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级催眠师》 第1页 [聊斋]神级催眠师 作者:窈窕小妖 晋江金牌推荐vip20160731完结 非v章节总点击数:345102   总书评数:402 当前被收藏数:3621 文章积分:38,969,408 文案 孟珩是神州国首屈一指的催眠师,一觉睡过去,来到了一个妖魔鬼怪肆虐横飞的世界。 他本来只想自保,顺便帮弱气原主復復仇、打打脸,没想到凭着催眠本领一不小心混成了一级降妖师,又一不小心统一了江湖,然后又一不小心横扫了朝堂。 最后为了方便对手下妖精们的管理,他建了个斋,就叫做聊斋。 ——这年头妖精要想出头难啊!书生不让撩,精血不让喝,丹药练不成,修为上不去…… ——嘿,来聊斋啊!有催眠大师为你亲授催眠课程,有了催眠术,想撩俊男撩俊男,想泡书生泡书生,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论用催眠术来实施坑蒙拐骗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划掉】# 食用注意: 1.主受,中二腹黑傲娇受,1v1; 2.聊斋背景,主角们原创; 3.文中涉及的催眠相关内容大部分为虚构,请勿考据; 内容标籤:强强 穿越时空 甜文 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珩,肖彧 ┃ 配角:红玉,孟仁,孟玠 ┃ 其它:慡文,聊斋,催眠师,打脸,金手指 晋江金牌编辑评价:神州国顶级催眠师孟珩,一觉醒来穿越到了聊斋的世界。这里有妖魔鬼怪肆虐横飞,更有深受其害不堪其扰的路人甲乙丙,可这对于孟珩来说却是如鱼得水。催眠大师孟大夫一边开起心理诊疗所,走上发家致富之路,一边凭藉催眠本领驱魔捉妖、号令百鬼,最后,为了方便对妖精们的管理,他建了个斋,就叫做聊斋……本文设定新奇有趣,故事脉络清晰流畅,情节冲突引人入胜,将主角强势而自信的性格刻画得淋漓尽致,使读者情不自禁地跟随主角的命运展开,走进一个跌宕起伏、回味悠长的故事中去。 ================== (每日更新精彩耽美小说,敬请关註:https://..vip/ 。现在手机访问可无gg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第1章 催眠大师空降 晌午的阳光穿过层层树叶,铺洒在葱郁的糙木间,留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孟珩凝神看着脚边的一株嫩糙,弯下腰仔细地嗅着它的气味。 清淡芬芳,很好闻,却并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 他直起身子绕过这株糙,寻着小径,继续向林子深处走去。 这片林子位于京都东南郊的箕尾山脚下,听镇上人说这林子糙木丰茂,水源充足,出没的野兽也少,是个风水宝地,只是却不知为什么,鲜少有人迹涉足这里。 孟珩对这林子有没有人来不感兴趣,他只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他手里持着匕首,挡开横在面前的荆棘乱枝,穿着单薄布鞋的脚小心翼翼地绕过淤泥,踩在地上厚厚的落叶上。 现在已是中午了,他从清晨时分就进入了这片林子,寻了两三个时辰,可仍旧一无所获。 真没想到,他竟然会有像原始人一样上山寻找糙药的一天。 他自嘲地笑了笑。晌午阳光的热气逐渐蒸腾上来,茂盛的糙木也遮挡不住。他已经热得口干舌燥。 孟珩从怀里掏出一块粗布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若是再走一段,仍是寻不到,他也就只好空手而归了。毕竟于他而言,糙药虽可辅助,但终究不是起决定作用的东西。 能够起决定作用的,从来都只有他自己而已。 这么想着,远处一汪淙淙的溪水却落入了视线中。孟珩眼中微不可见的一亮,朝着那溪水走了过去。 溪水格外的清澈,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光滑圆润的鹅卵石,也能够清晰地映出岸上的人影。 那是一个相貌平庸、身材单薄的少年。 孟珩解下背上的包裹,挽起袖口,弯下腰掬了一捧凉意丝丝的水灌进嘴里,顿觉得清慡惬意了许多。 如此反覆几次,才终于把这跋涉丛林的疲累解了几分。 只是仲夏时分的热署却是难消。 也怪这古人衣裳,盛夏时节仍要长襟长褂的,不热也要捂出一层汗了。 孟珩微蹙着眉头犹豫了片刻,想到这林中无人,也不怕叫人窥了去,便蹲下身来,捧起水朝脸上抹去。 脸上那黏腻的汗液终于洗掉,还有一种卸下重负的轻松感。而与此同时,少年的相貌竟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层厚重的药泥一般的东西渐渐溶进水中,顺着溪水一去不返,经过几次清洗,少年的真实容貌终于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精緻无瑕的脸庞。虽然脸色有些消瘦苍白,但却肌肤如玉,眉目如画,只看一眼,便叫人深深地印刻在脑海中,久不能忘。 然而即便是脱了易容的这幅皮相,也依然不是孟珩原本的样子。 他是穿越来的。 一个月前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地点,陌生的时空,甚至是陌生的身体和名字。 而这具少年模样的身体当时却是遭受了重伤,他还没来得及惊讶穿越的事实,便被这身体拖着在床上养了大半个月。 也真是飞来横祸。 孟珩用巾帕拭了拭满是水珠的手,站起身子。既然这儿有水源,他便打算沿着这溪水再找一阵。印象里石菖蒲这种糙药应该就是挺水而生的。 他不是中医,也不是学糙药出身的,对于中糙药这种东西也只是在往常工作中偶然略知一二,因此也并不十分拿得准到底能否找到石菖蒲。 权当碰碰运气吧。反正自从来到这个世界,空闲时间有的是。 起身这当儿,耳边却突然掠过一阵不寻常的风声,那风声唿啸而来,还捲起了地上的落叶,纷纷扬扬向着他飘来。 孟珩眯起了眼。 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自他穿越过来的一月有余,就经常受到这种东西的骚扰。 而且这种东西出场的方式,每次都是那么单一重复,单调得都有些无趣呢。 “既然阁下有意出来一会,不如就此现身吧,省得躲来躲去也没什么意思。”孟珩拾起地上的包裹背在背上,挺直着背嵴,扬声道。 少年的声音清澈悦耳,然而仔细一品,却发现那声调中暗藏着一种沉稳和煦的力道,让人听了,竟不由自主地就去听从少年的话。 那阵奇风又来回颳了两趟,终于安静下来,重归于无。 而距离少年一丈远的地方,却平白无故地冒出了一个人。 不,准确来说那并不是一个人。 来者是女子样貌,粉裙罗衫,娇笑连连,可定睛一看却会发现女子身上的不少古怪之处。漆黑如墨的鬓髮下面藏着一双形状怪异的尖尖耳朵,半掩在袖口下的手却不是寻常女子十指纤纤的模样,而竟像是动物的利爪一般,隐隐泛着寒光。 孟珩双手环胸,上下扫视着来者,目含玩味。 这次是个什么妖?看爪子像是猫,猫妖?不然就是狐妖? 只不过让他略感奇怪的是,从这只妖的身上,他竟然感到有一丝细微的熟悉感。 难不成这只妖还是老相识? 他无谓地挑挑眉,笑了笑,然而这清淡的一笑因着少年俊美非凡的外表,而显得分外的耀眼,让人移不开目光。 “女子”一见,愈发咯咯嬉笑起来,她如一阵轻风般转瞬间便来到少年的面前,伸出那爪子搭上少年的肩膀,嗔道:“你这小哥儿有趣儿的紧,旁人都是绕着我这林子走,怎么你倒有胆闯进来?” 她说着,愈发靠近了几分,鼻息里喷洒出温热的气体:“不过,这模样倒是俊得很,很对我的胃口。” 孟珩眉头一抽。只想着易容是为了掩人耳目,看来以后连妖魔鬼怪也要防上一防了。 他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微笑道:“哦?姑娘你也很对我的胃口。” “呵呵呵,你这张嘴可真会说话,就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呢。”女子一倾身,一双细长凤眼直勾勾地看着少年,眼睛里面的挑逗意味毫不掩饰。 孟珩并不躲避,也径直望着对方,他嘴角边的笑意也一丝未减。 来这里一月有余,碰到的妖精形形色色,像这种意图勾引他然后再吃人喝血的女妖也不在少数。 只不过可惜的是,他向来只对男人感兴趣,女妖再美,在他眼中也和路边的花、墙上的画无异。 更何况在明知对方笑容下藏着嗜血欲望的情况下。 “滋味如何,不是要尝过才知道么。”孟珩淡笑着说到这里,语气变得更加柔缓:“保持着这个姿势,看着我的眼睛。” “嗯?”女子的眼神变得迷离。可下一秒,她心下一惊,登时惊慌失措起来。 不过已经晚了。 少年那本来澄澈干净的双眸在转瞬之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漫天的阴翳和翻滚的波涛瀰漫上来,拉开了一个望不到底的深渊,一旦踏进去,就会万劫不復。 女子只觉得嵴梁骨一阵发凉,紧接着,她感到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一般,那东西的力量是如此之巨大,以至于她觉得她的整个魂魄都要被吸了出来。全身上下,动弹不得。 然后整个世界都变得浑沌一片,唯有一道近乎于鬼魅般的声音流连耳畔,成了这片浑沌之海里仅有的浮木。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根浮木。 孟珩满意地看着女子茫然一片的神色,他轻轻拨开女子绕在他脖颈上的手臂,后退了几步,似是嘆息似是轻笑:“你说你们这些妖精怎么总不长记性呢,嗯?不过既然此地是你的领地,倒算是我冒昧了。我也无意对你多加惩罚,你只在原地蹲着便可,日落之前不许动哟。” 女子始终是一副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模样,只是在听到少年的指示后才略有了反应。她像是玩偶一般遵照少年的命令,僵硬地低下身子,蹲了下去。 “真听话。”孟珩笑道,他也倾下身子,和女子的视线平齐:“只不过,你身上的熟悉气息倒叫我有点介意呢。难道,你和我这具皮囊的原主有什么瓜葛不成?” 他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原主的记忆,然而原主的记忆中并无这号人物。 “熟悉……瓜葛……”女子的嘴唇动了动,艰难地吐出了几个词:“我不知道……” 孟珩瞭然地点了点头,既是在催眠状态下这女妖仍说不知道,那便是真的不知道了。 他直起身子,冲着女子道:“既是如此,那我们便就此别过吧。” 他仰头看了眼太阳,此时日已渐西,再耽搁一会儿,天黑之前怕是出不了这林子了。 他虽不惧那些妖魔鬼怪,可少一事总比多一事强些。 话落,他没再看那女妖,转身便迈开步子沿溪而去。 所幸这回似是找对了方向,仅过了大半个时辰,便让他在一山涧石沟处寻到了那印象里的糙药。 第2页 枝叶呈佛焰苞状,气味芳香,确是石菖蒲无疑。 他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将这石菖蒲连根挖起,细緻地用布卷好,包进包裹里,便沿原路返回。 有了这糙药,就好比有了让人心安的寄託之物,虽并不能起到救命之用,可惜却仍有源源不断的人,把自己那愚蠢的希望寄之于它。 人的心理就是如此奇妙,不论是古人还是现代人,明明最有价值的催眠师就在他们面前,却仍然不肯安心,非要把一些于事无补、乱七八糟的中西药灌进肚里,才肯放下心来。 这一点,作为催眠诊疗师的孟珩是非常嗤之以鼻的,然而他虽不屑,却深谙此中之道,并总能在病患需要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开出药方,给予对方最需要但也是最无用的慰藉。 这也是他之所以能够成为业内最出色的催眠师的原因之一。 孟珩,本名孟衡,曾经是一名催眠师。 催眠师这个职业在神州国很罕见,甚至都不被官方认可,某些极少数从事催眠这一行业的人也总是深居简出,潜藏在芸芸大众中间,不为人所知。 然而孟珩却清楚地知道,催眠师不仅存在着,而且拥有超乎寻常的惊人能力。 有些催眠师有着一把动听沉稳的嗓音,但凡他开口,听者就无从逃遁,只能被动地陷入那悦耳嗓音织就的陷阱里,一“睡”不起。 有些催眠师有着强大的思维逻辑和无懈可击的谈话技巧,这样的催眠师能够通过你来我往的对话,摧毁和重建对方的世界观大厦,让催眠对象陷入一个黑白颠倒、匪夷所思的境地。 有些催眠师善用肢体语言和催眠器具。利用某些不经意的、重复性的小动作让对方陷入两难的困惑境地,或是通过不停转动的钟表、有节奏的计时器等催眠摆,夺走对方的自主意识,从而让他任自己差遣。 而他,作为一个业内最顶尖的催眠师,不仅将以上三种常见的技巧融会贯通,还拥有两种特殊的能力。一是他拥有一双能够看穿一切,又能够夺人心智的眼眸,只需与他人对视一秒,就能立刻夺走对方的意识,而不需要什么琐碎的谈话和复杂的逻辑诱导。二是他能够操纵音乐的力量,使人在沉醉于他奏乐的美妙声中不知不觉地交出自己意识的掌控权。 曾经的他凭藉这两种力量侵入无数人的内心世界如入无人之地,成为了神州国催眠师中的神话,让对手畏惧,让朋友拜服,让病患崇敬。 而现在,虽然换了个地方,换了时代,换了身份名字,甚至年龄和长相都与从前不同,可这于他而言也都没有什么分别。 名字不过是代号,身份可以重建,陌生的场所只会给他带来新鲜感,而至于长相和时代则更加是无所谓的东西。 一切的一切,都可以重来。 孟珩走出这林子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阳光为山脚下的小镇渲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 他寻了一处僻静角落,用药泥迅速在脸上涂抹了一番。少年那耀眼的容貌渐渐被遮盖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平庸得让人记不起来的相貌。 在这个时空里,在他尚未强大到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之前,过于出众的外表只会招来麻烦,而且……原主的身份和遭遇也不得不让他通过易容来掩人耳目。 况且有时候,外貌、衣着上的伪装会比其他方式更能让自己迅速融入到这个时空中去。 孟珩伸出手,通过手臂投下的影子算了算时间,大概已到酉时,这个时候回去刚刚好,正赶上他和那家人约定的时间。 只是这身打扮却有些不合适了。他低下头看了看脚底沾着的些许泥泞,以及衣襟上不小心挂上的枝叶露水,决定还是先回住处换一身衣裳。 第2章 能当主角的都是小强 孟珩现在住的地方是这镇上的一户普通人家。这家人的家主叫王世孝,是个读书人,可惜科举场上屡试不第,学而无用,幸而家里略有薄产,尚可维持生计。后来娶了妻子陈氏,勤俭持家,更把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孟珩穿越过来的时候,正是王世孝和陈氏在田间劳作时发现了他。 当时他意识虽然很清楚,可却被原主满是重伤的身体拖累,动一下都很艰难,更不要说开口唿救了,是以在王世孝发现他之前,他已经在这层层麦田的遮挡下干躺了三天了。 幸而身为一个催眠师,也许身体不是最强悍的,可精神意志的强悍却是无人能及。 因为只有拥有足够强悍的意志力,才能在进入他人内心的时候始终保持本心,而不迷失方向,也才能在一次次的催眠与反催眠、暗示与诱导的较量中,存活到最后。 孟珩就是凭藉着这样的意志力,拖着一副奄奄一息的身体,强撑了三天。 所幸最后王世孝和陈氏还是发现了他。并且两人并没有很冷漠地对他置之不理,而是充满善意地将他带回了家养伤。 他现下,正是借宿王家。 孟珩此时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他先是从行李中找出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换上,然后解开包裹,把那石菖蒲取了出来,将它挪移到早上出门前就准备好了的陶盆中去,以土覆盖,悉心培植。 石菖蒲,有安定心神、宁神静气的功效。在现代,有时他给人开的镇定药里面也会含有石菖蒲的成分。可惜现在没有镇定药,这里的医馆药堂也没有卖石菖蒲的,所以他只好亲自寻了来。 不过……重要的不是药材本身,而是它所代表的象徵意义。 孟珩往石菖蒲的根精上覆盖了最后一抔土后,起身在水盆中净了净手,走出了房间。 时间已经不早,他不能再耽搁了。幸好那户人家离王世孝家并不远,他徒步过去也花费不了多久。 只是在这之前,他还是要先给王世孝夫妇说一声。借住在别人家里,这点礼数还是要有的。 这个时候,王世孝夫妇已经吃罢晚饭,两人闲坐一起,一个在翻看帐簿,计算着这月田里的收支,一个手捧着一卷书,时不时地略翻两页。 两人一见孟珩过来,忙把手中事务放下,亲切问道:“回来了?” 陈氏更是体贴道:“厨房里给你留的有吃食,可是饿了?” “我在外面吃过了。”孟珩颔首笑答:“大哥大嫂今日又下田了?可要早些休息。” “不妨事,不妨事,我们做的都是田里的粗活,简单省心,不像孟小弟你……”陈氏笑眯眯地,话说到一半看到王世孝的眼色,却勐地住了嘴。 孟珩挑了挑眉。 王世孝连忙打圆场:“孟小弟,看你这身打扮,是还要出去?晚上出去小心点啊,早些回来,别让你嫂子担心。” 孟珩嘴角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又定定看了王世孝夫妇一眼,应答了一声,转身而去。 看到少年离去的背影,王世孝夫妇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他们眼中,这个负了重伤、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家田间地头的少年身上,一定另有隐情。况且他样貌俊美却偏偏易容改装,年龄尚小而举止之间却气度非凡,若不是什么落了难的大家公子,就是什么邪道上经歷传奇的江洋大盗,绝非他们惹得起的。 而从不久前开始,少年不断带回来的银钱更是证实了他们的猜想。 动辄就是百十、上千两银子,他们夫妻二人半辈子的积蓄也没这么多啊。偏偏少年口气轻松,只说让他们收着,权当报恩,别的事情却是一点都没提。 这夫妇二人也只好不闻不问地收下。 救人是出于同情和善心,可其余的事情,一来他们无权干涉,二来问得多了,难保不会牵涉到什么隐秘事情中去,因而还是少管、少说为妙。 只是这夫妇二人的心思却逃不过孟珩的眼睛。 这样谨慎疏离甚至略带着些敬畏的态度,他已经见过太多太多。不,应该说,他早已习惯被他人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了。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虽然他一贯擅长进入他人的内心世界,可那也仅仅限于催眠过程中。 而至于其他的,他却鲜少有那个兴趣,去试图和什么人的内心靠得更近一些。 也许正是因为见过得、深入得太多,所以才愈发失去了与之亲近的兴趣吧。 孟珩沿着王家虽然朴素却也别具一格的庭中小径走着,眼看快到了门口,却又遇上另两个人。 王世孝的堂弟王世朴,和王世孝夫妇的儿子王启。 两人似乎刚从外面回来,不知去干了什么,俱是风尘僕僕的样子。那尚且只有八岁的稚儿王启更是一身泥巴,从门口风一阵地奔过来,然后冷不丁地从孟珩身边蹭过去,推了他一把,又一阵风般地往院里窜得无影无踪,只听见他口中大唿的“饿了”“累了”云云。 孟珩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头,目光在腰侧被王启留下的泥印子上停留了一会儿。 却听得一声冷笑骤然响起:“哼,赖在别人家不走的穷丁。” 孟珩眼睛微眯,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人。 王世朴双手环胸,斜睨着的一双眼睛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少年的不屑和鄙视,他见少年看他,鼻子里更是重重地冷哼一声,而后把脸一甩,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往里面走去,连看也不再看少年一眼。 态度极其恶劣。 孟珩却并没有被这样无礼的举动所激怒,他的神色平静得如一汪湖水,没有被激起一丝波澜。 在他看来,用粗俗的举动和充满进攻意味的言语来表达对一个人的怒意,是最愚蠢的行为。 甚至被激起怒意这件事本身,就相当于已经在他本人的身上布满了漏洞,只要轻轻一击,这个人就会立即崩溃。 不过,王世朴这种人却是连让他出击的价值都没有。 孟珩脸上的表情未变,他轻轻地拍了拍腰间的灰尘,然后从王家的大门走出,快步离去。 ——— 与他约定好的那家人是一户比较殷实的乡绅之家,家里的老爷在朝中做员外。 孟珩站在街角,远远地望着这座宅第的大门,门口刚刚挂起的两个红灯笼摇摇欲坠,忽明忽暗的,似是快要承受不住风的吹拂。 然而此时街上却是一丝风也无。 这家人的管家找到自己时,说是府上夫人中了邪,神志不清,六亲不认,口齿难辨,希望自己能医好她。 他当时以为所谓的中邪不过是因为受了某些刺激而导致的急性应激反应,通过催眠再加上心理疏导,便应能治得好,毕竟古人一向将应激障碍看作是“中邪”。 只不过现在看来……情况似乎略微地有所不同。 不过他此次受人之託,前来的目的仅有一个,那便是治好这家的夫人,然后拿着诊疗费走人。 至于其他的,只要那东西不找上门来,他是不会多加干预的。 孟珩走上前去,门口的小厮立即迎上来,飞快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略有迟疑地问道:“可是孟大夫?” “正是在下。劳烦小哥儿通告一声,在下是来为贵府夫人看诊的。”孟珩道。 第3页 “不用了。老爷吩咐过了,若是孟大夫来了就请随小的直接进去吧。”说完,那小厮便拉着孟珩迈开步子往里蹿,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 像这种病患家属心急火燎的样子,孟珩并不少见,因此也不以为怪,任这小厮拉着自己一路疾驰到了正堂上。 只不过这一路上他已经从这庭院里感觉到了不少熟悉的诡异气息。 若是那东西待会儿胆敢出来骚扰他,他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只是这家人看样子是一点异样都没感觉到——除了那位中邪的夫人。 孟珩平復了下自己微喘的唿吸,不着痕迹地扫视着那被几位丫鬟扶在榻上的女子。 女子年纪三十上下,应是平日养尊处优的缘故,看起来很年轻丰满,然而女子的皮肤却很白,那甚至是一种不正常的病态的苍白,可见是时常遭受惊吓所致。女子的双手护在胸前,那是很明显的保护性动作,女子的下颔却微微扬起,正对着他,又表现出一定的敌意和攻击性。 女子整个人处于微微的发抖状态,她的牙齿甚至紧紧咬着下唇。 这个女人,正处于精神状态极不稳定的情况,而且,她对周围人的信任感似乎极度缺失,不停地躲避着丫鬟对她的碰触。 孟珩在心中飞快地思量了几番,他走近了几步,伸出一只手在女子面前晃了晃。 “看着我的手心,不要动。”他用命令式的口吻说道。 然而女子却对此置若罔闻,她的肩膀不停扭动着,试图挣脱丫鬟对她的桎梏,口中不断地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音节。她的双目更是一点焦距也无,漆黑空洞的眼珠在眼眶里来回乱转。 看来她不仅精神状态不稳,连最起码的注意力也无法集中。 这样的情况下是不可能通过一瞬间的目光对视来进行催眠的。 这家人的老爷始终站在一旁,他此时有些心焦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相貌平平,看起来甚至有些其貌不扬的少年蹙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了夫人连脉也不号,却伸什么手,真是怪哉。 他不免有些埋怨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老管家,让他去请名医,谁知他竟请了这么个辱臭未干的半大小子,真不知道能起什么作用! 这么想着,冷不防却见那少年的目光幽幽地看过来,和他撞个正着。 那是一双剔透如墨玉一般的眼睛,它美丽得甚至有些过分,而他刚刚竟没发现,这双眼睛在少年那张平庸的脸上竟显得如此不相称。 甚至这双眼眸里投出来的目光也远不像少年的外貌那般平和无害。 那是仿若明镜一般能够映照出他人内心的目光。 男子蓦地一怔,恍惚间惊出一身冷汗,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几步逃离开少年的目光,脚下一动,才发觉自己身后即是桌椅,已经无路可退。 时间似乎在这一瞬间陷入了凝固状态。 所幸下一秒钟,少年神色一闪,那眼神里的凌厉旋即消失不见,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只听少年清澈的嗓音说道:“赵老爷,令夫人的情况有些特殊,因此接下来我会採取一些非常手段,还请赵老爷莫以为怪。” 第3章 瞬间催眠 被称作赵老爷的男子一怔,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呆呆地眨巴了几下眼睛,一径儿盯着少年看。 直到少年忍不住再次出声提醒,才后知后觉地应道:“噢……阁下请、请自便。” 孟珩点了点头,不再废话。他在这屋子里四下环顾一周,然后视线落在了一尊摆放在几案旁的低矮青花瓷瓶上。 瓷瓶不大不小,一可拿在手中,二可吸引人的视线。 他走过去掂起这瓷瓶,把瓶中的字画捲轴一一抽出来放在几案上,又瞥了一眼那赵姓家主,笑问道:“这瓶子不是什么古董吧?” 众人的目光皆是一直疑惑地追随着少年的动作,这会儿听得少年一问,更是不解其意,俱是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那赵老爷救妻心切,强自按捺下心头的疑惑,答道:“并非名贵古玩,只是拿来装字画的器具而已。” “哦,这我就放心了。”孟珩笑了笑,然后托起瓷瓶走到那“中邪”的女子面前。 “你们,放开夫人的手臂。”他对着一众丫鬟命令道。 丫鬟们犹豫了一下,然后把目光投向赵老爷,见老爷没有反对,这才略松开了一些对那女子的钳制。 孟珩托着瓷瓶,微微倾身,视线与赵夫人平齐。他放缓了声音,一字一句地对女子低声道:“夫人,在下姓孟,今日有幸与夫人结识,甚感荣幸。” 少年的声音低缓柔和,像是在吟哦一首轻快的童谣,让听者不由自主地就卸下心房,感到一种由衷的惬意。 那一直惊慌失措、自顾挣扎着的赵夫人似乎也终于听到了少年的声音,她的动作一顿,脖颈缓缓地向着少年的方向转过去。 孟珩眉毛轻轻一挑,他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女子的脸完全朝向他的时候,才继续道:“夫人,结识既是友,那么夫人可否为在下做一件事情?” 他的声音里似乎还带上了几分笑意,这笑意让少年本就悦耳的声线更增添了几分难以抗拒的感染力。 女子微微歪着头,似是在问到底是什么事情。 孟珩把手中的瓷瓶递了过去,柔声问道:“夫人可否帮在下拿一下这个瓷瓶?” 听到这带有明确指令性的话语,女子的眼睫颤了颤,空洞而涣散的瞳孔微微转了转,良久,她的手臂缓缓抬起,像是要接过这个瓷瓶。 变故就是在这一刻骤然发生的。 孟珩眯眼笑了笑。他是不会让它被女子接过去的。 他的手高高地抬起,看起来是要把瓷瓶送到女子手中,然而与此同时,他的脚却悄然后退了两步。 就在瓷瓶即将触碰到女子指尖的那一刻,少年蓦地后退了一大步,双手奋力一摔,只听“咣啷”一声巨响,那青花瓷瓶被摔得粉碎! 在场诸人都被这一响动惊得呆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那精神状态失常的赵夫人。 然而这一巨大响动造成的震惊和手上未接到瓷瓶所造成的心理落差,却使得女子那一直涣散的双眸忽地有了焦距,并且此时正愣愣地看着少年。 孟珩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女子的注意力全部向自己集中的时候。 只有在这个时候,催眠的效果才会达到最佳。 他向前跨了一大步,对地上的碎瓷片恍若未见,伸出手从女子的眼前晃过。 女子下意识地眨眼躲避,孟珩趁着这当儿,利落地开口喝道:“睡。” 女子的双眸应声而闭。与此同时,她的整个身体也瘫软下来,不由自主地软在了榻上。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瞠目结舌地看着软在榻上的赵夫人,又转过头来看着少年。 “夫人!”有小丫鬟忍不住惊唿道。 赵老爷皱着眉头,沉声道:“你对内子做了什么?!” 孟珩却是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一向厌烦自己在施术过程中有人打扰,这不仅是对催眠师的不尊重,更是对受术者的干扰。 他走近榻上的女子,细细端详着女子的面部表情,冷冷地道:“如果你们不想自己的夫人一睡不起的话,就只管大声吵闹吧。” 孟珩没再搭理他们。他对着女子,放缓了声音,再次开口道:“不要害怕,全神贯注地听着我的声音,然后放松下来。” “现在,你发现你正置身于一间温暖的房间内。” “这个房间很安全,只有你能走进去,剩下的任何人也别想进来。所以,你可以很放心、很轻松地待在这个房间内。”孟珩不疾不徐地悠悠叙说着,少年人清澈的声线与催眠师特有的轻缓语调混合在一起,晕染上一种更加蛊惑人心的味道。 对于这种注意力无法集中、精神状态极度失稳的应激障碍者,眼神催眠是无用的,甚或可说是危险的,因为对方由于精神无法集中而不会受催眠师目光的引导,然而催眠师却可能经由直达眼底的目光交流,而一不小心,被强行拖入对方四分五裂的精神世界,从而遭到“反噬”。 在他任职精神科催眠医师的时候,曾见过不少这样的例子。 眼神,就是这样既直接又危险的东西。 因此他现在正通过声音和催眠话术的建构力量,来一步一步诱导女子走进自己为她搭建的精神世界。 女子本来那不正常的急促的唿吸渐渐平稳下来,她那一直挡在胸前的左手也终于松懈了下来,缓缓地耷在身侧。 赵老爷也发现了夫人的这一变化,皱着眉头半是狐疑半是惊喜地望着她。然后又转过视线紧紧地盯着少年的一举一动。 孟珩扯了扯嘴角,似是满意地笑了笑。他稍停顿了几息的时间,接着道:“你安全了,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你,所以你大可不必蜷缩在房间的一角,你尽可以站起来四处走动。” 他说这话时,眼睛紧紧地盯着女子的脸庞,不放过她一丝的表情变化。 女子的脸部肌肉慢慢放松下来,紧咬着下唇的牙齿也略有松动。 “于是你站起来打算在房间内四处逛逛,比如——看看窗户外面的世界。现在是晌午,窗外阳光正好,晴空万里。” 孟珩加重了后面几个字的读音,他略一停顿,问道:“那么,现在你告诉我,你在窗外看到了什么?” 女子的眉头皱了皱,她的嘴唇紧紧抿着,似乎是不愿意回答,喉咙里也发出含混不明的声响。 孟珩眼睛眯了眯,转而用命令式的口吻道:“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桂树……绿柳……荷塘……还有……天空……”女子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终于回答道。 这是孟珩见到这女人后,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 而比孟珩更兴奋的,显然是在场诸人。 “夫人她开口说话了!”丫鬟们捂着嘴惊唿,又惊又喜地看着少年。 赵老爷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脸上的表情似是动容。 他已经很多天没听过夫人说一句正常的话了。这期间他请了很多名医、道婆,可都只是杯水车薪、劳而无功。 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竟然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能让夫人开口说话。 并且这看诊方式自己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若是他能治好夫人,自己一定重金相酬! 孟珩听了女子的话,脑子里飞快地思索起来。 桂树、绿柳、荷塘……刚刚走过这宅第的庭院时,虽然光线不甚分明,可他隐隐记得确有这几样景观。 不出意外的话,女子描述的正是她平日里待在闺房中看到的场景。 孟珩点了点头,继续道:“很好。可是你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待得时间太长了,你该出去走一走了。走出房间,亲眼看一看外面的风光。” 第4页 “走出房间……不……不要……”女子听到这句话后,突然皱起眉头来,本来放在身侧的手又迅速地抬起,死死地护在胸前,甚至肩膀也微微地颤抖起来。 孟珩的神色里划过一抹瞭然。 女子紊乱失常的精神状态只是表面,内里的原因则在于“房间”外的那个令她深感恐惧的东西。 然而若只是惊吓和恐惧,倒也不会使她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都神志不清、无法恢復。更关键的,还在于女子为了躲避恐惧,自己为自己建造了这么一个“房间”,隔绝了自己与外界的接触,从而获得心理上的安全感。 对于这种患者,只需诱导他们走出“房间”即可。 孟珩再次放低了声音,道:“没关系的,你忘了现在是白天吗?外面阳光普照,晴空万里。什么危险都不会有。” “可是……那东西会……”女子迟疑着说道。 “相信我,不会的。”孟珩斩钉截铁地说:“现在是白天,那傢伙不敢出来。” 女子默默地,并不出声。 孟珩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见女子没再有过激反应,才继续道:“你一步一步地走到房间门口,缓缓推开了房间的门,然后,走了出去。”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第4章 吸妖体质 “没有……什么都没有……”女子缓缓地开口道。 什么都没有? 孟珩微蹙了蹙眉头,他接着道:“好,现在你穿过门前的游廊,小心翼翼地迈过台阶,然后,你看到了刚才你在房间里看到的景象。那么,现在离你最近的是什么?” “是……荷塘……”女子低声答道。 孟珩:“那你能走近荷塘去看一看吗?” 女子微微摇了摇头,声音里透着一丝紧张:“不……我不能过去……荷塘里有……有……” 孟珩眉毛一挑,问道:“是不能过去,还是你害怕过去?” “我害怕……因为荷塘里有……”女子的唿吸越来越急促,她嗫嚅了两番,突然尖叫了一声! 孟珩则在那一瞬间飞快地用手帕盖住女子的手,然后他紧紧地握住了女子的手。 “不要慌,全神贯注地听着我的声音,相信我。”他沉声说道:“放松,你刚刚看到的东西只是错觉。那只是鲤鱼游过的影子而已。” 女子的额头冒出了一层薄汗,她眉头紧锁,喃喃重复道:“只是……影子……” “没错。那只是鱼的影子而已。”孟珩加重了语气,然后话音一转,又放柔了嗓音,道:“你只是太过紧张,所以误把影子当做了别的东西。那只是错觉。” 在催眠过程中,受术者的潜意识被催眠师所引导,若是能力强大的催眠师,完全可以在交流中使受术者对自己的话确信无疑,从而达到想要的催眠效果。 女子抿唇不语,紧皱的眉宇间似乎是在表示疑惑。 “你现在,慢慢地靠近荷塘,一点一点地凑近。”孟珩徐徐说道:“然后你发现,荷塘里除了荷花和鱼以外,什么都没有,水面也很平静,什么都没发生过。” 女子嘴唇微动,轻声道:“水面平静……什么都没发生过……” 女子的唿吸慢慢变得平稳,看样子她已经相信了孟珩的话,并把它当做了事实的真相。 孟珩勾了勾唇角。 “可是你刚刚的尖叫声却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他们很担心你,于是纷纷向你走来。其中有一个人,是你非常亲近的人。你能认出他么?”孟珩用轻缓的语气问道,他瞥了一眼立在一旁,此时神色紧张得过分的男子。 “担心我……非常亲近的人……”女子的眉头蹙了一下,旋即又舒展开来,她缓慢而又坚定地答道:“他是……我的夫君……” 旁边传来倒吸一口气的声音。男子悄悄松开了握紧的拳头。 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从神智失常的夫人口中听到对自己的唿唤…… 他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神色不喜不怒的少年,目光里的怀疑已经荡然无存。 孟珩继续循循善诱道:“对,他是你的夫君。在你待在那房间里的时候,他非常想念你,担心你,难道你不想见见他么?” 女子犹疑了半晌,才道:“我……想见他……但是……” “不要怕,他会保护你的,无论你见到了什么,你都可以告诉他。相信我,他会护你周全的。”孟珩语气坚定地说道。 女子似是被这句话打动,她缓缓道:“他会护我……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他……” “是的。”孟珩肯定地答道。与此同时,他的嘴角也悄然勾起了一丝弧度。 所谓催眠,即是对人内心潜意识的诱导。这个女人因为恐惧而将自己的意识锁进了封闭的空间中,而他所做的,则是一步一步让她重新敞开心扉,接纳身边人的存在。 而一旦她能够建立起对身旁之人的信任感,她的精神状态自然也就会慢慢恢復正常了。 “好。”孟珩略微扬了扬声音,语调变得沉稳而坚定:“现在,仔细听我的声音,当我倒数到一的时候,你便会醒来。” “三——” “二——” “一——” 孟珩高喝一声。 女子的眼睑紧皱,似在挣扎,然后勐然间睁开了双眼,茫然而无措地望着眼前的人。 只不过,那目光虽然茫然,却再也不是毫无焦距的空洞了。 孟珩悄然后退了两步,让开了自己身后的男子。 “夫人……”男子喉咙间滚动了两番,然后上前一步,握住了女子的手。 ——— “孟大夫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赵某一定会竭尽全力地满足孟大夫的要求。”赵老爷沖座位对面的少年诚恳地说道。 夫人虽然仍有些惊魂不定,可总算是神志清醒了,也知道认人了,气色也大有好转,这让他怎能不感谢眼前的少年? 孟珩端起面前的茶盏,轻抿一口,淡淡一笑道:“无他。只要赵老爷把事先说好的酬金付与在下即可。还有,若赵老爷日后与友人邻里谈论起各方趣闻轶事,听得哪家有类似夫人这般的病人,稍稍向那友人邻里引荐一下孟某的名号,那在下便要感激不尽了。” “不敢不敢,如此小事,赵某定会为孟大夫做到。”赵老爷连连点头称是,旋即挥手叫来了下人,捧着一把用红布包裹着的银子走了过来,然后亲手递与了孟珩。 孟珩大大方方地接过,也不谦让避讳,掀开红布略一清点,满意地点点头,便把这银两揣入事先准备好的包裹中。 赵老爷颇有些惊奇地瞥了一眼少年清点银钱的举动。不过转念一想,许是奇人都自有与常人不同之处,便释然了。 可一转眼见少年便要起身告辞,忙开口,把一直压在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孟大夫请留步,赵某还有一事相求。” 孟珩顿住了脚步,挑了挑眉,瞭然道:“可是想为夫人求一剂药方?” 赵老爷面上略带了些赧色:“是啊……内子虽已恢復神智,可赵某仍担心她病情不稳……啊,赵某并非怀疑孟大夫的医术……” 孟珩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道:“赵老爷所忧之事乃人之常情,在下可以理解。既是如此,那明日午时之前,在下会把良药亲自送至府上。” “如此甚好,那就有劳孟大夫了。”赵老爷再三致谢道。 孟珩点了点头,他没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了。 只是在离开赵宅的时候,感到那股熟悉的诡异气息似乎从背后包裹上来,若有若无地缠绕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应是导致赵夫人“中邪”的那东西跟了上来。 孟珩玩味地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 看来自己这个异时空的外来者,倒是比那位赵夫人更容易吸引这些怪力乱神者的注意。 只是可惜了,早知自己会连带着把那东西也带离了赵宅,就该向赵老爷多收一百两银子了。 听闻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孟珩勐地转身,勾起一抹笑容,幽幽道:“阁下请现身吧。” ——— 孟珩途中所遇那荷花精,本是那赵宅荷花塘里的一支睡荷,多年修炼成精后便按捺不住性子,总想出来掺和一把凡间俗世,因见每日流连池畔的赵夫人风姿绰约,便起了心思逗她一逗,时而装成恶鬼模样,时而扮作赵老爷或身边丫鬟模样,吓得赵夫人魂不附体。 孟珩原想着若这荷花精不招惹自己,自己也不会多去管他,可没想到这顽劣不堪的妖精竟也跟着自己出了赵宅,一路尾随自己到了王世孝家门前。 他现在是借宿此间,并不想让王世孝一家人受到这妖魔鬼怪的影响,夜深人静,也不想弄出什么大响动来,便只好略施催眠术,诱导这妖自行离去,并命令他不得再出来祸害赵家人。 看病,还是要看到家的。 而此时已近子时,庭院里静悄悄的,唯听见几声蝉鸣稀稀落落地叫着。 孟珩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将此番所得的酬金从包裹中取出,放进地上的箱笼里。 从半个月前开始,到现在,他已经藉由看诊的方式赚得银子数千两。给了王世孝夫妇一部分之后,还剩下两千两银钱,皆换成银票,存在箱中。 不过,赚钱并不是他的目的,银两只是为了防备不时之需。他真正想要的东西,还需要慢慢筹划才可。 放好银钱,孟珩在水盆中净了净手,又将脸上用来易容的药泥洗掉,然后又给那几案上的石菖蒲浇了浇水,这才解衣睡下。 只是梦到半酣,突然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背嵴之中泛起,然后沿着骨血一点一点地蔓延上来,最后全部汇聚在心脏,犹如重锤一击,使他勐然惊醒。 然而这疼痛却是一点未消,反而更加剧烈。犹如有万千只蚂蚁一般,一丝一毫地咬噬着他的身体,然后逐渐抽走他所有的力气。 唯剩下一个阴寒至极的冰窖,将他狠狠地困在里面。 第5章 古代的人才市场 这样的疼痛感直至黎明时分才渐渐消逝。孟珩抹了把浸了几层汗的额头,无力地躺在床上,双目有些空洞地呆望着头顶的床帐。 这种痛感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经歷了。自他穿越到此地的一个半月的时间内,他时有感到这种彻骨的寒冷与疼痛。 这是原主所遭遇的浩劫,他只能忍着。 只不过最近几次,这异痛却来得奇怪。似乎与自己使用催眠术有关。每每在施术中,自己便感到体内似有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在翻滚涌动,而当施术结束后,便又重归于平静。 第5页 不知何意。 然而多想亦无益。既是接下了原主的壳子,承受了原主的浩劫,那便冤有头债有主,谁施加的痛楚,他便千百倍地还回去便是,即便最后自己因这浩劫死了,也不枉他白白穿越这一遭。 孟珩闭了闭眼,把脑内有关于原主的纷繁记忆和思绪清理了一番,冷笑一声,重又睁开眼。 眼睛里的焦距渐渐找回,目光变得清明坚定。 他面色如常地起身、更衣、洗漱、易容,把那培育得枝繁叶茂的石菖蒲摘下几片叶子,磨成粉末,包在怀里,然后出了房间。 却在走出房间的一瞬,感知到了一股熟悉的奇异气息。 这是……有妖精在王家作祟? 孟珩眯了眯眼。自他借宿王家以来,刚开始也时有遭到妖精骚扰,可自他略施催眠术赶走了几个小妖之后,便没再见过自不量力胆敢上门作祟的小妖了。 他寻着气息探过去,行至庭中某处,却突闻几声若有若无的异响,不由得停下脚步。仔细分辨下来,却是东厢房王世孝的堂弟王世朴的住处里发出的。 而那妖异之气也在此处愈发浓烈起来。 孟珩皱了皱眉头,王世朴的事情他本不欲多管,然而若是真叫他被妖精吃掉或者杀了,对王世孝夫妇二人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他没再犹豫,几步跨过去,就要踹开房门。 然就在这当儿,房门“吱扭”一声响,东厢房的门从里面被推开了,走出两个扭在一起的人影来。 王世朴竟是和那女子模样的妖精拉扯在一处,衣衫不整,举止轻浮,口中似还在说什么污七八糟的情话。 孟珩挑了挑眉。据他所知,王世朴尚未婚娶,也无一体面营生,仅靠着堂兄王世孝的接济才得以度日,平日里在王世孝的面前也扮作一副憨厚老实模样,可这背地里却是轻浮得很。 眼下不知什么缘由,竟和女妖混在了一处。 不过这王世朴的生活作风,孟珩可管不着,他此番作为,不过是为了王世朴一条小命儿而已。 可那边王世朴却不领情,正和怀中的美娇娘依依惜别,甫一推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个不速之客,再一瞅,原来是那一直看不上眼的赖在别人家不走的粗陋穷小子,登时羞怒交加地骂道:“我说门外怎么窸窸窣窣的,原来是你这偷听墙角的无耻小儿!他妈的竟敢偷听老子的墙角,看老子不打死你这下流胚!” 孟珩眉头一挑。 自他活到这个岁数以来,还没见过胆敢如此对他出言不逊的人。 “你胆子很大么。”他勾唇轻笑一声,然后淡淡道:“本来还想看在乃兄的面子上,提醒你一下这个女人非妖即怪,不能招惹,现在看来却是没那个必要了。” 语毕,他笑意一敛,对着王世朴的眸中转瞬间漫上一层阴翳,低喝道:“睡!” 王世朴只觉一阵天翻地覆的晕眩感席捲而来,紧接着便“扑通”一声跌在地上,睡死过去。 少年好整以暇地蹲下,拍了拍王世朴的脸,道:“记住了,这是第一次,若再有第二次,可不是让你睡一觉这么简单了。” “而至于你么,也最好给我干干净净地从王家消失。”他声音一凛,站起身对着那女妖斥道。 此时那妖精也索性丢开了装扮,只见她竟把脸上那如花似玉般的人皮活生生地撕下,露出一张阴森可怖的血盆大口,张牙舞爪着就向孟珩扑过来! 孟珩心下不由一凛。 直接以人皮为伪装的妖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只要这妖有眼睛和耳朵,他便不会有半分畏惧。 他凝神屏息,正待要施术,却又突然感到体内那股极寒之气勐地翻滚上来,手脚被那痛感一激,僵直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那妖怪扑到眼前。 孟珩牙关紧咬,额头浸上一层冷汗。 这次的极寒极痛之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更加剧烈,密密麻麻有如铺天盖地之势,从心脏之处铺展开来,迅速地蔓延至四肢百骸。 然而只要他神智尚有一丝清明,就绝不会被任何身体上的痛觉掣肘。 甚至说,肉体上的痛感,于他而言更像是一把利剑,狠狠地斩断一切犹疑和顾虑,让他的心志反倒更加强悍和坚定起来。 孟珩把眼珠转向那妖怪,不发一言,只定定地看过去。那眼睛里翻搅的滔天云雾犹如地狱的入口,瀰漫着鬼魅的气息。 催眠之极致,连半句言语也无,只须眼神对望时的一瞥足矣。 那妖怪剑拔弩张的气势顿时土崩瓦解,片刻之间便化作了几缕青烟,缓缓消逝而去。 只不过消失的同时,那张人皮也连带着消失了。 孟珩却并未放松下来,他面色凝重地立在原地。 他只感到在那妖精消失的同时,体内翻滚着的剧痛也如潮水般褪去,了无痕迹,然而另一股温暖的气息却渐渐瀰漫上来,并不勐烈,却像是溪流一般点点滴滴地漫上来,让他的身体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之感。 孟珩玩味地挑了挑眉,看来原主这副壳子的情况并不如他想像的那般简单,原主记忆里的那起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值得好好摸索一番才是。 他略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襟,抬脚跨过横在地上的王世朴,出门而去。 ——— 王世朴是被王世孝夫妇二人叫醒的。 彼时已近正午,仲夏的烈日晒得地面发烫,王世朴听得唿唤,呆愣愣地坐起,只觉得头昏脑涨,如同被人闷打一顿一般,头痛欲裂。 他捂着脑袋干嚎几声,扶着王世孝的胳膊站起,然而又是一顿天旋地转,摇摇晃晃之中直喊“噁心”,被王世孝夫妇惊奇地嘘寒问暖了好久,才勉强以“无事”作答。 直到午饭后独坐房中,才隐隐约约记起之前发生之事。 昨日他从赌坊回来,路上遇到一美艷女子,名唤芸娘的,自称是大户人家里逃出来的小妾,因不堪正妻折磨,所以偷偷跑至街头,眼下正无处可去。 他左右一想,这女子生得美艷动人,又流离失所,不若自己将她带回,若是王世孝夫妇二人撞见了问起来,自己横竖也算是做了一桩善事,实话实说,不怕他二人发难。 没想到这女子竟也是个风流成性的,三言两语挑逗一番,便成就了一桩好事,整夜缠绵,直到天明。 可……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脑中又疼痛欲裂,王世朴抱着脑袋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脑中忽地浮现出一张可憎的面孔来。 孟珩! 他记起来了!是孟珩这无耻小子打搅了他和芸娘的好事儿,把芸娘赶走,还羞辱了自己一番,然后又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偷袭他,害他现如今头痛至此! 王世朴一张脸都变得扭曲。 好个下流胚!白吃白喝赖在他们家不走不说,平日里也不知向王世孝夫妇二人进了什么谗言,撺掇得陈氏那妇人三天两头赶自己出去,说是让自己谋个正经营生为自己好,在他看来不过是不待见他,想撵他出王家了。 这会儿那下流胚又他妈坏了自己的好事儿! 好,很好。 既然那下流胚不想让他好过,那他倒要让那小子看看,这王家到底是他王世朴说的算,还是他妈的一个外来户说的算! 王世朴站起身,照着那床柱狠狠地踢了一脚。 ——— 孟珩自出了王家后,一路辗转,先是把那石菖蒲送至赵老爷府上,顺带又收了赵老爷两张银票作谢礼,而后径直进了城,来到一处繁华地界。 此时这街上车水马龙,道路两旁也尽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和民居,一眼望过去,极尽繁华,果然是京都的风范。 而在这林林总总的楼阁云厦之中,有一所特别引人瞩目——诣春楼。 诣春楼是这京都里出名的酒楼,其出名之处不在于楼舍之华美、菜餚之美味、唱曲之动听,而在于一个特殊的地方。 情报——也就是信息交换,而且是光明正大的信息交换。 凡来这里之人,要么是想得到某种消息,要么是想散布某种消息,只要掏得起银子,买得起位子,诣春楼都可以办到。 孟珩就属于后一种。他要将自己的存在慢慢地散布出去,无论是作为催眠师的他,还是作为披着原主身份的他。 此时他与上前迎接的店小二道了声谢,便落座于他惯常坐的那个座位,然后点上两个精緻小菜,一壶上品清茶,一边随耳听几句看台中央飘出的咿咿呀呀的曲子,一边浅尝慢饮。 邻近的几桌不常来的酒客下意识地抬头看去,见是一衣着朴素、相貌平平的少年,便兴致缺缺地移开了目光,兀自和同桌共饮的人闲话着这偌大京城里发生的奇闻轶事。 孟珩抿唇微微笑了笑。 他并不心急,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坐在这里,便自会有人找上门来。 果然,少年只在这里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人注意到了这边,那几人低低地交流了几句,便一脸凝重地向少年走过来。 第6章 高效审问 孟珩望着对面的几人,遗憾地一笑,摇头道:“对不起,这种情况恕孟某无能为力。” 那几人失望地对视一眼,面色一片灰败,然仍有一人不死心地问道:“阁下竟也毫无办法吗?” 孟珩看了他一眼,表情毫无波澜,淡淡道:“孟某所长者,不过涉关人心之事也,几位所言之事,应去拜求名医妙手才是。” 那人听罢,终是没再说什么,长嘆一声,与其他几人一同离去了。 孟珩举起茶杯轻抿一口。 总有古人分不清心理诊疗师和普通大夫之间的区别,他也实在是不耐烦解释。这个朝代的科普工作没做到家,总不能让他代劳吧。 放下茶杯,却又有一人坐到面前,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那人见孟珩抬眼看他,也睨着眼睛打量了他几眼,有些迟疑地问道:“阁下可是孟大夫?” 孟珩点头,正要开口应答,眼角余光却突然瞥到一抹身影,不由得眯了眯眼,心下闪过种种猜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然而他面上却不显,转过视线,对着面前之人正色道:“正是孟某,阁下前来,可是府上出了什么事?” 中年男子神色一紧,收起刚刚对这少年的轻慢之色,忙将府上的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这男子乃京城一官宦之家的管家,听闻这诣春楼散发出去的消息说每隔三天,楼里就会有一位擅长阴阳方术之学的能人异士坐镇,年龄虽不大,本事是一等一的高妙,因此才寻到这里来,为府上那不知怎地,突然就变得魂不守舍、茶饭不思、瘦骨嶙峋的公子求条生路。 孟珩仔细听完,略一沉吟,颔首道:“贵府上大公子的情况在下已明白几分,剩下的还要当面问询察看才是。这样吧,您先把府上的地址给我,我明日一早就去府上为大公子诊治。” 男子听了,喜不自胜,对着孟珩再三道谢。 孟珩摇了摇手指,微微一笑:“先别急着道谢。孟某的规矩想必阁下也听说了。出诊前需得先付订金二十两才是。” 第6页 “哦,知道,知道。”男子忙从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锭银子放在孟珩面前,信誓旦旦地道:“我家老爷说了,若是孟大夫能治好公子的病,别说这二十两,就是二千两,二万两也出得!” 孟珩眯眼笑得愉悦:“那倒是不必。孟某出诊一向是看时辰收费,一个时辰一百两,除此之外,一视同仁。” 当然了,若是病患家属愿意多给一些酬金谢礼什么的,他也不会拒绝。 男子听了,一脸动容,心下不禁又对这少年添了几分敬佩。 小小年纪,非但手艺高妙,而且还有原则,不乱收费,实在是高人哪。 心里这么想着,忙又对少年行了个大礼,然后才兴沖沖地离去。 孟珩收起笑容,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这大厅的某个角落,然后才慢悠悠地收起桌子上的两锭银子,又独自坐了会儿,便起身离开。 为了钓得某条蠢蠢欲动的鱼,他现在需得好好地放几个饵才是。 京城里喝茶听曲儿的娱乐场所多如牛毛,孟珩自出了诣春楼,便一路赏玩过去,走走停停,不亦乐乎,给足了那个人影跟上来的时间。 直到把那人憋得抓耳挠腮,耐不住性子。 孟珩看时候差不多了,脚步一顿,拐进一条阒寂无人的暗巷。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时分,夕阳早早地收敛了光华,暗巷里黑沉沉的,看不分明,唯有一道街外的霓彩宫灯照进来,照亮了巷内的一小方天地。 孟珩斜倚在墙壁上,双手环胸,静等着那跟踪之人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面前。 那人似是许久才适应阴暗的光线,脚步踉踉跄跄,好不容易站稳,便看到面前挡着一个模煳的身影。 他唿吸一滞,便听得那身影发出了一阵轻笑,嗓音清越好听,却不知怎地,叫他感到背嵴发凉。 他咬着牙,想到所託之人的吩咐和悬赏,再想到一路所见少年出手阔气的行事,勐地从腰间抽出一把锃亮的匕首,朝着空中划了两下,而后恶狠狠地喝道:“兀那小儿,叫爷爷我跟了一路,现如今既是你自己进了这死胡同,就别怪爷爷我手下不留情了!快把身上的钱财都交出来,方可饶你不死。” 语毕,这人又将匕首往空中划了几下,张牙舞爪,似是示威。 孟珩眼睛微眯,挑眉道:“哦?那你倒是说说,是谁派你来跟踪的我?” “……问这么多废话做什么,你小子的命现在都在爷爷我手上,还不快把钱财都交出来!”那人喝道。 孟珩勾唇一笑:“交,当然要交,毕竟我可是很惜命的。”语罢,他稍稍一顿,轻声道:“你靠近一点,我便把银票都给你。” 那人皱了皱眉,靠近了一步。 与此同时,孟珩的脚却悄悄向后退了几分。 “这里可是有五百两银票呢,你过来,我都给你。” 少年的嗓音低沉,隐隐的,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彼时宫灯的霓彩恰好打到少年的眼睑上,纤长睫毛下的双眸更显得漆黑如墨夜,剔透如星辰。 “看着我的眼睛。”他轻轻念道。 那人略显茫然地望过去,然后便跌到了一片由星空和月夜交织而成的密网中,弥足深陷。 “既然你不肯老实回答我的问题,那我就只好用这种方式咯。”孟珩拍拍手,愉悦地眯起了眼:“说吧,是谁让你来跟踪我的。” 那人的目光中已经完全茫然一片,像是被牵引的木偶般,嘴唇张张合合,木然地答道:“是……郊南王家的王世朴……” “哦?”孟珩兴味地挑了挑眉,又道:“王世朴为什么叫你来跟踪我?他叫你专程来劫我的财?” “他只说……让我寻到你后……找一个机会好好……教训你一顿……”那人慢吞吞地答道:“我看你出手阔气……钱多……才起了劫财的心思……” “原来是这样。”孟珩双手环胸,目光挑剔地打量了一番这抢劫犯,似是轻嘆一声:“唔,只可惜他找错了人,这种暗地里整人的活,不是该交给在黑道上混的专业人士么?” “况且,他难道不知道,追踪最怕遇到的一类人,便是催眠师么。” 孟珩玩味地挑起了唇角,对那抢劫犯道:“你虽是受人所託,但既落在我手里,也不能叫你白白跟踪我一路不是?” 那人的唇蠕动了几下,没有发声,似是不知如何作答。 “这样吧,既然你喜欢银子这东西,我就叫你看个够。”孟珩狡黠地一笑,道:“转身出巷,看到街上谁手里有银子就追上去,追他个一二时辰,只许追,不许动手。然后,直到有人把你这傢伙送到衙门为止,你看这样可好?” 孟珩问得温柔,抢劫犯愣愣地“嗯”了一声,然后十分乖顺地遵照着孟珩的话,一步一步地走出暗巷。 孟珩尾随至后,倚在巷口百无聊赖地观赏着那人的动作。 只见那人甫一见到路人掏出银钱,便露出贪婪的目光,紧紧地凑上去,却偏又不声不响,如同呆傻痴儿,惹得路人皆对他嫌恶之至,甚至有淘气小儿过来对他拳打脚踢,可那人竟毫无察觉,摔倒在地,立刻爬起,再见到谁手上有银票,便又立即跟了上去。 活像是被银钱控制的禄蠡。 在前世,他曾见过许多这样的禄蠡。 孟珩嗤笑一声,无聊地转身离去。 ——— 待回到王家的时候,已近子时。孟珩略显疲惫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视线略微扫视之下,却是微微怔在了那里。 他的房间被人动过了。 孟珩皱了皱眉头,走到房间正中的桌案旁,点上了蜡。 烛火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渐渐照亮了整间屋子。 桌椅的相对位置有了变动,窗台上的花盆也似乎被人挪移过。 孟珩走过去,眯眼细细察看。 石菖蒲的枝叶很是繁茂,经过这几日的培育,一个花盆已经有些装不下了,略看之下,似乎比早上出门前更为繁盛。 然而孟珩还是一眼就看出了那略微的不同。 一节细小的枝叶被连根拔去了,几点淤泥洒在瓷盆的边缘。 除此之外,屋内似乎并没有少什么东西。 孟珩心下不由得闪过种种猜测,再加之刚刚那跟踪者透露出来的信息,他的脸色不由得沉下来。 看来,有些人是把好心当作驴肝肺,也把他当做任人揉捏的棉花了。 不过,王世朴再怎么说也是王世孝的堂弟,他姑且按兵不动,看看王世朴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他冷冷地嗤笑一声,不动声色地给那石菖蒲又浇了把水,面无表情地解衣睡下。 第7章 挣了钱就要买房 鬻宅坊是这京城里有名的宅院售卖转让中心,孟珩这日一早便出了王家,租了马车来到鬻宅坊。 七日前他曾经托人到鬻宅坊寻一处合适的宅院,现下趁着这个时间正好过来看一看。 到得鬻宅坊后,那里的人听闻孟珩说明了来意,便立刻迎上来一个精瘦干练的矮个男子,满面堆笑地走过来,要带孟珩去看宅子。 “孟小爷您来得可真巧,眼下小人这手上刚空出来一所上好的宅子,且不说这宅子地方占得大,里面布局精巧,单说这宅子里面的花花糙糙,让人看了就捨不得不买呵。”矮个男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引着孟珩上了马车,两人一起往那宅子去。 半个时辰后。 孟珩负手站在这座宅邸的门前,抬头打量了一眼正上方悬着的匾额。 翠微林苑。四个字苍劲有力。 矮个男子一见孟珩的脚步顿住,忙不迭地凑上来,谄媚一笑道:“哎哟,您瞧我这记性,忘把这匾额摘下来了!说起来这院子啊,当时是朝中某位官老爷在京郊专门建的书斋小筑,这地址啊,选得清净,匾额也是那官老爷亲自手书,叫人拿去临了来呢。不过您要是嫌碍眼,小的这就叫人把这匾摘了去。” 孟珩摆摆手,淡淡道:“不用了。”他抬脚跨进门槛,走进了这院子。 进门先是一块汉白玉照壁,而后视野渐阔,左右厢房皆是砖明瓦亮,前厅后院地方也大,足可安置百十人口。 “孟小爷您看,这宅子地方大还是其次,关键哪,是这花糙树木修葺得别有章法,还有这亭台楼阁,假山流水,都跟画儿似的。哎,若不是那官老爷年事已高,辞官还乡,这宅子还捨不得卖呢!”这矮个男子边引着孟珩移步换景地看宅子,边觑着孟珩的脸色,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儿唉声嘆气地介绍着这所院落。 “哦?”孟珩挑眉,朝这矮个男子指引的方向看去,果见庭中花糙树木别具一格,自成风景,若是买了这宅子,定居在这里,倒是个清净之所。 只不过么…… 孟珩沉吟半晌,道:“你这宅子好是好,只这位置却是偏远了些。五日前我找你时曾说过,最好寻一处京中交通便利之所,可是有也没有?” 那人一听,脸色耷拉下来:“不瞒您说,像您这样想在京中位置便利之处买宅子的人多了去了,可现下京中人多地少,非权势勛贵之家占不得半亩地,更别提买宅子了。而像您这样的……”那人说到这里,抬眸飞快地瞥了眼衣着朴素、相貌平平的少年,别有意味地住了嘴。 孟珩眯了眯眼,并不因这人未说完的半句话而气恼,他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他倒是没想到这一层,看来不仅现代人为买房问题而困扰,古人也一样。 “既是如此,那我便买下这座宅子。”孟珩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递了过去,“只是,还劳烦阁下替孟某留心着,若京中有了空缺的宅邸,无论价格贵贱,都务必告诉孟某才是。” 那人一见,立即春光满面地把银票接了过来,喜气洋洋地塞入怀中,连连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小的就是干这行的,孟小爷您有需要了,只管吩咐小的便是。” 那人边说着,边面带喜色地重新又打量了一遍孟珩。 没想到这少年虽看着平平无奇,甚至颇有些寒酸粗鄙,出手倒是慡快阔气,果真人不可貌相啊。 他一拱手,道:“这宅子的地契,小人这就差人送至府上。还有宅子的匾额题字,府上的佣人买办,孟小爷若是对小人放心的话,都可交给小人去办。”那人说着,脸上笑得愈发欢了。 孟珩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无可无不可地道:“此事倒是不急,慢慢准备便是。” 那人应了一声,然后又兴高采烈地给孟珩推荐了一番匾额题字哪家的好,佣人买办去何处云云,才作罢。 孟珩倒也不厌,听两句回两句,再时不时地套他一些京中时事情形,心中自有一番计较。 此时天色渐晚,孟珩从新宅出来,便与那人分道扬镳,准备回王家。 第7页 王家的那一摊子事情,他得处理完才是。 ——— 事情是在第三日激化的。 这两日孟珩照常早出晚归。石菖蒲的枝叶乃至根精都仍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孟珩还发现自己放在枕边的一个玉佩不见了。 那个玉佩是他随手用来当做催眠摆的,倒也不值什么。 只是玉佩作为贴身之物被拿走,这个中含义确是值得玩味。 而孟珩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发现,依旧不动声色。 可惜还没等他再饶有兴趣地多等几日,有人便按耐不住了。 这日,孟珩刚刚起身,便见王世朴吵吵嚷嚷地从外面叫门,言辞不甚粗鲁,期间似还夹杂着王世孝夫妇无奈的劝阻声。 孟珩皱了皱眉。 他走过去一把拉开房门,便见王世朴盛气凌人地闯了进来。 “孟珩,我说你还有脸待在我们王家啊,我们王家供你吃供你住,你却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来,你还真够无耻的啊!” 王世朴一进来,便噼头盖脸一顿骂,然后大摇大摆地坐在房间正中,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 孟珩挑了挑眉,淡淡开口道:“发生了何事?” 他的视线略过王世朴,在王世孝夫妇身上停留了片刻,只见他们二人也都一副欲言又止、面有难色的模样,不由得在心里哼笑一声。 “这……”王世孝拧着眉,心里颇有些踌躇,不知该如何开口。 “哥你跟他客气什么!我就说这孟珩是个无耻的,事儿都做出来了倒还问咱们!”王世朴拍桌子站起,极不礼貌地用手指着孟珩道:“孟珩,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还不清楚?!” 孟珩斜睨他一眼,勾唇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我当然知道我做了什么,只不过孟某做的是一回事,他人眼中看到的是一回事,某些人口里搬弄是非的又是一回事,岂可一概而论?” 语毕,他顿了一下,转头定定望着王世朴,一字一句道:“还不知世朴兄想让孟某承认的,究竟是哪类事情?嗯?” 王世朴一时语塞。 少年的一双眼眸剔透澄澈犹如镜子一般,让他无所遁形,那眼睛里投出来的目光又犹如一把凌厉的剑,直逼他命脉,更让他止不住心虚。 王世朴咬了咬牙,心下一阵盘算。 眼下都已经把王世孝和陈氏叫了过来,事已至此,决不能半途而废。况且那天派人去跟踪孟珩竟然都被他发现了,没能得手,而且也不知这小子使的什么诡谲的手段,竟叫那人迷了心智被人送进了衙门,打了二十大板! 亏他当时花银子进去探监,也没能从那人口中套出半点有用的消息。 这要是再不把脏水都泼到孟珩身上,谁知道他日后会不会骑到自己的头上! 王世朴思及此,便鼓了一口气,骂道:“我他妈的不管你那些文绉绉的道理,我就只知你做的那丧尽天良的事儿!你残害稚儿,恩将仇报,这些事儿我都看到了,你少跟我在那儿装模作样!” 话至一半,王世朴几步绕过桌椅,跨到窗前,拎着长势正旺的石菖蒲到王世孝夫妇面前,振振有词地道:“哥哥嫂嫂,你们看这便是证据!那天我亲眼看到,孟珩正是将这东西弄进启儿的桂花糕里餵他吃下,害他晕死过去,到现在都没醒!” 把石菖蒲恨恨放下,王世朴又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指着孟珩骂道:“孟珩,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你他妈的就是这样对你的恩人的,把恩人的儿子弄死,下一步你是不是还要把我哥和我嫂子也弄死,嗯?!” 话落,王世朴激愤难平,甚至还红了眼圈。 孟珩只挑眉不语,他的目光有些无聊地从演技拙劣的王世朴身上挪开,落到王世孝夫妇身上,道:“大哥大嫂,你们也是如此看待此事的么?” 第8章 催眠师牌洗白剂 “我……”王世孝只应了一声,便嘆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王世孝从心底是难以相信孟珩会做出这等事情的。少年言行举止不似常人,通身贵气,又动辄拿得出百十、数千两的银子,犯不着对他们一平民老百姓的小儿动手啊! 可是转念一想,又不那么确定了。一则有世朴作证,自家的堂弟总比外人要可靠,二则孟珩此人行踪不定,也没听乡间邻里说起他在哪儿做工,便能赚得如此巨额的银两,行事确是有些邪门儿…… 也许指不定是启儿哪里得罪了少年,便被他…… 想到这儿,王世孝更是不能发一言,心里对少年又畏又怨。 陈氏这会儿更是被王世朴煽动得偷偷抹泪儿,见少年看过来,心里怨气一翻,别过眼不去看他,还忍不住冷哼一声。 随后又咕哝道:“还不承认?世朴都说了,启儿的房间里还有你遗落的贴身玉佩呢!” 孟珩见此,对他二人的态度已经瞭然。 他似是轻笑又似是长嘆了一声,道:“既是如此,那便允许孟某先问各位几个问题,各位听过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孟某,可好?” 王世孝心下正烦,便胡乱点头道:“你问吧。” 孟珩在屋子里缓缓踱了几步,负着手徐徐说道:“第一,我记得世朴兄之前并不曾光临寒舍,更不曾和孟某有过深交,当是不知孟某屋内物品摆设,更不知孟某佩戴何种玉佩,怎地这一进屋就直奔窗台,取了那石菖蒲当做物证了?又怎的能指认出启儿房间内的玉佩是孟某之物?难不成世朴兄先前就预料到孟某会带着那块玉佩,拿着自己窗台上的石菖蒲,不辞辛苦地跑到王启的房间里,去暗害他?若果真如此,世朴兄真乃神人也。” 孟珩说着,嘴角挑起了一个讽刺的弧度。 “你!”王世朴张口结舌,脸色发窘。孟珩却像是没看见一般,自顾开口说下去。 “第二,听刚才世朴兄所言,王启似乎也只是晕死过去。这可是奇了,孟某若是心存歹意,要害启儿,为何不直接害死了他,反倒留他一条命,好让他日后指证孟某?那孟某也未免太过愚蠢了些。” “大哥大嫂,你们说是也不是?” 话说到这里,孟珩适时地住了嘴,唇边只噙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目光平静地看着众人。 逻辑分析也是催眠师必备技能之一,只不过……都分析到这里了,若是他们还看不出谁是谁非,那他也只好——“暴力”解决了,顺便教训一下始作俑者。 孟珩唇边的微笑变得狡黠。 “那到底是谁害的我儿!”陈氏听完,已按耐不住性子,上前一把抓住孟珩的袖子! 王世朴见此,脸色更是黑得能挤出水来。 “哥哥嫂嫂,你们别听这小子瞎扯,启儿现在昏迷不醒,又在他屋里发现了铁证,还有什么可怀疑的?我看就该把这小子押到衙门,让他跟官老爷去吆喝吧!”王世朴咬牙切齿地道:“再者,启儿可是我亲侄子,我难道还能害他不成?!而孟珩这小子可是自从住咱家开始,就心思不正,早晚都他妈的得干出伤天害理的事儿!” “世朴!”王世孝面色不善地低喝一声,打断王世朴的话。 王世孝已经回过味来。 这么几番对质下来,少年神色平静如常,王世朴却已急得跳脚,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更何况少年所言不无道理,倒是叫他不由得不细细回想起来。 可他又实在想不通,世朴为何要弄这么一出…… 他把目光投向王世朴,却见王世朴依旧指着那他们从没见过的糙药,急躁地道:“哥,你吼我做什么?证据可是在这里摆着,难道还会有假不成?” “证据?”孟珩忍不住轻笑一声,道:“阁下难道是指这无毒的石菖蒲?好吧,我告诉你,这东西只有镇静人心、催人睡眠的作用,除此之外,一无他用。” 当然,如果服食过量,尤其是误食了根精,药效勐增,是会导致长时深度睡眠、难以唤醒之症的。 只不过这一点,眼下他没必要说。 “你胡说!这绝不可能!我从没见过这糙,镇上的郎中也都说没见过,凭什么相信你的一面之词?我看这东西根本就是你私自藏的什么毒枝毒糙,想趁着我们不注意害死我们全家!” 王世朴的两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龇牙咧嘴得恨不能扑过来将孟珩狠揍一顿。 孟珩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石菖蒲的枝叶,冷不防拔掉一片搁进嘴里细细咀嚼。 叶质肥厚,味微甘,不难下咽。 将嫩叶吞进肚里,少年还伸出舌尖舔了舔黏在嘴角的汁液,动作慵懒闲适,丝毫不见陷入窘境的难堪与尴尬。 “我是不是胡说,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他说着,又摘了一沓石菖蒲的叶子,睨了王世朴一眼,飞快而又准确地将它塞进王世朴的嘴里,低低一笑,用命令式的口吻轻喝道:“吃!” 只见王世朴满嘴绿叶,冷不防被孟珩抵着喉舌,不得不狼狈地将那叶子悉数含在口中,待孟珩手指松开,便要立即吐出来。 然而他还未有动作,便被一双幽暗深邃的眼眸震慑,动弹不得。 孟珩望着王世朴,嘴边似还带着一抹笑,他轻轻开口,柔声道:“咽下去,不许吐。” 只这一句话,男子便仿佛被摄住了心神一般,异常乖顺听话地将那石菖蒲悉数吞进了肚里。 末了还听得一声异常清晰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孟珩满意地拍了拍手,拍掉手指上沾染的石菖蒲的汁液,扭回头看向王世孝夫妇道:“大哥大嫂请看,我与世朴兄都吞食了这糙药,却并无不妥之处,可见,此药无毒。” “世朴兄,你说对么?”语罢,他还回头问了一句王世朴。 却见刚才还剑拔弩张的男人此时竟气焰全消,听得少年问话也不再反驳,只呆呆地点了一下头。 王世孝夫妇二人登时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又喜又忧,又惊讶又夹杂着瞭然,实是复杂难言。 “那……启儿他到底是怎么了?”陈氏此时的问话已无锋芒,只充斥着作为一个母亲的担心和哀求。 “大嫂无须担忧,小弟自有办法。”孟珩看着陈氏,笑眯眯地答道。 ——— 一行人来到王启的房间站定,孟珩走到床边,细细察看王启的面部表情。 眉头舒展,肌肉呈放松状态,偶尔双唇紧抿,发出嘤咛之声,似在梦中。 与睡眠状态相似,基本上并无大碍。只不过服食过量石菖蒲的人,精神意识处于游离封闭状态,非专业的催眠师,常人是叫不醒的。 孟珩坐在床沿,倾下身子,唇贴在王启的耳侧,轻声道:“好了,你一个人待了那么久了,不无聊吗?来,跟我说说话吧。” 少年的声音轻柔悦耳,如童谣一般,如丝如缕地钻进听者的耳中。 王启的眉心动了动,不多时,他似乎有所感应一般,微不可见地“嗯”了一声。 第8页 王世孝和陈氏大喜,陈氏更是飞扑过来,却被孟珩伸臂挡在了一步之外。 少年继续神情专注地对躺在床上的稚儿道:“仔细听我的声音,跟着我的声音走,不要理睬别的东西。对,就是这样。” 王启的唿吸开始时而急促时而平缓,看样子他封闭的潜意识已经被孟珩给打破了。 “别着急,一点一点地来,放心,我会在这里一直等着你。”少年的尾音拉得绵长,让人听了,不由觉得舒适惬意:“看到出口了么?” “我……我要出去!爹……娘……”王启的嘴巴张了张,嘤咛半晌,含着哭腔吐出这几个字。 陈氏已是声泪俱下:“娘在这里!娘在这里!”转而又对孟珩道:“孟小弟,你让我过去,让我过去看看启儿!” 到底是王世孝冷静些,拉着陈氏,劝说她别妨碍少年救人,这才安抚住她。 孟珩瞥了陈氏一眼,挑了挑眉,继续对王启道:“好,你既已看到出口,径直走过去便是。只不过……” 少年说到这里,若有似无地轻笑一声,眼角划过一抹狡黠的神态:“在出去之前,你须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王世孝听得少年如此说,倒是一愣,看向少年的眼神有些复杂,口中欲言又止,过了半晌到底还是一言不发。 王启紧抿着唇,重重地“嗯”了一声。 “告诉我,孟珩是否去过你的房间?”少年一字一句地问道。 “……没有……”等了半晌,王启清晰地答道。 “那么,是谁让你吃下那桂花糕的?”少年继续问道。 “是……二叔……”王启慢吞吞地回答。 孟珩勾唇笑了笑:“好,现在你可以出去了。认真听我的声音,慢慢来到出口处,我倒数三声,你便会醒来。” “三——” “二——” “一——” 话音刚落,王启便悠悠睁开了眼。 那两只眼睛滴熘熘地转了一圈,甫一看到站在旁边的王世孝夫妇,小口一张,便嚎啕大哭起来。 “爹——娘——” 第9章 不要跟陌生妖说话 孟珩退至一旁,笑而不语地看着抱在一起、哭作一团的陈氏和王启。 这种家属与康復的患者抱头痛哭的场景,他在现代已经看得太多了。 孟珩挑了挑眉,转向一旁的王世孝,正色道:“如今既已真相大白,启儿也已康復如初,小弟也不得不向大哥坦言一件事情。” “我已在西郊寻妥一处宅院,今日便预备搬过去,不想竟发生了这样的事,不过所幸如今事情已经解决,小弟便想立即着手搬家。” 王世孝一愣,陈氏也听到了孟珩的话,不由得止住了哭泣,转过头来看他。 “孟小弟,怎地如此突然?莫不是因为今日之事而做此决定?”王世孝皱着眉,脸上一片难色:“我……我和你嫂嫂确实错怪你了,你莫生气,回头我就狠狠教训世朴一顿,看他再敢做出如此恶劣之事来!” “是啊,孟小弟,启儿能醒过来还得多谢你。之前我确是心急了些,错怪了你,你可千万别生气啊。”陈氏也连忙道。 孟珩却不为所动,只淡笑道:“与此事无关。在此叨扰多时,我早已想向大哥大嫂辞别,只是看那宅院还未寻来,今既已寻到,便绝无再次磋磨之理,还望二位见谅。” 王世孝夫妇二人对视一眼,神情都颇为挫败,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懊恼和颓丧。 他们本想着少年气质不俗、非富即贵,两人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他一命,以后等少年伤愈了发达了,再怎么说也会帮衬着他们一点儿,没想到这下子因为王世朴的胡闹,恩情竟变成了怨仇,这可如何是好? 两人一时都无话,想继续劝劝少年却不知从何说起,都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孟珩将两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可也并不打算出言安慰劝解。 他只是个收钱看诊的催眠师,除此之外,无论是找上门来的麻烦,还是交往中的人情世故,他都无意牵涉其中。 更不用说什么因为揭露真相,而导致王家从此兄弟不和、叔嫂生隙这些事儿,亦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对他而言,半个多月来将自己收入的大半赠给王氏夫妇,就算是恩情已了。 与王世孝夫妇再三告辞之后,孟珩独自一人回房收拾东西。 他的行李并不多,无非几件粗布衣裳,箱笼里的银票,易容用的药泥,还有窗台上的石菖蒲。 简单打包之后,孟珩叫来驿站上的马车,与站在街边相送的王世孝夫妇再作告别之后,便打算开路。然而眼角余光一瞥,却看到了尚呆滞在一旁的王世朴。 石菖蒲的药效还未过去,况且刚才孟珩有意塞给王世朴一沓厚厚的蒲叶,导致他现在仍然是一副六神无主、形容僵硬的模样。 而且,他似乎正在挨陈氏的骂。 也不知是在做给孟珩看还是怎的,半坐上马车的少年只隐隐听得陈氏言辞激烈,似还夹杂着哭腔。 他饶有兴趣地返身下了马车,便见陈氏果真在对着王世朴责骂数落,一会儿抱怨他害得自己儿子受苦,一会儿又埋怨他惹是生非,与他人结仇。 孟珩笑着摇了摇头。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对这个好吃懒做的堂弟太过纵容。 他走过去看了王世朴一眼,只见他似游离云端,对陈氏的责骂浑然不觉,只嘴唇偶尔蠕动两番,吐出几个不甚清楚的字眼。 “大嫂何必如此责骂世朴兄,想来他也不是有心之举。”孟珩淡淡一笑,一脸正色道:“不过若是大嫂委实希望世朴兄能够改了这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毛病,不若把他交给小弟,小弟却是有一良策。” 陈氏一愣,她仍沉浸在儿子昏迷的后怕之中,此时也颇为怀疑地看向孟珩。 王世孝却赶忙道:“既是如此,孟小弟,那世朴就交给你了。”说完,他像是甩下烫手山芋般揉了揉太阳穴,拉着陈氏进了门。 他已经快要被妻子和堂弟之间的吵闹逼疯了,若是那颇有手腕的孟小弟能给予世朴一个教训,倒也省得他从中调和,百般尴尬了。 孟珩待两人走远,便双手环胸玩味地看着王世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让我来数数你一共做了几件突破我耐性的事吧。” “第一,出言不逊。” “第二,不识好歹。” “第三,找人跟踪。第四,搬弄是非。”话到此,孟珩挑了挑眉,眼里的笑意更甚:“你做了这么多事,可是作为回报呢,我却只打算对你做一件事,这买卖已经够优惠了吧,嗯?” 他说着,微微垂了眼睑,语调也变得轻缓柔和:“跟我走。” 王世朴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 孟珩盘腿坐在糙垛上,单手托腮,兴致盎然地观赏着王世朴的丑态。 眼下他们身处一座破庙,庙里蛛网横结,灰尘满地,人烟稀少,可有一种生物却是不少。 女妖和女鬼。 孟珩早先无意中经过此地时便察觉此处妖气甚郁,如今走进一看,果然见有面容可怖的妖怪张着血盆大口,等着落网的路人。 他略施催眠术驯服了这几个小妖,便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看戏了。 看王世朴和女妖们的戏。 王世朴已被他从催眠状态中唤醒,甫一见到这面容妖冶艷丽的“女子们”便心花怒放,搂在怀中就要调戏亲热一番。然而刚一低头,王世朴的魂儿便快要吓飞了。 只见刚才还妖娆妩媚的面孔转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青面獠牙、白骨森森的骷髅! 那骷髅还伸出尖利的骨指若有若无地抚过男子的面庞,就像是情人间的亲密抚弄一般。 王世朴一声惨叫。 他呆愣了三秒,勐地把那妖怪推开,连滚带爬地奔向破庙的门口。 然而还未到达,便见房樑上骤然悬下一个黑白的身影,白衣女鬼的长髮如同黑色瀑布一般倒挂下来,阻挡住男人的去路。 王世朴一屁股栽倒在地,惨叫不止。 孟珩忍不住抚掌大笑。笑罢,他斜挑眼角,故意问道:“世朴兄,你跑什么?你不是向来最爱这些温香软玉、脂粉风流的么?现下小弟专为你找来如此佳人,你可要好好消受一番哪。” 语毕,他向那女妖斜睨一眼。 那几个女妖看到孟珩的暗示,忙又围上来,将王世朴密不透风地围在中间,一人撩拨着男人的胸膛,一人抚弄着男人的脖颈,忙得不亦乐乎。 王世朴却是面白如纸,他瞪着孟珩的双眼有如铜铃,上面还布满了血丝,神态里则充满了仇恨、疯狂、恐惧和不甘。 他张了张嘴,想要破口大骂,然而还未等吐出一个字来,整个人便又淹没在无边的恐慌和战慄中了。 不多时,竟有一股骚臭味从王世朴的身上传来。 孟珩讥讽地扬了扬眉,他跳下糙垛,摆手驱散那些女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王世朴。 “怎么,这就怕了?”他绕着王世朴转了一圈,道:“啧,孟某生平还是第一次见真有人因为害怕而尿裤子的,没想到在你这儿,倒是开了回眼界。” 孟珩勾唇笑了笑,蹲下身直视着王世朴因为恐惧和羞耻而极度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地道:“既然怕了,那就给我好好记着,有些妖不是你能勾搭的,有些人也不是你能招惹的,懂?” 王世朴呆呆地回望着孟珩,喉咙里发出一阵一阵喑哑的嘶吼,形同痴傻。 孟珩无趣地站起身,冷哼一声,大步跨出破庙,没再看他。 ——— 时间过得很快,待孟珩收拾好翠微林苑,已是半个月后了。 匾额未换,庭院里的花糙树木都叫人修葺了一番,前堂后院的房间也着人一一打扫干净。 主屋内的家具摆设还都齐全,只是并无这个时代的人喜欢的古玩字画等半点装饰。 不过孟珩一向不喜欢那些。 他喜欢的,是在现代时自己那间简洁干净的催眠室。 