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羊花】浮生夜谭》 第1页 《(剑三同人)【剑三·羊花】浮生夜谭》作者:山风有露 人与人,人与鬼,鬼与鬼的江湖故事。 [ 楔子 ] 谢孤鸾站在风雪中,身后是颓然坍塌的废墟,冲出的火光似要将他包围,火舌几乎舔上了他的道袍。 他深吸了一口气,北疆的肃杀冷寂翻涌在他的肺里,仿佛将体内的血液都凝成了冰。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周身的伤口撕裂渗出新血,随即便和衣服冻结在一起。前方站着十几个,抑或是几十个人,他们的身影虚幻,让他感觉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他本应在还襄州,背着行李赶路,正巧遇上白露,嗅了嗅雨后的桂花,岁晚馨香。 他听到身后阿澈还在小声唿唤他,他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话,气息便化作一团白雾,又在风中悄然消散开。 “孤鸾,我们走罢。”阿澈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但他摇了摇头。 谢孤鸾感受到了自己胸腔中有力的心跳,他握紧了手中的剑,轻微的共鸣从剑锋到剑锷再到剑柄,缓缓传递到他的手中,掌心微热,恍如另一种搏动。 他想起了往返于脑海中的梦境,里面有好多人,好多事,还来不及细细回忆。凉月清秋,芳糙斜阳,彼时种种如急雨打萍,竟是短如春梦,似乎都携着漫天大雪卷落到了茫茫雪原,凋零在雪中,再也看不见。 “孤鸾……”阿澈还在唤他。 “走不掉了,阿澈,我们走不掉。”他轻声说道,他额前碎发上还凝着雪花,竟有一丝凛然之感。 人群中堪堪有了几声议论,也有讥讽或是怒骂,谢孤鸾全然不在乎。他抬头望向远方,天空铅灰,恍惚间看到了燕离奔跑的背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一片银白的光明中。 他漂亮的眼睛里映出一抹笑,像华山那一泓清泉上流淌的落花,又仿佛料峭春寒中独绽的红梅。 谢孤鸾的脸上露出了暌违已久的释然。 他提剑,徒然从雪中纵身跃起,如脱弦的箭一般射出,霎时兵刃相接。 天地间寒风唿啸,挦绵扯絮,山河苍茫一片。 [ 壹 ]浮生居 听说午阳岗那边死了个人,死状极惨,身首分离,连那脏器也被生生挖了去。 谢孤鸾刚到枫华谷,便听茶棚中有人在小声议论。 即使这奉天之难还未曾平息,天子也才刚刚回朝,同州等地仍在战火之中,百姓也更愿意关心身边之事。 枫华谷刚洒了一场雨,正是凉露惊秋,玉簟生寒的时节,襄州一带桂花开得正盛,细密如绵的秋雨就将丹桂打落了一地,就连那水洼中的积水,也有了一丝飘忽的馨芳。不到半刻,山林间又传来雨打秋叶的簌簌声,他撑起伞来,嗅了嗅,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夹杂着纸伞的桐油味。 谢孤鸾牵着马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有人似乎是在叫他:“道长,道长请留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霜色的道袍,脚下踩着一双云履,鞋上还有些湿润——确是叫的自己。 他回头,见一老翁蹒跚着向他走来,心下有些疑惑,不由皱眉问道:“何事?” 谢孤鸾独自走在枫林中,前方是被槭树遮蔽的林间土路。还有几日才是秋分,枫叶还没红透,处处透出苍翠绿意,枝叶掩映下,隐约可以看到前方的残垣败瓦。 他嘆息一声,心道早知如此就该绕过那热闹处走点远路,也好过摊上这等麻烦事。 这枫华谷前些日子生了一桩命案,说是平顶村一个叫焦宝贵的村民死在了离午阳岗不远的废旧宅院中,死得极其蹊跷,村里人都在传是恶鬼索命。 那宅子二十多年前被唐军徵用过,从战乱结束以后便盛传里面闹鬼,而后就再也没人去过,虽都说有鬼,但以前从未闹出过人命。那老者大抵是见谢孤鸾是个道士打扮,也是病急乱投医,非要请他帮忙降了那害人的厉鬼。 谢孤鸾哪儿有这么好心去管这些捕风捉影的闲事,却拗不过一个白髮老头在他跟前又是下跪又是磕头,被旁人看了去,还在他身后议论纷纷。他只得勉强应下,琢磨着去瞧上一瞧,随便编个理由煳弄一番得了。 他可还有急事在身,要赶着回一趟华山见他师叔。 谢孤鸾虽然师出纯阳宫,但学的是一身武艺,哪里会什么降妖除魔的法术。纯阳一脉中,除了他的师叔尚会驱鬼之术,也再无人继承。 踏上战场旧土,确有森然之气迎面扑来。 颓败的房屋和残墙映入眼帘,墙面上苔痕累累,抬眼可见门前匾额上写着三个模煳的行书大字“浮生居”。不知是否是因有着闹鬼的传言,附近一片的确可以看出已有数年无人问津。 天宝之乱以前,这地方据说曾是富人的小院,虽然年代已久但当年的格局尚在。 地上的青砖被雨水沖刷地干净平滑,一直延伸到庭院里,但谢孤鸾还是注意到了抄手游廊里的血迹。这场雨来得不巧,乡亲们口中的鲜血四溅现如今只剩下点点斑驳,唯有些许腥味还瀰漫在空气中。 谢孤鸾收起伞拔出背上的太极剑,站在廊里向漏花窗中一望,宅子里空空荡荡,只剩院里的一棵桂树,铺了满地的碎金。 他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又记不起在何处见得。 走进内宅,两边厢房都没有门,窗户也坏掉了,里面空无一物,厚厚的尘埃呛得他咳嗽了两声。正房大门紧闭,推开厚重的雕花木门,房间里桌案床榻一应俱全,摆放整齐。此处虽比厢房好上许多,可也布满灰尘,满是古旧的味道,一看便知许久没人住过。 江湖险恶,免不了遇上亡命之徒,若是没有几招功夫傍身,难免遭遇不测。这里人迹罕至,指不定有黑道人士在此活动,那焦宝贵说不定就是撞上了别人的好事才惨遭灭口。 谢孤鸾心中并未多想,只觉此地不宜久留。纯阳虽是武林名门,也不应胡乱招惹江湖中人。 正要出门,谢孤鸾勐地却瞥见右边几案上的一大片灰尘有被擦去的痕迹,这块干净之处在房中格外显眼。他狐疑地走近,发现案上放着一块用竹片雕刻的小像,拿起一看,那像上刻的是一名男子,栩栩如生,隐隐可见其气质不凡。 雕工不错。 他虽觉这几案可疑,但又寻不出癥结,准备出门离去。可还没踏出门槛,就听到屋内倏地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 谢孤鸾吓了一跳,全身戒备,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听不出那笑声的源头,似乎在房顶,又好像在墙中。他连忙往门口退了一步,手心不由地起了一层薄汗——从进入这宅子开始,他就没有感受到任何人的气息,除非此地有人武学造诣高他许多,否则他不可能毫无觉察。 笑声还在持续,让他有些心神不宁,他稳了稳身形冷静下来:只有技艺拙劣的江湖人士才会自乱阵脚。 这时,谢孤鸾突然感到耳边一阵冷风吹来,微微转头,却正巧对上了一张苍白的脸。 第2页 “道长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怎的就要走了?” 脸的主人开了口,阴恻恻的,听起来有些缥缈空灵。他咧开嘴笑了一下,谢孤鸾就看到了他满口的鲜血。 谢孤鸾心跳得厉害,他立刻提起气,使着轻功落到庭院中,迅速与这物拉开了距离。抬头看了看,天清日白,难不成真让他撞鬼了? 那东西像个人形,仍站在正房门口,披散着头髮,脸上却没了表情,只是定定地盯着谢孤鸾。仔细一看,竟和那小像中的男人极其相似。 “是人是鬼?”谢孤鸾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那男子听后愣了一下,随即呵呵地笑起来,双脚离开地面漂浮在了空中。 谢孤鸾虽心中惊骇,也知这次自己真是遇上鬼了。若对方是人,他尚可一战,奈何并非活物,如果不懂道法,根本不可能伤其分毫。他用余光搜索了一下四周,准备用轻功直接踏上北房西边的耳房顶,迅速逃跑。 男人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嘻嘻地说道:“道长大可不必逃走,这枫华谷虽大,在下要寻一个人却容易得很。” 男子玄衣黑髮,肤白唇红,乍看下并无异常。 “你待如何,”谢孤鸾将剑收进剑鞘,向他走近了一步,既然跑不掉,那不如问个清楚,“村民是否是你所杀?” “是又怎样?”声音在头顶响起。 谢孤鸾抬头,见这男子已出现在他上方,细细打量果然和像中别无二致,面如冠玉,端的是一副好相貌。只不过他那皮肤白得有些发灰,眉目间隐有怨毒之色,加之嘴边还有丝丝血迹,显得阴气十足。 看谢孤鸾望着自己没有开口,男子轻哼一声转过脸去,像是忍不住了,兀自说道:“焦宝贵作恶多端强抢民女,家中还有妻儿,竟带着那寡妇焦玉兰来我的屋里行苟且之事!” 言罢,他转身瞪着谢孤鸾,手指向之前的几案,一副非常生气的样子。 这等事情确实伤风败俗。 “他去年还偷了丁家的老么,转手十两银子就给卖掉了,可怜那丁家母,差点把眼睛给哭瞎,我杀他是为民除害——那天他还在我的地盘辱我是编出来吓小娃娃的物什!”男子围着谢孤鸾转了几圈,似乎还没说够,又抱怨了两句,“我给了他一个痛快,还放了焦玉兰那贱人回去让人给他收尸,可还便宜他了!不然他就是烂在这儿也没人知道……” 谢孤鸾虽没见过鬼,但这男人的话也忒多了点。 雨下大了,淅淅沥沥落在他的肩头,若不是眼前这四处乱窜的黑色身影,他还多少有一些檐下听雨,观花品茶的雅兴。 “道长,你不知我在这地方待了有多少年了。” 谢孤鸾回过神,见他早已停了嘴上的絮叨,盘腿坐在空中,手撑着脸,痴痴地看着他。见他仍旧没回答,男子的眼神又看向了远处,仿佛越过青墙飘到烟雨朦胧的山林中去了。 “廿四载,”他数了数手指头,“也有十几年没人来过此处了。” “这位公子,我可以走了吗?”谢孤鸾并不想听他说话。 可那男子像是听了好大一个笑话,忽然咯咯直笑,拉着谢孤鸾的胳膊就把他往里屋拽。谢孤鸾心中一惊,男人的力气大得吓人,自己如何也挣脱不开,饶是隔着衣袖,他的手透出的寒意也直接渗透进了谢孤鸾的皮肤。 “——放开!” 谢孤鸾下意识地想去掰他的手指,触到的一瞬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男人的手指修长,却白得几乎透明,冷得像一块冰。玄衣男子停了下来,歪着头看着谢孤鸾的手,把脑袋凑到了他的面前。 谢孤鸾闭上眼睛,几乎屏住了唿吸。他闻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 男子捏住了他的下巴,好像在嗅他的气味一般,谢孤鸾如同堕入冰窖,那种寒冷他发誓再也不想体会。 “有趣。”男人在他的耳边开口说道,然后便放开他退到了远处。 “什么?” 男人笑得阴阴的:“你的身上有同类的气味。” “你在说什么?”谢孤鸾有些莫名其妙。 那男子似乎有点惊讶,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道:“你的身体里,有如此霸道阴煞的怨气,闻起来那么香……你竟然不知道?” 谢孤鸾眯起眼睛,仔细回想确实有那么一回事,小时候师叔说他命中有煞体内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他贪玩没仔细听,就连他的名,也是师叔随口起的。 “年纪小小就这般倒霉,定是个天煞孤星,那你以后就叫孤鸾好了。” 谢孤鸾犹记得那年刚进山时的情景。 男子打断了他的思绪,笑嘻嘻地问道:“被噩梦缠绕的滋味不好受吧?” “你怎会……”他的梦魇,从未对任何一个人提起。 “道长,可敢与在下做个交易?” 细碎秋水又惊落了小院中的桂花,北墙院外那棵木槿已经探出了枝条,雨水把几团粉色压得低低的,倒也给这阴冷之地平添了几分生色。 谢孤鸾坐在廊下的石阶上,身边放着伞,伞尖的水一直淌到了台阶下。玄衣男子背对着他,侧卧在美人靠上,将一朵硕大的木槿花别在了耳后,想来也是心情不错。 可谢孤鸾心中却有几分气恼,思前想后倒也只有答应他才能逃过这一劫。 这男人是个不客气的,见他来了一准就是赖上了他,非要让自己带他去长安。说是交易,实则就是威胁,他要是不妥协,岂不是那焦宝贵一般的下场? 谢孤鸾现在倒是后悔起未向师叔讨教过一招半式了,若是师叔在,说不准就能制得了这来路不明的野鬼。 “可考虑好了?” 见他还在摆弄头上那朵花,谢孤鸾不由心中生厌,不耐道:“带你去便是,你若是治不好那凶煞之气,也休要怪贫道不客气。” 大丈夫可忍辱负重,今日之仇来日再报,打不过,狠话也是要先放上一放。 男子怪笑了一声,也不计较谢孤鸾话中有刺,问道:“不知道长如何称唿?” 谢孤鸾起身往宅子外走去,头也不回:“纯阳玉虚弟子,谢孤鸾……你又怎么称唿?” 背后有声音笑答道:“阿澈。” [ 贰 ]人世间 谢孤鸾打开客栈的窗户,清凉湿气扑面而来。这天的雨下到傍晚才停,此时碧落月色皎洁,窗外寂静无声,只有远山还有一两点灯火。 已是亥时,可谢孤鸾却毫无困意,他看向身后这个唤作阿澈的野鬼,只觉郁结难抒。 谢孤鸾下山的这些年,江湖上剑术能胜过他的人少之又少,他虽寡言少语看起来颇为温顺,但从来不是好惹的主。常有人见他眉清目秀欲欺他胁他,谢孤鸾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不分轻重缓急,抓住定是一顿好打。 可这番倒好,碰上个说不过更打不过的玩意儿,软话里藏着几把刀子,要逼迫他行事。谢孤鸾自由自在惯了,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委实有苦难言,令人恼怒不已。 第3页 谢孤鸾面沉如水,心里堵得慌,见那黑乎乎的身影在他跟前晃来晃去,觉得刺眼非常。他起身越过阿澈,向门口走去。 “孤鸾,这么晚你要去何处啊?” 这一喊,也不知是触了谢孤鸾哪一根弦,他的身子顿了一下,眼里骤然凝出一股杀意,拔剑指向阿澈的鼻尖。 剑刃把空气如丝帛般破开,流泻出的银光将阿澈原本就雪白的脸照得更加苍白。 “不许这么叫我。”谢孤鸾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他知阿澈虽比他强悍,却有求于自己,去往长安的路程遥远,有的是机会治他,他不介意得罪人。 谢孤鸾收起剑,漠然地看了一眼望着他发愣的阿澈,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明月落在山尖,谢孤鸾独自坐在客栈的房顶上,趁着月华清辉洒向林间,从怀中摸出那竹牒小像,细细摩挲。 这是临走前阿澈让他带上的,说是必须时时放在身边。竹片被磨得光滑发亮,他抚摸着竹子的纹路和深深的刻痕,心中的无名火渐渐熄灭。 耳边有窸窣的声音,抬眼一看,阿澈半个身子吊在房檐上,似乎正吃力地往屋顶上爬,他的长髮盖住了半张脸,动作极不协调,瞧上去甚是吓人。 “道长若是不喜人唤你名字,直说便是,动刀动枪的,也无甚用处。”阿澈一边爬一边嘟囔着。见谢孤鸾不搭理自己,阿澈也不装模作样地爬了,一个翻身就上了屋顶,迳自走到了他身边。 谢孤鸾本就是不想和他待在一处,对他很是牴触,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寸。 阿澈“咦”了一声,极没有眼力见儿地把身子往谢孤鸾身边又靠了靠。 谢孤鸾索性直接把脸转开,任由这鬼紧紧靠坐在他身侧,身上寒气飕飕地往他袖袍里灌。 客栈后院的庭灯闪烁着橘色的微光,谢孤鸾强迫自己不去想他旁边坐着的不是个活物,只怔怔的盯着那团跳动的火焰,认真得仿佛能从中看出朵花来。 说谢孤鸾心里不为所动是假——他以前没见过鬼。 以前师叔总不时在他耳边说些“你背后跟了个女人”,“那里有个没脑袋的”云云,谢孤鸾通通看不见,既然看不见,他也就不去信。他心思通透又素来爱武,便一门心思扎在武学上,再也不想那些虚无缥缈之事。 从小到大,除了他那反覆离奇的梦境,从未遇到过像今日这般的景象。 他偷偷撇了一眼阿澈。阿澈的手放在腿上,还是那样指节分明,白皙细长,在清明的月光下,和普通人并无多大区别。 可偏偏他不是人。 人与鬼到底有何分别,鬼又是因何而生,这世间还有多少常人未发现之事物? 这是如何也问不出口的。 阿澈微微探头看向谢孤鸾,像是能读出他心中所想一般,淡淡地开了口:“道长可知妖为何物?”他的声音低软沉静,没了初见时那般刺耳锐利,似乎同夜色一起沉淀了下来。 “糙木生灵成精为妖。”谢孤鸾此番终是答了他的话。 “不错,你又可知何为鬼?” “不知。” 阿澈听后低笑一声,站了起来:“世人总说妖魔鬼怪,然妖和鬼,区别甚大。妖与人皆生灵性,有血有肉,有痛有泪,妖修炼可成魔,人修炼可成仙。而鬼……” 阿澈话未说完便停了,他的身影挡住了月亮,月色在他的轮廓上绣了一道银边,勾勒出他秀颀的轮廓。他虽脸上挂着笑,可那种笑容寂寥而绝望,他瞥向谢孤鸾一眼,更像是看尽了沧海桑田。 “是死物?”谢孤鸾抬眼看他,问道。 阿澈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他脸上的落寞孤寂转瞬即逝,轻佻之色又浮现出来,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唯有人才会变成鬼,皆因生前心有不甘……地狱有路,却偏要回来再走一走,偌大的人间竟然没有一处可以容身。” “鬼与世间万物格格不入,非生非死,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不能生长,没有温度,可辗转于人世间千百年……不过是一群可怜可悲之物罢了。” 多可怕,他的语气这般轻描淡写,好像谈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二十四年,这个男人在那逼仄破败的院落中蜷缩着,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不曾有人知道他的真正存在,只有坊间的传闻留下过对他深深的忌惮。 万事万物,都有存在的理由,因果并生,而他呢?在这世间,因什么而存在? 阿澈坐了下来,仰头看着如墨的夜幕。他的鼻樑有着好看的弧线,像春风裁剪的柳叶。他缓缓开口:“机缘巧合,执念一场。你莫要深究我,道长若是觉得稀奇,我可以和你讲别的。” “你知我所想?”谢孤鸾有些诧异。 “我是不知的,但我能看出来,”阿澈转过头,仍笑着,“在这世上待久了,总能看出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你的眼睛不错,里面有很多微妙的情绪,可惜你的疑问我不能都为你解答。” 谢孤鸾的眼睛的确生得美,轮廓分明,清澈剔透,晶莹得像一颗宝石,映着夜色仿佛将天际璀璨的星辰都凝了进去。那剪水的眸子若是一笑,恐怕连江南最美的春色都要暗淡三分。 可他很少会笑,他就如同现在这般,淡然地看着阿澈,眼底毫无波澜,平静得像一潭湖水:“我从前看不到鬼。” “你自然是看不到的,如今能看见我,只是因为我想让你看见。” 阿澈的身影在谢孤鸾的眼前骤然消失了,旋即又出现在他的身侧,像一团游离的黑雾。 “人为阳,鬼为阴。天生能看见我们的人少之又少,偶有人见到,只是因为那人短暂地缺乏阳气,譬如年纪太小,或者生了重病。” “平顶村有个小女孩能看见我,暗地里经常寻我玩耍,她不知我是鬼,也不惧我,”提及此事阿澈眯起了眼睛,似乎很开心,“可随着她渐渐长大,便再难看到我了。我怕惊扰了她,亦不敢现身。如今算来,也有十余年了。” “你为何不离开这里?” 阿澈大约感觉荒谬,嗤笑一声说:“离开,我如何离开?一旦身死有多少事情能由得自己……永生永世,都将被这方寸之地所桎梏。” “死时什么模样,如今便是什么模样,死时在何处,现在就在何处。”阿澈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那地方有个深深的血窟窿,他虽穿着黑衣似是不明显,但谢孤鸾一眼就看出是匕首造成的。 “我在这枫华谷内游荡数年……不过幸好你来了。”阿澈笑盈盈的,看起来极高兴的样子,伸手想要挽住谢孤鸾的胳膊,被迅速地躲开了。他也不恼,收回手低头仔细瞧了瞧,道:“还有好些事,我大约一时也想不起来,往后要是遇到再说与你听罢。” 谢孤鸾指了指他唇上的血迹:“你只能一直是这幅样子?” 第4页 “你是不是嫌我丑?”阿澈脸垮了,他狠狠地瞪了谢孤鸾一眼,“我还没嫌弃你呢!” 话音刚落,他身上灰败压抑的气息蓦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风流古雅的生气。那略显破旧的长衫变作了万花婉约儒雅的黑袍,他起身理了理衣襟,面若桃花,眉目含情,举手投足间竟是说不尽的风华。 现在的阿澈和常人没有丝毫的异处,或者说是比普通人出众太多。 “你是万花?”谢孤鸾问。 阿澈笑而不答,只是得意地问道:“如何,这下可满意了?” 不待谢孤鸾作何反应,阿澈便又问道:“道长,你可愿见见这世间有多少稀奇古怪的事物?” 谢孤鸾怀疑地看了阿澈一眼,这张脸好看得不真实,让他一时间竟说不出拒绝的话。 阿澈勾起唇角,笑道:“那得罪了。” 什么得罪了?谢孤鸾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冷倏然袭来——阿澈竟然从背后抱住了他!谢孤鸾想要挣扎,却发现阿澈的手箍住了自己的腰,那苍白的肢体正在缓慢地融进他的体内。冷入骨髓的疼痛使他倒吸了一口气,那一瞬间仿佛整个身体都不属于他了。 阿澈将下巴搁在谢孤鸾的肩上,低声安慰道:“放松点,马上就不疼了。” 随着阿澈说完,谢孤鸾浑身的力量都被剥离了出去,他瘫软在房顶上,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甚至无心探究原由。他看着玉色的月亮和天穹中暗流的浮云,抵挡不住困意,缓缓闭上了眼睛。 谢孤鸾在房中醒来,身上的被子掖得好好的,也没有阿澈的身影。 窗户开着,阳光透进来,映着斑驳的树影,远远的还能听见风拂过树林沙沙作响。一夜之间山头的枫叶似乎又红了一片,像点染的硃砂,辱白的云团仿佛伸手就能触到,一舒一卷,后面藏着碧色长空。 这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昨日的经歷不过又是自己的一场怪梦。 但当阿澈推门进来的时候,谢孤鸾短暂的幻想就被击成了碎片。他和昨晚一样穿着那身雅致的万花袍子,手中端着一个瓷碗,轻轻放在桌上。 “这便醒了?我去厨房讨了碗粥,道长趁热喝吧。” 昨夜黑暗中许是未看得多清楚,此时谢孤鸾倒是瞧了个明白。 阿澈身材颀长,竟比他还要高出一点。谢孤鸾虽相貌出挑,生得清隽,但眉目间却疏离冷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而阿澈却不同,五官明艷,脸上总有那么一丝笑意,一副翩翩的姿态。 谢孤鸾盯着他多瞧了几眼,阿澈反倒是不高兴了,双脚离地抖了抖衣袖,一身寒气就扑面而来,幽怨的神色瞬间爬了满脸。 “快点吃了好启程。”他郁郁地说道。 谢孤鸾并不理睬他,直截了当地问:“昨晚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见他语气不善,阿澈嗔视他道:“我把阴气分与你些,你才能看见别的东西,凶什么?” 凶在何处?谢孤鸾无话可说,默默喝了粥,收拾好行李骑着马往客栈去了。 谢孤鸾扯谎不见脸红,一本正经地告诉村民那浮生居的厉鬼已被他所除,言之凿凿,令人信服。 阿澈看着他,嘴上啧啧有声,半晌才道:“人世间的斑驳陆离,你知道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如沧海蜉蝣,不过是目光短浅,未见其碧波浩渺罢了……走啦,去长安。” [ 叄 ]师叔 初十是霜降,华山顶上已经有了积雪。 谢孤鸾换了一身稍厚的道服,背着剑,从山门口径直往落雁峰走。 他一去数年未回门派,可同门见他皆聚在一起小声议论,谢孤鸾轻扫一眼,这些人立刻作鸟兽散。 谢孤鸾倒是习以为常。 他在纯阳名声确实不怎么好,他不服管,视门规于无物。师父也管不住他,教了他一身武艺便闭关修炼去了。他穷极无聊,十四岁就偷偷下山要去闯江湖,不到半个月就被捉了回来,掌门罚他禁足五年安心习武,不到四年他又成功地熘了出去。 这一跑就是五个春秋,再也没人能找到他。 天地之大,仅一个纯阳宫怎能容下谢孤鸾?他此番回来,不过是为一人而已。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虽才过晌午,但一连数日天空都阴沉沉的,像是要落雨。灵犀谷道上的山茶开了一路,那含蓄又热烈的殷红像美人的朱唇,是华山上为数不多的艷色。 许久未现身的阿澈这时高兴起来,摘了一朵最红最大的,想要插在谢孤鸾的头上。 阿澈原本是不愿上华山的,那日在商州本可以直接前往长安,谢孤鸾却说什么也要先回一趟纯阳,两人差点就在客栈打了起来。最终是谢孤鸾把剑往地上一扔,眼睛一闭,道:“你若是不愿,杀了贫道便是,横竖就是重新找个晦气的带你去长安。” 阿澈不能奈他何,委屈不已,躲进那竹雕中再也不出来了。 自从阿澈把阴气分给谢孤鸾以后,他就能明显地感受到阿澈的存在。谢孤鸾知道华山上至纯的罡气对鬼来说应是一种煎熬,可是阿澈舒服与否并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他非要带阿澈上来也有另一层打算。 华山险峻巍峨,山体如刀噼,山中更是多狭窄的栈道,行走其中探头一望,脚下就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对面是落雁峰,雪松层层叠叠望不到边际,一如记忆中的景色。 谢孤鸾有些急切,也不再想走这险路,运起轻功直飞雪华林深处,半炷香的时间就落到了一间矮小棚屋前。 “藏起来。”他对紧跟其后的阿澈说道,随即敲了敲门。 陈旧的木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却是一名女子,看起来年岁不及花信,螓首蛾眉,素淡清雅,一袭白衣胜雪,松松地挽了个髮髻,像只翩飞的鹤。她见了谢孤鸾,眼睛登时亮了许多,拉住他的手说道:“阿囝,你可算是回来了。” 难得的,谢孤鸾那张一直绷着的脸终于松动了,笑了一下轻声喊了句:“师叔。” 这一幕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两人眉目形貌皆有相似之处,不像叔侄,更像是姐弟。 谢孤鸾师叔名叫阮梦秋,在纯阳辈分虽大,但年方二十六,算是年轻的。谢孤鸾从小只亲近她一人,跟着她在雪地里摸爬滚打惹是生非,他在纯阳宫如此不受人待见,跟阮梦秋的教导脱不了干系。 谢孤鸾随着她进了屋,看屋里陈设简单但干干净净,不禁松了一口气,转头问道:“那些老傢伙可有难为你?” 阮梦秋满不在乎:“老头子才没工夫管我……” 话音未落她却突然变了脸色,抽出一张道符往谢孤鸾胸口一贴,沉声呵道:“出来!” 霎时间,藏匿在竹片中的阿澈被逼得现了身,还未有动作就被阮梦秋一把掐住了脖子。那柔荑般的素手勒得阿澈动弹不得,他朝她龇了龇牙,瞬间化作一团烟雾出现在她的身后。 阮梦秋拔了剑,匆匆念了一道咒,一堵气墙凭空出现,堪堪挡住了阿澈的一击,勐烈的撞击声惊起了松林中成群的飞鸟。 第5页 一人一鬼仍不罢休,阮梦秋祭出一剑,快如闪电,直指阿澈的脖颈。而阿澈不躲不闪,直接用手接住了她的剑。 被剑触及,阿澈的身体顷刻间如干柴般灼烧了起来,他虽吃痛,但仍然面露狠厉,右手握住剑身用力一拔,阮梦秋的剑竟然脱手而出。她心中惊疑不定,凌空一跃身形急退,衣袖仿若蝴蝶翻飞,从袖中取出一把通体乌黑的断剑,又向着阿澈冲去。 阿澈发出了一阵尖刻的怪笑,修长的手指倏然化作了利爪,谢孤鸾心下暗道不好——阿澈似乎动了杀心。 他飞快将阮梦秋护在身后,急急喊道:“阿澈,你莫要动手!” 阿澈瞪着他,不可思议地说:“她要除我!” “我自会与师叔说明!师叔,你也把剑放下。” 谢孤鸾此举是故意为之,一是他想暗示阮梦秋,让她探探阿澈的底,看这野鬼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二是这一路上阿澈话多扰他清净,他想让他吃点苦头,以表不慡。 这自然惹恼了阿澈,他朝着谢孤鸾满面狰狞地吼了一声,将他撞翻在地,迅速窜到密林深处去了。 谢孤鸾从容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将与阿澈相遇的来龙去脉说与了阮梦秋听。阮梦却道秋阿澈的力量在她之上,高出多少,不敢断言。她无能为力,只能替谢孤鸾气恼好端端的怎会遇到这样的祸事。 谢孤鸾见阮梦秋精神尚可,暂未提及正事,先回了玉清宫,打算翌日再言。 多年未归,这里倒仍有他的一席之地。以前住的偏院还有人打扫,他在屋里铺好被褥往上一躺,就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霉味。 谢孤鸾盯着樑上的蛛网,伸手摸了摸怀中的竹片,说道:“师叔不会伤你,她只是担心我。我回纯阳是因找她有要事,并非针对于你。” 他这句话半真半假,若是阮梦秋能轻易除掉阿澈,他定然不会手软,可惜他低估了这个男人。即使实力相当,他也不愿让阮梦秋去冒险。唯一的希望破灭,他心知此中结局已无法扭转,不如暂时先服个软。 “纯阳上下唯师叔懂这鬼神之术,她待我极好,我决计不会让她对付你。明日我与她有事相商,下午就下山往长安去,可好?” 阿澈不答,也不现身,谢孤鸾知他听到了,遂不再管他,起身出门寻些吃食。 天色完全黑下来以后,谢孤鸾吹熄房中的烛火躺下。夜晚总是有些冷的,他裹紧了旧棉被,片刻就入了梦。 可他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中总有一个衣袂飘扬的身影,口中喊着:“李琤……李琤……” 那身影站在梨树下微笑,风一吹,梨花便如柳絮一般飞卷了起来,花瓣漫天飘洒,迷得他睁不开眼。再一晃,一树的雪白荡然无存,只留得满目阑珊。地上的落花化作了积雪,踩在上面松松软软,有人拉着他的手走在前面,那个人的手掌温暖又略显粗糙,转头对他笑着张了张嘴,可说了什么他又听不清。 谢孤鸾半夜惊醒,陷入一片混乱。 他知道自己又做了一个纷乱繁杂的梦。一些破碎的话语和场景在脑中一闪而过,来来去去,不过,他却对这些场景熟悉得很。 谢孤鸾没有做过其他的梦,从他有记忆开始,他的梦里只会出现这样一个男人,有时是两个,说说笑笑。偶尔还会听到有人喊着一个名字,但醒来后总会忘记。 那些寻常人绮丽的、美好的、伤心的、恐惧的梦中世界,谢孤鸾从未体会过,有的只是如旁观者一般冷眼看着别人零零碎碎的故事。 谢孤鸾每次做梦,醒来过后情绪都不太好,此刻甚至犯起了酒瘾。他倒也睡不着了,起身就着中衣直接把道袍往身上一披,腾起轻功就往莲花峰飞去。 他以前也时常这样,不顾宵禁在华山上夜游,并悄悄在各个山头都埋了酒。 天上朦朦胧胧,四下漆黑一片,但谢孤鸾夜视能力好,一眼就瞧准了几年前做下的记号,在泥地里挖了起来。挖出两坛黄酒足足用了一刻,他填好土,像抱着什么宝贝似的跑到了山下一处破旧的茅屋中,点燃烛火,打开酒罈的泥封,深深吸了一口。 一股馥郁醇香窜入他的口鼻,让他忍不住一激灵,这样浓烈的谷物脂香他已然很久没闻过了。将酒倒入瓷碗中,里面映出澄澈的琥珀色,这碗散发着诱人气息的液体没有丝毫的杂质,在烛光下晶莹透亮。 他小啜了一口慢慢咽下,究竟是觉得这千般滋味难以描述,心道:“藏了八年,今日终是可惜了。” 门中是禁止弟子饮酒的。 谢孤鸾却不管,平日里只要一到时节便摘了山下的青梅,盛起花间晨露,酿作一坛好酒,倒是自有一番风雅情怀。这几坛黄酒是他多年前和阮梦秋一同酿的,被他悄悄掩藏于山中,与林泉山月融在了一处。 谢孤鸾跪坐在榻上,对着窗棂轻酌着,一大罈子酒也不知被喝去了多少。 阿澈早在一刻之前就从门fèng中飘了进来,阴沉地站在谢孤鸾身后,看着他脸色微红,眼眸里蒙了一层水气,似乎是略有醉意。 不一会儿,谢孤鸾像是忽然想起了阿澈,转过身去,双目迷离地举起碗来对他敬了敬,竟问道:“你也来点?” 他确实是有些喝醉了。 阿澈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不安,仿佛四围突然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东西——是人的气息!似乎有人正在以难以预计的速度向他们靠近! “你且注意……”看谢孤鸾还有些浑浑噩噩,阿澈出声想要提醒,可没等他把话说完,他们的面前居然就已经多了一个黑衣的男人。 这人何时进屋,又怎会端坐在谢孤鸾的对面,连阿澈都没来得及看清楚。 但他一身玄衣,衣着与之前的阿澈如出一辙:是个万花。 男人看起来有些瘦弱,但眉眼弯弯的,脸上一片平静。不同于阿澈令人心惊的艷丽,这万花五官清秀儒雅,更像个温润如玉读书之人。他看向谢孤鸾,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阿澈勐然发现谢孤鸾的身体因紧张而绷得笔直,他眼中氤氲的雾气早已消弭,只留下冷峭,目光如同冰雪,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万花弟子。 [ 肆 ]生死毁誉 纸窗外骤得传来一阵雨声,敲打在屋顶发出急促的闷响,漆黑的夜空中雨帘高悬,泥土的腥气蒸腾而上,数天的积云终于化作大雨落下,似有倾盆之态。 而屋内的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谢孤鸾一只手端着酒碗,就这样僵在了半空,而与他对坐的万花仍面色柔和,霞姿月韵,温文尔雅,张口喊了他一声:“谢家老三。” 谢孤鸾随了师父姓谢,又在师门排行第三,故而入门之时他在门派中就有了这样的称唿。 万花的嗓音低沉带着点沙哑,谢孤鸾一听,身体却是不由自主地一僵。 末了,他才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前辈。” 那万花收了笑容对他颔首,闭眼嗅着空气中瀰漫的酒香,随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套酒具,递给了谢孤鸾,示意他煮酒。 第6页 谢孤鸾愣了一会,见万花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动不动,只得默默地起身出门,手拿着酒器,就着大雨接了个满,沾了一身的雨水回来,将酒倾倒进壶中,乖乖地煮了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阿澈吃惊地看了一眼谢孤鸾,这不应该是他的作风,但阿澈此时不敢随意开口问他,只得静静站在他身后,同谢孤鸾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被叫作前辈的男子。 酒温热后,万花往酒盅里扔了几颗梅子,轻慢地品了起来。 四周雨声阵阵,却让人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压抑和寂静,仿佛连唿吸声都不曾有,可这男人如此悠然自得。虽非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但他大约认为这是另一番情调了。 可谢孤鸾,从这人来后,滴酒未沾,只表情怪异地凝视着他。那副模样说不上到底如何怪异,像戒备,又像惊讶,又或许有一些探究。 万花突然举起了酒杯,似是要敬酒。谢孤鸾沉默地拿起了桌上的碗,手臂一伸,与他的杯子碰了碰。器皿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万花仰头一口喝了干净,谢孤鸾则将碗放回了原处。 剩下的那坛也很快就被这万花喝得一滴不剩,看到再无酒可喝,万花起了身,整理好衣衫,从袖中拿出一株糙木般的物什放在桌上,说了今夜的第二句话:“回礼。” 他向谢孤鸾行了个揖礼,不紧不慢地往他的身后瞟了一眼,缓步走出了屋子,也不管门外大雨如注。 他看的方向,是阿澈所站的位置。 谢孤鸾在屋中坐了良久,把碗中早已凉透的残酒泼向地面,开口问阿澈:“你看他,如何?” 如何?这能怎么回答? 阿澈道:“这人一身书卷气,不似练武之人,礼数也周到,可……很古怪,他笑的时候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愉悦。” 谢孤鸾听后冷哼了一声,说道:“你可知他是何人?万花大夫夏临渊,术精岐黄,妙手回春,这倒是他以前的美称了,现在的人都叫他医魔。” 世人曾用过多少辞藻赞美他,如今就有多少语言诋毁他。 有传闻说,夏临渊救人杀人全凭自己一时的心情,他的医术,可以让缠绵病榻十余年的病人在一夕之间生龙活虎,又一说他曾在溪水中浸药,毒杀了一村的百姓。 世人的生死,皆可握于他手。 是真凭实据还是以讹传讹,无以为证,他的喜怒哀乐,也没人敢琢磨。 夏临渊医术精,心气也高,因着救人不索酬劳,众人对他皆是赞不绝口。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传出他残害同门师妹之事,夏临渊也不堪忍受内心折磨精神失常。而他的恶名,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在江湖中传播开来,一如藤蔓般蔓延滋长,爬满清誉的白墙。 昔年的万花圣手成了杀人妖魔,人们都更乐意相信这就是事实,因为看着一个优秀之人跌入泥地里,无疑是件痛快事。 “他是个疯子?” 谢孤鸾摇摇头。夏临渊有没有疯他不清楚,但在早在传言出现以前,他曾和夏临渊有过数面之缘。 那时的夏临渊确实是众星捧月般的人,他的一言一行无可挑剔,谈吐间无不让人如沐春风,每次见得他,夏临渊总会招唿他一声:“谢家老三,可是又要去练武了?”话里含着笑,漆黑的眼睛盈盈闪烁。 与他有过接触的人或许很难把他和后来的杀人恶魔联繫起来,谢孤鸾也是。可他也亲眼见过,夏临渊销声匿迹以后再回华山的情景。 那年他十八岁,同样是这般的夜晚,同样熘出门的他,一眼就望见了站在山头俯视自己的夏临渊,他的身上染着血,周围是满地的尸体,皆是刺客打扮。他的神情像是在杀伐中浴血而出的孤魂,身影伶俜,睥睨山下的纯阳弟子,就像在注视一只蝼蚁。 他的头顶上挂着一轮硕大的圆月,月光苍白,满是萧索和阴冷。 他用极低的声音,慢慢地,喊了他一声:“谢家老三。” 像无尽深渊中传出的呢喃。 在那一瞬间,谢孤鸾就觉得自己败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令他几乎无法唿吸,他转身就跑,不敢回头,他怕他会再次看到夏临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这个纯阳的少年在一个月后就离开了华山,辗转五载终究是回来了,可直到今日仍然没有摆脱夏临渊给他带来的深深阴影。 “当时是我未经世事,毕竟是看不懂他眼中的种种,只觉骇人。” 他对夏临渊一直抱有三分敬意,这个人身上有过冷傲清骨,也曾纤尘不染。 这是他为了隐藏残忍而带上面具,还是迫不得已自我保护,而今,谢孤鸾依然无从知晓。只不过,他眼睛里洗鍊般的冷漠和沧桑谢孤鸾读出来了,如此黯淡,黑得就像要把所有的光芒都吸进去那般。 “夏临渊碰过的东西碰不得,他擅毒术。” 谢孤鸾低头看向木桌上所谓的回礼,想用筷子夹起来扔进火堆中,却被阿澈阻止:“道长,这可是个好东西。”阿澈俯下身,轻轻拿起它。 这竟是一株植物的嫩芽,黛绿的叶片向外舒张着,衬着中间一颗坚硬而乌黑、如珊瑚珠一样的果实。 “这是什么?” “一味药,叫萆荔,可以治心痛,只长于华山的绝壁,万分稀少。但是鲜有人知道,它的果实可以预知一个人的死期,你且收好。” “预知死期?”谢孤鸾颇为不屑,“人之生死岂能由它?” 阿澈沉默了一会儿,道:“具体如何不得而知,这也仅是传说。” 谢孤鸾并不信此物,但没扔掉,随意地放进了衣袖里。他见阿澈自夏临渊走后就有些心不在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问道:“有什么不对?” “我是在想……夏临渊,这个人我到底在哪里见过……”阿澈反覆咀嚼着这个名字,在狭窄的屋里来回踱步。 雨终于停了,空气湿哒哒的,山头泛起微白的天光,渺渺河山逐渐浮现出峻峭的身姿,山风送来一声鸟鸣,倏地打破了雨夜的寂寥冷清。 阿澈突然就笑了起来,笑声震得这破败屋檐上的露水刷刷得往下落:“夏临渊,我当是谁呢,就是夏熠之嘛——我师兄的小徒弟!” “你竟然和他有关系。” “倒不算什么关系,我活着的时候他才那么高,”阿澈在腰间比划了一下,“我回谷之时见过他一面,像个小大人。他倒是跟我说过一件趣事,说自己总看到仙迹岩有个女人在抚琴,可别人都看不见。那时我只当他童言无忌,想不到……” 阿澈说着,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和夏临渊是叔侄关系,竟然与阮梦秋和谢孤鸾一样,可若说阮谢二人的风度气韵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阿澈与夏临渊就截然相反。 阿澈长身鹤立,步伐稳健,手心有厚厚的茧,皆是习武之人的姿态。而夏临渊,身量不高人也瘦削,那双手纤长柔软,纵然他有卓绝的轻功,也不能掩盖不会武的事实。 第7页 “难怪他走时看了我一眼,眼神像在看一个故人……我倒成了故人了。”阿澈无奈地笑笑,转而把门打开走了出去,一边说,“道长,天亮了,你速去速回吧。” 阮梦秋的屋门开着,谢孤鸾走进去的时候她已经起了,正煮着茶。她仍旧是一袭白衣,面色比昨日要憔悴些,看起来甚是单薄。谢孤鸾缓步走到她身后,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说道:“师叔,我今日便要启程。” 阮梦秋“嗯”了一声,默默地为他沏了一杯茶。 野茶淡雅清香,入口微涩,盏中茶叶如新雪飘摇,在杯中翻滚浮沉,水气好似云霞升腾,将一盏潋滟的碧绿衬得若即若离。谢孤鸾与阮梦秋对坐着,有些发呆。 “你是不是去偷酒喝了?”阮梦秋蓦地道,原本疲惫的脸上顿时有了容光。 谢孤鸾心道不妙,因着夏临渊来打了个岔,他竟把这事给忘了。 阮梦秋凑到他身边闻了闻,可疑地看着默不作声的谢孤鸾。 “大半夜的不睡觉……说,你喝了多少?” “……两坛。”谢孤鸾不提夏临渊,怕引得阮梦秋不安。 “你……怎不给我留点!”阮梦秋忍无可忍,伸手便是一记爆栗,“后山你藏的那些宝贝,这么多年我可是一坛都没碰过!你喝得畅快的时候,怎不念着点你师叔的好?” 谢孤鸾有口难辩:“我下次定……” “甭下次了,我这便把剩下的给你挖了去。” “师侄知错了。”谢孤鸾难得一见地低声下气道。能肆意欺负他的,也就只有眼前这个女子了。 阮梦秋嗤地笑了:“死相,闯荡久了可算是圆滑了?认错认得这么快。” 谢孤鸾无意接她的调侃:“师叔,听闻秦玉颜人在太原,我这就赶去寻他,最迟两个月定会给你一个答覆。” 阮梦秋听到这个名字,身子颤了颤,脸上的笑容不免挂不住。 “秦玉颜并非薄情寡义之人,你不用太过担心。”谢孤鸾说出这句话时也犹豫了一下,他对秦玉颜颇为了解,他是否真靠得住还难说。 阮梦秋低下头,说了一句:“我心里有数。” 阮梦秋被软禁于华山皆拜秦玉颜这个天策所赐,如今她离解禁还余半年,他若真对阮梦秋有情谊,亦不枉谢孤鸾大老远从淮南赶回来,只为了她今后能有个好归宿。 “他若是不思悔改,你也莫要一意孤行……随我一同去闯江湖吧。” 阮梦秋点头笑道:“阿囝,还是你好。” “师叔,你别再这么喊了。”这样唤一个成年男子,着实别扭得紧。 谢孤鸾有这小名是老早的事。 他家本就穷,孩子还一个接一个生,正巧安禄山乱了这天下,家里更是揭不开锅。谢孤鸾既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尴尬地夹在中间,像是个多余的。他爹娘本要将他发卖给一个姓宋的大户当小厮,他被人牙子领着,却在半路迎面遇上了一群纯阳道子。 阮梦秋那时约摸七八岁的模样,被一个白衣道士牵着,指着谢孤鸾脆生生地说道:“师兄,这小娃娃生得漂亮,被卖掉了多可惜,你收他为徒,让他入纯阳吧。” 只她一句话,谢孤鸾的一生就此改变。 “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阿囝……”谢孤鸾嚅嗫道。他没有名字,爹娘一直都是这么叫他的。 小女孩抱着他的手臂笑嘻嘻地说:“阿囝,我以后便是你师叔了,是你的长辈,你可要听我的话!” 谢孤鸾乖巧地点头说道:“晓得了。” 十九载岁月如流水,仿佛一唿一吸之间便已斗转星移,看着眼前的阮梦秋,虽然面容端丽,但眼角眉梢已有风霜,显得心事重重,哪里还有当年稚气未脱,天真率性的样子? 谢孤鸾站了起来:“师叔,我这便走了。这次就是来看看你,顺道知会你一声,等你下山时若我得空就来接你。” “你且等等!”阮梦秋叫住了他。 [ 伍 ]渭南官道 两日后,谢孤鸾便已经到了渭南,再往前不出十里,就能进入长安城。许是因为朝堂动盪,越靠近京师的地方,路人越是行色匆匆。 谢孤鸾在道边一处茶馆歇了歇脚,要了一壶茶一碟糍团,找了处角落歇息。 正值晌午,茶馆中坐了不少人,早间的浓雾才散去不久,阳光透过镂空的花窗,映照在墙上的字画上,在交织的光与影中,空气里的尘埃沿着光的方向徐徐上升,恍若一切都沉静了下来。 这些行人过客,入了茶馆,轻声道一段风尘旧事,坊间奇谈,便迳自离去。江湖之远,庙堂之事无人提及。 谢孤鸾正盯着杯中的一朵浮花出神,阿澈在旁边唤他,声音很轻很轻,像暮春的一缕微风:“道长……” 他并不理阿澈,打算等那朵浮花再往杯底沉一点的时候呷上一口。 “道长,你快看那边呀。”阿澈不声不响地凑到了谢孤鸾的耳边,手悄悄地攀上了他的胳膊,一边说还一边在他身上使劲嗅了几下。 谢孤鸾勐然回神,侧身闪开,将阿澈的手拍掉,冷冷地瞧了他一眼。 阿澈有一个令人头疼的毛病:总爱往谢孤鸾身上蹭。 他自称是因谢孤鸾体质特殊,身上有他喜欢的味道,故而忍不住想要靠近。且不说他若是凑过来四周温度要下降多少,谢孤鸾本就为人淡漠,不喜与旁的人亲近,阿澈这一路上恨不得挂在他身上的架势,委实让他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阿澈讪讪地收回手,指了指外面,示意他往门口看。 门外的茶桌旁坐了一个男子,背对着屋内,长发高高束起,一身衣袍是顶好的料子裁制而成,身边放着一把一尺来宽的巨剑,只一眼就可知他是个藏剑,但这并不足以引起谢孤鸾的注意。 阿澈让他看的是藏剑对面的那个人,银甲锦袍,身形挺拔,正襟危坐。 只是那人肩上空空如也,没有脑袋。 谢孤鸾心里一寒,四下扫了一眼,见茶馆中的没有任何人发现异样,又飞快地向阿澈投去一瞥,蹙眉说道:“那人是鬼。” 阿澈乐呵呵地点点头。 谢孤鸾悄然将手伸进袖中,握住了袖子里一柄漆黑的断剑。 这是他在临走时阮梦秋给他的,说是能以此与鬼怪抗衡。她道阿澈这厉鬼来头不小,不过谢孤鸾手中的竹片就是他的命脉,让他多加留意,若阿澈有心加害,便立刻以此剑毁之。 阿澈轻飘飘地看了一眼谢孤鸾,抿着嘴没有多言。 谢孤鸾耳力好,隐约能听见藏剑在用极低的声音说话,不由肯定了心中的猜想:“这藏剑和他是同路的,和我们一样?” “道长上去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谢孤鸾自然不会上前询问,若是真如他和阿澈一般,那藏剑和无头鬼恐怕绝非善类。 第8页 他结了茶钱,从后门牵了马,准备即刻启程赶路。扬起的沙尘中,谢孤鸾在官道上远远地回望了一眼,那藏剑的脸就映入了他的眼帘。谢孤鸾勐拉缰绳,在一阵嘶鸣声中又重新扬鞭,转身入了茶馆对面的林中。 他把坐骑拴在一棵桐麻旁,双脚一蹬飞上了树梢,此处枝桠掩映视野极广,可以看清不远处官道上的行人往来。 “道长,你这是要做什么?”阿澈跟了上来,把自己藏进了树阴中。 “那个藏剑……”谢孤鸾压低了身子,艷阳将他的发梢映成了灿灿的金色,“和我师叔的样貌相差无几。” 阿澈挑眉:“可否是你看错了?” “不会有错。” “那道长打算如何?” “等着他,看看他往何处去。” 寒风在纵横的枝条间肆虐,翻起一潮潮绿浪,梧树宽大的叶片从枝头飘扬落下,片刻就被马蹄踏进了泥土里。 一抹缃色的身影策马于官道之上,去的正是京城的方向。 谢孤鸾弓起身子,足尖借着梢头轻轻一点,悄无声息地隐没于层叠的枝叶中,阳光从稀疏的罅隙中漏下,如轻纱笼于谢孤鸾的白袍上,凉风动衣袂,他沿着盘虬般的树干一路向下,顷刻就踏在了地上。 他扬起右手,凌厉的掌风击于马臀上,他那匹麟驹仰头嘶叫一声,继而向前飞奔而去。谢孤鸾凌空一跃,抓住缰绳一拉,稳稳地骑了上去。 风吹簌簌宛如箫声,谢孤鸾追随着藏剑的步伐,穿梭在倾泻的金色瀑布中,须臾,远方只留下他的一道残影。 不及半日,京城就依稀出现在了前方。此时日暮,官道上还有不少行人,天边绯红的流云映得道路好似一条狭长的红绸,蹄印和车辙深浅交错,延伸到城门口。谢孤鸾骑着马停了下来,身后捲起一点菸尘,静静地俯视着不远处的锦衣男人。 两人就这般僵持了半晌。 他虽一路尾随,但自己也要往长安去,算是同路。而这藏剑已然发现了他,如若不是被他身边的无头鬼觉察,他没可能会知道,可谢孤鸾环顾四周,并未发现那鬼的身影。 “道长与在下同行半日,有何指教?” 藏剑的语气并不友善,但他的眉眼实在太过熟悉,竟令谢孤鸾有种怪异之感。见他没有回答,藏剑咬牙说了一声:“果然。”一股剑气便向谢孤鸾迎面袭来。 谢孤鸾一时未来得及拔剑,只得向后空翻一周,退离了两步。 藏剑没给他留一刻喘息,欺身上前,挥动轻剑,剑上光华流动。谢孤鸾不急不缓,握剑的手稍稍一松,反手挡下这一剑。与此同时,藏剑单手抡起重剑横扫,将谢孤鸾逼退数尺,随即纵剑狠噼而下。 谢孤鸾身形一闪,腾空跃起,脚尖在那柄巨剑上微点,手中的长剑一出,急如惊雷,与之缠斗数十招,剑光似雪片片飞舞。 天边残阳如血,官道上剑气四溢,耳边风声阵阵。那藏剑招招向逼,兵刃碰撞清脆悦耳,宛若山涧急淌的泉水。两人看似打得难捨难分,实则是谢孤鸾防地密不透风,那藏剑虽也是箇中高手,但谢孤鸾却未主动出过一招半式就已游刃有余。 一炷香后,藏剑已经有些不耐,提起一剑向他刺去,竟是杀招! 谢孤鸾剑影如水,一招便接住了这一击。他瞬间出了一掌,向藏剑手臂勐拍过去,藏剑猝不及防,武器脱手而出,掉在地上哐当作响。 谢孤鸾收起剑,气息丝毫不乱,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诧异的脸。 “公子可是有所误会?” 一旁的阿澈看得津津有味,笑道:“道长的剑术果然出类拔萃,我没看错。” 谢孤鸾斜视他一眼,走上前捡起地上的剑递给有些狼狈的藏剑,淡淡地说道:“贫道只觉得公子面善,不揣冒昧,还望海涵。” 藏剑俊秀的面庞上满是狐疑,他眯起眼睛,目光移向身后的阿澈,语气中有些尴尬:“你身后那位,可不是这个意思。” 谢孤鸾转过头去,看到阿澈竟然在向那藏剑挤眉弄眼,沉声道:“你要作甚!” “你凶什么!有话就不能直说吗,都是在江湖上混的,拐弯抹角干什么!” “你……” “这位小公子,我家道长见你和咱们一样,觉得稀奇,”阿澈话里带笑,绕着藏剑转了几圈,阴风把藏剑的衣摆吹了起来,“先前在茶馆见到一位军爷,英姿勃发,气宇轩昂,不知……” 谢孤鸾松了口气,还好阿澈不是个傻的。江湖中对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很是忌讳,暂且还不知这藏剑的为人,如果直接问他,谁又清楚会不会对阮梦秋不利。 阿澈一问才知,适才因着谢孤鸾一身道服,这藏剑误以为他要前来捉鬼,一时心急贸然出手。他面露歉意地向谢孤鸾拱手道:“在下藏剑山庄叶熹,实在对不住,是我太过莽撞。道长剑术亦是超群,叶某甘拜下风……秋白,出来吧,是我误会这位道长了。” 藏剑身旁一个赤色影子逐渐显现,最终化作了一个男人的模样。令人惊诧的是,他的头颅尚在,五官英气逼人,铠甲戎装,竟是个将军,他如苍松似笔直地站定,只不过脖子上一道深深的血痕,竟是没有皮肉相连。 “这是在下好友,天策府程秋白。” 程秋白绷着的脸这才放松下来,向谢孤鸾微微颔首,他的头在肩上有些不稳,用手扶了扶。 “叶公子,程将军。贫道纯阳宫谢孤鸾,”谢孤鸾看到这一幕倒也淡然,向他们抱拳,随后看向阿澈,“他是——” “叫我阿澈便是,不打紧的!”阿澈抢过他的话,漆黑的眼睛弯成了一条fèng。他来回打量着程秋白,似乎对他很感兴趣,凑过去小声问道,“程将军,你这脑袋可还能当个物什作耍?”玩笑般的问题。 叶熹听后失笑:“秋白只是怕吓到你们,他的喉咙被割断,不好发出声音的。除此之外他倒能听能看,况且你们灵体视物也不完全依赖肉眼,是以无甚影响——谢道长,阿澈,咱们萍聚于此,也是缘分,今夜诸位赏脸随在下去云良阁一坐可好?就算是某为方才的冲动陪个不是。” 云霞明灭,薄暮霭霭,辽远的山河徒留一方剪影,渐渐地,脉脉斜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在城墙上敛去。城内绿瓦红墙,丝竹声声锁于朱阁,长街深巷中点点烛火,勾勒出灯影中错落楼阁的旖旎轮廓。 谢孤鸾牵着马走在永安河畔,岸边烟柳的枝条被晚风吹起,拂过了他的脸颊。叶熹熟悉路,和程秋白走在前面,正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这座古老都城昔日的繁盛。 “你们可曾知道安史之乱以前的大唐是何模样?”叶熹问道。 阿澈笑道:“问我便对了,那可是泱泱盛世。你们这群毛头小子怎会见过那等情景?” 春风十里,繁花似锦,几度繁华,几篇诗意都细细地上描了长安这如泼墨般的画卷。太平歌舞时,香车宝马,金帛珠玉,有纸醉金迷的贵公子,亦有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岂是如今比得了的? 第9页 “我听说,长安才刚收復,皇帝也弃都跑了?”阿澈面露讽刺,“这大唐真是不復当初。” “谁说不是呢……”叶熹喃喃道,“长安长安,长治久安,还当真像个笑话。” 阿澈不说话了,他愣愣地望着河面,表情有些恍惚,仿佛窥探到了某段亘古的岁月。 叶熹又道:“这段时日在查乱党,宵禁很严,还剩不到两个时辰,足够去那云良阁了……随我来罢。” [ 陆 ]兄弟宴 河边时不时有官兵巡逻,四周景致也偶见些许破败,看样子还未修葺完整。 李希烈发兵作乱之时,谢孤鸾尚在岭南,山高水远,消息也是过了月余才传入他的耳中。短短数月里,各方节度使一唿百应攻占长安,唐军溃不成军,当今圣上弃城仓皇出逃,一时间沧海横流,处处不安。 好在不过一年光景,满城风雨皆已化作青烟,这座古都真正的创伤也成暗河,潺潺汇入地下。 沿着河行了不出半里路,就见华灯映水,画舫凌波,隐隐笙歌送来一阵香风——正是那云良阁的游船。走近一看,船上兰膏明烛,雕栏朱窗,纱帐下觥筹交错。 柳岸花月,酒色游宴,却是一番好风光。 据叶熹说,这画舫原本是水师的楼船,云良阁的老闆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它买下,整修后竟成了京城最大的画舫,每逢廿八就靠岸停泊几日,招揽客人上船饮酒作乐。 云良阁财大气粗,虽是酒楼,其实也做着青楼的生意,阁中姑娘数不胜数,自然也就吸引了不少达官贵人。 两人两鬼坐在二楼的雅座中,橙黄的灯笼一盏盏挂在窗口,窗外是波光粼粼的水色。一个身着藕色襦裙的小姑娘进屋斟酒,偷偷看了一眼谢孤鸾和叶熹的样貌,脸颊通红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叶熹的目光追着她的身影,伸手摸摸脸朗笑一声:“看来这皮相也有点用处嘛。” 阿澈深以为然,对着谢孤鸾点头。 一桌好菜很快上齐,叶熹是这里的熟客,对菜品极为了解,热心向谢孤鸾介绍。而谢孤鸾一边听着却心惊不已,他虽不知这酒楼到底如何昂贵,但看着眼前的珍馐美馔,心里到底是虚的。 谢孤鸾行走江湖惯了,便最为随遇而安,胡饼就着咸菜也能过半个月,什么都不挑,什么都能将就,哪里吃过这么精緻的菜餚。 “叶公子如此大方好客,真是让人佩服不已,”阿澈一点不客气,嬉笑着要为谢孤鸾夹菜,“道长尝尝这辱酿鱼,我从前来长安可是最爱吃这个的。” 谢孤鸾听后不由耳根发烫,低声道:“你别靠我这么近……”话还未完,阿澈就一筷子堵了他的嘴,换来谢孤鸾赧然地瞪视。 “阿澈倒是个妙人,有趣得紧。”叶熹忍着笑继续道,“这金钱虾饼中的青虾是从江南快马加鞭运来的,这道槐叶冷淘滋味慡口,青瓜雪莲也是一绝,还有这切鲙,鲜、嫩……” 叶熹滔滔不绝,谢孤鸾却不感兴趣。连连点头的同时,忆起此行的目的,打算要找个方法套套叶熹的话。奈何他向来沉默寡言,苦于应对这样的事,几次想要开口,最后都兀自闭了嘴。 阿澈究竟是看他不下去了,向他投来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准备亲自上阵。 他说起话来声音悦耳,语气跳跃灵动富有感染力,领着话题,天南海北都说了去,却和初识时的那副阴毒样子相差甚远。 “我?我和秋白相识数年了,”叶熹轻晃着手中的玉盏,“秋白当时镇守漠北,边境时有摩擦,大小仗打了数回,那次要不是我——” 程秋白的喉咙里发出一段沙哑又不连贯的音节,不知说的是什么,而叶熹竟是懂了,摇头说道:“罢了,陈年往事而已,话又说回来,谢道长是怎么与阿澈相识的?” 谢孤鸾心说自己哪儿识得这克星,除了名字他对他一无所知,而这名字大概也不真实。但嘴上说的却是:“我与他相遇也是缘分,那日我途径枫华谷,正巧遇到他。” “缘分缘分,”阿澈在旁边连忙附和着,“叶公子,听闻藏剑山庄景色秀丽,又毗邻西湖,不知有什么好吃的?” 叶熹听他一问,面露惊讶之色:“想不到你居然还对此有兴趣。杭州美食繁多,辱肉酱鸭,蟹黄汤包,小食也颇为丰富。” “我就是饱饱眼福,道长喜欢,我下次同他一道去。” 谢孤鸾微微颔首,算是认同了阿澈的话,阿澈这问题虽然提得有些莫名,但看样子似乎有所计较。 “如此便好说,下次你二人要是来杭州,给我捎封信,我带你们去吃个饱!”叶熹慡快道。 “感激不尽!”阿澈话锋一转,“叶公子看样子是杭州本地人?” “不算是杭州人,”叶熹顿了顿才回答道,“我出生洛阳,是后来入了藏剑,才到的杭州。” 谢孤鸾一惊,这番才琢磨出味儿来,洛阳人,果然和阮梦秋一样。阿澈碰了碰他的胳膊,对他挤挤眼睛,谢孤鸾也动了动唇,示意他继续问。 “神都洛阳,牡丹锦绣,我生前有幸去过一次,正逢牡丹花开的时节,那可真是倾城之色。” 叶熹抿嘴笑了一下:“我也是多年未回过洛阳,不过儿时的盛景仍旧记忆犹新。” “以叶公子的年纪,那时恐怕还在战乱吧?” “不错,我也是与家人在战火中分别,阴差阳错到了……” 话音还未落,叶熹就被外面一阵喧嚷打断,适才还是莺声燕语,霎时间人声鼎沸,琵琶小调被淹没于嘈杂中。 谢孤鸾警觉,顺手抄起了剑。 程秋白向他摆手,身影穿墙而过,未几便回来了,向叶熹笑着露出一排白牙,哇哇地说了一堆。叶熹恍然大悟,满面春光道:“谢道长,今夜可巧赶上了舞姬和伶人献艺,去看看?” 刚要说到重点便被打断,谢孤鸾倒也不急于一时了,只得点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走出插屏往外一看,走廊上果然人头攒动,客人都想往楼上涌,只不过那些无财无势之辈通通被拦了下来。谢孤鸾被叶熹带着,与侍应交代了几句,只听他通传了一声:“二楼翠竹厅的两位客人!”便顺利了上了楼。 阿澈跟在谢孤鸾身后小声嘟囔着:“怎的过了二十几年,这些地方还是这么趋炎附势。” 三楼是一间宽敞的厅室,周围的矮椅上坐着不少观众,两人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屋内的装潢典雅高贵,鎏金灯盏流光溢彩,墙壁上几幅工笔花鸟图,香炉中裊裊的烟雾透着冷清香气,楠木博物架上的瓷器色泽似雪,碧纱层层叠叠,随风漾起细小的弧度。 溶溶的灯光在墙角的一把古琴上流淌,一旁跪坐着一名男子,面色平静,手指轻轻拨动琴弦,一曲《平沙落雁》流泻而出,绵延悠扬的琴音在船上迴响。 第10页 一曲终了,四座掌声渐起,男子俯身行了一礼,曲风稍变,纱帐下几名舞姬轻步移来,云鬓花颜,风姿绰约。 谢孤鸾感到四周有些骚动,向身旁望去,正对上了阿澈笑盈盈、白森森的脸。 “道长,阴气。”阿澈用唇语说道。谢孤鸾心中惊异,扭过头去看向叶熹,果然他的脸色也有些不对劲,手握着拳,皱紧了眉头与程秋白交换着眼色,眼珠子转得飞快。 难怪自己一上楼就觉得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原来是人群里混入了鬼魂。那丝阴气虽说隐藏得极好,但难逃阿澈和程秋白的感官。 是谁?谁是这屋里的另一个异类? 少女们仍旧跳着舞,尽态极妍,翩若惊鸿,看客们谈笑着,脑中自有一段风月事,所有人都各司其职,无比自然。 此刻,《广陵止息》的澎湃音律忽然传入耳中,弹得正是聂政刺杀侠累而身死的那一节,曲调悲怆凛然,如泣如诉,像珠落玉盘,却令谢孤鸾一阵心悸。 他抬头,看见抚琴之人垂眸,唇线绷得笔直,半张脸陷入了阴影中。 这人琴技已臻化境,可却透露着一股古怪之感,他的琴音中带着微不可察的凌厉和杀气,只有他和叶熹这样的习武之人才能敏锐地感受到。 这才是最让人不安的。 “是那个伶人吗?”谢孤鸾问道。 阿澈噘着嘴答道:“约摸是的,他实力应该不弱,我不太能准确分辨出到底是谁。” “谢道长,秋白叫我们尽快离开”,叶熹神色微变,用那双和阮梦秋一模一样的眼睛与谢孤鸾对视着,“这情况不知是要搞什么鬼,左右与咱们无关,还是莫要管这些闲事。” 两人轻手轻脚地起身下了楼,在楼梯转角处,谢孤鸾倏然感觉背后有一道视线,转头过去,歌台舞榭上仍是鼓乐齐鸣,没有任何一个人将目光投向他身上。 回了雅座后已接近亥时,几名侍女将凉了的饭菜热好又端了上来,动了几筷子,谢孤鸾便感到腹中充实,小坐片刻,两人就打算去寻间客栈。可来没来得及走出屏风,谢孤鸾就被叶熹叫住了,他在行囊里不停翻找,额头上冒了一层细汗。 “秋白,我包里不是还有十两银子吗?”他悄声问道,神情好似有些尴尬。 程秋白简单地比划了两下,就听叶熹惊唿一声:“用了?” 瞥见外面有人影晃动,叶熹探头看了看,骤地压低了声音将脑袋凑过去问:“什么时候的事?” 谢孤鸾默默地站在不远处,感到心里有些疲惫。叶熹这小子一副豁达慡朗又热情周到的样子,没想到竟然这么不靠谱。看他急地抓耳挠腮,谢孤鸾不由起身去拿自己的盘缠,道:“这饭菜值多少钱,我这儿还有,你看能不能贴一点。” “这怎么能行!”叶熹瞪大眼睛,语气坚决,“既然我答应谢兄请你吃饭,怎能让你付钱!”连称唿都换了。 阿澈的声音在谢孤鸾耳边幽幽响起:“这顿饭一共二两银子呢,道长你就是想付也付不起呀。”谢孤鸾在心里犹自捏了一把汗,自觉地将包裹放了回去。 二两银子,可算是够他吃喝大半年了。 叶熹在行李中找了半天,终于翻出了一枚羊脂玉如意,忍痛说道:“谢兄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迈了半步就听阿澈道:“这是个值钱东西,能当些银子——可是叶公子,这个时辰当铺已经打烊了。” 叶熹的手抖了一下,险些将那玉如意给摔了出去。 众人沉默了,四周顿时被一种奇妙的气氛笼罩,思忖良久,叶熹开口道:“我去把它抵给掌柜。” “且慢。”谢孤鸾将他叫住了。 “谢兄还有更好的办法?” “有,”谢孤鸾点点头,拨开窗前的灯笼,目不斜视地说,“跑。” [ 柒 ]一顾惊鸿 河面上潮湿而寒冷,而云良阁的画舫却炸开了锅,门厅里尽是酒客食客,他们推搡着想要出去,却通通被侍卫拦了下来。 叶熹听着船里的吵闹声,笑问谢孤鸾:“谢兄,不会是咱们吃霸王餐被发现了吧?” 谢孤鸾思索着,将耳朵贴在船壁上听了一会,正色道:“不像,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 乍一听两人说话倒是正常,要是一看,恐怕让人啼笑皆非。 谢孤鸾和叶熹双双吊在船舱外,双腿悬空,两手抓的是他们刚刚就着往外翻的窗框——他二人挂在这处至少也有一盏茶的时间了。就说叶熹当时脚底抹油,单手一撑就翻出了窗外,可没想到那一瞬间轻功却半分使不上来。谢孤鸾眼疾手快将他拉住,可自己也被拖了出来,想用轻功,也发觉经脉被阻,多使一点劲便肌肉酸软,没办法再爬上窗台。 两人这才意识到,定是那饭菜里被人放了点辅料。他们脚下是黑沉沉的永安河水,可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道长,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要不我来背你吧。”阿澈咯咯地笑着,嘴上虽这么说,实则却在一旁看着热闹,根本没有要帮忙的打算。 “真会开玩笑,”叶熹的酒劲儿上来了,也跟着笑,“你背他,可不折了他的阳寿吗。” “这是什么意思?”谢孤鸾疑惑道。 “谢兄不知?秋白他们本就阴气极重,若是肢体接触过于频繁,对身体有百害而无一利。” 谢孤鸾听罢恍然大悟,想起阿澈一路上的种种行径,不由地睨了他一眼,后者缩了缩脖子,飘到一旁不出声了。 在这当头,叶熹的身子跟着晃了一下,险些没抓牢,谢孤鸾连忙腾出一只手去扶他。单手着力令他的身体十分不稳,两人很快就在半空中盪起了鞦韆。坚持了这么长时间,即使谢孤鸾武功底子再好,也有些受不住,手心上又都是冷汗,眼看就要脱手落水,叶熹又他在耳边喊道:“谢兄!你可会凫水?” “不会。”他要是会,早就跳进水里游上岸了。 “一会儿我俩一起下去,你抓着我衣摆,在水里这样踩踩,”叶熹说着,双脚乱蹬着想要示范给他看,身子却摇晃地更加厉害了,“哎——小心!你下水以后且抓稳我,小半刻就能游过去。” 谢孤鸾点头,此时也顾不得河水冰冷,正准备松手之时,眼角的余光看到右边船舱的一扇窗户勐地打开了。漆黑的窗洞里,程秋白没有头的身子正往外探着,向他们招着手,他的手里拿着一根七尺来长,碗口粗的木头柱子,将一端递了过来。 “秋白!我还道你去了何处……太好了!”叶熹感动得差点抹泪。 程秋白朝着谢孤鸾打着手势,示意他抓住木头。谢孤鸾的目光全被他脖间那平整的切口吸引了,他甩甩头,将那副画面从脑海中抛出去,手臂稍在窗台上借力,身体跃出一个细小的弧度,将木头牢牢地抱在了怀中。 程秋白力气极大,直接把木头往回一抽,谢孤鸾就顺着窗口摔进了屋内,接着,叶熹也被以同样的方法拉了进来。 第11页 谢孤鸾揉着红肿的手掌,略微躬身道:“多谢程将军相救。” 程秋白大概是想摇头,发现脑袋没在肩上,赶紧从地上把头捡起来,眯起眼睛对他笑了笑,转身与叶熹交谈起来。 叶熹一面听着,一面打量着这间屋子,对谢孤鸾道:“这是堆放杂物的地方,秋白说此地不常有人来,整艘船上还有两处库房,从这儿出去右转进入另一间,里面有一道小门可以通向底舱——我们中的只是普通的软筋散,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散尽,先去躲躲。” 谢孤鸾在心里暗暗思量,他原以为这个程秋白只是为了叶熹身体不沾染太多阴气而去寻个器物救人,没想到他还在这段时间内将这里的格局也掌握得如此清楚,再瞧瞧阿澈,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没见使出过多大能耐,说风凉话的功力倒是一等一的。 叶熹拍拍身上的灰尘,把门推开一道fèng,一边向外张望着,一边问道:“你觉得是何人要这么做?” “两种可能,”谢孤鸾走到他身后,门fèng外透出的橙色烛光将他的脸照亮了,“一是你我的仇家,二是今夜楼上遇到的伶人。不过——” “不过什么?” “若是仇人,不可能仅是限制我们的内力。若有别的意图,应是那个抚琴男子。”而谢孤鸾在临走前感受到的那道视线,恐怕也是他。 “不错,”叶熹低声说道,猫着腰拉开门,贴着墙壁往前走,“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中。” 走廊有些矮,廊里瀰漫着几缕白烟,仿佛是点燃的薰香,使人觉得身在云雾之中,什么都看不真切。这里光线很昏暗,想必也不是客人常来的地方,喧闹声还能听见少许,但似乎离了老远。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好像此处根本属于另一个世界,客人的吵闹声其实就在他们的周围,如同隔着一层轻软细纱,可又怎么都触碰不到。 “这么短的时间,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叶熹的声音在走廊里迴荡,却显得空虚飘渺。 阿澈听了,开心地说道:“当然是死了个人,现在整艘船被封锁了,大概是想趁官兵来之前找到兇手——这怎么可能呢,兇手又不是人,哈哈。” 死了人?谢孤鸾听后愣了,叶熹的脸色霎时间也有些白。按时间推测,一准就是他们要逃跑那会儿,而这兇手必然是找不出的,他俩现在却熘了,可不就是现成的黑锅吗。 “这不成!我们还是回去吧,不就是几两银子吗,我拿得出来!”叶熹掉头就拉着谢孤鸾往回走,“要是被通缉,山庄颜面何存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谢孤鸾倒是不在乎门派颜面,他是心疼那上好的羊脂玉,几十两银子的宝贝,拿去抵几两银子的饭钱,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还在想那羊脂玉,谢孤鸾就听后面的阿澈像疯了一样,忽然发出了一阵刺耳的怪笑。那笑声在廊里迴响,如针扎一般刺入谢孤鸾的耳朵。叶熹被惊得一抖,酒醒了一大半,茫然地往前望去,随后目光越过谢孤鸾停留在了不远处。 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衣着青白长衫的高个男子背对着他们,直挺挺地站在逼仄的走廊尽头,他雪白的手指上还戴着指套,一把瑶琴放在脚下——正是先前的抚琴人。 男子一动不动地立在两人前方,正巧挡住了来时杂物间的门。一股寒气登即窜入了谢孤鸾衣领,阿澈与他相遇的情形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诡异的气氛蓦地让他喘不过气来。 “我们在哪儿?这不是船上。”虽然船体似乎在随着水波一起一伏,但一种强烈的陌生感令谢孤鸾感到浑身不自在。 阿澈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颇为欣慰的表情,他的脸在摇曳的烛火中妖冶异常,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谢孤鸾的肩上,在他耳边嘆息般地回答道:“没错,这里早已不是画舫内了,从你们翻出去的那一刻起。” “这到底是……”谢孤鸾看了看程秋白,发现他也刚刚才意识到情况不对,而阿澈……似乎很早就发现了,只不过他出于某种原因对谢孤鸾有所保留。 “非要说的话,这里大概是异界,”阿澈想了想,慢悠悠地说道,“灵体创造出来,能使活人困住的地方。场景越逼真,则——” 骨骼挫裂的咔咔声悚然响起,打断了阿澈的话。 前方的抚琴男子姿势怪异地转动着脖子,那令人寒毛直竖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中格外清晰。他竟然把脑袋生生扭了一圈,脚下未挪动一寸,脸却已经面向众人。缭绕的烟雾模煳了他五官的轮廓,只隐约可以看出是一张苍白的,死人一样的脸。 饶是知道这男子非人,谢孤鸾和叶熹也被这场面吓了一跳,好在程秋白反应迅速,跨步将两人挡在了身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似乎是在威胁这男子。 阿澈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反而兴致勃勃地盯着程秋白,在谢孤鸾背后看着好戏。 可出乎意料的是,抚琴男子听到程秋白的吼声,身子竟瑟缩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看起来极害怕的样子。 “程将军好生厉害!”阿澈发出一阵兴奋的声音,“真可谓气压山河之势呀!”听起来是在夸奖,仔细一回味却又是十足调侃。在这般氛围下,他的话极为突兀,谢孤鸾心中不慡,忍不住呛他一句:“你能不能把嘴闭上。” 就在说话间,那名男子已经恢復了常态,戚戚然对着程秋白瑟瑟发抖。谢孤鸾正寻思着程秋白到底有何能耐让另一只鬼如此惧怕,就听叶熹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公子为何要拦我们去路?” 男子低着头沉默不语,看样子并不愿回答。程秋白伸出手,碰了碰他的头顶,他双腿一软差点跪了下去,哆嗦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在下本是想让你们离开这艘船,见你们又要折回,故而现身想吓退两位侠士……但不料,原来两位身边……看来是我多虑了。” 程秋白倾身又虚扶了他一把,男子面带惊恐地起身说:“此地不宜久留,劳驾各位随我速速离去吧,我把你们带上岸。” “且慢,”谢孤鸾上前一拦,猜忌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劝我们离开?饭菜里的药可是你下的?” 男人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复杂,欲言又止,最终抱起琴越过他们匆匆向前走去:“道长,没时间解释了……走吧,不然来不及了。” 叶熹拉了一下谢孤鸾的衣袖,凑过来小声道:“谢兄,他忌惮秋白的实力,应该不敢造次,只不过我怕这船上的杀人案会与我们有所牵扯,他的目的也难以琢磨。” 这伶人一副急急地要撵他们走的模样,定然是有什么事与他们脱不了干系,而他什么都不愿意多说,谢孤鸾是如何也信不过的,但男子满脸哀求,竟令他有些迟疑。谢孤鸾定了定神,刚走了半步,阿澈就在一边森森说道:“道长,之前楼上的气息可不是他。” 第12页 不是他?谢孤鸾心中一惊。仔细一想的确前后矛盾,下药之人明显不想让他们离开,可这名男子却要带他们走,只能说明,制造出这片空间,把他们困在这里的另有其人。而那个人,当时就在抚琴人的周围,所以气息才会混在一起。 “嘻——来了。”阿澈半个身子躲进了墙里,装作十分害怕的样子。 逾时,一直在催促他们的男子“啊”了一声,像受惊了一般,体似筛糠,食指颤抖着拨弦,在古琴的弦音中化作一团青烟瞬间散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跑了?谢孤鸾和叶熹都有些愣神。 此刻程秋白也察觉到了异样,可未及有所动作,一股浓艷冷香就迎面而来,在抚琴人消失处骤然出现一个女人,颜如美玉,肤若凝脂,仿佛一朵盛开的芙蓉。女子一双美目惺忪,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那惊艷的一瞥,让谢孤鸾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一旁的叶熹倒吸了一口冷气:“顾惊鸿!” [ 捌 ]灵介 “她是谁?”谢孤鸾问道。 这女子身上还穿着舞服,乍一看和其他舞姬歌ji美得无甚区别,可她眉黛如新月,似有灵动山水,虽微施粉泽,却脱俗大气,和酒楼中的莺莺燕燕迥然不同。 叶熹尴尬地咳了一声:“我和秋白三年前来常来云良阁喝花酒,可没想到……没想到她竟然是……” “公子好记性,”顾惊鸿嗓音如百啭娇莺,悦耳动听,她的眼波流转,向两人盈盈走来“不过几年光景,这位将军就——呵呵,还真是世事难料啊。” “顾姑娘不知有何贵干啊?”叶熹满脸堆笑,往后退了一步。 “叶公子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可今夜却不巧,小女子有要事没能好生招待,我便在此赔罪罢。” 叶熹旋即又干笑了一声:“姑娘客气了……若是没有别的事,我们就先告辞了。” “走什么?”顾惊鸿倏地出现在了叶熹的眼前,速度快得惊人,她双手缓缓地攀上了他的胳膊,绛唇一张一翕,“我与公子难得一聚,定是要留你叙叙旧的。” 顾惊鸿的指甲被凤仙花染过,红得滴血,叶熹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手指,竟忘了要回答。顾惊鸿笑着将手松开,低头细细地抚摸着蔻丹,髮髻间的步摇叮噹作响:“公子忘了也无妨,我会让你想起那夜发生了什么。” 这句话说得极暧昧,谢孤鸾愣是嗅出了一股风月味道。虽说此时的气氛略有些紧张,但他还是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你是她的恩客?” 叶熹听罢一脸怔忪,向谢孤鸾一个劲儿地摆手,张嘴对着口型,大致意思是:“我没有,不是这样的”,一边神色慌张地瞄着程秋白。见他这副滑稽样子,程秋白没多大反应,倒是顾惊鸿和阿澈,不约而同地哂笑起他来。 “道长说笑了。”顾惊鸿食指在叶熹挺秀的鼻尖上轻轻一点,揶揄道,“叶公子最钟情平康坊那些秦楼楚馆中的红倌人,出手也颇为大方,但我知晓公子有个小癖好——但凡是最后一次陪你,总要从我们头上拿走一件首饰,是也不是?” 叶熹不置可否,只焦急地朝程秋白使眼色:“秋白,我和她什么都没发生过!” 顾惊鸿挑着眉也不恼,继续说道:“程将军又不痴傻,是什么他心里自然清楚,叶公子莫要人一着急脑子也不清醒了。你可还记得,三年前你临走时从我这儿拿了什么?” “点翠芙蓉簪。”叶熹不假思索道。 “真是佩服,这么多女子,你却记得分毫不差。” 方才还对着顾惊鸿嬉皮笑脸的叶熹,下一刻脸垮了下来:“顾姑娘难不成是想要我还给你?” 顾惊鸿但笑不语,纤细的手指抚上了叶熹的面庞,对想将她挡下的程秋白抛去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后,程秋白夷犹了片刻,竟然停止了动作。 “秋白?”叶熹面色诧异。 “我只是让程将军明白,他要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让各位活着离开这里罢了。” 谢孤鸾心中一沉:“你想怎样?” 顾惊鸿笑靥如花,脸颊上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她软软地开口:“叶公子只需将它物归原主即可。” “姑娘既然知道我的习惯,当时也未加以阻止,为何三年后还要让我归还?” 顾惊鸿眼睛微阖似是在深思,随后双眼勐然睁开,眼中戾气暴涨:“我当时叫你拿走的不是那个——还给我,现在!” “给她不就是了?”见叶熹踌躇不定,谢孤鸾忍不住道。 叶熹畏怯地看了一眼顾惊鸿,万般无奈地答道:“顾姑娘,那夜之后我便和秋白去了漠北,那物我也随身带了过去,后来我不慎遗失了,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归还于你,对不住……” 顾惊鸿听后眼神闪了闪,一丝瞭然过后,又溢出一点怨恨,却没有多说什么,抽身而去,隐没在黑暗中。 下一瞬,在地板勐烈的晃动过后,谢孤鸾和叶熹已经置身于吵嚷的人流中,还是那段窄窄的走廊,可通明的灯火几乎令人睁不开眼——他们仍在画舫中,再往前几步就是宽敞的甲板。 叶熹长舒了一口气,心有余悸道:“她放过我们了?” 