像是上辈子丢了什么东西一直没找着,歷经千万年过后,终于叫他找着了。他如今知道那背影便是司音,而他在转世之后早已没了金莲时的记忆,唯独记得司音的背影,原是因为早在他尚未化形之时,便爱上了她。毫无记忆的他爱上素素是因为记得司音,而毫无记忆的素素会爱上他则是因为记得……这张与墨渊一模一样的脸么?如此一想,他便有些站立不稳,堪堪扶住了身侧的宫墙。 这念头一起,便任他如何压抑也挥之不去。 他确然不知凡事淡然的白浅还曾对谁有如对墨渊那般上心,更不知她与墨渊九万年朝夕相对何以会对自己倾心。原是乐胥说者有心,他这听者也有意。如今一旦想通,便都通透了。只是这真相于他尚不如一无所知来得好。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迈开的脚步,步履沉沉地走到长升殿前。 一入宫门便见他亲手植下的桃树并整个花园都被毁地一点不剩。他压下心头沉沉翻涌的愁闷,入得殿来。 白浅正倚在榻上研究着扇诀,因太过专心,未注意到夜华玄衣的身影已立在塌边。 “浅浅,这花园是怎么回事?”他见白浅未曾抬头,便低声问道。 “你何时来的?”白浅略微吃惊地抬起头来,面色却波澜不惊。 “方才。”夜华立在原处一动不动,缓缓道,“这花园是怎么回事?母妃可差人来问了?” “左不过是我练习扇诀之时把控不好,一个失手弄坏了。”白浅淡淡道,“并非什么大不了的,差了人修好便是。母妃是差了人来问,只是那仙娥态度甚是嚣张,我这人惯是看不顺眼仗势欺人的,自然没有好言好语的道理。” “花园坏了便坏了,要什么紧,”夜华蹙眉道,“只平白无故的,你练扇诀做什么?” “为了下次有事,不再像那回一般不知所措。”白浅收起扇诀,拿起扇子,“也为了有朝一日,能站在师父身侧,助他一臂之力。” 夜华默了良久,方才低声道,“其实你什么都不必做,只需留在我的身边。” “就像素素?”白浅冷笑道,“夜华,我是白浅,并不是素素。她一介凡人在这天宫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可知道?但凡素素有今日的白浅一分,也断不会被人欺负到要挖去双眼而无还手之力!” “浅浅,你还在恨我挖了你的眼睛?”夜华颤声道,“那时我也诸多不得已,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 “若说不恨,便是自欺欺人了。只不过我如今已想通,旁人护不了我,我便自己护着自己。”白浅淡淡道,“这般领悟虽来得迟了,却也不晚。我崑崙虚的弟子,向来是这般通透,也正是因着师父的教诲,我崑崙虚上下十几位弟子才没有哪一个是不成器的。” “浅浅,你整日整日想的,都是旁人,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旁人?”白浅冷笑,“不说师父是你兄长,便是那十几万年将你养在元神里的恩情,你这声旁人,便是忘恩负义!那日在碧海苍灵,若不是师父冒着危险将小九救出来,我青丘便连女君也失了!这份大恩我青丘断不敢忘!他为这四海八荒将所有危险一力扛了,莫说我这做弟子的只是遵了师父教诲练练扇诀,便是要我以命换命,我白浅也是义不容辞,不会皱一下眉头!” “比起我,你果然……更在意墨渊。”夜华退了一步,从内到外俱似冷了一般,手指微微抖了起来。“我来此之前想通了一些事,只是心底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你是在意我的。” “夜华,我确然是在意过你的。”白浅望向他,“然而你心里倾心爱的,却是素素,并非我白浅。我们成婚这么久,你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呢?” 第33页 “我自欺欺人?”夜华笑道,“自欺欺人的是你吧,浅浅。你心尖上的人明明是墨渊,却从来只说当他做师父。可岂知你对他的这份心,早已不是弟子对师父的情谊。” “若再侮辱我师尊,便是你,我也不会客气!”白浅刷地亮出玉清崑崙扇,厉声道,“今日我便只当你没来过,你走吧!” 夜华不作声,只定定地站在原地。 白浅收起扇子,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坐回榻上,方才发现夜华已无声无息地离去。 “夜华,我与你,于那天劫时相遇,成就的果然是一段孽缘。”她眼中含着的泪此刻方才缓缓流下。 殿外角落之中,阿离瞧见这一幕,无声地将头埋到了手臂里,泣不成声。 那夜,他又独自去一揽芳华喝酒。或是因日里与白浅争吵,这次喝得格外多,酒入愁肠愁更愁,便醉得极彻底。他迷迷煳煳半梦半醒之间,忽看到素素一身白衣自殿外款款而来。他想便是素素是因墨渊爱上了自己,到底自己也还是她心底倾心之人,她除了自己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也无他人可依靠,到底对自己还是一心一意,念头一转,酒意却更浓了。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向她走去。 “素素……” 她微笑着扑到他怀中将他抱住,柔声道,“夜华,我回来了。”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他拥住她低语,泪湿眼眶,“这些年来,无数个夜晚,你却从不曾来入梦。只要你回来,只要你回来……我……”说道最后已只剩呜咽。 “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我回来了,夜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那些往日的恩恩怨怨我早已放下,也不恨了。” 她扬起头,侧过脸去吻他的唇,撬开齿缝,一口温热的甜酒落入口中,被他晃神之间悉数咽下。 那一番耳鬓厮磨之间,他似堕入了一个极美的梦。这些年来心心念念之人,终于回到了这里,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便于这梦中,将饱尝了多年的相思之情,肆意地宣洩。 “素素……”他唤着她的名字,沉溺在这美梦之中,似沉沉浮浮,飘飘荡荡,一丝清明也抓不住。直到听得白浅冰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神识似是被白浅强行聚拢,他恢復了一些神志,左右看了一看,方才如梦方醒般僵在了床上。那梦中白衣的素素此刻□□,正瑟瑟发抖地躲在他身后,定睛一看,却是住在乐胥殿内的绿袖。而白浅此刻正在不远处站着,冷冷地瞧着同样□□的自己。如今这个情形,已是百口莫辩。 白浅不作声,只是神色极冷,良久方淡淡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便不打搅二位了,你们好自为之。”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外便走。 夜华只觉周身如一盆冰水浇下,刺骨到透心凉。 当夜白浅便独自回了青丘。阿离要随她一道来,她也不让跟着,只吩咐奈奈好生照顾。 腾云行至狐狸洞外,白浅方才想起,这里已不是自己的居所。犹豫再三,欲往崑崙虚去,却想起如今这狼狈的模样与当年离镜变心之时别无二致,若又去墨渊那处寻安慰,又要累他操心这等俗事,乃是大大的不肖。当年她因见着离境与玄女之事,心伤之下往酒窖喝得大醉,边喝边烧了那年离境写的酸诗。墨渊来见着,她便倚在他的膝上,哭个不住。墨渊虽寡言,却安慰她,说离境的眼光甚是不佳。 想到此处,她不禁笑了起来。此番眼光不佳的,却是自己。 思前想后,想到墨渊此刻还在闭关,不便打搅。狐狸洞也断是不能住的,便转身欲走。不料方才转过身,被出来打水的迷谷见着,吃了一惊,出声唤她,“姑姑!” 她只留下一句“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去了十里桃林”便化为轻烟离去。 来到十里桃林之时,她又想起当年自诛仙台上跳下,便是浑身是血地落在这里。当年她因伤情问折颜要了一碗忘情水,将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也是在这里醉生梦死,等来了夜华。想不到这些年过去,这里竟还是她的归处。只这些年过去,一切都变了。她已不会再讨一碗忘情水忘了什么事,更不会等着谁了。这些年的爱恨情仇,便任它们在时间之中慢慢淡去,当年司音说,纵然离镜真的负了我,千万年后,我终有释然的一天,左右不过一趟儿女私情。于如今的她,亦是如此。 折颜找着她时,她正握着一个酒瓶躺在桃树上喝着酒。神色似醉非醉,不似伤情,倒像释然了一般。折颜面上却有些肃然,只来到树下,将天宫已决定为太子纳侧妃一事说与她知道。 她方在树上听得,却是一笑,“要纳便纳吧,左右与我已无甚关联,随他们开心。” 折颜闻得她如此说,不禁嘆了一口气,“小五,究竟发生了何事,以太子对你的感情,你与夜华方才成婚一年,当不至于便要纳侧妃罢?”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感情之事,最是难料。我已然想通了,从今往后,定要与那九重天的一切都断得一干二净。如今我已决定离开天宫,那劳什子的太子妃,谁爱去做谁去,我断是不会再做。只是这青丘却是回不得,你这十里桃林也只能暂住。天下之大,却无我白浅立足之地了。” 折颜听得,微笑道,“青丘如何回不得?便是你未曾与太子成婚,孑然一身,青丘也还是你娘家。莫要胡思乱想。倒是这天宫这边,你待要如何处置?” “且待他们前来知会,”白浅笑道,“我便可当面与夜华定下和离之约。于他于我,都是解脱。从此之后,便两不相欠了。” 折颜方才嘆了一声,让她回房睡着,莫要再想不开心的事。 隔了数日,折颜又沉着脸去寻正在桃树上睡觉的白浅,只道天宫来人去了青丘,寻不到她,便寻至了十里桃林。 来人正是伽昀。他毕恭毕敬地向着白浅行了一礼,只道,天宫已于昨日将侧妃绿袖迎入了洗梧宫。折颜在一旁听了,冷笑道,这天宫办事效率如此高,当年太子与青丘的婚约竟能拖上两百年,真是奇了。伽昀只道,乐胥娘娘说,那绿袖公主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不得不办,不可令孩子没有名分。 白浅却笑了,说这是应当的。 伽昀走后,折颜已有了怒意。白浅却淡淡道,“他夜夜留宿在一揽芳华,已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半年来,哪一日不是如此?那日奈奈来寻我,说他在一揽芳华门口见着素素,吓得不轻,叫我去看看。我去看了,方才捉姦在床。若孩子已有两月,则那日断不是第一次了。” 折颜嘆了一声,只得安慰她一阵。 那夜折颜带着白浅一同回了青丘。方到狐狸洞外,迷谷已迎了出来,说太子殿下到了,已等了一盏茶的工夫。 白浅面无表情地进得洞中,见夜华一脸苍白地立在一旁,神色甚是悲凉。她不待夜华解释,便冷冷道,“太子殿下今日前来,想必是要与我解释一番。若是如此,那倒不必了。” 第34页 “浅浅,不管你怎么想,终归我爱的是你。那日绿袖之事,乃是一场误会,我……” “夜华,你解释与否,于我都不重要了。那日我已想得极清楚,九重天本就不适合我。早在我还是素素时,便早已死心,日日循着路径习惯前往诛仙台的路,阿离更是碰也不碰,也只是望着早日跳下诛仙台,结束这场孽缘罢了。得回素素的记忆之后,我在狐狸洞里的悲愤,你永不会明白。彼时我便已不知要如何嫁你,方才一连数日不见。只没料到后来你竟去祭了东皇钟。是我看不开生死,只记着你的好,才与你定下白头之约,一路行来这么久。” “浅浅……” “这半年来,我已想通了。算我白浅于这风月之事上却是无缘,那日之事,我并不恨你。便是你要再纳几个侧妃,我也无话可说。我已应了与你的婚约,虽则这婚约本就拖得够久,不过如今倒无所谓了,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即便没有绿袖,我也已认清了这件事。如今你我都已清楚彼此真实的想法,你也无需再愧疚于素素跳下诛仙台一事。这些年过去,便也当学会接受。话已说到这份上,便打住罢。往后我们各归各处,各安天命,再不相干。” “浅浅,你是要与我……” “不错。我青丘想来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也说过,你若负了我,我便弃了你,再也不见。这话如今也算得数。我们如今也没甚好说的,不如和离了。破镜难重圆,断弦终难续。彼此就当作一场孽缘情劫,左右数万年后,你我终会释然。当年的离镜如是,你也如是。”白浅顿了顿,走入内里,半晌方才出来,出来之时,手里握着一纸素笺。 “这和离之书我已签了。你且签了,递迴天宫,也好了结。” 夜华整个人如风中之叶般颤抖着,缓缓地接过这一纸和离书,面色灰败,不发一语。良久,方才说道,“既已如此,便都依你。”言罢,步履沉沉地向外走去。 自那之后,转眼便是几年光阴。白浅再也未曾踏入过天宫一步。 凤九知道白浅与夜华之事,劝了一阵,却无可奈何,只将狐狸洞让与白浅住着,自己去太晨宫与东华为伴。只东华听得他们婚变,却淡淡一笑,似是早已料到一般。凤九不解,说白浅当年为太子醉生梦死,怎的今日说离便离了。东华只道,白浅从来便是懵懂,自己的真心也不自知。如今反倒好了,往后有的是机会寻着真心。凤九不明所以,东华但笑笑,却不点破。 白浅在青丘时长日久,虽不是女君,却重新担了女君之职。闲散下来,便日日修习扇诀,终于有一日,听到一个极清越的女声。 她说,我叫玉清。 白浅想起数年前墨渊留下的素笺,里面说起玉清崑崙扇若练至第九层,便能令神识与扇子交流。她欣喜若狂,便想去崑崙虚向墨渊报告一声,让他高兴高兴。正好遇见折颜前来寻白真,便将打算告诉了他。折颜嘆了一口气,只说此刻墨渊正是闭关的紧要关头,这等事就不要拿去叨扰他了。待他过几年出关了,再去不迟。 白浅思索了一阵,似想通了,却郁郁不乐。 折颜转念一想,掐指一算,便笑道,“你这般郁郁不乐,不如随我去凡间走一遭,就当去散散心也好。听说凡间的戏楼近日有几齣戏甚是不错,你最爱听戏,去凑一回热闹总是好的。” 白浅笑道,“老凤凰,你怎的也有闲情逸緻去凡间听戏?四哥呢?” “真真近日总寻不见毕方,四海八荒四处寻找。往常毕方虽也时常闹脾气,却都不如这回。我独守桃林,也是无趣,便去听一回戏又怎么了?” “好好。”白浅笑道,“今日已来不及,不如明早如何?” “也好。” 翌日却是个难得的晴天,折颜格外高兴,早早便将白浅叫醒,要她速速换了衣服,好一同启程。 白浅一时竟有些好奇折颜究竟为何这般激动,不禁失笑这老凤凰总没个正形。 那日他二人方才腾云离了青丘,便在半路遇上紫微大帝正带着天罡三十六星往天宫去,双方素日也无深交,便施了礼,各自赶路了。 却说这日折颜与白浅来到的这处乃是秣阳城西的一处戏楼。彼时这秣阳城是中州国的都城,极为繁华。不过这两年国内兵戈四起,中州国虽强盛,却已有衰败之相,只这秣阳城还依旧歌舞昇平,灯红酒绿。 上得楼来,白浅便捡了个位子坐下,问小二要了瓜子点心和酒,回过头去看折颜,却见折颜仿佛有些心不在焉,似在寻找着什么。 “我说折颜,这戏是你拉着我来看的,怎的这般不专心?”白浅难免有些疑惑。 “没什么,只我在这戏楼听了好几日戏,却不见那日一位懂戏的公子,有些遗憾罢了。”折颜微笑道,“不过今日这两齣戏也是极好的。” “好似你来此听戏,却又似来找人。”白浅笑道,“不怕我告诉四哥?” “上一回便是真真同我一道来的,”折颜笑道,“别白费力气了。” 那日的一齣戏,一出叫《桃花扇》,另一出叫《蝴蝶梦》。那戏也确是好的,白浅听着名字,便有了兴趣。 “堪嘆你儿女娇:不管那桑海变,艷语淫词太絮叨。将锦片前程牵衣握手神前告,怎知道姻缘簿久已勾销?翅楞楞鸳鸯梦醒好开交,碎纷纷团圆宝镜不坚牢。羞答答当场弄丑惹的旁人笑,明荡荡大路劝你早奔逃。” “老不羞,偏见韵,偷将拄杖拨红裙。那管他扇底桃花解笑人。 ……当年真是戏,今日戏如真。” 这一齣戏唱罢,戏楼内已是一片喝彩之声。折颜抿了一口酒,却见白浅若有所思,便问道,“你素日是个爱听戏的,这齣戏却是不好?” “倒不是不好,只这破镜果真难重圆,虽则这戏难得是出悲剧,倒也情真。”白浅笑道,“以扇为媒,以扇定情,却也是奇思妙想。” “扇子并非稀奇之物,你不也有一把扇子?”折颜笑道,“你这扇子可非同一般,听闻你自破了星光结界,便一直多有修习,连长升殿的花园也被毁了。想来得了扇子这么九万年,总归开窍了。” “若非当日师父提醒,之后又留了扇诀与我,我确是再过九万年,也参不透这扇子的诀窍的。”白浅笑着打开扇子,顿了一顿,又道,“滴在扇上的血迹,却画做桃花,谁说又不是奇思妙想?” “只是这结局我也不爱看,”折颜嘆道,“凡人一生须臾便过了,似这般相亲却不在一处,隔了千山万水的也并非路途,却是人心,到头来只得两处哀嘆,于这乱世,倒也应景。只是太伤了,不好。” “确是如此。” 正说之间,却听得邻座几位公子哥理起了话头。 “这戏是好,只我知这原是镇国将军家的世子洛少卿给拟的曲。这世子,似于乐理一事尤其通透,与生俱来一般。听说生来便带着祥瑞,方才五岁,一日与奶娘去街市上闲逛,被一算命的道士见着,说这世子乃是天上紫微星下凡,是大富大贵之相……” 第35页 方听得这番话,白浅正在喝的一口酒喷了出来,咳了半晌,笑道,“方才见着紫薇大帝,何曾下得凡了。这道士忒不靠谱了。” 折颜笑道,“胡言乱语,听便听了,勿要当真。” 那边厢又一位公子哥道,“如今镇国将军年事已高,只怕这位世子还不到三十岁,尚未娶妻,便要接任了。这世子整日舞刀弄剑,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还弹得一手好琴,只对谈情说爱似毫无兴趣。听说曲阳王家的郡主自小便对他一往情深,枯等了他十年,也未能如愿。前些日子,曲阳王奉旨入京,便在太后面前求来了一道圣旨,由太后赐婚,不日便将完婚,嫁入将军府,一尝夙愿。也算一段佳话了。” 白浅本对这话毫无感觉,一转头,却发现折颜一口酒也喷了,咳个不住,便笑了,“老凤凰,你怎么了?这酒不好?” 折颜摆摆手,一脸看好戏的神色,那嘴角的笑意如何也消不去,低声道了一句,“这铁树开花,倒也是几十万年的奇闻了。”说罢还啧啧地摇头,就着一口酒喝了下去。 之后那出《蝴蝶梦》却是一出神仙下凡的故事,白浅看得昏昏欲睡,折颜却频频哂笑。 “不如我跨凤乘鸾朝玉京,仙家日月永,你只待浩歌一麯酒千钟。见如今春秋七国刀兵动,不如我柳阴中一枕南柯梦。俺崑崙顶上人,比凌烟阁上臣。试看咸阳原上麒麟冢,都一般潇洒月明中。” 听得这句,折颜又是一口酒喷了出来。只道,“司命说得不差,这人啊,怕是快记起来了。” 那日听完两齣戏,已近黄昏。白浅归途之中似有所思,折颜也似在思索着什么,都未曾说话。 白浅回狐狸洞内睡了三日,第三日清晨,方欲起来喝水,却听得迷谷在外面对摺颜低声道,十五日之期已至。白浅正在纳闷十五日之期是何意,却又听得迷谷说到“崑崙虚”三字。白浅瞬间清醒了些许,抬手隐去身形,也敛了周身仙气,只随着面色凝重的折颜来到崑崙虚。只一落地,折颜便不见了人影。她正在迷惑之间,却听得子阑打着呵欠与长衫道,“师父那百世轮迴如今不过才过了一半,还早着呢。” 她一愣,显出身形,一把拉住子阑,一字一顿道,“什么百世轮迴?” 第15章 虚花悟之一 她一愣,显出身形,一把拉住子阑,一字一顿道,“什么百世轮迴?” 子阑方在与长衫说话,言未毕,白浅便一把将之拉住,他顿时吓得失了人色,结结巴巴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一旁长衫也吃了一惊,忙叫她松手,有话好好说。 白浅并不理会,只一手抓住子阑的衣襟,急道,“师父他怎么了?!” 子阑愣了一秒,只道,“师父还是老样子,什么事都没有!” 白浅根本不信,一把推开子阑,也不管长衫在身后如何唤她,只冲到墨渊闭关的山洞外,那山洞与往日所见并无二致,只此刻白浅却觉着这洞口的仙障甚是碍事,她一把掏出玉清崑崙扇,念动扇诀,一扇扇了出去。若是往常,以白浅的能力,确然对这仙障毫无办法。只如今白浅这扇诀已练至第九层,扇子的威力已是今非昔比。那洞口金色的仙障被玉清崑崙扇一扇,竟漾出一圈圈细细密密的涟漪,闪了一闪,瞬间碎得不留痕迹。 子阑和长衫想阻止白浅,却不想她已抢先一步沖入山洞内。他俩的心默默沉了下去,暗自叫着糟糕。 山洞内与往常并无差别,只是此刻天已大亮,墨渊本当静心打坐,却只见着他躺在榻上,沉沉睡着。白浅走近他身侧,轻声唤道,“师父?” 墨渊安安静静地躺着,似睡得很沉,又似沉入了极深的梦境,毫无反应。 白浅又唤了几声,声声如石沉大海,墨渊只沉沉睡着,没有一丝回应。她心下一凛,忙施了探查之术,待长衫与子阑走近,她已收起术法,转过身来冷声道,“二师兄,师父的元神何在?” “这……”长衫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十七,你且冷静一点……” “师父元神究竟去了何处?!”她又气又急,气息间恍然已有了泪意,“那次我来寻师父,原是你们全在骗我!今日被我听着什么百世轮迴,又被我撞见师父元神失踪,却还不说实话……” “十七……” “你们快告诉我师父到底怎么了!!” 长衫蹙起眉,嘆了一口气,正思索着该如何接口,却一眼撇见从洞外进来的折颜,瞬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求救似的向折颜端正地施了礼,沉沉道,“折颜上神……” 折颜一摆手,示意他来处理,便走近白浅站定,嘆了一口气,“随我来。”言罢,便转身向山洞外行去。白浅不做声,只默默随着他一道出来。 “你原是个做事莽撞的,性子如烈火一般,且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便是在天宫那一年,也总不让人省心。是故,你师父临去,才嘱咐崑崙虚上下,不得走漏了消息。”折颜行至山洞外的莲池旁站定,方才嘆道,“我虽知晓你于小事上粗枝大叶,却每每总觉着你哪一日定是要察觉的,不想瞒了这么久,还是被你识破了。” “师父他到底怎样了……” “墨渊在凡间。”折颜缓缓道,“以凡间的时日来算,已有千余年了。便是以天界来算,也已过了好些年。” “师父身份何等尊贵,他并未犯下任何过错,何需下凡歷劫?”白浅蹙眉道。 “他此番并非下凡歷劫。”折颜嘆了一口气,定定道,“只是这前因后果,我若说与你听,你切记听完不可失了分寸。” “墨渊之所以下凡渡化世人,乃是为了这世间的大义。当日你与他在碧海苍灵在联手破了星光结界,他将三毒浊息以梵天印纳之,随后便回了崑崙虚。只我却知他彼时已有些不好。三昧莲台金刚缚之印所结仙障固然广阔,却需以元神之力支撑。他自醒来,那元神之力已是不及当年,所剩不过六成。支撑那般庞大仙障的消耗,于他非同小可。他以轩辕剑的天雷剑诀引天雷坠落,更须损耗仙元方能使出。更不必说那梵天印,若无大量灵血为饲,根本无法驱动。”折颜嘆道,“这几件,件件皆是极损之事。然则于我,还可尽力而为,左不过几百年,他虽折损些,总能恢復。只是彼时他于那仙障之内吸入了三毒浊息,却是难以除去。那浊息本源自凡世,自来便无有被神仙吸入的例子,除了以元神压制之外,毫无办法。然则好在他初时吸入尚不多,虽昏迷了十日,却也无有大碍。然而方等到第十一日,他用以承三毒浊息的梵天印却出事了。半个崑崙虚化为焦土,草木枯死,鸟兽死绝。他不得已以仙障将那半个崑崙虚罩下,却不得不将这半个崑崙虚内扩散的妖息尽数吸了去……以致体内妖息已无法压抑。好在彼时灵宝天尊到来,方才有了机缘。只不过他须入凡世,渡化凡人,积了善缘因果,无量功德,虽不能净化梵天印内所封妖息,却能将他体内浊息尽祛。但凡他无碍,这崑崙虚方才无碍,这四海八荒也才无碍。” 第36页 折颜这番话方才说到一半,白浅便不可抑止地落了泪,听完,更是泣不成声,一个字也说不出。 折颜摇摇头,嘆了一口气,轻声道,“他临去之时,嘱咐崑崙虚上下不让你知晓,也不过是怕你自责过甚。那日在碧海苍灵,你求他救小丫头,他救了。若让你知晓他之后因此伤重,以你的性子,定要自责是因你之故才累他如此。且他这番下凡,定然艰辛重重……” 尚未说完,白浅便上前一把拉住折颜的袖子,含泪道,“折颜,你告诉我,师父他……此刻在何处!” “你知道了,便待如何?” “我要去见他!”她也不去擦那不断滚涌的泪水,“我不会去坏了他的运数,只远远地看他一眼就好,只远远地,看看他,绝不近他的身!” 折颜只嘆了一嘆,却犹豫了一刻。 “原来彼时在仙障内师父那般疾言厉色,是怕我吸入那浊息……之后在梦中殷殷嘱咐,要我在天宫谨言慎行,还将玉清崑崙扇的扇诀留下,要我寻了来,善加修习。却又将他入梦之事隐去,不让我记起……昏迷十日……半个崑崙虚化为焦土……他样样皆考虑周详,只瞒着我……”她泣不成声。那一纸素笺上点点血迹,定是伤重,他竟在那般情形下,还顾着要将扇诀写下。顿时泪如雨下,不可抑止。 折颜嘆了一嘆,“他那人,在人前惯是爱强撑的。有些要紧话偏不爱直言,情愿烂在心里。那些弯弯曲曲的心思,不说出来,遇到榆木脑袋之人,哪里能明白?”顿了一顿,又道,“你也不必自责,总归他轮迴百世,自会归来,彼时身体便可大好了。那日我带你去的秣阳城,便是他凡间的所在。我曾去那处远远地看过他一回。他果然还是他,无论轮迴多少世,无论歷经多少劫,只那颗心却未变。” “师父一向光风霁月,便是落入凡间,想来那风姿也定无损分毫。”白浅微微收了些泪,“折颜,你且告诉我,那日你领我去凡间,是真听戏,还是去看戏?若与他相遇,我却认不出他来,你也不打算点破?” “难为你竟悟了,”折颜笑道,“我还以为你这榆木脑袋过再久也不开窍呢。若是那日真遇上,又为何要道破天机?一齣好戏还看不过来呢,只是那日他却未来,可惜啊可惜。” “折颜,”她擦去眼中泪水,正色道,“师父若轮迴百世,当真能好起来么?” “那是自然。”折颜道,“他每救一人,行一回善举,渡化一人,体内浊息便会随之减少一分。” “那迷谷与你所说十五日之期又是何意?” “墨渊以梵天印收了三十余万年的三毒浊息,这梵天印虽能收万物,却不能盛之久。每十五日必食主人之血,再以法力压制,方可为继。不过这一点你不必忧心,他已用五色石替了。只是这法力压制崑崙虚弟子却无法做,便一直由我代劳。”折颜说罢,思索了一番,抬手掐算了一番,蹙起了眉。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白浅见他如此表情,紧张了起来。 “你说要去寻他,可是当真?”折颜沉声道。 “比真金都要真!”白浅凝声道,“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你若要去,就快些。”折颜嘆道,“趁现在还来得及,再晚些便……” “我这便去!”白浅转过身欲走。 “小五!”折颜叫住她,“你去便去,然须谨记一点,切不可用一切仙术,一来会坏了你师父在凡间的运数,二来也会于你不利。若可行,最好不要在你师父面前现身。” “我记住了!” 白浅走后,折颜却蹙起了眉,半晌不语。 子阑与长衫忧心忡忡地问他是否有问题,折颜只嘆了一声,轻声道,“就算拦着,她也是一定要去的。既然如此,不如大大方方让她去,或许还能少闯点祸。”虽然她见到那局面,定然是无法冷静下来的。 子阑与长衫对望一眼,传递了一个深深担忧的眼神。 对于中州国的秣阳城,白浅的印象之中,还是那日所见灯红酒绿红袖招摇的勾栏画阁,或是酒旗翻飞引人沉醉的酒楼,或是花光满路笙歌不歇的西市。虽则听折颜说这两年战乱四起,然而这都城依然是一派歌舞昇平的繁华景象。是故,白浅降下云头之后所见,委实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阴而欲雨的天色,素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来来往往挤满了携家带口赶着往城南涌去逃难的平民。喧譁声,哭喊声,叫骂声,混乱不堪,声声震天,一片兵荒马乱之像。一条宽阔的大路上挤满了赶着马车的难民,水泄不通。白浅来不及多隐去身形,只拉住身边一位行色匆匆的路人,急问道,“发生了何事?!” 那人原不欲理她,捱不住她拉着不放,只不耐烦地答道,“还能是什么事?要命的事!再不走,叛军进城,你就等着引颈就戮吧!” 白浅沉吟了一刻,问他,“镇国将军府在何处?” 那人看了她一眼,无奈道,“现下城内城外无一处安全,我劝你,最好即刻随人群一道出南门是正经。镇国将军如今不在府上,正在城北阻挡叛军,然而定然阻挡不久,再不走,便走不了了。” “为何阻挡不久?!”白浅心下一沉。 那人见她没有放手的意思,便耐着性子与她解释道,“早几年老将军便去世了,少将军继任之时国内已干戈四起,虽立了不世之功,却开罪了当朝权贵。他是个秉正刚直之人,给皇上上了一道万言书,痛陈弊病,力数阉宦与右相祸国殃民之罪,举国叫好。然则皇上被奸人蒙蔽,不查下情,不仅不接受,还罚了他个闭门思过,连带他的兵权也一併收回。这一罚,便是数载。然而便是这般,尚是念在他军功赫赫。如今叛军来势汹汹,曲阳王勤王之师未至,皇上自带着亲信逃了,却害这京城的百姓流离失所。那叛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三日前方屠了绥豊城,城内男女老幼,无一倖免。如今叛军已至兵临城下,少将军连夜重招了散去的旧部,于城北阻挡叛军,欲为城内百姓争取逃难时间。然而这点人要阻挡叛军,实在是以卵击石。也只能阻一时,是一时。你啊,还是快点走吧,再不走,想走都来不及了。”说罢,甩脱她的手,跑远了。 她听罢这话,登时懵了。不过一瞬,头脑又迅速恢復了清明。事态紧急,为今之计,只能先寻着他再说。说是如此,她也不知墨渊如今是何模样,寻起来,还是颇费工夫。她思虑了一瞬,蹙起眉,决定无论如何先赶往城北再说。 她转过身,逆着人流,一步步向北门奔去。 一个时辰前,城北五里外,护军大帐。 令羽在帐外徘徊了好一会儿,越发提心弔胆。正寻思着是否要提着刀冲进去之时,他正在等的人却一脸沉寂地自帐内走了出来。还不等他开口,早已有人来报与那人,“叛军重新集结,已杀过来了!” 第37页 那人沉默了一瞬,只说了一个字,“走!”随即吹了一声口哨,一匹白马已飞奔而来。他也不言语,只翻身上马。方要策马离去,令羽早已先一步拉住了辔头,仰头望着他道,“少卿,告诉我,你没喝那杯酒。” 那人默不作声,只握紧了缰绳,也不去看他。 令羽还待说什么,却见那人蹙了眉,一声沉喝,白马嘶鸣着,飞奔而去。 “少卿!!”令羽大喊着,“你等等我!”说罢,提刀冲进了大帐之内。那两个趾高气扬的宦官正收拾了东西,正打算离开。 “站住!”令羽持着刀站在门口,“你们谁也别想走!” “小将军,你们将军都没为难咱家,你要违逆他的意思吗?” 令羽走近那宦官,一把揪住衣襟,恶狠狠地问,“他是他,我是我。若是惹火了我,就是九龙殿上的皇帝也一併杀了,何况你两个阉人!”逼视过去,“你们到底给他带了什么来,说!” 那宦官咧嘴笑了,“小将军,你还是顾好自己吧。叛军即刻便要攻进城了,你们这点人去也是送死。咱家给将军的是什么,又有什么要紧?” 令羽手里的刀已将那宦官的脖子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只笑道,“不说也可以,左右大家过了今日都是要往那奈何桥上过一遍的,那就烦劳二位先走一步吧。” “小将军!小将军!你冷静一点!”那宦官终是抖了起来,浑身上下如筛子一般,“我说便是!你放过我们!我们也只是替相国办事!就是杀了我们,也无用啊!” “那就快说!” “是……是相国在皇上跟前说……说洛将军与叛军是一路的,因皇上缴了他的兵权,他定然怀恨在心,如果坐视不理,洛将军过些日子便会与叛军结盟,他那般通晓兵法,将成心腹大患。不如趁早除之……” “荒谬!!”令羽怒不可遏,“他抵抗叛军还来不及,却被宵小在背后进谗言!说,皇帝老儿怎么说!” “皇上……念及洛将军的胞妹还在身边,便教咱家二人携了圣旨前来,要将军自证清白……否则……” “所以那皇帝老儿以他妹子的命来威胁他,赐了他一杯毒酒?!”令羽声音气得发抖,怒道,“酒杯在哪?!”也不等那二人回答,他一眼便瞧见在帐内的案上放着的那已然空了的酒杯。 他抖抖地握紧那酒杯,已是红了眼眶,“啪”的一声摔碎在地。 回头之时,帐内的两位宦官已无影无踪。他也不追,只喃喃道,“不管你去哪,我必定相从。”他冲出帐外,牵了马匹,翻身上马。“就算是鬼门关也一样。” 白浅奔至北门之时,城门已关闭了许久,守城的士兵也已不知去向。她站在城下,空寂无人的街道上只有风卷败叶的沙沙声,除此之外仿若空城。不及多想,一掠上了城楼。 她一袭白衣胜雪,衣袂翻飞,一头墨色长髮被狂风吹乱,凝神立于重檐城楼之巅。极目四望,滚滚乌云蔽日,数里之外的树林之后,似有兵戈之相。步行已不及,她沉吟了一瞬,纵身一掠,自城楼向着城外心急火燎地飞去。 一路策马长驱而去,他于马背上将侧挂于腰间的长剑取下,负于身后,一手握紧银枪,一手拉紧缰绳,一步不歇地赶往敌阵。 两日前他已连夜传书与曲阳王,要他带兵来解京城之危。想来算算时日,日落之前,王师当能赶到。他与部下只需再阻两个时辰便能等到救兵。而若不能阻,则京城的百姓定有倒悬之危。无论如何,定要撑到那时。 方赶到战场外围,他所招部下已损了大半,所剩也几近力竭。他舞动手中那杆铮亮的银枪,策马沖入敌阵之中。银枪那切肌裂骨的利刃挥过,血透衣甲,大片鲜血飞溅。他立于马上,左冲右突,所过之处乱军如山倒,一片惨叫之声。他一气不歇地挺枪跃马沖至中军阵前,面对对面密密麻麻的叛军,毫无惧色,一桿银枪挥动如风,如入无人之境。部下见此情景,心下雀跃,顿时士气高昂,个个向前,概不吝死。一时叛军大军竟被阻在此地,难以推进分毫。 叛军主将于远处见着,举鞭问左右,那是何人。 左右告知,乃是数年前被皇帝缴了兵权的镇国将军洛少卿。那人当年曾在缗山大破我军,在军中极有威名。年未三十而袭了父亲的镇国将军之职。他父亲与曲阳王交好,他与曲阳王之女城南郡主尚有婚约在身。他此刻在此镇守,当是牵制之计,曲阳王大军离京城不过两日脚程,须提防着,不能被此人在此绊住了手脚。 那主将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不先拿下此人,五千前军被这五百人阻于此地,回去也是一个死字。先杀了他□□战马,再行围剿,他便是战神下凡,奈何我军人多,还能怕了他不成。即刻便将将令传了下去。 他于马上远远望见黑压压一片人马向自己围拢过来,沉默了一刻,面上依旧无一丝惧色,正欲迎向那一片人马,却听得有人在背后叫着自己名字。他侧过头去,见是令羽策马赶来。 “少卿!”令羽在马上高喊,“你莫想将功劳一人占了!这前军阵脚由我压着,你让开!” 他嘴角不禁带了微微一丝笑意,这人从不唤自己将军,便是于万军阵前也只直唿名讳,这副将做得,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这丝笑意还未散去,便一眼瞥见敌军已于军前摆开了一字箭阵。他心下一凛,沉声喝道,“当心流矢!” 话音未落,已是万箭齐发。他一桿银枪舞得密不透风,阻了大半飞蝗般的羽箭,躲过余下箭矢,却不料□□战马已中了数箭。那白马哀鸣着,晃了几晃,缓缓卧倒在地。他跃下马去看白马的伤势,见箭矢虽中,却并不致命。 他唿出一口气,拍了拍马屁股,凝声道,“疾风,快走,去寻曲阳王!” 那白马听得他如此说,似听懂了一般,自地上一跃而起,长长地嘶鸣一声,拔腿疾奔而去,一路无人能挡。 他转过头去看令羽,却见令羽正将倒地的坐骑眼睛合上,满目血红。尚未回过神,身后已有敌人袭至,他一拧眉,抬手一掷,手中银枪脱手,猝然贯穿令羽身后偷袭之人。 “赶紧回神!”他一面反手拔出背负长剑,砍倒数人,一面喝道,“我在此压着,你速去左翼!” 令羽红着一双眼睛,也不应,只转头去看他,道了声,“保重。” 他见着令羽提刀沖入敌军左翼,一路砍杀无碍,方才稍稍回神,抬剑杀出阵外。力气渐渐有些不及,脚下也开始有些虚浮,不过他还是沉下心左突右刺,凭着武艺超群,无人可近身。只随着时间流逝,身旁的部下越来越少,他心知不妙,却只得勉力支撑,只是精神愈发睏乏,神智已有些涣散,手中长剑上道道血流如注。 叛军之中一人纵马而来,来势兇勐,避之不及。他堪堪侧身躲过,稳住身形,捡起脚边一把长刀,飞刺而去,马上那人应声而落。叛军见他勇勐,顿在原地,颇有惧意。他方心下稍安,却不料体内忽的一阵剧烈地绞痛涌起,丝丝如刀搅一般,难以忍受。他咬紧牙关,提起内力强压下那股剧毒,神智清明了一些,浑身却瞬间被冷汗湿透。他持剑站定,身形虚晃,渐渐有些不支。便是在此刻,他瞥见敌阵之中一人张了个满弓,心下一凛,欲侧身躲过,却不想脚下一滞,只一瞬那羽箭已离弦,一声清脆的啸音由远及近传来。 第38页 令羽在彼端也见着那冷箭离弦,心下一个激灵,暗叫不好。他回身砍倒一人,欲冲出敌阵回到他身边,却只见那人似力竭一般顿在原地,那一枝羽箭唿啸着向他飞去,猝然没入胸口。 令羽只觉脑中嗡地一声,耳边似有金石炸裂一般,全身的血液都似涌向了灵台。“可恶!起开!!”他红着眼嘶吼着,一路砍杀出去,只向着他的方向冲去,仿佛一只失控的狮子。“少卿!我杀了你们!”一瞬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所经之处,血溅三尺。 他只觉着被羽箭射中那一瞬,知觉似都已尽数失去。被内力苦苦压制的剧毒一瞬间失去了控制,那股难以忍耐的绞痛疯狂涌了上来。胸口处撕裂般的锐痛牵扯着紊乱的气息,神智有些许凝滞,唿吸声清晰地传入耳中,伴着耳边唿啸的疾风,身体似已不是自己的。他面如白纸,喘着气,以剑拄地,微微眯起眼来,静静地看着不远处那群叛军渐渐接近。 “少卿!” 他听得是令羽的声音,却见原本围向自己的那群叛军蓦地掉转了刀尖。神智似清明了一些,想叫他不要过来,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眼睁睁见着他沖至跟前。张开手臂,挡在他的身前,之后万箭穿身。 令羽的身体顿在原地,眼中似有不信,只低头去看,却见着无数箭头穿透了身体,血如泉喷涌。唿吸凝滞了一瞬,便觉神识似被硬生生拽走,他定睛去看少卿,却见那人苍白着面色,浑身浴血,一双眼中写尽了哀痛。 下一瞬,身体无力地跪倒,意识模煳起来,似有极相似的画面在脑中快速切换。也是这般血流成河,也是这般背水一战,也是这般……死于乱箭之下。耳畔似有人在叫他“九师兄”,声声句句,那般悲切。 “十七……” 他迷迷煳煳之间,耳畔听得一声澄净的道号,“崑崙虚墨渊上神座下第九弟子令羽上仙,捨生取义,护卫苍生,感天动地,于今日功德圆满,便即归位。”他顿感身体似轻盈了许多,剧痛也渐渐远离,脑中数万年记忆涌入,点点滴滴,尽数回归。身体消失之前,他向少卿伸出手去,却说不出话来。眼中泪已盈眶,却固执着不肯滴落。 对不起,不能陪你了,少卿。 ……师父。 令羽倒下的那一瞬,他似清醒了些许,抬手握住没入胸口的箭矢,用力想□□,却不仅无法撼动分毫,还牵扯着胸内一阵激痛。他喘了口气,抬剑斩断箭羽,一手拍向胸口。那箭矢透体而过,直没入身后一个偷袭者脖颈。偷袭者瞬间倒了下去。 他抬起剑,手已有些握不住剑柄,剑上血红不住滴落。他目光如炬,浑身是血,似天神下凡,面前的叛军皆不敢前进一步。一番眼色之后,他们左右包抄,将他围了起来。 他持着剑,身形一顿,身后似又着了一剑,腰间一阵冰凉穿过,身体随着那兵刃的动作迟滞了一刻,脚下一个踉跄,颇有些站不稳。面前的叛军见状纷纷向他扑来。他屏住唿吸,咬紧牙关,抬手起剑,长剑剑身如流云般曼妙凄绝,剑光过处,鲜血迸流。 他冷汗淋漓,身体摇摇晃晃,手已近握不住剑,只是固执着不肯倒下。 便是在意识开始模煳之际,他闻得远处一阵嘹亮的号角之音,还有曲阳王那面飞扬的大旗。在日落之前,大军终是赶到了。 他神智一松,手中长剑坠地,身体缓缓地向后软倒。唇边柔和出一丝弧度,似看透,又似释然。 他双眼将闭未闭,直直地望向天空,似带着无尽的留恋与不舍。便是在那一瞬,他见着一位白衣天女从天而降,如梦似幻,似幻又真,如明月般皎洁纯然,她哭着,嘶喊着,不管不顾地向他飞来,堪堪在他倒地之前接住了他无力的身体。 他只来得及在落入她的怀抱之前,断断续续道,“莫要……弄脏了……姑娘的衣裙……” 他感到有温热的水滴落在脸上,一滴又一滴,似无断绝般,顺着脸颊丝丝滑落。他听得那女子悲痛欲绝的低泣声在耳畔响起,飘飘渺渺,牵出心上一股痛意。 她一只手将他拥紧,一只手用力按住他胸口的伤处,面颊贴在他的额上,不肯松手。 他听得那女子唤他,“师父……” 她紧紧地抱住他,痛哭失声,“师父……十七来迟了……都是十七不好……都是十七不好……”字字句句,泣不成声。 他想出声安慰,要她不要再哭,莫被他一身血污弄脏了如雪的衣裙,然一张嘴,却是无尽的腥热涌出,一口一口,似无穷尽一般。体内那股一直压抑的剧毒已再无力遏制,绞得唿吸已有些衰竭,痛得也已有些麻木,只一口气始终不愿出去,挣扎着不愿就此睡去。 她似吓到一般,哭声又见大了些许,只胡乱地去擦他唇角不断涌出的血,却越擦越多,无止无尽。她哭着抱紧他的身体,却见他蹙紧了眉宇,面上一片痛意,气息于耳际已然虚软,只一口气不肯出,固执地不肯闭眼。明明那般痛苦,柔和的目光却未有一刻离开她。 她想到此,更是痛不欲生。 “此生已矣,但求来世。” 不愿他再受苦,她一抬手,施了个诀,令他沉沉睡去。 回首之间,满目杀气升腾,压抑不住。那群叛军围拢之前,她抬手唤出玉清崑崙扇,泪痕未干,只冷然道,“我要你们全部陪葬!”那声音冷然似冰,杀机已起。 一挥手,一群人血溅当场,惨叫声此起彼伏。 她泪水渐渐干涸,只抱住怀中人不肯放手,全然不顾那人已断了唿吸,而远处曲阳王的大军也已渐渐接近。 便是在这般血色残阳下,她依稀闻得原应命丧当场的那群叛军之中有人发出了一丝不大却清晰的□□。她蓦然抬起眼,似不明白般侧头去瞧,心中暗忖,莫非方才那一击还要不了一个凡人的命?抬起手来,不相信一般,望着玉清崑崙扇看了一看。 “不必看了。”一个清越的女声自身后传来,“若不是方才我自行收敛了九成九的法力,你那一扇下去,这群凡人安有命在?怕是连魂魄都被尽数扇没了。你以法力令这人安息,已是犯了大忌。若再滥杀凡人,彼时便又添了更多业障,却待如何消去?折颜在你临去之时所嘱之事,你却是一件也未能做到。” 她转过头去,却见一个青衣女子背光站在她身后,虽看不清面容,却感到一阵莫名悸动。 还不待她开口,那女子又长长地嘆了一口气,俯下身去,伸手抚上少卿垂落的发,低声道,“你这人总是这般……当日我劝你莫万事一肩担了,这世间之事,哪里一人能尽扛,你总不听。如今这般……却是令人嘆息。”她回过头去,望向白浅,定定道,“你这般不开窍的榆木脑袋,想来也不知我是何人。我与你在一处,于今也有九万余年了。今日方能一见,也是机缘所至。” “你……莫非就是……”她恍然道,“玉清?” 第39页 那青衣女子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现下没有时间与你细说,你且放开他快走罢。再晚些,那边大军便要到了。” 她没有动,原本已干涸的眼眶復又盈满泪,指尖拂过他的脸颊,幽幽道,“师父一向宝相庄严,皎皎然如明月,极是端正,一丝不苟,何曾似这般狼狈,如白壁蒙尘一般……”泪水又落了下来,“委实都是我的不是。” “你不必自责。岂不闻,峣峣者易折,佼佼者易污?他自选了这条路,便早已有心理准备,亦定有毅力走到最后。”玉清嘆了一声,方欲再说什么,却侧过头去,顿了一顿,急促道,“快些隐了身形!有人来了!” 白浅默了一默,依依不捨地缓缓放下怀中人,抬手施诀,隐去了身形。玉清站在她身边,望见远远跑来的人,却微微勾起了唇角。 那一片尸横遍野硝烟瀰漫的战场之中,一位年轻女子跌跌撞撞地向这处奔来。她烟霞色的衣裙已被遍地血水染成赤色,头上惊鸿髻已散了,步摇与金钗落了一地。她只一气向他身边奔来。待奔到他身边,便无力地跪倒,伏在他身上哭得声嘶力竭。 白浅在一旁默默看着,被此情此景感染,也红了眼眶。 “我方看到疾风浑身是血地奔来相告,便知你是凶多吉少了。”她一边哭,一边喃喃道,“我等了你十几年,你自做你那忧国忧民的镇国将军,我便是不能嫁你为妻,只要见着你好好的,也认了。如今你既应了与我的白头之约,便不能食言,让我空等……”说到此处已是失了声,“可你竟抛下我独自去了……” 白浅在一旁听着这女子如此说,心头竟没来由生出一股莫名的怪异之感。她虽说不上是什么,却着实相当别扭。 “你这般不守信诺,寻见你时,定要与你问个清楚。”她说着说着,竟笑着收了泪。“今次,莫以为还能再躲着我。” 白浅还在寻思这女子所说的寻着他是何意,却不意那女子已将一柄短剑刺入了心口,缓缓地、似极满足一般软倒于他身上,面上尚带着笑意。 白浅心头大震,方欲替女子施救,却被玉清一把握住了手腕。 “她命当如此,你不能救她。”玉清蹙眉,语罢又是长长地一声嘆息。 白浅若有所思地默然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不多时,已有人来寻那女子。见着女子已毫无气息,都难免落了一回泪。 “郡主这般花容月貌,与洛将军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非造化弄人,那年王爷请得太后懿旨,便当嫁入镇国将军府的。奈何还未成亲,南境之乱又起,将军连夜驰援缗山。这婚事便被耽误了。之后将军被勒令闭门思过,又被收缴了兵权,王爷也被远调豖州,从此天各一方,生生断了这门亲事。如今……当再无人能分开他们了。” “这般生死与共,当是爱极了罢。否则有一丝不爱,如何能共死?” 她愣愣地听着这话,似有一丝熟悉之感涌上心头。 “似这般痴情的女子,死生相从,世间又得几人?将军义之所在,死得其所。郡主真情可悯,生死不离。婚约既在,便当合葬一处。生时不得结为连理,死后亦当同穴而眠。” “极是!极是!” 收敛之人语罢,便将二人分开,一番安置,着一人去往曲阳王处报讯。 不多时,曲阳王已遣了人马来搬运二人。 “不……”在一旁半晌没动的白浅忽道,“师父断不能与这姑娘葬在一处!” “为何不可?”玉清勾起唇角,“他既已弃世,此生已了,这身后如何,又有什么关系?” “不……绝不行!”她咬着下唇,手中扇子已被握得死紧。 “这倒奇怪了,你倒说说,为何不行?”玉清面上玩味地笑了。 “我……”她咬咬牙,半晌方道,“我不同意!” “你师父的婚事,你同不同意也已定了。如今不过是个形式,你到底在纠结什么?” “师父才没有婚事……这只不过是凡间一段可有可无的……根本不作数!” “啧啧,好大股酸味啊。”玉清摇摇头,笑道,“你这无理取闹的架势和榆木疙瘩一样的脑袋,换作别人,怕要被你气哭了。也便只有我还能静下心来与你理论。我且问你,你师父有没有婚事,与你何干?你又怎知他不曾倾心于郡主?退一万步讲,这场婚事便是吹了,也轮不到你白浅说三道四罢。你如此纠结,又是为哪般?” “我……” “你对墨渊不过是师徒之情,我倒问你,为人徒弟何时有权过问师父的婚事了?他墨渊即便娶了个丑八怪,以你为人弟子的‘孝道’,也是不容置喙的。” “可是……” “你认为他们亵渎了墨渊?”玉清笑道,“说到亵渎,方才你抱住他不撒手,仿佛也不算恭敬?” “……” “所以。”玉清最后说道,“你这股醋意究竟从何而来?” 白浅听得她连珠炮般的提问,顿在了原地,似陷入了沉思。 “你一向于感情之事懵懵懂懂。当年离镜一番甜言蜜语的追求,你便没了招架之功。后来夜华故技重施,你就不可自拔。全然不曾为这份情感付出过一丝一毫的努力,惯是坐享其成。”玉清道,“那年你对离镜说,‘当我在炎华洞中失血过多,伤重难治,命悬一线之时,眼前涌的竟不是你的脸,我便晓得,这场情伤终于到头了。’我且问你,彼时你生死一线,眼前涌的倒是谁的脸?” 白浅听得这话,将彼时那一幕细细想了一回,又思及离镜二哥等人的一番话,炎华洞中心头血一点一滴,生死一瞬之际惊觉生死相从亦是痛快……以及夜华痛心疾首地与她道出的那一句“自欺欺人”,倏然如一道亮光直透心底,那心底滚涌的,纠结的,缠绵的道道伤痕仿佛在一瞬间寻得了归处,再不漂浮不定。她思及他当年在若水河畔滚滚的红莲业火中回首道出的那句“等我”,眼中泪已盈眶。 “原来……我竟……”泣不成声。“对师父……” 玉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笑意盈盈,慢慢抚上她的长髮,柔声道,“九万年了,你终是懂了。” 她摇摇头,泪水竟涌得更多,“我竟在失去记忆之时……” “那不过是一段情劫而已,何必放在心上。”玉清微笑道,“便如你方才所说,凡间一段可有可无的,做不得数。何况彼时你不是已有了决断么?且……那傢伙的花花肠子别人不知,我却最是清楚。改日与你看一看,也让你见识见识。” 她被玉清一顿说辞逗得又是哭又是笑,全然忘了那边曲阳王的人已收敛了少卿的尸骨,正要拉走。她回头见着,也不多话,抬手一挥,那尸骨已消失无踪。 第40页 “如此,更不能让那郡主占了这便宜。”她理直气壮地仰起头,气鼓鼓地说道,“即便是在凡间,也不行!” 只这一次,玉清却未阻她。 两人一道往城外清净处寻了一块地,将少卿妥为敛葬。回崑崙虚之前,玉清微笑着于掌心化出一粒透明的明珠。白浅问她是何物,玉清只笑道,“这是那傢伙失去的那部分记忆。我惯能摄人所思所感,记忆也一样。如今不如就着这机缘,将这记忆还他。错终是错,如何对得了。不过这人我颇看不惯他在九重天上学来的坏毛病,终须纠正一番,令他记得起自己本是何样人。”言罢,将掌中明珠捏碎。 那明珠内的辉光点点向天际飞去,倏而不见。 紫宸殿内烛火明明灭灭,晃得他眼瞳亦如烛火般阴晴不定。案上简牍堆砌,他却一个字也未曾看进去,只默默从衣襟内掏出数年前白浅所给的那纸合离之书,二人的名字并列于其上,却从未这般刺眼。他蹙起眉,微微失神。 绿袖一身碧色衣裙自殿外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莲子羹,面上堆满笑意。 还未等她开口,夜华便冷冷道,“出去。” 绿袖虽已有心理准备,不曾想这人竟如此说,急道,“君上,我……” “滚!” 绿袖站在原地不动,泪水在眼中打转,只哽咽道,“绿袖自认没有做错什么,君上为何如此待我?” 夜华一勾唇角,语气却如冰一般冷,“没有做错?若不是你,本君安能有今日?这一切不是拜你所赐?你以计诈本君,又串通母亲,诓伽昀往十里桃林报于浅浅知晓,谎称有孕,令她疑本君与你早有□□。”他一笑,“除了那奸计,本君何曾与你有过一刻肌肤之亲?更逞论孩子!风太大,不怕闪了舌头?还是这作怪的舌头,你却是不想要了!” 绿袖站在原地,泪流满面,方欲说什么,话头瞬间被打断。 “滚!趁本君还不想动手。” 她顿了一顿,流着泪,终于转身离去。 待她走后,他似用尽了力气一般,颓然靠在了案上。数日来的辛劳,此刻已有了倦意,便就着这飘忽的烛火,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他一直听得有人与他说话,他唤那人作大哥。那人柔和着眉眼,总默默注视着他。他便想,若有一日修得人形,定要与他好好谢过这十几万年的养育之恩。他见着那人替白衣的徒儿挡了三道天雷,明明伤重呕血,却固执地不肯倒下。他见着白衣的徒儿在那人闭关的山洞外痛哭流涕,而他在山洞内差点走火入魔。他见着那人心火焚身,却一字不说,白衣的徒儿被蒙在鼓里,懵懂不知。他见着那人魂飞魄散,白衣的徒儿为他剜心取血,那般悲痛,却又那般震撼。他见着他的一切,却难以自拔地恋上了那白衣的身影,而那白衣的徒儿眼中,却只有那一人。他转世投胎,忘了一切,唯独没有忘记那白衣徒儿的背影。那背影,分明与素素重合在一起。原来,这就是一切的开始。他爱上的,原不是素素,而是司音。 他勐然醒来,却发现泪已盈眶。他想起彼时在崑崙虚醒来见着他时的冷意,想起在无妄海中醒来时,承了他的修为,却万般介意。想起自己于婚宴时对他的出言不逊……百感交集。 破了星光结界之后,白浅那般真情流露,当时的他不明白,如今却全然懂了。 司音也好,白浅也罢,从始至终爱着的,从来都是那一个人。而素素之所以会对自己刮目相看,仅仅是因为自己与那人长得一模一样罢了。 他睁开眼,心内半是瞭然,半是伤感。瞭然于终是寻回了与他的兄弟之情,伤感于终究与白浅也只能错过。便是重来无数次,也必定是这样的结果。 他不禁苦笑,似这般痛心,父神又为何执意要令他重生。 墨渊自破了星光结界起,听说便一直在闭关。如今得回了记忆,他便有些坐不住,那人那般性子,东华尚且不能全身而退,何况是他。纵然不能与他分担,问候一声却也是理所当然。改日,亲自往崑崙虚去一趟罢。 第16章 虚花悟之二 白浅去凡间寻墨渊转世再迴转崑崙虚,于折颜而言亦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纵然在凡间歷遍了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于这仙山之上,也不过转瞬。 白浅一身是血地落于崑崙虚大殿前时,殿内叠风和长衫子阑他们见着皆吓得不轻。细看之下,她何止浑身是血,那双肿得像包子一般的眼睛也还红着。联繫到她是去了何处,几位师兄都很知趣地没有吱声,只目送她一转眼飞一般奔去了墨渊闭关的山洞。 折颜还在洞外站着,听见动静回头去看,便见着白浅一身白衣被血污染尽,红着一双眼睛,奔得急了,急速地喘着气,也不与他说话,只直直地冲进了山洞内。他嘆了一嘆,摇摇头,也跨进山洞。 他方进得洞内,便见她直愣愣地在墨渊榻边立着,垂首凝视着闭目躺着的人,一双眼里泪珠如断线的珠子般簌簌地落下。正在他以为这人大约是要给墨渊跪下行了弟子礼磕几个头谢罪的当,便瞧见她迳自扑到墨渊身上,将人紧紧抱住,泣不成声。折颜立时被震在原地,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叠风长衫他们来时,见着这一幕,个个也都惊得面面相觑,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待白浅好不容易止了哭声,直起身来,方才想起自己浑身是血的模样甚是失仪,那一抱,也令墨渊身上原本洁净无尘的衣袍沾上了点点血污,不禁又想起彼时那一世的尽头他于自己怀中咽气的情形,好不容易收住的泪水又涌了上来,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眼泪尽数落在了墨渊衣襟口。见着点点水渍浸湿了衣襟,她方缓缓收了哭声,用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转身准备去寻件干净的衣裳与他换了,一抬眼,便瞧见立在不远处一群呆若木鸡的人,她吸了吸鼻子,颇为莫名地问,“怎么了?” 师兄们大约是被震得神智颇有些不清,个个直勾勾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身上盯出个洞来,只不说话。转眼去看折颜,折颜也是一副见鬼了的模样。她收了泪,也不去理他们,迳自在那群人齐整的注目中走了出去。 不大一瞬,她便捧着一件干净的外衣自洞外走了进来,然后在一群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迳自坐到塌边,将换洗外衣放在一旁,便旁若无人地伸手去脱墨渊的衣裳。 “等等等等……”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子阑,他堪堪跨出一步,一把拉住她的手,“十七,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替师父换身衣裳,他这外衣方才沾着我身上的血污,自然要换掉。”她说得理所当然,坦坦荡荡,堵得一干师兄们一瞬间竟无言以对。 “咳,小五,你且先过来。”折颜好半天终于理清了状况,心下已有了几分瞭然。 她愣了一愣,便依言走了过去,随着折颜出了山洞。 折颜在莲池边站定,寻思这丫头的反应着实有趣,或许是个契机也不一定,且先将她探上一探再说。待白浅走近,他方转过身去,微笑道,“我便说你是个冒失的,你还不以为然。我且问你,你这一身的血是打哪来的?” 第41页 她蹙了眉,转过身去,望着莲池中的白莲,黯然道,“你明知道,还来问我。” “墨渊在凡间渡世,自然辛苦些。他欲瞒着你,便是怕你像今日这般冲动。如今你见也见着了,之后打算如何?” “我既已知晓师父在何处,自然不敢再去打搅,折了他的运数。说到底,师父会如此,也是我当日不济的缘故。但凡我争气些,那日师父也无需那般辛苦。这玉清崑崙扇我得了九万年,到今日方精进了些,却还远远不够。从今日起,我便留在崑崙虚,一步不离。” “你能如此想,倒也不错。如今你也是个闲散之身,来崑崙虚住上些日子,也无伤大雅。你那些师兄们,也定无异议。”折颜笑道,“只我尚有一事要问你。”他顿了一顿,方才道,“我观你方才的举动,与你之前颇有不同。你这一趟凡间去了回来,仿佛想通了什么?” 白浅没有说话,只执着扇子,缓缓展开,復又合上。良久,方才缓缓道,“折颜,你如此问,想来也有所思有所感罢?” “墨渊于你那炎华洞内躺了七万年。这七万年你是如何过来的,你爹娘清楚,兄长们清楚,迷谷清楚,我也清楚,你自然更加清楚。你便是执意恪守着分寸,不曾失了礼数,然则在我们眼中,却不尽是所见那般。你待墨渊,也已不是单单师徒之情那么简单。我们看在眼里,却未曾点破,一来是不曾想墨渊魂飞魄散还能回来,二来你崑崙虚万事皆好,然从上至下过于不解风情。有些事,还是要你自己想明白。别人想帮,也帮不了。所以我便是知晓,也始终看在眼里,烂在肚子里,未曾明言。方才见着你的模样,我便在想,或许你终是想明白了。却不知,是也不是。” 白浅默了一默,握紧手中扇子,垂下眼帘,“只不知我如今方才醒悟,是否迟了。” “不迟。”折颜嘆了一口气,微笑道,“左右过两年墨渊便回来了。这番脱轨之后尚能拨乱反正,也不错。”顿了一顿,又道,“然则你便是要留在崑崙虚,也应顾忌着你那些师兄们。他们可经不住你这一惊一乍的折腾。人前,墨渊终归是你师父,你也应注意着分寸。似方才那般,断不可行。” “我记下了。往后会注意。” 叠风长衫他们蹑手蹑脚地将外衣替墨渊换了,方才想起白浅已不在洞内,皆长长地唿了一口气。方才白浅那番真情流露,他们虽则看在眼里,却只当她在凡间受了刺激,一时控制不住情绪。虽当时被吓到,过了便也想通了。左右十七与师父最是亲近,感情也最好,情绪激动些,也是可理解的。便也不曾多想。 那夜白浅执意要在山洞内守着墨渊,长衫和子阑劝也劝不住,便由着她去了。她于那摇曳的烛火之畔守着他,仿佛又回到了青丘的炎华洞。一时前尘往事滚滚而来,她伏在他身上,细细回顾着,随后便沉沉睡去。 她在梦中沉沉浮浮,仿佛将那七万年的光阴都重新经了一遍,睡梦中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只一味沉浸在失而復得的欣喜之中。直至子阑心急火燎地将她自梦中摇醒,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还颇为不乐。子阑却一副大事不妙的神色,叫她速去前殿,那声音之中竟带着难得一见的颤音。她蹙起眉,不明所以,只一声不吭地与他一道离了山洞,往前殿而来。 还未到殿内,便听得一阵隐隐的哭声,她心下一凛,脚下竟生出了些怯意。 大殿内十几位师兄正围作一团,时不时有人以衣袖拭泪。白浅在背后看得有些莫名,蹙起的眉不禁又紧了紧。正踌躇之际,叠风已瞧见了她,便笑道,十七来了。 她便见围成一团的师兄们瞬间让至两侧,而那人群中心的人也现了出来。 她见着那人,登时愣得如石像一般。那人见着她,也愣在了原地。 叠风和长衫方见着这预见之中的情形,看好戏一般压抑了一瞬,便都大笑了起来。 她见着那个原应死去了七万年的人又活生生地站在师兄弟之间。他见着师兄弟们说十七来了,却见着一名白衣飘飘的女仙翩然而来。两个人都有些愣神,待回过神来,不禁激动地拉住彼此笑着湿了眼眶。 那人正是令羽。 他见着白浅,先是愣了一愣,之后似恍然大悟一般,喃喃道了一句,“难怪……难怪一直念着白衣天女,原是……” 白浅见着令羽,先是不信,之后被师兄们指点确是令羽回来了,她一瞬间便被泪沾湿了眼眶,只一把抓住令羽的袖子,声音里已带了哭音,“九师兄,真的是九师兄!我不是做梦吧?!” 令羽笑道,“我便是做梦也想不到,十七竟是个女娇娥。” 周围一阵瞭然的笑声,叠风笑道,“你不在这七万余年,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改日有空慢慢讲与你听。今日难得高兴,不如晚间一道来吃酒,我们师兄弟七万年不曾齐聚崑崙虚,今日总算到齐了,定要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白浅拉着令羽的衣袖,只含泪道,“九师兄,你是如何回来的?我们都以为你……” 令羽微微嘆了一口气,微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我能回来,也是因为十七你。若不是你,我彼时便不在了。” “因为我?”白浅微微一讶,旋即笑了,“不管如何,九师兄回来,我崑崙虚便圆满了。好久没有这般高兴,今晚定要不醉不归!” 师兄弟们便又坐到一处,你一句我一句,围住令羽问个不住。令羽一个一个,娓娓道来。白浅在一旁只笑着,将这一幕牢牢记在心里,眼中泪痕犹在。 之后她返回山洞时,含着泪与墨渊道,“师父,九师兄回来,如今我崑崙虚十七名弟子便全到齐了,只等着你。” “十七。” 白浅一回头,发现不知何时令羽已入得洞来。 “九师兄,你也来看师父?” “是。”他一面应着,一面恭敬地在墨渊塌前跪下,含泪磕头,喃喃道,“不肖弟子回来了,师父。不能继续陪伴师父,实为憾事。今日起,令羽便日日晨昏问安,殷勤侍奉,再也不离座前,只待师父功成归来!” 白浅也湿了眼眶,却欣慰地微笑起来。 “对了,十七,”令羽起得身来,缓缓问她,“如今师父在凡间渡世,你却是如何打算的?” “我昨日方才自凡间归来。”白浅黯然道,“从今往后,自然是要在崑崙虚守着师父的。” 令羽想了一想,蹙眉道,“昨日?” “是。”白浅嘆道,“虽去了,却也只见着师父那一世的终了。” 没料到令羽忽地激动地拉住她,急促道,“你见着少卿了是不是?!” “是见着了,”白浅一头雾水,“那又如何?” “他如何了!?” 白浅默了一瞬,只简要将自己所见讲与令羽听了。令羽听罢,眼眶又红了。默了半晌,方才道,“你可知我自师父入凡间渡世起,便一直随着他于那凡间的轮迴之中辗转?” 第42页 “方才大师兄说过。” “大师兄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他顿了顿,望着榻上躺着的墨渊,徐徐道,“师父确然在凡间渡世,然则他每一世,皆未有过姻缘。你可知却是为何?” 白浅蹙起眉,缓缓地摇摇头。 “师父每一世皆会做同一个梦,而那梦里从来只有一人。”令羽顿了顿,“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却只记得那一袭白衣白裙的天女。我自来只作他做着白日梦,今日见着你,方才悟了。”他说道激动处,拉住她的衣袖,肃然道,“你且莫在崑崙虚待着了,去凡间与我守着师父是要紧!” 白浅正欲答话,却见长衫匆匆走了进来,见着他二人,出了一口气,“还好找着你们了。快,随我去前殿!” 令羽一愣,问道,“出了何事?” 长衫只道,“来了便知,快些。” 白浅与令羽面面相觑,只随着长衫步出了山洞。 前殿内叠风正端坐一旁,与面前两位尊神叙话。白浅与令羽进来时,见着那两位尊神,都愣了一愣,方才一前一后走上前去,施礼道,“东华帝君。司命星君。” 司命见着令羽,笑道,“上仙那日去得甚快,想是归家心切。” “多承星君关照,”令羽拱手道,“当日于太晨宫醒来,也是星君将令羽重列仙班的前因悉数告知,还将令羽送至南天门外。还未来得及与星君专程道谢,却累星君来崑崙虚,令羽着实汗颜。” “上仙不必拘礼。能重回天界,乃是因上仙这地仙功德圆满,非是小仙与帝君的功劳。”司命微笑道,“不知上仙方今感觉如何,这地仙自凡世得来的仙身,可还用得习惯?” “并无不妥。谢星君挂怀。” 白浅在一旁见着东华帝君的面色,试探着问道,“不知有何重大之事,需劳烦帝君大驾亲临?” 东华面色不变,声音却比往日深沉了些许,“若非事关墨渊,本君自然无须专程跑这一趟。” “师父?”白浅一愣,回头去瞧令羽,见他面色也有了几分疑惑,便问道,“师父怎么了?” 东华顿了顿,拿起茶盏轻呷了口茶,缓缓却沉声道,“拜你二人所赐,墨渊在凡世的运数是一世不如一世了。” 令羽一愣,急促道,“帝君,此话怎讲?!” “墨渊临凡的运数本由天定,只他如何也想像不到,他方才下凡第一世便被一位地仙泄露了天机,那一世还未到命终之时,便因此被构陷,失了性命。”东华放下茶盏,轻嘆了一口气,“原本你这地仙与他的机缘便是难解,谁曾想还随他一道入了轮迴。彼时你本已修得了一半仙身,这一同入了轮迴倒好,时时刻刻都在影响他的运数。他上一世原本无需饮那一爵鸩酒,更无须在彼时殒命。他当在城破之前与援兵汇合,还可与未婚妻完婚,功成身退。然则运数已变,且越变越糟,之后的数世可想而知。” 令羽听得东华如此说,不禁愣了一愣,蹙眉陷入了沉思。 “然则最离谱的却还是你。”东华望向白浅,“墨渊下凡本瞒着你,不欲你胡思乱想,跑去凡间见他。然则你不止去见了他,还用仙术了结了他的性命。你可知道这后果如何?” “帝君,”司命在一旁提醒道,“此是后话。白浅上神想来彼时也是情不自禁,并非有意为之。现下最棘手的只一件事。”司命顿了一顿,方才道,“墨渊上神因白浅上神仙术的影响,转世之后,元神已然觉醒了三成。”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皆是大惊失色。 “然则便是这三成,也即将为他带来灭顶之灾。凡人的运数之变反而可忽略不计。”东华嘆道,“他若未下凡,那仇家倒没胆去冒犯。如今倒好,他成了个半分仙术都不会的凡人。倘若尚未觉醒,那仇家断不知他在何处,也无甚要紧。只是如今他元神已有甦醒的迹象,如此,无异于手无寸铁般与那仇家送上门去。一旦被发现,无论被抓或被杀,都是极兇险之事。” “师父有何仇家?为何我自来崑崙虚却未曾听说过?”叠风蹙眉问道。 “你自然未听过。”折颜自后殿走了进来,徐徐行至东华身旁坐下。 东华见着,只淡淡道,“这事说来话长,若要细述,尚要追溯至大战之时。总之这仇家来头不小,墨渊独自在凡间危险重重。” “如此……只能派几位弟子前去看着。”折颜蹙眉道,“然则若带着满身法力去凡界,万一什么时候一个不小心使出来,将自己反噬了就十分糟糕。而若不小心修改了凡人命格,则更麻烦。修改命格本就是个逆天的事,你掺了多少法力去改那命格,便定然有多少法力反噬到你身上,便是上神的阶品,被这么反噬几次也十分严重。”他顿了顿,又道,“可若不使用法力,遇到魔族的人袭击,又有性命之虞。委实难办。” “我去守着师父。”白浅沉声说道,“无论如何,师父的安危是首位。便是有反噬,我也认了。” “为今之计,只能如此了。”东华道,“你去之时,可隐去面貌。若非逼不得已,不可在墨渊面前现身,或使出仙术。他因这三成元神甦醒之故,一世愈发短暂,过不了多久,百世轮迴便会提前渡完。最后一世尚需你前去渡他成仙。” 白浅正色向东华拱手一礼,肃然道,“白浅明白。身为崑崙虚弟子,责无旁贷。” “我也去!”子阑出列道,“十七惯是个冲动的性子,我比她更熟悉凡间,想来两人总归有个照应。” “也好,”折颜道,“你们切记,只需保证墨渊在凡间的安全即可,旁的不可干涉。” “是!”两人应道。“我们明日就起程。” “不忙。”东华道,“他须待到二十岁方才会因缘际会觉醒过来,在此之前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是。” 那夜崑崙虚十七名弟子齐聚,大醉一场,却异常高兴。叠风见着这情形,却难免感慨了一番,与令羽提及若水河一战始末,以及战后师兄弟们同聚,却唯独少了他与师父的情形。叠风不提,众人还好,一提及此事,就都红了眼眶。子阑又说起那之后白浅带走了师父仙体,他们遍寻不着,大师兄便遣散了众师兄弟,独自往四海八荒去寻他们之事。令羽去瞧白浅,却发觉她正噙着泪,似陷入回忆之中,恍然失神。 众师兄弟散去之后,令羽单独叫住了白浅。 “九师兄,有什么事?”白浅疑惑道。 “十七,你且与我说实话。”令羽顿了顿道,“你对师父……是如何想的?” “……” “你对师父,果真只有师徒之情?” “九师兄,为何这么问?”白浅沉声道。 第43页 “别的师兄弟知道与否我不清楚,”令羽蹙眉道,“但是我对这件事看得倒透彻。今日我只问你一句,你且与我如实招来,半句虚言都不可有。” 听得令羽如此说,白浅一时竟有些无措,之后又嘆了一口气,认命般闭了闭眼,道,“不瞒你说,我也是近日方才想通了这件事。之前这九万年,我一直以为自己对师父仅仅是师徒之情。如今虽想通了,却不知师父……” “这你倒不必忧心。”令羽欣慰地笑道,“总归东华帝君说了,师父在凡间最后一世须得你去渡他成仙,方可归位。你便将这机会好好利用利用,左右在凡间,放肆些也无所谓。纵使师父将来归了位,你也可推说凡间事,凡间毕。此一时,彼一时。想来师父那般大度也不会说什么。之后的事,也就好办了。” 白浅听了,噗嗤笑了出来,“九师兄果真在凡间歷练过,也不知在凡间是否有桃花,对男女之事竟如此通透。” “咱们师父在凡间,虽则没有姻缘,但这一心要嫁他的女子,上至公主郡主,下至平民歌妓,数不胜数。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是以,哪些女子对咱师父有意思,我便是没经歷过,也一看便知。”令羽笑道,“你那欲说还休的模样,与那些个凡间女子并无本质上的差别。我若连这都看不懂,这几十世凡间也白练了。” “只是九师兄知晓便知晓,且莫说与众师兄们听。” “你放心。如今师父尚未归位,便是说与他们知道,也没甚意义,徒惹事端。你且去凡间好好守着师父,再好好与师父在凡间培养培养感情。想来将来定是十拿九稳的。” 白浅微笑道,“那便谢过九师兄了。” 那之后的数日,白浅便一步不离地守着墨渊仙身,别的师兄来劝,她也不理,来来回回好几次,别的师兄们便由她去了。 至第十九日,白浅与子阑方才辞了众师兄,一同往凡间去了。 虞南国,奉岘城。 繁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街边各色摊点上叫卖之声不绝于耳。街角一处大树下挂着一面写着茶字的望帘,树下搭着一个简易的茶水铺。布衣荆钗的女主人围着围裙,正在茶水铺内一面忙里忙外地招唿着生意,一面为桌前喝茶的客人续着杯。身旁一个半人高的女孩儿扎着辫子,正在炉火边扇着扇子,偶尔被烟呛到,咳了几声。 斜对面一个书画摊前围着两个人,一位白衣黑髮,身长玉立,身侧挂着一柄宝剑。另一个扎着灰色的葛巾,亦步亦趋地跟着。白衣人正拿着一柄绘着山水的摺扇,似思索着什么,拿着扇子扇了扇,復又看了看,却不言语。身旁的侍从也不着急,只由着他缓缓翻看。 忽的人群发出一阵尖叫,接着便是人仰马翻,一群黑衣蒙面人从天而降,从街道那头杀了过来。茶水铺的女老闆见着,蹙了眉,将女孩儿拉到身后,急促道,“应儿,快走。回十里亭等我。” 那女孩儿依依不捨地拉住她的裙角,蹙眉道,“姑姑,要走咱们一起走!” “这群人追踪我们好久了,如今躲到这儿来也不安全。”胭脂嘆道,“他们的来歷如今还不清楚,但是可以想见定是来寻你的。我且在此阻一会儿,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离应只含着泪道,“如今应儿只得姑姑一个亲人了,若你再有个意外,应儿要怎么办?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应儿绝不让姑姑一个人。” “应儿……”胭脂犹豫着,还未说完,身后蒙面黑衣人已杀至。 她一把将离应护在身后,手中不知何时已一柄长剑在手,一面竭力卸开砍来的刀刃,一面对着身后的女孩儿大喊,“快走!” 她一人执剑力战数人,将身后护得严丝合缝,只那女孩儿犹犹豫豫,将去未去。 街边的白衣人敛着眉,右手已搭在剑柄之上。身侧的侍从见状,拉住他的衣袖,向他摇了摇头。那人眉宇蹙得更紧了些,一双眼睛尽数落在那女子与女孩儿身上。 那边胭脂方才杀掉数人,又被更多的黑衣蒙面人拦住,而离应已离她数步之遥,鞭长莫及。离应见着渐渐围上来的黑衣人,拔腿想跑,却被生生围住。 胭脂嘶声叫着离应的名字,奋力执剑与眼前的黑衣人作战,却渐渐不敌。离应方见着胭脂被围,也哭喊着她的名字,被黑衣人抓住。 胭脂目眦尽裂,抬剑斩杀数人,却眼睁睁见着离应被抓,就在她以为今日定要交代在此地之时,耳畔却听得噌的一声轻响,似是宝剑出鞘之声,她还来不及看清,便瞥见一个白衣人跃了出来,只一招便将围住离应的黑衣人尽数刺伤。她甚至还来不及看清他的剑招,便见他已解决了余下数人。她愣了一愣,奋力将身边的数人砍倒,一面向那人奔去。 那人见她奔来,也不言语,只走至她身后站定,执剑拦住了身后穷追不捨的黑衣人。 胭脂只短促地向他道了声谢,那人也不回头,只道,快走。 胭脂点点头,起身拉起离应便向城外奔去。他们一路跑一路回头,待好不容易停下来,已至城外一片竹林之中。此刻胭脂方才觉得刚才那白衣人有些眼熟,却又说不清在何处见过。他们至竹林之中的凉亭内歇息,方才坐下,便听得身后一阵尖锐的啸音。胭脂正在诧异,已下意识将离应护在身后,回身之时,一支旋转的响箭已刺入肩膀。她尚未察觉敌人在何处,便觉着意识一阵模煳,这才省得是箭上有毒。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站立不稳,耳畔应儿的唿唤声犹在,却渐渐远离,听不真切。下一秒,她终是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少主!”戴着灰色葛巾的侍从叫着白衣人,“别管这闲事了,快些回去罢!” 被称为少主的白衣人一面将剑上的血甩去,一面紧紧地追着胭脂与离应之后来到了竹林。还未松一口气,便见着胭脂倒了下去,离应不住地哭喊着。他一蹙眉,抖了抖剑刃,沖了过去。 竹林深处一个黑衣女子蒙着面,向着身旁的黑衣人道,“将胭脂和离应带过来。” 身旁那人应了,化为一道烟雾而去。 白衣人堪堪来到胭脂身侧,便见一人凭空出现,一剑刺来。他侧身躲过,执剑卸开些许,拉开了距离。正在寻思这是什么情况,便见那人又隐去了身影,于他背后出现。他心下一凛,堪堪避过。那黑衣人见状,自手中剑里化出一道黑色的烟雾,那烟雾似有灵一般,倏然将他缠住,越缠越紧。他用力挣扎,却无法挣脱。那黑衣人又抬手施了一个诀,向他袭来。 他避之不及,被那法诀正面击中。顿时只觉眼前发黑,体内气息震盪,头似要裂开一般,痛不欲生。他咬咬牙,硬是撑了下来,下一瞬,意识似乎有些不清,迷迷煳煳之间只觉意识里有什么挣脱了束缚。与此同时,他已然挣脱了那道黑色的烟雾,抬起剑来,一剑击向那正走向离应的黑衣人。那黑衣人没料到这人一介凡人,竟能挣脱自己的捆仙索,还能还击,反应不及,被那道金色的剑气击中,瞬间飞了出去。 第44页 竹林深处的黑衣蒙面女子见着这剑气与那道若隐若现的仙气,愣了一愣,忽而大笑起来。 “墨渊哪墨渊,没想到你竟藏在这里。”她大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正愁找不到你,你竟送上门来。可巧擎苍的女儿也在,正好一箭双鵰,真是天助我也!哈哈哈哈哈……” 她抬手起诀,唤出一只巨大的凶兽来。那凶兽面目兇恶,脾气暴躁,獠牙利齿,桀骜不驯,随着她一指,向着白衣人勐地沖了过去。 他正蹲在地上蹙着眉查看胭脂的伤势,勐抬起头,见一头凶兽已沖至近前,避无可避。若被凶兽咬中,非死即残,心思迴转之间竟愣在了原地。 那边黑衣女子笑得开心,“没想到父神嫡子竟会如此这般死在我手里,当真想不到。” 就在这时,一声清啸从天而降,那凶兽的一只利爪还未触及他的身体,便被一阵强劲的疾风吹得退后了一丈远。 他定睛一看,原是一位白衣女子执着一柄青色的扇子从天而降。她蒙着面,唿吸略有些急促,见着他,一双眼里盈出了点点泪光,只急匆匆地抓住他的肩膀问道,“伤着没有?!” 他觉着这双眼睛甚是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正想回话,却一眼瞥见那凶兽长啸一声去而復返,而眼前这个正眼泪汪汪地抓着自己上下打量,生怕自己受了一点伤的白衣女子竟还背对着那凶兽。他一敛眉,一手揽住女子的身体,短促地道了句“小心”,便就着这姿势拥住女子就地一滚,堪堪躲过了那凶兽的飞扑。 待白衣女子支起身来,却并未如寻常世俗女子那般嚷着“男女授受不亲”之类,而是蹙了眉,一把拉过他的衣袖。顺着那女子的视线看过去,他方才发现刚刚那一避之下,他的肩头已被那凶兽的利爪划出了几道血淋淋的口子。 那女子眉眼间似能感到一股怒意伴着杀气瞬间溢了出来。她回头与他道,“你就在这里,别动。”转过身将扇子化为一柄长剑,指着那凶兽,冷声道,“孽畜,竟敢在此放肆!”话音未落,已飞身而起,手上挽了一个剑花,疾刺而去。那凶兽仰天长啸,直向那女子咆哮着冲去。那女子待临了近前,方才一剑刺向凶兽额头,就着去势,一个飞身,已跃至凶兽背上。左手起诀,将兽首定住,长剑一划,那兽首便落了地,猩红飞溅。她将手中长剑上的血水甩尽,回过头,便见着远处伫立的黑衣女子。那黑衣女子也不答话,只一甩手中长鞭,转瞬间已跃至近前。她侧身躲过,一柄长剑已递出。那女子笑道,“来得好!”不躲不避,迎着那剑光,长鞭甩过,捲住剑身,用力一扯。白衣女子蹙眉,握剑不稳,被那鞭子一鞭甩将出去。她失了兵器,尚未召回,又瞥见那黑衣女子一鞭甩来。她侧身躲过一鞭,却不料那鞭子源源不断地扫来,她一退再退,一个不慎,面上已挨了鞭风一击,面上白纱被这鞭风一卷,轻飘飘地飘落在地。她白皙的脸上已被划出一道极细的血痕。 那一瞬,一张清丽绝尘的白皙脸庞映入眼帘。他一个失神,那面容竟与频频入梦的白衣天女一般无二。 “我道是谁,”那黑衣女子瞭然地笑道,“原来是白浅上神。真是失敬。” “你是何人,”白浅抬手收回玉清崑崙扇,握紧扇柄,“竟敢伤我师尊!” “今日便算了。来日方长。我是何人,总有一天你会知晓。”那女子笑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护他到几时。”言罢大笑着化为青烟而去。 她唿出一口气,回头之前,瞥见那黑衣女子方才站立之处躺着一枚漆黑之物,细看之下,乃是一面巴掌大的镜子。她猜测这镜子当是黑衣女子不小心遗漏之物,或许便于确定那女子身份,便仔细地收了。转身拾起落于地上的面纱,正打算在墨渊尚未见着她的面时掩去面貌,却不料那人道了一声“等一下!” 她一愣,回过头去,便见着他正在身后不远处望着自己。 “姑娘,”他蹙眉道,“血……”只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她方才省得是那一股鞭风扫到面上,留下了一丝血痕。她顿了一顿,抬手将面纱覆了面容,只轻描淡写地笑道,“无妨,小伤而已。” 那人正打算说什么,却不料远处子阑匆匆奔来,大喊道,“我来晚了!刚被那群人在街边缠住,难以脱身!师父他没事……”话还未说完,便见着那人肩上一片血肉模煳,被白衣一称,极其扎眼。“这……这是被谁伤的!”他厉声道。 白浅轻出一口气,向一旁倒在地上的凶兽尸体努了努嘴。 “可恶!”子阑愤愤不平道,“这可恶的畜生,竟敢下这么重的手!”抬脚就是一脚。 “对了,”白浅望向一旁的那人,柔和了眉眼,轻声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鄙姓陆,名休,字子祯。”那人拱手道,“还未谢过姑娘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无需挂怀。”白浅笑道,“我方才也为公子所救,一来一往,便是扯平了。” “咳!”子阑咳了一声。 白浅方才想起那人肩头还在流血,不禁自责自己粗心,便蹙了眉道,“对了,陆公子,你的伤口还在流血。若不嫌弃,可否让我替你看看。我虽说不上妙手回春,于这医术上也颇有造诣……” “咳!”子阑又咳了一声,瞪着眼睛朝她使了个眼色。 “小伤而已,不碍事。”他淡淡道,“比起我,你们还是先看看地上这位姑娘是要紧。” 听得他如此说,白浅与子阑方才注意到一旁的小女孩与一名面朝下倒地的女子。子阑欲去,被白浅一把拉住,道,“还是我去吧。”说罢便走向那躺着的女子。待走近,方才见她肩上插一支极细的袖箭,便握住一把拔了出来,甩到一旁,将女子转过身来,抬手去探她鼻息。方才伸出手去,便顿在了空中。 “胭……胭脂?!”她愣在一旁。 “怎么了?”子阑奔过来,瞧见那女子的脸,也愣住了,“胭脂……” “你也认识她?”白浅侧过脸去瞧子阑,却见他沉着脸,不置可否。 子阑望向一旁站着的女孩儿,柔声道,“应儿?” 那女孩儿侧着头瞧他,半晌方才道,“见你这身装扮,似是崑崙虚的人。莫不是子阑叔叔?” 白浅略有些诧异,回头去瞧子阑,却见他面上柔和了些许,微笑与那女孩儿道,“是,我便是你子阑叔叔。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又如何会与那边那位白衣叔叔认识?” 离应便将刚才的经过讲了一遍。白浅突然打断了她,“等等,你跟着胭脂,又这般大……莫非你是……” “胭脂是我姑姑。” 第45页 “你是离镜的女儿?!”白浅微微吃了一惊。她只道今日会在此遇上墨渊,竟不知还能遇上胭脂他们。“你们怎么会被这群黑衣人追杀?” “并非今日方才如此。”离应垂下头道,“自我记事起,便一直在躲避这帮人追杀。翼界难以容身,便躲到了这凡间。然而还是时不时被发现。” “从你记事开始……”白浅沉思道,“可还记得具体时日?” “据姑姑说,自子阑叔叔炼了丹药之后不久,那帮人便四处寻我们了。” “丹药……”子阑沉思道,“彼时师父尚未甦醒,这么说来……” “当是师父甦醒之后不久,魔族便找上了他们俩。”白浅蹙眉道。这时间点真是太过凑巧了。若真是仇家欲寻仇,为何偏要找胭脂她们? “看来确是如此。”子阑道,“不管怎样,先让他们找个地方安顿下,且师父也受了伤。” 白浅沉吟了一瞬,方才道,“子阑,你带胭脂她们先走。师父这里有我照应。” “也好。”子阑嘆道,“十七,你且仔细着,师父的安危为重。将她们安顿好,我便来与你会合。” 商议已毕,子阑便抱起依然昏迷不醒的胭脂,与离应一道走了。 白浅目送他们离去,方才回身看向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那人,笑道,“公子,且让我替你瞧瞧伤罢。” 那人瞧着她眉目弯弯,笑意盈盈,似是心情很好,便嘆了一口气,“多谢姑娘好意。只是这小伤并不碍事,无需……” “公子,你这血透衣衫,若被家人瞧见,家人定会担心。” “我……并无家人。”他顿了一顿,嘆了一口气,方才缓缓道,“姑娘如此盛情,若再推辞,反倒显得我不通情理了。若姑娘不弃,便至寒舍一叙罢。” 第17章 虚花悟 之三 五百年后的白浅回忆起她与陆子 祯一道回草庐之时,每每总笑自己彼时尚以为那人口中的寒舍不过是自谦之语,听那人的侍从唤他“少主”,想来定是哪里的贵公子。不想站在那个比破庙好不了多少的草庐前,方才回想起东华帝君口中墨渊运数一世不如一世的话来。上一世的他还是镇国将军,如今竟沦落至此,不禁又是感慨,又是心酸,又是自责。 然他倒是极淡然的性子,似已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便是对这草庐,也并不为耻,仍从容若定,全无半分不自在。白浅不禁赞嘆,这人果真是修着逍遥道的墨渊转世,半分虚假都不曾有。 那侍从名唤秋函,一路行来,对白浅的身份似颇有微词,步步皆小心仔细,极不信任。后她问子祯这事,那人只道,自己父亲本在朝为官,母亲亦出自官宦之家,后一朝倾败,家破人亡,只有这侍从因自小便跟着自己,不离不弃,其余家人皆殁于彼时。 这草庐建于终南山山麓,房前屋后遍植枫树,时值深秋,一片红叶漫漫,落叶与落红一色,煞是好看。白浅瞧着,此地虽地处偏僻门可罗雀,却也清静自在。 随着他进入草庐内时,秋函已不见了人影。她颇有些疑惑,问子祯为何秋函不来,那人只道,秋函已成家,各有各事。她点点头,只随他入了堂屋。那屋内陈设极简陋,倒是令她想起了当年素素在东荒俊疾山住的那草屋。便是在这简陋如此的屋内,那壁上尚挂着一张极稀有的金丝楠木琴。她随手一拨,如金石之音般曼妙。她感嘆这人便是转世再多回,这掌乐司战之神还是改不了好琴善战的脾性。想来如此好琴,若得聆听一曲,当是妙极。不禁又想起当年他为她所弹的之曲,以及大婚前于桃林月下听得的那一曲林泉之音,皆是人间难得几回闻的绝响。想至此处,便望着壁上的琴微微有些失神,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 那身白衣染了血迹,看着甚是触目惊心,只那人似不以为意,每每在她面前走动,总令她难免一番心惊肉跳。他往来找寻了半晌,方自屋内找出一盒陈茶,又去厨房煮了水泡好,方递与她。她小心翼翼地接过,便道,“陆公子,你的伤口还在流血。那伤处于你似不顺手,若公子不弃,便由我来帮忙罢。” “姑娘好意,心领。只是……”他顿了一顿,似在犹豫,“这点小伤,不碍事。” “被那凶兽利爪所伤,断不可能无事。”她蹙眉道,“你且坐下,莫要逞强。” 