枣红色的实木方桌并不宽大,方便拉近他和就诊者之间的距离;桌子一侧是一张米白色的布艺沙发,供精神失稳的患者休息;桌台上面则摆放了一个半透明玻璃瓶,里面总会由助手插上几朵清新的百合。 或者相较于喜欢而言,那仅仅是一种习惯罢了。 可惜这里的摆设没有沙发,更不会有瓶插百合。 孟珩兴致缺缺地歪在床榻上,有意无意地扫视着忙于擦洗桌案、摆弄桌椅的僕人,那是一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少女,几日前被鬻宅坊送来的。 说实话他不太能适应使唤下人这件事,是以只挑了三五个小厮丫头留下,分派了洒扫庭除、修葺花糙的工作,其余诸人则都原路遣返。 而且,自己家里多了这么些陌生人,这感觉令他很是不快。 第9页 “你,过来。”他眯了眯眼,向那丫头唤道。 扎着两个髮髻的少女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垂着头走过来。 孟珩从榻上站起身,把庭院中分散各处的小厮丫头们都叫至堂下,站成一排。 这些人都与孟珩年纪相仿,其中一人还略微大点,然而每个人的脸上却都带着显而易见的忐忑和不安,偷眼打量着这位少年。 “怕什么,我又不会打你们。”孟珩道,“都抬起眼来,让我看看。” 几位少年少女纷纷抬眸,稍稍好奇地看向孟珩。 孟珩抿唇笑了笑:“很好,看着我的眼睛。”他轻声道:“然后,我们来定个约定。” 第10章 破案专家孟珩 这边孟珩刚搬进新居,便拓展了新业务。 这日,他给一富商的家眷做完催眠诊疗,本打算径直回府,半路经过一热闹的街市时却给绊住了。 此时正值华灯初上、人头攒动之时,两边的小摊都摆出来了,路上也是人来人往。 却有一家街角的小摊似乎发生了争执,围观的人群越扩越大,阻挡住了孟珩所乘的马车。 孟珩不得不下车一探情况。 走得近了,隐约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骂声不同寻常,似乎并非普通的买卖价格之争,孟珩拨开人群,走近去看,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一个玉器摊,摊主怀疑一男客偷了东西,那男客却一口咬定自己没偷,两人僵持不下,甚至破口大骂,由此引来围观。 摊主心急之下,还叫来了衙门里的捕快,扬言要把男客捉拿进大牢,不怕他不承认。 而此时那捕快也是一脸头痛地看着这两人。 孟珩淡淡扫了一眼那摊子,只见上面摆的都是形状精巧的玉饰,若是有人有心偷盗,确是很容易能够掩人耳目,顺手牵羊,恐怕除非搜身,不然是挺难找出丢失的玉器了。 想到这里,他同情地看了一眼摊主,无聊地准备转身回去,然而这一看却是住了目光,不由玩味地勾了勾唇。 这男人的姿势、表情无一不在昭示着一点——他在说谎。 男人脸上愤怒的表情很夸张,可眼底却藏着一抹得逞的狡黠,他在指责对方偷东西的同时,右手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的绑带。 潜意识的动作最能泄露一个人心底的秘密,或许那“丢失”的玉器正藏在摊主的腰带里。 孟珩微不可见地笑了笑。 再看向被指认为小偷的年轻男子,他脸上的肌肉紧绷,嘴唇紧抿彰显着真实的愤慨,两眼目光如炬,似在无声地宣告自己是无辜的、是被诬陷的。 可惜在场的围观群众都被摊主高超的演技骗过,人们也总是下意识地同情原告一方。 连那个捕快也是如此,似乎已被摊主的说辞说服,打算押人去衙门。 孟珩瞥了一眼那捕快的官服。 蓝底红纹,衣领上绣有方正的回字纹,帽顶饰有红缨。是顺天府的捕快。 孟珩眉头一挑,眼睛微眯,出声叫住了那捕快:“大人请留步。” 捕快回头,疑惑地看向孟珩,将他上下审视一番,见只是一相貌平平的少年,便不耐道:“你有何事?” 孟珩拱了拱手,笑道:“无他,只是糙民对此案有疑。” 他顿了顿,见那捕快目光微变,又道:“刚才糙民也在此处听了些事情的原委,仔细推想下来,却与那摊主有不同的结论,深觉此案另有隐情,不能不叫人知道,故而想来禀告大人。” 他话音一落,围观众人顿时一片譁然,有面面相觑开始反思案情的,有议论纷纷怀疑少年譁众取宠的,更多的也只是指指点点的打算看场好戏。 摊主的脸色却一下子拉下来,面色不善地看着孟珩,喝道:“你这小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干什么多管闲事!” 孟珩并不理会,只对着那捕快声音沉稳、不缓不急地道:“大人只管叫糙民与这摊主顾客两人问话一二,自然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捕快凝眉望着少年,并不言语,半晌,他沉声道:“你去问吧。不过,”话到一半,他话锋一转,威胁道:“若是问不出来个什么,定治你个扰乱公事之罪。” 孟珩嘴角边的微笑纹丝未变:“绝无此种可能。” 他转过身,看向众人,又把视线在摊主和那年轻男客之间迴转一二,勾唇笑了笑,然后不疾不徐地走至男客面前立定。 “告诉我,你是否偷了这摊上的玉器?”少年轻声问道,那望着对方的眼眸恍如一片澄澈的湖泊,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要去相信。 年轻男人眉头轻锁,似在估量少年的可信度,他沉吟半晌,终是嘆气般地答道:“绝无此事。” 众人顿时发出一片不屑的嗤笑声。 孟珩点了点头,他又踱至那摊主面前,朗声道:“既然那人说没偷你家的玉器,那便是你在冤枉他了?说实话。” 摊主不屑地哂笑一声,众人也都闹笑作一团。 本以为这少年是有什么真本事,看出了什么真端倪,才敢拦住捕快,没想到竟是思维如此蠢钝简单之物,单凭被告一句话,就信以为真,跑过来反诘原告,就这水平,真还以为自己是匡扶正义的大侠呢。 没看到精彩的戏,围观者之中已有几个连连摇头,打算抽身而去。 哪知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 刚刚还理直气壮的摊主此时竟改了口风,嚣张的气焰也一扫而空,竟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对那少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发生了什么?刚刚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突然之间就……快看,那摊主承认了! 众人惊唿道。 玉器摊的摊主已经满头大汗,少年那漆黑深邃的眼眸犹如茫茫雾沼一般,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进去,更让他的意识不由自主地跟着少年的问话走。 “我要听实话。”少年用沉稳和旭的声音道。 “是……我看那人在摊前徘徊了半个时辰了……都没捨得掏钱……嫌他晦气……便诬他偷了玉佩……”男人期期艾艾地回应道。 “哦?原来是这样。”孟珩笑了笑:“那玉佩呢?” “在……腰里……”男人慢吞吞地答道。 孟珩上前一步,伸手利落地抽出了男人腰间的玉佩,玉佩的璎珞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众人又是一片譁然。只不过这回不是在惊嘆案情的神转折,就是在对少年刮目相看了。 “物证在此,原告自己已经翻案,此案的真相已经明了。”孟珩淡笑着把手中的玉佩递过去。 捕快深深地看了一眼孟珩。良久,他接过那玉佩,又看了一眼少年,押着摊主回了衙门。 孟珩站在原地,笑而不语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八卦闲谈无论在任何时代,传播速度都异常得快,尤其是新鲜的、具有反转性剧情的轶事。 仅仅三天,诣春楼里坐镇的那位能人异士孟大夫便又多了层神奇色彩在身——“孟真言”,意即只要孟大夫上阵,无论你黑的白的,好的孬的,都得口吐真言,言出肺腑。 更有坊间传言,把那长身玉立的少年形容成霹雳铁面一般的形象,冷面身彪的少年只往那儿一站,便吓得那jian佞小人哭天抢地、自陈劣迹、跪地求饶。 对此,孟珩只作无谓一笑。他关心的是,这些消息的传播到底能带来多大的效果。 没让他失望,五天后,便有人带着不菲的订金来上门求见。 来人正是那之前处理玉器摊一案的捕快,顺天府的官差。 ——— 陈平看着堂下笔直立着的少年,眉间闪过一抹焦躁和庆幸。 他是这顺天府刑狱司的长官,虽然官不算小,平日也多得乡里邻间艷羡,可这身上的担子却着实繁重。 且不说他身处京城这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是非之地,动辄就会接到牵涉甚广的案子,单说每日鸡毛蒜皮、奇巧悬疑的民事案就堆积如山,就弄得他叫苦不迭,还哪里审得清楚! 可眼前的这个少年就不一样了! 那天在街边玉器摊上,他亲眼看见了少年的过人本领,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竟逼得那玉器摊摊主缴械投降、口吐实情,回来他押着那摊主到衙门里打了二十大板,这案子就算了了! 如此之迅捷高效…… 若能将少年请过来收为己用,奇巧悬案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陈平又看了眼府尹大人。 只见坐在堂上的府尹大人眉头微锁,似是对这传闻中“孟真言”的本事有些半信半疑。 陈平见此,连忙开口道:“大人,这位孟先生的能力乃我亲见,绝不会有假。况且……这几件案子已经悬了好些天了,眼下既想不出别的办法,不若就请孟先生尝试一二。” 府尹大人沉吟半晌,点了一下头,把视线投向一直静立着的少年,道:“好吧,那就请这位孟……公子尝试一番吧。”他挥挥手,语气颇有些低沉不耐:“不用等了,现在就开始吧。” “是。”孟珩淡淡道,“不过为了节省时间,还请大人将那几位嫌犯一同带上来吧。” 第11章 见大师都是要预约的 “什么?”府尹大人挑了挑眉,神色里有了一丝不快,他冷哼一声,指着旁边的陈平道:“你这小子,年龄不大,口气倒是不小,知不知道这几桩案子就是他,也得审个好几天呢!一齐带上来,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消!” 陈平也倒吸一口气,心里不禁为少年捏了把汗。 若是因这少年的狂妄,把自己也搭进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孟珩丝毫不在意这两人的想法,他一向也未怎么在意过别人的想法,只淡笑道:“无妨,带上来便是。” 陈平觑了眼府尹大人的脸色,见大人紧皱着眉头不语,也只得硬着头皮将那起子嫌犯押了上来。 待他回来一看,少年已气定神闲地坐在一张交椅上,面前还摆了张条案,条案上放了一沓宣纸和笔砚。 看起来气势慑人。 陈平一下子就有些放心了。 他把这共计九人,总涉四件案子的当事人带到少年面前,喝令他们站成一纵队,挨个等待少年审问。 没想到少年又出声道:“不用如此麻烦,依次排开,都站到我跟前来。” 陈平动作一僵,硬邦邦地改口道:“听见了没?都站到孟先生面前!” 几人遂依言站了过来。 府尹大人冷笑一声:“人都带到了,别装模作样了,开始吧。” 他一向不耐烦这些江湖术士,事前摆的阵仗不小,事后一个屁都放不出来还净会油腔滑调地推脱干净! 若让他看到这个姓孟的小子是个无能的,定要狠狠地打他个几十大板,好好治一治这招摇撞骗的风气! 第10页 孟珩却是不慌不忙,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挑起一抹微笑,道:“既然府尹大人着急了,那你们就别磨蹭了,一个一个,老实交代。” 少年的视线向这几人依次扫去,目光有如深潭一般。 ——— 顺天府府尹大人的眼都要看直了。 他从没见过这么审犯人的,更没见过这么快就能审出结果的! 这还是那些个相互扯皮死不认罪的市井无赖吗?!这还是那些个油嘴滑舌钻律例空子的刁民吗?! 怎么到了这孟……先生这里,一个一个老实巴交地就跟什么似的,倒豆子一样就把自己怎么偷得鸡怎么摸得狗交代得清清楚楚?! 府尹大人按耐不住地绕过公案,走到堂下,抓起条案上的那摞宣纸细细查看。 米铺老闆张忠,指控铺里的伙计王强偷米,一番审问下来,王强果然交代清楚了偷米的前后因果,老闆张忠的控告成立,此案已了;三兄弟李大郎、李二郎、李三郎互相控告对方觊觎家财,谋害亲爹,案情纠缠一团,在少年的问话下却另有发现,原来三兄弟竟是事先勾结将老爹害死,再分财产,哪知亲爹死了,这三人却因为财产分割而再起争执,所幸将对方统统告上衙门;还有赵怀礼的休妻案,钱氏妇人的谋害公婆案…… 这都审得清清楚楚、水落石出了!甚至少年把这些都已经白纸黑字地记录下来了,还摁上了犯人的手印……虽然这上面的字迹倒是不怎么好看…… 府尹大人抬起头重新打量少年,眼睛里的神色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孟先生审案辛苦,请坐,请坐。”府尹大人笑得热络。 “无妨。”孟珩淡淡道:“府尹大人看了这半晌,糙民审出的结果可是有误?” “没有没有。”府尹大人连忙道,“孟先生问话简洁犀利,审问迅速,案情结果又颇合逻辑,与现有证据严丝合fèng,完全没有问题。” “那我就放心了。”孟珩淡淡一笑,表情却是不悲不喜,丝毫没看出刚刚是所谓“不放心”的状态。 “不过……”府尹大人窥着孟珩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踌躇了半晌,还是半是纠结半是期待地道:“本官看孟先生于审讯方面似有过人之处,不知……孟先生可有意向到本官这里来做幕僚?” 听到这话,一旁的陈平倒是紧张了一下,两眼紧紧盯着孟珩。 孟珩好笑地摇了摇头,他瞥了眼府尹大人,见他的神色也颇含纠结之意,心下瞭然,便坦然道:“多谢大人抬爱,只不过糙民一向散漫惯了,做不得这衙门里的差事,此番之所以会来班门弄斧对这些人审问一番,一来是见陈大人拜见之时言辞恳切,二来……” 说到这里,他朗声一笑,道:“孟某是个贪财之人,只为府尹大人所承诺的丰厚报酬而来。” 少年的嗓音清越好听,说到这里时表情坦然,既没有丝毫忸怩,又不见半点铜臭之气。 府尹大人和陈平看向少年的眼神登时带了点些微的敬佩。 与此同时,也悄悄松了口气。府尹大人是对孟珩的“江湖术士”身份有些忌讳,招为幕僚终不是名正言顺,陈平则是为少年不会抢了自己饭碗而暗自庆幸。 “孟先生竟是个性情中人,好好好,本官这就叫人把酬金送上。”府尹大人亦朗声大笑道,笑罢,又道:“既是如此,那本官也不便强求。不过,若是今后陈平再遇到棘手的案子,还要劳烦孟先生一展才能,到时定有酬金相送。” “乐意之至。”孟珩勾唇笑道。 ——— 现下孟珩手上已有两条人脉路径,一是藉由“能人异士孟大夫”宣扬出去的“诊天下郎中不能诊之心疾”而接触过的官家富商的路径,二是藉由“孟真言”的名号搭建的和衙门官府建立友好合作关系的路径。 有了这两条门路在手,诣春楼那种地方倒是不必去了。 现在,不是他等客户,而是客户要等他了。 “小罗,跟你说的,可都记住了?”孟珩对眼前面容尚显稚嫩的少年问道。 “记住了。”罗云点点头,有模有样地回答道:“若有人上门求见,先叫他把名帖送上来,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和递送时间的先后排成顺序,事急者为先,时间早者为先,若有同等时间或同等缓急者,则许诺酬金重者为先。” 孟珩挑了挑眉:“不错,口齿清晰、记忆尚佳,是个做秘书的料子。不过,还有一点呢?” 罗云是他不久前买回来的小厮,听闻他习过一些文墨,认得几个字,他便将他挑出,专门做这接待顾客、上传下达的工作。 “还有……”罗云挠挠后脑,蹙着眉头想了想:“哦对,若是顺天府的人来求见,无论时间早晚,事情缓急,定要放在第一位!” “没错。”孟珩赞许地点了点头。 民不与官斗,这是亘古第一真理。 “好了,你去前厅守着吧。顺便叫几个人过来。”孟珩道。 他要收拾出几间像模像样的待客室出来。 大堂中央保持不变,两对太师椅相对而置,用于会客面谈;左边房间置一软塌,用于病患休息催眠,右边房间则是书房,用于记录病歷。 总体设想起来,倒是比他在现代自立门户的诊疗室还要宽阔敞亮。 啧,到底是古人地广人稀,房子要多大就可以建多大。 罗云答了声“是”,便利索地退下了。 不多时,宅子里余下的五个下人便到齐了,几人听孟珩吩咐一通,便着手去做。 几人收拾到黄昏时刻乃止。 点上灯盏和烛台,孟珩眯着眼打量干净明亮的会客室、诊疗室、记录室,心下很是满意。 没错,这样才比较有正规心理诊所、着名催眠大师的感觉。 做事之前,行头、装备都是必不可少的。 然而就在这当儿,却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孟珩回身,见是罗云拿了一张名帖而来。 “先、先生,顺天府的人有请!”罗云气喘吁吁地道。 “哦?”孟珩接过名帖,看着上面“顺天府刑狱司陈平”几个字,眉头微微蹙了蹙。 不知这个时间衙门里会出什么事? 他稍稍换了身衣服,没再耽搁,便疾步而去。 第12章 被妖精围攻了 门外等候的陈平也是一脸急色,他一见孟珩出来才松了口气,赶忙拉着少年道:“衙门里又出大案子了!不说刑狱司上下人等没见过这等奇案,就连府尹大人也一时无法,我们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只能请你来,这个时间上门叨扰,还望孟先生见谅。” 孟珩摇了摇头,脚下加快了步伐,跟上陈平的步子,道:“无妨,陈平兄尽管说便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离奇死亡。”陈平面色凝重地道:“而且死法奇怪,死者胸前被掏出一个洞来,经仵作验定,乃是掏空心肺而死。这倒还是其次……” 男人说到这里,诡异地停顿了一下,半晌,他的喉咙动了动,继续道:“问题是,之前已抓捕了一名重大嫌犯关押狱中,可就在一个时辰前,狱卒发现那人也被掏空心肺而死……” 男人的声音有些沉重。 孟珩挑了挑眉,看向男人,脚下微顿:“虽说此案紧急,可……这种疑案陈平兄该去找提刑官破案才是,孟某虽可让人口吐真言,面对死人却也别无他法。” 虽说顾客至上,然而能分清顾客的要求是否合理对口,对一个专业人士来说则更为重要。 陈平忙开口道:“我并无此意。只是怀疑……”陈平斟酌了一下,压低声音,决定坦诚以告:“一则怀疑狱中出了内jian,此人放兇手进入牢中杀人灭口,所以还想请先生寻个时机,将牢中上下人等都审问一遍,问出忠jian;二则……此案作案手法如此狠辣奇绝,乃陈某生平仅见,所以我不得不怀疑是……” “有妖作祟?”孟珩眯了眯眼,接道。 这个时空确实与众不同,妖魔鬼怪不是活在传说、故事中,而是实际存在于现实的,虽然大多数人并不像孟珩一样有机会亲眼见到这些妖怪,但坊间时不时传言的怪力乱神之事已足以使一部分人相信,妖精是真实存在的,并且与人类相隔未远。 陈平眼睛一亮,嘆道:“孟先生果然如传闻所言,乃是不世出的高人!还请先生定要随我去衙门察看一番,揪出元兇才是!” 孟珩丝毫未被陈平激动的情绪感染,他睨了眼陈平,淡淡道:“走吧。” 心里却无端生了丝怨怼。妖精什么的,到底是比人要难对付些,这回总该多收几百两银子。 “哦还有,别‘先生’‘先生’的叫了,如此称唿一个比你小八九岁的人,不别扭么?”孟珩斜了斜嘴角:“不介意的话,喊我‘孟珩’或是‘孟大夫’,不然‘孟小弟’也可。” 虽然算起来自己的真实年龄未必比陈平小,陈平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的样子,可现在让他揣着一张嫩脸装资歷,还真是有些拉不下脸来。 陈平慡快地应了一声,拉着孟珩的步伐更快了些许。 ——— 孟珩看着牢房内死相惨绝的人,眉头深锁。 他感到了一股浓重的妖气。 而且,这股夹杂着血腥味的妖气还带着一股令他感觉熟悉的气息。 孟珩的脸色变得凝重。 自他穿越到这个时空以来,便能够时不时地感受到妖精的气息,遇到妖精,和妖精发生碰撞,而尤其在那股诡异的异痛袭来之后,他对妖气的感受则更为敏锐。 他现在可以确定,杀了这个人的妖精一定是他曾经遇到过的,甚或,那东西现在就在这牢房的附近,并未离去。 他飞快地在脑内思索起来。 “孟小弟,你有什么高见?”陈平见他半日不语,忍不住出声问道。 孟珩沉吟了半晌,低声道:“跟你猜测的情况一样,第二种。” “那……该如何是好?”陈平心下突地一跳,忽然觉得背嵴有些发凉。 孟珩正待要回答,蓦然感觉那股气息有变,他脸色一变,低声喝了句“跟我来”便拔腿奔出牢房,追随着那股气息而去。 陈平一愣,也赶紧追了过去。 然而他甫一出牢房,便被一股迷雾遮挡,环顾四周,却发现不知何时牢狱门口已被一片雾海包围,而少年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这片雾海之中,茫茫不知所踪。 登时他心下又惊又疑,额头禁不住冒了一层冷汗,后背也汗湿一片,站在原地呆愣半晌,终是身体僵硬地退回了牢房之中,又过了良久,那雾气才消弭下去。 第11页 可少年终究是不知去了哪里,难不成会被那妖精给…… 陈平不敢想下去,他抹了把头上的汗,脚步有些踉跄地回了衙门。他要守在衙门里等着,不管少年是生是死,他都得第一时间知道才可。 ——— 却说孟珩一路追随那股妖气而走,直至京郊一无人之地才住了脚步。 那妖如此狠辣恶毒,他也是故意随它走到偏僻人少的地方才驻足的,否则误伤了他人,或以他人为要挟,就有些棘手了。 只见眼前这片林子,却正是他曾经寻找石菖蒲所至的箕尾山,此时月上梢头,风声渐重,成片的树叶飒飒作响,平白无故地添了几分凄绝惨澹的气息。 再加上愈益浓重的妖气,此地倒是绝佳的妖精们的狩猎场。 只不过……谁是猎人,谁是待宰的猎物,可就不能轻下结论了。 孟珩身形笔直地立于簌簌落叶下,扬声道:“既把我引到这里来,就不必躲躲藏藏的了,现身吧。” 话音刚落,便有阵阵唿号嘶吼和凄异啸声连绵而来,不绝如缕,宛如丧钟悲鸣。更有一阵狂风乱作,捲起一地落叶。 孟珩看着忽然现身的妖精们,眯了眯眼。 眼前共有十多个妖精,成包围之势渐次向他逼近,在黑夜的掩盖下,他们都褪去了白日的伪装,露出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兇残而贪婪,狠毒而绝情。 而孟珩一眼就认出了正面对着他的妖精——画皮精。就是那个被他撞见和王世朴纠缠在一起的女妖,眼下脱去了人皮的她面目骇人,青面獠牙之上甚至还挂着几滴鲜血。 一股积久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原来是她制造了那起悬案,还杀害了狱中那个无辜的“嫌犯”。 孟珩转了转视线,看向她身旁的妖怪,不由得玩味地挑了挑眉。 熟人还真不少。 赵员外家吓倒赵夫人的那只荷花精,寻石菖蒲时遇到的妖艷女狐,还有之前几个被他“整治”过的妖都在此列。 看来大家是打算集结众人之力,一气呵成地把他这个老仇人干掉了? 很好。 孟珩勾起唇角笑了笑,表情淡然,他甚至悠然地盘腿坐在了地上。 画皮精嘴里发出一声嘶吼,似是被孟珩的举动激怒,两只血红的眼珠更缠满了诡异的煞气,白骨森森的手指也蓄势待发,仿佛随时都能冲过来把孟珩撕成碎片。 围在他左侧方的荷花精、围在他右侧的狐妖,还有背后的几只妖怪也都嘶吼着,摆出一副虎视眈眈的姿势。 眼下的情景对他很是不利,众妖成包围分散之势,他视线所及的只有面前的三个妖怪。 这种形势下,想要迅速而准确地对众妖用眼神施之以催眠术,可能性微乎其微。 然而越是有挑战性的场面,他就越从心底深处感到一种蠢蠢欲动的兴奋。 少年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眼睛亮得惊人。那双眼眸里的光彩仿佛把明月星辰的光辉都收拢其中,使他那张平庸的面庞仿佛也褪下了粗糙的伪装,变得异常夺目耀眼。 孟珩从袖子里掏出一支短笛,修长的手指在上面暗自摩挲。 这是他自穿越过来就准备好的,用湘妃竹精细制作的一支短笛,音域宽广,尾音嘹亮,作为可携式催眠曲的演奏乐器,刚刚好。 他轻轻地扫了一眼面前神色各异的诸位异类,淡笑一声,将竹笛举到唇边。 形状优美的薄唇微抿,白皙修长的手指优雅地覆在音孔上,飘渺悠扬的曲调洋洋洒洒,登时飘散在这广阔的天地间,转瞬之中便攫取住了所有人的注意。 众妖的脸色莫不是一变。 这曲子虽壮阔悠扬,沉郁悦耳,然而细听之下,却感到一股莫名的阴沉力量席捲而来,铺天盖地,宛如一只粗壮的手,紧紧地扼住了他们的咽喉。那只手的力道如此之大,大到甚至于将他们所有的意识都狠狠地拽了过去,拖入一个水流湍急、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有妖怪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 画皮精是这众妖里修为最强大的,她极力顶住这乐声的冲击,将自己浑身灵力集中与爪上,目眦尽裂地朝席地而坐的少年奋力一击。 孟珩眯了眯眼。 不得不承认,有生物能从这乐曲下获得一喘之息这个事实,还是让他有些不快。 他剑眉斜挑,手上指法一变,那本来悠扬嘹亮的乐曲蓦然音调一转,突然变得诡谲悲凉,仿佛有滚滚怒涛和无边阴云在天际变换交织,震人心魄。 画皮精惨叫一声,那离孟珩仅一寸之隔的利爪突地僵在原地,既而勐地缩回,紧紧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哀嚎不止。 其余的妖怪也都鬼哭狼嚎,哀天叫地。 第13章 妖怪队伍 孟珩的眼眸愉悦地眯了起来。 这支贝特鲁的《镇魂曲》是自己在集体催眠中最喜欢用的曲子,前半部分辽阔悲壮,后半部分压抑诡谲,就像是恶魔的手一样,能够轻而易举地勾出听者埋在心底的阴暗面。 然后藉由这滔天释放的阴暗面,让听者就此沉沦,一醉不醒,任自己摆布。 他曾经对着自己桌前的盆栽用钢琴弹奏这首曲子,一曲终了,本来绿油油的兰糙生机全无,凋敝不堪。 这首曲子从来没有出过错。 只是有一点没想到,妖怪这种生物比人类和兰糙面对《镇魂曲》时的反应更为激烈,似乎也更为痛苦。 大概跟体质有关?孟珩无聊地想。 他放下竹笛,站起身,负着手从这些妖精面前走过。 这些刚刚还凶神恶煞的妖怪们此时已经气焰全无,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一般,目光呆滞、身体僵硬地矗在原地,或蹲或倒,或仰或趴,了无生气。 即便孟珩从他们身边走过,也全无反应。 孟珩笑了笑,唇边挑起的弧度优雅而邪恶:“你们说,接下来我该如何处置你们才好,嗯?” 少年停在画皮精的面前,挺直着背嵴而立,身材颀长的他看起来就像是这群妖精的王者,神情淡然中透着一抹倨傲。 彼时月已高挂,风声渐止,如水月华洒下一地皎皎银光。 ——— 孟珩双手捧着一卷油纸,往前递了递,淡然一笑道:“大人,兇手就在此了。” 陈平看着神情淡然的少年,心里的滋味颇为复杂,说不上是担忧之后的喜悦,还是略夹杂着些疑惑的惊讶。 然而眼下却不是细细追问的时机,他接过孟珩手上的油纸,退了几步,递给坐于高堂之上的府尹大人。 府尹大人也是面带疑惑地接过,然后将那油纸缓缓地打开,目光触及之后,却是当场吓呆到原地。 陈平一见,也忍不住抬眼去瞧,这一瞧却是比府尹大人的反应更大,他勐地后退了几步,指着那油纸口不成声地道:“这、这是……” 却见那油纸里包着的,不是别的,正是那画皮精褪下的妖艷人皮,此时却是皱巴巴的,甚是可怖。 “孟、孟小弟,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府尹大人勉强压下心内的惊惧,强装镇定地问道,不过他话刚问出口,脑内却骤然闪过一道猜测,顿时将心下的忐忑畏惧都抛诸于脑后,忙补了一句:“难道是……那个东西?” 他之前就这桩悬案与陈平讨论过,两人都认为此案之离奇不外乎那两种情况,而现在看来……却是第二种更为匪夷所思的情况了。 “正是。”孟珩微微点头:“此妖名为画皮精,原型乃是长着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骨精,专以妖艷人皮为伪装,扮作人间美貌少女迷惑人类男子,一旦得手,便凶相毕露,贪慾横生,挖取人类男子的心肺而食,手段极端残忍。” “原来如此。”府尹大人听得心惊肉跳,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油纸上的画皮,脸色变得凝重。 “那孟小弟是如何发现她的?可捉住她没有?可被她所伤没有?”府尹大人復又追问道。 “昨日晚间我与陈平兄一起到狱中察看囚犯,忽感到妖气大盛,便追随而去,于京郊野外追上此妖,且一併发现了此妖洞府内残留的男子心肺等铁证。”孟珩不慌不忙、面色平淡地答道:“只是……此妖修为甚高,我也只能将其赶出京城,叫她发誓从此后再不害人罢了。” 孟珩说道这儿,声音里不见一丝波澜。 府尹大人听到未能捉住此妖,脸上不由得有些失望,再一想到有物证,又面上一喜,道:“哦?那洞府在哪里?孟小弟可还记得?” 有物证再加上手上这张人皮就可以结案了,那妖跑了……也就跑了,总不能像人一样抓回来,万一压不住她再叫她伤了人反倒更加糟糕。 他倒是丝毫没怀疑这单薄的少年能与那妖对抗一二,毕竟少年名扬在外,又展示过自己那高妙本领,想来有一些伏魔收妖的本事,也是不在话下。 孟珩道:“那洞离此地并不远,大人只须派一些人手随我一齐前往便是。” “好好,本官这就叫陈平领着手下人同你一齐去。”府尹大人拍案决定道。 ——— 其实有时候,案情的了结并不执着于作案手法、作案动机之类的细节,普通民众更加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够承载他们愤怒情绪的罪魁祸首。 它就像一个缺口,将滔滔不绝的怨恨与悲伤都发泄出去,以此来维持社会的正常运转。 顺天府将这件悬案的结果公布出去后,被那画皮精所害男子的家属们都异常愤怒地沖向画皮精的洞府,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残骸遗肢收起来埋葬,然后便一把火愤而烧掉了画皮精的洞穴。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这件事才在众人的视野中渐渐淡去。 京城西郊翠微林苑之内。 孟珩负着手在这些站成一排的大小妖精们面前走过。 没错,眼下这些站在少年面前的妖精们,正是一月前还凶神恶煞、张牙舞爪地想要吃人的勐兽恶鬼。 而现在,他们全都老老实实地听从孟珩的吩咐,排成一队,低眉顺眼,一动不敢动。 这就是催眠的力量。 孟珩扫视着这些颇有点垂头丧气的妖精们,心情愉悦。 先是经由《镇魂曲》一曲洗魂,把这些妖精们的大脑狠狠地洗刷一遍,震得他们手足无措、忘乎所以,根本想不起来要吃人的目的,再通过声音的诱导、眼神的暗示和巩固性的谈话,逐次加深催眠效果。 待到他们回过神之际,就已经太晚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已经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他甚至给他们每只妖都排了编号,从001到016,足可凑成一支妖怪队伍。 那只画皮精也在其中。 是的,孟珩考虑一番后做出的打算便是把那画皮精驯服在手下,而非交给官府。 在这个时空待这么久了,妖魔鬼怪他见了不少,可能与之抗衡的降妖师、道士却是很少见,若把那画皮精交给官府,他相信并没有什么人能够稳妥地制服住她。 况且,对妖精赶尽杀绝并不是个万全之策。 第12页 本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这茫茫天地间,无论是人还是妖,都无非是这食物链上的一环而已,人食肉,妖食人,因果轮迴,天道如是。 而孟珩,从不想扮演什么人类的卫道者的角色。他之所以将这些妖收服,只不过是因为他能够收服,如此而已。 孟珩于妖精们面前站定,悠然淡笑道:“现在,我要你们把五日内的起居饮食都报告给我听一遍,001号,从你开始。” 001号,正是那个画皮精。 此时她已老老实实地收敛起自己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变幻成一副乖巧少女的样子。听到孟珩点名,忙收起自己刚刚忍不住露出的利爪,颇有些不甘却仍不得不答道:“放心吧,孟公子,孟大爷,奴家最近五天可都是连一丝丝的肉腥都没碰呢,可馋死我了!” 画皮精说这话时,也不忘一副娇嗔软媚的姿态,甚是勾人。 孟珩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果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002号,你说。” 002号是那赵员外家池塘里的荷花精,却是个高挑青年的模样,被孟珩唤道,抬起头不疾不徐地道:“五天之内,日日饮荷塘水为生,并未食肉。” “很好,003号,你呢。”孟珩接着道。 “我也没吃肉,只吃、吃后山的野糙。”兔子精003号忙道。 “不吃肉我吃什么都没兴趣了,天天就舔自己的爪子了……”有气无力的蜈蚣精012号道。 孟珩点了点头:“不错,对于这种保护生态、节省粮食的行为,大家要踊跃学习。下一个。” 众妖又惊又怨地睇了一眼蜘蛛精,却没人敢对孟珩有什么怨言。 “我已经改邪归正,这几日只学着人家做饭下厨,并无食肉。”少年模样的狸妖013号语气淡然地说道,只是话刚落下,他的眼睑却极快地眨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垂下,半遮住眼眸。 视线一直追随着这些妖精的孟珩眯了眯眼。 013号虽语气平静毫无破绽,可唇部线条却略显僵硬,说话时口型很小,几无大的开合。 孟珩笑了笑:“说实话。” 狸妖一愣,却极快地恢復了镇定,他又用平静的语气将刚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孟珩嘴角边的微笑逐渐扩大,他眯着眼打量了一遍这些妖精,轻声道:“看来相处这么多天下来,某些人似乎却对在下还有少许误解。” 第14章 蹲起运动 这句话撂下,妖怪们却一时都没明白,面面相觑地怔在那里。 唯有013号狸妖眼里闪过一道不明的神态。 “我再问你一遍,说实话。”孟珩嘴角微挑,眼睛里却不见了笑意。 狸妖的手悄悄握成了拳。 这么多天以来他已经受够了,每日被这人逼着上山食糙不说,还被禁止使用灵力,用脚力从城东头跑到城西头,再从城南跳到城北,说是什么“跑步锻鍊”,其实就是变相折磨他们,以泄私愤。 他们这些妖何时受过这等磋磨? 他实在无法忍受,发疯般地想念人肉的滋味,便背着少年跑到那背街暗巷,杀死了一个无人管的乞儿,饕餮一顿。 可眼下既然被发现了,他就只能…… 狸妖抬眸飞快地看了眼面前笑眯眯的少年,暗自攥紧了埋在袖子里的双拳,眼角划过一抹孤注一掷的狠意。 “这就是实话。”他乖顺地说道,然而话到此却停顿了一下,语气突变,那埋在袖子里的双拳勐地变成利爪,向少年袭去。 “受死吧!”狸妖从牙fèng里挤出这句话,双眼不由自主地怒瞪着少年。 孟珩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笑脸。可那眼神里的温和却转瞬间消失不见。 漫天的阴翳和翻滚的波涛瀰漫上来,本来澄澈干净的双眸仿佛拉开了一个望不到底的深渊,一下子把对方紧紧地拉下去。 不过片刻,狸妖已经呆若木鸡,毫无抵抗之力。 然而孟珩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就在刚刚施术的一瞬间,他又感到那股熟悉的极寒异痛袭来,而且这回却伴随着那隐隐滋生的温暖气息,可这两股气息的交缠却使得那痛感更强烈了几倍,让他不得不拼尽自己所有的意志来抵抗它。 孟珩狠狠地咬住了牙关,握成拳的手心中指甲掐进肉里。 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动了动唇,轻轻吐出两个字:“蹲下。” 狸妖不由自主地听从了少年的指示。 “站起。”孟珩继续道。 狸妖听话地直起了身子。 “好,很好。”孟珩笑了笑,道:“蹲下——站起——蹲下——站起……如此反覆,没有我的命令可不许停哦。” 本来还剑拔弩张的狸妖经由少年几句话,竟像个玩偶似的,机械地重复着蹲下站起再蹲下再站起的运动。 在场的诸位无不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孟珩双手环胸站在这群妖的中间,沉声道:“如你们所见,这个新的运动形式叫做‘蹲起’,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我不介意你们跟他一起做。” 妖精们齐刷刷地摇头。 “既是如此,希望诸位都以此为戒……”孟珩还想说些什么,然那股剧痛又勐地铺天盖地袭来,只觉心中似有千万蚂蚁在嗫咬一般,使他不得不停了下来。 少年闭了闭眼,既而轻声道:“都各自散去吧。” 妖精们庆幸地一闹而散。 孟珩的脸色愈发苍白,额头上不知何时冒了一层冷汗。 他在原地呆了许久,可愈发觉得晕天眩地,力不可支,终于倒在地上,四肢不由自主地蜷缩在一起。 却在倒地的一瞬,身体不经意间碰倒了一旁的青瓷花瓶,花瓶摔得粉碎,尖利的碎瓷片划破了少年白皙的手掌,鲜血汩汩而出。 就在这一瞬间,少年像是闻到了什么美味的东西一般,眼睛里迸发出狂热的慾念。 ——— 孟珩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他的情绪鲜少有如此起伏,然而之前的情景确实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他刚刚,喝了自己的血。 本以为会是令他作呕的感受,没想到却竟然如同琼浆玉液一般,险些令他情绪失控。 甚至,随着这股血液的流入,体内翻滚不止的异痛竟也渐渐消逝,与此同时,身体也变得格外轻快。 想到此,孟珩的神色更加凝重。 虽然他早已察觉原主的体质似有异常,可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嗜血,而且是嗜自己的血。 他曾经面对过血腥,可从来没有如此的慾念,不过结合刚才的情景,却是可以推测为两种情况。 一则,他只有在身体异痛袭来时才会有嗜血的冲动;二则,只有他自己的血才能勾起他嗜血的冲动。 孟珩的脸上拧出一个阴沉的微笑。 他是一个催眠师,见过种种常人无法见到的怪像。诸如有些人认为自己是误留在地球上的外星人,总会在自己身上做一些奇怪的实验;有些人认为自己体质与常人不同,常会抽取自己的血液研究…… 那是常人无法理解的精神地狱。 他倒是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踏足其中的一天。 孟珩的嘴角玩味地挑起。 如果面前是地狱,他便要与那地狱的业火一较高下;如果面前只是浅勾,他便只需不屑地踏过,如是而已。 他从榻上坐起身,抖了抖略有些褶皱的衣袖,踏过沾满了血迹的碎瓷,走出门外。 ——— 上次的意外就像是小插曲一般无声无息地从流水一般的日子里晃过,似乎不留痕迹。 孟珩看着手上的名帖,皱了皱眉。 顺天府刑狱司陈平。 这已经是陈平连续第四日给他递名帖了,再推脱的话,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算算日子,名帖上写的家宴日期好像就是在今日。 “小罗,备马车来。”他对面前等候吩咐的罗云道。罗云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跑走了,看样子颇有几分高兴。 陈平是要邀他去给顺天府府尹大人祝寿。 顺天府府尹这种级别的高官自是不可能亲自写邀请函邀请一个江湖人士去参加他的寿辰家宴的,因而便叫陈平以他自己的名义邀请孟珩。 对于这一点上层人物的心理,孟珩还是能看透的。 然而就算这样,他对这些应酬交际也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在催眠这个领域,他向来凭藉的是自己的实力,过去是这样,以后也更会如此。 不过至于陈平本人,他对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知遇之恩的,这个人情,孟珩记得,因此也不能太过拂了他的面子。 如此想着,孟珩起身去了被他当做研究室的东厢房。 此时正是上午,阳光堪堪从东边照过来,甫一推开房门,便有芬芳而温暖的气息扑鼻而来。 东厢房里培植着各种各样由妖精们上山采来的药糙。除了现今已经栽了连片的石菖蒲外,还有首乌藤、秋茯苓等等,其中有一些糙药,他命妖精们施以灵力萃取精华,裹以糯米,做成了胶囊,功效可事半功倍。 他从一旁柜子里取出一个精緻的小木盒,捡了一些能安神解乏、集中精力的胶囊置于木盒之内,想了想,又寻出一个平日里闲来无事时做的香囊,放入袖口之内,这才关门离去。 后又回寝房换了身稍显正式的衣裳,便唤上罗云,乘着马车出门而去。 没成想半道上便遇见了往翠微林苑赶的陈平。 青年在外面勒马惊唿:“哟,这不是小罗么!”既而惊喜问道:“我就知道孟小弟一定会来!小罗,孟大夫在里面吧?” 却不待驾车的罗云回答,就闻马车里传出一道清越好听、不疾不徐的声音来:“承蒙陈平兄邀请,小弟不敢不来。” 陈平不由得哈哈大笑。 少年总是这样,自他在街头认识他那天起,就总一副不急不缓云淡风轻的样子,审案时这样,情况有异时这样,拒绝人时这样,现在也这样。 话说得倒是严丝合fèng,恭谦谨慎得很,可如果没有那语气里那叫人恨得牙痒痒的无谓态度,这话却会可信得多。 陈平一把掀开马车帘,跳了进去,待稳住身形,看向少年时却是一愣。 马车帘子被捲起,外面的阳光照进来,洒了少年满身。 少年身着一袭水蓝色锦缎衣袍,衬得那本就有些苍白的脸庞异常白皙,一头乌髮被高高地绾起,束以月白色的和田玉玉冠,更为少年平添了几分温润恬静。 陈平鲜少见少年这样穿着,他眨巴了几下眼,哈哈一笑,轻拍上少年的肩膀,嬉笑道:“果然人靠衣裳马靠鞍啊,孟小弟你这么一打扮,可比平时俊多了!” 孟珩斜睨了青年一眼,不着痕迹地躲过肩上的手,淡淡道:“为府尹大人祝寿,总不能失了礼数。” “嗯,对对。”陈平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目光乱窜之下瞥到了孟珩身侧放着的精緻木盒,眼睛一亮,忙问道:“孟小弟,这是何物?可是给府尹大人备的贺礼?” 第13页 第15章 胶囊 “嗯,只是一些薄礼而已。”孟珩道,他从袖中掏出那个香囊,递给陈平:“这是小弟闲来无事时做的小玩意儿,夜间睡眠时放在枕侧可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哦?这是给我的?”陈平一喜,忙伸手接过,只见那香囊做得虽不甚精緻,与铺子里卖的相去甚远,然而放在鼻尖嗅闻,却果有一阵沁人心脾的药香袭来,只闻一下,便觉得神清气慡,浑身上下都自在了许多,便连忙道谢:“孟小弟有心了,这孟大夫亲手制的香囊果然是与众不同啊。” 孟珩抿唇淡淡一笑,没再说话,他微阖上眼睑,靠在靠垫上闭目养神。 陈平见此也不再说话,只吩咐外面的罗云牵好了马,驾稳了车,便也同坐车内闭目休息。 顺天府府尹李大人的府邸离翠微林苑颇有些距离,马车驶入京城中心一处繁华地段又走了些许时刻,才抵达李大人府邸。 孟珩与陈平跳下车来往内看去。 红门朱瓦,画栋雕梁,果然是高门大户的风范。 两人在小厮的引领下登门而入,只见一路张灯结彩,热闹而不失秩序,喜庆而不失庄重,确是官家之风。 两人径直来到后花园的设宴处,便见李大人正被众人众星拱月地围在中间,满脸喜色地与诸人寒暄交谈,周围祝寿之人也都是锦衣华服、玉冠博带,你来我往,交谈甚欢。 孟珩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一眼望过去,有几人他认识,曾经到翠微林苑求过诊,也有几人是自己亲自上门出诊的,现下看来都神采奕奕。 此时李大人似注意到了两人,视线往这边看过来,那几位和孟珩有过来往的也纷纷转过视线,见是孟珩,都面上一愣,又不由得一喜,彼此之间对着少年兴致盎然地谈论着什么。 陈平见此,忙拉着少年便往李大人面前凑,将自己准备的一幅古玩字画作为寿礼呈上,而后还不忘推少年一把,嬉笑道:“大人,下官可是好不容易才把孟大夫给您请来,您可要好好盘问他一遭才是。” 身着便服的中年男子哈哈大笑,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道:“孟小弟悠游自在,不受拘束,当然不是我等俗人可以约束的,能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语罢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忙回身向众人介绍道:“诸位,这就是我跟你们提的孟大夫,不仅能洞察人心,医天下人所不能医之心疾,更有立断真伪、明辨忠jian的奇门遁甲之术,可谓是真正的青年才俊啊!” “哦?果真如此?”众人听了这话,都颇有些兴致,禁不住拿眼打量着孟珩,却见少年虽身形颀长挺拔,衣着得体,可却相貌平平,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目光里不禁更是充满了好奇和怀疑。 “哈哈,李大人的话我等可以作证。”几位见识过孟珩手段的忙接道:“只不过,我虽知孟大夫可以医心疾,却不知竟也有奇门遁甲之术,孟大夫,你藏得颇深啊!” “是啊是啊,这可不太公平,孟大夫,既然今天你的绝技叫这李大人捅破了,你就露一手好给我们开开眼嘛。”其他人一听更是来劲,纷纷起闹道。 毕竟奇门遁甲这种东西从来都只听江湖术士忽悠过,却从没见过真的,这回既是府尹大人都称赞了的,那必不会有假。 这么一想,这些个高官贵族们,都纷纷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少年。 然而却也有几人始终冷眼旁观,本就对孟珩这种邪门歪道不屑一顾,这会儿见众人竟都捧着少年,心下更是鄙夷。 “不过是江湖术士。”有人出声冷冷地道。 气氛瞬间僵硬了一下。众人的脸色也都有些难看。 李大人拧了拧眉头,却也不好说什么。 孟珩的眉心也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作为一个催眠师,他最不喜欢古人的一点就是,他们总把催眠术误认为是具有唯心主义性质的术数之学。 这让他一个来自现代社会的唯物主义好青年总感到很……滑稽和愚蠢。 更何况,他的催眠术向来是论时辰收费的,何时沦为众人的观看物了? 他淡淡地抿唇笑了笑,对他们的期待或是嘲讽并不作回应,只向李大人拱了拱手以示歉意,不卑不亢地道:“小弟前些日子确有些身体不适,是以推脱再三,还望李大人见谅,为聊表歉意,小弟特备了一份薄礼,也算是为大人祝寿。” 语毕,孟珩把手上的精緻木盒呈了上去。 众人的注意力瞬间被这木盒吸引,把刚才的尴尬抛诸脑后。 李大人颇有些好奇地接过木盒,大家的目光也都追过去,心下都不禁猜测着,这么一个能人异士到底能送什么宝贝。 却见木盒被缓缓打开,里面并非什么能辟邪驱魔的如意棒、桃木剑,也不是什么亮光闪闪的金丹妙药,却是一粒一粒形状甚为怪异、仅有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东西。 说它是药丸吧,可它的外面似乎裹着一层硬硬的、半透明的米白色材质,能吃吗? 说它是什么驱邪用的玩意儿吧,这么小又能有多大用? 李大人也是一愣,他小心翼翼地从盒子里拈起一粒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半晌之后也无甚结论,只得怏怏地放下,问道:“孟小弟,可否为我讲讲,这究竟是何物?李某孤陋寡闻,着实没见过。” 孟珩略一点头,简而言之:“胶囊。” 见众人齐齐愣住,不得不继续解释道:“此物有稳定心神、安眠解困、消除疲劳之用,乃糙药萃取精华之后,裹之以糯米为壳制作而成,以水就之服用,可药效大增,事半功倍。” “哦——”众人齐齐惊嘆道。 原来还是药丸啊,而且是孟大夫独家制作的,做法服法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啧啧,一定非常管用。 众人联想到少年一贯的手段,不禁更对这“胶囊”艷羡不已。 李大人也是一脸惊喜,忙把木盒收到一边,叫下人拿去放好,喜不自禁地对少年道:“难得孟小弟有心了!一路远途,还请快快就坐。”言辞间更添了几分热络。 孟珩扯了扯嘴角,道几声“无碍”,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挪腾到角落里的几案边坐下,悠闲地给自己斟了杯茶。 然而隐约之中,他却总感觉有一道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来,让他十分不适。 他皱了皱眉,端起茶杯举至唇边,轻轻啜饮一口。 ——— 宴会直至晌午才正式开始。众人于两侧矮几旁各自就坐,李大人先站起寒暄了几句,又豪饮一杯先干为敬,赢得一片叫好声,诸人也都放开了,各饮一杯作为回敬。 孟珩却是悄然放下了酒杯,斟了一杯清茶,以茶代酒。 他身侧的陈平注意到了少年的举动,凑过来嬉笑道:“怎么?孟小弟居然不喝李大人的敬酒?小心我偷偷告诉李大人去。” 孟珩斜睨他一眼,淡淡道:“我从不喝酒。” “哦?这倒是奇了!”陈平打量了少年几眼,见少年神色平淡不像在诓他,便打趣道:“我道孟小弟是个无所不能的,却原来喝不得酒啊,哈哈,看来果然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就特别能饮酒。” 说罢,语气里还颇有几分得意。 孟珩好笑地摇了摇头,自顾又斟了杯茶,并不理他。 他不是喝不得酒,而是从不喝酒。或者说,一切有损于神经系统、有碍于神志清醒的东西,他都会远离。 而酒精,恰恰是最能麻痹人的神智,摧毁人的神经的东西。 况且,喝了酒之后的那种意识漂浮、昏昏沉沉的感觉,他很不喜欢。 他需要保持意识的绝对清醒,无论何时。 恰在此刻,有一道声音插进来,打断了孟珩的思索。 “孟大夫,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来人声音里饱含着笑意,手上还端着满满一杯酒:“上次的事儿还没好好谢你,这回我先敬你一杯!”说罢,便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孟珩抬眸看去,原来是自己诊治过的刑部员外郎崔大人,便也扯出一个笑脸,与他寒暄了几句。 却见此人还不走,放下酒杯表情颇有些不自在,半遮半掩、吞吞吐吐了半晌,才道:“孟、孟大夫,你的医术实是高明,上次经你诊治过后,我就再没犯过那毛病,只不过……”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道:“只不过我这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不知可否……也给我几粒胶……哦对,胶囊!” 孟珩挑了挑眉,视线在这崔大人脸上盘旋了片刻。只见他面色红润,眼神清明,精神饱满,可知那癔症已经是完全好了。 症状已消,却还来要药,只能说是贪慾作祟。 不过么…… 孟珩薄唇一勾,笑道:“崔大人想要胶囊,自是没问题,只不过这胶囊作为专门给李大人准备的寿礼,制作过程颇费了一番周折,恐怕短期内是不好再做成的。” “这……”崔大人为难了,可一听到那胶囊果真是孟珩费尽心思制成,心里却是更想要了。 “不急不急,孟大夫慢慢制作便可,我等着便是,等着便是。”踌躇了一会儿,崔大人只好如此说道。 孟珩嘴角边笑意更盛:“不过若要想快速制成,也不是没有办法。” 第16章 给我算一卦吧 “哦?什么办法?”不待孟珩说完,旁边一直注意着两人对话的户部主事高大人忙凑过来问道。 孟珩淡淡瞥他一眼。此人也与他有过交集,他曾经上门为其独子看过诊。 他悠悠地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才不疾不徐地道:“若要想快速制成,就需要加派人手,投之以财力,不仅要大量採买药材,更要僱人将糙药精心研磨,方能制成胶囊。因此……” 说到这儿,孟珩住了嘴,别有意味地看了他们一眼。 “需要多少财力,孟大夫尽管说便是”又有一人凑过来,却是户部员外郎钱大人。 孟珩淡淡一笑:“不多。此胶囊乃明码标价,十两银子一粒。诸位若要仅作安神助眠之用,每天就热水服三次,每次三粒,连服一个疗程七日,便有明显功效;若要稳定心神,消乏解忧,每次五粒,一日三次,连服一月,便可成效显着;而若要永葆活力,强身健体,自是长期服用为佳。” 这一番话少年说得不缓不急,慢条斯理,足以使他们每个人都听明白。 那几人的眼睛都亮了,纷纷表示这就叫人回府取银票来,先预定个一二百粒。 陈平在旁边也是看得一愣一愣的,待那几人都与孟珩约定好之后,心满意足地走了,才问道:“孟小弟,那胶囊果真有如此奇效?也给我来几十粒呗,我这成天在衙门里跑上跑下的,不累死也要折腾出毛病来了。” “好啊,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便是。”孟珩利索地答道,语毕笑眯眯地看向青年。 第14页 青年一时语塞,刚想说什么便见又一人走过来。 此人却是颇有些面色不善,端着杯酒站到孟珩面前却连话也不说,只用两只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少年。 孟珩敛眉不语,只轻笑一声,任他打量,一边还悠闲地拿起桌案上一枚葡萄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你就是那个江湖术士?”那人见孟珩半天没反应,有些不耐,忍不住出声道。 孟珩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作声。 此人眼球充血,两腮淡红,已是醉态,根本不值得搭理。 “喂,你这小子倒是说话啊,自以为了不起还是怎地?”那人又呛声道:“我敬你酒呢,你别给脸不要脸啊,不过是一个江湖术士!” 陈平有些听不下去,站起身欲将其赶走,却被少年一把拦住。 他有些不解地看过去,却见少年嘴角边挑起一个浅淡的微笑,表情还是那副不怒不喜的样子,便有些放下心来,回身坐定,托着腮打算看一场热闹。 此时已经有其他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朝这里张望过来。 那人一见,更来了劲头,撂下酒杯,双手“啪”地一声支在孟珩身前的几案上,俯着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年。 却冷不丁望进两汪极深极黑的潭水中,幽暗深邃,看不到底。 青年一愣,眨巴了两下眼,吞咽了下口水,继续道:“我最烦你们这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了!趁着本公子脾气尚佳,赶紧给我滚!” 此人说话间满嘴酒气,着实难闻。 孟珩闭了闭眼,他亦撑着几案站起身来,直视着这人。 李大人此时也被这边的动静惊动,心道了声不妙,忙准备绕过众人走过来劝解。 却见少年只语气淡然地道:“看来这位公子确实是家事不顺,积怨已久,只是却不该跑到李大人的寿宴上借酒浇愁。” 那人怔了怔,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旋即皱了皱眉头,沉着一张脸看着孟珩。 孟珩笑:“哦,原来阁下是家中的庶子,并不招人待见,我猜大概是备受冷落那种?既是这样,以酒解忧倒也有情可原。” “你怎么知道?”那人心下一跳,静默许久,紧盯着孟珩的眼睛追问道。 “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阁下因为仕途不顺不仅遭主母嫌恶,更兼父亲厌弃,境况着实惨澹,令人同情。”孟珩继续慢悠悠地说道,语罢还嘆了口气:“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那人看向孟珩的眼神愈发凌厉,他紧皱着眉头问道。 “难怪阁下对孟某如此痛恨,想必是看到一个‘江湖术士’都能在此畅行无阻,联想自身境遇,更觉苦闷无助了吧。”孟珩嗓音清越,此刻刻意压低了声音,更觉温润舒缓,叫人听了也不由得跟着少年的思绪走。 周围人一片咂舌,看向那人的眼神都变了。 ——唉,想不到这韦公子表面光鲜亮丽,家世却如此不堪啊…… 更有人对少年添了十分敬佩。 ——看来这孟大夫果然名不虚传,真有奇门遁甲之术!这才一盏茶功夫,我瞧都没瞧到孟大夫是怎么算的,就已经把这韦公子的底儿看得透透的了…… 一时之间众人都在对这两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被唤作韦公子的那人脸色愈发难看,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一般,一张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之下,他怒喝一声,抬起手就向孟珩身上抓去。 似是要把这个单薄瘦削的少年提起。 一直注视着两人的陈平暗道一声不好,起身便要拦住那人。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事情却又发生了逆转。 陈平愣了愣神,眨巴了两下眼睛,有些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蓦然之间,他突然觉得这一幕很有些熟悉。 只见韦公子的手突然无力地滑落在身侧,眼神也不再是充满着怒火,相反却被一种平和的沉静所代替。 与此同时,少年轻缓悦耳的声音也如流水一般淌过:“身为庶子,并非你个人过错,不要因此而自怨自艾,更不要因此而迁怒他人。” 听到此言,韦公子的瞳孔微不可见地缩了缩,嘴唇有意无意地蠕动了几下。 似是心内有所触动。 孟珩扬了扬嘴角,道:“好了,你喝醉了,自可下去休息,切勿再惹是生非。” 话落,只见那青年竟异常乖顺地听从了少年的话,脚步有些踉跄地转身而去,逐渐退出了众人的视线。 在场诸位看向孟珩的眼神已经由敬佩升级为崇拜了。 ——— “孟小弟,没想到席间会发生那样的事,幸好你度量大,非但不恼,反而温言劝解了几句,倒化解了一场冲突。”府尹大人看着前来告辞的少年,不由得称赞道。 少年的所作所为他与诸人都看得清楚,面对韦公子那般羞辱,竟还能做到宠辱不惊、进退有度,实在令人敬佩。 更何况少年本来身负绝学,此类人多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可少年的行为举止倒叫人刮目相看。 看来以后必成大器。 府尹大人这么想着,看向孟珩的眼神愈发殷切慈祥了起来。 孟珩无可无不可地挑了挑嘴角,与府尹大人谦让客套了两句,便告辞离去。 陈平见此,也忙与自己的上司告别,追随着少年的脚步而去。 出了门,见罗云已经驾好了马车,便忙打马向前,拦住少年去路,隔着车帘问道:“孟小弟,你这便回府了?” 里面传出一声淡淡的“嗯”,便没了下文,更惹得陈平心里猫抓似地。 席间他离少年最近,将少年的动作也看得个清清楚楚,那韦公子自找上门来挑衅起,只不过半盏茶时间,少年也是动都没动,到底怎么就将韦公子的底细摸得那么清楚了呢? 还有,韦公子当时怒火都快爆出来了,怎么就突然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不唧唧的? 少年审案时也是这样,总能三两句话功夫便叫那棍棒都撬不开嘴的地痞无赖招了个干干净净。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他实在太想知道箇中奥妙了! 陈平没再犹豫,他一个旋身跳上孟珩的马车,掀帘进去,道:“孟小弟,你不能走!” 孟珩懒懒地抬眼看他,等着他的下文。 “呃……”被少年清亮而又带着几丝倦怠的眼眸这么一望,陈平堵在嗓子里的话倒是问不出口了,他吭哧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你得给我算一卦才行!” 孟珩无趣地收回目光,继续闭目休息。 “哎?孟小弟你不能这样,都给别人算了却不给自家兄弟算,是怎么个意思?”陈平一屁股坐到少年身边,开始软磨硬泡:“我今儿才知道你不仅会审案,还真有奇门遁甲之术,给我算一卦吧,就算一卦!” 孟珩被他缠得烦了,不耐开口:“就算一卦?” “嗯嗯!”陈平一见有门儿,忙喜不自禁地点头道。 少年勾唇一笑,眼底划过一丝狡黠,他故作深沉地沉吟半晌,而后才道:“陈平兄今年可是二十有五,属龙?” “对对!你怎么知道?”陈平又惊又喜地问道,问完立即哎呦一声,拍了把脑门:“哎我真是多此一问,孟小弟自然是掐算出来的!” 少年笑而不语,停顿了半晌后忽然敛了笑意,神色间变得无比严肃,唬得青年一愣,忙紧张地盯着少年,屏息凝神。 “陈平兄,你三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孟珩一板一眼地说道,目光极其认真,脸色极其沉重。 青年瞬间被吓出一身冷汗,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孟珩的肩膀! “孟小弟,可、可有破解之法?”他心慌意乱地问道。 孟珩在他热切的目光下缓缓地摇了摇头,皱着眉心道:“别无他法,不过若你诚意向善,修心静气,或可躲过此劫。” “原来如此。”青年愣愣地看了孟珩半晌,而后吞咽了下口水,双手无力地滑落下来,闷闷地道:“多谢孟小弟提醒,那我这便走了。” 语罢,又自言自语唉声嘆气地道:“早知近日有此一劫,就不该出来参加府尹大人的寿礼,平添了几分风险,哎!” 他说着,掀帘而去,然尚未待车帘落下,便听得一声惊天惨叫! 孟珩挑了挑眉,往车外探看。却见是青年失魂落魄之下一脚踏空,冷不防跌到地上,此刻正捂着脚踝惨叫不止。 便叫还边惊恐地呢喃着:“血、血光之灾……” 孟珩不由得扬眉大笑,他钻回车内,待笑够了,方叫罗云驾着马车绝尘而去。 第17章 身为一个正直的催眠师 熹微的晨光透过暮霭,淡淡洒在京郊静谧的小道上。 小道的尽头,在一处幽静雅致的宅院前,却是熙熙攘攘,颇有些吵闹,人群之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却见这群人排成几列纵队形状,人群中也是各色人等都有,既有那头髮花白的老者,还有那已作他人妇的女子,更多的则是半大不小的作小厮打扮的少年。 也不知这行人在这翠微林苑外面等了多久,许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一些人开始骚动起来。 “哎,听说了吗?三日前在顺天府府尹大人的寿宴上,这位孟大夫可是叫那帮高官勛贵们大开眼界呢!”某位瘦高的小哥儿说道。 立即有人凑过来附和道:“听说了!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当时我家老爷亲眼看到,这孟大夫连八卦蓍糙都没用,就能把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出身家境说得头头是道,一点儿不含煳,简直天神下凡!所以我家老爷这便让我来为我家公子求上一卦,好看看啥时候能高中状元呢,哈哈。”这人说完,还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 “卜卦算什么?你是没看见更了不得的事儿呢!”那瘦高小哥儿不屑地哼了一声,后又洋洋得意地道:“当时我就随我家老爷在李大人府上呢,我都看到了,孟大夫就几句话的功夫,便让一个彪形大汉老老实实地任他拿捏,这才神奇呢!” 另一人有些听不下去了,道:“你们说得也太邪乎了,那哪里还是一个大夫的手段,我看简直是妖术差不多!”那人对前面几人的言论颇有些嗤之以鼻,发泄完了后才道:“我么,不知道别的,我家老爷就叫我来找孟大夫求药,那药叫什么来着……叫……哦对,胶囊!听说那胶囊才是个好物哩。” “切,没见识的东西,你懂什么啊。”前面几人立即反驳,几句下来,几人竟要争吵起来。 却在此时,那扇紧闭的棕红色大门突然打开,吱扭一声,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众人都不禁屏住唿吸,朝内看去。 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来,眉清目秀,身材瘦高,他立在台阶上举目四顾,来回扫视着下面的人群。 第15页 众人的目光都有些期待。 半晌,才听得那少年扬声道:“来此地问卜求卦的,求福避祸的,请于左侧跨出三步来!” 听得此言,人群中顿时熙熙攘攘一阵,不多时,便见左侧分出了大半部分人来。 罗云点了点头,对那大半部分人道:“诸位可以回去了。” 众人一愣,登时沸腾一片,吵吵嚷嚷嘈杂不堪。 只听有人怒叱道:“凭什么啊?!我们等了这么久,连孟大夫一面都没见着就叫我们回去,这怎么回事啊?!” “就是啊,看不起我们家老爷还是怎地?我告诉你,今儿个要是不给我们个交代,回头便叫我家老爷把孟珩抓进衙门里!” 底下一片附和之声。 却见罗云恍若未看到诸人愤懑之色,只平静无波地道:“我家先生向来只医人医心,从不做占卜算卦之事,诸位请回。” 语罢又看向那叫嚣得颇厉害的几人,道:“若你家老爷敢与顺天府府尹大人作对,只管随意行事便是。” 众人瞬间不敢嚣张,一个一个蓦地记起那位孟大夫原来是府尹大人的座上宾,把他送进衙门不等于送到府尹大人跟前儿了吗,这不是在打府尹大人的脸么…… 饶是自家老爷官儿再大,也不会这样自讨没趣儿。 这些人顿时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没了气焰,垂头丧气地各自散去,临了,还颇为不甘地瞥了一眼仍站在台阶上的少年。 罗云扫了眼那些人离去的背影,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联想到孟珩的交代,忙又打起精神,对着剩下的人道:“来此地求药的,有哪些?” 剩下诸人见识了刚才的情景,心下都有些忐忑,担心自己也会被赶走,白白等了这么一场,遂都犹犹豫豫的,不敢动弹。 罗云极有耐心地重复道:“来此地求药的,也请于左侧跨出三步来,我家先生有吩咐。” 众人闻此,这才略略放下心来,都磨蹭着步伐,你推我我推你地踱过去。 待众人站定,罗云方道:“诸位请按照自己所要购买的胶囊数量,各自备好银两,待会儿随我一同进去。” 说着,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与右手边最近一人,道:“这张纸上写有胶囊相应的数量对应的价格,请各位彼此传看。” 他话音一落,等着买胶囊的诸人忙都争相恐后地要来那纸张看,却也有不少不识字的,都问左问右地打听起来。 罗云转过视线,看向最后一拨眸中隐隐含着期待的人,道:“诸位可都是来向我家先生求诊的吧?” 底下人忙纷纷点头。 更有人亟不可待地问道:“小哥儿,他们都有着落了,我们这被剩下的要怎么办啊?” 罗云轻笑道:“诸位莫急,先生自有安排。” 他略清点了下剩下的人数,大概有十一二之众,心下思量了一番,便道:“我家先生看诊有个规矩,即每日只接待前五位递名帖的客人,而在这五位之中,只有一位能得我家先生亲自上门出诊,余者皆须自己前来就诊。” 众人一听这话,皆心下一凉,且不说大多数都排不到那前五位之中,大家也都是被自家老爷差遣过来邀孟大夫前去府里出诊的,眼下哪里能叫老爷亲自前来就诊? 却听少年又道:“不过此次错在我们事先未曾告知大家,因而看在大家等待已久之故,还请诸位都将自己府上的名帖交给我,我去请先生甄别判断,然后再转达各位,何人应何时来我林苑就诊,而先生又会前往哪家亲自出诊。” “哦这样好这样好!”底下人听了,这才面露喜色,纷纷称是,忙把名帖都递与少年。 罗云收好名帖,又对那拨等待买药的人道:“诸位先随我进来吧。” 然后转身抬脚迈上门槛,径直而去。 求药众人忙紧紧跟上。 然而就在此时,却有一道声音斜插进来,叫住了即将离去的罗云。 “小哥儿等等!” 罗云转回身去,看向此人。却见此人似乎并未在刚才那三拨人群之中,不由疑惑地皱了皱眉。 那人却是个看起来高挑精干的年轻男子,他走上前来,对着罗云拱了拱手道:“若我家主子既非求药,亦非求诊问卦,只想见孟大夫一见,不知可否?” ——— 孟珩此时正斜倚软塌之上,一手支腮,一手闲闲翻看一卷古书,神态颇有些认真。 他见罗云走过来,方撂下手中古籍,直起身子,道:“事情都处理完了?” “是,求卦之人已悉数离去,求药之人我已将胶囊分别装好,售与他们。求诊之人也收来了名帖,都在此处,还请先生过目。”罗云将手上的名帖整整齐齐地递与孟珩,恭敬地说道。 孟珩赞许地看了一眼少年,道:“做的不错,跟我学催眠术一事,准了。”说着,他接过名帖,视线在上面扫过,又淡淡道:“不过,你年龄尚小,心志未坚,这般年纪即尝试施术实有危险,还是从体察人心开始,慢慢来过为好。” 底下站着的少年听得此言,却早已心欢雀跃,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忙追问道:“真的吗?!”兴奋过了才蓦然想起还有一事未秉,脸上一赧,忙道:“对了先生,还有一事……” 孟珩挑了挑眉,道:“何事?” “有一人说他既非求药,也非求诊问卦,只想见先生一面,却是奇怪得很。”罗云说着,将那张名帖递过来,“这是那人递上来的名帖,不知先生可否想要一见?” 孟珩兴致缺缺地接过名帖,目光在上面轻轻扫过,却在瞥到那个名字时,稍稍凝住了视线。 肖彧。 上面一无职位,二无出身,只有这干干净净的两个字。 若说还有什么其他吸引人视线的东西,那便是这制作名帖的纸张倒是颇为精美,上面隐隐有暗金色纹路盘桓曲折。 孟珩玩味地笑了笑。 一般而言,不肯在名贴上写职位和出身的,若不是出身太低怕招人笑话,那便是出身显赫,显赫到不得不隐而不说的地步。 再看这张名帖制作如此精美华贵,上面字迹也是笔力千钧、颇有章法,绝不可能是第一种情况。 孟珩再瞥了眼那两个字,笑意更盛。 虽然这个名字并无甚特殊之处,可肖姓,恰好是当朝的国姓呢。 孟珩撂下手中名帖,对罗云道:“叫这些求诊之人,按照这名帖的先后顺序,前五位今日晌午之后来看诊,后几位隔一天再来。而至于这位肖彧么,”孟珩说到这里,别有意味地笑了笑,继续道:“你去告诉他,我可以见他。” 第18章 针锋相对 流水轻轻地敲击着翠竹,茶香裊裊氤氲了一室。轻飘飘的帷帐偶尔被风吹起,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漫长。 身着淡青色长衫的男子极有耐心地跪坐在软垫上,他的目光淡淡扫过里间的少年,停留了片刻,又轻轻收回视线,敛眉凝思。 此时,那个被称为“孟大夫”的少年正在里间倚榻而眠。 一层轻烟色的纱帐垂在前厅与里卧之间,阻挡了视线,将少年的容貌遮掩得朦朦胧胧,依稀间,只能看到少年斜卧在榻上的身影似乎纤瘦而颀长。 男子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捧起了素白的骨瓷茶碗,轻抿了一口,又淡淡地放下。 “主子,咱们都等了这么久了,这孟大夫还在睡觉,也太不识抬举了吧!”年轻的护卫看着男子静坐如钟的身影,忍不住忿忿道。 “无妨,再等一会儿。”男子道,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毕竟是我们非要见人家的。” 年轻的护卫见此,也只得压下心中的不耐,不敢多言。 一时两人无话,室内又恢復了寂静。 男子的心中却不似脸上那般平静,他的脑中不断回放着那天在李大人府上见到少年的情景,缠绕不散。 少年身上的疑点太多了。 自少年骤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开始,他就感到,少年的身上有一种令人深深为之迷惑的气息。 处在众星拱月之中却始终神情淡然,被他人挑衅侮辱却依然不怒不哀,少年的表现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仿佛一直在若有若无地打量着周遭,却没有任何与之融入的打算。 尤其是那双清亮透彻的眼眸。 前一秒还笑意盈盈,下一秒便冷若寒霜,恍若施加了某种魔力般,直叫那个挑衅者偃旗息鼓,丧气而归。 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再联想到不过短短数月之间,少年此人就像是凭空冒出来一般,以一种令人咋舌的速度扬名京城,并带着那加诸其身的种种传奇般的名号,更不能不令他提起注意。 尤其是在当今的形势下。 男子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的杯沿,神色有些沉重。 却听此时,“哗”地一声,纱帐被掀起,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此刻正倚在纱帐下,斜挑着一双眼睛,打量着他们。 青年男子微微怔愣了一下。 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清亮透彻,只不过兴许是因为少年刚刚睡醒的缘故,双眸被一丝淡淡的水雾氤氲,显得比上次见他时少了些许淡漠,更多了几丝引人探究的幽深。 孟珩勾唇一笑。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端坐于此的两人,最终将视线停留在了那身着青衫的男子身上。 眼神清澈而坚定,嘴角带着礼节性的温雅笑容,衣着不扎眼却实为考究,身姿笔挺并隐约透着高雅。 此人必非寻常人,如果不出意料的话,则必定与他推测的情形一致。 他放下纱帐,走到两人对面,端坐下来,淡淡道:“实在抱歉,孟某不知二位已在此恭候,因而多有失礼,还望二位海涵。” 青年男子亦回以浅笑:“无妨,孟大夫想必出诊劳累,故而早间小憩,可以谅解。” 一旁的年轻护卫却似有不屑,鼻子里轻哼一声,瞥开眼去。 孟珩恍若未见,嘴角边的微笑也丝毫未变,只自斟了一杯茶,慢悠悠地举至唇边细品,并不对青年的话作出回应。 如此自斟自饮了两回,也不见少年出声,看样子竟像是视二人如无物一般。 青年不由得皱了皱眉:“孟大夫?” 少年挑眉,放下茶杯,道:“怎么?二位来此不是要探查孟某的么?”他眼眸里笑意轻浅,语气里也并无丝毫不善:“既是如此,孟某便坐在这里任二位细细察看。” 闻得此言,青年和那年轻护卫齐齐一愣,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咳。”青年清咳一声,掩饰住刚才一闪而过的窘迫,无奈地笑了两声:“原来孟大夫早已将我二人的来意看得如此明白……是我们唐突了。” 少年却无谓地略一摇头,笑道:“无妨。倘若阁下找了一大堆理由来见我,或是假言以求药问诊,在孟某的眼里,反倒是多此一举、弄巧成拙了。” 第16页 青年扬眉一笑,道:“孟大夫果然能够洞察人心,倒是在下忸怩了。” 语罢,他笑意一敛,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明的神态,沉声道:“孟大夫既有如此本领,那在下便直言不讳了。” “敢问,孟大夫果然有奇门遁甲之术,能够占卜天道、预测人事?敢问孟大夫果然如传闻所言,能够立辨忠jian、驱邪捉妖?” 青年停顿了一下,眼睛里的眸光愈发深沉,他一字一句地道:“敢问孟大夫,果然有不传之法,能够夺人心志、改其初衷?” 少年的眼眸瞬间闪过一抹凌厉的神色,而后又飞快地恢復平静,他眼眸半眯,笑意未减,道:“原来阁下来此不仅是要探查孟某,更是来审问孟某的。” “不过阁下究竟何来的自信,认为孟某一定会回答这些问题呢?” 青年听了这话,一时未语,薄唇紧抿,剑眉微皱,神色更显沉郁凝重。 他记得清楚,那日在李大人的寿宴上,明明上一刻还剑拔弩张的韦公子,仅与少年言语几句,便气焰全无,宛如换了一个人似的,这着实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 便是这一点叫他对少年愈发起疑。且这三天来,他命人四处暗查少年事迹,果然得了许多类似的情报。 少年名为医者,然而诊治过的病人却多是心智丧失之人,若少年能将其一一治好,则定是有随意操控人心之术。 而再加上坊间传言少年能驱邪捉妖,与数十妖精对峙却依然毫髮无伤、抽身而退,更不得不叫人起疑。 可偏偏这一点,在李大人的寿宴上却连提都没提到。 越是讳莫如深的东西,则越有指向真相的可能。 果真如此的话,那他便不得不…… 青年掩在袖子中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了几下。 然而就在这时,忽听得少年一阵朗笑,那清越的嗓音里暗含一股不羁的肆意:“即便真如阁下所言,我有驱策妖魔、夺人心志之法,阁下又准备将我如何呢?” 少年的眼眸直视过来,目光里毫无一丝躲藏,反倒是一览无余的坦然和桀骜:“没错,我的确能够夺人心志。”说到这里,他邪恶一笑:“然而二位又能奈我何?” “孟某既能够在片刻之间改人所思所想,那么现在该担忧畏惧的,不该是你们二位么?” 他唇边的笑意张扬邪肆,既像是睥睨一切的王者,又像是诡谲不定的鬼魅。 一如他在现代商海沉浮的数年。 孟珩从不是个纯粹的心理诊疗师。早在他接诊病患之前,他曾经在商场挣扎多年。 同商业集团进行合作,以巨额利润为驱动,以催眠为武器,时刻活在催眠与反催眠、暗示与诱导的拼杀中,然后最终存活下来,成为催眠师中无人敢撼动的存在。 这样的他,从不惮于承认自己的能力,或者说很乐意承认这一点,即便面临的将是猜疑与危险。 没有任何境况能够使他感到畏惧,没有任何挑战能够让他屈服。 男子静静地迎上少年的目光,那是恍若深潭一般的目光,潋潋波光,如月华般温润淡然,然而少年眸光闪烁间,又可见深埋其底的真正光彩。 那是像烈日一般的光辉,潇洒肆意,高傲灼人。 第19章 资本家的驭妖之道 “所以,二位此次前来,心中困惑非但未解,反而更添了几分?”孟珩敛眉低笑,唇边似有一抹轻慢的笑意。 青年却不在意地笑了笑,也学着少年不紧不慢的模样,淡然道:“无妨。既然此时此刻我二人的心志并未被孟大夫所篡夺,可见孟大夫并非自己所言那般危险。”说到这儿,他眼睛微眯,笑意上扬了几分,道:“我等既此时无恙,这或可意味着在下今后还有来此地找孟大夫解惑的机会?” 语罢,青年笑意微敛,双眸直视着少年,不躲不闪。 孟珩挑了挑眉,嗤笑道:“阁下要来此地,孟某也管束不着,只不过,凡来翠微林苑求孟某一解其惑的,必得先由罗云递上名帖,再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和酬金高低,排队前来方可。” 青年点了点头,听得少年此番直白言论也并不见反感,沉吟半晌,方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叫黎青将此次的酬金交与阁下。黎青,拿银票来。”青年侧身对一旁的护卫吩咐道。 那护卫听闻主子吩咐,只得从钱袋中掏出一沓银票来,递与青年,再由青年转交孟珩。 孟珩淡淡一扫,道:“倒不必如此之多。”语罢,他眼睛斜睨了一眼身后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捲轴,示意道:“孟某解人之惑向来按时辰收费,明码标价,阁下按此标准给予酬金便可。” 青年顺着孟珩的目光向墙上看去,果见上面有一副白纸黑字的捲轴,用隶书方方正正地写着几行字,果然是一个时间一个价格,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青年不由得忍俊不禁,扬眉大笑,笑罢才从那沓银票中拈出几张,双手递与少年,道:“孟大夫此法倒是别致有趣,既令人耳目一新,又公平清正,果然妙哉!” 少年不在意地接过银票,随意撂在几案上,道:“阁下既已交过酬金,没其他事情的话便请回吧。罗云,送客。” 青年慡朗一笑,站起身来道:“不必远送,我二人自行离开便可。孟大夫,就此别过了。”他朝孟珩略一欠身,又定定看了一眼神情平淡的少年,转身大步而去。 两人待走得远了,青年的神色才凝重起来,他对身后的年轻护卫沉声道:“着人继续调查孟珩,务必将其有所接触的每一位六品以上官员,报给我知道。” 他语气一顿,眼神变得愈发凌厉起来:“还有,顺天府府尹与孟珩的交情,务必调查得清清楚楚。” 年轻护卫低低答了个“是”,便与青年的身影一同隐在那京郊蜿蜒的小路上。 ——— 而那边,翠微林苑内每日依然有不断前来求诊问药的人。可孟珩却并不见怎么忙碌。 此刻少年正负手站在庭院中,眼眸微眯、目光悠然地审视着面前这些男男女女——抑或是说,他“收来”的妖精们。 经过一月有余的时间,这些妖精们已经充分理解了少年的手段,在他的面前,再不敢如先前那般放肆,一个一个,都收了利爪,藏了獠牙,挤眉弄眼、俯首帖耳地站在少年的面前。 孟珩来回扫视了一圈,方道:“药材可都已採好?” 妖精们彼此对视一番,忙争先恐后地道:“都採好了,已经放在厢房阴凉处安置妥当。” 更有天性活泼的妖精添道:“不光药採好了,糯米面也磨好了,昨天制好的两千粒胶囊有一半都是我出的力!” 孟珩的目光淡淡看过去,却见是010号红鲤精少年,此时正瞪着他那双大眼,殷切地看着自己。 他不由得微翘了嘴角,低笑一声:“既是如此,许你食虾肉一顿。” “太好了!我就知道孟珩你会说话算数的!”红鲤精少年忍不住雀跃道。其他妖精瞬间都看过去,有羡慕也有不屑。 孟珩把妖精们的神情都尽收眼底。他勾了勾唇,又道:“只要你们不再作恶,一心听我安排,我自是会给你们一些奖赏的。” 妖之兇残、食肉乃是天性,一贯压制倒会适得其反,不若有张有弛,方能将其收拢在手中。 妖精们一听这话,果然有些精神,復又争先恐后地向孟珩汇报自己的工作情况。 孟珩但笑不语,一一听着。 却见罗云从前厅急急忙忙走过来,朝孟珩递过来一张名帖,看他神色竟像是完全没看到这些奇奇怪怪的异类们,只径直对着少年说道:“这家下人说,府上的老爷情况紧急,除看诊的酬金外,愿意出额外的出诊费,还请孟先生亲自前往。”罗云将那人的原话转述道。 孟珩审视着手上的名帖。 都察院左都御史府。 左都御史,二品大员,月俸可抵寻常人家一年收入,再兼之各种灰色收入,可谓家财万贯。 又说“情况紧急”,要到府内亲诊,若不是病患真的到无法出门的地步,那便是心中藏有不愿张扬之隐秘。 或许与眼前这些异类有关。 孟珩心下计较一番,轻道了声“跟我走”,便抬起脚步而去。 然而除罗云跟着他一齐动身外,似乎还有一阵风随着孟珩的起身一同刮过。 再看向刚刚妖怪们站的地方,却是少了几个,剩下的妖怪见孟珩已去,便也一闹而散。 ——— 却说孟珩乘马车一路辗转,来到京城内的左都御史府。刚一下车,便感到一阵妖气扑面而来。 他挑眉笑了笑:“又遇见同类了,你们高不高兴?” 少年身侧无人,驾车的罗云已牵着马匹从角门而入,因此少年竟像是对着空气说话一般,情景颇有些诡异。 然而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却有几位形容俊俏、身形奇怪的男女对少年的话做出了反应。 那正是被孟珩收服,同他一起外出的妖精们。 隐藏着身形,唯有孟珩才能看到的003号兔子少年,006号蝴蝶少女,009号鹦鹉青年齐齐摇头,噤若寒蝉,脸上表情却都是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颇带了几分郁色。 遇见同类=孟珩懒得出手=他们这些免费苦力要亲自上。 然而被孟珩用各种手段整治过的他们却不敢说半个“不”字。 孟珩斜睨了他们一眼,扬眉:“我跟你们一样高兴。”语毕,他负着手,在御史府僕从的带领下慢悠悠地走进去。 甫一进入正堂,便看到一位身着锦衣便服的中年男子坐于上首,一见孟珩进来,忙站起来道:“这位就是孟大夫了吧,孟大夫果然青年才俊,快看座,快看座!” 说话间却已是把少年打量了个遍。 孟珩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就坐于男子对面。 “本官听顺天府李大人说,孟公子可是为衙门里破了不少悬案,本事是一等一的高妙,而且……”说到这儿,中年男子略压低了声音,试探性地道:“似乎还有项不一般的本事……” 这位左都御史大人那日因事未能出席李大人的寿宴,并未亲眼所见少年的本领,是以也只听李大人闲聊时谈及了少年,把少年上天入地一顿勐夸,然他却觉得海口之下,未必有真才实学,这会儿觑着少年形容尚小,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又兼相貌平平,虽通身颇有一种气派,到底还是未知底细。 也不知能不能治得了自己的怪症。 孟珩淡淡瞥了中年男子一眼,只见男子面色青白,说话时眼瞳轻微地缩小,嗓音中气不足,似是饱受惊吓之症,又见男子面上肌肉虚浮,似有肿胀,眼皮略厚,褶皱颇深,应是夜夜失眠之故。 