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同人)剑三(毒唐)饕餮》 第1页 《剑三(毒唐)饕餮》作者:朝夕蓝风 文案: 西南域的森林里有一个修行八百年的五毒大妖,而他的情劫却应在一个救来的唐门身上。本想以百妖之血将唐门炼成不死之身与自己长相厮守,不料引发了棘手的饕餮血脉…… 这是一个温柔宠溺的妖怪毒哥和一个吃货炮哥的故事。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赤蠡、唐应骨 ┃ 配角:觞箐 ┃ 其它:饕餮、朱雀 第1章 食飢 苗疆深处有着一片神秘而广袤的森林,内里古木参天,更是传说中无数西南神异之所在,多年来,森林的边缘地带人迹罕至,而敢于深入的也是有去无回。 太阳落山了,赤蠡例行巡视了一番自己的领地,离去之前摸了五六个鸟蛋,这才回到山洞里。 “好饿啊……”有气无力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赤蠡听觉敏锐远超常人,却只作听不见,挥手间点燃了洞内简陋的火塘。 有了光源,洞内的情形便能看清个七七八八。 石壁跟前摆着几个半人高的罐子,大部分都是破碎的,但最完好的一个里面,散发出血腥味道的黑色药液中,有人正抬起头来。 那是个年轻的唐门,苍白的脸,乌青的唇,要不是会动会睁眼,几乎同死人无异。 “什么时候能吃饭?我好饿啊。” “饿不死你,忍着。”赤蠡没好气道。 “哦……”唐门低落地应了一声,小声念叨着好饿,那委屈巴拉的样子,活像个被虐待的小可怜……赤蠡寒了一下,默默加快了做饭的速度。 “今天吃什么?” “……”赤蠡不搭理他的自说自话。 唐门继续絮絮叨叨:“我想吃肉,想吃伤心凉粉红油抄手辣豆花棒棒鸡钟水饺……” 赤蠡依旧很淡定,这些话唐门一天能碎碎念几百遍,挨个当真的话他能累死,所以他用两个字堵了回去:“没有。” 唐门果然闭嘴了,但也只安静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道:“那……有蘑菇汤和烤鸟蛋吗?” 烤鸟蛋自然是有的,但不能直接给他吃,赤蠡必须先自己嚼碎了,把其中的物质去芜存菁,营养化成生命能量,再一点点哺给他。 扣住唐门的脑袋唇舌交缠,对方贪婪地求索着,大肆搜颳了一番,才依依不捨地退去。 “感觉好些了?”赤蠡勾着他的脖子,手指温柔地摩挲着下巴和脸庞。 唐门似是才缓过来,脸上唇上都有了些血色,再睁开眼的时候,整个人清醒冷锐了很多。 “赤蠡,”他沉默片刻,认真地道,“把我的胃摘掉吧。” 赤蠡眼中的笑意消失了:“唐应骨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以为对方仍是处在飢饿状态下的胡言乱语,想再渡一口食物过去,不想那人却偏头拒绝了。 “要么把它摘掉,要么把它装满,填些观音土也好……”唐应骨嘴唇翕动,似哭似笑道,“我受够了。” 赤蠡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抱紧了他的头——那是这个唐门浑身上下,唯一完好的地方。 * * * 赤蠡是这附近方圆千里唯一的大妖,修行八百余年化成人身,相较其他大妖他的性格算是温和的了,即便有人进入了他的领地砍柴打猎什么的,他都隐匿着互不干涉。 如果不是外来的天一教余孽闹得太过,他本是不打算现身的。 赤蠡只是懒得出门,却不是不谙世事好欺负,与他交好的鸟雀叽叽喳喳了一番,赤蠡随便动点小法术,那些个天一教的人就屁滚尿流地逃了,徒留下一地狼藉的瓶瓶罐罐,顺理成章地作为他的战利品。 赤蠡对这些五毒之物还是挺感兴趣的,挨个看过去,蛇蝎什么的放了或者养起来,毒一口吞了免得危害森林,有尸人顺手处理掉——却不想从某个罐子里扒拉出个半死不活的人来。 还好,被封进炼尸罐的时间不长,没有彻底变成尸人,身体却已千疮百孔,赤蠡自己也说不上来,许是那张脸太好看的缘故,也可能只是太无聊了想找个能说话的对象,他施展秘术,将那人留在自己身边。 一开始的时候,唐应骨的神志还清醒着,他是个杀手,一时大意加上寡不敌众才被天一教的抓住,本应必死无疑,因此更加感激赤蠡的救命之恩。赤蠡一身五毒教的装扮,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两人经常聊天,很快成了朋友。 唐应骨是正宗的川人,作为一个洁身自好的杀手,一不嫖二不赌,就是重口腹之慾,好饮食,通俗点说就是很会吃,养伤期间天天闲着没事就回味佳肴,天南海北酸甜苦辣咸各个如数家珍,最常说的话就是“等出去了我请你吃xxx家的xxx。”理所当然的,对于赤蠡弄回来的那些处理粗糙的食物就有些嫌弃,于是手把手教他怎样烧烤、怎样烹煮,怎样弄来野蜂蜜和猴儿酒,将山珍野味变着花样做得更好吃。 一晃眼,夏秋时节过去了,为了过冬准备,赤蠡每天都要跑很远的路,一般都争取当天去当天回,与此同时他还要四处搜寻灵糙奇药,想办法维持住唐应骨的生机。 是的,维持。赤蠡没有说实话,唐应骨的伤,只怕是不能好了,以他之能,目前也只能勉强吊着命。为了营造出伤势好转的假象,他想办法将自己的修为融入药汤中,这样唐应骨每次浸泡后都会有生肌化腐的效果,但如果不接续新的药汤,伤口又会重新开始恶化。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天一教的毒早已深入肺腑,为了不让唐应骨变成尸人,赤蠡瞒着他着手研究起化血妖法,希望能开闢出另一条生路,好让唐应骨顺利蜕变——毕竟妖还算是活物,总比活尸阴鬼好上那么一点。 赤蠡不得不承认,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已经捨不得唐应骨了。但就像他从未说出口的心意一样,他更害怕的,是唐应骨无法接受的真相。 许是那毒太过棘手,又或是身体逐渐产生了抗性,唐应骨能吸收的药效越来越差,赤蠡只能一边学习一边摸索,血炼法有了初步进展,他开始试着往药汤里加入妖血——最初用的是自己的血,效果显着了一段时间,又消退了。 还不够,还不够。赤蠡苦思了一晚上时间,将目光投向森林更深处,那里居住着更强大的妖,也存在着更久远的灵药。 他开始拓宽自己的领地,和不同种族的妖搏杀,渐渐传开了名气。虽然他想保护好唐应骨,却也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明里暗里的刺探不断,唐应骨又不傻,当然有所觉察。最后实在瞒不过去了,赤蠡便半遮半掩地坦白了一半,将自身的难处含煳过去。 “也就是说,我要想活下去,就只能……”唐应骨摇摇头,脑子一片混乱,“……我得缓缓。”他消化了好一会儿,赤蠡就静静地守着他。 第2页 “我可以信你吗?”许久,唐应骨道。 “当然,”赤蠡笑了笑,掩去了眉目间的一丝疲态,“我不会让你有事。” 第2章 浆果 深紫红色的浆果堆在洗干净的碧绿蒲叶中,浸过清冽的泉水,一颗颗沾着晶莹的水珠,破开果肉一口咬下去,酸甜冰凉,回味无穷。 唐应骨嘴唇一动,将剔出的果核精准地吐在不远处的火塘里,笑道:“这是什么果子,挺好吃的。” “你喜欢的话我明天多采一些。”赤蠡又抓了一把递过去,唐应骨泡在罈子里抽不出手,便下巴搁在沿上,努了努嘴,赤蠡服务意识到位,掂起一颗就送到唐应骨嘴边,他突然发现自己挺喜欢看唐应骨吃东西的,大概因为看他吃得开心,露出满足享受的表情,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于是便一颗颗不厌其烦地投喂,甚至还乐在其中。 这次的浆果倒是意外收穫,毕竟唐应骨这段时间烤肉吃多了,天天念叨着蔬菜瓜果,虽然没有指派赤蠡一定要弄来的意思,他还是放在了心上,就在巡视领地的时候多多留意。林子里野果倒是不少,以往赤蠡从不曾留意这些不能果腹的小东西,但刻意去寻,有毒者多,尝试无毒的,又苦涩者多,都不甚满意。直到他发现一处叫不出名字的低矮灌木结了果子,常有禽鸟小兽出没,应是无毒的,试吃了一颗,眼前一亮,立刻拍板用法术圈住这块地,摘了一些成熟饱满的浆果,马不停蹄地送来。 唐应骨虽然已经有些习惯了饭来张口,但这是不得已为之,心里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于是见赤蠡全投餵了自己,脸皮挂不住了:“你……不吃?” “我吃过了。”赤蠡笑眯眯的答道。 既然他不吃,唐应骨也没必要推拒,不知不觉间就将浆果吃得见了底。 ……有点撑了。 他吸了一口气,还有三颗,没多少,正想着又一颗餵了过来。 还有两颗,胜利在望! 还有一颗…… 赤蠡把最后一颗浆果递到跟前时,唐应骨已经不想张嘴了,有心无力地唇瓣贴着浆果,磨磨蹭蹭就是不吃。 虽然没有直接碰到,但指间仿佛传来了浆果擦过嘴唇的柔软触感,赤蠡不知怎的,心里一动,有些挪不开视线了。 那颗被亲吻的浆果,缠绕着非同寻常的气息,看起来很诱人,很好吃……鬼使神差的,赤蠡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所以当唐应骨终于觉得自己能完成任务了,张嘴咬下去的时候,那颗已经被他啮出缺口的浆果突然飞速地离他而去,然后、然后……他呆滞地目光上移,正看见那罪大恶极罪不可恕罪魁祸首喉结动了动,然后笑得一脸无害:“好吃。” 你把果核咽下去了啊……不对这不是重点!唐应骨反应过来,差点气炸:浆果那么多的时候不吃,非要抢最后一个?!抢最后一个就算了,还非要口中夺食?!而且还是老子咬了一口的! 但是他能发火吗?不能!吃人嘴短,何况这本来就是人家的,而且真翻脸以后就没得吃了。 好气哦,还要保持微笑……个锤子! 不行,为了一个浆果闹不愉快,会不会显得自己太小心眼了…… 赤蠡见好就收,既然唐应骨憋着闷气的样子取悦到他了,该安抚还得安抚:“以后不吃烤肉了,我弄了几个石锅出来,熬汤煮东西,想吃什么做什么。” 唐应骨的反应没有达到预期,赤蠡虽然不能体会到唐应骨窘迫的心情,但大方向是对的,就算在自然界,乃至妖族之中,被从口中夺食也是件很过分的事情!所以他有些心虚,想了想,觉得让唐应骨消气还得从根源解决问题。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卖掉了自己的便宜宠物:“我们晚饭吃炖蛇羹吧。” “吃!”效果立竿见影。 搞定。 然而赤蠡真的不该因为一时好玩餵唐应骨太多浆果的,饭前水果吃太多直接导致晚饭食欲不振胃口下降,而对一个吃货来说,这就很痛苦了。 “放到明天就要坏了……”唐应骨一脸纠结不舍。 赤蠡很无语:“吃这么多你不难受吗,这样吧,我来把它吃完。” “……让我缓缓,我还能吃。” 第3章 依存 晨光曦微,天幕上几颗星子犹自闪烁着,赤蠡在鸟鸣声中提着一筐糙药回到洞中,先去查看唐应骨的情况。 罐子里的药液已经吸收大半,唐应骨靠着内壁昏睡着,心跳微弱而稳定,没有发烧也没有恶化。赤蠡松了口气,看来昨天新换的方子效果比原来的好,没有出现超出他身体负荷的现象。 将新的药液配好倒入罐子,赤蠡指间聚起妖力,在他额上轻轻一点,唐应骨唿吸急促了起来,俨然是要醒了。 “不是、不是我……”他迷迷煳煳地呓语道,“我没……” “什么?”赤蠡没听清,心中好奇,便凑近了些。恰在此时,唐应骨勐然睁眼,涣散的目光接触到暗淡光线中近在咫尺的人影,立刻头一缩,抬臂护住脸:“我没偷吃……不是我吃的!” “……”赤蠡尴尬地放下手,忍不住好笑道,“梦到什么好吃的了?” 一般这种时候唐应骨都会喋喋不休,然而出乎意料地,他没有回答,低低喘息着,头痛般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哪里不舒服?”赤蠡有些担心,生怕是那药液有什么后遗症。 “我没事,”唐应骨声音闷闷的,“早饭吃什么?”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却是和以往都不同的生硬冷淡的情绪。 “想吃什么?”赤蠡虽然不怎么了解人这种生物,但感觉敏锐,没听出唐应骨敷衍地转移话题,却能感觉到他不开心。 “随便。”唐应骨探手,拿起靠墙立着的本是形同虚设的盖子,“咣”的一下把自己关里面了。 这是不想和他说话的意思吗?赤蠡纳闷了一会儿,只好去做饭了。 唐应骨有点怕黑,尤其是在狭小的罐子中眼看着头顶被封住,再透不进一丝光线,那种绝望经歷过一遍就不敢想第二遍。 所以盖子还是留了点fèng隙的,虽然还是很黑,有点像关禁闭时候的样子。 在赤蠡问他想吃什么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但又强自抑制住,为的不是别的,而是梦中自己的那点尊严。 其实他每天喊着想吃这个想吃那个,都只是过过嘴瘾,给自己留一些活下来的期待和幻想,但如果赤蠡真的给他弄来,他反而会不知所措。更何况,时过境迁……同样的东西再放到他面前,执念已经没那么大了,唐应骨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赤蠡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几根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大块排骨,正在石锅中熬着,金黄色的汤汩汩冒着泡,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第3页 “可以喝了。”赤蠡拿着木勺搅了搅,一边招唿着,唐应骨刚坐直身子,就见他舀了一碗,递到他手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没有盐,用的糙籽提味,虽然怪了点,但总比淡而无味要强得多。 “好喝。”唐应骨虽然爱好美食,但并不挑剔,凡是赤蠡投餵的,来者不拒,绝对给足了面子,当然赤蠡在唐应骨的影响下手艺也越来越好,两人的乐趣就是一个吃,一个做好然后看人吃。 即便已经知道赤蠡是妖,但唐应骨对妖没什么具体概念,相识至今,赤蠡一直都是化形为人,小心掩藏起自己不想被他看到的一面,所以唐应骨潜意识里依然把他当做同类,并且关系日渐亲近。 这天吃饭的时候,赤蠡犹豫一番,还是开口道:“我要离开几天。” 