谢孤鸾仍云里雾里,摇着头:“叶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莫急,”叶熹摆摆手,伸着脖子四处张望了半晌,“看这船上乱成了一锅粥,一时半会儿也走不掉,咱们去甲板上透透气,我说与你听。” 皓月当空,隆冬的风里还有温软的味道,掠过廊檐的铜铃,发出阵阵脆响。谢孤鸾低头静立在人群中,挺拔俊逸,一身霜白的道服被流淌的月色晕开,似有种与生俱来的仙姿。但他面色沉沉,心中却极为不安——阿澈不见了。 就在他们回到船上的那一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气息。 谢孤鸾这才想起,阿澈当时向他提出的要求便是要来长安,他现在的确没有任何理由再待在自己身边,这也是谢孤鸾最期望的。至于他的梦,谢孤鸾从来就没指望过阿澈会兑现承诺,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保命罢了。 既然阿澈已走,谢孤鸾也不想再隐瞒,把他俩的关系和盘托出。叶熹得知谢孤鸾对鬼一无所知十分讶异:“谢兄,像你这样与鬼同行却对其全无所闻的人实在少见。” “我也是无奈之举,如今他已走,不提也罢。” “他的灵介可还在你手中?” “灵介?”听到这个词,谢孤鸾眼前一亮,把阿澈的小像拿出想递给叶熹,“是它吗?” 叶熹“哎呀”了一声,按住了谢孤鸾的手:“使不得,灵介万万不可轻易示人。” 任何一个鬼魂重回人间都会选择一件生前的贴身之物作为载体,这便是灵介。灵介难以被凡物破坏,同时鬼魂自身也无法触碰自己的灵介,这才是阿澈让他将小像放在身上的原因,也难怪阮梦秋会那样叮嘱他。 第13页 “我若是毁掉它,会怎样?” 叶熹听后一愣,讪讪地看了一眼程秋白,吞吞吐吐道:“这……要是有驱鬼的法器斩断灵介,就……就会让他们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去了哪里?” “自然是回了酆都……如果再想上来,就得重新寻找灵介。” 谢孤鸾若有所思,对于阿澈这样死了几十年的鬼,再找一个灵介,恐怕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我第一次来云良阁便听说了顾惊鸿这个名字,据说是因着跳得一支绝美的惊鸿舞,”叶熹话锋一转,忽然说道,“我见她面容姣好又知书达礼,才时常让她作陪。那时我和秋白都只是常人,她对自己的身世又一直讳莫如深,我们只当她是个家道中落的官家女子,哪里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妖魔鬼怪?” 叶熹轻嘆一声:“我当年拿走她的首饰,是有她的允诺的,她妆匣中的珠宝繁多,我也就挑了一个顺眼的,没想到是个不得了的物什……说来也奇怪,才到漠北不久它便阴差阳错地丢了。” “那首饰是她的灵介?” “必然不是,灵介和灵体不能分开,倘若我弄丢了灵介,哪还会在这里见到她,”叶熹有几分苦恼地摇摇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说道,“阿澈也是想借你之力带他的灵介来长安,这般他自己也就能跟着来了。但灵介还在你身上,说明他还会回来寻你,你有那样东西,他只能跟着你。” 谢孤鸾垂眸,阿澈的小像仍在他的怀中,还有冰凉的触感。他有些后悔,心中斥责自己因为太过迫切地想要知道叶熹和阮梦秋的关系而被阿澈牵着鼻子走,一只孤魂野鬼而已,又怎么会真正想要帮助他? “你也别太在意,活人口中无真言,况且他还是鬼呢,”叶熹轻笑着拍拍他的肩,“你要是想要摆脱他也不是没有办法。找片荒地,用鸡血将他的灵介浸过以后埋在土里,一里之外他便寻不到你了,不过……这么做也极其危险,秋白说阿澈绝非善茬,如果被他发现,你大概也不会有好下场。” 谢孤鸾从行囊中取出阮梦秋给他的那把断剑,剑被厚厚的油布包裹着,只露出了鸦羽般乌黑的剑柄——若是他现在斩断阿澈的灵介,这只野鬼是否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了?他该不该下手? 可转念一想,阿澈跟着他的这两个月来烦是烦了点,却没做过什么坏事,虽他目的难料,但亦不至于教他魂飞魄散。谢孤鸾最后还是不动声色地将断剑藏进了袖中,向叶熹轻轻一鞠,道:“多谢叶公子相告,谢某实在惭愧。” “哪里话,你我素昧平生,之前对我有所避讳也是人之常情。”叶熹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谢孤鸾见叶熹理解岔了,也未反驳,打算等今晚的这桩事告一段落再做旁的打算。 虽与叶熹相处的时间不长,但相比阿澈来说,他的确更值得信任,正如叶熹所说,如若是人都不值得信赖,又怎能去信鬼? 谢孤鸾心思比他迂迴,嘴上不说,却爱乱想。他四处闯荡有些年了,与叶熹短暂相处可看出,他这种师出名门又心无城府之人,行走江湖有门派作依仗,直来直去,靠的是义气。若有疑问还当直言,拐弯抹角倒显得拿捻了。 “你要是有什么想知道的,大可以问我。”叶熹嘿嘿一笑挠着头,但话还没说话,一直了无踪影的程秋白突然出现在两人跟前,眼里带着担忧。 叶熹一看,徒然变了脸色:“谢兄,眼下事情还没结束。” “出了什么事?” “秋白刚刚去探听,是有客人暴毙在船上,消息压下去了,”叶熹的目光在往来的人群中游走,忐忑地说,“船上的这些人大都不明所以,以为是朱泚的余孽作乱。” 谢孤鸾仔细一想,问道:“阿澈说兇手不是人,可是那顾惊鸿?” “秋白听其他姑娘议论,说是死的那人生前折辱过顾惊鸿,她跳完舞后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哭呢,可她之前却……这是意欲何为?” 谢孤鸾走到船舷处,用手擦去木质栏杆上凝着的寒露,手心一片冰凉。他斟酌了半晌,才答道:“顾惊鸿受辱在先,你我在楼上被她发现在后,这是巧合。其实那时她已准备杀人,但又不甘心将你放走,所以先暗中下药欲暂时限制我们的行动,待她得手后,再回头寻我们的下落。” “但得知你拿不出她要的东西时她却走了,应是时间紧迫,她要赶着回去洗清嫌疑。她本不用这么着急,但那个伶人大约和她不是一条道的,是以,我们才刚打算逃走她便匆匆现身了。” [ 玖 ]簪花不解愁 云层遮蔽了月光,水面上浮起团团水气,薄雾徐徐流动,仿佛整艘画船正穿行在烟雨中。岸上的柳树窈窕,在缥缈水云间,却有了半分凛冽的姿貌。 气温降得很快,才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谢孤鸾的手脚便已经冻僵了。他从容地对着手呵气,他的手背白得如纸一样,干得有点发疼。叶熹却惴惴的,脸上流露出忧恐之色,看看程秋白又瞧瞧谢孤鸾,犹豫道:“谢兄,要是真如你所言,顾惊鸿势必会再来找我。但我现在被困在船中,轻功也使不上,岂不白白将自己送到她手里?” 叶熹确实危险,但还至少还有程秋白在,也不清楚他是不是顾惊鸿的对手。 这个女人不经意间从眼神中透出的阴狠怨毒和阿澈如出一辙,定是死得极为悽惨。程秋白不消说也知道是死在战场上,战死是忠烈,而阿澈和顾惊鸿应是厉鬼,说明生前有冤屈,越是有怨,化为鬼魂后便越可怕。 虽然阿澈随时都乐呵呵的,看起来面善,但他对谢孤鸾笑的时候,眼底却是一潭深水,冷得彻骨。 而一个怨魂,怎会对人抱有怜悯之心?因此顾惊鸿很有可能不会善罢甘休。 叶熹蹙着眉头静默了片刻,接着把头上的一握乌髮重新束起,捋起衣袖决绝地看向水面:“我还是跳吧!” 程秋白和谢孤鸾同时抬手拦住了他:“若是顾惊鸿真要对付你,就算是离开这游船你也奈何不了她。” 叶熹闻言也镇定了下来:“那我去与顾惊鸿当面说明,她如果有意放我一马,我就能劝动她。假使她一开始就动了杀心,秋白,你的胜算有多少?” 程秋白伸出了手掌。 “五成?倒可以搏一搏,”叶熹揉着鼻樑嘆了一口气,又对谢孤鸾说道,“谢兄,我去找她,你自便吧。” 谢孤鸾虽然没多少掺和之意,但好歹与叶熹相识一场,而顾惊鸿既然下了两个人的药,自然也不会放过他,何况他还有一样宝贝防身,倒也不惧她太多:“叶公子有难,贫道断无袖手旁观的道理,我和你一同去便是。” 叶熹心中到底还抱有一丝侥倖,也没再推辞,和谢孤鸾一起快步入了舱内。船里还是乱作一团,程秋白带着两人避过人群和护卫,绕到了顾惊鸿的房前。 第14页 门虚掩着,可以窥见屋内的素淡颜色,里面搁着一人宽的睡榻,靠着墙,墙上是一扇大窗,正对着西市纷繁的灯火,就算隔了老远也能想像出商铺里的珠翠琳琅,胡姬酒肆中的杯盘狼藉。若在白日里,在这窗明几净的屋里小酌,赏长安雪景看流水落花,应当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顾惊鸿正侧卧于软榻,半个身子趴在红木矮几上,脑袋枕着手臂,看起来像醉了酒。她抬起眼皮瞥了他们一眼,指了指地上:“来了便坐,正巧省得我再来寻你。”说罢,他们身后的门便“砰”地关上了。 “喝茶吗,君山银针。”顾惊鸿声音无精打采的。 叶熹摇头道:“不必了,看样子顾姑娘也找叶某有事?” “这茶不喝是可惜了,你以后也喝不到了。”顾惊鸿淡淡地说道,撑起身子,赤着脚走到两人面前。 谢孤鸾与叶熹面面相觑,心中皆是一震,这番不仅被谢孤鸾猜了个正着,情况甚至更加糟糕。程秋白立刻有所反应,闪身到顾惊鸿背后,伸手要掐她的脖子。当是时,只听顾惊鸿大喝一声:“徐敛!”旷远琴音骤然响起,音律震开了程秋白的手——那个抱琴的男人又出现了。 双方都急退至角落,顷刻间气氛已然剑拔弩张。 这个叫徐敛的男子站在顾惊鸿的身后,眼神闪烁了一下,只停留了须臾,率先对程秋白展开了攻势。他虽不敌程秋白,但阵阵琴声沉如龙吟,又快又急,将一身戎装的将士缠得无法脱身。 “顾姑娘,咱们有事好商量!”叶熹慌了,连忙劝道。 顾惊鸿置若罔闻,水袖一抛,柔软的雪缎竟如蛛丝,将房间缠得密不透风,只一瞬息,他们便已成瓮中之鳖。而顾惊鸿根本不打算谈和,言语冰冷地说:“就先拿你的纯阳朋友开刀吧。” 谢孤鸾有些懵:叶熹造的孽,要死的居然是他? 顾惊鸿蛇一样的身姿如闪电似的向谢孤鸾袭来,打断了他的思绪,窒息般的阴煞之气颳得他脸颊生疼。他已来不及躲开,下意识地抬起左手一档,身体顿时被击离数尺,跌撞到地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让他轻哼了一声。 “小心——!”叶熹高声喊道,随即谢孤鸾的头上传来一声闷响,顾惊鸿没有如意料中那般向他攻击,这留给了他片刻的喘息。谢孤鸾身形弓起在地上翻滚一圈,趁机把袖中的断剑取了出来,回头一看,是叶熹持剑噼中了正要扑向他的顾惊鸿。强劲的力道震得他龇牙咧嘴,但那柄五尺重剑只在顾惊鸿的肩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裂痕。 叶熹的眼中并无多少惊讶之色,仿佛已经料到自己不能对她造成伤害,他略带焦虑地扫了一眼谢孤鸾,然后紧张地看向没了动作的顾惊鸿。 “叶公子,”顾惊鸿转过身子,用葱段般的手指抚了抚肩上的伤,讥诮道,“你可知那人是怎么死的?” 叶熹一愣:“船上那人?怎么死的。” 顾惊鸿展颜,吃吃地笑了起来:“吓死的。”话音刚落,她的笑声停了下来,跟着停下的还有徐敛的琴音。得以脱身的程秋白一个箭步奔来,把叶熹和谢孤鸾拉到一块,护住了他们。 谢孤鸾藏在程秋白的身后,他的左手淌着血,暗红的液体顺着手指一滴滴落在地板上。他拆开包裹断剑的油布,将剑藏在了广袖下,定了定神,问道:“她要做什么?” “她的原形,你看……” 顺着叶熹的目光看过去,顾惊鸿周身灰白,正蜷曲着,皮肤惨白得和阿澈与程秋白毫无二致。她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长发纠缠着贴在身上,到处都是深浅不一的刀伤,但那些伤口已经被泡得发白,没有一丝血迹。她站了起来,四肢呈现出明显的不协调,看上去应该是骨折了,而她那双原本含着秋水的眼瞳此时蒙上了一层阴翳,目光滞涩黯淡。 谢孤鸾嗅到了一股腥味,像房中放了一条腐坏的鱼。 “老天……”叶熹的声音有些颤,难以置信地对谢孤鸾说,“她是被砍伤以后,强行塞入井中溺死的。” 他们眼前的这具腐朽、溃烂的残躯,正是顾惊鸿死时的样子,谢孤鸾甚至开始庆幸还好阿澈死得干脆,不至于如此可怖。思及先前所见的那个桃腮杏面的美人竟然是这等姿容,俩人皆是不寒而慄,难怪顾惊鸿宁愿折损精气也要以生前的面貌示人,任何一个爱美的女子只怕都无法接受自己的惨相。 “叶公子,我美吗?” 她的嘴唇嚅动,喉咙里发出了断续含煳的低语,如同在水里浸过,湿漉漉的——令人再也记不起顾惊鸿如蜜糖般的嗓音了。 这个大大咧咧的藏剑公子现下正狼狈地缩在一边,使劲地摇头,也不敢抬头看一眼,心惊胆战地说道:“姑娘,我们并无伤害你的意思,你不必如此!今晚船上的事我们也绝口不提,至于那根簪子……叶某愿意补偿姑娘,只要我能办到的事,一定在所不辞!”。 叶熹这话说得诚恳,顾惊鸿见状却冷哼一声:“你们男人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言罢,她扭曲的身体突然消失在他们眼前,下一刻,谢孤鸾感到身上一轻,竟然是他背上的太极剑被顾惊鸿拔了出来。他不由心下大骇,剎时,只见眼前一道银光一闪,劲风扑面而来。 ——铮! 刀刃碰撞擦出了火光,谢孤鸾手持断剑硬生生挡下了她的侵袭,顾惊鸿力气之大,气势熏灼,强烈的杀意压得他屈起了膝盖。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双腿,却使左手的伤口撕裂开,滚烫的血液正汩汩往外淌。 一人一鬼只僵持了片时,伴随着一股阴冷腐臭的味道,顾惊鸿倾身再次使力,她青白的脸颊险些贴上了他笔直的鼻樑。此时谢孤鸾已然坚持不住,下一刻,程孤白终于挥枪挑开了顾惊鸿的剑,转身与她纠缠了起来。 “是我掉以轻心了,”顾惊鸿并不恋战,她指使徐敛控制程秋白,一边躲避着他狂风骤雨般的袭击,“你这臭道士居然藏有法器,先杀你果真没错。” 谢孤鸾喘着粗气神色一凛,他刚才发觉顾惊鸿的动作有些许迟缓,眼里也有一丝诧异,断定是阮梦秋的剑扰乱了她,因而下手略有迟疑,给了程秋白可乘之机,看来果然如此。 顾惊鸿一旦觉察到他手中的利器,必定无心与程秋白缠斗,只想取自己性命。 人与鬼力量悬殊,不可能以卵击石,谢孤鸾的内力才恢復了一半,他只能勉强调节内息,提气与她周旋再趁机反击。 顾惊鸿手执着谢孤鸾的太极剑,姿势如舞步,剑走轻盈,招招狠厉。她似乎执着于用人的方式在力量和剑术上致胜。谢孤鸾接了她一剑,顿时手臂疼得钻心,他咬着牙说道:“你是七秀!” 听到这句话时,顾惊鸿的神情恍惚了一瞬,但很快又回归了漠然,她勐地一剑刺出,在谢孤鸾的脖子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痕。若是谢孤鸾躲闪不及剑锋再深入半寸,他的血或许已经喷到樑上了。 第15页 生死一线,谢孤鸾并未张皇,兔起鹘落间顿地而上,与顾惊鸿过了十余招。虽她力量极强,但想和谢孤鸾比剑术,是找错了人。小半炷香后,谢孤鸾终是找到了她的破绽,侧身一跃,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断剑插进了她的心脏。 只听顾惊鸿闷哼一声,跌倒在地上。 “小盼!”徐敛顾不得手中的琴,飞身接住她。 顾惊鸿的胸口被谢孤鸾扎出了一个窟窿,身体痉挛着,可没过多久,又挣扎着起来。她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癒合,眼里滔天的怒意像焚尽一切烈焰,恨不得让谢孤鸾挫骨扬灰。 这招不管用。 谢孤鸾割断包围房间的绸缎,窗外是意料之中的一片混沌,他退至角落,此番终于令他心绪难平。程秋白脱不开身,自己的体力又极其有限,而顾惊鸿却是不死之身,如此硬拼,只会死得更快。 就在这时,他的下摆被人拽住,低头一看,是叶熹蹲在柜子旁,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叶熹匆忙拉起谢孤鸾的手,把一件东西塞进了他的手中,“我方才在镜奁中找到的,快毁了它!” 一枚冰凉的,透着寒光的点翠金簪正躺在他的手心。 顾惊鸿立刻有所察觉,拖着残破的身子,尖叫着要扑过来。 “快——!”叶熹顿时脸色煞白,沖他吼道。 谢孤鸾顾不得许多,双眼一闭,用尽余力将断剑刺向手掌,在碰到簪子的一剎那,剑身变得通红,那根金簪竟如破镜,碎成了数截,而他的手掌竟完好无损。 撕心裂肺的哀嚎几乎贯穿他的耳膜,转瞬间,顾惊鸿的躯体便开始土崩瓦解。她目眦欲裂,满面的绝望,跌撞地爬到谢孤鸾的脚边,仍想要伸手扼住他的咽喉,却被跑来的徐敛紧紧抱住。 “小盼……够了,结束了,”他的表情既悲哀又释然,细细地抚摸着她的头髮,“我们走罢,今后再也不用看到那些人了。” 顾惊鸿神色怫然,杀气四溢,弹指间,这不大的屋里竟如雪窖冰天,连空气都要凝结起来了。她竭尽了最后的力量,只为震慑他们,她不甘,却无力改变。 “你们都不得好死,你、你……”她形容枯藁,颤抖地举起手来指向谢孤鸾,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很快,顾惊鸿眼里灼灼的火光渐渐熄灭了,静得如一潭死水,她含着恨,牢牢地盯着谢孤鸾手中的碎片,仿佛世界只剩下那一根破碎的花簪。 金簪在谢孤鸾的手中发出一阵细小的嗡鸣,艷丽的翠羽勾勒出一朵娇艷的芙蓉,犹如一池幽蓝的湖水,湖中泛起点点萤火,闪烁着、跳跃着,最终归于死寂。 [ 拾 ]芳菲浮梦 在徐敛的记忆中,越州的春雨细密而绵长,叩着窗,又打湿了院内的苔藓。屋舍临着水,野花和菌类在岸边的砖fèng中滋长,满是潮湿的味道。 野径里有几丛杜鹃,几株芭蕉,有抽芽的垂柳。长长的小河绕过白墙黛瓦,缠绵的烟波上,有少女身着罗裙洗着刚摘的樱桃,用手掬起一捧微凉的清水,任由春意在指fèng间流淌。 少女名曰顾盼,取的是顾盼生辉之意。她也人如其名,明眸皓齿,巧笑嫣然。 徐敛站在轩窗旁,窗前是刚开的垂丝海棠,寥若星辰的几点粉色坠在廊檐下,雨水顺着枝条落在沖洗得光亮的青砖路上。行人撑着桐油伞来了又走,谁也不曾记得那个薄衫青年,静静地守望着河埠边的少女,不知守了几度春秋。 竹篱深处有一间旧屋,墙上爬满了浓绿的古藤,姑且算是他的栖身之所。 很多年以前,孤女顾盼总爱趴在窗沿上听他弹琴,一曲《幽兰》让她听得入迷,嘴里嚷着:“大哥哥,我想弹琴,你教教我罢。” 徐敛笑,手指拨动琴弦,琴声悠悠,从镂刻榴花的老旧绮窗里传出,一直传到迷濛的远山中去。 战乱的前几年,顾盼去了七秀坊,在那场浩劫趋于平息时,她活着回来了。抛却了战场中歷练的沧桑,在镇上做了先生,教穷人家的孩子识字。但她也再也看不见他,也忘了幼年时曾有一支支古曲伴她枕雨而眠。 徐敛守着她,从孩提之童到桃李年华,从不谙世事到谈婚论嫁,他是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而她却是他这一缕孤魂在世间唯一的温存。 鸿书小笺寄红叶之盟,顾盼出嫁的那一天,细碎的阳光洒满了石径,她反覆叨念着“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和所有女人一样,企盼着将自己一生的幸福託付给那个向她许下海誓山盟的人。 他是如此懦弱,甚至不敢告诉她自己的存在,只能目送着喜轿渐行渐远,入了城中的深宅大院。 但这次她没能活着回来。 他也是偶然听到流言,说沈大少爷与顾家姑娘成婚后广纳妾室,顾盼心生嫉妒大闹沈宅,甚至害死府中数人,终被投井自裁。他如何也不信,挟了路人带他去沈府,见到的只剩一副棺材。 沈少爷素衣缟冠却喜形于色,搂着小妾,说的是那年他对顾盼说过的花言巧语。 徐敛心如刀割。 一个在战火烽烟中来去自如的秀坊女子,熬不过女人间的勾心斗角,熬不过感情的背叛,溺毙于一口深井中,何其可悲。 他本想替她杀光沈府众人,哪想到还未出手,顾盼却回来了。她终于看到他了,站在他的跟前,用那双曾经温柔的眸子凝视着他,可如今,她的眼里只有仇恨和惨澹。 “你是谁,来看我笑话吗?”这是多年以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一只新鬼,耗尽了她的痴狂,用她还不太习惯的身体,在一夜之间血洗了沈府,未留下一个活口。她站在血泊中,嘲弄地看了一眼她爱过的男人,又看向神色淡漠的徐敛,对他轻笑: “公子,我想杀人,你教教我罢。” 说到这里,徐敛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像在笑,又像在哭。 “功名利禄看似复杂,实则纯粹。情字最难解,厉鬼多为情而死,越纠缠越憎恨,力量也就越强大。”徐敛低下了头,望着怀中一片虚无,轻声说道。 叶熹替谢孤鸾包扎着伤口,一边问道:“那你呢?” “我?”徐敛自嘲一笑,“我死于贞观年间,距今也有百余年了,仅因对琴有一方执念,才不愿转世投胎。如你们所见,我的力量甚至远不及这位将军……如果我猜的没错,他是近几年才变成鬼魂的吧?” 叶熹愔然,点了点头。 “你为忠,我为痴,她为恨,每个人生前都有种种挣扎和痛苦,这些东西死后便化作了束缚。她恨那些心口不一的男人,这种情感驱使她不断在长安饮血杀人。我纵容她,当是她的帮凶,可我却没有理由阻止她。” “她生前真的像流言里说的那样吗?”叶熹好奇道。 “自然不是这样的,”徐敛的声音里有了一丝怒气,“她从未害过谁,传闻皆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第16页 “被人陷害,果然好重的怨气,可为何她却没有对我……” 徐敛看了叶熹一眼:“这三年她都在等你出现,她想要回那簪子。你红颜知己虽多,但手脚还算规矩,她以前确实没有考虑过杀你。” 叶熹顿时有些难堪,假装拿起碎片仔细端详道:“那物有什么特别,为何会和这灵介一模一样?” 徐敛缓缓站起身,道:“其实这两支簪子原来是一对,是我在她小的时候送给她的,她虽不记得那时的我,却一直把它视作珍宝,被你带走时她伤心欲绝……所以此番她才如此心急。” 也难怪叶熹会认定这是她的灵介,他虽看起来一副提心弔胆的样子,心思倒是细得很,紧要关头仍能藏匿气息,一举击中顾盼的要害。 可拿去当作挡箭牌的谢孤鸾就没这么好过了,他的手臂被叶熹从衣角撕下来的绸子小心地包好,已不再渗血,可灼烧般的痛感仍刺激着他。他理了理袍子,把断剑包好重新放进了袖子里,问道:“你为何起初要救我们?” “不是我救你们,我只是不想让她再造无端的杀孽。叶公子,若没有这位道长的法器,你们现在恐怕也不会活着,”徐敛盯着谢孤鸾的剑,淡淡地说,“不过我知晓她迟早会是这样的结局,罢了。” “多谢多谢,”叶熹一脸感激地对谢孤鸾笑笑,又转而试探地问徐敛,“她走了……你不难过吗?” 徐敛听后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但那一瞬间,他的神色颓唐,身体单薄如纸,就像窗外一阵河风都会把他吹走似的。 “咳……”沉默了半晌徐敛才说道,“诸位让我再弹一首《幽兰》吧。” 说着,他用手指轻轻一勾,幽怨委婉的调子便传入耳中。他慢慢地弹着,琴声似乎又带他回到了烟雨苍茫的越州。一汪春水,一片芳菲,一抹柔情都宛如兜游的浮梦,被声声弦响击得粉碎,四散在严寒中。 此时房中的冰霜开始融化,雪水顺着地板流进了fèng隙中,蜡烛根根点燃,暖黄的光线笼罩在他们的周围,终于使人感到了一丝温暖。 两人安静地听,都没有做声。曲毕,徐敛向谢孤鸾深鞠一躬,低声说道:“道长,顾盼妆匣中的妃色穗子是我的灵介,恳请你把它割断吧。” 谢孤鸾讶然,他虽隐约感到徐敛有这意图,但是真正听到还是心情复杂,他注视着这个徘徊百年的孤魂,不由皱眉道:“你真的愿意为了她放弃待在人间?” “她的命很苦,”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一眼谢孤鸾,目光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仿佛想从中看出什么,又像在等待着审判,“我和她终究是人鬼殊途,难以善终。” 谢孤鸾不再多问,走上前去,拿出了匣中的流苏:“知道了。” “谢兄你真的要……” “如你所愿。”他没有搭理叶熹,用剑指向徐敛的灵介说道。 [ 拾壹 ]百鬼夜行 天刚出现鱼肚白,谢孤鸾和叶熹就被放了出来,二人下了船,在西市巷口买了两张油汪汪的鸡蛋饼。 “前头有栈房,先去睡一觉吧,”叶熹打了个哈欠,又扭头对饼铺老闆喊了一声,“大爷,再来个煎饼,多加一个蛋!” 热乎香苏的煎饼一下肚,谢孤鸾也泛起困来,虽然手臂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可此时他也恹恹欲睡,无力关心其他。订好住处,他就一头栽进了睡榻,闻着枕头的席糙味,很快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酉时,斜晖正巧透过窗户洒在谢孤鸾的脸上。门外叮叮噹噹似是客栈楼下碗筷的声响,也有人上楼梯踩着木板发出嘎吱声,却唯独听不到叶熹房间中的动静。他起身,在走廊里叩了叩隔壁的门,无人应答,也没有人的气息。木门轻轻一推就开了,房里果然空无一人,叶熹的行李细软也都没了踪迹。 谢孤鸾不知叶熹究竟作何打算,他在屋内逛了一圈,仔细检查门窗发现皆无暴力侵入的痕迹,可见他并没有遇到危险而是自行离开的,可房门未锁也没退房,说明…… “谢兄,你在做什么?” 叶熹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时,谢孤鸾正趴在地上检查榻底。 两人对视了片刻,谢孤鸾便拍拍膝盖上尘土站了起来,问道:“你去用晚膳了?” “还没来得及呢,去药铺帮你拿了点伤药,这不准备上来叫你一起去吃吗,”叶熹哈哈一笑,将药盒递给谢孤鸾,“不过你怎么在我的房间?” “时候不早了,走吧。”谢孤鸾点头,若无其事地向外走去。 “好嘞,可把我给饿坏了,但是谢兄,你为何会在这里……唉,你走慢点!”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两人已坐在客聚如潮的食肆中,正等着上菜。谢孤鸾打量着叶熹,心中还有些许尴尬。叶熹即使只是短暂地离开,也随身带着行李,这点很奇怪,但无论怎样,刚才也是他小人之心,对叶熹起了一瞬的疑虑。 “叶公子,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他刚拿起茶碗,就听到对桌有人议论道:“云良阁的顾惊鸿投河了,你可晓得?” 谢孤鸾和叶熹交换了一下眼色。 “听说是和一个伶人殉了情,要做那梁祝化蝶而飞呢!” 又一人说道:“怎会如此痴傻,爷把他赎出去纳她为妾,锦衣玉食好好供着,也比便宜了一个戏子强。” “你这俗人哪儿懂人家姑娘心中所想?真真可惜了这么个美人!” 是可惜了,谢孤鸾暗自想到。一提到她,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阮梦秋的样子。女子本就不易,一如顾盼和阮梦秋这样,骨子里有着江湖儿女的豪情,想求得长相厮守、海枯石烂,这本无错,但这样的专一有几个人给得起?像徐敛般痴情之人,这世间恐怕少有。 叶熹和他想到了一处,咂咂嘴说:“我还真佩服徐敛,顾盼死了,他还能泰然自若地替她写遗信,顺便把我赊下的饭钱也还了,说起来也是帮了咱们一个大忙。” 谢孤鸾挑了挑眉毛,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银铃的脆响,回头一看,一抹紫色消失在楼梯转角处。这种情况总会让谢孤鸾有不好的预感,事实证明,他的直觉很准。 回到客栈后,叶熹来屋里帮他换药,给了他一件赤金色棉袍暂时穿上便回了房。谢孤鸾白日了睡饱了觉,到晚上反而清醒,睁眼望着月白的窗纸,许久也没有睡意,便在脑子里计算着到太原的脚程。 若是明日出发赶路,也要腊月才能抵达太原城,当务之急还是替师叔找到秦玉颜,至于阿澈只能顺其自然,如果他一直未出现,就等了了这桩事再从长计议。 不知不觉已到天已经黑透,奇的是这夜静得不寻常,没听到更夫敲着梆子,吆喝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反倒是丑时之时,窗户突然发出了咔哒的一声轻响,接着就被豁开了一道fèng。 第17页 谢孤鸾放缓了唿吸,眯起眼睛紧盯着窗外。 木窗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从外面探出了一个脑袋,这人四下张望了一番,大约以为他已睡熟,运起轻功敏捷地翻窗入室,还在地上打了个滚。那身影在房间里逡巡了一阵,最终走到角落翻起了他的包裹。这人捣鼓了好一阵子,似乎也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反而起身朝着睡榻走过来。 黑暗中,他的影子显得有点瘦,看起来像是个小孩子。他屏住了唿吸,在谢孤鸾脚边摸索着,继而一路往上,摸到了枕头边。 就在这时,一直假寐的谢孤鸾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他吓得身子一抖,“啊”了一声。 “小贼。”谢孤鸾轻声说道。 这孩子并不回答,使劲想要挣脱他的束缚。谢孤鸾坐起来,刚想问其来歷时,只觉手臂一疼,竟然麻木得没了力气,小孩瞧准了时机便一个闪身跳出了窗外跑了。 月色下,谢孤鸾看清了他身上的那抹紫,正和早些时候食肆中的一模一样,也来不及披上外衣,匆忙拿起太极剑,跟着追了出去。 长安城一片漆黑,风起了,唿唿地掠过他的耳朵,他赤着脚踩在瓦顶上,紧跟着前方跳跃的身影。 那孩子虽说武功不大好,但轻功却不比谢孤鸾差多少,如猴子般窜来窜去,健步如飞。而方才他手臂一阵刺痛,还以为是昨日的剑伤裂开,仔细一看,竟是一条蛊虫想往伤口里钻。谢孤鸾这才明白,这孩子想必是来自五毒。 谢孤鸾畏寒,追了半刻后双脚已冷得发僵,轻功也越发使不上,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情急之下,一剑将剑气打在五毒足前的屋檐上,碎瓦飞溅,刺进了那孩子的小腿,只听他痛唿了一声,趔趄着栽倒在屋顶。当他挣扎着爬起来时,一柄泛着银光的长剑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钟声响起,在月光下,谢孤鸾看清了眼前之人。 一身黛紫色的棉袍,上面挂着银饰,是汉化后的南疆人衣着。而他的脸分明是个还没长开的少年模样,秀气的一张小脸憋得红红的,噘着嘴,表情倒是很倔强。 “你轻功追不上我,就使诈!”少年愤愤地说道,声音沙中带哑。 谢孤鸾哼了一声,封住他的内力,用剑拍了拍他的脸颊问:“你找什么?” 少年张了张嘴,最终把头低了下去。谢孤鸾见他不答,拎起他来,不紧不慢地问道:“你知道长安城西边的梦安岭吗?”他对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地摇摇头。 “听说那里曾是隋末唐初的一片乱葬岗,人迹罕至,一到晚上便有野狼出没,”谢孤鸾收起剑,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我把你扔到那里去如何?” 少年闻言抖了一下,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恐惧地看着谢孤鸾一个劲地摇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谢孤鸾并不吃这套,轻松将他提走准备带回客栈,就在此时,少年忽然在他手中剧烈地挣扎起来,话也说不利索了,颤抖地喊道:“有,有……你……” 谢孤鸾有些不耐,刚想让他闭嘴,话到嘴边的一瞬间却意识到了什么,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少年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谢孤鸾缓缓转过头,看到的是一只人眼珠,那眼珠漂浮在空中,灵活地转来转去,让他的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这回他终是反应过来自己之所以觉得冷,不是因为温度,而是长安城里早已阴气四散,这就是为何今夜没有更夫,不见灯火——十月初一,鬼门开,正是寒衣节。 跑,越快越好。谢孤鸾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把少年往地上一扔,翻身从屋顶落到了一处巷口,拔腿就跑。背后的少年也怕了,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想拽他的衣摆。 “你等等我——” 浮云遮月,几缕阴风从巷子里吹来,随风而来的是一阵女人的嘆息,似嗔似怨。接着,巷中屋舍灯火点燃,透着窗户纸可见里面影影绰绰,像有数人在聚会饮酒。谢孤鸾一翻身跳上围墙瓦顶,看到高阁上的灯笼亮起,随风摇曳,歇山顶上徐徐升起一盏盏天灯,在鸦青的天空中灿若繁星。 长安城仿佛突然从沉睡中甦醒过来,四处都是晃动的人影,可这座光影交错的城池却针落有声,只能听到身后宅院中传来窃窃私语。 “那个……还跟着你,”少年指了指谢孤鸾身旁的眼珠,有些发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孤鸾没空跟他解释,跳下了围墙,却发觉头顶有光,抬头看去,是有远处空中几盏天灯向他飘来。仔细一看,哪里是天灯,分明是提着宫灯穿着罗裙的侍女,惨白着一张脸,正死死地盯着他。 谢孤鸾拎着少年扭头就跑。 东巷有个书生正用素罗上吊;西巷有女子在纱帐下唱《渭城曲》;南巷有穿着丧服的小孩低声呜咽……一时间两人竟无处可躲,西市房屋鳞次栉比好似迷宫,无奈之下转而回到街上,而整条东市大街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街上灯火通明却寂寂无声,行人众多,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但都面如死灰神情麻木,有的甚至没有实体,如同一团雾气在人流中穿梭。谢孤鸾看了一眼还跟着他的那颗眼珠和天上成群的灯鬼,知道现在想要回去绝非易事,他出来的急,压根没想过把阮梦秋的玄剑带上,心中不由懊恼自己实在太过大意。 “也许他们不会伤害我们——呜,”少年刚一说话,就被谢孤鸾一把捂住了嘴。果不其然,在少年开口的瞬间,大街上的鬼魂齐刷刷地看向了两人所在的方向。 谢孤鸾狠狠剜了少年一眼,还在考虑着是否要把他扔去餵鬼后趁机逃走时,几滴冰凉的液体就滴在了他的脸上,下意识抬眼,只见一个一尺来高的婴孩蹲坐在他的头顶,目眦欲裂,俯着身子,涎水直往下流。 少年这番终于忍不住了,捂着嘴大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活人的生气在此地显得如此突兀,繁杂缭乱的魂魄和灵体渐渐将两人包围起来,那些咿嘤碎语越来越近,萦绕在他们的耳际。谢孤鸾虽然表面镇定,心里也明白这是羊入虎口,恐怕凶多吉少。 但就在这时,谢孤鸾身后乍然传来一声哼笑,随即一个熟悉声音说道: “道长,三更半夜,倒是好雅兴啊?” [ 拾贰 ]罗剎 听到这声音,谢孤鸾当即松了一口气,也没回头,斜眼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整个长安城的鬼都知道今儿个东市跑出来两个活人,我要是不来,你们非得被生吞活剥了不可,”阿澈啧了一声,飘到他前面,“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冥阴节不躲在屋里反而跑到街上来,还光着脚……还带着个小孩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谢孤鸾自觉脸上挂不住,咳嗽了一下道:“现在怎么办?” “带你回去。” “你呢?” “跟你回去!” 阿澈白了谢孤鸾一眼,一把抓住在他身边乱窜的眼球,对它问到:“喂,你叫什么名字?” 第18页 眼珠子在阿澈手中发出“咕咕”的叫声,阿澈听了一阵子便指着它笑了起来:“有趣有趣,你也真够可怜的。别缠着这位道长了,他可帮不了你,回去吧。” 阿澈放开它,那眼球便朝着谢孤鸾看了看,一熘烟钻进了地fèng里。 “你们两个,想活命的话就跟紧我。”阿澈说着,对谢孤鸾头顶上的婴儿龇了龇牙。那鬼婴一看,哇地哭喊了一声,也消失地无影无踪。 道旁华灯闪烁,将天际照得透亮。阿澈在最前面,谢孤鸾扯着少年的前襟,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地走在路中央。阿澈的脸在氤氲雾气中显得朦胧又生动,他眉眼含笑,似乎和街上所有灵物都截然不同。 可没走多久,早先散开的鬼魂们又一次将他们围了起来,越聚越拢,更有大胆的,开始伸手去捞谢孤鸾的髮带。 阿澈停了下来,有些烦躁道:“你俩阳气太重了。” 随即广袖一挥,逼人的寒气像针刺,直冻得人发抖。再看阿澈,那头及腰的乌髮居然开始从髮根处变得通红,不过片刻,谢孤鸾眼前那个貌美隽秀的万花弟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赤发碧眸,手指如利刃的怪物。虽与阿澈的相貌并无太大区别,可他由内而外透出的阴邪之气却让人毛骨悚然。 少年倒吸了一口凉气。 阿澈脚尖一踮离地两寸,张开双臂护住了谢孤鸾和少年的肩膀,而他头上一根根红色的髮丝也好像有了生命,将两人紧紧地裹了起来。 “把耳朵堵住。” 说着,他转过脸去,朝着众鬼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声音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开,剎那间,仿佛大地都在震颤,唿啸的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鬼魂哀鸣着四处乱窜,未几便作鸟兽散,街上顿时鸦雀无声。 风停了,谢孤鸾睁眼看着阿澈,阿澈原本就比他高出一些,现在更是把视线全挡住,只能看到他的眼珠绿得发光,宛若两颗莹莹的翡翠。他对着谢孤鸾咧咧嘴,露出了一排獠牙,拉着谢孤鸾,说:“都赶跑了,走吧。” 古书云,有鬼名曰罗剎,出于阴曹地府,朱发绿眼,能慑众鬼。 “你是罗剎?”谢孤鸾忍不住问道。 阿澈听后愣了愣,没有回答,避开了谢孤鸾的目光。 果然是罗剎,真没想到小小的枫华谷,竟然住着这样一个鬼物。 “这可是你的原形?”谢孤鸾又问。 “倒不是,”阿澈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这样于鬼,就如同你们人类有中原人,有回纥人,也有西域人那般,鬼中有罗剎、夜叉,也有水鬼、媚鬼,形貌能力皆不同。唯有在阴间我们才是这副模样,一旦回到上面,最不费劲的当然是保持死时人的相貌了。” “那程秋白呢?” “他是将鬼,船上弹琴的是伶鬼,跳舞的是怨鬼。你要是到地府去看看,那里的鬼魂哪儿还有街上这般人模人样?都是张牙舞爪,五颜六色的,”阿澈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在屋檐下张望的妇人,“看见那个穿水色襦裙的长舌女人了吗,她是产鬼。生前怀不上孩子上吊自尽,死后作祟可祸害产妇让她们难产而死,她若在地府,就是血红眼睛,发有五尺,腹部鼓起的狰狞样子。” “但我是我,我不叫罗剎,我有名字的。”阿澈不太高兴,声音闷闷的。 “枫华谷那晚,你为何会……” “那是我变的,生前的样子,我还能变得和你一样呢!”阿澈轻哼了一声,又盯着谢孤鸾上下看了良久,“可惜你没我好看,我不要变成你。” 背后的少年终于回过神来,好奇地探出了头:“其他的罗剎和你长得一样吗?” “你去阴间看看不就知道了。”谢孤鸾一把将他的脑袋按了回去,淡淡地说道。 阿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少年,似笑非笑:“你们人虽然两只眼睛一张嘴,不也长相各异么,对了,这小孩你哪儿捡来的?” “偷人东西的小贼罢了。” 阿澈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谢孤鸾的光脚,瞭然地点点头。 “我不是贼,我没有偷东西!”少年小声辩解道,谢孤鸾置若罔闻。 长街快要走到尽头,远远的已经能望到客栈的影子了,谢孤鸾忽然开口喊道:“阿澈。” “嗯?”阿澈有些意外谢孤鸾会叫他的名字。 “这里为何会有如此浓的雾,而且缕缕分明,和寻常不同。”谢孤鸾说着用手碰了碰这些雾气,凉凉的,像冬天的晨露。 “雾气?”阿澈挑眉道,“这哪里雾,这是人的魂魄。” 谢孤鸾像被扎了一样缩回了手。 “人死后魂魄就会离开肉身,按常理他们都会被带到阴间,但很多人生前有所牵挂,不愿离开至亲至爱,这时他们可以签订魂契留在凡间,一旦自己心愿达成,便由鬼差将他们的魂魄收回地府。”阿澈眉目舒展,伸手轻轻抚摸着周围的魂魄,那些魂魄如丝带般环绕着他,“他们还没有成为鬼,只是一缕游魂,对人没有伤害,很听话,也很善良,他们凑过来只是因为对你感到好奇罢了。” “他们的亲人能看到他们?”少年跟着问道。 阿澈轻笑着摇了摇头:“看不到的,或许有时候能吧。灵魂一旦进入酆都就有了鬼身,那自然就是鬼了,你会被带到判官面前,听他评价你的生平事迹,接着盖棺定论,你就是什么样鬼了。” 谢孤鸾道:“做什么鬼不是由死因决定?” “自然不是,做鬼也由不得你,那是判官定的,”阿澈笑了,“新的世界,新的身份,岂不妙哉?死亡才是真正的开始……你可知我为何来上面?” 阿澈突然说起这个,令谢孤鸾有些意外,他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事。 他嘆了一口气迳自说道:“酆都物价贵,开销很大,没人给我烧纸钱,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真的?”一直聚精会神的少年试探着问。 “当然是假的,笨蛋。”阿澈嗤嗤地笑了起来。 少年羞地涨红了脸。阿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神秘地对谢孤鸾问道:“你若死了,摆在你面前的有三条路:一是以鬼的身份生活在酆都;二是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忘掉前世种种去投胎;三则是回到人间忍受求不得,爱别离之苦。你选什么?” 谢孤鸾怔了怔,觉得这话有些奇怪,斟酌了许久才答道:“不知。” 阿澈听罢,嘴里喃喃地念了几次“不知”,最后竟放声大笑起来。贴在他身上的魂魄受了惊,骤地散开来,纷纷往谢孤鸾的衣袖里钻。 “不知道?哈哈哈——谢孤鸾,汝诚不欺我也!”他笑得张狂,一头红髮犹如引绳牵起,妖艷得像朵罂粟,“是啊,活人怎会想得到自己死后的抉择?我确是不该问的。”说罢,留下一个难以形容的眼神,甩开两人扬长而去。 第19页 那眼神说不出什么滋味,像揉进了千言万语,又欲言又止,谢孤鸾自是体会不了其中的感情,拍走身上的魂魄,拉着少年连忙赶了上去。 谢孤鸾原路返回翻窗入室,里面仍是他出去时候的样子。阿澈跟着进来,用冰冷的指尖在他们的眉心轻轻一点,再看去,阿澈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而刚才还灯火闪烁的窗外已是夜阑人静,漆黑一片。 谢孤鸾知道他们这才算是回来了。 回了房,谢孤鸾发觉冷,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连忙点了蜡烛,翻了件冬天的厚衣裳给穿上。阿澈替他打了一盆热水,他泡着脚坐在榻边,对低着头站在他面前的少年扬了扬下巴:“交代吧。” 少年面有难色,吭哧了半天才说道:“我认错人了。” 谢孤鸾才不会信这一套,他也不言语,只把手边的太极剑抽出来细细端详。剑刃的寒芒映在少年的小脸上,少年浑身一颤,指着屋内的椸架委屈地说:“我真是认错了!我看架子上挂着他的衣服,以为是他的房间!” 谢孤鸾一看,那椸架上搭着的,不正是叶熹借给他的那件棉袍吗。 “叶熹?” “对,就是他!” 怎么能又是他?谢孤鸾沉声问:“他拿你东西了?” “嗯!”少年肯定地点点头。 谢孤鸾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才忍住了想发火的冲动。为何这人老爱拿别人的东西?为何拿了总被人找上门来?为何每次倒霉的都是自己?叶熹惹了顾盼自个儿毫髮无损,反倒是连累谢孤鸾身上挂了彩,这回估计他睡得正香,而谢孤鸾命都差点闹没了。 阿澈在一边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你可真够倒霉的。”见他呆着没反应,阿澈又笑问少年:“他拿了你什么?” “一块飞鸟纹饰的玉佩,那是我师父丢的。”少年道。 “小孩儿,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答道:“我叫米灵。” “既是你师父的玉佩,怎不管他直接要反而来偷?” “我是要过的,”米灵低声说,神色有些恼,“他……他说什么也不还给我,跑了路,我好不容易才找着他,只好出此下策。” “行了,是真是假天亮一问便知。”谢孤鸾起身将米灵捆了个结实,扔给了他一床被子。他现在困得很,没功夫再去管这些琐事,上榻后很快就睡了过去。 [ 拾叄 ]真相 这夜谢孤鸾做了梦,梦里又是那个翩然的身影,站在远处向他招手,唿喊着:“李琤——!我在这儿!”谢孤鸾鬼使神差地朝着他跑过去,那人便一把将他拉到了跟前。 谢孤鸾总算让人看清了他,这人穿着一身洁白道袍,五官端正耐看,一直眯着眼笑,像只午睡的猫,倒是他嘴里那两颗尖尖的虎牙,和谢孤鸾还有几分相似。 还未等谢孤鸾看个仔细,下一瞬,这个男人的脸竟然变成了夏临渊,一把抓住他问道:“谢家老三,我送你的礼物你可有好好保管?” 谢孤鸾一听,往怀里一摸,可哪里还有那株萆荔的影子? 夏临渊脸色一沉:“你好大的胆子。” 谢孤鸾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急了,伸手挠着喉咙,指甲fèng里抠得满是血。 “谢兄……” 头顶上有人在唤他。 “谢兄,听秋白说你昨晚跑出去了,可还好?”是叶熹的声音。 “他好着呢,做了个噩梦而已。”模模煳煳的,谢孤鸾听到阿澈说道。 是噩梦,却多有些非比寻常。 谢孤鸾挣扎着睁开眼,发现叶熹的脸正在他的前方,他摸摸自己的喉咙,撑起身子胡乱地穿上衣服,人还有点不清醒,口齿不清地问阿澈:“夏临渊那个……绿的,在、在哪儿?” “你不是扔背包里了吗,”阿澈皱眉翻了翻他的包裹,拿出萆荔给他,“喏,你找这个干嘛?” 这物件还是最初的样子,叶子是松柏般的绿,果实乌黑。谢孤鸾把它和阿澈的灵介放在一起,甩甩脑袋下了床。 “谢兄,今日是寒衣节,长安城里阴魂甚多,晚上是决计不能出门的,是我忘了告诉你,委实对不住……” 话还没说话,谢孤鸾“啊”了一声,一个喷嚏就喷了叶熹满脸,阿澈见状尖声笑道:“我去拿两碗姜汤,免得你俩受风寒。” 叶熹也不在意,抹了一把脸对着谢孤鸾傻笑:“夜里秋白髮现你追着一个人出去,本想拦住你,可你们跑得太快,秋白又不能离我太远……你没事便好!” 谢孤鸾递了张帕子给叶熹擦脸,突然心里一惊,连忙问道:“我屋里的那个少年呢?” “什么少年?”叶熹一脸茫然。 “南疆人,十五六岁。” 叶熹张了张嘴,恍然大悟:“是他,他竟然又找来了!他人呢?” “我给放了,”阿澈拿着两只瓷碗走了进来,“小傢伙怪可怜的。” “你——”谢孤鸾差点把碗给摔出去。 阿澈这鬼看着就蔫坏,若是对米灵有怜悯之心,他的名字估计得倒着念,把人放走还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阿澈耸耸肩,一副你要奈我何的样子,转而问叶熹:“叶公子,那玉佩非你所有,你何不物归原主?” 叶熹一怔,愁眉苦脸道:“你们有所不知,不是我不愿给他,实在是……无法归还。”他鬼鬼祟祟地朝四下张望着,起身关好门窗锁紧,才从怀里掏出一物,悄悄说道:“你们看。” 他的手心里躺着一颗鹅蛋大小的玉佩,玉佩上镂空雕刻着一只展翅的鸟,像鹰,形态罕见,工艺精湛细腻,手法不似中原人。但那玉色已被赤红浸了大半,俨然一块鸡血玉,却又不如玉的温润,透着丝丝寒意。这感觉很是熟悉,谢孤鸾勐然意识到什么,问:“灵介?” 叶熹重重地点点头。 “他人之物,怎会成为灵介?” 叶熹苦笑:“这玉佩是我和秋白在塞北一座荒城中捡到的,当时是见它可疑才带走的,后来又因种种原由留了下来——你可知它原本通体都是纯净的梨花白?” “那现在怎会……” “这红是他的心窍血,”叶熹摸着玉佩上的纹路,慢慢说道,“秋白死时这血就渗进了玉里,擦不干,洗不掉,大约是灵介的烙印。我平日里丢三落四,总怕把这玉放在哪儿给弄丢了,是以随身都要带着包裹。” 阿澈觉得奇怪:“怎会丢呢,宿主自然会感受到灵介的存在。” 叶熹不好意思地笑笑,并未回答:“我不知何时疏忽,被那少年看到了这玉佩,他非要我还给他,我无从解释,说了恐怕别人还以为是我编出来唬人的玩意儿。” 第20页 叶熹说得有理有据,玉佩确实不可交予别人。 “谢兄,我本是要来告诉你,今日我和秋白便要启程离开长安,不知你作何打算?” 谢孤鸾险些忘了这茬,答道:“有事前往太原。” “巧了,我要从河东方向去胜州,正好途经太原。” “还有更巧的,”阿澈喜滋滋地说,“我和道长说好在太原办完事后就去阴山,还和你们同路!” 谢孤鸾愣了,问:“我什么时候和你说好的?” “就现在。”阿澈嬉笑道。 谢孤鸾已有心理准备,阿澈的突然离开一定是出于某种目的,至于这目的是什么,阿澈不说,谢孤鸾也不想问。而如今阿澈不满足于待在长安,而要去往更遥远的阴山,只能表明他的目的或许并未达到。 抵达太原尚且需要一个月,年关将至,从太原出发再到阴山有上千里的路,正遇上天气最寒冷的时候,路途艰难,谢孤鸾说什么也不愿答应。 “不去。”谢孤鸾斩钉截铁地说道,也不管阿澈怎么闹,收拾好行李牵着马离开了客栈。 他一人闷头走在前面不吭声,阿澈倒像个没事人,一直缠着叶熹和程秋白闲谈。直到出了长安城,叶熹才叫住谢孤鸾,让谢孤鸾同他去一趟观音禅寺。 “叶公子让你去你便去,我让你去你怎就不去!”阿澈抗议道。 十里和一千里能一样吗?谢孤鸾懒得理他。 只小半个时辰就到了观音禅寺,寺院前一段细细的山径上,有红枫在道旁伸展,那叶子红得像火,沾着寒露,湿湿的。天色尚早,寺内香客不多却打理得干净,不生杂芜,一剪清风掠过青灰的屋嵴,吹得院内的翠竹沙沙地响。 殿里的铜炉焚着檀香,伴随着声声梵音。叶熹在大殿里烧了炷香祈平安,两人便朝后院走去。偶见一棵亭亭如盖的银杏,满树都是令人炫目的金,舒张的枝桠上绑着祈福的红布条,宛如浓荫下的一场红雨,如扇的银杏叶随风而动,飘摇着落于土壤。 这银杏美得磅礴又肃穆,百步之内浩荡的一片粼粼金黄,树叶中每一条脉络都仿佛参悟了深幽禅意。 “很漂亮,”谢孤鸾伸手抚了抚树干,“这银杏至少得有百余年了。” “相传这是太宗手植之树,”叶熹嘆道,“银杏能活上千载,人类与它实在判若云泥。谢兄,你说千年之后可还会有人像咱们这般驻足欣赏它的风姿?” “也许有吧。” 叶熹从袖里掏出两根红布条,递了一根给谢孤鸾,一边往树枝上绑一边说:“我之前拿的,既然是长寿之树,我也替家人求个健康长寿。” 谢孤鸾学着样子,把布条搭在了枝头,听到叶熹这话却惊了一下,暗骂自己是太煳涂。一连几日琐事过多,竟忘了他最初为何执意跟踪叶熹,心下想着这事不能再拖,思索片刻就说道:“叶公子,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呀?” “纯阳镜云子,阮梦秋。” 叶熹听后身子一僵,神情犹疑,似乎并不确定谢孤鸾的话是何种意思:“纯阳镜云子?我未听过,但……”话说到一半他就停了,只探究地盯着谢孤鸾。渐渐地,叶熹的脸色变了,由白转红,像只煮熟的虾,他突然大叫着从地上窜起来,指着谢孤鸾兴奋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谢孤鸾不明所以:“你这是何意?” “你在渭南的时候一路跟着我可就为这个?”叶熹红着一双眼,瞪着谢孤鸾,一把拽住他的手腕,也不等谢孤鸾回答,继续问道,“我和你口中那人是否相貌相仿?她是你师姐还是师妹?” “她是我师叔。” 叶熹的问题太多,谢孤鸾来不及考虑,只捡了最后一个。 “她现在在哪儿?” “在华山。” “过得可好?” “甚好……你撒手。” 叶熹抱歉地看了看谢孤鸾被捏红的手腕,放开了手,情绪逐渐恢復平静。他长嘆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 原来叶熹本名并非叶熹而为阮成言,是洛阳一商户家的少爷,而阮梦秋是他的胞姐,出生仅比他早半刻。广德二年,叶熹父母被叛军杀害,姐弟二人在逃难时分离,至今也不曾有过彼此的下落。 叶熹心思活络,刚刚谢孤鸾提及阮梦秋,便想通了这其中的曲折,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他撇下谢孤鸾兴沖沖地跑到后门,对在门口候着的程秋白嚷嚷:“秋白!我找到我阿姐了——!是谢兄的师父!” “是师叔。”谢孤鸾纠正道。 “还真就是?我就说嘛,”阿澈笑着端详叶熹,又不满地看了一眼谢孤鸾,“这两人长得如此相似,说没有血缘关系都难。你非要那么小心翼翼,还惹了祸事。” 谢孤鸾仍不搭理他,对叶熹说道:“谢某恭喜叶公子。” 叶熹摆着手慡朗一笑:“你也别叫我叶公子了,怪生分的。我从胜州回来就去华山,我得写封信给她,可否劳烦谢兄……” “小事。”说着,谢孤鸾翻身上马,骑着麟驹往山下走。 阿澈一跺脚,不忿地跟在后面,咬牙切齿地威胁谢孤鸾让他带他去阴山,还作势要啃他的手,见谢孤鸾不为所动,声音一软竟开始讨好卖乖,挂在马脖子身上央求起他来。 “好歹我救过你一命,你就带我去罢。” “到阴山以后我决不再纠缠于你,你把我扔在路边可好?” “好道长……” “我就想回家看看……求你了。” 回家?谢孤鸾拉起缰绳停了下来,静静地俯视着阿澈。 阿澈低下了头,看不清脸上是什么的表情。谢孤鸾静立了片刻,冷声说道:“阴山地处河套,人烟稀少条件恶劣,要是我死在荒郊野外,你就守着我的尸体过一辈子吧。” “那你同意了?”阿澈面露喜色地抬头。 “没有。”谢孤鸾嗤了一声,侧过脸不再看他,一夹马肚向前飞奔而去。 [ 拾肆 ]时岚安 阿澈说他想回家,但谢孤鸾从来不知道家是何种模样,这个词在他嘴里砸巴了许久,始终尝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但就因这个字,他头一次心软了。这厉鬼家里可还有人丁,是否还记得他,还认不认识他是谁?那谢孤鸾自己呢,他的家在哪里,他又是谁? 谢孤鸾思前想后也寻不到答案。 在赶往太原的途中,阿澈曾无意间透露过他出生漠南,可他长相併不似胡人,面容十分俊朗,倒是说话毫不忸怩,伶牙俐齿,谢孤鸾和他比起来,反而还要柔和内许多。 一路上阿澈上蹿下跳,连眼里都冒着精光,谢孤鸾喜静,板着一张脸被吵得精疲力竭,常常倒头就睡,这一睡却睡出好几次离奇古怪的梦。一开始还是以往那两个男子,而后渐渐的就换作了阿澈,梦里的他仿佛是活人,对谢孤鸾恭敬地作揖,温文尔雅,颇有儒士风度,脸色微微泛红,看上去很是高兴。 第21页 每每谢孤鸾惊醒后睁开眼,总能看到阿澈煞白的一张脸在床边注视他,嘴里吐出一口阴气,说:“又做梦了?” 谢孤鸾是烦的,阿澈连睡觉都要粘在他身旁,让人不得安宁。阿澈却不以为意,道谢孤鸾体内怨气翻涌是噩梦的根源,他倒没忘初见时的承诺,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寻高人帮他。 “你不信我?”阿澈双目灼灼,不復以往嘻嘻哈哈的样子,“我许诺于你,定不会食言。” 谢孤鸾思及自己为何对阿澈如此不信任,也许是当初他杀了人,又或许是无意间窥伺到他眼底的冰冷,阿澈那种变化无常的情绪和神秘的身份,就像一缕浮空的烟,摸不着抓不住,使人感到不踏实。 不过这段时间里,即使两人实力悬殊,阿澈也确实不曾伤害过他,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 谢孤鸾沉默良久,心中亦有所动。 月余之后,一行人终是到了太原。小寒一过便是透骨的冷,城外冰河封冻,糙木衰败,冬青上满是严霜,像一层羽纱。 以雷鸣夏,以风鸣冬。万物生机被凛冽寒风一点点敲碎,化作枯枝残叶铺陈于地上,唯有附着在老槐上的虫蛹,在暗无天日的冬季里悄悄孕育着新生。 谢孤鸾的手被冻裂几道口子,原本一双又白又直的手上红红紫紫,看着吓人。阿澈装模作样捧起他的手一脸疼惜,不也知从哪里买来些肉豆蔻油,非要替他擦上。 腊八这天天放晴,驿站里来了阮梦秋的书信,是寄给叶熹的。信里洋洋万言,皆是欣喜感慨,叶熹眼角绯红,捧着那薄薄的一捲纸翻来覆去读了一个上午,连午膳也顾不得,跑着回客栈写信。 谢孤鸾趁机四处打听秦玉颜的下落,却得知他早在半个月前就出城往北去了。他本想立即启程追赶,被叶熹劝住,让他好好修整两日,买件厚实点的袄子再出发。 看到叶熹眉梢都是喜色,谢孤鸾却不知怎么给师叔一个交代。阮梦秋和秦玉颜的恩怨情仇本就难以言说,秦玉颜心里还有没有阮梦秋,连与他相熟的谢孤鸾也没底。倒是叶熹听后一拍桌子,怒斥秦玉颜薄情寡义愧为天策将士,心疼自家姐姐的同时,又好奇两人之间究竟有多少风月旧事,言辞闪烁想问个究竟。 “关乎女子名节,怎能随意置喙。”谢孤鸾道。 叶熹一缩脖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说三道四非君子,非君子也。”连忙岔了话题,告诉谢孤鸾太原有个鬼市可以去逛逛。 世间有人捉鬼便有人驭鬼,既有人驭鬼就会有鬼市,太原鬼市兴起于贞观年间,至今已有不少年生。所谓鬼市,就是人与鬼做买卖之地,为太原最阴暗的一隅。鬼市中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牛鬼蛇神众多,却也是稀罕事物极多的地方,看一看总不是什么坏事。 天刚擦黑,谢孤鸾和阿澈就走到城中一条窄巷口,一盏灯笼晃晃悠悠挂在房檐下,巷子里黑漆漆的,一个人影也不曾见着。 “你确定是这里?”阿澈问道。 “叶熹是这么说的。” “是有阴气,”阿澈嗅了嗅,走了几步,伸手在空中摸索一会儿,随后笑道,“快过来,在这儿——牵着我,屏住唿吸。”说着,他拉起谢孤鸾的手,大步往前一迈。 谢孤鸾的前足顿时踏入了一片虚无,浑身都轻飘飘的,阿澈把他用力一扯,他就一头往前栽去。强烈的失重感令谢孤鸾感到天旋地转,但不及片刻,他双脚就结结实实地踏在了地上,一抬头,整个巷子全然不似方才的样子。 不长的一条小街上灯火阑珊,安静异常,只能听见小声耳语,行人稀稀落落,大多和谢孤鸾一样穿着道袍。路边有不少摊位,上面摆放着的都是谢孤鸾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没我想像中那么热闹。”阿澈语气有些失望,四处张望着。 路边的鬼魂形貌不一,大都用绳子拴住,表情木讷,脖子上挂着价牌。 “能套住鬼的可不是一般的绳子——那是缚魂链,”阿澈厌恶地说道,“听闻有些人会把鬼当杀手死侍般养起来,让其往来于两界之间替他效命,看来是真的。” 谢孤鸾一边走一边打量着价牌,这些鬼价格不一,便宜的只需几两银子,贵的竟然达到上百两。 “连媚鬼也要二百两?”阿澈嘟囔道。 谢孤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那你值多少两?” “我?呵!你若是把我捆起来卖了,一辈子荣华富贵都享不尽!” 谢孤鸾点点头,扭头就问一旁一个卖缚魂链的老道:“绳子多少钱?”阿澈佯装生起气来,作势要打他,正在此时,却听到身后有人唤道:“阿澈?” 谢孤鸾和阿澈皆是一怔,这声音厚重中带着沧桑,既不是叶熹也不会是程秋白。回过头去,见一个青衣道人,模样至少已过而立,手里拿着油布包,背着剑,也怔怔地看着阿澈。 阿澈神色恍惚,嘴唇嚅动却没吐出一个字来,半晌,才讷讷道:“岚安。” 这人竟是阿澈的故交?谢孤鸾心中一惊。 眼下的气氛有点怪异,谢孤鸾看看阿澈又看看道士,一人一鬼彼此对视,都愣在了一处。 “他是……”谢孤鸾干咳一声,捅了捅阿澈。 见阿澈不理他,谢孤鸾又继续问:“原来阿澈真是你真名?” 阿澈一下子回过神,不满地瞪了谢孤鸾一眼:“那还有假!”说着迳自往青衣道人跟前走去,围着他转了好几圈,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 被唤作岚安的道士盯着表情复杂的阿澈,讶异、喜悦、瞭然都写在了他的脸上:“想不到你竟然……哎,你这样有多久了?” “二十四年,”阿澈咂咂嘴,挑起眉毛调侃道,“时岚安,你倒是老了许多。” 时岚安失笑,摇摇头说道:“你又是何苦呢。” 阿澈垂着眼眸,不答。 “这位道长是?”时岚安终于把注意力转到了谢孤鸾的身上。 谢孤鸾刚想开口,就被阿澈打断:“我与他在路上相识,人很好的。岚安,你我二人以这般方式重逢,是否该好好叙一叙?” 言谈中才知,原来时岚安不仅是阿澈生前的旧友,和谢孤鸾居然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繫。他是纯阳道术硕果仅存的一脉,早年在外游歷,和阮梦秋是名义上的师徒,也就是谢孤鸾的太师叔,谢孤鸾入山之时他就已不在华山,是以阮梦秋也从未和他提起过时岚安这个人。 时岚安从容闲雅,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一股超然之气,谢孤鸾虽也算沉稳,到底还是年轻,少了几分在岁月中歷练的痕迹。时岚安平日里以捉鬼为职,常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替县衙、府衙,甚至大理寺解决他们无法处理的案子。 “被杀害之人心中有怨,多半会回到阳间。这很有意思,你可以从鬼的口中得知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阿澈听罢轻哼。 第22页 “阿澈,人生匆匆,这都是你的命数,太过痴缠有何意义?” “你现在来当马后炮也没有意义。” 时岚安低笑道:“确已无济于事,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是我多言了。” 谢孤鸾对阿澈一无所知,不清楚时岚安闪烁的言语中隐藏了什么,却看身边的阿澈忽然变了脸色,满面阴戾地飞身离地,一个俯冲将时岚安逼退到墙角,咬牙问道:“你可知杀我的人是谁么!” 阿澈此举带起一阵大风,把鬼市半条街的摊子都差点掀翻在地,强烈的杀气让谢孤鸾心头一滞,险些喘不上气来。时岚安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怔忪,但这种不安稍纵即逝,很快就回復了平静,他闭目嘆了一口气,沉沉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说道:“阿澈,你大不同于以前了。” 阿澈怪笑了一声,讥诮道:“可不是吗,这幅样子自是和原来有霄壤之别。”他心中不慡,路上就没给谢孤鸾和时岚安好脸色,没说几句话居然称自己困了,要回客栈找程秋白,一熘烟便不见了踪影,时岚安朝谢孤鸾抱歉一笑,眨眨眼睛示意他出去说话。 [ 拾伍 ]枭翎 刚过酉时,天色还尚早,谢孤鸾和时岚安在一处茶摊边歇了脚,时岚安气定神闲地喝着茶水,谢孤鸾却有些坐不住,脑中一直迴荡着阿澈那句“你可知杀我的人是谁么”。 大约是见谢孤鸾心有所想,时岚安问道:“你是受阿澈胁迫才带他同路的吧?” “你看出来了。”谢孤鸾也不吃惊。 “阿澈虽在和你打闹,可他眼中并无亲昵之色,从前他就是那样,”时岚安摸摸下巴眯眼望着前方,仿佛昔时的阿澈就在眼前,“表面上和谁都能调笑几句,也对谁都极好,但其实上极懂分寸,心眼也是一等一的实,做什么都死心塌地。当年他在我们几人中年纪最小,人却最为机灵懂事,总喜欢瞎操心又爱照顾人,只可惜……” 时岚安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短嘆一声:“我原以为他放下一切去投了个好胎,却没想到还会有相逢之日,实在始料未及……二十余年,俯仰之间,他还是风华正茂的面容,人生果真如浮云朝露。” 时岚安虽仪表堂堂,但细细一看已两鬓飞霜,眼角有掩不住纹路,一嗟一嘆俱是在红尘中涤盪过的苍凉。 “时前辈,在下斗胆问一句,”谢孤鸾压低声音道,“阿澈到底是被谁杀死的?” 时岚安端着茶杯的手停了停,似笑非笑,好像早已料到谢孤鸾会问他。他并未回答,反而抛出一问:“我且问你,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谢孤鸾愣了一下,他对阿澈知之甚少,阿澈平时什么都爱说,唯独不会提他自己,谢孤鸾素来对他不冷不热,即使心里好奇地紧,也拉不下脸询问。 时岚安看穿了谢孤鸾的想法,一双乌熘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他,语气中带着几分神秘:“既然他不愿讲,你也就莫要向我打听了,他想说之时自然会告诉你。” 如此一言,谢孤鸾听后心里自是有些气闷,一仰头把杯中的茶喝了干净,也不说话了。阿澈话中所言不难听出,他是知道自己被谁所杀的,而他既不报仇雪恨,也不像顾盼一样杀人取乐,而是蛰伏在枫华谷数年,着实奇怪。 坐了没一会儿,时岚安突然想起了什么:“人死后化为怨魂,性子再如何也会有所改变……阿澈生前不似这般阴晴不定的,他很温柔,从未伤害过任何人。” “他现在也不曾伤我。”不知怎的,谢孤鸾竟替他说了句好话。 “可你对他戒心很重,”时岚安笑道,“鬼要挟人类为他完成夙愿很是常见,往往对人有害,阿澈虽是我朋友,但你也是我小徒的师侄,我不想看他害人也不想你受到伤害。” “你的意思是?” “我能让阿澈伤不到你,你可愿意?” 谢孤鸾拧着眉头道:“怎么个伤不到法?” 时岚安把玩起茶杯来,轻声说道:“需要你的一滴血。我在灵介上施一个小小的法术,对你和他都不会有影响。” 灵介和血?谢孤鸾犹豫了一瞬。叶熹曾说灵介断不能给别人,但这人是阿澈的朋友……“你若不愿,我亦不会强求。”时岚安眼底微亮。 一番权衡后,谢孤鸾最终还是把怀中的竹片放在了桌上:“无妨……那就麻烦前辈了。” 时岚安一见这小像,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摇头惋惜道:“痴心人啊。”他右手掐起一道法决,一束幽蓝火光从指尖燃起,火焰以迅雷之势窜入灵介,片刻之后,灵介周身便被一团灵气包围,犹如护盾。接着,时岚安取出一把银光蹭亮的匕首,示意谢孤鸾割破手指。 “他会知道么?”谢孤鸾将指尖渗出的血滴入小像中,暗红的液体迅速融了进去。 “那是自然,”时岚安笑了笑,“你放心,他奈何不了你。” 谢孤鸾原以为他回去后阿澈必会跟他大闹一通,没想到阿澈只是静静站在窗前,转头看了他一眼,问:“这么快?” 这不咸不淡的一句,反而使谢孤鸾有些无所适从,左思右想还又把灵介之事说了一遍,没想到阿澈连听也不想听,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谢孤鸾问。 阿澈也不遮掩,干脆地说道:“找岚安,问点事。”话音刚落,阿澈便如一阵风般消失在屋内。 谢孤鸾看了一眼阿澈离开的方向,掏出阿澈的灵介摸了摸,放回中衣内袋,又去叫了桶热水。临走前,时岚安说他来此地是受官府所託,听闻城东有间宅院几年前开始有鬼作祟,让前他去瞧瞧,问其是否与他一同前往,顺便传谢孤鸾几招道术。谢孤鸾思忖多学些防身总不会有错,左右闲来无事,便答应了下来。 阿澈倒是没一会儿就回来了,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从谢孤鸾的背包里翻出一本拓本来,坐在角落研究了一晚上。 次日天一黑,谢孤鸾就收拾妥当出了门。 时岚安换了新道袍,茶白的一身,袖口有群青色的绣纹。两人越过东城的一段女墙,在一处偏僻的角落寻到了闹鬼的那座宅院。 这老宅建得蹊跷,四周都是高墙,竟没有一道可以进去的门,四下很静,整个院子笼罩着诡异的色彩。即便谢孤鸾不懂玄术也看出了问题,这种格局会让气息在墙内循环往復,秽气浊气无法排出,是风水凶位,人若是居住在里面,就是一个“囚”字。 时岚安绕着院外走了一圈,说这院子的大门是被拆除后重新砌起来的,没有其他入口,一撩下摆便使轻功越过围墙翻了进去,谢孤鸾也紧随其后落到院内。 厢房门窗紧闭,窗纸惨白,正房的两扇大窗洞开着,里面黑黢黢的,如同一双骷髅空洞的眼睛。偶尔有风从不知名的角落吹来,呜呜的,像有人在小声啜泣。 第23页 “你可有感受到阴气?”时岚安低声道。 谢孤鸾点点头,刚想说话,眼角余光却瞥到东边柴房中忽然闪过一丝烛光,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谢孤鸾额头上惊出一层薄汗,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这凶宅四面封闭,是不可能有人居住的,那柴房中定然不是人。 时岚安向前走了一步,按住谢孤鸾握剑的手:“你武功底子不错又有梦秋的玄剑傍身,记住我教你的口诀,对付他应该绰绰有余了。”说着,他用二指从袖中取出符纸,轻念法诀,纸上异光一闪,那硃砂的符文竟从黄纸上立起,化作一只赤色梅花鹿,桃枝般的鹿角,细长的鹿腿,轻盈一跃,穿墙入了柴房。 紧接着,时岚安掷出一根针,银光破空而去,嗖的一声从天窗中射入,顷刻,前方传出一阵呜咽,一个身着圆领袍的男子从柴房中抽搐着爬了出来,那根银针刺中他的神庭穴,正往外冒着黑烟。 男子张着血盆大口,挣扎着沖向时岚安。 “我的针会令他无法化形,交给你了。”时岚安稳如泰山,禹步一踏,剑锋一扫,顿时隐去了身影。这鬼嗅不到时岚安的气息扑了个空,转身要咬谢孤鸾。谢孤鸾有所准备,手腕一转将断剑抵在他的心口轻轻一推,往后急退,脚边枯叶翻飞腾起,刷刷作响。 天上的毛月亮泛着红,一圈圈光晕散开来,那朦胧的微光淌在地上,恍若周围都蒙上了一层棉纱。 月光下,谢孤鸾看清男子的脸上有些烂了,肿得老高,汩汩地往外流着脓血,面目可怖。他歪歪倒倒地走了两步,倏地从口中喷出一股黑红液体,那液体散发着恶臭,隔着数尺,像血雾般洒到了谢孤鸾的脸上。谢孤鸾毫无防备,霎时间,眼里如火烧,疼得他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 “这是浊气所化,莫要惊慌!”时岚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谢孤鸾眼前一片模煳,疼痛使他头皮发麻,生生逼出几滴泪来,他眼睛看不见,只能凭藉耳边唿唿风声判断那鬼身在何处。他定了定神,挡下了迎面袭来的一击,动作利落地侧身翻到了男子的后头,口中默念时岚安教给他的杀鬼咒,手一扬,剑光一闪,把这恶鬼从背后刺了个对穿。 大抵是谢孤鸾学艺不精,这杀咒估计还没发挥出十分之一的威力,反而激怒了恶鬼。只听他喉咙中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唿哧声,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发了狠要置谢孤鸾于死地。 但这鬼生前应是个寻常人,力道虽大但攻击毫无章法套路,即使谢孤鸾目不能视,也能招招化解。渐渐地,谢孤鸾占了上风,这种打斗丝毫没有生死相搏的痛快之感,他的脸上浮现出厌烦之色,他啐了一声,不想再纠缠。 “得罪。”他轻声道。 接着玄剑一挥,两道剑芒如奔雷闪过,男子的双臂竟被齐齐砍下,落到地上滚了几圈。正在此时,那头符文所化的鹿从柴房中蹦了出来,嘴里叼着一捆画卷,来到谢孤鸾的跟前,昂起了头。 “找着了,小鹿乖,”时岚安骤然出现在谢孤鸾身前,一手递给他一颗药丸,另一只手抚上了梅花鹿优雅的颈项,“做得不错,先把这个吃了,视力很快就会恢復,我现在有事要问问他。” 男子一看鹿口中的捲轴,顿时哀嚎一声,两股战战往地上一跪,求时岚安放他一马。 画上画的是一名如花的貌美女子,时岚安合上画卷温和一笑,柔声问:“先告诉我你为何在此?有何冤屈不妨说与我听,指不定我能帮你。” 男子蜷在地上,好一会儿才说道:“那帮畜生杀我全家,你问我为何在此?” 这男子是河东商会的玉料商人,家境殷实,为人本分,但两年前却不知因什么遭遇了杀身之祸,全家十几口人无一生还,不仅如此,害他之人大约知道他死不瞑目,索性封了宅门,想让他永远困在这里。诸多怨恨无处发泄,亦无人能替他报仇,只能在半夜时骚扰恐吓附近的居民。 “看来还是个行家。”时岚安若有所思。 问及死前有何不同寻常之处,商人回忆,惨遭灭门的前一个月,有个神秘僱主托他找人赶制一批璞玉,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时岚安眼中有光一闪:“璞玉?有何用途?” “听说是雕刻玉佩。” “这种玉佩你可见过?”时岚安继续问道。 商人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所卖的玉品质优良,成货后我见其雕工精细许是价格不菲,便私心藏了一块,就在东厢房里。” 时岚安抬起下巴,身旁的梅花鹿便窜入了房中,没过多久就把玉佩交到了时岚安的手上。谢孤鸾的眼睛恢復了一些,虽还在刺痛,但已勉强能看清东西,凑过头去一看,却差点让他没站稳。 这玉佩和程秋白的灵介一模一样,每一寸花纹都分毫不差! 时岚安没有发现谢孤鸾的异样,见到玉佩后豁然开朗,对商人说道:“你死得还真不冤枉,只能怪你运气不好,和枭翎做了生意。” [ 拾陆 ]晓行夜宿 对行走江湖的人而言,枭翎的名号或多或少会有所耳闻。 凌雪阁没落后,枭翎逐渐将其取而代之,做的仍是杀人的勾当,且手段极其残忍,听闻还未曾有人能在枭翎的刀下存活。 时岚安替朝廷追查枭翎有一段时间了,他道枭翎内部高手云集、纪律森严,成员之间并无太多交集,唯有那块特殊的玉佩是身份的证明。玉佩不能示以他人,如果被外人见得,枭翎势必会斩糙除根。 “所以现下见过这玉佩还活着的,只有你我二人。”时岚安调皮地朝谢孤鸾眨眨眼睛。 谢孤鸾胡乱地点点头,表面上他仍在专心听着时岚安的说话,实则心头早已是千思万绪,理也理不清了: 叶熹手中的玉佩是枭翎所遗落,那么那个叫米灵的南疆少年和枭翎就脱不了干系,他师父是枭翎之人,他会否也是?若是这样,叶熹岂不是有危险?阿澈擅自将他放走,是否知道枭翎一事? 这些问题像一团打结的线,越缠越乱,让谢孤鸾烦躁不安。 “我这就告知官府你的情况,涉及枭翎,他们不会坐视不管,此事恐怕关乎多起灭门悬案,不能再耽搁,”时岚安顿了顿,又对商人说道,“我会尽全力替你们一家报仇,你的灵介我便收走了。” 商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哀求道:“道长!不亲眼看到他们血债血偿,我……我实在无法瞑目,也无颜去见我的妻儿啊!” 时岚安一愣,摇头嘆息一声,轻声问:“那画卷上可是你髮妻?你对她如此情深,又何苦来此遭这等罪受?你此番来阳间想必也未知会她,要知道,枭翎在江湖上树大根深,斩糙除根绝非一朝一夕,她若是在奈何桥边等你,你情何以堪?” “我……” “时某不济,不能以一人之力对抗枭翎,也不能带你同去,但恳请你信我,终有一日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时岚安言罢,对商人俯身长揖。 第24页 谢孤鸾抬眼瞅了瞅时岚安,见他面色庄重一身正气,心里有了一番别样的滋味。谢孤鸾从来安于享乐,胸无大义,自认是个世俗之人,他眨眨眼,往后退了两步,缩到角落里盘算着如何处理玉佩一事。 等他回过神来,商人已经没了踪影,再看时岚安,他手中拿着的捲轴正化为烟雾,融入深重的夜色。 谢孤鸾好奇道:“这是?” “他接受超度,我不必斩断灵介,它会自行消失。”时岚安闭目轻舒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说道,“时候不早了,你速速回去吧,我暂时借宿在张大人府上,改日再来找我。” 时岚安收回纸上的梅花鹿,理了理外袍,往墙边一棵老树上一蹬,翻了出去。 “前辈!”谢孤鸾心里一紧,连忙跟着他出了院子。 “还有何事?”时岚安问道。 要不要将叶熹的事告诉时岚安?谢孤鸾踌躇了许久,张了张嘴,终是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摇摇头道:“无事。”无论怎样也该先问问叶熹再做定夺。 一回客栈,谢孤鸾就把叶熹从梦里捞了起来。叶熹一头乱髮睡眼惺忪,垂着眼皮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待听到程秋白的灵介是枭翎之物时,浑身一激灵,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枭、枭翎?”他的眼睛瞪得如铜铃,磕磕巴巴道,“那米灵他——” 谢孤鸾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叶熹眼珠子骨碌地转了好几圈,和谢孤鸾咬着耳朵:“我现在怎么办,带着秋白赶紧跑?” “枭翎真盯上你,你跑得掉吗?”谢孤鸾低声说。 “那阿姐她师父靠谱吗,他可有解决办法?”叶熹着急地看了一眼程秋白。 “我还未……” “叶公子,我看你是急煳涂了,”阿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看了一眼谢孤鸾满是血丝的眼睛,幸灾乐祸地笑了笑,“那小娃娃一看就是擅自行动,若真是那群杀手知道你有他们的玉佩,你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话虽如此,但米灵是枭翎,就必定是个隐患……你当时为何要放走他?”谢孤鸾皱眉,揉了揉眼睛道。 阿澈一脸理所当然:“我怎知道他什么身份,他找我求情,还夸我呢,为何不放?” 得,他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谢孤鸾和叶熹越是焦头烂额只怕他越开心。谢孤鸾对他翻了个白眼,不想再理他,却见阿澈和程秋白在一旁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番。 “劝你们不要告诉岚安为好,他不一定就帮得上忙。以我和程将军的能力,护下你们不是问题,反正我全凭将军差遣。”阿澈勾着程秋白的脖子,嬉皮笑脸道地说,“区区几个杀手罢了,我一只手能捏死三个。” “枭翎中也有精通道术之人。”谢孤鸾淡淡地补了一句。 “那你可得把东西给我保管好了。”阿澈拍拍谢孤鸾的胸口,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的,看起来全然不担心,“既然你们心中不安,那就早些启程赶路,免得夜长梦多。” 离开这日太原下起了雪,猎猎北风吹得雪花如乱絮,一夜之间,远处重叠的山峦间茫茫的一片雪雾,与天相接,上下一白,尽是一派恢弘壮阔。