便开口道:“御史大人可是连夜受噩梦干扰,无法休息?” 中年男子一愣,眼中即迸出一股喜色,道:“孟大夫如何知道?” 第17页 孟珩笑而不答,又道:“梦中可是总见一女子,虽样貌美艷动人,可忽而便凶相毕露面目骇人,似要吃人?” 中年男子更是惊讶:“孟大夫连这等细节也知之甚详!难道孟大夫不只会驱魔捉妖,更有未卜先知之能……” 孟珩只但笑不语。 对于他而言,一个人的脸庞就足以告诉他全部的信息了。 更何况这个世界的妖,除了扮美女吓唬人之外,似乎也没甚其他的花招了。 御史大人只觉得少年唇边的微笑突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看向少年的眼神更是敬佩了十分。 果真人不可貌相啊,这回是遇到高人了。 “那……还请孟大夫给本官指一条明路。”中年男子略显尴尬地道:“实不相瞒,此噩梦夜夜出现,本官实在是不堪其扰啊。” “无妨,只要御史大人照孟某说得做,必然会有所好转。只不过,”孟珩意味深长地住了嘴,后又道:“不知大人是想好转一时呢?还是永绝后患?若要好转一时,孟某还是按时辰收费,若要永绝后患,就要另加白银一万两。” 第20章 治病要治根 中年男子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脑子里足足转了一个回合,才跟上少年的思路。 他面色有些难看,不由得咂舌道:“怎地……如此之昂贵?” 虽说自己这怪症一般的大夫看不了,自己对此也颇有些羞于启齿,不愿四处张扬地延请名医妙手,可即便是什么疑难不治之症,也从没见过如此昂贵的价格啊。 孟珩抿唇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淡淡地收回目光,正色道:“御史大人有所不知,此症表面上看来只是夜间惊悸,无甚大碍,可若是经久不治,则会使人心力交瘁,重者甚至会心衰力竭而亡。” “况且,”孟珩说到这儿,略压低了嗓音,轻声道:“大人此症,其实另有原因。” 男子一惊,心下勐地一阵砰砰乱跳,不由自主地问:“是何原因?” 孟珩却是收起了话头,微敛眼睑,只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这些个儒生勛贵、名士高官们,即便心里有所怀疑,却也总不愿把那怪力乱神之物摆在明面儿上说。 那日在府尹大人寿宴上,见其只言自己会奇门遁甲、洞察人心之术,却只字未提自己为衙门驱逐妖邪一事,便可窥见一斑。 因而眼下,他若想让这位御史大人明白此症状的真实缘由,定不能直截了当地和盘托出。 孟珩眯了眯眼,嘴角边的笑容愈发悠然。 男子却越发心急,忍不住追问道:“孟大夫,究竟是何原因?” 他话音刚落,却听闻“扑通”一声异响,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 男子忙寻声看去,一看却愣在了当场。 竟是旁边案几上的茶盏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刚刚何人打碎了茶盏?”男子喝问道,语气里颇有些不悦。然而他四顾一圈,却发现此刻房间内除了他与孟珩坐着未动之外,伺候的两个丫鬟也正端立门口,并未走动。 刚刚并没有人碰那个茶盏。 男子的表情瞬间由呆滞变为惊疑,他不由得从椅子上站起。 就在这一瞬间,本来好好地摆在他下首的太师椅突然仰翻在地,传来“哐啷”一声巨响。 这回他看得清清楚楚,它是自己倒下的! “孟、孟大夫,这难道是……”他惊惧不已地转过头看向一边的少年。 “闹鬼”两个字叫他生生吞进肚里,硬是没敢说出来。 却见少年也是一副凝重神色,他站起身凝着眉道:“御史大人,看来事情已经愈发不妙了……” 少年声音低沉,听起来竟让人颇觉悽惨。 男子心下一凉,脑中千迴百转,忽又听得门外风声飒飒,浑身一颤,勐地抓住少年的手臂,道:“孟、孟大夫,还请一定要救、救救本官!” 少年的脸上却略有难色,他似是为难地瞥了眼男子抓得紧的手,道:“在下当然想要救大人,只不过大人府上这位……不速之客,却颇有些难于对付……” 男子心内更觉被置了冰块一般冰凉,对家中闹鬼一事更是笃信无疑,只觉得面前的少年便是唯一的救命稻糙般,急急忙忙地道:“只要孟大夫能根治了本官这怪症,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本官一定竭尽全力!” 孟珩转过头看了眼男子,皱着眉沉吟了半晌,而后像是百般为难似的,终于点头应下。 ——— 催眠过程对孟珩来说再简单熟稔不过,然而他还是很谨慎地完成了每一步。 中年男子被孟珩从催眠中悠悠唤醒,过了半刻时间,才完全清醒过来。 他只觉脑子上像是被挪开了一块巨石般,轻松了许多,眼皮也不那么发紧了,忙扶着软塌就要站起身来:“孟大夫果然妙手,本官这便觉得神清气慡了许多。” 孟珩手下使力,稍稍摁住男子的手臂:“大人请勿起身,还需静坐半个时辰,而后起身方可。” “哦哦。”男子连忙坐下,扶着软塌不敢再乱动:“不过,孟大夫,本官这怪症的病因……” 男子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神态里残留着几许惊疑。 孟珩淡淡道:“大人只管放心便是,今日之后,在下可以保证,大人夜间再不会受到惊扰。” 少年的语气虽淡,却透着股莫名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男子渐有些放心,脸上的表情这才松动了些许:“既是如此,那便有劳孟大夫了。对对,一万两白银的银票,本官这就着人准备,送至孟大夫府上。” 孟珩略一点头:“多谢。”语毕便准备起身告辞。 刚刚被他派出去捉妖的003号跑回来报信,似有意外发生,本着对顾客负责任的原则,他得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等,孟大夫!”男子似在愣神,见孟珩拱手告辞才连忙伸手挽留,道:“孟大夫……若有空可否多到寒舍走走……啊,本官的意思是觉得与孟大夫相谈甚欢,所以……” 孟珩停住脚步,看了他两眼,瞭然笑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男子顿时松了口气,表情看起来如释重负。 孟珩淡笑一声,告辞而去。 对方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异类生物而产生的恐惧情绪,对此孟珩在道义上是一概不负责的。毕竟他可什么都没点破,只是出于一种“善意”的提醒,命令003号和006号做了一些小动作,以此来让对方明白这病症的真正原因罢了。 而至于“闹鬼”“妖邪”这些字眼,他可是跟这些古人们学得透透的,连提都没提。 不过既然对方因为恐惧情绪而对催眠师产生依赖,那么自己多来几次多做几回催眠诊疗,将对方变成自己的稳定客户源,倒也未尝不可。 这么想着,孟珩出了御史府,跟随003号来到一处角落。 兔子精少年的神色有些焦急:“孟珩,那妖精忒厉害,修为很高,我可打不过他呀!” “哦?此妖现在何处?”孟珩挑了挑眉。 “宛姐姐把他引出了御史府后,旭哥哥把他逼到了一条暗巷里,正在苦斗。”兔子精少年愁眉苦脸地道。 他口中的“宛姐姐”“旭哥哥”正是那蝴蝶精006号和鹦鹉精009号。两人也是自孟珩与御史大人谈妥之后,便被指示要去收了那盘旋在御史府的妖精。 孟珩点了点头:“带我去那条暗巷。” 兔子精忙拉着少年,使了几成灵力,不一会儿便到了几只妖精正在斗法的小巷里。 只见巷里确有一个陌生妖怪与006号、009号斗得正酣,而且隐隐处于上风。 不过在孟珩的眼里,妖精便是妖精,无论修为高低对他而言都没有什么分别。 只不过,这妖似乎确实有一些怪异之处。 孟珩甫一踏进巷口,便感到一阵强烈的妖气破空而来,甚至带动了周围空气的震颤,让他整个人都感到极为不适。 血液里隐隐有一丝气息在翻滚,彼时潜伏在他身体里的那股异痛仿佛找到了共鸣一般,发疯般地叫嚣起来,奔涌着沖向四肢百骸,最后汇集头顶。 如同寒冰冻体、烈火焚烧一般的痛苦。 孟珩望向那妖的双眼变得通红。 血,他发疯般地想念自己血的味道。 指甲掐进肉里,握成拳的手狠狠地砸向旁边的墙壁,直到一双拳由通红变得淤青不堪。 手背处传来的钝痛一阵一阵地刺激着神经,在那冰火两重天的剧痛中抢占了一丝细小的空间。 由此才终于找回了一丝神智。 孟珩闭了闭眼,从袖管中掏出那支短笛,抬了两下手臂,才将短笛放至唇边。 眼下这种情况,还是与那妖精保持一段距离为好。 然而与此同时,那打斗正酣的女妖也早已察觉到了孟珩的存在。 那是一种诱人的,比御史府那老头子令她兴奋得多的美妙气息,美妙到令她现在就想冲过去,好饱餐一顿。 女妖毫不犹豫地摆脱了那两个低级小妖的纠缠,体内发力,一个闪身便移至孟珩的身前。 第21章 疑点重重 “咣当”一声,竹笛从孟珩的手中滑到地上,与青石板敲击,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孟珩咬着牙,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是他大意了。 自他来到这个时空以来,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悍的妖怪,竟能从自己的笛音中获得一喘之息。 不,或许是因为体内那翻滚的异痛的缘故,使他催眠曲的吹奏都有些力不从心。 此刻,他的肩膀正被这妖怪用利爪狠狠地抓着,有淡淡的血腥味传来。 孟珩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他的理智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鲜血的味道与不断冲击神经的异痛来回交织,他只觉得体内仿佛有一股鬼魅般的力量在叫嚣着冲破一切桎梏。 所有钳制住他的东西都该死! 孟珩发疯般地怒瞪向女妖,口中可见隐隐泛着寒光的牙齿,他已经被那疯狂的念头驱动,下意识地就想扑过去咬死她。 就如同那些凶相毕露的妖精们一样。 然而就在这时,女妖似是先一步察觉到孟珩的意图,她爪上力道勐地增了十分,骤然之间没入了孟珩的肩膀。 尖锐的刺痛随之袭来,浓重的血腥味铺天盖地。 可与此同时,身体上的剧痛却使得孟珩的神智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容忍自己的意志脱离掌控之外,尤其是任由它变得同野兽妖魔无异。 如果是那样,那他作为催眠师本身的存在就已经荡然无存。 孟珩竭力咬紧牙关,太阳穴上的青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你给我,住手。”他一字一句地道,那如深渊星海一般的眼眸里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第18页 强与弱的转变,只在一瞬之间。 ——— 少年被人发现的时候已是夜幕时分,偶然经过这条暗巷的路人闻到一股无法忽视的血腥味,便大着胆子叫人同自己一同摸进了暗巷,提着灯一照,却发现一个血流了半身的人来,登时吓得腿软,慌忙之中便吵嚷起来,引得更多人围观。 这围观的人群见此人奄奄一息,又因其脸上沾了血,分辨不清到底是何人何身份,一时都有些拿不定主意,既不知此人究竟是死是活,也不知该把这人送到衙门还是医馆。 却有一人,望着地上躺倒的少年,神色忽地一变。 “黎青,过去探探情况。”这人沉着声音道。 被唤作黎青的人低低答了声“是”,便动作利索地走过去,蹲下身探了探少年的鼻息。 “主子,人还活着。”他立即返身回去道。 男子点了点头,眸色变得愈发深沉,他略一沉吟,道:“着人把他带回府好好将养,差几个大夫给他诊治,务必不许有差错。” “是。”那护卫答道,随即便身形飞快地隐没到了黑暗中,不多时,便叫来了一辆马车,连同一个人来,一齐把那受伤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抬到马车上,驾车而去。 随后,那站在人群外侧的男子也悄无声息地随马车一同而去。 围观的人群见此情景,彼此虚头巴脑地议论一阵,方兴趣减淡,渐渐散开。 却说那叫人将少年带走的人,正是那日于翠微林苑拜访少年的肖彧。 他本与护卫黎青在这附近一家客栈内等待消息,完事之后经过这条暗巷,见里面似有喧闹之声,便进来探看,没想到却看到了那个人。 孟大夫。 少年此时狼狈的模样与当日在翠微林苑见到的淡然姿态迥然不同。那总是噙着一抹笑意的唇此刻紧紧地抿着,无一丝血色,那双暗藏锋芒的眼眸也闭着,半点生气也无。 看起来是受了很重的伤。 坐在另一驾马车上的肖彧不由得眉头紧锁。 那日在翠微林苑与少年的一番长谈可以说并未获得什么有用的情报,少年的态度越坦然毫无遮掩,反倒叫他越感到疑雾重重。 名为医者,却偏偏医天下大夫所不能医之心疾,模样普通,却竟有操控人心、驱邪捉妖之术。 更叫他感到怀疑的,是少年的身世。 如他所想,这位孟大夫当然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这些时日来他叫人细细调查,果然发现了一个被隐藏颇深的隐秘事件。 当朝二品大员、兵部尚书兼内阁大臣的孟仁孟大人曾经也有一子,名字就叫做孟珩。 只不过那个兵部尚书的幼子孟珩却在三个月前因病夭亡了。 而这位孟珩孟大夫,却也正是于这一两个月的时间骤然出现,扬名京城。 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有何关联,亦或说,一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子弟究竟如何摇身一变,变成了能操控人心、驱邪捉妖的孟大夫,这一点,不能不叫他深感疑虑。 况且眼下,少年又原因不明地身负重伤,出现于这暗巷之中…… 肖彧的神色愈发沉郁,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着袖口的边沿。 夜色渐深,人声寂静,唯有两驾马车一前一后地驶向城内一僻静宅院之处。 ——— 日光熹微,待肖彧从朝堂之上回府,接受手下人的报信儿时,已是翌日傍晚之后。 “回殿下,微臣昨日对孟大夫细细诊治和探查一番后,果然发现有几处不同寻常的地方。”头戴六品太医冠翎的男子略敛眉垂首,语气恭敬地对青年说道。 肖彧眯了眯眼,点头道:“章太医请说。” “孟大夫负伤之处乃在锁骨以上三寸之地,伤口极深且细长,看样子对方像是要从肩头贯穿而过,所幸似乎中途遇有阻拦,是以孟大夫这伤虽然极深,却并无性命之虞。”那章太医一一道来,说到此处时却略一停顿,语气微妙地变化了几分:“只是……微臣仔细观察这伤口,却发现此伤不像是常人用利器所为,倒像是勐兽利爪所伤。” “勐兽利爪?”肖彧别有意味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京城之内,如何会有勐兽?简直是无稽之谈。 可这“无稽之谈”却偏偏发生在了少年的身上…… 章太医肯定地答道:“是,微臣虽分辨不出到底是何种勐兽所为,可却有九成把握认定,此伤不会是人类所为。” “既是章太医有九成把握之事,必不会有差错。”肖彧沉吟半晌,方如此说道。 章太医略一谦让,又道:“还有一事,却也令微臣深感疑惑。” “哦?”肖彧剑眉一挑,问道:“还有何事?” “孟大夫他似乎……”章太医似对此事不知从何说起,犹豫了半晌,终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包来,奉至青年的面前,道:“殿下请看看这个。” 肖彧接过那纸包,耐心将其打开,却见里面是一小堆深绿色、微微发黑的浓稠物质,不由皱了皱眉:“这是何物?” “此物行内俗称易容散,顾名思义,乃易容换面、掩人耳目之药。微臣在与孟大夫疗伤之时,无意间发现孟大夫脖颈之间肌肤有所不同,心下生疑,又见孟大夫脸上冷汗不断,便命人拿温水擦拭,果然发现了此物。”章太医一一答道,语罢也不由得皱眉道:“只是不知这孟大夫为何要易容,又要掩何人之耳目?” “易容……”肖彧心下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他迅速地瞥了章太医一眼,眸色一暗,问道:“那么章太医可否认得孟大夫易容之下的真实样貌?” 章太医摇了摇头,道:“微臣从未见过。”话到一半,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微微嘆道:“若是微臣曾经见过,那必将不会忘记孟大夫这个人,因为那样的容貌实在是微臣生平之仅见……或许是因为这等缘故,孟大夫才易容的吧。” 肖彧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心内暗自揣测章太医的话。 若那位孟大夫易容的原因果真如此简单的话,那他倒是不必费如此多的功夫了。 他又与章太医吩咐了几句,方叫其退下,又于晚间唤来黎青同几个暗卫,命他们将近些日子以来调查少年的结果一一报给自己知道,直至半夜乃止。 第22章 澄明本真 孟珩悠悠转醒之时,已是三天以后。 头脑有些混沌,体内残留的剧痛仿佛泛起的微潮一般,又隐隐勾起了那疯狂的嗜血欲望。 孟珩闭了闭眼,双拳悄悄地握紧。 如此过了半刻时间,那感觉才慢慢地淡去,逐渐消逝。 他睁开眼打量周围的环境。 装饰古朴而雅致的卧房,看起来像是勛贵之家。 他在头脑中飞快地猜测着各种可能性,然后又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干净而整洁的全新衣物,以及那处理得甚为妥当的伤口之上。 因体力不支而晕倒前的最后一刻记忆,尚停留在与那女妖对峙的时候,003号们皆以逃走,罗云留在御史大人府上并未跟来,而他在最后千钧一髮之际,到底还是强撑着对那女妖施以催眠术,将其赶跑,之后便是人事不省了。 孟珩掀开半盖在身上的被子,下床探看。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单纯地被某个好心人捡走医治,这种事情发生过一次已是天大的幸运了,更何况,如今这位尚未谋面的“好心人”显然不是当初王世孝夫妇那样朴实的乡间农户。 果然,他甫一下床走动,便见门口守着的几个丫头立即过来拦他,口中直唿“孟大夫”,又有门外的侍卫听见响动,即刻退下似是要去叫什么人来。 看来这个“好心人”非但认得自己,更对自己颇为“重视”。 孟珩挑了挑眉,不屑地勾唇一笑。 仅他目之所及,便见有十数个带刀侍卫分布在庭院各处,此等情景,与其说是重视,不如说是监视。 孟珩反手关上房门,走回卧房之中。 他倒是想看看,如此兴师动众的一个“好心人”究竟是何面目。 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几个念头,而后慢慢地眯起了眼。 ——— 肖彧见到少年时是在两日后的一个午后。 仲秋之时浅淡的阳光从苍翠的竹叶间流淌下来,洒了少年满身,而那个尤为俊美的少年正倚在竹林下一张藤椅上,半垂着头,专注地摆弄着什么东西。 彼时恰有一点光晕照在少年的脖颈上,衬得那段肌肤如玉般的白皙,晃了人的眼。 肖彧的目光有片刻的怔忡,他微眯了眯眼,眸底的神色变了几变。 他大步走过去,笑道:“孟大夫,许久不见。” 孟珩抬眸斜睨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讶然,随即又变得瞭然,将来人打量了几番后,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 他唇边微翘,扬起一抹玩味的浅淡笑意,略显苍白的脸庞仿佛皎月挥洒下如水光华,让人移不开眼。 肖彧挑了挑眉,笑问:“难道孟大夫早已猜出,是在下将孟大夫带回了府中?” “嗯,稍微猜测了一下吧。”少年重又低下头,对着一管新制的竹笛细细查看,语气淡淡地道。 他随即似是发现竹笛上有什么不妥之处,拿起一旁的短剑,举刃对准竹笛的尾部,利索地起剑削去,然后细细打磨,将那笛子雕琢得更为精美。 而后方满意地勾唇一笑,笑罢才微仰起脸对着青年道:“只不过在看到阁下的前一刻,我也只是把阁下作为最后一个可能的选项罢了。毕竟,我也没想到,当朝的皇子殿下竟会对孟某一介布衣有如此厚待。” 说到这里,少年嘴角边的笑意变得狡黠,似是意有所指地道:“那么现在,需要我对殿下叩首谢恩?还是当牛做马结糙衔环?” 少年虽这么说着,然而语气里却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既看不出一丝诚惶诚恐的感激,亦察觉不到丝毫的不恭,唯有那几许意味不明的笑意夹杂其中。 肖彧的神色变了一瞬,那双看着少年的眼眸也酝酿了不同的神色。 “原来孟大夫竟早已知道肖某的身份。”青年沉声道。 少年淡淡瞥他一眼,不经意笑道:“阁下通身气度、言谈举止、心内所思、眼中所露,早已袒露了这一点。” 肖彧敛眉不语,心下却是沉思了起来。 这些时日以来他派人调查少年,结果却是既在他意料之中,又在他意料之外。 少年自两个月前借住在京城郊外的一户农家起,便开始接触官宦富贾之家,一个半月前搬进了西郊一所宅院后,这种倾向性更加明显。此间来往过的大小官员共有六十二位,而高居六品以上的官员更有四十位之多。 能够在短短两个月时间结交如此多的朝廷命官,恐怕朝野上下还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来。 这不能不让人怀疑少年的居心。 第19页 而偏偏这一点也是出乎他意料的地方。暗卫虽调查出少年与这些官员有所来往,可却也仅止于此,再深一步的能够证明少年操控这些官员、夺取其心志,亦或是以妖法惑人的证据却是未能发现分毫。 相反,跟少年有过来往的官员非但未表现出丁点儿的反常,于朝政上也更是清清白白的,并无贪墨败度、结党营私之事。甚至说,那位与少年过从甚密的顺天府府尹更是在近一个月的时间内于政绩上有突出的表现。 肖彧看向少年的神色愈发不明起来。 却闻得少年一笑,道:“怎么?阁下这些时日来可从孟某身上调查出什么了?” 肖彧神色一凛,问道:“孟大夫怎知我在调查你?” 听得此言,少年眉毛一挑,道:“孟某生平别无所长,唯见微知着、洞察人心而已。倘有人着意跟踪我或是调查我,绝然逃不过我的眼睛。” “况且阁下两次三番对孟某那点雕虫小技表现出莫名的执着和兴趣,再兼之此次如此费心救了孟某一命,又派遣这么多人手拘着孟某,啊不,是保护孟某的周全,不难猜出阁下背后的举动吧。” 孟珩说这话时,那如墨玉般的眼眸里流淌出一丝隐约的轻慢神情,却愈发使得那张眉目如画的脸庞渲染上一种让人无法移目的美。 肖彧定定地看了少年一眼,而后朗声一笑,道:“孟大夫果然心思通透。看来在孟大夫面前,果真是做不得半点虚言妄语的。” 语罢却是停顿了半晌,微敛笑意,沉声道:“只不过在下虽派人调查了孟大夫,却始终是一无所获。孟大夫的身上……有太多令人不解之处。” “哦?”孟珩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用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眸若有似无地扫过青年的脸庞,似是在判断这句话是另有叵测,还是发自内心,半晌,才淡淡收回目光,轻笑出声道:“并非孟某身上有令人不解之处,而只是阁下将自己的诸般猜测统统放之于孟某身上,自是欲使其彰,反被迷雾所障。” “欲使其彰,反被迷雾所障……”青年闻言一愣,眉头微蹙,喃喃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半晌,他重又将目光投向少年,却蓦然跌入少年那双恍若湖水般明澈的双眸里。 那双眼眸此时是如此的澄澈,清透得似乎能看见自己的倒影。然而他又仿佛见过这双眼眸的另一种样子,那是幽黑深邃、仿若望不到底的深渊。 究竟哪种才是少年的真正样子……亦或这两种皆为少年的本真模样? 肖彧神色一闪,又在心底念了一遍少年最后那仿佛谶语一般的话,登时扬眉朗笑:“看来竟是肖某思虑过多了,孟大夫妙人妙语、心界高远,果然有叫朝中文武竞相拜访的资赋。” 笑罢又正色道:“既是在下平白被那迷雾所障,那么孟大夫可否替在下消除这些迷障?也好叫在下放下那诸般繁琐的思虑。” 青年说着,双眸直直地望向少年,目光里竟真的放下了那深重的疑云,反倒被一片一览无余的坦诚和恳切所替代。 孟珩看了他两眼,半晌,终是不在意地一笑,道:“若孟某替阁下消了这些疑虑,便能够恢復自由身,又有何不可?”说话间手指却轻抚上那刚刚制好的竹笛,眉眼中满是漫不经心的神色。 他之所以有耐心在此地多留了两日,并非是被那些带刀侍卫阻拦,出不得去,只要他想,别说这一院的侍卫,纵再来数十个,他也不会有丝毫惧意。 在此滞留,无非是想要一睹这位“好心救命人”的真容,这位连院中侍女也一问三不知的神秘人士倒勾起了他几分好奇。再者,在未弄清楚对方的底细之前贸然通过催眠术强行离开,也不符合他一贯谨慎的作风。 他将竹笛放入袖中,又抬眸瞥了一眼青年,道:“阁下将心中所虑直言便是,孟某定当尽力为阁下解惑。”语罢又微微勾唇,挑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肖彧眉心微微一动,叫手下也搬来一把藤椅,放在少年对面撑膝坐下,又叫人摆上一台矮几,煮了一壶清茶,先命人斟了一杯让与少年,方浅笑道:“在下听闻孟大夫不喜饮酒,茶也只好品清茶,便叫人特备了这郦春山上最新一茬的茶尖儿,请孟大夫一品。” “哦?阁下倒是调查得细緻,连这般细节也不放过。”孟珩扬眉讥笑道,他大方承了对面青年的谦让,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方悠悠笑道:“不错,味道虽浅,却余韵悠长,难得阁下费心。” 青年不由得朗笑,摇头嘆道:“这又哪里须得肖某费心调查?孟大夫可知这京城上下希冀探得孟大夫一二口味、两三喜好之人不可胜数,肖某不过稍稍留意了一番,生怕怠慢了孟大夫罢了。” 少年听得此言,倒是似有愉悦地眯了眯眼,不置可否。 肖彧望了少年一眼,也淡笑一声,趁机问道:“其实这也是在下不解之处。孟大夫既得诸位大人赏识敬服,又与府尹大人私交深笃,何不趁此机会入朝为官?相信若是孟大夫想要入仕,定能一帆风顺、平步青云。” 本以为少年听得此问,必会有所遮拦吞吐,却没想到少年只淡淡瞥他一眼,目光里隐隐有一丝不明的嗤笑意味,半晌方风轻云淡地反问道:“谁规定与朝中大臣结交就一定要入朝为官?” 那湖水一般透彻的目光中似乎把一切都未曾放在眼里:“孟某不入朝为官自是不喜为官,更不喜入朝。天下之道,何其多也,孟某自认并不擅长官场权谋,更没有那等关切天下苍生的治世胸怀,唯喜不受拘束、来去自由、于自身所长之上寻些许意趣而已,又为何为官?何以为官?阁下此问,当真是多此一举。” 少年嗓音清越,声音里又隐约带着一惯的浅淡笑意,偶有风吹叶动,捲起少年鬓边一缕墨发,掠过那微含笑意的薄唇向白皙的耳颈边扫去。 仿佛这官场名利、蝇营狗苟在少年眼中不过如那一缕清风,都付笑谈中。 肖彧的双眸微眯,深深地看了少年一眼,良久才道:“原来孟大夫竟如此淡泊名利,在下佩服。” 不想却闻得少年朗声一阵大笑,笑罢方道:“阁下错了,我从不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只不过我想要的名与利,却不在官场。”语毕又睨了青年一眼,目光里别有意味。 肖彧凝眉不语,只静静望着少年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心下一时思绪流转,半晌终道:“孟大夫果然与众不同。” 少年嗤笑一声,只自顾啜饮一口清茶,慢悠悠放下,并不作答。 “在下还有一虑,想请教孟大夫。”肖彧开口道。他的目光慢慢落在少年那张美得惊人的脸庞上。 第23章 大师回归 孟珩抬头扫他一眼,瞭然道:“你是想问易容的事?”语罢又勾唇笑道:“阁下既已知晓孟某易容换面之事,想必也已就此事做过诸多调查了,以阁下的身份手段想要查出真相,恐怕不难。” 肖彧微微皱了皱眉,眸色深沉了几分,道:“调查出真相是一回事,孟大夫的本意是一回事,肖某想亲耳听到孟大夫的解释。” “解释?”少年摇头一笑,道:“易容自是为了掩人耳目,何须解释?阁下若是想问孟某为何要掩人耳目,掩何人之耳目,这倒也并非什么讳莫如深的事情。” 说完,又黠然一笑,故意压低了嗓音道:“我自是为了掩那京城某一高官巨蠡之耳目,他对外宣称幼子夭折,我偏要叫他出其不意,自乱阵脚。”语罢又恢復神色,神情淡然。 “某一高官巨蠡?”肖彧眸光微闪,转念间心头已经闪过种种猜测。 高官巨蠡,幼子夭折……眼前这位少年果然是那位兵部尚书府上“病亡”了的幼子孟珩! 只不过少年言语间却似乎透露出另一番隐情。 肖彧微微皱眉,他细细地凝望着少年的神色,想从那淡然的浅笑里察觉到一丝异样的神情,却到底是一无所获。 看罢勐然又想起少年那句“欲使其彰,反被迷雾所障”的谶语,蓦然回神,而后又沉吟半晌,神色復归清明,道:“看来孟大夫自有难言之隐,肖某不便多问。只不过,那位能叫孟大夫这般人才也要掩其耳目的高官巨蠡,想必定有不寻常之处。” 话落,青年的眼中却是酝酿了又一番风云。 “是否有不寻常之处,弄清这一点对阁下来说恐非难事吧。”孟珩以茶盖轻轻撇去几许茶叶,笑道。 青年心中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挥手招来一个暗卫,与之低头耳语了几句,表情颇为严肃,似是嘱咐其调查什么东西,又点头叫那暗卫自去后,方看向少年道:“今日有劳孟大夫肯为在下一解心中困惑,肖某实是感激。” 孟珩忍不住笑一声,斜睨一眼青年,打趣道:“这倒是奇了,阁下救了我一命,叫我做什么都是应当,而孟某只不过略答了几个问题,反白得阁下一句感激,阁下倒当真是奇人。” 却见青年只微微摇头,俊朗的眉目间流转有一丝浅笑,道:“与孟大夫这等将官场名利斥之如等闲的高士相比,肖某着实相形见绌。肖某能于偌大京城内偶遇孟大夫,又机缘巧合之下与孟大夫些许帮扶,也不过是顺便之举。况且,”青年说着,眼神里微微正色,道:“先前派人私查孟大夫一事,是在下失礼在先,还望孟大夫见谅。” “哦?”孟珩微微挑眉,将自己那颇有些懒怠的目光重新投放于青年脸上流连片刻,见其神色果然认真无比,并无半点虚与委蛇,方收回目光,玩味笑道:“既是皇子殿下的致歉,孟某便收下了。想这京城上下,恐怕不会有第二人有如此殊荣能得皇子殿下一句‘见谅’,孟某倒真是三生有幸。” 少年话虽如此,偏嘴角上那抹懒怠悠然的笑意纹丝未变,毫不见半点“荣幸”之意。 肖彧禁不住扬眉朗笑,又叫人续了壶清茶来,与少年漫品茶香、谈天说地,竟觉比与那鸿儒名士、夫子文人相谈起来更为畅快,一时倒把那朝堂琐碎、勾心斗角全都放诸一边,且与少年相对漫谈,直到傍晚乃止。 ——— 经过上次的畅谈,肖彧再见到少年的时候,已是又过了几日。 少年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苍白的双颊微微有了血色,肩上的伤也渐渐癒合,一袭素淡青衣负手立在夕阳下的颀长身影,当真有如翠竹般桀然挺立,悠然淡远,又不容人有片刻亵渎,叫人一时无法移开目光。 不知是夕阳太刺眼还是怎地,肖彧眨了眨眼,片刻之后才迎上去,温润笑道:“孟大夫这便要走了?” 孟珩略一点头,答道:“在下伤势已无大碍,在此叨扰多时实是过意不去,这便要向阁下告辞。”而后又轻笑一声,道:“莫不是阁下还有哪些未解之惑,需要孟某留下来一一作解?” 第20页 “不敢不敢,”肖彧忙摇头笑道,而后半是玩笑半是嘆息般地说道:“有些疑惑虽未解,却还是慢慢来过为好,不宜一蹴而就。” 语罢深深望了少年一眼,正色道:“孟大夫既决意要走,在下也不便挽留,还请孟大夫定要保重身体才是。” 而后又叫来左右下人,吩咐道:“去把章太医抓的几服药打点好,送与孟大夫。再叫黎远驾好马车,送孟大夫回府。” 孟珩剑眉一挑,道:“阁下何必如此费心?难道阁下竟忘了,孟某不济,虽只医心,却好歹也是个大夫,这点伤势何足挂齿?” 青年却很坚持,浅笑道:“即便是大夫,病倒也还需请大夫医治,哪有自己医治之理?”说着便让侍女将几服药亲自递到孟珩手上。 孟珩见此,倒也不再推让,接过那几服药,挑眉笑道:“阁下既如此说了,孟某收下便是。”话到此,略一停顿,又语带玩味地道:“不过说起来,在阁下处叨扰了几日,又是好茶相待又是太医诊治,临了还增药,这番人情倒叫孟某如何感激阁下才是?” 肖彧闻言,忍不住笑道:“我竟不知孟大夫原也会惦念这小小人情?倒是令在下受宠若惊了。”话落凝眉不语,佯作沉思,片刻之后才道:“既是如此,倘今后在下仍有未解之惑,或有事需孟大夫相帮,还请孟大夫能够尽一己之力,在下便不胜感激。” 说完,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少年,一双朗目里隐隐有着几许期待。 孟珩睨他一眼,并未如青年所料那般一口应承下来,反倒扬起了唇角,挑起一抹黠然笑意,道:“这有何不可?孟某一向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只要阁下出得起银子,所託之事又正合孟某心意,那就好说。”语毕还悠然自得地眯了眯眼,看起来颇为理所当然的样子。 青年禁不住朗声大笑,心道这才是少年的本真模样,只谈银子,不谈人情。笑罢方拱了拱手,道:“孟大夫既出此言,在下一定谨记于心,还望到时在下拿了银子求孟大夫相帮,孟大夫不要把在下拒之门外便是。” “哪里哪里。”孟珩也学着对方的样子,文绉绉地拱了拱手,随意谦让调侃了几句,便不再滞留,同青年手下的小厮一同出门,登上马车而去。 肖彧却是在门外伫立良久,直看着那马车消失于拐角之后,才淡然收回目光,转身而去。 ——— 却说孟珩这边一踏进翠微林苑的门,便差点被心急如焚的罗云撞了个俯仰。 孟珩连忙闪身避过,伸手接住罗云,蹙眉道:“做什么如此急躁?” 被扶住的罗云足足呆愣了半晌,目光在少年那张脸上来回游移了许久,才干巴巴地道:“你、你……你是孟先生?” 孟珩挑了挑眉,这才想起自己从那人府中出来却是忘了易容,不过倒也没甚大不了的,便又赞许地看了罗云一眼,松开手道:“不错,识人识心,而不被外表所迷,确有学催眠的禀赋。” 听到此言,罗云瞪大着眼后退了几分,更是极为惊讶地支吾着一张嘴,口不能言,半晌才又不可置信地道:“怎、怎么可能……你的脸……”怎变得如此好看,这后半句话却愣是噎了半晌,没说出口。 孟珩耸了耸眉心,他不打算在易容这件事上多做解释,便略放低了声音,缓声道:“勿要惊慌,遇事保持冷静,方能明辨真假。” 如此低缓温润的嗓音仿佛一阵侧侧清风,飘拂进罗云的心里,话落不消片刻,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果然略微恢復了平静。 孟珩此时才开口问道:“我不在的时候,上门求见的共计多少人?顺天府是否差人来过?”他边说边迈开步子往里走去。 罗云回过神来赶忙跟上,这才想起他这么多天来为之火急火燎的一堆事情,忙道:“先生离府的日子共有数十名客人来访,有一半递了名帖来,我都放置在先生房内未敢擅动,还有一半却是见先生不在,便扫兴而归了。而至于顺天府……”话到一半,他偷偷觑了一眼孟珩,瞥到少年俊美非凡的侧脸,心里怦怦一跳,忙又移开目光,吞吞吐吐地道:“顺天府的陈平陈大人他……他说,若先生再不回来,他的官儿也做不成了,就成、成日蹲在先生家门口,哪儿也不去。” 孟珩嗤笑一声,讥道:“他若是想来,只管来便是。”而后摇了摇头,继续道:“你去把那些名帖都拿过来,按事情轻重缓急一一报给我知道。” 却见罗云只待在原地,磋磨着两只脚没动弹,头也不敢抬,目光有些躲闪。 孟珩眯了眯眼:“怎么?还有何事未报?” 罗云一怔,心内忐忑着不知如何是好,秉实以告又怕挨先生责罚,无措间偶一抬头,跌进少年那沉稳如湖水的目光中,却不知怎地,蓦地放下来心来。 只要有眼前这个人在,不管是多大的问题都无关紧要。 他定了定神,肃然答道:“我知那平日跟随先生出入的十数位哥哥姐姐们并非常人,也知先生向来将制胶囊一事交与他们,可……自先生离府,每日来求胶囊之人不可胜数,然罗云无能,管不得哥哥姐姐们分毫,还请先生责罚。” 话到此处,却是有些垂头丧气了。 孟珩早已心中有数,因而并不在意,他点头对少年略安慰道:“无妨,你已是做得很好。”便抬脚继续往内院走去。 却是现将那名帖放置一边,先径直走到后院庭中,负着手长身而立。 彼时有秋日凉风拂过,孟珩勾唇一笑,朗声道:“诸位多日不见,竟没有抛下孟某而走,孟某真是感怀于心。” 话音刚落,便见有一纵落叶随风而起,飘飘摇摇,片刻之后,风静叶止,方于空地上冒出十多个人来,正是那些个顽劣懒怠的妖精们。 妖精们皆是一副失望嘴脸,彼此面面相觑一番后,方有那精明善于讨巧的女妖凑上来,腆着一张脸道:“哟,孟珩你回来了。这几天上哪儿了?我们都没……” “都没想到我还会回来?”孟珩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笑道:“还是说,你们打算再熬个几天,若我还不回来,便一走了之、逍遥自在去了?” “这个……”心思一下被说中,妖精们一时都噎住,更不知该如何应对,其中003号、006号、009号心里更是后悔不迭,懊恼当时危险在即,他们却把孟珩一人扔下,自己跑了,现在人家回来了,要是追究起来恐怕都讨不了好。 却唯有一个少年模样的尖耳妖,不与其他妖精相似,只偏侧着头,似还不屑地冷哼一声。 孟珩注意到了他,想起这便是那之前偷杀了人被自己发现、命之做了两个时辰蹲起的013号狸妖,便挑起一抹瞭然笑意,慢悠悠踱过去道:“怎么?013号你有什么不同的见解?” 狸妖少年斜了他一眼,上下扫视他一番,半晌才含讥带诮地道:“只不过一个人类尔,又有什么可怕的?我自是不像他们那等胆小的,只想着逃跑之事,我只待你若有命回来,便与你正面交锋,教训你一顿,一定要叫你知道我们妖类的厉害!” “不错,有志气。”孟珩耐心地听完他的话,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笑意更加扩大了几分。他后退几步,目光扫向其余或噤若寒蝉或幸灾乐祸的妖精们,而后又落在这狸妖身上,启唇温声道:“你既有此宏愿,我当然不介意配合你一下,如今我便站在这里,你想如何交锋,权且在你。” 他话音刚落,就见狸妖少年眼里划过一丝狠意,一个闪身之间便扑到孟珩面前,张牙就要向孟珩颈间咬去。 孟珩却是早有准备。 此妖怒意过盛,情绪外显,是以一举一动都毫不遮掩地暴露在外,极易被人掌控。 他脚下悄然后退一步,抬眸看向狸妖,唇边带了一丝浅淡笑意。 “站住。” 只这简简单单两个字,只一对视之间,狸妖少年便失了气焰。 “对于你这种总是乐于做大家反面教材的人,孟某也着实敬佩得紧。”孟珩看着意识被自己夺走的狸妖,愉悦地眯起了眼:“本着充分发挥榜样示范性作用的原则,让我想想叫你干点什么好呢?” 他的视线淡淡扫过一旁的003号兔子精,笑问道:“你说呢?” 兔子精打了个哆嗦,摇头不语。 孟珩笑道:“你既没什么好的提议,那我便自作主张了。013号,这几日制作胶囊需要採买的药材、磨的糯米面,你都要一个人全部打点好。记住,不许用灵力法术,全部要亲力亲为。而至于你们,”他说到这里,又扫视一圈其余妖精,道:“也别想闲着,每人5000个蹲起,一个都不能少。” 语罢,他笑意盈盈,转身而去。 ——— 警示完这些顽劣不堪的妖精们,孟珩便回房换了身衣服休整一番,又重制好那易容的糙药涂抹于脸上,然后略翻看了看放置于几案上用镇纸压着的一摞名帖,见也并没甚紧要的,多是请他去府上一叙,或是求药的,便暂且放诸一旁,叫罗云备上马车,一路往顺天府去了。 府尹大人见了孟珩颇为惊喜,言辞间并无责怪,只连连说“孟大夫不是不辞而别就好”,后又嘱咐他明日定要来衙门内,有几件悬案还须他帮忙处理,孟珩一一应承下来,两人又寒暄几句,方告辞而去。 却刚一出府衙门口,还未于马车上坐稳,便闻得外面一阵熟悉的吵嚷惊唿,紧接着车帘一挑,探进张人脸来。 果是陈平。只见他一脸又惊又喜的模样,毫不客气地跳进来靠着孟珩坐着,半是埋怨半是庆幸地道:“手下来报说是翠微林苑的马车停在府衙外面,我还不信,没想到真的是你!孟小弟,这几日你可害苦我了!府尹大人听说你多日未归、不知去向,便支使着我快把全京城都搜遍了,也没找出你半个影儿来!老实交代,你究竟去哪儿了?” 孟珩斜他一眼,并不理会他的咋咋唿唿,只自顾叫罗云打马上路,然后倚在那里闭目养神。 却见陈平仍旧不依不饶地纠缠上来,心下有些不耐,便直起身子睁开双目,一双眼睛幽幽望过去,神色里面颇为严肃。 陈平唿吸一敛,凝眉不语,只等着少年的答案。 只见少年薄唇轻启,目光渺远,沉吟半晌方道:“陈平兄,小弟这几日的去向本是隐秘之事,绝不可轻言妄语,不过既见陈平兄与我有缘,告诉你也无妨,但只恳请兄长切勿透露出去。” 孟珩说到此,略一停顿,而后故意压低了嗓音,道:“小弟这几日乃寻了一隐蔽秘境,闭关修行,参透天机,实不应受外界俗事干扰,因而抹去了踪迹,叫人难以寻到罢了。” 第21页 话毕又煞有介事地叮嘱道:“陈平兄切记,此事万不可叫第三人知道啊。” 说完,他这才又倚在那里,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对方那张目瞪口呆的脸。 却见对方已经完全呆愣住,一双眼上下打量着孟珩,神色里隐隐有原来如此的豁然,又有竟然如此的不可置信,最后全部变为果然如此的崇拜。 脸色变化纷呈,甚是好看。 孟珩眯了眯眼,不再管他,弯腰掀帘,叫其候在马车外的手下把人拉走,方叫罗云驾着马车,大笑而去。 陈平却毫无所觉,由着属下掺着自己下了马车,半晌却还杵在原地望着马车绝尘而去的背影发呆。 ——— “这位爷您看,这朱雀街的地段儿开商铺是最好不过的,对面便是这品香居,人来人往的热闹非凡,旁边比邻着的一熘店铺那可都是百年老店,长长久久的旺铺,随便一个人过来了,不都得往您这铺子里瞧一眼么?”中年男子一边满脸堆笑地道,一边引着孟珩四处探看。 孟珩随着他的指引看去,果见附近商铺汇集,门庭若市,旁边既有酒楼客栈,也有医馆药堂,在此地开个药店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心下如此思量一番后,便点头道:“此地果然不错,只是不知这租金几何?还有那店铺里的一应摆设装饰可否齐全?” “齐全,齐全。”中年男子忙点头道,他往前疾走几步,指着一家空着匾额、锁着大门的铺子道:“爷您随我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他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房门,在门口半弯着腰候孟珩进去。 里面果然干净敞亮,前堂设有柜檯交椅,后门连着一个颇为宽敞的后院,洒扫庭除、石墨作坊、马槽水井,一应俱全。 孟珩满意地点了点头。 中年男子觑着孟珩脸色,见其似有满意之态,心下一喜,趁机道:“爷您若是把这店开起来,什么东西都不用再准备了,只招几个伙计,把您的药材进过来就行了。”末了又觍着脸问道:“听说爷是要开个药堂吧?” 孟珩瞥他一眼,略略回了个“嗯”,不作多讲。 如今来他那里求胶囊的人数日益增多,他闲来无事,也多研究了几种药材,制了一些种类不同的能够提神醒脑亦或解乏助眠的药品,总守在家中等人排队上门来求,一则费时费力,二则终有些被动,不若于这京中繁华地段开一家药铺,方简便许多。 中年男子见此,嘿嘿一笑,继续道:“若是开药铺,租金我也不多收,只与这附近一熘的医馆药堂一个价码就是。”说着,他报出了一个价格,而后殷切地看着少年。 孟珩挑了挑眉。要价不算高,不过看这中年男子的神情,却也可知他必定虚报了一两成。 孟珩不在意地勾唇一笑,叫身后罗云递上银两,又与这中年男子交代客套几句,便正式盘下这间店铺。 待中年男子心满意足地走了,他方悠悠踱至房中的太师椅边坐下,打了个手势,叫那一直隐于人前的013号一众三个妖精出来。 他看向013号狸妖少年那总是一副苦大仇深、不甘不愿表情的脸,挑眉笑道:“别杵着当木桩子了,怎么交代你们的,都给我一一去做好。” 他话音一落,便见这几个刚刚还颇有些奇形怪状的异类们纷纷旋身一变,转眼间便变化得与常人无异。 ——— 药店是在三日后开张的。 此前,“孟大夫要专门开个铺子出售胶囊”的消息早在药店开张前便不胫而走,这日新店匾额刚刚提上,张灯结彩之时,便有不少人前来道贺,一时间热闹非凡。 先是有因着孟珩和府尹大人的交情闻风而来,凑个热闹錶示站队的陈大人、孙大人等,凑到少年面前混个脸熟。 再是那因孟珩为自己出过诊而惦念这份人情特来道贺的赵大人、王大人等,每人还特着随从备了份贺礼献上。 也有那仰慕孟珩名号已久,却因种种原因总是排不上号,还未得见孟珩真人一面的李大人、高大人等,这会儿可逮着机会,一睹少年真容。 更有那因为孟珩离府多日,胶囊停售而早就等得不耐烦的钱大人、房大人等,一听说孟大夫开了个药店专门出售胶囊,都亟不可待地叫身边长随备了一沓银票,赶在前面来到店里打算抢占先手。 因而这并不算多大的药铺一时间竟贵客云集、高朋满座。 顺天府刑狱司陈平代府尹大人前来道贺的时候,看见的是便这样一副场景。 长身玉立的少年被诸位“朝廷命官”众星拱月地围在中间,周围前来道贺的人都是一副殷勤客套的笑容,少年的脸上却只挂着淡淡一抹浅笑,不卑不亢,宠辱不惊,犹如一块璞玉,虽不耀眼,却也散发着温润无比的辉芒。 孟珩的视线轻轻扫过这一众人等,笑道:“承蒙各位大人眷顾照拂,本店今日所售胶囊,皆折七成价出售,也算是孟某对各位前来捧场的感激。” 众人闻言,皆是眼前一亮,面上一喜,纷纷对这“青年才俊”“府尹大人面前的红人”的孟大夫褒奖赞许一番,便忙让身边下人掏出银两,购买胶囊,生怕自己略慢一步,便抢不到手了。 孟珩微眯了眯眼,他退出众人中心,而把这等取药收钱的活计都交给由狸妖少年013号担任的少年掌柜手上,自己则半是愉悦半是懒怠地抽身出来斜倚在太师椅上,悠悠啜饮着一盏清茶。 却见户部高大人眼疾手快地购得上百粒胶囊差手下装好后,便慢腾腾地挪至孟珩面前,笑呵呵地似有话要说。 孟珩抬眸望他一眼,也略扯了扯嘴角,叫那伙计打扮的003号兔子精给客人也添上一盏好茶,方道:“高大人可是有事要说?” 高大人捧着茶盏轻抿一口,而后笑道:“果然瞒不过孟大夫一双慧眼。那我便直说了。自上次孟大夫来寒捨出诊后,家父那头脑不清的毛病便好了许多,只不过病虽好了,家父却还常常念叨着孟大夫的卓绝人品,也颇为想念与孟大夫交谈过后的舒畅之感,故而……”说到此处,高大人呵呵一笑,放下茶盏,微微倾身道:“本官想着,若是孟大夫平日得空的话,可否多到寒舍走走,与家父一叙?” 却见他话音未落,便另有一位玉冠博带的大人凑过来坐于孟珩对面,道:“高大人说的是啊,不过高大人尚有幸得孟大夫亲自于府上出诊,可本官却没这个福气了。”他颇有些酸酸地道:“本官已派人到孟大夫府上递过多次名帖,却未能排的上号,也不知孟大夫是不是瞧不起本官?究竟可否赏脸一次亲自到本官府上一叙?” 孟珩扫了他二人一眼,端起茶盏慢慢呷了一口,半晌才挑起一抹笑意,道:“既是两位大人亲自开口,孟某哪有推让之理?只不过么……”他话到一半,却又顿住,眉心微蹙,似有为难之色。 “只不过寒舍位置偏远,每每入京来都要颇费一番周折,孟某往日甚少亲自去各位大人府上走动,也皆为此故。所以……孟某实是愧疚。”孟珩说到此处即止,只微微颔首,以示歉意。 “哦,原来竟是这样。”两人听了孟珩的解释,顿时深表理解地点了点头,也不好再做勉强。然而仔细品着少年的话,心下转念间,却另冒出一个念头来,登时有了主意,遗憾暂放,反胸有成竹起来。 只听那高大人道:“孟大夫无需如此,本官之前既承了孟大夫的情,又与府尹大人私交深笃,看在府尹大人的面子上,也绝不会责怪孟大夫。况且本官既知道孟大夫有此难处,定会想法子替孟大夫一解忧虑。” 孟珩连忙拱了拱手,道了句“不敢不敢”,唇边却略略勾起一抹笑意。 彼时天色渐晚,前来或真心道贺或假意逢迎或跟风凑热闹的一众客人都陆续离去,孟珩也与之稍作寒暄客套便一一送客。 然而有关孟大夫住宿偏远、交通不便一事却悄然传了出去。 不过半旬时日,孟珩便被人邀请去京城内一处极便利之地看宅子。 还是藉由鬻宅坊的人牵的线,只不过当日那卖给他翠微林苑的矮个男子再见到彼时那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时,却是很有些刮目相看、悔不当初的倾向。 “嗨,孟小爷,早知您与那高大人、李大人都有交情,小的怎么说也不会把那京郊的宅子卖给您啊。”说着又懊恼地嘆了口气,觍着脸笑道:“都怪小的我势利眼,势利眼!” 孟珩淡淡瞥他一眼,淡笑道:“无妨,做生意有做生意的难处。你且领我去宅子里看看便是。” 矮个男子慡快应了一声,便领孟珩直往那交通最为便利、地界既不过于繁华又不冷清之地去了。 这处宅院因处京城中心之故,比翠微林苑稍小,但却雅致异常,而且周遭毗邻权势勛贵、高门大户之家,很符合孟珩发展高端客户的需求。 最重要的是,他实在懒怠每日长途驱车往返于京城内外,眼下若有了这处宅子,便可省去不少时间。 孟珩没再犹豫,直接掏出银票便要按数交与那矮个男子,却见矮个男子连连推让:“不不,用不着这么多,孟小爷既是几位大人眼前的红人,小的怎能收孟小爷如此高价?一半就好,一半就好。”说着,便嘻嘻笑着从那沓银票中只抽出一半,叠起来收入袖中。 孟珩挑了挑眉,对于这种商贩的心理他最清楚不过,却也没兴趣深究,反正钱财总是要花出去的,他乐于享受通过催眠术赚钱的过程,对于银两本身却并无太大执着。 而至于这宅子的整饬事宜孟珩此次更是费不上半点心。 他前脚刚刚与那矮个男子交接好地契等事宜,后脚便见罗云兴高采烈地来报说门口有几架马车等着,都说是为恭贺孟珩搬迁新宅而特送上的贺礼。 孟珩却只淡淡斜他一眼,从罗云手中接过彩礼的名单,略略查看。 多是些用于装饰的古玩玉器、名家书画,也有奇珍异糙、怪石假山之类。 送礼之人则多见于跟府尹大人惯常有来往的一些品阶不高的官员,偶也有自己曾经上门出诊过的客户。 他心下略一思索,只叫罗云象徵性地收一些不太名贵的玩意儿,又叫他一一回了礼才算作罢。 官场人际他已涉足太深,尤其这眼下趋之若鹜之徒多是看在府尹大人和自己的交情上才有如此礼敬,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不过这也无妨,只要他在这京中立下足,人脉也只不过是垫脚石而已。 只不过这礼单中,有一人的名字却引起了他的注意,送的贺礼虽不贵重,然而此人身后的背景却足以用“显赫”二字来形容。 第24章 内阁首辅 孟珩微眯着双眸淡淡扫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男子应逾不惑之年,鬓边隐有一丝白髮,面上虽挂着一抹儒雅笑容,却难掩其眼眸中透露出的积年已久的上位者的威严。他此时只捧茶静坐在那里,便气势浑成,叫人难生亲近之感。 第22页 此人叫做吴有贞,当朝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这个官衔素有“天官”之称,足见其权势之煊赫。 几日前在送往孟珩新宅的礼单中,便是有这吴有贞府中大管家的名字,吴安。 今日更是亲自送了名帖来,邀孟珩前往府中一叙。 孟珩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面前这男子并无任何心理上的不妥之处,不过既然对方邀他前来的理由是心有忧虑,坐卧不宁,他也只好配合对方,权且当做白收一回银子了。 如此想着,孟珩勾唇挑起一抹淡笑,道:“吴大人既心中有难解之忧思,不妨闲聊与在下知道,在下或可为大人解忧。”语罢,他又话锋一转,道:“当然,若大人不便透露,在下也不会勉强,只不过如此一来的话,诊治的效果就要慢一些便是了。” 吴有贞放下茶盏,亦淡然一笑道:“孟大夫哪里的话,既是本官邀孟大夫前来,自是为了向孟大夫请教解忧之法,又岂有遮遮掩掩、半吞半吐之理?” 话落,男子却兴味一笑,让侍女给少年看了杯茶,道:“只是有一点,本官一直颇为好奇,今日总算有幸得孟大夫一见,还望孟大夫一定不吝赐教。” “哦?”孟珩接过茶盏,不在意地道:“大人直说便是。” 男子眉毛一挑,笑意渐深,似是不经意般地开口问道:“本官听得传闻说,孟大夫可以医治心疾,可常言道‘人心叵测’,却不知这心疾究竟是如何医得?” 孟珩听得这话,眼眸微眯了一瞬,然而又极快地恢復了笑意,从容道:“虽则人心难测,却终有踪迹可寻,况且言由心生,在下医治心疾之法无他,唯于彼此谈笑风生之间,寻那言语处的一二漏洞,寻根问底,再辅之以温言软语,诱导他走出心结便是。” 说着,他举起茶盏轻抿一口,神色一如既往的淡然。 像此番名为好奇实为试探的问话,孟珩也并非第一次遇到。 古人不懂催眠和心理学,总是会在过分强调或附加一些耸人听闻的东西,诸如顺天府某刑狱司长官深信不疑的未卜先知、阴阳术数之学,又如某皇子殿下先前甚为惶恐的收妖降妖、操控人心之术。 虽然他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疑惑乃至猜忌,可也并不打算对这些古人们担负起科普心理学的这一艰巨任务,因此每每遇到这种疑问,便也仅以约略之语对之。 只不过,眼前这位内阁首辅吴大人,显然不会仅有此一问这么简单,甚至于,他今日叫自己前来的目的也必定另有蹊跷。 孟珩唇边悄然挑起一抹笑意。他从不惮于跟心机深沉之人来往,正相反,只有面对着这类人时,才会愈加挑起他探其究竟、掌其心志的兴趣。 吴有贞听得少年此言,倒是状似了悟地点了点头,继而又笑问道:“那么孟大夫此时与本官闲话时,也是在探查本官心内所想,又对本官施之以诱导了?” 孟珩挑了挑眉,并不见被人说中心思的窘迫,反畅然一笑,道:“不错,确如吴大人所说,在下探查人心已是习惯使然,此番见到大人也不免略略观察一番,而且……” 说到此处,他稍稍压低了嗓音,以一种和缓温润、仿佛带着莫名蛊惑力量的声音道:“在下发觉大人心结颇重,与人易生嫌隙而难生亲近,再加上所思所想力求滴水不漏,果然有郁结于心、坐卧不宁之虞。大人还是放下思虑,于心境上略看得开阔些为妙。” 少年沉缓和旭的嗓音微微带了笑意,仿佛春风般让人不觉迷醉其中而不自知。 男子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少年的声音挟裹着那看似毫无威胁力的话语直窜进耳中,让他不自觉地就跟随少年的暗示进一步思索下去。 心结颇重……郁结于心……放下思虑…… 男子那本来暗藏锋芒的眼神如同浸了温水一般,悄然消泯了其中的凌厉色彩。 孟珩却不再言语,只慢悠悠举杯啜饮一口清茶,闲怠悠然地勾起一抹极浅笑意。 只见约莫过了半盏茶时间,男子勐然惊醒,那双目中仿佛雾霭一般的温润水光渐渐消逝,復又恢復了那般深沉眸色。 吴有贞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心下一片惊疑不定。 他一向自诩心志沉稳坚定,绝非他人可改,然而少年竟果真只于谈笑风生间,娓娓道来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差一点让他的心志有所动摇! 幸而他心中夙愿积年已久,早已根深蒂固,否则…… 想到这里,他面上的神色更加凝重。 孟珩却是早已把男子的表情变化一丝不落地尽收眼底,而后狡黠一笑,轻启薄唇,道:“吴大人感觉怎么样?刚刚是否略略放下了那诸般思虑,心内畅快了些许?” 吴有贞微眯了眯眼眸,神色又变化了几番,才勉强笑道:“孟大夫果然如传闻所言,天赋异禀,手段卓绝,本官佩服。”话落又停顿稍许,沉声问道:“只是不知孟大夫在与本朝其他文武官员相交时,也是如此这般为他们排忧解难的?” 孟珩笑了笑,道:“若哪位大人心中所忧只不过平常琐事,在下便如同刚才那般只以善言劝之,即可有所收效。而若哪位大人心中忧虑积重难返,在下便须费几番功夫,与之多次长谈,慢慢劝导,方可见效。而若……”话到此处,他别有意味地拉长了尾音,笑意微扬,眼珠轻转,一双如墨黑眸正望进吴有贞的双眼里。 “若哪位大人如同阁下一般,心思诡谲,叫在下看了也不禁胆战心惊的话,在下便不得不採用一些特殊手法。” 语罢他笑意微敛,如墨的眼眸里骤然掀起一阵惊涛骇浪,转瞬间就仿佛要把对面的男子心志全夺,然而下一秒钟,那滚滚波涛却又立即重归于无,平静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吴有贞心里恍惚了一瞬,只觉得须臾之间脑中似掠过一阵狂风,可片刻之后又无任何异样,仿佛错觉。 他又凝眉向少年看去。却见少年蓦然朗声一阵大笑,笑罢乃道:“在下刚刚所说不过是戏言,还望大人切勿当真。”语气里却满是淡然笑意、邪肆闲情,叫人难以分辨到底刚刚所言是玩笑,还是现在所言才是玩笑。 吴有贞心下略略有些犹疑,他敛眉不语,面色肃然,只在脑中飞快地思索着。 据他所掌握的情报来看,眼前的少年身上大有蹊跷,暂放下那所谓的“医人医心”不谈,据说几个月前曾有人得罪过这位孟大夫,便被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弄得失魂落魄,疯疯傻傻,在大街上公然抢劫他人钱财,最后被送到了官府,可临到审讯时,却又心志恢復,俨然换了个人般,再问起那抢劫钱财之事,却是忘得干干净净。 再有京城东郊的一普通王姓农户,几个月前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骤然之间变得神智全无、魂不守舍,似乎也与孟大夫有关,而问其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是一问三不知。 简直就像是被人……操控了心志一般。 可他倒不知,原来这孟大夫夺人心志,竟似乎只需与人对视一眼?! 吴有贞眉头微琐,看向少年的目光愈发深沉。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倒也能够理解,这孟大夫短短几个月来便结交了当朝一半大臣的缘故了。 还有那有关于少年能够驱邪捉妖的传言,以及半月前在都察院左都御史府上发生的一事…… 却见少年亦在斜眸看他,那眼睛里的笑意不减反增,隐隐透着股倨傲泰然的神色。 少年这是在威胁他……还是在警示他…… 吴有贞脸色愈发阴沉,半晌拧出一个颇有些阴郁的笑容,道:“孟大夫倒是风趣,此番戏言本官自是不会放在心上。” 语罢自顾端起茶盏,不由自主握紧了杯沿,半晌才紧抿一口热意已褪的冷茶,幽幽一笑,道:“其实本官此次邀孟大夫前来,也并非是为了让孟大夫医治本官,而是另有他意。” 孟珩抿唇一笑,挑了挑眉:“哦?” 吴有贞眯了眯眼,既而笑道:“不瞒孟大夫,本官希望孟大夫医治的其实另有他人。此人乃本官府上一名老管家,数十年来打理家务兢兢业业,却不知怎地,近来得了失心疯,且竟还会拿刀砍人,任谁也制不住他,还望孟大夫妙手仁心,救他一救。” 男子这番话说得既不恳切,亦无希冀,那双眸色深沉的眼眸里还隐隐划过一抹不明的神色,他嘴边的笑意似乎也别有意味。 孟珩淡淡瞥他一眼,勾唇低低一笑,道:“这又有何不可?既是大人亲自开口,孟某当不会推拒。还请大人引路吧。” 男子笑意渐盛,对少年随意道谢了几句,便起身引少年往后院一条曲折小径走去。 第25章 木秀于林 吴有贞引着少年一路出了前厅,往后院曲折小道走去,到尽头耳房附近,才指着那耳房道:“那老管家就在此处歇息,孟大夫稍等,我命人把他叫出来。” 语毕他向身后侍女使了个眼色,便见那丫鬟低垂着头,几步上前走上台阶,轻轻叩了一阵房门。 里面初时无人应答,再敲,却勐然听到一阵嘶哑唿喝声传出,紧接着,便见那房门“砰”地一下被从里面踢开,转眼之间就闯出一个持刀乱舞、蓬头垢面的人来。 只见那丫鬟似受到了惊吓,惊叫着飞快跑开,吴有贞也不紧不慢后退几步,一边还对孟珩悠悠笑道:“孟大夫小心,这老管家已全然没了心智,似是见人就砍,无人能制,孟大夫可千万不要被他伤到。” 却见他话音刚落,那老管家便已直奔孟珩而来,手中柴刀竟像是认准了这单薄的少年一般,噼手就要砍下来。 孟珩眯了眯眼。 此人宣称是迷了心智,六亲不认,可自打他跑出了房间,偏不到吴有贞和那丫鬟面前放肆,却只认准了他一人,又如何像是得了失心疯的人? 再觑此人的神色,虽口中唿号不止,面上隐有狂怒疯癫之模样,可那一双黑亮的眼睛却分明没有一丝精神病人该有的涣散、虚空,反而清明无比。 不过转瞬之间,孟珩便认定,此人精神正常,所谓疯态不过是伪装。 明确了这一点,他唇边的笑意反倒渐次加深。 用如此低劣直接的手段来试探他,无非是想看他是否有一瞬之间夺人心志的能力,而这背后的意图也不外乎两种,一则忌惮清扫,二则拉拢收服。 只可惜无论哪种,都不会是他要的选项。 眼见得这位老管家快要扑至跟前,孟珩却不躲不闪,只待他近到身前,低低一笑,道:“阁下分明无癫无傻,何必装出如此模样?” 只见老管家一愣,动作略一迟疑,孟珩敏锐地抓住这一空隙,更上前一步,眼眸轻转,正望进老管家的双眸里,登时拉开一片无底深渊。 “戏已演完,阁下可把刀放下了。” 第23页 只这轻轻一句,无意一瞥,就见那柴刀“哐啷”一声滑落在地,而刚刚那“疯癫”之人也蓦然没了力气,木然地退后了两步。 吴有贞的眸色暗沉了几分。 少年的动作他刚刚看得清楚。面对如此险境,少年非但处变不惊安之若素,也并无其他多余动作,只跟刚刚与他谈话时一样,三言两句之间,眸光对视之际,便把老管家制住,脱离险境。 再细细察看那老管家的神色,恍惚间确实似有些呆愣木然,与情报中说的那王姓农户、大街上劫财之人当时的模样姿态都极为相似。 吴有贞走上前去,并不对老管家的失礼举动向少年致歉,反凝视了少年几番,而后沉声道:“孟大夫果然能于一瞬间之间夺人心志。” 孟珩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玩味地一笑,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道:“不错。” 吴有贞肃然:“孟大夫此等才能可谓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叫寻常人等看到,必认其为骇人听闻之事。” “吴大人多虑了。”孟珩剑眉斜挑,勾唇一笑,道:“若是寻常人等,必不会陷孟某于如此险地,而孟某便无必要夺其心志,又何来的骇人听闻?” 这话里虽暗藏讽刺,然而说话间,少年却一如既往的语气淡然,笑意宛转,看不出喜怒。 吴有贞眯了眯眼,半晌才凛然一笑,道:“孟大夫说的不错,本官确非寻常人等。” 语罢,他沉吟半晌,凝眉道:“然而纵本官再如何使计试探孟大夫,想必也动弹不得孟大夫分毫,孟大夫又何须介怀?” 孟珩听得此言,不由一阵朗声大笑,道:“吴大人当真不愧是当朝‘天官’,手腕心计使得如此坦荡,可见心胸眼界绝非常人能比,在下佩服。” 吴有贞也笑,笑罢方又肃然敛眉,意有所指地承接着少年的话,道:“所谓‘天官’,不过煊赫一时也,若须长久,必得扎根深广才是。若论这一点,倒比不上孟大夫才冠当世,悠游自在。” 他目光缓缓落在少年那风轻云淡的眉眼间,话锋一转,继续道:“只不过,孟大夫可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孟大夫此等能人异士,若风头过盛,不知韬光养晦,恐怕会遭人忌恨。” 话到此,他语气愈发沉郁缓顿,一瞬之间,威势顿显,犹如那在朝堂之上叱咤风云的权臣。 “孟大夫可曾想过择一毓秀之林攀附?如此才能够真正得己之所欲,立足于世间,也方能善始善终,否则恐怕就会有伤仲永之类的嗟憾之事了。” 却见少年仿佛浑然未觉对方的迫人威势,只眯眸怡然笑道:“哦?在下可否把大人这一番话视作对在下的笼络?” 吴有贞泯然一笑,道:“孟大夫善察人心,果然不差。不错,本官正有此意。” “吴大人倒是坦率。”孟珩淡淡瞥他一眼,却见男子那暗沉的眼眸中酝酿了另一番神色,挑唇一笑,道:“只可惜孟某一向喜欢独来独往,既无意做那林中秀木,亦不愿求人遮风挡雨,此番美意,孟某受之不起,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 吴有贞听得此言,神色未变,只稍稍眯起了眼眸,半晌,沉吟道:“孟大夫不必如此匆忙便作出回应,有些事情此一时看是一番模样,彼一时看又是另一番模样,孟大夫何不耐下心来,沉思几日,辨清利弊,本官相信届时孟大夫一定会做出对你我都有利的抉择的。” 却见少年听了这话,也不再反驳,只挑眉笑了笑,淡然道:“大人既执意寄希望于孟某,孟某也实是不忍破大人心意,权且思虑几日,以免大人认为孟某不识抬举。” “孟大夫能如此想,便是深明大义了。”吴有贞笑道,继而又道:“此番劳烦孟大夫前来,又使孟大夫受了一番惊吓,本官心下过意不去,特此着人备了薄礼聊表歉意,还望孟大夫收下。” 语罢,男子打了个手势,便见早已等待在一旁的随从走上前来,双手捧着一个红木托盘,献至孟珩的面前。 那上面摆放着一枚温润细腻的玉璧,旁边更有数锭黄金,实为夺目。 若说是为表歉意的话,此等礼物却也太贵重了。 少年只淡淡扫过一眼,目光不作多留,他径直绕过那小厮,负手踱了几步,笑道:“孟某虽爱财,却只喜取那可得亦可退之财,大人此礼却是有如千斤之担,孟某不敢轻易收下。” 吴有贞眉头微蹙了一瞬,目光一凛,而后只得慨然笑道:“既是如此,本官也不便勉强。只不过,本官希望几日之后再见到孟大夫时,孟大夫能够收下本官的这些薄礼。” 少年却只笑而不答,随意与男子客套几句,便扬长而去。 然而在临去的瞬间,却感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妖异气息从这尚书府中传来。 孟珩脚下略一停顿,微微侧头见男子表情无丝毫异样,便微微勾起唇,照常离去。 那边吴有贞看着少年的背影,神色却愈发凝重起来。他心下飞快筹谋了几番,似另有一番打算。 第26章 君子之风 自打那日从内阁首辅府上离开之后,那位吴大人又邀了孟珩一次,却被他称病婉拒,自此之后,倒骤然不见信儿了。 孟珩对此却毫不在意,只每日依旧随心所欲,闲时接诊几个病患罢了。 而他在京中的那所新宅也愈发地有名气,俨然成了京中独树一帜的心理疾病诊疗所。 这日一早,罗云便照常地接到了前来求诊的名帖。 此人却是个青年书生模样,年纪有三十上下,本应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却生得骨瘦如柴,面白如纸,言语间更是支离破碎、语不成声。 跟随着青年的小厮默默地站在主子身后,一双眼睛殷切地望着孟珩,眉目间一片深重愁云。 孟珩打眼稍稍扫过去,便胸有瞭然,却不急于对青年施术,只抬眼对旁边的罗云道:“依你之见,这位公子是何症状?” 罗云心里一紧,知这是先生在考验他,便连忙上前一步,对那书生道一句“失礼”,忙凝眸对着他的面庞仔细端详起来。 面颊消瘦苍白,应是食欲不振导致的肌肤消瘦,口中话不成声,若非先天如此,便是先生说过的“应激障碍”。 罗云咬唇思索了两番,而后蹙了蹙眉,小心翼翼地挽袖伸出手去,微微撑开书生的眼睑,对着他的瞳孔观察了一阵儿。 直过了半注香的时间,他才略略有了思路,然心下仍是忐忑不安,便只得有些不确定地道:“回先生的话,这位公子应该是……受了什么惊吓,才导致其说话不利,思绪混乱,又兼之食欲不振,日渐消瘦……”说话间,罗云偷偷抬眸觑了孟珩一眼,却见少年只嘴角边噙着一抹淡然笑意,看不出喜怒,心下便更是多了几分忐忑,不由得越说越没底气。 孟珩耐心待罗云说完,才淡淡开口道:“后面说得不错,他确有食欲不振之症,然而这病因却还须再商榷一番。” 他语罢稍稍停顿,瞥了一眼罗云登时有些发窘的面庞,好笑地摇了摇头,道:“若是受了惊吓,必然目光躲闪、眼神游移,更兼之内心脆弱,绝遭不得他人碰触,而这位公子却任你细细察看了这半晌,且目光虽则无神,却并不见游移躲闪之兆,又怎会是受了惊吓?” 仔细分析完了这一通,孟珩见这半大少年听得认真,略有懵懂了悟之意,方满意一笑,点了点头,温声道:“你先下去吧,有事再叫你。” 罗云忙应了一声,垂首退下。 孟珩这才微敛了笑意,对面前二人稍稍正色,道:“让二位久等了。还请这位公子随我到这边软塌上来。” 此人虽精神涣散、面有郁色,却并非受了惊吓之故,相反却可能是于某些事上遭遇了变故挫折,心下不能受此打击,方封闭内心,怏怏不乐。 此等情景,普通的谈话倾诉无用,还是需要用催眠来慢慢诱导他打开心结方可。 说话间他便把青年往一旁诊室引去,却见此时,罗云又一路小跑着回来,颇有些气喘吁吁地递过来一张名帖道:“先生,那曾经来访过的肖公子又上门求见来了。”话到一半见孟珩已开始要对那书生施术,便稍一停顿,犹豫道:“不知是请肖公子改日再来,还是……” 孟珩此时无暇顾及,只随意道了句:“若他耐得住,便请他到偏厅暂候吧。”语罢随手拉过诊室外一层素白轻纱,稍加遮挡住外边过于明亮的光线,而后迴转视线,对着那书生,压低了嗓音,轻缓道:“请细细倾听我的声音,不要被外物所扰。放下心内沉重思绪,慢慢闭上眼睛。当我数三个数之后,阁下便会安心睡下去。” “一……二……三……”孟珩悠悠开口,话落,他伸手利落地接住书生绵软滑落的身体。 ——— 肖彧与罗云打了个照面,便被他一路引至偏厅,跪坐于塌,静静等待少年。 “肖公子,我家先生尚在施诊过程中,还请耐心等候。”罗云煮了一壶茶奉上,而后恭谨有礼地道。 肖彧点头微笑道:“不妨事,我在此等候即可,你自去侍候你家先生吧。” 罗云低头答了个“是”,又与青年斟了盏茶,方退了下去,独留肖彧和他的侍卫黎青在室内。 肖彧不由得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所谓的“待客厅”。 他记得上次到那京郊翠微林苑拜访少年时,便是如此简洁干净、不事装饰的房间。眼下这座新宅竟也同样如此,一路走来鲜少见怪石奇糙,唯有那一丛丛苍劲葱郁的翠竹挺风而立,恍若少年其人,颇有桀骜超然之资。 目下这间偏厅也同样如此。目之所及并不见富贵人家惯常摆放的名贵古玩、书画珍品,只有墙边的几案上摆放着一个插了几枝金桂的瓷瓶,偶有极淡的芬芳气息传来。 再有屋子中间摆放的一只紫铜镂花香炉,缠绕出几缕裊裊淡香,与那金桂的香气混在一起,更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肖彧端起茶盏慢慢品了一口,却见茶已半凉,原来已过了一盏茶时间。 他微微转头向对面隔着正堂的诊室看去,那儿被一层素白的轻纱遮挡,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却隐约间可辨出少年偶有动作的身影。 以及那轻轻飘转出来、仿佛呢喃般的温润细语。 肖彧从未听过少年用这般轻缓和煦、低沉悦耳的嗓音说话。那是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够骚动人内心深处的昵语,与少年平日那或清越,或玩味,或狡黠,或淡然的声音都有所不同。 肖彧微眯了眯眼眸。 原来这便是少年得以医治心疾、掌控人心的秘法。 如此想着,却不知怎地,思绪越飞越远,心下一时微微晃了神,再一抬眸,便见少年斜睨着一双如墨美眸,玩味地看着他。 第24页 肖彧想张开口说些什么,却讶然发现脑内思绪渐离渐远,身子越来越轻,薄唇微启,却不知说什么好。 孟珩好笑地摇了摇头,走上近前,跪坐在青年对面,微微倾身凑近,肃然凛声道:“迷思渐远,阁下已在此歇息的时间够久了,当回首醒悟才是。” 他低喝一声,而后方后退几分,好整以暇地看着青年。 却见肖彧蓦然一怔,片刻之后,眼中迷雾尽皆褪去,復归清明。 他身后的侍卫黎青也渐渐恢復过来,只觉自己恍若做了一场白日轻梦般,愣头愣脑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孟珩。 孟珩起身拿盖子灭了那香炉,復又坐回二人面前,但笑不语,只自斟了一盏茶悠悠啜饮。 半晌才开口笑道:“二位可清醒过来了?” 肖彧回身看了自己的侍卫一眼,见其也一脸茫然神色,心下便明白了几分,转回头半是惊嘆半是困惑地道:“在下刚刚只偶听见几句孟大夫与那客人的问话,便不知怎地心绪飘散起来,周身上下也只觉仿若浮在水中,飘摇不定,实是神奇。” “离得那么远,单听我几句话倒不会有如此模样,阁下是闻了这香炉中的薰香,才至此情状。”孟珩淡淡一笑,手遥指了一下那已经熄灭了的香炉,道:“此香炉内所燃之香于心疾者有解忧忘乏、安抚心神之效,而于常人却是会如阁下这般消解意志、飘散心绪。” “原来如此。”肖彧豁然地点点头,再一想是自己来得突兀,扰了少年与人施诊,便歉然一笑道:“是在下来得唐突了。不知可否有扰到孟大夫与人看诊?” 孟珩瞥他一眼,不甚在意地道:“无碍,来者是个落第书生,也没甚大不了的心疾。不过是恋慕上一位门不当户不对的富商之女,一则可望而不可即,二则似糟了那富商的侮辱,故心生忧郁,难以开解。我略略催……劝慰了他几番,让他愿意面对现实,开口说话,便叫人回去静心休养去了。” 语罢似是想起了什么,斜挑着双眸笑盈盈地来回打量了青年几许,半晌道:“怎地阁下此次前来,不是有未解之惑须孟某解答?或是又要来试探孟某?” 说话间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若有似无地望过来,明净得仿若几息之间,便可洞察人心。 肖彧不躲不闪,只坦然笑道:“孟大夫行事光明磊落,与人施诊也毫不避讳,可见孟大夫胸怀坦荡,本无可猜疑试探之处,之前却是在下太过狭隘了。” 孟珩听得青年如此说,不由得朗笑一阵,反唇诘道:“是阁下高看我了,我之所以毫不避讳,只不过因为孟某自视甚高,自信即便有人觑了孟某这医心掌心之术,也不能耐孟某何,并非如阁下所说得那般君子之风。” 青年一怔,似是没想到少年会如此评价自己,禁不住扬眉大笑,笑罢才道:“在下从未见过如孟大夫这般自贬为非君子之人,孟大夫若不胸怀坦荡,那么在在下眼中看来,满朝士子竟无胸怀坦荡之真君子了。” 话落他笑意微敛,只眼中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年,道:“其实在下今日前来,是对孟大夫有一事相求。孟大夫可否还记得当日之约?” 第27章 交钱交货 肖彧说得如此正式,然其心内也并无一明确之法,只有万千杂乱思绪,郁塞于胸不得解,思来想去,蓦然想起那将世事人心洞若观火的少年,稍作犹豫,便与黎青两人便衣打扮,一路向这孟宅而来。 肖彧沉吟了半晌,终是决定开门见山地道:“孟大夫可知最近朝堂上的一件大事?” 少年挑了挑眉,似是略一思索,而后答道:“孟某一向不关心庙堂之事,不知阁下所指究竟是哪件,不过近日里倒见不少上门求诊的年轻士子口中有所抱怨絮语,似是那三年大比的定制科举被推迟了?” 肖彧点了点头,肃然道:“正是此事。” 科考被推迟虽然并不是无此前例,但那也是在战乱等特殊年代,寻常太平岁月,断然不会轻易有此事出现。 尤其是在本朝以推崇文士、收拢天下士子的国策下。 然此次科考推迟之事其实也并非毫无预兆,早在这近两年来,今上便懒怠朝政,只于修道长生、大兴土木上有所兴趣。今年科考将至,更不知听了什么人的谗言,所幸将科考三年一开科的定制改为六年一次,硬生生蹉跎了多少士子书生的大好年华。 乃至此次赶考书生中间甚至悄然酝酿了一股愤懑情绪,彼此之间诵诗唱乐,发泄不满,煽动勾连,颇有风雨欲来之势。 关乎此事,今上的昏庸是一方面,此事背后的推手却又是另一方面。 鼓动今上推延科考的并非什么身居要职、威势滔天的权臣,却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官,要说此等官员平日上达圣听都是一件难事,可此次居然能够毫无阻拦地直达内阁中枢,又进了今上的耳朵,最后终成定局,其中种种关窍勾结必然另有名堂。 从他掌握的情势来看,也确实如此。 上自内阁,下自朝中某些大小官员,不但彼此结党营私已成风,而且相互之间上行下效,败坏纲纪,颓唐政务,于京城各个衙门内走动,便随处可见政务堆积如山,官员精神萎靡,不可谓不是乌烟瘴气、一派混乱。 他身为当朝太子,对今上的行为不敢苟同,却也不能直面顶撞,只这一年来都在动用手中势力暗暗清理朝政、肃清朝纲,早期颇有成效,然可惜他手中势力尚且单薄,行动之中总遇到一股莫名阻力。 似乎在人为力量之上,还凌驾有另一种不可名状、难以言喻的超然力量,被这些朝臣所用,以此掩人耳目,左右圣听,扩大势力。 终至于今日独霸朝堂、左右政局之境地。 肖彧想到此,微眯了眯眼,道:“在下察觉此事另有隐情,而且仿佛与孟大夫有关。” “哦?”孟珩兴味一笑,正眼打量了对方几番,见其神色认真,并无怀疑或是试探之色,便也耐心问道:“此话怎讲?” 肖彧笑了笑,道:“孟大夫一向于朝局无涉,在下心内已是瞭然。孟大夫与朝中大臣结交向来从心所欲,只是君子之交,并无相互勾涉,然而孟大夫某些无心之举,却是恰好正中关窍。” 说到这里,青年那俊朗的眉目间波光微漾,笑意轻浅,道:“正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孟大夫为人如高山明月,所来往的朝臣也都清明正直,并无不妥之处。可这也正是此事的一个关节点。” 孟珩忍不住抬眸觑了嘴角噙笑的青年一眼,斟了满满一盏茶递过去,挑了挑眉梢,凉凉道:“阁下有话直说便是,大可不必如此恭维孟某,孟某是何等模样,自己心里还是清楚的。清风明月那一套,孟某只知夜夜都有,人人可赏,究竟有甚稀奇,却是不解,阁下还是拿它恭维他人吧。”说话间便把那盏茶递到青年手上。 肖彧见少年竟如此直言不讳,非但宠辱不惊,更把那天下士子拿之标榜自己的君子之风、明月清风之品嗤之以鼻,不由忍俊不禁、朗声大笑,笑罢双手捧过少年亲奉的茶盏举至唇边,大口饮下,然茶入喉间,却蓦然一愣,犹豫之间更是冷不防地呛入肺腑,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原来少年府上的下人本就寥寥无几,眼下罗云退下,几人光顾谈话,无人温茶,那茶水早已凉透,在这深秋时节冷冰冰的,堪比井水,勐然间灌了这么一大口,简直犹如当头棒喝,凉入心底。 眼下呛入肺里,滋味更是难言。 肖彧一面被黎青手忙脚乱地捶着背,一面以巾帕掩口,形容好不狼狈,与刚刚那谈笑风生、彬彬文质的模样相去甚远。 少年不由得一阵大笑,边笑边说:“想不到温文尔雅的皇子殿下也有如此狼狈之态,孟某今日得以一见,真是何其有幸。” 少年说着,那眉眼间都盛满了盈盈笑意和那毫不掩饰的调侃味道,却恍然间使得那被易容糙药修饰过的眉目添了几分熠熠光彩。 肖彧一怔,半是赧然半是慷慨地一笑,勉强收住咳嗽之意,哑声道:“是在下失礼,让孟大夫见笑了。” 背后黎青黑着一张脸,似对少年如此的待客之法心有不满,然看到自家主子这么大度,也只好强忍着沉默不语。 却见孟珩薄唇一勾,淡然道:“阁下之意,孟某已明白了几分。孟某虽不关心朝局变化,自己的事却不会含煳。阁下既说事关孟某,又说到与孟某相交之官员皆正直清白,言下之意,岂非是那与孟某未相交过的官员都有不清不白之处?嗯,大概这‘不清不白’之处便是与此次科举推迟有关?” 少年一边怡然自若地分析,一边继续一针见血地道:“然而孟某与各位朝臣相交来往之事,多只见于诊治人心、出售药材或是……”少年稍一停顿,黠然一笑、意味深长地压低了声音,道:“驱邪捉妖。” “难道如今之朝堂竟与那妖魔歪道纠缠不清?” 孟珩眼眸微眯,诘问道。 他偶尔也听过府尹大人似是不小心漏言当今圣上只沉迷寻仙问道,却不理朝政。然而自他来到这个时空,妖魔鬼怪见了不少,真正能够除魔卫道的道士却是不曾见过。 况且,他也有所察觉,那些个妖精鬼怪相比于普通人家,更爱缠上这些高官大户。 其中有些深受其害,曾邀孟珩上门相助,然而另有一些,却难保没有与那妖怪沆瀣一气的。 想到此,他蓦然忆起几日前去的吴有贞府上,似乎也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妖异之气。 肖彧听得少年如此说,不由心下一凛,沉声道:“孟大夫竟也如此认为。虽则此事骇人听闻,叫人难以置信,可在下这一年来明察暗访,虽未握住实柄,可也确实发现异样之处,只是究竟未知那等异类到底是如何作乱的。” 说话间一副愁眉不展、凝重深沉的模样。 孟珩觑着青年此副表情,薄唇略弯,不由讥笑道:“这又有甚难以置信的?你眼中未见,不等于世上没有。”语罢又阴恻恻一笑,幽幽道:“再说这妖魔鬼怪的行事作风,还能有哪般花样?无非是以色惑人、吃人喝血,或是惑人心智、包皮抽髓,哦对了,更有可能夺其人皮,取而代之,说不定某位儒雅稳重的高士名臣,内里已经换了副芯了。” 孟珩语气轻快,眼眸轻眯,仿佛他口中说的并非此等血腥沉重之事,而只不过是家长里短、谈笑风生。 一直在旁沉默静听的黎青已感到后嵴梁骨唿唿发凉,他忍不住往身后看了一眼,虽然空无一物,却更感幽邃苍凉,不由拢了拢身上前襟,拿眼神不断瞟着自家主子。 却见青年面色如常,不动如钟,丝毫未有动摇,只面色肃然,对少年问道:“这么说来,孟大夫非但能够驱邪捉妖,更对着妖魔之事知之甚详?” 第25页 孟珩一挑眉梢,不在意地道:“略知一二。” 肖彧这才慨然轻笑道:“看来在下今日果然没有来错。”语罢他微压低了声音,道:“孟大夫既能洞察人心、辨魔识妖,又常于各位朝臣家中走动,不知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少年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语无波澜地道:“帮忙可以,只不过这价钱却是要先说好。” 而后眉梢略挑,黠然一笑道:“这也是事先约定。” 第28章 吃喝玩乐 肖彧所託之事无他,便是请孟珩悉心留意朝臣之中是否有行事异样,心志被惑乃至妖气缠身者,对于这一点,普通人是看不出来的,也唯有能够洞察人心、辨魔识妖的孟大夫才能做到。 对此,孟珩表示,出于技术垄断,他要高价收费。 技术运行一天收费一千两,运行一个月就是三万两,如对方连包三个月的话,打个折算作八万八千两。 多吉利的数字。 当然,如果查出了什么结果的话,每查出一处需另收提成五千两。 看对方如此慡快地答应下来,孟珩颇有些犹豫要不要派手下那些个001、002号们先潜伏去各位朝臣家中做个託儿,然后待他一网打尽便可直接拿提成了。 不过最终出于某种商业信誉的考虑,这一想法还是作罢了。 可青年似乎没有丝毫做了冤大头的自觉,他似是早有准备,命黎青直接奉了十张万两银子的银票作定金,后面不改色地淡然笑道:“事情交给孟大夫,在下便一点担忧也无了。” 孟珩面无表情地接过银票,只打眼一扫,便随意放入一旁几案上的木匣内,连盖也不盖,便斜他一眼,凉凉道:“担忧还是要有的,阁下出手如此阔气,就不怕我假意答应,转身就携款潜逃,跑到一偏僻之地隐姓埋名,逍遥自在去了?” 末了又补了一句,故意眯眼笑道:“毕竟这可是十万两银子,抵得上普通人家几十倍的吃穿用度,想来随便到哪个地方,都可好好挥霍一生了。” 肖彧听得此言,忍不住又是一阵扬眉大笑。 少年总是这样,明明为人淡泊,却总摆出一副爱财的模样,可若真收了银子,却又仿佛对那银两不甚在意的样子,每每随手搁置,与那视财如命的人却是两般模样。 与人交往也是这般,不卑不亢,宠辱不惊,既不爱听恭维,亦从不会恭维他人,语气里总是半是淡然笑意,半是玩味讥讽,倒叫人有些捉摸不透。 这会儿偏又做出一副市侩模样,可那双笑意流转的眼眸里却是星星点点的揶揄意味,直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肖彧笑罢,也不由得被少年那副语气所感,清咳两声,故作困扰地沉吟一番,而后温润笑道:“若果真如此,即便是天涯海角,山陬海噬,肖某也势必跟随,定要把孟大夫捉回来才是。” 话落却见少年笑意蓦地一敛,只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直直地望过来,犹如深潭一般。 时间仿佛停了一瞬,都晕染在少年那如墨双眸里。 肖彧略有怔愣,蓦然回神过来刚刚自己所言似有不当,心下不知怎地怦怦一阵乱跳,下意识垂下眼睑躲过少年的目光,手中也不自觉又端起了刚刚那茶盏,张口就饮入喉间,灌了一半,才勐然察觉这仍是那盏剩了一半的凉意丝丝的冷茶,一时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卡在那里,又是一不小心悉数呛进肺间,几息之间便咳得面红耳赤。 尴尬之时却闻得少年笑声连连,那嗓音清越悦耳,朗笑之间便叫人忘了这难解之窘迫。 肖彧明知对方是在笑自己,却是恼不起来,反因这郎朗笑声而化了刚刚那一瞬之间的异样心理。 他不由得也嘴角微挑,笑道:“既是为防孟大夫携款潜逃,想必光有银子是不够的,还须另外犒劳孟大夫一番。”而后他略一停顿,眉眼间笑意轻浅流连,道:“孟大夫可愿赏脸同在下一起到那崇光阁共用晚膳?” ——— 崇光阁是京城内一座极有名的酒楼,与诣春楼的喧闹富丽不同,此地虽坐落于京城内繁华之地,却自有一种雅致清幽之风。 翠竹环绕,玉砌雕栏,阁中隐隐传出铮铮清越琴声,却是与平常酒楼里那种靡靡丝竹之音不同。 颇有一种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之感。 此地菜品也与众不同,非寻常酒楼里清一色的鱼翅燕窝、莼羹鲈脍,却是取那全国各地的有名佳肴为材料,博採众长,方成独树一帜。 又极擅就地取材,无论是那春花秋实,还是那寻常肉食瓜果,总能因时、因材制宜,还能别出心裁,翻出花样来,实是令人耳目一新。 肖彧邀少年前来的,便是这么一个地方。 