唐应骨动作微顿,问道:“几天?” “三五天吧。”赤蠡算了算时间,他之前为了照料唐应骨,几乎没出过远门,就算巡视领地也是一天来回,但西南森林百年一度的妖山集不容错过,有一些灵糙奇药也是唐应骨急需的,他非去不可。唐应骨则是身体状况不佳离不开药浴,就算带去了也会被妖山集排斥在外,而且在那群妖汇聚之处,赤蠡也没把握护住他,种种考量,他大致跟唐应骨说了。 “好。”唐应骨点点头表示理解。 赤蠡次日动身,走之前准备好十天的药罐和食物,开启洞口附近的迷阵,确保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或者妖都出不去进不来,这才离开。 唐应骨定定看了洞外许久,伸手摘了头顶挂着的一块燻肉,嚼着嚼着,眼中酸涩起来。 他没有勇气问自己,如果赤蠡十天内回不来会怎样。 又会被抛弃一次自生自灭吗?可不同的是,以前他还可以自食其力,现在的他就算性命无碍,不愁吃喝,却是个只能依靠别人的……废物。 一天不能痊癒,他就一天放不下心来,因为他离不开赤蠡,倘若赤蠡不要他了,他就会死。 现实就是这般无能为力。 胡思乱想了一阵,他闭上眼睛,索性放下一切杂念,静心打坐。随着一股特殊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渗入他的皮肤,罐中的药液无论是浓度还是体积都在逐渐下降,到最后只有黑褐色的杂质沉淀在罐底。 已经一夜过去了,唐应骨起身,吃饭,然后又进入了另一个装满药液的罐子。 这个罐子里的药效似乎比昨日强劲了些,热力汇聚在心口,皮肤发烫,新生的力量在他体内沿着周身经络游走,唐应骨熨帖得快要睡去,却有奇异的纹路在他脸上隐隐约约浮现出来,血脉深处,有什么正在甦醒…… 好饿…… 还不够…… 要更多……更多的……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唐应骨不怕死,他真正恐惧的是扎根在记忆里深入骨髓的——飢饿。 第4章 妖山集 那一年,洛阳沦陷于战火之中,风雨镇被狼牙劫掠,能跑的都跑了,只剩下些彷徨无依的流民在断壁残垣之中艰难求生,他就是那时候被抛弃的,一觉醒来,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 世道不好,在外面乱跑很危险,他也不敢走太远,更不敢相信任何人,因为听说有小孩子会被抓走吃掉。人饿疯了,大概真的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如果可以的话,谁也不想走到那一步。 树根,糙皮,小虫子,不管能吃的不能吃,统统都不放过,只有水管够,喝到喝不下了,还是饿,满涨的错觉欺骗不了空洞的胃,五脏六腑钻心般难受。 后来不知听谁说的观音土可以吃,但他分明看到吃土的没几天就浮肿不成人形,死得痛苦不堪,有人告诉他,饱死的总比饿死的强。 他还不想死,好几次饿昏过去,手指嵌进土里,又松开了。 他还不想死。 风里飘来酒肉的味道,这时候吃得最好的只有镇子周围驻扎的狼牙军,杀人不眨眼,谁也不敢往跟前凑。也有实在饿到活不下去的,拼了命地跪着乞求一点吃的,碰上心情好的能有两块狼啃剩下的骨头,更多的是被随手碾蚂蚁般砍死,成为狼口中的食物。 他不想死,更是躲得远远的,绝了乞讨的念头。 他一个人艰难求生着,偶然间,发现镇子某处的墙沟里有个破旧的木桶,里面一直躲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不过比自己好的是,那个叫岳书华的小孩儿什么都不用做,缩在安全的地方,还能每天都有包子吃。 有时候是白衣翩翩的剑客,有时候是鲜衣怒马的女侠,来去如风般从白四儿那买来热乎乎的包子,送到岳书华手里。 但却没人看他一眼。 为什么?凭什么? 不甘心,不公平。 好饿啊……好饿…… 醒着也饿,做梦也饿。 他好像……已经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 西南森林的中心被一道巨大的裂fèng贯穿,传言此处乃是昔日魔神一击,山崩地裂而形成。裂谷深处有一棵万年灵树,高数千丈,几乎与两边的断崖齐平。每逢百年,树根处就会孕育出灵泉,吸引大妖小妖前来,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妖山集,适时有大妖联手维持秩序,随意摆摊,自由交易,以物易物,若有强取豪夺或是无由杀戮,直接镇压。 此刻的妖山集上,群妖汇集,热闹非凡。 “百年灵犀糙,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寒冰琥珀,数量有限,换天灵水或紫藤萝药根。” 赤蠡步履匆匆,只想尽快找到自己要的几样东西,是以并不像别的妖那般悠哉闲逛,这些妖里面,兽形的多,人形的少,像他这般化形成功并且长得好看的更少。并不是所有妖都讲道理,看他不顺眼想找茬的也有,比如眼前这尊虎头熊身的不知道什么妖的傢伙,刻意用它庞大的身躯挡住了去路,口出恶言:“人模人样的,真是给妖族丢脸,莫非觉得妖比人低贱,以为化成人形便高妖一等了?”这话一出起码得罪了妖山集三分之一的妖,还都是化成人形的妖。 妖纹也是血脉和实力的象徵,能化成人形的妖中,只有修为高深者才能将妖纹收放自如,平时也不会随意显露出来,而一旦见了天日,警告都算是轻的。 赤蠡的妖纹正是蝎子,传闻中比其他兽类更难修炼的存在,能有所成,只会实力更加雄厚。可见真得罪了他,出了妖山集就是个死字。 一时间周围都安静下来,面对那个怂得恨不得缩成个球的妖怪,赤蠡正想说什么,身后传来一声娇笑:“我还当师弟你脸生,却原来是有妖不长眼睛。” 银饰叮叮铃铃,紫衣女子妖娆曼妙地扭过来:“我还当元蝎老祖闭关后,你就对妖山集不感兴趣了呢。” 赤蠡皱了皱眉,不怎么心甘情愿地叫了一声师姐,随口道:“还不快滚?” 那只妖立刻见坡下驴麻利地滚了。 第4页 一只胳膊柔若无骨地搭在他肩上,女子千娇百媚地眨眼:“来都来了,陪我逛逛?” “没空,我赶时间。”赤蠡冷着脸迈开步子,几乎是拖着女子往前走。 “好歹你我多年同门情谊,”女子浅紫色的立瞳竖成一线,幽怨道,“就算你不想双修,师姐我也不会勉强你的。” 可你是条蛇,就算不是天敌也是对头好么?赤蠡已经放弃交流了。 “老实说,你最近在搞什么鬼?”女子真的陪他走了一路,看着他买这买那,渐渐露出深思的神色,她突然凑到他身上闻了闻,眉毛拧成疙瘩,“你身上的血腥味……很是反常,真当能瞒过我?” “与你无关。”赤蠡没好气道。 “我不跟你说笑,”女子严肃起来,“起码有二十几种妖血了吧,你要做什么,让我心里有点底。” 赤蠡没有理会她,因为他被一个摊子吸引了。 “清灵竹实?”女子看过去,撇撇嘴,这种东西也算得上是百年难得一见了,但只对那些清修的花鸟精怪有所裨益。 谁知赤蠡不但走过去了,还说了一句话:“你卖的这个竹实……好吃吗?” 天啊地啊,女娲娘娘啊,我刚才是幻听了吗?女子僵硬得宛如冬眠。 “好吃吗?”赤蠡重复了一遍,摆摊的竹妖一张清俊的脸都木了,哪有用好吃不好吃来评判灵物的?这要怎么回答?合着在你眼里这只是用来吃的吗?竹妖突然就不想卖给这个暴殄天物的妖,结果等他回过神来,对方已经把竹筒收入怀中,装月华露的瓶子也递给他了。 “……” 赤蠡已经走远了,不过这次女子没再追上去,原地呆愣着,突然摇摇头:“不对,肯定不是给他自己用的。” “难道?”女子思及一个可能,顿时有如五雷轰顶喃喃道,“赤蠡这傢伙,养小妖精了?” 她卜算了一番,越发不安心,遂放弃游玩妖山集,决意尾随赤蠡去看看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充设定,赤蠡是红溯雪毒哥,唐应骨大概是破军……因为其他校服气质都不合适 第5章 饕餮 回去的路上很顺利,赤蠡掐着时间,实则才用了六天不到。他离开前留下的法术依然运转如常,山洞附近亦没有外来妖物入侵的气息,除了…… “觞箐。”赤蠡落在迷阵入口处,眼瞳中流转过一丝危险的光芒,“你已经跟了我一路了。” “师弟啊……”被发现后女子也不慌张,施施然跳了出来,“我这不是不放心你吗?” 赤蠡面沉如水,妖族之间本就少有信任,就算对面是认识多年的师姐也一样,所以他暗自警惕着,连表面上的客气也不屑维持了:“无缘无故擅入我的领地,想引战?” “啊呦,瞧你说的,”从妖山集尾随而至的觞箐故作惊讶地掩口,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怎么会跟师弟你过不去,我是真的算到……”她伸出纤纤玉手,胡乱比划了一下,直直地指向赤蠡身后洞府的方向,“你里面有麻烦哦。” 赤蠡先是一楞,继而微微变了脸色,也不顾觞箐就在旁边,挥手撤去牢固的防护,急忙往里走,觞箐则亦步亦履地跟在后面,眼光到处瞟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上次送你的两条传信灵蛇呢?我怎么感应不到了?” 赤蠡没搭理她,越往里走,越是心惊。他虽然布下阵法划出界限,但这片土地上生长的植被环境都是一样的,如今防护结界外面生机勃勃,里面却到处瀰漫着无形的死气。 太安静,太反常了……没有鸟叫,没有虫鸣,所有除了植物以外的生命都不见了,动物销声匿迹,连土壤下面好几处蚁穴也都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觞箐也察觉到不对劲,放低了声音,故作轻松道,“师弟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霸道了?”她还没听过哪个妖会洁癖到这地步的。 赤蠡心中不详的预感加深,飞也似的直奔居处,觞箐只落在他三步之后。 洞口近在咫尺,觞箐突然咦了一声,停步不前,神色有些茫然和踟躇,赤蠡只当她不存在,担惊受怕了一路,此刻毫不犹豫地冲进去,口中喊道:“唐应骨——!”声音戛然而止。 觞箐吓了一跳:“赤蠡?!”她还是跨出了那一步,看清了洞内的情形,一时间也僵住了。 地上遍布着碎裂的兽骨、发黑的血迹、还有零星的壳、翅、羽毛……一片脏乱狼藉,犹如被破坏力巨大的凶兽洗劫过,不,分明像是置身于那凶兽的巢穴一般!觞箐几乎可以肯定,那些失踪的生灵都葬身在这里,这么想来,那怪物简直是飢不择食……还有赤蠡,这里明明是他的洞府,然而他却对此种种视而不见,只呆呆地望着某处,至今没回过神来。 赤蠡收集的很多罐子都已经碎了,少许腥腐味道的液体洒在地上,但有唯一完好的罐子缩在墙角,上面压着块大石头,这是原本洞里没有的东西,除此之外洞内一目了然,再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唐、唐应骨……”赤蠡喃喃着,施法托起那块石头,小心地挪开,“你别吓我?”剎那间,一种莫名有吸引力的气息挥散出来,觞箐却只觉得寒意掠过心头,像是被天敌盯住似的瞳孔一竖,如临大敌,运起内丹严阵以待,忍不住看向赤蠡,他仿佛感觉不到其中诡异,上前小心翼翼地道:“我回来了,我给你带吃的了。” 罐子里终于有了动静,沉闷的唿吸声响起,吓得糙木皆兵的觞箐当即就后退了两步,赤蠡看清楚里面的人,眼神颤动,六神无主,惶然道:“师姐,你快来看看……他情况不太好。” 看赤蠡的样子不像有什么危险,觞箐蹙着眉凑近了些,只一眼就被摄住了:“这、这是个人……人类?!”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确认了一番,然后倒吸一口冷气:“我的天!怎么会这样?”她没看走眼,面前这个虽然瘦骨嶙峋、千疮百孔,双目紧闭,几乎像死去了一样,但确实是个人,但不可思议的是,他身上少数几处完好的皮肤上,竟生出了妖纹! “你做了什么?!”觞箐指尖动了动,飞快地捻了一把罐子底部的沉淀物,分辨出结果后简直快疯了,“你居然对人用血炼造化法?” 赤蠡将唐应骨揽在怀里,法力源源不断地注入,一边磕磕绊绊地道,“我、我想把他变成妖……”想救他,想让他成为同类……赤蠡想过很多种办法,算过很多种可能,但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唐应骨短短几天变成这般模样,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他会死吗?唐应骨会死吗? “对不起……”赤蠡轻轻托起一只白骨森森的手,心痛到无可附加,“我不该离开你的……”如果他能陪在唐应骨的身边,就能应对任何突发情况,而不是像这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无法挽回的后果。 第5页 “他还没死。”觞箐研究了半天,冷不丁道。 “要怎么做才能救他?”赤蠡从自责中骤然惊醒,急切地望过来。 “我不知道我猜想的对不对,”觞箐面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陌生得好似变了个人般,“先用灵泉泡着,多少都能拉回半条命来。”说着动手施法把整个罐子清理干净,将自己汲取的那部分灵泉直接倒了半罐子进去,赤蠡连忙照做。 灵泉又有命泉之称,唐应骨泡在里面身体立刻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觞箐松了口气,恶狠狠地瞪着赤蠡:“再敢往里面加血我就弄死你个蠢货!” 赤蠡垂着眼,心神完全放在唐应骨身上,一语不发地受着师姐的训话。 “你知道这事有多棘手嘛?我还从没见过这种情况!”觞箐甩了甩袖子,绕着圈走着,无比烦躁,“人的气血经脉自成一统,不像妖族那样有代代传承的血脉力量天赋,更别说这形似养蛊的血炼法了,用妖血化去人血来脱胎换骨?真亏你想的出来!” 可如果这个方法没用,唐应骨的妖纹又是怎么来的? 赤蠡正想发问,觞箐紧接着语速飞快地道:“关于这炼血造化之法,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妖族可以通过炼化多种妖血取长补短,从中得到好处,比如更精纯的血脉或者是觉醒某种天赋能力,而这点的前提是我们自身的血脉占据绝对的主场,能够镇压住其他妖血,” 她顿了顿,摇头道,“但人类不行,排斥的情况先不说,贸然接受多种妖血的后果,就是成为炼血蛊的容器,妖血之间冲突厮杀直到决出最后的胜者,身体也会弄的千疮百孔。” 