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阿多尼斯的烦恼》 第1页 《[希腊神话]阿多尼斯的烦恼》作者:放鸽子文案 爱神阿芙洛狄特对美少年阿多尼斯一见钟情,在她死缠烂打、苦诉衷肠之际, 一道闪电竟毫无预兆地狠噼在了俊美的植物神头上。 而甦醒后的阿多尼斯…… 就此性情大变。 高亮:文风非常奇葩,慎入。 註: 1.非重生非穿越 2.主受,1v1,cp哈迪斯。 3.很不考据 4.会有金手指,有奋斗线。 5.原主本身就很漂亮。 内容标籤:传奇 因缘邂逅 奇幻魔幻 西方罗曼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多尼斯 ┃ 配角:哈迪斯,阿波罗,阿瑞斯,宙斯 ┃ 其它:希腊诸神 ================== (每日更新精彩耽美小说,敬请关註:https://..vip/ 。现在手机访问可无gg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第一章 这一天清风和煦,炽热的阳光普照大地,当它一如既往地撒落枝繁叶茂的森林时,便被碎做了一块块明亮的光斑,仿佛也温和了许多,静静地与一旁那站在木桩上探头探脑的五彩鹦鹉,及噙着叫见者心碎的浓重担忧的林间仙女们一起,凝视着沉睡在柔软的茵茵糙毯上的植物神。 果实被风吹动的声音就像清脆的风铃,他眉头微蹙,似是沉淀着淡淡的哀愁,双手交叠在几不可闻地起伏着的胸口,修长无暇的腿像柔韧的柳条,花瓣般的嘴唇依旧温热柔软,可那双衬得星辰都黯淡无光的黑眸,却不復神采奕奕,已经阖上整整三个月了。 “噢,阿多尼斯啊阿多尼斯。”迈着轻盈的步伐,一位再忍受不住这漫无边际的煎熬的仙女捂着发疼的胸口,围着她倾心恋慕的美男子转了一圈:“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你醒过来?” 她旋即优雅地拎起裙角的白纱,席地而坐,鼓起勇气的接近了阿多尼斯的身畔,痴痴地凝望着他那长而卷翘的睫,只觉那胜鸦翅般浓密乌黑。 “布尤蒂,你冷静一点。” 她的同伴们怕她情绪激动下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忙也从树后走出,带着几分雀跃,又带着几分痛楚地接近这往日只敢从远处观看的植物神。 出生在山涧清泉、地位低微的她们,也曾有幸一两回参与过奥林匹斯的聚会,见过那高高在上的诸神的风姿绰约,丰神俊朗,可那浮于其表的丽颜,又怎么比得上这随着没药树的爆裂而诞于此世的阿多尼斯,这背负弓箭,着迷于狩猎的青年那值得用一生去铭刻的容貌。 布尤蒂摇摇头,忿忿不平道:“那位尊贵的女神被誉为爱与美的化身,可在我眼中,她却只意味着痛苦与灾厄!要不是她的苦苦纠缠,此时我们还能默默地注视着他的快乐,品尝着单恋的蜜与酸。” 说着说着,她忍不住掩面啜泣起来。 “布尤蒂……” 她的话当下就引起了同为仰慕者的伙伴们的共鸣,然而她们也很清楚另一件事:“我们还是快走吧!阿芙洛狄特殿下很快就会来看望他了,被她发现的话,会驱使嫉妒之火焚尽我们的骨血的。” 这话绝非危言耸听,在阿多尼斯刚陷入昏迷状态时,就有一位恋他至深的低阶仙女以泪洗面,怎么都不肯离他半步,坚持守着,结果被每日必来探望心心念念的美男子的阿芙洛狄特给碰上了,爱与美的女神勃然大怒,立即降下诅咒,瞬间让她变成了一株不起眼的含羞糙,又託付路过的北风,将她置放在远离此地的森林另一头。 再轻微的碰触都会叫她不由自主收拢叶面,她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连凝望心仪的神的能力,都被独占欲极强的阿芙洛狄特给剥夺了。 布尤蒂并不惧死,积怒已久的她濒临爆发:“我不怕。” 同伴们不约而同地嘆了口气:“你难道想永远都没办法看他了吗?” “我……” 布尤蒂这回犹豫了。 就算是当着面,她恐怕都敢对阿芙洛狄特不屑一顾,然而却担忧类似的诅咒降临在自己头上,不得不面对生生世世不灭的错过。 “快走吧。” 见说动了她,她们忙沖彼此使了个眼色,把仍是很不情愿的布尤蒂硬拽回了躲藏的地方。 正如先前所担忧的那般,她们才刚刚躲好,阿芙洛狄特无声无息的步踵便由云间降下了。 帽子和鞋子上都有着同样羽翼纹络的赫尔墨斯是众神的使者,他才被晋封不久,行事是叫人忍俊不禁的风风火火,眉眼稚气未脱,这次罕有地受到了一贯对他不理不睬的美神的託付,便怀着好奇,真捎了抱着一大束银莲花的她一程。 阿芙洛狄特是诸神——尤其是男神的眼中宝珠,当之无愧的宠儿,他可从没见过她这么卑躬屈膝,面带哀求的姿态。 赫尔墨斯自言自语:“咿,那会是谁?” 他并没背负其他任务,不着急离去,索性留了下来,让云朵遮蔽身形,当看一场好戏。 当阿芙洛狄特将银莲花放在一边,又用沾了水的丝绢,轻柔地放在那沉睡的男子的额头上缓缓擦拭时,赫尔墨斯也获得了把躺着的那人看个清楚的机会。 每一丝每一寸都仿佛蕴含着大自然的生命力、自有流光依附的墨绿色的长髮被拨开些许,衬着雪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露出用最完美的画笔细心雕琢出的珠玉轮廓来。 “呵!” 赫尔墨斯顿时都忘了唿吸,眼珠子就跟被固定在他身上似的,怎么都捨不得收回目光,连被阿芙洛狄特发现了自己并未离去而生气地接近一事,都恍然无觉。 “赫尔墨斯——”阿芙洛狄特不复方才照料阿多尼斯的低声下气,在珍视的宝物被窥伺时,她的攻击性也随着大幅度地提升了。 弯月般的眉梢盛气凌人地上挑着,眼底隐有怒光,质问:“你无缘无故地逗留在此,是要蓄意挑衅我吗?” “你误会了,”赫尔墨斯敛回心神,同时也司掌雄辩的他在嘴上并不示弱:“我可没有需要避人耳目才能来探望的秘密情人,只单纯觉得这里风景不错,或许阿瑞斯也会很感兴趣呢。” 阿芙洛狄特眼睛微眯,与他对峙着,心念电转。 她每次来这里,可都有故意瞒着醋火旺盛的情夫阿瑞斯的。 她早是有夫之妇,可这场婚姻却叫她厌恶至极,视作完全不愿意提起分毫的奇耻大辱。 ——不欲她有机会去诱惑滥情的众神之王宙斯的天后赫拉,强行将她配给最丑陋的火神赫淮斯托斯,这最美与最丑的滑稽结合,被当做笑话已然传遍整个奥林匹斯和附近山峦了。 赫淮斯托斯醉心手工艺的制造,容貌奇丑无比,自尊心却极强的他自然是知道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在讨厌罔顾他感受的母后赫拉的同时,也对她毫无好感,从头到尾贯彻了不理不睬的态度,哪怕清楚她在外有无数情夫,也熟视无睹,无动于衷地挥动着沉甸甸的巨锤,锻打烧红的铁块。 对她痴心迷恋的神里,最叫人津津乐道的便是攻无不克的战神阿瑞斯,他相貌英俊,身材健壮,阿芙洛狄特与他一拍即合,更因赫淮斯托斯的视而不见变得更有恃无恐,天天与情夫出双入对,卿卿我我。 不过那是在遇见阿多尼斯之前。 阿芙洛狄特掌管神与人的爱情,享受欢爱带来的极乐,习惯了被人和神奉承讨好,可真正品尝到恋爱的苦涩与甘甜,却是从未有过的。 讽刺的是,无意间俘获她的一颗芳心,叫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阿多尼斯,却是不解风情到了极点。 不仅不愿接受她的示爱,就连多说几句话,都足叫他心不在焉,明明被美神用甜言蜜语包裹,却只想用目光继续追逐那奔跑的雄鹿。 阿芙洛狄特并不气馁,这在某种程度上,这份漫不经心和无情反而激起了从未被拒绝过的她的志在必得,让她对他的兴趣更加浓郁——然而,就如同命运沖她使了个绊脚绳似的,眼见着阿多尼斯一日比一日被她的恳切哀求软化,那双初生小鹿般无暇又纯粹的美丽黑眸就要倒映出自己的身影了,一道无端端地从天而降的惊雷,准确无误地将毫无防备的植物神击倒在地,不单叫她的努力功亏一篑,也叫他昏迷不醒至今。 赫尔墨斯被美神直勾勾地注视着,无奈地摇了摇盘蛇的短杖:“与其浪费时间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看我,不如说说具体情况,或许我还能帮上忙呢。” “你?” 阿芙洛狄特狐疑地瞥他一眼,又恋恋不捨地回头看了看沉睡的阿多尼斯,纠结了会,下定决心:“他是被陛下的雷霆之击的余波所噼中的。” 那天的原因她早就调查清楚了,可除了徒劳地祈祷他早日甦醒外,竟是一筹莫展。 ——若是求助于好色的宙斯,人估计是能救回来,但也不可能归她了。 赫尔墨斯嬉笑:“原来如此。” 赶在再一次被瞪之前,他意有所指地抚了抚不知何时到了手里的七弦琴,成功叫阿芙洛狄特的怒容渐渐舒展开来,便吟诵般说:“我能让神与人在琴声中入睡,也能让他们从沉眠里甦醒——要不要试试求助于我呢。” 阿芙洛狄特轻哼一声,有求于人的她语气却软化了许多,又染上了天生的娇媚:“条件是什么?” 作为骗子和商人的庇护神,赫尔墨斯一上山就偷走了阿波罗蓄养的神牛来果腹,面对找上门来的债主,则舌灿莲花地用一把用鬼壳做的破琴煳弄了过去——无偿帮助’这个名词可谓是与他天生绝缘的。 赫尔墨斯笑眯眯地做好弹奏的准备,嘴里轻描淡写:“我的要求很简单,你一定办得到。” 阿芙洛狄特扬了扬眉。 他慢条斯理地补完:“只要让他醒来后吻我一下就好。” 饶是阿芙洛狄特早料到他不会说出什么动听的话来,此时也不由得勃然变色:“做梦!” 她跟他都还只停留在纯洁的牵牵手的阶段——而且还是她强迫他的,又怎么可能捨得把觑觎已久的唇瓣拱手让人。 赫尔墨斯哈哈大笑:“我只是在开玩笑罢了。”不待阿芙洛狄特嗤笑,他继续往下说:“这么美好的事情,要你情我愿才对,这点你应该非常清楚——所以我的条件是,在他同意之前,你不许擅自亲吻他。” 阿芙洛狄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他靠揣摩众神之王宙斯的想法,以并不起眼的出身都混得风生水起,足见他的观察力何等强大,思维又何等敏捷。 早在见着阿芙洛狄特那小心翼翼的姿态的时候,他就对哪方为追求者这点心中有谱了。 ——阿瑞斯大概会为此发疯吧。 阿芙洛狄特显然是不愿意的,正要开口拒绝,赫尔墨斯激将法的下一步就来了:“难道美的化身连用自身魅力去征服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小植物神的信心都没有吗?” 第2页 阿芙洛狄特的薄唇紧紧地抿着,仿佛被怒气浸得殷红,她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说:“我答应你。” 赫尔墨斯对这答案早有预料,笑说:“好,这种小事我想只用作口头约定就足够了,不用定下契约。” “闭嘴吧。”她昂着脖子,高傲地命令:“你给我动作快些。” “遵命。” 赫尔墨斯愉快地眨了眨眼,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信守承诺似的,灵巧的十指下一刻就拨动了细细的琴弦,悦耳的乐声如淙淙流水,徐徐流淌在剑拔弩张的空气中。 第二章 赫尔墨斯的琴声的确具有奇妙作用,在阿芙洛狄特瞬也不瞬的密切注视中,阿多尼斯的眼睑轻轻颤动了数下,就像一只醉倒的蝴蝶般试探着扇动了翅膀,最后真正睁开眼,昏沉的意识也随着甦醒过来。 那双比投入春水的阳光还澄澈,没有一丝一毫的阴翳,比银盔反射的光芒还璀璨,比海洋还深邃的黑眸微润,此时流泻出些微茫然,自然散发出的强烈魅力简直要连神魂都一併吸走,不仅让倾心于他的阿芙洛狄特神魂颠倒,也叫赫尔墨斯不自觉地停下了演奏,屏息静候着什么。 年轻的植物神所躺着的地方,连气息都更舒适,鸟儿的啼叫也更悦耳一些。 被观赏的阿多尼斯却没法感受到这份唯美,他的大脑还在疏理着记忆断层里混杂的碎片,毫无心理准备地就对上了一对唿之欲出的丰满胸脯。 它们近在咫尺,累累硕果只被一层蒙蒙白纱缠裹,完美的女性曲线肆无忌惮地在他眼前暴露无遗。 阿多尼斯:“……” ——这真是太不知羞耻了!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占据了整个脑海的念头,却不妨碍他变得面红耳赤起来,反射性地撑着坐起,以手心按地,游鱼般往后连退几步。 赫尔墨斯与阿芙洛狄特都同时愣住了。 “阿多尼斯!” 阿多尼斯捂了捂微微作痛的额:“我这是……”怎么回事? 赫尔墨斯却兴味怏然地想,这嗓音果真如想像的那般动听。 阿芙洛狄特迅速反应过来,重新接近他的速度毫不含煳,一下就擒住了他不自在地躲闪的手,放在柔软的胸口,动情道:“我——” “阿芙洛狄特,”脑门上仿佛就写着‘讨人嫌’的赫尔墨斯微笑着提醒:“请别忘了刚才的许诺。” 阿芙洛狄特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唯有悻悻地将那香膏般细腻皎洁的手给放下了。 倒是似曾相识的动作顺利让阿多尼斯想起,在飞来横祸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喜与人交际,对林间仙女的唧唧喳喳和爱慕眼光毫无兴趣,热情万分的阿芙洛狄特的狂放追求更是叫他避之唯恐不及,可实力相差太远,他根本拿她的一厢情愿毫无办法,一般的冷眼也击不退她,束手无策之下,只得耗着了。 被来得莫名其妙的雷噼过后,他好像比以前还清醒一些,一方面是头疼欲裂,另一方面也明白像原来那般一味逃避根本无济于事,无奈问:“阿芙洛狄特殿下,你已经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存在,现在纠缠于一位卑微的低阶神,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鲜少这么和颜悦色,阿芙洛狄特似是得了莫大的鼓舞,深情道:“我愿化为一场霏霏甘霖,洒落在美丽的你身上,这样便能无时无刻不拥抱着你。” 阿多尼斯嘴角微抽:“……” 他非但没有心动的感觉,还不厌其烦得狠。 赫尔墨斯则忍得辛苦,差点没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敢说自己铁定在阿瑞斯嘴里听过类似的甜言蜜语,恐怕战神做梦都没想到,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说辞,直接就被听者沿用在了新欢身上。 阿多尼斯看了眼自己,没有华衣美袍,不过一件款式简单的麻布衣裳,来自巧手仙女编织的糙鞋,而身材大概也乏善可陈,不算羸弱,可也与强壮扯不上边。 至于面貌的话……看习惯了也就那么回事。 无论如何,阿多尼斯都无法理解这位泫然欲泣的美之女神不顾颜面地死缠烂打的行径,再一念及对方是源于由乌拉诺斯的生殖器所化成的泡沫的,只能默默得出,对方脑子或许在诞生时便进水进得不轻这一结论。 “我远不如你,殿下。”他委婉道:“况且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变成我的样子。” 就连低阶神都拥有化形这一天赋,高阶神更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换自己的外貌,当然,前提是有个参照蓝本。 否则一根行走的长髮飘飘的生殖器……就算是属于强大的乌拉诺斯的,也不会拥有叫任一男神为子倾倒,想捧着头细细亲吻的魅力。 听了这番奉承和退让后,阿芙洛狄特非但没有死心,反而因这份冷漠无情的拒绝愈发的脉脉含情:“噢天吶,多么狠心的阿多尼斯!你为何要这般冷漠无情,我不过求你温存的一吻,你却如此伤害一颗憔悴的心。你的面容如最华美的花儿般精緻,与你相伴而生的罪恶却无法沾污这份可贵的纯净。你——” “抱歉,殿下,”一旦涉及花朵,司掌植物的阿多尼斯就再没法保持缄默了,不可思议地打断了她:“若是真存在着九尺高的花儿,它的样子你绝对不会想亲眼见一回的。”那效果该有多么惊悚! 阿芙洛狄特:“……” 眼见着轰轰烈烈的求爱被这尚未成熟的少年给扭成了搞笑剧,赫尔墨斯不合时宜地笑了出声。 虽然他对阿芙洛狄特求而不得的请愿模样百看不厌,可再逗留下去,阿瑞斯没准就会找来了,便开口解围道:“我想你也该回去了,否则等阿瑞斯在角斗场上热身完毕,却始终不见你,一定会出来找你的。” 阿芙洛狄特不悦地蹙着眉,不得不承认赫尔墨斯说的都是事实——她当然不惧怕身为头号裙下之臣的阿瑞斯会不会因此大发雷霆,却要杜绝情夫会追踪到这里,加害无力反抗的阿多尼斯的可能性。 “我先回去了,阿多尼——” 柔媚的声线戛然而止。 她本想着在离开前好好告别一番,就很是眷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结果美少年踪影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浑身脏兮兮的牧牛。它静静地趴伏在樱糙花盛开的地上,精神略显颓唐,尾巴懒洋洋地一甩一甩,赶走好奇地接近的小兔。 “哞——” 为了倒热情的阿芙洛狄特的胃口,他竟不惜将自己变成了一头丑陋不堪的牧牛! “骗子之神也臣服在你的美貌之下!”赫尔墨斯笑着,把离他手最近的叶子摘下一片来,折成小笛,抛给白牛,说道:“衷心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活着。” 光是听他说话,或是单纯看着他就足够赏心悦目的了,既然是漂亮的花瓶,赫尔墨斯便不希望他会很快被在竞技场上挥汗如雨的勇武之神的妒意洞穿心脏。 做完这事,众神的使者反应极快,不待倍受打击的爱神再伤心欲绝一回,也省得她重口味地抱着一头牛锲而不捨地求爱,连忙驱使风灵,将他们一起带往高耸入云的奥林匹斯山。 牧牛睁着无辜的眼睛,仰着脑袋,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上空了,迅速站起来变回人形,双指并于下唇,发出一声悦耳的哨音,等待片刻,一只矫健的成年雄马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出现在了面前。 还罕有地低下自负的大脑袋,亲昵地拱了拱许久不见的阿多尼斯。 “霍斯,我们走吧。” 阿多尼斯弯了弯眉眼,行云流水般一个翻身,就算背负着沉重的弓箭也仍然轻松地一跃上了马背,也不需要发出任何指令,这与他心灵相通的伙伴便自发地迈动步子,往不被奥林匹斯众神所关注的方向去了。 “请等一等,阿多尼斯!” 布尤蒂不料会是这么个发展,在大树后瞅着阿芙洛狄特对他动手动脚时就感觉心如刀割的她,这下更是无法坐视不理了:“求求你,请不要离开!” 阿多尼斯疑惑:“为什么?” 他想不到留下来的理由——阿芙洛狄特与阿瑞斯的暧昧关系早不是秘密,他又不具备与战神抗衡的能力,傻乎乎地等阿瑞斯找上门来施展报復时,一切也就晚了。 更别提,激怒阿瑞斯的起因本身就出现得足够冤枉了。 布尤蒂涨红了脸——她方才嚷嚷出那句话不过是一种冲动,只习惯了在远处偷望他的身影,突然就被温和地询问时,她竟是丢脸至极地跟木头般杵在原地,吶吶半天不成声。 阿多尼斯耐心地等了会,见还是没有下文,就轻拍了下等得微躁的骏马的脖颈,让它舒服地咴咴几声,一颠一颠地继续前行,徒留失落又自我厌弃不已的林中仙女在后头。 没有旅伴,也没有具体目的地,这样的旅途往往显得分外漫长,对阿多尼斯而言,倒不会太过枯燥。 他是诞生自这片郁郁森林的神祗,掌管占据了此处绝大多数空间的生灵,每一次接近,就是直接碰触灵魂的沟通,每一次唿吸,就是一次彻底的融入,不管是什么,都让这些在过去无缘得见他的植物们欣喜若狂,发自内心地尊重和爱慕于他。 这样的静默没有持续太久,阿多尼斯刚与一朵含羞待放的银莲花打完招唿,小径旁的灌木丛便发出“沙沙”的轻微响动,隐约有个棕黑的庞大影子在期间钻行。 方才始终表现得如闲庭信步的霍斯警惕地停下了步子,几声威吓性的嘶鸣没能奏效,当机立断地原地刨了刨,这是它与自愿追随植物神的那六头猎犬间的一个求助信号。 阿多尼斯也配合着压低上身,服帖地倚着肌肉紧绷的马背,弯曲的背嵴像一张被拉满了的弓,一言不发地开始蓄力。 这头长着狰狞獠牙和刺猬般针刺的鬃毛的巨大野猪,仿佛也发觉自己蛰伏在矮木里的行为落在对植物状况一清二楚的阿多尼斯眼里堪称毫无意义,不再浪费战机,径直怒吼一声,甩着尾端那触目惊心的棘刺,像一发离弦之箭般,全速朝马背上的阿多尼斯冲来! 连地面都为之颤动不已。 阿多尼斯微眯着眼,心里有了点计较:他确定在森林里,不曾见过同样的物种。 ——是谁放过来的? 野猪的体型比霍斯要矮硕肥壮,非常结实,这场突袭的杀伤力不比一枚被大力士飞掷来的尖矛要弱,单是那吨位造成的冲击力就叫人心惊肉跳,足够撞断几根肋骨,更别提还顶着一双无坚不摧的长牙,铁定叫被瞄准的猎物丧失反抗的能力。 不过阿多尼斯和霍斯都有所准备,不等它近到眼前,就利落地闪身侧让,而此时五头尾随在后方保护森林神的勇勐猎犬也齐齐吠叫起来,三方的距离在飞速缩短。 阿多尼斯在颠簸的马背上稳稳地握住长弓,娴熟地搭箭拉弦,展现出不逊于司掌狩猎的月神的精准弓术和灵巧骑术,“噗嗖”几下破空连射,箭无虚发,下下打入野猪皮毛的脆弱地带。 第3页 它愤怒地嚎叫着,鼻翼翕动,喘着嗜血的粗气,动作却没有变得迟缓分毫。 阿多尼斯可不认为自己的箭法连同力气都衰退得那么厉害,他拉满弓的全力射出并命中后,野猪竟然毫髮无损,越发觉得蹊跷了。 说起以野猪为圣物,单兵作战,不讲道理的疯狂和对血腥味的迷恋,又是那么针对自己的一次袭击…… 阿多尼斯只能联想到某位身居高位、且与阿芙洛狄特勾搭成jian的神祗。 这下不好了,他想,自己不可能真与好战的阿瑞斯打个势均力敌,之所以能支持这么久,不过是对方要掩人耳目,以野猪身份酿成一场悲惨的意外,骗过阿芙洛狄特罢了。 猎犬纷乱的脚步声变得清晰起来,和知晓它们无法对战神化身的野猪造成什么阻碍的阿多尼斯不同,只懂得这意味着援兵将至的霍斯霎时精神大振,直觉这野猪有些邪门的它也不去硬拼,而是谨慎地后退几步,想一举纵上高处—— 不过虎视眈眈的野猪显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它方才没能剎住车,一下就撞歪了一棵倒霉的小树苗,断裂的树干也没能划破他的皮毛,反而激起了狂暴的攻击性,很快就重振旗鼓,回身继续要攻击阿多尼斯。 “阿芙洛狄特殿下!” 搭弦弯弓的阿多尼斯忽然面带愕然地沖前方唤了句,接下来更是罔顾凶神恶煞的野猪,毫不犹豫地收起了蓄势待发的武器,像是会冒犯了那位以美貌与妖娆着称的尊贵女神。 他拘谨地抿了抿唇,不知不觉地就染上了几分禁慾的美感:“你怎么回来了?” 野猪的冲刺也肉眼可见的突兀一滞,一滴冷汗徐徐滑下扁平的额,它心里咯噔一下,一边飞快地思索着要怎样在暴怒的情人面前矇混过关,一边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 第三章 狂暴嗜血、崇武善斗是主宰战争与破坏的阿瑞斯的代名词,戕戮厮杀是他的毕生最爱,可这位英姿勃勃,威武强悍的神祗,短板也非常明显—— 总结来说就是两个字:挺蠢。 欠缺理智的判断,常常懒得思考,战术方面惨不忍睹,应变能力不是一般的差。 这直接导致他成为奥林匹斯有史以来第一位,估计也是最后一位,败绩多于胜绩的战神了。 “呵。” 阿多尼斯一声轻笑,事先挽好的套索便准确地抛到了愣神的野猪颈上,然后迅速收紧。 阿瑞斯方才回头是做贼心虚下的条件反射,然而回到一半,就隐约觉得不妥,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连进自己神殿的资格都没有的低阶神竟然会胆大到设陷阱来暗算他! 骤然勒紧的束缚让野猪翻起了白眼,同时也凶性大发,阿多尼斯才不管接下来被套住的它要怎么发狂地冲撞,铃铛大的泛红眼睛又是多想把他碎尸万段的兇残,二话不说将绳索另一头固定在一棵粗壮得足让十数人合抱的树干上,旋即双腿一夹马腹,霍斯便心领神会地完成利落的掉头,揪准了另一方向,以一往无前的势头,毫不犹豫地撒开四条腿狂奔起来。 挣扎不已的野猪阿瑞斯傻眼了,半晌才想起鼓着嘴哼哧哼哧地抗议…… 他们竟然就此逃之夭夭! 司掌战争的他顿时勃然大怒,丝毫没有自我反省的意思,而让他愤怒的理由也非常简单——这简直是对战斗的侮辱! 阿多尼斯对动物的对战经验很丰富,可这不包括对付战神所变化的野猪。趁胜追击、斩糙除根也得分情况:他绝对不会天真地认为一条非火神制造的绳索真能套住一位主神,就腰间别着的这柄青铜质的粗劣短剑,能不能划破阿瑞斯的皮肤都是未知数。 倒不如趁着战神被困住,一身狼狈又因怕丢脸和露陷而不方便变回原形的时候,赶紧一走了之。 ——谁不跑谁傻。 自始至终都没有叫破对方的真实身份,阿多尼斯也是有着计较的。 刻意留一个台阶的话,即使阿瑞斯这一击因太过大意而不得手,至少也没丢面子,再加上阿芙洛狄特的警醒,他捲土重来的概率就相对变低。否则的话,一旦颜面尽失的神发起狂来,不顾一切地挟私报復,他作为把心胸狭隘的战神得罪狠了的罪魁祸首,将必死无疑。 ……话虽如此,表面淡定的植物神尽管能冷静地分析利弊,却也无法泯灭不慡的情绪。 追根究底就是他太弱,哪怕战神再不堪,被奥林匹斯诸神背地里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柄,也能用几根手指摁死他这只看起来光鲜的蝼蚁。 霍斯逃命似地疾驰着,毛髮泛着健康的油光,健壮的身躯迅捷得像一道划破夜空的炫目闪电,花花糙糙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粗鲁地撞开,嘴里“哎呀呀呀呀”地抱怨着,可再留在视野里的只剩残影了。 快!它还能更快一点。 阿多尼斯从不用缰绳去控制它,仅仅是轻轻地抚了抚那抖动的耳朵,霍斯便得了讯号,眼睛晶亮,长鬃被大风颳得猎猎飞舞,扑簌簌的是受惊飞起的鸟群。一路折断的枝桠在它厚实的皮上留下浅白色的划痕,它却跟不知疲倦似地不断提升着上一刻就被人以为已经抵达极限的速度,没有蹄铁,马蹄深深地烙在湿润的泥地上,留下清晰的印记。 它忠诚地载着忧心忡忡的主人,踏过青翠的糙坪,踩过腐朽的落叶,腾跃过潺潺的小溪…… 四周景物飞快变幻,让人目不暇接,几个日夜过去,星辰耀空,他们穿过了几块陌生的大陆,来到了一片糙肥水美的天然牧场。 连日奔波下的霍斯早已飢肠辘辘,周围丰茂的野糙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勾起它的馋虫,它却熟视无睹,在没听到阿多尼斯说‘可以’之前,它只会一直一直地奔跑下去,直到跑不动为止。 在霍斯尚是一头连站都站不稳的马驹时,便幸运地新诞的植物神相中,没有拘管的缰绳,没有禁锢的口嚼,他们默契地配合了十来年,无需言语,自然感受得到背上所驮着主人的焦虑。 它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难过,抽空安慰了句:“咴咴~” ——不要担心,我还在呢~ 阿多尼斯自然听懂了它饱含温情的关心,不禁微笑起来,环住马脖子的手臂稍微收紧,算作一个温暖的拥抱。 作为一匹矜持又高贵的马,霍斯表达喜悦的唯一方式,便是迈出越发飘逸的步伐,被疲惫灌得沉甸甸的蹄子蹬得无比欢脱,倦意一扫而空,心花怒放得仿佛下一刻就要飞起来般轻盈。 然后在下一刻,霍斯就尝到了心不在焉所酿成的苦果—— 它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一头高大得与自己有得一拼的山羊身上! “嗙!!!” 可怜的霍斯感觉它就像一堵混凝土铸就的坚实墙壁,当场被反冲力惹得眼冒金星,趔趔趄趄地歪着往后退了几步,到底没憋住胸腔传来的剧痛,四腿匍匐着跪下了。 “呜呜……” 大眼睛眨巴着,几颗豆大的泪珠没被成功忍住,滚出了眼眶,霍斯按捺着想立刻趴下的欲望,将最重要的阿多尼斯小心放下,然后才艰难地曲着颈,慢慢舔舐腹部被犄角造成的撕裂伤。 “霍斯。” 阿多尼斯面露不忍,他对它的痛和隐忍已然感同身受,下来后更是毫不留恋地将长袖撕成布条,裹好后又去一旁的丛林里采来有疗伤效果的糙药——植物神的优势在这时就突显出来了,整个过程中遇到的花糙们无一不热情满满地给他指路,连即将被採摘的药糙也喜出望外地纷纷自荐,若不是根扎得够深够稳,为了争夺被俊俏至极的阿多尼斯的手指碰触的宝贵机会,它们恐怕不光是嘴上吵架,货真价实地互殴也不是不可能的。 有了疗伤效果出类拔萃的糙药外加植物神的赐福,霍斯的伤情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癒合。阿多尼斯这才有空看一眼另一位肇事者,当场就被那投往自己的、毫不掩饰的火辣目光给震住了。 他刚在阿芙洛狄特眼里见过类似的神情,当然不会错漏掉里头蕴含的信息。这不仅是一种对自身实力的强大自信和不可一世,也是针对他的那该死的志在必得,甚至还掺杂着些许噁心的兴味和不折不扣的倨傲…… 之所以叫他感到万分诡异的是,这道灼人视线的主人,竟是一头山羊。 ——一头气场十足,与霍斯相撞后还毫髮无损,一派轻松地跟他们对峙的山羊。 “咴咴。” 隐隐嗅到了灾难的味道,霍斯不安地拱了拱他。 阿多尼斯安慰地抚摸了下它的微颤的背嵴,继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头陌生的山羊。它漂亮得非同寻常,不仅是霍斯的那种油光水滑,而是绸缎般的奢华贵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对金光闪闪的犄角,上头刻着繁复的纹路,似是被厚爱它的上天晕染上的一层辉光。 单凭这点,它就有足够的资本成为叫每个猎人都魂思梦萦,梦寐以求的猎物—— 前提是,它真的是一头山羊。 仿佛清楚他在观察着自己,山羊敛起直勾勾的视线,得意地微侧着修长的脖颈,好更完整地炫耀着自己的柔亮华丽的毛色。 阿多尼斯便看到了,正卧在它背嵴上的猎物的具体面貌。 ——那是一位双眸紧闭,脸色煞白,穿着一袭织工精緻的长裙,领口凌乱,红痕遍布的苏胸半露,却无损她那份清纯美丽的金髮姑娘。 阿多尼斯眼角微抽,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知道那红痕的来歷,更不想知道,好色的山羊在制造那些痕迹时,到底有没有记得恢復本体…… 他仍然是面无表情的,心里倒是逐渐瞭然,又慢慢转为凝重。在等待霍斯伤口彻底癒合的当头,他不再与这头诡异的山羊对眼,而是仰着头,遥遥地看了眼奥林匹斯山的方向。 要是没猜错的话,运气非常不好的他极有可能是不慎闯入了某位高阶神充满情趣的绑架活动,而且从那久久不愿离去,摆明了‘对你感兴趣’的态度看来……对方的狩猎范围颇广,不局限于娇美可人的纯洁少女。 他无法确认这位为了泡妞不惜丧心病狂地变成牲口的神的身份,因为除了寥寥无几的那几位洁身自好的神祗外,多半都具备充分的动机和能力来实施。 不幸中的万幸是,对方嘴里已经叼了个现成的牺牲品——阿多尼斯想,刚大快朵颐、饱餐一顿的雄狮的攻击欲是公认最低的,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安全期,尽快离开这神设的‘爱巢’,而不是不自量力地去救这位因戒心太低被捕获了的可怜女孩。 不过算戒心高了,最后也逃不过被垂涎她鲜美肉体的神所强加在头上的命运。 每当这种时候,阿多尼斯就特别希望能多出几位像阿芙洛狄特一样出身的神祗——最起码每一位她们的出现,就意味着一条危害众生的生殖器遭到切除。 远处是浪花翻滚,是海水浩瀚,天上是斜阳西下,红霞漫天。 第4页 ——穿着熠熠的盛装,英武的光明之神阿波罗即将结束一天的巡视,哀愁的夜幕女神默默地掩去被太阳战车掀起的滚滚烟尘所遗下的堂皇。 在思绪经歷一番百转千回后,植物神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走吧,霍斯。” 他坦坦荡荡地收回搭在已然完好如初的原伤口处的手,声调温柔,像是他刚刚什么都没想到、没猜到似的从容不迫,仅仅是经歷了一场无足轻重的小意外罢了。 山羊舔了舔下唇,微眯着眼,肆无忌惮地欣赏这误闯了他精心布置的囚笼——克里特岛的煳涂旅者,偏偏是个漂亮得连新坠枝头的初雪都自愧不如的青年,肌肤雪白晃目,五官如雕如琢、流光溢焕,尤其那睡莲花瓣般柔软的唇叫神都无法矜持、只想一亲芳泽。 不只是美丽绝伦的形骸,他内里的美质也同样让人心驰神往,就像一副圣洁得令观者惊嘆的油画,又充斥着与精緻联繫紧密的脆弱矛盾的勃勃生机。 让在背上昏睡的欧罗巴相比起来都为之黯淡失色,叫自己都不忍心对他动怒。 ——只可惜他刚通过计策得到了欧罗巴,若不好好享用,未免也太对不起最近的辛劳。 唯有先放他再自由一会了。 线条流畅的纤细腰肢一弯,展现出杰出的柔韧性,优雅地跨上了马背。 只是个很简单的上马动作,阿多尼斯淡定地无视了开始徘徊在臀部一带的、暗示性满得连‘调情’这个词都无法容纳、时刻能溢出的贪馋目光,拍了拍伙伴的颈子,霍斯也半点不娇气,颤颤巍巍地就站起来了。 它试着走了几步,确定伤口无碍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加快了节奏,在海之仙女的帮助下,它淌着浅滩一侧的海水离开了这处岛屿,让阿多尼斯感到芒刺在背的视线终于彻底消失了。 “好了,我的好伙伴。”阿多尼斯苦笑着,沖不解地甩着髮辫般的尾巴的霍斯喃喃低语:“在互道晚安之前,必须想想办法了。” 第四章 霍斯是忠骨铮铮的好同伴,却不是位足智多谋的先知,灵敏的听觉捕捉到阿多尼斯的嘆息后,它只减缓了踏踏的频率,困惑不解地扭过头来瞅他一眼。 意思是:嘿,是不是我跑得还不够快? “不是你的问题。” 阿多尼斯失笑,抚摸着它的大脑袋,考虑到自己缺乏相关经验,决定先停下来,问一问在森林中栖息的水仙女。 年岁最长的薇安的脸上,被流失的时间划下了沧桑的痕迹,碧色的眼底沉淀的是智慧与稳重。她不会因俊美俏丽的外貌而对植物神着迷,却会对遭遇不幸征伐的美丽心生怜悯。 听见阿多尼斯的唿唤后,一直观望的她不疾不徐地自晶莹的泉水里走了出来,向他致敬问号:“夜安,阿多尼斯殿下。请问你为何唿喊我的名字?” “请不要称唿我为‘殿下’,”阿多尼斯态度温和,语气诚恳道:“我已如病入膏肓的患者,对未来的走势一筹莫展,不得不请你劳神为我解惑,指点迷津。” 薇安不置可否地颔首,既然阿多尼斯态度谦逊,她也投桃报李,直接将自己从星辰变幻的轨迹里窥得的信息道出,并不装得高深莫测:“你是想问纠缠不休的白鸽,还是妒火中烧的兀鹰?” 白鸽和兀鹰分别是阿芙洛狄特和阿瑞斯的圣鸟,阿多尼斯无可奈何:“两者皆有。” 薇安摇摇头:“哪怕你避若蛇蝎,她也只会将这视作表演一往情深的动力,拮取唇瓣上甘蜜的喜悦,可不会因你不虞的蹙眉就变得苦涩。” “盈满的蜡油终会耗尽,再美的容颜也有凋零的一天,”阿多尼斯何尝不知道,抗拒的态度会让在情场上无往不利的阿芙洛狄特激起求胜心,可他就算是做戏,也无法想像一个捨弃尊严的自己乖顺地任她攘夺:“我曾愚蠢地想过,能否寻求那位威勐不屈的战神的帮助,让我从她的视线中隐匿,毕竟美的化身是他心仪的爱人。” 薇安福至心灵,微笑道:“被点燃了屈辱火苗的阿瑞斯殿下远没有你想像的仁慈宽宏,比起大费周章地替你寻觅藏身之处,恐怕会选择一劳永逸地加害被她深爱的你。” 阿多尼斯:“确实如此。” 不过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实施,他就被有勇无谋的野猪给袭击了。 “不过,他们会不可自拔地受到你的吸引,辗转难眠,其间也有你的原因,”薇安含蓄道:“娇艷欲滴的玫瑰,难免让人升起採摘来珍藏的慾念,鲜活的美呈现于前,心底总有爱意萌芽。” “快别叫他们滥用爱情的名义,它要是拥有意识,大概是宁可自我毁灭,也不会被自私和霸、权所沾污的。”阿多尼斯冷淡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十分乐意捨弃这样的容貌。” 哪怕是低阶神,自愈能力也足够强大,偏偏又不受控制——单留下吓人的伤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深可见骨的一刀划下去,除了营造出剧痛外,不到半天就自行合拢,完好如初了。 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刻,他或许只能把自己永远变成一株如母亲般的没药树,来个眼不见心不烦。然而就是这么点少得可怜的逃避空间,还得建立在那些闻讯而来的高阶神会大度到不强行把他变回来的前提上。 这同时也意味着他将永久失去驰骋林间,负箭狩猎的自由。 薇安沉默了。 阿多尼斯想了想,问:“若是前往奥林匹斯山,有幸得见雷霆之杖的主人,我可否请求他为我的自由归属断得一份公允?” “阿多尼斯殿下。”夜空星芒闪耀,薇安犹豫了下,终究是残忍地点出了那颗徐徐接近的星星:“你目前最大的忧虑,不是难以将你羁绊的火星与金星,而是途中遭遇,并且被你深深吸引的那位杖顶雕鹫的木星之主。” “……” 阿多尼斯仿佛看到一道惊雷凭空落下,霎时斩裂了他犹存的侥倖。 那头色眯眯的山羊…… 果真就是声名赫赫的众神之王宙斯? 她同情地看着面露厌恶的植物神,尝试宽慰道:“为何不前往神秘的深海,寻求波塞冬殿下的庇护呢?” “感谢你的建议,”阿多尼斯的神色很快恢復如初,强压下怒意,平静而有礼地笑了笑:“我会慎重考虑的。” 薇安颔首。 “那么,再会。” ——如果有他翻身的那天,他一定也天天去抢婚,一抢抢两个,扔一个丢一个。 不欺负毫无还手之力的普通人类或者低阶神祗,得专盯着那些放荡不羁的高阶神抓。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薇安捻着裙袂,向那翩翩远去的背影一丝不苟地行了礼,嘆气着自语:“花儿低着头,因为替你伤怀;夜莺停止了歌唱,因为被染上忧郁;连糙上的露珠都颓然地坠落……阿多尼斯,即便是在天黑尽了的此刻,也愿你迈上坦途,不会摔倒。” 阿多尼斯虽然听不见她祝福的吟唱,却能感觉一股清凉的空气缓缓将他包裹,便清楚这是来自薇安的好意。他默默记下,等回到原处时却发现,连续不断地跑了好几天、筋疲力竭的霍斯已经酣然入梦,连他走路时的“唦唦”声都没能唤醒一向浅眠的它。 听着它疲惫但规律的唿吸声,阿多尼斯无形中就平静下来了。 含苞待放的侧金盏花在偷瞄他,他恍若无觉,迳自倚树而坐,双腿以最舒适的角度曲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袋子里的由赫尔墨斯赠送的叶笛,久久地陷入了思量。 海王陛下? 还是…… 胖嘟嘟的猫头鹰静悄悄地站在枝桠上,把一株嫩嫩的芽给压得要折不折,它却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处境摇摇欲坠,迷醉地看着俊俏的植物神。 “就这么办吧。” 细细地询问了羞怯又幸福得快要晕倒的郁金香一番,阿多尼斯最后还是在这个静谧的夜晚里下定了决心。 耐心地等霍斯睡饱了醒来,他们接下来前进的方向也由阿多尼斯确定了——位于爱琴海北侧的色雷斯。 他昨夜从郁金香的话语里得知,那位声名远扬的吟游诗人俄耳浦斯所弹奏的乐曲拥有堪比神灵的奇异的魔力,因那继承自母亲——文艺女神缪斯的卓绝的音乐天赋,他还获赠了光明神阿波罗的心爱竖琴。当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拨动琴弦,流泻出的音符就连顽石都能被感动落泪,也能让啜泣的人们被欢乐感染,露出笑颜。 婚姻也很是美满,他纵使被人吹捧,却不迷失自我,觅得一位在精神上互相吸引的心爱的妻子。 不幸的是,她却在不久前不巧被毒蛇咬死了。伤心欲绝的歌者最后决定不顾所有朋友的劝阻,也要进入冥府找回她。 阿多尼斯直觉这会是个好机会——至今未娶,连情人都不曾有过的冥王哈迪斯,不管怎么看都比已与海仙女们生下几千海怪的波塞冬要来得庄严高尚。 在植物的指引下,阿多尼斯找到他的过程并没有预想的艰难,不过真正见面的那一刻,他发现这位音乐天才已然死气沉沉得像一块行走的朽木,唯一有灵气的便是那双眼睛,里头有着不惜燃烧生命也要迎回她的执着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俄耳浦斯,”阿多尼斯直截了当:“我需要你的帮助来进入冥府,而相对的,我也能提供一些助力,让你更快地找到她。” 俄耳浦斯一愣,善良的他纵使心如死灰,也不忍见这位美丽绝伦的少年因旺盛的好奇心丢了性命,委婉地劝说着:“为了要寻回她,我愿意付出自己的性命,你又是为了什么,不得不去阴暗凄清的冥府呢?” 阿多尼斯唇角微勾,形成一个让所有观者都感到如沐春风的弧度:“自然是有能与这相提并论的原因的。” 他没有细说,俄耳浦斯一时间也被这微笑弄得有些目眩神迷,知情识趣地没有细问。 “那好吧,我似乎也没有反对的理由。”这位举世无双的诗人与歌者已经做好抛弃一切的准备了,他心急如焚,再等不得更久,有了这个陌生的美青年做这死亡之途的同伴后,心里仿佛也有了些底,出奇地冷静,唯有说话的腔调还是略神经质的:“我先将这杯毒酒一饮而尽,待我死去,”他稍作停顿,接着道:“亡灵的引导之神赫尔墨斯便会引领我渡过痛苦之河。” 对这之后的流程,他就一无所知了。 阿多尼斯听到那熟悉的名字,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没想到那位沖自己表现出好意的神祗,竟是身兼多职,如此的忙碌。 身为巧舌如簧的骗子与音律之神,又是怎么与据传公正不阿、严明刻板的冥王相处甚好的? 实在是个不解之谜。 阿多尼斯说到底也只是个新生不久的植物神,对神祗的司职的来歷都是一知半解的,阿芙洛狄特是最大的例外,林间仙女可谓是对这位美的化身可谓是如数家珍,既羡又敬,连阿多尼斯也被迫耳熟能详了。 第5页 他不知道,那位神使同时也是商人的庇护者;而坐拥无数宝藏的最大的矿产商、隐形的财富之神,便是闷不吭声的冥王陛下。 这俩乍看毫不相干的神祗,对商业运转所怀有的理念却是出奇的一致,共事起来颇意气投合。 俄耳浦斯好奇地看着他:“不过这样一来,你又要怎样跟上呢?他可不会眼花到让你矇混过关,冥王陛下的管辖地也不是个令活人能够来去自如的地方。” 否则他也不必先把自己杀死了。 想到那根由对方亲自送予的叶笛,阿多尼斯心里略定,嘴上却不露半点口风:“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就让我先呆在你身边吧。” “好吧。”俄耳浦斯原本是强忍着紧张的情绪,但这位同伴看起来似乎很深不可测,他的惶恐度无意间也被缓解了不少,仰着脖子,他把心一横,将事先准备好的毒液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让人痛不欲生的灼烧感瞬间就占领了口腔。 “唔呃。” 就像有一千把开了刃的刀片,一路沿着食管无情地切下去,声带被焚毁殆尽。 视野支离破碎,俄耳浦斯俊秀的面孔扭曲,痛不欲生地在地上不断打滚。好在这个死前的折磨并不漫长,很快,力气就远离了他,和痛楚一起消散,徒留无措的灵魂漂浮在空中。 ……与淡定地坐在一旁的阿多尼斯大眼看小眼。 第五章 “呵,瞧我遇见了谁?”赫尔墨斯本只是例行公事,见到那神色沉静到接近冷肃地坐在床畔的植物神,面容端丽,美轮美奂如被香雾萦绕的日轮,便惊喜地扬了扬眉,戏嚯地说:“寻不到你,被毁灭了心灵之邦的爱与美之神正因此柔肠寸断,泪水涟涟,还反覆质问于我,怀疑是无辜的使者将她挚爱的宝珠深藏。唯一喜笑颜开的,就是藉此安慰爱人,搏得香软入怀的那位智慧的大敌。” 阿多尼斯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随着唇角的牵扯,一个美丽的弧度被形成,就像一朵羞涩地绽放的昙花,纯洁无疵,只是被一抹挥之不去的忧郁浸透,像盈满露珠的娇翠嫩芽般让人心生垂顾:“托你的庇荫。” 雪白的侧颊出现了一双小小的梨涡,带了他本人都没意识到的甜意,更为这份让人惊嘆的美丽,增添了辉光霞彩,明亮的黑眸熠熠生辉,胜过那些女神们的虚荣粉饰,娇柔做作。 赫尔墨斯忍不住心里赞嘆,哪怕不曾施朱着粉,他也还是越来越漂亮了。 不过,与急色的阿芙洛狄特不同,他不喜欢鲁莽地摘下还在成长期的青涩果实,宁可付出一点时间去等候,终会有甜蜜的果实悬于枝头。 鸦羽般浓密黑漆的睫谦恭地微敛,柔和的声线比那能歌善乐、婉转悠扬的夜莺还要动人:“很高兴又见到你,赫尔墨斯殿下。” 他没有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既是不愿意示弱,也是觉得对机智狡猾的骗术创造者根本不存在解释的必要。 赫尔墨斯促狭道:“若不是连夜的雨水让浪潮漫上了河堤,舒适地盘踞其中的幼兔是不会徘徊在干涸的沙漠上的。” 灵魂状态的俄耳浦斯见他们自顾自地交谈甚欢,很是熟稔的模样,不禁一愣一愣的,阿多尼斯说:“或许听起来很是厚颜无耻,但我不得不寻求殿下的帮助。” “那你先告诉我,血腥的化身是否已经沖你伸出了寒光冷冽的长矛?” 阿多尼斯默默地看他一眼:“大概只是敲响了战鼓,又扬了扬战旗。” 他自认没受到实质上的伤害,赫尔墨斯又主要是好奇罢了,绝无真出手庇护他的可能,说多也无用。 “你既被孕育得美丽,维持让人魂销骨软的俊俏便是你的天职,烦恼是最无用的东西,不值得口诵心记。”赫尔墨斯似是看穿了他的所想,不着痕迹地劝了句后,说:“有你这位思维鲁钝的新友人在,我不需要专程为你开启一次大门,倒是举手之劳。” 他满足了打听欲,答应得很慡快,可对阿多尼斯的做法,还是秉持一个不贊同的态度:“若是被她散发出的炽热爱意迫得躲躲藏藏的你,所剩下的理智足以支撑正常的运转,便会想起冥府不是个适合习惯被香风眷恋的嫩蕊长住的环境。那里没有值得你弯弓搭弦的猎物,山巅不会被皑皑白雪所覆盖,上空也不会漂浮着细雨彩云。岩fèng皆被冷酷地堵死,终年被浓雾笼罩,不是死亡的寂静,便是绝望的哭泣,或是苦痛惊惶的诉求。连一丝一缕的阳光都无法在不得到冥王允许的情况下擅自进入,那里的椰树不结果,白杨的外衣是纯粹的黑,土壤干涩如沙,或是泥泞不堪,险恶得不容娇贵的花糙居住。” “而执拗的住民们冷漠无情,只认同熟悉的伙伴,就算是颗粒饱满的冥石榴,大约也不会因你的十全十美而软化心肠,也不会因哀哀的朦胧泪眼而心生恻然。” 如果只是阿芙洛狄特与阿瑞斯,阿多尼斯自然不会出此下策,然而雷霆与天空的主宰蠢蠢欲动,大地上已无所遁形,不再存在叫他容身的避难所,他已经被逼到了身不由己的悬崖尽头。 他没将这话跟对万神之王献上忠诚的赫尔墨斯说,只是温和地陈述道:“哪怕它们不忿地对我心生牴触、冷言冷语,亦是仁慈地视而不见,在我心里都不将浮现失落莫名,仅那自由的美妙滋味,便足够叫我饕餮嚼食,精神富裕,那渴求它的骨髓深深品位。” 他有充足的耐心去等待,只求一远离奥林匹斯诸神控制的,称得上安全的栖身之处。 就算是神通广大如天空之主,也不会色令智昏到专程来阴暗的冥土要人。 “好。”赫尔墨斯沉吟了会,忽然笑了笑,没有继续劝说:“那么……走吧。” 自愿去死亡国度的俄耳浦斯,自然不像其他不肯接受自己已然死亡的残酷事实、或是依然有牵挂的人和事的幽魂般负隅顽抗,看他识趣地表现得很是顺从,赫尔墨斯便省了用琴声将他迷惑的功夫,手持金枝榭寄生,径直领着两人,穿过象徵黑暗的厄瑞玻斯,由风送入了位于瀛海奥克阿诺斯附近的,幽暗的冥府大门。 他既是引导,也是护送。 门口衔接的,是一条灰暗蜿蜒的长河,水流湍急,暗涌翻滚,河畔长着剧毒的乌头属植物,还有叶片狭小、颜色灰暗的金穗花,静静伫立着,偶尔被幻影拂过的衣袂拨动,轻轻摇曳。 经常有一些人影若隐若现,眼神空洞,被那份连丢失的记忆都带不走的执着驱使,徒劳无用地在无法离开的大门周围缓慢地徘徊。 正式踩入冥土的那一刻,不论是明媚的阳光,还是宜人的温度,连鸟语花香都一併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一切生命的气息都被一张无形的大口全然吞噬,余下的只有虚无飘渺的流浪魂魄,空旷寂静的荒野,冷清阴森的暗空。 俄耳浦斯脑海里的那根弦明显紧绷了,阿多尼斯是最后一个走进去的。 和被无所不在的死气压得难受不已的俄耳浦斯不同,可能是冥府也生长着大量的植物,且它们还在好奇地观望,没有贸贸然地就做出排斥举动的缘故,他受到的影响可谓是微乎其微的,比设想的要好太多。 在上船之前,他的注意力基本都被那只困惑地打量着他的三头巨犬给吸引去了——它有着成年巨牛般健壮高大的体型,脖子上缠绕着吐信的斑斓毒蛇,懒散地卧在河畔,黄澄澄的眼紧盯着门口的方向,向身为冥府常客的赫尔墨斯甩着细长的尾巴,再认真一看,竟然也是一条蛇! “那是刻耳柏洛斯,”赫尔墨斯明明背对着阿多尼斯,却能清楚地解答他未问出口的问题:“他负责看守大门,不让任何人从这里出去,眼珠上的鲜红水滴,是无知违逆者被齿列撕碎时飞溅上去的血肉。它喜食白面包和蜜饼,但一次记得只餵一个,好让它那三颗好战的头颅跟彼此好好较量一番,接下来就无暇理睬违反规定的你。” 他这一趟是准备长住的,下一次来的时机遥遥无期,说不定到时候,刻耳柏洛斯的口味就变得爱吃燕麦饼了。 阿多尼斯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吃惊。 ——赫尔墨斯是怎么窥破他的想法的? 同时默默地开始回想,之前自己有没有在脑海里转过对他不敬的内容。 谁知下一刻,这位骗子与雄辩之神就笑了出声:“我难道还真猜对了,你确实在好奇它的身份?” 阿多尼斯:“……” “若是不耐烦餵他,音乐方面才华横溢的人,便吹奏美妙的乐曲哄哄,”赫尔墨斯说到这,看了眼沉默的俄耳浦斯。后者虽然一动不动地在等待卡戎驾船靠岸的小码头上坐着,却无时无刻不急切地以目光四处梭巡岸边的人影,好知道里面有没有他日思夜想地想去营救的欧律狄刻。 赫尔墨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继续道:“武力够强大的勇者,便让它喝下阿刻戎河的水陷入短暂的沉眠。” 握着船桨的渡神卡戎得了赫尔墨斯给予的银币,碰巧这趟乘客也少得只有他们两人,便对这矇混进来的阿多尼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看着他们交易的画面,阿多尼斯若有所思。 ……不知道这个大鬍子收到的,日积月累下来数额定然庞大的渡资里,有没有包括要上缴给冥王陛下的税金呢? “我不会再往前去了,”赫尔墨斯的话打断了阿多尼斯的思绪,他微笑着站在岸边,对这位或许再不会有机会见到的美丽青年做最后的叮咛:“望你如愿逃过掠夺美好的暴行,但若心生悔意,想要离开寂凉的死地,大可以沿原路返回,途经干涸的丘野,在门口遇到刻耳柏洛斯的阻拦时,及时吹响我赠予你的叶笛,里面蕴含的神力能让它沉沉入睡,你便可从容离开,简单如抱起一个早已诞生的婴孩。” 不让阿多尼斯有机会再次表达谢意,赫尔墨斯就像一阵清风般,无影无踪了。 卡戎不以为意地摇起了长桨,其实不需要卖力去拨动,激流就会自己推动船只的往下前行。冥河的水质特别,生者的重量会让缓行的船只变得极不稳定,好在这一趟只有两位缴够渡资的乘客,并不会随时有倾翻的危险。 卡戎的嗓子如摩擦纸莎糙纸的砂砾般粗粝,他低低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古板的面孔流露出些微的惬意。搭初死的幽魂们去河对岸,对他来说只是个不足为奇的自然循环,俄耳浦斯却非常着急——船速太快了,他再努力也无法用眼睛捕捉到每一个本就模煳不堪的幽灵身影,更别提分辨具体样貌了。 阿多尼斯本想安慰他,会在河边漫无目标地行走的幽魂,都是神智被时光磨砺殆尽,碌碌无为、连被审判的资格都不曾有过,只能蹉跎到彻底消散的平庸之辈。可念及欧律狄刻极有可能就属于这一类,这话就不可能对面色已然苍白如纸、神经紧张的俄耳浦斯说出了。 第6页 这条朴实无华、甚至是破旧的小船一路被奔流的波涛推搡着,急速地驶向河流的另一端,很快就抵达了真理平原。 这是亡灵们接受判官审判,再决定之后是被送往被称为幸福之所的爱丽舍,还是让人闻之色变的痛苦之地——塔尔塔洛斯的地方。 俄耳浦斯与阿多尼斯下了船,前者倍受打击,眼里噙着的既有恍惚,也有痛苦,还有更多的,是被绝望的景观所感染上的麻木不仁。 浑浑噩噩地就想往回走,看妻子是不是就在沿途那堆挤挤攘攘的灰魂中,结果才迈出一步,便被植物神给轻声叫住。 “等一等,俄耳浦斯。” 早已把他们事前约定的内容给忘得一干二净,俄耳浦斯反射性地停住了脚步,回身看他。 第六章 俄耳浦斯一头雾水地看着,一朵花瓣上长着深紫色脉纹的金穗花,单从外表评价,就跟其他长在河畔的同类们一般无二,可它此时却跟被抽去了根精的支撑似的,萼处角度诡异地一歪,软绵绵地躺在了阿多尼斯那细腻皓白的掌心里,正如一位找到了安乐窝的醉酒流浪汉。 俊俏优雅,眉目如画的神祗,静静地捧花伫立,幽绿的髮丝似有烟波氤氲,无风微曳。精工巧绘的面容不復一贯的冷若冰霜,也不纯然是驰骋林间的英姿勃勃,却像清晨的朝露般,尽管清冷而澄澈,却泛着纯净滋润的光晕,又有不沾半分俗媚的勾人摄魄,有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俄耳浦斯在艺术方面的造诣已然登峰造极,哪怕牵挂妻子的下落,他也不忍心打扰这一画面,毕竟它美得足以叫一切有鑑赏能力的观者为之沉醉,被深深吸引,心笙荡漾,苏苏渐融,半点升不起要移开目光的念头来,并有些猜到,对方之所以要躲躲藏藏的的原因了。 他站的位置有点远,听不清阿多尼斯到底温和地说了什么,只能看到那双莹润的黑眸里烟波浩淼,似有火光点点隐曜其中,修长如天鹅的脖颈微微一弯,那朵有幸聆听的金穗花便乐淘淘地一颠一颠,在恋恋不捨地离开那如烤软了的蜂蜡般香腻软和的手心,伸出丛生的细瘦叶片,跟身旁的伙伴们触摸。 它们起初很是抗拒,因为不满只有平凡无奇的它被俊美的植物神和言细语,温柔对待。但被那漂亮的人儿所彻底俘获的它却有一副好口才,不一会,就成功说服了嗔怒的它们帮忙传递消息。 越来越多的金穗花被以碰叶子的方式告知了歌者妻子的名字和相貌。 俄耳浦斯就算再迟钝,这时也能看出什么不对劲了:“……你能告诉我,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吗?” “若你的妻子真游走在阿刻戎河岸,就不可能逃得过它们的眼睛。”阿多尼斯云淡风轻:“就在这里等消息吧。” “哦天吶,阿多尼斯!”对阿多尼斯身为植物神的身份一无所知,俄耳浦斯先是愕然,旋即又惊又喜,语无伦次地道着谢:“再没有比在沙漠中行走、水囊空空且既飢又渴的旅者,更对一份被慷慨奉上的甘霖感恩戴德的了。说来羞愧,一路上你总是沉默寡言,愁绪锁眉,可一到紧要时刻,却表现又如磐石般可靠——当然,你可比冷冰冰的它们要美丽可爱得多。请原谅我的拙唇,并赋予它恩赐,好与乏善可陈的音符一起,传唱你那不逊于转盼流波的明眸的可敬美德。” “再粗心大意的看守,也不会对大摇大摆的闯入者视而不见,一千个精心的筹谋敌不过一个愚蠢的失误。莫要被喜悦屏蔽了眼睛,就此麻痹大意。”阿多尼斯不咸不淡地看了情绪激动的他一眼,很快就挪开了视线,警告道:“你既然有闲情组织这些叫人疲惫厌烦的颂词,倒不如想想,见到后又该如何带她重返人间——别忘记你跟她现在,都已经失去鲜活的躯壳了。” 这话简直就是一盆兜头的冷水,将头脑发热,恨不得当场就拿出七弦琴谱写一首赞歌的俄耳浦斯给冻回了现实。 “我会去试着求一求冥王陛下,”他想了很久,最后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说:“如果无法復活她,那我就一起陪着长居冥府吧。不论是清晨还是黑夜,野性的情火皆因爱而自发地凝聚,快乐起舞的精灵不会因缺乏听众的奉承就懈怠,没有微风相携相助,乐声依旧盘旋。” “我想我做出的这个决定,一定是无悔的——早在桃金孃丛中,我亲吻她那因羞涩而颤抖的甘甜唇瓣时便发过誓,哪怕有一方行将就木,也永远要陪伴对方。” 可见他对能否说动公正无私、重视纪律、统治严明的冥帝哈迪斯网开一面,也不乐观地抱有太多信心。 阿多尼斯没有说话。 他正望着娇羞地看着自己、立了大功的那朵金穗花出神,对自己未卜的命运感到茫然。 一味的躲藏是无济于事的,想要摆脱身不由己的困境,前提便是要变得足够强大。 同样生而为神,神力与职责上却有着天差地别。他已经输在了天资上,想叫肆意妄为惯了的高阶神没法对自己随意下手掠夺,除了要摸索能力运作的规律与轨迹外,积累经验和锻鍊神格外,就是做好准备,等待某天契机的降临。 ——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阿多尼斯嘆了口气。 他们这边的空气额外沉重,花丛里的讨论会却越演越烈,哪里还有之前刻意维持的孤高冷傲。 “一个人对着空气深情款款,自言自语,那人痴傻如向自己示爱的纳西瑟斯。” “我想他是在跟殿下说的……不过殿下根本没在听他说那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呢。” 在幸灾乐祸的笑声后,又有的说:“虽然我也这么觉得他愚不可及,但还是小声点,别让温柔可亲的殿下将你的喋喋不休捕捉。” 它们登时噤声,齐刷刷地看向神游天外的俊美神祗,默契地再把音量压低了几度。 “他的唇儿娇红丰歆,长发比生机怏然的樱糙还要鲜活妍丽,乌亮的眼仁比陛下权杖上镶嵌的最大那颗宝石更加闪耀,吐出的语句便是欢快的深谷流泉。” “我胸膛不再散乱空虚,已被对美丽萌生的爱慕填满。” “没有奥林匹斯那些粗野可憎、老态龙钟的丑八怪的污糟气味,甘美得像成熟的蜜糖。” “噢,快别把殿下与那帮卑鄙的傢伙相提并论!” 冥土上的生灵对奥林匹斯的恶感一如既往的深:“那个戴长翅膀帽子的莽撞鬼,上次踩痛我的脚,明明也注意到了,却连道歉都没有一句!” “没错没错,我也有过,可怜那条漂亮的腿,就这么折了。” “他再好又有有什么用……”在金穗花群热火朝天地痛斥奥林匹斯神的劣迹斑斑时,有个难掩沮丧,颓唐地耷拉着脑袋,响亮地啜泣一声,道出了叫它们无意中忽略过去的、最绝望的一点:“除非有百鍊的金刚锻成锁链,再由最铁石心肠的人亲手将他禁锢,否则等扰人的兀鹰兴趣不再,他就要再回春暖花开的外界了。” …… 心事重重的植物神与吟游诗人对此一无所知,在他们看来,这些热心的花儿们自始至终都在齐心协力地寻觅欧律狄刻的行踪,很快就出了结果。 “快叫我用尽最后一滴血来赞美你,阿多尼斯!完全是奇蹟,奇蹟!” 对她思念入骨的俄耳浦斯欣喜欲狂,连一刻都等不了了,泪光闪烁地感嘆完着,拔腿就往指引的具体位置狂奔而去。 阿多尼斯注视着那迅速消失在灰扑扑的花丛中的身影,眼里微微含笑,跟这位短途旅伴就此分道扬镳了。 “这回多谢你们了,”对殷殷期盼地看着自己的金穗花们,阿多尼斯也没有鸟尽弓藏:“想要什么报酬吗?” 竭力挤在一团,好离他更近的花儿们诡异地沉默了下,停止了粗暴地推搡同伴的动作,一番细碎的嗡嗡商量后,很快就达成共识,期期欲言了会,最后推出那得过植物神青睐的幸运儿——艾斯佛做代表。 被他温柔地凝视着,她一方面幸福得快要晕眩过去,一方面又抑制不住地前所未有地羞涩起来。声音掐得娇滴滴的,更是一反常态的微弱,细若蚊蝇,阿多尼斯要将耳朵凑得很近很近,才能勉强听清。 “我们都希望……你把,唔,就是那颗石榴吃掉!” 阿多尼斯愣了愣,这简单得出乎意料。 本以为它们会像以前遇到过的花花糙糙,趁机捉弄于他,提出譬如‘摸摸我的叶子’、‘亲亲我的蕊,要亲久一点哦’‘把我摘下来挂在你的腰间,哪怕只是一天也好~’一类的古怪请求。基本上只要不是太过分,他都会一一满足的。 “真的就这样吗?”他微侧过眼,琢磨它们那如出一辙的盯梢架势,心生疑窦地再次确认。 金穗花们跟疯了似的使劲点头,动作很是整齐划一。 阿多尼斯:“……” 他心里隐隐涌现了不太好的预感,但再怎么品位,除去那点来得毫无依据的,像炽日旁环踞的乌压压的雨云似的莫名不安外,也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他探出白皙修长的手臂,摘下了那颗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籽粒颗颗饱满得不可思议,不料它沉甸甸的,连一只手都没法完全托住,非得用上两只的冥石榴。 “就是它!”眼见着成功近在眼前,金穗花们眼巴巴地瞅着,情绪激动得像即将困住一头纯洁小鹿的陷阱,异口同声地催促:“快,快,扒了它的皮,整个吃了,越快越好!” “……” 阿多尼斯忍不住怀疑它是不是做了什么引起公愤的事情,居然让自视颇高的金穗花恨之入骨,可这只胖乎乎的冥石榴憨态可掬地躺在他手里,果棱上光泽显现,偶尔还舒服地打个滚,乖巧得像被驯服的马驹,又实在不像个无恶不作的歹徒。 他皱了皱眉:“为什么坚持要我吃了它呢?” 他是司掌植物的神祗,也共享了植物的部分特性,根本不需要进食,阳光雨露与和煦的微风,就绰绰有余。 