青年看样子是这里的常客,刚下马车便有店小二眼尖地跑过来,手脚极利落地从黎青手中接过马车,往后院安置去了。 肖彧叫黎青给了点碎银子作打赏,那店小二也只是惶恐恭敬地收下,并无半点喜悦自得之色。 打发走了店小二,肖彧便引着少年驾轻就熟地往那店里走,只见里面果然清幽典雅,更有些奇的是如此名楼,眼下大堂之内的客人却寥寥无几,只有两侧和中间勾栏里调琴而坐的琴师。 孟珩不由瞥了身侧青年一眼,却见青年面色平淡,神色无恙,似是早已预料到了此番情景。心下便亦是有了几分瞭然,坦然随青年而去。 两人径直到二楼里间一玉屏半掩、栏杆微遮之地入内,却见里面景致别有洞天,小小一番天地,却装饰得流水翠竹,墨染画意。 孟珩轻甩衣裾坐下,视线略一扫过四周景致,便淡淡落到青年的脸上,笑道:“想不到日理万机的皇子殿下,也有功夫流连于这等菸酒之地,而且看来还是个中行家,倒叫孟某这个大闲人深感惭愧了。” 语罢眉梢轻挑,揶揄讥诮之意不言而喻。 肖彧却并未着恼,只飒然一笑道:“孟大夫高看我了,在下虽挂了个皇子的名头,却竟是与布衣无异,又何来的日理万机?每每无处可去、无事可做之时,便也只能遍寻京中赏乐游玩之地,聊解闲愁罢了。” 青年语气虽淡,然细微之处,却藏着一抹极细的苦涩自嘲意味。 孟珩斜睨他一眼,心下略略有了些许猜测,便按下这茬不提,只自顾提起一旁茶壶,自斟了半盏茶,慢悠悠地啜饮了几口,只觉口内清香四溢,又不同于寻常的浓烈茶香,便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声:“好茶。” 肖彧这才笑意油然而生,也亲自动手自斟了半盏茶,道:“孟大夫可知崇光阁‘崇光’二字的渊源?” 孟珩笑意一顿,眉心微蹙,淡淡道:“孟某向来不喜文人墨客那一套风雅游戏,还请阁下直说。” 肖彧见少年似有不耐,忙笑道:“其实也没甚风雅的,不过是取自东坡‘东风裊裊泛崇光’一句,借喻海棠娇艷之色,也略微点一下此地的独特之处。” 话到一半,他见少年这才稍有兴致地望过来,忙接着道:“这所谓的独特之处首先便是茶,非取自普通茶叶,而是採撷那春日海棠花瓣萃取以成汁,再续之以夏日藕花晨露、秋日青叶甘露泡制而成,滤掉那前三遍新茶浓香,方得此素淡清气,百饮而不厌。” 他说着,望着少年那淡品茶香、慵懒而餍足的表情,心底的笑意不禁又涌上几分。 “孟大夫可还喝得惯?”青年低声问道。 “嗯,味道确是别致。”孟珩随意应答一句,而后又略略感嘆道:“却不知竟如此麻烦。” 青年但笑不语,只又吩咐那屏风外候着的店家把店内最精緻的菜品佳肴一一上来,而后便与少年共品佳肴,漫谈东西,无人打扰,实是畅意。 如此情状,竟在这后面的几天里经常上演。 孟珩对此也乐见其成,毕竟仰着脸吃白饭听小曲儿的悠闲日子,谁不想要呢。 更何况青年虽有点文绉绉的,可几日来每每邀他所品之菜餚,所赏玩之胜景倒是愈发对得上他的口味。 这一点,他是比较满意的。 这日,两人在崇光阁听曲儿品茶吃点心足足消磨了一下午功夫,直至夜幕初降、星辰点点,才意犹未尽地从崇光阁出来。 罗云驾着马车早已在一旁等候,孟珩朝青年略略点头示意告辞,便拂袖转身,就要登上马车而去,却听得背后一声唿唤。 他掀帘动作一顿,扭过头来挑眉看向青年。 青年微微一怔,眼眸在渐深夜色下缓缓流淌着水色光彩,低低笑道:“孟大夫可否陪在下一同骑马缓行,徐徐漫步回去?” 青年身边正是两匹并立的高头大马,被黎青服服帖帖地牵着。 孟珩眉梢微挑,干脆利落地道:“我不善骑马。” 言语间并无一点赧然羞涩之意,倒是与平常一般的淡然语气。 如此回答却是叫青年颇有些讶然,他抬眸见少年神色认真,并无玩笑之意,更觉纳罕,可再一想到少年那般才高于世却偏偏连驭马也不会,心底不知怎地,却生出一股喜悦之意。 他不由悄然上扬了嘴角,道:“既是如此,在下也不敢耽搁孟大夫功夫。”话到一半又对一旁罗云道:“眼下天色已晚,路人渐少,你定要驾车小心,护你家先生周全。” 罗云恭谨地答了个“是”,却见少年薄唇微勾,笑意中似有不屑,转身便要钻进车厢内,忙又道:“孟大夫且慢。” “还有何事?”少年把车帘放下,略有些懒怠的微哑嗓音从马车内传出。 青年上前一步,道:“这崇光阁的菜餚点心我看孟大夫似还吃得惯,若哪日肖某不在,孟大夫想来这崇光阁了,亦随时可来,店里的掌柜小二都是认得的,必不会收孟大夫半分银子。” 语罢他仍立于车边,似是希冀里面再传出一言半语,却只听见一阵意味不明的低低笑声隐隐传出,而后便随那马车扬长而去。 第29章 山雨欲来 吃喝玩乐是一方面,给僱主干活也不能落下。 只守株待兔等人找上门来未免有些被动,于是这两日孟珩便都坐守他那胶囊店,悉心留意来往购药之人是否有妖气缠身或是心志不稳等异样之处。 毕竟若是真有与那妖精沆瀣一气的,必不会真心找他上门求诊,只怕还对他避之不及。 但此间所售之胶囊,却仅有稳定心神、解乏忘忧的名号,很能吸引各色人等前来求购。 况且此地处于闹市,人流密集,过往频繁,倒是容易叫他辨别出那混杂在人群中的妖异之气。 只不过眼下时值朝食之时,药铺内客人尚少,孟珩便叫那狸妖煮了壶茶来,慢慢啜饮。 却见那狸妖扮作的少年掌柜越发像模像样了,走路说话都少了不少野性,言语间也颇学会了那番殷勤待客之语。 果然妖性聪敏。 却唯独面对着孟珩始终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第26页 “你也不怕我给你的茶水里下毒?”狸妖瞥了一眼少年那副悠然从容的模样,心里不忿,语含讥讽地道。 孟珩淡笑一声,道:“你不会。” 而后见其大眼圆睁,怒气唿之欲出的模样,颇有些忍俊不禁,便又出声道:“你向来怒火外露,难掩于心,不恣肆发泄一通必不会罢休,又怎甘心只用毒药把我扳倒?” “更何况,你此时眼中所说,分明已清清楚楚地告知于我,此茶无异,我当然无可害怕的了。” 少年不紧不慢地说着,那一双通透黑眸笑意流转。 狸妖忿忿转身,不肯再与少年对视,只留给少年一个倔强背影。 孟珩愉悦地眯起了双眸。 却在此时,忽闻店外一阵嘈杂吵嚷之声,似发生了什么争执。 孟珩挑了挑眉,起身走出去探看。 原来是一对母子似在对003号兔子精扮作的店伙计央求着什么。 两人皆是粗布衣裳,贫寒打扮,面色发黄憔悴,那位母亲更是双眼含泪,看起来心煎似火。 再看她怀中的孩童,略有七八岁年纪,却是双眼紧闭,眼下乌青发紫,口中恍若不停地念叨着什么,颇有些怪异。 其母一看到走出来的少年,立刻扑至少年脚边,嘶哑哭泣道:“孟大夫求你发发善心,救救我的孩儿吧!” 孟珩微蹙了蹙眉头,略微打量了一眼这个中年女子,道:“他怎么了?” 中年女子赶忙抽抽噎噎地道:“我也不知啊!只从三日前开始,我出去做工回来,便见家中小儿突然口吐白沫,倒地不醒,我好不容易又掐人中又捶打他,把他弄醒,谁知他……谁知他竟然口中胡话不止,连、连我这个当娘的也不认得了!” 说到这儿,女子更是悲痛欲绝,嗓中嚎啕之声愈发凄凉,引得不少路人旁观。 她似是哭累了,才继续道:“这三日接连如此,不是人事不省就是口中胡言乱语,竟像是……得了失心疯一样,我实在是毫无办法了啊!幸、幸而昨日偶听人说这朱雀街上的孟大夫似能专治心疾,所以才一早赶过来,孟大夫你一定要救救我们母子啊!” 说完,女子又是一阵呜咽不止,半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不然,孟大夫给我一粒胶、胶囊也好啊!就一粒!再不然,能让我母子俩进去落一落脚也是发善心了啊!” 说着竟不等孟珩点头,径直就往那药铺里沖。 孟珩眉心一皱。 此人行事实是古怪万端,虽哭声悲痛欲绝,颇为真切,然举止之间眼神却颇为躲闪,似是有意躲避他的目光。 他心下一凛,命003号遣散围观之人,便也抬脚走回药铺,冷眼审视着这个女人。 却见坐在店内太师椅上的女子已不像刚才那般情绪失控,只低低地啜泣着,垂眸敛目,似在仔细凝视自己怀中的孩童。 孟珩视线也淡淡落在那孩童身上,此子双目紧闭,一时之间倒是无法分辨这病情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然而剎那之间,孟珩却感到一股隐隐约约的怪异气息缠绕上来,似是……妖气。 可下一秒钟,那气息又被掩藏下去,消失得干干净净。 孟珩不禁眯了眯眼。 “抬起头来。”他压低了嗓音,以一种命令式的口吻说道。 女子闻言似是一颤,双肩抖了抖,下意识地听从孟珩的声音微微抬颈,动作到一半,却忽地咬紧双唇,重又低下头去。 孟珩神色微沉,他起身走过去,到女子面前,缓声道:“抬起头来,你若不抬起头对我细细说明一番,我如何治得你的孩儿?” 女子却仍是不动,似在挣扎,半晌终于微抬了头看了一眼孟珩,而后又极快地低下头去,闷声道:“我孩儿他确是得了失心疯,还请孟大夫好心医治。” 孟珩看了她半晌,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凉薄笑意,他后退两步重又回到对面太师椅上坐下,不再理睬那女子,只对一旁狸妖漠然道:“送客。” 女子身体僵了一瞬,似是难以置信地悽厉叫喊道:“孟大夫难道竟要见死不救?这等冷漠不仁之人如何堪得‘医者’二字?” 孟珩一笑,道:“孟某从未以‘医者’自居,本性也确是冷漠不仁,还请二位另择明路。” 说罢一边示意那狸妖直接赶人,一边提起一旁茶壶自斟了半盏茶,慢悠悠饮了一口,却见女子甩开狸妖的拉扯,仿佛终于看清孟珩的面目,收起那副哭哭啼啼的样子,反冷笑一声,肃然道:“本以为孟大夫果真能够识人识心、洞察世事,不想却终是个花架子罢了。” 说着她不再佝偻着背,端坐于椅子上,姿态间倒与刚才那番狼狈模样迥异。 孟珩只轻淡一笑,悠悠说道:“有时候过于洞察人心反会招惹上一身麻烦,好比阁下。”他抬眸看了一眼女子,接着笑道:“故而倒不如一知半解,煳煳涂涂。” 女子听到这话,双目不再躲闪,反直直地望过去,似是想看清少年心中所想。 “不管你是煳涂还是明白,我都劝孟大夫再好好想一想。我既然敢直奔着孟大夫这家药铺过来,必然是有备而来,孟大夫若是就这么把我打发了,定要想好事后的一干后果。”女子冷冷地道。 “不劳阁下费心。”孟珩笑眯眯地道:“在下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但凭一时喜好尔,从不顾前因后果。” “你!”女子一噎,脸色彻底沉下来,然静望着孟珩半晌,终是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就请孟大夫好自为之吧。” 她留下一道清冷的声音,抱着怀中孩童迳自离去。 孟珩看着她的背影,笑意纹丝未变,只对一旁狸妖低声道:“暗中追上去,回来后我允许你再找我打一架。” 他笑意轻浅,目含狡黠。 狸妖瞪了他一眼,撇撇嘴飞快地跟了出去,一个转弯,便悄无声息地掩去了身影,无知无觉地跟在了那女子的身后。 ——— 不过半个晌午的时间,那狸妖便收工回来,站在孟珩面前復命。 两人相近耳语了一番,就见孟珩嘴角微微露了笑意,似是情况正中他猜测。 他赞赏地看了一眼狸妖,与他“逗弄玩闹”一番,方使其忿忿而去。 他忍不住愉悦地眯起了眼。笑罢才略略收敛,微微正色,把候在外厅的罗云叫了来。 又与之耳语了几句,嘱咐道:“去把这一番话细细告诉给萧宅知道,一个字都不许落。” 见罗云肃然点头应答而去,方微微眯了眼角,心下自有一番计较打算。 肖彧身为东宫太子,住所本在皇宫之内,上次孟珩被妖精所袭、得肖彧施救的暂住之地却是他在宫外另外建造布置的宅子,为掩人耳目之故,特以“萧宅”题匾。 得到情报后第一时间报给僱主知道,孟珩对于自己的商业信誉,还是很满意的。 而之后的事情,他却懒怠去管更多了。 第30章 身陷波澜 这日清晨,红日初升,朱雀街上的一熘店铺也陆续开门迎客,一番淅沥秋雨过后的干净街道上,逐渐有行人川流来往。 气氛颇为祥和宁静。 彼时,却突然有一阵细小轻微的啜泣声隐隐传来,钻入行人的耳里。 有人蹙了蹙眉头,开始左顾右盼,下意识地寻找着声源。 却见那阵啜泣声由小及大,渐渐变成呜咽,又变成了哀泣,最后竟变成了嚎啕大哭。 惨痛悲绝,不忍闻听。 不少人开始向声源的地方望去。 原来竟是一对贫寒母子,头髮散乱的母亲怀中抱着瘦小的男童匍匐在地,哀恸不止,而那男童却是双目紧闭,脸色乌青,被母亲抱着,一动也不动,竟像是没了生气一般。 这是…… 有人猜测到了这位母亲的悲哀境遇,不由摇了摇头,唏嘘不已,长嘆一声从她身边快步走过,像是不忍心再看一眼。 而那女子竟像是兀自沉浸在悲痛之中一般,恍若无人地自顾啼哭着。 待日已高升,人来人往,实有人看不过去了,便走过去轻声询问安慰。 不想那女子已然听不进去任何安慰之语了,围观劝慰之人愈多,反愈发触动她内心的绝望,哭得也愈发撕心裂肺起来。 直到有人轻提一句,要不要叫官府的人来问问。那女子似是突然被点醒了一般,勐地抬起头看向那人。 露出一双布满了红血丝、饱含怨恨的眼眸。 “官府……官府应该把他给抓起来!”女子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道。 众人一怔,随着女子手指遥指的方向看去,却蓦然看到了斜对面匾额上“胶囊铺”这几个字。 一时纷纷议论不止。 ——这不是那个京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胶囊铺么? ——对啊,据闻是那位善医心疾的孟大夫的铺子,怎地和这母子有了牵扯? ——该不会是…… 正在猜测惊疑之间,却闻那女子哭诉道:“求求各位好心人,帮我评评理啊!” “正是这家的孟大夫,医死了我家孩儿!” 女子这一句哭喊,登时语惊众人。围观之人更像是炸了锅一般七嘴八舌地吵嚷不止。 而偏偏此时那风口浪尖上的胶囊铺却是大门紧闭,竟似是尚未开张。 在眼下这个时机,反让人更添了几重猜疑。 “那日我抱着我那得了失心疯的孩儿来这铺子求孟大夫医治,孟大夫起初不肯,说是要收我们一百两银子,可怜我们母子家境贫寒,哪里竟能筹得这一百两银子?!我别无他法,只得对他苦苦哀求。” 说到此处,她略一停顿,将目光殷切地投向围观众人道:“当时情景有不少人都看到的,可以作证!” 果见四周嘈杂一阵,便有人附和道:“我看到了,当时确如这位女子所说,孟大夫站在店门口挡着,她就一直对孟大夫哭泣请求。” 众人听到这一番话,都不禁纷纷咂舌,只说没想到那孟大夫果然如传闻中一般人冷心硬,见钱眼开。 ——呸,自以为会医心疾了不起啊,见死不救,早晚有一天遭老天爷报应! 有人愤懑不平地骂了一句。 这眼下围观之众大多都是些平民百姓,本就对那胶囊店可望而不可即,不免心有不甘,此番见得这母子的悲惨遭遇,更是万分同情,便都愈发对孟珩心生不满了。 女子又是一阵哀痛欲绝的哭泣,道:“他见四周有人围观,怕坏了他的名声,方允许我进得他店内,可仍不愿给我孩儿尽心医治,只说我母子如此寒酸,不配他亲自医治,便只打发了几粒说是没做好的胶囊给我孩儿,对,就是此物!” 她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叠得方正的粗布帕子来,一点一点掀开,露出一粒胶囊来。 半透明的米白色硬壳,包裹着里面依稀可见的药材。 第27页 有人曾也有幸见过那颇有名气的胶囊,一眼便认出:“啊,这确是胶囊无疑!” 女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抽噎道:“我本以为孟大夫是好意,千恩万谢地走了,连忙餵我孩儿吃下,谁知……谁知不吃还好,一吃下那胶囊,我孩儿病情竟愈发严重!当、当晚人就没了……” 说到这儿,女子似乎是再也忍不住心内悲痛,泣不成声,埋头痛哭起来。 周围一片啧啧之声。 有人激愤怒叱道:“原来这孟大夫竟不只是见死不救、人冷心硬,居然还干出这等谋害人命之事,简直丧尽天良!” 更有人附和着骂道:“难道这京城之地竟没有王法了吗?此人心思如此恶毒,公然谋害人命,官府都眼瞎了吗?!” “官府……”女子凄绝地冷笑一声,道:“官府根本是跟他狼狈为jian!这姓孟的敢如此猖狂,不正是因为背后有官府的人护着么,他们又哪里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 这一句更是激起众人愤怒情绪,一时之间群怨沸腾,扼腕嘆息者有之,捶胸顿足者有之,也有那生性刚勇的,主动站出来扬言道定要给这可怜母子讨回公道,言辞慷慨,倒是引得众人纷纷拜服,彼此交谈商讨一番,竟决定带着这母子一同去衙门击鼓鸣冤,以平心中怨恨。 那女子见此情景,方觉心中之怨有地可泄,她摇摇晃晃直起身来,向着众人郑重叩了个头。 然而在弯腰的一剎那,女子的嘴角却悄然勾起一个阴狠的弧度。 ——— 顺天府府衙内。 府尹李大人看着堂下这一伙气势汹汹的人,眉心深皱。 今日他刚刚上衙没多久,见公务甚少,本以为不会发生什么大事,况且自那孟小弟时常来衙门里帮他审案后,再不见往日案件堆积的情状。 甚至连作jian犯科之事也一併少了许多。 谁曾想眼下居然发生了这等事情。 他一时心绪纷杂,难以釐清头绪,又被那啼哭不止的女子弄得阵阵头痛,然无论如何却也不肯相信,那孤高傲岸的孟小弟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肃静!”他重重地一拍惊堂木,堂下骤然安静了许多。 “你既告那孟大夫医死你的孩儿,可有证据?”李大人沉声道:“若只是虚言妄语,本官定治你个诬告之罪!” “大人,民妇有证据!”那女子忙道,说着便把自己小心翼翼收着的那粒胶囊呈上去,哭诉道:“那日正是孟大夫给了我这个,我将它餵给我孩儿,没想到竟……” 女子想到伤心事,不由又痛哭起来。 李大人捏起那粒胶囊细细察看,皱起了眉头。 这果然与孟小弟赠给自己的胶囊外形无异。 可既是那胶囊,又怎可能置人于死地? 他脸上的表情不由变换几番,更是暗沉下来。 却听那女子道:“大人,民妇岂敢冤枉他人啊!那日情景很多人都看到的,都可为民妇作证!还有这胶囊更是铁证啊!孟大夫他亲口说,民妇不值得他亲手医治,便打发了这没做好的胶囊给民妇,民妇本以为他是好意啊,可谁知竟包藏如此祸心……” 似想到了什么,她又连忙补充道,口中唿号不止:“大人不信的话大可以去搜那胶囊铺,民妇可以发誓,这胶囊就是孟大夫从他那店里的一隐秘之地取出给民妇的!当时民妇以为此物金贵,故而藏得隐秘,没想到竟是毒药啊!想必定是他平日用来打发像民妇此等贫苦人家用的!” 堂下诸人一听这此等隐秘之事,更是颇为咂舌讶异,一时之间纷纷义愤填膺道:“若这大姐说的是真的,那姓孟的不知已害了多少条人命啊!大人头顶青天,定不能任那姓孟的随意欺凌百姓啊!” 底下诸人见府尹大人久不说话,都不禁为女子出声助阵道。 法不责众,人云亦云,永远是集体行为的模式。 李大人眉头更皱了几分。 “公堂之上,岂容尔等随意给他人定罪!”他肃然喝道:“除非证据确凿,不然尔等所说都可视为胡乱臆测、诽谤他人!” 他再一拍惊堂木,堂下这才略略噤声,然仍有人在不忿地絮絮碎语,议论纷纷。 李大人心下一片烦闷。 眼下此等情景,他必不能直接为孟小弟开脱,否则激起民愤不说,还有可能落得个官商包庇、相互勾结之嫌,孟小弟被泼的那身脏水更是洗不清。 而且,被告本无资格审案,孟小弟那一身辨别忠jian的审案功夫竟也是无处可使。 实在棘手。 他来回思虑了几番,终于对一旁的衙役沉声道:“去把陈平给我叫来。” ——— 一纸命令,陈平便不得不带着手下人马查封孟珩所营药铺,上下搜检一番。 奇怪的是,这胶囊店似是事先预知了这场风波,今日自清晨始都一直未曾开门。 来往路过的行人已有得知了风声的,都不禁对这胶囊店指指点点,曾经的高不可攀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人人唾弃。 陈平皱了皱眉,勒令手下驱赶围观之人,又责令他们简单进店搜查一番便可,不可破坏财物。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那女子口中所言“罪证”只略略翻找一番,便被手下找到,呈到了他的眼前。 陈平的脸色不由得阴郁了几分。 这下,算是人证物证齐全了。 他将所找到的胶囊交付李大人,经仵作鑑定,竟果然与那女子所持物证一模一样,药理同出一源,确含有剧毒物质。 李大人沉吟许久,没再说话,只在纸上写了一句话,然后转身负手而去。 只留下陈平呆呆地看着那句话,心上仿佛压了块石头。 ——— 青年蹙着眉心、一脸凝重地抬头看着匾上“孟宅”二字,久无动作。 此时时值晌午,晚秋阳光正好,恰照在孟宅内一株高挑翠竹上,清风拂过,点点碎金于竹叶尖流淌,更显其苍劲风骨。 他心下一阵烦闷,脑内不断地回想着府尹大人写在纸上,交代给他的话。 为平民怨,须得将孟珩押回衙门。 如此做法,他当然能够理解。在处理以往那么多案件的时候,他一样也这么做过,从未犹豫。 然而此次,许是那孟小弟帮过他太多次的缘故,亦或是那个少年总是一副淡看世事,笑意从容的样子,竟使他怎样都不能认同这样的做法。 “陈大人,时间不早了。”一旁跟着的衙役小心提醒道。 陈平握紧了身侧的长刀,终是点了一下头,道:“叫门吧。” 那衙役利索地应答一声,挥了挥手,叫余下一众衙役迅速排成队伍,持刀堵在孟宅两侧,自己则迈步上前,毫不客气地扣了扣那朱红门上的铜扣,厉声喝道:“嫌犯孟珩可在?顺天府刑狱司有召!” 然尚未等到喊第二遍,便闻“吱扭”一声,大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 一身月白衣衫、长身玉立的少年正站在门内,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那双漆黑眼眸微眯,仿佛将一切都早已盛在眼中。 风轻云淡,世事瞭然。 众人都不由一愣,剎那之间竟呆愣在那里。 “孟小弟……”陈平似有一刻恍然,不由喃喃唤出声来。 第31章 与你相伴 陈平神色恍了片刻,直过了良久,方沉下一张面孔,肃然道:“顺天府刑狱司得府尹大人命令,因孟珩疑有谋害人命情节,又因在孟氏所经营胶囊铺内发现使被告之子丧其性命的同种药材,可谓人证物证齐全,故而在此特命孟珩随本捕回刑狱司牢狱内待审。” “你可有异议?”他觉得在少年那双眼眸的注视下,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 然而少年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淡然神色,仿佛此时此刻,两人位置对调,那带刀的青年才是等待被押入大牢的那个人。 “异议有用么?”少年挑眉轻笑一声,步履从容地走到陈平面前,甚至悠然地伸出了双手。 “要绑还是镣铐,陈大人请便吧。”口中语气仿佛聊天闲谈般随意。 陈平眉心一皱,只觉越发看不懂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少年。 然此刻那双直视着他的漆黑眼眸中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轻浅笑意。 就好像少年从未把任何事放进眼里,哪怕是身陷囹圄。 陈平蓦然觉得压在他心上的那口气略松动了些许,他定定地看了少年些许,沉声道:“把孟珩押回去。” 不过终究是未在少年身上施加枷锁等作为一个嫌犯应有的耻辱标志。 一席素白衣衫的少年走在这群横眉冷对、黑衣黑靴的捕快中间,鹤立鸡群,犹如漆黑夜空中的皎月,非但没有丁点被捕之人的落魄,反倒让人生出几许不敢亵玩之意。 奇特的是,跟随在少年身后的一众捕快竟没一个人觉得这样有什么异样或不合规矩之处,似乎少年本来就合该如此,若要给他戴上枷锁,反倒是玷辱了他。 甚至于他们的长官陈平给少年安排了一间最为干净通透的牢房,也恍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并没有人说一句闲话。 孟珩对这一“优待”更是毫无自觉,待陈平将其送进牢房门口,便自顾推门进去,盘腿坐于一侧矮床之上,闭目养神。 于他而言,外在的环境变化从来构不成任何威胁。 无论是雅致舒适的宅院,粗朴简陋的农家,还是眼下这间方寸之地的牢房,都不会有半点影响。 他抬眸斜睨了一眼独自立在牢房外絮絮不止的陈平,直至对方闭口息声,方又阖上双目,翻身一躺,侧卧在那并不算十分劣质的木床上。 不过,却是稍有些硌了,看来果然是睡惯软塌的缘故。 孟珩闭着眼无聊地想。 ——— 那边肖彧接到信儿的时候已是两天以后的清晨。 他当时忙于想办法稳住那帮因为科举推延而隐隐躁动的举子们,已是一夜没有合眼。说来他虽是东宫太子,本应势力雄厚,然而今上一径沉迷于道、术之上,早已将大权旁落,由朝中内阁全权理政。 可惜权臣勾结、结党营私,把朝政弄得一片乌烟瘴气。 甚至于其中有人竟另有阴谋。 肖彧从罗云那儿得知那个消息的时候便深感震惊,然而他到底是冷静下来,暗中着手去搜集证据,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人竟连少年都牵扯了进去。 他顾不得自己一夜未眠,便一路纵马,直奔顺天府大牢而去。 所幸似有人事先打点,只稍给那守卫的狱卒赏了些银两,便见到了心中挂念的少年。 空旷的牢房内,四周皆是铜墙铁壁,有半束微光从牢房上空的狭小天窗斜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点圆圆的光斑。 少年此时正坐倚在那木床边,一边提着茶壶,对着壶嘴啜饮,一边垂手从身边瓷碟里拾起半块粮食饼,搁进嘴里慢慢咀嚼。 肖彧心里一紧,不由出声唤道:“孟大夫。” 第28页 孟珩微一侧头,见到来人也毫不惊讶,只略挑高了眉梢,道:“你来了。” 这玉米饼味道还算不错,只是稍有些干。 他又一仰颈,将那剩下的几口茶水悉数灌进嘴里。 肖彧只觉得心下发沉,连嗓中也觉得艰涩,他沉默半晌,道:“孟大夫早就知道会有今日一难?” 报信儿人说得详细,将那对贫寒母子如何与少年有了牵扯,又如何将少年告上衙门,少年如何淡然面对刑狱司一众捕快衙役,跟随诸人到得衙门,悉数告知于他。 然而这么多天来,少年却始终对他只字未提。 那日遣罗云过来递信儿,也只说于自己所託之事上有了眉目,其余的,竟半点也未曾透露。 回想至此,肖彧只觉得心上更涌入一般复杂情绪,难以言喻。 却见孟珩轻笑一声,道:“倒也未曾知道得如此详细,只知某些人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而已。至于是将我告上衙门,还是使别的什么手段,于孟某而言,都无甚紧要。”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肖彧静默了一会儿,沉声道。 “为何要告诉你?”孟珩把茶壶一撂,拍了拍指尖沾上的粮食饼碎屑,笑道:“你托我所查之事我已告知于你,剩下的,你收拾你的朝局,我逗弄我的猎物,我们两不相干。” 肖彧定定地看了一眼那笑意淡然的少年,俊朗眉目间似染上一层淡淡阴翳。 “孟大夫果然豁达。”半晌,青年似无奈地轻嘆了一声。 他转而将视线扫过这一小方天地,再落到盘腿而坐的少年身上,弯唇笑道:“不曾想孟大夫在此等情势下也能安之若素。” “为什么不呢?此地既有床榻,又有清茶一壶,干粮些许,既能卧床歇息,又饿不着我,居于此间更不用费心为那日日递名帖的一干人等看诊治病,岂不潇洒畅快?”少年说着,将双臂枕于脑后,斜倚床边,双目微眯,却有一种怡然自得之态。 肖彧微垂眼睑,轻浅笑道:“世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牢狱,竟叫孟大夫形容得如此悠然光景,实在令在下不禁也想体验一番了。” 孟珩一挑眉,嗤笑道:“无非自我安慰罢了,阁下千金之体,还是勿要体验此等囹圄为妙。” 青年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虽低,却透着一种莫名的执着:“能和孟大夫对坐一处,即便是身陷囹圄,也只怕是一种享受罢了。” 说完这话,他轻抬眼眸,遥遥望向铁槛内的少年。 少年恰也抬眸看他,漆黑眼眸中似有所内容浮现,却又似一无所有。 彼时却有一阵脚步声从外间传来,打破了两人间的宁静。 原来竟是顺天府尹李大人,他听得手下来报,说是牢内来了位探望孟大夫的,却是身姿气度非同一般,出手打赏的银子又极丰厚,听得这般描述,心下不禁隐隐有了个猜测。 却是连深想都不敢。 然此番匆忙过来,没想到竟真的见到了……太子殿下。 再转念一想,不禁对那狱中的少年也另有一番认知。 他抹了把额上冷汗,走上近前,只略略行了个礼,悄声道:“殿下怎地突然大驾狱中?” 狱中人多口杂,他不能行大礼泄了殿下身份,只得如此。 青年这才移开目光,半转过身对李大人点了点头,温润笑道:“本不是为什么公事,故而未曾惊扰李大人,不想还是被李大人探知。” 既而转过头来,又深深看向那牢中少年,道:“不过眼下也正有一事想求李大人帮忙。” 李大人转念间闪过种种猜测,若是殿下想要他放了少年,却是不好办…… 然而嘴上却连连道:“殿下尽管说便是。” 青年眼睑微闪,低声道:“大人可否行一方便,让我也进这牢内陪伴孟大夫些许时刻?” 李大人愣在原地,回过神来又是惊出一身汗来,忙开口道:“殿下千金之躯,怎能入得这狱中,岂不是折煞……” 然话未说完,却见青年微摇了摇头,道:“我又哪里是什么千金之躯?别人不知,难道府尹大人还不知情么,我不过是一个落魄皇子罢了,即便进去待一时片刻,想必也不会惹人注目。” “更何况,我相信今日之事,府尹大人必不会叫人透露出去一星半点。”青年微微笑道。 “既然殿下如此说了,微臣再不答应,便是有悖殿下信任了。”李大人心内挣扎一番,终是嘆道。 他叫身边狱卒拿钥匙打开牢门,轻轻一推,道:“殿下请吧。” 第32章 一醉方休 青年轻拂衣袖,缓步走了进去,步态从容,神色肃然,不像是走入牢房,反倒像是正踏上什么神圣的地方。 孟珩斜睨他一眼,笑道:“你倒是有几分胆识,只不过既入得这狱中,不知是否也能同孟某一起品这狱中饭点?” 说着,他伸手端起那地上瓷碟,举至半空,笑看着青年。 “这又有何不可?”肖彧展颜一笑,接过那瓷碟,学着少年的样子盘腿坐于对面,拾起碟中那剩下的半块玉米饼搁进嘴里,细细咀嚼,吞咽腹中。 “味道还不错。”青年颇为正色地道。 孟珩想像这人平时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此刻竟也能怡然食下这狱中饭食,不由朗声一阵大笑。 笑罢方道:“只可惜我将那仅有的半壶茶水都已喝光,不然还可与你共赏这狱中特有好茶。” “是啊,确实可惜。”青年似也遗憾地轻嘆一声,微微一笑。 牢房外李大人看着二人举止,心下颇为惊服,脑中一动,忙叫那典狱备上一桌好酒好菜,又忙不迭亲自接过两个蒲团、一床锦缎棉被送进去,安置好。 “是微臣考虑不周,叫殿下和孟大夫受罪了。”李大人垂首汗颜道。 “无妨。”肖彧摆摆手,道:“倒是我给李大人添麻烦了。不过……” 此时已值深秋,刚进牢房不觉得什么,坐得久了方觉阵阵彻骨寒意悄然渗入,冻得人四肢冰凉。 肖彧站起身将那锦被围在少年身上,才转过身来继续道:“难得李大人有心,对孟大夫如此照顾,肖某深感于心。” 李大人听了这话,更是汗颜,连道几声“不敢”,又忙嘱咐手下几位典狱要对孟大夫好生照顾,这才行礼退下。 孟珩低头看了一眼严严实实裹在自己身上的锦被,淡淡道:“孟某并不如阁下所想的那般孱弱,实不需如此‘照顾’。” 却见青年微摇了摇头,唇边带着轻浅却坚定的笑意,道:“我亦从未觉得孟大夫是那等孱弱之人,只不过……” 他半敛双目,復又抬眸望进少年的眼睛里,轻声道:“孟大夫需不需要照顾是一回事,在下的心意是另一回事。” 青年声音温润,在这冰冷的狱中竟恍惚带着一种春风般的和暖。 孟珩挑眉瞥了他一眼,并未言语,只稍放松了身体,斜靠在那柔软的锦被中,微眯了双眸。 神态似是惬意。 青年见此,也不打扰他,只从那桌酒菜中捡了几盘惯合少年口味的,以瓷盘倒扣其上,保其温热。 然后便亦坐靠在墙边蒲团之上,半敛双眸,静静望着少年。 两人一时闭目小憩,一时醒了便有一搭没一搭地笑谈几声,饿了便吃几口那李大人特备的佳肴美酒,倒是自在。 孟珩此时也不拘那到底是酒是茶,举起酒液清淡的瓷杯仰头一饮而尽,辛辣仿佛烧灼一般的滋味顺着酒液流进四肢百骸,倒带来一种久违的肆意之感。 在这寒秋时节、冰冷狱中,也烧得腹中暖意融融。 青年眸中略闪过一丝惊讶,笑道:“从前只知孟大夫不喜饮酒,却不知孟大夫一饮起来却是如此豪慡快意。” 孟珩勾唇一笑,或是许久未沾酒的缘故,两颊飞快地泛起一抹极淡的浅晕,本就漆黑如墨的眼眸此时也显得更为明亮,有意无意地看着青年。 “倒也并非不喜,只是……酒精是最能给人带来破绽的东西,平时自是少饮为妙。不过眼下么,”孟珩说到此处,又自斟了一杯,肆意笑道:“孟某身陷囹圄,朝不保夕,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说罢,他一把举起酒杯,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几滴残酒从嘴角边滴落,顺着形态优美的白皙脖颈流淌下来,最后消融在少年月白色的衣领处。 青年眸底神色变换了几分,半晌终是敛起双眸避开了目光。 少年的一举一动总似乎有着他最为独特的道理。悠然品茶时是那般逸致恬淡、不沾世事,此番豪迈饮酒又是这般挥洒肆意、无拘无束。 青年缓缓抬眸,直直望向少年那星辰般的眼眸,心头仿佛缠绕上一种莫名滋味。 他不禁也举盏向少年示意,油然笑道:“那在下也陪孟大夫畅饮一回,醉解千愁。” ——— 夕阳渐渐敛去最后一丝携带着暖意的光晖,这牢房里復又恢復原本的阴暗潮湿。 到底是沾了酒的原因,少年此时靠在床榻边合着双目,似已睡着,鼻息间吐出绵长而平稳的唿吸,隐隐夹杂着一股清淡的酒香。 “孟大夫?”肖彧轻声唤道。 却见少年只眼睑微微颤动一下,便復又归于平静,竟像是熟睡了一般。 肖彧忍不住轻轻凑过去,仔细端详着少年。 少年易容下的脸庞虽不似本真那般美得惊人摄魄,然而此时看来却也十分可爱。 不像往日那般,虽脸上总挂着笑,却令人生出若即若离、不可亲近之感。而此时的少年,却褪下了一丝那仿佛经歷了岁月洗礼的恬然淡定,多了几分独属于这个年龄的憨态可掬。 肖彧轻笑一声,把那悄然滑落的锦被往少年肩上裹好,低声道:“孟大夫,现已近黄昏,我身为太子必须要在戌时前赶回宫去,不能在此陪伴孟大夫了。” 语罢他沉吟半晌,又补充道:“孟大人放心,在下定不会让你久陷囹圄,必要让那陷害孟大夫之人落入法网。” 话落他又静静地看了少年一会儿,终是站起身来,向候在牢房外的黎青和李大人点了点头,推门而去。 一直待几人走得远了,肖彧方停下脚步,对李大人拱了拱手,道:“今日之事,还请李大人定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殿下放心,下官一定处理妥当。”李大人忙还了个礼,连声道。 “我一向相信大人的办事能力。”肖彧略一点头,停顿半晌,继而道:“只是有一事还需向李大人请教。” “大人当日派手下衙役搜捕孟大夫所经营之药铺一事,是暗中行进的还是广而告之的?”青年缓缓问道。 李大人回想了半晌,道:“当日那失孤女子领了一伙人大闹公堂,为平民怨,下官当下便顺应那女子之意,命人搜了孟大夫的药铺,不想却果然发现了那失孤女子口中所言的‘做坏了’的胶囊。” 第29页 “原来如此。”青年眼中眸色渐深,不再多言,与李大人告辞一番,便与黎青两人离去了。 ——— 翌日清晨,微风轻拂,孟珩悠悠转醒。 身上因这厚厚的锦被而暖意融融,甚至都有些热了,他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身形却是稍有些踉跄。 他这才恍然忆起昨日似乎饮了酒。 酒精带来的微微眩晕的效力竟尚未过去,连带着记忆都有些虚浮。 孟珩难得有些发愣,直直望着桌子上被扣起的菜碟,出了会儿神。 脑中隐隐浮现出意识昏沉前青年最后的身影,以及缠绕在耳畔的那两句呢喃般的絮絮碎语,过了半晌,他禁不住噗嗤一笑。 边笑边摇了摇头,酒精这种东西,以后必不再碰。 彼时却有狱卒走近,实为殷勤地询问一番:“孟大夫可是饿了?还是渴了?” 与昨日青年来之前的态度却是两番。 孟珩不由得低低一笑,挥了挥手淡然道:“把这酒桌撤了吧,我不饿。” 狱卒答了个“是”,便打开牢房,快步走进去撤了这酒桌,随即离去。 牢房瞬间又变得有些空荡荡了。 然而孟珩的嘴边却悄然勾起一抹玩味笑意。 此时距那女子将他告上公堂已有三日,本应早就将他提上公堂受审,然而却迟迟不见对方有所动作,除了府尹大人在仔细甄别证据之外,恐怕对方还另有打算。 果不其然,还未到晌午,孟珩便等到了意料之中的人。 内阁首辅,吴有贞。 对方专挑了今日府尹大人休沐之日前来,又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孟珩只觉跟随男子前来的,还有一阵隐隐的妖异之气。 竟使得这牢中狱卒对他视若无睹。 然少年脸上却不见惊讶,反有一丝瞭然。 “吴大人,久违了。”孟珩斜倚墙边,淡笑一声。 第33章 公堂之上 吴有贞脸上带着一种极深沉的微笑,他眯了眯眼,道:“没想到只几日不见,孟大夫便沦落至此。” 语罢,他毫不掩饰地对这牢房上下打量了一番,讥笑意味甚浓。 孟珩丝毫不为所动,调整了下姿势,盘腿坐于地上,笑道:“吴大人认为孟某是‘沦落’至此?” “从人人景仰的孟大夫到现在臭名昭着、见死不救的庸医,甚至身陷囹圄,不是沦落,又能是什么?即便孟大夫有一副巧舌,恐怕也无法把黑得说成是白的。”吴有贞那微哑低沉的嗓音含着一种意味不明的笑。 “吴大人说得不错。”少年点点头,似是颇为认同地道:“照吴大人所说,孟某如今身为阶下囚,确实是遭遇悲惨,境况落魄啊。” “孟大夫有此自知之明便好。”吴有贞冷笑一声,道:“本官早就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孟大夫落得今日下场,焉知不是风头太过、不知藏拙之故?若肯早日归附于我,想必今日必然是另一番风发意气。” 少年轻笑一声,道:“吴大人所言甚是,确是孟某不知藏拙,以至于得罪了吴大人,方有此下场。” 吴有贞听得此言,倒微微敛起笑意,眉头微扬,道:“哦?孟大夫此言可是认清了局势,打算弃暗投明、择良木而栖了?” 却见少年只笑而不语,那张脸上满是悠然神情,没有半分落魄的样子,更不像是身陷险境、无措之下四处投人的模样。 吴有贞皱了皱眉,忍不住出声道:“孟大夫?” 少年撑膝悠悠站起,负手缓缓走了几步,与吴有贞隔着那铁槛相对。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男子的问话,反开口低低问道:“大人今日如此堂而皇之地进得这狱中,不怕沾染上一身洗不净的嫌疑么?” “嫌疑?本官身居此位,只稍动一动手指便能让胆敢怀疑到本官头上的人丧魂落魄,我看谁敢?更何况,”吴有贞倨傲一笑,深邃的眼眸中满是城府,“本官今日前来,不要说这些人,就算是一只苍蝇,也定然察觉不到本官的存在。” “哦,原来如此。”孟珩故作瞭然地点了点头,语气里颇有些嘆服意味:“看来吴大人此次果真是准备万全,有备无患。” 男子眯眸一笑,低声道:“当然,甚至为了防止孟大夫趁我不备时,又用三言两语或是对视一瞥夺走我的心智,本官也另有打算。” “一旦本官出现任何不对劲的情况,孟大夫就会性命堪忧。”男子声音阴恻恻地道,“所以我劝孟大夫还是做出一个最明智的打算为妙。” 少年却轻笑一声,语气随意地道:“多谢吴大人提点,不然在下差点就想要夺走吴大人的心志了呢。” 语罢又回身懒洋洋地侧卧在那蒲团之上,单手支腮,斜睨着眼看着男子。 “你!”吴有贞似是被少年的轻慢态度惹怒,禁不住低喝一声,阴沉着脸看向少年。半晌却又是怒极反笑,道:“孟大夫也只有这一时片刻能从容得起来了。待到李府尹公审定罪之日,一想到孟大夫此等人才,就要早早夭折,连我也不禁扼腕嘆息。” 吴有贞微微笑道。 “所以孟大夫,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是要选择弃暗投明,从此平步青云之道,还是灯尽油枯、自甘堕落之路?” 孟珩缓缓摇了摇头,似是轻嘆一声道:“吴大人的记性还真是差呢,孟某的答案不是早就告诉过大人么?像吴大人这种记忆下降的,该去我那胶囊铺买几粒胶囊提神醒脑才是,哦,万不可失误弄错,把孟某特质的胶囊和那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做的劣质品混为一谈,不然也弄得个猝死的结局就不免有些……” 说到这儿,他别有意味地一笑,嗓音柔和:“自作自受了。” 吴有贞眉头狠狠一皱,半晌却是阴沉沉连道了几个“好”字。 “孟大夫既然如此坚定,那本官也无话可说了。只希望孟大夫好自为之吧。”吴有贞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去。 ——— 甲方和乙方谈崩,此案就自然没有什么和解的可能性了。 来自于原告的所谓“民意”施压,让府尹李大人不得不提早开始对于此案的公审。 即便此案的举证环节并不能算是严丝合fèng。 因为仵作对那最重要的人证亦兼物证——即原告口中被害死的男童却是无从下手。 据那失孤女子所言,因为太过悲恸,不忍再看自己那被害的孩儿一眼,竟过早地将其葬身黄土。 死者的安息大于天,无论如何,衙门是不可能揪着这一点不放了。 唯有于公堂之上见分晓。 腊月初一,清晨。 最后一丝秋意离去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大多数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被初冬的第一场雪冻了个踉跄。 天边似有阴翳,云朵漫捲漫舒,苍白的朝阳只露了个脸,便很快地沉没下去。 偶有一片细小晶莹的雪花被寒风吹到路人的脸上,那人微微抬头,向头顶的天空望去。 却是扑面而来的片片雪花如纸。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天气,顺天府衙门前也围了不少人。 只因这日是开堂公审那传闻中可以“医天下郎中所不能医之心疾”的孟大夫。 高不可攀的人骤然间跌入谷底,一向是八卦小民最喜闻乐道的事,况且这孟大夫自成名起,就从未因顾及自己的名声而广做乐善好施之事,反而处处明码标价,医者如商贾,刺了许多人的眼。 再加上那些曾经被孟珩拒之门外、想要求卦问卜的官员们,本就已对孟珩心生芥蒂,此次眼看着那不可一世的孟大夫就要跌至谷底,恨不能再狠狠踢上一脚,煽动着自己府上大半家丁奴僕都过来起闹围观,以泄私愤。 而曾经得孟珩出诊相助过的官员,眼下竟也出奇一致地保持了沉默,相当明智地坚守着闻风而动、明哲保身的官场哲学。 大难当头,方可见世态人心。此话从来不假。 不过,那事件中心的少年却似乎对此毫不在意,此刻,即便是被衙役押上公堂,也依然挺直着背嵴,嘴角噙一抹淡然的笑。 孟珩立在大堂中央,神色坦然,没有丝毫被打量围观的不快。 于他而言,庸俗者的目光,还远不如一个精神病患者的目光那样具有趣味和挑战性。 即便那目光里带着无法忽视的恶意。 堂上惊堂木一响,围观之众渐渐安静下来。 坐在“明镜高悬”四个字下、一身云鹤花锦官服的威严男子将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此刻即便跪着,也仍然背嵴笔直的少年身上,心底轻嘆了一声。 师爷此时站起身来与男子对视一眼,略一点头,便铺开案前的那一卷文书,拖长了腔缓缓念道:“今嫌犯孟珩,于十一月二十三日清晨,遇韦氏母子二人在胶囊店外求诊,先有拖延医治情节,后又将含有剧毒药物的胶囊给妇人韦氏,骗其为其子服下,终使得其子命丧九泉,故而构成谋害人命一罪。现有证据如下:一则原告韦氏亲口指证,二则围观路人王氏、张氏等一旁佐证,三则妇人韦氏所持剧毒胶囊为证,四则胶囊店内搜捕出的同质胶囊为证。人证物证齐全,嫌犯孟珩,你可知罪?” 话到最后,他将文书一收,断然高喝一声,苍劲沉缓的声音仿若洪钟一般,在寂静的公堂之上悠悠迴响,直击人心。 若是寻常人等,早在这样的扪心一问下乱了心志、缴械投降了。 可那堂下的少年非但面色如常,甚至还微微勾起了嘴角,他缓缓地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道:“糙民孟珩,绝不认罪。” 第34章 逆转干坤 堂下顿时一片譁然。 不待那原告韦氏忿忿而起,便有围观之人口中怒骂道:“如此铁证,还死不认罪,这等黑心郎中,当真该千刀万剐!” 韦氏妇人嘴边悄然挑起一抹得逞笑意。 然而有人心里却是悄悄松了口气。 府尹大人心情有些复杂地看了少年一眼。当时在狱中他嘱咐少年,无论如何不能认罪,少年却只回应说按照应有程序审问即可,他当时还以为少年是一蹶不振,自暴自弃了,原来并非如此。 并不是他承了太子殿下的情,才有如此私心。不过是因为他自认与少年相交已久,既有一份爱才之心,又实不能相信少年会做出谋害人命的事情。 这一点,他与陈平倒是一样想法。 而且……他昨日准备开堂公审之前,竟得一陌生女子到得家中,奉白银千两,口中婉转之意竟是叫他定孟珩死罪。 这样的事情,倒更让他相信少年的清白,反怀疑此事背后另有推手。 李大人抬眸稍觑了一眼站在一众衙役后,同样有些心焦的自己的下属,又转回目光,对少年道:“你既不认罪,就要拿出证据来,或是……讲清你的理由。” “容糙民细秉。”孟珩应道,他缓缓转过头来,望了一眼跪在身侧的韦氏妇人,从容微笑道:“如这位女子所言,她曾找上孟某求诊是真,孟某拒绝为其子看诊是真,其余者,皆为谎话。” 第30页 他不待那女子有所言语,便继续道:“当日我见此女上门,求我为她怀中孩儿医治,我略略察看一番,因当时察觉其子所患病症似另有原因,不敢轻易医治,故令她另择名医,从未曾给过她什么含毒的胶囊,更不可能谋害其子。而至于此女所持之胶囊,孟某却是从未见过。” “哦?孟大夫说从未见过这胶囊?”李大人不由问道。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又惹得堂下一阵议论纷纷。 “李大人,这姓孟的所言只是一面之词,大人不能听信啊!啊对了!听说这姓孟的还会妖法,一瞬之间就能夺人心志,大家小心,可千万不能被他操控了心志啊!说不定这府尹大人就已经被这姓孟的牵着鼻子走了呢!” 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嚎了一声,更是使堂下人心浮动,登时嘈杂议论一片,隐隐有失控之势。 李大人皱着眉往人群中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一个高壮身影从人群中窜过,转眼间便消失无踪,难以辨认。 “这等妖法惑众之人,应该就地处死!”又有人吆喝了一句。 紧接着竟如浪潮滚滚,一波压着一波:“处死孟珩,不能让他妖法惑众!不能让他迷惑了府尹大人!” 李大人不由得脸上阴沉一片。 他勐地抬起手边惊堂木,重重地拍了下去。 “胡言妄语!本官是否心志被惑,本官自有判断,岂容尔等在公堂之上胡乱叫嚣!”他沉声道,“若再有人煽风点火、空穴来风,本官先打他二十大板,叫你们看看藐视公堂的下场!” 堂下众人听得此言,方不敢出声妄议,然而心下惊疑非但减少,反而更酝酿了几番。 彼时却听那少年突然扬声道:“孟某确会夺人心志。” 少年嗓音清越,分外悦耳,迴荡在大堂之内,瞬间便攫取了众人的注意。 李大人皱了皱眉,目光紧紧盯着少年。 少年却是低低轻声一笑,道:“然孟某虽会夺人心志,就一定要夺走你们所有人的心志,来脱离困境么?此种做法,孟某实是不屑为之。” “更何况,若果如诸位所说,孟某何不一开始便夺走这韦氏妇人的心志,倒叫她今日跑到这公堂之上胡言乱语、置孟某于不义?” 他一字一句地缓缓道,神态间没有丝毫慌乱。 底下众人开始隐隐骚动起来。 有人冥思苦想一番,终道:“是啊,这孟大夫要是真会妖法,没道理被抓进牢里啊。” 亦有人附和道:“而且他心中定是恨极那韦氏妇人,若他会妖法,不早把那韦氏妇人给灭口啊,可她现在不好好好的么?” 眼见得众人议论风向已转,却又听得一句唿号道:“大家不要被这姓孟的给骗了!妖性狡猾,他不施妖法定是在谋划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况且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可现在人物证齐全,他就是那杀人犯没错!” 只这一句,便又提醒了众人,纷纷又谴责起孟珩谋害人命来。 李大人不得不又拍下惊堂木。 这个时不时挑拨几句的人实在厉害,每说一句话必引得众人都被他牵引,把话说完又即刻隐入人群之中,叫人遍寻不着。 此等做法,竟像是有备而来。 李大人不由得眯了眯眼,忙对堂下少年道:“孟珩,你若是有证据自证清白,自可堵住这悠悠众口,也可不叫那jian人得逞。” 孟珩看了一眼李大人,笃定笑道:“在下当然有证据,而且这样证据却是比其他人证物证,都更能令人信服。” “这样证据,就是他!”他笑眯眯伸手一指,漫不经心地说道。 堂上突然静止了一瞬,众人禁不住屏息凝神,忒好奇少年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翻找出什么证据来,便都随他指示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拥堵的人群忽然自动分出一条道来,直直延伸至衙门外那渐渐被皑皑白雪覆盖的街道上,轻巧而又格外清晰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地到跟前来。 却是一个身材小巧、浓眉大眼的少年缓步向公堂上走来,怀中似还抱着一样形状不小的物什。走得近了,方看清他怀中所抱的竟然是一个孩童! 那男童紧紧蜷缩在少年怀里,虽双眸紧闭,然而唿吸间鼻翼微微起伏,一看便是活生生的。 有人认出了这男童,惊唿道:“这不是那韦氏之子吗?”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人群中顿时一片譁然。 “韦氏不是说她孩子死了吗?!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难不成是耍我们玩吗?!” 更有人细看之下,不仅认出了那孩童,还认出了那抱着小孩的少年,便又像是有了新发现一般,忙不迭告诉左右,道:“快看!那抱着韦氏之子的不是那胶囊店的少年掌柜吗?!” 这可真是奇了,本该长眠于黄土之下的已死之人又好端端地出现在众人眼前,自胶囊店查封之后便销声匿迹的少年掌柜,此时却怀抱着这样的“证据”走上公堂。 传奇跌宕程度简直堪比戏文,惹得那围观之众早已撂下心头对孟珩的那点谴责,一时都饶有兴致地互相猜测,接下来的案情该往何方发展。 ——恐怕,那孟大夫才是被冤枉的人哪。 有人这么长嘆一声。 旁边几人听得如此猜测,也都不禁把这案情从头至尾掰碎了揉裂了细细分析开来,有得出相同结论的,亦有对此不尽认同的,彼此之间甚至互相打赌争吵起来。 说到底,民众对猎奇之事的关心,要远超过毫无看点、一边倒的案件审判。 甚至刚刚还掀动众人情绪的“孟珩到底会不会妖法、会不会操控人心”一事,现在也被大家抛诸脑后了。 然而却另有一些人,眼见得人群都不再异口同声地谴责那跪在堂上的少年,顿时急得抓耳挠腮、心烦意乱,可惜眼下情形却容不得他们再插一嘴了。 韦氏已是惊出一身冷汗来,她万想不到那自己亲眼看着已断气了的男童居然又活了过来!还被对方给找到了! 她忍不住转过头看向一旁笑意盈盈的少年,咬牙切齿地道:“你怎么找到他的?!” 孟珩忍不住嗤笑一声,转过头看她,玩味道:“哦?看来你是有意藏着他,不想让他被找到?” “孟珩!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你现在如此做法,吴大人定不会饶你!”韦氏压低了声音,极尽阴狠地说道。 “机会?”却闻少年不经意一笑,似品玩了这两个字一番后,道:“若如此说来,在下亦给过你几番机会,可惜阁下却未能抓住,终至于今日的狼狈境地。” “你!”韦氏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得堂上惊堂木一响,底下立即安静下来。 李大人目光深沉地打量了韦氏两番,沉声喝道:“妇人韦氏,你对此可有何解释?” 第35章 澄明真相 韦氏心下一慌,不由自主低下头来,然而半晌復又恢復镇定,声音凄凄哀哀地道:“民妇竟也没想到,我的孩儿居然还活着……” 说着竟又作势要大哭一场。 “大胆!”李大人厉声道:“当初本官命你抱着你孩儿让仵作验证是否有中毒迹象,你却告诉本官说你已把他下葬,本官这才作罢,可今日你孩儿又好端端地出现在这公堂之上,你告诉本官这究竟是诈尸,还是借尸还魂啊?!” 这一句质问掷地有声,恍如一块巨石,投入沉静的湖面。 站在一侧、一直默默观看案情的陈平此时也忍不住站出来,道:“现下此子根本没死,韦氏所言‘孟大夫谋害其子’的证词已是不攻自破,还望大人明断!” 李大人默默瞥他一眼,没作声。 眼下此种情形他也颇认同陈平所言,然而却也不能心急,还得慢慢道来才是。 他向一旁师爷使了个眼色,那师爷意会,忙起身一径儿去了,不见踪影。 众人纳闷,都不禁翘首以盼,却没过多久,便见从后堂屏风内走出个人来。 原来是仵作。 仵作先生向堂上府尹大人做了个揖,便径直走到那少年掌柜身边,道:“请将这孩童暂且交付于我。” 然后便接过那男童,放于一旁衙役搬过来的榻上又是捏眼,又是掐舌地检查一番,直弄得那小孩皱着脸嘤咛一声,似是被打扰了睡眠般不快。 仵作微微笑了笑,退回来恭敬地向李大人道:“大人,此子脉象正常,唿吸平稳,根本毫无中毒迹象。” 李大人点了点头,沉吟半晌,问道:“那有没有可能是中了毒之后又被人餵了解药解毒了呢?” 仵作摇了摇头:“不像,若是中过毒之人,脉象会较一般人虚浮无力,更何况这短短几天下来,即便是解毒了,也会留下可寻之迹。然而此子脉象沉稳有力,甚至过于笃厚了,本不像是中过毒之人。” 然而他说到这里,却是稍有些迟疑,踌躇道:“不过……不知什么原因,此子睡眠有些过于沉了,像是难以唤醒,但……这应不是服用毒药所致,反倒像是什么害了什么心疾……”说到这里,他微微侧过身,把目光落到那堂下跪着的孟珩身上。 可少年此时却像是事不关己一般,也不知在没在听,只嘴角噙一抹漫不经心的微笑。 李大人点头道:“既不是毒药所致,可见妇人韦氏之前所举‘孟大夫以含毒胶囊谋害其子’的证词无效。韦氏,你可知我朝随意诽谤他人、扰乱公堂,该当何罪?!” “大人!民妇冤枉啊,孟大夫和我无怨无仇,我为何要平白陷害他?!大人明鑑啊!”韦氏匍匐在地,嚎啕大哭,然而此时却已鲜少有人再站在她这一边了。 甚至有人不屑骂道:“拿自己孩子的性命诬陷好人,我呸,这种当娘的就该五马分尸!” 引起一片附和之声。 韦氏哭得越来越没底气,然而走到这一步,却早已无半分回头的可能了,此事不成,在首辅大人面前她定不得善果! 她勐地抬起头来,伸出手来直指向孟珩,厉声道:“虽则民妇孩儿不是因那胶囊而死,可从那胶囊铺搜出的毒药却是铁证!孟珩,我看你对那毒药如何解释!” 听这夫人如此一说,底下诸人倒是齐齐愣住。 就算孟大夫没害死她家孩儿是真,可这胶囊铺里搜出来的毒药却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啊。 一时都不禁把视线投到少年身上,好奇少年此次还能翻出什么令人一惊的证据来。 少年却还是一副淡然神情,仿佛对四周视线浑然不觉,他嘴边笑意悠悠,眼眸微眯,竟是一副不打算开口回应的样子。 李大人皱了皱眉,禁不住想替少年说些什么,然他尚未开口,便见堂下又走上一个人来。 是个高瘦青年模样,不独他自己,身边竟似还押着几个被绑住双手的人,从衙门外一径噼开人群,阔步而来。 第31页 走得近了,看清那青年模样,李大人却是不禁心下一惊。 竟然是他! 不过仔细一想,震惊之后倒是瞭然,而后心里又不由得对那孟珩的分量往上提了几分。 只见那青年一直走到公堂之上,方把手中押着身边几人的剑放回腰侧,转身对李大人拱手行礼,也不跪下,便道:“大人,在下这里倒是有证据可证孟大夫清白。” 李大人看了看青年,又扫了一眼那被青年拎上来的几个瑟瑟发抖的人,心下登时有了几分猜测。 便道:“请说。” 那青年点了点头,又转身向那几人冷声道:“说吧,对着府尹大人,我看你们敢有半句虚言!若是肯老实交代清楚,府尹大人或可饶你们不死!” 却看那几人都一副畏缩模样,此时被青年一喝,更颤了几分,忙不迭叩头道:“小的说,小的说。” 然后举目一阵乱看,勐地把视线对准一旁跪着的韦氏身上,举起那被绑住的双手,指向韦氏,道:“是她!都是她指派小人去陷害孟大夫的!” 其中一矮小男子道:“没错,就是她让我们仿着孟大夫的胶囊,做了一批外形一模一样的,可里面却要包着毒药,一批专门藏入孟大夫的胶囊铺内,还剩几颗她自己拿着,说是另有用处,却没想到是要拿来陷害人啊!” 李大人耐心听完,又看向另外几人,道:“你们也是一样说辞?” 几人忙不迭一阵点头。 “韦氏,他们说的可是实话?”李大人復又向那女子问道。 韦氏整个人如坠冰窟,咬紧牙关沉默不语。 她自这几个人进这公堂上始,就已经想不到自己还李大人蹙了蹙眉,再次问道:“这几人可是你派去陷害孟大夫的?” “民……民妇……”她试图挣扎几番,却终是败下阵来,将头深深地垂在胸前,无力答道:“确是民妇所为。” 堂下又是一阵哄闹之声。 之前猜中结果的皆是一脸得意之色,那没猜中结果的也对这一番波折颇为津津乐道。 然而此时却见那青年突然有所动作,他一把提起刚刚那矮小男子的衣襟,生生把他提上来几许,冷声斥道:“你这狡猾胚子!在衙门外与我交代时可不是这番说辞,转眼之间便自翻其供,谁给你的胆子!快给我一一交代,到底是谁指派你陷害孟大夫的?” 被这青年勒住脖子,矮小男子立即憋出一把泪来,连连求饶道:“大爷,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你叫我交代清楚,我已经交代清楚了啊,就是这韦氏指派的,若是还有他人掺进这事儿来,小的却是不知啊!” 如此哭啼求饶了两番,青年才不耐地把他撂在地上,他刚想换一种方式逼这人说出实话,却听堂下兀地传出一声清咳,犹豫半晌,终是停下手来,默立一旁。 只脸上表情似还有不甘,可他忍了半晌,终是拱手向李大人道:“大人,既然这一干作jian小人已承认陷害孟大夫一事,韦氏也已认罪,还请大人昭告孟大夫清白。” 他话音刚落,却见一旁静默许久的少年轻笑出声,打断了李大人即将说出口的话。 孟珩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几眼那突然出现的青年。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人应该是那位身边的侍卫,好像叫做……黎青。 还有刚刚那声隐在人群中的清咳。 他将视线淡淡扫过堂下人群,然后落在某一角落上,唇角微勾,眼中笑意又扩了几分。 这人还真是爱多管闲事。 “孟大夫,你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李大人不由得疑惑道。 却见少年撑膝慢慢站起身子——他此时站起也不会再惹任何非议了——笑道:“虽则韦氏已经认罪,可还有一事,需要辨别清楚才是。” 第36章 “那便是此子究竟缘何昏迷不醒,又缘何几近危在旦夕。”他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勐地惊起众人惊疑。 ——难不成竟是这恶毒妇人亲手害死了自己孩儿,怕被发现然后嫁祸给了孟大夫? ——有这种可能!糟糕,差点让这妇人给煳弄过去了,还好有孟大夫提醒! “孟大夫说得有理,可依你之见,又如何能辨别清楚呢?”李大人眉头微皱,出声问道。 孟珩淡淡一笑,负手而立,笃定道:“只让这孩子自己说话便可。” 众人都不禁疑为无可能之事,却见孟珩缓步走到那少年掌柜身边,低声问道:“药拿来了没有?” 那少年掌柜似亦低声回了一句什么,然后便把几粒胶囊交到孟珩手上。 孟珩转过身来,摊开手心对众人道:“刚刚仵作先生也验证过了,这个孩子并非被毒药所害,而是患了心疾之故,才睡得如此之沉,所以现在,孟某需餵食此子醒脑、祛惑之药,再加之以言语诱导,才能让他清醒,亲口说出害人之人。” 他说着,缓步走到那躺在榻上的男童身边,蹲下身来,将手中胶囊小心餵食进去,又着人端了杯茶水来,一点一点餵男童喝下。 众人的目光彼时都追随着少年的动作,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遗漏了什么精彩的部分。 却见少年笑意轻浅,眼眸微眯,轻轻凑到那男童耳边,似是压低了嗓音般,用一种在场众人都深觉微妙的声音轻轻吟念着什么。 离得近的人,方能偶听见少年似在说什么“相信我,不要害怕”之语,也不由深感奇怪,只能屏息凝神,耐心等待少年下一步动作。 孟珩此时却是无暇理会他人的猜测。 面前这个男童自那日被韦氏抱着找上胶囊铺的时候,他就察觉有所异样。 男童的身上隐隐泄露一丝熟悉的妖异之气,和当时在吴有贞府上感觉到的异样气息别无二致。 而直觉又告诉他,问题不出在这男童身上,却像是有人故意利用妖魔鬼怪之物将此子折磨至此,然后送到自己面前,看自己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甚至那一丝妖异之气,也极可能是对方故意露出的破绽,目的就是让自己识破其中关窍,好顺势爬杆,借梯而下。 若救了,他兴许就会被对方视作“识趣之人”而纳入羽翼之中,不救,则会被对方视作清扫的对象,以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阶下囚”的境地。 然而有一点,即便对方是那城府颇深的内阁首辅,却也仍没有料到。 那便是他从不是一个喜欢顺势而为的“识趣之人”。 没有人能强迫他做不愿做的事情。 孟珩极有耐心地用催眠话术一点一点地抓住男童的潜意识,企图诱导他走出那被妖魔活活惊吓得封闭了的内心。 狸妖找到这男童的时候,小孩的状况确实很差,所幸还有一丝生气尚存,由罗云悉心抚慰照顾,几天下来,才有所好转,然而意识却仍是封闭状态。 这一点,尚未学成的罗云却是毫无办法,也只有待今日公审之日,将小孩带上公堂,由孟珩亲自施术将其唤醒了。 “好,你既已能看清眼前之路,便不要害怕,跟随着那条小道,慢慢地、小心地走过去。”孟珩用他那柔和沉缓的嗓音低低说道。 像此种孩童,心志本就脆弱,受到惊吓后又被人弃之于不顾,再加上肉体上也未得到丝毫照顾,即便后来被狸妖带回去好生养着,也很难仅通过催眠术便彻底恢復。 因此,孟珩在刚刚餵给他的胶囊里加了自己的血。 自上次被妖精袭击晕倒,他心中涌上那股难以自制的嗜血欲望的时候,他便对原主的体质产生了根本性的怀疑。 还有那毫无规律性的、时不时在体内翻滚的极寒极暖之气的冲撞。 以及这仿佛天生的,对妖异之气的极其敏感。 原主究竟是何方神圣,他一时也无头绪,毕竟从原主那小半生的记忆里也丝毫翻找不到有关于这方面的任何痕迹。 于是他只能从这身体里的血液入手。 他曾经试验过,这身体里的血液确实有非同寻常之处。将其餵食给垂垂老矣的野狗,那狗居然就又精神焕发了起来。 可以说是起死回生、延年益寿也不为过。 眼下这孩童便已渐渐转醒,他似是对孟珩的话心有所感,鼻中嘤咛一声,嘴唇微微一动。 “很好,我数三声,当我数到三的时候,你就会醒来。一……二……三……”孟珩低低一喝,便见那小孩眼睑微颤,而后蓦然睁开了那双清亮的眼眸。 堂下一片惊唿。府尹大人微微松了口气。某一隐在人群之中的青年却是一副淡然笑意,似是在为少年而淡淡地自豪。 却见那小孩睁开眼后一副茫然模样,两只黑熘熘的眼珠来回乱转,似是被周围满满当当的人给吓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唯有眼睛瞥过身边站着的少年时,才微微仰起脖子,露出甜甜一笑。 孟珩挑了挑眉,也勾了勾唇角,淡淡一笑。 四目相对,一个纯真懵懂,一个皎月无瑕,时间仿佛静止,众人都不禁微微晃神。 李大人最先回过神来,他抬起手边惊堂木,刚想拍下去,却又怕吓到了孩子,忙又悄悄放下,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对着孟珩道:“孟大夫,接下来这……” 要他对着一懵懂孩童审案,李大人还是颇有些开不了口的,只能暗搓搓求助于孟珩。 孟珩点头一笑,他倾下身来与那男孩平视,温声开口道:“你可否告诉我,那个女人,她,对你做了什么?”他稍稍侧开身子,让出视线,叫那小孩可以看到跪在一旁的韦氏。 小孩眨了眨眼,看过去,然而这一看,却竟是吓呆在那里,豆大的泪珠毫无预警地便扑簌扑簌往下掉。 看得众人一阵心疼。 边哭还边往孟珩身后躲,连连嚎啕道:“我怕……” 韦氏已经心如死灰。 孟珩眉心微蹙,手掌轻轻抚上小孩的背嵴,安抚道:“不用怕,她现在已经对你做不了什么了。那你告诉我,她真是你的娘亲么?” 小孩听了这话,却是先点头,而后又是一阵摇头,几番下来,弄得众人都煳涂了。 半晌才见他动了动嘴唇,哑着声音道:“娘亲把我从一个婆婆手上买来,就叫我喊她娘亲,我也不知道她算不算是我真正的娘亲……” 原来如此。 底下有人已是听不下去了,只一个劲儿地摇头嘆气。 因为从这只言片语中已足以推断出事情的真相。 虐待买来之子,嫁祸给孟大夫,还唬着他们这群人陪她演了场自打自脸的蠢戏,简直可恶至极! 再看看人家孟大夫,遭人诬陷也没失一点风度,还替那小孩治病,啧啧,简直妙手仁心啊!看来传言果然不假! 众人又是嗟嘆又是议论一番,再看向那堂上长身玉立的少年,心下都不禁添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敬服,一时间纷纷懊恼自己被那毒妇煽动,险些污衊了好人。 第32页 然而那少年却仍是一番波澜不惊的表情,仿佛无论他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与他无关。 李大人则早已命师爷重整案情,罗列那韦氏罪状,条分缕析地念出声来。 宛如悠悠洪钟,直击人心底。 此案至此,才算了结。 ——— 定下罪状,将韦氏押入大牢,众人也随着这场闹剧的落幕各自散场。 孟珩对李大人和陈平的关怀表示谢意之后,拱了拱手,便也甩袖离去。 在牢狱里多天都未能沐浴换衣,即便是对外在环境毫不在意,这会儿也觉得浑身都不舒慡。 然他刚一转身,便落入一双目光深邃的眼眸里。 有细雪落在那人的眉目间,悄然融化,而那人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温润如玉,却有什么细微的情感在那眼眸中缓缓流淌。 少年挑了挑眉,并不作声,只微微扬起唇角,目光轻轻扫到一旁狸妖和跟上来的罗云身上,眯眸赞许道:“这件事你们二人做得不错,回去有赏。” 狸妖轻哼了一声,偏过头去,罗云却是喜不自禁地围过来关切问道:“先生这么多天来久居狱中,可还好?罗云在家中备了姜汤和桂圆栗米粥,不知先生喜不喜欢?” 说着,又忙递过来早就捧在怀中的一件斗篷,奉至少年面前,道:“今晨起来便下了雪,罗云想先生穿得单薄,便从家中带了件斗篷来,还请先生披上。” 孟珩瞥了他一眼,不由调笑道:“你倒是想得周全。”可手上却并未接过,似是嫌那斗篷厚重,懒怠去穿,只淡然一笑,转身便要迈步离开。 甫一转身,肩膀上却突然多了几分重量,融融的暖意从后背将他包裹,阻隔了那寒风落雪带来的丝丝凉意。 “如此寒冬天气,孟大夫还是保重身体为好。”却是一道略有些低沉的,压抑着担心和别的什么情绪的声音。 第37章 原来是站在一旁的肖彧接过了罗云手中的斗篷,披在了少年身上。 肖彧看着少年颇有些苍白的面颊,不由得蹙了蹙眉心,他下意识地又替少年将那斗篷拢得更紧一些,然后又握住了少年掩在斗篷下的手,感受少年的体温。 果然是冰凉一片。 可怜少年刚刚在那四面透风的大堂上跪了那么久。 他心下不禁微微发涩,手上力道不由又轻柔了几分,牵起少年另一只手,也一齐包在自己的手掌中,而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忙抬头对一旁黎青道:“黎青,把马车上的手炉拿过来。” 黎青应了一声,转身去取,后又飞快地跑回来,将一个紫铜鎏金镂花手炉奉至青年的面前。 肖彧忙接过手炉,放在少年的手掌中,动作轻柔地将少年五指都贴在那手炉上,直至把那手炉团团抱住,方温声道:“天气骤寒,孟大夫千万不可逞强。” 孟珩眉心一动。 指尖与指尖相接触的地方仿佛化开了一滩柔柔的春水,顺着皮肤一点一点地蔓延上来。 他看了一眼被塞到自己手上的手炉,又低头看了看围在肩膀上的斗篷,最后把目光落在青年犹带忧心的脸上,不由嗤笑一声,道:“肖公子是把孟某当纸人了?” 眼看青年面上一紧,就要开口解释,却又听得少年低低一笑道:“孟某多谢阁下一番心意。” 语罢却是目光正对上来,那是一片笑意深邃,宛如一汪明净湖泊般的双眸。 青年怔愣了些许,半晌,终是无奈一笑,伸手轻抚去少年鬓边落上的一片飞雪。 彼时气氛正好。 却闻一道粗粗的嗓音突然斜插进来,低低道:“主子,那几个从吴有贞家里揪出的下人怎么办?没料到他们会突然翻供,把一应过失都推到那韦氏身上,倒把吴有贞这个背后指使摘了个干净。” 肖彧眯了眯眼眸,他感到自己就要深陷在少年那清澈却又深邃的目光中,久久不愿拔出,黎青的话像是从天边传来一般,遥遥不可理会。 直过了半晌,黎青再次出声提醒时,才恋恋不捨地移开目光,皱眉沉思。 “吴有贞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本不可能只通过这一件事便把他扳倒,还须缓缓图之,眼下情景,当还是藉由那几个家僕之口还孟大夫清白为重,我当时在堂下出言提醒你也是此意。” 肖彧沉声道。然他话音刚落,脑中便闪过了什么,忙又道:“你这么一句话,倒提醒了我一件事。”他稍一停顿,看向少年道:“不知孟大夫可否注意到,李大人审案之时,总有一人跳出来挑拨离间,搬弄口舌,引得众人都对孟大夫恶语想向,污了孟大夫清白?” “是呀先生,我也注意到了此人。”罗云此时也忍不住插话道:“那人忒可恶,一直往先生身上泼脏水!” 肖彧点了点头,正色道:“此人口中所言与其余跟风之众不同,颇有章法,竟像是筹备已久,直奔孟大夫而来,且不论其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孟大夫都要对此人提高警惕才是。” 那两人说得严肃,少年却只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口中却是语出惊人,道:“我知道那人是谁,无须理会,无非一跳樑小丑罢了。” 说罢眼中似泄了一丝疲态,把手炉往肖彧手上一塞,掩嘴打了个哈欠,又摘了肩上披风搭在臂弯中,转身径去,走了两步,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驻足微微侧身,眼睛一斜,似一只猫儿般,道:“罗云,走咯,回家睡觉。” 喊话完毕,又要转身迈步,然没走两步,却又被青年挡住去路,重被裹上那厚厚的斗篷,手中也又塞回了手炉。 看少年还想摘下那斗篷,青年微蹙了眉心,刚想劝导少年一番,目光瞥到少年那略带困意的脸色,眼角也因哈欠连连而沁出了泪珠,登时又有些不忍,只得收住了内心一番话,沉吟半晌,方柔声道:“我不放心你跟罗云回去,罗云看不住你,孟大夫如不嫌弃的话,可否与在下共乘一辆马车,让在下送孟大夫回府?” 孟珩倒也不推脱,他一向有午睡的习惯,从清晨那群衙役把他吵醒、开堂公审到现在,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于是便只懒懒斜了青年一眼,点了下头,便目光四顾,寻那青年口中的马车何在。 肖彧轻笑一声,忙叫黎青把马车牵来,亲手扶着少年登上马车,又嘱咐罗云驾着另一辆马车跟随即可,便也掀帘钻入马车之内。 却见少年已是眼眸微闭,头微微歪着,看样子竟像是已经入睡一般,那x裘也从少年肩上滑落。 不过好在肖彧来时便准备充分,专挑了辆极其保暖的马车来,又烧了暖炉,倒是冻不着少年。 他伸手扶住少年颈肩,轻轻把少年平放在马车内设的软塌上,又往少年脑后垫了个软枕,把那滑落下的斗篷盖好,方坐回一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少年的睡颜,半晌,不知是被车厢内融融的暖意熏得,还是被这过于宁静的气氛染得,也缓缓阖上双目,浅浅睡去。 ——— 及快到了孟宅,肖彧才被马车颠簸给扰醒,彼时却见少年已醒,正微眯着一双眸似有玩味地打量着他。 那双眼眸在暖炉星星点点的火光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剔透好看,比他见过的最璀璨的宝石翡翠还要漂亮。 肖彧就这么出神地望着少年,一时间恍然不知今夕是何夕。 孟珩曼笑一声,他倾身凑到青年耳边,压低了嗓音,轻问道:“怎么,睡傻了?” 恍惚是比少年给人看诊时更为绵软柔和的声音,此刻近在耳边,夹杂着那扫到耳侧的温热气息,竟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感。 肖彧极力压下心中那怦怦一阵乱跳,有些发窘地往后倾了倾身子,与少年隔一段距离,才仿佛恢復了唿吸和正常思考的能力。 他轻咳一声,微垂着眼睑,道:“在下失态了。” 孟珩保持姿势不变,若有所思地盯着青年的脸庞,来回上下打量,甚至在打量中还更靠近了几分。 “孟大夫这是在做什么?”肖彧忍不住轻声问道,然而一开口,他便发现自己的嗓音竟如此喑哑。 和少年之间的距离也太过于近了,近到仿佛两人之间的唿吸都是灼热的。 “我在观察阁下。”孟珩故意拖长了音,语气理所应当地道:“阁下也知道,我一向喜欢探查人心,已成习惯,这会儿突然发现阁下心中所思所想甚为有趣,故忍不住探查一番。” 语罢,他轻声一笑,玩味道:“想必皇子殿下如此大度,定不会怪罪孟某失礼吧?” 肖彧听得少年这一番解释,反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窘迫之感,直感觉仿佛内心有什么隐秘之事就要被少年勘破,下意识想要阻止少年的“探查”,却又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少年说出拒绝的话。 心脏宛若被悬在半空中一般。 正尴尬在这里,忽地听闻车外黎青喊了一句,似是已经到了孟宅门口,青年这才如获特赦一般,悄然舒了一口气。 这一举动自然也被孟珩尽收眼底。 他鼻中轻哼出一句意味不明的笑,又打量了青年几眼,才端端正正地直起身子,不再看他,俯身挑帘便跃下了马车。 肖彧见此,也忙按耐下缠绕上心头的一丝莫名失落的感觉,跟在少年身后下了马车。 却见少年已快走进门中,便顾不得再想其他,连忙把人叫住,道:“孟大夫,可否稍等片刻?” 少年顿住了脚步,转身看他。 肖彧三两步跨至少年跟前,正色道:“还请孟大夫务必告知我今日在堂下出言挑拨之人到底是谁,此人实在狡猾,掩入人群中半点破绽也不漏,我实是担心他会对孟大夫有所不利。” 孟珩挑了挑眉,见青年一脸正经的表情,实在懒怠跟他在这事儿上纠结,便不在意地道:“此人名叫王世朴,京郊的农户王世孝的堂弟,当日我住在王世孝家里时,曾跟他有过过节,他此番或是攀扯上了什么人,或是特意来报復我,都不奇怪。” 说罢抬眸见青年眼中神色渐深,不由玩味笑道:“跟如此小角色计较,皇子殿下不怕有失身份么?” 青年偏一脸正色道:“无论是谁,但凡是对孟大夫不利的,我都不能坐视不理。” 孟珩听得此言,不由好笑地摇了摇头,他转身头也不回地朝青年摆了摆手,以示告辞,便跨步进了宅中。 第38章 入冬的几场雪一场赶着一场,接连下来,竟使整个京城都恍若陷在皑皑白雪铺就的玉宇琼楼里,安静得仿佛也随着那枯枝、野兽一起冬眠下去。 然而朝堂之上却并不似表面那般平静。 仿佛石子投向了湖面,盪起圈圈涟漪,虽不足以捲起大风大浪,却似乎也正酝酿着一场风波。 先是科举推延一事仍在发酵,虽举子们的激愤心情已被人用各种手段安抚下去,然而有人却被提点到此事另有玄机,便联合着一些举子联名上书进谏,矛头直指不作为的内阁中枢。 第33页 再是月初的一场发生在顺天府的案件,虽不是什么惊天大事,可涉案人中却有几位竟然是当朝重臣的家僕,御史中丞听闻了这事,当即便安排了手下几位言官向圣上上奏摺,参了这位重臣一本。 而后便是那甚少直言政事的太子殿下,也于某日下朝之后,直奔圣上的御书房,屏退了左右,与圣上两人密谈,至晚方归。 谁也不知道他们父子二人在书房里都谈了些什么。 却见那年轻的太子出了御书房后脸色倒是更凝重了几分,一时不由引得各方猜想。 或许这朝廷马上就要变天了? 有人这么胆战心惊地猜测着。 然而事情却超乎了某些人的想像,正中另一些人的下怀。 参天大树,欲摇其根本,原就是难上加难的事情,更何况,现在这棵大树的背后,更有另一方势力的支撑。 到最终,内阁诸位大臣也只是因为没有处理好安抚举子一事,而罚俸三个月罢了。 首辅吴有贞更是连一官半职都没降,诏书上只说罚其自省未能教管好家僕一事,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变化。 听闻诏书下来的时候,太子殿下难得冷了脸色,回东宫之后更是闭门不出,夜夜笙歌饮酒,竟像是对朝政彻底心灰意冷,自甘堕落了。 对此,吴有贞只波澜不惊地微微挑了嘴角,仿佛一切都在这位老谋深算、权势滔天的首辅掌握之中。 ——— 东宫之内,丝竹宴饮,红袖飘摇,几位皇子对坐两侧,宴酣之处,好不自在。 唯坐在上首一身锦袍的肖彧,虽脸上也挂着笑,举杯对饮之时,眉目间却可见一丝化不开的凝重之色。 于他而言,宴饮作乐只是当下的无奈之举罢了。 吴有贞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不易扳倒,他早已料到,可没想到的是,他此番已将吴有贞贪污受贿、勾结妖道势力的证据呈到御前,也只换得个令吴有贞“闭门自省”的结果。 其手段果然高妙,不容小觑。 甚至这次与其正面交锋,不仅令对方毫髮无损,更将他自己手下的一部分势力暴露于对方眼前,可谓是得不偿失,为今之计,也只有收敛羽翼,以灰心之态示人,才能获得一喘之息。 只可恨因这次之事,对方恐怕也会恼了那个少年。 孟大夫…… 一想到少年,肖彧的心里就微微地发涩,那恍然是夹杂着一种喜悦和酸楚交织而成的情感,令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放在了心上,总也拿不下来。 少年一向不喜官场之事,更将权贵、地位视若无物,此番身陷囹圄也是因为这一身清风傲骨、不肯媚上而得罪了吴有贞。 虽则这次少年有幸摆脱困境,可眼下他却失了一城,若是吴有贞此时趁机发难,再将少年推入窘境,他又如何能护少年周全? 想到此,肖彧不由又将手中那青玉竹节杯握紧了几分,清透的酒液在杯中晃荡了一圈,一不小心漫出了几滴,洒在青年那绣着暗金龙纹的袖上。 有宫女看到这一情景,忙莲步走上来,拿一条干净的锦帕替青年擦拭袖口。 可动作间竟似是极为婉转温柔,女子柔软芬芳的躯体也离得太近了。有一种过于胶着的薰香气息缠绕上他的鼻尖。 肖彧皱了皱眉。 他宫内的侍女从不会这般没规矩。 彼时抬眸正待要训斥时,却见坐于下首的几位皇弟彼此之间挤眉弄眼,嬉皮笑脸地看着他。 肖彧方无奈地喝退这位宫女,举杯向几位皇弟示意。 却见这帮人还不放过他,放下酒杯,便打趣道:“我知皇兄一向忧国忧民,心怀大计,与我等几个只知寻欢作乐、潇洒自在不同,可眼下这软玉温香在前,皇兄竟真的连看一眼也不看?” 出言的是他三皇弟,一向风流倜傥,于那粉红之乡里颇为如鱼得水。 肖彧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见七皇弟也笑着附和道:“三皇兄,你错了,我看刚刚皇长兄那副又喜又忧的模样,倒不像是在忧国忧民,竟像是在思念哪位佳人,心中有佳人,自是对身边的佳人视若无睹咯。” 两人说笑着,竟还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闹作一团,哪还有半分皇子的样子。 肖彧嘆笑着摇了摇头。 与前朝的明争暗斗不同,他们兄弟几人的关系一向和睦,无论是平日私下的来往,还是于政见上的观点,几人一向都对他颇为支持,此次和吴有贞的对峙,他也没有瞒着他们。 只不过于这玩闹打趣上,他却是一向说不过几位伶牙俐齿的皇弟,此番被二位皇弟打趣揶揄,也只得一笑而过,不做理会。 不想那天性聪颖活泼的七皇子见肖彧不理,反来了劲儿,嬉笑着凑到青年面前,道:“该不会真的是在思念佳人吧?” 边说边嘴里“啧啧”有声道:“我怪道皇长兄平时不近女色,宫里连个貌美妃子都没有,还以为皇长兄是那种‘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的人呢,却原来是早已私藏了佳人,掖着藏着不叫我们兄弟知道,皇兄也忒不够意思了!” 他这么一句,登时挑起众皇子兴趣,一个两个都嘆道“原来如此”“幸好皇长兄不是那方面不行”云云。 肖彧一时没绷住,口中的酒“噗”地喷了出来,剩下一半却呛入肺里,咳得一张脸涨红。 这下可更得了一番揶揄打趣之声。 他忙接过一旁宫女递过来的锦帕掩嘴擦拭,动作狼狈间却蓦然想起这一幕窘迫情景仿佛似曾相识。 那日在少年府上,他也如此这般被冷茶呛了肺腑,结果被少年好一阵打趣。 想到这里,被呛得肺中烧灼之感竟稍稍减缓了些许,他甚至不由得微微勾起了唇角。 把那清俊少年比作“佳人”,若是叫少年知道了,想必定会发怒着恼吧。 唔,说来他还从未见过少年发怒的样子,那样一双总是笑意轻浅的眼眸若是被怒意盛满,定然是另一种叫人见之难忘的风姿…… “皇兄没事吧?”正想着,肖彧却被这样一句问话打断了思绪。 原来是三皇子看肖彧久不言语,还以为是他们几个的玩笑开过了头。 肖彧再打眼一看,几人也都一副噤声不语的表情看着自己,心下不由好笑。 可也不愿再叫他们如此随意猜测逗弄,沉吟半晌,便道:“眼下朝局还未太平,我自是于男女之事上无意,又哪里来的‘佳人’?承各位皇弟见笑了。” 众皇子见他这番正经没趣儿的回答,都不禁唏嘘一声,各自挤眉弄眼一番,才兴致缺缺地又欣赏那曼妙舞姿的舞女去了。 肖彧淡笑一声,心情却是又沉重起来。 眼下朝局确是容不得他有喘息之机。今上越来越倚重内阁几位大臣,而内阁首辅已俨然成了凌驾于皇权的存在,擅权自专,结党营私,搅得朝政乌烟瘴气。 还须谨慎小心、徐徐图之才是。 肖彧这边愁云紧锁,吴有贞那边也并不轻松。 只见于雅致古朴的书房内,一脸沉重之色的男子立在书案边,凝眉不语,离他不远的花梨木桌边,竟还坐着一个女子。 那是一个长相尤为妖冶艷丽的女子。 女子一身绯红衣裙,随意倚在那椅子上,便自有一种动人风情,只可惜那脸上的表情却是有些过于阴狠了。 那是一种令人胆寒的阴狠。 吴有贞看了女子几眼,拧了拧眉,负手踱了几步,心下只一片烦闷。 虽则此次今上并没有对他失了信任,反而愈有庇护之意,然而来自于太子一方的打击却不得不令他提高警惕起来。 本以为是一只奄奄一息的病猫,没想到却是一头假眠的卧虎。 而且这头“卧虎”竟还和那位眼中钉有所关联。 吴有贞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脸色越发黑沉。 他到底还是小觑了那位孟大夫。 少年的一举一动竟比他更为思虑甚远,直到最后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着实不得不令人警醒。 “依你之见,”吴有贞沉吟半晌,终是开口沉声问道:“那孟珩果真是那兵部尚书孟仁之子?” 第39章 那美艷女子鼻中轻哼一声,红唇一挑,竟似是不屑地讥笑了一声。 她声音娇柔,透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嗔意,如果忽略掉她话里的讽刺意味的话,则无疑会使人沉醉这吴侬软语中,浮想联翩。 “如假包换。”女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即便他易了容,周身气派也天翻地覆,可他骗得了别人,却休想骗过我。” 男子听得这话,方回头看了女子一眼,似是被女子笃定的口吻所打动。 “可照你所说,那个孟仁之子孟珩从前是个一无是处的糙包,而且已经被你灭口,怎地眼下,不仅又凭空冒出来,而且还得了个操控人心之术,连你手下的妖都被他收服了去,这又该作何解释?” 男子缓缓踱步到女子面前,眯起他那双细长幽暗的眼,沉声逼问道。 女子脸色难看了一瞬,然而随即又恢復了镇定,她直视回去,挑眉道:“我当日虽将他灭口,可总也有意料不到的地方,谁知他这个糙包竟是个命大的,倒不像他那薄命的娘。” 语罢她停顿了一瞬,倒对男子上下打量一番,冷笑一声,道:“至于他那操控人心之术,又凭什么追问到我头上?即便是首辅大人您,不也有漏算的地方么?被人揪着辫子参了一本,落得个闭门自省的笑话。这么看来,我倒是比您明智一些,那些个被孟珩收服去了的妖,不过是些修为低微、不入流的小妖罢了,根本入不得我的眼!哪像首辅大人您呢?” 话到此处,她却是骤然停下,紧紧皱起了眉头。 眼前男子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虽未说一字,然而那从眼睛里透出的神色却冷如冰窟,竟使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她冷哼一声,僵硬地撇过头去。 吴有贞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两声,方淡淡挪开视线,踱步到书案前,道:“不要忘了,你我之间,到底谁是掌舵者,谁是依附者。