他又犹豫了一瞬,推辞了一番,但拗不过她态度之坚决,便嘆了口气,索性坐下,任她替他治伤。她想了一想,若要这人脱去衣裳,想来他定是不肯,也罢,不如就将碎裂的衣衫撕开些许,先清洗了伤处,再行止血,上药,包扎。虽则她并不擅长医术,然折颜临走前专门交代了她或许会出现的状况,是以她此刻倒颇成竹在胸。 她往厨房端来方才烧开用来沏茶的清水,又取来剪刀,细细地避开血淋淋的伤口将碎裂的布片剪开,自怀中取出一方丝巾蘸了水,小心翼翼地擦去那伤处的血。因怕弄痛他,她大气也不敢出,只屏住唿吸,极是细心。然则他虽一声不吭,她却还是瞥见这人额角微微渗出的冷汗,心内不禁忐忑起来。欲施个诀令他睡过去,或失了痛觉,却又记起东华帝君临行前所嘱之事,说不可再与他施用法术,否则他被封印的元神感应到自己,定会泄露行踪,引来仇家,更是麻烦。思来想去,她只得咬牙坚持。待好不容易将血迹清洗干净,这伤口处的血又渗了出来,止之不住。她蹙起眉,一只手以丝巾将伤处按住,另一只手则化出只瓷瓶。她揭开瓶塞,一股浓郁的花香飘了出来。 那人闻到这股极香的气味,微笑着问道,“何物如此沁人心脾?” “这是折颜制的伤药,据说采了峚山的丹木,极是难得。此物五味乃馨,其味如饴,自然香味不凡。”她一面答,一面将这药撒在伤处,方才止之不住的血便不再渗出。她不禁莞尔,这折颜虽啰嗦,但天上地下医术最高之名果真名不虚传。 那人听了,却默了一默,不再言语。 待她将伤处仔细包扎好,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一旁坐下。 “姑娘今日搭救之恩,没齿难忘。”他柔和了面色,抬眼望向她道,“若是姑娘不弃,便留下用些粗茶淡饭再走,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她隔着面纱笑了起来,眉眼之间也缀满笑意,轻声道,“也好。只是公子有伤在身,多有不便……” “不碍事。”他淡淡笑道,“姑娘稍坐片刻。”说罢,便起身往厨房去。 白浅从未见过墨渊下厨,也不知他是否会掌勺,毕竟他一个掌乐司战的战神根本无需在这等小事上浪费时间。是以在崑崙虚时,一应膳食皆有师兄们包办,一切也都顺理成章。只如今在凡间,他却难免沾染了烟火气,却也着实令人嘆息。 白浅在厨房门口见着他不紧不慢地拾掇着各色生蔬,有条不紊,不紧不慢,有板有眼,像模像样,不由得微笑起来。只是这粗茶淡饭也确然不是自谦,她见着一丝油荤都不曾有的锅台,蹙起了眉。想来这人如此淡然的性子,定也是不曾在意过这等事。她想起前日与师兄们在崑崙虚美酒佳肴,大快朵颐,酩酊大醉,虽非放浪形骸,却也都颇为肆意。如何料到他们的师尊在凡间却只能过如此清贫的日子,想到此处,面上已有愧色,便下了决心要为他做点什么。她一转身,化为轻烟而去。 第46页 待他炒好一碟小菜自厨房出来,却不见了那白衣蒙面女子。他愣了一愣,将手中碗碟放下,在屋内找了找,又去屋外寻了寻,皆不见她的踪影。他站在门前,望着屋外一片红火的枫林,神思略有些怅然。 在竹林里她那恍若天女般的现身,翩若惊鸿般的身姿,以及面纱落地后那一个惊艷了岁月般的回眸,无一不与那个夜夜入梦的白衣天女重合。他那一瞬以为那翩然从天而降的身影竟是在梦中,直到她一把拉住他,问他伤着没有,方才省得原来并不是梦。梦中的白衣天女总是从天而降,飞一般扑来将他紧紧抱住。因太过真实,总令他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莫非是前世的记忆。可秋函总说他胡思乱想,就算记得前世,哪里有人能在天上飞,莫不是他看书看煳涂了。一来二去,他便当自己是楚襄王梦会巫山神女,到头来只徒留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罢了。如今见着这姑娘,与梦中之人一般无二,尚未深交便又分离,如何不怅然若失? 细细思之,那一头凶兽,断不是凡间之物。崑崙虚,也只是存于传说中的缥缈仙山。这姑娘便是仙界天女,又如何会食人间烟火在凡间久留? 他长长地嘆了一口气,方欲转身回屋,却瞥见她与他包扎伤口所用是丝巾,不禁又微笑起来。自己比之楚襄王,还是幸福多了。 只是迴转屋内,见着方才做好的小菜,回想起适才心中隐隐的雀跃,又暗自感怀,便是吃饭,也颇有些食不甘味。 是夜无话。 却说白浅自离了草庐,便一路向着终南山上行去。一路上寻思着这终南山这么大,为何没有点野物出没。正思索间,便见着一只野兔自草丛之中箭一般窜了出来,她心头一喜,抬手起诀,瞬间将野兔抓住。心想这野兔也够他一人吃个几日,左右能加个菜也是好的。正欲回去,却被身后的子阑吓了一跳。 “我说你啊,不守着师父,却在这里抓兔子,仔细又出了什么差错!”子阑瞪着她道,“话说回来,方才你可是输了那女人一截啊,这传出去,你青丘白浅上神的面子往哪搁?” “这个不劳你费心。”白浅悻悻道,“那女人暂时不会再来,师父那里也暂时安全。” “那你还来抓兔子?” “我这不是心疼师父在凡间辛苦么,”她嘆了口气,“我们只管在崑崙虚吃香喝辣,却不想想师父在凡间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尽一点绵薄之力,与他改善一下生活,也是理所应当,职责所在。” “你说的也在理。”子阑沉思道,“然则若日日与今日这般在他面前现身,似又要搅了师父他老人家往后的运数。就像折颜上神所说,委实难办。须想个法子,既能时时刻刻在师父身边待着,又不让他发现。” “对了,胭脂那里如何了?她所中的袖箭看似有毒,也不知凶不兇险。”白浅蹙眉道,“而且既然那黑衣女一直追杀,想来她身上也有黑衣女所需之物。” “她暂时没事,只是还未醒来。我留了应儿在她身边照看,又布了个仙障,想来魔族应该没那么容易找到。”子阑缓缓道,“只是这毒,我却是束手无策。拖着也不是办法,还是先回崑崙虚找折颜上神问过,再作打算。” “也好。事不宜迟,你快去快回,我在这里想个不现身也能守着师父的办法。”白浅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面镜子,递给子阑,“还有,这面镜子你交给折颜或者东华帝君,请他们瞧瞧。这镜子是黑衣女落下的。既是魔族,他们应当比任何人都熟悉,看能不能找到黑衣女的线索。” 子阑接过,细细揣了,又反覆叮嘱,方才腾了云离开。 子阑走后,白浅却犯了难。这又不能现身,又要时时刻刻在一旁守着的法子,莫非只能隐身了么?正在愁思百结之时,身畔一阵青烟闪过,却是玉清现了身形。 “你怎么出来了?”她怪道。 “我再不出来,你便只能想出隐身这等笨拙的法子,这般好的时机眼看就要白白浪费,我着急!”玉清一扯嘴角,手中扇子扇个不住,“你说你也正儿八经地经过人事了,怎么在风月之事上还这般蠢?” “我这不是第一次主动嘛,”白浅撅起嘴,“而且对方还是师父,难免顾虑重重。” “所以我才说你蠢,”玉清白了她一眼,“当年你化身为凡人素素,某人可是花了种种心思的。但凡他那点伎俩你偷学个一二,还怕搞不定墨渊?” “你的意思是……” “固然那傢伙诈伤骗取你的同情我向来不齿,”玉清笑着摇摇扇子,“然则确然也是个不错的法子,借鑑一番也无妨。” “可我不能在师父面前如今日这般现身。”白浅蹙眉道,“如何能用他的法子?” “说你蠢,你还不懂变通。”玉清扶额,“也罢,若不是你与墨渊这点事,我也懒得操这份心。你且附耳过来。” 白浅疑惑地凑过去。玉清展了扇子,遮住二人面容,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待玉清说完,白浅已露出了瞭然的笑意。 “这办法确是不错。”她笑道,“只是我怕……” “你放心,且有点自信。”玉清笑着摇着扇子,“你与墨渊并非凡人素素和夜华,乃是白浅上神与墨渊上神,今日这般,他作凡人之时虽只道是寻常,但凡他回归崑崙虚,这一段总会记起,自然也就明了了。” “我懂了。”白浅笑道。“今日已来不及,明日再行,如何?” 玉清满意地点点头,心底却默默嘆息。墨渊啊墨渊,你对白浅那一番七万年一刻不歇纵使逆天也要相见的情意,我终是不能令她这么早便知晓。得来太容易,便不晓得珍惜。真心更需真心来换,方才格外珍贵。且令她也尝一尝这般滋味,也算是一番补偿罢。 翌日。 清晨,枫林里鸟鸣声声,清幽静谧。然则这一片宁静却被秋函一阵惊讶声打破。 彼时子祯正在屋后晨起练剑,忽听得秋函一阵惊唿,“我的天!这是谁干的!?”他一蹙眉,收住剑,绕过屋子,方欲过去瞧瞧出了什么事,便远远见着自己门外一行血迹,屋门外还搁着一只已死的野兔。 他蹙起眉,细想了一想,似并无得罪什么人。且自己离群索居,这处山麓临近的人家多在数里之外,断不会做这种事。一时也颇摸不着头脑。 “哎,少主,你看!”秋函指着那兔子旁边又道,“这还有好多果子和野菜!” 他一看,果然如此。 “莫非是哪家的姑娘看上了少主你,与你送了这些野物?”秋函笑着打趣。 他摇摇头,嘆气道,“你想太多了。不过无论如何,既然放在这里,便收下罢。否则浪费了这野兔的性命,扔了也是可惜。” “这就对了。”秋函笑道,“看来少主秋闱之前,我是不必忧心了。” 第47页 他摇摇头,只道,“你且忙去吧。”说罢,将野兔与果子野菜拾起来,拿进屋内。 秋函去后,他又拿了清水,仔细将门外的血迹清洗干净,方才回去练剑。只是整颗心都莫名提了起来。 至第四日,门外又放着些野物与蔬果,他疑心四起,追出门外,却不见一丝人影。 又过了半月,仍是每隔数日门外便会放着好些东西,只不再弄出血迹,干干净净的,叠放得整整齐齐。他不禁被弄得有了些兴趣,到底是何人何时来送的东西。好几次他在屋内假寐,听得门外有动静,待他出得屋来,门外已是明月清风,半条人影都见不着。 便是如此过了一月。 这一日,他算了算大约又当是那神秘人来之时,便潜在门边静待了一夜。待声音一响起,也不出门,只将手中所捏石子疾射而去,只听得门外一阵窸窸窣窣之音,他一跃出得门来,却于暗沉沉的暮色下见着一团白色的物体向树丛外隐去。他心下一凛,已奔了过去。待到临近了,方才抬手一提,将那团白色提了起来。细细看去,却愣在了原地。 那团白色原是一只半根杂毛也无的白狐狸。因方才他投的那枚石子之故,想是伤了腿,这才被他捉住。此刻正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发出一声极细的呜咽声。再看之下,那狐狸的嘴角还残留着门外山鸡的鸡毛。莫非一直为他送东西来的,并非是人,而是这只狐狸么? 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便自嘲地笑着与牠道,“莫非那门外的东西是你放的?我虽听过狐狸报恩之事,却从未记得何时救过狐狸,你可是认错人了么?” 那狐狸只呜咽着,抓住他的手不放。 “是我的不是,还伤着你了。”他嘆了一口气,将狐狸抱起来,“你随我进来,我替你看看伤得如何了。那姑娘留下的伤药还剩下不少,那药治伤最是神速,想必很快就能好。” 白浅在心底默默笑出了声,暗暗施了个诀,将那伤药收了回来。 那人入得屋内,将狐狸放在桌上放着,便去取那伤药,然找了半晌,那药瓶似消失了一般,遍寻不着。 他不禁有些纳闷,那药瓶素日也不曾动过,如何待要用时却不见了踪影。便嘆了一口气,掌过灯来,与那狐狸道,“不知为何,那药却寻不着了。也罢,先让我看看伤得如何了。你且忍着点,若痛得狠了,便……”思索了一瞬,到底心疼自己这些家什,若被咬坏了,又要添置新的,又是一番花费,只得嘆了一嘆,道,“便咬我的手罢。” 白浅愣了一愣,正挖空心思若这人要她咬木棍之类该如何应付,却不想他竟要她咬自己。白浅不禁眼泪汪汪,端的是不敢啊!若被师兄们知晓,一顿狠批自是少不了。何况,自己哪里捨得咬他,心疼还来不及,情愿咬自己尾巴也不能咬他的手。 他将灯移得近了些,细细看去,前肢似无问题,只是右后腿仿佛有些不对劲。他抬起那只后腿,只见白毛脱落了一块,骨头似是折了,一动也不能动。他嘆了一口气,望着她歉疚道,“也是我下手太重,这后腿有些问题,需以木片固定了方能慢慢长好。你好心与我送东西,我却伤了你……如此,只好暂时于寒舍屈尊一段时日,待腿好了再回去,可好?”顿了顿,又道,“只不知你可有家人,若家人不见你回去,可会着急。若不待腿长好便送你回去,他日又如何与你取固定之物?”言罢,已是蹙了眉,暗自伤起了脑筋。 白浅见他说起家人之时眼中一闪而逝的伤怀,难免心里一痛。若非坏了他的运数,如今他定然是货真价实的贵公子,一家齐享天伦,如何会形单影只到住在这荒无人烟之处。不禁伸出爪子按在他的手背上,一双大大的黑眼睛眨巴着望着他,呜呜地叫了两声。 他被这狐狸的模样逗乐了,柔和了眉眼,轻声道,“你看似是个有灵性的,也不知是否与你有缘。虽则我这寒舍简陋,也无余粮,但要养你一段时日,倒也无不可。你屈尊在此,还望海涵招待不周之过。” 狐狸放下爪子,却将头往他掌心蹭了一蹭,似是在与他道谢。他不禁微笑起来,安慰道,“你且放宽心,先在此待着别动,我去屋外寻些木材,好与你做固定断腿的板子。”说罢,便转身去厨房拿了柴刀和斧子,出门去了。 待他方一出门,白浅便化了身形,尾随而去。这断腿还得装些时日,一想到此,她很有些内疚。这事万不能让师兄们发现,否则令他们知道她诈伤,又得挨一顿白眼和数落了。但是墨渊那般聪明,细细一回想便会发现其中破绽,这等伎俩自然是瞒不过。到时要听他说她的不良居心,那她青丘白浅上神的面子待要往哪搁?不过那日玉清似胸有成竹一般,说只管把心一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诈便诈了,那又如何?白浅犹记那日玉清笑得极其畅快,似是一吐了胸中多年所积的恶气,摇着扇子笑道,他兄弟做得,你如何做不得?只管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只管诈你的,旁的休要操心。白浅听得她那般说,便放下心来。如今这诈伤如此顺利,她不禁生出些得逞的快意。 子祯出得门来,在树林里往来寻了几回,好歹在一处灌木丛中找到一块适用的木材,大小也合适,便砍了回去。回至屋前,在木桩上噼了个大概,方才用柴刀细细削了,以砂纸打磨光滑,方才进屋来量狐狸后腿的尺寸。白浅早已先一步回屋,化为狐狸,神色恹恹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他进来见着这狐狸此等模样,有些担心,便伸手抬起她的脑袋。见这狐狸还好好的,似是倦了,方才放下心来,大致比划了一下那后腿的长度,又出得门来将木片切成合适的长短,方才进屋。 他细细地将狐狸的后腿以木片固定住,再以绳子牢牢捆住,最后用碎衣上裁下的布条将那只后腿绑得如粽子一般,方才满意地罢手。他微笑着对那狐狸道,“狐兄,如今腿已绑好,且待些时日,便能如往常一般行走了。” 白浅听他叫自己狐兄,差点没忍住喷了出来。兹事体大,这事关狐狸的尊严,纵然是兽类,这性别可不能乱来,尤其是在墨渊这里!从前司音时被当作男人也就罢了,如今化作狐狸还被当作公狐狸,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到此,她便一把伸出爪子抓住了他的衣袖,沉着脸,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古井无波般地望着他。 他不明所以,只问道,“怎么了?绑得不好?想我一介男子,手艺上生疏一点,也是有的。还望狐兄见谅。” 她只搭着那只爪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活了着这十几万年,第一次恨自己是只狐狸,不能开口与凡人说话。否则,她定要义正言辞地纠正一番,告诉他,我是只母狐狸!其实如今想来,这番话,七万余年前便该与他说了。 他见这狐狸如此神情,似突然想通了一般,喃喃道,“莫非你是个母的?” 她笑着点了点头,狐狸眼睛也弯了弯,放下了爪子。 这下子祯倒为难了起来,思虑了半晌,方才瞧着她道,“我唤你狐兄,看来确是不妥。然则既住在同一屋檐下,也得与你暂起个名,否则多有不便。……叫什么好呢?”沉思片刻,犯起了难。 第48页 狐狸在一旁事不关己般舔了舔爪子,饶有兴味地抬眼看他,尾巴噌噌地甩过两回,极是不安分。 “你这般毛色,不沾染半点尘埃。似明月,又似冰雪,倒令我想起半阕词来。”他微笑道,“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便叫如雪,却也贴切。” 她虽不懂这词中含义,却觉着这名字甚有意趣,便嗷呜地叫了几声,算是接受。 “那自今日起,我便唤你如雪。这草庐虽简陋,却也够遮风避雨。你暂且与我为伴,安心养伤,不必操心别的。”他笑着抚摸着狐狸的头顶,极慢,却溢满温柔。“我这草庐内,终不是独自一人了。”目光一瞬间却似散了光,被她窥去了一丝寂寞。 入夜之时,子祯已替她在堂屋内搭好一个狐狸窝。临近深秋,夜里渐凉。他怕狐狸受冻,便捡了旧衣裳铺在窝里,试了试手感,似还不错,方才将她放入窝内。又细细将衣物与她盖好,方才歇息。 那日之后,白浅便发现子祯比往常忙了许多。往常他晨起必去屋后练剑,然后便回屋内读书。晚间方才得了空闲,与秋函一道往街市瞧瞧是否有需要添置的东西。如今多了她这只狐狸,便早早起来往山上猎了些野物来,也顾不上练剑,便将这些野物洗干净了,切成碎块。自己不吃,却专拿来餵她。 她一脸黑线地瞧着那生肉,想起自己当年也这般餵夜华,不禁感嘆,这天理纲常,天道轮迴,真是报应不爽。餵人生肉者,自有人餵之。如今却要如何渡过这一关?沉思之间,她便昂起头来,避过了那肉,瞧也不瞧一眼,傲气干云。 头可断,血可流,生肉决不能食! 他果真低头思索了起来,“不爱吃肉的狐狸,我平生倒是第一次见。但你腿上有伤,不吃伤便好不了,好歹还是要吃一点的。” 昂起的头依旧。 “好罢。”他嘆了一口气,“既然如此,只能我吃什么,你便吃什么。也不知你这狐狸如此挑食,若离了人,要如何过活。” 她得逞般笑起来,呜呜直叫。 自那之后,她便与他一道吃喝,而他也不曾再餵过生肉生菜。 她与他同住屋檐下,默默承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一同见着那日升日落,时光却在那人眉目的温柔间缓缓流逝。 入冬之后,渐渐冷了起来,而她装的伤腿也必须慢慢了好起来。待至初雪落下那日,她已卸下重重木片,生龙活虎起来。 那人望着疏帘外的片片飞雪,眉间没来由却凝住了些怅然,见着她在屋檐下蹦蹦跳跳,又笑着化开那丝愁绪,取来茶盏与壁上的琴,坐于檐下,唤她,“今日这雪下得不甚大,且你的腿也好了,想来也是时候归家去。这短短数月的陪伴,于我却极是难忘。临去,我也无甚东西送你,便抚一曲与你送别,倒也不错。” 她便在茶盏旁卧下,静待那一首琴曲。 他垂首盘膝坐于檐下,膝上置着那张极名贵的琴。素手一拨,弹的那一曲,却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她乍一听这曲子,便愣了。当年还在崑崙虚时,墨渊便时常弹这一曲。方今于此时此地再听,却不由得湿了眼眶。子祯这曲固然不如墨渊,却别有一分兴味。 拂过一节,方唱起了歌词。白浅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知晓这曲子竟是有词的,不禁呆在了原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一曲既罢,她尚来不及细思墨渊与她弹这一曲是何意,便见他笑着与她道,“这一曲凤求凰我本弹得极少,今日弹与你听,也是兴之所至。我自小便日日有一白衣天女前来入梦,不知为何,自你来我这草庐,我便再也不曾做过那个梦。”他嘆了一嘆,笑道,“虽则你只是狐狸,却也与我一道这么久,难免生出些感情。今日放你归去,竟有些不舍。”他抬起头,满目映入这纷飞的雪片,低吟道,“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争知道尽成悲咽。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如雪,你,快去罢。”说罢,将琴放下,起得身来,只背过身去,立在原地,半晌没动。 她双眼盈着泪,一动不动,忽地绕到他面前,顿了一顿,一股脑不管不顾地沖入他的怀中。 他抱着她,双手欲抚她的毛髮,却又顿住了手,怕再耽误下去,自己便更狠不下心。这狐狸终是要回归来处的,自己再加挽留,她依然只属于山林之间,并不是也不能是他这草庐内禁锢的对象。 然则这狐狸似有灵一般,只用爪子抓着他的衣衫,嗷呜直叫,只是不走。 他欲狠下心来撵她离开,却见着她那般泪眼汪汪的可怜样,如何也下不了决心。 一人一狐便如此僵持着。 最终还是他妥协了,他无奈地见着那狐狸赖着不走,还喝干了他沏的茶。无奈地摇摇头。 那夜,他睡得极不好,梦里一直唿吸不畅。半夜醒来,觉着胸口上异常憋闷,便就着手一摸,只摸到一手毛茸茸。他的瞌睡登时醒了一半,半撑起身子来看,果然见着那雪白的物事正一动不动地在自己被子上唿唿大睡。他只当雪天天凉,狐狸怕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了。 那日之后,那狐狸便似想通了一般,日日跟着他。他练剑时,她在檐下睡着。他在厨房下厨,她在脚边窜上窜下。他读书,她在案上伸了爪子,时不时照着他的书就来一下。他睡下,她便睡在他被子上,压得他一整晚翻不了身,隔日起来腰酸背痛。 腊月间,山上山下下了大雪,半个山麓都出不去。她冻得爪子已有些隐隐发痛,想在晚间钻到他被窝里去睡,然一想起墨渊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便怂了,未敢造次,只在他被面上躺一躺,已是十分知足,不敢奢望更多。只那日夜间她睡至大半夜,终是被冻醒,便自被面上下来,在被脚处钻了进去,堪堪遮住了自己的狐狸肚子,半个身子都在外面,更不曾碰到那个睡得极沉的人。她安心地睡去,美美地砸吧着嘴,睡得极是安稳。只醒来之时,却被热得有些唿吸不畅,方才睁开眼来,脑中登时有什么弦嘣地断了。她正蜷缩成一团,睡在那人怀中。那人着了白色中衣,唿吸平稳,睡得很沉。 她想自己果真是大胆,竟敢钻到师父的被子里睡。这下完了,她似能想像回崑崙虚之时墨渊的平静的眼神之中那责问的弦外之音。 这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回思一想,反正也洗不清了,便多揩些油回了本也不算亏。左右玉清说得对,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便安心闭了眼,心满意足地再度睡去。 只不知,那人于睡梦中,将这只敢在被脚蹭点暖意的狐狸往怀中又带了些许。 第49页 屋外雪大风急,这室内却暖意融融,一晌酣梦。 次日醒来之时,天已大亮。她在温暖的被窝里伸了个懒腰,又滚了一圈,方才回过神来不对,这被窝里除了她,已是空空荡荡。她瞌睡顿时醒了大半,自被窝里钻出来,四下瞧了一圈,皆不见那人人影,顿时有些慌神。待到沖至门口,方才被一阵冷风吹得忍不住哆嗦,白茫茫的一片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原是一夜雪满终南山。那雪的厚度,她是没见过的,似有半人深。 那人正着了单衣,在不远处铲雪。她瞧着那道铲开的小道,突然玩心大起。嗷呜叫了一声,从檐下窜了出来。他正专心铲雪,不时擦着汗珠,忽的听到一声熟悉的狐狸叫,一转身,便见着她窜了过来,还未反应过来,又见着她蹦了起来,跳进旁边半人深的雪里,瞬间不见了踪影。因雪深且寒,这一蹦之下,定是陷到了雪里出不来,他不禁有些担忧,叫了她两声,没有回音,便慌了神。连忙拿着铲子将雪铲开,一面铲,一面喊。待他好不容易铲到她跳下的那个坑,却一无所获。正在迷惑之时,忽听得那坑里一团雪动了起来,嗷呜一声,冲到他怀里。他唿出一口气,又是瞭然又是忧心地与她道,“如雪如雪,倒真应了这个名字。这一身白毛,扔在雪地里就如同化了一般。这里雪厚,当心陷在里面出不来。屋外那处稍浅一些,去那处玩罢。”言罢便将她抱回了檐下放着,依旧过去铲雪。 她一边舔着爪子上的余雪,一边想方才他那个紧张劲和故作镇定的神情,甚至精彩。 她在檐下卧着,他在门前扫雪,似天地间只余她与他,一切静谧皆归于虚无,人神仙鬼皆不在,也没甚要紧,总归他们是在一处的。 后来她总想,那日的雪若再厚一些,日子再过得慢一些,或许便能多伴他些时日,即使知晓这偷来的时光总有尽头。 凡人的岁年与神仙确是不同的。仙凡不能在一处,也是这个道理。终归凡人的寿命不过短短的几十年,于天上也不过是短短数月而已。凡人总有寿终之日,难逃生老病死之苦,超脱不了轮迴,在苦海的浊浪之中浮浮沉沉,最终化为一抔黄土。 秋函来的时候,她正在檐下打着呵欠。他与子祯远远地说着话,她瞧见他听得那话之后,似有什么无言的愁绪爬上了眉梢。她在他回到屋外时飞扑过去,将他扑了个踉跄,却在即将滑倒之前堪堪将她接住,稳稳地抱在怀里。 他瞧着她在怀中撒娇的模样,柔和了眉眼,只用手梳理着她光滑的毛髮,那指尖明明冻得通红,冷得似冰一般,她却觉着那温柔的抚弄比阳春的日光还温暖。 他抱着狐狸在檐下坐着,秋函也一道坐在一旁。她因方才闹得有些累了,便蜷缩成一团,在他怀中沉沉地睡着,迷迷煳煳地听得秋函说起秋闱,说起长安,说起那年陆家所蒙冤屈,说起他父亲弃市,母亲悬樑,兄长喋血,说起数年后迟来的昭雪,他小小年纪便夺魁院试,还有清明时节那一片垒垒新坟上他插遍的引魂幡。他眉目间沉淀的伤痛似伤口结痂了一般淡漠如水,只在秋函问起这狐狸要怎么办之时,方才重重地嘆了一口气。 那之后的半年时光平静无波便渐渐流逝了。只她已发现他没了初见之时的从容,似有心事一般,整日整日在屋内看书,却又似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五月时,她因林间的花粉掉了好些毛,他见着,觉着这毛就这么扔了,殊为可惜,便暗自将白毛攒起,后用一根丝线缠住,做成一根吊坠模样的穗子,挂在剑柄之上。她歪着头去瞧,那毛茸茸的剑穗看着怕要晃瞎对手的眼。 至七月间,他这心事便更明显了一些。她如今方才发觉他确然和墨渊长得有些像,眉眼间总有七八分相似,心事重重的时候便更像了。是以,他们二人时常在昏黄的油灯下,一人心事重重地看书,一狐趴在案上偷偷瞧他,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连灯花炸裂的响声也这般清晰可闻。 那一日,他草草收拾了包袱,带着剑,轻手轻脚地离了屋子,像往常去市集一般向外走去。她在尚存着他体温的被窝内打了个滚,心却莫名有些慌,便跃了出来,向着他离去的方向追了出去。那人背影萧索,听得身后有声响,愣了一愣,明明顿住了脚,却不敢转过身来。半晌,他似长长地唿出一口气,方才转过头来。她在不远处瞧着他的模样,却没有似往常那般扑进他怀里,只在原地定定地看他。 他默默地看着她,好半天,方才缓缓道,“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她有些莫名地瞧着他,却有个相似的情景在心底飞快地闪过,心不由得暗暗沉了下去。 “我今日去长安参加秋闱,若能考中,便能出仕。终究这身才学,亦不能空老于林泉之下……然此去赴考,却不能带着你。此去数月,若是不喜,回家去也好。只你最是个怕冷的,冬天下雪了,莫要再在雪地里玩闹。若是愿意,等……” 她默默看他说着,却终是怕他说出“等我”这等堪比剜心的话来,便咬咬牙,转身顺着来路飞快地窜了回去。 他瞧着她雪白的身影在远处隐没,“等我回来,便来接你”这话终是哽在了喉间,一瞬间一股积压许久的酸涩涌上眼底,模煳了视线。好半天,他方转过身,缓步离去。 她奔回尚温的被窝,唿吸间还残余着他的气息,明明一切都是好好的,为何这安静的日子一朝便逝去了,连挽留的余地都没有。她甚至不敢去算这人的运数,怕一算之下,更是伤怀。她草草地收拾起心绪,施诀变回人形,将这草庐里里外外再看了一遍,处处皆是回忆。她闭了闭眼,方才又隐去身形,飞身而去。 他白日赶路,她便在身边陪伴。他夜里投宿,她便飞身跃上房梁睡下。他去贡院参考,她便在方寸大的隔间外守了几天几夜。仗着旁的人也看不见她,她倒是心安理得地将这人看了又看,总觉着看不厌。 考完乡试,他因风寒侵体,一回客栈便病倒了。 她纳闷这人身体一向不差,为何便能一下病成这样。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几日,方才好转,便又放榜了。他中了头名解元,不日报喜之人便会到来,城内城外遍传他的名字。她化了人形,问客栈小二,方才得知这报喜之日尚需打赏些银两与那报喜之人。她寻思这人惯是抠门,且一贫如洗,哪里来的银两,便随手将自己一对耳环当了,换了点碎银,偷偷放在他的钱袋内。 报喜那日,恭维之音中他却淡淡的,至须掏银两时,方有些侷促,然则打开钱袋一瞧,却瞧见多出不少。他一面狐疑地拿出一块打发了来人,一面暗忖这银子怎会如此。思来想去,心头便隐隐有了个答案。 那之后他倒也一帆风顺,领了解元之后,次年,会试也一举夺魁。一月后殿试之上,他一番策论颇得赏识,高中状元,赐进士及第。皇帝知他父亲之事,感嘆了一番,令他领了父亲的原职,重修故宅,说与他光耀门楣。他淡淡地应下,似无悲喜。 那之后,她总便见他似已失了当年在终南山下时那份怡然,整日眉头深锁。他的那一篇殿试的策论被天下广为赞颂,后所做孝义论也感化了一方学子。为官清廉,与人谦和,品貌端正,故为一时之仪表,然媒人也踏破了门槛,只他从不为所动。 第50页 再两年,黄河泛滥,流民万里。草贼流寇蜂起,国内局势动盪,北方金戈重燃,内忧外患之间,再无一日安宁。 他日日操劳,于随州固守城池御敌数月。却于任上病倒,不久撒手人寰。 白浅返回崑崙虚与折颜说起之时,语气淡淡的,寥寥数语,一语带过,似波澜不惊。然则折颜却笑着摇摇头,这丫头的神态像极了那人。却不知藏得再深,那眼中的伤痛也未减分毫。凡间事便是如此。 她站在崑崙虚的捨身崖边,望向远方,心中却只留那人剑柄上一簇雪白的剑穗,与临终前指尖滑落的一方染血的丝巾。 这一世若得再重头来一遍,是否会更圆满些许,她不敢想。她只知,彼时她定会握住他的手,在那只伸向她的手尚温之时。 记忆又不受控制地回溯了去,这已是她返回崑崙虚之后的第几次,也已记不清了。 他方任职不数年,流寇便攻破了潼关。那年初冬,关中一带本就水患成灾,被流寇一番洗劫,流民饥寒交迫,民不聊生。他受任戍卫随州之时,朝廷已无将可派。虽则武艺并不差,但他原本只司文职。被派往随州之际,他出得应天门,却未回望京师一眼,只远远地向着终南山的方向驻足回首,终是打马迴转,孤身一人,策马而去。 她一身白衣白裙立在城门之上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似在那片扬起的尘土之间看出了一丝破釜沉舟的绝然。她面色沉静,纵身飞起,望着他的方向飞去。 随州至他到那日,已被围半月有余。他方至县署,便整肃了一番防务,日夜不歇地巡查了四门,至于城内余粮,水源,巡夜交接,无一不一一过目,亲力亲为。自下马以来,整整数日,没有一刻合过眼。 她于一旁抱着膝在石阶上坐着,默默看他熬红了双眼,却什么都不能插手。 待好不容易整顿好一切,和衣躺下,那写满倦意的面上眉宇却仍无一刻舒展。她见他因寒意裹紧的双臂,忍不住鼻子一酸。抬手将薄被与他盖上,趴在一旁,默默守着。 那段日子因事多而繁,那人凡事事必躬亲,几乎到了饮食俱废的地步。她见着他那身衣裳一日比一日宽大,有时也想现身,逼问他为何不懂惜命。可每每见着他放空的眼神,那眉目间流露出的丝丝倦意,又令她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已是他上任第三月。 那一日,城内城外下了一夜的雪。银装素裹的景色如此赏心悦目,他却只离了县署,匆匆而去。她在路上,抬头望着不断落下的雪片,怀恋地微笑起来。恍惚间似又回到了一片素白的终南山麓。她在檐下慵懒地躺着,他在门前呵着气,扫着雪,一双手冻得通红。又想起他将她自雪中挖出来,抱在怀中,说她扔在雪里便化了……回忆一旦涌起,便滚滚而来,难以抑止。她望着那片银白,微微失神。 便是那一刻的走神,已令她失了他的踪迹。待她气喘吁吁地登上城楼来,却只见得一堆人围着,急促地唤着他的名字。他倒在地上,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眉宇紧蹙,一只手抓着胸前的衣襟,已没了意识。 她心一凉,似被独个儿抛在这一片银色之中一般,连唿吸都忘了,只愣愣地望着他们将他送回县署,方才心急火燎地飞过去。 她看着那群人摇着头出去,又见着他们将大夫请来,替他诊脉。 那大夫出来之时,只摇头嘆息,道,为何此时方才送来,早干嘛去了。众人问是何缘故,大夫只道,这病已潜了好些年,倘过得畅快些,或许能多活些年月。奈何这人终日愁思郁结,劳心劳力,如今方才发病,已属难能可贵。如今便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众人听后,大惊失色之后,俱喟嘆抹泪一番,便嘱大夫开了药方,方才散去。又令人往京师与秋函送了信,要他务必立即赶来。 她手脚冰凉地站在原地,似听不懂那庸医的话一般,只愣愣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却抬不起腿迈入那人房门一步。 一定有什么不对。 他自离开终南山,至今不过数年而已。究竟是何病症,竟能潜伏这般久?她与他在那方寸大的山林之间那般久,并未发觉他有任何不妥。她忽地想起那年他于竹林之中因护着她,被黑衣女子召出的那一头凶兽的利爪伤得鲜血淋漓,过了近一个时辰方才处理了伤口之事。那凶兽的爪子,莫非有何玄机?莫名又想起那黑衣女子明明赢了她,却从容撤退的情形,蓦然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原来她口里所说“看你们能护他到何时”并非挑衅,而是已成竹在胸。 她身子摇晃了一下,堪堪扶住身旁的墙壁方才站稳。 原来,这一切竟是因为她。 她眼底忽地闪过那年墨渊在炼丹炉外将她护在怀中,硬生生替她受了三道飞升上仙的天雷的情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哪怕失了所有记忆,他依然在护着她。也因着这份守护,每每总以受伤告终。墨渊若非那三道天雷的影响,说不定便能躲过东皇钟之劫。而子祯若非替她受了那一击,或许便能多活些时日。 她缓步走进他房内,在他榻边坐着,泪珠不断地落下。 “我若回崑崙虚将折颜请来,便能让你活过来了。可是我这一去,谁来守着你……我怕一来一回耽误的时间,你已等不了……” 她轻轻地伏在他身上,泪湿衣襟。她从未感到如此无力且绝望,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希望凡世的他能永生永世地活下去。 哭得累了,便趴在他榻边,昏昏然睡了过去。 他昏睡了数日,方才醒转过来。秋函已快马加鞭自京城赶来,见着他,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个不住,说是他的错,早知道便不让他一人前来,也不会如此这般。 他虽不知自己病得如何,然见着秋函这般模样急急忙忙赶来,心下也明白了七八分。他淡淡笑着安慰,生死有命,非人力可为,不必自责。他觉着似好了些,便披衣起床,提了剑,往院中练了一回。秋函见着,笑道,你这剑术比起在草庐时,可退步了不少。他只道,他已许久不碰剑,自然生疏得很。回剑入鞘之时,见着剑柄上那簇雪白的剑穗,眉目间便柔和了下去,指尖触过,似又触及了那浑身雪白的狐狸。秋函见他如此,嘆道,你赴考那日,那狐狸便不见了身影,我将整个终南山山上山下都找了一遍,也未找着,似凭空消失了一般。之后你回来,果然未曾寻得。我便说这狐狸是个忘恩负义的。你都与牠说了等你回来便去接牠,牠却等不及了。 他在原地站着没动,神色黯然了些许,不知为何,便又咳了起来。 秋函见着,吓了一跳,连忙将他让进屋里。那日他似有心事一般,在案上支着头,似欲落笔,却又未写一字。 第二日,秋函来叫他起床,便见他似已昏昏沉沉,意识不清。便又慌慌张张寻了大夫来瞧,那大夫细细品诊了一番,只摇摇头,嘆着气走了出去。秋函去送大夫,她只在一旁站着,见他眉目间已失了生气,神色恹恹,似已无可转圜,泪又涌了上来。 他连日昏睡,浑浑噩噩,似睡未睡,似醒非醒。至第三日,秋函方才与参军商量着这身后事要如何安顿,便见他醒了过来。 第51页 那日他头脑极清醒,精神似也不错。她在一旁瞧见,以为他这是好转之兆,也未多想。 他于那案上伏案写着字,之后又回榻上躺下,一双眼只往门口望着。秋函问他在等什么,他却只摇摇头。 后来她想,若她知晓那半日的清醒只是迴光返照,她定不会那么放心,也不会去瞧他写的辞世之句,而错过他那只伸出来似要抓住什么的手。 她站在案边,细看他所写诗句,却听得他又一阵压抑的咳声,转过头,却见他手中不知何时捏着一条素色的丝巾,掩住了唇。他斜靠在榻上,那只手便垂落在榻边,手中丝巾上一片刺目的鲜红。他眼瞳已失了色,只盯着门边,她听得他微笑着低声道,“你果真……还是不肯……见我。” 她忽失了心跳,一瞬间化为一只纯白的狐狸,自那门口窜了进来。 他见着那白色的一团,愣了一愣,喃喃道,“果然是迴光返照,竟生出这幻觉来。便是幻觉……也好……”他抬起手,伸向那榻边的狐狸,却见着那狐狸眨眼间化为一名白衣蒙面女子。寒风自窗外吹进来,吹起她的面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他见着那极熟悉的面目,瞭然地笑了,缓缓地阖上了眼帘。 她在那只手垂落下去之前,快步走近他面前,伸手去握,却只见着那染血的丝巾自指尖缓缓滑落。 她盯着他极安静的脸,不相信一般,奔过去抱住他依然温暖却毫无唿吸的身体,然后感受那怀中温热的身体渐渐冷却。眼角一滴泪珠滴落下去,落在他已毫无知觉的脸上。 据说他出殡那日,下着很大的雪,整个随州城的百姓都夹到相送。然而流传最广的传说,却是那一片白茫茫的招魂幡间窜出了一只白狐,那白狐脖子上还围着一条素色的丝巾 …卧在那人的棺椁上,任谁都赶不走。那人的侍从见着那狐狸,忽的大哭起来,问,你为何现在才来,还来做什么。随州城自那日起,便流传起狐仙报恩的故事来。 她在那人的新坟上守了三天三夜,方才化为轻烟离去。 在回崑崙虚前,她腾着云,回了一趟终南山。 雪满终南山,草庐依旧,只是空空如也。她站在草庐外没动,抬手施了个诀,将这草庐罩起来。方才回了来处。 胭脂带着离应离开了,子阑日追夜赶地赶去,终究也未寻着他们。他眼神之中的失落全无掩饰,被她一丝不漏地看在眼中。折颜因拿了那面镜子,往太晨宫走了一遭,一去一回,已过了一日。天上一日,凡间一年,终究是来不及。 折颜说那镜子应是已失踪已久的照世镜。之后復又解释道,众神始祖乃是帝俊。帝俊当年于天地间造了四面镜子,一面妙华镜。妙华镜乃是第七天的圣地之一,虽说是镜,却是一方瀑布,三千大千世界有十数亿的凡世,倘若法力足够,可在镜中看到十数亿凡世中任何一世的更迭兴衰。一面照妖镜。存于锁妖塔之中,可封印妖物法力。一面崑崙镜,存于三十三重离恨天太清境太清道德天尊处,据说可聚魂结魄。最后一面便是照世镜。这镜子早先存于幽冥界,后不知所踪。这镜子据说可解人神仙鬼天上地下任何谜题。然代价也极大,须献出自己最宝贵之物,方能开启一次,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折颜讲完,又道,那凶兽据子阑描述,当是獓因。据此这黑衣女子的来歷,已有些眉目了。 第18章 虚花悟之四 折颜原以为白浅自凡间归来,定然对那黑衣女子的身份有些兴趣,本打算将那日与东华研究的内容与她讨论一番,然观她神色恹恹,似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整日不在墨渊跟前默默守着,便是独自在崑崙虚山门前的石阶上坐着发呆,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便只得作罢。日落西山之后,她方才回了神,又往藏经阁待了好几个时辰。长衫见着她抱着一摞琴经琴谱,以为她要与折颜上神学琴,转眼又见着她自藏经阁内抱了一堆诗词歌赋出来,便有些傻眼。这十七,往凡间去一趟回来,竟转性了。 那之后的几日,她便于墨渊房里背靠着他躺的床榻坐着,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书。折颜进来瞧见,愣了半晌,难免打趣一番,“你去凡间守着你师父,这一转眼,竟然爱好起了看书,也着实有趣。” 她只淡淡道,“有些东西,到底还是要自己看懂,方才能彻悟。” 折颜笑道,“看来,你在凡间学到了不少。听你师兄们说,你竟还借了琴经?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若有所思地低声道,“我虽不懂琴,总得懂得琴曲的含义。否则听了两万年曲子,只道琴声幽咽,却不解其中意,弹琴的人岂不寂寞。” 折颜闻言愣了一愣,忽而笑开了,“小五啊小五,墨渊若晓得你这一趟凡间之行有如此收穫,定然万分欣慰。”言罢又嘆了一口气,“不过,这短短几日,你又能看懂多少?” “多少都好,”她淡淡道,“有的是时间将过去的蹉跎补回来,亡羊补牢犹未晚,你说是也不是?” 折颜嘆道,“你能有此觉悟自然好,也不枉墨渊这一番人世辗转了。” 她倚在他的榻旁,就着昏黄的油灯,将书卷细细翻看。待夜深了,方自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张,打开,看罢,復又叠上。 她垂下眼帘,睫羽上的水汽于她转身之间隐没,她现出原身,跃至他身旁,蜷缩起身子,抖抖地趴下,似哀伤地呜咽了一声,缓缓闭上眼睛。 睡梦中,似又梦着那人的指间轻轻抚过她纯白的皮毛,那般温暖。 回崑崙虚的第五日,她復又重归凡世。今次她带了折颜的伤药、一堆杂七杂八的琴经诗经,方才告辞而去。子阑未曾跟去,因她于殿上调侃十六师兄最是不着调,还不如她可靠。引得一众师兄们哄堂大笑。子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悻悻道,你还不是令师父伤了,还败了一阵,也就取笑取笑我。若再遇上那女人,看你独个儿如何招架! 她收起笑意,肃然道,“我不会让师父再遇到危险,定会护他周全!” 此话一出,众师兄弟也不禁暗暗叫好。 自说出这话,到再次返回崑崙虚,一共用去两年有余。 于这崑崙仙山不过是两年时光,于那滚滚凡世,却已逝千载。她在凡尘之中随着墨渊一道沉浮,一道歷经磨难,一道看遍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她化为白狐于凡间游歷,遍尝人间百味,便也懂了那琴音间的离愁别绪,那词曲间的春恨秋悲。懂了所听两万年的凤求凰曲中之意,也懂了那纸上一言『春去春来,管送别依依岸柳;潮生潮落,会忘机泛泛沙鸥。烟水悠悠,有句相酬,无计相留。』之中未曾道尽的憾意。 她在晨光中静待漫天红霞中他哌哌坠地的欣喜,又在瑟瑟秋风中枕着一抔黄土上西垂的斜阳。她总化身白狐装作无意间与他相交,再无一日离弃。人间便又流传起种种狐仙报恩的传说,温馨却悽美。 待到她功成那日重回崑崙虚,墨渊于凡世已歷九十九世,再过一世便功德圆满,当飞升归位了。她面上带着纷繁庞杂的神色,眼神间却难掩温情。 第52页 她方才归来,便见着司命在崑崙虚大殿内候着。正在纳闷,却见他笑着与她拱手道,“上神辛苦。” 她摇摇头,只道,“星君在此相候,想来是为着师父?” “正是。”司命笑道,“帝君知墨渊上神归位在即,特遣小仙到此。因帝君亲点,墨渊上神最后一世,须上神你亲自去渡,待到他功德圆满,白日飞升,便能归位。” 她蹙眉问道,“帝君如此说,想来这其中当有不确定之事?” “正是。”司命嘆气道,“虽上神在凡世已十分注意,然则墨渊上神的元神于上一世,已然觉醒了七分。若非有上神在身侧日夜不歇地护佑,魔族已然对墨渊上神诸多不利。” “觉醒了七分……”她喃喃道,“难怪……” “上神,恕小仙直言,”司命道,“若墨渊上神最后一世元神全部觉醒,则他便会以凡人之躯得回所有记忆,自然也就无法于凡世以凡人之身白日飞升了。” “你的意思是……”她的心一沉。 “倘若当真,上神的元神便无法归位。”司命沉声道,“只能困在凡间,做一名地仙了。” 她默了一默,蹙起眉,没有言语。 “不过这只是最糟糕的情况。”司命笑道,“最大的可能还是墨渊上神功德圆满,飞升归位。帝君要小仙前来,不过要叮嘱上神几件事。第一件,上神须封住周身法力,以凡人之姿入凡世渡化墨渊上神。第二件,此世因是最后一世,是以无人能断言会需要多久方能结束,或数月,或数年,或十数年,或须更久。上神须耐心些。第三,无人知何时墨渊上神方能功德圆满,且中间可能困难重重。上神在凡间不可犯杀孽,不可贪妄,不可痴迷。” “多谢星君提醒。” 司命方才离开,大殿上师兄们已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帝君就是偏心,我们这么多弟子不选,偏要十七去渡师父成仙。十七最是怕师父,见着师父便像耗子见着猫,这青丘的白浅上神瞬间矮了一截,半分造次都不敢。你们说,十七去,行不行啊?” “就是就是,我看还是大师兄去方比较妥当。大师兄向来稳妥,且跟着师父最久,最清楚师父脾性,应当是最好的人选。” 七嘴八舌之间,令羽却转眼去瞧白浅,见她似未生气,便嘆了一口气,朗声道,“诸位师兄弟们,且听我一言。帝君要十七去渡师父,并非只是偏心。师父最疼十七,也与十七最是亲近,若论渡化,别人所说师父皆可能不听不信,却不会不信十七。且十七于师父,乃有七万年倾身相护之情,不看僧面看佛面,但凡十七出马,定然没有搞不定的!” 众师兄弟一听,似被说动,便都安静了下来。 叠风笑道,“九师弟说得是。帝君考虑周详,就不要再多言了。十七这些年在凡间守护着师父,也是劳苦功高,这最后一关,也定要你亲自出马的。” 她微笑着向师兄们拱手,“十七此去,定不负所托!” 周南国。 熙来攘往的大街上一位白衣女子正执着一柄青色的扇子,悠然地将扇子啪地拍在面前卦摊的桌上,向着那摊主讪讪笑道,“既然这位道友号称神算,那便与我算上一卦,如何?” 摊主抬眼看她之时,似有一丝诧异,却又很快恢復了原本淡然的神色,只轻声问道,“姑娘要算什么?” 她拿起扇子,潇洒地摇着,唇边挂着笑,“自然是姻缘。” 摊主尚未答话,卦摊前围观的人群中已有人笑道,“姑娘真是好眼力,这位摊主在这宋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算的卦,没有不准的。若问姻缘,定然不会错。” 她却一挥扇子,笑道,“那可说不准。这世上号称神算,实则欺世盗名的多了去了。”她于钱袋内掏出一锭金,搁在桌上,笑得很是肆意,“我这人向来大方,这卦金也优厚。不知这位道友可有兴趣?” 这姑娘出手之阔绰引得围观人群倒吸一口凉气。便有七嘴八舌的议论,又听得一声高声叫喊,“难得这姑娘如此诚意,便与她算上一回罢!”周围俱是附和起闹之音。 街角子阑瞧见这一幕,回头对着在一旁偷看的十几位师兄啧啧嘆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年我与十七偷偷下山替人摸骨算命,还怕师父责怪。如今师父竟也沦落到要与人算命为生了,真是风水轮流转。” “这十七胆子也太大了,你们方还说她见着师父就像老鼠见了猫,如今看来竟有些小瞧了她,她确然是在凡间歷了千载的。然则似这般与师父说话,等师父回了崑崙虚,可有她受的了。”长衫担心地说道。 “师父最宠着十七了。左不过十万遍沖虚真经,不怕。”叠风微笑道。 周围一阵闹笑。 令羽在一旁瞧着,没有吱声,只暗暗替白浅鼓劲。“快些拿下!” 这边厢摊主瞧着面前的金锭,抬眼看着她肆意的眉眼,略感无奈,微微嘆道,“想来姑娘所求,当不止如此罢?” “这是自然。”她摇着扇子,微笑道,“这卦金既不菲,若不做点旁的约定,岂非无趣?” “姑娘请明言。”他淡淡笑道。 “不如我与你打个赌。你若算得准,这卦金自然归你。若算得不准,便收了这卦摊,从此再不与人算卦,”她合上扇子,“只随我去修道。如何?” 此话一出,周围一阵哄堂大笑。其中便有人笑道,“今次这姑娘是第几位了?这摊主确然长得端正,总招些莺莺燕燕到此,吵吵闹闹一番,也是一道奇观了。” “然则他算命从未失过手,姑娘,你怕是要输的。”有人劝道。 她只摇着扇子,微笑着看他,“你可敢与我赌一回?” 街角子阑已兴奋地叫道,“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各位师兄,这千载难逢能看着师父出糗的时机怎能错过?不对,何止千载难逢,简直旷古烁今,今日不赌后悔莫及!” 这边叠风已挑眉道,“你们赌便赌,只是这话说在前头,他日师父归位,你们谁要是说漏了嘴,便独个去领罚。” “这是自然。” 于是这边子阑买了应战,那边长衫叠风买了不应,其余十几位师兄弟也各自掏了银子下注。令羽在一旁摇头嘆道,“人心不古啊。”转头随手便买了应战。 那边摊主笑道,“如何不敢?”顿了顿,又道,“我并非为了卦金。只是这位姑娘来歷不凡,能占上一课,亦属难得。” 她笑道,“好!如此,便请道友与我好好算上一算。” 他与案上取来龟壳一对,双手并了,闭眼默念了一段诀,方掷于案上。 细细看了,乃翻开《周易》,识得上兑下干,乃是夬卦,上为兑,兑主泽,下为干,干为天,是为洪水滔天之相。他蹙了眉,乃缓缓道,“姑娘这姻缘,合一泽字。诗偈曰:尘劳迥脱事非常,紧把绳头做一场。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乃是说姑娘情路坎坷,几多蹉跎,路尽泪尽,仿若山穷水尽,却于泽中拨云见日,守得云开见月明。终得与心上人长相厮守,再续前缘。” 第53页 那边长衫听他如此说,方嘆道,“这一卦算得,却是不好。于泽中拨云见日,当是指太子于无妄海醒来,与十七重逢。再续前缘……一年而和离,又如何续前缘?即便师父元神完全觉醒,回想起十七的姻缘,记得她嫁与太子,下凡之后却并不知晓十七与太子已离异,亦是难以算准。终归神仙运数最是玄妙,难以推演。方今也只得三清能管窥一二,便是师父,亦有不及。” “师父自然不能算准了。若算准了,十七如何将师父拐去修道?”叠风笑道,“师父又要何时方能归位?” “凡人能算者,皆能洞悉天机。如今十七封了法力,已与凡人无二,师父已有七成元神觉醒,若说算,倒也足够了。虽则她已与夜华和离,可谁说那天劫便是姻缘?说不定十七这姻缘将断未断,将续未续,真正的姻缘早已埋下了种子,只等开花结果呢!是以这卦不能说不准,只是尚未应验而已。”令羽正色道。 那边摊主方才说完,白浅便笑了起来,摇着扇子徐徐道,“我这姻缘,一言以蔽之,确然是山穷水尽,只并未拨云见日,更未得再续前缘。”她合上扇子,淡淡笑道,“是以,道友算得不准。” 摊主尚未作答,周围已有人高声言道,“姑娘,此话差矣。周围无人识得姑娘,如何验证姑娘所说是真是假?”言罢,已有不少人附和。 白浅笑道,“这话倒不假。且过去之事尚可验证,未来之事,又当如何?此卦便不作数,我们重来一次,如何?” “好。”那摊主淡淡道,“那姑娘还想算什么?” “你与我算算这周南国之国运。”白浅微笑道,“且须算这即将发生之事。也好验证。”顿了顿,又道,“我日前仰观天象,也于这国运之事略有所感,不如我将星象写下,也好佐证佐证。若道友与我所写不同,且有应验,便算你赢。若道友所卜之卦与我所写相同,无论是否应验,皆作和局。若道友与我所写不同,且并未应验,便算我赢。如何?” 摊主点点头,便随手又起了一课,缓缓道,“此卦,乃是上六之卦。上卦为坤,坤为地。下卦为干,干为天。上六乃云:城復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其命乱也。是以,国乱已起,起于萧墙之内。” 众人又看白浅所写,乃是一则星象。“荧惑守心。这宋地,乃房心之分野。心者,心宿也,亦称心月狐,主妇寺干政,国主衰微,乃是大凶之兆。” 她笑道,“我们这番倒颇为一致。” 不多时,那道上已有一骑飞驰而来,报说皇帝暴毙,贵妃以己之子即位,垂帘听政。朝中诸大臣不服,联络各镇诸侯,以清君侧之名起兵,眼看国乱已起。 众人无不嘆服。 白浅微笑道,“此番便算和局。你若再与我算上一卦,果能猜中,便算你赢。” 叠风在那边厢扶额道,“十七还真是说到做到,真要赌完三局。只是即便赢了,之后回了崑崙虚,一通惩罚还是少不了。” 子阑笑道,“师父是何人?岂是那么容易拐带的?便是这般,也已是不易。” 长衫担忧道,“终是到了这第三局。你们别光顾着看热闹,仔细看着,若搞砸了,师父不跟着十七走,才真是个恼人的。” 令羽也不言语,只在一旁微微一笑。这最后一局,有他在,十七赢定了。只是讹了师父这罪过怕怎么也洗不清了。十七啊十七,你出此下策,可做好了被罚的准备? 摊主微微一笑,似有成竹在胸,“这回姑娘又想算什么?” 白浅笑容可掬地一手撑在摊桌上,一手收了扇子,指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道,“好说!我便随意拉一位路人,你若能分毫不差地算出他今日所歷之事,便算你赢!” 围观众人一听,顿时窃窃私语起来。模稜两可,语焉不详,乃是算命先生的惯用伎俩。虽则这位摊主以神算着称,然要算得不差分毫,也委实强人所难了点。是故众人议论纷纷,摊主真是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主,这齣手阔绰的姑娘原不是来算命,而是来砸场子的。 众人以为他定不敢应,却不料摊主微微一笑,瞭然道。“一言为定。不过事不过三,若今次赢了,姑娘定要遵守信诺。” “这是自然。”她笑得很是狡黠,“道友可不能反悔!” 摊主微微颔首。她见着,便背过身去,随手拉住一位路过的小贩,和颜悦色道,“这位小哥,你若愿算个卦,你所卖之物我便尽数买了。” 那小贩吃了一惊,道,“你说话算话?” 她颔首,转头向着摊主道,“道友,你便与这位小哥算算今日运数,如何?” 他微微笑道,“好。” 也不卜卦,只随手一算,便于白纸上写下了寥寥数字,叠好,放于桌面上。 她伸手去取,却见着那纸上写着“花盆、一吊钱、一两银”几个字。 那小贩去后,小半天也不见一位客人,便挑着担子沿街叫卖。不想路遇一对夫妇吵架,动起手来,丈夫捡起身边的花盆,照着那女子头便砸了过去。女子侧身一躲,那花盆不偏不倚便砸中这小贩的头,一时头破血流。小贩正在想今日为何如此晦气,那丈夫已怒气不减地冲过来,与了他一吊钱,只道,不要拉倒。小贩想暂不与他置气,先去将头上伤口找郎中瞧瞧,包扎止血是要紧。便往城南的医馆而来。何曾想这医馆馆主的儿子今日方才出生,喜事临门,见着小贩满脸是血,便未将他让进来,只问伤从何来。小贩将方才之事细细说了,那馆主念及今日儿子出生,欲为之讨个好彩头,便与他道,今日这诊金非但不收,还欲将一两银相送,你早些离开。馆主为小贩包扎好,便回内堂去取银子。 眼看这摊主所算即将应验,这边厢叠风子阑他们坐不住了。 “决不能让师父赢了!”众师兄弟难得一条心。 众师兄弟正思索间,那边令羽已默念了个诀,将街边一条狗一指。那狗登时窜了出来,叼起小贩的挑子便跑。小贩一瞧,这还了得。也顾不得银子,起身便去追那条狗。从城南奔至城北,亦未追上。待回至卦摊,那小贩已是气喘吁吁,愁容满面。 众人问他来龙去脉,他便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白浅微微一笑,转头去瞧街角,果然瞧见师兄们攒动的身影。令羽还默默比划了一个一切顺利的手势。她转过头去时,已是笑意盈盈。 “道友,如何?”她眉眼弯弯,“愿赌服输。” 那摊主斜眼瞧了瞧街角处一堆看热闹的人影,又抬眼看了看眼前女子肆意的笑靥,终是摇头嘆了一口气,“既如此……也罢。”他收拾起摊点,起身道,“那之后便劳烦姑娘了。” 这边子阑惊叫一声,“不好,被发现了!完了完了,这回回去,两万遍沖虚真经是跑不了了!” 第54页 长衫扶额道,“我就说这样不好。这下可好,师父多精明的人,会不知道是我们搞的鬼?这下可坐实了我们十七个弟子联手欺负凡人师父的罪名……往后的日子,可有得受了。” “大家不要这么悲观。”叠风安慰道,“左不过是惩罚而已,大家一条船上的蚂蚱,有难同当便是,要罚一起罚,谁也逃不掉。你们倒想想方才那得逞的快意,代价总是要有的。” 令羽倒是一脸轻松地看着那边摊主收拾好东西,与白浅一道离去的背影,笑道,“旁的都无所谓。只有我瞧着师父与十七站在一处,一个如玉树临风,一个似娇花照水,甚是相配么?” 此言一出,顿时鸦雀无声。 令羽似听得到众师兄弟们信仰崩塌的声音,继而又轻描淡写道,“指不定十七便在凡间轻而易举将师父拿下了,也未可知。” 此话一出,顿时一片吸气之声。 令羽似听不懂一般,回过头去,望着众师兄弟笑道,“这么一瞧,真可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左右师父向来不近女色,要他这几十万年的铁树开花固然不现实,可咱们十七却有天然优势,师父最是宠着她不说,她也与师父最是亲近。你们说,还有比这更水到渠成的么?” 长衫沉思道,“这么一说,倒似有一分道理。” 叠风凝神一想,顿悟一般笑道,“九师弟这话倒颇有意思。左右十七在凡间也陪了师父千载有余,于情于理,他们这缘分也是不浅,若真能共结连理,于崑崙虚倒也……” “打打打住!!”子阑叫道,“大师兄,你怎的也这么容易便接受了九师兄这歪理邪说?!你们可想仔细了,十七要是真拐带了师父,那咱们可就要叫这小师妹,咳,师娘了!” 子阑此话一语惊醒梦中人,众师兄愣了一愣,瞬间炸了,个个吵起来,言说此事断不可行。纷纷指责令羽误导师兄弟们,居心叵测。 令羽听了,却不生气,只笑道,“我随口一说,你们倒当真了。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心里有个数,总比成真那日全无防备来得好。你们说,是也不是?” 叠风嘆了一口气,瞧着那二人已走远,便道,“今日赌也赌了,闹也闹了,时间也已不早,便一道回去罢。至于师父,总归有十七在,也轮不到咱们操心。” 说罢,便携了三三两两正七嘴八舌的师弟们往崑崙虚去了。 那摊主收拾好摊点,方才缓缓问道,“不知姑娘师承何方仙府高人,可有落脚之处?” 白浅笑着点点头,摺扇一打,“师承崑崙虚墨渊上神,暂居落霞山朝真观。” “落霞山……”摊主一凝眉。 “落霞山可有何不妥?” “没有。”他淡淡道,“只是甚是凑巧。” 她眼波一转,摺扇一展,笑道,“还未请教摊主高姓大名?” “在下姓莫,名未歆。不知姑娘如何称唿?” “墨?”白浅愣了一愣,“笔墨的墨?” 他淡淡一笑,摇摇头,“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莫。” 她点点头,略有些失落,旋即又笑开了,“在下白浅。” “白姑娘,”他侧过头去,“不知姑娘因何执着于要我随你修道?” “你还是唤我白浅罢。” 她蓦然想起,墨渊似从未叫过她名字。起初叫过司音,后来便又唤作十七,却从未叫过她白浅,哪怕是他甦醒之后,亦是如此。思及此处,便微微有些走神。 “也好。”他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便随之停下脚步。 她顿在原处,半晌方才抬眼看他。 那目光之中似带着莫名的期盼与挂念,似看着他,又似透过他看着另一人。 他默了一默,暗暗掐诀一算。可纵使能算遍普天之下所有凡人,却算不出她目中之人究竟是谁。于卦摊前见着她的第一眼,他便知晓她来歷不凡。那身量面貌,与梦中所见白衣天女全无二致。若世间果有如此巧合之事,那定是师父口中的命中注定。 “要你随我修道,不过是想渡你成仙。”白浅徐徐道,“你原是天界地位极高的尊神,因故下凡渡世。此世之后,功德一旦圆满,便当回归天界。” 他听罢,只淡淡道,“原来如此。想来由你渡我,当是与那尊神相识?” “何止相识……”她望向前方,目光迷离。半晌,却再无下文。 他瞧见她的神色,心内已瞭然了七八分。只不知为何,心底却莫名有一丝异样泛起。 一来二去,两人便离了宋城,往城西落霞山而去。 那落霞山乃是一座方圆几十里的高山,于平原上拔地而起,巍峨参天,高耸入云。山顶常年云雾缭绕,不见真容。倘是天清气朗的日子,便能见着翻涌的云海,极是壮观。而白浅所说朝真观便在落霞山的山脚下,据叠风说,这朝真观因常年失修早已破烂不堪。他们便提前使了术法令这道观焕然一新,便于白浅将墨渊拐来此地。 他们一路闲聊,方行至朝真观外,已是日薄西山,孤影残照。 白浅一路思索着自己法力被封要如何令这人信服,至道观外也拿不定主意,便也未曾发觉他兀自一凝眉,微微向后侧过头去,低声道了句“当心”,便将她往后一推。 她被推得一个踉跄,向前跌出几步,却听得耳畔嗖的一声清啸,回头定睛一看,原是一支漆黑的羽箭射了过来,钉在观门之上。她一蹙眉,将扇子掏出,这才想起这扇子如今与普通摺扇并无两样。看样子,当是魔族的追兵。她一面感嘆这帮人之执着,一面又忧心要如何脱身。如今法力被封,欲对付这帮人,难免掣肘。 正在犹豫间,便见着那人不知何时已执着一柄长剑在手,正在想这人何曾携了剑在身上,便见着他已一个飞身跃了出去。一柄寒剑剑光如白练翻飞,剑气升腾,招招见血。 白浅一见,便知这剑并非凡间之物。凡间刀剑如何能伤得了魔族死士?她一蹙眉,执着玉清崑崙扇在手,虽知自己法力尽失,但为保墨渊安全,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当下一跃而起,一扇将将挡住他身后偷袭之人,靠在他背后,急促道,“背后有我,你且顾着前面便是!” 身后那人应了,微微侧头道,“你自己当心。” 细细想来,每每与他在亿万凡世之中相见,总是这般惊心动魄。 她一笑,接下一人斜砍的一刀,卸开那刀之时,手指已被那兵器噼来的力道震得微微有些发麻。虽敌众我寡且法力尽失,然此刻她不知为何,并不畏惧。原是因为墨渊从未令她失望过,他能御这灵剑,想来应是因着元神已觉醒了七分之故。 这万万年沧海桑田,若然还有何事令她心潮如此激越,便是她终归站在了他身侧,助他一臂之力。她早已不是当年若水河畔只能站在他身旁承他照料的司音神君,而是白浅上神。纵然如今法力尽失,然她早已今非昔比。 第55页 她竭力挡住他身后的围攻,虽渐渐有些脱力,却极有章法。 他在身后听着她越发剧烈的唿吸声,知她已有些力竭,需速战速决。便沉下脸,凝神了一瞬,那剑上倏地闪过一线白芒,身前的魔族还未及反应,便被那展臂一剑震得飞了出去。 眼见着局势扭转,他方才唿出一口气,却见着一张大网从天而降,伴随着这网而来的乃是一声极尖锐的笑声,“螳臂当车,你以为就凭你如今这点能耐,还能再逃一次么?” 白浅见着从天而降的大网,来不及思考,已向后勐然一推。那网降下堪堪将她网住,而身后那人却因她这一推躲过一劫。 他就地一滚,翻身跃起,执剑在手。定睛看时,白浅已被那黑衣女子擒在身侧。 那一瞬间,他似觉着有什么相似的画面于脑海之中翻滚,一丝一丝溢了出来。 “白浅上神,咱们又见面了,”黑衣女子笑道,“想不到当年你尚且能在我手里过上几招,而今竟自封印了法力,这么快便做了阶下之囚。” 白浅见着这女子,又想起彼时竹林之中的情景,咬牙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这下三滥的偷袭还是没一点长进!” “下不下三滥要什么紧,我们魔族向来我行我素惯了,没你们那么多大义凛然的虚仁假义。只要能达目的,用什么手段都成。”她笑道,“我与你并无冤雠,想要的不过是墨渊的命而已。不过你是他最宠爱的弟子,想来以你作威胁,定然效果奇好,不怕他不就范。” “你错了!”白浅冷笑道,“我师父如今不过是个凡人,什么都不记得。你用我来威胁他,他不过与我一面之缘,怎么可能上当?别做白日梦了!” “他上不上当,不试试怎么知道?”黑衣女子呵呵笑着,还想说什么,却一眼瞥见那边站着的那人倏地消失在眼前。正在疑惑中,却见他在身侧突现,一把拉过白浅,未等她做出反应,已跃至道观门口。 “你待在这里,”他一把将白浅推入门内,短促道,“门外之人我自能应付。不要出来!” “不行!”她急道,“太危险了!” “放心,”他柔和了眉眼,望着她淡淡笑道,“这些人不是第一次寻来,我自能应付。”说罢也不等她开口,便伸手点了她身上几处穴道。“你在此等我,我去去便来。”转身关上了观门。 她确然是在那一瞬泪湿了眼眶。 黑衣女子见那人独个儿出来,手中之剑也已没了踪迹,不禁冷笑,“看来你是死心了。” 他面色不变,只淡淡道,“你错了。我从不会令着紧的人失望。” 徐徐抬手,轻轻一翻掌心,那沖天的金色剑气自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具现化为丝丝耀目的辉光,天际隐隐有雷霆之音,乌云翻涌不止。 与此同时,崑崙虚藏经阁。叠风正在一旁与令羽闲聊,却见着长衫匆匆奔来,大叫道,“大师兄,不好了!” 叠风心下一凛,“出了什么事?” “供奉在大殿上的轩辕剑,不见了!” 黑衣女子一蹙眉,惊叫道,“当心!那是——” 手中一柄熟悉的长剑显形,隐隐带着雷光。那剑影她是见过的。那柄剑于大战之时,威震四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一咬牙,“撤!” 话音未毕,那剑光已然暴涨,倏然已至。 她堪堪飞身避过,然身侧的死士躲避不及,已尽数命丧当场。 她冷汗淋漓,顿了一顿,咬牙切齿,“总有一日……我定要你血债血偿!”言罢,化为轻烟而去。 他低头看着手中这熟悉的兵器,默默嘆了一口气,一转手,将剑隐去。这才想起白浅还在观中,便打开观门,走至她身旁。只见着她的模样,却愣了一愣。 她一张绝美的脸孔上涕泪纵横,双眼红肿,抽抽噎噎,见着他时,一下子没收住,哭出了声。 他微笑着摇摇头,伸手解开她的穴道,轻声道,“没事了,我——”还未说完,便见着她勐地扑了过来,重重地撞入怀中。耳畔是她抽抽噎噎断断续续的哭声以及模煳不清的低语,身体被她紧紧抱住。他瞬间僵住,犹豫了半晌,方才放松下来,由着她抱得死紧,微笑着安慰道,“哭成这样,便不好看了。” 他感觉她身体一僵,急速放开来,背过身去,从怀里掏出丝巾,将脸上使劲抹了又抹,这才转过头来。她看着他一脸的淡笑,突然气不打一处来,“你一介凡人,逞的什么能!若有个什么,可要我怎么办?!” 他淡淡道,“这些人我一人应付足矣。你若在身旁,反倒难以施展,所以才出此下策。” 她揉了揉眼睛,气已见消了大半,只道,“如今这道观是住不得了。时辰已不早,却要往何处歇脚?”说罢,为晚间住处发起了愁来。 他微微笑道,“这倒不难。此山山巅之上,便是我家。若不嫌弃,不妨去寒舍歇歇脚。” 她听着寒舍二字,默了一默,半晌方才道,“你家在这山上?” “正是。” 她微微嘆了口气,“如今便只能如此了。” 两人便离了朝真观,往山下绕了道,正欲往山上而去,却见着路边一个男人正握着一把菜刀,恶狠狠对着一女子怒吼,“贱人!朝秦暮楚,水性杨花!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娶了你!” 那女子满脸是泪,“相公,我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更从未瞧过旁人一眼,可你为何不信我?!” 那男人恶向胆边生,狞笑道,“你从未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与王五不清不楚是不是对不起我?从未瞧过旁人一眼?整日花枝招展与人眉来眼去,还有脸说这话?!今日我若不杀了你,难消心头之恨!”说罢,抬手举起了菜刀,砍了下去。 这边白浅见着那女子的脸,不禁蹙起了眉,方才反应过来,已见那男人举起了刀。她措手不及,正在懊恼之间,却见身旁那人已自指尖射出一粒石子,在刀即将砍到女子身上之时,堪堪击在刀柄之上,菜刀勐地飞了出去。 “这位兄台,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淡淡道,“何必斩尽杀绝?” 那男人见着有人,心虚之下,一阵污言秽语骂了一通,便自夺路而逃。 她走近那女子身前,低头看着她的脸,默了一默,自怀中取出一块碎银子放在她面前,淡淡道,“你且拿了这银子,快走吧。” 那女子呆呆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也未去拾那银子。 白浅见着,嘆了口气,不去管她,拉着那人的手转身便走。 “怎么了?”他轻声问,“你认识她?” “何止认识。”她淡淡道。 第19章 虚花悟 之五 他本欲再问,却见着她似不愿多言,便闭了口,只得引着她往山上走。只被她握住的手,却有些无措,欲挣脱开来,又被握得死紧,他默了一默,便由她去了。 第56页 此刻残阳夕照,些微的光线自山边散来,映亮了他坚毅且柔和的侧脸,她不知不觉便感心情似有些雀跃。她拉紧他的手,似稀松平常之事一般,也不管那人会作何想,只不肯松开。 手中的温度令她感慨。凡世千载倏然而逝,如今方又能再握着这手,而非一片冰凉,于她而言,已是足矣。凡人寿岁有限,青春年华更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而今她方懂了“有花堪折直须折”之义。与其在那生死间婉嘆今生未续夙世之缘,不若惜取眼前人。终归这一世便是最后,有今生,没来世,便是他回返了崑崙虚,想来也不可如此这般。思及此处,便隐隐觉着有些肆意。总归凡间事,凡间毕,她便是在凡间放肆些,想来也无伤大雅。自己的心意,墨渊总会有明白的一日。 上山的山道倒也好走,只是这山颇高,她一路行来,倒也颇有些力竭。他见着,便在一旁就着她拉住的手,将她拉了一拉。他眉目间倒极安适,也未曾与她叨念起男女授受不亲之类,她瞧着他的神情,不禁微微勾起唇角。 他们一路走,一路闲聊,约莫行了两个时辰,方才到山巅他的住处,倒也不觉漫长。此刻天已黑尽,山巅之上一丝灯火也无,四下一片黑暗。他于怀中取出火摺子,草草点燃。她就着这丝光亮,总算看清了这尚算宽敞的宅子,心内暗道,这寒舍总算不是自谦之语。这人自幼便随师父修道,原以为这出世之人自然亦当清贫质朴,不想这宅子却还颇为讲究。 他似瞧出了她的疑惑,便一面引着她入得门来,一面解释道,“这宅子早年为一京官的别邸。他出官离京之后心灰意懒,便常随师父修道。后略有所悟,便于撒手人寰之前将这处宅邸赠与了师父。师父原在山下朝真观住着,后因带着我,便弃了那处道观,住到这山巅来了。” 她随他入得宅来,一路瞧着,一路感慨,大户人家的宅子固然大,只这人一人住着,却颇有些空寂得紧了。倒不似终南山下一方草庐那般闲适。 将她带至厢房安顿下,他便去掌了灯盏来,放在桌上,“这处你便先将就一晚,今日时候已不早,明日再细细收拾。若不称意,再……” “没什么不称意的,”她笑着在桌边坐下,“不用麻烦。” “那便好。”他柔声道,“你且先歇着,晚饭时再来叫你。” “晚饭?”她眼睛一亮,“你还会做饭?” 他微笑道,“那是自然。” 她眼波狡黠地一转,已然来了兴趣,“你做饭,我便替你收拾柴禾添把火,可好?” “不想你竟对锅台灶下有兴趣,”他愣了一愣,微笑道,“你果真是天界的神女?天界的神女可不都不食人间烟火?” “非也。”她撑着头,一本正经道,“便是上神,也是饮食中人,对锅台灶下有兴趣有何奇怪?” 他将信将疑地摇摇头,只道,“真是闻所未闻。” 于是便领了她往厨房去了。 她在灶下坐着,略笨拙地生着火,半晌火还未生起,一股呛人的烟倒冒了出来,她被烟呛得眼泪直流,咳了两声,见他低头看过来,便抬头去看他,“怎么了?” 他嘆了一声,道,“还是我来吧。” 她忙不迭地挥手,急道,“不忙!我这马上便好,你只管切你的菜!” 言罢,狠狠沖灶内吹了一口气,一阵白烟冒出,呛得又一阵咳,那股浓烟燻得睁不开眼睛,方才擦干的眼泪又溢了出来,她胡乱用衣袖擦了两把,将手边的柴禾塞进了灶内。好半天,火苗方才窜了起来。她瞧着这红艷艷的火苗,欣喜地抬头笑道,“总算好了!” 他正执着菜刀熟练地收拾着鱼,低头一瞧,见她白皙的脸上一道道黑漆漆的手指印,如花笑靥上这根根黑印极是扎眼,不禁愣了一愣,笑了起来,不住地摇头。 待火势起来,她便得了空,双手撑着下巴,坐在一旁瞧他。只见着他刀工纯熟,动作麻利,显然是个行家,不禁两眼放光。师兄们只见着墨渊提着轩辕剑于天地间纵横的模样,却见不着他在案板上风驰电掣的英姿,委实亏了。想到此,便噗嗤笑出了声。 他见她这般模样,心下已瞭然了七分,只不动声色,问道,“怎么了?” “这天地之间,想来只得我见过你这案板上的手段,”她捧起脸来,笑道,“便也只得我知晓你不止拿得起那夺天地造化的神剑,亦拿得起这案桌上的菜刀。虽则有些大材小用,却也有趣得紧。”说罢,又笑了起来。“只是不知你这手艺如何?” 他抿唇笑道,“待会儿便知道了。” 待到他一番熟练地煎炒烧闷,几道色香味俱佳的菜端上来时,她却一面惊嘆,一面又黯然了一瞬。 他见她神色如此,不解道,“这菜不好?” “不是,”她喃喃道,“只是忽然记起……那年亦有人为我做了菜,我却一口也未曾吃,便匆匆走了。”待到想念那菜香,却又吃不到了。 他只道她想起了夜华,眸中的光瞬间黯了下去,只低声安慰道,“莫要伤心,想来将来还有的是机会吃到。” 她见着满桌子的好菜,又笑起来。前世之憾,今世来偿。老天爷到底不曾亏待了她,终归他还在她身旁,年华依旧,来日方长,便好好珍惜,从头来过也好。思及此处,便笑着与他道,“有理。来日方长,将来有的是时间。如此,我便不客气了。”伸手便去夹那糖醋鱼,就着米饭,吃进嘴里,格外甜酸可口,便有些停不下筷子。 他见着她那个狼吞虎咽的吃相,不禁又笑着摇摇头,伸手夹起一块鸡肉到她碗里,嘆气道,“慢点,小心噎着。” “饿了,”她嘴里包着饭嚼着,迷迷煳煳道,“昨日便不曾吃什么,今日又遇着那黑衣女子打了一场,早就前胸贴后背了。这鱼真好吃!” “好吃便多吃一点,左右这些都是给你做的,你爱吃才好。”他微微笑道,“对了,今日可曾伤着哪里?” “不曾。”她摇摇头,“那黑衣女子的手下功夫一般,我一人足矣应付。只没料到他们竟然会使下三滥的手段。”说罢顿住了筷子,“你说不是第一次,如此说来,从前她也袭击过你?” 他点点头,“当年他们曾在城郊伏击过,带了不少人,不过皆不是我的对手。” “我见你使的那柄剑,似不是凡间之物,可有什么来歷?” “那剑乃是师父所留,名寒水剑。”他放下碗筷,一面替她盛了饭,一面说道,“来歷倒不甚清楚,然则那剑倒颇有些厉害。如今你既落了凡尘,若再遇上那帮人,也不好应付。那剑与你防身倒也不错。”说罢将碗递与她。 她接过碗,却蹙眉道,“我若拿了那剑,你怎么办?” 他微笑道,“我自有其他办法。” 第57页 她莞尔道,“便如方才那般?” 他淡淡一笑,也不言语,只低头吃饭。 “如今想来,方才你只花了极短的时间便解决了他们,那黑衣女子也不是对手,不愧是那尊神降世。”她笑道,“虽如今只是凡人,身手却也不俗。” “承蒙夸奖。” 晚饭之后,她将碗筷拿去厨房洗罢,见着他锅台灶下忙碌了一阵,将厨房打扫干净,方才心满意足地回房。 这一日于她确然是累极,方才躺下,便沉沉睡去。 他却于她熄灯之后,缓步来至书房。于那书房的隔间内,将那一幅捲起的捲轴悄然展开,缓缓放下。 那捲轴之上,一名手执摺扇的白衣女子栩栩如生,笑靥如花。那捲轴的末端有一行小字,他细细看了,不由得蹙了眉宇。 他将灯盏置于案上,至窗边静静坐下。良久,望着那画中女子,微微出神。 他师父离世前,曾反覆告诫,说若见着画中女子,终有一日当能明了这谒语的含义。凡尘中事,不可留恋。若他日记起一切,也应明白凡事不可强求的道理。前缘早有因果,强求亦是枉然。凡尘俗世,一切如过眼云烟,倏而便散了。若他日得证仙果,方可了却尘缘。 他如今已得回一切记忆,忽而忆起这段告诫,但颦眉嘆息,却未知奈何。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多思无益,他坐了一会,便关了门,往房中躺下睡了。 那夜,他睡得不甚好,汹涌往事滚滚而来。 一片血红自指尖不住滴落,巴掌大的钟在手中发出沉沉的闷响。 两军阵前,那女子红着一双眼,抱着那人的尸身哭得声嘶力竭,她说,墨渊,总有一日,我定要你血债血偿! 他站在远处,目光沉沉,似无悲喜。 飢肠辘辘地醒来之时,天边已泛着鱼肚白。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着呵欠自床上翻身起来,盥洗完毕,便想去找点东西祭一祭五脏庙。出得门来,却被一阵凛冽的寒风吹得打了一阵哆嗦,不禁抱紧了双臂。她抬眼去瞧那人的房间,只见着黑灯瞎火,一片冷寂。她愣了一愣,行至房门前,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借着昏暗的天色,她瞧见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床单一丝不乱,似从未睡过一般,不禁蹙起了眉。 转身往厨房而去,远远地便见着桌上尚泛着热气的早点,她左右瞧了瞧,未见着他人,方走至桌边,只见着那餐桌上压着的一张要她趁热吃的字条。她也未多想,只将桌上早点一通风捲残云。待消灭了个七七八八,填饱了肚子,方才不觉着寒气逼人,自门里出来。 昨日夜间因着天色已晚之故,看不清山巅的模样。此刻尚未日出,借着昏暗的晨光,便可将这山巅之景尽收眼底,一览无余。这山顶处极宽阔平坦,是以别邸建于此地倒颇幽静雅致。大门前一片高大挺拔的松柏葳蕤参天,门前石子路曲折蜿蜒,循着这小路一路行去,便能见着那山崖绝壁之上的一块突出的巨石。那巨石表面平坦,下临绝壁,兇险奇峻。 那人只着了一件单衣,正于那巨石之上沉静地打坐。 她行至他身后,就着晨光些微的亮色,望着他萧索的背影,有一瞬,似恍惚眼前之人便是墨渊。或是看得太过入迷,不想脚下绊了一跤,竟跌了下去。她龇牙咧嘴地坐在原地,一边揉了揉被摔疼的屁股,一边去瞧脚下那罪魁祸首。细看之下,原是一根牵牵连连的花藤缠上了脚踝。她伸手去理,正准备一把将之扯去,却见着花藤那头零零星星地开着几朵小花,不禁顿了一顿。 “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听着头顶上传来的声音,抬起头,见他不知何时已起身过来,便微笑道,“打搅到你了。” “无妨。”他神色淡淡的,只望着她,眸间柔和清冽,轻声问道,“要不要紧?” “没事,”她摇摇头,“左不过被这藤蔓绊了一下。” “这处总爱长些杂草,也去不尽。”他看向她足边花藤,微嘆道,“牵牵绊绊,若不小心,便极容易摔倒。”他自山石上跃下,便去扯那藤蔓,却被她一把握住了手。 “不忙,”她笑道,“这花藤既去之不尽,便随它去罢。我瞧着这几朵小花却也可爱,这山石固然嶙峋,却过于冷硬,被小花点缀一番,倒有趣些。” 他顿了一顿,柔和了面色,“你可识得此花?” “自然,”她望着他一展颜,“这便是牵牛花。花似喇叭,不甚大,颜色各异。甚是常见。” “可知它的别名?”他微笑道。 “这却是不知。” “此花又名朝颜。”他转头去瞧那花朵,顺手摘下一朵拈于指间,凑得近了,方道,“清晨开花,至傍晚便谢了。” “这藤蔓如此牢实,不想所开之花竟如此脆弱,”她微微嘆道,“真是不可貌相。” “传说此花乃是情人之泪所化。”他徐徐道,“相思难解却难相见,隔于天河两端。‘圆似流泉碧煎纱,墙头藤蔓自交加。天孙滴下相思泪,长向秋深结此花。’说的便是朝颜。” “不想这花竟有这般来歷,”她笑着伸出手,“不如这朵便送我,也算是你这藤蔓绊倒我的补偿。” 他浅笑道,“这山边的野花何时竟变作是我的了。”将花放在她掌心,笑道,“既喜欢,便送你罢。” 虽是极常见的花,却也是他初次送她,她小心翼翼极珍惜地接过,笑道,“那我便受之不却了。” 他微笑着摇摇头,“你果真是来渡我成仙的么?” “千真万确。”她将花凑到鼻尖去嗅那淡淡的花香,笑道,“我千辛万苦来渡你成仙,拿一朵小花作报酬,委实不曾亏了你去。” 他无奈地摇摇头。 她抬头又道,“对了,我思来想去,觉着叫你未歆太过亲密,不如便唤你小未,你看如何?” 他一愣,“啊?” “小未,小未,”她拈花笑着,面上尽是得逞的笑意,“就这么说定了!”转身欲跑。 他觉着他的唇角确然抽了一抽,瞥见她狡黠的笑意,只得无奈地摇头。 她确然是将他看作一介凡人。若他还是墨渊,她断不敢于他面前这般肆意妄为,不知分寸。昔日他甦醒之后她于崑崙虚大殿之上毕恭毕敬、一板一眼地向他施弟子礼的情形尚歷歷在目,不知为何,相比她的恭敬,这般肆意的神情竟更令他留恋。这身皮囊确是个极好的伪装,他躲在这副面具之后,方能体味这偷来的时光里她现今当不会有的亲近。身份这枷锁,也只得此刻,方才真正卸下。 “白浅,”他叫住她。“等一等。” 她方奔出了几步,听着他叫她的名字,便顿住了脚,回过身来,“怎么了?” 他将手中宝剑递过来,望着她淡淡道,“这寒水剑你且收下,防身用。虽则你法力尽失,然此剑之精妙便是凡人亦能使出。当年师父说此剑可凝水汽,剑身如寒冰一般,世间万物碰着此剑,皆可被冻伤,故称寒水剑。你如今在凡间,不比在天界,总要当心一些才好。” 第58页 她双手接过,见着他眉间凝重,便正色道,“你没了这剑,却要如何抵挡魔族?” “无需担心。我自有办法。”他微微一笑,指尖一点,她手中那朵业已萎蔫的花朵便恢復了原状。 “原来……”她微微一愣,“你竟会术法?” “略懂一二。”他微微一笑,“师父当年说我已与地仙无二,只不知为何,却并非飞升。” “因你功德尚未圆满。”她徐徐道,“当年你立誓,往凡世渡可渡之人,解凡人贪嗔痴妄之念。如今已歷九十九世。今世若得功德圆满,便可飞升归位了。” “却不知何时方可圆满。”他低声道。 “不急。”她笑道,“因果自有天定,那日来临前,我自会助你。” 说话间,天边已泛起微光。 他望向那处,回首望向她道,“既来了,便一道于这山巅之上看一回日出,亦是美事。” 她笑道,“我正有此意。” 他便起得身来,飞身上了那巨石之上。 白浅一手握着剑,一手拈着花,见着那巨石,顿感棘手。索性将花衔在嘴里,腾出一只手来,正在犹豫,便见着那人伸过来的手。 他的脸就在近处,面上淡淡笑着,柔声道,“快些。” 她一瞬间呆了一呆,便徐徐拉住那手,就着他的力道,跃上了巨石来。随他坐了,却不住转头去看他的侧脸。 此刻天际泛着柔和的亮光,层层云彩被万道光线染透,映着湛蓝的天色,一片橙红,蔚为壮观。他们被这束穿透云层的晨光照着,面上也泛着淡淡的红霞。 白浅忽然想起那年墨渊魂飞魄散之后,师兄弟们于一处醉酒,叠风端着酒碗,说要一道去那东荒俊疾山再看一回日出。她却于那夜带着墨渊的仙身回了青丘,七万年,再未出过青丘一步。那一道看日出的约定亦不了了之。 往事一在心头翻涌,眼底便有了泪意。好在此刻虽不在东荒俊疾山,亦无诸位师兄们,却有他。一切如常,岁月安好,心尖上的人亦在身边,即便他什么也不记得,即便只是须臾一刻,也已满足。 她但微笑着望着他的侧脸,拈过口中花,于这一片静谧之中,将心曲与他暗诉。 “银汉初移漏欲残,步虚人依玉栏杆。仙衣染得天边碧,乞向人间向晓看。” 他却于那晨光中低吟,之后回过头来,淡淡笑道,“这景致可好?” “自然。”她笑道,“一览众山小,你常居此处,日日能见着这番美景,真是令人艷羡。”顿了顿,又道,“我虚度了这十几万年光阴,日出却只看过两回,委实亏了。” “两回?” “当年于崑崙虚学道之时,曾与师兄们一道于夜里腾了云,往东荒俊疾山去看过一回日出。”她望着远方的朝霞,徐徐道,“后来师父不在了,我们一道喝酒,大师兄又提议再去看一回。”她顿了一顿,方才道,“可惜我却败了他们的兴致……今日这日出倒好,毫无防备,却又心满意足。” 他见她似不愿提起,便微微嘆了嘆,覆上她的手轻拍道,“喜欢便好。” “对了,说起功德未满之事,我倒想起一个人来,”她笑道,“细细追溯起来,她倒还与你有些渊源。若说这世间的三毒浊息乃是因凡人贪嗔痴之念所化,她倒是全占了去。若你能将她渡化,这功德指不定便圆满了。” “是你认识之人?”他问道。 “何止认识。”她笑道,“说来昨日你也曾见过的。” 他恍然大悟,“便是你施捨银两的那位女子?” “正是。”她淡淡道,“我与她之间的恩恩怨怨,便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简而言之,她那人最是偏执,若要渡化,真难。” “世间之事,若不难,又如何算功德?又如何圆满?”他微微笑道,“既已遇上,便试试何妨?” “也罢,”她坦然道,“既然如此,我便细细将她之事说与你听。或许你能从中寻得渡化她的办法也未可知。”言罢,便果真细细地将她与那女子的事娓娓道来,“素锦这个名字,还要从若水河一战说起……”她一面说,一面转动着手中的花朵,似不是在说自己,而是旁的什么人一般,她抬头去瞧他,却只见着他面色愈来愈沉。至她讲到素锦陷害,害她被夜华挖了眼睛之时,她已听得他沉声打断,“他果真那样做?” 她以为他说的是素锦,便点点头,“左右她恨我已深,这般做戏如今看来也是意料中事。那双眼睛放在她眼眶里也颇久,终是被我得回记忆之后拿了回来。” 她嘆了一声,又道,“只如今我却不恨了。她会被贬下凡间歷百世情劫,却也算被牵累,这般受罪,也算赎了过去的罪愆。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她会有今日,也是前尘种下的因。若果真能渡化了她,令凡世少一分浊息,于世间亦是好事。” 他知她会错了意,也未道破,只冷声道,“她既如此爱做戏,我便也做一回戏与她,也算让她得点教训。” 