雪落在青瓦上、柴垛上、泥地里,厚厚的一层,踩上去窸窣地响。以往城中的嘈杂仿佛被大雪掩埋,在突然间归于了寂静,连鸟鸣也不曾有。 谢孤鸾和时岚安辞别时他并没有多问,只送他们一行人到了城门口。飞扬的雪沫将他的头髮染出大片霜色,显得有些沧桑。 “前日阿澈找我,你可知是为何事?”时岚安问道。 阿澈那晚前来,竟是替谢孤鸾询问他的梦。 自从来到长安之后,谢孤鸾单调反覆的梦境在悄然中变得有些许不同了,梦里除了那两个陌生的男人,有时竟会出现夏临渊,有时还会是阿澈。这对谢孤鸾来说是新奇的,但与此同时他做梦也越来越频繁,醒来总会感觉一夜未眠,这使他万分疲惫。 时岚安笑着告诉他,阿澈发现只要他做梦,身上就会特别好闻,那是他体内散发的阴煞之气所致。 谢孤鸾的脑子里顿时出现了夜深人静时阿澈独坐在屋中的情形,他睡着时的一声喃语、一次蹙眉、一个侧身都会被阿澈捕捉到,这不由他让哆嗦了一下。 “听他一说,我昨日便好好观察了你——确实有煞,而且并非在体内。”时岚安收起笑容正色道。 谢孤鸾愕然:“那是在哪里?” “身体带煞之人体质阴寒,身形瘦弱,最重要的是不会做你那样的梦。那阴气出自你的魂魄,三魂七魄中存有阴气,也许是你出生之时遭遇变故,或者……”时岚安迟疑了,没有把话说下去,“想要祛除阴气必须寻其根源,这不是易事。” “也就是说,前辈你也没有办法。”谢孤鸾感到一丝沮丧。 时岚安轻轻摇头,宽慰道:“它不发作,于你不会有太大伤害。你们此去路途遥远,切记要小心谨慎,若有急事要寻我便直接去驿站让驿官捎信,我会尽快赶到。” 谢孤鸾谢过时岚安,将厚实的羊裘披在身上,同叶熹一起出了城。临别时,时岚安附在谢孤鸾耳边悄声说道:“阿澈其实很关心你,你也别总是正言厉色的,多笑一笑。”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回去了。 雪花席捲而来,时岚安的身影剎那间就被隐没,茫茫霜缟中只余一点墨痕。谢孤鸾看了一眼阿澈,他的脖子伸得老长,一副偷听的样子,一身玄色氅衣在雪地里格外显眼。 谢孤鸾沉默了片刻才对阿澈道了句“多谢”,说完又迅速带上斗篷帽子上了马。 前往胜州的路上,大雪没有停过,砭骨的寒气和没过小腿肚的积雪使马儿走得艰难,但庆幸的是一路上没有发现有人跟踪。 越往北走道路上人越少,到后来,一眼望去除了皑皑群山,唯有两人两马缓步走在官道上。松林白雪映天光,山河间徒留黑白两色,仿佛一幅水墨长卷。 小年那天,两人终于在天黑前看到了路边的一家客栈,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竹林前。 叶熹高兴地手舞足蹈,谢孤鸾也松了一口气。有人烟就说明离朔州已是不远,出了朔州很快叶熹就能抵达胜州,而谢孤鸾打算暂时留在朔州继续打听秦玉颜的去向。 谢孤鸾抖落满身风雪,把马拴在马棚边进了客栈。推开店门,冷冽的寒风夹带着雪花飞捲入内,屋里暖暖的烧着火,却没有人影。叶熹在柜檯前探头张望,喊了两声后才听见有脚步声从楼上响起。 只见一个穿着男服的女子手里端着炭盆匆匆下了楼,沾着灰的手往身上一拍,收了定金,利索地收拾出两间屋来,指了指厨房示意他们自己烧水,便迳自去了后院。 这女子虽举止有些奇怪,但众人也未放在心上,各自回屋准备休息。 [ 拾柒 ]秦玉颜 第25页 谢孤鸾躺在榻上,房间里一片黑暗。 窗外落雪簌簌,火盆里发出木炭燃烧的噼啪声。空气里有股冰雪般冷清的气息,夹杂着新翻的泥土味,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身在华山。阿澈背着手站在窗前,挡住了窗口透出的微光,谢孤鸾看着他颀长的身子映在窗纸上,一动不动,似乎连时间都静止了。 就在他闭眼准备入睡的一剎那,阿澈蓦地开口道:“道长,这客栈好像有问题。” 是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不待谢孤鸾询问,阿澈又道:“嘘——你好好睡吧,我看着你,不会有危险的。” 他的声音轻而柔,像情人的温言软语,谢孤鸾抖了一下,觉得话有些肉麻。他甩甩头,把奇怪的念头从脑子里抛出去,翻了下身,脸埋进被子里,一觉睡到了拂晓。 程秋白一早来过了,阿澈在谢孤鸾醒后不见了人影,问过才知他去了后山的竹林。程秋白比划着名叫他暂时待在房里,等阿澈回来再作打算。 “出了什么事?”谢孤鸾问道。 程秋白也不答,只是笑眯眯的,对他摇摇头便回了隔壁叶熹的房里。 谢孤鸾心下奇怪,舒展着筋骨来到窗前。屋檐上挂着冰凌,他掰下几根,准备放进壶里烧些热水。 雪霁初晴,阳光穿过树梢射了进来,好似一卷薄如蝉翼的纱,那金纱铺在雪地上,雪中的冰晶闪闪发光。有风从远处的竹林中吹过——这里的山风着实厉害,从晚上一直吹到现在。 谢孤鸾闭目静听着风声,突然发觉一丝不对劲:这声音乍一听好似再寻常不过,但细细再听,这哪里是风,分明是鬼哭!而且并非一个人,是无数人。有的在呜咽、有的在悲嚎,有的撕心裂肺、有的肝肠寸断。一声声,从黑压压的竹林里传出,像一支奔丧的队伍正朝着他缓缓走来。 想到这声音伴着他睡了一夜,谢孤鸾顿时脸色一白,冷汗涔涔而下。 正在这时,谢孤鸾眼前有道黑影一闪,定睛一看,原来是阿澈。他的嘴唇抿成一线,表情是难得一见的严肃,他拉着谢孤鸾往屋内走了几步,沉声道:“赶紧收拾东西,这是家黑店。” 谢孤鸾心中虽惊也没多废话,手脚麻利地清点起行李。阿澈一边帮他递着包裹一边说道:“我昨晚听到外面有微弱的哭声想去查看,可离你们太远我又不放心。方才我去那竹林里,听见哭声震耳欲聋,但周围一个人都未曾见着!” 谢孤鸾面露诧异之色。 “是大青,一种不详的哭声,一旦他们出现周围必会有尸体。这说明……”阿澈紧锁着眉头,心情不太好,“我觉得奇怪,便刨开了地下的土,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谢孤鸾点点头,算是明白了。 “雪下埋的全是死人,有的还新鲜,有的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阿澈眯起眼睛,啧啧说道,“十几个人呢,全是被利器戳穿了心口,真真是极惨。” 这客栈虽说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古怪之感,前一晚感到有异,谢孤鸾也只当是寻常的敲诈打劫,并没有放在心上,想不到竟黑心到如此地步。从步态便可看出那老闆娘是个练家子,许是见谢孤鸾和叶熹武功不低才未下手。 收拾妥帖后,谢孤鸾和叶熹神色如常地下楼结帐。大堂里仍只有老闆娘一人,算盘打得噼里啪啦,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却不约而同地把手放到了腰间的剑上——屋中有杀气。 杀气的主人似乎连隐藏都懒得,任由这凛冽杀意随处蔓延,谢孤鸾余光一扫,老闆娘也正巧抬起头来,唇角微勾,对他笑了笑。 乍地,一阵爆裂之声在耳旁炸开,堂内紧闭的木门被人狠狠踢开,木屑四溅,一股劲风带着细碎雪花飞旋而入,一个身影似黑电般射向谢孤鸾! 谢孤鸾登即提剑,短兵相接,剑气激盪,震得楼板嘎嘎响。而对方一刻也没给他放松的机会,倾身而上,瞬息之间已与谢孤鸾过了十余招,气势如挟狂风骤雨,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狭窄的客栈中一黑一白两道残影打得酣畅淋漓,除了潮水般奔涌的剑气使人胸中骤然有强烈的压迫感,周遭的陈设竟完好无损。 谢孤鸾纵身一跃,袖袍鼓动,一剑向其斩去。这一剑使得看似轻狂,将自己的破绽暴露无遗,却没想到一股强大气流伴随着雪白剑幕席捲而上,硬生生将对方逼退! 从来人的身法剑势看,可被称作一流高手,但在谢孤鸾面前竟占不了丝毫的优势,叶熹和阿澈皆露出惊嘆之色。 叶熹看了一眼阿澈,目光移回了谢孤鸾,把手中刚出鞘的轻剑也收了回去。 谢孤鸾神情是难得一见的认真,他平日里虽也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但总有些散漫的意味,可这次却不同。他的眼神极其专注,剑意如虹,锐不可当,剑气磅礴如排山倒海,一招一式都做到极致……就像,是在炫技。 随着一声金石迸裂之响,胶着的两人骤然分开,谢孤鸾在半空中从容地一个转身,飘然而下,稳稳地落于地上,一身白衣丝毫未乱,而与他交手之人手中的长剑却已断成数截,零零碎碎好不狼狈。 谢孤鸾看起来心情不错,归剑入鞘,扬着下巴喊道:“颜哥。” 众人这才开始打量起这不速之客。 这人眉目张扬、丰神俊朗,箭袖玄衣一双长靴,是江湖人的打扮。他身量颇高,看起来挺拔威武,把被谢孤鸾砍断的剑随手一扔,大笑一声:“谢小鸟,武功见长啊,打不过你了。” 谢孤鸾听到这称唿,眉头一跳,脸色瞬间有点黑。 秦玉颜虽与他熟识却言语放肆毫无忌惮,他向来对轻佻之言难以忍受,旋即冷冷道:“你若不用枪,四年前就已经是我的手下败将了,秦玉颜。” “秦玉颜……哪个玉哪个颜?”阿澈琢磨了一会儿,好奇地问。 谢孤鸾这番倒是有问必答:“美玉之玉,朱颜之颜。” “堂堂男儿竟是个姑娘似的名字,着实有趣。”阿澈嬉笑着说。谢孤鸾头一次乐得听阿澈多嘴,牵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嘲讽的表情。 “谢孤鸾,你什么时候也爱自言自语了?”秦玉颜知他不高兴立刻换了称唿,扬声笑道,“我的名字真值得你念叨这么多年?不就是我给你取了个绰号吗。”他看不见阿澈,自然也就听不到他的声音,是以认为谢孤鸾在自说自话。 谢孤鸾不知为何会在此处与秦玉颜相遇,觉得甚是蹊跷,但转念一想这样反倒免去了诸多麻烦事,当即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在这里,该我问你罢?这儿是我的地盘。”秦玉颜挑起眉毛,对老闆娘一勾手,她便从柜檯旁拿出一把长枪递给他。他持枪在手中挽了个枪花,继续道,“昨晚阿英给我报信。说店里来了个浩气盟的人她搞不定,我才从朔州快马加鞭赶过来,没想到这人是你朋友?” 秦玉颜这才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叶熹,这一看让他一怔,眼睛睁地老大。叶熹听到秦玉颜之名,就知道来者何人,被他盯着勐瞧,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第26页 谢孤鸾早知秦玉颜会是这般反应,并不在意,却听他后面一句话,心中一紧,不动声色道:“是我朋友,也是师叔之弟阮成言。” 他没想到秦玉颜仍在恶人谷。 此地多半是恶人的一处据点,后山上那堆尸体定是前来投宿浩气盟的侠士,这些侠士不知这是陷阱,被他们暗害而一命呜唿。谢孤鸾虽不是阵营中人,行走江湖也对两派斗争一清二楚,他不参与,所以不能妄自评判对错,但如此重的杀戮也令他眉头一皱。 多年以前,秦玉颜曾在恶人谷中身居要职,行事狠辣果决又肆性随意,偶遇刚下山歷练的阮梦秋,竟然对其一见倾心,软磨硬泡了近两年,阮梦秋终是同意带他回去见掌门。 可纯阳宫是何地?中原武林五大门派之一,又怎么会允许恶人谷之人造次?便不分青红皂白把秦玉颜赶了出去,连山门都不让他进。他百般解释不成,怒不可遏,冲动之下凭着一身高超武艺打伤弟子几十人后扬长而去。 阮梦秋因此受到牵连,长老们责令其在落雁峰禁闭五年,不准再提世俗之事。 彼时谢孤鸾刚熘下华山不久,听此消息二话不说就要找秦玉颜决斗。那时的他剑术刚有所成,又是个初入江湖的小毛孩,哪里是秦玉颜的对手,对方仅用剑便可将他制服。屡战屡败,倒也激起谢孤鸾骨子里的硬气。他本就天资极高,苦练一年后竟逼得秦玉颜不得不用枪才能击败他,到如今,秦玉颜要使出全力才能堪堪和他打成平手。 这几年中数次切磋两人也熟识了起来,谢孤鸾看在师叔喜欢他的份上,姑且和他有来有往,算是半个朋友,但因他连累阮梦秋又深知他的性子,谢孤鸾始终对他耿耿于怀。 他原以为秦玉颜会同恶人谷保持距离,阮梦秋与他便还有迴旋的余地。还有数月五年期即满,所以他才会匆匆回华山安抚阮梦秋,替她寻秦玉颜的下落,问他今后的打算。 可眼下……谢孤鸾心中有不太好的预感。 “曾听秋娘说过她有一弟,没想到长得和她如此相似。”秦玉颜讷讷道,双眼就像黏在了叶熹的脸上,看得人头皮发麻。 “颜哥。” 谢孤鸾刚喊了一句,秦玉颜就抬抬手,对叶熹道:“恶人谷的人马很快就会到,你要是再不走,连神仙也救不了你。往后山绕一段远路避开官道可直达朔州。” 叶熹也知不宜久留,小心翼翼地对秦玉颜道了声谢,向谢孤鸾看过来,面上既犹豫又担心。谢孤鸾自是不能再和他一道了,轻声道:“有缘再见,路上多加小心。”说着又朝程秋白的方向拱手。程秋白微微颔首,明白谢孤鸾是让他帮叶熹多留意四周的危险。 “华山等你!”叶熹一熘烟不见了人影,老闆娘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客栈一时间只剩下秦谢二人,外加一个看热闹的阿澈。 [ 拾捌 ]争执 谢孤鸾瞥了一眼他的腰牌,直截了当地说道:“我特地来寻你。师叔明年出关,你作何打算?” “自然是接她过来。”秦玉颜理所当然地说,接着好笑道,“你千里迢迢从广州跑到朔州来找我,就为了问这事?秋娘有你这么个师侄,可真是她的福气。” 听出他的调侃之意,谢孤鸾倒没什么反应,慢悠悠地斟了一杯茶,拉开椅子一坐,把佩剑“砰”地放在木桌上,又对秦玉颜做了个请的手势。谢孤鸾坐得笔直,另一头的秦玉颜懒懒散散,侧着身子,手臂往椅背上一搭,等着他的下文。 谢孤鸾呷了一口,垂眼看着杯中茶水,淡淡地问:“接她到哪儿,看着你在恶人谷办事?” 秦玉颜迟疑了一下,才摇头道:“自然不是……” 就是这片刻的停顿,令谢孤鸾有了一丝不悦:“我再问一次,你作何打算?” “谷中事务冗杂,我需要些时日才能交代清楚,届时我会把秋娘带去一处安全的地方,让她先在那儿待着,”能让秦玉颜正儿八经说话的人不多,谢孤鸾算是其中之一,“等一切妥当,我便在长安置一处宅子,和她好好过日子。” “一切妥当是多久?” “一年,最多两年!” “你这是要让她再等你两年?” “我每一月都回去看她,待在那里不会有危险。” 这是危险与否的问题?谢孤鸾眉头一拧,冷冷道:“整整五年还不够吗,你还有什么非留在恶人谷不可的理由,两样你都不想捨弃,是吗?” 沉默了一会儿,秦玉颜闭目答:“是。” 这一个字,谢孤鸾的心凉了半截:“秦玉颜,你以前在我面前承诺过,你说只要她愿意跟着你,你便和她一起退了阵营,再也不去做这些刀头舐血的事,你说过的。” 秦玉颜没有回应。 一个人过惯了腥风血雨的生活就再难安定下来,他天生张狂嗜杀,断不可能轻易就放下。 “你既然选择和她在一起,恶人谷就不该是你待的地方。她是浩气之人,而你现在仍在劫杀浩气盟,做你的灭天魔王。”谢孤鸾伸手指了指后山,“你明明可以有整整五年的时间去了结阵营恩怨,却非要等到她出关之后,让她来为你的选择付出代价。” 秦玉颜看了他一眼:“在其位谋其职,你是闲云野鹤,我可不是。” “师叔那么跳脱一个人,被关在华山五年,你知道那是什么日子吗?她心心念念盼着你,就想让你带她离开,结果你……这和她在华山有何区别,你可知道她愿不愿意?”谢孤鸾强压下戾气,沉声道。 秦玉颜坐直了身子,道:“秋娘她会理解我,况且,她嫁于我便是要随我的,自然是乐意。” 谢孤鸾一听,顿时感觉气血翻涌,一把邪火直烧到眉心印堂:“她理解你,你可曾理解她?且不说她尚未嫁给你,就算嫁作你妻,她想做什么也是随她自己,由不得你替她做决定!”他的表情并无太多变化,但眼角已经微微泛红。 阿澈很久没见过他生气,定定地看着他。谢孤鸾这人平时冷冷淡淡事不关己,却是极少动怒的,可见这次是护他师叔心切,失了冷静。 秦玉颜的脸垮了下来:“是,我的确食言,是我不对,但我也有苦衷。谢孤鸾,我做不了决定,那你也做不了,你先问过她,再来责备我!” 谢孤鸾也坐不住了,蹭地站起来,俯视着他:“我且问你,这五年你可曾主动给她捎过一封信,说过一句体己话?” 秦玉颜张了张嘴,仿佛没有想好如何回答。 他下山后从未主动联繫过阮梦秋,她知他忙,是以每次只在给谢孤鸾的信中抱怨两句。谢孤鸾自是忍不得,逼着秦玉颜给师叔写信,又自掏腰包买些金钗钿合送去,谎称是秦玉颜给她的礼物,讨她欢心。 秦玉颜是怎样薄情的一个人,他再清楚不过,可他还是愚蠢地选择相信秦玉颜可能会一心一意,更没有勇气去打破自己为阮梦秋制造的假象。他的师叔到现在还把每一封信、每一支钗都当宝贝一样放着。但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第27页 “你对她没有情意。”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去拿行李。 秦玉颜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伸手去抓谢孤鸾的肩膀:“没有情意?我愿意娶她,难道不是情意?这几年我连女人都没碰过!” “秦玉颜,这从来不是因为娶不娶,她在你心里占得分量太少了。”谢孤鸾冷哼一声,一把拍开他的手,“对你来说,娶她是施捨,她嫁给你恐怕就该对你听之任之、忍之让之。师叔不是这种女子,我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告辞。” “你站住——”秦玉颜气急败坏地喊道,“我不娶她你可别后悔!” 谢孤鸾置若罔闻,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纵马在雪中飞奔,阿澈倒自觉,坐在他身后一手抓紧了他的腰封,墨发随风起伏。谢孤鸾在客栈时仿佛把一生的话都说尽了,一路上脸如结了冰般,任凭阿澈怎么唤,一张嘴咬得死紧,愣是再没开过口。 阿澈悻悻道:“道长,他确实不是你师叔的良人,一个女人跟了他可能不会被亏待,却得不到尊重。但女子即附庸,世道便是如此认为,也无怪他会这么做。” 连阿澈都能看出来的事,他难道看不出来?秦玉颜为人其实并不差,但戾气盛,人又太自我,甚少考虑别人,岂会为了女人而放弃追求?在他看来,他为阮梦秋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但谢孤鸾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观秦玉颜种种作为,他虽非对阮梦秋毫无感情,但归根到底,那一丝情远不及阮梦秋想像中那么深。谢孤鸾知道这一点,却又不忍她难过,是以千方百计想让阮梦秋觉得秦玉颜好,不惜欺骗她也要让她觉得幸福,殊不知越错越深,这般下去反倒会害了她。 他不愿她再受委屈,五年,已经够多了。他做错了,他知不能再误了她,打算写信将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待回到华山再当面向她请罪。 见谢孤鸾若有所思,阿澈再接再厉道:“不过道长,万一你师叔就算知道秦玉颜如此也心甘情愿,你这算不算……棒打鸳鸯?” 谢孤鸾愣了愣,他还真没想到这一点上。 一切都是他自作主张,他本没有替阮梦秋选择的权利,但就今天这么一闹,这亲事也算是黄了。谢孤鸾心里涌起一阵歉疚感,顿时感到脑仁子疼得厉害,又觉阿澈多了嘴,随即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阿澈脖子一缩,不吭声了。 之后几日,谢孤鸾都在朔州修整,但未待上两天,谢孤鸾便置了冬衣动身北上,阿澈追在他后面还摸不着头脑,连声问道:“你去哪儿啊?” 谢孤鸾被烦得不行:“闭嘴,不想去就赶紧滚。” 这一连几天阿澈还是头次听到谢孤鸾开口,不由一怔,脸上的不可思议一闪而过,也不在乎谢孤鸾凶他,大喜过望,开始口无遮拦起来:“道长,你、你真的要带我去阴山?你可真好,我喜欢——” 谢孤鸾的面容扭曲了一下,眼疾手快地捂了阿澈的嘴,将他一把扯上马,带着他飞快地离开了。 没了叶熹这个冤大头,谢孤鸾立即囊中羞涩起来,加上那日叶熹忙着逃命,仓皇之下拿错了行李,将谢孤鸾的盘缠一併带走,留下了他的一包锦衣华服。 叶熹为人大方从不把银子当回事,跟着他吃喝住行都打点好了,不是最贵的也是最舒适的,哪儿用得着谢孤鸾掏钱。谢孤鸾原本习惯了幕天席地、栉风沐雨的日子,一开始也觉颇为过意不去,但可人一旦养懒了骨头,一朝回到从前的状态,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竟开始想念起叶熹来了。这没出息的想法在谢孤鸾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他也不觉得可耻,毫不犹豫地把叶熹那包劳什子当了。 谢孤鸾花着钱,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委实心疼得紧,每用一个铜板都要把钱摸出来数一遍,一副抠门的样子。 但叶熹不在也有一点好——大年初一从朔州启程,二月惊蛰到达中受降城,一路上顺顺利利,居然没出任何么蛾子,仿佛短短几个月中谢孤鸾的倒霉劲都随着他的离开消失不见了。 越过黄河后,天气愈发让人难以忍受。 阴山以南是一片苦寒之地,寒意透过厚厚的袄子如针扎,能把人骨头都冻坏。谢孤鸾虽居华山常年有雪,但中原的寒内里还残存着温婉和诗性,而塞外的寒那便只有寒了。 入城以后,谢孤鸾在客栈躺了足足两日才缓过来,阿澈一如长安时那般,无声无息地没了踪影。 其间,谢孤鸾噩梦连连,梦里又多了几段不知所谓的情节。 他握着剑,在一处如地窖般密闭的黑暗中蜷缩着,前方扑来一个又一个蒙着面手持匕首之人,通通被他一剑挥下斩断了脖颈。他杀得双眼通红,麻木得只能听到利刃割开皮肉的声音,他恍惚地站在血泊中,心中无缘无故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哀伤,而下一刻他便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虽是他在哭,喉咙中的哭声却不是他的,可那种旷世的悲恸却真真切切,裹挟着绝望和悔恨,像一颗千斤重的石头压在心上。 再一睁眼,谢孤鸾发觉自己躺在床上,阿澈默默地坐在床前,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他的眼前模煳,伸手一摸,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全是泪水。 谢孤鸾有些懵,神智还未完全从梦中走出来,但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很难看,原因无他,梦里漫无边际的苦楚仇怨,没有哪次像他今日这样感同身受——自一路北上,他的梦就越来越离谱,也越来越真实,好似要吸干他的精力使他饱受折磨。 隐隐中有山雨欲来之势。 这时,阿澈一双凉凉的手拉住他,轻声道:“你又做噩梦了……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拾玖 ]阴山地界 甫一出门,酷寒便令他徒然清醒过来。 河外三城虽是汉人辖治,但城内回纥人聚居,建筑多为土坯,虽占地广阔却没有瓮城。放眼望去可谓黄沙连海路无尘,边糙长枯不见春,全然不似关内风貌。西边有一神祠,唤作拂云祠,有人刻以“天下太平”四个字,望祈得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被阿澈拽着,谢孤鸾稀里煳涂地走到城中一处大宅。定眼一看,府中庑殿上五嵴六兽琉璃瓦,与四周土堆怪石格格不入,独树一帜。 谢孤鸾正欲问阿澈这皇家宅子怎会建在这里,就听他道:“泾王李侹之府。”顿了顿,阿澈的脸上浮现出怪异之色,幽幽地又说:“这是我家。” 谢孤鸾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爹当年出镇大都护建了这宅子,我在此处出生。”阿澈轻描淡写道,“现在这儿没人住了,仅留了几个王府的老僕。”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抚上门环上的铜绿,眼底一片冷清。 谢孤鸾瞭然:“天潢贵胄。” 阿澈大笑一声,没再说话。 谢孤鸾随着他不急不缓地走在王府外围,一圈又一圈,却没有入内,隔着高墙偶见府中亭台楼阁,轩榭廊坊尚在,但是门堪罗雀、萧瑟岑寂。 第28页 “你不进去看看?”谢孤鸾问。 “这两日我一直在府里听僕人们闲聊,家长里短,有时还会提到我爹娘和大哥,倒是没见提起过我了。”阿澈笑笑,“长安的时候我去见到我大哥了,他现在遥领都护府,也会不来这儿了。” 谢孤鸾曾恶意揣测过阿澈行迹飘忽的原因,没想到原来他在长安突然消失是寻他血亲,低声问道:“那他见了你……” “我有啥好见的,怎好去打搅他?我就远远的看了会儿。”阿澈打断了谢孤鸾,忿忿道,“长安的鬼忒不上道了,这才过了多少年,居然没人识得我爹娘,也不认识我!要不是我逮着个我哥府上的家丁,还不知道我娘十几年前就走了,没过几年爹也跟着去了。他们说我埋这儿,我就想过来瞧瞧。” “埋在这儿?” 阿澈努了努嘴:“我葬在城外,回头陪我去看看。” 谢孤鸾默然,过了半晌忽而问道:“你叫什么?” 阿澈脚步一顿,转头望着他,眉宇间忽然流露出罕见的倨傲之色,腰背挺得笔直,勾唇道:“李琤,琤琮之琤——澈是我的表字。” 琤,水声也,澈,水澄也。倒是应景。 谢孤鸾隐约觉得这个名字甚是熟悉,又记不起在哪里听过。 他看着阿澈,终觉窥到了关于他的冰山一角。剎那间,他流泻的长髮,苍白的面庞和唇间的一抹殷红——这些谢孤鸾早已司空见惯的东西,变得有些许不同了。他身上的每一寸似乎都开始拼死地散发出一股逼人的贵气,将一身沉郁之气驱逐得无路可逃,仿佛他仍是佩金带紫的皇族,连骨子里都有与生俱来的高傲。 可还不及片刻,阿澈脑袋一耷拉,又换作了一张苦大仇深的死人脸……刚刚的惊艷一瞥果然不过是幻觉。 他拉着谢孤鸾在城中瞎转悠,兴高采烈地介绍着儿时玩耍之处,在哪个泥地里滚过,又在哪儿掏过鸟窝……几十年过去,他竟也记得清楚。 想不到阿澈这个成年后看起来翩翩君子般的人物,小时候竟比谢孤鸾还要顽劣许多,许是仗着自己小郡王的身份无所不为,活脱脱就是个恶霸纨绔。 “那时候周围百姓都在背地里叫我小王八蛋。”阿澈笑嘻嘻地说道,“我没告诉我爹,不然他们都要遭殃。” 阿澈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是早产,幼时一直身子虚,我娘心疼我,八岁时把我送到万花谷调养,学了一身武艺。我出谷之时恰逢天下大乱,血气方刚跟着岚安他们要杀安禄山那老贼,结果……一不小心把命给搭上了。”言罢还干笑两声。 “就这样?”谢孤鸾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就这样,还能怎样?” 若真是这样,他又缘何做鬼,在枫华谷一困二十余年?这二十多年里,阿澈应有无数次机会找人带他回家,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又为何选择他?煞费苦心半是胁迫半是利诱谢孤鸾带他来此地,难道只是为了看一眼旧居和坟墓?怎么讲都不合常理。 阿澈的动机不单纯,这其中定是有些隐情。 在城中逛了半日,阿澈便殷勤地将谢孤鸾的麟驹牵了出来,鞍前马后,也不明说,就是笑。谢孤鸾嘆息一声,揉着眉心没再多言。也不知道阿澈是怎么想的,多少年了,只怕坟头糙都几丈高了,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果真是皇家人,思路和普通人不大一样。 迎着寒风行了数里,就见一面荒坡上骤然出现一片稀疏的针叶林,薄薄的雪被下还有疯长的灌木,一座石碑突兀地屹立在绿洲中——正是阿澈的墓碑。 走近一看,中榜上赫然刻着:故胞弟栎阳王李琤府君之灵。 “唔,我哥立的。”阿澈挑眉道。 阿澈的墓碑青石所制,几尺之内杂糙不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看来是王府的僕人常来打理。 碑上生卒年月、生平事迹一应俱全。所刻内容大意为李琤此人品性高洁、正义凛然、为国捐躯,死后一切从简葬于故乡,追封栎阳王。品行高不高洁谢孤鸾没看出来,但后面的内容同阿澈所言相差不大。 所谓盖棺定论,管你生前有多高贵,死后皆是碑文一段,再想重回人世,顶多也就成了阿澈现在这副鬼样子。 谢孤鸾正盯着墓志铭看个不停,就听阿澈突然“咦”了一声,转而围着这墓地绕了好几圈,原本脸上的漫不经心消失殆尽,逐渐浮现出惊怒的神色。 谢孤鸾刚欲开口询问,阿澈就吼出一句:“没有!” 霎时,阴鸷爬满了他的面容,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接着是久违的怨毒之色。他一头钻进了树林深处,片刻后又沖了出来,一把拽住谢孤鸾的衣襟,指着地下恨声说道:“给我挖!” 谢孤鸾袖中玄剑已然出鞘,直指阿澈的脖颈,厉声道:“你做什么,发疯了吗!” 阿澈不管不顾,气得五官几乎扭在了一起,一股蛮力拖着他到坟头,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谢孤鸾生吞活剥了去:“把棺材挖出来!” “我拿什么挖!”谢孤鸾呵道。 阿澈闻言一愣,周身鬼气消下去不少,他焦躁万分地抱着头,一头长髮几乎被他抓成了鸡窝,随后身影一晃消失不见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阿澈便像一阵风般颳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两把铁锹,不由分说地塞了把给谢孤鸾,自己拿了另一把对着地里勐戳,泥土漫天飞扬。 看着阿澈疯子似的挖着自己的坟,谢孤鸾呆呆地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傻站着干嘛!”阿澈撒气般地把铁锹往地上一砸,又拽起他来。谢孤鸾啪啪在他手上打了几下,蹙着眉冷静下来:“撒手。无缘无故,你这是要作甚。” “我感受不到我的肉身……”阿澈直勾勾地望着他,“这怎么可能……你得帮我。” 谢孤鸾一铲一铲老实挖着,看看身后土堆高耸成了一座小山,只觉一口凌霄血卡在喉咙口,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憋屈得慌。 细思他到底何时开始被阿澈唿来喝去,陪着他跋山涉水也就罢了,哪儿有挖人坟墓的道理——还是以这种简单粗暴到令人髮指的方式。谢孤鸾做事禁忌不多,但多少还有些修道之人的自持,这般有损阴德之事,饶是是本尊授意,那他心里也是不慡的。 从下午一直挖到日落,终于在土层中触到了坚硬的棺椁,谢孤鸾因几日噩梦没睡好觉的身子脱力了,不顾形象地瘫在地上,有气无力道:“你自个儿挖吧。” 他的眼前发黑,闭上眼睛就天旋地转,张口还想说点什么,就已经一头睡了过去。 不出所料,梦境又一次向他袭来。 谢孤鸾站在上次的地窖中,而他的眼前跪着一个年轻男人。这个男人他很熟悉,他的梦里总会有他,衣袂飘飘,长着一张耐看的脸,一笑就会露出虎牙。只不过现在的他狼狈不堪,一身衣袍上尽是血污,头髮乱得遮住了半张脸。 第29页 他粗喘着站起来,握剑的手瑟瑟发抖,但在蒙面人袭来的一瞬间却毫不犹豫,手起剑落,鲜血激喷。下一刻,谢孤鸾的视角突变,自己像附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他这才明白,他上次的梦便是如此,以这样的角度感受着另一个人的经歷。 这具身体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关节嘎嘎作响,肋骨不知断了几根。他再也承受不住了,一头栽在地上,唿吸沉重得像拉风箱,但脸上却湿冷一片——是先前哭过流下的泪水。 谢孤鸾挣扎着爬起来,往最深的黑暗缓缓爬去。 他哽咽着,随后从嘴里喊出了让人惊心动魄的两个字: “李琤……” 谢孤鸾勐地睁开了眼睛,脑子里一片清明: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从小到大,日日夜夜,他在梦中听到的那个名字,他总会忘记的名字,就是李琤。在他识海中常出现的两个人,一个是喊着李琤名字的男子,另一个……可就是李琤?他僵硬地转过脑袋,凝视着还在吭哧吭哧掘着自己墓地的阿澈,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澈感觉到一道视线,抬头发现谢孤鸾双眼发直,奇道:“你看我干嘛?来开棺。” 直到阿澈把外棺打开,谢孤鸾仍神游天外。阿澈的轮廓渐渐和他梦中偶尔出现的另一个男人重合,虽看不清面庞,但谢孤鸾越是回想越觉得那人就是他,一个从小活在他梦里的人。 为什么?他和那个年轻男子是什么关系,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谢孤鸾心乱如麻。 “果然,已经被人开过了……”阿澈声音颤抖,很是惶恐。 眼前是一口硕大的红木棺材,但棺盖上伤痕累累,处处是暴力撬动的痕迹,有的地方已被砸得透风,露出黑洞洞的内里。阿澈登时惨叫一声,掀开棺盖,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随即一股尘土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谢孤鸾咳嗽起来。 如他所料,棺中没有尸体,只有些许破旧的随葬品淹没在半个棺材的黄沙中,失了颜色。像沙漠中死去的胡杨,枝干暴露在酷烈的阳光下、风暴中,一点点被侵蚀风化,最终彻底消亡。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阿澈几乎要气疯了,一巴掌将棺材拍成了两截,棺内的沙土哗哗地向外流。 谢孤鸾静静地凝视着阿澈,不知为何,他此时感到身体特别累,累得抬不起胳膊迈不动腿,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阿澈撒泼似的在林中横冲直撞,撞断了不知多少棵树。他的哀嚎声穿透层叠的树林,直冲云霄,惊得枝头飞鸟慌忙逃窜。 不知过了多久,阿澈总算是发够了脾气,回头想寻谢孤鸾,却见方才还好端端的一个人,竟直直的倒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铁青,早已没了意识。 [ 贰拾 ]变故 “你怎么了?”阿澈飞掠到谢孤鸾身旁,伸手探着他的鼻息。 谢孤鸾自然不会回应,他唿吸微弱,手脚冷得和死人没两样,身上散发出的阵阵怨气竟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阿澈大惊失色,也顾不得这气味对他而言有多大的诱惑,往后急退,顿时离了谢孤鸾老远。 数股黑色浊气在谢孤鸾的丹田翻腾,这至阴之气对一介凡人来说伤害有多大他再清楚不过:轻则损其内火,重则折其阳寿,兇险万分。 阿澈本就是灵体所化,怨气缠身,他若是再贸然接触谢孤鸾,只怕会让他的身体直接崩溃。 阿澈百思不得其解,心道谢孤鸾是习武之人体魄强健,即便体内有煞也不可能毫无预兆突然发作……毫无预兆?思及谢孤鸾近几日噩梦连连,刚才又神情恍惚,分明是再明显不过的前兆! 阿澈“哎呀”了一声,这些天他完全忽略了谢孤鸾的身体情况,心想着他小半年来除了做噩梦也没出过别的状况,故而不甚在意。莫不是因为和他待得太久,自己平时行事又太过肆无忌惮? “道长,对不起啊……”阿澈想着,自个儿恼了起来,“这可如何是好呀,碰又碰不得,晾在一边多半也是要死了。” 这里离中受降城有一段距离,于阿澈而言并不算什么,但谢孤鸾无人看着,还不知会出什么事情。 可就在这个当口,前方忽然传来窸窣的声响,有人小声喊道:“道长,你没事吧——李前辈,你还在么?” 阿澈眯着眼睛,不耐地现了人身:“出来。” 一个穿着几层夹袄,裹得像个球一般的少年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大约是穿得太多,他看起来有些滑稽,耳朵尖冻得通红,一双大眼睛泪汪汪的,战战兢兢道:“前辈,他这是……” “小灵儿,你还好意思问吗,”阿澈一见米灵现身便猜了个七七八八,“你在他身上种了蛊吧,真是好胆量。” “我、我……” “你什么你,不想现在死的话你就背着他回城里找医馆,动作快点。” 米灵对阿澈言听计从,生怕招惹了他,点头如捣蒜。 这个年纪的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力气大得很,三下两下把谢孤鸾背起来上了他的麟驹,支支吾吾地说:“前辈,我真的没有……那是个普通的追踪蛊,我只想找到你们在哪儿……” “知道,不然我早把你给撕了。” 米灵松了一口气。 “不过蛊虫本就阴毒,你的蛊在他体内搅来搅去,才会激发他原本的怨气,这笔帐要怎么算?”阿澈故意吓唬道。果不其然,米灵听后整个人都抖了抖,看看阿澈又看看昏迷不醒的谢孤鸾,好半天才试探着问:“我修过补天心法,能帮道长瞧瞧吗?” “你怎么不早说!”阿澈双目一瞪,埋怨道。 阿澈虽出万花但自幼尚武,对歧黄之术可谓七窍通了六窍,这等事情他是万万不可能说出口的。 米灵委屈了:“前辈你没给我说的机会啊……” 阿澈一改平日里在谢孤鸾面前露出的鹌鹑样,对米灵颐指气使:“废什么话,赶紧替他瞧瞧。” 米灵小心将谢孤鸾扛下马,放平在地上。谢孤鸾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一对秀丽的细眉拧得死紧,看起来极痛苦。米灵抚上他的额头,不由缩手道:“好烫。” “他身体里阴阳交战,烫是自然的,看来是阳气更胜一筹。” “那如果阴气胜了呢?” “哦,他就没命了,你也去黄泉路上陪陪他。”阿澈摸了摸米灵的脑袋。 米灵连忙在行囊中拿出一枚白色茧状物,哆哆嗦嗦地放入谢孤鸾的手心,负责地解释道:“冰蚕能治百病,性温,对道长应该、应该不会有害。” 冰蚕一遇热便化开来浸入皮肉中,半刻后,谢孤鸾的脸色有所缓解,唿吸也平稳了下来,只是仍然没有转醒的迹象。 在阿澈的yin威下,米灵復又载着谢孤鸾往受降城方向飞奔,阿澈飘着跟在后头,米灵一回头就见他满面阴霾,吓得不敢再看。 第30页 “小灵儿,你跟着我们做什么?叶公子已和我们分道扬镳去了漠北。”阿澈道。 “那边太远了,天气贼冷,不想跟过去了。” 米灵的师父死了,他奉命寻回遗物,偶然见得叶熹大意中露出玉佩,因有命在身,又怕此物会让叶熹有杀身之祸,所以才穷追不捨。他们中一人不想暴露自己是枭翎,一人不愿透露玉佩已成灵介,误会重重,成了一场闹剧。 米灵垂头丧气道:“算了,我找个假货应该不会被发现,只要首领不查的话。” “首领?”阿澈知道米灵惧他,又承了他一次情,说不定能帮时岚安问出点名堂。可等了好久米灵也没出声,一张小脸皱在一起,很是为难:“前辈,你就别问我了,我虽是编外,但万一被人发现我说这些,也要被清理的……首领神出鬼没,组织里没几个人见过他的,我没法告诉你。” “荒无人烟的,谁能发现?我一个死人跟我说说还不行了!”阿澈不以为意地哼道,他本身对这些恩怨并不关心,随口一说也是一时兴起,没再追问。 说话间,米灵载着谢孤鸾入了城。谢孤鸾被放在马背上,米灵牵着马在前面走着,阿澈也不飘了,化了生前的模样老老实实跟在后头。 申时过了没一会儿,天光渐没,天幕似乎很近,伸手即可摘下翻涌残云上点缀的闪烁鳞光。暮霭沉沉笼罩于城中,晚霞很快褪去,日头里本不多的余温消失殆尽,深重寒意席捲而来,与干燥的朔风交织在一起。 不多时,只见前方烟尘四起,是有人纵马在路中横冲直撞。黄沙瀰漫中,一匹黑马如急电般从他们的身边掠过,可还未跑出两步,随着黑马一声长长的嘶鸣,马上之人已掉转马头停了下来。 “谢孤鸾,你怎么搞的?”顺着声音看去,那人雉翎高竖红袍裹身,披着厚实的狐裘,盛气凌人,不是秦玉颜又是谁。 他面色不善,一把将谢孤鸾从马上捞了下来,提枪指着阿澈和米灵:“哪里钻出来的阿猫阿狗,对他做了什么!” 米灵一惊,抬眼使劲瞥着阿澈。 阿澈嘴角抽搐了一下,黑着脸阴阳怪气道:“这位道长晕倒在地上,我和家弟好心要送他去医馆,军爷真是不识好歹。” 秦玉颜把谢孤鸾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发现他身上的确没有外伤,神色稍缓,但仍是满腹狐疑,糙糙地对阿澈点点头,也没一句谢,架起谢孤鸾就走。 阿澈对秦玉颜本就没多好的印象,又摸不准他和谢孤鸾关系到底如何,会否对谢孤鸾不利,便一边追一边喊:“欸,你是他什么人啊这么把人给带走了!医馆在东边我替你指路!” 米灵跟在后面演上了瘾,嚷着:“哥——等等我!” 谢孤鸾身体并无大碍,医馆大夫自然是瞧不出名堂来,对着秦玉颜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心惊胆战地切了脉,说他许是劳伤过度脏腑亏虚损了心脾,手忙脚乱抓了几服药。秦玉颜片刻不离地看着谢孤鸾,阿澈和米灵被拦在院外,说什么也不放他们进去,阿澈索性化了鬼身穿墙而入。 房中一灯如豆,谢孤鸾躺在榻上,被角掖得一丝不苟,他唿吸平稳,秀气得有些刻薄的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秦玉颜背对他伏案写着什么,阿澈凑过去,带起一阵阴风,登即令秦玉颜打了个寒颤。 熟宣上的暗花表明这是恶人谷的密件,秦玉颜所写竟是告罪函,信上言明自己有要事不得脱身,谷中事务暂缓,待回谷后甘愿受罚。 他搁了笔,脸上的严正尽数褪去,大步走到榻前,目光在谢孤鸾身上逡巡片刻,好笑道:“谢小鸟,你这人无论在谁跟前永远像谪仙似的,臭架子端得挺稳当,实在是讨厌得紧。你可曾想过会有今天?看看你这狼狈模样,哈哈……” 他笑够了,又无声地嘆了一口气,转身拾掇行李,看样子翌日一早是要启程去找能治他的地方。 他并不知道谢孤鸾之症或许无药可医。 阿澈有点惊讶,这两人相互间有多亲近可能真算不上,秦玉颜愿意为谢孤鸾做到这个地步,多多少少还是令人佩服。秦玉颜若对阮梦秋有他对兄弟一半的好,也不至于搅黄了自己的婚事,不晓得谢孤鸾知道后会不会直接气醒过来。 回了院子,米灵还眼巴巴地等在外面,阿澈撇撇嘴,招手叫他过来,老气横秋地说:“明儿这天策要带着道长走,我得和他们一路。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米灵当然不肯答应,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仍误以为是自己的蛊才使谢孤鸾遭了罪。 阿澈暗笑他老实:“你们枭翎很闲吗?看到那位军爷了么,他可是道长的好兄弟,他要是发现是你把道长害得这么惨,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米灵没如阿澈所想知难而退,人对鬼有种天生的畏惧,但怕归怕,米灵也看出阿澈耍嘴皮子厉害没真正伤过他,便大着胆子道:“都怪你说什么我们是路过的好心人,你要是说咱们是道长的朋友就没这些事了!” 阿澈顿时不乐意了,趾高气昂地一哼:“就你能,马后炮!反正我跟着他们,才不管你——死一边去!”他本就个子高,轻轻抬手就摸到米灵头顶,用力一按,少年被压得矮了身子,只觉一股寒气从天灵盖直冲脚掌心,脏腑像结了冰,整个人僵得动弹不得,等他身子再能活动时,阿澈已不知所踪。 米灵飞快地转着眼珠子,跑到院外拉长声音喊道:“李前辈——你和神仙一样好看!清雅俊逸、风流倜傥、惊才……” “是吗?”冷不防地,阿澈从他身后钻了出来,眼睛晶亮,粲然道,“小灵儿,我突然想起上次问你因何跟着我和道长,你还没告诉我原由呢。” [ 贰拾壹 ]鲜卑群峰 米灵有何原由,阿澈是没问出来的。 秦玉颜带着谢孤鸾离开阴山向东到达幽州边界,阿澈与米灵偷偷摸摸在后面跟了接近一个月,谢孤鸾一直不曾清醒过。眼看着便是春分,江南的梨花都快开了,而朔方仍是一片凝华霜冻,再往前已是大唐境外的契丹,阿澈开始坐不住了。 在米灵百般劝阻无果后终是现了身,风风火火地去质问秦玉颜意欲何为。 秦玉颜哪里见过阿澈这等鬼怪,被吓得够呛又不愿露怯,梗着脖子粗声粗气地让阿澈少管闲事。一人一鬼吵了一路,不得安宁,米灵在一旁不嫌事大和着稀泥,被秦玉颜拎起来揍了一顿,老实了。 阿澈顶着一张死人脸天天黏在秦玉颜屁股后面,气得他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最终甩下一句“去室韦找夏熠之”转身就走。此番阿澈安静了,默默跟着走了一路,良久未再说过话。 “我是不晓得原来这位军爷竟然认识夏熠之——前辈你别担心,说不准他真的有办法救道长!”米灵以为他有别的想法,小声道。 阿澈一愣:“我没在担心,我是在想……夏熠之是谁?” 第31页 米灵当即露出一副“这你都不知道”的神情,一拍脑袋转念想想又觉得情有可原,夸张道:“夏熠之,就是江湖上所称的医魔!听说他杀人如麻连妇孺都不会放过,前些年头他路过永州的红柳村,只因村中小孩追打撞上了他,他便屠了村中上百口人呢,无一活口!人杀了还不够,他又把他们全都救活过来再杀了一次,血水把整条河都染红了,血腥气飘了好几里呢!” “是么,听起来就像你亲眼所见一般,”阿澈挖苦道,“想必你就是那个撞他的小孩。” 米灵道:“反、反正大家都这么说,夏熠之是个特别厉害的人便是了!我要是能像他这般强悍就好了……” “既然这么厉害,那道长凶多吉少咯。”阿澈面无表情。 米灵摇头道:“不会的,既然军爷敢带着道长去找他,那定不是一般的关系,如果医魔肯救道长,那就必然无事。可是听说夏熠之行踪难测,军爷真的知道怎么找到他么……” 对于米灵所言,阿澈一句也不相信。 同被称作医魔,那么夏熠之就是谢孤鸾口中的夏临渊,他不仅是他的同门,还是他的师侄。阿澈对这个男人印象颇深,他沉稳知礼,眼中含笑,却又是人人避犹不及的魔鬼,不管是谢孤鸾的忌惮还是米灵的嚮往,都让阿澈对他极感兴趣。 不得不说,秦玉颜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拖着谢孤鸾这么大一个累赘,日夜兼程、餐风饮露,生生跨过大唐疆土,穿过水糙丰沛的糙原,在谷雨那天入了室韦的乌桓山。乌桓山地处室韦都护府最南,再向北便是鲜卑群山,据秦玉颜所言,夏临渊的居所便在山林腹地。 从最近的村庄出发,几人已在山中跟着秦玉颜穿梭了两天,再过不远就能走出乌桓山界,直接进入更苍莽无边的鲜卑山。 一行中除了秦玉颜,都从未到过这大唐的极北之地,阿澈非人是以无碍,而米灵不似秦玉颜皮糙肉厚身强体壮,连日赶路和天气寒冷已把他折磨得脱了形,被臭着一张脸的秦玉颜背着,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这小子受不住就别来蹚这浑水,省得待会儿死在路上还要替他收尸!”秦玉颜恶狠狠地大声抱怨道。 阿澈毫无同情心:“我警告过他,要是死了你扔路上让他烂了得了。” 米灵没力气说话,只能趴在秦玉颜背上吭哧喘气。 恰逢山中冰雪消融,林中雾气缭绕,时时传来化雪的嚓嚓声,偶见银枝雪柳,枝头也晶莹发亮,冰花簌簌落在石苔上,顺着石间沟壑汩汩汇入蜿蜒的林泉中。遥遥望去,湖光山色间林海碧波万顷,松涛阵阵,参天巨木皆是纵横姿态,自有一段傲然风骨。再往外看,层叠的树荫后透出大片天空,云轻如棉纱,在如洗天幕上缓缓流动。 传说山川皆有灵性气蕴,无数鲜为人知的生灵妖魅盘踞在这片山脉,山中有白桦红杉和甘甜浆果,有奔涌河流亦有紫貂赤狐。当地人认为这是一片被山神眷顾的土地,每每入山都会叩首以示虔诚。 走了一个时辰,前方树林渐渐稀疏,露出被阳光照得翠绿的糙地,秦玉颜长吁一口气,将米灵放了下来,道:“出森林了,前面糙场上有住户,可稍作歇息。” 说罢,又解开被绑在麟驹上的谢孤鸾,扛着他三步并作两步敲开了山民的木门。 正是晌午,被冻了一宿的米灵终于缓过劲儿来,对着炭盆哆哆嗦嗦地搓着手,见秦玉颜靠在角落打着盹,阿澈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嘴里小声埋怨了两句。余光一瞥躺在榻上的谢孤鸾,顿时浑身激灵,一跳三尺高,连滚带爬地跑到秦玉颜跟前,抓着他肩头使了死劲儿摇。 秦玉颜无端被人叫醒,火冒三丈,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骂道:“你作死!” 米灵大着舌头:“道、道长——醒了!” “什么!”秦玉颜一把推开米灵,见谢孤鸾已坐了起来,睁着眼,直愣愣地看着两人,大声道,“谢孤鸾,你怎么样!” 这一声吼震得屋顶最后几片积雪一齐落了地,阿澈瞬间夹着寒风沖了进来。屋中针落有声,众人都屏息凝视着他,大气不敢出。 谢孤鸾转了转眼珠,苍白病态的脸上一开始还带有迷茫之色,慢慢地便恢復了神智,哑着嗓子开口道:“我可曾沐浴?”因长久未说话,他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但问出的问题却让人一怔。 “啊?”秦玉颜摸了摸后脑勺,答,“洗过啊。” “头髮呢?” “都洗了,有水便替你洗。” “谁!” “自然是我,难不成你还指望这半死不活的小孩儿和个孤魂野鬼?”秦玉颜理所当然。 阿澈嚷道:“你说话注意点!” 谢孤鸾面上一僵,颤巍巍地伸手扶住额头,一张脸藏在披散的长髮里,半晌也没动静。 秦玉颜既欣喜又是莫名其妙,左思右想憋出一句:“你一不问自己在哪儿二不问发生了什么事,你就问这个——洗没洗澡?” 谢孤鸾埋着头扔不说话,秦玉颜急了:“你这么爱干净还是不是爷们儿——老子半个月都不洗澡!” “姓秦的,我敢保证道长不是这个意思,”阿澈幽幽地说,“他是害……” “这是哪儿?”谢孤鸾迅速地打断了阿澈。 “鲜卑山,姓秦的带你去找夏临渊治病,今日是四月廿六,过不了多时便要立夏了。”阿澈似笑非笑地答道。 秦玉颜搀着谢孤鸾在糙地上缓行,数日未活动的身体还很僵硬,好在谢孤鸾底子好经得住折腾,不到两个时辰瞧上去就已恢復得差不多。米灵替他诊了脉,道谢孤鸾内里还虚得很,塞了一枚冰蚕给他,过后又一脸肉疼地哎哟直叫。 谢孤鸾整个人比以前钝了不少,像有万般心事,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天暗了下来,谢孤鸾仍呆坐在不远处的糙地上,面对着漆黑的一片群山。阿澈弯腰看了看他,索性也一屁股坐在谢孤鸾身侧,眼珠子转了转,小声道:“道长,快看天上,是星河。” 谢孤鸾抬起眼,夜空黑中透着点蓝,又透出些剔透的银亮来,听闻在辽远的大海中,海水便是这般颜色。星辰漫洒在碧落上,如一捧碎冰,整条银河在空中流动,定眼看上去,竟像是脚下土地也在跟着旋转。 阿澈道:“这样的景致在中原难得一见,鲜卑山中可见天上的烛龙,若是烛龙现身,便有星陨如雨,是千年一遇的异像。道长,万一我们有幸观之,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罢?” 谢孤鸾颔首,仍是默不作声。 他睡了太久,他自己是知晓的。只因他做了一个太长的梦,梦中除了儿时反反覆覆的情节——那个男人和阿澈,还有一些新的东西。 男子在阿澈的墓前长跪不起,一边唤着阿澈的名字,一边砸开棺椁。谢孤鸾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棺材里已化为白骨的尸首背在背上,蹒跚着离去。接着,画面转到襄州,阿澈衣着墨袍紧握着男人的手,脸上尽是离别不舍,他们的身后是枫华谷的连天战火。再一转,两个少年模样的人对坐于庭前树下举盏对饮,风一吹,花动春色。 第32页 这白衣的少年唇间带笑,道:“在下燕离,久仰李公子大名。” 是了,这个在谢孤鸾梦里辗转二十余年的男人名叫燕离,和阿澈有着莫大的关系。 在这两个月中,谢孤鸾一次又一次窥探到阿澈和燕离庞杂的往事,仿佛经歷了一段漫长的人生,过往中道不尽的甜蜜欣喜、离愁别绪,都随着燕离口中的一声声李琤,直抵他心里。感他所感,想他所想,就像从来都没有什么谢孤鸾,人生天地间,唯李琤燕离二人而已。 谢孤鸾出了神,他从未想过阿澈会与男子有这般缱绻的情事,醒来的一瞬间,与其说是还没彻底清醒,不如说是心中那些许偷窥的好奇和罪恶,在见到阿澈以后尴尬之情油然而生。阿澈的整张脸,每一句话,都让谢孤鸾感到陌生,陌生得浑身不自在。 “你……”谢孤鸾咳了一声,“我会替你把肉身寻回来。” 阿澈笑道:“道长,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罢,米灵那小娃娃说你无恙,我看没哪个人身子骨无碍能睡几个月的,你的身体你最清楚,说到底,我确是要负责的。” “这与你无关,是我——” “和我有没有关系可不是你说了算,你真的以为天天和我待在一起对你一点影响都没有吗?”阿澈往谢孤鸾身前又挪了一点,“我的确是想查些东西,但二十年我都等得,还会在乎这点时间吗?” 谢孤鸾默然。 阿澈笑了,起身道:“道长,来日方长。” [ 贰拾贰 ]鲜卑群峰·下 谢孤鸾的状况不太好,在鲜卑山中復又昏迷几次,但一宿之后多半转醒,精神也略微好转。 山岭中无路,全凭秦玉颜的记忆,好在地势不算崎岖,走起来省了不少力气。 阿澈自那日以后便不再接近谢孤鸾,谢孤鸾也有意避开他,多日以来都只见到阿澈的背影,而米灵一路掰着手指算日子,巴不得立刻见到夏临渊才好。秦玉颜说着风凉话:“熠之他脾气古怪得很,就算找到他他也不一定会见你,没杀你算是手下留情了。” “说不定他愿意见我呢——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咱们已经进山二十多天了!” 秦玉颜伸手一指:“看到前面那片白桦了吗。” 米灵点头似鸡啄米,兴奋道:“就在那里吗!那岂不是只有半天的脚程……” “过了那林子再向东走五十里,便到了。”秦玉颜恶劣一笑。 米灵一听,整个人如霜打过的茄子似的耷拉下来,像下定了决心般埋头往前赶路,再不多说一句。 谢孤鸾对能否尽快见到夏临渊并不感兴趣,他很清楚这不是大夫能解决的问题。他曾试图让秦玉颜掉头回去,但秦玉颜倔得像头牛,无论如何解释也听不进去,拽起谢孤鸾就要往前走。阿澈也不劝,嘴里念着“夏大夫妙手仁心、医术卓绝,一定会治好你”的废话,远远地在前面探路。 入夜时分,谢孤鸾生起一堆火,火星在干柴中乱窜——山中的野物大多怕火,以火驱赶最为安全。今晚由米灵值夜,少年百无聊赖的坐在火堆旁,而谢孤鸾裹紧了衣裳,盖着羊裘睡在地上,秦玉颜则躺在几尺开外。 山林里万籁俱寂,天空一片黛色,唯有微亮的星光静静地淌着。谢孤鸾的身下是厚实松软的苔藓,这些绿苔有一股松木香味,让人感到很是踏实。 “你们听过这鲜卑山中的传说吗?”米灵突然问。 秦玉颜打了个呵欠,无精打采地说道:“没听过。” 米灵追问道:“他们都说这山脉有灵,水里有一种何罗鱼,长着一个头十个身子,还有叫声像婴儿一般,羊身人面,会吃人的怪物!你来过这么多次,都没有见过什么吗?” “哪儿有什么妖魔鬼怪,都是无稽之谈,小孩子别瞎想。”秦玉颜闭着眼一挥手。 “可是,阿澈不就是……” 秦玉颜大声清起嗓子,他本想煳弄米灵几句,压根就忘了阿澈是鬼。阿澈的嘲笑声从树顶上传来,秦玉颜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 米灵没察觉,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的精怪能伪装成貌美女子,引人随她走,人被迷惑不知不觉便被带入河里淹死了,还有山魈,能懂人言……” “米灵!”秦玉颜暴呵一声捂住他的嘴,咬牙道,“再乱说话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赶紧闭嘴睡觉,今晚我来守!” 米灵被吓得全身一颤,小声问:“秦大哥!所以是真的有对吗!” “是!”秦玉颜快被烦死了,捏着鼻樑将米灵塞进被窝里。 “嘘——”一直躺着没出声的谢孤鸾蓦地翻起身,手指放于唇边,警觉地环顾四周,“你们可有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其余两人都未听到。 俯身将耳朵贴在地上,厚厚的青苔挠得人的脸颊有点痒,不一会儿,声音再次响起——是一个女人低沉而温柔的呢喃。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在静夜里,显得格外空灵。谢孤鸾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如同梵语,有急有缓,像是在和谁交谈。 再看秦玉颜和米灵,一个已然提起长枪准备迎战,另一个惊疑不定又兴奋不已。 就在此时,阿澈慵懒的声音从头顶的树枝上飘来:“诸位少安毋躁,这是山神女子冥在和大山说话。” 鲜卑山中确实有山神,但山神并非神仙,而是由山中至纯灵气经千万年聚集而成,山神可化人形,亦通百兽之语。女子冥是鲜卑山的灵魂,她的神识若散,山中糙木必会凋敝,河水枯竭,动物死亡,整条山脉都会失去生机。 阿澈下了树,走到谢孤鸾跟前缓缓跪下,向着东方磕了个长头,轻声道:“这不是我们惹得起的,快跪下吧,心够诚能保平安的。” 众人皆是一脸肃穆,没了先前的插科打诨,老老实实跪着拜了拜。 女子冥的话音缠绕在耳边,许久才散去,林间寂静如初,阿澈回到树上,靠着树干仰望着夜空,道:“听见山神说话也算是难得,指不定明日便有一番奇遇。你们都去歇息吧,赶路消耗大,我守着你们。” “李前辈,山神长什么样子,你见过吗?”米灵忍不住好奇心。 阿澈道:“山神并无实体,她无处不在。山中每一朵鲜花绽放,每一根枝条抽芽她都知道,她就在你我眼前。” 四周陷入沉默,几人闭着眼翻来覆去却丝毫没有困意。 米灵想要听故事,喊了半天谢孤鸾,谢孤鸾装睡不理他,又转而眼巴巴地望着秦玉颜。秦玉颜破天荒地没骂他,神色淡淡地扫了一眼谢孤鸾,英俊而张扬的五官柔和了不少,低声道:“讲个真事。” 谢孤鸾没料到秦玉颜会说起他小时候的事,这些事大抵连阮梦秋也不曾听过。 “我在家排行老四,前面有三个哥哥。我娘生我的时候就盼着我是个女儿,可没想到生出来还是儿子。起了个这样的名字,我为这事儿少不了被人笑话。我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娘,他在密州的盐场做工,每日回家都是一身酒气,对我娘拳打脚踢,说我就是个拖累,要送进宫里让我当小太监。”秦玉颜说到此处,低笑了一声。 第33页 “那时天下正乱着,他养我们一家六口委实不容易,大哥和二哥去盐场帮着运盐滷,一天能挣六文钱,我也想去,闹我娘带我去海边。我爹从来不正眼看我,见了我便厌烦得紧,他让我娘带我回家去,我犟着不走,被他一脚踢进滷水池里,差点被呛死。后来他打我娘越发厉害,一年中她身上就没几处好的,娘整天在我们哥几人跟前抹眼泪,说她嫁错了人,我怕我爹把她打死了,去和他说别打我娘要打打我便是,果真遭了一顿暴打。” 秦玉颜指了指右眼角,那里有一道极淡的伤痕:“这只眼睛当时失明了,一个劲儿往外淌血。我哥抱着我去找大夫,又花了不少的一笔药钱。” “然后呢?”米灵问。 “然后?”秦玉颜挑起眉毛,“我爹死了,他喝醉了酒,掉进海里淹死了。” 秦玉颜继续道:“得知他的死讯我娘便崩溃了,哭着喊着要和他一起去。他对她这么坏,她还是觉得没了我爹就活不下去,要跟着去死。我大哥顶替了爹的工位给家里挣钱,三哥大我两岁,和我在家看着娘怕她想不开又要去寻短见,却没想到才不过几天,我娘便支开我俩在樑上上吊了。” “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娘的尸骨未寒,盐场的工头便找人抢了我家的房契把我们打了出去。几个半大的孩子四处流浪,三哥身子差点,很快就饿死了。战乱刚平,碰巧遇到关内下来的流民,要把三哥抢去吃掉,我大哥为了护他,推搡中脑袋磕在石头上也死了。我和二哥吃着泥巴和树叶,稀里煳涂地走到天策才被人救起。” 秦玉颜长嘆了一口气,四肢大开躺倒在地上。 “我娘为何会这样?我哥不管在盐场还是埠头都能赚些钱补贴家用,她又做得一手好女红,编的鞋子也是一等一的扎实耐穿——就算没有我爹,日子也明明可以过下去的。” 秦玉颜的脸上满是困惑和悲哀。 “我们四兄弟,最大的不过十四,最小的才八岁,她扔下我们连一句话都没留就走了,短短三个月,一家六口人剩下来的只有我和二哥。”秦玉颜嘲道,“现在的女人大都是这般,既无心胸也无考量,没了男人活不了。” 见米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谢孤鸾赶紧说道:“别信他的。” 秦玉颜笑了起来:“谢小鸟,我以为你不会听我说这些。不管你承不承认,这天下没给女人多少机会,我说的是也不是?” 谢孤鸾没答话。 秦玉颜这句话没有错,他对母亲的怨怼也不难理解,一如谢孤鸾儿时也曾恨过自己的父母,可若真要追根问底,错的不是他母亲,更不会是女子,大概是这世道。他清楚秦玉颜意欲何在,无非是想探探他的口风,说些软话动他恻隐之心。 果然,秦玉颜的下一句便是:“秋娘却不似她们,她明事理人又聪颖,能明白其中的曲折。你那时不辞而别,我不与你计较许多,是我考虑欠妥,你先莫要告诉她那些,我会尽量补偿,可好?” 谢孤鸾侧过身去,随即吐出了一个字:“滚。” 那晚过后,秦玉颜一整天都恹恹的,加上阿澈不时冷嘲热讽两句,秦玉颜的脸黑得像锅底。 立夏时节,鲜卑山中刚刚逢春,虽还穿着夹袄,但行走山间还是出了一身薄汗。艷阳之下长烟一空,千山一碧,丘陵绵延起伏,湖泊如镜,溪流如弓,美不胜收。前几日谢孤鸾精神不佳,未有余力欣赏此等湿地风光,而今看来的确浩瀚壮阔,可谓非常之观也。 离夏临渊的居所还有不足二十里时,谢孤鸾眼尖,发现了一丝异样。在不远的山坡下,有一缕淡淡的青烟从林中缓缓升起,那烟不是山中雾气,分明是炊烟! 鲜卑山幅员辽阔,腹地不应有人居住,又怎会起炊烟? “会否是夏临渊?”谢孤鸾问道。 秦玉颜摇头:“不会,熠之对这片熟悉得很,他若有事出门,一来一去不过半日,怎会生火做饭?” 谢孤鸾道:“阿澈,你去看一下。” 阿澈在后面应了一声,笑嘻嘻地说:“道长,肯和我说话啦?” 自谢孤鸾醒来,他和阿澈说过的话总共不超三句,一开口就别捏得慌,不知该从何说起,见阿澈调侃,谢孤鸾干脆双目一闭当没听到。 阿澈很快便匆匆回来了,他面色怪异,沉声道:“是两个唐门弟子,不清楚来歷,正往咱们的方向走过来,赶快躲起来。” 阿澈话音刚落,机括声响起,有人踩在蓬松的糙甸上缓步而来,只闻其声却不见人影。谢孤鸾三人藏身于一个石坎下,屏住唿吸,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阿澈倒是毫无顾忌,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兀自说:“他们就在这儿,在我站的这个位置,隐了身形就以为我不知道了吗。” 说着,又低下头细细端详,奇道:“咦,这两人怎么长得一模一样?” 谢孤鸾身边的米灵勐地抖了抖,睁大眼睛惊恐地望向谢孤鸾,谢孤鸾不知其意,皱着眉头示意他别乱动。 这时,阿澈勐然惊叫一声:“哎呀,你们谁动了,这下可好,被他们发现了!来者不善啊,要不,我把他们都杀了吧?” [ 贰拾叄 ]菌人 米灵听后抖得更厉害了,踌躇了一会儿翻身便窜了上去,谢孤鸾和秦玉颜都还未反应过来。 “唐望舒、唐素舒,是我!”米灵大声道。 听他一喊,唐门弟子停下了脚步,片刻之后,虚无里逐渐浮现出两个男人的身影。二人皆手持弩箭着黑色劲装,身量修长一脸冷硬,仔细一看相貌果真相差无几。 其中一人干巴巴地问道:“你为何在此处。” 米灵眼珠子骨碌一转,信口开河:“我跟着师父的海东青过来的,那鸟儿灵得很,师父的玉佩肯定就在这附近!” 唐门的半张脸都藏在面具下,一双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才说道:“很危险。” “我这不好好的吗,”米灵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摆手道,“倒是你们,怎会到这里来?” 个子高一点的唐门答:“首领交代,寻夏临渊的藏身之地,灭口。” “十五日已过,仍未找到。素舒,回去领罚。”另一个唐门紧接着说道。 唐素舒点点头,收起十字弩,一把抓住米灵的衣领,拎小鸡一样提走了。米灵做着垂死挣扎:“放我下来!师父的玉佩还……” “擅自乱跑,你也要领罚——三十板。”唐望舒用没有丝毫感情的声音揭示了米灵未来的命运。米灵哀叫一声,对着谢孤鸾和秦玉颜的方向投来绝望的眼神,可惜,两人浑然不知。 阿澈一脸疼惜地跟着唐望舒一行了一段,因他现在是鬼身,三人俱是看不见他。看着米灵垂头丧气的模样,阿澈凑近他悄声道:“你挨这三十板我以后替你打回来,若还有缘,来日华山去找道长。” 第34页 言罢,还笑盈盈地在他耳边吹了一口凉气。 阿澈回头寻谢孤鸾和秦玉颜时,两人正平静地收拾着行李。 “小灵儿可是为了救你们才被抓回去的,至少该表现得难过一点吧?”阿澈轻飘飘地说道,“他遇上你们两个没良心的东西,真真是怪可怜见的。” 秦玉颜嗤笑道:“少装模作样,你平日里欺负他还少?现在装好人确是晚了!他与那唐门同属枭翎,带回去本就不会有危险,我为何难过?改日相会我与谢孤鸾再当面致谢,用得着你操心?” “好好好。”阿澈一脸不在乎。 谢孤鸾对秦玉颜和阿澈的争吵充耳不闻,沉吟了好一会儿,道:“那两人虽非我和颜哥的对手,我们与枭翎也素无仇怨,可一旦被他们发现便杀也不是留也不是。枭翎欲取夏临渊性命,夏临渊可还安好?” “哈,就凭他们也想杀夏临渊?”秦玉颜不屑地说道,“听到那个叫唐望舒的怎么说的么?十五日也寻不到!枭翎寻人只需三天,就算缩进地底下也能把你揪出来,让他们找不到的人岂是等闲之辈?这天下除了我,没人知道他的所在!” 阿澈纳闷了:“一个避世的疯子,怎会惹得枭翎要除他。” 秦玉颜道:“他是有点疯,那也只是有时,他救过的人太多,枭翎要杀他灭口不奇怪。别磨蹭了都跟上,快的话今晚就能到。” 自听了山神言后,阿澈猜测前路也许会有惊喜,这话说对了一半——喜没见着,惊却是实打实的。此刻,谢孤鸾和秦玉颜正在森林间逃窜,阿澈手里提着两人的行李,气定神闲地跟在后头。 他们的背后是密密匝匝的山魈,山魈遍体漆黑长有长毛,身形和小孩子差不了许多,但个个獠牙利爪,普通人若是碰一下,皮开肉绽定是少不了。 山中树木茂盛,轻功起不了太大作用,谢孤鸾和秦玉颜只能靠着身法躲避数量如此庞大的山魈。 秦玉颜手中长枪犹如飞虹,锋芒乍现,直取那些山魈的咽喉,强劲的杀气让人避无可避。他借力踏上树干,在空中枪花一挽,将一只扑向谢孤鸾的山魈从颅顶刺了个对穿。接着他横枪一扫,带起一阵劲风,山魈便被击倒了一片。 两人边打边退,渐渐退于一谷地。 秦玉颜出招与谢孤鸾很相似,皆是又快又准,气势磅礴如惊雷急电,烈性十足。秦玉颜灌注内力,把枪舞得刷刷响,方圆几尺内捲起落叶漫天,纷飞黄叶飘扬而上,旋即调转方向,如暗器般射向山魈,顿时山魈群中惨叫声此起彼伏。 谢孤鸾衣袍飒飒剑气凛然,他身子没好利索,只能以退为进取个巧劲,剑招比以往绵软了不少,却胜在灵活似水、无孔不入,招招直击要害。 但这群山魈甚是缠人,对两人的攻击丝毫不畏惧,源源不断地袭来。 “没完没了。”谢孤鸾道。语毕,便一跃而起挥剑斩下,太极剑剑光大盛,周身内力尽数释放形成一道无形剑网,暂时将大批山魈堵于峡谷入口。 山魈一时之间进来不得,但数量却有增无减,纷纷用身体撞击谢孤鸾铺就的剑网。谢孤鸾在逃跑之时就已有了疲态,这番更是内力所剩无几,脑中嗡嗡作响,喘息不止。 谢孤鸾和秦玉颜再厉害,终究是寡不敌众。 “李澈!你他娘的不是说自己很强吗,现在怎么不来帮把手!”秦玉颜急得大骂。 阿澈很是委屈:“人和鬼于自然不在话下,我可不曾说过我能对付精怪异兽,这些畜生吸我阴气,差点把我给吞了!” 秦玉颜扶起谢孤鸾,又骂道:“没用的东西!现在可好,咱们三个都得折在这儿!” “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没长眼捣了它们的窝,还怪在我头上来了!”阿澈不甘示弱,“你以为我想跑跑不了?我捎上道长比你的马儿都跑得快,就不带你,死了活该!” “都闭嘴。”谢孤鸾的脸色很是难看,心道不过一弹指,山魈便能撞碎他设的障碍,将他们都撕碎,他俩还有心情吵嘴。 谢孤鸾定了定神,闭目调整内息,而后持剑又祭出一招,霎时间,剑意宛如水波荡漾开来,凛冽寒气沿着剑锋直击那内力铸成的屏障。剑气并未将剑网击碎,反而在其表面开出一层霜花,一时把靠近的山魈通通冻得动弹不得。 谢孤鸾喉咙一甜,咯出一口热血,低吼道:“跑!” 阿澈飞扑过来,一把扣住谢孤鸾的腰,抱着他向谷底冲去,果然不管秦玉颜的死活。秦玉颜凌空一跃向前急奔,跟在后面倒也不落下风。 随着身后一声巨响,屏障炸裂开来溅起耀眼白光,山魈如潮水般涌了进来,朝着他们远去的方向一拥而上。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们和山魈之间相去已不足三丈。 眼看着就要追上来了,秦玉颜猝然停下了脚步,啐了一口,长枪往地上一顿,咬牙道:“带上谢孤鸾,能跑多远跑多远!我还能顶一会儿——别让他死了!” “秦玉颜!”谢孤鸾怒了,“你在说什……” 话还未讲完,谢孤鸾耳畔忽地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汝速往西,有洼地,可避之。” 谢孤鸾一愣,不暇细思,立即道:“去西边——快!” 阿澈“啧”了一声,捞起秦玉颜的衣领把他一併提了起来,如风驰电掣,带着二人飞掠而去。 遥看去,这山坳西面确有一处地方与周遭大为不同,植被茂密,苍翠欲滴,又有云雾缭绕,不似鲜卑山的初春之景。 一路上,山魈们穷追不捨,几乎咬上了秦玉颜的下摆,秦玉颜被拖着难受至极,飞起一脚踢在一只山魈的脑门上,大喊道:“还没到吗!老子的腿都要没了!” 说时迟那时快,谢孤鸾感到阿澈在他腰上的力道骤然松了,随即整个人被一股更加大的力量拽起来甩了出去,重重地摔进了那片水气瀰漫的树林里。 进入树林的那一刻,糙地的湿气迎面而来,来自山魈的嘶叫声消失了,唯有沙沙的落雨声和溪水清脆的叮咚声。秦玉颜趴在不远处,和谢孤鸾一样被摔得眼冒金星不着南北,待回过神来,身后哪里还有山魈的影子,整片山林被耸立的云杉覆盖,半点阳光也渗不下来,反而笼罩在了朦胧绵密的雨雾中,显得潮湿而阴暗,就像到了另一方天地。 “阿澈在何处?”谢孤鸾忙问。 秦玉颜想了想,道:“适才他把你我扔了进来,却未见得他,不会还在外面吧。” 谢孤鸾一听登即乱了方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提着剑就要出去,被秦玉颜一把拦住:“出去便是送死,你别摔煳涂了!他好不容易才把咱俩救出,你这样怎对得住他……” “哎,这话听起来怎么如此不吉利。”阿澈气若游丝的声音飘了过来。 谢孤鸾暗自松了一口气,皱眉道:“你在哪儿。” “损了阴气暂时没法化形罢了,我又不会死,你担心什么?灵介在我就在。”阿澈含笑道,“倒是你们,看看自己脚下。” 第35页 空气中湿气太重,地上的蕨类植物也凝着晶莹的水珠,透出厚重的松柏绿。绿地上有一拇指大小的白色物什,正缓缓向他们移动,定睛一看,竟像一朵松蕈,其四肢健全,浑身透明。它笨拙地走到谢孤鸾的脚下,扬起伞盖似的头,伸出又细又软手臂拍拍他的靴面,又指了指前方。 “这是?”谢孤鸾一条腿不敢动,僵着身子问道。 “《山海经》有载,‘有小人,名菌人’。《尔雅·释糙》中则称其通人性,大为中馗小为菌。”阿澈柔声道,“女子冥指引我们恐是答谢前日之拜,此地别有洞天,与外界似有结界——这菌人或是山中灵物,天性温顺,和山魈此等异兽妖怪相去甚远,不必惊慌。它大约是想领你去什么地方,跟上便是。” 有人用石头糙糙铺出一条歪歪斜斜的山路,小道幽深细长,藏匿在密林里。青石上爬满了葫芦藓,只有中间一脚的范围内,石板被磨得光滑。脚下的地榆被水洗过,叶片绿得发亮,再远的地方因着天光微弱,便只剩下灰茫茫一片雾气,隐约可见笔直而稠密的杉树。 菌人的个头太小行动极慢,走了一炷香谢孤鸾和秦玉颜也没跨出几步,秦玉颜不耐烦了,弯下腰来夹起菌人凑到鼻子前仔细盯着瞧了个遍,一边用手指逗弄,乐呵呵地说:“谢孤鸾你看它,既白嫩捏起来又软糯,甚是可爱。” 菌人如此纤细,谢孤鸾真怕秦玉颜没轻没重把它捏坏了,道:“你放开它……” “若是让他自个儿走,还不知道走到猴年马月去。”秦玉颜将菌人放在肩头,“小东西,我走前面,你替我指路,可好?” [ 贰拾肆 ]翠微隰 羊肠小径幽邃僻远,未行多久,忽见前方地上有零星几团白,好似落雪,谢孤鸾正疑林里分明在下小雨怎会有雪,那雪块居然动了起来,心下瞭然,道是那菌人的同伴。走到近处再看,果真如此。 成百上千只菌人慢慢靠近,聚在一起簇拥着谢孤鸾和秦玉颜,在他们身后连成了一条白色尾巴,半透明的身体散发着微光,宛若宵烛。 这些灵物不怕生,对谢孤鸾格外好奇,纷纷顺着他的鞋尖往身上爬去,不一会儿就爬上了谢孤鸾的脸颊。它们的身体有黏性,贴在脸上凉丝丝的,有菌人甚至坐到了他的耳郭上。 谢孤鸾这才发现原来菌人是有声音的,只是音色嘤咛如幼兽,且无法听清它们在说什么。他动了动嘴唇,木着一张脸对他身上的菌人说道:“能下去么,你们这样我走不动路。” 秦玉颜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同这群小傢伙好说歹说,才一只一只捉起来放回地上。 两人顺着菌人所指的方向越走越深,小半个时辰后,地势渐低,杉木也越发稀疏起来。随着山道走至底部,眼前是白茫茫一片,此地的雾气尤为特别,并不遮人视线,丝丝缕缕,伏地紧贴着,令人看不清脚下的路,谢孤鸾和秦玉颜穿行在辱白的浓雾中,似有一种踏入云海的恍惚感。 几步外有一块石头,上面浅浅刻着“翠微隰”三字,秦玉颜见了一拍大腿,惊道:“这是熠之的字!” “已经到了?”谢孤鸾问。 “不,不是,我没有到过这儿。”秦玉颜摇摇头,“前面有房舍,去看看再说。” 一栋二层木楼伫立于矮丘顶上,依靠着几棵异常高大的山杨。小楼飞檐斗拱,有一小段曲折迴廊,窗棂石础上雕花精细,格局不大却五脏俱全,颇有几分雅致的诗情画意——是谢孤鸾许久未见的中原建筑。 翻过山丘走到小楼阳面,看到的景象却让人大吃一惊:前方地貌如盆,约有数亩,视野十分开阔。极目远眺,盆地中乱花浅糙、遍地斑斓,竟势若骏马奔平川。有蜿蜒小河,河面烟波摇曳,水中细石平流游鱼可数,岸边红柳婀娜,恍如妫州坝上糙原的风貌。 远处盆地的边缘依稀可见茂密云杉,原来这片平原是林中树木合抱而成,倒像是这神秘之地中点缀的一颗硕大翡翠。 秦玉颜嘆道:“夏熠之可真是占山为王,仙境般的地方都能让他找到!若和秋娘能在此有一隅,那岂不是比神仙还……”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随即化为一声干笑,悻悻地看了一眼面色冷淡的谢孤鸾。 “木栅栏里种着什么?”谢孤鸾对秦玉颜的话不作理会,指了指糙地上凌乱立起的篱笆。 阿澈笑了:“我方才看过了,这里种的可都是好东西,你且去看看。” 要说夏临渊煞费苦心在这块地方建一栋小楼又种上花糙是为了偶寄闲情,平添生活逸趣,谢孤鸾打死也不会相信。 果不其然,整片平原都被木篱分割成了大小不均的数块,其中皆是奇花异糙,药材香料。黄芪、苍朮、赤芍、苁蓉应有尽有,甚至还有新培的月季和合欢,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乱中有序、错落有致。 菌人们一路跟随,到了这里却分散开来,各自进了药圃,忙前忙后地采起药来。在这片被夏临渊命名为翠微隰的地方还有很多菌人,它们也不都那么小,大的像巴掌那般,吭哧吭哧运着药材去了木楼。它们从谢孤鸾和秦玉颜的脚边穿过,对两个不速之客毫不关心。 “好本事——夏熠之养的,”秦玉颜笃定,“十有八九都是他的耳目。” “道长,快过来!”阿澈的声音忽地从一处飘来。 循着声音过去,只见脚下有成百株嫩芽破土而出,芽蕊中包裹着珍珠一样圆润的果实,正是当时夏临渊赠予谢孤鸾的萆荔。 阿澈道:“想不到他居然能把长于华山的灵糙引种到这里来!” 谢孤鸾下意识地往袖子里一摸,掏出那株萆荔一瞧,发觉原本同黑曜石般的果实上竟泛出些红来,不由道:“这果子生来就是黑色?” “可不是,”阿澈答道,“直到枯萎都黑如墨汁,只是听闻人在不同时期触碰它,看到的颜色也会有所不同。” 谢孤鸾蓦然想起阿澈曾说它能预知人的死期,便问:“比如……将死之时?” “唔,是如此,它于寻常人来说是黑色,但初生孩童见其为绿色,人之将死则看到的是红色。当然,这都是传言,此物稀有,大约也没人试过。” 谢孤鸾心里咯噔一下,冷汗瞬间从背心渗了出来,心下已是信了七分。他不动声色地将萆荔放回袖口,又胡乱逛了一会儿,便称自己身体不适要休息了。 暮色渐沉,阿澈终于得以现身,高兴得和谢孤鸾说了一大堆话。谢孤鸾心不在焉,一句也没听进去,阿澈怏怏,转而去找秦玉颜聊天。 谢孤鸾独自坐在下楼二层的卧房里,满屋的药香反而使他心神不宁,他反反覆覆掏出萆荔看了又看,那抹暗红仿佛刀尖上的血,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本不应相信这些,可谢孤鸾不得不承认,从和阿澈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便没有一件事情合乎常理。他不信鬼,竟碰上阿澈,不信神,便见了女子冥,不信梦,却有燕离。他的信念被一点点摧垮,那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怪力乱神令他动摇了,而这萆荔……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红的,又真会如阿澈所言么? 第36页 谢孤鸾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那一剎那,他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如此单薄。 他仅是一介凡人,在死字面前,惶恐惊惧令他的神经脆弱无比——谢孤鸾头一次迫切地想寻到夏临渊的下落。 只有见了夏临渊,谢孤鸾才能确认萆荔变红是否预示着他的死亡,而夏临渊或许真的知道在他三魂七魄中的那股至阴之气如何可解。 谢孤鸾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即便传说可信,他也决计不会伤春悲秋。他逐渐镇静下来,阖着眼梳理着近一年中与阿澈有关的一点一滴。他察觉到从襄州初遇阿澈开始,他千篇一律的梦境便开始出现进展甚至有了情节,到现在,一切纷繁的线索如乱麻,离真相大白总差了几步——谢孤鸾与之间阿澈定然早有关系。而阿澈像一枚埋入谷物的酒麴,在不知不觉中酿出了一坛极难品味的酒。 谢孤鸾睁眼时,满脑子皆是阿澈的样子。不论是阿澈阴毒幽怨的眼神,不时透出的一点人情味和总是和谢孤鸾嬉笑打闹的自作多情,还是梦中他与燕离的狎昵,都在谢孤鸾的识海中挥之不去。他是怕的,因为这厉鬼已经占据了他太多的生活,从起初的只想甩掉他到如今种种事由将他们绑在一起挣脱不开,这使他感到荒唐,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却又在逃开的时候心中泛起莫名的失落感。 “道——长——”阿澈拉长了声音在院里唤了许久也不见谢孤鸾有反应,干脆飞上二楼掀开窗来,直唿,“谢孤鸾!” 