理清这个关系,对你才是最明智之举。” 女子眸色微闪了几分,终是半垂下眼睑,紧抿了红唇。 吴有贞又瞥她两眼,方沉吟道:“孟仁现在对此事仍旧一无所知么?” “有我在,必不会让他知道半分。”女子答道,语气里倒不似刚才那般阴沉,反多了几许笃定随意之态。 男子这才扬眉笑了几声,道:“很好,不愧是玉面山姿容言语最为惑人的红玉姑娘,有姑娘照拂,吴某方省去很多闲心。” 被唤作红玉的女子听得如此恭维,方扬了扬嘴角。然而随即,她嘴边的笑意便又淡了下去。 这个男人的恭维,从来是比那胁迫都更为危险的话语。 吴有贞将红玉的表情尽收眼底,不作声地笑了笑。半晌才道:“还有一事须红玉姑娘代劳。据闻,那王世朴已被肖彧注意上,还请姑娘辛苦一趟,牢牢堵上王世朴的嘴才是。” 第34页 不想那红玉却是讥笑一声,道:“如此跳樑小丑,还劳得当朝首辅记挂?真不知他上辈子是积了福,还是积了怨了?” 却见男子只不疾不徐地笑道:“做事谨慎,为保万无一失,这还是从红玉姑娘身上得来的教训呢,想必姑娘不须吴某再重复一遍吧?” 红玉狠狠斜他一眼,方冷冷道:“不需要。”然后淡淡瞥过目光,不再看他。 “这便好。”吴有贞满意地点点头,继而又幽幽道:“而至于孟珩,不知红玉姑娘对他有何打算?想必相较于吴某而言,此人对于红玉姑娘的威胁反而更大吧?” “这个自然不用首辅来提醒。”红玉冷声道,她的眼里蓦地蹿上一团狠绝的怒火,“无论他是易容还是变了副皮囊,这次既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面前,都休想再从我手下逃生!” 她说着,那双本就过分妖异狭长的眼眸恍惚竟更添了几分不似人类的阴毒之气。令吴有贞也不由得稍稍眯起了眼。 “他以为自己凭着那点微末之技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去孟府了么?休想!我要让他明白不自量力的下场。”女子边说着,边低头把玩着指甲上那红得灼眼的丹蔻。 白皙有如嫩葱般的指尖一一抚上去,更显得肤白似雪,红蔻似火。 “姑娘既如此说了,吴某便放心了。”吴有贞眯眼笑了两声,眸色变换了几许。 ——— 大雪过后的天气总是格外晴朗,天空蓝得透亮,一丝流云也无。 肖彧着一身青色回纹锦缎长袍,乘车一路往孟宅而来。 这几日闲得无事,将至年尾,朝中政事也告一段落,他便总三天两头地往孟宅上跑。 总不见少年倒还使得,可愈是见得勤了,半日不见,这心上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绊了一般,实在磨人。 或许自己也是得了什么心疾,下次见到孟大夫时须得让他给自己看一看。肖彧有时会如此自嘲道。 时近晌午,此时孟宅静悄悄的,许是冬日人都懒怠出门的缘故,并不似往日那般见门口有候着往里面递名帖的求诊之人。 肖彧却是不必再像从前那般须递了名帖才可入内见到少年,罗云已经驾轻就熟地牵了他的马车,同黎青一起去马厩餵马,他也相当熟稔地沿着那画栋雕梁一路入内,最后终在庭院里找到了少年。 却见少年斜坐在院中一处倚水阁楼边,远处天蓝似洗,近处红亭一点,水面上片片冰晶似雪,而中间那清俊少年,沐浴了半边浅淡阳光,如诗如画。 肖彧出了一会儿神,被忽然拂过的一阵寒风吹了一个激灵,才蓦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皱了皱眉,疾步朝那亭中少年走去。 走得近了,才发现原来亭中还有一人,却是个豆丁一般的小人儿,个子只到少年腰侧,正仰着个脸儿似乎是在对少年说着什么。 肖彧颇有些讶异,待细细一看,才发现这男孩竟有些眼熟,再一回味,蓦然想起竟是当日在公堂之上被少年医好的韦氏之“子”。 此时一见,男孩已被养得白白嫩嫩的了,圆圆小脸上忽闪忽闪的一双大眼分外招人喜欢,那穿着厚厚棉衣的身子也圆滚滚的,此时手中竟提着一只兔子,献宝似的往少年跟前凑。 只见那雪白雪白的弱小生物,似是已不堪小孩蹂躏,被揪住的一双兔耳红彤彤的,颤个不停,悬空的前爪也来回上下扑腾。 孟珩见此,不由噗嗤一笑,也伸出手去揪了把那兔子嘴上的鬍鬚,不怀好意地笑道:“003号,这就是你偷偷把我的糙药吃掉的下场。” 003号兔子精瞪着他那两只豆大的眼睛,用只有孟珩才能听到的声音愤愤道:“你那糙药早在这大冬天的给冻死了,我好意帮你清理掉它们,竟然还怪我,哼,小心眼。” 孟珩并不理会,反朗笑几声,而后又抬手在小孩绒绒的发顶上轻轻揉了揉,温声道:“这大冷天的,别贪玩冻着自己,回屋去吧。” 待小孩一脸兴奋地跑远了,方抬起头,看向亭外那呆站了半晌的青年,淡笑道:“你来了。”语毕又话锋一转,打趣道:“皇子殿下三天两头往我这儿跑,莫不是来催债的?” 肖彧笑着摇了摇头,他拾阶而上,步入亭中,动作极为自然地将少年一双手捧入手中,却是蓦地一皱眉,柔声呵责道:“你只说让那孩童别冻着自己,你自己却又在这大冷天的,坐在这四面透风的亭子里,怎地不怕被冻着?” 说着便令赶过来候在一旁的黎青,把他从宫里带过来的手炉拿了过来,塞到少年手中。 又亲自把那亭中的炉火烧得更旺了些。 孟宅下人少,一来二去,青年竟也习惯了事事亲自动手,这让从小侍候青年的黎青也着实经歷了一番从震惊到努力适应的过程。 孟珩眯着眼笑看着青年这一番举动,点了点头,故作瞭然道:“原来皇子殿下来我这儿是当老妈子来的,又是唠唠叨叨,又是忙活一通,啧啧,我是不是得给殿下您付点月钱?” 肖彧动作一僵。 自己一番好意被少年如此形容,实在令他又好气又好笑,他转过身来快步走到少年面前,驻足眯眼笑了两声,而后趁少年不备,用那沾了黑炭的手指飞快往少年鼻尖一刮,便见那似雪的肤容上多了黑黢黢一点,煞是滑稽。 “孟大夫倒是说说,谁是老妈子?嗯?”语罢还作势擒住孟珩一双手腕,张着五指就要往孟珩脸上抹去。 孟大夫虽有那出神入化的“催眠术”,武功格斗却是不佳,身子也较一般男子纤弱,此时他只用一只手,便把少年那两只手腕都握住。 却见少年那如墨的眼眸里骤然闪过一丝讶然,然而又极快地恢復了镇定,眼眸里依旧被那总也打不破的平静笑意所溢满。 只听他低低笑了一声,恍然似放柔了嗓音,口中语气如轻风般徐徐吹过:“皇子殿下真的想听我,好好地说一番,嗯?” 说着,他反倒更凑近了青年几寸,仿佛对视之间,青年便要跌入对方那海一般深邃的眼眸里。 “我……”肖彧忍不住愣神道。 少年今日竟是未曾易容,那俊美得恍惚有些不真实的脸庞近在咫尺,不知怎地,突然叫他心慌意乱。 此时那白皙鼻尖上的一点黑痕,也因这距离而显得分外暧昧起来。 他下意识移开目光,喉咙上下滚动一番,哑着嗓子道:“孟大夫今日怎地未曾易容?” 第40章 孟珩见他并不接自己的话,无趣地瞥了他一眼,方淡淡道:“近几日家中除了皇子殿下您以外,无人叨扰,便懒得费那功夫罢了。” 听了这话,肖彧不觉又心中莫名一喜,方放下少年双手,笑道:“孟大夫多休息几日也好。” 语罢又掏出怀中一块素白锦帕,动作轻柔地抚上少年鼻尖,一点一点地擦去那黑痕。 见擦得干净了,方仔细端详一遍少年的面孔,满意一笑,与少年对坐两侧,问道:“那刚刚那个小孩是……” 孟珩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尖,瞥开目光,道:“府尹大人见那孩子可怜,无人寄养,又不忍随便交给那一般妇人姨婆带去卖了,便托我养着,我也就答应了。” 肖彧这才瞭然地点了点头,又笑道:“想不到孟大夫这般仁爱。” 孟珩却是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讥道:“你这个词是最用不到我身上的。一般闲事我才懒怠去管。” 话落却又似轻嘆一声,道:“唯只这孩童之心,是最干净如同白纸一般,我看着他的眼睛,就觉得舒服。想来孟宅地方也大,一个孩子还是能养得下的,便顺口应下罢了。” “原来如此。”肖彧看着少年略有些感嘆的神情,若有所思地道。 两人又在这亭中坐了一会儿,才觉得寒气侵入,有些冷了,肖彧怕少年冻着,强逼着他进了屋去,方作罢。 直至午后用膳时刻,肖彧又携着少年往那崇光阁去了,时值寒冬,崇光阁内不见炉火,却不知怎么安排铺设的,竟弄得暖意融融,又有店老闆专门着人去那山上打来的野味,味道比夏秋时节更为鲜美,两人品尝一番,酒足饭饱,喝茶谈天,直至黄昏时刻方回得府中。 孟珩有些受不了肖彧的唠叨,勐地一挑车帘,便飞快地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探出头来的青年摆了摆手,便要进得家门。 青年有些无奈,只好也赶紧跃下马车,疾走两步,跨至少年跟前,把那手中斗篷披在少年肩上,略低了声音,道:“不许再把它拿下来,晚上寒气逼人,若孟大夫因为跟我出去而受了凉,便真叫我心里难安了。” 却见少年仍一副漫不经心想要抬手解下斗篷的模样,肖彧皱了皱眉,道:“不然还是我送孟大夫进去,看到孟大夫好好进了屋内,我才能放心。” 孟珩手上动作一顿,白了青年一眼,这才咧咧嘴角,懒洋洋回了个“不敢劳您大驾”,方不理睬那肩上的斗篷,摇了摇头,进得屋内。 青年好笑地嘆了口气,又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直至那抹纤瘦颀长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内,方转身登上了马车,慢悠悠离去。 那边孟珩却是在踏入宅中的剎那,陡然收起那副慵懒的模样,他双眸骤然眯起,眼神里划过一丝不明的神色。 ——— 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天夜晚了。 弦月高挂,星辰寥落,不见飞雪,只闻那风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叶已发黄的苍竹。 孟珩盘腿坐于榻上,目下昏暗一片,唯见一缕如水月光透过窗前单薄的纱纸照耀下来,带来些许光亮。 他不动声色地抚了抚袖中的竹笛。 说起来这根用凤眼竹制作的笛子还是上次在那青年的府上,砍了他一根竹子,挑其中材质最好的一部分做成的。 谁让他的笛子因为那次被妖精袭击而遗落了呢。 想到那妖,孟珩的神色不由又凝重了几分。 自他搬到这所宅子以来,许是地处京中人口较为密集之地,倒是甚少再受到妖精主动的骚扰和袭击了。 况且宅子里还有那001号到016号一众妖精在,妖精们甚少互扰,便本不应再随意进得别的妖精才是。 然而如今的情况却是有些古怪。 此阵突如其来的妖气已在他这宅子里盘桓了三天,然而此妖却一直不现身,非但如此,此妖的身上还隐隐有一种令他感到莫名熟悉的气息。 仿佛与上次在那左都御史府外遭袭击的妖有相似之处。 难道是……同类? 彼时忽闻得窗外一声喑哑的嘶吼,孟珩蓦地眯起了眼。 是003号兔子精的叫声。 他飞快地起身,三两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凝神看向院中。 却不见兔子精的身影,唯有那狸妖少年一身的戒备模样,弓着身子,姿态仿佛一头随时都准备扑向敌人的勐兽。 孟珩再视线轻扫,才发现此时院中不仅有狸妖少年,还有001号画皮精以及其他几个妖精也在此,然而人数却是不全。 第35页 有的妖精莫名消失了。 忽而又是一阵冷风袭来,便见那庭中仅剩的几个妖精更是神色一凛,皆是一副准备随时大战一场的姿势。 这情景很是古怪。 这些妖精们平日虽可听他派遣,然而却极懒怠跟他们的同类相较量,不为友亦不为敌,便是他们一贯的态度,因此孟珩近来也不指望他们能帮自己驱逐妖怪。 然而此时,情况却显然与平时大相迳庭。 看来此番盘桓在孟宅之上的妖,不仅于他是来者不善,甚至对这些同类们都不打算放过。 孟珩不再犹豫,他悄然把竹笛举至唇边,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抚上去。 悠扬的曲调登时飘散出去,和着那风吹竹叶的飒飒响声,显得尤为诡谲沉郁。 仿佛是一曲悲壮凛冽的哀歌。 庭中立着的那几个小妖已经没了招架之力,然他们也知孟珩此番不是针对着自己而来,便也不挣扎,只任凭身体软倒在地上,希冀孟珩能用这他们领教过的曲子制服那盘桓不去的不速之客。 一曲终了,果见那异风渐止,庭院之中仿佛恢復了宁静。 孟珩却是皱了皱眉。 催眠的效力还要几个时辰才能过去,因而此时院中狸妖他们都仍仰躺在地,不做动弹。 那不速之客恍若也没了声息。 可是仍有不对劲。那妖异之气虽已大为减弱,然而那令他感到熟悉的气息却是不减反增。 甚至隐隐地、一点一点地勾动着他身体里血液的共鸣。 忽然之间,那股气息勐地席捲而来。 孟珩脸色难看了一瞬。 他勐地转身走回房中,“哐当”一声巨响,把门甩在身后。 却是在门关上的剎那,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 肖彧看着眼前大门紧锁的孟宅,心下一阵沉闷焦躁之感。 这已是他第三次被拒之门外了。 两日前上门拜访,罗云只言先生身体不适,懒怠见客,他心下担忧不已,想要进去探看少年,却被罗云死命阻拦,当下便觉得不对,然而也不忍强逆着少年的意,只得退了回去。 昨日前来,依旧如此。 今日甚至连罗云都不肯再出来,只冷冷地以这紧闭的大门示人。 少年他……到底怎么了? 黎青看着一旁自家主子呆站在孟宅外的身影,有些不忍,便再次上前跨至门边,叩了一阵那朱红门上的铜扣。 无人应答。 他皱了皱眉,刚想再抬手叩门,便闻“吱扭”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一旁的肖彧不由一怔,忙走上前来,却见那从门里走出的罗云,脸上比昨日更添了几分惨澹愁云。 “肖公子,怎地还是你?”罗云话刚出口,顿觉得有些失礼,忙致歉道:“实在抱歉,我家先生今日还是不便见客,肖公子请回吧。” 说完他便要转身关门回去,却被肖彧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门沿,动弹不得。 肖彧剑眉紧皱,他细细打量了一番罗云脸上的匆忙神色,沉声问道:“你家先生到底怎么了?” 罗云眸光微暗,动了动嘴角,却终是抿唇不语。 肖彧心里更发觉事情的严重,然而心下虽慌,嘴上却不得不反放柔了声音,道:“罗云,你应知道我和孟大夫的交情如何,眼下孟大夫有了不测,我于情于理都不应袖手旁观。” 见罗云神色一动,似是有被说动的痕迹,他忙又接着道:“难道你忍心看着你家先生就这样独自一人忍受病痛而无人照看?” “我……”罗云下意识地便要摇头否认,被肖彧盯着的眼眸里已满是担忧慌忙之色,他看了眼前的青年几眼,终是紧紧咬了咬下唇,颤声道:“肖公子……请一定要帮帮我家先生!” 第41章 肖彧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看到眼前这番情景时,心里的复杂感受。 一路上询问罗云,罗云却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支吾之间更是加深了他心里的不安。 然而都抵不上此刻亲眼见到的震撼。 孟珩衣衫凌乱,青丝未束,与平日判若两人,那总是微眯带笑的双眸此时也布满了红血丝,隐隐有血腥之气,看到他时也不做理睬,只飞快而淡漠地移开视线,然后疯狂地寻找着触目可及的有尖锐稜角的东西。 然而此时屋内似乎已被人做了轻扫一般,连半个瓷瓶也无,少年像是耐心已忍到极限,便勐地搬起被挪到墙角的一只八仙椅,发狂地往地上摔去。 如此两番,八仙椅应声而断,椅子的一只腿折得四分五裂,露出了尖锐的稜角。 少年眼睛一眯,极快地拾起那根断裂的木棍,就要往自己手臂上划去。 罗云惊唿一声“不好”,忙冲过去想要制止少年的行为,然而已经晚了。 白皙细緻的皮肤眨眼之间就已被划开一道口子,汩汩鲜血登时冒了出来,顺着少年纤细的手臂缓慢流淌下来。 却见少年眼睛一亮,薄唇微勾,竟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那是一个极为邪气的笑容。 他薄唇轻凑上手臂,贴着那流血之处竟肆意地吮吸起来。 血液瞬间染红了少年形状优美的薄唇,甚至蹭到他那未曾易容的苍白精緻的面容上,然而他却一无所觉,只享受般地吮吸着那从自己手臂上流淌出的鲜血。 那一双如墨的眼眸甚至也亮得惊人。 肖彧当下只觉心如刀割。震惊、难以置信、痛心……种种复杂情感涌上心头,险些淹没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直至那少年停下了动作,拾起刚刚那被他自己弃在地上的木棍,竟似是又要对着自己另一只手臂划下。 心仿佛被悬在了嗓子眼。 肖彧几乎是飞奔到少年跟前,夺下那根木棍,扔得远远的,又一把将少年牢牢抱入怀中,紧紧地桎梏住那双仍企图自残的手,口中痛心地呵问着:“珩儿,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会这样……” 然而动作间却又不由得放轻了力道,生怕碰着少年手臂上的伤口。 少年却是一点反应也无,只怒意十足地望着面前这个阻拦他的人,眼睛里的疯狂神色仿佛下一秒,就要吞噬掉青年,还有他自身。 肖彧深吸一口气,可那压在胸腔上的窒息感却不减反增。 他现在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可笑了。 他之前竟然会想看少年发怒的模样,此刻真的见到了,却让他深刻地明白了一个事实。 少年笑容的消失,只会让他感到痛心而已,从来没有过的痛心。 “他到底是怎么了?”肖彧强自按捺着心头的情绪,转头对那已经呆住的罗云沉声喝问。 “我也不知道……”罗云张口,已是隐隐有哭腔:“自从三天前,宅子里似乎是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只见先生吹着笛子,好像是在驱赶那东西。第一夜还好,先生只说已把那妖异之物赶跑,叫我放心,可是……可是第二天一早先生就昏迷不醒,到了中午虽然醒了,可却变成这般模样,从昨日到现在,已经砸了十七八个瓷瓶,砸烂瓷瓶便要拿那碎瓷片往自己身上划,还发疯了般喝自己身上的血……” 罗云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他不过也只十二三岁年纪,又哪里见得过这般场景,自是担惊受怕了整整两天,此时终见得他人,当是一时忍不住情绪,掩面抽噎起来。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实情?!”肖彧只恨没能早一刻陪在少年身边,眼下也再顾不得风度,便禁不住对罗云质问道。 “是先生不让说的……”罗云边哽咽边道:“先生虽变得这般模样,可偶尔竟还是有意识的,他听闻肖公子前来,便命我阻挡在外,一定不能让肖公子进来……” 肖彧只觉得心仿佛泛着尖锐的疼痛,一点一点地将他所有的理智都蚕食殆尽。 他禁不住挽起了少年的衣袖仔细察看,果见那莹白如瓷的肌肤上竟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有些伤痕尚未癒合,隐隐仍有血丝冒出。 肖彧闭了闭眼,像是不忍再看一眼那憷目的伤痕,他把少年的脑袋轻靠在自己的胸口,下巴搁在少年的头顶轻轻磨蹭,口中不住地唿唤着少年的名字。 “珩儿,珩儿……” 唤了两声,青年蓦地睁开眼睛,语气也突地一转,变成另一番坚定之色,道:“你若是非要如此的话,便喝我的血吧!” 话音刚落,青年便在黎青和罗云震惊的目光中,飞快地拾起躺在一旁散架了的椅子,奋力地往地下一摔,然后也如同刚才少年的动作一样,拿那折断了一半的尖锐的木棍毫不犹豫地划向了自己的手臂。 烧灼的痛感一下子从伤口处袭来,然而青年却恍若未觉,只把手臂凑到少年的唇边,低低开口:“珩儿,你喝我的血吧!” 少年挣扎的动作停了一瞬,似是被这扑面而来的腥甜味道吸引了注意,他眼中的疯狂神色一闪而过,而后便如同一只小兽一般趴到青年的手臂上,对着那鲜血流淌的地方飞快地舔舐吮吸起来。 彼时房间里安静得吓人,唯只能听到少年舐血的声音。 一袭锦袍的青年,抱着浑身沾血的少年席地而坐,被少年那墨染青丝缠绕了满身。 宛如一副诡谲的画面。 ——— 两人就这么交缠成一团,任凭黎青与罗云两人怎样劝说,青年都不为所动。 时间流逝得格外的慢,直至晚间夜幕渐垂,少年似乎才慢慢恢復了神智。 浓郁的鲜血味道萦绕在鼻尖,甚至充塞于唇舌之间,孟珩不用深想,便知道自己之前做了什么。 他不由得眉头紧锁,眼眸里阴翳一片。 只是在那混沌不堪的记忆里,却仿佛有一个人闯了进来,始终没有被失去神智的自己赶走,反而一直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他抬眸看了看斜上方的青年。 青年看起来有些疲惫,见到孟珩的目光,似乎微微怔愣了一下,随即眼里便闪过不可抑制的惊喜,正要开口,却又显得小心翼翼,半晌才温声道:“珩儿,你……好些了?” 像是在斟酌用词,青年的语气格外谨慎。 孟珩没有回答,只默默地看着对方,神情颇有些复杂。 虽然他大多数时候记不清自己在那种状态下具体做了什么,可五感还是有的。 刚刚,这个人在拿自己的血,餵他。 他默默偏过头去,推开青年手臂的桎梏,有些步伐不稳地站起,往前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向青年伸出了手。 青年又是一怔,而后随即会意,忙一手扶着孟珩的手,一手按地,站了起来。许是坐了一下午的缘故,青年的步履也有些踉跄。 孟珩默默地看着青年站好,又被一旁黎青扶到那仅存的椅子上坐好,方开口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青年垂下眸来,半晌方声音沉沉地道:“我不能任由你一个人在这儿忍受折磨,所以逼着罗云让我进来见你……” 第36页 然而他话未说完,却被少年打断:“我是问你为什么要伤了自己?” 孟珩三两步跨至青年面前,一把抬起青年手臂,捲起袖子,露出那惨不忍睹的一道血痕。 “为什么,要让我喝你的血?”孟珩质问的声音里少见地带上了毫不掩藏的情绪波动,那一双墨玉般的眼眸也微微眯起,直直地望着青年。 肖彧对上孟珩的双眸,微微皱了眉头,并不做声,良久,他才毫无躲闪地答道:“因为不忍。” “在下不忍心看到孟大夫如此磋磨自己。”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孟珩却显然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青年,他更倾身凑近了青年几分,染着血的薄唇红得刺目而凄糜,冷声开口道:“你难道就不想想,我若是被什么妖魔附体,或是彻底失了神智,把你也一併杀掉喝血,又该当如何?” “孟大夫你怎能如此对主子说话……”旁边黎青实在看不过去,忍不住对这不依不饶、不知感恩的少年喝道。 却闻得青年一声怒喝。 “黎青,住嘴!”青年喝斥道:“若你闲得无事,自可退下,无须在此多言。” 黎青咬了咬牙,有些不甘心地闭了口,他看了二人一眼,终是默默退下,走出这间屋子,守在几丈远之地。 罗云见此,也默默地退到一边,不打扰二人相谈。 肖彧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少年,神色竟颇为郑重地道:“如果是那样的话,在下也甘之如饴,只要能为孟大夫解得些许苦痛,在下便值得了。” 他说完,神情中又添上一抹轻松,甚至还有一丝髮自内心的笑意悄悄浮上青年的嘴角。 第42章 孟珩的表情有些默然。他看着青年,许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愚蠢。” 撂下这冷冷的一句话,他不顾青年瞬间闪过的黯淡神色,转身便拂袖而去。 “珩儿!” 背后传来一道略显焦急的唿唤,孟珩却仍没有回头,只一迳往那东厢房而去。 两天以来的混乱状态再加上失血过多,以及体内还未彻底平復下来的那极寒极热气息的来回激盪,使得阵阵的晕眩感不断席捲而来。 孟珩有些吃力地扶住路旁斜出来的竹枝,闭了闭眼。 此刻再想如往常那般调动精神意志的集中,竟似是极其困难的事情,然而脑中不断回现的青年血流满臂的画面却在不停地刺激着他。 他强忍着晕眩感,一把沖开面前东厢房的门,动作粗鲁地在里面一片翻找。 所幸平日里他那些药材都会分门别类地整理在几处,他很快便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满意一笑,才又回到正厅。 肖彧看着去而復返的少年,倒是面露几分喜色,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见少年冷着一张脸,道:“把胳膊伸出来。” 肖彧一时有些不解,心下却牵挂少年体虚,不敢再惹着少年,便老老实实地伸出手臂。 却见孟珩搬了张椅子坐于肖彧对面,一手将那从东厢房拿来的木匣放在桌上,一手握住青年的手腕,将他的手臂微微悬空在桌面上,然后动作竟甚为轻柔地捲起了青年的衣袖。 卷到一半,却听见青年倒吸一口冷气,似是刚刚几番动作下来,那衣袖被血液凝住,竟揭不下来。 孟珩抬眸看了一眼青年的表情,復又微低下头在那木匣里找出一把剪刀来,对准那被黏住的地方,利索地把那半截衣袖都剪了下来。 “阁下这一身衣服看上去就价值不菲,不过这被剪坏的损失,我可是一点都不会赔的。” 他一边冷言道,一边拿他用竹制成的镊子,捏起木匣里的几团药棉,点了药,更放轻了几分力道,往青年手臂上那淋淋的血痕上擦去。 “在下自是不敢让孟大夫赔偿。”肖彧看着少年微垂着眸的侧脸,苦笑道,语罢,他顿了顿,声音里似乎浸润了一些别样的情绪,“这些,都是肖某心甘情愿的。” 少年听了这话并无应答,只半垂着头,动作似极为认真地在给他处理着伤口。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被少年用棉花擦拭的地方泛起了些微的痒意,仿佛倒消融了刚刚那剧烈的烧灼感,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似乎刚刚那令他肝肠寸断的痛心未曾出现过,两人只是如同现在一般,祥和安宁地对坐一处。 如此想着,却听得少年声音低低地说了句什么,肖彧愣了愣,并没有听清。 “我问你,疼么?刚刚。”少年并没有抬头,只留那如墨染般的乌黑髮顶对着他。 肖彧缓缓摇了摇头,道:“不疼。” 却见少年抬眼看他,双眸微眯,似有不信,便又忙道:“真的。” 他用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素白帕子,轻轻凑到少年的唇边,动作略有些笨拙地拭去少年唇角殷红的血渍,眸色微暗,语气里似有落寞:“以后若是再发生这类事情,孟大夫可否告知于我,无论何时……” 孟珩手上动作一顿,而后偏头躲过青年的手,低下头给青年受伤的手臂做最后的包扎。 肖彧见孟珩不答,心里登时像被火燎了一般,之前被挡在门外而不得入的不安焦躁、骤然见到少年失常状态时的震惊痛心、以及抱着少年时的自觉无力无用之感统统涌上心头。 “珩儿,你答应我呀!”他禁不住低声哀求道。 孟珩眼睑微颤了一瞬,他拿剪刀剪掉绑在青年伤口上的多余的绑带,抬头看了青年良久,最终才在那双眼眸深切的注视下,若有似无地嘆了口气:“好。” 然后就被抱了个满怀。 青年丝毫不顾刚刚受伤的手臂,只紧紧地抱着少年,把下巴放在少年头顶,一手轻抚着少年身后如瀑的青丝,一遍又一遍地唤着:“珩儿……” 孟珩的神色微微变换了几番,过了半晌,终是缓缓闭上了双眸,略有些疲惫地倚在青年的怀中。 ——— 然而孟珩还是没有告诉肖彧,他之所以会如此失常的原因。 并无他故,只是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这原因罢了。 把自己都无法确认的事情告诉他人,无非是让那人也白添了份担心而已。 肖彧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轻易离开,他在不断地用一种极其幼稚的方式劝诱着少年。 “珩儿,无论如何,今晚我都不能放你一个人待在家里,让我留下来陪你,不然你跟我回宫,我叫太医给你诊治。” 孟珩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对方,只随意把袖子一挽,露出那已经包扎好的手臂,笑道:“还诊治什么?莫不是皇子殿下自己都信不过自己处理伤口的手法?小伤而已,用不着大惊小怪。” “我是怕你……”肖彧眸色一暗,有些欲言又止。 孟珩眯了眯眼,他突然觉得青年在自己面前分外小心翼翼的模样,让自己十分受用。 便薄唇一勾,邪笑了两声,凑到青年的耳边,低声道:“怕我什么?” 言语间嗓音略带了点刻意压低的沙哑,再夹杂着那隐隐的笑意,比平时更添了几分诱惑。 “怕我划伤自己?还是怕我喝自己的血?” 话落,他竟还伸出舌尖,舔了舔那略有些干涩的薄唇,而后感嘆般道:“可是,那血的滋味实在是太美妙了……” “珩儿!”肖彧忍不住打断少年的话。 孟珩瞥了眼对方红得快要滴出血的耳垂,眯眼笑得愉悦:“不尝尝怎么知道呢?血液的腥甜混合着皮肤上略带着汗液的咸味,舔舐的时候有一种别样的快感呢。肖公子不想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感觉么?” 然而他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只挑着眉望着对方的眼眸。 那是一双太过于忧心忡忡以至于隐隐含着濒临怒意的眼眸。 他太理解这种眼神了,他曾经在病患的家属身上,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这种眼神。 忧之深,责之切。 没想到这种眼神有一天也会被用到他自己身上。 孟珩耸耸眉心,轻笑了两声,半垂下眼睑低声道:“好了,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我已经没事了,阁下实不用如此忧心。” 直过了良久,才听得青年悠悠一声长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少年的嘱託:“珩儿,我是真的担心你。你可否哪怕稍微有一点,也体谅一下我的心情,好么。” 月光下的青年脸色显得尤为苍白,那恍然是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的无力之态。 孟珩敛眸轻笑,彼时有风拂过,少年的声音被风吹着,轻飘飘地飞到了青年的耳中。 “好。”他如此答道。 肖彧心上一动,只觉月华如水,晚风轻旭,那凛冽寒风全都被这一句轻悠悠的“好”沖得荡然无存。 唯余一种难言的、恍惚夹杂着酸涩的喜悦之情,缓缓流淌过来。 ——— 孟珩到底是没留肖彧夜宿,更懒怠随他去什么宫里,两人又在门口磋磨了好一会儿,青年才颇有些不舍地命黎青驾车而去。 孟珩也笑意玩味地看着青年的背影,过了会儿方回得宅中。 此时时候已不早,星辰逐渐漫布于夜幕之上,偶有寒风颳过,拂得那竹叶飒飒作响,倒更显得庭中一片静谧。 仿佛风平浪静,再不会发生什么不测之事。 然而孟珩却是丝毫无法放松起来。 那阵妖异之气来得诡谲,又去得突兀,被那不速之客带走的003号兔子精、007号、009号他们都一去不见踪影,在他状态失常的两天里,甚至剩下的妖也一併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恐怕未必是什么好兆头。 此妖对自己的影响如此之大,也是前所未有,此番直冲着孟宅而来,恐怕也是早有准备。 想必它定不会如此善罢甘休。 孟珩如此思索着,脸色更沉了几分。 他现在状态很不好,撇去那手臂上的道道伤痕不提,仅是体内不时翻滚的那两股气息的冲撞,就很有可能会随时使他再次失去神智。 孟珩的手紧紧握成拳。 肖彧的心情他当然理解,甚至感同身受。可虽然理解,却也依旧不能让他对自己的决定做出任何改变。 无论接下来面临的是什么,他只需一个人去面对,便已足矣。 这接下来的风暴,甚至并没有让孟珩等多久,便骤然降临。 第43章 家 这日又是一场大雪,年关将至,每个人都似忙碌起来,并不因这大雪停下匆忙而又饱含着喜悦的身影。 来孟宅送礼拜年的也并不少,却都意外地遭到了婉拒。 然而听说是孟大夫身体不适之后,也都表示万分理解,唯留下礼品以表心意。 可见少年并未因年前入狱一事而名声有损,相反倒因那公堂之上离奇曲折的案情变化而更添了几分名气。 罗云无法再推拒,也只好收了。 那顺天府的府尹大人听闻少年身体有恙,竟也放在了心上,忙让陈平代自己去孟宅探望少年一番。 第37页 对于真心实意的好意,孟珩是无法推拒的,只得强打精神起来待客。 好在陈平并未察觉到有何异样,见了他的苍白脸色,也只当他是风寒、着凉一般的普通小病,嘘寒问暖一番,又留下好些不便宜的补品,方放心离去。 孟珩眼睛瞥到那堆补品之上,却是骤然冷下脸来。 有一股阴沉沉的妖异之气从那外观精美的礼品上散发出去,成包围之势极其缓慢地侵袭过来。 如丝如缕,勾动着他体内气息的翻搅。 孟珩眉心蹙了蹙,他强忍着不适,快步走过去,对着那堆东西凝目细看了一番,然后勐地伸手拎出一个雕花木匣来,毫不犹豫地扔进房中燃烧正旺的火炉内。 “噗呲”一声,火焰没过了木匣,缓缓吞噬着那材质上好的木料。 然而那股妖异之气却不减反增,竟随着火势的高涨勐地窜出,黑压压地铺卷过来。 孟珩退后了两步,眯眼看着那火炉上不断跳动的火焰。 从刚刚陈平来这儿的一举一动表明,他对此显然是一无所知。必是那妖物寻机借着陈平的动向,熘入孟宅之内。 此妖着实狡猾,几番骚扰下来,都不肯显露真身,只凭着那股气息便搅得他不得安宁。 就像是抓住了他的弱点在狠命利用一般。 孟珩眼睛眯起,眸中划过一道凌厉的神色。 此妖,或是这妖的背后指使之人,定然对他十分熟悉,熟悉到居然能掌握这个连他自己都尚未弄清缘由的弱点。 孟珩勾了勾唇。他想他可以确定这背后作祟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此时那妖异之气愈加浓烈,连带着那噗呲作响的火炉都快要被这股气息所扑灭。 孟珩的脸色愈加苍白,他像是无法忍受体内气息的翻搅一般,身子慢慢绵软下来,“扑通”一声,重重地倒在地上。 恰好走进房门的罗云看到这一幕,惊唿一声,连连唿唤着少年,却始终无法把他叫醒。 而那股罗云无法察觉的妖异之气,此时见孟珩晕倒,反愈发瀰漫上来,逐渐将他整个人都覆盖进去。 ——— 夜深人静。罗云把昏倒过去的孟珩安置在床榻上,又使了百般功夫,仍不见孟珩醒来,心中又忧又惧,只得守在少年身边,生旺了暖炉,怕少年在昏睡中被这几日来愈加凛冽的寒意冻着。 又鑑于上次那般混乱景象,他此次事先把房中一应有稜角能划伤人的东西都清理出去。 最后竟是疲倦地趴在少年床边睡了过去。 而就在这时,床上静静躺着的少年身上竟被一阵突然缠绕上来的阴翳瀰漫,不消片刻,少年整个人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床边的罗云似有所感,他鼻中轻哼了一声,侧了侧头,又睡了过去。 唯有房中的暖炉偶尔“噗”地一声,冒出火星来。 却说那阵鬼魅的阴翳不是别的,正是这几天以来日日骚扰孟珩的妖异之气。 此时那东西挟了孟珩一路出得孟宅来,速度竟如一阵风般,转瞬之间就从那夜幕下的街道之中,走街串巷地掠过,只半盏茶时间,便见其现身于京城另一侧的高宅大院之内。 却恍若是一间女子的闺房。 从外面看这房间里黑乎乎的,然而里面竟是灯火通明,极为亮敞。 一位身姿曼妙、容色极为艷丽的女子,于这数九寒冬的天气里,竟只披了件绯红纱衣,裹一身银白长裙,斜倚在房间内的软塌上。 仔细一看,这女子也不是个陌生的,竟是那曾出现在首辅吴有贞府上的美艷女子,红玉。 此时她正笑意嫣然地看着房间里骤然出现的那团阴翳。 只见那黑漆漆仿佛云雾般的东西缓缓地飘散幻化开去,不多时竟化出了几个人来。 除去孟珩被丢在地上,口中似闷哼了一声。再看那黑影幻化出的几人,模样竟都与常人迥异。 其中有男有女,一个个却都尖牙利爪,眉眼细长,眼眸转动之间都隐隐流出一股兇狠冷漠之色。 乍眼看去,竟和当初那狸妖的模样有几分相似,却是更为狡诈阴险得多。 红玉轻笑一阵,声音有如黄莺般悦耳,手上却勐地撑榻坐起,身形如飞一般,蓦地闪到孟珩面前,再一个闪身,诸妖只觉还未看清女子身形,便见那地上的少年已经被女子放到了那软塌之上。 女子倾身细细端详了少年几番,伸出她那细白如葱的手指轻抚上少年那肌肤颇有些粗糙的面颊,冷笑一声,手指上暗施了力道。 便见那涂着火红丹蔻的尖利指甲竟从少年的面颊上刮出一道药泥来,药泥污了那鲜艷的丹蔻,红玉却不在意地掏出袖中锦帕,边随意地拭了拭,边看向少年的脸。 只见少年那略微发黄的脸上多了道指甲刮过的红痕,然而待红痕渐渐消褪,却可见得那处的肌肤竟是与别处不同的白皙细緻。 红玉不由得又是一阵轻笑,却与前番不同,仔细听来,这笑声里竟多了几分毫不掩藏的阴冷。 “端月、青凤,你们退下吧。”红玉望着少年的脸,缓缓道:“这次的事,于你们几个身上各记一功,鑑于此,那从孟宅里掳来的十几个小妖,可任你们处置。” 那堂下立着的诸妖一听这话,都不禁面上一喜,随即纷纷面色恭谨地道了声“是”,便又一齐于原地凭空消失了。 此时房间无人,女子脸上更没了笑意,只眼中神情不断被狠绝、恼恨又有得意等诸般情绪来回交织占据。 然彼时她细看少年的脸,一双凤眼却蓦地眯起,神色也阴暗了几分。 “原来你早就醒了。”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冷声道。 果见刚刚还仿佛昏迷不醒的少年此时正缓缓地睁开眼,露出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恍若明镜一般,冷静而又淡然地看向女子。 “若是不醒,又岂能见到阁下的庐山真面目?”少年淡淡一笑,边以手撑榻坐了起来,边漫不经心地道:“承蒙阁下不弃,几次三番惦念着孟某这一条贱命,半年前险些置孟某于死地,如今又不辞辛苦地派那一众妖魔,把我弄得身心俱疲,无法施那操控人心之术,再趁我昏迷不醒之时将我带到此地。如此费心尽力地想要我性命之人,不见一见庐山真面目,又怎么够本?” “你……”红玉没想到少年竟把她那一番动作都已看透,心下不由一惊,然而下一秒,她又立即恢復了镇定。 女子那似血红唇勾起一抹冷意森森的笑:“你果然与以往判若两人了。” 她欺身上前,飞快地伸出手,紧紧地钳住少年纤瘦的下颔,徐徐道:“半年前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女子尖利的指甲掐住他的下巴,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孟珩却只一挑眉毛,淡淡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顿了顿,伸手缓缓推开女子的手,道:“没人教过你,这个动作很失礼么。” 他兀自推开女子,起身下榻,挺直着背嵴,负手立于一侧。 宛如苍劲翠竹,寒风冷雪不可动摇。 红玉的脸色难看了一瞬。她不禁想起过去种种,那压抑着的怒火更是窜了上来。 她旋身一转,身影如同鬼魅一般闪身到孟珩面前,伸手一下子勒住对方的脖颈,阴沉一笑,道:“看来那名震京城的孟大夫却是个不会审时度势的,眼下你落到我手上,还有什么资格跟我摆架子。” 她细眉一挑,面上的笑容更扭曲了几分,一字一句地道:“别忘了,你早已不是那个孟府的二公子了,孟仁到现在都不知你还活着,你不要妄想我会因为他而放过你!” 第44章 孟珩眉心一皱。 咽喉处传来的窒息感令他脸色有些难看。再加上几天以来连续不断的体乏无力,都让他无法动得这女人半分。 还有从对方身上传来的,他前所未见的浓重的妖异之气。 比以往任何时候对他造成的冲击和影响都更为剧烈。 体内那两股极寒极暖之气仿佛脱缰的野马,从他的指尖开始便流窜不止,直冲向他的面门,活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生生撕裂成两半。 汗水浸湿了他整个后背。在这寒冬冷夜里,他居然感受不到丝毫凉意。 又是一阵勐烈的剧痛袭来。 孟珩狠狠地握紧自他被带进这间屋子以来,就未曾松开的拳头。 指甲毫不留情地掐进肉里,藉由这外部肢体上的微弱痛感,他强自坚持着不让自己就此晕眩过去。 孟珩稍稍转了转头,直视着眼前的女人。 他脸上非但未流露出一丝红玉预料中的畏怯屈从之色,反倒缓缓勾起薄唇,笑意中竟有微微的嘲讽。 那双深邃黝黑的眼眸微微眯起,目光流转之间竟是让红玉颇觉陌生的淡然无谓神色。 仿佛无论对方说什么,以什么人为要挟倚峙,甚至掐住了他的命脉,都不会让他有丝毫屈服。 “你这副样子,简直和你那个薄命的娘一模一样。”红玉微微一怔,细长凤眼斜挑成一个阴沉的弧度,声音也更压抑了几分。 “哦?”孟珩似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淡笑着问道。 然而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却刺了红玉的眼。若是以前那般怯懦脆弱不堪一击的孟珩倒还好,眼前这位神情温和不卑不亢,却偏偏像绵里藏针一般,使她那积压于胸的十多年的怒火反而勐地窜出来。 她手下不再犹豫,体内那千百年来流通运转的修为也来回流窜,顷刻之间,那庞大的妖异之气便漫布了整个房间,甚至使那烛火都感受到了一丝威胁,忽明忽暗地跳动不止。 女子看着少年一瞬之间变得痛苦至极的神色,拧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道:“你的那点得意之技,在我看来不过是班门弄斧,居然还敢不自量力地再次跑到我眼皮子底下来!当初你有幸从我手上逃生,就应该滚得远远的,现在落得这般下场,都是你活该!” 女子一字一句地道,话落,她看着少年一点一点阖上的双目,笑意更扩大了几分。 事情果然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孟珩虽有那骇人听闻的操控人心之术,据手下一位修为五百年的道行颇为深厚的狐妖透露,当时在左都御史府,那狐妖已将孟珩击至重伤,差一点便要得手,然就在几息之间,便被他不知不觉地夺去了意识,鬼使神差地放了孟珩逃生,实为诡异。 可同样也是因为此事,那狐妖抓住了这位孟大夫的一个惊天弱点。 即是孟珩似乎偶尔会因体内气息的混乱,而有精神极度脆弱、意识混乱,难以顺利实施他那操控人心之术的时候。 然而要达成这一结果,却似乎要满足两个条件,一则便是有修为深厚、妖气异常浓重之妖,对孟珩造成干扰,二则,此种妖,必是妖界最为强大、狡猾之狐妖才可。 因为只有同类,而且是强大的同类,彼此之间才能引起最强烈的共鸣。 这几日那连连到孟宅骚扰盘桓却不现身,使得孟珩只能备受其扰却无法藉由眼神对视而施操控人心之术的狐妖们,便是由她派出,等的便是孟珩心力交瘁、只能任由她摆布的时刻,就像现在。 第38页 红玉挑起凤眼轻笑了两声,勒住少年脖颈的手一松,便见少年毫无抗拒之力地摔倒在地,似是已完全没了生机。 她居高临下地细细端详着少年,半晌方蹲下身来,伸手探上少年的脉息之间。 果然有两股气息来回纠缠不休,一股极寒,一股却是极暖。 当真奇异。 尤其是那股极暖之气,恍若源源春水,干净透澈而强势,比她在其他人类身上吸食过的元阳之气都更为优质。 红玉禁不住眯了眯眸,眼底划过一丝贪婪神色。 世间万物阴阳相生,妖为阴,人为阳,这天底下大多滋养日月精华、化而为形的妖魔鬼怪,体内都生有一种闭阴之气,虚柔绵长,变化万端,方可漫溢于四肢百骸,充盈体力、裨益修为,若能苦心孤诣、一心求道,更可化而为天地间绵延长寿不绝之物。 尤其是狐妖,貌美而妖娆的狐妖乃天地间至阴至柔之物,体内的闭阴之气更是质地纯粹,也因此能够比其他妖精炼得更深厚的修为。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妖性贪婪,靠求道练功获得修为实在是一条艰难而又漫无尽头的路,妖生有限,或许还未等得修为有成,便耗尽了体内的闭阴之气,衰老而死。 所幸世间阴阳相生,于妖界寻不到的,于人间却可寻得捷径,那便是人类身上的元阳之气。 元阳之气于人间男子身上更为纯粹显着。刚健性暖,发于胸中,虽未及妖类闭阴之气绵长恆久,却亦有妖类所不及之和暖强势,坚忍不拔。 若能将其从人类身上撷取炼化一二,于妖精而言,便可刚柔相济、阴阳调和,对修为更是大有助益。 也正因为此,才不断地有妖精幻化为千娇百媚的女子,来到人间魅惑人类男子,与之颠鸾倒凤、翻云覆雨,趁机杀人喝血,採得那元阳之气,吞食腹中,辛苦化炼,再增修为。 更有那顽劣之妖躲藏出没于寻常人家,装神弄鬼,唿风唤雨,吓得那好好的血气方刚之男儿神智尽失,痴痴傻傻,于是便坐收渔利,尽收那散溢的元阳之气。 不过此种做法对于红玉来说,却是入不得眼的下贱之举。 她来到人间,自也是为了那元阳之气,可却并不打算对那人间男子承欢雌伏,更看不上那零星微末的一点点散溢的气息。 她想要的,乃是更多。 女子那细白修长的手指忽地变成了利爪模样,仔细看来,竟像是狐狸的爪子。原来这美艷女子竟也是个狐妖。 她爪间寒光一闪,只轻轻在那少年白皙细嫩的脖颈上一划,便见一道血痕破开肌肤而出。 腥甜的气息顿时逸散开来。 女子低头凑上去,伸出舌尖在那汩汩冒出的鲜血上肆意舔舐,果然感到一股充盈的元阳之气随着这血液进入了体内。 甚至这元阳之气经过少年体内闭阴之气的淬鍊,而更加的柔韧温暖,如同泉水一般,灵动而充盈。 红玉嘴边的微笑却更阴沉了几分。 她早该有所猜测的。孟珩身世与普通的妖类、人类皆为不同,体质自当有异,只不知为何,半年前她亲手将少年打至重伤时,乃至更早的十数年间,她都未发现少年体内竟有这闭阴、元阳两种截然相反,而又势力相当的两股气息,且其互为争斗不休,居然没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境地,反都愈发强劲起来。 着实怪异。 不对,当时她确有探测过孟珩体内的气息,却只探测到了尤为浓重阴郁的闭阴之气,虽也有一小股来回窜动的元阳之气,可却星星点点,孱弱微小,根本不成气候。 也因为此,当时她根本不屑于吸尽他体内的气息,只予其致命一击,确保他失了性命罢了。 可没想到如今他不但未死,反而变得这样一副尤为罕见的体质,而且,又再次落到了她手里。 简直是如有天助。 这样一种罕见体质,若是化炼得当,不要说数十年、百年的修为,即便是数百年、上千年的修为也唾手可得。 红玉站起身来,手中长袖一舞,便把那已经彻底昏死过去的少年放置在软塌之上。 她决定这几日都要以这少年为器,好好化炼一番。 ——— 连绵大雪覆压下来,外面冷风唿啸不止,唯这闺房之中温暖如春。 不仅如此,那身处这间闺房背后暗室的女子,已经是满头大汗。 红玉看着被她放置在石台之上已经血流半身的少年,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没想到这孟珩体内的元阳之气竟如此难以化炼,即使对方已被她在浑身上下各处要穴之上划开血脉,多方引导其体内的气息,然而那元阳之气非但不肯顺着她递过去的灵气飘散过来,反连带着搅得她体内气息也极为紊乱,险些伤到了自己。 还浪费了诸多血液。 果然不愧能搅得少年自己也挺不住,弄得心力交瘁。 红玉冷笑一声,那秀美的眉目却是更紧皱了起来。 如此情形,她倒不能直接喝干孟珩的血去采捕那元阳之气。否则,那混杂了强大闭阴之气的血液非但不能对她修为有所帮助,反倒会成为她自身闭阴之气的异体而相互排斥,难以相容,成为她修行的阻碍。 难道竟是个鸡肋,食之无用弃之可惜?! 红玉不甘地收起自身灵气,俯身上前掐住少年的下颔,皱眉沉思。 心绪飞转之间,有一个人却骤然浮现在她脑海之中。 第45章 发表 离京城一千多里地以西是一片连绵起伏、茫然无际的山脉,头顶苍穹,伏脉千里,昂然雄踞,蔚为壮观。 彼时在这寒冬腊月里,这迤逦游龙的山脉更是千里冰封,银装素裹,与那苍茫天地浑然而为一体,万里一色。 却有一座山自是与别个不同,它坐落于这一线山脉的南部日照之处,许是避开了些许寒流之故,山脚下竟仍留有苍松翠柏、绿柳白杨,远远一看,竟是蓊蓊郁郁,蔚然深秀。 原来此山名唤玉面山,年年如此,岁岁相同,不染丝毫落雪,亦无半分寒意,甫一进入那密林口处,便觉春意扑面,暖意融融,实为古怪。 据当地此山附近的百姓说,这山上住有灵狐庇佑,方得此奇观。 眼下撇开这些不论,单说这日又是一个飞雪天气,寒风大作,玉面山周围几十里地也都不见一人,显得甚为凄清冷寂,却忽地见一阵冰消雾散,那苍劲绿柏之下便蓦地多了个人来。 竟还是个女子,姿容娇丽无双,身姿曼妙窈窕,只这脚边还躺着个少年,细看之下,却不禁更为少年的容貌所折服。 少年虽紧闭着双眸,脸色也极其苍白消瘦,可即便如此,仅见之一眼,便如同见了夜空中的皎月一般,再是难忘。 相形之下,那女子的容貌倒显得失色几分了。 此二人,正是半日前还待在京城那高宅之内的红玉和孟珩。 虽则已经十数年未曾回到此地,红玉却并未表现出些许怀念之意,只仍端着那副冷脸,动作粗鲁地提起地上的少年,又是旋身一转,身形便如一阵风般,飞快地奔入那毓秀丛林之内。 只见愈往那丛林深处奔去,眼前之景也愈是别有洞天。 曲径通幽,淙淙溪水,引着那融融暖意,直往那秀山丽水处而去。 又穿过几个溶洞杏林,几处暖莺绿糙,才终于在一座精雕细琢的石府外驻足细观。 这里和她十几年前离开之前,未曾有半分不同。 不过也合该如此。妖生绵长,人间的十几年于狐妖来说,不过是弹指而已。 此时有几只没化形的狐狸似察觉到玉面山多了个人,纷纷向这边转头看过来,见是红玉,也并不惊讶,只动作恭敬地低垂了头,以示拜服尊敬之意。 红玉不予理会,只仰头看着那石府上的几个字。 玄玉映天。 她似微微出神了一会儿,方迈开脚步,踏进了这一方洞府。 只见里面莹莹光辉,穹顶玉壁,竟不比那人间贵绅富豪之家差些许,单从这一点,便可见这洞府主人的奢豪性子。 再撩开那垂于樑上的一扇珠玉帘,进得里间寝房,才终于看到这洞府的主人。 那是一位惊为天姿的男子。 男子一袭素白衣衫,长袍广袖斜铺开来,有如月华垂地,溶溶泄泄,温润了人的眼。他一头青丝未束,仅随意披了满身,更有几缕碎发垂于鬓边脸侧,然非但不显得不修边幅,反更衬出男子的几分超然之姿。 那是仿佛令世间所有俗物都黯然失色、只能瞻仰的俊美容颜。 男子此时斜倚在一张铺了皎白绒毯的软塌上,一手撑腮,一手把玩着一只卧于其怀中的幼小白狐,嘴角带着一抹不经意的笑。 然只这一笑,便足以令百花失色,春风驻足。 可若是细看之下,却发现男子的眉眼之间竟有几分熟悉。 红玉眯了眯眼,把臂弯里提着的少年置于地上,上前一步,不怒不喜地道:“我回来了。” 男子似是此时才发现女子的到来,只稍稍抬了抬眼,眼波流转间便足以惑人心智。然而只下一瞬间,他又重收回目光,将视线落在了手边那只白狐上。 “外面的风光可好?”他薄唇一勾,浅淡一笑,漫不经心地问道,声音竟有如玉石琤琮般低沉悦耳。 红玉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只把她那红唇一挑,神情轻慢地道:“自是比这荒山野地要好得多。” 语罢她略一停顿,微蹙了眉头,神情稍稍正色道:“你为何不问问我此次回来,究竟是所为何事?” 男子一笑,略一伸手,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的少年,道:“何须多问,你自是为了他。” 他广袖一挥,便见那少年随着一股灵气而起,转眼之间便到得男子面前。 男子饶有兴致地对着少年仔细端详了几分,半晌却是挑了挑眉。 “我怎么觉得,这少年颇有几分眼熟?”他似笑非笑地问道,再对着少年上下一瞧,目光停留在少年那伤痕累累的脖颈上,心下倒是有些讶然,口中也不禁“啧啧”有声。 “哟,这俊俏小哥是怎么得罪你了,把人家弄成这副样子?嗯?”转头见红玉凝眉不语,便伸出两根手指探上少年脉息。 人还活着,只是这脉息却是奇怪,竟然像是…… 不过片刻时间,便见他骤然冷了脸色,像是嫌恶一般,甩袖将少年抛掷于地上。 “你把他带回来干什么?”男子冷冷问道。刚刚还色若春风的面孔登时冷如冰窖,叫人不禁一颤。 红玉定定地看了他几眼,良久方缓缓勾起红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带他回来,自是为了见你。” “玉姐姐唯一的骨肉,你就不怜惜一下?”红玉说着,嘴边笑意更上扬了几分,然而眼底却只一片漠然讥诮之色。 “怜惜?”男子敛眸轻笑,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抚弄着身侧的白狐,白狐似被他抚摸得舒服了,眯起眼轻哼一声。 “若说怜惜,我就只怜惜这玉面山归顺于我的上下一干大小灵狐,他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得我的怜惜?”他淡淡道,语毕抬眸瞥了一眼立于堂下的女子,上下打量她一番,讥笑道:“你到底是带他来让我怜惜的,还是让我……杀了他?” 第39页 说到此处,他眉宇间笑意顿敛,周身妖异之气蓦地窜出丈高,那少年的脸色登时扭曲起来,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痛苦不堪。 再看那堂下女子也禁不住浑身一颤,她屏息凝神,暗调气息,埋在衣袖下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才堪堪抵挡住这阵突然袭来的妖异之气。 没想到,他的修为竟又上升到如此地步。 红玉额前冒出一层冷汗,眼中神色更变换了几分。 男子身侧的白狐也被这强大的妖异之气震慑,喉中发出痛苦的嘶吼声,男子见此方略略收敛了气息,抬手轻轻抚摸着那白狐绒绒的脑袋。 红玉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开口道:“没错,我就是要你杀了他。” “杀了这个玉芙裳不知廉耻和人间男子生下的孽种。”红玉一字一顿地说,涂了鲜红丹蔻的指甲狠狠掐进肉里。 男子淡淡瞥她一眼,挑眉笑了笑:“还有呢?” 红玉神色一凛,眉头微蹙,看向对方那宛如深潭一般的眼眸。 幽邃漆黑,叫人望不到底,可偏偏又仿佛已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看透,叫人无处躲藏。 这种洞悉一切的目光,曾经令她仰慕不已,然而也只是曾经罢了。 她缓缓开口,话语中仿佛带着寒意:“抽其筋血,炼化其气,采阳去阴,助我修为。” 男子静等她说完,方蓦地朗声一阵大笑,有如云拨月影,光华万方,他笑罢抚掌嘆息道:“想不到你去世间仅十数年,修为不见多长,这狠毒性情,却同那狡诈世人学了个十成十。” 语罢他却又话锋一转,眯眼笑道:“可你又为何笃定,我就一定会帮你?” “你没有理由不帮。”红玉嘴边也徐徐绽开一抹笑意,道:“你恨玉芙裳流连人世、忘却修行,心中积怨已久,得知她与人间男子育有一子之后,更是与她彻底决裂,直到她挣扎垂死之时,都未曾出手相帮,可见你是彻底恼了她。如今见得这玉芙裳的孽子,依你一向有恨必报的性子,定视他为玉面山的污点、狐族的耻辱,又岂会容他苟且偷生?” 她边说着,边又强自忍住心神,好叫自己不被男子身上愈发阴沉的妖异之气所侵袭。 “而既是要杀了他,又何必白白放过他体内的元阳之气?我知玉郎你修为深厚,早已不屑採撷人类的元阳之气来助益修行,既是如此,何不帮小妹一把,让小妹也免去这数百年辛苦修行,好早日修炼有成?” 红玉说到此处,眸中隐隐含着几许殷切希冀。 她自决定找轩玉郎相帮之时,便已做好了和盘托出的准备。此人向来喜直不喜曲,况且他修为深厚得可怕,早已容不得任何人在他面前阳奉阴违,故而她一开始便准备好了这番话,反能激他一激,也许便能得偿所愿。 如若不行,她便将孟珩碎尸万段,她得不到那至纯至韧的元阳之气,别的狐妖也休想得到。 轩玉郎但笑不语,似在玩味女子所说的一番话,良久方道:“你在激我?” 见女子笑容一僵,他反倒眯起了眼,轻声一笑道:“不过你确实很了解我。这个少年,你既带到了我面前,我定然不会叫他活着回去。” 第46章 女子刚露喜色,便又见轩玉郎淡然道:“但是否要帮你,还要看我的心情。” “你……”红玉语塞,半晌方道:“你不是说过只要玉面山的灵狐想要修道,你都不吝相帮的么?” “我是说过。”轩玉郎面无表情地道:“不过对于你,我倒是不敢确定还算不算是我玉面山的狐。听说,你早已和那世间一众高官巨蠡沆瀣一气,飞黄腾达去了,又何须我来帮你?” 红玉心中一惊,似是没想到男子早已将她动向摸清,垂头半晌不语,心中急思一番,才道:“我虽和世间男子共谋,然终也是为了修炼得道。玉郎你信我,我绝不会沦落到玉芙裳的地步!” “哦?是么?”男子的神情却有些懒懒的,只眯眼看着红玉,若有似无地轻笑几声,见那红玉一脸焦急解释之意,似觉有趣,只观而不语,轻轻抚弄怀中白狐。 直至女子索性也垂头不语,一副清者自清模样,他才觉得无趣了,便懒洋洋挥手道:“行了,我信你便是。既是要采阳去阴,化炼那元阳之气,给我三日时间即可,其间休得扰我。”他说着,把手上那白狐一抛,便见那白狐稳稳落到女子手上,“把它也带下去。” 红玉登时一喜,忙答了个“是”,却又闻轩玉郎道:“不过你却是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方能帮你。” “炼得那元阳之气、助你修为之后,你便不准再去那京城之地,与世间男子同流合污。” 男子淡然吐出这句话。 红玉心内一紧,望了男子一眼,垂下头来,握紧了双拳,半晌才轻轻道了个“好”,心内却另有一番打算。 ——— 映天石府内。 寒冰池的池水泡着一个浑身赤裸的少年,少年身材纤瘦,肌肤白皙如玉,然而透过那冒着汩汩寒气的池水,隐隐可见少年身上竟然遍布了伤痕。 脖颈上,手腕上,肩背处……每一道伤痕虽不深得刻骨,然而却不断有细小的血液从中冒出,又因着这奇异的池水而缓缓流淌、绵延不息,竟像是要把这少年的血活活放干! 造成这一幕的始作俑者却仿佛并未意识到此事的残忍性,一袭白衣、素尘不染的男子神情慵懒地走到池水边,在少年的背后驻足。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蹲下身来,伸出一指虚悬在离少年脖颈一寸之地的半空,眼眸微眯,细细感受少年体内气息的运转。 然而不多时,却是皱起了修眉,收起那副懒散的表情。 少年体质果然罕见。若不是因那脉息之间流动的与他轩玉郎,还有玉芙裳一模一样的至纯至粹的闭阴之气,他现在都有些怀疑,这个眉眼间与他有三分相似、与玉芙裳有五分相似的少年,究竟是不是那个一出生就孱弱得险些夭折的孟珩。 天下间妖魔千千万万,有这等至纯至粹、至柔至阴的闭阴之气者,却是极其罕见。纵然是得上天厚待的狐族,千百年来,轩玉郎也仅见过自己,和玉芙裳二人独有。 也是因这个缘故,他二人于修为求道之上,进益极快,不过短短数百年时间,便已成为其他狐妖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 直至被一众狐妖水到渠成地推崇为这玉面山的王者。 眼下这个少年,却是第三个拥有如此闭阴之气的人。 不过这倒是没甚稀奇,玉芙裳的血脉自然与她有一样的禀赋。可令他在意的是,缠绕在少年体内的那股元阳之气。 自他修行上千年来,竟从未见过此等强劲的元阳之气。 与少年体内那股至柔至阴的闭阴之气相反,此股元阳之气竟是任那常人不可敌的闭阴之气如何化解纠缠,都不作丝毫退让,反倒因这无休争斗,而愈发强势起来。 甚至连轩玉郎自己传递过去的灵力修为,都无法引导其乖顺下来。 实在是有趣得紧。 男子不由得勾起了他那形状优美的薄唇,收回了自己探出去的一丝灵气,看着少年脖颈上憷目的血痕,似笑非笑。 这还是头一回有他深厚修为也掌控不了的妖。 尤其是眼前这位,连个纯种的狐妖都算不上。 他隐约记得他曾经是见过这个少年一面的,当时的少年尚在襁褓之中,弱小得两根指头就能掐死,甚至不知是因为来自母体强大的妖气,还是别的什么,根本不用他出手,就快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 那样的人,绝无可能成长为今天的模样。 那股强大得甚为奇异的元阳之气,根本就像是来自……另一个灵魂。 轩玉郎眯了眯眼,宽大长袖一甩,站起身来。 相比于给别人劳心劳力地炼化元阳之气,助益他人修为,眼下他倒是想起来一个更为有趣的事。 他手掌轻轻一挥,便见那少年从池中慢慢升起,冰凉剔透的水珠滑过那玉白的躯体,仅一瞬之间,少年各处伤口上的血痕便像是凝固了一般,不再流出。 ——— 许给红玉的三日之期过得飞快,待轩玉郎回神之时,他已在这石府中待了足有一个月时日。 在这三十天内,他用了各种方法想要消解、打败少年体内的元阳之气,却始终收效甚微。 譬如用他曾经偶然从一老仙山之上得来的仙糙,以灵力锤鍊洗濯,化而为剧毒之药,泡在寒冰池水之中,又不伤其性命,只沐浴少年全身,以期能磋磨其体肤,蚕食其精神,损耗其元气。 结果少年看起来确实比之前更为憔悴痛苦,本来白皙无瑕的肌肤也被折腾得不忍直视,可偏偏其体内那股元阳之气仅消沉颓唐了一两天时间,便又渐渐復甦过来,又与那闭阴之气纠缠不休。 再譬如他曾经拿一条自己养了百余年的血虫试验。此虫顾名思义,便是专会从人的皮肤钻入,融入人的血液,饕餮般地吸食人体内的元气,待吸食干净,方再回到豢养人手上,把那吸食之元气悉数传导给豢养人,可谓是助妖魔提高修为之神器。 轩玉郎养得此血虫不过是出于好玩,倒未曾用之吸食过那零零星星,着实入不得眼的元气,此番用在少年身上,倒叫他觉得颇值一试。 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虫自入得少年血液之中不过半个时辰功夫,居然腹裂而死,竟像是无法承受那过于强劲的元阳之气。 此事简直闻所未闻。 事情变得复杂有趣得多。 轩玉郎越来越想知道这股元阳之气究竟从何而来,又究竟为何会如此强劲不可撼动。 说到底他厌恶孟珩,不过是因为玉芙裳叛离了玉面山,跟人间男子厮混一处,令他瞧不上眼。 当年生下的孟珩也弱小得丢尽了他灵狐的脸,让他恨不能掐死这个害玉芙裳流连人世的孽种。 不过恨归恨,若是那个孟珩变成了如今这个体内拥有奇强无比的元阳之气的人,他倒是颇有些兴致留他一命,先探个究竟再说。 而至于红玉的要求,他从来也未放在心上过,那不过是一只自作聪明还自以为天衣无fèng的低等狐妖罢了。 若不是察觉到她身上果没有沾染上太过于糜烂的人间的气息,他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轩玉郎终于决定暂且停止试验,手中微运了灵力,将少年安放入他洞府内的另一处池水中。 此处池水却是温暖宜人,最适合疗伤养病不过的。 ——— 孟珩有意识的时候,已是又堪堪过了一个月。 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痛感仿佛针扎,又像是巨石碾过一般,叫他仅动一下手指,便浸了满头大汗。 随之而来的,还有隐藏在脑中仿佛随时都要炸裂般的疼痛。 孟珩闭了闭眼,轻轻唿出一口气。 脑中一片混乱,自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混乱。 第40页 记忆、思绪、意识、知觉,全都被撕裂成碎片,浮光掠影,来回翻飞,让他无法拼凑出一块完整的图像。 他握了握拳,想抓住什么,然而动作间却又是一阵针扎般的麻痒之感,令他不得不无力地松开手掌。 恍惚中只觉得,自己仿佛昏迷了很久。 到底是多久呢。 孟珩转动视线,打量着现在身处的环境。 穹顶,石壁,从未见过的奇花异糙,还有一股隐隐的妖异之气。 他微微垂眸,便看到了离他几丈远的地上匍匐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狐狸一双细眼眯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随时都要扑上来把他这个猎物大快朵颐。 竟不像是人类的居所。 孟珩眉心微蹙,两手强自施力,挣扎着坐起,身上一条薄毯滑落,他这才发现,现下他居然未着寸缕。 若此地并非人类居所,妖魔鬼怪、野兽山精之流,倒似乎对衣着也不甚在意。 孟珩捡起那条薄毯披在肩上,繫于腰间,不顾身体上各处的疼痛,强忍着扶着一边墙壁,走下了榻。 每走一步,都让他冷汗淋漓。 然而笔直的站立却能比躺在床上让他更能快速地恢復意识的清醒,也藉由这痛感,刺激着混沌的头脑,让那一团乱麻般的记忆终能连接在一起。 他想起来了。是那个叫做红玉的女人,将他掳走,可现在,他居然没死在红玉的手上。 在他昏迷期间,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却正在这时,听得外间一阵脚步声传来,然后便挑帘走进一个白衣男子来,那男子看了他半晌,挑唇笑道:“啧,比我想像得倒是早醒几日,看来你果然有意思。” 第47章 只见他话音未落,孟珩的脸色就难看起来。 背上冷汗涔涔,全身的血液都仿佛战慄起来,叫嚣着冲破着就要把他整个人撕裂,再加诸刚恢復意识不久的浑沌,一阵滔天的晕眩感前赴后继地袭来。 他不由自主地紧皱着眉头,一双眼眸狠狠地眯起。 这个人……不,这妖身上的妖异之气居然如此强大,几乎转瞬之间就勾动起了他体内那两股气息的翻滚。 比之之前那个叫红玉的妖更为强大,甚至二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此人强大到甚至已然带出了他那不可抑制的嗜血欲望。 孟珩紧紧握住了拳,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强自刺激着自己的神经,不让自己精神失控。 远处那只白狐似乎也感到了这股威压,浑身白毛颤了几下,口中哼唧一声,于地面之上不安地来回乱窜一阵,最后闪电一般向孟珩扑过来,蜷缩在他身后的墙脚下。 孟珩被白狐撞了一下,脚下不稳,险些要摔倒在地,然而他手中极快地攀住身边墙壁,咬牙挺直了背嵴。 不想那白衣男子竟更走近了几步,随即像是对孟珩这副模样颇感兴趣似的,微倾了身子,笑眯眯挑着一双俊眉修眼,细细打量着他。 不多时,竟还伸出手去掀开孟珩身上裹着的那条薄毯,露出脖颈,探上他的脉息之间。 孟珩拧了拧眉,却并不动弹,只强忍着体内的不适,强迫自己抬眸看向对方那双过于俊丽的眼眸。 然而却只见里面笑意盈盈,别的意味竟然是一丝不露。 他心里不由更沉了些许。 此妖不但妖力强大,心性之坚韧更是与普通凡人凡妖不同。 却是难对付。 正如此思索着,却蓦地听到对方带有笑意的声音响起:“元阳之气受那阴绵不绝之闭阴之气如此纠缠干扰,竟非但未有颓势,反愈挫愈勇,有意思。你昏迷之时此两股气息已是争斗得难分难捨,谁想到如今清醒之时,却比之前更激烈了几分,当真是罕见。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白衣男子收回了探在孟珩颈间的手,一甩衣袖,便见那躲在角落里的白狐被一阵轻风捲住,径直扑到男子怀里。 男子笑盈盈接住,然后方姿态优雅地坐于那软塌之上,斜倚上去,对孟珩如此问道。 只是在这一瞬之间,那逼迫得孟珩血脉沸腾、天旋地转的强大妖异之气也随着男子甩袖的动作,顿时收敛起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白狐舒服地嘤咛一声,也转过头来看着孟珩。 孟珩闭了闭眼,待那疼痛的微潮平復下去,才又睁开眼看向那白衣男子。 却并不回答白衣男子的问题,反而站在原地上下理了理“衣衫”,半晌才表情平静无波地反问道:“阁下既与那位红玉姑娘同出一族,又与之交情匪浅,想必关于孟某的事情,红玉姑娘知道的,阁下也亦当瞭然于胸才是,又何必来问孟某这一遭?” 说完这话,他便紧盯着那白衣男子的面庞,不放过其一丝表情变化。 白衣男子眼中微微闪过一丝讶异,然而只在一瞬之后,便又恢復了那盈盈笑意,饶有兴趣地道:“你应当从未见过我才是,又怎知我和红玉的关系?” 说着,还似是下意识地前倾了身子,摆出一副侧耳恭听的模样。 孟珩眨了眨眼,缓缓地勾起薄唇,但笑不语。 他一向于识别妖气之上尤为敏锐,此妖和红玉身上的妖气极为相似,怕是族类相去不远。 况且……都能对自己造成异常剧烈的干扰。 他虽未彻底弄清楚自己会出现此种状况的缘由,然而这么多次下来,有两点却是不会错的。 一则并非所有的妖都能以其身上妖气对自己造成干扰,必是某些特定族类的妖才可;二则此种妖的妖力越强大,越难以对付,对自己的影响则越大。 眼前这男子恐怕是这两样都占了。 至于这人和红玉的交情是深是浅,二者关系如何,不过是简单的逻辑推理罢了。 这一点,孟珩却并不打算回答白衣男子。 他微微侧过视线,淡淡扫视着这一方石室,见地上所长之奇花异糙甚多,而那石台之上更有研磨成粉、化炼成汁、以琉璃方碗盛着的糙药。 若不是为了害人,便是为了救人的。 他收回视线,又看向那白衣男子,嘴边挑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徐徐道:“不过阁下虽同为妖异之族,却留得孟某一命,无论阁下的目的是什么,孟某还是要对阁下说一句感谢的。” 话落却听得白衣男子眯眸朗笑一阵,笑罢方道:“你们这些人说话便是这样弯弯绕绕的,没劲得很。我可以直接告诉你,孟珩,留你一命,不是为救你,却是为了吸干你身上的血,化炼你血中的元阳之气,好助我修为罢了。” 说到此处,白衣男子微微压低了嗓音,那本就低沉飘渺的声音更透出一股阴森狡诈之意来,吓得他怀中白狐都是一抖。 孟珩却并不为所动,嘴边的笑意反而更悠悠张扬了几分,他边笑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有如清风般淡然:“阁下此言不实。” 白衣男子笑意一僵,眯起双眸看向孟珩。 孟珩恍若未觉,只淡淡笑道:“虽然我不得不称赞一下,阁下出言恐吓孟某之时,语气表情都尤为到位,不过,谎言终究是谎言,阁下一双眼睛已如此告诉孟某。” “哦?”白衣男子蹙起他那俊秀的眉,轻哼一声,半晌才又计上心头,扭过头来,笑道:“你既如此会洞察人心,倒不妨猜猜我留你一命,究竟何为?若是你连这个也能从我这一双眼睛里看出来,兴许我这便放了你,任你自去。” 语罢,男子那笑眯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神色。 孟珩亦是勾了勾唇。 单从目光里便看出对方的真实意图,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不过对方既如此说的话,倒是些微流露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来。 孟珩负着手缓缓上前几步,离白衣男子更近了几分。 彼时两人一个在榻上,一个在塌下,一个斜坐着,一个站着微微倾身,两人的视线便正好平齐,中间隔了不过半尺。 在这个距离,倒是更方便二人互相打量。 对方的眉目之间隐隐有些熟悉,恍惚间竟是和自己这副皮囊有几分相像,这一点刚刚便令他有几分在意,眼下对方既给了他任意打量的机会,这下便可一同问出个原委来。 还有那埋藏于胸,令自己深为不解的几个疑点。 孟珩笑了笑,直直望着白衣男子的眼眸,嗓音放轻缓了几分:“阁下周身气度风华,均与一般小妖不同,既对孟某有此诺,定要说话算话才是。” 白衣男子笑意未减,点头道:“那是自然。”他未有躲闪地看向孟珩的双眸,态度有些漫不经心的不屑。 然而片刻之后,他便收起了那副随意的态度,神情微微正色。 少年的眼睛里竟是他看不到底的星辰大海,刚刚稍不留神,他竟差点随着那眼眸里的笑意懈怠了神思,叫他哄骗了去。 如此想着,他体内不由稍稍运了功,眯眸看向少年。 孟珩挑了挑眉,眼睛也不由微微眯起,声音也更压低了几分,甚至还带上了一丝笑意:“怎么,阁下此等修为之人,也会忌惮孟某这类凡人?” 他轻笑一声,声音清越温润有如泉水击石,煞是悦耳。 “阁下尽管放心便是,孟某手无寸铁,更是对自己如今身在何处都颇为茫然忐忑,又如何对阁下造成威胁呢?”他缓缓道来,不疾不徐,嗓音里仿佛蕴含有某种魔力。 白衣男子眼睑微微颤了颤,脑内刚刚绷起的那根弦仿佛被温水浸润,又缓缓放松下来。 他不禁嗤笑道:“你小小一介凡人,我怎么可能忌惮你?” “便是这个道理。”孟珩应道,转而又轻笑一声,徐徐道:“所以,仔细看着我的眼睛,勿要思索其他琐事,只听着我的声音便可。” 白衣男子警觉的眼神慢慢放松下来,里面只剩下一滩绵软笑意。 “那么,礼尚往来,阁下既要我回答问题,也请阁下先回答孟某几个疑惑才是。” 白衣男子不语,只轻轻点了点头。 孟珩满意地笑了笑,慢吞吞问道:“很好,第一个问题,阁下究竟是何人?” 第48章 白衣男子只觉思绪略有些轻飘飘的,对方的眼睛眯起,弯弯的如同月牙般好看,虽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不知怎地,这会儿倒叫他有些看不够了。 恍惚间听得对方问自己是何人,他想都没想,便呵呵一阵笑,撩拨了两下手中的白狐,懒懒道:“我乃执掌这玉面山的狐妖,轩玉郎。” 如此简单无意义的问题,倒不怕叫这少年打听了去。 “原来如此。”那少年得了答案,似是更愉悦了几分,一双湖泊深潭般的眼眸微微闪动了几下,里面仿佛有浅浅流光波动,更叫他好奇了几分。 “第二个问题,”少年薄唇浅浅一勾,那吐出的话语温绵绵的,竟叫他愈发放缓了思绪。 “阁下刚刚所说的‘元阳之气’‘闭阴之气’,到底是何意?可否给在下解释一二?” 轩玉郎只觉得对面之人所问的问题都忒没趣了些,便懒懒地动了动嘴唇,不耐烦道:“天下万物阴阳相生,妖为阴,人为阳,你本是狐妖之子,体内自当有遗自你母亲的闭阴之气,或许又因乃父为人的缘故,体内亦有元阳之气,倒也未可知。” 第41页 说到这里,他方兴趣上来,道:“不过我修行数千年,却从未见过元阳之气如此坚韧强健之人,你是头一个。” 头一个……怎样来着? 轩玉郎说到这里,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张了张口,想再补些什么,却是话到嘴边,又如一股轻烟般飘散无踪。 他突然有些记不起刚刚自己想问这少年的话,是什么来了,只得作罢,復又下意识般地望向少年的眼睛。 少年却是沉默一阵,微敛双目,半晌才又抬眸,沉声问道:“既是狐妖之子,亦当为妖,可又为何时常引得众妖前来,想要分食了我?” 轩玉郎嗤笑一声,只觉这才想起刚刚忘到嘴边之话,忙道:“你傻么?我都说了你虽为狐妖之子,体内却亦有人类特有的元阳之气,且尤为刚健柔韧,与一般人不同。要知道这元阳之气可是助益众妖修行的至宝,妖之嗅觉灵敏,嗅到了你身上的气息,自是争先恐后地对你勾引诱惑,企图据为己有,好大快朵颐、吃肉喝血一番,也可藉助你那元阳之气增益修为。” “原来是这样。”少年似轻嘆一声,摇了摇头,转而又畅然一笑,薄唇轻启,道:“第三个问题,阁下和孟某,可有血缘关系?” 轩玉郎直觉有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少年一对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不知怎地,竟叫他无法躲闪,嘴边不由自主便道:“勉强算有吧。” “你娘玉芙裳,曾经是我轩玉郎的姐姐,玉面山除我之外修为最高深的狐妖。”他蹙着眉头答道,“不过那只是曾经。” 少年轻轻哦了一声,便见那深邃眼眸中闪过一抹不明神色。 他恍惚是后退了几步,那眸中叫轩玉郎颇为好奇的浅浅流光也看不真切了。 轩玉郎想倾身凑过去瞧,奈何头脑中昏昏沉沉的,身子也莫名地有些乏,只得略略阖上了眼,小憩片刻。 约莫过了半盏茶时间。 轩玉郎蓦地睁开眼睛,神色晦暗不明地瞪着眼前的少年。 却见孟珩长身玉立于阶下,不躲不闪,只嘴角噙一抹悠悠笑意。 “你刚刚做了什么?”他冷声道。 方才他并未从少年身上感受到一丝修为、灵力的运转,这一两个月以来,他在少年身上的百般试验也足以让他摸透少年的底细。 根本是个毫无修为之人。 连自己手边这个刚出世两个月的白狐都不如。 可这样一个人,偏偏让他失神了片刻之久。 轩玉郎的脸上颇有些半青半白。 栽倒在一个凡人手上多少还是有些伤面子的啊,即便对方有着那等奇异的元阳之气,本不应以一个普通凡人来看待。 孟珩不动声色地将轩玉郎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 他淡然一笑道:“方才孟某略施小计,从阁下处问得几个问题,或可使阁下有劳神乏思之状,是孟某失礼了。” 言辞间态度坦然,既不见畏缩,亦不见遮掩,竟是丝毫未把对方看做是一个修为深厚、能瞬间予人生死的妖。 这种轻描淡写、直言歉意的态度倒叫轩玉郎有火无处发。 他拧了拧眉,瞪了少年几眼,凤眸顾盼间却是狡黠一笑,道:“好好,我不跟你一个凡人计较。” 他轻拂衣袖,走下榻来,一步步走到孟珩身侧,微倾下身,凑到孟珩耳边,也学着孟珩刚刚声音轻柔的样子,笑道:“横竖到了我轩玉郎的手中,你便记住,以后有你好受的就是了。” 话落,他朗笑一阵,悠哉悠哉地出了这一方石府,只留孟珩一人立在原地。 孟珩闭了闭眼。眼前略有些发黑,待那白衣男子身影远去,他这才踉跄几步,扶住一侧石柱,俯身深唿吸了几下。 刚刚对轩玉郎的催眠逼得他集中了所有精力,使得体内那本就尚未平復的气息又微微骚动,现在陡一放松下来,更觉浑身筋疲力尽。 就在这时,只听嘤咛一声,那被轩玉郎抱住的白狐似又返身跑回来,跐熘一下扑到孟珩脚边。 孟珩脚下一软,手中一松,堪堪倒在了地上。 所幸石府中这一方地面乃柔软绒毛铺就,摔在地上倒无大碍。 孟珩幽幽转过眼眸,看向与自己视线平齐之处,那乖觉地卧在一旁的白狐,心里细细回味刚刚轩玉郎的几番话。 天下之物,阴阳相生,妖为阴,人为阳…… 以及他体内的元阳之气和闭阴之气…… 恐怕那时时搅得自己不得安宁的两股气息便是这“元阳之气”和“闭阴之气”了,他记得轩玉郎甫一见到自己,就说什么“两股气息争斗不休”“元阳之气受闭阴之气缠绕干扰”云云……应是不会有错。 这闭阴之气是因原主为狐妖之子,体内自带,只这元阳之气若说是因为原主之父的缘故,却是不通。 因为在原主的记忆里,并无此等因两股气息来回交战而痛苦不已的回忆。 难道说,是因为他穿越过来,把自己原本的所谓“元阳之气”带到这副躯壳里的缘故? 想到这里,孟珩竟不由得有些想发笑。 在现代社会又哪里听说过什么“元阳之气”?! 他摇了摇头,视线恰巧对上身边白狐那黑漆漆的眼眸,心里又不禁轻嘆。 原来原主这副皮囊竟是和这畜生同出一族,而且身世还颇有些曲折——狐族的母亲,人类的父亲。 只怕自己那发作之时那难以抑制的嗜血欲望也与原主的狐妖本性有关——潜意识里深知自己体内有着妖类都趋之若鹜的元阳之气,气息不稳、飢不择食之时便本能地想要去吸食,如此才会自残己身,茹毛饮血,简直如同野兽一般。 他心情颇有些复杂地抬臂枕在脑后,转过视线似有些不愿再看身侧那白狐,阖上眼睑,略有些疲惫地睡去。 ——— 孟珩这一觉又是悠悠过了两日。 他是被钻入颈间拱来拱去的白狐给扰醒的。醒来时那畜生正伸着它那湿答答的舌在舔舐他的脖颈,他微一侧头,便看见那小畜生亮出了尖利的牙,就要咬上他的脖子。 幸而那牙齿虽尖利,却实在短小,不然只怕已咬得他皮开肉绽。 孟珩挥手拨开那白狐,撑着地坐了起来。 昏迷时不觉得,这会儿醒了,便觉腹中一阵飢饿之感,倒是提醒了他。 也不知在他之前昏迷的时候,是靠什么维持能量的。 必是这洞府中有什么神异之物才是。 事到如今,孟珩早已把曾经信奉的唯物主义弃之一旁,沧海桑田,世事变化,快速适应才是王道。 他晃晃悠悠站起身子,还裹着他昏迷之时裹的薄毯,缓缓地走出了这间石室。 期间一一俯下身去闻嗅那长在角落里的奇花异糙,还有摆在石台上已有些干涩的药末。 闻其气味温和,颜色普通,并不像是有毒。 又摘了一点叶尖放在嘴里咀嚼尝试,若有所思。 半晌,他忽地眼睛一亮,摘下一把那尖尖糙叶塞进一直跟着他的白狐嘴里,笑眯眯地看着白狐的反应。 见那白狐自然吞咽下去,并未抗拒挣扎,咽下之后也并无异常,仍双目炯炯地看着自己。 看来这糙,十有八九也是于这些修道之妖有助益的东西。 孟珩这方攥下一把糙药一一搁进嘴里咀嚼咽下,大约一盏茶时间过后,果然觉得身上慡利不少。 再出得这间石室,便是一间格外宽敞高大仿若厅堂一般的房间,里面未点烛火,不见天窗,却是通明异常,辉煌金碧。 孟珩对此不感兴趣,只一径出了这映天石府。 外面倒是柳暗花明,别有洞天。 近处流觞曲水,花红柳绿,远处水墨青山,云蒸霞蔚,俨然是一副昂然春景。 只不过在这如画美景中,目之所及却可见来回出没的野兽。 不是别的,正是狐狸。 孟珩的视线淡淡扫过眼前之景,隐隐还能感到一丝妖异之气,些微地勾动着他体内那所谓的“元阳之气”和“闭阴之气”。 但或许是眼前这些狐狸修为都不甚高深以及距离尚远的缘故,这股气息的异动并不明显,尚可在他忍受范围之内。 他迈开脚,并不往那狐狸群聚之处走,只向着一旁溪水边的几丛桃树走去。 却也是奇怪,明明那边桃树尚在开花期间,这边几棵桃树却已结出了硕大的果,红扑扑的桃子挂在枝头,看起来十分诱人。 孟珩伸出手去轻而易举摘下一只,蹲下身来在那溪水边洗了洗,然后凑到嘴边一口咬掉大半。 甜得发腻。 而后他三两下便把这只桃子吞咽腹中,又接连吃了两个才作罢。 这才些许有了饱腹感,他正待要蹲下身清清手,身子却是顿在了半空中。 第49章 有一股浓烈的妖异之气扑面而来,且成包围之势袭来。 孟珩蹙了蹙眉头,扶着一侧斜枝慢慢站了起来,抬眸看向对岸。 几丈宽的溪水对岸,一群狐狸正缓缓地围过来。其间有大有小,毛色有的纯白,有的呈棕红色,或许是年岁不一。 一个个呲牙咧嘴,眸光闪动,几欲扑过来,将他这个猎物四分五裂。 其中一只躯体强健、毛光发亮的红狐已匍匐至岸边,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并不十分深的溪水,似是意图淌水渡溪。 他身侧跟着的那只白狐似是被对面的狐群感染,也兴奋地张牙舞爪起来,喉间低低嘶吼着,又要往孟珩身上扑。 正当此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低低的轻笑声。 孟珩转头看去,见是那不知何时突然现身的白衣男子。 轩玉郎正用他那宽大皎白的衣袖掩口而笑,见孟珩扭头看他,方略略收敛了笑意,挑眉道:“你看我作什么?又不是我引它们来的。狐妖嗜血吃人乃是天性,这偌大的玉面山突然多了你这么个秀色可餐的嫩娃娃来,不啻于羊入虎口。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语罢又是一阵毫不掩饰的讥笑。 孟珩却不见着恼,他淡淡打量轩玉郎一番,待他笑够了,方平静无波地问道:“狐妖吃人乃是天性?若果真如此,阁下何不与他们一同吃了孟某?” 他边说边不动声色地从一旁桃树上摘下几片肥厚的树叶,握进手中。 “那自是因为我与他们这等低级妖物不同,你这点元阳之气,我还看不到眼里。”轩玉郎淡淡道,语气里颇有些倨傲。 “哦?想不到阁下倒不是个茹毛饮血、飢不择食的妖兽啊。”孟珩轻轻勾了勾薄唇,反讥道。 说话间只见刚刚那健壮红狐已经没入溪水中,动作矫捷地划动着四肢,就要渡到岸边。 它身后的狐狸见此,也都跃跃欲试,跟在那红狐身后,首尾相连地泅于水中,渡过溪来。 轩玉郎被孟珩明褒暗贬一句,心里气不平,本想再反讽回去,眼下见众狐渡得溪水,渐渐朝孟珩围拢过来,方又幸灾乐祸起来,退后两步,饶有兴致地看着神情正色起来的孟珩,观他如何应对。 第42页 只见孟珩不慌不忙地搓动着手中的树叶,捡出其中叶片尤为宽阔的,稍稍翻捲起来,捲起一个微翘的稜角,然后将其举至唇边。 轩玉郎一动不动地盯着孟珩的动作,笑眯眯道:“别是叫我玉面山的狐给吓傻了,你拿树叶有什么用?该去折那桃树上最壮的一根枝,说不得还能支支楞楞喝退几只胆弱的狐呢。” 语罢他还“好心”地捡起地上一根折枝丢过去,堪堪丢在少年脚边,道:“拿起来,拿起来!” 孟珩对他这一番举动不予理睬,只凝神望着领头的那只火红的狐。 此时这狐离他尚有一丈距离,其余众狐也都在一丈开外,圈成半圆渐渐围拢过来。 然步履之间虽蓄势待发,却也都小心翼翼,似是在等待最后的指令。 孟珩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右后方倚在一块巨石上的白衣男子。 必是在等这位的指示无疑。 他轻笑一声,动作反淡然起来,薄唇轻抿上那简易的“乐器”,气流震盪,便有风啸林泉一般的悠扬曲调断断续续从那单薄的叶片中顿挫飘荡出去。 用树叶吹曲,于他而言并非是第一次。当初为了精深以声乐催眠的技法,除了拿现成的各种乐器训练外,更有意地训练了以各种不常见的民族乐器,乃至手边任意可得之物为乐器来吹奏催眠乐曲。 树叶便是最常用的一种。 其音色虽与竹笛、琴瑟相去甚远,然而那音域尖利之处倒也正可把那催眠曲的诡吊阴谲之处表现出来。 时而幽咽鸣泣,时而断续梗塞,时而嘹亮开阔。 不知不觉间,众狐已下意识地退去一箭之地。 轩玉郎更是神色一凛。 且不说用树叶吹曲本身就见所未见,此等诡谲阴翳的曲调更是闻所未闻。他不耐地挥了挥袖,屏息凝神,不想那曲调偏生像一缕不易察觉的微风一般,见fèng插针地往耳朵里钻,竟缠得他昏昏沉沉,浑身不自在。 再一看那些个本来威势凛凛的狐狸们,这会儿更是七仰八叉,躺的卧的都有,一个个喉中嘶吼,痛苦不堪,比起他自己来,姿态更是目不忍视。 轩玉郎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了。