赤蠡愣怔道:“可我之前也用了不少妖血,都没出现过……” “你是不是最先用的自己的血?”觞箐气得想戳他脑壳,“你八百年修为摆在那,那些普通的杂毛妖血哪个能压制得了你?” 赤蠡自己确实有私心,听到这里已经觉得不妙:“那现在……?” “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觞箐苦笑着摊手,“我是不知道你都从哪弄来的妖血,如果不是有妖刻意算计,那就只能怪你倒霉了——”显然,在这些杂毛妖血中有一支血脉异军突起,牢牢占据了主场,甚至还在冲突中觉醒了妖纹,“它的力量不但远超过你,而且非同小可,这里所有的异状都跟血脉觉醒有关。” 赤蠡目光闪烁不定,沉思片刻道:“这不可能,如果真有这么厉害的血脉,又怎会轻易不是我的对手。” 觞箐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拥有又不代表一定能觉醒,而且倒推千万年,谁知道它们的祖上是龙是虫?” 赤蠡闻言恍惚了一下,更多的还是愧疚,唐应骨变成这样,都是他害的!许久,他听见自己干涩无力的声音:“师姐……可否分辨出唐应骨他觉醒的是哪种妖血?” 觞箐嘴唇动了动,那个推测在心里徘徊犹豫着,最终还是吐露出来:“从他身上的妖纹来看,好像是……” “上古凶兽,饕餮。” 第6章 隔阂 觞箐大赤蠡两百多岁,然而若不是她自身觉醒的是巫卜记忆一类的传承,恐怕也认不出这饕餮纹来,毕竟在西南域,跟上古时代有关的事情,只有隐居在深林更深处那些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怪物才知晓。 即便如此,觞箐潜意识里还是希望自己看错了,毕竟一个觉醒的饕餮妖纹意味着什么简直不敢想像。但凡稍微珍稀些的远古血脉觉醒,只要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夭折,都能成为横行一方的大妖,但唐应骨的情况又不一样,他本身是人不说,妖纹也是误打误撞来的,根本就没有能引导修炼的方法……那么唐应骨的妖化,或者称之为半妖化,就绝不是一件好事了。 这厢还在忧心忡忡,那边唐应骨的身体恢復到一定程度脱离了假死状态,略微缓过劲来,自然被时时刻刻紧盯着的赤蠡看在眼里。 “醒了,哪里还难受?”赤蠡紧张极了,支出一条胳膊给他垫着脖子。 “饿……”唐应骨声若蚊蚋,有气无力地半阖着眼,意识依然不怎么清醒。 赤蠡环顾了一番,洞里能吃的都让他吃完了,好在自己身上还带了些食物,正要翻出来,觞箐连忙道:“先不能给他吃别的,用槐晶花蜜兑灵泉水,餵上一点看看。” 赤蠡犹豫着,到底还是更相信觞箐,便依言照办,将两样灵材融在葫芦瓢里,汇成一汪流动的晶液,一手扶着唐应骨的下巴让他张嘴,一手给他餵食。根本不需他费心,唐应骨正是久旱逢甘霖,急切地仰头吞咽着,赤蠡心疼极了,但也不敢给他多喝,撤手的时候唐应骨还把葫芦瓢啃了一角下来。 皮肤上的妖纹渐渐淡下去了,觞箐看在眼里,略一沉吟道:“他觉醒的应该是饕餮食性,传闻远古饕餮有吞天噬地之能,腹内有无底干坤,无所不吃,食无不尽。” 赤蠡沉着脸,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给他梳着头髮:“他会怎样?” “大、大概会很能吃吧?”觞箐顿了顿,没敢说全,饕餮饿疯了可是连自己都吃,就连唐应骨那只手,她都怀疑是他无意识中自己啃的。 “那就吃,”赤蠡眼神柔软,“我又不是养不起他。” 觞箐摇了摇头:“千万别,饕餮的胃口可是越吃越大的,你若纵着他,后果不堪设想。”别看唐应骨现在还很无害,他可是一觉醒就吃了方圆一里的活物,觞箐千年的修为,刚靠近洞口时都被饕餮余威波及,真成长起来,要不了多久西南域就容不下他了。 赤蠡垂目颓然道:“那……就没别的办法了?” 觞箐看不下去赤蠡这失魂落魄的样子,想了想安慰道:“他毕竟不是真正的饕餮,妖纹也非他本身所有,我回去后查查相关的记载,说不定能找到解决的门径。” 也只能这样了。 赤蠡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没如此感激过:“全仰仗师姐了,我会重新布阵封住这里,不让其他的妖靠近察觉,这段时间师姐若有所得,随时可以过来。” 觞箐嗤了一声:“你啊,用得上的时候才会叫我师姐,放心吧,我会保密的。”挥了挥手转身离去,到了洞口想起什么,嘱咐道:“他可能会一直很饿,尽量少给他吃东西,他现在也算是半妖了,饿不死的。”看赤蠡那重视的样儿,真听到喊饿十有八九会心软,觞箐也不好话说那么死,非要劝人家绝食。哎,真是搞不懂,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怎么就这么得他青睐。 洞里没旁人了,赤蠡神思不属地施法清扫着乱七八糟的痕迹,心里空茫茫的,冷不丁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睛。 唐应骨不知什么时候甦醒了,正目光清明地看着他。 赤蠡突然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好似他那点小心思都被看穿一般。 第6页 “你回来了,”唐应骨用陈述般的平静语气说道,“应该没走几天吧,我却感觉像过了一年。” 这可并不像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好话,一时间,赤蠡竟有些不知所措。 “为什么瞒我这么久?”唐应骨像他最常做的那样,下巴搁在沿上,面上看不出情绪道,“就算知道你是妖,我也从没想过你会害我,我一直以为你真的在给我疗伤。”直到血脉沸腾的那一刻,再察觉不出,那就是蠢了。 赤蠡讷讷道:“你生气了?” “你为救我尽心尽力,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唐应骨嘴角微动,扯起一抹笑,“现在我变成怪物了,你满意了?” 赤蠡呆住了,许久许久,他才垂下头低低道:“……对不起。” 唐应骨没回应他言语苍白的道歉,自顾自地说着:“我是真的很饿啊,很久都没这么饿了,这么多年都想活得像个堂堂正正的人,最后还不是成了茹毛饮血的畜生……” “别说了。”赤蠡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你打算怎么办呢?还像以前那样养着我嘛?”唐应骨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睛里却是一片茫然的虚无。 赤蠡想抱抱他,却没那个胆量,他只能点了点头:“只要你想,多久都可以。” “我想?”唐应骨看着他,嘆了口气,“其实我不想。” “我有手有脚,不需要靠他人的怜悯过活,也不需要像个听话的宠物一样把饭来张口当做恩德,”唐应骨一手支着下巴,心平气和道,“所以,我什么时候能从这该死的罐子里面出去?” 赤蠡心下一慌,脱口而出道:“你还不能走。” “我没说要走,”唐应骨淡淡道,“反正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走不了,也无处可去,我已经是个怪物了。” “你不是怪物!”赤蠡用力闭了闭眼,强忍着痛苦道,“这只是一个意外,我也不想你变成这样,相信我,一定会有办法的。” 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 第7章 喜欢 那天之后,唐应骨倒是自己绝食了两天,一开始还能靠意志力忍住,但终究难敌饕餮食性,神志昏沉间率先服了软,本能地一声声喊着什么。 等人清醒了,嘴里还遗有蜂蜜的甘甜,却没看到不敢面对他餵完食就躲出去的赤蠡。 唐应骨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时冲动把话说的过分了,赤蠡是谁?岁数加起来能有自己十几辈子的大妖,不但救了自己,还好吃好喝地供着,就算他另有目的,但如果让唐应骨重新选一次,或者一开始就把话挑明,唐应骨还是会同意赤蠡拿自己做试验。 能活下来比什么都强,至于变成什么样,委实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想到这里,唐应骨心里也就坦然开来,再看到赤蠡就平静了很多,甚至还主动打招唿:“你吃了吗?” 刚巡山回来的赤蠡简直受宠若惊,但是他显然听不懂人类之间南北通用的打招唿用语,呆了呆,道:“还没,你又饿了?” 这下轮到唐应骨尴尬了,自从他觉醒妖纹后就没再感觉饱过,非要分辨的话也只有有点饿、很饿、非常饿、饿昏这几种区别而已。这也是唐应骨一时无法接受自己改变的最深恶痛绝的原因所在,但他现在想明白了,将一切怪罪到赤蠡身上也于事无补,更何况他现在还要继续依靠赤蠡,包括那个不知道能不能兑现的承诺,不管怎么说,有个盼头总是好的。 于是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刚开始的时候,除了赤蠡为了控制饕餮食性成长过□□速,不得不限制唐应骨的饮食之外,一切都很美好……才怪! 对一个吃货而言天都要塌了好吗?! “我觉得你不适合干这事。”唐应骨神情严肃且沉重。 “什么?”赤蠡问了一声,手里动作不停。 “你不觉得这样很不人道吗?” “人道?我又不是人……” 唐应骨深吸了口空气中鲜美的香味,然后强行抑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胃:“拿走,不然我要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赤蠡正拨弄着石锅里的肉,闻言连忙安慰道:“等下给你盛碗汤。” 可!我!想!吃!肉!啊——唐应骨索性眼不见为净,缩回罐子里蜗牛似的不肯冒头了,结果赤蠡还在火上浇油:“多吸几口,对你有好处的。” 滚滚滚滚滚!唐应骨捏着自己的鼻子用嘴唿吸,这才好受了一些,肚子也没那么饿了。 赤蠡是真冤枉,毕竟他没想过用吃的吊人胃口这么恶趣味的事情,只是觞箐特别叮嘱过,饕餮食性是越吃越多,越吃越饿,所以最好不给唐应骨吃实在东西,像槐晶花蜜这类就很合适。但赤蠡别的不说,对于唐应骨的胃口可是琢磨透了,真要只给他吃花蜜多半会疯,所以他苦思良久,专门大老远的从森林深处猎来璋香兽,这种异兽肉虽又硬又柴,一身精华却全在煲汤散发出来的香味中,凡人吸上一口能延年益寿,所以这点赤蠡真没诳他。 为了能换着花样不亏待唐应骨,赤蠡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在平静中流逝着,直到觞箐第二次来访。 “我弄了个方子,是固本培元,梳理血脉的,应该会有效果。”这段时间觞箐可没他们那般悠闲,为了研究饕餮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并有所得。她暗示性地看了赤蠡一眼,先将新的药汤准备好,让唐应骨泡在里面陷入沉睡。 “怎么样?”赤蠡急切道。 “是有办法,但……”觞箐揉了揉额角,眼中盈满了疲惫,“眼下有两种选择,都是艰难万分。” “唐应骨的饕餮食性来自炼血造化法,而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最佳方案是利用炼血蛊的特性来清除饕餮血脉,”觞箐翘起一条腿,换了个舒服的坐姿,“问题就出在这里,比饕餮还高等的血脉,现在都不一定能找出第二条来。”饕餮位列上古四凶兽之一,本就为西南荒域所在之神异,然而越是久远的血脉,流传至今越是淡薄,能沾点亲带点故的都能称霸一方了,别说赤蠡不具备这个条件,就是把他师父元蝎老祖请来也帮不上忙。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赤蠡牢牢记下,又问道:“那第二种方法呢?” “这第二嘛,就是以毒攻毒之法,不过要看你敢不敢用,”觞箐耸了耸肩,吐出四个字,“玄门正道。” 话一出口两边都沉默了。 平心而论,这两条路都渺茫得很,一个是办不到,一个是送死,只有更糟,没有最遭。正常来讲的话,第二个选择对妖而言是不作考虑的,但觞箐还是给了,因为从现状看后者更实际一些,但有没有好结果就很难说…… 赤蠡抱着一丝希望问:“再没第三条路了?” “有啊,”这回觞箐答得慡快,“你把他杀了就什么事都没了。” 第7页 赤蠡冷冷地瞪着她,暗蕴杀气。 “开个玩笑嘛,”觞箐一脸无辜地摊手,“不过说真的,你为什么这么看重这么一个凡人?莫非……你真喜欢他?” 赤蠡心下一盪,有种被挑明的慌乱和恼怒,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大方承认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觞箐还是有些不高兴的,瞥了赤蠡一眼似笑非笑道,“师弟啊,人妖殊途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赤蠡皱眉反驳:“他已经半步脱凡入妖了。” “我不是说这个殊途,”觞箐指了指心口,“而是这里,你明不明白?” 赤蠡一时答不上话,觞箐趁热打铁道:“看吧,虽然你还没想通,但你心底里还是明白的,我就问你,你虽告知他你是妖,但你可曾在他面前露出半分不属于人的样子?” 那声质问如同一记重击,在赤蠡脑海中震出惊涛骇浪。 “就算你能改变他的身体又如何?他还是人啊……” “他未必能接受你的喜爱,也未必能融入妖的世界。” “如果你把两个选择的机会告诉他,他应该更倾向于玄门正道吧。” “你自己也是害怕的,不是吗?” “师姐我先告辞了,你好好想想吧,当年推算出来师弟的情劫,多半就应在他身上了,好自为之。” 赤蠡已经分不清哪些话是觞箐说的,哪些又是扪心自问,直到月上中天,觞箐已经离开很久了,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唐应骨……”他手指轻轻拂过那张苍白瘦削的睡颜,目光时而冰凉,时而眷眷。 “我是真的……喜欢你啊……” 第8章 迟疑 唐应骨对那天晚上两个妖的对话一无所觉,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赤蠡的异样。 他盯着自己的时间变长了,明着看,偷着看,眼神是不带一点掩饰的纯粹热烈,就好像……一夜之间突然发情期到了开窍了似的。 唐应骨压力山大,他又不傻,看不出对方有那个意思就怪了。他心里也在激烈斗争,一个声音说管吃管住对你还好不如就从了吧,另一个说,做人要有骨气,吃软饭等投餵有什么好的,你忘了师父的教诲了吗?!后一个声音令他很快冷静下来,现在这种情况非是自己所愿,他也不敢赌,赤蠡的这份喜欢到底能持续多久,自己的未来又会怎样? “陪我说说话吧。”唐应骨不可能真的视而不见,尤其是两人都不说话的时候,气氛就很怪异,总要有一个人沉不住气打破沉默,而且理由都是现成的,唐应骨安慰自己,如果分散一下注意力,或许就不会总想着喊饿了。 “说什么?”赤蠡眼底含着笑意,似乎很开心能和他搭上话。 唐应骨咳嗽了一声,眼神有点飘:“那个……你们,是不是一直都在这片森林里,没想过去外面吗?” “外面?你是说人类居住的地方?”赤蠡想了想解释道,“西南域这块地方其实自古便是妖族的领地,条件得天独厚,灵气充沛,是外面比不了的,尤其是人类长期生活的地方更是不利于修行,当然有的妖会藉助人的精气修炼,造孽深重则必会招来天谴,这种混杂在民间的妖若是被玄门正道发现了,死了也是活该。”他见唐应骨忽然怏怏不乐起来,只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我救你不是为了吸你精气,你别多想,我和那些妖不一样,是绝不会害你的。” 重点完全不对啊……唐应骨垂下头没说话,思路敏锐的他从赤蠡的话中得到了两个关键,一是赤蠡不打算离开森林,而且似乎也想将自己一直留在这里,二是……妖为正道所不容。 在认识赤蠡之前,他本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神仙的,更加不信教,佛也好道也罢,都是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当不得真,若是做点亏心事就怕鬼上门,还怎么当杀手怎么讨生活?甚至赤蠡若没施展那些神异法术,唐应骨还是更愿意相信他只是个有些手段的五毒弟子。 但赤蠡是妖,这点并未存心瞒他。 偶尔他也好奇赤蠡到底是什么妖,但他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就像鬼怕桃木,蛇怕雄黄一样,妖都有天性上的弱点,而既然是弱点,就不能随便告诉别人。赤蠡真心待他,他又怎会想着恩将仇报,所以还是不知道的好。 但一想到自己就此远离红尘俗世,终老在这片山林里,唐应骨还是会不寒而慄。他不是隐士,欣赏不来野人生活,偶尔不得不为之倒罢了,但长久下去,他会疯的。 唐应骨爱美食,也爱热闹,他不止一次地想念熙熙攘攘的市井街道,高台满座的茶楼酒楼,还有天南地北汇聚一堂的人。 他想要正常的生活,可赤蠡给不了。 有时候他也会笑自己贪心不足,能活着已经很不错了,就算一辈子出不了山林,那也是自己活着的代价,而且离开的话,赤蠡会伤心……唐应骨摇摇头,就算离开,能去哪呢?自己已经不算人类了,为正道所不容,就像一个悬在头顶的利剑,保不准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别看西南域的妖似乎与人井水不犯河水,但妖都能这么厉害,修道之人能力应该也差不到哪去,人间纵使战乱,但也没听说妖孽横行。 “我是不是很麻烦?”他嘟囔着。 “什么?”赤蠡没听懂他的意思。 唐应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从未出过山林,我却总念着有的没的吃食……一定让你很为难吧。” “还好,”赤蠡笑了笑,“我倒是觉得挺有趣的。”找食材翻花样做饭加投喂,大概是这么多年他在修炼之余,第一次找到一件令他乐此不疲的兴趣爱好了。 “有趣?”唐应骨抽了抽嘴角,再次沉默。 赤蠡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好像又说错话惹得对方不高兴,他已经习惯了用吃的哄唐应骨,于是献宝一样取出一截小竹筒:“倒是差点忘了,上次去妖山集,弄到了点好东西。” “竹筒饭?”唐应骨兴趣缺缺,再好的东西他能吃上一口就谢天谢地了。看到竹筒随口一说,想也知道赤蠡不可能变出什么竹筒饭来,因为这偌大一片森林,有兽肉有野菜不假,但肯定没有人种植出来的米粟谷物。 不过他倒是猜测得有点接近了。 赤蠡神秘地笑笑,打开上面的封口,一股淡淡的清香气息瀰漫开来。 这味道似曾相识,又似是而非……唐应骨眼神瞬间变了,内心激盪不已,又强自镇定下来:“这……是竹米不是?” “原来你认得。”赤蠡本想卖个关子,没想唐应骨一下子就给认了出来,这清灵竹的竹实也算是西南域比较有名的美味珍馐,长得也与外界的竹实不同,一粒粒饱满圆润,晶莹剔透如红玛瑙,赤蠡虽然没自己尝过,不过料想味道应该是很不错的。 第8页 “我认得,”唐应骨目光紧盯着那一小筒竹实,神情却没赤蠡想像的那么惊喜,他的思绪一下子被拉进过往的回忆中,“我以前生活过的地方也有很多竹子,传闻竹子开花是吉兆,百年罕见,开花之后未必都能结果,而开了花的竹子很快就会枯死……所以竹米更加难得,不是谁都能吃得起的。” 他喃喃道:“我只见过,却没吃过,可他们都不信……” 第9章 竹米 “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澧泉不饮……”春末夏初的天气于川蜀最是适宜,讲台上的私塾先生面对一群穿着暗蓝色衣服的孩子们,自顾自摇头晃脑地诵着书,前排那些看起来还认真,后面却是已经坐不住了,趁着没人注意小动作不断。 “练实是什么,一种果子吗?”角落里一个瘦小的少年歪过身子悄悄问自己的同窗。 隔着条走道的同窗瞥了他一眼,没靠过来,将手里把玩着的纸飞镖展开写了几个字,原样折好贴着桌子咻地一下飞给他。 少年艷羡地摸了摸纸飞镖精巧的边角,小心翼翼拆开:练实就是竹子的果实。 竹子还有果实?他只知道竹笋好吃,嫩嫩脆脆的,炒着吃焖着吃或者烧汤都不错……他忍不住抹了抹并不存在的口水。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他看着同窗要跟三五个要好的孩子离开,急忙想把纸飞镖还给他,然而同窗只是不在意地挥挥手,显摆似的将腰上别着的精铁飞镖给他看,正要收回去,他的朋友开玩笑抢走,几个人追追打打地跑远了。 少年手里捏着纸飞镖,原地站了一会儿,垂着头走上另一条竹林小道。 正在打理竹林的蓝衣汉子看到他招唿道:“小娃儿今天又来啦?先去把那边地上刚撅的竹笋捆了送去黑山谷,别磨磨蹭蹭耽误餵么儿!” 他连忙应下,挽了袖子捡起空背篓往里面装竹笋。 “不是这堆,是石头下面那堆,这堆是送去御堂的。” 此时正好有个骑马的高阶唐门女弟子路过,见这边的大汉指使个孩子干活,看不过眼走近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要帮忙吗?” 奇怪的是,少年目光一接触到她脸上那银亮的面具,似是被吓到一般,抱着背篓逃也似的跑了。 身后传来嘆着气的解释:“师姐有所不知,这孩子是三年前一位外堡弟子捡来的,没上籍也没入门……” 他掩耳盗铃似的捂住耳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耗尽体力不得不停下来,那声音才像是听不见了。 黑山谷深处他不敢进去,只在竹林里寻到了唐敏,这位年近四十的唐门老大哥照顾熊猫有二十多年了,一向深受大小熊猫的欢迎,唐敏身边站着个年轻高挑的女子,却是黑山谷的主事唐菲菲,两人神色凝重地说着话。 “南面的竹子开花啷,尽快处理噻,不然么儿都莫得吃……不要全砍,移几株栽了结米,土要全翻咾……” “若是有了收成,送到内堡,给老太太和各家少爷们尝鲜晓得不……” 少年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到什么唐门“机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唐菲菲早就发现他了,皱眉道:“这娃子是?” “是唐家集附近的短工,我招来帮忙的,”唐敏连忙对少年道,“辛苦你跑一趟了,这次的笋都很新鲜,你捡几个好的回去吧。” 少年连忙道谢,蹲地上挑了三四个大的拿衣襟包了。 趁他忙着的时候,唐敏暗中向唐菲菲传了几句话,唐菲菲听后脸上微露同情,略一思索道:“既然如此,这次收拾开花的竹子,不妨多叫几个人。” 唐敏哪还不明白她的意思,叫住少年道:“小应,明天起直接来黑山谷帮工,按日结钱。” 少年惊喜万分,连连道谢。 等少年走远了,唐菲菲随手拿了支笋,逗弄着脚边翻滚的熊猫,幽幽道:“谁活着都不容易。” 唐敏笑了笑:“能在唐门活着已是他的福气,就算艰难些,也好过外面的世道。” “真不懂师姐是怎么想的……”唐菲菲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竹子开花不是件小事,若没能及时遏制,弄不好大片的竹林都要陪葬。 十四五岁的少年还做不了太重的活计,只是将开花的那些辨认出来,拿绸带做好记号,再帮着松土,周围的竹子砍掉清场,再将开花的竹子移植到山谷内的园圃里,浇点水好好照看。他终于亲眼见到了竹子的花,小小的白白的,和竹子本身一样清淡,并不争奇斗艳。 虽然听闻不是所有开花的竹子都能结出果实来,但他还是期盼着能亲眼见到传说中凤凰的食物,若是有机会尝一尝……他暗自将这念头压下,毕竟那天唐菲菲的话他记在心里呢,竹米是只有内堡的大人物们才能吃得上的。 几个月后,最后一个小口袋装满扎紧,唐菲菲派人过了秤,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回收上来的竹米不多,毕竟为了防止竹子大面积枯死,可能开花的大部分都砍掉了,除了留下作种子的那些,收拢出五个小口袋,均分给主堡以及四堂,每个也就能吃五六顿的,尝个新鲜而已。 作种子的竹米就更少了,一两捧的量,还是药园子那边吵着要,说是没种过竹米,要拿去研究研究,竹子开花的机会一辈子难得遇上一次,堡里面也是同意了的。 谁知道那几个口袋送到内堡的当晚,种米就失窃了,查来查去,不知怎的查到了少年身上。 “小应,有几个人咬定是你嘴馋才会偷吃竹米……” “我没有!”少年被人拿住,关在柴房一夜,就等着第二天被赶出唐家集,当晚唐敏来看他,他连忙含冤带愤地叫屈道,“敏叔,我真的没有,求你们相信我,我没有偷吃!” 唐敏安抚他道:“先乖乖听话,我知道不可能是你,你虽贪吃了些,却是个好孩子……这次有人想害你,不管你有没有做过,都无法在唐门立足下去,我会安排你去问道坡,以后如何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少年安静了一会儿,低声道:“是因为讨厌我吗?是因为我不姓唐,又是个外人,所以碍了一些人的眼吗?还是因为师父不要我了,他们都看不起我?” 唐敏嘆了口气:“你师父没有不要你,她只是命薄……”加上有点不负责任罢了。 渡人救人皆半途而止,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有些道理并非不知,但人的心思,本就难猜得很。 …… 唐应骨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前半截是很久以前记忆,后半截就开始乱来了,他好像身处在一片广袤的竹林中,被无数开花的竹子围了起来,几息间花开花谢,然后竹米噼里啪啦往他头上砸,越堆越多眼看着就要把他埋在下面—— 第9页 勐地惊醒,发现头有点沉。 赤蠡下巴搁在他头顶上蹭,不沉就怪了。 “你做噩梦了,”赤蠡肯定地道,凉凉的手指十分自然地摩挲着他的眼角,“我倒是忘了清灵竹的香气副作用能助眠,你还饿不饿,饭快熟了。” 第10章 神冢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那传闻中棘手无比的饕餮食性有所遏制,唐应骨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这天觞箐又来探望赤蠡,待唐应骨泡过药浴,陷入深眠,便是两妖商讨对策的时候。 “有件事需要拜託你,”赤蠡神色郑重地对觞箐道,“上次你提及比饕餮更强大的血脉的时候,我就一直有些想法。” 觞箐眼神微微一闪:“你说。” “和饕餮并列四凶兽的,有崑崙西的混沌、西北域的穷奇以及西方荒域的梼杌,即便西南域的远古饕餮已经绝迹,不代表其他三种不存在,我一开始想往这几个方向去查,只是不便离开,”赤蠡顿了顿道,“后来我又听说,这四种虽然都是远古的强大凶兽,却终究只是地兽,若要找凌驾于它们之上的血脉,只有先天仙兽。” 觞箐惊讶道:“你还真敢想啊!别说仙兽同样难找,就算找到了,你又如何是对手?仙兽大部分可是一出生即有灵神的,就是不修炼也比我们强大许多!” “我要找的不是活的仙兽,而是仙兽血,”赤蠡从干坤袋中摸出一块黑黝黝不起眼的石头,那石头上有一丝极细微的血线,他郑重道,“师姐请看,这是我第一次去妖山集时,跟雪域狼妖换来的狼血晶石,传说由狼族始祖死后的鲜血凝结而出,一直以来,狼族都从晶石矿脉中提取出始祖之血修炼,从而将自身血脉天赋提纯。”如此珍贵的石头当然不会随便给外人,所以赤蠡得到的这块,也只是个徒有气息,实则提炼不出什么来的边角废料。 “既然一个半步妖神的血都能用这种方式保存下来,那仙兽血一定也可以,我记得西南域深处有不少决战的遗蹟,劳烦师姐帮我打探一番。”赤蠡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觞箐沉默片刻道:“你若非要走这个路子,我还真知道有个你说的地方。” 这消息真是太及时了,赤蠡原本以为觞箐还要打探一番,不料这么快就有了方向:“师姐请讲!” “先别急着高兴,”觞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且问你,即便知道有生命危险,你也要去吗?” 赤蠡迟疑了一下道:“你先说说是什么样的地方吧。” 