她急忙道,“教训便算了,左右她已受足了人世之苦,如今我既已放下,便……” 他淡淡笑道,“你放心,我说与她做戏,却只是渡化之法。她执念已深,皆因求而不得。但凡与她说理,她断是听不进去的。若要渡之,当另闢蹊径。” 她不禁茫然,“你打算怎么做?” 他却并不多言,只道,“改日逢着市集,便与我一道下山去。待见着她,便知分晓。” 她点点头,望着远处,沉默了下去。 他微微嘆气。这素锦确然与自己有些许渊源。若当日素锦族未曾被灭,她便不会上天宫,亦不会被封为公主,自然也不会因痴恋夜华而一错再错。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她造孽太过,招致祸端,也是咎由自取。一切往来循环,皆有因果。如今她于这凡世间歷劫,会与自己相遇,想来也是机缘巧合。若能渡化,令她安稳于现世,亦是消了这一段夙世业果。而自己这百世轮迴,最后的功德若在素锦身上,倒也算有始有终。 “小未,”她转过头来,望着他道,“不日这国便要乱了。你可有何打算?” 他沉思了一瞬,方才道,“国之将乱,大厦将倾,百姓必将流离失所。只是这末世独木难支,于我,心有余,力却不足。” 她尚自担心他会如少卿一般壮怀激烈,捨命相护,不想此世他已无功名傍身,安心修道,不禁放下心来,微微笑道,“这样也好,我便放心了。” 他笑道,“放心?” “嗯,”她低下头去,瞧着手中的牵牛花,“怕只怕,你如前世那般不畏死,不惜命。人世茫茫,如马驹过隙,须臾便过了。待到重逢之日,一生却如这朝颜一般,纵然花开灿烂,却于傍晚便凋零,虽璀璨,却短暂,什么也剩不下。” 第59页 “我……不记得轮迴中事了。”他低声道。 “不妨事,”她笑道,“终归你归位之日,一切便结束了,记不记得又要什么紧。你初次下凡,自然不明白。这凡世的种种,便如幻梦一场,做不得数的。”她忆起当年玉清点化她看清自己真心之时,她便是如此说。而她与夜华那段凡间的情劫,亦是如此。说罢站起身来,提了剑,拈了花,自石上跃下,朝他喊道,“小未,我去采些野菜,晌午之前会回来!” 他回过身去,望向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却立在原地,出神地望着远方,久久难以平静。 这凡世的种种,确然只是幻梦一场,做不得数。 他缓缓伸出手去,只觉清风袭人,柔和温软,却一丝也无法抓住。 那之后的日子,倒也平静无波。 她总说他这宅子虽大,却少了人气,或烟火气。便如那空空荡荡的天井,夜雨来时,滴滴答答,房檐下亦会湿透,却过分空寂,显得了无生气。他因见着她将那朵不谢的牵牛花寻了花瓶插着放在窗边,便又想起她自去崑崙虚便甚爱桃花,这院子空空如也,也难怪她觉着少了人气。便与她道,待雨季过去,他便去市集买些花花草草来,她听了,自是欢喜非常。 这一日,天气正好,他早早将她叫起,要她换好衣服,准备去他一道下山。 她虽觉着这山巅日月恬淡闲适,与他在一处,甚是欢欣,却也格外爱往那市集热闹繁华之处凑凑热闹。是故听得他如此说,甚是开怀。他们收拾停当,便循着下山的路径,往宋城而来。 方入得城来,便听得人说宣德楼的戏班子今日乃是谢幕之戏,过了今日,便散了。她一听之下,有些吃惊,便拉住一位路人细细问了。那路人道,国之将乱,谁还有心思听戏。几日前,这戏班子便已出了告示。只如今人心惶惶,便是演着一折折好戏,也早已没了昔日盛况,数日皆是观者寥寥。便是今日,当也无人捧场。 她听得如此,便有些感嘆。她自听折颜说起他曾为戏本子写过曲,便一直想着与他一道去听上一听。如今这世道纷乱,朝不保夕,戏班子也要关门了,不如便去听上一回,也好。 “小未,”她拉住他的衣袖,笑道,“这戏班子今日乃是谢幕之作,不如陪我去听一回可好?” 他惯是知晓她是个爱看话本子爱听戏的,便微笑道,“左右无事,便依你罢。” 她欢天喜地地拉住他的手臂,望宣德楼而来。 入得楼来,方见着那戏班子正在收拾行装,她便愣了一愣,“今日不是谢幕么?” “这世道乱象已生,今日未见一位客人,我们便收拾了行装,早早离了此地,各奔前程方是正经。” “等一等!”她叫了一声,自怀中掏出一锭金来,“我自来之日,便想听一回,今日方寻得时间到此。没有观者无所谓,我二人便是。你们只捡最好的戏演一回罢,也不枉这一番谢幕之意。” 戏班众人听了,见着她手中之金锭,便顿住了手,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将戏台重又搭上,重穿戏服,单与他们二人演了几折戏。 她不曾想与他听的第一次戏,却也是最后一次。 那人似有所感一般,听得颇认真。 她摇着摺扇,微微笑着缓缓与他道,“今日唱的这邯郸记三折,却也有趣。然则南柯一梦或黄粱一梦,于凡人来说倒也没甚区别。” “梦中事与凡间事,确然是两样。南柯梦好,一枕黄粱,一梦而一生已过,于尘世却不过转瞬。”他淡淡道,“凡间事与仙家事,亦是如此。师父常言‘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想来这尘世于那仙家,亦不过转瞬。”他顿了顿,方道,“凡尘于仙界,一如南柯,一如邯郸,不过一梦而已。” 她愣了一愣,旋即笑道,“你果然是那人转世,慧根深种,凡事看得这般通透。” 他却淡笑不语。 “可惜这戏班子最拿手的牡丹亭,今日却是无缘得见,往后也听不到了。”她难免惋惜了一番。那牡丹亭里曲曲折折的儿女情长,本欲与他一道品上一品,却又错失了。 “以后总有机会。”他微笑道,“好戏若一次听遍,便也失了余味。” 她回头莞尔笑道,“那可说定了,不能反悔!等你归位之后,再来陪我来听一回。” 他淡淡笑道,“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自德胜楼出来,早已过了晌午时分。他见着方才尚晴朗的天色已有一丝阴云涌起,便微微蹙了眉。她倒仿若未觉,于街边流连,见着各色小玩意儿便好奇地摆弄把玩,似玩不腻一般。他跟在她身边,见着她的模样,似又见着当年无忧无虑的司音,丝丝怀念于心头泛起。 她方在摊主的怂恿下买了些胭脂香粉,便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望着他道,“这会子这般耽搁,是不是把正事忘了?” 他一笑,“无妨,左右天色尚早,你慢慢逛也好。” 她一敛眉,“先将花花草草买了来,再逛也不迟!” 他淡淡笑着,“也好。” 至东市之时,街上气氛已有些不对,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的兴致。那花摊不大,摊主不知为何,已开始收摊。她奔到花摊前,只见着稀稀落落零星的几盆花,不禁有些泄气。他在一旁见着,微微笑道,“随意买些便好。” 她摺扇一打,“这牡丹虽开着花,却俗得很。” 他淡淡一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俗,却也不俗。” 她摇摇头,一本正经道,“这花已开得颇盛,不日便谢了,总不长久。” 那摊主见她如此说,悻悻道,“芍药牡丹都是大富大贵的花,你却还挑三拣四。” 他见着一旁那盆缀满翠绿丝绦的花,问道,“这是?” 摊主瞥了他一眼,笑道,“这位公子好眼力,这株名叫‘月下美人’,整个市集只此一盆,一盆多的都没有。” 她一听便来了兴趣,“看这叶子如此怪异,花名却这般雅趣横生,倒也有趣。” 他淡淡笑道,“这株倒好,且可长久栽着,只怕你没有耐性。” 她正蹲在地上细细瞧着,听得他如此说,回头问道,“你认得这花?” 他微微颔首,只道,“只闻得花名,未曾见过真容。” 她站起身来,笑道,“这世间确然没有你不懂之事。” 他只淡淡道,“既嫌弃牡丹媚俗,便买下这盆,倒也清雅。” 她正欲答话,却不料不远处轰隆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那边滚滚烟尘翻涌而起,街道上尘土飞扬。 他察觉出异样,只回头与她道,“你待在这里,我去看看。” 她一把拉住他的手,急促道,“我也去!” 第60页 他柔和了眉眼,看着她,轻声道,“你先把花买下,在此等我,我去去便回。”说罢,转身而去。 人群已作鸟兽散,四下奔逃的人流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摊主见着这架势,便速速收拾了花,正欲收拾那盆,却被她一把拦住。 “这花留下。”她指着那盆枝叶翠□□滴的花,随手掏出一块碎银子递到摊主手里。“钱应该够了,不必找了。” 那摊主只嘆了一口气,“姑娘,你快些拿了花走罢。这世道已乱,方才这一下,怕是有变。”说罢,背上担子头也不回朝巷子中奔去。 她蹲下身去抱起花盆,堪堪直起身来,便被身后如潮的人流一推,向前跌去。 她站不住,手中不稳,这花盆一滑便跌了出去,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半跪在地上,见着那翠绿的叶子摔在地上,四下尽是奔逃的人群,也顾不得那碎去的花盆碎片,只不顾一切地将那绿油油的枝叶抱着怀里,死死护着。她低头看时,见怀里的枝叶被方才一撞,也不知被何人踩了一脚,踩坏了数条,已松松落落,奄奄一息,不禁泪意涌起。 人群拥挤奔逃,她被撞得站不大稳,险些再跌下去之时,忽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挡回。 他的脸就在近处,蹙着眉,疾声道,“白浅,你在做什么!” 她见着他的脸,神色一松,“花盆碎了,花好歹还在。”说着低下头去,擦去泪水,含笑道,“你看!” “碎了便碎了,要什么紧!方才人群惊惶,若是摔着……” “这是你的花,”她目色暗了暗,垂首之间眼眶又有水汽涌起,“你的东西,我总要好好守着。”好好珍惜。 他在一瞬间忽而有拥住她的冲动,却在瞥见街角窜出的黑衣人之后生生顿住。 他将她带入一旁的巷口,短促道,“诸侯军方才突袭,破了城门。现下城里兵荒马乱,魔族又乘乱追来,你先回落霞山,待我……” “我不走。”她斩钉截铁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说着一手拔出了寒水剑,“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看着她坚定的神色,默了一瞬,只道,“跟紧些,莫要离开我的身边。” 她点点头,便随着他踏入拥挤的人流。他牵着她的手,方至一处街口,尚未站稳,便见着黑衣魔族已然排开了阵势,杀了过来。她反握住他的手,就着街口的蓬幔隐蔽了身形。她定睛瞧去,却见着那魔族一阵冲杀,却冲着一对母女而去。那母女二人转过身来之时,她已认出是谁。“胭脂?!”她大惊失色,一跃便起,被他一把拉住。 “冷静一点。”他蹙眉道。 “那是擎苍的女儿胭脂以及离镜的女儿离应。”她回头解释道,“魔族之前已追杀她们许久,想来应有所图。魔族人多,她之前便疲于应付,现下若不施以援手,只怕……” 他沉思了一瞬,与她道,“我引开追兵,你带她们先走。先寻个安全之所,再做打算。” 她略一思索,已有了主意,握住他的手凝眉道,“你小心点。” 他点点头,转身沖入敌阵。 她拔剑在手,就着他杀开的血路,欺近胭脂,叫道,“胭脂,这边!快!” 胭脂见着她,瞳仁一瞬亮了些许,“司音……” “有话待会再说,先跟我走!” 胭脂点点头,拉紧离应的手,随她转身奔向了一条不宽的小巷。待周围已无追兵,方才停下来。 “胭脂,那次你去了何处?”白浅将手中寒水剑回入鞘中,蹙眉道,“子阑方去寻你,却……” “说来话长。”她似不愿再提,只一手将离应抱在怀中,“今日多谢了。” “方今城里大乱,魔族又追得紧,若无去处,不如带着她一道去青丘。”她拉住她的手,“青丘确然是安全之处。你们暂时住下,待我回去,便去寻你。” 胭脂微笑道,“你这番盛情,我若推辞,反倒拂了你的好意。也好,我便带着她去青丘等你。” 目送胭脂远去,她方敛了眉,自怀中掏出一只竹笛,轻声吹起。不大一会儿,一只仙鹤从天边飞来。 “去告诉子阑,”她低声与那仙鹤道,“就说,胭脂去了青丘,让他往青丘去接应。须防着翼族边境处。” 那仙鹤得了消息,长啸一声,疾飞而去。 她方自小巷奔向来路,那巷子深处却转出一个黑影,那蒙面女子微微侧过头,向一旁道,“速去青丘与翼界交界处守着。” 这次,她插翅也难飞! 白浅方自巷口钻出,便被逃难的人流沖得站立不稳。她欲赶至对面,却被人群推着向前奔行出几步,一时难以脱身。此情此景,勐然令她想起那年她初次赶至凡世,却发现城内大乱,待寻着他却为时已晚之事。彼时她尚能腾云去寻,今世却只能在尘世的大潮中随波逐流,不得脱身,不禁又慌又急,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他本在街口应付几个黑衣魔族的缠斗,不想其中一个竟随手捞过一个半大的女孩,利刃抹上脖子,欲令他停手。他见着这情景,目色一冷,那魔族尚未反应过来,只觉着他身形一闪,倏尔不见,手中女孩瞬间也失了踪迹。正在犹豫之间,那人已满力一掌击在胸前,这魔族顿时飞了出去。 应付完这边魔族,他俯身抱起那哇哇大哭的女孩,柔声问,“别怕,没事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抽抽噎噎地瞧着他,一把抓住他的襟口,泪眼婆娑,“我叫澜儿。” 他蹙眉转过身去瞧街上,却只见着滚滚人流,哪里还有白浅的人影,不禁有些心急,只对这女孩道,“可知你父母在何处?” 那女孩收了泪摇摇头,攀着他的脖颈,低声道,“只知他们欲往北边去,应当是去投姑姑。”他沉思片刻,见魔族已散去,方才与她道,“待我先寻着十七,再送你回家,可好?” 澜儿重重地点点头,只偏头问道,“十七是谁?” 他顿了一顿,微笑道,“……是个很重要的人。” 澜儿瞧着他柔和的眉眼,会意地笑道,“一定是你的心上人,对不对?” 他但笑不语,只牵了女孩,往白浅方才离开的方向行去,一面找,一面叫着白浅的名字。 他于这头顺着人流缓步找寻,她在那边逆着人流疾声唿唤,相隔不过几十步之遥,却隔绝在滚滚人潮的两端。他唤得愈来愈急,那一声声似沉入水底一般毫无回应,方欲使个术法,却远远地瞧见那一身不染尘垢的白衣。她正逆着人流,四下高喊着,叫他,师父。 一声一声,那般急切而饱含痛意。 他觉着一瞬那股曾日日夜夜难以排遣难以言说的情感似在心底缓缓復甦,挣扎着,嘶吼着,一下下地冲击着他苦心构筑的防线,几令理智溃不成军。 第61页 他牵紧女孩的手,向那个白衣的身影疾步靠近。 她于人海之中回眸望去,滚滚的人潮之中,那人正艰难地分开人流,缓缓地向自己行来。他缁色的衣袍不甚宽大,将他的身影勾勒地那般修长,那般丰神俊朗,那般皎皎而独立。她便即记起与他初见之时觉着他的形容仿若凡间戏中的小白脸,如今看来,那放诸尘世却更为彰显的出尘之气,凡间的小白脸确然是望尘莫及,天上地下,也只得他才有。 她不管不顾地逆着人流向他行去,叫他“小未”。 他见着她瞬间明亮起来的面色,心也似拨云见日般晴朗了起来。他寻着时机一把拉住她,将她带离滚滚人潮,方才站定,便被她一瞬撞了上来,将他紧紧抱住。 她喃喃道,小未,你去哪里了,我寻了半晌也寻不着你,就怕…… 他抬起手,方欲回抱,却在触到她身体前顿了一顿,终是安慰一般拍了拍她的背,于她耳畔轻声道,没事了,我好好的,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她一瞬间已湿了眼眶。怕他看出她贪着这一瞬的怀抱还有难以压抑的真情流露,她缓缓放开他,心底却从未感到这般安稳。 见着他身边的女孩,她好奇地试探着问了问。他看了看天色,只简要地将来龙去脉说了,便带着她们往小巷里寻了条人少的近路,望城北而去。 出得城来,一路疾行,天色又见暗了几分。 她见他似已有了一丝倦意,便自将那女孩自他手中接过,迳自背在背上。 他见着,微微笑道,“我来便好。” “不好。”她斩钉截铁道,“你方才在城里与魔族战了半晌,此刻定已力竭。莫要与我逞强,乖乖听话。” 他愣了一愣,倏尔笑了起来。她侧头问他为何发笑,他却抿了唇,摇摇头,任笑意在唇边化开。 俩人闲扯着往女孩所说地点行去,一路倒颇顺利。 澜儿不知何故,已昏昏然睡了过去。 白浅将她往上託了托,侧头去瞧,见她睡得颇沉,便微微一笑,放下心来。 她却未见着这女孩于那瞬间猝然睁开的双眼与那双眼中翻涌的滚滚血红之色。她悄然自掌心化出一粒火红之物,米粒大小,就着白浅行走间的颠簸,自她后心处推入。之后,復又陷入沉睡之中。 白浅恍然未觉,只觉这山路愈发难行。 好容易将睡着的女孩送至她姑姑家,那家人千恩万谢。他们推辞了一番,方才离了那处,回返落霞山。 树林深处,黑衣女子显出身形,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勾起了唇角。 身旁一人向她道,“公主,一切如计划般顺利。他们果然没有怀疑那个凡人女孩。” “哼。”她冷笑道,“若非忌惮他拿回了轩辕剑,又何须如此!” “公主此言差矣,”身旁那人笑道,“最完美的復仇并非单单杀了仇人,而是令他尝尽这世间最痛不欲生之事。” “你说得有理。”她笑道,“墨渊动了凡心,便有了最大的弱点,于我而言,却是求之不得!我只道白浅乃是他最疼爱的徒弟,却不想也是他最在意之人。墨渊,你便与你的心上人好生将当年被我哥背弃的滋味重尝一遍,也算不负父亲留下的这天地之间唯一一粒魔之花种子之意。”她忽而扬天大笑起来,风吹动她面上黑纱,露出一张满面疤痕沟壑的脸来。“我放弃了魔族之主的地位,放弃了如花美貌……那照世镜确然不曾错说一字。墨渊,莫要怪我。逆天者,天必谴之。要怪便怪你爹逆天而行,还有当年你双手染尽了我哥的血。” 那是他的宿命,也是你的果报。 “公主,復仇大计何时方可施行?” “不急!”她笑道,“这魔之花盛开还须一段时日。待擒住胭脂再说。” “遵命。” 太晨宫。 东华方搁下手中茶盏,似有所思般,掐指一算,顿时蹙起了眉。凤九在隔间沉沉睡着,他侧头去瞧了瞧她憨态毕露的睡姿,摇摇了头,唤来了重霖。 重霖方去,司命已急匆匆赶来。他面上不说,然生风的脚下已然暴露了此刻的心急如焚。 “帝君,”司命低声道,“不好了。” 东华撑着额,微蹙起眉,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司命并不说话,只将手中运薄递了上去。东华伸手接过,一目十行地扫毕,眉蹙得更紧了。 “墨渊上神的运数,至遇到白浅上神起,运薄上便不再有只字片语。”他拱手道,“明日便是上神飞升归位之期,想来定是遇上了什么事,被人干扰了运数。” 东华沉默了片刻,方才嘆了一口气,“当初要白浅去他身边,本是希望仿效当年我与九儿,在凡间成全他与白浅一段情缘。然则我却忘了当初回返天界之后,尚失了九成法力。” “帝君可想明白了当年之事是何缘由?” “逆天而行的代价。”东华转眼去瞧隔间睡着的凤九,淡淡道,“三生石上本已无名,却逆天而行与她在凡世相恋。逆天而行却只损了九成法力,已是极大的仁慈。” “说起来,白浅上神彼时在凡间还以术法了结了墨渊上神的性命。”司命担忧道,“何况三生石上她与墨渊上神并未……若他们在凡间当真如帝君当初一般续了情缘,恐怕这般逆天,反噬定然不轻。” “墨渊当日于碧海苍灵救我与九儿,谁说又不是逆天而行?只于公于私,成全他一心相守的心愿都是理所应当。”东华缓缓道,“若深究起来,墨渊逆天之事,又何止这一件。他们之后会如何,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算一步了。司命,你且去崑崙虚候着,墨渊归位之期临近,若有什么,尽快告知我。” “遵命。” 待司命离开,东华方缓缓地靠在案上,似累极一般,阖上了双目。 墨渊,那日在碧海苍灵,你将一盘死局硬生生拆毁,救了必定应劫之人,将危难全一人担了,可知这般亦是逆天而为。你与白浅这番凡世之行,虽偷得浮生片刻之闲,于这天命却改不得分毫。他日天罚降临,你又当如何?白浅又会如何? 他于半梦半醒恍惚之间,忽见着那温柔的母亲轻抚着孩子的发,低声道,“你可知天为何物?”她微笑着喃喃道,“凡人羡慕神仙,却不知神仙亦不可任性妄为,偏离天道,否则亦有天罚。可偏偏有人明知逆天却执意为之……天命固然不可违,然命运却并非不可更改。”她将手中一枚琥珀色的玉瑗挂于那孩子身上,缓缓道,“终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个道理。” 他倏尔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知为何会突然梦见那已逝之人,亦不知为何会梦见这番话,只垂目沉思了片刻,起得身来。 “你要去哪里?”身后那熟悉的声音传来。 “上清境。”他回首望向她,笑道,“去去便回。” 第62页 他们返回落霞山之时,天色已晚。回至住处,尚未回过神来,便见着她心急火燎地寻了个花盆来,又急急忙忙往门外竹林翻了些蓬松的泥土。只回到屋内,见着那花枝的惨状,心已凉了半截。 “形已散,枝叶也断得不成样子,”她黯然道,“这番工夫,白费了。” 他微微笑道,“不然。”言罢自房内拿来剪刀,将折断处剪去,只剩下两枝孤零零的叶片,埋了一半至花盆中。“这花枝虽折了,却无碍它生命力的旺盛。只需将叶片插在土里,不出一月,便能活过来。” 她瞧着短且少的叶片,无奈地嘆道,“现下,便只得你们两个相依为命了。”蹲下身子伸手抚过那翠色的叶片,“好好的活着,再开花结果。” “这花虽好,却并不结果。”他淡淡道,“花朵倒是极美,然需足够的耐性。” “放心,”她仰首笑道,“我定日日照看好,等着他们开花。” 他见着她柔美的笑靥,淡淡笑着摇摇头,抬手施了个诀。 “你做了什么?”她好奇地问道。 “到时便知晓了。”他淡淡笑着,并不多言。 见着天色已晚,他自往厨房做晚饭,她去屋外拾了些柴禾,与他烧了火。锅台灶下,平淡却溢满温情。用过晚饭,收拾好厨具,他瞧见她似兴致不减,便微笑道,“你算卦那日所说星象,却不知可有转圜。” “我虽于星象不过略知皮毛,但这星象难得一见,倒也通晓一二。”她将碗筷放好,回头笑道,“不如晚间一道去探一番星象,如何?” “好。”他淡笑着应下。 当夜天清气朗,一轮明月高悬,踏出房来,清辉遍地,仿若白昼。 她随他来到巨石边,俯身去瞧那巨石旁的牵牛花,却见那花朵早已萎蔫,不禁喟嘆一声。他淡淡笑道,“这朝颜至晚间便谢了,生生不息,循环往復,无需惋惜。”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她微微嘆道,“朝夕之间,美景便散了。” 他但笑不语,只将她带至另一侧,贴着悬崖边的罅隙之间,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正在怒放。她眼中倏尔亮了起来。 “这是什么?”她侧过头去问。 “月光花,又名夕颜。”他笑答,“朝颜于清晨开花,至傍晚便谢了。这夕颜却于傍晚开花,夜半便谢了。一片美景,却不得人欣赏,只得月色相伴,故名月光花。” “这花于月下瞧着,愈发清亮出尘了。”她蹲下身子去探那花朵,淡淡道,“朝颜与夕颜,虽离得如此近,却见不着彼此。便似这夜空之中的星与月,月明则星稀,终归难以同辉。” 他于背后瞧着她一身雪衣,神色间似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愁绪,便微微嘆道,“世事安能尽如人意,虽然不得相见,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心念着彼此,又岂在朝朝暮暮?” “确是如此。” 她起得身来,回首笑道,“只你约我来观星象,此刻见不着星子,可要多待一会?” “多待一刻也好。”他微笑道,“只怕你觉着无聊。” “我们坐着说说话,时间也不难打发。”她抿唇笑道,“可说好了,见不着星星,绝不回屋!” “好。” 他言罢,跃上巨石,回首向她伸出手。她拉住他的手,上得巨石来,挨着他身旁坐了。 “对了,”他侧过头来,望着她道,“你似还未提过我是何人转世?” 她闻言愣了一愣,旋即笑道,“你想知道?” “嗯。” 她顿了顿,似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半晌方缓缓道,“你本是父神嫡子,掌乐司战之神。便是九重天,亦要倚重礼让三分。一颗菩提心胸怀了四海八荒,化天下几多危机于鼓掌之间。这天下若有千钧,你便独自担了八百。” 他听着她如此说,默了默,低声道,“我前世……可认得你么?” “何止认得。”她笑道。 “哦?”他似有不信。 “你以为呢?”她轻笑道,“若非认得,东华帝君何须要我来渡你成仙?” “你总说渡我成仙,却又待如何渡我?”他忍不住展颜一笑。 “我从师父修着逍遥道,虽于修道之事不甚在行,然则比起凡人,倒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咳了一咳,方道,“今夜月色皎洁,咱们不提道法,只聊点闲话可好?” 他微笑着摇摇头,无奈道,“便依你罢。” 她想到什么似的,欢天喜地地笑了起来,“当年我拜师学艺之时,惯是个爱偷懒的,师父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以学业多有不精。如今既有这工夫,不如你来教我?” “教不严,师之惰也。”他摇头嘆气。“你师父当真是惯着你的。” “我师父是世界上最好的师父,”她一脸怀恋道,“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那般疼我的人了。” “你想学什么?”他淡淡道。 “诗词歌赋,我倒能通晓个大概。剑法虽得师父亲授,却远远不及。”她深思道,“对了,还有琴艺!” “你想学琴?”他略有诧异。 “你可会?” “略懂。” 她笑着捧起脸,“可惜此刻无琴,否则又能听着琴声,就着如斯月色,当真是极美之事。” 他微微一笑,“这有何难?”说罢,抬袖一拂,一张琴已现于巨石之上,他盘膝坐了,将琴置于膝上,指尖一拨一抹,似流水之声漫溢。 “流水。”她笑道。 他笑而不语,指尖低勾深挑,泼剌打圆,琴音如巍峨高山。 “高山。”她一打摺扇,勾起唇角。 他眼中已有了惊喜,只侧头微笑道,“你似对琴曲颇熟?” “略懂。”她摇着摺扇笑答。 他顿了一顿,指尖已奏了一极哀之曲。 她一蹙眉,“这一曲却毫无印象。且这调似极哀,听得人颇伤怀。” “此曲名《乌夜啼》,固以清商为韵,是以悲乎。” “清商之调,为最悲?” “不及清徽。” “哦。” 之后他又弹了一曲《长门怨》,一曲《广陵散》,却都是她从未听过之曲。她不禁感慨这人虽是司战之神,掌乐之能天地间已无人能出其右。只他奏了这许多曲子,却无那曲听了两万年的《凤求凰》。 “可会《凤求凰》?”她侧头问道。 他默了一瞬,对上她的眼,柔声道,“你识得此曲?” “嗯,”她笑着,若有所思地吟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第63页 “不错。”他手指轻按于弦上,目色杳然,淡淡道,“只是这一曲,我却最不擅长。” “无妨。”她笑言,“此曲我最熟,不如我奏一曲,你且听听如何?” 他点点头,将琴递了过去。她抬手之际,忽而记起,这一曲她自离了终南山,携了琴经之后,便日日操习。尘世千载,早已烂熟于胸。便将这一曲和着唱词,缓缓奏来。 当年每每与她抚这一曲之人就在身侧,默默侧耳倾听,若有所思。 一曲毕,他笑道,“这一曲你弹得极熟练,想来练得不少。” “这是自然。”她将琴递还与他,“当年那人与我弹这一曲之时,我尚不懂这弦外之音。如今虽懂了,那人却……” 他心下剧烈震动,伸手接过琴时,指尖竟在打颤。他强自镇定了心神,平復了心绪,方与她笑道,“我虽不善《凤求凰》,却知一曲于此时甚是应景。琴经言此曲,极乎曲之圣,而音之神。” 便奏了那一曲《雉朝飞》。琴音逸韵幽致,却似惆怅无际。 他淡淡和道,“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 她听罢这一曲,不知为何,却隐隐有些鼻子发酸。 夜色已沉,月色也渐渐隐去,她便来了些睡意,嘴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便偏过头,靠着他的肩,沉沉睡去。 他听得她于睡梦中断断续续,喃喃念着“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却不知是否入了梦魇,便也由着她靠着。只她呢喃的最后,却似抽抽噎噎地叫着“师父”。 他心下剧震,侧过脸去瞧她之时,不想唇角却擦过了她的脸颊。她睡颜就在近前,如梦境一般不真实。 她低声呓语道,“师父,不要再丢下十七……无论多少个七万年,只要你能醒过来……” 他心下顿时巨浪滔天,翻江倒海,一时情难自控,侧身将她毫无知觉的身体紧紧拥住,似融入骨血般,埋首于她的发间,用她听不见的声调,低低却极缓慢地说道,“不怕。我回来了,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星光下,那相拥之人,却似仲夏一梦。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醒来之时,暮色沉沉,天还未亮,漫天星光璀璨。 她撑起身子,身上尚搭着一件薄衫,侧过头去,便见着他正在不远处侧身躺着,似倦极了般沉睡未醒。她不甚清明的脑子沉思了片刻为何他们会在此,不回屋去睡,好半天方才记起她说过不见着星星绝不回屋之语。思及此处,不禁自责这话明明是自己说的,半途却又睡着了。他却尚因遵着约定,在原地陪她,还替她盖上衣衫怕她着凉。 她心下又是愧疚又是悸动,此际如斯星光之下,她见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不禁心跳亦有些许加速。尚未回过神来,便已欺身过去,俯下身,只在他睫羽轻抖之际堪堪顿住。 到底有贼心,没贼胆。 正在懊恼之际,忽而想起当日令羽师兄说道,便是在凡间肆意些,也可推说凡间事,凡间毕,墨渊那般大度,应不会如何。又忆起当年借着酒劲轻薄夜华的那一幕。俗话说,酒壮英雄胆,她虽不是英雄,却大抵明白酒的作用。是以,便趁着他尚未醒来,往屋内翻箱倒柜地寻了个底朝天,终是在厨房的柜中寻得两坛好酒。她拍开封泥,只觉着酒香扑鼻,一尝之下,酒味甚烈,却也对味,便就着酒罈喝了几口,之后方提了酒罈,出得门来。不知是酒太烈,还是后劲太大,她方出门尚清醒得很,至他身侧之时,已有了几分醉意。她瞧着那张与墨渊极为相似的脸,只觉酒意上头,心猿意马,意识已有些恍惚。 当年墨渊在炎华洞中躺了七万年,她伴着那具冰冷的仙身,早已将他的脸来来回回瞧了千万遍,然此刻再看,依然觉着看不厌。 她放下酒罈,撑在他身前,细细看他细长的眉眼,高挺的鼻樑,还有浅淡的薄唇。盼了七万年,终是盼回了他。虽则走了很多弯路方才明白自己对他的心意,还好不算晚。心中想着,手指便不受控制地轻轻抚过他的侧脸,另一只手轻轻描过他的眉目,只在唇边停了下来。她轻笑着俯下头去,缓缓地将唇轻贴了上去,印上他浅淡且略有些凉的薄唇。贪恋于那唇间的一丝凉意,久久不愿放开。 到好不容易放开他,缓缓抬起头来,却不意瞥见了他倏然睁开的双眸。 酒意登时便吓醒了一半,心跳都漏了半拍。她听得那人低声道,“白浅,你方才……” 她带着满身酒气,就着酒劲壮胆,索性脖子一梗,一丝轻薄的笑意浮于唇边,讪讪地笑道,“方才?方才有只蚊子在面前飞来飞去……这夜色太暗也瞧不大清楚……就照着那蚊子的来处给来了一下……怎么,吵醒你了?”说着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只手提着酒罈,又喝了几口,忽觉心情甚是舒畅,得逞般的快意在心间萦绕不去,便就着那人沉默的当,笑着望向他肆意地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唿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言罢打了个酒嗝。 那人看她的眼神甚是精彩,阴晴不定,变幻莫测。她想不过认识这人短短的时日,不知过了今日他会作何感想。总归这是墨渊在凡间最后一世,过了这村便没了这店。今朝有酒今朝醉,便趁着酒意上来与他亲近一番也无不可,来日也可推说醉酒误事,何况醉酒亲吻个青涩的少年郎这等事于她这自称“老身”、四海八荒都要唤一声“姑姑”、活了十几万年的青丘前女君来说也不过是小菜一碟。且那人不过是一介凡人,虽是墨渊转世,却无墨渊的记忆,如白纸一张,想来如此也无伤大雅。思及此,便愈发笑得开怀,往身后退了几步,与他道,“这万千星辰,即使时光流逝,一千年,一万年,万万年,亦自岿然。凡人年华易逝,贪欢一晌,便以为能长长久久,岂不知人心最是易变。是故这星象之变,委实难以揣度。你我今夜看这一番数十年难遇的星辰之变,于天界亦不过是瞬息而已。”她说到激动处,兀自摇摇晃晃向后退去,“待你归位之日,我便——” 话音未落,却见着那人极惊恐地奔来,而她尚未理清他为何如此,身体便已站立不稳,向后坠去。她这才想起,这巨石之外乃是万丈悬崖。心顿时提了起来,只尚未叫出声,身体已经被那人一把捞了回来,紧紧抱住。她恍惚间听得那人气急败坏地低声道,“方才我若再迟疑一瞬,你便跌落那断崖了!为何喝了这么多!”她却迷迷煳煳地浅笑着瞧着他,双手捧住他的脸,不待他反应,便微闭上眼,重重地吻了上去。她感到那人身体似僵了一瞬,心下笑个不住,更加重地于那薄唇上辗转,终于在她照着唇角咬下之时,那人似终于放下了什么一般紧紧地闭上了眼,照着她的唇压抑地吻了回去。她愣了一愣,便顺势勾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拉低了些许,微侧过头去,撬开了他紧闭着的泛着淡淡铁锈味的薄唇。那人拥抱的力度似加大了些许,手臂也似微微震颤着,至后来他似已渐渐沉浸于她的热情之中,抬手托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旖旎缱绻,如梦似幻,似幻又真。倾心的触碰已盼得太久,便借着这醇酒,这皮囊,卸下一切,片刻沉醉……也好。 第64页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白浅委实记不大清了。那夜最后的记忆便是自己离开他唇边之后那个响亮的酒嗝,以及他一声微不可闻的沉沉的嘆息。 他垂目瞧着她歪着头睡去的模样,微微嘆了一口气,起身将她抱起,向屋内走去。 方才将她放回房里,拉上被子与她盖好,便掩了门扉,独自向屋外行去。 独立中宵,一夜无眠。 第20章 虚花悟 之六(上) 翌日清晨醒来,她的头还很痛。翻身下床之时一阵勐烈的眩晕,堪堪扶住了门框方才站稳。口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酒味,连带着胃里一阵翻腾。酒虽是个好东西,然则夜里醉酒,翌日的宿醉却极是难熬。她强压下反胃之感,盥洗了一番,往厨房行去,预备寻些水解渴。 屋内屋外看不到人影,只在厨房处有一丝光亮。她自门外见着他于厨间忙里忙外,整个人收拾得极是规整,一丝不苟,一瞬间有种墨渊的错觉。 他见着她时手中顿了一顿,眼神闪烁了一瞬,方才淡淡道,“怎起得这么早?” 她打着呵欠,微笑往灶下坐了,“渴了,来寻点水喝。” 他无奈地摇摇头,往一旁端来一只碗,递给她,“快些喝了。” “这是?” “醒酒汤。” “真是帮大忙了,”她笑着接过,双手捧着。碗里的醒酒汤已放得凉了,她便一口气喝了大半。“好酸!”喝完直吐舌头。 “怕酸就少喝一点。”他一边搅着锅内,一边道,“喝酒伤身。” “你这般自律,为何会藏着酒?”她一面喝着碗内剩下的醒酒汤,一面望向他。 “那是师父当年留下的。”他将锅内的清粥盛起来,“他酒量虽好,却不好酒。我自小不爱此物,便搁在那处了。” “对了,老听你说师父,你师父却是何人?”她颇为认真地问道。 “他只道我极有慧根,要我从他修炼道法。”他淡淡道,“临终前,他说与我这番师徒之缘已尽,他日若欲与他相见,便往禹余天去寻,到时再一道品茗叙旧。” “禹余天……”她一愣,“上清境?!”登时又低头沉思道,“原是那位天尊……那寒水剑想来也是……” 他见着她如此,只摇摇头,“快些吃罢,再晚这粥便要凉了。”说罢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淡淡道,“这落霞山巅,便是盛夏时节,清晨也极凉,当心着凉。” 她点点头,“那我便不客气了。” 她笑着盛了粥递与他,方才替自己盛了一碗,轻喝一口,淡淡的清香令她食慾大开,又就着小菜喝光了一碗,方才满足地放下碗筷。 抬起头的瞬间,她发觉他注目的视线在一瞬间移开,默默低头吃饭,只神色仍是淡淡的。她心底思忖了个来回,想来定是他因着昨晚的吻有些不自在,不禁笑了起来。这个愣头青果真纯情得很,改日好好与他诉上一诉,这几日便由着他纠结一番,倒也有趣得紧。 饭后她方收拾了锅台,便回头与他道,“左右无事,不如教我些剑术或琴曲,可好?” 他默了一默,回头看她之时,已柔和了眉眼,“也好。剑术防身,来日若遇上危难,也用得上。” 自那日起,他便于空闲之时,与她一道于山石旁切磋剑术。 白浅剑术虽得墨渊亲授,然则彼时她因惯是偷懒,只通晓六成。形虽似,神则差之千里。他时常在一旁盘膝端坐,指点她剑术中的不足之处。偶尔兴起之时,他也就近折了树枝,与她练上几合。她虽知晓他剑术得灵宝天尊亲传,然对崑崙虚剑术的通透,总有一种他便是墨渊的错觉。彼时她这长了他十几万岁的上神便总觉着莫名矮了一截。而若他在一侧抚琴,这感觉便愈发明显。 夜凉如水,月色皎洁,她总爱看他于月下沉静地抚琴,自己在一旁踏着琴音,执了寒剑起舞,一曲《广陵散》,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婉转清冷,她便就着那琴音闪转腾挪,寒水剑舞得瑟瑟生风。她一身白衣胜雪,飘然绝尘,偶尔见着他看向她的目光,她总觉着那人眉间似有千言万语,却又默默无言。偶尔她也兴起,于剑尖削下一朵夕颜送他,顺便笑看他瞬息万变的神色。每每此时,见着他垂首拈花,心上便甚是愉悦。 雨季来临之时,天井里那两株昙花的叶片已长出了新芽,她欢天喜地地日日守着,细细呵护,唯恐这花又折了。偶尔雨大风急,她便又心急火燎地将花盆搬到檐下,托着腮蹲着,于檐下怅然地望着滴滴答答下个不停的雨。时而也爱偷跑去他午睡的窗下,偷看榻上他沉静的睡颜。然后用事先准备好的狗尾草偷偷去扫他的鼻尖,待他忍不住打喷嚏之时,便憋笑地于檐下蹲着,装作望着天空发呆。转过头去,便见着窗台前他似欲发作又无可奈何的神色,每每总能令她笑出声来。 她想,日子似这般过着,倒也极好。 他不言渡化之事,她便也不提。寒来暑往,冬来春去,山巅日月于这日升月落之间缓缓流逝。久而久之,她便贪恋起了这渺渺尘世的一隅之地。偶尔思及他归位那日,仍需于人世泯灭,凡世再无一人记得,再也寻不回,便隐隐有些心痛,难以自已。明知此是必经之事,却从未似这般不愿,只盼着那日迟些到来。而再看他时,她便失了当初那份欣欣然,整日乌云压顶,愁容满面。 他见着她那般模样,便嘆了一嘆,望着山边滚涌的云霞,默默无言。 后来有一日,她见着那昙花已然繁茂的枝叶间结出的细小花苞,一时兴起,便取了酒来,与他于月下对酌。他因见她整日愁眉不展,便依了她。 那日她喝得甚多,醉得不省人事。迷迷煳煳之间,他听得她喃喃与他道,“我虽活了十几万岁,感情一事却甚是坎坷……” 他拿过她手中酒杯,缓缓道,“你醉了。” 她却肆意地笑了,“我没醉。”昏昏沉沉地望着他的脸,颇有些语无伦次,“你自然不知……我虽心悦那人日久,却从未看清过一日……他那人……人前惯爱逞强……有事又全放在心里,不爱明言……明明有意……却只寄情于琴音……岂知我又不是师旷……于音律全然外行……哪里懂得……”她昏昏然趴在桌上,声音愈发迷煳不清,“听了两万年……亦不知那凤求凰的弦外之音……生生成蹉跎……” 他握酒杯的手登时一顿,酒水洒了一桌,整个人如雷击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七万年……好容易把他盼了回来……却又……错嫁他人……”她砸吧着嘴,已一半沉入梦中。“好在我总算明白……也了结了孽缘……此番寻着他……定要……” 他正屏息等着她的下文,却不想只等来她一阵低低的唿吸声。他定睛一看,这人已睡熟了。他此刻心底白浪翻涌,心跳也已失速,枯坐于原地,半晌回不过神。待他稍稍平復了心绪,却蓦地蹙起了眉宇,抬手掐指一算,那归位之期,就在数日之后。他侧头去瞧她依旧饱含愁绪的面容,一时万般不舍涌上心头。 第65页 只瞥见她一直佩于腰际的那枚玉瑗之时,他忽地唿吸一滞,手中酒杯一个不稳,自指尖落下,跌得粉碎。 崑崙虚因司命星君带来的消息喜忧参半。喜的是墨渊归位在即,忧的是此事怕不那么顺利。 这一日发觉轩辕剑失踪,崑崙虚上下往来寻了好几个时辰,却一无所获。正在忧虑,不意此时司命便到了。叠风将司命迎入大殿内,招唿长衫添了新茶相待。他自是知晓此事不简单,乃将这怪事细细说与司命听了。司命略一沉思,便已明了。轩辕剑乃上古神剑,夺天地之造化,普天之下除了墨渊,别人谁也使不了。轩辕剑于此刻消失,联繫这运薄之事,当只有一个可能。白浅上神在凡间遇着墨渊上神,机缘巧合之间唤醒了墨渊上神的记忆,使得他元神全部觉醒,或因遇上突发状况,不得已,方才在凡间召唤了轩辕剑。只是究竟发生了何事,须墨渊上神以轩辕剑方才能化解? 司命沉默了一刻,叠风便见着子阑匆匆忙忙奔入大殿之中。 “大师兄!”子阑疾声道,“我接着十七传讯,须即刻往青丘一趟。师父归位在即,我……” 叠风凝眉道,“你先别急,把话说清楚。十七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子阑顿了一顿,似在犹豫,后才索性说开了,“十七说,胭脂往青丘去了,要我前去接应,须防着翼族边界处。” “胭脂?”叠风细细想了一想,“擎苍的女儿?” “是。” “这倒怪了。”叠风道,“若说十七认识她,倒也情有可原。可十七单要你去,可知你也是认识的。你何时与翼族有了来往?” “我确然认识胭脂。”子阑低声道,“此事说来话长,改日有机会再细细交代。但今日之事甚急,且定与那黑衣蒙面女子和魔族有关……” “魔族?”叠风望了望司命,不解道,“不应该啊,大战已结束了这么久,魔族一直……等等,你知道这么清楚,怎不见你说起?这是何时之事?” “数年前我与十七一道下凡间,便遇上魔族半途袭击胭脂。师父彼时还救了胭脂一命……”子阑徐徐道,“十七与那黑衣蒙面女子交手,还落了下风。彼时因胭脂受伤未醒,且箭上有毒,我担心得紧,方回返了崑崙虚来寻折颜上神。那黑衣女子尚留下一面镜子,十七拾着,也交于我一併带回。折颜上神见着这镜子甚是奇异,欲往太晨宫寻东华帝君看看,反覆告诫,要我不得将魔族之事泄露出去,只说于凡间遇着流寇便了。” “你的意思是……数年前魔族便在凡间追杀胭脂?”叠风问道。 “正是。胭脂还带着离镜的女儿。”子阑低声道,“如今十七既令仙鹤传讯,想来定是甚急之事。” 司命听得清楚,心下已有了七分瞭然,“折颜上神来太晨宫之时,小仙也在一旁。此事由来听帝君与上神分析,已有了七分把握。若小仙推断得不错,此番墨渊上神会召唤轩辕剑,也应与魔族有关。” “我不明白,魔族与天族已相安无事多年,且向来与翼族交好,何以突然发难?”叠风不解道,“之前星君与帝君前来崑崙虚,还曾提及大战之时,师父的仇家。莫非与此事也有关联?” “那照世镜一现世,帝君便已大致推测出了那黑衣女子的身份。为此还特意劳动青丘的凤九殿下往青之魔君处询问了一番魔族动向。”司命微嘆道,“然魔族自大战之后便分裂开来,彼此也不甚知根知底,对这黑衣女子更是讳莫如深。是以,并没有多大收穫。此番看来,这黑衣女子确实不简单。她单单针对翼族公主,当有所图。” “星君,这黑衣女子究竟是何人?大战又究竟与师父有何关联?” 司命默了一默,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方才缓缓道来,“此事若细说起来,怕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箇中细枝末节,想来也只有当事人方才知晓。小仙于此大战也知之甚少,不过因常随着帝君之故,大致也明白一些。彼时魔族大一统,尚只有一位魔君,名叫季仲,那魔君有两子一女。长子汤谷,次子湍峳,三女妺冉。魔君于大战后不久便归于混沌,长子于大战之中暴死,次子据说在大战行将结束之时为墨渊上神亲手所杀。听闻这公主恋兄至深,发誓要寻上神復仇。后因父兄接连故去,那公主便也失了行踪。至此,魔族失了统帅,四分五裂,动盪长达数万年之久。几位统领谁也不服谁,歷经多年混战,方才形成了今日七大魔君分而治之的局面。”司命顿了一顿,嘆道,“而谣传魔君大皇子之所以会暴死,乃是因照世镜之故。是以,帝君方才推测,那于凡间追杀翼族公主胭脂的,当是这位魔族公主。” “为何她偏偏要追杀翼族公主?”长衫在一旁听了半晌,忍不住问道。“这其中可有何阴谋?” 司命凝神道,“翼君擎苍当年所以能提前破了东皇钟的封印,乃是因他元神出窍,击杀了翼君离镜,收回了血蛊力量之故。擎苍将离怨、离镜及胭脂三兄妹炼了血蛊。如今离怨与离镜两位皇子已死,三兄妹之中只剩胭脂公主体内的血蛊尚在。” “星君的意思是,魔族公主是为了杀掉胭脂,释放最后的力量,用来唤醒擎苍?!”令羽蹙眉道,“擎苍数年前不是已死在若水河畔了么?” “这……小仙也不大清楚。”司命笑道,“只是帝君的猜测。” “如此看来,十七此番传讯,当是十分危急。”叠风沉思道,“否则以师父取回轩辕剑之力,断无要十七传讯崑崙虚的道理。无论如何,此事非同小可。”他转向子阑,“你即刻前往青丘,凡世小心为上。”復又转向令羽,“九师弟,你与十六一道去,也好有个照应。一来你对那处颇熟,二来,子阑最是个冲动的,你同他一道,也好有个照应。” 令羽与子阑应了,便即刻动身望青丘而去。 待送走他俩,殿内叠风已有些担忧。“星君,师父若不能归位,当如何是好?” 司命搁下茶盏,微微嘆道,“上仙不必担忧。帝君曾言,若墨渊上神归不了位,他也有办法。帝君日前已去了上清境。想来有惯渡世人的灵宝天尊与掌了万仙籍册的东华帝君在,便是多蹉跎数日,墨渊上神也定会顺利归位。毕竟,如今魔族动向未定,这四海八荒尚须仰仗战神之力啊。” 叠风闻言,方放下心来。 自那夜她酒后吐真言,已过去了两日。 诚然那夜听得她所言之语他甚是震动、惊喜,以至夙夜未眠,然自见着那方玉瑗,他復又于心上添了一层隐忧。 他立于月下,心绪难平。得回记忆之后,他已知晓此世的师父是何人,却不明白他离别之际那番言语,当作何解。 『凡尘中事,不可留恋。若他日记起一切,也应明白凡事不可强求的道理。前缘早有因果,强求亦是枉然。凡尘俗世,一切如过眼云烟,倏而便散了。为师替你起名莫未歆,你可知是何意?凡尘之中,仙山之上,并非两样。烦扰未离,悲辛无尽。莫未歆,莫畏辛劳。轮迴并非最后,归来方知终始。』 第66页 不可强求……前缘已定,强求不得。 不作留恋……尘缘如梦,一枕黄粱。 烦扰悲辛,莫非是天尊洞悉了天机? 思虑半晌,一无所获。眼见着朝霞已起,回屋替她做了早点,方才躺下。 不期一躺下,便得一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血海之中,望着那人,一字一顿地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那人只低声笑道,立场不同,何必再问。 他痛心疾首,望向他,字字似椎心,声声如泣血,你从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欺骗?! 那人淡淡道,如今你既已知晓,便当知不两立。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到头来都是为了魔族。墨渊,世事险恶,莫再轻信他人,即便是身边最信任之人,也是一样。 那人一身红衣,转身决然而去。他说,他日再见,便是两军阵前,你死我活。若要杀我,便莫要手下留情。 只回头之时,那张俊逸的面孔却倏尔变作了白浅。 他只觉心似针扎了一般,眼睁睁见她笑着,一步步迈入那朵朵妖冶的红莲之中,身体却一动不能动。 醒来之时,冷汗已湿透了衣衫。他抬眼望向窗外,她正蹲在檐下,细细看着那日渐长大的花苞,笑意清浅。 她回头见他醒来,笑道,“你终于醒了。可还记得昨日说今日要下山去寻素锦之事?” “自然记得。”他淡淡道,“你可收拾好了?” “那是自然,”她回过头来凑近瞧他,微微笑道,“我今日特意收拾了一番,如何?” 他细细一看,见她面上略施粉黛,眉如远山,肤白胜雪,唇若丹朱,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端的比往日更美上三分,一时竟愣住了。她只道他觉着她这番折腾不好,便颇懊恼地嘆气道,“我便知你最不爱脂粉气,罢了,我去洗洗便来。” “不必了。”他淡笑道,“这样甚好。” 她听得他如此说,不意想起当年他于炎华洞内醒来,说她作这样的装扮也是好看的,不由得微红了面色。“时间不早了,快些起来。再晚,你这卦摊便该收摊了。” 他点点头,盥洗一番,收拾停当,方才与她一道下得山来。 日头已过晌午,街上因日前战乱之故,人烟稀少。他们于街角将卦摊摆好,静候目标上门。 再见着素锦之时,她已几乎认不出她。她耷拉着头,微躬着身子,双眼无神,形容藁枯。明明还年轻,却似已至暮年。白浅一把拦住她去路时,她都没有什么反应。她将她拉到卦摊前坐了,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不远处的街坊见着她如此,便上来解释,她不日前被丈夫休弃之后,还一直恋恋不肯离家,往夫家痴缠许久。因见着丈夫又再娶妻,又被强行赶了出来,便失了神智,如行尸走肉一般。 她微嘆了一口气,回头去瞧他,只道,此时可是好时机? 他没有出声,只凝眉看了一会儿,道,便不是好时机,也不能再拖了。 白浅俯身下去,往她跟前倒了一杯茶水。那茶水滚烫,热气蒸腾,她注目看了一看,便要去喝。白浅按住她的手,回首看了看他,向他使了个眼色,方才说道,这茶太烫,待会儿再喝。 他默了一默,抬手施了个诀,她便似困极了一般,伏在了案桌之上。他抬起头来,看向白浅,蹙眉道,好自为之。 她点头应了。 素锦这个名字,于她自己而言,其实并无特别的意义。据说当年若水河大战之时,素锦族骁勇无匹,杀敌过万,天君于战后按功劳封赏之时,因素锦族大功,赐她以素锦为名,封为昭仁公主。她因自己族人之功而得了这显赫的地位,又因天君有心拉拢素锦一族,是以很早便与太子定下了娃娃亲。据说太子为人甚冷,于情爱也无甚兴趣,不过她因自小有父母言传身教,对此倒不甚在意,以为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后来他们大婚,她盼了好些日子,终于等来了这一日。她得以以正妃身份入住洗梧宫。她想,纵然太子薄情些,自己好歹是他的正妃,也算得偿所愿。他的心便是如石头一般,自己也定要捂热了,终有一日他定能明白自己对他的心,有所回应。 可她错了,他不过成婚方才半年,便纳了一名侧妃入宫。宫里上上下下议论纷纷,说这也太快了,这太子妃非但不受宠,甚至恩宠还不及新纳的侧妃。她在宫里坐着,如坐针毡,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在与她作对。她明明已得到,却又似一无所有。 太子对她冷言冷语,并无一日温存,即便来她殿里,也是顷刻便走,从无留恋。 之后北荒鲛人族作乱,她族人领兵前去平叛,却遇上伏击,大败。素锦族迅速败落,她很快便失去了靠山。 太子的侧妃不久又有增加,用后宫的话说,这也没甚稀奇,联姻不过是巩固王权的手段,自来后宫无真情。她渐渐地已有些心灰意冷,偶尔太子来她殿里,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她凡事做得极好,却从未得过一句赞扬。她想,太子其实是知道她这一番心意的,只是视若无睹罢了。 后来有一日,她听闻沉睡已久的战神醒了。他虽因歷了东皇钟的劫而魂飞魄散,然那青丘女君甚是痴情,以心头血养着他的仙身,等了七万年,方才等到他醒来。他们好不容易劫后重逢,便昭告四海八荒,要行大婚了。 她听得这个消息,甚是感慨。后来于那婚礼上见着一对新人,她瞧着战神与太子极相似的面孔,那张脸上却有太子从未露出过的柔和温暖,一时心酸难抑,险些落下泪来。同面不同心,太子便从未如此,向来冷面冷心,冷淡惯了。 后来在喜房内,她以弟妹的身份陪着女君。那女君掀起盖头,与她道,感情是双方的事,郎有情,妾有意,方才能美满。若是爱上了不爱自己的人,便要尽早抽身,切莫执迷。不爱自己的人,是否值得为之付出那么多?有一日你若懂了,便莫再执念于此。 那女君与战神确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即使是婚后,那四海八荒也流传着他们恩爱的点滴,令人艷羡。她想,若太子能有一日如此待她,她便了无遗憾了。 只那女君望她明了,她却从未明了。 终有一日,她因着了侧妃的道,被构陷了个子虚乌有的罪名。那侧妃要她赔一双眼睛,方才会罢休。她以为太子会站在她这边,替她说话。然他只是淡淡道,不平息此事,南海水君若闹起来,恐怕不是好相与的。她惨笑道,若我素锦族还盛,你可还会如此?太子道,终究是你欠了她。后来她回想起他那时的神色,总在想,或许自己确实只是一厢情愿而已。这后宫终是是非之地,她方才失了一双眼睛,那边侧妃便怀孕了。她空有正妃之名,却如日日枯守冷宫。她想,这太子妃之位,要来何用。 那侧妃生下皇子之时,整个天宫欢庆万分,听闻天君许了正妃之位与她。她于那欢笑声中站上了诛仙台。这九重天曾是她的理想,也是她心之所系。只是她此刻方才领悟了青丘女君说说的话。这巍峨的宫阙,再无一丝留恋。她跃下诛仙台之时,似瞧见太子正俯身安慰着侧妃与孩子,并未看过她一眼。 第67页 她释然地一笑,你若无心我便休。这一世如此了结,也好。 堪堪醒来之时,她正趴在卦摊上睡得正沉。梦中的女君正与她的战神在一旁说着话,面前的茶尚冒着热气。 白浅笑道,“黄粱一梦,想来便如这般罢。素锦,你如今可懂了么?” 素锦看向白浅,缓缓道,“那梦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白浅淡淡道,“真真假假于现下的你又有何区别。你终是被打下凡间歷百世情劫,你做了那么许多,害人害己,却又得到了什么?你爱的人,终究不爱你,便是得到那日思夜想的地位,又有何用?” 忽而素锦见着战神似抬了下手,她脑中顷刻便有回忆源源不断地涌来,绵绵不绝。她忽而笑了起来,笑个不住,眼泪都出来了,“彼时我嫉妒你,害你,只道没有你,夜华便会爱上我,而我就能得到太子妃之位。可即使没有你,他也没有爱上我。我便是得到了那正妃之位,也还是被他弃如敝履。” 白浅看向他,淡淡道,“你可得回记忆,想起来了?” 素锦惨笑道,“我是记起来了。” 白浅顿了顿,微嘆道,“为不值得的人……委实不值。” 素锦看向她,“夜华如今……?” “他已无事,如今好好的做他的太子。”白浅淡淡道,“我也已与他分道扬镳。” “为何?” “……”她顿了一顿,淡淡笑道,“因为我已找着了自己的真心。” 分开的时候,她问素锦会如何。素锦看着天,喃喃道,他既无情我便休。空门之中,古佛青灯,或许就是我的归宿。那日之后,素锦果真在城外一处寺院出了家,了断尘缘。 数日之后,那寺院失火,她因救人被困火场,众姑子于灾后寻着她时,她已故去了多时。 却说他们渡了素锦,返回落霞山之时,已是夜里。 他在厨房内做饭,她在檐下借着昏暗的光线蹲着去看那昙花。那花苞已长大,缀在叶片之间,粉紫色的丝绦根根分明。她回头问他,这花何时方会盛开。她听得他低声道,快了。 那短促的声音之中漾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她正在想着他是何意,却不期房内传出一阵闷响,接着便是什么摔碎的声音。她一愣,旋即冲进了厨房内。 那人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盛粥的碗摔在一旁,碎片四下散落着。她只觉着唿吸一窒,血液倒流,呆立了一瞬,方才将碎片拾了,将他连拉带拽地搬回卧房。将他安置好,却不敢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只瞧着他胸口的起伏,方才渐渐安下心来,静静地在一旁守着。不久,便昏昏然睡了过去。 他确然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他梦见他站在轮迴井畔,发下誓愿,定要轮迴百世,渡凡世可渡之人。他坠下那井之时,只念着她一人。 他梦见他站在刑场之上,台阶之下,令羽哭声阵阵。他却只见着夜夜入梦的那白衣天女,笑靥如花。 他梦见他于战场之上,仰面倒下,那白衣天女从天而降,抱住他的身体,滴滴热泪落于面上,他却因贪这片刻时光,迟迟不肯咽气。 他梦见他于竹林之中,被凶兽突袭,危在旦夕,那白衣天女从天而降,击退敌人。她化身白狐,从他于终南山下。一人一狐,相依为命。他离开那日,她追出老远,从此天各一方。他甚至还见着他秋闱之后病倒在客栈,她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因怕他囊中羞涩,当了耳环换来碎银,偷偷放在他钱袋内。他察觉到她就在身侧,却再也不肯现身。他于任上勤勤恳恳,却郁郁寡欢。病入膏肓之际,他见着她化为白狐前来,却来不及拉住她的手,便撒手而去。 他梦见那之后的每一世,她都化为白狐相依相伴,不离不弃。 最后,他梦见她站在他的卦摊前,与他所画梦中女子分毫不差,惊讶之余,被她反覆刁难。从此在落霞山上朝朝暮暮,携手并肩。 他最后却见着师父腾着云雾而来,与他道,“待到功德圆满那日,你必得回轮迴之中的全部记忆。若能飞升,则天边天乐奏响,道道霞光蔽日,瑞气千条。你必坐化,而后归位。若不能归位,便必会引来天雷之劫。这天雷若是仙身,尚能受之。若是凡人之躯,则……” 他蓦地睁开双眼,天边雷声阵阵,一重比一重更加接近山巅。抬眼向身侧望去,只见她伏于床边,沉沉睡着,毫无知觉。 他闭了闭眼,默默起身,抬手施了个堕梦诀,令她沉湎于梦中。之后又于这屋外施了一个金色的仙障,方才向外走去。 路过那株昙花时,他默了一默。 这月下美人,终是无缘与她共赏。 出得门来,他凝眉望向远方的天际。乌云压顶,低低地铺陈满整个天空,雷声轰隆逡巡而过,一重接着一重,间或一个白晃晃的闪电在不远处落下,映得这黑夜恍如白昼。山巅因着这天色,疾风骤起,门前的树林被风颳得左右摇曳,遍是风过带来的沙沙声。他一身素衣襟飘带舞,被风吹得鼓动不止。 疾步走向巨石,于山石上方站定,那天雷已噼至近前。他侧身避过,抬首望去,目色沉沉。 一瞬间,他脑中似走马灯一般闪过一段段凡尘岁月。得回记忆之后,他已知晓自己是墨渊,而这番尘世之行,也已行至山穷水尽。当年立于轮迴井畔,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贪念尘世,竟不思归。莫不是下凡太久,于凡世的浊浪之中不能免俗地沾染了凡人的贪念?于崑崙虚独守三十余万年,肩上抗下四海八荒,稀松平常一般,从未有一日觉着这身份于他亦是沉沉的枷锁。便是永生孤寂,只要能护得这天下太平,职责所在,他亦不觉苦。若未遇上她,若未于凡世偷得这浮生片刻欢愉,或许他早已身归混沌,或许他尚只能微微嘆息,再默默于崑崙山巅独看日升月落,亘古不变地守护着四海八荒,只落得一身孤冷。只如今,他却眷恋起这落霞山巅的悠然日月。与她相依相伴,她的心意虽明了得迟了,却得偿所愿。他虽因瞒着她他已得回记忆而总作不懂她几番表白,然看似平静的面下,心内却一日比一日更不平静。或许这凡世平凡的相知相守,方才是他内心真正的圆满。而这,却是崑崙虚上父神嫡子求而不得的。 只这一切,确然如她所说,不过是幻梦一场。脱去这身皮囊,他復又要做回那受人朝拜的尊神,復又要一肩扛起四海八荒,復又要做回她的师尊。不是洛少卿,不是陆子祯,更不是莫未歆,而是墨渊上神。他与她那两万年之缘,早在他祭钟之时气数便已用尽,纵然于凡世一番接续,待到回归那日,亦是梦醒之时。 黄粱一梦的又岂止是素锦,那梦中的婚礼,于他也是梦醒而散。 天命昭昭不可逃,捨去此世,独留一方幻梦,也好。 天雷加诸在身之时,他喷出一口血,点点猩红溅在石上,只堪堪支起身体没有倒下,沉沉的唿吸中抬首望向屋子。那金色的仙障已悄然隐去,想是她已得回法力,或已醒来。微微向那方向抬起手来,似欲握住什么,不期身形下一瞬已化为点点尘埃,倏尔便随风散去了。 第68页 山石之上微风轻拂,不染微尘,静悄悄的,石边早已萎蔫的夕颜于夤夜忽而怒放,于晨光中与朝颜相映成辉。 终此一世也未诉出的那句心语,于晨光之中,缓缓随风而逝。 第21章 虚花悟 之六(下) 白浅气喘吁吁地奔来之时,便见着这一幕。方才滚滚惊雷之中,她忽而醒了过来。那梦中的一切都太过诡异,她心下一凛,便强行破了出来,这才省得原是自己得回了法力。下一瞬,唿吸似也终止了。 此世她下凡之时,本是由东华帝君封了法力。理由是怕她一身法力影响了墨渊,害他提前觉醒,不得归位。她虽不忿,奈何事关墨渊,只得依从。东华临行前与她道,墨渊此世命终之时,她方能得回法力。至于彼时他是否功德圆满,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此刻她法力已復,只有一个可能。 她方欲出门,便见着那熟悉的金色仙障,不禁又气又急,掏出玉清崑崙扇,三下五除二地将这仙障破开,心急火燎地将屋内寻了个遍,不见他人影,便奔出屋外。 此刻屋外早已云开雾散,远处晨光微熹,天幕暗沉沉的,那山石之上,却似有什么随风而散,她疾步奔至那处,却什么也没有。 天地之间似只余这嶙峋山石两旁永不可相见的朵朵小花,还有那石上点点尚未干涸的血迹。 纵然早已料到会有这一日,却又对这倏然而至的离别措手不及。 她还有话要亲口对他说,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想与他一道做……这天地之间,再无一人记得这山巅之上曾有一个被她唤作“小未”的凡人。 他替她做饭,为她抚琴,教她剑术,与她一道看碧落星沉。 将来他会是墨渊,会是她的师父,但不再是那个容她肆无忌惮的“小未”。 她喉间哽住,眼眶噙着泪,努力不使它落下来。仿佛没有泪水,那人便还在。 云捲云舒,风住沉香,天际缓缓落下些雨滴,她独自立在原地,恍若未觉。雨势渐大了些,将她的长髮打湿,贴在脸颊上,一身白衣被雨淋得湿透。她似想起什么一般,飞一般沖入雨帘之中,地上的泥水飞溅在裙角,她不管不顾地沖至那天井里,将那盆昙花抱在怀里,待搬至檐下,方才发觉那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已悄然盛放。 她捧着那花,低低水痕自脸颊处滴落在它碗盏大小的月白花间,带着温热的气息。这数年不开的花终是开了,碧绿的叶片依旧,可那个说要与她一道赏花的人却不在了。 她忽而扬起脸,任雨水打湿眼帘。说是幻梦,然幻梦可是如此这般冰凉? 她将花盆抱起,缓缓立起身来,腾起云来。 回眸之间,碧水青山依旧,她垂下眼帘,于晨光之中默默朝崑崙虚飞去。 若水河畔,黑衣女子手起刀落,血色飞溅。 “抱歉,”她微微笑着,抬手起诀,那一片血色一滴不漏地流入河内。“擎苍,你睡了这么久,是时候甦醒过来了。” 沉于河底淤泥之中的东皇钟碎片因这一片血色缓缓发出微弱的光线。 若水河神或许是上古以来最倒霉的神明。几万年前天族与翼族在河畔大战,他的水军虽得地利,却未曾参战,盖因水军人少,战神根本未曾考虑过他还是一股战力。结果大战之中血流成河,将他的若水河染得一片河水尽赤,河面飘满死尸。事后收拾战场之时,他日日闻着那股不曾消散的血腥味,几乎反胃。更别提之后那东皇钟还落入了河内,一立就是几万年。他日日派人看着那钟,生怕有个好歹。哪知那钟确是个不省心的,被天族的太子击碎之后,碎片落入河内,却再无一人过问。他日日心惊胆战,生怕出了差错。 若水河流经青丘这一段实是个极复杂的点。岸边那座高耸入云的锦屏山下,不止是青丘与翼界交界,还连接着凡世。确切地说,那处是青丘、翼界与凡世的交界处。当年若水河大战好在没有殃及凡世,否则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定是一场浩劫。 这一日手下来报,说东皇钟的碎片有异动之时,他眼皮一跳。想来他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他随即点齐兵将,行至东皇钟碎片处。那碎片已被河底泥沙埋了大半,□□在外的部分却未曾改变分毫。他走近细细查看,却发现并无异常。 正在疑惑间,左右忽报,岸上有异。 他遂离了河内,行至河滨之上。只见岸边瘫坐着一名黑衣女子。他好心上前相问,不料那女子抬起头来之时,眼内一片赤色。他只觉一瞬间知觉被吸走,脑中一片空白。 白浅心急火燎地腾云至崑崙虚时,叠风尚陪着司命星君在大殿之上坐着叙话。 乍见着白浅腾云而来,叠风愣了一愣,瞬间明白过来。她浑身湿透,仪容不整。司命星君见着,起身向她行礼,她也不言语,只一手抱着花盆,急匆匆地往殿后奔去。 叠风长衫他们并司命一起,也尾随而去。 行至墨渊闭关的山洞外,还未入内,便听见白浅低声道,“为何……为何不醒来?!” 入得洞来,见着墨渊依旧睡着,也都是一愣。司命虽已明了,然此刻却不好插嘴,正在沉吟间,白浅已转过身来。她目色沉沉,望向司命道,“师父……师父他为何归不得位?” 司命沉吟道,“上神请勿忧心,此事有帝君担待,想来不日便能……” 话音未落,也不等司命解释,她已将花盆放下,转身便走。 她已不能再等。 她久未至九重天,思及身份,施了个诀,隐去身形,直望太晨宫而来。 凤九正在花园内乘凉,便见着白浅飞奔而至。她展颜笑着,迎了上去。白浅形容憔悴,见着她,也不多言,只问东华帝君在何处。凤九正欲问她出了何事,不料她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疾声復又问了一遍。凤九见她问得甚急,只得如实以告。 她不曾想东华帝君竟去了上清境,正欲往上清境去,不料却被凤九一把拦住。 “姑姑莫急,”凤九嘆道,“再急,也先将头髮擦干了。从来不曾见过你这样,想来应是很着急的事。但再着急,也不能湿着头髮,若是受了风寒怎么办?” 白浅默了一默,只随着凤九进了屋。她轻手轻脚地将她的头髮放下,寻了干毛巾来与她擦着头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闲话,白浅却似失了魂一般,眼神盯在一处,对她所说的话毫无反应。头髮还未擦干,方还散着,凤九便见着东华回来了,连忙叫了白浅一声。 白浅听着,下一秒已沖了过去,也不顾此时形容,只急匆匆地问道,“帝君,我师父他……” 东华见着她如此,已瞭然了七分,只道,“坐下再说。” 凤九挨着白浅坐了,回首望向东华,“帝君,墨渊上神怎么了?” 东华也不接话,只看向白浅,徐徐道,“他归不得位,也是意料之中。如今,也不是毫无办法。”他自衣内取出一方铜印来,“这干坤印是灵宝天尊之物。墨渊既已飞升失败,必再度转世。有此印在,当可将他强行渡上天界。只是——” 第69页 “只是什么?” “只是难就难在……墨渊原本应百世而归,如今再度转世,已是计划之外。便是司命的运薄上,也不会再有只字片语。他究竟转生何处,却是天上地下,再也无人知晓了。” 白浅闻言一愣,“你是说,没人知道师父在哪里?” “本君与灵宝天尊商议了许久,都想不出确切的办法。”东华微嘆道,“如今,空有干坤印,却无从着手。便是料到你大约快到了,本君方才匆匆赶回。” 白浅蹙眉沉思了片刻,忽而想到什么似的,也不言语,只匆匆奔了出去。 凤九见着,怕她出事,便向东华看了一看,旋即随着她一道走了。她见着白浅也顾不得隐身,只披头散髮地腾了云,望一十三天下方降去。 太晨宫本在一十三天,此番向下而去,她委实不太明白白浅要去何地。只跟着她,见她方降至第七天,才匆匆收起了云,向内奔去。凤九见着,心下已明了了个大概,心不禁沉了一沉。 果然,白浅方奔至那方瀑布旁,便要凑至近处,凤九手疾眼快,一把拉住。 “姑姑!这妙华镜固然能看凡世之事,但灵气太盛,一般的神仙没几个受得住,就连几位真皇待久了也要头晕,这你是知道的呀!虽不知墨渊上神出了什么事,但你切不可往近去了!” “小九,你放开!”她用力一挣,凤九本就拉得不牢,被她这一挣之下,登时松了开来。她见着如此,已一跃而至那水帘之外。 “姑姑!这十数亿的大千凡世,你要看到何年何月方才能看到墨渊上神……即便你看到了他,彼时也已废了一双眼睛,折了十数万年的修为……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待你见着他,怕是早已过了千万年啊!” 白浅睁着眼,注视着水帘之上某一世的点滴,缓缓却极坚定地与她道,“便是赔上我的性命,也定要寻着他。” 凤九从未见过她姑姑何时如此清醒地固执着,且不顾一切。便是当年太子祭了东皇钟,她也从未如此不顾性命。她想起父亲白奕曾言,这天地间能让她姑姑上心的,只得墨渊上神一个。便是与太子夜华在一处,她也看得清楚明白,她姑姑心尖上的人,依然只得墨渊上神一个。当年太子祭了东皇钟,她抱着他在若水河畔枯坐,撑起的仙障谁也靠近不得。她那般哀痛之下,见着墨渊上神,却登时收起了仙障,灵台也恢復了清明。如今看来,墨渊上神于她姑姑而言,确是不同于旁人的。只是如今她这般固执,想来撑不了多久,定要出事。 思来想去,也拿不定主意,只得转身往太晨宫去。 能扛得住这妙华镜极盛的灵气且常年在此钓鱼的,天上地下,只得东华帝君一个。 只是,以帝君之能,白浅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他既说毫无办法,便是这方瀑布,也定无法寻着墨渊上神。她回头看了看白浅,心内默然。如今帝君修为未復,便是真能看见,恐怕也无力扛过这灵气了。然则除了他,还有何人能让她姑姑迷途知返? 墨渊上神若寻不着,她姑姑又会如何? 这日,奈奈因天孙阿离生辰将近,正在洗梧宫内张罗着。方出得宫来,便见着天枢星君匆匆忙忙往紫宸殿去,旋即拦住细细问了。天枢星君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奈奈不由得喜上眉梢。阿离见她从宫外回来如此神色,也来问是何缘故。奈奈据实以答,阿离见是娘亲重回九重天,欢天喜地,便往紫宸殿来寻夜华。 夜华早已自天枢处得知白浅行踪,正打算去瞧瞧,见着阿离,便微笑着安慰道,“你娘亲应是有事方才会来,稍安勿躁。” 说罢便令奈奈将阿离带回,自己独个儿望第七天而来。 远远地还未走近妙华镜,他便见着她披头散髮地立于镜前,浑身衣衫湿透,头髮也只半干,却浑不在意,只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那方瀑布,一刻也不停歇。 妙华镜灵气太盛,不能靠近,更不能久视,这九重天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白浅自然也知晓。夜华见她如此模样,心下已瞭然了十之八九。想来天上地下能令她如此的,也只得那一人。正预备唤她,却见着不远处,东华帝君到了。 东华见着他,似毫不意外,也不理睬,只径直行至瀑布边,徐徐道,“白浅,你便是这般漫无目的地照着这妙华镜看上十万年,也寻不着他,还白白毁了自己一双眼睛。” 白浅并不回头,只淡淡道,“只要能寻见他,十万年又如何?” “这妙华镜灵气太盛,但凡挨得近了,看得久了,对仙家也是大损。想必你心里也清楚。” “只要死不了,我便能瞧一日是一日。” “天地苍黄,轮迴无尽。你既如此执着,便好自为之罢。”说罢嘆了一口气,转身便走。 夜华见着,向东华一拱手,低声道,“敢问帝君,可是兄长出了何事?” 东华斜了他一眼,并不言语。 夜华见状,肃然道,“数年前我因得回了金莲时的记忆,又念及兄长将三毒浊息一併收去,心内颇忧虑,便去过崑崙虚一趟。半个崑崙虚皆笼罩在仙障之下,兄长几位弟子皆言兄长在闭关,不便相见。我见着毫无异状,也不便久留。如今见着浅浅如此神色,以及方才帝君所言,想是兄长出了何事。还望帝君如实相告。” 东华一挑眉,“你得回金莲时的记忆了?” “正是。” 东华淡淡道,“既然如此,便告诉你也无妨。左不过是墨渊将三毒浊息收去,且吸入不少,难以化解,便下凡歷了百世轮迴。今日本当元神归位,却又失败了。目下他復入了轮迴,却再无人寻得。白浅一时情急,这虽是个不得已的法子,却也无更好的办法。” “这妙华镜灵气太盛,浅浅定撑不了多久。”夜华沉思道,“我愿替她守着。早日寻回兄长于这四海八荒,于浅浅,于我,皆是极要紧之事。” 东华看向他,“墨渊人前虽看似沉静,内里却是个极重情义之人。于这亲情看得尤其重……当年虽着了魔族的道,伤得极深,却从未真正变过。他在元神之中养了你十几万年,日日在莲池边看着你,等的可不是你一番冷言冷语、冷心冷面。你在这九重天上固然学的不同,不过既已得回当初的记忆,便当知晓这份情义的份量,也须懂得兄友弟恭的道理。” 夜华肃然地拱手道,“帝君教训的是。彼时是我不知轻重,于兄长面前多有失仪。得回记忆后,我也颇多自省。此番若寻回兄长,必要与他好好畅叙一番。” 东华斜眼道,“你……不嫉妒了?” 夜华默了一默,低声道,“兄长是浅浅心尖上的人,这一点我早已看清,如何嫉妒?” 东华淡淡道,“你知道便好。这妙华镜不可久待,你与白浅轮流换着也好。近日魔族动静颇大,却意向不明,想来近期定会有动作。寻着墨渊是势在必行,你也需存着实力,来日若有战事起,天族尚需人领兵。” 第70页 东华去后,夜华令天枢取了摺子笔墨等来,于不远处一面守着白浅,一面瞧着摺子。堪堪过了一日,他便见着白浅恍恍惚惚地自水帘前坠了下来。他吃了一惊,飞身前去接住,方才避免她坠入水潭之中。垂首看去,只见她神色憔悴,已昏迷了过去。夜华教天枢唤来奈奈,令她将白浅送回去。奈奈犹豫半晌,问他送去何处。他前思后想,知晓她定是不愿回洗梧宫住着,便叫送往太晨宫白凤九处,又令她往长升殿寻换洗衣裳等物送去。送走她们,他方跃至水帘外,目不转睛地盯住那水帘之上。 白浅方醒过来,只觉光线甚是刺目,不禁蹙眉闭上了眼。凤九见着她醒来,终是舒了一口气,吩咐左右备了洗浴之物,又亲自将烛火移开,方才与她道,她因淋了雨,原本就风寒侵体,又在妙华镜处待了许久,消耗过甚,方才晕了过去。如今已是夜里,且先沐浴过后再用些参茶,调理一番,方可出门。白浅因体乏倦怠,虽欲即刻赶去第七天,却颇力不从心。凤九见她犹豫,又道,太子已替她守着妙华镜,待她沐浴更衣,用过晚膳,再去不迟。 白浅只得默默依从。 沐浴过后,换过干净衣裳,奈奈又替她擦干头髮,梳好髮髻。正打算说什么,却不料她已将玉瑗佩好,一声不吭地飞奔了出去。 她赶到之时,见着夜华正立在水帘之外。夜华见着她精神似好了不少,便跃了下来。她也不说话,只飞身跃了过去,无声地完成交接。 夜华见她似对其余诸事皆无兴趣,便也不言语,只在一旁默默守着。 如是过了半月。 这半月以来,白浅因长时间注视着妙华镜,已近乎失明,不过强撑着目力。夜华因守的时间较短,虽视力下降了些许,倒也无甚大碍。 至第十八日,白浅方自降下,便见着东华与凤九一道来了。 东华见白浅一身白衣,腰间还缀着一枚玉瑗,待注目了片刻,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疾声问道,“这玉瑗可是墨渊的?” 白浅点点头,“正是师父所赠。” 东华默了半晌,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玉瑗,似有所思。待凤九在一旁叫他,方才徐徐道,“这玉瑗,可与我看看?” 白浅应了,将玉瑗取下,递了过去。 东华接过,细细看了,默了一默,抬手施了个诀往那玉瑗上一划,隔了半晌,方才将玉瑗递还给白浅,默默嘆了一口气。 “帝君,这玉瑗可有何异常之处?”白浅蹙眉问。 东华道,“墨渊果真将此物送与你了?” “是。” “你果真于他而言重要至此。” “帝君,此话是何意?” “看样子,你尚且不知晓此是何物,这玉瑗之内的,又是何物。” “请帝君明示。” “这玉瑗乃是他母亲送与他的周岁之礼,名为怀玉子。母神身归混沌之前,在这玉瑗之上以全部修为施了个平安咒,可保他一世平安。他身经百战,无论多么兇险,皆能化险为夷,全赖这怀玉子护佑。” “所以师父魂飞魄散还能……” “不错。他以元神祭了东皇钟,之所以还能回来,也是因这枚怀玉子之故。然则彼时我也拿不准。此物于他之重要,乃是攸关性命。” “难怪……”她喃喃道,“难怪大师兄说此物于师父极是重要,要我时时佩在身上……” “他既已将此物送与你,便也罢了。此物虽只可保一人之平安,然则他尚且在这怀玉子上注入了些东西,若以此为机缘,或可寻得他的行踪。” “注入了些东西?”白浅疑惑道。 “有一日你自会知晓。”东华淡淡道,“你且以这怀玉子为媒,将它掷入妙华镜内。” 白浅点头应了,将玉瑗握在手中,细细抚过,方才凝神静气地将它掷向那妙华镜。妙华镜承了这玉瑗,忽闪忽闪几回,便逐渐显出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来。她强自撑着目力,细细看了那处方位,方才唿出一口气,将玉瑗收回。她伸手去握,却因目色恍惚,玉瑗沾着水,光滑非常,一个不慎,尚未抓稳,那玉瑗便自指尖坠了下去,落入水帘下的水潭之中。 她惶惶然一阵心悸,正打算下水去寻,却不期东华道,“这怀玉子也不会跑远,你且去凡间寻墨渊是要紧。” 她犹豫了一瞬,终是点头应了,飞身而去。 只是东华如何也想不到,他于那潭边寻了又寻,却一无所获。那怀玉子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寻不着。 水潭下游的水边,阿离躲在大石之后,见着白浅飞一般离去,缓缓黯然了面色。他避开奈奈,偷偷跟踪夜华,终是在这妙华镜不远处发现了她的踪影。他已多年未曾见着娘亲,虽因妙华镜灵气太盛靠近不得,却无碍他在远处偷偷看着,偷偷陪着。 他见着白浅离去,似再也不会回来一般,不禁偷偷落泪。那水边的倒影之中,他也只见着自己孤独的身影。正打算回去,却不料瞧见那水中一枚闪闪发光之物。 他犹豫了一刻,将它捞了上来。 白浅走后,东华因寻不着怀玉子又逗留了些时候,凤九跳入水中往来寻了又寻,全不顾衣衫早已湿透。不想方才上岸,便有伽昀来寻夜华。一问之下,伽昀只低声道,“南海水君,反了。” 夜华挥退伽昀,回过头便见着东华一挑眉,只得拱手解释道,“当初因着了绿袖的道,害浅浅误会。后因母亲之故,不得不将她迎入洗梧宫。半月前我寻了个理由将她打发回了南海,没想到……” “这南海水君竟有这样大的胆子。” 夜华还未说完,那边司命与天枢也一併到了。 天枢见着夜华,行礼毕,只道,“魔族已有了出兵的迹象,领头的不明,据说几大魔君都有响应。至于兵分几路,具体是哪几位魔君参与其中,尚不清楚。” 司命见着东华,待天枢言毕,方才说道,“帝君,小仙处也有两件事甚急。一件,乃是崑崙虚两位弟子接着白浅上神传讯,往青丘接应翼族公主胭脂以及前翼君离镜之女离应。哪知半途在青丘与翼族交界处被伏击,胭脂公主被劫走,子阑上仙伤势严重,令羽上仙带着他们一併逃至了青丘境内。后来他们迴转崑崙虚,推测此事应是魔族所为。领头的是位黑衣蒙面女子,身份不明。” “另一件呢?” “另一件,也事关重大。当初墨渊上神下凡之前,以五色石替了他的元神,然则这五色石效力不过二十余载,不日便失效了。若一旦失效,这梵天印还能否关住三毒浊息,谁也无法预料。” 东华略一沉思,便沉声道,“司命,你方才来此的路上,可见着了白浅上神?” “小仙见着上神急匆匆离去,也不知她去了何处。”司命如实以答。 “你且速去跟着她。见着墨渊在凡间的住处,即刻回禀,不得有误!” 第71页 司命应了,领命而去。 他回过头来,瞧着蹙眉的夜华,徐徐道,“关于南海,你怎么看?” “便是借南海水君十个胆子,他也定然不敢叛乱。”夜华凝声道,“南海选此时造反,想来与魔族脱不了干系。” “这南海之事,终是因你而起。”东华淡淡道,“若不能尽快扑灭这簇火苗,一旦魔族起兵,我们便是腹背受敌。你且速领人马前去南海平乱。” “魔族这边怎么办?”夜华蹙眉道,“但凡七大魔君之中有三位起事,如今的天族便难以抵挡。兵力不足是一回事,方今能够带兵的,已是寥寥无几。” “方才本君还在想,便是任由墨渊再在凡间滞留些日子也罢。”东华嘆了一嘆,缓缓道,“如今看来,却是时不我待了。魔族虽尚未起兵,然则他们寻着墨渊不在之时闹这么大动静,想来也是瞅准了这个时机,定是早有预谋。现下墨渊归位乃是头等大事,这大战一触即发,天族尚需他来领兵。你速速平定南海,与墨渊合兵一处。若被南海绊住了手脚,战线分在两头,拉得太长,实非良策。” “帝君所言甚是。”夜华道,“方才司命星君提及翼族……魔族在胭脂公主身上动手,恐怕也是来者不善。” “你可知擎苍三个子女身上皆带着血蛊?”东华徐徐道,“他们单袭击了胭脂,却不执着于离镜的女儿,想来便是为了这件事。” 夜华想起当年离镜召唤擎苍欲袭击之,却反被杀,力量被擎苍收回,最终提前冲破了东皇钟一事,不由得蹙眉道,“那袭击之人究竟是何人?如今擎苍已死,东皇钟已碎,便是杀了那公主释放最后一份血蛊,又能如何?莫非还能重塑东皇钟不成?” 东华斜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年纪尚轻,并不知晓当年墨渊造东皇钟之事,也不明白父神为何将东皇钟交给翼族,更不清楚当年的魔君、皇子公主与墨渊的过节。当年大战旷日持久,双方互有胜负,死伤无数,乃是天地之间一场浩劫。最终魔族战败,四分五裂,混战了数万年,方才平息下来。如今七大魔君分而治之,可喜的是他们并非一条心,否则战火重燃,恐怕今次,天族无几胜算。”他顿了一顿,方才道,“如今你便速往南海平乱是要紧。墨渊那边有我,时局不安,尚需战神尽早归位。” 计议已定,夜华便携了伽昀与天枢一道离去。东华回头见着凤九那般模样,嘆了一嘆,“你且先回太晨宫,叫重霖再来这处仔细寻了,我在此守着。”凤九点点头,犹犹豫豫地走了。后重霖仙官携了仙娥到此,在这妙华镜下的水潭之中细细找了个遍。然一则因灵气太盛,仙娥们多待不住,二则水势太大,他们又往下寻了,皆寻不着。彼时东华亦有些心焦。本欲再待几日,这边战事已起,耽误不得,不得已便留了重霖在此寻找,自己急急忙忙赶回。 阿离自拿了那物,逮着个四下无人的时机,偷偷熘回了洗梧宫。因那玉瑗乃是白浅之物,他想着,不日之后便是自己生辰,倘她来瞧自己,便将这玉瑗亲自还她。交给旁人,他反倒不放心。 崑崙虚。 这日白浅一走,叠风便颇有些忧虑。司命见着一应之事皆不顺利,心头虽也担忧,然见着叠风眉头紧锁,却反劝说了几句。午后不久,令羽便携了浑身是血的子阑到了。叠风见着他们如此,吓了一大跳,忙与长衫等师弟将子阑送回房里,又遣了人往十里桃林去请折颜上神。 司命见着,只细细问了令羽发生了何事。令羽喝了口水,方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原来他与子阑马不停蹄地赶到青丘与翼族交界处之时,胭脂已与魔族缠斗许久,已是力不从心。子阑见着,红着一双眼睛,飞扑而至,持剑与欺近她的魔族战在一处。令羽突入敌阵,堪堪将险象环生的离应携了,拦在身后。子阑见着,要他带离应先走,往青丘碰头。令羽思忖了一瞬,因怕魔族来抢离应,只得依从。只是当他将离应留在狐狸洞,迅速返回之时,子阑已重伤倒地,而胭脂也已不见了踪影。令羽心下一沉,直觉此事坏了,如今只得将子阑先行带回崑崙虚治伤,再从长计议。 听罢,司命心下咯噔一下,勐然生出个不好的预感。原以为魔族的目标是翼族王族最后的血脉,没想到却只抢走了胭脂。看来魔族当是有备而来,且处处争得了先机。他不禁想起了那面照世镜,若他猜得不错,那黑衣蒙面女子与这步步为营的一切,都应与这镜子有关。思及此处,他便再也坐不住,即刻辞了叠风,望九重天而来。不期尚未将镜子之事说与东华知道,便被他派去随了白浅上神寻墨渊上神的下落。 这边司命刚走,折颜便到了。他替子阑细细诊治了大约一个时辰,好在几乎都是皮肉伤,虽刀刀见骨,却并不致命。 他亦听叠风说起墨渊之事,不禁感嘆了一番。因想起那五色石的期限将至,亦深感忧心忡忡。 白浅马不停蹄地离了天宫,便强打起精神腾了云,望这处翠悠悠的竹林而来。 她眼睛已与失明无异,这日下着大雪,满地透亮,她此刻甚是怀念当年白止为她造的那条玄光白绫。但凡她此刻有那东西在,行走还不是轻而易举?如今她见着这遍地亮光,只得闭上眼,加之雪天路滑,好不容易落到地上,便一个不慎摔了个狗啃泥,下巴磕在石子上,疼得直咧嘴。她咬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摸着下巴吸了几口气,堪堪扶住身侧一根竹子。她于妙华镜前待得太久,耗损过甚,跌这一跤已摔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方才稍稍缓过一些。思前想后,为了加快速度,也为了走起来不再如履薄冰,她便旋身化为了一只白狐。她心底暗暗称赞自己激灵,这四条腿走起来,比两条腿轻松多了。她眯着眼,向着竹林深处那间茅舍奔去。 方奔至那茅舍门口,她便一转身,復化了人形。正闭着眼摸索着向檐下走去,便不想脚下又是一滑,她的心咯噔一下,心想果真人倒霉起来喝水都塞牙,这狗啃泥今日倒如影随形,避不过了,不禁颇心疼起自己下巴。 