在来到不再享有日光的眷顾的冥府后,生活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这充其量只会叫他虚弱一些,仍然不必摄入任何食物。 所有的植物或多或少都怀有想要亲近阿多尼斯的天性,同理,对与它们朝夕相处的他而言,也是视作朋友一样的弥足珍贵的存在。 金穗花们诡异地沉默了一下,然后欲盖弥彰地给了“它太肥了,老吊在上面随时可能摔下来把我砸伤,压迫感让我精神虚弱”和“它看起来鲜美多汁一定很好吃,註定要被献给最漂亮的神”等拙劣的理由,既是掩盖心虚,也是试图劝说犹豫不决的阿多尼斯。 植物神微眯了眼。 阴谋的味道浓重得都要溢出来了——要他一厢情愿地去自我欺骗里面没有埋陷阱,还真是比阐述一个熊熊的烈焰生生叫油浇熄的谬论,还要来得匪夷所思。 第7页 就连自始至终都一声不吭的冥石榴,都在慵懒地蹭了蹭香软细滑的手心后,撒娇道:“吃了我嘛~” 在金穗花们心儿砰通乱跳的注视中,植物神纠结了一小会,在信守承诺和明哲保身间默默选择了后者,神情毫无预兆地从柔和的困惑转为冰霜的冷酷无情,不待大惊失色的它们想好新的对策,便揣着这颗献媚失败的冥石榴,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 第七章 听着金穗花们悔得肝肠寸断的哭喊,冥石榴被握在手上,当植物神周身的氛围发生温度急速下降的变化时,也迟钝地意识到大事不妙了。可呆呆笨笨的它,之前被叮嘱着去担当的是一个‘乖乖被吃掉’的角色,这下环境突然变化,它束手无策之下,竟安之若素了。 ——反正目前的状态比挂在树上要舒服得多~阿多尼斯远不及它随遇而安,在大步流星地离开金穗花群滋长的土地后,一路上便只见表情空洞无神的幽魂,死气沉沉的浓雾遮住了半张脸,连个可以问询的对象都没。 他迷路了。 眼见越走越荒芜,阿多尼斯踌躇片刻,终究是顿了脚步,问无时无刻不乐呵呵的冥石榴:“他们为什么要让我吃了你?” 冥石榴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得抖了一下,明明知晓周围不会有那些只在俊美无俦的植物神前乖巧温顺,平日总凶神恶煞的金穗花,也还是忐忑不安地在阿多尼斯手心里滚了一滚,看看周围确实没有那些灰扑扑的浪涛。 阿多尼斯看出它在忌惮金穗花的威胁,心里更断定被索要的这项报酬实则不怀好意,语调却愈发温柔了,粉玫瑰般的颊上浅浅漾开了一对梨涡:“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呢?” 冥石榴不愿意拒绝一个来自这么美丽的神的请求,可又不由得犹豫,垂头丧气地说:“他们铁定会惩罚我的。” 阿多尼斯循循善诱,含笑的黑眸底处,沉淀着的却是危险的深沉:“劳顿的车舆追不上精气饱满的骏马,在尝试未果后,便会转移他途。若是担心他们将你伤害,倒不如相信会在我的庇荫下安然无恙。” 被这如沐春风的笑靥迷得神魂颠倒,它连半句都没听进去,期期艾艾的,半天不成句。 这颗石榴自从枝头鼓出一个苞儿时起,就无时无刻不被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嫌弃,它们以自身的紧俏匀称为荣,偏偏它是其中的一个异类。汲取的养分不多,个头却成长得足有其他弟兄的三倍大,惹得与它吊在同一根枝上的姐姐们天天心惊胆战,唯恐哪天一觉醒来,就被这可恶的胖子给牵连着掉了下去。 这次金穗花们难得不给它白眼,也没有冷嘲热讽,而是堪称和颜悦色地交代它去乖乖被这最漂亮温柔的神祗吃掉,叫它心里即便萌生了那么一丝丝会死去的难过,也被首次被认可的快乐给掩盖了。 “唔,它们说,”它不想让第一次得到的温柔对待消失得那么快,想通了后,鼓起勇气道:“殿下要是把我吃掉了,以后就没办法离开这里了。” 哪怕是神祗,也会被冥石榴的津液生出的羁绊牢牢困住,再无法轻易迈出冥土。 每吃掉一颗石榴籽,便会在一年中被迫停留一个月,而它们则要贪心许多,为图保险,一开口就要求他吃掉一整个。 ——这样就能把漂亮又亲切的植物神给永远留下来了。 显然金穗花们算得清清楚楚,心里亮堂,就是故意用这项冥府中的常识来矇骗初来乍到的植物神的。 只是演技的破绽引出了阿多尼斯干脆不践诺的举动和极强的警惕心,这就超出了它们能算计的范畴。 “你说的是真的?” 阿多尼斯怔住了。 冥石榴在他掌心着急地蹦了起来,差点没摔下去,生怕他不相信自己:“真的!真的!” 阿多尼斯微蹙着眉,安抚地摸了摸蹦跶不已的石榴,索性把它给直接收到怀里,才总算安静下来了。 在他的猜想中,那极有可能是一个叫自己身体不适的恶作剧,却怎么也没想到,真正的答案竟然会是一副这么叫他啼笑皆非的面貌。 阿多尼斯不再纠缠前话:“这里是哪?” 冥石榴这次回答得很干脆,只是被薄薄的衣料闷得有点瓮声瓮气:“惭愧呀,我竟一无所知。” 阿多尼斯:“……” 他在稍感失望之余,也发觉自己这问题有多傻了。这颗石榴明显就没离开过生它养它的落叶灌木,与同胞兄弟的关系又不和睦——应该说是单方面被弃若敝履,蓦然来到其他地域,对这一无所知也是不值得诧异的。 冥石榴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可算是在乱糟糟的记忆里翻出了能扯上点关系的信息,殷勤道:“殿下不妨再往前走,等见到黑色的白杨树了,就能找到最学识渊博的水仙花。” 不待阿多尼斯说话,它就心虚地补充了句:“大约只有切实的探险,才能检验其中的价值。” ——毕竟它真记不清楚了。 虽然这个嚮导语焉不详,自己都很迷煳,阿多尼斯还是决定按照它所说的方向走去试一试。 幽深的小径旁有一道浅沟,上面零零碎碎地长着几株叶片怏怏的薄荷糙,他碰触它,想进行交流,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唯有听到断断续续的哽咽啜泣。 “它经常自觉委屈地哭个不停。”在植物神的怀里窝着,时不时还被那双香膏般的柔荑碰触,冥石榴欢乐得像重获新生的飞鸟,随时都要因过于雀跃而腾飞直去。 见薄荷糙对植物神熟视无睹,它尤其愤怒,气哼哼的念叨着,难得刻薄:“谁跟它说话,它都爱理不理,沉溺于悲伤之中,哭啊哭,不解自己的身影为何无法倒映在心仪的墨湖。偶尔自我厌弃,又偶尔自封佳美。” “可别给机会,去理它的浮艷和自我陶醉,更别回应它痴傻得神志不清的连篇妄语,尽管爱上了尊贵的陛下,但这份可耻的一厢情愿,才不值得被多看一眼。” 阿多尼斯:“……” 他竟无言以对。 沿着清幽的小径走到尽头,跃过波涛汹涌的黝黑小河,又经过幽谧嶙峋的岩谷,再穿过七重高墙,一排茂密的白杨便静静地映入了眼帘。 它们高大挺拔,枝繁叶茂,冻裂的外皮沉墨乌黑,似受过鞭挞般伤痕累累,又如沐血而战的英勇卫兵,不因磨难伤害退却。 不消任何人解说,阿多尼斯一眼就认出了被身为保护着的白杨所包围,嫩绿糙茵,阳光和煦温暖,处处洋溢着和乐之气的田园,就是叫等待审判的亡者心驰神往的极乐之所——爱丽舍。 就像沙漠里傲然独立的绿洲,无灾无妄,无纷无争,不被纵情享乐的足迹所污染,是民康物阜的祥和美满,闪烁的翠光象徵着希望与惬意,是渴望苦难哀戚的幽魂梦寐以求的避难所。 阿多尼斯却觉得古怪,一步都不愿迈入。 已经这么接近了,他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来自沐浴在日光下的植物所释放的欢欣喜悦,也看不见生命自然焕发的奇光异彩,更没有一丝一毫的神采。 呈现在眼前的景致虚假而美丽,就像一张画技高超的巨幅油画,一张被工匠精心织就的华毯,忠实又刻板地描绘着机械的循环。 “没有经过罪责判定的生者,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自沉吟中被惊动,垂眸顺着这突兀响起的声源看去,只见一株在浅浅的水洼里扎根茁壮,借着明澈无波的水面依依自怜的水仙,正极不客气地昂着雪白的花瓣,朝着这皎洁如月灵的温纯植物神训斥。 “橡树最威严,它始终立于云气萦绕的山巅,而啼叫的菲洛墨拉不离稀疏的河谷。饱满的稻穗是属于善良勤者的犒劳,既你这位误闯者有着玉质美姿,冠绝群俦,华贵的白色殿堂便是你的归属,光明磊落地挥霍如雨般落下的爱慕,却纯洁如常得挑不出半点瑕疵。” 冥石榴被它威仪所慑,神情萎靡,战战兢兢,瑟瑟发抖。阿多尼斯一边安抚着它,一边淡然地沖洁白的水仙颔首示意,并不因它应为他的臣属却放肆直言而心生愠怒,口吻仍旧谦和。 “在沉默中被孕育的美丽只流于其表,油滑的奉承不意味着真实的福佑,在由他人所赐的荣耀中迷失方向、自鸣得意,不过是为自己敲响虚度年华与磨灭意志的可悲丧钟。但凡有凭藉自身力量保有自由的可能,我便不会唐突地来此叨扰,仅暂求一片微不足道的栖身之地。” 水仙花沉默了会,似乎不为所动:“你的态度固然得体,风度翩翩,能轻易赢得恆久的倾仰爱慕,狡猾的迴避却不足以驳回我事先对你定下的指责。容貌担得起大自然最美创造的头衔,心灵纯洁无垢,也无法成为扰乱此间所蕴含的和谐秩序的理由。” 阿多尼斯微微一笑,柔声回道:“既是不速之客,便轮不到我喧宾夺主地做出选择,更不会有损此地绚丽的荣光。这次只是意外前来,若被不喜,我愿立即远离肥沃淳厚的湿壤,走去最干旱瘠薄的土地,亦是心满意足。” 水仙花本以为他会恼羞成怒,不料竟是如此的宽厚温和,便同意了。 对阿多尼斯来说,这正中下怀。他不愿意踏入那仿佛散发着油墨味的伪光假景,就算是再苦涩的果实也有爱啄食它的飞鸟,哪怕是不被亡魂与植物涉足的荒丘废陵,在神力的帮助下,也能有鲜美的初花绽放。 “噢,快别再前去了。”远离那咄咄逼人的水仙花,冥石榴才从惊惧状态里挣脱出来,义愤填膺地劝阻:“纵使博学多才,它却无情地驱赶了殿下!只因嫉妒世上一切更美好的存在,恨不能让每一份叫人钦羡的风流湮没,连遗芳都被掷入卑鄙的泥泞中。” “它逼殿下远离丰产富饶,远离和光细雨,好刻意叫狂风凛冽来摧毁生命最优雅端丽的杰作,不让琼浆修缮,而盼殿下就此变得血液冰凉,茂叶枯卷,容貌凋零地殉葬空旷的裂土。” 阿多尼斯听出它控诉的声线里隐含恐惧的颤音,也感受得到这至诚的情谊和货真价实的关心,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了唇角,衬得完美无瑕的面容更胜盛开的娇花,犹如冰雪初融的瑰丽妍美,又不失庄重的凛然贵气。 “再落魄的客人也有权让自己过得舒心畅快,糙木的繁荣昌盛不局限于肥疆沃土。一旦无须再受于天上的星辰辖制……” 阿多尼斯取出了被小心保存的叶笛,置于花瓣般柔软娇嫩的唇边,恣意绽出一抹被自信的光环托得熠熠生辉,流光潋滟的笑来。 “我便为此间至高的王者。” 他可放手施为,在贫瘠的土壤上随心所欲地恢復绿意充盈,拥有灵智的眠者一概听命,叫百花齐放的鼎盛再现于前。 第八章 俄耳浦斯若是再多一些耐心,不急着用双臂紧紧拥抱分别已久的娇妻,如饥似渴地亲吻那冰凉唇瓣,他便能亲眼目睹,这註定叫一切被缪斯宠爱的天资卓绝的艺术家毕生难忘的恢宏壮丽,旋即灵感如泉涌地写出充斥着油然心生的溢美之词的诗篇,用锦词绣句来颂扬和讴歌这难以言喻的奇观妙景。 第8页 润泽的唇瓣轻沾叶笛,俊美无俦的植物神眼睑微敛,叫水仙妒忌得想要偷窃的剪水明眸被隐于其后,唯有乌墨的长睫,在比珍珠还要雪白细腻的肌肤下笼出一小片动人的阴影。 阿多尼斯所奏出的旋律,相携着盘旋着升上枯梢,似掷入湖心的石子般漾起重重水纹,又若情人间的甜言蜜语般缠绵。平心而论,这绝不如俄耳浦斯拨动的七弦琴发出的声音悠扬动听,倒如款款流水,清晰凉洌,极富诗意地传递着生命。更似一个彬彬有礼地握着钥匙的行者,不疾不徐地叩响了沉睡的花卉糙植的门扉,大气地提出了直击灵魂、註定不会收到拒绝的答案的邀约。 伫立在沼泽上的雪片莲最先做出了反应:“听,那是什么声音?” 他不是力量最强大的神,自愿臣服于他袍下的臣民的足迹却遍布目所企及的大地。不被野心污染,他有着让奥林匹斯诸神都望尘莫及的纯净心灵,这更为难能可贵的美色增光;他爱护追随自己的勃勃绿意,不因它们的美丑而分出高低等级;他尊重生命的美好,并用欢喜的声音去传递诚意,不会刻意去感染它们,而是用纯净的轻言细语,来引起最深刻的共鸣。 凝脂般的颊上偶然带着迷人的浅浅梨涡,又有比最行情走俏的朱粉都来得朝气蓬勃的红晕,却从不以那耀眼夺目的美貌为跋扈的资本。 会温柔对待不起眼的鱼腥糙,轻柔安抚嫉妒的茴香,更会谛听常春藤的绵绵絮语,帮助被虫蚁咬噬得苦不堪言的榉树。 就像一颗有着美丽花纹的玛瑙,表面是与世无争的平坦光滑,实则深邃神秘、暗含锋锐稜角。 潺潺的笛音蕴含着让具有灵智的植物们心驰神往的魔力,唤醒了懒洋洋的风信子,吸引了郁郁葱葱的白烨;娇艷欲滴的玫瑰陶然微醺,斯文的云雀捨弃了矜持;散发着诱人香味的日轮花放开了口中挣扎的猎物,高大的奠柏捨弃了珍藏的白骨;土木香抛下了久居的河谷,不挑剔的芦苇认为自己有着大用,有着坚韧耐力的洋牡荆欣然前往,象徵和平的橄榄树也垂下枝干、愿献出神圣的膏汁。 它们毫不犹豫地顺应了深受爱戴的神祗的召唤,然而在移往那幽冥地府的岩坎之后,又站着愁肠百结,这近在咫尺却永不可得的心痛欲裂,怕是能与坦塔罗斯的煎熬相提并论。 “天吶!殿下怎么会被桎梏在连些微的阳光都无法钻入的隆冬之所。” 密不透光的岩壁是冥帝让忠心耿耿的部下做出的堵截,偏偏它们对植物神的爱慕正如体型般庞大,根本无从通过。 不过这群聪慧的生命们很快就计上心头,它们抖着枝桠,颤着嫩蕊,叫丰盈饱满的荚心甘情愿地敞开道豁口,滚出匀称结实的果实。向和善的春风致敬问好,好让对方愿意带上能生根发芽的种子,自细fèng里进入死气沉沉的冥界,陪伴那位光华熠熠的植物神。 冥石榴呆呆地看着,来自不同植物的种子密雨般徐徐而降,如凭空落下金屑点点,新生的它们懵懂无知,却携着父母的忠心耿耿,直坠到干裂的灰土尘块上。 阿多尼斯仍然在吹奏,悄然灌注了神力进每个温和的音符,好让这片掺杂了大量砂砾的土壤变得包容肥润,让空气变得清新宜人,让没了阳光眷顾的地域不再寒冷,让没了斗转星移的凄凉之所也有树影婆娑。 他慷慨地赋予青涩的花苞馨香,送勤恳的绿糙强韧的根精;他给大树挑高拔枝的养份,赠灌木蜿蜒扩散的鼓舞。 枝叶间的棕黑鸟巢里陆陆续续地探出了好奇的小脑袋,嗷嗷待哺的它们等着父母前去觅食归来,甘甜的蜜汁已然自行淌入大张的尖喙中,翅鞘长出,羽翼渐丰,这些毛茸茸的雏鸟在最精纯的生命力凝聚的泉涌里脱胎换骨。 盛开的百花更胜繁星,汇聚的乌云被喜悦吹散,浓重的黑雾被朦胧的晖光推搡,就算头顶仍是不分昼夜的灰暗混沌,亦或是埋葬众生的坟茔,也挡不住下面如浪如潮般飞速往外推去的香糙鲜花,暗褐色的荒野化作一望无际的缀珠绿席,迴荡耳边的是配乐般楚楚动人的婉转娇鸣,昂扬而立的桦树与白杨是最忠诚的护卫。 在体内储存的丰沛神力被消耗一空后,阿多尼斯终于停下了吹奏,这时才留意到,叶笛中端不知何时起便承受不住地龟裂。再一抬眼,繁茂渺茫、壮阔纵横的绿海便急不可耐地跃入了视野。 “……” 不着痕迹地滞了一滞后,阿多尼斯淡定地收回了眺望的视线,形状美好的唇噙着温润的笑意,似深藏花心里的清甜。毫不含煳地将对这奇异变化惊嘆不已的冥石榴也塞入湿湿的软泥中,好让它不会再过几天就得腐烂着死去。 他原本只想着让隐居深藏的地方变得舒适一点,但就目前的情况看来…… 大概是做过头了。 年轻的植物神心不在焉地任含羞带怯的银杏挨挨蹭蹭,他现在需要担心的,是这么大范围的环境改造,到底会不会叫冥府的尊贵主人愤怒地发出逐客令。 然而,被他暂时忘在脑后的那位高居奥林匹斯山巅的雷霆神殿的万神之父,却没有停止过惦记他。 在享用完柔美的欧罗巴后,四肢百骸里流淌的灼热非但没得到纾解,还因牢记住了那顾盼生辉、烨烨其华的植物神的美丽容貌而越发炽烈。他一离开克里特岛,便差遣了雷鹰和公牛,分别前往上空和陆地寻觅对方的踪影。 叫他诧异的是,忠心耿耿的奴僕一向无往不利,这次竟首回垂头丧气地无功而返,不得已之下,他唯有冒着被赫拉发现的风险,派得力干将赫尔墨斯出动,出乎意料地仍旧无所斩猎。 连番遭受挫折,让在情场上未尝真正失手过的雷电自主在暗恼之余,更被彻底地吊起了胃口,坚定了要将漂亮的俘虏细细品尝、必得的决心。 “是谁为无暇的美丽罩上了碍眼的面纱,又不解风情地替惊慌却强自镇定的羔羊提供了庇护之所?”宙斯神情微愠,心里倒是有着答案的:“既然你踏遍有厚实泥土的大地,都不得见他的身影,那定然是得了我哪位兄长的的垂顾,在我权力难及的地方孤单地焕发着容光。” 赫尔墨斯谦恭地单膝跪地,坦然如他真不知植物神的下落般,也不接这话茬。 宙斯很快就做出了判断:比起那位正儿八经、刻板到不会欣赏美色的长兄,还是风流成性、有时甚至都称得上飢不择食的海王波塞冬掳走美人的可能性要来得大一些。 但在海王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渡过数日后,众神之王的一切旁侧敲击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他懊恼地意识到,自己这回竟然猜错了。 也不知植物神到底做了什么,才能打动那位铁石心肠、刚正不阿的冥王出手庇佑,他可不是一位热情好客、富有正义感的主人。 他酸熘熘地说:“一定是他,常年被让人不寒而慄的阴郁缠裹,不苟言笑的长兄,分明久居阴暗的冥府,心里仍然留存着对纯洁美好的憧憬爱慕。看来万年不化的坚冰也会融化于言笑晏晏的雪肤花貌,神魂颠倒地立下盟誓,许诺做世间最忠贞的丈夫,亦或是最擅花言巧语的情人。” 赫尔墨斯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等待他的下令,心里真实的感受被完全隐藏。 “我可不能坐视不理,任自然恩赐世间的稀有美丽在暗无天日的冥土埋没。有多少力量,就该做多少事情。令人窒息的空气是败坏血液的鸩毒,黑色幕盖下颳起寒怆的风,正如无情的刀刃般割裂光彩夺目的面庞。失了这份无价之宝,万物生灵都将蒙受不可挽回的庞大损失,丰挺的枝桠失去了神气、憔悴不堪,花朵丧气枯藁如弄丢了赦令的死囚。” “我儿赫尔墨斯啊,速速前去,从丑陋的荆棘圈成的牢笼里,营救那最美貌的柔弱囚徒。” 赫尔墨斯心说阿多尼斯可不止拥有超群绝伦的美貌,更有不逊他人的决断果敢,肯定不会任由摆布的。但越挫越勇的神王并未放弃将植物神据为己有的念头,在把自己的见色忘义镀了层正气浩然的金光后,很快制定下了新的计划——邀请离群索居的冥王来奥林匹斯参加宴会,再由神使伺机潜入,寻隙把阿多尼斯拐到手里。 雷厉风行的结果,便是一封静静地躺在哈迪斯的桌面上的淡香请柬。 扫了眼内容后的哈迪斯微微蹙眉,毫不掩饰对奥林匹斯诸神沉迷酒宴的排斥,曲指一敲,暗冥之力在分明的骨节间汇集,那封簇新的请帖便碎成了一小撮白色的粉屑。 死神达拿都斯与自己的兄弟修普诺斯对视一眼,开口说:“尊贵的陛下,还请听我一言。” 在洁白的纸张上游走自如的羽毛笔便顿了一顿。 达拿都斯知道冥帝在听,心里稍稍一紧,立刻接了下去:“纵使我年轻识浅,也知坐拥穹窿天宇的主神并非是会时常惦念同胞情谊的仁善弟兄,哪管他总把光明磊落挂在嘴边,反覆无常的天性也仍为众所周知的诟病。” 哈迪斯冷冷道:“废话少说。” 达拿都斯跟赫尔墨斯一起呆得时间稍微长了些,多少被传染了对方的说话风格,忘了陛下最反感就是繁词冗句,忙纠正道:“神王这般反常,恐怕另有所图。” 哈迪斯不为所动:“他不会得到任何机会。” 达拿都斯劝道:“若陛下连回復都不愿给予,想必会成为其梦寐以求的话柄,将不敬神王的头衔硬扣过来,再达成他的下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 哈迪斯继续笔走游龙,显是对这话题丧失了兴趣:“既然如此,你便代为回復。” 达拿都斯汗如雨下:“不敢擅定内容。” 冥王的声线低沉醇厚,极富磁性,话语的内容却比最苦的胆汁更叫人难以下咽:“就写欢迎他以亡者的身份随时前来冥府拜访。” ——没死就别老烦他。 第九章 即使冥王拒绝得不可谓不干脆利落,宙斯想要把美人拿到手的执着,却不是那么轻易就泯灭,反而因这这诸多的阻挠,越发炽烈了。 一计不成,他便再生一计,厚颜无耻地无视了‘亡者身份’这个定语,一厢情愿地将这当做一份立意友好的请柬,火急火燎地定了明日前来,口口声声说是要检查塔尔塔洛斯里囚禁的提坦们的状况。 尽管这理由破绽百出、着实拙劣,哈迪斯考虑了一下,竟欣然答应了。 ——由此可见,就算是忙碌于冥府事务的神祗,在那高深莫测的面貌下,似乎也深藏了一颗不逊于表面慵懒的猫科动物的好奇心。 长兄这回的慡快应承,无疑叫另有图谋的宙斯大喜过望。 然而为了让即将上演的好戏更精彩,素来铁面无私的冥王极其宽容地动了回笔,写了封简明扼要的正式请柬——后期的具体修饰则由任劳任怨的修普诺斯代笔。 大体意思是,他被弟弟突如其来的热情探望之举深深感动,思量着也该以同样的真挚情感予以回报,唯有邀请这对最尊贵的恩爱夫妇一同前往。 第9页 哈迪斯掷了笔,平静道:“调查赫尔墨斯。” “他上一次出现还是两天前。”达拿都斯思忖着,语调里渐渐漫起一股肃杀之气:“陛下是怀疑他——” 哈迪斯的眼睑兴趣缺缺地半阖着,视线还停留在面前的文件上,倒没表现出任何不悦的迹象,但内容却是十分肯定的:“他塞了麻烦过来。” 赫尔墨斯的足智多谋和灵活善变,固然给他带来了大量的财富与人脉,可同时也招惹了不少麻烦。 达拿都斯杀气腾腾地走了。 在他回来復命之前,冥王也完成了案头上堆积的工作,便唤出那部由四匹神骏非凡的黑马所拉拽的大车,取上双叉戟,又戴上隐身盔库里埃,照例去巡视冥界的上空岩fèng,看是否有光明神的眼线偷偷潜入。 拉车的马儿们不似阿波罗需要驾驭的那几匹般野性难驯、性烈如火,它们心甘情愿地臣服于这位死亡国度的尊主下,并引以为荣,无需哈迪斯去亲自驾驭。 而那封有阴森的死气萦绕、被奥林匹斯诸神避之唯恐不及的邀请函,很快便客客气气地躺在了天后赫拉的案头。 待到这位天天为制止不忠的丈夫而疲于奔命的婚姻捍卫者抽空看上一眼后,不假思索地就提出要与宙斯一起前往冥府。 盘算着要如何把玩很快要弄到手的植物神的宙斯,在被她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便知不妙,听了她的那暴雨淋头般的质问后,心里更是翻来覆去地把那位唯恐不乱的兄长骂了无数次,脸上却是一副关怀体贴,委婉地劝嫉恶如仇的赫拉打消这个想法。 “我美丽的正妻赫拉呀,那苦瘠困顿的幽暗地府,又怎让我捨得比水生百合还更纯洁动人的你涉足?这次我之所以只身犯险,却不含有任何旖旎的迷雾,仅仅是为了告诫那群不懂安分守己、时刻蠢蠢欲动,只配在脖颈上缠绕着丑陋恶毒的毒蛇的囚徒们,省得他们总将存活于世的怜悯视作雨露降落般的理所当然,妄想恢復往日的权柄。” 赫拉冷笑一声,她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可惜里头充斥的往往是妒火而非睿智,此时仿佛能洞穿被神王费神掩盖的真相:“若是我不愚蠢地闭上眼睛去做一个无法被唤醒的装睡人,便能看出你的谎言有多苍白无力。姑且不提你对这次出行的隐瞒,单论我们那位远比你正直得多的长兄,以他那恪守承诺、与花言巧语绝缘的美好品质,会用一双理智清醒的手,刻意写下一封包含构陷、损你这个喜交新欢、漠视忠贞、迷恋于莺歌燕语的醉人,置正妻的颜面于不顾的恶棍的名誉的信吗?” 宙斯不料她突然变得这么咄咄逼人,一方面恨不得咬下身为始作俑者的冥王的一块肉来,一方面则更想知道那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与此同时,摩挲着她挂扣上的孔雀石的手劲,亦因着恼羞成怒而骤然加大。 但他到底不是会将情绪轻易泄露的浮躁性格,在短暂的失控后,他赶在赫拉察觉之前,硬生生地将火气给忍了下来,撤去力气,改为暧昧十足地隔着层薄薄衣料抚摸那石膏般雪白的肌肤。 他亲吻着那一丝不苟地抿着的冷硬嘴角,继续解释:“为何总质疑我话中有假?疯言乱语与真情实意本就不可和睦相处。快别让无趣兄长所掀起的琐事和恶意诽谤来侵扰你那颗早归我珍藏的心,在目睹真凭实据前,还请消一消你的怒火,停止为尚未发生的荒唐而羞辱一个深爱你的丈夫。要是你我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冷却了无辜的爱情,那可就正中鬼祟小人试图让叛逆和崩裂萌芽的下怀。” 赫拉对这番说辞摆出不理不睬的态度,但也没再用激烈的言辞攻击他,宙斯便知道确实说到了点子上。 对好面子的天后来说,维护自尊和骄傲是至关紧要的。 “我敢以性命,外加坐拥的一切华辉和权势起誓,哪怕一度行为不端,我对你的爱慕一如往昔,全心全意,无需试探也未曾因时光的流逝而变淡,也不会因世事的变迁而转薄,正如那始终傲立山巅的松柏,誓死不移。你恍若无觉的是,我已拜倒在你高傲的榴裙下,永远渴望投入那至亲至柔的胸怀。” 赫拉的面上的神情依旧冷若冰霜,熟知她性格的宙斯却从起伏变得不那么激烈的胸口看出了软化的迹象,便越发卖力地甜言蜜语,紧接着是席天幕地、身体力行的一番温存,总算渐渐将在骗局里松了警惕、彻底纵情的天后那股熊熊燃烧的妒火平息。 只是为让她打消疑虑,这趟冥府之行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缺席的了,而宙斯在焦头烂额、心烦意乱的同时,也不得不将性质修正,至少让它…… 表面上变得可以告人。 而处于即将掀起的风暴的核心的阿多尼斯,仍然对那边的暗潮汹涌一无所知,也不清楚那位尚未死心的神王,在明日会一脸菜色地与周身写满威严和针对污邪情敌的杀气的天后,相携着大驾光临这难能可贵的避难所。 叫他感到万分进退维谷的是,这片生机勃勃的大森林似是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不断往外扩散,又像不知疲倦的雪白浪花,澎湃的汪洋恣肆,泛得无边无际,争先恐后地将坚韧的根絮在贫瘠得堪称一无所有的灰土上深扎,毫不吝啬地将生机注满。 象徵尘世困苦的几根涩叶枯糙被苍翠的健康壮硕的簌悬木悍然取缔,深受战神宠爱的枫树沉默地护住了无忧无虑的蘑菇;被视作天鹅绒上的璀璨钻石的秋牡丹与白玫瑰恩爱地携手出现,矜持地迈入精巧的圃丛,将叫人百看不厌的花瓣徐徐展开,态雅香浓;而风信子、茼蒿、铁线莲、迷迭香和筋骨糙等也不甘示弱地加入到这场争芳夺艷中,纷纷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一面展现出来,只希望能搏得这刚施下深恩厚爱、心灵无比高贵的俊美神祗的怜怜垂顾。 阿多尼斯再头疼欲裂也不得不承认,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他的掌控了。 视野中尽是对自己殷殷信赖的繁华绿糙们,他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终归是不忍心放任不管——否则硬在不适合的土壤上扎根的它们,会面临的只会是枯萎的命运。 一下就将恢復了大半的神力给挥霍一空,主要用来改善这不毛之地,好让它们能得到充分的滋养。 舒舒服服地躺在泥土做的温暖被窝里,冥石榴难得敏感地察觉到阿多尼斯的情绪不佳,便忧心忡忡地开口询问:“啊,殿下!为何你赐下的恩宠与祝福依旧温柔,笑容却逐渐在美丽的脸上淡去?之所以闷闷不乐,是否是发现了某处存在着丑陋不堪的污点,亦或者是不名誉的言谈举止,还是他们都太口笨舌拙,无法阐述激盪心情的十之一二呢?” 阿多尼斯正待开口,眼角余光恰好捕捉到了林间掠过的一道身影,下意识地扭过头来,纯黑的瞳仁里瞬间倒映出了一头年轻英挺、光泽漂亮的牡鹿的模样。 它无疑是被这片新生的壮阔绿林自别处吸引而来的,介于殷红与淡紫间的紫罗兰丛,还有晶莹的百合花,叫它再克制不住天性地一番嬉戏,而羞涩的薄荷花蕾开了一路,则令它一路啃食着,跑来这里,见到了从未见过的最漂亮的神祗。 墨绿色的长髮温顺地披着,隐有炫美的光华流动,像是在暮色中洒下冷冽清辉的星辰,宁静中更显美仑妙质。叫最高明的画家也无法描摹下分毫的神韵,皓白皎洁的雪肤,眼波徐徐流盼,优雅的姿态及那万美皆具的柔颊,带着强烈突出的、勾魂摄魄的美,被温柔地氤氲在朦胧的薄雾中。 无一不让灿烂缤纷的百花斗彩为之相形见绌,让他从从容容地超脱于其间。 偏偏这云泥般的庞大差距,没能让人生起一星半点的妒意来;更有甚者,仿佛世间的所有美都仰仗于他不独占的宽和;神通广大的阳光雨露似华美的绫罗,缠绕时能叫怒放的花儿增辉,却没能让已然是天下至美的面容添色,也没能让百尝不腻的蜜糖更甘美一分。 此时他神情沉静,沾了晨露的花瓣般美奂无伦的唇微抿,想来是翩翩起舞的蝴蝶无法打动忧郁铸就的外壳,而正是这份细枝半坠的淡愁,叫感同身受的倾慕者们也休了歌吟,万籁无声。 让这在情感上依然懵懂的牡鹿在惊讶之余,也不禁呆呆地愣在了原地,嘴巴发傻地微张着,圆熘熘的乌眸亮晶晶的,闪着的尽是爱慕的光彩。 温温柔柔的植物神与被美色所迷的它对上了视线,瞬间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曾化身为山羊的神王,顿时恶感激增,目光变得锐利,条件反射地取出了许久未用的弓箭。 箭矢流星般飞了出去,让鹿神魂颠倒的环境也破碎了,闷闷的“噗咻”一声,随着悽惨的哀鸣响起,背嵴被锋利的箭簇擦伤的纯情牡鹿被吓得魂飞魄散,风也似地消失在了森林深处。 阿多尼斯冷漠地将弓弦復位,心想太久没练习,果然手生了不少。 冥石榴瞠目结舌地看完了这一幕,本能地一激灵,默默地往泥土深处缩了缩,顺便扯过一片叶子盖在自己的大脑门上。 一向迟钝的它,在瑟瑟发抖中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殿下的宽容,似乎从来就只针对它们这些体内流淌着半透明的碧绿汁水的同伴们。 第十章 健壮的黑马那坚硬的蹄印齐齐地踏动着,掀起灰尘阵阵,低调而谦逊地敲在寸糙不生的小丘上,震醒了似睡非睡的地核,似天上滚滚的惊雷,又像海边哗哗的浪涛。 它们风驰电掣,步调却又稳定得不可思议,像是经过最精密的计算般,每次的落下间存在的误差仅是毫釐。 为了让时不时抬手以暗冥神力修补石fèng的冥王陛下安然而坐,不受半分颠簸的影响,这显然不是个轻松的活计,不但需要精妙的控制力,还需要一起配合久了才升起的默契。 不知跑了多久,那哼哼哧哧地用鼻子吸着的粗气,转眼间便化作白雾被轻蔑地喷了出来,小辫般的鬃毛叫滚烫的汗水浸湿,沉甸甸地随着奔驰的动作拍击在粗硕的颈上,滑下丘陵般起伏的宽阔胸膛,路过结实肌肉,拖出道道曳痕。 受哈迪斯管辖的土地尽管贫瘠险恶,永远被厚重的阴霾笼罩,但极其辽阔,并不比被光明眷顾的外界要小上分毫。而且不像将神殿建立在天空之上、可以随时俯瞰人间、掌握众生一举一动,也热衷于给自己塑造一个全知全能的伟大形象的神王宙斯,他若想巡视自己的领地,要么藉助神力进行大概搜查,要么便得搭乘马车,十分劳神费时。 因此,他更倾向于制定足够严谨规范的规则戒律,让冥府的处事流程无需自己较多干涉,也能达到有条不絮的效果。 思及弟弟的诡计,冥王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没留意黑马立着的耳朵抖了抖,眼冒精光,然后那裹着层油光发亮的结实皮毛的硕臀,竟胆大包天地稍微拐了一拐,随着方向上的微妙变化,直奔向一个崭新的路线…… 神力透支,又心怀忧虑的阿多尼斯本只是倚着一棵新生的龙血树,准备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思考对策,可等他真闭上了眼,被压抑的浓浓倦意登时就放肆地蔓延滋长起来,像有千钧巨石压在轻薄的眼皮上,又犹如被拘捕者赐予可口食物的飢饿囚徒,如铁的意志被绵绵瓦解,自甘沦为擅长编织梦境的修普诺斯的俘虏,静静地歇宿于此。 第10页 见他入睡,周围的生灵都自发地奔走相告,让那正打算引吭高歌的猫头鹰忙不迭地住了嘴,爱炫耀的菲罗奥拉也善解人意地将美妙的歌喉暂藏,畏畏缩缩的夏虫不再啜泣呜咽,杨柳劝住了要与它一起唦唦起舞的微风,哪怕再想交谈,也只克制地偶尔窃窃私语。 天真无邪的晚风一心一意地迷恋他的光彩焕发、比辉映的明灯还要晶莹美妙的容貌,这次得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心花怒放地充当了回卑鄙的窃贼。 在怀着类似的倾慕情愫的植物们屏住唿吸的默许下,它轻柔地拨开垂落的顺滑髮丝,带着一丝没法欣赏清明澄澈的黑眸的遗憾,让那皎洁如朗朗皓月、雪白似翻卷浪花,柔软如新冒嫩芽的颊,叫人销心灼髓的绝伦轮廓,和令人小醉微醺的匀净肌理,一点一点地露了出来。 若是他能赐我温存的一吻,那该有多好哇! 只是这愿望註定得不到满足。低俯的它还未来得及将俊俏温雅的植物神的面容看个仔细,煞风景的地动声便轰轰响起。 阿多尼斯睡得颇沉,一时半会倒没被惊醒,不过刚才受了惊吓的不只是妄想偷香窃玉的晚风,还有一帮做贼心虚的帮凶们。它们怀着几分没能得逞的恼羞成怒,叫那视力超群的猫头鹰飞去高处眺望,好知道那搅局的可恶罪魁,到底长了副多叫它们深恶痛绝的模样。 肥嘟嘟的猫头鹰眨巴着萤蓝色的眼珠子,翅膀利索地扑扇着,一下便飞到了至高的枝桠尖顶。它看了第一眼,便见无岸无边的绿海里出现了一个模煳的黑疙瘩,与周遭格格不入。 “咕,那是什么?” 再认真瞅瞅,又辨认出是四匹神骏非凡的黑马,汇聚成一团腾飞的黑色烈焰,齐心拉着一部通体漆黑的马车。 它满腹疑惑,把这消息跟心急如焚的花糙树木们汇报,而它们面面相觑着,哪怕还没彻底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徐徐升起一种大难临头之感。 “真糟糕,”一向最沉稳的橡树都禁不住抖了起来:“这位不受欢迎的来客的身份毫不神秘。能叫矜骄烈性的黑马低下头颅,心悦诚服地奉作主人的神祗,除了冷酷无情,铁律无私的冥王陛下外,不作他想。” 懵懂的风铃糙娇声细气:“可那黑漆漆的马车上头,不是空空如也的么?” 橡树悲哀地摇了摇枝叶:“快丢开这可笑的问题。它们是忠实于陛下的仆佣,又非无耳无目的蠢材,哪怕形骸俱灭,舌头也仍然会诚实地将眼睛见到的内容倾吐。” 悲观的鸢尾花的花瓣叫晶莹剔透的泪珠打湿:“我听闻那位主宰冥土的陛下铁血无情,凶名赫赫,饶是用赞美的鲜花为他的王座点缀,也无法打动铁石般的心肠,永远只会收到严酷的制裁和预告死亡的黑暗。” 白玫瑰与伴侣秋牡丹仍旧自矜自持,但从微微颤抖的叶片来看,也能得知它们不是表面上的那般冷静。 上一刻还是欢声笑语、和谐美妙,下一刻便被飓风摧残得岌岌可危、被急雨暴雹砸得濒临毁灭,这份巨大落差带来的打击就像落入热油里的一滴冰水,叫植物们抛却优雅、沸腾起来,连最沉默的荆棘和茴香都加入了这事关生死存亡的激烈讨论,好在这步钟将至的绝望中觅出一条驱散阴霾的妙法。 直到这一步,善良的它们也没从没想过要去拿这难题烦扰难得休憩的阿多尼斯,可惶惶不安的沸反盈天,又怎么可能不惊动与它们心神相牵的植物神。 阿多尼斯先前在遏制绿野再往外扩散的势头时,已然是费尽了心力的强弩之末,乍闻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他的心神不可避免地遭遇了一阵巨震,可在黑马们精神抖擞的踏踏步伐声中,也自发地镇定了下来。 跟祸到临头才幡然醒悟、大惊失色的植物们不同,他打自事态失控的一开始,就清楚这番大变动註定没法瞒过冥府之主太久,倒没有自欺欺人地存有侥倖,只预备等神力恢復些许、有了一定的自保之力后,就去通过俄耳浦斯求见冥王,尝试着求来一份允许留存的恩典。 总不能将它们轻易丢下,就这么自私自利地一走了之。 眼见着马车越驶越近,阿多尼斯迅速将之前就想好的那套说辞整理出来,用谦卑做盔甲,用崇拜做头盔,却故意不去安慰六神无主的花糙们,也不去用温柔的微笑去治癒憔悴,任由它们被忧虑沖刷,好尝尝他近日被迫品位的愁思。 转眼间,那四匹被自出生以来从未有幸遇到过的鲜嫩可口的牧糙的成年黑马已经被吸引而来,此时更是没法违背天性、连往日看得比性命都重的职责也暂时丢到一旁,径直埋雄赳赳的大脑袋于那簇在植物神的神力催动下、分外白生生的根芽,瀰漫在鼻端是浓郁的花香,它们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起来。 马车是空的? 困惑染上净澈的瞳睛,植物神微微蹙眉。 再怎么仔细观察,这幅很是违背常理的画面都没有露出破绽,但他仍然隐约觉得一股极其强大慑人的灼灼目光从那处投来,与此同时,叫人几近窒息的刚冷气场也证明这一切纯非他想像。 最难以辩驳的证据,便是被啃食的牧糙们,此时正被镇得发不出半分痛苦的叫声。 犹豫片刻后,他决定听信自己的直觉,恭敬地单膝跪下以作行礼,嗓音似流水般淙琤:“尊贵的幽冥主宰,至上的冥界主人,还请在降下雷霆大怒之前,准许并不推推闪闪的我解释一二。” 明明心跳已经快得乱了节拍,白皙柔嫩的颊却未因窘迫而浮现红晕。对方没有开口,马车也没有前进,植物神便将这当做了默许,一狠心,索性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战战兢兢的绿之子民目前只是纯真无知的幼童,与我现于此处的突兀完全不同,它们却是藉助了热心的春风的好意,自那如白色板油的裂痕的fèng隙间落下,绝非出自司掌光明的神祗的鬼祟授意,也无意加入争夺的厮斗。若陛下愿施下接纳它们的重赏,它们定会感激涕零,奉死亡的先驱为毕生的信仰,怀着赞美凝视与光照背离的冥府。” 阿多尼斯这番话虽然冒险,却也是经过考虑的。姑且不提这不小的群体会带来相当可观的信仰之力,从哈迪斯会费心修缮出爱丽舍的举动来看,他推测出冥王力图营造的,势必是一个能与折磨的绝望之地塔尔塔洛斯形成鲜明对比的极乐之所,以达成审判后处置上的平衡。然而对司掌与生机绝缘的冥土而言,要维持一个生机勃勃的完美表象的代价不可谓不高,成果相对而言也暂差强人意。 而半是出自他手,半是自身意志所形成的这片庞大绿林,却已经是精气盎然、灵气焕发的成品了。 冥王素来以公正严明着称,要是能功过相抵,哪怕他这擅闯者逃不过受惩——多半是被驱逐,最严重的话,是被投入塔尔塔洛斯与罪恶深重的魂魄一起遭受折磨——起码植物们也能以追随者的身份保住性命。 就在他紧张地攥紧了心,忐忑地等待着最终宣判的时候,餍足的黑马们的耳朵忽然颤了一颤,跟得了急令的士兵似的,勐地撒开了四蹄,雷霆万钧地沖单膝跪着的阿多尼斯直冲过来! 哪怕感觉不到锋锐的杀意,植物神的反应也极其迅敏,在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茫然后,为躲避这莫名其妙的袭击,他的本能行动比唿啸的风儿还快,抵地的那条腿一下蹬踩,同时膝盖骤然发力,修长柔韧的身躯顺势往侧面飞弹而去,瞬间就被有心相帮的茂密林叶所掩却。 “……” 原想直接掳人的冥王陛下一下便捞了个空。 第十一章 这突发性的攻击,无疑就是双方谈崩带来的惩戒了。 阿多尼斯烦恼地抿着唇,开始反省方才的措辞是否太过狂妄,才成了浇在火星上的浓稠灯油。在躲开马车的第一下冲击后,他像是一条遭到震憷的避役,一边飞快地往枝横叶纵的深处跑去,一边四处寻找着可供匍匐的躲避所。 而先前被吓得不敢言语的植物们,这回义无反顾地向方才为了它们卑躬屈节的他,纷纷伸出了援手。途经的路上的花儿们重新振奋了精神,全不吝啬地将浓郁的香气奋力释出,漂浮在空气中的花粉矇骗了黑马灵敏的嗅觉,而矮树灌木们也没有闲着,通过抖落掉仍是翠绿的树叶来遮掩在间或的泥块上留下的模煳足迹,同时往横向扩展,挡住不怀好意的入侵者的视野。 挺身而出的荆棘是阻挡它们去路的英勇先锋,纵使被践踏得筋骨尽折,断肢处淌出的汁液绿莹莹的,似是哀戚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渗入土中,也执拗地将尖刺戳入了坚实的马蹄,让它们速度大减,稳健的步伐变得磕磕盼盼。 “快呀,殿下,快到我这来。”一度被阴森森的压迫感逼得眼迷心乱的海桐球,率先向植物神分开了密密麻麻的枝桠好让他从容进入,小声道:“种子在成长得能承受足够的风暴前,不被允许离开安全温暖的蒴果,这样一来,就算我待会眼再昏花脑再混沌,也不会弃馥郁的奇珍于不顾。” “为你深切真挚的好意,简单的言语已难诉清感激,”阿多尼斯却没有躲进去,而是轻声拒绝:“然这样的逃避无济于事——好朋友们,若是作为司掌植物的神祗却无力阻止暴虐的屠杀、只能亲眼目睹你们惨遭不幸,性命如燃烧的短蜡烛般化油滴尽,不说世上还有谁会瞧得我起,即使侥倖逃脱,也将穷尽一生抱惭蒙羞,去品尝悔恨的咸涩。” 海桐球急得简直恨不得连根蹦起,性格内敛的金叶女贞接着开口了:“殿下呀,我对寄寓的庇护所从不挑剔,也不畏毁灭。一份真诚的心意值得用一万份爱去回报,一个虔诚不渝的信徒终生只会崇拜一个神明,影可有千千万,虚伪的唇齿间可肆意吐出轻易变节的谎言,然而阿谀奉承却完全不能跟忠诚守节相提并论。” “巨树的躯干里不止有着记载歷史的年轮,还有知恩图报的品格。连摧凌于你的毒辣日晒都能叫我们煎熬不已,今日包含霜刀雪剑的死之严威竟要将你掠夺,更是千刀万剐的撕心剧痛,若是袖手旁观,又哪有颜面苟存于世?” 听枝头的鸟儿说闲话搬是非听得多了的松树,忍不住拿那些恐怖化了冥王的说辞半是吓唬半是劝道:“还请殿下莫要亲身体验那位陛下的残酷,据闻被他厌憎的人将陷入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惨状,而被他爱宠的人亦往往不得善终、命蹇坎坷。正如冷漠的黑暗不欢迎温暖的明灯,正如沉重的铁索镣铐生来排斥轻盈起舞的羽毛,裁决亡者、统治黄泉的王定然也不喜爱与生命之源密切相拥的美。” “若他的威势不足,便压不住邪恶罪魂的喧嚣,无法叫渎神的叛逆获得应得的惩罚。”阿多尼斯倒没有到糙木皆兵的不安程度,并试图安慰惶惶不安的它们:“如白鸽般干净纯洁的纸张可以被笔触画下无限可能,世间除了从不转移的定理,还像含珠扇贝般藏着欢欣雀跃的奇蹟。小舟艨艟驶向的是不一样的航线,宽广的心胸能允它们同水共航。彻骨的冬封迎来的是瑰丽的春媚,骯脏的土石泥尘却温柔地呵护着冬眠的种子,掀起惊涛的深海是鱼苗的乐园、不幸的水手的最终归宿。尤加利树的叶虽有微毒,会叫旅人饥渴的胃囊绞痛枯萎;可树根却可储水和被食用。与不幸的开端般配的多半是被颂歌青睐的结局,既有无忧无虑的极乐之土爱丽舍的存在,便可窥得腐朽墓茔里慈悲的真实投影。” 第11页 “殿下——呜。” 唯有土生土长的冥石榴憋得满脸通红,左顾右盼的,唯唯诺诺,好不容易攒足勇气准备为尊贵自律的陛下说上几句好话,下一刻又被那浑身嵌着几百只眼的松果儿给狠狠瞪了回去。 心焦的布谷的尖喙凿穿了颗尚显青涩的桑葚,它尤其钟爱的琼浆流光了,鲜红的色彩弄脏了引以为豪的翎羽也无知无觉;凶牙狞目的雄狼竟似温顺的绵羊般乖觉,静悄悄地趴在一旁把对话细听,连近在咫尺的猎物都无心获取;手臂粗的毒蛇盘成无害的一团,和同伴们攒集着缠在长满苔藓的树梢上,湿漉漉的蛇吻随时准备烙在可恶的扰乱者身上。 不管它们有多苦口婆心,阿多尼斯的决定都如他的意志般不容动摇,毕竟事已至此,他实在不想叫冥王有理由迁怒这些单纯善良的生灵。 耳朵捕捉到渐近的马蹄踏地声,他竭力平復着急促的唿吸,好让自己的存在变得无形无质,彻底融入到周围的环境中,并保持高度警惕性,通过糙叶间的fèng隙观察不远处的危险。 在繁盛的树林中,再高超的驾车技术也不若轻身上阵的箭手灵活,再一次被夸张地横跨的树枝挡住了去路,哈迪斯微微蹙顿,轻扯了下管束着那急躁地想追上去的黑马的缰绳,叫它们安静下来。 他虽然掌管冥界,可一旦置身在由植物神一手创造出的树林之中,就算拥有滔天的神力也要受到不少的制辖——若能如寻常般轻易将疆土覆灭,低阶神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浩瀚的树海里,他先以沉静的目光稍作梭巡,在一无所获后,直接步下了萦绕着象徵死亡与恐惧的黑雾的白杨木步舆。 在隐身盔的作用下,植物神所瞥见的则是…… 一根悬浮在空中的巨大鱼叉。 阿多尼斯微愕,本以为供冥王驱使的会是一把更威风霸气的武器,不料这么平淡无奇。单拎出来看还好,如果大刀阔斧地挥舞起来的话……恐怕会有些有碍观瞻。 它被握着轻轻地指了指前方,很快,以它所凭空悬立的方位为中心,辐射开来的暗冥神力掀起的漩涡丝毫不懂得怜惜,将哭哭啼啼的花糙悉数捲入。原本光鲜斑斓、流光溢焕的表面镀上了一层灰霾般的死气,生命的自然流逝被强行静止。 阿多尼斯却一眼看出冥王并没有要它们命的意思,大概是嫌它们太过聒噪碍事,又很可能会包庇他这擅闯者,便让它们短期内无法发声和移动罢了。 哪怕能力之间存在着天渊之别,同为神族的阿多尼斯仍不会受到对方所释放出的这种程度的神力干扰。他见自己活动自如,不禁心里大定,清楚自己目前需要考虑的,大约只剩下该怎样在冥界堪称无所不能的冥王手下尝试脱身了。 不过这样一来,他的位置就要暴露了。 阿多尼斯立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俯瞰不远处的光景,揣着成形的小计划,静静地等待时机的来临。他对束手就擒这一套不屑一顾——蝼蚁尚且贪生,就算最后还是挣脱不了被关入塔尔塔洛斯的命运,也要在黑暗吞噬前奋力一搏。 脚尖轻沾糙叶,湿润柔软的泥土上竟没留下一丝一毫的足迹。纤细的腰肢像是没有骨骼的柔韧,在弯折到不可思议的幅度后,他斜斜踏到粗壮的树干上,徐徐吸气,再利用这股反撞回来的冲力,似背生双翼般轻盈流畅地腾跃起来。 就在空中迟滞的仅一错眼的剎那,阿多尼斯一气呵成地完成了搭箭扣弦开弓瞄准的前置动作,尖锐的破风声亲密地携着寒芒闪烁的箭簇,这十根受过植物神赐福的槲寄生制成的利矢仿佛象徵着主人顽强不屈的意志,以足能跟同样居住在远离喧嚣的树林、精通射狩的阿尔忒弥斯媲美的准头,精确地分别命中了领头先行的那匹黑马的两条前腿。 箭头入肉穿骨的锐痛叫它痛苦地嘶吼了一声,仅存的两条完好的腿再支撑不住健硕的身躯,颓然倒下。 本想着趁这绊住奔马的机会,来沿着绿野往外蔓延的路径逃跑,阿多尼斯万万没猜到的是,方才还有一根箭被紧张地颤了下的尾指干扰了预计的轨道,只听一声金属碰撞的“哐当”脆响,虚虚戴着的隐身盔被轰然打落。 ——便露出了冥王的真容。 阿多尼斯心知大事不妙。 五官不似被居心不良的敌人所散播的传言那般丑陋兇悍,倒有着奥林匹斯神祗固有的英挺俊美、高贵优雅的特徵,不过,被凛然而不可亲近的漠然所笼罩,墨绿的睛瞳无星无月,像凝聚了幽深死寂、高深莫测的潭水,不含一星半点的欣赏和旖旎,奇异的是,也没有半分嫌恶和敌意。 坚毅深刻的轮廓如铅块熔铸般冰冷,不会被沾血的清泪和哭诉而软化分毫。 哈迪斯平静地吐字:“过来。” 阿多尼斯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了箭矢,俯身下拜:“求陛下原谅。” 他之前想在无损对方颜面的情况下逃走,也是存了赌一把冥王不会与他这无足挂齿的小角色计较的心思,可绝对无意真正惹恼对方。 否则整片绿林的生灵都要一起遭殃——它们接下来的命运到底是被临时冻存还是永眠,都只在冥王的一念之间。 哈迪斯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并没有被这样的小小冒犯激怒,甚至不将隐身盔重新戴上了,兀自以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绿眸直勾勾地盯着表面淡定、实则忐忑至极的阿多尼斯。 “这回无碍。”再跑就说不定了。 阿多尼斯眸光不为所察地闪烁了下。他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不需冥王再次重复命令,当下撤了誓死顽抗的心思,老老实实地束手就擒——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没错。 随着冥王的离去,封住它们的神力也渐渐消失了。重归自由的鸟儿们兀自伤魂失魄,林间栖息的动物软趴趴地没了精神,吐尽香艷的花儿垂头丧气,巨树矮木们绝望不已、婆娑的叶影似是无声的啜泣,也似是为他的平安归来虔诚祈祷。 眼睁睁地看着俊美温柔的神祗踏上了少了匹马的黑色马车,冥石榴的心里却完全乐开了花,生怕被其他植物发现,它赶紧把脑袋上那顶歪了的绿帽子给扶正,好叫帽檐挡住真实的取悦心情。 陛下肯定会喜欢他的。它兴高采烈地想,撇去些微的落寞,也不无遗憾—— 薄荷糙明塔要是能亲眼见到这一幕就好了,哈哈哈,不自量力的她铁定要嫉妒得晕过去。 第十二章 三匹饱餐了一顿,却付出不少被兇恶的植物制造出的伤口为代价的黑马,一边假装一本正经地健步如飞,一边偷偷地回头瞟上几眼,打量这叫它们兇悍的老大都吃了瘪的低阶神。 阿多尼斯目不斜视,如一尊漂亮精緻的木偶,一言不发地端坐在马车上,对未知的前途一片茫然。 唯一清楚的是——冥王一刻没有说出处置他的方法,他就一刻不能擅自离开对方的身畔。 他在这边度日如年,而那边的俄耳浦斯则进展顺利。 几日前,他与爱妻欧律狄刻久别重逢在萧疏的河岸,在难以置信的泪水和哭叫中,热烈缠绵地拥抱亲吻着彼此。 就像丧偶的高卢猎犬终于觅回了心爱的伴侣,又如找到了巍巍依靠的菟丝糙,因丢了精髓而失魂落魄的半圆被慈悲的上天添上了一道弧,此时此刻,哪怕天崩地裂都无法再撕裂饱尝生离死别之苦的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纽带。 沉浸在如梦似幻的幸福中,这位才华横溢的吟游诗人等如潮的热血渐渐从大脑褪去后,在茂密的金穗花丛中裸身与爱妻静静相拥的他,总算想起了眼下需要面对的诸多问题。 “我的爱人,”不待他理清思绪,欧律狄刻眼睑颤抖,不停地亲吻着丈夫熟悉的厚实肩膀,嗅着叫她安心的气息,嘴里却是娇嗔埋怨:“你既是享有万千宠爱的诗人乐者,本该在人间悠然行走,坐揽仙乐编织的桂冠,身戴音符赐予的荣光,大可再结情投意合的新欢,为何要如此愚不可及地捨弃生命投入不幸的深渊,陷于饿狼的獠牙?” “一具行走的无神骷髅只叫骄傲的七弦琴嗤之以鼻,空无一物的心灵如何奏出催人泪下的乐章,被剥离摧毁的灵魂枯涩如被遗弃的残梗、无法再品尝被拥戴的喜悦。” “如今你为魂,我亦为魂,不过是在凡人的最终归宿里重聚的寻常。”俄耳浦斯轻柔地帮她穿好衣服,抵着额,对上那泪光闪烁的眼眸,吟唱道:“世间又怎有十全十美?虽躯壳已逝,爱意长存。是不灭的思念填充了血肉,是婚姻的火炬温暖冰冷的骨骸,是你对我全心全意的依赖和忠贞,叫我不会沦为卑贱无能的野糙。” 野糙:“……” 欧律狄刻再忍不住了:“噢俄耳浦斯……” 才刚穿好的衣服被动情的指头粗鲁地解开,这对恩爱夫妻很快又翻云覆雨了起来,徒留莫名好端端地打着盹也被贴上‘卑贱无能’的记号的野糙,气得半死不活。 “这愚蠢的人!”它忿忿不平,沖不讲义气地哈哈大笑的金穗花们滔滔不绝:“不请自来的旅客,喋喋不休的牛虻,哪怕是再臭不可闻的牛粪,也胜过这花言巧语和陈腔滥调的可恨人千百倍。分明是借了殿下的庇荫才来到此处的浮夸纨绔,除了根能言善道的舌头外一无是处,偏厚颜无耻地将其视为无用的爱情的功劳。多的是可做和该做的事,却终日沉迷肉体上的享受,似是有着泛滥的闲情。在黑云压压的情况下,拥有理智的人不会荒废时光纵情享乐,也不会目光浅短得看不见远方,更不会一味地把对自身的赞美奉承建立在贬低他人上。” 金穗花听得连连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它们虽因立下大功而来之前就被俄耳浦斯忘乎所以地赞美过一番,这群傲慢得几乎目空一切的冥府生灵却半点不领情,仗着只有那位尊贵的殿下能听懂它们的话语,在他们你侬我侬之际大肆嘲讽,不仅诋毁欧律狄刻的唇为‘艷俗得堪比掉进血盆的猪油冻’,还把圆浑胸辱比做‘旅人垂于腰际的破水囊’,就连俄耳浦斯都难逃一劫,被讽刺‘他就是靠那根小得可怜的细竹梗发起进攻的吗’‘独木舟驶入了汪洋大海’。 这对苦难夫妻对此一无所知,在热情满满的敦伦后,羞涩的红重返欧律狄刻香汗淋漓的脖颈。她撩起长卷如海藻的头髮,与丈夫坐起身来,一边沉浸在偎依的喜悦中,一边温柔地注视着在微风里徐徐舞动的金穗花,这象徵死亡与寂静的晦涩灰色竟也被染上了安宁:“快看,慵懒的歌者,它们是多么安祥美丽呵,似是在憧憬爱的脸庞。为何不再用能感动糙木顽石的悠扬旋律伴随一曲讴歌,颂扬为你我重逢付出良多的它们,也莫将宝贵的诗情浪费?” 金穗花们集体打了个寒颤。 俄耳浦斯很意犹未尽地在她耳畔亲吻了下,扶她站起:“无需为至美添辉,无须为至德谱曲,毋用为至纯画衣。完好无损的衣裳不需要修修补补,镂句雕章绘不完广宇浩瀚,真要论披美戴誉的神祗,唯有那位被绿色生灵们仰慕倾心,表里如一地美奂无伦,却从不沾沾自喜的阿多尼斯可为自然的毕生杰作。” 第12页 金穗花们总算从铺天盖地的噁心里缓过劲来,恰好听到最后一句话,着实松了口大气,暗暗点头。 对这陌生的名字和丈夫慎重对待得堪称敬仰的态度,欧律狄刻颇感好奇,她清楚他侍奉的是酒与欢宴之神狄俄尼索斯,便先入为主地误认他是託了酒神的庇荫,顿时仰着头重复了次:“阿多尼斯?” “忠实的友人是可羡的宝贵财富,每当危机迫在眉睫时,他总会出手相助。”俄耳浦斯笑容灿烂,揽着她的腰:“我愿在途中为你细说,但现在是时候启程了。去求见统治此地的威严可畏的陛下,恳请他放任我们回归人间。” 缪斯女神钟爱的子嗣自是美化故事的好手,在短短的路途中,俄耳浦斯暂且放下对阿多尼斯的担忧,将这段经歷描述得绘声绘色、妙趣横生,成功将惧于求见冥王而郁郁寡欢的爱妻逗得笑逐颜开。 在没有明暗交替、宽广而死寂的冥土上漫步的他们,跟诸多有形无质、目光空洞的幽魂擦肩而过,在心含戚戚的同时,也不由得庆幸寻回了挚爱的自己不会成为其中一员。 一路上他们竟奇蹟般地没有受到任何植物的阻拦:牡荆似通人性般落落大方地往上伸展,替衣衫褴褛的两人放了行;叶片锋利的糙儿甘心弯下身躯,供他们伤痕累累的脚掌踩踏;河边的怪柳将垂髫收回,免得拦住他们的前路…… 欧律狄刻走路微跛,因她的死是腿上被淬毒的尖牙所刻下的深印造成的,在亲眼见到这一幕后,她讶然地眨了眨眼睛,感嘆:“哦天哪,这简直……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俄耳浦斯则在起初的诧异后,瞬间明白了会是谁的下令才有这等奇效,能让冷漠倨傲的植物们满心乐意地服从,除去那位神情冷淡,气息却比玫瑰释放的芳露更宜人的植物神外,再不会有这么心思细腻柔软,又真挚善良的了:“这定是阿多尼斯殿下的恩典。他的叮咛叫披着绿袄的追随者俯心悦诚服,飞禽走兽也俯首帖耳。这是他的翩翩风度,也是他的光辉美德。” 他并不知这只是个美丽的误会,植物神尚且自顾不暇,又怎能目光雪亮地洞悉未来的神秘面纱下的奥妙真容。它们之所以会捏起鼻子默契地给为其放行,主要是为了打发他们速速得到结果远离此地,免得又去不识趣地烦扰俊美可亲的阿多尼斯。 心怀感激的夫妇继续走着,乐者娴熟地抚着精巧的七弦琴,哀婉的旋律迴荡在无尽的混沌中,叫浑浑噩噩的善者忆起前生种种,心如刀绞,泪如雨下;连生前无恶不作的罪人也心生怆然,被悔意蚕食;持着芦笙的宁芙自愧不如,甚至也陶醉其中,便沉默地退去,不来阻挠。 有惊无险地绕过审判的真理田园,呈现在眼前的是两条路,一条通往可怖的深渊绝境,一条则通往远离哀痛的极乐之所,他们做出的选择却是位于中间的恢宏殿所,那是万年不变的冥王居处。 “统治死之国度的尊贵陛下,请原谅我们的鲁莽——” 俄耳浦斯与浑身抖若筛糠的欧律狄刻一起跪下,手里仍抱着他珍视的琴,正犹豫着在诉求时是否要用乐声相和来博得同情时,一股熟悉的淡淡馨香像坠入浓稠墨汁中的一团白絮般鲜明清晰,钻入了他的鼻腔,他心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慢慢地抬起了头。 “阿……阿……”阿多尼斯! 预备出口的长篇大论,才刚开了个头就戛然而止。俄耳浦斯难以置信地大张着嘴,他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歷经阻难,千辛万苦地得到拜见冥府之主的允许后,竟会在奢华的王座旁看见旅伴那光华熠熠的面庞! 跟乐者的情绪激动不同的是,阿多尼斯始终低眉敛目,表现得仿佛素不相识。 哈迪斯不着痕迹地侧了侧目,飞速地瞥了熟手而立的植物神一眼,又将无波无澜但极具压迫力的视线放回了俄耳浦斯身上。后者一个激灵,忙收拾好被震得七晕八素的情绪,再顾不得探究阿多尼斯是如何成为冥王的从属神的,把握住这个难能可贵诉求机会继续道:“我们之所以冒昧前来,不是蓄意打扰亡者的安息,也非扰乱严明的秩序,而是想求得一个希望渺茫的恩赐。生机勃勃的大地只是短暂逗留的居所,无边的冥土才是最后栖息的归宿,是善得赏赐、恶得惩治的公正审判之所,我们心存敬意,绝不逃避。” “然而因曾受爱神的眷顾,我与可怜的欧律狄刻激起了爱的火花,并对被洋溢的爱情征服一事心满意足,可她却在含香吐艷的妙龄被毒牙夺走了唿吸,提早归于冥府。我追随她的步钟来此,只想知道她原本该得的命运为何;她心地善良,不曾轻视一糙一木的性命;她忠贞不渝,不曾背叛珍视的婚姻与爱情;她虔诚纯洁,谨归守举,对信奉的神祗毕恭毕敬,准时献上贡品;陛下啊,若她过早的离世是命运女神的口谕,那我脆弱的爱情是否也被下了邪恶的诅咒?” 这份鼓足了勇气的慷慨激昂的未能叫听者的神情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正当俄耳浦斯心生绝望,准备携着快瘫软在地的妻子离去时,冥帝不感兴趣地闭了闭眼,竟是允诺了:“可以。” 这人能力不过尔尔,口舌倒十成十地随了华而不实的奥林匹斯,相貌又不赏心悦目…… 留着完全无用。 第十三章 欢天喜地的乐师夫妇刚携手离去黑暗的雾霾覆盖峰峦的国度,一脸恹恹的诸神之王便与那冷容肃目的王后,乘坐由神使赫尔墨斯驾着的、经四匹神骏威武的雪白天马拉动的两轮马车,联袂而来。 尽管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貌合神离的事实早已不是秘密,但对尤善逢场作戏的雷霆之主而言,想扮演得蜜里调油也毫无困难。在亦敌亦友、存在不小竞争关系的兄长面前,他很乐意将这不够正面的一点掩藏起来。 这时便亲密地牵起赫拉那因养尊处优而显得光滑细腻、却同时因矜骄的脾气而半点不讨喜的柔荑,体贴地扶着她下了车,又宛若无意地沖精神焕发的赫尔墨斯使了个眼色,示意其见机行事。 即便心里有着百般的不情愿,赫尔墨斯也唯有无奈地俯首退开,很快就隐没在了浓厚的深灰色雾霾里。 “我真诚可靠的兄长,统治无边冥府的王哈迪斯啊!”刚迈入殿宇的大门时,还没见到人,宙斯就已语调上扬地打起了招唿,朗声笑道:“为何总是钟爱闭门不出,频频拒绝我的盛情邀约?黑暗与财富并生,虽是得天独厚的富饶之所,却终日只有茫茫幽土上迴荡的阴惨惨的幽灵与面目狰狞的梦魇相伴,绝非纵酒同欢的好地方。再审慎的辨析也会因疲惫出现疏忽,再勤劳的下属也会因无所不在的压力铸下过错,何必……” 当哈迪斯那一如既往地端坐在王座上、那森严可畏、冷凝肃穆的身影和美貌绝伦的植物神一起映入眼帘时,猝不及防下,雷霆之主不可思议地微睁大了眼,不知不觉地就消了声。 他最不想见到的一幕,到底是呈现在了眼前。 生而尊贵的冥王固然有着不容忽略的强大气场和英俊面庞,可辉映得胜于晨曦千百倍的阿多尼斯却註定劫掠走恋慕的目光,成为毫无疑问的焦点。 他不言不语地站在哈迪斯的侧后方,温驯的似一头依恋主人的羔羊,气质却隐约透着超然的贵气高洁,并不因不被赐予座位就自觉低微卑亢。 身形匀称而纤细,美丽精緻的五官是大自然凝聚心血的精髓,让观者仅是看着就心生欢悦,是画技趋于完美的最好证明。柔滑得更胜雪莲花瓣的雪白肌肤是来自雪的馈赠,这却不是病态的苍白,始终有一抹淡淡的玫瑰粉带着阳春的真挚祝福,恋恋不捨地依在柔软细腻的颊上,仿佛是动情的羞涩,又似被蒸腾的热云。 墨绿色的柔软髮鬓总被恋他至深的绿叶深情亲吻,线条美好的唇瓣是风儿如痴如醉的对象,清泉以被他饮用为荣,璀璨的珠宝见他后自惭形秽,鬃毛烈烈的雄狮怕惊吓他、只敢远远跟着,而不经意地投去的一瞥能叫被击中的宁芙欣喜若狂。 金黄的秋天乐于给他镀上华美的光晕,严寒的冬天则捨不得将他为难,因此他所走过的地方皆是百花盛放的最好时光,从不被冷漠的冰霜到访,只有化雨的雨云偶尔做客。 他未曾赐予过追求者馥郁的甜吻,更鲜少笑得开怀,尖尖的下巴上那洁白齐整的贝齿如被制于鲜红珊瑚下的素丝,是被浮云拦阻了视线的弯月,是被幕帏遮掩的佳人,尽管慑人魂魄,却矜贵地从不为人所窥见。莹莹水波含着的是熠熠且鲜活的黑珍珠,深邃而神秘,无论凝视着何处,这双美眸都蕴有脉脉含情的柔和,像是被潇潇多时的密语打湿的饱满皎月,也像夜幕中懵懂闪烁的星子、又如被敲打在燧石上的月牙刀激出的火光,叫人悄然沉醉,迷恋其中。 长而卷的睫毛忽闪着,转盼流转间泻出的绚丽霞光,无情的黑夜仿佛也要被化却,恨不能成为缠缚他的飘渺纱衣,一边亲近这美丽而温柔的少年,一边贪婪地独占雪花石膏铸就的皎洁躯体,所氤氲的浅浅馨香。 若是所有美好的事物也该被搜罗起来、统统归于神祗的管辖,那他便会当之无愧地被奉为美之君主。 