觞箐抚了抚头髮,把自己的尾巴放出来,以舒服的姿势盘在中间,懒懒道:“说神秘吧,其实很多妖都听说过,包括你……但很少有妖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 赤蠡皱眉搜索记忆:“你是指?” “流火之地,地fèng天坑,炎毒肆虐,枯骨不存,”觞箐望着远方的神情奇异而悠远,“那里可是西南域赫赫有名的死亡禁区呢,无论是多厉害的大妖都无法靠近,毕竟……那三阳真火,本就是一切邪祟的克星。” 赤蠡脸色微变:“什么三阳真火?” “我正好有远古妖族关于流火之地的传承记忆,”觞箐审视着自己修长优美的手,一边往长指甲上点缀亮晶晶的幽蓝鳞片,一边故意吊他胃口,慢悠悠地讲着,“你不是好奇横行一方的饕餮是怎么消失的吗?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正跟流火之地密切相关。那是七千年前,黄帝蚩尤尚在大战,西南域的大片森林都是饕餮的领地,直到天降炽火流星……” 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被当时倖存的妖族亲眼所见,也因此作为记忆传承下来。 这个敢于和饕餮抢地盘并大打出手,将西南域偌大一片森林化为火海的,正是后世的南方神朱雀。 四神兽之一的朱雀,对上四凶兽之一的饕餮,谁胜谁负?没有任何一个妖知道结果,因为被三阳真火笼罩的流火之地成了名副其实的死亡之地,靠近或是进入都不可能,更别说到天坑深处一探究竟了。只知道的是,无论饕餮还是朱雀,都没再能从天坑中走出来,两位打个喷嚏西南域都能抖三抖的神鸟和大妖就此消失,比较有说服力的推测是他们已经同归于尽了。 所以流火之地的另一个名字,叫作朱雀神冢。 “我想去。”赤蠡听完,定定地吐出三个字。觞箐不可能骗他,也就是说消息属实,天坑下面很可能遗存有朱雀和饕餮的骨骸精血。那可是朱雀血啊,他甚至想也不敢想的朱雀血!能与饕餮一战,足以说明它的强大!先前觞箐还说,西南域很难找到能超越饕餮力量的血脉,原来还有这段隐情藏在其中! 觞箐瞪大了眼睛,激动之下手一扬,指着赤蠡的鼻尖,在银饰叮叮玲玲的响动中骂道:“你疯了吗?那可是死亡之地!我说这个只是想让你清醒一下知难而退,你还要上赶着去送死?” “师姐,能不能去先不说,我是真的想去。”赤蠡语气诚恳,面露无奈地道。 “那你就想吧!”觞箐气唿唿地跳起来转身就走,撂下掷地有声的一句话,“我不会帮你的,你没事别找我,有事更别找我!”她后悔今晚过来了,更后悔轻易开口,她就不该跟赤蠡提什么朱雀饕餮的事情! 只余下赤蠡独自一个坐在山头,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森林中安宁的夜,有月,有风。 风动树叶,沙沙作响。 许久,赤蠡从石像的状态中恢復过来,手伸到干坤袋里摸索翻找着,直到指尖碰到一点冰凉。 “流火之地而已,”赤蠡闭了闭眼,轻轻嘆息道,“师姐,我太了解你了,你一定有进去的办法……即使你摆明了不想告诉我,我也不会轻易放弃的。” 他回到山洞,照例先是给火塘添了柴火,将洞里收拾了一番,然后弄醒唐应骨:“我要出去几天。” 唐应骨睁开眼先是习惯性地喊饿,闻言一下子清醒了,目光中惊讶有之,无措有之,更有着一丝……害怕。 赤蠡看出这点,神色一下子软了下来,脸挨着脸,亲昵地蹭了蹭他。据他观察但凡有灵智的活物,都是以这样的接触来表达喜爱的,唐应骨好像也很吃这一套。 “能带我去么?”唐应骨半阖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想……万一又遇上上次那样,你不在,我该怎么办?” 他离不开他了。赤蠡有些欣慰,又有些高兴地想。但是不行,为了收集能与流离真火相剋的材料,只能再委屈唐应骨几天了。 赤蠡柔声道:“我走之前给你吃顿好的,接下来几天你都别吃东西了,听话。” 唐应骨面露失落之色,但还是低低地应了。 第11章 离开 赤蠡走后的第二天晚上,乌云密布,微冷的空气中充盈着潮湿的气息。 唐应骨身上裹着野兽软和的皮毛,似是睡着了,唿吸平缓。 第10页 只见一条通体翠绿,有着红宝石般眼睛的小蛇贴地游进洞中,很快来到他面前,吐着信子昂首看了会儿,微微曲折起上半身,继而借力把自己弹跳起来,动作迅疾如飞电,眼看着要落到他头上—— “咄”一声轻响,唐应骨仍是闭着眼,手指却准确地挟住了这条竹叶青的七寸,甚至还掐了掐,小蛇摇头摆尾地挣扎着,蜷成一团。 “手下留情!”黑暗中有熟悉的声音低唿道。 唐应骨随手一掷,将蛇扔向余烬未熄的火塘,竹叶青在半空中一滞,飞向另一个方向,惊魂未定地缠上了觞箐纤细白皙的胳膊。 “你想杀我?”唐应骨看着她,目光冷冷一闪,露出清晰的敌意,“赤蠡的离开,也有你的手笔?” 觞箐温柔地抚了抚小蛇,扭着腰肢款款走来,在火塘边找了个好位置坐下悠悠道:“我可不会做那种蠢事,杀了你,赤蠡会跟我翻脸的。” “那你来做什么?”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唐应骨可不觉得这种半夜偷袭的行为只是对方打招唿的方式。 “我之所以会来,当然是有事要背着他跟你商量啊。”觞箐笑意盈盈。 唐应骨犹豫了一下,赤蠡给他防身以及唿救之用的银哨已经握在手里,此刻又收了起来。 “这就对了,”觞箐似是知道他的小动作,看了看自己的指甲道,“真把他叫回来,你失去一个时机不说,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你的来意?”唐应骨开门见山道。 “你离开他,现在是最好的机会,”觞箐往前倾了倾身子,认真恳切地道,“我可以送你离开西南域,你愿是不愿?” 唐应骨蓦地愣住了,他张了张口,一时间心下百转千回,不知浮起多少个念头。 走?自然是想走的,他还年轻,不像那些看破红尘隐居山林的高人耐得住寂寞,山珍野味再好也不如江南小点精緻可口,越是过着野人生活,就越是想念凡尘俗世。但他真的回得去吗?就凭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身子? 赤蠡捡到他第一天就说会治好自己,但至今仍是不见起色,唐应骨反而只能看着他顶着愧疚和压力四处奔走想办法,若是悄悄离开,赤蠡就不必再为自己的事费心…… 唐应骨出神地想了好一会儿,虽然理智偏向于答应觞箐,但对赤蠡的留恋不舍也是真的,而且他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更何况……赤蠡大概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了。 觞箐一声不吭,将他纠结的样子看在眼里,唐应骨却冷不丁问道:“你不会无缘无故提出要送我走,是什么原因?” “果然聪明,我好像也开始有点喜欢你了,”觞箐没什么诚意地贊了一句,微微坐端正了些,“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为他好,所以我能做的,就是知道你想‘主动’离开,所以帮你一把。” “为什么?”唐应骨敛了神色,若有所思。 “为什么?”觞箐重复了一遍,冷笑道,“师父说他命中有一情劫我还不信,结果现在可好,赤蠡那个瓜娃子,居然为了你想去闯流火之地的朱雀冢,他还没告诉你吧,那个地方到处都是三阳真火,无论是修为多高的大妖,一旦碰上即刻就会化为灰烬,我阻止不了他,所以只好来找你了。” 唐应骨闻言一震,神色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觞箐把话说开了也不再劝他,耐心地等着。 许久,天边传来隆隆的雷声,酝酿多时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我走。”唐应骨低低地道。 觞箐并不讶异,事实上就算他不愿意走,她也不介意当一回恶人。赤蠡要面对的情况以后只会更复杂,唐应骨决不能留下成为拖累。 “你转告他,我还是更喜欢跟同类在一起,”手蜷成拳又缓缓松开,唐应骨将银哨递给觞箐,深吸一口气道,“以后,我是生是死,都跟他没关系了……” 瓢泼大雨倾盆如注,树木东倒西歪地摇晃着,零乱的枝叶分割出雨幕,又将它打碎。 这种天气并不适合出行,所以驿站里无论人还是马都在歇着,炉子上煮着红卤,温着酒。两个被耽误行程的车夫一边吃喝一边聊天。 这时却有一个披蓑衣、带斗笠,仍是浑身湿透的人走进驿站,雨水沿着斗笠的檐直往下淌。 那人面色微青,嘴唇发白,看着瘦削极了,但当他掏出一片金叶子时,车夫顿时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客人。 其中一个车夫热情地招唿道:“客官想去哪啊?等雨停了就走,来先喝口酒暖暖身子吧。” “不必了,我要去中原,现在就走。”那人虽是这样说着,并不过来,眼神却总往滷肉上面瞟。 上好的四川廖记滷肉,香味咸鲜浓郁,润而不腻。 唐应骨咽着口水,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又掏出一片觞箐友情资助的金叶子:“这滷肉卖吗?给我打包一份路上吃。” * * * “师姐师姐!赤蠡哥哥又来砸门啦!”刚修成人形的小竹叶青还不太会用两条腿走路,一不小心左脚绊到了右脚,狼狈地滚了进来。 “让他砸。”觞箐面不改色地打坐,案台后的女娲神像微垂着眸,若有若无的笑容神秘而恬静。 “这都一个月了!还让不让妖出门了!”小妖怪悲愤地控诉,“师姐你到底干了什么?是偷了他的法宝还是抢了他的内丹?几百年都没见他这么气急败坏过!” 觞箐呵呵两声:“也差不多吧,再等两天,我自会出去跟他解释。” 竹叶青继续抱怨:“师姐你号称闭关倒是落个清净,不知道赤蠡简直跟疯了一样,闹得大家都吃不好睡不好的,不是砸门就是到处乱窜找什么糖醋骨头的……” 觞箐皱了皱眉,道:“元蝎老祖这次闭死关怕是出不来了,师尊嘱咐我要助赤蠡破情劫,情劫不破就不能传他沥火珠,这件事你记住要保密,莫要让其他妖怪知道,不然赤蠡就危险了。” “我懂的,不会乱说。”竹叶青乖巧地道。 觞箐长嘆一声,给了点好处把她打发出去,静坐良久,从蒲团底下摸出一块手帕。 手帕已经很旧了,原本的蓝色被洗得发白,题字的墨迹也已经暗淡,又用绣线细细描摹出来,写的是:憎固令疏离,爱亦徒生隙。 她淡淡地想着:情关尚且难破,情劫……怕是要连命都搭上罢…… 第12章 故人 一片愁云惨雾的昏黄天空下,浑浊的河水在断壁残垣间缓缓流淌。 枯败的糙木掩映着一座萧条死寂的废弃城池,坍塌了半边的城墙上,早年用巨大木钉固定着一幅幅黄底硃砂写就的驱邪符,在日復一日的风吹雨打中消蚀得陈旧模煳。 唐应骨轻巧地翻过城墙,在浅水中摸了几个龟蛋,又打死一条鳄鱼,倒提着尾巴走进城中。 第11页 洛道,李渡城。 这里曾是一座人声鼎沸的繁华城市,但如今城中到处游荡着毒人和被感染的动物,唯有一间间陈列整齐的破屋烂墙、勉强完好的城门述说着昔日壮阔的规模。 唐应骨熟视无睹地走在废墟瓦砾之间,游荡的毒人没攻击他,就连穿梭在城内寻觅啃啮尸骨的狼,也在早早察觉他的气息后夹着尾巴一熘烟跑掉。 斜穿过大半座城,唐应骨终于到达城东原本的府衙,这里是仅有一处人为修缮过的地方。 这里还住着人……不,或许称之为毒人更为恰当,这座荒城之中的毒人村,坚守着仍保存自身意识的寥寥数人,既不容于世,又和城里那些游荡的行尸走肉不一样,只能在李渡城中得过且过下去。 唐应骨和守卫在门口的郑戈打了个招唿,边往里走边兴致勃勃道:“魏叔,我弄了些食材回来,晚上可以吃蒸蛋羹和烤鳄鱼肉了。” 魏松年是村里面唯一的厨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烧出几道流传于毒人后世的名菜,自从唐应骨来了李渡城,两人一拍即合,在吃上达成了一致。 “鳄鱼肉也能吃?这倒是新奇……”魏松年对那条鳄鱼研究了一番,正考虑在哪下刀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小唐,油盐酱醋不够用了,你抽空跑趟江津村买点。”和他们这些毒人不同,唐应骨外表上没什么大变化,况且也不受城墙上贴的符篆的影响,哪里都能去得。 江津村在洛水彼岸,算是整个洛道人气最旺的地方了,因为有个南来北往的中转驿站。虽然也受到天一教和红衣教的影响生活艰难,但村里面都是正常人,唐应骨深晓这些村民对于毒人的憎恨,是以才选择李渡城落脚。 返回中原后,唐应骨从武器商那淘来一个破损的千机匣,不求射程多准多远,轻功用起来无碍就行,因此来回江津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觞箐给他的金银还没花完,为了改善生活,此次除了油盐酱醋,也该买些蔬果米面,毒人村种的腐菜唐应骨实在是吃不惯。 每天都有江湖侠士来来去去,江津村的守卫民兵已经习以为常了,唐应骨顺利採购完,临走前瞄了几眼围绕在老不知身边衣着光鲜的各大门派侠士们,里面有个戴着独当一面的唐门女子看着身形有些熟悉,是哪位他有印象的师姐师妹,还是……? 唐应骨正寻思着,却见那个女子把最后一块陶泥丢进炉膛里,拍拍手径直走了过来,他心一慌,侧过头去想快步离开,却被记忆中的声音定在原地。 “藕和桂花。”唐门女子并没有注意到他,买下两样稀有食材之后更是同菜贩童登科闲聊起来。 “鲍大夫还好吗?鲍风风还好吗?”即使过去了很多年,江津村的人仍旧惦念着昔日那个为了大家奔走,揭穿红衣教真面目的鲍穆侠以及他的小女儿。 唐门女子的声音清清淡淡的:“都没死,都还好。” “活着就好,活着比什么都强,”童登科没在意她话说的不好听,反而很贊同地道,“以前太平的时候还不觉得,世道一乱日子更不好过,听说风风在明教,算算年纪,都该长成大姑娘了。” 唐应骨在一旁听着也是深有感触,不觉眼中酸涩起来。 “会好的,”唐门女子顿了顿,自言自语似的道,“即使命如糙芥,也有糙芥的活法。” 一股说不出的难过在心头瀰漫,唐应骨只能快步走开,他甚至不敢回头确认,更别提出言询问对方是否就是那个当年在绝望中将他救起,又将他弃之如敝履的人。 