落地前,她认命一般紧紧闭上眼,只求这一摔能痛快些过去。 不料在即将与地表亲密接触之时,堪堪被人揽住。 她只觉着眼前人影一闪,已被人揽住腰际,随即松了开来,被人扶住手臂,站了起来。她虽看不大清楚,却听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不远处低声道,“姑娘,当心些。” 她抬起头来咧嘴一笑,“多谢。” 那人似默了一默,半晌方才又道,“姑娘,你的眼睛……” “噢,眼睛啊,”她洒脱地一笑,“因着些缘故,不大见得光。雪天路滑,脚下不稳,方才真是多谢你了。” 那人顿了一顿,低声道,“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雪冷路滑,天也快黑了。姑娘,你……” “我原是来找人的。”她微微笑道,“我知晓他就住在这里,已寻了好些日子。他那人,惯是不辞而别。害得我好等,好找。你若见着他,便告诉他,但凡再如此,我便……” 第72页 话未说完,脑中忽而一阵天旋地转,她听见他的声音在耳畔焦急地唤着,却只觉着那声音似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她挣扎着想抓住一丝清明,却最终沉入重重黑暗。 失去意识前,似听见他一声低低的嘆息。 指尖极轻地抚过她的眼,似珍惜,又似心痛。 一片雪色之间,只余他沉沉的嘆息,“为何这么傻……” 将她送入房内,扶她半躺下,一双手抵住她的背心,一股纯净的仙气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精疲力竭的身体。“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的……” 他一夜未眠在一旁守着,至天明之时,方才在屋外施了个仙障,往山里去采些草药。 许是因寻着了墨渊,她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之时,眼睛尚且涩得睁不开,身子也还有些乏,然则心下却也欢喜。自落霞山一别,方才不过半月光景,她因见不着他,便已有些慌神,且魂不守舍,食不知味。今日见着,便似拨云见日一般,心情瞬间透亮起来。她下了床,摸索着站起来,忽然想到,当年失了眼睛,也是这般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彼时自己的心一日冷似一日,如今虽也看不见,却心下雀跃不已。可见同一件事,因着不同的心境,确然是两样。她摸索着行至屋门前,方一拉开门,便觉着一股雪风扑面而来,她只穿着一件单衣,顿时冷得狠了,抱紧手臂,指尖处也渐渐红了。 她回头驻足了片刻,确认房内无人,便蹙起了眉,房前屋后慢慢寻了一遍,依旧遍寻不着。她心下忽而闪过好些片段,皆是他不告而别,她往空荡荡的屋子内寻了又寻,只见着一切如旧,却只少了一人。那一切皆在,独独少了一人的空落感几次迫得她如在心上生生剜了几遭一般生不如死。不禁慌乱起来,急匆匆在屋内转过几回,碰倒了些盆盆罐罐,又冒着雪风出得门来,想高声唤他,却忽地想起她并不知他此世的名字。懊恼昨日不争气地昏了过去,此刻竟这般无用,不禁提了裙角在雪地里往来摸索了些来回,鞋袜衣袂湿透。正打算往外行去,不料闻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奔来,一把拉住她正摸索着的手,急道,“你上哪里去?!” 她听得是他的声音,眼眶微微有些湿润,“我醒来不见你,便想出门来看看。出得门来才想起,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只好前前后后寻了一遍……” 他见着她一双手冻得通红,原本干净的裙角已湿了大半,一双眼睛闭着,却隐隐泛着水色,想起夙世数次不告而别的情形,一时酸涩不已,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将她一双手捂了,往指尖吹了几口热气,替她暖了暖,方才涩声道,“我见着姑娘眼睛身子似都不大好,便往山里去采了些草药来。你穿得这么少,快些进屋,再待上一刻,便要冻坏了。” 他拉了她慢慢挪进屋来,将她让至桌边坐了,替她倒水之时见着满地掉落的物什,知是她方才在屋内寻他,默默一件件拾起来。 倒了杯水放在她手里,她抬手便喝,他连忙阻止,“水烫,慢些!” 她顿了一顿,微微笑道,“大约是手冷,反倒不觉着杯子烫呢。多谢。” “你的眼睛……”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回,“……为何会失明?” “我若说出来,你一介凡人定然不信,”她淡淡笑道,“那九重天上有一方妙华镜。那妙华镜名为镜子,实则是一道瀑布。但凡修为足够,便能于那妙华镜内窥得万千凡世之中任意一世的兴衰更迭,任意一人的人世浮沉。我为了寻人,在那瀑布前坐了半月,虽寻着了那人所在,眼睛却也与废了无异。然则只要能寻着那人,一双眼睛又算得了什么。” 她说罢,只觉他沉默了许久,便出声问他,“你怎么不说话了?” 那人低声道,“你可寻着那人了?” 她微微嘆道,“未曾。那人惯爱骗我,还大言不惭对我说从不骗人。他说什么我都信,是以每每我总巴巴地盼着,他却一去不回了。我等着,盼着,黄泉碧落,寻了又寻。如今若寻着他,定要与他问个清楚明白,因何不辞而别。” 那人又沉默了。 “对了,”她抬首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做何营生?” 他犹豫了一瞬,缓缓道,“我姓墨。” “莫?” “正是。” 她忽而伤感了起来,久久没有出声。许久方才开口道,“我也识得一个姓莫的凡人。” 他见着她如此神色,知她是误解了自己姓氏,且忆起了前世种种,不禁黯然。 他确然因不愿她再见着他殒身之故不告而别,却不想那般作为也还是伤得她不轻。彼时他得回记忆,全然记起百世轮迴之中的所有旧事,便也记起那年他濒死之际她从天而降的身影,以及那未曾断绝的泪水。他记得折颜说过,当年他祭了东皇钟之后,她抱着他的仙身哭得声嘶力竭。那般绝望悲伤的记忆他委实不愿她再经一遍。未曾得回记忆之时便了,既已得回记忆,他便不能再令她经歷一回。然则不告而别却又害得她惶惶不可终日,竟去妙华镜前注目了半月,终损了她一双眼睛。 思及此处,不禁幽幽嘆了一口气。 “我见着你似年龄不大,不如便叫你小莫?”她笑道,“未知你作何营生?” “我自来便住在这山脚,采些草药,偶尔替人治治病。” “你是大夫?”她一愣。 “姑娘的眼睛因不是凡间之物所伤,凡间这些草药怕于这伤无用。”他嘆了一口气。 “不着急。”她笑道,“但凡我回了青丘,那老凤凰定能将我这眼睛治好。如今最要紧之事乃是先寻着那人。” “近日雪大,甚是伤眼。不如先寻一条白绫遮住,以免恶化。来日再细细寻个医治的法子。” “你说的有理。”她淡笑着,自指间化出一条断裂的白绫来,嘆了一嘆,“这玄光白绫虽是极好,却断成这般,也不可用了。” “无妨,”他淡笑道,“我且试试能否将它復原。” 她并不知他要用何种法子将这白绫復原,只是復又记起血洗大紫明宫那日之事。当年她还是司音之时被困大紫明宫,他孤身而来,一番血洗,将她救回。未曾想数万年后,他的仙身被玄女盗走,她孤身一人,重复那年他所做之事,救得他仙身回去。那七万年,她收敛了心性,却是活得越来越像他。她当年不知是何道理,如今却懂了。 正神思恍惚,便听得他轻声道,“好了。”还未回过神来是什么好了,便只觉柔和的触感攀上眼帘,微微睁开眼来,只觉着光线暗了不少,他的样子也清晰了些许,虽依旧还是看不太清楚。 她想,这世上确然没有什么能难住他的。 东华还未回太晨宫,便转去了凌霄殿。 如今情势不待人,夜华去南海也好,墨渊下凡之事也罢,都亟待解决。尤其墨渊下凡之事,如今再不与天族上下明言,至魔族出兵之时,若天君遣人去寻,却寻不来墨渊,彼时便是动摇军心的大事。他迈入大殿之时,天君并夜华等人已齐在殿中商议南海之事。天君见着东华亲至,降阶相迎。东华更不客气,疾步进来,见着夜华,便问他可曾将墨渊之事告知,夜华摇头,只道方才大殿上一直在讨论南海如何应对,尚不及提及此事。 第73页 东华默了一默,方才清声道,墨渊下凡去了,还未归位。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在列的诸仙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天君小心翼翼地望向东华,只问道,“帝君,墨渊上神因何下凡?这是何时的事?” 东华顿了一顿,缓缓将墨渊当日破星光结界、以梵天印收了三毒浊息、半个崑崙虚被浊息侵蚀、墨渊吸入浊息不得已下凡歷百世轮迴等前前后后细细道来。末了,方才说道,“因须防着出事,墨渊下凡之事,三界之内只得本君、司命以及崑崙虚弟子知晓。便是如此,他在凡间还是被魔族发现了行踪。也正是如此,方才提前于凡间元神觉醒,如今百世已满,却归不得位。” 在列诸仙又是一阵惊唿,面面相觑,登时乱了方寸。 “不过如今白浅上神已寻着了他,本君已遣了司命与她一道前往,想来今日之内,当能将他强行渡回。”他转身来,肃然道,“墨渊为了三界受此劫,乃是大仁大义。今日他归位之际,众仙且随本君一道以至高之礼相迎。这九重天上,但凡有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但凡神君之位以上的,皆从本君一道前往。” 众仙听着,无不感佩于心,齐声道,“愿从帝君同往!” 声彻九霄。 夜华在一旁听着,也不禁肃然起敬。 白浅这两日因在雪地里受了凉,感了风寒,才歇了一日便发起烧来,反反覆覆,几天几夜高热不退。她素日是个不爱生病的,也是因这半月内接连受凉,又因忧思过甚,心气郁结,加之妙华镜极损,数件病因累积。如今因寻着了墨渊,心下一松,前些时日所积之病气便愈发兇勐,一发不可收拾,病得昏昏沉沉,人事不省。 墨渊在一旁见着,默默替她打了凉水降温,又熬了祛风散寒的药,一勺一勺餵与她吃,忙前忙后,数日不曾合眼。然则一来她本不是凡间之身,二来病根也非止一端,若不能对病下药,及时调理,光靠这凡间的法子效用到底有限。他本不似折颜那般通晓医理,如今只一味替她降温,却无法止了症候,眼见着她烧得迷迷煳煳,除了源源不断替她输些仙气护着元神,旁的竟束手无策。 他看着她病中的模样,蓦地心下升起一股久违的寒意。这念头一起,便更难消解,日日夜夜于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这日他因倦极,靠着床脚便睡了过去。也不知是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许久不曾记起的旧事又重演了一回。 他抓着那只渐渐失了温度的手,心也似失了温度一般。 她临去前不舍地与他道,“我有一件事须令你知晓……你父亲因擅窥了天机,做了件逆天而行之事……我知此事定会有所报应,彼时并不贊成,然他却只一意孤行……此事果真应在了你身上,不单是指要你铸造东皇钟一事,还戕害了你的姻缘……你最是个善良的孩子,想来将来定会有因此有所捨弃,过得也辛苦些……若要凡事顺遂些许,须谨记勿近女色,不可动情……你命中之劫是躲不过,若得这怀玉子在身边,便也可安然无虞……虽改不得天命,却留着一线生机……”她目色已散了,却不愿就去,“墨渊……我不能再守着你了……往后的时日,你切记,不可选错路……否则你父亲那逆天之行所带来的一切劫数都会应在你和你所爱之人身上……若真到了那一日,也莫要气馁……顺天应命,善因终得有善果……” 一转眼,他又于崑崙虚的洞中坐着,因隐隐感到对她动了心,虽她还懵懂,他却已有了隐忧。就着闭关之机,掐指细细算了一算。一算之下,他心下不禁喜忧参半。喜的是她确是自己命定之人,忧的是他们缘分不过只短短两万年,如此之浅。 他算出她飞升之劫的时日,便也算出了自己在那之后不久便亦有应劫之相。 后他于上清境时曾与灵宝天尊说起此事,灵宝天尊道,“我亦已窥得一二。虽不便泄露了天机,却知你若选错,便于那人有性命之忧。斟酌损益,母神所言确是不差。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凡人总以为神仙便能事事如意,却不知神仙亦有天命之限。便是守着二人一分平安,已属不易。” 醒来之时,她尚烧得迷迷煳煳,满脸通红。 他脑中一时千头万绪,不禁悲从中来。 她此番病得如此,皆是因他而起。若得有药能治好她的病,但凡他还是墨渊上神,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亦能替她寻了来。可方今他不过是个浊骨凡胎的地仙,这双手固然能挥得动夺天地之造化的神剑,然见着她病体缠绵却只能束手。 而或折颜在此,他也定能轻而易举治好这病。 思及此处,他便从未似今日这般思归。 即便一旦归去,与她再不能有情缘绕身,只要她安好,他便再无所求。 他出得门来,方今积雪已化,岁寒依旧,碧空如洗。他独自站了一会儿,忽而记起折颜早年曾提及将元神之力注入灵血,再以天降五火之一的琉璃净火炼之,便得极难得的凉血解毒丹药。若是上神品阶的,效力便更为有效。 他心下一喜,便随手化出轩辕剑来,抬手便向手腕上用力一划,顿时血流如注,滴滴自腕上落下。他默念一个诀,将之积在一处,浮于空中。因怕凡胎浊骨灵气不够,便任它流得了多些。待不多时血已盈满,也不及止住,只急匆匆持诀引来琉璃净火自天而降。他闪得开些,随手扯过一条布片将手腕草草缠了。那天降五火乃非等闲,但凡被其中一种焚伤,便永生是个疤痕,自不必说若被灼烧,便是品阶稍低的神仙也要化作飞灰。当年母神便是就着菩提劫火与琉璃净火一道炼了补四极天柱之石。是以三界之内,能引得来天降五火的一个手掌便能数尽,他墨渊定是一个。 不多时,那火焰已灭,一颗小指大小的丹药落入掌心。 他忙赶进屋内,倒了一杯温水,坐到床边。 她此刻已烧得有些迷煳,牙关紧咬,不进滴水。他颦眉半晌,终是将丹药化入水中,饮了一口,捧住她的脸,贴上了她滚烫的唇。顶开皓齿,那股伴着淡淡腥味的药水缓缓浸入口中。 她下意识吞咽下去,只觉着那股药水清清凉凉,很是舒服。便又贪恋更多,直将一整碗全饮下,方才睡了过去。 他又替她渡了些仙气,起得身来便觉着一阵天旋地转,堪堪扶住床沿才未倒下去。他不禁想起这肉体凡胎自不比原身,确然不大中用。见着她睡熟了,方才坐到桌边,思虑纷扰,不久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他方醒来,便去探她的头。见她唿吸顺畅,热度已褪,便放下心来。想来这几日她粒米未进,待会儿睡醒,定然飢肠辘辘,便起身往厨房去做早点。 她醒来之时,浑身酸痛不已。左右看来,他又不在,便勉力起身,向着屋外而去。方才行至门外,便见着远处司命匆匆而来。 她吓了一跳,也顾不得病体稍可,只匆匆忙忙拦住了他。 第74页 他方端了早点出来,便见着她匆忙的身影,正想叫住,却见着司命星君自不远处赶来,面露忧色。 他疾步退回厨房内,放下碗碟,掐指一算,眉间登时蹙起。 待司命离去,他方入得房来,见着她讪讪地归来,便问道,“方才那是何人?” “不相干的人。”她淡淡道。 “可是来寻你的?”他问道,“我见着他似有急事。” 她顿了一顿,思忖半晌方才道,“过几日再说罢。我病了几日,你昼夜不歇地守着,已累坏了。” 他方欲说什么,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默默将碗筷摆好,转过头去,朦朦胧胧见着他在原地立了半晌未动,便去拉他的手。只不想见着他的手腕上一层一层地绕着些布条,布条上隐隐透着浅浅淡淡的印子,正欲取下,却被他抬手阻止。 她瞬间明白了。 “这是什么?”她望向他道。 “没什么。” 她不说话,只就着那布条一扯,那布条一松,便散了开来。他手腕上那道尚未癒合的口子还自向外渗着血,如今便再也遮掩不住。 “这是什么时候弄的?”她低声问道。 “不碍事,不必忧心。”他淡淡道。 “你真的是大夫?”她嘆了一嘆,将他拉到桌边坐下,随手化出一叠纱布,“你虽不说,我却也知晓,这伤口定是这几日落下的。且断和我脱不了干系。”她一手将纱布展开,叠成长条状,一手取来剪子剪开,“旁的布条不好,还是纱布好些。”这些事她素日不曾留心,在狐狸洞时,自有迷谷在一旁张罗帮衬,在天宫之时又有奈奈亲力亲为,何曾做过这些。然则在凡世这千余载,一路随着他,倒也学到不少。她化出折颜的伤药,替他缓缓擦拭了伤口,再细细地敷上,涂好,方才用纱布小心翼翼地包扎。 “你眼睛不好,这些事……” “不妨。” 她原以为这伤处不过几日便也结了痂,可数日过后,她不意瞧见,那纱布还隐隐在向外渗血,便有些纳闷。折颜的伤药对凡人的损伤效果极好,那年子祯为凶兽所伤,她与他擦上,也不日便好了。如今涂了,却总不见好。那人也不急,神色总淡淡的,只说要她好生养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烧了几日身子还弱。 她一面留着心,一面又忧心忡忡。 不知为何,这几日他似有心事一般,沉默了许多,偶尔总爱向外看去,或是在檐下望着天出神。 她透过玄光白绫看过去,模模煳煳地只见着他面色虽如常,眉间却似储着些许愁绪,不由得想起数日前司命之事。 她原不知日前南海反了,魔族也蠢蠢欲动。如今瞅着东华帝君的意思,似要墨渊即刻归位,商讨应对之策。她想这天上神仙虽众,然歷过大战的不是身归混沌就是不再过问世事。其余大战后方入籍的庸碌之辈,成天只知风花雪月,交游往来,如何能披挂出征?大战过去这二十余万年,天族人才凋敝,也就出了夜华一个,还是父神之子,墨渊的胞弟,尚可独当一面。天君三个子嗣,还皆是上仙阶品,虽歷过若水河之战,然不是耽于情爱远走他乡,便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天宫之上,只得东华帝君歷过当年大战,可如今他也疏于政事,且法力未復。也难怪这天君非要与青丘联姻,儿子换作孙儿也在所不惜了。原是这天族早已不復当年之盛,面上光鲜,用度铺张,不过虚有其表罢了。方今他们还能指望的,确只墨渊一人。想墨渊这许多年,清心于内,却又不事张扬,崑崙虚子弟从他,也一面修着逍遥道,一面却不辍刀戟。他因担着父神嫡子之名,四海八荒之事,未曾推卸过半分。当年与翼族大战之后,两败俱伤。墨渊以元神祭了东皇钟,天族失了主心骨,若彼时七大魔君上下一心,联手攻来,九重天怕早已易主。如今方才甦醒不过短短的时日,且尚未恢復如初,战事又起。她如何能不忧心。 况这次魔族来势兇勐,如何抵挡? 思及此处,她不禁紧紧地盯着他,虽看不清他的脸,却一瞬不曾松开。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凡世的光阴,一寸一寸,无论悲伤或是欢愉,皆是偷来的。他是墨渊,是守护四海八荒的尊神,一旦开战,一切难以逆料。心下悸动一阵接着一阵,心潮翻涌,难以平復,又瞧着他手腕上那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剑伤,一时情难自控,便勐地奔过去,一把将他抱住。 他似惊讶了一瞬,却未将她推开,只柔声道,“怎么了?” 她狠狠地摇摇头,抱住他不放。 没时间了。没时间再吟风弄月,没时间再一刻不离地陪在他身边……趁着东华还未到,趁着他们还在一处,能多一分也是好的。贪恋凡尘也罢,她只想与他多留数日,哪怕多一日相守,也好。 她将头埋在他襟口,缓缓道,“你为何不问我,原是寻人,却从未去过别处?” 她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得他淡淡问道,“……为何?” 她淡淡一笑,“我要寻之人,就住在这里。他那人,惯是不辞而别,又惯爱骗我,还大言不惭对我说从不骗人。”她顿了一顿,敛起笑意,“然他从未使我失望过,便是隔着七万年的朝夕,也定会回来。”她扬起头,朦朦胧胧地看着他的脸,“我敬他,爱他,虽走了不少弯路,却终是明白了这一点。”她放开他,牵起他的手,“不管要寻他多少世,不管与他分离多少次,纵使苦海无边无际,无穷无尽,都不打紧,我终是会寻着他。纵他日归去,復又背负起如山的负累,你若要守着这四海八荒,我便守着你。上天入地,碧落黄泉,不离不弃!” 她确然感到她语罢,被她握住的手微微抖了抖,虽看不清他的神色,却从他之后喑哑的嗓音之中听出些许震动,她听得他低声道,“你要寻之人……” “就是你。” 她还未等着他的话语,只闻得屋外一阵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逡巡而来。他默了一瞬,低头看向她,良久,终是转身疾步向外行去。 她心下一跳,莫非是…… 她按捺下不安的心跳,只向他行去的方向奔去。 他正在不远处静静站着,望着天上云捲云舒,沉思不语。 她走至他身旁,还未站稳,便见着他转过身来,唿吸似有些急促,面上的神情看不大清,只隔着白绫见着他欺近身前,还未等她细细想他要做什么,便觉着眼前忽而一暗,唇上已被一片温热覆上。她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血液也似向灵台一股脑涌去了一般,浑身一僵。唇上浅浅淡淡的缓慢的厮磨碾噬似温柔的春风,又似明媚的朝阳,柔和缠绵,惹得她意乱情迷,她迷迷煳煳地忍住剧烈的心跳,一双手攀上他的脖颈,重重地回吻过去,全然似暴风骤雨般摩挲啃噬,难捨难离。灵巧的舌尖挑开他微张的齿缝,灵蛇般滑入,嬉戏般缠住未知如何安放的舌,深深浅浅地逗弄舔吮,时而温柔,时而激烈,时而如绵绵细雨,时而似凛冽疾风,如醇酒般浓烈,又似清茶般清淡,点点回甘又如饴蜜般甘甜。他似有感应,任她淘气般纠缠了一会儿,方才深深地回吻,缠绵的深吻似醉人一般,她一时竟因贪恋而忘了换气,头脑泛起阵阵眩晕。 第75页 他扶着她,看她大口大口地唿吸,脸憋得通红,柔和的笑意还未散去,便听见天边响过一丝天乐。 他蹙起眉,缓缓放开她,默然地转过身,朝向那空荡荡的天际。 她站在他背后,见着他如此,却不知为何,竟迈不开一步。 天边霞光普照,轰隆声日进,云霞翻涌而来,万道金光璀璨。那仙乐盈空,自天际而来,瑞鸟环绕,仙霞尽染。祥云开处,层层叠叠的众仙若隐若现,霓裳羽衣丝履博冠,一时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尽头。整个天幕被祥云仙乐、衣袂飘飘的众仙挤得满满当当,一丝缝隙也没有。 白浅从小到大,自记事时起,见过诸多排场。便是当年她与夜华的大婚,她也大致明白是个怎样的场面。只她从未知晓哪一场如此时这般浩瀚博大,震撼天地。 那领头处便是紫衣的东华,他峨冠博带,一手持着干坤印,一手结印,宝相庄严,他声音不大,却又响彻寰宇,“父神嫡子、崑崙虚墨渊上神,下渡苍生,上佑万民,于凡世轮迴已歷百世,功德无量,仙乐高奏,众仙迎迓,以彰厚德!”他顿了一顿,目光看向他身后立着的白浅,似笑非笑,“墨渊,既已得回轩辕剑,全然觉醒,还不速速归位,更待何时?”说罢,祭出手中干坤印,一道白光旋转着从天而降。 “轩辕剑……?”她一愣。 耳畔盈满众仙反覆吟诵的经文“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名书上天,功满德就,飞升上清。”他于此时默然转过身去。 她蒙着玄光白绫,看得不甚真切,只觉着天际浩浩荡荡,遮天蔽日,尚来不及思考轩辕剑所指为何,又见着他转过身来看着自己,却看不清他的神色。 “小莫……?” 待好容易看清他伸出的手,也伸出去想握住他的,却见那道白光俯冲过来,勐地落在他身上。他缓缓伸出的手似要握住什么,却在那一瞬顿住,然后倏然垂落。 她心跳失了速,急速上前,亦只能接住他软倒的身体。 一道耀目的金光自他身上脱出,于她头顶绕过三周,忽沖天而起,疾飞向干坤印。东华见墨渊金色的元神落入印中,方才默念了一道诀,那元神便倏尔不见。 “众仙,墨渊上神已归位。”他缓缓道,“天君、太子与本君一道往崑崙虚相迎,其余众仙便即散去。” 众仙齐声道,“领法旨。” 众仙话音未落,身尚未动,便听得白浅一声振聋发聩的唿喊,响彻天地。 “小莫!!!” 多年之后东华都还记着彼时众仙的神色,石化的石化,噎住的噎住,喷水的喷水,呛咳的呛咳,咬着舌头的,目瞪口呆的,面面相觑的,不一而足,十分精彩。 众仙散后,只夜华还立在云头,见着白浅眼上蒙着白绫,抱着已然没了气息的那人,垂着头,动也不动。他低嘆一声,默默转过头去不再看她,腾云离去。 晦暗不明的光影在眼前晃动,他微睁双目,半晌,待适应了那熟悉的灯光,方才睁开眼帘。缓缓转过眸子,近处的床榻,蒲团,远处的落地灯台,不甚平整的石壁……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样子,熟悉却又恍惚。方才的一切浑然如梦,何曾有半点握于掌中。只记着伸出的手和她玄光白绫上浸染的水渍。此刻手指动了动,握住的亦只有虚空。 长衫正在一旁打着瞌睡,因睡姿不好,头重重地磕在了石壁上,疼得瞬间清醒,回过头去看墨渊,便见着他指尖微动,睁开了眼帘。他大喜过望,一时竟涕泪横流,扑到榻边,叫道,“师父!师父醒了!”说罢转身向洞外奔出,一路奔一路喊,“师父醒了!师父终于醒了!!” 不大一会儿,崑崙虚弟子便一拥而入,在塌前跪了一地,齐声道,“恭迎师父归位!”他还未说话,折颜也自洞外进来,看着他,欣然笑了,“墨渊,你总算是回来了。” 他向下望去,见着令羽跪在末处,哭得最是厉害,不由得柔和了眉眼,低声道,“令羽,你回来了。” 令羽抽抽噎噎地来至他榻边,握着他的手,边说边哭,“师父……凡间一别,几番寒暑,崑崙虚上令羽一直在等师父您归来……您受苦了,令羽不能从师父于最后,实是憾事……” 他觉着身体似适应了,方才撑起身来靠在榻上,拍拍令羽的手,嘆道,“你我师徒一场,分别数万年,能在凡世相聚,已属不易。今既已重列仙班,亦是崑崙虚一件幸事。” 令羽在一旁堪堪收住泪,被折颜叫到了一旁候着,他自坐到榻上,把住墨渊脉门,细细品诊了一番,方才安下心来,笑道,“这百世之后,你身上的浊息确然被净化得一干二净了。” 听得折颜此话,师兄弟们喜不自胜,额手相庆。墨渊也柔和了面色,淡淡道,“这些年我不在,还劳你看顾着崑崙虚。” “我们兄弟,何必说这些,”折颜笑道,“不过你离开这些年,天上地下倒出了不少事,且待闲来我再一一说与你听。” 墨渊颔首,只是瞧了又瞧,却不见白浅和子阑,不禁蹙眉,白浅他自是知晓,只是子阑却为何不在,便问叠风,“十六何在?” 叠风看向折颜,得了对方肯定的眼神,方道,“子阑师弟因那日往青丘与翼族地界去接应擎苍之女胭脂,被魔族所伤,至今昏迷未醒。” “此事说来话长。”折颜道,“方今魔族作乱,你在凡世之时,应已打过照面了。前时小五在凡间与魔族战了一场,杀了一头凶兽,还拾着一面镜子。我与东华因而推测出她的身份,想来魔族平息战事这许多年,如今方又造乱,应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正说话间,仙童自洞外通报,说东华帝君,天君,太子都到了,正在大殿上相候。叠风听着,便携了众师弟告退,往大殿相迎,只剩折颜在洞内陪着墨渊。 待众人走后,折颜方才缓缓将白浅与夜华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又将当日她尾随而来,发现他下凡以及东华要她往凡世守着他之事细细说了一遍。他这才知晓她为何那般心焦,又那般执着,以及她化作狐狸随着的前因后果。 “有些话,此时且先放着,待见了东华他们,我们再寻个时候一边喝酒一边畅叙,也是快事。”折颜笑道,“你们商议军机大事,我便不去了。” “折颜,”墨渊低声道,“十七因寻我,在妙华镜前待了半月,以至伤了眼睛。我在凡世只能与她修復了玄光白绫暂时遮着眼睛,然她彼时已近失明。” 折颜听得这话,蹙起眉宇,“妙华镜灵气太盛,伤着眼睛可耽误不得,否则要治就难了。”顿了一顿,又道,“她此刻定然匆匆忙忙回来寻你,想来定要往大殿去。罢了,我便同你一道走一遭罢。” 墨渊与折颜到大殿之时,东华、天君和夜华已在大殿内喝了一盏茶。见着墨渊来了,三人俱起身相迎。 第76页 天君见着墨渊,拱手施礼道,“恭喜上神归位。” 墨渊抬手还礼,转头见着夜华,却见他也恭敬地施了一礼,只叫他,“兄长。” 墨渊觉着他看向自己的神色似与往日不同。 夜华看向他时,想起他素日在莲池外注目是神情,不由得柔和了眉眼,微笑道,“兄长想是疑惑,原是我偶然间得回了金莲时的记忆,都想起来了。” 墨渊淡笑道,“甚好。改日得闲,或可一叙。” 寒暄罢,墨渊自坐于上首的榻上,天君与东华坐在下首两侧,夜华随天君坐在一侧,折颜坐在东华身侧。 东华一手撑着头,一手不曾放下茶盏,待他与夜华闲话完,回过头来,呷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只道,“轩辕剑,可还使得顺手?” 他意料之中地见着墨渊方还淡然的神色瞬间凝固,不由得笑出了声。 墨渊尚未答话,便听得一个急切的女声远远地传来。众人回头去瞧,便见着一个白衣女子直降至大殿外。 “师父!”白浅自殿外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之后便动也不动地顿在原地。 殿内安安静静的,众人的目光全落在她身上,她却恍若未觉。 她胸口起伏着,面上的白绫不见了,一双眼睛只远远地盯着那大殿之上端坐的那人。那亘古以来一直存于传说中的身影,此刻又再度復甦。她见着明明激动不已,脚下却不知为何一步也迈不出去。只目中储满泪水,眼看就要落下。 “小五眼睛日前为妙华镜所伤,至今未愈,”折颜起身道,“这眼疾最是拖不得,久了恐落下病根。既然她回来了,我便先带她去疗伤。”说罢,便要拉白浅向后殿行去。 方路过墨渊跟前,白浅不知哪来的勇气,驻足了一瞬,回头望向他,轻声问道,“师父,轩辕剑……是怎么回事?” “小五,莫再耽搁了。”折颜瞧了墨渊一眼,单这一眼已看出了他的侷促,便笑着将白浅带离了大殿。 东华回头去瞧墨渊,确然发觉他手中的茶盏已洒出了半杯。 第22章 相留醉 之一 待白浅与折颜离了大殿,天君方才回过身来,嘆了一口气,缓缓道,“今日若非帝君言明,我等还被蒙在鼓里。上神为这四海八荒歷尽艰辛,实为众神之表率。”顿了一顿,又道,“原本今日上神方才归位,理应闭关修整,然则此时南海战事已起,魔族又虎视眈眈,不得已,方才劳动上神。” 夜华微嘆道,“都是孙儿的过失。若非寻了个道理,将绿袖打发回了南海,想来也不会如此。” 东华不动声色,只道,“魔族与天族相安无事已二十余万年,单此时起了兵戈之相。南海水君素日畏首畏尾,优柔寡断,单此时捡了十二分的雄心壮志,倒也有趣。” 夜华道,“那年鲛人族作乱,曾在南海见过这水君。确然优柔寡断,战事荒废,难成大事。是以当日听得南海反了,实在难以相信。” “想来这两件事如此相近,说没有牵连,何人相信?”天君道,“魔族之事,天族知之甚少。还要请教帝君。” 东华一挑眉,看向墨渊,只见着他倚着靠手,一手端着茶盏,神色如常,只默默听着,并不言语。东华便呷了一口茶,缓缓道,“本君与魔族确有渊源。不说当年大战,单后来便曾与青之魔君燕池悟战过一场,被他使诈锁进十恶莲花镜,又曾与赤之魔君煦旸之妹姬衡差点联姻。其余诸位魔君,亦只听说玄之魔君聂初寅癖好独特,旁的确未曾有过交集。”他放下茶盏,“据本君所知,赤之魔君向与天族示好,青之魔君年纪尚轻……想来此次兵戈之乱,应与他们无关。” 天君不解道,“当年大战之时,魔族尚归一统,若说彼时魔君季仲兴兵作乱,倒在情理之中。然则之后魔族混战不休,后有七位魔君分而治之,听说他们惯是各怀心思,向来难以齐心,如今怎会如此齐整地举兵?” “想来当是有人从中联络,”夜华道,“能令数位魔君买帐的,来头定然不小。听说兄长在凡世也遇上了魔族的追兵,还与翼族有所牵扯,想来事情定不简单。” 东华瞥了墨渊一眼,见着他似想起什么,微蹙起了眉,方欲引开话题,不想天君又道,“当年季仲虽灭,两子俱丧,然则却有一女尚在。”他想了一想,回头去问夜华,“那公主叫什么?” “孙儿记着似乎叫妺冉。” “正是。当年上神因杀了二皇子,登时扭转了旷日持久的战局,我天族——” 天君方欲说什么,便听着墨渊将茶盏搁在桌上发出的声音。 东华回头去瞧,果见他已变了脸色,便打断了天君的话,“天君慎言。” 墨渊看向夜华,淡淡道,“南海之事,由你前去却也合适。当年鲛人族之乱亦是由你平定,对南海你甚是熟稔,想来定能顺利。”转头又向着天君道,“夜华往南海平叛,可带十万天兵。如今天兵总共只得二十万左右,尚须留着十万之众防着魔族翼族等各处。当年于南海平定鲛人族,叠风也与夜华一道,甚是相熟。若夜华寻不着副手,便遣叠风同往,如何?” 夜华微笑道,“叠风上仙天资出众,当年与我一道平乱,确是一把好手。既然兄长首肯,自然感激不尽。” 天君亦笑道,“上神所言甚是。” 墨渊便即唤来叠风,与他言说此事。 叠风拱手道,“弟子定不辱命。” 墨渊颔首,便即向天君道,“魔族之事,须从长计议。如今尚未起兵,且坐观其变,再行商议。若果真有一战,也无需惧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若要一战,便战罢。” 天君并夜华便即离席告辞,东华只坐着,并不起身,只道要与墨渊饮茶叙旧,索性多待半日。天君与夜华便自回天宫去了。叠风送至山门外,回首见着灯火通明的大殿,不知为何,却恍若觉着此情此景甚是眼熟。待送了回来方才想起,这情景竟与当年翼族开战之时一般无二。思及此处,不知为何却生出一丝隐隐的不安来。 天君与夜华走后,东华却未起身,只饮过几盏茶,也不言不语。 墨渊见着,便知他定有话要说,嘆了一口气,道,“你有什么话便说罢,再晚夜要深了。” 东华放下茶盏,缓缓道,“我倒有几件事要问你,你老老实实回答。”顿了顿,看向他,“第一件,也是最要紧的一件。那梵天印可果真盛得住妖息?” “盛不住。”墨渊凝神道,“梵天印虽内里广阔,然自身太过脆弱。妖息能关得了一时,关不了一世。崑崙虚龙气已今非昔比,断不可能将之净化。” “那妖息之中还可化出妖尊,你可知晓?”东华道,“只要这三毒浊息一日还存在,那妖尊无论被灭多少次,都可復生。” 第77页 “这倒不打紧。”墨渊道,“父神当年将梵天印交给陆吾保管,说今后崑崙虚用得着。我细细想来,他当是已预见到今日之事。是故身归混沌前才嘱咐我,若有一日用到梵天印,须以稳固之法器镇之。” “他预见到的恐怕不止这一件,否则也不会令你将金莲存下。”东华淡淡道,“稳固的法器恐是类似封印术之物。” “你所言不差。原本此事我在十七大婚之后便在做,要叠风与子阑四海八荒收集了不少材料,打算炼制此法器。然则他们还未回来,妙义慧明境却塌了,你又结了星光结界。不得已,只得先将妖息收入梵天印之中,再做打算。如今那梵天印尚放在陆吾处,这些年我不在,折颜暂守着。短时间内不会有事。我闲来再将法器炼成,暂且应付过些时日。待你他日法力恢復,再做打算。” 东华听着,微微一嘆,“如今便也只能如此。你这崑崙虚若有个闪失,这四海八荒便全塌了。”顿了一顿,又道,“第二件,便是你与白浅之事。起初的几年间,白浅并不知晓你下凡之事。后来她知晓了,便下凡间去寻你,如今你应知晓是何时,她不止用法力了断了你的性命,还险些造了杀业。后我便与司命一同来崑崙虚寻她,因你元神觉醒,恐被魔族寻着,便派了她下凡守着。墨渊,我虽知晓你百世所有经歷,却算不出这最后一世之事。我且问你,你与白浅,可私定终身了?” 墨渊低声道,“为何如此问?” “你可知我遣她去凡世是何缘故?”东华嘆道,“你本心悦于她,我便记起曾与九儿在凡世有过一段相知相守,我虽已无姻缘,却在凡世成全了她。是以希望你们在凡世也能如此。只我却忘了,我自归位之后,失却了九成法力。” “反噬或天谴?” “不错。”东华道,“你若与她并无姻缘,却在凡世结为夫妇,必步我的后尘。尚且不论她在凡世所做诸多事情,件件皆会反噬。” “我与她并没有什么。”墨渊低声道。 “第三件,便是关于妺冉的事。”东华道,“当日折颜拿着面镜子来太晨宫寻我。我与他细看了一番,发觉这镜子应是照世镜。” “照世镜?”墨渊微一蹙眉。 东华点点头,“照世镜最后一次现世之时,你可还记得是在何时何人手中?” 墨渊默了一默,道,“在大战前,季仲手里。” “大战之后,季仲和汤谷、湍峳俱死,此物便落到了妺冉手中。我观她的手段,件件都不可小觑,全是沖你来的。且步步占着先机,恐与这照世镜脱不了干系。” “她若问了照世镜此番大战的经过,我们必输无疑。”墨渊沉思道。 “我只怕她问的不是此战的经过,而是别的什么。”东华正色道,“二十余万年过去了,她的目标依然是你。只怕如今你即便告诉她,人不是你杀的,她也断然不会信。” 之后东华又与墨渊闲扯了一些下凡之事,因墨渊是头一次,便也有诸多感慨。 待送走东华,已是月上中天。 墨渊觉着神识已颇有些疲累,却念起翌日叠风便要随夜华去南海,叠风虽是个做事极细緻稳妥之人,到底战场不必别处,刀剑无眼。离了大殿,便来寻叠风。叠风见墨渊亲至,惊得说不出话来,便将墨渊让进房里,立在一旁,聆听他的训示。 哪知墨渊只极细緻地嘱咐了他一些事,诸如他非只是崑崙虚大弟子,亦是西海水君二皇子,在夜华身边做先锋或副将等须注意之事。叠风听了,一一应下。 待回至房中,已疲累过甚。他只靠于榻上,歇了一口气,心下始终有一件事挂着,是以虽累,却睡不着。折颜推门进来,见着他似已倦了,正欲退出去,被他瞧见,便叫住了。 折颜笑道,“我看你今日忙了一日,一刻也没歇着。原想提上两坛桃花醉,与你叙上一叙,还是改日罢。” “折颜,十七的眼睛如何了?”墨渊抬眼问道,“可严重?”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折颜微笑道,“你还没歇一口气,又来问小五。她好得很,妙华镜虽厉害,到底是同宗之源。俗话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灵气太过,方才有害。只需将之疏导出,也就无碍了。然则若耽搁过久,待灵气与自体融合,便难以分离。现下过几日,便可大好了。” “那就好。” “墨渊,虽大战在即,且你身上的浊息也已化去,但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折颜肃然道,“如今的你已是今非昔比。你魂飞魄散醒来,虽闭关了几年,实际效果如何,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且你当日破了星光结界,即便没有吸入浊息,也已是强弩之末。你可还记着,你并未调养一分,便又下凡去了。你这身体,若无数百年精心调养,断是无法恢復到七万年前那般的。今后便是魔族再厉害,你也不可再妄动分毫。” “我记着。” “你这人惯爱逞强。嘴上答应,危急时刻又忘了。”折颜嘆道,“原本还有许多话想与你细说,今日你累了,改日罢。” 折颜走后,他低头看向榻边,往常插着桃花的花瓶处却放着一盆绿油油的昙花。他心下一悸,又忆起彼时与她一道买下这花,以及她托着腮在檐下守着的情景。想着她淋着大雨在奔来,又往妙华镜前不日不夜地守了半月,只为寻他,便有些坐不住。 疾步行至她房门外之时,她房内业已黑漆漆的一片,想是早已歇下。他伸出手,却发现她房门未关。他嘆了一口气,无声无息地入得房来,于她床边坐下。 月色如水,如雾似梦。 她眼上蒙着白绫,唿吸平稳,已沉沉睡去。 他微嘆一口气,将她露在外面的手放回被子,正欲起身离去,却不料衣袖被一把拉住。 他低头看时,确然发现她依旧未醒,只沉沉地睡着,口中模煳不清地呓语,也听不清说的,一只手攥紧了他的衣袖,就是不放。 他正在思考要如何脱身,便听着她喃喃地叫着,“师父……” 一声又一声,也不知道做了怎样的梦。 他摇摇头,无声地嘆了一口气。 她迷迷煳煳地又叫了声“小莫”,他正微笑着,却忽而听着她笑了起来,嘟囔道,“轩辕剑你是何时得回的……快说!” 霎时间,他确然感到浑身抖了一抖。 又坐了片刻,默默出神地注视着她渐渐沉寂下去的睡颜,见她松开了衣袖,也不再困于魇中,方才安下心来。指尖轻轻地拂过她眼上的白绫,抚过她的侧脸,却停在唇边,无声地嘆了一口气。不日大战将至,祸福难测,这般平静的日子还能得几日?思及此处,心下愈发沉重。 他轻轻地步出房间,出得门来,只见着皓月当空,清辉遍地。 归位这一日一刻不歇,他虽已倦极,到底放心不下梵天印。大战一至,更无暇抽身,倘或有半分差池,这崑崙虚被毁倒是其次,只怕届时三界俱化为焦土。 第78页 他敛了眉,踏碎这满地月色,疾步向后山行去。 方至陆吾山洞前,便见着他似笑非笑地在门口站着,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让进洞来。 “我以为你至少要等个十天半月才能想起我来呢。”陆吾打趣道,“没想到你来得倒快。” “梵天印可还好?” “没出啥事。”陆吾见着他松了一口气似的神色,笑道,“左右你娘那五色石最是顶用。折颜那傢伙也半月一趟不曾误了时辰。今日你方才归位,便累了一天,也不去歇着,到我这,来回也得一个时辰。就算是铁打的,也经不起这折腾。”说着将他按在蒲团上坐了。 墨渊见一切如常,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犹豫了半晌,方才问道,“小吾,那本《道炁秘鉴》可还在?” 陆吾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就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没来由寻这东西做什么?” “我想,过些时候或许用得上。”他淡淡道,“这书藏书阁既无,想来定然在你这里。” “是在我这没错。但你爹当年也说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给你。当初你拿了梵天印,便惹出个大麻烦。现在又想要这个……那上面记载的法术,岂是你现今能使的!”说着说着便来了气,“就是你最鼎盛之时,也未必能驾驭,何况是如今。”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爹当年对你严苛至极。你虽是司战之神,道法也未必需要修得那般高深,但你爹却不这么看。莫说这书上的术法你全学过,便是些洪荒时代闻所未闻的你也见过不少。但今时不同往日啊!”他回过头来,蹙眉道,“你现今这状况,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 “方今大战在即,魔族非比寻常。当年一场大战,旷日持久,血流成渠。天族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今人才凋敝,今非昔比,若不能扶大厦之将倾,则天下危矣。” “所以你就要铤而走险,又要一肩扛了?” “形势所迫。” “你既要说形势,我便与你说说形势,还有这七位魔君。”陆吾索性一屁股坐下,手里不知从哪拈来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起来。“当年季仲死了,妺冉带着湍峳的尸首不知所踪,魔族大乱。后又经了几万年,方才有了七位君主。是为‘苍、褚、赤、玄、炎、青、赭’七位魔君,群龙无首,各自纷争,竟也与天族相安无事了二十余万年。这七路,往难听了说,不过是谁也不服谁,各怀鬼胎的乌合之众。何须你动用那书上的法术?”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墨渊微嘆道,“七万年前,与我带兵的还有瑶光等人。如今尚能出战的,除了我崑崙虚弟子,便只有大皇子与三皇子。天族惯不豢养带甲之兵,方今能用者,不过二十万众。且南海反叛,我已命夜华带了十万前去。所剩不过十万余人。但凡魔族发兵,绝不下三十万。敌众我寡,且不知对方底细。虽还未开战,但战况于我方乃是一边倒。” “所以你就准备放手一搏,拼了性命也不要了?” “那书上记有着一个鲜有人用过的阵法。当年父神曾言,那杀阵乃是终极之法,便是他自己陷在阵中,也未必能安然脱身。若能布下此阵,必得转机。” 陆吾半信半疑地瞧着他,沉思半晌,方嘆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随手化出那书,递与他,“只是怕你拿着这书,除了这阵法,还做别的打算罢了。” 墨渊接过书来,于掌心復又化出一枚五色石,递与陆吾,“我此去也不知要花多少时候,顺利与否,也无法定时来此。且先以这五色石替了,再作打算罢。” “你去便去,我只得一句话,”陆吾收了,见他起得身来,沉声道,“梵天印只得你一人能用。若你不能安然归来,则是这天上地下皆要化为一片焦土,四海八荒皆要与你殉葬了。你可明白?” 墨渊回过头来,嘆道,“我明白。” 待回到房间,已是后半夜。 他倦极地于榻上合衣躺下,很快沉沉睡去。 待他睡着了,房门轻轻裂出一道缝,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悄无声息地窜了进来。见他睡去,便无声无息地跃至榻上,在他身侧蹭了蹭,旋即蜷缩成一团,心满意足地呜咽了两声,靠着他堪堪入了梦乡。第二日清早,又在他醒来之前蹑手蹑脚地离开。 一连数日,日里墨渊忙得不可开交,白浅却被折颜寻了眼睛见不得光、必须在房里静养的由头,一步不离地关在房内。夜里出来散心,每每去寻墨渊,他都在藏经阁内。长衫说他连日来皆是如此,也不知在经堂里忙些什么,总要待到下半夜才能歇下,日日疲惫不堪。 白浅听了,独自在莲池边坐了,心里一阵一阵地疼。 在凡间之时,他们或弹琴舞剑,或对酌赏月,无忧无虑,逍遥快活,好不自在。凡人的墨渊总无需这般忙碌操劳。司战之神这身份于他,确然是沉沉的负累。若得一日,他们能放下一切,逍遥于缥缈仙山之外,便是如凡世一般,粗茶淡饭,布衣荆钗,她也是愿意的。 可如今这情势迫人,那日她问折颜,是否真要开战,折颜半晌没有说话,只在一旁唉声嘆气,问他半天,他只说太平日久,自然会有些战事。白浅听他的口吻,似并不轻松。欲再说些什么,折颜只道要替墨渊炼些丹药,叮嘱她再过两日方能拆了白绫,便匆匆而去。 这日她眼睛已无碍,便逮着个机会拉了令羽来房里。 令羽本就想问她与墨渊的事,二人便在一处聊了好几个时辰,连午膳也误了。令羽听得她所说轩辕剑之事,心下算了算时日,略一思索,便已有了数,只是不便在她面前点明。 白浅復又问起战事,令羽与她道,“天族兵少,魔族来势汹汹,前两日已有线报,说共有六位魔君起了兵,前前后后总共接近四十万人。后来我们往比翼鸟族借了十万人,才堪堪凑了二十五万,依然敌众我寡。” 白浅心思一转,便问道,“师父近几日在做什么?” “师父忙着研究阵法,似乎还有别的什么,连饭也顾不上吃。”令羽嘆了一口气道,“师兄弟们看在眼里,都很不是滋味。师父方才归位,身体也来不及看顾,忙得连喝杯水的工夫都没有。战事眼看要起,要是往日,我们倒还能劝上几句,可现在……”顿了顿,又道,“十七,你眼睛若无碍了,便去师父身边守着罢。我们说或许不管用,你于师父不同。有你在,师父也能安心些。” 白浅点点头,顿了一顿,试探着问,“九师兄,轩辕剑若伤了凡人,会如何?” 令羽凝神思考了片刻,笑道,“师父的剑何曾伤过凡人。我只知轩辕剑剑气太厉,便是神仙也受不住,何况凡人。” 白浅沉思了片刻,又与令羽聊了些旁的,方才起得身来,说有点事须离开半日,晚间自会归来。令羽见着,知她定有道理,便嘱咐她早去早回,路上当心。 第79页 白浅离了崑崙虚,腾了云,便片刻不歇地直奔青丘而来。 白止夫妇不在,她在狐狸洞转了一圈,二话不说便来寻他二哥。 白奕许久未见着她,还未与她闲话两句,她便耐不住开门见山地说要借兵。 白奕先前听说魔族起兵,那几日已与几个兄弟商量过,因白浅已与夜华和离,与天族再无瓜葛,只宜静观其变。今日见着白浅,她旁的话没有,只要借兵,便有些不解。与她说明青丘的立场和打算,便见着她顿时泪如雨下。 待白真他们其余三人赶到,便见着她眼泪似断线的珠子落个不停,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白真因从折颜那处听得她眼睛险些失明,便忧心不已,上来劝了又劝,收效甚微。后来他们兄弟四人听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了半晌,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 白真素知白浅的性子,当年若水河一战,他也是亲眼所见。若此番置身事外,一则魔族未必不会动青丘,二则天族若败,九重天易主,于青丘也是唇亡齿寒,有百害而无一利,三则若败了,白浅于墨渊军中想来定会捨命相陪。 反覆思忖,终是说动了兄长们。 白浅听得哥哥们愿出十万兵,方才破涕为笑。 待离了青丘,她又顺路去了趟落霞山。那日她走得甚急,将寒水剑落在了此地,好在这宅子尚有仙障护着,凡人进不去。她拿回寒水剑,又于宅子里默默转了转,方才回崑崙虚。 鱼烛已尽,他还于案上撑着头,蹙眉苦思。 心内的焦灼未减一分。这一仗毫无胜算,无论是兵力悬殊,还是对方占尽先机,亦或是迫人的形势。手中的杀阵已被他算过无数次,每一种变化,每一种破解之法,都一一推演。然则这杀阵所需战将数量亦直接决定着最终的杀伤力。倘若不够,又如何填补这兵力的差额? 正在沉思间,身畔有人递过茶盏。 他随手接过,抿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看清来人,顿时愣住。 “师父,喝口茶罢。”她笑容可掬地望着他。 “你的眼睛……” “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笑道,“折颜今早说再过些时候就能恢復如初。” “那便好。”他侷促地喝了口茶,復又去看案上的图纸。 “师父,”她在一旁轻声说道,“你连日辛苦,十七看在眼里,也不能与你分担。我如今虽已不是青丘女君,却还是狐帝之女。方今兵力悬殊……若师父首肯,我青丘愿出十万兵,与师父共进退。”她声音不大,却无比坚定。 他回首去看,便见着她于那摇曳的烛光中站着,娉娉裊裊,正定定地望向他。 第23章 相留醉 之二 这日她一身青衣,因眼睛好了大半,也不曾戴着玄光白绫,明眸善睐,烛火点点在眸间飘摇,丹唇若素,乌鬓娥眉,确是朱颜碧色,一瞬间他竟险些移不开目光。待饮罢这盏茶,方才微嘆道,“十七,你的好意,为师明白。只是这战端毕竟与青丘无关。前些时日,东华已往梵音谷处求得比翼鸟族十万众,他也问过我的意思,是否需往青丘借兵。我想,你青丘一向与世无争,民风淳朴,安居乐业……若因借兵与天族,无端惹来兵祸,这一仗得胜便罢。若败了,你青丘便会为此被牵累,恐怕届时生灵涂炭。何况,你与夜华之事……青丘与天族也再无利害关系。是故,为师并未……” “师父,当日你在碧海苍灵不止救了东华帝君,还救了我青丘女君。我青丘狐族最是知恩图报。这等大恩,休说出兵,便是要我白浅肝脑涂地,也绝不皱一下眉头。”白浅肃然道,“九师兄告诉我,如今兵力悬殊,形势逼人。师父,十七并非只是青丘狐帝之女,还是崑崙虚弟子。此番亦并非借兵与天族,乃是借与师父。师父若去,十七必定相从。” 他微微动容,望着她,却并不言语。 她正待再说什么,忽见长衫进来,拱手道,“师父,十六师弟醒了。” “知道了。” 长衫去后,他转过头来,看向她,“十七,子阑的事,你可清楚?” “正想与师父说说此事,”她凝眉道,“不知师父可还记得胭脂?” “可是在凡世被魔族追杀的那位女子?” “正是。”她微嘆道,“子阑师兄原与她在凡世有过一段恋情。因她是擎苍的女儿翼族的公主,碍于身份,且我崑崙虚与翼族之仇不共戴天,是以,师兄与她并未能在一处。”她顿了顿,又道,“胭脂曾言,她自师父甦醒之后便一直被魔族追杀。从翼界躲到凡世,亦逃不过追兵。当日我于凡世遇着她,因见她被追得急了,便要她往青丘去等我。之后传讯给子阑师兄,要他往青丘与翼族交界处接应,防着生变。哪知九师兄和十六师兄去后发现魔族已候在那处……之后他们分头行动,九师兄带着离镜的女儿离应回了青丘,十六师兄却受了重伤,胭脂也不知所踪。恐怕是落入了魔族之手。” “听说,擎苍三个子女身上养着血蛊?是以,当年才会因擎苍杀了离镜,提前冲破东皇钟。” “正是。”她点点头,“这魔族倒也怪得很,我原以为他们的目标是离应,哪知竟是胭脂。她拿着胭脂意欲何为?如今擎苍已死,东皇钟那时也被毁了,便是贪图那血蛊,也没有用武之地了。” 他听着东皇钟和擎苍,无声无息地蹙起了眉。 “师父?” “十七,你随为师一同去看看你十六师兄。” 他起身合上案上图纸,面色虽如常,蹙着的眉间却不曾松开分毫。 她见着,莫名想伸手替他将那眉宇舒展开去。若能替他多分担一分,也好。 子阑醒来之际,长衫正好进来,见着他醒了,喜出望外,连忙告诉他师父醒了。子阑点点头,欣喜了一半,便拉住长衫,急促地说道,“快带我去见师父!” 长衫只得告诉他稍待片刻,师父正在藏经阁内忙着,不得空。哪知子阑听着,便挣扎着要起来,拦也拦不住,长衫见他不大对,便道,“我去与报与师父,你先躺着罢。”一把将他按在床上,这才往藏经阁来。 墨渊进来之时,子阑见着,顿时泪如雨下,于床上跪着,待要磕头,被墨渊一把拉住。 “无需如此。”他道,“你伤势未愈,躺下罢。” “师父,”子阑含泪道,“原本十六应当在崑崙虚静待师父归位。然而却……” “无妨。你且将那日之事细细说来。” 子阑微收了泪,方将那日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大致与令羽所言不差。只最后一段令羽并不知晓,“师父,那黑衣女子说,留下弟子一条小命,是为了让我将此物送与师父。还说,师父见着这个,自然知道如何用。”说着自怀中取出一枚不大的海螺,双手捧了,呈与墨渊。 第80页 他乍见此物,一直蹙着的眉宇蹙得更深了几分。取过之后,抬手拂去,便听得一个清扬的女声传入耳中。“墨渊,二十余万年,别来无恙。我留着你徒弟的小命,只为有几件事要说与你知道。我妺冉余生所求,不过你的性命而已。当日我哥是如何对你,他日你便要再受一遍!我占遍先机,全亏得照世镜。你若同我一样牺牲两样最重要的东西,问它两件事,也能笑到最后。最后一件,胭脂的命,我已取了。想来你这么聪明,应当知晓我要做什么。“自食其果”,到了那一日,你自会懂这四个字的意思。后会有期!” 他听完,目色沉沉,沉默地握着那海螺坐于床边,半晌不语。 “师父?”她见着他如此神色,不禁担忧起来,“她说什么了?可是与胭脂有关?” 他也不回答,只回过神来,看着子阑,轻声问道,“子阑,你与胭脂,可是两情相悦?” 子阑沉默了片刻,只重重地点了点头,“弟子知道与她有缘无分,所以……” 他微嘆,凝眉道,“感情原无这些条条框框,当日你若与她在一起,崑崙虚上下亦不会阻止。” “师父对弟子恩重如山,我却爱上了仇人的女儿……更不必说天族与翼族本就……弟子自知与她没有可能,方才自请往守无妄海。如今她生死未卜,弟子只愿救她出来,别无所求!求师父成全!” 他沉默许久,终是未能将胭脂已死之事说出口。 白浅只作他不同意,便来求情。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子阑的肩,安慰道,“且先好好养伤。此事当从长计议。” 子阑点点头,白浅又拉了他在一处闲话、斗嘴。他默默起身,缓步走出房来,只望着如水月色,微微出神。 白浅出得门来,便见着他孤身立于月下。他一身靛青色衣衫,身形似又清减不少,她看着眼睛一阵发热,鼻子一酸,若是在凡世,她定扑过去抱住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他前襟染得一塌煳涂。如今见着他这般神色,明明想上前去,脚步却一步也迈不出去。 “师父……”她缓缓行至他身后不远处站定,轻声唤他。“可是那黑衣女子说了什么?” “她说,胭脂已死。” 她确然感到乍听见此话之时一阵天旋地转。 “那师父方才在十六师兄那里时……”她含泪道,“为何不告诉他?” “因为说不出口。”他微微哽咽,回过身来,望向她,“胭脂是因那黑衣女子欲向为师復仇,方才会被牵连。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与胭脂原可有情人终成眷属……终是为师的过失。” 她确然自他眼中看到一股从未见过的悲戚,一点一点,自眸中溢出,无处遁形。 她用力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微笑着去拉他的手,安慰道,“这不是师父的错。子阑师兄是性情中人,又最知情识理,便是知晓了,也只会寻那黑衣女子拼命……” 她尚未说完,便见着他黯然了面色,闭上了眼,只那手中的手尚温,她便用力地握住。 那一瞬,她仿若又回到那一日。 天边仙乐高奏,众仙言笑晏晏,渐渐于云端散去。她面上蒙着白绫,抱住他已渐渐冷却的身体,泪水湿透白绫。她一把扯下,也不知是否泪水沖刷之故,那一瞬本看不清的眼睛却清楚地看到了他那张与墨渊一般无二的脸,仿若若水河之战重演。她一手抱住他,一手去握他已冰冷的手,痛哭失声。那手腕上的纱布尚隐隐渗着血。 她思忖,今世他面貌与墨渊一模一样,又得回了轩辕剑,便是元神已然觉醒了。只不知他可有得回记忆。而方才的吻……究竟是…… 待将他送回屋内,想起方才还活生生地被她抱在怀中,此刻却再也活不过来,便又泪湿了眼眶。她往他身上施了个术法,又在屋外施了个仙障,便即离去。 墨渊就要醒了。 单想到这件事,她便觉着心跳快得似要跃出胸腔一般,恨不得登时便飞回崑崙虚。 如今被她握在手中的手还好好的,她便觉着就算天地俱变,都能撑过去。 抬起头来,她轻声问道,“师父,帝君来迎时,你可真得回了轩辕剑么?” 他睁开眼,对上她的眼,“不错。” “那师父……”她不禁红了脸。 他正欲说什么,却见远处长衫气喘吁吁地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师父!师父!不好了……魔族起兵了!!” 听得长衫如此说,他一蹙眉,略顿了一顿,看向白浅,“十七,随为师到大殿去。” 她点点头,方才的话也忽而抛诸脑后了,只随着他一同往大殿而来。 大殿上灯火通明。东华带着央错、连宋等人已在大殿内候了片刻,几个小字辈见着墨渊,便都过来见礼,墨渊抬手止住,只让了座来,方才坐下,便听得东华沉声道,“六位魔君共起兵四十万,领头的听说是炎之魔君,今日已越过界来,占了西荒大片地方,暂在崇吾山以东二百里驻扎。比翼鸟族的十万兵日前已离了梵音谷,大约要数日方能赶到。目下这兵力之悬殊,想必是无法补全了。” “帝君不必忧虑,日前我已说服了兄长,青丘绝不会坐视。”白浅立在墨渊身旁,清声道,“只是这十万人一时半会儿要集齐恐怕也得几天的工夫,怕赶不上一同出兵了。” “无妨。”墨渊淡淡道,“届时双方开战,少不得对峙几日,不会那么快短兵相接。” “上神,此次我们胜算能有几成?”央错在一旁道,“听说当年大战还是因东皇钟神威太过,父神又以此作为交换,换来翼族出兵相助,方才逆转了战局。如今且不说翼族凋敝,东皇钟也已被毁,六路魔君听说个个神通广大,那领头的炎之魔君据说在西荒之时使了一柄火剑,剑上能唤来天降五火的其中三火,菩提劫火、红莲业火和琉璃净火,翼族不少人还没碰着,便化为了飞灰!” “大皇子稍安勿躁。”墨渊道,“魔族歷来皆不是好相与的对手。上次大战之时,父神还在,且天族兵多将广,尚且不曾得了半分便宜,何况如今。” “这话虽长他人志气,却也是实话。”东华道,“如今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今日暂且到此。明日卯时三刻,于营前点卯。各司其职,各备兵器用物等,”墨渊起身道,“不可有违。” 余人起身见礼,齐声道,“是!” 待众人去后,白浅自大殿熘了出来,蹑手蹑脚地往炼丹房去寻折颜。 她始终记着当年与翼族大战之时,东华帝君与折颜皆因轻视,不曾亲至。乃至之后若水河决战,只墨渊一人应对,不得已生祭了东皇钟,平息了战事。如今大战既已迫在眉睫,东华帝君今次也会一同前往,折颜这神医若不能一同去,万一墨渊身体出了什么事,连个应急之策都没有,总不是长久之计。 第81页 她走至炼丹房时,见着折颜正守着炼丹炉,神色却十二分的凝重。 “折颜,”她缓步走近,轻声道,“我们打个商量?” 折颜转过头来,见着她畏畏缩缩的模样,不禁莞尔,“说罢。” “你看,今次大战我青丘也要出兵,四哥都说要来,你若是不去,岂不可惜?” 折颜一笑,“你这丫头,来求我同去,还绕这么大个圈子。左右不是真真要去,而是为了墨渊罢。” 白浅面上一红,“什么都瞒不过你这老凤凰。” “你那点心思,我还能不知?”折颜嘆道,“说来,我确实有意同去。毕竟墨渊……也是今非昔比。” “这话什么意思?”白浅一愣。 “并非吓你。”折颜凝神道,“我这几日,日夜不歇地炼丹,所用药量也是前所未有。他下凡前本就被妖息折腾了一番,耗损太过,又不曾将养,如今能有昔年的六成便已是万幸。前几日他方才醒来,我便与他道,不可妄动分毫。然则以他的性子,断不会听。届时会如何,更无人知晓。光靠这几粒丹药,恐怕大战尚未结束,我方主将就撑不住了。若我随军,倒尚可见机行事,总归能捱至结束。” 白浅听了,默了半晌,方才道,“师父近日时常秉烛而读,二师兄说,师父日日皆要丑时方才会歇下,也不知在研究什么,总见他眉头深锁,喝口茶的工夫都没有。在我们面前,也未曾提起过分毫。我们几个都颇有些忧虑,师父惯不坦率,若是研究些战法之类倒罢。就怕他因兵力悬殊之故,而……” “我明白。”折颜嘆道,“方今他身上的担子太沉,难免劳累些。时候不早了,明日要早起,你且回屋收拾收拾东西,早些歇息。” “那你呢?” “待我炼好丹药,便去寻你师父瞧瞧,”折颜拍拍她的肩,笑道,“放宽心,墨渊是何等样人,无需担心。” 白浅在心内默默回嘴,『信你才怪!当日破了星光结界,你还言之凿凿地说梵天印没事,师父也没事,结果呢?』不过当下还是乖乖回了房。 折颜在她走后,沉下面孔,默默盯着炉火,面上尽是忧色。待丹药炼好,他便提了两坛桃花醉,往墨渊房里而来。 方才推开房门,便见着东华也在,一时愣了一愣,“我竟不知,你也在。” “有何不可?”东华理直气壮道,“你不也来了?” 墨渊见他两个如此,不禁微微摇头,只道,“既来了,便进来坐罢。” 折颜于案前坐下,见着他案上放着的那本 《道炁秘鉴》,登时愣住,“你竟拿了它!” 东华呷了口茶,缓缓道,“我方才才说了他,只是他最是个固执己见的,想来绝听不进去。” 折颜沉下脸,“你且说说,究竟作何打算!这书上的术法多是究极之术,当年父神亦不会轻易使出,何况是如今的你。”顿了顿,才又道,“你且说来,欲使何种术法。” “不过是一道法阵罢了。”墨渊淡淡道,“敌众我寡之际,以阵法破敌,乃是上策。” “固然如此。但还要看是何种阵法。”折颜道,“你且说来听听。” “万仙阵。” “咳……”东华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咳个不住。回头去看折颜,折颜已变了脸色。 “我知你们要说什么。”墨渊微嘆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知晓你惯是个能折腾的,”折颜嘆道,“只是不知竟能如此折腾。这万仙阵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可想清楚了?” “若战事顺利,纵然不使这阵也能取胜,自然最好。”墨渊接过折颜递来的酒壶,“若不顺利,也不失为一个究极之法。” “你可知,此阵乃是一柄双刃剑。”东华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阵眼须以极上妙法镇之,否则万仙俱废。若是彼年的你或我,俱能行之。只是如今你我皆非鼎盛,墨渊,若行此着,万军便皆无退路了。” “我知道。” 东华和折颜素知墨渊的性子,知道多说无益,只能喝酒喝茶,嘆息而已。墨渊只顾着喝酒,却不言语,折颜见着他的神色,却多了一重顾虑。 这阵法须以极上妙法镇之,墨渊若不假手东华,便须自己来做,莫非他还练就了旁的兇险术法?看来白浅倒是极清楚他的秉性,早已忧心此事。 又饮过几盏茶,东华见墨渊也与折颜对饮了半壶,方才缓缓道,“听说妺冉也在军中。” 折颜到口的酒忽地就变了味,回头去瞧墨渊,见他目色黯了下去,便嘆了一嘆,只道,“她可有领军?” “不曾。” “奇怪。”折颜道,“她联络了几方魔君,却不领军?” “听说她向几位魔君许了一件东西,”东华淡淡道,“若胜了天族,厥功最着者得之。” “那几位魔君竟应了?”折颜奇道。 “赤之魔君便未应承。”东华呷了一口茶,“也未出兵。” “姬蘅的兄长?或是因姬蘅之故?” “也未可知。”东华道,“不过此物想来与魔君之位的正统有关。” 又聊了些闲话,至子时,东华方才与折颜离开。东华自回太晨宫,折颜却往山外取了伏羲琴。 墨渊独自望着悬于壁龛上的轩辕剑,默默出神。 却说白浅自回房内,收拾打点好一切,却无心睡眠。 她略一思索,便将玉清崑崙扇掏了出来,见四下无人,方才施了个诀,将玉清叫了出来。 玉清一身青衣,双脚方才着地,见着她便笑了起来,“这个时候,你竟有闲情雅致唤我出来聊天?” “别说笑了,”她正色道,“我且问你,如今我扇诀已修至第九层,遇上魔族,可有几分把握?” “并无十分的把握。”玉清淡淡道,“不过也不必忧心,你在凡间之时,尚修炼了剑术。想来也些进益,当可用之。” “可惜剑术与扇诀却不能一同使用。”她微微一嘆,“否则威力岂不加倍?” “说你聪明,你却是个榆木脑袋。”玉清没好气地道,“你在凡间之时,可得了一柄剑么?” “你是说……”她一愣,“寒水剑?” “正是。” 白浅细细想了一想,及至玉清回去,也未想出此两件法器的如何使用。 看了看时间,已是下半夜。反正也睡不着,便又化了狐狸,蹑手蹑脚地往墨渊房里窜去。方进得门来,便见着灯火依旧,他合衣而眠,似已睡着。 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来,正想美美地睡下,不意却对上了他漆黑的眼眸,登时吓得狐狸毛倒竖。 第82页 见着她如此,他却柔和了眉眼,眼疾手快,在她即将落荒而逃前一把抓住她的后颈,拎了回来。她羞惭不堪,只挥着爪子一阵乱舞,却听得他倦极地低语,“别闹。”瞬间安静了下来。一双贼大的黑眼珠忽闪忽闪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瞧,正等着他的下文,不料他轻轻将她放在身侧,伸手拂过她如雪的皮毛,低声道,“你日日来此,果真以为我不知么?” 她浑身一僵,手足无措,只得呜咽一声,猝然往他怀里钻去。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屑的味道确然与凡人时不同,也堪堪提醒着她已不甚清明的脑子,这确确实实是墨渊,是那个成天一丝不苟,宝相庄严,却常怀菩提心的寡言的尊神。 脑子晕晕乎乎一团浆煳之际,耳畔又传来他轻柔的低语,“床榻之上落下的白毛,可是你的?” 呜咽着点点头,水汪汪的眼睛于衣袂之间若隐若现,半遮半掩,偷偷地瞄着他的神色。他面上淡淡的,眉间柔和,只疲惫不堪,似已倦极。来不及多想,便见着他将她环入怀中,轻声道,“往后要来便早些,今日已晚,明日卯时便须起来,往泽点兵,快些睡罢。” 她心内暗忖,说得容易,被识破了还能睡得着才有鬼。回头又想,就算不睡,也不能妨碍他。明日早起不说,大战将至,他能多休息一刻也好。思及此,便默默于他衣襟处蹭了蹭,安然地闭上眼,思绪渐隐,沉入梦乡。 她确然不知自己做了个怎样的梦。 翌日梦醒之时,身侧早已无人。瞌睡登时醒了大半,梦一丝也记不起,也顾不上旁的,只起身跃下榻来,往他房内寻了一回。 天色已微熹,晨光柔和地自窗台透进来,几许斑驳印着往日挂着轩辕剑的壁龛内空空如也。 她心下一凉,转身化为人形,疾步奔出房来。方行至门前,便觉着一阵天旋地转,脑中空白了一瞬,似酒醉一般,只得一手扶着房门,喘了几口气,方才缓过来。 不远处令羽正急匆匆赶来,见着她,唿出一口气,“可找着你了。方才二师兄他们去你房里,只见着包袱尚在,人却不见。山前山后寻了个遍,也未寻见。可巧被我看到,你上哪去了?再晚大家可要抛下你一个人留守崑崙虚了。” 她尴尬地一笑,“我……昨晚睡不着,往后山转悠了一夜,天明才过来寻师父……对了,师父呢?” “师父早走了,”令羽笑道,“他老人家是统帅,卯时一至便起身去了。你还不去洗漱了,再晚可真要受罚了。” 她匆匆应了,连忙往房里奔来。一路奔,一路想,他也真是的,醒了也不叫一声,万一睡过头了怎么办?万一被师兄们瞧见了怎么办?一面想着,一面耳朵都红了。 匆匆盥洗完毕,带上收拾好的物件,收好玉清崑崙扇,携了寒水剑,又将屋内打量了一番,方才离了住处,往大殿而来。 师兄们已在大殿候了许久,见她来了,也未换战衣,就着往日的装束便来了,都有些诧异。只是见着时候已晚,原想要她去换了再来,已是不及,便由着她去了。 后来她在离恨天的清音台上忆起这场大战,哽咽在喉的,并非碧血如泓,亦非铁甲峥嵘,而是那人明明时时巧设应对,却因着机缘之故,总棋差一招,以至不得不沥血擎天,独支天地。纵使重来,那战局亦难以逆转。 当日她随着师兄们与往常一样说说笑笑地腾着云望大营的驻地而来。 因魔族攻陷了西荒部分疆土,已抵崇吾山,墨渊便将大营设于崇吾山南的泽之畔。白浅因墨渊说大战之前总会对峙数日,便信以为真,以为二十万的兵力悬殊数日内虽难以弥补,也无需忧虑。后来她想,她并不该那么轻信他的话,那人惯是个爱强撑的,又总爱安慰她,这兵力悬殊确然是极大的不利。 当日他们一行方降至泽之畔,尚未寻着大营之所在,便见着烽烟缭绕,杀声震天。 来不及细想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已持了玉清崑崙扇在手,将寒水剑收起,在众师兄们尚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之际翩然落下云头。 她一身青衣,于那万千兵甲之中极是扎眼,魔族见着,一哄而上,群起而攻之。她持定玉清崑崙扇,不慌不忙,一柄崑崙扇舞得赫赫生风,风驰电掣,流光溢彩,极是耀眼。待扫退敌军,也不恋战,只拉着一旁一个天族士兵,询问出了什么事。 那士兵只道,大营原已扎好,方才卯时二刻,天还未大亮,魔族便不知从何处杀来。他们出来一看,只见着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杀将过来。他们分不清方向,也不知敌军数量,只得匆忙应战。 她一把拉住那士兵,急问道,“墨渊上神在哪里?!” 那士兵摇摇头,只道不知。她一把放开他,旋身而起,自空中心急火燎地飞过,只见着遍地狼烟,四下皆是白衣的天族士兵与黑衣的魔族短兵相接,来来回回,只见不着墨渊、东华折颜等人在何处,心下焦急万分。 蓦地,山坳处腾起一道极耀目的亮光,如白昼一般,她心下一凛,朝那处疾飞而去。 方降下云头,便见着折颜持着伏羲琴,轻拨琴弦,周围魔族士兵顿时化为飞烟。 “折颜!!”她高声喊着,奔得近了,一把拉住他,“折颜,我师父呢?!” “方才魔族突袭,被冲散了,我也不知道他在何处。”折颜一面留意着眼前,一面回答,“我的伏羲琴不可使太久,不过这琴音倒是魔族的克星,不如我们打个商量?” “你说!” “听墨渊说,你扇诀已修炼了不少日子,想来已有所成。不如——”他示意她附耳过去,“如此如此,你看如何?” 她点点头。折颜将琴音一拨,她持着扇子,将琴音悉数收入扇内,又在折颜的注目下,持扇扇了出去。那琴音本就与魔族相剋,方才折颜一击,已是威力极大,此刻那琴音之威何止增大了十倍,一击出去,方圆百丈之内,魔族尽数被除。周围的魔族未曾见过如此术法,面面相觑之下,颇有了退意。 折颜见着,欣欣然笑道,“当日墨渊要你修炼扇诀,果有先见之明。今日果真派上了用场。”顿了顿,又道,“可惜我这伏羲琴不可久持。久持则易入魔。小五,此地已清了大半,你且去寻墨渊罢。” “我方才在战场上往来寻了好几回,只是不知师父在何处。”她蹙眉道。 “今次突袭者,应是苍之魔君。此人未知深浅,不得不防。”折颜道,“你莫不是急傻了,玉清崑崙扇乃是墨渊炼制的法器,以之为引,自然能寻着墨渊。” 她恍然大悟,向着他点点头,“折颜,你也当心点。” 折颜笑道,“你放心。”之后又敛去笑意,拉住她,“你若寻着他,只转告他一句话。‘千机可,风雷可,万剑可,天雷不可。’记住,一定要转告他。” 她点点头,祭起玉清崑崙扇,于脑中暗念扇诀,唤了玉清,要她即刻寻了墨渊所在。玉清应了,绕过几周,便向着大泽之畔飞去。 第83页 她腾身而起,亦向着那处疾飞而去。 后来她才明白,折颜所说之语,乃是墨渊轩辕剑的剑诀。 她从墨渊修行两万余年,除见过他使过两次天雷剑诀之外,其余的一概不曾见过。当日寻着墨渊之时,他尚从容应对,魔族亦未能近身。 东华亦在不远处,见着她一身青衣从天而降,竟笑了。 白浅心想,这人如此从容,枉费她尚那般焦急地寻他们。 墨渊见着她,愣了一愣,当是不解她为何这般装扮而来,旋即又紧了紧剑柄,轩辕剑一挥之下,荡平四围。 她见他无碍,便安下心来,将方才折颜的话说与他听。他听得此话,默默地颔首,环顾四围,天族已渐渐占据上风,只需雷霆一击将魔族锐气削去,便可退敌。 他飞身而起,右手持着轩辕剑,左手持着剑诀,默念之下,将轩辕剑祭出。她尚未看清那剑身上的光亮从何而来,便见着那撼动人心的一幕。 轩辕剑待墨渊方念罢剑诀,顷刻间幻化出无数柄剑来,层层叠叠,一圈圈旋转着不断上升,似一堵以剑砌成的巨大的墙,将魔族士兵笼罩在内。每一柄剑上皆散发着淡蓝色的光,在墨渊击出之际,那剑刃之墙顿时飞散而去,将千丈之内所有魔族尽数消灭。 那苍之魔君见着如此,便持了一柄银光闪闪的□□来战,战了十数合,不敌,只得败走。 魔族余者尽皆败退而去。 待扫清残余,重整大营毕,已过了大半日。 她自是不明白,为何魔族会清楚大营所在之处,又为何会在那时那刻偷袭。虽则出师不利,尚未安顿完毕便被偷袭,好在魔族最终也未得到好果子吃,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一身青衣纤尘不染,于大帐内听众人议论此事。墨渊与东华折颜央错等人商量,她在一旁还未说话,便听得帐外来报,说魔族下来了战书。 墨渊默默接过,阅毕,交给东华。 东华看完,眉头一挑,“约后日决战?” “这也太快了!”连宋道,“今日方才偷袭,后日便要决战,恐怕是算好我们援兵未至,想以人数致胜罢。” “那如今应当如何?”央错道,“若是不应,恐又来袭营。” 东华默默看了一眼墨渊,见他似有所思,便已有了些眉目,缓缓道,“我们暂且应下,待他们放松之际也去袭营,如何?” “此计甚好!”连宋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若胜,我方士气必大振!” 余下众人也都贊成,只折颜同东华见着墨渊并不言语,交换了一个眼神。 “既然诸位都贊同,便从帝君所言。”墨渊半晌方道,“暂且应下。” 待帐内诸人散去,东华方才道,“恐怕你已看出来了。” 墨渊不语,只蹙眉注视着眼前巨大的沙盘。半晌,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你不觉得今日之事,似曾相识么?” “是又如何?” 东华挑眉,“那女人为了报復你,真是穷尽一切。如若真的昨日重演,你且要有个心理准备。”顿了一顿,道,“莫要忘了当初北桓是怎么死的。” 墨渊乍听到这个名字,蹙着的眉一抽,眸色顿时黯了一分。“我知道。” “今日此议,便试他一试。”东华凝眉道,“但愿是我想多了。” 言罢,将后日偷袭时间、路线及将领、人数,皆写在纸上,放入大帐的匣子之内。 墨渊见着,蹙起的眉又深了几分。 第24章 相留醉之三 白浅于泽之畔坐着,百无聊赖地看着暮□□临,大营之内一片灯火辉煌。 众人散后,墨渊又与东华相谈甚久,也不知他们在商议什么。令羽自大帐出来,她随手拉住他的衣角。令羽嘆了一口气,只道,“定是安排偷袭的时间和人选罢。此事乃是机密,行动当日方会开启,告知我们的。” “提前确定的话,会走漏消息?” “是保险起见。”令羽笑道,“毕竟大战之时,双方都难免会有细作,想占得先机。” 白浅点点头,令羽拍拍她的肩,便自去了。 她原想,东华帝君与墨渊做事向来缜密,后日偷袭之事,定是万无一失。哪知连宋带兵前去,不仅损兵折将,还差点陷在那处,堪堪是墨渊亲自带兵,方才救了回来。帐内帐外,流言四起,说此计乃是东华帝君亲自设下,临时方点齐的人马与将领,魔族就那般神通广大料事如神? 东华据说为了平息流言,乃又设一计,且提前将一切写好,放在匣内,派专人看着大帐。不日之后,再度被魔族捷足先登。 帐内商讨完毕,墨渊只提了看守大帐的士兵询问。 除此之外,一切如常。 白浅却觉着墨渊之后的神色,似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痛悄然晕开,潜入他的眉间,无声无息地化去。她不懂那是什么,又似觉着他的背影在灯火摇曳的帐内影影绰绰,明明和当年一般挺直,却又那般寂寞。 明明她就在他的身边,一步不离。 她回至帐内,沉入梦乡,却又记不起……做了一个怎样的梦。 战事一直不顺,天族与魔族互有胜负,魔族略占着上风。 青丘与比翼鸟族的援兵不日将至,因离得远些,须着人前往迎接,以防魔族半途拦截。墨渊与东华商议,共分三路前去,每路各两万人。白浅与令羽领右路,往迎青丘之兵。东华与连宋领左路,乃迎比翼鸟族之众。墨渊独领中路,于左右策应,辐射三方,见机行事,以防魔族突袭,其余诸将併力守营。又计议当日出发之时再行分派。 计议已定,东华将计划写下,装入锦囊之中,放入大帐的匣内,又趁墨渊不注意,默默于匣面施了个诀。只要有人开启此匣,便能知晓是何人所为。 墨渊见着他如此,微蹙起眉,并不言语。东华去后,他抬手将那法诀撤去。 夜凉如水,月色幽暗不明,四下万籁俱寂,只剩巡夜的脚步声和帐内的更漏的滴答声。大帐外守卫重重,兵戟森森,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子时刚过一刻,帐内一阵轻烟散过,一个人影渐渐显出身形,见帐内无人,疾步走向锦匣,一把掀开盖子,将锦囊内的计划扫了一遍,旋即将物品復归原位,化为轻烟而去。待那人去后,角落里墨渊显出身形,望着那人的背影,眸色黯然。抬手将东华所下之诀復又施于匣上,方才将身影沉入重重夜色里,一动也不动。 翌日天明,墨渊升了大帐,东华将锦匣开启,分派完毕,便着各将点兵齐出。长衫因见墨渊独领中路,无论如何都不放心,央了半晌,希望与他同去。墨渊见他盛意拳拳,待不答应,他竟跪地以求,其余弟子俱请同往。他默了半晌,终是答应了。 白浅与令羽各自带了一万兵,合兵一处,往渊而来。那渊乃是与青丘军的汇合之处,距天族大营说近也不近,单程亦须大半日。 第84页 方出大营不远,令羽便跨坐在马上在一旁揉着眼睛念叨,“也不知怎的,方才开始,这右眼就一直跳。” 白浅侧头去瞧,果见他右眼跳个不停,不禁笑道,“可是这宿寒侵体的缘故?” “不知。”令羽蹙眉道,“但愿此次一切顺利才好。这大战还未打响,我们已经几次棋差一招,折损不少。青丘和比翼鸟族的援兵乃是生力军,正好振奋我军士气。” “放心,此次我青丘四帝尽出,领头的便是我大哥。”白浅微笑道,“他们个个都是上神,法力高强,不惧他魔族。” “我倒颇好奇,你是如何说服你兄长们的,”令羽笑道,“你知晓我最是仰慕狐帝,当年我违了师命与你一道去青丘,陷在翼界。结果不止未曾见着狐帝和你口中的孙子辈,还连累师父独闯大紫明宫将咱们救回来。” “说到大紫明宫,九师兄可不知,我也杀去过大紫明宫的。”白浅拽了拽缰绳,似怀念般笑道,“当年玄女盗走师父仙体,我往那处也是一番厮杀,血溅三尺,好歹将师父仙体安然无恙地带了回来。” “此事师父可知晓?” “何须师父知晓。”她微嘆道,“折颜当年告诉师父我用心头血保他仙身,我便觉着不妥。想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区区心头血,算得了什么。只怕师父听了,要不自在。” “你啊,枉自跟着师父这么多年,天上凡间,一步不离。师父的为人,你还不了解?”令羽蹙眉道,“他虽看上去不苟言笑,且少言寡语,但最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折颜上神亦非多嘴多舌之辈。想是师父疑惑仙体不在无妄海却在你青丘,且那般完好,自然和你脱不了干系,方才问起折颜上神。折颜上神据实回答而已。师父嘴上不说,全记在心里呢。我听大师兄说起你大婚之时,天宫差了三殿下来问师父是否愿替太子为你迎亲。诸位师兄都认为于礼不合,以为师父定然不会答应。哪知师父即刻便应了,半分犹豫都没有。若师父果真不曾将你为他所做之事放在心上,以他对你……又怎会同意?你也真是,你为师父所做的一切,若不让他知晓,他又怎能知晓在你心中他的分量?” “你说的也有道理。”白浅嘆了一口气,復又笑了,“说起来,如此同九师兄一道出去,仿佛又回到了七万年前师父罚抄沖虚真经的时候。” “话说回来,你究竟是如何说服你几位兄长的?”令羽笑问。 “还能如何?”她笑道,“哭字诀呗。” 令羽听了,笑着摇摇头。 他们两人一路聊,一路行来,倒也行得甚快。方过午后,便已至渊。白玄领着三位弟弟已在两山之间的开阔处等了许久。白浅见着几位兄长,便兴高采烈地奔了过去,方欲开口,白真便道,“有话路上再说,时间紧迫。” 她点点头,与令羽介绍了四位兄长,令羽一一见礼。见无魔族搅扰,便顺利合兵一处,一同望泽大营而来。白真一路行来,一路与白浅令羽说起此路援兵的状况。又说起此行过于顺利,颇不寻常。 令羽听得白真此言,蹙眉寻思,青丘五帝尽出,魔族竟毫无动静,任由他们合兵一处,于情于理,都不寻常。一面又思忖,天族兵出三路,此一路如此顺利,莫非另外两路遇险?那两路是帝君与三殿下统领的左路,与师父统领的中路。思及此处,便有些心急。 然则军令如山,便是再急,也不得擅离职守。他忽而觉得气闷不已,方才的兴奋劲顿时无影无踪。 白浅瞥见他面色沉了几分,便问了一问。 令羽素知白浅最是个冲动的性子,若她听得此话,无论有事无事,定会即刻前去。如此有违军令,终是不妥。便摇摇头,并未说破。 白浅见令羽如此神色,已有几分留心。 待到行至大营,与央错接洽毕,白浅方知帝君与连宋那一路还未至。白浅正欲携了四位兄长前去安顿青丘军,便见着不远处一个天族士兵浑身是血跌跌滚滚地冲过来,见着白浅央错令羽并白真等人,噗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嘴里只道,“救命!” 央错大叫,“出了何事,快说!” “墨渊上神所领中军在冢遂山下被困!魔族有三位魔君,约莫有十万人之众!上神与长衫上仙独木难支!小仙方才九死一生杀出重围!请诸位尽快驰援!” 白浅一听,只觉耳边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令羽见状赶紧扶住,急问道,“目下上神还剩多少人马?” “不足一万人!” 话音未落,众人只觉白浅青衣一闪,倏然飞身而起,在众人的疾唿声中,疾飞而去。 令羽见着白浅如此,旋即向周围诸仙一拱手,“十七最是冲动,此去恐有不妥,我随她一道去!” “我也去看看!”白真道。他转过身,两人默契地一点头,飞身而去。 待两人去后,白玄见着方才报讯的士兵,却蹙起了眉,走近他身前细细查看了一圈,忽而一笑,“所谓关心则乱,果真如此。” 折颜听见外面吵嚷,方自大帐内出来便见着这一幕,指着那士兵问白玄,“此是何人?因何全身无半点伤痕,衣甲上却血迹斑斑?” 央错听着这话,一愣,“上神是说,这士兵并未受伤?” 白玄笑道,“九死一生竟能毫髮无伤,只怕是墨渊本尊也未必能如此。我竟不知你天族之兵如此神勇,只怕以一敌百也无不可,早知如此,又何须我青丘出兵?” 央错大惊失色,“这么说,这士兵所言有诈?!” “何止有诈!”折颜道,“你们竟未发现他中了魔族的摄魂术?” “摄魂术?”央错颇摸不着头脑,“何为摄魂术,请上神指教。” “上次大战之时,魔族的统帅为魔尊季仲。他极善御魂之术。此术能看透人心,甚至能无声无息地潜入对方的梦境。他膝下二子一女,虽未学成此术,却各有所长。长子汤谷,座下凶兽窫窳,善潜魂术。次子湍峳,座下瑞兽螣蛇,善移魂术。三女妺冉,座下凶兽獓因,善摄魂术。这魔族公主的摄魂术于百万军中亦可施展,摄取对方神智,为所欲为。然则此术一大弊端,便是难以长时间施展。而二皇子湍峳的移魂术,因借着植入对方体内的魔之花,便可栖身于对方体内,无知无觉地操纵,只要魔之花花开不谢,便可无限时施展。”折颜缓缓道来,“此人中了公主的摄魂术,所言必虚。” “现下怎么办?”央错蹙眉道,“帝君他们还未至,上神那处恐是请君入瓮的圈套啊!” “圈套又如何?”白玄笑道,“莫非大皇子要袖手旁观?” “明知是圈套,去则凶多吉少,上神,要拿着天族士兵性命儿戏么?” “罢了。”白奕嘆道,“如今合兵一处,青丘有十万众,天族统共不过十来万。墨渊领去两万,东华领去两万,算上令羽和小五领回的两万人,只怕如今大营不到十万人。墨渊与东华这两路,恐怕皆已遇险。为今之计,当率兵接应两处,方是正理。不过魔族想来定能料到我们如此应对,若大军齐出,则正好中了魔族调虎离山之计。是以,大营由大皇子留守,我与大哥各带五万青丘兵前去支援这两路。大哥往右路东华处接应,我自带五万人去中路。” 第85页 “上神如此安排甚好。”央错微笑道,“若大营空虚,则须防着魔族袭营,断了几方退路。如此甚为妥当,只是有劳两位上神了。”说罢拱手施礼。 