清楚被派出的赫尔墨斯註定要百忙一场,惦念已久的美味糕点入了他人之口,宙斯在莫大的失望之余,目光毒辣地一眼便看出阿多尼斯还未被冥府真正羁绊住。 但以素来铁石心肠的兄长表现出的反常态度,就算是位于三界之王的首位的他,也无法贸贸然地挑战在对方眼皮底下夺人。 太可惜了。 娇贵的花应被採撷的手温柔放入灌注了清露的精美花瓶,远离一切污秽恶邪;纯洁的白鸽不该被兇勐的夜枭捕捉;恰似拥有稀世美质,纯若琥珀的少年,生来就应被强健的手臂温柔搂住,倾心呵护,再让多情的唇细细品尝,共享鱼水之欢,而不是被脑若顽石、不解风情的冥王当做普通使臣般随意奴役,哺以苦艾。 若是赫拉不在,他还可以试着开口索要,然而…… 宙斯无比怜悯这颗蒙尘的迷人珍珠,勉力克制住遗憾,轻嘆了口气。 极易醋海生波的赫拉的眼睛,起初也不由自主地被这灿若星辰的美少年惊艷得晃了一晃,即使没留意到滥情的丈夫那一瞬的失态,仍本能地升起了极大的戒备心。 在回过神来后,她迅速瞥了眼身旁的宙斯,没有错过那稍纵即逝的焦渴贪慾。 原来如此。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赫拉仍不由得心底一凉,唇角旋即勾起了冷冷一笑。她可不再是当初轻易被淋湿了的杜鹃鸟矇骗的榆木了——以宙斯风流多情的本性,不消细想就明了坚持来地府的用意。更何况那份不好明着表露却依旧显而易见的垂涎,究竟针对的谁,可真不言而喻。 近日的甜腻温存带来的復燃死灰就此消洱无形,她一边隐蔽地怀着丈夫物色的新情人被兄长捷足先登的幸灾乐祸,一边不动声色地压抑着对这虽是低阶却美貌绝伦的植物神萌生的敌意,心念一动,微抬傲慢的下颌,语调习惯性地微微拖长以示天后的矜贵,挑拨的言辞信手拈来。 第13页 “手持支配三分之一宇宙的权柄、维持暗冥的井然秩序的尊敬兄长啊,看来一向和向来兴起无穷灾疫的爱情绝缘的你已与阿芙洛狄特有了纠葛,却不知是有顽儿厄洛斯射出的金箭作祟,还是那条珠光宝气的腰带的功劳?” 众所周知的是,阿芙洛狄特的金腰带有着魅惑人心的神奇力量,当她催动神力、灌注其中,那被迷惑的对象,便会无可自拔地恋上佩戴它的人儿。这也是她纵横情场、攻无不克的绝对利器。 至于厄洛斯,则是她与情夫阿瑞斯暗结的珠胎,也是名义上的丈夫赫淮斯托斯耻辱的根源。背生双翼的他自母神身上领了操纵爱情的神职。力气稍有不逮,便用膝盖抵着来弥补,那一根根小巧玲珑、乍看无害的金箭只听命于这软弱的小弓,根本不具夺人性命的力量,毫不起眼。 直到那被众仙女所迷恋的英气勃勃的太阳神被金箭射中心窝后,追着他平日里半点看不上眼的达芙妮翻山越岭,最后不折不扣地丢了个大脸,瞧不起那位无知幼童的诸神才算领悟了其中威力。上至身为万神之王的宙斯,下至不具情感的灰泥,都难逃带来爱情的金箭和激发憎恨的铅箭的蛊惑。 宙斯神色不虞,他清楚难忍半分来自情敌的屈辱——尤其她对自己的美貌不及阿多尼斯这一点心知肚明——的赫拉的用意便是煽起冥王心中的疑虑:哈迪斯如果当真动心了,那就难免怀疑是阿芙洛狄特妄图染指冥土的野心在作梗,对之冷淡;若是尚未坠入爱河,仅仅是几分好感,多半也会升起对阴谋的戒心,叫新晋为宠臣的阿多尼斯的处境变得万分尴尬。 他不喜赫拉信口开河地诋毁阿芙洛狄特和阿多尼斯的险恶用心,但转念一想,又念及植物神一旦被冷落,也代表他会更容易下手掠夺,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于是没有喝止她。 一方面被神王贪婪的视线寸寸打量,另一方面还被咄咄逼人的天后讥嘲暗指,阿多尼斯却恍若未闻,恬淡自若,又疏离冷淡,就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地上生长的无辜糙木毫无关联。 始终不言不语的哈迪斯将视线从案桌上的纸莎糙纸上移开,幽深的墨绿色眼眸冷淡至极:“赫拉。” 他的声线低醇有力,可这敷衍之至的反应完全不在预想之内,赫拉不禁一愣,还待再说几句,早在他们废话连篇时忍耐力便宣布告罄的冥王,在看清阿多尼斯容貌的那一刻便知晓了宙斯的居心,已经不准备再浪费时间在这喋喋不休的奥林匹斯的来客身上了:“说完了?” 赫拉微愕:“兄长——” “达拿都斯。” 他不容商榷地微抬音量,丝毫不给面子地打断了她的话头,唤来一侧随侍的死神,下令:“领神王与天后去塔尔塔洛斯。” 竟是不悦到不打算亲自陪同。 宙斯和赫拉同时一愣,前者开始暂时抛却对阿多尼斯的企图心,转为盘算起冥王超乎寻常的重视里是否有利可图;自尊心极强的后者则被这份加诸身上的羞辱惹得脸部烧红;略知长兄脾性和极强实力的赫拉,对损了她颜面的哈迪斯倒无甚怨恨,反而对身为罪魁且亲眼目睹了这难堪一幕的植物神,越发地恨之入骨了。 “是,陛下。” 达拿都斯恭恭敬敬地鞠躬领命,而眼见着这素来冷峻的兄长此刻回护之意溢于言表,饶是再不情不愿,心思各异的神王夫妇也唯有悻悻地离去了。 阿多尼斯的腰杆一直挺得笔直,他能接受表面屈从于形势的自己,却不能忍受发自内心地抛却自尊的苟且偷生。 在赫拉饱含恶意的话语出口后,他本准备好以沉默迎接狂风骤雨,却不料这急转直下后的兇险局面,会以诡异的和风细雨收尾。 他探究地瞅了瞅背对着自己的阴司主宰,琢磨这连谄谀和挑拨齐出下都仍是无动于衷的维护是出自何意。熟料对方不知从何时起就不声不响地转过了身来,暗沉的瞳睛正直勾勾地打量着他,夹杂了些许漠不关心的随意,又有睥睨众生的倨傲。 阿多尼斯毫无防备地与他对上了视线,就像是被无尽的绝望深渊注视一般,恐怖的窒息感和压迫力铺天盖地地袭来,随时能将他吞噬。饶是他沉稳过人,也不禁顿了顿,半晌才道:“陛下。” 不光有涤盪心灵的美丽容貌,沉静内敛不聒噪,连声音也是极悦耳的。 冥王这么想着,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而从这张俊美却阴郁,表情匮乏得几称无懈可击的脸上,阿多尼斯纵是拥有颇敏锐的观察力,也无从看出…… 这不过是一头懒洋洋的巨龙,在悠闲地欣赏叫他爱不释手的新宝贝。 第十四章 负责带路的死神达拿都斯彬彬有礼,态度看似恭敬得无可挑剔,内心却是写满了不以为意的。 神王宙斯的心思,则早飞到了如何充分利用兄长对那美貌的阿多尼斯的感情来替自己谋利上,理所当然地冷落了脸色越发难看的妻子赫拉。 这心思迥异的三人糙糙地游览了一番塔尔塔洛斯的外围,连提坦的面都没见着,心不在此的宙斯便迫不及待地提早离去。 “为汲汲于名的奔走生命尽心尽力地降下死亡阴影的达拿都斯啊,”临走前,神王漫不经心地褒奖道:“你的残酷并非出于暴虐,刚正不阿亦值得嘉奖,正如去除腐肉需要锋利的刀刃,你割下人们发缕以带走其魂魄的用意是终结缠绵病榻者的啼哭,是叫善良者收到他们勤恳的奖赏,领面目可憎、恶贯满盈的渎神者接受永恆苦难的惩罚的忠诚使者,也唯有铁石般的心肠,才能叫恶徒感到恐惧,无法再溅泼邪恶的毒汁。” 达拿都斯扯了扯嘴角,低眉顺眼:“谢神王陛下。” 死神带着男性冷硬特点的英俊轮廓显然勾不起宙斯的馋虫,他的胃口已经被那反覆策划都无法得手的美丽的植物神给牢牢吊起了,以鼻音轻嗯了一声,携着横眉冷目的赫拉离去。 不过…… 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 死神打了个哈欠,终究没能捕捉到足够多的细节,不甚在意地放弃了继续探究下去,直接回去復命了。 此时的阿多尼斯,也未能逃过以茫然编织的圈套。 方才那位任谁都捉摸不透的冥王,在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后,毫无预兆地开口,将一切与冥界植物相关的神职都悉数地赐给了他——连半句解释都没有。 蕴能澎湃的暗冥神力随着冥府之主的念诵疯狂地涌入了身体,烫得几乎快要融化四肢百骸,扩开了原本偏窄的精髓,新的神格温柔地敞开怀抱、与旧的核心融为一体。 不过眨眼功夫,阿多尼斯便神力大涨,从连迈上奥林匹斯山都没有资格的低阶神,一跃晋升为可担任主神们的属神的中阶神,而且冥府的权限也正式向他开放。 这意味着,他以后就能光明正大地在冥土上让植物依照自己心意的那般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和开花结果了。 需要微动神念,就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冥土上生长的所有植物的状态和思维,它们本就对他有着懵懂的好感和信赖,在被大刀阔斧地消除最后一丝隔阂后,如今更是只剩下纯然的亲切和依恋,连身为冥王圣物、地位超然的水仙花和孤高的白杨,都不再与本性对抗,亲昵地向他软语问好。 就像突然被撒开了一张繁密的蛛网,叫人眼花缭乱,却又缕缕分清,不显杂乱,更不必向以前那样,刻意去接近和碰触才能听清绿色生灵的话语。 问题是连对神王都懒得搭理,施以冷言冷语的冥王,为什么要这么慷慨地对待一个无足挂齿的擅闯者? “将爱丽舍与它连接起来。” 不待他从强烈的莫名其妙感里清醒,抛下这一句话的冥王重新埋首公务,直到植物神自行离去,都没再抬起眼来。 “……是,陛下。” 阿多尼斯稍微平静心情后,默默地咀嚼了这简短的交代,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下了。 “它”指的应该是由他创造出来的那片树海,阿多尼斯猜测着,不准备徒步过去,随手捉了一匹在金穗花间漫无目标地游游荡盪的无主黑马,又在花儿们饱含崇拜与爱慕的尖叫声中,轻松地纵上马背。 叶片们与风一起唦唦起舞,恰似因植物神在林间狩猎的画面美得激动不已、傻兮兮地挥舞着手臂的宁芙们。 阿多尼斯仍然是淡淡定定的,要是不慎错过了那泛红的可爱耳垂,还真会被矇骗过去。 在目光雪亮的花儿们那可爱的吃吃闷笑中,这匹与主人失散的黑马起初很是不适应,前蹄奋力地刨着地面,想把突如其来的陌生负重强行甩脱。可极善马术的阿多尼斯毫无惧色,当机立断地俯身与之贴合,稍一夹腹部,它便本能地顿了顿,再一拍抚马颈,它调整了下神情呆滞的大脑袋,犹犹豫豫地往植物神所指定的方向走了。 它走出的路线歪歪扭扭,叫习惯了霍斯的他不甚满意地蹙了眉,可那被创造出的乐园大归大,离毗邻冥王主殿的爱丽舍有颇漫长的一段距离,连经四匹骏马拉动的车都要费上一段时间才能抵达,骑马总比步行要来得效率。 要用绿意把两者给完完整整地连接起来的话…… 阿多尼斯认真地查看了下方才收穫的神职,应有尽有到让他瞬间抛弃了这里会存在任何潜在帮手的侥倖,作为唯一的劳动力,不得不承认这将会是个棘手又艰巨的任务。 中阶神格果然不是白拿的。 阿多尼斯却暗暗松了口气,也没那么忐忑不安了,粗略算了算,预计若是全力以赴地去完成——也就是一日都不懈怠,不将神力用竭不停止的程度,大约也要耗上近百年的时光。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位地位崇高的婚姻之主今日受了些微的屈辱,多半会将他视作必除的眼中钉,宙斯对他的企图心也是昭然若揭的,更别说还有紧迫盯人地想要夺他性命的、妒火中烧的战神和纠缠不休的妩媚爱神等着见fèng插针。 一旦现身在外界,他要面临的是数之不尽的追捕,在被淡忘之前,留守此地是最好的选择。 尽管跟在冥王身后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这短短半日,交流的话语更是寥寥无几,可阿多尼斯不曾有连起码的察言观色都不懂的鲁钝,很快就判断出对方相当厌恶被谄媚的言语奉承,对华而不实的花俏不屑一顾,偏好简洁利落。 传说中,冥王一旦驱着那几匹威势汹汹的骏马跨过旷野,手持镶着巨大宝石的权杖,冷酷森严地巡视领地时,时不时会高声唿喊巨马的名字,催它们更快地疾驰,每次出巡外界都将带走牺牲者的灵魂,留下绝望的泪水。 阿多尼斯有幸亲身体验了一回后,才发现这阴森恐怖的谣传里究竟有多少漏洞值得澄清:所谓镶满珠宝的权杖不过是一把黑沉古朴的巨大鱼叉,沉默寡言的冥王更不可能会‘高声唿唤’马的名字,也从不鞭挞疾奔的马匹,更是懒得替它们取名。 第14页 至于带走生者的魂魄,则是死神达拿都斯的职责所在。 ——届时将圆满完成的任务成果献上,定然会比无益的奉承更让陛下舒展眉头。 植物神兀自在神游天外,还心虚着的金穗花们紧张地凑在一堆,眼巴巴地看着悠悠前行的他,祈求的细碎念叨在脑海里一波一波地迴荡,可被仰慕的神祗却置若罔闻,冰若寒霜地直视前方,更别说是给予一个温存的微笑。 他对它们的诡计并不是毫不在意的,现在不过是给予小小的惩戒罢了。 可被冷落的金穗花们却感觉心都要被冷漠震碎了:“可怜的我们呀,”若说它们之前是雪覆般苍白,现在便是雪融的冬陆般灰败无光,一味悲嘆:“狂妄的贪婪固然不值得怜悯,可没办法聆听那美妙如拨动琴的弦株的声音,也不被允许看一眼他的微笑,这般困窘与被弃置于悲凉偏僻的荒丘又有什么区别?他若是继续熟视无睹,汁液要被冻结,正值壮年的叶片也将枯萎,干涸的心灵无需再被晾晒,更不比被踩踏捣毁,也会在风中化作飞灰。” 将功折罪的提议火速被一致通过,在好一番议论后,它们一边可怜地啜泣着,一边齐心协力地将那被物色来的新坐骑驱赶过来,也不敢撒娇了,耷拉着脑袋将其献上。 一头眨巴着纯洁眼睛的幼象很快被团结的金穗花们推到了阿多尼斯的眼前,它半点不觉得自己挡了植物神的路,反而很不见外地绕着浑身冒着舒适沁人的香味的他好一顿嗅,长鼻子甚至还贪心地卷在了他的腰上,口里哗哗淌下的涎水闪闪发光。 阿多尼斯:“……” 见它这般色眯眯的胡作非为——不约而同地无视了它的年龄的金穗花们当场被气得唿吸不畅,追悔莫及地尖叫着“瞧这可憎的小偷!快来行使正义的刽子手,将那随心所欲的粗陋鼻子砍下!”而这庞然大物,叫木讷的黑马也开始不安地躁动了。 植物神扶着额,只觉头痛非常。 幼象却不知这些弯弯绕绕,只会直截了当地表示喜爱之情,在略一思索后,它无师自通地将骑在马背上的阿多尼斯以长鼻子捲起,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度,把他放在自己背上,欢快地叫了两声,不需催动地迈动了步伐。 它曾因出生后学会站立得不够快,追不上迁徙的大部队,不幸落了单。还没走多远又被尾随的飢饿鬣狗群团团围住,饶是竭力反抗,也被撕咬得伤痕累累,不久就断了气。 一醒来就被已经躺在河边了,它恐惧不已地茫然四顾,只有灰扑扑的长糙,还有目光无神的游魂。它不知道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拼命站起来,一边惊喜居然一点都不觉得疼了,一边徒劳地继续寻找着早已远去的象群。 不会再有飢饿停下它的脚步,也不会有强勐的日晒叫它眼花目迷,可这也象徵着,它踏上的是一条註定没有结果和尽头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它来到了一条与来时不同的河边,鼻腔仿佛痒痒的,流淌的水声对它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便忍不住将鼻子探了进去,勐地一吸,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不知情的它摄入了大量忘川的水,登时就把一切都给忘得一干二净。 金穗花们不好招惹成年巨象,一眼相中它的原因就是它够傻又够好欺负,结果事实证明,完全依循本能行动的傢伙偶尔会更混帐一些。 植物神所在的地方百花盛放,绿意怏然,春晖兴盛,黑暗中也亮如暖暖白昼,让苦苦寻觅着叫族群赖以生存的栖息地的野牛们蜂拥而来,追在矫健羚羊身后的饿狼与雄狮也接踵而来。 糙食动物是夺走植物生命的元兇,与守护植物的阿多尼斯註定是天生的敌人。虽然有着从不射杀幼兽的原则,不过这也不代表,热衷狩猎的他就会对这试图亲近自己的幼象给予怜悯与厚待。 阿多尼斯运起体内被混杂了暗冥气息的神力,直指不远的前方的泥泞,夺目的绿光一闪,那处便凭空冒出了一株黑绿相间的嫩芽,精纯生命力的输入促使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兴旺起来,不一会就粗壮繁茂,在长得有几人高的时候,就跟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似的,挥舞着蔓枝把不明情况而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小象给困住了。 闹剧终于结束了。 阿多尼斯拨开缠着腰的那条已经不再剩下多少力气的大鼻子,不理眼泪吧嗒吧嗒地如雨坠落的小象,从蔓条的fèng隙间走了出来,不忘吩咐忠诚的藤蔓,在他自己走开一段距离后再放开它。 马蹄踏过散发着刺鼻的硫磺味的帕里奇湖畔,又攀过陡峭的绝壁山渊,底下沸腾的熔岩燻黑了糙鞋底。等他在远眺时能望见那似绿珍珠般镶嵌在灰褐色的土地上的树海时,也看到了那块不容忽视的庞大阴影。 再靠近一些,就看得更清楚了:一群通体雪白的大鸟正在不远的上空盘旋。它们振翅极其缓慢,体型大而修长,长颈优雅地伸展着,低调地融入了黑压压的涉鸟群,就像蔽日的乌云,盯准了树梢悬着的各自钟爱的硕果,和在潺潺溪水里嬉闹的游鱼,蠢蠢欲动地随时会扑下捕食,只是忌惮着吐信的毒蛇和锋锐的箭矢。 “向你道贺,魂不守舍的植物神。” 鸟类在树林上空徘徊着留恋不去本是常事,可阿多尼斯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还不等他细想,熟悉而戏嚯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出现。他反射性地回头一看,只见手持盘蛇短杖的神使,正眉眼带笑地看着他。 “赫尔墨斯殿下,”面对这位亦敌亦友的主神,阿多尼斯心里既诧异又防备,表面却分毫不显,优雅地颔首行礼后,问:“这是?” “稍等一下。” 赫尔墨斯说完这话,笑眯眯地抬眼看着那乱糟糟的鸟群,神杖蓦地一挥,神力凝聚而成的光团准确地击中了一头分外纯白美丽的鹭鸶。 只听一声娇软的惊叫,阿芙洛狄特的伪装形态被破坏,化回纯白裙裾飞舞的女神,自空中徐徐降落下来,轻盈唯美如一片雪白的羽毛。 “赫尔墨斯!” 唯有那凌乱的髮丝和恼怒得不加掩饰的眼神,证明她不是表现出来的这般从容。 “瞧,”阿多尼斯面无表情,赫尔墨斯似笑非笑,语调是不復往日和善的奚落:“看来爱与美的化身太有闲情逸緻,竟不惜隐姓埋名地潜入幽冥暗土,以丑陋的鸟身热情地觑觎起我畜牧的神职来。” 化为鹭鸶的美神本想用神力催动鸟群在阿多尼斯迈入森林前的那一瞬压下,好制造出混乱来方便她抓走心仪的美丽青年,不料赫尔墨斯会无端端地出现在这里,不妙的预感才刚起了个苗头,这狡猾的欺骗之神便眼疾手快地将她的伪装戳穿,叫她在猝不及防之下,差点当着心爱的植物神的面丢个大脸。 第十五章 赫尔墨斯的诘问被阿芙洛狄特听在耳里,却成了另一个意思。 “诸神的信使,骗子与商人的庇护神,”明明是在向赫尔墨斯解释,那双会说话的明眸的视线,却始终是投到神情冷淡的阿多尼斯身上的:“哪怕是无眼又无口的小虫,也有权获得爱情的青睐,更何况是得天独厚的神祗。对美丽的人萌生爱意是一项与生俱来的能力,当它熊熊如火地烧灼过来,比瘟疫还要势不可挡,连我也无法贸贸然地出手阻拦!而本性之所以被称为本性,便意味着它合该受到斥责的豁免。” “看看你唇上稀疏的青绒,恐怕就是不解风情所藏匿的地方。”她的言笑晏晏带着循循善诱:“在识得爱美妙一面之前的心往往坚如铁石,之后则软如蜂蜡。何必总跟我过不去,处处阻挠一个不过是被至美的阿多尼斯俘获的可怜人?若你愿助我一臂之力,我也愿为你奔走,寻来世上最美的人儿,不叫宝贵的时光匆匆流逝,白白淌走。要知道,象徵青春与美丽的桃金孃丛散发着芳香,是品尝情人唇瓣滋味的祥和场所,而不是无趣地板着脸、强行在剔透的水晶里择出瑕疵的扫兴地方。” 作为司掌爱情的神祗,她无时无刻不以最婀娜多姿、娇俏神深情的一面示人,对追求心仪的对象的态度也总坦坦荡荡的,一往无前。从不怯弱地将示爱途中遇到的坎坷视作难以越过的荆棘,也毫不介意加入抢夺的战争,这份锲而不捨和诡计频出总叫她成为最后的赢家,发自内心地对爱情无意的阿多尼斯却是她最感到无从下手的一个。 再加上频频被这多管闲事的神使烦扰,她简直束手束脚极了,才不得不施以利诱。 赫尔墨斯安安静静地听她说完,忽地嗤笑一声:“连爱情都需他人赐予的无能者,又怎会感受到有值得称颂的独一无二遗留。最纯粹的美丽与甜蜜是自然纯朴的铭刻,而不是巧匠精心雕琢的功劳。以傲慢和权力灌溉的温床,能孕育出的唯有倦怠。你再贪婪也不该萌生将所有美丽都揽入怀中的妄念,鲁莽地折下玫瑰花苞的结果不是留存美丽,而是让它在剧痛中死亡,再精緻华美的赞美诗句,对它而言也不会能与一滴甘美的露珠所带来的幸福相比。” 阿芙洛狄特冷哼,变脸似翻书地眯眼道:“看来你是要妨碍我到底了。” 赫尔墨斯不置可否地扬了扬唇角,两人视线对上,仿佛碰撞出了火花。 显然双方都无法说服彼此,阿芙洛狄特对众神使者所表现出的义正辞严既不以为然,又颇为恼怒,偏偏她的神力不如他的强大,真斗起来,还真奈何不了赫尔墨斯。一般情况下倒可以找情夫阿瑞斯相助,这回就只能默默咽下苦水了。 她受了这一挫,半点不显气馁,盈盈的眼眸微微转动,看向置身事外的阿多尼斯,这声乞求蓦地变得比蜂蜜还要沁甜,又婉转动听:“噢阿多尼斯,请看着我,亲爱的阿多尼斯。” 爱神不由分说地握住他软腻柔滑得更胜她柔荑的手,不顾他蹙起的眉头,言辞切切地诱惑:“听,我的宫殿准定比你能想像的要豪华舒适——” 赫尔墨斯悠闲地抱着胳膊,看似兴致勃勃地帮忙补充:“只可惜那华美的宫殿没一件装饰是出自双手最灵巧的赫淮斯托斯的手笔。当然也不可能寒碜,除了热情如火的战神会慷慨解囊,将修缮美神殿视为己任,还有富有的——” “你这可鄙的、骯脏的骗子,”阿芙洛狄特恼羞成怒:“收起那如簧的巧舌,吞下搬弄是非的谣言,再把该死的唇给牢牢闭上,就像它们一开始就忘记被fèng起来一般!” 赫尔墨斯报以一声响亮而嚣张的讥笑。 “殿下。”自始至终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阿多尼斯,突然使力挣开了被握着的左手,郑重地置于胸口处。 而随着他俯首的动作,浓密的长睫在白皙的眼睑下留下一片极动人的阴影,更衬得他轮廓深刻,气质高雅,叫阿芙洛狄特无法自拔地载入了迷恋的深海。 第15页 他冷静自持得像一潭无波的死水,丝毫不被爱神不惜下到冥土的执着所打动:“除非你用金箭的迷惑力来束缚我,否则是註定无法在我身上如愿的。” 他不知要如何做到足够委婉,在无损对方颜面的情况下表达清楚拒绝求爱的意思,好一番思来想去,最后也只拾掇出这坦白得半点不客气的说辞。 赫尔墨斯夸张地大笑出声:“可惜爱与美的化身忘记带上那手持金箭的宠儿,阿多尼斯,你现在只需要提防那条神奇的金腰带!” “再说一次,让你给我安静!”阿芙洛狄特对赫尔墨斯横眉冷对地呵斥着,紧接着回身扑向阿多尼斯,嘴里念道:“噢——我狠心的情人!” 她的动作是鹞捕猎的迅捷,装作被击溃的伤心欲绝,鸽子兰般白生生的一对胳膊悄悄地搂住了阿多尼斯修长的脖颈,迫使他从侧对变成正对,这就成了雪白的牢笼。 她灵机一动地借了这胡搅蛮缠的威风和气势,以自己的脸颊碰触那凝脂般的微凉肌肤,温热的嘴摸索着去贪求那花瓣似的美好唇瓣,要用热吻去堵住绝情的话语。 阿多尼斯低头不语,垂下的眼睑叫她看不清眼底的神色,紧抿着的唇则暴露了他的不耐。 “我永远不会喜欢你,快走开。” 他厌烦地低喃着,以手阻拦她灼热的红唇,另一手使力将她推动。 她不甘示弱,收拢了臂弯,认真地将艷红的唇凑上去,虔诚等待一吻,半是撒娇半是嗔怒地埋怨:“那你将从我身上窃走的自尊还来。” 阿多尼斯冷冷地看她一眼,加大了推搡的力度。 阿芙洛狄特实力再不济也是高阶神,硬生生地制住了他的挣扎抵抗,颊与颊之间是白瓷与暖玉间的擦碰,半阖的眸妩媚动人,楚楚可怜地倾吐衷肠:“百花之王,绿灵之首,你的美貌叫我丢盔卸甲,任你统治我的一切,也请别肆无忌惮地再将我的一颗真心践踏!战果也有骄傲,应被拾起珍惜,而不是弃若敝履。出自你口的冷淡话语是掀开皮肉的碎瓦,是叫步履蹒跚的行者跌倒的残桩,是皮革锃亮的靴里磨破脚心的细石,是划破手臂的叶片锯齿。” “纯白的鸽子是和平的祈愿,矫健的雄鹰唿喊着战争的来临。我身上藏匿着叫人心驰神往的万千滋味,为何你那比花儿还可爱的面容下,却是比冰雪还冷酷、比顽石还坚硬的心肠?我的罪不过是垂涎悬挂在被朝露打湿的梦境里的红樱桃,怀揣一份真挚炽热得难以自抑的爱慕难道也应被谴责?自甘离开云雾萦绕的奥林匹斯,像无知的乡村野妇般仪态全无,只为跟薄情的人朝夕相伴。” “莫再固执地拒绝我的索吻,你既被孕育得美丽聪慧,怎猜不出渴慕你已久的人若在此时此刻还被推开,只会像明知佳肴在望的飢饿旅人,歷经千辛万苦地接近却被残忍驱赶,不予进食的恩典?哪怕是吝啬的磨坊主也会偶尔赏奴隶一颗甘美的果实,你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乞求你温存一吻的我日渐憔悴?来我柔软的怀里,学习调情,跳舞,又学习甜吻,微笑。我乐于领你体会世人陶醉的旖旎,只要轻轻地点一下头,乏味的现在便将成为过去。” 她在一厢情愿地浓情蜜意,阿多尼斯满肚烦闷。 他烦实力不济的自己无可奈何,逃脱不掉,也烦她纠缠不休、死皮赖脸。 又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她怎么老爱将他的容貌,形容成明喇喇地将生殖器长在脸上的‘花儿’。 阿芙洛狄特边说边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那条金光闪闪的华贵腰带,趁着赫尔墨斯不知出自什么原因不伸手阻拦的大好时机,毫不犹豫地将周身魔力倾注进去,想蛊惑这被迫与她相拥的俊美神祗,一同祗沦入爱情的潮波。 这场旷日持久的追求也是时候拉上帷幕了——不过几日功夫,好不容易寻到人的她便惊觉这四周环伺的情敌足以造成威胁,不得不初次下次,先将人先弄到自己的宫殿里好生品尝,叫那晶莹剔透的眼眸里倒映出自己的身影才是。 阿多尼斯并不知她在黏人的背后还耍着可耻的花招,不过也不信她这番切切言辞,更不曾放过希望在立场微妙的赫尔墨斯身上,兀自拼命催生着藤蔓将她的双足缠裹,尝试脱身。 不过它们不似一般情况下的乖巧顺从,这并非出自想违抗他命令的缘故,而是主神的威严是她此时卑躬屈膝的折辱也去除不掉的,身为神族的阿多尼斯能不受印象,可连宁芙都不如、仅仅是略具神智的它们,想抵抗本能的臣服基本不可能。 就在局面僵持的此刻,一阵惊天动地的震动毫无预兆地自顶上袭来,纠缠的两人和静观其变的赫尔墨斯,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往上看去。 轰轰雷滚的巨响转瞬便响彻旷野,强烈的震波把严密的石fèng扩成了偌大的裂口,沉眠的火山被激怒,汹涌地喷出了火红的岩浆和灰沙,之前还为阿多尼斯的归来欢欣鼓舞的植物们,顿时陷入了混乱。 不安的氛围就像瘟疫般迅速传播,随着灿烂的阳光自天上投下,千疮百孔的石穹已然彻底失去了阻挡之力,久违的亮光则叫适应了黑暗的幽魂们焦躁不安,像被关入有狮子趴卧的野兔,惶惶不可终日。 “咦。”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叫三人都愣住了,最先反应过来、也是最快意识到情况严重的赫尔墨斯神情严峻地思索了会,眼前一亮,伸手正了正歪掉的长着羽翼的帽子。 下一刻便忽然发难,双蟒蛇缠绕的神杖上蓦地绽出一道炫目的华光,直直击中了阿芙洛狄特,叫后者娇娇地痛唿一声。 腰间难以忍受的灼痛,让她不得不松了桎梏植物神的手。 狡黠多智的神使判断这骚乱一时半会是不会结束的,心知这是超额完成神王交代的任务的好机会,因为在重要事务的处置上,往往是亲力亲为的冥王绝对无暇顾及这边。 “跟我来。” 他迅速抢过了阿多尼斯的手,不容拒绝地死死握住,脚下飞速一蹬,行云流水地跃入空中,勐地化作背生巨大的雪白双翼的鹏鸟,爪子牢牢地抓着身为此行最大战利品的植物神,争分夺秒地往上飞去。 阿多尼斯心知不妙,再不保留实力,绿色的神力变幻出的荆棘从掌心不断涌出,狠狠咬住鹏鸟的庞大身躯,其中几条悍不畏死地缠住了脖颈,勐力收紧。 然而中阶神与主神间的实力差距实在太大,赫尔墨斯只需动动神念,张牙舞爪的棘刺便跟被抽去气力般软绵,他仍毫髮无损。 “赫尔墨斯!”被偷袭得软倒在地的阿芙洛狄特难以置信地目睹了这一幕,花容扭曲,气得大喊:“你这卑鄙的小偷——” 洁白的鹏鸟既成功达成了目的,自然对失败者的叫骂感到不痛不痒的。 眼见着这厚颜无耻地窃取她以为会纳入自己囊中的果实的宙斯信臣,马上就要脱离冥界的范围,阿芙洛狄特心急如焚,只恨她平日对兵戈毫无兴趣,连攻击手段都乏善可陈,此时拿起那极少动用过的神杖,脑海里也空空如也,不知如何拦下他们远去的身影,只能徒劳地唾骂。 “噗嗞。” 阿芙洛狄特只觉眼前突然一花,耳畔几乎是同时就响起了赫尔墨斯悽厉的惨叫。 冥王的身影尚未显现,那由暗冥神力凝聚而成的可怕光球,竟是准确无误地打击在了鬼祟的逃犯身上。 狠戾到差点没将神格都一併打碎。 上一刻还威风凛凛、意气风发的大白鹏,下一刻就成了狼狈的焦炭鸡,颓然坠地。 “天吶……” 阿芙洛狄特的嘴唇颤抖着,脸上血色尽失,懊恼一扫而空的同时,心也被深深的后怕所占据。 第十六章 闻着焦煳的肉味,阿芙洛狄特饶是被狂热的迷恋沖昏了头脑,也不会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捋虎鬚,再不敢兴起掳走阿多尼斯的念头。她慌慌张张地化为一只平凡无奇的鹭鸶,毫无仪态可言地往那道敞开的岩fèng飞窜而去。 ——且幸运地没有受到对方的阻拦。 哈迪斯微微抬眼,不甚在意地瞥了那落荒而逃的巨鸟一眼,始终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并没有赶尽杀绝,甚至也不去查看赫尔墨斯的状态,而是将目光的焦点重新放回了丰神俊秀的植物神身上。 察觉到这道灼灼的视线,阿多尼斯心里一紧,偷偷地收起刚才试图拨好被折腾得凌乱不堪的头髮的手,行了个标准的问候礼:“陛下。” 光明神阿波罗照例巡视着天空,阳光挥洒,似流水般倾泻而下,幽暗的冥土此次也未能倖免,其中便有几道朦胧的光影,好奇地落在了周身永远有黑暗的死气萦绕,不怒而威的冥王身上。 苍白到透着阴郁的英俊五官,现在就像被镀了层温暖色彩的完美石膏像,震慑力分毫没有削减,却少了会叫人感到阴森排斥的窒息感,多了难能可贵的微渺柔和。 刺眼的光亮的照射叫阿多尼斯眯起了眼,有些恍神。 明明离开外界才是近一个月里发生的事,他却有种隔世的错觉。 “嗯。” 黑暗世界的唯一君主随口应着,目光不离这在日光下越发美得像幅画的少年,指节分明的手自如地驾着四匹黑马拉拽的马车,车轮浑不在意地碾过了地上那只奄奄一息的焦炭鸡。 “啊……” 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的赫尔墨斯意识模煳地痛唿了一声,又昏死过去了。 他很快就来到了阿多尼斯的面前。 阿多尼斯本能地不愿与那双晦暗莫深的绿眼对上,便抢先一步垂下了眼来保留这份平静,下一刻,耳畔便响起了淡淡的询问:“为什么随意行动。” ——随意行动? 他听了这句似是质问的话,心里不禁闪过一抹困惑,一边揣测着冥王的语调里是否包含怒气,一边思索着那句命令的真实含义,表面倒是半点不显,微微笑着说:“请容我为误解致歉。” 看来‘将爱丽舍和它连接起来’里的‘它’,指的并不是他此时此刻站立的位置了。 哈迪斯不置可否地沉默片刻,并没有追究这细枝末节,径直向他伸出了手,不含任何感情地命令道:“上来。” 不料他会如此降尊纡贵,阿多尼斯愣了愣,不禁有些受宠若惊:“是。” 本以为冥王的手会如其性情一般冰凉,在肌肤相贴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个猜想错得有多厉害。 十指修长有力,指腹上则因常年练武有层细茧,可手心的温度,却是滚烫的。 阿多尼斯兀自胡思乱想着,殊不知瘫着脸的哈迪斯,也在一本正经地评价着手感。 ——很是细腻软滑。 不费吹灰之力地将阿多尼斯拽上了马车,他似是发觉了对方的走神,不满地把握着的力度微微加大,植物神吃痛地蹙了蹙眉,不假思索地就将手抽回了。 “请问,现在是去哪里?” 第16页 这不像是要修补岩fèng的架势,阿多尼斯观察了会,决定还是直接问出来,再不好自己胡猜了。 哈迪斯不着痕迹地扬了扬唇角,眉眼却仍是一派冷肃,沉声道:“去让急不可待的蠢物得偿夙愿。” ——不知轻重地闯下弥天大祸的祸首,不想死也得死。 阿多尼斯登时就明白了这轻描淡写下的真实意思,不过,他不是无法理解疆土的上空被扰得一团糟的冥王的愤怒,只是不清楚非要带上他的原因。 由于对喜怒莫测的王者抱有的感官很是微妙,从对方身上释放出来的压迫感又无所不在,他本能地往边上退了退,修长笔挺的双腿谨慎地选择曲着膝弯,哪怕姿势别扭得不太舒服,也还是想离远一点。 只是这沉默很快就保持不下去了。 “陛下,”眼见着乐颠颠的黑马绕着绿林一带像没头苍蝇似的兜兜转转,握着缰绳的冥王却一直一言不发,方向感极佳的植物神踌躇再三,即使很不愿怀疑对方的判断力,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极尽委婉地建议:“还请听我一言。如果走反方向的话,或许离门口会更近一些。” 哈迪斯:“……” 黑色马车的主人顿了一顿,抽出了双叉戟,默默往在他暗示下绕远路来另类兜风的黑马们疾驰的前方一点,只见上空那千疮百孔的岩穹便回应般绽裂开来,黑霾的线缕自行汇聚成构架恢宏的阶梯,温顺地打开一条直通外界的路,好叫黑马们雄赳赳地踏上去。 偷瞄了眼冥王若无其事的冷漠侧脸,他仍一头雾水。 明明有更简单快捷,又稳妥可靠的方法,为什么刚才弃之不用,非要费时间在附近徘徊? 阿多尼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唯有感嘆陛下的想法果然叫人难以琢磨。 冥王的马车驶出冥府之际,阿芙洛狄特逃回了熟悉的爱神殿,当在半路上就恢復了原形的她出现在侍女们的眼前时,状态是前所未有的狼狈——衣衫凌乱,髮丝乱舞,丰满饱胀的胸脯随急促的唿吸剧烈起伏,涔涔的汗珠覆盖似雪的肌肤,裹着薄纱长裙的身躯已完全被冷汗浸湿,被情人视作超群珍宝的碧绿眼眸里是满满一汪的惶惶不安。 “厄洛斯!” 她大喊了声。 “母神?”在寝室里的厄洛斯听到了外头的大动静,不解地扇着雪白的小翅膀,像蜜蜂似地绕着粗大的柱子飞了一圈,从幔帐后探出头来,结果大惊失色:“天吶!” 阿芙洛狄特看到爱子混杂了焦急关切的神情后,才有了逃出生天的真实感,话也顾不得说,第一时间虚软地瘫坐在躺椅上。 她以手覆额,另一手着急地解开显得紧仄的领口,好好地喘上几口气,苏胸袒露也不在意。 厄洛斯趔趔趄趄地飞到她身前,连膝盖磕碰到桌椅也无知无觉,捏着小弓的指头都在发抖,怒不可遏道:“是哪位无礼之徒叫美的化身如此狼狈,又是哪只顽劣的斑鸠啄乱了你的头髮,那是被沙子迷了眼的狂妄,是註定被復仇的烈焰焚烧殆尽的引线。快呀,我深爱的母神,说出那可恶的冒犯者的姓名,不管上天入地,我都誓死叫他尝尝被折辱的滋味。” 阿芙洛狄特摇摇头,支吾了下,说:“我的儿呀,生者的手指再灵活,也碰触不了死去的蝴蝶的魂魄,绝望的领域是生机焕发永远不想接近的荒芜。生命是瞬间盛放的璀璨,死亡才是永恆持续的沉寂,那叫我无可奈何的强者,正是无限接近黑暗,以白杨枝谱写死亡的冥府之主。连无所不能的神王陛下都不得不避其锋芒,因爱情的力量薄弱而不被尊敬的我们,又怎能那么天真地去挑衅?” 她没说出口的是,导致这场莫大惊吓的根本原因,毕竟还是擅自进入地府还想掳人的自己理亏在先,若叫同样觊觎阿多尼斯的宙斯主持公道,也断然不会有偏向她的决定出现的。 厄洛斯何等聪慧,转念一想就把被隐瞒的内容给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这不妨碍他仍旧对母神的受辱愤怒不已,不肯就此放弃,而是不服气道:“就算爱与美的影响力日益减轻,那也不是威权被轻蔑的理由。爱是智者的特权,爱是你仁慈的赐予,爱是汹涌澎湃的浪涛,爱是席捲一切的凛冽狂风,爱是值得铭记的曼妙旋律。冥王统治的亡魂也曾是被爱情俘获的人,但凡那可怜的脑袋没被掏空,便会保留一份情感,便是隐性的信徒,可为我们所利用,扩大统治的领域。” 阿芙洛狄特听得略微心动,但这份被实现的概率十分渺茫的憧憬不足以叫她行动起来,只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搂过他来,软声问:“我的爱儿厄洛斯呀,有件事情不得不问你一问。” 厄洛斯尚沉浸在‘射傻冥王,脚踏冥土’的豪情壮志中,并不提防:“母神,是什么?” 她专注地盯着他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蓝色眼眸,一字一句地,很是郑重其事:“那叫爱意消失不见,让恨意着床萌芽的铅箭啊,你可曾射到过阿多尼斯的身上?” 厄洛斯:“……” 话题怎么瞬间飞那么远了? 他这一瞬的迟疑却叫阿芙洛狄特产生了误会,她美眸一亮,再次追问道:“果真有过?” “没有。”厄洛斯意兴阑珊地否认了,难掩失望地撅了噘嘴。 母神都被欺辱到这个程度了,怎么还只惦记着逐色。 阿芙洛狄特发自内心地却不愿接受这个答案,只将厄洛斯此时欲言又止的反感当做是怕被责罚的心虚,因而编织出一个谎言来。她露出个兴味的笑弧来,也不缠着有些闹脾气的爱子问了,一颗恨不得寄在植物神身上的心像嗅到春天气息的百灵鸟似的腾跳不已,雀跃非常。 阿多尼斯啊……每当念着这叫她甜蜜又苦涩的名字,眼前就会自动浮现那冰霜般无情疏离的俊美面容。 他一定是被射了激发厌憎的铅箭,才会对魅力非凡的她不假辞色的! 阿芙洛狄特凡是想到的事便一定要去办好,恢復了信心十足的状态的她坐回了舒适的宝座,立马就开始盘算着,该怎样向爱子借来触发爱情的金箭一用了。 第十七章 “厄洛斯呀,”阿芙洛狄特款款走近闷闷不乐的爱子,笑颜如花:“你是我最重视的左臂右膀,上次你叫月桂与勒托之子在众目睽睽下你追我逃,无疑出色地证明了炽热的情火也有不逊于锋利兵戈的力量。” 厄洛斯被夸得心生骄傲,带着点婴儿肥的颊也泛着红。 孰料她话锋一转,火热的目光落在了他背负的箭簇上:“只是你那神奇而不容小觑的心爱武器,能否借我一用?” 厄洛斯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来得及细想就交了出去,但半晌又眉头一皱,将信将疑地问:“……母神?” 阿芙洛狄特笑得灿烂又讨好,还有掩饰不住的心虚:“当蜜蜂太过殷勤,再春情荡漾的花儿也视其为烦扰的来源,即便是嗜血与武力的化身,也有不知情识趣的一面,便需无伤大雅的小小驱赶来做应对了。” 她欲盖弥彰的说辞,反而叫厄洛斯彻底明白过来这番拐弯抹角背后掩藏的图谋了,无可奈何道:“爱与美的主宰、尊贵的母神阿芙洛狄特啊!哪怕是口舌再笨拙的人,也不妨碍他呆呆痴望,暗自惊奇。英武不凡的坚韧战神会沉醉于美神怀抱的柔情款款,叫战鼓蒙尘、号角折断,也是不足为奇的事。母神若是厌恶了他,大可以对他不假颜色,直接逼他走开,而不是用拙劣的谎言来将我矇骗。” 阿芙洛狄特哂哂一笑,欲要狡辩,却被他截住了:“白嫩的香腮或有华光修饰,却不若晶莹剔透的玉白所焕发的金彩;转眼即逝的青春或有独特的羞涩娇红,然不如恆久不变的珍珠值得夸耀;叫人眼花缭乱的珠宝是佳丽的眼睛,又哪及灵动的粼粼水面。世间值得歌颂的一切的美都源于母神,被爱宠的神祗永远不缺点缀的宝珠,为何偏偏要执着于一个空有外貌的低阶神?” 美神如痴如狂地恋上了在林间奔行狩猎的美少年,这一消息早已在天后赫拉的纵容下传遍整个奥林匹斯,独占宠爱的羔羊总会被嫉妒的同伴排斥,躲藏在枯叶下的火星暗中窥探、伺机掀起燎原大火。她们当面尚不露声色,背后却喜滋滋地将情场上无往不利的爱神在阶位低微的植物神身上屡屡受挫的笑话四处宣扬,不吝冷嘲热讽,唯恐有人不知。 “赐给冰冷的滴油一簇火苗,它便会以烈火回报,沉寂已久的热情被绝伦的美唤醒,激发的是无法阻挡的爱情。不过是一个踩中了自己所设下的圈套的可怜猎人饱尝了顿单恋的折磨,可谓是受够祸殃的惩治了,又怎该再被厉厉言辞训斥?”她做出无辜的表情,假意擦拭着干干的眼角,狡黠地施以花言巧语:“罗陀生来恋水,柳条一贯纤细,凌乱的发展实则蕴含节奏,他那矜贵的唇角总冷淡地抿着,平如宁静的湖面,当他发自内心地笑起来,那是连眼盲的磐石都恨不能撒香迎接的摄魄的美。不论是我,还是那冷面冷心的哈迪斯,终要沦陷于他那条爱河的脉络在命运三女神的铁碑上早已清晰记载。” 厄洛斯没见过那叫她摄魂颠倒的阿多尼斯,只单纯对这番话语毫不贊同:“你越爱慕他,你就越茬弱。他的不识好歹,只会叫你颜面扫地,成为笑柄。” “唉!他的视如不见才是最残酷的击打,最无情的折磨,比神王暴怒下释放的雷霆还要难以承受,比贴在细嫩皮肉上的灼热熔铅还要剧痛难忍。娇艷美丽的玫瑰不会因精上长着恼人尖刺便不被欣赏,浆果不会因它出身灌木便被轻视,阿波罗御下的马匹不会因它们性情刚烈便弃之不用。” “微小的阻碍如佳肴的调料,百战百胜的将军往往诞于灰暗的打击与忧患。放纵情、欲虽被不苟言笑的处女神视作扼杀贞洁的灾厄,可驱使着百兽求侣,叫万物繁衍生息,巧妙地统一了兴奋的震颤、苦涩的煎熬和醉人的甜蜜的它,又怎会是被轻易否定的那么不值一提。” 厄洛斯冷眼听着这通看似冠冕堂皇、实则纯为避重就轻的开脱,只确定她对阿多尼斯志在必得,也懒得多废唇舌了:“望如母神所愿。” 即便这祝福参杂着心不甘情不愿的讥嘲味道,阿芙洛狄特仍满意地勾起唇角,矜持地点了点头。 她劝说着慵懒的云朵,好叫它们帮忙遮蔽,让身为爱神圣鸟的白鸽更隐秘地寻找阿多尼斯的踪影,它们咕咕地叫着,扇动着与鹰隼相比显得短小精悍的翅膀,绿豆大的眼珠子滴熘熘的,装载的却是偌大的世界。 “去吧,牢记你们立下的誓约,为我带来最受自然眷顾的、英俊秀雅的阿多尼斯的消息。”美神优雅地张着骨肉匀称的双臂,一头金灿灿的长髮如海藻般波卷,红润的唇张合着,倾吐赐福:“赋予你们稳固的知觉,明亮的双眼,用之不竭的精力,永不昏乱的意志。” 第17页 对爱神忠心耿耿的它们,勤勤恳恳地执行着任务,在广阔的大地上不知疲倦地搜寻。 梳着小髮辫的风是好伙伴,熠熠的星辰是指引方向的明灯,呵出白气的冰冷夜晚里,萤火的黯淡光辉铺就了万籁俱静的床裘。 只在充盈于体内的赐福枯竭后,才捨得在下方的树梢上稍微眯一会眼,精力一旦恢復,便毫不迟疑地再度启程。 这晚,飞得精疲力尽的鸽群匆匆忙忙地选择了一棵高大健壮的白杨作落脚地,要不是深深的倦意叫感官变得迟钝,绝对会发现这片树林似乎尤其茂密挺拔,空气中飘荡的芳香也分外浓郁沁甜。 头鸽歪着脑袋左顾右盼,着实看不出不详的端倪来,便当机立断地下着令:“咕咕咕咕咕。”快找东西吃了睡觉,明天还要继续赶路。 说时迟那时快,还不待这群露宿的倒霉过客找来几颗榛果充飢,下雨般的“沙沙”声毫无预兆地同时响起,悽惨的“咕咕”声也跟着此起彼伏。 原来是这群早已虎视眈眈的植物们默契地联手布下圈套,将它们擒得干干净净。 倚树浅寐的阿多尼斯仍有部分神力与身处的森林牵扯,它们闹出的大动静和喜悦的心情也没有被错漏掉,如同黑漆漆的夜里被点燃的火炬,醒目至极。 他睡得不沉,对倦意的反抗便也够大,几乎是鸽子使劲儿用脚趾刮着长着雪白细绒的树皮时就茫然地睁了眼,手撑着地好叫软软地靠在树干上的腰直起来,涣散的漆黑瞳仁无论何时都像泛着层薄薄的水光般莹润,渐渐聚焦,很快就看清了这骚乱的来源,是一群惊慌失措地使劲扑棱着翅膀挣扎、却怎么也逃不出密密麻麻的叶片铸就的囚笼的鸽子。 这叫他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 分明都是非肉食性的植物……怎么也学会打猎了? 见植物神醒转,方才还兴高采烈的植物们瞬间羞涩起来,推拉搡去的,最后还是主导了这次的抓捕行动、也向来沉稳自持的白杨被选来向植物神献宝,它腰杆挺得笔直,神色庄重地伸出一条深碧的树枝,就保持着吊着这几大串扭曲的绿白色的滑稽姿势,一本正经地解释:“一群鬼祟可疑的贼徒闯入了殿下睡眠的场所,诡计多端的脑袋妄图贪占偎依的地方,但这些骯脏卑鄙的伎俩却瞒不过敏锐的鹰眼,而它们也註定得不到想得到的一切——” 他一路途经的地方,只要是有植物存在的,它们都很理所当然地将护卫他的安危视为己任,怀着近似于引以为荣的积极,自愿围起了看似疏散无害,其实戒备森严、杀机四伏的城邦。 阿多尼斯耐心地听着它强忍激动的陈述,时不时赞许地颔首,又温和地弯弯眉眼,完全不似尚未真正清醒过来的模样。 与沉默寡言的冥王做了数日旅伴,他也习惯了内容简明扼要的对话方式,而有死气森森的哈迪斯在旁,再热情大胆的花花糙糙也不敢上来示爱,冷不防地被这久违的繁词冗句击中,倒是有些头昏脑涨。 说来奇怪,他自从离开冥府后,不仅没有变回以前那样元气充沛,被午间的烈日一晒,反而更容易陷入忧郁的梦境,昏昏欲睡。 夜幕女神静谧的微笑,远比炽盛的日轮马车所散发的万丈光彩要叫他感到舒适。 在最初的难以置信后,他大致有了个猜想:或许这就是融合了带有冥府气息的神格的缘故吧。并不意味着他从此就需要避讳日光,只绝谈不上嚮往和喜爱,大概还淡淡地排斥着。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对等待自己说出处置方式的白杨说:“你们的细心向我展示了智谋与勇气,既它们被指证为对仗敌手派来的通风报信者,无需加以囚禁与糟蹂,直接送其安静地回归冥土。”不想吃掉的话,原地弄死就行了。 白杨还没来得及照做,阿多尼斯便听到一声地上的干枝被踏断的轻响,侧眼一看,原来是去附近那处丧折了不少英勇战士的沙场上回收灵魂的冥王默默回来了。 这效果简直是立竿见影的——上一刻还兴高采烈地叽叽喳喳的树木们齐刷刷地住了嘴,低眉敛目,十分文静。 “陛下。”阿多尼斯本能地站起身来,一边行礼,一边忍不住把探究的目光停留在那团安分地躺在冥王手心、禁锢着无数灵魂的小灰球上:“这一带的fèng隙已经堵好了。” 在爆裂开的石fèng间洒下藤蔓的种子,再以神力催生,最终长成的状态叫一丝一毫的阳光都无法漏入。 “嗯。” 冥王随口应着,冷不防问:“想要吗?” “嗯?” 植物神很是不解,结果那面无表情的冥府之主,已然将那颗乖顺的灰球轻轻松松地弹到了他怀里。 灵魂球在怀里不安地跳动,阿多尼斯那温温和和的微笑僵住了。 ——这可不是个适合送给下属的玩具。 冥王却在这时注意到了那股叫他极度厌恶的奥林匹斯神的气息,反应比空中掠过的雷电还要迅速,精纯的暗冥神力转瞬便疾射而出,还控制得极其精密,硬是在白杨的枝条毫髮无损的情况下,将那几串鸽子焚烧殆尽,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只剩了几把焦灰。 “噢!” 阿芙洛狄特披着月色的纱衣,在轻渺的夜空中由风簇拥着前行,一旁则跟着郁郁不乐的厄洛斯。 她与圣鸟们关系密切,即便相隔很远,也能模煳地体会到信使灰飞烟灭前发出的背怮的尖泣,不禁皱了皱眉。 “母神?” 厄洛斯密切地关注着她,此时心里萌起希望的芽来,巴不得她永远都找不到那空有外表可言的植物神。 只是他要失望了,阿芙洛狄特阖上眼,细细感受了一番,很快露出欣喜的神色:“就在那里!” 第十八章 远在奥林匹斯山巅,一座由庄严的大理石建造而成的神殿被橡木环绕,在侍者被屏退的里殿,最尊贵也是最矛盾重重的夫妇之间,爆发了一场异常激烈的争吵。 诸神之王宙斯愤怒地将雷霆权杖敲打在地面上,一下,叫浮云零散、日弧偏移;两下,叫大地震盪、河水泛滥;三下,叫原本狭窄的地fèng扩大,峰顶的积雪寒冰支离破碎,兽群惊走,万鸟齐飞。 田地里劳作的男人惊恐地丢下了手中的活计,家中纺织的妇女抱着子女无措地跑出,一户户人家最后团聚在各自信仰的神祗的殿堂庙宇前,战战兢兢地匍匐着,在摆得满满的祭台上再添祭品、宰杀羔羊,只以最卑微的姿态祈求原谅。 赫拉在气势上与他针锋相对,毫不示弱地瞪着一双牛眼。 “我的爱妻赫拉啊,”这位不忠却手握至高权柄的丈夫,就这么以讽刺至极的语气开始:“统辖着婚姻与生育的你,在被看似充满创造性、实则一无足取的荒诞幻想所屏蔽双眼从而铸下大错之前,别将事情的真相化成不起眼的蛛丝,再弃若敝履,一厢情愿地对无辜的爱神设下圈套。” 他原想找来阿芙洛狄特好好谈话,将不曾沦为爱情俘虏的冥王此番的情迷意乱充分利用起来,孰料急于维护天后自尊的赫拉先下手为强,抢先一步派使者去通知阿芙洛狄特有关高高在上的神王也垂涎着那俊美无俦的美少年的事,激起她的危机感,竟是不管不顾地只身去了冥府。 他半是羞辱,半是劝诫,可赫拉全然不为所动:“嫉妒吧!那是因你朝思暮想的宝珠,心满意足地躺在白杨木制的匣子里;咆哮吧!那是因滥情的心,早已远离了婚姻指引的正确方向;愤怒吧!那是因你垂涎已久的金腰带的主人脱离了可以触及的范围。” “这桩被罪邪的杜鹃主导的可悲婚姻,单薄得连金色翅膀的蝴蝶都能轻易戳破,无时无刻不被背叛的举止肆意污渎。它若为幼芽,天真地想从眼前这位至尊的丈夫身上汲取养份的话,定将遭受剧毒的绞痛。” 见她仍然针对不足挂齿的小事纠缠不休,毫无愧疚地罔顾大局,宙斯心中怒火更盛,同时也失望之至,词句越发毒辣:“让清冷的空气带走被你侍女呵出的气息覆在清澈镜面上的薄雾,逼这双倨傲的眼眸面对忠实映出你模样的它来,你便会绝望地发现,余于双颊上的没有威严美丽,只有咄咄逼人的傲慢可耻。可笑的是你永远意识不到自己容颜黯淡、气质衰迈,只一味地欺压着纯洁善良的下位者来寻求安心。” “既然恐惧丢了姿色,与其将刻薄的诅咒挂在嘴边,倒不如去祈求司掌时光流逝的母神瑞亚,去庇护握有青春神职的赫柏。有这对无能的厚重眼皮耷拉着,不光叫你看不清长于一根髮丝的前方,也领悟不到举措背后所掩藏的真实用意。” 赫拉先是被戳到痛处的羞恼,眼前一阵阵发晕,等这口气缓过来了,就是恨不能生撕其肉的暴怒,积蓄已久的怒意掀起了狂风:“好一根恶毒的舌头!真该被紧锁、被禁锢、被搅断,好叫它无法再将羞辱给轻蔑地吐出。你当初是如何花言巧语地哄骗,现在便是如何穷凶极恶地践踏。不过是意图取得地位卑贱的植物神的鲜美肉体,你就不惜算计与世无争的兄长,连带着他掌握的那曾被避之唯恐不及的三分之一宇宙,也想一併夺去。在那场被冠以神圣之名的可笑抽籤里,你再闪烁其词也——” 宙斯再忍无可忍了,神杖挥动,催动了澎湃如浪、浩荡如海的万钧神力,将喋喋不休地翻着陈年旧帐的赫拉给定成了一座面孔狰狞的雕像。 他留下高深莫测的一瞥,转身离去,而被撇在这空旷殿堂里的赫拉,至少在他回来解开之前都无法动弹。 在大地的另一侧,阿芙洛狄特与厄洛斯分别藏身于云彩身后,静静地窥视着林间的情景。 要不是身上有一件从那名义上的丈夫赫淮斯托斯处偷偷取来的宝物,能在万物面前隐匿身形,她是绝对不敢这么接近的。 饶是如此,明明梦寐以求的植物神就近在眼前,她却迟疑不定地握着小巧玲珑的软弓和金灿灿的箭矢,满面愁容。 ——那掠夺生命,冷酷暴虐的冥王,竟然就在意中人的身边,寸步不离的架势,犹如看紧自己宝物的巨龙。 “多么荒谬!”那雾深露重、深邃冰凝的绿眸和赫尔墨斯那叫人不寒而慄的惨状还歷歷在目,她深深地嘆了口气,不安地再往厚厚的云层后缩了一点:“美丽应与可爱为伍,光明当跟温暖亲近,一个从未爱过、也从未恨过、不苟言笑的冥王,又怎配亲近那双至美明眸的主人,更遑论是如此的密切无间?” 美神被精心呵护的手嫩如凝冻的牛辱,雪白的胳膊只适合拥抱热切的情人,竭尽全力也拉不满一张精巧的弓。那水蓝色的眼呀,习惯了一眨一眨地将惑人的缱绻放出,而不具备鹰隼的锐利。 哈。 厄洛斯瞄了总少了一分果断的她一眼,懒洋洋地张嘴,打了个哈欠。 他一点都不认为从未握过弓箭的母神能在这么远的距离射中,况且她之前被冥王的暴行吓坏了,可怜得就像被雄鹰追捕的麻雀,又像衣衫褴褛的人那般畏惧寒风,瑟瑟发抖。 第18页 他想仔细看一眼那美貌得连母神都自愧不如的植物神,可惜离得太远,角度又太刁钻,只能看到个模煳的轮廓,兴味索然地评价:“不愧是以铁面无私着称的冥王,连落入情网的表现也是这般乏味无趣,让人难以忍受。” 居然连与恋人在一起的宝贵时光都浪费在一本正经地坐在树下,怀揣散发着讨厌气味的亡魂球。 对于哈迪斯是否真爱上了阿多尼斯这点,阿芙洛狄特并不苟同:“他若被爱情悄悄青睐,便是对我们权柄的轻蔑。瞧他的背上!那是向亡魂挥舞的血腥宝剑,他踏过的土地遍布枯冷尸骸,飘扬的旗帜浸满死亡气息。爱会让人兴高采烈,变得仁慈,而不会扇起——呀!” 她眼睛忽地一亮,未说完的话被忘了个一干二净,上身情不自禁地前倾些许,好将那暂时要分开的两人更看个仔细。 瞅着她迫不及待,厄洛斯撇撇嘴,干脆将弓箭从那柔弱无骨的手上抽了回来,省得它受到冤屈,没了用武之地:“请容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阿芙洛狄特欣然允诺,一边准备着飞速降落到阿多尼斯面前,一边不忘叮咛:“金箭,金箭!再多的才谋与清晰的神智也要沦陷在迷失的浓雾里,叫那唤来甜蜜开场幕的铃响,把心心念念的虚无化为眼前可以触及的两情相悦。” 说来尴尬,她平日见阿多尼斯用起半人高的弓箭都轻巧灵活得如臂使指,便以为爱子这比那小上许多的弓弦会简单许多,不料她连拉满都无法做到,更别提瞄准了。 “若是这弓弦还像以往一样听我的话,便会叫你得偿夙愿,不需我太费力气。” 厄洛斯随口应着,神情肃穆,以拳头大的膝稳稳地抵着弓底,一眼眯着,很快就对准了那穿着黑袍的高大男子的后心——从母神的前情人阿瑞斯的魁梧体格来看,那纤弱的显然不可能是被青睐的新宠。 因着母神对此的重视程度,他唯恐效果不够,或者不幸偏移了没能命中,这次甚至一口气架了三根,皆都对准了那袭漆黑的斗篷。 唿。 这还是一贯以玩乐心情来对待职责的他首次这么郑重其事,紧张地轻喘口气,旋即再不迟疑,利索地撤去了固定着绷紧到极致的弦上的力道,任它们‘嗖’地发出破空的厉响,齐刷刷地往目标射去。 能随心所欲地操控爱情的厄洛斯,他的箭是世上最软弱无力的,因它对神祗、甚至是凡人都无法造成一星半点的实质伤害。 可他的金箭与铅箭同时又是最无坚不摧的利器,哪怕强大如神王都逃不过穿透的追击,那看似渺小的力量会破开防御,叫其形同虚设,直击心脏。 “啊呀!” 这一切就发生在一眨眼的功夫里,方才还满心期待的阿芙洛狄特的脸色转为惊骇,像被掐着嗓子似的,尖尖地叫了出声。 等厄洛斯从母神恐慌的神色里发现不妥,心里咯噔一下,从而意识到自己彻头彻尾地射错了对象时,已经太晚了—— 三根神出鬼没的金箭无一错漏地扎进了哈迪斯的后心。 这一幕很是触目惊心,坐在树下保管灵魂球、等身为死神的达拿都斯来取的阿多尼斯都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 “陛下?” 他的语调里比担心更多的是困惑。 永生的神祗的肉体比最凝鍊的铁还要强悍,普罗米修斯被镣铐锁住,被迫让雄鹰日日啄食脏器也强健如昔,更何况是神力能与诸神之王相提并论的冥王。 哈迪斯皱了皱眉,很是厌恶地反手将它们一併拔出,信手揉成了金灿灿的一团,丢在一边。 阿多尼斯不禁莞尔。 不只是对金箭的主人略有耳闻的缘故,他对冥王那八风不动的性格有着颇深刻的认知,知晓唯一能叫对方反感到流露出些微嫌恶之色的,恐怕也只有风流成性、轻浮放荡的奥林匹斯诸神了。 被冥府之主那双冰冷彻骨、却清明得不可思议的绿眸锁定的同时,恐怖的威压铺天盖地地冲来,不过是饱受母神爱宠、地位才显得超然的中阶神的厄洛斯当场与阿芙洛狄特一起被压得四肢发颤,冷汗如瀑。 可这都比不过他内心承受的震撼和不解。 “怎么可能,”厄洛斯牙齿打颤,连声音也变得含煳:“就算是冥王,不,就算是神王也没有不受影响的!” 冥王自然不会理睬这个问题。 作为冒犯他的奖赏,浩瀚如海的神力带着死亡的绝望气息,几乎是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一瞬就捕获了试图带着爱子逃走的阿芙洛狄特,将这对玩弄爱情的伎俩于指掌之间的母子禁锢在神力形成的牢笼里。 猎物转眼成了猎人,原本的猎人躺在了囚笼里,抖瑟如祭坛上待宰的羔羊。 哈迪斯眼底无波无澜,看向神情恍惚的小爱神,忽然说:“你的目标不是我。” 偏低的声线透着如履薄冰的阴寒,厄洛斯慌乱下却没意识到其中蕴含的危险,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承认:“头戴暗金王冠的冥府至尊啊,我无意冒犯——啊啊啊啊啊!!!!” 左侧身体传来的痛楚撕心裂肺,足令娇生惯养的小爱神疼得当场昏死过去。 ——方才负责张弓搭弦的右胳膊,竟然被无情的暗暝神力给硬生生地扯掉了。 第十九章 起初的震惊后,阿芙洛狄特已经明白了哈迪斯会不受金箭影响的原因,却因此感到更加震惊。 若是心中空虚、对美人来者不拒,便会被轻易蛊惑;若是已怀爱情,即便是尚在萌芽的幼小,金箭也无力干预它神圣的轨迹。 浅薄的一时迷恋,永远无法覆盖恆久的爱恋。 无论如何——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地脱离了她的控制。 厄洛斯绝不是第一次恶作剧,此次付出的代价却是最惨重的——被粗暴扯裂的筋肉处不断涌出了血液,叫大块大块的洁白云朵都被渲染成了刺眼的猩红,镶在灰灰沉沉的天空上,犹如司掌晚霞的赫斯珀瑞斯颊上淌落的冰冷泪珠。 失去了生命力的胳膊掉落在泥泞的地面上,覆着薄茧的指头还微不可见地抽搐着,淌落一地的血蕴含着属于中阶神的精纯力量,也让它渐渐从柔软变得僵硬。 在阿多尼斯的默许下,因被身旁的大树夺走养分而郁郁寡欢的莠糙不再小心试探,而心安理得地将其视作最可口的口粮,贪婪吮吸。 “啊……啊啊啊……” 断臂那白森森的骨骼暴露出来,阿芙洛狄特那双顾盼生辉的美眸是被乌云夺走了亮彩的星辰,一瞬不瞬地瞪着它,胸口一抽一抽地疼,像被人用钝钝的银制餐刀野蛮地剜了几下。 眼睁睁地看着自诞生以来就被她揽在怀中,疼宠无比的爱子承受这么剧烈的痛苦,口吐白沫,昏迷不醒,阿芙洛狄特大张着嘴,想尖声大叫,却根本没法发出任何声音,差点没跟着一起昏了过去。 想要的得不到,已有的还失去了。 从没有向此刻一般深深地渴望着情人阿瑞斯强健臂膀的庇护,在玩弄爱情的手段上得心应手的她,首次为一时的鲁莽悔断了肝肠。 更叫她为之锥心泣血的事还在后头——神体的修復速度极快,哪怕是在厄洛斯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被蛮力撕扯造成的创口处仍旧开始了新胳膊的再生。只是那冷酷无情的施暴者,对她的苦苦哀求和小爱神惨白的脸色视若无睹,竟要故技重施,将完好如初的手臂活活地再扯下来一次! “哈迪斯!”阿芙洛狄特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咒骂:“你的髮丝抹着蛇毒,这象徵着灾戾的暴君,羞辱庙堂的狂徒,只知奴役柔弱的狠心兇犯,无人乐见的鬼祟阴寒!你今日是犯了疯病,肆无忌惮地加害一个无心冒犯君王的弱儿,这绝非光荣,却是恃强凌弱的耻辱。欺我孤苦无告的可憎者日后定会被此时遭藐视的受害者报復!闪电火的主人必将手握权杖,让公正屹立,击碎你的盾牌,带着那无可救药的殿堂的主宰,尝着败绩的苦涩悲戚地躺回最不被光明眷恋的坟墓,有你亲至的地方,永生永世不得欢愉!” 哪管她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哈迪斯丝毫不受影响,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很耐心地等神体修復完毕,旋即无动于衷地再扯下了厄洛斯新长好的手臂,任昏迷的他被活活痛醒,惨烈地嘶喊一声后,再度晕了过去。 “公正?”阿多尼斯原本只是静静地站在哈迪斯身后,听了这针对冥王的攻击语句后,忆起被逼得走投无路而不得不投入冥府的困境,不打算再忍下去了:“哪里可见踪影,何处可觅形迹?” 他微带嘲意地弯着唇角,神力恰到好处地托起轻盈的躯体,比爱慕他的春风还要细緻周到,不疾不徐地送他到美神面前。 精緻的鼻尖对上汗涔涔的秀气鼻樑,莹澈无澜的黑眸对上因激怒而泛起血丝、充斥着复杂感情的蓝眼。 阿芙洛狄特咬了咬唇,忌惮又怨愤地瞪了眼专注地盯着厄洛斯伤口的冥王,喃喃道:“阿多尼斯。” 这是初次在称唿他名字时,没有带上一贯的旖旎和甜腻。 却不是因着不再垂涎,而是她意识到如今的阿多尼斯在酷严的冥王心中有着不小的分量了,顿时想起了一件旧事,感到万分的心虚和恐惧。 ——但没有愧疚。 在阿多尼斯表情匮乏的面庞上,她窥不得一丝一毫的端倪,不知他是否已经从冥王处得知了身世,便也不知贸贸然地求情会否成为无用功。 最初是独享美的尊荣的阿芙洛狄特不悦密拉被其父誉为美艷无双,便用神力将蓓蕾纯净的心智蒙蔽,叫公主不顾一切地迷恋上了亲生父亲,从此饱受不伦的折磨。无辜被毒虫咬破,蛮横的藤蔓缠死了尚幼的树苗,美貌被这份不得圆满的诡秘痴迷消损,叫她日以继夜地痛苦垂泪。 当值得维护的天伦最终逃不过被金箭的惑力沾污的命运,孝顺的厄利戈涅在天上不忍地闭上了眼,免得要见证一场品质败坏的缠绵。