这些狐狸中最不济的也有一二百年修为,打头那红狐却是比红玉的修为还要深些,此刻竟都不敌少年一曲。 他强自运功稳住心神,这才能稍稍驱赶一些心中烦躁浑沌之感。甩袖正坐,扭过头去看向孟珩。 却见少年虽姿容有些疲惫憔悴之意,然背嵴挺直,傲然而立,手执一片单薄树叶,便像是负剑操戈,剑指长虹。 少年的嘴边似乎还微微带了一抹从容笑意。 轩玉郎挑了挑眉。这副模样倒叫他有些欣赏了,不过么…… 他唇边绽开一抹狡黠的笑,轻轻挑动了手指,不再遮蔽自己身上那庞大的妖异之气,直逼孟珩而去。 众狐也被这顿起的气息所感,本就被孟珩一曲折磨得几欲抓狂,现下更是两股战战,瑟瑟发抖,俱是倒地不起。 轩玉郎对它们轻瞥一眼,不耐地挥了挥衣袖,把它们卷到了十丈开外,这才些微减轻了点众狐的痛苦,然后方悠哉悠哉地看着不远处的少年。 少年额上冒了一层冷汗,然而他仍坚持着吹奏那一首未完的曲。 不过视线却是转到了轩玉郎这边,双目有如星辰般亮莹莹地看着他。 轩玉郎不由一笑,道:“怎么?我看你在这种情况下还如何淡然得起来。” 他见少年不为所动,紧绷着一张脸,神情颇为严肃,倒笑得愈发愉悦:“扛不住了吧?扛不住就别扛了,你们人类不是最会审时度势、趋利避害的么?既是如此,你乖乖叫我一声舅舅,说不定我一高兴,就不折腾你了呢。” 然而这边孟珩已是血脉贲张,气息沸腾,脑中神经突突地跳动,叫他几次险些摔倒在地,手中的树叶也不知何时滑落出去了。 自那狐群出现,再到轩玉郎妖气顿起,他坚持到现在已是极限。 此刻那体内的妖性又蠢蠢欲动,勾动着他心底的嗜血欲望。 他勐地抬头看向轩玉郎,双眸里布满血丝。 这个人言辞神态之间对他挑逗居多,却并无明确意图,推来想去不过是想在他身上看场戏罢了。 实不必受此人的挑衅。 只他既知道那嗜血欲望是由原主妖性所起,就绝不可任由这妖性控制自己的意志。 原主死都死了,难不成还想藉由这壳子来控制自己么。 孟珩如此想着,弯唇一笑,蓦地后退两步,勐地扎进刚刚那溪水之中。 溪水沁凉,从头顶勐地冲下,一瞬之间倒浇灭了那些许气息的躁动,然而许是那凉意过勐,竟激得他头脑又是一阵昏沉,他眼前一黑,终是晕眩了过去。 轩玉郎有些惊诧地看着孟珩的举动。 他在原地愣了半晌,终是啧啧有声地摇了摇头,跃下巨石,走到溪边,蹲在地上看了半晌。 只见少年已昏死过去,衣袖乌髮相互缠扰间,整个人渐渐浮上水面。 脸色已是青白,眉头微蹙间堆积着满满的倦色。 轩玉郎颇觉得有些无趣,正待要拂袖离去,忽然想到刚刚少年以树叶吹曲震退一干妖狐,又想起之前在石府之中不知怎地,那一双眼眸竟叫自己看得出神迷思之事,心中玩味不已,脑中便又闪过一计,忙一挥衣袖,把赤裸的少年提起到岸边,又对着他看了半日,方狡黠一笑,起身而去。 却见他起身之时,那方才还春和景明的一派景色已是天翻地覆。 阴云骤起,波涛汹涌,野兽嘶鸣,迷雾重重。 竟不知究竟方才那如画景致是真,还是眼前这阴森景象为真了。 第50章 “淅淅沥沥——” 一阵凄风冷雨打在孟珩的身上,他蹙了蹙眉头,终是醒了过来。 沉入溪中之时肺里呛进了不少水汽,他勐地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方觉得胸腔里好受了些许。 雨势却是愈发的大了。冷雨粘在身上,叫他不由得有些发抖。 重重雨幕挡在眼前,使一丈之外的地方都看得有些不真切。漫天阴云翻滚着捲动着移过来,更使目之所及皆是晦暗一片。 孟珩集中精神看向远处,然而视线却被阻挡。 他索性闭上了眼睛,只聚精会神地听着耳畔的动静。 风吹雨响,隐隐地有野兽的嘶吼声,穿过雨幕而来。 这究竟是……玉面山,还是又到了什么地方? 孟珩又睁开双目,往身侧看去。 他记得昏过去之前为了使那气息归于平静,他扑进了水中,眼下却是身侧无水,只有一条沙径,遥遥地延伸向那雨幕之中。 沙径?此处缘何会有沙径? 那耳畔的野兽嘶鸣却是越来越近了,容不得他细想,便有风驰电掣一阵匆匆脚步,由远及近地传来。 却不是狐狸。看那被雨幕遮掩得影影绰绰的身形,竟像是豺狼虎豹之类。 然而鼻尖却亦隐隐捕捉到一丝妖异之气,却是怪异得很。 那一群野兽并不多等,似是见孟珩只身一人,手中无物,又身形单薄,便渐渐壮了胆,迈动着四肢匍匐过来。 孟珩没有动。眼下四周皆是厚重雨幕,目不可视,身侧又皆为沙径石路,处处为平地,根本藏无可藏。 更是连一棵树、半片糙也不见,不可能像刚刚那样採摘树叶为乐器,来吹奏催眠曲。 或许便要命丧于此。孟珩凝眉暗想。 只不过,不到最后一刻,便仍有尝试的余地。 他稳住气息,底盘纹丝不动,只透过那雨幕,目光平静地望着最前面那身姿勐健的兽中之王。 既是妖物所化,定然有神智、思维,应当比勐兽倒要好应对一些。 这只黑斑黄纹虎又穿过雨帘,往前凑了几分,现下离孟珩只有两尺距离。 兽王所喷出的温热鼻息近在眼前,它张了张那血盆大口,似是迫不及待地想把孟珩吞入腹中。 孟珩皱了皱眉,视线扫过一同靠近过来的豺、狼、狮、豹等兽,心中疑云渐渐酝酿。 不对,眼下情景很是不对劲。 他再凝眸看向那蓄势待发的黑斑黄纹虎,仔细审视了片刻,竟是缓缓地勾唇笑了。 索性也不再干坐在原地,以手撑地慢悠悠站了起来。 一众野兽登时将虎视眈眈的目光追随过来,那黑斑黄纹虎更是喉中咆哮一声,目眦尽裂地怒视着眼前意图反抗的猎物。 仿佛只要孟珩再动一下,它便要扑过来将他撕成碎片! 孟珩却恍若未觉,只嘴角噙笑,目不斜视地向那最前面的兽王走去。 两尺、一尺、半尺……终于,二者的距离只在一寸之间。 在傲然盘踞的勐虎面前,少年瘦小的就像是一只白兔,只要那野兽张一张口,便能把他的脖颈咬断。 然而那兽王却没有动作。 除了咆哮、怒视和舞爪示威之外,便再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了。 再看一旁几个跟随的豺狼狮豹,竟也是如此,彼此之间拉开圆阵将他团团围住,可偏没有一个伸出自己那尖牙利齿,朝他扑过来。 孟珩瞭然地微微一笑。 虎豹豺狼、勐兽雄狮本来就势同水火,绝不相容,纵然天长日久有了灵性,化而为妖,亦不当融洽共处、群攻一个猎物。 再细察那黑斑黄纹虎身上所缠之妖气,虽阴沉诡吊,却若有若无,平淡和缓,决然不像是蓄势待发、猎物在前的勐兽所发出,与之前想要取他性命、张牙舞爪的妖所散发出的妖气完全是两番模样。 虽有兇悍之形,却无兇悍之气,便是漏洞所在。 孟珩更上前了一步,他伸出手去轻轻触碰那勐虎的前额,只见剎那之间,这体格庞大的勐兽竟如同烟雾一般,缓缓蒸腾在那重重雨幕之中,不见踪影。 与此同时,两侧的豺狼狮豹也一阵烟雾缭绕,然后被那凄风冷雨打散,荡然无存。 原来竟是幻境。 孟珩轻笑一声,微微仰颈看向天边渐渐散去的阴霾。 有几缕微光冲破云层,渐次扩大,而后缓缓驱散了这凄糜的雨。 雨声渐停,风声渐止,终于露出了这一方天地的本真面目。 却是飞沙走石,重峦叠嶂,道路交错,不见归途。 孟珩却不见方才的惊疑了。 本来沙地之上,缘何会引来瓢泼大雨?既有雨水浇灌,又缘何会有不毛之沙? 处处矛盾,处处疑云,可见此情此景,大抵是有人故意为之,专门扰人思绪,乱象迷眼罢了。 既是幻象乱景,此间又淡淡瀰漫着一股妖异之气,想必定是仍在玉面山无疑。 而出此幻象之者,也只有那位千年的狐妖了。 既是那位的手笔,恐怕任自己四处探查走动也无济于事,也不会只是乱景这么简单,或许会有如同刚才那般勐兽一类的威胁出现。因而不如待在此处,静观其变。 孟珩微微收敛笑意,倒也不四处观望了,只敛眉垂目,静等变故出现。 果然不过须臾之间,眼前景色又有变化。飞沙走石皆一幻而成车水马龙,那重峦叠嶂影影绰绰、涟漪晃荡,也终于天翻地覆,幻化成了玉宇琼楼、雕樑画栋。 第43页 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繁华京城之内。 再一眨眼之间,竟觉得身下有些颠簸,孟珩垂眸看去,发现自己竟是坐于马车之上,身上也衣衫齐整,马车内燃着暖炉,又一摇一晃地,晃得他不由有些发困。 想不到这情景倒是有些逼真。孟珩心里玩味道。 不多时,马车便停了,车外是罗云的声音,正唤着自己下马。 孟珩勾了勾唇。他倾身掀开车帘,一跃跳下了马车,便见到眼前“孟宅”二字。 原来是回家了啊。他淡淡地想。 他走过去推开了那枣红色大门,不紧不慢地走在那熟悉的道路上。 却见此时已是冰消雪融,嫩柳吐枝,庭院里的苍竹褪下了那有些发黄的叶,新一茬绿莹莹的竹笋已破土而出。 没想到山间浑浑沌沌不知气候、不问时间,山外已是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孟珩难得的有些感慨。 孟宅跟他离去时并无两样,糙木齐整,竟像是有人维护修葺一般。只是这半路都不见一个人影,倒是比之前更冷清了。 哦,狸妖、兔子精他们都失踪不知去向了。孟珩蓦然想起。 不光如此,连那惯会满地跑的从李大人那儿领回来的男孩也不见了踪影。 孟珩微微有些怔神。 彼时却突然听闻背后一声唿唤,却是一道极其熟悉的温润嗓音。 仔细听来那声音里竟有些丝丝颤抖的惊喜、不可置信之意。 “珩儿……” 孟珩缓缓回过头去。 只见一身素色锦袍的青年站在一簇翠竹之下,正遥望着自己。青年的身形似有些消瘦了,本来英俊的脸庞更显瘦削,俊朗的眉目间也恍惚堆积着一片挥之不去的疲态。 肖彧……怎会是他。 孟珩在心里默默道。 青年却已是疾步走了过来,伸出手来攥住孟珩的手臂,力道很大,攥得他微微地疼。 “珩儿,这么多天来究竟是去了哪里?为何不告诉我一声?叫我寻遍了整个京城,差点就要一路往南往北,策马寻去。”青年的声音极是低沉沙哑,仿佛在这漫漫两个月间,已是承受了太多东西,以至于疲惫不堪。 孟珩心里微微一动,却不作答,只垂眸凝神望着对方攥住自己的手。 “珩儿,你怎么不说话?”青年轻声问道,良久,又抬手抚上他的鬓髮,动作间颇有些小心翼翼。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便言说吗?”青年微蹙了眉头,声音里有些担忧。半晌见孟珩仍是不语,方苦笑一声,低低道:“不说也罢。只要你如今好好地站在我面前,我就安心了。” 青年的手停留在孟珩的发间,一下一下地轻轻抚弄。有微痒的触感传来,孟珩闭了闭眼。 下一刻,他一把拉住了青年的手腕,阻止了青年的动作,目光也不再躲闪,抬眸直直地望了过去。 “珩儿?”青年的眼神里有些微的疑惑。 孟珩薄唇紧抿,只觉得嗓子里有些发干,他皱了皱眉,终于稳定了心神,冷声开口道:“你不是他。” 第51章 青年的瞳孔微微缩紧,似是疑惑,又似是黯然神伤。 孟珩却并不心软,一字一句道:“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虽然这次的幻境比刚刚那虎豹豺狼要逼真许多,眼前的青年也仿佛是活生生的,有声音,触摸得到,还有掌心暖意融融的温度。 然而,假的便是假的。 即便他刚刚差点就要忽略掉那随着青年而来的一股若有若无的妖异之气。 “珩儿,你怎么……”青年怔愣了一下,然后满脸焦急之色,像是急于解释着什么。 孟珩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你走吧,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他又强调了一遍。除此之外,却是不肯多说。话落,便狠心挥掉青年握上来的手,转身而去。 “珩儿。”青年在背后低低唤道,语气里颇有几分落寞。 孟珩脚步一顿,终是呆立半晌,而后微微侧过身,扭过来半边脸,道:“你等着,我会回来的。” 然后便是大步离去,再不顾身后之人的唿唤,一路出了孟宅。 却在刚踏出门槛的剎那,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昏天暗地,再抬眸时,哪里还有刚刚那玉宇琼楼、雕樑画栋! 孟珩有些许的怅然若失。然而那只是一瞬,下一刻,他便冷眼打量着又生变化的幻境。 此刻他却是身处一座悬崖之上。 此崖看起来竟像是有万丈高,脚下云雾缭绕看不真切,然而透过那黑漆漆的幽光往下看去,竟是深不可测,望不到底。 远处是一片似血残阳,霞光旖旎,云缠两侧,崖边长着百年的老松,招摇着被风吹动的枝叶。 再凝神一听,远远地似有鸟鸣猿啸,凄凉婉转,久不断绝。 四下一望,竟是无路可退,无处可走。 眼下,孟珩正立在这悬崖上的一块较为平坦的巨石之上,要想脱离开这座悬崖,必得从巨石上攀爬而下,方可。 然而此石庞大无比,足有三层楼高,四周又极为光滑,根本无手脚攀附之处。 分明是绝路。 “敕啦——”一声,鸟儿振翅飞来,一只体形格外庞大的秃鹫落在石上,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孟珩挑了挑眉,眯眼打量着这只秃鹫。 鸟喙细长而尖利,两爪紧紧叩在地上,堪比雄鹰,却是比鹰的体格大了几倍不止。 在这峭壁之上,只要它轻轻扇动一下那肥厚的羽翼,想必就能把他掀翻下去,掉入那万丈深渊。 既是如此,且等它扑过来便是。 孟珩从容站在悬崖边上,背嵴挺得笔直。 不过片刻,那秃鹫果然一阵疾跑滑翔,硕大的羽翼张开,如同一片阴云般从孟珩头顶堪堪掠过。 然后又是来回一阵旋转。忽地一下,鸟喙顶着孟珩腰部,直直地将他甩下了悬崖。 一阵利痛从腰侧传来,然而孟珩此时已顾不得了,唯感到飒飒风声从耳边唿啸而过。 眼前是飞快闪过的景色,气压的急剧变化也使得他胸腔里压抑得难受。 仿佛此时此刻,死亡就真的近在眼前。 孟珩能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只凝神静心,细细感受着周身真实的气流变化。 和风徐徐,潺潺水声,花香鸟语,不见异动。 他勐地睁开了眼。果见自己正好好地立在平地之上,周围也并无悬崖峭壁,有的只是那绿柳依依、繁荣春景。 脚边有一阵瘙痒袭来。孟珩低头一看,见是那白狐,正拱成一团,蹭在自己的脚边。 果然仍是玉面山的地界。与自己沉水之前的景致并无半点不同。 看来,这是出了幻境了吧。 他正要抬眸扫视一番,便闻得一阵笑声传来:“元阳之气,洞察人心,树叶吹曲,乐声惑人,现下又安然无恙地从我轩玉郎一手布置的幻境里走了出来,孟珩,你到底还有多少让人惊嘆的地方?” 孟珩寻声望去,见果是轩玉郎。男子仍是那身宽袍广袖,雪白长衫,满脸玩味笑意地走过来。 孟珩扯了扯嘴角,淡淡道:“劳阁下挂心,孟某也是九死一生,才能勉强从这幻境中逃脱。” 轩玉郎一阵朗笑,边笑边摇了摇头,走过来径直拉起孟珩的手腕,以两指掐住,道:“狐术本来最能惑人,我这一幻境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你这般,能歷经幻境却不迷失本心的,我数来数去,此生见过的也不超过三人罢了。” 这确是实话。早年他玩心尚在之时,多次以这幻境惑人。其实不论是妖是人,但凡进了这幻境的,要么被那勐兽厉鬼活活吓死,要么沉浸在自己心底隐秘之事上一醉不醒,要么百般焦躁、团团乱转而彻底失了理智,欲寻出路而更加不可得,便被困于那幻境之中,孤独终老。 他这边感嘆着,边细细探查孟珩的脉息来。 如此探着,眼中倒更是一片惊异之色,而后敛眉不语,只伸出两根指来又探上少年颈间,直过了半晌,才神色微沉,道:“那元阳之气竟又强劲了几分。不过么……” 说到这儿,轩玉郎又狡黠笑了两声,道:“只怕这气息冲撞起来,那股力道更会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想了想,又笑道:“不然,你认我一声‘舅舅’,我倒是可以教你一些趋利避害的法子。” 说话间,他那一双狭长凤目微微眨动,里面神色似别有意味。 不怀好意。 孟珩淡淡瞥他一眼,不冷不热地推开对方搁在自己颈间的手,讥笑道:“这么说来,我这是通过了阁下的考核了?” 轩玉郎一怔,似是在品味“考核”一词,越玩味越觉得有趣,不由蓦地一笑,眯着一双眼,道:“没错,你确实通过了我的考核。” ——— 话虽这么说,轩玉郎这个亲“舅舅”却并没有做什么庇护外甥的善事,反倒整日纠缠不休,问孟珩树叶吹曲,惑人心智,再者是不被幻境所困、全身而退,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又不信他一介凡人能做到这等地步,认定他是修了什么邪门歪道的法术,趁孟珩不注意,将他浑身脉息元气又探过一遍,弄得孟珩果真气血沸腾,剧痛难忍。 “不对啊,你当真没修炼什么法术?”轩玉郎又凑到正凝神运息的孟珩身前,皱眉问道。 孟珩不欲理睬他。他此时正按照对方告知的秘诀,做一些能调控内息的基本修炼之事。 虽然那秘诀只有八个字:“负阴抱阳,始而为一。” 乍眼一看无从下手,然而他这几日细细观察那林间妖狐修炼之法,却也颇有所得。 看来修炼之事,大抵如同催眠一般,自我体会和了悟乃是最关紧的,具体的步骤和方法倒是因人而异。 只是眼前之人的喋喋不休和骚扰,着实烦人。 孟珩在再一次被对方扰乱气息后,才懒懒抬眸看他,不耐烦道:“我之前从不懂你们那些修为法术之流,我使用的,叫做催眠术,管你是人是妖,只要有意识,有思维,有心志,一经催眠,心志便被催眠师掌控,无从逃遁,只能任催眠师的摆布。故而你虽修为深厚,意识、思维、心志却并不比常人更为坚定强悍,也并不因你的修为而有所变化,所以于催眠之事上,你,还有你那些狐子狐孙们,也只能是束手无策了。” 他难得如此有耐心讲这么长一通,也不过是被对方打扰得烦了,想彻底结束掉对方的好奇心。 轩玉郎听完果然像是若有所思,口中念念有词道“催眠”“意识”“思维”,反覆念叨却也是不解其意,心下不甘,便又欲纠缠上来。 转眼一看,却见刚刚还盘腿坐于榻上的少年已不见了踪影,他倒也不生气,心中只觉得少年更添了几分神奇有趣来,忙一阵左顾右盼,出得这石府之中,寻少年去了。 第52章 第44页 两人这边倒还算相安无事,却有一人,早已是撕心裂肺、怒火中烧。 红玉此时站在玉面山离入口不远的竹林处,初春时节日渐和暖的阳光照耀下来,透过那莹莹如碧的竹叶洒在身上,暖意融融。 然而红玉的心里却不似这二月春景,倒像那六月骄阳。 自她把孟珩带到轩玉郎处,希冀能藉由轩玉郎的深厚修为化炼孟珩体内的元阳之气,到今日已过了一月有余。 按说即便是化炼失败了,这一个月时间也足够出结果了吧。 可轩玉郎却一直拖着她,不是避而不见,就说是正在百般试探中,不让她前来打扰。 只怕是……事情有变。 想到这里,她内心更添了几分烦躁。她恨恨瞥了眼一旁扯着嗓子鸣叫的黄莺,伸手一挥衣袖,便见那黄莺转瞬之间就没了生机,一头栽倒在地。 若是轩玉郎胆敢骗她,她定然不会就此罢休!他千余年的修行着实深厚不假,可这么些年来,她红玉也不是虚度时日的。 可再转念一想,心里又不由生出几分希冀来。 轩玉郎一向恨透了玉芙裳,又确实不屑吸食人类的元气,没道理不按照自己设想的行事啊…… 如此左右思量几番,更是无法再空等下去。这日她既又登上了玉面山,为的可不是在这山口处空等的。 只这入口之处不知何时多的一层屏障,却着实可疑。 红玉微敛起双眸,体内暗暗运功,指尖虚对着那屏障,只见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功夫,那屏障才稍稍裂了个口子。 她眼睛一眯,瞅准那空隙,纵身一跃,便穿屏而过。 这才入得那玉面山之中。 远处有只来回走动觅食的狐狸似乎对这外来之客有所察觉,那黑熘熘的细长眼睛来回一转,转身便是几个纵跃,消失在一地繁花绿糙之中。 瞧着倒像是急着回去报信儿的。 只可惜那狐狸也是有几分修为的,此刻又是兽态,趁她不备之时便窜出老远,倒叫她追赶不上。 她皱了皱眉,只得不予理睬,一路往轩玉郎的住处寻去。 幸而这回轩玉郎倒没叫她遍寻不着,甫一靠近那映天石府,便见那姿容映月的男子斜倚在石府外一棵桃花树下,抱臂望着树下那条清溪,似是在赏玩水里的游鱼。 偶有几片桃花花瓣落下,沾在男子的衣襟上,男子轻浅一笑,便觉风景如画。 可惜红玉却是没什么心情欣赏。轩玉郎这副潇洒悠游的模样只叫她觉得浑身不舒慡,心下也更添了几分疑云。 她屏住气息细细探查感受一番,却没能察觉到孟珩的气息。 而那树下男子像是此时才在不经意间注意到红玉一般,微侧过头,笑看着她。 半晌,男子薄唇轻启,笑意中似有玩味:“不用算了,你算不到的。” 红玉勐地睁开眼睛,蹙眉凝望着他。 “你什么意思?”话落,心思一通急转,回味过来,忙厉声问道:“你杀了他了?” 轩玉郎大笑一阵,边笑边踱到红玉身边,伸出手来抚掉她头顶的几片桃花,笑意流转,道:“没错。” 语罢又道:“我为什么不能杀了他?一个空有元阳之气却不能化炼的鸡肋,食之无用,还不如杀了干脆。” 男子那形状优美的薄唇轻描淡写地吐出这句话,神情间一片淡漠,恍若此间谈论的不过是捏死一只蚂蚁般的无关痛痒之事,而非夺人性命。 红玉皱眉看他,像是要在那双桃花美目间一探真假。 “可孟珩是我带来的人,你就算要杀了他,也要先告知于我才可。”她盯着他看了半晌,却也无所获,只得冷声道。 “你这话倒真是可笑。”轩玉郎鼻中轻嗤一声,长眉一挑,道:“我做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过问了?但凡只要到我玉面山的东西,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棵糙,都轮不到第三人插嘴。” 话落竟是甩袖而去,一副懒怠再跟她多说的模样。 红玉的脸上不由青白一阵。 想她在京城数年间,何时受过这等难堪,他轩玉郎不过是一只年岁大了点的野狐而已,又凭什么到她面前拿大? 她刚想要上前追上轩玉郎,却见对方竟像是脚下生烟,刚刚还近在眼前,眨眼之间,却又像是离了数丈,人却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 心下不觉有些骇然。 此等修为,自己竟着实奈何他不得! 然而下一刻,她便被自己眼前之所见点燃了怒火。 数丈远之地,就在轩玉郎刚刚消失的地方,一个身形单薄的青衣少年背对着她,正与一只白狐嬉戏耍闹。 正玩闹间,那白狐似是咬了少年一口,少年不由有些着恼,站起身来便要追着那白狐而去,却在起身的瞬间,身形一顿,似有所感般地侧过身来,淡淡瞥了这边一眼。 而后便不以为意地追着那白狐而去了。 是孟珩! 他根本没死,轩玉郎果然在骗他。 一股怒火在肺腑中熊熊燃烧,叫她差点噼掌砍断身侧的桃花树。 若是孟珩已死,她倒可以当做轩玉郎做事任意妄为,以后只不求到他门上便可。然而如今看来,孟珩非但未死,反而过得很是惬意。 况且竟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一脚踢开不长眼凑上来的低等灵狐,艷红的指甲狠狠攥进手心里,又最后看了一眼两人消失的地方,忿忿转身而去。 ——— 那边孟珩若有似无地瞥了眼对岸情形,嘴边不由挑起一抹浅淡似水的笑。 他懒懒放下那幼小白狐,打算找一清净之地,继续尝试那鍊气之法。 说来轩玉郎给的那八字要诀倒是意外的管用。元阳之气也好,闭阴之气也罢,如今都属他一人所有,就好比他自身意志一般,总逃不过他内心的管控。 况且,事实上这两股气息也并不是非敌对不可。 只要他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之前他虽未有意排斥原主的记忆、躯体,乃至体内的闭阴之气,然而他原本便是个自我意识极强的人,这不仅体现在他做事行动力强、不易受他人影响之上,更体现在他意志的坚定之上,而这甚至也使得他体内的元阳之气变得异常强势,下意识地排斥一切外来之物。 而在他不断地受到那两股气息来回冲撞导致的剧痛侵扰之时,他本体的元阳之气在接受到他潜意识里想要战胜剧痛的指示后,便愈发不惜一切地排斥那闭阴之气,可惜却始终不能把那绵延不绝、阴柔之至的闭阴之气驱逐出去,反而更陷入了无休无止的争斗状态。 不过,这都是之前的事了。 如今他已了悟,坚定并非顽固,强势也并不意味着水火不容。有时候适当地退后一步,并不代表着示弱,那反而表徵着真正的强大。 更何况,阴阳不仅相剋,更是相生。 只要能引导那两股气息彼此相济相容,不用驱逐任何一种,便可破困局,得万全。 只是他眼下仍在摸索阶段,虽尚有所悟,到底还须细细琢磨才可。 孟珩欲在那石台上打坐,甫一抬头,却看到了去而復返的白衣男子。 那人率先倒在石台上,白衣铺了半边,支腮看着他,神情中似有不满。 孟珩淡淡瞥他一眼,不作声,默默转身,打算另找一处石台。 “喂,你这小子知不知道好歹啊?我难得心情好,亲自出面替你打发了那女人,你倒好,却专往她眼前晃悠,却不知安得什么心,嗯?”轩玉郎虽如此埋怨,那桃花眼里却仍是笑意流转,手上也不闲着,边说边朝孟珩扔了一棵身下杂糙。 孟珩闪身避过,勾唇一笑,道:“知,我当然知。阁下的恩情,我自是没齿难忘,这几日我看阁下颇为清闲无趣,左思右想,也不能替阁下分忧,于是便趁着红玉姑娘到访,将己身的存在透露于她,也好让她惦念上阁下的仁慈之举,如此,她若是有一番‘报答阁下善心’之举,想必阁下也不会无聊到日日观看孟某清修的地步了。” 他声音清越,不疾不徐,把这一番话说得可谓是诚恳无比。 轩玉郎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只得用那桃花眼瞪了孟珩几眼,半晌方道:“好你个孟珩,我叫你得意,待她找来,我定推说都是你巧言令色,骗的我一时心软!” 第53章 二月春风似剪刀,裁得那柳枝依依,又吐新芽。话虽如此,春风拂过之时,却仍有一股料峭春寒,稍不注意,便冻得人瑟瑟发抖。 这孟府祠堂里更是如此——却是那当朝兵部尚书孟仁之府,并非孟珩在京城的宅第。 只见祠堂大门紧闭,窗户也扣得死死的,几重素白帷帐拂下来,静静地垂在地上,更遮去了屋外的几分光亮,透出一股子阴冷来。 祠堂内静立的男子却不察觉,唯看着手中的牌位,心中泛起阵阵寒意来。 仔细打量那男子,原来也是个俊逸出众的人物。一身鸦青色锦缎长袍披在身上,不显厚重,反衬出男子出尘的气概,仿佛挟裹着战场上席捲风云的风姿,一头乌髮竖之于顶,露出男子俊朗的眉目和光洁的额头,若非那鬓边的几缕银丝,令人猜测男子或许有些年纪,不然还以为他是个英俊小生呢。 然而男子虽通身有一种英武之气,看得久了,倒发觉那眉目气质之间,恍若又有几分儒雅的书卷味道。倒像是个儒将。 只可惜男子此时的神色却是过于纠结沉痛了些,好看的眉目紧皱着,寒星似的双眸里酝酿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此时,同立在祠堂内的红玉也难得未着一身绯红,她一身素净的茶白色衣裙,衬得那张艷丽容颜平白添了几分憔悴哀戚之色,倒与那男子同是一副愁容。 “仁哥,你定要信我,此事乃我亲眼所见、再三确认,为得寻珩儿去向,我甚至日夜兼程亲自到那西方妖山上去看,一片苦心想要把珩儿找回来,可珩儿他却受那妖山上妖气所蛊,竟是决计不肯跟我回来,再有那一众牛鬼蛇神的阻拦,妾身差点命丧此处!” 红玉说着,似想到了什么为难之事,言语间竟有些哽咽:“我一心想着要把珩儿安全无恙带回来,在此之前不想白白教你担惊受怕,所以才未曾告知珩儿下落,绝非是有意隐瞒的啊。” 她伸手握住男子那有些冰凉的白皙手掌,泪光摇摇地望着他。 孟仁抬眸看了她一眼,然而随即又移开目光,半垂眼睑,嗓音低沉道:“我何曾说了不信你?你大可不必如此。” 话落却是有些冷淡地慢慢抽出了手掌,仍旧抚着那块牌位上的字出神。 上面只一行小字,道:“玉芙裳之位”,却是无出身无份位,甚是奇怪。 半晌,孟仁方回过神来,将那牌位重端端正正地摆回一众灵位之中,无力地低嘆一声:“只觉得有些对不住她罢了。” “明明那孩子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过了大半年,我竟然丝毫未曾察觉,若不是太子殿下找我密谈,恐怕时至今日,我仍被蒙在鼓里。” 第45页 红玉面上一沉,她知道对方口里的“她”指的是谁,更知道对方所谓“蒙在鼓里”暗含何意,心里不由慌了几分。 然而片刻之后,她便又恢復了镇定,面上勉强哀戚一笑,上前一步,动作温柔地理了理男子的衣襟,心里飞快思量了几番,嘴上却犹犹豫豫地道:“是啊,实话说,妾身也并非打从一开始便知道珩儿竟还活着,而且还就在京城之内,这消息竟瞒得严严实实的,只怕是……有心为之。” 她半抬眼眸,隐而不露地瞥了眼孟仁神色,继续轻声道:“妾身听说珩儿之前还易了容,莫不是他有心瞒着不想叫咱们知道?不然没道理这半年时间都不回家啊。” “况且……妾身还听人说,这珩儿的脾性竟是与以前天翻地覆了,简直判若两人,还有那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本事,传闻竟有那操控人心的邪门术法,妾身听着,倒像是、倒像是……”说到这里,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惊悚之事般,却是不肯再说下去了。 “倒像是什么?”孟仁忍不住追问道,心中一片疑云。 红玉犹豫再三,终于似是下定了决心,沉声道:“倒像是狐媚之术,妖邪之法。” 孟仁眸中一片惊骇之色,竟是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半晌,那惊骇之色方慢慢沉淀下来,转而酝酿成丝丝缕缕惨痛的哀愁。 “珩儿他,怎么会……”他不由自主地呢喃道:“早知如此,我当初便不应让他离开家门半步……” 红玉定定打量着男子惨白一片的脸色,心知自己戳住了对方心底最隐痛的一点,心下暗沉沉一笑,面上却仍是一片哀婉,劝道:“仁哥,这十多年来,你一直将他护得那般小心,又何曾料到会有今日?实不该自责。珩儿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或许是他命中合该如此吧,毕竟是玉姐姐的骨肉……” 话到此处,她仿佛骤然惊觉男子瞬间难看起来的脸色,忙惊慌失措地后退两步,半跪下来示歉道:“妾身失言了,还请老爷责罚!” 孟仁却是久久地立在原地,看着她不语,眉宇间一片郁结痛楚之色。 陈年旧事被揭开,就恍若已经结痂的伤疤被硬生生地撕开一般,钝痛隐隐,拂之难去。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孟仁口中喃喃道:“命中合该如此……” “难道上天这是在惩罚我?所以才逼着珩儿堕入妖道……”他边自言自语,边摇头道:“还是说,她仍在怨我……” 他说着,缓缓回头看向那静静立在那儿的牌位,怔愣良久。 红玉追逐着男子的眼眸微微眯起,眼角划过一丝怨怼之色。 她喉间动了动,闭了闭眼,半晌才低低道:“仁哥,往昔之事,错本不在你……” “你说往昔?”孟仁似有所触动,莫名地品味着这个并无特殊意义的词,胶着在牌位上的视线里掺杂上一种既怀念,又哀痛的神情。 直至良久,他才默默移开视线,重又把目光投向眼前面容姣好的女子身上,蹙眉道:“你无须致歉,此事与你无关。” 与她无关? 红玉心里冷冷一笑,只觉得心脏之处已经麻木不堪。她直起那半跪了半日,已是有些发麻的腿,走上前去,语气平淡地道:“此事与我无关,与仁哥无关,却是与一人有关。” “仁哥可还记得,轩玉郎此人?”红玉挑眉问道,嘴边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她见孟仁似有所记忆,便接着道:“此人当年便意图从仁哥与玉姐姐之事上从中作梗,现如今又对珩儿下手。” “正是他,勾得珩儿堕了妖道。”红玉一字一句地道。 孟仁的瞳孔微微紧缩了一下,而后便见那漆黑眼眸变换了几番风云。 “如若仁哥不信,只管交给妾身去做,”红玉眼睑微垂,遮挡住那纤长睫毛下阴沉的神色,“妾身已想得一计。若按此计行事,非但能把珩儿寻回,还能叫轩玉郎这个惯常狡诈的,再无作乱的可能!” 她语气仍旧是那般柔柔的,然而却仿佛包裹一股直窜人嵴梁骨的凉意,让孟仁也不禁侧目看她。 孟仁盯着她半晌,方低嘆一声,点了点头,却似是有气无力。 ——— 红玉劝得孟仁不要胡思乱想,服侍其用膳洗漱之后,方找了个由头出得孟府,一路小心翼翼,往自己私下布置的郊外宅第而去。 此时尚是晌午时分,外面日头明晃晃的,可这偏居一隅的幽闭宅院,却竟有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 红玉指尖微动,解了那门上之锁,闪身进去,在庭中立定,却不由得拧起秀眉,拿绢帕掩了鼻。 庭中氤氲缠绕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妖异之气。 她驻足静立半晌,方适应些许,却是仍皱眉走进了一间房间。 这是一间堪比阴司鬼府的房间。 房间虽透着一丝光亮,但却更把房内的可怖景象照得一览无遗,倒不若黑漆漆一团,看不见也就罢了。 因为屋内四处都摆放着刑具,以及被架在刑具上鲜血累累的囚犯。 那些个囚犯已因酷刑折磨,面目身形早已无可辨认,一个个青面白骨,形销骨立,让人不忍直视。 红玉的脸上却渐渐浮上一个狰狞的笑。 她缓步走上前去,用她那白皙如葱的手揪住一人的头髮,笑道:“几日不见,诸位过得可好?” 第54章 却见那被揪住头髮的人缓缓露出整张脸来,面上挂血,眼下乌青,依稀间却是个少年模样。 红玉满意地审视了他几眼,不期然却对上了一双倔强的眼眸,她眉心一蹙,取下一旁长满倒刺的软鞭,冷不丁地一甩,便见少年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上又多了一道鞭痕。 少年闷哼一声,有些无力地垂下了头,然而头髮又被红玉提起,不得不强忍着锐痛看过去。 “你倒是个有点骨气的。”红玉笑了笑,道:“既如此,我便不得不让你比其他诸位,更多遭点磨难了,是也不是?” 她说着便伸出手去掐住少年颈项,纤纤玉指眨眼之间就变成了森森利爪,爪尖轻轻一划,便见少年脖颈处开了条憷目血痕。 鲜血汩汩流出,与之同时还有那丝丝缕缕的闭阴之气,随着红玉爪间风力,一点点流逝出来。 少年的表情愈发的纠结痛苦起来,冷汗密密麻麻地冒了满头,直到彻底没了意识,昏死过去。 红玉这才嫌恶地将少年撂下,她直起身子,拍了拍重新变回玉指纤纤的手。 “你们可看到了?如果有谁像这只不自量力的狸妖一样,我便一点一点抽干他的灵力修为,叫他肝肠寸裂,求死不能。” 原来这少年不是别个,正是当日被孟珩收服,有一番差遣安置的狸妖。眼下这副凄悽惨惨的模样竟一点儿没了当初那般灵动活泼的样子。 果然是肝肠寸裂,求死不能。 再看这房中其他“囚犯”,也不是眼生的,恰恰正好对上了孟珩手下那001号到016号一支妖怪队伍。 自两月前孟宅中出的那场变故,妖精们并非失踪,而是被红玉手下掳了来,囚至此地,受尽百般折磨。 先是被红玉的手下以各种手段凌辱磋磨了一番,再是被施了法,肉身硬生生被维持在人形模样,不得幻化本身,无论是何种难忍之痛楚,都要以人肉之躯硬挨着,更叫他们体虚乏力,无丝毫抵抗之意。 眼下更是被红玉活生生抽走体内修为。 妖精的修为好比生命,若要抽走,那便真的是抽筋伐髓之痛。 众妖听了这话,心头的畏惧颤慄又都添了几分,脸上皆一片惨澹绝望之色。 只这房中还有一人,却是与众妖不同,他不堪酷刑,早已昏死过去。 他是个人类。 红玉对这羸弱之人不感兴趣,只从众妖身前挨个走过去,一人抽了一鞭。 屋内响起一片哀嚎之声。 有妖抵不住,已是声泪俱下,趴跪于地,哀哀乞求红玉手下留情。 红玉却不为所动,只冷冷一笑,道:“当初你们和那孟珩沆瀣一气之时,便该料到有今日!” 她修为不浅,十多年来在京城内,于众妖中更是积了一番威望,向来派遣指挥众妖为自己做事,以搅乱凡人心性,吸取男子元气。 可没想到这些个凭自己一手就能捏死的小妖怪们,居然胆敢背叛自己,吃里扒外! 缘由便是那个孟珩! 想到这儿,她脸上笑意更是狠戾了几分,抬手又是一鞭,狠狠打在众妖身上。 待一众妖精都奄奄一息,连求饶哭喊的力气也无了,红玉方撂了鞭子,拿帕子不紧不慢地拭了拭手。 她就是要让他们明白,选择投靠孟珩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只有她红玉才是众妖臣服的对象。 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以后,都将是如此。 她将目光落在一个蜷缩于地的男孩——兔子精身上,红唇轻启,勾唇之时的动作显得尤为娇媚撩人。 “你们要是想活命,我倒也不是不可以给你们指条明路。” 她话音一落,便见众妖微怔,回过神来便都犹如攀附住海里的浮木般,紧紧地盯着她。 “我要让你,”她目光扫过诸人,最后淡淡落到刚刚那男孩身上,嫣然一笑,道:“为我做一件事情。” “待得此事办成,拿来孟珩性命,我与你们之间,自然两清了。” ——— 五城兵马司指挥陈廷文刚一踏入家中门槛,那浑身的乏累便奔涌上来,欲倒地就睡,幸而身边侍从机灵,忙扶着自家主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那卧房走去。 刚沾上柔软床边,他却又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摆摆手示意那侍从退下,自己则匆匆忙忙摸到书案边,边打着哈欠边铺开了案上宣纸。 心里还止不住暗骂,他娘的,差点就这么一觉睡过去,幸好那床上有一枚掉落的玉珏硌住了屁股,让他勐一清醒,不然明早儿还怎么跟上面交差? 想到今天又是一整天的辗转忙碌,陈廷文本来昏昏欲睡的心思倒是消了大半。 若是再找不着太子殿下口中所说那人,也不知道京城会被闹成什么样? 近一两个月来,京城怪事频发,朝局动盪多变,实是骇人。圣上久不问政事,一心沉湎于修道长生之术,将一应大小事务全交由内阁掌管,更纵容了那丛生之乱象。 先是为官数十年的御史中丞史善长突然暴病而亡,惨死家中。据闻死相极其悽惨,仵作都不忍直视,更难以判断究竟是因何病而亡,只知气血衰竭,面皮枯萎犹如塌陷一般,竟与干尸毫无两样。 再有刑部尚书高大人、户部侍郎孙大人、户部员外郎钱大人、安定侯邹侯爷等等诸人,虽不像史善长那般暴病家中,却也隐现面目苍白、形容枯藁之症,这两日更是卧床不起,难以上衙。 官员出了事,朝政也不得安宁。暴病原因难以查证,人事调动混乱不清,更有近来河东春季大旱,急需赈灾银粮,更无异于雪上加霜,叫户部应接不暇,直唿国库空虚,难以为继。 第46页 此等乱局,本就搅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圣上不问政事,太子殿下也对此等乱象显得捉襟见肘,非但如此,在这紧要当口,还被那“寻人”一事弄得筋疲力尽、大失方寸,全然失了往日镇定。 陈廷文无奈地摇了摇头。 今日,他都领着手下一干人马冲进了顺天府,不光是府尹大人家中各处,就连顺天府大牢里他都挨间地探查过了,还是连半分线索都没影。 或许是太子殿下真的急疯了?京城谁人不知孟大夫和顺天府李大人、陈大人交好,查谁也不该查到他们头上啊? 幸而李大人脾气好,家中被翻得一团糟也没说什么,那陈平大人却是个脾气爆的,自己一提此间来意,便冲着自己一通吼,口中还大骂不止。 好像自己污衊了他什么似的。这还不都是为上面办事么。 陈廷文低低嘆一声。 命人往诸位朝廷要员家中探查……说不准,那一向冷静的太子殿下真的是失了理智。 不过也难怪,据闻太子殿下与那孟大夫的关系之前便很不一般。 那孟大夫还是与京城内诸位高官都有来往的一位要人,保不齐这孟大夫失踪一事,是冲着太子殿下来的…… 陈廷文突然觉得背嵴涌上一阵寒意,然而越想越觉得其中定是另有关窍。 两日前到太子殿下那儿復命之时,恍惚在书房外听得御史中丞遇刺一事,还隐隐听到了内阁首辅吴大人的名字,这其中又有什么关联? 陈廷文只觉得脑子快炸了,本就昏昏欲睡的头脑这会儿想到这些朝臣们的弯弯绕绕,更是想不明白,他索性脑子一甩,任那千头万绪自去,自己则提起笔将这两日的搜查结果一一写于纸上,包括各人反应云云。 写完了,他方满意放下笔来,又检查一遍可有错处,确保准确无疑后,才拿镇纸压上,打着哈欠往那床铺走去。 管他们重臣之间的弯弯绕绕,反正他只知道自己明面上是吏部尚书任命的兵马司指挥,实则听命于太子殿下即可…… 走到床铺边正欲摸床躺下,却恍惚见得床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他定睛一看,却是怔愣在那里,一时间睡意全无。 那是一个曼妙无双的美人。 美人着一身桃粉纱衣,苏胸半露,脖颈纤长,一双美目如同潋滟秋波,望着他一眨一眨的,简直要把人的魂儿勾过去。 再看美人那纤纤玉手,一只搭在那纤细的腰肢上来回游走,一只则在抚弄着一块玉珏。 正是刚刚硌到陈廷文的那块玉珏。 陈廷文疑云顿起。 这女子,她从未见过,不应是府中歌姬之流。 却听得女子娇笑一声,软声嗔道:“老爷,你怎么呆了?莫不是不认得奴家了?奴家是您前日刚刚买回府中的玉瑶呀。” 她说着,将那玉珏捧在柔嫩白皙的手心,凑到陈廷文面前,道:“老爷您看,这是您打赏给我的那块玉珏,剔透通灵,奴家见着了它,就像见着了老爷一样。” 陈廷文皱眉看向那块玉珏。这玉珏他倒是有些印象,之前确是他跟前的东西。 难不成是这两日太忙,竟忘了这茬?亦或是他那管家的老母亲偷着给他买的? 如此想着,他便伸手接过那玉珏,细细琢磨察看。 正看着,却突然闻得一股异香似是从那玉珏中发出,缠绕上来,直直往鼻尖里钻,痒痒的,有些好闻,又有些沖鼻。 他正欲抬眸细问那女子,却见女子勾起红唇妩媚一笑,甚是勾人,笑得他心都有些痒痒的。 “老爷,来呀~”女子伸出那莲藕似的玉璧,对他勾了勾手指。他便觉得脑内不知怎地,突然蒙上一层雾蒙蒙的屏障一般,不知所云。 那异香更浓烈了些,直冲得他脑子晕晕的,麻麻的。 什么太子殿下、一身公务,都如一阵青烟般消散。 陈廷文咧开嘴一笑,一头栽倒在床上。 第55章 肖彧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公文,细细察看不语,眉眼间却是有一片深藏的郁色与疲态。 陈廷文甚少被太子殿下亲自召见,此次闻太子殿下传唤,忙沐浴净身,又换一身鲜亮官服,方揣着这几日的搜查结果,前来觐见。 此时见太子殿下翻看得极为认真,心里不免有几分忐忑,大气都不敢出。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肖彧才放下那公文,递给一旁侍从,道:“爱卿这些时日以来辛苦了。” 嗓音里却是深沉沙哑了许多,与往日那般温润嗓音有异。 陈廷文皱了皱眉,偷觑了眼青年苍白憔悴的脸色,忙道:“这本是微臣职责所在,不敢言辛苦。” 心里却不由得啧啧一阵,感嘆太子殿下果然看起来甚为操劳、心忧体乏。 肖彧点了点头,停顿半晌,復又抬眸看向对方,审视几番下来,眸中神色却是变换了几分。 “爱卿这几日可是没休息好?我看你脸色甚为疲惫,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青年温声问道,眼中一片关怀之色。 陈廷文脸上一僵,忙垂首告罪道:“微臣在殿下面前失仪,万望殿下恕罪。” “职责所在,不敢言难处。许是这几日家中颇有些琐事,倒搅得微臣有些许疲累,还请殿下见谅。” 陈廷文抹了把头上汗珠,勉勉强强找了个理由。 总不能叫他说是……日日和那歌姬缠绵,耽于美色之故吧……只是他在觐见太子殿下之前明明已经焚香沐浴,竟仍被看出窘态来,实是叫他无地自容。 肖彧若有所思地放下茶盏,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对方几眼,方慢吞吞道:“既是家里私事,倒也无妨,只是爱卿定要保重身体才是。不若我叫章太医随爱卿家去,给爱卿细细看诊一番,有病便医,无事也好求个心安。” 对于太子殿下此番好意,陈廷文不敢推拒,只得连连叩首谢恩,方抹着额头上的汗退下了。 肖彧但笑不语,只待对方身影消失在门外,那脸上笑意方一点一点消褪,只余一片苦涩倦容。 侍从换上了一杯新茶,轻手轻脚地放在青年面前,青年却恍若未闻,只呆呆望着门外的天空出神,不知思绪被那天穹上的流云带到了何方。 他静坐良久,直到那新茶的裊裊热气消融在微冷的空气中,方举盏将那如同井水似的冰凉茶水一饮而尽。 然后起身换了套便装,一路打马而去。 却是在一所民宅前停下。 “孟宅”二字的匾额仍端端正正、亮亮堂堂地挂在正上方,可不知怎地,肖彧却觉得那上面似落了一层灰尘般,叫他总忍不住让人一遍又一遍擦拭那笔走游龙的匾额。 他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来,小心翼翼地开了锁,推门走了进去。 然而在推开大门的瞬间,他的动作却有些迟疑,像是察觉到自己擅自闯入的行为有些不妥似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可惜大门打开,“吱扭”扇动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院落中突兀响起,復又归于平静,更显得整个院子静悄悄的,静得仿佛能听到他一个人唿吸的声音。 并没有人上前来阻拦他,或者是迎接他。 肖彧的神色暗了一下,半晌又自嘲一笑。 彼时恰有一阵微风拂过,吹掉一片碧绿的竹叶,打着旋儿落在肖彧脚下。 肖彧怔怔地盯着那枚竹叶发了会儿呆,然后又将目光移到身侧郁郁葱葱的新竹上。 冬去春来,这被人精心照料打理的竹子也一片大好长势,彼此争先恐后地笔挺着身子窜向蓝天,丝毫不顾这庭中去了何人,来了何人。 如此无情,却也如此自在。 肖彧伸出手去,抚了抚那斜出来的一只竹枝,动作竟是说不出的温柔。 远远地跟在身后的黎青看到这一幕,无声地嘆了一口气,走开了,悄没生息地掩上了大门,自己则静静守在孟宅之外。 他心内知晓,这么些日子来,主子无论于朝政纷争上有多忙碌,寻孟大夫寻得有多心焦,总会抽出一些时间来,到那已是空无一人的孟宅静待上一段。 只这一待,便是整日的功夫,非到日暮宫禁时分,是决计不肯回去的。 他一个做侍卫的,劝也劝不动,只得老老实实守在这儿。如果这能让主子心情好一些的话。 肖彧放下手中枝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嘴边浮起了一抹极淡的微笑。 少年似乎很喜欢竹子。无论是当日在翠微林苑的初次相见,还是后来与少年的多番来往,少年恍若都对有竹之景施以青眼。 听罗云说,是因为先生尤为喜欢以竹制笛之故。 自己也恍惚见过,少年总会随身携带一管精緻竹笛,制作精巧,巧夺天工,竟是比宫中匠人所制的更为精妙。 可惜,他却未曾有幸聆听过少年一曲。 想到此处,肖彧嘴边的笑意又蓦然消失,反晕染成一片酸涩之意。 若是此生都再见不到少年…… 肖彧勐然一惊,忙按压下这个过于惊骇的想法,连连摇头。 不会的,不可能,珩儿一身过人禀赋,绝不会出事的! 然而虽如此努力说服自己,他却仍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所见之景。 在门外叫门不应,苦等两日仍未有所动静,担心少年再次出现失常嗜血的状况,他只得叫黎青破门而入。 却是见到一地凌乱。 叫府中下人无人应答,可那房中地上却竟有干涸的血迹,暗沉沉的散发着让人绝望的气息。 桌椅被凌乱地掀翻在地,那总是裊裊飘香的熏炉洒了一地菸灰,床榻上被褥被乱糟糟掀成一团。 却是遍寻不到少年的身影。 肖彧闭上了眼,深吸了几口气,终是不愿再回想那日情景。 恰在这时,却突然听闻一阵脚步声自背后响起。 黎青应不会前来相扰,孟宅里也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如此想着,肖彧心里一悸,下意识转身看去,却是呆愣在原地。 他喉间艰难地滚动一番,紧握成拳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是一个纤瘦修长的背影,一身白衫轻裹,满头青丝垂落,走路间步态仍是那般的从容淡然。 一如他千百次凝望的那样。 “珩儿……”他不可抑制地唤出了声,声音里有他自己都难以忽视的喑哑。 少年徐徐地转过身来。 肖彧听到了自己有如擂鼓一般的心跳。仿佛是身体先于意识,待他回过神来,便已站到了少年的面前。 他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握少年的手臂,然而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有风从指fèng间唿啸而过,他握紧了手指,却只触摸到自己那止不住颤抖的骨节。 强压在心底的情绪在这一刻统统奔涌而出,泪水竟不由得从青年眼眶中淌出,“啪嗒”一声摔碎在地上。 “珩儿……”他不由自主地唤道。 少年却始终未曾言语,只静静地站在那里,抓不住,碰不到,眉眼间一片漠然之色,仿佛任何事情都看不到他的眼睛里去。 就像少年此番决绝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不给他留分毫线索一般。 第47页 肖彧只觉浑身像被定住一般,再无力气动弹一下,只能怔怔地望着少年,心里乞求哪怕他能给自己一句话也好。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见少年薄唇微动,声音还是那般清越,吐出的话却叫他心惊。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少年一字一句地说道。 嗓子像是被堵上一般,喉咙处艰涩的疼,想问的话悉数挡在心里,难以诉出。 他亲眼见少年毫不留情地转身而去。 眼前微微有些发黑,肖彧仿佛使出全身力气,才堪堪抓住身侧竹枝,不致使自己摔到地上。 “珩儿。”他又低低唤了一声。这回却是不期盼少年能有什么回应了。 终是自己思念太过,以致竟出现了少年的幻影。 可为何既是幻影,也要如此绝情…… “你等着,我会回来的。”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是让他怔在原地。 你说什…… 他刚想问出口,便清晰地看到,少年那如墨双眸里,氤氲的一片愁思。 极淡,却又极浓,仿佛要溢出来,将他淹没。 他终是立在原地,看着少年一步步地消失在自己面前。 然后才恍若惊醒,长长嗟嘆一声。 心里不知为何,那茫茫绝望仿佛消散了些许,有细小的希望从心底窜出,一点一点地蔓上来,渐渐填补上他日渐流失的勇气。 我定能将你找回来。 他默默地许下诺言。 第56章 年逾不惑的威严男子端坐于书案边,一手细细摩挲案上那玉白镇纸,一边挑眉听着案前几人的汇报。 听了半晌,他那深沉的眉目间方微露出几许笑意。 一旁红玉见此,嘴边也不由挑起一抹讥笑,道:“如今太子显然已是方寸大乱,竟愚蠢到把一干元老重臣通通得罪一遍的地步,以致于现下各方对太子都颇有微词,大人,依奴家看,不待咱们对他出手,他自己就已经自顾不暇了。” 末了,又添一句:“就这等人物,还妄想要跟大人作对,跟我作对,真真是不自量力。” 说着,她眼角划过一道狠戾轻蔑神色。 除了那个人,她一向从未把人间男子看进眼里,哪怕对方是身份尊贵的当朝太子。 尤其是对方还跟孟珩有牵扯不清的联繫时,便更让她厌恶。 一想到至今仍在玉面山逍遥自在、抓不得杀不掉的孟珩,红玉的脸色更阴沉了几分。 吴有贞转过头来,淡淡瞥她一眼,缓缓捋了把颌下长须,有深不可测的微光从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发出。 “依老夫对太子的了解,倒不像是如此轻浮躁动之人。”他徐徐道:“太子此举,或许是有意为之,故作此态。” “不然,便是孟珩此人在太子心中的地位着实有几分分量,如此才会失了方寸。” 话到此处,他的目光又别有意味地落到女子身上。 红玉面色一紧,知对方是在提醒自己未曾成功杀掉孟珩,放任孟珩苟活至今之事,欲开口解释几句,可心中郁结,反绷紧了红唇,一个字都不愿吐出。 因为她比谁都更不想看到孟珩活着。 却听得吴有贞低笑一声,道:“红玉姑娘可愿将功补过,再为老夫办一差事?” 红玉一怔,抬眸看向对方,似是想从对方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窥探一二,半晌方道:“大人请讲。” 如今的情势下,她仍十分需要吴有贞的势力,因而也不得不适当听从对方差遣。 只要在她的容忍度之内。 吴有贞点了点头,道:“劳烦红玉姑娘将那孟珩的去处,寻一恰当时机,透露给太子知道。” 红玉微微有些诧异,然而不过片刻,便意会过来,一抹凉薄冷酷的笑意慢慢爬上了她艷丽的嘴角。 ——— 萧宅这两日很是不太平。连洒扫侍奉的侍女都察觉出来,行动处更比平日添了几分谨慎小心。 彼时那大门紧闭的房间内,气氛也颇为沉重。 “皇兄当真下了决定?”三皇子看着坐在上首凝眉不语的青年,忍不住开口问道,语气中似乎希冀青年还有转圜心思的余地。 肖彧眼中一片深沉之色,良久,方缓缓道:“我意已决。”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有皇弟在,我相信定不会出事。”话落,他脸上本来那薄薄的一层愁容已被坚定的神色所取代。 三皇子暗嘆一声,罢了,又似想起了什么,不由笑道:“真不知那被皇兄寻了整整两个月的‘孟大夫’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皇兄下此等决心。” 肖彧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正待要说什么,便见门外侍从通报,说是人已到齐。 他正了正神色,扬声道:“请他们到大堂稍候。”转而又对三皇子道:“皇弟还请随我一同过去。” 语罢却是一副肃然神情,俨然是对即将到来的情景做好了准备。 三皇子见此,也收起那副揶揄神色,周身上下转瞬之间便尽显皇族威严,甩了甩袖,同肖彧一起往大堂去了。 堂上等候的,不是别个,却是当朝左都御史、刑部侍郎、顺天府尹诸位朝中重臣,以及接任暴病而亡的御史中丞的新任御史、替卧病家中的安定侯邹侯爷前来的侯府长公子、五城兵马司指挥陈廷文诸人。 这些官员人数不多,却皆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为一方循吏清流,廉洁正派,与吴有贞把持的内阁一派泾渭分明。 此前两月朝中局势动盪,怪事频仍,这一干能臣也着实忙碌调查一番,心中自有几分忧国忧民之怀。 此次前来太子私宅,更是怀揣了几番忧虑之情,希望能与太子建言献策,以稳定朝局。 肖彧站在诸人中间,淡淡扫了一眼,静观众人神色态度,缓缓沉声道:“此次叫大家前来,是有一事要告知大家,还请诸位提前做好准备。” “日前五城兵马司陈廷文陈大人得到消息,称有人亲见,孟大夫被人掳到那西北方向,千里之外的峡谷妖山之中,为了确证此事是否属实以及尽早寻回孟大夫,我预备带一小拨人马亲自往那西北寻去。” 此话一落,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座下众人皆是一片譁然。 新提拔上来的御史中丞最先发难:“眼下朝局不太平,当朝重臣先御史史善长、安定侯邹侯爷、刑部尚书高大人诸人皆惨遭不测,天灾还是人祸尚未有所定论,且不论这几位大人都是殿下的肱股之臣,即便为防着有人恶意作祟,殿下此刻也决计不能离开京城半步!” 此番话引得众人一片附和之声,更有顺天府尹李大人温言劝诫,刑部侍郎慷慨陈词,亦有人以担心太子殿下的安危为由,质疑陈廷文的消息是否准确,从而一力阻拦太子殿下离京。 唯三皇子始终抿唇不语,一片淡然神色。 面对众人阻拦,肖彧却也并不着恼,只视线淡淡扫过座下众人。 这些人都可算朝之栋樑,肱股之臣,为官清正廉洁,从不与那jian佞小人沆瀣一气,皆算得可以信任之人,唯有…… 他将目光停留在坐在下首神色颇有些不宁的陈廷文身上,眼中神情略微一变,然而转瞬又恢復平静。 他静等众人议论声音渐止,方道:“诸位所言,肖某都深有所感,因而待肖某离开之后,一应事务都交由三皇子殿下暂理,还请诸位鼎力相助。” 众人听了这话,更是惊诧不止,一个两个又纷纷起身劝阻,然而青年却始终不为所动。 待见得众人议论得差不多了,方与三皇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而沉声喝道:“我此番叫诸位前来,不是为着让诸位劝阻我的,而是把我的决定告知各位,也好叫各位做好准备,在我离去之后各司其职,莫要乱了方寸。” 青年声音低沉喑哑,不復之前的温润柔和,反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恍然间倒叫这帮大臣们瞬间记起此人尊贵无比的身份,一时间纷纷禁了音,鸦雀无声。心里即便仍想力劝,此时也不敢再开口,更何况旁边还有三皇子在,一味劝阻倒显得不信任三皇子了。 肖彧这才放缓了脸色,神情之间却有几番倦色和不耐。 他挥了挥手,示意这帮大臣可以各自离去了,便转身回了寝房。 诸位“肱骨”脸上又是难看几分,各自嘆了口气,却也只得无奈离去,心里只期盼着太子殿下能幡然醒悟过来便好了。 只有陈廷文脸上始终一片恍惚之色,这会儿倒是眼中闪过一道异色,没声没息地掩在人群中离去了。 第57章 京城往西,一路翻过必经之地太行山,却是一条峡谷。二月初春之时,料峭春寒尤在,到得这阴凉谷底,更觉冷风阵阵,颳得人浑身上下一哆嗦。 这一行人已走了一天一夜,离京城百里地有余,到得此无人之处,都有些疲倦,唯最前面的肖彧仍是未有丝毫懈怠。 黎青跟上前来,请肖彧到马车上避风,肖彧却摇头拒绝了,坚持驾马走在队伍的最前端。 一身青衣长袍,身材挺拔颀长,气质凛然卓越的青年驾马在最前端,宛如一道风景线,惹人瞩目。 肖彧却好似浑然未觉,他神色严肃冷然,还时不时回身看向身后跟随着的一小队人马,心内数着人数。 一人未少。 心下稍安,方调转回头,神经更是绷紧了几分,脸色也愈发凝重。 黎青实在看不过去青年这副紧绷的模样,又劝道:“主子您回车里坐吧,左右是一样的路程,犯不着同小的们在外吹风啊。” 肖彧亦是摇头:“不,我乘马还能脚程再快一些。” 黎青见此,只得作罢,默默跟在肖彧身后护着,心知孟大夫在青年心中地位,便不再言语。 正当此时,却忽闻一阵大风唿啸而过,捲起地上杂糙落花,竟直冲着这行人而来。 一时间众人皆被大风眯眼,纷纷举袖遮挡,座下马儿也一阵嘶鸣乱叫,好不吵嚷杂乱。 黎青亦赶忙护在青年身前,替他挡着这阵怪风,待了好一会儿,这风才渐渐停止,黎青回头看去,却是吓呆在那里。 那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竟然空无一人! 他忙翻身下马,左右翻找一遍,整个队伍都找遍了,仍是未见青年身影! 众人都觉察出不对劲来了,再一看队伍前方,还有那黎护卫的焦急脸色,一个个瞬间也都煞白了脸。 天爷,要是主子丢了,回去可是杀头的罪啊,搞不好还会株连九族! 众人纷纷惊得摔下马来,也无心再管那西行不西行的任务,彼此乱作一团,恨不能把整个谷底都掀翻一遍。 却终是一无所获。 唯见黎护卫拔剑对那谷中花糙乱砍一番,最后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在地上。 ——— 却说那头肖彧被那奇风掳走,心头也着实一惊,他极力睁开眼想要看清那劫他之物,奈何风紧,颳得眼皮沉重,根本睁不开。 朦胧间只觉得抓着自己的不像是绳索,亦不像是人类,竟像是牲畜的爪子…… 第48页 肖彧心里下沉些许。然眼下别无他法,只得待这阵风止,且看这东西要把他带到何处。 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此物行动的速度渐渐慢下来,最后那两爪一松,把他撂在了地上。 肖彧缓缓地睁开眼睛。然而入目所见,却并非想像中的勐兽妖邪,却是一个貌美妖娆的女子。 女子一身绯红衣裙,青丝墨染,凤眼微挑,笑意盈盈。 肖彧眯了眯眼,又淡淡移开视线,打量周遭环境。只见四周仍是荒山野岭,渺无人烟,看植被糙木,倒不像是走了有多远。 再定睛一看,原来不止女子一人,他身旁还站着几人。 不,那几位并非人类。 虽则都同女子一般,有着姣好的面容和长相,然而有的却露出一把尖牙利齿,有的则长有奇形怪状的耳朵,有的则把一双勐兽利爪掩在袖口。 他们此时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女子轻笑一声,走上前来道:“别吓着我们的贵客了,他可是还有大用处的。把他扶起来。”她对左右吩咐道。 一“人”上前扶起了肖彧。 肖彧不着痕迹地推开了那人,自己撑着地面站起,然后动作怡然地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脸上恭谨有礼地问道:“不知姑娘把在下掠至此地,所为何事?” “在下可有得罪过姑娘?” 红衣女子咯咯一笑,以绢帕掩着嘴道:“我看公子长得俊俏,想来一定秀色可餐,故将公子略来此地一叙,并无他事,还请公子勿怪。” 她话音一落,便见旁边诸位都一齐笑了起来,那笑声千奇百怪,如果说女子的笑声好比黄莺出谷般悦耳,那剩下几位竟像是鬼哭狼嚎,不堪入耳。 其中一人还欺身上前,揽住肖彧脖颈,用那尖利的爪子往肖彧脖颈上轻轻一划,便见那细皮嫩肉的脖颈处骤然出现了一条血痕。 鲜血的气味瞬间瀰漫开来,目下众人的神情皆是一变,与刚才那般轻慢戏嚯之色相去甚远。 那是一种隐忍的嗜血的冲动。 肖彧眉心一皱,却并未推开那人,只脸色微沉地静立原地,像是在看她会否还有下一步动作。 那人见红衣女子并未阻止,举动更大胆了几分,伸出舌便舔上那道血痕,来回吸噬啃咬。 有一阵阵尖利的疼痛从脖颈处传来,肖彧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众人一见此等情景,都像是发了疯般扑到青年身上,直把青年扑倒在地,纷纷推搡着拥挤着要去啃咬青年脖颈处的那道血痕。 有人见脖颈处挤不出位置来,只得放弃那味道最鲜美之地,扒开青年衣襟露出胸膛来,而后竟冲着心口处一口咬下去。 竟像是要吞心吃肺的样子。 红衣女子见此,方变了颜色,上前一把扇飞那人,恨恨道:“一群见了血腥就迈不动步、只知道吃的蠢货!都给我起开,留着这人还有用!” 听得红衣女子这一喝,诸人才慢慢停了嘴上动作,陆续磨磨蹭蹭地起身退后,一人见青年胸口处已被咬出血印来,又忍不住低下头来冲着那血印舔舐一圈,抬头见到红衣女子冰冷神色,方噌地跳起,躲到人群后去。 肖彧已是满头大汗。 被人活生生咬肉喝血的滋味竟比刀插进入还叫人难以忍受,想到诸多妖异之人趴在他颈间胸前喝血,更叫他有一种作呕的感觉。 他不由得把目光对向正向他慢慢凑近的红衣女子,眸中变换了几番神色。 红衣女子怔了怔,半晌又发出一阵动人的娇笑声,道:“你看我作什么?眼下你栽在我的手里,饶是你有什么身份,可都不管用了。” 肖彧眯了眯眼,强忍住因为失血而不断涌上头来的晕眩感,哑声问道:“看来姑娘早知在下今日会经过此地。” “在下或可猜测,正是姑娘将那条消息散发给在下的?” “没错,就是我。”女子毫不遮掩地承认道。语罢又眯眼一笑,道:“对于这一点,你可要好好感谢我才是,我透露给你的消息,可是千真万确的。” “孟珩他,就在那千里之外的玉面山。” 女子瞥到青年略有怔愣的神情,更是笑得粲然:“非但如此。我此次将你劫掠过来,不是为了阻挠你去那玉面山,却是为了助你一程,让你更快地见到孟珩。” 她说完略一停顿,挑了挑那秀丽的眉眼,别有意味地笑道:“只不过么,看在我们姐妹尽心尽力帮你的份儿上,这一路不好好满足一下姐妹们的食慾,可是说不过去的呀。” “你说是吗,太子殿下?”红衣女子凑到青年耳边,低笑着问。 语罢她重又直起身子,抱臂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青年的表情,希冀能从那上面看到恐慌、害怕、懊恼、退缩等等神情。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眸里只有波澜不兴的平静,以及微不可察的,细微的担忧。 一股莫名怒火从心底腾地升起,女子收起那副好颜色,冷眼打量着青年。 轩玉郎是这样,孟珩是这样,这个人也是这样,都是那么的令人气恼! “既然我们的贵客不识趣,姐妹们也无须客气对待,尽管尽情享用便是,只要给我留他一条命即可。”红衣女子冷冷吩咐道。 众妖随即面上一喜,又纷纷扑涌过来。 ——— 这整整两天,诸妖轮番在青年颈间、手臂、胸腹处啃咬喝血,竟咬得青年血肉模煳,力气尽失。红玉似乎也有意折磨青年,放慢了脚程,这两天时间也不再抓着他一飞而过,反而走走停停,给足了那帮妖精噬血磨人的时间。 故意折磨是一方面,有意叫青年惨相兮兮是另一方面。她饶是不信,待到了玉面山,叫孟珩那小子见了被自己挟持的肖彧,还能不听任自己差遣? 对这两人的关系,自去岁韦氏母子以毒胶囊陷害孟珩入狱一案,她便窥得端倪,这次经首辅大人点拨,再回顾冬日手下妖精窥得之景,更是豁然大悟。 这肖彧岂不是比那什么兔子精、狸妖更为管用? 她叫兔子精到玉面山去见孟珩已过了半月,本以为孟珩是个心软的,必会因着兔子精的求救出得玉面山返回京城找上门来,待那时等候他的便是天罗地网,叫他再难逃命。 谁知半月已去,孟珩竟是不上套,此等心狠绝情倒叫她也有些侧目。 不过这青年却是不同。 手下妖精几日前亲口对自己确认说,去岁冬日晚间,确确实实见此二人相拥一处,密不可分,神情言语间颇为暧昧,与首辅大人猜测的别无二致。 红玉忍不住轻蔑一笑。 没想到玉芙裳流连人世,情根深种,这玉芙裳的种竟也是个痴情种子,而且这痴情儿居然另闢蹊径,竟是跟了个男人!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都是一样的下贱! 不过依凭两人这般关系,到时恐怕别说叫孟珩去死,恐怕叫他给自己当牛做马,他都不会说半个不字。 红玉想到此处,心里之前那堆积的所有怨恨都一扫而空,反被一种无上的快意所填塞,恨不能立即便看到孟珩隐忍不发、只能任自己磋磨的屈辱表情。 第58章 浓重的血腥味直钻入鼻孔,再加上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肖彧不由觉得头晕目眩,他悄然用掩在袖中的砂石狠狠地扎向手指。 刺痛如针扎般由指腹入心,肖彧却仅皱了皱眉头,藉由这痛感勉强撑起最后一丝清明神智,半敛着眸打量周遭的环境。 彼时应是正午时分,日渐灼热的太阳高挂头顶,驱散了缕缕薄云,挥洒下一地耀眼光芒。 晒得这一方飞沙走石的荒芜之地更显茫然无际。 本来看守他的妖邪之物们也离得稍远了些,放慢了行进的步伐,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不远处。 妖物们似乎放松了警惕。 经过这几日的观察,他发现妖物们似乎喜阴不喜阳。每每到正午日照最为强烈之时,要么择阴凉避日之处行走,要么无阴可蔽,便放松了警惕,懒懒地躲在一旁。 若是下手,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肖彧不禁又抬眸看了眼那茫茫无际的荒原。 此处植被渐稀,到底走了多远,走到何处,已是不可估计。 只知应是整整三日了。 肖彧暗自摩挲了一下被他掐进手心里的三道印子。 再恍惚记得昨夜抬眸观星,应是一路西行未错。 正思索时,却有一妖察觉到了肖彧细微的异动,走过来朝他身上狠踹了一脚。 “大白日的,休得异动,小心我掏了你五脏六腑!” 那妖骂着,方大大咧咧地走到几步远处懒洋洋地坐着。 红衣女子听到这边响动,侧头看了几眼,见肖彧那副奄奄一息、连动弹都艰难的模样,眯眼笑了。 肖彧强自忍耐下伤口处阵痛,待她转过眼去,悄然捏碎了袖口内藏着的迷踪香。 迷踪香被捏成了粉末,悄无声息地洒进了地面。 这是最后一粒了。 再往前走,便只能以这周身的血腥味为踪了。 所幸这些妖物们似乎对这迷踪香并无察觉,盖因这浓重的血腥味遮掩,是以这三日都未曾发觉异样。 一行妖在原地歇息了片刻,也不急着行路,你推我我搡你地站了起来。有两个面容姣好,却长着一双尖耳利爪的女妖走过来,嘻嘻笑着看着肖彧。 两人不知耳语了什么,半晌过后,竟一人拽着肖彧一只胳膊,将他硬生生地拖行于地。 坚硬的砂石从背上划过,火辣辣的痛感经由嵴骨窜至头脑,本就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衣衫更是褴褛不堪,起不到丁点保护作用。 肖彧忍不住闷哼一声。 他感到背部已凝滞的伤口又再次裂开,有灼热的液体从里面淌出。 计量时间、路途变得更加艰难,浑浑噩噩之中,竟无法分辨到底被拖行着走了多久。 只隐约听到妖精们一片讥笑之声。 一旁的红玉则始终袖手旁观,与青年的狼狈不堪相反,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明媚而又狠戾的笑容。 甚至无可否认,每看到青年被手下妖物们折磨,她心里就更快意了几分。 就仿佛看到孟珩备受折磨的样子一般。 约走了两里路,青年终于受不住,晕了过去。 红玉眼睛一眯,疾步走过去,伸手拦下那两个小妖,慢悠悠地蹲了下来。 她举起手,轻轻抚上青年渗出血的嘴角,动作竟甚是温柔。 然而下一秒,只听“啪”地一声响动,青年苍白憔悴的脸上骤然多了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红玉笑眯眯地盯着悠悠转醒的青年。 “这么享受的时刻,你怎么能睡过去呢?别睡,我要让你一路上保持着这个状态,去见你的心上人。”她咯咯一笑,似是想起了什么般,声音愈发柔美动听:“你说,若是叫孟珩看到了你这副样子,他是会无动于衷呢,还是会惊慌失措跪下求我原谅呢?” 见青年不语,只微皱了眉心,她便挑起青年下颚,仔细盯着青年的表情,饶有兴致地道:“好,就是这个眼神。你愈发恨我,我便愈高兴,非但如此,我还要叫你们二人往后日日叫仇恨折磨,欲报而不得。” 第49页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最后几句话,细长的凤眼里酝酿着一片幽邃阴云。 肖彧垂眸,撇过头去,并不看她。 红玉脸色一沉,还要说什么,却突然变了神色。 她眯眼看了青年一眼,冷笑一声,五指成爪抓住青年脖颈一跃而起,片刻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余下妖精们见了,纷纷收起那副散漫表情,彼此对视一眼,也连忙追寻着红玉的方向而去。 彼时恰逢狂风乱作,捲起一地飞沙走石,纷纷扬扬,飘飘荡荡,转瞬之间便在那血迹之上覆了一层新土,復又重归平静。 恍若从未有人在这儿停留。 再看那携着青年而去的红玉,几息之间便纵跃到一处隐蔽石洞中,来回扫视一番,见洞内并无他物,方把青年毫不留情地撂在地上。 于半空中坠下的撞击使得青年闷哼一声,红玉却不见手软,一把勒住青年颈项。 “居然有人来救援,说,是不是你一路上做了什么记号?”她厉声问道。 肖彧低低地笑了起来,并不回答,心内却松了一口气。 如此,计划便完成了一半。 他决计不会拖着这副身躯去见珩儿,更不会让自己成为少年的软肋。 红玉咬牙切齿,然而片刻,她便又恢復了那张盈盈笑脸:“你以为这样做就能从我手上逃出?看来太子殿下还是没有认清自己的处境。” “不过是肉体凡胎,我动一动手指,便能叫你下黄泉!”她尖利的指甲泛着寒光,飞快地朝青年脖颈上的致命处掠去。 眼见指甲轻轻一划,便要将青年割颈,却堪堪停住了动作。 红玉笑眼瞥着青年,希冀从那里面看到恐惧、惊慌等等神情。 然而那里面依旧是什么都没有的平静,甚至还有些微的令人讶异的释然。 她忍无可忍,爪上动作不再停滞,却是转了方向,狠狠向青年前胸抓去。 本已结痂的伤口处顿时又血流如注。 青年额头上爆出青筋,脸上冷汗如瀑,汗珠蜿蜒而下,滴在胸前,更加剧了那火焰炙烤般的痛感。 可他却始终闷声不语,薄唇已被他咬得鲜血淋漓,却未曾发出半点声音。 红玉阴沉着脸色看他几眼,不再在此间停留,挥手示意这才赶来的一众小妖,便要加快脚程,径直往那目的地而去。 虽然于她而言,纵使那救援之人再来百个千个,她也不惧,更不会因此逃窜,却仍是要隐匿气息,掩藏身份,少惹是非。 毕竟在京中见过她的人不少,她并不愿在此时暴露了身份。 至于被她挟持的青年,她根本没打算在利用完了之后还叫他活着回去。 一只并不如表面般温顺、易掌控的绵羊,留着迟早是养虎为患。 她如此想着,更是加快了脚下步伐,意图甩掉身后渐渐跟上来的脚步声。 然而她还未走出多远,便不得不重又停下脚步,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 她感到了一股强大的、让她无法抗拒的威压。 这威压来得如此迅勐、剧烈,以至于竟使她动弹不得,只能静静感受着那从心底蔓延上来的仿佛是本能的恐惧感。 她使出十分力气略略侧头,看向身后一众小妖,见她们各个也都是面色纠结,甚至已有人忍耐不住躺在地上痛苦哀嚎,一片惨相。 心中不安又扩大了几分。 这种感觉,她上次亲身体验时,还是在面对着轩玉郎的时候。 再有便是十多年前的玉芙裳。然而玉芙裳早就死了。 难道…… 她握成拳的手不由又紧了几分,面色一片凛然之色。 可接下来的场景却是出乎她的意料,更让她惊呆在那里,半个字也不能吐出,只得咬牙切齿、目眦尽裂地看着对方,一步步向她走来。 第59章 那是一个身材颀长纤瘦的少年,少年满头青丝未束,如墨一般泼洒下来,交缠在那皎白如月的长袍广袖上,随风而来,猎猎作响。 他似乎全然未把周遭一切放在眼里,只睥睨着那点漆似的深邃双眸,漫不经心地向前瞥了一眼,而后便收起目光,径直而来。 “把他交给我。”他在女子面前驻足,形状优美的薄唇轻启,声音凉薄如水。 红玉咬了咬牙,阴沉着眉目看着眼前的人。 不过几个月时间,少年竟像变了个人似的,虽还是那副相貌,可眉目流转间却有按压不住的妖孽风情跳脱而出。 目如秋水暗含,又似巨涛翻卷,一挑眉,一斜眼,便叫人流连不止,惊惧三分。 这是独属于强大狐妖的特徵。 非但如此,孟珩周身瀰漫的威压也竟与往昔截然不同! 她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强大气息。 与轩玉郎有些相似,却更有几分不同。 虽然稍逊于来自于轩玉郎的令人战慄的纯粹阴戾之气,却夹杂着一种令人敬服拜仰的气息。 如烈日般灼热而温暖。 竟连她这等修为的狐也有些抵制不住。 红玉的脸色阴沉得能挤出水来。 这短短几月,对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从未见过能改头换面、日进千里到这种地步的修炼效果! 孟珩见女子不答,倒也不急,反悠悠然然地笑开去,如同阳光拂过树叶,叫看着他的人心里痒痒的。 “我再说一遍,把他交给我。”话落他却是懒懒收起笑容,只把那幽深似海的目光淡淡投过来,扫了女子一眼。 阴云翻滚,威压不再收敛,铺天盖地而来。 只一眼,便叫她无从抗拒,如遭雷击。 她的手指慢慢松开了对青年的桎梏。 孟珩赞许地瞥了她一眼,伸手接过青年,扶在肩上,转身便要离去。 周遭一众小妖却在这时挣扎着围了过来。 他们虽亦被少年散发出的强大气势震慑而痛苦不堪,此时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眼睁睁地放二人走。 孟珩轻笑一声,视线扫过这一群妖物们。 “你们受命于红玉,又听从于妖之本性,也属事出无奈。故而我本无意为难诸位,只请诸位看清形势,顺势而为,莫要再随红玉作恶便是。” 他语调沉缓和旭,运了半分灵力,将这句话一字一句地吐出,犹如晨钟暮鼓,震撼人心。 诸妖只觉得心头一震,不由得神情恍惚,待再回神之时,眼前早已没了少年身影。 周遭却是不知何时忽啦啦来了一群带刀侍卫,二话不说便拿那黑黝黝的玄铁将诸人牢牢锁住。 虽于妖而言,隐匿身形逃脱困境不是难事,可少年临走前的话却像是在心头生了根一般,竟久久迴荡于脑海之中,驱之不散,令他们生不起半点反抗的念头,就这样眼睁睁地任凭侍卫们绑了自己,被押着驱策过去。 唯有红玉无声无息地遁去了身影,看样子竟是挣扎着逃匿了。 侍卫们四周搜捕一阵未果,又见天色渐晚,实不宜久留,也只得作罢,幸而手里已握得对方把柄,便听便装打扮的三皇子殿下一声令下,与黎青他们一道收拾人马,回得京中。 却是把被孟大夫救走的太子殿下颇为放心地置于不顾。 这于他们而言,虽是预料之外,却比原定计划更令人宽慰不已。 那边孟珩运了灵力半抱半扶着肖彧一路西去,并不吃力,因而也并不焦急,只慢悠悠地走在那茫茫荒原上,似是伴随着旖旎落日而去。 东边的星辰渐渐升上来,暮色四合,晚风习习。 肖彧直直望着孟珩掩在夕阳光辉下,线条柔和动人的侧脸,眸中的惊讶、狂喜之色渐渐沉淀下来,转而酝酿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深沉神色。 孟珩轻笑出声,道:“怎么,几月不见,便不认得我了?” “还是说,见了我却不敢认?”他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青年,声音轻曼,如这凉风一般,刮耳即过。 肖彧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什么,却是又闭口不言,半晌才喉咙微动,声音喑哑地道:“珩儿,你怎会寻得此地?” 然后,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后半句话却被他咽了回去,连同这几月以来的寻寻觅觅一同压在心底。 孟珩挑了挑眉,嘴边笑意未减,却并不看青年,只淡淡道:“我只是路过此地,凑巧见到你那些个侍卫于这茫茫荒原上团团乱转不得思绪,便一时兴起,跟他们一同来到此地。” 语罢却是略停顿了一下,道:“没想到,却遇见了你。” 他这话说得漫不经心,漏洞百出,可肖彧此时也没心思细问,只觉得自心底溢出的万般喜乐哀愁快要将他淹没。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少年,似乎丝毫不知疲倦。 “你没事就好。”种种复杂情绪和疑问担忧悉堆心头,堵塞于胸不得问,过了良久,他却轻轻嘆出这么一句。 孟珩不禁嗤笑一声:“你还有功夫关心我?也不看看你自己已经成了怎么一副样子。” 他伸出一指探上肩头那人的颈项之间,微凝神思,细细感受脉息间流淌而过的气息强弱。 却是皱了眉头。 这人已经太过虚弱了,元气已被众妖吸食得所剩无几,只怕自己若是再晚一步,就…… 他眼中不禁阴翳一片。手上却动作轻柔地将青年搁置在一处,自己则取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匕首来,将衣袖随手一绾,露出一截玉白的手臂。 匕首挥过之处,便见那白生生的手腕上蓦地多了一道血痕。 青年惊唿一声,想要阻止却无能为力,只得眼睁睁看着少年动作。 孟珩不以为意地朝他笑了笑,举起手臂噙了几口那汩汩流出的鲜血,却并不吞咽,只含在口中,双腿盘坐于地,心中回想平日修炼体验,将那口鲜血中夹杂的闭阴之气缓缓压制了下来,再归引到自己腹中,只留下纯粹、温暖的元阳之气。 这大概是他两月以来盘桓在玉面山的最大所得了。 试着掌控血液中来回纠缠不休的两股气息,使之相生相助,为己之所用。 虽然他还未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可淬鍊一口鲜血,来替人补一点元阳,还是可以做到的。 说来也只有他自己才能做到此番地步。无论是红玉,还是玉面山诸多对他虎视眈眈的狐妖们,都只能对着自己的血液望洋兴嘆。 可恨却也可笑。 没想到他再活一世,这身体里的血液竟成了至宝,这个事实多多少少有些玄幻。 他收回思绪,俯身凑到那苍白虚弱的青年唇边,压着那口鲜血闷声道:“张嘴。” 含混不清的声音微有些沙哑,与平时的清越嗓音不同,却更令人晃了神思。 被近在咫尺的温热鼻息拂面,青年的表情有些怔愣。 孟珩那水润幽邃的潋滟双眸一挑,笑意邪肆:“不敢喝我的血?” 肖彧不答,目光却情不自禁地驻足在少年那染了血的唇上。 红得刺目而妖艷。 他觉得喉咙处微微发干,脸颊似乎被什么东西烫了下似的,热得令他有些慌乱无措。 却听少年低低笑了一声,紧接着他的下颚便被钳住,一对温热柔软的,带着腥甜气息的唇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覆了上来。 第50页 一股细细流动的热得发烫的液体慢慢渡了过来,少年似还嫌速度太慢,竟伸出了舌凑进来,与他舌尖相抵。 最后一丝神智彻底沦陷,肖彧只觉脑中轰地炸响一片,整个人都滚烫得如同被置在沸水上一般,带着一种既惶惑焦躁,又昏昏沉沉的战慄。 唿吸不受控制地变得急促,肖彧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少年后脑,力道渐沉,将少年紧紧扣住,那与少年交缠在一起的舌也转守为攻,痴迷而又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吻啄过去。 如同在对待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宝。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有了一些少年回到他身边的实感,不是那梦中幻影,亦不是那掩埋在记忆中的模煳身影,而是真真切切的,完好无损的珩儿。 一丝酸楚从鼻尖涌起,有苦涩而喜悦的泪珠顺着青年轻闭的眼角蜿蜒而下,流淌到两人的唇齿间。 孟珩微微愣了一下,思绪迴转间只觉得心头一软,也不由得轻抬手臂紧紧回抱住青年,微闭眼睑,沉溺在两人紧紧相依的唇舌间。 第60章 红着一张脸的夕阳瑟瑟地收敛了最后一丝余晖,凉风骤起,入夜渐寒。 不知过了多久,孟珩才勉强挣扎着从青年的怀抱中坐起,却又把手臂撑在青年两侧,俯下身来,一张脸贴得极尽,细细观察着青年烧了两团红云的面容。 彼此仍未消褪的急促喘息声又交融到了一起,连带着两人之间被炙烤得灼人的空气。 “感觉怎么样?”孟珩微微勾了唇角,声音极轻地问道。 说话间有一缕如墨青丝从少年肩头滑落,拂到肖彧的脸上,既而又被晚风吹走,飘拂而过。 肖彧闭了闭眼,强忍住再次吻上少年双唇的深沉欲望,睁开眼,望进少年宛若浩渺星辰一般的深邃眼眸里。 那双眼眸似乎浸润了水光一般,亮得惊人,此时专注地望着自己,令他不由得目眩神迷。 “我……”他动了动唇,吐出一个音节,却惊觉自己的嗓音竟如此喑哑,无奈地在心里低嘆一声,想要竭尽所能地找出一个词来将自己心头快要溢出来的情感吐露出来,却终究是徒劳。 此时此刻,他的头脑竟像是被那滚烫的熔岩融化了般,空白一片,除了深深望着头顶的少年,竟再说不出半句话。 孟珩把肖彧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觉得好笑之余,不知怎地,又有一种轻松、释然的脉脉喜悦漫溢上来。 他撑着手臂,缓缓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瞥到青年似有些慌张无措的神情,才嗤笑一声,道:“我是问你现在,有没有觉得身上好一些了?” 手指轻抚上青年颈间凝固的伤痕,声音略有些低沉地问:“这些伤,还痛么?” 他血液中的元阳之气曾把轩玉郎的血虫撑爆,于凡人而言更是只需一口,便有补气益血的奇效。 肖彧怔愣了一瞬,旋即才明白过来,脸上又是困窘至极,忙干咳两声,强作掩饰,哑着嗓子下意识承接少年的话,道:“好、好些了……” 话落回过神来,果然觉得身上一股气息窜动,温温的,暖暖的,从唇齿间逸散开来,逐渐流淌至四肢百骸。 是少年的血。 肖彧这才豁然了悟少年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时间有些讶然不解,但更多的,却是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滔滔不绝,直冲向微微发涩的鼻尖。 “珩儿,你……”他想张开口说什么,少年为了救他割破手腕以血相喂,他觉得他必须要说些什么,然而情感鼓盪间却难以言表,眼角余光瞥到少年割伤的手腕,心头立即被另一种心疼的情绪所代替。 “你的手腕有没有事?”力气稍稍回炉,他小心翼翼地抚上少年的手臂,待要触及伤口时,又慌慌忙忙想从身上找出一条干净绢帕来细心包裹,低头一看,却瞥到了自己那一身已经褴褛不堪的衣衫,又不得不尴尬地顿下动作。 冷不防却被孟珩拽住了前襟。 “我说你这人,蠢也要有个限度。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有事么,嗯?”孟珩斜眯起他那双水波粼粼的眼眸,又好气又好笑地睥睨着青年。 “不过你既有力气闲操心那乱七八糟的,就说明你现下已无大碍,走吧。”他放开青年,转而站起身来,朝他伸出手去。 肖彧一愣,忙握上孟珩的手,顺力稳稳地站起身来,神思却因孟珩那双瞟过来的水眸恍惚不已,只觉得每每被少年视线扫过,都有一种苏麻的、烫烫的感觉,自心底升腾而起。 不,应该说自刚刚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开始,这种滚烫的感觉就从未消散。 让他迷醉,却亦有些不知所措。 却见少年并未松开他的手,反倒背对着他,把他的两只大手放在少年那纤细劲瘦的腰间,道:“你一路被红玉她们挟持,应也适应了御风而行的感受吧,眼下入夜天寒,你身上伤又未痊癒,实不宜在此地久留,因而我们不得不加快脚程了,你姑且忍忍吧。” 肖彧微微晃神,下意识答了个“嗯”,双手却有些僵硬地微微悬在半空,并不敢触碰那看起来不盈一握的腰肢。 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然而他却极力克制,仿佛一碰上少年,就再抑制不住那深埋的滚动汹涌的欲望,再也不能放手。 孟珩察觉到身后人的异样,挑眉侧头去看,入目却见一张傻气四溢的脸,不由又被气笑了。 