但或许真的冥冥之中有天命作祟,当他在毒人村又见到这个女子时,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 “文露何邪那母女俩也是可怜,”毒人村长卢恆嘆气道,“被抓走那么多年,虽然现在还是回不来,但只要知道她们还在,我这心里的愧疚也能少些,还有郑戈也是,到现在都还在自责不已,多谢这位侠士带给我们她们的消息了。” “我也是故地重游,当年和小邪子捉迷藏的时候,我也还小呢,”唐门女子也有些感念物是人非,“到处走走看看对我恢復记忆有帮助,虽然零零碎碎的,但越是久远的事情越容易想起来。” “恢復记忆?那你之前……都不记得了?”唐应骨沉不住气了,出声问道。 唐门女子看了他一眼,隔着一张面具,眼中的情绪是陌生的,但看久了又多出一分迟疑:“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身为唐门外堡弟子,领命奔赴太原协助守城……” 她慢慢讲起了自己的经歷,当时第一批援兵还没到,城破在即,形势恶劣,城墙上情况更是瞬息万变,左支右绌,攀爬上来的攻城狼牙兵不足为惧,可怕的是随时能砸到城墙上的落石,稍不注意就会重伤倒下。 有一次情况危急,她虽躲过了落石,但后脑被飞溅的碎屑击中当场昏迷,虽然被抢救及时挽回一条命,人却不大清醒了,又过了好久才渐渐缓过来。那一次的震盪似是将她所有的记忆打得支离破碎,时而想得起来,时而想不起来。不过这点轻伤都不算的后遗症比起那些重度伤残人士来说当然无需将养,她很快就又上了战场,直到太原之围被解,才有空告病离开。 唐应骨默默地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师父确实这么多年没能回唐家堡,而唐门的人也只当她死了,包括自己也是。他知道师父还活着,高兴有之,怨怼有之,但听完这一切真相,他实在是狠不下心来责怪她。 “你就没想过回唐门看看?”唐应骨犹豫很久,还是问了出来。 “前几年回去了一趟,发现认识的人都不在了,就懒得再回去了。”唐门女子淡淡道,直到现在还没认出他来,许是唐应骨变化太大,已经不再是她印象中那个瘦弱的小孩。 唐应骨算了算时间,师父回去的时候自己不是执行任务,就是已经被天一教抓去了,的确是没能见到。 他想问师父那认识的人里面包不包括他,甚至想和出言她相认,但他突然就什么都不想了。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 他没能料到十多年后还能见到活着的师父,就像他没能料到十多年后的自己会和妖怪扯上关系,还变成现在的样子。 况且,师父也变了,不再是记忆中锋芒毕露的冷艷决绝,战火纷飞中太多的风霜雨雪和生死离别消磨掉她的稜角和豪情,只剩下眼前一个淡漠的空壳。 师父并不是有意抛弃他的,知道这点就已足够。 唐门女子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唐应骨跟村长说了声,起身相送,两人慢慢走到李渡城外,唐门女子似有意似无意地提起自己还有一个徒弟。 “不知为什么,刚刚突然就想起他来,”唐门女子牵着她的马,回忆道,“那个孩子与其说是捡到的,不如说是我拐来的,因为当时我人在洛阳,连着好几天给一个躲在箱子里的小孩送包子,他就一直远远地看着,盯人的眼睛像狼一样,你猜我有没有把包子给他?” 第12页 “给了?”唐应骨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试探着问道。 “没给,”唐门女子摇了摇头,“我一时心血来潮,走到他身边,指着那个吃包子的孩子说了些话……我不太记得我说什么了,但最后,我问他想不想跟我走,后来我就带他回了唐门。” 唐应骨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去假装看风景。 “听说他平安长大了,只是可能没我的照拂,日子过得艰难了些……”唐门女子嘆息道,“我实在不是个好师父。” 直到路口分别,两人都不再说话,唐应骨静静地看着她骑着马远去,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突然心间一点异样传来,唐应骨皱了皱眉,想要转头去看,却身子一僵动不了了。 “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熟悉的声音响起,一双手从后伸出,紧紧抱住他,“刚才和谁聊得这么开心?嗯?” 第13章 和解 唐应骨低着头不吭声,赤蠡先是满足地抱了好一会儿,推着他走到墙角扳过身子,手指一勾抬起他的下巴:“哑了?” “那是我师父。”唐应骨见逃避不开,便直视着赤蠡的眼睛。 “哦……”赤蠡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乍一看跟以前没什么变化,但唐应骨分明感觉到他的气势有种说不出的危险,一边用看所有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一边问道,“为什么跑到这种鬼地方来了?我以为你得偿所愿回到中原,会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唐应骨不知道该怎么说,硬着头皮道:“这里的毒人很多,我觉得、我大概适合这里……” “同类?别开玩笑了……”赤蠡眯起眼睛,乌黑眼瞳深处划过一丝红光,似是有些恼怒,“你跟他们怎么能相提并论?一群没脑子的行尸走肉而已,还是说你想当塔纳?”他用力一肘,将唐应骨困在墙角,冷酷而强势道:“收起你那些可笑的想法,跟我回去。” “不……啊!”唐应骨刚吐出拒绝的话语,赤蠡就凑近轻咬了他一口,疼倒是不疼,只是把他吓了一跳。 “我大老远地跑来找你,可不是只为了说几句话的,”赤蠡牙齿磨了磨唐应骨衣领边露出的脖颈,又舔了一口,看似亲昵,语气却幽冷得令人汗毛直竖,“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印象中赤蠡从来都是温柔的,唐应骨知道他还在生气,但仍火上浇油道:“我若不同意,你莫非要把我绑回去?” “有何不可?”赤蠡轻柔地抿了抿他的耳垂,“乖一点,别把我惹急了,对你做出什么事来。” “我不是你养的宠物,”唐应骨手搭在对方肩上,试图坚持己见,“你未尝不知道我能跑一次,就不会跑第二次第三次?” “再指望一次觞箐么?”赤蠡嘴角含着浅笑,垂眸看他,“恐怕你再没这个机会。” 唐应骨脸色一寒:“你把她怎么了?” “这么关心她?还是你觉得,我能把她怎么样?”赤蠡摸了摸唐应骨的脸,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觞箐再怎么也比他长两百岁,血脉传承也算高贵,怎么看都是自己吃亏啊……不过他承认当初自己怒火冲天地找上门去没想那么多就是了。 虽然付出些代价,但只要能找到这个人……赤蠡脸色又柔和了些,问道:“是你自愿走的,还是她跟你说了什么?” “当然是我自愿的。”唐应骨承了觞箐的情,事先说好要为她圆话,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赤蠡宠溺地看着他,心情又好了些:“小骗子,觞箐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试图在我面前撒谎?”说着又虚咬一口他的下巴。 “什么?”唐应骨缩了缩身子,面露不解。 “我的血脉天赋能分辨真话和谎言,所以觞箐即使被逼急了宁愿不说,也没想过煳弄我。”赤蠡伸出手指点了点唐应骨心脏的位置,觉得这趟虽然艰辛了些,但真没白来。原本他是打算跟唐应骨算逃跑的帐,觞箐那边得不到多少有用的信息,但既然他的小唐门不是养不熟自己要离开他,那什么都好说。 唐应骨则不太相信,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赤蠡真有这么神奇的能力? 许是他脸上的怀疑太过明显,赤蠡想了想道:“我们就由此来打一个赌吧,如果我赢了,你就跟我回去,嗯,还要个彩头,反之你赢了,我就不强求你回去,如何?” “你先说是什么,我再考虑答不答应跟你赌。”唐应骨感觉到赤蠡态度和缓许多,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松弛下来。 “你,喜不喜欢我?” 唐应骨睁大了眼睛,与赤蠡的目光对上,甚至能从对方认真审慎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不强迫你什么,但我要你的回答。”赤蠡已经想通了一些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唐应骨张了张口,神色犹豫。 赤蠡干脆用手盖住他的眼睛:“别想着什么以后不以后,也别听外人说的什么人妖殊途,只遵从你的心意就好,我们做妖的一向没有弯弯绕绕的心思,所以我喜欢你是真的。” “嗯……”唐应骨被他手弄得睫毛有点痒,便闭了眼睛,“我是喜欢你……但……” “可以了。”赤蠡怜惜地啄了啄唇瓣,用一个吻封住了他的话,也不知他施了什么法术,唐应骨迷迷煳煳地迎合着,脑海中纷杂的念头尽数消失。 “这是彩头,我们回去吧。”赤蠡低声道。 直到唐应骨重新踏上西南域的土地,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算计了。 “愿赌服输。”赤蠡是这么说的。 唐应骨看看周围陌生的荒野沙地皱起眉:“这里好像不是你之前住的地方?” “此处是火蝎一族的圣地,”赤蠡迟疑了一下道,“我师尊元蝎老祖寿终物化,现在有很多仇家都在找我,那块地盘对我来说本就可有可无,干脆就不要了……你若是喜欢,回头我再抢回来。” 唐应骨沉默片刻,终究是爆发了:“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这次你有难处不跟我说,上次独自想去流火之地也是这样!” 赤蠡瞭然道:“觞箐果然什么都跟你说了。” 唐应骨气得走来走去:“这不是重点!你分明有很多事情都在瞒我,从一开始背着我研究血炼妖化,到后来饕餮血脉觉醒,永远都把我蒙在鼓里除非瞒不下去!这样有意思吗?你是觉得我不配知道还是知道了也帮不上忙?” “都有。”赤蠡明知道唐应骨会生气还是坦诚地答道。 唐应骨语结了一下:“好吧,以前的事就算扯平了,但觞箐说流火之地很危险,你不能去。” 赤蠡认真道:“那里有对你有用的东西,妖族从不食言,我说了会治好你就一定会做到。” 第13页 唐应骨嘆气道:“如果我不想让你去送死呢?你答不答应?” 听到这样的话赤蠡心满意足,正想趁着氛围正好亲亲抱抱,觞箐煞风景的声音传来:“他当然不会去送死,你且安心吧。” 赤蠡神情微动,突然拉起唐应骨的左手,当着觞箐的面给他腕上扣了一只银镯,精緻小巧的银蝎子盘踞其上,点缀着两颗栩栩如生的红宝石眼睛。 觞箐见状啧了一声,懒得搭理他,转头对唐应骨道:“没想到你还是回来了,也罢,既然已经答应了赤蠡,这女娲神土正好能派上用场。” 第14章 交易 唐应骨见觞箐神态举止如常,也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稍稍放心。虽不知因为他的事赤蠡与觞箐生出怎样的嫌隙,好歹没反目成仇,看起来还能好好说话,这真是再好不过。 觞箐掂着只拳头大小的石盒摇了摇,纤纤玉手往前一递:“按照先前的约定,沥火珠换女娲神土。” “这么少?”赤蠡不由皱眉。 觞箐没好气道:“你当是大白菜啊,这可是女娲造人用的神土,千年才能自生出毫微,这里正好够一个人用的份,多的没有!” 赤蠡点头:“你先给他讲讲怎么用。” 觞箐白了他一眼,正起神色对唐应骨道:“三阳真火是妖族的克星,也只有我蛇蛟一族世代供奉的女娲神土能隔绝真火,只是神土虽然由我族守护,却始终不得其用,反而人类可以使用它,只要将神土混合无根灵水涂抹全身,就能够穿越流火之地到达朱雀冢了。” 知道蛇蛟妖族有女娲神土的并不少,但众妖知道神土用不了后就没打过神土的主意,而知道神土克三阳真火的更是只有血脉天赋觉醒记忆传承的觞箐,这也是为什么这么长时间,大妖们即便垂涎朱雀冢中可能会有的宝物,却始终进不了流火之地的原因。毕竟就算这个方法人尽皆知,谁又能从蛇蛟妖族手中搞到女娲神土并且交给人类呢? 唐应骨看了看赤蠡:“一个人的份……也就是说,要我自己去?” “谁说我不去?”赤蠡揽过他的肩朝觞箐笑了笑道,“我会将元神附在镯子上和他一起去。” 觞箐被闪得一脸‘受不了你们了我这就走’,盒子往唐应骨手上一扣,随便挥挥手转身就消失不见了。 唐应骨立刻反手一招小擒拿将赤蠡压制住,忍着怒气道:“你当我是傻子吗?你答应了她什么?沥火珠又是什么?给我说实话!”他的第一想法是赤蠡肯定拿分量不轻的宝物交换了,不然女娲神土是这么好到手的吗? 好在这次赤蠡没再避重就轻地煳弄他,好不容易达成和解甜蜜蜜地互相表明心意了,要是再因为这种小事把唐应骨气走了可怎么了得? “其实真的没什么,”赤蠡连忙安抚他,“的确凭觞箐和我的交情还弄不来神土,哪怕她成为王蛇司祭也一样,但有她担保,我可以用沥火珠和蛇蛟妖族做一个交易,若是这趟顺利取出朱雀冢中的宝物,九成归他们,我们只要朱雀血。” 唐应骨依然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赤蠡只能嘆了口气道:“至于沥火珠,你也不用太心疼,毕竟严格上来说它已经不算是我的东西了。” 沥火珠是赤蠡的师尊元蝎老祖弄出来的,和蛇蛟妖族底蕴丰厚世代都能出一个圣蛇王妖不同,元蝎也好赤蠡也好,所属的火蝎一族本就属于妖中低等,能开灵智都不太容易,元蝎老祖因缘际会成为元婴大妖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如何将火蝎族的修炼功法完善并传承下去。妖族不重亲缘重实力,元蝎老祖看好赤蠡才传他衣钵,更是在闭死关试图突破寿命极限之前,将自己的血脉天赋和毕生心得传承凝聚成一颗沥火珠,交由觞箐保管。 “为什么是觞箐?”唐应骨听到这里,虽然觉得自己有吃醋的嫌疑,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赤蠡笑了笑,轻轻吻着他头顶:“觞箐其实原本是师尊和圣蛇王妖给我定下的双修伴侣,就跟凡人成亲还讲究生辰八字一样,我们妖族若是能找到命数契合的伴侣,双修事半功倍。” 