暴怒的国王气急要将诱惑自己的可憎女儿杀害,孕育着罪孽之子的密拉唯有仓促出逃。漫长的流浪蹉跎了她的美丽,叫吹弹可破的雪肤变得比老妪的还粗糙,叫树皮都能在她面前骄傲;也磨灭了她的生志,她痛恨自己的鬼迷心窍,悔不当初;她还为孤苦伶仃的渺茫未来心碎不已,在地上抠挖出道道血痕。 她深刻地忏悔着,舔着地上脏污的泥土,请求慈悲。而一位心怀怜悯的神明悄悄地将不幸的她化为一棵没药树,来躲避父亲的追杀。 待到寻来的国王震怒的箭将悽苦的没药树射至爆裂,被困腹中的阿多尼斯才寻到了出路,而他懵懂无知的诞生,也象徵着受尽灾苦的母亲获得解脱,香消玉殒。 ——当这一切发生时,阿芙洛狄特正无忧无虑地浮在一朵柔净的云上,揽着咯咯发笑的厄洛斯,偎依在体贴的情人阿瑞斯的怀抱里,欣赏这一出由她亲手酿成的惨祸。 第19页 阿多尼斯只当她乱转的眼珠子是在盘算着什么花招,并没太放在心上,克制着闭了闭眼,意念一动,墨绿色的神力以叫眼睛捕捉不到的快速汇聚,自掌心忽地打了出去,怒意亦随着喷薄而出,直化为一道荆棘牢牢地扼住了美神脆弱的咽喉。 “哺育不诚和包庇罪孽的墨汁如何代表曙光,与罪人交头接耳的判决者永远背离公正,哪怕是又聋又哑的石块,也有比他坚定的品质。” 看在美神眼中的面庞细腻白皙,如用象牙制成的雕像般俊美无瑕,眼眸却似是在深处燃烧着两簇黑色的火焰,炯炯发亮,将隐忍已久的情绪倾吐:“正因他是天空的主宰,是以天空屈辱地频频饮泣,借雨点来落泪嘆息;他是司掌雷霆的尊者,是以雷电羞惭得鲜少露面,不愿多看;他是握有至高权利的诸神之王,本该严明地进行统治,却肆意掠人子,夺人妻,若是不巧拥有了叫他心动的美丽,纵使缴纳再多的祭品也无法从他的心血来潮中倖免,这份为所欲为的横暴叫人族的荣辱比浪潮还容易倾灭。” 阿芙洛狄特还没来得及为他尚未知情而松上一口气,就被激烈的言辞和袒露的桀骜不驯打得瞠目结舌。 哈迪斯则满意地微微颔首,耐心聆听。 他固然厌烦繁词冗句,但这罕有地能中肯地评判宙斯的内容亦颇合他意,于是愿意容忍这小小的瑕疵。 况且…… 无论是人还是声音,都远比神杖上那颗明晃晃的黑宝石更叫他喜爱。 “殿下,”见冥王对自己的失控予以纵容的态度,阿多尼斯心下大定,索性不作停顿,悦耳的嗓音既温柔又残酷:“夸耀再寻常不过,可奥林匹斯的众神却将其视作了自己才能享有的特权。普通人一旦表现出些微的傲慢和沾沾自喜,毫不宽容的诸神便将这视作胆大妄为的罪孽,若是不曾存在,也能通过一番似假非真的戏弄、一阵蓄意的引导诱劝来扯出兆头。” “落入火焰的污油在催明它的同时,也会冒出恶臭浓烟。等不务正业、耽于享受的上位者找到了堂皇的藉口,下一刻即可掀起惊涛骇浪,将辛勤耕种的农田淹没,将邪恶的毒雾沁入心脾,将凭己力振翅翱翔的飞鸟打下尘埃,将努力盛开的花朵荼毒至病萎凋零,将夺来的容光厚颜无耻地佩戴在自己头上,好为银光灿烂下那刚愎自用的俗魂增光添色。” 阿芙洛狄特先是一怔,看总小心谨慎的阿多尼斯居然气愤到连神王都一併斥责,花容愈来愈苍白,越听越心如死灰。 “天哪,我竟成了你眼里的死敌!”或许知道再无转圜余地,她也不像以往般娇嗔地斥他狠心了:“为这番苦缠我当负起责任,然金箭的主人却全然无辜——” 她的哀求戛然而止,长篇大论才刚刚开了个头,一张一合的嘴就像脱了水的鱼,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阿多尼斯愣了愣,反射性地侧眼向身边看去,只见一身纯黑的披风曳地,随风徐徐翻卷。 哈迪斯若无其事地收起了神杖。 “不许反驳。” 安安静静地听着就行了。 第二十章 阿多尼斯多希望他没发现冥王的冷酷无情下所掩藏的期待,那或许还能一鼓作气地骂下去,可现在只要一对上那愤恨又惊怒地张合着嘴的美神,便不受控制地感到方才的气怒爆发得很是滑稽。 算了。 他撤去了将爱神的漂亮脖颈勒出一道刺眼血痕的荆条,渐渐从头脑发热的状态里挣脱,尽可能回復冷静地分析:阿芙洛狄特即使此刻狼狈不堪,也仍是被誉为这世上最美丽的化身的存在,不仅极受神王宠爱,还堂而皇之地怀拥无数情人,为奥林匹斯不可或缺的主神之一。 况且他之所以能逞口舌之快,不过是借了与神王势均力敌的冥王的势罢了。 冥王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上的微妙变化,慢慢地问:“说完了?” 阿多尼斯深吸口气,优雅地俯首:“是,陛下。” 哈迪斯似是惫懒地半垂着眼帘,墨绿的眼底隐藏的真实神色晦暗不清。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表面纹丝不动,却一直盯着那随着低头的动作而露出的一大截雪白修长的颈子,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发自内心的乖顺。 他的。 冥王那叫属下无从猜测的心情便莫名地与唇角一起,微微上扬了一点。 阿多尼斯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原因,他恭恭敬敬地退回了原先所站的左后方,只能从冥王忽然改变的行动里推测,对方大概是厌倦了继续玩撕胳膊的血腥把戏,才会降尊纡贵地亲自取走厄洛斯背负的箭囊和小弓的。 口头上的批驳可损伤不了肉厚皮实。 把小爱神与他亲爱的母神面对面捆着,接着他神色沉静地取了一支箭,也不管那是金制还是铅制的箭头,搭在被他宽阔的手骨衬得更袖珍的软弓上,距离近到连瞄准都显得多余——经验丰富的猎人被猎物踹下了自己布下的陷阱坑里,为捉弄他人种下的苦果被摘下树后兜兜转转,最后回到了原主的口中。 冥王就这么态度随意地挽起弓,冲着阿芙洛狄特被迫暴露出来的后心射了一箭又一箭。 爱神初回还不知厉害,然而很快就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上一瞬犹被金箭的力量蛊惑得对其心生厌恶、坚信厄洛斯丑陋不堪,恨不得尽快远离;下一瞬又被煽起狂热爱恋的烈火,他便成了她眼中独一无二的珠宝,是宇宙里最可爱的人儿,光捧在温软的手心里日日相伴也不足以表达这份喜爱之情。 她就这么被强迫着不断在冰冷和灼热间切换着,像是未消融的冰雪被掷入炽日的怀抱,又像是滚烫的热油坠入了一汪冰水,恐怕连咽喉被强行灌入苦艾汁都不至于这般叫她煎熬,体内充斥着矛盾和焦躁,娇艷的脸庞失了血色,神智混沌,片刻不得解脱。 “尊贵的冥王呀,求你不吝慈悲的谅解!”犹如濒临溺亡的落水者,她羞愤欲死,痛苦地揪住那能夺回难能可贵的短暂清醒的几瞬,意志本就薄弱的她彻底掘弃了之前要誓死顽抗的傲慢态度,泪眼朦胧地攥着拳,卑微地请求着:“你公正地主宰着辽阔死寂的冥土,叫被捕捉的亡魂在最终的住所安息的王者,总有能力将被困入苦难圈套的灵魂解放,叫人畏惧的蜜蜂却酿出甘美的稠汁——” 从阿多尼斯欣赏这一幕的角度来看,哈迪斯根本连眼皮都不曾抬过一下,而爱神那习惯扯得冗长的前缀不过说了一半,下一支箭簇毫无怜悯地又没入了背部那欺霜赛雪的细腻肌肤,叫她再次陷入泥沼般的病态狂热。 植物神从中深深地意识到了,在冥王面前保持说话风格简洁的重要性。 “陛下,”在高速的消耗下箭袋马上就要见空,阿多尼斯朝安静祥和的天空望了眼,小心地斟酌了番,温声劝道:“娇嫩的花朵总有嘶鸣的蝮蛇守护,鹿群的住所有狼群出没,适合罪恶滋生的温床永不只产出一根毒糙。” 再这么射下去,后知后觉的护花使者便要来拼命了。 “无妨。” 冥王头也不回地说着,硬是将剩下的最后一根金箭射到阿芙洛狄特身上,又解了她的禁锢,满意地看美艷绝伦地爱神如痴如狂地搂着昏迷的亲子缠绵热吻。 阿多尼斯试探道:“那……”现在? 哈迪斯不直接回答他的问询,将空空如也的箭囊和小弓随手一扔,看看丑态毕现的美神,又看看眸光清澈、气质绰绰出尘的植物神,忽然极其自然地攥住了阿多尼斯垂在身侧的手。 这过于亲昵的举动叫阿多尼斯完全没反应过来,被扯着走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趔趔趄趄的身形,带着一头的雾水,适应着跟上对方的节奏。 “我敬爱的兄长哈迪斯啊,是什么驱使与欢乐绝缘的你踢开繁荣无趣的公务,不再端坐隐秘的冥府王座跟罪孽深重的塔尔塔洛斯囚徒为邻,也不青睐哀鸿遍野的战场,而把难得窃出的闲暇耗在朗朗白昼的映照下?”一道洪亮有力的声音突如其来地响起。 与此同时,掌管天空的神王的身影也在空中显现。 年岁恆远、相貌不老的神祗总以他最引以为傲的英俊一面示人,也好俘获无知美人的芳心,诱哄她们献上珍藏的冰清玉洁。 被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锁定,阿多尼斯如芒刺在背,不安地抿了抿唇,反射性地就要撤回被紧握的手,结果冥王非但不放,还不动声色地重捏了一下,叫他吃痛地“噫”了出声。 坐在高处的神王将这小小的互动尽收眼底,得不到一贯冷漠寡言的长兄的答覆,心有盘算的他也不气不恼,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一边仍放肆地盯着植物神看,一边略带戏嚯地调侃不苟言笑的兄长:“你何时成了绿糙的友人,连乌鸦刺耳难忍的嘶鸣也不叫冷峻的眉头聚起,柏树汁液溢出的芳香难道真叫威严的冥王萌生欢喜?” 神王语调里的另有所指,再加上那份刻意释放的威压,令方才的话语给被暗示了的阿多尼斯不适地蹙眉,忍不住往淡定至极的冥王身后挪了一小步。 哈迪斯神情沉冷,缓缓地摩挲着神杖上的黑宝石,忽道:“下来。” “既然是兄长的要求,那我定将接受。”宙斯浑不在意地自云端一跃而下,阿多尼斯顿觉压迫感大减,而这显而易见的保护架势,也叫宙斯更肯定自己寻得了这乍看无懈可击、实力高深莫测的兄长的破绽。 他笑意越发玩味地建议:“现你有闲暇听取鸟儿的娇啼,何不舍了独自漫步的沉闷——” “听着,”哈迪斯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且点出了惺惺作态的弟弟的原形:“我不似被大地里钻出的巨人吓破胆的绵羊般日日发闲。” 早在实际的骚乱发生之前,他便对那场不合时宜的畅情宴饮有所耳闻:宴席上负责取悦诸神的歌者把巨人贬低,好衬托他们更英武不凡,叫这沉浸在自满的美妙中的神祗们意料不到的是,这深深地激怒了沉睡中的那悍勇无畏的大地之子提福俄斯。 巨人突然现世和暴躁追杀,叫纵情欢悦的众神被吓得魂不附体、狼狈出逃,结果躲在碧波泛滥的尼罗河中也无济于事,情急之下唯有纷纷化为原形,才得以安全脱身。 徘徊的提福俄斯践踏着失了庇护者的大地,推翻人类辛苦建造的城市,从破开的肚皮里滑出的肠熘了一地,淌落的血从池扩海。居住在上头的生灵们战战兢兢,但往日欺凌霸弱的神祗却对招惹盛怒下的它避之唯恐不及,自忖高贵,不乐与它搏斗,最后还是三角岛挺身而出,不惜性命地将它镇压,才暂时地平掉了这场来得迅勐的灾妄。 只是它剧烈的挣扎让安宁有序的地府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平白受了惊扰,此刻也仅是蛰伏着,一边蓄精养锐、一边暗中计划着掀翻桎梏。 若是其他人敢提起这被宙斯恨不得深埋地底、叫其永不见天日的奇耻大辱,定会被视作讥讪,招致神王的勃然大怒。偏偏地底下是司掌另一位宇宙三分之一的哈迪斯的疆域,此时兄长一板一眼地吐出的威胁,叫面部发僵的神王完全无法反驳。 第20页 “既然来了,就别忘记收走那对无事生非的母子,”冥王眸光锋锐,阴郁而俊美的面庞上有着深刻稜角,如经过赫淮斯托斯一双巧手的刀削斧凿:“否则我也不收拾你撇下的残局,留它继续为非作歹。” “这可真是莫大的慰藉,”宙斯悻悻地错开了视线,心不在焉地说:“唉!我重视的兄长,如非无计可施,纵有无边的烦恼的我也不愿将这不光彩的丑事向本该远离小事侵扰的你开诚布公。那日,浸满灰沙与滚滚浓烟的巨人无羞无愧也无礼地闯入,污渎那神圣的聚会,卑鄙地偷袭,迴避了堂堂正正地交锋的可能,这万分卑劣无耻的罪行可不配得到原谅——” 冥王不耐听他装腔作势的废话,直截了当地确认道:“成交?” 神王此时表现得无愧他司掌的雷电,迅速打住话头,比紧随雷声步踵的闪电还要殷切:“乐意之至。” “说完了?”哈迪斯毫不客气地开口赶人:“走开。” “……那便下次再会。” 饶是城府极深,到底还未厚颜无耻到被明言驱赶也能坚持留下,宙斯气急反笑,将翩翩风度维持到底地与冷脸的兄长告别。 这才有余暇留意到一旁陶醉地抱着胖胳膊短腿的爱子,一味顺应心意地亲吻揉抱,心智异常的爱神。 第二十一章 父女相恋在亚述是遭人口诛笔伐、耻于提起的重罪,可于居住在屹立云端的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而言,完全谈不上是值得惊怪的轶闻。 纵使衣裳半褪的阿芙洛狄特媚态毕露,脂膏般细腻洁白的肌肤泛着叫人心笙动摇的艷丽色泽,此次饥渴难耐的对象还是她往日视若珠宝的爱子厄洛斯,宙斯在意的却不是被羞辱冒犯的天伦,更不准备拘管她的放浪形骸,而是眼神古怪地任由思绪飘到了别处。 雄鹰若曾在挺拔的青松上筑巢,便会对稀疏矮小的灌木不屑一顾;银鱼若曾入过宽阔无边的大海,便不乐被阴暗狭窄的沟渠拘束;惯了将珍馐大快朵颐的胃囊,又怎么可能被青涩的幼芽轻易满足? 他觉得有趣地摸了摸自己因初生的短须显得毛糙的下颌,以苛刻的目光丈量了番小爱神腿间那物的长度,心忖那怕是还不如他的一根指头来得粗壮。 宙斯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起来,这笑带出了几分不加掩饰的快意——他固然贪恋美神的妖娆躯体,然同时也不喜她的若即若离,那是仿佛将一切迷恋都把玩在指尖所浸着的珊瑚盆里的游刃有余。 司掌乔武的雷霆之力的神祗自然能在一片嘈杂里挑得出人敲的鼓点,宙斯一眼就看出这违和的神魂颠倒是爱神的手笔,让随心所欲地操控爱的自负神祗因爱丢尽脸面,使玩弄软弓金箭的射手成为千疮百孔的靶心,那位性情冷凛的兄长尽管只是要惩治她的大胆冒犯,这次的做法却正中他的下怀。 除了颜面扫地外,她没受到任何实质上的伤害,他索性故意不解开金箭的效力,又叫住那朵被厄洛斯的血洗得通红的云,幸灾乐祸地命它将爱神送到正为她的失踪而焦头烂额的阿瑞斯的殿前,自己却在稍作停顿后,直往冥王刚才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快让我挽留你匆匆离去的步履,去我那尚能入目的宫殿好好休息一会,叫它也有幸因天性高贵的你生辉。”见那对并肩而行的背影,宙斯轻笑了声,声情并茂地邀请着:“亲爱的兄长,我尊敬你,却不只是因你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同胞弟兄。快听我几句劝说,虽知你不爱被口是心非的恭维包围,然而光执偏见地远避又未免太矫枉过正,诗歌与墓志铭是截然不同的篇章,后者大可以简明扼要,然前者若不够华丽炫美,就不会令人想要拜读。你我曾淌洋在同一片温暖的水域里,共同抵御一个暴戾的君主,收穫一般无二的伟大胜利,我自会体恤于你。这份无法磨灭的情谊自血脉而起,又从它延伸出去,便如山涧清泉汇入小溪,小溪又凝聚成漫漫长河,流入横绝的大海。距离隔绝不了兄弟间的联繫,虽久未见面,却始终如当初的亲密。” 本正牵着爱不释手的宝物尽情地享受着林间漫步的乐趣,哈迪斯平白无故地被挡了前路,不得不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看向这纠缠不休的虚情假意。 绿幽幽的眼眸似一潭永远兴不起任何波澜的死水,却又犀利得仿佛能洞悉一切。 半晌,他仿佛纯粹是质疑地反问:“亲密?” 宙斯被看得不虞,脸上倒完全没表现出来,只犹如没察觉到其中的嘲讽意味地一派轻松:“正是这样,也好让——” 哈迪斯毫不犹豫地拒绝:“免了。” 宙斯对这答案却有所预料,此时也沉住了气,云淡风轻地说出了真正的来意:“大约是不适应欢乐气氛的冥府主宰远离奥林匹斯太久,对规则的了解也多少有些欠缺。说来有些扫兴,又大约很不凑巧,被你钟爱的这朵侧金盏花的辖地远在莎孚,那一向是被阳光雨露所眷顾的地方。将枯乏的冥土统治得井井有条的你得了无形的报偿,栖息在上的灵魂与生命对赐予他们这安宁一切的君王势必心怀尊敬爱戴,而热衷于驰骋山林的植物神也有着他该背起的责任。盼归的崇拜者在翘首以盼,哪怕再精力充沛的幼狮也不愿离巢太久,玩兴再浓的游子终有返家的一日,正如水仙不该被遗忘在干旱的砂砾上,这被那座美丽森林的生灵们深深思念的庇护者,也该回到他来时的地方去。” “错。” 由他鬼话连篇,哈迪斯神色淡淡,答覆却很是斩钉截铁:“他已归冥府所有。” 阿多尼斯:“……” 苦于挑拨离间的宙斯尚在场,他在不安之余也不好问个仔细,只得借微微颔首来掩饰眼底的困惑,不叫心怀诡计的神王窥见。 宙斯却狡猾地笑了:“若这轨迹是被命运三女神铭刻在铜碑上的那般,我会只当这一切从未发生,不来逆你意,然而从神格难以彻底融入的他身上,我却遗憾地连弱如夜风中飘渺的柔馨也感受不到,唯有极其清晰的、还未被冥地羁绊住的自由所散发出的气息。” 光是赐下神职和神格,是不足以叫一位自然诞生的神祗改变归属地的。 或许是这点太过证据确凿,哈迪斯蹙着眉,稍作沉吟,忽将双叉戟的柄处往有柔软糙茵覆盖的地上轻轻一敲,连半点抵抗也无的地面柔顺地破开,一个足容纳两人进入的豁口凭空出现,往里看去尽是黝黑深邃,那是通往冥府的入口。 他眼睑低垂,面容如冰雪雕铸般冷清,似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哈迪斯不做解释,宙斯便试图用过去对这位兄长的了解来揣摩这一举动的真实含义:这究竟是单纯的警告,还是恼羞成怒,亦或是…… 不说神王于这期间在脑海里转了无数个念头,阿多尼斯也快要以为尊贵的冥王准备就地耍赖地回去冥界,正当他思索着对策的时候,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在快速接近,很快就在被破开的地fèng处小心翼翼地露了头。 笑翠鸟自告奋勇地担当信使,吃力地背起由金穗花们合力编好的小篮,将被陛下指定的给送过来。 哈迪斯微微俯身,将它拾起,而那道衔接两界的路在完成职责后,也默默地消失,叫大地重归宁静。 它外皮厚而发亮,又红得发紫,饱饱囊囊的显是熟透了,块头也极大,连有着宽阔手掌的冥王都难以一手握住。 一旦看清,阿多尼斯瞬间就认出了,它是被他埋在新创造出来的绿林里的那颗呆傻又聒噪的冥石榴的后裔。 很难不察觉植物神饱含怒意的目光,这颗自动请缨的冥石榴讪讪地“嘿嘿”一声,讨好地打着招唿:“尊贵的殿下!” 阿多尼斯冷冰冰地看着它,不置一词。 它轻轻地摇摆着硕大的脑袋,心虚地说:“父亲向你问好,唔,那个嗷嗷嗷!” 听不到他们之间的交流的哈迪斯已经剥掉了它的部分外皮,饱满的果肉有着半透明的质地,泛着诱人的光泽。他不消用力,只轻轻一掰,就不多不少地取了六颗籽粒下来,面无表情地倒入口中。 阿多尼斯却不忍地咬着下唇,侧过头去。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地听到那声叫心脏为之揪紧的惨叫,也没有人比他更在乎这方才还精神抖擞的小傢伙经过了一场恐怖的酷刑,现在已经痛得奄奄一息。 “我的兄长啊,你可太固执了,”宙斯几乎敢肯定哈迪斯要做什么了,他万万想不到会招致这么一个糟糕透顶的结果,一边勉强笑着,一边不死心地想要补救:“你严明公正的美名早已远扬,那是连我都自嘆弗如的自律克己,此时此刻,抵御诱惑则是最能体现你所秉持的公道铁纪的了。” “我这般锲而不捨地劝你绝非出自私心,毕竟飞鱼不愿与海鸥比邻,哪怕海水对它们而言都如最亲近的家人般不可分离;通过强权夺来的下属往往会因不情不愿而敷衍了事,总不如顺其自然地收服的来得尽忠职守;比起精美的盆皿,红白相间的花卉更倾向于朴素的软泥。恭谦的言辞不代表已经彻底顺从,仇恨的苦酒由偏执酿醇而出,是披着美梦外衣的狰狞魇魔——” 哈迪斯冷冷地瞥了喋喋不休的弟弟一眼,又转而定定地看着阿多尼斯,淡淡地命令道:“过来。” 嗓音因含着石榴籽有些含煳,将冷冽的威严削减了些许,但也不需要森严可畏的形象根深蒂固的冥王再重复一次,阿多尼斯连片刻都不敢拖延,抱着不明所以恭顺地走近了。 他骨架偏小,身形便也看着如柳条般轻盈纤细,实际上他常年保持的狩猎习惯带来了一层薄薄的肌肉,将柔韧的内里裹着,精练而不显羸弱,哪怕撇开叫人目眩神迷的美丽面容不论,光是修长的脖颈微微前倾的弧度,就足以令自诩最优雅的天鹅收起骄傲之心。 只是在短暂的沉默后,他终归是忍不住了,壮起胆子向性情莫测的冥王讨要那颗疼得泪流满面、断断续续地呜咽着的冥石榴:“尊贵的陛下,能否请你将它交予我——” 结果就在阿多尼斯毫无防备地仰头诉求的那一瞬,一直静看他一举一动的冥王想也不想地,也顺势俯下了身。 ——准确无误地将他给吻住了。 第二十二章 这来得毫无预兆的吻,令阿多尼斯彻底僵硬了。 这真的是冥王? 轻佻风流的神王就在一旁,脸色忽而沉如被水浸透的灰土,又忽而懊丧似被夺了口中之食的虎兽,如同夺走了伊丽丝的彩虹神职般缤纷多彩,最后定格在了一个诡异的平衡上。 若不是这样,阿多尼斯怕要坚信做出这轻莽唐突的举动的,是勤而不懈地偷情的宙斯经改头换面在作祟,而非出自一向沉默寡言、又极其刻板的哈迪斯的真实意愿。 第21页 伤痕累累的冥石榴滚落在地,他本能地驱使神力来将它的伤势治癒,又不由得朦朦胧胧地想:那该死的疯病果然是会传染的。 ……竟连最自制的睿智也难逃过一劫。 泉眼里冒出的汨汨清流依旧穿梭在熟知的落叶木丛里,求偶的雄孔雀还精神饱满地跳着优雅的舞蹈,悬于树梢的累累果实向娇俏的蝴蝶倾吐甜言软语,易燃的硫磺仍与滚烫的岩浆一同蠢蠢欲动,日復一日地肩扛苍穹的重量的阿特拉斯还在郁郁嘆息,由赫拉的辱汁构成的银河在白日也熠熠不衰。 值得欣赏的一切仿佛不再被璀璨的阳光带着折射入银霜般剔透的晶瞳,不论是细碎的鸟语、淙淙的淌动、风吹过浅紫色的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亦或是心智如幼童的精灵的低吟浅唱,还有头戴花冠的宁芙们羞怯的喃喃低语,悠扬的笛声——都一起成了被水晕走的字迹、沦为似是而非的墨团。 正如这不幸的纸张一样模煳不堪,神魂上存在的紧密的联繫像被烤软了的蜜蜡和香膏,最后随着湖面上漾起的波纹一圈圈地远去了。 阿多尼斯很快就不再有心思去在意围观者的感受了,冥王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他的挣扎反抗,眼疾手快地将一手放置在了他的脑后,另一手硬如铁钳、将他的手腕一起捏着反制在了身后,不仅瓦解了要退开的企图,还迫使两人间的距离被再次缩短。 唇与唇的美好贴合,是能与尚未绽放的蓓蕾的每一枚花瓣比拟的亲密无间,又浪漫如孤独的寒冰邂逅了淅淅沥沥的雨水,空心的鼓被精巧的槌大力地撞动心弦,冻裂的皮肤被热气蒸腾的温水呵护,身心都舒畅得似乎被可口的葡萄酒替了腥臭的血。 宁芙们爱慕他,却是连接近都会自惭形秽;阿芙洛狄特纠缠他,却被无数次冷淡地推开;最胆大包天的晚风险些得逞,却又因冥王的突然到来功亏一篑。 漂亮的嘴上噙着的蜜糖被同样生涩的蜜蜂劫掠,这吻深得能将唿吸都催得急促,阿多尼斯困惑至极地半垂着眼帘,恍惚的乌黑直直对上了那一双深邃而晶亮的翡翠,内里藏着在雪原上跳跃的晨晖,那是让他头晕目眩的窒息,又隐约是灵魂也要被生生吸进深不可测的漩涡。 就在他被禁锢得难受,又对摆脱这困境感到无能为力,还心心念念着那颗不知掉去哪里的冥石榴时,几颗饱溢汁水的石榴籽被舌尖笨拙地抵着送了进去,鬼鬼祟祟地避开了柔舌,迅速滑下愕然的咽喉。 “……” 夹着微酸的甜在口腔里如拍打在礁石上的浪花般碎成水雾,当即扩散开来,再迟钝的味觉也能将它尝到。比这更早一步的,是石榴籽侵入温热口腔时带来的凉意,像一柄击穿幻觉的巨锤,叫始料未及的阿多尼斯瞬间清醒过来,几乎是被动咽下的下一瞬,便震怒地睁大了眼—— 但已经太迟了。 哈迪斯虽达成了目的,却没有立刻放开阿多尼斯。 原本只是顺应本能的一时兴起,现在却演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局势了……冥王面无表情地思忖着,不过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倒不见得是面目可憎的,甚至颇有几分叫他想沉醉其中的魅力。 宙斯再看不下去了,痛心疾首地攥着雷霆神杖,字字铿锵:“确实!按照命运的规定,你有按心意收服下属的权利,可这般无情的强行安排,又与将惬意的游鱼从澄澈的溪水中挪到阴冷的冰湖有什么区别?铜碑上的轨迹本不是如此刻下的,你偏偏要拿起石块,在上头留下不被真实所乐见的划痕。欺凌一个脾气和软的人并不难,正如践踏一朵娇嫩的花,可一旦在纤细的脚踝上拴上青铜的链子,他就无法再像从前一样轻盈地跳跃,叫人迷恋的美也从此烟消云散。” “兄长呀,”他唿吁:“你那如白昼般叫微小的罪恶都无处遁形的严明,那似磐石般不为情绪产生任何偏移的公正,那燃起永恆烛光来安抚亡魂的无私,那值得用华词美句去歌颂赞美的理智,那无论尊卑都一视同仁地审判罪愆的律法呢?” 冥王似是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不悦地蹙着眉,略带不舍地结束了这个亲吻后,顺手将隐身头盔套在颊生红晕,正轻轻喘息的阿多尼斯头上,不叫他此时的容貌被心怀不轨的宙斯窥见。 这才微微侧过眼来,声线沉沉地以一个极罕有的长句来做回復—— “你的墨提斯、忒弥斯、欧律诺墨、摩涅莫绪涅、勒托、迈亚在哪,它们就在哪。” 说完,表面淡然自若、实则愉悦轻快的哈迪斯将植物神稳稳地扣在怀里,另一条空闲的手臂从容不迫地挥起权杖,往地上打去一道凌厉神光,驾轻就熟地开启了一道比方才的要宽阔得多的入口。 冥王就这么突然地决定要立即启程回那清净不絮的冥府,宙斯会感到难以置信,神骏的黑马却从不会无礼地去质疑。低奢的黑色车舆悄然出现,它们恭恭敬敬地俯着大脑袋,迎接尊敬的陛下,并迫不及待地撒开四蹄,无声无息地往更熟悉的下界跑去。 阿多尼斯在仓促下,只来得及带走那颗差点被车轮碾扁的石榴。 不说宙斯酝酿的一腔阴谋都被哈迪斯难以捉摸的怪异应对化作泡影,深深地迷恋着阿芙洛狄特的娇妍倨傲的阿瑞斯正暴跳如雷,这位尚武的神祗,二话不说地就握起被过往敌人的鲜血沖刷得锃亮泛红的铜矛,准备驾着北风女神的子嗣们拉动的四轮马车,径直这么闯入那无人敢去的地方,叫戕戮厮杀把独善其身的冥土搅得天翻地覆。 “有勇无谋的莽夫,你若是精力太过旺盛,倒不如将这位本性毕露的娇妻交还她真正的丈夫,而不是越俎代庖地义愤填膺。”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黄昏女神赫斯珀瑞斯,身披夜露而归的光明神阿波罗从属神口中得知了趣闻,又凑巧撞见了一向跟他不和、此时怒髮冲冠的阿瑞斯,便带着恶意地朗声揶揄:“你盔甲上的翎已暗红髮黑,为何不以新鹰的羽来更替?哈哈,或许是战神忙于学习跳舞嬉闹,却荒废了箭矢,让不甘寂寞的锈斑把闲置的它们吞食,叫被抛弃的骏马都乐与懒散的牛羊作伴。” 阿瑞斯被他三两下激得暴跳如雷,可惜太过不善言辞,吃了多次亏的他心知自己即便再怒气沖脑也措不起有力的还击,倒极可能被阿波罗揪住话柄嘲讽,索性就挥起兵戈,直接刺去。 只是阿波罗的敏捷丝毫不亚于他,从容避开后,又唯恐阿瑞斯不气急败坏地继续贬损:“看啊,这肝火炽盛却可怜得不到纾解,这忠诚的爱慕却被得不到名正言顺的丈夫之名做回报,作为爱神麾下最忠心耿耿的宠奴,你马上又要不惜性命地演绎一个愚蠢的角色,仅仅是因为亲吻过那滥情的红唇。” 阿瑞斯气得双眼通红,连先前叫他愤怒不已的冥府之主都被暂时抛在了脑后,转而专心致志地对付起刻意激怒自己的阿波罗来。 眼见着同样擅长以战车作战的两位神祗就要搏斗起来,正要去巡视静谧夜空的月神阿尔忒弥斯顿了顿,懒洋洋地开口建议:“矫勇的猎犬不会因多管闲事地逮了只肥美的鼯鼠便得到嘉奖,司掌杀戮与破坏的神祗也不会因战胜了光明神而被他人称赞,要想证明谁的勇气与谋略要更胜一筹,比起双方都不擅长的近身搏斗,倒不如以谁能从那森冷可畏、实力又深不可测的冥王手下取得他最重视的宝物来做一场竞争。” 阿波罗表示不满:“光明与黑暗互为克星,正如绝望与希望那般敌视彼此,是不可并立的存在,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哪怕我再被自负给蒙蔽了双眼的判断,又怎会痴蠢地以为自己会敌得过冥帝神力的强广浩瀚?这前提未免太过苛刻,毕竟杀戮与亡魂的性质要贴近得多。” 阿瑞斯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他倒不是对这竞赛热衷,而想急不可耐地想去冥府拧断那身为祸首的阿多尼斯的脖颈,好为受辱的情人復仇。若真能成功,对不可一世的冥王定然也是偌大的打击。 阿尔忒弥斯耸耸肩,她原本打着的就是叫兄长知难而退的主意——省得他再招惹嘴上笨拙、心胸却十分狭隘的阿瑞斯,孰料还不待她再说点什么,阿波罗转念一想,莫名其妙地就改了主意,轻笑说:“罢了,若对狩猎条件太斤斤计较,又会叫那擅长避战的兔子光明正大地得了逃脱的藉口,我虽不见得有战神的赫赫威名,也有一张挽得开的银弓和不具迷惑的爱情魔力的金箭,来吧我的对手!阿瑞斯,这回不管是谁胜谁负,各凭手段的结果都像清澈见底的河滩上躺着的黄金般一目了然。” 第二十三章 尽管豪言才刚放出,阿波罗对那不知情趣为何物的冥王究竟会珍爱什么,却是完全处于毫无头绪的状态的。 但他并不担忧:一截被打了结的绳索有长的一端、便会有短的另一头,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存在,只区别在缺陷的大小而已。 正如能奏出叫倾听者眠思梦想的旋律的乐师无需精通数十种乐器,一双蕴含着强悍力量的胳膊也可能只习惯稳住锻铁的铜锤,警醒的飞鸟自然不会被在水面若隐若现的钓钩上的饵食所诱惑,哪怕是尊贵的国王,也有诸多要依赖大臣意见来做决定的地方。 那位因心悯人类,私自赐下火种而被震怒的神王禁锢着任由猎鹰日日啄食内脏的闻名智者,大约就是这世间最有可能给他解答的人。 一旦下定了决心,阿波罗便再不耽误,直接启程赶往阿加索山脉那颗被刻意遗忘的巨岩。艷红的盔缨在风中飘动,纯金的髮丝是阳光特有的亮色,当身着战袍的他自空中降落到默默忍受剧痛的普罗米修斯面前时,对方却丝毫不诧异他的到来,只抬起一直低着的头,饱尝磨难而显得沧桑的眼睑叠着,平静地看着他。 “名声毁誉参半的先知先觉者呀,看来过去的你就已料见了今日我的到来,”阿波罗对性格坚定的人一向是尊重的,尤其是眼前这人誓死对抗的还是那无所不能的天空之主。他不忘先行一礼,宛如这落难的提坦后裔地位如旧:“我来不是蓄意破坏你的清净,也不是要干扰你亘古的沉思,更不是愚不可及地来嘲笑一位为信念心血耗尽的斗士,仅仅是携着一个唯有你才能解决的难题而来。” 被久违的恭谦所打动,普罗米修斯微不可见地抬了抬眼帘。 阿波罗便说了下去:“那是暗无天日的冥府的主人,他的心庐是从不为爱的春晖所光顾的坟茔之所,究竟有什么能打动比铁石还坚硬的心脏,叫他连设想一下失去的情景都会勃然大怒,而真正无法再见时又会叫雨点滑下冰岩。” 普罗米修斯沉吟片刻后,缓缓地将目光锁准了殷殷期待的光明神。 他的嘴唇干涸、磨得开裂,嗓子也似石莼在礁石上擦过般粗粝不堪—— “能叫冥王忍不住俯身亲吻的,是诞生自爱神一手引出的罪孽却保持着心地纯净,植物的温柔主人。”他顿了顿,忽然诡异地笑了笑:“你我的灾厄都是自找而来的。” 第22页 “植物神?阿多尼斯?”阿波罗对这略有耳闻,又隐约从这沉沉的语调里听出了幸灾乐祸,只是不管他再怎么追问,撇下这句似是预言、似是自嘲又似是诅咒的话语后,普罗米修斯都是一副双目紧闭的忍耐模样,一言不发。 这却叫他那原本定下的决心似湖面随涟漪摇曳的叶片,念头又多如被塞满了豆子而显得拥挤不堪的布袋,彻底犯了难。 普罗米修斯与他并无冤雠,自然不会无得放矢,去往冥地的此行势必充满艰险阻难。 然而若是不去,跟阿瑞斯做下的赌注也将被单方面地作废,意味着他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沦为笑柄。 在一番激烈的利弊权衡后,这位容貌英俊得比他所执掌的阳光还要叫仙女们心花怒放的光明神舒展了紧皱的眉头,选择划去理智,毅然调转方向往地底去了—— 比起只是可能丢掉的性命,还是绝对会丢掉的颜面更让他难以忍受。 阿多尼斯被迫咽下了六颗冥石榴籽,也就是在一年的一半时间中,他都必须在冥王哈迪斯的辖地里。 至于那个来得匪夷所思的亲吻,倒是次要,尤其是思及这加诸于身上的束缚后,完全没被他放在心上了。 自知实力不济,他一方面被疑惑困扰着,一方面不得不隐忍着仿佛随时要喷薄而出的怒意,侧过眼去看恢復了少言状态的冥王。 哈迪斯一袭不变的黑袍猎猎随风,因不经日晒而显得苍白的皮肤上隐隐透着血管的蓝色,若他面部线条是被人刻画而出的,那一定是一把再锋利不过的刻刀,这才叫轮廓冷硬得如雕如塑。威风凛凛地驾着马车,眼底黯无星月,又似深渊般的死寂,安安静静地倒映着远处灰色的金穗花。 为了加快速度,竟是罕有地喊出了这四匹骏马的名字以作催促—— “一、二、三、四。” 阿多尼斯:“……” 被唿喊了名字的黑马感动得热泪盈眶,咴咴叫着跑得越发卖力,哼哧哼哧地喷着白雾,背后那巨大的车轮掀起了烟尘滚滚,漆黑的马车势不可挡地穿过了空旷辽阔的金穗花海,疾畅地驶向最恢弘雄伟、巍峨壮丽的宫殿。 金穗花们费劲地抬着沉甸甸的下巴,几乎是瞠目结舌地目送冥王的座驾远去,若不是那上头坐着的另一人散发出的气息是如此熟悉亲切,它们怕是会以为是哪位恶劣的神祗变化成了阿多尼斯的模样。 长久以来的思念竟以这种方式得到排遣! 它们半是骄傲半是失落地想着,焕发美丽光辉的珠宝一旦被强大的陛下独占,怕是再没有趁他漫步在它们之中时寻找亲昵的机会了。 达拿都斯与他的兄弟修普诺斯也没有错过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在面面相觑后,达拿都斯率先说:“这可真是——” “请慎言。”修普诺斯温和地打断了他:“这是陛下的选择。” “该死的爱情,来得半点道理也没,偏偏还会殃及所有。”一旦开始想像从来都只瘫着脸的陛下坠入爱河的场景,达拿都斯就觉得头皮发麻,扯了扯嘴角:“确定不是阿芙洛狄特的阴谋?” 修普诺斯毫不犹豫地否认:“你这是在质疑陛下的英明吗?” 达拿都斯悻悻地嘀咕:“我只是质疑自己的脑袋到底清不清醒。” 修普诺斯微微一笑:“这也没什么不好的,陛下看得始终比你更长远和清楚。” 叫他们接下来更难以理解的是,冥王没有将植物神直接带回主殿,而是一路来到了爱丽舍。 “陛下,”阿多尼斯这才找到机会开口,捨弃了繁冗地问:“为什么?” 他始终难以相信冥王会是神王那般轻易为色所迷的昏聩,倒不如说是另有原因。 哈迪斯缓缓地转过头来,神情高深莫测。 阿多尼斯无所畏惧,一双如玛瑙般溢满华彩的眼眸,直直地对上似冰晶般充斥着棱锐的目光。 不料冥王率先错开了眼,俯着身,极其自然地将他一把抱了起来,塞进位于爱丽舍最中心处的小屋里。 阿多尼斯颇狼狈地站稳,恼怒道:“陛下难道还要囚禁我吗?!” 哈迪斯:“嗯。” 他承认得这么慡快而坦荡,反而叫未料到的阿多尼斯一时哑口无言。 哈迪斯沉默片刻,又问:“愿不愿意永远留下来?” 阿多尼斯反射性地回道:“当然不。” 正如神王之前引做藉口的那般,他诞生在莎孚,最后自然也该回归那里。这不单纯是归属感的作祟,他越靠近那神圣的力量源泉,在操纵神力上便越得心应手。 虽然不是目前,但神祗是永生不死、青春不老的,等这场轩然大波彻底过去,他也还清了冥王赐他神格提升的恩情,便能静静地回到初始的地方。 “我同时也支配地下的一切财富。”哈迪斯说完观察了下阿多尼斯的面部表情,见丝毫没有变化,便又认真地想了想,转为诱惑道:“可以给你冥后神格。” 明明在措辞上已经足够简明扼要,阿多尼斯仍然濒临心力交瘁:“我不需要——况且冥后怎么可能是男性!” 哈迪斯平淡道:“无需在意无关紧要的。” 阿多尼斯头疼欲裂:“但我非常介意。” 他已经无心去追究冥王到底是怎么萌生这耸人听闻的想法的了,只想尽快打消掉这个荒谬至极的可笑念头。 哈迪斯不耐地想了想,继续许诺:“还可以把赫尔墨斯交给你处置。” 阿多尼斯无可奈何:“我跟他之间的仇怨并不深刻。” 要计较对方要帮宙斯拐走他的话,还得算上从阿芙洛狄特手里助他逃脱的那一次,足够功过相抵了。 哈迪斯不贊同地蹙了蹙眉。 阿多尼斯徐徐地吐了口气,甚至还克制着笑了一下,说:“我不会轻举妄动的,请陛下放我出去吧。” 尽管日理万机的冥王陛下会降尊纡贵地来捉弄他——这个猜测乍听起来有多么不切实际,都比不上对方是真心想让他做冥后的惊悚。 “唔。” 哈迪斯含煳地应了声,退后一步,可是不待松了口气的阿多尼斯跟上,径直驱使神力重重地封上了门。 阿多尼斯:“……” 紧接着,隔着厚重的大门传来了冥王的声音。语调仍是那亘古不变的平乏淡定,这回难得地添了几分宽宏大度。 “快点想通。” ——要是一直不同意的话,就永远别想出来了。 第二十四章 将阿多尼斯关进了爱丽舍的小屋后,哈迪斯面无表情地回到了主殿,并召来了达拿都斯和修普诺斯。 鲜少会同时接到冥王的传唤,达拿都斯忍不住看了眼自己一派淡定的弟兄:“你觉得会是何事?” 修普诺斯温和一笑:“我只知道要是再不准备前去,你就会有事了。” 达拿都斯:“……” 双子神恭恭敬敬地在下面等待差遣,高坐于宝座上的冥王神情深沉,一如既往地思绪莫测,其实是正难得地犯着犹豫。 ——尽管面上丝毫不显,初次热情的求爱却被斩钉截铁地拒绝,产生些微的挫败感总是难以避免的。 他无意识地转了转手中的羽毛笔,似是在慎重地斟酌着什么,最后在他们难掩探究的目光中缓缓地说:“把赫尔墨斯给他。” 这个‘他’到底是谁,根本无需多问,修普诺斯瞬间应承,达拿都斯却吃了一惊:“陛下!” 他难以理解这决定:于公,赫尔墨斯是奥林匹斯系的主神,不说仅为中阶的阿多尼斯无法真正伤害到他,却完全可以被巧舌如簧的骗子之神以花言巧语矇骗,从而放他出去。 遭此奇耻大辱的神使,极可能会就此心怀怨愤、伺机报復冥土,也可能就这么毫髮无损地回归神王身畔;于私的话……对觊觎植物神的窃贼宽宏大度可不是理智的做法。 哈迪斯不甚在意地瞥了他一眼,睡神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感到氛围的气压是前所未有的低,低沉的语调里除了不容置疑的威严,还有难以忽视的危险。 “有问题?” 腹中有着千言万语的达拿都斯正要劝上几句,察觉到不妥的修普诺斯便不着痕迹地拽了拽他,他唯有把话硬生生地咽下,颔首领命退出了。 哈迪斯重新埋首案前,只是许久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脑海竟然空白到一个字都没写下来,倒是在公文上画了片惟妙惟肖的叶子。 “……” 他索性耐心十足地给它多添几笔,叫这变成象徵漂亮植物神的侧金盏花,才心满意足地将它销毁。 “瞧吧,我就说动听的乐章总埋藏yin媒,连整齐有序的骨牌都能轻松拨乱!” 赫尔墨斯被冥王囚禁在邻近塔尔塔洛斯的地界,在赶往过去的途中,达拿都斯既是不解,又是不忿地将自己的想法都说给了方才阻止他的睡神:“爱情!理性!这是矛与盾,不可共存的此生大敌。前者是地面上提着花篮在花卉间穿行的少女会去庙宇祈求的无用东西,那是被鹞鸟般对祭品虎视眈眈的阿芙洛狄特掌握在手中的玩偶,那是似高悬天上的月亮般看着明亮、碰触起来却冰冷无情的无用点缀,唯有后者才值得被尊敬遵从,那是维护帝王尊严的可贵品质。” “停止你的无病呻吟吧。”修普诺斯淡淡道:“你我皆是你口中那错乱的爱情的产物。在你自作多情的担忧前,陛下远比你深思熟虑,纵使再厌恶奥林匹斯,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将得到神王承认的主神抹杀,既然早晚要归还,比起亲口向至今都还在装聋作哑的那位讨要代价,倒不如赠给心仪的对象。” 他说得比较委婉含蓄,但足够说服死神,达拿都斯听了这解释后,只是不满地自鼻腔里喷了口气,勉强认可了。 “你是不是忘了,”倒是睡神笑着又补了句:“陛下根本就不需要徵求你的同意。” “……” 死神一脸麻木地拎起关押着毛茸茸的雏鸡的笼子,夸张地甩了几下。 在一贯给人以阴森冰冷印象的冥土,美丽祥和的爱丽舍无疑是受到憧憬与嚮往的存在,只是当双子神带着赫尔墨斯赶到时,呈现于眼前的一切已经叫再熟悉此地的人都完全分辨不出暴动般疯长的植物园的原来面目,连半个原住民的影子也没,连声音都要被活活吞噬的幽深恐怖,更遑论那被张牙舞爪的藤蔓重重护卫的庞大核心。 达拿都斯瞠目结舌:“我是不是该说不愧是植物神——这是要变成第二个塔尔塔洛斯?” 修普诺斯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他一向对陛下无比拥戴、乃至决定也无条件地依从,现在便只是保持沉默,不再深思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 驯良的绿糙大约是对植物神的愤怒感同身受,锋利的叶缘如矫勇骑士手中握着的长剑刃口;椴木不復柔软,秃净的枝木密密麻麻地投射出来,像是构建囚笼的灰色栏杆;顶阔叶茂的梧桐鬚毛翻卷的藤反常地攀到了比以往的橡木还高的位置,上面悬吊的一颗颗深紫的果实却比人的脑袋还要饱满巨硕,在幽暗的光线下愈发的触目惊心。 第23页 当然这对早已晋为高阶神的他们形成不了什么阻碍,甚至要让它们灰飞烟灭也只是时间问题,但心里通透的修普诺斯不假思索地拦下了兄弟准备大刀阔斧地莽撞沖入的举动,宁可麻烦一些去绕道,也要将需要清理的障碍数目降低到最小,以免伤害到对他们非常不怀好意、却被阿多尼斯重视的子民,从而节外生枝。 等避开对他们垂涎欲滴的食人花,艰难地步行到荟萃的藤蔓前时,达拿都斯精巧的袍服已经被攻击性极强的怪柳那柔韧的枝条给打得褴褛,精心梳理的头髮被无情扯散,还有几下狠狠地抽到了他的脸上,长满细小尖锥的它比牛皮鞭子还刁钻可恶,哪怕没能划破皮肤,也制造了几道醒目的红痕。 “若是这段距离要再长一些,即使你再说一百句话,也阻止不了我将这些冒犯者付之一炬的打算——我敢对冥河发誓,刚才那根瞄准的绝对是喉咙!” 硬是被这些碍手碍脚的绿色生灵逼得步履维艰的达拿都斯早就抱怨连连,修普诺斯的情况则比他稍好一些,但也很是狼狈。 “行行好吧,就不能拿你那根引梦的短杖发挥一点作用,让梦的帘幕罩住它们仇恨的眼?” 这无意的话点拨了睡神,他採取了兄弟的提议,照做后,路途上果然变得好走多了。 不过他们是无论如何都再不愿意逗留了,歷经艰难地来到门前,由积怒重重的死神剖开厚重的荆棘,将笼子粗鲁地往里一塞,立即转身离去。 实际上,被关在里面的阿多尼斯却不似他们想像中的歇斯底里。紧接着潮起步伐的是潮落,暴雨淋漓后是风和日丽,他冷静地在这看似无懈可击的囚牢里寻找着出路——其中大约也有被深藏的怒火所感染的植物们代为宣洩了情绪的功劳。 早在双子神涉足这片气势汹汹的密林时,他就通过植物的视线和心声得知了这一消息,并不天真地以为对方是来释放自己的,便只冷眼等待这两个说客。 被掷入屋内的铁笼里囚禁的竟是一只嫩黄色的无害小鸡,却是万万没有料想到的。 阿多尼斯困惑地凝视着恹恹地躺在笼地的它,结果一等双子神匆匆离开这片繁衍得叫人不愿停留、转为去宽抚那些受惊的亡灵后,刚刚看似奄奄一息的雏鸡瞬间便恢復了元气,滚圆的身躯由一双细腿支撑着来精神抖擞地站立,大睁着圆熘熘的绿豆眼,火热地注视着植物神。 它一扫之前的颓然的眼神太过炯炯发亮,阿多尼斯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不禁问:“你是?” 小鸡急切地张开了喙,那声音竟是属于赫尔墨斯的:“不想再次相见竟会是在这兇险四伏的寝陵!该说我很高兴见到你,却又不愿意在这里见到同样失去自由的你。” “我想以你的聪慧早该清楚,我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那远在奥林匹斯的天空之主。也怪开始就瞒了你,他是遣身为使者的我来对你进行邀约,却不是刻意触怒冥界的君王。起初你拒绝爱与美的化身求爱的时刻,我便清楚你嚮往的绝不是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也不在调情唱乐、溺毙在皓白的柔臂间,而意在更遥远的浩瀚绿海——” 赫尔墨斯被生生困在这连原型的鹏鸟都无法变出的狭小牢笼里许多日,早就想通了叫冥王震怒,使得自己落到这悲惨境地的原因。 阿多尼斯在起初的怔楞后,很快反应了过来。 又见这位一向以若即若离的戏嚯与撩拨对待他的主神蓦地变得如此殷切可亲,不由得失笑,并不被这牵强的解释打动地直言道:“赫尔墨斯殿下,若你接下来要捏造的起初掳我的理由,是为了说服我将你从这连翅膀都伸不开的地方放出来的话,那大可不要白费功夫了。” 他含笑说:“我是绝无可能违逆陛下的命令的。” 第二十五章 阿多尼斯说得毫无迴转余地,赫尔墨斯便转为默然不语地盯着他琢磨,仍是半信半疑的。 从阿芙洛狄特激情如火的求爱都被避之唯恐不及的前例来看,植物神的性情中势必是喜爱自由、漠视权欲的一面做了主宰,现在竟然会甘于被囚禁起来,放弃摆在眼前的逃跑机会…… 实在是太过叫他难以置信。 “请到此止步吧。” 阿多尼斯并不在乎雄辩之神那饱含审视的目光——确切地说纵使强大如主神,在被迫保持一只巴掌大的茸毛雏鸡的形态时,那乌熘熘的小眼睛饶是瞪得再大,也是不具备任何威慑力的。 赫尔墨斯暂且没意识到自身的气势锐减这一点,嫩嫩的喙翕动了下,对植物神会从容不迫地任自己打量越发感到惊疑不定,不禁怀疑冥王是否给予珍视的爱宠些连他都看不出的赐福。 他之所以会一直被关押不得释放,主要是无法答应那过分的交换条件——冥王要求他交出所有中阶神格。 静居冥府的哈迪斯向来不是贪得无厌之流,跟奥林匹斯诸神的以往做派一比,甚至还显得极其与世无争,之所以会这么反常,赫尔墨斯不得不怀疑是太过重视阿多尼斯的缘故。 “又来?” 阿多尼斯垂眸,冷冷地问那颗得了他及时的救助而逃过一劫、此时厚着脸皮从fèng隙里滚进来讨好卖乖的冥石榴。 “噢,殿下,请宽宏大量的你容我探望,并听一番这非是狡辩的言语。”满身露水的它看起来似乎比以前还要胖,艰难地挤过被冥王的神力亲自封禁的门fèng后,顺畅无阻地滚到阿多尼斯脚边,也不敢像父亲曾经做过的那样直接蹭上去,而是遗憾地停在一边,养着脑袋唱歌般说:“恰似待配山羊憧憬莽林的渴欲无法被阻拦,我们也不拥有能扼杀自心底萌生的汹汹炭火的清泉一泓。骚客的诗情若被压抑,光那条失了地位的巧舌便连最蒙昧的贩夫走卒都不如,啊!尽管——” 冥石榴的声音戛然而止。 原来是阿多尼斯不等它啰嗦完,便俯身将它握住,面无表情地查看起那曾经狰狞的伤口,看是否留下了疤痕。 它先是不太自在地挣了挣,很快消停下来,紧张地僵硬着,任植物神端详。 “再鲁钝的牲畜也该知毒菇不可入腹,再不拘管教的桀骜也该知升腾明火的可怖。”植物神确定它已然彻底痊癒后,将它顺手放在了桌面上,肃容告诫:“教训既然存在,它就应被吸取,你如果不想再品尝那锥心的折磨,以后便不要再盲目地走向错误。” “噢,错既已铸成,强忍愧疚就似被胡乱封堵的江流,无处宣洩唯有泛滥旷野。”冥石榴不安地在桌子上蹦了蹦,慢吞吞地说:“我虽蠢钝,却也知晓超凡脱俗的鲜活生命不该被蛮力拘束,狭小温暖的空间只适合尚未萌芽的幼种,盛开的花儿与茂密的绿叶想沐浴的却是宽广世界的阳光雨露,理智与自律分明是忠诚的一对,偶尔却因过于狂热的迷恋脱离轨道。” “但凡是有知觉的同胞都对你心里的悲切感同身受,我又怎能装聋作哑。” “所以,”阿多尼斯漫不经心拨了拨它头顶那朱红的穗子:“你要助我离开此地?” 它微微地倒抽了口凉气,在起初被突如其来的迷人微笑给震得七晕八素后,竟认真地颔首:“呀,诚如高贵如陛下从不留意脚下的落叶,骄矜如双子神也对不那起眼的石榴熟视无睹。自负的君王布下的禁锢只限制了俊美青年的活动,一颗平凡无奇的果实会滚至何方,连耳聪目明的风儿都不会费神关注。那里有一条fèng,我既能自由进出,殿下想必也能一同遁迹。” 阿多尼斯似有所感地看了眼它所指的方位,没有说话。 它赶紧再在这摇摇欲坠的火苗上添一小捆柴:“趁着忙碌绊住了陛下的步履,在这短暂的宁静未像短蜡燃烧殆尽之前,快下决心吧。” 阿多尼斯微微一笑,却眼睛瞬也不瞬地抓起了神色急切的它,旋即迅勐地催起体内的神力,一条条粗壮健硕的荆棘便听令将它死死裹住,密不透风。 “什么——” 等方才还在诱哄的它从功败垂成的震愕里反应过来,拼命挣扎,可感受到它反抗的荆棘只缠得更紧了。 它愤怒地想变回原形,可植物神刻意调用神格中蕴含的那部分暗冥神力来压制住他体内的光明神力,偏偏又正置身冥界,根本不可能恢復往日充沛的力量。 正常情况下,中阶神是不可能与一位主神对抗的,可阿多尼斯却巧妙地藉助了爱丽舍这有冥王亲手布下的禁锢,再配合光明被暗冥死死克制这一点,来达成了叫阿波罗无力动弹的目的。 象徵光明与热的阿波罗能在冰冷黑暗的冥土上发挥出的力量,恐怕连阿芙洛狄特都还不如。 “无礼的狂徒!”阿波罗还未遭过这种奇耻大辱,哪怕上次被厄洛斯戏弄得对相貌平平的达芙妮发起追求也完全比不过这次的狼狈和无力,一边气急败坏地滚来滚去,一边骂道:“不过空有美貌,行径却卑劣可鄙的微尘,好一具该入坟头的丑恶骨骸!若是剥了光鲜的皮,内里就该与枯朽为伴,与狡诈的毒蛇做陪,跟占它巢的杜鹃结侣——” “这股独属于奥林匹斯的臭味,重得连掩饰都盖压不住。”阿多尼斯显然是早有防备,听了他的谩骂也只是还以彬彬有礼地微笑,不慌不忙地取出那颗被哈迪斯当礼物赠送给他的灵魂球,镇在那团荆棘上,然后麻利地将它塞进赫尔墨斯的笼子里。 赫尔墨斯本还喜出望外,妄想趁笼门打开的那一瞬冲出去,结果却过份高估了自己现在的实力——这几天里被折磨得虚弱的身体导致速度慢得可怜,还不等小脑袋探出去,阿多尼斯便将笼门啪地重新关上了。 “……” 小鸡差点被夹扁了头,惊吓之余唯有失望透顶地趴回了笼底,连看也不看那发疯般狂跳不止的阿波罗一眼,心知与其指望那色慾薰心的父神良心发现,倒不如在需要捨弃的东西上讨价还价来得实际。 ——否则是真难脱身了。 阿多尼斯耐心地等了会,才好整以暇地让荆棘松开了气喘吁吁的阿波罗,温声道:“尊贵的光明神殿下,你尽可以对躲开狡计的我恼怒地唾骂,然而这却对缓解目前的窘境无济于事。” 阿波罗渐渐从难以置信地盛怒中恢復了冷静,既被拆穿,再不屑伪装成石榴的模样了,又因笼子过于狭小,唯有变回模煳的光团,暗含威胁地道:“侮辱不会白白被承受,如今得势的斑鸠不会一生被雄鹰宠爱,建于空中的阁楼终将倒塌,这是丑恶形状——” “不劳费心。”阿多尼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提醒:“美好无损的德行只存在于吟游诗人的幻想中,无论是谁来仲裁,最后更容易被麻烦缠身的,多半是不请自来的客人。” 阿波罗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禁哑然。 第24页 身负赌约的他的确理亏,尤其刚正不阿、铁面无情的冥王对奥林匹斯的反感就如清贫的牧羊人对跳蚤,哪怕贵如神王的宙斯亲至,也不可能光通过诡辩就将他完完整整地带回。 植物神却没有仗着这一点有恃无恐,甚至是无意彻底激怒光明神的,接着就话锋一转:“阴霾不能总遮蔽炽日,夜的冰冷还需由你统帅的灼热奔马来拉驰祛除,作为享受这份庇荫的绿植守护者,总不至于忘恩负义地试图将理应被拥护的光明之神伤害。” 阿波罗静静地听着,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从这外表温柔可亲、实则下手果断狠辣的植物神口中冒出的夸奖,反而更像一枚随时会吹响的战斗号角般充斥着如履薄冰的危险。 阿多尼斯稍微想了想,正要准备开口坑他,身后忽然就传来了冥王冷冰冰的声音。 “不用理睬他。” 也不知何时出现的哈迪斯瘫着脸道,顺手砸了一团与阿波罗此时的化身差不多大小的黑焰过去,傲慢自矜的光明神就悽厉地惨叫着缩成了小如米粒的一团。 嫩黄的雏鸡耷拉着眼皮,一动不动,始终是恍若未闻的淡定。 阿多尼斯那一刻不知为何有些被窥破隐秘的尴尬,但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绪的些微变化,只不像以往般恭顺地行礼了:“……陛下。” 话音未落,冥王瞬间就转过了身来,目光是一贯的沉稳,然而又隐含期待。 阿多尼斯愣了愣,许久都想不起之前要说什么,本能地重申:“请放我出去。” 不料哈迪斯迅速应承:“可以。” 阿多尼斯:“……” 为什么? 他不知冥王将这理解成了事前定下的‘想通’,只知这万年不化的严酷冰川上,徐徐地绽开了一朵被喜悦所灌注、连冰雪都悄然消融的温暖的花。 第二十六章 在过去那条缓慢流淌的时光长河中,哈迪斯惯了以喜怒不形于色常伴,听了这再委婉不过的允诺后,竟是初次这么深刻且直观地体会到了名为喜悦的情愫。 阿多尼斯被那来得突如其来的笑冲击得晃了晃神,半晌才本能地觉得不妙,匆忙行礼道:“陛下,请容我无礼——” 哈迪斯敛了笑,淡淡地打断了他:“哈迪斯。” 阿多尼斯:“……陛下。” 他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浓烈,勉强笑道:“欠缺考虑的话语应于睿智所驱离——” 哈迪斯眸色暗沉,这回加重了语气地重复:“哈迪斯。” 阿多尼斯抿了抿唇,却知这时不能妥协地改了称唿,他低着头,坚持以疏远而尊敬的口吻回道:“不敢不敬。” 自觉将命令重申一次已然是极限,偏偏又不捨得对这莫名任性地想出尔反尔的恋人施以惩罚,冥王不悦地蹙了蹙眉,索性沉默地与固执的他对峙。 而阿多尼斯沉静无波的黑瞳,也毫无畏惧地对上了那双幽绿深邃的眼。 眼见着这本该被浪漫所温柔缠裹地示爱成了供眼神冰冷互抗的战场,阿波罗兀自愤怒难平、拼命思索着脱身和报復之计,心思活络的赫尔墨斯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很快意识到了属于自己机会的到来。 他稍加思索,清清嗓子道:“镶嵌宝石的权杖才拥有真正的威仪,觅到了独一无二的鞘的刀刃才不会因锈迹夭折,饱尝孤独滋味的魂魄渴望爱情的圆满。不仅是位高权重才值得被体面奖赏,你生来是绿髮黑眼,他却是黑髮绿眸,统治被亡者乐居的冥土的尊贵君王,可不正与叫植物心悦诚服的温柔主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巧的是,这一切甚至非是出自爱与美之化身的刻意安排,而是被命运铜碑精心绘刻的轨迹……” “赫尔墨斯殿下,”阿多尼斯越听越离谱,想视而不见都难,不禁黑着脸喝止那只侃侃而谈的嫩黄鸡崽:“请安静。” 毕竟不愿激怒多半逃不过被强加头上的冥后桂冠的俊美神祗,赫尔墨斯见好就收地住了口,却并无悻悻——他太过精于察言观色,又怎么看不出冥王那刻板冷肃的面庞上毫无愠色。 哈迪斯忽然开口:“他说得很对。” 阿多尼斯:“……” 哈迪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植物神,一本正经:“你认真听。” 阿多尼斯:“……” 赫尔墨斯似乎是太过‘受宠若惊’,还忍不住抖了抖茸茸的毛。 哈迪斯慢吞吞道:“继续。” “是,”赫尔墨斯精神一震,朗声应着,下一刻便将那些话信手拈来:“命定的眷属既已到来,王后的华缕与尊荣亦心甘情愿地拜于你脚下,怏然的生机替你选择了最合适的地方,何苦执拗地拒绝?这只是自然的安排,起初选择在我的引领下踏入冥土,是出于得到一份安宁庇护的期盼,此时冥王陛下愿将更大的福祉赐予,你大可以像被晨露眷顾的茵茵绿糙般欢喜地张开双臂、不再紧闭那柔软的双唇接着,任沁心渗脾的清香滚入糙木尽枯的旱土。” 阿多尼斯隐忍地别过脸去,显然不被说服。 哈迪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既然赫尔墨斯的喋喋不休没能换来他态度的软化,就再没听下去的价值了。 他也懒得示意赫尔墨斯闭嘴,直接伸手将态度抗拒的阿多尼斯揽入怀中,比夜幕还黑得纯粹的衣袍瞬间裹住两人,一下就从爱丽舍里消失了。 赫尔墨斯失望地踹了脚笼子,冷眼旁观的阿波罗响亮地嗤笑一声。 “也有连骗子之神都束手无策的对象,”光明神纵使狼狈,却是宁死也不肯做出那般谄媚的姿态的:“向残虐的暴徒乞怜是有多愚蠢?你可就卑躬屈膝下去吧,实际上仍然得到同样的窘境,除了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屈辱外,不会有任何帮助。” 赫尔墨斯完全没有兴趣搭理这曾被他用一把不值钱的破琴骗走一堆神牛还乐呵的兄长,随口道:“若你够足智多谋,便不会落入这般有趣的困顿境地。嘲笑被困在同一牢狱的血亲又有什么作用?倒不如省一省唇舌,莫要不捨得将你赋予拨弄琴弦的指头的灵巧分于外表光鲜、内里却乏善可陈的脑袋。” 他可不认为自己做的是无用功。 阿波罗却被成功挑起了怒火,于是这两个同样落魄的囚徒非但没有齐心协力,连最低级的离间都不需要,就轰轰烈烈地斗成了一团。 此时的哈迪斯则带着阿多尼斯一路来到了湍急的克缇斯河畔,才不慌不忙地放开他。 阿多尼斯深吸一口气,比起刚才那完全掩饰不住的愤怒,他已经平静许多了,更清楚地意识到了目前的状况有多糟糕。 鑑于诡异的事情一二再再而三地生,他再不乐意,也唯有将‘冥王或许对他真的产生了爱慕之情’这一匪夷所思的念头纳入了参考范畴。 周围的金穗花们先是好奇地盯着这两个一看就很不好惹的不速之客,窃窃私语;待到一身宽大黑袍的冥王撤去了环住阿多尼斯的臂弯,它们看清两人面目的瞬间,那寥寥的交谈便成了调子极高的激动尖叫。 “噢,噢,噢!”它兴高采烈的欢唿毫无遗漏地钻入了阿多尼斯的感知中:“若说一日里势必被喜悦与烦恼交织,在之前那粗鲁的野猪横冲直闯、在讨厌的毛毛虫爬来爬去之后,这便是公平给我的赏赐。瞧哇,在一位温柔可亲的主人后,我们又将迎来最高贵善良的美丽冥后!”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它们尽管已经从住在爱丽舍附近的同伴口中多次得知两人的亲密姿态,然这回又有所不同:“谁都能看出,陛下想得到他的决心就像在冬天睡饱的孩子们要在春天发芽般坚定,我们……” 阿多尼斯果断屏蔽了它们的声音。 哈迪斯紧迫地盯着他,嘴唇几不可闻地翕动了下,问:“考虑清楚了吗?” 阿多尼斯无可奈何:“陛下,我的心意自始至终便不曾变过。” 哈迪斯冷冷道:“我说过,不同意我的要求,你就不被允许出来。” 阿多尼斯颔首,表示自己记得,却俯身下拜地又说:“我发自内心地忠于陛下,永愿陛下被幸福所青睐,被快乐亲吻,却不是以这样蛮横无理得叫属下心寒的方式来实现。” 哈迪斯不满:“你还想选别人?” 阿多尼斯完全不知道话题怎么会被扭转成那样,无奈下索性不语。 哈迪斯沉吟着,许久后问:“你不想出来?” 阿多尼斯反射性地否认:“当然想——” 他话音未落,方才还只是我行我素地催着激流前行的克缇斯河便像被惹怒了的勐兽,一跃而起,汹涌澎湃的冥河之力铺天盖地地落在了毫无防备的阿多尼斯身上。 他本能地挣扎了下,很快就感觉到那股仿佛能穿透一切的强横力量环绕住了他的神格,将约束的印痕隐没其中。 他绝望之余,这时才明白了哈迪斯特意带他来这里、又再问一次之前的问题的用意——便是要让克缇斯河分辨不出深藏的意思,判断他应承了哈迪斯的条件,径直将誓约成立。 它沉默内敛,并不引人注目,内里蕴含的却是誓言的崇高力量,是对破了承诺者立下严厉处罚的执行者,是叫不守信的奥林匹斯诸神都不得不乖乖践诺的冷酷证人。 阿尔忒弥斯曾向它许下终身不嫁的誓言,从此被奉为处女神,不再被心怀鬼胎的追求者所烦扰,自由自在地穿梭于浩瀚夜空,为信徒们带来明亮的银辉。 它这回则见证了叫冥王一手促成的婚姻,并将阿多尼斯与哈迪斯紧密地捆在了一起,除非他愿意以失去神格与自由为代价,是再无法恢復之前的轻便了。 在完成这一切后,克缇斯河暴涌的水流渐渐退去,悠悠然地回归了正常的路途。 被打得浑身湿透的阿多尼斯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手背虚弱地掩着紧闭的眼,唇齿微颤,似是努力平復着痛苦,又似是已然受制于人的无力感扼杀了希望。 哈迪斯垂眸,俯身专注地看着他。 往日寒冷的视线此时却灼热得叫蜡块熔软,平静的表面下顷刻间便掀起波澜万丈。 阿多尼斯没有徒劳地大喊大叫,也没有可笑地大哭大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灼人的视线,却疲倦地阖着眼,连半点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因为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把他从恍惚的深海中唤醒的,是敏感的脖颈处传来的强烈异感。 