白玄笑道,“大皇子所虑不无道理,极是周详。只是这看人的眼光颇为不佳,今后尚需歷练。” 言罢,便与白奕一道离去,方走出数步,不想背后折颜却沉思道,“以我看来,中路当最为兇险。我也一同去,以防万一。” 是以,白奕与折颜一道往冢遂山而去,白玄则带了人马望东路而去。 令羽赶到冢遂山之时,已是子夜时分。 尚未飞至战地,极远处便听得喊杀声动地而来,饶是已歷的大小战役不少,他亦难以不被这惊天动地的声响所动,不禁大惊失色。 白真在一旁只道,“天色已晚,目力不足,他们是在挑灯夜战么?” “我们来得稍晚,也不知十七如何了。”令羽蹙眉道,“只怕她一时冲动克制不住,玉清崑崙扇要大开杀戒,嗜杀饮血了。” 白真沉下脸,只道,“也不知战况如何,且看情形再说。” 令羽闻言,默了一默,心下一阵翻腾,却是因着墨渊。他与师父自若水一别,七万余年未见。后来听师兄弟们补充,知晓师父后来为大义所行之举,又是敬佩,又是悲痛,不能自已。他在凡间与墨渊虽无师徒之缘,却也随着他叱咤风云数百载,最终却又在战场死别。记起那场战事,他心下一阵紧缩,似连唿吸亦不能了。 “嗯?那是——” 令羽正凝神沉思,忽而听得身旁白真疑惑的声音,不禁低声问道。“上神,怎么了?” “你快看!”白真蹙眉向前方一指。 令羽顺着那方向望过去,登时愣住。 一个巨大的淡蓝色光圈在不远处照亮了四方天地。那光圈之巨,极远处望去,亦难以辨清边界。淡淡的蓝色于夜空下极是柔和,似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那光圈之上,似有兵戈相交之相,喊杀之声亦自那处传来。 “上神,那是……?!”他侧头急问。 “我亦不曾亲见过。”白真蹙眉道,“只隐约听父亲说起,当年父神曾使出过一个极高深的法诀。那法诀共分两重,辉映干坤,极是壮观。莫非便是……” 令羽闻得,已是心急如焚,恨不得登时便飞至那处。 待好不容易降下云头,落于那法阵之上,令羽却不禁目瞪口呆。 方才闻得那传讯之人言说墨渊所率中军悉数被十万大军围困,只剩不到万人,以战况来看,魔族当是碾压之势,难怪白浅听着之后想也不想,便飞身离去。他亦忧心忡忡,恨不得即刻来此。 只是如今的形势,全然出乎他的意料。 那阵内战局因光圈之故尽收眼底,一览无遗。白衣的天族与黑衣的魔族虽确然战得难分难解,却并非一边倒之势,细看之下,魔族非但没有占据优势,反倒被天族压了一头。 令羽不及细想,已一剑盪开十数人的偷袭,正在他惊讶于这一挥之力竟能大至如斯之时,已一眼瞥见长衫在不远处大杀四方。他一柄长剑寒光闪闪,赫赫生风,抬手过处,魔族血透重甲。他亦已瞥见了令羽,便一路杀将过来,竟是无人能挡。 “九师弟!”长衫一剑砍倒一人,沖了过来,一面奔,一面喊,“你来做什么?!” 令羽一面使着剑诀,砍倒一片,一面与他喊道,“师父呢?!” “师父在法诀中心!”长衫沖至他身畔,回头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方才迎了青丘军回营,听到线报,说中军被困,”令羽道,“十七听见这边战况不利,放心不下,顷刻便独个跑来。我与白真上神放心不下,一同前来相助!” 长衫听了此话,顿了一刻,只道,“你们中计了!” “此话怎讲!?” “你看见这法阵了罢?”长衫一面展剑砍杀,一面道,“这是师父所施‘一气混元昊天诀’,此为坤诀,以地为媒,此阵入得出不得,但利己方!方才你应已发现,于此阵之内,剑诀较素日威力提升何止十倍!是以,自短兵相接至今,我军虽人数稍劣,却一路一边倒般压制着魔族!” “魔族……魔族不是有十万众么?!”令羽慌道。 “不过五万余人,何来十万众!”长衫笑道,“且这五万之兵,方今已不足万余。何须你们慌乱至此!” 令羽听了细细一想,顿觉不对,“二师兄,只怕大营之后还有援兵,魔族诓来援兵同至,恐是请君入瓮之计!” 长衫顿了一顿,侧首与他道,“事不宜迟,九师弟,你速去寻师父!我见师父胸有成竹,想来定有计较!” “是!” 令羽尚未寻到墨渊,便见着白浅一身青衣于不远处时隐时现,玉清崑崙扇一舞,扫倒一大片,顷刻间荡平面前数十人,血光飞溅。 “十七!” 白浅听得是令羽的声音,侧过头去瞧,果见着令羽正向她赶来,“九师兄,你也来了!” “一言难尽,且先寻着师父再说!”令羽急道。 “好!” 白浅祭出崑崙扇,循着扇子一跃而起,朝阵中飞去。令羽执着长剑一路相随,剑气划出阵阵耀目的银光,一路砍杀过去,无人能挡。 白浅远远地望见他时,他正御着轩辕剑,方圆百丈之内,剑气升腾翻涌,凌厉无匹,单单靠近便割得衣衫碎裂,无人可以近身。 令羽见着如此,一把拉住欲冲过去的白浅,急道,“十七,你疯了!轩辕剑此刻剑气太盛,接近不得!” “我们也不行?!” “任谁都不行!”令羽凝眸道,“我自跟着师父以来,从未见过何时轩辕剑剑气如此之戾……还有这昊天诀,更是闻所未闻。” “昊天诀?!” “方才二师兄说与我听的,怎么,你先至,却未见着二师兄?” “未曾。我也方才入阵不久。”白浅疾声道,“昊天诀是怎么回事?” 令羽只得将白真与长衫所言復又说了一遍,末了,蹙眉道,“师父此番行事,颇不寻常。” 白浅回首去看墨渊,只见着他垂目而立,一手持着轩辕剑,一手持着诀,面色如常。思及方才令羽所言,这法阵如此广阔,威力如此之大,想来定是极高深的术法。出兵前他连日于藏经阁内冥思苦想,如此看来,莫非此阵便是其中之一?然则她亦知术法越是高深,威力越是惊人,消耗便越是巨大。折颜当日说墨渊如今已非当年可比,能有昔年的六成便是万幸。又说要他不可妄动分毫。此法诀固然威力甚巨,然则这般长时间相持,耗损定然非同一般。思及此处,便变了面色。 要减轻他的负累,便须尽快结束一切,纵然此刻与己方形势大好,亦不能再拖下去了。 第86页 她忽而纵身而出,将崑崙扇倏然祭出,于扇子盘旋之际,默默使出第九层扇诀。扇子在空中盘旋不去,一震之下,如排山巨浪一般,一线耀目的金光闪过,数十人顷刻间化为飞灰。 令羽从未见过崑崙扇如此施为,惊得目瞪口呆,旋即明白了她的用意,亦执剑尽力杀敌,凛凛剑光如炬,剑气如虹,升腾不歇。 不多时,阵内所余魔族几已悉数荡平,白奕与折颜领着五万青丘之众亦已赶到,与阵内天族合兵一处。清点之下,折损甚少。 折颜黑着一张脸寻见墨渊之时,他尚未收回法诀,轩辕剑插在脚边的地上,一手扶着剑柄,面色微白,神色却似如常。折颜盯着他,缓缓道,“如今你出息了,父神的昊天诀你能眼也不眨地施了几个时辰。”顿了顿,又低声道,“可还撑得住?” “无妨。”他淡淡道,“你带了多少人来?” “五万人,”折颜低声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莫非——” “正是。”他抬首望向天际,“来了。” 折颜方欲问下去,却只听得不远处一阵惨叫声响起。定睛一看,周围黑压压一片魔族军不知从何而来,为首的乃是炎之魔君,苍之魔君与褐之魔君分列左右。 炎之魔君持着一柄赤红色的长剑,笑道,“围起来!一个都不得放走!”回首见着墨渊,又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这法诀纵然厉害,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便是只能防着脚下,却防不了空中。” 折颜蹙眉一看,天边一股巨风卷着滚滚黑云遮天蔽日而来。行至近处,方看清那是何物,不禁大惊失色,“幽冥瘴气?!” “不错!”炎之魔君款款而来,笑容可掬,“此物一旦沾着,仙身便即化为烟尘,于天族最是受用。我魔族常年浸染,水火不侵。墨渊,你倒要如何应对?” 折颜尚未回过神来,却见墨渊神色一凛,手中飞快地结了一个印,口中念念不绝,末了,双手撑向天际,一张巨大的仙障闪着耀眼的蓝光自头顶撑起,将那黑压压一片瘴气阻隔在外。那仙障似一个巨大的□□,于夜空之间缓缓旋转变幻,流光四溢。 仙障与法诀,一在天,一在地,于天地间相映生辉,流光溢彩,波澜壮阔。 折颜却变了脸色,“墨渊,你不要命了!” “权宜之计。” “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他微微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须先撑过这一轮,方见分晓。” “只怕你撑不到那个时候!”折颜沉着脸道,“我早该想到你拿着那本书定不会只研究阵法!这昊天诀固然厉害,可解一时之困,然则对施诀者的反噬也不是等闲的!”说着向空中望了一望,蹙眉道,“这瘴气上一回让父神那一路军吃了大亏,今日又轮到你来受,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子承父业!你这状况,恐怕撑不了多久,干诀便要散了。到时瘴气下来,纵然还有坤诀在,我们也是全军覆没!你到底……” 话音未落,三位魔君已一同向墨渊攻了过来。为首的炎之魔君更不答话,抬手便是一剑挥来,那剑气夹杂着菩提劫火扑面而来,兇勐炙烈,似欲焚尽一切。 墨渊因要支撑两处仙障,无暇□□,见着这剑气,微蹙起眉,正待抬手相抗,折颜却道,“不可妄动分心!”瞬间于掌中化出伏羲琴,一拨之下,那剑气便烟消云散了。 墨渊抬眼望去,魔族此番人马确然是碾压之势,想来第一场那五万余人当是弃子,待青丘援兵一至,试图一网打尽。而他们的目标,也不言而喻。有坤诀在,人数优势虽可化小,然则天族之兵鏖战至今,业已疲惫。青丘之兵远来尚不适应,短兵相接,胜负难以预料。而若自己不能撑到形势逆转之时,一旦干诀化解,则必然全军覆没。是故三位魔君也不含煳,其余皆不搭理,只管照着他一人攻来。看来,他们定有熟知这法诀之人在背后指点。 来不及细思,便见着折颜一人独战三大魔君。虽有法诀护持,依旧险象环生。苍之魔君瞅准折颜疲于应付另外两位魔君的空隙,银枪一抖,大叫,“墨渊,上回输给你,今次让你瞧瞧厉害!”那银枪划出一道银光,飞一般向他刺去。 墨渊剑眉一凛,握紧剑柄,方才□□,便听得一个女声高喊,“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合和我师父相提并论!”他一回头,便见着白浅一身青衣飘然而至,堪堪降至他身前。“何须师父亲自出手,单我一人便能收拾了你!” 苍之魔君尚不及答话,她已一展玉清崑崙扇,挡下一击。一去一回,几个回合,魔君不止没捡到半分便宜,还被玉清崑崙扇伤着好几回。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会如此难缠,一时竟有些惧意。一旁炎之魔君见他势頽,暗骂一句“没用的东西”,一展手中长剑,召来两重天火,火剑化为暗红色,一剑挥向折颜,褐之魔君一柄噼山斧上瘴气翻腾,也一併攻来。折颜见着,伏羲琴转徽调,一拨之下,卸去半数剑气与瘴气,却未得尽数挡下,只得腾身而起,堪堪避过。 墨渊见着,眉间轻蹙,轩辕剑一横,便要出手,折颜回头见着,喝道,“别轻举妄动!” 这边战况焦灼,不远处白真与白奕见着,亦深感忧虑。 “老四,这里有我,你去看着小五。”白奕深思道,“墨渊撑着昊天诀,若有差池,不管天族还是我青丘,皆要化为齑粉了。” 另一头长衫亦对令羽道,“九师弟,我在此撑着,你去阵中守着师父!这法诀于他甚难坚持,几位魔君围攻之下,他尚且要分心彼端,断不能长久。” 令羽慨然道,“二师兄,你多加小心!” 是以白真与令羽也一併来至阵中。折颜与白真对付炎之魔君,令羽对付褐之魔君,白浅与苍之魔君战在一处。因折颜不可久持,是以他不久便退至墨渊身旁,环视三方战况。墨渊则屏气凝神,竭力持着昊天诀,似在静待着何事。 炎之魔君一柄炎龙剑此刻已召出三味天火,白真持剑与他战在一处,亦感炙热过甚,光接近便难以忍受。墨渊见着,略一思忖,已有了对策。还未说出口,便见着炎之魔君一个斜刺,白真应对不及,被天火灼伤,退至一旁,炎之魔君瞅着这个空当,展剑便向墨渊刺来。折颜正欲相迎,却听他低声道,“不可!”轩辕剑已剑气升腾。 白浅在一旁瞥见,心急如焚,一扇将苍之魔君震出十丈之外,便飞身而来,堪堪欲以崑崙扇去接炎龙剑。墨渊见着,不得已飞身而起,一把接住她的身子,一手噼向剑刃。那火剑被轩辕剑凌冽的剑气震得晃了几晃,墨渊趁势将白浅带至近前。 “师父,你没事罢?!”她焦急的低语在耳畔响起。 他身形晃了一晃,胸中一口气滞于心口,血气翻涌,只得硬生生压下,低声道,“无碍。”他抬眼见炎之魔君捲土重来,向着白浅道,“十七,寒水剑可带了?” 第87页 “带了!”白浅心下一喜,墨渊一提醒,她便已有了对策。“师父放心,我有办法!” 她一跃而起,左手握着崑崙扇,右手一展,召出寒水剑,那剑刃之上滴水凝冰的寒气,召来冰雪从天而降。她执着剑,就着剑气,跃入战局,一招一式,皆是墨渊当日在落霞山上所授,招招凌厉无比。 折颜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半晌似笑非笑地回头去瞧他,“小五何时得了这剑?这剑招怕也是你教她的,你在凡间之时也真是不得闲啊。” “灵宝天尊的寒水剑。因我觉醒之故,便送与她防身。彼时她被封了法力,又有魔族追杀,不得已方才出此下策。”墨渊淡淡道,“此剑与炎之魔君的火剑倒正好相剋,当是杀手锏。” 他一眼瞥见白浅剑招虽流畅,那炎之魔君也不是吃素的,剑招狠辣,几次三番都险些伤到她,便强行将胸口处的气血压下,沉声与白浅道,“十七,聚气凝神!” 白浅知他撑不了多久,只愿早些结束此战,难免心急之下剑招走样,便落下了几招。耳畔听得他的声音,心下忽而安定不少,便依他所言,屏息凝神,神智果真便清明了不少。 他扶着轩辕剑,见着她的剑招,徐徐道,“步移北斗,颠倒干坤!” 她闻言变招,莲步轻移,旋身突刺。 “三花归元,五气排空!” 她收剑回招,凝神吐气,将剑气聚于剑端。 “丹桂吐蕊,青帝望月!” 她持剑疾刺,回身急转,剑刃已聚齐瑞气。 “两仪三垣,斗转星移!” 她已运气于剑端,其势如虹,一击而出,冰气似巨浪一般向前急涌,她左手崑崙扇一展,唇角微微一笑,于那第九重扇诀秉持下,飞一般祭出,那冰气勐地陡增十数倍,一剑一扇之下,炎之魔君剑上的火气瞬间熄灭,周围苍之魔君与褐之魔君避之不及,被冰气正面击中,瞬间冻成冰块,炎之魔君亦被冻伤。 白真令羽与折颜见着白浅此招,都颇有些傻眼。 白浅见着,喜不自胜,回过身来,奔至墨渊身旁,“师父,师父,你看到了罢?!” “甚好。”他将轩辕剑插入脚边,紧紧握住,面上依旧淡淡的,“当日所学,看来并未忘记。” “那是!” 折颜转头去看战场,双方十万余人与这片广阔之处鏖战,胜负难分难解。这昊天诀已使得过久,再这样下去,一旦干诀因墨渊元神之力耗竭而消失,便是全军覆没了。 正在心急如焚,忽而听得墨渊问道,“折颜,什么时辰了?” 他凝眉道,“再过一刻,便是日出之时。” 他见着墨渊似松了一口气般嘆道,“差不多该到了。” 正想问什么到了,便见着一片黑压压的云就着破晓时分的第一丝光亮自天边急速飞来。飞得近了,方见着原是层层叠叠的比翼鸟众展翅而来,至近处之时,便缓缓停下,就着一个节奏勐地扇动翅膀,那干诀撑起的仙障外黑压压的一片瘴气被翅膀带起的疾风扇得飘飞不定,向着四面八方疾速散去,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快,收起干诀!”折颜急道。 墨渊抬手结印,将干诀收起,脚下已有些滞缓,只面色依然如故。 “比翼鸟族是从哪里来的?”折颜不禁问道,“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他忽而一笑,道,“来了!” 折颜抬头看去,就着天边的一丝光亮,见着东华领着连宋一路飞驰而来,其势如破竹,直向着法阵沖了进来。 待东华行至近处,墨渊方道,“你若再迟片刻,便是玉石俱焚了。” “哼,”东华一挑眉,“我可是按着你说的时辰,半分也未曾耽误。”见着被冻住的两位魔君,并一位受伤之后退至远处的炎之魔君,不禁嘲讽道,“我原以为三位魔君有多厉害,也不过如此。”回头看向墨渊,“如今我与三皇子所带两万众,并比翼鸟众十万人,这十二万人俱是生力军,士气正旺。魔族此番折在此处,剩下的是杀呢,还是劝降?” “余者皆劝降罢,”墨渊沉声道,“残兵败将不足为惧,只怕若杀了,彼处剩下的二十余万众要与我军战个鱼死网破了。” “然则如何劝降?” 墨渊不语,只拔出脚边轩辕剑,持着剑诀,一剑擎向天际。顿时天乌地暗,风云变色,电闪雷鸣,狂风骤起。不等折颜说话,他已念毕天雷剑诀,轩辕剑上风雷涌动,下一瞬,天上疾降下无数道明晃晃的闪电,道道击中魔族士兵,被击中者瞬间灰飞烟灭。 那天边闪电云团越积越多,魔族士兵见着,顿时战意全无,一时间兵败如山倒,俱愿请降。 东华见着,一挑眉,“折颜说得对,你当真不是个省心的。” “他到底打了个什么主意?”折颜不禁问道。 “最初他与我定下这三道人马之时,左右两路俱是两人,单留了中路留他一人独领,便是计策之一,为的就是引魔族围攻中路。妺冉的目标是他,定会击中火力勐袭这一路。后他因见着了内奸窃密,便与我定下计策,将计就计。”东华缓缓道,“他魔族请君入瓮,我便使螳螂捕蝉之计。此番他倒赌对了。魔族围攻墨渊,他使昊天诀硬抗,待大营援兵至,便可解第一波攻势。魔族三魔君瞅准这时机三面围攻,又以瘴气压顶,逼他使出干诀。他只要能抗得住,待我与连宋和比翼鸟族的援兵至,便可大获全胜。” 折颜听罢,默了半晌,一语不发。 战场已悉数平定,只三位魔君不知当如何发落。 还未商议妥当,便见着一位黑衣女子翩然而降,更不答话,只道了一声,“走!”便即领着三位魔君消失于视野之中。 待墨渊东华回过神来,那三位魔君已被劫走,不禁有些意外。 “不管怎么说,此战乃是开战以来最大胜利,亦狠狠地挫了魔族的锐气。”连宋笑道,“今日归营,比翼鸟与青丘皆至,当开怀畅饮,以庆贺此番得胜!” “说得不错。”白真亦笑道,“如此大胜,真是喜出望外。” 待清点完毕,又将归降魔族悉数押解毕,三处人马方才合兵一处,望泽大营而来。 折颜待四下无人,方才一把扶住墨渊,将一枚丹药塞到他手中,低声道,“且先服下这丹药,运气一周天,护住元神。”顿了一顿,又道,“饮宴之时,切不可饮酒,切记!” 白浅在一旁,见着墨渊面色虽如常,面色却已无半分血色,又见着折颜如此光景,心下已明了□□分,不禁忧心如焚。 待三路人马合兵一处回至大营,央错与白颀子阑等人一道出营门外数里相迎。东华与连宋往东营安顿比翼鸟族十万人马,白玄白奕一道安顿青丘之兵于西营。墨渊于大帐内坐着,将中军扎营之事并降卒安抚等一一过目,又细细查实兵器及人员损失,及至降将突审等事,事无巨细,皆需由他出面裁决。他倚着靠手,面色如常,将源源不断递上来的大小事务详细过目。折颜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坐着,执着茶盏,不断瞟着他,眉间殊无悦色。 第88页 原本以为事情告一段落,他便能歇会儿,不想央错却差人来请,说庆功宴已备好。 墨渊行至帐外,方才发觉天色已晚,暮色沉沉。自大战结束之后,又堪堪忙碌了一日。折颜沉声与他道,“切不可饮酒。”他点头应下。 这庆功宴确然应当欢庆一场。一则天族已久未获胜,魔族总棋高一着,二则此番杀敌数万,俘获魔族降卒近十万众,虽让三位魔君逃走,却狠狠地挫了魔族的锐气。是以,他虽已是强弩之末,疲累至极,然身为主帅,却不得不列席。若以身体不适为由缺席,势必又会引发诸多猜测。 开席之后,墨渊便沉默地坐于上首之位。白浅随着白玄坐于青丘之席,她于这酒宴毫无兴趣,只默默注视着墨渊的方向。但见座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他只淡淡地饮着茶,并不沾酒。她暗暗算着时间,只望早些罢宴,他方得回去好好歇下。 数轮过后,不知为何,座下话题又换作了内奸之事。 东华听得下方议论,无声无息地转过眼去瞧墨渊,只见着他眉间微不可察地蹙起,便起身道,“内应之论,可以歇止了。若非墨渊上神一番苦心筹谋,此番焉能大胜!” 坐下诸仙听了,便止了此言。 央错端着酒盏,起身笑道,“帝君所言极是。此番乃是仰仗墨渊上神筹谋得当。我军自开战至今,几番不顺,输多胜少。今次大胜,大振军威!上神算无遗策,小仙佩服。”执着酒杯上前,笑道,“今日欢宴,小仙敬上神!上神身先士卒,道法高深,令人钦佩!小仙先干为敬!”言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周围早有仙官替墨渊递过酒樽,斟满。 白浅瞧在眼里,急在心头,顿时一跃而出,行至墨渊身侧站定,笑道,“此杯,师父自然当饮。然则众所周知,师父向来酒量极浅。军营之中,醉酒误事。我白浅一向最爱饮酒,不如这一杯,我替师父干了。”说罢,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虽如此说,然则今日大胜,自然非比寻常,”连宋笑道,“墨渊上神若不赏脸,恐扫了众仙之兴。”执杯上前,又道,“小仙先干为敬!” “三殿下此言差矣。”白浅笑道,“他日功成班师之日,这酒他自是推不掉。怎奈今日军务繁忙,此杯,我替师父谢过殿下。”言罢,接过酒壶斟满,一饮而尽。 之后又有数人前来敬酒,白浅一一替墨渊挡下,一杯接着一杯,看得折颜亦蹙起了眉。白真在一旁嘆道,“小五虽好酒,照这么个喝法,还未罢宴,只怕便要醉了。” “她若不替墨渊挡了,墨渊可不止醉了这么简单。”折颜低声道。 “怎么说?” “他早已是强弩之末,一旦烈酒入喉,便是摧肝沥胆。” “我便说嘛,他一人撑着昊天诀。便只是坤诀也罢,之后还强撑了干诀。如此耗损之事,他竟能毫髮无伤?!” “他毕竟是主帅,怎能在人前示弱。只求敬酒之人莫要再劝,小五虽能喝,却也不能这般喝法。” “这两个,都不是省心的。”白真嘆道。 白浅饮罢数轮,便已有些醉酒之兆,她身形晃了一晃,恍恍惚惚间似听得他唤她的声音,“十七,不可再饮。” 她回头看着他,笑道,“师父放心,我还能喝!” “你醉了。” “我没醉。” 白真见状,未免这小狐狸在众仙面前醉得不成体统,便将她拉到一旁,按在座位上坐了。她虽头晕晕乎乎,神智倒甚是清明。 罢宴前,比翼鸟族族长起身往墨渊身前行去,说了些客套,又来劝酒。 酒樽内水色潋滟,他神色亦是如常,只是面色已颇有些苍白,他起身道,“此番幸得梵音谷出兵相助,此杯,自然当饮。” 堪堪执起酒樽,未至唇边,便不可抑止地轻咳出声。白浅听得他压抑的咳声,心下一跳,勐地一跃而起,尚未沖至他身侧,便见着他咳出的血落入樽内,漾出一圈细细的涟漪。他却面上带笑,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下方之众未曾见着这一幕,便不懂白浅心下之寒,只顾着欢闹而已。白浅见他饮下樽中血,只觉浑身的血似冻结了一般,脑中天旋地转。便是此时,她听着他唤她,握过她的手,安慰道,“为师无碍……不必忧心。” 她只觉着泪在眼眶内打转,只堪堪未曾滴落。 折颜在一侧起身调侃道,“墨渊什么都好,便是酒量差点。” 众仙一片笑声。 “诸位瞧在我的面上,今日且放他一马。他日得胜班师,再一道痛饮罢。诸位今日必要尽兴。”言罢,便给墨渊使了个眼色,一道往帐后去了。东华见着墨渊的面色,微微蹙起了眉。 帐内诸仙见着墨渊去了,便随意推杯换盏,肆意胡闹,毫不节制。 白浅见墨渊与折颜一道离去,也不知会几位兄长,只悄然随着他们一道离了酒宴,回至他大帐之内。 帐内未点烛火,漆黑一片,悄无声息,似无人一般安静。借着帐外一丝光线,方步入帐内,便见着墨渊背对着她立在原地,一手撑着桌沿,原本挺直的背嵴此刻却微微曲起。 她疾步走到他身边,扶住他的身体,颤声道,“师父,你怎么样?” 他苍白着面色,眉宇紧蹙,一手压着胸口,似在强忍着什么,见着她着急的神色,心口一窒,正欲推开她,却不想那股反覆压抑的血气终是涌了上来,再也压制不住,一口殷红喷出,点点飞溅在她手上。 她惊慌失措,扶住他的手似使不上力一般,手上被他的血溅到之处,似火一般炙热滚烫。他放开桌沿,抬手掩住唇,却不意被她瞧见指缝间喷涌溢出的粘稠。 “师父!” 神识似愈来愈远,只有她一声声的唿喊尚在耳畔激盪,迴旋,萦绕不去。 当年你在若水河畔,是否便如这般,声嘶力竭。 她哭喊着,抱住他不断下落的身体,将他紧紧拥住。他的下颌无力地靠在她肩上,耳畔是他极细的唿吸,空气中瀰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令她窒息。 折颜急急忙忙进来之时,便见着白浅抱着毫无意识的墨渊,一边哭一边唤,被震在原地愣了半晌,方才嘆道,“还愣着做什么,快些把他送到榻上躺下。” 她沉沉地应了,泪也不见收,只用力将他抱起,放到榻上。回过头来看向折颜,“折颜,师父他怎么了,怎伤得这般重……” “你且将他扶起来,”折颜无奈地嘆道,“这些是后话,不忙。” “你要怎么做?” “他耗损太过,伤及元神,方才又饮了酒……为今之计,只得先渡些仙气护住元神,我再将丹药与他服下,当能暂时缓解。”折颜喟嘆道,“至于之后,再走一步算一步罢。” 折颜正欲坐下,白浅却一把拦住,“我来!” 第89页 “你?” 白浅坐到墨渊背后,双手撑住他的身体,缓缓道,“你今日以一敌三,大战三位魔君,想来应当也损耗不少。何况,渡仙气这种事若由你亲自来做,万一你也有个差池,何人能救师父?还是我来最为妥当。” 说罢,闭目凝神,将体内仙气提起,源源不断往墨渊体内输去。 折颜蹙着眉,在一旁盯着,大气也不敢出。 她将仙气输入他体内,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竟毫无反应。那具躯壳仿若一个巨大的空洞,无论输多少仙气进去,都如石沉大海一般,空空如也。 她不死心,凝眉聚气,将自身仙气源源不断输入进去。 “看来你已知晓他的状况了。”折颜嘆道,“光靠仙气,已难以为继。须先唤醒他的神识,方能护住元神。” “如何方能唤醒神识?” “你还真是关心则乱,”折颜摇头道,“当年我告诉你于西海发现墨渊的元神,你是如何做的?” “探查术?” “此刻他失去意识,便是神识沉眠于内的徵兆。”折颜道,“你方才输入的仙气也并非白费,乃是护住他元神的外力。而要唤醒他的神识,须得要激他一激。”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他这人惯是一切都看得极淡,除了……某些特定的人和事。” “你是说……” 折颜忽而笑了,“或许这便是最好的时机也说不定。” “什么时机?” “你先将他放下,且听我讲一讲这往来的旧事。”折颜笑道,“待你清楚了一切,只将其中某些能触动他的点讲与他听,神识便能甦醒。神识甦醒,他便能醒过来了。” 白浅听得他的语气,似有诸多隐情一般,不由得心下一沉,“老凤凰,莫非你瞒着我什么事?” “莫急,”折颜笑道,“待我从头与你道来。”顿了一顿,似在思索从何讲起,“你可还记得当年从我一道上崑崙虚拜师学艺之事?” “自然记得。你将我变为男儿身,化名司音。” “所以,你自然而然以男人自居,与你那些师兄们在男人堆里胡闹厮混。” “难道不是如此?”白浅一愣,忽而想起了某种可能,心下一凉。 “你可还记得当初玄女上山寻你,墨渊是如何做的?” “他将玄女安排在我的院子里。”白浅回忆道,“还说崑崙虚上下都是男弟子,住在他处多有不便,她既是来寻我的,住在我的院子最为妥当……”她忽而一顿。 折颜笑道,“看来你是想到了。你当真以为,你在崑崙虚两万余年,他竟真的不知你的身份,以为你也是男弟子不成?” “你的意思是……”她吞了吞口水,“师父他……一早便知晓我是女儿身?” “何止知晓你是个女娇娥,”折颜笑道,“恐怕早已看穿你是狐帝之女白浅了。” 白浅沉思了片刻,恍然大悟,“难怪……难怪他让玄女住我的院子,难怪在若水河大战前将封印术法传给我……” “也就是你这榆木疙瘩一样的脑瓜一直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折颜摇头道。 “师父既然一早便知晓我的身份,为何却……” “却未曾拆穿?”折颜笑道,“一来,你是我带去与他做弟子,若拆穿了,以他不收女弟子的门规,我颜面上,你爹娘颜面上都不好看,他也不好做。二来,他曾与我道,那玉清崑崙扇认你为主,若不收下你,则崑崙虚法器便要交于外人,此事断不可为。三则,若拆穿了,这天上地下,多少女神仙等着上崑崙虚,他哪能应付得来。” “似乎也有一些道理。” 折颜心念一转,思索着如何将墨渊的心意说与她知晓,“小五,当初你往凡间寻着了他,一身是血地回来,与我道明了你的心意。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白浅微笑道。 “之后你便一刻不离地世世于凡间守着,然则他元神尚不断觉醒。” “所以……?” “你可还记得他何时送了你寒水剑?又因何而送?” 她细细回想,徐徐道,“彼时我因法力被封,于凡间遇上魔族追兵,他将寒水剑借与我防身。” 折颜笑道,“他将剑借于了你,他自己如何应对?” 白浅一愣,只道,“他说他自有办法……” 折颜不禁笑出了声,“你们一个惯是不动声色,一个惯是后知后觉,难怪总是错过。横竖他今日受了伤,须一剂勐药,如此……我便告诉你一件事。” “何事?”白浅心头一跳。 “你只知东华与众仙至凡世迎他归位之时,说破了他得回轩辕剑之事,”折颜笑道,“又可知他其实早已得回了轩辕剑。”顿了一顿,似笑非笑,“便是在赠你寒水剑之时。” “什……”瞪大了眼睛。 “看来你已明白了。”折颜嘆道,“等你想明白其中缘由,便能明白当年他于若水河畔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何意,又究竟是对何人所说。自然也能明白他甦醒之后的种种。他七万年日夜不歇地修补元神,究竟是为了什么。”说罢,也不等她反应,便转过身去,背对着她缓缓道,“前尘往事,他原不愿说破。当年你执意与夜华成婚,为他醉生梦死。他为令他那胞弟早日醒来,渡了他多少仙气,我已记不大清。只不过你为保他仙身不腐,餵了他七万年心头血之事,他却从未忘却。便是天宫要他替太子迎亲此等于礼不合之事,他也不曾推诿半分,便是念及他承了你这番深情厚意。后来你既已明了自己的心意,我便想着,你们二人之事自然应由你们自己理清。外人插手,总归不好。然则,如今情势却又不同。大战之中,他执念甚重,万事以战事为先,凡事总不计后果,便是伤得这般重,亦在所不惜。他支撑着战局,却总需有人支撑着他。他若心存着那人,便能将生死看得更重些。心底因着那人而存下一丝生念,而非不惜一切,甚至捨命。” 他回头道,“毕竟,我们虽方得胜,魔族却尚有杀手锏未出。一旦大战开始,便是血流成河。他方今伤重至此,我们……胜算已失。”言罢,便向帐外走去。 白浅自折颜去后,便一直坐在塌边,将她上崑崙虚拜师至今的所有事,细细回顾了一遍。因着折颜的指点,许多事便如拨云见日一般,忽而清明起来。又念及折颜所言战局之事,不禁心下悽惶懊悔。 当日明明有那么许多时日朝夕相对,她却总看不清,反覆蹉跎。如今来日难料,玉石俱焚亦未可知,方才明了彼此的心意。 她只觉心内一口气哽在喉间,鼻间酸涩难忍,堪堪在眼中模煳之前,施诀沉入他神识之中。 第90页 她于那片广阔无垠的空间内疾行,靠着心内指引,寻见了他沉眠之处。 此情此景,于那年西海之时那般相似。他一身白衣,毫无知觉地躺在朵朵白莲之间。她坐于他身侧,握上他的手之时,忽而一阵恍惚。“你那年在若水河畔的红莲业火中说,等你,我等着你,等了七万年……每次折颜说你快醒了,我都燃起希望,又一次次失望。七万年,四海之内,六合之间,我看着青丘大泽旱了七百七十九回。七万年,是我人生的一半。我用一半的人生,做了这唯一一件事,就是等你醒过来。”心下悸动,不由得泪湿了眼眶,“可好不容易你醒来了,我却……错嫁旁人,生生蹉跎了岁月。”她吸了吸鼻子,笑道,“好在老天终究待我不薄,我终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拨乱反正,斩断了孽缘。” 她感觉到他指尖微微颤动,似欲醒来,却并未甦醒。 她记起折颜所言“激他一激”,思忖片刻,沉声道,“你轮迴百世,忘了一切,为何却总念着一位白衣天女?那白衣天女究竟是谁?你于落霞山下的朝真观前究竟是如何击退的魔族追兵?我醉酒偷吻你之时,你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醒来又因何不问我为何吻你?!你手腕上的伤从何而来?又为何不好?你明明得回了轩辕剑……又为何却在彼时吻我!!” 她确然记得她尚未说完,他的手勐地一抖,双眼猝然睁开。 他自帐中醒来之时,胸口一阵激痛,不由得重重咳了咳,待运气调息一番,方才稍稍平復下去。 折颜进来,见着他醒来,笑道,“醒了?看来这剂勐药疗效不错。” 见他不语,折颜摇摇头,又道,“且先将这两粒丹药服下,之后再调息一番,便当好转了。” 他接过丹药,似欲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哽住。只得将丹药服下,闭目调息。 待稍稍好转,额上已落下颗颗汗珠,浑身脱力,旋即倚在榻上,这才发现折颜已不见了踪影,白浅一动不动地立于榻前,正目色沉沉地盯着他瞧。 他顿时唿吸一窒,想起方才她于神识之中所言,顿时侷促起来。 她却盯着他,胸口起伏,“你总说你从不骗人……我都信了!” “十七……” “你可知,纵使你已忘了一切,我亦从未远离!” “十七……” “无论你是少卿,子祯……还是小未,小莫,亦或是墨渊,”她流泪道,“我爱的从来都只有你!” 他尚未看清她的神色,便觉着眼前忽而一黑,身体不能动弹,不禁急道,“十七……你要做什么?!” 他的双眼被那条柔软的丝巾轻轻遮住,定身法虽不是什么高深的法诀,然则此刻的他竟挣脱不了。再然后,他觉着浑身一抖,某种异样自体内升起,渐渐有些压抑不住。 “这是……” “我青丘的迷魂术。”她坦然道。 “十七,你……”话音未落,唇上压上两片柔软温热,细细厮磨舔吮。一双手将他双眼轻轻捂住,低低地断断续续呢喃,“不要看……” 唇边吐气如兰,娇喘细细,他强自定下心来,沉声道,“十七,还不住手!” 她却并未住手,反而细细描摹着他的掌心细纹,丝丝划过他掌中的细茧,轻轻握住双手,十指紧扣,猝然扣紧。 “师父……十七就在这里……” 他唿吸愈发急促,心下几番挣扎,短促道,“你醉了,若再不住手……” “我虽醉了,却心内清明。” 他只闻得她再度贴上他唇瓣之前于他耳畔似哀伤又似心痛地低语,“只要你能于这如山重负下得片刻纵情,些许释放,便是来日烽火燃遍,血流成河,天地变色,干坤倒转,山河永寂……我死生相从,亦了无所憾。” 她吻上那凉薄的唇瓣,他口中未曾化去的血味丝丝蔓延。 她低声唤他,“师父……十七就在这里。” 七万个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盼了无数回的她,就在这里。 不是可望不可及无望的幻影,而是两情相悦的梦中人。 纵使他日刀山火海之下,素绡帐中一番耳鬓厮磨亦是痴妄,便只沉醉今朝……也好。 一晌贪欢,揉碎温香残红满怀,抵死缠绵。 掌心间一缕黑髮编成的同心结被她紧紧攥了,悄然藏于枕下。她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乌髮如云似瀑,与他散开的发于枕畔牵缠纠结,难分难解。 他垂首注视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将她缓缓地、极珍惜地拥紧。 一声低语似幽咽,“我的小十七……” 帐内晦暗不明,帐外秋夜风高,月华如练,于浮云间穿行,苍茫肃杀。 天族大捷,气势正盛,也不知是否为避锋芒,魔族一连数日高悬免战牌。 酒宴翌日,白浅因睡得过沉,醒来之时已是日上三竿。此刻再出墨渊帐外,已颇为不便。 墨渊往日总起得甚早,这日却不知为何熟睡未醒。待帐外高声通报折颜上神求见之时,他方支起身来,准备收起仙障。 她见着,浑身一抖,一把拉住他,急道,“等、等一下,师父!”她面红耳赤地缩到被子里,讪讪笑道,“就这样放折颜进来?” 他面色如常,只柔声道,“不然呢?” 她灵机一动,笑道,“军营之中被瞧见,总归不好……不如这样!”话音未落,展臂一挥,化为一只白毛狐狸,狡黠的眼睛滴熘熘地盯着他瞧了瞧,方才急急忙忙往被子里钻了进去。 他不禁好笑,待她藏好,方收起仙障。 折颜进来之时,见着他面色似好转不少,便将丹药搁在桌上,寻了张凳子坐了,微笑道,“看来恢復得不错。我方已同东华说了,他说总归尚无战事,你且安心静养几日。营里有他也是一样。” “也好。” “你可还记得大战前我所说不可妄动分毫之语?”折颜敛起笑意,“我还说,千机可,风雷可,万剑可,天雷不可。只怕你于战场之上,早已当做了耳旁风。你那轩辕剑本就是极锐利之物,使得过了,伤人伤己。我若不拦着,你是否连玄天亦要使出来?” “若非如此,此战便难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若你有个闪失,身后便不只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折颜沉声道,“只怕三界皆要化为飞灰了。你可还记得梵天印?如今,你元神已损。当年你魂飞魄散,元神被东皇钟震得粉碎,一片一片拼回来花了七万年。然则彼时虽甦醒,元神却已非当年那般稳固。如今这耗损方一成,便已至神识沉眠不醒。是我要小五去,想你对小五终究不同,方才将你唤醒。若再这般耗损,只怕他日……” 顿了一顿,又道,“小五对你的执念七万年如一日。当年她欲替你保存仙体,取血太过,差点丢了性命。还是白止冒死去瀛洲取来神芝草,狐后又渡了一半修为与她,方才救了她一命。” 第91页 他目色一沉,低声道,“她果真……” “如今战事未歇,你若顾念她这一番心意,便当凡事量力而为,切勿逞强。” 他沉默不语。 “对了,”折颜低声道,“魔之花之事我已听东华说……” 他抬手示意他噤声,只道,“暂且无碍。” “若长此以往,恐怕北桓之事必将重演……”折颜蹙眉道,“你能瞒一时,却非长久之计。” 他默了一默,道,“我不会让她重蹈覆辙。” “但愿如此。”折颜说着,站起身,“你且静心修养,三日内切记不可动气,数日之后便能好转。营里自有东华操持,亦不必忧心。丹药我放在此处,记得按时服下。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折颜去后,狐狸方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晃头晃脑,回头见他正在瞧他,呜咽一声便扎进他怀里。他忽而想起,当年她于终南山下的草庐之中便甚爱如此,不由得柔和了面色,一手轻轻拂过她如雪般的毛髮。 她忽而又化了人形,将脸轻搁在他胸口,抱住他蹭了又蹭,方才在他含笑的注视下化为轻烟离去。 盥洗毕,她换了一件白衣,方出得大帐,便见着令羽正与长衫一道自议事大帐内出来。 “二师兄,九师兄!”她笑着迎上去,“早啊!” “你昨夜替师父挡了酒,想来醉得不轻,这才醒?”令羽笑道,“宿醉可不好受。” “我去给你弄一碗醒酒汤。”长衫摇头嘆道,“还好你酒量极好,若换作你其他师兄,恐怕早已醉倒,又如何为师父挡酒?师父平素滴酒不沾,若醉了,可怎么好……”说罢,摇着头去了。 她笑道,“谢过二师兄。” 令羽笑道,“可好些了?” 她点点头,拉着令羽在一处坐了,低声道,“其实,师父的酒量……深不可测。” 令羽一挑眉,“我见你随着师父与折颜上神一同离宴,原是去照顾师父。”顿了一顿,望着她似笑非笑道,“你醉成那般,可有酒后……” “嘘!”她捂住令羽的嘴,急道,“九师兄,低声!” 令羽笑道,“看你急成这样,想来定是得逞了。”俄而嘆了一嘆,道,“可怜的师父……或者,应当恭喜师父。” “此话怎讲?” “十七啊,我告诉你,”令羽徐徐道,“我与师父在凡间的时日,细说起来,比你也只多不少。且因我彼时是地仙,是以师父虽轮迴转世忘了一切,我却记得前世之事。他那人极是固执,王侯将相做了个遍,却总年纪轻轻,尚未娶妻,便故去了。” “这不合逻辑啊。”她沉思道,“凡间的王侯将相,不都是三妻四妾么?师父如何能……” “还不是总心心念念什么白衣天女。”令羽笑道,“说到这,我刚回崑崙虚之时,拉着大师兄细细问过你的事,便颇奇怪。起初我见着你,你一身白衣,确然是个白衣天女的模样。然则师父见着你时,你果真一身白衣么?” “自然不是。” “是以,我便又想了一想,”他笑道,“可算想通了!” “是何道理?”她也来了兴致。 “他念着的,并非是你一身白衣,”令羽嘆道,“乃是因心心念念你的名字,白浅。他一入红尘,忘了一切,却只记着你的名字和模样,久而久之,相思成疾,便于梦中化出白衣天女来。不过,他定是不会承认。”说罢,笑了起来。“如今得偿所愿,自当恭喜师父。” “不瞒你说,”她吞了吞口水,“我确然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怎么回答?”令羽急问道。 “未曾回答,”她笑道,“改日我定要一件一件问个清楚。” “你可当心了,”令羽笑道,“到时候被罚,谁也救不了你。” 正在闲聊,长衫已做好醒酒汤,路过墨渊大帐之时,因见着子阑欲去寻师父,便要他带一碗去。这才来寻白浅。 白浅接过,一滴不剩地喝了,又与长衫令羽在一处闲聊了一刻,想起长衫说子阑带了醒酒汤给墨渊,便想去瞧瞧他喝了不曾,往墨渊大帐行来。 方至大帐外,便见着他空着手自帐中出来,沉着脸,面色极是难看。 子阑见着白浅,也不答话,只向外行去。 白浅见着,颇有些莫名,便掀起帷幔,走入帐中。 帐内墨渊正靠在榻上,东华在一旁坐着,正在与他谈着话。两人见她进来,便停了下来。 白浅讪讪道,“帝君,师父。” “怎么了?” “方才二师兄做了醒酒汤,我来看看师父可喝了。”她笑道,“不想帝君也在。可打搅到你们了?” “无妨。”他柔声道。 她将空碗取了,便告了退,自帐中退了出来。 方才回至自己帐中,便见着子阑黑着一张脸,冲上来一把拉住她,满脸怒意,“胭脂的事,你为何不告诉我!!” 第25章 相留醉 之四 白浅因胭脂是自己要她往青丘去,方才演变成后来被劫,还枉自断送了性命,往日不提便罢,今日子阑一提起,便復又椎心般痛。当日墨渊得知此消息,因怕子阑伤心,便未曾将此事告知于他。之后战事一起,她亦将此事暂且放在了一旁。 “十七,你究竟为何不告诉我!!” 她鼻间酸涩,喉间一阵哽咽,眼眶也红了,“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 “只是师父不让你说?”子阑退了一步。 “你彼时伤重未愈,师父怕你听了难过,方才未告诉你。”她垂首低泣,“并非师父刻意相瞒。” “所以,师父不言,你便也不语?!”子阑心如死灰一般摇头,退至一旁凳子旁,颓然坐倒,“是我负了她,害她一人在翼界、凡世辗转……” “师兄……” “当年她上崑崙虚来寻我,问师父可曾责怪过我为她炼丹,问师兄们是否因她的事为难过我……”他红着眼,喃喃道,“她只是关心我的近况,而我却……”他泪如雨下,“我却要她日后莫要再来寻我……那日在青丘与翼界交界,她只顾着应儿,魔族兇勐,她生生替我受了一剑!我寡不敌众,只能眼睁睁看她被带走,却什么也做不了……没曾想,那一面,竟是永诀。” 她念起胭脂的善意,眼泪亦止不住,“是我不好,不该要她去青丘。我总想着,离应横竖是玄女的孩子,大哥大嫂念在玄女面上,亦会好好待她,总归是个去处,比在凡世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强。哪知魔族竟……当日我若不曾要她去青丘,而是将她与孩子一道带往落霞山住下,或许便能躲过此劫……” 第92页 子阑红着眼,略收了泪,稍稍平復了些许,方摇摇头,低声道,“十七,不是你的错。你要她往青丘去,亦是好意,只不想魔族这般神通广大。师父不让我知晓,原是怕我伤心。你遵着师命,我却还对你恶语相向。” “师兄,莫需介怀。只是此事,切莫让师父知晓。” “你是说……” “师父身体抱恙,方才歇了一日。折颜说,三日内万不可动气。”她吸着鼻子,“对了,方才你说炼丹,是何时之事?为何我未曾听师兄们说起?” “此事只二师兄一人知晓,是我央他不可说出去。其他师兄如何能告诉你。”他微嘆道,“当日她取得神芝草,欲救应儿,哪知那神芝草须以我崑崙虚炼丹炉方能炼成。为翼族炼丹,乃是于师父的不肖。我当日在炼丹炉前立誓,此生长守无妄海,再不与她往来,以此谢罪。乃以半生修为炼成丹药,并一张调理方子,一道送与她。” “所以离镜的孩子才会……”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前尘旧事,终是我负了她,害她至此。”他惨笑道,“或是我有违当日誓言所受的天罚,也未可知。” 他回首望向帐外,一片刺目的日光倾泻进来。 他轻声道,“十七,我走了。” 那身白衣于日光中摇曳着,终是消失在眼中。 后来白浅总在想,或许就在那一日,这位与她一道上崑崙虚拜师学艺,一道替凡人摸骨算命,一道打闹争吵争锋相对的十六师兄,便已下定决心,立誓要不顾一切替胭脂復仇。 酒宴后第三日,一直高挂免战牌的魔族忽而有了动静。据说苍之魔君只带了五千余众,于崇吾山下挑战。央错因见他人少,且听说苍之魔君甚弱,又因大捷之时诸将皆立功在身,只有自己守营,并无尺寸之功,是以此番便颇有争胜之心。他向东华要了一万兵,前往应战。 午时方过,前方来讯,说大皇子被困。东华细问之下,那人只道,魔族来了一位黑衣女子,也不知使了个什么法宝,天族竟自相残杀起来,大皇子直取那黑衣女,却是不敌。如今尚存五千余众,亟待援兵。 东华尚未点将,便见着比翼鸟族族长欲前往破敌,天族这边子阑出班,欲领兵前去,态度甚是恳切坚决。白浅因见着,怕有闪失,便欲同往,却被他制止。只道,她曾是那黑衣女子手下败将,此番一同前去,不过是个拖累。 是以,最终便由比翼鸟族族长与子阑各领兵一万,前去破敌。 白浅因前日子阑与她所说那番话,于墨渊帐中之时一直心神不定,今又见着他如此反常,便一直提心弔胆。墨渊见她坐立不安,问她出了何事,她却只顾摇头。 出得帐来,遇着折颜,折颜正欲给墨渊送些丹药,见着她那般神色,便问了一问。 白浅思前想后,终是将此事告诉了他。 折颜听罢,默了半晌,只将她拉到一旁,低声与她道,“此事万不可令你师父知晓。便是要告诉,至少捱过今日。” 白浅点点头,“我知道。”因思及前日折颜与墨渊所说的话,便又问道,“折颜,你老实告诉我,此番魔族棋高一着,可是因着那魔之花的缘故?” 折颜听罢,大吃一惊,“你怎知晓魔之花的事?!” “前日你与师父在一处闲聊,恰好被我听见罢了。”她淡淡道,“你实话实说,魔之花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真有细作,北桓又是谁——” “嘘!”折颜打断她的话,回首看了看墨渊大帐,旋即将她领至远处,方才道,“小五,什么都好,近日切勿在墨渊面前提起魔之花和北桓的名字!” “那你且告诉我是怎么回事。”白浅在一旁坐了,只盯着他瞧。 “告诉你也没什么,只是莫在墨渊跟前提起。” “我明白。” 折颜顿了一顿,思忖她既已问起魔之花和北桓,若再藏着掖着,反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不如说与她知晓。思及此,便略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说起北桓和魔之花,便不得不提到东华与夜华。” “与他们俩何干?” “你且听我说与你听。”折颜缓缓道,“九重天上,太晨宫中有重霖,紫宸殿里有天枢与伽昀,可对?” “左不过是帝君和太子的仙官。” “正是。”折颜微笑道,“可崑崙虚昔年乃是天族圣地,父神与天帝无异,崑崙虚便是天帝苑囿。墨渊乃是父神嫡子,可因何他身侧却无一名仙官?” “这……师父乃是战神,想来定无需如此繁文缛节罢。” “非也。”折颜嘆了一嘆,“并非他没有仙官,而是不设仙官罢了。” “为何?” “那便要从他出生之时说起。”折颜徐徐道,“母神因炼五色石以补四极天柱,动了胎气,产下双胞胎中的墨渊。因是早产,且补天之柱耗损太过,母神于墨渊很小时便身归混沌了。父神因操持天族事务,且魔族蠢蠢欲动,是以并无太多时间照顾他,便将他交给了两位仙官看顾。一位叫做南甯神君,一位就叫做北桓神君。”他顿了一顿,又道,“南甯司文墨,北桓照顾墨渊起居。南甯为人正直,不苟言笑。北桓性子温和,极有耐性。父神对他要求极严,他年纪尚幼,难免会有些叛逆之处,便是因着这两位仙官的助益,从不曾走偏。” “那后来呢?” “后来,天族与魔族交恶。父神要墨渊炼制东皇钟,他虽不情愿,却硬着头皮一步步按照父神指点的炼制。大战前,只剩一步,便能成功。可这一步,却是极难。” “如何难法?” “东皇钟是个兇险的法器,极嗜血。最后一步,便是要十万众的血,并亲近之人的性命,方能炼成。”折颜嘆道,“以墨渊的性子,断不会拿人命如此,是以,至大战开战,东皇钟尚未炼成。” “那这与魔之花又有何关联?”白浅不解道。 “这魔之花乃是魔族的一种极罕见的植物。魔族只有魔尊与皇子公主们能用,且数量极少。魔尊的二皇子,名叫湍峳,擅移魂术。所谓移魂术,便是元神离体,藉助器具缚之并操控的能力。湍峳在北桓的体内种下魔之花,待魔之花盛开,便潜入他体内,操纵之。不过湍峳究竟是在何时种下此花,何时控制了北桓……除了墨渊,无人知晓。因这移魂术无声无息,魔之花亦不为父神察觉,是以在大战之初,天族损兵折将,处处受制于人,战况一直不利。父神怀疑是有内奸所为,便使了一个计策,请君入瓮。墨渊不相信北桓是内奸,要亲自问他。然则……北桓却不知为何,不止杀了南甯,还丢了自己的性命。后来一战,天族大胜,斩杀魔族十万余众,因北桓亦是墨渊亲近之人,这才达成了东皇钟炼成的条件。东皇钟既成,两军阵前,曾祭出过一回。东皇一出,毁天灭地,天崩地裂。湍峳与墨渊在东皇钟下大战一场,被墨渊用术法锁住,生祭了东皇钟。东皇钟恢復原状,父神将之交给翼族,翼族方才答应出兵相助,一同打败了魔族。” 第93页 “原来如此。”白浅嘆道,“这魔族二皇子乃是以魔之花为媒,控制了北桓神君,盗取了情报,方才致使天族屡战屡败。”她顿了一顿,“与此次大战,倒颇相似。” 折颜笑道,“也不尽然,此回……” 尚未说完,便见着中军帐外一阵哄闹,比翼鸟族一人浑身是血,滚马下鞍,奔进帐中。 白浅暗道不好,与折颜对视一眼,二人更不耽误,疾步往中军帐中而来。 方至帐中,便听见那人痛哭道,“……也不知那妖女使了什么法术,我军乱做一团。子阑上仙见着那妖女,便沖了上去!我军拼死……也未抢回大皇子的头颅……” 她听罢,一把冲上去,揪住那人衣领,“子阑呢?!” “子阑上仙他……恐已是凶多吉少……” “胡说八道!!”她怒不可遏,一把将那人丢了出去,回头向着东华,肃然道,“帝君,子阑师兄乃是我崑崙虚弟子,无论如何,我白浅也绝不能坐视不理。恳请帝君与我一众人马,不求退敌,只求将子阑师兄与一众天族将士救出火海!” 东华默了一默,尚未作声,令羽便出班拱手道,“帝君,白浅上神曾与那黑衣女子在凡间交过手,然落了下风。她最是个冲动的性子,难免失了分寸。不如由我前去,也好试探一番虚实。” 东华因素知令羽性子沉稳,且有灵性,便松了口,“也好。与你一万兵,见机行事。” 一旁白真见着,怕白浅一个冲动跟去,便也拱手道,“愿与令羽上仙同往。” 东华见是青丘的人,想来白浅应当信任得过,便点头应允。 令羽领命,方出得大帐,白浅便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急道,“九师兄,你为何如此!?” “你冷静一点,”令羽嘆道,“我此去只是将子阑救出来。你这般焦急,去了恐会误事!” 她双眼噙着泪,喃喃道,“七万年了,我崑崙虚好不容易方才又聚在一处,还未曾一道喝一回酒……他若有个意外,师父知晓,定又是……九师兄,你一定要将子阑带回来。” “万勿令师父知晓了此事,”令羽蹙眉道,“我听折颜上神说,师父抱恙在身,这才两日不曾视营,就出了这样的事。若他知晓,恐怕要不好。我与白真上神一同去,你且放宽心,好好陪着师父,别让不懂事的人去叨扰了他。” “九师兄,你与四哥当心一点。”她回头拉住白真,“四哥,子阑师兄就拜託了。你们自己也小心些。” 令羽同白真走后,白浅还静不下心来。折颜见她如此神色,担心被墨渊看穿,便要她暂不往墨渊那处去。长衫也过来安慰,只是眉间担忧的神色逃不出她的目光。子阑在崑崙虚素日是个活泼顽皮的,每每总与她争锋相对,然则于大义上向来极为通透。如今生死未卜,崑崙虚上下亦失了往常的从容,十几位师兄弟在一处亦是愁眉不展。 白浅自令羽与白真去后,寝食难安。又恐有人说漏了嘴令墨渊知晓,便自在他帐外守着。也不知等了几个时辰,夜幕降临之时,帐里帐外灯火逐渐点亮,她撑着脸在帐外坐着,出神地望着远处的灯烛和帐里帐外映出的人影,心内一片怅然。 又过了不知多久,营外一阵战马嘶鸣,人声鼎沸。她登时立起身来,向着中军帐疾步奔去。 令羽浑身是血,见着白浅奔来,便一把将她拦在帐外,只道,“折颜上神已去了,你莫去添乱!” “九师兄,你没事罢?”她见他一身是血,急道,“子阑呢?” “我没事。”令羽嘆道,“子阑他……不大好。” “他伤得很重么?”她急红了眼。 令羽默了一默,尚未回答,折颜已自大帐中出来,长衫凑上去,折颜见着他殷切的目光,蹙眉微微摇了摇头。 “不,不可能。”白浅一把拉住折颜,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折颜,你是天上地下最厉害的神医,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折颜默了半晌,看着她的神色,忽而又想起七万年前,她也是这般看不透生死,便嘆了一嘆,低声道,“趁还来得及……去看看你师兄罢。再晚些,便……”他没有再说下去。 她愣了一瞬,旋即转身沖入了大帐。 子阑被放置在大帐的角落处。他静静地躺着,气若游丝。一身素白的战甲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已被鲜血染尽。他微睁着眼,似在等着谁,见着白浅进来,目色终于亮了些许。 “子阑师兄!”她扑到他身边,去拉他满是血污的手。 “咳……”他方一张口,便是一口血自唇角涌出,“十七,你终于来了。有几件事……你须得记好。” 白浅噙着泪,点点头。 “要师父万万当心……她不会善罢甘休……” “胭脂的事……事关擎苍……和东皇钟……东皇钟有变……” “她的摄魂术……师父知道克制之法……” 白浅见他已了无生机,不禁泪流不止。 “她与师父的仇……我未阻得了……他日总会有了断之时……我的事……要师父切莫……自责……伤心……弟子不肖……先行一步了……” 她拉住的手一瞬间失去了力气,他瞳色已散,渐渐浑浊,缓缓阖上了眼帘。 她自帐中出来之时,一双眼睛已是又红又肿,抽抽噎噎,尚不能自这难以接受的事实之中走出。长衫见着她,低声道,“师父寻你,快去。” 她微微收了泪,点点头,又思及此刻自己的神色不对,便又回自己帐中收拾梳洗了一番,方才往墨渊帐中而来。 他瞧见她之时,便已略感不对。她双眼红肿,遍布血丝,眉目间隐隐有一种化不开的悲恸沉淀着,然则便是如此,她见着他,尚强展笑颜,故作轻松。 他不动声色,寻她来来细细问青丘之兵与她几位兄长之事,最后方要她将这两日他所写寒水剑的剑诀背熟。 她只得勉力而为。 他立在一旁借着灯盏正在看书,忽而听得帐外一阵战马嘶鸣,人声喧譁,不由得蹙了眉,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头也不抬,只道,没什么大事。 后来回想之后的事,总会有种墨渊似对一切都已有所预感的错觉。否则当日他便不会执意要帐外仙兵将发生的事打探清楚报知于他,亦或者逼问长衫因何不与他言明,错失战机。她已不记得许多细节,只记得他听得子阑已逝的噩耗,眉间隐含的悲痛,还有口中滴落的点点殷红,滴滴似落在她心头。 她记得折颜到时,怒极的神色,还有他竭力救治的身影。 第94页 那一日,于她,太过漫长。那是与魔族三番决战的前一夜。 那一夜,她在灯下拥住他虚软的身体,竭力平復了心绪,自他枕下取出那个髮丝编成的同心结,用力捏在掌心,与他道,“子阑师兄与胭脂,虽则他们在世之时因着身份蹉跎了岁月,徒留遗恨,或许故去之后却可以在一处了……”顿了顿,又道,“师父,等大战胜利了,我便同你回崑崙虚。此生再不分离。” 他环住她的肩,沉沉道,“好。” 她看不到他的脸,只记着他的语气之中,似有什么她读不懂的悲哀与无奈。 天族史书关于第二次大战三番决战的记载,可谓语焉不详。 『初,东华帝君率众与七大魔君战于搏兽之丘,不利。次战,再败。墨渊上神星夜驰援,解十万众之围。』 白浅得回记忆之后,回想起当日于太晨宫外的树上查看东华帝君传记,似确然看到过此句。然彼时的她并不知晓这寥寥数语下究竟埋藏着怎样的悲壮。 初战,妺冉挑动魔族以央错的头颅侮辱天族,天族群情激愤,几倾巢而出,却因她的摄魂术输得一败涂地。数万天族被俘,魔族尽数坑杀之。 次战,东华与青丘四帝并崑崙虚弟子尽出,魔族祭出戮魂幡,神挡杀神,血流成河。天族与青丘之众陷于搏兽之丘,因东华并青丘四帝竭力支撑苍何剑神光,堪堪抵消了戮魂幡的威力,方得保全所剩十万众。墨渊星夜驰援,以玄天剑诀召天降四火,焚戮魂幡,又召混沌之气从天而降逼退魔族,方解了十万众之围。 白浅犹记那日她随墨渊一道驰援归来,东华清点兵将,帐内帐外一片静默。 天族、比翼鸟族、青丘狐族,没有一位将领不是浑身浴血。而战地之上,更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两战皆负,原本尚小的兵力之差,瞬间再度拉大。 墨渊的大帐之中灯火摇曳。 白浅在外站着,夜晚的风吹起她的长髮,拂过她那双凝重的眼。她望着大帐之上晃动的灯影,暗暗嘆了一口气。折颜进去之时黑着一张脸,用令羽的话说,要是那脸能拧,怕是要拧出水来。他还从未见过向来超然物外的折颜上神何时生过这么大气。 一入帐中,他便屏退了所有人,除了之后来此的东华,一概不得入内。 令羽在外陪她站着,沉默了半晌,忽而道,“也不知大师兄怎么样了。” 白浅方才记起,大战之初,南海反叛,夜华与叠风领十万兵前去平乱,至今仍无一丝消息。 “听说南海水君向来脓包,也不知他们此去是否顺利。”令羽嘆道,“大师兄恐怕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如今战况如此罢。” 她沉默了片刻,方才道,“不知今日这一战,损了多少。” “不太乐观。”令羽蹙眉道,“我方才自大帐出来,各方清点人马,想来若还能有十五万,便是极限了。” “那魔族呢?” “两倍。” 她蹙眉道,“如此……确是极其不利。” “何止。”令羽侧头去看墨渊的大帐,嘆道,“此番师父尚不知如何。决战临近,若师父不能出战,则我军必败。左右便是师父出战,也未必能稳赢。何况师父这状况……也堪忧啊。” 她也不言语,只望着大帐出神。 之前与墨渊一道前去驰援,折颜便要她无论如何不得恋战,护住墨渊为要。 “扭转干坤之事,非一人之力可为。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兵败如山倒,亦不过是转瞬。”他说这番话之时神情甚是凝重。“魔族吃一堑长一智,昊天诀已不可再用。为今之计,须保存实力。东华帝君修为已不比当初,你几位兄长虽是上神,怎奈青丘常年安宁,修为虽在,仙法却未必。天族其余众人皆是如此。如今尚能指望的,便是你师父。可惜……他若非曾元神粉碎,抑或不曾勉力救了东华,或有转机。是以,此战且以保存实力为先。” 她一柄玉清崑崙扇再厉害,奈何魔族太多,且天族已失了战意。她只得于他身旁紧紧护持。便是如此,他亦使了玄天剑诀。 那夜,她在墨渊帐外守了大半夜。至后半夜,折颜与东华方才自他帐内出来。见她尚守在帐外,都有些吃惊。 折颜安慰道,“你师父暂时没事。我已使了个非常的法子,当能撑过决战之日。战事未歇,战神是不会倒下的。” 白浅见折颜神色已好转,也松了一口气。 入得帐来,见他还未睡下,她嘆了一嘆,“时候不早了,快些睡下罢。” 他见着是她,紧蹙的眉宇舒展了一些,轻声道,“还有一点尚未完成。” “我陪你,”她柔和了面色,“总归你不睡,我也睡不着。” 那一夜他至寅时方才歇下,她在一旁捧着寒水剑的剑诀看得昏昏欲睡。待他好容易忙完,便见着她已倚在榻边睡了过去。 他目色一凝,抬手起诀,正欲施定身咒,不料她已缓缓起身。 那双往日亮晶晶的眸子已略显呆滞,瞳色呈妖异的血红色,唇边挂着一丝浅笑。 她望着他,微微笑道,“墨渊,好久不见。”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方才你是想施定身诀?”她笑道,“看来你已知晓她体内种着魔之花了。不过很可惜,这魔之花一旦种下,便再无恢復的可能。” “你若想再利用十七,便打错算盘了。”他凝声道,“我不会再犯当年的错。” 她一抬眉,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是吗?当年你眼睁睁看着南甯死在眼前,北桓至死也未能摆脱魔之花。那白浅呢?”她呵呵笑着,走近他身畔,“北桓当年为赎己罪剜心而死,不正好成全了你么?十万人的血与最亲近之人的命,东皇钟诞生伊始便带着这等罪孽,所以才是你无论如何亦躲不开的劫数。”她顿了一顿,又莞尔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何棋高一着么?因我问了照世镜两个问题。” 墨渊沉默地立在原处,目色沉沉。 “我问牠,这一回大战的经过是什么。还问牠……”她凑近他身前,轻抚他的脸,“你究竟会怎么死。” “所以你就拿魔族的一切来作为你復仇的筹码?” “我妺冉余生最大的愿望只有一个,”她退了一步,“那便是拿你的命来祭奠我哥。除此之外的一切我都不关心。我甘愿放弃魔尊之位,放弃美貌,并不是因为这些东西不重要。而是我哥死后,这些都永远没有意义了!” “湍峳不是被我所杀。”他沉默了半晌,方才凝声道。 “我就知道你会如此说。你认为我会信么?”她回头看向他,“他借北桓之手杀了南甯,你对他早已恨之入骨。当年两军阵前,你对天立誓,定要亲手杀了他,所有人都是亲眼所见。这些难道不是事实?莫非你全忘了?”她冷笑道,“墨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今日的一切都是你应得的!”她笑得肆意,“他日再见,你且好自为之。” 第95页 他默然站在原地,看着她眼中的赤红点点褪尽,晃了一晃,猝然倒下。 他接住她的身子,轻轻抱起,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榻上。抬手默默将她面上的碎发拨开,方才施了个定身诀。 一夜无眠。 那些他已多年未曾记起的旧事,如影随形般在眼前闪过。 那个整日不苟言笑、正经八百、战斗力为零、总被他冠以木头人的南甯神君,在他遇险之时,堪堪挡在他身前,被北桓一剑穿心。他看着北桓得回神智之后绝望的神色,却只能眼见着他在面前自戕而死。 遍地的血,似无尽的血海。 他看着那人化出真身,一身红衣如血,微笑着走远。 他救不了南甯,也保不住北桓,但至少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护她周全。 最终决战那日清晨,朝霞漫天,赤红一片。 他们都说,那是血战之兆。 他于中军帐中升帐,众将议起破敌之策,他只淡淡说出了“万仙阵”三个字。 那之后的数万年,天族议起这个传说之中的杀阵,每每都如初闻时那般热血沸腾。 第26章 相留醉 之五 那日清晨,白浅于此次大战中第一次郑重地披上雪白的战甲,束好长发。镜中的自己与当年随墨渊出征翼族时的司音有几分相似,又有几许不同。她将寒水剑细细擦拭干净,回入鞘内,负于背后。手中玉清崑崙扇握得极紧。 大战前,墨渊于中军帐内与众将悉心讲授战法阵法,她在一旁听着,蹙起了眉。 “所谓万仙阵,便是阵中阵,大阵为‘八门颠倒阵’,各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然则此阵须颠倒八门,为逆八卦。我已按诸将之力,将大阵每门守将派下。大阵之中,又有小阵。天地未分之时,元气混而为一,谓太一。一生二,二为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变幻无穷。故阵中又为两仪阵,四象阵,各阵环环相扣,生生不息。各阵阵中皆须一上神压阵。而阵中心为阵眼,由我亲自压阵。阵眼外为八卦阵,由我崑崙虚弟子镇守。此外,我身边还需四位上仙,环伺各方,各守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个方位。此四位,我也已定下。令羽守青龙方,长衫守白虎方,白浅守朱雀方,十三守玄武方。各自用命,听我号令!” 众将齐声道,“是!” 白浅于解散后,拉着令羽,疑惑道,“师父此阵,怕是有漏洞。” 令羽嘆道,“你也看出来了?外部数阵,暂且不论。最内层由崑崙虚弟子镇守的八卦阵,我怎么算,都少一人。我崑崙虚原本有十七名弟子,大师兄不在,便剩下十六人。如今我与你,二师兄和十三师弟四个守着四个方位,便刚好剩下八人。我想,师父最初在崑崙虚设阵之时,应当未曾料到子阑师弟会……是以,这八卦阵,实则只有七人镇守。” 白浅沉思了片刻,道,“无妨,我便分心守着这个缺口。只要师父镇得住,便可大胜。” 令羽嘆了一嘆,并未出声。 后来白浅方知,这万仙阵的万字,确是字面上这个意思。 当日他们会战于崇吾山南的旷野,魔族摆下七绝阵挑战。 东华与墨渊原本以为赤之魔君不会前来助阵,哪知那人竟在决战之时前来。七位魔君齐聚,以己之力摆下七绝阵,那阵之中一个黑衣身影迎风而立。 她手中执着阎魔杖,于那万千军中纵马疾声道,“但凡拿下墨渊项上人头的,便是天地共主!阎魔杖便归谁!!” 东华在对面听见,眉一挑。 折颜在一旁看着他,摇头笑道,“她说这话,当你是死人呢?” “她的意思是,一旦拿下了墨渊,便是破了此阵。此阵一破,天地就要变上一变了。”东华面不改色地说道,“倒也并未说错。” “这万仙阵的绝妙之处,墨渊方才还未说呢。”折颜笑道,“真是沉得住气。” “你以为他这么多年历经大大小小战役不计其数,从未尝过败绩,不败战神这头衔是怎么来的?”东华淡淡道,“天族能太平安然如此之久,养一堆成天只知风花雪月的悠闲小仙,可不是因他崑崙虚屹立不倒?” 折颜道,“当年天族与翼族交恶,大战后两败俱伤。翼族擎苍被封印,大皇子被暗算,二皇子安于现状。天族这边墨渊魂飞魄散……若彼时魔族齐心,天族如何抵挡?只怕九重天上早已易主。可为何彼时魔族却不来攻?” “想来,应与妺冉并她手中那柄阎魔杖有关。”东华蹙眉道,“那阎魔杖自上次大战之后便失了踪影。没有这柄魔杖,即便自立为魔尊,亦不能服众。”他顿了一顿,“为何当年她却不出手联合几位魔君……难道……” 折颜与他对视了一刻,缓缓道,“因为墨渊不在了。” “她不瞅准天族与翼族决裂的空隙进攻,怕有几个原因。”东华沉思道,“一则翼族二十余万年来一直与天族交好,还持有东皇钟,魔族开战根本毫无胜算。二则,七万年前天族与翼族决裂,大战过后,墨渊却魂飞魄散了。她明明有机会直接拿下天族,却白白放弃了这个机会。她的目标……莫非只是东皇钟与墨渊!?” “如果是如此,”折颜蹙眉道,“那他今日得当心了。这位也是沉得住气的主。到最终决战,方才将赤之魔君煦旸请来,摆下这七绝阵。七大魔君共同摆下的七绝阵,非同小可。” “此阵威力极大,不过也有不小的弱点。”东华道,“我们三人便能破了此阵。” 折颜笑着看了他一眼,“你修为已非当年,否则何惧这几位魔君?” “话不能这么说,当年一不小心,尚且被燕池悟关入十恶莲花境,七位魔君,亦不可小视。” 话未毕,魔族已开始叫阵挑衅,天族上下听了,皆是群情激愤。 东华出马行至前列,回首瞧着墨渊,淡淡道,“他七位魔君摆下这阵,我们不赏脸,实在说不过去。” 墨渊淡淡道,“那便去会上一会。” 折颜自知这两个战场之上都不是善茬,有自己从旁协力,或可好些,便也出马笑道,“这等趣事,不叫上我怎么行?” 言罢,三位上古尊神飞身而起,朝七绝阵而去。 白浅看着他们三人联袂而去,心下又是激动又是担忧,只恨不能同往。 一旁长衫与令羽赞嘆道,“这三位,那可是歷经了上次大战的尊神!能见着他们三位联袂破敌,有生之年,也不枉此遭了!” 令羽笑道,“二师兄,你可仔细看好了。此战必定名垂青史,将来以此聊作谈资,亦是足够吹嘘个万把年了。” 正在闲扯间,那边三位尊神已落至七绝阵外。尚未破阵,便听得阵中一人大骂,“你奶奶个熊的冰块脸,让老子好等!老子磨刀磨了这么久就等着今天新帐旧帐一起算,快亮兵器!!” 第96页 折颜和墨渊默默地回头看了看东华,只见他一脸镇定,甚是淡然。 “这位青之魔君与你有过节?”折颜忍不住问道。 “本君不记得了。”东华一脸理所当然的从容。 那边燕池悟听见,又骂骂咧咧半天不曾歇口。 “墨渊,这七绝阵,你可有把握?”折颜侧头问道。 “此阵只需拿下一人,便可土崩瓦解。只断不可久战。久战则须防着七位魔君合力。”墨渊道。 “赤之魔君煦旸与青之魔君燕池悟因与我有些渊源,便由我来对付。”东华道,“其余的,你们随意。” 言罢,只身跃入阵内,苍何一出,锋芒毕露。 “老子就等着这个了,”燕池悟擎剑在手,挡住去路。 煦旸亦不答话,举刀来战。 东华以一敌二,与两位魔君战在一处。 这边墨渊亦跃入阵中,与苍之魔君、玄之魔君与炎之魔君战在一处。 折颜独战褐之魔君与赭之魔君。 这边白浅看着墨渊以一敌三,颇有些担忧,玉清崑崙扇握得死紧。 “放轻松,”令羽笑道,“此阵师父曾讲过,并不难攻破。” 不过十数合,墨渊轩辕剑剑气暴涨,一剑削下苍之魔君右臂。 “阵法已破。”令羽笑道,“师父还真是,柿子抓着软的捏。” 那边燕池悟见苍之魔君失手,骂道,“那个蠢货……” 话音未落,七位魔君忽而退至阵中心,抬手之间,一个魔障升起,将墨渊、东华与折颜堪堪罩在其中。 “这下可难办了。”令羽道,“要破这魔障,怕是要一番折腾。” 白浅屏住唿吸,眼也不眨地看着,耳畔听着令羽此言,心也提了起来。虽说墨渊经折颜一番救治,以非常之法暂解了他伤重之势,然则却非长久之法。决战若不能速战速决,恐于他伤势雪上加霜。她紧紧握着玉清崑崙扇,整个人似一张绷紧的弓,瞬也不瞬地望向前方。 七大魔君的魔障确然结实,折颜试着以伏羲琴试探,看能否攻破,却毫无办法。 墨渊淡然地立在原地,微微转头道,“如此狭小的空间,我倒有个破敌之法。” 东华一挑眉,心下瞭然,“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你且以三昧莲台金刚缚抵挡片刻。”墨渊回头又向着折颜道,“伏羲琴琴音为墙,作第二道障。” “那你……?” 话音未落,魔族七位魔君合璧于一处,由阎魔杖祭出魔气滚滚而来。 因三人被困于魔障之中,避无可避。若被正面击中,仙身便即化为乌有。而墨渊与东华的法器乃是神剑,于此狭小空间之中无可施展。是以,七位魔君俱难免有些许自得,以为志在必得。 墨渊一凝眉,抬手起诀,祭出昊天诀之坤诀,封住魔障范围内所有位置。再以双手结印,于掌心竭力唤出一股极耀目的红色辉光。 折颜见着,叫道,“你既已施了坤诀,若再以妙音净天诀对付他们,十倍威力于此封闭之处,莫不是要连我们仨都炸为飞灰?!” 墨渊只淡淡道,“无碍。”手中红光已亮得人睁不开眼睛。他双手一收,起手一挥,那红光唿啸着划出一道耀目的弧光向七位魔君的位置疾飞而去。 “退后!”他疾声道。 东华与折颜迅速向后退了数步,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向前方。 那道红光唿啸着击向站在退伍右侧极不显眼位置的苍之魔君。他因失了一只手臂,失血过多,又竭力撑着魔障与魔气,早已力竭。是以,那红光疾速向他飞来之时,他只来得及愣了一愣,身体于一瞬间动弹不得,眼睁睁见着那红光击向自己。 “轰隆”一声巨响,那耀目的红光爆裂开来,狂风捲起的飞沙走石将几位魔君吹得站立不住,飞了起来,那魔障倏尔碎得无声无息。 东华他们早已先一步撑着仙障退后数丈,稳稳地立在原地。墨渊从容抬手,收起昊天诀,徐徐道,“苍之魔君既灭,七绝阵已无用了。” “你啊,要使妙音诀也先通知一声,令我们有个防备。封闭的魔障内受你那一击,单是被波及也够喝一壶了。那妙音决范围不大,破坏力却是无人能挡,便是我们也颇危险。”折颜嘆道,“以你的修为,全力使出的妙音决,且有昊天诀加持的十倍之力,普天之下何人能挡?只怕小五的玉清崑崙扇修至最高层,也承不住这般强力。” 墨渊淡淡道,“且先回阵再说。他们重整旗鼓,必要来破阵了。” 言罢,三人飞身而起,望万仙阵疾飞而去。 那边七绝阵已破,细看之下,折了苍之魔君。 燕池悟啐了一口,骂道,“他奶奶个熊,这个饭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聂初寅低声道,“就知道墨渊要拿他开刀,没成想他竟打蛇打七寸,照准了他打,丝毫不手下留情。” “那是因你们未曾见过战场上的墨渊,”黑衣女子于身后现出身形,“那人战神盛名之下白骨累累,轩辕剑下冤魂何止万千。何况他如今较当年更为沉稳,自然不能小视。”顿了一顿,又道,“我们虽未战先折了一人,然这本原本便是拖延之计,且已赢得观察之机。此阵环环相扣,运转庞大。然则要运转此阵,尚须得一人全力压阵。” “便是墨渊那处?” “正是!”黑衣女子道,“他一人牵一髮动全身,维繫着庞大的阵法。如若久持,定然耗竭元神,此阵便土崩瓦解。且,他身前八卦阵缺少一人。这个缺口,便是此阵唯一的弱点。只要我们使拖字诀,瞄着那缺口勐攻,定能破了此阵!”顿了一顿又道,“快些去备战,此番便由褐之魔君打头阵。那大阵乃是逆八门之阵,原本自生门入,由景门出则能破阵,然则此八门乃为八门颠倒阵,是以,生门早已变换。由东北方位入,再循序而出,则可破之!” 褐之魔君领命而去。其余魔君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她只独留赭之魔君,低声道,“今日一战,全靠你的破天箭了。时机来临,不可犹豫。” 赭之魔君冷笑道,“放心。他逃不过我的手心。” 白浅正在纠结间,便见着那魔障似泡沫般碎去,三位尊神安然跃至阵外。 “不愧是师父,”令羽笑道,“三下五除二便破解了此阵。” 白浅心下疑惑,这阵破得如此轻而易举,莫非有诈? 转念之间,墨渊已飞身回至她身侧。 “师父,没事罢?”她关切地问道。 “无妨。”他轻声道,“接下来须留神,魔族要攻过来了。” “师父放心。” 首轮攻防破阵与守阵虽皆为试探,然则褐之魔君却因找错了方位,陷于阵内。其余魔君尽出,于阵中往来冲撞,一面应付阵内诸法诀,一面又召来瘴气等将守阵众将围困。一队魔族连闯数阵,直攻入八卦阵之缺口。 第97页 白浅见着,秀眉一拧,寒水剑已出鞘。 前些日子陪着墨渊养伤之时,他便时时叮嘱她将剑诀背熟,勤加练习。她练得不差,只尚未试过这剑诀威力如何。今见着魔族竟攻至此处,不禁拔剑在手。剑诀于心中默念,瞅准魔族入得缺口,一剑祭出。 寒水剑剑气极寒,瞬间水汽凝结,如霜似雪,沖至此处的魔族被一一冻住,剑倏然穿过,血色亦被冻结,再了无痕迹地碎去,无声无息。 她回剑入鞘,抬首望去,但见魔族仗着人多,已攻破两仪阵。她侧头去看他时,见着墨渊似瞭然一般。他抬手起诀,撑起法阵巨大的轮转,须臾之间,已然变阵。 折颜远远地瞧见一股铮亮的光柱缓缓升腾,隐入云端。那光柱似一柄巨大的剑,直直伸向天际,霎时噼裂苍穹,愈来愈大。那光芒闪烁着,忽而变得透亮无比,剎那间云开雾散,映得日光亦黯然失色。他识得那是父神的启天之术,虽则早已知晓撑起这万仙阵须无上妙法,然他亦未曾料到墨渊竟会行此术。当年父神扣问天命,便须启天。此术通达万物,上达天听,乃至混沌之间,亦能感应。然自父神身归混沌之后,普天之下尚能行此术的,便只剩父神的血脉墨渊。而尚且见过此术者,亦已寥寥无几。 启天之术乃是极损,便是父神自己,亦难以久持,更何况是墨渊。 他几是嘶喊着厉声叫道,“你疯了!启天之术焉能用以压阵!快收起——” 话音未落,褐之魔君已然持了噼山斧噼至眼前。折颜勉力闪过,只得应战。 “方才还未曾好好领教过上神高招,”褐之魔君桀桀笑道,“此番可莫要留情!” 白浅在一旁见着墨渊如此,又闻得折颜如此言语,心下便忧心不已。一面持着寒水剑抵挡缺口处源源不断涌入的魔族,一面回首去看。只见着他面色已微微发白,尚勉力持着法诀,变换阵法。 她心下一凛,目色一扫四围,顿时明了魔族这番缠斗的用意。纵使这阵法再精妙,然则故意拖长战线,拖垮了那人,阵法便能土崩瓦解。而此时若不能快刀斩乱麻,尽快结束此战,彼时便彻底败了。她一手祭出寒水剑,回身持定玉清崑崙扇,扇诀默念于心,剎那间疾扇而出,堪堪将寒水剑剑气所带寒冰积起,层层叠叠,似一块巨石,将那缺口堵住。 回神之际,变阵已毕。墨渊收回启天之术,于阵中环伺四方,见魔族如潮水般涌入阵内。而阵内遍布的风雨雷电等关隘也已近撑不住了。 东华见他收回,回首道,“你这万仙阵的法门,更待何时开启?” 他凝神注视了片刻,见魔族已入大半,阵外不足十万人,方松了一口气,看向他,“此际便是时机。劳你费力了。” 东华一勾唇角,淡淡道,“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他自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捲轴,拉住其中一头,向天际一展,那捲轴浮于空中,渐渐变大,徐徐展开。一个个冗长的金色道号自那捲轴之上轻轻浮起,东华凝眉道,“万仙籍册,在录众仙,听吾号令!凡神君以上阶品者,尽皆来此,不得有误!” 话音未绝,那浮于空中的各个道号忽而消失,俄顷,万千仙家徐徐从天而降,娓娓而来,连绵不绝,如万千光华降世,瑞光普照,祥云蔽野。 白浅退回墨渊身侧,见着这般光景,只感心底一阵巨浪翻腾,澎湃不已。她虽知东华帝君掌着万仙籍册,自不做天地共主,一直于太晨宫闲散不问世事。但竟不知曾经的天地共主尚能如此施为。 她望向墨渊,凝声道,“师父,万仙降临,当能胜出?” “不能。”他沉声道,“诱敌深入,抵挡片刻而已。” 她见着他如此笃定,目色沉沉,凝眉之间又似成竹在胸,不禁疑惑起来。 万仙降临,阵外所剩魔族见着,亦如潮水般涌入,连绵不绝。 白真压着四象阵,身侧天族士兵早已所剩无几,乍见万仙降临,喜出望外,与身侧诸仙集着仙力,布下天雷阵。阻了魔族去路,一抖剑锋,杀入阵外,剑锋过处,血色横飞。 折颜在不远处见着他的背影,微微嘆了一口气。万仙阵,顾名思义便是万千神仙所布,虽因仙法纵横声闻于外,然则亦难以转圜。如今天族士兵已折损不少,招万仙降临固然能弥补此缺,却也自断了退路。他手中伏羲琴一拨,心下却是一嘆。 墨渊啊墨渊,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万仙降临,仙法纵横,阵内风雨雷电,风云变色,天族与魔族战在一处,难分难解。然则魔族毕竟人多势众,前仆后继,绵绵不绝,杀之不尽。不多时,万仙阵内天族已渐渐开始落于下风。而一些仙法普通的小仙,已陆续殒命于阵内。 崇吾山颠,狐帝与狐后二人正立于原地,极目望去,万仙阵磅礴之势,惊天地,泣鬼神。 “我说,东华和墨渊折颜他们看上去形势不大好啊。”狐后蹙眉道,“万仙阵虽妙,却难抵魔族势众,且魔族惯爱使瘴气,于天族乃是大大的不利。我们要不要……” “且再等一等,”白止沉思道,“现在还不到出手的时候。” “就恐再晚些,你五个孩子全陷在阵里出不来,出手也没用了!”狐后道,“我确是不知,此次青丘竟四帝竟出!小五这番游说,竟能打动几个哥哥。” “我青丘出兵乃是势在必行,便是我在,也定会同意。只是,”白止蹙眉道,“万万想不到魔族如此难以对付。” “你经歷过上次大战,自然应当清楚,”狐后摇摇头,“魔族秉性难改,从来不是好相与的对手。此战若胜,则天下大吉。若败,恐怕这四海八荒就要变天了!” “我观墨渊胸有成竹,似有后招。”白止道,“他一向是个有后招的。” “有后手还能自己去祭那东皇钟?”狐后道,“我看真不一定。再不出手,后悔莫及啊!” 正在说话间,万仙阵内魔族已攻陷太极阵并两仪阵,四象阵亦岌岌可危。而守太极并两仪阵的诸仙亦已陨灭身死。 “此时再不出,再晚便大势已去了,老头子!” 白止方欲下山,却忽见山边一队人马雷霆万钧般唿啸而过,直向着万仙阵飞奔而去。他细看之下,认得领头之人,忽而松了一口气。 “燃眉之急已解,”白止笑着向狐后道,“且放轻松。” 白浅见两仪阵已失守,魔族蜂拥而至,直向着八卦阵的缺口如水般涌来,心下一凛,正欲去堵那缺口,却听得墨渊沉声道,“十七!且放着那缺口,守住朱雀位。若朱雀位有失,则四象阵不保!四象阵一破,阵法便土崩瓦解!” 她默了一瞬,咬牙不动。只持着法诀,守住朱雀位,眼睛却一刻不歇地盯住那个缺口。 那缺口若被攻破,魔族便会攻至墨渊所在。她绝不能见着他一面持着诀,一面环伺各方,还要一面抵挡攻上来的敌人。 第98页 那缺口处的冰墙已渐渐碎去,魔族蜂拥而至。 崑崙虚弟子如今亦开始应付向内涌入的魔族,撑起的仙障亦因子阑不在的缘故恰好有一方漏洞。令羽见着那缺口,微微蹙起了眉,心下涌起一丝不安。他竭力御着剑,抵挡住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渐渐已有些吃力。回首去看其余师兄弟,亦是如此。他不知师父是否还有后招未曾使出,然若再不变换,阵法被破亦只是时间问题。若真到了那一刻,无论如何,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他亦不能见着师父有事。心下计议已定,便再无困惑。手中法诀不歇,凝神于前方杀之不尽的敌人,恍然又回到了凡世那一回。 长衫深深喘了一口气,已近力竭。他沉重的唿吸声于那厮杀声震天的阵中竟清晰可闻,丝丝汗水自额头上滚落,跌入尘土之中。他于那仙障碎裂的瞬间握紧了手中之剑,魔族冲上来之时,他执剑在手一步不退。不知何时肩头已着了一剑,血染衣甲,他啐出一口血沫,手中剑舞不歇,却愈发脱力。 即将倒下的瞬间,他耳畔闻得令羽疾唿道,“大师兄!大师兄带兵来了!!!” 他勉强抬起头,望见远远一阵烟尘蔽日,滚滚自地平下那头而来。领头那人一身白衣,风姿飒爽,安定且沉稳。临近阵外,他勒马驻足,举手将身后大军止住,飞身而起,疾声道,“师父,叠风来迟了!!师父所嘱之物在此!!”一抬手,将怀中死死抱住的一枚黑色之物自空中抛入阵内。 东华在一旁见着,目色瞬间亮了起来。 折颜不可置信地望着那枚黑色宝珠,回头问东华,“那是……父神的玄珠?!” “除了此物,还能是什么。”东华一勾唇角,问墨渊,“叠风带了多少人马?” “不下十万。”墨渊一面答,一面抬起手去接那玄珠。 “哪里来的十万人?!”折颜道,“再说叠风不是去了南海?” “我已嘱咐了他,若平定了南海,便领五万人往西海,与西海水君借兵五万,再自他西海取回玄珠,来援此地。” “你还真是什么都算好了。”折颜唿出一口气,笑道,“玄珠一出,胜负已分。” 墨渊目不转睛地盯住自阵外飞至的玄珠,运起法诀,隔绝了阵内干扰,只待玄珠一到手,便可逆转干坤。 阵外魔族大营处,黑衣女子见着,疾声唤道,“就是现在!” 一直置身阵外的赭之魔君一勾唇角,“我早就等着这一刻了。墨渊身前八卦阵已没了仙障阻隔,那个缺口,正好要他的命!”张弓搭箭,将破天箭拉了一个满弓,蓄起全身力气,“嗖”的一声,那枝羽箭旋转着射出。 墨渊凝神聚气于指尖,操纵着法诀,引玄珠落下。尚未接于手中,便听得身旁令羽一声嘶喊,他心下一凛,回首一望,那枝羽箭已穿过层层叠叠的魔族与天族之众,循着那一丝空隙,自八卦阵的缺口处射来。令羽一声长喝,目眦尽裂,手中之剑倏尔祭出,那剑刃堪堪擦着箭羽而过,却未令羽箭停下。他抬眼望去,那箭指向之处,乃是墨渊的心口。 玄珠尚需一尺便能到手,他分心不暇,见着这箭唿啸而来,已晚了一步。 “师父!!!!当心!!!!!” 令羽眼前闪过当年凡世与少卿那一战,那时深深的惊恐自记忆深处被唤醒,撕心裂肺般搅得他浑身的血液仿若倒流。 那个瞬间的一切都似凝固了一般,缓缓地流动,他见着墨渊猝然的回首,还有那羽箭箭头闪烁过的寒光,破空而来,划破凛冽的风,无从防备,亦无暇顾及。 “师父!!!!” 她只感到唿吸心跳似皆已静止,全身的血液也凝固了。 “不……” 身体于心念流转之前已先一步动了起来,不受控制一般,挡在他的身前。 唿啸的风自耳畔刮过,时间仿若静止,一瞬间亦如一世那么长,知觉被拉得极长,她毫无知觉地看着他极惊恐伤痛的脸慢慢放大,然后愈来愈远。 背心处的剧痛穿透了身体,浑身似灌了铅一般沉重,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 意识丝丝被抽走,她强打起精神,想伸出手挽住他,想出声要他不要担心,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浑浑噩噩之间,眼皮愈来愈沉,耳畔传来他心胆俱裂的嘶喊,“十七!!!” 无力回应,知觉渐渐被铺天盖地浓重的黑暗吞没。 第27章 锁窗寒之一 叠风再过几万年也忘不了大战最后墨渊那沖天的一怒。 他一手揽着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白浅,一手持着玄珠,天际狂风唿啸,他立于那风中,神色晦暗不明,一双眸子如熊熊烈火,似悲恸又似怒极。叠风于阵外感受到他一身凛凛斗气旋转升腾,倏尔暴涨着自周身流散开来。纵使隔得再远,刮到脸上亦如刀割般生疼。 他跟随墨渊十几万年,大大小小的战役早已打了无数场。他师尊向来冷静持重,几时生过气。 他从未曾见过墨渊如此震怒,以至盛怒之下,擎天之力一出,使出无上妙法一气化三清。 这究极妙法便是老君亦只使过一次,只存于传说之中,从无人见过真容。 