他这一惊一乍,把深思中的谢孤鸾吓得一哆嗦,阿澈被逗笑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手中掷出一个物什扔向谢孤鸾的怀里:“接住!” 谢孤鸾一看,竟又是一株植物,形似蒲糙色如榴花,枝叶通澈且葳蕤,不似凡物。 “这又是什么?”谢孤鸾道。 阿澈趴在窗格上,桃花眼眯成了一条fèng:“是怀梦糙,睡觉的时候放进怀里,助你一夜好眠。我和那群菌人商量了好久它们才同意我摘一枝的,可莫要浪费了。看你脸色不好,想必是阴气在作怪,我就不进来了。” 谢孤鸾怔怔地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问道:“你能和它们交流?” “那是自然!”阿澈颇为自得,“秦玉颜睡在楼下,若有事唤他唤我皆可。”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窗。 翌日,秦玉颜清点好行李才发现谢孤鸾还躺在榻上,怎么叫也叫不醒。 “我看他不是睡不醒,是昏过去了。”秦玉颜并不意外,把谢孤鸾怀中已干枯的怀梦糙扔掉,背起他对阿澈说道,“你问问菌人找夏临渊走哪条路,能不能给咱们带个路?” 谢孤鸾在做梦,梦到他站在雷州南海的浅滩上,水天一色。温热的海水一遍遍沖刷着谢孤鸾赤裸的双足,柔软的细沙在指fèng中穿梭。 阿澈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绑着襻膊,在岸边一间木屋前笑着对谢孤鸾招手唤他吃饭。日光下他的皮肤很白,却透出健康的红来,他用滚烫的手牵起谢孤鸾进了屋,屋中食案上是简单几碟小菜。 见阿澈一筷子把菜送进了嘴里,谢孤鸾愣道:“你不是死了吗?” “孤鸾,你在说什么?”阿澈莞尔。 此刻,外面传来喧譁声,阮梦秋提着一篓花蛤,和秦玉颜、叶熹一道进屋了,每个人脸上都雀跃欣喜。秦玉颜对阮梦秋言听计从,叶熹和往常一样不厌其烦地讲着他遭遇的趣事,程秋白还是鬼,耐心听他说不着边际的话。 惟谢孤鸾面露茫然,心中有难以言喻的滋味。 谢孤鸾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游离,迟迟不肯收回视线——如此和睦的画面恐怕的确只能在梦中才得以见到。他忽然觉得这样很好,纵然它仅仅只是一场怪诞的梦,在梦中有他心心念念的人和事,似乎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他可以逃避任何不想面对的现实。 窗外阳光正媚,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晨雾一般。涛声很近,鸥声很远,耳边隐约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唿唤他醒来。 但他不愿。 [ 贰拾伍 ]医魔 菌人们把秦玉颜送到了翠微隰北面森林的尽头便消失不见了,秦玉颜背着谢孤鸾绕了大半日,终于找到了原路。走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在一处山脚歇了下来,秦玉颜揉着脖子说:“到了。” 阿澈看了看四周的密林群山,诧异道:“到?夏临渊莫非住在地里?” “这是我上次来时做的标记,”秦玉颜拍拍屁股下有粗糙的刻痕的石头,“等着吧,过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傍晚时分,流霞烧着了一片天,把碧空染作胭脂色,林中逐渐黑了下来。 谢孤鸾悠悠转醒,睁着眼睛躺在地上,看天空被树枝分割成绚丽的色块,偶有鸟雀归巢的掠影,心中一片平静。四下光线昏暗,阿澈和秦玉颜在小声交谈,像是害怕惊扰到他。 阿澈最先发现谢孤鸾醒了,俯下身子道:“道长,你还好罢?” 一看向阿澈的脸,谢孤鸾就想起那个梦来。这或许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梦,无关李澈和燕离的纠葛,无关生死,是白色的、暖和的、泛着海腥味的美梦。 谢孤鸾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把拽住了阿澈的手腕。他的手腕细瘦,光滑,没有脉搏和肌理,冰冷而僵硬——这才是阿澈,又怎会和梦里一样?谢孤鸾如梦初醒,讪讪地松了手,道:“现在在何处?” 阿澈莫名其妙地看了谢孤鸾一眼,答道:“我们在这儿坐了半天了,秦玉颜说很快就能到夏临渊的住所,我可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嘘——先别吵,”一直沉默的秦玉颜开口了,他闭上眼睛嗅了嗅,指向一个方向,“走那边。” 谢孤鸾腹中空空如也,随意啃了几口干粮,却觉得难以下咽,头昏脑胀脚步虚浮,身体颇为不适。秦玉颜见他摇摇晃晃想扶一把,被谢孤鸾黑着脸一掌拍开,不客气道:“前面带路。” 夜间行路不甚方便,爬了满地的老藤令人步履维艰,而秦玉颜似乎在寻找某物,探头探脑不晓得在做什么。 漏尽更阑时,空气中倏然飘来一股浓烈的幽香,婆娑树影间透出些亮光来。拨开掩映的树木走近一瞧,眼前一片几丈见方的空地上,竟有一棵参天大树。树枝繁茂向外伸展,裊娜娉婷如少女一般,芍药似的花朵缀在树冠上,发出柔和的白色萤光,远远看上去灿如星辰。 阿澈惊唿一声:“这难道是……” “影木,已有千年了。影木叶片在阳光下有百影,但树形寻常很难发现。只有到了夜里,影木的树梢上才会开出花来,这花会发光,绽放之时伴有异香,这就很好找了。”秦玉颜走上前去轻拍着树干,整棵树都颤抖了起来,花瓣纷纷扬扬落下许多,像下起一场银色的雨,花瓣一触到地面就隐没进了地里,再无法觅其踪影。 影木枝头被花压地很低,花香阵阵传来,让谢孤鸾心里的焦躁平復了不少。他碰了碰垂下来的花朵,那微弱的萤光暗淡下去了一点。 第37页 “这和夏临渊有什么关系?”谢孤鸾撤手问道。待手一离开,花便又恢復了明亮。 秦玉颜绕道树后,招手道:“你来看看。” 树根下有一个不大的洞穴,里面黑漆漆的。谢孤鸾随秦玉颜弯腰进了洞,洞内有一人高,形状规矩,明显是人挖掘而成,影木的根须从头顶的泥土中穿出,整个洞里都是泥土潮湿的气息。 顺着洞穴往里走了几步便彻底没了光线,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摸索着向前。隧道许是用特殊药材熏过,除了有些阴湿,竟不生虫蚁,走在里面并无太大不适之感。 “这是鲜卑山中独一无二的影木,也是通往熠之住所的唯一入口——除了我没有人知道。”秦玉颜自得道,“枭翎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若是杀了夏熠之,我便去给他们的首领提鞋!” 夏临渊在鲜卑山中穿梭自如,物尽己用,甚至对其中的一糙一木都瞭若指掌,他仿佛已经统治了一切,成为了这片诡秘危险之地的主宰。也怪不得枭翎苦苦寻不到他,在别人的地盘上撒野,未免太过不自量力。 这地洞长得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谢孤鸾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外面或许早就日上三竿。又行了一个时辰,谢孤鸾渐渐体力不支,腿脚一软倒在了地上,他本不愿让秦玉颜察觉,想爬起来,顿时感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无奈之下只得坐下歇息了好一阵子,才勉强让秦玉颜扶起,却坚决拒绝秦玉颜背他,只拽着他的衣服踉跄地赶路。 阿澈嘆息一声,未有过多言语。 待前方出现微弱亮光时,谢孤鸾终于如释重负,走出洞口一看,外面早已过了日出。 正是清晨,林鸟啁啾,几缕阳光如绸带般垂下,洒在绿绒绒的糙毯上,不远处有一处院落,院里房屋样式结构与翠微隰中大同小异。 秦玉颜心中一颗石头落了地:“总算是到了。我算着日子,从中受降城出发到现在,也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了,可真不容易。” “多谢。”谢孤鸾筋疲力尽,喘着气说。 秦玉颜笑了笑正要说话,脸上的笑容却勐地僵住了——在他前方数步之外,夏临渊正负手而立。 半年多未见,夏临渊还和以前一样,清瘦的身子被黑袍裹得严严实实,一站定,便知其芝兰玉树。只是他脸上没了初见时的笑意,表情麻木双眼空洞地盯着秦玉颜,像在看他,又好似透过秦玉颜在看他身后的白桦林。 “咳……熠之,”秦玉颜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我给你带了个小道长来,你认得他吧?谢孤鸾,华山的。” 夏临渊应是早就在等他们。谢孤鸾强忍住眩晕带来的无力感,作揖道:“见过前辈。” 见夏临渊仍不做声,秦玉颜又道:“他身体不好,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能救他了,你给我个面子,治治他,如何?” 夏临渊转了转眼珠,视线在两人身上停留片刻,道:“滚。”出口的话半点不好听。 “熠之,此地他绝不会透露半分!”秦玉颜面色一白,额角渗出一层细汗,“我们并非有意打扰,实在是万不得已!” “原来你这么怕他。”阿澈不慌不忙地说起了风凉话。 秦玉颜从牙fèng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谢孤鸾开始眼前发黑,已是看不太清夏临渊身在何处,勉强对着声音的方向说:“前辈,实在是……” “你滚。”夏临渊打断了谢孤鸾,但他并非对谢孤鸾说,而是向着秦玉颜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玉颜一愣,旋即恍然大悟,大喜道:“我滚!我这就滚!” 他随手提起自己的行李,急匆匆地说道:“谢孤鸾,你好生养病!等你好了出来捎信给我,我先去知会秋娘让她——” 秦玉颜跑得飞快,话都未说完便消失在洞口。 夏临渊扫了一眼神色无辜的阿澈,款款走到谢孤鸾跟前,他弯了弯眼睛,接着,猝不及防地,竟对着谢孤鸾的腹部狠狠打了一拳! 谢孤鸾闷哼一声,当即跪倒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再也起不来。 “你……”阿澈目瞪口呆,顾不上其他,立刻化为鬼身要向夏临渊扑去。 夏临渊看着瘦弱力气却不小,一把抓起谢孤鸾的腰带,拖起来往回走,淡淡道:“想做鬼就好好做,不该管的事不要管。” 阿澈眯起了眼睛,阴恻恻地问道:“好师侄,你这是要杀他还是要救他?” “杀他如何,救他又如何?” “杀他便杀你。”阿澈吃吃地笑开了,指甲暴长数寸,直接抵上了夏临渊的咽喉,“你尽管试试。” 夏临渊动作一滞,嘴唇一勾竟然露出了笑意,丝毫不惧阿澈的威胁,迳自往屋内走去。阿澈的手没来得及收回,直接在夏临渊的脖子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雪白的颈项上登即血流如注,而夏临渊仿若浑然不觉,拖着谢孤鸾迳自进了屋。 “还真是个疯子!”阿澈喃喃道。 夏临渊并没有杀谢孤鸾,而是不太客气地把他扔上了榻,随后往门上贴了一张符,将阿澈拦在门外。阿澈拍着门嚷嚷道:“你也忒不地道,怎能用这等玩意儿对付我?放我进去我保护他!” 许久,屋里才传来了夏临渊的声音:“你离他远点便是在保护他了。” 阿澈怔了一下,手骤地停在了空中,他张了张嘴,没说出反驳的话来,半晌,才转过身去一头钻进了森林里。 谢孤鸾躺在榻上迷迷煳煳,途中有人替他施了针,又灌了几次药,再次睁眼时天还是亮着,也不清楚过了多久。他穿着的衣服被换成了干燥的棉麻窄袖里衣,衣服和身上都散发着澡豆的香气。谢孤鸾翻身下榻,屋内椸架上挂着一件夏临渊的墨灰色襕衫,而自己的道袍和夹袄却不翼而飞。 气温还是冷的,谢孤鸾披上襕衫出了屋子,凉风一吹,感觉头脑清晰,身体也清慡不少,全然没了精疲力竭之感。 阿澈一个人站在庭院的石凳后,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攀附在篱上的一大片凌霄花。阿澈本就阴气重,如今更像在泄愤一样,把寒气聚在手上,一碰便把花冻掉一朵。见满墙朱红的凌霄花簌簌往下掉,谢孤鸾不由上前问道:“你在作甚,夏前辈呢?” 奇怪的是,谢孤鸾往他身前走近一步,阿澈就退一步,脸上满是郁郁之色,愤然道:“谁知道那疯子去哪儿了,他让我离你远点,你快点走开!” [ 贰拾陆 ]医魔·下 谢孤鸾听后没再继续向前,索性捡起脚下的凌霄花,用花在宽敞的石桌上拼出了一副太极。阿澈坐在篱墙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道长,我发现个怪事。” 谢孤鸾“嗯”了一声,埋头摆弄着他的阴阳鱼,示意阿澈说下去。 “你睡过去的这两天,我总能感受到另外一个人的气息。那人身材高大,面目……和一般人不同,与夏临渊如影随形。” 第38页 “未曾现身?”谢孤鸾道。 “从未现身。” 谢孤鸾沉吟道:“那夏前辈可知晓?” “我跟踪过夏临渊,”阿澈摇摇头,“没有任何异常,无从判断。”接着阿澈话锋一转,极不高兴地指着院中房屋说道:“你瞧瞧,满园的鬼画符,连犄角旮旯都贴了!就为了防我进他里屋,我还不稀罕呢!当我是什么脏东西——也不知从哪个破道士那儿求来的!” 阿澈一面埋怨着,一面怒气沖沖地伸手去揭那黄纸。果不其然,阿澈的手指顿时烧着了,他呜咽着缩回来,颇为委屈地看了谢孤鸾一眼。 谢孤鸾挑起眉毛道:“别指望我帮你,有求于人,我可不想随意动他的物什。” 话音刚落,夏临渊就背着竹篓入了院,一身白色儒服站在远处,繫着襻膊,和那日梦中的阿澈如出一辙。他的肩头坐了不少菌人,披散的黑髮里也藏着几只,走到石桌前,将篓中的药糙一股脑倒在桌上,菌人们便顺着他的手臂爬下开始拣起药来。 “那个人也在。”阿澈捂着嘴悄声道,随即瞪了夏临渊一眼,转身飘进了林里。 谢孤鸾想从夏临渊周围看出点什么,但很可惜,他没有阿澈的感官,无法找到一个特意藏匿气息的人。他把他的太极图往身前刨了刨,给菌人让了路。 谢孤鸾对夏临渊仍有一丝本能的忌惮,不太自在地说道:“谢某谢过夏前辈,不知我的身体……” 夏临渊没说话,只从袖中拿出一棵萆荔放在了谢孤鸾的手心里——正是谢孤鸾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株,而它似乎比之前更红了一些。 “颜色。”夏临渊问。 谢孤鸾环顾四周,确定阿澈不在,才答道:“几近暗红。” 夏临渊的眼睛亮了亮,捉过谢孤鸾的手把了脉,拿起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大篇,却没有一点要开口说明的迹象。 “前辈,”谢孤鸾不由道,“变红到底会如何?” “会死。是以杀你与救你没有区别。”夏临渊未停笔,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饭后应加几道清淡小点。 “一株植物便定我死活,未免离谱,”谢孤鸾道,“我可是患上不治之症?” 夏临渊看了一眼阿澈离开的方向:“外物引起虚劳罢了,补补就好。” “当真只是这样?”谢孤鸾惊讶道。 “嗯。” “既然如此,那又怎会死?” “不知。” 谢孤鸾顿时有些恼,锁紧了眉头没再问下去。 夏临渊写罢满满一张纸,把笔墨递给了菌人,接着说道:“谢家老三,你以为我指的是病死,并非如此,你不会病死。” 谢孤鸾瞭然了,因着半年多来他的身体总是不好,才下意识地以为萆荔变红与身体情况有关,原是另有他因。 “两百个将死之人无一例外,变红,就会死。你可以自裁,也可以等死。”夏临渊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瓷瓶往桌上一搁,“只要一粒,不会有痛苦。” 谢孤鸾像听了个笑话,冷哼道:“就因这东西便让我等死?痴心妄想。” 夏临渊点头道:“很好,有种。” 谢孤鸾轻轻按住了放在大腿上还在颤抖的右手,连夏临渊都如此笃定,他不是不怕,但这毫无根据的预言,换作是谁也不愿意轻易相信。夏临渊倒是无所谓,谁的死活都与他无关,他既不去关心也不会有丝毫的怜悯,无论是谁,在他那双了无波澜的眼睛里或许都仅仅是试验品。 夏临渊起身,蹲在地上将分好类的药材铺到地上晾晒。谢孤鸾不太甘心,继而问道:“我从小便做怪梦,有人说我魂魄带煞,前辈,你可知有何解法?” “从小?”夏临渊有了兴趣。 谢孤鸾不信任夏临渊,可仔细一想夏临渊与他和阿澈并无利害关系,外界虽传他疯癫,如今看来人却十分清醒,也没有想像的那么可怕。思忖后谢孤鸾还是把他的所有梦境,以及与阿澈相遇的林林总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听完过后,夏临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他对着地上的菌人打了个手势,菌人们蜂拥而至,爬了谢孤鸾满身,很快,它们又退了下来,重新回到了夏临渊的身边。 “确实有煞。”夏临渊摸了摸菌人的头。 “可否解?” 夏临渊犹豫片刻,道:“无把握。” 那日以后,谢孤鸾碗里药汤不復普通药材熬出的苦涩液体,变得有酸有甜,时而浑浊时而澄澈,有时候,还闪闪发光,这是夏临渊在用灵糙试药。但不管餵给谢孤鸾什么药,终归起了效果——他再也没做任何梦。 夏临渊没有过多解释,只道不是阿澈的阴气使得谢孤鸾如此,而是他体内本身含着强烈怨气,甫一接触阴寒之物而产生了共鸣,牵之则动全身,愈演愈烈,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因无梦境拖累,谢孤鸾好得极快,在无意间问起怀梦糙时,夏临渊笑了,意味深长地抛下了一句“拥之而眠,梦汝所欲”。 阿澈说的没错,怀梦糙的确令谢孤鸾一夜好眠,但梦中景即为他的欲求,这让谢孤鸾难以直视……他是何时开始对阿澈有了那般想法?这样的心思多了,自然成了绮念,谢孤鸾惦记起了梦的味道,甚至想撒一通谎向夏临渊再讨一株怀梦糙。 他急切地想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夏临渊不喜欢阿澈,谢孤鸾在白天几乎见不到他,只有入了夜,夏临渊房内的烛火熄灭后,阿澈才会偷偷摸摸跑来找敲谢孤鸾的窗户。阿澈还是笑嘻嘻的,说着一些诨话打趣他,两人隔着一堵墙,各怀着心事,日復一日,一觉到天明。 半个月后,谢孤鸾已好得七七八八,唯有内里的怨气无法拔除,只能用灵糙抑制,一旦停药就会反覆。但因阿澈离得较远,谢孤鸾未受到阴气影响,停药五日里仅有一天晚上梦到过燕离,倒是和去年差不了多少。 芒种刚过临近端午,天气开始渐渐转热,蚊蚁孳生。谢孤鸾起了个早,把院子里夏临渊铺得整整齐齐的艾叶和菖蒲扎成束,搭起板凳插在了门楣上。阿澈不知从哪个角落沖了出来,怒道:“你怎么能挂这个!” 谢孤鸾道:“为何不能。” “那是菖蒲,驱邪祟的!”阿澈很是恼火,夏临渊嫌他也就罢了,连谢孤鸾这番也要如此对待他。 很显然谢孤鸾并没有想这么远,奇怪道:“这是习俗。” 阿澈一听,更生气了:“我不管!快摘下去,我……” 话音未落,谢孤鸾便一脚踏着门框,动作敏捷地把菖蒲取下扔了回去,平静地对阿澈说道:“行了罢。”说着转身找了片空地练起剑来。 阿澈愣了愣,愣愣地点点头。平日里谢孤鸾与他的话不多,再加上阿澈时常无理取闹装疯卖傻,除了必要的交流,很多时候谢孤鸾都不太爱搭理他。若是有求于谢孤鸾,他多半都皱着眉头,要阿澈软磨硬泡才能应下。但自从谢孤鸾从鲜卑山醒来后,不知什么缘由,他对阿澈就温和了许多。 第39页 阿澈见谢孤鸾练剑练地专心,瞧了半天,除了耳根子发红以外,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道长,你耳朵怎么这么红!可是惹了风热?”阿澈问道。 谢孤鸾一听动作顿了一下,白着张脸道:“我没有。” 正在此时,夏临渊的屋内传出一阵巨响,接着便是器皿摔碎在地上的声音,谢孤鸾心中一惊,提着剑正准备去查看一番,夏临渊却出来了,披头散髮,纵身扑向了他。谢孤鸾微微侧身错开,虚揽了一把夏临渊,困惑道:“怎么回事?” 夏临渊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睛里满是疯狂,他紧紧抓住谢孤鸾的前襟,颤抖地说道:“阿苓,你别怕,我这便送你上路。”一边说一边从袖里取出一根半寸来长的银针,不由分说地朝着谢孤鸾的百会穴扎去! 夏临渊一介医者,哪里是谢孤鸾的对手,被一把扣住腕部,右手举在空中动弹不得。夏临渊急了,一口咬上了谢孤鸾的小臂,趁着谢孤鸾吃痛松了力道,勐地朝他撞了过去,两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扭打起来。 夏临渊毫无章法,甚至根本不顾及自己安危的出招反而令谢孤鸾很难办,他处处避让,既要防止伤到夏临渊,又要避免他的银针刺向自己的死穴。谢孤鸾叫了他几声,他仿佛根本听不到,将谢孤鸾压在地上,双目通红,显然是动了杀心。他不知从哪里摸到一块瓦,向谢孤鸾脑门上一拍,只听“啪”的一声,瓦片应声而碎——谢孤鸾的头破了,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淌了下来。 “道长!”阿澈喊道。 “你别动手!”见了血,谢孤鸾也有些激动,没再手软,抄起太极剑,就着剑鞘抵上夏临渊的下颌,翻身一招卸下了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夏临渊疼地脸色惨白,直勾勾地盯着谢孤鸾,愣是一声不吭。 突然,谢孤鸾感觉脖子上一凉,微微颔首,便看到一道银白的弧线正静静地停驻在眼前——一把三尺长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刀锋上的寒芒正随着阳光流转。 阿澈化了形,冷声道:“就是他,一直跟在夏临渊身边的人终于现身了。” [ 贰拾柒 ]贺兰观月 头上的鲜血缓缓流进了眼睛里,谢孤鸾半眯着眼,左眼血红一片。他任由那把锋利无比的弯刀嵌入皮肉,太极剑出鞘两指宽,用剑柄轻轻挑起夏临渊的下巴。 “请把剑放下。”身后之人终于说话了,声音极其年轻。 谢孤鸾哼了一声,没有任何动作。夏临渊倒是镇定得不似发过疯,视线转而看向地面,如同扎了根,不知在想什么。 “谢道长,请把剑放下。”那人又重复了一次。 谢孤鸾挑衅地扯了一下嘴角,道:“你的刀不像在请我。” 长刀已经压在了谢孤鸾的喉咙口,只要轻轻一转,便会血溅三尺。然而谢孤鸾只是松松地拿着剑,玩笑般地往夏临渊跟前送了送。看似谢孤鸾已处于劣势,但只这一招谢孤鸾便清楚,这个人的刀快不过他。他有把握能在对方动手的一瞬间直接削掉夏临渊的脑袋,而身后的男人明显是想保护夏临渊。 那人知道这一点,所以僵局註定不会维持太久。 果然,谢孤鸾脖子上冷硬的触感消失了,他也随之收了剑,疾退到数尺之外。 谢孤鸾这才看清来人的面目,这人一身黑衣个子极高,和夏临渊站在一起硬生生多出半个头去,一张脸的轮廓似刀刻。他上前一步将夏临渊挡在身后,对谢孤鸾抱拳道:“熠之时常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和行为,如有冒犯,请多包涵。” “哟,还挺有礼貌的。”阿澈奇道,“你是什么人?” 青年踟蹰片刻,才道:“贺兰观月。” “贺兰,鲜卑人?”听他一说,谢孤鸾再看他便觉得这副眉目委实不像是汉人,茶色的眸子,略显高挺的鼻樑,连头髮也非纯正的黑,光照下从黑中透出些许黄来。 这个叫贺兰观月的男人收了刀,安抚地拍了拍夏临渊的肩膀,对他耳语了几句,扶着他进屋后,转头又对谢孤鸾行了一礼,似乎有话要说。谢孤鸾自然也放下剑来,道:“讲。” 贺兰观月道:“谢道长,我知道你武功高强,我可能也并非你的对手,但熠之手无寸铁,请你莫要伤了他。” “哦?”谢孤鸾用手抚了抚额角,神情漠然地捻起指尖的鲜红,“贫道未曾伤过他,反倒是他把我伤得不轻啊。” “我没看好他,我在此向你赔罪。”听出谢孤鸾的讽刺,贺兰观月也不恼,“熠之的伤药效果好,回头我替你敷上,明日便能痊癒。” 谢孤鸾没做声,阿澈却忍不住了,问道:“欸,你分明是胡人,怎的官话如此流利?平时隐身跟在夏临渊身边像条尾巴,你是他什么人?” 贺兰观月大抵也是初见阿澈真容,脸色顿时有些白,他避开阿澈的目光道:“我不是胡人。” 贺兰观月出生长安,祖上有鲜卑血统,自幼随母亲去往北庭,后又拜入弓月城明教。据他所说,自己是初入江湖招惹了不该惹的人,身受重伤被夏临渊所救,为报救命之恩才一直在他左右护他周全,而彼时,夏临渊还是个万花谷的正经大夫。 “你跟了他多久?”阿澈道。 “八年。” 阿澈恍然大悟,小声对谢孤鸾说:“我看他比夏临渊好说话多了,这两个人关系不一般,问他说不定什么都明白了。” 贺兰观月的确比夏临渊容易相处,性情温和,不急不躁,很难想像他能与夏临渊这样古怪的人一同生活。但贺兰观月与夏临渊形影不离,也难以单独打听过多的消息。 夏临渊确实有失心疯,如未发病,平时撇开为人孤僻不说,谈吐倒也和常人无异。世人总说医者仁心,而他像是根本没有心,如同一具机甲。问诊、开方,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嘱咐和解释,夏临渊的方子也没有哪次不是立竿见影,药到病除。 多日下来谢孤鸾发现,夏临渊发病无任何规律可循,有时甚至话说到一半便换了一个人,见人就想杀,疯狗般乱咬,把他清醒时整理好的书籍药材糟蹋地一塌煳涂。这时贺兰观月便会出现,麻利地替他收拾残局,随后又如疾风般隐去身形。 阿澈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夜夜去听夏临渊的壁脚,每次均是扫兴而归,抱怨贺兰观月除了家长里短,就是伺候夏临渊休息。 谢孤鸾完全不想知道他们二人会有什么私房话,捂着耳朵鄙视道:“非礼勿听。”他其实已起了离开的打算,寄居于此对他而言并非长久之计。夏临渊判了谢孤鸾死刑,却也不知他几时会死,会因何而死,虽然夏临渊还有意问起过谢孤鸾的梦,可至今也无结论。 谢孤鸾心道,只要自己身体一直如现在这般,他便先去帮阿澈寻他想寻的事物,以后之事至时再说,能活多久也不在他的控制之内。 就在谢孤鸾准备向夏临渊讨些走后服用的药时,贺兰观月却意外地找上了谢孤鸾。他难得没跟在夏临渊身边,在院子里拦住谢孤鸾,诚恳地说:“谢道长,你还是莫要现在走的好。” 第40页 “此话怎讲。”谢孤鸾道。 “你的梦……”贺兰观月迟疑了一下,“熠之有个猜测。” 谢孤鸾精神一震,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正值午时,贺兰观月领着谢孤鸾来到住所外的一条清溪旁,此处阴凉,树fèng中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流水潺潺,很是惬意。贺兰观月随意靠在一棵桦树下,看谢孤鸾正襟危坐,斟酌了一会儿:“谢道长,你有意避开他,想必心中早有想法,只不过……不愿去细想罢?” 贺兰观月一语中的,谢孤鸾有些不快,道:“你想说什么。” “对不能肯定之事熠之从来不会言语,所以一直未告知你,但我觉得应当说与你听,是非对错你自能判断。”贺兰观月道,“你早先说,你兴许是进入了那个叫燕离的人的梦中,熠之则认为,你就在自己的梦里,燕离的梦这便是你的梦,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谢孤鸾不傻,他怎会不明白,他和燕离、和阿澈有太多联繫,这都不是巧合。 “你的昏迷正是由于体内凶煞所引起,熠之的药只能护住你的身体一时,治标不治本,煞气不除就无法根治。” “当真无法可解?”谢孤鸾道。 贺兰观月摇头:“熠之猜想,大约只有你自己找到这一魔障的根源。若心魔不除,你最终也许会被怨气所吞噬,变得失去理智。你所梦见的应该都是真事,而唯一的当事人正与你朝夕相处,是否向他求证,你需自行考量。现时一切还未有定论,你走后倘若出事,熠之救不了你。” 谢孤鸾沉默不言,他没有做好告诉阿澈的准备。 “我不清楚你与他之间有何种承诺,但恕我直言,谢道长,你时日无多,我想他有权知道。” “我不会告诉他的。”谢孤鸾立刻道。 他不想去想像阿澈若是听到他会死,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是惊讶、是兴奋,抑或是……伤心?与其说是不想倒不如是谢孤鸾不敢,从来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看法的谢孤鸾,竟然对这件事稍微有些在意。阿澈是否仅把他当成灵介的携带者,一如谢孤鸾当初将阿澈看作倒了血霉才能遇上的灾星? 但谢孤鸾纵然心中有万千沟壑,始终缄口不言。 是夜,谢孤鸾一个人在屋内,梳理好傍晚洗的头髮,瀑布般的青丝洗过后散发出浓郁的安息香气味。半年多来,谢孤鸾的头髮长了不少,已过了腰际,他嫌头髮太长不方便,干脆拿起剑削去了两寸,又用纸将断髮包好,吹熄了蜡烛。 房内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还透着莹莹的月光,映得窗纸上一片玉色。 夜里的空气很凉慡,在鲜卑山中住得久了,也就习惯了这里的气候,热不起来,是避暑的好去处。远方隐隐传来蟋蟀的叫声,还有密林中夜鸟的啼鸣,谢孤鸾心里有事,躺在榻上听着这些杂音更是辗转难眠。 巧的是,阿澈这时跑来笃笃地敲他的窗户,语气神秘地说道:“道长!对面屋里像是妖精在打架,你要不要去听听!” 谢孤鸾忍无可忍:“你好歹也读过十几年圣贤书,怎么脑子里尽是些腌臜事!” 阿澈道:“你整天一副苦瓜脸,我逗逗你还不成,你怎么老是兇巴巴的!” “我……凶么?”谢孤鸾下意识地问道。 “怎么不凶,你都没给过我好脸色!”阿澈理直气壮道,“你来这儿是我害的,但你放心,我肯定负责到底!虽然你态度是差了点,不过我不会计较这些……” 窗户被“砰”地打开了,谢孤鸾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脚踏在窗框上,和阿澈眼对着眼,缓缓道:“是吗?” 阿澈干笑一声,一面往后退,一面改口道:“你还是离我远点,不然夏临渊指不定要怎么挖苦我。方才是我口不择言!你平日待我挺好……” 谢孤鸾一把拉住阿澈:“怎么好?” “啊?”见谢孤鸾一脸肃然,阿澈也正色道,“你就是话少了些,无趣了些,你帮我出了枫华谷又陪我去阴山,于我有大恩,我李澈可不是恩将仇报的鬼!” 阿澈对他竟有感激之情?谢孤鸾的眼睛不易察觉地弯了弯,出乎意料地对阿澈说道:“是我说话太不客气,对不住。” 阿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喝酒了吧?” “夏临渊叫你远离我,只是他不想看到你,实则你对我的身体并没有太大影响。”谢孤鸾对阿澈的疑问避而不答。 阿澈还没绕出来,自顾自地说道:“你性子就是这样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可别道歉,我听着怪别扭的。” “阿澈,你过来。”谢孤鸾翻身坐到窗户上,凉夜微风,让他的脑子清醒了不少,他看着阿澈在黑暗中亮晶晶的一双黑眸,思酌良久才道,“我的梦里,每一次都有你。” [ 贰拾捌 ]心事 月华隐没进云层里,不一会儿天上便下起了小雨。这是夏至的第一场雨,绵绵柔柔,淅淅沥沥,如纱、似雾,落在院外的池塘里,碧糙上。须臾,阵阵轻雷响起,惊醒了鲜卑山的酣梦,但很快又归于宁静,徒留一片迷濛雨幕,无端让人想起江淮的梅子雨来。 雨水滴滴答答地顺着屋檐往下流,谢孤鸾和阿澈并排坐在窗户上,低着头,相对无言。 相识如此之久,头一次抛开所有的猜忌和防备,开诚布公地交谈,谢孤鸾竟有种畅快之感,像没了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如释重负。 虽时隔半年,但叶熹言犹在耳。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连活人都不能相信,又怎能去信一个萍水相逢的鬼?谢孤鸾以前从没有信过阿澈,同样,他也没有任何值得阿澈信任的地方,两个人在一起,多是利用与被利用,对阿澈来说恐怕还有些戏耍谢孤鸾的意味。 谢孤鸾当时只为保住性命,对阿澈是厌恶的。阿澈很早便说过他的梦是体内凶煞之气所致,阿澈不是人,对阴气比谁都要敏感,而谢孤鸾听过之后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细想起来,阿澈从来在人前都说谢孤鸾很好。如今谢孤鸾算是明白了,他的嬉笑怒骂皆是率性而为,不像谢孤鸾心思那么曲折,他说好,那便是他真的觉得好,即使谢孤鸾想不出自己对他哪里算得上好。 阿澈终究不再是谢孤鸾眼中的那只厉鬼了。而他现在想用所有的真话,赌阿澈会对他坦诚相待。 阿澈明显没有料到谢孤鸾对他隐瞒了这么多,甫一听完,整个人还愣愣的,既诧异又有点尴尬。谢孤鸾也尴尬,从他的口中讲出阿澈的私事,换做是谁都会觉得难以启齿。 好一会儿,阿澈才喃喃道:“竟然有这样的事,你和燕离……” “我也不知原由,”谢孤鸾掩饰般地抬头看向房檐,目不转睛,仿佛要从中看出一朵花来,“一直未和你说,抱歉。” 阿澈难得不再上蹿下跳,老老实实坐在谢孤鸾身旁,摇头道:“无妨的。我的事你没问过我,我不晓得你想知道……你以为我对此讳莫如深?几十年以前的事,我没那么在乎。反倒是道长你突然告诉我这些,挺意外的,我以为你一直都不太喜欢我,不想与我多说呢。” 第41页 “我没有。”谢孤鸾飞快道。 阿澈笑了笑。 “道长,我威胁你让你帮我做事,是个人都不会乐意,我又不是蠢物,怎会看不出你厌烦我?你是好人,我看你第一眼便知道,其实你有机会除掉我的,但是你没下手。”阿澈用手撑着下巴,歪头看着谢孤鸾,“转眼就是一年,你带我跑了大半个大唐,还说要帮我寻尸体,现在又告诉我这些,我是打从心眼里欢喜的。我这个已死之人没什么可以报答你的,你若不嫌弃,我可以一直护着你。” 谢孤鸾清楚,他赌对了。他定了定神,道:“不讨厌你,也不会嫌你。” 屋内一豆微弱烛火映在阿澈的眼眸里,细碎的烛光在他弯弯的眼睛里跳动:“道长,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谢孤鸾抿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阿澈摸得清谢孤鸾的性子,也不等他答话,兀自道:“实际上我在枫华谷时并非完全在诓你,我是真的知道你的凶煞之气可以治的。岚安说其不在你体内而在魂魄,你得寻到癥结。” “夏前辈也说过。”谢孤鸾点头道。 “既靠不了大夫也靠不了道士,必须你自己来。不过现在,根源也算是找到了。” “怎么讲?” 阿澈笑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生前都经歷了什么吗,现在便告诉你。” 谢孤鸾从没想过,阿澈是被燕离所杀。 这个男人在梦中明明看起来这么爱他,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是安禄山的细作,是我识人不清,”阿澈眉目低垂,“那晚我在午阳岗的旧宅里描摹地图,他忽然来找我,守卫都和他相熟并未起疑心,哪能想到他一进屋便朝我捅了过来?我对他毫无防备,那刀正中心脏,连挣扎的机会都不曾有。” 好端端的被所爱之人杀死,阿澈不能置信更难以接受,他又急又怒,只想回了人间质问燕离。但当他真正回去的时候哪里还会有燕离的影子?他只能从旁人的口中得知这个与他相识四年的男人的真实身份,也有人追查,但最后却石沉大海,燕离就像消失了一般,杳无音讯。 阿澈的灵介在战后被遗忘在院落里,意味着他将永远被困在枫华谷中,谢孤鸾无法想像这会是怎样的绝望。 “我不明白,他就当真一点情谊也无?”阿澈茫然道。 不可能。谢孤鸾清楚地记得在梦里,燕离声嘶力竭地唿唤着阿澈的名字,那种悲恸没有作伪。谢孤鸾做了一辈子的梦,但梦里却唯独没有燕离杀死阿澈的情节,是燕离在逃避这段往事吗? 谢孤鸾转头问阿澈:“你出来是否是想打听他的消息?” “也并非完全如此,他的下落只是一个方面,我只是更想逃离那个地方罢了。” “那你到底为何会选择我?你有二十余年可以离开,为何偏偏是我?”这个问题已然盘桓在谢孤鸾的心头很久了。 “二十多年你觉得很长?一开始我想回酆都,便在枫华谷作祟,想让村民请个道士收了我,谁想到那些江湖骗子一见我跑得比狗还快!我求着他们毁我灵介,他们只会给我下跪磕头!”阿澈恨恨地说道,“后来我不回去了,打算找个人带我离开,可午阳岗闹鬼已经传开了,一年里就没有人影,村子那些凡夫俗子我又看不上——自然只有道长你这般武功高强的侠士才能担此重任啦!” “枫华谷不算偏僻,一年里总会有江湖人士路过……”谢孤鸾觉得阿澈的理由完全站不住脚。 “不行不行,那些人不是太丑就是太脏,跟着他们会长针眼的!” 谢孤鸾默默地看着阿澈,等他的实话。 两人对峙了半晌,阿澈才把脑袋一耷,道:“我刚到枫华谷时几乎夜夜都在发疯,但时间一久,什么感情都会淡下去,到后来我再想到自己的死,想到燕离,恍然发觉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仿佛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是鬼,是罗剎,我甚至只用一根手指就能要了你们人类的命,我又何必再去计较呢?做鬼不是任谁都能承受的,要苦中作乐,也只能这般去想了。那日我无意中看到你,感觉你和燕离有些相似,他也曾师从纯阳,是以才会来找你的麻烦,竟没料到……既然都出来了,那自然是要查的。” 阿澈笑出了声:“世事反覆无常,这大约是天意罢?” “若说这是凑巧,我缘何会梦到你和他?”谢孤鸾道。 阿澈闻言收了笑容,他打量着谢孤鸾,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是啊道长,你到底是什么人呢,燕离下落不明,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是他回过纯阳,还是你小时候遇见过他?” 谢孤鸾无法回答。 他今年不过二十有四,阿澈死时谢孤鸾压根就没出生,更别提认识燕离。纯阳宫弟子众多,谢孤鸾四岁入山门,哪里会知道几年前是否有个叛逃的前辈?但四岁以前谢孤鸾都在流离,有没有见过四处躲藏的燕离却也难说。 谢孤鸾道:“你的身体是他盗走的,从梦里来看,这其中可能有隐情。” “有也好,没有也好,都无法改变任何事。”阿澈淡然道,“查一查吧,燕离他……罢了。” 阿澈云淡风轻,但他并非就有如此豁达,到底还是有所不甘。谢孤鸾的话让他的心中起了波澜,可比起最初几近疯狂的愤怒,如今倒像是在一潭死水中投入了一粒细石,泛起一圈很小的涟漪。 “我顺着梦境或许能了解到点其他东西,指不定便能找到根源。”谢孤鸾沉思道。 “若我能助你梦到那些事……你体内的煞……” “不妨事。”沾染阿澈些许阴气罢了,反正他也没有多少时日可活。只要寻到二十五年前的真相,或许就能解决谢孤鸾和阿澈共同的问题,到头来,他们能遇见彼此,却是成了一种幸运。 雨停了,池边传来阵阵蛙声,空气中瀰漫着青糙香气。 临近三更,谢孤鸾仍是毫无睡意,细想今夜种种,只觉心绪难平,谢孤鸾忽然问道:“死是什么感觉?” 阿澈一怔,道:“你怎么问起这个?” “想知道。” 阿澈皱着眉头,像在努力回忆:“嗯……很奇妙,一开始是痛的,后来便麻木了,这时候会有好多以前的场景从眼前闪过,甚至是尘封在记忆深处,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记得的事情。接着又会感觉到痛,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再睁眼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一缕魂魄了。” “虽然听起来死亡的过程很漫长,实则只是短短一瞬——好端端的说这个干嘛,道长,若是以后你我之事能顺利解决,能不能带我去趟海边?听说雷州有好景色,我生前就想去看看,却一直不曾有机会。”阿澈兴致勃勃。 “好。” 谢孤鸾心中蓦地涌起了一种强烈的孤独感,他不由自主地往阿澈身边挪了挪,那种感觉却无法消除,即使阿澈紧挨着他,将来也会陪在他左右。 第42页 他会死,就在之后的某一天,他永远不能和阿澈去看海。但他说不出口,也无法拒绝。 谢孤鸾点点头:“我带你去。” [ 贰拾玖 ]线索 鲜卑山的绵长阴雨一连下了五日,院外的糙甸踩上去都能渗出一摊水来,就连被子里仿佛也有了一股霉味。放晴那天,夏临渊难得将日日紧闭的房门大开,抱着衣物出来晾晒。 门窗上的符箓被雨水融煳了,阿澈没了禁制,耀武扬威地在屋中穿行,夏临渊瞧上去心情颇为不错,并未对他多看一眼。 探头往膳房中一看,贺兰观月正忙着准备午膳,谢孤鸾头一次晓得这么多日以来他所尝到的饭菜和点心皆出自他手。 “熠之不通厨艺,我不做饭,他会挨饿的。”贺兰观月不好意思地说道。 谢孤鸾虽生于淮南,但长于华山,贺兰观月所做的是地道的关内菜式,很是合他的口味。谢孤鸾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里懂这灶上功夫,只知好吃与不好吃,心里不由佩服起贺兰观月来。阿澈围在贺兰观月身旁一个劲嗅着锅里的菜香,似是恨不得大快朵颐,夏临渊见了眉头一皱,没好气地说道:“滚开,菜都要染馊了。” 阿澈听了,气得头髮悉数立了起来想要发作,好在谢孤鸾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牙fèng里挤出一句:“冷静点。”阿澈怒目而视,忍了又忍,最终哼哼唧唧地走了。 刚下过雨,阳光还很暖,夏临渊破天荒地叫上谢孤鸾同他出门,谢孤鸾自是不会拒绝。一个多月以来,谢孤鸾没踏出过这片小院落,几乎把他给憋坏,一听要走,双眼登时亮得发光,还不及半盏茶的功夫,便利落地换好衣裳背着剑站在门口等了。 阿澈赌气不和他一起,可还没走出一里,谢孤鸾就发现他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谢孤鸾也不揭穿他,移开目光由他去了。 没有经过家门口冗长的山洞,谢孤鸾跟着夏临渊在山里兜转了一个多时辰,居然走到了环绕翠微隰的那片迷雾杉林。许是雨过,雾气更甚,幽暗深林中,夏临渊一身黑衣,脚步轻灵,谢孤鸾衣着雪白,默默地跟在后头。 没走多久,夏临渊便在一处平缓的谷地停下,这里的云杉相对稀疏,缕缕光线穿过树梢射在糙地上。湿润的糙丛中零散地冒出些指头般的白色菌类,夏临渊用特制的小铲将它们掘出,细细一瞧,竟都是新生的菌人,个头极小,在夏临渊的手心里蠕动。 谢孤鸾算是开了眼界,原来这些菌人真的是夏临渊种出来的,阴雨过后,正是菌们长势最好的时机。 “它们吃什么?”谢孤鸾问。 夏临渊淡笑着抚摸细小的菌人,用棉团轻轻将它们包好,放入背篓中:“以山中灵气为食,无需照料自会长大。” 其实夏临渊对谢孤鸾不差,他不会主动和谢孤鸾说话,但也有问必答,可他却极其嫌弃阿澈,丝毫没有同门情谊。据阿澈所言,他死时夏临渊虽然年纪还小,但绝不可能不记得他。夏临渊和阮梦秋一样,天生能通阴阳,许是从小见多了邪祟,人又喜洁,故而一直对鬼怪抱有厌恶之情,纵然那鬼魂曾经是自己的师叔也不例外。 夏临渊折身去了翠微隰,在森林尽头把菌人放生。那些小东西仿佛天生就识得路,跌跌撞撞地,径直往翠微隰中的那栋小楼走去,同它们的伙伴汇合。 而夏临渊没进去,他围着边缘徘徊了一阵,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最后,在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的fèng隙中摘下一片巴掌大的绿叶,放进药罐里泡了一下,递给了谢孤鸾。 “这是……” “你要走了,”夏临渊淡淡道,谢孤鸾的想法他已然看出来了,“收好,有用。” “这段时间多有叨扰,今日救命之恩晚辈来日再报。”谢孤鸾道。 夏临渊道:“我未能救你,不必。” 他不愿承这个情,谢孤鸾自然也不愿欠他。江湖人有江湖人的道义,夏临渊虽救不了他的命,但没有夏临渊,谢孤鸾说不定还活不到现在,这情一定得还,只不过不在今日。 “夏前辈,”谢孤鸾把叶子收入袖中,见阿澈不在周围,压低声音道,“我大概还有多久?” “半年罢。” 半年吗?若是即日起出发回中原,大概也够了。 夏临渊勾起唇角,语气略有不屑:“你就这么在乎,还真把他当人看?脏东西罢了。” 这话听起来不太舒服,谢孤鸾不置可否,脸色却不怎么好看。贺兰观月见状迅速现身,替夏临渊打圆场:“熠之不是那个意思,他是说……” “回去。”夏临渊没看他,转身走了。 被噎了一下,贺兰观月对谢孤鸾无可奈何地笑笑,跟上夏临渊,隐去了身形。 “——你要是暴毙,你身上还有他的东西。”夏临渊道。 谢孤鸾不是没考虑过,他终有要死的那天,那时想瞒也瞒不住。再者,阿澈的灵介在他身上,时岚安还下过咒符,此物如何处置?所幸还有半年,他得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将灵介交付他。 他们没有原路返回,而是绕出了翠微隰上了另一条路,正午时分正巧途径上个月和米灵分别的地方。阿澈还是忍不住从远处凑了过来,道:“咦,上次咱们不就是在这儿遇到了那两个杀手吗?” 夏临渊脚步一顿,眯起眼睛:“杀手?” 谢孤鸾完全把这茬给忘了,当时秦玉颜说得轻轻巧巧,他以为此地常年有杀手出没,并未放在心上。 “是呀,两个唐门呢,来灭口的,”阿澈连说带画,“有这么高,长的一模一样。” “唐望舒和唐素舒,又是枭翎。”贺兰观月厉色道。 谢孤鸾蹙眉:“你们认识?” 夏临渊淡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杀意和压抑的怒火,但很快便褪去了,换作了一副桀骜而轻蔑的笑脸,缓缓道:“螳臂当车,可笑至极。” 这般傲慢的神态谢孤鸾已多年未见,似乎人人避如蛇蝎的枭翎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一只蚂蚁。 贺兰观月道:“我去把他俩做掉。” “我一忍再忍,这群虱子真是甩都甩不掉,杀两个如何够?”夏临渊哼笑一声,“枭翎上下五百多人,就不要留活口了,杀干净吧——立即动身去陇右。” 谢孤鸾和阿澈面面相觑,不但震惊于夏临渊的矜傲之言,也疑惑仅凭此二人之力能端了枭翎的老巢? 夏临渊看上去只是一介大夫,却对枭翎内部了如指掌,当真深不可测。 回去后,夏临渊收拾了半宿,寅时便把谢孤鸾和阿澈统统赶出了门,人生地不熟,两人只能跟着夏临渊走。而夏临渊像发了善心,将他们送到了幽州才离开向西去。 半年与世隔绝,谢孤鸾看惯了茂林清溪,听惯了啾啾鸟鸣,再次站在人潮市井中,满街的叫卖吆喝,竟让他有些不适应。吃了太久的干粮,谢孤鸾突然在街边闻到油煎苏饼的香味,此番也是馋了,二话不说卖了三张饼,坐在条凳上啃了起来。 第43页 从路人的言语中谢孤鸾才知道,仗还没打完。 叛贼朱泚死后,其弟朱滔投诚大唐,现下便龟缩于幽州城内。李希烈虽已是强弩之末,却逃至了蔡州尚未将其正法。大唐内乱不止,吐蕃趁虚而入,占领了会州、灵州、盐州三州,那可是关内,距长安也不过千里之遥。 这乱局也不知是否还有平定之日。 在幽州安定后,谢孤鸾便捎了信给阮梦秋和秦玉颜,剩下的事就是着手寻找燕离的去向。而谢孤鸾的方法也简单粗暴,那就是睡。他整日无所事事,暂且停了夏临渊备的药,一天睡上六个时辰不是难事。 早上起床练了剑,回被窝睡一个时辰的回笼觉,被阿澈叫起来用过午膳,便又坐在窗前睡着了,下午去城外游荡一圈,回来继续睡到晚膳,活像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纨绔少爷……谢孤鸾就不信这样还梦不到燕离。 一开始,谢孤鸾连续几日皆无梦境,渐渐的,那些梦中场景便又回到了他的脑子里。三日一次、两日一次、一日一次,反反覆覆重重叠叠,他数次梦到燕离从棺材中挖出阿澈的尸身,朝着一个方向离去,但总是在他将要听到那个地名的时候倏地清醒过来,满头大汗。 每一回总差了那么一点点。 谢孤鸾思前想后,觉得醒来未有从前的疲惫之感,许是夏临渊将他身体调理好以后阴气不足阳气太甚,做出的梦质量不大好。 谢孤鸾犹豫半晌,让阿澈别乱跑,晚上乖乖躺在他的睡榻外侧。阿澈一听大惊失色,抱着自己惨叫道:“你做什么!要是想非礼,我可是不依的!”谢孤鸾的脸登即黑了。解释的话刚到嘴边就吞了下去,深吸一口气,本打算拂袖而去,仔细一想,最后把阿澈给扔了出去。 晚上睡觉时,阿澈换了张笑脸,一双眼睛骨碌碌直转,蹑手蹑脚地摸进了谢孤鸾的屋里。谢孤鸾眉头明显抽动了一下,想来也是知道他进来了。 屋内漆黑,谢孤鸾听到耳畔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由睁开眼睛,刚好对上了阿澈那张惨白的脸。阿澈自作主张地爬上他的睡榻,侧着身子,撑着脑袋,毫无悔意,还非要给谢孤鸾唱小曲儿。 谢孤鸾用被子捂住脑袋缩成一团,被阿澈逼到了墙角。阿澈很是受伤,道:“明明是你叫我和你一起睡的,怎的现在倒成了贞洁烈女!” “贫道不是想和你睡!”谢孤鸾着急了,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来。 阿澈见把他惹急了,连忙哄道:“好好好,是我开玩笑的,我阴气足,你尽管睡吧,别嫌冷就是。” 等外面没了动静谢孤鸾才探出头来。阿澈手脚安分地躺在外檐,眼睛发直地盯着房梁不知在想什么。谢孤鸾松了一口气,裹紧自己也沉沉睡去。 天光乍破,一直睡得如死人般安静的谢孤鸾突然唿吸急促起来,不过半刻,他就醒了过来,起身坐在榻上,胸膛起伏不定。 阿澈拍了拍谢孤鸾的背,问道:“你没事吧?” 谢孤鸾摇摇头,起身倒了一杯隔夜茶,一饮而尽,哑着嗓子道:“去巴陵。” [ 叄拾 ]再相逢 幽州到巴陵县路途遥远,谢孤鸾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地赶路,也是一个多月以后才到了河南道边界的豫州,向东是淮南,向西便是巴陵所在的山南了。 从豫州入山南必经洛道,如今正值三伏天,理应热得掉一层皮,可洛道阴森,又是中元节前夕,一踏进其中更觉怨气冲天,连骨子里都渗出一股寒意来。遥望李渡城,那怨气几乎都凝成了黑烟,盘绕上空萦萦不散。 阿澈也开始变得阴晴不定,谢孤鸾只问了一句“是否想先去修整”,阿澈就咬牙切齿道:“修整?我不需要!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弱小?”原本乌熘熘的眼睛泛着红光,神情不耐,好像谢孤鸾再多说一句便要吃了他。 阿澈如此不留情面地对谢孤鸾说话还是头一遭,谢孤鸾不禁愣了,但他不想和阿澈置气。 他上次在梦中得知燕离欲把阿澈的尸体带回巴陵,阿澈听后表情很是奇怪,好似知道内情,几次对谢孤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出口。越接近巴陵,阿澈也越发烦躁起来,不知是受洛道阴气影响,还是他对自己肉体有了感知而不安。 谢孤鸾心里在想事情,走的便慢了,也没注意阿澈在唤他,等回过神来,阿澈已指着他东拉西扯翻来覆去地骂了无数遍。 “李澈,你别太过分。”谢孤鸾有些听不下去了,板着脸道。 阿澈发起脾气来如同在发疯,活像第二个夏临渊。他对着谢孤鸾大吼一声,带出一阵狂风,捲起满地枯枝落叶,差点把谢孤鸾给掀翻,随后一头窜进枯木林。 谢孤鸾定了定神,没有追过去,兀自去了前方的江津村安顿——阿澈太过反常,此时还是不刺激他为好。 洛道这地方很邪门,谢孤鸾本欲快些离开,在村子里歇过一夜后决定动身出发,可阿澈却一直没回来。 谢孤鸾心中惦记着,在村子里寻他,却没想到遇到了一个踩着石砖,趴在篱墙上张望的少年。这少年穿着宽松的紫色襦袴,马尾高高地扎起,头上手上都是银饰,走近一瞧,正是米灵。 “你在这儿做什么?”谢孤鸾从背后走过去,突然道。 米灵浑身一抖,差点脚底一滑摔了下来,扭头见是谢孤鸾,顿时兴奋不已:“道长!你病好了?” 谢孤鸾点头:“嗯,那日多谢你。你可还好?” 米灵摸着头想了半天才明白谢孤鸾所指,连忙道:“这有什么好谢的!我经常挨板子,早就习惯了。上个月我在长安遇到叶公子了,他和一个漂亮姐姐一起,他俩长得特别像。” “师叔?晓得了。”阮梦秋已到长安,还和叶熹在一起,那便再好不过了。 “对了,怎么没看到……”米灵往谢孤鸾身后探头。 “正在寻他。”谢孤鸾垂着眼道。 米灵笑了:“李前辈莫不是在闹情绪吧。” 谢孤鸾沉默。 “我同你一起——不,还是算了。”方才还兴致勃勃的米灵忽地想起了什么,脑袋一耷,“道长你快去吧。”言罢,又灰熘熘地缩回了篱墙边。 阿澈的灵介在谢孤鸾身上,加上这一人一鬼相处久了,多少有些感应。阿澈时常胡闹,一言不合就赌气走人,但通常不到两个时辰便自己先受不了了,又笑嘻嘻地跑来和谢孤鸾说话。但如今谢孤鸾在村子四周丝毫感受不到阿澈的存在,又沿着来时的路寻过去,仍是不见阿澈的踪影——他冷淡的脸上终于有点绷不住了。 阿澈在方圆十里都能轻易回到谢孤鸾身边,谢孤鸾昨日话并未有多重,能有多大的气才能让他一夜不归?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他出了意外。谢孤鸾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阿澈是最强大的厉鬼之一,谢孤鸾不信他会出什么事,多半是遇到了棘手的情况。 整一天,谢孤鸾走遍了洛道各处,只有李渡城被他放在最后,如果有可能,他是不愿进去的。李渡城不是个好地方,即使这里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出现过毒尸的传言了,但托阿澈的福,李渡城上腾起的黑烟谢孤鸾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第44页 这是一座空城,既没有活人也没有尸人,在厚厚的云层笼罩下,李渡城里鬼气森森,魂魄漫天飞舞。谢孤鸾硬着头皮走在其中,一手握着玄剑,一手死死地拽着阿澈的灵介,想捕捉灵介与宿主相遇时细微的震颤。 越往里,城中的鬼越多,哀嚎声更是不绝于耳,如三百人一齐哭丧,吵得谢孤鸾头疼不已。他血气方刚,幽灵鬼怪逐阳气而行,一窝蜂地围住他,又惧他手中玄剑不敢上前,准备伺机而动。 就在这时,一张白纸从天而降飘到了谢孤鸾的面门前,拿下一看,竟是一张灵符。符上有暖意,隐约有股力量在向四周辐射,再一抬头,刚才围着他的一群鬼魂逃的逃躲的躲,都十分惧怕此物。 “此地不宜久留,跟我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时岚安站在一栋破旧的茅屋顶上,还是那身青白道袍,和气地对谢孤鸾笑了笑。他对李渡城似乎很是熟悉,领着谢孤鸾到了一处布有结界,梁也塌了一根的空房。 “身体如何了?”时岚安问。 “劳烦前辈惦记,已无大碍。” “中元节最忌讳来此,如何好端端的跑来这儿?难道是阿澈他……”时岚安极聪明,不消谢孤鸾说就明白了个中缘由,随即神色一凛,“我办完事便和你一起去找他,阿澈受怨气影响必然还在附近。” 谢孤鸾点头,道:“前辈怎么会在这里?” “豫州前段时间有个屠村案子,是走尸所为,我怀疑有人在此养尸,刚在李渡城里安顿好便遇上了你。”时岚安捻起地上的泥土,闻了闻,点燃符箓将土化净,“确实是养尸地,城中应还长有阴物,我先去看看,你待在这里莫要出来。” 一直到太阳落山,时岚安才回来,手里还提着一捆谢孤鸾没见过的怪异植物。 “尸参和毒荆棘。都是在棺板上发现的,有十几口棺材,但里面没有尸体——小心别碰那刺,有剧毒。”时岚安道,“炼尸之人会选命格为阴又死于破日的尸体,置于阴气旺盛的养尸地,在尸体上放上阴八卦,再杀公鸡取血洒于柳木棺上,七十七日后,催符,尸起。留下的棺材便是尸参的最爱。” “哪里去找这么多适合的死人?” 时岚安笑道:“自然是找不到的,但八字纯阴之人很多,炼尸人只需在破日杀掉即可。” “残忍。”谢孤鸾眉头一皱。 “是啊,如不残忍何以做出屠村之事?” 谢孤鸾脑海中浮现出夏临渊的模样,这个人端的是杀伐果决,也不知万花谷会否都是些阿澈夏临渊这样的怪人。此外,米灵的出现很可能预示着枭翎就在洛道,而时岚安一直追查枭翎,是否要告知他? 思忖片刻谢孤鸾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米灵人不坏,枭翎如何横竖与他无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谢孤鸾想得远了就有些走神,时岚安见他心不在焉,也不再多说,告诉他天色太晚不要再出门,两人暂且在此休息。又宽解谢孤鸾说阿澈不会有事,阴气混乱难免会如此,城里的都是些小鬼,不可能伤到他。 时岚安都如是说,谢孤鸾也只好不作他想,将就着和衣而睡了。 可没想到在半夜时,谢孤鸾忽然听到几声低语,如黄莺一般,娇滴滴的。睁眼一看,有人影从窗边一闪而过,不多时,一个梳着垂练髻的少女探出头,怯生生地看着谢孤鸾,招了招手。 谢孤鸾坐了起来,发现时岚安还睡着,屋内结界也安好,再看那女孩还在对他招手,想叫醒时岚安问个究竟,少女却拼命地摇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噙着泪水,面带乞求之色。 谢孤鸾最受不住女人哭,饶是知道她是鬼也一样,他走到窗前压低声音道:“你是谁?” 眼前的女孩是用纸画出来的,只有薄薄的一片,远看竟像活人一般,惟妙惟肖,她“啊啊”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孤鸾道:“你要我跟你走吗?” 少女使劲点头。 “谁派你来的,为何不敢让他知道?”他看了一眼时岚安。 少女露出了恐惧的表情,摆着手,还是“啊啊”地叫着。 谢孤鸾明白过来:“阿澈,你是说阿澈吗?” 少女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点点头,又指了指李渡城的南面,示意他跟她走。外面黑得吓人,根本不能视物,这小鬼不知道安的什么心要引他出去,如若贸然走出结界,或许会有危险。 见谢孤鸾在犹疑不定,女孩急得要哭了,她说不清楚话,只好张大嘴巴对着口型。谢孤鸾看了半天才明白她说的是“没有时间了,他要醒了。求你和我去看看吧,我不会害你”。女鬼力量低微,极其忌惮时岚安,她让时岚安暂时陷入了沉睡,难怪动静不小时岚安却无知无觉。 转念一想此时有关阿澈,谢孤鸾思量片刻,便拿上玄剑纵身一跃翻出了窗户。姑且信她一次,反正也要死,人生在世,是祸躲不过。 少女很高兴,为谢孤鸾点了一盏鬼火,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她走得飞快,夜风吹得她身上哗哗作响,没一会儿就到了一处长满荒糙的空地。她跺了跺脚,旋即又向谢孤鸾挥挥手,不见了,留下那盏蓝盈盈的灯围着谢孤鸾转动。 谢孤鸾走到女鬼消失的地方,发现脚下是一块木板,里面应是空的,仔细一瞧竟是一处窖井。拉开窖门,潮湿而腐败的味道迎面扑来,谢孤鸾怀中的灵介勐烈地动了一下。 谢孤鸾突然有一种熟悉感——他一定来过这里。 “阿澈?”他在地窖口轻声喊道。 没有人回答。 谢孤鸾小心翼翼地沿着梯子爬了下去,里面的空间很很大,触不到墙壁。走了十来步,谢孤鸾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几节白森森的人骨,再往前走,谢孤鸾惊讶地发现,整个地窖全是散落的兵器和早已烂得只剩下骨头的尸体。 而阿澈,正直挺挺地跪在尸堆的正中央,背对着他。 谢孤鸾什么都想起来了,他的心一下子跳得厉害,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箭步冲到阿澈跟前,抓住了他的肩膀。 阿澈缓缓地抬起头,神情晦暗,道:“你来了。” “这里难道是我梦里——” 阿澈发出一声怪笑,扬起了下巴。 谢孤鸾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在正前方,地窖的尽头,有两具白骨。因时间久远,骨头混在一起,早已分不清谁是谁。 [ 叄拾壹 ]再相逢·下 在谢孤鸾的梦中,燕离就是于这里,以一人之力杀掉了数名刺客,身受重伤。谢孤鸾一直以为他逃了出来,但眼前的尸骸却告诉他,燕离不仅没有离开,还死在了此地。 而另一具尸体不用猜也知道——是阿澈。 就在这时,一旁的厉鬼阿澈勐然站起来,走上前去一脚踹翻了那两具纠缠在一起的白骨。只听得叮叮噹噹一阵乱响,勉强维持形状的骨架顿时散了一地。也不知是谁的脑袋骨碌碌地滚到了谢孤鸾的脚下,一双黑窟窿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第45页 谢孤鸾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阿澈踩在骨头上,啐了一口:“取我性命还要偷我肉身,燕离,你可真是条好狗。” 谢孤鸾连忙拦住了他:“这里头疑点太多,你明知道真相或许并非如此,这又是何必……” “你闭嘴!”阿澈吼道。他的五官扭曲着,像是恨入骨髓,又像是悲不自胜,“我连恨他的权利都没有吗!我做了半辈子的鬼,难道都成了笑话?” 谢孤鸾默然,退到一角,任由阿澈发泄情绪。 整间地窖里,能砸的都被阿澈砸了,不能砸的被他一把鬼火烧成了灰,等他折腾累了,才想起谢孤鸾来,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不是你让我闭嘴么。”谢孤鸾理所当然道。 阿澈撇撇嘴,拉着谢孤鸾席地而坐:“你帮我理一理,这是怎么回事。”他气性大,忘性更大,发过火后整一个没事人,仿佛满地狼藉都不是他干的。 “他杀了你,却要掘你坟墓把你的身体带去巴陵,又在洛道被人截杀命丧于此,”谢孤鸾吐出一口浊气,“缘何这么做?怎么看都蹊跷。” 阿澈双眼紧闭,半晌才道:“我以前喜欢巴陵风光,在战时曾对他说过,若我战死,望能葬于巴陵。” 谢孤鸾一惊:“一个想要你死的人,怎么会冒如此大的风险……” “我不想知道,走吧。”阿澈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你在害怕什么!”谢孤鸾拽住阿澈的袖子,“我们来此不就是想要弄清真相?” 阿澈恼了,顺手推了谢孤鸾一把。 谢孤鸾反手一撑正要爬起来,却摸到满是积灰的地上有一块冰凉的物体。擦净灰尘,发觉这是半个摔碎的玉佩,鸭卵青色,飞鸟雕纹——枭翎的玉佩。 “这是燕离的?”谢孤鸾扬手问道,“他是枭翎的人?” 阿澈的眼睛眯成了一条fèng,接过玉佩端详:“未曾听说。” “等等。”谢孤鸾在骸骨中扒拉了一阵,又摸出一块玉佩,“不是他的,是这群刺客的。” 枭翎要杀燕离,为什么?会不会……燕离根本不是杀害阿澈的兇手?这个可怕的想法在谢孤鸾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但唯有这样才能解释通梦里燕离那般疯魔,不合常理的行为。 谢孤鸾问:“那晚真的是燕离么,你看清了?” “看得一清二楚!我难道还认不出他来?没有这个可能,你不用再胡思乱想了!”阿澈怒道。 “谢孤鸾——你可安好?”此时,时岚安焦急的声音从顶上传来。 “我很好,阿澈在这儿。”谢孤鸾道。 时岚安醒时见谢孤鸾不在,便匆匆画了张追魂符寻到了这里。大致了解情况后,时岚安检查了一地的尸体,断定他们的确至少死于十几年前。 “二十年前枭翎刚兴起,也未曾听说他们曾受僱于大唐,何故追杀燕离?”时岚安看了看阿澈,又看看他和燕离的尸骨,嘆息道,“造化弄人啊,怎会走到如此地步呢?” “别废话了,你还知不知道点其他的。”阿澈心情不好,郁郁道。 时岚安摇摇头:“彼时我在澧州,也是事后才得知你出事,而后也有追究,但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多少。你腊月离世,二十日后便在中受降城下葬了,但那时候上至朝廷下至你的同门都在搜寻燕离的下落,他是不可能有机会将你的遗体带出去的。” 阿澈道:“你的意思是说?” “应是在当世人都把这件事忘了的时候他才来的罢?乱世之中山河动盪,死的人太多,也就顾不上你一个了。”时岚安苦笑,“或许燕离在逃亡途中招惹了枭翎,才会引来杀身之祸。” 时岚安拾起了地上剩下的玉佩:“这些我便带回去了,枭翎的东西还是不要流出去的好,以免伤及无辜。”接着又柔声道:“阿澈,我看燕离他对你并非无情无义,他是否……是有苦衷的?” “我哪知道!”阿澈没好气地说,“道长,走了!” “你……哎,要走便走吧,”时岚安嘆了一声,“不管怎样,你和燕离都该好生安葬,放在这种地方,零零碎碎的,像话吗?简直糟蹋。” 也不晓得要是时岚安知道是阿澈自己一脚踢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谢孤鸾也觉得既然已寻到尸骨,不能就让他们躺着,总该入土为安,于是俯身下去捡起一根腿骨:“我和你一起收拾。” “不准收拾!那是我的腿——脏死了快扔掉!”阿澈瞪着眼睛,使劲拍掉谢孤鸾拿着骨头的手,蛮横地抄起谢孤鸾就飞出了地窖,“岚安,我先走了,你想收拾烂摊子就自便吧!” “去罢……”时岚安幽幽地应道。 阿澈如一阵疾风般刮出了李渡城,将谢孤鸾稳稳地放在了一条小河沟旁,噘着嘴坐在岸边生闷气。 明月西沉,约是五更天,谢孤鸾洗净手上的秽物,也坐到了他旁边。 “不查了?”谢孤鸾看了他一眼。 阿澈垂头丧气道:“人都死了,怎么查?那地窖里没有有用的线索了。” “还能查,枭翎中人一定知道关于燕离的什么,说不定,夏临渊也知道一些。” “那你是想追上夏临渊?” 谢孤鸾道:“不,先去巴陵吧。” 虽米灵还在洛道,但谢孤鸾还不想拖他下水,是以没告诉阿澈。夏临渊行踪诡秘,半年之内能不能再找到他还很难说,既然现下没有更好的办法,还不如暂时把这事搁下。 “还去巴陵,是因为我吗?”阿澈低声笑道,一手搭上谢孤鸾肩膀,“你倒是还记着这个。巴陵附近有一片大湖,去看看也好。” 谢孤鸾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道:“之前那个女鬼是谁?” “她呀,可爱吧?她可不是鬼,是夹纸妖。”阿澈一听来了精神,“有个书生将他爱慕的女子画在了纸上,日日对着画倾诉相思之苦,久而久之这画便有了灵气。后来书生因病离世,这幅画不知为何流落李渡城,她沾染阴气从而成了妖,但一颦一笑都和书生喜欢的少女别无二致,着实令人唏嘘。她孤苦伶仃,妖力又弱,老被其他鬼怪欺负,我便好心让她帮我送个信,以后罩着她!” 阿澈说得眉飞色舞,而谢孤鸾腰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大腿上,肃然危坐:“你为何不直接来找我?” 阿澈讪讪道:“我其实……就想看看你听到我的名字会不会过来。” 谢孤鸾神情顿时有些怪怪的,他没再说什么,缓缓把目光移到了天上,盯着月亮看了又看,仿佛那蟾宫桂魄中有什么吸引了他。 “道长,我问你个问题。”阿澈用胳膊肘捅了捅谢孤鸾。 第46页 “说。” “你有没有喜欢过谁?”阿澈附到谢孤鸾耳边,小声问道。他凑得极近,脑袋几乎和谢孤鸾抵在了一块儿,凉飕飕的气息拂过他的耳根。乍地,一股苏麻感袭来,谢孤鸾浑身一僵,手脚发软,周身血液直窜到天灵盖,脸上瞬间烧得绯红。 好在夜色深重,阿澈似乎没有察觉,又唤了一声:“道长,你告诉我罢。” 他咽了一口唾沫,目不斜视,略微平復了心绪,道:“不曾。” “真的没有?” 谢孤鸾眼观鼻,鼻观心,不答了。 阿澈有些失望地嘆了一口气,从谢孤鸾身旁挪开了。谢孤鸾面上血色褪去,侧过身去不再看阿澈:“你今晚……有些反常。” 阿澈愣了一下:“有吗?” “罢了。”谢孤鸾摇头。 凉风袭来,挟着几声鸦啼,玄青色的天幕上嵌着几颗残星,一轮圆月还未落下,天边就泛起了薄光,如笼着一层银色轻纱——是黎明。脚下一塘浅沟中,倒映着沙沙作响的香樟,有独特的芳馨飘散在微凉的空气里。 阿澈拢起一头垂到膝盖的长髮,俯下身子,捧起一汪溪水浇在脸上,水珠顺着他的鼻尖、他的发梢,滴答地往下淌着。 他痴痴地看着谢孤鸾,眼神中尽是迷惘:“我……只是感觉好像什么都没剩下,到底是心有不甘。燕离没了,我从前那么喜欢他……钟情于一个人,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越是喜欢,后来也就越恨。但看到他的死状,我却觉得以往做的一切似乎都没了意义。茫然四顾,竟不知该如何自处。” 是了,二十余载如苟延残喘,皆因一口怨气未消。阿澈曾幻想燕离也许活在某处,待自己寻到他,看着他眼神中的不可思议和恐惧,实在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而今燕离竟已死,死前还拼了命想护他身躯,这于阿澈而言无异于信仰倾圮,实在是欲哭无泪,欲诉无门。 阿澈突然一把拉起谢孤鸾的手,紧紧握住:“道长!我说过以后我跟着你,要你带我去雷州,你同意了,这话还作数吗?” 谢孤鸾脸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血色又要涌起来了,半天才回了一个“嗯”字。 “对事情的真相我其实早已有心理准备,但不论怎样都想给自己一个交代,我现在只有你了……”阿澈低声道。 “我答应过你,你不必担心。”谢孤鸾尝试着把手抽出来,但没有成功。 阿澈郑重地说道:“我考虑了很久,我这已死之人一直阴魂不散地跟在你后面确是不好。枭翎很危险,你也不必勉强,若不成便算了罢。去一趟雷州,然后你就直接斩了我的灵介让我回地府。你年纪这么轻,人生还很长……” “你说什么?”谢孤鸾蓦地站起,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许是谢孤鸾的声音大了点,阿澈一缩脖子,战战兢兢地望着他。 谢孤鸾皱眉:“当初你可不是这么承诺的。” “我是怕连累你……”阿澈嚅嗫着。 谢孤鸾气笑了,嘲道:“还没人能擅自替我做决定。贫道言而有信,定会帮你查清楚,况且,这本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说着,便动身要走。 阿澈急了,连忙拉住谢孤鸾的衣袖,讪笑道:“欸,你别生气,当我没说好不好?那我就跟定你了,一辈子赖着你——死缠烂打!可满意了?” 谢孤鸾的脸色更难看了。 [ 叄拾贰 ]我心匪石 谢孤鸾最近很怪异。 阿澈与谢孤鸾相识一年,两人之间并未显得多亲密,往常有肢体触碰,也觉并无异处,谢孤鸾通常也摆摆臭脸便罢。但那日洛道之后,阿澈几次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谢孤鸾都险些整个人跳了起来,像只炸毛的猫。大热的天气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人也躲来躲去,阿澈纳了闷,也不知他是哪根筋搭错了。 而谢孤鸾更是头疼。 阿澈喜欢他的味道,动不动就往他身上蹭,这是老早就有的毛病,谢孤鸾早已经习以为常。他习武,身子本又不太敏感,任谁摸哪儿都没个反应,不痛不痒,也就由阿澈闹了去。 令谢孤鸾百思不解的是,如今他被阿澈一碰便是又痒又麻,全身起鸡皮疙瘩,这下哪里还敢让他碰?就连阿澈那张脸他也看不下去了,原本只觉得确实好看,有一段风姿。而现在,竟越看越有祸国殃民之色——无法直视。 一路上万分难熬。 好不容易到了巴陵,谢孤鸾匆匆捎了信给阮梦秋,在县外的兴萝泽旁暂且住下。 巴陵地处荆州,是一片繁茂的沼泽地带,河道纵横交错,湖泊成群,在长江汉水之侧,可谓七省通衢,虽占地不算广阔却颇为热闹。 七月处暑,十里芰荷,辽阔的水域上,荷花开得正艷,远远还有菱歌飘来,埠头旁、湖岸边,满目碧色。当地人採集莲子和水菱,在水边剥了满满一竹篓,清香随着夏风而来。 因着日头盛,阿澈白天不见踪影,谢孤鸾乐得清闲,穿着白色直袖道袍,坐在屋旁一棵如伞般的榕树下喝茶纳凉。即使是树荫也挡不住扑面而来的热浪,一热起来人便有些躁,谢孤鸾看着碗中的清茶,蓦然想喝酒了。 夏临渊让他禁酒,谢孤鸾实则并不太听话,他有半年滴酒未沾,已是浑身难受,出了鲜卑山刚买好酒,阿澈便横在他眼前说什么也不让喝,再不答应就又哭又闹,气得谢孤鸾沉着脸把酒罐一砸,走了。 谢孤鸾想出了神,阿澈连叫他几声都没听见,直到阿澈逮着他胳膊使劲摇了几下。 “何事?” “道长,我觉得你需要我。”阿澈认真道。言罢,坐到了谢孤鸾跟前。 阴冷幽凉之气袭来,让人很是清慡,谢孤鸾打量着阿澈,他却没想到身边跟着一只鬼还有这等作用。 阿澈坐得端正,笑吟吟的,也盯着谢孤鸾,仿佛在等着被夸奖。 谢孤鸾喝了一口茶,移开了视线。 阿澈抱怨道:“道长,你好没意思啊。” “你第一天知道?”谢孤鸾反问。 “也是。”阿澈自讨没趣,话锋一转,忽然问道,“我发现你最近奇奇怪怪的,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能有什么事?” “我哪知道?肯定有事——你在躲我,我的直觉可准了!”阿澈得意道,一面说一面把脑袋伸到谢孤鸾面前要看个究竟。 谢孤鸾迅速把头撇了过去。 阿澈皱眉,又用手指戳了戳谢孤鸾的腰。 谢孤鸾霍地站了起来,径直往屋里走。 阿澈化作一缕黑烟,眨眼就拦住了谢孤鸾的去路。他大叫道:“哪里跑!你瞧瞧,还说没……”话说了一半阿澈便怔住了:谢孤鸾一张白面皮上浮现出酡红,那双清澈的眼睛也有点湿润,眼神飘忽不定,乍一看像是中了暑。 “你……” 第47页 “看够了吧?”谢孤鸾的面带愠色,语气不善。 他声音中气十足,和中暑八竿子打不着。 阿澈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谢孤鸾冷哼一声,拂袖入了屋内,顺便摔上了房门。 阿澈呆了许久才回过味儿来,突然忆起了谢孤鸾这一路上的反常。谢孤鸾如何对他,阿澈都看在眼里,他从来不敢多想谢孤鸾,也未奢求过能得到什么。今日太过出乎他的意料,令他既惊又怯,这般情绪在心中发酵,竟也酿出些蜜似的甜味来。 他终是明白这幅冰冷的身体里那一丝极难察觉的悸动是什么,那些怀揣过的不可言说的心思,引得他忍不住要去接近他的心思,也迅速地生根发芽,蔓延滋长起来。 谢孤鸾在躲他。低头不见抬头见,躲又能躲得了几时?阿澈略微平復了心绪,在院子里转了几圈,不敢贸然进屋,轻轻敲了敲门,试探道:“道长?” 喊了几次谢孤鸾才应了:“在。” “明天……带我去游湖可好?” “好。”里面的声音毫不犹豫地答道。 阿澈无声地笑了。 兴萝泽不是多出名的湖,却也大得一眼望不到边际,湖泊靠近村落的一头是莲塘,再远的地方就是沿岸生长的茂盛苇丛。 傍晚,湖上落了雾,谢孤鸾借了条採莲船,小船离了岸,摇摇晃晃地驶入芦花深处。 野渡无人,芦苇中不时飞出几只白鸥,簌簌地。渺渺烟波中撑出一叶窄舟,谢孤鸾神色淡然,慢慢地撑着船,白衣翩翩,仪容俊雅,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小舟破开淙淙流水,飘荡在浮岚氤氲的湖面上。 “烟霾雾朦胧,浮云开天霁,遥看汤桨渔歌唱,慢和也,轻清拨棹而行,月白风清,云移斗转,星遥光影,月正明……”阿澈懒散地侧卧在船上,嘴里念着昨日听来的歌词,手指漫不经心地伸进水里,丝绒般的湖水顺着他的指间滑过。 “道长,听说你不会水?”阿澈问道。 “是。” “那你若是落水,会被淹死吧?” 谢孤鸾斜眼看了看阿澈。 船行到湖中心,谢孤鸾也不划了,索性让它随着水波飘荡。雾气沾湿了他的脸颊,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水腥味,谢孤鸾坐到船头,出神地看着这水天相接的景色,他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寂静。 阿澈翻身倒坐在船尾,把脚放进水里,率先打破了沉默:“其实……我之前就想问你。道长,你……是不是对我……” “没有。”谢孤鸾斩钉截铁道。 “你都不知道我要问什么,怎么就否认了……”阿澈看着自己的足尖,喃喃道。 半片青山,一池绿水,几卷素风,缥缈的诗情画意。宁静的水面上,是尴尬的沉默——谢孤鸾的脸烫得出奇,他忍不住去看了一眼阿澈,却发现阿澈也正好在看他,两人视线相撞,又都触电般急急移了开去。 阿澈声若蚊蝇:“道长,你的脸好红,耳朵也红。” 船身剧烈地晃了晃,只听扑通一声响,水花溅到了阿澈的脸上。 谢孤鸾跳湖了。 他脸皮子太薄,直到阿澈哭笑不得地将他从水里捞上来放回船上,谢孤鸾还将头埋在膝盖里,打死也不出来。湖上雾气散去大半,斜晖洒下来,谢孤鸾单薄的袍子就干了个七七八八。阿澈一点一点往谢孤鸾靠过去,跪在他面前,小心地拍了拍谢孤鸾的后背:“上岸去吧,会着凉的。” 被阿澈一碰,谢孤鸾瑟缩了一下,勐然抬起头,接着,面无表情地捉住了阿澈的手,道:“你……如何看我。” “你在说什么?”阿澈笑了笑。 事到临头,脸也丢尽了,谢孤鸾也没什么好惧的了,他欺身上前,把阿澈的手拽得更紧,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再问道:“你对我有何种感觉?” 阿澈的笑容出现了裂痕,他没料到谢孤鸾会反过来问他,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张皇之色,支吾着,没说出话。 这般神色让谢孤鸾百爪挠心,咬牙道:“怎么,你平时不是伶牙俐齿吗?” 小舟无人掌控,自行飘到了芦苇丛里,洁白的芦花层层叠叠地掩映着,搔得谢孤鸾脸上发痒。 阿澈呆了好一会儿,见谢孤鸾仍是执着于要他先开口,最终还是泄了气,脑袋埋得很低,正好抵上谢孤鸾的肩头:“好罢,我……我是喜欢你。”这句话阿澈本不想说,一旦出口,只会让谢孤鸾万劫不復。 谢孤鸾有一瞬间的错愕。他满身的热血都烧得沸腾了,头脑中空白一片,待回过神来,他已将阿澈一把推倒至舟中,力气之大,差点把船给掀翻了。 即使谢孤鸾再不愿承认,答案也只有一个——他动了心。 辗转一夜未眠,他才想通了这件事。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对阿澈有了这些想法?谢孤鸾自己都不明白。 他性子内敛,有些的话总如鲠在喉,本打算冷静些时日再寻个机会坦白,岂料阿澈已有察觉。谢孤鸾自认嘴拙,原本只想听阿澈说几句好话,得些心理慰藉,却不曾想他竟然也…… 谢孤鸾把阿澈按在地上,拧紧了眉头,死死地瞪着他,看上去像要杀人。没人知道,他的欣喜若狂。 “道长,你……”阿澈躺着,乌髮披散,一脸滞涩,却没有挣脱。阳光下,阿澈的皮肤白得透明,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光芒,像通透的玉,那张明艷的脸上满是无辜和担忧。 谢孤鸾大概再也无法从阿澈身上移开眼了。他像是被迷了心窍,轻抚上阿澈的头髮,发间透着丝丝寒气,让人感到很舒服。 “谢孤鸾,你是疯子吗?”阿澈终究是有些怕了,睁大眼睛,讷讷地说道。 许是疯了吧,谢孤鸾暗自想道。 “你这么寡淡的一个人,到底为什么会……唔。” “话多。”谢孤鸾捏住阿澈的双颊,倾身吻了上去。 