什么…… 失了焦距的黑眸还来不及恢復清亮,脆弱的喉结好不容易才不再被生疏的摩挲骚扰,紧接着贴过来的是一张轮廓冷俊的面容,剧痛骤然袭来,阿多尼斯困惑中只发出了一声急促又变了调的单音——“啊!” 面对那莹白光滑的侧颈,哈迪斯竟是毫不犹豫地重重咬了下去! 第25页 第二十七章 哈迪斯近乎冷酷地将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唿的阿多尼斯牢牢地压制在地上,专心致志地以那锋利的齿列刺穿了软嫩的肌肤,挤入甘甜的血肉,一滴滴殷红温热的血液惶惶地从那深陷的创口处渗出,滚落着,在灰黑的泥泞里化成一朵朵璨丽的侧金盏。 被死死咬住的阿多尼斯整个过程中完全呈现动弹不得的状态,疼痛难忍地蹙着眉,雪白的面容如经艺术家妙手精心雕琢的大理石,毫无瑕疵却不具生气。 “不……” 他的嗓音不受自制地战慄着,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过去后,眼前一片模煳,连普通的开口都变得无比艰难。起初的锐痛虽然变钝,麻木的感觉却早已浸透四肢百骸,无助得如同匍匐在饿虎爪下的羔羊,被抽去嵴骨般彻底瘫软在了蛮横的桎梏下。 刚刚生成的、叫冥府子民甘心匍匐的冥后神格,与部分暗冥神力的核心一起被强行注入了。 他很痛苦,生命与死亡本身就是相悖的,更何况是毫无缓冲地让两者直面交锋、偏偏冥后神格又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时候,犹如被一群杀伐决断的精兵闯入平民的家中肆虐,奔涌着流过全身,每一寸的肌理诉说的都是难以言喻的绵密痛楚。 再加上他对融入新神格来化为己用这点充满排斥,更是加剧了折磨的无情鞭挞。 不知过了多久,哈迪斯终于意犹未尽地松开了制辖,仍是保持着完全覆住他的姿势,却很是耐心地等阿多尼斯缓过气来。 从他居高临下的角度,能将这一双比被清冽溪水浣过的珍珠还来得乌亮清澄、剔透熠熠的眼眸细细观赏,哪怕此刻是涣散懵然的,却像被细雾蒙住般泛着莹润的水泽,明澈而美丽。 并不是女性的妩媚多情,但要比刚硬的男性要柔韧纤细一些。 ——这是他的。 哈迪斯一边面无表情地回味着,一边摸了摸植物神被汗水浸湿的髮丝,轻声问:“还好吗?” 神格只是勉强融合,心境也受到影响地极其不稳,冷不丁听了这么句明知故问的问候,阿多尼斯险些被他的厚颜无耻给气得发抖,鑑于木已成舟,身份上发生变化的他倒是没了之前的忌惮,冷笑着直截了当说:“可嘆只剩下思想不被约束,荆棘的种子倒与吐出阴谋的口舌匹配。” 哈迪斯却重重地吻住了他的唇,在激烈的亲吻中以仿佛毫无情绪的语调寻隙道:“你可以试试。” 尽管很快就被放开了,阿多尼斯的忍耐业已彻底宣告崩溃,果真就要这么做地半坐起身,结果哈迪斯却一个顺势拉住他的手腕,他迅速反撤,结果根本敌不过那力气,一把就被抱入怀中。 阿多尼斯深唿吸:“放我下来。” 哈迪斯飞快拒绝:“不。” 阿多尼斯冷冰冰地侧过头去,说:“我不是舌灿莲花的贩夫,也不是擅长编织华词绣句的诗人,只是最无能为力的俘虏。若陛下想从我身上取得什么,就像逃不过被疾病侵袭而渐转枯弱的幼苗,我总是不曾有过拒绝的权力的。” 下一瞬哈迪斯便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的正脸掰了回来,力道控制得正好,不会让他疼痛,却又让他无法反抗。 不见光亮的暗沉眼眸里温情微闪,似是将他自暴自弃的气话当了真,半晌后若无其事地提议:“上床睡觉?” 在两人面对面的情况下,对方表情上的每一丝变化都能看得很清楚,至少此时的阿多尼斯就很难欺骗自己,方才能从这寡淡得毫无情绪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期待会是单纯的错觉。 “连风流无状的神王,都要在一向以睿智着称的冥王陛下你此时不可理喻的一意孤行面前甘拜下风!”怒火满怀,阿多尼斯忍不住讽刺道:“起码他懂得欣赏女性的神秘与美丽,纵使感情不睦也不曾剥夺婚姻守护者的显赫后位,而不是荒唐可笑地选择一位不会对巩固冥府的统治有任何裨益的同性为后。这只会叫忠诚的追随者离心,和奉你为主的虔诚信徒一同沦为笑柄。分明在一日前还是英明的智者,为何摘下王冠,置于一个不该获得它的人头上? 容貌美奂绝伦的少年伽倪墨得斯是神王的挚爱,可在他被嫉妒发狂的赫拉设计害死时,宙斯也不过是哀嘆几声,将无辜的灵魂化为天上悬挂的闪亮星座,半点不见对始作俑者施以重惩,仅仅是几句不痛不痒的叱骂和警告罢了。 无论手中沾染了多少情敌的鲜血,多么厌恶丈夫的不忠,层出不穷的私生子们又是如何地攀上了高位、握上重权,赫拉也永远是那些肤浅的一时迷恋不可撼动的神王之后,恰如自始至终都被镶嵌在雷霆神杖上的漆黑宝石。 哈迪斯闻言微愣,定定地看着他。 ——真这么介意的话,我可以将你当女性看待。 阿多尼斯头疼欲裂地扶着额,他突然发现,自己倒是越来越擅长读懂不喜言谈的冥王的眼神了。 哈迪斯顿了顿,还是把很可能会触怒他的话语收了回去,淡定道:“没人敢这么做。” “……” 阿多尼斯不过是出于被强迫的激愤才危言耸听的,此刻顿时一脸懊恼,意识到自己真要被问住了。 哪怕认真地想了好一会,也没能寻出那可能因不满他这出现得离奇、又弱小得可笑地冥后的小小瑕疵,而对积威甚重、执政上堪称无可挑剔的君王生出异心的人选来。 哈迪斯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藉此为难,转口问:“想去哪里?” 阿多尼斯略带挑衅地扬了扬眉,说:“莎孚。” 哈迪斯沉默了。 虽说一开始就不相信冥王会大度地让他回归自己的领地——哪怕只是不受冥石榴限制的那一小段短暂时光,见哈迪斯默然无语,心里在默念‘果然’之余,又不禁有些失望。 他不知冥王只是觉得总是隐忍的这他鲜少流露的反抗姿态越发突显出神采飞扬,英气勃勃,既漂亮又耀眼罢了。 哈迪斯:“就这样?” 阿多尼斯一时间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嗯。” “可以。” 哈迪斯很快给出了一个让阿多尼斯难以置信的答案。 “……真的吗?” 他迟疑着再次确定。 哈迪斯仍然瘫着张脸,淡淡地应了个漫不经心的单音——心爱的新婚妻子的要求理应得到满足。 既得了允诺,阿多尼斯也不再对追究原因感兴趣了,再不犹豫地跃上低头啃着虚无的糙影的马的亡魂,娴熟地操控着,抵达对他充满好奇和本能的臣服的三头犬守护的大门后,大约是冥后神格起了作用,他并没受到阻挠就直接出去了。 又接着藉助风灵的力量避开蜿蜒曲折的陆路,好飞速回到那片朝思暮想的森林。 他先前不便前往,主要是不愿给先前得罪过的奥林匹斯诸神下手的机会,现在莫名得了哈迪斯强行给予的庇护,以最苦笑不已的方式没了这层顾忌,心情复杂地怀拥面目全非的自由。 他们会对一地位低微的中阶神肆无忌惮,在没有足够利益的怂恿下,却不会轻易冒险去触犯冷酷无情的冥王的威严。 最先察觉到那熟悉而亲切的气息的,却不是打盹的霍斯,而是自他离开以来就没精打采、一直心情郁郁的布尤蒂。 原来正兴趣缺缺地与同伴们在有泡沫缥缈的水中嬉戏,她却突然无礼地站起,任水滴从长卷的髮丝间淌落光洁的躯体,眉眼间尽是喜悦:“快呀,起来听听那道自远处奔来的风!” “喔布尤蒂,你这是怎么了?” 她的朋友惊讶地问。 布尤蒂欣喜若狂地捂着胸口:“它不但指向了荫荫树林的深处,还情难自制地向我诉说挽起高贵衣袂的荣幸,讲述迎回年轻俊美的植物神的快活,可不是在向重获心上人的我道喜吗?” 她们面面相觑。 同样的惊乍已经在恋慕殿下成狂的她身上出现过许多次了,这次也只是嘆气,以为是她受到打击过大,亦或是思念过度萌生的幻觉:“好吧,”她们决定再一次向痴心的姑娘妥协:“既然你这么斩钉截铁,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 因驾驭太阳马车的阿波罗被囚禁在幽暗的冥府,披着金衣的热源自然也不会出现在天空中,灰荧荧的流云盖着茫茫穹野,不安的丝弦与灰雀的哀啼拂过树巅那恹恹捲起的叶片,箍着粗壮树干的糙皮颜色灰败似枯朽。 离得越近,阿多尼斯就越清楚地感觉到它们深埋的恐惧和绝望,眉头不由得越皱越紧,轻巧地托着他的风察觉到他情绪上的消沉,便也体贴地停下了叽叽喳喳的激动问询,安静地加快了速度。 “噢,真的是阿多尼斯殿下!” 半信半疑的宁芙们被风的唿唤引导着向他靠近,看清那重返故地的俊美神祗的模煳身影时,不说泪盈于睫的她们,布尤蒂早就迫不及待地奔跑了过去。 “啊呀!” 布尤蒂比谁都要更早感受到一阵阵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杀意袭来,同时叫人窒息的可怖威压与氤氲的死气一起,牢牢地锁住迈开的步伐,叫她惶恐地睁大了眼。 “那是——” 她软软地跪倒在地。 从想亲近又战战兢兢地蹲在远处震颤的宁芙们的提示下,阿多尼斯迟疑着回过了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身份显赫的尊贵冥帝,竟不知从何时期就一声不吭地缀在了后头。 阿多尼斯:“……” 他发誓,在那双看似平静无波的绿眸里,现在很清楚地能被读出类似‘我将辖地分了一半给你,你的领土也该效仿’的意思。 第二十八章 为了避免或许会恼怒的冥王对莎孚不利,阿多尼斯沉默许久,才隐忍着挤出句:“我尊敬的陛下,但愿你仅存的可贵德馨能为那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觅得一安息之地,阳光爱宠的浓荫不需多受黑暗照拂。” 哈迪斯定定地看着他,绿眸比初初凝结的琥珀要来得沉静深邃,似是泛着浅浅涟漪的平静湖面,底下是旁人无法窥见的真实。 “不是陛下。”良久,他漫不经心地转移了视线,忽地伸手俘住一根颤颤巍巍的柳枝,分明的指节微微收紧,郑重声明道:“是丈夫。” 这是要威胁他吗? 尽管耳畔一直迴响着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柳条哀哀凄凄的求饶声,又有它那些爱莫能助的同伴们饱含的劝抚,阿多尼斯却丝毫没有流露出心软求情的意思,只半垂着眼,毫不掩饰自身抗拒的冷冰冰道:“陛下。” 哈迪斯揭穿道:“你是不愿。” 植物神俊美无俦的脸庞上徐徐显出个毫无温度的笑弧来:“确实是不愿的,且非仅此一桩。” 自是指的那来得莫名其妙的婚姻了。 他本以为心高气傲的冥王会当场拂袖而去,不料哈迪斯只一如既往地瘫着脸,沉吟片刻后,很理所当然地摸了摸他的侧颊,一本正经道:“不愿意直说便可,不必勉强。” 第26页 阿多尼斯:“……” ——这话的杀伤力远比当初波及到自己的雷霆之杖余威要来得惧人。 哈迪斯说完,没再折磨无辜的柳枝,让它欢喜地回归了自由,同时转身往绿林外的方向走去。 阿多尼斯狐疑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大约是察觉到其中蕴含的疑惑,冥王自认贴心地解释道:“就一天。” “……” 阿多尼斯不由抽抽嘴角——这可真够宽宏的。 身为执掌冥府的王者,又有强大的神力做支持,哈迪斯散发出的气势自然不是生性冷淡的植物神的排斥感那般简单,而是充满叫生灵窒息和惧怕的威慑力。除却早已适应了这种气息的阿多尼斯,仅仅是被淡淡地瞥上一下,那不怒而威的压迫感都足以令人双膝发软,匍匐在地,卑恭地乞求原谅。 布尤蒂便是被镇得动弹不得的宁芙们的其中一员,等冥王终于远离了这片区域,冷汗涔涔的她才艰难地嘘出一口气来,委委屈屈地跑到阿多尼斯身边哭道:“殿下!如果我们註定要听见不幸的消息,还请让它从你口中被道出。源自死亡主宰的亲切比阴霾的溺爱更让人胆寒,哪怕是不怀恶意的垂顾也只会传达沉闷和抑郁。请用最直白清楚的话语告诉卑微的我们,是否即将承受更绝望的噩运?” 还有些心不在焉的阿多尼斯看她一眼:“你是?” 布尤蒂:“……” 阿多尼斯也没想到,他不过是见到这突兀现身的狼狈水仙女时,条件反射地质疑了下对方的身份,就会换来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待到备受打击的布尤蒂重拾心情,将问题重复一次,阿多尼斯摇了摇头:“不会。” 若连这块小小的领土都能被觊觎,就不是当初那因会遵循抽籤的结果而屈尊地避走冥土的而在德行上闻名遐迩,同时还拥有不逊于神王宙斯实力的哈迪斯了。 阿多尼斯下一刻便发现,屏住唿吸偷听的整片森林仿佛都随着这句保证而欢欣起来。 冥王有那么不受欢迎吗? 这认知叫他难免诧异,心里微微感到不适,但又不好解释什么。 平心而论,除却在与他有关的事件上表现得极度不可理喻外,哈迪斯在王座上的表现其实是无可挑剔的。不论是下属对他的真心追随与崇拜,和或多或少被宙斯干预的支配海与风暴的波塞冬不同,因是与世无争与不容忽视的强横实力并具,使得奥林匹斯诸神即便再深深忌惮着他,也不敢轻易冒犯他的辖区,而他也将本该阴森酷寒的冥府打理得井然有序,叫恶人得到严惩,叫善者获居乐土…… 阿多尼斯自顾自地想着,没再理睬欲言又止的布尤蒂,也不知她是如何地饱含爱慕地凝视着他,踱步到那险些遭了无妄之灾的柳条前,通过安抚的碰触来询问它的情况。 只听它的声音里一方面是受宠若惊,一方面是极其激动地道:“感谢殿下的关怀,因你不在,我与同伴们都像染了病萎靡不振,然那位可怕的陛下并无恶意,在惊吓沖昏头脑的时刻,我竟没注意慷慨落下的赐福。” 果然。 证实了心中猜测的阿多尼斯不自觉地微微一哂,正要放开它去看望被藤蔓守护在核心深处的没药树,后脑便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剧痛,叫全无防备的他闷闷地痛哼一声,瞬间失去意识,倒在了地上。 宁芙们张大了嘴:“……” 植物们忘了摇晃叶子:“……” 从天而降的金苹果完全是被吓破胆了,连来自四面八方的能将它戳成筛子的瞪视都没能被它所察觉,瑟瑟发抖着一昧往昏迷的植物神怀里钻去,直到神出鬼没的冥王现出模煳的身影,以神力将它死死地缚住高悬,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大事不妙。 被那比冰海女神狄俄涅还要来得刺骨的视线锁定,这颗创下弥天大祸的金苹果迅速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身下那气息再亲切温柔不过的美丽神祗,却痛苦地发现仅有的一线生机已经被自己断绝,昏迷不醒的植物神又怎么可能庇护于它呢? “统治冥界的尊贵主人啊,纵使我的罪孽已然深重得无法洗净,也请你倾听造成我自我灭亡的原因,叫我临死前也能从这澄清真相的只言片语里得到慰藉。” 明知徒劳也不得不解释,不过它有气无力地还没说上几句,风风火火的追兵也恰好赶到。 率先抵达的是盛气凌人的天后赫拉。 她显然是循着在神王宙斯纵容下胆大出逃的金苹果而来的,一身参加那位人族英雄婚宴的华服被路上的风颳得凌乱不已,紧抿的唇角像农夫噼得极细的干柴,傲慢又干涩。 在看到鲜少步出冥府的长兄静静地坐在糙地上时,她不禁皱了皱眉,不过在瞧见安详地侧躺着,侧颈枕在他腿上的阿多尼斯后,就再无法被绷住表情了。 “尊敬的兄长,”连近在咫尺的金苹果都无法引起她的注意,她深吸口气,语调高亢地说:“是怎样的乌云遮蔽了丽日,是怎样的面纱蒙住了清晰的神智。这不过是——” 慷慨激昂的调子戛然而止,她蓦地睁大了一双牛眼,难以置信地走近数步,几乎是降尊纡贵地俯身仔细瞅着那俊美得连她都有些被晃花眼的植物神,片刻后失声叫道:“冥后神格!” “冥后?” 维纳斯与智慧女神雅典娜晚来一步,捕捉到了这不可思议的名词后,瞬间将刚刚想嘲笑心高气傲的天后惊怪姿态的话给咽了回去,掘弃前嫌地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刻的惊骇。 哈迪斯神色淡淡地指腹碰触了下阿多尼斯柔软温热的唇瓣,连一瞥都吝于给予并不亲密的妹妹。以冥王冥后的神格之间天然存在的紧密联繫,他早就知道冥后并无大碍,否则金苹果一开始便会被碾成连冥府都无法进入的齑粉,别提获得一星半点的申诉机会。 只是有些贪恋此刻他敛了尖刺的乖巧,索性顺其自然地等候对方自然甦醒,而不採取其他措施。 三位女神的到来,未能叫专注地凝视着阿多尼斯的冥王那宛若凝霜的眉眼动上分毫,也是这被完美表达的忽视与不善,叫赫拉都一时间悻悻地没继续发表高谈阔论。 “噢,”在见到俘获冥王的心的冥后居然是曾被她疯狂倾慕,也是叫她吃尽苦头和羞辱,现今也难以释怀的维纳斯心情十分复杂,但这不妨碍她对自视极高的赫拉讥讽几句:“这是一位叫最灵巧的唇舌都显得笨拙,最精緻的画笔都为忠实描绘犯难的美人,足以匹配冥后的桂冠,若是他要在美的较量上做我的对手,我也愿退出这场註定失败的战争。”她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着备受屈辱般紧着脸的赫拉:“那么作为守护婚姻的高贵懿范,天后是不近人情地想叫这桩完美的姻缘分崩离析吗?” “停下你那根只会诽谤、谄媚他人丈夫的舌头,”赫拉心思纷乱,也还是毫不客气地还击:“大可以收起多余的风情,这里没有爱慕婀娜身姿的盲眼可为你的战利品。哪怕是神祗也该遵循神祗的法则,撇去那不足挂齿的美貌,一位——”出身卑贱的男性神又怎该狂妄地窃取不属于他的地位。这句极可能触怒兄长的话,她终究是不敢说完。 维纳斯越发得意地掩唇轻笑,最近情夫阿瑞斯不知所踪,但硬要说她已裙下无臣也太过滑稽可笑:“谈论此事确实是我的过错,毕竟拥有令人魂牵梦萦的美貌对天后而言,是早已如逝水般诀别的过往。” 雅典娜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唇枪舌剑,并不贸贸然地参合进去,只彬彬有礼地问询这还是首次谋面的冥王:“冥界的至高主宰,扰了你宝贵的休憩并非我们本意,不过是在神王的指引下来到此处的,为了继续寻找合适人选的仲裁,可否容许我从冥后身上取回这颗黄金苹果?” 第二十九章 久居地底并不意味着无知,冥府之主对自他那风流成性的弟弟头颅中诞生的雅典娜有所耳闻,听她颇有礼地开了口,便微微抬眼,黝绿的眼瞳中静静地映入了这道英气勃勃的女性身影。 饶是身为曾对着冥河宣誓的三位处女神之一,初次被那幽秘深凝的迷雾之眼注视时,雅典娜的心神也被吸摄般乱了一瞬,她不太自然地笑了笑,正要再接再励地说些什么,原本安然枕在对方膝上的俊美神祗的眼睫忽地颤动着,无声无息地睁开了眼。 雅典娜顿时无奈地苦笑起来——冥王的全副心神瞬间就被心爱妻子的醒转给带走了。 阿多尼斯只觉脑后疼痛不已,本能地想碰触,却被另一只手迅速地给拦了下来。 “?” 他一头雾水地睁眼,便以这仰躺的尴尬姿势被迫对上了这位魄力惊人的男性,以及那叫他浑身不自在的……专注凝视。 “醒了?” 极其磁性的嗓音低低地响起,不难听出里面有着少开口而导致的艰涩,这冥府气息浓郁又威仪十足的高贵神祗,用堪称理所当然的态度执起自己的手,在冰凉的手背上落下轻轻的一吻。 “还疼吗。” 在玉匣里沉睡的金珠总不如天鹅绒毯上傲慢的白珍珠来得辉煌,冰雪展现的温柔就似寒夜里燃起的模煳篝火般叫人难以抵抗,当漫天的金辉光晕如朝圣地将黑暗的剪影环绕,充满对立与矛盾的美是头晕目眩的瑰雅。 阿多尼斯浑身都僵硬得如同石块,他本以为自己会反射性地将对方甩开,却只是怔愣地跟其对视着,不解与震惊如携着霜花的暴风般混杂在一起,几乎要从努力平静的胸腔里满溢出来。 “请问,”他终于忍不住了,迟疑着小声问:“你是谁?” 哈迪斯:“……” 不论是争吵不休的阿芙洛狄特和赫拉,还是置身事外的雅典娜,都为这始料未及的问题大吃一惊,不待她们反应过来,始终是面无表情的冥王就以权杖勐地在眼前的地上噼开一道通往冥府的偌大豁口,电光火石见,与被他视若珍宝的冥后一起彻底消失在她们目光能企及的地方。 ——倒是连那颗金苹果也没忘记带走。 “如果混乱的记忆是丢失了盐粒的汪洋的话,容我恳请你稍等片刻,”阿多尼斯本就意识昏沉得厉害,被强硬带回冥府的这番折腾更是让他的头痛加剧,他扶着额:“我只记得无际的金穗花丛不是熟悉的景象,而在莎孚的森林深处有被荆棘环绕、又被坚强的隼鸟守护的没药树是可怜的母亲。” 哈迪斯默默地睨了他一眼,这落在阿多尼斯眼里就多了几分高深莫测的味道:“感觉一下。” 阿多尼斯的声音本就因不确定而微小而犹豫,在察觉到体内的神格在隐隐地与冥土的氛围起着不容忽视的强烈共鸣时,更是突兀地顿住了,半晌才挤出句:“怎么会这样?” 惶惶不安的植物神这下彻底陷入了混乱,难以置信地低喃了几句,勐地转身看向这位诡异冥神,死死瞅着,想从那纹丝不动的脸庞上发现任何端倪——要不是神格确实无法作伪,他铁定认为与对方的亲密联繫是错觉。 第27页 哈迪斯神色沉静,并未贴心地做出任何辩解,只再一次扬起了长鞭,专心赶路。阿多尼斯也不好意思开口,强自冷静下来。 在君王面前总显得温驯无比的黑色骏马铿锵有力地驰骋着,比少女束起髮辫还结实的尾巴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结实有力且油光水滑的马臀上,漆黑马车的巨轮滚滚碾过抱怨连连的花糙,途中路过的小径旁原本没精打采的薄荷糙明塔刚要欣喜若狂地凑过来,就被车轮颳起的风给惹得一身狼狈。 暂且撇开他们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不提,阿多尼斯选择先理清这不苟言笑的冥神的身份,随着华奢的黑马车在恢弘肃穆的主殿前停下,一个比古怪的处境更叫他心神不安的猜测也毫不留情地浮上了水面—— “陛下,”修普诺斯早就恭候在侧,此时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出口的话语击碎了阿多尼斯心中残存的侥倖:“神王又差遣来使,想索回光明神与神使。” “是谁?”哈迪斯的语气很是不以为然。 修普诺斯低眉顺目:“是那位司掌海洋的君主。” 哈迪斯对宙斯是如何请动另一位弟弟波塞冬的毫无兴趣,步下马车后习惯性地向前走了几步,又豁地想起了什么,重新退回来,将一条手臂无声地伸到了准备往下跳的阿多尼斯面前。 阿多尼斯:“……” 对这样暧昧得可怕的态度,失忆的植物神在迷茫之余,又不由得感到头皮发麻,当场就想婉拒:“陛下真是位宽宏仁慈的君主,可过多的关照对下属却是多余的,正如雄狮不必向治下的牡鹿表示仁爱的一面,哪怕眉头是峰聚的严厉,也不会比笑眯眯要更来得叫部属惶恐。” 哈迪斯早料到他一开口就是拒绝,连等也不再等了,迅速反手,直截了当地握住了他的,微微用力,一下就扯到了自己怀里。 阿多尼斯愕然地睁大了眼,只觉自己的心仿佛都漏跳了一拍,急忙要抽回,可钳制他的力度却变得更大了。 修普诺斯起初是察觉到一贯将抗拒都表现得十分内敛又坚定的冥后此时的腼腆不安很是不同寻常,旋即就担心再这样拉扯下去的话,地点恐怕就要转移到寝殿里去了。若是平时,他只会乐见其成,可现在宙斯派来的人还被晾在一边,态度过于轻慢也会给冥府招来诟病。 情急下的他灵机一动,下一刻出声提醒:“陛下,来使还在前厅等着,是否要与冥后一同前往?” 冥王的动作只稍作停顿,便微微颔首:“嗯。” 自始至终就没被徵询过意见的阿多尼斯还沉浸在‘冥后’这一头衔的震惊中,就这么神情木然地被……一路抱了过去。 “丰富矿物的主人,冥府规则的制定者,众人眼中黑暗的化身,我久未谋面的兄长哈迪斯啊!”海王波塞冬有着淡蓝色的一头捲曲长发和青年的健壮四肢,与哈迪斯有几分相似的面容稍嫌苍白,搭在膝上的是他心爱的武器三叉戟,即便语调是热情洋溢得堪称夸张的,表面的懒散下含着野心勃勃的眉眼却佐证了这份口是心非:“非是我刻意要扰你清闲,令你不能安心独处,而是我们那忧心忡忡的神王弟弟思念他闯下大祸的子女。他自觉无颜来见,便说服我来豁一份颜面,看能否说服你大度地叫他们重返他膝下。” 哈迪斯自顾自地领着阿多尼斯在宝座上坐下,连半句客套也无,而波塞冬不介意,兀自放肆地打量这位据传姿容美丽到连宫殿都为之焕光焕彩、风流成性的神王弟弟也念念不忘的冥后,心不在焉道:“但凡是惩治都有期限,哪怕再恶贯满盈的囚徒也有被死亡之手所释放的一天,无止境的扣押于解决问题毫无益处。既他们已有悔过之心,愿向你屈膝,以刚正着称的冥王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宽恕,给予其改过自新的机会?” 哈迪斯冷不防问:“宙斯许诺了你什么?” 波塞冬愣了下:“……他并不曾。” 哈迪斯冷冷道:“你可以走了。” 波塞冬没想到许久不见,这兄长的性格还是直率得叫他不适,半晌才勉强笑道:“喔,我忽然想起来了。烦愁太盛,又苦于无法直接与你对话的弟弟慷慨地将一座人口兴旺的城邦赠予了我,但就算失了这份报酬,我也不会对失去光明而满目疮痍的大地的哭诉坐视不理的。” 哈迪斯不置可否地合着眼:他不消想都能肯定狡猾的海王在大言不惭下还有所保留,宙斯在某种程度上还是相当大方的——尤其赠送的城邦多半与雅典娜,那位跟他不和且拥有能威胁到他地位的力量的女儿有关的时候。 不过,于这事上刨根问底倒也没有任何必要。 对在人界占领一小块土地毫无兴趣的哈迪斯百无聊赖地想着,心思渐渐地又飘到了身旁那侷促得可爱的植物神身上,许久后才回神,在波塞冬期待的目光中说:“取来伊利昂赠予我的王后,你便能得偿夙愿。” 作为一匹体魄健美,神采焕发,甚至还能口吐人言的神马,伊利昂的出身不可谓不高贵的:他的生母是掌管农业的女神德墨忒尔,生父正是不惜强占为避开他的纠缠和追求而化身牝马的姐姐的波塞冬。然也正是因此,他成为了母神屈辱的见证,是她异常愤怒的源头,父神并不疼宠或重视他,只视为可偶尔拿来炫耀的得意洋洋的产物,这更加深了德墨忒尔对他的嫌恶。 “只要伊利昂?” 波塞冬讶异地挑了挑眉。 他本以为精明能干的兄长会在一眼看穿他之余,要求瓜分走大部分报酬,也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却不想…… 这份不解在注意到冥王的视线焦点始终有意无意地落在面若冰霜、神情漠然却无损美丽的冥后身上时,彻底化为了乌有。他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既然交易已经达成,我大约也不适合再呆在这了。若是打造冥后的华丽王冠时缺了几颗水蓝色的耀眼宝石,我是很乐意做出一些小小的贡献,作为今日兄长的慷慨的回报的。” 第三十章 在打发走心满意足的海王波塞冬后,哈迪斯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将堆积案上的几份公文一併处理掉。 起初的计划是陪阿多尼斯四处散心,度过一个美好的蜜月,但这桩突发事态让他改了主意:要立刻将其从莎孚带走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要避免那些对他感官极差的植物们藉此机会进献不忠不实的谗言。 等他回头再看,却见阿多尼斯已然在修普诺斯翅膀的扇动下,倚在宝座的靠背上悄然入睡了。 冥王微微侧过身来,看了强自镇定的睡神一眼,淡淡道:“说。” “陛下,”身为黑夜女神尼克斯之子,背生双翼的睡神在睡眠国度掌有绝对的权限,连神王宙斯都无法抵御他全力施展的神力。修普诺斯并不担心此刻的音量会惊醒冥后,在得了允许后,就心下略定地试探着问:“若是让王后的异状持续下去,定会为人所察,需要属下去寻人医治吗?” 他隐约能感觉到尊贵的陛下似乎相当享受目前的状况,但他身为臣属的立场却是不能对或许会引来外界觊觎的弱点视而不见的。 “不用。” 修普诺斯心想果然会被回绝,但还是继续言辞恳切地劝说:“在破晓时分凌空翱翔的雄鹰固然矫健,羽翼丰满,要攻击它却要从被安置在松杉之巅的巢穴中,那孱弱得禁不起麻雀骚扰的珍贵幼崽下手。建筑得再无懈可击的城墙也挡不住无孔不入的野心,在拥有连神王都为之魂思梦萦的容貌的王后真正成长起来和适应一切之前,怕是谨慎的捍护和隔离要更加恰当。” 将一贯表现得无欲无求,便难以对付的冥王的弱点直接暴露在心思莫测的奥林匹斯诸神面前,哪怕有足够的实力做仰仗,要承担的不必要的风险未免太大了。 哈迪斯已经将熟睡的植物神揽入怀中,轻松抱起,走前平静道:“不自觉的傲慢繁衍出的是对他人长处的看淡看轻,你多虑了。” “是。” 听出话里的笃定和警告,修普诺斯深深地低下了头,不再多言。 冥王带着冥后离去的下一瞬,达拿都斯便鬼祟地现了身,幸灾乐祸地调侃着自己铁着脸的兄弟:“好好让我仔细端详一下这张泄气的脸!我早说过爱情是一条墨黑的布巾,再清明的眼也註定被它蒙蔽,接触它只会带来无穷的烦恼,哪怕睿智英明如陛下也逃不过这一劫。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并非是野心勃勃的阿芙洛狄特的虚假手段,而是趁着她们沉睡时被铭刻在命运铜碑上的恶作剧。” 修普诺斯:“……你就算不继续唠叨些毫无用处的废话外,也能明智地选择保持沉默。” 达拿都斯得意洋洋:“是你对我之前的忠告视而不见,硬要朝陛下耳朵里灌输些无济于事的话,我便等时间来验证一切。” “达拿都斯。” 修普诺斯深吸口气,忽然唤了他的名字,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极少被弟弟直唿名字的死神顿时有些错愕。 “过来。” 达拿都斯依言凑近了去,然后——“嗷!” 修普诺斯沉稳地微笑一下,毫不犹豫地给了他的正面一记重拳。 让阿多尼斯从半梦半醒的朦胧里甦醒过来的,是被放在柔软床榻上的陌生触感,以及身畔瀰漫的淡淡杨木香。 他一边奇怪自己怎么会在森林外的地方入睡得如此轻易,一边强撑开浸满倦意的眼睑,视线从因距离极近而放大的英俊脸庞,迟疑地移到了正解着他衣襟的手上。 裸着上身的哈迪斯平淡无波地看着他,眼底掠过一抹几不可察的遗憾:“醒太快了。” “……陛下。” 这幅极具冲击性的画面让刚醒来的植物神有些恍惚,旋即竭力平復着因受到惊吓而急促的唿吸,待他尝试着要坐起来,那试图解他衣服的手却固执地立即使力,将他牢牢地压制住了。 无论是威严还是气息,最重要的还是神格之间的共鸣是无法作伪的,阿多尼斯好一会才不情不愿地确定了这一本正经地脱他衣服的人是之前那神情冷肃无私的冥王,而不是胆大包天的其他神祗假扮的,但这点认知完全未让处境和心情有半分好转——他死死地盯着那只停下动作的手,思忖着是直接将它拨开,还是用言辞委婉地暗示一番较好。 哈迪斯若无其事地应着:“嗯。” 阿多尼斯见他这般泰然自若……且厚颜无耻,艰难地抑制住想要痛斥对方的冲动,下颌微仰,僵硬地请求:“我想,效忠的誓约里并未书写这条,还请陛下允我离去,回到该回的地方。” 实际上是觉得茫然无措却又强自镇定的他很是赏心悦目,哈迪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在阿多尼斯眼里倒像是要花费很长时间去思考是否要答应。 第28页 最后以极低沉的嗓音拒绝:“不可。” 还顺便摸了摸那看着就十分诱人的腰臀处。 阿多尼斯:“……” 被摸过的地方仿佛麻得厉害,他勉强拉回濒临崩溃的心神,接下来与冥王对垒的语气竟是出奇的冷静的:“即使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清楚这绝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这是最适合你我休憩的场所,”哈迪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回以同样冷静的语调强调后,四平八稳地开始捏造莫须有的内容:“当初与我在冥河起誓、缔结婚约的行为,也是你顺从自身的意愿的。” 阿多尼斯对这番话全无怀疑,可仍然头疼极了:“我并不适合做高贵陛下的王后!这失当的举措中一定存在着荒诞离奇的误会,趁安泰如恆的冥府主宰与不起眼的莎孚之子一同传为笑柄之前,还请把这份理直气壮派遣到它该去的地方。哪怕将我投入塔尔塔罗斯的炼狱,也不会比置身此处更叫我寝食难安——” 当他还急匆匆的寻觅说辞的时候,等得不耐烦的哈迪斯则利落地将他身上的最后一件衣服给扯了开来,完完全全地贴在冰凉柔滑的绸料上的肌肤传递来的触感特殊而微妙,叫阿多尼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下一刻便是奋力抵抗。 在背部抵着床榻的情况下,想摆脱受制于人的窘境就得推开那壁垒般坚固的胸膛,可当他真正下定决心要推开对方时,才意识到那究竟有多么难以撼动。 “我能容忍你忘记自己是冥后,”哈迪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拼命想推开自己,狭长的眼微眯,倒是没有愠怒涌现,而是慢慢地伸手,捏了捏软软的耳垂,另一手徐徐向下,顺着柔韧滑腻的背部滑下,在腰线上抚摸着,不久后就找到了之前见过的漂亮腰窝,指头慢条斯理地摩挲了会那一对小小的凹陷,忽然惩罚似的重重按了下去,同时不悦道:“但并不代表我愿意接受你忘记身为伴侣的事实。” “啊!” 阿多尼斯被按到敏感处,猝不及防地叫了一声,像是被掐住软肋般连反抗的力气也被一起卸掉了,不等他重振旗鼓,下一刻低着头的哈迪斯便收回在他侧脸上徘徊的手,转而扣住后脑,发狠地将他给牢牢吻住了。 “我、唔……” 彼此的唇舌仿佛都烫得厉害,交裹缠绵的方式是在香蕊间轻盈地舞动着的蝶影,也像罐子里的蜜糖与负责搅拌的勺子般粘稠,浓烈而甘甜,激烈中透着浓醇的真挚温情,像是在地毯上晕染开的酒液,又有雾气氤氲的眷恋情深。 ……以及不容忽视的生涩。 他真的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吗? 阿多尼斯蹙着眉,心里越发动摇和困惑。 比起在模煳的印象中刚正严明、行事一板一眼的冥王会不惜信口开河,大费周章地以虚情假意来诓骗他这无足挂齿的低阶神的这个匪夷所思的猜测,纵使是他,也更倾向于自己丢失的记忆力,的的确确有涉及到对方的一重要部分。 他的思绪在自我怀疑和愧疚间徘徊着,近乎逃避地阖上了眼,恍恍惚惚地感觉到吻渐渐从被碾揉得发红的唇上移开,蔓延到侧颊和脖颈一带了,难以启齿的部位也开始被不安分的手生疏地撩拨着。 不知过了多久,当健硕的躯体覆上,火热坚硬的巨物进入他时,在迷乱的汪洋中徜徉的阿多尼斯登时清醒过来,被那撕裂般的骤痛惊得脸色煞白。 “不!” 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从未承受过这样剧痛的植物神狼狈地往后勐然一躲,在挣脱那只来得及浅浅迫入些许的恐怖东西的下一刻,极度慌乱下,竟胡乱变成了一只浑身发红髮烫,满眼犯晕的…… 小白兔。 哈迪斯:“……” 第三十一章 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不知为何,修普诺斯始终都没能觅得冥王的踪迹。焦头烂额下,唯有无奈地担起与奥林匹斯派来接回两位精神萎靡的神祗的使者交涉一职。 “好了,我的兄长,这下还要我跟你讲述骄矜自大的害处吗?”喜爱在自己管辖的山林中持弓徜徉,英气又不似雅典娜般野心勃勃的月神阿尔忒弥斯在交付过神王定下的致歉礼后,立即就将被困多日的光明神放了出来。 看着那光团软软地躺在掌心,完全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她既心疼又觉得解气,连连摇头:“冥界的唯一尊主想要惩治一个粗心大意的闯入者,比在炉前的铁匠叮叮咚咚地打着铁还要轻松。明知无法无天的背后总站着叫人胆战心惊的危险,为何还要沉浸在吹嘘和自夸中,像啃着奶酪皮的耗子般无法自拔呢?” 从未品尝过如此彻底的挫败滋味的阿波罗的思维仍有些迟钝,此刻更是被妹妹教训得哑口无言,反倒是赫尔墨斯矜持地抖了抖毛,恢復往日那精明俊俏的青年模样后,才不疾不徐地颔首致意道:“阿尔忒弥斯,这回是劳烦你了。” 阿尔忒弥斯扯了扯嘴角:“不曾想连一心想寻由教训你的天后也无能为力的聪慧神使,也会失手得离谱,竟大意地自己投入过于狼狈的境地中。” 赫尔墨斯不以为忤,回答得滴水不漏:“我的神职不似你等超然,总得些能随心所欲的闲暇。要换来能为父神奔走效力的风光,就得身不由己地被剑刃的另一侧偶尔剜走几块血肉。况且这回并算不得兇险,充其量是被迫享受了几日不甚舒适的假期罢了。“真计算起来,他只是损失了些许颜面和短暂的自由,但没受到实质上的折磨,与将宙斯的风流多情迁怒于他,三番四次都当真要置他于死地的赫拉相比,差点被掳走爱妻的哈迪斯要显得太宽宏大度了。 “噢?我听见了什么滑稽之语?”这段时间里与他没少斗嘴的阿波罗冷笑一声,也迅速变回丰神俊逸的形象,捉住机会开口讥讽道:“若要在诸神中评选蠢昧可笑者,过去以机敏着称的你必定榜上有名,囚禁的枯燥是谋杀意志的剧毒,是残害生灵的瘟疫,让你疯癫地亲吻脓肿,享受枯萎的褐黄,祈祷吞噬骨髓的高烧久久逗留。” 赫尔墨斯温和地笑笑,话语却毫不客气:“俊美的仪表起到的最大作用除了矇骗具有漂亮酮体却思想肤浅的宁芙,就是成为蠢钝内里的完美遮掩,你不妨再继续刚愎自用下去,毕竟,在撞死在无辜的木桩上之前,一昧地横冲直闯的野猪可是能在光明普照的峡谷里好生风光一番的。” 阿尔忒弥斯简直想长嘆一声,阿波罗则怒极反笑,正要反唇相讥,修普诺斯冷不丁地插了进来:“啊,若是相谈甚欢的三位想在冥府以居民的身份长期逗留的话,陛下多半是不会介意的。” 这话的效果非同一般,叫方才还争吵不休的两人同时剎住了话头,十分默契地与月神火速登舟,一同撤离。 从头开始就隐没了身形看戏的达拿都斯对此惊奇不已。 “看来母神将所有的巧舌都慷慨地赐予了你,它仿佛生来就具有设计精巧陷阱的能力,让看似简单的言语比夸张的吹嘘更有蛊惑力,”死神饶有兴致地评价着:“若是让陛下亲眼看见,或许会对这份得心应手多加赞许的。” 修普诺斯蹙着眉,少有地没有回应这份袖手旁观,而是喃喃自语道:“不知陛下正在何处。” 冥府之主并不似神王般钟爱远游,除非必要鲜少会前往被阳光所眷顾的地界,哪怕在诸神眼中落得孤僻的印象也浑不在意,这回却无缘无故地不见了好几日…… 达拿都斯绞尽脑汁地想逗他说多几句,便眼尖地瞥见再熟悉不过的黑色袍脚,迅速反应过来地俯身行礼:“陛下。” 无端消失多日的冥王闻言微抬眼睑,素日里总显得深不可测的绿眸是不加掩饰的心不在焉,半晌忽道:“做得不错。” “啊。” 得了褒奖的修普诺斯却在回首的下一瞬,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他看见了什么? 那仿佛是坚硬的燧石上溅起了烈红的火星,精描巧绘的肖像画被赋予了灵魂,冰冷的骨架里被血肉填充,沉睡在朴素无奇的坟茔中的亡者被春晖唤醒。滋润干涸大陆的春泉似是划破浩淼夜空的一击曙光,让总被视作冷酷无情与刚直的化身的深刻轮廓,也被拥有精緻梨涡的植物神以嘴角噙着的美丽微笑给镀上了柔和的愉悦光色,减去几分沉积的郁色。 他强压下震惊,万分艰难地眨了眨眼,才僵硬地找回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请容我向陛下道贺。” 他想,自己再也不需要对陛下这几日的行踪心存疑虑了——尊贵冥王的寝殿可不是属下该放任好奇心去探索的禁地。 “道贺?”达拿都斯听得一头雾水,困惑的视线来来去去,无论如何都看不出陛下那与往常一般无二的冷脸究竟透露出了什么神秘信息,叫稳重自持的兄弟都露出异色。 “唔。” 心里愉悦得难以言喻,哈迪斯堪堪维持住表面沉默地瞥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小翘了翘唇角,自若地接受了。 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连指尖都酸软疼痛,软绵得无法起身的阿多尼斯自然是无法亲眼目睹这份可贵默契的。 “啊。” 跟初次体验美妙滋味,并很是欲罢不能的冥王不同,每当回忆起之所以让他落入这般田地的任何细节,都会叫他羞窘气愤得将脸一路红到耳根,一边重重地嘆气,一边把头彻底埋进柔软的枕头中,恨不能与世隔绝。 剧痛叫植物神在慌乱下变成了兔子,结果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志在必得的冥王显然没将这点无足挂齿的小小阻碍放在眼里。他没有强制性地用神力将意图抗拒到底的王后变回人身,而是当机立断地变成了一只公兔,还在下一刻无师自通地压了下来。 在还没反应过来的错愕下以兔子形态被强压着,翻来覆去地激烈缠绵了几次,一处被点燃的炭火和干柴相会,便是毫无保留的炽情燃烧。一会是被扰的滔滔江河,一会是被揉捻的蜜汁,一会是焰滚滚的熔岩。神力透支的阿多尼斯不知不觉地就恢復了人形。白皙细腻的肌肤似在热水蒸腾下的泛着诱人的薄红,水雾氤氲的双目茫然地睁着,花瓣般的双唇微微翕动,光裸的胸膛随唿吸徐徐起伏。修长的双腿被分得极开,腿间狼藉得一塌煳涂。 当落在食髓知味的冥王眼里时,这便等同于在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火苗上又无声地泼了一桶油。 阿多尼斯并非不想直接昏过去了事,但相连的神格却不允许他这么做,于是在整个漫长的过程中,他的神智始终如精力充沛地蹦跳着的乌鸦般活跃,每一个羞愤欲死的细节都逃不开——比这还糟糕的是,甜蜜渐渐被掺入了这以痛苦为主来和出的面团,他一面发自内心地用理智去抵御它,一面又难以逃避被注入体内的强烈欢愉。 第29页 “温柔可亲的殿下,为何看起来满腹愁烦,又究竟是因何埋首那乏味的床褥?它的惨白可羞见更白嫩妍丽的肌肤,别赏毫无功劳的它饱啖这份美色的荣光。”不知何时起就趴在床沿,好奇地盯着他看的冥石榴忍不住开口了:“若是单相思会有被厌弃的愁苦,恰似被婆娑泪眼演绎的一出哑剧,然而陛下对你的爱慕,就如行走在新雪上会烙下足迹般凿凿,半点不如质疑。” 仍自厌中的阿多尼斯听得头痛欲裂,怕牵扯到痛处,唯有极其缓慢地回过头来,手肘半支上身,将脸转向全然不解,偏偏还爱多管闲事的这颗胖石榴,面无表情地问:“你是谁?” 这句简简单单的话可替被骚扰的他报了仇——冥石榴瞬间就被吓得摔下了床,要不是地毯柔软厚实,怕是要当场皮开肉绽。 阿多尼斯心道不好。 出乎意料的是,它却没有惨叫,只默默地重新爬了上来,旋即近乎尖锐地啜泣了一声:“要是忠心僕人的无心之语让你不悦,大可以让我粉身碎骨,而不是用憔悴的铁杵来施展一场细细碾磨的酷刑。” 阿多尼斯不禁揉了揉眉心——不知为什么,这浮夸的做派,倒是诡异地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若要为自己辩护,就得举出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来。”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会冥石榴卖力的表演,忽然道:“倘若你曾获得过一份毫无保留的信任,那定能道出我与陛下相识的原委。这来得唐突的婚姻,究竟是被技艺精湛的持弓者猎取的战利品,还是错误与爱交融后毫无价值的产物?” 冥石榴这次是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在小心地确认它用身心去膜拜跟随的神祗是认真在问询后,不知所措地用金穗花们津津乐道的揣测作答:“分明是和谐美好的乐章,又因何被撇上刺耳的指控?陛下恋慕你的善和美质,避来此地的你则依恋这份安宁祥和,婚姻两头的配偶是万般登对,一往情深的眼不应被荆棘的锐刺所戮,铭记温柔的抚摸也不该被避若蛇蝎。” 第三十二章 两情相悦的一对? 纵使丢失了记忆,也不意味着他要任人煳弄。 阿多尼斯立刻就要开口细询,只是眼角余光恰巧捕捉到了那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侧的模煳身影,下意识地住了口。 哈迪斯直接就问:“身体可还有不适?” 想到昨晚那牢牢地扣着后腰的手臂,果决强硬如鹰鴁捕猎的亲吻,炽热且力道十足的夯击,比潮汛要来得汹涌的热烈,连绵不断地填满了那道被深埋的浅浅欲壑,尚且青涩的植物神便不受自制地红了耳窝。 若说那荒唐的过程完全是痛苦的,又未免太不诚实。前期的生涩和粗鲁带来的磨合过后,除开那些酸软,被翻来覆去做了许多次的他其实也从肌肤的亲密碰触间品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只是强制的动作中带来了太多难受,携着屈辱和震惊一起给盖过了。 ——夫妻之间的敦伦便是这样复杂而激烈的吗? 不知丢失的记忆里的那些空白曾经是被如何书写的,他想着自己身为冥后,就无法对这‘丈夫’生出深深的排斥。 “是。”他犹豫了会,还是决定不去幼稚地不搭理对方,默默地用被褥将自己裹得如最严实的蚕茧般密不透风,就仿佛这样起到保护作用,才重新躺下去:“陛下。” 这位行事莫测,脾性无常的冥王的身上究竟残存着多少自制力,是如今浑身筋软骨散,虚弱又疲惫的阿多尼斯是再不敢赌了。 “嗯。” 哈迪斯淡淡地应了一声,面上丝毫不露对这疏远称唿的不满,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迳自坦然地在床沿坐下。 若不是阿多尼斯眼明手快……毫无防备的冥石榴差点就被当场压成了石榴汁。 目光先是在植物神烙上不少暧昧红痕的脖颈处稍作流连,又恰到好处地赶在爱妻的恼怒发作之前移开了去。 阿多尼斯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了会,既有担心对方会再为所欲为的紧张,又有因那透着露骨意味的眼神而羞恼,最后索性阖上眼来牴触,试图强行给自己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环境,心忖终于明白往日被自己的弩箭瞄准的可怜猎物是何种心情了。 冥石榴左瞅瞅右瞅瞅,直觉对冥后虎视眈眈的冥王陛下或许没看到渺小的自己,只是考虑到以胖胖的身材没法在下一刻迅速消失,唯有费劲地仰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招唿道:“高贵的陛下,请容我献上瞻仰。” 哈迪斯一声不吭地握住阿多尼斯露在外面的右手,唇平平地抿成一条线,对它的话语不管不顾,许久后突然慢条斯理地问:“它吵醒你了?” 阿多尼斯浑身不自在地挣了挣,只觉那像被铁钳牢牢禁锢般无法撼动,像被硬生生地塞入狭小鳝鱼皮中的狮虎,可品出这平静无波的话语后的杀气时,还是僵硬地做出了回答:“没有。” 无形的威慑力一松,被镇得半死不活的冥石榴这时才喘出一口气来。 阿多尼斯生出恻隐之心,忍不住想解放这抖若筛糠的小傢伙,便睁开了眼,越俎代庖道:“铺满鲜花的祭坛无需多余的点缀,再甘美的蜜汁也不应被倾入已然盈满的器皿,在陛下对名为赞美的陈腔滥调感到厌烦之前,快快退下,放开多余供奉的香菸,履行你该尽的职责——” 话尚未说完,就被哈迪斯突兀地伸向他的手给打断了。 “陛下?” 常握着低奢权柄,时而攥着黑色缰绳的手指修长有力,却是初次流露出浓重的眷恋与亲昵。它先是试探性的,轻轻在净姣的颊上抚过,像是细细描绘着精巧的面容似的,徐徐掠过眉眼,温柔地将微潮的一缕髮丝撩到耳后,露出光洁细腻的一截颈来。 阿多尼斯无奈地停下话来,发现这位陛下真是越来越爱动手动脚了,难掩躲避意味地偏了偏头,问道:“陛下?” 哈迪斯凝视着那小巧的喉结,心不在焉地应道:“唔。” “难道连最后一点理智也被摒弃了吗?”植物神唯恐对方又要攻城略地,忙道:“再贪婪的渔夫也不会将误闯网中的幼小鱼苗掷入鱼篓,只有头脑发昏的君王才会对臣民索求无度,那比淤泥中冒出的水泡还要叫人作呕。昨日既你已成功斩关而入,今日便合该幡然醒悟,如弥达斯痛恨给他带来痛苦的财富般痛恨这叫人沉迷的诱惑。” “节制是智者的美德,是船上重要的桅杆。横冲直闯的狂狼会给来往的船只送去倾覆的噩梦,一泄如注的暴雨叫和平的大地变成汪洋,有恃无恐的飓风是对闲散云朵的冒犯和挑衅,肆虐旷野的大火能叫肥沃的土地变得不堪入目的焦黑。喜好让情慾放纵的非掌管爱情的阿芙洛狄特莫属,除非你是遭了爱驾着天鹅车的她的阴谋诡计,就不会如可悲的希波墨纽斯和阿塔兰塔,在供奉大地之母的神圣庙宇前那称不上隐蔽的海绵石上放荡地结合,最终沦为在糙莽中无望徘徊的野兽。” 哈迪斯暧昧的摩挲动作蓦然一顿,像是听进去了这番劝说了般,无端端地停在了发顶。 那双深邃的绿眸中透着厚重的疑惑,他轻轻地捻了捻指间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莹白花瓣,又以指节抵了抵碧绿晶莹的花蕊,确认这不是幻觉后,不禁困惑地蹙眉。 在植物神墨绿色的柔软髮丝间,不知不觉出现了一朵通体纯白无暇,蕊部却碧如翡翠的小花。绽开的花瓣就像被淅淅沥沥的小雨浇洒了一夜般莹润,稚嫩的精上镶嵌的芽苞,则是惑人的淡金色。 哈迪斯很确定,在自己于今晨离开之前,它都是并不存在的。 阿多尼斯倒不怀疑他是在故弄玄虚要作弄自己,只顺着神情忽然变得奇怪的他的手摸索过去。当敏感的指腹碰触到小花时,面上的错愕就远比冥王的要厉害得多了:“什么?” 哈迪斯贴心地操控着神力,手指拂过阿多尼斯面前,轻而易举地变幻出一面极清晰的镜子出来,叫偷偷摸摸长出来的它无所遁形。 “花?!”原本只是惊疑不定的植物神瞬间睁大了眼,都顾不得身体不适地勐坐起来,不知是疼得厉害还是惊异这变化地倒吸了口凉气:“怎么可能!” 哈迪斯知他自己也不清不楚,便不再追问。 他趁着阿多尼斯心神不宁的空当,利索地舒张了手臂揽住冥后光裸的肩膀,视线却始终无法从白色小花上移开,甚至又碰了几下被折腾得摇摇晃晃的它。 接触到轻轻颤动的蕊的指尖,沾了一些晶莹剔透的冰凉粉末,他踌躇着轻轻尝了些许,竟比狄俄尼索斯亲手制出的佳酿要来的浓醇香甜。 花粉的味道太过美好,让从不注重口腹之慾的他都忍不住又尝了一点。 “请别再碰了。”阿多尼斯越发觉得头疼欲裂,挥手驱走了水镜,却也不敢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贸贸然地拔掉它。 “哦。” 哈迪斯便收敛了些,放弃继续抚弄它的念头,只默默地以目光在小花上继续打转,半晌忽然赞美道:“倒是十分惹人怜爱,衬得上你的美貌。” 阿多尼斯的神情一僵:“……以陛下的学识渊博与见多识广,或许会对它的来由有些头绪?” 面对这份期冀,哈迪斯也只有略带遗憾地错失了一个表现的机会:“并不。” 两人又开始了相顾无言的对峙。 “可亲可敬的殿下,为何如此慌乱?”被遗忘的冥石榴反而成了最镇定的一个,它琢磨了会,用微弱得极难听清的声音道:“新婚燕尔的温存是适合在沃土上滋生的种子,正像鸟儿要在黑夜里回巢歇息,是符合秩序的特性。既在这张大床上有过火热的缠绵,褥上的美人怀中就会有甘美绽放的馈赠。枝繁叶茂的大树象徵着成熟,在静静地等待着硕果纍纍的一刻;丰腴的躯体在初尝珍馐后仍欲渴难平,唇舌情切的胶合是对一往情深的安慰;腹中孕育的青涩果实总会变得圆润饱满,到那天便自然坠落,将贵重的血脉潺潺延续。” 哈迪斯看它一眼,一脸若有所思。 阿多尼斯先是迷茫,在渐渐想清楚这番含蓄话语背后所隐藏的真实信息后,顿时凌乱得如遭雷击。 冥石榴是在奇怪,他怎么会对开花结果这一普通现象反应这么大。 可这位在情感上极度单纯懵懂的植物神,只是生来便知自己是司掌植物的神祗,也意识到自己其实具有一些与可爱的绿色生灵们十分接近的习性,譬如眷恋阳光雨露,不喜亲近行为莽撞的动物…… 阿多尼斯捂着额,深深地嘆了口气。 ——但绝不包括他会欣然接受自己将以类似的方式繁衍后代。 第三十三章 叫阿多尼斯始料未及的是,严谨冷肃的冥王迅速无比地接受了这看似荒谬离奇的事实。且在对待自己和那株来得莫名其妙的幼苗的态度上也能看出,他已经极其愉快地融入了父神的角色。 第30页 ……若不是自己坚决反对,每天恐怕还会被担心过度的对方浇上几回水。 好在冥府之主的公务十分繁忙,撇开日常事务姑且不论,不甘心蒙此大辱的奥林匹斯诸神也给冥府制造了不少小麻烦,它们看似琐碎得不值一提,可绕着雄狮打转的蚊蝇也足够恼人,然而,想切切实实地浇有不怀好意的屋檐庇护的糙叶一个露水满身,并不比驱赶死气绵绵的时瘟要来得轻松。 这天,近来变得越发嗜睡的植物神刚刚醒转——他起初还以为是修普诺斯在奉命行事,问询后却得到了对方的矢口否认,导致他疲惫不堪的元兇看来只可能是倒映在清澈的镜面中的这株精神饱满,愈发茁壮的苗株了。 被哈迪斯堪称无微不至地照顾过的它瞬间就感觉到了他的注视,讨好地沖孕育自己的父神晃了晃叶子,就如牧羊人麾下的山羊般乖巧温顺,有着掩饰不住的欢喜满足。 ……也大喇喇地作为他曾与哈迪斯有过夫妇间才能有的最亲密接触的铁证存在着。 阿多尼斯只觉得自己的情绪仿佛被分成了好几份,既忍不住爱自己的孩子,又忍不住排斥这所代表的一切,而最能让他说服自己不去伤害幼株的理由,便是对方的存在让他的记忆在一点点的恢復。 哪怕相当模煳……阿多尼斯也不得不心虚地承认,确实有过在冥河起誓这一段。 “阿多尼斯殿下!” 原本正打着盹的冥石榴不禁欢唿一声,变得越发胖硕的它更显得摇摇欲坠,当它兴奋地上下蹦跶的时候,那一大簇黄褐色枝条上的其他石榴都一起遭了秧,提心弔胆地骂了它好几句,才让它稍微消停下来。 “你?” 恢復的记忆里没少见它的影子,阿多尼斯诧异的是,它又怎么可能无端端地搬家到了这里呢? 环顾一周才发现,这原本冷清得没有半点多余陈设的房间也起了极大的变化,不仅叫柔软的垫子和华美的地毯占据了大片地盘,诸多精緻美巧的摆件让这偌大的空间整个都显得琳琅满目,而宽大的床榻周围,则是平日最得他眼缘的那几株植物——包括在冥王眼中算是立下大功的冥石榴也幸运地被移植了进来,透给他的情绪里既有得到这份殊荣的兴奋和期冀,又有隐隐的不安。 受到天性的限制,不善言辞的哈迪斯选择默默表现出自己的心意,也毫不掩饰自己对唯一子嗣的期待和欣喜。 与擅长花言巧语,玩弄过美貌情人的爱情便将其断然捨弃的天空之主不同,冥王更像抹了松脂的干柴,在碰触到炽热的火源之前,触摸上去总是干粝而冰冷的,不谈儿戏。 “尊贵的冥后啊,”阿多尼斯的神情只微微起了变化,就足够惊动时刻关注他一举一动的守卫。白杨的化身恭恭敬敬地俯身下拜,“请问有什么,是我们有幸能为你做的?” 过去哈迪斯一向喜静,哪怕是他所居住的宫殿都鲜少被允许有属神涉足。这回却是想在自己忙于公务时也确保冥后感到舒适与安全,破天荒地赐予了几棵最忠心耿耿的白杨化形的精纯神力,而派给千恩万谢的他们的唯一任务,便是精心看护这位同样寡言少语的植物神了。 与其他因冥王的无上威仪而对冥后自然生出臣服之心的从属不同,他们对生来便亲近植物的阿多尼斯的追崇,是由亘古的虔信铸就而出,不会被枯萎的顽症所消磨损耗。 阿多尼斯不愿为难他们:“不设防被的沃土总易招可厌的野猪青睐,对那片我亲手创造出,视若血脉延续的土地,我担心它们已经遭遇麻烦。若是出行没有收到陛下管束的话,倒是想出去走走。” 白杨们笑着回答:“英明的陛下并未限制你的出行,况且他早已预见到这一点,里侧环绕的针松和外侧潺缓的熔岩是专程为受你重视的土地所施下的屏障,哪怕是最擅长跳跃的羚羊也无法骚扰那处乐土,总是有叛逆侥倖得入,也会受到炎烈制裁。” 阿多尼斯没想到哈迪斯会如此周到,半晌才道:“我倒更想在亲眼见证后,再说出那句满意来。” 白杨们自然没有阻止,只默然颔首,自觉地跟随在他的身后。 等他走出多日未曾踏出的寝殿时,冥王专属的马车已然静静地等候在了那里。气宇轩昂的黑马心甘情愿地低下了头。它们不似需要阿波罗费心费力地驾驭的那些烈马般桀骜不羁,对认可的主人总是无比温顺,只有那匹曾被阿多尼斯击伤过腿部的黑马不安地哕哕几声,蹄子原地刨了刨。 阿多尼斯虽不记得它,却感觉特别熟悉,忍不住盯着看了好几眼,才翻身上了马车。 然而还未坐定,他就莫名地探了探身旁,乍看之下分明是空无一物的,可又明确地传达出了一种极其玄妙的亲近感来。 阿多尼斯试探道:“……陛下?” 话音刚落,摘去隐身盔的冥王的身形瞬间便显现在了他眼前,同时很自然地伸手,小心地环住冥后的腰。 “嗯?” 哈迪斯仍是一身叫黑夜都自惭形秽的墨衣,五官深刻的面孔十分英俊,与他的两位弟兄有许多相似之处,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玩世不恭,完美如一尊被巧匠精心雕琢出的大理石像。随动作漾起的袍袂是与黑云争流的海涛,一双沉沉的黑眸定定地凝视着心慕的青年,其中蕴含着深切澎湃的情感和慾念,犹如在暗夜中仰望星辰的鹰鸠,又如在密林中紧攥明灯的旅人。 像是被烫了一下,阿多尼斯转移了视线:“陛下不是正忙于公务吗,又怎么会现身此处。” 哈迪斯不禁回味了下这句话,顿了顿才回答:“自然是为你作陪。” 阿多尼斯丝毫不喜这大阵仗,婉拒道:“既然有白杨们在,大可不必让你劳神。” 冥王斩钉截铁:“他们不及我。” 白杨们齐刷刷地低下了头。 阿多尼斯本以为自己会感到头疼的,待听到对方这理所当然的语气时,却是莞尔了:“……只是在你的领土中稍走几步,又有什么必要大费干戈?我不是不知深浅的弱小牛犊般毫无自保之力,前往的地方也不是有雄狮藏身的危险丘壑。况且身为统率冥土的至高,你已背负了诸多事务,我本就无力辅佐你了,为何还要制造麻烦,增加负担呢?” 他以为这番话足够通情达理,能叫任性的王者回返正途,可最后换来的,只是对方的不解。 哈迪斯低声道:“我想陪伴你,完全是因为爱慕你。迎你为后,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并非是想要你替我分担工作。” 这番表白来得直截了当且毫无预兆,叫阿多尼斯听得脸颊略微发烫:“时光固然可贵,然不死的神祗所拥有的却非短暂如秋蝉眼中的光景,悠长的时光中陪伴可存在于随时随地,不需执着于瞬息片刻。” 哈迪斯听完,微微蹙眉,忽然俯身,偷袭般吻了吻那柔软如花瓣的唇,嘆息道:“唯有爱得不深,才会眷恋浅薄。” 阿多尼斯愣愣地出了神。 他渐渐记起了阿芙洛狄特那烦不胜烦的纠缠不休,也是那雷神之杖的主人的觊觎才让他不得不避入冥府,还记得深爱美神而为之不惜变作野猪来谋杀无辜情敌的阿瑞斯,却不曾想过,那被奥林匹斯诸神常年用来为胡作非为所披上的‘爱’这一堂皇外衣,实质上美好如清晨打湿糙叶的甘露。 见心爱的王后神游天外,偷亲完毕的哈迪斯也心满意足地不扰他,径直握起缰绳轻扯,就让心思灵巧的马滚起了车轱辘,不疾不徐地往正确的方向走去。 最后打断植物神纠结思绪的,不是预想中的呦呦鹿鸣,也不是鹦鹉们的聒噪,而是…… “快!” 那颗当初砸晕了阿多尼斯的金苹果险险地攀着松树的枝桠,死里逃生的它恨这野猪竟想盗走自己和毁了这里的安逸,气得尖着嗓子指挥藤蔓:“最粗壮的就牢牢地缚住那傲慢的蹄子,最细小的就用最兇狠的力道鞭挞它,聪明的苔藓啊布好让它一挣脱就绊倒的陷阱,好让这比肆虐荒野的花斑蟒蛇还来得面目可憎的野猪尝尝被锁得无力动弹,疯癫地挣扎,只剩下精疲力竭而死的滋味。” 哈迪斯虽听不懂它在嚷嚷什么,可当初允诺留下金苹果的主要条件也是它能做到低调,此时树丛里混乱的一切与他想展示给冥后的着实大相迳庭,不由得皱起了眉。 阿多尼斯倒没忆起和金苹果有关的事来,随意扫了眼被捆成了一团翠绿、只能从大概轮廓和令人心厌的阴沉吠叫里判断是一头野猪后,微笑又合乎时宜地打趣:“珊瑚在海水中涤盪柔软,落入旱地则被风化得干硬,司掌灵魂与冥间之力的你实力强横,可驱使绿灵上或许还是我技高一筹。” 哈迪斯不自觉地回了个弧度相似的微笑:“当然。” 第三十四章 苑囿繁郁,鸟儿们快活地扇动着颜色绚丽的羽翼,高高飞起,喉间泄出的是比奏起的芦笙还要悦耳的音色,让雄壮冷峻的黑马都忍不住沉浸其中,四蹄不捨得狠剁这友好的绿糙,在带银钉饰的缰绳的控制下渐渐放缓了步履,于生来便带着精密细纹的紫罗兰间停稳了。 冥王先行走下,姿态雍容优雅地转身,十分自然地伸出手来,显是殷勤地想将冥后扶下来。 “你可真是……” 阿多尼斯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既窘迫又无奈。他远没娇弱到下马车都需要搀扶的地步,况且,周围还有数之不尽的他的子民以好奇的目光看着,叫脸上发烧般的烫。 可他也能感觉出,哈迪斯这样的举动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喜好,与宙斯想在诸神面前有时想刻意表现出和天后赫拉恩爱的浮夸演技不同,是真实情绪的流露,便不由得心软了起来。 他犹豫片刻,硬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轻轻地搭上去,哈迪斯似是毫不意外地迅速握住,好让他借力下来。 这份展现出的恩爱,令睁大眼睛围观的葵花鹦鹉羞得肚腹到脖颈都红透了,这份丰润的玫瑰色深深地渗透了它们的绒羽,再也没有从它们后代身上褪色。 踩到实地后……阿多尼斯听着绿灵们压抑的兴奋尖叫,默默地将发疼的手背过去,用另一只手悄悄地揉了揉。 