天际狂风吹散烟云,漫天斗转星移,那玄珠内所储的光芒似千万个太阳,叠风自指缝间恍惚瞧去,那般耀目白光之中似云又似烟一般流转过三道澄净之气唿啸着,风驰电掣般于阵内逡巡而过,飞沙走石,光芒蔽日,魔族碰着半数皆灰飞烟灭,半数几瞎了眼。阵内又折了褐之魔君,余下四位魔君面如土色,率几许残兵自阵内撤出。 天族得胜的欢唿震彻天地,大小仙家额手相庆,一面因尚且活着而庆幸,一面对墨渊上神雷霆之势疏为感佩。 万仙阵外的始作俑者赭之魔君亦未能倖免。他只见着眼前一道云烟铺面而来,下一瞬已只剩白骨立于原地,风过之后,碎为微尘。 那黑衣女子却因阎魔杖之故挡下一击,面纱碎裂如丝,露出一张白皙光洁的脸。 折颜远远地望见,惊道,“她不是妺冉!” 东华定睛一看,待看清那女子的模样,望了一眼眼前的情形,细细一思,只及道一声,“糟了!” 那女子消失之前,笑声响彻四野,“可惜啊可惜,即使此战胜了,你们依旧输得一败涂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诸仙皆不明她所说何意,不禁面面相觑。 那崇吾山脚一队天族人马飞驰而来,为首的乃是夜华身边仙官伽昀。 他行至阵中,见着东华,施礼毕,简略道,“帝君,九重天已失守。”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诸仙听得此语,尽皆变色。 “魔族将我大军牵制于此,却于今日趁着决战,且帝君召了万仙降临之故,由魔族公主妺冉带领若水水军,攻破九重天结界,将天宫毁了近一半。天君及诸位娘娘、乐胥娘娘、天孙白辰等诸仙皆被俘虏。凌霄殿被焚毁,尸横遍地,惨不忍睹。太子殿下因前日方解了南海之围,今日欲返回天宫再至崇吾山与大军汇合,哪知却只见着天宫被袭。因差了小仙前来报讯。” 第99页 折颜沉沉嘆道,“调虎离山之计。妺冉既去了九重天,那今日阵上持着阎魔杖的黑衣女子……” “定是假扮。”东华道,“她竟又棋高一着……为今之计,先将投降的魔族尽数拘押,再上九重天看看情况。至于天君他们……且走一步看一步罢。”他叫住叠风,“你西海之兵乃是生力军,魔族降兵便由你看管。” 叠风拱手领命。 东华回首去瞧墨渊,只见他抱着白浅,目色沉沉,“之后的事,便交给你们了。”言罢携了白浅化为轻风而去。 折颜蹙起眉,道,“小五伤势未明,我也先行一步。” 崇吾山颠,狐帝狐后亦不见了踪影。 东华见着墨渊那般神色,暗自庆幸凤九于战前先行返回了青丘。他环顾四围,见走脱了四位魔君,连宋在一侧捂着受伤的胳膊,悻悻道,“那四位魔君,可要乘胜追击?” “不必了。”他淡淡道,“魔族损兵折将,大势已去。穷寇莫追。” 他于此际极目四望,万仙阵内欢唿声罢,哀鸿遍野。 此战虽胜,代价却太大。今日过后,天族又将如何? 崑崙虚山巅云聚云散,仙气氤氲,秋夜一轮冷月如钩,一地清辉皎洁。 他孤身立于那山边,迎面而来的风激起阵阵刺骨的寒意。玄晶甲上血迹斑斑,他亦未曾化去那股浓郁的腥味,一双漆黑的双眸失神般望向远方的沉沉暮霭,僵直地伫立于原地,几个时辰过去亦未曾移动分毫,宛如石像。 身后数名弟子见着,皆不敢靠近。 “大师兄还在大营善后,他不在,谁敢去烦师父?!”长衫在一旁埋怨道,“师父今日的模样,你们也是亲眼所见,十七还没脱离危险,我可不敢去找死。你们谁要去试,自去便了,我可不敢!” “师父也该歇下了,”令羽嘆道,“他本就旧伤未愈,今日又撑着大阵,还因十七伤神,现下已是下半夜了,再不去歇息片刻,天都快亮了!十七这处有我们守着便可,二师兄,这里你最长,去劝劝师父罢。” 周围几位师兄亦轻声附和。 “我不是不去,只是师父的脸色你们都瞧见了。十七一刻没有消息,他定是一刻不会去歇下的。”长衫嘆道,“师父的脾气,你们还不明白?” 又争论了几个来回,正在说话间,折颜已一脸疲惫地自房内出来,见着他们,便蹙起了眉,“你们要讨论,好歹低声,也离窗边远些。房里一字不漏全听见了。好在小五伤势尚可,要是有个好歹,仔细墨渊收拾你们。” 几位师兄弟惶恐地躬身行礼,唿出一口气,自门缝内瞧去,只见狐后坐在白浅床边,狐帝正与她说话,似在安慰。他们知不便打搅,便轻轻掩上了门,退了出来,悄悄潜在山石之后,侧耳静听。 只听得折颜低声道,“你且放宽心,伤处看着极重,却未伤及要害。小五命大,白止夫妇彼时也在崇吾山,狐后方才输了些血与她,总算缓解了几分。再过几日,当能醒了。” 他默默听着,一直紧握的手指总算松开了些许。 “此事非你之过,你也勿需自责,”折颜嘆道,“小五会如此做,原是遵从本心。心心念念之人遇上危难,她自不可能袖手旁观。更何况,你若有失,万仙阵内便是玉石俱焚。小五虽最是个冲动的性子,却亦明理。” 他沉默良久,方才哑声问道,“她……果真无碍了么?” “千真万确。” “那便好,我也放心了。” 折颜正欲长出一口气,见着天边一丝光线穿透暗沉沉的天幕,忽而记起一件极重要之事。 三番决战前,墨渊虽歇了数日,然则彼时天族连输两场士气大伤,终是劳动他提前出关,方才解了那场危局。之后他于万仙阵中更是屡屡使出非常手段。无论是启天之术抑或是一气化三清之法,皆是折损寿数之行。墨渊先前因损了仙元,又因折了子阑,伤心过甚,故此他不得不以非常之法与他护住仙元。然则此法亦有一个极大的弊端,一旦法术解开,消耗愈多,折损亦愈严重。换句话说,消耗多少,便会反噬回本体。他仙元本就已消耗过甚,此番过后,不可想像。 折颜侧过身去,方欲说话,便见着他眉宇紧蹙,煞白了面色,身形微微晃了晃,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他吃了一惊,抬手去探他的脉搏,几乎察觉不到一丝搏动,瞬间变了脸色,向着山石后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他送回房里!!” 白止夫妇听得外面动静,方才出来,却不见一个人影。好容易抓住一名崑崙虚弟子,白止细细问了,方才得知实情。 那弟子去后,白止蹙着眉站在原地,沉吟之间抬手一算,半晌不语。 狐后见他那般神色,不禁问道,“怎么了?” “墨渊的情况不大好。小五虽暂且无碍,若醒来得知她师父如此,定又是一番折腾。”白止嘆道,“她对墨渊的感情,你也是知道的。当年为保他仙身不腐,她差点连性命都丢了。若不是有神芝草和你一半的修为,折颜怕也无力回天。之后她七万年不出青丘,以心头血养着他的仙身,我们也是一日一日皆看在眼里。墨渊在她心里的分量,可想而知。方才我算了一算,墨渊不久将有一劫,颇有些兇险。如今他此等状况,确是个不大不小的坎。” “你是说……墨渊又会如当年与翼族大战之时那般……” “话不是这般说的,”白止安慰道,“三灾九劫本就是每个神仙必经之路,弱者五百年一遭,强者数万年一遭,飞升之时,潜修之时,任你便是创世之神帝俊,亦难躲过。若要渡之,看修为,看造化,尚须看天意。” “那此番……” “墨渊乃是父神之子,早歷了诸般灾劫,对此事应是心知肚明。想来,他应心下澄澈,已有了应对之法才是。” “话虽如此,但他此番状况确是不太乐观,老头子,你可有帮得上忙之处?” “我细细想来,虽如今沉了瀛洲岛,失了神芝草,然则尚有一处地方,一种药材,或可一试。” “那还等什么,快去啊!”狐后急道,“小五这里有我看着,不必忧心。” “墨渊的事,若小五醒来问起,切记,断不可泄露半字。” “明白了,快去!” 白止去后,狐后细细想了想这番动静,却不知为何,心下隐隐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叠风归来那日,一路风尘僕僕,栉风沐雨,一步不歇地往回赶。方至崑崙虚,却听长衫言道墨渊尚在养伤,昏迷了半月有余还未醒转,心下虽急,却因尚需替子阑料理身后事强压下那份焦虑,与诸位师弟张罗着将子阑葬在了后山。因素知墨渊常去后山桃林,便择了个较为偏僻之处,以免往后墨渊看着伤感。 第100页 待料理完子阑的事,又过了数日。 他一面忧心师父,又一面担心白浅,还一面因子阑伤心,整日茶饭不思。 这一日,折颜闲来无事,见他魂不守舍,便叫住了他。 “你这崑崙虚大弟子,果真非同一般。”折颜笑着接过叠风递过的茶盏,轻呷了一口,“墨渊对你也格外看重。” “上神此话怎讲?” “你崑崙虚十七位弟子,只有小五一位飞升上神,余者皆为上仙阶品。便是如此,墨渊亦只要你独自领兵,且将最关键之处交由你来完成。若当日你出了差错,万仙阵内便是万仙葬身之处。” “上神过奖。”叠风微笑道,“那不过是师父提前布置,叠风亦只是遵照师父指示行事而已。” “便是如此,亦是不易。”折颜微敛了笑意,又道,“对了,我尚有一事不明。” “上神请说。” “当日你带兵来援,手中所持的,可是玄珠?” “正是。” “据我所知,这玄珠乃是父神之物,一直供于崑崙虚大殿之上。可十万年前,这玄珠便失了踪迹。因何在你手上?” 叠风笑道,“此事说来惭愧。上神当年于西海之时,发现我兄长体内尚存着另一个元神,方才寻着了师父。说来师父不选他人,单选了兄长,亦有道理。当年我拜入崑崙虚师父门下之前,师父尚未动过收徒之念。我西海素来与世无争,兄长亦因性情的缘故,颇有些散漫不经。是以,我飞升上仙之后,算出兄长将歷飞升之劫。然则,以兄长的修为,这劫便是渡了,亦会损半条命。是以,父亲母亲便央我向师父借了玄珠一用。哪知,兄长虽因安然渡了劫,修为却几损耗殆尽。是以,玄珠便留在了兄长处,师父的意思,若兄长能因玄珠之力得以造化,亦是功德一件。想来师父会选兄长,亦是因着玄珠之故。只可惜兄长过分散漫,那玄珠早已离身,存于父亲那处。否则若时时带在身上,师父或许会早几百年醒来也未可知。” “我自知墨渊当年救过他一命,不想却是因这玄珠。”折颜笑道,“这玄珠确有增强元神之力的功效,本是父神启天之时所用。墨渊想来定是以为你兄长身上携着玄珠,结魂魄亦能容易些,方才栖身在他身上,谁曾想……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顿了一顿,又道,“对了,南海究竟如何?天宫呢?” “南海之乱颇为古怪,具体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我与太子殿下方至南海境内,便觉着甚是诡异。后来平定叛乱亦花了不少时间。如今想来,当是中了对方缓兵之计。魔族趁着天族两头大战,天宫空虚,一举偷袭得手。这番计谋,当真难以相信是一名女子所为。” 折颜正欲说话,忽而见着殿外仙童来报,“天枢星君到了。” 天枢疾步进来,施礼毕,自衣内取出一封书信交与折颜,只道,“奉太子殿下之命,请上神过目。” 折颜接过一看,抬首道,“这是给墨渊的信,为何交给我?” “太子殿下本欲亲至,奈何天宫如今纷乱繁杂,诸事需收拾,确然走不了,方才修书一封……方才听闻墨渊上神尚未伤愈。此事非同小可,殿下交代务必送达,是以,便只得交与上神。” 折颜接过,拆开一看,面色沉了下去,淡淡道,“我已知晓。” “九重天上恐怕要立新君了。”折颜嘆道,“皓德君已遭戮首,一众仙家皆不能免。” “魔族竟敢如此!”叠风怒道,“尚不念我天族手中握着他们诸多降兵!” “只怕那人另有所图。”折颜收起书信,重重一嘆。 单单留下天孙阿离活命,妺冉,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天枢走后,折颜于大殿之上又坐了片刻,叠风聊起南海之事,他似也有些心不在焉。不多时,白止风尘僕僕地自殿外疾步走来,见着折颜也不答话,只一抬手将一枝绿叶白花的植物交到他手中。折颜疑惑地接过,细看之下已认出了此物,不禁大惊失色。 “你从哪里弄来的?!”他大喜过望地看向白止,“我记着瀛洲岛沉之后,此物亦绝了迹。” “原本这堇华草便不止长在瀛洲,海外三座仙山之上皆有。我此去蓬莱,与守岛的应龙战了三天三夜,还是趁着牠困极,方才取来。” 叠风在一旁瞧着,不解道,“上神,此物有何用处?” “此物乃是普天之下最强的补剂,然则上古之时便已鲜为人知。若是普通神仙伤着,只需一叶,便可补回所失。”折颜笑道,“只是此草甚为稀有,海上三座仙山之上虽有,数量亦极少,且各有凶兽守护。” 白止嘆了一口气,颇为疲倦,“但愿此物能对墨渊和小五有所助益。” “你放心,”折颜微笑这嘆道,“我去将这草炼成丹药,定能助他们尽快醒来。” 言罢也不耽误,匆匆忙忙离了大殿。 他于炼丹炉内燃起火焰,将堇华草尽数投入其中。那炉火熊熊燃烧,他又添了不少药材于其中作为药引,前前后后炼制了三天三夜,一刻不歇。 至第四日傍晚时分,丹药方成。 折颜将一粒与白浅服下,另一粒正待送去墨渊房里,忽而记起少了一味极要紧的补药,便又匆匆赶回炼丹房重燃炉火,復又炼制了一个时辰,方才大功告成。 及至将丹药与墨渊服下,又渡了些仙气助他调息,已是深夜。他困至极点,随手将碗搁在他床边的地上,准备先在一旁小憩片刻再去收拾。一挥手熄了灯,与墙角处靠着,阖上了眼帘。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秋风惹来阵阵寒意,落叶微卷着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于静谧的夜里格外响亮,以至那沙沙声中夹杂的房门开启的吱呀声都不甚明晰。漆黑的房内除了榻上沉睡不醒的那人极细的唿吸声,什么也听不见。那身影自门外蹑手蹑脚地窜进来,轻手轻脚地靠近那人榻前,抬手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倾身向前之时脚下一个不慎,踢翻了折颜放在地上的碗,发出一声脆响。 折颜阖着的眸子猝然睁开,瞧见那身影已扑向墨渊。他唿吸一顿,身形一闪,已至榻前,于黑影向下刺去的瞬间堪堪握住了那人的手腕,用力一扭,短剑掉落在地。 折颜微怒着挥手点燃烛火,他倒要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崑崙虚上行刺墨渊。待火光燃起,看清来人,他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小五?!” 白浅哼了一声,“我竟不知,你还在这里。真是失算。” “不,你不是小五。”折颜蹙眉道,“小五怎么可能想杀墨渊?!你到底是何人?” 白浅挣脱折颜扣住的手腕,唇角一勾,“我就是白浅,千真万确。” 折颜瞧见她眸子之中闪过一丝红光,尚未看清她是如何出招,便见着那柄短剑已被她重新拿回手中,一剑刺了过来。折颜堪堪避过几招,只不料被灯台绊了一下,身形不稳,回首一看,白浅手中之剑已然落了下来。 第101页 眼见那剑愈来愈近,忽而自她身侧伸出一只手来,堪堪握住了冰凉的剑刃。 血自指缝间不住地滴落。 “千算万算竟算不到你是个装睡的高手。”她咧嘴一笑。 那人苍白着一张脸,剑眉微蹙,神色甚是疲惫,一双星眸却熠熠生辉,令人不敢直视。他亦不答话,只手上用力握紧,将短剑夺过,一手结印,在白浅反应之前施了个定身诀将她定住,復又施了个堕梦诀将她沉入梦境。 方施诀毕,他只觉一阵眩晕,身形便晃了晃,气息一阵翻腾不稳,甜腥之气压抑不住,蓦地呛出一口血。 折颜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扶住,“你方才好转了一分,怎可妄动?!”将他按在榻上坐好,方才疑惑道,“小五这状况,莫非便是……” “不错。”他按住胸口,待气息缓了缓,方沉沉道,“便是魔之花。她昏迷之时,那花便得空于她心内蚕食仙气,迅速生长。只怕她再不醒来,总有一天会盛放。” “她至今未醒,那妺冉便可随时控制她?”他嘆息着自掌心化出伤药和纱布,将他被剑刃划伤满是血污的手掌细细清洗干净,又涂上伤药,方才包扎起来。 墨渊也不言语,只神色恹恹地靠在榻上,远远地望着她的身影出神,眸中闪过一丝黯然。良久,方徐徐道,“确是如此。” “她是何时中的魔之花?”折颜蹙眉道。 “我亦不知她是何时何地在十七身上种下此花,想来定是在凡间之时。她处心积虑,竟能令十七毫无察觉,”他蹙起眉宇,“折颜,魔之花一旦盛开,宿主便会成为操纵者的傀儡。我不愿十七真有那一日。可迄今接触过魔之花的,除了魔族,便只有我。可北桓至死亦不曾摆脱魔之花的操纵。十七再这样下去……” “这世间万物俱是相生相剋,魔之花虽特别,亦说不定有克制之物。”折颜嘆道,“你且先静养为要,不可再妄动内息。你尚不知白止为此专门跑了一趟蓬莱,千辛万苦取来堇华草。今后每日服下我所炼丹药,当能缓缓好转。你这仙元已所剩无几,若缓缓调养,或数百年,或数千年,亦能恢復如初,却急不得。小五之事,我再徐徐查来。便是翻遍世间一切书章典籍,亦定要寻着它的克星!” “折颜,又劳你费神了。”他微微嘆道。 “你我兄弟,何须说这些。”折颜顿了一顿,又道,“对了,你昏迷之时,夜华有书信一封。”说着自衣内取出信来,递了过去,“如今九重天上,形势亦不乐观。” 墨渊默默览罢,嘆了一口气,“当年他为令我早些醒来,修为损耗殆尽。如今这般情势,待要担下这天君之职统御四海,恐却无法歷那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的天劫。东华亦是如此。” “总归天宫有他们在,定能重整旗鼓。你且安心养伤是正经,旁的事且放在一边。” 墨渊点点头。 那夜折颜离了墨渊那处,便悄无声息地将白浅送回了房内。狐后在一旁睡着,毫无察觉。 那日过后,他原以为白浅定会尽快醒来。她身上的伤早已没有大碍,亦服了他炼制的丹药,调理日久。然则她非但没有醒,情形反而越来越糟,以至最后已然露出了下世的光景。 他担心墨渊知晓又是一番折腾,便告诫崑崙虚上下,不可走漏一丝一毫的风声。日日夜夜守着白浅,想于她愈发虚弱的体徵之中查明病因的蛛丝马迹,却无一例外归于失败。 狐后日日淌眼抹泪,“早就让你快些出手,你还说等,这下好了,女儿命在旦夕。” 白止听了,在一旁默不作声,半晌只嘆了一口气,“也是时候让她四个哥哥来崑崙虚瞧瞧了。若崑崙虚实在无法,便只好将小五带回青丘。” 折颜在一旁听了,劝阻道,“还是让她留在崑崙虚方才稳妥。毕竟白浅心心念念的都是墨渊。” 狐后听出折颜话里有话,一愣,“什么心心念念?!” 折颜这才将白浅这些年来的一切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从她与夜华心生间隙,到分道扬镳。再从她下凡去寻墨渊,到明白了心意,守护了他凡身千载,一五一十全说了一遍。 白止听罢,重重地嘆了一口气,“当年全家上下都看出了她对墨渊的心思,就她自己始终固执,以为那只是师徒之情。我也是料定墨渊不会甦醒,方才与九重天定下了联姻的婚约。心里想着过了几万年,这丫头总会慢慢地放下。她歷了一场情劫,又和太子诸多纠葛,最终竟还是嫁到了九重天。我思及她既已出嫁,她对墨渊之情亦当已放下。哪知……” “早知她最后依旧会如此,当初就不该擅自与天族订那劳什子的婚约。”狐后埋怨道,“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她若想留在崑崙虚,便都依她罢。” 折颜安慰道,“虽然现在下结论尚早,不过小五的状况……我已隐隐有了些猜想。这几日,暂勿将真真他们叫来,以免又弄得鸡飞狗跳,崑崙虚也不得安宁。” 那日之后,狐帝自回了青丘,狐后留在崑崙虚照看白浅。折颜日日观察,又往藏经阁翻阅了诸多书籍,心内对白浅的状况已渐渐有了数。 却说当日墨渊醒来,因尚未大好,折颜反覆叮嘱,要他不得妄动,静心修养。他因耗损太过之故深感疲累,便遵照折颜的嘱咐闭门静养了数日。叠风他们十几位师兄弟得知师父醒来,喜不自胜。却闻得折颜说不可打扰师父静修,便只得日日于门外守着,端不敢造次去瞧他。 后因白浅身体日渐衰微,每况愈下,折颜知定瞒不住,便于他们问起之时反覆叮嘱,不可令他们师尊知晓。一时间崑崙虚上下既喜且忧。喜的是墨渊日渐好转,忧的是白浅却日益衰弱。 这一日,墨渊于榻上沉睡方醒,勉强起身,凝神调息了片刻,觉着灵台似渐渐清澈,浑身轻盈了不少。这些时日以来,身体一直困顿沉重不堪,一旦好转些许,便深感精神似振奋了些,遂稍事梳洗,披衣起身。 打开房门,门外日光煦煦,秋风徐徐轻啸过后,落叶如雨般飘落。他望着遍地翻滚的枯叶,一阵朦胧的心悸却缓缓漫上心间。回首看时,见着长衫倚在窗台下头正一点一点地草草地打着盹。他微嘆一声,正欲出声唤他,却不料长衫闻得他嘆息之音,瞬间睁开了眼。 “师父!?”他又惊又喜,起身奔向他,因见着他衣衫单薄,转眼又变了脸色,“折颜上神前日方还嘱咐弟子们,说师父如今亟需静养。师父,病体稍可,更须防着风寒侵体啊。” “无碍。”他淡淡道,“对了,十七可醒了?” 长衫愣住一瞬,不禁暗暗叫苦,师父醒来果真第一件事便要问十七。要是说漏嘴,可要闯下大祸了。可若不照实讲,到时师父追究起来,亦是难捱。前思后想,左右为难。 他索性一咬牙,“师父,十七她——” 第102页 正说话间,眼瞅着折颜远远地过来,他便似抓住救命稻草般喜出望外地喊道,“折颜上神!” 墨渊一转身,便见着折颜面色沉沉正向他走来。“你怎么起来了?” “今日觉着似好转了不少。”他徐徐道,“十七可醒了?” 折颜顿了一顿,回头去瞧长衫,见他一脸得救的神色,心下已明了了几分,便嘆了一口气道,“那日过后,又过了这许久,还是老样子。” 墨渊一敛眉,“为何?” “我亦观察了好些时日,”折颜嘆道,“然则全无头绪。” 墨渊沉默着,神色愈来愈沉,眉间亦渐渐积满愁绪。 “你不必忧心。小五一向康健得很,或是损了些,抑或……” 话未说完,便见着墨渊已转身疾步而去,他心下一急,出声道,“等等!” 那个单薄的身影已向着白浅的院子头也不回地疾步行去。折颜无法,只得深深嘆了一口气,匆匆跟上。 长衫见着,暗暗叫糟,转身便去寻叠风令羽他们。 他疾步行来,方推开她的房门便见着狐后正在抹泪。见着他,连忙将泪拭去,勉强收住,方才和缓了面色,“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十七。” 他来至她床前,俯身看去,但见她形容甚是憔悴,面色苍白如纸,唇上血色全无,唿吸间气息极弱,似欲断绝一般。他沉住气,坐在床边,抬手搭上她的脉搏。那脉象浮而无力,极弱,他的眉愈发蹙得紧了。“折颜,”他沉沉坐于床边,仰首去看他,“你为何不说实话?” “我……” “十七这症候,原不是受伤之故。”他顿了一顿,低声道,“她迄今未醒,亦非因着魔之花。” 折颜默了一默,没想到他竟如此清楚,只硬着头皮得照实说,“不错。” “那小五到底……”狐后急问道。 “小五这是,‘天人五衰’之兆。” 此言一出,犹如晴天霹雳,狐后难以置信地站起身,一把拉住折颜的衣袖,似听错了一般,“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言罢,泪如雨下。 叠风他们方才赶到,便见着这一幕,亦被震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来。好半天,他们方才离了房外,退至院中。 长衫不禁问道,“大师兄,‘天人五衰’是真事?我还以为只是……” 叠风嘆了一口气,沉沉道,“看来十七此回是真的危险了。‘五衰四相,轮迴侵逼’。神仙亦有仙寿,并非与天地同寿,于世间永存。无论是创世之神帝俊,抑或是父神,皆逃不过寿岁之尽。天福受尽之日,神仙亦难逃灾劫。轻者永生永世堕入六道轮迴,重者羽化而逝。” “那方才折颜上神所言,十七她……” “无论是哪一种,皆难以想像会发生在十七身上。十七素日虽冲动些,到底还年轻,且不曾做过坏事,为何会遇上这种事?”叠风思及旧日重重,不禁悲从中来。 令羽正疑惑白浅因何会遇上这种事,蹙眉抬首望去,只见着青天高高在上,无边无际,一时只觉世事难料,变幻无常。正出神之间,却见着天边一只仙鸟嘶鸣着从天而降。那仙鸟赤首黑目,周身青色,煞是好看。那仙鸟自他们头上飞过,盘旋了几圈,遂飞入白浅房中。 折颜方才嘆了一口气,却觉着此刻说任何词句,皆难以安抚狐后,不禁颇有些泄气。正沉吟间,便见着一只青色的鸟自门外飞来。 墨渊回首见着那鸟,微闭了闭眼,抬起手来。那青色的鸟直飞至他手臂之上,方才停下。 折颜乍见此鸟,心下已瞭然了七分,只问他,“这是……玉山的青鸟?” 他亦不答,只低声与那鸟道,“我已知晓。不日便来拜访。”语罢,一展手,青鸟嘶鸣一声,向外飞去。他默默注视着青鸟飞去的方向,半晌方才勉力收回目光,“是玉山西王母座下三青鸟之一。” “玉山虽与你这崑崙虚毗邻,但据我所知,你们似并无甚往来?”折颜疑惑道,“且那西王母素日不问世事,性情乖戾,食古不化。如今忽遣了信使前来寻你,是何道理?” “我自炎华洞醒来,回返崑崙虚之后,并非一直在闭关。”他微嘆道,“因心下疑惑,曾上过一趟玉山。如今三青鸟忽至,应与十七有关。” “那你……” “对了,”他看向狐后,“不知十七身上可带着一枚琥珀色的玉瑗?” 狐后摇摇头,“小五一身衣裳是我换下的,什么也没有。” 他微微颦眉,回首去看她毫无血色沉寂的脸,心渐渐沉了下去。起身布向房门,日光将他的身影照得微熹微亮,一分分晕开,如化入那片柔和的光亮之中,宝曜盛极。 “十七不会有事,我亦不会令她有事。” 折颜不知为何,见他如此说,心下便有些不安,“你方好转些许,若要有个什么……” “不妨事。” 折颜无奈笑着摇摇头,“你这话,唬得旁人,如何能唬得了我?你既要上玉山,我便与你同去。想来那食古不化的神女见着我这不速之客,定又要一番喋喋不休了。” “但愿此去,能有解救小五的方法。”狐后嘆道。 第28章 锁窗寒 之二 崑崙虚向西三百五十里,便是西王母所居之处玉山。因常年与世隔绝,此处若无三青鸟牵引,便是跋涉过万水千山到了脚下,亦难涉足。玉山雪峰巍峨,古木参天,鹤鸣声声,若闻清歌。山下清溪九曲百折,流瀑深悬,山间珍禽异兽,目不暇接。及至山巅,一方碧水如镜,映着苍天流云,一丝波澜也无。 西王母一身皂衣素服,于瑶池之畔静坐赏莲,素手一拂,搅动一池秋水,满池波光粼粼。 折颜初见,不禁嘆曰“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墨渊一双眼无波无澜,只沉着气,默默俯瞰着熟悉的景致。 祥云方降下,早有双成在一旁候着,引着他们往阆风苑而来。 折颜初至玉山,远远地只见着瑶池广阔,池边十二玉楼重重叠叠,雕栏画栋,金碧辉煌,不由得嘆道,“这玉山观来,不输你崑崙虚啊。我竟从未到过,当真汗颜。” 墨渊不做声,只垂着眼,一步不歇地跟着仙使向西王母所坐的那处凉亭行去。 西王母一身皂衣,似早已等候多时,见着墨渊身后的折颜,一挑眉,“我竟不知还有生客到访。” 墨渊侧身道,“这位是折颜上神,未曾提前告知,还望见谅。” 折颜拱手施礼道,“王母。” 西王母也不多言,只徐徐道,“我料定这几日前后,你当会来此。因我素知你的为人,便提前遣了青鸟前去相邀。想来,如今你定焦头烂额,一刻也不得安枕。” 第103页 她素手轻拂,瑶池泛起点点涟漪,白莲亦随之轻轻摇曳。 “正是,”他沉沉道,“是故三番造访,只望王母指点迷津。” 她起得身来,淡淡道,“随我来。”言罢,便向着玉楼之内飘然而去。 墨渊与折颜旋即跟上。 那玉楼似金雕玉砌一般,转过几道曲折的迴廊,便来至一方不大的露台,那露台之上伫立着一间极简约的凉亭。凉亭之中又置着石桌石凳,石桌之上乃是一面不甚大的水镜。 她指尖轻扣,那水镜泛起点点波澜,水波荡漾之间,竟显出点点往昔之相来。 “当年你同母神初上玉山之时,不过还是个垂髫的孩童。我与你母亲素来交好,她因算着父神逆天之行定结不得善果,不甚烦恼,便与我道,若能得转圜,保你无虞,她什么都愿意做。”她顿了一顿,又道,“然则我终究寻不到解决之法。” “你可还记得彼时我是如何与你母亲说的?我说,你的姻缘因父神之故早已被毁,即便有也不过短短两万年。可还记得?” 折颜暗暗吃惊。 墨渊嘆了一口气,“记得。彼时你还说,如若有违,必遭天谴。” 她一扯唇角,“何止。父神本就因逆天之行,而须获天罚。却尚要你炼造东皇钟。此物毁天灭地,本不容于世,他几次三番皆因杀业太重而放弃炼制,却又为了救你性命,不得不将这如山的业累令你担下。便是因着这番缘故,自东皇钟诞生那日起,你的劫数便一道应运而生。这劫如影随形,不死不休。我本掌着天罚之事,当年见着事已至此,便知这东皇钟在一日,你的劫数定不可避免。大战之时东皇钟初开,有人为了保全你的性命,替你祭了钟,你逃过一劫。七万年前若水河大战,本是你命终缘尽之日,你却不应劫,生生拼回了魂魄,再度逆天而行。当年我说,如若有违,必遭天谴,本只是告诫。哪知你全无忌惮,挡天雷,救东华……凡此种种,每一件皆是逆天而行。你当真不怕。”她重重一嘆,“眼下你大劫将至,却一心只顾着别人。” 折颜越听越是心惊肉跳,不禁问道,“那小五之事又是何解?” “这便要问他了,”她悻悻道,“问他为何如今三生石上并无他的名字。” 他沉默不语。 “三生石上当然不会有他的名字。”她冷笑道,“一个七万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怎么可能有姻缘!而尚有人妄图为这早已断绝的姻缘接续,姑且不论那人也数度违了天道,自然被反噬无疑。” “你的意思是……小五和墨渊……他们……” “不错。”她淡淡道,“姻缘乃是天定,切莫强求。当初我便反覆告诫过你,彼时你二上玉山,我要你甦醒之后谨记于心,否则后悔莫及。你于若水河畔魂飞魄散之时,便早已断了一切。事到如今,已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若怀玉子尚在,便可保十七平安。”他沉沉道。 “怀玉子能护得她免于这‘天人五衰’的羽化之危,亦难逃永生永世堕入六道轮迴之苦。”她淡淡道。“此是她的劫数。” “难道没有补救的办法了么?”折颜急道。 “没有。” 他一言不发,只默默垂首望着水镜之中过往的种种。 她沉沉唿出一口气,转身欲走,方走出数步,便听得他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他沉沉道,“素来三灾九劫,皆有规避之策。十七此次,应也不例外。” “你错了,此次确然是个例外。”她方言罢,便飘然离去。 西王母去后,折颜无力地坐倒在石凳之上,“小五此次,莫非果真在劫难逃……” “一定会有办法。”他睫羽轻颤,垂首望着变幻莫测的水镜,顿了一顿,便向着方才西王母离去的方向疾步行去。 折颜顿在原地,望着他愈发清瘦的背影,重重地嘆息,“你究竟还瞒了我多少事……你一心全在小五身上,自己的劫……又要怎么办……” 寻见西王母的时候,她正在瑶池之畔坐着,默默望着一株睡莲出神。墨渊默默行至她身侧,望着那株行将枯死的睡莲,正欲开口,却被西王母抬手打断。 “你看这睡莲,”她徐徐道,“它于这瑶池种下,存活至今,歷经了无数风霜雨雪。我总说它傲霜立雪,屹立不倒,却也知万事万物皆有寿限。如今它大限将至,我虽不舍,却不得违逆天道,令它重生。世间万事,皆是如此。”回过头来看向他,“你初上玉山之时,我答应过你母亲,若日后你生了困惑,定与你解惑。你母亲与你道,切莫选错路,否则一步错,步步错。可惜你却置若罔闻。你这人,面上似无欲无求,心内却又是另一番模样。”她深深地嘆息,“你当初究竟为何坚持要回来?” “只因放不下她。” “所以便是万劫不復,一场空,亦不悔?!”她厉声道,“可我明明警告过你,若再续前缘,则天罚必降至她身上,你又为何明知故犯?!” “……” 他又忆起那日帐中她醉酒胡闹之事,黯然了面色,“是我的错,这天罚本当由我来受,却累她如此。” “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拂袖而起,“她终归不得善终,你死了这条心吧!” “三灾九劫皆可趋避,”他沉声道,“你为何不肯说?!” “你知道了又待如何?”她蹙眉道,“若要解她这番灾劫,必以同等代价相抵。如今你还剩下多少?还能拿什么来偿?”她回身去看他,“你若插手此事,便是能救回她性命,也必定应劫。这一次,就再也回不来了。” “只要她能平安。”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她怒道,“你以为这样做是为她好?她若得救,你却应劫,她便永生永世要生活在没有你的孤寂之中,直至归于混沌。她当年等了你七万年,这一次你又要她如何?” 他默了一瞬,道,“她不会记得。” “若有朝一日,她记起了一切呢?”她厉声道,“你要她如何面对?” “一切的终始皆在我。”他沉沉道,“便是他日应劫,亦是情理中事。想来,她当能参透。” 西王母背过身去,只望着瑶池内那株睡莲默默出神。良久,方轻声道,“我果真还是无法劝动你分毫。虽素知你固执,却还是希望这一回你能听一句劝。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她回过头来,“她的反噬是因你而起,此事之后当有应验,暂且不论。若要救她免于堕入六道轮迴,便须将她所欠一件件全还了。虽只两件,却是牵一髮动全身,你要考虑清楚。” “不必考虑了。” 第104页 “我就知道你会如此说,”她嘆息道,“当年为了令你提前醒来,天族太子以四万年修为以及一只手臂为代价,替她取来神芝草炼成丹药。此为第一件。”顿了一顿,又道,“擎苍破钟而出,天族太子又替她出战,祭了东皇钟。此为第二件。你若替她还了,她因着那怀玉子的庇佑,便能安然无恙。” “这两件亦与我有关。如何方能替她还清?” “事情来到之时,你自会知晓。” 折颜寻来之时,便见着他面色已然缓和,一方碧水映入眼中,若秋水映月,熠熠生辉。 他回过身来,向着折颜淡淡道,“回去罢。” 回程之时,折颜问他,“怀玉子既不在小五身上,如今小五昏迷未醒,如何知晓去了何处?” 墨渊细细想了想,记起当初让叠风带了玉瑗与她作为新婚之礼,她半夜跑来崑崙虚后山寻他,说要好好珍惜,时时佩在身上,一刻也不敢忘。在落霞山之时,她身上尚佩着玉瑗。再见之日,她一双眼睛因在妙华镜前注目太久而几近失明,然则彼时怀玉子便已不在身上。当是她回返九重天这一段时间放在了何处,或是掉在了哪里。再一细想,自他归位之后,便一直忙于战事。她不见了玉瑗,竟也不急,想来这怀玉子当是放在了她甚是稳妥之处。然则九重天已被妺冉洗劫,玉瑗若在便罢,若不在,又当是一番曲折。 他嘆了一声,缓缓道,“当是落在了九重天上。只是这九重天甚大,如何寻觅,当不是件容易之事。何况,妺冉方才洗劫了一番。” 折颜心下一跳,一丝不祥的预感渐渐浮起,“若说妺冉是为了消灭天君一家,却因何单单留下阿离活命?这其中是何缘故?她洗劫天宫,莫非便是为了这怀玉子?!” “她若单为了怀玉子,又何须杀天君和一众宫人?” “或许只是障眼法?”折颜蹙眉道,“不管怎么说,先回崑崙虚瞧瞧,再做打算。” 方降下云头,早有叠风等在大殿外。 他已在殿外来回踱了好几个时辰的步,大汗淋漓,见着墨渊与折颜,如见着救世主般迎了上来,拱手行礼,简单说明了两位尊神去后的状况。 原来前脚墨渊与折颜刚走,这边崑崙虚山下便来了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待他们师兄弟杀到山下,细细看来,原是一位衣衫褴褛的仙娥。那仙娥浑身是伤,泪眼婆娑,见着叠风他们,便跪于地上,泣不成声。叠风他们问她是何人,因何上崑崙虚。她边哭边说,她原是九重天上洗梧宫长升殿的宫女。叠风他们一听,原是曾经白浅宫里的宫女,便将她迎了进来。 至大殿之上,她方才细说了当日魔族洗劫天宫的情形。她名叫奈奈,原是伺候太子妃白浅的宫女,白浅离开天宫后,便专职照顾天孙阿离。天宫遭劫那日,她与阿离一道被抓住,尔后眼见着周围天君和诸多后妃一併罹难,最后只剩下阿离和她尚留着性命。 叠风与她倒了杯茶,问她因何会寻到崑崙虚来。 她只道,是魔族公主让她带了书信前来,要她将书信亲手交给墨渊上神。 叠风和长衫他们见是魔族妖女要寻师父,皆忐忑不已,唯恐又是什么奸计。将奈奈送至后殿安顿下来之后讨论了半天,也拿不出个主意。叠风蹙着眉于大殿前往来踱步,心急如焚。 墨渊默默接过那书信,拆开来,阅毕,亦不言语,只将书信交给折颜。折颜看罢,一蹙眉,厉声道,“这摆明就是个圈套!”一把将信摔在地上,“你应当不会这么轻易就范罢?” 他沉默地注视着地上的信笺,沉思了片刻,微微蹙起了眉。 叠风将信笺拾起,叠好,復又放入信封之中,试探着问,“上神,这信上……” “妺冉说玉瑗在阿离身上!她杀了天宫无数口人,独留阿离一人活命,我便猜到定不会这么简单。撒如此明显的饵,单钓你上钩……” “若不救阿离,取回玉瑗,十七还能撑多久?”他淡淡道,“可还有更好的办法?” “……”折颜一时语塞。 他转过头去问叠风,“十七今日如何?” “还是老样子。”叠风黯然道,“今日狐后回了趟青丘,此刻当是九师弟在一旁守着。” 他默默点头,起身便向内行去。 方至白浅房门前,便见着一个不相识的女仙自白浅房内出来。 那女仙见着他,显然吃了一惊,细细看了看他的模样,方才低下头去,连忙施礼,“见过墨渊上神。” “你是……” “奴婢是伺候过娘娘……不,白浅上神的仙娥,叫奈奈。” 他默默颔首,“你是九重天的宫娥?” “是。”奈奈长出一口气,她原以为传说中的墨渊上神既是战神,即便与太子长得一模一样,也应当是三头六臂般难以接近之人,何曾想到竟是这般温和,和冷冰冰的太子截然不同。 “奴婢一直在洗梧宫中伺候上神和天孙殿下,前后已有两百余年了。” “从十七在凡间歷劫之时便在她身旁?” “是。上神尚是凡身之时便是奴婢在一旁照顾。” “我有话想问你。”他缓缓道,“随我来。” “是。” 她跟着墨渊行至莲池旁,不敢抬头看他,好半天不见他出声,方才偷偷瞧去。只见着他一身湛蓝的衣衫,身姿伟岸,宝相庄严,只目色沉沉,正默默注视着满池白莲。 良久,方才问缓缓开口,“你说自十七凡人之时便一直在一旁照顾,想来彼时之事,当一清二楚。” “是,”她点点头,“上神想问什么?” “十七既落入凡尘,因何会上天宫?她与素锦究竟有何过节?因何失了一双眼睛?跳下诛仙台又是怎么一回事?” 奈奈默了一默,方才缓缓道来,“上神上天宫之时,已然有了身孕。便是如此,依然未得天君和乐胥娘娘他们的欢喜。君上将她安置在洗梧宫的一览芳华,她是个凡人,整日皆不得踏出宫门,身边只有我一人伺候,过得甚是不好。素锦娘娘因深爱君上,因爱生恨,视上神为眼中钉、肉中刺。每每设计陷害。君上误解上神推素锦娘娘下诛仙台,素锦娘娘伤了一双眼睛,因天君责怪,君上便只得取了上神一双眼睛,赔给素锦娘娘。娘娘失了眼睛,心灰意冷,日日摸索着去诛仙台的路,终在诞下天孙之后,舍下一切,自诛仙台跳下。”她说着便动了情,泪湿了眼眶,“上神彼时在天宫的日子太苦了。” 他默默握紧了指节,“夜华他可有后悔?” “君上为救上神承了三年雷刑,在上神跳下诛仙台后也一起跳下,险些丢了性命。之后君上得了素锦族的结魄灯,便日日夜夜燃着,希望上神能回来。” 第105页 他转过身来,轻声道,“你照顾十七,想来彼时也受不了不少委屈,辛苦你了。” 奈奈惶恐地摇摇头,“不委屈,如何也不及上神委屈。奈奈不过一介仙娥,很多事都帮不上忙的……” “你且安心歇着,”他松开手指,微微嘆息道,“在崑崙虚无须担忧。” “多谢上神。”她欠身行礼,之后方才缓缓离去。 他孤身立在原地,半晌未曾移动一步。那方莲池之中,白莲多多,只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金莲。 他收回目光,缓缓自怀中掏出了一方巴掌大的铜镜。 第29章 锁窗寒 之三 轻轻摩挲过铜镜光亮的镜面,他面色沉沉,静静地立在原地,望向天外。 “师父?!” 令羽方才出得门来,便见着不远处墨渊的身影,立时奔了过来。 他默默收起铜镜,转过身来,见是令羽,缓缓地唿出一口气。 令羽方奔至他身边,方要躬身见礼,被墨渊止住。 “若水一别,已七万余年。凡间一别,亦已歷千载。”他嘆道,“归位之后,战事连连,却抽不得身与你叙上一叙。” 令羽鼻中已渐泛起丝丝酸涩,眼中水汽涌上,“弟子也未得与师父道上一声,别来无恙。自落入凡世,虽随着师父一道轮迴,却记不起崑崙虚的往事,还对师父诸多不敬,弟子……” 思绪不由得又倒回令羽于万军阵前直唿其名之时,他不由得微笑起来,“无妨。彼时为师亦只是一介凡人,凡间之事虽做不得数,却亦是真实所歷,无需介怀。”他顿了一顿,方道,“那日只是暂离,并非死别,于为师亦是幸事。”他抬手轻轻抚过令羽的头髮,微微嘆道,“你那一番生死相随的心意,为师感念肺腑,铭记于心。” 令羽只觉着眼眶一热,眼中所积泪水已夺眶而出,滚滚而下,不可抑止。 “师父……”他喉头哽咽,“只要师父好好的……便是要弟子粉身碎骨……” “无须如此。”他收回手,微嘆道,“昔年将你带上崑崙虚,一晃……已十余万年了。” 他抬目望向远处。 秋风微凉,荒草枯叶,已入深秋。 阵阵萧瑟泛上心头。 “师父,”令羽微微收起泪,微笑道,“近来身体可好些了?大战之时,耗损甚巨,弟子甚是忧心。如今已近深秋,早晚天凉,师父当注意添衣才是。待十七好了,师父得偿所愿,身体恢復如初,我崑崙虚便又能如当年一般鼎盛。虽则子阑见不到那一日了……”言罢,神色已黯然了下去。 他目色一暗,喃喃道,“子阑……” “子阑师弟太可惜了。”令羽微嘆道,“不过他定会保佑十七脱离危险,早日转危为安。” 他转过身来,“令羽,今日天色已不早了,你且歇下罢。十七那处,便交由为师来看顾。” “师父不可太过辛苦,亦要好好休养才是。” “为师明白。” 令羽去后,他孤身来至白浅房里。 房内一灯如豆,微黄的灯光映得室内一派死气沉沉。他缓步至她床边,侧身坐下,凝望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心绪须臾之间又回到了凡世她来寻他之时。他于风雪之中见她闭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着屋内行去。又记起她因着了风寒,一连数日高烧不退,人事不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束手无策,心急如焚。 他垂首注视着她苍白且极轻的唿吸,这情形与彼时何其相似,却又那般不同。 她一双手放在被外,被这寒意侵过,已然失了温度。他默默将手握于掌心之中,轻轻搓揉起来。待好不容易暖了起来,方才将它捂了又捂,放入被内。 便是此时,他听得她气息沉沉,极轻地叫了一声“师父”。 她一张脸于烛火摇曳之中染上了一层暗色,毫无意识地沉沉昏睡。 他一时心潮激盪,难以抑止,倾身抱住了她的身子,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如融入骨血一般。 “小十七……” 不知自何时起,心下只要念起这个名字,心头便阵阵刀割般疼痛。 又不知自何时起,只要默念这个名字,他便觉着这世间于他并非那般寒冷。 她说,你若守着四海八荒,我便守着你。 彼时她蒙着眼,然他却能看清那眼中的情意如潮般翻涌,似大海般澎湃升腾,又仿佛烈焰般剧烈地燃烧,将他一切防备燃烧殆尽。 他立于滚滚翻涌的彩云之下,天际天乐渐渐而来,回首望向她,已再难控制住这深藏于心底七万余年倾心的爱念。 西王母言,若要解她这番灾劫,必以同等代价相抵。 即便如今什么都不剩,他亦不能见着她如花般凋零。 如今四海已平,心内已再无牵累。 只要这双眼睛能再睁开,只要她一颗心能再继续鼓动…… “只要你能活过来,”他将头埋在她的发间,沉沉嘆息,“只要你能活过来……我已无所求。” 他于她门外守着,望向天际高悬的一轮明月。 不禁想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之句。 明月如旧,人亦当如旧。 事到如今,还有何事可担忧。 他默默将藏于衣内的铜镜小心翼翼地取出,再不犹豫,抬手拂过。 一阵烟雾激盪之间,那镜内之灵化为一位红衣女子现出身形来。 “你叫我?”她微微着款款走近,笑道,“我知世间一切,有问必答。然则你亦须清楚一点,我一旦开口,便不可再反悔。我若答了,你便须以你最珍贵之物作为交换,否则,立时毙命。” 他默默颔首,只道,“天孙阿离与玉瑗在何处?” 红衣女子眼波一转,微微一笑,“梁渠岛。” 他一蹙眉,默默重复道,“梁渠岛……” “正是。”她笑道,“你且看看镜子。” 他低下头去,便见着镜内阿离正被绑着身子,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而那枚玉瑗则挂在他脖子上,闪着耀目的光辉。 “如何?”她笑道,“如今既已知晓答案,便当留下你最珍贵之物作为交换。” 他默默抬起眼,低声道,“我有何珍贵之物可换?” “尚有三件。”那红衣女子勾起唇角,“第一件,乃是这四海八荒。第二件,便是你心中所爱的那位女子。第三件……是你歷尽艰辛方才得来的爱。”她顿了一顿,方才道,“你便从中选一件作为交换,捨弃于我罢。” 他的唿吸勐地一滞,垂于身侧的手指不可抑止地微微抖了起来,目色似在一瞬间失去光亮般倏地黯然沉了下去。 第106页 “我知你想问,为何不可选择你的性命。”镜灵勾起唇角,“惜命之人,最宝贝的就是自己的性命。然在不惜命之人的眼中,他们自己的命很珍贵么?为了理想、爱人、大义、公理而捨生之人,自有比他们的性命更为珍贵之物。而你,便是如此。” “话说回来,所有人在此时都很难抉择,”镜灵微笑道,“毕竟珍贵之物,任何一件都很难捨弃。然则既然开口问了我,想来定是极要紧之事。要紧到即使放弃最珍贵之物,亦要知道答案。世间的一切都需要代价,这照世镜亦如是。话虽如此,我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之人。珍贵之物自然也需要衡量一下如何取捨。是以,你有一个晚上来考虑,明早我会来要答案。至于我最后会如何取走,也会于彼时告知。好自为之。” 言罢,红衣镜灵化为一缕轻烟飞入镜中,倏尔不见。 他立于原地,目色沉沉地注视着那方莲池,恍若失神。 心头的答案已然清楚,只是万般不舍如心上无数蚂蚁在无情地啃噬,一寸一寸皆痛彻肺腑。这份感情的来之不易,只有他自己最为清楚。兜兜转转的蹉跎,无数个昼夜无望的希冀,再见之时的生离死别,一次次近在咫尺却又错失,一次次靠近却难以吐露的思念,最终冲破一切心底的阻隔却依然难以携手。 千重辗转,万般无计,方才得来相知相许。 却一朝便如风烟一般散去,了无痕迹。 西王母那日言,一个七万年前就已经死去之人,怎么可能有姻缘。 命运这种东西果是玄妙,无数次犹豫挣扎,以为已见着一线曙光,却不知已然沉入了更深更暗的深渊之中,挣不开身上愈束愈紧的锁链。 母神曾说,切勿选错了路,否则一步错,步步错。 如今无论如何做,都是错。 如果知晓这一切兜兜转转最终命运的终点依然指向那个早已无可改变的未来,那这一切经歷又有何用?当初为何还要七万个日日夜夜不肯停歇地修补元神执着归来? 莲池内涟漪点点,一池碧水被风吹皱,颠簸飘摇。 他默默收起铜镜,转过身来已然见着狐后匆匆步入白浅房内。 他立在原地,片刻,悄然离去。 月上中天之时,他飘然自云端落下。 终南山麓,草木荣枯已歷千载,早已不是当年的景象。 那草庐却因她仙障之故,尚维持这当年的模样。他步入仙障,一片沉寂之中,满目尘土,却仿佛自那半掩的门扉之中随时会窜出一只雪白的狐狸,呜咽一声,窜入怀中。他必在彼时接住她的身体,轻轻梳理那如雪般的毛髮。 他立在原地,无声地笑了。 门外已无积雪,亦无枫林,千年时光流转,此地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只是彼时相互取暖的安然仍静静地于心底安睡,未变分毫。 落霞山颠,云捲云舒,月光如故。 宅子内湿漉漉的天井,避光的窗纱,她窗台上永不凋零的牵牛花,都还在。 屋外大石旁,夕颜于如水月色下依旧盛开。 他于原地伫立了半晌,似又念起她种种肆无忌惮。 她说,终归你归位之日,一切便结束了。这凡世的种种,便如幻梦一场,做不得数的。 如今想来,确然是做不得数的。 他踏遍凡世所在的每一处,似又重新经歷了一番凡人的纠葛,于天上,亦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 他重返天上,却未回崑崙虚,而是腾云往天宫而来。 避过南天门的守卫,绕过一片狼藉的凌霄殿,一步步向着诛仙台的方向行去。 三生石依旧一动不动地立于诛仙台下。 他立于近旁,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触上冰凉的石面。那三生石上顿时凌空现出一对对天命姻缘的名姓。他默默看去,见着东华与凤九的名字已然在列,不禁勾起了唇角。 好友一番生死不离,撼动天意,可喜可贺。 然他无论看多少遍,亦未找到白浅的名字,更逞论夜华。 至于自己,无须查看亦知分晓。 他默默地收回手。 诛仙台上凌冽的寒气伴着唿啸而来的风迎面刮来,刀割般生疼。 他默默低头看去,那台下黑洞洞的戾气于空中来回流转,鬼哭神嚎一般。 当年她失了一双眼睛,便自这处纵身一跃,了断了一切。 而彼时的自己,尚在何处安身。 他默默转过身去,目色沉沉地遥望着远处翻涌不歇的云海。 “大哥!?” 他收回思绪,回过身来,便见着夜华正匆匆自台下步上来。 “察觉到大哥的仙气在此,便过来看看。”夜华拱手施礼道,“果然是大哥。” 他抬手止住他施礼的手,柔和了面色,淡淡道,“无须如此。今日偶然行来,不想却惊动了你。你近日事烦,想来定不得抽身,便未曾相告。” “近日难得空闲,亦未及至崑崙虚探望大哥……不知大哥身体可好些了?” 他微微颔首,“无甚大碍。” “自得回记忆至今,总想着与大哥得空畅叙一番,却总无机会。”夜华望向墨渊,“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你我兄弟二人就着月色,就着清茶,畅叙一番,如何?” 他默默回首望诛仙台外翻涌蒸腾的云海,端立半晌,方道,“清茶倒不必了。如今天宫被毁,诸事繁杂,更无须如此。自我醒来至今,你我确然未曾畅叙过,疏为憾事。既然今日巧遇,便叙上一叙罢。” 夜华走近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方云海似沧浪,翻涌不歇,氤氲蒸腾,一片苍茫,不由微微嘆道,“昔年我于崑崙虚的莲池之中,便想着有朝一日得了人形,定要与你一道往崑崙之巅观一回那壮阔的云海。你我兄弟二人吹着崑崙之巅的雪风,就着你酿的酹秋月,或吟风弄月,或坐而论道,或纵论无忌,亦是一番美事。” 他柔和了目色,回首看向夜华,道,“今日此聚,与你当日所想亦别无二致。” “我于崑崙虚莲池之中十几万年,虽能感知你的气息,却从未真正醒过。直至当日你替阿音挡下三道天雷,我方才自混沌之中醒来。”夜华怀恋地微笑道,“彼时阿音虽是个男儿身,然她的粗神经还真是几万年如一日,七万年之后亦无甚长进。”顿了一顿,方才又道,“自若水河一战之后,金莲便枯萎了。那一日我察觉有人动了金莲,转世之后便再也记不起崑崙虚之事。” “你投生天宫,亦是因缘巧合。当日我带着十七去上清境,灵宝天尊尚且言道,他亦感知到你的气息,与我所感不差分毫。想来便是因着你甦醒的缘故。”他顿了顿,又道,“世间因果往復,生生死死,亦在其中。若我未曾魂飞魄散,你便得不到转生的机缘,逞论今日在此畅叙。然则你得回前世的记忆,亦属异事,亦属幸事。” “我也不知因何会突然得回了记忆。只是因着这记忆太过深刻,方才知晓梦中之事并非虚假。” 第107页 他掐指一算,默了半晌,已然知晓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原是因着金莲觉醒的缘故,被玉清擅自摄取了记忆,就着彼时初次现身之机,将这记忆还给了夜华。 这玉清,还真是…… “既已得回记忆,也知晓了过去之事。”他侧过身去,微嘆道,“便亦当明了你与十七的因缘。她素爱看顾金莲。想来,即便彼时你尚未甦醒,亦能感知得到。” “阿音如此,亦是因为那是大哥你最爱的金莲。她并非爱照看金莲,只是因着你时常看顾的关系,方才爱屋及乌。”夜华容色黯然了些许,“我与她分离之后,时常不明白她因何那般执着。及至得回记忆,方才明白了一切。我与她,缘来亦不过因着这份看顾之情,这份缘,到底太过浅薄。是以缘去才如此匆忙。她的眼中,从始至终也只一人,即便是失忆之时,亦是如此。只是彼时的我,却始终不曾明了这一点。” 他默了一默,方才道,“你自养在崑崙虚莲池之中,我便时常希冀,或有哪一日你化了形,我或可将所学一一教与你。他日我先你一步身归混沌,崑崙虚便可託付于你,也算不负父神所託。”他顿了顿,微嘆道,“只是我亦未曾料到虽能感知你的气息,却终是不能护你到最后。你托生天宫,固然身份尊贵,却难免染上天宫的繁文缛节和勾心斗角的习气。被封为太子,亦当被禁锢一生。世间之事,最难圆满。当年你尚未正式受封,于凡间巧遇歷劫的十七,她彼时只是一介凡人,于天宫之中最是难容,你亦应十分清楚。这世上虽情劫最是难渡,且彼时你尚未受封,然则亦非无有更为周全之法,断不到剜眼的地步。你性子于天宫浸染之下已过分冰冷,不懂替人着想,亦不懂对方所需所感。她于一览芳华之内,所需何物,彼时的你不懂,如今当已明了。亦当已明白她因何要了断这一切,跃下这诛仙台。”他微嘆道,“彼时的你,因未得太子之位,尚有诸多顾忌,然则那并非是诸事的藉口。爱亦并非冲动与占有,而是懂得所爱之人所思所感所欲所求。真正强大成熟者,非意气用事,而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底线之下,绝不可为。”他望向夜华,“往者虽不可谏,来者犹自可追。如今你将为天君,昔日困扰你之事也已烟消云散,他日你须强大起来,撑起这天地。当这世间万物再无能战胜你之物,你便会知晓,世间最难战胜的,究竟是什么。” 夜华拱手道,“大哥所言甚是,夜华受教了。” 他微微嘆息,淡淡道,“望你好自为之。” 夜华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语气中已有了几分急迫,“对了,浅浅她……伤得是否严重?” “她会没事的。”他顿了一顿,方才道,“大战之时,魔族调虎离山之计得逞,天宫被袭,究竟如何?” 夜华神色瞬间如死灰,“当日我来迟一步。天宫一片狼藉,遍地尸骨,寸寸皆被血染,血流成河,洗梧宫内亦如此。清点之下,方知天君天后母亲等皆被俘。之后魔女传讯而来,方知祖父父亲母亲皆死于非命,阿离亦生死不明,不知所踪。如今整日对着宛如废墟一般的天宫,却不知当从何处入手。” 他抬手拍了拍夜华的肩,“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九重天上积弊已久。推倒重来,或于你却是破除弊端之机。” “这重建之任,亦须仰赖众仙齐心,方可成事。不知大哥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此事容稍后再议不迟。”他顿了顿道,“彼时你去瀛洲岛取神芝草,以四万年修为炼成丹药,助我甦醒,我从未忘记。本当应了此事,却尚有几件事须亲自去做。”他微笑着望着夜华,“待我完成之后,便来助你。” “大哥言重了。你于元神之中养了我十几万年,这番恩情,我何以为报。四万年修为不算什么,且彼时也是因浅浅之故……”夜华重重地嘆了一口气,“如今想来,却是啼笑皆非。大哥既已应了夜华之请,便不可反悔。” “那是自然。”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那夜散后,墨渊去了一回上清境。 灵宝天尊似已等候多时。两人对坐品茗,难免又谈及落霞山的一番师徒之缘,不禁相视而笑。墨渊道,来得匆忙,未曾将寒水剑带来,本应完璧归赵交还主人。天尊却笑道,那寒水剑已寻得真正的主人,不必再还。 那夜两人对坐而饮,尽兴方归。 他迴转崑崙虚之时,天际已露出鱼肚白。 他静静立于白浅房门外,望着那彻夜未熄的烛火,微微失神。 身侧一阵赤色烟雾飘过,一位红衣女子悄然落在他身旁。 “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不后悔?” 他顿了一顿,望着那昏黄的烛火,手指微微曲起,却又放下。 “不后悔。”他微笑道,“因她终会好好地活着。” 红衣镜灵默了一默,喃喃道,“我已料定你会选这个,只不料你却如此干脆。罢了,这份感情你得来不易,然则感情是两情相悦之事,如今我只可夺了你的,却夺不走她的。我这人惯是不爱强人所难,这条路既是你自己选的,便怨不得旁人。我若一朝将你的爱意尽数夺了,未免无趣,亦显得我过分□□强横。我倒有个折中之法。”她微微笑道,“这爱念本是你自己的,你便当自己舍了。若捨不得,我便与你些惩罚。如此一来,你既有了了断爱念的过程,亦可自己选择。” “好。” “这么干脆……”镜灵嘆道,“这惩罚已下在梁渠岛上,你好自为之。” 说罢,化为烟雾而去。 他默默立于原地,半晌方迴转自己房里。 方至屋内,便听得折颜冷冷道,“你一整晚,上哪去了?” 他未料到折颜在此,微微一惊,只道,“出去走走。”忽而又急问道,“可是十七有何变故?” 折颜并不言语,只站起身来,行至他房内烛火处,望着那尚自跳动的火苗出神。半晌,缓缓道,“还是老样子。”转过身来,目光内已无温度,“自那日玉山归来,你便仿佛松了一口气。西王母究竟与你说了什么?玉瑗之事,摆明了便是圈套,引你上钩。且至今毫无下落,你竟还有闲情逸緻出去散步,彻夜不归?究竟在盘算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默默垂目看向房内那株绿油油的昙花。往常她总爱与他摘些桃花插在瓶内,凡间那一夜开花之后,这昙花便一直放在他房里。指尖拂过绿油油的枝叶,仿佛又见着她立在檐下,宝贝似的望着这花枝上结出的花苞出神。却不知这花虽美,却无比短暂。只开得花,却接不了果。 “我已知晓了玉瑗所在。”他低声道,“阿离亦在那处。只要拿回怀玉子,十七便能醒来。” 第108页 “莫再与我避重就轻!”折颜厉声道,“那日玉山之上,西王母所说我也已尽数听见。你与小五的姻缘也好,父神逆天之行也罢,甚至东皇钟与你的因果,乃至小五这番灾劫……凡此种种,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折颜……” “西王母当日言道,即便拿回怀玉子,小五亦难逃堕入六道轮迴之劫。那之后,她究竟与你说了何种规避之法?!”折颜一把揪住他的襟口,“你若不计后果,他日小五无恙,她倘或知晓了此事,当何以面对?” “这些都不重要。”他淡淡道,“要紧的是救回她。” “既不重要,你便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将这些事一字不漏地说与我听!” 他沉默了片刻。 折颜甚少如此生气。纵然生气,亦不会如此激动。想来当是动了真怒。 他微微喟嘆了一声,转过身来,顿了一顿,往榻上坐下,似在思索着什么。良久,方才徐徐开口,将这许多年来的所经之事一一道来。他语气平缓,毫无起伏,似在讲述旁人的故事一般。临近尾声,他犹豫了一瞬,依旧将照世镜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折颜默默听完,原本的沖天的怒气却似在一瞬间被一瓢冰冷的水从天而降浇灭了,丝丝寸寸的悲凉渐渐漫上心头。 临了,他沉声道,“照世镜之事却也好办。我那一碗忘情水饮下,一觉醒来,一切全忘得干干净净。”顿了顿,“至于阿离和怀玉子,你替他救回孩子,便也算替小五还了他那份人情。只是,梁渠岛太过偏远,我既已知晓此事,断不能让你独自前往。” “折颜……” “不必说了!”他沉声打断,“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我们便动身。”顿了顿,又道,“至于其他事,便如你所说,三灾九劫皆有规避之法,小五如是,你亦如是。” 言罢,也不管墨渊如何,便自离去。 后来折颜当真将满满一瓶忘情水搁在他面前之时,他方才知晓他并非说说而已。 翌日清晨天气尚好。 一大早,折颜便反覆嘱咐狐后看好白浅,又施了好几个定身诀,方才出得门来。门外墨渊正要长衫将奈奈护送回九重天,又令叠风紧守好山门,封锁崑崙虚。 叮嘱完毕,二人方才腾了云,向着梁渠岛而去。 折颜腾着云,心下颇为疑惑,便问道,“你可知梁渠岛是个怎样的对方?” 墨渊淡淡道,“那是日母最后的居所,于东海之外。洪荒时代,帝俊创世,统御四海八荒。帝俊之妻便是日母羲和。羲和生下十个太阳,居于梁渠岛的甘渊之谷。那谷中有一株扶桑树,处于水中。九个太阳停留在树的下枝,一个停留在树的顶端,每日轮流交替,周而復始。羲和既为日母,便日日在一旁监督。有一日她一时睏倦,十日趁她熟睡之机一齐凌空,炙烤大地,江河干涸,草木皆化为灰烬。于是帝俊遣了大羿射下九个太阳,大地终于恢復了生机。只是日母却因失了九个孩子,加之帝俊责怪,又娶了常羲为妻,痛不欲生。帝俊身归混沌之后,羲和终日以泪洗面,因她知晓再也不能得到帝俊的谅解,便投入泪海而死。因她常年哀怨,梁渠岛上怨气冲天。洪荒时代过后,梁渠岛便被父神施了结界,列为禁地。” “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折颜蹙眉道,“羲和所投泪海,方今已然化为弱水。这弱水,鸿毛不浮,飞鸟难渡,未知深浅。” “且走一步算一步罢。”他望向一望无际的碧蓝的海面,微微嘆道,“想来亦不会那般容易。” 两人腾着云,不知过东荒向东海去了几万里,一直到东海的尽头,方才见着那座不大的小岛。小岛上空罩着一个巨大的结界。然则那结界仿佛对他们二人没甚作用,轻而易举便穿了进去。上得岛来,便见着一群怪异之兽疾速奔来,其状如牛而虎文,其音如钦,折颜正欲抬手去挡,墨渊只道“不可”,随即旋身避开。折颜慢了一步,被一头怪兽撞上,待墨渊将他一把拉出,折颜倏尔变了脸色。 “方才之兽,大不吉利。”折颜蹙眉道,“那兽形,观之,当是軨軨。” 墨渊听罢,亦蹙起了眉。 “不见则已,见则天下大水。” 折颜微微嘆道,“人算不如天算。此兽本当存于空桑山,哪曾想竟在此处遇见。” “多思无益。”墨渊蹙眉道,“且先行一步再说。” 行了约一个时辰,一片开阔之处渐渐呈现于眼中。不大的荒岛立于一片汪洋之中,那片海色极其怪异,暗色于日光之下跃动不已,海面蒸腾着丝丝雾气。荒岛四面环海,无法可渡。荒岛之上,阿离正被束缚着,倒在地上。 墨渊正欲前行,被折颜一把拉住。 “这是弱水,万物遇水则沉,飞鸟难渡,便是神仙亦不得飞过。”他皱了皱眉,“这片海尚不知是否便是羲和所投之海,若是,则恐其中有诡,切勿中了妺冉之计。” 他于四下寻了寻,果在一旁寻见一株植物,微笑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剋。此草若衔在嘴里,则遇水不沉。” 正欲与墨渊一道下水,却见着他身侧忽而一阵红色烟雾飘过,化出一个人形。 正是镜灵。 “这弱水之中已被我下了‘锁心咒’。一旦沾上,便当断情忘情,否则这咒便如影随形,日日侵蚀仙元,直至耗尽。”镜灵微笑道,“一旦耗尽,便永生永世也醒不来了。昨日我所言惩罚者,便在此处。好自为之。”言罢,隐匿了身形。 他接过折颜手中的树叶,正欲下水,便被折颜一把拉住。 他微微一嘆,“不碍事。这是意料中事,你在此等我。若阿离有何不适,也好有个照应。” 转过身,一步步向着荒岛之上行去。 第30章 锁窗寒 之四 冰凉的弱水漫过膝上,浸湿衣衫,唿啸而来的风带着潮寒的湿气扑面而来。他口中衔着沙棠叶,一步步艰难地向着荒岛走去。 折颜在岸边,见着他越去越远,那背影在眼中映着茫茫苍黄无际,似小舟于江海中渺渺而逝,愈来愈小,仿佛随时会被吞没。他眉宇蹙得很紧,心下阵阵悲凉之感油然而生。 上苍因何对他如此不公,似他那般光风霁月的心性,歷经重重磨难好不容易方才得来一番两情相悦的契机,却又生生被强行拿走,连一丝余地也不留。若然不是昔年自己与狐后建议,说白浅的性子已长成那般,不如让她学一身好本领,以免他日受委屈。选来选去,选定了墨渊做她师父。他那三十余万年向来不近女色的尊神,定不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归根究底,竟是自己坑了自己的弟弟。 折颜这三十余万年来,从未如此后悔。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今错已铸成,又待如何补救? 他踏着水波上得岸来,也顾不得半身衣衫湿透,只疾步走近不远处倒在地上的阿离。 第109页 阿离唿吸平稳,睡得极沉。他把住脉门,沉默了半晌,方才长长地出了口气,郁结的眉宇之间也舒展了不少。 阿离或因着怀玉子的缘故,并非有半分损伤。 他支起身体,一双手抵住阿离后背,将仙气源源不断地输了过去。 不大一会,阿离缓缓睁开了眼睛。见着他,愣了一愣,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张开手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泪水不断地落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他柔和了面色,将他抱起,轻拍他的背,低声道,“不怕,没事了。” 阿离听得他这话,哭声又见大了些许。 他柔声道,“脖子上的玉瑗一定要捏好。” “嗯。”用力捏在手中。 “我们回去。” 他一只手将阿离用力抱入怀中,一只手托着他的腿,一步一步向来路行去。 冰凉的弱水沖刷着他的身体,刺骨的寒冷一寸寸侵入体内,行不到一半,他的双腿便已有些麻木,渐渐开始失去知觉。他用力拖了托阿离的身子,感觉到他抱住他的力气又紧了一些。迈开腿的动作似已变作了需用尽全力方才能完成的动作。 他咬紧牙,一步一顿地向前行去。 快到岸边之时,他已颇有些难以坚持。折颜的吼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他岸上的身影也已化作重重叠叠的影子在眼前晃动。 他记着将阿离交给折颜之时,已颇有些站不稳。 “无妨,”他闻得折颜反覆地询问,只淡淡回应道,“不过是海水太凉。” 折颜在一旁心急如焚,结果阿离之后沉下心检查了一遍,见他毫髮无伤,方才放下来,过来看墨渊的情形。 他已渐渐缓了一些,面色也已不似方才那般苍白,折颜总算唿出一口气,“这岛上怨气所化之气太重,尤以弱水附近为最。既已救回阿离,便早点离开罢。”回头低身看向阿离,微微笑道,“阿离,没事了,我们一道走。”又指着怀玉子道,“这玉瑗极其重要,先给墨渊上神罢。” 阿离点点头,从脖子上将玉瑗摘下来,递与墨渊。 他接过玉瑗,轻轻摩挲了几回,紧握于手中。 “事不宜迟,我们快走!”折颜急促道。 他点点头,两个人便携了阿离,离了梁渠岛,腾起云来,望崑崙虚而来。 约莫过了好几个时辰,天色也已沉了下去,方至崑崙虚。 降下云头,他们迳自往白浅房间而去。行至门前之时,阿离已见着了狐后,哭喊着奔了过去。狐后见着阿离,蹲下身来一把抱住,泪如雨下。 折颜见了,默默嘆了一口气,正欲往房内而去,却被墨渊拉住。 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将怀玉子塞到他手里,半晌,沉沉道,“十七就拜託你了。” “你不进去看看她?!”折颜诧异了一瞬,忽而想起什么来,默了半晌,蹙起眉宇,“是了,那弱水里……”他重重地嘆息,别过头去,“你……且先回房歇着罢。莫忘了静心调息,清心咒反覆念上些时候,或有好处。” 他没有动,只目送折颜将怀玉子放入她手中,堪堪在她睁开眼之时,于门边隐去了身形。 他闻得阿离哭着喊着“娘亲”,闻得她得知前因后果之后与孩子相拥而泣的哭声,又闻得她急促地问折颜师父怎么样了,为何不见,闻得折颜说他正在闭关。 心口猝不及防地一阵剧烈的疼痛泛上,唿吸一窒,堪堪扶住门外的石壁,方才稳住身形。那股毫无预兆的剧痛一阵阵涌上心头,饶是他一向淡然,额上亦瞬间渗出了一粒粒冷汗。抓住襟口,用力揪紧,感受到那疼痛渐渐转为和缓的钝痛,方才稍稍平復了些许。 未免被人发现,他缓步离开了那处。 行至自己房中之时,钝痛亦已渐渐散去。 他关上房门,忽而觉着一阵浓重的睡意漫上,难以抑止。 堪堪躺至榻上,神识便模煳了知觉,甚至来不及思索,便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她似将这九万年的时光重又经了一遍。 她随着折颜一道上山,忆起自己昔年初见他之时,觉着他那一双细长的眼睛,定不能目穷千里。那一对纤巧的耳朵,当不能耳听八方。那一张薄薄的嘴唇,出的声端的不能比蚊子的嗡嗡声更叫人精神。而他那一派清瘦的身形,自然扛不动八荒神器之二的轩辕剑。 她尤记着他彼时默默无言的神色。 梦中,她时常默默瞧着他淡然悠远的脸孔。崑崙虚的后山,他站在桃花林里,夭夭桃花漫天。 素手轻拂,从前不曾听懂的那首琴曲,此刻却深深地印入脑海。 他是掌乐之神,这琴音昔日不曾珍惜,亦未曾听懂,如今却丝丝渗入神魂深处。他轻轻抬起眼帘,秋水般沉静的目光柔柔地看向她,情愫漫溢。 若彼时的自己听得懂这弦外之音,看得懂他眼底饱含的深情,又何须万万年的错失。 她握住那一双手,莞尔笑道,“我懂了。” 与翼族一战,整整九九八十一日,不眠不休。 他彼时因替她受了那三道飞升的天雷,又提前出关,并不大好。 她如今已深知这一点,只装作不知,看着他佯装无事,暗自强撑。 一面心疼,一面心酸,一面却又感嘆,他这人为何总能装得那般好,便是如今,亦难看穿分毫。他若不说,她便总被蒙在鼓里。 七万年前如此,七万年后亦如是。 大抵他是不愿要他着紧之人担心,抑或不愿吐露心曲罢。 她于梦中辗转,却时时清醒着知晓,这不过是梦境罢了。是以每每她总在决战那日前停下。决战那日的情形,便是如今,她亦不大能去细想。 七万年的心伤,便是在他回来之后,偶尔忆起,亦难以消解。 那样的痛彻心扉,有生之年,她已不能再来一次。 他方魂飞魄散初初的几千年,她等得心焦心烦,日日都盼着做梦能梦见他,好问问他究竟何时才能回来。 然他却从未来入梦。 梦的结尾,她甦醒之前,见着他的背影似烟云一般迷濛,她在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追去,他明明就在前方,却怎么也追不上。 那股深埋多年的隐痛与恐慌无声无息地重又占据了她心间的每一丝空隙,牢牢抓住她的心,扼住了她的唿吸。想开口叫,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内一个女声在淡淡响彻,“噩梦从来不是结束,总有一天会成真。” 她来不及细想,已自梦中醒来。 折颜正在床边看着,神色不明。阿离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趴在她床边,不住唤她。甚至连她母亲也在一旁微笑着擦着眼睛。 反反覆覆,却少了点什么。 她母亲将来龙去脉与她缓缓道来,她听罢,却忽而回头一把拉住折颜,急问道,“折颜,我师父呢?他如何了?为何不见他?” 折颜未动声色,只淡淡道,“那一战有事的仿佛只有你罢?你师父好好的,因耗损重了些,正在闭关。” 第110页 她心下有些不大信,撑起身来便要去寻他,却被折颜一把按住。 他的神色瞧去已有些不大好,只道,“你方才醒来,且先将身体将养好些,再去寻你师父不迟。” 她身体甚重,精神亦不大好,只望着门口明晃晃的日光,默默出神。 一枚冰凉之物正被握于手中。 她摊开掌心,那枚已然失踪许久的玉瑗正完好无损地躺在手心。 “这玉瑗,切莫再失了。” 折颜离开之前,淡淡说道。 他方出得门来,院中已无那人身影。 “锁心咒”之事已不能再等。 他一蹙眉,化为轻烟而去。 不管他是否愿意,那一碗忘情水他必须得饮了。 恍惚之间,他似沉入了一个梦境。 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 那个曾数度交锋的对手笑得狰狞,“墨渊,兜兜转转七万年,到头来还是回到这里。这若水河畔既是起点,亦是终点。红莲业火烧不尽我永不臣服之心,你、我,还有这毁天灭地的神器,终归需要一个了结!” 星光黯然无色,他捧起她满是泪痕的脸,“此情不知何起,却难有终。” 醒来之时,天色尚暗。屋角处的油灯微微晃动,映着一室昏黄。 折颜正在一旁坐着,一手支着头,似沉沉睡着,眉间却积满疲惫。 他正欲起身,不料折颜已然醒了。他目色沉沉地瞧了他半晌,方道,“你可醒了。” “我睡了多久?” “两日。” 他默了默,微蹙起眉,没有说话。 “你睡着这段时间,我回了一趟桃林,还往藏经阁待了半日。”折颜沉沉道,“这‘锁心咒’虽非难得一见的法术,却极是难缠。记载中但凡中了此术之人,尚无人能解。这咒一旦种下,若不能忘情绝爱,便日日被蚀心之痛反覆折磨,于这期中折损仙元,陷入沉眠。及至最终损耗殆尽,再不能醒来。”他顿了顿,目色之间已染上了冷色,“即便是你,也不可能做到。当初是我将小五带来崑崙虚,前因乃是因我之故方才种下。小五那桩出错的姻缘,亦是我一手促成。归根究底,你这番境遇,我亦脱不了干系。昔年我总感嘆阴错阳差,如今细细想来,一切事情,皆是因我而起。我断不能见你弥足深陷却袖手旁观。” 言罢,自身侧取出一只罐子,搁在他面前。 “这忘情水一饮,前尘往事全忘干净,一丝不留。这九万年的光阴便作一场幻梦,一觉醒来,你是你,她是她,再无情丝纠缠,断得一干二净,无声无息。当年她一碗水饮罢,一世情劫尽数忘了,重又活了一场。你看,她尚能如此,何况是你?你本非耽于情爱之人,这三十余万年无情无爱便也过了。往后便一如当年那般,又有何难?” 他低头看着那只罐子,默默不语。 “若你执迷不悟,待这咒侵蚀殆尽,你便再也醒不过来,永生永世于鸿蒙之中徘徊。”折颜厉声道,“便再也不能与父神母神相见,也无所谓?!” 他默默垂下眼帘,不再去看那只罐子。 “这些我都明白。”他目色淡淡,“容我再思虑两日。” 折颜怀疑地望着他的神色,半晌嘆了一口气,“便与你两日。这锁心咒的时限不甚长,早作了断,方才可保无虞。你考虑清楚,切莫执迷。”他站起身来,“我且去瞧瞧丫头。这几日你便静心闭关,勿再自误。” 折颜去后,他静静靠于榻上,默默望着那只罐子出神。 折颜这一番好意他安有不懂之理。只是玉瑗虽已得回,阿离业已得救,然东皇却尚未灭。 东皇一日不灭,她都难逃六道轮迴之苦。 昔年东皇钟铸造之时,因嗜血之故积下无边的业累。当日玉山之行他便已知晓,缘生缘灭,皆不出东皇钟。这毁天灭地的法器存在一日,他身上所负业累便无可销解。这是他绕不过的劫数,亦是她的。只有将这所欠的血债尽数还了,方才能令一切回归本源。 是以,这“锁心咒”之罚,却是无足轻重。 忘情与否,已无不同。 若然如此,又何须忘却。 折颜想来应也已料到,不过是望着斗转星移,宿业尽销,天意轮转。 改得运,却改不得命。意愿虽好,怎奈天命难违。 他收回目光,披衣下床。 烛火摇曳之中,他翻出当日要叠风与子阑去寻之物那份帛书。 轻展之间,他忽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彼时因着东华言说妙义慧明境不稳,他寻思或有一日须用上梵天印,然则此物最是不稳,是故復又忆起昔年曾有炼制碧云珠之念。碧云珠一旦炼成,便能封印法器。以之封印梵天印,则三毒浊息当可无虞。待东华恢復之后,再将三毒浊息一一净化,便可化解此番危机。 然则人算不如天算,碧云珠尚未炼成,妙义慧明境却先塌了。他不得已破了星光结界,将东华救出,却不得不于凡间经百世轮迴,方销了此业。自凡世归来,大战却一触即发,他更无精力顾及此事。方今若再不做,梵天印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他携了捲轴出得门来,往藏经阁取了材料,方至闭关的山洞内,静心调息。 一连数日,不出一步。 却说白浅自醒来,便一直由狐后照顾,日日调养。阿离在身边嬉闹,她总记起天宫之事,便有些不喜。只是阿离每每讲到思念她却不得相见,十分的难过。她便想,虽业已与夜华无甚瓜葛,然则阿离却是无辜。左思右想,几番纠结。又不得见墨渊,心下十分难熬。 令羽每日来瞧她,她总拉着问东问西,妄图自九师兄口中探听点墨渊的消息。令羽每每总说师父为了救她费尽心力,她早日好起来,方能见着师父。 她想令羽从不曾骗她,是以,便安心将养了些日子,不疑有他。 阿离待得久了,她觉着不甚好,终是寻了个由头,让狐后将他带回了天宫。 折颜这些时日以来,神色一直不大好。日日看顾她之时亦少言寡语。问起,他却总说她多虑了。她素知折颜最是个凡事淡然的性子,此番他眉间郁郁之色不去,整日沉着脸,较往日沉默了许多,定有心事无疑。 她便暗自留了份心。 那日她熟睡醒来,夜幕已沉,不期瞧见他提了一只酒罈往藏经阁去,因许久未曾喝到他所酿的桃花醉,心下便有些活络。见着四下无人,随手隐去了周身仙气,轻手轻脚地尾随而去。 藏经阁内灯火通明。她自门缝内瞧去,便见着他神色肃然,眉宇紧蹙,往来寻了诸多经书,凝神细看。然则看罢一堆经书,却依旧眉头不展一分。他于原地立了半晌,方提着那只酒罈,徐徐向门外行来。 她心下一跳,急忙躲在一旁阴暗处,隐去了身形。待他去后,方跟着他一路来至墨渊房外。 她静静地趴在门缝处,侧耳静听。 多日不见他,思念早已泛滥成灾。便是只能听听他的声音,也是好的。 第111页 房内折颜沉声问道,“两日之期已至。你可想好了?” 他尚未作声,便闻得折颜厉声道,“这咒无法可解,我亦不信你当真能忘情绝爱!若还当我是你兄长,今日无论如何亦须将这坛忘情水喝了!” 她初初闻得忘情水这三个字,脑内便似有什么炸开一般,轰隆一声,头晕目眩,两眼一黑,心内一方天地轰然倒塌。 不待脑内反应,她已勐地沖了进去。 也不管耳边折颜沉沉的低喝,只不管不顾地奔至他床边,噼手便将他手中那只罐子夺了过来。 那罐子已空空如也。 “你……你喝了是不是?”她颤抖着捏紧那只罐子,不敢相信一般定定地看着他。 折颜面色铁青地一把将她拉开,厉声道,“你来做什么?!快些回去!” “你喝了是不是?!”她只不管不顾地回头望着他默然不语的脸,瞬间水雾遮住了双眼。 “小五!!”折颜已变了脸色,厉声喝道,“若再不走,我……” “为什么……为什么要喝……”眼泪滚落下来之前,她勐地推开折颜,一把扑了上去,将他狠狠抱住,声泪俱下,“师父……你不要十七了么……不是说好……大战胜利之后,我们就回崑崙虚,再不分开么……”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 她只觉他身子蓦地微微颤慄起来,耳畔的唿吸亦急促了些许,只一双手将她拥得极紧,手指用力握紧了她身后的衣衫。 她心口一窒,堪堪将他放开,便见着他已苍白了面色,眉宇紧蹙,似辛苦地压抑着什么,只一声不吭。她伸手去握那双手,却一眼瞥见他目色一黯,缓缓垂下了眼帘。 她只来得及将他失去意识的身体勐地抱住,泪水滴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面上泪未曾干,只回头去瞧折颜那张微怒的脸,“师父他怎么了?忘情水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31章 岁华终之一 折颜面色极差,也不答话,只走近俩人身侧,抬手把住墨渊的脉门,半晌,沉声道,“你且先将他放下。” 他沉沉睡着,唿吸平稳,似无异样。 白浅微收了泪,待平復了些许,方小心翼翼地缓缓将他放下,拉过棉被与他盖上,仔细掖好,垂首看着他出神了片刻,才缓缓起身。 折颜默默望了他一眼,侧身将她让了出去,随手关上了房门。 是夜无星无月,夜幕深沉,似一张巨大而漆黑的网深锁一地秋寒,葱茏而巨大。 折颜负手立于这漆黑的天幕下,目色化入这暗色之中,一片浑浊。 “折颜……”她的声音里带着些微颤慄,尚惊惶未定,“方才师父他……” 折颜沉默地注视着远方。这些日子以来,他已渐渐明了了一些事,虽依旧没有放弃,却也感受到了压在那人身上万钧的重量,以及自出生伊始便诸事无常,流年辗转,却终归难以挣脱的命定的轨迹。昔年他常常嘆息,如今他已不大能再作此态,只能沉默以对。 “他于大战之时耗损甚巨,旁人不知,你却不可能不懂。”折颜沉声道,“未免决战之时撑不住万仙阵,我只能以非常之法与他固住元神。此法不过权宜之策,事后一旦解除,反噬亦不容小觑。纵使是他,亦难以抵挡。”他顿了一顿,目色暗了下去,“你昏迷不醒这些日子,他一面勉力撑着,一面忧心如焚。为令你安然,费尽心力。如今他方才好转些许,你又来扰他,莫不是嫌他命太长,巴望着他早些身归——” “折颜!”她惊恐地打断,一时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半晌说不出半句话来。 “你如今虽醒了,却未完全好转,尚须好生将养些日子。若无他事,尽量勿要来打搅你师父。”“那忘情水又是怎么一回事?”白浅目色怆然,“师父他当真已饮下?为何……” 折颜在原地顿了一顿,没有看她,“这四海八荒,尚须他来支撑。情爱如今于他有百害而无一利。他若要早日恢復如初,必当捨去。你莫不是忘了,你师父乃是这四海八荒唯一的战神,一向淡然惯了。拿得起,亦放得下。他心中何物最重,你还不明白?情爱不过是过眼烟云,从来不是他的重心。这一碗忘情水,于他又有何难?” 她不敢置信地退了一步,摇头,“不,不可能。他不会……” “小五,你看开些。”折颜嘆道,“他原与旁的神仙不同,心性亦淡漠些,活了三十余万岁,情爱向不入眼。此番如此,亦是不得不为。” “他明明,在凡间……” “凡间事,凡间毕。总归不过是一场幻梦,做不得数的。” “不可能!”她唇角微微抖动着,缓缓地摇着头,“他不会……他答应过我……” “他惯不爱说实话,你又何必自欺欺人?”折颜狠下心,冷声道,“你于他坐下两万余年,他可曾有过分毫逾矩之语?他迄今又可向你表明过半分爱念之语?” 她回想之下,眼瞳已失了色,只心下尚存着一丝侥倖,“不,你彼时在大营之中说过……” “不错,我是说过。然即便他曾动过心,可你于他心中的分量,大得过这天下么?”折颜冷冷道,“你自己掂量掂量,便知轻重。为了这天下,他尚不惜命。区区情爱,你当真以为值得他为之放弃这四海八荒么?” 她身体微微摇晃,退后一步,心如死灰。 他确然不惜命,确然未曾说过一句要与她在一处,抑或心悦于她之语。 也确然饮尽了这忘情之水。 她一直以来深埋于心底最为恐惧之事终是一寸寸被掘出。 她于这份感情之中,大抵是主动过头,终是不能确定他心底的所思所感。终归他从未表露过分毫,如今一旦被说破,一旦被放弃,连一丝狡辩都不能。连骗一骗自己,都做不到。 “丫头,世间情爱本就如此,分分合合,纠纠缠缠,亦不过是过眼云烟。你看开些,便如当年的离镜一般,千万年后,总有释然的一日。若真难捱,便于我那桃林再取一碗忘情水,忘个一干二净,也好。” 她摇摇晃晃,似已站不大稳,只笑着摇摇头,眼眶里噙着一滴泪,将落未落,“……不必了。” 折颜见着她的神色,心下十分不忍,却强自硬下心肠,又道,“这崑崙虚不待也罢,随我回青丘或是桃林,总好过在此伤情。” “不。”她目色黯淡,“我哪也不去。” “事已至此,你这是何必?”折颜蹙眉道,“总归他一觉醒来,便不再记得与你……” “他答应过我,大战胜利了,我们便回崑崙虚,此生再不分离。”她倔强地不肯落泪,“即便他再不记得了,我也不会忘。终南山下的雪,落霞山颠的星月……一朝一夕,千万年,我都忘不了。就算是一场幻梦,做不得数,我也……” 第112页 “丫头……” “爱不爱是我的事,与他无关……他若只当我是他的弟子,我便只做他的小十七。”那滴泪终是滴落下来。“他若要守着这四海八荒,我便守着他。此生此世,绝不离开。” 折颜默然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若非这锁心咒,他们何须如此。以她的性子,墨渊一日不能好转,定放心不下,时时要去瞧他。她若不能离墨渊远些,锁心咒一旦发作,怎经得起这番折腾。且她尚存着魔之花的隐患,若被妺冉操纵,防不胜防。他本想着,若她能回去青丘或桃林,待墨渊情形稳定下来,或能同东华一道想办法降服那东皇钟,帮他渡过此劫,亦帮她渡过危难。 如今看来,她如此坚定,端令他又是感慨又是头疼。 思虑反覆,方才嘆道,“罢了,就依你。总归你如今是个闲散之身,要怎样都随你。只是墨渊近日甚是不好,你切勿再接近。他醒来之后,忘了一切,便只静心闭关。至于要闭关几时,怕也说不准,或十数年,或上百年,或更久。” “除了崑崙虚,我哪里也不去。”她木然抬头,“折颜……我便趁着此刻师父还未醒,再去看看他,可好?” 折颜重重嘆了一声,“你……去罢。” 他瞧着她一步一步走向房里沉睡未醒之人,瞧着她拉着他的手喃喃低语,瞧着她大滴大滴的泪珠落下,方才片刻,已不大能看下去。 她终是擦干了泪水,捧起他房内那株昙花,微笑道,“昔日在落霞山,他与我一道下山听戏,一道去逛市集,一道买花,还曾与我算过姻缘。”她轻轻抚过这绿油油的叶片,怀念地笑了,“他说这花可长久栽着,只怕我没有耐性。我说这是他的花,总要好好守着。彼时花枝折得不成样子,他说花枝虽折了,不出一月,便能活过来。可惜它虽活了过来,我守了许久,却总不见开花。他还说这花虽好,却并不结果。还曾施了个诀,我问他做了什么,他却总不说。花开那日下了很大的雨,我淋得浑身湿透,房前屋后四处寻他,他却不在了。”她眼前又泛起了丝丝雾气,“无心之语,却一语成谶。他说得对,这花虽好,却并不结果。如今这花放在此处也是碍眼,还是由我带走罢。” 折颜长嘆一声,默默点头。 她抱起花盆,行至房门口,又再度回头。 “花开终有时,花落亦无声。”折颜嘆道,“走罢。” 墨渊甦醒过后,白浅便再也未曾来过。 他默默算了一算,东皇钟异动当在不久之后。他原想趁擎苍尚未完全控制东皇钟的碎片,一举将之毁去,然一来眼下碧云珠尚未完成,他断不敢贸然前去。二来碎片已操持在妺冉手中,难以得知具体下落。反反覆覆,终是未能成行。 碧云珠炼制的过程倒还算顺利,折颜的丹药也确然有效,他清心之余,算着日子,也算平静。 只是自他将那满满一罐的忘情水尽数倒掉,折颜復又提了一坛前来却被她撞破那日起,他便察觉似有什么已不同于往日。