而这代圣蛇王妖的血脉天赋尤其擅长卜算预知,在算出赤蠡和觞箐相合不久后又算出他命中有一情劫,若是与觞箐结合,不但能避过情劫,更能双双突破,所以元蝎老祖把沥火珠交给觞箐,既是信任蛇蛟妖族、重视联谊的表现,也是变相威胁赤蠡老老实实认了这个媳妇。 在遇到唐应骨之前,赤蠡还曾认真想过若是真的出现情劫,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对方,但是现在嘛……连觞箐都没想过赤蠡会喜欢一个凡人,更何况是赤蠡自己呢,情这个字,真是来的莫名其妙,又妙不可言。 “觞箐也喜欢你吗?”唐应骨总觉得自己这么横插一脚,有点对不起两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准双修伴侣。 “她要是喜欢我,我不在山洞那会儿你还能活着吗?”赤蠡捏了捏他的鼻子,越看越喜欢自家小唐门表情变来变去的样子。 倒也是,唐应骨想了想,觞箐对自己还算不错,没什么敌意,好几次也出手相帮,看来和赤蠡即便因着长辈的原因关系亲近,也绝对不是那种感情,他不由松了口气,自己不是夺人所爱就好。 不过唐应骨还是觉得有些可惜:“那沥火珠可是你师父留给你的,你真的不要了?” 赤蠡不以为然道:“我既然选择你,就等于主动放弃了沥火珠,还不如用它来换点有用的东西。”妖族一向都很坦诚,做出决定就不会因为放弃另一边而后悔。 唐应骨不禁脸上有些发烧,好在天快黑了看不太出来。 赤蠡带他来到一处半地下式的石穴,里面铺着一层软绵绵的沙子,燃起温暖的火堆,角落里兽皮毛毯还是原来那个,就连唐应骨再熟悉不过的罈罈罐罐都被赤蠡搬了过来。 唐应骨有些讪讪道:“我是不是还要泡药浴?” 赤蠡边收拾边横了他一眼:“当然要泡,谁让你在外面又乱吃东西了,好不容易用灵物抑制住饕餮食性,觞箐真是不干好事。” 不……人家妹子也是为你着想……唐应骨默默闭嘴,他是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 石穴顶上有一处fèng隙能看到天空,今夜星光灿烂,连火光都遮掩不了。唐应骨趴在沿上,赤蠡烤着不知从哪弄来的蛋,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开始的时候。 他正昏昏欲睡着,冷不丁听到赤蠡说:“我可是什么都回答你了,该我问你了吧?” “你问吧。”唐应骨枕着胳膊眯眼瞧他。 赤蠡静静地看着火堆:“我还不怎么知道你的事……你师父对你好吗?”他还在意着上次在洛道,跟唐应骨走在一起的女人。 “与其说是师父,不如称为恩人更恰当些,因为她不仅救了我的命,还改变了我的一生……”唐应骨自从解开心结后已经能平静地回顾自己的过去了。乱世之中人人朝不保夕,没有足够力量脱离泥沼的人比比皆是,而那个从不将目光施捨给路边糙芥,看起来冷酷无情的唐门女子,却在那天动了一个微不足道念头,伸出手将他从死亡边缘拉起。 第14页 “我虽然感激她带我去了平静的蜀中,给予我衣食无忧的生活,却也曾埋怨她从不教导我,既不让我入门,又不细心待我,只将我丢在唐门自生自灭,自己常年奔波在外。”也许对她而言,唐应骨只是路边随便捡的猫猫狗狗,捡了便养着,从不花多余的心思。 可是后来那个女人的死讯传来,还只是个少年的他似是觉得天都要塌了。直到失去后,他才知道师父给他的成长环境弥足珍贵,断了生活来源自己不得不自食其力,后来更是迫于生计,去问道坡拜入逆斩堂当一名普通的杀手。 有些话,即便师父忘记了,唐应骨也不会忘记。 ——你羡慕他吗?羡慕一个手足完好,却只缩在箱子里等着吃的送到嘴边,依靠怜悯过活的人? ‘从始至终,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是师父上给他的唯一一课。 同样的,唐门女子甚至根本没有收他传承衣钵或是养徒弟防老的心思,就像她一时兴起所致救人只救一半一样,剩下的全靠自己挣扎。 应有骨——那天他在逆斩堂的名薄上写下唐应骨三个字,从此彻底抛弃过去。 …… 泡完药浴就直犯困,唐应骨也忘了自己讲到哪了,躺在毯子上盖着暖和的毛皮沉沉睡去,隐约听到赤蠡在他耳边轻轻说:“你可以依靠我,我能对你好。” 第15章 流火 阴月阴日,神龙布雨,天降灵霖,这是赤蠡算出来的进入流火之地的最佳时机。天地间阳气衰弱,抵御三阳真火更能多一分把握。 唐应骨就比较折腾了,赤蠡那架势活像要把他煮了似的,过了三遍水,从头到脚一尘不染地赤条条浸在石缸里,他正懵着不知所措,赤蠡已经打开觞箐给的盒子,隔空用灵力包裹着指甲盖大小的暗黄色泥块,投到无根灵水中。 “这就是女娲神土?”唐应骨好奇地去碰,然而根本来不及细看出有什么特别,那泥块入水即溶,眨眼间便化得一点不剩,水依然清澈见底,无色无味。 这就完了?这点分量也太杯水车薪了吧!唐应骨无语地抬头看着赤蠡。 “你再感受一下。”赤蠡也直皱眉,用法应该没错啊?虽然他也是第一次知道神土是这么用的。 唐应骨划拉着搅了搅,鞠起一捧水撒在臂上,怀疑立刻不翼而飞,水流淌的地方干得特别快,而且干了之后感觉好像多了一层皮肤,但从外表上观察或是触摸,都看不出半分异样。等到连头髮都浸过一遍后,石缸底部彻底空了,看来觞箐说的一个人的份还真是多一点都没有。 “先试试管不管用,我抓了少许游离之火,这便放出,你准备好。”赤蠡知会一声,摸出腰间水囊拔掉塞子,倒出一团漂浮空中的云絮,他见唐应骨看得目不转睛,笑了笑,指甲隔空一划,一分为二的云絮中显出一点金红色的火星,闪烁着耀眼夺目的光芒。 “这就是三阳真火?”唐应骨话音未落,那火星勐地迸开四散,温度骤升,一时间山洞内恍如置身火焰山,能燃烧的东西尽数自燃。唐应骨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一缩,不料那火星随风而动向他飘来,靠近之后却并没有多少烧灼感。他伸手去碰,星星点点的火球反而躲远了,即使抓在手心,也见光不见热,恍如无物。 赤蠡点点头:“可以了,我们这便动身。” 唐应骨站起来,有些尴尬地用手遮挡下半身,他的衣服已经被四处乱飞的小火苗烧成灰了,想来就算穿上去那流火之地也是迟早要没,但要他就这么光天化日的裸奔,这也太…… 好在赤蠡性格纯粹,没想在这事上为难他,早有准备:“我有天蛛丝夹冰云絮fèng制的法衣一件,你先拿去穿,虽然难看了点,并且扛不住太多的三阳真火,但总比没有强。”蛛妖族的织布手艺着实不错,但裁剪手艺简直暴殄天物。 唐应骨接过那件可以称之为套头麻袋的“衣服”,看了看左右缀着的两个长短不一的直筒袖子,沉默片刻,麻利地穿上了。 火蝎祖地离流火之地的边缘不远,但这个边缘并没有明确的界限,只消往空气中流火多的地方走就不会出错。他们一路前行,从起初偶尔能看到萤火虫般的点点星火,到后来不间断遇上拳头大的火球,流动的金红阳火越来越密集,天上地下更是不见活物。 唐应骨有女娲神土护身,行动自如,赤蠡却是躲得愈发艰难,因为流火毫无目的地四处漂浮,难以预测,而一旦不小心碰上丝毫,就会同地上那些不知是一时大意还是自寻死路的妖兽下场一样,化成焦灰枯骨。 直到每走两步都有可能碰上流火的程度,赤蠡明显无法再护送唐应骨,这才不甘心地放弃亲身前往,将自己藏好后,元神附着在唐应骨戴着的银蝎手镯中,这镯子本也是个护身法器,表面也溶了一层神土,只要赤蠡不化形现身,就能保他安然无虞。 流火之地,朱雀神冢,阳炎赤土三千里。近万年来,终于有人进入了这片昔日无法踏足的生命禁区。 赤蠡透过镯子上银蝎子的那两个红宝石眼睛得以视物,一边传音告诉唐应骨正确的方位,唐应骨则是运起轻功狂奔,纵是巨大的火球迎面撞上来,也是只稍稍燻黑了衣服,他问道:“你既然没来过,又是如何知道往哪走呢?”这里的地形是较为平坦的丘陵和沙漠,那传说中的朱雀神冢是什么模样,唐应骨猜不出,赤蠡也说不上来。 赤蠡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解释道:“你当此处本是如此么?这里原来也是西南森林的一部分,因为那场大战才被夷为平地,你细看那地上时有时无的一道道起伏不定的纹路,那不是自然形成的土地,而是神鸟的羽毛所化。” 唐应骨楞了一下,再仔细观察,发现有纹路的地方形状狭长,果然很像鸟羽,也就是说千万年前那只身份高贵的神鸟,厮打扑腾起来也是弄得满地掉毛…… “掉毛越多的地方,越可能是神鸟陨落的所在。”赤蠡总结道,唐应骨表示贊同。 为了防止路程耽误太久,赤蠡又给唐应骨加持了一道轻身术,跑起来脚下生风的同时也吸引了更多的流火,唐应骨免不了身后缀着长长的一条火球尾巴,煞是壮观。 “这些火球会成精么?”唐应骨好奇发问道。 “不会,要成精早成了,”赤蠡答道,“活物成妖,死物成精,前提都是要有合适的环境聚气生灵,开了灵智才能由天道补齐魂魄。这里因被大战波及,千万年来都只能沦为死地,而这些流火之于朱雀连毫毛都不算,你可曾听过毫毛能成精的?” 唐应骨不由笑了,然而当他上了一个低矮的丘陵远望时,脸色微变:“你看!”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就是那里了。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突兀地横陈着一个巨大且深邃的坑洞,竟比唐应骨印象中的唐门天坑还要大出两三倍,边缘呈现出晶亮的金红色,就像一只恆古长存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天穹。 第15页 震撼了许久,赤蠡道:“远古的妖族记忆中只看到一道天火流星,那是朱雀从天而降,将饕餮扑入地下……”可见这里的坑洞除了朱雀冢,不做他想。 唐应骨也很吃惊:“朱雀居然有这么大……”活的朱雀岂不是像座小山一样了? “远古以大为尊,没什么好稀奇的,快过去吧。”赤蠡道。 等到凑近些,唐应骨发现那些金红色亮晶晶的石头并不是宝石,反而像是凝固的琥珀熔浆,还包裹着很多杂质。 赤蠡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些原本是地上的砂砾,只是被三阳真火的高温熔化成这般样子。你喜欢的话我那有更好的。” 唐应骨不禁有些脸红,连忙拒绝说不用。 奇怪的是,坑洞周边的流火尤其多,反而来到坑洞边上时,流火没了踪迹。 唐应骨探头往下看,被灼烧成岩晶的坑壁上还透出金红微光,而再往下,视线不可及处却是冰冷漆黑的一片。 “朱雀不死,阳火不熄,看来朱雀真的死了,”赤蠡下结论道,“你可有别的感应?” 唐应骨摇头:“并无。”他也没感到什么异常。 “那就是同归于尽了,”赤蠡点点头,“下去吧,下面应该是安全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进行中 第16章 石蛋 这个巨大的坑洞表层被光滑的金红熔晶包裹,好在边缘并不规则,唐应骨环视了一圈,找了个稍微平缓的坡度作为切入点,小心攀援而下,坑坑洼洼的岩壁为他提供了落脚点。得亏蜀中少不了这类陡峭的山岩,不然唐应骨就要考虑用绳子把自己往下吊了。 “这里到底有多深?”许是因为躯体已经异变,唐应骨并没有消耗太多力气,只是一点点爬下去太过缓慢,一个时辰过去了依然见不到底,他不禁有些焦急。 “快了,”赤蠡元神受到限制并不能延伸太远,但他比起唐应骨来说感知更敏锐些,“从右边走五丈左右,再下去一丈多,有路。” 赤蠡说的路恰好能容一人站立,看起来是从坑底延伸出来的的桥樑,实则是一截神鸟的翅羽骨骼,早已化成了黑里透红的石头。 唐应骨小心地踩上去,赤蠡道:“不用担心,神鸟的骨骼坚硬无比,你顺着它往下走,应该能直到底部。” 有了参照物,剩下的路就好走多了。借着头顶以及洞壁折射过来的光亮,唐应骨适应之后渐渐看清脚下完整的架构,少数带着弧度的伶仃翅骸散乱地指向天际,下面则交错穿插着不同残骸,但是因为整体太大了,看不出神鸟的原形,倒像个地势复杂曲折的巨大溶洞。 一路平安到底,唐应骨踩在深度没过小腿的灰烬中,说是灰烬也不恰当,他随手抓起一捧,细密如尘,虚如无物的触感,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偶尔其间星星点点地闪烁着萤光。 “这是朱雀自燃后的余烬,朱雀同火凤有些相近,都是于神火中生,亦于神火中死。”因为这里已经没有流火了,赤蠡看看周围,现出人影,倒是把唐应骨吓了一跳。 “你真的没什么异样感觉吗?”赤蠡又确认了一下,毕竟这里不但是神鸟的殒命之处,更是凶兽饕餮的葬身之地,然而这里实在是太平静了,不论是朱雀死后的神圣威压,亦或是属于凶兽饕餮的强大力量余波,都丝毫感应不到。 唐应骨摇了摇头,迟疑一下,指向中间某处:“那里好像有东西。”说着便走过去,赤蠡紧随其后绷紧神经小心戒备,就见唐应骨试探地用脚踩了踩那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厚实灰烬,划拉两下,露出一小块表面圆润的石头。 “这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赤蠡激动起来,他可没忘记此趟寻的是朱雀神血,而朱雀自焚后连羽毛都化成了灰烬,那么能留下来的只有能在火焰中结晶的心脏或者…… 蛋? 唐应骨刨了两下,让那块椭圆的“石头”更多地显露出来,但他却仍是搬不动,因为就露出的把部分来看,整体至少也有半人多高。 “这是什么?”唐应骨看了半天,根本不能从外形将它和通常意义上的鸟蛋联繫在一起。 赤蠡清了清嗓子:“朱雀的蛋……吧?”他也没见过神鸟的蛋,只是这玩意儿还能有第二种猜想吗? “能不能吃?”唐应骨双眼瞬间精光闪烁。 当然不能!赤蠡否认了唐应骨的建议,绕着走了两圈也有些为难,这蛋都化成石头了,要破壳早就破壳了,也就是说应该是个死蛋,那么把它当成石头来提炼,理论上也能得到朱雀精血吧?赤蠡摸着下巴陷入沉思,一走神间,唐应骨却突然握掌成拳,运足了力道狠狠击打在石蛋的顶端。 “怎么了?”赤蠡还没明白唐应骨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就见他突然抬起头来,舔了舔嘴唇桀然一笑:“我好饿啊,我们把它打开来吃了好不好?” 当然不好!赤蠡心下一凛,偏偏在这个时候饕餮食性又发作了!