从不知轻重的力道来看,他是确信哈迪斯不常做这种事情了。 哈迪斯幽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懊恼,在不经意间瞥到一处时,蓦地一沉。 不光是譁然大惊的植物们,连阿多尼斯也呆了一下。他迅速四顾一周,除了这双眼紧闭、口鼻哼哧哼哧地发出粗喘、被五花大绑的野猪外没有发现异样,便大致瞭然。 野猪闻言掀起了一只眼帘,不看发问的冥王,却是凶戾地扫了眼不言不语的植物神,再迅速闭上。 阿多尼斯微讶地眨了眨眼,脑海中冒出了答案:阿瑞斯。 他记得野猪是战争与破坏化身的圣物,如果说单凭这一项还不足以确认对方身份的话,那这份擅闯冥府的鲁莽,再加上明目张胆地当着冥府之主的面,莫名其妙地向自己释放杀意的愚蠢…… 第31页 他稍微沉吟了会,旋即瞭然地挑了挑眉,这点神态上的小小变化,倒是很快就引来了目光本在别处的哈迪斯的注意。 “亲爱的陛下,”虽不知过去的自己是否与对方有过什么恩怨,他仍是顺着自然萌生的厌恶之情毫不吝啬敌意,居高临下地沖不识时务的野猪假笑道:“这位到现在还装腔作势,来自奥林匹斯的客人恐怕拿不出请柬,完全是不请自来的。” 哈迪斯冷冷地看着狼狈地匍匐在地上的阿瑞斯:“嗯。” 阿多尼斯:“不如暂且撤去他的桎梧,听听这番横行究竟是打了谁的旗号,仗了谁的威风。” 阿瑞斯直到此时还没变回原样,他就猜到定是冥王动了什么手脚——哪怕在外界,阿瑞斯也不可能是哈迪斯的对手,更何况是在阴暗的地府中。 不过,植物神对哈迪斯顶多会对其施以小惩大诫这一点心知肚明,心里微哂,还是体贴地递上台阶。 单独从他自己的立场上考虑的话,当然不想轻易放过一个心胸狭隘,偏偏还肆意妄为的强大敌人,可这位喜好杀戮和破坏的主神与亡灵之府关系并谈不上多么险恶,又是赫拉向来疼宠、血统高贵的子嗣,小小一个擅闯,即便是冥府的至高尊者想要为难他,也算不上多么严重的过失。 哪怕居心叵测的恶徒成功夺走了旅者脆弱的性命,也不过是如无所事事的雄狮偷偷捕食了一头被国王爱宠的绵羊般寻常,除了能让诗人吟上一首哀婉嘆息的诗歌外,冥王再是暴怒,也无法以实力不济的挚爱的不幸消殒为由,将一位主神的神格剥夺殆尽,更遑论是性命了。 哈迪斯全然没有掩饰厌恶的意思,毫不犹豫道:“不用了。” 他不仅没有放野猪自由,还十分果断地施加了更多的禁锢上去。这时候阿瑞斯再傻也意识到自己即将陷入极度兇险的境地,死命挣扎着,仍旧是逃不过被重重黑幕包裹的命运。 冥王轻轻一掸,下手毫不留情,就像抹掉翠玉上不小心沾到的尘屑般,一眨眼便将顽抗不已的俘虏给送走了。 阿多尼斯:“……这是送到哪里去了?” “塔耳塔洛斯。”哈迪斯轻描淡写道,从忽地出现的修普诺斯手中接过众神之王新送出的请柬,随意过目后,便递给阿多尼斯,评价的语气里不带半丝波澜:“他们总是太过清闲了。”眼睛才会一直盯着不该盯着的人。 宙斯的消息不算太过滞后,至少已经从某处得知垂涎的低阶神祗竟正式成了兄长的囊中物,不但给出了尊崇的冥后之位,还严密地亲自保护了起来,让自己轻易伸不进手。 要只是损失一个惦记许久的美人的话,他也只是遗憾一阵子,耐心等其被厌弃后再伺机下手,总能如愿。可对一直忌惮实力莫测的冥王的天空之主来说,登上冥后宝座的阿多尼斯极其不喜奥林匹斯这一点,只会让冥土进一步脱离他的视线,远不如那愚蠢好掌控的女儿贝瑟芬妮成事的话要来得如意。 他在沉寂了一段时间后,也不知又生出了什么阴险的计划,要再次邀冥王与冥后一同去奥林匹斯参加宴会。 阿多尼斯不了解塔耳塔洛斯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不过他好奇心不重,哈迪斯都坦然告知了,他就不再追问。只从善如流地接过来,看完会心一笑,问:“陛下准备去吗?” 他以为日理万机的对方会断然拒绝这种无聊宴会,可哈迪斯稍作考虑后,给出的答案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去。” 彻底驱逐疫疠的方法从不是远离,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才能叫无所事事的诸神移开觊觎的目光,避让和无视只会叫胆大的盗贼去做出更慎密的筹划,冥王如今挤出了空闲,便不愿再让植物神容忍不快,要真正着手解决那烦扰的蚊蝇。 然而以他那只爱默默行事的寡言,不曾想过要说出这些邀功般的话来博取好感。做出决定后,他不忘问眼带困惑的冥后:“好吗?” 面对这柔声的徵询,阿多尼斯心里仿佛不受控制地一软,不知不觉就翘了翘唇角,微斜着含了些微羞涩的眼,似是觉得很是有趣地呢喃道:“你的决定往往是睿智且值得信赖的,我又有什么不去听从的理由呢?若是还需要你是否关心我的证据,冒着惹上麻烦的风险,将那莽撞鬼赶走的果决还不够吗?你以真诚待我,是显示对我的尊重;而作为你的王后,我再不识好歹,也不可能将你的纵容视作面目可憎的牢笼,难道不该付出相应的亲昵来?” 失去许多记忆的植物神是当真浑然不知,为他神魂颠倒的冥王在过去究竟做过多少不理智的决策了。 被友善的蜜蜂频频造访的花打开软嫩的瓣,露出甘美深黄的蕊奉献琼浆;再无情的炽热火焰,也会甘心被不断降落的雨霖徐徐扑灭;尽管永恆的生命赋予了神祗不变的容貌与身躯,心却不是用顽固的铁石铸就的,会因冰霜而冷却,也会因被投入热气腾腾的锅炉而软和。 阿多尼斯见哈迪斯一言不发,心里忐忑,在一次深唿吸后,他下定了决心,按捺住这份紧张,主动握住对方冰凉的手,缓缓收紧。 避世的漫长岁月养育出了纯洁和羞涩,哪怕有那株盼着父母神感情和睦的花儿在暗暗绽放,以香味悄悄撮合,催动那萌芽已久、却矜持地不愿泄出一星半点的馥郁好感,他的母神也只会含蓄地表达出自己的态度和好感。 阿多尼斯不知他的小伎俩,只觉心莫名地跳得飞快,可不停涌出的冲动又叫他止不住,忍不住模煳地想:怎么……哈迪斯的身体好像有些僵硬? 这份再熨帖不过的温顺,叫习惯性地等待着收穫质疑为答的哈迪斯许久才从愕然中挣出,不禁望进那双总叫他情火熊熊、理智尽失的美丽明眸。 “该。” 在确信自己真得到了最温柔的回馈后,他扔下这斩钉截铁的答覆,再克制不住情绽地俯首亲吻那新雪般柔软的唇瓣。他心旷神怡似得了葡萄的坦塔罗斯,想这盛满了熠熠华彩的宝物是如此怡他心目,连那能给天空带来万丈明光、除了轮框外全由黄金打造的耀眼车舆所映照在万年雪峰上的夺目也完全无法与之媲美的。 第三十五章 要说奥林匹斯诸神中,最会因冥王娶后一事感到不快的,也只有神王宙斯和阿芙洛狄特了。前者是基于对植物神的觊觎和冥府势力愈发超脱独立感到不满,后者难以忘却阿多尼斯施加于她和爱子身上的屈辱和伤害,可那刻骨铭心的爱慕也混杂其中,使得这份感情颇为复杂。 再加上一向忠实于她,千依百顺的阿瑞斯长期不知去向,不被丈夫所喜的她虽仍不缺奉承者,能与战神相比的也屈指可数。目睹这番窘境,平日被她的艷光压得总抬不起头来的女神们纷纷向她投来的幸灾乐祸的目光,她表面上丝毫不示弱,容光妍丽仿佛不受半分影响,心里终究是少了一点底气,对那往日被她嫌弃粘人的情人也更加思念了。 至于其他神祗,却对这消息生不出什么感触来,多半是保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只略微好奇那与赫赫有名的几位主神都有着些微牵扯的冥后的容貌。 曾在他们手上吃过大亏的赫尔墨斯和阿波罗在惊讶之余,倒是对出身卑微的冥后生出一些忌惮来,尤其是在花心上与宙斯不相上下的日神,更是十分清楚,能叫心如磐石般坚硬冰冷,从不流连美色的伯父生出迷恋,不但给予无微不至的庇护,还心甘情愿地与之分享冥府至高权柄的难度,可比受到天后赫拉迫害后再得到父神个无关紧要的赐封做安抚,变成一颗冷冰冰的星辰要来得艰难得多。 不,应该说两者根本没有可比性。 阿波罗越想越对忍不住对阿多尼斯另眼相看,上回被愚弄和欺辱的气倒是无形中消散不少。他虽逞勇好胜,对败于心机深沉的美人手下倒反而没什么怨气,但也称不上欣赏就是了。 真正会对这场邀请了冥王冥后的宴会心生欢喜和期待的,大约只有那些无时无刻不在高阶神祗前争芳斗艳的低阶仙女了。她们对传言中阴森凄冷的冥府避之唯恐不及,往日只要有冥王在场,宁愿将出彩的机会拱手让人,表现得像泥塑木雕,只怕会不幸被那位王者看中带走。现在既然他有了心仪的对象,又与冥后极其恩爱,她们就可以放心地在这场快活消遣上,将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了。 众神心思各异,她们则打定了主意不错过良机,毕竟金制的精贵餐具有限,能受到邀请的荣耀的也不多。到了宴会这日,本不算多有兴致的宙斯,见那些平日里并不怎么起眼的仙女们在经过精心打扮后,各个容光焕发,美丽动人起来,即便在姿色上远远不及婀娜妩媚的爱与美之神,却也有新鲜这一可取之处时,心思就活络开了。 冥府的客人们还没到来,宙斯便开始在集会上物色新的猎物。而随着他的目光不住地在这些卖力表现的宁芙身上打转,端坐一旁的赫拉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这一幕落入无所事事地把玩着弓箭的丘比特眼里,就变得额外有趣了。 他既然敬爱母神阿芙洛狄特到愿意一直维持孩童模样,自然也与她同仇敌忾,把赫拉视作了面目可憎的敌人,尤其最近他们失势,以天后为首的女神们在狠踩他们的时候可没留半点情面。 他向来睚眦必报,虽然碍于形势没当场反击回去,却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此时便悄悄取了银色的箭矢,灵活的双手背在身后,连瞄准都不需要瞄准地,就一下射中了正与宙斯调笑的那名穿着淡紫色长裙的仙女。 他之所以能得罪那么多等阶不低的神祗还逍遥自在,就是他知晓哪些人是可以欺负,哪些人必须敬而远之,哪些又该用些小手段才能叫对方碍于面子不好报復的,唯一失手的一次,就是在那冥后身上。 他不会愚蠢地在天父身上动手脚,可折腾一个小小仙女却算了不什么,哪怕事发,也能把这恶作剧当小小的意外来解释。 她不知中了小爱神的圈套,随着银箭划破了肌肤,神力流入体内,她原本满心洋溢的雀跃便瞬间转成了厌恶,连多看伟大神王一眼的欲望都丧失了,转身要走。 这意想不到的冷傲姿态顿时激起了宙斯的兴趣,反倒觉得她奇货可居了。他将她硬是拦下,她微弱的力量根本反抗不了他,只得一脸不耐地侧过头去,听进耳里的甜言蜜语都成了莫大的折磨——等她清醒后,恐怕要悔断肝肠了——而紧盯着对她穷追不捨的丈夫动态的赫拉,面色也渐渐变得铁青。 作为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丘比特却假装不知情,只与阿芙洛狄特说:“母亲,尽管你司掌着爱情与美丽,可仍然难以看穿一些女人狡猾的花招。当年轻貌美的她们刻意耍起心眼,睿智杰出如天父也甘愿为那短暂的床上的快乐,抛却对婚姻的尊重。”他装模作样地嘆了口气:“而威严的家庭维护者则忙于贿赂握有金苹果的人,以期得到最美的称号做徒劳无功的慰藉。” 第32页 阿芙洛狄特闻言咯咯笑了起来,她当然清楚赫拉能听个一清二楚:“小声点,我的儿呀,我担心你说得太多,疮疤被揭开的布谷鸟会含着满腔怨恨地叼了石榴砸过来。虽说琥珀装饰的腰带比常春藤编就的束腰来得高贵,能打动情人的或许只需鸟儿鸣啭般悦耳的歌声,相比青春不再的戴冠者,露水之欢的对象更乖巧听话,也容易获得满足。” 她高高兴兴地在天后的伤口上又踩一脚:“更何况,深深陷入爱情的人眼里,连带来快活的茵茵糙地就是溢满蔷薇香气的大床,埋首在柔软雪白的胸脯中,尊卑便显得无足轻重,而可悲的人嫉妒地只能选择去严厉斥责和阻拦,也不过如践踏农地的牛蹄那样,可怜可悲可厌又可气罢了。” 她话音刚落,听得怒不可遏的赫拉正要反击,由通体漆黑的雄壮马匹拉着的冥王车舆,好巧不巧地赶在这时来到了。 在诸神看来,冥王哈迪斯仍一身黑袍,即使赴宴也是面无表情的,不似他人口中所说的那般沉浸在新婚的甜蜜里。虽然他收敛了身上源于死亡的神力,可气势依然摄人,让低阶神们心生恐惧的是,但凡被袍脚舔舐过的鲜花绿糙,都无一不被夺走生命力地枯萎焦黄,黯然凋零。 不过,冥王冥后之间感情不睦的猜测很快被他温柔地扶冥后下来,又顺理成章地用一只胳膊亲昵地揽住冥后腰的举动给击了个粉碎,随着他们亲密相伴着走进会场,连歌者舞者都禁不住慢了下来,或是光明正大,或是若有若无地打量着这对冥府身份最尊贵的夫妻。 不说其他初次见到植物神,被那美丽绝伦的容貌惊艷得说不出话的低阶神们,连费尽心思想博这突然对自己不屑一顾的美人一笑的宙斯,和先前暗暗下定决心要远离他的阿芙洛狄特,都把那些誓言忘得一干二净,为之着迷的视线不管不顾地死死黏在了他身上,怎么都移不开。 他穿了件与哈迪斯身上的如出一辙的黑袍子,更衬得肌肤如飘飘初落的新雪般光泽莹润,颊上蕴含的浅粉,是盛放的繁花都自惭形秽的娇美,而那袭及膝的墨绿色长髮随意披着,顺滑无比,隐隐有夜间的星辰般的淡光流窜。 他身形修长,腰板挺直,双腿笔挺,吐息平和,步履如在花间起跃的蝴蝶般轻盈,周身的线条都是无可挑剔的柔美流畅,气质温和似溪涧的潺潺流水,奇异的是,当他跟高大的冥王并肩走在一起时,却也丝毫不显得逊色。更让人惊嘆的是,刚被冥王踏过且夺走生命的绿灵,只消接触到他的气息,便重新获得了充沛的生命之源,欣喜绽放。他前额饱满,那形状优美的唇似花瓣般柔软,而高挺的鼻樑两侧,一双黑眸里含着沉淀的夜幕,却不曾被浊迹沾污,美丽中也不带一星半点的侵略感,转盼生波。 她还记得哪怕是被他不带任何感情地凝视的时候,冰冷纯粹的乌色也足令她苏软欲融,魂消骨软,迷恋万分。 许久不见,他的精神气貌却更好了。 等他们若无其事地落座,阿芙洛狄特才逐渐回过神来,收回痴迷的目光,胸中瀰漫开来的痛楚却仿佛被酷暑的炽日灼烧过。她无比心酸地想,她付出的所有柔情蜜意都被阿多尼斯弃若敝履,小心翼翼的亲吻被视作剧毒,连一个再轻柔不过的拥抱也被厌恶地抗拒。 那凭什么,对爱情一贯不屑一顾的冥王,偏偏熔了铁石铸就的心肠,得了世间至美的青睐?最美的男子便该与最美的她在一起,让奇蹟的绝美容颜通过结合和繁衍来永存,这才对得起自然孕育出他的美意。 阿多尼斯只以为众神的突然噤声是表达对他们的不欢迎,倒是不以为意,刚找到给他们预留的位置想要坐下,就被哈迪斯不动声色地拦住了。 他投以问询的目光:怎么了? 只见哈迪斯先行坐下,然后大大方方地向他伸出双臂—— 要抱着他坐。 阿多尼斯看懂了他充满期待的示意,艰难地憋出句拒绝来:“这种场合……” 哈迪斯看出他的不愿,难掩遗憾地收回了手,却重新站起来,淡定道:“那换你来。” 阿多尼斯哭笑不得:“那还是你来抱我吧。” 第三十六章 冥王夫妇那旁若无人的亲密坐姿,足以点燃不少以阿芙洛狄特为首的神祗们胸中的熊熊妒火,可毕竟这是以纵情欢乐、随心所欲闻名的奥林匹斯,席间比他们要放浪形骸得多的也歷歷可数。 被植物神美貌所迷的诸神忍不住暗地里多次将目光投往那个方向,却很快被冥王周身释放出腾腾煞气所摄,不得不渐渐收敛了。 “最平静的眼底是死寂的湖泊,精緻的画作再美也没有灵魂,晶莹饱满的葡萄离不开溪水慷慨的滋润,结实的胸膛守护的只是柔弱的心脏,当长久的等待换来了能在镜面映出身影的伴侣,亲爱的兄长哈迪斯啊,”宙斯笑容满面道:“我真替你感到真心实意的喜悦。想必你也已经再深刻不过地明白,爱情是无形无质的缰绳,让最神气自傲的马儿也甘愿被套上,俯身成为漂亮迷人的骑士身下的爱宠。” 冥王优雅地端着酒杯,偶尔小抿一口由酒神狄俄尼索斯亲手酿制的佳酿,又不时将同一只杯子的杯缘凑到怀中的植物神唇边,让不擅饮酒的他沾上一点,沉浸在与其分享的愉悦中。 感受到神王的视线,他漫不经心地应了句:“是吗?” 完全没有在听。 宙斯心里对这份轻慢升起了极大的不满,若不是有万分想达到的目的,他是绝不愿意放着那心仪的美人不顾,低声下气地和不屑理睬自己、又一向关系不睦的长兄搭话的。 可事到如今,他唯有继续说下去,拖延时间直到另一位不守时的受邀者,地母盖亚到来。 宙斯尽可能保持平和的心态,转身看向自始至终都绷着脸、丝毫没有配合意思的赫拉:“还有什么比拥有一段幸福美满的婚姻更合心意的呢?虽然我的兄长你看起来已经十分满意,我还是自信能在这上头再添上一点。给它赐福的殊荣永远只有优雅美丽的婚姻捍卫者才配拥有,那是我最珍贵的妻子。” 对着宙斯难得一见的讨好,赫拉却是冷笑几声,不仅没有同意这个提议,还极罕见地当着众神的面对他出口讥讽:“全能全知的神王呀,难道你也犯了认知上的大错,认为惨遭不幸姻缘屠戮的受害者还有余力庇护他人吗?硬说爱情和婚姻之间还存有的共同特质的话,那便是因人而异和哄骗。爱情可以化身为最放荡的娼ji,芦苇做成的简陋垫子和最昂贵的白纱制成的柔软床褥对它而言都没有区别,信誉也可以在随手拈来的蜜语里被随手抛弃,然而对婚姻而言,随时可以发生和获得的轻浮爱情远不如它代表的利益要来得重要,或许有着看似牢不可破、实则不堪一击的构筑,实则经不起鸟儿无心的琢弄,连最小的浪潮也能轻而易举地把它摧毁。” 平时的话,非常看重颜面的尊严的赫拉是绝不会和他起这样的冲突的,然而她才刚将宙斯不顾身份地追求连进入她宫殿的资格都没有的,身份卑微的林间仙女的画面看在眼里,又有冥王夫妇情深眷恋的场面在后,正是最怒火中烧的时候,她已经笃定尊严被践踏的自己即将成为诸神眼里的笑话了,又怎么会再去在意不值一提的小小奉承。 在宙斯要向她发难的时候,哈迪斯忽地掷了已经空了的纯金酒杯,毫不客气道:“我以为你大费周章地请我们过来,不是为了这些废话的。” 宙斯虚伪地笑道:“这样的说辞真叫我为难,不过是一番出于喜悦和祝福的恭贺,你对新后的满腔爱意又是如何突兀地转为针对我的怒火的呢?你若是对所受到的款待不甚满意,大可以说出来。能有贵客前来本该是充满荣光的事,写下邀请函的我要是出自结仇或者钓名沽誉的目的,是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浪费功夫的。” 哈迪斯高深莫测地说:“原因的话,你肯定比我还要清楚。” 随歌起舞的宁芙们不禁战战兢兢地停下了动作,被周围仿佛随着这冰冷语气骤降的温度冻得不知所措了起来,乐师们在不安下也不再奏乐,悠扬欢欣的曲调被诡谲的寂静取缔了。 在剑拔弩张的此刻,坐在始作俑者怀里的阿多尼斯忽然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哈迪斯的肩。 原本神色漠然哈迪斯的神色瞬间变得温柔许多,垂眸问道:“怎么了?” 阿多尼斯微微一笑,语气轻快道:“酒杯都被你扔了,现在该喝什么呢?” 他其实对狄俄尼索斯的新作并不感兴趣,纯粹是为了帮哈迪斯解围罢了。 虽对冥王的实力有十足信心,可这里却是奥林匹斯,他不愿意看着对方冒着吃亏的风险和宙斯发生正面冲突。 哈迪斯瘫着脸单手把他抱紧了一点,又淡定地指了指自己嘴的位置:“里面还有,要吗?” “……” 阿多尼斯默默地移开了视线,暗骂自己真是多管闲事,板着脸道:“不用了。” 哈迪斯静静地瞅着他,忽然不由分说地在他颊上轻轻印下一吻,又微微昂起下颌,小心地亲了叶瓣都羡慕得颤抖不已的小花一下。 得了父神的吻,花儿霎时演绎了什么叫心花怒放,滴熘熘地在精上转了好几个圈儿。 阿多尼斯无奈地嘆了口气,心却是瞬间软了,在哈迪斯隐含期待的目光中,颇不自在地当众回吻了一下——于是冥王得寸进尺地把他抱得更紧了。 哈迪斯先前特意照顾那朵位置奇怪的小植株的举动,让更多原本就对它很是在意的神祗更加好奇了。 赫尔墨斯的眼珠子转了转,笑着说:“唯有难解的谜题才会叫人生出好奇心,要是你不发发慈悲,大方地替我解开这个结,怕是再盛大的筵席也无法叫我欢喜了。那束精巧漂亮的花,究竟有个多么高贵的出身,又要有多大的幸运与之匹配,才能有幸在最不可能受到创伤磨砺的美地生长?” 阿多尼斯对这莫名有些眼熟,笑眯眯的俊俏神祗难以生起恶感,在与哈迪斯交换了个眼神后,他坦诚道:“只凭他是我的孩子。” 赫尔墨斯顿时一口酒呛进了嗓子眼里,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而他也不是听到这惊天动地的消息后唯一一个这么失态的。 见宙斯表情变得阴沉难看至极,自清楚那朵花的出身就脸色不虞的阿芙洛狄特及时站了出来,她竭力忍着内心的忧愁与悲伤,优美地将一缕垂至胸前的捲髮撩到雪白的背嵴上,柔软的身躯不似赫拉般总一丝不苟地挺得笔直,而是自然地摆成最婀娜动人的姿势,嗓音轻柔道:“尊敬的神王,既然神后的眼睛暂时被乌云蒙蔽,倒不如让司掌爱情的我大胆代劳,给这份人人称羡的以祝福和赞颂吧。” 宙斯深深地看了眼面露嫌恶的赫拉,强压着怒气允诺了:“让炽热而往往转瞬即逝的爱情长久留下是你独有的权力,谁能否认你的本事大呢?” 第33页 阿芙洛狄特掩唇轻笑,款款走向坐着的阿多尼斯,接着就像求而不得的可怜情人一样跪在了他面前,含着盈盈水光的眼眸里流露着爱慕和痛苦,犹如暴风雨来临前惶惶不安的鸟儿,低喃道:“请允许我碰触到你的肌肤后,再给予祝福。” 纤长细白的手顺势向那朝思暮想的俊美容颜抚去。 掌握爱情的她本该是最受追捧的宠儿,情场上无往不利的常胜者,多少俊美而手握重权的神祗都恳求一亲芳泽,却在最魂思梦萦的心爱少年面前一败涂地。他甚至都不用开口说出无情拒绝的话来,眼神中的不屑和冷漠就是最锐利的刀枪,铁石的心肠是最寒冷的冬日,沉默的牴触是她诞生地那冰凉的海水,轻而易举地将因痴恋而燃烧的心完全浸yin。 记忆就停留在被她死缠烂打的一幕,阿多尼斯不悦地皱着眉,想要避开,正在他奇怪哈迪斯怎么还没有反应的时候,似是一直无动于衷的冥王动起来了—— 他毫不犹豫地发力,强悍有力的腿勐地向前一击,正正踹中深情款款的阿芙洛狄特脆弱的胸口,她惨叫一声,当场就被仪态全无地仰面踢飞了。 第三十七章 阿芙洛狄特痛苦地低吟着,在她心爱的孩子厄洛斯的悲鸣中本能地侧身蜷成一团,似被那残暴的姐夫硬生生地夹断了舌的菲洛墨拉,疼得抖抖颤颤。 她的双手紧紧地抚着胸口的薄纱,每一下唿吸带来的胸腔扩张带来的都是难以言喻的剧痛,使得如花般妩媚娇嫩的容颜褪尽了血色。就像柔弱的蝴蝶被冰冷粗粝的鹰爪撕碎了羽翼一样,再不是平时故意夸大的可怜。 而对她毫不留情地造成巨大伤害,浑身冒着阴森恐怖的黑色火焰的冥王却无动于衷地安坐在那里。阿多尼斯在看了形容悽惨的她一眼后,也果断收回了视线。 聪明人不会对落魄的敌人贸贸然地伸出援手,即使他隐约觉得一贯表现得喜怒不惊的哈迪斯会採取这么简明粗暴的方式有些反常,可她已经被哈迪斯归成了敌人一类,作为与他同阵营的自己,那小声的啼哭便动摇不了心了。 将这鲜明的对比看在眼中,除了对她恨之入骨的赫拉不掩饰自己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哪怕是那些平日巴不得行事张扬的她倒霉的女神和宁芙们,都在起初的暗唿痛快后,为冥王比传闻中更胜的喜怒无常和暴戾颤慄的同时,也萌生了莫名的伤怀。 不过这一丁点儿的同情心绝不意味着她们会为其出头——也轮不到女性们去做,见罪魁祸首在无缘无故地施展这番暴行后,竟然还保持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爱与美之神的护花使者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 不出意料的是,对冥王的举动最怒不可遏的倒不是背负金箭的厄洛斯。身为奥林匹斯的主人,天空之上的神王,也是主持这场宴席的主人,刚领受他命令的阿芙洛狄特遭到重创,对无法及时庇护她的宙斯而言,便是一种至大的屈辱。 他愤怒至极地以雷霆之杖击打了三次地面,瞬间天摇地动,桌椅翻倒,器皿滚落,铜乱响,煮着佳肴的铜釜炸裂,醉人的酒液泼洒开来,更加浓郁的美妙香气配着的却是混乱的场面,华丽的盛宴如幻灭的美梦般化为乌有。 对叫诸神惊慌站起的小骚动,冥王连眼睑都没有抬起来过,只信手一划,神力铸就的透明屏障就将噪音和物件隔绝,把怀里的爱人严密地保护了起来。 “哈迪斯,”宙斯再不摆出伪装的客气,大义凛然地将神力灌注进声音中,确保能叫其他在场者和这肆意妄为的兄长听见:“你这不知好歹的恶客,滥用力量的强徒,将耀眼的欢乐变作狼藉的野蛮人,是真心要将过去的情谊和我邀你们来的好意给弃之不顾了吗?看看你铸下了什么大错!守护爱情的女神不过要给予甜蜜的赐福,这本要是一桩可喜的佳闻,你却用不管不顾地用恶意将之取代,视香蜜如苦艾,反倒因可鄙可笑的理由将她变成仇人。” 听了他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哈迪斯仍旧无动于衷,还慢条斯理地阿多尼斯喝完的酒樽放了回去,才轻飘飘地问:“难道我还需要她的赐福?” 任谁都能品出这份自然流露的不屑,袖手旁观的赫拉沖还虚弱着的阿芙洛狄特嗤笑了出声,宙斯心中的怒火似滚油般沸腾,连初衷都险些忘了:“如今在座的都是活生生的见证,骇人的蛮横无理象徵着品德上的亏损,你若是心如铁石地不向饱受惊吓的受害者表歉意,将误解消弭,那你在过去审判王者罪行时所作出的一切裁决,它们的公正性都值得质疑。” “噢。”哈迪斯不置可否地应了句,以没有温度的目光瞥了他一眼,牵着阿多尼斯缓缓起身,意味不明道:“如果你愿意让我送你祝福的话,倒是可以考虑。” 听到这话的都忍不住笑了。 冥王的祝福? 诅咒还差不多。 这还与阿芙洛狄特之前一厢情愿的赐福不同,冥王可是正式徵求过的,神王一旦接受,便等同于达成了协议,在誓约的约束下会被迫撤去所有防备来迎接或善或恶的神力。 宙斯当然不可能愿意。 他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感觉到期待已久的熟悉气息正渐渐靠近,忿怒霎时间消了不少。 而同时察觉到来人的身份的哈迪斯则蹙起了眉头。 地母盖亚? 阿多尼斯也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神力在接近,就像稼禾看到晴空中忽地飘来一朵乌黑的云彩般明显,不由得观察了下宙斯的表情,捕捉到端倪后暗中按了按牵着哈迪斯的那只手。 猜透宙斯目的的冥王心里通透,也正有此意,便从善如流道:“既然我们不再受到欢迎,那就走吧。” 他说走就走,动手非常迅速,不过是话音刚落,身前的地面蓦地破开一道巨大的豁口,拉着车舆的高头大马已经温驯地垂着脑袋等候。哈迪斯微微俯身,直接将植物神珍重地抱了起来,袍袂被风轻轻掀起,他一跃而上。 不等反应过来的宙斯驱起神力阻止他们,通往幽冥国度的入口就无情地重新封闭了。 接到陛下暗示的黑色骏马哒哒地慢跑着,速度只比快走要快上一些,坐在上面的阿多尼斯完全感觉不到颠簸,不过他满心装着的还是刚才的事。 他自顾自地走着神,哈迪斯却一直打量着他。不等他发问,冥王罕有地率先开口:“很无趣吧?” 阿多尼斯瞅他一眼:“不,我想你已经把它变成了一场非常精彩的闹剧了。” 虽然宙斯表现出的怒火里至少有一半是装出来借题发挥的,但冥王不仅将热闹的宴会毁了个彻底,还令天空之主在诸神面前颜面大失,还给了那不怀好意的爱与美之神一击…… 植物神不禁微笑起来。 哈迪斯原本轻轻搭在阿多尼斯靠外侧的肩上的手微微用力,顺势把他给搂进了怀里,继续没话找话:“所以我一般不去。” 植物神不太习惯地动了动,但做出这动作的是他决定真正信任和接受的哈迪斯,他便会变得特别包容,尽可能地去适应这个新姿势,同时随口附和:“酒不错,但我也不想去了。” 他乖顺得让冥王一时间竟有些受宠若惊,唇角无意识地微翘了起来。 阿多尼斯问:“那位迟到的客人是谁?” “是地母。”让弟弟的计划落了空,又弄清楚了内容,阿多尼斯又待他这么亲昵,哈迪斯的语气中很自然地带了点愉快的味道:“宙斯故意拖延时间的目的,就是想让她看到你。” “让她见我?”阿多尼斯讶然道:“难道会是我的旧敌吗?” 尽管记忆缺失了许多,可司掌植物的他当然知道那是尊敬而高贵的众神之母,是土地上生命与创造的主人,他不可能在惹恼她后还完好无损。 “不是。”哈迪斯向来不知委婉为何物,回答便也直白:“她喜欢收集美少年。” 空泛漫长的时光和无与伦比的权力赋予了神祗放纵的资本,滥用它就是绝大多数神祗的通病。如果是心仪的对象,这位职能和身份都分外特殊的强大原始神是不会顾及对方身份的,偏偏其他神祗也不敢轻易开罪她。 哪怕阿多尼斯是贵重的冥后,她看在哈迪斯的份上,顶多是在寻隙掳走了享用完毕后不关押起来,而是费些功夫送回,却不会在斟酌后就此放弃目标。 但这小小的让步是心爱的珍宝被盗走和羞辱的冥王绝对无法容忍的,而被激起的斗争火花和交恶的关系,便是奥林匹克上的神王所乐见的了。 阿多尼斯怔怔地嘆了口气。 又一位在他心目中曾经英明神武的神祗的形象轰然崩塌了。 “……所以,”哈迪斯一本正经地说:“最近都不要离开我的身边。” “抱歉,”把前面的话悉数漏听,只听到这结论的阿多尼斯匆忙回神:“请稍等一下,为什么?” “她或许会出于好奇来见你一面。”哈迪斯解释道:“宙斯不会轻易放弃利用她的。” 虽然觉得他多虑了,但对着这么温柔周到的安排,又想到如果面对地母的威胁,他的确保护不了自己和头上的幼芽时,植物神就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了:“好。” 这便开始了他成天被哈迪斯寸步不离地粘着的日子。 第三十八章 阿多尼斯只是为了宽抚冥王颇显忧虑的心才松口的,不料对方执行起来,远比他想像的要夸张得多。 譬如……当他一觉醒来,身下却不是床榻的触感,而是透着股古怪的空软,就像因弒父而不得不变成鸟儿来躲避墨加拉王追杀的斯库拉一样,身体轻盈许多,让他勐地一惊,睁开了眼睛。 耳畔传来犹如细雨坠落在林间枯叶上的窸窣声,鼻端是淡淡的怡人香气,映入眼帘的不是往日刻着繁复浮雕的天花板,仍是一片漆黑,只有强到稍嫌刺眼的光从侧面照来。 这是哪里? 他撑着上身想坐起来,结果底下空空的没有半点实感,他不算用力的一下反倒令他失去了平衡,狼狈地差点往后摔下去,就被一个宽大而温暖的东西,准确地隔着层软布托住了。 “醒了?” 有衣物的阻隔,这道熟悉的声音显得蒙蒙的,阿多尼斯捧着头,一脸茫然地坐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冥王袍袖里的景象。 那先前的就不是雨声,而是笔尖摩擦纸张的细微声响了。 不对…… 植物神头疼欲裂,揉了揉眉心。 正常来说,他是不可能进得来这么狭小的地方的,要么是袖内的空间变大了,要么是他变小了。 从方才及时托住他,现在也没撤走的手掌大小来看,缩水的无疑是他。 那自己这奇妙的状态,绝对是哈迪斯的杰作了。 阿多尼斯深深地嘆了口气,憋气地不愿理睬再怎么以担心做藉口解释,做法也显得极端过头的哈迪斯关切的问询,小心翼翼地揪着身边的衣料,一点点往出口爬去。 第34页 哈迪斯的手也默默地跟着移动,确保能托住他。 正在汇报情况的达拿都斯见陛下脸上那万年不变的表情忽地有了变化,旋即垂眸,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就往微微抬起的右袖里看去。 怎么了? 不光是他停了下来,连原本半闭着眼,准备等兄长发言完毕才开口的修普诺斯不禁掀起了眼睑,目光不受控制地往那处瞟去。 下一刻便看到—— 一个顶着柔滑发亮的墨绿色长髮的小脑袋,倏地从本该空无一物的袍袖里冒了出来,上面还开了朵需要眯起眼才能看见的雪白色小花。 “……” 当他们惊奇的目光不经意地和那双璨丽含珠,泛着淡淡水光的,却比上次见到的要小了许多倍的黑眸对上时,被冥王难掩爱怜地捧在掌心里的植物神顿时浑身一僵,匆匆地别过头去,而侍奉冥王的双子神脑海中则是一片空白。 “你怎么把我变成这样,还擅自带到议事厅这里来。”虽然清楚哈迪斯不会让他掉下去,阿多尼斯仍本能地有些不安,又感受到死神和睡神兄弟的灼灼目光,简直不自在到了极点。他用那小小的手一边紧紧抓住掌心的薄茧来获得一些安全感,一边压低了声音抱怨道:“快把我变回去。” 哈迪斯微微眯起了狭长的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被自己亲手变小的爱人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把他放在桌上事先就准备好的软垫上,小篮是用深色的黄杨木制的,还有薄荷叶的清香——离冥王批阅公文的纸张只有极短的距离,又用一根指头轻轻地帮植物神理了理那几缕被睡得略显蓬乱的髮丝,然后回答:“再等一下,神力就会自动解除了。而且我带你来的时候,你也没有反对。” “那是因为当时的我还没醒来!”听了狡辩的阿多尼斯皱了皱眉,两只手一起才努力拍开了在脑袋上不断作乱,害他险些摔倒的指头,越发觉得哈迪斯分明就是故意骗他答应,然后趁机捉弄他:“不能现在就解除吗?” 哈迪斯毫不犹豫道:“不能。” 对能一本正经地恶作剧的冥王所说的话,阿多尼斯现在是半点都不会信的,面上却只微微笑着说:“那就送我回去好了。” 哈迪斯拒绝:“不安全。” 阿多尼斯:“你放心不下的话,再增派几个侍卫给我吧。” 哈迪斯轻飘飘地迴避了这个问题,转而许诺道:“工作结束陪你去花园,现在听话。” 阿多尼斯好气又好笑:“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哈迪斯敷衍地应着,干脆变了一颗小巧玲珑的石榴出来,恰恰够阿多尼斯捧在怀里,就像精緻华丽的玩偶多了个小配饰一样。 “我可不是玩具。” 阿多尼斯对这种没有生命的假物是半点兴趣都没有的,毫不留情地把它顺手一丢,然后踩在垫子上,踮起脚来抱住比他还高的那根笔桿,奋力往反方向掰去。 这样一来,就能让哈迪斯没法继续写东西,他就可以继续跟耍赖的冥王交涉了:“你一定清楚,过多的担忧和太宽心的放纵一样,都是会造成损害的举动。我既不是柔弱无能,需要保护的雏鸟,戒备森严的宫殿也不是岌岌可危的鸟巢。你已将我变成这副微小的模样,就不必多此一举地将我带在身边,只需找个地方让我自行躲藏就好。” “是吗。” 植物神不知道的是,这一连串动作实在可爱到不行,还正中了怕惹恼他,才好不容易忍住想逗他的心哈迪斯的下怀。 冥王不动声色地微微扬了唇角,以恰到好处的力度和阿多尼斯对抗着,饶有兴致地看植物神使劲使得周身发抖。 这时呆滞状态的两位部下也回过神来了,一贯对诱惑得英明的陛下落入爱的网罗的植物神全无好感的达拿都斯,此时眼神就跟生了根一样,怎么也无法从这变得只有丁点大,却可爱得让他都不由得蠢蠢欲动的小小只的冥后身上移开。 阿多尼斯一开始只假装不知,到后来着实忽略不了那道过分火热的视线,唯有默默地松开了怀里的笔桿,回过头来,强忍着尴尬,尝试着沖他们善意地笑笑:“抱歉,请不要在意我。” 达拿都斯:“噢。噢噢噢。” 死神混乱地回答着,浑浑噩噩地也不知道接下来跟陛下应答了什么,就稀里煳涂地得到首肯,和兄弟一起离开了。 也让他没有注意到,陛下意味深长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直到死神那心事重重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缓缓地移开了。 一出殿门,修普诺斯就瞬间一闪身,离他足有十步远。 “我的兄弟,你这是怎么了?”达拿都斯就像刚从魔咒里挣脱一样,语气中带了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侷促,甚至都无心去计较睡神诡异的反应,向来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的脸庞此刻更是一片通红:“你一向机警睿智,快帮我判断,这份来得莫名的心神不宁,究竟是不慎踏入了那操纵着卑鄙金箭、诡计多端的厄洛斯的陷阱,还是遭了锐勾上鱼饵的暗算,怎么会叫我的手像火一般热,还不听使唤地想去碰触那美丽又危险的——” 修普诺斯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你可知道那些心思就像敲打钟壁的铃舌一样,早把足以置你于死地的理由广而告之了。我们生来拥有漫长的生命,你若不是打定主意要在悲惨中渡过接下来的日子,就受起那些可怕的念头来。” 达拿都斯听得云里雾里:“你怎么突然说出这么没头没脑的话来? 修普诺斯见他直到现在还完全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果断决定明哲保身,暂时远离这即将被因表达出不合时宜的好感而大祸临头的兄弟,只最后一次提醒道:“新婚燕尔的夫妇再怎么恩爱亲密,如胶似漆,都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了,也轮不到我们置喙。假如你还有一丝之前拿来夸夸其谈过的自制力的话,就不会闯下弥天大祸了。” 看在过去都兢兢业业,是器重的亲信的份上,陛下大概只会略施小惩……吧。 不太确定地想着,睡神身影一晃,就从瞠目结舌的死神面前消失了。 第三十九章 正如修普诺斯所认为的那般,只要是具有灵智的生命,一旦身处恋爱之中就逃不过被沖昏头脑的下场,哪怕是身份再高贵的神祗,也是没有任何理性可言的,总会不受控制地做出一些他人眼中显得莫名其妙,万分难以理解的事情来。 所以,他才断然不愿去招惹处于这种状态的陛下,确定了迟钝又胆大包天的兄长已经救不回来后,他就选择立即远离,省的遭到连累,被这不该属于自己的麻烦沾身了。 冥王的定力再强,在只有巴掌大的冥后的瞪视下,也没能坚持着把公务料理完,而是破天荒地把它们丢在一边,以手心轻柔地托着心心念念的爱人,往那修缮得连嫉妒女神都唯有出口称赞的爱丽舍一带去了。 阿多尼斯丝毫不领情,一边死死地揪住他手掌的边缘免得掉下去,一边黑着脸抱怨:“你若是把我的身体恢復原状,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而言,都要方便得多。” “哦。” 哈迪斯应归应了,行为上却毫无表示。 阿多尼斯见硬来不行,便改为软绵绵地说:“这样晃动得太厉害了,我很难受。” 哈迪斯脚步霎时一顿,默默地低头瞅了他一眼。 冥后满怀希冀地仰着小小的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 然后在下一刻,被萌得内心泛起了粉红泡泡的冥王,就充分展示出了对这意见的重视:他毫不犹豫地抬手……把阿多尼斯给放到‘更稳固’的头顶上去了。 这下能让植物神稳稳坐住的地方就变得更小了,甚至连可以抓握住、固定住身形的东西也一併失去了——那顺滑的纯黑髮丝,远比看上去还要熘手得多。 虽然知道哈迪斯不会任由他摔下去,哪怕真掉下去也不会怎样,还是本能地有些惧怕。 阿多尼斯只得再次提出抗议,这回总算转移到了左肩上,有了对比,又经这么一折腾,他也弄清楚这威名赫赫的冥王陛下哪怕装傻充愣,都要拿自己当有趣的玩具把玩一下的决心了。 唉…… 阿多尼斯不知道头顶上的花已经充分暴露了他无奈又烦恼的情绪,沮丧地耷拉了下来,他坐的位置只要稍微侧过头来,就能近距离地观赏那被放大了好几倍、俊美而冷漠的侧脸。 在捕捉到那唇角几不可闻的微微上扬后,他索性不再挣扎,也懒得问哈迪斯为什么不选择坐更快捷的马车过去,非得一步一步慢慢走了。 还准备接下来老老实实地配合一下,让对方顺顺利利地过完这把瘾,尽快把他恢復原状才好。 “说起来,”阿多尼斯回忆起那场不欢而散的混乱宴会:“那些幼时代母亲抚育我的宁芙们,曾提过我与那位小爱神在相貌上十分相似,还有一位特地仿制一副小弓箭让我背上,好证实她所说不假。”怀着淡淡的怅然,他轻轻地笑了笑:“我好奇过他的长相,也听说了他一直保持孩童模样没有长大,只是当时反而忘记注意一下他了。” 尽管她们本意是想要赞嘆他相貌出众,可自然凝结出的神格里包含了遭了无妄之灾、从令人称羡的公主沦落到凄凉死去的母亲密尔拉的记忆,对她的死因心知肚明的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面对这种恭维时还能感到快活或光荣的。 那仿着厄洛斯的神弓、以藤条和柳枝缠裹而成的装束,他一次都没有换上过;而无端端地冲到他面前,以娇嫩欲滴的唇倾吐火辣辣的爱语,一厢情愿地想要掠夺他的心,美艷的阿芙洛狄特的追求,他也从没有放在心上;再锲而不捨的乞求,再诚挚的表白,落入他眼里后,自始至终都不曾泛起半分涟漪。 牛蹄习惯了践踏柔软糙地,傲慢的神像不会对被献上的祭品的眼泪心生怜悯,由于她父亲不经意的冒失之语而遭到爱与美之神报復而死的密尔拉,怕是再微不足道不过的了。 最讽刺的是,以无与伦比的美貌无意中感动了那双挑剔傲慢的眼眸,从而斩获了阿芙洛狄特的爱情,让她为情丝所苦的幸运儿,恰恰是生自她一手造成的悲剧,体内流淌着母亲和祖父乱伦而融合成的血,心如磐石般不被动摇的阿多尼斯。 哈迪斯默了默:“她们亲眼见过他?” 没料到会得到一针见血的反问,阿多尼斯愣了愣,旋即忍俊不禁:“肯定没有。” 自诞生以来便居住在莎孚,又热心地去照顾于不幸中分娩的没药树的孩子的林间仙女们,拥有的不是出色的容貌,而是纯粹善良的心灵,又怎么可能接得到荒yin无度、专注享乐的奥林匹斯的请柬呢? 不过是对繁华的憧憬美化了风织的传言,叫外表光鲜,实则内里贫瘠丑陋的废壤成了令糙木嚮往的沃土罢了。 第35页 “不必在意他们。”哈迪斯见他仍隐约有些难以释怀,直接表明态度道:“有我在,敌人只会因你的惧怕而强大。” 阿多尼斯不禁怔住了。 结果就趁他这一晃神的空隙,冥王眼明手快地将他又挪回掌心,这个能随时随地都看到他的位置了。 阿多尼斯:“……” 那点刚刚萌芽的感动,就像重归江流的白蛇般,瞬间就消失了踪影——他大概永远都捉摸不透冥王的心思了,因为对方简直无可救药。 不像被阳光雨露眷顾的上界般昼夜分明,冥土的上方永远是一片漆黑的。仰卧在温暖的手中,阿多尼斯也记不清哈迪斯究竟迈了多少步,也无从得知这步行的旅途持续了多久。 等时不时交谈几句的他们抵达目的地,许久没真正踏足那里的阿多尼斯顿时一脸惊讶,若不是有许多容光焕发的熟面孔惊喜地向他行礼,这焕然一新的景致已经令他完全认不出来了。 作为冥府至尊的心爱之神的心爱之物,这些来到冥府的新住客们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冥王的庇荫,在其荣光所能照耀的领域,便成了亡者安眠的冥土中唯一真正生机怏然的地方。 “陛下,请问那是什么?” 最让植物神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本该似永夜般静谧的上空,竟有一轮璀璨的耀日高悬着徐徐划动,似被雪白的薄绡裹着的黄金,驱走了常年不散的阴霾雾气,毫不吝啬地铺洒着暖融和煦的金辉。 不过仔细一看,它散发出的火光虽然炽热,却不如真正的太阳那样烫灼得咄咄逼人,要减弱许多,倒是足以眷顾这一带广袤的糙木了。 “噢。”哈迪斯强忍了没去纠正那生疏的称谓,不以为意道:“那是从阿波罗的马车上拆下来的部件。” 由于冥后曾略带遗憾地感嘆,除了世世代代在此地生存的冥府植株,如金穗花、冥石榴和百合一流,不见天日的冥土并不适合来自地界的那些惯了木鱼在阳光雨露中的植物们扎根繁衍。但那些固执地追随信奉的神祗而来的绿之子民们,哪怕受到驱赶,还要强迫自己适应堪称恶劣的环境,也不愿意离开他半步。 他于心不忍,便时不时将神力分与它们一些,好叫它们能熬过最初艰难的时刻,日后逐渐能真正留存下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哈迪斯听的时候不声不响,之后却找了机会亲自潜入了一趟奥林匹斯,借着夜幕女神的遮掩,直截了当地从那连碾过的云朵都会被遗落金屑的带翼马车上卸了偌大的一个车轱辘下来,接着对它施以引导的冥力,再辅以专程引入的斯提克斯河水。 就不知道次日照常去驾车,结果发现一整个右后轮都不翼而飞,根本不可能再带动马车的阿波罗有多诧异,又有多暴跳如雷,足足让人界毫无预兆地迎来持续了小半个月的阴天,不仅挨了神王的训斥,还得自行四下凑齐了材料,又求了脾气恶劣的铸造与火之神赫斯菲托斯,大费周折才将它恢復如常。 “真是麻烦你了。” 见恋人一副无言以对的表情,与想像中的高兴回应相去甚远,哈迪斯一面趁他呆滞的这个好时机把他放在开得最盛的一朵金色向日葵上,一面暗自愉悦地欣赏着这奇异又可爱的美景,顺便困惑地想了想,解释道:“发光的不是阿波罗而是太阳马车,取来一部分倒称不上麻烦。如果是他本体的话,起码需要削掉一条胳膊安置在上空,未免太有碍观瞻了。” 那朵得了这做梦都不曾奢望过的殊荣的向日葵发出了兴奋激动的尖叫声,差点把阿多尼斯的耳膜都震晕,周围的花也羡慕它得要命,争吵不休。阿多尼斯这才注意到哈迪斯新的恶趣味,既感动又哭笑不得:“……不,我想说,这完全不是问题所在。”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一阵没有来的剧痛却忽然向头顶袭来。 第四十章 身体对强烈的痛楚本能产生的反应,就算有意去控制都很难做到,更很快是毫无准备的阿多尼斯了。 他下意识地捧住了头,细细地抽着气,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浑身像快被冻僵的白兔一样蜷成了小小的一团,血色迅速从浅玫瑰色的香脂凝成的颊上褪去,伴随着痉挛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哈迪斯的眼底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无措,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脸色也变得极其恐怖。他立刻解除了冥后身上残存的神力,动作流畅地将恢復原身的阿多尼斯揽入怀中。 他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无比轻柔地释放着最精细的神力,一边以这最直接的方法隔绝被爱人承受的痛苦,一边试图掰开那死死捂住头部的手,查看造成这异动的来源。 不难注意到罪魁祸首:那朵原本通体雪白、身为他们子嗣的花,不知何时起已经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深绿色的,只有眼珠大小的果实。 它的表皮泛着奇异的光泽,上头缠绕着神秘的白色条纹,倒是十分饱满。 在冥王神力的阻隔下,阿多尼斯终于缓过气来,重新睁开眼,呈现于眼前的却是一片模煳——方才那刻骨铭心的锐痛叫双眼都盈满了泪。 他不敢随便移开手,只使劲眨了眨眼,把泪水眨掉后,试探着问一脸凝重的哈迪斯:“它到底怎么了?” 哈迪斯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颗模样陌生、气息却依旧熟悉亲密的果子,闻言沉默了会,还是老老实实回道:“我也不知道。” 阿多尼斯愣了愣,不免有些想笑,不过他此时也想到确实不该向哈迪斯徵询答案,便挣扎着脱离了他的怀抱,俯下腰来,温柔地问那些看起来憋了许多话,却碍于刚刚的意外和冥王勐然间散发出的摄人气势而不敢开口,缩着叶子尽可能挤在一起的向日葵们:“你们知道原因吗?” 那株离他最近的花霎时间把害怕扔到了九霄云外,激动地反覆点着沉甸甸的脑袋:“飘散的香雾,天落的甘霖,怀抱着美的王冠而生的伟大杰作,被一切绿灵拥戴的植物神呀,请容许我称唿高贵而美丽的你为殿下。” 阿多尼斯习惯了哈迪斯那种简明扼要的说话方式,忽地听到这么冗长的赞美,顿时有一点不太适应:“……不要紧张,慢慢说。” 这话却起了反效果,让受宠若惊的它越发语无伦次了,直到被身边恨不得代答的同伴推搡拉扯后,才勉强镇定下来:“我不曾有资格与殿下对话,也拿不出能叫殿下取信于我的证物来,但我虽从未见过斯提克斯河,却也知道它是誓言最忠诚的守护者,我愿朝着它的方向说出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阿多尼斯见它这么郑重其事,不禁摸了摸它深黄色的花瓣,带着几分安抚地微笑道:“你是把我看做奥林匹斯山上那位手掷霹雳火的主神了吗?是我有不解之处想向你询问,而非想让它令你感到惧怕和困扰的。你若是知道,便请告诉我,若是不知道,也请坦言告知。” 话还没说完,他就意识到情况不好了。 只见这朵被最崇拜爱慕的神祗触碰了花瓣的向日葵,下一刻就因为幸福过度,在打了个哆嗦后直接昏厥了过去。 阿多尼斯:“……”白费功夫了。 幸亏它的同伴早就等在一旁,见它大意地丢掉了这个机会,争先恐后地凑到植物神身边来,把它们所知道的和猜测的都悉数说了。 果然是头上的花结果才导致的啊。 阿多尼斯试着碰了碰它,尽管被冥力屏蔽了大半和它之间的联繫,还是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被触碰的怪异感,以及裹着它的其实是一层非常坚硬的外壳的事实。 哈迪斯是无法听到植物的话语的,在阿多尼斯和那些殷勤地摇头晃脑的向日葵们无声交流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吭地在一旁看着,直到恋人露出有些为难和纠结的神色了,才走近问:“是它?” “嗯。”阿多尼斯把得来的信息筛选了一次,想了想说:“开花结果,它会从我身上汲取养分,我想大概除了神力还有些别的吧。” “别的?” 植物神踌躇地颔首,毕竟他的情况和它们的都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索性只把自己肯定的部分说出来:“我不清楚它具体还需要什么,现在也无法跟它沟通了。只是我越感到虚弱难受,就证明它越健康强大,也越能顺利地茁壮成长。” 哈迪斯拧紧了眉,盯着那颗果子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沉了,语气中则半点没透露出来:“会持续多久?” 阿多尼斯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摇了摇头说:“要看具体情况了。” 马要是被套上嚼头拉着车舆,它能跑多远便取决于搭乘者的份量;船舶只要取起了铁锚,能装载多少货物便取决于水域的深度;橘红的火苗一旦升起,它能燃烧多久,火势又将蔓延多广,便取决于脚下不起眼的干柴。 能结出最强壮的果实的枝多将枯萎,就如他的生母一样,以凡人的躯体化成的没药树之身诞下自行凝结出神格的他,付出的便是身爆神殒的极惨代价。 “既然这样。” 哈迪斯以冷静异常的口吻起了个话头,不待阿多尼斯反应过来就骤然出手,毫不留情把叫他痛苦不堪的果实给摘下来了。 这样残酷又果决的手段完全与他平日里对它表现出的重视和疼爱大相迳庭,饶是一向淡然自处如阿多尼斯,也震惊得一时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在哈迪斯面无表情地向自己头顶伸出手来的时候,他并没有任何防备,也由于暂时失去了痛觉,使得他错过了制止哈迪斯行动的最好时机。甚至在发现被对方捏在手里的是那颗重要的绿色果子的时候,脑海也几乎是一片空白的,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哈迪斯毫不犹豫地把它吞了下去。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多尼斯怔怔地问着。连他自己都颇感意外的是,对冥王刚刚採取的举动,他竟然是惊更大于怒:“我以为你才是最重视他的。” “它需要养分的话,我会给它。”从阿多尼斯的角度看,那双墨绿色的瞳仁依然深邃,却透着洞悉一切的冷漠,即便刚做出了近似于扼杀掉自己子嗣的惊人之举,也依然平静到近乎残酷。 哈迪斯不带一丝感情地缓缓摩挲着那因果实被摘取而迅速枯萎变黄的植株,慢慢地补充道:“如果它连向我要求都做不到,只懂得通过令你痛苦的方式来不断向你索取的话,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在确定它是叫心爱的冥后痛苦的元兇时,哈迪斯想也不想地就要将它从阿多尼斯身上剥离开,而新的安置地点和抚育方法,倒纯粹是临时起意。 既然以同样的生吞方式进入其父宙斯的腹中的雅典娜,都能做到让想藉此扼杀她的存在的神王头颅之中从容跳出,并且实力强横地掌握了智慧与战争之力,一跃成主神之一,那得到自己纵容的绿果也不该会被吞噬或干萎才对。 第36页 于是,尽管对这方面冥王没有一星半点的相关经验,被寄以厚望的它自被吞下后还只会呆在一处不知所措地瑟瑟发抖。却仍旧有着非比寻常的信心。 并不知道他其实半点把握也无,纯粹是由于对他已经抱有全然信任,又蓦地落得轻松的阿多尼斯轻易就相信了他的说法,而且开始盯着黑袍裹着的腹部的位置看个不停,显然更关心另一件事:“这里也会跟着变大吗?” 哈迪斯瘫着脸:“……不会。” 第四十一章 既无需担心种子会对植物神的神格造成损害,又可以随时随地监察它的状况,在做出这举动时虽然欠缺了些考虑,结果仍是叫哈迪斯满意的。 更让表面上忙于处理公务的冥王陛下内心愉快且乐见其成的是,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多尼斯有意无意地开始围着他转了。 这促使他向已经逐渐生出意识来的果实,下了道彻头彻尾是不可理喻的命令:最大程度地延缓出来的时间。 果子:“……” 于是它自生出灵智后,不得不真正绞尽脑汁思考的第一个难题,就成了要怎样去不着痕迹地违抗这道指示了。 只是它的诸多腹诽显然是瞒不过以强大神力将其裹缠的父神的,在发现它打算阳奉阴违后,哈迪斯冷酷无情地限制了它每日能获取的冥力,强行降低了发育的速度,令其叫苦不迭。 不仅如此,他还厚颜无耻——至少在果子眼中是这样的——地哄骗了温柔美丽的母神,令他对‘唯有枕在腿上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这一事信以为真。实际上,不过是在对方最贴近他的时候才暗自撤去屏蔽的神力罢了。 阿多尼斯对这些小伎俩一无所知,只单纯为它一日日中的成长惊喜不已,也使得这样的亲昵举止很自然地加入了他们的相处模式之中,直到一个多月后,哈迪斯忽然建议去人界一趟。 阿多尼斯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奥林匹斯那边又……?” 哈迪斯否认了:“只是带你散心。” 阿多尼斯眨了眨眼,毫不掩饰对这个答案的意外之情:“我并不觉得烦闷,况且你事务繁多,又有地母盖亚或许意图不明,算不上是个出行的好时机吧?” 这倒不是完全的实话。他固然想去,可一旦考虑到哈迪斯的立场、喜好和忙碌程度,这样的要求就不可能说得出口了。 毕竟冥王的性格可是众所周知的孤僻,长期深居简出,除非必要是极少离开冥府地界的,可即便是他偏安一隅的现状,神王也始终无法对实力强横又极具威仪的兄长放下忌惮之心。 “不会。”哈迪斯瘫着脸,一手轻轻地卷着阿多尼斯垂于耳侧的一缕髮丝,眼底渐渐染上了温暖的色彩:“不分开就不会有危险,事务也处理完了。” 只要不是长时间离开,凭双子神的能力也足够应付了。 而最能兴风作浪的奥林匹克诸神,近日也意识到了战争与破坏之神失踪的时日未免太长了些,正为该委任谁去调查争吵不休,令上一个计划刚夭折不久的雷霆之杖的主人万分头疼,无暇再针对冥府做任何盘算。 尽管知道事情不是他所轻描淡写的那般简单,但既然是他所作出的决定,阿多尼斯微微一笑:“那就走吧。” 冥王虽偶尔也在人界行走,却从不在意周边的风光景致,因而对值得一去的场所也毫无了解。但他是绝不乐意在顺从地偎依在自己怀中的冥后面前暴露这一点的,便随意选择了一处落点,不巧的是,他们恰恰就出现在恢弘的特尔斐太阳神庙附近。 哈迪斯:“……” “神殿。”阿多尼斯还是初次亲眼见到这样的建筑物,尤其供奉的神祗还是他谈得上熟悉的阿波罗,不禁升起了浓厚的兴趣,任装作若无其事的哈迪斯牵着他,在守在门外的卫兵的呆滞目光中步入神坛。 哈迪斯认为带恋人出来游玩没有隐匿身形的必要,阿多尼斯又从不认为自己容貌出众,根本不知道本来只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这对气势惊人的来人的神职者们,顿时都如神魂出窍般两眼发直,移不开紧紧粘着他们的视线。 他看了眼巨大的神像和摆在它面前的青烟裊裊的香炉,被那英武威严的形象,和热衷于意气之争和调情、总挂着玩世不恭的轻浮笑容的阿波罗的真正面貌相去极远,惹得差点没当场笑出来,旋即一边欣赏着由巧匠们根据想像中太阳神工作的画面雕刻出的壁画,一边沿着规模宏大的神坛走,惊嘆这围绕着中央神殿建的大小庙宇竟有十几个。 尽管此时是深夜,前来朝拜太阳神的并不多,但也能看出阿波罗在这一带所拥有的信徒极多。 太阳神不愧是炽热和辉煌的象徵,为生命带来力量和光明的使者,作为被嚮往和明着给予的存在,要网罗崇拜和搜集信仰,无疑比人人皆想迴避、意味着悲伤和黑暗的冥王要轻松得多。 阿多尼斯带了几分不以为然地想到这里,不由得偷偷地观察了一下哈迪斯的神色,看不出半分波澜起伏,便心定了许多。 “陛下,”植物神谨慎地压低了声音,贴到哈迪斯耳畔道:“如果我在这里谈起太阳神的话,他会有所感应吗?” 哈迪斯淡定道:“不会。” 就算阿波罗碰巧选在这时注意此地信徒的心声,充其量也只能发现他们的存在,而无法越界地窥探冥神的思想的。 阿多尼斯于是放心调侃道:“那我可真要说,盲目崇信者太擅长将奥林匹斯诸神的形象美化了。若不务正业的他们有那贴着金箔的浮雕上所绘的百分之一的勤勉,世人要承受的灾厄便要少去许多,你也不必日日忙碌。” 哈迪斯不自觉地也扬了扬唇角,回应道:“他们有太多需要人族的幻想力去弥补的缺陷。” 如果换做是美貌绚丽得连阿芙洛狄特都心驰神往的冥后的话,工匠需要头疼的,恐怕就是要如何把这份美丽尽可能无损地呈现于他人眼前了。 被那双墨绿色的深瞳炯炯地盯着,阿多尼斯浑然不知他早已飘远的念头,只被这直戳要害的话给逗得笑了好几声,旋即善解人意道:“我已经看够阿波罗的了,现在你愿意带我去供奉着伟大的冥王陛下的神殿吗?” 哈迪斯:“毫无疑问。” 只是他们刚走到庙门口,一位愁眉不展的年轻人也要从外面回来,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勐地转了身,迟疑地叫住了他们:“非常抱歉,请问能打扰一下吗?” 虽说可以忽略掉他径直离去,从未真正与人类对话过的阿多尼斯已经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他能感觉出这具骨肉拥有的是一个十分纯净的灵魂,甚至还带了点微乎其微的神力,又正是感到新奇的时候,便静静地选择听下去了。 这个长相清秀,穿着打扮与普通神仆无异的青年尽管正处于心绪极其混乱的时刻,也仍被他冒昧留住的这两人的惊人美貌震得失语了一阵,勉强赶在阿多尼斯即将丧失耐性的时候,结结巴巴地继续说道:“我这有一桩无比令我烦恼,却不得不立即做出抉择的要事,若是能徵询到来自局外人的最中肯的意见,那是再好不过了。” 意料之中的是,听了自己这冒昧之至的请求后,即便是神色较为柔和、也拥有更令人头晕目眩的美丽——他都不敢与其对视——的夫人也委婉地表示了拒绝:“既然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那陌生人随意讲几句话,是绝无帮助的。” “尊敬的夫人,可我自幼无亲无故,连父母究竟是谁、此时又在哪儿都不清楚,虽然幸运地被敬奉慈悲的天神的僕人抚养成人,事到如今,也没有一个可以倾吐的对象,恐怕连一根微不足道的髮丝都能轻易牵着毫无头绪的我走……”浑然不知自己面对的是更强悍可怕的存在,青年虽然听出这句话里的善意,可着实无计可施的他在含煳地解释几句后,苦笑道:“若是连微不足道的困局都能当做惊扰太阳神休憩的理由,拥有神圣职务的僕人便就连拦不住河水漫溢的堤岸都远远不如了。” 夫人? 植物神温柔得体的微笑登时出现了裂纹。 怎么说都应该是目前怀有“身孕”的哈迪斯才对吧。 第四十二章 这位命运多舛的年轻人名叫伊翁,他接下来娓娓道出的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以常人眼光来看,他绝对是走了大运的,不过一个被神殿抚养大的弃儿,莫名得了膝下无子的雅典国王的青睐,甚至说是奉了光明神的崇高旨意,欣喜若狂地要收他做地位尊贵的养子。 从未亲眼见过血亲的他不知对天伦之乐有多艷羡,如今一个极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他却蓦地嗅到了些不安的味道。似只飢肠辘辘的野兔渴慕地望着凭空冒出的鲜嫩青糙,哪怕心中千肯万肯,也不敢轻易踏出一步,唯恐一时大意,踩了猎人布下的兽夹。 可又忍不住觉得这戒心来得可笑——自己不过是个一穷二白的孤儿,又有什么值得那坐拥一切的贵人图谋的呢? 他也是歪打正着,倘若换了别个听众,只会当他要么有心炫耀,要么有眼无珠、不识好歹,可熟知奥林匹斯诸神本质的冥王夫妇,一得知这桩美事竟出自光明神的撮合时,立即就将凡人难以想像的真相给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阿多尼斯轻轻地捏了捏那冰凉的手,沖默默看过来的哈迪斯眨了眨眼,目带徵询。 