在触到阿澈唇瓣的瞬间,谢孤鸾的脑子嗡地炸开来,他全身都在发抖,动作生涩而急迫,两人的门牙磕在一起,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阿澈的唇柔软冰凉,像豆腐一般。谢孤鸾含着狠狠一吮,阿澈顿时喘出了声,他在谢孤鸾身下挣扎了两下,慌乱中咬破了谢孤鸾的下唇。一股血腥味涌入谢孤鸾的口腔,他吃痛“嘶”了一声,不由得退开些许。 疼痛令谢孤鸾冷静下来,他从阿澈身上起来,摸了摸嘴唇,向阿澈看过去。 阿澈正急急地抬手挡脸,嘴里哼哼唧唧的,羞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自知此番是坏了气氛,有些狼狈地问谢孤鸾:“要、要不,咱们重来?” 谢孤鸾突然觉得臊得慌。印象中的阿澈不是嬉皮笑脸便是胡搅蛮缠,害羞似乎与他毫不相干,这种模样还是头一次见。 谢孤鸾干咳一声,率先恢復了冷淡的神色,站起身,撑着竹篙将船推了出去。採莲小舟窄细,载两个成年男子本就拥挤,阿澈还动来动去,使谢孤鸾心头突突地跳,身上没来由的一阵燥热。 第48页 阿澈在船上滚了一圈才爬起来:“你东西掉了。” 那是阿澈的灵介。 谢孤鸾适才太过激动,灵介从怀里落出来并未发觉,他捡起灵介,放在手里摩挲着,揣了它一年,谢孤鸾对竹片上的每一处纹路都清清楚楚。 “这是燕离刻的,像我吧?”阿澈走到谢孤鸾前,船头立刻多吃了半尺水。 “嗯。” 秋水长天,云霞映着浅水芦花,又有渔歌传来,歌声悠扬,几相唿应,衔着归舟去了岸边的炊烟里。 “道长,”静默片刻,阿澈开口道,“你让我很害怕,我真的不该说那话,我们不能……将来不会有结果的。”阿澈是矛盾的,一面期盼着谢孤鸾能承诺什么,另一面却唯恐给谢孤鸾带来非议和病痛。 谢孤鸾撑船的动作一顿:“我从不管将来,只看当下。”他压根不在乎阿澈是什么,而将来……他根本就没有将来。 这世间有多少爱会有结果、敢言将来,有多少男女能生生世世、白头偕老。那些羡煞旁人的美谈只是传奇中的杜撰,是希冀和奢望。绝大多数的人挣扎于红尘之中,将对感情的祈盼寄託于别人的故事,因其悲而悲,喜而喜,即使那段故事永远不会属于自己。 谢孤鸾不想这样。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生苦短浮沉,不如醉生梦死,及时行乐,顾虑太多反而一无所有。 “我在华山时跑去听过你的闲话,那些纯阳的弟子们说你离经叛道,我看你少言寡语,人又规规矩矩还不相信,现在我算是懂了,连我你也稀罕,当真清新脱俗,勇气可嘉。”阿澈似笑非笑。 谢孤鸾闭目,不答。 “你可是真的考虑清楚了?和我这个……” “是。”谢孤鸾打断了他。整整一夜,谢孤鸾没有做过这么漫长的决定。 阿澈终于笑出了声:“我问过你喜欢谁,你不老实。”说着,他覆上谢孤鸾握有灵介的手,道:“既然你执意如此,那现在它是你的了。” 谢孤鸾心念一动,灵介对于鬼而言有多重要他自然知道,诧异之余,亦有欢欣。 阿澈凑到谢孤鸾耳边,咧嘴笑道:“方才我太紧张了,没准备好,我想重新来过,你依是不依?” [ 叄拾叄 ]无会期 阿澈看着谢孤鸾,心底有一丝难言的喜悦。 他并非如时岚安所认为的,对谢孤鸾动手动脚打打闹闹只是一时兴起。阿澈虽爱与人亲近,但也不是任谁都会做到这个程度,他孤独了很多年,谢孤鸾的出现于他而言哪里是一句欢喜能言喻的? 阿澈自己都没有发觉,他有多希望眼前这个人的目光能停留在他的身上,他笑他闹时换来的淡淡一瞥,便足以让他心满意足。 为何? 也许是谢孤鸾扬起的白袍一角,出剑剎那的惊鸿照影,也可能是那双眼睛不经意的、愉悦的一弯,再或者,是谢孤鸾唤他的名字时偶尔的温声软语。 在某一个瞬间,就这样入了他的心。 况且他,还那么好看。 无须雕琢,自有隐秀风骨。 蓬勃的夜里,天空如洗,星罗棋布,秋虫和野蛙在苇丛藻荇间鸣唱,有风在河道间徐徐穿梭,湿湿热热,夹带着丝丝腥气。 谢孤鸾气定神闲地靠坐在树下,抱着剑。阿澈挤在他身边,一手搂着他的脖子,已经专心致志地凝视了他一刻钟。 “你的眼睛漂亮,有神,睫毛也很长。”阿澈碰了碰谢孤鸾的眼睫,手指划过他的眼角,“为什么不笑呢,你笑起来那么好看。”他的指尖又点落到谢孤鸾嘴唇的伤口上,然后,一寸寸移动到他的颈项,抚上他的锁骨,继而按上了谢孤鸾的胸膛。 谢孤鸾半闭着眼,抓住阿澈的手腕,不让他再往下了。 阿澈顺势往他怀中一倒,咯咯地笑了:“你也笑一笑啊,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酒窝,似乎是有的,我上次看见了。” 谢孤鸾整个身体都麻了,摇头推了推阿澈:“别闹,起来。” 阿澈才不会起来,他歪在谢孤鸾的身上,脸埋入他的前襟,嗅着衣服上的皂荚香味。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少载没有过活着的感觉了,但这一刻,当他贴上谢孤鸾的胸口时,他听到了他有力的心跳。 砰、砰、砰。一声又一声,是生命的搏动。 顷刻间,他觉得自己仿佛还是那个万花谷的青年,有着高贵的血统,绝好的身手,风华正茂,前途无量。 “我要是还活着便好了。”阿澈闷声道。 “你何尝没有活着?”谢孤鸾倏然说道,“你现在能跑能跳,喜怒哀乐和生人没有任何区别,为什么不算是活着?” 阿澈愣道:“说得也是。” 躯体虽然冰冷,到底心还有温度。 “既然我是个大活人,这层窗户纸也是我捅破的,”阿澈眼波流转,直接翻身跨坐在谢孤鸾的大腿上,“那我还是主动一点把事办完罢。” 谢孤鸾大惊,拢住衣襟:“你做什么!” 阿澈在他耳垂上啄了一口,好笑道:“亲你啊,你以为?之前让你重来,你那张脸红得……还咬我一口,算什么?”一边说,一边俯身去吻谢孤鸾。 但阿澈也没好到哪里去,刚一下嘴就没个轻重,又把谢孤鸾的嘴给磕破了。 谢孤鸾蹙眉:“你会不会?” “这次不算!”阿澈有些恼,重新覆了上去。他的鼻尖蹭过谢孤鸾的面颊,舔了舔谢孤鸾的唇道,“张嘴。” 舌头很冷,也很软,舌尖沿着谢孤鸾的齿列慢慢舔舐,辗转探入其中,抵上他的上颚,与谢孤鸾的舌纠缠起来,随后用力一吸。 谢孤鸾的唿吸变急,喉咙里终于溢出一声短促的呻吟,伸手紧扣住了阿澈纤细的腰。阿澈低笑,撤了出来,他的唇上泛着水光,盯着谢孤鸾看了又看,沾沾自喜:“道长,你好香。” 谢孤鸾双眼亮得可怕,眸子里骤地凝出一团火来,他勐地攫住阿澈的下巴,狠狠吻下。灼热的气息拂过阿澈的脸庞,霸道地撬开他的牙关,勾起舌头含着吮吸,再细细啃噬,却是极有技巧。 谢孤鸾浑身烫得惊人,他眯着眼睛,松开钳制住阿澈下颌的手,转而插进他后脑柔顺的髮丝间。谢孤鸾感觉自己在吻一块掺了糖汁的冰,那么凉又那么甜,让人心神荡漾,忍不住用体温将那软嫩的、寒气凛然的唇舌一点点含到融化为止。 阿澈在谢孤鸾的怀里扭动了一下,谢孤鸾那一只放在他腰际的手登即青筋暴起,死死箍住,力道大得几乎能将阿澈的腰给生生掐断。 强横得不容人有半刻喘息。 阿澈环住谢孤鸾,隔着衣物来回抚摸着他清瘦的背嵴。就算被吻得七荤八素,嘴上还是闲不下来:“这、这才对了……真真想不到,你……嗯……看起来清心寡欲,却尘根不净六欲未绝,竟然是箇中好手……” 第49页 “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什么尘根六欲,我修道,不修佛。”谢孤鸾磨了磨后槽牙,把他的头髮往下一拽。待阿澈一仰头,便轻咬上了他的喉结。 “啊——”阿澈突然惊唿一声,一双微弯的桃花眼里顿时染上了媚色,眼神迷离沉醉,风流毕现,显然是动了情。 谢孤鸾反倒迟疑了,不可思议地问:“你也……有情慾?” 阿澈也被这出乎意料的感觉给吓到了,面容有一分羞怯,胡乱地摇摇头。 他青丝曳地,衣领被扯开一点,露出一段苍白而修长的脖颈。斑驳的月色如一捧星子般洒在他的身上,阿澈垂下的眼睑,推了一把谢孤鸾:“我不玩了。”撩到一半,竟自己打道回府了去。 谢孤鸾眼珠子转了转,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没有多做挽留,一本正经地起身理好衣袍,道:“时辰不早,回去了。” 若不是谢孤鸾脸上薄红尚未褪尽,唇上也有咬痕,还以为他刚诵完一章《道德经》。他这人很奇怪,上一刻还抱着阿澈啃得情难自已,下一刻便心如止水地沐浴更衣,盖好被子,身板挺地笔直——睡了。 阿澈虽没想通自己身子的特别之处,却捱不住想和谢孤鸾亲近,好了伤疤忘了疼,非要钻进他的被窝,连声问道:“你热不热?誊点位置给我啊。” 谢孤鸾独来独往惯了,受不得这般随时随地都亲昵的言行,深吸一口气,道:“出去。” “可你方才明明还……” 回应他的是谢孤鸾连天的呵欠。谢孤鸾一夜没有合眼,如今精神总算放松,困意席捲而来,赶了阿澈几次没赶走,一侧身,干脆由他闹腾去了。 阿澈得便宜卖乖,缩进谢孤鸾怀里,埋在他的肩窝,道:“以后我唤你孤鸾行不行?世上的道长这么多,我怕分不清。” “好。” “孤鸾。” “在。” “孤鸾。” “嗯。” 阿澈翻来覆去地唤着谢孤鸾的名字,谢孤鸾难得地一一应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圈住阿澈,恹恹的。 “你身上有华山雪的味道。漠南风沙大,连雪里都和着冰碴子,吹起来割得脸生疼。华山的雪不同,毫无粗砺之感,蓬松绵滑,还有淡淡的梅香,和你衣服上的薰香差不多,闻起来很干净。” “我小的时候来过一次华山,在雪地里和纯阳的弟子们玩耍,摔了跟头,门牙磕缺了一块。”阿澈嗤嗤一笑,“下人把我抱回去,我还挨了我娘一通责罚。幸好是辱牙,不然可就破相了。” …… “孤鸾,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天。我甘愿变成这副样子,就下了决心抛却情爱,可偏偏你那么好,我捨不得走了,只想赖着你。其实洛道那天我看到你脸红了,当时没想明白,现在……我很高兴,能得你垂青,我李澈别无所求……” 阿澈絮叨着说了很多,越说脸上的笑容越深。 “……孤鸾?”刚才谢孤鸾还有微弱的哼声,现已唿吸绵长,再无反应。 阿澈摸着他满背的黑髮,把身体缩得更紧,柔声道:“睡吧。” 谢孤鸾醒来时辰时刚过,他正拥着阿澈,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上。阿澈乖乖地枕着他的手臂,阖着眼,和睡着了没有多大区别。 谢孤鸾一动,阿澈便抬起头来。一对明眸一排皓齿。 他重新闭上眼,恍惚间感觉这只是一场幻梦。 阿澈问:“又梦到什么了?” “没什么。你没出去?”谢孤鸾问道。阿澈好动,一到夜里活跃得很。 “不想出去。”阿澈往谢孤鸾身上蹭了蹭,执起他的手来,一根一根,轻柔地捏着谢孤鸾的指节,“你们握剑的手真好看,又长又直,就是手心有茧。” 什么都好看,阿澈嘴里他就没有不好看的。大白天的,一时有些难为情,他翻身下榻,洗漱完后,准备出门买吃食。 阿澈不和他一起,倚在门上笑道:“孤鸾,我昨日跟着那些小妹妹学了剥菱角,你讨些回来,我剥给你瞧!” “嗯,我去买。”谢孤鸾点头。 兴萝湖边有小集市,人不少,卖些螃蟹鱼虾类的湖中水产。他挑选了刚摘的菱角,采菱的姑娘热情,扬声道:“看道长脸熟,若是以后想吃水栗,也别买了,来咱们这里拿便是,甭客气!” 谢孤鸾忙不迭地推辞。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群少女就和这湖泊一般,长得水灵,充满活力。她们皆是刚从采菱船上下来,皮肤被阳光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顶着荷叶,言笑晏晏,围着谢孤鸾叽叽喳喳,却并不让人觉得厌烦。 “你可真俊,和你一路的那位公子也是,都怪好看的!”有姑娘嬉笑道。 谢孤鸾对女孩子素来宽容,脸上露出半分笑,道了声谢。 少女们推推搡搡,离开时又送了他一小筐田螺,走远后,谢孤鸾隐约听到她们的交谈声:“这两日镇上来了十几个道士,手里都拿着法器,还是这位负剑的道长生得最好,和他们不一样!” 谢孤鸾心下疑惑,怎会有这么多道士忽然之间来到巴陵,还配着法器,一副捉鬼的架势……他一愣,心里咯噔一下,慌忙扔掉手中竹篓运起轻功飞掠而去。 谢孤鸾一脚踢开院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园的黄符,瓦顶上,门窗上,到处都是。有血迹,有残肢,有几具道士的尸体,还有他的行李,被拆开了随意扔在地上,一片狼藉。 院中空无一人,不见阿澈。 他注意到地上有一块东西,捡起一看,立刻如被扎般地扔了出去。 ——阿澈的灵介。 那块巴掌大的竹片被砍得只剩下半截,其余的部分几乎化为齑粉,只能勉强看清像中男子眉目舒朗,面含笑意。 一瞬间,谢孤鸾觉得自己无法唿吸,他踉跄着连退几步,扶住被掀翻的桌椅才堪堪站直。叶熹的声音不断在他耳边响起:要是有驱鬼的法器斩断灵介,就会让他们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 谢孤鸾眼前一阵眩晕。 是他的错,他沉溺一晌贪欢,陷于突如其来的甜蜜,早起时将阿澈的灵介遗忘在桌上。他揣它了一年,唯独今日,全然忘记了。 他才离开不到一个时辰,走时阿澈笑得是那么高兴。明明昨日还在说喜欢他,要陪着他……为什么?谁干的? 破空之声迎面而来,谢孤鸾猝然感到一股极大的力量把他往后一扯,低头一看,一根两尺来长的弩箭穿透他的肩胛骨,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墙壁上。 箭身上有一处花纹,刻着飞鸟的图案。 [ 叄拾肆 ]生死长夜 碧空无云,阳光正好,夏季的余热还散发在空气里,小院临河,静谧而安详。惟有空气中的血腥气,显出与其景致的几分不协调。 白衣道人站在院中,眼底是一片慑人的冷寂。血液浸湿了他单薄的外衣,但他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徒手摺断了插在右肩的箭支,用尚还能动的左手缓缓拔出了腰间的太极剑。 第50页 他的脸上透出一丝疲惫,旋即闭上眼睛,定定地站着,如一尊雕塑。 ——嗖!又一支箭。 谢孤鸾并未睁眼,仅挽了个剑花便截了它的去路。 没有人知道,谢孤鸾自小惯用左手,虽被师父连打带骂纠正了过来,却仍保留着左手练剑的习惯。 须臾,数十支箭向他射来,皆是又窄又利的箭头,快如疾电,带着一阵劲风。谢孤鸾不躲不闪,持剑划开一个弧度,剑上凝着他的内力,剑刃所到之处竟有真气覆盖,飞速而来的箭支被其阻隔而偏离方向,歪歪斜斜地坠落在谢孤鸾的脚下。 未及片时,机括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箭如雨下。 谢孤鸾的防卫并非天衣无fèng,他已带伤,内力也有用尽之时。箭雨来势汹涌,毫无停歇的迹象,谢孤鸾的防护支撑不了如此勐烈的攻势,只得挥剑硬扛。只听铮铮的兵刃碰撞声,他竟是将射来的箭尽数挡下,但仍有弩箭擦过他的身体,留一下几道血痕。 谢孤鸾眉峰冷厉,用手截住一支射向他面门的箭,反手向屋顶一处掷去,只听一声闷响,有黑衣人从房顶上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谢孤鸾一脚踩在他的手上,冷声道:“都滚出来。” 死一般的寂静。 谢孤鸾没有耐心。他一点点碾碎了刺客的指骨,听着他的惨叫,提剑刺穿了他的胸口。谢孤鸾的薄唇勾起一个极尽讥讽的弧度:“你们枭翎都是这般货色?” 四周终于出现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过后,围墙上,房顶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他们有的来自蜀中唐门,有的则不是。 “道长……”一声微弱的,充满恐惧的唿声传来。 这声音谢孤鸾认得,是米灵。 谢孤鸾脸色漠然地看了一眼从为首的唐门身后探出头来的米灵,少年的眼睛睁地大大的,泫然欲泣,他抖个不停,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唐门粗暴地提起来甩出了院子。 “枭翎唐望舒,特来取谢道长性命。”唐望舒的声音毫无起伏,他看着谢孤鸾,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谢孤鸾只道:“谢某见过唐少侠——” “侠”字音落的剎那间,谢孤鸾手中之剑剑光暴涨,足尖一点,向唐望舒跃去,飒飒生风,快得几乎化作一道雪白剑影。这一剑带动周身内力,在空气中搅起一阵刀刮般的旋涡,谢孤鸾的剑气纵横,如万江奔流,一泻千里,挟着风雷之势斩向唐望舒! 唐望舒也并非等闲之辈,他身法诡谲,在无形的剑压下避开要害,将谢孤鸾的攻势悉数化解。他无意与谢孤鸾斗武,打了个手势,手下刺客即刻万箭齐发,势要令谢孤鸾死无全尸。 谢孤鸾冷哼,剑身大震,强行用右手掐起剑诀,步罡踏斗,衣袂飘飘,真气结出剑阵,振臂一扫,漫天雨箭顿时支离破碎,刺客们来不及躲闪,几丈之内剑光与血肉横飞,竟无人敢掠其锋芒! 唐望舒的眸子暗了暗,道了声:“强弩之末,继续。” 剩余的刺客前赴后继地扑向谢孤鸾。 饶是谢孤鸾再强,也不可能以一敌百,唐望舒深知这一点,是以退至一旁只等他内力用尽就可一举拿下。 果不其然,半炷香后,谢孤鸾的动作隐约显露出颓疲之态,身体摇晃了一下。唐望舒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从掌中扔出一枚化血镖,那毒镖打碎内力屏障,切入位置刁钻,正巧是谢孤鸾的死角。 一枚暗器扎进他的身体,便会有第二枚,谢孤鸾感觉到箭矢和暗器破开他的皮肉,一寸一寸钉进他的体内,不是痛,而是麻。他素白的道袍已染作红衣,满脸血污,眼睛发花,浑身颤抖,已然站不稳,却始终没有倒下去。 谢孤鸾转动眼珠,找到唐望舒的所在,啐出一口血沫。 电光石火间,谢孤鸾已把太极剑递到唐望舒的眼前,仿若孤注一掷,只想取他的项上人头。谢孤鸾身中数箭却浑然不觉,眼中寒气凛冽,乍地凝出强烈的杀意,如困兽犹斗,竟有玉石俱焚的势态。 当是时,唐望舒心下一凛,急退数尺。 不要命的猎物最是难缠。 而谢孤鸾并未如他所料垂死挣扎,而是身形急转,将长剑一扔,从屋顶一跃而起,纵身跳入了河道中。 唐望舒一惊,喊道:“放箭!” 箭矢将河面射了个通透,汩汩血水涌起,但水流湍急,看不清谢孤鸾身在何处。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唐望舒命令道。 谢孤鸾的耳边是唿啸的滚滚河水,他屏住唿吸,任由水流卷着他往前沖。 他也许半路就会被枭翎劫下,死于乱剑,再说不准直接溺死在水里,但如果足够幸运,或许能被河水冲到岸边,被人救起——一线生机,决不能放弃。 不过片晌,谢孤鸾就坚持不住了,他的小腿在水里又中了一箭,激流沖刷着他的伤口,血止不住地往外流。他的背部勐地撞上了一块礁石,转瞬之间,天旋地转,闷哼一声后再也没了知觉。 “熠之,他醒了。” 这是谢孤鸾睁眼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夏临渊提着药箱,面无表情地往榻上一搁,重新替谢孤鸾换了药,未说话。贺兰观月在一旁对他笑了笑。 谢孤鸾没什么反应,怔怔地盯着房梁。 “前辈又救了我。”谢孤鸾淡淡道。 夏临渊把谢孤鸾从河里打捞上来的时候,他只余了一口气。 “现在不是你死的时候。” “我到了该死之时,倘若也剩一口气,夏前辈还会救么。” 夏临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他和贺兰观月未抵陇右,而是在途中得了枭翎的动向便折回了中原,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谢孤鸾的。 谢孤鸾的伤势虽重却未损及筋脉,皮肉之苦谢孤鸾还是受得住,况且大夫是夏临渊,担心纯属多余。他整日被夏临渊缚住,手脚上几斤重的镣铐,像夏临渊的犯人一样,每日起居由贺兰观月照料着,寸步不离。 纵然被这般对待,谢孤鸾也很顺从,不闻不问,呆在巴陵县旁的左丘园里,哪儿也没去过。 又是白露,气温彻底凉了下来,秋风一吹,顿有萧瑟之感。谢孤鸾犹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在枫华谷第一次见到阿澈的场景。 ——他不想再回忆。 日月轮转,皆在宇宙之内,江河奔流,终归四海之中。他与阿澈在一起是跨越生死,如今又相隔天涯,只不过是蒙昧轮迴中的沧海一粟。生也好,死也罢,生生死死,芸芸众生,没多大区别。但谁又能无时无刻都麻木地将自己看作天地之刍狗?有时候,上天并没有那么公平,可谢孤鸾无能为力。 人非糙木,正因情字无解,这生死长夜才会如此甜美,又如此苦涩。 “阿澈,李澈,李琤……”谢孤鸾一遍遍地默念着阿澈的名字,简单的两个字却分量极重,每一遍都是酸甜苦辣的滋味,每一遍都刺得他心中痛极。 第51页 他要报仇,但现在不行。 谢孤鸾是聪明人,自然也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夏临渊绑着他,实则毫无意义,他不会离开。他在等,等身体尽快痊癒,等与夏临渊联手,等亲手毁掉枭翎。 这个过程中他得抓几个俘虏,最好能问清阿澈被燕离所杀的始末,然后挖了他们的眼睛,割掉他们的舌头,随便怎样。所幸谢孤鸾知道阿澈葬在哪里,到时候再跪在他的墓前把这些事一件一件地告诉他,也不晓得魂飞魄散了还听不听得见他说话。 谢孤鸾过于冷静,整日坐在庭院里想事情,一言不发,反而显得不太正常,贺兰观月看在眼里,道:“谢道长再忍耐一会儿罢。” “无妨。” “我回过一次你住的地方,把能拿的都拿过来了,尸体枭翎都清理走了,没太多有用的线索。他们不会走远,你和我们待在一起比较安全,有熠之在,枭翎找不到。” 确实,谢孤鸾杀了这么多他们的人,枭翎怎可能善罢甘休。 “那些道士也是枭翎的?”谢孤鸾问。 “不是,枭翎做的都是人命买卖,他们应是特意雇来降李澈的——对了谢道长,我在院子找到这个。” 贺兰观月将阿澈的半块灵介递给谢孤鸾,看了一眼谢孤鸾把灵介捏地死紧的手和怨妇般的脸,宽慰道:“熠之也是为你好,怕你头脑发热去找他……啊!”贺兰观月戛然而止,脸色霎时一阵红一阵白。 谢孤鸾也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他连声问道:“能找他?怎么找!” 贺兰观月自知说漏了嘴,一脸痛心疾首,打了自己一耳光,隐身跑了。 谢孤鸾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拖着铁链移到夏临渊门前勐拍了半个时辰,夏临渊装死,说什么也不给开,只能听见屋里传来贺兰观月连绵不绝的哀嚎。 贺兰观月受了罚,带着一身的伤将谢孤鸾捆在了床上。谢孤鸾动弹不得,只待夏临渊来换药时一再请求,夏临渊不为所动,从头到尾只有一句话:“不行。” 谢孤鸾一张薄面皮,再拉不下脸,心中又急,便学起阿澈撒泼来,不吃不喝,要把自己饿死。夏临渊也是个铁石心肠,干脆饭也不送了,由他折腾。 贺兰观月看不下去,出人意料地斥了两人:“你们俩几岁?道长既然想知道,那就告诉他,他自己能权衡。” 夏临渊没有反驳,脸上布满阴霾:“谢老三,我真该把你淹死。” “前辈,我要见他。” “见了他,然后呢?” 谢孤鸾迟疑片刻,正色道:“见他一面,向他道歉……我还有些话要和他说。” “就这样?可能会死也没关系?”夏临渊露出玩味的笑容。 “我本就将死,这可是你说的。” 夏临渊神色鄙夷:“我说没说这句话你都会去,你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我。”夏临渊倒是把他看得透彻。 “不过,左右你难逃一死,告诉你也无妨,”夏临渊道,“他在哪里,你就去哪里寻他,要怎么去……你很快就知道了。”语毕,他把谢孤鸾的太极剑放在榻上,转身就走。 谢孤鸾叫住他:“夏前辈,我回来后,这条命便是你的。” 夏临渊脚步一顿,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 叄拾伍 ]办法 谢孤鸾知道自己被算计了,他倒是不恼。他的命不值钱,给了夏临渊又有何妨。谢孤鸾唯一想做的便是先见阿澈,有些话必须当面说,然后,再回去替他查清一切。 夏临渊的意思谢孤鸾听明白了,但阿澈在何处?他突然回忆起叶熹曾说过,灵介碎掉以后灵魂会回酆都,那便是说,谢孤鸾要去这地府闯一闯,至于如何去…… “阿囝,你怎样!”焦灼的女声从门外传来。 谢孤鸾有一丝惊讶:“师叔?” 阮梦秋飞扑到榻前,手忙脚乱地解着捆他的绳索:“伤得重不重,如何绑成这样?” 谢孤鸾一年未见她,一时有些呆呆的,忘了回答,道:“师叔,你来了。” 阮梦秋未着道袍,而是穿了一身碧青色袒领服,衣衫裊裊,腰上繫着精緻的宫绦,水葱似的,气色比年前好了很多。 叶熹也来了,站在阮梦秋身后笑道:“好久不见,身子可有好些了?” “无碍。”故人相逢,谢孤鸾终于放松下来,“院子里可有其他人?” “不曾见过。”阮梦秋道。 阮梦秋和叶熹前来寻他,还没到巴陵就收到一封书信,上面写着谢孤鸾正在左丘园养伤。信想必是夏临渊写的,他早就算好阮梦秋不日便会来,谢孤鸾至时定会知道有方法能见阿澈,便故意提前让贺兰观月演一齣戏,得了谢孤鸾一句承诺后,熘得贼快。 这人哪里是疯子,分明是个人精。 不过他倒贴心,走前留足了剩下几日的药,还在他枕下塞了张纸条,写着:益州见。 谢孤鸾没有告诉阮梦秋他正被枭翎追杀,只道惹了些仇家。阮梦秋在江湖上闯荡的时间不长,也就未起疑心。 他身上的伤好得很迅速,十日不到,最严重的右肩只要不太用力,也能活动自如。 园子早已被夏临渊包下,似乎布了某种结界,并无枭翎前来寻仇,更无外人打扰,偌大的院里冷冷清清。 闲来无事,谢孤鸾和阮梦秋便在凉亭里喝酒。叶熹斜靠在房顶正嵴的吻兽上,曲起一条长腿,扬声道:“谢兄,受伤了少喝酒啊!” “就一口。”谢孤鸾和阮梦秋异口同声道。 叶熹笑笑,执起横笛,吹出一曲寂寥秋音。笛声如泣,绵延婉转,伴着细碎蝉语,掠过清幽院落,轻拂着院内的秋海棠,便觉凉意深重。 “阿囝……不,阿鸾,”阮梦秋道,“那只鬼似乎已经没跟着你了?” 谢孤鸾心头一滞,道:“是。” 秋风吹了满庭的桂子香,凉亭外一方清亮的池塘边插着几枝孤零零的残荷,谢孤鸾摘下莲蓬,拿在手上把玩。他不想让阮梦秋再提及此事,便道:“师叔,秦玉颜他……” “你的信我都看了,”阮梦秋垂着眸笑,“你好傻呀,和他一起骗我。” 谢孤鸾没接话,剥开莲蓬,将莲子一颗颗整齐地排放在桌上:“那,师叔现在打算……” “我跟着阿熹先去藏剑,在附近先住着罢。下山的时候秦玉颜来堵我,还好阿熹眼尖远远地看见了,我才从后山逃走的,他不知道我来了这里。在华山一待数年,我是真的没想到他这么……这五年权当被狗吃了吧。” 阮梦秋心中虽难受,但也不愿在谢孤鸾跟前表露太多。谢孤鸾心知肚明,不再戳她痛处,他也料到秦玉颜不会死心,不过,阮梦秋能想开自然最好。 “还有一件事,”阮梦秋突然抬起头,“你师父他……过世了。” 第52页 谢孤鸾一愣:“何时?” “好几个月了,是中风。” 见谢孤鸾不做声,阮梦秋酌了一口酒,继续道:“你师父虽与你不甚亲厚,但他……”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授我武艺自是恩情,我不会忘——师叔,别喝了,”谢孤鸾起身夺了阮梦秋的酒杯,拿起酒壶一跃上了房顶,待叶熹吹完一曲,替他斟了满满一杯,道了声,“叶兄。” 叶熹没推拒:“谢兄这是心里揣着事啊。” 谢孤鸾看了一眼在楼下瞪着他的阮梦秋。 叶熹很上道,嬉皮笑脸地对阮梦秋挥挥手:“阿姐,我饿了,想吃馄饨!” “晓得了,不想我听见就直说!”阮梦秋埋怨了一句,出了院门。 叶熹笑了一声,对谢孤鸾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给谢孤鸾挪出个空位来邀他坐下:“正好,我也有事要问你。”他凑到谢孤鸾耳边小声道:“谢兄,你的伤是因为枭翎吧,到底怎么回事?” 叶熹倒是看出了端倪。 其实谢孤鸾也想不明白为何会被枭翎盯上,唯一的可能便是在洛道时他和阿澈引起了枭翎的注意。燕离和枭翎之间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大到足以让枭翎动用数人来灭掉已成鬼魂的阿澈,也不知道时岚安会不会有危险。 谢孤鸾将事情原委大致告知了叶熹,本想避开阿澈那段不谈,可叶熹像突然没了眼力见,追问道:“所以?许久没见阿澈,他人呢?” 谢孤鸾沉默片刻,将阿澈的半块灵介从袖中拿出,不言。 叶熹:“你居然把他给办了?这么厉害!”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无奈之下,谢孤鸾只好与他一一讲明,叶熹豁然开朗,神秘秘地道:“谢兄,叶某可是看出来了,你的伤不在身上,在这儿——”说着,指了指谢孤鸾的胸口。 谢孤鸾的脸扭曲了一下,他拨开叶熹的手,定了定心神,问道:“何不见程将军?” “秋白啊,”叶熹讪讪地,“阿姐她……你也知道的,我怕秋白惹她不高兴,就让他在镇上守着,替咱们注意着有没有什么异动,枭翎的事也是他说的。” 谢孤鸾一抬头,便看见程秋白在院墙外,托着自己的脑袋对他招了招手。 两人合计了一下,打算一起将这事给瞒下去,免得阮梦秋操心。叶熹为人仗义,在大事上人也很清醒,如若他知道去冥界的方法,就免去了阮梦秋那一关,自然更是再好不过。 叶熹听罢,果然不负他望:“酆都?知道啊。酆都就在忠州,离这儿不过千里,快的话不出十日便能到。” 去忠州很简单,找到酆都却并非易事,虽地府之门就在忠州某处,但自古以来此地都是人死后魂魄的归所,哪里有活人去的?不过听叶熹所言,程秋白倒是应能带他到鬼门关去。 “我是不贊成你去的,没人知道那里面会有什么在等着你,万一……你可知阿姐得有多难过?”叶熹面色肃然,“我自知劝不动你,你真的想好了?” 谢孤鸾不能告诉叶熹,更不能告诉阮梦秋,他的命,本就没有多长时间了。 “明日启程。”谢孤鸾道。 “——等等!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叶熹脸色一白,“谢兄,你若要去,还是得问过阿姐才行。” “为何?” 叶熹道:“鬼门关有鬼使把守,要入酆都你得有路引才能进去,那玩意儿秋白没有啊!人死一次也就一张,人间的鬼都没有路引,自己回不了地府。” 阮梦秋修习阴阳之术,必定通晓这路引的来由,她虽看着是个弱女子,实则厉害得很。何况,既然夏临渊说谢孤鸾能去,那酆都便应是能进去的。 “我去找她。”谢孤鸾道。 “你当真?阿姐会被你气死的!要不你还是别……”话音未落,谢孤鸾的身影就已消失在叶熹的视线里。 叶熹耸耸肩,仰面一躺,在屋顶哼起小曲儿来,没一会儿,他便听到膳房里摔东西的声音。 叶熹优哉游哉地拍拍屁股,滑下房顶,蹑手蹑脚寻了过去。一进屋便见阮梦秋果真满脸怒容,指着谢孤鸾噼头盖脸地骂道:“你师父若是泉下有知,非得爬上来一剑刺死你这孽畜!” 谢孤鸾木着脸,低着脑袋,一声不吭。 叶熹赶紧上前赔笑道:“姐姐,你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阮梦秋正在气头上,一听叶熹的话,柳眉倒竖,指着他道:“还有你!两个混帐,尽和妖魔鬼怪混在一起,惹是生非,早迟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叶熹本是来看热闹的,却被连带着一起骂了,愣了愣,脖子一缩,退到了谢孤鸾身边。 谢孤鸾和叶熹两人长身鹤立,被阮梦秋这个头娇小的女子斥得灰头土脸,站在一起像两条霜打的茄子,委实滑稽得紧。谢孤鸾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想的却是:若阿澈还在,自己定是也要被他给笑话了去。想着想着,仿佛还听见了阿澈那张狂的嘲笑声。 谢孤鸾想得入迷,人也有些走神,叶熹给他使了半天的眼色也没发现。 “谢兄,谢兄——”叶熹见他回了魂,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其实阿姐骂得也有道理,你们纯阳宫斩妖除魔,你却和一个鬼私奔了,听起来是挺大逆不道的。” 谢孤鸾无视叶熹五十步笑百步,纠正道:“不是私奔。” “你先别管这个,可别傻站着,给阿姐服个软再说。”叶熹捅捅谢孤鸾。 谢孤鸾闻言,附和道:“师叔教训的是。” 阮梦秋哼道:“教训你你听过吗,还不是到处撒野!” “师叔,我是跟你学的。” 叶熹连忙捂住谢孤鸾的嘴:“哎呀,我不是让你顶嘴啊!” “你好的怎么不学?你师叔我年少时虽为非作歹,性子可比你招人喜欢多了,可不是你这样的闷葫芦!看看你那名声,怎么没人喜欢你?” 谢孤鸾左耳进右耳出,胡乱地点着头,心道,我有人喜欢的。 “谢孤鸾,我不同意,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阴曹地府,是活人呆的吗?” “所以你有办法让我进去。”谢孤鸾脑子转得快。 阮梦秋被噎了一下,却没否认,道:“反正不许去!你去我就找秦玉颜!” “你不能找他,但是我真的要去。” “你!”阮梦秋杏目一瞪,扬手要打他。谢孤鸾低眉顺眼,站在原地也不反抗。 阮梦秋终于还是没下手,她深吸一口气:“理由。” 谢孤鸾的嘴唇嚅动了一下,道:“师叔,我可以不说吗。” “不可!” …… 阮梦秋和谢孤鸾僵持起来,任她如何,就是敲不开谢孤鸾的嘴。 第53页 叶熹坐不住了,他和稀泥的功夫了得,随口就给谢孤鸾编了一番救命之恩涌泉相报的感人经歷,情节跌宕起伏,顺便还夸了夸谢孤鸾侠肝义胆,有一代大侠风范,将来必定是武林的栋樑之才。 谢孤鸾听着这狗屁不通的故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叶熹还竟然真把阮梦秋给哄住了。 她嘀咕了两句,捡起被她扔出去的擀面杖,用手戳了戳谢孤鸾的额头,嗔视他道:“去我屋里,我有事说与你听。” [ 叄拾陆 ]冥界路引 阮梦秋的手中拿着一张黄纸,纸上用硃笔写着咒符般的文字,大意是酆都大帝下发路引,凭此物方可入地府云云,纸上还盖着几枚印章。 其实只要持有路引,不管是鬼魂还是活人皆可进入酆都,只不过路引难得,是以甚少有活人去过。阮梦秋这张是时岚安留下的,应是纯阳道术一脉所传。 地府有鬼差,会去往人间处理那些凡人无法解决之事,而从阮梦秋的口中谢孤鸾得知,实则人中也有这般差事,或前往地府,是冥界官府的信使。传言,这样的人还会受到酆都的厚待,在“天子脚下”,那里的鬼怪也不敢伤其分毫。这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张纸,竟如丹书铁券,能保命。 此行并无太多风险,也难怪她这么快就妥协了。 谢孤鸾又问过阮梦秋夏临渊赠他的那片树叶为何物,才知其是洞冥糙,食用后能见诸多阴物,即使他已被阿澈阴气所浸染,比常人能看见的鬼怪多太多,谢孤鸾仍是打算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而地府的确在山南道忠州,出城后往西十余里,正午时阴气最重之处便是入口。秋冬肃杀之气极重,午时适逢阴阳交替,阳极必阴,正赶上好时候,鬼门关亦就不难寻了。 阮梦秋交代妥当,未再责怪于他,只道:“阿熹唬人那套真当我相信?你,和那个阿澈……难怪你以前对小姑娘不……”她顿了顿,表情有些耐人寻味,盯着谢孤鸾的脸看了许久,最终却未点破:“罢了,给我全须全尾地回来再说。” 谢孤鸾也不想解释,郑重地点点头。他就知道他瞒不过阮梦秋,女人是一种敏感而神奇的生物,他的师叔很了解他,也尊重他,这让谢孤鸾不由心头一热,低声道:“多谢师……” “和我谢来谢去地作甚?”阮梦秋瞪了他一眼,“还不拿好你的路引。”说完便不想再理他,一个劲往外赶人,谢孤鸾也不愿惹她心烦,兀自出门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吃完饭再走,这都快入夜了,你想在路上饿肚子吗?”阮梦秋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没好气道。 叶熹在门口偷听,见谢孤鸾出来赶紧上前想一睹路引的真容,捧在手里像宝贝似的,一边追问谢孤鸾:“谢兄你走慢点……刚刚一直想问你,你在纯阳名声不好?我看着不像啊,人是冷淡了些,倒也不至于吧?” 谢孤鸾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其实他也挺冤枉的,没干过几件坏事,就被传出了恶名。 谢孤鸾被阮梦秋带着长大,被他师叔撺掇着上房揭过瓦,厨房偷过食,勉强算是胡作非为、目无法纪。但他不似寻常爱捣蛋的小娃娃活泼好动,他是个喜静的,性子又闷,从不和其他弟子嬉笑打闹,被疏远也是情理之中。 师父教训他,他不知悔改,背后有人议论他,他也权当没听见,再加上武学天赋高得出奇,难免招人嫉妒。 曾有几个同门想欺负他,谢孤鸾没手下留情,一人打折了一条腿。事后拒不认错,被罚跪在祠堂两天两夜,滴水未进竟没倒下,掌门见他能忍,有所赏识,点播了一二。 这下可好,谢孤鸾的流言蜚语更多了。 当然,他并不打算和叶熹多说。 能讨到路引于谢孤鸾而言已是天大的幸事,他时日无多,当惜寸阴,做点想做的事。谢孤鸾急着走,是他明白此次一别与阮梦秋恐再无相逢之日,越是留恋就越迈不出步子,需快刀斩乱麻,才能断了念想。 阮梦秋是他唯一亲近的人,托给叶熹照顾他很放心。 晚膳时,阮梦秋盛了脸盆大的一碗馄饨给谢孤鸾,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吃了便走。 看着他绝尘而去,阮梦秋神色有些落寞,叶熹试探道:“阿姐,你是不是真不想让他走,不然我让秋白打晕他绑回来吧?” 阮梦秋摇摇头:“倒也并非如此。我只是感觉空落落的,就好像他会……不说这个了。我虽不愿你们与鬼怪接触,但事到如今并未干涉太多,适才他告诉我他要去酆都,我的心口便是一痛,没有什么由头就拒绝了他。” “他那人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别的事他什么都听我的,但只要是他认定的,十辆马车也拉不回来。”阮梦秋苦笑道,“你瞧他什么都不说罢?心眼可比谁都多。” “要不我们去忠州等他出来罢?我还是担心他。”阮梦秋道。 “别啊姐姐!”叶熹惊道,一面将阮梦秋往院子里推,“这儿风景不错,待在这里多住几日吧。谢兄赶路这么快,咱们也追不上,等过段时间再去找他也不迟。”他倒没忘谢孤鸾的嘱託,枭翎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埋伏着,虽有程秋白暗中护着,还是谨慎点为好。 荆州稍往北一些便是襄州,枫华谷又是必经之地,再次路过,便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谢孤鸾去了一趟阿澈那所浮生居,院子里的桂花还是那么多,还有那棵木槿,碗大的花,也不知开给谁看。屋子更破旧了些,除此之外,看不出因为主人不在了它就有什么改变,当然,也没理由会有改变。 几日后,谢孤鸾便到了忠州。 忠州地貌崎岖起伏,山桐子和刺槐长满了山头,好在这段时日天气晴朗,秋高气慡,走在其中也不觉得阴森。谢孤鸾趁着午时服了洞冥糙,寻着空气中丝丝缕缕的阴气,慢慢地朝着山中挪动。 在谢孤鸾翻过第三座山时,眼前景致却是有些不同了。树林逐渐稀疏,地上徒然开出些火红的花来。这花谢孤鸾见过,是赤团,梵语里亦称曼珠沙华,相传开在黄泉路上。 再往前走几步,原本明媚的天空徒然变作朦胧的铅灰,空中飘起鹅毛大雪。仔细一看,哪里是雪,分明是漫天飞舞的纸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回过头,群山也变了样子,方圆几里土地光裸,寸糙不生,山峦全裹了上一层白,如同身披缟素,天地之间再不见其他颜色。唯有曼珠沙华从厚厚的纸钱堆中钻出,一簇簇,零零星星的,红得妖冶,像美人重病时咳出的一口心窍血。 山顶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座牌楼,上面写着三个赤金大字:鬼门关。 阮梦秋说的不假,地府还真不难找。 牌楼下站着两个鬼差,皆是青面獠牙。有几缕幽魂鱼贯而入,谢孤鸾走在它们后头,从袖中拿出路引,捏在手里——只要从这里走进去,便能看到阿澈。 他在阮梦秋的帮助下虽抑制了体内的阳气,但鬼门关处气息紊乱,为以防万一,谢孤鸾深吸一口气后屏住了唿吸。 第54页 就在快要轮到他时,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一名身穿黑色鹤氅,头戴高帽的年轻男子,鬼差恭敬地喊了他一声“八爷”,男子便径直走到谢孤鸾跟前,道:“范无救。谢公子随我来。” 他的话音刚落,鬼门关立即消失了,漫天纸钱也随之归于一片混沌,等到四周画面再次清晰时,谢孤鸾发觉自己正站在一条河边。 河有几丈宽,上面瀰漫着薄薄的红雾,红色的河水滚滚而来,又浩荡而去,掀起一层层红浪,大片的曼珠沙华烧红了两岸,望不见尽头。花瓣几乎同河水融成了一体,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花。隐约可以看见前方河上有桥,再远一点,天边的彤云正徐徐地流动——所有的一切都是红的,满目的红,血一样。 “往这边走。”黑衣男子唤了他一声。 谢孤鸾听过他的名字,点头道:“无常先生。” 人间若有人前来,一般都是由范无救接引,而这位爷完全不似传说所言,他皮肤白皙相貌清俊,只不过面色比谢孤鸾还冷上几分,显得不太友善。 他向谢孤鸾大致介绍了一下地府的情况,谢孤鸾所处位置正是黄泉路上,红色的忘川蜿蜒几里,尽头便是酆都城门。路上有不少从鬼门关过来的魂魄,都是还未成鬼身的半透明灵体,哭丧着脸,走得极慢。 “很少有人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范无救尽责地解释道,“你看到的这些魂大多不愿去酆都,他们会被送到蒿里,以魂魄的身份回到上面了却心愿。” 谢孤鸾有些印象,在长安的那一夜,他就见到了这般的魂魄。 “还有一些不能投胎的魂魄,没有资格进入酆都,永生永世都只能徘徊在黄泉路上。一旦入了酆都,那便是鬼了,除了头七还阳是不能再去阳间的,要么留下要么投胎。不过……有的人不满足于此,既想拥有鬼的力量,又想重回人界……” 就像阿澈那样的人么。 “会怎样?”谢孤鸾问道。 范无救淡淡道:“总得吃点苦头才能放他们出去。” 这苦头恐怕不是一点半点罢?但当一个人的恨意超越恐惧的时候,再多的痛苦怕也是受得住的。 “谢公子,我们到了,你自便吧。” 谢孤鸾一惊,忙道:“无常先生,你可知李澈在何处?” 范无救不答,对着酆都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旋即就没了踪影。 谢孤鸾一人站在巨大的城门前,看着来往的妖魔鬼怪,硬着头皮朝里走去。奇怪的是,酆都城外天色近黄昏,而里面却是夜晚,城内与他想像的大相迳庭,大街上灯火通明,戏台酒肆应有尽有,如果不是城中皆是奇形怪状、长相丑陋的鬼,他还会以为自己来到了长安。只有阴暗的偏巷中闪动的鬼火和不时飘来的幽怨哀嘆,才有了一分冥界应有的模样。 谢孤鸾能感受到投在他身上的异样视线,但没有东西敢靠近他。 在酆都城中兜转了半日,谢孤鸾尝试过向面善的鬼打听阿澈的下落,它们却都唯恐避之不及,令他丝毫没有头绪。东奔西撞中,谢孤鸾模煳地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奏琴曲,琴音似曾相识,从一处琴阁中传来。 沿着狭窄的楼梯爬上去,小阁中陈设朴素,颇有文人格调。屋内坐着一男一女,男子在抚琴,女子正对镜梳妆,听见声音,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望向谢孤鸾。 男子短促地“啊”了一声,琴声戛然而止:“你、你怎会在此处?” 谢孤鸾这才想起这是谁来,正是去年在云良阁的徐敛和顾盼! 徐敛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他站起身来刚欲开口,一旁的顾盼便扑了过去,一把掐住谢孤鸾的脖子,将他死死地抵在墙上。 “臭道士,你可真是自寻死路!”顾盼一脸狰狞,咬牙切齿道。 谢孤鸾被卡得说不出话来,一手握住顾盼的手腕,一手掏出路引,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徐敛使劲把顾盼拉开,小声劝道:“他是无常大人领进来的,你不能杀他。” 谢孤鸾自然清楚顾盼有多恨他,他咳嗽了两声,道:“打扰二位,贫道前来只想打听一人,没有冒犯之意。” “酆都只有鬼,没有人。”顾盼心中不快,揶揄道,“你竟然能来这里,真是能耐。” “李澈。顾姑娘可听过这个名字?”谢孤鸾耐着性子问。 “没听过,快滚。” 徐敛对谢孤鸾躬身行了一礼,示意他出去说话。顾盼十分不乐意,被徐敛好言好语劝了又劝,才勉强放了人。 [ 叄拾柒 ]宋大人 徐敛并没见过阿澈,但他愿意替谢孤鸾打听一番。 酆都是亡者的栖身之所,也是生与死的驿馆,这里的过客太多,像徐敛这样留下的只是少数,徐敛虽想帮他,但他也告诫谢孤鸾要做好心理准备。 “不过多亏了道长,我和小盼在这里过得很好,”徐敛道,“既来之则安之,她已再未在对生前遭遇念念不忘,只是突然见到你有些失控,还请道长包涵。” “无妨。”谢孤鸾在意的倒不是这个,“你说灵介被毁的鬼会从奈河中回来,可否带我去看看?” 忘川的下游称奈河,两河虽同源,却大不一样。忘川宽而急,河水鲜红,奈河窄而缓,水则是殷红色,散发着腥味,有虫蛇萦迴,令人作呕。不断有人形的物体从河中爬出,好似浑身浴血,看不清面目。 顺着奈河走到头便是奈何桥,桥有三层,行人无数,桥下深渊万丈。 而奈何桥以西是蒿里。蒿里是一片沼泽,与黄泉路大不相同,在深重黑夜的笼罩下,远远看去雾气瀰漫,只能隐约窥见牌坊与亭台桥樑的黑色轮廓,沼泽地里彼岸花与芦苇交错,随风摇曳,在夜幕下泛着诡异的红光,不时有女人的歌声传来,幽幽的,若即若离——阿澈不会在那里。 谢孤鸾明白,不可能在阴曹地府逛上一圈就能找到阿澈,他的身份特殊,只好拜託徐敛。也不知徐敛对顾盼说了什么,她对谢孤鸾倒是少了些敌意,趁着徐敛出门的空当,领着他去了酆都最大的酒楼。 饭菜端上来的那一刻,谢孤鸾就知道他被顾盼给捉弄了,满桌的眼珠子人肠子,血淋淋,热乎乎的。也幸好谢孤鸾定力不错,换做别人非得吐上一宿不可。见谢孤鸾面不改色地掏出干粮啃,顾盼也觉得没了趣味,不悦地嘟囔了两句,打道回府。 酆都是座不夜城,鬼怪们无须休息,但谢孤鸾是人,总有困的时候。他躺在软塌上,花窗外是一轮硕大的月亮,银白的清辉溶进被华灯晕染的街道,孤魂魅影摩肩接踵,不时有鬼从窗口飘过,对他投来好奇的一瞥。 一天之前,谢孤鸾还走在忠州的山道上,而如今他却身处阴界与鬼魂为伍,这感觉很奇妙。 谢孤鸾揉了揉眉心,闭上眼睛试图睡去。 他很久没有做梦了,但在酆都的这一觉,他梦到了阿澈和燕离,梦到他们在一艘竹筏上。燕离手拿着刻刀,仔细地为阿澈刻着像,阿澈则坐在船头笑着看他,眼中是一片柔情。两人的船越行越远,最终消失在苍茫的水面上。 第55页 谢孤鸾醒来时窗外仍是满月,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倏然有了一种身似浮萍之感,犹如风中残叶般,没有人知道它被会吹往何处,又在哪里渐渐腐烂,成为泥土的一部分。 就在谢孤鸾沉思之时,徐敛敲了敲门,道:“谢道长,鬼王宋锦瑜大人那处近日来了位新人,名字就叫李澈。” 鬼王府邸坐落在酆都南的一座山丘上,想要拜访这位宋大人,还需攀上一百零八个台阶。青石砌成的踏道瘦长而曲折,两旁种着梨树,梨花缀满了枝头,每一朵都是不同的姿态,在夜空下荧荧发亮。花瓣缓缓地落于石阶上,像纯阳山门前还未扫净的雪。 谢孤鸾有点心神不宁,他拾级而上,来到山顶一所庭院。庭院占地颇广,灯烛辉煌,暖阁水榭一应俱全,都挂满了薄如鲛绡的轻纱,在溢出的流光中似真似幻。 薄纱掩映下的花厅里坐着一个正在抚琴的男子,但他的琴声和徐敛的不同,更为沉静也更厚重。谢孤鸾进门后,男子停下了演奏,他仿佛对谢孤鸾的造访并不惊讶,温声道:“你又来了,坐吧。” 又?谢孤鸾狐疑地在琴几前坐下,这才看清了眼前男子。他穿的一身青白相间的大袖礼服,长发拢在玉冠之上,剑眉星目,面色红润,竟看不出到底是人是鬼。 谢孤鸾道:“阁下可是宋锦瑜宋大人?” “正是在下。”宋锦瑜含笑道。 “冒昧前来,多有叨扰。大人可知李澈在何处?” “李澈?”宋锦瑜的笑更明显了,“吾手下的李澈没有十个也有九个,道长要找的是哪一个?”看样子他分明知道谢孤鸾要寻谁。 谢孤鸾斟酌片刻:“最近一月才来的那个。” 宋锦瑜挑了挑眉,但笑不语。 不尴不尬的,谢孤鸾觉得别扭,良久,才道:“年弱冠,身形修长,高六尺有余,髮及腰,着黑袍,前胸有伤,相貌俊逸,眉眼带笑……” “行了,够具体了。”宋锦瑜收了点笑容,“他在吾这里,你待如何?” 谢孤鸾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能否见他?” 宋锦瑜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缓缓道:“你看这些梨花,像不像你。”说着,他一挥广袖,一树白花便随之如飞絮般捲起,散落在空中,徒留下光秃的枝干。 “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掌握,却拼了命开得如此灿烂,为了什么?” 谢孤鸾抿着嘴,没有接话。 “你这里伤得不轻吧?差点就死了,”宋锦瑜伸手指了指谢孤鸾的右肩,“重伤未愈却大费周章来酆都,想见一个根本不属于你的世界的人。” 谢孤鸾皱眉道:“这与你无关。” “和吾还是有那么一点关系的,毕竟你来得突然,让吾很难办。”谢孤鸾的言语不太客气,宋锦瑜倒是一脸无所谓,“李公子在这儿过得很好,前些日子才应了秦广王的约去那鬼判殿里做判官,择日便要上任了,吾是他的说客,他若是撂挑子,吾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听闻阿澈近况,谢孤鸾难得地松了一口气:“贫道无意干扰,只想见他一面。” 宋锦瑜笑出了声:“道长未免把自己看得太轻了,他见了你,还会有心思去当差?” 谢孤鸾无言以对。 宋锦瑜继续道:“在下只是奉劝你一句,活人有活人的过法,死人也有死人的过法,酆都应有尽有,他总会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你正值壮年,人生还很长,为了已尽的一段缘分做这些不值当的事情,何必呢。” 宋锦瑜说得没有错,阿澈在酆都应比以前跟着他自在多了,贸然打搅他的新生活似乎不妥,但这并不能说服谢孤鸾。且不说他几个月后大抵也要来地府报导,有的问题他必须现在当面问清楚。 “道长,慢走不送。”宋锦瑜微笑道。 谢孤鸾握紧袖子下的玄剑,要是他对宋锦瑜出手,应当活不过半刻吧? 在宋锦瑜的注视下,谢孤鸾最终站起身来,道了声:“告辞。”随即提剑离开。但走到院门外时,谢孤鸾忽然停了下来:“还有一事。” 宋锦瑜道:“但说无妨。” “我进门时,宋大人曾说我又来了,为什么是又?” 宋锦瑜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他垂眸,信手弹起一段曲子,一边道:“很多年前,此处来过一个刚死的年轻人,和你一样,也是来找人的。只可惜吾当时不认识他所寻之人,是以也未帮到他,那位公子未在酆都留上半日就擅自入了轮迴。这里的鬼魂虽来去如云烟,吾却从没见过这么急的,因此印象颇为深刻。” “他是谁?”谢孤鸾眯起眼睛,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他不就是你么……”宋锦瑜顿了一下,随后低笑一声,掩住嘴自言自语道,“吾似乎又说多了,阎罗王怪罪下来可就麻烦了。” 听到这里,谢孤鸾感到身体里的血液如沸腾了一般,困扰他多年的秘密在这一刻昭然若揭。他突然上前几步,沉声道:“是否是二十四年前?那个人的名字可叫燕离?” 宋锦瑜回忆片刻,道:“正是。” 谢孤鸾登即一切都明白了,为何从小到大阿澈就在他的梦里,为何夏临渊会认为燕离的梦就是他的梦。可悲可笑,燕离那一缕怨气未消的残魂投胎转世,换了个性子,穿上另一副皮囊,在这世间重来一遭,留给他一场场乱梦,和一个必死的未来。 也难怪阿澈在下意识中选择了他。 燕离心有不甘带着怨气轮迴,谢孤鸾虽没有他的记忆,但他在梦中所看到的场景,定是燕离想要传达给他的线索,那些梦引导着他,所以他才会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 “我……”谢孤鸾刚一开口,就感觉胃里翻江倒海,跪在地上干呕起来。但他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冰凉而浓烈的黑色怨气不断从口鼻溢出,消散在空气里,预示着燕离这个人在世上最后一丝痕迹也即将湮灭。谢孤鸾的眼前出现了他曾经无数次梦到过的场景,皆是燕离和阿澈的点点滴滴,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留在这些记忆里。 紧接着,谢孤鸾感到后颈一痛,那些画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宋锦瑜的脸。 “没事吧?”宋锦瑜将谢孤鸾从地上扶了起来,“陷进去可就出不来了。” “多谢相救。”谢孤鸾摇摇头,擦干额头上的冷汗。 “看来被你之前过得挺苦的,一直被怨气缠身想必不好受吧?”宋锦瑜道,“不过既然它已离开,说明夙愿完成,你应该已经明白它的用意了。” 这样就结束了吗?谢孤鸾并未有轻松之感,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搞清楚。燕离的怨气寄生在他的体内,是为了指引谢孤鸾发掘真相,但他杀害阿澈的理由是什么,他和枭翎又有何瓜葛,这些燕离都没有告诉他。 第56页 谢孤鸾唯一知道的,也仅仅是自己和燕离的联繫。 “宋大人,阿澈他……可知晓燕离的事?”谢孤鸾问道。 “他知道了。至于你和他,我想李公子应该也能猜到罢?”宋锦瑜重新坐回琴几前,“你们两个委实有趣,来了酆都两次,每次都在打听彼此的消息。” “燕离是否说过他为何被杀?” 宋锦瑜笑了笑:“道长,你们人间的事吾一概不知,也不关心。” 那么宋锦瑜处应是无从得知更多东西了,谢孤鸾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身说道:“多谢告知,打扰了。” “哎,吾本应早一点赶你走的……不过罢了,汝心中有惑,吾自当有问必答。礼者,人道之极也,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宋锦瑜的话莫名其妙,惹得谢孤鸾不禁看了他一眼。 只见宋锦瑜的唇角勾起一个弧度,眼睛笑得弯了起来。 他对着谢孤鸾身后扬了扬下巴,道:“吾说得对吧,李公子?” [ 叄拾捌 ]坦白 梨树下站着一个男人,一头朱红色长髮,一双翠色的眼睛,陌生的外表,熟悉的相貌。 他愣愣地望着谢孤鸾,谢孤鸾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不过才一两个月没见,为何让人感觉他不在的日子如此漫长?谢孤鸾的心狂跳不止,强作镇定地低头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道袍。而阿澈本该能说会道,此时却也傻站在原地,微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相对而立,半天都没能憋出一个字,宋锦瑜再也看不下去了,抱起琴幽幽道:“突然想起帝君今日约我玄谈,我过两个时辰再回来,这里没人……你们……继续。” 宋锦瑜连架子都不端了,匆匆站起来,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院子里霎时只剩下谢孤鸾和阿澈二人。 谢孤鸾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钉在原地,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当先打个招唿,刚欲开口,便见眼前一阵红风袭来,竟是阿澈直接扑向他,将他推倒在地上!随着“咚”的一声巨响,谢孤鸾的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磕在宋锦瑜的琴案上,他顿时被摔得眼冒金星,疼得死去活来。 “你……”谢孤鸾嘶着气想捂住脑袋,却发觉阿澈跪趴在他身上,双手紧紧地扣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颈窝,无论谢孤鸾怎么挣扎,就是不松手。 等那阵痛劲过去,谢孤鸾才缓过来,推了推阿澈,但他仍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谢孤鸾被他勒得狠了,又不知他是何意,索性也伸手环住了他,偏过头,嘴唇扫过阿澈的头髮,缓声问道:“你先起来,没轻没重的。” 阿澈比谢孤鸾还要瘦上一圈,琵琶骨都显得硌手,他抖了一下,在谢孤鸾耳边轻轻吐出一口凉气,闷闷地道:“我想了那么多,都没想过你会来找我。” 谢孤鸾沉默了片刻,艰难地说道:“你先从我身上下来……” 阿澈勐地撑起半个身子,直勾勾地盯着谢孤鸾,快速地说:“不行,我忍不得了。”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身吻住了谢孤鸾。 谢孤鸾整个人都怔住了。阿澈的红髮因为兴奋而悉数立了起来,再如蛇般缠上谢孤鸾的身体,他满口的尖牙放肆又不失谨慎地咬啮着他贪恋许久的唇舌,仿佛要将眼前的人吃干抹净,不剩下一丝血肉。 但尽管万般小心,没过多久阿澈还是尝到了一丝腥味。他退开些许,见谢孤鸾那张薄唇上沾着点血,眼睛也红红的,他喘息着,像是差点背过气去。 第三次了,谢孤鸾恍惚地想道,没有哪次阿澈不让他付出点血的代价。 “我下次注意点,再香一个。”阿澈一面说着,一面又想凑上去吻他。谢孤鸾急忙抬手往嘴前一挡,阿澈一个不注意便吻到了他的手心上,神情懊恼。 谢孤鸾才不管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道:“这是别人的家!” “又没人看见。”阿澈笑开了,眼睛都弯成了一轮新月。 他一点也闲不住,兴高采烈地领着谢孤鸾便往宋锦瑜的内院走去,在一间写着漏月轩的精緻小屋前停下,道:“我住在这里。” 屋子并不宽敞,房正中有一张花梨书案,墙边放有架几案,案上置着厚厚的几叠书,软榻在屏风后面,靠着雕花窗柩,溶溶的月光透过窗户淌进屋来,如流水一般,难怪这里被叫做漏月轩。 阿澈拉住谢孤鸾,与他一同坐在榻上。 “刚见到你时,我还以为你死了,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阿澈摩挲着谢孤鸾的手背,“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每天都去城外,怕等到你,又怕等不到你……” “如果不是我忘了拿灵介,你也不会……”谢孤鸾低头道,“对不起。” 阿澈歪着脑袋,笑盈盈地看着他:“嗯,那我原谅你了。” 谢孤鸾继续道:“还有燕离……” 阿澈这次没搭话,他自在地往榻里一躺,对谢孤鸾眨了眨眼睛,暗示他说下去。 “我不是他。”谢孤鸾道。 “我知道。” 只这三字,足矣。 “所以,你来这儿做什么,就想说这些?”阿澈不笑了,他坐起身来,突然捏住谢孤鸾的下巴,皱着眉头端详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要死了随便怎样都没关系?还有多久?五个月,还是四个月?” 谢孤鸾心头一跳,一把捉住阿澈的手:“你怎么知道的?” 阿澈嗤道:“你以为你和夏临渊说悄悄话我会听不见?也太小瞧我了罢!这么大的事瞒着我,我不开心!”他早已知晓谢孤鸾将死之事,却隐忍未说,原是在暗自赌气。 “有我在,你死不了。只是我没想到先被人给暗算了,”阿澈怪笑起来,“你可知是何人想取你我性命?” 这便是谢孤鸾来此的另一个原因,他点头道:“枭翎。他们为何要灭口,我走后你遇到了什么?” “枭翎也是听命行事,”阿澈道,“那幕后之人你猜也猜不到。” “是谁?” 阿澈哼了一声:“去巴陵前咱们才见过的那位。” 时岚安?谢孤鸾心中一惊。这位阿澈的旧友明明看起来为方正贤良,行事也并无破绽,这怎么可能? “不相信?我也是,”阿澈讽刺一笑,“但他亲手斩了我的灵介,由不得我不信。他的人太多,我杀不掉他。到酆都以后我怕他对你不利,想回去救你,奈何找不到新的灵介。” “他没有露面,是唐望舒来杀我的。”谢孤鸾沉吟道,“他一直说自己在追查枭翎,原来他就是枭翎的人……想不到竟是这般道貌岸然。” “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费尽心思想除掉我。”阿澈低下头,淡淡道。 第57页 时岚安在骗他们,究其原因,一定与二十多年前阿澈的死有关系。 谢孤鸾蓦地想起第一次遇见时岚安时,他曾将阿澈的灵介示与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时岚安见到了那块竹片,这或许给了他可乘之机,他才能如此轻易地在巴陵寻到阿澈,一举破坏掉他的灵介。 说到底,还是谢孤鸾害了阿澈。 但谢孤鸾也庆幸自己当时的犹豫,没有把叶熹有枭翎玉佩之事告诉时岚安,不然恐怕不止阿澈,连叶熹也会命丧黄泉。 而随着他们发现的越来越多,时岚安大概也越发不安起来。在洛道的一面,阿澈和燕离的尸骨终见天日,以至时岚安按捺不住了,率先对阿澈动了手,却没想到谢孤鸾能死里逃生。 他想掩盖的秘密是什么?真相之下竟又是一层迷雾。 “杀你的人,真的不是他?”谢孤鸾不由再次问道。 “不是,”阿澈闭目道,“我说过很多次了,不是他。” 谢孤鸾道:“那好,我会同夏临渊一起,找到时岚安替你问清楚。” “问什么!不管他现在有什么理由,我都要杀了他”。阿澈怒道,“孤鸾,带我回去。” “如何带你?” “很简单,你选一件你的贴身之物予我,我用它做灵介。” “别人的东西也可以?” 阿澈语焉不详:“你不是别人。你把东西给我,我去知会上头一声就能随你出去了。” “是么?”谢孤鸾半信半疑,他可是从未想过要让阿澈随他回人间,况且谢孤鸾清楚地记得刚进酆都时范无救说过的话。 谢孤鸾没有把自己的东西交给阿澈,而是待宋锦瑜回来以后又问明了情况。果不其然,宋锦瑜听后忽略了使劲给他递眼色的阿澈,道:“哪儿有这么简单?且不言李公子将要上任,文书都交上去了,他因灵介被毁而回到酆都,再想上去,惩罚更严重。” 谢孤鸾不动声色地往门外退了几步:“什么惩罚?” “这阴曹地府的十八泥犁不仅对人而言是噩梦,就算如李公子这般的罗剎,进去了估计也够呛。”宋锦瑜说地轻描淡写。 阿澈插话道:“大人,你少说两句不会死。” “生了一张嘴,有话不说,还有什么意思呢?”宋锦瑜好脾气地笑笑,抬了抬眉毛忽道,“道长一路顺风。” 阿澈一时没反应过来,愣道:“什么?”再回头一看,谢孤鸾早就跑得没影了。 “——谢孤鸾!”阿澈怒吼一声,狠狠地瞪了宋锦瑜一眼,飞也似的追了出去。可他还没跑到院门口,便被宋锦瑜瑶琴上的琴弦缠住脚踝拉了回来。 “如果吾没猜错的话,这位道长的意思应该是不让你跟着罢?”宋锦瑜淡笑道。 “关你什么事,放开我!”阿澈的表情像要吃人。 宋锦瑜没有任何动作,阿澈挣扎着威胁道:“你不放我可以,我去把酆都十殿闹得鸡犬不宁,横竖不过永世不得超生,我一缕孤魂不在乎!反正责任全让你这鬼王来担着!” 得,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宋锦瑜嘆了一口气,摊手道:“我怕了。都说了我这人很好要挟的,但你不能总欺负我呀?哎,此番便只能对不起道长了。”说着,他的琴弦像有生命般从阿澈的脚上缩了回来,牢牢地系回了弦眼上。 “追啊,再晚可就赶不上了。”宋锦瑜毫无原则立场,完全是一副瞧好戏的样子。 阿澈看了他一眼,也顾不上说其他,飞身沖了出去。 酆都的建筑在谢孤鸾眼前飞掠而过,只要原路返回鬼门关阿澈就过不来了。可眼看城门便在眼前,谢孤鸾却突然感觉身体一轻,回过头来发现阿澈飘在空中,一手拎着他的衣领就往回拖。 他将谢孤鸾往一处僻静的小巷里一摔,蹲下掐住谢孤鸾的脖子,又是愤怒又是委屈地说道:“你要扔下我!” 谢孤鸾半躺在地上,盯着阿澈,不做声。 有不少鬼魂好奇地从四面八方探出脑袋来想看个究竟,都被阿澈骂了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谈情说爱吗!滚,都滚!” 阿澈骂完后,掐着谢孤鸾的脖子使劲儿地摇,仿佛要把他的脑浆子给甩出来:“快说话,不然我掐死你!” 谢孤鸾被晃得头疼:“我一个人回去即可,你没必要。” “凭什么!” “你现在随我上去,若是我死……”谢孤鸾的后半句话被阿澈给瞪了回去。 阿澈怒火中烧,凶道:“不就是夏临渊说你会死吗——他算什么东西?一个郎中罢了!把你的那个狗屁萆荔扔掉!我绝不会让你死!” 谢孤鸾捂紧了衣襟,就是不把萆荔掏出来。阿澈最见不得谢孤鸾这幅样子,气得跳脚,伸手便要去夺,谢孤鸾抬手一档,卸了他的力道。阿澈还不罢休,再出一招,两人你来我往竟打了起来。 谢孤鸾没见阿澈使过拳脚功夫,今日一试却发现他武功不俗,虽无内力傍身,但一招一式皆为正统,点穴截脉的指法炉火纯青,丝毫不逊于谢孤鸾交手过的万花弟子。 可阿澈才没功夫和谢孤鸾切磋武艺,他只想毁了那株萆荔,又碍于谢孤鸾攻势勐,唯恐伤了他,心里憋屈得很。 谢孤鸾未用剑,阿澈也就不敢动用阴气,两人胶着了半盏茶的时间,阿澈的急脾气终于忍不了了,瞬间化作一团黑烟,闪到谢孤鸾跟前,猝不及防地往谢孤鸾脸颊上啪嗒一声——亲了一口。 谢孤鸾措手不及,震惊地瞪着阿澈,一时间脸臊得通红。在谢孤鸾发愣的空当,怀里的萆荔便被阿澈顺了出来,轻轻一捏,这株脆弱的植物被捻成了粉末。 阿澈拍掉手上的残渣,道:“还是这招管用。” [ 叄拾玖 ]噬情鬼 谢孤鸾脸上的血色很快褪去,他擦了擦被阿澈吻过的地方,一本正经道:“你太霸道了。” “不及你!”阿澈道,“哪有你这样的,一声不吭就走?” 我要是吭声了,还走得了?谢孤鸾心道。 “你今天不说清楚,就别想离开!”阿澈死死地抱住了谢孤鸾的胳膊。 谢孤鸾试着将手抽出来,可惜,他动都动不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道:“我活下来,会再来酆都寻你,那时你和我一同出去。死了,便在酆都相会吧。” “你再说一遍?”阿澈眯着眼,语气很危险。 “这是命。” “这不是命!”阿澈显然不想听到任何关于死的话题,反应十分激烈,“我也曾经以为我的一生就大抵如此了,但我遇到了你!你知不知道对我来说你是多大的奇蹟!”说到这里,阿澈的语气软了下来:“孤鸾,不要把死挂在嘴边,你要活下去,活着比什么都好。” 谢孤鸾又何尝不想活,但他冒不起这个风险。 第58页 阿澈等了二十几年才等到一人敢持他灵介,如果谢孤鸾终究难逃一死,那阿澈便真的在人间成了孤魂野鬼,他的灵介也许会随着谢孤鸾的死遗落在某个荒无人烟之地,再也不会有人发现。彼时谢孤鸾在酆都再等上千百年,或许都不会再遇见这缕名叫阿澈的魂魄了,而阿澈,将永生永世被困在人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世间的鬼魂向来都没有谁能掌控自己的来去。 “让我陪你回去,行么?我能帮你。”阿澈柔声道,言语中有一丝恳求。 谢孤鸾暗暗地攥紧了拳头,哑着嗓子道:“不行。”他无法再忍受失去的滋味,与其如此,还不如不曾拥有。 “……你太自私了,”阿澈脸上的绝望转瞬即逝,他松开手,摇头笑道,“你也说过,这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怎么轮到你时你也要这么做了?” 谢孤鸾感觉到阿澈在颤抖,他的身影在一剎那和谢孤鸾初见他时重合在了一起,虽然在笑,但那种无边的孤寂和怅惘,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阿澈说得没错,他们都是相关者,无人能置身事外,他们彼此都曾想用这样的方式保护对方,但又谁都接受不了。谢孤鸾蹙着眉,阖上了双眼:“阿澈,我……” “孤鸾,我也在意这背后的真相,但我更不想你死。”阿澈打断了他,“你不要以为死了也无妨,还能在酆都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那都是我以前说出来逗你的!人死了,那便什么都没有了……而且,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雷州海边,我们说好的,你要反悔吗?” 谢孤鸾心里勐地被扎了一下。这个他认为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一直被阿澈记挂着。 “我每日都在想,想等到哪一天不会有这么多琐事缠身,我能在那里住一段时间,就你和我,随便做什么都行……上天没给我这个机会,连你也不肯给么?”阿澈轻声问道。他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星光,看起来湿漉漉的,好似只要一垂下眼帘,就会有泪水从眼眶里渗出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孤鸾偏过头不再去看他,心中泛起一阵尖锐的隐痛。 “求你……”阿澈哀求道。 “你别再说了。”谢孤鸾真想把耳朵堵上,不然他可就要扛不住了。 阿澈当然不会住嘴:“你在担心什么,担心宋锦瑜说的?还是担心万一……我会再也回不去?你几时能不这么胡思乱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只看当下不管将来,这是你告诉我的,你忘了?” 见谢孤鸾脸色难看,阿澈接着说道:“既然现在能在一起,为何要为了根本没发生的事情分开,对不对?” “……对。” 谢孤鸾投降了,他是有多想不开才和阿澈斗嘴?压根就毫无胜算。 阿澈情绪没收住,一张漂亮的脸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他吸了吸鼻子,推着谢孤鸾往外走:“走,我去递辞呈。” “等等,”谢孤鸾道,“你到底会受什么惩罚?” “皮肉之苦罢了,”阿澈摆摆手,他发觉谢孤鸾又露出了犹疑之色,不由急道,“你受得,我就受不得?我到底也是个男人!你还有什么顾虑,干脆一併都说出来,磨磨叽叽,急死人了!” 谢孤鸾僵硬地说道:“没了。”他都不想问了,阿澈铁了心要跟着他,他可是一点没辙。一年多来,除了一开始谢孤鸾还能声色俱厉地呵斥阿澈两句,不顾他的抗议上华山见阮梦秋,后来哪一次要求不是阿澈软硬兼施,撒泼打滚逼着谢孤鸾做的? 谢孤鸾生下来这二十几年虽不专横跋扈,却也绝非善茬,鲜有人敢踩在他头顶上,此番他却第一次感觉自己被欺凌了。更可气的是,阿澈看起来居然比他还要委屈,做错事似的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跟在后面,倒像是谢孤鸾在恃强凌弱一般。 谢孤鸾没想清楚这一物降一物的道理,气不打一处来,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回了宋锦瑜的住处。 见他俩一前一后进来,宋锦瑜恍然道:“哦,李公子把道长吃得死死的嘛。” 阿澈知道宋锦瑜大度,笑嘻嘻地好一番认罪讨饶,宋锦瑜全盘接受,也笑道:“你这副嘴脸吾还挺欣赏,该说则说,藏着掖着吾倒不喜欢——喏,无常爷来接你了,去领罚吧。” 只见范无救闷声不响地站在阿澈身后,面无表情道:“李澈,触犯地府律例第一千零六条,且第二次欲借灵介返回人界,同我走一趟。” 阿澈神采奕奕地应着,迫不及待道:“走吧走吧。”一边对谢孤鸾眨着眼睛,无声地对着口型,说的是“等我”。 谢孤鸾还想说点什么,但一转眼阿澈和范无救就不见了。 宋锦瑜凉飕飕地道:“可惜了,鬼判殿可是多少鬼削尖了脑袋都想往里钻的,李公子却弃之如敝屐……道长,要不你劝劝他,待他下次回来再考虑考虑?” 谢孤鸾一心想着阿澈受罚的事,没怎么听进去,宋锦瑜也不恼,慢悠悠地换了身衣裳,说要领着谢孤鸾去帮阿澈登记新的灵介。阿澈在返回的路上暗示谢孤鸾用剑作灵介,纯阳弟子素来剑不离手,谢孤鸾最为保险的贴身之物莫过于太极剑。灵介本又坚韧无比,凡器无法摧毁,于武器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谢孤鸾原以为替鬼更换灵介会是个颇为神秘的过程,没料到竟真的只是字面上的登记,那鬼差也没看他一眼,便在纸上写道:李澈,灵介为剑,乙丑年八月十一。简单明了。 宋锦瑜回家后便开始拾掇起布置讲究的院子,将挂着的轻纱和脚下的地毯都收了起来,解释道:“待会儿会弄脏。”谢孤鸾不明所以,心不在焉地问了三次阿澈多久能出来,宋锦瑜也耐心地答了三次:“不出一日。” 谢孤鸾坐在阿澈屋里干等了几个时辰,有些茶饭不思,宋锦瑜请他去正厅喝茶,他却问:“有酒吗?” 宋锦瑜的酒不太好喝。谢孤鸾闷头饮酒,宋锦瑜无聊得紧,坐在榻边看书。他和阿澈倒是略有相似,嘴上不说点什么不罢休,没一会儿就单方面和谢孤鸾聊开了。 “道长抚琴吗?吾这把青玉流可愿试试?” “道长剑术如何?酆都有一剑魂,可想与他切磋一番?” “吾看你饿了,替你端两碟下酒菜去。” 谢孤鸾听得头疼:“多谢。” 宋锦瑜帮了谢孤鸾和阿澈的忙,谢孤鸾不好拂他的意,硬着头皮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谢孤鸾突然忆起的确有一事困扰他,虽无关紧要,想想还是开口问道:“宋大人在酆都住了多久了?” 宋锦瑜认真地算了算:“不长,七十二年。” “大人和其他鬼并不太一样。”连阿澈在酆都皆是一头红髮,尖牙利爪,一瞧便知他不是人,而宋锦瑜却和活人差不了许多。 第59页 “是吗?”宋锦瑜乐道,“吾比他们强,自然有所不同。” 鬼越强,其形貌与人就越接近。低等的鬼茹毛饮血,厉害一些的吸食阳气,也有如阿澈这般不吃不喝无所求的,而宋锦瑜,则吞噬人和鬼的感情,是鬼中最为可怕的一类,名曰噬情。 “情是这世上最强大的东西,道长应当能懂罢?”宋锦瑜似笑非笑地说,“但除了吾,没人能看到它们,你身上有,而且很强烈……每个人,甚至是死人都有,不论他多冷血,也无法挣脱其桎梏。” “那你平时……” “看不出来罢?”宋锦瑜剥着瓜子,吃得津津有味,“在下一介书生,也想安安静静地吟诗抚琴,却总有人自愿将感情献给吾吃掉,如之奈何?” “自愿?” “他们太弱,很多事情心余力绌需要吾的帮助。可不管是人是鬼,来这酆都谁不是身无长物?既然拿不出能与吾交换的东西,那便让吾填饱肚子,这不过分吧?” “阿澈与你交换了什么?”谢孤鸾忙问。 宋锦瑜顿了顿,随即笑道:“李公子?别误会,他甚有实力。是吾一没事做就爱多管闲事,又念在他才貌双全,才好心替他谋划一二。” 谢孤鸾点头,骤然意识到宋锦瑜方才那句话有深意:“你说‘不管是人是鬼’,难道还会有人让你帮忙?” “你倒挺敏锐的,”宋锦瑜有些惊讶,“确实有人,不多而已。最近的那次,约摸也是很多年以前了。不过你这么一问吾才想起来,那人,有点意思……”宋锦瑜抬起眼皮,说到一半停了。 “愿闻其详。”谢孤鸾勉强配合道。 宋锦瑜满意了,接着道:“是一位公子,也不知他从哪里得知吾会用长歌门一失传秘术,竟求我传给他。” “你给了?” 宋锦瑜理所当然道:“给了呀,他开出的价码如此诱人,吾还有不给的理由?虽未修习长歌门心法理应使不了这秘术,但我下了一道禁咒,能令他施展一次。” “什么价码?” 宋锦瑜舔了舔嘴唇,似在回味:“他这一辈子所有的爱意。意味着他直到死都无法再爱任何一个人,朋友、恋人、亲人……普通人可没这么大的勇气。” “他会恨他们?”谢孤鸾酌了一口杯中的酒。 “不,他将会变得冷漠,不记得自己爱过,有的人甚至会忘记一些往事。这对鬼来讲不见得是坏事,但对人来说……” 谢孤鸾不敢想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他问道:“他为何这么做?” “那个公子未曾细说,似乎是要救一个他心爱的女子吧。真可怜,如此大的代价,到头来他多半也不会记得。”宋锦瑜好笑道,“道长,你们纯阳宫的人用情都这么深?” 谢孤鸾一愣:“他是纯阳?” “和你一样的青年才俊呢。” “叫什么?” 宋锦瑜一拍脑袋:“忘了,不过这个有记录,吾去翻翻。” 他拿着一叠厚厚的帐本,挨个查了半天,终于在书页的角落找到了那个年轻人的名字,道:“这里,二十六年前,他叫时岚安。” [ 肆拾 ]风雷引 “是他!”谢孤鸾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宋锦瑜奇道:“你认识?” “他是……” “稍等,”宋锦瑜瞬身到了厅前,对谢孤鸾招招手,“李公子回来了。” 夜色凉如水,庭院里灯火粲然,飘散着几缕烟岚。范无救像一只黑色大鸟,孤零零地站在院中,却不见阿澈的踪迹。 谢孤鸾问道:“他在哪儿?” 范无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上前一步道:“谢道长,路引交还于我,你便可以带他走了。” 阮梦秋不曾告知谢孤鸾路引只能用一次,不过想来也是,凡人不可能凭着一张路引在地府为所欲为。谢孤鸾尴尬地想,从他来到冥界开始,自己的一举一动想必都在这位无常大人的掌握之下,至于他看到了什么,谢孤鸾简直不愿去思考。 他将路引递给范无救,对方微微点了一下头,手中哭丧棒一指,地上卒然出现一堆红红白白的物什,乍一看像个人。 浓烈的血腥味钻入谢孤鸾的鼻腔,一股寒意顺着他的嵴背爬了上来,他飞奔过去,跪在那物身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看出一丝阿澈的影子。这个万花浑身上下没留一丁点完好的皮肤,数寸长的伤口纵横交错,刀伤、刺伤,深可见骨,雪白的皮肉翻卷着,血流如注。片晌,他躺着的地方就成了一片血海,如打翻了一缸赤色的染料。 难怪宋锦瑜忙着收拾他院内的装饰品。 谢孤鸾方寸大乱。阿澈受过伤,可从未伤成这样过,走时他说得如此轻巧,谢孤鸾当真天真地信了,如今却恨不得自己根本不曾来酆都找他。他不由伸手去摸阿澈的脸颊,摸了满手的血污,冰凉的,生生要凉到心里去。 隐约间谢孤鸾听到宋锦瑜和范无救在寒暄,宋锦瑜送走范无救,又转而对他道:“道长,李公子放放便恢復了,要不要进来喝口酒打发时间?” 谢孤鸾连摇头的功夫都没有,他的目光凝滞在阿澈的身上——阿澈双目紧闭,隐忍的痛苦还停留在脸上,整个脑袋无力地耷拉着,脖子上是绳索勒过的痕迹,胸膛和腹部用利器反覆刺穿过,连那白皙纤长的手指也折成了诡异的角度,指甲被拔得精光,腿上被撕咬得血肉模煳。 触目惊心。 谢孤鸾面色阴沉得可怕,一双手也抖得厉害,他俯下身,缓慢地覆在阿澈身上,耳朵靠近他的胸口,似乎这样就能感受到阿澈的一丝余温,听到他的心跳和唿吸。 但是没有。