他索性转过身来,轻拍青年的脸,道:“想什么呢?要走了!” “不想摔死的话,就抱紧我。”语罢他动作颇为自然地拢了拢青年的手,将其扣在自己腰前,整个人还往后靠了靠,确保两人之间并无多余的距离,身后那人也绝不会被自己甩下去。 这才又开口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眼下上路重要。” 感受到身后那人姿势稍微自然了些,又故意挑了挑唇,勾起一抹粲然的笑,偏过头去和青年离得极近,与他鼻息相拂,低声道:“不过看你反应那么大,刚刚那个,不会是你的初吻吧?” 见青年刚刚恢復正常的脸色腾地又烧了起来,一瞬之间就像上了调色盘一般,青青红红一阵斑斓,孟珩不禁大笑连连,攥紧了青年的手,暗运了灵力,足尖点地便旋身飞去。 有风从耳边唿啸而过,掩饰了青年内心怦怦作响的心跳声。 肖彧嗅着少年发顶的淡淡清香,深吸了一口气,手臂不由得紧紧箍住了少年,把少年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 两人疾行一个夜间,至次日黎明朝阳未升之时,方停下了脚步。 比不得孟珩如今有灵力护体,这一路下来,肖彧的脸色却是有些苍白。 孟珩瞥他一眼,没说什么,却悄然握住了青年有些冰凉的手。 两人此时正站在一处山林脚下,不知什么缘故,此处倒比之前那茫茫荒原上暖和了些许。 “跟在我后面,不要出声。”孟珩低低嘱咐道。 肖彧会意,反握住少年的手,压下那略微的不适之感,紧紧跟随着少年的脚步。 时间渐逝,阳光一缕一缕地穿透暗沉沉的天幕,淡淡洒在叶影斑驳的林间,有野兽悽厉悠长的嘶鸣声响起,一阵阵地迴荡在林间,仿佛近在咫尺。 “害怕么?跟着我来这么一个地方。”冷不丁地,埋头前行、静默了良久的少年突然出声问道。 肖彧摇了摇头:“不,有珩儿在。” 孟珩脚步一顿,復又继续前行,却是偏过头来笑睨他一眼,道:“你难道就不怕我把你害了?叫你跟我走便跟我走,却是连问也不问,倒是稀罕。” 肖彧沉默了半晌,见少年又回过头来看他,一时忍不住,伸出手臂揽过少年,将这个几月以来日日出现在自己梦中的人紧紧搂入怀中,轻嘆了一声。 “珩儿千里迢迢救我于危难之中,又割伤自己以血餵食,又怎会害我呢。” “况且……”他喉咙上下滚动,声音变得喑哑而低不可闻:“我怕不跟着你,你又消失不见了……” 孟珩怔了一下,抬眸深深地看了一眼肖彧,良久才似是无奈般低低笑了。 口中却是压低了声音,开始解释道:“此处名叫玉面山,确是与你们探听得来的消息无二,这几月以来,我便是一直待在此处……嗯,疗伤休养。此番带你前来,也是因为这玉面山的主人是个……心善仁慈的,他洞里有一方上好的疗伤池水,可以借来为你疗养治癒。” 青年此番元气大伤,虽有他的血补益,却到底肉体凡胎,不好多补,轩玉郎洞府中那个暖池倒正好适宜疗伤,遂他略一转念,便决定先将青年带回玉面山。 “原来如此。”肖彧豁然嘆道,语气里似有惋惜和懊恼:“若是我早些得知,便可早些来寻你了……” 孟珩笑着摇了摇头:“此地距京城千里之遥,你又如何能得知?左不过是有人故意透露给你,引你中计罢了。” 见青年欲要解释,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抵在青年唇上,道:“我知道,寻到你之前先碰到了黎青,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虽则你有意顺着红玉的意思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后发制人,然而你到底还是低估了对方,要知道她们可都是杀人喝血不眨眼的妖孽,又岂能以常人论?虽说你布置的人马差点就寻到了红玉的踪迹,可她转眼就能逃得无影无踪,若那时我未及时赶到,你就……” 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没再说下去。 偏头躲过青年愈发深沉凝望的视线,孟珩冷哼一声,徐徐道:“你总是这般愚蠢。” 话落却被青年桎梏得更紧了些,低低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是,和珩儿有关的事,我向来愚蠢,让珩儿担心了。” 语罢又是悠悠一嘆:“可我此时却是庆幸我的愚蠢,若非如此,还不知究竟何时才能见得珩儿一面……” 他抬手抚摸怀中少年柔软的发顶,动作轻柔。 孟珩被他抚弄得没了脾气,也只好不再计较,两人在林间静静相拥一会儿,方继续前行。 第61章 愈走到深处,便见视野渐阔,林木渐稀,日光挥洒下来,这玉面山的一幅丽景才终于显露出来。 有红得如火,白得似雪,棕得发亮的,身形高大健硕的野狐在糙原山涧匍匐走动,一双幽碧幽碧的眸时不时地向闯进来的两人瞟去,带着虎视眈眈的意味。 可不知为何,却只窥伺在两人周围方圆三尺之外,并不敢靠近。 除此之外,这天上飞的神鸟体格也异常庞大,偶然滑翔过来,悽厉鸣叫一声,便能叫人两股战战,抓心挠肺。 可孟珩像是早已见怪不怪,一路挺直着背嵴,目不斜视,如入无人之境。 及到了一处花红柳绿之地,淌着那看似极深,却轻易潜过的溪水,到得一处题为“玄玉映天”的精緻石府前,才停了下来。 第51页 “你且在这里等候片刻,我去去就来。”孟珩转过身向肖彧道,末了又补充一句:“那些野兽不敢靠近,你只待在原地不动便是。” “好,我听珩儿的。”肖彧温润一笑,有些不舍地松开了少年的手,这才立在原地看着少年走进石府中的背影。 孟珩甫一进入洞中,便看到了懒懒倚在石榻上逗弄白狐的轩玉郎。 男子一见他进来,便立即抬头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似是故意在此等候。 “哟,回来了?可是想好了要如何报答我,嗯?”轩玉郎桃花眼一挑,笑意中的算计和得意毫不掩饰:“我此次借你灵石一用,可是大展威风,吓得红玉那一干黄毛丫头再不敢嚣张了吧?这等恩情,照你们凡人的话来说,可不是要结糙衔环、当牛做马?” 孟珩双手负于背后,但笑不语。 不错,他之所以能震慑红玉她们,虽则有一半的原因是,这几月以来的修身养性使自己的催眠术大为精进,于声音和眼神中运了几分灵力便比之从前有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且自身因气息调和阴阳互益,结成一股强大的气势,隐隐地竟能放出一股令小妖胆寒的威压。 可最根本的,还是借了轩玉郎的势。 轩玉郎给他了一枚灵石,上面附了一丝他的灵力。释放出来便如同他本人在场,威压强大令诸妖不可抗,撷取运用又能助他御风而行,日行千里。 他两日前从轩玉郎手中骗得这块灵石的说辞是,替他好好收拾玩弄红玉等人一番,给大家图个乐子。 还有就是,等办完了事儿,可以勉为其难地手把手教教他催眠之法。 “恩情我当然记得,不过么,学催眠一事可是急不来的。”孟珩想了想,笑盈盈慢悠悠地说道。 轩玉郎点头,也眯眼笑:“不急不急,一年两年,十年八年我都耗得起。” 孟珩挑了挑眉:“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一副乐于传道授业解惑的人师模样在石府中踱了两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面中似有难色。 “但还有一点,你既不愿去京城,我要教你又是一日不能落下,这其中路途往返,还须倚仗你的灵石一用啊,不知……”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停住了。 “尽管拿去用,就一块破石头,送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拿去拿去!”轩玉郎颇为大方地挥了挥手,人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 “那我便不客气了。”孟珩一口应下,旋即又道:“还有我既要教你,自是比平常更为劳心劳力,再加上我修为低浅,比不得你,若是哪日精神不济身体倦了,或者有个小病小灾,我倒是没什么,怕只怕耽误了教你催眠术一事……” 他瞥了眼轩玉郎有些紧张的表情,粲然一笑道:“若要能借你的暖玉池一用,消病消灾,强身健体,这些问题自是不在话下了。” 轩玉郎恍然大悟:“说得有理,只管去用,只管去用!” 孟珩心中一松,面上半点不露,只施施然道了个谢,方转身而出。 轩玉郎这个人说好对付也好对付,说难对付更是极难,单只论他数千年修为道行,动动手指便能叫人死无葬身之地。 可这样一个人,偏心性却是极为古怪,常人所道恩怨情仇全不论,只对那稀奇古怪、尤其是他自己弄不懂的“好玩儿”之事施以青眼。 爱恨如此两极分化。 不过这对孟珩来说却是更好把握一些。 因着这此世罕见的催眠术和他体内独特的元阳之气,轩玉郎对他还是有一定容忍度的。 于是他大大方方地把肖彧带进了石府的暖池之中,连个解释也无,只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淡然模样,又轻车熟路地採集四周奇珍异糙,研磨萃取,炼煮熬汤,叫肖彧服下。 轩玉郎对着这个不速之客起初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又是诊测脉息,又要拿各种糙药实验,照他的说法是,想看看跟孟珩小儿打交道的人是不是都有那势力奇强的元阳之气。 结果当然是令他失望。 然而他紧接着又道:“不然叫我杀了他,化炼了他的元阳之气给你,让你修为一日千里?他体内元阳虽比不得你,却也是少见的纯粹刚劲。” 他笑嘻嘻地瞥了眼赤身裸体浸泡在池水中闭目养神的青年,又伏在孟珩肩上,故意扬声道:“你本身体质不俗,又有我轩玉郎一半的血脉在,若是再吸食他的元阳之气,想必不多时,便能和我比肩。怎么样,我这个主意不错吧?” 孟珩默默睨他一眼,并不作声,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 肖彧却听到了两人的谈话,他缓缓睁开眼,面上并不见半分惊恐不安之色,只转过头来,对着少年扬起了一抹轻浅的笑。 那笑容里有心安,有满足,更有毫无保留的对少年满满的信赖。 孟珩也不禁回之以一笑。 轩玉郎俊美修长的桃花眼眯了起来,刚想说什么,却听得少年声音淡淡地道:“你不用再对我百般试探,更不用想着挑拨离间,我二人的关系……不,我对肖彧的感情,如你所见,确是不同一般。” 他丝毫不顾对方由讶然逐渐变得冰冷的表情,平静无波地道:“非但如此,在这玉面山,我还会尽我所能地保护他,因此,你妄想从我的眼皮子底下伤他半分。” “不过当然,你也可以杀了我。”说到这里,孟珩一展笑颜,声音也变得柔和,微微偏过头来,暗运了一丝灵力,低沉着嗓音道:“只不过若是这样的话,你就再也不用想着能学什么催眠术了。” 孟珩看过来的眼眸里仿佛盪起了一圈圈涟漪,清明透彻,又引人沉沦,无声无息地诱导着对方内心的潜意识。 轩玉郎的神思恍惚了一下。 可却也只有一瞬,他对孟珩早有防备,事先以灵力护住心神,可眼见得即便这样,也差点被孟珩小儿矇骗过去,心里又急又痒,更对那“催眠术”的秘法迫不及待了几分,可那深埋于心的郁结又实在过不去,只得恶狠狠瞪了池中青年一眼,怒气沖沖地甩袖而去。 孟珩眯眼笑了笑。 如此给肖彧调理了五六天时日,方见得那被红玉一伙狐妖折磨得残破不堪的身子痊癒如初,孟珩伸手再次探上肖彧颈间,测试脉息,感受到了一股充盈的元阳之气静静流动,这才放下心来。 可轩玉郎那关却是不好过。 他一是不愿放孟珩离开,二是总也看肖彧不顺眼,满心的不耐和蔑视就差写在脸上了。 他那双桃花眼停留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冷声一笑,对肖彧道:“我说你这小儿也忒愚钝了些,相处这么多日就是傻子也看出了关窍来,你身边站着的那位,不是人,却是跟我一样的狐妖,狐妖,懂么?!” “这会儿如胶似漆,小心转眼他就把你吃了!还不快快松开你的手!”轩玉郎说着,边伸手做了个掏心挖肺的动作。 对孟珩他无可奈何,可对这个凡人的小子,他不信吓唬不了他! 反正凡人在他眼里都是怂包、蝼蚁,没一个好傢伙,更是休想染指他玉面山的宝贝狐儿们! 可肖彧的表现却是叫他大失所望。 青年非但未曾退却,反倒更握紧了少年的手,与少年相视一笑,眼睛里的宠溺意味快要流淌出来:“我知道。” “珩儿与一般常人不同,这我早已有所察觉。”他说着,恍惚间想起当日看到少年失去神智、自残嗜血的场景,漆黑的眼眸里晕染上一抹心疼神色,不由得抬手轻轻抚上少年乱发拂过的鬓角:“可是他却绝不会害我,这一点,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无论珩儿是人是妖,在我眼里都没有分别,珩儿就是珩儿,任何人都不能相比。” 青年的声音格外沉静,一字一句缓缓吐出,带着毫不迟疑的坚定。 孟珩心里一动,嘴角不觉浮上一抹笑意。 第62章 两人当日便启程离开了玉面山,丝毫不顾及轩玉郎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轩玉郎最后也只得冷冷地吐了一句:“我且看着你二人分道扬镳、彻底决裂的一天!” 却只换得了肖彧有礼有节的回应:“前辈放心,绝不会有那一天的。”然后便和孟珩双双离去,对了,一同离去的还有那只被红玉“放虎归山”求到孟珩跟前的兔子精。 只留轩玉郎在玉面山捶胸顿足。 说到这只兔子精,当日被红玉作为诱饵引诱孟珩前来施救,却压根没走到孟珩跟前,便被玉面山一众狐妖逗弄耍完,惨相兮兮。 及某日嗅到了孟珩那独特的气息,拼死拼活地沖了出来,扑到孟珩脚边,竟像是见了亲人一般,也顾不得什么央求引诱了,只蜷在一团瑟瑟发抖。 此为其一。第二则是,他发现孟珩浑身的气势都与以往迥乎不同了。 不再是普普通通的凡人气息,周身反倒瀰漫着强势狐妖所有的威压,令他这个修为低微的小妖,竟生出了一股自心底而出的敬畏拜服之感。 弱者天生屈从于强者,向强者寻求庇护,人如此,妖更如此。 那兔子精一股脑儿地将红玉如何如何把他们一众小妖抓起来,如何对他们加以折磨,又如何派遣他作为诱饵只等孟珩上勾,出了玉面山,去救他们时便是孟珩落入陷阱之时,等等事情,全都和盘托出。 在孟珩面前说谎的后果他已经不止一次品尝过了,更何况此番见得少年,更是脱胎换骨的强大,令他不由自主地折服。 这大概是红玉没有料到的。 不过即便他不说,孟珩也已经知晓此事。 透过轩玉郎的幻境,他时不时能看到一些出乎意料的东西。譬如千里之外的京城,譬如寻他寻得筋疲力尽的肖彧。 按照轩玉郎的说法是,幻境由境中人的心念牵动,心之所系,再与现实场景交叠变化,浮游牵扯,便显现于幻境之中。 不过这幻境之所以能作为轩玉郎时时报復孟珩催眠术的强有力的威胁性武器,不仅在于它能折射出人的内心,更诡谲的一点是,它能将人内心的恐惧无数倍地放大扭曲,然后以一种最惨烈、境中人最无法抵挡的景象呈现出来。 无数生灵被涂炭的场景曾经在幻境中出现过,肖彧一行人被惨绝人寰地折磨的场景也曾出现过。 那是一片漫漫无际的黄沙,残阳似血,鸦声满天。待孟珩寻过去的时候,便只见得一堆森森白骨半埋于黄沙之下,旁边横躺着一根湘妃竹制成的精緻竹笛。 那是他的竹笛。 那是肖彧的尸骨。 那一次的幻境是轩玉郎制造的最成功的一次,险些把他困在其中,差点引得他妖性大发,理智全失,真正蜕变成一个只知嗜血吸阳的狐妖。 然而勇者不在于无畏,而在于能够战胜畏惧。 孟珩最终还是从幻境中安然无恙地走出,待走出之时,他体内的元阳之气已然变得更加强势刚健,令轩玉郎啧啧称奇。 第52页 这也是他能够获知肖彧遇险,前去相救的原因。 此番既然人已平安无事,他也实是不耐烦与轩玉郎这种心性古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整日相对,便藉口收拾红玉一事,离开玉面山,而至于时不时回来一趟对付对付轩玉郎,还得看他的心情。 眼下他们藉助灵石之力,日行千里,一日夜时间便回到了京城之内。 不想京城却是乱成了一锅粥。 黎青一行人久候太子殿下不至,一个个都是提心弔胆,日日守在城门口盘查来往进城之人,偏此事不得声张,仍依旧把由头归在孟珩身上。 眼下看到便衣打扮的三人,有知底细的远远认了出来,忙把人迎进城内好生伺候着,不多时便候来了匆匆赶到的黎护卫,又得一阵诚惶诚恐的请罪和嘘寒问暖。 肖彧温雅笑道:“多亏了孟大夫,我今日才能全身而归。” 不经意间便把话题引到了有些被冷落的少年身上。 黎青转过头来,却见少年丝毫没有“救了太子殿下”的自觉,亦无被冷落一旁的怨怼,只一副淡然神情站在青年身后,仿佛此间谈论之事全与他无关。 若不是他亲见了当时孟大夫寻找自家主子的心急如焚的模样,恐怕还以为主子这话是託词呢。 迴转思绪,他忙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架势朝少年施了一礼,这回的事情,孟大夫不仅是救了主子一命,更是救了他们这帮侍卫的命啊。 想起从前对少年的轻视不屑,心里更是又添了几分愧疚,忙又拜了三拜。 拜完方作出一副急切神色,请肖彧回宫。 眼下皇帝那里,三皇子那里,一干大臣那里还等着太子殿下回去解释交接一番呢,只怕又是要劳神费思一番了。 肖彧却是微蹙了眉头,并不作答,只回过头来看向身侧的少年。 孟珩瞭然,淡淡开口道:“你只管回去便是,用不着担心我。眼下即便红玉再找上门来,我也不惧。” 肖彧定定地看了面色平淡的少年一眼,方无奈地嘆了口气,道:“珩儿,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把你一同带进宫去。”片刻不离,这样他才能放心。 孟珩却嗤笑一声:“进宫去作什么?是让你的皇帝老爹看看勾着他儿子一去不回的妖孽到底长什么样子?还是让一众大臣讨伐?我可听说之前你寻我寻的得罪了一干重臣。”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有孟珩敢说得出口,却不见肖彧有丁点异色,只是神情间似紧张了些。 他握住少年的手,忙开口道:“珩儿你信我,将来我定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你知道我……” 他不由得想要表明心迹,然而考虑到此地人多嘴杂,只得把话堵在喉咙间,用一种蕴藏着深沉情绪的目光看着少年。 孟珩挑了挑眉,深深看一眼肖彧,沉默不语。半晌才轻轻移开视线,似笑非笑地道:“你怎么想的,我可一点都不知道呢。” “不过你放心,今后我再不会无故失踪,叫你白担了心。”他抿唇一笑,双手亦反握住青年,带着能够安抚人心的温度。 ——— 两人刚回了京便各自分离。肖彧纵有些不舍,也只能按压在心中,坐上了黎青备好的马车,却是先未回宫,反倒回了他在宫外的私宅。 三皇子和一众心腹大臣事先得了信儿,已等候在府,见肖彧毫髮未损地信步而来,方放下心来,行礼过后,将这段时日的要事纷纷上呈一遍。 原来自红玉一伙妖物被伏击,这些大臣便已得知太子殿下西去寻人乃是诈,将计就计引蛇出洞才是真。 然而得知太子殿下竟以身作饵,且听下人说还被那伙妖物折磨得奄奄一息之时,仍是叫他们大惊失色、惶恐不已。 所幸现在还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肖彧对众人的担心不置可否。也只有他自己明白,无论那个“蛇”是否出洞,他都一样要亲自去把少年寻回来。 哪怕只有一线的希望。 幸而天可怜见,珩儿到底还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殿下,虽则妖物被抓,可据闻还有一个挟持了殿下的妖物逃出生天,却是如何是好?”一道声音打断了肖彧的思绪,肖彧抬起头来,看向那人。 却是顺天府府尹李大人,那伙妖物正是关在他的大牢里。 肖彧凝眉道:“不妨事,我已知此人底细身份,料她不会善罢甘休,就此逃匿隐遁,定然还要再兴风作浪一番。到时我们便可先发制人,以静制动。” “更何况,此人和我朝内阁的首辅大人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繫。”他说着,语调变得低沉而不可测。 自去岁珩儿被诬陷入牢时,他便已着人查出与首辅吴有贞有关,此人表面上刚正不阿,实则工于心计,城府颇深,珩儿也说曾到得他府上,察其家中竟有妖邪之气。 之前朝中大臣接连暴病家中,虽看似毫无头绪,仔细暗察下来,丝丝缕缕的证据也都若有若无地指向此人。 当时尚觉得不可思议,此番从那妖物爪下经歷一番,倒是豁然开朗。 可怜那些个老臣死前到底经歷了多少折磨。 肖彧收敛思绪,眸色深沉:“只不过,既已打糙惊蛇,再想要一举将其打压,还需万分警惕才是。” 第63章 翌日上朝,肖彧便被人以“无故离京,扰乱朝纲”为由大加弹劾。 此人官职不大,却甫一发言便引起一片附议之声,五六个四五品的官员将这几月以来肖彧着人搜查各位重臣府邸,以及带手下侍卫擅自离京之事细细道来,言辞间颇为犀利激昂,且毫无畏色。 再看那奏摺上面洋洋洒洒数千言,写的全是平日里无关紧要的小事儿,却尽挑出错处来说,对这位太子殿下的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文字也条分缕析,“罪证”齐全,竟像是对太子殿下的一举一动都瞭若指掌,更像是有备而来,势在必胜。 即便是久不问朝政,对自己的太子也不甚关心的圣上,阅览了这几份奏摺之后也紧紧地皱起了眉头,脸上一片阴沉之色。 朝堂之上,站在文武百官之首的内阁首辅吴有贞,却是悄然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行进着。 即便肖彧设计勘破了红玉的身份,握住了他的最大把柄,他也有能力扭转局面,以最快的速度把握圣听。 一身绛色滚金朝服的俊朗青年却始终是不为所动,他静静听完了朝臣的弹劾,并不反驳,只是面色惨白地上前一步,对着今上长拜不起。 太子愿意承担自己的罪责,并主动提出愿意禁足以自省,同时愿交出五城兵马司的掌管之权,以平诸位朝臣之愤。 圣上沉吟半晌,当庭准许。 竟是无一人上前替太子求情恕罪,可见太子已是不得人心。 临退朝之时,圣上有意无意问的一句话,更是令诸位朝臣侧目不已,也叫暗中观察这一切的吴有贞心中更定,笑意渐深。 圣上抿了一口清茶,徐徐开口道:“听说太子此次执意离京,罔顾伦常,乃是为了寻一个叫做‘孟珩’的少年郎?” 青年一听此言,脸上神色一变,眉头不由深锁。 “也不知此人是何等品貌风格,竟能吸引太子不顾自身安危前去相寻,不免令朕都有些好奇了。” 青年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不安,定了定神,答道:“孟珩此人并无特殊之处,儿臣此次离京也与他无关,乃是听闻西方圣山上有灵物灵糙,想去寻了来好献给圣上。” 圣上闻言不语,良久只冷笑一声,站起身拂袖而去。 把圣上表情尽收眼底的吴有贞亦轻蔑一笑,上上下下打量了眼眉头紧锁的青年,甩袖迈步离去。 一众朝臣方紧随其后,陆陆续续出得大殿。 唯有青年留在殿中。 肖彧悠悠站起身,走出殿外,面对迎上来面有忧色、欲言又止的黎青,缓缓摇了摇头。 ——— 那边吴有贞却是心头大定。 下朝之后他并未出宫,而是老神在在地拐到了皇帝的干元殿,通报宫人求见。 片刻之后便得到圣上准许,进得殿中。 吴有贞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透露出一股得意傲然之色,他的视线转了转,落在了正与老道对坐清谈的圣人身上。 圣人已褪下了那身皇袍,只着一身粗布青袍,作道士打扮,脸色苍白,眉目间透着深深的疲惫之态。 然而这个年近不惑的男人却并未察觉,眼眸中倒还隐隐闪现着兴味昂然之色。 吴有贞笑了笑,立在一旁并不打搅。 那老道却隐晦地与吴有贞对视一眼,而后话头渐收,唿吸吐纳之间,起身施礼:“陛下,今日的讲道暂且就到此处吧,还望陛下不要劳累,早些休息才是。” 他转身退后,与吴有贞擦肩而过之时,却低下头暗沉沉地笑了一声。 圣人却丝毫未觉。他的目光空洞而淡漠,仿佛瀰漫上了一层薄薄的阴翳,神思也游离不知所踪,体内五脏六腑之处,只感觉空荡荡的,像是被那老道牵走了一丝生气。 这是圣上与道长对谈过后,一贯会涌出的感觉。 虽则空虚,却也奇妙。 道长告诉圣人说,此是由于修行尚浅之故,还需进一步修身养性,鍊气补阳。 “陛下?”吴有贞看着双眸渐渐恢復清明的圣人,低低开口笑道:“臣此番又得了一枚灵丹,特来献给陛下。” “这枚灵丹,乃是仙道闭关七七四十九日,专门为陛下所炼,若陛下服了,非但能洪福齐天,延年益寿,更能于修为上大有进益啊。”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乌木雕花方盒,打开呈到圣人的面前。 那里面正躺着一粒浮动着莹白色泽的丹药。 圣上眸光微闪,伸手接过了盒子,两指捻起丹药细细察看。 却是与他平时所服的元阳丹看着略有不同。 吴有贞似是看出了圣人的疑问,从容解释道:“这枚丹药叫做闭阴丹,因功效益于元阳丹数倍,故而外形色泽上有些许不同,圣上放心服用便是,臣可以拿身家性命作担保。” 圣人摆了摆手,目光悠悠地落在了吴有贞身上:“不必如此,你的话朕何时怀疑过?” 语罢便将闭阴丹含在嘴里,抬手端起一旁宫女奉上的温茶,以水送丹,吞进腹中。 不多时,便见圣人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目光却是一片神采奕奕的清亮。 吴有贞唇边笑意渐扬,略谦逊几句,接受了圣人的赏赐,便施礼告辞,转身出了干元殿,放心地离了宫。 却见那个刚刚与圣人对谈的老道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于渐浓的夜色间竟化作一只火红的狐狸,几步跨纵跳跃,便跃进了吴有贞的马车之上。 却是无一人发现。 吴有贞看着马车内突然出现的红衣女子,阴沉沉地笑了。 原来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销声匿迹、叫太子一伙人搜查不着的红玉。 他们只知红玉与吴有贞来往密切,又何曾知道那时常出入皇宫大殿的神仙道长却是红玉所扮! 第53页 吴有贞盯着女子那郁结不解的神色,幽幽开口道:“幸而你未在圣人面前露出破绽,不然即使我有心庇护你,你也恐怕再难保全。” 红玉握了握拳,没作声。 “算了,此次是我低估了他们,一则没料到肖彧那小子竟是事先勘破了你我二人计策,反被他将了一军。事已至此,陈廷文此人便决不能再留。” “二则,想不到孟珩竟是个有造化的,却与你,和你那薄命的姐姐迥乎不同。”他说到这里,意有所指地瞥了眼红玉,似笑非笑。 红玉抿了抿唇,终是忍不住冷哼一声道:“造化?我倒要看看他今后还能再有那般造化不能?” “想来当日他不过是借了轩玉郎的势而已,现在到得京中,我看他能否还凭藉着那妖术嚣张横行?这些姑且不论,如今我已有了万全之策,只要抬出了此人来,想必孟珩就是有通天本领,也不得不败下阵来。” 她说话间眉目自有一股狠毒之意流露出来,吴有贞见此,反露出一抹笑容来,眼角划过一抹精明神色。 ——— 与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不同,这边孟珩回到孟宅以后,四顾看着空荡荡的宅子,颇为不适,当即就决定要採取简单粗暴的手段,把那一干尚被抓走关押的小妖们救回来。 说来自孟珩突然失踪后,宅邸一时无人看管,一直是肖彧派人洒扫庭除,精心照看,是以几月过后,他再登家门,竟丝毫未觉落寞之象,反倒比他在时更干净整洁了些许。 庭院里的新竹整整齐齐地挺立成几行,翠绿翠绿的竹叶在阳光下泛着莹莹的色泽,池边花圃中不知何时多了几簇白海棠,迎风舒捲,娇艷欲滴。 只这院中人却是一个也不剩。 倒是那被孟珩收养的男孩韦尧章当日因独居一室,人小气息也微弱,所幸逃过一劫,后被肖彧发现,带回去托人养着。 而至于罗云、狸妖少年等人,肖彧也有心无力,心知定是被妖物掳走,可根本无法寻得妖物踪迹,便一时不得相救。 可孟珩却是能感受到妖精的气息。 妖之气息相通,狐妖又尤为灵敏,再加之孟珩此番习得鍊气之术,比之前只能被动地感应到妖气又有所不同。 他挺直着背嵴站在庭中,轻轻阖上眼睑,伸出一缕缠绵不绝的闭阴之气飘散于空中,随风逝去。 半盏茶功夫,便又睁开双眼,似有所得。 只不过距离颇远,若要知其精确方向,还须藉助另一样东西。 他把轩玉郎给予的灵石从怀中掏出,藉由意念牵动,细细感受其中的气息流动,不多时,便蓦地一挑眉梢,收回了灵石。 位在东北。 他与一旁殷切看着他的兔子精对视一眼,勾唇笑了笑,两人一人驾了辆马车,又牵了一辆,一同出门而去。 只在出门乘上马车之时,却听得身后一阵极细微的响动,然而不过瞬间,又隐没下去,重归于无。 孟珩心下瞭然,只当作未曾察觉,淡然驾着马车而去。 京城东北。与南郊的郁秀之林不同,仅一燕山之隔,便风景迥异。行道处见怪杨异柏,寒风穿梭,平白添了几分阴冷气息。 孟珩一路跟着那灵石的指示,不多时便到得一处隐蔽的院落前停下。 果然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妖异之气。 他皱了皱眉,与兔子精一同翻身跃下马车,掌中运了几分灵力,便拔锁推门而入。 兔子精不由得扑到孟珩身上,紧紧抱着孟珩的手臂,抖着声音道:“她当日把我们抓到这里严刑拷打、百般折磨,我一想起那日子就痛不欲生,幸好孟珩你来了。” “不过你也要小心啊,指不定红玉会不会突然蹦出来!”他说着,又是往孟珩怀里一拱。 孟珩安抚性地拍了拍怀里的兔子精男孩,心里却也不禁有些狐疑。 对方应料到自己回京之后定然会找到此处,理应在此处设下重重防备才是,可他眼下竟如此轻易得进了来,况且这院中竟是无一人一妖把守。 他微蹙着眉头,暂放下心中犹疑,照着兔子精的回忆,撞开了一扇房门,目之所及果然是一片惨烈之象。 被各色刑具驾着的“囚徒”已然被折磨得面目难辨、血肉模煳,他们恍然已经失去了神智,只沉浸在这低沉一片的痛苦哀嚎声中,连孟珩闯进来也未能察觉。 倒是兔子精一个激灵,痛哭流涕地扑过去,唤醒了他们一丝神智。 众妖纷纷抬头看向来人,见到门口立着的清俊少年,一时间有些呆滞。 再一个转念,便是哭声震天,涕泪连连。 泪水打在伤口上,泛起尖锐的痛感,然而他们此时却都顾不得了,心下只被一片酸涩和惊喜所淹没。 和红玉的残忍手段相比,即使跟随孟珩便意味着要时不时被他的催眠术玩弄整治,可也要温和惬意得太多。 孟珩嘴角挑起一抹无奈的笑,走过去一一运了灵力,帮他们解开束缚,又命兔子精将带来的糙药餵他们服下,一时间只闻妖精口中一片感恩戴德之声。 唯有一同被关在这里的罗云已是奄奄一息,与妖精们有修为护体不同,他已经命悬一线。 孟珩蹲下来探了探罗云脉息,低低嘆了一声,取出一个瓷瓶来,将自己事先化炼好的元阳之血顺着罗云干裂的唇间,滴了进去。 见罗云悠悠转醒,方放下心来,与兔子精两人将众人半扶半抬地往马车上抱去。 待一切收拾妥当,正要出得这院中之时,却见来时还空无一人的林间小道不知何时已围满了官兵,截住了他们去路。 孟珩看着为首的那两个人,不屑地挑了挑眉。 “仁哥,这回你可亲眼看见了,孟珩果然已与那妖物沆瀣一气,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珩儿了!”长相艷丽的女子倚在男人身侧,徐徐地吐出一句话来。 男子听了这话,本就愁眉深锁的眉宇间更是一片惨澹痛心之色。 他脚步有些不稳地扶着女子上前几步,撩开了马车的车帘,然后缓缓转过头来,眸色深沉地望着孟珩。 “孟珩,还不跪下!”男子怒喝一声,埋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地发抖。 孟珩眼眸眯起,站在原地,并无动作。 “你这个逆子!”孟仁气不过,拔起一旁侍卫的腰刀就要向孟珩挥去。 孟珩冷笑一声,暗自借了灵石一丝灵力,纹丝未动便将那寒光闪闪的刀弹到了一边。“咣啷”一声,那刀弹跳了几下,终是摔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孟仁大惊,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少年,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然而又不得不信,回过神来,更是怒火攻心,悲从中来,禁不住指着孟珩厉声喝斥:“你已然是妖气附体,坠入邪道,今日我便大义灭亲,再不能容你横行作乱!” 第64章 他话音一落,便见众家丁侍卫“噌”地一下纷纷拔出腰刀来,几息之间,便将孟珩和那三辆马车团团围住,围得水泄不通。 孟仁更是亲手持着一柄利剑,剑尖微微颤抖着指向几尺之远的少年。 这柄宝剑曾跟随着他登上战场,砍杀了无数敌人的头颅,而如今,他却用它亲手指向自己亲生骨肉的脖颈。 望向对面少年不羁的眉眼,孟仁只觉胸腔里像是压了块石头般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沉着嗓音喝道:“你若肯知错,跟我回去领罚,我尚可饶你一条性命,如若不然,我今日便亲手结果了你,然后我自会向你娘的在天之灵请罪告祷!” 不想少年非但露有半分怯意,反悠悠上前踱了一步,任那剑锋比向自己的喉咙。 “我的事情,何时轮到你来定夺了?”孟珩斜挑着一双眼眸,目光缓缓扫过男人那张神情仓皇而愤怒的脸庞,一字一句地冷声开口道:“不过一个懦夫罢了,你有什么资格?” 他抬手用手背一寸一寸地挡开剑锋,像是连一个眼神也懒怠再给予对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翻身跳上马车,牵着缰绳就要纵马冲出。 “竖子尔敢!”孟仁已是气得手都直打哆嗦,再不顾得脸面,怒叱道:“连当今太子殿下都被你使手段勾了去,怪不得今日敢如此目中无人!诸位将士听令,决计不能将此妖孽放虎归山,给我活捉孟珩!” 原来这些“家丁”“侍卫”竟是孟仁以手中兵部尚书之权私自调遣的军中将士,为掩人耳目之故特扮作普通家丁侍卫,为的就是今日趁其不备,将孟珩一举拿下! 眼下这些将士也亲见了孟珩与妖为伍,甚至会有妖邪法术,再听了两人对话,更是对孟珩添了几分憎恶忌惮,此时一听命令,都迅速行动,极快地围拢了过来,不再犹豫,纷纷抽刀率先砍向那几匹骏马,阻了孟珩去路。 鲜血从马腿中奔涌而出,马儿嘶鸣一声,瘫倒在地上,打着粗重的鼻息。 孟珩冷不防被颠簸了一下,就地摔下马车,他闷哼一声,手臂支地,欲要站起。 不想还未起身,便被一把寒光闪闪的剑架在了脖子上。 只要他一偏头,剑锋便会隔断他的头颅。 孟珩脸色一沉,手悄然摸向袖中的灵石。 既然对方认定了他是妖孽作乱,他索性便坐实了这一罪名,且让他们领略一下妖法的厉害。 他屏息凝神,正待要释放灵力,却听闻一声高喝突然响起,紧接着便像是有另一队人马踏着威严整齐的步伐疾速而来。 “太子殿下谕令在此,谁敢造次?!” 来人声音有如洪钟,勐然间闯入众人耳膜,恍若当头棒喝,令众人都不由一愣,下意识放下手中武器。 再转回头看去,见为首那人骑着一匹青棕色高头大马上,手中赫然举着一块金光闪闪的令牌,眯眼一看,果然是太子殿下的谕令金牌! 见令如见人,虽则这一众将士,包括孟仁向来不是太子阵营,然而储君在上,仍然不得不拜。 更何况对方带来的人马竟比己方数量还要多! 利剑收起,一众刚刚还耀武扬威、横刀怒目的将士彼时纷纷跪倒一片,口中连连告罪。 马上那人却恍若未闻,只一径翻身下马,疾步走向将士们包围中的少年。 “孟大夫,你没事吧?卑职来得晚了,请孟大夫降罪!”那人毕恭毕敬地将孟珩扶起,做足了姿态,才垂首附在孟珩近前低声道:“主子特派属下来暗中保护孟大夫,没想到属下一路尾随,却撞见了令尊如此令人不齿的作为,孟大夫放心,有主子在,定然不会让孟大夫受半点委屈。只还要请教孟大夫,对令尊大人……” 孟珩拍了拍身上尘土,淡淡道:“他不是我父亲。” 黎青瞭然,干脆利落地点头道:“属下明白了。” 主子让他暗中保护追随的是孟大夫,那么一切与孟大夫作对的人,无论是谁,都要被划向“敌对”的范围。何况少年已经亲口划开了两人的界限。 跪倒在地的众人一见这架势,都暗道不妙,然而眼下想要退却,却是悔之晚矣。 第54页 却见黎青转回身,负手持剑,慢腾腾踱步至脸色青白,紧皱着眉头的孟仁跟前,冷声发问:“尚书大人看来近日颇为清闲,竟有空到这郊外林间闲游暗访?” 孟仁脸上神色变换,闷声不语。 黎青见此,又逼近一步,沉声道:“大人果然铁面无私,连自己的亲身骨肉都能设计埋伏,痛下杀手,若要叫太子殿下知道了,恐怕大人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本官教训自己的孩儿,何错之有?岂容你在此置喙!”孟仁勐地抬头,怒视着黎青:“再者你又从何看到本官对着孟珩痛下杀手?阁下不要仗着自己是太子殿下的近侍便血口喷人!今日即便是殿下在此,只怕也不能对本官的家事多加干预。” 他将手中长剑支地而起,面色冷然,官场积压多年的气势一下子散发出来。 不过是小小一个侍卫,他还未放到眼里去。 然而黎青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丝毫未被孟仁气势震住。 “尚书大人真是好口才。”黎青定定地看了男人一眼,漠然转过视线,走到那匹被刺穿了腿肚的伤马旁边,语气突然一转,厉声道:“大人若说未曾对孟大夫痛下杀手,这匹马又作何解释?若卑职再晚来一步,恐怕此时流血当场的就不是这匹马,而是孟大夫了!” 孟仁一时语塞,刚想张口反驳,却又听黎青冷冷道:“家事?尚书大人还真是大言不惭啊。” 黎青举目扫视了一圈这四周的将士,道:“哪一桩家事需要派遣这一众士兵、持刀带剑地上场?不知道的,还以为尚书大人这是在领兵杀敌呢!” 他语罢抽出袖中匕首,飞快地划向身边一个小兵的腰间,众人只见一道黑影闪过,手起刀落,便听“扑通”一声,那小兵的腰带落在地上,露出了被遮在里面的腰牌。 那是我朝军营中官兵用以证明身份的腰牌。 孟仁脸色一僵,便又听黎青似是恍然大悟般喝道:“尚书大人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调用军防,也不知大人还有没有把圣上,把太子殿下放进眼里?!” 这一句喝问威力不小,孟仁已是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本以为此次计划密不透风,再者这些士兵们都是随他战场上浴血奋战过来的,料孟珩再有能耐也逃不出去,谁曾想竟把太子殿下的人惹了来。 他抬眼看向不知何时,悄然将他们围在内圈的太子亲卫,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黎青冷哼一声,道:“尚书大人乃朝廷命官,卑职小小一介护卫却是动弹不得,不过今日大人私自调兵一事,却是人证物证齐全,再诬赖不得。尚书大人,咱们朝堂上见!” 语罢便不再与孟仁多话,挥手一摆,沉声道:“来人,把这一众私自离营的小兵押回去,等候问审!” 话音一落,一众身穿暗黄色回纹官服的带刀侍卫便唿啦啦围拢过来,不由分说地绑了刚刚那露了腰牌的小兵,和其余士兵而去。 这些个士兵虽则一个个都上过战场,血气方刚,武艺高强,可太子手下的这些侍卫更是摸爬滚打训练出来的,不比这些将士们相差半分。 更遑论天子脚下,孟仁再是手握兵权,也全然不敢跟太子硬碰,也只得眼睁睁地任凭黎青提了人而去。 孟仁紧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幕,眉心挤出两道沟壑,任心头煎熬似火,却是无可奈何。 平日上阵调兵,皆须圣上虎符,此番他私自调兵对付孟珩,根本不可能惊动圣上,却是假传圣旨,藉口捉妖擒贼一事事出紧急,虎符未到,凭藉与军中将士共同浴血奋战的关系,才调得动他们前往此地拿人。 这下将士们被黎护卫提走,一对口供,此事必然败露无遗…… 孟仁脸上一片惨澹之色,再是站不住,他脚下踉跄了两番,下意识扶住身侧之人。 触手却是一片沁凉之感。 他略有呆滞地转过头来,见竟是孟珩,不由微微发怔。 从黎护卫出现开始到现在一直事不关己、不发一言的少年,此时正斜挑着那双如墨玉般的漆黑眼眸,半含笑意地看着他。 水波潋滟,缱绻风流。 竟愈发地像那个回忆中的女子了。 孟珩笑睨一眼有些慌张失措的男人,更握紧了男人的手,稍稍倾身,凑近了男人几分,目光细细在男人脸上扫过。 “尚书大人,心神可还稳得住?”他温声开口,嗓音低沉悦耳有如春风拂过。 孟仁晃了晃神,半晌神思回炉,再一看少年那满含讥诮笑意的眼神,登时怒意復燃,便要厉声喝斥:“你这不孝的逆子……” 然而话到一半,他却再说不下去了。 仿佛寒冰深潭一般的冷水浸上来,慢慢将他淹没,让他动弹不得,甚至张不得口。 然后便听耳边一道声音窜进来,往他心头爬去。 那声音极轻极缓,却叫他如坠深渊,万劫不復。 “除魔捉妖,心魔焉能捉得;杀妻弒子,休祲自有天降。” “孟仁,你自去品尝你种下的苦果吧。” 65.第 65 章 红玉早已趁乱逃走,私自离营的将士被黎青带来的一行人一个个押了回去,眼下这林间就只剩下孟仁、黎青、孟珩与一众受伤的妖怪们。 孟珩窥得孟仁心中最隐秘之事,只约略杜撰了几句话,以眼神施术引他坠入过往,自闭不出,便勾得他心神大乱,方寸大失,无力地瘫软在地,满目恓惶之色。 孟珩轻笑一声,跨过孟仁,转身去探看那匹伤了的马。 马腿伤了,已是不能再驾车,只得将这辆马车弃之不顾了。 他掀开车帘,正欲弯腰将车厢里的伤员们转移到另一辆马车上,却听得背后黎青吞吞吐吐地唤道:“孟大夫……” 孟珩转身回头,见黎青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便双手抱臂,眼眸斜挑,静等着他把话说完。 黎青嘿嘿干笑两声,道:“其实这两日我家主子禁足宫中,出不得门……” 孟珩挑眉:“嗯,我知道。” 此事已传得沸沸扬扬,纵然他不想去打听,也总会有些议论声传到他的耳朵里。 黎青挠了挠头,让他这种粗人传这种话总觉得有些拉不下脸来,蹙眉想了想,眼睛一亮,便从怀中掏出一根玉笛来,双手呈至孟珩眼前。 “主子他让我把这个送给孟大夫,希望孟大夫收下。” 孟珩扫了眼那笛子。只见短笛用上好的碧玉制成,通体碧绿剔透,隐隐有暗光浮动,笛身还刻有精细雅致的竹叶纹,看来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他伸手接过短笛,更觉入手一股沁凉之感,冰腻温润,直叫人爱不释手。 孟珩眼底不由淌过一丝笑意,将笛子收下,道:“替我谢过你家主子。” 黎青面上一喜,忙趁热打铁道:“孟大夫不妨随我便装入宫,亲自去谢我家主子?” 孟珩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道:“肖彧让你这么说的?” 黎青点了点头,末了又慌忙摇了摇头,道:“不不,我家主子只想见孟大夫一面,自是不会让孟大夫言谢的。我这……不是想办成主子的差事么。” 说完他有些赧然地笑了笑,目光殷切地看着孟珩。 孟珩好笑地望过去,刚想说什么,却心念转动间话锋一转,走过去摸了摸黎青骑来的那匹青棕色骏马,笑道:“黎护卫,你这匹马可否借我一用?” “哎?”黎青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少年。 ——— 孟珩并未跟随黎青去见肖彧,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需把这些伤员们安置妥当才是。 他借了黎青一匹马,与兔子精一同驾着那三辆马车驰回家中,一路上以灵石庇护,隐匿这血腥妖异之气,以防再招来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 当日他养在宅中的一干糙药幸得肖彧着人照料,竟一株株长得愈发茂盛了。那糙药虽比不上玉面山的仙药灵糙,能包治百病起死回生,可也准备得齐全,既有镇痛止血之药,又有补气健体之药。 他与兔子精一一熬了来,让诸妖和罗云服下,又运转自己体内闭阴、元阳之气,一一照拂过去,如是不过短短几日,便见诸妖逐渐恢復了生气。 好不容易活过来的诸妖们再见孟珩,自是另一番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态度。 从前的孟珩,他们面服心不服,可现在,却是从头至尾的崇敬拜服。 这可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哪。 更何况,孟珩身上的气息与以前相比,也迥乎不同了。 那是一种不再因为闭阴、元阳两相争斗而一损俱损的内敛气息,相反,经由调和化炼之后,这两股气息愈发的显示出它本来的强大面目来。 狐妖之王者的血脉,令诸妖臣服而不自禁,孟珩本身的淡然刚劲气质,又令诸妖倚靠而难自持。 一时间,孟珩所说之话便是圣旨,诸妖再不会有半句置喙。 连带着罗云,这个对妖气并不敏感的凡人,都对孟珩更添了几分小心。 然而事有两面,受孟珩恩惠的人自是对他感恩戴德,可那看不得孟珩好的人则另有一番动作。 京城里因孟珩失踪,曾经一度响震京城的“孟大夫”的名声,便落寞萧条了下去。 孟珩开的胶囊铺也再无人问津,牌匾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这本是事之常理,人之常情,万物有兴便有衰,正如月有阴晴圆缺一般,并无可烦恼感嘆之处。 孟珩对此并不在意。 可眼下那“孟大夫”的名声却突然又声名鹊起,恍惚就在一夜之间。 然而这回,“孟大夫”这三个字却不再代表着神奇与瞻仰,反而沾染上一身泥泞与污秽。 是罗云最先发现事情的异样的。 他外出採买食材,偶然听到街角路边小摊上有人议论纷纷,言语间时不时有“孟大夫”三个字闪过,于是便留了几分意,不着痕迹地凑过去听。 这一听却是令他大为震惊。 那是一个街边的茶点铺子,彼时正是饭点,铺子里三五成群,挤满了人。 坐在桌边正高谈阔论的几人也不过是寻常百姓打扮,衣着质朴五大三粗的模样,可口中的话却玄乎其玄,耸人听闻。 一鬍子拉碴的大汉道:“你们知道三个月前莫名其妙失踪了的孟大夫,如今又回来了吗?” 他见众人露出一副兴味表情,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道:“他非但回来了,还炼成了一身可怕妖法,能咫尺之间夺人性命!” “你道他这妖法从何而来?原是这三个月来,孟珩孟大夫没去别的地儿,却是往那西方妖山上去了,与那牛鬼蛇神沆瀣一气,学得一身妖法,要回来占山为王,把这京城一众高官绅贵的血拿了,供他修炼去呢!不说这个,就连这位,和那位,都性命堪忧咯!”此人说着,压低了声音,手悄然指了指头顶的方向。 四周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有不肯相信的,可亦有兴致沖冲上前附和的。 第55页 “这话我可以作证!”旁边一瘦弱男子接话道:“我舅舅在朝中为官,那日他下朝后无意间透露出,咱们当朝的那位爷半月前突然失踪了一阵儿,当时满朝文武都快急坏了,不知何处去寻,却没想到原来是被孟珩给抓走了!” 那人说着,脸上露出一片惊恐之色,倒像是亲见了一般:“听人说,那位爷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血窟窿啊!” 他话音一落,四周又响起一片“啧啧”之声,半晌,这瘦弱男子又是眼睛一亮,似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桌案,神情激动地接着道:“怪道前阵子舅舅说朝廷里出了大乱子了,你们猜怎地?却是朝中几位二品大员,连带着两位侯爷,接连暴病家中,且不是寻常的疑难杂症,却是气血衰竭,肌肤塌陷而亡,你们说这不是被人吸了精血,还能是什么?!” 这瘦弱男子也并未指名道姓,然而此刻在座诸人却是已经对号入座,把这罪魁祸首悉推到孟珩头上。 有人唏嘘道:“想不到这孟大夫居然如此残忍毒辣……我呸,这样的妖孽哪里配得上‘大夫’二字?称他作‘大夫’,简直是对天下大夫的侮辱!” 然他尚未说完,便被人拍了肩膀,原来是那最先开口的大汉。 大汉小心翼翼提醒道:“兄台不可高声,小心被孟大夫听了去,拿你的命!要知道他如今可不像咱们凡人,他但凡一施妖法,咱们在座的全都要完蛋!” 那人连忙噤声不语,然而脸上却是更添了几分敢怒不敢言的忿忿神色。 大汉道:“且不说他如今怎样,咱们现在细细回想起来,却发现原来这孟大夫打从一开始就不是良善之辈。” “大家还记得去岁腊月初旬,那起顺天府府尹大人亲审的毒胶囊一案么?” 一提起这茬,在座诸人都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更有人亲自去旁听过,因而一时间都七嘴八舌议论不止,把邻座的几桌也都引得往这边看过来。 大汉古怪一笑,道:“当日案情了结之后,咱们都道是错怪了孟大夫,可现在细想,却未必如此。” “那件案子本来已经铁证如山,这要是换了你我任意一人,早就伏首告罪,可偏偏孟大夫就没事,不但没事,还拿出了韦氏之子做证据,翻了案!诸位想想,那韦氏之子本来已死,怎地又活了?寻常人哪里有这个本事,必是妖法无疑!” 大汉如此说着,已是面沉如水,看着就叫人心头髮沉。 众人一听,深觉有理,又有人想到旁的细枝末节,连忙补充道:“不光这件,早就听人说了,这孟大夫医心疾的手段向来古怪,别的大夫看病少不得也要诊脉开药,可这孟大夫,据说只用三言两语,或是与你对视一眼,便能叫人神思大改,心神俱变,可不就是妖法么?!” “果真如此!”此话一出,立即引来一片感嘆叫嚷之声。 都说墙倒众人推,眼下这茶点铺内只因得某人一句空穴来风的闲谈,便三人成虎,俨然成了对孟珩的口诛笔伐。 竟无一人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罗云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拔腿就走,兜兜转转,来到了曾经的胶囊铺外。 却见往昔风光一时的胶囊铺现下已是破败不堪。 牌匾被人摘了去扔在地上,有嬉戏玩闹的小孩从上面踏过,砰砰作响。 罗云一恼,走上前去赶走那几个稚儿,心疼地抱起那块牌匾,拿袖子蹭了蹭。 却是怎么也蹭不干净。 正欲四下找一块抹布来擦拭,却冷不丁听闻一道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快看啊,妖孽回来了!大家快跑!” 罗云勐地回头,便见那伙孩童一个一个站得离自己一丈远,瞪大着眼睛看着自己,如同在看一个怪物。 罗云欲喝退他们,然而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喊不出,只露出一个苦涩难言的表情,喃喃道:“孟大夫不是妖精……” 第66章 阳春三月,一场春雨如油如苏,淅淅沥沥滴得满城遍翠,然后转眼便又是云销雨霁,暖阳高照。 蓝得透亮的天空向远处延伸出去,衬得这京城下红墙黄瓦的宫廷焕然一新。 只可惜宫墙之内的人却并无心思欣赏,反倒是黑云压顶,眉头深锁。 干元殿内,圣人刚服用过道长进献的灵丹,此时正微微倚在榻上,轻阖着双目。 许是最近连绵阴雨的缘故,他总觉得脑内昏昏沉沉,精神不济,连带着身体也气虚无力的,着实恼人,不得不愈发频繁地靠食用丹药醒神了。 偏这种时候,烦心事却是不断。 圣人瞥了眼手上的两份摺子,心头一乱,把两份摺子俱撂到面前的几案上,长嘆一声。 却见这摊开的两份摺子上,所述之事不是别的,正是前日孟仁私自调兵一事。 口吻却是完全相反。 一份由顺天府尹和左都御史联名呈上,直指孟仁身为兵部尚书、朝中栋樑却动用私权、假传圣旨、私自调兵等数项罪名,要求对孟仁严惩不贷。 其中言辞犀利激昂,罪证条分缕析,又兼之这两名要员联名上书,绕过内阁千方百计递到自己手中,分量可谓重之又重。 另一份却是由内阁首辅吴有贞呈上,虽也提及孟仁私自调兵一事,却解释道此乃事出有因,孟仁教子心切,一时煳涂,完全不必小题大做,言辞间却是在为孟仁说情。 圣人目光在两份摺子上扫过,不由又皱紧了眉头。 他这两年来一心求道,早已无心政事,每每只捡要紧的摺子看上两眼,便叫秉笔太监或是吴首辅自去定夺。可眼下这齣事关涉兵中大权,便不得不慎重思量。 可这吴首辅又偏偏来替孟仁说情…… 他对吴有贞一直十分信赖倚重。吴有贞为官数十年,处理朝政老辣果觉不说,最重要的是,此人与其他朝臣不同,非但不阻拦自己炼丹求道,反而为自己招揽天下名道,搜集天下仙糙,以助自己修道有得,长生不老。 如此贤臣,满朝文武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若是连吴首辅也替孟仁求情的话…… 一旁静默良久的老道察觉到圣人的为难,缓缓开口道:“圣上可是为朝中政事烦心?” 老道鬚髮皆白,一副仙风道骨模样,开口时嗓音也是极为低沉悦耳,不疾不徐有如钟磬之声。 “世俗王权,金银富贵,皆乃云烟绕眼,是清修养性之大忌,希望陛下不要被俗事凡尘迷失了本心哪。” 被这金石之音一震,圣人只觉心头微颤,回过神来,忙把自己所思所想告知于老道:“道长说得有理。只是此事颇有些棘手,还请道长指点一二。” 于是便把孟仁私自调兵一事连同两份摺子一同说与道长知道。 话落却见老道闭目沉吟,一手捋着鬍鬚,似在沉思。 圣人不敢打搅,只望着老道静候。 只见半注香时间过去,方见老道悠悠睁开了双目,眸中似闪过一丝清明。 “陛下虽向老道请教,老道却也不敢对朝堂之事多加置喙,只与陛下说一事,或可帮助陛下决断。” “陛下可知近日京城流传甚广的一则轶事?”老道微眯着双眸,若有似无地扫了圣人一眼,又极快地转过了视线,仍是那副仙人之资。 圣人皱了皱眉,疑惑问道:“是何轶事?” “乃尚书孟大人之子孟珩,被妖孽迷惑,堕入邪道,西去妖山,食人喝血一事。”老道勐地睁开眼睛,一字一顿地冷冷说道,目光有如寒冰一般,冻得人浑身发冷。 然而那只是一瞬,下一秒,老道的神态又变得平静淡然,看不出喜怒,仿佛谈论之事不过是风霜雨露,日饮三餐。 “老道虽修行尚浅,不知此事是真是假,可人云‘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假若确有其事,那么孟大人的行为则可以理解了。”道士说到此处,略略停顿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压低了嗓音继续道:“或许孟大人是被孟珩趁其不备时,施妖法迷惑了也未可知……” 圣人已听得心下一片惊疑。 这位道长已然是得道仙人,既他都如此猜测,那恐怕事情也八九不离十了。 “那孟珩果真如此厉害?”圣人禁不住问道。 老道不答,却面目深沉地微微颔首,半晌才又补充道:“圣人难道忘了,半个月前太子殿下缘何突然失踪?又是去了何处?” 圣人心下一惊,勐地回想起来,心思迴转间不由得冷汗连连。 老道觑着圣人脸色,对他心中所思十分瞭然,不由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陛下莫怕,有老道在,定不会让那妖孽伤到陛下半分!”他捋了捋鬍鬚,神情中已然是成竹在胸:“只不过,在老道擒住那妖孽之前,陛下还是莫要失了方寸为好。” 这句话说得沉稳有力,不慌不忙,圣人阖目吐息了几番,已是恢復了镇定。 “道长说的是。”圣人睁开双眸,眼睛里有许久不见的烈焰復燃起来,那是一个帝王深谙的权谋野心:“定不能叫那妖邪小人钻了空子。” ——— 孟珩家中闯入一队禁军时,尚是清晨他刚洗漱之后。 彼时许是宫闱刚刚解禁,这禁军便从宫中直奔此处而来,传旨说要他到宫中面圣。 孟珩的目光在禁军身上的官服上打了个转,心里不禁玩味一笑。 没想到他居然“有幸”见一见这个时代的皇帝,并且是在这个流言四起的节骨眼上。 是的,他已经得知了近来京城疯传的流言。 流言向来如同柳絮,见风而起,挡也挡不住。那日罗云失魂落魄地回来,问他发生了何事竟是死不张口。他无奈之下,略略施术,这才问出了个中缘由。 得知真相之后却不禁嗤笑了罗云一番。不过是有人暗中推手,有意为之,再加上寻常人等不明真相、人云亦云罢了。 而有这等心机,又直冲着他而来的,数来数去,也不过是那几个人罢了。 不过倒是没想到此人竟颇有手段,直接把这股风吹到了皇帝的耳边。 孟珩不在意地笑了笑,理了理身上衣襟,从容随他们而去。 却是一路快马加鞭,刀剑相抵,竟像是怕他长了翅膀飞走一般。 甫一到得宫内干元殿内,更是立即紧锁了大门,身后“砰”地一声响动,把缕缕朝日微光挡在门外。 孟珩挑了挑眉,目光在殿内淡淡扫过。 偌大的宫殿之内光线不甚明晰,只有甬道左右点了几束宫灯,用以照明。 巨大的阴影蛰伏在墙角,恍惚蕴藏着危险的气息。 孟珩薄唇微勾,抬眸目不斜视地朝高坐于皇位之上的男人看去。 男人头戴一顶十二旈的冕冠,那垂下来的玉串散发出莹莹光辉,遮挡了男人的脸,让人看不清楚。 男人左右并未有内侍宫女伺候,只下手立着一个身着道袍的长者,鬚髮皆白,半立在阴影之中,影影绰绰,看得并不真切。 第56页 可就在一瞬之间,孟珩就识出了那老道的身份。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他唇边笑意渐深,识破这一点后反倒愈发从容,不紧不慢地一步步朝圣人走去。 圣人眯了眯眼,目光犹如利剑,紧紧地盯在孟珩身上,直到他走到近前行了一礼之后,方沉声开口道:“你就是孟珩?” 少年如此一副姿容相貌,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若非如此,必不足以惑人。 孟珩垂首笑道:“正是。” 嗓音清越有如玉石之音,却是态度轻慢,礼仪欠缺。 圣人不由眉头微皱,他按捺下心中不快,侧头对墙边那处阴影道:“孟仁,你出来吧。” “给朕好好说说,你是如何得知孟珩确是被妖气缠身,又是如何被他妖法所惑的?” “罪臣遵旨。”一道略有些沙哑的低沉嗓音响起,与此同时,便见一个身影佝偻着背从阴影中走出。 正是被褫夺了兵部尚书之位、本该远调他乡的孟仁。 孟仁未着官服,只一身布衣,此刻弯腰而出,竟显得老态了许多。 他垂首走到阶前站定,下意识抬头看了少年一眼,却是脸色大变,冷汗直冒,强忍着心头古怪之感,硬生生低下头来不再看少年。 “除魔捉妖,心魔焉能捉得;杀妻弒子,休祲自有天降。” 冷不丁地,少年那天的话又再次浮现在心头,一字一句,如同咒语一般,箍得他头痛欲裂,挥之难去。 孟仁的脸色变得青白。 圣人等了许久不见孟仁出声,有些不耐地催促道:“孟仁,朕叫你把孟珩所做之事一一道来,你若不说,朕便只好叫你去西南荒漠之地孤独终老了。” 这一句话方如一句警钟,蓦地把孟仁头脑中最后一丝犹豫驱逐干净。 他闭了闭眼,终是上前一步,对圣上行了个大礼,声音沉痛地道:“陛下且容臣细禀。” “孟珩此子自小身体孱弱,性格孤僻,臣一直将他养在府中别院,着人尽心侍奉照看,如此将他养到十六岁,不想一年前此子突然得了重病,不治而亡,臣痛心之下将其厚葬。没想到变故就是在此时骤生。” “原来孽子并未亡故,而是流落在外,非但如此,孽子竟和那妖邪之物沦落一处,沆瀣一气,学了一身妖术邪法,几个月来在京城内为非作歹,横行作孽!”孟仁说到此处,脸上愈显痛心之色:“是罪臣之过,竟未能趁早察觉孽子动作,以至于今日让孽子酿成大祸,还请圣上赐罪!” 他说着,跪下身来朝圣人重重地叩了几个响头。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而半月之前,此子愈发无法无天!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众施展妖法,而且还违逆父命,不服管教,实在是大逆不道!”最后一句话孟仁已说得涕泪横流,伏倒在地上:“子不教,父之过,无论陛下今日是否愿意饶恕珩儿,都请赐罪于臣,成全罪臣为父之德。” 自从那日捉孟珩回府不得,他已是连日噩梦缠身,忧思不断。 尤其是少年最后附在自己耳边所说的那句话,更成为了他隐痛的梦靥。 除魔捉妖,心魔焉能捉得;杀妻弒子,休祲自有天降。 往事如潮水洪流般一遍一遍涌上来,将他这十多年来好不容易在心上筑成的坚硬壁垒一下子摧毁得荡然无存。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昔日伊人魂断处,夜夜哀歌夜夜思。 然而他愈是噩梦缠身,便愈不能放任孟珩不管。 那是她唯一的骨肉,他绝不能让他重蹈芙裳的覆辙。 为此,他将付出一切代价,也在所不惜。 圣人见不得臣下这副样子,心头恻然,然而一想到那流言,便一丝恻忍也无了。 他皱了皱眉,道:“今日唤孟珩前来,便是为了借道长一力,驱逐他身上的妖气,若是此事成了,孟珩恢復常人,朕自然也不会再怪罪于他。再者此事你也不知情,孟仁,你不必太过自责。” 语罢见孟仁还想再说什么,圣人连忙摆了摆手,示意他可暂退一旁,既而转过视线,看向了始终站在阶下未发一言的少年。 少年表情平淡,似乎刚刚孟仁的一番陈情说辞与他全然无关,只静静地站在那里,嘴角噙一抹极淡的微笑。 圣人眉心皱得愈发紧了,他不悦地绷直了唇角,冷冷道:“孟珩,刚刚乃父所言,你可承认?” 第67章 孟珩扫了一眼孟仁,又将视线移到圣人脸上,低低轻笑一声,道:“承认如何?不承认又如何?” “若你肯承认,那证明你是被妖邪入体,迷惑了心智,尚有可救。”圣人冷冷道:“若不承认,那便是冥顽不灵,有意作恶,如此,即便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你了。” “哦,原来如此。”孟珩点了点头,一副豁然大悟的模样。 “想不到陛下如此仁慈,还给了糙民一条退路。”他似笑非笑地道:“只不知陛下打算如何救糙民呢?” 圣人对孟珩这副低眉浅笑的模样愈发不耐,口气不善地道:“算你是个有造化的,得元妙真人怜悯,肯为你设阵施法,除去你体内戾气妖邪,因而我劝你还是承认了为好,尚能有一条活路。” 孟珩听得此言,不禁扬眉一笑:“承认,为什么不呢?这位……孟大人所说,十之八九,倒还算是话无虚言。” “不过么……” 他负着手一步一步走到那阶前的老道身边,毫不在意圣人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上上下下将那老道审视一遍,良久才笑道:“救我倒是不必了,毕竟这……元妙真人的手段我是领教过的。” “这一点,想必真人也不会否认。” 老道瞬间眯起了双眼,然而片刻之间又恢復镇定,笑意淡然地看着孟珩,并不作答。 圣人的目光在两人中间扫过,心下一片狐疑,心内不快之感却是愈甚。 早知这孟珩如此难缠,就应该待他甫一进来便直接动用阵法,将他擒住,也不必费如此多的口舌。 更何况干元殿内左右禁军在阵,饶他是人是妖,都休想逃出去。 如此想着,圣人便不再废话,只暗暗朝老道看去,悄然比了个手势。 老道立即心领神会,蓦地睁大了双眼,收起那副平和的面容,朝孟珩厉声喝斥道:“大胆妖孽,御驾在前,岂容你胡言乱语!” “我与你从未相识,更不曾斗过法,你又从何处领教过老道的手段?!” “看来你果然是妖性狡诈,死到临头还要妖言惑众,挣扎一番。” 老道边说边退,话音落处,人已经退了一射之地,正恰好被殿中宫灯笼罩,一身道袍白得刺眼。 孟珩下意识眯起了眼,待再睁开之时眼前景象却已俱变。 本来阴影重重的大殿突然四处点起了灯火,把大殿内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一览无余。 金碧辉煌,却早已是排兵布阵,杀机暗伏。 大殿之下有两列禁军把持,皆是披坚执锐,剑指孟珩,禁军之外却是一众道士,三三两两围坐在地,星罗棋布,自成阵法。 手中持着宝剑,身上却是妖气缠绕。 道士四周则布了几个钟鼎铜炉,上面插着几束高香,把孟珩、道士与那些禁军团团围在中间。 “孟珩,今日我便要做法收了你这个妖孽!”老道高喝一声,手中剑气一指,便见有炎炎烈火从那钟鼎铜炉中燃起,一瞬之间竟是火光滔天,黑烟缭绕。 却并不呛人。 站在外围的孟仁眼睁睁看着火势突起,火舌吞吐之间,顷刻便把孟珩的身影全部淹没,不由心下一惊,转过头来看向皇位之上的圣人。 圣人看到如此大的火势却似乎并不惊讶,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熊熊烈火,漆黑如夜的眼眸里暗暗闪动着深不可测的光芒。 “陛下……”孟仁禁不住颤声道。 圣人却是置若罔闻,连一个眼神都懒怠给孟仁,只面沉如水地盯着那烈火。 道长所置的这三味真火,不会伤人伤物,却能让妖孽现出原形,烧灼欲死! 捉拿孟珩,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什么设阵施法,驱逐妖气,都不过是託辞罢了。 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赚得孟珩进宫,然后,除之而后快! 至于孟仁…… 圣人在心中凉凉一嘆,削薄而线条坚硬的唇角露出了一个冷酷的微笑。 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孟仁肯指证孟珩,权当他是将功补过,之后再一併赐死,封他个侯爵之位,也算是他为国尽忠了。 孟珩扫了一眼四周烈火,并不惊惧,只心内玩味一笑。 这烈火单单把自己、禁军和这一众妖气缠身的“道士”围进来,阻隔了圣人视线,其中用心,可见一斑。 他轻笑出声,走到那老道面前,淡然道:“这里既已被你布置成了你我二人的屠戮场,又何必再装模作样,想必此刻你即便露出真身来,外面诸人也不会有丝毫察觉。” 老道皱了皱眉,那温和平静的眉目如同面具般被人撕碎,露出一张阴毒至极的面容来。 不错,这滔天烈焰能逼出孟珩原型是假,遮挡住圣人视听却是真。 说到底,这火究竟能不能把孟珩的原型逼出来,他一点也不在意,横竖在圣人的眼里,在孟仁的眼里,他总会让他们看到“孟珩被逼无奈,妖性大发,杀人嗜血”的场景。 然后再由他这个元妙真人替天行道,将孟珩妖孽收服赐死。 然而此刻火中仍有他人在,因此他不得不极力忍耐着,不被孟珩挑衅,反厉声呵斥道:“孟珩妖孽,休得胡言乱语!” 然后扭过头来,向着一旁严阵以待的禁军道:“此妖孽惯会以言语惑人,诸将万不可轻信其言,被他迷惑了心智!” “此妖手段高明,一则能以眼神夺人心智,二则能以言语混淆视听,诸位将军请谨记,万不可直视孟珩双目,否则转瞬之间便六亲不认、神志不清,即便老道也救不得诸位!” 语罢他剑气一挥,直指苍穹,利落喝道:“诸将冲上,将孟珩妖孽一举擒拿!” 话音一落,便见众禁军刀剑横转,成围攻之势向孟珩步步逼近。 与此同时,那老道则悄然后退,躲在禁军之外,脸上露出一抹不着痕迹的得意神色。 孟珩的本事他早已摸清底细,他身上妖压强大,于妖而言令人震颤畏惧,但对人来说却是不起作用的。 只要把这些禁军当做人肉墙挡在前面,又注意躲过孟珩惑人视线,就可万无一失。 待禁军把孟珩绑了押到自己面前,自己只要一伸手,就能让孟珩身形俱灭、死无葬身之地! 老道,也就是红玉,此时见孟珩被刀剑围在中间,插翅难飞,只觉心里快意无比。 马上,她就能把孟珩的喉咙一刀划破! 她嘴角的笑容不由得渐渐扩大,兀自沉浸在得意之中,然而却浑然未觉,自己身后那一众道士脸上的神色逐渐被惊恐占据。 第57页 那是一种近乎窒息般的惊恐。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这一章,孟仁皇帝红玉,三个人三种心思,互相利用互相欺瞒,不过最毒还是帝王心啊_(:3ゝ∠)_ 第68章 日渐高挂,雾散露消,已近辰时。 肖彧冷着一张脸看向干元殿外密密麻麻的守卫。 吴有贞一身朝服,正站在一众守卫之前,斜睨着他。 “如果臣没记错的话,殿下此时应还在禁足自省期间吧,缘何会来干元殿?可是要向圣上请安?那可来得真是不凑巧,圣上此时无暇接见殿下,殿下还是请回吧。” 他说着,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态度轻慢地上下扫了眼肖彧,连臣子之礼都未行,只不痛不痒地如此问候道。 肖彧皱了皱眉,不答反问道:“吴大人又缘何会在此处?莫不是今日内阁休沐,吴大人不用上衙值守了么?” 吴有贞听得此言,反倒眯眼朗笑一声,眉宇间尽是掩饰不住的倨傲之态:“难道殿下还不知道,因孟仁孟大人私自调兵被降职责罚,兵部尚书一职由此空悬,日前由臣暂代。” “眼下圣上陷身于危难之中,特着臣调动京中驻兵,前来干元殿守卫,如此,臣当然是在尽忠职守,自是与禁足自省、赋闲许久的太子殿下不同。” 吴有贞话落,瞥向一众令行禁止的持刀守卫们,心中得意更甚。 此一局已然是胜利在望。 自孟仁被红玉说动,私自调兵设埋伏捉拿孟珩之时,事情便一步步按照他的掌控发展。 若孟珩被孟仁捉住,他便可借孟仁之手压制住孟珩,如若不然,他亦可以藉由孟仁私自调兵一事大做文章,摆出一副仁慈宽善的模样向圣上进言求情,反倒博了圣上好感,将孟仁手中兵权交由自己,可谓是一箭双鵰之计。 圣人果然对自己信任无疑,将兵权交给了自己。 眼下只待孟珩被擒而赐死,所有的筹码都将紧紧攥在自己的手中。到时,一个小小的太子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是一个随时可被废黜的傀儡而已。 肖彧心下更为狐疑,沉声道:“好端端地,圣上怎会陷身危难之中?” 吴有贞不答,只笑看了肖彧一眼,眸中似有轻蔑之意。 肖彧不由眉头深锁。 今日拂晓之时,手下人探得干元殿有异动,竟是禁军出动,一路往宫外而去。 那禁军去得快,来得也快,不过半个时辰功夫便折身而返。 再着人打探禁军出动为何,却始终是一无所获。这消息竟被裹得密不透风。 愈是打探不得,他心下不知怎地,愈是一片焦灼心慌。 有不好的预感在心头不断地酝酿发酵。 他已被禁足了一个月时日,这一月以来朝中大小事宜皆由吴有贞把持,清官远调,jian佞横行,圣人更是日日求道食丹,不问政事。 更有半月之前那骤然而起的针对珩儿的流言,竟像是要把少年逼向绝路。 他虽禁足东宫之中,可也绝不能放任这流言不管。便命人暗暗搜查,将最先煽风点火、危言耸听的数人抓捕,严惩一番,再追问那始作俑者,却是不得其详。 线索到此便断了。 他虽心内一清二楚,针对珩儿的除吴有贞、红玉一伙之外再无旁人,可无论如何拿不到证据却是于事无补,不能将流言彻底斩断,只能在心里暗暗发急。 而今这干元殿上却突闻异动,吴有贞又亲自带兵前来镇守。倒不像是防之于外,反像是守之于内。 珩儿这几日又未曾回復自己的信件…… 难道果然是…… 肖彧脸色一变,再无暇跟吴有贞周旋,绕过他便要向干元殿内夺步而去。 “拦住他!”吴有贞急忙喝道。 话音一落,便闻刀剑破空之声,肖彧已被几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挡住,前进不得半分。 身后黎青也被人押住,动弹不得。 肖彧眯了眯眼,手悄然按上腰间宝剑。 今日他不顾侍卫阻拦,硬闯出东宫已是犯下一罪,如今也不在乎再犯一罪了! “吴大人,你虽暂代兵部尚书之权,可到底也是臣子,却胆敢阻拦皇子,也未免太过逾矩了!”肖彧冷冷地道。 吴有贞不以为意地笑道:“本官虽拦了殿下,却是遵从圣上谕令,为圣上办事,倒是殿下,不顾圣上旨意,执意闯进去,却是不遵守做臣子的本分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殿下还是三思而后行,不然在此地打了起来,对殿下来说,也决计讨不了好。”吴有贞说到此处,停顿片刻,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横竖对孟珩这种妖孽,又哪里值得殿下为其奔走呢?” “放肆!”肖彧厉声喝断吴有贞,语罢紧蹙了眉头,紧紧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果然是你对珩儿不利。今日禁军出动,也是你一手安排,意图将珩儿推至绝境!” “没错。”吴有贞大方承认,笑眯眯地道:“今日我不但要叫他步入绝地,还要让他命丧此处,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 且不说殿外之人的僵持,干元殿内已是天翻地覆。 红玉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两手企图攀附住可以依持之物,然而慌乱之下却只扑了个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她皱着眉头看向那窜向她的火舌,使劲抖动着身上的道袍,然而衣襟上燃着了火焰,此番动作非但未能降低火势,反而使得那火焰愈窜愈高。 身后一众小妖化作的道士却是比她更加狼狈,早已横倒在地来回翻腾打滚,身上道袍已被烧灼得破烂不堪。 一股浓浓的烧焦气味传来。 坐在宝座之上的圣人还道是三味真火果真有效,把孟珩烧到,脸上的神情微微变了变。 只可惜烟雾缭绕遮挡视线,却是看不清里面到底怎样一番场景,连带着声响也被那火焰一同隔绝在内。 红玉开始察觉到事情的不对。 这火乃她亲自引来,自当受她的掌控,然而此刻火势滔天,任她如何施法祛除,都毫不见效,已然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竟是如此怪异! 她不由自主之下抬头看向那被禁军围攻的少年,这一看却是大惊失色。 那火已将禁军全部湮没,数十个禁军将士全然不见平日镇定之色,早忘了擒拿孟珩的任务,一个一个翻滚着嘶嚎着,痛苦万状。 不对,这火明明对凡人无用! 一声轻笑却突然从那火光中飘出来,在这一众惨烈哀声中显得尤为突兀。 那是孟珩的声音! 红玉目眦尽裂地狠狠盯着一步一步从火光中踏出的少年,心下又惊又怒。 孟珩居然毫髮无伤,这绝无可能! 又一声轻笑从少年嘴边溢出,下一刻少年便到了她跟前来。 然而就在此时,便见变故又生! 火焰猎猎作响,勐地一下把少年吞噬,红玉还未来得及得意,便见另一个身影出现在少年消失的地方。 那是一个如竹如玉的青年。 青年一身石青色素缎长袍,站在月光下,向她浅笑招手。 与此同时,那滔天火光就在一瞬之间,如同潮水般褪去,不留痕迹。 青年背后的景色逐渐显露出来。那是深蓝的布满了星辰的天穹,天穹之下有小园芳径,梅影横斜,还有一对相依相偎的璧人。 红玉心神恍惚,情不自禁走上前去,喃喃唤道:“仁哥……” 那正是年轻时候的孟仁。 却见青年仿佛并未听到她的声音,反倒低下头去,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怀中女子的额头。 那是一个怀胎六月的女子。然而女子虽然顶着肚子,却丝毫未损她的风采。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当世之名门淑女、倾城绝色,无人能出其右。 女子抬手抚摸着被青年吻过的地方,脸上露出了一抹浅淡的笑。是连寒冰都不禁要融化成一滩春水的动人微笑。 红玉的身体僵了一瞬,脚步如同生根般扎在地上。 玉芙裳。 她的手不由得紧握成拳,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玉小妹,傻站在那儿干什么,快过来,尝尝你姐姐亲自做的糕点。”青年抬首笑看了她一眼,然而不过片刻又低下头来,与女子脉脉对视。 那目光中的深情快要流淌出来。 红玉步履维艰地走过去,身体僵硬地坐在了石凳上,默默拾起一块盘中糕点,搁进了嘴里。 是这个时节难见的蜜渍樱桃,点缀在芙蓉饼上,精緻好看,那糖汁蜂蜜差点要淌了下来。 可她却觉得苦涩难咽。 心中一堵,她不由觉得反胃,扭过头来便是一阵干呕,把那糕点又悉数吐了出来。 “玉小妹,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这糕点不合口味?” 她听到他关切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 “抱歉,小妹今天身体有恙,就先回去了。”她站起身落荒而逃,不敢再看身后的人一眼。 迈出脚步之时眼前景色却又是蓦地一变。 骤雨初歇,阴云不散,冷风一阵一阵地打在人身上。 还是那个如竹如玉的青年,只不过青年的脸上却再没了丁点笑容,反被一种沉寂的痛苦和绝望所覆盖。 红玉抬起脚尖,轻轻走过去,想要问问青年发生了什么。 却在下一刻浑身僵硬在原地。 “你走吧。”青年用一种沙哑至极的声音道。 那声音很轻,却如同一道惊雷般在她的耳边炸响。 “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走吧。”青年又重复了一遍。 她心脏瞬间跌入谷底,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望着他。 青年缓缓抬头,露出了一双满含着仇恨与憎恶的眼眸看着她,那目光里的恶意冻得她如坠冰窖。 “滚!不要逼我亲自赶你走!”青年的情绪仿佛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他站起身朝她怒吼:“都是你害得芙裳惨死,全都是你……” 然而他话到一半,怒火未泄,却有滚烫的泪水从眼中淌下。青年已是泣不成声。 他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翩翩风度,仿佛目之所及,眼之所见,一切的一切都成了谋害他与玉芙裳的罪魁祸首。 宅院已被他折腾得七零八落,下人全都被遣散,青年在日復一日的借酒消愁中沉沦发泄着,将一旁刚出世的婴孩弃之于不顾。 他不仅折磨旁人,更折磨他自己。红玉不止一次地偷窥到,青年以冷水浇头而灌,以利器划伤自己,像一个疯子。 “我为什么不信她,为什么不信她……”青年一遍一遍地痛苦自问,却无人回答。 红玉几次忍不住上前去安慰青年,却又克制住了冲动,最终只是冷冷地看着沉浸在痛苦中的青年。 她竟然感到一股无上的快意从心头涌出。 他终于也亲自尝到了自己一直以来遭受的煎熬。 爱而不得,求而不予。 她嘴角边的笑意甚至都要忍不住洋溢出来。却在下一刻,又愣在了那里。 第58页 青年的身影逐渐模煳而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玉芙裳绝美而冷淡的面容。 红玉惊叫一声,悽厉喊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玉芙裳没有回答,只笑睨了她一眼,那顾盼生辉的眼眸里是她最厌恶的怜悯神情。 “玉妹妹,你本该不必如此。”玉芙裳轻嘆一声:“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 她声音如同环佩叮噹般悦耳,却空漠而不含一丝情绪,仿佛任何事情她都不再在意。 不怨恨,不乞求,不恼怒,亦不后悔。 “你即便设计离间了我二人,又害死了我,也改变不了事情的分毫,不如就此罢手吧。”她定定地看着她,轻轻说道。 怒火再次翻腾上来,几年以来的恨意都在这一刻上涌。 仿佛听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红玉冷笑不止,继而又扬声一阵大笑。 “玉芙裳你知道么,我最痛恨的便是你这副一切都不关心的样子!你什么都不在乎,却又得到了一切!你凭什么?!” “罢手?简直笑话!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没有一开始便杀掉你!”她将自己心底隐藏最深的杀念喊了出来,便再也没有什么可掩饰的了。 双手变成利爪,粉面被狰狞占据,她运足了生平所有修为,向玉芙裳袭击而去。 掏心挖肺,杀人嗜血,已成疯魔! 第69章 端坐在宝座之上的圣人和一旁紧张注视着阵法的孟仁,此时都被眼前之景震惊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火势明明灭灭来回窜动,黑烟飘飘渺渺逐渐散去,虽仍未彻底扑灭,可与刚才的滔天盛焰不同,已能够透过火焰清晰地看到里面发生的场景。 这一看却是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只见那白须白眉的元妙真人竟像是全然换了个人似的,平和淡然的面容荡然无存,反被一种狰狞恶毒的神情所替代,他的发上、脸上、全身上下甚至都沾满了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阵法里面传出来。 那是孟珩的血吗? 两人目光忙在阵内逡巡一阵,却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画面。 孟珩正毫髮未伤地站在一旁,双手负于背后,与道长的窘迫对比鲜明,孟珩显得尤为淡定。 再看那本该上前擒住孟珩的禁军,此刻竟刀剑全落,站立在原地,像一群木偶一般毫无动作。 孟珩简直猖狂! 圣人不禁怫然大怒,然而下一秒,目光落处,他便如同被浇了盆冷水一般,僵在原地。 道长的手竟变成勐兽利爪模样,朝一个小道的心口挖去!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染红了道长的衣袍,然而他还不罢休,狠狠抓住小道的脖颈就张口咬去。 小道瞬间没了声息,被道长随手扔在地上,弃如敝履。 “杀!我要杀了你!”嘶哑的吼声从他的喉咙中喊出,他已然杀红了双目。 又是随手钳住一个小道,利爪毫不犹豫贯心而入,小道的胸膛前竟是被挖出一个血窟窿。 地上已经横尸一片。 可是这并没能让她有一丝清醒,反更刺激了她心中的杀念。 玉芙裳……竟然处处都是玉芙裳的影子! 这个贱人! 再一晃神,眼前之人却又变了一个模样,身形颀长纤瘦,青丝束之于顶,神情冷漠,嘴角却勾着一抹笑意。 是孟珩! 这该死的母子两个! 她再一次运足了全身法力,毫不犹豫地掏向孟珩的心肺。 又一个小道倒在了地上。 可她却浑然未觉,心头全然被杀戮的快意和对玉芙裳、孟珩二人的仇恨交织占据。 只要再将利爪对准他们二人的心脏,这两人就能彻底消失在她的面前! 孟珩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红玉的一举一动。 心魔所成,幻境所象,这火焰幻化而成的幻境已将红玉的心魔无数倍地放大,最终将她自己束缚其中。 红玉所引之火,与自然燃烧之火不同,本就蕴含了大量灵力,随狐妖心念意转而来回吞吐,对妖和人都不会造成致命伤害,却能挡人视线,隔人听觉,亦可掩盖真相,幻化出一副虚假图景来迷惑圣人耳目。 与轩玉郎所制的幻境倒是如出一辙。 以境中人内心的恐惧梦靥为饵,以人心中最不愿看到的东西为画面呈现出来。 这与催眠又是何其相似。 深埋在潜意识中的畏惧,反倒是最容易被挖掘掌控的东西。 人惧火烧灼之痛,因而禁军会被根本无法伤人的灵火围攻煎熬。 而红玉所惧者,他则在与她数次的交锋中窥见了端倪。 那是一张由忌恨、不甘和执念等等负面情绪所交织成的巨网,成为她心头的巨大阴影,一戳即破。 她欲逼得孟珩现出原形,到头来却只把自己逼得原形毕露。 红玉终于把所有的小道都置于死地,她像是终于发现了孟珩的存在,勐地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他。 “受死去吧!”她厉声喝道,然后如同一头勐兽般扑了过来。 孟珩眯了眯眸,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阵外神情又惊又怒的圣人,低低一笑,并不反抗,只闪身一退,叫红玉扑了个空。 红玉神情更加疯狂,她噼手抓过站在孟珩身后的一个禁军脖颈,就要啃啮下去。 “给朕住手!”座上的圣人终于忍不住喝道,然他话音刚落,便见老道扭过头来,用那双粹了毒汁一般的通红眼眸死死地盯住他。 仿佛下一刻便会朝他扑过来。 圣人禁不住吞了一下口水,脸色发僵,慌乱之下不由得朝禁军大喊:“你们这帮饭桶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妖道给朕抓起来!” 然而这些禁军并无反应,他们尚处在孟珩催眠术的效力之下,仍未清醒过来。 红玉却是已被激怒,她兀自沉浸在幻境之中,人影皆为魔影,人声皆为阻碍她之声,在她脑中不停叫嚣。 “孟珩,我要杀了你!你们都给我去死!”她一把撂下那禁军,跨过火焰,发疯般冲上汉白玉台阶,一个瞬息之间便扼住了圣人的咽喉,狐妖尖利的指甲堪堪划过那脆弱的脖颈,留下一道血痕! “你!”圣人被勒住脖颈,脸涨得发紫,平日的天子之威已经烟消云散,双手颤抖地抵住那古怪的利爪,两眼惊恐地望着狰狞的老道。 这是他头一次感受到命悬一线的滋味。 “救朕……”他从牙齿里挤出这两个字。 红玉全然失了神智,不再犹豫,抬爪就向圣人的心口掏去。 指甲抓烂那明黄色的衣袍,没入皮肤,再往前却是受到了阻力,不能寸进。 红玉下意识皱了皱眉,恶狠狠地抬头看去。 却是一个人攥住了她的手臂,阻挡了她的动作。 这个人面容清俊无双,薄唇紧抿,眉宇间还有淡淡的熟悉之感。 仿佛像一个人……像谁呢? 红玉不由得愣住,手上力道松动下来。 孟珩敏锐地察觉到这一时机,运足了灵力,利落地将红玉的利爪抽出,牢牢地钳制住。 圣人闷哼一声,脸色已是青白一阵,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没了红玉爪上力道的钳制,他狼狈地摔回了椅子之上,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 老道要来杀他,孟珩却救了他…… 孟珩似有所感,扭过头来看向圣人,冷笑一声:“陛下,你纵要捉我,也该派一个真正除恶扬善的道士才对,你看看这所谓的元妙真人,究竟是什么货色!” “元妙真人”被孟珩桎梏住一只利爪,却仍不罢休,愈发兇恶地挣扎起来,另一只带着浓重血腥气的爪子勐地朝圣人胸口抓去。 