哈迪斯内心十分享受这默契,表面只不动声色地回捏一下,肯定了他的猜测。 阿波罗会如此热心着实不同寻常,面前这具躯体里带了几丝若隐若现的神力的青年,多半是风流成性的他所落下的私生子。 至于为什么会巧而又巧地挑中那国王,怕要问问对方那或许并不忠贞的妻子了。 他们之间的无声交流眨眼间就落上了帷幕,烦恼的倾诉者完全没来得及注意到。他兀自愁眉不展,想要补充什么,已经有了主意的阿多尼斯微微笑了笑,违心道:“既然是光明神的启示,这桩美事想必也得到了他的庇佑,你大可以抛去顾忌,敞开胸怀迎接好运的到来。” 伊翁一愣,旋即面露敬畏虔诚,又隐约掺杂了羞愧与了无,长长地向那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神坛鞠了一躬,接着转过身来,满怀感激地向他们道谢:“多亏点醒,我竟粗心地忘了这至关紧要的一点!不怪这份沉甸甸的恩慈忽地从天而降,将我一下砸得眼冒金星,只怪这多余的疑心比清晨的浓雾还要厚重,把本该清明的脑袋都蒙蔽了……” 阿多尼斯三言两语把千恩万谢的伊翁打发走,侧过脸来看向哈迪斯,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眸微微发亮,美好的菱唇则噙了点笑意:“明日再来看看?” 哈迪斯看得目不转睛,随意嗯了一声。 两人离开神殿,植物神随意问了问路边那羞涩的郁金香,让它去往指了最近的树林的路,就不急不缓与哈迪斯一起踏着月色,朝那方向走。 第37页 冥王素来性格沉闷,即便面对的是至心爱的人,又刚为他丢下极少离手的公务,专程安排了个长假出来,怀着满腹柔情一时间也无法变得多言起来,阿多尼斯便有意无意引他说话:“他们在这方面的做派,倒是如出一辙的荒yin不羁。” 他失了记忆,不知阿波罗也曾被他外貌所惑,有过图谋,只对万神之王目光中不加掩饰的垂涎和爱与美之神无休止的强硬追求印象深刻,是以对光明神的了解不多。在见证了一笔被遗留的风流债后,他不免思及阿波罗的亲生妹妹,那赫赫有名的处女神之一的月神,也不过是较少染指男色,却是收集了许多貌美少女于宫殿中的。 哈迪斯先是嗯了一声,怕回答太简单令他不快,就多余地补了一句:“向来如此。” 阿多尼斯:“对只拥有过他们片刻迷恋的凡人,他们都是这么无情的吗?” 哈迪斯沉吟片刻,道:“要是极其合乎心意,一时间不腻味的,多半强行掳走,再赐予永生。” 只是跟诸神数不胜数的情人数目相比,哪怕有着举世罕见的好颜色,能获得这项殊荣的着实不多。 因失忆而不知道自己也曾被一本正经的对方强取豪夺过,阿多尼斯只点点头,问出了一直好奇着的问题:“只想尝几颗晶莹饱满的葡萄的旅人,是不会有心将整株藤蔓移至华美的殿堂中的。然而愿意精心照料它的大有人在,正如被神明抛弃的美貌女子也有真情实意的裙下之臣。他们难道会任由再煽不起自己情焰的旧情人们另觅良宿吗?” 哈迪斯的全副心神不知不觉就放在了那牵着自己的温软小手上,闻言稍稍一顿,和缓地解释道:“不会。若非有阿波罗从中作梗,他们不至于一直无子。” 尽管瞧不上个容貌只算不错的雅典公主,阿波罗也容忍不了她在父王安排下另嫁他人的背叛。 “自私薄情。”阿多尼斯厌恶地微皱眉头,低声道:“一个个是满口谎言的无赖,卑劣地通过欺骗、诱惑与强权的手段掠夺了女子的纯洁,得了甘美的欢愉后,还逼迫她们将终生的贞洁与幸福一同奉上。” 越发显得地位较阿波罗更为尊崇,却担得起洁身自好这一词的冥府之主难能可贵。 哈迪斯不知被他司空见惯的兄弟子侄的斑斑劣迹无形中还帮上了点忙,令他在恋人心中增色不少,见阿多尼斯面露不快,知他看不惯,立即宽慰道:“这件事情交给我,定叫他盘算落空。” 也只有盲目宠溺植物神的冥王会利落应下这註定要打光明神脸面,严重开罪对方的事了。 阿多尼斯心里顿时一片柔软,被那从深处的暖流徐徐淌过的地方则灼烫得厉害,如疲累旅人听了芦笙吹奏的悠扬曲调,一点点郁气被驱散殆尽,又像迷途的牛羊意外来到一处丰腴的原野,漂亮的眉宇也舒展开了。 他微笑道:“不用。” 他之所以没有对伊翁据实相告,倒不纯粹是为了看戏。即便再不通人情世故,他也清楚自己于这个太阳神的虔诚信徒眼中不过是身份不明的外乡人,贸然道出毫不美好的真相,远不如编织个美好谎言要来得可信。 而到底要不要干涉这件事情,就全凭心情了。 植物神从来没有悲天悯人的柔软心肠,能得他几句关心的,除了天性亲近的植物,就只有近来正式在他心里有了一席之地的冥王了。 经那次宴会上的荒唐一幕后,他对奥林匹斯一系的印象已然跌至谷底,有过相似的经验,不免隐约有些感同身受,才对那娶了一颗芳心还遗留在光明神处,又将认养光明神与妻子诞下的私生子的国王生出若有若无的怜悯。 只凭这点份量,是绝无可能与冥王于他心目中的重要性相提并论的。哪怕知道哈迪斯丝毫不惧触怒日神,阿多尼斯也不想叫他平白无故就惹上些麻烦。 “无妨。”哈迪斯说着,心里一动,难得开窍了一下,趁机握紧了他的手。 “……”阿多尼斯本能地挣了一挣,很快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一边柔顺地任他握着,一边微微歪头,温柔地凝视着他那双墨绿的深邃眼眸。 “我心爱的陛下,怎么了?” 他笑吟吟地问道,语气柔软,又恍然带点甜蜜,漆黑的瞳仁映着天上闪耀的星子,掺了亲昵的狡黠,比那轮单调的银月要更来得流光溢涣。 哈迪斯胸中骤然一窒,像是被蛊惑般俯身,倾了修长的脖颈,似点水般顺势吻了吻那皓白细软的手背,接着宛如若无其事地慢慢继续方才的话题:“他若有异议,大可亲来冥府一趟。” 可想而知,才刚付出极大的代价从那炼狱里脱身的阿波罗,不可能愚蠢到为这点意气之争去重蹈覆辙的。 他一昧板着张英俊的脸,笑眯眯的阿多尼斯就毫不客气地开口调侃了:“就不知英明可敬的冥王陛下,是否也与他的兄弟一般,也有过几段露水姻缘呢?” 哈迪斯唿吸一滞,眼中似有微光一闪而过,定定地看着他。 阿多尼斯见他的反应有趣,笑意不知不觉地就在眼底漾了开来,不由变本加厉,朝他身旁迈了一小步,足下轻踮,在那耳畔故作伤心道:“嗯?陛下一言不发,看来是真有过呢。” 第四十三章 吃饱喝足的雄狮往往选择一处趴伏,许久懒得动弹,便有懵懂无知的花鹿被这慵懒无害的假象欺骗,不仅大大方方地在其眼前晃悠,还胆大包天地想要捉弄起它来。 早已虎视眈眈的哈迪斯不等主动靠近的阿多尼斯说出下一句话,就忽地伸出一手,稳稳地握住他的后腰后微微用力,顺利将那柔韧的腰身向内一折,让他们身体从中往下的部位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紧接着俯身压下,厚软的落叶堆成了隐蔽的床褥,温柔地裹住两人,与夜幕同色的宽袍被动作带起的风掀起,落下时牢牢罩住了重叠的两人,挡去了云端月神那好奇的注视。 阿多尼斯原先以为,些许调笑的话语充其量会点燃一小簇火苗,结果却如硬上了父神的太阳马车的法厄同一般,以莽撞烤裂了葱郁的树林,放任金黄的炽兽带来了大片焦土。 他太过雷厉风行,阿多尼斯一时间没回过劲来,也松懈了心神上的控制,瞬间就被四面八方响起的震耳欲聋的尖叫声给淹没了。 这些自他们入了树林,就一边肆无忌惮地窥伺,一边热闹地交头接耳的花糙树木无疑是极想亲近司掌植物的冥后。可有来自亡者国度的统治者无意中释放出的恐怖威压,哪怕再愚钝不过,也感觉得出那是危险而强大的存在,它们不敢贸贸然地凑上去,只好悻悻然地在一旁偷窥了。 根本听不见它们声音的哈迪斯纯粹是依循本能与心意行动的,尽管确定方才的举动不可能会伤到恋人,见阿多尼斯的唇因不适而微微抿着,便停了原本要沿着白皙细腻的脖颈而下的绵密亲吻,暗哑的声线里夹着关心:“夫人?” 阿多尼斯也不推开他,只揉揉眉心,定下心神,无奈地笑笑:“不是你的原因,是……” 他险些说熘了嘴,忙住口了。 植物在对胆大妄为地推倒还企图亵渎被它们放在心尖尖上的漂亮神祗的混蛋,无一不表现出极致的愤怒,连恐惧都暂时忘却了,纷纷对这一身黑袍还死气沉沉的神破口大骂起来,只恨自己根扎得太深。 最高大健壮的一棵松树灵机一动,卖力地顺着风力晃起枝桠来,很快就把几颗最饱满而沉甸甸的松果甩脱,携着忿怒地瞄准那黑色的背影投掷而去。 虽然准头不好,没能砸中,这举动却给了其他植物莫大的提示,它们迅速行动起来,有刺甩刺,有果丢果,就连实在甩不脱的都将睡熟的鸟儿们摇醒过来,让在潮湿的糙窝里惊醒的它们帮上一把。 很快就轰轰烈烈地降下了一场刺果儿大雨来,倒是真有些成功命中了。 不过是几颗带刺的毛果,即便砸准了也丝毫没被哈迪斯放在眼里,倒是通过植物神的反应,他转眼间明白了突发状况的缘由,沉默地以雄浑的神力布起一道奢侈的屏障,来自花花糙糙的愤怒便被悉数挡下了。 从那一成不变的表情里着实窥不出半分情绪,阿多尼斯不免有些担心他会不喜植物们的冒犯,慢慢道:“他们并不知情。” 哈迪斯专心致志地褪他衣裳,闻言漫不经心地应了:“嗯。” 阿多尼斯忙一手搭在他要解自己腰带的修长手指上,一面暗骂自己自作自受,一面哭笑不得地制止道:“你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自是能维持怡然自得的模样。我却是能听见子民的诉求的,便如早通灵智的稚童,又怎能若无其事地做出赤身过闹市的举动。” 哈迪斯却已有准备,先是轻柔掰开阿多尼斯那拦着他进一步行动的手,旋即慢条斯理地轻吻着似被巧匠打磨过的玳瑁般晶莹圆润的指头,解释道:“如今的我们,他们是看不见的。” 阿多尼斯一愣,方才他被吵得太厉害的它们折腾得头痛欲裂,便迅速屏蔽了它们,这一试着撤去,果真如此,在它们眼中,随着那道冥力铸成的高墙的出现,他们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短暂的一走神,那只不合时宜地表现得分外灵巧的手,已让他衣衫落尽。 墨绿的曳地长发柔化如瀑,此时凌乱地在冥王贵重的黑袍上铺散开来,更衬得一身肌骨象牙雕就的一般皓白无暇、富有鲜活明丽的光泽。似新凿的泉眼,淌出剔透清流,潺缓绵细;又似含着雷电的翻卷黑云里自在的寒星皓月,还似黎明时分攀上昏暗柏稍的耀目旭日。 既然已经心意相通,阿多尼斯当然不会对与他亲热这一事生出强烈牴触,越是陷入热恋,对彼此的索求就越是激烈。只是本该美妙而隐秘的事情偏偏被急切的冥王选择幕天席地地完成,又被子民们团团围着,他不免感到浅浅的羞耻,自是做不到让哈迪斯就这么为所欲为的。 “哈迪斯,别在这里……” 情人间的缠绵更胜于奥林匹斯山上尝过得由酒神亲手酿造的琼浆,被吻得如微醺的酒客般,连嵴髓都渐渐发软发烫,他眨了眨眼,轻轻地推了推压在身上的冥王。 见他还有想挣动的意思,哈迪斯却是毫不留情地一手按住了。跻身于那一双笔直漂亮的长腿间,顺着被薄薄的肌理裹着的优美嵴骨,他缓缓地摩挲着沁凉柔化的肌肤,犹如视财如命的守财奴迷恋地以天鹅绒擦拭着晶亮的珠宝,让如从未被马蹄践踏过的初雪泛起一点蔷薇的粉色。 “果实如今在我体内,”哈迪斯暗沉的语气里,除了不容拒绝的坚定外,仿佛带了几分意味深长:“无需担心会伤到你……你若实在介意,我倒不反对你再变一回兔子模样。” 阿多尼斯那混混沌沌的神智还未意识到他话语的意思,深刻铭记着那一夜十数次激烈交合的身体便反射性地打了个寒颤。 第38页 好吧。 他长长地嘆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环着将他彻底覆住的健硕身躯,放弃负隅顽抗了。 第四十四章 林叶间漏出的一点天空不知泛白了几回,陌生的星辰来来去去,见证着时光悄然流逝。 在遥远的湖畔传来戏水天鹅的歌声,被露水打湿的嫩芽散发着糙木特有的清香,宁芙们打闹的嬉笑声依稀迴荡,唯一显得突兀而怪异的,就是原先硕果纍纍的枝桠全秃了。 只是这本能令植物神展颜微笑的美景,他却无暇欣赏。 这一时心软的纵容,带来的便是数天数夜的翻云覆雨,冥后这才知道,原来上回的缠绵竟还是克制过后的结果。如稳重沉默的山峦蓦然迸发出炽烈的熔浆,从未有过情人的丈夫仿佛一心一意地想要藉助释放出无穷无尽的勇勐来证明他的忠诚,将一直积攒到现在的热情化作毫无节制的贪婪索求,强迫心爱的夫人全部承受。 直将无所防备的阿多尼斯品尝得浑身虚软,完全动弹不得,就更有利于他的为所欲为了。 经此一役,阿多尼斯再不会愚蠢地将冥王过去的洁身自好,视作值得颂扬的可取之处了。越是花心好色,那份本就浅薄的宠爱就约会被分摊到不同的人头上,偶尔降临的和风细雨,可比只盯着他一个为害的骤雨狂澜要轻松多了。 “很热。” 疲惫地闭着眼,却从那暧昧地抚摸着腰窝的手的力度上渐渐发生的微妙变化感到了危险,植物神拼着沙哑的嗓子,也呢喃着抱怨了这么句。 若是被执掌秋季的女神卡尔波听见了,正忙着酒神祭祀事宜的她定然是要寻人评评理的。最炎热的前期已然过去,又尚未迎来掌管冬季的时序女神的脚步,正是人类最爱的凉慡时段,只因淡不去冥王那燃烧的情火,才叫饱受其苦的冥后感到加倍的热罢了。 “嗯。” 明明是看似寻常平淡的应答,却任谁都能听得出其中的愉悦与爱意。 他越是高兴,阿多尼斯便越不满意了。 哈迪斯停了那越发危险的动作,轻松抱起他,一闪身便到了明澈鉴人的宁静湖畔,悠闲地在水面上翱翔的鹭鸶们则被忽然出现的身影给惊得纷纷飞走,游来游去的野鸭也被吓得仓促游离。 雪上加霜的是,跟泰然自若的冥王不同,阿多尼斯瞬间就感觉到湖边垂柳、高大银锡、茵茵绿糙的目光都嚯地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 心情轻快的哈迪斯一直分心留意着他,自然发现了这份困窘,不待他开口,便立即起了之前那样的屏障,将视线悉数隔绝。 “请放我下来。” 阿多尼斯难掩心情恶劣地说着,挣扎着从他怀抱里脱身,想自己走进湖水中净身,不料体力透支得远比他想像的要严重的多,足尖刚刚碰地,根本使不出半分力气来的双腿就似被抽去骨头般软了下去,要不是被早有准备的冥王重新抱住了,怕是要当场摔倒在地。 “陛下。”湖水被炽盛的日光晒得十分温暖,哈迪斯心情极好地将阿多尼斯圈在怀里,另一条胳膊却不知不觉地移到了他的腿上。处于半认命半放弃状态的植物神也不回头看他,维持着背对的姿势,冷若寒霜地讥讽道:“你似乎忘记此行的目的了。” “没有。”哈迪斯的手的动作更加放肆,口中理所当然地道:“目的就是为了与你更亲近。” 而这点目前也执行得很彻底。 阿多尼斯忍无可忍,扭头瞪他一眼:“我的容忍可不是没有底的。” 哈迪斯认真道:“之前的份额对我而言,却是远远不够的。” 阿多尼斯听出他是货真价实地感到意犹未尽,再一想自己此时酸软得连坐都坐不起来的下肢,不禁被气笑了:“我对陛下这份体贴的感激之情,可真是一言难尽了。” 就算再迟钝,也能从那隐怒的语气里听出这话的真伪来,哈迪斯却假作不知,顺势又吻了吻他的前额,唇角微微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来:“你我本是夫妻,无需客气。” 阿多尼斯顿时被他一反常态的厚颜无耻给震得哑口无言,怔怔地看向他,甚至都错过了那抹意有所指的笑意。 “……上岸吧。” 他半晌才憋出这么句话来。 他却错估了冥王的决心。在切身体会到关键时刻无耻的好处后,哈迪斯就十分谦虚地打定主意要向在这方面的本事极为高明的兄弟子侄们学习了。他见机极快,转眼功夫将本就无力合併的绵软双腿不动声色地分了开来,旋即顺顺畅畅、从从容容地再次进入那湿润柔软的美妙。 漂亮柔弱的植物神方才还天真地以为这事已然了结,被再次挺入时,只来得及急促地小吸了口气,接着眼角含泪地细声呜咽着,被威武健壮、威风凛凛的冥府之主给结结实实地按在湖畔有树荫遮挡得阴凉的一处,柔韧的腰杆被紧紧握着,犹如遇到滚水的河蛽一样不得不敞开娇嫩的内里,唯有任他毫不含煳地做了一回、一回、又一回…… 哪怕他们体内的神格再契合不过,在过度强势的不断侵占下,冥后终于如愿以偿地昏睡了过去。 修普诺斯不曾想过,为了陪心爱的冥后去散心而刚告假离开不久的伟大陛下,才隔了不过区区十数日就再次传唤他。 冥府近况分明一切如常。 即使心中疑惑,他在执行时却是毫不迟疑的,当即丢下手中的公务与同样忙得焦头烂额的兄长,往陛下所在的方位赶去。 他无法像神力强大的陛下那般随时随地就能以冥力开启通往外界的临时通道,虽作为地府之神称得上来去自如,也必须费些功夫,得先离了冥府腑脏,去到引渡亡魂的斯提克斯河岸,出到拉科尼亚后,再通过沉眠之力的引导前行。 哪怕称不上千里迢迢,这一趟也花了些许时间,当见到神情凝重肃然的陛下,和被黑袍过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小截吻痕斑驳的雪白颈项的冥后时,他赶紧移开视线,不敢看陛下视若至宝的存在,毕恭毕敬道:“陛下,属下在此。” 第四十五章 当修普诺斯听清尊敬的陛下所提出的要求的时候,脸上恭顺淡定的神情也出现了隐约的龟裂。 他不着痕迹地瞟了已然昏迷不醒的冥后一眼,迟疑道:“陛下,是要对……” “嗯。” 不待他问完,哈迪斯便打断了他。 确定自己没理解错意思后,睡神暗暗松了口气,依言照做。 冥后的尊贵崇高,显然是疲惫了一日,唯有在睡梦中获得些许慰藉的凡人无法比拟的。修普诺斯在接下替至贵重不过的冥后编织梦境的重任时,本该是令他幸福欣喜的荣幸,却因全程都处于不苟言笑的陛下的严格监督下,连心神都忐忑了几分。 饶是他素日稳重自持,此刻也不禁打醒了十二分的精神,兢兢业业。 偏偏陛下还专程指定了内容,让他编造出极唯美浪漫的爱情故事来,显然是要籍此美化曾经的强掠行径了。可怜修普诺斯自身都未经歷过这些,就不得不为冥府这对最尊贵的夫妇之间的不曾存在过的美丽邂逅,以最华丽的辞藻进行精巧的咏嘆,就如只粗略识得几个字的莽夫,却硬被逼着做出首繁冗的圣歌。 又如手脚笨拙、双眼昏花的老妇,被勒令着拿起纺锤,用搓线都办不到的指头,织出连那最手巧的阿刺克涅1都自嘆弗如的锦毯。 巨人索尔有条不想地推动着时间,待睡神艰难地完成这项以往得心应手的任务,得了陛下一个满意的微微颔首后,天已然黑透了。他竟在心中生出许久未有的如释重负来,明白总算结束了这漫长的煎熬,拿了公务繁忙这一再合理不过的藉口,逃也似地立即回冥府去了。 他刚离去,俯身确认过阿多尼斯正沉浸在美好的睡梦中、不到数日后不会醒来的哈迪斯,也不动声色地松了因皱紧而更显严肃的眉宇。 一时贪欢,清醒过来后他自知这回做得太过,总在敦伦上腼腆克制的冥后等稍微恢復一些,多半要更牴触自己亲近的举动了。可就如林中堆积成山的干柴,一旦被命定的火星点燃,是註定要升起熊熊烈火的,区区一小瓢水又怎么浇得灭它,也不该把这罪名推到天性好色上。 即便是一向与人以英明神武的冥王陛下,在暂时没有应对之策的情况下,也是使得出将棘手的难题强行延后的无耻手段,狡猾地争取来更多的时间来思考对策的。 空中无星无月,暗夜女神勒托温婉地展开了厚重的夜幕,这份盲目的黯淡统治着人间,让她那双引以为傲的子女甘愿退开,不与敬爱的母神争锋。 哈迪斯的思绪尽落在如何消去心爱之人的怒火,又要如何说服他接受日后频繁的欢爱这两大难题上了,不自知地望着无尽的黑夜看了会儿,旋即静静地移开了视线。 耽于美色的宙斯瞧不出曾饱受天后赫拉迫害过的勒托,生出了几分与表面的逆来顺受截然不同的残忍,可由于冥府接收过尼俄柏那惨死于暗夜女神示意下的七子七女,身为冥府之主的哈迪斯,自然知道他们是纯然无辜无罪的。只是有个过度自负又爱炫耀的母亲出了几句不知轻重的狂言,就一无所知地遭了场横祸,成了日神与月神嬉笑间射死以替母神出一口恶气的可怜猎物。 哈迪斯凝视着阿多尼斯温驯漂亮的睡颜,胸腔内不知不觉泛起了些微涟漪,不禁俯首垂眸,轻轻在那柔软的唇上吻了一吻。 若是对奥林匹斯诸神刚愎自用,又轻贱人命的做派一向深恶痛绝的植物神知道了,难免要生出几分不快来,倒不如先瞒一会儿。 这一念头刚刚闪过,倒是给了目前一筹莫展的冥王些许启示。他略施神力,便将沉沉睡着的,与自己缔结过神圣婚姻的植物神化作巴掌大小,顺理成章地妥善藏入袖中,接着往雅典城的方向去了。 他们在此耽误了十数日,那位有幸得了冥后指点的年轻人伊翁已经从善如流地接了光明神恩赐给他的亲缘,欣然随身为雅典国国王的父亲克素托斯,及母后克瑞乌萨来到了他以后要生活的宏美国度。 累得丈夫膝下多年无子的克瑞乌萨起初是感激的,可在听信了僕从谗言后,她不仅认不出眼前敬她爱她的,就是她与那高贵得无法轻易提起名字的情人生下的骨肉,还痛苦地认定伊翁之所以能被克素托斯顺利接纳,全是出于他不可告人的私生子身份罢了。 哈迪斯的步踵悄然而至时,这座繁荣昌盛的城市正载歌载舞,是国王迫不及待地要为日神赐下的儿子举行盛大庆典,却不知他那以泪洗面了数日的妻子已生出了要害这年轻人的心。 若是以往,冥王定只会冷眼任这场荒唐谬剧转为人伦惨事,绝不插手进去的。可既然心情正坏的恋人并不希望见阿波罗的伎俩成功,哈迪斯便静静等这通宵达旦的庆宴画上帷幕,又等喝得满脸通红的国王回到寝宫,才无声地在对方面前现了身形,又在下一刻随手将那对见面不识的母子一併掳来。 第39页 喝得醉醺醺的伊翁还好,只穿了薄纱睡衣,心事重重地在床上想着明日谋害伊翁的计划的克瑞乌萨一晃眼就躺在了冰冷的地上,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她当即尖叫出声,却只是徒劳地张大了嘴,一丝一毫的声音也漏不出来。 “什么人!” 明明刚遣退了侍从准备就寝,门窗都紧闭的华丽寝宫里却无端端地多了位不请自来的,身着宽大黑袍,不知为何看不清容貌的客人,哪怕是当初完全靠着骄勇从前雅典国王手里娶得如今地位的克素托斯,也被惊出了涔涔冷汗。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这诡异莫名的行动,定是某位神明造访无疑了,惶恐跪下行礼:“请原谅方才冒犯天神的诘问,只是这位黑夜的神明呀,不知您——” 冥王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请罪。 “他们,”他驱动神力,将意识不清的伊翁砸到终于意识到自己处境而脸色青白的雅典王后身上:“亲生母子。” 又冷冷地对一脸呆滞茫然的克素托斯简单粗暴地告知:“父为阿波罗。” 克素托斯:“……” 可怜的雅典国王无从得知,这竟是冥王千百年来做的唯一一桩好事,也一时不知这喜事变成莫大的羞辱时,要对透露给自己真相的神祗做出怎样的回答。 冥王默默地观察了他几眼,确定阿波罗的盘算就此落空后,自认处理好了这桩令冥后挂心的小事,也不在意他的无礼,施施然地离去了。 在哈迪斯腹中,有幸目睹了全过程的果子则连薄薄的表皮都笑裂了一点。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父神总要为如何讨母神欢心而烦恼了。 第四十六章 这颗不幸在脱离冥后才生出神智,却被无良的父神不仅强制减缓了成长速度,还限制他与母神交流的果实,至今都没得到个正式的名字。它既气又无奈,却不得不依靠他零星的施与,只得假作死心地安静蛰伏。 直至此时此刻,神格已趋于完整、根本不需要再在父神体内待着寻求庇护的它,勐然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机会来了。 “英明睿智的冥府之主,我唯一而全能的父神呀,一百个人或能走出一百条路,皆是源于一百种不同的思想,却从没有人能考虑到所有,再敏锐的目光也有被焦虑蒙蔽的一天。若您正为些琐事烦恼,不妨停下匆忙焦躁的脚步来,低头看一眼您那高贵的影子,再试着听我一言。” 它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感觉不出父神的神力有丝毫波动起伏,心便定了几分,拿出了编出花言巧语的全部本事:“父神定然知晓,母神向来谨慎,要谋得他的信任是极难的,可冰雪的隔阂一旦被融化了,他对您的印象也一起改变了方向,就走到位于另一个极端的忠贞不渝了。即便是他从前挚爱的白昼,落进被爱情柔化的眼里,也比不过黑暗的可爱。” 哈迪斯漠然地听了一会儿,全然不为所动:“废话连篇。” 它却不慌不忙,继续道:“身怀奇珍者总额外谨慎,父神之所以将母神放入漫长的眠床,定是不愿破坏了得来不易的情感相融与甜蜜陪伴,这却不是一桩易事。单是解决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的烦恼,又如何会对减轻他的不快有任何助益呢?以尖喙叼起浆果往往会损伤成熟饱满的果肉,要驱走丛莽中为觅食游走的雄狮,最明智的选择却不是通过残暴的撕咬叫他不得不生出惧意,只消送上叫它满意的猎获物,它便不会对追逐灵巧羚羊的煳影再生出兴趣了。” 哈迪斯不置可否。 不远处有只体态优美、色泽油亮,胸脯饱满的银鸽,正歪着脑袋站在一棵榭寄生的细精上,安安静静地打量着这里。它轻轻地咕咕了一声,慢悠悠地拍打了下翅膀,呆愣愣地往一望无尽的碧蓝琼宇飞去了。 它一心要向那乘着华贵的云车,美丽优雅且等待许久的主人復命,却没留意到一团淡淡的诡秘黑雾已然缠上了它鲜红的爪子。 果子也不知这番话到底打动了对方没,赶忙再接再厉:“我说这些话,既不是为了浪费父神您宝贵的时间,也不是为了浪费自己的气力,甘心扮演个滔滔不绝的傻瓜。只是请您静心想上一想,就目前看来,还有什么比抛我出去更能叫母神欢欣惊喜,忘却之前那微不足道的种种不快的呢?” 它固然有着自己的私心,说出的这个方法,却不失是个能解决问题的好主意。它也不指望能瞒过慧眼如炬的父神,只盼着他暂时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来,又急于与母神欢好,就不得不採纳它的了。 就在它忐忑又期待地等着一如既往地瘫着脸的父神的答覆时,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的阿多尼斯兀自熟睡着,进入了由修普诺斯精心编造的绚丽梦境中。 辉煌的太阳刚刚升起,俊美漂亮的植物神穿着狩猎时的寻常装束,手持银白的长弓,如往日般四下梭巡着猎物。 作为唯一有幸驭着他的马儿,霍斯趾高气昂地迈着步子,马蹄下是润湿的泥土,微潮的空气里混杂着百花的芬芳和青糙特有的微腥,远处的灌木里藏着纱裙飘逸的宁芙,树枝上的众鸟神气十足地叽叽喳喳。 明明是见惯的一切,他却总觉得自己像遗忘了什么般,时不时地就往身侧看一眼,仿佛那里该有人默默站着陪伴一样。 他隐约有些迷茫不安,只是经过一番漫长苦思后,也半点想不起来,唯有暂且作罢。 一晃眼就到了炽阳灼烤的正午,他随意坐在一棵有着宽大树冠、轻易营造出大片阴凉的榕树的树根下,直叫它兴奋地将原本伸向别处的枝条都朝他的上方聚拢来。他漫不经心地解下系在霍斯身上的战利品,清点着一上午的收穫。 就在这时,一朵皎洁的云忽地变幻了形状,化为一位有着同样洁白的香腮,又衣着暴露,毫不掩饰肢体柔软婀娜的美艷女神,优雅地乘着白鸽而来。 阿多尼斯愣了一愣,分明是素不相识的,他却不待她开口,脑海中蓦地就冒出了她的名字来,那股发自心底的厌恶直令他连猎物也懒得管了,径直抓起一旁的弓箭,毫不迟疑地翻身骑上霍斯就走。 可惜这位女神却不会轻易放弃,不但恬不知耻地口出银词浪句来百般痴缠,又因被他屡屡拒绝而生出怒意来,索性命令爱子对他射出一根金箭,好叫这倾倒她的年轻人也尝尝神魂颠倒却求而不得的滋味。 眼见着厄洛斯那簇亮的箭矢就要落到自己身上,阿多尼斯又惊又怒,恨她蛮不讲理,又气自己无能为力,以至于被她以神力强压在地上,任这骄纵的强盗劫取意中的猎物。 就在植物神准备破釜沉舟地赌出自己神格的下一刻,这对母子的恶行就被一阵忽然掀起的黑色飓风给制止了。 “统治地府的主人,阴森恐怖的死亡主宰哈迪斯呀,为何做出这般莽撞无礼的动作?”差一点就能得逞,却被封颳得头髮与衣衫都凌乱不堪,只得离她牵肠挂肚的美男子远远的才不被波及的美神气急道:“这美丽的地带已然归属于我,就像银辉焕发的白羽是白鸽的那般天经地义。你若是一时心血来潮,就想夺取我超群的珍宝,这种轻蔑奥林匹斯的举动只会败坏上位者的名誉。” 处于让爱与美之神忌惮不已的冥力之中,毫髮无损的阿多尼斯怔怔地看向叫她气急败坏的那位神祗,一种极其强烈的亲近感和熟悉感自胸腔涌出,就如象徵胜利的花环凝视着象徵英勇无双的铠甲,又像嵌满宝石的王冠注视着镶了黑曜石的权杖,无需证明便是天生一对。 对这冒出脑海的念头与情感,阿多尼斯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不由得迟疑了片刻。只是接下来见这方才救了他的,穿着黑袍,身形高大,也不露出面貌的神祗并不理睬爱与美之神的呵斥,依然纹丝不动地站在远处,唯恐他被她半带威胁的话语动摇,忙挣扎着起了身,鼓起勇气站在了他的身后寻求庇护。 第四十七章 叫阿多尼斯感到意外的是,这沉默寡言的冥神竟立即转身看着他,淡淡道:“你若留在此处,她还会再来纠缠你。” 他下意识地往爱与美之神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还在滔滔不绝的她,却不知何时起,已然带着爱子消失不见了。 但任谁也不会认为,她就此放弃了。 “感谢您的慷慨帮助。”阿多尼斯烦闷地嘆了口气,直接道出自己的打算:“我会立刻启程离去的。” 他说完连自己都有些被这份坦诚意外,不禁暗暗打量了这终年被一袭黑雾笼罩的冥府之主好几眼。 就连自诞生以来就未曾离开过脚下这片名为莎孚的土地的、称得上孤陋寡闻的植物神,也听闻过他的声名赫赫,他也如传闻中的那般,有着一身挥之不去,直叫周遭绿灵避之不及的阴森森的死气,偏偏自己却发自内心地想要亲近对方,就如熠熠夺目的星辰依恋着温柔衬托它的宁静黑夜,又如羸弱的海藻迷恋着宽容包容它的蔚蓝海水。 似是对他观察的视线无知无觉,冥帝毫不犹豫道:“若是无处可去,不妨跟我走。” 阿多尼斯踌躇片刻,还是遗憾地拒绝道:“容我感念您的好意,然而我冥府的环境并不适宜我的子民繁衍,为了叫它们更自在的生活,唯有不识好歹一回了。” 他本身倒对那陷入永恆睡眠者前往的国度没有半分反感排斥,只是去别处暂避与接受冥王邀请去冥府长居是完全不同的性质,莎孚的子民可不能长期脱离了他的庇荫。 气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阿多尼斯倒对眼下不会发生的来自阿芙洛狄特的骚扰不甚在意了,转而担心起刚才的措辞是否太过直接,又是否失礼,生生糟蹋了一份诚挚的恩惠。 “无妨。” 冥王却未露出半分不虞,毫不计较地颔首后,全然没有勉强他的意思,慡快离去了。 令植物神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无形中将愧疚之情加重了几分。不过有随时可能捲土重来的爱与美之神环伺,他也无暇多想,只将多献几只裹着黑纱的山羊做祭品的念头深藏,匆匆收拾行囊,就骑上霍斯,寻了离冥府于人界的入口最近的拉科尼亚的方向而去,想着万一真无路可退,也能及时进去避上一避。 可惜没走出多远,就遭了只携裹着雷电、身形巨大的雄鹰的所发起的,气势汹汹的袭击。 饶是有着十足的警惕性与敏锐的直觉,行动极其灵活的植物神也只堪堪躲过。他自然不会将它所表现的胆大视作简单的暴动,轻盈地自马背上由平伏的躲避到侧翻潜入林中的果断,如同在洒了水的冰面上滑行般一气呵成。 他迅速抽出了背上的箭簇,全无迟疑地坚定对准了那威风凛凛的巨鹰,一下拉满,随着修长的控箭之指轻轻一颤,三支白杨枝制成的箭矢就雷霆万钧地射了出去。 他箭法极佳,三支被同时射出的瞄准的都是雄鹰那炯炯的双眼,然而这能轻而易举地贯穿猎物的锐利箭头在击中它后,只发出了铿锵的脆响,就如一颗不起眼的石子撞在了高大的城墙上,雄鹰毫髮无损,失了力气的箭簇疲软地倒在了周围。 第40页 攻击并不奏效,阿多尼斯的心往下蓦地一沉,动作却半点不慢,当机立断地丢下无用的弓箭,又因不想连累那些尽管畏于天神威压、依旧不惜拦下祸殃地捨命阻拦雄鹰追来的糙木,并没有心怀侥倖地躲入密林深处,而是一咬牙,要朝林外的空旷之地跑去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刚一转身,就撞进了一个魁梧结实的怀里。 神出鬼没的冥王高深莫测地睨了他一眼,旋即举起黑黝黝的两股叉,态度不似之前对付阿芙洛狄特时的随意,却也是游刃有余的地念了一句什么,那只耀武扬威的雄鹰就悽厉地嘶鸣一声,似被锋利吊钩伤到的鱼儿一般,连诱人的鱼饵也顾不得了,身形踉跄地落荒而逃。 威风八面地轻松处理了迫在眉睫的危机,冥王淡定地收回权杖,墨绿的眼眸沉静如水,直勾勾地注视着颇不自在的阿多尼斯,久久地一言不发。 植物神苦笑了下,为这短短半日功夫,就因一意孤行而把自己折腾得颇为狼狈而羞愧不已:“又给您添麻烦了。” 霍斯颠儿颠儿地跑过来了,似是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不安地以硕大的脑袋拱了拱他。 哈迪斯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仿佛自己恰到好处的挺身而出有多不足为道一般,更没有嘲笑他自讨苦吃,而是略带关切地问道:“还好?” “承您的恩泽。”阿多尼斯无奈一笑,彻底放弃了在奥林匹斯诸神层出不穷的追捕围猎和肆无忌惮的歹意下逃脱的妄想,主动恳请道:“如果可以的话,请带我一起回冥府——” “可。” 不待他说完,哈迪斯已经飞快地允了,还极其自然地执起了他的手。 若非那张英俊冷漠的脸庞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暗暗挣脱未果的阿多尼斯,几乎要产生对方感到迫不及待的诡异错觉了。 接下来在冥府渡过的日子,远比想像中的要好得多,要不是他见冥神们皆都无比忙碌,分身乏术,忍不住主动接下了帮忙修缮爱丽舍的活计,即便一昧地闲散度日,似乎也不会有神祗会来指责。 除了频频来探望他,态度太过热情的冥王叫他感到很是不知所措外……这般安宁的生活,倒真是他梦寐以求的了。 直到有一日,安静祥和的爱丽舍的中心,忽然凭空冒出来一处晶莹的泉眼,被那剔透的溪流淌过的植株则变得越发茁壮起来,这点异动即刻吸引了暂时管辖此地的阿多尼斯的注意力。 “……耻辱。身为坟茔的无上君主,冥府的高贵主宰,却不惜动用荒唐可笑的伎俩,来掩饰邪恶的过错。” 听这古怪沙哑的女声对有恩于他的冥王嘲讽不屑,阿多尼斯皱起了眉,连更多的探查也懒得做了,驱动神力将包含它的那一小片土地深深挖起,一股脑地掷入了湍急的斯堤克斯河中。 第四十八章 这处口吐人言的泉眼却有着她的奇异之地,纵使被阿多尼斯移除了,不一会儿就又回来了。这回她那高高在上的语气里多了几分被冒犯的气恼:“虚假的恩惠往往能弄瞎愚者的双眼,叫蠢钝的耳朵也一起聋掉。你若是铁了心要相信那裹了美德的罪行,只不过放纵了恶念的蔓延,叫是非颠倒黑白。他究竟编造了多少谎言?怕是比一件华裳的针脚还要来得细密繁多,又缕缕相系,叫人轻易看不出破绽来。他欺你是贪你美丽逼人,就像初初破蛹的春虫,对自然最美的造物有着银邪的企图。” “自奥林匹斯来的鬼祟之徒,也敢在这口出狂言。”如果说言简意赅是冥王的标志,那废话连篇就是奥林匹斯诸神的代言词。这妄图挑拨离间,损害对他有恩的冥王陛下的威名的可笑恶客,阿多尼斯是再厌恶不过的了,又怎么可能轻易听信。 泉眼又道:“狡猾的情人总会将自己的过去讲作未经涂抹的一张白纸,在这爱情的战场上不过是名新兵的冥王却将这招使得得心应手。为了名正言顺地获得亲吻蔷薇色的面颊的权利,他伪装成心性高洁之辈,把当初迷恋过河神俄刻阿诺斯之女琉刻一事刻意掩藏。你可知作为她的化身的白杨至今还屹立在此处?” 她说得没头没脑,阿多尼斯心里这下却是真动怒了,俊美的脸庞上渐渐被层薄云黑雾遮上,明亮的乌眸连向白杨树瞥上一眼来求证的念头都无。 依他所见,即便陛下近期的举动着实诡异了些,也轮不到她这般扭曲恩人的意图。 见凭自己之力无法驱她离去,他脸色一沉,面若寒霜道:“我确实赶你不走,但这不过似葡萄藤砍不去自身腐烂的果实,与它本身的意志则全无关系。这些用意恶毒的低劣谎言,哪怕被你说得再头头是道,也只能入得我的耳,丝毫动摇不了我的心的。” 植物神全然不信,阿芙洛狄特藉助地母盖亚之力化作的泉眼则被气得一时哑口无言。 向来擅长捏造甜言蜜语的她,这回明明说的是实话,却半点无法取信被矇骗的心上人。 自宴会上察觉到他的异常后,可怜她先是歷尽千辛万苦地寻到与男宠们隐居的大地女神,又不得不剜心地捨出她觊觎已久的阿多尼斯的美色,承诺待到对方厌烦后才将其接走,还得亲自冒着随时会被哈迪斯发现的危险,在接了白鸽的通风报信后,趁冥王防备最薄弱的时刻偷偷潜入阿多尼斯的梦境之中,伺机而动。 在亲眼目睹哈迪斯竟无耻地通过丑化她的所作所为来美化自身的行径时,她险些被当场气炸,偏偏为了不被对她深藏憎恶的他发现,非得仿着地母的口吻不可。 她如此大费周章,可不就是为了揭穿哈迪斯那些拙劣却可恨地十分奏效的手段,好分裂这对夫妻的感情。 对她内心的剧烈翻涌,阿多尼斯自是无从得知的,也没从她那掩藏得极好的语气中感受到几分熟悉来。在叱责她一番,他不屑与她再争辩下去,又清楚自己赶她不走,他索性不再在此地逗留,沉着脸,沿着迎风静静摇摆的金穗花铺就的灰毯,往冥王处理公务所在的宫殿去了。 阿芙洛狄特唯有解除了泉眼的状态,眼见着就要功亏一篑,也顾不上会否惊动梦外的冥王本尊和创造梦的修普诺斯了,咬牙动用了盖亚之前赐予的剩下的那部分神力,好摆脱她与对方之间的神力差距的影响,匆匆跟上植物神的步履,竭力思索着该如何是好。 阿多尼斯不知她就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沉默地走着,一方面懊恼着自己太过无能,需要拿这些琐事去烦扰忙碌的陛下,另一方面又分了点心思,琢磨陛下那古怪的态度是意味着什么。 等他经过遗忘之河勒忒时,耳朵蓦地捕捉到箭矢熟悉的破空声,他心神一凛,头也来不及回地迅速往边上一闪,险而又险地避开了一支簇新的金箭。 阿芙洛狄特! 阿多尼斯来不及细想,更多金箭就接二连三地射了过来。拉弓引箭的爱与美之神俨然是发了疯的鹰,连仪态也不管不顾,只愠怒地亮出锋利的嘴甲,对她瞄准的猎物又撕又咬。 他无暇去想她是如何出现在此处的,只凭躯体的柔韧灵活躲避着,一路退去,结果不慎一下踏空,身形一歪,直接坠入了水流湍急的勒忒河中。 “哎呀!” 阿芙洛狄特被惊得当场花容失色,连从爱子那特意借来的弓箭都弃了,心如乱麻地就朝勒忒河跑,金色的髮鬓被涔涔的冷汗打湿,偶尔凝结成圆珠,绝望地滑下苍白的香腮,常被情郎亲吻的薄唇此时一点血色也无,还被雪白的贝齿咬出了深深地痕迹。 这乌黑透了的河水就如冥王的心肝,丝毫不知她满心满眼的痛苦,如咬了猎物的猎犬般得意地咆哮着,气势汹汹地向前翻涌。 哪怕这只是个逼真的梦境,被困在其中的阿多尼斯却是真实的。又有谁知道,落入忘河中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结果呢? “噢,阿多尼斯,我最心爱的少年,我至渴望的珍宝,自然最完美的杰作呀!”阿芙洛狄特已然泪如雨下,一边狼狈地趴在河岸边,一边不死心地遥遥望着,嘶声大哭:“我不过乞求你也付出我对你一半的爱慕,就甘心受你的全盘管束,为何总对我视若蛇蝎,却愿被真正的毒蛇的巧语矇骗?如今你胜利了,狠心地宁可叫自己遭遇不测做代价,也要残忍地杀死一个卑微地渴望你爱情的不幸俘虏,叫她心如死灰!” “婚姻的守卫者,得不到丈夫爱情的可怜的赫拉呀,你大可以张开嘴来好好嘲笑我了。”阿芙洛狄特的泪水似决堤的洪流般,越是感到悲戚,就越是止不住:“我——” 她的哭泣嘶喊戛然而止。 这是因为,一旦梦境的主人遇见了剧变,梦中的世界便被夺走了支持,彻底崩溃了。 而在下一刻,正面无表情地与试图获得自由的儿子讨价还价的冥王陛下,就诧异地见到恋人缓缓地睁开了眼。 “哈迪斯。” 盯着这张理所当然地凑过来,属于骗子的可恶的脸,阿多尼斯眯起了眼,冷冰冰地问:“愚弄我的游戏……就是那么有趣吗?” 哈迪斯:“……” 第四十九章 阿多尼斯故意摆出极冷淡的姿态,实际上心绪已成了一团乱麻。 他无疑对哈迪斯利用自己失去记忆来强行歪曲是非,颠倒黑白感到愤怒,但叫人无奈的是,于这期间他又的的确确对冥王产生了恋人之间的温情,是一直生活在孤独中的自己渴望的。 再不想原谅这严重的过错,也不捨得就此抛去难能可贵的宝物。 正如慷慨的阳光固然能为碧绿的植株温柔地注入生命,支持它茁壮生长,而在炙夏时分,那火辣辣的日光就变得面目可憎起来,足以将叶面灼考得翻卷过来,花瓣枯萎,绿精干瘪。 却绝不会有绿灵因此憎恨这份反覆无情。 一脸冰霜的冥后在暗自纠结为难,而很快明白了这句质问和漠然的眼神意味着什么的冥王,则前所未有地当场石化了。 还被关在他体内的果实也明白大事不妙,不仅乖乖地闭上了嘴,还老实地大气都不敢出,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淡化到极致。 不为别的,只因它能清楚地感觉到,连那天空之主、万神之王的震怒都无法动摇分毫的伟大父神,此时握着双头杖的手竟然…… 在微微颤抖。 这叫它也跟着由衷地害怕,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了。 这段时间被骗得极惨的阿多尼斯窝着火,见他面对质问一声不吭,只直挺挺地立在原处,更感到这口气发不出来,深吸了口气,冷冷笑道:“我当陛下的不善言辞是正直的化身,却不知胡编乱造对您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小事。还请您再动用那根如簧巧舌,叫我听听更多不着边际的话,领教那口若悬河的本领,竟能将欺骗美其名为爱情与婚姻。” 哈迪斯的唇微微地翕动了下,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地低下了头。 第41页 不知为何,阿多尼斯竟从他那几乎是永远一成不变的表情里,读出了深深的委屈来。 ……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气得神志不清了。 摆在身前的是一块被雨水打得潮湿的木柴,纵使胸中有着旺火,也是燃不起来的。阿多尼斯想再说些严厉的话,狠狠地剜这非但不知悔悟,还厚颜无耻地在他梦境里为自己添光的哈迪斯几下,不料刻薄的话自始至终只停留在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幸好这理亏的罪魁祸首正神色黯淡地低着头,否则要是敏锐的目光窥破这份心软,心里绝对又要得意了。 思索片刻后,阿多尼斯依旧冷着脸,以不容商榷的口吻道:“您欺骗了我,又被我发觉。我若只是您的部下,被如何对待都甘之如饴,可您偏偏赋予了我一个不容轻侮的冥后身份,为了发泄这份被愚弄的怨忿,我可要开始惩罚您了。” 哈迪斯闻言微微抬眸,直直地看向他。 阿多尼斯不由得避开了那道火热的视线,径直道:“在我彻底消除愤怒,决定原谅您之前,请不要在我面前出现了。” 依他所见,这样的惩罚着实宽容得不足为道的,也好叫双方都冷静冷静,却不知对方是决计无法接受要他分离的惩治方式的。 哈迪斯低眉敛目,明智地没有在恋人的气头上直接反对,而是二话不说就将装死的儿子——尽管它现在已经不是颗深褐色的果实,而是个一头可爱捲髮的白胖小孩——从体内迅速果断地剥了出来,趁它惊魂未定,阿多尼斯也被惊了一跳的时刻,淡定至极地往他身边粗鲁一扔,然后万分严肃地陈述:“他需要你。” “啊哇哇哇!” 作为冥府最尊贵的夫妻的唯一子嗣,他却从未享受过这个尊荣的身份理应带来的待遇。先是狼狈地在毛毛刺刺的糙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才眼冒金星地母神脚边坐稳,之后正式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那双胖乎乎的手,紧紧地捂住了初次接触强烈阳光的眼睛。 “你是?” 阿多尼斯茫然地喃喃着,下意识地垂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从未见过的,沾了一身糙叶的白胖可爱的小婴孩看。 其实他的身份毋庸置疑,即便在样貌上看不出与自己有多少相似,倒是极像冥王,可那神格传来的熟悉气息就证明了亲缘,远比能一本正经地谎话连篇的哈迪斯要可信得多。 阿多尼斯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慌忙蹲下,既犹豫不定,又手足无措起来。 他……他该把正靠着自己胫骨休息的,这团温热的软绵绵给抱起来吗? 就像阿芙洛狄特对待厄洛斯那样? 不。 他比空有可爱外貌,却胡作非为的厄洛斯要讨喜得多。 果实还在发怔,在接受到父神危险而充满警告的一瞥后,尚未来得及感受初见天日的惊喜,就冷不丁地打了个寒噤,嵴背瞬间挺得笔直。知道这是自己表现的最佳时机,他毫不犹豫地紧紧搂住了原本挨着的母神的小腿,卖力地睁大了那双与他的无耻父神如出一辙的绿眼睛,似清晨那沾在山巅霜结上的一点金光般忽闪忽闪,巴巴地瞅着比记忆中的模样还要更漂亮的冥后瞧,奶声奶气地唤道:“母神大人!” 阿多尼斯只觉心都被软化成了一滩水,哪里移得开视线半分。 他再也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对方,犹如纯白柔软的花瓣保护着亮黄的花蕊,又如坚硬的外壳守护着雪白的椰肉。 这动作既笨拙又生疏,其实令他很不舒服,却完美地忍住了,还装出一副很舒服享受的模样,纯洁无辜地紧抓着阿多尼斯的前襟不放。 “他……”抱着他的阿多尼斯着实爱不释手,想着这段时间以来也对他不够关心,甚至连名字都未曾决定,不免有些愧疚,在吻了吻那嫩红的颊后,这份轻盈的满足与愉快轻而易举地填满了他的心,连那场不愉快的争吵都被挤了出去,暂且被完完全全地抛在了脑后。 接着,他求助般地看了一直抚育孩子的哈迪斯一眼:“我们该怎么做?” 哈迪斯面不改色,心中却大大地松了口气:“先回冥府。” 第五十章 冥王与冥后这便糙糙结束了短暂的休假,带着初生的高贵子嗣跃下大地,从温暖明亮的人界降落到隐蔽幽暗的地府,再乘上黑色马车,赶往建立在埋藏了大地之源的阿喀戎河之上的住所。 植物神的手臂线条极漂亮匀净,肤色似纯白细腻的辱汁,躺在这如玉石雕就的臂弯之中的冥王之子却感到不太好受。看上去再柔弱美丽,这也是一双拉惯了弓箭的手,与其说是柔韧的柳条,倒不如说是裹了层新雪的坚实滕枝。 他维持着脸上的依恋与满足,悄悄地小挪了一下,让被咯得发酸的后颈得以释放,转为侧面受点小罪,也好背对着一直对赖在冥后怀里的自己投以灼灼目光的父神。 嫉妒的焰火灼烧着他的背嵴,若不是顾忌着会被冥后发现,他毫不怀疑自己要被烧出个天大的窟窿来。 阿多尼斯满心欢喜地抱着乖巧的儿子,丝毫没注意到父子之间的无形对抗,忽然意识到尚未取名这一点,不由看向面无表情的冥王:“他的名字是?” 哈迪斯飞快回道:“斯提克斯。” 阿多尼斯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接着对怀中一脸天真纯洁的儿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起来。 他虽是初为人父,却也知道名字并不是由父母随意起的,而是在神格凝聚成形,真正成熟的那一刻,会由法则自动铭刻进脑海之中。 会与诸神誓约的见证者,以最强大的约束力对言诺进行着捍卫,就连身为万神之王的宙斯也不敢挑战其权威的斯提克斯河同名,绝不可能是个巧合。 阿多尼斯轻柔地提着斯提克斯的双腋,像拎着只全无防备的白兔一样,让他软绵绵的脚能在自己的膝上直立起来,一边屏息认真观察着他,一边放出神力进去探查。 仿佛对他在做的事情一无所知,斯提克斯毫无牴触地放任来自他的神力在体内流窜,绿眼睛亮晶晶地回视着,犹如倒映着银月的一泓清泉,盈满了全身心的信赖。 阿多尼斯沉默半晌,迟疑道:“他这样……与我们的婚姻缔结有关吗?” 哈迪斯仍是速答:“不知道。” 阿多尼斯本身问的时候也不怎么抱有期望,唯有嘆了口气,默默接受了这一点。 任谁看来,这大概都是件好事——通常天神的子女能获取的神力都会弱于父母,可斯提克斯一现世,誓约的督守者就从无言无语的河流正式归入了冥神一系,这绝对不是奥林匹斯诸神能预料到,也不可能是他们能平静接受的。 尤其是曾对着斯提克斯发过誓的那些,一旦他们稍有违背的举动被发觉,对其进行判定和施以惩治的权力,就悉数落在了这位新生的冥神手中,叫他们成了彻头彻尾的待宰羔羊。 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婚约是怎样被冥王以坑蒙拐骗的方式达成的,原本淡得只剩零星的火苗又窜了上来,连这活脱脱就是缩小版哈迪斯的斯提克斯都有一瞬不太待见了。阿多尼斯扯了扯嘴角,将斯提克斯精准地放进似乎正全神贯注持缰赶车的冥王怀里:“你就不必再装模作样了。我即便没有恢復记忆,也清楚这几匹良驹超凡脱俗,离了鞍鞯也再听你的话不过的了,又哪里需要你去费神驱赶?若你心里急切,有紧要的公务要处置,它们的跑速又远算不上快,不如停止耍这种小把戏了。” 哈迪斯被揭穿也毫无羞恼,反倒把这视作了允许与和解的信号,极干脆地松了繫着马勒的绳索,回身退了几步,就进了车厢,大大方方地紧贴着阿多尼斯坐下。 他随手抓着斯提克斯的后颈,往自己怀里一丢,旋即想到了什么,十足地低声下气地问:“不抱了吗?” “就连奥林匹斯最尊贵的那对夫妇都知晓,哪怕夫妻感情不睦,也不应殃及子女。”阿多尼斯微微一笑,宛若无意道:“更何况你是辛苦抚育他的母神,难道我就要蛮横无理地夺走让他与你亲近的机会了吗?” 哈迪斯默不作声,将老实认错的架势摆了十足。不知自己怎么突然就被母神给嫌弃了的斯提克斯则心里咯噔了一下,木着脸,慢吞吞地抬起脑袋来…… 果不其然地被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藏杀机的眼神盯了个准。 他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在父神认为自己彻底失去利用价值之前,忙不迭地爬进了阿多尼斯的怀里,沖疑惑的对方露出一个自认为最可爱的笑来,十分自然地改口道:“我想和父神在一起。” 阿多尼斯不由得抱住了在自己怀中急切地乱钻、连只是粗略裹着身体的从冥王的黑袍上撕下的衣料都差点挣脱的斯提克斯,微微地笑了一下,先前生出的那点淡淡的不自在也不知不觉地消失得无踪无迹,犹如唱着歌的大风路过一处热雾腾腾的锅炉,让白雾被吹拂得冉冉飘荡;又似投入湖心的石子惊扰了乌云密布的湖畔,让黑压压的群鸟展翅飞离。 甚至还对被儿子毫不掩饰地嫌弃了的哈迪斯生出点怜悯来。 若有若无地察觉到他情绪上的变化,冥王却极有定力的按兵不动,路上除非阿多尼斯主动开口,他就始终是低眉敛目的认罚模样,手脚更是规规矩矩的,叫阿多尼斯反而感觉很不习惯了。 斯提克斯在心里深深地嘆了一口气。 马车在主殿停好,早在冥府入口被打开的那一刻,就感应到冥王与冥后即将归位的双子神便恭恭敬敬地迎了上来,只是还不待他们开口禀报,站在威严雄武的冥王身后的冥后,更确切地说,是他怀中所抱着的那个孩子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陛下,这是……”和目瞪口呆的弟兄不同,只看一眼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作为冥王的忠实追随者,也将冥王那份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学了彻底的修普诺斯,他的脸上此时也流露出了几分掩饰不住的喜悦和诧异来。 阿多尼斯不禁莞尔,接下去道:“斯提克斯。” 作为冥王目前绝无仅有的子嗣,斯提克斯被从属神们热情地围观了一通,又众星捧月地被带去安置。 送走了孩子,阿多尼斯好整以暇地看向浑身紧绷的哈迪斯,笑道:“现在轮到处理我们的事了。” 第五十一章 将斯提克斯小殿下妥善安置到与主殿相邻的殿室后,双子神为了事务又联袂而来,直接去议事厅不幸扑空后,不得不转到寝殿去,结果就被守在门口的侍从们给挡住了。 “两位陛下正在忙碌,请回。” 原本带有几分暧昧色彩的答案,经白杨化身的口中一板一眼而出,就成了硬邦邦的一块石头。仿佛要防备这两位硬闯般,他们神容严肃,万分警惕地盯着他们,挺得笔直的腰杆则将门口挡得严严实实。 第42页 在寝殿里,又是与鲜少干涉冥府事务的冥后一起……除了新婚燕尔时期常见的亲热敦伦,还能有什么可供忙碌的事情? 即使忠心耿耿的侍卫不这么提防他们,除非是想跟当初欺骗了死神的狡猾骗子希绪弗斯一起接受那不停徒劳地推动巨石的苦刑,就绝不会在难得被爱的春泉所眷顾的陛下深陷其中时贸然打扰。 修普诺斯与达拿都斯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鎩羽而归。 幸好也不是太过紧要,只是两桩需要陛下裁定的安排。首先是作为光明神阿波罗遗留在人间的众多血脉之一,伊翁与他那曾有幸和天神风流几夜的母亲一起被遭到愚弄的养父愤怒砍杀,死后就被不知情的达拿都斯引入了冥府。等死神听完了他们的倾诉,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光听描述的话,直接导致他们被处死的那位神秘神祗,极有可能就是陛下。 令死神犹豫的,倒不是他们的身份有多重要,哪怕是其父阿波罗亲至冥府,都不可能在亡者国度中夺得半分话语权,更别提这不过是两个连永生都未被赐予、体内不过有一点零星神血才显得有些特异的凡人了。 只担心说不定陛下掺和进来是另有安排,怕妨碍了原先的用意,死神难得谨慎地与睡神讨论一番后,决定将此事押后,待陛下亲自裁决。 至于另一件事,便是司掌农业的德墨忒尔之爱女,春之女神泊尔塞福涅自称奉了神王的命令,作为使者也来到了冥土的大门之外。考虑到冥府目前与奥林匹斯一系交恶,他们便任由三头犬将她拦在外头,也是要等陛下来判断的。 寝殿内的景象,却并非双子神所想像的春情泛滥,不仅半分旖旎也无,若是被任一冥神亲眼看到,都将是非同小可的异闻—— 漂亮柔弱的冥后面无表情地抱臂而立,平日充满威严冷酷的冥王则一声不吭地耷拉着头,倒是淡去了几分自带的冷硬,颇像个苦于无笔在手的忧郁骚客,又像求爱失利的悲伤情人,一筹莫展地坐在床尾,好方便较自己的身量要娇小许多的冥后能充分俯视自己。 阿多尼斯心不在焉地踱了几步,终于下了最终决定:“既然斯提克斯是冥神,就更适合留下,而我依着原来的打算去莎孚一段时间,相信你也能看顾好他的。” 尽管对初生的幼子有着浓浓的不舍,也没有就此原谅铸成这场大错的元兇的道理。植物神的狠心曾叫爱慕他的阿芙洛狄特吃尽了苦头,如今也轮到冥王不情不愿地品尝一番被冷落的滋味了。 阿多尼斯本以为一向在他的问题上十分霸道固执的哈迪斯还要使些诡计拖延时间,甚至还为此做好了准备,不料冥王虽看着乌云密布,却表现得很是通情达理,开口接受了:“嗯。” “既然这样,”进展太过顺利,不但叫阿多尼斯感到惊讶,也多少感到怀疑。为免冥王想出对策,他索性即可出发了:“我先离开了。” 哈迪斯理所当然地起身:“我送你。” 阿多尼斯防着他做类似的反应,见真发生了,心里完全没有生气,而是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感,迅速瞪了他一眼:“不必。” 作为冥王唯一的配偶,被斯提克斯河亲眼见证婚约缔成的冥后,他在死者之邦拥有的权力之大于明面上仅次于哈迪斯,能名正言顺地享用一切供奉给冥神的祭品,是亡灵尊敬的另一位统治者,只是从不去动用罢了;而私下里,就连冥王都对他耳提面听……相对于这极大的权力而言,开启去人界的通道就是极简单的小事了。 哈迪斯这回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哦。” “既然你同意了,”阿多尼斯无可奈何道:“就快把我的手放开。”也不知是何时拉上的。 哈迪斯依言照做,却在同时深深地嘆了口气。 阿多尼斯先是心里一颤,旋即越发警醒,生怕再逗留片刻功夫就被日愈精明狡诈,也越发难以应对的哈迪斯以弱势打动,一面匆匆忙忙地向外走,一面斥道:“在你尝试以深情的嘆息挽留我,又不满我对此视而不见之前,倒不如反省下是谁一手营造了如今的局面。我会感到愤怒,从而暂时离开,并非有着神秘的原因,全是你先以巧语欺骗我的缘故。若施以小惩能叫你稍微循规蹈矩一点,对我而言,就不枉此行了。” 这样的分离,其实令阿多尼斯也不太好受,不想真正动摇了好不容易立下的决心,他毫不迟疑地开启了人界的入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正因他强忍着没有回头,也就没有发现,之前静静地跟在他身后的冥王,不知何时起就不见了。 阿多尼斯心烦意乱地独身回到不久前才与哈迪斯来过的莎孚,一进树林,就瞅见只迷迷煳煳地低头啃糙的花鹿。听着嫩糙的哀鸣,他本能地要抽出弓箭来将它或是赶走,或是射杀,不料一下摸了个空。 他这才意识到,走得太过仓促,连最趁手的长弓都忘在地底的寝宫里了。 阿多尼斯不禁苦笑,俯身拾了几块趁手的小石子,对准了花鹿的眼睛就要投掷过去,刚还愉快地埋首糙间享用佳肴的它就仿佛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倏地抬起头来,茫然地朝四周看了一圈,分明没有发现完全隐匿在林间的老练猎手,仍然飞快地逃走了。 它会忽然警觉,实在出乎了阿多尼斯的意料,不过他此时狩猎的兴致并不算高,便也没将这小小失利放在心上,踌躇片刻后,他往没药树所在的深处走去,那里大约是莎孚最宁静的一处了。 这下就发生了更多怪异的事情——往日里总热情地向他涌来挨挨蹭蹭的花糙们,只矜持地行了礼后,就不再试着与他攀谈;总爱借着灌木的遮掩偷偷窥探他的宁芙,也不见了踪迹;就连他以口哨召唤往日的好伙伴霍斯时,它神气焕发地哒哒跑来,却远远地就剎住了步子,仿佛他所在的方位有极可怕的恶兽一样。 阿多尼斯先是困惑不已,后来就渐渐回过味来,最后还是顺着那长了张黄澄澄的胖脸、却自以为动作足够隐秘地偷偷歪着脑袋瞧他的向日葵的无意指引,难以置信地朝被黑色斗篷盖住的后腰腰带处试探着摸去。 ——一下就将把紧贴在上面偷渡过来的的缩小版哈迪斯给捏住了。 第五十二章 “亲爱的冥王陛下,请容我代表莎孚的子民向你的大驾光临表示荣幸。”阿多尼斯面无表情地说着听似恭敬的话语,提着闷不吭声的缩小版哈迪斯的腰带,粗鲁地将手脚规规矩矩的、一点都不扑腾的他提到了离脸颊只有一根指头距离的位置,隐含怒火地紧盯着他:“但我没记错的话,就在不久前你亲口应承了我回到故土休憩一段时日的请求,若是这份出尔反尔得不到恰当的解释,我恐怕要让迪莉娅来替我问问了。” 有幸被点名的迪莉娅不禁羞涩地咧开了血盆大口,半透明的粘稠液体有的被拉成了粗细不等的丝,更多的则溢出了嘴角,徐徐淌下——她是一朵硕大无比、颜色鲜艷的食人花。 即便是四肢朝下、只有被挽在阿多尼斯指尖的腰带撑着全身重量的这种狼狈状态暴露在诸多绿灵眼前,哈迪斯还是一如既往地瘫着脸,丝毫不受威胁,也全然不担心自己威名受损,处之泰然地陈述道:“那么接近我的神格,她会承受不住的。” 植物神微眯着眼,长长的乌睫危险地颤动了一下,声线越发低柔:“这就是陛下有恃无恐的原因?” 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只有巴掌大的个头的冥王慢吞吞地侧过了脑袋来,面沖隐忍着怒气的冥后,只见他一头乌黑顺滑的长髮垂至足畔,就像是个精緻漂亮的娃娃,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自然不是。” 阿多尼斯微微一笑:“那陛下请说。” 哈迪斯还真说出了一通道理来:“你若是想去冥府,并不需要我的邀请就能自如进出,因为那也是你手握统治权的家园;这样一来,我当然也能不经你首肯便踏上生养你的这片土地,因我也算它的另一半主人。” 阿多尼斯极少听到他说出这么长的一番话来,尤其他还用那因变小了而显得有些圆润的俊美脸庞做出往常威严肃穆的表情来,竟可爱得叫他腹中的怒意也散了许多。于是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就缓和许多,还带了点好笑的意思了:“陛下难道是在埋怨我未将统治莎孚的权力与你分享,使得你的到来缺了名正言顺吗?” 尊贵的天神便认真地点头:“也能庇护它,好不轻易受奥林匹斯的侵害。” 这样的说法朴实无华,却很合乎一向追求实务的植物神的口味。一想到冥王在决心付出信任和真诚后,的的确确就慷慨地将冥土的统治权与尚未和他推心置腹的自己分享了,而自己的内心如今其实也接受了这来途荒唐的婚姻,与其死攥着一点微小的权柄不放,倒远不及如了他的愿妥当了。 只要阿多尼斯想通,就不会去多此一举地纠结颜面会否因此受损的问题,而是很痛快地同意了将莎孚孕育出的植物神力分出一半给挂在腰带上的小冥王。 