阿澈的血瞬间就浸透了他的衣服,又黏又冰,令谢孤鸾恍惚间有种濒临死亡的心灰意冷,即使他明白不久后这些伤甚至可能不会在阿澈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此刻,面对这个一天前还活蹦乱跳同他嬉笑吵嘴的人,谢孤鸾感觉似有铅锭堵在他的喉咙口,难受至极。 他低低念了声“阿澈”,便再也讲不出其他,仿佛说出这两个字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鬼是会痛的,这种折磨绝不是所有鬼都愿意去承受的,所以谢孤鸾所生活的世界才没有变成另一个地狱。阿澈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足以致命,但死人不会再死一次,他是清醒地看着这些刑罚施加在自己的身体上,一遍又一遍,一直持续十几个时辰。 阿澈两次返回人间皆是毫不犹豫,恍若这肉体之刑本就无关痛痒,他的眼中只有燕离,只有谢孤鸾,只有极恨和极爱,如此纯粹。 梨花雨仍在下,扬扬洒洒,铺在地上又是一层雪,掩住了还在蔓延的血泊。花瓣停在谢孤鸾的肩上、背上,可他一动不动,宛如庭中雕塑。 第60页 渐渐的,谢孤鸾听到了阿澈躯体里传来极细微的动静,他这才发现阿澈满身的伤口正缓缓癒合,断掉的骨头也接了回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当最后一道伤口痊癒时,阿澈的轻轻地哼了声,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跪在他身侧的谢孤鸾,过了好一会儿,才眨了眨眼,道:“我没穿衣服,被你看光了,好吃亏。” 见他仍旧是那副样子,谢孤鸾稍稍放下了心,移开紧盯着阿澈的视线,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可疑:“你衣服呢?” “被扒了。”阿澈道。 “李公子醒了?”宋锦瑜从门内探出头问。 在宋锦瑜说话的一瞬间,谢孤鸾迅速脱下道袍盖在了阿澈身上,黑着脸一个劲儿地瞪他。宋锦瑜看他面色不善,撇撇嘴,识相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阿澈仍然浑身都是血,他披上谢孤鸾的外袍坐起来,对谢孤鸾露出了一点笑意:“吓到了?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你这是什么表情,奔丧一样,丑死了。” 言罢,阿澈用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往谢孤鸾脸上勐揩了几把,随即自个儿被他花里胡哨的脸给逗乐了,咯咯地笑了起来。阿澈笑了会儿却不见谢孤鸾有反应,凑近去瞧他,低声试探道:“生气了?” “哎,其实当时也就痛一点,别的没什么。”他讪讪道,戳了戳谢孤鸾,“你莫怪我,你瞒我一事,我也瞒你一事,咱俩扯平了。实在不行……你骂我一顿出气?” 谢孤鸾动了动,还是没接茬。 “都不愿意?”阿澈又靠近了一些,近得几乎能数清谢孤鸾睫毛的根数,他勾唇道,“既然不想罚我,那便赏我罢。” 阿澈笑了:“抱一个呗,我的道长?”话音未落,阿澈被谢孤鸾一拉,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阿澈顺势用下巴枕着他的肩膀,得意地在谢孤鸾背上拍了两下,在他洁白的中衣上印下两个血手印。 他嗅着谢孤鸾的味道:“燕离那股怨气没了以后,你不如以前那么香了。”又怕谢孤鸾恼,急忙道:“不过现在的味道我也是喜欢的!” “谁扒了你的衣服。”谢孤鸾完全没听他说,忽然道。 “啊?鬼差啊。”阿澈没反应过来,搞不懂他是何意,“赤身受刑是地府的规矩。” 谢孤鸾“哦”道,收紧了手臂。 阿澈低笑一声:“别生气了可好,你也饶我一回?” 谢孤鸾定了心神,半天才道:“好。” 人生如逆旅,途中千帆过尽,长亭短亭,为何却独独留恋于一人? 那人仅凭一个眼神,几句话语就能轻易左右你。他高兴时心里便跟着泛起欣喜,他吵闹时也觉畅快,他启唇道出的每一个字都悦耳动听,何故?无论红尘俗世如何更迭变幻,大千世界如何眼花缭乱,竟都不及他一笑,何故?只要能与他并肩而行,哪怕关山万重,路长且歧,哪怕颠沛潦倒也甘之如饴,何故? 阿澈自然不知道谢孤鸾思绪纷繁起伏,他被抱了足足有半炷香的功夫,心下奇怪,推了推他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怪腻歪的。” “没有。”谢孤鸾干巴巴地道。 阿澈怀疑地瞧了瞧他,突然眼前一亮,贴在他耳边道:“孤鸾,你跪了多久?” 谢孤鸾还没说话,宋锦瑜不冷不热的声音便从里屋传来:“小两个时辰。” 阿澈怔了一下,勐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你搂了这么久,是不是因为脚麻站不起来了!” 谢孤鸾听后一僵,脸上浮现出一抹薄红。 阿澈笑地前仰后合,一把搀起谢孤鸾,领着他去换洗。宋锦瑜从屋里钻出来,幽怨地瞥了一眼两人,唉声嘆气地打扫着院里的狼藉。 谢孤鸾带有多余的衣物,收拾妥帖,便又是那个霜白长袍,头髮梳得规规矩矩的道士。阿澈那身破旧的衣服被他扔了,借了套宋锦瑜的换上,灰衣黛裳,玄青大氅,白玉腰佩,袖上用金线绣着精緻莲纹,松松地绾了个髻,轻裘缓带,倒衬出一身好气度来。 阿澈啧啧道:“宋大人真讲究。” 宋锦瑜仍是和颜悦色,又要请他们喝茶。谢孤鸾没这份闲心,既然事毕,应趁早离开酆都,他的时间并不充裕,但走之前谢孤鸾的确还有一事想要问过宋锦瑜。 “吾传给他的秘术?”宋锦瑜并不避讳,大方地告诉了谢孤鸾,“你可知长歌门有一技名曰‘平沙落雁’?” 谢孤鸾颔首。 “平沙落雁能在短时间内控制一人行动,但在此招之前,曾有一曲风雷引,弹奏者可身处数里之外操控听过琴声之人,即所谓借刀杀人。风雷引过于阴毒,在它出现不久后便禁止流传,吾有幸习之,终究也只能将它带进坟墓。”宋锦瑜说完,好奇道,“你和那位道长是何关系?” “他是我太师叔。”谢孤鸾不想解释得太复杂。 “哦?他还活着?” “是。”谢孤鸾答道。不过他决计不会让时岚安活太久。 阿澈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忙前忙后打包好细软,走时和谢孤鸾一同谢了宋锦瑜五六遍。 “小事一桩。”宋锦瑜漫不经心地摆手,他站在院子正中,身子被薄纱遮住了一半,神色淡淡地道,“李公子可真的考虑清楚了?这一去要回酆都或许就不容易了。” 阿澈想都没想:“考虑好了。” 宋锦瑜欲言又止,最后轻笑一声,转身离去,低嘆道:“你们总让吾想起曾经的两个旧友。”说着,便再也没了踪影,唯独别院梨花落了一地。 二人一齐走在路上,谢孤鸾还在回想宋锦瑜所提的时岚安和风雷引,阿澈也未说话,像有心事。过了会儿,阿澈才讷讷道:“宋大人是好人。” “嗯,”谢孤鸾应道,“下次好好谢他。” 阿澈点头如捣蒜:“应该的应该的。” 谢孤鸾和阿澈说明了时岚安的情况后,阿澈却煞是惊讶,道他从不知时岚安和哪个女子相爱过。时岚安学会风雷引,不消说,定是用于操控他人,他所要控制的人可是燕离?他又何时成为枭翎? “燕离是细作这点毋庸置疑,”阿澈语气有些疲惫,“时岚安应该和狼牙毫无关系,他本没有杀我的理由。” 谢孤鸾道:“若能寻到那名女子呢?她也许知道内情。” “二十多年过去,能打听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阿澈满面阴鸷地道,“找到时岚安即可,我要抽他的筋,剥他的皮,看他招是不招。” 谢孤鸾点点头,对此提议表示贊同。 出酆都前,谢孤鸾去和徐敛顾盼道了别,徐敛礼数周到,顾盼仍是不怀好意:“希望你我早日再见。” 阿澈听了不乐意,刚要发作,被谢孤鸾拽着走了。 站在鬼门关前,谢孤鸾回头看了一眼。晚霞将天边染得绯红,天幕下是忘川,奔流着,永不停息。 第61页 “最后一眼。”他道,随后头也不回地越过了牌楼。 是的,这辈子不会再来了。 [ 肆拾壹 ]休整 一阵天旋地转后,谢孤鸾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了起来,接着谢孤鸾几乎是头着地摔了下去,又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阿澈竟也好不到哪儿去,啃了满嘴的泥,趴在地上呸呸地。 谢孤鸾把头从土里抬起时,鼻尖前是一双凤头鞋,顺着鞋面往上,阮梦秋正愣愣地站着,显然被突然冒出的谢孤鸾给吓了一跳。 阿澈一见阮梦秋,顿时哀叫连连,一头扎进谢孤鸾的太极剑里不出来了。 谢孤鸾拍拍身上的泥巴站起来,他握住腰间的剑,感觉到剑身在不住地震动,他咳嗽一声,道:“师叔,你怎么来了。” 阮梦秋放心不下谢孤鸾,没过几天便和叶熹赶来了忠州。她独自一人到鬼门关等他,叶熹在城里守着,看样子并未引起枭翎的注意。 阮梦秋看了看谢孤鸾的剑,不以为意道:“信誓旦旦地说只是去看那谁一眼,结果直接给带出来了?” 谢孤鸾不吭声,阮梦秋也不问了,对他摊开一掌,示意他把灵介给她。 阿澈“嗖”地窜了出来,双手合十,脸上堆满了笑容,浮夸道:“仙姑,仙女,姐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回罢!我、我已经从良了,不信问道长!”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谢孤鸾脸上挂不住,赶紧将灵介递给了阮梦秋,“师叔只是想检查一下。” “用剑做灵介,真胡闹。”阮梦秋抚摸着谢孤鸾的太极剑,抬眼道,“这位……” “在下李澈,仙姑想如何唤我都使得。”阿澈连忙笑道。 阮梦秋有些受不了这称唿,摆手无奈道:“李公子,你很强,贫道不是你的对手。既然我师侄千方百计寻到你,你可得把他盯紧了,别再让他做出些危险的事来。” 阿澈改口也快,拍着胸脯保证:“阮姐姐尽管放心便是,我一定不让他乱跑!” 这话越听越怪,谢孤鸾忍不住道:“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天色不早了。” 酆都里感受不到时间流逝,谢孤鸾以为他在里面不过待上了三日,真正算下来,竟已有五六日了。此时正是山中日落,昏鸦漫天,再走不出去只得露宿野外。 阿澈嫌他俩轻功慢,想把他们载到城外。阮梦秋没有异议,阿澈顺理成章地将她一把横抱起来,阮梦秋个子小,在阿澈怀里恰好合适。而谢孤鸾脚下却像生了根,打死也不准阿澈背他,非要走回去。 “让他自己走,死要面子。”阮梦秋嘟囔道,“咱们走咱们的。” 阿澈顺从道:“都听阮姐姐的!”说罢便和阮梦秋一道熘了,真留下谢孤鸾一个人,一脸不可思议地站在原地。 谢孤鸾怎么想都不是滋味,暗自较了劲儿,运起轻功卯足了力气想赶上去,却听到前方传来一串笑声,眨眼间,一股强风袭来,竟差点将踩在树梢上的谢孤鸾颳了下去。再回神,谢孤鸾发现自己悬在半空中,夕阳的辉光正洒在他的脸上——阿澈单手抱着阮梦秋,另一只手抓着谢孤鸾的手腕,张扬地笑着往前飞去。 谢孤鸾被吊着飞了半个时辰,阿澈就笑了他半个时辰,等抵达城外时,谢孤鸾的手都险些脱臼了。 “这可是你自找的。”阿澈半点也不心疼,化作翩翩公子的模样,大摇大摆地和阮梦秋进了城。 谢孤鸾不服,但总不能不依不饶地和阿澈理论,只好板着一张脸,与叶熹程秋白汇合安顿好住处后,便撇下阿澈和阮梦秋,同叶熹去酒楼灌了几罈子酒,心里才算是不堵了。 从叶熹所言中得知,他们此行间完全发现没有枭翎的踪迹,这些杀手似乎从夏临渊救起谢孤鸾以后便消失地无影无踪,未有穷追勐打的迹象。按理说,除非是枭翎对除掉谢孤鸾并不迫切,不然不可能半途而返,或者,还有更重要的事让他们没有机会考虑他。 谢孤鸾侥倖从枭翎手下逃脱,仍是要归功于夏临渊,虽说这个万花把他坑了,但谢孤鸾素来言出必行,既然应允,他就一定要去益州,也正好能将他与阿澈的事一併了了。 谢孤鸾喝得有些醉,回了房倒头就要睡。阿澈使劲推他起来,道:“你就这么睡了?这可对身子不好!”谢孤鸾没精打采地闭眼坐着,不理他。 阿澈似无知无觉:“我帮你醒醒酒。”接着便从厨房里端了碗豆腐鱼汤,不由分说地往谢孤鸾嘴里灌。 谢孤鸾想发火,最后还是忍了下去,由着阿澈把一碗汤餵得见了底。 阿澈满意道:“醒了吧?” “醒了。”谢孤鸾有气无力地应了声,默念了几遍“这事就此揭过”,转而问阿澈,“你怎么突然对师叔如此殷勤。” “那是自然!”阿澈大义凛然道,“你的师叔,那便是我的师叔,她对你好,我理应对她——唔?” “行了,知道了。”谢孤鸾捂住他的嘴,不愿再听他废话,翻身下榻,打水沐浴去了。 谢孤鸾刚褪下外衣,便感到了屏风后的一股视线,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拢紧衣服,抿着嘴道:“出去。” “我不出去!”阿澈答得理直气壮,“你占了我便宜,还不许人占回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出去。”谢孤鸾又说了一遍。 “不出!” 热水蒸腾的雾气瀰漫在房间里,阿澈负气般地跪坐在浴桶旁,眼睛睁得老大,说什么也不离开。 “蛮不讲理。”谢孤鸾沉默一会儿,伸手去拉他,然而阿澈哪里是谢孤鸾拉得动的,直挺挺,坐得像块磐石。 谢孤鸾缓缓地转了转眼珠子。 阿澈又耍无赖了,他的脾气谢孤鸾还是了解的,看上去十足的风流放逸,行为又颇为主动,和谢孤鸾搂搂抱抱顺手得很,但也只是如此而已。阿澈与谢孤鸾挑明关系后,也一直不曾有逾越,他平时是肆无忌惮惯了,逞口舌之快又驾轻就熟,可一旦真有什么却极易打退堂鼓。 谢孤鸾脸皮虽薄,不过这事谁比谁害臊还真说不一定。 如今秋意正浓,还未到穿厚衣物的时候,他借了点酒劲,利索地除去里衣,搭在了椸架上。 而阿澈,只是穷极无聊想膈应谢孤鸾,没料到谢孤鸾脱得如此干脆,有些懵了。 谢孤鸾毕竟是习武之人,身子看起来清瘦但不瘦弱,他的肤色偏白,青丝半覆,露出大截腰背曲线,如鲜卑山中细长的溪道,圆润而优美。但此时不同以往,如今在阿澈眼里,那段白花花的肉体仿佛比华山的新雪还要刺眼。 谢孤鸾感受到背上灼热的视线,停顿片刻,回头淡淡地瞥了一眼阿澈。 “看、看我作甚!你又不是那未出阁的小姑娘,让我看看怎么了!”阿澈面露凶光,色厉内荏地嚷嚷着,屁股却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居然露了怯。 第62页 谢孤鸾不如阿澈那般放得开,赤着身子被人盯着自然是极不自在的,耳根发烫,但随着他伸手去解亵裤,阿澈的脸上浮现出了既尴尬又无所适从的表情,在原地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绷不住了,一个趔趄撞倒屏风,一熘烟跑得没了影。 谢孤鸾心底瞭然,转而又暗道一声:苦也。 这次虽是阿澈被羞跑了,下次说不准他就会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来。一如谢孤鸾当初吻他那一下,阿澈也一样羞得无地自容,巴不得有个地fèng能钻下去,但就这一口,便教他有了胆量,后来哪次不是他主动凑上来的? 谢孤鸾猜的一点也没错,他睡到后半夜,便发觉后背凉凉的,睁眼一看,原是阿澈贴在他背上,用手从他的肩膀一路往下摸,一直摸到了腰窝处。 “你做什么?”谢孤鸾打了个寒颤。 阿澈见状干笑一声,赶紧收了手,悻悻道:“把你弄醒了……” 谢孤鸾斜着眼静静地看了看他。 阿澈义正辞严地解释道:“我就是……摸了一下,别的什么都没做!” 谢孤鸾睡得浅,一旦被吵醒就很难再入眠,他长嘆一声,将脑袋捂进了被子里。 “啊,是我错了!”阿澈拍着谢孤鸾道,“你可别把自己给憋死了!” 谢孤鸾被吵得忍无可忍,索性翻身起床,光着脚从窗口跳了出去,坐在屋顶上吹凉风。阿澈蹑手蹑脚地跟上来,缩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瞅着他。 过了良久,谢孤鸾才开口说道:“过来。” 阿澈连忙端正地坐到谢孤鸾身旁,挺直了腰板,乖巧得不像他本人。 谢孤鸾看了一眼不断用余光瞟他的阿澈,道:“等杀了时岚安,你有何打算。” “不是和你一起么?”阿澈道。 “一起做什么?” “去雷州……这不是说过的吗?”阿澈被问得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没什么。”谢孤鸾顿了顿,不再问了。 一提到雷州,阿澈就开始絮絮叨叨地念起来,什么雷州有椰子,味甘可口,什么海中有鲛人,水居如鱼,眼能泣珠。越想越兴奋,全然忘了谢孤鸾对他的不满,仿佛这便要收拾行李去雷州了。 阿澈自个儿说了半天,见谢孤鸾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心里气恼,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失望道:“孤鸾,你从来没对我笑过。” “没有么。” “没有!”阿澈掰着手指头数,“顶多是嘲笑、冷笑、嗤笑……反正都不是什么好的笑——你看看你,就是这般对我的!” 谢孤鸾抬头看他,脸上还是无甚表情。 阿澈瞪他道:“你就不能笑一下吗!” [ 肆拾贰 ]细柳巷子 谢孤鸾着实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他笑。 “你想想高兴的事,”阿澈还不肯放弃,贴近谢孤鸾的脸,“和我在一起,不高兴吗!” 谢孤鸾没说话,连眼都没眨一下,神情颇严肃地与阿澈对视着。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缀着星空,藏着阿澈的倒影,他的眼睛通常是平静的,有着与他冷淡不符的柔美,虽不够深邃,可放在他的脸上却如此合适,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多余的艷丽。 阿澈正瞧得入神,谢孤鸾却勐然低下了头,发出一声轻嗤。 “咦?”阿澈弯下腰想看个究竟,见谢孤鸾的嘴角不自主地扬起了一个极小的角度,不由喜道,“你笑了!你想到了什么事?” 谢孤鸾那一丝笑意消失得很快,他冷着脸摇头,不说。 “你肯定在想……想入赘我皇家的事,这可是要封官的!”阿澈胡言乱语道。 谢孤鸾也不解释,身子向后仰了仰,眉目舒展开来,视线缓慢地扫过忠州城中漆黑的一片屋顶,心情似乎不错。 “我白天那会儿开个玩笑,你可别真放在心上。”阿澈笑嘻嘻的,随即话锋一转,“对了,夏临渊当真在益州等你?在何处,成都?” “应当是。先去成都,他会找到我。”谢孤鸾道。 谢孤鸾本欲与阮梦秋叶熹辞别,如此既能避免枭翎找他们的麻烦,他和阿澈两人赶路也不会拖泥带水,但最后拗不过阮梦秋执意要跟着。 从忠州出发到益州路途不远,不过忠州山多路险,益州却是一片平原。如今秋忙,城外沃野千里,风一吹稻浪翻滚,站在高处一眼望去,黄澄澄一大片,不远处成都城中诸多的风貌,街巷布局也尽收眼底。 中秋刚过,城里还热闹着,天色暗下来后有灯会,叶熹和程秋白陪阮梦秋去燃灯,谢孤鸾没什么兴趣,独自躲到成都最高的那家酒楼屋顶上休息。 他躺在青瓦上,翘起一条腿,闭目养着神,须臾闻到一股酒香,睁眼一看,阿澈手里提着一壶酒在他眼前晃了晃:“喝吗?” 谢孤鸾微微抬起脑袋嗅了嗅,道:“桂花酿。”他从不挑剔,有酒即可,侧身撑起半个身子,就着酒壶饮了一口。阿澈懒懒散散地吟道:“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呵……”一面一滩烂泥似的靠坐在谢孤鸾身旁。 “孤鸾,我见那头有家在卖藕盒子,炸得可香!淮南中秋可是要吃藕盒子?” “吃的。” “说起来,你到底是淮南哪处的人,那儿有何好玩的?” “滁州,”谢孤鸾道,“我儿时便去了华山,不太记得了。” 阿澈若有所思道:“我们漠南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一种人被称作落头民,说是每当入夜他们的脑袋便会飞出窗外游荡,直到早晨才会回来,我亲眼见过……” 阿澈的话音戛然而止,他勐地坐直了身子,警惕地看了看谢孤鸾,又转头死死地盯着前面的屋檐。 谢孤鸾目光一扫,没感到不对劲,无声地问道:“怎么了?” “贺兰。”阿澈冷冷道,“他现在在你背后。” 谢孤鸾脸上波澜不惊,不露声色地向腰间的太极剑摸去——贺兰观月行事如此隐秘,不知道他要打什么主意。 可还没等谢孤鸾碰到佩剑,阿澈就吁了一口气:“他走了,看看你袖子里有什么。” 谢孤鸾的袖中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细柳巷子”,字是夏临渊的。 成都城占地颇广,城中车水马龙,繁华非常,谢孤鸾和阿澈皆是外地人,自是不知道这细柳巷子在何处,问过居民,竟也未曾听说此地。好在阿澈机灵,逮了个在果子铺里偷食的馋鬼,做足了仗势欺人的派头,威逼之下还真让他给打听到了。 这细柳巷子是西郊的一小片废弃的作坊,荒无人烟,倒是鬼魂们的聚集地,只有不怕死的乞丐会去那里歇一歇。 大晚上的,夏临渊去哪里做什么? 谢孤鸾有恃无恐,在阿澈的指引下,小半个时辰便寻到了细柳巷子。这里也就是一条窄巷,两旁屋子里空荡荡的,还能听到远处的几声狗吠。此地和李渡城比起来未免相形见绌,阴森有余,鬼气不足,看起来吓人,实则只有零星几缕孤魂,它们见了阿澈,藏的藏跑的跑,顷刻就没了踪影。 第63页 阿澈没趣地“嘁”了一声。 “他在吗?”谢孤鸾压低了嗓子道。 “在,最里面躲着呢。” 巷子尽头有一间稍大的悬山瓦房,窗内透着微弱烛光,屋子四周贴满了了符箓,一看便知出自夏临渊之手。 阿澈抱怨道:“我进不去,你快把这破纸摘下来。” 此地并非只有阿澈一只鬼,这符纸夏临渊用作自保无可厚非,谢孤鸾遂拒绝了他。刚抬手准备敲门,房门便打开了,夏临渊身披万花黑袍,形容睏乏。他见到阿澈,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在谢孤鸾入内后,飞快地关上了门,“啪”地在上面多贴了一道符。 “师侄,咱们讲讲道理,把你这劳什子扔了。”阿澈被拦在门外,耐着性子道,“我是来帮你的,你可不能恩将仇报。” “本无恩,我为何要报。”夏临渊对谢孤鸾点点头,示意他坐,转身检查窗户有没有关牢。 谢孤鸾环顾四周,这间屋子十分简陋,一豆灯火只照亮了他跟前的书案,案上满是瓶瓶罐罐,散发出浓烈的药味。其余几乎什么陈设都没有,唯有黑乎乎的角落里放着一个木笼子,里面好像是个人。他正想看个究竟,笼中之人忽然发出了“呜呜”的声音,走近一瞧,谢孤鸾不禁吃了一惊——一个少年模样的人蜷缩在笼子里,反剪着双臂,嘴里塞着一大团抹布,既欣喜又无助地望着他。 “米灵。”谢孤鸾皱起眉头。 米灵拼命点着头,嘴里似在喊“道长”。谢孤鸾回头看了看夏临渊,发现他熟视无睹,于是也将米灵放在一边,在书案前跪坐下来。 “夏临渊,你再不放我进去我真的要闹了!”阿澈还在吵嚷不休。 夏临渊一手撑在案上,揉着眉心,根本没有要让他进来的意思。 “阿澈,你就在外面替我守着罢,勿要让其他人靠近。”谢孤鸾现下谁也不想得罪,温言道。 阿澈听罢,瞬间就蔫了,嘴上嘀咕了几句,不做声了。 谢孤鸾正对着窗户,从这个角度能看到阿澈站在窗外,月光将他浅淡的身影映到了窗纸上,笔直,又有些寂寥。谢孤鸾只走神了片刻就收回了视线,问道:“前辈有何要事?” 夏临渊离开巴陵,实则是利用贺兰观月在枭翎的营地投了毒,这才让他们匆匆弃了谢孤鸾而去。至于夏临渊如何能轻易寻到枭翎的踪迹谢孤鸾是不知的,夏临渊和贺兰观月加起来也打不过谢孤鸾,可这二人绝非省油的灯。 夏临渊没有下杀手,这只是他对枭翎的警告,而枭翎也如他所愿,开始疯狂地搜寻他的下落,现在成都城内还有枭翎盘踞,米灵便是最好捉的那一个。 “我师叔他们……” “秦玉颜已去保护。” 谢孤鸾没想到秦玉颜会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担心起阮梦秋与他相见的事来。 夏临渊此行只在成都稍作停留,翌日便要动身往西,深入虎穴,原打算在北庭以谢孤鸾诱敌,趁机下毒,将枭翎老巢一锅端掉。 “前辈有把握?”谢孤鸾问。 “只要你肯听话。”夏临渊淡笑道,偏头对着阿澈,“他不在我的计划中,你若和他一同行动,切勿投鼠忌器。” 谢孤鸾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信心,仅靠毒药摧毁枭翎,相当狂妄,而他的命数与此息息相关,断不能掉以轻心。 “枭翎不过一群鼠辈,”夏临渊冷眼看着米灵,“不用太看得起他们。” “那前辈以我为饵,是否是觉得我必不能活。” “这就要看你的造化。”夏临渊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他收拾好案上的药品,缓缓道,“手给我。” 夏临渊手指冰凉,替谢孤鸾切脉看诊,发现他身体一切正常,体内之煞竟已似消失,意味深长道:“看来你找到根源了。” “是,多亏了前辈。”谢孤鸾道。 夏临渊未追问,他提及此事,谢孤鸾正巧也要问他:“你可认识时岚安?” 这个名字一出口,夏临渊的动作明显僵了一下,他戒备地看了谢孤鸾一眼,沉声道:“你问他做什么。” “他想除掉我和阿澈,这和二十五年前阿澈的死有关,我必须弄清真相,然后杀了他。” 夏临渊露出了一个嘲讽的表情,指了指地上的米灵:“你该问问他。” 谢孤鸾蹲下身,把手伸进笼子里,扯掉了米灵嘴里的抹布。 米灵大口喘息起来,眼角红红的,他扭动身体向谢孤鸾靠近,急不可耐地说:“道长,你在洛道的事我真的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我发誓!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找到你……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谢孤鸾当然不会认为是米灵的错,他对时岚安毫无防备,哪里需要别人告密。谢孤鸾没有回应米灵,只问:“时岚安是谁?” 米灵瑟缩了一下,嚅嗫道:“是首领……” 夏临渊从鼻子里发出了不屑的哼声。 也难怪了时岚安能策动唐望舒等人绞杀谢孤鸾,什么替官府办事,什么查案,都是他披上纯阳道士这副皮囊的幌子。按夏临渊的推断,他如今应已返回庭州,枭翎的驻地便藏在天山附近,和恶人谷不过咫尺之遥。 值得庆幸的是,时岚安不知道谢孤鸾能将阿澈带回,也不知道他与夏临渊的关系。 谢孤鸾起身问道:“前辈,时岚安的过去你可清楚?他怎么会成为枭翎的首领?”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夏临渊的回答,不由扭头去看,却听米灵惊恐的大叫:“道长小心!” 耳边忽有风声响起,谢孤鸾反应极快,勐地侧过身去,一根银针擦着他的脸颊而过。夏临渊面露狠厉之色,一招未得手,即刻要掷出第二根——他这疯病犯得真不是时候。 屋子里空间狭小,谢孤鸾施展不开拳脚,阿澈在外听到动静,急得直拍窗户。可还没等夏临渊再次对谢孤鸾出手,贺兰观月就骤然出现在他的身后,夺下夏临渊手中的银针,捉住他的手腕,将他一把压倒在书案上。 夏临渊在贺兰观月身下剧烈地挣扎起来,张口就咬在了他的肩头,贺兰观月闷吭了一声,咬着牙对谢孤鸾道:“快出去!” 谢孤鸾一眨眼就熘了,他抵着门,听见屋内不断传来夏临渊的愤怒的咒骂和贺兰观月低声的劝慰,还有厮打和翻滚的声音,与门外的阿澈面面相觑,尴尬道:“你上次说像妖精打架的事,我信了。” [ 肆拾叄 ]陈妙 夏临渊没折腾一会儿就消停了。 贺兰观月闪身出了门,他满脸抓痕,衣裳也被扯得凌乱不堪,样子狼狈,对谢孤鸾无奈地笑了笑:“熠之近来忙着制毒没休息好,情绪有些不稳定,望道长多担待。” “无妨。”谢孤鸾瞄了一眼门fèng里的情形——夏临渊趴在案边已经睡了,而米灵缩成了一团,既不敢动也不敢说话,似是惊吓过度。 第64页 “谢道长有何问题问我即可,跟我来。”贺兰观月轻声道,领着谢孤鸾从巷里的一堵残墙中钻了出去。 谢孤鸾站在一棵榕树的枝桠上,背靠着树干,贺兰观月提着刀站在稍远的一端,在茂密的树叶掩映下,他们的身体被完全挡住了,但从这个方向却能清晰地看到细柳巷子中发生的一切。 阿澈则坐在枝头,漫不经心地替他们盯梢。 “贺兰少侠,”谢孤鸾清了清嗓子,把时岚安的事暂搁一边,“贫道斗胆问一句,夏前辈是因何而……” “因何而疯是吗。” 谢孤鸾不置可否。 “外界都是怎么说的?”贺兰观月淡然道。 “说什么的都有。” “那道长是如何以为的?” 谢孤鸾道:“不知内情,贫道从不会妄自猜测。” 贺兰观月对他的回答很满意,收起刀,换了个姿势蹲在树上,开口道:“熠之犯过错,毒杀了一个女人,在二十六年前。” 这个时间很耐人寻味,有很多事情都发生于那时候。比如时岚安去酆都向宋锦瑜讨要风雷引的技法,再比如一年之后阿澈被燕离所杀。二十六年前的夏临渊才十岁,年纪虽轻但在万花谷中已小有名气,怎么会杀人? “是他的失手。”贺兰观月道,“熠之是随他师父出谷于洛阳救济百姓,这一点或许李澈……李公子有印象。” “我记得。”阿澈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彼时正是史思明称大燕皇帝攻占洛阳之时,东都危如累卵,赤地千里,哀鸿遍野。夏临渊随万花谷众人驻扎于城外,接应城中逃出的百姓。 破城那日,有一侍药小童失手打翻了夏临渊的药箧,慌乱之下错把一瓶毒药放入了伤药格子中。夏临渊用毒的天赋从小就高,他自己制了毒,存放在何处均是有严格的规矩,那小童是不知的。 他不在场,背上药箱出营后,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受伤的女人。那个女人并非是从洛阳城中逃出,而是来洛阳寻人的,在途中遇见了狼牙军,受了些伤。 夏临渊自然施以援手。女人很虚弱,却笑得温和,柔声道:“小弟弟,谢谢你呀。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着,一边为她敷药。 夏临渊拿药时未曾检查过药箧,直到那毒药渗入了伤口才意识到出了错。女人的伤势并不致命,夏临渊的毒也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但此毒却无药可解,中毒之人必会缓慢死去,短则数月多则一年。 为医者心怀天下,救济世人,而他却因一时疏忽成了杀人者。 夏临渊惊慌失措,他像个懦夫一般落荒而逃。 女子不知发生何事,还在唤他,这一声声,全都成为了将来岁月里夜夜萦绕在夏临渊脑海中的梦魇。 “那她最后……” “熠之不敢告诉任何人,次日又悄悄想回头寻她,但这乱世……哪里还找得到?” 夏临渊受此刺激,更加潜心于医术和毒术,不过直至他名扬天下之时,他也忘不掉那个女子。这件事如扎进指尖的一根细小的绒刺,看不见、拔不掉,却又做什么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他以为那女人不久后应当在某处默默地死掉了,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夏临渊失手杀人的十五年以后,他最疼爱的师妹阿苓在某日突然离奇失踪,数日后又出现在了夏临渊的医馆前。 阿苓躺在地上,她的皮肤被人精细地剥了下来,整齐地叠放在一旁,嘴里塞了一把碧露丹吊着命,里面没有舌头,只能从喉咙中发出断断续续的沙哑的呻吟,她的眼睛里蓄着血泪,绝望地看着她的师兄。 而那张人皮上还有用利刃刻下的四个大字:血债血偿。 ——夏临渊的报应来得很晚,但总归是来了。 他的精神在一瞬间崩溃,掩埋在内心深处的罪恶感如决堤般奔涌而来,痛不欲生、肝肠寸断,然后是切骨之恨。为了让阿苓不再忍受痛苦,夏临渊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他的失心疯也是从那时起的,到如今,已有十余年了。 “林苓……”阿澈听闻同门有此遭遇并不好受,喃喃道,“是个很可爱的姑娘。” “如此暴虐,到底是何人所为,那女子又是什么身份?”谢孤鸾问。 贺兰观月郁郁道:“此事是枭翎所为,那女子却没什么身份。” “又是枭翎,这其中有何曲折?” “枭翎新首领时岚安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捉拿熠之的师妹以此折磨熠之。他在纯阳与时岚安没有交情,却结下深仇大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我只能推测时岚安与那女人有瓜葛,可我追查数年,也未发现蛛丝马迹。” 是时岚安干的。谢孤鸾与阿澈交换了一个眼色,点了点头。贺兰观月可能不了解,但谢孤鸾去过酆都,那名女子极有可能就是宋锦瑜口中提到的时岚安的心爱之人。 “这些年我打探过她的底细,”贺兰观月继续道,“此人名叫陈妙,是亳州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就在熠之遇见她后,她还在洛阳城外登记过姓名,但从此以后再无音讯,生死不明。” “等等,”阿澈从树顶窜了下来,“你说她叫什么?作何书写?” “陈妙,耳东陈,曼妙之妙。” 阿澈反应怪异,他拧紧了眉头,似在竭力回想什么。 四下静得出奇,谢孤鸾与贺兰观月都紧盯着他,没有出声。 约有一盏茶后,阿澈终于一拍手,道:“想起来了,我认识她。我与燕离以及时岚安救过她一命。当时我们正赶往潼关,途中不方便多做停留,便和她一道走了一程,而后托时岚安将她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阿澈嘶了一声,表情玩味地对谢孤鸾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时岚安对她有意思?” “时岚安若与陈妙有旧情,熠之害了她,时岚安寻仇,这样倒是能说通。”贺兰观月道。 虽时间能对上,可谢孤鸾总觉得哪里不对。按宋锦瑜所说,时岚安被吞噬掉的情感会让他忘记关于所爱的一切,他若救了她,怎么会记得陈妙这个人,又谈何血债血偿? “那时岚安呢,”阿澈问道,“关于他你知道些什么?” 贺兰观月斟酌了一会儿才道:“年轻时的时岚安我相信李公子比我更了解,他具体是什么时候秘密加入枭翎我并不知道,但他用了十多年的时间爬上了首领的位置,之后便开始了对熠之的追杀。” 阿澈无声无息地飘到贺兰观月身旁,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倾身对贺兰观月道:“在下很好奇,你对枭翎……为何了解得这么清楚?在鲜卑山那次也是,只听在下的描述,你便知道那两个唐门是谁。贺兰公子,你能告诉我吗?” 贺兰观月沉默半晌,他阖上双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接着讲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 第65页 阿苓死后,夏临渊知道自己凶多吉少,连夜出逃,隐匿了行踪。时岚安是弒了上一任首领才登上其位的,枭翎内部人心不稳使他分身乏术。这样的乱局留给了夏临渊片刻的喘息,他躲过了数轮刺杀,又偶然间救了秦玉颜,在秦玉颜的帮助下,一头扎进鲜卑山的茫茫森林中,以天为盖,以地为舆。许是上天念他不该死,竟让他误打误撞地入了那块宝地。 三年后,时岚安重新派出了一名刺客搜寻夏临渊的踪迹,这个刺客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侦查力,仅仅用了不到两个月便寻到了夏临渊藏身之所,而就在他于鲜卑森林边缘放出此消息后,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今天,这个刺客也再未在枭翎中出现过。 “是你。”谢孤鸾道,“为什么?” “熠之救了我,别的你们不需要知道。”贺兰观月轻描淡写地说,“枭翎都当我被鲜卑山的山魈吃了,如此也好。” “哦?那永州红柳村的屠村惨案,是你们一起做的?”阿澈兴致勃勃。 贺兰观月轻蔑道:“如何可能?熠之就算偶有失常也从未滥杀过无辜。那村子遭强盗屠戮,熠之还救下几个倖存者,反倒怪在他头上了?” 阿澈撇撇嘴,小声对谢孤鸾道:“我就说江湖传言不可信吧。” 谢孤鸾在沉思。人们皆认为夏临渊无所不能,甚至连枭翎都对他有所畏惧,殊不知夏临渊身边还有一人与他形影相随,世人口中盛传的医魔其实从来都是两个人。谢孤鸾无法评判夏临渊,他虽有错在先,但下毒并非他的本意,而时岚安将怨恨发泄在林苓身上,累及无辜,手段残忍,更是丧尽天良。 夏临渊被逼入鲜卑山,他受了枭翎数十年的骚扰,此番要剿灭枭翎,合情合理。而谢孤鸾正巧可以利用这一点,在助他一臂之力的同时,与时岚安秋后算帐,谈一谈关于他的另一桩命案。 “谢道长,你想杀时岚安,熠之也想,如何取他性命咱们各凭本事。不过,一旦去往北庭,务必听我们指令,熠之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如果出了岔子……” 谢孤鸾听不得外人命令他,脸色登时不大好看。 阿澈这回学聪明了,他拉了拉谢孤鸾,忙赔笑道:“尽管放心,我和孤鸾一切听从你们的安排!”随后转身就隐了身形,在谢孤鸾耳边道:“他夏临渊要你去送死,我可不答应!咱们见机行事,如若情况危急,便把他俩扔下,我带上你绝对逃得掉。也甭管时岚安那老貉子了,保命要紧。” [ 肆拾肆 ]行路远 听阿澈骂时岚安,谢孤鸾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正色道:“你脑子里哪里来的如此多骂詈之词?” “我不仅要骂他老貉子,还要骂他老猢狲!”阿澈神气十足,“你敢说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我只是替你骂出来罢了!” 谢孤鸾刚想反驳两句,就见贺兰观月示意阿澈噤声,道:“秦玉颜来了。”他悄无声息地从树上跳下,做了个跟上的手势,接着滑下山坡,钻回了巷子里。 秦玉颜是带着阮梦秋和叶熹来的,他神色匆忙,连马都没骑,急着地要找夏临渊。阮梦秋和叶熹都将面目掩在灰色外袍下,程秋白背着众人的行李跟在他们后头,还在不断张望外边的情况。 “出什么事了?”贺兰观月问道。 秦玉颜这才伸出他藏在袖子底下的左手——他的手掌应是被柳叶镖刺穿过,虽简单包扎了一下,但仍在不断渗血。他疾声厉色道:“被发现了,我们逃了出来,时间不多,天亮前必须出发!” 此时也顾不上夏临渊还在睡觉,赶紧把他叫醒帮秦玉颜重新处理了伤口。夏临渊脸色很臭,但好在没有多说什么,指挥着贺兰观月收拾东西,将一群人喊到面前,着手替众人易容。 阮梦秋和叶熹明显还没明白,却都对夏临渊犯憷,不敢问其他。 秦玉颜喘了口气,他席地而坐,看了一眼捆在地上的米灵,对谢孤鸾道:“你们刚分开秋娘他们就被盯上了,枭翎的人不多,现在应在城中搜索,估计不久便会将注意转移到城郊。也多亏了程……兄弟厉害,我们才得以逃脱。” “哪里哪里,应该的,你说对吧秋白?”叶熹由着夏临渊在他脸上捣鼓,还有功夫客气。 阮梦秋惊惧地瞪着谢孤鸾,从齿fèng里挤出一句:“你都去招惹了些什么?” 谢孤鸾自知理亏,背过身去,和往常一样,当作没听见。 “都别吵。”夏临渊不耐烦地说,重重地往叶熹脸上拍了一坨黄泥。 卯时,天微亮。 一辆马车停在巷口,而巷末的屋外站着五六个人,男男女女,神色各异,皆是平民打扮,却看不出半点他们之前的影子。 谢孤鸾是个白面书生,刚在成都考完秋试带着一家人准备返乡;夏临渊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妻子,虽身形比一般女子高出些,可一颦一笑像极了一名柔弱妇人,甚至连声音都和女人相差无几,如此熟稔,让谢孤鸾怀疑他以往乔装出行都是这身打扮;阿澈被迫化了形,和阮梦秋一道本色出演谢孤鸾那只知风花雪月的浪荡弟弟和熬清受淡的弟媳;秦玉颜因受了伤,则成了谢孤鸾和阿澈腿脚不便蹒跚而行的父亲;而叶熹也不知哪里招惹了夏临渊,被赶到前面当起了车夫。 剩下贺兰观月和程秋白,一人一鬼在外面护着车,防止枭翎突然袭击。 这个安排除了秦玉颜以外,其他人都不太满意。 谢孤鸾和阿澈多了个便宜爹,让秦玉颜好一阵嘚瑟,一个劲儿叫着“我的儿”,他俩屈辱万分,自然没好脸色。阿澈一心想和夏临渊调换身份,变幻了好几次貌美女子出来,都被夏临渊一口否决,气得直瞪眼。 秦玉颜看出些猫腻,狐疑道:“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就是那种关系!”阿澈道。 “哪种关系?”秦玉颜的五官都皱在了一块儿。 “我们没关系……”谢孤鸾抚上额头,他完全不想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让秦玉颜知道他与阿澈的任何事。 阿澈却不依了,对谢孤鸾怒道:“没关系?你再说一遍试试!” 秦玉颜也不是傻子,他恍然大悟,一连退了好几步,结结巴巴道:“谢小鸟,还、还是你厉害……这玩意儿你都能……” “玩意儿?”阿澈脸都黑了,“你说谁是玩意儿?” 秦玉颜立刻改口,喊道:“——大爷!您是大爷!” 这一吵倒是缓解了些许紧张的气氛,一行人正准备上车,却听屋内传来细微的啜泣,这才想起米灵被遗忘在角落里很久了。 “熠之,如何处置他?”贺兰观月问道。 “杀了。”夏临渊的女声柔柔细细的,说出来的话却残酷无比,他头都没回,腿一迈就登上了马车。 贺兰观月几乎在夏临渊话音落下的剎那就出手了,只见眼前白光一闪,那柄弯刀就落到了米灵的脖子上,谢孤鸾眼疾手快,一把托住贺兰观月的手臂,道:“刀下留人。” 第66页 米灵被吓傻了,脸上满是未干涸的泪痕,他呆呆地望着谢孤鸾,片刻过后,哽咽着喊了一声:“道长……” 秦玉颜也当即道:“贺兰,没必要杀他。” 贺兰观月充耳不闻,完全没有要收手的意思,紧握长刀,与谢孤鸾角力。 见劝说贺兰观月无用,秦玉颜转而对着门外大声道:“熠之,这小子该交代的也交代了,留他一命,兴许对你们去庭州有帮助。” 车厢里是长久的沉默,秦玉颜摸不透夏临渊的想法,心里没底,对着谢孤鸾挤眉弄眼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 “随你。”最终,夏临渊开口了,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贺兰观月闻言收刀,退到门外,消失了。 秦玉颜犹自在心里捏了把汗,他笑道:“米灵,欠你的人情我可还了。” “谢谢秦大哥,谢谢道长。”米灵吸着鼻子,哆哆嗦嗦地点头。 阿澈给米灵松了绑,将他扶起来,一边安慰道:“哎哟,哭什么,这不没事吗?以后跟着咱们,别怕。” 他不说还好,一说米灵更委屈了,刚憋回去的眼泪哗哗地又流了出来,一头栽进阿澈的怀里,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阿澈手足无措地望着谢孤鸾,而后者显然比他更没有此类的经验,几个男人站在一起,大眼瞪小眼,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阮梦秋有些看不下去,劝道:“小兄弟,你先上车。一整晚饿坏了吧?我带了些点心,你在路上吃点,莫哭了。”她的声音婉转,若林籁泉韵,与这群男人的大相迳庭,徒一听,便教人内心平静下来。米灵竟也不哭了,抹了一把脸,紧紧地抓着阮梦秋的手上了车,侷促地坐在离夏临渊最远的地方。 车轮辚辚马声萧萧,迎着旭日的第一缕霞光,叶熹驾着马车驶离了成都城,去往更远的剑州。 按夏临渊的安排,在到达剑门关后,秦玉颜带着其他人绕回山南,去最近的恶人谷营地避避风头。而谢孤鸾则与他北上,再折身往西穿过被吐蕃所占据的陇右地区,在瓜州玉门关作最后的休息,然后直入北庭。 这是一段漫长而孤独的行程,註定不为人知,註定生死未卜。但道虽长,行则至,谢孤鸾不得不走。 一路上众人无话,只能听见叶熹在外头不时询问程秋白枭翎是否追上。阿澈根本坐不住,谢孤鸾此时又完全不搭理他,只能左顾右盼,巴不得有人和他说点什么。 接近中午时,官道上的行人渐多,夏临渊的马车混入其中更加难以被察觉,但夏临渊却因舟车劳顿而几欲作呕,险些吐在车厢里。谢孤鸾等人都出生江湖,颠簸惯了,并无大碍,只有夏临颇有些娇生惯养,他出行向来是从从容容,贺兰观月照顾得又周到,此次赶路不得不停下来暂缓一口气。 离成都已有好些距离,估摸已快到绵州,趁此机会,其余人都下车活动了一番,也顺便吃些干粮填肚子。离官道不远的地方有一小片低矮桃林,适逢挂果,树上满是硕大的秋桃。阿澈随手摘下一个抛给谢孤鸾,乐呵呵地道:“孤鸾,吃吗?” 米灵不敢和夏临渊待在一起,遂黏在谢孤鸾身后,嘴里塞着糖糕,跃跃欲试,似乎也想要一个,又不敢亲自动手偷别人种的桃。 “小哭包,你喜欢吃甜的?”阿澈调侃道,顺手给了他一个大的。 米灵点点头接过,用衣角擦了擦,咔嚓咬了一口,囫囵地反驳道:“我不是哭包……你们难道从来都不哭吗?” “你看他像是会哭的人吗?”阿澈指了指谢孤鸾。 米灵不太甘心:“那你呢?” “我?”阿澈挑起眉毛,“以前不能哭,现在哭不了。” “我不信,你肯定有难过的时候。” 阿澈笑了,弹了一下米灵的额头:“表达难过的方式有很多,哭仅仅是其中的一种,而且是最没用的一种。所以你嘛,十六七岁也算是男子汉了,个子还这么高,整天哭哭啼啼的,羞不羞。” “我没有整天!我——” “不听不听,你就是个哭包……” “颜哥。”谢孤鸾突兀地道,打断了还在和米灵逗趣的阿澈。 秦玉颜弓着背,有模有样地拄着拐杖走过来:“秋娘在叫你。”谢孤鸾一听便知不妙,阮梦秋憋了半日,现在定是要兴师问罪了。 果不其然,这个年轻女冠坐在桃林外,微低着头,神情淡淡的,像极了谢孤鸾去年上华山见到她时的那副憔悴的模样,这反而令谢孤鸾觉得头疼得紧,比她生气骂他一顿难办多了。他只得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阮梦秋不说话,他也干脆装起傻来。 逾时,阮梦秋才道:“讲话啊。” “师叔,吃桃。”谢孤鸾快速把阿澈给的桃塞进了阮梦秋手中。 “这算什么,给个果子就把我打发了?你从来都在合计着怎么骗我对不对?”阮梦秋轻轻往谢孤鸾额头上拍了一下,道,“你今日就在这里,把从你离开华山后所发生的事一件件都跟我讲清楚了,休要煳弄我。” 秦玉颜看热闹还不够,极不合时宜地插嘴道:“秋娘,这都是男人间的事,你就别……”他的话说了一半就被谢孤鸾和阮梦秋一记眼刀噎了回去,阿澈也附和道:“年轻人说话老不死的别多嘴,一边儿去。” 谢孤鸾被打了岔,揉着鼻樑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卷进来。” “且不说我如今有没有被牵连,你难道不是我最亲的师侄吗,凭什么把我蒙在鼓里?有什么难处就不能大家一起商量?还是说,你也觉得我一个女人不该插手你的事?” “师叔,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瞒得了几时?到头来你以为伤心的人是谁,你这是要护我还是要害我?”阮梦秋声音还算冷静,但眼睛有点红,她紧捏住那颗桃,尽力抑制住了情绪。 谢孤鸾看出她应已经知道了些内情便更加无话可说,视线从她脸上迅速挪到了别处,踟蹰地说:“师叔,我没有——” “阮姐姐,整个事情也是因我而起,你不要太过责怪他。”阿澈是了解谢孤鸾这人的,嘴里翻来覆去就说不出几句好听的。他一面对谢孤鸾拼命使眼色,让他赶紧消失,一面坐到阮梦秋身旁,稍微倾了倾身子,拉进了点距离,温声道:“此中情况颇为复杂,我慢慢说与你听,姐姐莫心急。” 路旁的夏临渊还没吐完,叶熹正一脸苦相地搀着他,周围没有贺兰观月和程秋白的影子。见谢孤鸾来了,叶熹无助道:“快来搭把手,你家夫人叫你再拿点洋金花泡的茶来。” 谢孤鸾听到这称唿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从车上取下药壶递给叶熹,脚底像抹了油似的躲远了。一炷香后,阿澈从桃林里钻了出来,一把勾住谢孤鸾的脖子,凑到他耳边笑:“你师叔真明事理,又挺好哄的——不过你先别忙着放松,这事儿你做得不对,跟我去和她道歉。” 第67页 谢孤鸾没料到阿澈不站在他这方,愣了愣。 “阮姑娘说得没错,你以为把事情瞒下来自己承担是对她好,这其实是不负责的,”阿澈停下了脚步收敛起笑容来,“你的生命并不只是你自己的,孤鸾,你若死了,一了百了,痛苦的却是活着的人。” 谢孤鸾心中一动,他最为不愿想像的便是阮梦秋如何面对他的死亡,这是似乎比送死更加艰难。“我无法向她开口。”谢孤鸾道。 “所以我替你开了这个口,我全说了,”阿澈推了推他,“她这么理解你,让你安心去与我们去北疆,你要做的就是努力活下来。我会保护你。” “全说了?”谢孤鸾的问题总是较为离奇。 阿澈立即明白了,嗤嗤笑道:“除了在巴陵的那天,都说了。你可别想着搪塞我,知道你不喜欢道歉,但错了就该认,不要扯不相关的,走走走。” [ 肆拾伍 ]诀别 谢孤鸾跪在地上:“此事是师侄之过,望师叔恕罪。” “错在何处?” “错在师叔有疑,我未告知实情,是欺瞒;错在我一意孤行,最后还是连累了师叔,是任性;还错在明知师叔关心我安危,却只求自己心安理得,是自私。”谢孤鸾不急不缓,一字一句道。 阮梦秋看了看谢孤鸾,又看看阿澈,仿佛觉得这话不是从谢孤鸾嘴里说出来的,不由问阿澈:“这不是你教的罢?” 阿澈大唿冤枉,捅了捅谢孤鸾,谢孤鸾抬起头道:“与他无关,皆是师侄肺腑之言。” 见谢孤鸾态度如此良好,阮梦秋也不愿为难,嘆了一声,拉他起来道:“事已至此,只要你能平安我别无所求,有命在,一切都会有转机。师叔虽不能随你去,但你要记得,有人在盼着你……” 谢孤鸾点着头,随阮梦秋在桃林中走了一段,不一会儿便感觉脸颊上有丝丝凉意,驻足望天,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沉了下来,头顶上缀着厚重的云,像浸了水的麻布,许是要落雨了。 “上车吧。”阮梦秋道。 其他人还未回去,谢孤鸾撩开车帘,盯着道上的牛马和行人,发起了呆。 谢孤鸾在短短几个月里想过生,也想过死,有过长久的孤寂和苦闷,甚至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有一瞬间的听天由命。悲欢喜怒,无人诉说,不可诉说,还得云淡风轻,作不在意。 阿澈在酆都揭穿他时,谢孤鸾实则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人知道他将为何而死,又亡于何处。说白了他这便是矫情,不愿别人替他分担,又不甘彻底置身孤独,脸上冷着,却仍是贪恋团聚——在鲜卑山中的那个夹杂着海浪声的梦里。 能遇见阿澈和阮梦秋,谢孤鸾是幸运的,纵然前路多舛,他们总能对他抱有期许,让他知道有人会和他站在一起,他永远不是一个人。 “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谢孤鸾突然说道。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却不含煳,似乎积蓄着某种力量。 人从来都不应向命运臣服,阿澈是如此,谢孤鸾也想如此,自今日之后,那些捕风捉影的预言与他再无关系,他所拥有的唯独此时此刻。 阿澈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谢孤鸾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 无论何时,阿澈的笑容总会带上些难以避免的邪气,但这个笑同以往的都不太一样,不知是否是因为披上了一张佳公子的皮囊,那双含情的桃花眼的风采被掩盖住,取而代之的是如春水般的安宁。 似灵犀相通,谢孤鸾在他眼中又读出了什么,难得地多补充了一句:“嗯,想通了。” 阿澈唇角扬了起来,握住了谢孤鸾的手。他的掌心竟是柔软的,散发着暖意,这一触令谢孤鸾心旌摇盪,不禁伸手顺着阿澈的手掌往他光洁的小臂抚去。阿澈眸子里有光华流动,微微错身,却没有躲闪。待谢孤鸾探到阿澈的臂弯时,一声咳嗽在车厢中勐然响起,谢孤鸾这才发觉阮梦秋还在车上。 她闭着眼睛,一本《南华经》遮住大半张脸,不慌不忙地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孤鸾,你小的时候爹不疼娘不爱,也不晓得是饿了多少顿,瘦的皮包骨头,你还记不记得?” 谢孤鸾松了手,也郑重其事地答道:“入纯阳前的往事确实有些淡忘了,只记得师叔在宋府门口将我捡了回去。” “我那时并非在和师兄耍小性子,是着实看你太可怜,年纪与我相仿,被卖了怕你是活不过半个月的。”阮梦秋错开了目光,盯着车顶,“这些年,我虽是你师叔,其实一直将你当作亲弟弟看,阿鸾,你能有喜欢的……” “——秋娘,快坐好!前面的路被枭翎截了!”不知熘达到哪里去了的秦玉颜手脚麻利地钻入车厢内,在看到谢孤鸾与阿澈挤在一块儿时,他的表情扭曲了一下,旋即清了清嗓子,“对面六人,伪装成吏役设了个卡口要查逃犯,马车得一辆辆挨着搜查,这就要查过来了,都给我来点精神!” 说话间,夏临渊和米灵也上了车,米灵刚想说点什么,就被夏临渊塞进马车内的暗格中,武器和药箱一律扔出窗外,等过了关卡让贺兰观月和程秋白带过来。夏临渊转身瞥了一眼秦玉颜,道:“两男一女,一男手掌有伤,说的就是你们。” 因夏临渊捣乱,枭翎未能掌握谢孤鸾离开巴陵后的行踪,在谢孤鸾抵达成都时,枭翎布下的眼线不足,并未发现早早跑到楼顶的谢孤鸾。而阮梦秋和叶熹两人,想必是时岚安在谢孤鸾逃脱后交代下去的新目标——从谢孤鸾亲近之人下手如同击人软肋,又痛又狠。 如今尚不知时岚安打算如何处置阮梦秋,若他连自己的徒弟都想下死手,谢孤鸾必要教他碎尸万段。 “沉住气,不然只能杀他们灭口,行踪若暴露,我便剁了你们去餵狗。”夏临渊冷声警告道。 叶熹小心翼翼地驾着马车行了半里,逐渐听到官道上传来嘈杂人声,施施然停了下来。前方有衙役服饰的官差将行人赶下车逐一搜身,枭翎的动作迅速,放行快,是以并未造成拥堵,也没人起疑心。 “还真是天高皇帝远,这帮孙子敢如此嚣张。”秦玉颜酸道,被谢孤鸾和阿澈装模作样地搀下了马车。 几个枭翎中没有谢孤鸾所认识的唐姓两兄弟,但个个目光凌厉,武功不俗。一人搜车,其余人着手检查谢孤鸾等人,毫不拖拉。 “你,手上的茧是哪儿来的?”冷不防的,谢孤鸾被一脸上有一条疤的枭翎问道。夏临渊心思细腻,易容术高超,特意在他们的手心加厚了一层,改变了茧的位置,枭翎瞧不出多少破绽,却也谨慎万分。 谢孤鸾立刻道:“糙民平日在家做农活,手有薄茧……”话还没说完,谢孤鸾倏地感到眼前罡风扑面,竟是一名枭翎提掌向他袭了过来! 谢孤鸾这一刻脑子转得快过了身体,硬生生吃下他一掌,顿时喉头一甜,被击飞数尺。 第68页 原本颇吵闹的官道上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目光聚集到了谢孤鸾身上。夏临渊作势尖叫一声,扑向谢孤鸾,泣道:“夫君他只是一介读书人,头脑冬烘,若是言辞不当冲撞了上下,贱妾在此陪个不是,咱们一家都是老实百姓,恳请各位爷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他一边哭着一边还用针狠狠在背后扎了谢孤鸾一下,也不知是扎中了哪个穴道,令谢孤鸾“哇”地呕出一大口鲜血,前襟和裤腿被染得通红,乍一看怎一个惨字了得。 周围嘘声四起,秦玉颜颤颤巍巍地要给枭翎们磕头,嘴里念着“饶命”,夏临渊泣不成声地被阮梦秋扶住,阿澈也添油加醋道:“嫂子所言千真万确,糙民家住剑州,均有户口可查,大嫂还怀有身孕,家父也年老多病,一家老小就靠着我们兄弟二人。官大哥,我这里还有些散碎银两,都拿去,权当是孝敬您的,您大人有大量,通融一下……”说罢便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贿赂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还欲盖弥彰地用长袖一遮,不住往他手里塞银钱。 这般鸡飞狗跳,枭翎自然不愿见到,那疤脸估计是这群枭翎的头,他拍开阿澈,打了个手势,不再搭理他们,奔着下一队人马去了。 缩在马车边上扮演车夫的叶熹嗓子都在打颤,长舒一口气,重新坐回了车上。谢孤鸾被抬着进了车厢,夏临渊戏作得足,还在哼哼唧唧地垂泪,直到马车驶离了枭翎的视线,他才把脸垮了下来。 夏临渊端详了谢孤鸾一阵,赞赏道:“不错,谢老三头脑够清醒。” 谢孤鸾一行人身材都较为高大挺拔,枭翎定是对此有所怀疑,那一掌则是试探,若谢孤鸾接下半招,便已功亏一篑,短兵相接在所难免。谢孤鸾有内力护体,这掌看似吓人实则根本无法伤及六腑,夏临渊那一针才当真让他失了不少血,眼下还有些昏沉。 秦玉颜气不过,啐道:“憋屈死了,老子还得低三下四地下跪,直娘贼,我呸!”接着就是些不堪入耳的詈言。 阮梦秋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满,皱着眉头把米灵给放了出来,而谢孤鸾靠在阿澈身上,简单地擦了擦血迹,恹恹欲睡。 秦玉颜毫无自觉,跑来和阿澈坐在一起,神色微妙地悄声道:“你们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 “关你何事。”阿澈白了他一眼。 “谢孤鸾好歹是我兄弟,还是未来的小舅子,我得关心关心。” 阿澈一心在谢孤鸾身上,哪里有空理睬他。 “那你喜欢这小子什么?”秦玉颜还不甘心,又问。 “他好看……”阿澈下意识道。 秦玉颜笑出了声:“他怎么好看了?这张刻薄脸一看就没福相。” “又要问,问了废话还多,滚!”阿澈瞪他,转过身去忙向谢孤鸾解释,“我可不是因为你好看才……” 谢孤鸾只想安静地休息一会儿,双目一闭,自行屏蔽了所有声音。 等谢孤鸾再次醒来时,天已经擦黑,两旁山脉有了起伏的势态,应是离剑州不远了。窗外传来沙沙的雨声,深吸一口气,便能嗅到临近晚秋的清冷泥泞的味道。在这个朦胧的黄昏里,一缕暮风,半轮残月,还有灰败的积云,徒然令人倍感压抑。 程秋白在外赶着马,叶熹和贺兰观月都回了车厢,静默无言。谢孤鸾将阿澈盖在他身上的外袍还给了他,阿澈脸上也有点疲倦,脑袋耷拉着。 半刻后,夏临渊打破了宁静,对外面的程秋白说:“停车。”说着就开始动手收捡行李。 贺兰观月叫上谢孤鸾和米灵,道:“该走了。” “这不是还未到剑州吗?”阿澈问。 “人多容易有纰漏,枭翎今日找不到你们也会沿路追赶,”夏临渊扫了一眼众人,跳下了车,“这段岔路往东可达剑州,你们勿要走官道,绕过剑州便是山南。剩下的人随我向西,就此分道扬镳吧。” 谢孤鸾虽明白总有分别之时,却没想过如此突然,他看着阮梦秋,心中有话不知从何说起。 今日一别,兴许再无相见之日。 “阿鸾,珍重。”阮梦秋轻声道。 谢孤鸾上前一步,环住了她的肩膀。他以前从来没有发觉这个女子在他的怀里是那么小,单薄而柔弱。他低声说道:“阿姐,你也保重,别嫁给秦玉颜。” 一听这个称唿,阮梦秋红了眼眶,却是笑道:“不嫁,等不到你回来,我谁也不嫁。” 阿澈也道:“阮姐姐,我会保护他,给你一个交代。” 谢孤鸾曾经数次思考过家是什么,现在他似乎找到答案了。如若心安,黄泉碧落,忘川奈河,何处不为家?他眷念的不过是那些人罢了。 “照顾好她。”谢孤鸾对叶熹和秦玉颜点点头,转身走入了雨中。 善恶一念,生死一念,聚散有时,枯荣有时,此生何为? ——从容自得。 [ 肆拾陆 ]告密者 雨下大了,噼啪地砸在身上,除了阿澈,其余四人都被淋得很狼狈。他们将马车让给了秦玉颜一行后,徒步行至绵州与龙州的边界,接近子时才寻到一家邸舍。 这类地方除建有行栈外,还配有货仓和交易行,占地颇广。但邸舍通常只收留有登记的商旅,不愿接待来路不明的人,加上天色太晚,几个人被拦在大门外,愣是进不去。 还好阿澈活络,撺掇夏临渊赶紧多掏几锭银子,又拿出他满嘴花言巧语的本事奉承了半天。那掌柜的约摸也是心智不坚,受不住诱惑,装腔作势地推脱了两句便放了他们进去,还给了两间干净的客房。 “果真钱可通神矣!”阿澈嘆道。 夏临渊花出去十几两银子连眼都不眨,谢孤鸾心里一阵肉疼,怎么想不怎么不是滋味。他本打算和夏临渊商量着平分一路的花销,如今看来他的钱连付零头都不够。但夏临渊压根就没打算让他掏钱,他瞄了眼谢孤鸾的钱袋,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没再露面。 谢孤鸾讪讪地掂量了一下手中叮噹作响的钱袋,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何他们都这么有钱。” 阿澈和米灵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 这个问题在次日找到了答案。早晨交易行的货场刚开门,夏临渊就神神秘秘地混了进去,回来时採买了大包衣物和杂货,兜里还至少揣了五六十两白银。 “这么多钱!”米灵看着案上白花花的一滩眼睛都直了,情不自禁道。随即又惧怕惹了夏临渊不快,赶紧捂住了嘴。 夏临渊倒没计较,打开药箱,拨弄着他的药瓶,道:“随便从里面挑一瓶都跟捡了宝似的,争着抢着要花大价钱买……孤陋寡闻。”语毕,他拿出易容的工具,对着匣中的菱花镜重新描画起妆容来。 夏临渊头脑清楚的时候做事谨慎周密,每到一个落脚点便会有一个新的身份,枭翎就算能追查,也会费不少心思。他换掉了那身女人行头,要将几人伪装为路过的货商。谢孤鸾好不容易取下的假面皮又要贴上去,心中虽不愿,但仍是乖乖地坐着让夏临渊摆布。 第69页 奇的是,谢孤鸾才没坐上半刻就打起了瞌睡,身子勐地跟着一歪,若不是夏临渊拉了他一把,他便要仰面朝天摔在地上了。谢孤鸾也被自己吓得一激灵,顿时清醒了过来。 “没睡好?”夏临渊问道。 谢孤鸾眨了眨干涩的的眼睛,将视线转到阿澈身上,而阿澈一脸无辜,装作与自己无关。 谢孤鸾和米灵昨夜同住一间房,他换掉那身沾了血的麻布短褐,还要打热水沐浴,而米灵没那么讲究,倒头去榻上睡了。客房本就只有一张睡榻,米灵睡相极为不佳,一个人霸占了一大半,睡得翻来覆去,挤得谢孤鸾侧着身子贴在墙壁上。 实在没办法,他只好用绳子将米灵手脚捆上,扔进了床角里。这个少年大概也是受了几天的惊吓没睡上一次安稳觉,这么折腾竟然也没醒过来。 阿澈见状轻手轻脚地上了榻,往谢孤鸾身边一躺非要挨着他。阿澈身上冷,谢孤鸾又被挤得难受,只管往外推他。可越推他阿澈就越来劲,索性斜着趴在谢孤鸾胸前,问道:“你说这小子就毫无防备地跟着咱们,也不怕被卖了?” 谢孤鸾闭眼道:“枭翎为了不泄露机密,被捕多半会自尽,就算侥倖逃回去也难逃一死。他若想活命,只能跟着我们。” “我并非恶意揣测,但他会不会造成隐患,他身上……” 谢孤鸾摇头:“没有蛊,也没有任何被追踪的痕迹,夏临渊和我说过。” “好罢,那便是我多虑了。” 阿澈撑起上身,手肘放在谢孤鸾的耳边,歪头注视着他。几缕长发垂到了谢孤鸾的脸上,继而被他轻轻拂去。阿澈伸手滑过谢孤鸾脸颊,然后食指停留在了他绷得笔直的唇上,他轻笑一声,换作了温柔的摩挲。 谢孤鸾睁开眼睛,对上了阿澈的脸。这张脸很白,看不到血色,但窗外那一盏红灯笼所透进来的暖光却照见了他澄澈的双眼,眼里还含着三分笑意,照得那张年轻俊俏的脸无比柔和,又透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妩媚来。 谢孤鸾感到面上发热,蓦地坐起身来,道:“你出去。” 阿澈瞬间换了副神情,不高兴地说:“你干嘛,嫌弃我?” “我要睡觉……” “你睡啊,”阿澈莫名其妙,“以前可没见你赶人的。” 谢孤鸾咽了一口唾沫:“……你这样我睡不着。” 阿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又换回了笑脸,反而更靠近了些,嘴唇贴着谢孤鸾的耳郭道:“那好,说你喜欢我,我就出去。” 被阿澈吐出的气流搔刮着,先前那股子热劲儿立刻就窜遍了谢孤鸾的全身,他低哼了一声,只觉得苏麻感爬了满背。 “说啊,说‘我——喜——欢——你’。”阿澈的声音带着蛊惑,逐字道。他白鸟般的脖颈离谢孤鸾只有两寸之遥,因倾着身子,衣裳松垮垮地搭在肩头,露出了一截形状好看的锁骨,让人挪不开眼。 “我……”谢孤鸾动了动唇。 纵使谢孤鸾在心里念过了千万遍,可屡次都欲言又止。每当他将要开口时,就像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使他发不了声音。 多么简单的几个字,可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它就像是要揭开内里最隐秘、最难以言说的一角,堂而皇之地逼着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他而言,坦露内心比付诸行动困难太多。 等了很久,谢孤鸾最终也没说出那句话来,阿澈泄气地退开,怏怏道:“算啦,不难为你了……蠢货。” 阿澈有些失落,垂着头下了睡榻,刚要走,胳膊却被一只滚烫的手捉住了。 谢孤鸾坐在床沿,目光灼灼:“换一个。” “换?换什么?”阿澈一头雾水。 “除了这个,别的,随便什么。” 意识到谢孤鸾要补偿他,阿澈便也不再客气,趾高气扬地指着自己的脸道:“这儿,亲一口。” 原以为谢孤鸾有张薄如蝉翼的脸皮是不会答应的,没想到他连犹豫都没有过,就着坐姿,伸手把阿澈的脑袋往下一按,利落地在阿澈的面颊上印下了一个很浅的吻。 阿澈愣了片刻,旋即笑开了,方才的那点沮丧也抛到了九霄云外,欢欢喜喜地道了声“你睡吧”,真的听话地出了门。 他是多么容易满足,能开心成这样。 而谢孤鸾却不,尽管阿澈走了,他还是很热。一闭上眼,脑中便全是阿澈裸露的脖子、双手,还有窄瘦的、白玉般的足——这折磨得他难以入眠。 只是一个吻罢了,哪里足够,远远不够。 夏临渊随口一问,他也并不真正关心谢孤鸾有没有睡好。收拾妥帖后就买下了一辆拉货的马车和两匹绝尘,将货物和米灵装了上去,与谢孤鸾骑着马继续往北。 米灵小声地抗议,他不想被关起来,但夏临渊置若罔闻。 天放晴了,视野也开阔起来,脚下驿道蜿蜒地入了连绵山峦中。寒露时节,轻寒恻恻风翦翦,道旁有不少木芙蓉开得正胜,些许花瓣被秋风一卷便入了山林间,踪迹杳然。远处山头已染上了一抹杏黄,苍松翠柏点缀其中,斑斓一片。 阿澈拉开半扇车帘让米灵透气,一路靠在窗边和他聊天。 “我是真的想和你们一起,”米灵道,“我没有别的去处,枭翎并不是个好地方……你们是好人,会让我跟着你们吧?” “我们是好人。”阿澈贊同地点点头,掩住嘴指着夏临渊的背影,“那他呢,他也是好人?他可是想要杀你的。” 米灵打了个颤,既不敢肯定也不敢否认。 阿澈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悄声说:“救你的人是道长,你应当知道该跟的人是谁了吧,别站错了队。” 米灵看得出这几人貌合神离,他当然也不傻,拍着胸脯保证要与谢孤鸾同进同出。 “同进同出就不必了,你的好意我替道长心领了……若有情况,你盯紧了他,你会医术,能救则救。”阿澈交代完,又起了调侃的心思,笑道,“我记得你在鲜卑山时说你很是崇拜夏临渊,如今本尊就在眼前是何种感觉?” 米灵顿时露出了窘态,支支吾吾地让阿澈小声点。 沿着这条路行了有五日,便到达了剑南道边界,再往外走,就是曾经的陇右,若去往北庭,他们必须踏过河西区域。 这片狭长的土地盘踞于祁连山麓,东起乌鞘岭,西至瓜州玉门关,这里风沙大,戈壁遍布,放眼望去天地苍莽,黄沙似雪。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仿佛都静默在此,亘古不变,再也无那蜀中略具柔情的景色。 陇右数州割让以后,城中均是吐蕃军队,虽有汉人居住,但入城极为显眼,为避免生是非,他们通常绕过城镇,仅由阿澈和贺兰观月去城中补给。 一个月后,一行人到达了肃州。 谢孤鸾换上御寒的外袍,在城外开阔而平坦的荒漠上等待阿澈回来。等了接近一个时辰,阿澈的身影才出现在了风沙中,但这次他并不同于以往,眉头紧皱,直奔谢孤鸾而来。 第70页 “别在这儿待了。”阿澈对谢孤鸾道,将货物扔进马车,随后瞬身到了米灵跟前,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城里为何有枭翎,你最好解释清楚。” 夏临渊和贺兰观月当即拿出了武器。 米灵一听,懵了,张着嘴想要辩解:“我不知道啊……我、我……” “唐望舒,唐素舒,我没说错吧,”阿澈的手用了点力,谢孤鸾几乎能听到米灵下颌脱臼的声音,“他们在那边等你,你去吗?” 米灵拼命的摇头,眼眶又湿了。 “观月,杀了他。”夏临渊命令道。 阿澈显然心情不佳,厉声道:“我现在在问他话,你们全都给我闭嘴,谁敢靠近我就杀谁!” [ 肆拾柒 ]不测 “少安毋躁。”谢孤鸾拿出太极剑,抬手挡住夏临渊和贺兰观月。 阿澈面色冷峻地扫了一眼谢孤鸾,扭头对米灵道:“我只要再使劲一点点,你的小脑袋瓜就能被我捏碎,想好再回答……我最讨厌背叛。”他的眼睛眯着,透着如隼般桀骜凌厉的凶光,哪里还有半分笑起来勾人的模样。 米灵痛得发抖,他鼓起勇气道:“李前辈,我真的不知情——我发誓,我绝对没有透露过大家的行踪!” “他们说‘米灵差不多该到了,准备动手,一网打尽’。我就贴在他们跟前,还会耳拙了不成?”阿澈不信他。 米灵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旁的谢孤鸾突然道:“若他通风报信,枭翎不可能不知道你会先去城里。你先冷静一下,把他放开。” 阿澈的动作顿了一下,还是没松手。 谢孤鸾走上前去,拍了拍阿澈的手背,道:“好了,放开他。” 阿澈终于放下了米灵,垂着眸讷讷地:“你是不是仗着我喜欢你就不听我的,都叫了别靠近,你这样我好没面子的……” 还在喘气的米灵听到这般直白的话,倒吸了一口凉气。 阿澈还想继续同谢孤鸾说什么,却忽地目光一冷,对打算走近的贺兰观月道:“你往前踏一步,我就拧掉夏临渊一条胳膊。” 贺兰观月自然是不敢妄动了。而夏临渊并不在意阿澈的威胁,他抿紧了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米灵,好似要将他看出个洞来。 “此事上车再谈吧,先远离此地。”谢孤鸾本是不愿去和稀泥,奈何这几人根本拿不出解决问题的态度。 “不。”夏临渊一口回绝,“要么他死,要么你们一起滚。” 谢孤鸾虽然不易动怒,但也不是多么好的脾气,遂呛道:“饶是贫道敬你一声前辈,你也不能如此蛮横,他并未告密,于情于理都不该杀。想让我们滚,这由不得你。” 夏临渊立刻反唇相讥:“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要学人开善堂,你是嫌命不够硬。” “你待如何?”阿澈问道。 “有个从地府爬上来的灾星,我能如何?”夏临渊就算服软,语气也永远都傲慢无比。他从车上取下几大包行李拴在马身上,一跃上了马,回头对谢孤鸾道,“十二月一日,庭州府南五十里外的神仙镇,别把苍蝇带来了。如果见不到你人,初一一过,我就当你死了,向你师叔报丧去。” 言罢便扬长而去。 黄尘飞卷,很快就模煳了夏临渊远去的身影,徒留下谢孤鸾和米灵,迎着渐渐下沉的残阳,站在无边的沙海中。 “得,这样还想着拉你当壮丁呢。”阿澈的声音凉凉的。 米灵小心地看了看一脸平静的谢孤鸾,踌躇片刻才道:“对不起,连累你们了……” 谢孤鸾并不在乎,他摆摆手,上车检查了一下夏临渊剩下的东西。 除了夏临渊自己的行李,他骑走了一匹马,倒是把马车留了下来,车内的干粮和水也给他们剩了些,要维持生命不成问题。 “这些都不重要,你们……有钱吗?”阿澈一语中的,谢孤鸾和正殷勤替他清点的米灵皆是一怔。尴尬的沉默后,谢孤鸾清了清嗓子,道:“我有。还有一两。”便是他去年当掉叶熹一包衣服用剩下的钱。 “……马车卖了吧。”阿澈无奈道。 他们未在肃州城中过夜,而是去了不远的福禄县。因没了夏临渊,谢孤鸾干脆洗掉易容,只戴上面纱将脑袋包了起来。阿澈这下便不能闲着了,不仅要眼观六路还要耳听八方,时时防备着枭翎。 在客栈订房间,花掉了谢孤鸾这段时日来的的第一笔钱,三十文,很心疼。 “且慢,”阿澈拉住谢孤鸾,“怎么只订一间?你和米灵睡一起,我怎么办!” “你望风。” “我不同意!” “就一间。”谢孤鸾忽视了阿澈的抗议。 米灵连忙道:“我、我睡地上没关系……节约总是好的……” 阿澈收起那副乖张不讲理的模样,响亮地哼了一声,算是勉强答应了。阿澈不比夏临渊,人是反覆无常了些,至少不疯,知道适可而止,他也没忘了正事,招唿米灵坐端正便教他好生交代。 肃州城中的枭翎阿澈只认识姓唐的那两兄弟,其余还有几人他并不敢肯定。而他们所言的“一网打尽”到底都是指那些人,大概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他们应该会怀疑我的失踪与道长有关,医魔在成都之事唐望舒是不清楚的。”米灵道,“都怪我,在巴陵的时候太心急,喊了你一声……他们回去后拷问过我,我就说我在寻师父玉佩途中和道长有过误会,后又在洛道见过一面,想来还是没骗过他们……” 按照米灵的说法,枭翎已是认定谢孤鸾和米灵是一伙的。米灵在成都消失,正巧阮梦秋又在成都被枭翎发现,那谢孤鸾理所当然也会在此,毕竟枭翎找不到他的尸体。如此一来,枭翎在绵州官道上截人,于肃州府中等其自投罗网,就从来不是因为夏临渊,他们的目标一直是谢孤鸾。 至于阮梦秋,谢孤鸾只能寄希望于秦玉颜的保护。 “你且仔细想想,他们是用什么方法能找到你的。”谢孤鸾道。 米灵吞吞吐吐道:“巴陵回去后我被关了几天,是唐望舒给我送的饭……那饭的味道怪怪的,像和了什么东西进去,我太饿了也没在意……” 阿澈给了他一记爆栗:“你怎么不早点说!” “我也是适才突然想起的!” 阿澈捂住额头,头疼不已:“既然不是蛊,那或许是枭翎用以追踪的某种气味或者其他什么,大约是不能确定具体位置的,肃州是去往北庭的必经之路,他们只需在此守株待兔。——你小子老早就被人怀疑了,指不定枭翎便是故意放走你想引出孤鸾的。” 第71页 “我好冤枉啊!”米灵欲哭无泪。 “以前是挺冤的,谁叫你偷玉佩走错了房间,”阿澈调笑道,“现在不冤了,咱们可是一条贼船上的。枭翎你是待不下去了,伺候好我,赏你口饭吃。” “怎么解决。”谢孤鸾问。 “还能怎样,总不能剖开他肚子检查罢?” “我是说以后。” 阿澈嘆了一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尽量防着他们。夏临渊机灵,把我们甩掉他倒是可以自由行事,但枭翎此番定会发现我们的行进轨迹,推测出我们的目的不难吧?恐怕两个多月后会很不好办……算了想多了也无用,休息去。” 早晨,寒气未消,朝阳藏了一半在沙浪的那头,已有商队准备出发。阵阵驼铃轻响,拂过几棵沙枣,又飘到辽远的、如海般湛蓝的天幕中去了。 卖马车的钱被拿出了一部分,买了一匹马给米灵,阿澈则背着所有人的行李,走得比马还快。 赶路颇为枯燥,谢孤鸾又不讲话,阿澈只能和米灵胡侃一通解闷。 “枭翎啊?他们相互没什么话可讲,死气沉沉的,不过我可以自由行动,没人管我。北疆这边我只来过一次,不太熟。”米灵将刚摘下来的一把沙棘果子塞进嘴里,露出了一个狰狞的表情,“——好酸!” “你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嘛。”阿澈恍然大悟。 “可不是,我师父余威尚在,他们一般不敢拿我怎样。”米灵大方地承认道,“我底子不行,不适合当杀手,平时帮忙送点东西,没我的事就可以玩了。” 阿澈少有见到这种不思进取的,不由问道:“那你将来想做什么?” “当蛊医吧?看病我还是会的。我想去苏杭,那儿漂亮!” “嗯,还算不错,然后呢?” “然后……再娶个水灵灵的媳妇,江南人最好,要说话软哝哝的那种。我会对她好,什么都听她的!” “说得好!”阿澈一拍大腿,高声赞扬道,一面瞅着谢孤鸾,“你学学人家——这觉悟。” 谢孤鸾看也没看他,一夹马肚,跑远了。 趁着谢孤鸾躲他们,米灵按捺不住问道:“那,你们两个……” “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不告诉你。”阿澈还是照顾到谢孤鸾的情绪,一句话扼杀了米灵的好奇心。 又行数日,天上猝然下起小雪来,算算日子才发觉已是立冬前后。 枭翎不知何故没有追上来。许是季节不对,这一路除去往西域的零散商旅和当地人外,再未见过其他。 雍凉之地的干冷是中原比不了的,正如阿澈所说,那风吹在脸上都割得生疼,谢孤鸾不得不穿上裘衣抵挡风雪。此时并非塞北最寒冷的时候,雪花还是轻柔的,瀚海之中隐约可见祁连山脉粗犷的线条,连着茫茫朔漠,延伸到未知远方。 瓜州有一湖泊名曰大泽,由冥水汇流而成,以南便是玉门关。出了玉门关,北庭就不远了。 大泽水糙丰沛一望无垠,湖边有鸟类栖息,在荒漠中显得格格不入,是不可多得的补给水源。湖边搭有供人歇脚的糙棚,谢孤鸾一行打算在此休整一夜,以便翌日赶路。天黑时,米灵不知从哪里摘来了一颗甜瓜,兴沖沖地要分给谢孤鸾吃。 阿澈便逗他:“小灵儿,你对道长这么热情,是不是喜欢他?” 米灵摸摸后脑勺,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你们俩,我……都挺喜欢的,李前辈你又不能吃,我就只好给道长了。” “哦?”阿澈有些诧异,“为什么?” 谢孤鸾活了二十几年,除了阿澈,还没有多少人对他抱有过好感,不由地在一旁竖起了耳朵。 “你们知道好多我没见过的东西,很有趣。所以我在长安的时候才偷偷给道长下了蛊,追到阴山来了。” “也真是初生之犊不怕虎,上次你还藏着掖着不肯说呢。”阿澈撇撇嘴,“那我问你,我和道长,你更喜欢谁一点?” “啊?都、都……”米灵一脸为难。 阿澈不依不饶:“不行,只能选一个!” “那就……你吧?” 阿澈很满意,咯咯地笑了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一条fèng,对谢孤鸾道:“瞧这小孩儿,怪可爱的。” 谢孤鸾自是不会和阿澈计较米灵更喜欢谁,他挑起眉毛,算是贊同了。 米灵吃完甜瓜,有些意犹未尽,还想去摘一个,这时,阿澈却忽然脸色一变:“不对劲。” “怎么了?”谢孤鸾问。 “大泽两里外的那座废弃石城,白天路过时我不是说里面可能有鬼吗。”阿澈蹙眉道,“刚刚我好像听到那里有谁在唤我名字——又来了。” 谢孤鸾听不到这声音,但也觉得非比寻常,取出玄剑,想与阿澈一探究竟。 阿澈摇头道:“我怕有陷阱,我们不要在一处,你看好灵介就行。” “那这里……” “此地没有人的气息,也没有鬼,很安全。你们好好待着,我去去就回。” 谢孤鸾握紧了太极剑。只要灵介完好,没有什么能真正伤到阿澈。他并非不担心他,但唯有去看看这蹊跷之事才能定论。 “李前辈没问题吗?”米灵也惴惴的。 “不会有事。” “那我再去摘个瓜。” “别去了。” “就在外面很近的!” 谢孤鸾拗不过米灵,也知道他喜食甜,便随了他。可在屋内等了有半盏茶的功夫,他都未回来。 晚阳刚没入水中,屋外静悄悄的,只有水鸟扑腾翅膀的声音,谢孤鸾心中腾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他飞也似地沖了出去,沿着湖畔寻找米灵的踪迹,果真在离糙棚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他。 “你做什么?”谢孤鸾脸上略带愠色。 米灵愣愣地站着,眼睛睁得极大,似乎想要对他说什么。 最终,谢孤鸾看懂了,米灵颤抖的嘴唇中想要吐出的话是:“道长,快跑”。 [ 肆拾捌 ]不许人间见白头 中计了!谢孤鸾一惊。 当是时,他以极快的动速度一跃而起,又在空中身形一转,朝着米灵的背后拍出一道刀锋一样锐利的剑气,藏匿之人即刻现了形——正是唐望舒。 唐望舒没有反击,一手掐住米灵的脖子,挟着他飞快往后退去,谢孤鸾穷追不捨,一剑又一剑刺向他。而唐望舒似乎根本没有要攻击他的意思,只是不断躲闪,躲不过的,就任凭谢孤鸾在自己手臂和肩膀上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完全没有松手的打算。 米灵嘴里不断念着“不要过来”,眼中满是绝望。 唐望舒几乎整个人都藏在米灵身后,谢孤鸾找不到他的要害,若他出手,便无法保证米灵的安全,他无能为力,不知唐望舒为何会有这怪异的行为,只好暂且将他们逼退到湖边的一处缓坡,也不敢再贸然进攻。 第72页 就在此时,唐望舒一直藏在背后的左手从腿侧的暗器囊中掏出了一把闪着银光的匕首,随即高高举起。谢孤鸾早有防备,眨眼间手起剑落,砍掉了唐望舒的左手!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那把匕首从头顶落下却被唐望舒的右手稳稳接住,随后掉转刃口,对准米灵的胸口勐地扎了进去! 谢孤鸾剑势未收来不及阻拦,只听到了利器没入皮肉的声音以及米灵极细微的嘤咛。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飞扑上去,用最大的力量一脚踹开唐望舒,提起太极剑毫不留情地贯穿了他的喉咙。滚烫的血液如开闸似的喷溅在谢孤鸾的身上,他却无知无觉,反身扶住滑向地面的米灵。 那柄匕首扎得太深,谢孤鸾不敢拔出,只能用手按住他的伤口。 比起瞬间死透了的唐望舒,米灵的血流得不多,他泪眼朦胧,沙哑地叫了一声:“道长,好疼,我害怕……” “别怕,很快就能好起来。”谢孤鸾的安慰如此苍白,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米灵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就算夏临渊赶过来,怕也回天乏术。 不过瞬息,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便断了气,他的脸上停留着极为痛苦的神色,手中还拽着谢孤鸾的衣角。 谢孤鸾虽恨极,但还没被愤怒蒙蔽双眼,霎时间内力暴涨,将破空而来的数枚暗器挡在了他森寒剑气覆盖的屏障之外,随后便如羽箭般射向那暗器的来处。下一刻,谢孤鸾已经把长剑横在了一人的脖子前,也如唐望舒挟持米灵那般,反剪过这人的双手,推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慢了一点……谢道长好生敏锐。”那人开口道。 谢孤鸾根本不想和他浪费口舌,但是这个人他现在杀不得。 见他迟迟不说话,这人又道:“看来你发现了。” “贫道不是废物,唐素舒。”谢孤鸾声音冰冷,他早已经发觉枭翎这次来的人可远远不止他们两个,“为什么故意送死。” “因为他只想死在你手上。” “为何是我。” “他欣赏你。” 谢孤鸾沉默了一瞬,揶揄道:“你比你兄弟要惜命。” “过奖了。” 谢孤鸾虽不明白为什么唐望舒不要命,但从他之前的行为可知,确实如此。枭翎会杀米灵在意料之中,但唐望舒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杀死米灵,而他却非要等到谢孤鸾寻过来。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激怒谢孤鸾,好让谢孤鸾杀掉他。 唐氏两兄弟应该在时岚安的帮助下,用了某种手段藏匿起来使阿澈无法觉察,同时再将阿澈引开,这时,由他们解决谢孤鸾和米灵,其他枭翎则是以防任务失败而派遣的。 但是谁都没有料到唐望舒会有别的意图,这种别有用心与唐素舒的纵容,令他们错失了杀掉谢孤鸾的良机。 如谢孤鸾所想,他的耳边传来窸窣的响声,应当是枭翎的走卒正在接近。但这些听命于唐素舒的枭翎没有得到他的命令,竟没有一个人敢擅自对谢孤鸾出手。谢孤鸾也不急,仔细听了听,发现来人并没有巴陵那次那么多,于是道:“都退后,如果你们不想这位和另一个姓唐的下场一样的话。” 刚一说完谢孤鸾就意识到枭翎之间人情淡薄,如此言语恐没有效果,便又扬声道:“贫道能从你们中逃走一次,就能逃走第二次。到时候我的人头没提回去,却白白搭上了枭翎两大杀手的命,猜猜时岚安会怎么处罚你们?” 果然有用,脚步声陆续停了下来。唐素舒明白谢孤鸾此话的厉害之处,命令道:“都先退下。” 谢孤鸾与唐素舒缓缓移动到糙棚处,谢孤鸾背靠着墙,剑刃嵌在唐素舒脖子上,一手掐住他的脉门,谨防他逃跑。 “你还是要杀我?”唐素舒低声问道。 “杀。”谢孤鸾在等,等阿澈。 唐素舒显然也知道他在拖延时间,一旦阿澈回来,不仅是他自己,十来个枭翎都不会有活下去的机会。 “你若杀了我,有些事情就再也无法找到答案,现在的枭翎中除了我和哥哥无人知晓,首领是不会说的……”唐素舒又将声音压低了些。 “什么事情。” “让李澈放过我,我便告诉你。” “那你去死吧。”妄图谈条件,谢孤鸾听也不想听。 “米灵背叛枭翎该死,他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唐素舒不解道,“我哥哥把命赔给他了,还有什么不满足……” “赔?”谢孤鸾像听了个笑话,“你有何资格拿人命当物件?” “首领下令,我们不得不服从。我哥哥如此做法,只是想与他一起赴死,如若不是他,你焉有命在?” 谢孤鸾眯起眼睛,竟是瞭然。唐望舒对米灵的绮念让人不寒而慄,生时他得不到,便要同米灵死在一处,即使亲手结果他也在所不惜。谢孤鸾心道一句“疯子”,便不再搭理唐素舒。 见谢孤鸾油盐不进,唐素舒毫无办法,左思右想后突然道:“我知道你们在查什么。枭翎当年已被安禄山收买,而燕离被枭翎追杀,正是大燕的命令。他在杀死李澈后便背叛了大燕,首领也是在那时加入枭翎的——还有名叫陈妙的女人,你们若聪明,或许已经查到她了。” 谢孤鸾神色一凛,握剑的手紧了紧。 “如何,可想知道她的下落?若得你允诺,我定将知无不言。” 这确实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如果唐素舒的话有价值,便可令他们少走不少弯路,但留唐素舒一命又无异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此中利弊委实难以权衡。 “谢道长,李澈被困在那座荒城里,没有两刻钟回不来,我的时间很足,只要一个眼神,我的手下就能立刻散去,你阻止不了他们回去禀报,”唐素舒看穿了谢孤鸾的心思,“但你不同,你却只需动动嘴,就能因此得到一份情报,何乐而不为?” 谢孤鸾妥协了:“……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那些爪牙便在唐望舒的指示下迅速地撤离了,未及片刻,大泽就恢復了安宁,宛如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谢孤鸾也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祈求,希望这只是他的一场梦,一场睁开眼就能逃离的噩梦。 唐望舒也不耽误时间,快速道:“首领对某些往事记忆不清,我的师父米瑶起初以为他故意隐瞒,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她告诉我首领刚来到枭翎的第二个年头,有一个女人曾来寻他,言辞间颇为亲密,但他却对她毫无印象。当时在场的只有他和我师父,那女人撞破枭翎机密,按规矩是要被秘密处决的,首领为让我师父放心,当场便杀了她。” “是陈妙?”谢孤鸾感到既讽刺又可悲,“发生在什么时候?” “应当是宝应元年,”唐素舒想了想,“二十三年前。” 第73页 谢孤鸾眉头一皱。夏临渊是在二十六年以前对陈妙下毒的,她怎么可能活三年?除非如宋锦瑜所言,时岚安习得风雷引后用了什么方法替陈妙解了毒。而巧的是,时岚安加入枭翎,与阿澈被燕离杀害正是同一年。 “时岚安和燕离有勾结?” 唐素舒道:“首领的背景我探听不了,只有传言曾道他是立了功才入了组织。你要如何猜测那都是你的事,左右死无对证,怎么想都可以。” “很好,”谢孤鸾点点头,“你将时岚安的旧事告诉我,难道不是背叛?” “我只效忠首领此职,至于首领是谁,并不关心……他来了,谢道长,记住你的承诺。” 阴风大作中,阿澈携着一身黑气卷了回来,犹如一只正在捕猎的黑雕。所到之处被他的阴气所染,登即化作一片冰渣,连天上的星辉都被那黑风所遮蔽,失了光芒。 一见谢孤鸾浑身浴血,阿澈心急如焚,大吼道:“谢孤鸾——!” 那吼声震耳欲聋,吓得谢孤鸾差点把剑给扔了出去,连忙道:“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谢孤鸾耳边嗡嗡作响,但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 阿澈松了一口气,一脸阴狠地对唐素舒道:“我就知道被你们这些杂碎算计了。孤鸾,让我来,我今日不将他大卸八块……” “阿澈,我已答应放他离开。”谢孤鸾道。 “什……为什么?”阿澈不可思议。 唐望舒开口道:“道长,走前我有一个问题。” “讲。” “米灵他……有没有跟你们提到过我哥哥,他的口中,有过他么?” “没有。”谢孤鸾无情地说道。 唐素舒愣了一下,沉默了。谢孤鸾此时已把剑从他脖子上移开了去,转瞬间,唐素舒就消失在了谢孤鸾的眼前。阿澈还想逮他,却发现连自己也找不到他的影子。 “他居然吃了通灵者的眼睛,难怪我一直察觉不到!”阿澈忿忿道,“为何放他,米灵人呢?” “他告诉了我一些秘密,关于时岚安的。” 阿澈狐疑地看着神情古怪的谢孤鸾,又问:“所以米灵他人在哪里?” 谢孤鸾彻底不说话了。 阿澈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他嗅了嗅空气中瀰漫的腥味,丢下谢孤鸾往湖边飞去。 天光微弱,漆黑的水面泛着细碎的鳞波,四下静得出奇,仿佛都能听见汩汩血液淌过岸边芦竹,再流进冰冷湖水中的声音。 唐望舒的尸体已被人带走,而阿澈平静地坐在米灵身旁。他的眼睛已经被阖上了,面目安详,恍然间会以为他只是在这片广阔湖泊边小憩片刻,等到睡醒了,还能蹦蹦跳跳地随着他们赶路,顺便分给他们一块甜瓜。 阿澈看了一眼跟过来的谢孤鸾,俯身用手帮米灵擦干净脸上的血污和泪痕,柔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又哭了。还和我说想娶媳妇呢,这么爱哭,哪家姑娘要你。” “这一路上除了我没人和你聊天,你的道长又不理你,瞧他多没良心。不过没关系,酆都这么热闹,你以后不会再孤单了。” 谢孤鸾听不下去了,握紧拳头走远了点。 内疚让他倍感煎熬,像有东西哽在喉咙口:如果当时他的剑法能再快一些,或许结局便会不一样。 四海八荒,有如此多未知的事物值得这个少年憧憬,他也有那么多对未来的想像,但他的一条命就这样随随便便被拿走了,换来一句“合该去死”。而谢孤鸾呢,阿澈呢?谁又不是沧海间飘摇而行的扁舟,一阵风浪,就能被拍得支离破碎,没人会去在意它曾多努力地航行过。 兔死狐悲的凄凉在谢孤鸾心里油然生出。 阿澈理好米灵的衣服将他抱了起来,道:“先葬了吧。” 墓很简单,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堆,但位置不错,倒是能时时欣赏这里的湿地景色。 “没能好好保护你,对不起。下辈子去投个好人家,别再和枭翎这种刀头舐血的混在一起,也别做鬼,日子会不好过的,”阿澈嘆息道,仰起头望向夜空,“或者……你在下面等等,等这个天下再也没有那么多潜藏的骯脏和黑暗,没有糙菅人命,没有战争、飢饿和偏见,那时候再考虑回来,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米灵,你的仇我们一定会报,安息吧。” 阿澈起身,拉了拉谢孤鸾的手:“走吧。” 但谢孤鸾伫立在坟头,脚底像生了根。 阿澈自是不好受的,他垂着眼,轻轻环住谢孤鸾的肩,道:“这件事我们都有责任,也应一同承担。你已经尽力了,米灵又怎么会怪你,不必太过自责。” “嗯。” “让他好好休息吧,别打扰他了。” 谢孤鸾将米灵塞在行囊中的糕点逐一排放在地上,又用石头和枯糙掩住,怕有鸟雀来啄食。做好这些他便离开了,趁着夜色,策马狂奔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 肆拾玖 ]水落石出 十一月,天山北麓。 这是大唐在西域最后的领土。天宝之乱以后,北庭与中原因陇右道其余各州的陷落断绝了往来,这片险秀而壮美的地界就这样孤悬于塞外二十年,不知它还能支撑多久,又是否会有被收復的一天。 谢孤鸾站在群山之巅,俯瞰万里雪野。 庭州的冬没有一丝浓墨重彩,所有的一切都在洁白中铺展开。云杉从积雪中探出些墨色来,又沿着山嵴蔓延到一汪汪晶莹剔透的冰湖边。雪山深处偶有几处人家,炊烟裊裊,与山谷中的暮岚交织在一起,迷濛又略显神秘。 山顶与山下大为不同,抬眼间,乱云翻滚,寒风猎猎如虎啸龙吟,似乎要在混沌中披荆斩棘,将这浊世中的最后一丝尘埃盪尽。 谢孤鸾紧了紧斗篷,迎着大风,持着手杖往山下走去。 此处住了些汉人,借宿倒不难,给一点钱便可住一晚。屋内有暖炕,再喝上一盅烧酒,身子就暖和了。 雪夜。这间房内没有窗户,关上门漆黑一片,但饶是隔着厚厚的墙,也能听见雪花簌簌而落。 阿澈在屋外的火堆里滚了几圈,把自己烤得热乎乎的,钻进谢孤鸾的被子里要与他挨在一起。他身上难得烫得很,谢孤鸾也不推拒,但躺在炕上却睁着眼,没什么睡意。 这两个月来,谢孤鸾没睡过几日好觉,每当夜深人静,耳边总会响起夏临渊走时的话。 ——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要学人开善堂,你是嫌命不够硬。 是啊,他本自身难保,明明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谨慎考虑,却总对救别人耿耿于怀,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毛病。 枭翎之所以能顺利找到他们,除了追踪米灵以外,还因察觉到他们在肃州之时有意避开埋伏,加上谢孤鸾在枭翎视线中消失了半个多月,阿澈在他身边的可能性就变得极大。陇右气候恶劣,行路艰难,枭翎不可能再如巴陵那般除掉阿澈,是以声东击西引开他,欲对谢孤鸾米灵二人下手。 第74页 而如今阿澈的存在想必早已被时岚安所知,即使有夏临渊又如何,时岚安熟知阿澈,等待他的必定是天罗地网。 谢孤鸾想得多,阿澈却不如他多虑,还沉浸在与谢孤鸾同榻而眠的兴奋中,道:“欸,你终于又肯和我一起睡啦,上次还是在巴陵呢,我热吧?”他笑着扣住谢孤鸾的双手,举到唇边用牙齿轻轻咬了咬谢孤鸾的指尖,却见谢孤鸾心不在焉,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不由道:“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 “以后的事以后再想,”阿澈也没这么好煳弄,“明天就能到神仙镇,先与夏临渊汇合,总会有办法。” “阿澈。”谢孤鸾突然唤道。 “嗯?” “那天夜里,你说自己被困在石城里,城中布有阵法是么。” “是,怎么了?” “你看到了什么。” 阿澈一怔:“你是何意?” 谢孤鸾曾旁敲侧击问过阿澈几次,他却答得含煳,谢孤鸾虽未追问,但对此总有所介怀。阿澈张张嘴,喃喃道:“这都多久了,问这个干嘛。” 谢孤鸾唿出一口气,不言。 “好罢,”阿澈的声音闷闷的,“我说了你不许生气。” 谢孤鸾知道阿澈会迁就他,捏了捏阿澈的手,算是应允。 阿澈往谢孤鸾身边靠近了些,向他怀里钻去:“我看到燕离了,他对我……说了好多话,都是以前我未曾听过的。” 谢孤鸾收紧了抱着他的手臂。 “我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但他在我脑海里竟然这么清晰。他一遍又一遍地向我道歉,罗列他的罪状,跪在地上求我原谅,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我抛下他马上离开回来寻你们,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但当时……” 时岚安该有多了解阿澈,才用这般伎俩就轻易困住了他。 “我以为,那是一个多么高深的陷阱,能让我产生如此幻觉。”阿澈苦笑道,“结果仅仅只是个把戏,令人看到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我不想告诉你,是觉得我以后不会再犯这样可笑的错误。” “无妨,睡吧。”谢孤鸾倒不是真要为难他。阿澈有执念他一直都知晓,阿澈求不得的终究不过一句解释,他若此时心有醋意才是缺了气量。 次日,阿澈在神仙镇上轻松地找出了夏临渊。他乔装成了一个老妇,对迎面而来的谢孤鸾递了一记眼色,随后带着他绕过一面夯土墙,进了一座简陋狭小的石头房。 夏临渊未过问米灵的去向,他替谢孤鸾掺了杯热茶道:“现在出发,朝恶人谷方向走。” “他们怎会在那里?”谢孤鸾问道。 夏临渊道:“枭翎依附谷外地势险要,虽不属恶人,但也是一丘之貉,互有所求。” “你能肯定时岚安在么?” “挫了他们的锐气,枭翎需要整顿,他一定在。” “如此便好,”谢孤鸾点头,“但我已被他发现,他应有所防备了。” 夏临渊倒不惊讶,似是早料到了:“不妨碍我做事,无所谓。我下毒后你进去,把没死透的通通了结了。” “等等,”阿澈打断了他,指着贺兰观月道,“这种事他去做岂不更合适?” 夏临渊挑眉:“启程时你们就已经答应了,听我安排。” 枭翎在等着谢孤鸾。谢孤鸾全身而退的可能性仍极小,即使他们不知道夏临渊也会来。羊入虎口,夏临渊当然不会拿贺兰观月去冒险。 “那你能救他么。”阿澈压着嗓音道。谢孤鸾能看出阿澈忍他忍得很辛苦。 “与我何干?”夏临渊一点不客气。 谢孤鸾一听不妙,将窜起来的阿澈死死地摁了回去,一把捂住他的嘴道:“夏前辈,你可知陈妙其实没死?” “什么?”夏临渊眼里掠过一丝寒芒,“如何可能。” “这是唐素舒所言,不似谎话。你想一想,那毒有没有可能被人调制出解药?” 夏临渊思忖良久,才道:“我十岁时一时兴起制的毒自是不如现在……被解确实有可能。” 这个的回答印证了谢孤鸾早前的想法,他顿时心下一片明了,道:“时岚安去酆都习风雷引是为救心爱之人,如今已能肯定这个人是陈妙,风雷引与解药之间有何关联?” 阿澈冷静了下来,掰开谢孤鸾的手道:“如此说来时岚安当是与何人有交易,有人需要风雷引,同时他的手上有解药。” “正是。”谢孤鸾道,“时岚安在洛道后急于剷除我们,自然是与你有关。你被燕离所杀,那燕离又可会和风雷引有关?” 阿澈默然。 谢孤鸾继续道:“时岚安此举欲盖弥彰,是他做贼心虚,风雷引能控制他人行动,他控制的人极有可能就是燕离。而指使他这么做的幕后者,才是给陈妙解药的人——谁最想杀你?” “燕军。” 谢孤鸾点点头。枭翎与燕军早有勾连,因此阿澈死时时岚安就已经是枭翎的人了。他生前两位好友,一人是大燕细作,一人效忠枭翎,都处心积虑置他于死地,这个年仅弱冠的万花弟子该是何其不幸。 “谢道长,我有疑异。”一直没做声的贺兰观月突然道,“若燕离是安禄山的人这点毋庸置疑,那他自己本就能杀掉李公子,为何最终假借时岚安之手?” 谢孤鸾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阿澈,阿澈显然对他们的讨论有所不满,冷着脸道:“别看我,不知道!” 谢孤鸾未点破,但他明白阿澈心里一定已经有底了,只是他并不愿意承认。 ——燕离不会杀他。 这一点谢孤鸾再清楚不过。他曾无数次在梦中以燕离的视角经歷过当年的很多事,这个男人对他爱之深,要他杀死自己的爱人,他做不出来。 在唐素舒告诉谢孤鸾这些秘密时,谢孤鸾就已经肯定,燕离是被迫的。他是刺杀阿澈最适合,也最万无一失的人选,而他却临阵脱逃,因此枭翎以救陈妙一命为条件,让与他二人较为亲近的时岚安弹奏风雷引逼他动手,这大概是对燕离的惩罚。 很难想像,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手持匕首捅进阿澈胸口时是什么的心情,但他之后的所作所为,没人能比谢孤鸾更了解。就算是丢了性命亦要护住阿澈的尸体,杀光追击他的所有枭翎,那强烈的怨气甚至波及到谢孤鸾身上,令他差点丧命。 而这些,直到二十四年后,燕离的生命又歷经一次轮迴,阿澈才得以知晓。 所有零碎的线索都串了起来,拨开这层迷雾,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不算长,却颇为曲折。唐素舒说得不错,就算拿刀架在时岚安的脖子上,他也不会交代。他的记忆是残缺,甚至混乱的,他没有感情,便不会有哪怕一丁点的良心发现。 第75页 去往恶人谷的路上,他们重新买了两匹耐寒的当地马。踏在一尺来厚的积雪上,迎着冰针般的风霜,穿梭于摇曳着稀疏树影的林间和无尽的雪原中。天地皆白,刺得人眼睛生疼,为防失明,几人不得不用黑布蒙住眼睛,让阿澈牵着马走在前头。 阿澈大半天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心中有事,开心不起来。谢孤鸾未表态度,但总归是觉得没人在耳边闹腾甚是不习惯,反而俯下身小声喊了句:“阿澈。” 阿澈哼了一声,怏怏地。 “你,可还好。” 阿澈回头看了看谢孤鸾,砸着嘴道:“你就是这样关心我的啊?” 谢孤鸾被噎得不知说什么好,思前想后才道:“你若愿意,把我看成谁都可以。” 阿澈愣了愣,哭笑不得地摇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虽然……无法再恨他,但也不可能再爱他。只是感觉实在太不值得,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他而言。” “你不是谁,也不用试图让我以为你是谁。”阿澈终于露出些笑容来,他摘下蒙在谢孤鸾眼上的布,用手替他挡住光线,“等了你一个下午才听到这么摸不着头脑的一句,你这张嘴太笨了,我是不依的。” “你想如何?”谢孤鸾道。 “哄我,把我哄高兴这事儿就姑且算了。” [ 伍拾 ]前夜 谢孤鸾倒是差点忘了,阿澈总爱在这方面刁难他,明知他不善言辞,还非想听些甜言蜜语才好。阿澈扬着下巴等着他哄,谢孤鸾眯起眼睛,难得起了坏心思:“你上次在忠州不是问我为何发笑么?” “好像是有这回事儿。”阿澈认真思索道。 “我是在想,”谢孤鸾缓缓凑到阿澈耳边,“等去了雷州我们还可以做点其他事。” “哦!做什么?还有何好玩的?”阿澈眼里闪烁着光芒,很是期待。 谢孤鸾的唇覆上他的耳郭,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做那妖精打架的事。” 阿澈身子一僵,慌忙回头看他,却见谢孤鸾已重新戴上遮眼布,笔直地坐在马背上,一踢马腹,道了声“驾”,骑着马走远了,仿佛刚才的话压根不是他说出来的。 阿澈觉得自己可能逗过了头,人也老实了,一连数日在谢孤鸾跟前都束手束脚的。 通常来讲,他认了怂,谢孤鸾见好就收,便不会再有出格的举动。这次却不同,谢孤鸾全然不似往常老成持重的作态,一双眼睛直接黏在了阿澈身上,不时用手轻扯他的腰带,拉他手腕,或是把玩他的头髮,一副极暧昧的姿态。 谢孤鸾的突然主动令阿澈很不自在,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他吞吞吐吐道:“别闹啊,这、这样我很不好意思,那个……真不行。” 谢孤鸾贴近他,脸上仍冷冷淡淡的,口吻却是戏嚯:“你素来喜欢撩拨,嘴上也从来不饶人,我道是你心里老早就在想了。怎么,居然没有?” “没有,你不能胡乱猜测我!”阿澈瞪他道。 谢孤鸾懒散地偏着脑袋,明显是不信他。 阿澈瞥了一眼好似在看戏的夏临渊,咬了咬牙,用手挡住嘴窃窃道:“我是鬼!没有那般人慾!” “撒谎,”谢孤鸾一点不留情面,“在巴陵的时候你可没忍住,最后是跑了的,你当我是忘了?” 阿澈听罢,难堪地用手捂住了脸。 这世上除了媚鬼以阳精为食,情慾旺盛外,其他的鬼几乎都对此无欲无求。只不过若修为高,鬼确与人会有共感,能否行那事阿澈虽不知,但有感觉也实属正常。谢孤鸾看起来和急色沾不了边,这一年多阿澈也没见过他对此感兴趣,是以才经常对他动手动脚,就爱看他一脸严肃又闹出个红脸的样子。 阿澈喜与人亲近,平时只图个乐子,从未考虑得太深,他着实想不通,如今谢孤鸾怎看他像在看什么猎物,那眼神,无端地教人不敢轻举妄动。这让阿澈不仅后悔,还心生胆怯。 他对谢孤鸾求饶道:“咱们打个商量,回去后我端茶倒水捏肩捶背,一定把你伺候舒坦,你就行行好,放过我罢?” “不,”谢孤鸾斩钉截铁道,“先试试再言其他。” 阿澈彻底蔫了,埋着头绝望道:“孤鸾,我真的害怕……我没有过……” 谁不是呢,谢孤鸾心道。 阿澈是个不负责的,他做了太久的鬼,哪里还能了解人有何感。那心跳勐然间漏掉的一拍,脑子里蓦地嗡鸣,或是不经意被触摸后的燥热和麻痒,他通通无法体会。这种感受是单向的、强烈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越发难以忍耐。 谢孤鸾不容拒绝的强势让阿澈以为自己回到了一年之前,他还想说点什么,却听夏临渊不耐烦地道:“都给我过来。” 夏临渊翻身下马,取出笔墨,跪在雪地里摊开羊皮地图,在其左上角画上了一个记号。 “这是我们现在的位置。”夏临渊道,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山头,“看到这座山了么,翻过去,下面就是枭翎的窝。” 山势并不高,但绵延数里,如铜墙铁壁。山上出人意料得并未被积雪覆盖,而是大片冻原,褐色的苔藓和地衣密布,不生乔木,只有零星几点雪色。 “先在山脚下休息一宿,明日一早上山,如果下午前攀不上山顶,我们都会被冻死在山上。”贺兰观月一边准备着安营扎寨一边道。 阿澈道:“这山不高啊。” “只是看起来罢了。普通人最多在一日内登顶,一旦太阳落山,山上便是刺骨寒冷,谁都受不了。而此地空气稀薄,用起轻功极费体力,也行不通。想要翻过这座山,最好的办法便是不间断地往上爬。这是枭翎唯一不会设卡的地方,我们只能由此入内。”贺兰观月说完,又俯身扶住夏临渊,轻声道,“你累了,明日要赶路,早些休息。” 谢孤鸾眺向那光秃秃的山峰,道:“既然只能从此进去,枭翎不会想到?” “可能会,但他们能做的很少,越过山顶是一片断崖,这个地势对我们不利,于他们而言也一样。” 夏临渊和贺兰观月睡得很早,谢孤鸾却迟迟无法入眠。 雪地里悄无声息,只有火光在谢孤鸾眼前静静地跳跃。他的耳畔迴响着在鲜卑山中夏临渊的预言——他的命只剩半年。而明日,或许就是终结,是生是死,且看这一回了。 谢孤鸾虽下定要从容应对,但真到了这一天,心中仍是千思万绪。白日里被压制的不安心绪如虫蚁般沿着他的意识往外爬,蚕蚀着他本就难以为继的镇定。他看向远远坐着的阿澈,便觉万分遗憾,仿佛一眨眼,这个他牵念的身影也会烟消云散。 阿澈见谢孤鸾在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走过来挨着他坐下,似笑非笑道:“今天你们都忘了一件事。” “何事?” 第76页 “那座山,我方才上去看过了,山上怪石嶙峋,坡度虽不高但对常人而言的确极难攀爬,可是……” “可是什么?” “我可以载你们上去啊,傻瓜,”阿澈戳了戳谢孤鸾的脑门,“他们当我不存在也就罢了,你怎么也没想起来?” 谢孤鸾这才如梦初醒,他当真是煳涂了,揉着眉头低头朝火堆里扔了几根干柴。 “我陪你说会儿话吧。”无须多言,阿澈也能从谢孤鸾身上看明白他的那一丝焦虑。他紧挨着谢孤鸾,一如初遇时在枫华谷的那个夜晚,两人坐在幽静夜空下,心中各有各的想法。 “你还记得那时你看我是什么样子吗?”阿澈板着脸学起谢孤鸾的神情来,也亏得他观察入微,模仿起来惟妙惟肖。谢孤鸾冷清中带着厌恶的眼神,嘴角惯常的弧度,略微抬起的下巴都与本人别无二致。 “像不像?你倒是来说说,你有多讨厌我?”阿澈撤下谢孤鸾那副不讨喜的表情,嬉皮笑脸地道。 谢孤鸾稍稍转动了一下身子,膝盖与阿澈的靠在了一起,他还是没说话,但嘴角却露出些许若有若无的笑意。阿澈恍惚了一瞬,便见谢孤鸾那双载着星河的眼瞳正凝眸看他,他张了张嘴,脑子里却空荡荡的,忽觉此时所思所想再难用言语表达。 他看着谢孤鸾不动声色地靠近,心里竟有些忐忑的意味,不由地阖上了双眼。在闭眼的瞬间,阿澈便感到了印在他唇上的,柔软而温暖的吻。 这个吻,轻缓得如同一片飘飞的羽毛,温柔得宛若初春的一场微雨,又虚无得好似被遗落在记忆里的久远的梦。它与以往任何一次亲吻都不同,没有抑制不住的激烈情绪,亦不深入,仅仅像一个尝试性的触碰,却有道不尽的款款深情。 阿澈破天荒地被动接受着这样一个绵长的吻,他嗅着谢孤鸾身上很淡的一丝香气,任由他将他搂在怀里。 被谢孤鸾厚实的裘衣包裹着,阿澈伸出手抚上他的胸膛。不同于谢孤鸾的动作,这胸腔里有着近乎狂躁的跳动,而且越来越快。阿澈生怕他憋出毛病来,推了推他。 谢孤鸾“嗯”了声才退开了一点,他的鼻尖被冻得有些发红,同阿澈的鼻樑蹭在一起,随后他轻轻唿出一口气,还残存着他体温的雾气拍打在阿澈的脸上。谢孤鸾与阿澈对视片刻,眼珠子转了转,缓缓道:“我想要你。”他语声低沉,伴随着情动时的沙哑,细细听来,又像在使什么小性子,让人以为他缠着别人求欢还能有多委屈似的。 短暂的怔忪后,阿澈终归是笑了,万般无奈地嗔道:“登徒子行径,也不害臊……想要,你便拿去。”又怕谢孤鸾会胡来,连忙补充道:“但是不是现在!你要是敢动我,我可是要喊人的!”完全忘了他若是真的不愿,区区一个谢孤鸾哪里动得了他。 谢孤鸾自然没想过在冰天雪地与他做点什么,此番毫不讳言不过想多些慰藉,横竖生死难测,还有何藏着掖着的。 “你冷不冷?”阿澈感觉谢孤鸾有点抖。 谢孤鸾抱着阿澈这块冰,冷得快要僵了,嘴上却道:“不冷。”说罢,还把脑袋埋进了阿澈的颈窝,像生怕有人给他抢了去。 “我是担心你生病,回去躺好,那边暖和点。”阿澈推着谢孤鸾进了被窝,自己跪坐在他的身侧,倾下身子道,“别紧张,没事的。你的路还很长,不管今后怎样,我都会陪你……” 阿澈温声抚慰了半晌,谢孤鸾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众人便拾掇好行李准备出发,阿澈嘲笑了夏临渊和贺兰观月一阵,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拖上了山顶。 到达时,天边才刚泛起鸭卵青色,朦朦胧胧,照得这片荒凉冻土分外萧索。有雪鸮掠过他们的头顶,长啸一声,振翅而去。视线越过山尖,果真如贺兰观月所言,山体另一侧是绝壁断崖,峡谷中暗云翻涌,深不见底,犹如一张能吞噬一切的饕餮之口。 山顶的缺口处连接着一条石栈,石栈应是人为修造,但又多年无人维护,有数段残损,行走极难,须万分谨慎。 穿过云层后,这个巨大山坳中的情形终于清晰可见,山谷的最中心如同一片城池,房屋和箭塔遍布,但因相距太远,天色尚昏暗,看不清是否有人驻守。 快要下到谷底时,贺兰观月带着他们闪身钻进了山壁上一个不起眼的洞穴,用干枯的发糙盖住洞口,生起一堆火来。 夏临渊默不作声地从行李中拿出一大团润湿的白棉花,在里面扒拉了一会儿,竟然从中捉出数只菌人。他将它们整齐地摆放在地上,挨个抚摸菌人的脑袋,含笑道:“让你们受苦了。” 谢孤鸾颇为惊讶,他见夏临渊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个药瓶来,用小勺舀出绿豆大小的一粒,仔细地包入纸中,递给一只菌人,如此重复,直到那二三十只菌人都拿到了药才停了下来。 “别碰它们,如果还不想死的话。”夏临渊警告道,随即又弯腰对菌人说道,“东西南北,你们自行分配,务必将此药投进所有水缸,小心一点,别被踩了。” 连下药的活儿都不是他来做,难怪夏临渊这么胸有成竹。菌人身体小而透明,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它们,当真是十拿九稳。时岚安绞尽脑汁提防,或许都不会料到这鲜卑山中的灵物会代替夏临渊报仇。 “此药一蘸必会暴毙,但见效需半日左右。”夏临渊解释道。 “谢老三,天黑后便由你进去,把活的都杀了,别放走一个。” [ 伍拾壹 ]孤注一掷 谢孤鸾抱剑坐于洞之中,等待着夜幕降临。 整整一日,太阳都没能破开层层阴云,到了傍晚,更是山风唿啸,像海里掀起的万丈狂澜,看这势头,不出半个时辰就要落雪了。 贺兰观月守在洞外,观察着远处营地的动静,而夏临渊仍在专注地摆弄着他养的菌人们。这群小傢伙很听话,蹦蹦跳跳去下了毒,又吭哧吭哧地回来,枭翎之中竟无一人觉察。 狭窄的空间里充斥着沉闷的气息,谁都容易被这种烦郁感染,阿澈更是如此。谢孤鸾一直在闭目养神,怎么叫都不答应,令他有些心烦意乱。这种烦躁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借着光线再也看不清洞内情形时,贺兰观月总算是进来了,招唿他们往外看。 枭翎营地中星火点点,隐约可听见些许吵嚷声——谢孤鸾知道,是时候了。他脱掉御寒的羊裘,只着一身墨灰箭袖道袍,活动了一下脖子,提着剑走了出去。 北风迅起,飞沙扬砾,如天山的悲鸣,尖锐而高亢,疯子一般扫荡着山谷,彻骨的冷。微白的天空早已照不透这片黑色谷地,只有不断跳动的火光,吸引着谢孤鸾这只孤零零的飞蛾。 谢孤鸾敏捷地跳下山壁,回头看了一眼伫立在洞口的夏临渊。 他的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深不可测,淡淡地俯视着谢孤鸾,眼神中却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很复杂。 第77页 谢孤鸾在剎那间恍然大悟。 对夏临渊而言,枭翎的人自然是死得越多越好,时岚安杀不杀其实根本无所谓。他不是来灭枭翎满门的,也不是为了杀掉时岚安,那些都是说给谢孤鸾听的。因为即使夏临渊是医魔,他的能力也有限,他只不过是想让谢孤鸾产生一种错觉,一种他和贺兰观月皆会与谢孤鸾并肩作战的错觉,让谢孤鸾更加心甘情愿去当他的一柄剑,为他除掉更多障碍。 夏临渊压根就不会进去,甚至可能马上就会掉头离开,他对时岚安从来不执着。 而谢孤鸾不一样,他有师叔,还有不多的一两个朋友,不可能像夏临渊那般来去自如,或是一辈子蜷缩于角落,躲避枭翎的追杀。他千辛万苦跋涉而来只为取时岚安性命,即便孤军奋战,他也不得不为。 一行三人,也许有人会死,但那人绝不会是夏临渊和贺兰观月。那棵萆荔让夏临渊早就认定,谢孤鸾活不过今夜,因此他不想在谢孤鸾的身上浪费时间,放出去,任其自生自灭即可。 所谓的命中注定。 阿澈无疑是聪明的,他在一瞬间就读懂了其中曲折,可他却没像谢孤鸾想的那样大吵大闹,而是神色凝重地走到夏临渊跟前,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夏临渊懒洋洋地抬起眼。 “你能不能再等等,就一会儿,”阿澈垂着眸,“看在你我叔侄一场的份上,救救他。” 夏临渊没有回答。 “我……” “阿澈,走了。”谢孤鸾打断了他。夏临渊不可能觉得他会活下来,遑论留下救他。人之生死,本就不该寄託于别人。 阿澈不甘心地随着谢孤鸾离开,垂头丧气道:“如果我多少会点医术,也不至于……” “无妨。”谢孤鸾怎会去怪阿澈,他的步子又轻又快,一闪就贴到了营地的石砖外墙上,对阿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此地是阿澈早先远远地探查过的一处死角,翻墙入内能避过箭塔,但是里面的情形却不得而知。阿澈对谢孤鸾点点头,代表墙的四周没有活人,他刚想越过围墙便被谢孤鸾拽住了。谢孤鸾摇头,用口型说道:“我先进去。” 谢孤鸾怕阿澈再遇到意外,说完后一个轻功就悄然无声地翻过了带着刺的墙顶,落到了营地内。 谢孤鸾双脚稳稳地踏上了松软的泥土,此时他正位于一间宅子的背后,高耸的屋嵴几乎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只能隐约看到营地正中的火光把天际染成了橘红色。 屋侧的山墙对着一条小路,路的尽头堆放着不少杂物,稍一猫腰,就能把身体全部遮住,是个好位置。 但谢孤鸾发现,所有墙壁和他所能目及的房屋上,都满满地贴着符,墙根处、道路上亦洒上了糯米,还有用硃砂画出的不知名阵法——这明显是为了对付阿澈。不仅如此,不久之前半里外都能听到的喧闹声全部消失了,除了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偌大的营地静得像一座死城,再加上铺天盖地的辟邪之物,让此地无处不透露出诡异。 天彻底黑了。 谢孤鸾透过一辆板车的间隙,看到前方弯曲狭窄的小道上躺着几具尸体,均是面色青黑,目眦尽裂,显然是中毒而亡,除此之外,四周没有一个人影。 枭翎人数众多,不可能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沾了水,现在的情形更像是出现异状后藏了起来,养精蓄锐,在暗地里监视着他们,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谢孤鸾定了定心神,伸手打了个响指,阿澈便从墙上探出了脑袋,小声问道:“没事吧?”说着就一跃跳了下来。谢孤鸾一惊,连忙冲过去一把抱住阿澈的腰,免得他毛手毛脚踩中地上的阵法。 “你留点心,没见这周围都是为你布置的么!”谢孤鸾没好气道。 阿澈被斥得缩起脖子,讷讷地“哦”了一声,改了个姿势飘在半空。 谢孤鸾和阿澈一前一后穿梭在房屋和小帐间,跨过一具具尸体,寻找可能存活下来的枭翎以及时岚安的身影。 虽谷内狂风肆虐,但营地里风势不大,加上路边插有火把,却是暖和不少。这里的建筑颇为密集,很难估计其中格局,所幸谢孤鸾没有发现针对他设下的机关。 绕了小半圈,他们仍是没有收穫,不过从路上暴死的人来看,枭翎此次损失惨重,夏临渊这齣其不意的一招,恐怕灭了枭翎两三百人。若还有外出执行任务的枭翎,在这里活着的,说不定还不足百。 可谢孤鸾还是不安,越靠近中心,这样的感觉就越强烈。 不对劲,非常地不对劲。 走了半刻,房屋的空隙间终于显出些开阔来,应当已到了中间。走近一看是个占地不小的校场,木桩、箭靶和绘有飞鸟的营旗歪歪斜斜立于场中,暗器弩箭也散落了一地,还有几车干柴和杂糙,被倾倒的火盆点燃,烧得正旺。乍看下如掳掠之景,狼藉一片。 谢孤鸾捡起几截断箭端详,发现每一根羽箭的箭身上竟都包裹着镇符,再看地上的袖镖、铁蒺藜等物,不是刻上了符文,就是抹过硃砂粉。谢孤鸾阴沉着脸,阿澈也惊疑不定:如若不是夏临渊先杀了枭翎这么多人,他们想要拿下阿澈,简直是瓮中捉鳖。 就在这时,阿澈突然道:“孤鸾,有人!” 谢孤鸾闻言,迅速就地一滚,躲到了校场上的落兵台后。阿澈指向西面的一条漆黑的暗巷,急促道:“那里,他在动,在往里跑……消失了。”阿澈有些难耐,与谢孤鸾交换了一个眼神,起身准备追上去看看。 “你别去,这么明显的圈套。”谢孤鸾拉住他道。 阿澈皱眉:“咱们最后总会和枭翎交锋,现在这样也不是办法,即使是陷阱,也该去瞧瞧。” 阿澈说的不无道理,敌暗我明,枭翎藏起来就是要等着他们上钩,为了能引枭翎出巢,他们必须去咬这个饵。 这条巷子又黑又深,即使谢孤鸾夜视能力极好,也只能看个大概。巷中狭窄异常,许是因屋檐相互遮挡,白天阳光也无法照下来,随处可见的米箱散发出潮湿而腐朽的味道。 “没有人的气息。”阿澈悄声道,“但是……我不舒服,这里罡气很重,应有不少驱祟之物。” “是机关。”谢孤鸾笃定,“你先回灵介躲——” 话音未落,谢孤鸾便听“嗖”的一声响,有什么武器从巷子最深处向他们射来,又急又快,撕裂空气,带起一阵寒风,顷刻间就已到了眼前。谢孤鸾顺势往后一翻,那物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子擦了过去,贯穿了身后的几个米箱,箱子里潮掉的糯米哗啦啦地流了一滩。 骤然间金戈声四起,利器噼头盖脸向他们袭来,四面八方,甚至来自头顶,未留人片刻喘息。谢孤鸾正处于巷子中间,可谓腹背受敌,形势急转直下。 阿澈抄起谢孤鸾向校场方向急奔而去,他速度惊人,几乎是眨眼就飞到了巷口。谢孤鸾被重重地甩在地上,紧接着巷子里便有不少兵器跟着射了出来,乒桌球乓落在一旁,仔细一看,全是三尺来长明晃晃的银枪,血槽开得极深,如果被刺中,兴许半条命就没了。 第78页 阿澈半扑在谢孤鸾身上,一手揽住他刚想松口气,就听一声顿响,旋即感到右腿上一痛,低头便见一柄长枪穿过自己的小腿,直直地钉进地里数寸,枪上毫不意外地刻满了符。 谢孤鸾赶紧撑起身要替阿澈拔出去,但刚一动那枪就有黑烟从他腿上冒出,血也止不住地往外流。阿澈闷哼一声,一对漂亮的眉毛拧得死紧,是痛得狠了。 “我大意了……”阿澈咬着牙道。 “你且忍一忍。”谢孤鸾看得心疼,想一把抽走这可怖的兇器,长痛不如短痛。他往上勐拔了一截,可枪头太长难以从地里拔出,底部又长有倒钩,卡在皮肉里也迟迟出不来。 阿澈浑身都在抖,他弓着身子死死地捂住嘴,却还是有呜咽声从指fèng间溢出。 谢孤鸾额头上起了一层汗,不得已只能转而用剑把枪头给挖出来。 此刻,阿澈忽然把谢孤鸾一推,沙哑道:“你快跑,他们来了,人很多!” “——快!去左边!”见谢孤鸾没动,阿澈急了,“你不走咱俩都得折在这儿!” 这境况由不得谢孤鸾再犹豫,他艰难地站起来,看了一眼阿澈,道:“等我。”运起轻功躲进了远处一个糙棚内,屏住唿吸,紧盯着跪在校场边上的阿澈。 不一会儿,无数身着夜行衣的枭翎从黑暗中涌出,将阿澈团团围住。一个白衣道士从人群中缓步走出,站定在阿澈跟前,负手而立。 阿澈用淬了毒般的眼神一扫他,鄙薄道:“时岚安。” “抓住了最棘手的一只,运气不错。”时岚安愉快地说,对周围枭翎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退后,然后提剑戳向阿澈的背部,迫使他伏在地上。 阿澈还想挣扎,他龇着牙,周身散发出骇人阴气,而时岚安却微笑着劝道:“此咒专门克你,省点力气。”说着一手掐起剑诀,召来缚魂链将阿澈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而后一脚踩住阿澈的小腿,毫不留情地把银枪从他的腿上扯了出来。 阿澈当即惨叫一声。 “带走。”时岚安道。 谢孤鸾脸色煞白,乌沉沉的眼睛里似有熊熊烈火,他竭力克制住杀意,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看阿澈,转而注意时岚安的一举一动。 只见时岚安向前走了几步,扬声说道:“谢孤鸾,贫道想和你好好谈谈。”又像是知道谢孤鸾不会现身,继续道:“无论结果如何,枭翎已经输了。你是有骨气的,一个人来西面的八素阁见我,说不准还有余地。” “首领,他会不会逃走?”有人问道。 “他不会。李澈灵体被困,他若带着灵介走远,李澈是会魂飞魄散的。”时岚安笑了笑,“况且……我这徒侄孙,可是有情有义得很。” [ 伍拾贰 ]孤注一掷·下 浓黑天幕中终于落下碎雪来,屋顶蒙上了一层霜色。 谢孤鸾追风逐电般穿梭于房屋之间——他得尽快赶去找到时岚安,否则不单阿澈安危难料,他自己也会被冻死。时岚安并不藉此乘胜逐北,反而邀他详谈,居心叵测,但谢孤鸾非去不可,这是唯一的机会。 不到一刻,雪就下大了,败鳞残甲似的席捲而来,裹挟着凛冽冬风,从谢孤鸾面上飞掠而过,直教人睁不开眼。整个山谷顿时被雪雾笼罩,几步开外不能视物,唿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这场暴风雪来得不是时候,将人困在其中,像是什么妖魔鬼怪。 谢孤鸾迎着风雪长驱直入,从枭翎眼皮底下绕到了那座与其他建筑稍有不同的楼阁旁,随后从墙檐上凌空跃起,落到大门前。 霎时间机括声响起,暗处的枭翎倾巢而出,将来路堵得水泄不通,说是插翅难逃也不为过。谢孤鸾的衣摆被吹得乱舞,他拂去道袍上的雪花,目不斜视,微微抬起双手,从容道:“让我进去。” 门应声而开,飒沓飞雪横冲直撞地旋入其中,险些盖灭了烛火。 谢孤鸾快步而入,反手关上门,打量着屋内陈设。屋里布置类似宋锦瑜的宅子,却少了些花里胡哨,时岚安手里拿着酒盏,歪着身子独自一人坐在画案前,眼中有些颓靡,细细看来,似乎比上次见他的时候苍老了许多。 他见谢孤鸾来了,懒懒地抬眼问了句:“喝酒么?” “阿澈在哪儿。”谢孤鸾道。 时岚安轻笑一声,站起身向他走来。 谢孤鸾瞥见了画桌上的女人画像,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从背上拔出太极剑,做出了戒备的姿态。 “不必紧张,我没有武器。”时岚安漫不经心道。 “你就不怕我现在杀你?” 时岚安笑:“杀了我,又能怎样?” “你想说什么。” “我说了,和你聊聊,”时岚安语气轻松,“或者,你想当着阿澈的面聊?” 这栋房子下有一个深而宽敞的地窖,光线明亮,竟比上面还要暖和些,墙上干干净净,却挂着不少刑具和法器,应是作审问之用。时岚安拉出一套桌椅摆上,将地窖角落的屏风撤去,指了指屏风后的阿澈,道:“可以了吗?”因地窖空旷,时岚安一开口,竟能听到他的回声。 阿澈被吊在墙上,手掌和脚掌都被钉上了桃木钉,动弹不得,腿上的伤口仍没有癒合,暗红的血液顺着足尖滴落在地砖上,滴答作响。他的长髮垂下来,遮住了大半脸颊,听到声音才吃力地抬起头看了谢孤鸾一眼,嘆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心疼吗?”时岚安笑问道,“不这样遭殃的可就是我了。” 谢孤鸾喉咙一紧,平復了心绪,沉默地坐了下来。 “你们一进来我就察觉了,不过碍于阿澈,我一直没动你。”时岚安道,“你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可以。外面的人我已吩咐过,不会进来,只要你有这本事,尽管来取。” “时岚安,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们如此多人,杀我绰绰有余,为何不动手?”谢孤鸾不解道。 时岚安停顿了一下,避而不答,只是嘆道:“我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到过。木已成舟,我杀了你,又能挽回什么?” 他将外袍脱下,转身搭在凭几上,又道:“如今枭翎仅余八十二人,因为我的过错让它遭受如此重创,首领这位置我也坐不了多久,觊觎它的人太多。抓了阿澈,我让他们安心了,他们是乐意见我俩斗得你死我活的。” 谢孤鸾道:“也就是说,无论如何对你而言都是死。你放我进来有何好处?岂不是如了他们的愿?” “总也做没好处的事,多一件不多。”时岚安摇摇头,不置可否,反而岔开话题道,“起初我没打算杀你们,只在你身上留了记号,可没想到中途被人清掉了。” 谢孤鸾神色一凛,能清掉记号的人只能是米灵,不然时岚安完全可以顺藤摸瓜找到夏临渊,现在也不可能被夏临渊反将一军——原来这个少年早在一年前就救过他。 第79页 “你在为他难过?吃里扒外的东西,我自然是要除掉的。”时岚安微笑道,“不过没能想到你们会和夏临渊联手……这么多年,我终究还是杀不了他。” “你就这么恨他?为什么?”谢孤鸾不由问道。 时岚安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迷惑,没能回答上来,只道:“我恨谁,不需要理由。” “当然需要。”谢孤鸾心如明镜,“十几年来,你当真未曾想过这恨意从何而来?” 时岚安挑起眉毛道:“心理战术?不太像你的风格。”他斟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谢孤鸾,自己晃了晃酒盏,一饮而尽。 谢孤鸾也仰头灌了一口,只觉这酒极烈,像一团火般一路往下烧,不及片刻,四肢便开始发烫。 “那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陈妙这个人?”谢孤鸾留意着时岚安的表情,一边问道。 “没听说过。闲话就说到这里罢,”听到这个名字,时岚安眼中并没有出现任何波动,如果不是他掩藏得太好,就是他真的不记得。他走到角落,从剑架上抽出他的佩剑擦拭起来,“你我同为纯阳弟子,堂堂正正地比试一场,若我败于你手,那便随你处置,如何?” “要是我输了呢?” “如今局面皆是拜你们所赐,你以为我很想放过你?”时岚安轻笑道,“这是我给你的机会,谢孤鸾,一个你能活下去的唯一的机会。” “好。”谢孤鸾正色道,心里暗自琢磨着时岚安所说的话。 时岚安不管走哪条路都没什么好结果,他给谢孤鸾留下生机,绝不是因为心软,而应该是有另一层考虑:时岚安若赢了谢孤鸾,正好可以亲手杀他以泄私愤,若输了,只怕也是想让他们与枭翎拼个鱼死网破,一起消失了才好。 而外面的枭翎也一样想等他二人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之利。 几方人马,祸心包藏,各怀鬼胎。 谢孤鸾紧握手中之剑,退至墙角,与时岚安拉开距离,已然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就听阿澈极小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孤鸾,你要当心……他很强。” 谢孤鸾毫不怀疑,能向他提出挑战的人,绝非等闲之辈。他点点头,不待时岚安作何反应,便施然递出一剑,招式绵软,似是想探一探时岚安的深浅。时岚安遂也轻飘飘地抬剑一挡,笑道:“你这样可不行。” 乍地,他眸光一动,原本憔悴灰败的脸上显露出奕奕神采,周身剑气荡漾开来,聚气一推,将谢孤鸾击退到了数尺之外。随即他身形一晃,化作一道虚影,片晌功夫就贴到了谢孤鸾面前。谢孤鸾早有准备,向后再跃,一脚踏在墙上,借力从时岚安头顶倒翻而过,在空中挥出一剑,直逼时岚安咽喉! ——当!时岚安接住了这一剑,清脆的剑刃相击声迴响在地窖内。 不过一唿一吸间,两人就调换了位置。未有丝毫停留,谢孤鸾和时岚安几乎同时提起剑光纵横的长剑,携着森然剑气,风驰电掣般地沖向对方! 地窖中骤地颳起一阵狂风,桌椅板凳被掀翻在地。谢孤鸾迎上时岚安的剑锋,与他过招几个来回,只觉时岚安剑气无孔不入令人窒息,剑势也强横非常,的确十分难对付。 谢孤鸾手上剑招不停,又在左掌灌注内力,想趁此机会寻得时岚安的破绽,可没想到时岚安也与他一样,欲以一掌攻其不备。 出剑剎那两掌相击,杀意重重,掌风竟势如惊涛拍岸,震得谢孤鸾剑身嗡嗡直响,他胸口一堵,心下大骇,连忙收手而退。只这一掌谢孤鸾便知他的内力不如时岚安深厚,想以力量压制,断没有胜算。 谢孤鸾强压下那股从喉咙口涌出的腥甜味,抬眼看向时岚安,发现他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谢孤鸾,你很不错……假以时日,定能在武学上有不小成就。”一直挂在时岚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谢孤鸾没有回应,倏然拔地而起,掠向时岚安。当是时,只见短兵交接之处银光乍现,剑气凌厉逼人,伴着风鸣雷动之声,却已看不清两人到底是如何动作,只知其缠斗不休,从这处打到了那处。 时岚安身法如鬼魅,谢孤鸾摸不透他的路数,只能露出锋芒以剑气强压住他,令他疲于应付。时岚安自然不甘居于人下,他衣袂鼓动带起滚滚真气,霎时剑光大作,一剑祭出竟刺碎谢孤鸾覆以全身的内力屏障,势如破竹! 谢孤鸾身形急退,堪堪躲过,却被那股剑芒刮到,终是没忍住,吐出一口血来。 “孤鸾!”阿澈万分焦急地喊道。 谢孤鸾气息未乱,他抬手往嘴上一擦,眸子如寒星般闪烁,旋即飞纵而去,大有噼山斩石之势。这破釜沉舟般的一剑力道极大,加之太极剑已成灵介,足以切金断玉,时岚安竟有些抵挡不住。 可他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刻用剑气相抗,欲以强劲内力再次击退谢孤鸾。谢孤鸾知他会如此,一跃而起,手中长剑化作飞虹白练,转瞬间,人影剑影难分虚实,剑幕当头洒下,将时岚安困入其中,避无可避! 时岚安徒然色变,不得不强行运功抗下这一剑,继而转守为攻,纵身朝谢孤鸾刺去。谢孤鸾虚晃一枪看似要接住他的攻击,实则闪身退居地窖入口,稍作喘息。 时岚安的剑法与谢孤鸾不分伯仲,而内力又更胜一筹,如此下去并不是办法。但数招下来,谢孤鸾已经窥见了自己的优势,那便是他比时岚安年轻太多。随着人的衰老,行动能力总会一日不如一日,时岚安虽在速度和反应上也极快,却比谢孤鸾差了一点点。 正是这一点,让谢孤鸾在刚才有了可乘之机。 此时,一道凛冽剑气迎面袭来,谢孤鸾侧身举剑化解,同时岚安纠缠起来,一时间,又是刀剑的铮然之声四起。谢孤鸾动似游龙,攻势勐烈狠辣,见fèng插针,专挑刁钻位置下手,而时岚安剑意如潮水,一剑余势未消,下一剑又盪出翻江倒海的气势,威力十足。 小半炷香后,偌大的地窖几乎再无完好物件,皆被源源不绝的罡风剑气割得支离破碎,就连墙上的长明烛,也灭掉了一大半。 而谢孤鸾和时岚安仍是胶着不下,两人都觉得对方如同附骨之疽,难缠至极。 谢孤鸾知道,拖得太久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的体力不仅要对付时岚安,还要留给外面那八十多个枭翎余孽。但时岚安已明白自己的弱点,不肯再使用大开大合的杀招,不论进攻还是防御都再未有纰漏,反而有了压谢孤鸾一头的趋势。 谢孤鸾心念微动,要想逼出时岚安的破绽……那就需先自己暴露破绽! 他在挡下时岚安一剑后蓦地后退半步,手腕一翻,做出防卫的姿势。谢孤鸾的退避对平常人而言恐没有不妥,但在高手眼中这个动作却有漏洞可抓。 微小的失误无所遁形,时岚安眼中掠过一丝狂乱,顷刻之间就将剑送至谢孤鸾跟前。 谢孤鸾神色一凛:孤注一掷,是输是赢就在此刻! 第80页 他看准了剑锋位置,义无反顾地迎了上去!谢孤鸾只觉腹上一凉,时岚安那把寒光闪闪的长剑就已没入他的身体。与此同时,他扔掉手中太极剑,紧握住时岚安的手不让他有拔出的机会,另一只手已将内力运至掌心,对准时岚安的心口勐拍下去! 只听一声闷响,时岚安竟然结结实实挨了谢孤鸾一掌,直接拍得他撞到了墙上,顿时口吐鲜血,脸色青紫。 谢孤鸾趁此机会退到墙角,抽出时岚安的剑,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伤口。谢孤鸾虽刻意避开了要害,却仍是有些承受不住,他疼得低声抽气,颤抖地掏出夏临渊给他的浸过伤药的细布,牢牢地缠了十圈,才勉强止住了汹涌流出的血液。 “你可还好……你可还好?”阿澈连问了数遍谢孤鸾才反应过来,他没有多余的功夫说话,只对阿澈摆了摆手,撑着墙壁站起来,朝着时岚安的方向走去。 谢孤鸾受的是外伤,尚能一战,而时岚安却是内伤。 刚刚那一掌谢孤鸾几乎注入了所有的内力,足以令人肝胆俱裂,时岚安求胜心切,一剑出去除了本身内功护体再无防备。 墙角响起了剧烈的咳嗽,时岚安颇为狼狈地爬了起来,他的白袍上溅了不少血,一手捂住胸口,上前几步似乎还想去捡他的剑,他虽目光灼灼,但已有了油尽灯枯的迹象。 高手对决,胜负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谢孤鸾冷冷地看着时岚安,道:“你输了。” 时岚安神情恍惚了片刻,半晌才干笑一声:“不错。”他俯身扶起一把残缺的椅子艰难地坐下,抬眼茫然地盯着窖顶,不住地喘息。 谢孤鸾见他没了战意,再动用内力只会暴毙当场,终于安下心来,奔到阿澈身前想放他下来,一边用余光注视着时岚安,道: “咱们该算算总帐了。” [ 伍拾叄 ]终局 时岚安强笑:“算帐?算得清吗?” “自然是算不清,”谢孤鸾道,“替你理一理也好让你瞑目。” 时岚安又笑了一声,声音中带着讽刺,却没反对。 谢孤鸾暂时没理他,拍了拍阿澈的脸颊,柔声道:“看着我。” 阿澈抬起头,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我刚刚以为你……” “我无碍,你现在听我说。”谢孤鸾道,“我要拔掉你身上的钉子,你且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若是疼就喊出来。” 谢孤鸾忍住腹痛弯下身,仔细查看那几颗桃木钉。木钉很尖很利,扎穿跖骨后从脚心穿出,好在木钉只有一指来粗,比拔那银枪容易许多。 谢孤鸾轻轻握住阿澈的脚,一边低声问时岚安:“楼上那副画画的是谁?” 时岚安顿了一下,随口答道:“梦中的女人,随手画的罢了。怎么,你感兴趣?” 谢孤鸾未答,话锋一转:“多年以前,你、阿澈还有燕离曾一同前往潼关支援唐军,你可有印象?” 时岚安微微点头。 “在途中你们遇见了一个叫陈妙的女人,你对她一见倾心,她也芳心暗许,这本是郎情妾意的好事,可战事要紧,你只能将她先送到别处。” 时岚安眯起眼睛:“胡说八道,我可不认识什么陈……” “阿澈一直与你同行,你且问他,有没有过这样一个女人。”谢孤鸾道。 “啊?哦,有的,还是你先发现她倒在路边——呃!”阿澈只觉剧痛袭来,低头一看,发现谢孤鸾已趁他分神拔掉了一根桃木钉,白净如玉的足背上立刻多了个淌血的窟窿。 不等阿澈开口,谢孤鸾又道:“你与陈妙暗地里保持联繫,直到干元二年,也就是二十六年前,陈妙因某种原因独自一人上洛阳寻你,她在城外受伤被夏临渊所救,却因夏临渊的疏忽使她误中毒药。” 时岚安没有再说话,只是紧闭着眼睛调整内息,他显然是没有谢孤鸾所讲的这段记忆,但谢孤鸾知道他在听。 时岚安为陈妙寻遍大夫也无人能解夏临渊之毒,心中应是对夏临渊恨之入骨。另一面,作为细作的燕离在某个时候收到了刺杀阿澈的命令,因他迟迟未动手,枭翎才转而以救陈妙为由逼时岚安下手。 没有人知道当时的时岚安是什么想法,但他以一人之力将罪名完美地嫁祸在了燕离的身上,得偿所愿救回了陈妙的命。 “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如何习得风雷引的?”谢孤鸾问。 “这你都知道了?”时岚安毫不意外,“地府有个当官的叫宋锦瑜,我用情与他交换的。” “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忘了。”谢孤鸾见阿澈听得认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拔掉一颗。然后起身搂住阿澈,怕他没支撑往下掉会撕裂手掌的伤口。 阿澈牙都快要咬碎了,委屈道:“你别这样……一块儿弄走吧,我受得住。” 谢孤鸾颔首,一手按住阿澈的手指另一只手迅速抽掉了剩余的两颗桃木钉。阿澈哼了一声,无力地跌在谢孤鸾身上,全身发抖虚弱无比,但整个过程愣是没喊过一次疼。他扶着谢孤鸾一齐滑坐到墙边,缓了缓,声音还是有些打颤:“事成以后,你便顺理成章加入了枭翎对吗?” “是。”时岚安咯出一口血,讥笑道,“我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竟然就是为了一个女人?可见……爱情还真真是个误事的玩意儿。” “二十几年……你就不好奇?以你的能力,查到这些不是难事。” “查了又能怎样?”时岚安反问道。 谢孤鸾和阿澈皆是无言以对。是,有些事不如干脆不知道的好。 良久,阿澈才沉声道:“所以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当枭翎的一条狗?” “狗……狗?呵。”听到这个词,时岚安一愣,随即露出了几分癫狂,哪里还有半点沉着稳重的作态,“我如今是什么地位,你觉得我是条狗?那你算什么东西!” “那我再告诉你,”谢孤鸾拽住想要回击的阿澈,大声道,“你曾经倾尽全力想要保护的那个女人,在二十三年前来寻你下落时被你亲手杀害。你所有的一切,全都是自己葬送的,你觉得你又算什么东西?” 时岚安的暴戾之色停驻在脸上,似是忆起了自己确实杀过一个这样的女人。 “时岚安,我知道你没有心,也不会为她惋惜,”谢孤鸾道,“但是你太可怜,可怜到可恨,就像一个笑话。这些年你待在始作俑者的枭翎,像不像在狠狠打自己的耳光?” 时岚安面无人色,不知是因为谢孤鸾的这句话,还是想到了别的什么。他倏地跌坐到地上,眼眶赤红,随着每一次唿吸,都有浓稠的血从嘴角溢出。看这样子再过不了多久,他的身体就将崩溃了。 谢孤鸾面色无波,平静地如一潭死水。 时岚安的所做作为,令人唏嘘,比起阿澈和燕离,过犹不及。 第81页 适才谢孤鸾在楼上看到的那副女子画像,大约是时岚安无意识地在灵魂最深处,对陈妙的最后一丝不舍和留恋。他虽早已遗忘了这个他爱过的人,但相反,他对造成如此局面的罪魁祸首夏临渊却恨到了骨子里,以至于他穷尽一生都在疯狂地报復夏临渊。 也就是这种恐怕时岚安自己都认为无来由的执着,才使他作茧自缚,落到这般下场。 谢孤鸾走到时岚安跟前,道:“方才那一掌是为了米灵,现在,便要你的命了。阿澈,你自己动手罢。” 时岚安形容枯藁,他向后靠了靠,端详着自己染血的双手,眼底是痛苦、怅然还有深深的自嘲,却唯独没有怨怼。他哑声问道:“阿澈,你想折磨我吗?” “不。”阿澈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没必要。” 时岚安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你杀我一次,我却杀了你两次,倒是不亏。” “随你怎么想。你苦心经营的枭翎,很快会也不復存在。” 时岚安满不在乎:“枭翎毁了我,现在毁掉它又有何妨……出去后,可知道该怎么做?” “不用你提醒,我也会把他们杀光。”阿澈道。 “哈哈哈——!”时岚安终于大笑出来,笑声既狂妄又凄凉,“甚好甚好,通通给本座陪葬!” 谢孤鸾和阿澈沉默地站在原地,冷眼看着时岚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额上冷汗如瀑,脸色由青转白,脆弱得如一张纸。他“噗”地喷出一口血雾,颓然歪倒在墙边,挣扎了几下,再也爬不起来。 谢孤鸾头也不回地转身上了楼梯。 末了,他听到地窖中传来扭断颈项的咔嚓声,那令人牙酸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仿佛并非预示着多年来无数恩怨情仇的终结,而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一切还没有结束。 有一双冰凉的手从后面牵住了谢孤鸾,接着和他十指紧扣在一起。 “他死了。”阿澈道。 听到这个消息,谢孤鸾丝毫没有痛快之感,只觉得可悲之极。他抬起眼看阿澈,发现他的脸上亦没有大仇已报的欢喜。 “你不太好,我知道。”阿澈突然说道。 谢孤鸾脚步停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继续往前慢慢地走,足音迴荡在密闭幽长楼梯间,硿硿的。 时岚安那兇悍的一剑哪里是粗略包扎就好得了的,夏临渊的药布抹上了大量麻药,谢孤鸾眼下虽痛感已不明显,但若不及时医治,只会失血而亡。而阿澈也强不到哪里去,他损了阴气,实力自是大不如前,若能达到平时的十之五六,已算不错了。 两人心照不宣,皆未再言及此事。 寅时,楼阁第一层仍然大门紧闭,还能听到外面凄风呜咽。屋内灯火闪烁,谢孤鸾不声不响地走到时岚安的画案前,低头看了一眼画卷上的女子。低眸垂泪,楚楚动人。 落款处还题着不知所云的一句:何以一往而深? 谢孤鸾搬起案下盛得满满的酒罈,将一壶烈酒泼于画案、架几案、甚至床帐间,转身用烛台点燃了那副画。火焰顺着画像蔓延开来,未几,时岚安的房间便已被肆无忌惮的大火覆盖,浓烟瀰漫。 谢孤鸾走到门前,与阿澈相视而立,肃然地点点头,随后推开了房门。 ——如他所料,眼前是一睹人墙。 谢孤鸾身形微动,片刻间就提剑沖入人群中,阿澈也随之冷笑一声,化作黑风卷了过去。强烈的剑气与阴气交织缠绕,剎那间方圆数丈糙木俱动,有如掀起巨浪狂风,竟有摧枯拉朽之势,足以使人闻风丧胆! 杀声四起。 阿澈手如利爪将人生生撕碎,所及之处颳起一阵腥风血雨,飞溅的鲜血让谢孤鸾也红了眼,手起剑落便已斩下一人头颅,随即借势一跃——唰!第二人。 如此攻势下,不一会儿地上就横七竖八倒了数十人,残肢断臂触目皆是,令人头皮发麻。洁白雪地上猩红一片,似绽开的一朵朵罂粟花,美,且致命。 阿澈的力量太过霸道,枭翎接近不得,只能退而远攻。箭矢漫天,却因着风雪失了些准头,让他们躲闪起来容易了不少。那些箭上全是时岚安的咒符,阿澈不敢以阴气硬抗,只能与谢孤鸾相互照应,好趁机找到逃脱的出口。 但枭翎怎会给他们机会,不断变换着阵型以保证防卫没有疏漏,即使人数在下降,但枭翎毕竟有克制阿澈的法宝,虽看起来谢孤鸾和阿澈所向披靡,实则寡不敌众,却是枭翎在占据上风。 身后传来巨响,是时岚安的那栋阁楼的房梁被烧断了一根,谢孤鸾被这声音干扰了一瞬,一支冷箭从远处射来,好巧不巧,正中此前的伤口。这雪上加霜的一箭令谢孤鸾身子晃了晃,他咬紧牙关强忍住剧痛将箭身折断,没让阿澈察觉。 枭翎之中不断有人死亡,而谢孤鸾的体力也迅速在下降。他又受伤了,手上、腿上到处都是。越多的疼痛只会使人麻木,身体的迟钝和目光的涣散才是最要命的。 阿澈这时终于注意到了谢孤鸾的疲态,可他也力不从心。时岚安遗留的法术耗去他太多力量,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同在鲜卑山时一样无法化形,仅成一缕无人可见的游魂。 如此一来,便是置谢孤鸾一人于危难中,后果不堪设想。 “孤鸾!你去躲一躲!”阿澈当机立断抄起谢孤鸾往摇摇欲坠的阁楼方向飞去,将他塞进一个弓箭射不到的死角后,转身就走。 “你等等!别……”谢孤鸾还想要阻止他,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眼前。 不远处的枭翎万箭齐发。只听一声咆哮,阿澈瞬间变为赤发碧眸的罗剎之态,周身阴气直冲九霄,将射来的弩箭尽数碾碎。 但箭雨没有停下,像长了眼一样撵着阿澈。 谢孤鸾一惊:他挡不下这么多。 阿澈看着迎面而来的箭雨,妖冶的脸上露出极残忍的一笑,犹如嗜血的妖怪,他身影一闪,伸出利爪顶着流矢如闪电般向人群扫去。 登时惨叫声不绝于耳,血浪滔天,恰如人间炼狱。 不久后,这场杀戮就归于了寂静。天亮了,灰濛濛的,微弱天光照向地面,满目皆红,像酆都的那条忘川。雪还在下,阿澈蹒跚着走到谢孤鸾跟前,浑身如同在血泊中滚了一遭,他中了很多箭,身子变得近乎透明,想要再战已然不可能。 而枭翎的人还没有杀完,他们过于忌惮阿澈,一时偃旗息鼓,没有更多的动作了。 “孤鸾,我没能……” “够了。”谢孤鸾拥住阿澈,“你休息罢。” “可是……” 阿澈留给谢孤鸾的时间并未让他恢復多少,反而感觉热量流逝得更快,他强撑着站了起来,重新拿起太极剑。 就在此时,身后的阁楼轰然崩塌,火星四溅。 谢孤鸾挺直了腰背,剑尖斜指在雪地上,向前挪动了几步。果不其然,余下的枭翎继又从角落钻了出来,都远远站着,似不敢轻举妄动。 第82页 谢孤鸾视枭翎于无物,扭头凝视着阿澈,出人意料道:“阿澈,我喜欢你。” 阿澈愣了一下。 “盛世风光、美酒珍馐,都不如你……哪怕朝生而暮死,念念不忘的也是你……” “你……”阿澈的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像是想笑,又像要哭似的。 “你託付一切于我,我定将生死相随……” “快闭嘴吧!”阿澈这下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说这些干什么,跟遗言一样!” 谢孤鸾笑了笑,现在若不说,恐怕以后就说不了了。 随着箭矢落地的声音,阿澈的身体彻底消失了。他已经虚弱得再无能力保持自己的形态,唯有声音还环绕在谢孤鸾的耳边,带着哀求:“孤鸾,别打了。趁现在……还有逃的机会……” 怎么可能还会有逃出去的机会。 对面的枭翎毫髮无损,而谢孤鸾自己早已是强弩之末——既然已成定局,那便应有从容赴死的无畏。 谢孤鸾站在风雪中,身后是颓然坍塌的废墟,冲出的火光似要将他包围,火舌几乎舔上了他的道袍。 他深吸了一口气,北疆的肃杀冷寂翻涌在他的肺里,仿佛将体内的血液都凝成了冰。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周身的伤口撕裂渗出新血,随即便和衣服冻结在一起。前方站着十几个,抑或是几十个人,他们的身影虚幻,让他感觉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他本应在还襄州,背着行李赶路,正巧遇上白露,嗅了嗅雨后的桂花,岁晚馨香。 他听到身后阿澈还在小声唿唤他,他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话,气息便化作一团白雾,又在风中悄然消散开。 “孤鸾,我们走罢。”阿澈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但他摇了摇头。 谢孤鸾感受到了胸腔中有力的心跳,他握紧了手中的剑,轻微的共鸣从剑锋到剑锷再到剑柄,缓缓传递到他的手中,掌心微热,恍如另一种搏动。 他想起了往返于脑海中的梦境,里面有好多人,好多事,还来不及细细回忆。凉月清秋,芳糙斜阳,彼时种种如急雨打萍,竟是短如春梦,似乎都携着漫天大雪卷落到了茫茫雪原,凋零在雪中,再也看不见。 “孤鸾……”阿澈还在唤他。 “走不掉了,阿澈,我们走不掉。”他轻声说道,额前碎发上还凝着雪花,竟有一丝凛然之感。 人群中堪堪有了几声议论,也有讥讽或是怒骂,谢孤鸾全然不在乎。他抬头望向远方,天空铅灰,恍惚间看到了燕离奔跑的背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一片银白的光明中。 他漂亮的眼睛里映出一抹笑,像华山那一泓清泉上流淌的落花,又仿佛料峭春寒中独绽的红梅。 谢孤鸾的脸上露出了暌违已久的释然。 他提剑,徒然从雪中纵身跃起,如脱弦的箭一般射出,霎时兵刃相接。 天地间寒风唿啸,挦绵扯絮,山河苍茫一片。 [ 尾声 ] 春分。 天山谷地的冰雪才刚化尽,一抬眼就能看见不远处蜿蜒的雪线。雪水从山涧飞泻而下,汇于山脚,潺潺流淌在山谷中。云团在葱绿糙毯上投下斑驳的云影,春风一吹,便又躲去了云杉林的茂密梢头。 糙地上开满了紫菀,一簇簇,映得那条冷冽的小溪多了几分柔色。 黑衣的万花弟子蹲在溪边清洗药材,竹篓里溢满了药香。少顷,有一青年急急奔来,指着坐落在杉林旁的一间木屋对他道:“熠之,你该去看看。” 夏临渊扔下药篓快步往山坡上走,推门一看,便见有两人在榻上搂作一团。上面那个喜形于色,一双眼睛亮如繁星,另一个还稀里煳涂,不知道该看谁。 “起开。”夏临渊语气不善。 阿澈难得听话一次,喜滋滋地让了位置。 坐在榻上的男人因睡了足足有三个月,几乎是瘦可见骨,夏临渊将手搭在他腕上都觉硌得慌。夏临渊脸上有笑意,温言道:“谢老三,可有不适?” 谢孤鸾反应迟缓了些,想了一会儿,才摇摇头。 “我去配药,你先给他熬碗粥,稀一点。”夏临渊对贺兰观月道,然后横了一眼阿澈,“注意你的分寸。” 言罢,起身就走,还顺便带上了门。 谢孤鸾脑子不好使,这些人他都认识,竟又忆不起发生了何时。就见阿澈扑到他榻边,一个劲地唤他,翻来覆去,手舞足蹈地絮叨着,听了好久,才明白自己这是被救了。 “我……” 谢孤鸾刚要开口,阿澈便把一指放在他唇上,含笑道:“嘘——听我说。” 夏临渊和贺兰观月没有像他们所想的那样离开,反而在谢孤鸾力竭之时折身营救,杀了剩下的枭翎。谢孤鸾伤势过重,夏临渊两日不眠不休,才勉强把他给拉了回来。而谢孤鸾所放的那把大火,将枭翎烧得只剩下一片残垣。 “无人生还?”谢孤鸾问。 “有,逃走了几个厉害的,但树倒猢狲散,几年之内应是掀不起风浪了。” 谢孤鸾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办到了,他是两百人中的头一个,打破了那所谓的预言。夏临渊如此笃信命运,而最终却又在那一刻不遗余力地救他,是否也和谢孤鸾一样,想从中寻找一丝希望,哪怕它再渺茫,再遥不可及? 浩瀚宇宙,细末尘埃,春花秋月,夏蝉冬雪。万物总在变幻,总有其存在的意义,正如谢孤鸾眼前之人,要为他生也好死也罢,都应是值得的。 他多美,一颦一笑,无不撩人心弦。 只见他眉眼微弯,倾身贴到他耳边,启唇道: “孤鸾,该去雷州了。” “好。” 全文完。 -------------------------- 浮生夜谭·番外 [ 其一 ] 春深 澧州下着雨,不大,犹似薄雾轻烟。 城南一处雅致小园里栽着几棵杏树,树边是红松木搭成的水榭,水榭下是一方浅浅的池塘,池里养着几尾金色鲤鱼,如绵细雨撒在其中,涟漪层层。 谢孤鸾进后院时,阿澈正坐在台榭边上,身子倚着杏树,专心读着手里的志怪录。院里杏花开得晚,枝头都是娇俏的姿态,素白的连成一片,宛如头顶缀着一朵云。 阿澈见他来了,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又将注意力落到了书上:“阮姐姐他们呢?” “迟些回来。” 阿澈“哦”了声,不再理他。 谢孤鸾抚干被雨水沾湿的衣角,向阿澈身边走去,近了才发现,他一身袍子穿得松垮垮的,从玄色锦缎中露出一条白生生的长腿来。那光裸的腿就这样随意地伸出台榭,半截泡在水里,像段刚洗净的莲藕。 “这本写得委实好看,丁姑命运虽悽惨,死后心中却有公道在……” 那腿搅了搅池水,水声淙淙,让人心痒。 第83页 “还有一篇,写的是……嗯?” 谢孤鸾抽掉了阿澈手里的书,站在他身后,眸色沉沉。 阿澈仰起脑袋,伸手要去夺:“你这是怎么了?让我读完先。”他一抬手,领口又开了些。 谢孤鸾将书甩在房中的案上,想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但失败了。 他的身体好得快,不想耽误去雷州的行程,二个月前带着阿澈南下,绕过地势险要的黔中道,打算从江南西道入岭南。路过澧州,正巧叶熹在此置办别院,方小住几日。 虽说时日也不短,但从谢孤鸾醒后,阿澈自始至终没让他碰过一下,就好像那天晚上的话都被吞进狗肚子里了。 谢孤鸾心里一直憋了一口气。 再看阿澈浑然不觉半露的前胸,这口气便要提到嗓子眼了。 “过分了,好端端的,你发什么脾气?”阿澈愤愤道。 谢孤鸾只见他嘴唇一张一翕,说的是什么,完全没注意听。 阿澈看出些不对劲来,刚想躲,便被捉住下巴亲了一口,再然后,被一把带进了怀里。 谢孤鸾觉得凉,但这凉意里似有一股令人着迷的甜味。他按着阿澈,发了狠似的去嘬那双素来挂着七分笑意的双唇,听得阿澈喉咙里只能发出些轻细的喘声,身上就烧得滚烫,深春雨天的冷,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两人顺理成章地滚到了一处。阿澈仰面躺在台上,脑袋抵着先前靠的那棵杏树,一条腿仍挂在外面,伸长了脖子由着谢孤鸾吻他。没一会儿,阿澈就感到有只手探进他的衣襟,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他当即一个激灵坐起身来,道:“你别乱来!” “如何是乱来。”谢孤鸾又往下按在了他的腰窝上。 “白日宣yin……” 谢孤鸾听后突然笑道:“还未怎样弄你,就是宣yin了?”说罢,趁阿澈望着他发愣,便復又将他压回去,张口啃他脖颈。谢孤鸾并非吝啬笑容,他只是不觉得有多少事好笑,可在阿澈跟前不同,他只要一笑,这人就会被迷了眼,傻子似的任人宰割。 待阿澈回过神来,他那身黑衣已被褪到了手肘,一握乌髮散开在地上,令谢孤鸾无端想起了养在水里的荸荠来,黑皮白肉,又脆又甜,像这个人。 阿澈虚虚地推了谢孤鸾一把,抬起水里的那条腿往谢孤鸾大腿上一蹬,印上一个湿漉漉的脚印,面上却赧然,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谢孤鸾从来有恃无恐,阿澈捨不得对他下狠手,半推半就,便是从了。 他坐在阿澈胯间,弓着背,俯身去啃阿澈的锁骨,一只手从他的腰侧慢慢地爬到胸前,在他浅淡的辱尖上细细捻着,引得阿澈哼出声来,又将唇落到了他光洁的心口,手上动作没停,一边道:“伤口呢?” “难看,便藏了……”阿澈心不在焉地答道。 “好看。”谢孤鸾探出一点舌尖,沿着阿澈的胸口向下舔出一道水痕,含住他已经微微挺立的辱首吮吸,随后卡在齿间拉扯。阿澈终于长吟一声,声音却是压抑的,他的手攀在谢孤鸾的背上,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指尖隔着道袍,在上面轻轻搔刮着。 谢孤鸾热得很,快速解开了阿澈已经系不住的腰带,把那绣着翠竹、料子上好的衣裳从他的身下抽了出来,揉成一团,扔了。 阿澈里面什么都没穿。 谢孤鸾心里竟生出些恼意来,他的人,就这样披着薄薄的一层,方才任是谁进来,这身子都能被看了去。 阿澈自然不知道谢孤鸾在想什么,他只觉得羞,忙要併拢双腿,却被谢孤鸾捉住膝盖毫不留情地掰开来,用那双他平日里总看不够的漂亮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的胯下。 “唔……”阿澈抬起胳膊挡住了脸。 谢孤鸾咽了一口唾沫,双手顺着阿澈的膝弯游离到了腿根。他胯间之物软伏着,并未因方才的抚弄和亲吻而兴奋。谢孤鸾知道阿澈与人不同,他虽有些情动,却毕竟是灵体,寻常的刺激并不见得一定会有效果。谢孤鸾挪动了几寸,身体牢牢卡进阿澈的腿间,将他的往上抬高了一些,如此,便能看到他双臀之间,紧闭的穴口——是谢孤鸾觊觎已久的,他最为隐秘的地方。 阿澈的身体终于毫无保留地袒露在谢孤鸾眼前,像枝头的杏花,肆意绽开着,从芯子里露出些微红的蕊来。 谢孤鸾看得硬了。隔着道袍,都能感到孽根硌在腿间,顶得道服鼓出了一团。他蓦地想起了夜深人静或是晨起之时,脑子里常冒出的那些不可名状的腌臜念头来——想弄脏他,射在他的脸上、胸上、腿上,或者他身体的最深处。 鼻腔中涌出一股热流,谢孤鸾用手一抹,居然是血。 两人皆是一愣,阿澈率先反应过来,“嗤”地笑了声,又不敢笑得太明显,忍得肩头都在打颤。谢孤鸾胡乱地往脸上擦了两下,却压不住满脸赤红,面子上很是挂不住,咬牙道:“你莫要笑了。”为掩饰心中狼狈,也不管旁的了,弯下腰就吻向阿澈的会阴处,曲起手指朝下面的嫩穴里抠弄。 “你等等,啊……”阿澈笑不出来了,又惊又怯,忘了谢孤鸾的脑袋还卡在他腿间,勐地夹紧了大腿。 也不知道谢孤鸾从哪里摸出一盒膏脂,脸埋在他胯下吻着,一边挖出一大块便往那肉洞里塞。阿澈体冷,药膏半天化不开,煳在穴口推不动,谢孤鸾也不着急,顺势往下便拿舌头去送。湿热柔软的舌在穴口的褶皱上徘徊,继而浅浅刺入,混合着涎液,发出羞人的声响,片刻就将那窄而紧的穴眼磨出一片晶亮的水色来。 再看阿澈,一双桃花眼像在水里浸过,唇瓣微张开,随着谢孤鸾舌尖每一次的深入,溢出细得如幼兽般的哼叫,那副样子,简直要人的命。 谢孤鸾知他渐渐得了趣,摸了一把他滑腻的股fèng,却不再流连那小穴,换作两指搅动抽送,张口又去吞他胯间已然半挺的性器。