他正想阻止,唐应骨却已经不再看他,专心致志地挥着拳头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同一位置,眼中已经盛不下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 赤蠡想要拉他,试图叫他,但唐应骨仿佛陷入疯魔之中,置若罔闻。那石蛋再怎么说也是神鸟所化,外壳何其坚硬,不多时,唐应骨的拳头指fèng间开始渗血,可他没有说话,也似感觉不到疼,赤蠡分明看到他手背上再度浮现出妖纹,而且比上一次更加清晰! 赤蠡又是心焦又是惶惑,他简直不敢相信,明明没有任何徵兆,饕餮力量被唤醒不说,还能为唐应骨所用,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情,要说其中有什么关联,难道眼下这是因为唐应骨对吃的执念与饕餮食性重合所引发出来的? 唐应骨由于得到了饕餮力量的加持,疾风骤雨般几十下重击连续施加在同一点上,终于,石蛋上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剥过蛋壳的都知道,一旦出现裂fèng,再坚实紧密的蛋壳都会变得脆弱。赤蠡心头浮上一丝不好的预感:“快住手,不要再打了。”不知是唐应骨用力过勐还是怎的,石蛋在以轻微的幅度晃动,越来越多的裂痕自顶端开始往下散布蔓延。 唐应骨也感觉到不对劲,总算把赤蠡的话听进去了,暂时收手,茫然无措地看着面前这个蛋。只见石蛋的晃动不但没停止,反而更激烈了,赤蠡心下一沉,果然不是错觉……难不成,这颗蛋活过来了? “退后!”赤蠡想到这里,立刻低喝一声。 唐应骨回过神来,见机不妙一个迎风回浪,转身接蹑云逐月,躲得远远的,脸色发白:“这、这是怎么了?里面的东西要出来了吗?” 一小块蛋壳碎片从裂痕密集的地方脱落,蛋壳表面沾染着血迹的地方升腾起阵阵白烟,更惊心动魄的却是那一道道狭长的fèng隙深处,隐约透出的金红光芒,四周的温度也随之升高了些,一股莫名令他们感到不舒服的气息瀰漫开来。 第16页 “几千年都沉寂不动的朱雀难道要在这个时候现世?”赤蠡被这个即将发生的事实惊到心头战慄,再转念一想到时候将会发生什么,简直肝胆俱颤,“不好!快跑!离开这里!快!” 朱雀亦能浴火重生……也就是说这里随时都能沦入一片火海! 唐应骨也意识到了潜在的危险,二话不说连踩带跳地沿着朱雀残骸支架着的“桥樑”往上面跑,赤蠡则化为轻飘飘的虚影一边紧随其后一边盯着那颗蛋,他的元神还在他的镯子里,只要唐应骨跑出去了两人都能安全。 继微小的碎片脱落后,大片的蛋壳也开始往下掉,然而朱雀的真容依旧掩映在火光中,灼热的气浪沖天而起,唐应骨即便是背对着全速奔跑,也能感觉到身后脚下有多耀眼夺目,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脚下一空,唐应骨及时退了小半步,险些掉下去,却是他慌不择路下正走到翅尾的末端,而他附近已经没有别的‘桥樑’可走,他下意识转过头来,眼前一片白炽令他几欲失明。 “小心!” 有什么撞到他身上,来不及反应,他掉了下去。 第17章 一念 热浪滚滚而来,唐应骨坠在地上,浑身疼痛地蜷成一团,下意识用手臂护住头脸。他能感觉到衣服已经烧着了,火焰舔舐着他的皮肤,水分被烘干,粘连在身上的神土已然龟裂出细纹,尽力做着最后的抵御。 四周都是死地,已然无处可逃,他闭着眼摸索,依旧被强光刺激得流下泪来,却在瞬间被蒸发得无影无踪,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凭着求生的本能一点点后退着,想躲到角落里去。 忽然头顶一暗,唐应骨感觉到些许阴凉,不禁往里缩了缩,嵴背触到一截细长的硬甲。 “赤蠡!”唐应骨受惊不小,几乎头皮发炸地想逃开,然而硬甲动了起来,六只利爪一拨拢,将他紧箍在原地。他这才发现笼罩在自己头顶的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蝎子,通红的外壳仿佛烤熟了的大闸蟹,烧灼出丑陋的焦黑色,艰难地将火焰的侵袭挡在外面。 “别怕,别怕,是我。”赤蠡的声音映入脑海中,令他安心。 “这、这是你的真身原形?”来不及想赤蠡是怎么在一瞬间把本体拉过来的,甚至也忘了害怕,唐应骨手背遮着脸,透过指fèng眯眼看那团直冲云霄的金光炎柱。 一连串火球从中央向四面八方爆裂开来,肆意散发着余威,继而一声清徵乍响,霞云仙雾形成的光晕中透出两只伸展开的朱红羽翅,被明明煌煌的各种散漫流光放大成模煳的轮廓。 直到大部分能量消退,唐应骨这才勉强能用肉眼直视那只神鸟,然而尚未看清朱雀现世后的真容,他的脑子里突然嗡鸣不已,头晕目眩。 它在看我! 它看到我在看它! 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力量伴随着飢饿在他躯体内甦醒,像是一个深渊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吃了它! 这是它最虚弱的时候! 吃了它吃了它吃了它吃了它! …… 妖纹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再明亮的光也无法映入唐应骨褪去神智的黝黑眼瞳,阴郁的远古的气息似曾相识,从地底一点点渗透出来,沾染着贪婪和邪恶重临世间。 “醒醒!该死的偏偏在这种时候……”赤蠡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他的眼中只有朱雀,褪去了神光的朱雀,还只是刚出壳的小小一只幼鸟,散发着熟稔的、令他厌恶又怀念的香甜气息。 还有连死亡也忘却不了的、已经融入血脉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无餍。 孤独。 流火。 夙敌。 四灵经星辰天象而生,朱雀初次化形,尾随着三足金乌巡视下界,途径西南域。 谁也不知道,是饕餮先偷袭了朱雀,朱雀一时不查受了不轻的伤,怒不可遏,与饕餮一战从天上打到了地上,火羽四散,引来烈焰燎原。 然而从朱雀伤口处流淌出比熔化的黄金还要滚烫,比琼浆玉露还要美味的血液,令饕餮贪得无厌到甚至忘却了生死。 想要吃掉朱雀……彻底的……连血肉带骨头一点不剩地吃掉…… 比起饕餮的贪婪食慾,朱雀相对应的却是不死不休的杀意,或者说,杀意早已融入了面对夙敌的本能,随着同归于尽的死亡而在不甘中达到了巅峰,以至于感受到哪怕丝毫饕餮的气息,都会令朱雀暴走。 新诞生的朱雀纵然心智仍在萌芽阶段,却被唐应骨身上的饕餮气息激发了上一世濒死前的血脉遗志,迫切地想要弄死对方。 朱雀昂首清鸣一声,挥舞着翅膀掀起两道飓风,赤蠡见势不妙,将毫无知觉似的唐应骨往身后一推,那本来朝着唐应骨而来的火雨被两道巨钳交错挡住,当场灼烧出一个盆口大的洞来! 疼。 不止是疼,还有那无法形容的,差一点点就会灰飞烟灭的恐惧。 妖族的天性一向凉薄,尤其是生死瞬间,第一时间想的都是如何自保逃命,即便是赤蠡在尝到了直面死亡的滋味,也有了一剎那动摇。 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唐应骨逃不出自己的手心,所以才会用尽方法留下他,知道觞箐好说话,所以才会找觞箐帮忙,知道流火之地有破解之法,所以才有把握来这里探险。 然而他还是料错了,他没料到朱雀浴火重生,而唐应骨的饕餮血性也随之觉醒。 朱雀与饕餮是夙敌,然而于他却是天敌,一旦正面对上,自己绝无生还的可能。 可是现在朱雀的仇恨全在唐应骨身上……只要他退开……不、不行……唐应骨会死,这个可能的后果令他一下子惊醒过来。 是的,妖族的确天性凉薄,但也最重承诺。 是他答应要治好唐应骨,也是他选择了这条路。 不管是朱雀还是什么,他都不能后退一步! 因为…… 因为也是他自己,想要去爱那个人。 * * * 唐应骨此时灵魂正置身于深渊,昏昏沉沉,无知无觉,数以千计的暗红色丝絮像是一缕缕幽烟自虚空生出,松松地缠绕在他身上,那是来自饕餮血脉的传法在继续完成对他身体的改造。 直到一个白色的小光点落在手心里,带着刺骨凉意蛰了他一下,令他骤然清醒。 他醒在梦里,在一个隔绝了所有危险的死亡边缘。 “倒是比我预计的快,我还以为这样或许能让你死得不那么痛苦。” 唐应骨闻声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令他又惊喜又迟疑:“赤蠡?我们这是在哪?朱雀呢?” 赤蠡站在五步开外,背着手笑了笑:“你还饿吗?” 唐应骨摇头,本能地感觉到有哪里不对,他又仔细审视着赤蠡……表情不对劲,眼神也不对劲,赤蠡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目光看他,就像看一个蚂蚁或者一粒尘埃,但又有种莫名的……像是嫌弃和施捨一样的感觉。 第17页 他心里一沉:“你不是他,你到底是谁?” “发现了?倒是不笨。”‘赤蠡’挑起眉,“我在你身体里,你在我肚子里。” “什么意思?”唐应骨警惕地退了一步,细细一想不觉悚然,“你便是饕餮?你想要吃了我的魂魄然后借我的身体復生?” “也可以这么说。” 事已至此,唐应骨自己倒是无所谓,他只是想着外面的时间过去多久了?赤蠡怎么样了?朱雀会不会把他吃了?毕竟鸟好像都是吃虫子的…… “如果我给你我的一切,你能干掉朱雀吗?”唐应骨咬了咬牙,提出一个不算条件的条件。 饕餮好像这才正视起他,思考了一下道:“可以,不过你要做一件事。” 唐应骨这下是真的醒来了。 热浪滔天。 他的身体经过短暂的改造,暂时拥有了部分饕餮的力量,丝毫不惧真火之光。 他能看清朱雀的真身,展开翅膀也比一匹马大不了多少,而赤蠡…… 唐应骨心头一缩,若不是能感受到熟悉的元神波动,他简直不敢相信那半埋在泥土中蜷成团煤球的,就是奄奄一息的赤蠡。 妖纹瞬间从皮肤渗出,唐应骨身上爆发的黑气立刻吸引了朱雀的注意。 “我不要你治了。” 我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帮不了你。 “你走啊!” 朱雀扬颈清鸣一声放过赤蠡,翅膀闪动起飓风朝他冲过来。 从来都是你为我殚精竭虑,至少这一次,最后一次……我想护你周全。 作者有话要说:  即将完结…… 第18章 尾声 “我那徒媳在哪呢快让我围观一下。” “有什么好围观的,要看看你徒弟去,走开走开不要打扰我治疗伤患!” “啧啧啧,外焦里嫩啊,太惨了太惨了。” “连朱雀都敢咬得下去口,真是看不出来……中原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 唐应骨只觉得五脏六腑被火燎得几欲干涸,他挣扎着伸手:“水……” 觞箐把他缠满绷带的手强行按下去:“别想了,离火相冲,不喝水你还没事一喝马上死信不信?” 唐应骨吃力地转动眼珠,看到四周绿荫环绕,知道这里已经不是朱雀冢了,稍稍放下心来:“赤蠡怎样了?他应该没事吧?”看样子是有人来救他们了。 “没事没事,幸亏元蝎老祖及时出关,不过他去了也只是把你们带出来而已,那时候朱雀早就不见踪影了。” “朱雀走了?发生了什么?”唐应骨脑仁隐隐作痛,回忆里一片模煳。 “那要问你做了什么了,”觞箐一脸古怪地看着他,“你怎么喝到朱雀血的?你是饿昏头了把朱雀当烤鸡咬了是吧?” “啊?”唐应骨茫然。 “这小子也算是因祸得福,”一个瘦小的黑衣老头过来扒了扒他的眼皮,“朱雀血和饕餮血正好中和了,人也没什么事,不然我上哪赔一个媳妇给我徒弟?” “张口徒弟闭口徒弟,你倒是赶紧把赤蠡给我弄出来啊!”觞箐没好气道,“女娲神土不是白给的,什么时候还钱?” 元蝎老祖尴尬地打了个哈哈:“不急不急,他伤得重,等闭关出来再说。” 觞箐见唐应骨又要乱动,连忙安慰道:“别慌别慌,赤蠡这次也算破而后立了,以后修行也会事半功倍的,你不要急,很快就能见到他。” 唐应骨这才又躺回去,舒了口气。 真是太好了…… 另一头,作为元蝎老祖的亲传徒弟,在圣蝎禁地里进行重塑的赤蠡却享受着与唐应骨截然不同的待遇。 “你真是愈发出息了!三甲不打上房揭瓦!”元偕老祖破死关而后立,已经是即将登仙的妖了,却还是被赤蠡的所作所为气得不轻。 养伤中的赤蠡闭口不言,特别乖觉。 “若不是那个人的命盘与你相合,这场死劫你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更别提破而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了……倒也是缘来命大,罢了罢了,”元蝎老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以前我是管不着你,以后是犯不着管你,此次脱胎换骨别再弄出什么么蛾子,其他的,随你心意便是。” “多谢师父!”一听师父松了口,赤蠡也放下心来,问道:“那唐应骨他……” “因祸得福,焉知非福,”元蝎老祖嘆道,“此事已了,他不再是凡人。” 能挺过朱雀真火灼烧的经脉,唐应骨血液中残留的饕餮邪性已经微乎其微,在这场意料外的变故中,最初的目的竟也能奇蹟般的得偿所愿,真可谓缘也,命也。 元蝎老祖飞升前最后留下一句话给赤蠡:“情之一字,心之所趋,如刃双生,可爱可憎,可畏可怖,弊大于利,不善即祸,是以妖族避之不及。千年来以痴情破情劫而有所成者,你是其中之一,可要好好把握,为师也很期待你能走出一条什么样的路来。” 赤蠡不假思索道:“自然是……红尘不相负。” 十年后,扬州城。 唐应骨手握一串冰糖葫芦,面露无奈地看着面前红衣金髮的小孩:“你真的认错人了。” 莫约八九岁,容貌精緻漂亮的小公子一本正经地道:“我没认错,娘亲。” 唐应骨脸皮抽了抽,求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赤蠡:“怎么办?” 赤蠡也是相当的苦大仇深,谁能想到朱雀会和别的鸟一样把刚破壳第一眼见到的生物当娘亲啊?他能怎么办?打又打不过…… 唐应骨摸了摸朱雀小孩子的头,有点心软:“要不,养着?” 于是他们就多了一个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成功完结,撒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