圣人已惊吓得浑身震颤,口不成句,狼狈万分地从椅子上跌落在地,袍角被蹂躏得不成样子。 “孟、孟……孟珩,救朕!”圣人颤声唿道,口中隐隐有抽噎之声:“你要什么,朕都给你!只、只要你能救朕,高官厚禄、金银珠宝,朕都可以给你!” “都到这个时候了,陛下居然还只想着自己的一条命?”孟珩轻笑出声,那笑声清越好听,却夹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意味,听了让人不觉浑身一冷。 “陛下居然毫不关心,这老道究竟是何来歷,接近陛下的目的又是为何,在此之前又掏过多少人的心肺,食过多少人的血?!” 他质问声一句比一句高,最后已变成凛然喝问,重重砸在圣人的心上。可圣人却只嗫嚅两句,并不答话。 孟珩微微侧头,睨了眼面如菜色的男人,皱了皱眉。 他袖中灵石暗自运转,一瞬之间释放出强大的妖压,直逼红玉而去。 红玉的外形立即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在强大的妖压面前,再加上几近崩溃的心神,老道的伪装再也维持不住,那童颜鹤髮一层一层剥落下来。 一只体格硕大、通体棕红的狐狸蓦地出现在原地,将老道取而代之。那狐狸双眸幽碧,尖嘴利牙,喉中嘶吼一声,便震得圣人又浑身一抖,往后退了几步。 作者有话要说:  红玉和黄桑一块虐了…… 鑑于这章小攻又没能出场,作者君又没能开上车,所以作者君很自觉地来打个预告:小攻下章出场,而且戏份会比较多,信我!!! 第70章 “孟珩救朕!” 圣人一声悽厉唿喊,被那狐狸逼着,狼狈地撞翻座前几案,背伏在地。眼见得背后妖兽鼻息近前,喷洒着浓重血腥味的唿吸就在耳畔,圣人脑中几近一片空白,吓得肝胆俱裂。 若他早料到会有眼下这般兇险,再给他一万禁军,他也决计不会听从那妖道所言摆这个劳什子阵法,捉这莫须有的妖啊! 什么元妙真人,竟原来自己就是杀人嗜血的妖怪,听信其言,结果妖捉不成,反倒把自己的性命送了上去! 他心中惊惧交加,悔愧掺半,然而眼下顾不得其他,命悬一线之刻,只能放下颜面,搜肠刮肚、极尽所能地向殿中唯一镇静之人孟珩求救! “孟、孟大夫,你若是救了朕,朕便叫那些损你清誉、散播谣言之人统统斩首示众,给你赔罪!”见孟珩无动于衷,他慌忙又道:“你若不想当官也可,朕可以给你万贯家产,让你成为这天下富可敌国之人!” “除了这皇位,和朕的性命,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那妖狐已经扑了过来,尖牙利齿堪堪划过男人的颈项,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男人已是瑟瑟发抖,面目苍白。 孟珩挑眉瞥了眼圣人,见把人吓得差不多了,才装作一副吃力模样,微微收放手中灵力,把妖狐红玉牢牢制住,逼退一射之地。 “为陛下效劳,是糙民的福分,孟某不敢邀功。”他悠悠开口道,笑睨了眼仍伏在地上,两股战战的帝王,话锋一转,语气突然犀利道:“不过,有一事却是要请教陛下。” “陛下可看清了,到底谁才是杀人嗜血的妖孽?到底谁才是妖言惑众,迷惑人心?” “这妖狐扮作元妙真人模样,在陛下面前惹是生非、无端造谣,又利用陛下威名横行作乱,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不是孟某,而是其他任意一人,恐怕早就成为妖狐手下的残羹冷饭了。这一点,陛下究竟是否看清楚了?!” 第59页 孟珩声音清冷,一字一句犹如雨打秋声,肃肃而过。 圣人斥满惊惶的瞳孔一点一点地放大,最终涣散一片,唯留那惶惑不安之色凝滞在眼底,愈化愈浓。 孟珩拽过圣人颈上衣襟,凑近了去瞧他神色,待看清之后,曼然嗤笑一声。 “原来竟是吓呆了。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君君臣臣、帝王道士,都不过是些心魔藏垢其中,任其驱遣的蠢物罢了。” 他目光有意无意地从角落里同样瞠目结舌、纹丝不动的孟仁身上扫过,见他用一种复杂的神情望着自己,反倒放肆一阵大笑,潇洒地松开手,甩袖扬长而去。 妖狐红玉既现出原形,神智又已然大乱,再无可能装模作样、施法施灵地颠倒是非,眼下已全然如一头野兽无异,见人杀人、见佛杀佛,且叫她留待此处扑打闹腾,也好叫这一干禁军、将士有点事做不是? 孟珩推开干元殿的大门,被一拥而入的阳光晃得微眯了双眸,片刻之后,他笑睨一眼守在殿外的一众守卫和吴有贞,在他们惊愕的目光中飘然离去。 唯有肖彧惊喜地看着少年的背影,口中唤一声“珩儿”便追随去了。 且不说此二人动向,单说吴有贞看到孟珩毫髮无损地走出大殿,便知事情不妙,忙带着一应守卫冲进殿中,见得殿中混乱场景更是目瞪口呆。 只见那事先设计好的阵法已经是七零八落,铜鼎之上黑烟缭绕,禁军将士摇摇晃晃,面上皆是一片茫然之色,阶下竟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血尸!它们俱是浑身淌血,胸前血窟散发着瘆人的腥臭气息。 目下这些小道模样的尸体已经慢慢发生了变化,此刻待吴有贞他们冲进殿内,一个两个都已接二连三现出原形来,却是一只只被掏了心肺的野狐狸! 再找那“元妙真人”,哪里还有什么真人、道士的影子,却有一只体格庞大、毛色棕红的狐狸在殿内乱窜嘶吼,碧眸利爪,寒光闪闪。 吴有贞霎时间汗毛倒竖、冷汗直流。 干元殿上一众道士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一地死狐的丑闻,谁能担待得起?! 再想到刚刚孟珩的淡然得意之色,他一瞬之间明白过来。 孟珩,又是那该死的孟珩! 他强忍住涌上来的头晕目眩之感,极尽所能镇定下来,目光匆忙扫视一番,终于找到了一角明黄色,疾奔了过去。 “陛下!”他两次三番唿唤,才将躲在几案之下瑟瑟发抖的圣人唤了出来。 圣人身上竟染了血,似有伤痕,脸上更是苍白如纸,眸底一片惊惶之色,口中还直唤:“孟珩救朕!快捉住那妖狐,莫要让他伤了朕!” 吴有贞心头一惊,勉强道:“陛下,孟珩是妖孽,如何能救陛下?臣已经带着五百守卫来营救陛下了。” 然而无论任他如何劝解,圣人都没任何反应,只一径儿指着那妖狐惊恐万状。 他心下转念间明白事已败露,然眼下别无他法,只得慌忙收拾残局,着守卫将士合力捉住那妖狐,作出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 可这一地的狐尸却是难以解释。这一众道士乃至红玉所扮的元妙真人,都是他亲口引荐给陛下的,眼下出了事,他却是难逃其咎! 吴有贞已经五内俱焚,一面咒怨红玉如此办事不力,自己手下妖狐竟全叫人打出原形,恨不得立即将此时仍挣扎嘶吼的妖狐杀之灭口,一面又恨透了孟珩,只想把他碎尸万段。 可面上偏只能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镇定模样,面对着守卫将士怀疑的目光,也只得把所有罪责全都推到孟珩头上,祸水东引,借梯而下! 横竖陛下现在受了惊吓,神志不清,趁这个时候将狐妖红玉灭口,便是死无对证! 他眼中划过一抹狠意,转头更要命人将这“孟珩带来的妖狐”杀无赦。然他正待要开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愣在原地。 大殿之内哪里还有妖狐的影子?那妖狐竟然凭空消失了! 吴有贞脸色黑沉如水,指着那殿外阴沉沉地挤出一个字来:“追……” ——— 那妖狐究竟能否被追到,又能否从妖狐口中问出什么惊天谋划来,圣人对此已是有心无力。 他已经几天几夜没好好合眼了。 整宿整宿的噩梦,如同阴魂般缠绕不散。 阴暗的大殿,声音清冷的幽魂,漫天的火光,和浓重的血腥味。 心肺一点一点被人挖出来,然后塞进那血盆大口中慢慢咀嚼。 含混不清的吞咽声响起,黏腻冰凉的唾液滴落在颈项之上…… 然后便是汗如雨下,魂惊而坐起。 元妙真人……妖狐……孟珩…… 几日前干元殿内发生的一幕幕如同幻影一般在他脑海中不断交织上演,片刻也不曾停息,他已经心力交瘁。 着内侍拿一粒元阳丹来补气提神,放进嘴中才蓦然想起这竟是那妖狐所献,张口便是翻江倒海般地一阵呕吐。 吐完更是面目苍黄,憔悴不堪。 病来如山倒。圣人一病不起的消息便在这宫闱中不胫而走。 与此同时,肖彧已经在干元殿外等候了数天了。 禁足期限已到,他没有去别的地方,却是在此地又守了好些日子。 却是为孟珩的事情而来。 京城内流言尚未平息,吴有贞趁圣人病着更是大放厥词,颠倒黑白,把一切责任统统推到了孟珩头上,势必得而诛之。 竟是要明目张胆地将少年置之死地。 当日干元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少年自己和那逃窜的妖狐之外,也就只有圣上和在场的孟仁能够作证了。 可惜孟仁已是身无官职、人微言轻了,更被吴有贞以私调兵权、护驾不力、任由妖孽作乱为由打入大牢。 现下唯一能还少年清白的,也只有病中的圣上了。 守在大殿门口的内侍看着阶下站着的太子殿下,摇了摇头,眼见得时至晌午,烈日灼人,心中似有不忍,转身进殿又去通报了一次。 回来后依旧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圣人不肯见任何人,更不愿提起当日之事,任谁也是毫无办法。 肖彧蹙了蹙眉,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心,又在此地站了一个时辰,才不甘离去。 脚下却是未回东宫,而是乔装打扮,换上便衣,只身一人悄然往宫外而去。 到了他宫外的私宅方勒马停下。 他已经劝说少年搬进了他的私宅住下。那日孟珩被圣人派禁军一声不响地带进宫里,虽说后来安然无恙,可他却觉得后怕,无论如何再不想经歷一遍。 把少年放在身边,他能够时时看到他,总比派人跟着保护更要周全些。 目下已近未时,少年正躺在廊下的藤椅上午眠。有一丝阳光斜照在少年的眼睑上,晕染出一点小小的光斑。 肖彧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遣散周围侍女,嘴角不由自主勾起一抹笑意。 他回房拿了一块薄毯来,轻轻覆在少年身上,正要抽手,指尖却蓦地被人攥住。 肖彧莞尔,反握回去,低声问:“醒了?怎么在外面睡?虽说如今天气渐暖,可还要防着寒气入体……” “啰嗦。”孟珩皱了皱眉打断青年,连眼睛也未睁,翻了个身,因着未睡醒而嗓音有些沙哑地问道:“你可是从宫里回来?” “嗯,宫里有点小事要处理,不妨事的。”肖彧一边答话,一边注视着少年的脸庞,用目光细细地勾画着他的眉眼。 却蓦地撞进了少年突然睁开的眼眸中。 深邃如子夜,澄澈如星辰,瞳孔四周的纹路如同涟漪清波般微微盪去,叫人迷离。 此时定定地看着他,便仿佛把他心底的一切都已洞悉。 肖彧心头突地一悸,正待要开口说些什么,便感到手上力道一紧,身形一个不稳,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竟是半摔半躺在了藤椅上。 椅子吱扭一声,肖彧回过神来,却见少年正从上方望着自己。 少年整个人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两个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隔着并不厚实的衣料,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彼此身体的温度。 在这暖春的午后显得分外灼热。 “珩儿?”他眼睛微眨,喉咙莫名地有些发紧。 孟珩只凝望他不语,半晌方微挑了眼角,若有似无的笑意从那眉眼里邪肆地淌了出来。 “小事?听人说你已经在干元殿外连续站了五六日了。”孟珩幽幽开口道:“还听说,吴有贞给你扣了顶‘勾结妖孽、作乱朝廷”的帽子,嗯,当然这妖孽便是我。你这太子的头衔已是岌岌可危了,如此,还算小事?” 说完他又是盈盈一笑,薄唇勾起一个惑人的弧度,单手支腮撑在肖彧脸侧,另一手则缓缓抚过肖彧的脖颈,直至胸膛。 “况且,如此多事之秋,太子殿下还不赶紧避着嫌?我听说此次不光那些个御史极力劝你与我远着些,连顺天府李大人也都是这番说辞,你倒好,反而见我见得勤了,莫不是真被我这个妖孽魅了心智,嗯?” 肖彧唿吸蓦地一滞,连忙抓住身上人来回乱窜的手,牢牢握住,头也硬生生偏过去,不敢看他。 心下不知怎地,却突然想起那次西北之行,少年也是这样欺身上来,然后便是那突如其来的一吻。 小腹上一股热流窜动,身体的某个部位忽然像点了火般燥热。他眼神一暗,喉咙上下滚动一番,哑着声音道:“珩儿,下来。” 孟珩眯了眯眼,上下扫视他一番,视线在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停下,笑意里划过一丝狡黠。 “干什么下来?不是你说的么,天气乍暖还寒,既如此,相拥一处倒还可取暖。再者,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说,是不是被我魅了心智了?” 他尾音上扬,既带着些愉悦,又带着些慵懒。 作者有话要说:  妈呀,孟孟一言不合就调戏小攻,写得我也是很羞耻啊(*/ω╲*) 哎这个时候气氛正好,话说到底要不要开车呢_(:3ゝ∠)_ 第71章 “我……”嗓音低哑得已经不成样子,少年离得实在太近了,叫他根本无法思考。那团火焰也已是越烧越旺,让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太过烧灼而晕眩的状态中。 一丝红晕悄然爬上脸侧,肖彧倒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握紧了少年被他攥在掌心中的温热的手,再睁开眼时,圈紧了臂膀护好少年脑袋,便是一个施力,旋身一转,两人位置一颠,便将少年压在了身下。 冷不防丧失了居高临下的优势地位,孟珩不悦挑眉:“喂,你……” 话还未说完,却被正上方青年的眼神震到了,微微愣住,噤声不言。 那是一种胶着了什么情感、浓得化不开的眼神。 “没错,我的心智确确实实已被珩儿魅了去。”肖彧暗沉了眸色,声音低低地道:“从很早以前就开始。” 他略微撑起了手臂,稍稍支开和少年的距离,伸出手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少年白皙如玉的脸庞,滑过那微翘的鼻尖,在少年柔软殷红的唇边停下。 第60页 手指稍稍僵了一瞬,终是忍不住在那唇上轻轻抚过,微微按压流连。 “因而我但凡看到任何对珩儿不利的人,都无法容忍。无论是想要害珩儿的红玉,吴首辅,还是只有无心之言的府尹大人、左都御史,亦或是被蒙蔽的圣上,我都无法容忍。哪怕此人是我的父皇。”他眼睫轻颤,目光在那唇上徘徊不去。 却听闻少年低低一笑,伸出手勾住肖彧脖颈,往下一拽,两对唇几近贴住。 “要我说,管他们作甚,横竖这些人奈何不了我,只要你我二人安然无恙,逍遥自在,不也很好么?”语罢孟珩不再废话。两人身体交缠,刚刚又上下折腾一番,腹下情慾已烧得他愈发难耐,身体某处和对方摩擦之间,已是滚烫得紧。 他唿吸愈发粗重,情不自禁地微微仰颈,薄唇轻启,一把含住对方的唇,舌尖灵巧地钻了进去,在那同样滚烫的唇齿之间来回游移。 “啪”地一声,肖彧只觉脑中弦脆声而断,再顾不得许多,手上忽然发力,紧紧按住少年后脑,一手轻阖上少年惑人的眼眸,反客为主,急促地在少年唇齿间攻城掠地。 舌尖无意中触到上颚一点,只听少年闷哼一声,那清越的嗓音突地变得旖旎了几分。 肖彧眼神更是暗沉下去,眼角甚至被情慾晕染得些许发红。然他已无暇顾及,只更加痴迷地舔舐着少年口中的每一丝琼汁甘酿。 有一丝唾液犹如银丝般从两人嘴角中滴出来,顺着少年的下巴流淌下去。 肖彧眯了眯眼,追逐着那丝唾液啄吻下去,直至下颔,脖颈,再到锁骨。 再往下,却是被已经略微凌乱的衣襟遮挡住了去路。 肖彧眼角发红地抬眸凝望孟珩,却见孟珩白皙的脸颊上已晕染了两抹绮丽云霞,那被狠狠疼爱了一番的唇瓣也艷红似血,更是按捺不下心中几近痴狂的渴求。 手不由停留在少年腰间的衣带处来回徘徊,哑着嗓子问道:“珩儿,可以吗?” 说话间他已然感到自己身下某处涨得发疼。然而只要少年哪怕微微皱一下眉头,他便不忍再继续下去。 孟珩亦是被他吻得七荤八素,浑身颤慄,理智早已被丢弃一旁不知所踪,身体深处的欲望不断上涌叫嚣。 眼下见肖彧停了,身体愈发难耐地磨蹭起来,口中忍不住倾泻出断断续续的呻吟,手更是不由自主攀上对方,压下对方头颅,吻了过去。 边吻边在青年身上一阵来回摸索,去解他的衣带,解到一半却是又被青年钳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郁闷抬头,却见青年喘着粗气垂眸注视着他,低低笑道:“珩儿,你这是羊入虎口。从今往后,你都休想再逃开了。” 青年低沉沙哑的声音显得尤为勾人,孟珩竟是难得的愣住了。 再回过神来,便觉身上一轻,脚下悬空,原来是被青年抱了起来。 肖彧抱着孟珩,绕过藤椅几步跨进寝房,“哗啦”一声将门扉紧紧拉死,这才快步往那床榻走去。 虽说一众侍女都已被他遣散,可外面廊庑上到底是毫无遮掩,若叫哪个莽撞的下人或是遍布府内的暗卫窥见了珩儿的旖旎风情,他无法保证自己还能如圣贤教诲那般,宽赦他们。 他将孟珩动作温柔地放置在床上,然后不再忍耐,再次欺身而上,含住少年肩上露出的锁骨,流连不止地吻啄啮咬过去。 两手则早已跟随着本能欲望一路游移到少年蜂腰处,飞快地解开衣带,如同拆一件珍贵的礼物般,迅速而小心翼翼地将少年的衣物一件件剥除。 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偏颈窝处被人用舌尖抚弄着,孟珩只觉得仿佛陷入冰火两重天一般。被放开的双手于是便下意识地寻找着可倚靠之物,然后终于捉住了青年温热得有些发烫的大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来回蹭着。 肖彧险些失控。少年小腹上细腻光滑的触感比琼脂更让人爱不释手。他低下头,忘乎所以地吻了上去,探出舌尖在那愈来愈发烫的肌肤上舔弄。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直至那最为隐私而滚烫的地方,流连忘返。 孟珩情不自禁呻吟出声,最后一丝意识也彻底沉沦,身体竟随着肖彧唇舌的动作而不由自主地曳动起来。 最后竟是浑身一阵震颤,整个人下意识地紧绷了起来,修长的脖颈不受控制地后仰,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 宛如起舞之鹤。 肖彧看得痴迷,伸出手拨开少年额前汗湿的鬓髮,垂首吻上了少年光洁的额头。 待少年稍稍平復了喘息,才将手掌轻轻探至他的身后。竟已是湿润一片。 他眸色一暗,飞快将少年翻了过来,撩开他雪白嵴背上的满头如墨青丝,覆了上去,身下已紧贴着那处紧緻,却仍是强忍着未入,伏在少年耳边哑声道:“珩儿,可能会有些疼,只得委屈你忍耐一下了。” 孟珩闷哼一声,浑身瘫软无力,然而身上却仍是燥热得难耐,似是情念尚未纾解,便睁开双眼,侧过头来深深地看他一眼,道:“无妨。” 这一眼又勾得肖彧心驰神往,俯身侧头含住少年唇瓣,手指则往少年身下探去。 连连按压探入,待闻一声醉人的呻吟,才一个挺身,伴随着粗重的喘息,没了进去。 却是另一番叫人迷醉忘情的无上滋味。肖彧恨不能把少年狠狠地压进胸膛里,融进身体里,禁锢到自己的灵魂中。 他时而勐烈又时而温柔地撞击着,一次又一次地沉沦,一次又一次地颤慄,不知与少年缠绵了许久。 直到那金乌西坠,晚霞瑰丽的光辉从窗纸上透下来,更添了一室旖旎。 鸟雀的啼叫声似乎都小了下去,渐升的星辰半遮半掩地躲在云层中,似是被这缱绻春情羞红了脸。 肖彧半支起手臂看着怀中昏昏欲睡的孟珩许久,弯了弯嘴角,在他腮侧又落下一吻,方拿起衣袍将他裹住,目光从少年脖颈上的红痕艰难移开。 少年此番模样,他决计不想让任何人窥见,便自己起身披了衣裳下床,拉住床边帷帐,唤侍女来打了桶热水放在外间,关上门,方返身而归,抱着少年入了浴桶。 正要拿巾帕擦拭少年的身体,却被突然握住了手腕。 孟珩睁开眼,半眯着眼眸笑看着他。 那里面微含水汽,较之性爱之前更添了几分朦胧醉意。 肖彧刚灭下去的火瞬间又有升腾起来的迹象,他眉心微动,忍不住低下头又含上了孟珩的唇。 两人吮吸吻舐许久才气喘吁吁地松开。 孟珩低低笑道:“这种事情,你是初次尝试?”末了,又补了一句:“我是说,不论男女。” 他身为一个后世而来的人,自不会有什么贞洁的观念,更何况他可是个男人。然而从刚才青年一系列过于小心谨慎的动作,乃至几次试探下来对方都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反应,窥探到青年或许之前从未尝试过这样的事情。 更直白地说,对方身为一个皇子却从未有过任何女人或娈宠的事实,或多或少地都叫他有些惊讶,甚至是,若有似无的惊喜。 要知道他在现代时虽清楚自己喜欢的是男人,可也看不上同志圈滥交的恶习,也一直是孤身一人。 肖彧被这句冷不防的话问住,愣在当场,似是未想到少年话语间如此直白,回过神来却是勐地涨红了脸,半吞半吐答道:“嗯……是……” 好半晌才恢復镇定,解释道:“圣上一直求道炼丹,于朝政上尚且不顾,又哪里顾得上我和皇弟们,一直不曾赐婚。而我……”说到此处,不自在地清咳两声,道:“又一向于男女事上无意,故而不曾纳半个侧妃侍妾。” “哦,那还真是可惜。”孟珩煞有介事地摇头嘆息道:“不曾体验男女之事,就先被我拐带着陷入了男男之事的泥沼中,倒是会少了人生很多乐趣。” 肖彧失笑,颳了刮孟珩鼻尖,转而认真地道:“我觉得我此生最大的乐趣,便是跟珩儿在一处,除此之外,不过是俗事烦扰,又哪里谈得上乐趣?” “这话说得好,我也这么认为。”孟珩眯眼而笑,凑过来用自己沾湿的手臂勾住肖彧脖颈,又与他交缠到一处。 “扑腾”一声,浴桶里水花一响,溅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这样突然开车会不会显得进展太快啊? 孟珩:就是要让你们这些饥渴难耐的小傢伙们看看,什么叫“一言不和就开车”。 朕身为一个男人,又有了男票,自然想撩就撩,想调戏就调戏,想开车就开车!【傲娇脸】 肖彧:好好好,让你撩,让你调戏,让你开车,什么都依你。【宠溺脸】 作者菌:……被秀了一脸啊啊啊掀桌(╯‵□′)╯︵┻━┻【禁慾脸】 第72章 三月末的天气春和景明,杏花如雪飘摇了整个京城。 然而与这静谧如画的美景极不相称,京城内下至平民百姓,上至高官贵胄,都处在人人自危的状态之中。 平日里人来人往的旺铺、酒楼此时都谨小慎微,甚至关门大吉,只为了求得一个平安。 往日最为热闹繁盛的朱雀街也骤然之间变得人烟稀少,仅有的行人也要瞻前顾后,免得冷不防冲撞了来回巡街的士兵,挨一顿臭骂。 如此情境不是为了别的,却是为了通缉两个人。 只见街角偶然飘过一抹月白色的身影,青丝如墨,身形纤瘦修长,那领头的兵将当即一声令下,便领着一队人马沖了过去,将此人团团围住,谁料想正面一看,却是个年近三十、骨瘦如柴,昏昏沉沉满脸酒色的中年人,与画像上眉目如画的俊秀少年相去甚远。 只得晦气地挥了挥手,骂了这酒鬼两句,扭头就走,照着这画像继续搜捕。 这画像上的少年,正是孟珩。 躲在家中或是背街暗巷的茶馆里的百姓们,提起这孟珩也是一肚子惊奇和八卦。 一个多月前便闻得这孟大夫突然失踪,然后便是一阵大张旗鼓地搜寻,如今听闻这孟珩不但回来了,弄出满城的风言风语之后,又不知惹得什么罪,居然又引得这兵部衙门都出动了,竟还是要通缉。 亦有有心人留意到,此次被通缉的不止孟珩一人,却还有一个女子,名唤红玉,画像上也画得是貌比天仙,艷若桃李。 只是那画像下面的通缉令却写得着实可怕。原来此女竟是个妖怪,虽常以女子相貌示人,却亦可变化多端,法力深厚,残忍凶暴,与那孟珩竟是狼狈为jian,害人不浅。 实在不是他们这些普通百姓招惹得起的。 正议论间,便又见一队人马肃杀而过,便急急地关上窗,噤声不语。 已然是道路以目。 然而此时,正被官府通缉的孟珩,却正悠哉悠哉地往返于京城的大街小巷。 失去了红玉的吴有贞,想要单靠这些丝毫不会术法的官差抓到孟珩,其实是异想天开。搜捕了几日都没线索,他也只好命人把已经人去楼空的孟宅团团围住,日夜不放松地盯着,只待孟珩一旦回府便伏击抓人。 第61页 近几日更是胆大包天,派了一队精兵,以保护太子殿下为藉口,将太子的私宅也盯得滴水不漏。 朝政上更是开始煽动群臣上书,指责太子包庇妖孽,要求废黜太子,改立新储。 可以说是动作频频。 一个人对外界表现出愈发浓厚的敌意和攻击行为,则愈可表徵其内里的虚弱。 吴有贞的行为,在孟珩的眼里,不过是困兽犹斗,溺水挣扎,可笑又可怜。为了让他挣扎的时间缩短一些,孟珩丝毫不介意帮他一把,适时地抽掉水面上的那根浮木,也好让他早些解脱。 不过在这之前,却是还有许多乐趣可寻。 孟珩一面游街串巷,隐匿身形,一面细细感受暗暗潜藏在各个角落里的妖异之气。不多时,他眯眼一笑,脚步一顿,便拐进一条无人注意的暗巷里。 暗巷很深,恰位于背街之上,因而就连巡街的官差也漏过了这条巷子。 巷子深处,正有一男一女在耳鬓厮磨、颠鸾倒凤,口中嗯嗯啊啊之声霪靡之至,叫人羞于耳闻。 孟珩却是置若罔闻,他面不改色地踏进巷里,双手环胸倚在墙边,嘴角挂着一抹饶有兴趣的笑意。 “两位好兴致,光天化日之下也懂得如此享受,叫孟某大开眼界。” “不过那位兄台可要留心了,你身上那软玉温香可不是什么善类,小心这一番云雨之后,她把你的命也拿了去。” 他暗含笑意的嗓音不大,却在这一方天地里异常清晰。 抱在一处的男女立即被他的声音吸引。男子身体一僵,那衣衫半露的女子更是面色一变,瞪了这男子一眼,刚刚还绵软得无法站立的身体立即绷得紧直,甚至勐地推开了男子,毫不留情地将男子掀翻在地。 被人打扰了好事,女子红晕未散的脸上凶神恶煞,恨恨一甩袖,立即闪身窜至孟珩的跟前,伸出利爪便要抓破孟珩的胸口。 “你这无眼小儿,竟敢打扰老娘的好事,看老娘不挖了你的心肝餵狗吃!” 然而手还未伸出去,整个身体便僵在了原地。 她感到一股强大的威压从面前这少年身上突然散发出来,源源不断,叫她整个身心都颤慄不止! 这个人,法力修为远在她数十倍之上! 她咬了咬牙,惊愕抬头,却蓦地陷入了一片见不到底的深潭之中。 “做什么这么大的戾气?你若肯听我的,我自可给你指一个更好的去处。”孟珩弯眸一笑,那深潭里便水波粼粼,引得人弥足深陷。 “更好的……去处……”女妖面色已是一片恍然,朦朦胧胧地喃喃自语。 “没错。”孟珩眯眼笑得愉悦。 ——— 这次是京郊的一所破庙里。阴气沉沉,暗不透光,一股妖异之气扑面而来。 孟珩甫一踏进庙里,便见眼前白影飘飘,不见人面,却闻人语,有女子的娇笑声缠绕缕缕。 孟珩只负手而立,笑而不语,挺直着背嵴站在原处,任这几个女鬼女妖围着他嬉戏玩耍。 袖中却是暗暗借了那灵石的法道,几息之间,便将自己体内威压散布于整座庙宇之中。 不过片刻,那刚刚还自得其乐飘来飘去的女鬼女妖们便纷纷坠落在地,身体抖如筛糠,趴伏在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一声也不敢吭。 孟珩笑道:“姑娘们日日在此无人之地徘徊,终归是了无趣味,不若随孟某去了,可比在这庙中空耗着要好上许多。” 几个女妖女鬼彼此面面相觑一番,都跪伏在地,不敢有丝毫犹豫地答了个“是”。 再是箕尾山上逗弄砍柴人的花妖,藏在民宅里以唬人为乐的鬼魂……短短两三日下来,数年间惯常在京中作乱的鬼怪们,全都知晓了孟珩的名声。 孟珩身上强大的妖压、干脆利落的手段,和神秘莫测、来去无踪的身影,如一阵风般席捲了妖族、鬼魂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使其莫不闻之而色变,见之而俯首。 如此,趣事也只算成了一半。 孟宅外,一众看守的官差神情紧张,片刻不敢放松地来回巡视。然而他们毫不知情的是,此刻孟宅里已经是热闹非凡。 孟珩负手站在院中,满意地看着面前整整齐齐站着的一众男女鬼妖。 一眼扫去,大概有数十之众。 妖怪们一见孟珩的视线扫过来,都下意识地垂下眼睑,不敢看他,彼此都对孟珩的手段心有余悸。 孟珩勾唇一笑,扬声道:“此次把大家召集到此处,却是有一事要劳烦诸位。” “待此事结束之后,去留随君,出路任意,孟某决不会再为难诸位。” ——— 风深露重,明月高悬,一大片云朵被风吹着遮住了圆月,月光丝丝缕缕地透出,照的那云朵仿佛蛛网银丝般,美丽得诡谲。 从四品官员陆庆瀚刚刚从衙门里回来,这几日吴首辅连连敦促他们这些主事们,要紧锣密鼓地跟上奏摺,一封接一封地上书弹劾太子勾结妖孽孟珩一事,他这也是费尽了心思,拖到了这个时辰,才完成了份还算拿得出手的奏摺。 话说回来,太子到底有没有和妖孽勾结,那个孟珩又到底是何来歷,真相如何,他们这些小官也根本毫不关心,只知要保住头顶的乌纱帽,要平步青云、大富大贵,非要听吴首辅的安排不可。 谁让吴首辅是当今满朝上下权势滔天的第一人呢。 陆庆瀚正倚在轿子里昏昏欲睡,却听得家僕“啊呀”惊叫一声,轿子一簸,差点将他摔了出来。 他正欲发怒,却又听两声尖叫连连,然后竟是“扑通”一声巨响,他连人带轿整个摔在地上。 陆庆瀚哎呦一阵呻吟,揉着腰爬出了轿子,抬头一看,却是空无一人。 家僕竟是一个都不见了踪影,甚是古怪。 再一回身,更是吓呆在那里,禁不住两股颤颤。 那摔落在地的轿子悄没生息地被踢到了一旁,站在那里的,却是一位身姿窈窕的佳人。 佳人青丝如云,随着晚风飘飘扬扬,一身白如雪的广袖长裙在风中上下翻飞。 只那皓齿明眸上,却染了几道森森的鲜血。 淋漓刺目。 “啊——”陆庆瀚一声尖叫,扭身就要抱头鼠窜。 这女鬼也不拦他,只不远不近地跟着,又时不时飘忽过来,对着他悽然一笑。 配上那滴血双瞳,獠牙利齿,更吓得人魂飞魄散。 陆庆瀚一口气没提上来,晕死了过去。 所幸只是晕了,第二日被家人寻到,好一番探看,却没发现异常。唯有陆庆瀚一人能看到这飘来飘去的女鬼,喝之不去,说与旁人,又都不肯信,只能暗中叫苦。 连连被这女鬼缠了三日,他已成惊弓之鸟,面目焦黄,筋疲力尽,差点就气衰而亡,方听这女鬼突然飘到他面前,低低哭诉道:“冤枉,大人,小女子有冤情哪……” 陆庆瀚此时已身心俱疲,这女鬼一刀杀了他也罢,放了他也罢,无论怎样,痛痛快快地总比整日提心吊带、担惊受怕要强,眼下一听原来竟是另有内情,登时打起了十分精神。 巴不得这女鬼说出个什么一二三来,他也好有所对策,快快脱了这女鬼纠缠。 女鬼打了遍腹稿,才摆出一副惨惨戚戚的模样,将那曲折冤情一一诉说了来。 待她说完,却已把这陆庆瀚听得瞠目结舌、惊嘆连连,在书房踱步了整整一宿,才和衣而睡。 然后称病休沐在家,连衙门也不去了。 与此同时,另一衙门里的三品大官严颢,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 先是妖物纠缠上来,缠了两三日,把人吓得肝胆俱裂,再口吐冤情,哀泣涟涟。 严颢听了,亦是称病在家,不上衙门。 还有正五品官员张贤,从三品官员李可栻,正二品大员莫如是……几天之内,竟有数十名官员统统遭遇了这一匪夷所思的女鬼缠身诉冤情之事。 偏偏这些官员都对此讳莫如深,一个两个俱称病在家,谢绝见客。 可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女鬼诉冤之时,都有意无意地叫这些官员们的家属看见听见。于是早在这些官员不知不觉的时候,一个惊天的传闻已经遍布了京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大概是孟孟欲求不满,然后变着法地拆别人家的鸳鸯?2333333 噢no,开了次车之后我的节操就捡不回来惹,泪奔/(ㄒoㄒ)/~~+++++++++++ 第73章 与其说是传闻,不如说是丑闻。 早些天街谈巷议的孟大夫以妖法惑人的流言还未散去,转眼便被这惊天丑闻淹没了下去。 什么那本是良家妇女、闺中小姐的王家媳妇、李家姑娘,被当朝某位位高权重的大员欺辱压榨,含冤而死化为鬼魂,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大胆拦官轿的奇闻轶事,飞快地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言语流传之间,还把那细节之处描述得绘声绘色,仿若亲见一般。 什么陆大人日日回府都专捡大路走,为的就是避开那女鬼,严大人家里门庭深锁,然而却能时时闻到门内传出的女鬼啼哭声,再有李大人、张大人也因这女鬼的冤情而病气缠身、卧床不起……可见这一众女鬼的冤情有多么深哪!死在吴首辅手下的良家女有多么苦啊! ——嘘,小声!这吴首辅权势滔天,可不是你我能猜疑置喙的,切记谨言慎行,以免惹祸上身啊! 有人这么提醒道。 可偏偏如同火上浇油,更惹得一众天怒人怨。有人甚至怒火东引,把恨都发泄在那几个龟缩不出、躲病在家的官员身上。 ——得知了这等冤情,不说上书皇帝,反而龟缩在家,官官相护,他们必定和那欺压百姓的吴首辅是一路的!我呸,一群狗官! 要知道这与当初孟珩的流言性质不同,传闻中孟珩无论是人也好妖也好,虽被描绘得兇狠残暴,可害的却都是当官的,与百姓们八竿子打不着,普通人当个新鲜事儿听听也就过了。 而这回,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一些人是亲见了那围绕在官轿旁的厉鬼的! 民间向来敬鬼神,若果有厉鬼阴魂不肯散去,那定是受了莫大的冤情无疑,不会有假。更何况这些一众含冤而死、化为阴魂的女鬼们可都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媳妇,这吴首辅连普通百姓都不放过,实是不能不惹民怨。 一时间可谓众怒沸腾。 再见到街上那打着吴首辅的旗号大摇大摆巡街的官差们,百姓们不是敬畏,而是满腔怒火了。 有人当面恭恭敬敬,转头就爬上了房顶,将备好的烂鸡蛋、菜叶子一股脑儿地朝那官差砸去。 官差惊怒之下,厉声大骂不止,然而要逮到罪魁祸首却是无法,那人早已跳下砖瓦,逃遁而去了。 这一幕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可谓是频频上演。吴有贞三个字连同他那些巡街缉人的官兵都变得臭不可闻。 等传到吴有贞耳朵里的时候,他急得跳脚,除了抓几个带头闹事的以儆效尤之外,却也是毫无办法。 第62页 流言的力量有多大,他可是亲有体会,他利用流言整治了孟珩一番,眼下自身竟也深受其害,可见“因果报应自有天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此时正懒懒歪在榻上,闭口不认这些丑闻都是自己散播出去的孟珩,也只淡然一笑,悠悠吐出如上这句话。 “谁叫他先心思不正,恶意诽谤他人,谁料风水轮流转,害人终害己,吴有贞这是作茧自缚,跟旁人无关。天知道这几日我可都是被拘在这府里,哪儿都去不得呢,又哪里会知道这传闻的始末?” 孟珩虽如此说着,眼神里却是毫不掩饰地透露出几分愉悦神情。 肖彧好笑地摇了摇头,少年懂术法,能够驱策群妖,这些他都知晓,也亲见过一些,眼下这京城由一众女鬼引出的传闻,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少年才能够做到。 可若不是此前孟珩特意提醒了句“请等着看好戏吧”,他也是决计不会去怀疑孟珩的。 偏偏眼下少年又是这副毫不遮掩的坦然神情,嘴上虽因着隔墙有耳并未明说,眉宇间的愉悦之色却已然承认。 肖彧见惯了孟珩总是风轻云淡,宠辱不惊、看不出喜怒的模样,如今发现少年居然亦会把一些事情记在心上,并且採取如此叫人意想不到的手段去报復,也会因为手段得逞而露出狡黠得意的笑容,竟叫他发现了少年的另一面。 却是让他觉得如此可爱。 他想凑过去轻捏孟珩白皙的鼻尖,然走了几步,才想起身边还有他人,不得不暂时忍耐,终是没伸出手去。 身旁那两人却是没意会到少年话中深意,权当少年只是有感而发。 便也忍不住嘆道:“说得对!吴有贞这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他的事自有鬼神裁断,与旁人无关。这下让他也体验一下流言漫天飞的感觉,看他还敢不敢胆大妄为,信口雌黄!” “是呀,这吴有贞已经俨然被描述成了一个无恶不作、专残害百姓的大恶人,接连着他那些收受贿赂、暗害朝廷命官的丑事也被一锅接了出来,解气,实在解气!只那些个女鬼也忒善解人意了些,且不论这一众传闻到底是真是假,只这弄得满城风雨的本事就让人叫好!” 说话的两人是三皇子和七皇子。此次两人前来是与肖彧商讨对付吴有贞一事的。 他们已经掌握了吴有贞这几年来真正勾结妖魔、炼制有毒丹药进献给圣人,以及种种贪罪恶行,只差一个一齐呈上、一击必中的契机。 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没想到这边计策尚未定下,便突然听到了那漫天的流言。心里不由好一阵慡快! 毕竟这流言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简直像是特意来助他们扳倒吴有贞的。 孟珩笑睨两人一眼,慢悠悠踱步到两人面前,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两位殿下爱憎分明,义愤填膺,这一番慷慨陈词,叫孟某佩服、佩服。” 语罢还真的拱了拱手施了一礼,做出一副敬佩谦恭姿态。 惹得两人倒是一阵朗笑。肖彧在一旁只但笑不语,静静注视着少年。 他两人来此地商量事情归商量事情,眼下硬要尾随肖彧而来,却是要先见一见这传闻中万般了不得的孟大夫。 百闻不如一见,甫一见到孟珩,两人便是先呆了一阵。 “没想到皇长兄口中的‘孟大夫’竟是如此风姿雪容一般的人物,怪不得一贯被皇长兄放在口中心上。” 七皇子呆呆看了孟珩一阵儿,方赞嘆道。 三皇子没吭声,可心里也是一样想法。 孟珩朗声一笑,斜眼扫了下肖彧,又转回视线,笑道:“皮囊好又有何用?放在某些人眼中,倒是妖孽惑人的罪证了。” “不过,我看二位皇子殿下倒与那一般庸人不同,是别有眼界的。”孟珩走过来在二人面前站定,视线淡淡扫过两人,语气颇有些认真。 两人未待喜上眉梢,却又听孟珩道:“只不过么,和你们皇长兄相比,还是逊色了几分。” 不等二人反应过来,就听得一阵清越大笑,再回神时,少年的身影已经飘然而去。 肖彧有些喜悦又有些无奈地追到门外,唤一句“珩儿莫走,且稍等我一会儿”,见少年摆了摆手,放慢了脚步,方放心迴转身来,推门而入。 却是一回身便见到了两张神情复杂、颇为窘迫的面孔。 “皇长兄和孟大夫果然情谊甚笃啊。”三皇子如此感嘆道。 肖彧一愣,蓦地也一阵朗笑,眉眼间的愉悦神情毫不掩盖地倾泻下来。 那边孟珩虽应了肖彧不远走,可估摸着几人谈话还需要一段功夫,便迳自离了萧府,用术法隐匿了身形,堂而皇之地从一众官差中穿过,悠游自在地走街串巷,回到了孟宅。 孟宅已俨然变成了诸妖汇集之地。 形形色色的妖鬼聚在这里,有的是因凝聚天地精华而得道,有的确因生前怨气不得解而化为鬼魂留在人间,总之青面獠牙者有之,惨惨戚戚者亦有之,不一而足。眼下见了孟珩,却都不约而同地收敛了那副凶神恶煞模样,老老实实地垂首立于庭中,等候孟珩吩咐。 孟珩满意地扫视过去。 这些天来,女妖女鬼们十分上道,按照他的吩咐纷纷扮演了一个个有冤未伸,怨气不散的苦情女子们。 而这些所谓的冤情并不需要编排挖掘,只需让女鬼们涕泪涟涟,作出一副哀怨悲惨的模样,再含沙射影、欲语还休地吐半句、遮半句,爆出自己的悲惨身世,然后重重点出吴有贞的名字,自能让人浮想联翩,将吴有贞想像成一个欺压百姓、残害良家妇女的形象。 要搁在现代,他这也算是诽谤他人了。 可孟珩脸上却无丝毫赧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吴有贞颠倒黑白、污衊自己在先,他这些举措也只是还他的礼罢了。 毕竟这年代,法律不好使,便只能自己上了。 再者孟珩也不算白白污衊了他。吴有贞做没做过残害妇女的事,他不知道,可吴有贞贪污受贿、兼併土地、乃至勾结红玉狐妖,吸取一众忠臣元阳、将他们残害致死之事却是板上钉钉的。 然而此类事情宣扬出去,百姓不会感兴趣,唯有藉助女鬼诉冤的奇闻,才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此时庭中所聚之妖鬼,已有数十之众,每个妖鬼的秉性、身上所带的阴气或妖气不同,有相互干扰不能和谐共处的,亦有勉强共处一室却貌合神离的,管理起来却是有些麻烦。 然而此时他们能够和平共处,还有赖于这些功臣。 孟珩视线淡淡转到站在最前面的一列妖精身上,停了下来。 那是以狸猫妖为首的十六只妖精,最早跟着他的001号到016号。 此十六个妖的秉性已不似早前那般嗜血兇残,经歷被红玉折磨一事,也明白了些与人和睦相处的道理。 于是他便把这一众妖鬼交于这十六个妖来管。包括有哪些妖鬼已打扰过朝中哪些大臣,哪些妖鬼希望恢復自由身,哪些妖鬼遇到问题需要解决云云。 竟也管得井井有条,毫不出错。 兔子精见孟珩把视线扫过来,忙上前一步,把这几日的情况都细细汇报一番。 流言已成气候,有些人已经蠢蠢欲动,只待浇上最后一滴油。 “还有,近日灵石转动,许是那位已有了消息……”兔子精低低地道。 孟珩挑了挑眉,眼眸中多了几丝笑意:“看来她终究没有躲远。” “厘默笙、陆行远,你们两个就同我一齐外出一趟吧。” “还有剩下诸妖,可听罗云安排,不许妄自行动。” 狸猫妖和兔子精垂首说了个“是”,神态中亦是一番狡黠愉悦神情。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小妖怪终于有了名字了,其实一直都有,只是孟珩不愿意叫_(:3ゝ∠)_ 狸=厘,傲娇不爱说话=默笙(默声);兔子在地上跑得快=陆行远 第74章 流言飘转如风起,与此同时,还有被流言一同带入厄运的陆庆瀚。 这已是他称病在家的第七日了。家人陆陆续续请了不少大夫来看诊,却无一人能医。 原因无他,此是心病,寻常药物岂能医得? 不单如此,卧病期间,还不断有人上门来以探病为名来打探消息,让陆庆瀚不胜其烦。 都是听从了那流言想要一探真假的。 还有人不光打探消息,言谈间更是极力施压,让他做出表示——流言已经传得越来越难听了,他作为上达圣听、下探民意的御史总不能不有所行动。 到底是乘着民意参吴首辅一本,还是置若罔闻、装聋作哑。 外部有来自于官场人际的压力,内部的压力更是让他捉襟见肘。 那女鬼已经整整缠他一旬时日了,这几日愈发啜泣哀嚎,悽厉哀婉,不绝如缕。 再来几日,恐怕他还未被同僚的吐沫星子淹死,未被吴首辅发配到远疆颠沛流离而死,就已经活活折磨而死了。 面临同样窘境的还有那同被女鬼缠身的三品官严颢、五品官张贤等人。 一方面是官场明哲保身的处事原则,另一方面则是几欲弦断的紧绷的精神理智。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此油煎火烤般的日子,简直比十八层地狱还不如。 直到这第七日清晨,朝露未晞,浅金色的阳光遍洒上被水洗过的青石板道路,事情才迎来了转机。 听闻家僕说门外来了能医心疾、了却心病的大夫时,陆庆瀚心里一惊一惧,下意识竟想到是神鬼显灵,来对他施以了断的,不禁汗下沾襟,火急火燎。 然正踌躇之时,那大夫却已踏进了家门,一众僕人竟是呆了般未加阻拦,眼睁睁看着他走了进去。 陆庆瀚惊怒交加,正欲赶人,却突然愣住了。 因为,一直在他耳边哭哭啼啼的女鬼竟然没了声息。 他勐地转回头去看,便发现那白衣女鬼脸上可怖的道道血痕竟一点一点地消失了,那缠绕在女鬼身上让人颤慄的阴气,也似乎减轻了些许。 陆庆瀚这几日压在心头的沉闷感蓦地消散了片刻。他转回视线,惊奇地看着眼前的大夫。 那人身量不高,却笔直纤瘦,一袭玄色长衫穿在身上,如竹如松。只这脸上却戴了半边面具,看不清面容,唯露出一对漆黑深邃、仿佛辰星夜露般的眼眸在外面。 他身后还站着两个少年模样的人,一穿白,一穿黑,都是面容清秀,神态淡漠,果与常人不同。 陆庆瀚心念微转,便明白此人果真是来为他了却心病、指点迷津的,登时对这人升起了十二分的恭敬,又是倒茶,又是看座。 这大夫亦不客气,换了两盏茶,点了一炷香,才悠悠吐露了几句话。 “病本无良医,还须心中求。大人眼窝淤青浮肿,脸上面无血色,可见那心中郁塞已扰得大人夜夜不得安眠,既是如此,何不回归初心,择明路而走。” “那阴魂所求者,不过‘伸冤’二字,于大人而言只是举手之劳。鄙人相信若大人放下重重思虑,只听从本心做事,定会使那心疾全消,大人也可得福泽庇佑。” 第63页 “而至于事后的因果报应,自有那恶人承受,又干大人何事?” 那人不轻不重的几句,徐徐如流水般淌过,本是浅白、无甚可说的道理,从那人口中说出,却像是悠悠钟鸣,叫人惊醒。 陆庆瀚精神一震,仿佛积郁于胸的乌烟瘴气通通化开了般,如同茅塞顿开,神清气慡。 心里想通了,这之后的事情便顺其自然了。 了却一桩心事,陆庆瀚恭谨问道:“请问阁下贵姓?” 那人淡淡一笑,声音清越空旷犹如环佩叮噹。 “免贵姓孟。” 语罢便同身后那两个少年郎,一同飘然远去。 陆庆瀚呆在原地,细细品味那个“孟”字,总觉得有些熟悉,有些不对劲,然而一时却说不上来熟悉在何处。 只得半是赞嘆半是惊奇地转身回房,甫一抬头,看见那片刻不离的女鬼,才蓦然惊叫道:“原来是他!” 竟是那通缉令上的妖孽孟珩! “来人,把那人给我抓回来!”如是叫家丁折腾一番,却是徒劳。 孟珩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街角,遍寻不着。 陆庆瀚已是一身冷汗。刚想忿忿叫骂自己差点被那妖孽玩弄,然一阵异香飘过来,却是令他神思迴转,冷静不少。 那是刚刚那人来时,身旁的少年走过去,在香炉里点上的一炷香。 香已燃到一半,香气飘飘裊裊,如月下横梅,让人心旷神怡。 若那妖孽想要玩弄自己,没道理整这么一出啊。按传闻说,那可是个杀人如麻、挖心食肺的妖物,又怎会气质出尘恍若天外高人,声音泠然如同高山流水呢。 再抬眼看那女鬼,与刚刚自己所见相类,面目比之前诉冤之时要和善许多。 或许是那孟珩所言是真的,才化解了女鬼的些许怨气…… 陆庆瀚心思百转千回,终是暗暗下了决定。 他不知道的是,在这接下来的几日内,与他遭遇相似的,已有半个朝廷的官员。待吴有贞察觉之时,已是为时晚矣。 ——— 四月初一,飞红万点,乱花尽谢,唯有柳枝偕风相依,吐出满城风絮。 天空蓝得发亮,万里无云。註定是不平常的一日。 今日上朝的官员甫一踏入金銮殿,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有紧张的气息微微蔓延。 有人将目光扫视一圈,便发现不只他一人如此感受,许多同僚的脸上都带着严肃凝重的表情。如同开弓前的箭。 今日是圣上因病休养十数天后的首次开朝。 这十多天以来,可谓是风雨不息、波澜迭起。先是最初,圣上莫名其妙地病了,群臣只略微探悉到,那日干元殿上,似有大动静,吴首辅甚至也调动了兵部权限,带兵而来,然到底所为何事,却是不知。 只之后便听吴首辅一口咬定,孟珩驱策妖狐作乱,害得圣上卧病不起,更有太子纵横包庇,实是失德之行,已是连连上书,要求罢黜太子。 只是圣上一直没有回应。 再往后,便是那传闻骤起,一时之间遍布京城。吴首辅几乎倾尽了手下兵力,搜捕了京城每个角落,都未能揪出那幕后煽风点火、造谣生事之人。 眼下,他已是怒不可遏了。 吴有贞一袭镶黑色织金边锦缎官袍,一步一步地踏上汉白玉的阶梯,走上大殿。 官靴踏在净如水洗的地砖上,发出清晰的声响。群臣不由自主地噤了声音,回过头来,自发地分成两侧,让开一条道路。 哪怕是御座之上的圣人,此时都将目光注视着姗姗来迟的吴有贞,却是默不作声、神情平静,没有半点呵斥责难之意。 吴有贞满意地眯了眯眼,这才迈开步伐,不疾不徐地从群臣中间走过,神情倨傲。 有人愤愤不平地握紧了拳,然而却忍下了怒火。且让他再嚣张片刻。 吴有贞按例走到群臣的最前面,略一点头,带领群臣跪地朝圣。 悠悠唿万岁之声,响彻大殿。 然而抬起头来,吴有贞的面容上却无半分恭谨之意。 在他的眼里,圣人需要他的扶持,依仗他的能力,又离不开那丹药,更离不开自己,又有什么好敬畏害怕的呢? 这几日来即便传闻愈演愈烈,他除了怒意之外,却是没有丝毫担心。 他笃定,圣人不会对他产生丁点怀疑。毕竟什么事情圣人都要倚仗他,又凭什么对他产生怀疑呢? 就像刚刚这样,即便他来得迟了,圣人也没有一丝不满。 吴有贞抬眼看向圣人,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恭敬地避开视线,亦没有按照惯例汇报朝政之事,反倒态度漫然,故意随意开口说了一句话。 “臣看圣上今日脸色憔悴,精神不济,不若回干元殿好好休养,何必上朝?朝堂之事,自有臣替圣上决断。”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只骄傲的首辅= = 第75章 吴有贞语罢微挑嘴角,不慌不忙地抬眸打量圣人神色。 圣人双眉微蹙,脸庞大概是因为病中的缘故有些难看,不过仍没开口说什么。 吴有贞慢悠悠一笑,眼眸中透露出几许得意的光芒。 今日圣上突然宣召群臣上朝,有臣下特意跑来透露给他说,要他做好准备,恐怕有人要在今日朝上兴风作浪,对他吴首辅不利。 眼下看来无疑是庸人自扰、多此一举了。 圣人对他,仍旧同以前那般态度,并没有什么改变。 再退一步,即便圣人察觉到了什么异样,他也根本不惧。 他有什么可惧的呢?当日干元殿内虽说擒孟珩一事失败,圣人也受了妖狐惊吓,受了伤,以至于卧病十数日。可红玉才是明面上的罪魁祸首,是她自己把孟珩是妖孽的传言说与圣上、献计排布阵法捉孟珩,又是她带一众狐妖扮作的小道入宫,乃至显出原形伤了圣上,这些都是红玉一人所为,他可是半点都没参与进去。 现下红玉那妖狐躲了起来,晾她也没胆再出现,不过如此一来,便更是死无对证,他只需把种种罪责统统推到那妖狐身上,自己则全推说不知,自当能够置身事外。 而今日散播的种种传闻,更是可笑,全是些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且不说圣上会拿这些来怪罪于他,他倒是要请求圣上怜恤,大力惩处那些传播谣言之人呢。 更何况,他还有最后一步棋。 筹划已久、谋篇布局,只待最后鱼死网破、破釜沉舟之时亮出,到那时便会改天换日,推陈出新。 这天下,到底由谁说了算,尚还未有定论呢。 大殿之上落针可闻,群臣之中隐隐压抑着因为吴有贞的倨傲语气而挑起的怒火。 吴有贞却浑然未觉,他瞥了一眼站在另一侧神情沉静的肖彧,眯眼笑了笑。 “怎地殿下也来了?臣听闻殿下近日似有麻烦惹上了身,怎地还能如此镇定地前来面圣?”吴有贞对他上下打量一番,半晌笑道:“莫不是殿下已明白自身皇储身份难保,特来向圣上求情的?” 他已连续数日发动群臣向圣上奏疏,要求罢黜太子,若说今日圣上上朝是针对他而来,他倒是相信圣上是来宣告对肖彧的裁决的。 肖彧并未被激怒,只淡淡望他一眼,唇边挂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 “吴首辅,你有些逾矩了!” 却是有人看不下去了,站出来冷不丁地提醒了这么一句。 吴有贞回头,见是袭了安定侯一爵,接替其暴病而亡的父亲前来上朝的邹侯爷,便挑了挑眉,抿唇但笑不语。 脸上却是一副全然不在意的神情。 恰在两人僵持间,方听圣人开了口。 “太子的事,朕自有定夺。”圣人略有些不耐地瞥了殿下诸人一眼,沉声开口道:“朕听诸位皇子请愿说,各位爱卿有一件要事要秉,朕方带病上朝,却不知这件要事,到底为何?” 这十数日来他夜夜被噩梦所扰,已是身心俱疲,只想好好待在干元殿内休养,谁也不想见,眼下上朝召见群臣,他已是强打了十分精神,只想尽快结束,好回去休养。 如此想着,便有些埋怨地瞥了眼站在下手的吴有贞。 有什么事,这吴首辅为何不帮着朕处理好,何必放在朝堂上说? 心下不禁更是烦躁煎熬,不得已方抬手抿了口几案上的龙井,稍定心绪。 整个大殿上安静了一瞬,竟是鸦雀无声。 正待圣人以为没有人会做声,正欲发怒之时,却听到一道洪亮沉稳的声音蓦地响起,响彻了大殿。 “回陛下,微臣有事请奏!” 这一声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带起了一阵阵涟漪。 “回陛下,微臣亦有事要奏!” “回陛下,臣等有要事秉奏……” 波澜相接,掷地起伏,已成汪洋之势。 圣人微微眯起了眼,目光深沉地看向朝臣。 ——— 此时远离京城的另一个地方,也正发生着不亚于那宫城内精彩程度的一幕。 京城以南百余里的虢州,乃当朝皇室的旁系一支世代承袭的封地。 现如今已是四世传承,到了郕王肖睿手中,已很有些动盪了。 这一带地处西南高地,本来就土地贫瘠,加之毗邻南夷之地,多遭蛮人抢夺,更是谷物难收、人心难安。 人心难安的地方,就容易产生异动。 郕王已经不安分许久了,他有封地,有驻兵,有野心,可却一直苦于无门路改变自己的境遇。 可就在不久之前,事情突然迎来了转机。 京城内权势滔天的内阁首辅吴大人忽然主动跟他密联,并送来了黄金数万两并粮米无数旦、丝绸布帛数百匹,以及珠玉宝石十几箱。 任谁也不可能不动心。 吴有贞需要一个退路,需要一个能任他宰割的傀儡君王,郕王需要一个生路,需要一方富贵无忧无虑的天地,而这天下最富贵最享受的位置,则莫若帝王之位。 两人一拍即合。只待那京城里重重宫闱中的朝局一变,即可改天换日、翻江倒海。 眼下太子储位岌岌可危,吴首辅亦传来密信笃定说圣人命不久矣,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更何况近日京城盛传的太子与妖孽勾结一处,横行作乱,害的圣人卧病不起一事也已经风传到了虢州一带。 岂不是正好可以借“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勤王? 郕王日夜悄悄练兵,已经蠢蠢欲动了,只待吴首辅密信传来,两人里应外合,即可完成大业! 然而近几日,他估摸着京城那边局势应已差不多了,大军也已训练有素,严阵以待却仍没等到吴有贞的密报,心里不免有些焦躁。 于是便召集能人异士占卜求算,其中一人道,只待明日清晨首阳星初升未降之时,一观天象,便可勘破天机,求得谋事的最佳时机。 郕王喜不自胜,翌日一大早,便跟随了一众谋士站在营帐外面,向天际瞭望。 月光渐渐淡去,云朵被风吹开,一颗闪烁着粲然光芒的辰星慢慢显露了出来。正是首阳星。 郕王一喜,正待要开口问身侧之人,可看出什么没有,眼前却突然飘来一层淼淼雾气,阴森寒重,好不瘆人! 第64页 郕王心下一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蓦地听到背后传来一道凉薄的仿佛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 “郕王殿下想要求问天时?” 那声音边说边低低一笑,清越好听,然而此刻蓦然出现,却让郕王剎那间毛骨悚然! 郕王僵硬地转回身体,看向来人。 却仍是一阵雾气,飘飘茫茫,看不清楚。待他茫然四顾一阵,才见到一个模煳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却是一个少年郎,身形颀长纤细,有晨曦的微光洒在他的身上,笼罩了他半个脸庞。 影影绰绰,如同九天外的仙人,亦仿佛阴河畔的魂灵。 “你你……你是何人……”郕王张口发问,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已经发现了不对劲,眼下他四周一众谋士随从竟然都凭空消失了! 在这白茫茫雾气之中,看不到天,看不到地,竟只剩了他一人……不对,还有这凭空而降的少年! “殿下无须紧张,在下前来是要帮助殿下的。” “殿下想要求问天时,却竟然忘了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若是人心有变,殿下即便求来了天时,恐怕也是无用之功。” 那少年不疾不徐,在他面前悠悠说道。 郕王惊疑不止:“你知道我……” 那少年勾唇一笑,微微点头:“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只要做了,自会有人知道。” “更何况涉关殿下生死存亡的另一人,早已败露无遗。他的忠心,绝不会在殿下身上。” 少年语罢,还未待郕王有所反应,便闻悲音裊裊从那愈发浓厚的雾气中穿过,环绕过来,紧接着,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时,眼前场景竟然全然变了。 朱门红瓦,宝马雕车,大街上人流如织。 再一抬头,见身后城楼上“京城”二字高悬,心下不禁讶异至极。 这怎地,就来到了京城? 他不由转身去看那神鬼莫测的少年,却发现少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他只好跟随着这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而去。 却是突然看到了一个人——吴有贞。 吴有贞是坐在马车之内,可令人惊奇的是,自己居然能透过车帘,看得到他。 他看见吴有贞在跟一个人说话,那是个女子,貌美如仙、面若桃李。 可两人说着说着,他便发现了怪异之处——那女子竟不是常人,有尖牙利齿、大耳长尾从女子身上露出! 没多久,女子便跃出了马车,竟化作一只狐狸,极快地消失在人群中。 再然后又是场景一转,这回,视线却是跟着那女子的行动而走。 他亲眼看到女子是如何把利爪掏向耋耄忠臣的胸膛,掏出心肺来的! 还有女子指挥了一众狐狸,潜进一个又一个朝臣家中,幻化为貌美女子,纠缠上去,再一点一点地从那些朝臣的身上,吸食什么东西。 或许是血,或许是什么阳气。 他不知道,却能看到,之后那些朝臣的身体就像是干瘪的麻袋一般,一点一点地塌陷下去。 最后的面目,令人惊骇。 再然后,便是火热的炼丹炉,那个貌美女子似乎将心肺、将从那些朝臣身上吸食的精气投放进去,然后炼造出一颗颗丹药,献给了吴有贞。 吴有贞收下,脸上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令人胆颤的笑容。 郕王突然感到一阵噁心,俯下身便是一阵呕吐。 若仅止于朝臣倒还算了,紧接着他便看到了更骇人的场景。 那貌美狐妖化作道士潜进宫里,将自己在大臣身上的所作所为,又加诸于圣上。 只可惜她做的小心,圣上丝毫未觉,身体却是日復一日地衰弱下去了。 原来这便是吴首辅能够只手遮天的原因…… 郕王感到背嵴处似乎陡然被一阵寒气侵袭,让他整个人都禁不住颤慄。 假若今后,自己没能满足吴首辅的要求,他是不是也会如此对待自己?! 郕王一时间只觉满目萧然,惨惨戚戚,仿佛他已然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心内已是后悔不迭。 恰在这时,只闻一句朗笑,打破了这重重迷雾。 “殿下何须自怨自艾,亡羊补牢,尚且为时未晚,殿下只需回头便是。” 少年一句话,仿佛当头棒喝。郕王即刻回过味来。 他转过头去,便看到另一番景象。 那是朝堂之上,满朝文武已对吴有贞进行发难,吴有贞已是寡不敌众。 东窗事发,已在旦夕之间。 罢罢!举兵谋反之事,就当他从未提起过。 郕王愧然敛目,一副颓丧无力之态。 少年却是轻不可闻地笑了,眉眼间闪过一丝狡黠神情。 第76章 视线迴转过来,那真实的金銮殿里,气氛也确实剑拔弩张了。 “你们给朕再说一遍!”圣人紧皱着眉头,手稍稍握紧了旁边的青玉龙柄杯,沉声喝问。 仿佛下一瞬间,那个青玉杯便会被狠狠摔下来。 殿下之人咬了咬牙,向前举了举牙笏,心里一横,道:“臣等要状告吴首辅!” “吴首辅私自兼併佃户租地,使得佃农盪尽家财,最后家破人亡。吴首辅为官不仁,此乃罪一。” 陆大人向前一步,垂首沉声道。 “吴首辅欺压良家妇女,将贫苦百姓欺凌至死。吴首辅德行有亏,此乃罪二。” 严大人向前一步,敛眉正色道。 “吴首辅唆使地方官员暴敛横赋,使得河东春旱之地灾情愈重,百姓皆成难民,流离失所,此乃罪三。” 张大人亦向前一步,面色沉重道。 “此三项罪责,于百姓则不仁不义,于社稷则如附骨之疽,还望陛下明察秋毫,勿要放过此等罪责深重之人。” 一旦有人开了头,剩下的,便如江上波涛,一浪接着一浪,转眼之间,朝臣们纷纷跪倒在地,伏首恳求。 豁出去了! 若今日不能把吴有贞扳倒,回去之后也仍不得安宁,与其被那阴灵恶鬼缠死,不若今日便拼得你死我活! 圣人脸色发黑,抬眼不悦地看向离他最近的吴有贞。 这位肱股之臣的某些举动他并非不知,只不过吴首辅人虽极好奢侈,贪享财富,可德行他倒觉得不应如此不堪。 毕竟当年满朝文武都反对他修道炼丹,只有吴首辅站出来支持他,非但如此,还主动网罗天下真君道长,邀进宫来为他讲道。 这么些年来,其在御前的侍奉也一直颇合他的心意。 只不过今日的动静,闹得确有些大了,实在不好收场。 “吴首辅,对于他们所说的,你有什么说法?”沉默了良久,方听圣人沉着声音问道。 吴有贞面色岿然不动,恭恭敬敬垂首施礼,然后站得笔直,朗声喝道:“臣只有一句话,‘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除此之外,无甚好辩驳的。” “辩驳只会显得臣心虚,故而臣选择噤声不言。可是臣不言,不等于臣可以纵容那些恶意诽谤的jian佞!陛下,这几日以来,类似于此等谣言层出不穷,其言辞之粗鄙,用心之险恶,日月可昭!有些同僚辨不清谣言真假,倒也是无可厚非,可到陛下面前搬弄唇舌,非但不对流言加以批驳,反而助纣为虐,污臣清白,却不能不让臣痛心哪陛下!” 他这番话说得是正气凛然,声泪俱下,更会混淆视听,三言两语间便把矛头从那些罪责上引到了官员“告发同僚”的不义之举上,竟摇身一变,把自己置在了被害的地位上! 有人耐不住了,站出来就想反驳吴有贞,不料圣人却把这话听到了耳朵里。 “既然是谣言,诸位爱卿就该查清楚再来呈上,不然没有证据便白白毁了人家清誉,却是不好。”圣人眉头渐展,却是又冷下一张脸来,对着刚刚一众进言的朝臣道。 吴有贞脸上露出了一个不动声色的倨傲笑容。 群臣脸上的表情却是都僵住了,一个比一个难看。 查清楚、要证据?这么多人证都不算证据?吴有贞几年来的行为,朝臣们莫不是都一一看在眼里。当日与其同为一党的官员们,又有哪个没有因为吴有贞的明示暗示向他施过贿? 更何况这等贪污墨迹之事若要查,何其简单?连户部的帐簿都不用对,只需圣上一个旨意,抄了吴有贞的家便是,指不定能抄出一个金库呢! 而那欺压良民之事,却是根本无从查起,来诉苦伸冤的都是阴魂,早不知尸身何处了,又从哪里去查? 圣人此言不是要他们查,却是要包庇吴有贞了! 心凉,心凉哪! 群臣彼时都一片阴沉晦暗之色,一阵无声的愤慨和绝望蔓延开来。 却在此时,一道高喝声骤然响起。 “儿臣有证据!” 此话一出,登时便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群臣不禁心头一惊,纷纷抬眸看向站出一步的青年。 青年一身暗红色滚金朝服,身形笔直地站在那里,薄唇紧抿,深邃俊朗的眉目间并无怒意或是不悦,然而视线扫过之处,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流露出来。 唯有衣袖下紧握的双拳,稍稍透露出他的几分情绪来。 实际上,他已经忍耐许久了。 群臣都颇为疑惑又颇有几分期待地看着他,只有为数不多的知情人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已然胸有成竹。 他们同他一样,已经等待了许久了。 肖彧上前一步,淡淡看了吴有贞一眼,而后将视线投到了御座之上的圣人,再次开口道:“此样证据,不在别处,就在陛下的干元殿内!” 此话一出,群臣譁然一片。 圣人更是阴沉了脸色,面色不善地看着肖彧,冷声喝道:“太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儿臣当然知道。”肖彧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陛下既不肯相信诸位重臣所言,有一事却是关切陛下龙体,陛下不得不知。” “陛下可还记得元妙真人?” 听闻太子冷不丁的问话,殿上诸臣一时都愣住,不解其意。 有两个人却是面色陡然一变。 吴有贞脸上的镇定神色荡然无存,眼眸中的处变不惊全然被一种阴鸷的目光所替代,他恶狠狠地盯住肖彧,仿佛下一刻那目光里就会射出冷箭来! 而御座之上的圣人更是面目苍白,额头青筋凸显,冒出一头涔涔汗水来。 时至今日,一提起这几个字,那梦靥一般的场景便会又缠绕上来,让他胆战心惊。 “妖狐……妖狐杀我……”圣人目光涣散,口里喃喃不止。幸而身侧内侍看出不妙来,已知此种情景该如何应对,连忙举一杯热茶,放在圣上手里,连连温声劝解了一阵,又使圣人将那热茶灌入口中,好一阵忙活,才见圣人稍稍恢復了脸色。 殿上群臣看到这一幕,却觉得十分怪异,彼此面面相觑一眼,更对太子口中的“元妙真人”产生了几分狐疑。 第65页 肖彧眼底神色变了变,待圣人神思稍定,方继续道:“元妙真人自那日逃匿之后,近日终于被缉拿归案,现在她愿意伏首认罪,也愿意站出来,指证其背后的指使。” “请陛下宣她进殿。” 此话说得掷地有声,话音一落,便引得群臣附议之声连绵起伏。 吴有贞已是目眦尽裂,恨不能即刻走上前去将肖彧撕成碎片,然而此刻他却不得不强装镇定,心里却已经是慌乱十分。 他日夜加派人手,将京城乃至周边方圆百余里翻了个遍,都没能找到红玉的身影,没想到现在居然被肖彧找到了! 肖彧,一个被自己手下严密盯着的岌岌可危的太子,怎么可能找得到一条妖狐?! 吴有贞狠狠盯着肖彧,想要从那张脸上的神情一探真假,对方却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淡淡一笑。 非常平和的笑意,却登时又让他火冒三丈! 然不待他发作,便闻圣上一句轻飘飘的“宣吧”,便叫他咽喉被锁住了般,发不出一句声音。 群臣回过头去,看向敞开着门的殿外。 有铁链撞击的声音沉重地砸在地上,每一步,听着都叫人心惊。 那是个白眉白须的道士,一身半旧的衣袍裹在身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再往下一看,才发现道士的一双脚踝上,原来被缠上了粗重的寒铁! 然而那道士眼中却并无被束缚的哀戚之色,那双眼睛里只充斥着漠然和隐隐的恨意。 他甫一踏入殿中,就用他那苍老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站在最前列的吴有贞,片刻不离。 圣人脸上闪过惶惑之色,他微微瑟缩了一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才低声喝问:“你背后可有指使之人?说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道士凉凉一笑,笑声竟然是尖锐刺耳的女声:“指使之人就是他!” 他指尖所指的,正是吴有贞无疑。 “你胡说!哪里来的野道,敢在此污衊我?!”吴有贞已经有些口不择言。 “野道?吴大人,你推得好干净!”道士冷冷道:“十年前,你我相识结盟,约定我助你掌控群臣,你则任我取走群臣元阳之气,不加干预。三年前,你要我化作道士模样进宫蛰伏在皇帝身边,日日炼制丹药进献于皇帝。殊不知那丹药却是毒药,吃了非但不会使人延长寿数,反倒如同饮鸩止渴,日日食用,日日离不得,不出几年便会叫人神思迷乱,如同痴傻儿一般,却又查不出一丝痕迹!” “而半年前,你动作愈发加大,为了打击异党,你已然没有丝毫仁善之心,那暴病而亡死在家中的史大人、高大人、孙大人却不是病逝,而是被妖物活活吸干了阳气而死!” 他这话一落,更引得群臣侧目不已,唏嘘一片,都不禁想起当日御史中丞史善长那悲惨的死相。 面皮枯萎,眼窝塌陷,整个人如同干尸一般,不是被吸了阳气又是什么?! 群臣禁不住惊怒交加。然而有人却是比他们更为震惊。 御座之上的圣人大瞪着一双眼,面无表情地看向吴有贞,而那一双眼里的目光已像是无底的空洞一般,酝酿着彻骨的寒气,让人忍不住浑身战慄。 吴有贞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离结局不远了…… 第77章 “陛下,他是在污衊臣!”吴有贞踉跄两步,下意识辩解:“这道士虽是臣引荐的,可臣并未与他勾结啊!” “污衊?”那道士不容他辩驳,口中发出张扬一阵讥笑,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盒来,漠然道:“陛下,可还记得这个?” 他把那木盒打开,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够看清。 木盒里面盛着几粒丹药,有一丝莹白色的温润光辉在上面流转。 有内侍走上前来接过那木盒,递到了圣上眼前。 圣人默不作声了。 他当然记得。他三年来服食的丹药都是这个。 一想到这里,他脸上又闪过一丝夹杂着惧怕、厌恶、恐慌的神情,蓦地站起,甩袖一挥,将那木盒“哗”地一下掀翻在地。 “拿走、拿走!”圣人失态地惊叫道。 道士反缓缓地笑了,慢腾腾地道:“陛下,你看清楚了,吴首辅叫我炼的,究竟是灵丹,还是毒药!” 他话音一落,便见那滚落在地的丹药上面,那莹白色流转的光芒仿佛蒸法了一般,升腾出淼淼雾气,不多时,竟有丝丝缕缕的黑水从那丹药上面流出,腐蚀得那坚固的地砖印记斑斑。 简直骇人听闻。 圣人脸色大变,几欲晕厥过去,脚下踉踉跄跄,勐地跌坐在御座之上,惹得殿上一众群臣惊唿。 “大、大胆!”他趴伏在御座的扶手上,喘着粗气喝道。 却不知到底是在喝那呈上了丹药的道士,还是在喝吴有贞。 “陛下,臣冤枉啊!臣从未与这道士有过来往,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丝毫不知这丹药竟是毒药啊!”吴有贞跪倒在地,叩首道,然后勐地抬头指向老道,厉声喝斥:“来人,把这胡言乱语的妖道给本官抓起来,立即杖毙!” “来人哪!” 吴有贞越来越嘶哑的唿喊声在大殿迴荡,难听刺耳。 然而却没有人动。 肖彧皱了皱眉,冷声叱道:“吴首辅,陛下尚且未有旨意,你又何必着急?眼下元妙真人被寒铁所缚,根本无从逃遁,何须用抓?” 有人看了这半天,也大体上明白过来这个中关窍,立即上前附和:“没错。吴首辅这么急着杖毙了证人,莫不是要杀人灭口?” “你!”吴有贞瞠目结舌,却是话到嘴边,无从反驳,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却见那道士反不慌不忙地淡淡一笑,道:“你被蒙在鼓里?那你敢不敢让陛下派人到你的府上走一遭,看能否搜查出什么意外之物来?” “你这妖道——”吴有贞咬牙切齿,内心悔极当初没早一点识破红玉秉性,以至于今日让她反咬自己一口。 然而此时他话未说完,便被一道冰冷的声音打断了。 “够了!” 圣人扶着一旁内侍的手,缓缓坐正了身子,把同样冰冷的视线投向吴有贞。 他已经忍耐到了极限。现在,他只感到愤怒,自己竟像是傻子一样被吴有贞玩弄于鼓掌之上! 吴有贞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道士底细?三年前,来宫中谒见的方外道士那么多,吴有贞却偏偏不遗余力地引荐这一个! 当时他未有所察觉,然而现在想来,自这妖道被引荐到他跟前来,其他的道士一个两个统统都没了下落,岂不古怪?! 再有这三年来,自己每每对吴有贞说不见这丹药有所效用,吴有贞是怎样回答的?他说他与那道士交情甚笃,也常常得道士送与灵丹品尝,已用了七八载时光,可谓是功效甚佳,如此,自己才听信其言…… 没想到这丹药竟是如此这般的功效——服用几年,形同痴傻!吴有贞这是要他彻底变成傻子,好听从他的支配! 现如今,身体的病弱不堪也只有他自己才清楚!这期间也不是没有请过太医,可太医却是与吴有贞一样说辞,现在想来,莫不是这太医也被吴有贞一同收买了?! 越想到深处,怒火和寒意更是彼此交替着翻腾上来,圣人撑着座椅的手都在微微地颤慄。 “欺君罔上,谋害君主,吴首辅,你好大的胆子!” 之前有多倚赖这位“肱股之臣”,眼下他就有多愤怒! 怒到极致,他抬手便将几案上的茶杯拾起,“砰”地一声扔了出去。 “哗啦”一声脆响,碎瓷片飞溅了满地,声音震得群臣齐齐一惊,心下恻然。 “不,朕看你早就做腻了‘首辅’了!来人,把罪臣吴有贞押入大牢,另责令锦衣卫即刻将吴府抄查,不得有误!” “是!”殿外立即涌入一队身着飞鱼服的守卫,不由分说便将吴有贞死死摁住,刀剑相抵,带了下去。 吴有贞尤在挣扎,竭尽全力辩解:“陛下,这妖道是在血口喷人,故意害臣,陛下切勿听了小人谗言啊!” 他那一贯镇定倨傲的神情已经荡然无存,反被一种难看至极的扭曲面容所取代。 令人摇头侧目。 殿上一众大臣看着这副场景大快人心者有之,暗自庆幸者有之,然而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 面上忿色犹在,心中荡气已出。 不过无论怎样,已经没有人理会他了,御座之上,圣人筋疲力尽地瘫坐在那里,目光空洞而漠然。 只有红玉冷冷一笑,在吴有贞经过之时,用只有他一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且到阴曹地府去哭诉吧。” 她此时此刻苍老的眉眼中方流露出一丝不明的恨意和慡快。 孟仁被这狗官发配,半道上又被人谋害而死。而她也被孟珩的幻境折磨得灵气大失,心智时时有失控的危险,再难藉由修为得道。 既如此,便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她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 ——— 谁也没料到烜赫一时的内阁首辅吴大人就这么被打入了大牢。 恍惚一夜之间,那吴大人手下满城威武之至来回巡逻搜捕的士兵们都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避嫌的避嫌,夺职的夺职,如丧家之犬。 之前一同上书弹劾吴有贞的官员们更是恍然,没想到吴有贞真的被扳倒了!之前他们屡次向圣上弹劾、揭发吴有贞种种罪行都得不到半点回应,这次却一举将他打入尘埃。 有人纵观了整个事件后,心思百转,通晓缘由,不由喟然长嘆。 一部分归功于此番即便是吴有贞手下党羽,竟也仗义执言,同心协力揭露吴有贞种种罪行,恳求圣人明辨忠jian,向上施加了压力,让圣人无法在百官面前堂而皇之地包庇吴有贞。 而另一部分的原因却是个中关键。 圣人可以容忍吴有贞贪污、受贿、欺压百姓,却独独容忍不了自己的权力、地位乃至性命遭到挑战。 这便是自古以来,种种罪行,唯谋逆欺君之罪,最不可翻案、刑罚最为残酷的缘由。 如同龙之逆鳞,触之则万劫不復。 非藉由这一点,是不能触动本朝的君上的。 天下何尝是百姓的天下,不过是君王一人的天下。善恶忠jian又何尝因百姓的得失而有所分辨,不过是君王制定的服从于他一人的准则罢了。 吴有贞府邸被抄家之后,共计抄出黄金百万两,白银千万两,另有金银珠宝无数,地产当铺无数,家产相当于本朝数年的财政收入。查出官员来往收受贿赂的帐单十数册,细细翻看后愕然发现,竟然囊括了朝中大半的官员。 而那道士所指证的,虽因吴有贞做得极小心,可也终是查到了蛛丝马迹。 吴有贞的书房里藏着一个暗道,由那暗道进去,竟然别有洞天。那是间密室,密室里并无金银,却摆放着一个未点燃的巨大铜炉,那铜炉里塞满的不是糙药,却是腥臭的血水,混杂着仿佛人的器官一样的东西。 第66页 让即便是训练有素的锦衣卫也不禁好一阵噁心呕吐。 炼丹炼丹,原来炼的是人! 将这几样证据递上去,只听闻圣上勃然大怒,而后更是连着十多天都未能下饭,病倒在床,形容枯藁。 紧接着,对吴有贞的判处旨意便下来了。 凌迟处死,株连九族,秋后问斩。 向吴有贞施过贿的官员也都一时被降职、发配,一时间京城已是变了个天。 然而没想到的是,眼看着一切都尘埃落定,中间却又出了个岔子。 吴有贞逃狱了。整晚都没人发现动静,直至第二日狱卒例行供饭时,才蓦然发现那狱中人已换了副面孔。 却是李代桃僵之计。 大理寺连忙层层上报,着人去追。一番追查下来,才发现人似是已潜逃出京,一路往南面的虢州方向而去了。 慌忙之中不得不向圣人伏首认罪,然而这头还没叩下,便又听消息传来——虢州郕王肖睿竟亲自前来,把潜逃在外的吴有贞押了回来。 不但把人送回来,还一同送了好些金银财宝、虢州特产,又连连在干元殿上叩头不止,以表忠心。 郕王缉拿罪犯有功,自是全须全尾、高枕无忧地回了领地,只这前吴首辅的刑期,却是要提前了。 肖彧闻知此事,恍然大悟,看向庭中与厘默笙、陆行远取笑玩闹的少年,不禁又是好笑又是赞嘆地摇了摇头。 他快步走上前去,伸出手捏了捏少年脸颊,道:“怪道你前日一直笃定说,吴有贞他逃不远的,还叫我心安,原来竟是早已算到郕王会有此一举吗?” 厘默笙、陆行远见肖彧过来,心下会意,可又不甘被孟珩玩弄取笑,愤愤不平地瞪他一眼,方不声不响地退至一旁,自去找那些个新来的小妖们解解气。 孟珩给了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坐到石凳上翘起腿来,一手撑在石桌上支着腮,一手向肖彧勾了勾。 “问那么多做什么,你只要知道但凡跟我孟小爷作对的,都没有好下场就成了。”孟珩笑意流转,眉眼间半是漫然半是狡黠的神情看得肖彧沉醉,“而你么,把我伺候好了,小爷我自会保你衣食无忧。” 这一番说辞更说得肖彧哭笑不得,心里跟猫抓了般,瘙痒难耐。 他几步上前,一把握住少年手指,低头轻轻吻啄,而另一手,则早已把少年拦腰抱起,放置在自己的腿上,自己则顺势往石凳上一坐,手不安分起来。 孟珩低低一笑,抽出手指伸手一勾,按下肖彧的头,把唇凑了上去,恶意咬了一口对方,哑着声音道:“吻手多没意思,往这儿吻。”说话间颈部微仰,露出衣领内一片白皙肌肤。 春色惑人。 肖彧眼神一暗,不待孟珩有所反应,便将他径直抱起,疾步往房中走去。 然后便“砰”地一声,将这一室旖旎春光关在门内。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就开始批判封建社会了,我真是社会主义好青年【泥垢_(:3ゝ∠)_】感觉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艷了呢~ 第78章 吴有贞伏法,与他交往密切、施贿频繁的官员去了小半,一时间朝堂之上再无人敢浑水摸鱼,惶惶度日。 可圣人却是一病不起了。 吴有贞指使红玉化作老道,进献来的丹药已给圣人的身体造成了莫大的伤害,损阳折阴,已是使圣人孱弱不堪。 然而比身体的羸弱更严重的,却是精神的受创。 先是亲眼目睹妖物显形、掏人心肺的血腥场面,又被妖狐差点拿了性命,再是被之前最倚重的人背叛。 圣人的精神已濒临崩溃的边缘,整个人更是连夜昏迷不醒。连守在干元殿伺候的内侍,都禁不住露出愁苦的神情。 已经有谣言从宫里传出,似乎已在准备着那最后的时刻。 不料此时,却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肖彧带孟珩进干元殿的时候,干元殿外跪满了朝中元老。见是太子殿下带了一白衫少年而来,诸臣都不禁有些侧目。 细看之下才蓦然惊醒。 原来是那个一朝弄得满城风雨的孟珩。 一时间脸色都有些阴晴不定,晦暗不明。 太子殿下带这么个让人非议的人物前来是干什么?就算和这孟珩关系非比寻常,也不能如此不顾礼节! 然而转头就有人低声点醒道,这孟珩可不是个寻常人物,莫要忘了,那曾经名震京城的“医天下所不能医之心疾”的孟大夫。 如此一句,才使那人回味过来。原来这孟珩是来诊治陛下的? 可依旧有些怀疑不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当时若真有那般厉害,怎地后来会跌落至尘埃里? 那少年却是神色平静,对这纷纷议论置若罔闻,目不斜视地跟随肖彧一同进了殿里。 穿过一众跪在地上守孝的皇子,少年甚为逾矩地跨坐在圣人床边,微微倾下了身子。 有内侍下意识想要阻拦,看到旁边太子殿下的神情,却是僵住了动作,不得不静候一旁。 却见少年先是命人在殿中焚了柱香,回头便伸手撑开圣人那紧闭枯瘦的眼皮,来回翻看。不多时又蹲下身子,趴在圣人耳边。 不知道在做什么。 内侍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闭目轻嘆。然而没过多久,他便怔住了。 不仅是他,这一众殿内的皇子都怔住了。 少年似乎对圣人说了些什么,起初并不见效果,可那柱香尚有一寸长之时,便听闻一道剧烈的咳嗽声响起。 圣人醒了! 殿内登时有些慌乱。那是一种夹杂着喜悦和不可置信的慌乱。 肖彧松了口气,向孟珩走过去,却见孟珩眼角眉梢淡淡飘过一缕笑意。 他张了张嘴,口型似在说:看你要怎样谢我。 然后不待肖彧回答,便摆了摆手,慢悠悠走出干元殿,留下一堆手忙脚乱的人在殿内喊太医的喊太医,上前侍候的去侍候。 肖彧看着孟珩的背影,也淡淡地笑了。 殿外一众大臣更是惊讶,已有内侍出来传信,说是孟大夫竟真的唤醒了陛下。 他们正待要问个究竟,便见少年那抹月白的身影已从众人身侧穿过,迳自远去了。 ——— 却说干元殿的那位,心病还须心药医。往后的十多天里,少年时常还会再同太子殿下一齐现身干元殿,却是如初次那般不做别的,只对坐交谈,内侍们看得久了便也不以为怪了,却是一天更比一天欣喜地看着陛下的身体渐渐有所好转。 禁不住对这孟大夫也刮目相看,由衷敬佩,私下闲谈时经常把孟珩的一举一动挂在嘴边。 如此一来二去,这“孟大夫”三个字竟又声名鹊起了,引得诸多名贵清流争相拜访。 趁势东风,不久之后,孟珩的胶囊店又重新开张了起来,生意更比从前红火了十分。 再然后,原来孟宅所在之地更是被重新修葺,一块崭新的牌匾挂了起来——“催眠诊疗综合服务中心”。 一时间被引为京城的新鲜玩意儿,不少高官勛贵私下里都按耐不住好奇,亦为凸显自身之身份,纷纷到此一掷千金,只为与孟大夫交谈一个半个时辰。 而孟珩也渐渐地不耐应对如此之多的客流,亲自寻了几个品性良好、心志坚定的少年来,与罗云一同教授了洞察人心、心理疏导等等技巧,便做了撒手掌柜,每日坐收银两,好不愉悦。 如是春日渐晚,时间飞过,转眼已是夏日炎炎。 有了太医调理,圣人的身体虽然好转,可精神到底是大不如前。 惊吓与梦靥虽已淡去,心里的结却是难去。 梧桐空响,芭蕉扇垂,空荡荡的殿外是绵延而下的汉白玉石阶,再往下跪着一众循吏名臣。天下仿佛都在他的手掌之中。然而他又何曾真的拥有过天下? 金銮殿上的御座散发出的光晖迷了人的眼,将他推到那至高无上的地方,却也更是成了摆脱不掉的囚笼。 他曾经想要寻一个出口,寻一个能够不被这囚笼束缚的出口,然后就让这一身肉身枯坐在这里,而神魂则去往一个无拘无束的地方。 可惜现在,连这个出口也被堵死了,以一种最狠毒的方式。 于是,他便只能龟缩在这囚笼里,了却余生。 七月流火,秋意微凉。 朝局上传来的变动又让许多人措手不及,然而尘埃落定之后便觉情理之中。 干元殿传下一旨圣令,昭告天下,禅位于太子。 新帝登基,次年改元换代,整肃朝纲,于百姓则轻徭薄赋,于朝廷则清理吏治,一时间河清海晏,民殷国富。 只不过,这新朝的文武官员中却多了位侯爷——清心侯孟珩。 赐良田百顷,金银数万,新宅两座。还有皇上亲自叫人从南方毓秀之地运来的紫竹上千棵,精心种植在这孟侯的府邸。 一时间恩荣万千,羡煞旁人。 可任谁也不会说半句风凉话。 毕竟这孟珩孟侯爷的本事,满朝上下可谓有目共睹,先是在今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便救过其一命,没多久之前又救了老圣人一命,更有传闻说,在扳倒吴有贞一事上,孟侯也是出过大力气的。 如此功劳,谁能不服呢。 即便是这孟侯每日与皇上出入相随,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也没有人敢说半句闲话。 这甚至成了一道风景。一身玄色赤金龙纹衣袍的年轻帝王,与不爱华服只爱白衫的少年相携走过,于御花园簌簌落下的秋梧桐下面,相视一笑,如此亲切美好,让人不忍打扰。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恩,正文就到此结束啦。不过先别急,明天有超长!肥章!番外送上~~【嗯这个字数对于作者菌来说已经很长啦破纪录啦!】对于想看开车的童鞋,我……话不多说,明天见吧哟嘿~~~~~另外,现在河蟹很严滴,脖子以下不准什么的,所以开车不拉灯作者菌怕被请去喝茶【认真脸】,有过一次放飞自我作者菌已经很胆战心惊了喂! 至于明天的情节……作者菌只能说已经尽力啦,希望能满足你们这群磨人的小妖精_(:3ゝ∠)_ 对对还有,亲们最好也不要再在评论里说到“开车”及其相关字眼啦,作者菌真的很害怕被人举报啥的【惊恐脸】,大家默默看默默激动就好,爱你们,么么哒(づ ̄ 3 ̄)づ (每日更新精彩耽美小说,敬请关註:https://..vip/ 。现在手机访问可无gg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