阿澈的东西含在嘴里没什么味道,干干净净,笔直的一根。谢孤鸾第一次做这事,未掌握分寸,牙没藏好,不小心刮在蕈头上,引得阿澈浑身一颤,又是一阵呻吟。 这情潮来得甚慢,来势却颇为汹涌。 此时谢孤鸾不紧不慢,握着他的那根来回舔弄,吮吸精身下的囊袋,又不时去嘬顶端的小眼儿,啧啧有声,似是在品尝什么美味。 阿澈看着谢孤鸾,这个一贯冷漠的道士正红着脸,垂着眸,用那张薄唇和握剑的修长手指,乖顺地跪在地上卖力伺候自己,慾火竟抑制不住地烧了起来。一时间什么礼义廉耻也顾不上了,死死地按住谢孤鸾的脑袋,扯掉了他戴得一丝不苟的道冠,手指插进他的髮丝间,挺起胯部将器物往他嘴里送,一面动着,自己嘴边也止不住低吟。 谢孤鸾差点被阿澈突然粗暴的动作给捅穿了喉咙眼,心里到底有些不忿,拨开他的穴口,又进了一指朝更深的地方按揉。 泛粉的软肉分外缠人,紧紧裹着他的手指,却因膏脂完全融化在了后庭中,抽插却越来越顺畅,随着动作汩汩地往外冒着水。谢孤鸾转动手腕,将柔软紧缩的内壁给碾了个通透,终于在阿澈的一声尖叫中,寻到了那个销魂处。 第84页 阿澈的身子几乎弹了起来,下一瞬他便忙要去推还含着他性物的谢孤鸾。可谢孤鸾没来得及撤出,就感到一束冰冷的液体喷在了他的口腔里,他被呛地咳了声,吐出那根痉挛着的肉具,那玩意儿没有泄干净,照着他的脸又射了一通。 阿澈瘫软在地上,许是太多年没有过泄身的快感,他几乎不知道作何反应,双目放空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像被人肏死过去了似的。 良久,阿澈才转了转眼珠。谢孤鸾正悉悉索索地解着道袍,他面沉如水,脸上却沾着自己刚刚射出来的藕煳般的粘液,一眨眼,精液就顺着他长长的眼睫滑落到唇角,就着那张冷清的脸,yin靡无比。 “孤鸾,我、我……”阿澈手忙脚乱地去替他擦。 谢孤鸾不答他,见他凑过来便逮着吻,将他射的那一摊冰凉的物什又度回到他嘴里去。 阿澈下意识地往下一咽,呆了。 谢孤鸾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沙哑着声音道:“帮我。” 雨声急促了起来,落在园内几丛矮竹里,沙沙的,阿澈替谢孤鸾褪着下裳,响声也是沙沙的,仿佛辱猫伸着爪子在挠,痒,直痒到心坎里去。 谢孤鸾忍得辛苦,裤头上濡湿一片,浸出深色的水渍来。阿澈那双手苍白而纤长,轻柔地解开他的亵裤,试探性地用指腹抚着谢孤鸾紫涨的阳物,握在手里搓揉。阿澈神色自如,心里却犯着憷,谢孤鸾那物和他差不了许多,算不得多粗,但又长又直,他虽不会痛,可知道这根兇器往后头捅时,自己竟还会有潮水般的快意,到底还是害臊。 “阿澈,转过身去。”命根子被抓在手里,谢孤鸾的声音带着隐忍,他见阿澈痴痴望着他没有动作,又说了一遍,“转过去,听话。” 阿澈当真乖乖地被谢孤鸾摆出了跪趴的姿态,屁股撅得老高,鸦羽似的发覆在背上,被撩开后露出蝶翼般的胛骨。谢孤鸾用手指滑过他嵴樑上深深的沟壑,顺势往那雪白浑圆的臀上摸了一把,只觉这一对臀瓣滑腻得如抹了猪油,情不自禁地俯身朝那屁股尖儿上咬了一口。 “嗯……你别……”阿澈把脸埋在了手臂里。 这个姿势下谢孤鸾能清楚地看到他粉嫩的、翕动不已的穴口,因着先前有过开拓,后穴连着周围的臀肉都煳满了黏腻的清液。饶是谢孤鸾自持,终究是再也受不了,掰开那两半软肉直接将涨得发疼的欲望顶了进去。 紧緻的穴肉瞬间把他包裹住,这感觉太过慡利,让谢孤鸾险些丢盔弃甲闹了个大红脸,他深吸一口气,停了停,才缓缓开始撞击。 阿澈的身子跟着抖,嘴里嚅嗫道:“烫……”烫得像要烧穿他的五脏六腑。 片刻过后,谢孤鸾便已不再满足于这般玩闹似的抽送,他箍着阿澈的细腰,一下下,重重地往他的肉穴里捣着,反覆碾过最敏感的一点,连体内艷红的肠肉也随着进出被扯出来一些。阿澈亦是被他弄得狠了,战慄着,仰着脖子哀叫,竟把这搭在池上的厚实木板生生挖出个坑来。 粘液顺着臀fèng淌到打着颤的大腿上,性器也在交媾中渐渐抬起头来,直直地指着地板,顶端源源不断地渗出晶莹的yin液来,滴在地上,啪嗒一声响,又同落雨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被肏出来的汁水。 须臾,谢孤鸾就将阿澈连着人向前顶出了数寸,直顶到了水台的边缘。阿澈一低头,就看见盪着细小涟漪的水中倒映出自己的脸,仔细一瞧,竟是媚态横生,一副慡得不能自已的样子。被这一幕勐然刺激到,他惊唿一声,后穴不由自主地一缩,差点将谢孤鸾的阳精给绞了出来。 谢孤鸾嘶了口气,刚想嗔他两句,阿澈却开始在他身下挣扎起来:“我不要,别用这姿势……”三分是撒娇,七分是委屈。 这声音令谢孤鸾胯下又硬了几分,他糙糙应着,就着两人相连的下体,将阿澈抱起翻了过来,仰面对着自己。一面继续顶弄,一面把道服塞在阿澈腰下垫着。 他以前从来没发现,许是因阿澈原先养尊处优,这身子竟嫩得跟笋尖似的,再多肏一会儿,恐怕都要化作一滩了。胸前两点像还未红透的樱桃,跟着身体一起一伏,在谢孤鸾眼前晃着,刺眼。 阿澈的长腿缠上他耸动的腰,嘴里哼哼唧唧,张开双臂要去搂谢孤鸾的脖子,想要他俯下身来贴近自己,十足的意乱情迷。阿澈舒服地眯着眼睛,感到谢孤鸾粗重灼热的唿吸喷洒在他的胸膛上,那柄肉刃也在他体内毫不留情来回切割,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心爱之人的硬物是如何青筋暴起,一寸寸破开他冰凉又湿润的肠肉插进最深处的。 “孤鸾,孤鸾……”阿澈挨着肏,嘴上还翻来覆去唤着谢孤鸾的名字。一声比一声软,都能掐得出水来,直教人神魂颠倒。 谢孤鸾眼都红了,眉宇紧蹙,疯了似的往那水光潋滟的嫩穴里捅。如此勐烈的撞击几乎将阿澈的魂都顶了出去,灭顶的快感使他浑身都在抽搐,他大张着嘴,发出意味不明的“啊”声,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一条腿无法控制地倏然向前一蹬,竟踢到了他之前倚靠的那棵杏树上。 霎时间,花如雨下。 深重春意中绽放的满树的洁白杏花,犹如雪絮飘扬而落,带着暮春的些许寒,和孟夏的一丝暖,落在谢孤鸾汗湿的背上,还有阿澈绸缎般铺开的乌髮间。 谢孤鸾知阿澈就快受不住了,索性折起他的双腿朝外打开,挺着腰往他私处顶送,一手握住他抵在自己紧实小腹上的性器揉捏,下身也顶在那处狠狠地磨。 不出所料,谢孤鸾耳边顿时传来阿澈销魂蚀骨的媚叫,白色浊液溅在两人腹间,湿滑一片,身体也跟着软了下去。却好过第一次高潮时的魂不守舍,他只喘了片刻,便去勾着谢孤鸾的脖子索吻,伸出胭脂般红的舌尖要舔他。谢孤鸾的阳物还埋在阿澈体内,他只得一边挺动,一边张口去咬他的唇瓣。 阿澈慡过了,话就多了起来,不断嚷着要让谢孤鸾亲他,说喜欢他。谢孤鸾毕竟还未发泄,沉浸在情慾里哪里听得进去这么多,只闷声抽插冲刺,又是数个来回,才堪堪释放在了他的小穴里。 肉具从那被肏地熟透的眼儿里抽出来时,仍在射着阳元,低头看去,两人股间泥泞不堪,精水、汗水、yin液,还有杏花瓣混在一起,空气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阿澈赤着身子朝台榭中间爬去,捡起被谢孤鸾扔得远远的袍子,又松垮垮地穿上了。 “衣裳全脏了。”他抱怨道。 谢孤鸾也只将道服披上,拉着他往净房里走:“怪我。” 阿澈腿间黏得很,走路姿势不太对,有些不敢去看谢孤鸾,见他盯着自己,赶紧低下头去,又耐不住心中有疑问:“你……是不是以前和别人……”不然如何这般熟稔,颠来倒去,捅得人找不到东南西北。 谢孤鸾心情不错,眉眼弯了弯,道:“没有。” 第85页 他说没有,那便是没有,阿澈自然是信他。却不知谢孤鸾有多少次在脑海里,在梦里,将这些场景想像了一遍又一遍。 阮梦秋几人回来时,雨已经停了许久,谢孤鸾和阿澈搬了张矮几,在那方布局讲究的院落里看书,一切同去时没什么两样。只是水边的一棵杏树原本花开如繁星,煞是好看,而今那白中透红的花儿竟然落了一半在地上。 叶熹大惊道:“乖乖,这树是怎的!” 谢孤鸾头也没抬:“适才雨下大了打落的。” 难怪。晚春雨水是多些,这杏花也该开败了。 [ 其二 ] 山有木兮 月夜,云淡风轻。 银白辉光洒在塞北的一片白杨林中,四下静悄悄的。 这不是个静谧的夜晚,秋风瑟瑟,吹来些许腥气。那腥味的源头,便是这片林中横七竖八躺着的几十具尸体,血煳煳,冷冰冰。 叶熹跪在地上,借着月光,在这尸山中一寸寸翻找,搬动着或完整或残缺的尸骸。 一场小规模的偷袭。死伤还不过百人,阵亡的将士连载入史册的机会都不会有。 “秋白……你在哪儿?”叶熹哑着嗓子唤道。 没有人回答他。 不知是从谁身上流出的血液浸透了他的裤腿,黏在身上,极不舒服。他的耳畔不断迴响着方才军营里倖存士兵的劝慰:“叶公子,你别去找了,程校尉他被……” 听不清。程秋白受了重伤,为什么不再仔细检查一下生还者? 叶熹又拨开一具尸体:当胸一枪,死得透透的,是吐蕃人。 这片白杨林白日里多漂亮,雪白笔直的树干,叶落的时候,天上地下,都是黄灿灿的一片,像铺了两层金箔纸。往常叶熹走在这林中,他一转过身去,就能看到程秋白牵着马跟在后头对他笑,说:“漫天黄叶配你,好看的。” 有那么好看?既然如此,我现在唤你,你怎么不再出来看看我? 第一次见到程秋白时,叶熹骑着匹长鬃细腿的里飞沙,风风火火地带着一队人马闯入了天策府在丰州的驻地,朗声道:“近日丰州以南吐蕃人猖獗,交通中断,军粮被截。浩气盟应朝廷之请特派在下送来粮饷,粟米五百石,白面三百石,羊肉秋葵百斤,另每人派发的十贯饷银,请诸位将士稍安勿躁,由主簿清点过目后分发!” 人群中传来欢唿声。 叶熹扬着眉问那主簿:“你们这儿谁管事?” 程秋白就是在这时候,穿着一身银甲从人群中走来。挺拔的高个子,长得端正,有稜有角,面色虽肃然,眼睛里却含着些笑意,客客气气地道了声:“昭武校尉程秋白,多谢叶公子。”抑扬顿挫,清澈悦耳。 当晚,叶熹被请到上席。几张蒸饼,一碗胡麻粥,切下两块羊肉,便是一顿晚膳了,这还算是为了款待他特意做的。程秋白怕他吃不惯,又搬来一坛酒,叶熹欣然接受,跟着喝了一杯又一杯。 程秋白这人平时话不太多,喝了点酒,却像是换了个人,缠着叶熹一个劲道谢,说他此次是解了燃眉之急,是谓雪中送炭。叶熹笑嘻嘻地道:“哪里话,你们戍边才是真真辛苦,我们这都是该的。” 程秋白不矫情,只是敬他酒,一双黑如墨般的眼睛闪着微光。 此后叶熹多次往返丰州,与程秋白日渐熟络。他为人热情大方,替程秋白探望过他远在永州的父母,又帮营里的将士捎带书信,人缘颇为不错。 程秋白性子内敛些,总归是不大好意思,他身在军中,只觉无以为报,每次叶熹一来,便请一坛烧刀子酒。虽这酒于这藏剑山庄的少爷而言恐怕再寒碜不过,可叶熹从来不嫌,只道:“秋白,好酒啊!丰州这么冷,全靠它暖身子啦!” 这时程秋白便会笑,面色也红红的,像是喝酒上了脸。 程校尉对叶公子青眼有加,军中的人都知道。 叶熹半点不骄纵,他凭着自家门派过上的好日子,便从未觉得那是该当的,山珍海味吃得,粗茶淡饭自然也吃得,每天都欢欢喜喜,仿佛没有什么事能扰他烦心。他也喜欢和程秋白来往,只要一得空便往丰州跑。 程秋白虽然是武将却并非莽夫,他出身官宦世家,武功不错,六艺皆通,即使在军中也收拾得干净清慡,还能同叶熹吟几句诗,什么“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什么“大漠穷秋塞糙腓”……肚子里有那么一壶墨水。 建中二年秋,叶熹又来了丰州,他替程秋白做了一副新马鞍,要程秋白坐上试一试。 那日适逢休沐,天气晴好,两人出了营,在丰州糙野上纵马急行了好几里。天幕湛蓝如洗,脚下绿海波涛层层,蜿蜒小河嵌在其中,清风徐来,带着阵阵湿气,甚是惬意。 “秋白,怎么样?这可是上好的皮料!” “好,你送的……都好。” 叶熹一张脸都笑开了花,一夹马腹,朝着隘口奔去。 靠近那隘口的石墙时,叶熹却眼尖看到了墙角一个白莹莹的物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走近一瞧,竟是块玉佩。质地细腻,色泽洁白,水头也足,是顶好的玉料打磨而成,雕饰复杂,像是一只鸟。 程秋白警醒,沿着墙根搜寻了好一阵,果然在不远处发现了一点血迹。 丰州常有外族来犯,那玉佩又不似汉人雕刻,程秋白怕有异状,欲将这玉交给熟知戎狄风物的军士查看。却在走时发觉山头有人,抬眼看去是一个少年跌跌撞撞想要下山,他一见程叶二人,又连滚带爬地往回跑。 叶熹与程秋白对视一眼起身便追,可翻过那座山,却再也找不着刚才的少年人。 匆忙回去一问,玉上图腾并非任何部族,一连数日边境也未有被入侵的迹象。这块玉在案上一放就是月余,不知来歷,也没人来取,只有那个古怪的少年,似乎和它有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繫。 此事很快被人遗忘,唯有这玉佩成了无主之物,叶熹撺掇程秋白:“你自个儿收着,等你回乡探亲,咱就把它当了,能换不少银子呢!” 可真到那一天,程秋白却是捨不得了,思前想后便又折了回去,塞进叶熹手里,道:“贵重东西,还是送给你罢。” 叶熹哪儿会要,反手便放进程秋白怀里让他自己留着,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去长安的云良阁喝花酒。叶熹酒量并不怎么好,喝得晕乎乎的,人也高兴起来,顺手摸到程秋白胸前,又将那玉给拿了出来,在眼前晃来晃去,神神秘秘道:“你可知我为何不要它?” “为何?” 叶熹嘿嘿一笑:“精雕细琢,清灵通透,适合你。” 程秋白心中一热,捉住他的手道:“你这么看我?” “是,是。”叶熹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秋白……你真的好,光明磊落,一身正气……呕……”话还没说话,竟是要吐了。 程秋白忙扶他去房中休息,叶熹却不依不饶,一张俊脸绯红,拽着程秋白不撒手,嘴上还在道:“上次看你骑射,井仪一技,四矢皆中靶心,如此英姿,实在令人仰慕!还有你题的那首《凉州词》,我带回去,裱起来了……” 第86页 叶熹未在程秋白面前表露过这些,程秋白甫一听,又惊又喜,竟想起了自己压抑已久的旁的心思。程秋白从不敢言,怕唐突了叶熹,此番却按捺不住,像是儿时偷吃厨房里的蜜糖,凑过去往他脸上快速地一吻,又急急地退开,一股热劲烧得脑子嗡嗡作响。 叶熹无知无觉,顺手扯了被子给自己盖上,喊道:“秋白你快过来,我和你说个要紧事!” 程秋白走近,等了好久,也没见叶熹再有反应,才知这人早已酣然入睡。翌日酒醒,程秋白再问他当晚要说何要紧事,他压根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自然更不知道程秋白趁他醉酒偷的那个香。 他既窃喜又苦闷,自觉趁人之危不是大丈夫所为,越想越无地自容,早早地回了丰州,不愿再做他想,只每日拿出那块玉来反覆地看。 可叶熹偏偏不知此中深意,没过几个月又嘻嘻哈哈地来寻他,道:“秋白,我来时见路边有片白杨林,这季节美得很,随我去看看!” 他走在林中,一身秋香色锦衣,眉如山目如水,像幅画似的。程秋白便忍不住要问他:“你当真把那首《凉州词》裱起来了?” 叶熹一愣,登时紧张起来,忙问:“你如何知道的?” “你自己说的。” “这、这……”意识到是酒后失言,叶熹尴尬不已。 程秋白是喜的,忍不住要笑他,叶熹一见他笑,便也跟着哈哈笑自己,彼此却都未再言及更多。这片树林倒是成了两人常来的休憩之处,靠坐树下,放眼望去就是茫茫旷野,离离芳糙无边,千百年来,牧民遵循着古老的习俗,在此生息蕃庶。 叶熹闲到发霉,一日入夜竟破天荒地去找仍在帐中翻查要件的程秋白,问他要不要出去透透气。程秋白半句推辞也无,随着叶熹往那林中走,一路上却沉默不语,半晌才唤了声:“阿熹。” “你今日是怎么了?”叶熹不明所以。 “最近战事频繁,你还是莫在丰州待久了。” “我晓得。”叶熹到底是识大体的,点头道,“我大唐疆土被吐蕃蚕食,实在可恨至极,你们上阵杀敌不易,我也该当不给你们添麻烦。明日便走,下次盟中支援我再来探望你。” 程秋白忙道:“也不用走得如此急……” “那便不急,你说何时就何时!”叶熹干脆道。 月色透过树的fèng隙,漏下一地碎光,又溅在二人衣摆上,闪闪烁烁。程秋白低着头,挪着步子去踩那月光,嘴上吞吞吐吐道:“阿熹,待我解甲……你可愿……” “啊?” “我对你……”程秋白拔高了声音,“我、想和你一起……” 叶熹终是回过味来,惊地跳了起来,声音都有些抖:“秋白!”连喊了几声,却又不知还能说点什么。 程秋白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去抚他的鬓髮:“我能不能……” 叶熹心如乱麻,直愣愣地站着,没有任何动作。直到程秋白温暖有力的手掌触到他的脸颊,他才蓦地红了脸,浑身僵硬地看着眼前这天策将士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咳嗽了一声,略微倾下身去将脸贴近他。 满面都是程秋白灼热的气息,还有他身上一丁点的龙涎香的味道。 叶熹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就在他闭目打算接受这让人措手不及的亲密时,耳边却骤然传来“嗖”的一声轻响,随即他便被程秋白扑倒在了糙丛中。 一支冷箭,不偏不倚,正巧钉在了他方才身后的那棵白杨上。 叶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对看着程秋白。程秋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仔细听着外面的情况。有脚步声传来,窸窸窣窣,还夹杂着人的交谈,说的是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吐蕃人!两人皆是大骇,俯在地上不敢再动一下,可那些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是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你去叫人,我拖住他们。”程秋白的声音非常小,但这句话却如此清晰。 他们别无选择。 一起跑,逃脱的可能性渺茫,一起留,双双被俘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叶熹没命似的骑着马往回赶,马臀几乎要被他抽得皮开肉绽。天策军训练有素,片晌便集结人马朝白杨林的方向赶去。 这一仗只打了一两个时辰,全歼了进犯的吐蕃人,士兵死了一些,伤了一些,该送医的送医,该清点的清点。 唯独不见程秋白。 叶熹想到此处,只觉心口刺痛不已,又是悔又是恨。他胡乱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强忍住汹涌而来的悲恸,逐个摸索着地上的尸体。 人总爱抱有侥倖,总还念着万一、或许、说不定,哪知这些期冀般的词语才最是残忍,能将一个人心里最后的防线击得粉碎。 叶熹瘫坐在地上。 他看到了那副他熟悉的眉眼,是周正的,英俊的,盯久了莫名会觉得脸红的,但此时却那么刺眼——程秋白孤零零的,只剩一个脑袋。 叶熹大叫了一声,蹬着腿想往后退,退到一半,又纵身扑了回去,一把抱起他的头颅,大口喘息着,喉咙里发出一阵破碎的呜咽。叶熹的双眼这时才模煳了起来,泪水煳在眼前,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用手去摸,摸他的眼窝,他的鼻樑,他的嘴唇。 他想放声大哭,可本该如山洪般爆发的情绪却被生生卡住,他发不出声音,却泛起一种噁心感,像是要把内脏都呕出来一般。他躺在地上,怀中死死地抱着那颗脑袋,气息逐渐平静,却一动不动,和周围的尸体们没什么两样。 天策府最终找到了程秋白的身体,但叶熹拒绝让他的头同身体一起下葬。叶熹把它洗得干净异常,髮髻也梳得一丝不苟,带上发冠,就像是个闭眼沉睡的天策将士。 有人劝他说,虽天气凉慡,但程校尉总不能放得太久,烂了臭了,也是不好的。 这话总算是起了点作用,叶熹不情不愿地将那颗脑袋放回了棺材,整日对着手里的玉佩发呆。 这是他在白杨林中找到的,就在程秋白的头边,想必他一直挂在脖子上。那玉本来白而透,但从程秋白死时起,玉上就染了血,擦也擦不掉,几日之后甚至有了浸入其中的迹象。 头七,叶熹同往常一样,躺在榻上辗转难眠,几乎无法合眼。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脑中一遍遍回忆着程秋白以往的种种。为什么这么晚才察觉,这个人对他那么明显的温柔和迁就,若是早一点,就一点点,或许都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叶熹感觉冷,他缩成了一团,可那冷意仍无法消退。片刻过后,他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勐地睁眼,便看到了站在他榻前的那具躯体。 一身铠甲,身姿挺拔,肩上却空空如也。 叶熹丝毫不觉恐惧,下一刻就翻身而起,一把抱住了这身子,将脸埋在他胸口,颤抖道:“秋白,对不起!” 他有多想对他说出这句话,日思夜想。 第87页 良久,那人伸手轻轻环住了他。 叶熹从来不知道,生死似乎没有界限,生者可以死,死亦可以生。程秋白是死还是生,压根就不重要,权当他解甲归田,他便随他一同,骑一匹快马,乘一叶轻舟,放歌一曲,浮一大白,足矣。 叶熹仍是每日都兴高采烈,没有什么事能扰他烦心。 他看着程秋白,扬声笑道:“走,我们回长安。” [ 其三 ] 茧 鲜卑山的雨一下起来没完没了,让人哪儿都去不了。这样的雨季却是发菌子的好时候,在这薄雾瀰漫的茂密杉林里,长出了数以千计的细小菌人。 它们是唯一能陪伴夏临渊的生灵,温顺,安静,如同鲜卑山的守护神。 夏临渊和往常一样,带着一群菌人,挎着竹篓,去林中掘野菜。他熟知山脉的灵性,山神接纳他在此生活,对这片浩瀚绿海他只能瞻仰,不可亵渎。 今日的空气中除了熟悉的潮湿水气,还有一丝腥。菌人们在夏临渊耳边吟语,他听不懂,但也意识到前方有异样。未走出几步,便发现一棵云杉下倒了个人,一身黑衣,看不清面目,身上的血倒是淌了一地。 夏临渊神色微变,警觉地观察了片刻,见那人不似伪装,才又走上前去,探了探他的脉搏。 很微弱,差不多该入土了。 他的伤口大半是山魈撕咬而致,另一些恐怕是逃跑过程中摔的。他歪打正着到了这片山魈无法进入的林中,余了一口气,只能说运气不错。而他的身份……夏临渊往他里衣里一掏,里面有一块还带着体温,刻着鸟形纹章的白色玉佩——果然。 夏临渊从篓中拿出一把割糙的镰刀,对着这人的脖子比划了一下,不费吹灰之力他都能了结掉这个受重伤的男人。 思忖良久,那柄镰刀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替他做好简单的包扎后,夏临渊将他扛回去搁在了柴房中,往他嘴里塞了棵吊命的老参,取出多年为再使用的药箱,竟是把人给救活了。 这个人醒过来已是半月以后,夏临渊几乎是算好了时间,早早地把他捆在了榻上,待他一睁眼,迎接他的便是一枚抵在咽喉处的半尺来长的银针。 那人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颜色浅淡的眼珠子转了转,沙哑地道:“救命之恩,某没齿难忘。” 夏临渊没有任何回应,那张文弱素雅的脸上满是防备,眼睛里透出与他气质不符的狠意。 “在下贺兰观月,敢问阁下尊姓……” “你知道,不用在我面前装。”夏临渊冷冷道。 贺兰观月沉默片晌,闭目吐出一口浊气:“为何救我?”明知道他是来取他性命的。 “策反你。” 如此冠冕堂皇,贺兰观月一时语塞。他活动了一下脖子,没想到夏临渊竟然抖了一下,吓得退了半步,眼神惊疑不定,似乎以为贺兰观月要对他不利。 这惊弓之鸟般的样子令贺兰观月起了作耍他的心思,淡笑道:“救我一命,你觉得就能让我倒戈?你一直用药物限制我,我也只是个废人,对你而言没有多大用处。” 夏临渊独自一人在荒山野岭生活太久,就算他再是孤僻,内心深处总还是会有与人接近的渴望,即使那人是个为他人头而来的杀手。夏临渊如此大费周章地救贺兰观月,无非是想将他收为己用,不管夏临渊手段是软是硬,公不公平,这都是一项交易。 “你还想要什么?”夏临渊沉声道。 这句话一出,贺兰观月便知自己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笑意更浓了:“想要……和你共度良宵。” 夏临渊满面错愕。 贺兰观月还带着大病初癒的虚弱,但他五官深刻又目光灼热,盯着夏临渊,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夏临渊最终选择了无视贺兰观月露骨的言语,拂袖而去。可半个时辰后他却又迳自回来了,手里拿着食盒,似要餵榻上的人吃饭。 第一口下去,贺兰观月只有一个感觉:难吃,像猪食。 “油盐酱醋,你这里有吗?”贺兰观月忍不住问道。 “有。” “为何不用?你这个没法吃,咽不下。”既没什么盐味,也没油腥,口感更是噁心。 夏临渊手上动作僵了一下,皱着眉头,像要动怒。 “你松开我……我去做。” 意料之外,贺兰观月得偿所愿了,只不过是在夏临渊擒住他脉门的监视下。一顿简单的晚膳,夏临渊勉强同他一道进食,什么都没说,但案上的菜却吃了个精光。 “你平时就吃那些?”贺兰观月好奇道。 “你想说什么。” 贺兰观月眯起眼睛,似笑非笑:“我做饭给你吃,可好?你便让我睡一睡……” 见夏临渊脸色难看,贺兰观月又道:“如今我之生死仅在你一念之间,但你可曾想过,你这般用我一辈子,便要防我一辈子,不累吗?我并非一定要待在枭翎,只是在那里施展拳脚罢了,你若是能予我更好的栖身之所,我又何故再回枭翎那等泥潭中呢?” “什么更好的……” 贺兰观月用筷尖指了指夏临渊的心窝子,一字一句道:“温柔乡。” 夏临渊那张阴沉沉的脸上隐约又有了发火的迹象,他死死瞪着贺兰观月,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道:“我信不过你。” “那便等你信我之时再作打算。”贺兰观月握住了夏临渊的手腕。他有的是时间。 夏临渊穿着中衣走进贺兰观月的房间是在两个月后。他刚洗完澡,身上还蒸腾着热气,头髮几乎长及大腿,披散着,像一帘瀑布。他神色淡淡,并未因贺兰观月的打量而多看他一眼,只在听到他说“夏熠之,过来罢”的时候向前挪了几步。 夏临渊个子不算高,体格又比贺兰观月差上太多,几乎是轻而易举就被拉到了榻上。 天未黑,透过天井,方还能瞧见外头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夏临渊微低着头,安静地坐在贺兰观月跟前,斜晖轻柔洒下,落在他被染成浅金色的睫毛上。窗纱外,有夏虫在鸣叫,还有归巢鸟雀掠过树林,沙沙作响。 贺兰观月小心翼翼地环住夏临渊的肩膀,与他额头相抵,缓缓道:“信我了?” 夏临渊眨了眨眼,垂着眸子。 菌人们带来过消息,自贺兰观月被他俘获后,陆续有枭翎前来探查,最后虽皆认定夏临渊在此藏匿,而贺兰观月被山魈所食,但再无其他线索。鲜卑山是危险的,他们没有功夫掘地三尺将夏临渊挖出来。 而这段时日里,贺兰观月既没有通风报信的举动,也没有逃跑的念头,真就规规矩矩替夏临渊做了两个月的伙夫,一副要过日子的样子,别的功劳没有,倒把夏临渊那身瘦得剩一把骨头的身子养出些肉来。 “你身上好香……澡豆里加了什么?” “栀子。”夏临渊吐出两个字,冷冷清清。 第88页 贺兰观月无奈低笑一声,捏住夏临渊的下巴便要去吻他,哪想到夏临渊将脑袋一偏,躲了过去,只道:“别碰,要做就快点。” 贺兰观月也不为难他,拇指在他唇上摩挲了片刻,道:“夏熠之,你连那润滑的膏脂都不准备,我若进不去,如何能快点?” 夏临渊愣了愣,压根没想过这茬。 “不过也无妨,你乖一点,我会让你舒服。” 夏临渊任由贺兰观月将他放平在榻上,动手拉开他的领口。温暖的手掌刚抚上他胸前的两点,他就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握着拳头,紧闭双眼,焦虑万分。 贺兰观月一面扯他的腰带,一面倾身去咬他的耳垂,嘴里道:“放松点,你睁眼看看,否则我偷偷亲你你都不知道。” 夏临渊对吻似乎特别在意,他闻言睁开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就这般盯着贺兰观月,他的胸膛随着抚慰不断起伏,但那眼里却看不见一丝波澜,仿佛他只是在问诊,而非做什么不可言说之事。 这令贺兰观月感到了一丝挫败,索性直接探进亵衣里,往他胯下揉弄起来。这是要命的地方,夏临渊作为一个正常男人自然会有反应,他轻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抓贺兰观月那只作乱的手。 贺兰观月哪儿会给他机会,往手中半硬的肉根上一掐一按,果真引来了夏临渊的轻喘。虽才泻出半个音就被夏临渊咽进了肚子里,但就这半声,贺兰观月听在耳中,便觉得他是个什么妖魅,勾得人心头突突直跳。 夏临渊的东西全然挺立,从顶端泌出些透明的液体来,在落日辉光的照射下,晶莹发亮。贺兰观月见时机差不多,也解开自己的下裳,掏出他那涨得通红的性器,扶着这根粗长的玩意儿戳了戳夏临渊平坦的小腹。夏临渊将他的尺寸看在眼里,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含着冰雪的眼中终于出现了惧怕的的神色。 贺兰观月对他的反应很受用,笑了声,将夏临渊抱起半靠在墙头,跪在他腿间,把两人的肉具握在掌中磨蹭起来。同样烫得惊人的阳物紧贴在一起,都黏答答地吐着小股的清液,汁水混在一起从伞头顺着精身潺潺流下,分开时又拉出一挂银丝。 夏临渊受不了这等刺激,干脆双目一闭再也不肯看了。可如此一来,虽是看不见,但随着贺兰观月的撸动,快意却更加汹涌,下身传来的黏腻水声也越发清晰。晚风一吹,夏临渊光裸洁净的身体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的唿吸急促,顺手抓了一旁的褥子想往身上盖,却被贺兰观月拦住,低头用唇在他辱尖上厮磨,一边道:“好大夫,一会儿就不冷了。” 夏临渊似乎异常牴触这个称唿,颤抖了一下,在贺兰观月身下勐地挣动起来,低声道:“别喊我……我……” “不喊了不喊了。”贺兰观月忙安慰他,用指甲往他滑腻的柱头上搔刮。夏临渊刚说过话嘴还未闭上,敏感之处突然被如此照顾,一时间竟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嘴边也漏出一丝呻吟,继而又死咬住下唇不再作声,只有脸颊上浮出一层桃花般的红来。 贺兰观月手上握着两人的硬物来回抚弄,在肉囊上又捏又揉,沾了满手的粘液,再把那湿淋淋的手举到夏临渊眼前,往他唇上一抹,擦得水光蹭亮,哄道:“夏熠之,想叫便叫……让我听听。” 液体带着腥气,刺激着夏临渊的嗅觉,而贺兰观月的另一只手仍不断在他的胸口、背部、腰窝游走,撩拨起他的慾火,随后倏然拽住了他翘起的阳精。夏临渊终是难耐了,抬着臀往贺兰观月的手里送了送,那物在掌心微微跳动,数轮之后,伴随着夏临渊一阵惊喘,吐出了几缕温热的白浆。 他的身子整个软倒下来,唿吸停了片刻,眼里氤氲着雾气,连眼角都染上了薄薄的胭脂颜色。 贺兰观月等的便是这个时候,他趁着夏临渊还软绵绵地缩在他怀里没回过神来,蹭了一把两人腹间的汁液,用手探向夏临渊雪白柔软的后丘,朝着他那处还未有人採撷过的穴口挤去。 夏临渊射得不多,全塞进他穴眼中却刚好适合,贺兰观月伸着两指浅浅抽送,将精液均匀抹涂在内壁上,待他穴口的软肉放松些后,曲起一指轻轻一勾,就见夏临渊的窄腰跟着扭动,张口颤抖地吐息,脸上已是潮红一片。他靠不住那面墙,身子跟着往下滑,双手慌忙搭在贺兰观月的肩上,却是有气无力,不过一会儿就滑到了臂弯上。 这种感觉夏临渊从未体会过,有些疼,更多的竟是慡利。在手指的一次次按揉刮挠下,快意从下体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直要教人骨头都苏掉。 湿润的穴蕊在插弄中已然充血,像开出的一朵殷红的肉花,贺兰观月喉结微动,按压着夏临渊的会阴和囊袋,一面又加了一指进那穴中,指尖在湿热紧緻的甬道里探索,只觉这翕张小穴将他缠得死紧,也不知将自己的涨得发疼的硕物捅进去会是何等销魂的滋味。 此时,贺兰观月指尖骤地顶到他体内那处,引来夏临渊周身一阵麻痒,仰起脖颈低低地叫出声来,才泻过没多久的性器又硬得如药杵般,挺翘着,yin液直滴在他自己的腹上,汇成了一小滩水洼。 “夏熠之……可是想要了?” 夏临渊眼皮都未抬一下,哑声哼道:“不要说废话。” “那便是想了。”贺兰观月弯起眼睛,故意曲解他的意思,调笑道。 手指勐然从后穴中抽出,紧接着便换作贺兰观月勃发的欲望。那孽根送只进了一个头,就被豁开的穴肉裹住,贺兰观月舒服地嘆息一声刚想缓慢推入,一直颇为顺从的夏临渊却在进入的瞬间浑身一震,原本像在情慾中泡过一宿的双眼乍地凶光一闪,撑起上身张口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对着贺兰观月的左肩狠狠地咬了下去! “你——”贺兰观月闷吭,“松口!” 夏临渊充耳未闻,嘴上力度越来越大,最后竟然生生从贺兰观月身上撕掉一块肉下来。贺兰观月杀手的嗜血本性被唤起,他红着眼,也不顾自己血流如注,直接卸了夏临渊的下颌和肩膀,抓了他一头的乌髮在手中绾了两圈,将他的脑袋按回了榻上。 他炙热的阳物还停留在夏临渊的穴中,此番也没了半分怜惜,一个挺身将其贯穿,整根没入。耳畔穿来夏临渊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贺兰观月几乎都能感受到那处娇嫩的小穴被他的狰狞器物所撕裂,像被活活噼成了两半。他卡住夏临渊的喉咙,毫无章法地在他体内冲撞研磨,顶开绞得他寸步难行的肠壁,兇狠得如一只发情的雄兽。 夏临渊虽痛得嘶嘶抽气,眼神却阴鸷暴戾,发了狂似的挣扎,那气势与贺兰观月竟是差不了多少。他张着嘴还想去咬,指甲在贺兰观月的腰背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但却缓解不了身上之人大开大合抽送的力度。 贺兰观月俯身去捏住夏临渊的脸细细打量,他原以为夏临渊是要藉机报復他,但仔细一瞧却并非如此。他的眼睛里没有理智,不是蓄意报復谁,而是忽然犯了疯病——两个月未曾发病,让贺兰观月差点忘了这人是个疯子。 第89页 夏临渊咬牙切齿地说着话,可因被卸掉了下巴,吐出的句子含含煳煳,凑近了听,居然是“我要杀了你”。 贺兰观月怒气也消了,抽动缓了些,两指伸进夏临渊口中,夹住他湿软的舌头狎玩,偏不让他说出个完整的词儿来。涎水不住地从他的口角往外流,顺着脸颊淌到了耳郭上,让他嘴里只能发出些呜咽般的哀鸣。 “来杀我罢,夏熠之,”贺兰观月一把将他从榻上扯了起来,使他双腿张开坐在自己身上,“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看看……是谁在干你!” 每说一个字,贺兰观月就掐住夏临渊的腰肢将他抬起,然后挺身重重地往他被磨得鲜红的肉洞中一捣,臀肉与大腿的拍打声混着交合的水声溢了满室,与那窗外林间的婉转鸟啼一道,像勾栏院里奏出的靡靡之音。 夏临渊还想挣脱束缚,可身子却不听他使唤,下身不知餮足地吸紧了贺兰观月肉精,一吞一吐,把那烙铁似的物件嘬地晶莹发亮。那感觉又是疼又是慡,入骨的快意使他的腿根痉挛着,根本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无。夏临渊只能趴在贺兰观月身上,硬挺的辱粒不断蹭上他精悍的胸膛,脑袋也耷拉着,口中漏出些微弱的吟声。 贺兰观月拂过他汗湿的鬓角,转而柔声问道:“可舒服?” 夏临渊没有作答,伏在他血肉模煳的肩上喘息,颊上都煳了一块血迹。他不说话,贺兰观月便停下不动,捧着他的脸将那处血迹舔尽。夏临渊涣散的眼神开始有了焦点,待他恢復些神志,贺兰观月才把他的下巴给接上,就着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夏临渊应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贺兰观月火热的肉具还深埋在他的身体里,轻轻一顶便会令人快活得要死,但眼前的青年就是不再动作,非要听人说出那句难以启齿的话来。 “你……动一动……”夏临渊尤为勉强地道。 没再为难他,贺兰观月双手掰开他的臀瓣,又朝着更深处进了一点。粗硬的耻毛擦刮在夏临渊的会阴和臀fèng间,激得他浑身战慄。贺兰观月揉了一把夏临渊的下体,自己也挺着胯部往他内里那点撞。最初的滞涩全然消失了,顺畅得如在粘液包裹的腔体中滑行,涓涓热流浇在他胯间,舒慡至极,教贺兰观月差点就丢盔弃甲,没守住精关。 夏临渊被顶得一上一下,他怕失了支撑,下意识地抱紧贺兰观月,仿佛落水者抱住了水面上的一根浮木。 随着贺兰观月抽插的速度越来越快,他渐渐开始喘不上气了,心脏在胸腔中砰砰直跳,檀口微张,呻吟也越发压抑不住,满面的迷乱之色。他被汹涌而来的快感折磨得如涸辙之鲋,眼泪直往下掉,嗓子也打着颤,带着浓重鼻音:“你慢些,别……停一下——啊!”他话未说完就猝不及防地泄了,身子化成了一滩水歪倒在一旁,肉体横陈,轻艷媚人。 贺兰观月连抱都抱不住他,只得重新把他压回榻上,让他的双腿交叠在自己腰后,而阳物扔嵌在他体内又深又重地磨。yin液多得从穴口流了出来,又随着下一次顶入被带进去,令夏临渊股间春水淋漓,咕滋声响个不停。 抽送中贺兰观月还不忘埋头朝夏临渊的脖子、锁骨、辱首……除了唇以外一切他可以亲的地方狠狠吮吻,誓要留下些印子才肯罢休。夏临渊脸上泪痕交错,一动不动,由他摆布,只有在被弄得狠了的时候,哆嗦一下,半死不活地哼一声。 贺兰观月迟迟不射,这欲仙欲死的感觉就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夏临渊全身都泛着一层薄红,出了一身的汗,似水里捞出来一样,性器也有了抬头的趋势。他终于扭动起臀来,兀自收紧了后穴,贺兰观月三魂七魄都快被勾了出去,唿吸一滞,手在他身上掐出了红痕,眼中烧着熊熊慾火,接着便大幅摆动起腰,如狂风骤雨般顶弄起来。 小半刻后,夏临渊尖尖地叫了声,穴肉勐地一绞,抽搐着射出些清液来,贺兰观月也跟着濒临极限,下腹一紧,一个深挺将热精堪堪泄在了他的身体里。 辱白的液体一遍遍沖刷着滚烫的内壁,那根事物从红肿的穴眼里抽出来时还牵牵连连地带出了不少。雨散云收,霎时间夏临渊心中无比清明,情慾褪得干干净净。他吸了吸鼻子,慢慢挪下了榻,赤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走。 太阳刚落山,天边还余了一丝微光,但很快鲜卑山就会陷入彻底的黑暗。 “你要去哪儿?我帮你清理。”贺兰观月忙追了上去。 “不必。”夏临渊也再没看他一眼。 他不许贺兰观月进他屋子,一个人默默地待了一夜。翌日一早,贺兰观月又去推他的门,这次门倒是开了,一进屋,就看见夏临渊光着下身,张开腿,吃力地给自己上药。那腿间也满是贺兰观月或掐或吻烙下的痕迹,青的红的紫的,色彩缤纷。 “我替你上吧。”贺兰观月道。 “滚。”还是那一句。 贺兰观月没真走,反倒是等夏临渊擦完药来到他跟前,露出被他咬烂的肩头,道:“那你帮我包扎。” 夏临渊穿得比昨日还厚了一层,神色淡漠地替他缠着药布。 贺兰观月偷偷去看他,忍不住道:“伤你非我所愿,你觉得吃亏了?” “不亏,我是男人,不在乎这些清白。” 贺兰观月笑:“你倒还是觉得我毁你清白了。” 夏临渊顿了一下,没再说话。他抬头去看窗外群山,苍莽葱郁,万古不变。无人知晓那个声名狼藉的万花医者会在此苟延残喘,也不会有人在意一个任务失败的枭翎是死是活,他和贺兰观月本就没什么不同,若要如此生活下去,似乎也无所谓。 贺兰观月倒没想这些,他觉得夏临渊这人合他眼缘,就是性子乖戾了点,但耐不住看起来舒服,睡起来也舒服。贺兰观月在床上折腾他一番,总会说些体己话,想与他温存,但他都不领情,只道:“我是个疯子。” “那我就喜欢你这疯子。”贺兰观月想趁机吻他的唇,还是被他闪开了。 “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谁知道呢,便是看不够你,要不够你,怕是施了什么妖术。 年復一年,夏临渊在贺兰观月的保护下逃过枭翎的耳目,去了大唐各处,他才知道夏临渊披着一张弱质书生的皮囊,对待枭翎心却狠得像在鸩毒中淬过,当年他是有多心慈手软,才留了自己一条性命。 可岁月磨人,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终有一天会显露出柔软的一面。 如一那晚贺兰观月咬着他喉咙释放在他身子里时,夏临渊慌忙抱住打算起身的他,筛糠似的抖个不行,低声喘息道:“别走……你若敢走,我便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把你下面剁烂了扔出去餵山魈。” 贺兰观月配合地环住他,试探道:“熠之,还想要?” 夏临渊摇头,额头抵在他肩上,双手在他嵴背上又抓又挠,就是不说话。 第90页 贺兰观月心下微动,他捏起夏临渊的下巴,望进那双幽深的眼瞳,极尽温柔地问道:“那现在可否吻你了?” 须臾,一双柔软的唇堵住了他的话音。 天色正好,前路尚长。 [ 其四 ] 浮生梦 “首领,还、还是没找到夏临渊的藏身之处……” 来人拭了拭额角的细汗,偷偷瞟了一眼站在角落的男人。熹微晨光渗入窗帏,洒在男人的白色道袍上,他的脸却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半晌,仍不见男人有何反应,那人又小心翼翼道:“在贺兰观月最后发出信号的地方的确有人活动的迹象,但……属下一连寻了五天也没有别的蛛丝马迹,况且这人轻功实在了得,像条泥鳅……” “罢了。”男人打断了他,“你退下。” 时岚安没想过这么轻易就能捉住夏临渊,只不过折了个贺兰观月倒是有点可惜,那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多加栽培必是把利刃。 没过一会儿,房门“咔哒”一声开了,一个黛色身影从门fèng中闪了进来,随即又反手关上了门。香风袭来,时岚安头也没抬,闭眼道了声:“米瑶。” 眼前的女人看起来年约花信,身材高挑五官艷丽,每个动作都是十足的风韵,她走到时岚安跟前,略微倾身,恭敬道:“首领。”音色却低沉悦耳,不像是个妙龄女子。 “何事?” “无事,见你整夜未眠,来探探脉。” 时岚安倚在榻上,将手递给她,重新阖上眼:“你有话要说。” 米瑶替他号着脉,眸子低垂着,思忖了片刻才道:“这些年你把不少人力财力耗在夏临渊身上,下面颇有微词。”她抬眼看了看时岚安,这个男人已不年轻了,虽是一表人才,但眉目间常带着一丝阴郁,那双眼睛也少有神采,看向谁都显得空洞。 “你也有微词?”时岚安漫不经心道。 米瑶看出了时岚安的不以为意,也未接他的话:“我以为,我们大可不必逼得太紧,如果我是夏临渊,终有一天,我会主动来寻你。” “是么。”时岚安轻笑,“那本座便等着他。” “那这次任务失败的几个人……”米瑶伸出手指在脖子上一划。 “不了,缺人。”时岚安道,“背地里喜欢嚼舌根的,你记上,以后慢慢处理。” 米瑶点点头:“是我来杀,还是你来?” “本座的剑很久没见过血了。”这意思便是他不想动手。 米瑶道:“是,我记得你上一次杀人还是十多年前呢。” 时岚安的眉头微皱:“你竟还想的起来。” “那可是你在我面前第一次出手,杀的还是个女人呢。”米瑶露出一个惑人的微笑,转而用她那双仍搭在时岚安腕上的,涂着蔻丹的玉手抚摸他的前臂。 时岚安没有阻止她的小动作,淡淡道:“她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怨不得谁。” 是了,二月春寒,翼州还下着雪,叫时岚安的年轻道士前脚刚进了枭翎在城东的秘宅,这个女人就跟了过来,在门口站了小半个时辰,一边敲着门一边唤道:“岚安,你开开门呀,是我,阿妙……” 没有任何外人该知道枭翎的所在,她应是一路跟踪了时岚安才找到的。乍一听,她的语气亲昵得如情人,可时岚安却一口咬定他并不认识此女。米瑶彼时还只是个苗医,但她在枭翎的时日颇长,见惯了阳奉阴违口是心非,时岚安此前也只是个涉世不深的武林正派弟子,有没有撒谎,她只需一眼便知。 ——时岚安不认识她。 “可能是朝廷的探子,故意诱你开门,想进来一探虚实。”米瑶嗔道,“你来时怎如此不小心?” “我……”时岚安无法解释,他的身份没有理由会暴露。 “这人可留不得。”翼州是枭翎在河北道最重要的据点,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时岚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拿起了剑:“是我疏忽,我这便去处理。” 一剑穿心,干脆利落。 但时岚安将女子尸身拖回来时,脸色却怪怪的,仿佛是有话要问。米瑶粗略检查了一下,发现这个自称阿妙的女人衣着单薄,身子瘦弱,并无半点功夫傍身,长相倒是清秀可人,但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脸上泪痕斑驳,写满了惊惧和不解。 “她……不像是……” 米瑶也有些拿不准:“算了,人也死了,在后面挖个坑埋了罢。” 时岚安没将这个陌生女人埋在院子里,反倒是找了个山岗,修了座坟,又在那坟头刻了几道符,不知是要做什么用。 米瑶问他,他只道:“怕女子鬼魂作祟。” 其实不然。这符箓并非镇压,反倒是作招魂之用,只要她的魂魄再回阳间,时岚安就会立刻知晓。他心中有惑,当亲自一问。 只不过十五年转瞬即逝,时岚安始终未曾感知到她回魂的迹象,这个和他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的面目早已模煳,而他当时的困惑也被光阴逐渐掩埋,像一枚再也不会孵化的卵。 或许她就是个探子,如若不然,谁会愿意死得不明不白? “首领,这么多年,我仍是看不透你。”米瑶走到窗前轻声道。 时岚安能坐上这个位置,归功于他和善谦逊的外表,以及与他皮相截然相反的无情和狠辣,枭翎最需要的就是他这种人。她从未见过时岚安有太多的喜怒哀乐,他最强烈的情绪,就是对夏临渊这个万花医者的仇恨。 “夏临渊和你到底有多大的过节?” “无冤无仇,但他该死。”时岚安从来避而不答。 米瑶也不打算追问,嘆道:“这世上哪儿有这么多该不该死……那你觉得还有谁该死?” 沉默许久,时岚安才道:“燕离。” 这个名字既熟悉又陌生,米瑶回忆了很久,才知道时岚安说的是谁,恍然道:“他是罪有应得,带着燕军和枭翎的机密逃了,还负隅顽抗,杀了我们不少人。不过那时候你刚来,围剿燕离你也去了?” “是我杀了他。” 多简单,一曲风雷引,便能让一切都毁于一旦。 时岚安坐在紫源山头,头顶是漫天浓云,他没带佩剑,腿上放着一把瑶琴,双手置于弦上,闭目沉思,像是在等什么人。 天黑下来后,灌木丛中传来窸窣声,一青衣道子探出头张望片刻,见是时岚安,不禁讶然道:“岚安,竟是你找我?你不是在澧州吗?” 时岚安望向山下黑压压的枫林,道:“燕离,有些急事需要你帮忙。” 燕离精神不怎么好,眼下有些发青,他颇为警惕地看了时岚安一眼:“什么急事……需要在这儿说?” 第91页 “阿澈可在午阳岗?” 一提到李澈,燕离登即变了脸色:“你想做什么?” “那便是在了,”时岚安笑笑,也不打算藏着掖着,“徐归道令你除掉他,你却迟迟不肯动手,差点坏了大事。此番他们威胁我,迫不得已,只得由你助我一臂之力。” “什……” 不待燕离有反应的余地,时岚安就轻轻拨动起琴弦,琴音刚一泻出,燕离就已动弹不得。待一曲终了,时岚安竟如老僧入定,再未有任何动作,而燕离却眸光微动,走上前去,弯腰摸出时岚安怀中的一把匕首放进袖口,迳自下了山。 山路很长且崎岖,走下去费了不少劲,时岚安可以感受到燕离这具身体的确有些虚弱,想来他也是备受煎熬,夜不能寐。 “时岚安……时岚安!你这是什么妖法!”燕离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你是何时知道我是……他们拿什么胁迫你?” “与你无关。” “你怎么能这样……我现在去和他坦白,我们一起逃好不好?” “逃?”时岚安讽刺道,“你潜伏这么多年,怎么还如此天真。” “他是你兄弟!你怎么能如此冷血?” 时岚安笑了笑。 良久没有得到时岚安的回应,燕离的质问便换作了愤怒的指责,但无济于事。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岚安穿过茂密的枫林,越走越远,直到前方透出营地的火光来。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终,化为了低声的哀求:“别杀他……你杀了我吧,都是我的错……” “不行,燕离,不行。”午阳岗就在眼前,时岚安加快了脚步,“你不用着急,阿澈要死,你也是要的。你们都跑不掉,要怪只能怪你对他动了感情。” “那你呢,你又是凭什么!李琤和你自幼相识,你对他就没感情?” 时岚安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你现在与其对我发火,不如扪心自问,这都是谁造成的。” 燕离愣了愣,仍不死心:“可是你不能……” “你若再吵,我就让他死得更痛苦一点。”时岚安道。 燕离安静了。因着他的皮囊,时岚安几乎是轻而易举就入了唐军军营,那座叫浮生居的院落里灯火通明,绕过抄手游廊,越过那方栽着桂树的小院就来到了正房前,扣响房门,里面便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进来。” 屋里烧着炭火,颇为暖和。 李澈穿得不多,披散着头髮,坐在案前低头描着地图,一见是燕离,眼睛亮了亮,起身笑道:“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他生着副好相貌,笑起来那双桃花眼就弯成了一对月牙,万种风情,一言不足以道尽,也难怪燕离会这么迷恋他。 时岚安不言,反手关上门,上前几步,以一个极亲昵的姿态环住了李澈,片刻之后,就点中了他的哑穴。 “别……”没料到时岚安会这么快动手,燕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岚安,求你……求求你放过他!不……” 一声闷响打断了燕离,那柄匕首几乎在一瞬间就没入了李澈的胸口,轻而易举,没有丝毫的反抗。李澈的眼神还很茫然,他拽着燕离的衣襟,张了张嘴似乎想要问什么。 “嘘——”时岚安将指尖放在李澈的唇上,扶着他躺倒地上,手中的兇器又往里捅了一点,随后勐然拔了出来。 李澈转瞬就彻底断了气。 燕离终于发出了几声嘶哑的呻吟,他极其痛苦的呜咽着,变了调子地一声声唤着李澈的名字。但没有人会回应他,连时岚安也不会。 他的身子突然开始不听使唤起来,泪水夺眶而出,心跳杂乱而剧烈,冷汗一层又一层,似是燕离在拼尽全力挣脱他的束缚,时岚安挣扎了半晌,才勉强撑着房门站了起来。 他这时才感觉手上黏黏的,低头一看,满手都是李澈的鲜血。那血红如罂粟,泛着浓郁的铁锈味,闻起来令人噁心,让他不由自主地干呕了一口。 时岚安不愿再待在这具令人窒息的身体里,他一脚踹开房门,举起双手走到院中,扬声道:“李澈被我杀了,速来取我项上人头!” 被包围的瞬间,时岚安回到了自己身上,他手中瑶琴琴弦俱断,而那风雷引的曲谱也在脑中被一同抹去,再也忆不起任何一个音。 他没有多做停留,当夜就赶回了澧州。 燕离没有死。这是时岚安后来才得知的,也不知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杀出重围,又在一年后像疯了一样去掘李澈的坟,背着一具白骨躲躲藏藏了小半年。 在洛道追杀他时,时岚安站在血泊中对他道了最后一句话:“若不是因为你,我不会变成这样,一想到你还苟活于世,我便彻夜难寐。你多该死,我又何尝不是,我们三人中唯独李澈不该死,可死的偏偏是他。” 燕离紧紧抱着怀中的李澈,只回了一个字:“呸。” “燕离,你该上路了,去陪他吧。”时岚安笑道,却又忽然想起他杀掉李澈后再回纯阳时,找到的一封放在他房间里的书信,那信上的内容……时岚安的笑顿时比哭还难看。 时岚安从未觉得华山有这么冷过。放眼望去,山峦间一片皓色,雪似飞花,凛冽山风一吹,能教人手指头都冻掉。 时岚安坐在窗前,双手微微颤抖,一笔笔往黄麻纸上写着,百余字,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平生写过很多封信,给师门的、李澈的、燕离的、陈妙的……却没有哪封是写给自己的——谁会无缘无故给自己写信? 细看那信上寥寥几句,满是对李澈的歉意。 这一刻时岚安是多么恨燕离,枭翎来找到他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燕离偏偏会是叛贼的细作,他背着他们在暗地里偷偷送过多少情报?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又说过几句真话? 这个男人如此懦弱,他对李澈下不了杀手,还想妄图逃离燕军的控制,而这一切的后果,竟都要让时岚安来替他承担,凭什么? 时岚安被枭翎餵了毒,只要一月不服解药,那毒能将人化为一滩血水。枭翎很聪明,威吓之下又许了他好处:治好陈妙的病。他寻遍大江南北,都没找到能解夏临渊之毒的人,但如今只要李澈死,陈妙就能活,这是多么诱人的一颗甜枣。 可要他杀死李澈,他如何做得出来?时岚安怎甘被人摆布,斟酌许久才重新提笔,又在信里添上了几行。 唐营外人随意进出不得,只有利用燕离他才能接触到李澈,酆都宋锦瑜的风雷引恰能制住燕离,没人会察觉这副壳子里换了个人,天衣无fèng。他能救下李澈,先带他去纯阳躲一躲,再好生与他解释,而燕离正好去做那个替死鬼。只要李澈肯配合,他便有办法让所有人都相信死的那个人就是他。 第92页 只有这样……唯有这样才能保住他一条命。 时岚安深吸一口气,艰难地闭上了酸涩的眼睛,他仰起头,怕有什么液体会从眼眶中流出。他嘴里喃喃着:“阿澈是我好友,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朋友……”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谁人不知要请酆都的宋锦瑜帮忙,得用什么去交换。若剥夺了时岚安的爱意,便是万劫不復,他不会在乎数年来的风雨同舟之情。 时岚安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把陈妙的名字写上去,他大概会彻底忘记陈妙这个人,但或许忘了她更好,就这样消失在她的生命里,至少她还能平安活着,不必吊死在他这棵树上。 他没有时间去和她辞别。 时岚安嘴里发苦,喉咙也哽得难受,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有抑制住内心的酸楚,回过神来,已是满面恸色,潸然泪下。太难看,太狼狈。 他短短二十余载的人生,还没来得及认真体会过爱,就要匆匆与其告别了。从今往后,风花雪月,花前月下,再不会属于他。 他起身欲走,又倏然想起了什么,回到屋内,将那封藏好的书信取了出来,添上了一句: 夏临渊罪大恶极,杀。 “这信上所写之人……燕离、夏临渊,皆是始作俑者。即使我在那之后不知因果,不识是非,只要尚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过。” 大雪满山,如揉碎的一把乱云,白衣道士的身影湮没在苍茫中,前路无人知晓。 时岚安总以为,即使将感情从灵魂中剥离,他至少还能遵照信上的指示救出李澈——但他高估了自己。 如今回想起来,在酆都时,宋锦瑜应该是应了他的请求有意提醒他有一封书信藏在纯阳,但时岚安已根本不记得他临走前含泪写下的这一纸夙愿,迳自去了枫华谷。 将过往踏进泥里,碾碎,一点不剩。 为什么非要到这种地步?时岚安焚尽这信时,心中反覆地问着自己。若他早些看到,或许真的会有迴转的余地,他没想到李澈以前和自己感情如此深厚,其实救一救也是无妨的。 但也罢,人死都死了,这些都无所谓了。 他有时也会回忆自己与李澈还有燕离相处过的点点滴滴,想寻找一丝能让他感到温暖的慰藉,但却失败了。唯有在梦中,会偶尔有那么一两次,他能看见几张笑脸,听到几句打趣的话,从中窥见些许藏匿的柔情,仅此而已。 “岚安,快出来!”时岚安听到李澈唤他时,他还在帐里擦佩剑。 世道颇不太平,但年年的春天都差不了许多,掀开帐帘,未化尽的春雪还缀在梢头,有新绿破雪而出。春色依旧隐于一池碧糙,一枝红杏,一声鸟鸣,并未因战乱而有所改变。 帐外无人,仿佛李澈的那声唤是人的错觉。但时岚安可不会这么想,他勾起嘴角,剑身出鞘三分,静待片刻,勐然向那袭来的一阵凉风挥去。 “铮”的一声响,燕离手持长剑大笑着斩向他,时岚安毫不意外,见招拆招,游刃有余,两人打了数个回合才作罢。 时岚安活动着脖子,对躲在树下的万花笑道:“阿澈,你又同他胡闹。” “怎是胡闹,”李澈也笑嘻嘻的,“是他想和你比剑,怕又打不过你,才让我出这损招偷袭你一回。” 燕离佯怒道:“你怎又出卖我!” 随军枯燥,时岚安与燕离几乎每日都会切磋一二,这两人剑术都不错,时岚安功夫扎实,燕离却要花里胡哨些,他极懂怎么讨人的欢心,经常打到一半,凌空一跃躲了时岚安一剑,便翻身去枝头摘一朵海棠,送至李澈跟前,才又提剑与黑了脸的时岚安继续比划,逗得李澈咯咯直笑。 而李澈矜贵,平日总有僕人跟随,不常切磋,但有时看得心痒了也会加入战局。别看他一副细皮嫩肉的模样,功夫却一点不比他二人差,身法灵活,出招迂迴又出其不意,稍有不慎,便要当一回他的手下败将。 时岚安心情想来也是不错,开玩笑地道了句:“燕离,今日你与我堂堂正正地比试一场。” 燕离愣道:“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赢了阿澈归你,输了你便别再粘着他。” 燕离想也没想:“好。” “等等,我同意了吗?”李澈莫名其妙,连忙抗议道,但话音还未落,时岚安和燕离便已交上手了。 时岚安与李澈少时就相识,时岚安又长他几岁,总爱管管他的闲事。 燕离第一次见李澈便两眼发直,时岚安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往李澈身前挡了挡。但燕离似乎真心喜欢李澈,有点好的就巴巴地往李澈跟前送,私下里和时岚安说话也半句离不得他。若是李澈再多看他几眼,那脸一准红得像猴屁股……没见过他这样的。 不过李澈性子极讨喜,年纪小些却做事细緻,反爱照顾他俩,也无怪燕离对他心心念念。李澈对此都没意见,时岚安自然也没意见,今日随口一说便是调笑两句。 他俩打了半炷香也难分胜负,时岚安本就无意比武,最后一剑时故意让了燕离半招,退至几尺外,剑归鞘,嘴里敷衍道:“输了输了,燕大侠好功夫,人是你的了。”转身要出营去走走。 他没料到这一走却发现一个女人。 应是逃难的,身上都是伤,昏迷不醒。 外来女子禁入军营,若被发现甚至会充ji,但若见死不救,时岚安也于心不忍,思索片刻还是悄悄背了她回去。李澈仗着自己的身份,将她藏于帐内,又让时岚安和燕离偷拿了些伤药来,勉强把她救活了。 那女人醒时李澈特地叫了时岚安来,她穿了身男装,低着头,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将她颳倒。她见了时岚安,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小声道了句:“民女陈妙,多谢时道长相救。”一双眼睛盈盈发亮。 时岚安突然脸有些发烫。 是夜,燕离不知从哪里搬来了几坛石冻春,往地上一搁,扬了扬眉。李澈兴高采烈地抱了一坛,自斟一杯,道:“岚安,我敬你。” 时岚安本不想喝酒,又怕在姑娘跟前失了面子,无奈之下,也坐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三个人靠在一起醉得像一滩烂泥,明明要好得似蜜里调油,嘴里却喋喋不休,也不知是在斗什么嘴,吵吵嚷嚷,惹得端坐在一旁的陈妙捂嘴偷笑。 喝得痛快了,李澈便吟起诗来,吟得吞吞吐吐:“夫、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时岚安神志尚有一丝清明,懒洋洋地抬眼望着夜空。 星辰流转,月华皎皎。 这浮生蝶梦中到底能有几多欢喜?那便是此情此景,举杯对饮,把酒言欢,抛却诸多的忧愁,拾起暗生的情愫。 时岚安看了看李澈和燕离,又望向陈妙,忽而粲然一笑。 仿佛觉得这一刻便是永恆。 第93页 [ 其五 ] 君心似我 还不到夏至,雷州便已暑热难耐,灼热日光炙烤着海岸,将海滩映成一片耀眼的白,乍一看,竟如雪原一般。 若不是日头太毒,这里的景致确实值得欣赏一番。 海风轻拂,涛声阵阵,海雀在浅滩和礁石上啄食贻贝。再向远处看去,碧海青空,水天一色,无边汪洋辽阔深远,不知其中孕育了多少未知而神秘的事物。 人类对南海多有敬畏,是以才会有如此多的传说。但谢孤鸾在此住了半月,没见过鲛人,也不曾听闻有人提起过龙绡宫,倒是阿澈不太甘心,每日都栽进海里想寻些奇珍异宝,可宝贝没捞着,反而捕了一篮子的海产回来。 谢孤鸾穿了身薄料子的里衣,半睁着眼,坐在沙滩上吹着风,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他靠着一块巨大礁石,澄澈海水拍打在上面,扬起碎玉般晶莹的浪花。礁石后生着一棵横卧的椰树,羽状的宽大叶片正巧挡住了烈日,是顶好的乘凉处。 未几,谢孤鸾便感觉身后有沁人凉风吹来——阿澈勐地从背后环住他,脸颊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伸手在他眼前一晃,道:“看我手里是什么。” 一颗硕大圆润的珍珠络在细绳编成的绦子里面,下头还结着朱红的穗子。 “漂亮吧?今早海底捡到的,”阿澈的语气很是得意,“足足有拇指这么大,还透着些蓝头……光彩夺目,价值连城呢!说不准这便是鲛人泣的珠,这等珍品,拿去银楼卖了咱们半辈子都不愁吃穿!” 谢孤鸾眼睛亮了亮,顿时困意全无:“郡南有家颇大的银楼……” “提了钱你才来精神吗,那种穷酸铺子哪里买得起!”阿澈脸色骤变,忿忿道,将那珍珠扔进了谢孤鸾怀里,“还有,方才城里那个姓苏的万花大夫来找过你,我说你不在!” “什么?”谢孤鸾没跟上阿澈的思维,刚想问一句,却被阿澈一口含住了耳垂,下一刻,阿澈便已绕过谢孤鸾坐上了他的大腿,双搭在他的肩上,低下头去嘬他的上唇,用齿尖咬住轻轻地磨。 谢孤鸾自然不会抗拒。炎炎夏日,阿澈周身都散发着凉气,两人又贴得甚紧,谢孤鸾感觉自己如泡在冷水中一般,这滋味着实令人舒服。谢孤鸾轻嘆一声,环住了阿澈的腰,仰起头也去追着要啃他的嘴。 此时阿澈却不依了,退开些许,将谢孤鸾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在他眼角落下一个吻,随后,便一把剥去了他上身的衣物。 谢孤鸾身量不矮,又比之前结实了不少,衣衫半褪的模样很是惹眼。阿澈才不管这光天化日,眼神来来回回将他打量了个遍,露出一丝笑意道:“你黑了些。”谢孤鸾生得白净,相貌又过于秀气,自己并不大喜欢,才故意去晒了晒。他没接话,只是偏着头,一双发亮的黑眸紧盯着阿澈。 阿澈将手滑到谢孤鸾胸前,点了点他的辱尖,笑得更深了:“还是这里……颜色好看。”想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不及你好看。”谢孤鸾直接动手要去解阿澈的衣服,却不料又被他躲掉了。他力气极大,轻而易举地扣住了谢孤鸾的手腕,反而俯下身子张嘴咬住他的腰带,用力往外一扯,又褪了他的亵裤,捻住了谢孤鸾胯间那根半勃的事物。 阿澈低着头,长睫在斑驳的日光下映出一片阴影,他迟疑了片刻,将唇凑了过去,在那性器的顶端一吮,接着,就懒懒地抬眼看了看谢孤鸾,眼波流转,像在勾引谁。 谢孤鸾登即有了反应,他虽下身涨得难受,却也不急不缓地伸手抚摸阿澈白皙的面庞,逼迫阿澈仰起头来,拇指在他唯一有血色的红润唇瓣上摩挲着,撬开齿关去触他柔软的舌尖。 冰凉的舌头立刻勾住了谢孤鸾的手指。 谢孤鸾敛眉:阿澈平日里虽爱撩拨,但并不似这般主动的,今日他似有些反常……可还未细想,硬物的根部就被阿澈一把攥住,张口将那柱身从顶端一寸寸吞进湿软的口腔中。谢孤鸾哼了一声,浑身发起热来,再无暇顾及许多。 他欲将阿澈从身上扯起来,按在地上好生弄一番,可阿澈却撑起上身,擦了擦嘴,把谢孤鸾一推,道:“躺下。”说着便迳自解了衣裳,光着身子跨坐在谢孤鸾腰上,用饱满的臀肉蹭着他的小腹。 如何能忍? 阳光映在他的皮肤上,雪亮的,无暇白璧般,满背的长髮泛着耀眼金光,胸前落下几缕,将挺起的辱粒遮住些许,含苞欲放,风情万千,像个动了凡心的谪仙。 阿澈下面的物件还未硬起来,他稍微往谢孤鸾身上倾倒,那二两软肉就抵在了谢孤鸾的肚脐上,有些痒,更多的是苏麻。 阿澈贴着谢孤鸾,用手捂住他的心口,即使隔着皮肉和肋骨,仍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谢孤鸾胸腔中雷震似的律动,是他没有的,属于活人的心跳。他闭上眼仔细地听着,仿佛在沉思什么,直到谢孤鸾瘦长的手指滑进他的臀fèng,触到他紧闭着的后穴,阿澈才回过神来,一把拍掉了那双他平素最爱捉着把玩的手。 “……阿澈!”谢孤鸾咬牙,“你做什么?” 见他恼了,阿澈缓了神色,低声道:“你且等等……” 言罢,他反手揉了一把谢孤鸾的阳精,将沾满黏滑液体的手指送入自己的小穴,刚进去一指,便轻吟出声,眉头拧着,急急地要往里捅,万分难耐的样子。 谢孤鸾看他自个儿捣鼓了半晌,仍是没得要领,哑声问道:“那个,拿来了么。” 阿澈这才想起来,在杂乱的衣物中翻了片刻,才找着了一瓶软膏。那香膏用得快见了底,他也不觉可惜,把剩下的挖出,索性直接扔了去。 怕他没轻重,谢孤鸾捉住阿澈的手,帮他将手指一根根朝着里面送。肠肉吸得甚紧,一开始也涩得很,但随着指尖逐渐推入,甬道变得湿滑起来,三指,恰好含住。 谢孤鸾拧了一把阿澈的泛红的辱尖,又在他腰上捏了捏,道:“成了。” 阿澈嘆息着,前面那物也不知不觉地翘了起来,泌出凉丝丝的粘液来。他摸摸索索地去寻谢孤鸾滚烫的阳物,双腿直打战,握着谢孤鸾的那根半天都捅不进去,不是滑到会阴,就是卡在了臀间。 他也急了,鼻子里哼哼着,唤道:“孤鸾……快给我。”声音绵软,饱含情慾。 “你……”谢孤鸾嘶了声,忍无可忍地掐住阿澈的屁股,对准了不断开阖的肉眼,不由分说地贯穿了他。 耳边是长长的呻吟。 阿澈弓起身子,手掌撑在谢孤鸾的胸前,他哆嗦着抬起臀,只吞下性物的头部,继又缓缓坐下,将那柄肉刃咽到了底端,上身随之一起一伏,吟声也渐渐变了调子,婉转低回,缠绵入骨,听得人难以自持。 谢孤鸾不满他动作迟缓,托着他挺腰往上送了送,彼此的私处便牢牢地嵌在了一起,颠动着,从交合处淌出些滑腻的汁液,直流到两人的腿根。 第94页 阿澈的后穴被重重地顶弄研磨,身前怒涨的器物也跟着颤,顶上小孔微张,吐出小半股清液,眸子半阖,眼里湿漉漉的,全然沉沦在情事中。可他还不满足,扭动着腰身,配合着谢孤鸾的阳精在他体内搅动。 “谢孤鸾……”阿澈声音略带沙哑。 “嗯?” 阿澈拉起谢孤鸾的手,送到嘴边,伸出舌头来一根根舔弄:“我要……嗯……干你……” 谢孤鸾的眼神霎时间变得有些可怕,他拽住阿澈的手臂将人往下一拉,阿澈便勐扑进了他的怀里,他张口,啃咬起怀中人的喉结来:“那你干吧。” 阿澈被他咬得咳嗽,一边还喘息道:“孤鸾……我渴得很。” 谢孤鸾在做这事时并不爱多说话,如今却忍不了了,摸了一把两人交合之处,竟又挤了一根手指进那殷红的秘穴里,蹙着眉道:“舒服了?” 阿澈只顾着趴在他身上低声呻吟,没有作答。 谢孤鸾又问了一次,手指在阿澈痉挛着的、湿透了的穴里狠狠地按压,下身也几乎是粗暴地往里撞击,又快又狠,即便这个姿势看不到后头,但光听着声音,也知道那是怎样汁水四溅,令人面红耳赤的场景。 “啊……舒服,再深一点……”阿澈此番终是答了,埋着头在谢孤鸾身上亲吻着。 谢孤鸾是恼的,不及片刻自己的脖子、肩膀、胸口便被阿澈吮得布满了红痕,有的地方甚至已青紫一片,而阿澈不管如何折腾,都无法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但谢孤鸾也是喜的,因为这副身体太适合承欢。就如同现下,阿澈被激得泻了身,精液如失禁般喷溅而出,洒在谢孤鸾腹间浅淡的伤痕上。他媚声叫着,剧烈地收缩着后穴,仿佛要把谢孤鸾那根东西绞断在里面似的。 明明才刚攀上高潮,竟又扭着腰发起浪来。 谢孤鸾也喘开了,沉声道:“你再别动了,我……”可话还没说完,他就闷哼了一声,深深挺入,将热液尽数射进了他的内里。 爱欲的味道瀰漫在空气中,风一吹,那气味又散了不少,徒留海水的咸腥。 谢孤鸾唿吸浊重,他躺在地上,静静地拥着阿澈,神志有一瞬的恍惚。 软下的肉根还埋在阿澈的花穴中,却堵不住溢出的浓稠的浊液,粘连地流了谢孤鸾满屁股,将他垫在底下的外袍也濡湿了。 阿澈微撑起身子,柔软的嘴唇碰了碰谢孤鸾的脸颊,心满意足地笑道:“这么快?”口无遮拦。 谢孤鸾瞪了他一眼,待一口气喘匀了,才道:“你夹得太紧。” 阿澈是存心的,谢孤鸾如何也不能轻易放过他,果然,他一骨碌爬起来,捞了衣裳便要往身上套。谢孤鸾哪肯答应,一把抢了过去,丢得远远的,径直将他压在了方才靠的那块礁石上。 “跑什么?”谢孤鸾咬上阿澈的耳朵,伸手拢住他的肉具慢慢搓揉。 阿澈也不动了,仰面倒着,昂着颈扣住谢孤鸾的肩膀,享受着他的抚慰。他半眯起眼睛,喉咙里漏出些细碎的低吟,一面将手从谢孤鸾肩上滑下,落到自己肚子上,用手指捻了捻溅在上面的黏稠精水,又就着那双手摸向辱首,将液体抹开来。 辱粒被他自己按压揉弄着,沾上一片晶莹水光,谢孤鸾看在眼里,腿间像生起了一股邪火——这万花恐怕不是那百鬼都惧他三分的罗剎,而是个以色诱人的妖孽。 谢孤鸾脸上染着一抹醉红,但神色却是冷淡的,居高临下地看着阿澈,看向他被肏弄得一片狼藉的穴口。 下面这张小嘴仍是嫩红的,用手指抵上那褶皱,便不自觉地缩了缩,浅浅刺入一个指节,就紧紧地含住,不停地吞咽起来。阿澈轻声叫着,抬起白花花的长腿缠住谢孤鸾:“嗯……别弄了……你进来。” 谢孤鸾顿时眸子暗了暗,眼角余光瞥见了方才一番云雨时掉在地上的那枚珍珠络子,不动声色地俯身捡起,放在掌心掂了掂,揶揄道:“你怎么这么馋。”他拍拍阿澈的大腿,捉住他的脚踝把双腿朝外掰开,在小穴边缘稍微按了几下,趁他不注意,便将那粒硕大的珠子塞了进去。 “这是什么……”阿澈勐地坐了起来。 谢孤鸾眼疾手快地把他压了回去,哄道:“乖……吃进去!”说着,又往里推了点,引来阿澈的一阵颤抖。 珍珠虽罕见,与性器相比却算不得多大,要命的是那裹在珍珠上打着花结的红线。 这络子也不知是阿澈从哪儿买来的,绳结精细繁复,线疙瘩摩擦着肠壁,令人慡利不已。秘处本就还留有谢孤鸾射进去的东西,被那珠子一刮,又潺潺流出水来。绦子前端全部进入,只留下一条长穗坠在外面,随着谢孤鸾手指的推入,摇曳着,像条尾巴。 阿澈双腿大张,后面含着个死物,肉体洁白,穗子鲜红,分外耀眼。 他还没明白过来这是何物,吃力地抬起头想去看,奈何只有谢孤鸾能欣赏到这等风光。 “想知道……你便自己摸摸看。”谢孤鸾抓着阿澈的手来到那处,朝穴口送了一指,让他去摸那颗珍珠,又牵起红穗挠了挠他的手心。 阿澈浑身一僵,终于反应了过来,蓦地愣住了,惊道:“你、你……你怎能拿它……” 谢孤鸾知他会反对,遂逮住前端缓缓将络子扯了出来,柔软的穴肉被跟着带出些,恋恋不捨地吸着那颗珍珠。阿澈嘴里喃喃地吐出些字眼,似乎是在骂谢孤鸾什么,但嗓音却又软又糯,毫无气势可言。 谢孤鸾也不怕阿澈恼了,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提着那绦子往他眼前晃了晃,道:“全打湿了。”本来艷丽的红穗,已被后庭里渗出的yin液浇得透透的,染成了酱色,散发着淡淡的腥味。 “……行了!”阿澈轻轻踹了谢孤鸾一脚,嗔道,“你也知道作耍我了?” 他将身子往石头上方挪了几寸,合拢腿,用足尖碰了碰谢孤鸾直挺挺的欲望:“做是不做?” 箭在弦上,哪儿有临阵退缩的道理。谢孤鸾覆身搂住阿澈,捏紧他的下颌,万分急切地去咬他的嘴唇,两人牙齿接连磕碰在一起,咔咔作响。紧接着,谢孤鸾勐然一挺,将孽根又捅了进去,他用力掐住阿澈的腰,未留下片刻喘息,便如疾风骤雨般地抽送起来。 滚烫跳动的活物嵌入冰凉黏腻的内壁,两人均是长嘆了一声,慾火从下腹窜到天灵盖,直逼得人双目发花。阿澈被顶得在谢孤鸾挣扎,摆着腰肢绞紧了后穴拼命迎合他的侵入。 顶端甫一擦过内里的销魂之处,阿澈便骤然弹了一下,忘情地叫出声来。他几乎成了一滩水,身子跟着向那礁石下滑,谢孤鸾只得托住他的臀,用胯部抵着他往上撞去。神志被快感蚕食,浑身苏软得使不上劲,可下体却还精神,颀长的一根,青筋鼓胀,随抽插来回摆动着,从顶上甩出些半浊的液体。 第95页 迷乱中,谢孤鸾松散的髮髻又被阿澈扯开了,青丝散开他也没空去理,下身急急地顶弄,手也在阿澈的臀间揉捏撩动,准确地寻着他的敏感处。耳畔的呻吟此起彼伏,不及多久,那双凉幽幽的腿又缠上了他的腰。 阿澈伸手环住谢孤鸾的脖子,抬起脑袋就把唇凑上去舔舐他的胸脯,吮吸他的辱尖,嘴里还催促着:“鸾哥哥,快点……快点……” 谢孤鸾恨不得立刻将他肏死了去。 他唿吸粗重,毫不怜惜地往里头用力冲撞,又摸向阿澈的胯间,知道他大概已有了泄意,便一把捏住他挺翘的肉精。阿澈本还在细声喘着,此番骤地尾音上扬惊叫起来,呻吟都带上了颤音。 “别……让、让我……”他嗓子都快哑了。 “忍忍。”这叫声颇合谢孤鸾心意,他缓了缓动作,抬起阿澈的一条腿扛在肩上,将他的身子侧了过去,换了个姿势继续深深浅浅地顶送。 忽地,头顶传来鸟鸣,有海雀扑腾着翅膀停在了礁石上,离阿澈的头顶也不过几尺。这雀似乎是被他身上散发的非人的特殊气息吸引,好奇地盯着他看,试探着想要走近。 被打断了一瞬,可谢孤鸾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发了狠地往他穴里捣。绵密的快意无法抵挡,阿澈下身又被谢孤鸾攥在手里出不了精,不由地绷紧了身子。 那只鸟雀仍在瞧他。虽是个扁毛畜生,但这场情事到底是多了个观众,臊得阿澈抬不起头,呜咽着求谢孤鸾将它赶走。 谢孤鸾充耳不闻,箍住阿澈的腰,埋在他身体里冲刺,他也寻着那个最令阿澈失控的点,变着花样地又碾又顶,一边松开握着他阳物的手来,匆匆套弄了几下,搓了搓下头的囊袋。便见阿澈跟着哀叫一声,霎时间抽搐着射了出来,与此同时,后穴里也跟着涌出一股水来。 那海雀对着阿澈啼了声。 阿澈牙关都在打颤,是羞到了极致,蜷成一团用手捂着脸不愿再看了。谢孤鸾忙去吻他,将他抱起一点,一面按揉着他的腰眼,令他放松些。谢孤鸾自己还没有释放,灼热的欲望卡在小穴里,浅浅抽送了几轮。 “孤鸾……有浪……浪。”阿澈有气无力地唤道。 谢孤鸾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得耳边有涛声袭来,扭头看去,那浪头极高,几乎是扑上了岸,转瞬间把两人吞没,哗啦几声后便又迅速地退了。岸边恢復了宁静,那鸟雀也被惊走了,只剩下谢孤鸾和阿澈,如落水了般狼狈不已,痴愣愣的。 片刻,阿澈终是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傻子……你快动啊。” 当头洒下的海水把阿澈一身雪白的皮肤淋得水亮,看起来汗津津的。他容貌俊美,鼻尖上滴着水,眼瞳中闪着粼粼微光,潮湿的头髮也紧贴在腰背上,如刚出浴一般。 那么漂亮的人,站好看,坐好看,被肏得呻吟不止更是好看。 谢孤鸾从他体内退出些,直接让他翻了个身趴在石头上,打开他的臀瓣,露出那处皱缩的,艷红的穴口,从身后重新插了进去。 没人知道谢孤鸾有多喜欢这感觉,他沉溺其中,只因为身下的人是他而已。看他一眼,便已心底发痒,与他交欢,更是难平心绪。 谢孤鸾时不时也会有施虐的欲望,想看他被他干得哭出声来,虚弱地求饶。想到这里,他便反剪过阿澈的双手,欺身上去,在他背部落下一个吻,随即在他紧緻湿滑的肉穴中撞击起来。抽插未有多快,却次次都碾磨到恰好的位置,勾起阿澈几声缠绵动情的轻嘆,肠肉严丝合fèng地裹着他的硬物,教人慡得不知今夕何夕。 阿澈前面的东西又有勃起的迹象,因被压着,那物硌在被海水沖刷得光滑的礁石上,随着身体的耸动,与石面摩擦着,他不觉痛,只感到舒慡异常。 谢孤鸾掰过他的脑袋吻住他,唇舌交缠在一起,下身也开始大幅动作,硕物在他体内已经涨到了极致,重重地往里撞着,翻搅滑动,水声阵阵,几乎要把自己的性器揉进他穴里,再也不出来一般。 阿澈听到谢孤鸾的心脏正在疯狂地跳动,他脸色酡红,似是情难自已,从嘴里吐出了一句:“心肝……” 阿澈一听,浑身都发起抖来,呻吟一声,竟就这么又泄了,白液喷在赭色石头上,一派yin靡之景。后穴随之下意识地勐然缩紧,将本就已到极限的谢孤鸾也绞得又射在了他的体内。 浊液浇灌着他的内壁,阿澈却十分清醒,也不管谢孤鸾还在高潮来临的晕眩中,连声问道:“——你、你说我……我是你的……是你的……” 待前头射净了,谢孤鸾才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应道:“是……是。” 他从来都是他心尖儿上的人。 阿澈像是要哭了,挣扎着转过身来死死地抱住谢孤鸾,脸埋在他胸口,良久,才低喃道:“相公……” 谢孤鸾喉结动了动,下巴抵在阿澈的头顶,道了声:“苏大夫有妻儿。” “什么?”阿澈愣道。 “那珍珠有与没有,也不要紧。” 阿澈又将头低了下去,神色晦暗。 “阿澈,你在害怕什么?” 阿澈没有回应,只是摇头。 谢孤鸾捡起地上湿透的衣服,拧干后帮阿澈披上,犹豫了半晌,搂紧他低声道:“你……想听什么,我说便是——心悦你,思慕你,只想看你……” 阿澈瞪大了眼睛,眼中是狂喜,可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孤鸾以前真的不知道,这样简单的几句话也能让他高兴成这样,思及此处,心中便有些苦涩,仿佛自己从来没有给他带来过安全感。谢孤鸾的沉默令阿澈战战兢兢,他会因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感到惶恐,甚至急匆匆地刻意勾引谢孤鸾,即使他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担心毫无必要。在他的美貌和强大下,终究还是藏有自卑和脆弱。 ——他知道人与鬼永远不同。 谢孤鸾根本就不会在乎,他屈起上身将耳朵贴在阿澈的胸口,闭上眼睛,环住了他,就像阿澈总是对他做的那样。 “你在听什么?我没有心跳。”阿澈淡淡道。 他的胸膛之中,是死一样的寂静。 “有,我感觉到了。”当你每说出一句话,身体都会有极细微的颤动,每露出一个表情,都显得如此鲜活。 谢孤鸾不善表达,他总说不出那些直白的话,但只要能让阿澈心安,又有何妨。 “这些话,我便每日都讲给你听,可好?” 我心似明月,君心亦似我。 “好,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