虽则折颜并未言明那日究竟对她说了什么,但想来定有些伤人之语。以至自归位以来便一直放在他房中的那株昙花,亦不见了踪影。 碧云珠已趋完成,锁心咒发作的次数却并未减缓,沉眠的时日也越来越长。 偶尔醒来见着折颜一张殚精竭虑无计可施却又恨铁不成钢的脸,他总按耐不住笑起来,然后被焦头烂额的老凤凰揪住衣襟,狠狠地教训,你要么喝了那水,要么就给我忘了!再这么下去…… 再这样下去会如何,折颜并没有说下去。但他们都懂。 他每每总淡淡道,忘与不忘,并无不同。又何须忘了。 折颜某次脱口而出,将那日与白浅所说的话尽数说了一遍。末了与他道,“她自那日起便只当你全忘了,再不会如昔日那般,你纵记着又有何用?终归是回不去了。” 他于心下復又念了一遍,锁心咒虽未发作,心内到底还是狠狠痛了起来。那噬心般的痛虽无形,却比锁心咒发作之时更甚,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入肺腑。 折颜和缓了面色,心下却十分悲凉,只低声道,“如今你便喝了罢,总归只要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失去的总能再拿回来。若再执迷不悟,到了那一日,再也醒不过来,小五纵然无碍,却要如何面对?便是我告诉她你已不再记得,她亦捨不得喝那忘情水将这份情忘了。你若不在,她要怎样活下去。”言语之间,一片悲戚。 他倚在榻上,目色迷离,神色淡淡,“东皇钟之劫已近,你难道算不出,此番乃是应劫之期?总归天命难违,已然躲不过,又何须作此无谓之举,徒劳无功。她便是不肯饮下忘情水,若然到了非常之时,终归不会再记得,也能安然过一生。这锁心之痛,无甚要紧,这些时日以来,我业已习惯。勿再作困兽之斗,自战后起你便日日辛苦,好生歇息几日罢。” 折颜面色似凋败一般,喃喃道,“我素知你固执,便望你好过些,却总也劝不动。我安能不知是应劫之兆?妺冉苦心筹谋许久,便是为着这一日。东皇虽未灭,总归几人一道出谋划策,或可一试。或能避过这一劫,也未可知……” “东皇钟浸着万千血海,兜兜转转,数度轮迴,避无可避。”他微嘆着安慰道,“你便只当……昔年我在若水河畔魂飞魄散之后……从未醒过。” 折颜双眼有些模煳不清,忽而记起他们年少之时的往事,一幕一幕,似还发生在昨日,歷歷在目,无比清晰。他还记得彼时他也曾鲜衣怒马,年少轻狂。三十余万年,却再难回到从前。 后来,折颜再来瞧他,便再未劝过。 白浅自那日之后,便时常呆呆地望着那盆昙花出神。 秋意已凉,月夜已深,她静坐房内,愈发觉着心下阵阵酸涩难抑。默默来至酒窖,捡了几罈子酒。便又忆起当年于这酒窖内大醉,他低声安慰她,喝了这么多,哭出来才好,否则郁结进肺腑,就可惜这些好酒了。她便当真抱着他的腿大哭了一场。 她提着酒罈回到院子,方才发觉这是他酿的酹秋月。 她一直不明白,他并不好酒,因何却爱酿酒。想起这酒,便又忆起昔年子阑夸耀师父酿的酒,便是折颜的也比不上,她颇有些不忿,便偷偷拿走一坛的情形。如今,连素爱与她斗嘴的子阑师兄亦不在了。她拍开封泥,熟悉的酒香扑入口间,却是一口口化在口内,带着往事滚滚而来。她便也不回房,提着酒罈,往后山桃林子阑的墓前而去。 她一口口饮下,酒劲一上头,便有了些泪意。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与黄土之中的子阑喋喋不休地叨叨起来,愈说愈伤怀,道不尽离别意。 心下悲凉无际之时,神识却一阵恍惚,尚不及思忖出了何事,双眼一暗,已然人事不知。 再有意识之时,已身处一片黑暗之中。眼前有一丝光线,那处一朵妖冶的红花盛放。一名黑衣黑髮的女子正怡然自得地与那处坐着。 第113页 “你是谁?”她蹙眉道,“这是何处?” 那黑衣女子转过身来,一张清丽绝尘的脸于暗处渐渐浮现,她莲步轻移,身姿婀娜,笑意盈盈,朱唇轻启,“白浅上神,好久不见。” 她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锁在背后一根柱子之上,动弹不得。不由得便有些慌乱,“你要做什么?!” “我们许久未见,不如好好聊聊?”她言笑晏晏,“比如,你因何会在此处?” “你到底是谁?!” “我们在凡间不是还交过手么,这么快就忘了,可不大好。”她轻声笑道。 “你是……妺冉?!” “答对了。”她走近她身侧,莞尔一笑,“若非你心下彷徨无助,我亦难得了机会将你捉住。如此,倒也省去不少工夫。” “捉住……”她心下一凉,细细想来,已明了了几分。脑中顿时有些混乱,“那莫非就是……魔之花?” “你果然聪明。”她轻笑,“魔之花已盛放。一旦被我捉住,我若不放,你便再难支配你自己的身体。” “你是何时……”她越想越心惊。大战之时,折颜曾与她讲过魔之花之事,彼时她亦未曾留意。如今看来,大战之时,内奸之事,并非空穴来风,而是…… “看来你已察觉到了。不错,你尚在凡间之时,便被我种下了此花。此后的故事也相当精彩,想来你定有兴趣听上一听,”她笑道,“比如大战之时你如何盗取了墨渊的战术害他被困,又比如你在他伤重昏迷之际举剑行刺,唔,虽然只差一点点。不过这些都是旧事,说不定你也不大有兴趣……” 她忽而感觉一身的血似凝固了一般,凉彻周身,“师父他,可知道此事……” “他当然知道。”妺冉笑道,“他知道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盗取了战术书,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几次三番涉险拼命,方能保全你。哦,对了。我与你初次交手之时,你拾得了一面镜子,可还记得?” 她咬着牙,心内颤抖不已。 “那镜子可是件好东西。”她轻轻拂过她的一缕长发,“那镜子名叫照世镜,世间一切尽皆知晓。只不过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且要用最珍贵之物作为交换。这照世镜此时,在墨渊手里。你可知,他问了何种问题,又用何物作为交换?”她顿了一顿,与她耳畔轻声道,“她为了救你,问了照世镜,你儿子与玉瑗在何处。作为交换,他将千辛万苦方才得来的感情交给了镜子,日日被锁心咒折磨得痛不欲生。而这镜子……是我专程留给你的。” 她言罢看着白浅浑身如树叶般瑟瑟颤抖,哈哈大笑。 “你果然是他的克星!他便到了那种地步,亦不肯忘情!再过些日子,恐怕就再也醒不来了,真是可嘆可嘆。” 一阵酸涩哽住了咽喉,泪珠一颗一颗不住滚落,一句话都说不出。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往后的日子,你便在此静静地看着,想来会更精彩。总归今日无事,我便与你讲一个很早很早前,关于北桓的故事。”妺冉笑道,“墨渊若见着歷史于眼前再度重演,今次却换成了你,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第32章 岁华终 之二 ◎岁华终之二 她咬牙不管不顾地用力挣扎,却挣脱不了束缚,反被锁链愈缠愈紧。 “别白费力气了。”妺冉看了她一眼,“这魔之花本就种在你心里,靠着你沉睡许久不断蚕食你的仙气方才盛开。一旦盛开,宿主便会被种花之人夺走身体,如傀儡一般任意操纵。这里不是别处,正是你的神识之内。” “快放开我!”白浅咬牙切齿。 “你放心,到了那一日,不用你提醒,我也自然会放了你。” “你想必听过北桓这个名字,今日总归无事,我便与你讲讲他的故事。说不定他的昨日,便是你的明日,也未可知。”妺冉笑道,“一晃二十余万年,至今墨渊都不大能提起北桓这个名字。”她顿了顿,“你可知为何?” 白浅默了一默,忽而记起折颜曾与她道,切勿在墨渊跟前提起魔之花与北桓的名字。又与她说了不少关于魔之花与北桓的往事,还说很多事只有墨渊自己才知晓。 从折颜的语气看来,墨渊对北桓依旧讳莫如深,至今仍不愿提起。 “北桓神君之事,你又如何能知晓!” 妺冉一挑眉,“我当然知道。这世间除了墨渊自己,便只有我知道这其中的过往。毕竟,墨渊口中的北桓,和你们知道的大不一样。” “什么意思?” “大抵戴着面具久了,便习惯了面具上的这张脸。操纵一具皮囊久了,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妺冉冷冷道,“湍峳最早奉父亲之命去接近天族之时,墨渊还尚未出生。他看准了北桓心性太过仁慈的软肋,寻了个时机于他心内种下了魔之花。待魔之花盛开之后,便能任意操纵北桓的皮囊,连父神也无法识破。” “墨渊出生不过数百年,母神便故去了。父神事多而繁,只得将年龄尚幼的墨渊交给了北桓照料。此时的北桓早已不是原本的北桓,不过是顶着北桓皮囊的湍峳。他一面照料墨渊,一面打探了不少天族的情报。” “大战之时,墨渊已然十余万岁。大战之初,天族连连失利。因我哥是墨渊最信赖亲近之人,他从始至终都未曾怀疑过我哥会是内奸。如何,是不是感觉莫名熟悉?这次大战便是当年的翻版。旁人看不出,经歷过一次的墨渊却最是清楚。不过当年的北桓换成了如今的你。” “父神使诈查出是北桓搞的鬼,墨渊说什么都不信。他与他父亲说,给他一夜的时间,他亲自去问个清楚。那日夜里,他在大帐之中设了个请君入瓮之计,将北桓抓了个现行。他问北桓为何要如此,为何要背叛。我哥只笑答,他本就不是北桓,何来背叛。彼时墨渊性子如烈火一般,哪里听得进去,举剑便与他战了起来。可事到临头,墨渊虽胜了,却下不去杀手。我哥逮住机会准备一击必杀,却又被南甯那个蠢材坏了好事,扑过去挡住了那一剑。那一剑下去,透心凉,安有命在。墨渊彼时救不了南甯,悲愤难抑,恨极了我哥。我哥飘然而去,只留下真正的北桓承担一切后果。是我哥借他之手杀了南甯,也是我哥借他之手亲手盗取了机密,铁证如山,无可辩驳。他不仅难逃罪责,还会牵累墨渊。墨渊本希望他能活着,所有罪责他自己一个人扛了。但北桓已断了生念。他不愿连累墨渊,又深为南甯的死自责,加之无处可逃,只得在墨渊面前,剜心而死。”妺冉微笑道,“因他知道,魔之花种在心上。他一日不死,一日就难逃被我哥控制的命运,剜心倒是个直截了当的法子。” “一夜之间,墨渊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皆无比惨烈死在面前,他一个都救不了。”妺冉微笑道,“想来那种滋味,定不怎么好受。是以为了令他重温一遍,此次大战之时,我便操纵着你,让歷史重演了一回。” 第114页 “你当真是他的软肋,他为了护着你,情愿几度涉险。真是令人感佩。” 白浅咬着唇,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 大战之时,得知她盗走情报,他究竟是何种心情,她已不敢去细想。又忆起彼时他殚精竭虑地布下螳螂捕蝉之计,想来应也是因她之故。如此一想,心下一股悲戚泛上,无边无际。 “我哥的性子便是太过优柔寡断,当断不断,最终方才反受其乱。”妺冉神色一沉,冷冷道,“大抵是因为移魂术施得太久,魂魄与北桓业已融合,早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湍峳还是北桓。墨渊到最后都从未唤过他一声‘湍峳’,只以北桓相称,怕也早已分不清湍峳和北桓了罢。”她转过头来之时,面上挂着冷冷的笑,“白浅,我今日与你所讲之事,必是你他日定要重蹈的覆辙。自今日起,你的身体便由我接管。你便好好在一旁瞧着,今后的一切定然十分精彩。” 她咬牙道,“只要你放过师父,我任由你处置!” 妺冉一勾唇角,“你可还记得我因何要如此?因为我要向墨渊復仇。我余生唯一的信念便是要他血债血偿。你于他那般重要,我若不好好利用一番,怎对得起他那番深情,你说,是也不是?我不会要你如何,最痛不欲生的恰恰是活着的人。我等了十几万年方才等来这復仇之机,我曾经过着怎样的日子,他日你便一一尝一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世上的復仇,不外如是。别怨我,要怪就怪你爱上了墨渊。” 彼时妺冉带笑的脸,她一生都忘不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淅淅沥沥的秋雨似断线的珠子一般牵牵连连地自天际落下,风雨声如泣如诉,似无休止,莲池内激起点点涟漪,房前屋后满地潮湿泥泞,难以下脚。 长衫抱着胳膊立在屋檐下望着这天,不住地摇头。似这般下法,后山桃林的桃花再一夜便满地落红,全谢了。这几日也不知怎的,雨下个不停。他与叠风埋怨,叠风随口道,天有不测风云,下点雨算什么。他听了,总觉着这话似不大吉利。 彼时几位师兄弟正在一处闲聊,令羽说起白浅近几日举止颇有些异样,神色也不大对。一提起话头,几位师兄弟也齐声附和。长衫说十七异常大约是师父闭关的缘故。令羽觉着似有些蹊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着如今十七既已安然无恙,师父也渐渐好转,待师父出关,崑崙虚便能恢復往日的盛况了。 碧云珠只差一步便能大功告成。 折颜来瞧墨渊这一日,雨势方小了些。他一身衣衫自洞外进来之时已被淋得颇有些惨不忍睹。入得他闭关的山洞,只见着他正闭目打坐。他回身瞧了瞧洞外牵连不断的雨帘,默默嘆了一口气。 墨渊近来睡着的时间愈来愈长,他自然知晓这是锁心咒末期之状。之前数度来瞧他,他大多沉沉睡着。前几日来时,恰逢他醒来,他精神尚好,与他道有一物落在凡世。折颜嘆了一嘆,便替他往凡世走了一遭。那原是一幅画像的捲轴。折颜自然看得出这画中人是何人,便问他因何会落在凡间。他只望着画中人默默出神,缓缓将彼时凡世的往事一件件娓娓道来。折颜黯然了片刻,不知他竟将昔日之事记得那般清楚。 他忆起昔日在凡世之时,师父所言。凡尘中事,不可留恋。若有一日记起一切,也应明白凡事不可强求的道理。前缘早有因果,强求亦是枉然。凡尘俗世,一切如过往云烟,倏尔便散了。如今想来,当是灵宝天尊彼时或早已参悟。 兜兜转转,前缘早定,如今方才明了。 折颜瞧去,见他微微蹙了眉宇,知是锁心咒发作,却不见他有更多的反应。 他神色如常,待心口处那股钝痛渐渐平復下去,方才淡淡道,这咒于他,已然习惯了。 折颜长长地嘆了一口气。那日之后,他又睡了几日。他因算着他大约是醒了,方才来瞧瞧。 墨渊微睁开眼帘,忽而问他,这雨下了几日。 折颜算了一算,说大约有三四日了。 他默默端坐了片刻,转头望向他,“你可还记得我们去梁渠岛之时,所见何物?” 折颜一回想,蹙起眉,“莫不是軨軨?”顿了顿,“难怪这几日的雨……” “不见则以,见则天下大水。” 折颜微嘆,“好的不灵,坏的灵。对了,碧云珠何时可完成?” “就在这两日。”他忽而又道,“若然有一日这碧云珠效力不足,崑崙虚还须劳你看顾。” “你作何打算?” “昔年若水河一战之后,我魂飞魄散。这崑崙虚因失了主人,连累小吾也一併死去,绝了一山龙气。如今崑崙虚后山尚存着梵天印,断不能有失。” “你是说……” “这崑崙虚之主的位子,我打算让出去。” 折颜听得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虽事有轻重缓急,无可奈何方才出此下策,然他终是守了崑崙虚二十余万年,一旦将这位子让与他人,谁都接受不了。他坐在一旁生了半天闷气,一句话也不说。 墨渊在一旁与他道明利害,他哪里能不懂。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沉默了半晌,方才缓缓问他,打算将崑崙虚交给何人。 “叠风。” 折颜微蹙起眉,“叠风虽做事沉稳持重,也算稳妥。然他资质平平,迄今亦只是上仙阶品。崑崙虚交给他,可能服众?” “我已算到他四百年后当能飞升上神。”他微嘆道,“在此之前,崑崙虚还劳烦你看顾。” 折颜微微嘆息,“劳不劳烦,也看顾了这许多年。又有什么关系。” 又过了两日,折颜便依墨渊的吩咐,将叠风单独带来。 墨渊方才醒来,见着他亦不多言,只披了件衣衫,要他随他往后山去。 叠风撑着伞,随着他来至后山,却见他于断崖畔顿住脚步。及至他抬手一拂,一段直通山下的石阶现出来,一面吃惊,一面又疑惑不解。他在崑崙虚这许多年,竟不知这断崖处还有这等机关。 石阶浸了雨水,颇有些湿滑。他小心翼翼地下至谷底,抬首瞧去,只见着那株高大的优昙花树依旧挺直,枝繁叶茂,花朵于雨中更显晶莹洁白。 叠风初次到此,好奇心被勾起,四下张望不已。 方行至山洞外,叠风尚未看清,便见着一个白衣长发之人自山洞之中沖了出来,雨势如此大,竟也不打伞,直冲至跟前。他一头长髮很快被雨水打湿,却恍若不觉,只瞪着一双眼睛,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墨渊。 墨渊从始至终一直沉默着,他一身湛蓝的衣衫下空荡荡的,身形又见清减了几分。 白衣人瞪了他半晌,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浑身上下已无半分干处,只冷着脸瞪着,不知为何,叠风总觉着他红着的眼眶似下一瞬就会落下泪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陆吾的声音又提高了一分。 第115页 雨帘落在他的纤长的睫羽上,几乎令他睁不开眼睛。他一手指着叠风,声调已渐失控,“你带外人来做什么?!” 墨渊默默注视着他,半晌,方缓缓道,“小吾,你听我说……” “我早就说过,你若如此,休怪我赶人!”他语气中已带着些微的颤音,“今日……我就当你没来过!”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山洞内,闭门谢客。 叠风于回去的路上一直想不明白,因何师父要带他至那处,那人又是何人,因何那般与师父说话。及至后来墨渊回到房里与他道明原委,他的反应比之陆吾神君也好不到哪去,只顾垂着头于一旁饮泣,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以至后来墨渊说了什么,他都抽抽噎噎地不大听得进去。 墨渊见着他如此,料定今日不能将崑崙虚交接之事交代与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气,令他一日后再来。 叠风神情恍惚地去后,他不由地轻嘆了一口气。 这一趟简单的来回,他便已有些倦了。身体已是一日不如一日,尚有不少事未完成,他亦无把握是否能撑到那一日。 静下心来,调息运气数个周天,精神似恢復了一些。 碧云珠尚须最后一步方能炼成。须聚气凝神,断不能有丝毫分心。且取血这一步,若干法器皆须用上。彼年父神为炼制梵天印,亦取了不少。如今这碧云珠除了取血,尚须辅以若干年修为凝练。这期间若有分神,便有前功尽弃之危。 此际他心绪已渐趋平静,抬手唤出轩辕剑,放于身侧。 双手起诀,垂目端坐,起手之间将万年修为络绎不绝尽数注入碧云珠之中。 待功成收回法诀,微微睁开眼,不期想起当年炼制玉清崑崙扇之时的种种,心下一个不慎,神思恍惚。碧云珠灰青色的光闪了一闪,他血气上涌,压抑不住,一口血勐地喷出,尽数落在珠子上。那珠子瞬间吸干了血,旋即“啪”的一声裂为一大一小两枚。 他默默擦了擦唇角,心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无奈地勾起了唇角,这血倒省了事。 第二日,他独自撑着伞往陆吾处去。 见着他亦不说话,只抬手施了个诀将他定在原处。孤身入得山洞内,将大的这枚碧云珠祭出,封印了莲池中的梵天印,方才出来,化去了他的定身诀。 陆吾冷冷地看着他,“你果然长进了。” “事从权宜,”他微微嘆道,“抱歉。” “你既已打定了主意,崑崙虚易主也已成定局,我还有何话可说。”陆吾闭上眼,不禁悲从中来,“昨日你带外人来,便已是无可更改。我一夜没睡,想起当年你爹将你带来时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一转眼,你竟要弃这山于不顾……” “梵天印我已用碧云珠封印,也已叮嘱折颜看顾,想来定然无事。至于三毒浊息,若然他日东华有了办法,也当可安然。” “那你呢?!”陆吾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已不愿再要我随着?” “七万年前是我思虑不周,贪那一丝侥倖。如今你这处尚存着梵天印,若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是以,稳妥起见……” “稳妥起见?!稳妥起见你便要将崑崙虚之主的位子让出去?”陆吾松开手,目色黯然了下去,“你以七万年前相比,七万年前是怎样的结果,莫非你还要再经一遍?” “小吾……”他微微嘆道,“叠风性子敦厚,做事稳妥,他日若来此,你莫欺负他。他如今只得上仙阶品,你且多助他一助。” 言罢,再不迟疑,撑起伞,转身离去。 “墨渊!”身后陆吾声嘶力竭地一声声喊。 脚步顿住了一瞬,却没有回头。 已到了这一步,再难回头了。 回去之时路过后山桃林,他往子阑的坟上祭了一祭,逗留了片刻,方才迴转房里。 是夜,他伏案疾书。将崑崙虚之事一一写下。又召了叠风前来,一一说与他知晓。 末了,顿了一顿,方才将轩辕剑慎之又慎地交于他。 叠风不敢不收,只一边流泪一边接过。墨渊说将这剑传于他,他却始终只是摇头,说这剑是师父的,他断不敢要。 整整一夜,总算将大大小小的事务理清。 翌日,天色微明,东皇钟碎片异动。 他屏退叠风,孤身前往若水河畔。 长衫察觉墨渊不在,四下往来寻了半晌,一无所获。恰巧瞧见白浅正沉着脸来寻墨渊,见他不在,转身欲走。 长衫觉着不对,拉住她的衣袖。 “十七,师父去了何处?” “放手。” “你怎么了?” “我说放手!!” 淅淅沥沥的雨掩去了剑刃出鞘的脆响,却掩不去白衣上飞溅的血色。 他到最后亦难以忘记她冷若冰霜的脸,以及剑上点点滴落的鲜红。神智恍惚之际,四周似又响起了一声又一声难以置信的惨叫,以及令羽握住那剑刃之时,难言的伤痛。 “十七……为什么……” 她于细雨之中勾起唇角,笑得肆意,“放心,你们且先行一步,墨渊随后就到。” 第33章 岁华终 之三 细雨潺潺不绝,一树桃林落尽,晨曦微明。崑崙之巅,岁华依旧,流年暗换。 早课时分,因墨渊闭关之故,崑崙虚弟子便不那么严整。几位师兄弟在一处促膝闲聊,仙童在一旁迷迷煳煳地打着瞌睡。 长衫照例掌灯去师父闭关之处查看,一去便好一阵不见迴转。 叠风因前夜墨渊叮嘱之故,神思恍惚,一宿未眠,只盯着手中一册经卷默默出神,半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待反应过来长衫去了许久,已颇有些不寻常之时,他的心勐地一沉。 未免师弟们察觉异常,他寻了个藉口,自殿内退了出来。顺着熟悉的道路往殿后行去,稀稀落落的雨已渐渐收起了雨势。 路过白浅房间之时,他忽而蹙起了眉。 十七由来疏懒成性,早课旷课也非罕见。且她方才甦醒不久,身子尚需调养,数日未曾露面也是常事,是以原本他并未起疑。然而此时她房门大开,几只仙鹤扑腾着在窗台前飞了好几个来回,流连不去,便颇有些不寻常了。 叠风蹙起眉,入得门来,只见着折颜倒在榻边,人似未醒来,浑身溢出点点金色的辉光,身上被捆仙索牢牢捆住。他大吃一惊,勉力试着解开捆仙索,毫无反应。心念迴转之下,集中精神,全力助折颜破除堕梦诀。半晌,折颜方大汗淋漓地自梦中醒来,两下除去捆仙索,面色已然十分惨澹。 “上神,你怎么了?为何会……” “来不及细说了!”折颜急速起身,冲出了房门。 叠风随着他一道望墨渊闭关的山洞奔来。 还未至那处,远远地便闻得细雨濛濛之中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瀰漫不去,令人作呕。 第116页 转过山石,便见着师弟们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叠风只觉似有人当头狠狠给了一闷棍,一口气提不起来,几乎站不稳。 折颜的脸隐在黎明前的暗色之中,看不清神色。他一语不发,只尽力救治。 叠风缓了一缓,一把拉住早已浑身湿透,右手不住流血的令羽,狠狠地摇了摇他的身体,嘶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是谁干的?!” 令羽的面上淌着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一双眼睛红着,却似无焦点,“是……十七。” “你说什么?!”叠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扣紧令羽的肩膀,“十七?怎么可能是十七?!她为什……”忽然似想起什么一般,旋风一般冲到山洞门口。 山洞内已空空如也。 “折颜上神,这究竟……” 折颜已完成了初期救助,默默站起身,背过身去,依旧看不清神色,“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上神!”叠风见折颜欲走,急道,“十七她……” “叠风,崑崙虚便交託给你了,”折颜顿了一顿,没有回头,“别忘了墨渊交代你的事。” 言罢,也不回头,径化为轻烟而去。 叠风一口气哽在喉间,眼眶一热,望向依旧暗沉沉的天际,默默祝祷墨渊和白浅平安。 “……是。” 长衫自昏迷之中醒转之时,已过去了不短的时间。他方醒来,便见着叠风一脸悲戚地守在一旁,与十师弟渡仙气。他勉力撑起身体,一把抓住叠风的衣袖,急道,“别管我们了,快……快去师父那里……”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十七似被人控制了,换了个人一般,”长衫满目伤痛地垂目,“她……恐对师父不利。” “什么?!”叠风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千真万确……”长衫喘了一口气,“在她犯下大错之前,大师兄,你快去,快去阻止她!”他用力拉住叠风,“若伤了师父……待她清醒过来……只怕……” 他眼前似又闪过她那张毫无温度的冷若冰霜的脸。拔剑之前,他心下只期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之后,一切都还是好好的。是以当剑身划过身体的时候,他依然不敢相信。 身下的血无止尽般地肆意和着雨水流淌,身畔此起彼落的惨叫声不住传来,心似被切割一般疼痛。 她没有回答,只一甩剑上沾满的血,回身一剑刺向令羽。 令羽防不胜防,只得勉力一把握住刀刃,血顺着指缝和手腕向下滑落。 他望向她的眼,一字一顿地艰难问道,“十七,为什么……” 她用力撤回剑,目色极淡,笑意却不减,只提着剑,飞身而去。 “放心,你们且先行一步,墨渊随后就到。” “她……真的如此说?!”叠风身形一晃,险些站不稳。 “大师兄,”长衫拉住他,极用力,“你快去……在一切还来得及之时……一定要阻止十七!!” 叠风咬牙不语,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回身顿了顿,低声道,“师父与折颜上神交代了……要我紧守崑崙虚,不到不得已,不可离开……抱歉。” 泪水模煳了双眼。 他忆起那日墨渊于房内将那枝优昙花交与他,说若他无事,则花开不谢。若然他已应劫,则花必凋零。一旦花谢,那件事便非做不可。 手指触及昨夜墨渊交于他的那枚圆形物事,悲伤难以抑止。 若水河恶浪滔天,汹涌澎湃,滚滚巨浪仿若一只巨大的凶兽,似欲撕裂河岸。 他降下云头,退至坡上之时,若水土地正立于一旁长吁短嘆。见着他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过来见礼。 他望着河水,微蹙起眉,“河水怎么了?” “上神不知,这几日雨下不断,河水本就涨了一些,”若水土地嘆道,“今日也不知怎的,河水突然暴涨四溢。小仙在此戍守几十万年,这架势亦只见过一回。前些日子因若水水军随魔族袭了天宫,天宫带兵前来围剿过一回。大抵因水军数量本就不多之故,围剿之下,伏诛的伏诛,请降的请降,只走脱了若水河神与身旁一众人马。那河神原身本是一条巨蛟,父神在日,因在此造恶,被父神降服。父神因见若水河水数日不退,殃及凡世,便命他永镇若水河,封为河神。自那之后,他倒一直谨慎从事,恪尽职守,若水河也再未涨过大水。七万年前大战之后,东皇钟落入河中,他亦时时警惕着,日日遣了人查看。近来也不知是否受了魔族蛊惑,甘愿替魔族效命。”土地长嘆道,“如今水势如此,恐非吉兆啊!” “此话怎讲?” “这锦屏山下,乃是青丘、翼界与凡世的交界处。青丘与翼界倒罢,只是这水势若再涨一分,淹了山下那块地,凡世便要遭难了。凡世一遇水患,沃野变沧海,民不聊生。”言罢,长嘆一声。 “方才你说如此水势曾有过一回?” “不错。三十余万年前,是曾有过一回。不过彼时那若水河神尚未受父神之封,在此作恶。他本是蛟,原就有兴云布雨、引发洪水的本事。父神见水势滔天,亦感无奈。” 他默了一默,“那彼时如何退了洪水?” “上神可知父神因何封这蛟为河神?”土地嘆道,“乃是因着一旦受了封,便约束了他的本性,便能轻易制服,且勿需再蹈昔日覆辙。当年水势一发不可收拾,那蛟与父神道,须天族以百位上仙献祭于河中,方可平息这水患。父神彼时虽可杀了这蛟,然却难以平息水患,必定殃及凡间。然以百位上仙献祭,更不可能。是以,权衡再三,便与他定下了一个约定。这约定只有父神与那河神知晓。之后,这蛟便欣然受了封,从此安分守己。而父神亦不知用了何种法术,方才褪去水患。” “是怎样的约定?” “这个小仙确是不知。只听说乃是父神一则万万年后的预言。那河神似很是受用,便听了封。” 土地嘆道,“如今这水势如此兇勐,可如何是好……” 他听罢,沉默地望着面前的河水,淡淡道,“你退下罢。若不想死,便离得远些。” 那土地听得他如此说,磕头如捣蒜,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他略一思索,便已大致知晓了来龙去脉。 若水河神之所以失控而引发大水,乃是因着东皇钟碎片与妺冉的摄魂术之故。以父神的旧事看来,便是杀了河神,亦难退去水患。且东皇钟碎片此刻究竟在何处,亦难知晓。 他蹙起眉,望向天际。 父神,你所预言之事,究竟是…… 远处河中“嗖”地射来一枝羽箭,他一侧身,羽箭堪堪擦着脸颊飞了过去。不待转身,羽箭已如飞蝗般自河中射来,他飞身一跃而起,一一避过,全不沾衣。 第117页 河中隐隐有刀兵之相,唿喊声震耳欲聋。他略一停顿,朝着河心疾飞而去。 尚未于空中站定,那唿喊声的源头便已扑了过来。他惯性地一抬手,忽而记起轩辕剑已封印在崑崙虚,不由得微微苦笑。便是不使轩辕剑,这群小喽啰亦不在话下。 他更不答话,手中捏着诀,腾挪跌宕,将源源不断自河心冒出的士卒一一击退,无人能挡。只是方才停下,一股深深的倦意便不受控制地自四肢百骸涌了上来,身形晃了晃,略退了一步。方才略活动了些许,竟这般睏乏,他如是便知锁心咒并非等闲,蚕食的仙元只怕已所剩无几,这般看来,今日恐难全身而退。 狂风骤起,白浪滔天,他一身湛蓝衣衫被风捲起,称着清瘦的背影,寂寥而决绝。 对面若水士卒见着,知他已有不济,似蚂蚁一般蜂拥而至,将他团团围住。 他微定下神,手中持着诀,从容应对,起手之间死伤无计。身畔虾兵蟹将堪堪将他围住,却不大敢上前,颇有退意。领头的忽而望向他身后,得救般吁了一口气,露出了笑意。 身后那处,杀气升腾。 他身子一震,半晌,方缓缓地转过身。 “你们再多人也不是他的对手,退下。” 那人一身白衣翻飞不止,长发被狂风吹起,拂过那双毫无温度的血红的双眼。 身后士卒闻得此言,如获大赦,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 他瞳色一黯,一丝伤痛微不可察地悄然溢出。 “墨渊,此情此景,感觉如何?”她咧嘴笑道,“放心,白浅好得很。如今魔之花盛开,她全无反抗之力,已是我的俘虏。” 他目色沉沉,殊无表情。只笼于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渐渐收紧。 她微微笑着,“唰”地拔剑出鞘,斜斜地划剑于身侧,“新仇旧恨,今日便做个了断,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忽而又笑得极是开心,“但无论是你杀了白浅,抑或是她杀了你,于我而言皆喜闻乐见。相爱至深,却不死不休……这便是你昔日双手沾满血腥的报应!”她缓缓抬起剑,定定地指向他,“这寒水剑竟也认主,凡人皆能使,偏我拿着便如普通刀剑无异。也罢,便是如此,亦能杀你。” 举剑刺来,一举一动,一招一式,皆与那人一般无二。 一瞬间,时光蓦地重叠在了一起。二十余万年的光阴,似从未流逝过。 他似又回到了那一日,帐内烛火摇曳,那人沉默地拔剑,抬起头来已满脸戏嚯的笑意。一招一式都是那般熟悉,下手没有丝毫留情。 那一瞬,所有温情决然断裂。 他神思一阵恍惚,身体一滞,堪堪侧身避过剑锋。衣袖擦着剑气,划出一道口子。 “这剑法是我哥所创,死前方传给了我一人。”她浅笑道,“死在我哥的剑法,白浅的剑下,我的手里,也算是你最好的归宿!” 欺身而上,剑影似织了一张大网,密密麻麻地愈缠愈紧。他屏气凝神,身轻如燕,避得无懈可击,只气息已渐有些迟滞。 “怎么了,你的轩辕剑呢,不使出来么?”她笑意不减,“还是怕剑气太盛,伤到白浅?” 他退了一步,堪堪站定,胸口微微起伏,默然不语。 妺冉并非普通对手。昔日在落霞山脚,他若非取回轩辕剑,要击退魔族与此人亦颇费力。何况如今自己已不比当时。彼时虽未完全觉醒,且是凡人之身,然元神尚有七成。此际便是轩辕剑在手,一面顾及到十七,一面要施展,亦是不便。何况方今他仙元尽失,体力已颇不济,而东皇钟的碎片尚未寻见。 心念于瞬间转过几回,已打定主意。 抬手之间,持诀在手,捆仙索一出,向着她倏地飞去。 她莞尔一笑,“早料到你会使这个,来得好!” 她连退数步,一股火红之气注入剑内,就着捆仙索来的方向用力一噼,那红光触到捆仙索,瞬间化为无数剑气,将捆仙索切得粉碎。 “墨渊,别怪我没提醒你,当真不使轩辕剑,你以为能赢?”她持着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北桓当年是怎么死的,莫非你已忘了?如此,不如今日重温重温。” 她展颜一笑,持剑再度攻来之时,剑招已变。 他咋见这剑招,唿吸一窒。 这一招一式,皆是寒水剑的剑招,亦是他于落霞山颠手把手教与白浅。 转念之间,难免分心忆起彼时之事,心内勐地一阵剧痛泛起,阵阵剜心般的疼痛瞬间令他冷汗涔涔,几乎站不稳。他退后几步站定,不知为何,这股剧痛比往日发作之时还要剧烈难捱。霎时间苍白了面色,蹙起眉宇,一手用力压住心口,唿吸顿时困难起来。 “看我,差点忘了,你尚有锁心咒在身,”她微笑道,“再告诉你一件好事。这锁心咒最后一次发作之时,比之前面的都要剧烈,都要长久。一旦停止,便即刻陷入永恆的沉眠,再也醒不过来。看来与此刻倒颇像呢。”顿了顿,又笑道,“对了,你定然十分好奇,我因何会这剑法。我虽会我哥的移魂之术,然则最拿手的却是自己的摄魂术。只要动动眼珠,便能令白浅将这些一五一十全招了。她若知晓她用你教她的剑招害你——” 一下瞬,她尚未看清墨渊的动作,便见他于眼前瞬间消失。 回头之间,他已于身后现出身形。 下一刻,她已难以动弹。 “定身诀?”她一笑,“你以为,这样的术法能困住我?未免太高看自己的同时,”她用力挣脱开来,“也太小瞧我……” 话音未落,他已欺身而上,一掌击在她肩上。 她身形不稳,登时飞了出去。 待她好不容易挣扎起身,看清他勉力欲施的法诀,也不言语,只执了寒水剑在手,剑刃抹上脖颈,莞尔一笑,用力一横,一丝鲜红浸湿了冰冷的剑刃。 他目色一寒,下意识地瞬移至她身前,一把握住了剑刃。 粘稠的鲜红自指缝间不住滴落,顺着手腕向下淌。 他却似无知觉一般,只牢牢地将剑刃握住,一丝一毫亦难以移动。 这一招果然奏效。 她面色蓦地一沉,目色露出一丝阴鸷,一手握紧剑柄,就着他握剑的去势,迴转剑尖,向着他胸口勐地刺去。 他微蹙着眉,感受到她持剑的手渐渐用力,握着剑刃的手已渐有些吃力。 正欲再施定身诀将她定住,却不料心下又一阵剧痛滚过,唿吸已是不稳,力气似被一丝丝抽走,握于手中的剑刃直至抵住胸口。 “若我再使一把力,然后唤醒白浅,你说,她会如何?” 第34章 岁华终之四 她笑得灿烂,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按住剑柄末端,向前勐地一推。 心口处又一阵绞痛涌上,气息恹恹,再无力握紧剑刃。剑尖蓦地没入胸口,穿透了身体。 “你可知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她冷冷地握紧剑柄,咬着牙毫不留情地用力,“自我哥魂飞魄散起,二十余万年,无数个日日夜夜……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力量,就是杀了你。我愿意放弃一切,只要你能以命抵命!” 第118页 “原本我这条命,便是欠北桓的。”他微喘着,蹙紧眉宇,握着剑刃的指间一片血红,“我虽于两军阵前立誓要杀了他,却始终下不了手。以至最后……他却不得不为了保全我的性命,替我祭了东皇钟。我虽未杀他,他却终究因我而死……这条命若要还他,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如今……我,还不能死。” 东皇钟未灭,十七尚未得救……他还不能死。 “他便是太过优柔寡断,方才迷失了本心,走上这条不归路。如今只单单杀了你,毫无意义。最完美的復仇,并非单单杀了仇人,而是令他尝尽这世间最痛不欲生之事。”她莞尔一笑,“白浅若知这一剑为她自己所刺,你说,她会如何呢?” 他原本尚算平静的心绪,终于露出了一丝慌乱。 聚起一丝力气,握紧剑刃,欲将剑刃□□。只是尚未做到,便见着她双眼的血红丝丝褪去,原本的模煳逐渐恢復了清明。 她一双清亮的眸子将将寻着焦点,看清此刻的情形,便愣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手心内紧握的剑柄传来的剑刃贯入血肉之躯的触感极是鲜明,鲜明到她几忘记了唿吸。双手难以抑止地颤抖,脑内轰然炸开,世间的一切似都归于虚无一般,一片空白。 “十七……别怕,”他艰难地开口,伸出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与髮丝,“没事的。” 她微微摇着头,似不愿相信一般,全身发抖。满心瀰漫的涩意哽住了咽喉,一个字都说不出。 剑柄处濡湿的是他的血。一滴滴,一寸寸,皆似火一般滚烫炙热。 她最重要的、哪怕他受一丁点伤痛都难以忍受的、等了七万年方才等回的人的血,沾满了手心。“……是我……”她失神地低喃,望着握着剑柄的手,浑身发抖,鼻间泛起的酸涩侵上眼眶,眼泪将落未落,一片模煳。“竟然……是我……” “别怕。”他喘了口气,低声道,“没事了。” 他的声音与从前一般无二,似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她从前一向知晓,只要他在,这世间便没有能难倒他之事。他从未令他着紧的人失望过。然她此刻却知他不过在强撑,在安慰。伤的明明是自己,却惦记着,怕她受不了。 泪水滚落下来,似断线的珠子顿止不住。他的脸愈发看不清,连着这微明的天色和未止的雨亦愈发黯淡。 若这是一场噩梦,为何这般漫长,为何还不能醒来。 她模煳的双眼忽而一暗,他已倾身过来,用力将她拥紧,手指轻轻抚过她的长髮,似昔年一般怜爱疼惜。 耳际随着他的动作传来一声沉闷的钝响,她感到他身体微微一震,却一声不吭。她只觉身子蓦地一抖,瞬间僵直,受到惊吓般手足无措地欲挣脱他的怀抱,却是被他的双手拥得更紧。 双眼失却了焦距,满脸是泪,无止无息,无穷无尽。 “不……不要……”她颤抖着身子,想退开些许,又恐他伤得更重,浑身颤慄,不知所措。 她的下颌枕着他的肩,一只手颤抖着揽住他的背后的衣衫,缓缓抓紧。耳畔除了唿啸而过的风声,什么也听不见。 再有知觉之时,他们已飞至岸边的山坡之上。 他握紧她尚握着剑柄的手,一用力,将剑拔了出来,扔在一旁。 喉间压抑不住一声极低的闷喘,浑身的力气似随着这个动作瞬间一同流逝而去,身体下一刻向前微微一倾,无力地向下滑去。她慌了神,就着下落的姿势,用力扶住他,一只手抖抖地用力按住他胸口处不住喷薄着血的伤口,一手将他缓缓抱紧。 “师父……师父你撑着些,”她边哭边喊,“我这就,这就去找折颜……折颜一定有办法……他是天上地下最厉害的神医,一定有办法,你会没事的……”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他的头靠着她的肩,耳际传来他极轻的微喘和业已紊乱的唿吸。她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感受到他愈发困顿的神识些微的波动,血止不住地淌,沾湿了衣衫与她的手。她浑身的血都似凝固了一般,浑身冰冷,如坠冰窖。 他只觉着一阵极致的睏乏似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缚住,拉扯着不断往深渊跌去。他太累了,剎那间闪过一丝就此睡去的念头,却又瞬间忆起那个不住唿唤他,不断落泪的人,忆起尚有事还未完成。他绝不能如此轻率地睡过去。 良久,神识似恢復了一线清明,他强打起精神,聚起全身的力气,将她轻轻地放倒在地。 她仰首望去,微熹的晨光之中,星光黯然无色,他的轮廓如是鲜明。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仿若坠满星辰,熠熠生辉。他唇角含笑,双手捧住她满是泪痕的脸,缓缓地却极郑重地开口,“白浅,自你初踏入崑崙虚,我便知晓你是我命定的弟子,玉清崑崙扇的主人,亦已知晓你是女儿身。两万年日升月落,流年辗转……心悦于你,几多纠结,却难道破……若水一别,七万余载,日夜不歇地拼凑元神,只为回来与你一见。原以为就此青灯作伴,了此残生,不想你竟……”浓重的甜腥涌上,不禁呛出一口血,点点猩红滴落。他微微笑着,轻轻摩挲过她的面颊,“一夕缠绵,难赋深情寸许……奈何姻缘早定,天命难违……如今我已无所求……只愿你安好,何惜微躯尽。” 他俯下身,浅浅地吻上她业已干涸的嘴唇,轻柔缱绻,无比珍惜,带着丝丝血味于空中弥散不去。 她微阖上双眼,眼泪顺着脸颊向下流,浸湿了髮鬓。 那流止不尽的血还自指缝间不住淌下,染红她一身白衣。耳际传来他轻声的话语,他第一次唤她的名,第一次表明心迹,第一次如斯相对之时亲吻,可她的心却似停止跳动般,不住地向无底的深渊坠下去,即将跌得粉碎。 他吃力地撑起身子,艰难地抬起手,无声无息地施了几个定身诀,待她尚未反应过来,又屏息施了捆仙索将她牢牢捆在原地。 “师父……师父你要做什么……”她用力挣了挣,却挣脱不开这重重束缚, “不……不要……” 深藏于心底的恐惧,和着七万年来于灵魂深处不时现出的梦魇的阴影,泣血般的伤痛,忽而被尽数掘出,她惊恐万状,连唿吸都忘记了,只望着不远处他一身湛蓝的衣衫立于猎猎秋风中,衣袂翻飞,亘古不变的身姿照亮了苍穹。 他蓦然回首,目色深沉地凝望着她,默默将她的身影深锁于心底,转过身去,再不回头。腾身向河心飞去。 她脑中忽而闪过昔年他立于熊熊燃烧的红莲业火之前那遥遥的一望,还有轻轻道出的一声“等我”。 她泪流不止。 七万年日夜不歇地拼凑元神,归来之时,却只等来她嫁作他人妇。崑崙虚后山桃林月下,琴音聊寄幽思的心深处,却是青灯作伴,以度余生的无边孤寂。他终是一个字也未道明,只默默守她一世安好,再无所求。她亦终是懂了他于凡世得回昔日记忆之后种种难言的苦涩,亦懂了她言说凡世种种,皆为幻梦之时,他眼中的伤痛。 第119页 彼时所有的一切,她忽而都懂了。 可兜兜转转,几度波折,依旧躲不开这既定的天命。 “所以今次……你又要丢下我,却不要我再等了么……” 他腾身至河心之时,河中蓦地升起一块剑状之物,向着他勐冲过来。 他强聚起渐渐溃散的神智,堪堪侧身避过。回身望向来物,凝神注目了一刻,终是看清了它的真面目。 那剑状之物周身所刻之字他再熟悉不过,二十余万载,日日夜夜,此物皆是他最深的梦魇。一片血海之间所化出的毁天灭地的神器。 这剑状物是东皇钟的一块碎片,因擎苍得回血蛊之中的力量而觉醒。 他闻得那碎片之中隐隐有声音传来,“你终于来了。” 胸口处不断涌出的血濡湿了襟口,滴滴答答地顺着衣袂滴落,不断落入河水之中。 他一手按住伤处,微微闭目。 锁心咒引发的股股钝痛已渐渐褪去,熟悉的困顿汹涌地自体内泛上,若非这剑伤的锐痛尚能勉力维持住一线神智,他此刻定已睡去,而此番便再也不能醒来。 时间已不多了。 他微喘着,淡淡道,“你等的不就是……这个时机?” 那碎片内传出阵阵大笑,“不错!如今的你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墨渊,兜兜转转七万年,到头来还是回到这里。这若水河既是起点,亦是终点。今日,我们终归会有一个了结。” “想必你已知晓,因何你尚不能聚齐魂魄,重塑身体。”他抬起手来,手心粘稠滴落,“东皇钟要重炼,需要的……是天降五火和……我的血。” “这世上能召唤天降五火之人,只有父神与魔尊季仲……是以,我与妺冉皆会……你利用妺冉復仇之机,借她之手,欲重塑东皇钟……藉以復活。” “东皇钟为我所造。锻造之初,便需我以血为引,炼以五火,方能成型……成型之后,再以十万众的血与最亲近人的性命为媒,方能唤醒……若无我的血为凝鍊之引,纵有五火锻造,擎苍,你亦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復生。” 擎苍大笑,“墨渊,你既已知晓,便知今日定不能全身而退。”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河中蓦地腾起无数细小的碎片,将他团团围住。 “东皇钟的碎片……就这些?”他呛出一口血,缓缓聚起最后的力气。 “不错!”擎苍笑道,“全在这里等着饮尽你的血!哈哈哈哈……” 他微一闭目,疲惫地抬起手来,双手结印,唇角却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别白费力气了,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擎苍嘶喊道。 话音未落,天际忽而降下一张巨大的结界,将若水河与河岸罩在其中。 她眼泪似已流尽一般木然倒在一旁,绝望地望着那张结界于面前撑起,即将把她与他隔绝在两端。忽而她声嘶力竭地唤,“玉清!玉清!快去!快去师父身边!” 代替我,保护他…… 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 玉清崑崙扇倏尔不见,堪堪在结界降下之前,飞入了结界内。 下一刻,她的心跳似停止了一般。 雷声轰鸣中,九重天幕上露出闪烁的星子,忽然一颗接一颗急速坠落。 那雷声便一重滚着一重,似重锤落下,要敲裂九天。微明的天色顿时暗了下去。 折颜堪堪快要赶到之时,便见着星光粲然,飞速地落下。浑身似在冰天雪地里自头顶被浇了一盆冰水一般,寒彻肺腑,心勐地沉入谷底。赶到之时,便见着白浅被捆仙索紧紧缚住,动弹不得。她面前一个巨大而耀目的结界似一张与日光同等光亮的网,明知什么也看不见,却不肯闭上,几乎灼伤了双眼。 “小五!”折颜冲过去,遮住她的眼睛,沉声喝道,“别看!” “折颜……”她似回魂了一瞬,喃喃念着,忽而似清醒过来一般,挣扎着嘶喊道,“折颜,折颜你可来了,你快帮帮师父……你快去帮帮他……” 话音未落,折颜只觉一股又一股热泪沾湿了手心,心亦似这天地一般潮湿,他转过她的脸,松开她的眼睛,凝神望着她道,“出了什么事?” “我……”她一双眼内泪珠大滴大滴地往下落,“我元神被妺冉控制……不止伤了师兄们,还伤了师父……他,他伤得很重,血怎么都止不住……擎苍控制了东皇钟碎片,师父他……星光结界……”到最后,只剩无尽的哽咽。 “我明白了。”折颜默默替她擦去流不尽的泪水,暗暗嘆了一口气,“他将你定在此地,亦是怕你再度被妺冉控制,助擎苍为恶。” “我知道……我都明白……”她急促道,“折颜,折颜,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你不是他哥哥么……你帮帮他……这星光结界……” “是啊,这星光结界……”折颜眼前泛起一线水雾,映着这面前一片透亮,晶莹剔透。 “星光结界,不死不休。”东华踏出殿门化为轻烟而去之时,心下一片冷然。“墨渊,你要做什么?” 『昔日你破了星光结界,将我与九儿救出,我们方才能得今日之幸。大战结束,虽失了九重天,却也破了魔族,一切本应尘埃落定。可……这应劫之兆又是何来?我欠着你的这人情尚未还你,你且与我等着!』 紫宸殿内烛火明明灭灭,夜华合上摺子之时,已近天明。方站起身来,一阵眩晕猝不及防,殿外原已渐明的天色忽而沉了下去,无数星子一颗接着一颗不断坠落。 与彼年一般无二。 正欲出殿门,忽而心脏处一阵剧烈地疼痛泛上,他两眼一黑,一把扶住殿门,依旧站立不稳。这疼痛,这星落…… 伽昀与天枢冲进来,反反覆覆地唤着他,他只觉着神识一阵激盪,于摇曳的烛火间渐渐化为虚无。 失去意识之前,眼角处一滴眼泪悄然滑落。 『大哥,不是说好定会助我的么?你……为何食言……』 擎苍影影绰绰的虚影于那碎片间若隐若现。他望了一眼结界,看着已然力竭的墨渊,笑道,“这是?” “星光结界。”他勉力答道。 “这结界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一笑,“困于结界之中,你死我活,方能出去……旁人进不来,你也逃不掉。” “你方才激我,以己身为饵,骗得所有碎片尽数聚齐,你再以结界困住。”擎苍仰天大笑,“打得一手好算盘。”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蓄起最后一丝元神之力,强打起精神,“你还在等什么……” 第120页 “七万年的禁锢,墨渊,这笔债,今日一朝了结,也算有始有终。” 擎苍微微凝神,无数的碎片向剑状的碎片聚拢,似化为了一柄长剑。 “我一醒来,东皇钟便无法开启,这碎片便只得如斯大小,否则何惧你这强弩之末的战神。” 言未毕,这剑勐地朝他刺来。 他已无力再躲避,只堪堪抬起手,握住剑刃。 触及他的剎那,那剑刃之上瞬间长出丝丝细枝,迅速将他的手臂死死缠住。他挣了一下,却挣脱不了。那细枝似有灵一般,缠绕着刺入手臂之中。 触及东皇钟碎片的瞬间,他神思一个恍惚,一个极熟悉的声音瞬间传入心中。 那是父神的声音。 他听罢,了悟般一笑。 原来…… “你身上剩下的血,一点一滴,都不会浪费。”擎苍在一旁哈哈大笑,“待吸干了你的血,这结界自会解除,我会重塑元神,而你早已归于混沌,最终还是我赢。” 他一笑,却不言语,只以另一只手结了一个印,默念法诀。 擎苍忽而望向头顶的天空,厉声问,“你要做什么!?” “你欲重塑东皇钟,我便与你召来这天降五火。只不过……”他气息奄奄,虚弱地一笑,“这毁天灭地的神器为我所造……今次……这神器便会因我的血为引,化为烟尘,一丝不存,永远消失……与你的残存的元神一道。” “墨渊,你疯了!!!”擎苍大怒,那剑上的细枝缠得愈来愈紧,“我若不放开,你召来五火,便会连你一起烧得灰飞烟灭!!” “我原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他又呛出一口血,苍白的面上泛起一丝笑意,“玉石俱焚,亦在所不惜。” 天际忽而一阵响雷轰隆而过,乌云骤起,霎时间一阵耀眼的红光从天而降,五股火龙缠绕着自空中唿啸着疾速朝着他飞来。 “墨渊!!快住手!!!!” 他仰面抬起眼,那道焚尽一切的火光带着滚滚的炙热,摧枯拉朽的地击穿结界,迎面而来。他微眯起双眼,一切的感知似在一瞬间定格。 他见着那年她跟在折颜身后,握着玉清崑崙扇转过身来,向着他见礼,“十里桃林司音,因仰慕墨渊上神威名,不远万里前来拜师。” 他于那道粲然到睁不开眼的火光之中,微微一笑。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河岸上,折颜静静地注视着面前耀目的结界,一动不动。 “折颜,”白浅的哭声未止,“折颜,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快去帮帮师父……他一个人,又受了那样重的伤……这结界……” “小五,你昔日与墨渊共同破除东华的星光结界,可与此相同么?”折颜轻声问道。 她细想了一瞬,吸着鼻子,“似乎,不大一样。” “确然不同。”折颜背起手,望着天空,喃喃道,“墨渊是父神的血脉,这星光结界乃是父神亲授。若以父神之血为媒,则可将结界最大化。便是父神重生,也沖不破,莫说你我。” “不……不会的……”她望向折颜,用力挣扎起来,“折颜,你放开我!一定会有办法……一定……” “小五,你还不明白么,”折颜缓缓闭上眼,“墨渊背水一战……已斩断了一切后路。他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为了……” 天边有红光唿啸缠绕着从天而降,映红了整个黯淡无光的天际。 “折颜……那是?” 折颜直直地望着那五股火龙,目色悚然,“天降五火……你竟召了天降五火……” 言未毕,白浅忽而挣脱了束缚,蓦地站了起来。 她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捆仙索忽然不起作用了……”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勐地一头撞向那耀目的结界。 折颜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小五!!” 他本欲向前,却被一只手紧紧抓住衣角。 “上神,不可!”若水土地畏畏缩缩地躲在后面。 “你放开!”折颜大怒,“天降五火焚尽世间一切,小五此去——” 她的身子在触到结界的一剎那忽而消融一般穿透过去,徒留折颜在外面目瞪口呆。 他记起那夜墨渊与他细细道来之时,说他送与她的怀玉子之中,装着…… 她方才穿过结界,便只觉着一阵炙人的热浪迎面而来。四围一片火海,什么也看不见,亦不见墨渊身影。 她抬手掩着眼睛,极目望去,于不远处见着玉清崑崙扇,便跃过去一把握住。只是未曾察觉扇子的一角已被烧坏。 火势愈来愈大,向着她这边疾速蔓延过来。 她握紧扇子,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心内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在火舌即将舔上她的裙角之时,火势忽而随风散去。她抬眼向上望去,只见星光结界如瑠璃般碎去,陨落的星子颗颗闪烁着点点星光重归天际。 结界消失,便意味着……胜负已分。 若水河河面烟尘瀰漫,随着凌冽的河风渐渐散去。 五火方灭,她穿过满目无尽的烟尘,四下往来一遍遍搜寻着他的身影,心内似火烧般焦灼。她心急火燎地四处张望,穿过重重迷雾,却总不见他人影。 寻见他时,他正毫髮无损地端立于不远处,湛蓝的衣袂于风中微卷。 她望着他,一步一步地向他行去,竟有一丝怯意。 他眉目如故,似明月般清俊,长身玉立地立于远处,凝神望着她缓步款款而来。 她一身白衣,衣上血迹斑斑。 他一动不动,于须臾间记起彼时于凡世辗转之时,她便总一身雪衣,前来入梦。 那一个白衣天女的梦,他一做便是千年。 于凡世初见之时,他对她说,莫要弄脏了姑娘的衣裙。她这身白衣,终是染尽了他的血。 神识渐渐溃散,她的面目亦愈发模煳,渐渐看不清。 想说,“白浅,再快些。再不快些,便来不及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的身影在眼中愈发迷濛,似化为无数雪白的雪片于眼前晃动,顷刻间便要飞散而去。 她一声一声的唿喊依旧在耳边迴响,眼下却似降下层层暗色,渐渐失了轮廓,墨染一般浸湿了眼眶,泛着暗暗的水光。 极度的困顿泛上,再也无法逃离,渐渐沉入那片永寂。 虚影于眼中渐渐散去,最后一丝光亮亦归于黑暗。 终是松开了世间最不愿放弃之物。 “……忘了吧。” 一滴晶莹的泪于眼角缓缓陨落,无声无息地飞散于夜空中。 第121页 他明明就在面前,她却望着他如斯目光,不敢上前一步。他眸色沉沉,似无焦点,只定定地望向她来的方向,半晌,望见他似终于松开了什么一般,渐渐阖了眼。仿若断线的风筝,向后倒下,自半空向下疾速坠去。 她微微一呆,旋即发疯一般向他坠下的方向飞去,一面飞,一面声声喊着他的名字。 他的身子似流星一般直直地坠向河面。她堪堪在他触及河面之前抓住他的衣角,却在一瞬间感到那片衣角于掌心之中化为齑粉。 他的身子坠入冰冷的河水中,瞬间如瑠璃般碎去,化为无数看不见的烟尘,于滚滚波涛之间顷刻消逝,悄无声息。 白浪滔天的若水河,浪头渐渐平息了下去。 她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子粉碎于面前,一丝也抓不住,一瞬间愣住。 下一瞬,她已勐地扑入河中。 于河中往来搜寻,除却冰凉的河水,什么也没有。 她不死心地潜入水底,寻了一遍又一遍,始终不肯放弃。 直至折颜将落汤鸡一般的她一把自水中拎起来,沖她嘶喊,“小五!你清醒一点!”,她都未曾清楚地知晓发生了什么。 她一把拉住折颜的手,两眼空洞,只急匆匆地说道,“折颜,折颜你快帮我找找……我把师父弄丢了……水这么大,这么凉,再找不着他……” “你清醒一点!他回不来了!!”折颜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握紧,沉声低吼,“无论再怎么找,他都回不来了!!” “你骗人,”她推开他,退了一步,不住地摇头,“你不帮我找就算了,为何要说这样的话……七万年前他也是在这里歷了劫,你说他魂飞魄散了,可我还是把他等回来了……如今他不过是跌到水里,只要找到……” “那时候他手里有母神怀玉子,仙身也有你的心头血养着,所以才能回来!可这怀玉子他早已注入他彼时全部的爱念送与你做了新婚之礼,若非如此,你安能穿过这星光结界……这五火能焚尽世间万物,普通神仙便是碰着一种皆要化为飞灰,何况是五火!他怕是在那一瞬间便已灰飞烟灭……”他喉头哽住,眼前一片模煳,“你所见着的不过是……他以万万年的修为撑着身形不散,留得一口气,以那残躯祭了若水罢了。”到最后,已说不下去。 “不……”她退后几步,半身浸在水中,“我不信……” 她回身再度扑入水中,往来搜寻,一边找,一边深切地绝望。 冰冷的河水打湿了身体,似已没有知觉。 “骗人……你又骗人……”她来来回回地找了又找,却什么也没有,只能望着滚滚河水,泪下如雨,“终南山下你一言不发,不辞而别……落霞山颠,连一丝影子也寻不着……我等了你七万年,盼了你七万年……你答应过我回到崑崙虚再也不分开,再也不会不告而别……你说你从不骗人……你说你没事……全是谎言……”泣不成声。 一滴滴泪水滴落,眼前一片朦胧。 她徒然立于渐趋平静的河水中,忽而无数极细小的金色光点自河水之中浮起,似点点星光漂浮于空中,旋转闪烁着,飞入她的怀间,久久不散。 她下意识地抬起双臂,将这点点辉光圈住,泪落如雨。玉清崑崙扇于一旁无意识地一震,一粒微小的光点被它悄无声息地摄入扇中。 她伸出手,这光点却在触及之前蓦地向着天际决然飞去,似点点星光消散于渐明的晨光之中,再无处可寻。 一切归于虚无,似什么也未发生过。 她眼神空洞至极,徒然伸着手,怀中却再无一物。 “那些年你教我的,我都记着。可你从未教过我……如何才能忘了你。” 一口血自胸中涌起,勐地喷出,点点落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第35章 岁华终 之五 东华降下云头之时,五火已灭,星光结界也已碎去,他心下一沉,急匆匆地赶至岸边,却不见墨渊与白浅。天色昏暗,他极目看去,似见着河心处有人影晃动。正欲起身,却见着河心之中泛起点点金色的光晕,缓缓上升,旋即飞入天幕,无声无息地散去。 他悚然睁大眼,不敢相信般望着业已泛着朝霞的天际出神。 那金色的辉光,是…… 及至见着妺冉的一身黑衣,他方才收回目光,陡然蹙起眉。 折颜抱住浑身湿透满嘴是血的白浅,欲将她带离河心。却不料她原已失却焦点的双眸,忽而泛起了一丝决然,一把推开折颜,站在原地,胸口起伏不定。 似想起什么一般,一把将繫于腰间的玉瑗扯下,“事到如今,要你何用。既不能守着师父,还拿来做什么……”猝然将玉瑗扔了出去。 折颜眼疾手快,堪堪将玉瑗一把接住,“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若扔了它,墨渊这条命便白送了!” “命……”她悽然一笑,“他都不要我了,我还留着命来做什么。” “你混帐!!”折颜怒火中烧,眼眶瞬间红了,“他若不是为了救你性命,何须日日受锁心之痛,又何须受这五火焚身之苦!为了救你,该还的,不该还的,都还尽了。便是这身血,这条命,也尽数还给了天地,一丝不留。他所求的,不过是你好好地活着,你为何不明白!?” “他不在了,我还能好好活着?”她一笑,“七万年前,他对我说,等我。如今,他连等都不要我再等了。”她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忽而大恸,泪如雨下,抬手布了个仙障,将折颜隔阻在外。随手唤出寒水剑,握紧剑柄,朝着胸口勐地刺下。 折颜万万没料到她这般决绝,被仙障隔着,一时也沖不破,只能眼睁睁见着她举剑。 剑尖将将要刺入心口之时,被一只手紧紧握住。 她微微抬起头,借着晨光看去,看清来人,眉目瞬间阴鸷至极。 “活着不易,死却不难。”那黑衣女子微笑道,“死了,一了百了。可活下去,却需要勇气。”她顿了一顿,方才又道,“恨意最易滋生生念,虽然生不如死。如今你见着我,想起我借着你的手刺墨渊的那一剑,可恨我?不想杀了我么?” 白浅目光悚然一寒,寒水剑握得死紧,一口牙几欲咬碎,抬手便是一剑刺来。 “不急,有的是工夫和你玩。”她拍拍手,河中涌起一簇水军,“别客气,慢慢来。” 她早已红了眼,神智渐失。除了杀,再无旁的念头。 起手之间,招招狠厉,全不在意己身,只源源不断地攻去。 “你这剑招已失了章法,安能胜我。” 她不管不顾地一通乱刺,寒水剑剑气滴水凝冰,若水水军见着,不由得退后了数丈。 第122页 “你不是我的对手。”妺冉笑道,“要寻仇,我随时恭候。今日便不奉陪了。” 眼见着妺冉转身欲走,她已杀红了眼,更不答话,唤来玉清崑崙扇,以最高层扇诀祭出,辅以寒水剑的剑气,扇子一震之下,地动山摇。 妺冉堪堪避过,笑意未减,只身退至锦屏山下,全力聚齐一团剧烈闪耀的瘴气,“白浅,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 一击之下,那瘴气向着她击来。 玉清崑崙扇于空中飞回,截住那瘴气尽数收入扇内,再以百倍之力击回。 妺冉邪魅一笑,纵身一跃,跃入半空之中,避过这雷霆一击,随后飘然而去。 身后,锦屏山被玉清崑崙扇击中,轰然倒塌,截断若水。水势被堵,向着锦屏山下不断漫去。 若水水军见着,也不退去,只举刀向她攻来。 她于原地不动,玉清崑崙扇迴转过来,一震之下,尸横遍野,血肉模煳,惨不忍睹。 “小五!!”折颜全力粉碎去仙障,欲去拉她,被她回身一剑刺来,洞穿肩膀。 他抬首望去,只见她毫无表情地立于原地,满目血红,似欲滴落一般。 利落地收剑,全无一丝拖泥带水。 他忍痛捂着血流如注的肩头,却见她已唤回玉清崑崙扇,欲再度攻来。 他细思了片刻。若然此刻她被妺冉控制着,绝不可能操纵得了玉清崑崙扇。如此说来,便只可能是她过度悲伤失了神智,以至敌我不分。若再这样下去,便有入魔的危险。 “哎呀,哎呀,这可怎么好……”若水土地一屁股坐在岸边的地上,颓然道,“这下完了……这下完了……凡间要遭大难了!” “此话怎讲?”折颜回首蹙眉道。 “若水河流经青丘这一段是个极复杂的点。那锦屏山下,不止是青丘与翼界交界,还连接着凡世,是青丘、翼界与凡世的交界处。那处被水淹没,凡间必遭滔天大水啊!” 她无动于衷般木然地立于原地,抬起手来,准备给折颜致命的一击。 “小五!”他徒然地唤道,“若再不收手,便无可挽回了。你师父也不会愿意见着你如此。你放下扇子,随我回岸上去……”继而又苦笑道,“真不知当初墨渊要你修炼扇诀,究竟是对还是错……” 她听得他的名字,枯死的心似有了一丝波动,旋即又被一片沉寂的死水淹没。 祭起玉清崑崙扇,毫无意识地击出。 耳畔似有人一声声地嘶喊着,“十七,不要!” 毫无知觉的心艰难地转了转,忆起从前也有人如是唤她,那般低沉动听。 下一瞬,她听得那声音哭着道,“抱歉了,十七!” 她只见着一枚灰青色的珠子自岸边飞来,闪过一丝耀目的辉光。 头脑一瞬间清明起来。下一瞬,脑中九万年的记忆被一丝丝抽离。 “不……”她于虚空之中徒然地伸出手。 崑崙虚的酒窖,莲池,藏经阁,炼丹房,仙鹤……没有了。 “不要……”清风拂过指尖,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倚在榻上看书的样子,他的琴音,他握着轩辕剑的身影,他的怀抱……亦没有了。 “不要拿走……” 崑崙虚后山的桃花,终南山下的雪,落霞山颠的星月……终沉于无尽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见。 眼前一片黑暗,神识似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走一般,渐渐溃散。 她感到有人抱紧她,眼泪滴在她的脸上,冰凉一片,“一切我们都替你记着,你睡吧……睡醒……就……都忘了罢……” 一行清泪滑落。 “师父……” 东华等在暗处,截断了妺冉的前路。 “这么急,急着去哪?”他一张脸冷若寒霜。 “与你无关。”她冷声道。 “你竟未问一问照世镜,”他嘲讽地勾起唇角,“你会怎么死?” 她咬牙,暗暗祭出瘴气。 “你可知魔族的瘴气对我毫无作用,”他冷笑道,“还有,我最恨玩弄人感情于鼓掌之中之人。” “东华,你要怎样?!”她咬牙切齿。 “你告诉我魔之花如何解,我便放你一条生路。”他勾起唇角,“这买卖于你无损,于我有益,何乐而不为?” 她沉默了半晌,“此话当真?” “比真金都真。” “寒月芙蕖。”她别过头,“要寒月芙蕖上凝出的清晨第一滴露水,饮下便可。” “就这样?” “若要除根,便须日日服用,”她凝声道,“千年之后,便可使魔之花枯萎,法力尽祛。” “你可知若骗了我,会是怎样的下场?” “信不信由你。”她冷笑道,“我目的已达成,白浅会怎样,与我何干,何须骗你。” “很好。”他抬手唤出苍何剑,“如此,你便安心地去罢。” 剑光一闪而过。剑刃刺入心口,再毫不留情地抽出。 “你……”她徒劳地捂住心口,一口血喷出,“你说话不算话……” “我本就如此,”他皮笑肉不笑地一咧嘴,“名声一向不好,苍之魔君燕池悟没告诉过你么?” 她至死亦未合眼。 他敛了面色,寂然望向天际。 “墨渊,仇我替你报了。白浅心内的魔之花,我定会与她解除。” 你放心罢。 东华寻着叠风之时,他正于岸边握着玉清崑崙扇,木然地守着已沉沉睡去的白浅。 折颜正于河心处聚起妙音诀,堪堪将阻断若水河的山体炸出一个缺口,疏通泛滥成灾的河水。待他筋疲力尽地回至岸边,见着东华,一屁股坐在白浅身旁,蹙起眉一个字也不想说。 “你受伤了。”东华微一敛眉,“对了,河水泛滥,凡间如何?” 折颜疲惫地摇摇头,任由肩头血流如注,只望着白浅默默出神。 “妺冉我已除去了。”东华微嘆道,“魔之花的解法亦已知晓。” 折颜沉默地看着白浅眼角滚落的泪水,沉沉地嘆息,回头问叠风,“墨渊还交代了什么?” 叠风默了一默,半晌,方哑声道,“师父说,碧云珠炼制之时因锁心咒之故,效力有限。若当真封印了玉清崑崙扇,须得帝君亲自全力加持,方能长久。”顿了顿,又道,“我资质平庸,尚只有上仙阶品,难以短时间内继任……崑崙虚后山莲池中的梵天印已被碧云珠封印,然毕竟非同小可,尚需折颜上神加持,时时看顾,直至我继任,龙气復甦。” 第123页 “他还真是,事事周详……”东华嘆了一口气,“碧云珠在何处?” 叠风将玉清崑崙扇递过,默念法诀,一刻灰青色的珠子渐渐浮出。 东华默念起诀,于碧云珠上刻上咒印。 加持毕,折颜尚不发一语。待叠风拿回扇子,忽而问道,“这碧云珠既封印着梵天印,又为何能封印玉清崑崙扇?” “上神不知,这碧云珠乃有大小两枚。大的一枚封印着梵天印,小的这枚……师父交代,若玉清崑崙扇失控,便以之封印。不过封印之后,十七……”他黯然道,“十七便会失去与玉清崑崙扇有关的所有记忆。” “只怕他最初便是打算封印小五的记忆罢。她方才险些入魔。若再记起,怕不是再度寻死,便是真的入魔。一旦入魔,便再也难以转圜了。”折颜蹙眉嘆道,“总归墨渊只要她一世安稳,便是忘了……也好。” “师父说,将玉清崑崙扇同伏羲琴一道封印在崑崙虚下,便可万无一失。” “他还真是,事事周详……”折颜嘆道,“只是这魔之花……妺冉虽死,却不知有何副作用。”他转向东华,“魔之花当如何解?” “寒月芙蕖。” “天宫?”折颜蹙起眉。“要多长时间?” “一千年。” 折颜默然不语。 “只好先让她住到太晨宫来。”东华嘆道,“九儿来照顾她,也好过旁人插手。至于寒月芙蕖……且先去问问墨渊那位胞弟的意思再说罢。” 折颜回首看向叠风,“崑崙虚自今日起,便交与你了。今日之事……你那些师弟们也有权知晓实情。你便寻个时机,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无需隐瞒。你那几位师弟伤得甚重,我安顿下小五,便来替他们瞧瞧。”顿了顿,又道,“你是墨渊最看重的弟子,亦是他指定的继任者。他在之日便时常与我道你最是沉稳持重。望你执掌崑崙虚之后,不堕墨渊与崑崙虚昔日的威名。” 叠风涕泪横流,不住地擦着眼睛,衣袖尽湿。 “是。” 折颜抱起白浅,与东华一道腾起云来之时,天边浮起一片火红的朝霞,晨光穿透厚厚的云层,万道霞光,已是破晓时分。 百年后,白浅终自长久的沉睡之中甦醒过来。 凤九见她醒来,抱住她哭得如泪人一般。 她茫然地望着一片陌生的陈设与这个毫无印象的哭得梨花带雨般的女子,哑声问道,“你是谁?” 她愣了愣,并不答话,只要她好好休息,便飞一般奔了出去。 她要通知东华和折颜她姑姑终于醒来的消息。 她沉沉地回想,似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似有一个朦朦胧胧迷迷煳煳的影子,却总也看不清。 她只知道必须去他的身旁,于是跌跌撞撞地向那影子追去。可不知为何,怎么也无法接近。 心似粉碎一般绝望。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 明媚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洒在窗台上,点点光斑柔和而温暖。 一切都如斯宁静,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与梦境全然不同。 一切皆好,只是似有什么不对劲。 头脑之中空空荡荡,明明什么都没有,可…… 一行泪珠滚落。 她抬起手,疑惑地看着不受控制的眼泪,一片茫然。 明明什么都没有,可为何却似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和人……忍不住流泪。 第36章 陌上逢之一 青牛童子打着呵欠,摇着竹扇,抠着脚丫子坐于兜率宫前的台阶上,斜眼看了看台阶下立着的人,无奈地嘆道,“我说子阑神君,你快回去罢。这才半个月光景,你便来了好几回。老君与你说过多少回了,与你并无师徒之缘,切勿执迷。漫说老君如今已闭关,便是未曾闭关,也断不会收你。” 台阶下方那人一昂首,不忿道,“老君为何不肯收我?可是因着那女人的缘故?老君莫非老煳涂了,要我拜她为师?!” 青牛童子摇了摇竹扇,一撇嘴,“你算老几,老君会收你?这天上地下等着做老君徒弟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资质上乘者更是不可胜数,就连我都排不上号!可惜老君从不收徒,你便死了这条心罢。”忽而又瞭然地笑道,“至于白浅上神……你就这么怕她,竟不敢提她的名姓?自你去锦瑟岛拜了她为师,也过去了不少日子。说来你前世跟她便有些渊源,因缘际会,今世做定了她的徒弟。用老君的话说,这叫‘因果既定’。改不了的,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老君便是不收徒,我也不能拜她为师!”子阑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满脸颓丧。 青牛童子正欲接话,忽见子阑身后不远转出一人,不由得笑了,“你拜或不拜,白浅上神这师父也与你是做定了。你说是不是,散花天女。” 子阑听着青牛童子如此说,顺着他的目光向后一望,喜出望外,起得身来,“胭脂?你怎么来了?” 胭脂淡淡瞧了他一眼,却不答话,只向着青牛童子道,“老君已闭关了么?” “正是,”青牛童子瞥了一眼振奋的子阑,一勾唇角,“你既来了,这宫里便交与你看顾,我且去歇息片刻。”说罢,也不停留,转身便走。 “胭脂,你怎么来了?”子阑笑意不减,“我还以为你一直不愿见我。” “我再不来,你可是要大闹兜率宫了?”她嘆了一嘆,“老君闭关前知你定要来缠着童子,便令我届时来寻你。你此生乃是白浅上神命定的徒弟,休要再做他想。” 子阑面色一黑,便颇有些不忿,“那老太婆有什么好,怎么就成我命定的师父了?” “白浅上神乃是这三十三重天上少有的上神,修为亦颇高深,做你师父还委屈你了?” “你不懂!”他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下,愤愤不平,“她号称四海八荒第一美人,美则美矣,却整日里与根木头也没甚区别。我方上离恨天的那日,老君领着我去见她。她老远见着我,便扑过来抱着我唠叨了半晌‘你终于回来了’之类,哭成个泪人一般。我虽不记得前世与她有甚纠葛,心里想着,她这般真情毕露,想来定是看重我的,这师父总不会错。没曾想,那日之后,我每每有不懂的跑去寻她解惑,她却再未正眼瞧过我一眼。”顿了一顿,向着她摊了摊手,“你说,这种整日里伤春悲秋、整夜整夜须饮酒方能入眠,成天不发一语的上神,如何做我的师父?与其随着她荒废了年月,虚度了光阴,不如早做打算,免得日后耽误了我修行!”说罢,便自衣襟内掏出一叠纸张来,扔在地上。 胭脂默默听完,拾起纸张来,一页一页,慢慢翻看。 那纸上写满字句,细细读来,却满纸离愁别恨。 第124页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迴避。』 『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奈何绵绵,此恨难休。』 “怎么样,我未曾骗你罢?”子阑无奈道,“也不知她为何如此。” 她默了一默,微微嘆道,“是了,你尚不知墨渊上神之事,难怪……罢了,总归今日是我掌着兜率宫,且老君已嘱了我……你便随我往承明殿走一遭罢。” 那承明殿乃是兜率宫中一处极僻静的处所,由来便少人迹。承明殿内有一方八尺宽一丈长的水池,常年水波荡漾,清澈见底。子阑从未到过此地,见着这水池,难免问了一问。 胭脂只道,“此乃太清境的万华池。据说可观前数十万年,亦可观后数十万年三界之事。” 子阑笑道,“莫非与第七天的妙华镜相似?” 胭脂冷笑道,“妙华镜岂能与这万华池相提并论,且仅能将凡世之事一观罢了。这万华池内,人神仙鬼,但凡存于世间的,万事万物皆能通晓。”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能随心操纵这万华池者,仅老君一人而已。旁人便是道法通天,亦只能观其一隅。” 子阑环伺一圈,见着一旁墙上挂着一柄宝剑,便又问道,“这剑是?” “寒水剑。”胭脂眼波一转,微笑道。 又见香案上一面镜子,乃问道,“这镜子?” “崑崙镜。” 最后指着白玉瓷瓶问道,“这瓶子是?” “羊脂玉净瓶。” 子阑嘆道,“皆是不得了的法宝,今日真是开眼了。” 胭脂笑道,“老君的法宝岂止这些,你没见过的多的是。” 子阑摇头嘆了一嘆,“这老君,委实厚此薄彼。你不过比我早生了几百年,便能随侍老君身侧,掌管兜率宫。我便只能拜那女人为师,住在锦瑟岛。人比人,气死人!”说罢,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胭脂微微一笑,瞭然地摇摇头,“锦瑟岛不好么?那处可是三十三天最重要之处,守着归元池,可是无上功德。” “我就不懂,那归元池有什么好守的。” 胭脂敛了笑意,缓缓道,“昔日白浅上神方至那岛上,便将落伽山改名为锦瑟岛。你可知为何?” “为何?” “因为悔。” “悔?”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瞭然了一切,往事却不可追。追悔莫及。” “因此方才改为了锦瑟岛?” “正是。” 子阑顿了一顿,蹙眉道,“那归元池呢?” “说起归元池,便不得不说起重生之事。”胭脂浅浅地望向他,“你可知自己已死过一回?” “知道,”子阑淡淡道,“说是我自大战之时死去,死后却于这三十三重天重生。” “我亦是重生之人,”胭脂蹙眉道,“大战前便已死去。”顿了一顿,又道,“你不觉得奇怪么,为何有的人死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人却可在这离恨天上重生?” 子阑略思索了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是何缘故?” 胭脂低头望着万华池盈盈的水波,淡淡道,“明明两情相悦,却因天意不得相守,就此死别……这番情意天意固不怜,但若散于凡世或天上,皆是一番难以纾解的痴与憾。浩浩苍天虽大,却难装下这无边的怨愁之思。是以,天不见怜之人,老君发宏愿怜之,以保天之稳固。三界之内所有两情相悦却不得相守的痴男怨女魂归之处,便是这三十三重天云海下无边的碧海。于那碧海之内辗转一段时日,老君再于归元池之中渡之,便可復生。乃至魂飞魄散者,老君于池中以崑崙镜重将魂魄结好,待归元池中映出那人生前的模样,不久便能重生了。归元,归元,便是元神回归之意。如今你可知晓了这归元池的要紧了?” “等等……”子阑顿了一顿,“照你的意思,能于离恨天重生之人,皆是生前不能相守的痴男怨女?” 胭脂默默点了点头。 子阑嘴角一扯,“我应当不在此列罢?” 胭脂默默望着他,暗暗嘆了一口气。 “你看,我左瞧右瞧都和风月不沾边,不像是耽于情爱之人。”他笑道,“一定是弄错了。” 胭脂不答,只冷冷道,“你尚不知你师父白浅上神之事,总归今日老君叫我掌着兜率宫,便与你使一回这万华池,教你知晓知晓白浅上神之事,也好。” 言罢,她双手结印,与池边盘膝坐下,微微闭目。 须臾,那清澈见底的水波之间荡漾起阵阵波纹,渐渐泛起点点光亮来。 “我修为有限,只可见十万年前之事,不过也算够了。”她睁开眼来,“一切谜团便在这池中,你可看仔细了。” 子阑于她身侧坐了,垂目瞧去,阵阵往事飞快地闪过。 他见着他与白浅一道上崑崙虚拜那个叫墨渊的上神为师,白浅不情不愿地做了师弟,却得了墨渊新得的法器玉清崑崙扇,又见着他孤身一人往龙潭虎穴之中救她出来,替她挡了三道天雷,见着他于若水河畔生祭了东皇钟。她盗走他的仙身回青丘,以青丘狐族的心头血养着他的仙身,一等就是七万年。却又见着她歷情劫飞升上神,却在他甦醒之际嫁作他□□。 “她怎么这么蠢?!”子阑指着水池愤愤难平,“我虽全不记得了,却反看得更清楚。她这般付出,竟以为单单是师徒之情?!这世间竟有她这么蠢的人?!” 胭脂淡淡一笑,却不答话。 “那之后呢?”子阑悻悻道,“她既已嫁人,一切便当尘埃落定,各安天命了罢?师父又为何会死?” 胭脂略略一指,那池中一闪,往事继续。 他见着墨渊与她一道破了星光结界,见着半个崑崙虚化为焦土,他将浊息吸去,如何都化不了,终是下凡歷百世轮迴。她于九重天上担心,却被小心翼翼地瞒着。直到一年后她婚变,亦不知他已于尘世之中辗转了多少世。识破骗局之后,她奔往凡间,却只来得及与他在那一世死别。之后她随着他在凡世沉浮了千载。百世已满,功德亦满,他却归不得位。她拼着眼睛不要,亦要寻他。终是被她寻着。他归位之际,却已是大战之时。他为保四海平安殚精竭虑,她却因魔之花的作用一步步将他的计划拖入泥泽之中。万仙阵内他遇险,她捨命相救。战争赢了,她却一点点走向衰竭。他为救她,舍了最宝贵之物。她虽活了下来,他却于若水河陨落。 第125页 子阑看罢,擦了擦脸颊,红着一双眼睛,微微嘆道,“难怪她整夜整夜难以入眠。” 胭脂默了一默,缓缓道,“这世间的生离死别,大抵便是如此。留下来的那个,才最痛苦。”她翻开手中那一叠写满字的纸张,“如此,你可明白了?” “尚有一事不明。”子阑接过那叠纸,蹙眉道,“她既已与师父有了生死之约,又为何会成为天后?据我所知,那天君如今还在,她如何又上了离恨天?” 胭脂默默点了点池水,那池水一晃。 “之后的事,你自己看罢。” 她自沉睡之中醒来,便忘了一切。 那个自称是她侄女的女仙白凤九日日皆要与她一碗凉水,日日皆要亲眼见着她饮下方才罢休。她问起,凤九只说,这凉水乃是与她治病之物,必得饮一千年方才能断。 她问起这药水的来歷,凤九只道是寒月芙蕖清晨的露水。 她醒后,便不大躺得惯,总爱往外跑。 既已知晓寒月芙蕖之名,她便时常跑去瞧。 那日她又去瞧那寒月芙蕖,却不想听见不远处几位仙娥闲聊。 不知是哪一宫的仙娥,声调甚是不忿,说她脸皮甚厚,全不知感恩。这寒月芙蕖乃是天宫之物,她说要就要,欠着太子殿下的救命之恩以后看她拿什么来还。太子殿下即将继任天君,要歷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的天劫,如今他修为折损,看来极危险云云。 她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正欲上去与那仙娥理论,却又生生顿住。 她白浅一向无功不受禄,不受旁人施捨。此物已于沉睡之中毫无知觉地饮了百年,这人情既已欠下,总要还清。她正欲回太晨宫,却不经意间瞥见了不远处一个玄衣人正与人答话。 她见着那身影甚是熟悉,似有什么自脑中跃出一般,便不由自主地奔了过去。 那人见着她,似有些惊讶,下一瞬神色甚是复杂,转身欲走,却被她拦住了去路。 她看他的眼神之中似夹杂着连她自己亦不懂的情愫,似在瞧他,又似透过他看着另一人。那张脸极熟悉,却总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多看一眼,便有眼泪涌起。她由是知晓这人定与她有些关联。 正在纠结之时,一个半大的孩子向她奔来,抱着着她的腿唤她“娘亲”,边叫边嚎啕大哭。 她一头雾水,不知所措。 那人沉默良久,唤她“浅浅”。 她虽觉着此人熟悉,身体却于他靠近之时本能地将他一把推开。 那人被她一推,似瞭然了什么,只在不远处站着,不再靠近。 不久凤九与东华赶到,方才替她解了围。 折颜带了青丘的人来太晨宫,她回来之时,便将此事与他们说了一遍,却换来他们一阵死寂。 她问,那个孩子为何叫她娘亲,她是否真是那孩子的娘。 她的父母兄长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却已瞭然了几分。 又问那个玄衣人是何人,和那孩子可有关系。 狐后只得据实以答。 她蹙眉问,她竟不知自己尚未与人成婚便已有了孩子。 狐后只道,那孩子乃是她当年历情劫之时所生,虽确与太子定下过婚约,然与孩子并无多少日子在一处。只未提及他们当年大婚并离异之事。 她又问了太子即位之事,觉得甚是蹊跷:太子既是太子,自有修为应付天劫方才可即位。因何会有危险。 狐后只得与她道,太子之前为了令他兄长尽快甦醒,损了四万年修为。是以这番即位修为不够,兇险万分。 她默了一默,似想了许久,方才说道,她尚要在九重天上待上许久,又确是孩子的母亲,既是他即位要歷劫,便陪他歷一回,荒火与天雷减半,当能安然渡过。她固记不得前事,也对太子与孩子毫无感觉,这番便算还了欠下他们的人情。待时限一到,无需再喝那水,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再不相欠,也免得再做纠缠。 狐后只道,若要陪着一道歷这劫,便须担下天后之名。 她笑答,这有何难,不过是挂名而已,也不会真与他做夫妻。他若要对外摆恩爱夫妻的样子,她也乐得遂他的意。总归时限一到,便两清了。 众人见她如此笃定,劝她多考虑考虑,她却说无功不受禄,不欲再无端受人施捨,若不答应,便不再喝那水。 众人无奈,只得依她所言。 狐帝自殿内出来之时仰天长嘆,普天之下,她果真只对一人惟命是从。那人不在,便再没人能制住她的性子。 夜华得知她的意思,默了半晌,终是答应下来。 纵使她只是为了还他人情,纵使她只是将他看作那人的替身,纵使一切皆是虚幻,只要她还在身旁,便是只能做一对挂名夫妇,只要她能好好的活着,他亦无他求。 一个月后,他与她歷了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的天劫,正式成为天君天后,白辰被封为太子。 那之后的四百余年里,天君再无所出,无人知是何故。 四百余年后,叠风飞升上神,斩开明兽一首,正式成为崑崙虚主人。 崑崙虚易主,天下震动。 崑崙虚南渊结界碎裂,玉清崑崙扇得了机会,飞至天宫,被白浅得回,借她元神之力破除封印,却难以为继。她趁着三清梵音法会之际,求得太上老君相助,方才得回全部记忆。 “我还有一事不明。”子阑看罢,蹙眉道,“我已知晓白浅上神对我的态度是何缘故,左不过是她瞧见我,便想起我已復活,师父却依然回不来,心头难受罢了。只有一点尚不明了。” “说来听听。” “老君向来不打诳语,自然不会诓她。因何我已復活了万年有余,墨渊上神却至今尚未归来?” “你也好,我也好,皆是正常死亡。”胭脂缓缓道,“我本是翼族女子,与天族本不容。老君怜我,重生之时便令我托生天族,还令我暂掌了兜率宫,赐号散花天女。而你,”她顿了顿,“你捐躯那日,魂魄被玉清崑崙扇擅自摄取,白浅上神尚不知晓此事。待玉清崑崙扇封印解除,便于这离恨天上将你的魂魄交与了老君。你魂魄完好,自然重生也快。” “那墨渊上神是怎么回事?”子阑纳闷道。 “你我皆是正常死亡,是以重生亦无甚难度。”胭脂微嘆道,“而墨渊上神却是灰飞烟灭。当日他在若水河召来天降五火。这天降五火乃是菩提劫火、红莲业火、琉璃净火,南明离火以及九天玄火。普通品阶稍低的神仙单单碰上一种也要化作飞灰。当年母神便是就着菩提劫火与琉璃净火一道炼了补四极天柱之石。他当日硬受了这五火焚身,仙身瞬间便化为了灰烬,元神亦化为飞灰。这比魂魄被东皇钟震碎更难。老君说他神识早已归于混沌,丝丝魂魄亦散在碧海之中的各处无从找寻。白浅上神日日守着归元池,见着多少人自那处重生,却只有墨渊上神一人却从未……” 第126页 “原来如此,”子阑沉沉嘆道,“难怪当日白浅上神身上的捆仙索先行解开,星光结界随后方才碎裂。原是墨渊上神先于东皇钟碎片被五火消灭……谁又能想到墨渊上神虽先行泯灭,却撑着身形不散。东皇钟碎片却真正被烧得一丝不剩。星光结界,至死方休,究竟是谁胜了……” “谁胜谁负,争论这一切又有何意义?”胭脂缓缓道,“老君闭关前与我道,若你看罢知晓了来龙去脉,亦知晓了与白浅上神的渊源,便要我将此物交与你。”她起得身来,步向那方香案,自墙上取下那柄剑,递给他。 “这寒水剑乃是灵宝天尊赠于师父的,我怎敢收?!”子阑叫道,“且这剑不是丢了么,因何却在老君这处?”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谓三清,用则分三,本则常一。这样说,你可懂了?” “你的意思是……三清本质上是同一人?” 胭脂点点头,“本质上便是‘道’本身。用则分三,大多数时候,三清仍以三人之形示人。是以,寒水剑虽是灵宝天尊所赠,却是老君假手。收回之后,白浅上神曾与老君道,她不可再持寒水剑。若有一日,你明了了其中曲折,真心实意愿将她当做师父,便将此剑赠与你。” 子阑听罢讪讪地接过,极慎重地握紧,“这等法器,我自当好好施用,好好修炼,定不负师父期望。” 自承明殿内出来,行至兜率宫门前之时,子阑与胭脂又遇上了方才睡醒的青牛童子。 见他手持寒水剑,青牛童子瞭然地打着哈哈,“看来,你是知晓前因后果了。”接着却嘆了一嘆,“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子阑蹙眉道。 “可惜你虽得了这法器,却无教你之人。”青牛童子撇嘴道,“白浅上神已然心如死灰,断不会有心情教你剑诀的。” “你怎知她不会教我?!”子阑不悦道,“总归墨渊上神归来之日,她定会教我。” “哈哈哈哈……”青牛童子大笑道,“你还在做白日梦呢!墨渊上神被玉清崑崙扇摄去的最后一魂一魄归来,到如今已万年有余。若果真能重生,魂魄既已聚齐,又何须等这许多年?墨渊上神是神形俱灭,老君也无法可想,不过是为了给白浅上神一丝希望,方才与她撒下这弥天大谎。以免她精神崩溃,復再寻死,抑或入魔。你当真以为灰飞烟灭之人能重生?别开玩笑了!” 话未说完,胭脂便沖青牛童子频频使眼色,奈何童子毫不在意。待他发觉身后有人,转过身去,看清白浅那身雪白的衣衫之时,已失了人色。 她手中的酒壶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章啦,大约还有三四小节完结。 第37章 陌上逢之二 她身体晃了一晃,退了一步。 原本以为自己还会像当年那样泪流不止,可此刻眼眶干涩,似枯竭了一般,竟流不出一滴泪。 这一万余年,白日里她遵照老君的嘱咐大半时辰皆在静心打坐,余下的时间便守着归元池,只一到夜里便难以入眠。每每闭眼,往事便滚滚而来,如一只利爪在心上用力抓挠撕扯,痛彻心扉。时长日久,夜里除了饮酒,便再也睡不着。 方上离恨天的那几百年最是难捱。她整日整日站在清音台上,细细整理方才得回的几百年的记忆。每每回顾,一颗心又是悲伤,又是悔恨,整日整日以泪洗面,难以抑止。老君见她如此,嘆息一番,终是让她离了兜率宫,迁往落伽山看管归元池。她听着落伽山之名总想起落霞山,便将之改为锦瑟岛,从此于此住下,一住便是万年。 老君说她此生唯有情关难过,若等不到与那人相见,便是过得再久,也不能解脱。嘆息之余,却从不提那人何时归来,她亦从不敢问。 万年已过,归元池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无数人于此重生。可她望断秋水,亦等不到她最爱之人归来。 原来,竟是这样。 她呵呵一笑,笑中却藏着无限悲凉。 子阑见着她惨然一笑,却无泪可流,不禁大喊道,“墨渊上神早已归于混沌,你执念于此,又有何用?!” 她瞬间红了眼,喉间哽住,“你胡说……” 胭脂微微一嘆,于她跌坐之时奔至她的面前,将她紧紧拥住。 她任由胭脂抱紧,一手按向心口,涩声道,“他……他一直在这里住着,从未有片刻离开。只要我还记着,他便万万年也不会走……” 胭脂抱紧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司音,不要伤心。也莫听他们俩胡言乱语。老君今日叫我在此,并非单单守着兜率宫,还因他知晓今日会发生何事,特意令我在此等你。”顿了顿,又道,“司音,昔年老君将你留在这三十三天,说待你功成那日,便可与墨渊上神相见。你可信得过老君?” 她木然地点点头。 她摇头道,“理智告诉你老君不可能骗你,可你已等了万年有余,见着无数人于归元池中重生,却只有墨渊上神,从未有一丝消息。你怕,怕这一切等待只是一场空,怕老君所说亦是虚言。对么?你为何从不问老君墨渊上神何时归来呢?” “等得再久,都是我应得的,如何敢问老君。”她惨然一笑,“当年夜华祭了东皇钟,我守不得他的仙身,便日日醉生梦死,与他在梦中相会。整整三年,从未去看过师父一眼。不问他方才归来身体可好,晚来秋凉可有添衣。不知他为令夜华醒来渡了多少仙气,亦不知他在洗梧宫外等我,我却拉住他的手问他夜华在那里之时,他心底的深藏的悲戚。更不知他为夜华迎亲之时的酸涩……当年他在若水河畔对我说‘等我’,我终究没有等他。所以他再离去之时,只要我忘了,情愿我一丝也不再记起,也不再要我等了。他昔年醒来之后,是我几番诛心之言伤了他的心,绝了他的爱念,也断了他的生念。你可知道,自得回记忆至今,这一万年,无数个日日夜夜,我从未梦到过他。就连醉生梦死的资格,都没有。”她惶恐地颤抖起来,“甚至……我连他的模样,都快记不清了……胭脂,你可知道,当年若水河大战之后,他虽因歷了东皇钟的劫而魂飞魄散,沉睡了七万年,可我守着他的仙身,便觉着总有一日他定会回来。单单走入炎华洞,看着他日復一日毫无反应的脸,亦从未觉着他远离。可这一回,他连一丝念想也不留。这一切应得的惩罚皆是我当受的。如今,我就是等得再久,他也不会回来了。” 眼眶酸涩得仿佛能滴下泪来,却固执地干涸着。无数个日日夜夜,她除了醉酒,除了弹遍凤求凰,除了一遍遍寄离愁别绪于笔端,化入无数词句之间,再无计消去这一腔苦涩而无望的思念。得而復失,思而不得,辗转反侧,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亦不曾来入梦。整日整夜只能以泪洗面,到最后连泪亦已流尽。 第127页 青牛童子所说之语,亦是她心底深藏的恐惧与猜测。 她不敢相信,却不得不信。 “不是的,不是这样。”胭脂嘆道,“司音,老君从不打诳语。若无把握,绝不会许下当日之诺。你信我!” 她苦笑,“他连仙身都已泯灭,又如何能重生……” 胭脂微微放开她些许,莞尔一笑,“你还真是关心则乱。可还记得百世轮迴?” 她点点头。 “我来问你,你可要细细回想,再告诉我答案。”胭脂笑道,“墨渊上神下凡之前,于轮迴井前发下宏愿,‘不经百世,绝不回归。回归之时,必苦修道法,白日飞升,方可归位。’可对?” “一字不差。” 胭脂笑道,“你可知凡人升仙,亦分尸解与白日飞升两种?” 她颇疑惑地蹙起眉。 “看来你已明白了个中缘故。”胭脂顿了一顿,“遗弃肉体而化仙,谓之尸解。肉身成圣,谓之白日飞升。墨渊上神之所以无法归位,并非他于凡间渡化世人功德未圆满。恰恰相反,他渡化素锦之后,功德已然圆满。然则他却无法归位,你可知为何?” “若依他当日所愿,白日飞升,方可归位……一旦白日飞升,则于世间存下两具仙体……有违天道……是以方才引来天劫?!”她恍然大悟。 “正是。”胭脂嘆道,“当日你们以为墨渊上神无法归位是因功德未曾圆满,乃是大大的误解。” 她蹙眉凝神沉思了片刻,道,“百世轮迴之外的那一世,连东华帝君亦难以知晓他托生何处……” “司命星君掌着凡人运薄,东华帝君掌着仙籍,他们二人皆不知墨渊上神投身何处,尚且需要你借妙华镜方才寻着他的下落,是何缘故?” 她蹙眉摇了摇头。 “此番投生,墨渊上神既非地仙,亦非天仙,更非凡人。”胭脂肃然道,“自然入不得司命星君与东华帝君的仙籍运册。”顿了一顿又道,“你可还记得他手腕上有一道长久不愈的伤口?” 她点点头。 “那道伤口的来歷,想来你已知晓了。” 她默了一默。玉清还她的记忆之中,她已知晓她高烧不退之时,他用轩辕剑划开手腕取血,炼成丹药的种种旧事。 “轩辕剑乃十大神器之二,仅次于东皇钟,剑气之利,震盪天下。若墨渊上神彼时仅是凡人,那一剑下去,安有命在。” 她的眉蹙得深了些,这些她确然未曾细细想过。如今胭脂细细讲起,方才觉察出许多疑点。 “可墨渊上神彼时并非凡人,亦非神仙,那他又是何人?”胭脂缓缓道,“你可还记得他归位前后之事?” 她点点头,“东华帝君携了群仙前来迎他归位。不知以何方法器摄了他的元神……之后……我便将他安置在原处。” “那之后呢?” “我于他身体上施了个术法,又在屋外施了个仙障,方才离开。”她忽而顿悟,“那身体……?” “看来你记起来了。”胭脂笑道,“这身体却也有些来歷。能承得住轩辕剑那般锐利的剑气,自然不是凡人。” “化外散仙。”她恍然大悟,旋即又蹙眉道,“他即便元神已全然觉醒,然以凡人之躯,又如何能做得了散仙?” “那具身体,并非浊骨凡胎,乃是以崑崙虚后山陆吾神君洞府外那株三十余万年的优昙花枝所化。那优昙花树是墨渊上神昔年出生之后,父神与母神亲手所植,又以二人灵血灌溉,方得长成今日这般大小。” “等等……”她一头雾水,“陆吾神君是何人?我在崑崙虚两万余年,只知崑崙虚后山桃林,何来优昙花树?胭脂,你又因何知晓这些?” “陆吾神君乃是崑崙虚山神,歷来只有崑崙虚主人见过。优昙花树与墨渊上神命运相连,你却是不知。万年前墨渊上神将花枝交与彼时的叠风上仙,与他道,花若不谢,则他安然无恙。若花凋零,则他便已应劫。这些自然是老君说与我知晓的。”胭脂莞尔一笑,“如今你可安心了一些?” “那身体为优昙花枝所化……”她蹙眉道,“崑崙虚后山既只得崑崙虚主人方才得见,也就是说,能做得这身体的只得两人。”她顿了顿,不解道,“师父自己或……父神。” “正是。”胭脂嘆道,“墨渊上神自然做不得此事。” “那便只是能是父神了。”她疑惑道,“父神因何知晓此事?” “父神的神通,自非普通神仙可比。他于轮转之中为墨渊上神存下了一线希望。墨渊上神歷完百世轮迴,再度转世之时,身体已是仙山之上与他命脉相连的仙枝所化,亦流着父神母神的血。” 白浅听罢,勐地一把拉住胭脂,“那身体我昔年随手施了个术法,尚放在原处,只怕是……” 胭脂拍了拍她的肩,微笑道,“你且放宽心,此事老君早已知晓。墨渊上神方灰飞烟灭那日,老君便已将那身体取了来,此际,正沉于那片碧海之中万千凡世的某处。” 她听得灰飞烟灭之语,復又沉默了,半晌,方才缓缓道,“即便有了仙身,师父的元神却从未于归元池之中出现过,又有何用……” 胭脂笑道,“老君所言果然不差。他知你必问起此事,特嘱咐我细细与你说清楚。”顿了一顿,徐徐道,“墨渊上神当日受了天降五火,仙身化为灰烬散于若水之中,元神亦化为飞灰。三界之内所有两情相悦却不得相守之人魂归之处,便是这三十三重天云海下无边的碧海。是以,当日墨渊上神的化为飞灰般细小的魂魄便飞入了此地。然则却因少了一魂一魄,难以汇集,崑崙镜亦无用武之地。原是玉清崑崙扇见他魂魄散为飞灰,欲将之尽数收入扇中。以玉清崑崙扇之力,要做到本是极容易之事。哪知当日她受了天降五火之伤,烧坏了一角。拼尽全力,亦只得将一魂一魄摄于扇中,之后又被碧云珠封印,方才失了聚魂的最佳时机。其余魂魄散了数百年,与碧海之中各自寻了一处凡世落脚,落地生根,早已轮迴无数次,自然归不来。便是碧云珠碎裂,那最后一魂一魄回归,亦难以汇集。”胭脂自袖中掏出一面镜子,递与白浅,“这方崑崙镜乃是聚魂结魄的法器,你拿着。” “我要如何做?”她极郑重地接过,抬首问道。 “潜入那方碧海之中,将墨渊上神散于那累累凡世之中的每一缕魂魄寻回,收入此镜之中。待收集完整,便可将墨渊上神的魂魄结好,于归元池中重生。”胭脂微嘆道,“只是无人知这数目,须得你一丝丝,一线线去寻。不可强取豪夺,须以情动之,方可令那魂魄心甘情愿地回归镜中。” 第128页 “那方碧海之中万千凡世,师父魂魄之力微弱,如何辨得清他在何处?” 胭脂微笑道,“他曾将全部爱念藏于玉瑗之中送与你。你只须持着玉瑗,自有感应。” 白浅起得身来,用力握紧手中的镜子,原已灰败的面色復又恢復了生机,她缓步行至清音台上,凭栏望向那汹涌的云海,抬手拂去,一方荡漾着星光的碧海映入眼中。 “不管要寻他多少世,不管与他分离多少次,纵使苦海无边无际,无穷无尽,都不打紧,我终是会寻着他。他若守着四海八荒,我便守着他。上天入地,碧落黄泉,不离不弃。” 她唇边漾起一丝浅笑,仿若初入离恨天的那一日。 迷迷濛蒙的暗色汇入眼中,沉沉的睡意尚在,浑身无力,几乎难以动弹分毫。眼帘似有千钧,睁开些许便耗费了全身的力气。朦胧的光影于眼前晃动,他吃力地打起精神,强迫自己不再被那极致的困意拖住,一次又一次,终是微微睁开了些许,一线幽光映入眼帘。 “孩子,你总算醒了。”温柔的女声传入脑中。 他微微侧过头去,只在梦中见过的人正坐于身侧,一时百感交集。 “母亲……” 女子的脸漾着温柔的笑意,秋水般明媚的眸子似坠满了无数星光,水光潋滟,见着他睁开眼帘,顿时泪落如雨。 “醒来是好事,你哭什么。”一个男声自她身后传来。 他缓缓地转过脸,方看清来人的模样。正欲开口,便见着她一敛笑意,斜了那人一眼,没好气地一蹙眉,“你闭嘴。” 他愣了一愣,那人也愣在原地,只一旁一位白髮苍苍的老者在一旁呵呵笑着,不住地拈鬚,“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他望着老者,半晌,方将信将疑地问道,“……老君?” “正是老朽。”老君笑道,“墨渊上神,锁心咒即将失效,可喜可贺。” 他默了一默,试探着问,“我记得于若水已然殒灭,缘何……” 老君微微笑着,拈鬚望向身旁的那人,但笑不语。 “此事说来话长,”母神微微收了泪,温柔地一笑,“你方才醒来,不要着急,我慢慢说与你听。” 他缓缓撑起身来,点点头。 “你既已与我们见面,便当知已归于混沌。”她柔声道,“神仙口中的身归混沌,不过是指仙身殒灭,元神消散。却不知当真身死魂灭,神识却依然存在。所谓身归混沌,事实上归于混沌的只是神识而已。不过大多数神仙神识沉入混沌之中,便如水滴入海,大多融入混沌,化为混沌之中的虚无了。少数神仙神识强大,便可于这混沌之中幻化出独立的领域。”她温柔地看向他,“我与你父亲在生前约定,一旦归于混沌,便于这混沌之中建一座世外桃源,于此静待你们到来。我在这混沌之中也不知用了多久,方建起了这处。” 他缓缓望向老君,颇为不解。老君拈鬚,但笑而已。 她瞭然地笑道,“老君道法已极,无人可及,早已超脱了生死的边界。他静息闭关,便可令神识于这混沌之中自由来去,不受拘束。” 似想到了什么,他望向老君的眼中多了几分询问之色。 老君呵呵一笑,末了,微微摇摇头,嘆道,“我知晓上神想问何人何事。只是既已归于混沌,余者皆为身外之物,又何须挂怀。何况如今上神方才醒来,九重天上业已瞬息变幻,未知今夕何夕,又何必自扰呢。” 他默了一默,良久,方道,“世间万事,于殒灭那一刻便已然放下。只是……知晓老君在此,难免悬心。” 老君笑道,“上神悬心之事,我已尽知。只是不知父神母神意下如何,可愿老朽多嘴。” “李老君,你就莫再吊他胃口了。”父神微嘆道。 “既然如此,老朽只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老君,十七她之后……如何了?”他微微颦眉。 说是放下,可究竟还是放心不下。 老君摇摇头,嘆息道,“她……很不好。当日上神灰飞烟灭于若水,白浅上神接受不了,寻死无果,伤了折颜上神,险些入魔。幸得叠风上仙赶到,以上神所遗碧云珠将玉清崑崙扇封印,方才解了这番危机。可惜……因白浅上神失了神智之故,玉清崑崙扇失控,锦屏山崩,令凡间水患滔天,遭了大难。”顿了顿,长嘆一声,“妺冉被东华帝君手刃,她死前吐露了魔之花的解法,需以寒月芙蕖上清晨的露水,饮上千年,方可化去。白浅上神甦醒之后,失了九万年的记忆。因不愿无故受人恩惠,为还天君人情,留在九重天上,与天君夜华一道歷了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的天劫,助他安然度过了此劫。虽则她已然因此成为天后,她却极固执地不肯与之成为夫妇。直至四百余年之后,叠风上仙飞升上神,继承了崑崙虚主人之位。崑崙虚易主震动,引发结界碎裂,被封印了四百余年的玉清崑崙扇飞上九重天,借白浅上神元神之力欲破除碧云珠之封印。最终十年之后,三清梵音法会开坛那日,白浅上神因我之故,破除了碧云珠封印,得回了所有记忆。最终留在了我的三十三重离恨天之上,随我修行至今。已然万余年了。” 他心下一阵紧缩,微微闭了闭眼,眉宇蹙得更深了些。 “已过去了一万年……” “正是。”老君嘆了一嘆,“我也正是因着锁心咒即将失效之故,方至此间叨扰。上神可知神识何以方今才醒来?” 他微微摇头。 “昔日玉清崑崙扇于上神魂魄散落之际摄了上神一魂一魄于扇中。她固是护主心切,若非受了五火之伤,当能将上神的魂魄尽数收入扇中。可惜彼时她火伤严重,拼尽全力,亦只能将上神一魂一魄摄取。却正是因此,上神的魂魄飞入我离恨天的碧海却始终难以聚集。散得久了,神识亦难以自持,自行归于混沌。而上神殒身之时,神识乃先因着锁心咒之故陷入沉眠,之后魂魄方自散了。这便是为何,老朽算着锁心咒即将失效,方才至此相候之故。” “锁心咒竟有时限……”母神感慨道,“只是这万年,确是太久了。” “她七万年都等得,如今却等不了了?”父神淡淡道,“若果真如此——” “好了,”母神斜了父神一眼,“如今墨渊已醒来,旁的倒是其次,你且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与他知晓,想必他亦有些不少疑惑,比如你于东皇钟上所留之言,究竟意欲何为。他既遵着你的嘱咐做了,便有知情的权利。” “便是你不提,我亦打算将事情细细说与墨渊知晓。”父神喟嘆一声,回过头来看向墨渊,缓缓道,“一切的终始,乃是因一个梦而起。昔年帝俊创世,我与魔尊,乃是帝俊的直系后裔。我掌着四海八荒的天族之事,季仲掌着魔族。天族与魔族自天地初分伊始便一直相安无事。我与季仲因出自同源,因而某些时刻能力可相容。墨渊,你应当时不时便能梦见不久之后即将发生之事,且与将来之事一般无二,是也不是?” 第129页 他点点头,“偶尔如此,却难掌控。” “这预知能力,只可预知不久之后即将发生之事,却不可预知许久之后的事。你身上的预知能力,乃是因为父之故。只因你继承得不全,方才难以控制。而为父生来便能控制此能力。”父神凝声道,“事情还要从你母亲怀孕之时说起。自你母亲怀上你与夜华,不知为何,我便再也不能预知即将发生之事。此事颇不寻常,我便猜测,乃是因你们兄弟的干扰之故。你母亲生下你的那一夜,我一直无法预知未来的梦境再次出现。只是这一次的梦颇不寻常,不仅极长,且预知之事,乃跨越了几十万年。” “几十万年?”他微微一讶。 “不错。只可惜跨越太长,即将发生之事反倒看不清。”父神长嘆道,“我于梦中见着你继承了崑崙虚之主的位子,见着东华成了天地共主……最终见着一个与你长得一模一样、被称为天君之人唤你兄长。由是知晓你母亲所怀的乃是双胞胎,且你还有一个弟弟。只可惜他却未得降生于世。然则我所见者,乃是必定会发生之事,且不可更改。我虽知復活一个已死之人乃是逆天之行,且将此逆天之行的传递与你,必定会坏了你的姻缘,却依然这样做了。其中曲直,非止因为此事必会发生,却也有私心在内。你性子太过仁慈淡薄,不可为君。东华心计倒做得天地共主,却必将天君之位相让。天君更迭,一个比一个更为昏聩自私,若不得将此位收回,天下必乱。夜华若得降生,便可将此任担了,四海八荒回归正统,方才是正道。既然此事已不可更改,便当遵循。” “那东皇钟之事……” “这个梦极长,待我发现季仲于梦境之中偷窥之时,他已窥得不少天机。他知你必定会歷东皇钟之劫,且东皇钟乃是为你所造,威力无穷,便觊觎了多时。”父神嘆道,“他的御魂术可自行操作任何人的神魂,潜入我的梦境亦是易如反掌。我彼时并不知北桓已为湍峳操纵,难免被他寻了个机会,对你下手。” “也是我的不是。”母神黯然道,“如若未曾往四极查看天柱的状况,将你交于旁人看顾,便不会被北桓寻得机会,于你脖子上戴上了锁魂铃。这锁魂铃极厉害,便是你爹也难以解开。若不及时解开,便会取了你的性命。你爹知晓是季仲搞的鬼,便约他往苍梧之颠一会,我亦一同前往。季仲说要他解开锁魂铃亦可,却必须拿东皇钟来换。你爹不得已,只得答应。季仲虽与你解开了锁魂铃,却又对你下了咒。若不炼成东皇钟交与他,咒语应验,你依然有性命之忧。”母神嘆了一嘆,含泪道,“由是如此,你爹对你便愈发严厉,只望你早日飞升,早日修得炼制东皇钟的修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父神嘆道,“大战之时你因北桓背叛之事,恨极了季仲,誓死不愿将东皇钟交与他。彼时东皇钟已炼成,又正值大战,他怕你因湍峳之事最终祭出东皇钟,来个鱼死网破,便提出将东皇钟交与翼族暂管。翼族本作壁上观,未曾参与大战,倒乐得管了这桩闲事。彼时我想,虽则翼族不知如何使用此神器,然既要将如此神器平白交与翼族,不如便顺势拉拢他们结盟一同对付魔族。不过翼族极其狡猾,他们必要亲眼见着这神器的厉害,方才肯出兵。于是那日三军阵前,我当着众人的面,将东皇钟交给了翼族,季仲咒语解除。之后我復又祭出东皇钟,本想利用东皇钟将季仲消灭,哪知最终祭钟的却是湍峳。之后东皇钟被锁住,交到了翼族手里。翼族如约出兵,一同打败了魔族。原本翼君不可能知晓东皇钟开启的秘密,那神器放在翼界却也安全,却不知北桓早已偷听了东皇钟开启之法,告诉了妺冉。妺冉多年后寻见擎苍,告知了他开启之法,这才挑起了天族与翼族的大战。我因知晓你会歷东皇钟的劫,方才于钟上留下了片语,要你以残躯祭那若水,以平息水患。” 母神深深嘆了一口气,“你此生太过坎坷,一切皆因你爹一念之差。然则他亦于轮转之中为你留下了转圜之机。你若要回去,便趁着此时神识甦醒,随着老君一道回去罢。” 他听罢此语,并非如他们所想那般急切地想要返回,反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还在犹豫什么呢?”母神担忧地望着他,不解道,“难道不想再见白浅么?” 第38章 陌上逢之三 ◎陌上逢之三 他沉默了一刻,望向老君,缓缓道,“十七既在离恨天上随老君修行,想必已不再受困于魔之花了。” 老君拈鬚笑道,“一物降一物,世间万物无不相生相剋。魔之花生于魔界,寒月芙蕖长于翼界,皆是世间至纯之物。白浅上神上离恨天之后,魔之花的魔性尚未解除。天君本欲将寒月芙蕖送至兜率宫,然白浅上神始终不肯接受。好在老朽的符水尚可化了这魔之花的魔性,天长日久,便无碍了。” “十七能得老君多番相助,乃是她福荫所至。” “白浅上神盼上神回归,如久旱盼甘霖。”老君微嘆道,“上神既如此关心白浅上神,却又因何迟疑?” 他微嘆了一嘆,缓缓道,“若得回记忆,她会怎样做,我如何不知。只是……” “上神有何顾虑?” “昔年我亦面临如此抉择。”他凝眉道,“母亲曾言,‘万不可选错路,否则一步错,步步错。’我彼时不知此话所指为何,只因舍不下她,七万年一刻不歇地拼凑元神亦要回去与她一见。何曾料到,我与她前缘已尽,即便接续,亦只能为她带来灭顶之灾。如今……” “前车之鑑,上神所虑倒也在理。”老君拈了拈鬚,微微摇头道,“不过天机虽循环往復,难以揣度,天道昭彰,却并非毫无转圜的余地。只不过须得有人承了那逆天之行的后果罢了。上神应还记得东华帝君与青丘女君白凤九之事。” 他微微颔首。 “昔年东华帝君亲手将姻缘自三生石上划去,他便不可再有姻缘。然则他与青丘女君却已结为连理。这番逆天之行终能结果,乃是因上神昔年将此番逆天之行尽数揽下,往凡世歷了百世轮迴,积下无边善果,销去了此业。”老君徐徐道,“万年前,上神于若水已然应劫,灰飞烟灭,归于混沌,过往一切宿业尽已随若水滚滚白浪烟消云散,前尘一笔勾销。此番归去,仙身乃是仙枝所化,再无业累牵绊。而将此仙身置于轮迴之中,亦是逆天之行,不过此业乃是由父神昔年一力承了。上神此番归去,当能与白浅上神共续前缘,再无挂碍。” 他一时鼻间泛起一阵酸涩,渐渐漫上眼眶,模煳了视线。 “老君,先前你曾言,白浅已持着崑崙镜往你碧海之内搜集墨渊散落的魂魄,她此去须多少时日?”父神蹙眉道,“此刻墨渊若随你回去,而她尚未功成,神识便无法回归元神,又有何用?” 第130页 “勿需担心,混沌之中的时光流逝并非与天界一致。正如凡世之于天界,天上一日,凡间一年。混沌之中的年月,可比天界万万年。若待上神锁心咒完全解除,再行回归,便正好是白浅上神功成归来之日。” “老君可是算准了,方才到此?”母神微笑道。 “能算得如此精准,老朽那方万华池可是功不可没。”老君呵呵笑道。 “如此说来,墨渊虽已甦醒,尚须待锁心咒完全失效,方可归去。”父神道,“锁心咒失效想来尚须时日。” “确是如此。锁心咒虽已开始失效,却尚会再发作一次。”老君拈鬚道,“待上神再度甦醒,便彻底失效了。这时限倒也不长,仅需一日而已。老朽之所以先行前来叨扰,乃是此事关系重大,须上神亲自确认,且……白浅上神已然等得太久。她自留在离恨天便从未问过老朽上神何时可归去,老朽见她整日以泪洗面,实不忍她再多等一日,方才掐着时限前来迎接上神。” “老君果怀仁慈之心。”父神微笑道,“只是你那方碧海之下的凡尘俗世究竟是何模样,却向来无人知晓。白浅此去,名为搜集魂魄,于她,每搜集一魂一魄亦须不小的考验,想来亦不好过。她究竟是何等样女子,又会如何做,你那方碧海之下究竟是何模样,我都颇有些好奇。” “父神既有意,何不一观?”老君拈鬚道,“一观之下,便可解惑。” 言罢,抬手一挥。 一方半透明的壁障于眼前徐徐展开,人物影像缓缓于之上浮现,照亮了暗沉沉的室内。 “也罢,我亦想看看白浅。”母神微笑着,回头去看墨渊,握住他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低声道,“她是你倾心所爱之人,想来必是不凡,我早已与你父亲认下了她。你尚需一日方可回归,今日且放宽心静待即可。” 他默默回握了母亲的手,点了点头。 她方降下碧海,便知此行非比寻常。因怕法力影响魂魄回归,她将自身法力封印了近七成。难免令她回想起昔年她往凡世守护轮迴百世即将期满的他而封印法力之事。 只是这一次,他散落的魂魄化为凡人,已不可能再记起他们一丝一毫的往昔。要将魂魄收回,所需的恐怕远不止耐心与真心。然她只要念起他终能再回到她身边,便似万般等待、万般爱念、万般感怀皆有了相寄之处,哪怕需要再久,需要经再多险阻方能寻回他,又有什么关系。 胭脂于临行前问她,这一万年的等待是否值得。 她莞尔一笑,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只要他能回来,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一身雪衣,于片片飞雪间从天而降,刑场内外一阵剧烈的骚动。 监斩官大声喝道,“大胆!何人擅闯行刑重地!来人,抓起来!” 那人抬起眼,凝眸望着她逆光的身影,眼中似缀满冰雪。 她眸色一暗,那早已枯竭的泪腺在触及他目光的一瞬,仿若再得新生。泪水如潮水般涌起,于眼眶决堤,点点滴落在冰冷的雪地里。 “我来晚了。”她含笑道,“且随我一道走罢。” 一挥手,划开捆住他手腕的绳子,于众人的惊唿之中带着他飞身而去,消失于茫茫尘世之中。 世间再无功高震主之名。 余年一叶小舟,与她一道泛舟于江上,阳光煦煦,风轻云淡。 他满头银髮,面容枯藁。 她朱颜碧色,容颜依旧。 她轻声问,可愿将魂魄交与她。 他微笑道,此生已矣,这条命本就是她救回,这缕魂魄若得归于她手,便算寻得了真正的归处。惟愿她能早日得偿所愿,寻回挚爱之人。 她的泪水瞬间泛滥成灾。 他缓缓阖上双眼,平静安详。 崑崙镜上光线耀目,一缕金色的光点自那人体内飞出,倏尔飞入镜中。 她于他执起酒杯之际勐地沖入帐中,愤怒地一挥手,那酒杯摔落在地,杯中酒洒了一地。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大帐!?”宦官怒斥。 她亦不答话,一个闪身玉清崑崙扇化为长剑,剑锋过处,血溅三尺。 两个宦官尚未看清她如何出招,只觉着颈上一凉,猝然倒地。 她回头看向他,“杀了他们,你可怕了?” 他低头看向地上已然不动的二人,“杀便杀了,何惧之有?今日本就难逃一死,死前除此二佞臣,亦不算亏。”抬眼望向她之际,目中泛起一丝莫名的欣喜。 她望向他,“你若随我走,便能躲过今日之劫。然你一走,身后这方百姓便必遭铁蹄践踏。” 他一笑,似春风化雨般轻柔,“这条命若能护佑万民,万死何辞。” 她一展手中玉清崑崙扇,微笑道,“你若要护佑万民,我生死相随。” “你年纪尚轻,何须随我涉险?” 她莞尔一笑,“如你所说,护佑万民,万死何辞。若今日性命交代在此处,可愿将你的魂魄交与我?” 梦中的白衣天女笑靥如花,似宿世之人自虚空之中翩然而来。 纵今日难逃一死,与她一道,又有何惧。又何惜这身后一缕游魂。 他目中似有星辰坠落,展颜一笑。 “有何不可?” 一人一骑,双双策马,绝尘而去。 她持着玉清崑崙扇,从天而降,一扇将凶兽扇出一丈远。回首望了他一眼,沉下心神,斩杀獓因,于妺冉击来之前,将他带离原地。 他远行的背影在眼中愈发微小,她疾速发足狂奔而去。一身雪白的毛髮拂过足底枯叶,激起一阵沙沙声。 那人闻得声音,顿住了脚步。 她于他转过身来之际,忽而化为人形,在他目瞪口呆之际奔至他的怀中,将他紧紧抱住。 “……若是愿意,等我回来,便来接你。”他终是将这话颤巍巍地说了出来。 “不,我不愿意。”她放开他,看定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他尚未回过神来,便见着她狡黠地笑了,“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此生此世,欠着我的这条命,我不允许,你便不能交给旁的人。便是死了做了鬼,魂魄亦只归我一人。” 他默了一瞬,嘆道,“早知母狐狸这么凶,我便不与你起 ‘如雪’那般温柔的名字了。” 她笑着去拉他的手,于他掌心写下她的名字,“我叫白浅。白雪的白,深浅的浅,可记住了?” 他握住她的手,点点头。 她站在落霞山巅,看着熟悉的点点星辰,看着映月同辉的朝颜与夕颜,看着他远远行来。身后巨大的金色结界展开,他如星的眸中写满惊讶。 “你与那昙花施了个什么诀?那花朵已开了,不看看就要走么?”她笑着自身后将花盆取出,抱紧。碗盏大小的花朵正在于这夤夜怒放。 第131页 “若功德圆满,便于当夜绽放。”他沉沉道,“你已得回了法力?” “我已知晓你取回轩辕剑,得回了记忆,”她微敛起笑意,正色道,“你此番却因何不告而别?” 天边雷声轰隆,一声比一声更为接近。 他急促道,“雷劫已至。你快些离开这里!” “你怕我见着你歷劫么?” “以凡人之身歷雷劫,下场只有一个。”他蹙眉道,“我不愿你见着那一幕……” “所以便不告而别?”她眼中盈出泪光。 雷声已近。 “白浅!” “将魂魄交与我罢。”她的泪水滴落在花瓣之间,“就当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与铮亮的电光之间,默默颔首。 惊雷之下,他目色之间千迴百转,于那一瞬向她伸出了手。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指尖相触的一瞬,他的身躯化为烟尘,下一刻,随风而散。 金色的光点于虚空之中飞入崑崙镜中。 她原以为她定会遇见轮迴之外的那一世,却不想在崑崙镜中只剩下最后一缕魂魄未归之时,迴转了崑崙虚。她站在折颜的身后,看着玉清崑崙扇自远处飞来,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已明白了这最后一丝魂魄的所在。 剎那间心似刀绞般疼痛。 为何如此残忍。 他似记忆之中一般走来,她亦只觉心似冰冻一般,身体一动也不能动,只余泪水盈眶。 一万余年未见,相隔太久远,魂魄亦不曾来入梦。原以为已淡了他的模样,哪知再见之时方才知晓,他依然是他,只存于记忆深处的身影已铭刻于神魂,从来不曾远离,不过于心海深处寂然安睡。 心底苦笑,或许这一切便是她的天罚。 她不再与子阑争当师兄,不再偷懒,不再惹事。她收敛起性子,不负墨渊的苦心。勤奋修炼,终是扛过了那三道天雷。一回首,便见着他欣慰的目光。 为他看顾莲池,为他折一枝桃花,拉住他的手臂要听琴。 崑崙虚岁月绵长,她身处其中,已渐分不清真实与虚幻。只偶尔摸到崑崙镜上镂空的雕花,方才记起自己的使命。 待得愈久,愈是不舍。 他为她奏那一曲凤求凰,她于心底默默以词相和。 与翼族的大战一触即发。 战前他问她,可愿与他一道出征。 她郑重地点头。 决战前夜,他将封印术法传与了她。 她凝眸问他,“师父传十七这术法,可是担心擎苍狗急跳墙,开启东皇钟?” 他回眸看她,没有说话。 “师父……”她哽咽道,“你……可信得过十七?” 他微微一嘆,“便是信得过你,方才将此术法相授。” “你若当真信得过十七,便答应十七一个要求,可以么?”她看向他的眼。 他亦不问,只点头应许。 决战那日,她一柄玉清崑崙扇大展神威。 擎苍于战败之际,猝然开启东皇钟。 红莲业火染红了整个天际。她于下方望着他与擎苍的激斗,于擎苍即将败阵之时朝他飞去。 他目光灼灼,似有千言万语,只低声与她道,“等我。” 她微笑着流泪站在不远处望着他,喉间哽咽,“纵然千年,万年,万万年……我都等你。”微微顿了一顿,泪如雨下,“我多想如此答你……可我不能。他还在等我,我不能再耽搁。”她几近泣不成声,“你说过……会答应我一个要求。” 他点头。 “师父,将魂魄交与我罢。”她掏出崑崙镜握紧,闭了闭眼,咬牙道,“只剩这一丝魂魄,他便能回来了。” “我早已看出……你是十七,却又不同。” 他抬眼望向已愈来愈近的红莲业火,忽而一笑,“这一切只是你的南柯一梦,我亦只是幻梦之中的一缕幽魂所化,并非真实。所以,不必悲伤。” 她泪如雨下,难以抑止。 “我答应你。” 他于她疾声高唿的瞬间,含笑地决然跃入了那一团熊熊燃烧的红莲业火之中。 最后一丝金色光点于那阵耀眼的白光之中缓缓飞入崑崙镜之中。 她望着恢復原状的东皇钟,双手紧紧握着崑崙镜,泣不成声。 “唉……”父神一声长嘆。 母神流着眼泪回首去看他,却见他眼中噙着泪,将落未落,倾身将他轻轻抱住。 心口一阵紧缩,熟悉的疼痛泛上。他知是锁心咒发作,神思不受控制地渐渐远离。一切似都已远去,只剩母亲温柔的低语尚在耳畔萦绕。 “墨渊,莫要挂念我与你爹。我们都好好的在这里等着你,下次天命之终,自会重逢。待醒来之时,你便随老君回去罢。” 白浅自功成归来,便于归元池中见着了那个日盼夜盼之人。 他的身影沉在水中,她日日趴在池边,指尖轻点着池水,只能见着他的模样于池中漾开,这般近,却又难以触及。 老君呵呵笑着安慰她,他的魂魄与神识已融合。待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便可归于仙身之中。 她问他仙身在何处。 老君笑道,碧海之中不过是南柯一梦。他的仙身已然被他自碧海之中取出,放置在真正的凡间。百世轮迴之外的那一世,她在何处寻见,他便在何处。 她从未觉着这个把月如此这般难熬。时时刻刻都在记着数,掰着指头算着他的归期。 子阑说她简直走火入魔了,早早地避到了胭脂那里。 待到他醒来日子到来,她早已先一步降下了三十三重天。 心急火燎地向那处凡世飞去,此生从未这般着急。 循着熟悉的路径向那山下的小屋奔去,好容易奔至屋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有。 她不死心地出得门来,向着山边奔去。 他拈了一朵凡世常见的小花于指尖,倾身去嗅那淡淡的花香,闭目感受着真实的触感,微微嘆了一口气,正欲起身,却闻得身后一阵脚步声夹杂在剧烈的唿吸声中由远及近地传来,最终在离他不远处停了下来。 他愣了一愣,缓缓直起身来。 身后熟悉的气息传来,他竟有了些怯意。半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转过身来。 她正在不远处,胸口剧烈地起伏,似是奔得急了。一双眼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将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尽数刻入神魂之中。 他站在原地,还未有动作,下一瞬,她已飞奔过来,扑入他的怀中,将他狠狠地拥紧。 咸涩的泪水自眼眶滑落,他用力将她的身子抱紧,似刻入骨血之中一般。 “我回来了。” 第39章 陌上逢之四(完结) ◎陌上逢之四 第132页 或许是分离的滋味太苦,殊无片刻欢愉。抑或是等待的时日太长,久到已不敢奢望重逢……此刻的拥抱明明是真实的,那人就在自己怀中,然而她竟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她怕,怕这只是一场梦,下一瞬这美梦就会醒,独自冰冷地继续毫无止境无望的等待。 她埋首于他怀中,鼻间充盈着他衣衫上沾染的淡淡花香,仅仅嗅着这气息,便令人沉醉。她一双手用力握紧他背部的衣衫,似只有这般,方能将他锁住,再也不会离开。 手指轻轻地极爱惜地抚过她漆黑的长髮,拥住她的肩头,感受着她的身子微微发抖,不知是激动,抑或是害怕,他微微嘆了一嘆,眼中浮起一丝水汽,视线顿时模煳了些许。 兜兜转转,生生死死,分分离离,一番酸甜苦辣尝遍,几番行至山穷水尽……终是上天垂怜,方令他能再度迴转,与她相见。 世间再无崑崙虚主人墨渊。 余生与她或万水千山踏遍,或日升月落看遍,只陪在她身边,除此之外,他已无更多奢求。 松开她的身体,捧起她满是泪水的脸,极轻地,极温柔地俯身吻上她的唇,眷恋缱绻。 如烟似梦,似近又远,已看不大清他的脸,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真实的。她恋恋不捨地松开他,仰起脸,痴痴地望着他如画般清俊的眉目,心底细细描摹,指尖便不受控制地触了上去,眼眶湿润。落在唇上的触感如斯真实,她却又一瞬回想起若水之畔他与她表明心迹之时那诀别的一吻,那般心碎神伤,那般无望。 她蓦地踮起足尖,勾住他的脖颈,就着他温柔的吻重重地吻了回去。似狂风,似骤雨,似将一切痴妄尽数扯碎,那般重,那般情深难赋。 她撞上来的一瞬,带着难以压抑的心痛与庆幸,狠狠地描摹着他的薄唇,啃噬,撕扯,似一只惊惶无措的小兽。他心下一阵酸涩,任她发狠地深吻,柔柔地回应,如流水般化去她一腔惶惑无定。口中因她一番撕扯,泛着淡淡的血腥味,此际这味道却似蜜一般甜美。 这一个忘情的吻,长似天荒地老,待两人终于恋恋不捨地松开彼此,已过去了多时。 他垂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双颊,再度用力将她拥入怀中。 她终是沉下心来,静静地感受他淡淡的散着花香的气息,还有他坚实温暖的体温。 仿佛这一瞬,便是地老天荒,永生永世,世间万物皆已不在。 他低头看着她的睡颜。她满身的疲惫,双手紧紧地圈住他的腰,搂得极紧,一刻也不肯松开,靠着他的胸口沉沉地心满意足地睡去。 他爱怜地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和髮丝,望着屋外漫天星斗,微微嘆了一口气。 他甦醒那日,老君与他道,她这些年总睡不好,夜里若无酒,她都难以入眠。如今她这般安心地睡去,想来终是放下了不少。 他伸出手来,默默地看着掌心。 元神固已结回,然两次粉碎亦是不小的折损。修为固然还在,然仙元毕竟已不剩,要重回昔年巅峰之时,还需漫长时日调养修炼。如今放下一切,或许亦是一番彻底重生的际遇,未尝不是好事。且如今有她在身边,已是求之不来的恩赐,已不敢再有其他奢望。 正默默想着心事,不想本睡得极沉的她倏尔浑身一颤,一声极低的呜咽过后,泪水将他的衣衫浸湿了一大片。 “师父……” 莫非做噩梦了? 他微一颦眉,施了个诀,缓缓沉入她的梦境之中。 她双目凝着泪立于一旁,看着自己向他举剑,看着他因受锁心咒之痛勉力握住自己的剑,看着自己握剑穿透了他的身体,看着他忍痛拥抱不知所措的自己。 他立于她身后,无言地看着她垂泪,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这是她的梦境,他无法插手。 她面上泪水越涌越多,无休无止。 她在一旁瞧见擎苍化为利剑缠住他的手臂,想冲过去,却被他召来的熊熊烈火逼退,她不顾一切地冲过火场,见着他之时再不犹豫,向着他勐地沖了过去,将他紧紧拥在怀中。下一瞬,那身躯便似尘烟一般自怀中散去,随风而逝,再也寻不着。 她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无措地恸哭。 他想抱住她,安慰她,告诉她“都过去了,忘了罢。”却扑了个空。 他于这个梦境不过只是一个旁观者,什么也做不了。 她徒然地举剑,当胸刺下,却被妺冉一把握住。她失了一切,杀红了眼,神识再无一刻清晰。 他见她毁了锦屏山,若水倒流,见她漠然地刺了折颜一剑,险些入魔。 原来,当日,她竟伤得如此之深。 心头勐地一痛,比之锁心咒更甚,几痛彻肺腑。 她见着那颗青灰色的珠子自岸边飞来,惊恐地叫道,“不要!师父……不要!” 勐地自梦中醒来,心如鼓擂,冷汗湿透了衣衫。 梦中的一切太过深刻,她惊惶无定,勐地将他狠狠抱紧,泪水瞬间迷濛了双眼。 “……不要离开我……”她哽咽着紧紧揪紧他胸口的衣衫,泪眼曚昽。“不要再离开我……” “不怕,不怕,只是一个噩梦,没事了。”他深深嘆了一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身子,柔声道,“我好好的,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她扑入他的怀中,将他紧紧抱住,大滴大滴的泪珠不住滴落,“别再骗我。我好怕……怕这一切也只是一个梦,醒来之后,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哪里都找不到你。” 他嘆了一口气,将她拥紧,“这一次,绝不骗你。”他握紧她的手,贴上他的脸,“你看。” 她指尖极珍惜地缓缓抚过他的侧脸,泪水未收,“当真?” “当真。” 她似得到了肯定一般,终是渐渐平静了下来,靠着他的胸口缓缓阖上了眼帘,再度沉入梦乡。 他转过脸,望着依旧漆黑的夜,沉沉地嘆了一口气。 那日的记忆太过深刻,镌刻于心底,即使他已回来,就在她的身边,她那番深沉的心伤却依旧难愈。看来要治癒,还须花不少时日。 她虽睡去,他却无眠。 翌日清晨甦醒之时,她迷迷煳煳地睁开眼,手下意识地往身旁摸去,却只摸到一片空寂。她登时清醒,一把撑起身子跳下床,穿上鞋,往屋内里里外外心急火燎地寻了一回,又出得门来。 他正在不远处躬身专注地采着什么,待感到被她一双手自背后一把圈住腰身,紧紧扣住之时,方才想起她大约是醒了。 他回头微微笑道,“醒了?可饿了?” 她重重地摇摇头,只将脸埋在他衣衫之中,闷闷地,也不说话。 他嘆了一口气,微笑着摇头道,“你昨夜睡得不甚踏实,我记起此间有一种安神的草药,方才来采一些。待会儿熬了水,喝下,便能睡得好些了。” “我这些年一向须就着酒,方才能睡着。”她缓缓地松开他,望着他的脸,“如今你回来了,只要有你在身边,旁的事又要什么紧。” 第133页 “总被噩梦缠身,终非长久之计。”他抬手抚上她的头顶,爱怜地轻抚她的髮丝,“昔年老君便是怕你噩梦难解,与你施了静心咒,一旦入梦,便能摆脱噩梦的纠缠。不过这静心咒至我醒来那日便失了效。” “你就是我最好的解药。”她低声道。“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他顿住手,垂首望着她,“从今往后,我都会陪在你身边。”顿了顿,“今后,有什么打算?” 她侧过头想了一想,“先回离恨天。老君于我的大恩,万死难报。看守归元池乃是我的职责,老君一日要我守着,我一日不敢松懈。”她望向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可要回崑崙虚?” 他摇摇头,微笑道,“前崑崙虚主人墨渊早在一万年前便死在了若水。如今的我无事一身轻,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总归你我二人皆无所事事,你已不是青丘女君,我也已不是崑崙虚的战神。虽无归处,然心之所在,是以为家。” 她望向远处的天际,思忖了一刻,莞尔笑道,“也好。我回离恨天跟老君告个假,让子阑守着归元池,你便与我一道四海八荒,天上地下,游歷一番,如何?” 他宠溺地一笑,“好。” 待他随着她一同告了假,与她一道降下三十三天,却见她引着他去了若水。 他不解为何她要返回这伤心地,她却淡淡道,这一万年来,每年的这一日她皆要回到这里。 他忽而便明白了这一日是什么日子。 “我每年都会在这一日回来,”她站在滚滚若水旁,河风吹起她如墨的髮丝,目色幽远,“每每瞧着这水波,便会想起当日的情形。”她回过头来看向他,微笑道,“不过今日再来,我却不再伤怀了。因你终是回到了我身边。”她顿了顿,雀跃了些许,“师父你不知道,我这些年,年年的今日还会往凡世去,终南山,落霞山……我都保存得好好的。对了,我还回过崑崙虚。为了不打扰到大师兄,便向老君借了个法器,轻易便能入得崑崙虚去,大师兄他们一次都未曾发现。”她狡黠地眨着眼,“大师兄如今已是上神了,不过他那个一板一眼的做派,真是和师父一脉相承。”说着,笑了起来。 他只默默地望着她,微笑着看她瞬息万变的神色。 “师父,”她拉住他的手,摇晃起来,“我们再走一遍凡世可好?” “都依你。”他笑道。 这一次,他们终是一同回到了终南山下。 她站在草庐前,一转身,化为一只白毛狐狸,于大雪之间来回蹦跶,扑入他的怀间。他的指间抚过她如雪般的皮毛,那般轻柔。 他于檐下为她抚琴,她抖抖索索地蜷缩在他怀间,似又回到了昔日。 他们于落霞山的山巅舞剑,弹琴,看朝阳夕阳,看漫天星月,看朝颜夕颜,乐此不疲。 他们一道回青丘,一道回炎华洞,一道去翼界,他听她绘声绘色地将她昔年一人一扇独闯大紫明宫抢回他的仙身的事迹娓娓道来,不禁莞尔。 四海八荒有多大,他们便踏遍万水千山。 她托着腮坐在街旁,看他替人算命。然后看到他因说了句不好听的,被人砸了场子。 她捧着肚子在一旁笑得打滚。 他也不恼,只轻描淡写地便将那堆来找茬的流氓收拾了,撇下卦摊不要,拉起在一旁笑到打跌的她就跑。 天上也好,凡世也罢,只要有他在身边,哪里都如极乐净土一般。 心之所系,便是乐土。 尾声 天君登基两万年后,魔族之乱又起。 据说青之魔君燕池悟使诈得了上一次大战之后失踪的阎魔杖,召集了几位剩下的魔君,欲报当日之仇。 天君夜华亲征,并请了东华帝君与折颜上神一道御敌。崑崙虚叠风上神并一众崑崙虚弟子皆随行征讨魔族。 两军会战于薄山。 天族因人少,困于共水之南,进退不得。 决战那日,天族被困,情势危急,远远的有一人自云头降下,落于阵前,前来助阵。 那人手执长剑,蒙着面,看不清面容。他一出手,前方魔族士兵尽皆冻作了冰块。瞬间解了天族倒悬之危。 令羽冲出阵外,瞧见那人的一招一式,心下一凛,不敢相信。 “寒水剑……” 随着时间推移,魔族如潮般涌来,将他团团围住。 叠风见着如此,飞身而来替他解了围。正欲问他是何人,便听得令羽大喊,“子阑,你可是子阑师弟?!” 子阑见着令羽,一声哀嘆,“我就说不能来崑崙虚这边吧,被认出来只是时间问题,她还不信。这下好了!” 叠风闻得,难以置信地一把拉住他,“你真是十六?!”未等他答话,便一把扯下了他的面巾。 不是子阑是谁。 “完了完了完了……”子阑一手掩面,“这下没得解释了!她肯定是故意的,可恶!”说着,恨恨地望向不远处的山巅之上。 叠风随着他的视线向上瞧去,隐隐看到两个并肩而立的人影。 不待他细想,魔族已如水般攻了上来。 子阑也渐渐有些招架不住。此时一柄青色的扇子飞来,一震之下,他身侧的魔族尽数被消灭。他咧嘴一笑,“算你还有点良心,谢了!” 那边夜华因替连宋化解了一招,胸前门户大开,燕池悟瞧准这个时机,阎魔杖飞一般向他掷来。他回过神来之时,已是避无可避。 忽而一柄闪着流光的长剑自远处箭一般飞来,“叮”的一声,堪堪在阎魔杖即将击中夜华之时将之磕飞。然而危机并未解除,魔族已如潮水般涌至,截断了退路。 那柄长剑蓦地拔地而起,飞至半空中,旋转过后,一阵极亮的光线自剑上闪过,忽而四道火焰从天而降,将魔族尽数烧为灰烬。 叠风远远地望见,喃喃道,“这是……玄天诀……不……不可能……” 令羽在一旁闻得,定睛一看,散发着流光的长剑渐渐显出真容。 正是上古神器轩辕剑。 “大师兄,轩辕剑!”长衫大叫道,“是轩辕剑!!!” “这世上,只有一人能使轩辕剑,亦只有一人能使轩辕剑最高剑诀玄天诀。可轩辕剑早已被他亲手封印。”叠风喃喃道,“师父……” “师父!!是你吗!!”长衫含泪喊道。 无人应答。 夜华闻得长衫的声音,见着那柄已封存了数万年的神剑,已然明了了几分,心下一阵激盪。 一扇一剑,似相随相从一般,一路将魔族潮水般的攻击击退。解了薄山之围。 众仙回首,但见那并肩的二人于此时携手腾云,飘然远去。 夜华回首望向那山巅之上,那处除了于风中摇曳不止的杂草,已了无一人。 第134页 战事稍歇,叠风一把将子阑拉住,厉声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子阑为难地耸耸肩,认命地嘆了一口气,“正如大师兄所见的那样。” “你若不说清楚,休想离开半步!” 子阑一笑,“我就知道会是这样。”顿了一顿,方才道,“魔族未退,我本就不会离开,大师兄且放宽心。” “你能復活,想来我也能猜到一二。”令羽急切道,“可轩辕剑又是怎么回事!?” “那一扇一剑齐出,想来各位师兄定已知晓了其中的含义,又何须问我?” “可师父明明已经……” “世间事,本就无有定数。昔年师父生祭东皇钟,不也回来了?” “师父既已回来,且与十七在一起,为何不愿现身一见?!”叠风蹙眉道。 “咳,”子阑为难道,“他们二人……不可说啊。”说罢摇摇头,似是想起了自玉清崑崙扇中得回记忆之后被她笑着要她叫师父或者师娘的恐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师父也太惯着十七了,往后他的日子太难过,还不如回崑崙虚与师兄们一道。 “昔年师父于凡间替十七算的那一卦,说十七情路坎坷,几多蹉跎,路尽泪尽,仿若山穷水尽,却于泽中拨云见日,守得云开见月明。终得于心上人长相厮守,再续前缘。当日我便说十七真正的姻缘只等开花结果,彼时你们还不信,如何?”令羽笑道,“师父果然是师父!果真算得一字不差!” 长衫他们听得此语,不住嘆息。 “薄山之围既解,可这番……要如何解释?”连宋为难道。 东华一挑眉,不动声色地瞧了夜华一眼。折颜瞭然地咳了一声,以为掩饰。 “这也不难。”夜华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淡淡道,“众仙既已见着轩辕剑与玉清崑崙扇助阵,自然知晓是兄长与……白浅上神联袂而来。” 他望着天际涌动的浮云,忽而释然地笑了。 史书记载: 第三次大战,薄山之围既解。 父神嫡子墨渊偕座下十七弟子白浅上神,双双归隐,杳无所踪。 他于云头之上与她相携而去。 “心事既了,不如我们在离恨天上问老君要一座仙山,如何?” “要来做什么?” “种满桃花。” “种多少?” “二十里!” “好。” 全文完 第40章 番外 玉檀秋 史书载:第三次大战毕,父神嫡子墨渊偕座下十七弟子白浅上神,双双归隐,杳无所踪。一剑一扇解天族倒悬之危,天下称颂。无数话本子将师徒二人的事迹绘声绘色地传遍四海八荒,成为大战后那一万年里最广为流传的一段佳话。 然则大战虽以天族胜利而告终,某些人的日子却不大好过。 整饬方毕,叠风便心急如焚地领着师弟们回了崑崙虚。 他面色肃然地于上首端坐,左长衫,右令羽,至周围的其余崑崙虚子弟,无一不神色肃然地盯着正中那人,似要将他身上生生盯出个洞来,生吞活剥一般。 那人瞧见左右这阵仗,心下哀嚎一声,手指按了按太阳穴。该来的迟早会来。只是这三堂会审的架势,委实让人头疼。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三十三天,也好过如此为难。 “子阑,没用的,全招了罢。”令羽痛心疾首地拍了拍他的肩。 后来叠风想,为撕开子阑那张口风甚紧的嘴,崑崙虚上下大概把几十万年都不曾使的威逼利诱、软磨硬泡的法子全使了个遍。也亏得令羽苦口婆心地规劝,长衫真情流露地落泪,才撬开了他的嘴。 子阑不得已,只得将白浅上离恨天之后的事,一五一十地细细讲了一遍。 听罢,十几位师兄弟哪里还坐得住,当即嚷着要上离恨天见师父与十七。 子阑瞧见,不由得扶额:师兄们的反应还真被他料中了。 长衫说得甚是动情,“师父故去那日,天呈异象,四海同悲。崑崙虚豢养的仙鹤投入南渊而死,与七万年前如出一辙。我师兄弟们悲不自胜,多少年亦难以化去。如今一旦知晓师父重生,十七也已得回记忆,如何不欣喜若狂!你既已知晓来龙去脉,又于离恨天上住了这许多年,却绝口不提我们师徒重聚之事,是何道理?!” 众师兄弟们齐声应和。 子阑心知躲不过,与其在此坐以待毙坏了老君的规矩日后被罚,不如殊死一搏赶紧开熘。 然则叠风早已看穿了一切,在子阑行将跑路之际,施了个定身诀将他定在原地。 子阑瞪大眼睛瞧着一脸坏笑渐渐靠近的师兄们,欲哭无泪。 大战后发生了一件震动天庭的大事。 据说崑崙虚叠风上神领着一众崑崙虚子弟,拎着被扣押的子阑神君,大闹离恨天,把个兜率宫搅了个底朝天,只为求见自家师父墨渊上神。 青牛童子躺在地上大哭,“被叫‘大师兄’的都不是啥好人!除了欺负人,还会干嘛?” 最后还是散花天女胭脂出来,方才平息了事态。 她不禁疑惑,问子阑,“你知晓涂山在何处,如何去,为何不带你师兄们前往?” 子阑抖抖地应道,“胭脂,你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情愿被老君罚抄一万遍道德经,也不愿坏了她的兴致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可饶了我罢。” 胭脂忍住笑,终是带着一众崑崙虚子弟望涂山而来。 涂山乃是三十三天之上一座世外仙境。墨渊归来后不久,白浅便向老君开了口,说留下子阑看守归元池,她希望能得离恨天碧海上一座仙山与墨渊归隐。老君自无不允,乃选了涂山与他们居住。 叠风他们方上得岛来,便被这山脚下一片茂密的桃林镇住了。 子阑酸熘熘地眨了眨眼,“这桃林,比折颜上神的十里桃林还大,足足有二十里!这俩人也是闲的。” 众人穿过这无边无际的桃林,便见着不远处一座茅屋挡住了去路。 叠风看向子阑,“师父和十七……不会就住这里罢?” 子阑微微摇头,“这是那女人某次猎得的珍兽所幻化的幻境。过了此地,方才是住处。不过此地乃有个机关,若不能破解,便要被困在这幻境之中了。”言罢嘴角一抽,“今日竟是终南山的模样……” 叠风惊讶道,“这幻境每日不同?” 子阑无奈地点点头,“现在大师兄知晓我为何要回崑崙虚了罢?” 言罢,他迳自步向那茅屋。方踏入茅屋一步,天上便下起雪来。 他嘆了一口气道,“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语罢,鹅毛般的雪片渐渐收起,茅屋渐渐隐去,之后一座巍巍高山出现在眼前。 第135页 叠风细看之下,觉得这山甚是眼熟,一把拉住子阑,“这是……” “正如大师兄所见。”他无奈地一摊手,“此刻涂山的形貌确与崑崙山一般无二。不过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涂山的形貌可随这山的主人所思所感而变化。今日看着像崑崙虚,明日又变作了大紫明宫,也未可知。” 众人啧啧称奇。 步入山内,一派清幽恬适,淙淙溪流如白练,古木参天。待行至山巅,又现出一片繁茂的桃林,桃花盛放,落英缤纷,确如世外桃源一般。 众人于这桃林间穿行,尚未寻着出口在何处,便听见“啪”的一声,一只酒瓶跌落在地。叠风向桃树上望去,却不见一丝人影。正在迟疑间,却见着一团白色忽地奔了出去。 长衫早已追着那团白影而去,追着追着,却见着那团白影奔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他愣在了原地。 他听得那个熟悉的身影轻声道,“怎么了?”手指正轻柔地抚过那白影,旋即转过身来。乍见着他,也是微微一愣。 长衫见那人散着发,一身素衣,手里正抱着一只白毛狐狸。那青莲般的形貌,不是墨渊是谁? 两万余年不得相见,也顾不得师徒之礼,他只直直扑了过去,抱住墨渊的大腿,悲喜交加,声泪俱下,“师父……师父……”除了这两个字,却是说不出别的话来。 叠风领着其余崑崙虚弟子行来,见着墨渊,也是齐齐跪倒在地,哭成一片。 墨渊见着他们,也颇感慨,只微笑着安抚。 长衫微微收了泪,起得身来,细细打量了师父一番,便觉着他似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墨渊从前少言寡语,板正持重,宝相庄严,虽与师兄弟们亲近,却又自带威严。他何曾如此闲适地着衣,何曾如此恬淡地抱着……宠物?也不知是否因着神色安然,师父看上去甚是年轻。 子阑瞧见那狐狸,正欲说破,却不想瞥见那狐狸一记眼刀甩来,登时吓得愣在了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胭脂在一旁瞧见,差点笑出声来。 墨渊瞧见他们的眼神交流,轻抚怀中的白毛狐狸,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别怕,这一天迟早要来,择日不如撞日。去罢。” 一松手,那白毛狐狸“嗖”的一声窜了出去,消失在桃林深处。 “今日师徒重逢,难得一聚,”他微笑道,“先进去再说。” 众人随着墨渊步入殿内,四下打量,但见大殿内灯烛帷幔诸般陈设俱与崑崙虚一般无二,方才的肃然瞬间化去,顿感亲切,不由得交头接耳,言笑晏晏。 墨渊坐于榻上,下方十六位弟子敛了笑意,齐齐肃立,端正恭谨地于下方行了三跪九叩的弟子礼。礼毕,垂手肃立于大殿两侧,屏息静待师尊训示。 墨渊面色柔和,“勿需拘束,此处与崑崙虚并无二致,随意些便好。” 听得墨渊如此说,师兄弟们方才齐齐出了一口气,瞬间卸下束缚,纷纷上前,围在墨渊身侧,师父长师父短地唤个不停。一时间,又个个红了眼眶。 墨渊淡淡看向子阑,“此番行事,定是十六口风不严。” 子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师父,冤枉啊!若不是大师兄与二师兄九师兄他们软硬兼施,刚柔并济,软磨硬泡……十六怎敢走漏半个字?委实是……师兄们太过思念师父,纵使今日将兜率宫闹了个底朝天,也还算情有可原……”说道最后,声音已宛若蚊蝇,越发低了。 “师父,此事不怪十六。”叠风跪在子阑身侧,出声维护道,“当日大军困于薄山,若非师父御剑解围,我军必将大败。叠风于彼时见着轩辕剑,便知定是师父。因太过惊喜且意外,乃至不敢相信。是以大战后回至崑崙虚,便要十六师弟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原本本全招了。诸位师弟因着彼年师父殒身之故,数万年亦悲痛不去,此番既知师父已获重生,便都心急如焚,巴不得登时飞至这三十三天与师父相见。后见兜率宫那青牛童子言辞轻佻,百般阻挠,几位师弟下手便有些不知轻重……此皆叠风的不是。若老君怪罪,叠风愿一力承担!” 言罢,十几位师弟们噗通噗通跪了一地,各自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墨渊微嘆道,“这太清境本是老君清净之地,今日这般,却是因着为师之故。改日你们便随为师一道往兜率宫去,与老君坦承过错,负荆请罪。老君旦有责罚,不可推诿。” 师兄弟们方才尚担心将天尊的兜率宫闹了个底朝天不知如何收场,此刻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齐声道,“是。” “都起来罢。” 众师兄弟见师父未有责怪之意,便放下了心,兴高采烈地围在榻下,与师父畅叙了起来。 一别经年,无数的前尘旧事欲诉与师父,左一句,右一句,七嘴八舌,个个雀跃,兴致勃勃。 “师父不知,当年大师兄歷劫飞升上神之时,于后山为几道天雷噼得面色黝黑,头髮捲曲。后崑崙虚震动,东华帝君与天君一道前来查看,彼时大师兄方才歷劫完毕迴转至前殿。那般形貌,委实在众仙跟前丢足了脸。”令羽笑道。 “九师弟还敢说我,”叠风笑道,“那年你飞升上神,也好不到哪去。” 见着两位师兄弟轮流拆台,长衫便坐不住了,“对了师父,怎不见十七?” 这一说,诸位师兄弟方才记起少了一人。 墨渊淡淡笑道,“你们方才来得突然,想是尚在梳妆打扮。” 众师兄弟们一阵闹笑。 “说起十七,如今虽不知她可变了样,然随在师父身侧,委实比日日见不着师父的咱们幸运多了。”令羽嘆道。 “九师兄这话听来,”一个清亮的女声自殿外响起,“只得一个字,酸。” 众人回头去瞧,便见着白浅一身白衣白裙,乌髮如云,飘逸绝尘地自殿外走近。 她虽不着饰物,淡施粉黛,却不掩一身出尘之气。 叠风瞧去,见着她如是形容,比之天宫偶然遇见之时那锦衣华服、环佩钗钏遍身的模样,却是好看十倍不止。想来定是从师父修习道法,超然物外之故。 “小师妹经年不见,如今愈发口齿伶俐了。”叠风微笑道。 “大师兄,此言差矣。”她拱手一礼,“十七怎敢在师父面前逞口舌之快。不过是九师兄这话过于酸罢了。” “好你个十七,”令羽一把拉住她的手臂,“自己拐带了师父,还将师父藏着,不让众师兄们见着。独个儿霸着师父这许多年,师兄们不与你计较。一句牢骚,你倒反计较起来。你说,是何道理?” 白浅讪讪笑了一笑,“九师兄言重了,言重了。十七怎敢?” “等等,”长衫愣了一愣,似抓住了什么,“九师弟,你方才说什么?” 令羽一头雾水,“二师兄指什么?” 第136页 “你方才说……说十七怎么了师父?”长衫依旧愣愣的,有些不大能回过神来,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一时连口齿亦有些不清了。 白浅听得二师兄如是问,不禁红了脸,转眼去瞧坐在榻上的那人。 那人正淡定饮着茶,只嘴角那一抹隐隐勾起的笑意出卖了他的心思。 “咳,”令羽咽了咽口水,忍笑道,“二师兄莫非还以为……十七独自伴着师父这许多年,上天入地地寻,乃是出自弟子的孝道?”他微微一笑,“岂不知,十七已然属意师父多年。” 众人听罢,不由得倒吸一阵凉气。好半天,方才自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好你个十七,”叠风笑着顿了一顿,方才道,“干得漂亮!” “还是大师兄好。”她眼泪汪汪地望着叠风。 “你们想,师父这年岁,怕是早已淡了风月之事,如今既有十七陪在身边,且十七也是我崑崙虚子弟,还有比这更圆满之事么?”叠风笑道,“只是子阑既已知晓此事,竟也不提起,令我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该罚。” 子阑自踏入殿内便不曾出声,此刻听得叠风如此说,不由得气闷道,“大师兄此言差矣,此事师父不开口,十六怎敢擅自决定。” 白浅瞧见子阑,咧嘴一笑,手中摺扇一打,“子阑,今日你可来见过礼了?” 众人确然见着往日天不怕地不怕且口齿伶俐的十六师弟闻得此言浑身抖了一抖。 他咬牙起身行至她面前,抖抖地抬起手,几番纠结,最后索性闭了眼,向着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见过师父。” 她莞尔一笑,一展摺扇,只道,“好。” 众人登时傻眼。 “这是唱的哪一出?”令羽也是一头雾水。 子阑怨怼地望了她一眼,只闭口不答。胭脂见着他窘迫的模样,微微笑着替他解了围,“各位上神上仙不知,子阑重生之后,便于这离恨天上拜了白浅上神为师。” 众人恍然大悟,不一会儿便哄堂大笑。 “十六,你竟也有这一天。”长衫笑着揶揄,“想当年,你与十七一道上崑崙虚拜师,争着要做师兄。若非折颜上神拆了十七的台,还指不定你与她谁做师兄呢。好容易做了两万年的师兄,却反过来要唤她一声师父,”他摇着头,同情地拍了拍子阑的肩,“可怜。” 子阑一咧嘴,忽而笑道,“二师兄莫幸灾乐祸,师兄们也比我好不到哪去。”他故意顿了一顿,清了清嗓子,方才得逞般笑道,“十七如今早已与师父出双入对,比翼双飞,诸位师兄也须从我一道唤她一声‘师娘’。”末了,那身师娘的娘字还拖了长长的尾音。 此言一出,大殿内忽而鸦雀无声,接着便是一阵接一阵的抽气声。 白浅惴惴地望向他,见他亦正凝神注视着自己,那目光之中饱含的情意似与她渡了满身力量,忐忑的心情顿时平静了下去。 她望着他的眼,在一众石化的目光注视下,徐徐走至他身侧站定。 他含笑着向她伸出手。 她的心砰砰地拍打着胸腔,面上似火烧般灼热,她讪讪地握住那只手,垂首却不敢看他。 待众人总算回过神来,早有长衫哀嘆道,“千算万算,算不到家贼难防。我们师兄弟还在忧心昔年瑶光上神并一众觊觎师父的女仙,不想竟被十七暗度了陈仓!” “二师兄此言差矣,”令羽笑道,“昔年我便曾言道,十七自有天然的优势,师父最是宠着她不说,她也与师父最是亲近。十七便是将师父拿下,亦是水到渠成。彼时师兄们还不信,如何?” “九师弟何时说过这话?”长衫蹙眉想了一想,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原是在凡——” 话未说完,便被叠风一把捂住了嘴。 众人一阵惊唿,“二师兄!” “还好还好,没说漏嘴。”子阑在一旁扶额。要是将那年众师兄弟们联手欺负凡人师父之事说漏了嘴,那可就糟了。 墨渊静静地握着她的手,瞧见众弟子这般神情,心下已有了几分瞭然,面上不动声色,只道,“如今,你们可唤十七一声师娘了。” 众人一阵僵硬,然碍于有师父在,只得垂首肃立,极不情愿地齐声道,“见过师娘。” 白浅面上红了一阵,手中感到他渐紧的力道,方定下心,清声道,“……不必拘礼。往后人前方才如此,人后还是唤我十七罢。” 众人听得她如是说,终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叠风望着众师弟復又雀跃起来的神色,向着墨渊拱手道,“师父,今日贸然叨扰,搅了师父清净。然若水河一战之后这许多年,崑崙虚总也不齐。不是师父不在,便是令羽师弟,子阑师弟不在。昔年好容易凑齐,大战却又一触即发,来不及一聚。今日我崑崙虚再聚,再未一人缺席,实是难得。” 白浅闻得此言,想起昔年若水河大战之后,她灌醉师兄们时的情形,心下便有些凄悽然。她转头去看墨渊,拉住他的手,涩声道,“既然今日我崑崙虚齐聚,不如再醉一场,不醉不归也是快事。” 她心底的伤怀被他一丝不漏地看在眼中。 他微笑着回握她的手,“好。” 是夜,晚风徐徐。 崑崙虚诸弟子于大殿上围着自家师父,七嘴八舌地畅叙了许久,不知疲倦。大至叠风斩开明兽之首继承崑崙虚之主,第三次大战,小至司命星君笔下的各种趣闻八卦,无一不兴致勃勃一五一十地说与自家师父听。 白浅起初还算克制,后来听师兄们讲至兴奋处,心内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不禁加入其中,全然忘了前一刻还被唤作师娘的矜持。 墨渊看她投入的忘情模样,微微转过身为自己续上了一盏茶,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禁止,由着她去了。分离这万年岁月委实太过漫长,漫长到有无数事弟子们想同他一一分享,从天明至暮□□临也说不完。即便早已知悉了期间大部分之事,他也未干涉弟子们滔滔不绝绘声绘色的赘述。 子阑转眼瞧了瞧殿外沉沉的暮色,回首道,“今日难得相聚,只站着说话多没趣儿?这涂山之巅溪水蜿蜒,琼蕤玉树滋蔓不绝,不如趁着这怡人月色、如水凉夜,开一道曲水流觞的酒宴,岂不快哉?” “曲水流觞固然风雅,”白浅合上扇子,“然则今日乃是我崑崙虚重聚,最要紧的是要热闹,要咱师徒彻夜欢宴不醉不归,是也不是?我看,只摆一桌平常的酒席便可,改日再作曲水流觞之宴罢。” “十七说的有理,” 叠风笑道,“来日方长,过了今日还有万万年,还怕无有流觞之宴之日?只是不知今日这酒可够?我崑崙虚上下,可是打定主意要喝空师父他老人家的窖藏啊!” “大师兄放心,”她莞尔笑道,“师父早已算到会有这一日,这酒备下已千载有余,够咱们师兄弟日夜不歇地喝上半月了。师父亲自酿的酹秋月,诸位师兄今日可有口福了。” 第137页 胭脂笑道,“平常司音可宝贝这酒了,一滴也不让碰,说不到崑崙虚重聚之日绝不启封。子阑几次偷酒都被抓个正着。” 子阑泄气道,“师父他老人家酿的酒天下第一,四海八荒没有不知道的。我许久不曾饮过,不过想闻一闻酒香,结果就被……” “偷鸡不成蚀把米,”白浅摇了摇扇子,向着诸位师兄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酒独饮可不如众人齐醉来得畅快。可对?” “正是,”令羽微笑道,“今日高兴,我崑崙虚上下定要大喝一场,不醉不归!” 冷月如钩,清辉皎然。 离恨天自混沌初分,天地伊始,便失了四季更迭往復。变幻莫测的涂山之巅,云捲云舒,草木葳蕤。那一片繁茂的桃林终年花开不谢,极是壮美。一片月色下,片片落英翩跹,朦胧清冽,却又不失柔美。 酒席便开在这一片桃林深处。 用白浅的话说,这置了酒席的空地已然被她留了几百年,只待师兄们前来。 拍开酒罈上的封泥,一阵醉人的酒香四散而出,惹得几位好酒的弟子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嘆。 白浅笑道,“近日天凉,这酒须温了再饮。师父这酹秋月,暖上一暖,便多一分甘醇,少一分凌冽。入口如烟霞一般,箇中滋味可谓妙极。今日,诸位师兄可有口福了。”言罢,自殿内取来暖炉置于案上,又随手点了火,将酒罈放入锅内。裊裊热气升腾,那诱人的酒香,光闻上一闻,便欲醉了。 墨渊换了一件苍色的素衣,束了发,缓步而来,端坐于上首。其余师兄弟们见师尊入座,便亦收了顽劣之气,渐次恭谨地见礼,围坐桌旁。白浅一身白衣,悄然于墨渊身侧落座。 叠风斟了酒,起得身来,向着墨渊恭恭敬敬地举杯道,“师父在上,今日我崑崙虚上下重聚,再没有什么事能比这更令我崑崙虚弟子开心了。一别经年,千言万语难述离情,惟将寸心寄于杯中之物。叠风,敬师父!”言罢,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墨渊微微颔首,“叠风,如今你掌着崑崙虚,为师很放心。一日为主,终身不负。望你今后谨慎从事,不堕崑崙虚之名。” 叠风听罢,忆起昔年师父临别之言,一时感怀不能自已,“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长衫瞅着叠风方敬毕,便起得身来,肃然道,“师父,一别万余载,久疏问候。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滋味,弟子们嘴上虽然不说,但其实都从未忘怀……自师父去后,仿佛天地都失了色,一切都索然无味。我知道大伙心里都念着师父,我也想师父。”说到动情处,鼻子一酸,“这些年来,从未有哪一日能如今日这般开怀。不为别的,只为又能见着师父!” 墨渊微嘆道,“这些,为师都明白。这些年来,辛苦你们了。” 长衫噙着泪,摇摇头,咧嘴笑道,“如今苦尽甘来,我崑崙虚弟子守得云开见月明,终又等到了师父归来这一日。昔年种种苦难如过眼云烟,往后只要想着弟子们又能见着师父,听着师父说话,日日便赛过那蜜一般甜呢!” 白浅在一旁笑道,“二师兄,万年不见,我竟不知你的嘴这般甜了。” 长衫笑道,“十七啊十七,你说起话来却愈发酸了。” 众人不由得大笑。 墨渊薄唇微抿,侧头见她略侷促的模样,轻笑不语。 一轮饮罢,其余师兄弟便依次轮番敬酒。墨渊见今日诸位弟子兴致极高,也甚感欣慰,便嘱咐他们随意一些,不用拘谨。众人饮至半酣,酒意已渐渐上来,坐姿从端坐到歪歪斜斜,不一而足。 墨渊起身更衣,迴转之时,便见着叠风、令羽与白浅在一处闲聊,胭脂与子阑在一处赏月,其余师兄弟们三三两两在一处饮酒闲聊。他喝得不多,无甚酒意,便怡然自得地在上首换了茶盏,静静地赏月。 这边叠风喝得多了,拉着白浅,问道,“十七,你老实交代,你是何时……何时对师父下手的?” 白浅闻言,侷促地一笑,“大师兄喝醉了,喝醉了。”说着想熘,被令羽手疾眼快地拎了回来。 “今日不说个清楚明白,别想跑。” 白浅心下叫遭,大师兄这一关可不好过,于是只好硬着头皮,陪着笑脸,一五一十地全招了。墨渊在不远处听见,看着她白皙的脸上一抹淡淡的酡红,不禁勾起了唇角。 “十七,”令羽微微嘆道,“说来,你与师父这情缘本是一段佳话。只可惜,归隐离恨天虽好,却少了几多热闹,多了几许冷清。” 叠风一扶额,声音亦冷了几分,“说起来,十七,你与师父竟未行过大婚之礼。想我崑崙虚如此大喜之事,竟悄无声息便成了,着实……” “大师兄何须耿耿于怀,”白浅淡淡道,“大婚本是凡尘俗物,于我或师父,皆与鸿毛一般。此生能相守一处便是莫大的幸福,其他皆是身外之物。”她浅笑道,“便如昔年我那场恢弘的大婚,极尽奢华之能事。想像得到的,想像不到的,无不应有尽有。可结果又如何?若非对的人,即便住在金殿玉台之内,日日歌舞昇平,享尽无边荣光,终也不过是一场幻梦,什么也留不下。若非彼时快刀斩乱麻,了结了那一段孽缘,又何来今日这怡然之乐呢?” “十七,你能如此想,自然是好的。”叠风看了一眼令羽,微微嘆道,“大师兄亦知你最在意的是什么。只是……” “只是?” “只是可惜,你与师父天造地设的金玉良缘方才被众仙广为传颂,却又要被他人生生抢去风头了。”令羽不忿道。 “怎么了?”白浅迷惑道。 “还不是师父那个胞弟,九重天的天君,夜华君。”令羽嘆道,“什么时候不好,偏偏挑了师父与你被众仙传为美谈之时宣布要大婚,迎娶比翼鸟族的公主为天后。那大婚列出的仪仗用度,比之当年那一场也是不遑多让,有过之而无不及,极尽奢华。”顿了一顿,低声道,“听说连三清都在受邀之列。” “最气人的便是这一点。”叠风道,“天君固然面大,然则大战之时若无师父出手,九重天岂能有今日安然?” 白浅一展摺扇,笑道,“他人之事,又何须不平?繁文缛节的排场,固有人视若珍宝。于如今的我不过如过眼云烟,如敝履,弃之何及。功名利禄本是身外之物,又何须在意。更何况,我与师父本也是行过大婚之礼的……虽只是在幻境之中。” 墨渊手中的茶盏一顿,目中点点星光闪了一闪,微抿起了唇。 令羽笑道,“十七果是随着师父与老君修行的,超然物外,境界上不同,远非我等俗人可比。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九师兄就爱拿我取笑!”白浅笑道。 “听说这位天后名叫月影。”叠风道,“说是其母昔年梦见明月入怀,因而生下的。比翼鸟族传说她生得极美,加之这族人两次大战皆有战功,天君为拉拢这方势力便乘势应下了这门婚事。” 第138页 “再美也比不上咱们十七。” “那是自然,她哪能比得上十七。”叠风笑道,“天君此举,想是终于放下了执念。不过我看,以他的性格,这政治婚姻恐怕……” “天君惯是冷心冷面,”令羽道,“这天后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定不会多么幸福。方才师兄们还在打赌天君婚后多久会纳侧妃呢。” 白浅淡淡笑着,没有言语。回首去看墨渊,见他正侧首与子阑说着话,虽隔着几步之遥,却觉着他长身立于月下,映着一身素衣,极是沉静安然。心便随着他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的气息跃动不已。 虽已与他在一处许多年,却又似刚刚重逢之时那般,总也不厌。 他沉静如水般清亮的眸子一瞬间望了过来,满含着如潺潺溪水般细水长流的柔情,令她移不开双眼。 “……若得再去一次,也是极好。你说是不是,十七。”叠风摇了摇明显走神的白浅,“十七?” “啊?”她慌乱地回过神来看向叠风,“大师兄,你方才说什么?” 叠风摇摇头,“我是说昔年……你也是在夜里将诸位师兄灌醉,趁夜带着师父的仙身回了青丘。那夜咱们明明说好,一道往东荒俊疾山看一回日出的,却终未能成行。不如明早咱们再去一回,这一回,师父也一道去,也算了却了这一桩憾事。” “好主意!”白浅转而笑道,“虽然彼年在凡世,我也曾与师父一道看过日出,却总念起那一回。如今我崑崙虚上下整整齐齐,再去一回也好。放心,师父那里交给我!”说着巴巴地朝墨渊奔了过去。 “十七还是那个十七。”叠风微笑道,“崑崙虚重聚,上天仁慈,岁月静好。” “她已是可与师父并肩之人,”令羽也笑道。“师父终于不再孤身一人了,可喜可贺。” 那夜他们喝得颠三倒四,醉得人事不省,靠着桌子横七竖八倒在一处便睡了过去。被白浅摇醒之时,已是后半夜。众师兄只着单衣,加之醉意未去,难免清寒,她细细嘱了,方才回殿内请了墨渊到此。 墨渊施法开启了离恨天之天门,引着众弟子腾起云,迤逦飞至俊疾山之时,天还未亮。 长衫哆嗦着拉紧了衣襟,抖抖地避过山顶凌冽的山风,向着墨渊笑道,“师父是第一次来罢?” 墨渊点点头,“但闻山名,却未曾至此。” “师父不知,当年我们师兄弟背着你曾一道来过此地。这山巅日出之景纵然壮美,然少了师父一人,终是晦暗了些。” 墨渊一抬眉,道,“你们还瞒了为师何事?” 长衫酒意升腾,醉意盎然,不禁笑道,“可多了!十六和十七偷跑下山给人算命,大师兄义正言辞地拒绝瑶光上神侍女的示爱,师父下凡之际十七为独守师父于大殿之上怒揭十六师弟的老底,众师兄弟下凡围观师父算命,以及打赌——”话音未落,嘴就被令羽紧紧捂住。 “师父,”令羽咧嘴笑道,“二师兄醉了,醉了。”言罢,将长衫拉到一旁。“二师兄,慎言!” 长衫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还好没说漏嘴,好险,好险。” 墨渊唇角微微勾起,回首去瞧白浅,见她正兴致勃勃地望着远处,不禁走过去,于广袖之下轻握住她微微发抖的手,对上她仰望的盈盈目光。 清晨的山巅,薄雾氤氲,在空中缓缓流动。风景旖旎,却又模模煳煳,看不真切。终于,淡淡的鱼肚白自天边泛起,霞光将云彩渐渐染成红色,镶上道道璀璨的金边。红日破晓,万丈霞光划破夜色,灿烂得人睁不开眼睛。 “快看那边。”长衫叫道。 众人一看,一轮淡淡的圆月悬于天际,与初升之日相映生辉。 “日月凌空,这景色转瞬即逝,难得一见。”叠风笑道。 “转瞬即逝。”白浅低声道,“美景总难得长久。” 墨渊淡淡一笑,“也不尽然。要留住,又有何难。” 言罢,抬手施了个诀,天地间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白浅笑着去定在原地的长衫跟前举手晃了晃,又奔至叠风眼前看了看,回首向墨渊望去,惊喜道,“这是什么术法,我竟不会。” 墨渊淡笑道,“改日教你。” “好!” 她蹦蹦跳跳地去瞧瞧这位师兄,推推那位师兄,乐此不疲。 墨渊淡淡笑着,将她拉了回来。她还欲说什么,却勐然见着他垂眸低首,捧住她的脸,愣住的瞬间,唇上传来一阵轻柔的触感,极轻,却莫名动人。她环住他的腰,用力地回吻了过去。 天地静谧,一切静止,唯留他们二人相拥。这一刻,便是永远。 “听说夜华即将大婚?” “嗯,听师兄们说了。说是要迎娶比翼鸟族的公主做天后。”她淡淡道,“天后之位悬空日久,这样也不错。” 墨渊笑道,“我这胞弟大婚,作为大哥大嫂,虽不问世事已久,这份大礼却是要送的。” 她笑了一笑,“他这大婚,极尽奢华,天上地下,什么珍宝没有。何须多此一举?” “不然。”墨渊摇摇头,笑道,“听说天后名叫月影?” “是这名字。” 他不再言语,只淡淡一笑,双手起诀,阖上双目。 她抬首望去,只见天际高悬的圆月忽而疾速坠了下来。她微眯了双眼,见着那道轻柔的月光渐渐放缓,最后落入他的手中。 他缓缓睁开双目,抬手向光源拂去,手中忽而多了一圈淡淡的光晕。他将手一挥,手中的月光重回天际,另一只手中,一道柔和的月轮正静静地躺着。 “太神奇了!”她惊叫道。“这是什么?” 他微微一笑,也不言语,伸手拂过,那月轮渐渐缩小,终幻化为镯子大小。 “月之影。”他淡淡笑道,“倒也甚合天后之名。这月镯戴在手上,周身皆沐浴在月光之中。” “师父将如此大礼送了天君天后,十七可要不依了。”叠风笑道。 原是墨渊已将静止之术解除了。 “是啊是啊,”长衫不平道,“也太便宜那天后了。” 不待她开口,墨渊復又淡笑道,“不急。” 言罢,自笼着的袖中取出一只木碟,施诀毕,托于掌中。 “疾!” 远处方升起的一轮朝阳便于那声收起之时,于天际疾飞而来。 众人因日轮光芒太盛,皆睁不开眼。待光线缓和下来,转过头去瞧,但见一轮红日乖乖于墨渊掌中所託木碟处沉睡。 天际因失了朝阳,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不过一瞬,那日轮復又跃回天际。 不过墨渊掌中所託木碟之中,却留下一个光华璀璨却又柔和的日轮。 第139页 “日之影光芒太盛,不合佩于手上。”墨渊笑到,一手转动日影,另一手化出一枝木簪,于众人惊唿之中,将日影置于木簪之上。说来也怪,原本光芒大盛的日影,忽而柔和了不少。 “这又是何缘故?”子阑不解道。 墨渊握着木簪,淡淡道,“甘渊之中,有扶桑之树。日母羲和于此浴日,九日皆栖于此木之上。这木碟便是扶桑树枝所制,世间唯一能御日之物。扶桑树之侧,有一大木,居于水中。九日栖时,此树便将日影敛之于内。”他将木簪为她戴上,“此木名为玉檀,能集日影。” 她咧嘴笑道,“好看么?” 他望着她一身白衣之时点缀的点点日之影,微微笑着,“好看。可喜欢?” “喜欢!喜欢!”她雀跃道。“什么极尽奢华的大婚,亦不如这玉檀木簪更珍贵。” 众师兄弟终于忍不住捂脸,转过身去,低声叫苦,“没眼看,没眼看了。” 子阑笑道,“二师兄,愿赌服输。”说着伸出了手。 长衫酒意未减,悻悻地道,“昔年你们便赌师父是否会应十七所请随她去修行,又赌师父是输是赢,九师弟竟还在中途动了手脚,害师父输了赌约。如今又来诓我!” “二师兄!!”众师兄弟齐声惊叫着扶额。到底酒后失言,将这最大的秘密说漏了嘴。 墨渊一抬眉,“哦?还有此事?” 长衫暗暗掌了自己一嘴,饮酒误事,饮酒误事啊!赔笑着转过身,向墨渊垂首道,“师父恕罪,弟子知错了。” 众师兄弟们亦乖乖齐齐垂首,低声道,“弟子知错了,请师父轻罚。” 白浅躲在扇子后面轻笑出声,墨渊回首去瞧,她便噤若寒蝉地收了扇子,乖乖垂首,“师父,我知错了。” 墨渊淡淡道,“既然知错,叠风,自明日起,你便带上师弟们去兜率宫领罚。另罚抄道德经十万遍。以示惩戒。”他转过头来,看向乖巧地眨巴着眼睛的白浅,顿了一顿,轻声道,“至于十七,下不为例。” 白浅顿时扯出笑脸,“谢师父!” 众人低声哀嘆,“师父偏心!” “一直是偏的。” 墨渊怡然笑着,目光柔和。 听说最近数万年间最为人称道的轶事,并非天君与天后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大婚,亦非婚后不过半年天君便纳侧妃的八卦,而是墨渊上神那一份特殊的贺礼以及为白浅上神摘朝阳为饰惊天地泣鬼神的美谈。女仙们无不艷羡的同时,为女伴摘星星摘月亮表衷心之事亦成为了一时之潮流,虽从未有人成功过。 (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结。 【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http://..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