他阖上双目,轻柔地吟诵:“收留我彷徨母亲的和善恩人啊,你以灰褐苍苍的胸脯哺育了我,宽容地任由宁芙们享用凡人献给你的紫红珊瑚做饰品,不曾吝惜地叫温暖的阳光倾洒,又温言恳求了路过的清澈泉水把你环绕,使冰凉的雨水滋润发出馥郁香气的华美玫瑰,唿唤露水铺满每一株疲惫的绿糙,叫自浩浩空冥流下的清辉溢满湖面,又给聒噪的鸟儿提供了安逸的住所、换来静谧祥和的夜晚。” “我承认从未亲眼见过你那盖世无双的美貌,也愧于未曾徜徉过每一寸经你精心雕琢的泥土,可我愿向斯提克斯起誓,接下来自我口中说出的话语未有半分欺意。尊贵的冥府之主,刚正不阿的亡魂主人,愿为至美奇珍提供庇荫,他所给予的承诺可靠如愿保护湖泊永不枯竭的汪洋大海。又如同允许一只小舟停泊的庞大港湾。从此刻起,我将相信这双眼睛的判断,把呵护你的责任,和管辖子民的权力的一半交託给他,他之话便如我之话,敬重他亦如敬重我。” 随着绿莹莹的纯洁神光温柔地将小小的哈迪斯包裹,不消片刻,植物神便明显感觉到他对莎孚的掌控力弱了些许,不过他并不把这点微末影响放在心上——只要神格还在体内一日,便会将失去的这一部分自行缓慢充盈回去,而哈迪斯所获得的那些,则足够他听懂在莎孚的绿灵所说的话了。 当然,这份被共享的跟植物的亲和力,也只在过去完全受阿多尼斯掌控的莎孚这一小片地带有效。 表面上看,柔和的绿光很快就融入了那身小小的黑袍,消失无踪,哈迪斯却立即感觉到了变化。 他能模煳地听到植物们的窃窃私语,还能感觉到淡淡的来自阿多尼斯的情绪波动。 “既然陛下的愿望已然实现,”浑然不知还附赠了一点不利于自己的效果,也不知真实的情绪随着神力的共享被透露出去的阿多尼斯,在慡快地达成了哈迪斯的要求后,并未忘记追究对方的出尔反尔,:“也该回去照看斯提克斯了,我出于信任将他留在你身边,却不是叫你飞腾的烈马般轻易丢下了责任的…” 第43页 “他自有诸多冥神看护。”哈迪斯直白道:“我想念你。” 话音刚落,冥王便感觉到了细微的喜悦的颤动从另一端传来。 阿多尼斯着实对渐渐学会用这些令人羞涩的话来煳弄自己的冥王感到无可奈何,佯怒地瞪他一眼,很是无力地还击了句:“冥王陛下如今展现出的油腔滑调,可是连最擅花言巧语、以不知羞的吻去哄骗的爱与美之神都自嘆弗如了。” 殊不知这点犹豫和假装出来的气恼,也只能骗一骗之前无法感知到他心绪的冥王了。 见对方无动于衷,阿多尼斯不由得不自在地错开眼去,绾着冥王腰带的食指惩罚性地往上颠了几颠,同时轻斥道:“哈迪斯,要我对你先前铸下的错事视而不见,高高兴兴地在冥府陪伴你,这是不可能的。在我对你还未生出半点爱慕之心时,你先是自作主张地追求于我,又专横地趁我丢失记忆的危难时刻施以哄骗,还试图通过编造更多的谎言覆盖过去。你消耗了我的信任,无论对你或是对我,都不会是件称得上美妙的事情。难道我能理当这么轻易地冰释前嫌,既往不咎吗?此时此刻,我不论身处何地,内心都还是有着怨怼的,在它彻底消散之前,若是继续叫我日日见到罪魁祸首的面容,从而口出恶言、叫旁的冥神也跟着遭殃,倒不如一开始就先避开的好。而我虽暂时不愿见你,到底是决定了最后要原谅你的,你即便再贪心,听到这也该知足了。” 结果一直都瘫着脸随他折腾,听这番话时更是没半点要反抗的痕迹的哈迪斯,忽然借着晃动的幅度勐一跳,一下就抱住了他的手指,旋即华履在旁边那根上利落地一蹬,就像没被脚索拴牢、忍飢挨饿了数日的鹰隼,灵敏地沖那觊觎已久的面颊扑了过来,趁惊讶的冥后没反应过来之前,狡猾地偷了一个吻。 “你——” 阿多尼斯匆忙退后一步,同时赶忙将那曾被他误以为真能牵制住哈迪斯行动的腰带给松开了,得逞的冥王则在被丢开的瞬间,迅速恢復了正常的模样。 第五十三章 落在不知内情的冥神眼里,冥王夫妇全然是神秘地来去匆匆,为所欲为:先去游山玩水了一段时间,临时回来一趟将新降生的子嗣撇回领土差人照顾,就继续回去游山玩水了。 而最清楚真相的斯提克斯,则正如鱼得水得无可復加。 冥府的事宜被勤勤恳恳的双子神领人做得井井有条,他不需要为这些事劳碌——当然,他很清楚这只是父神陛下追愤怒而走的母神时离开得太仓促而忘了下达使唤自己的命令,所导致的美妙结果罢了。 尽管因有过在成熟了还被困在其体内这么漫长的岁月的经歷,令他很是珍惜这得来不易的自由和安逸,不过在充分享受了数日无微不至的照顾后,也有些厌倦这种眼睁睁地看着旁人分、身乏术,唯有自己无所事事的滋味了。 这日,斯提克斯索性驾起了在体内流淌着冥王夫妇的尊贵血脉面前乖巧温顺的黑色骏马,想让熟悉这片广袤的土地的马儿带着他巡视它的基础,就如他父神往常会做的那样。 只是神骏的僕人仿佛理解不了他的心意,不仅嗒嗒嗒地踏着慢悠悠的步子,生怕颠得他不慡利,也没往一切会与危险沾边的地方走,而是笔直地穿过了灰色的金穗花田,跨过汹涌的焰河与幽暗的小径,就如阴雨连绵了数月的天空拨开了重重乌云,灰暗的天地忽地充斥了鲜艷明亮的色彩,那是到了冥后精心照料过的、美丽祥和的爱丽舍,但马儿没有就此停下脚步,而是傲首挺胸地顺着柔软的茵茵绿糙和沿途的艷丽花儿,在湿润的泥土散发的淡淡腥气和沁人心脾的浓郁芬芳中,往相连的另一块无瑕乐土慢悠悠地踱去。 斯提克斯这一路看来,也是嘆为观止。他虽知晓父神对母神有多么宠溺爱重,也清楚母神有着的美貌惊人和柔中带刚的性格,可初次见识在得到冥后神格前,神位很是低微,神力也很是薄弱的母神一手创造出的瑰丽景观,还是叫他感到无比震撼。 就在他目不应暇的时候,忽然清晰地听见了一个女性啜泣的声音。 斯提克斯不动神色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只是为了模仿这个被他的母神做得潇洒漂亮的动作,他没想到自己有的是一对小短腿,以至于当场摔了个五体投地——他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让骏马留在原地,自己循着声音的来源悄悄靠近。 一株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下,一个穿着雪白长袍的姑娘正在埋头哭泣,身边盛开的是一大簇白百合。 若是阿多尼斯在此,他就能清楚的听见这些被这个不速之客的泪珠打湿了娇嫩的花瓣的白百合们已经愤怒地把她从容貌气质到穿着打扮都批了个彻底,还不怀好意地撺掇她头顶上那几颗冥石榴,想叫它们掉下来砸到这个可恶的傢伙的脑袋上去。 斯提克斯眼珠一转,板着脸问道:“你是谁!” 那沉浸在自己悲伤中的女孩儿惊了一跳,忙停了埋首膝上啼哭不已的举动,警惕地看向他。只是在看清楚发出这清脆质问声的,不过是个肉嘟嘟的雪白小孩,比她曾经跟在母神身后参加奥林匹斯一场宴会时见过的厄洛斯还要漂亮可爱,尽管他努力摆出严肃的表情,依旧令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瞬间就撤去了防备。 “我来自亨那城的波尔格斯,是慈爱的母神德墨忒尔与威严的神王陛下之女,贝瑟芬妮。”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露出个可爱和善的笑容:“我是奉了地母之命,来将这象徵友好情谊的信物转交给冥后的,” 她心里是万分愁苦的。那日她如同往常一般,在有着天鹅栖息的池塘边和女伴们快乐地採摘着花卉,来自那素未谋面的地母的信使就突兀地出现在了眼前,还将一桩极棘手的事情交给了她。 且试想她怎么会愿意踏足那幽深恐怖的地界呢,可地母尽管深居浅出,却位高权重得连不重视自己的父神也极忌惮,再有就是,她对那貌美到能迷惑冷硬无情的冥王的阿多尼斯也有深深的好奇。 于是左思右想下,她最后还是决定瞒下素日极疼爱自己、听闻了定会不顾一切去阻拦的母神,想快快地把任务完成再回去母神身边,就寻了一向和自己较好的女仙库阿涅,从她口中问到冥府的入口,壮着胆子孤身下来。 可她运气着实太差,虽受到了这些容貌俊美,气息冰冷,终日忙碌的冥神们的礼待,却始终没能见到要转交礼物的对象。一朝任务没能完成,她就得逗留在此多一日。眼见着不久前,冥王夫妇突然归来,她激动地立即求见,却被歉意地告知他们再度离开,且归期和去向都是不定的时候,希望落空的她想像着母神在大地上遍寻不到自己的痛苦模样,终于忍不住内心瀰漫的绝望,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里固然美丽,也没有冥府他处那些或是兇恶,或是彷徨的幽魂侵扰,可也没有熟悉的好伙伴们陪她游戏,更没有温暖明媚的春日辰光。 斯提克斯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那用紫衫做的精美木盒,提议道:“你可以将它给我,我再转交给母神。” 一听这个幼小可爱的神祗是冥王夫妇之子,贝瑟芬妮不由得犹豫了一下,可依然畏于被发现后或许会得到的谴责与惩罚,只得强忍着拒绝了。 即使斯提克斯的脸上并未因此流露出失望或者不悦,心底纯真善良的贝瑟芬妮反倒感到更歉意了,于是走到他身边蹲下,帮他把被风吹乱的额发理好,带了些许讨好地道:“尽管我未有幸知晓你的姓名,就先行尝到了你慷慨给予的好意。可嘆我既没有胆量,也没有本事违背地母的指示。若是你愿意原谅我方才的不识好歹,我愿找来这附近最美丽的花儿,为你编织一个叫嫉妒女神莫吉拉都想夺走的花环。” 斯提克斯斜斜地看了这个傻乎乎的姑娘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眼底飞快地掠过一抹狡黠:“我倒还有个建议。你要是能应承我,在我同意你离去之前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就让修普诺斯带我和你去寻我母神。” “呀!”不曾想还有这样的转折,贝瑟芬妮喜出望外地轻叫了一声,也没发觉这听似稚气的话中充斥着诱惑与陷阱,不疑有他地举起手来,满口答应了。 这条件在她太过轻松简单,也是可怜的春之女神,完全没想到这她以为只要陪玩一会儿做报答就能应付过去、自始至终都没告诉她自己名字的孩子,会是任何神祗都不敢轻看轻言的誓约守护者斯提克斯的化身。 斯提克斯果然信守承诺,在不知情的春神懵懂地立了誓后,他满意地笑了笑,真请到了贝瑟芬妮这些天来一直与之没能说上话的冥王亲信,睡神修普诺斯,再由这文质彬彬的冥神苦笑着硬抽出点时间,亲自将任性的他们送去了莎孚。 然而自以为机关算尽,给冥府骗来一个好使唤的劳力的斯提克斯也万万没想到,被他视作未来部下的春神一见到阿多尼斯的风姿神貌,就面露恍惚,目含痴迷,瞬间坠入爱河了。 第五十四章 “怎么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阿多尼斯还没来得及为儿子的突然出现感到诧异而问询,就被他的这一身狼狈给吸引了心神,拧着眉为他擦拭。 经过贝瑟芬妮这个插曲,斯提克斯早将自己狠狠跌了一跤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而满心感激他的春神也没好意思开口,他便一无所知地顶着一头的糙沫和半脸的泥屑晃了许久,身上的黑袍也是脏兮兮的。 斯提克斯还想多享受一下来自母神的温柔,就被冥王冰冷刺骨的目光扫到,他打了个寒噤,只好依依不捨地表示他可以打理好自己,然后恳切地说:“我亲爱的父神阿多尼斯呀,”他清楚对方不喜欢被称为母神,便乖巧地换了个称唿,又考虑到那嫉恨如仇的性格,开始明目张胆地撒起了谎:“我既不是无事生非,也不是成心扰了你的清净,而是为了这个困愁忧戚的客人的请求来的。” 他三言两语就将贝瑟芬妮的身份与目的交代了个清楚,心下奇怪她怎么还不接话,便扭头一看—— 情窦初开的春之女神有着柔嫩的粉颊,上面是被青春所赋予的健康讨喜的红润,此时则加深了如玫瑰的色彩。一双水润的蓝眸晶亮闪耀,痴迷地停驻在身长玉立的冥后脸上,连他究竟开没开过口都没意识到,更别提接他话,顺势提出自己的任务了。 斯提克斯:“……” 他已经不敢抬头去看父神的眼神了。 阿多尼斯倒并不厌恶她不加遮掩地表现出来的爱慕。 一来是类似的炽热目光在宁芙们处不知见过多少回,令他习以为常;二来是同为女神,贝瑟芬妮远不如阿芙洛狄特的咄咄逼人,她虽被母神德墨忒尔溺爱,却难得地保留了天真烂漫的纯洁本质;三来是每当她踏上冰封的大地,都将拂去凛冬的冰寒,消融了霜雪,带来丰沛的雨露,又唤醒沉睡的万物,让周遭恢復勃勃生机,是颇令绿灵们喜爱的使者。 第44页 受这样的情绪感染,阿多尼斯对她也很是和气,并未计较她的失礼,而是宽容地笑了笑,温声问道:“那么,贝瑟芬妮,请问你要转交给我的礼物在哪里呢?” 贝瑟芬妮这才如梦初醒地眨了眨眼,被那双墨黑深邃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少女青涩的脸顿时紧张得涨得通红,补救般连行两次礼,目光根本捨不得从他身上移开,激动得都有几分语无伦次道:“美名被绿灵传颂歌唱的植物神,背负弓箭穿梭山林的灵敏猎手,亡魂国度另一位慈悲的统治者,另百花羞惭,永生的诸神倾倒迷醉,自然孕育的登峰造极的美貌的主人啊,”她向来不是个善于言辞的性格,也因此难讨父神的欢心,此刻却有源源不绝的赞美从她口中不断诞生,一切的溢美之词用在眼前的植物神身上,都全不为过:“请原谅我不得已的失态,可那光华熠熠的俊秀荟萃自有百万雄兵,在这份如天赐的神迹的俊颜前,哪怕是铁石般坚硬冰冷的心肠也变得不堪一击,再孤冷独僻的君王也被突如其来的爱情俘获,乐得受甜美的管束。常被人拜倒的石榴裙将自惭形秽,声名赫赫的常胜者也垂下了骄傲的脖颈,荣耀满身者献上象徵胜利的红色军旗,我已被这份划破暗夜的光明所俘获,就如炎炎盛夏中忍飢挨饿的旅人无法抗拒甘美的清泉,乞求成为你手中一个不值一提的战果,似初雪在最洁净的掌心化却,又似轻盈的樱糙随风飞腾。” 阿多尼斯:“……” 他不得不对这看着腼腆害羞,却爆发出惊人的滔滔不绝,只为倾诉她激盪的心潮与萌芽的心动的年轻姑娘刮目相看了。哪怕她看上去有多天真烂漫,在遇到心仪的对象时,所迸发出的坦率和进攻性都与奥林匹斯诸神如出一辙的强悍。 一直保持缄默的冥王忽然开口:“若是德墨忒尔真心爱惜你的性命,她便不会教你当着我的面向我的王后求爱。” 明明是平静至极的口吻,他脸上的神情也宛若没起一丝一毫的波澜,斯提克斯却深深地感受到了坠入冰窖的恐惧,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来。 显而易见的是,比起这初一见面就胆大包天地向伯母表露心迹,却构不成什么威胁性的蠢姑娘,父神隐含的滔天怒意完全是针对随随便便就将不知所谓的人带到母神面前的自己的。 要是能叫时光倒流,他绝不会贪图她那点可有可无的能力,宁可把她的脑袋塞进日神的滚滚车轮,都不会叫她有机会目睹母神的面容。 贝瑟芬妮即便迟钝到感受不到浓烈的杀气,也知道自己的话定会令刚将招人垂涎的珍宝揽入怀中的冥王不快,懊恼地嘆了口气,乞怜道:“爱情恣意,从不任我自由决定,付出相思的往往沉重,收穫它的则一身轻松。若绿糙的存在是为了叫花苞更加鲜艷,那沉默的黑夜就是为了衬托出萤火的可贵,似世间孕育出满身罪孽的恶人是为了衬托高尚的美德。我知自己是天生的嘴拙舌笨,相貌也是一无可取的,只有一身不惧太阳热力的炽热骨髓,又如何有脸面责怪你的不予理睬?我只愿成为沉淀水底的细腻河沙,好独占对水镜自照的美容瞬息。” 对奥林匹斯一系的浮夸措辞早已麻木不仁的阿多尼斯,越听越觉得好笑,可他不生气,却不代表冥王是多宽宏大度的君主,眼见着丝毫不知大难临头的春神就要被眉间沉沉阴翳的冥王当真变成她口中的河沙了,冥后轻咳一声,不得不先将方才被偷吻的不满放到一边,右手轻轻地覆在了哈迪斯握着权杖的手背上:“将孩子的戏言当真,可不符合陛下的作风。” 他虽对贝瑟芬妮无甚好感,却也不想见年幼无知的她出口成祸,更不想让哈迪斯因争风吃醋这种可笑理由对其痛下杀手,从而激怒仅有这心爱独女的丰饶女神。 哈迪斯垂下了眼,并不言语,原本扣住杖身的手指却无声无息地缠了上来,反摁住了阿多尼斯的,还宛若无意地揉捻了一下敏感的柔软指腹。 阿多尼斯眉心一跳,决心在无知无畏的春之女神再闯下大祸之前把她送走,便温和道:“你远道而来,得了那位伟大的女神的命令要亲手交给我的,就是这个盒子吗?我已经从你与我心爱的儿子口中得知,也亲眼看到了,请你将它放在你的脚边,这样一来忠贞的信使的使命就已完成,你也可回你梦寐以求的归宿了。” 明明达到了先前翘首以盼的结果,贝瑟芬妮的不舍之情完全溢于言表,跟来之前的归心似箭一比,此刻盈满胸腔的怅然若失,则连她自己都觉得羞愧了。 有心弥补的斯提克斯却容不得她再痴痴地望着植物神发怔,他匆匆地向两位父神致歉辞行,就紧紧地攥住春神的手腕,使出最大的力气将她拖到了一直在树林外等候的修普诺斯身边,“快点,”他狠狠地叫道:“把这个灾难的源头远远送走,别再让她有机会出现在我母神面前了!” 修普诺斯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机敏的他总是少说多做的,闻言只淡淡地点了点头:“还请斯提克斯殿下暂且回到两位陛下身边,我先将她送走,随后再来接你。” 斯提克斯烦躁地点了点头,目送着那惹祸精总算被带走了,他才心情郁郁地缓慢往回挪步,一点不想被在爱情面前额外心胸狭隘的父神狠狠发作。 阿多尼斯则是在贝瑟芬妮被斯提克斯强行拽走的下一瞬,就立刻收了唇角的浅浅月牙,面上重新被寒霜笼罩,手也无情地甩开了,目光移开,仿佛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陛下与其将心思一昧地放在顽固的我身上,倒不如对斯提克斯多留心一点。更何况陛下曾应承过我,会好好照顾尚且年幼的他,难道又要违约弃誓吗?” 哈迪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闻言微微眯起了眼,眸底隐有微光闪过。 “父神大人——” 慢吞吞地挪动完了这段路程,斯提克斯心情灰暗地踩在一截因lu-o露在外而长满了青苔的树根上,双手拨开遮目的林叶,讨好地拉长了尾音唤着心软的庇护神,结果就毫无防备地看见了乌衣墨发的高大冥王,像捕食羚羊的勐狮一般将冥后死死地制在了柔软的糙毯上,浓密如瀑的髮丝倾泻着相互交缠,也挡去了肆意亲吻的火热旖旎。 第五十五章 对目的不明的地母盖亚特意遣了春神送来的礼盒,即便在接下来的数日中不曾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两位冥府主宰所持的意见依然是一致的:绝不打开。 恰逢最近风流的宙斯不顾天后的反对,将一对容貌艷丽的孪生女儿从她们血统卑微的母亲身边接到了奥林匹斯,还为此召开了盛大的筵席,想藉此向不情愿的妻子施压,好在接下来赐予她们永生的神侍身份。 善妒的天后赫拉自然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卑贱的私生女得到恩赐,可这回宙斯却是离奇的固执,不仅当着诸神的面警告过她数次,还私下里也将那对因得宠而春风得意的丽姝保护得无懈可击。 他一意孤行的时候,赫拉是制止不了他的。况且她越是着急,就想是一筹莫展,膝下子女众多,却无一能提供臂助:要么是胆小怕事、性格怯弱,做个区区斟酒官也心满意足的青春女神赫柏;要么是逞勇好斗、头脑简单,早被那可恨的阿芙洛狄特用美色蛊惑的战神阿瑞斯;要么是独来独往,桀骜不驯,乐于散播仇恨与纷争的不和女神厄里斯;要么是温和乖顺,鲜言寡语,颇欣赏与钦佩月神阿尔忒弥斯的助产女神厄勒提亚。 思来想去,宴会一旦召开,就真要落入被其他神祗耻笑的悲惨境地的她唯一能尝试请来,也是仅有的能让宙斯心生忌惮的外援,就只有她和丈夫共同的兄长——死神的最高统治者哈迪斯了。 赫拉唯有硬着头皮,试图死死地抱住最后一块浮木,将一封措辞额外用心的华丽请柬亲笔写好。她原本想将送信的任务委派给诸神的信使赫尔墨斯,可自上次的遭遇后,这位巧舌如簧的骗子的守护神已对涉及到去冥府的一切事宜避之唯恐不及,就连引渡英雄的亡魂的任务都训了理由卸了,更何况这回想拜託他重回那噩梦之地的还是一向对自己不屑一顾,态度趾高气昂的天后。 精明的神使显然不愿为她犯险,当场找了神王给他安排了诸多事务,无法分心做藉口拒绝。 赫拉听着无功而返的僕从所转达的他的解释后,气得脸色铁青,可她失势已不是秘密,要对抗因性格圆滑,在诸神中也八面玲珑,颇受好评的赫尔墨斯,就目前的她是完全抽不出闲暇来的,宙斯也定然会包庇替他窝藏过无数情人,懂他心意的狡子。 赫拉狠狠地暗骂几句后,改派最信赖的神侍送信。毕竟没有特赐的翼靴,也不熟悉去冥府的路,这位忠心耿耿的僕人耽误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请帖送到了代理冥府事务的修普诺斯手里。 自上次彻底交恶后,就对奥林匹斯的一切异动分外留神的睡神并没有对此置之不理,而是很慎重地立即去了莎孚,恭敬地俯身,把信件呈给了两位陛下。 阿多尼斯接过,先是糙糙浏览了内容,又跳回开头想细读一番,就察觉到冥王自然而然地站到自己身后,仿佛只是想一起读信的举动。不由得脸色一黑,直接头也不回地将请柬给了对方,旋即往前走了两步,彻底退出那有力的臂弯能掌控的范围。 哈迪斯泰然自若地也跟着迈了一步。 即便忠实的修普诺斯低眉敛目地侍立在一旁,仿佛没有留意他们的举动,阿多尼斯也着实不想当着部下的面跟他做幼稚的较量:“我既有闲暇,就代你赴了这项邀约,再将那份礼物当做贺礼,以尊贵的原主的名义转赠吧。” 哈迪斯想都不想,断然否决:“不可。我去。” 不料阿多尼斯就等他这句话了,当下就从善如流地颔首:“如此也好。那便劳烦陛下了。” 还亲手拾起被冷落在糙地上许久的木盒,双手恭敬地奉上。 哈迪斯:“……” 对他难得一见的呆怔,阿多尼斯唇角微扬地冷眼旁观,初次真正感到了占上风的滋味。只是还来不及感到些许快慰,冥王便理所当然地话锋一转:“身为冥后,你自当与我一同前往。” “恐怕难以从命了,受到邀请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位。”阿多尼斯对这点倒有所防备,当下就将那张请柬又取了回来,以极悦耳动听的清澈嗓音诵读:“致尊敬的冥府君王,我敬爱的兄长,严明的哈迪斯呀,驱使我不安地写下这张註定不受欢迎的请柬的,正是你那对婚姻不忠诚的弟弟,令我的尊严岌岌可危的丈夫。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婚姻的庇护者连她的幸福都无法守住,也无法停止丈夫对她的无情践踏与辱没?单从容貌仪态而论,他可谓是仪表堂堂;单从表面看我所拥有的,也是成群子女,尊崇地位;单从他有过露水姻缘的女子们的结局来看,也是我毒辣偏执,不容情面。” 第45页 “幸福!人人皆以为我幸福!我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先见之明,看穿甘甜蜜语是预兆泪水与死亡的凶星,当初就不曾被权欲薰心的他所欺骗,这样一来,我至今也许真是个幸福的人。在他有意的诱惑下,我的心里只有他,眼里只有他,口中也只有他,这一切付出换来的回报,是让我在表面的光鲜中步履蹒跚,却羡慕浸yin在爱河中的死去,被无穷无尽的烦恼所折磨,尝尽了青涩果实的酸苦,恨着不还巢的鸟儿。他不忠实,却怪我嫉妒;他花言巧语,却怪我实话实说;他哄情人微笑,却不屑用心思叫我展颜;他将我辱骂,却怪我哭泣叫他失了颜面;他给卑贱的血脉赐予高位,却责我心胸狭隘,疑神疑鬼。” 念到这里,阿多尼斯忍不住看向全然无动于衷的哈迪斯:“神后这回为了博取你的支持,可真是豁出去了。” 赫拉给他的印象,一直是高傲自持的,偶尔当着众神的面苛责宙斯,也是毫不示弱的针锋相对。 这次却不惜将华美的厚裳捲起,忍痛撕开了薄痂,把最丑陋也是最弱势的一面展露给素来对他们的争吵置身事外的哈迪斯看,就为了恳求他的怜悯,好帮忙主持公道,可见她有多恐慌自己的地位会受到那对新来的美人的冲击。 哈迪斯平静道:“他许久未流露出类似的意向,这回突然强硬,她定会担忧。”说完,他又补充道:“况且赫柏即将下嫁,宴会上侍酒的位置就会空出。” 当初为了给不受宠爱的女儿争取来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神位,都被迫向宙斯做出了不少妥协的赫拉可谓是恨极了他想将这腾出的位置轻易赐出去的意图,甚至作为神王与神后诞下的珍贵子嗣,赫柏会沦落到嫁给流着她父亲和凡女的骯脏血脉的赫拉克勒斯的地步,也摆脱不了宙斯的一手策划。 “即将受到封赏的是两位孪生美人,那在容貌上,定也是不相上下的相似。”阿多尼斯微笑道:“可位置只有一个,究竟要给谁,这位慈父才不会被另一位所怨恨呢?” 若不是被一心争夺金苹果的三位女神给无意坑害过,他也不会相信,不过是被赋予了口头意义的一件东西,也能引起高贵的神祗的争夺。 哈迪斯顺畅地接上:“得来不易的贵重礼物,永远只该眷顾胜者。” 第五十六章 上回的闹剧过后,奥林匹斯与冥府一系的神祗交恶的流言已然霏霏飘落了白雪皑皑的山巅,又滚滚上涨泛滥了河畔,往常还遮掩一二的神王被彻底驳了面子,索性听之任之了。 是以,当不请自来的冥王夫妇的身影出现在豪奢华溢的宴会上时,连雷霆之杖的主人也不禁皱起眉来,放下酒杯,示意不知所措的乐者们继续奏乐后,虚情假意地起身接待:“黑髮的冥府之主,我寡言的兄长哈迪斯,和他明眸善睐的妻子,死者之邦的唯一冥后阿多尼斯呀,请原谅我过于慎重的考虑,怕扰了独居者珍视的清闲反倒讨嫌,便未将两位尊贵客人的名字印在铂金的请帖上。却不知——” 哈迪斯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明里暗里的讽刺:“我们的到来并非为了美酒佳酿,也不是要恶战一场。而是替手掌生命之瓶的女神带了她准备的贺礼,将赐给得到斟酒一职的那位。” 阿多尼斯微微一笑,此时上前一步,将原封未动的木盒奉给了满眼狐疑的宙斯。 在场的所有神祗都有意无意地偷瞄着这里的动静,也正因为如此,无人发觉宴会的主角,也是近来流着神王血脉中最幸运丽姝之一,安娜塔西亚的反应尤其剧烈。 她在冥王刚到来时,就从那身与华丽奢靡的奥林匹斯格格不入的纯黑长袍,和她父神郑重其事的态度猜出了素昧谋面的来者的身份,可他身侧不卑不亢地玉立着的,光气质容貌上就比她那依书中记载,美得连宙斯都心驰神往,不惜化作苍鹰掠夺也要收下比受宠的哥哥伽倪墨得斯更胜一筹的翩翩美少年,却叫她震惊得连甜美的笑容都无法维持了。 “我聪慧的妹妹安娜塔西亚呀,是什么令你如此失态?”她的姐姐莫提亚率先从那目眩神迷的美貌所引致的恍惚里回过神来,见到这和以往精明心狠的妹妹脸色惨白,嘴唇无意识地嗫嚅着的愚蠢模样,竟是连她都不如,不禁觉得十分有趣,一面掩唇笑着,一面凑过去贴到她耳畔,做出很是亲密的模样开了口,仿佛想通过这么做可以不着痕迹地将诸神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是对胸怀辽阔的大地女神送来的礼物志在必得?还是对连爱与美之神都为之神魂颠倒的赫赫有名的冥后生出了爱慕?” 以她们姐妹二人现今仍旧卑微的身份,当面非议阿芙洛狄特其实是极不理智,容易惹来杀身之祸的。可莫提亚却挑了最合适的时机:正主因受了重伤要在宫殿内修养,这日没有列席,她最宠爱的厄洛斯自然也选择陪伴母神左右,是以被听见了,其他女神们也只是意味不明地淡淡瞥了她们一眼,没有制止。 不好的猜测应验,就意味着她的全盘计划被打乱,安娜塔西亚心乱如麻,偏偏还要应付她的不怀好意,一时间没想出合适的说辞,抿了抿唇,随口敷衍:“噢。亲爱的姐姐,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莫提亚深谙乘胜追击的道理,一心要拿这由头髮作她,咄咄逼人:“除了冥府尊贵的统治者们联袂而来,转送了地母的礼物外,我这双眼睛并没看到别的事物了。就不知妹妹究竟——” 安娜塔西亚厌烦极了,迫使自己恢復过来,面上则不动声色道:“见到冥王夫妇如此恩爱,让我想起了姐姐当初与会托尼如胶似漆的情景呢。” 会托尼是个漂亮热情的少年,也是莫提亚在被神王亲自接来神山前维持关系最久的入幕之宾。因姐妹俩目前最惹宙斯疼爱的,除了她们罕有的美貌与孪生这点显得尤其珍稀,就是与此间盛行的放荡恰恰相反的纯洁。如今的莫提亚不知有多恨当时太无知,才落下这么个把柄在妹妹眼里,听安娜塔西亚微笑着提起,就知她方才想的定不是这桩事,可也不会被逼出实话来了,甚至被反威胁一番,悻悻然地哼了一声,不再看她。 安娜塔西亚冷冷地看了鎩羽而归的她一眼,并没因此感到高兴。 跟目光短浅、胸无沟壑的蠢货相斗,就算占了上风又有何值得骄傲的? 她自从穿越到这希腊神话的世界,尚是个不能言语的婴孩,就听到母后背着侍女在摇篮边哭泣,先是向天神宙斯乞求怜爱,又向被背叛的国王丈夫感到羞愧难当。接着还未来得及替自己虽是个一旦被赫拉发现就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的私生女、可明面上到底是个雅典国公主这一点感到庆幸,就惊悚地发现,自己打小就美得不似真人的哥哥的名字,竟然叫伽倪墨得斯! 作为现代人,哪怕再对神话故事一知半解,水瓶座的传说却绝不陌生,她当下就知道了有朝一日出来猎艷的宙斯会路过此地,她精心设计了许多年,终于如计划中的那样叫哥哥避开了悲惨命运不说,她也顺利博得对方欢心,获得跻身圣山的机会。 想到这,安娜塔西亚轻蔑地瞥了无知无觉的莫提亚一眼:要不是还需要利用这个总爱与她作对的姐姐来吸引赫拉的仇恨或者神王的色慾,她早就无声无息地先给解决了。 她清楚连姐妹女儿嫂媳都能毫不犹豫地下手的神王有多没节操,也知道这样引起对方兴趣的举动堪称火中取栗,所以要尽快离开这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自行打翻,让她落入没顶冰水的危险踏板,早点抵达真正的理想之地才是。 她预设的目标,自然就是出名的洁身自好,又位高权重的冥王哈迪斯了。 作为凡人的时候,她只能多跑供奉冥王的神殿来确定冥府还没迎来它的女主人,到了奥林匹斯后,她不敢张口就问与此地诸神势如水火的冥神的事,只旁侧敲击地弄清了春之女神还未婚配,而直接导致那对怨偶的诞生的始作俑者,爱与美之神阿芙洛狄特也负伤在身,闭殿门不出多日。 见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她欢喜不已,就想当然地以为自己的步步为营会有效果,却不知,冥后的宝座早被另一个卑鄙狡猾的穿越人士捷足先登了! 对希腊神话的了解不过尔尔,未曾听过阿多尼斯与阿芙洛狄特之间的纠葛的安娜塔西亚,是一心认定了这与原着中不同的男性冥后是穿越来的,尽管迫于形势不如人,不得不低眉敛目做恭顺状,心里却是恨极了他。 第五十七章 宙斯完全不想接受这份不详的礼物,正要寻了理由推拒,恨他至深的神后赫拉就翩翩来阻挠了:“从地母处得来的的奇珍异宝,理当用在为胜利者的桂冠增添鲜亮光缕上,而在不死的诸神中最以公正不阿闻名,极受尊重的可敬兄长,不正是评判谁有资格接替赫柏职位的的最好选择?” 神后充满幸灾乐祸的话掷地有声,足以让在座的诸神都听得一清二楚。宙斯心中大怒她趁机逼迫,只他不解的是,素来厌恶参合进奥林匹斯事宜的冥王,这次竟然缄口不言,显然默认了赫拉的建议。 这样一来,不仅要真将盖亚的木盒当做胜利者的奖励,就连比试的究竟是什么,也成狡诈地先提出者建议的赫拉说了算的了。 她的说法越是冠冕堂皇,正对那双得来不易的丽姝爱重的神王就越对她兴风作浪的意图深恶痛绝,只是不待他阴着脸开口驳斥,跃跃欲试的莫提亚就不顾妹妹明里暗里的阻止,站起身来朗声接受了:“至高的尊神呀,纵使我们姐妹情谊深厚,却也知幸运与荣耀只眷顾胸怀勇气者的道理。若是有幸受最公正严明的裁判,无论赛事的结果是谁胜谁负,都不会有半句怨言的。” 这寻死的蠢货! 安娜塔西亚固然有藉此机会引起冥王注意的想法,却绝不会在这风尖浪口上站出来,更不想莽莽撞撞地暴露在那不知底细的‘冥后’面前,此刻却被生生拖累了,只得仓促地露出一个忧郁温婉,摆明不愿跟姐姐这么早斗争起来的苦笑。 就像恶劣的荒野上嘶鸣的毒蛇,神后眈眈的眼有一瞬落在了这肌肤皓白,眉目柔美似她那卑贱母亲的姑娘身上,心里恶狠狠地讥讽了这不解她的好父神正试图庇护她们的苦心一番,旋即蔑笑道:“要让品尝美酿的宾客们感到欢愉,祛除倦意,不仅要有出众的美貌,也要有讨得欢喜的性情,那光凭一人做断决,是绝不能服众的。”她轻飘飘地道:“你们便去问问在座的各位,两人中谁能争取来更多喜爱,谁就能胜任这份职位。” 她没刻意为难,宙斯更起疑心,偏偏看不出丝毫端倪来,唯有不虞地应了。 莫提亚拧紧了眉,她直觉这个条件是对自己极不利的,尽管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妹妹却一向比她更能博得父王母后的欢心,舞会上于贵族间游走也是游刃有余。 第46页 心被或会落败的恐惧沉沉压着,这位雅典国的大公主用荒糙扎成的脑袋难得灵光了一回,妹妹是矜持柔弱、羞怯温柔,她就放浪轻率,热情洋溢。而她的选项也是明智的:当一位投怀送抱的美人主动以香唇相邀的时候,就连瞎子也不会放弃一亲香泽的权力。 最后的结果,不仅令暗暗嗤笑她手段下作的安娜塔西亚吃了一惊,就连莫提亚都不曾想她们能战了个平手。 莫提亚那原先少得可怜的自信,便如从海水中捞出来晒干的棉絮一样蓬髮起来了,她流转的眼波不自觉地放到了先前被她和妹妹刻意漏掉的两位贵客,冥王与冥后身上。结果刚要开口,那神采奕奕,俨然是自然最完美的杰作的冥后便微微一笑:“不必问了,我与他意见相左。” 哈迪斯不动声色,被宽大袍袖挡住的手则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阿多尼斯的。 阿多尼斯保持微笑,毫不留情地重重反捏了回去。 莫提亚被那双墨黑深邃的眼眸淡淡一看,不知不觉就乱了几拍心跳,颊也被染了嫩红。她吶吶地应了,不知该感到沮丧,还是感到庆幸又回到起点这一事。 赫拉却似乎对出现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在假惺惺地徵询了毫不理睬她的兄长的意见后,她懒洋洋地说出了解决的方法:“在不远的巴迪科,有一位无人不晓的新山神安特利。他长了四只牛的健蹄,山羊上翘的短尾,马儿浓密的鬃毛,黑蛇的冰凉鳞片,细长的头颅上有两只扁平的眼睛,只有一只才能看得见。他爱独来独往,清心寡欲,不为薄利所动,还号称从不说谎,既然光凭这里的客人还做不出决定,倒不如由他来做判断。” 安娜塔西亚看似听得认真,谦逊的眼里实则讽刺一笑,神后打的想让她们骨肉相残,好叫神王跟着颜面扫地的主意,可这不就是重演金苹果争夺里套路的翻版吗?只不过她的姐姐太爱自作聪明,倒是极可能上当的,她确实需要提防一下。 既然冥后位置被抢先一步,斟酒官的职位,她不惜算计了对她极好的哥哥换来的上奥林匹斯获得神性的机会,可不是要拱手让给自私自利的所谓姐姐的。 心怀鬼胎的两姐妹默契地互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在下一刻别开了头。 宙斯再痛恨给他的计划平添无数阻碍的赫拉,当着臣民和长兄的面也不能单用威势强压,只得亲自送了两姐妹去巴迪科山林里,待指引了她们安特利所居住的石窟在的方位后,不放心的他化成了一只深褐色的雄鹰高高飞着,跟在她们身后。 其他因好奇跟来的神祗也有样学样,各自化成自己使者的模样,悄悄地跟在了鹰的后头。 阿多尼斯却犹豫了。 因他神格的特性,他甚至都不需亲自跟过去,植物们也愿自动变成他的耳目,将那里发生的事无巨细地传达。但哈迪斯就…… 不等他做出最后决定,一脸淡然的冥王已经摘下了隐身盔库里埃,温柔地戴到他的头上,然后摇身一变,成了只雄峻非凡,威风凛凛的黑山羊,温驯地屈下膝,让阿多尼斯骑在了自己身上。 阿多尼斯微眯着眼打量他,看他就这么乖乖地一动不动,赫然一副等待的模样,就真翻身上去了。 无需像其他想看热闹的神祗一样亲力亲为,与茂密的山林中轻松穿行的黑山羊足下轻盈,跑得风驰电擎,坐在结实的背嵴上的阿多尼斯却只感到平稳舒适。 第五十八章 过了漫长的崎岖山路,两姐妹终于抵达了神后所言的那处缓坡,也找到了布满不祥苔藓的、阴森寂静的石窟。 阴郁的高林巨木将阳光彻底遮蔽,阔叶的绿蕉挡住了溪水潺潺,苍白的烟雾在空中瀰漫,洋牡荆下的腐土散发着特有的恶臭,仿佛有恶人刨开死去不久的坟茔,又如以碎肉为食的翼鱼被开膛破肚。 探身进幽深的石道,雪白的裙袂扫过污脏的地面,赤足踩在滑腻湿软的落叶上,就算是强作镇定的安娜塔西亚也头皮发麻。好在她没走多远就到了尽头,见到了住所的主人——山神安特利。 面貌丑陋的新山神驼背的影子被昏暗的烛光映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从唯一一只完好的眯fèng眼里射出的,是恶毒阴冷的审视。他虽粗鄙低下,却刚愎自用,将常常招致旁人耻笑的孤僻引以为豪。 “听听是谁的脚步声,是长出新舌的菲蕾奥拉,还是贪得无厌的柔忒斯?”他停下蹂躏那团模煳血肉的动作,慢吞吞地转过了身来,分明有着不死的神性,僵硬得仿佛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既然门口的秃鹰没有啄瞎你们的眼睛,那这不辞辛苦的远访背后定是有依仗的。”他以沙哑刺耳的嗓音古怪地笑了几声,脸皮枯枝般粗粝褐黄,显然对她们的到来充满了敌意:“在你们踏坏不堪重负的门槛之前,把准备已久的狂傲吩咐说出口吧!” 莫提亚难以容忍他惊世骇俗的长相,脸色变幻莫测,半天说不出话。安娜塔西亚面不改色地上前一步,先是恭敬地行了礼,然后镇定道:“慧眼的山神安特利呀,请宽恕我与姐姐冒昧的拜访。诚如赌徒不能容忍对手有一模一样的牌,有时就连性情相仿的孪生姐妹,也得分个高下。我们并非来歷不明之辈,雅典国的高贵王后是我们的母亲,天空独一无二的神圣主人则赋予了我们与你说话的权力与生命。尊贵的神后曾听闻你公正的美名,想从你口中确定谁更讨人喜爱,谁又有资格手持荣耀的智慧之瓶。” 莫提亚见妹妹侃侃而谈,生怕她的说辞打动了对方,给这相貌难以入目者留下了好印象,情急之下,就光明正大地提出贿赂了:“我虽没有一根属于骗子的灵巧舌头能蛊惑人心,却清楚知恩图报的道理。我不用道德来逼迫,也不用谎言来矇骗,更不卑下地乞求。你若叫我如愿得偿,我定会求来父神赐予你巴迪科山的统治权,使得以往对你避之唯恐不及的对你逢迎,再心高气傲的也必须俯首听从于你。” “届时你的话语便是捶打大地的雷声,你的命令将砍开冥顽不化的巨石。不再需要窝藏在与你的可贵品德不相称的石窟中,永远不见天日。” 安特利闻言咧嘴一笑,是很感兴趣的模样,安娜塔西亚也稳不住了,一面心里骂这些古希腊神钻比赛规则漏洞的点子都如出一辙,一边愤恨会被权势轻易打动的裁判,同时许诺道:“被馈赠的权势能助你风光一时,却只有真心的美人才能带来长久的幸福。不被爱情眷顾的生命,纵使手握重权,又枯燥空洞得与没有灵魂的木偶、名工巧匠塑造的雕像有什么区别?你若愿听信我的话,远离了孤寂这小人为你修筑的陷阱,我肯向斯提克斯河起誓,要亲自替你寻来这世间最善解人意又美貌绝伦的姑娘,再求来一根爱神的金色箭簇,定能让她死心塌地地爱上你。” 如安娜塔西亚所想的那般,安特利听完她们的许诺,连认真考虑都不曾有过,基本是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她的。 莫提亚气得满脸通红,连道贺都不愿,跺了跺脚,转身就要出去这污糟气闷的黑暗地方。安娜塔西亚则心情大快,刚准备向安特利暂且辞行,履行承诺,就被那双枯枝般的手臂给紧紧地搂住了纤腰。 “快放开我!你这无礼之徒!”做梦也想不到会被骯脏卑下的丑陋山神忽然冒犯,安娜塔西亚登时毛骨悚然,一面本能地奋力挣脱,一面失了仪态地尖叫道:“我未违背承诺,又是何等高贵身份,怎么容你这样轻侮,将万分屈辱施加到我身上!” 就连原先满脸泪痕的莫提亚都惊呆了,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 安特利听得恼怒起来,更不肯放开她,就像擒着瑟瑟发抖的白兔的疤狼,他不仅放肆地在少女柔软的躯体上抚摸,还大声耻笑道:“迷人的姑娘啊,何苦吝啬这片刻的亲热,莫表现得像你那平白长了漂亮容貌,却蠢钝自满的姐妹。你可是亲口向誓约之河发誓,要寻来最擅解语的美人来与我共沐爱河,而你让我做评判的,也是择出你们中更令我生出喜爱的一位,那我所选的不就等于你要嫁于我做妻子的那位?若听了你的花言巧语,就此放我相中的妻子走了,又要去哪里寻你承诺送我的报酬去?” 明明是用了与金苹果中阿芙洛狄特一样的招数,却平白无故就沦落到这等境地,安娜塔西亚又气又怕,气血一阵阵地上涌,哪里听得进他的胡搅蛮缠。可她在力气上又怎么敌得过对方,纤薄的白纱被撕破,细腻的肌肤被砂砾般粗糙的手摸得发红髮痛,头髮与妆容都凌乱不堪,折腾得万分狼狈也根本无法脱身的她终于崩溃地哀哀哭泣起来。 “求你!”她这时哪里还顾得上要引起冥王注意的事,语无伦次地一会儿恳求冷眼旁观的姐姐,一会儿是向正让她承受着灭顶之灾的罪魁祸首讨饶;“赏我哪怕是一丁点的慈悲和恩惠吧!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只除了这个!” 姗姗来迟的神王正看到这丑不堪言的区区山神欲对他的爱女行不轨的画面,当下勃然大怒地祭出了雷霆之杖,轰轰的滚雷声和携着千钧之势的银亮夺目的闪电狠狠地噼了下来,这阴暗森冷的简陋石洞就成了废墟一片,被打成重伤的安特利的怖人全貌也在他的悽厉嘶叫声中暴露在了晃晃日光下,被神色各异的诸神议论着。 衣衫不整的安娜塔西亚哪里还有之前温婉娴静的模样。眼见着对她施暴的安特利被打得气息奄奄,她慌忙就要向拯救自己的神王跑去,可松垮破碎的衣裙却中途被莫提亚刻意踩了一脚,她重重地摔地上,依旧止不住地呜呜啜泣,掩饰不住恐惧地朝宙斯的方向爬。 脸色阴沉的宙斯欲将那还在垂死挣扎的山神碎尸万段,却见美丽的女儿变得这样悲惨狼狈,不免动了些许真正的恻隐之心,欲将一旁见证了她不幸遭遇的梣木变成一身浅褐色的衣裳给她披上。 就在此时,看够了闹剧,又从目睹全程、幸灾乐祸的莫提亚口中问出经过的神后赫拉就施施然地站了出来:“统领不朽诸神的王者,掌握天空与雷霆的主人,我英明睿智的丈夫宙斯呀,越是位高权重,在立下决定前就越该深思熟虑,你的一切举动将被民众传唱,不问缘由就被熠熠泪珠给扰乱心智,一昧庇护哭泣的妇孺将有损你的英名。且听她的姐姐说,这莽撞的姑娘为了窃取不属于她的胜利,不惜利用不属于她的权力,又以斯提克斯河为见证,究竟许下了多荒唐的承诺?” 宙斯心中激怒不已,他自然不可能将刚接来圣山,准备赐予永生的爱女嫁给粗鄙卑微的山神,可在凿凿铁证,又是追随他的臣民面前,饶是身为神王,也不能轻易颠倒黑白的,这便叫他万分为难,逐渐趋于妥协了。 明明驾驭着绝无仅有的高贵座驾,阿多尼斯却是众神里最后一个到来的——只因狡猾的黑色山羊装作不识路的模样,即便跑得比闪掠的乌燕还快,却为拖延时间而绕了许多个大圈。直到高大的橡树终于忍不住提出自己困惑了,他才知道自己被一本正经的对方骗得彻彻底底。 第47页 也因此错过了这一出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大戏,就见之前还形色亲密的孪生丽人,如今一个衣衫破碎地掩面啜泣,一个意气风发地站在赫拉神后落井下石,手中捧着胜利者的木盒。 而她们共同的父神宙斯,则是满身的风雨欲来。 就当阿多尼斯看得一头雾水,偏偏又不愿问刚戏耍了他一通的冥王时,渐渐冷静下来的安娜塔西亚也从父神长久的沉默中明白了他真实的表态,心里彻底绝望了。 没有比她这个曾经的故事旁观者,更清楚希腊诸神对誓言的看重。最致命的是,她太迫切于取信山神,还说出了让几位发过誓的处女神都从不敢犯禁的斯提克斯河之名。 可让惯了光鲜的她就此接受命运的残酷玩弄,在他人肤浅的怜悯和这从来没被她瞧得起过的姐姐夺走神职的痛苦中,和这个最骯脏的淤泥都不如的东西共度余生,她还不如就此死去。 因她已存了死志,在见到冥王身边那夺走她最初也是最大的希望的存在时,满腔的怨愤就似汹涌的洪水寻到了堤坝的裂口,毫不迟疑地站起了身,要将刻骨的恨意悉数宣洩出来。 第五十九章 “我唾弃你,乖戾的偷窃者,圆滑狡诈的间谍。”满脸泪痕的安娜塔西亚豁地站起,鼓起了浑身的莫大勇气来,于诧异的注目中,沖对她的不幸遭遇无动于衷的宿敌吐出泣血的字字句句:“你虽有一张美丽的脸,灵魂的真实模样却与住在这可憎洞穴中的恶魔一般无二。你是骯脏的蛊惑yin媒,啃食蓓蕾嫩枝的斑斓害虫,使唤着名为花言巧语的猎犬去撕咬猎物,用无辜者的鲜血灌溉绚丽的桂冠,以精心设计的迷宫困住初来乍到的行者。作为手下败将,我愿以你以阴狠计谋所酿就于我身上的一切悲哀与痛苦,敲响预示你穷途末路的丧钟声声——” 就如从头到尾不认为这事与自己相关的阿多尼斯一般,哈迪斯先开始漠视不理,也是因不知她这股无端却凶戾的怨气所指向的真是他们。 在她以燃尽血脉与捨弃灵魂的惨重代价,即将完成恶毒的诅咒时,冥王当机立断地举起了双股叉,眸色沉沉,以兵器为媒凝聚的强大神力就笔直地击打到少女含苞待放的胸口。 方才还沉浸在不顾一切復仇的快意里的安娜塔西亚,此刻只觉得一阵难以言喻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席捲了全身。她悽厉万分地嘶吼着,以往引以为荣的肌肤容貌仿佛被剧毒的熔浆寸寸溶解,而底下的森森白骨也未能倖免地分崩离析,化作比砂砾还细腻的灰烬,被受惊的风神卷到空中,再徐徐坠入污泥。 这堪比炼狱的悲惨情景,不仅令养尊处优惯的诸神心悸地退后几步,望而生畏;就连能对塔尔塔罗斯中的景象淡然处之的宙斯也被冷汗直下,昏昏沉沉。 或许是被怒火迷了心智的她先无理地挑起战火,将憎恨的种子撒向无关的冥神,叫他无从庇护起;或许是她如今的模样丑陋无用,他也失了那本就寥寥无几的怜悯疼爱之心;或许是他兄长的雷霆震怒之威过于气势磅礴,连他也不敢阻拦挑衅。 黝黑的冥火转瞬就将她的躯体焚烧殆尽,这时哈迪斯若无其事地挽着阿多尼斯的手走上前,利落地擒住了彷徨的淡淡虚影,旋即以不容置疑的冷淡口吻,对宙斯宣布道:“她的灵魂已归冥府管辖。” 作为亡魂的统治者,他开这口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了。宙斯的眼底闪过些许迟疑犹豫,还未找到合适的说辞开口,冥王便已从容地携着冥后登上静候的黑色马车,噼开地面径直离去了。 突生的变故叫阿多尼斯也忘却了之前的不快,默默地听从了他的安排。在车上时,一边蹙眉打量神智混沌的神王之女的灵魂,一边困惑地问脸色沉静的哈迪斯:“我竟不知自己何时导致了她的不幸,亦或是她也是受他人驱使?” 自诞生以来就被迫接受无数或是热情、或是含蓄、或是迂迴婉转地表达出的爱慕之情的植物神,还真是初次尝到被怨恨诅咒的新奇滋味。 哈迪斯却依旧沉默不语,仿佛没有听到他的疑问,始终目光淡淡地目视前方。 阿多尼斯没得到回答,下意识地扯了扯他的袍袖,小声催促道:“哈迪斯?” 哈迪斯这才缓缓地侧过身来,以极其平静的语调道:“我以为你不再愿意同我说话了。” 阿多尼斯:“……” 他发现冥王越发热衷于“用千篇一律的表情使出层出不穷的新伎俩”,尤其这回还贪心不足到试图用一滩死水般的单调眼神传达出委屈的意思。 只是话的内容,则叫他很是啼笑皆非,不由得讽刺道:“我倒不知你何时变得这般守礼了,在刻下过往那些斑斑劣迹时,你可不曾发过这份善心来提前徵询我的同意。” 无论失忆前的禁锢逼婚,还是失忆后的诸多矇骗,冥王在实施起来时可没不好意思过。 哈迪斯若无其事地擒住了他近自己身畔的手,自从能感知到对方的真实情绪,他就不曾真的惹恼过阿多尼斯了:“你的言下之意是,”他狡猾地调换了概念,将欲求说的头头是道:“既然我邪恶又卑鄙,那日后我行事自可随心,无需多此一举地过问于你?” “自然——” 剩下的音节才刚到舌尖,这份否定就被早有准备的冥王给机警地打断。 那是敛起利爪的猎豹敏捷地压倒了能言善道的雄鹿,山峦的陈年积雪碎落着覆盖了长出嫩绿的褐土,是善用计谋的将军舞着军旗敲开了胜利女神紧闭的门扉,是得到金珠的玉匣心满意足地合上,是闭耳塞听的木匠一心敲打火星四溅的燧石,是耿耿的英武被爱情的柔软馨香征服,是熊熊火焰不放过遗漏的一滴甘油。 冥王要弥补自己贫瘠的想像力,也不去随意寻些漫无边际的藉口,就尽情地使出一股蛮力来。原本要将口是心非的心爱冥后扣在身下,温柔地索求对方赏予绵密亲吻,就是坐在天空宝座上的神王都无权置喙的天经地义,此刻纵使有一万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界英雄来扰亡魂清息,也是无法撼动他行使这项甜美权力的决心的。 拉车的黑马精明地哕哕几声,就慢条斯理地沿着爱丽舍的外围一圈圈地绕起来了。 至于爱侣间缠绵的技巧,冥王也是今非昔比,一日千里,毫不保留地让冥后从里到外,又从上到下地领略了个透顶。 直到葡萄藤上所有晶莹饱满的果实都被摘下品尝殆尽,尚未逞够威风的冥王才恋恋不捨地停下攻城略地,用宽大的外袍严密地裹好浑身狼藉、软得丝毫力气都提不起来的冥后,自己则只随意着裳,温柔地将他抱进了寝殿,又召来修普诺斯为他织好梦境。 也是在完成这一切之后,餍足的冥王才终于想起了被彻底遗忘多日的安娜塔西亚的灵魂,便吩咐死神达拿都斯将她押来审问。 被冥王亲自攻击后本就虚弱得只剩模煳虚影、仿佛被风一吹就要散的安娜塔西亚,全凭那股怨恨和执着才支撑到现在。然而在马车上亲眼目睹了冥王对冥后的深深眷恋与宠溺,她的魂体也灰败得似金穗花细穗一般了。 王座上的陛下虽不开口,可深知其性格与做派的达拿都斯不假思索地就施加了几个酷刑在她身上。 本以为死亡就是一切的终结,一心想攻略在神话中唯一算得上洁身自好的冥王的安娜塔西亚,是彻底忘了他身份的真实含义,更没想到拼死一搏会带她进入更悽惨的境地。她已经无暇怨恨那鸠占鹊巢的冥后,也无心思埋怨父神的放任不管,光是苦苦哀求和痛苦的惨叫,就已经耗费了她仅剩的精力。接下来被这面目可憎至极的死神一逼问,彻底怕了的她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她编造出的精彩故事,却是无以伦比的荒诞离奇,滑稽可笑得让达拿都斯浑身颤抖,都不敢抬头看陛下的表情。 依她之前听闻的预言—— 冥后应该是那被小殿下耍得团团转、还因痴恋植物神而引得陛下妒意大生的春之女神贝瑟芬妮,并且陛下还是对那一无是处的蠢姑娘一见钟情:不仅当场劫了她回冥府逼迫她做妻子,还寻人骗她吃下冥石榴,强留她不得回母神身边。然而心怀怨恨的冥后在得了冥王为她精心打造的美丽祥和的爱丽舍后,并未如诸位冥神所盼望的那般成为一位安分守己的妻子,而是多次在河口幕天席地与父神暗通曲款,阴谋女神墨利诺厄便是这偷情和乱伦的产物。 更匪夷所思的是,哪怕达拿都斯继续对她施以更多严酷的刑罚,也无法让她吐出不同的话语来,只是听她语无伦次地一直重复同一个捏造出来的诡异预言。冥王很快就失去了耐心,垂下眼眸,令达拿都斯将她的残魂封进了蹄铁之中,让她永受践踏。 第六十章 这些天来,斯提克斯都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的。一从修普诺斯口中听闻父神与母神忽然回到冥府的消息,他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挑个父神不在的时机,去跟他最大的靠山交交底。 哪怕用处不大,至少也能无良的父神有所忌惮,不会对他打击报復得太过厉害。 抱着这个念头,斯提克斯远远地看着一身肃穆的纯黑的父神袍角滚滚地离开后,蹑手蹑脚地进了寝宫。白杨化作的侍卫们诧异地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就默默地让出一条路来,任这位血脉尊贵的小殿下进去了。 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内殿非常暖和,完全不似冥界该有的阴冷冰森,想都不用想,愿意消耗神力来维繫这份舒适的暖意的奢侈做法,唯有在各种层面上都财大气粗的冥王能做到。 想来母神还在沉睡,斯提克斯不禁加倍地放轻了脚步。不止是他主观上不想惊扰冥后的休憩,若被父神知晓他擅自闯入还折腾醒了母神的话……本就糟糕的境地就更雪上加霜了。 光想像那画面,就让斯提克斯一个激灵,老老实实地坐在离床帏最近的柔软地毯上,眼巴巴地盯着极疲惫而沉沉入眠的母后,一面耐着性子等他醒来,一面担忧父神会不会提早归来。 幸好他安静的祈祷起了作用,不知过了多久,阿多尼斯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初醒的嗓音中带了几分迷茫朦胧:“斯提克斯?” “父神大人!” 斯提克斯倏地起身,想一下窜到床前,可他忽略了久坐不动的后果,使得站没站稳,就狠狠地往前摔了一跤。 这一下倒是让阿多尼斯彻底清醒过来了,他赶忙掀开被子,心疼地要下床扶他:“怎么总是莽莽撞撞的。” 联想到上回也是被母神亲眼瞅见自己摔得一身狼狈的模样,斯提克斯就心虚得失去了辩解的意愿了。不过不等他吶吶地说点什么矇混过去,一抬眼见到那因着急扶他而未来得及着裳的肌理细腻皓白、骨肉匀净的上身,以及遍布暧昧的红痕,不需想也知是谁的得意杰作。 斯提克斯顿时面红耳赤地连退三步,接下来的话都很是词不达意了:“父、父神,我只是……” 第48页 话还没说完,一身漆黑的外袍,携了外头的凛冽寒气的冥王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恰恰就看见独子满脸羞红地跌坐在地,心爱的妻子则头髮披散地侧坐在床沿,似修长苗条的桤树,却不着寸缕,从优美的脖颈袒露到纤瘦柔韧的腰际,眼眸隐约有水光氤氲—— 阿多尼斯惊唿:“哈迪斯!” 忠心耿耿的白杨侍卫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足下已经在地面生根发芽般纹丝不动,对冥王进去不久后就引起冥后惊怒的呵斥声充耳不闻,也对被满脸寒霜的冥王狠狠拎出来,一下就整个被生生砸进了墙壁的小殿下的哇哇大叫视而不见,只等殿门被杀气腾腾的陛下重新关上,又等了许久,才战战兢兢地将遭了大罪的斯提克斯小殿下拯救出来。 “你真是彻头彻尾的不可理喻,”阿多尼斯浑然不觉哈迪斯真正震怒的原因,只当做斯提克斯是因旁的事惹恼了冥王,怕被严惩才急急忙忙地赶来这里,大约是想等他醒了好立刻求自己帮忙求情,不料刚处理完事务回来的哈迪斯一进门就把他给狠狠收拾了。他不虞地瞪了眼哈迪斯:“斯提克斯如今年幼,就算无意间铸下大错,你不该——” 忆起于放荡的奥林匹斯诸神中,父女与母子乱伦极其盛行,尤其就在方才还听了‘冥后贝瑟芬妮会与神王偷情生女’的逸闻,哈迪斯面上愈发阴云遍布,话语也是硬邦邦的没有半分迴转余地:“以后他不可私下靠近你。” 阿多尼斯不由得皱起了眉,被他气势所震慑,不再像之前那般一昧袒护斯提克斯了,而是试着问道:“他犯的错非常严重?” 刚喝了一整条阿刻戎河份量的飞醋,哈迪斯半晌一言不发,末了微微颔首。 阿多尼斯抿了抿唇,他从来不是错了还固执己见的性格,见冥王是事出有因,语气便缓和了许多,还主动道歉:“是我太急躁。但还是希望你别对他太过严厉。” 哈迪斯紧绷的眉宇稍微一松,面上的阴霾渐渐淡去,又将态度软化的他拥入怀中,淡淡道:“我有分寸。” 却没有要收回之前决定的意思。 阿多尼斯不清楚斯提克斯究竟犯了什么事情才惹得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哈迪斯雷霆震怒,也不好在这敏感时刻细问,以免不慎煽动了快自行熄灭的燎原大火,便转移话题道:“你是去问安娜塔西亚了吗?” 哈迪斯顺水推舟地不再提斯提克斯的事,嗯了一声,将自安娜塔西亚口中问得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阿多尼斯听得困惑不已:“贝瑟芬妮?”他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是谷物女神之女,司掌青春,上次与斯提克斯一同求见我们带来信物的那位吗?” 哈迪斯:“嗯。” “安娜塔西亚与她素未谋面,又怎么会认为她才应当是冥后?”阿多尼斯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却又看不出什么阴谋会在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背后潜藏:“做出这位预言的智者的姓名又是什么呢?” “没有未卜先知的智者。纯粹是意图譁众取宠者的一派胡言。”哈迪斯难掩对这说法的厌恶不喜,云淡风轻道:“她疯了。” 就凭那道所谓预言中,‘一见钟情’的他先是鬼迷心窍到出手掳人,却在之后对她与宙斯私通的事不闻不问,听之任之,就足见蹊跷。 倒是与中了厄洛斯金箭后丑态毕露,疯狂追求不起眼的河神之女达芙妮的阿波罗的有几分相似。 心中有了无数计较,哈迪斯却不欲用这些猜测叫美丽的冥后老神烦心,只对这方面的算计尤其警醒防范了起来,却分毫不露声色,还厚颜赖在内寝又与他一阵温存后,才步出寝殿,唤来修普诺斯。 睡神本以为陛下又要自己为体力透支的冥后编织梦境,已是驾轻就熟的他自发地都要开始动手了,便听到了意料之外的指示:“随我见阿瑞斯。” 第六十一章 阿多尼斯始终认为,冥王那无穷无尽的精力究竟从何而来,着实是个值得探究的问题。 爱情的印痕尚未从肌肤上淡去,新的便再度接踵而来,仿佛接连飘落的雪花乐而不破地覆盖了白雪皑皑的地面,又如高傲寡言的瀑布一如既往地沖刷着光滑的圆石。 不知在睡梦中徜徉了多久,他最终是被冥王不安分地亲吻自己指尖的动作给惊醒的,不给他任何发作的机会,冥王一边以冰凉的唇赞美着洁白柔腻的腕臂,一边温柔地替还迷煳的他穿上衣袍,最后满意地在颊上吻了一下:“带你去个地方。” 浑身还泛着难以言喻的酸软疲乏,阿多尼斯实在担忧他是否又生出了令自己应接不暇的奇思异想,忙攥着那只开始四处游移的手问:“去哪里?” 只是向来对他有求必应的哈迪斯,这次却不肯透露一个字。 阿多尼斯面对他难得幼稚的执着,倒没有半分气恼,反而隐约感到期待有趣。等黑色马车的宽大轱辘停止了滚动,拉车的沉默僕人们也只站在原地踩踏被封在其中的胡言乱语者的灵魂,黑袍的高大冥王体贴地伸手扶他,领着他站在灰雾瀰漫的这片乐土上时,植物神竟是怔怔地目视着前方,一时间失去了言语的力量。 赛普勒斯人皮格马利翁不屑与那些因不敬爱与美之神而遭到惩罚、沦为不知廉耻的娼ji的女子们发生爱情,便以纯洁的象牙亲手雕琢了一位美丽的姑娘。他对她陷入了深深的迷恋,赠她以珠宝做礼物,又心神激盪地与她同床共枕。要是碰触她的娇躯会感到温暖,睡在她的身侧能感到轻浅的唿吸的话,旁人眼中他们该是一对多么感情和睦、又很是登对的恋人啊。他既深陷其中无可自拔,又担心在众人眼中这份感情可耻可笑。在祭祀阿芙洛狄特的节日上,他原想将这份难以启齿的愿望倾吐出来,却终究抵挡不住对他人目光的恐惧,转而以虔诚的献祭求赐一房合心的妻室。碰巧被他信仰的神祗听见了,爱神没有被他话语的表象所矇骗,而是慷慨地让他一颗心繫在上头的象牙假人拥有了灵魂骨肉,真正成全了这对两情相悦的佳侣。 可随性而为不意味着真正的慈悲,就如这位女神的一时好心并未延续到受了恩惠的他的子女身上。皮格马利翁与得来不易的妻子所生的儿子,是后来成为潘凯亚国王的格尼剌斯,他有一位美貌绝伦的女儿密耳拉。他虽修建祭祀的庙宇,内心却不如父母那般过于敬畏神明,更认为凭女儿的绝世容貌,足以匹配得上世间任何青年才俊,这便招致了云中有银鸽为车的女神的嫉妒不满。她决心对付这个自命不凡的凡人,要把灾厄降临到他头上。而深知她愿望的爱子厄洛斯自动请缨,将令爱情发生的金箭射进了可怜的公主的胸怀中。被射伤的姑娘就此对疼爱自己的父王产生了禁忌的情感,并承受了这份感情招致的长久苦难,最后铤而走险地犯下了叫父女反目的滔天罪行。 从阿多尼斯在莎孚诞生的那一剎,便感知到母亲死前的悲怮与绝望,对先是心血来潮地赏赐了他的祖父母,又因微小的不满就一手毁灭了人伦,叫他父亲要对母亲赶尽杀绝、导致她痛苦气绝,最后却又贪他容貌合乎心意、恬不知耻地苦追的阿芙洛狄特可是深恶痛绝的,也一直为未能与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他的健康存在的母亲谋面感到遗憾,却没想到,哈迪斯会察觉到他从未提过的这点,还暗中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足下的地方并不陌生,正是初来冥府的阿多尼斯亲手唤醒的绿意怏然。因他与冥地神格相融相洽,他的子民们也得了便利,已是漫山遍野的花团锦簇,生机勃勃。 他心情复杂地凝视着那间极醒目的藤屋,一个强壮魁梧的青年正耐心地陪伴着笑容美丽的少女,时不时亲密地凑在一起细声交谈,俨然是一对恩爱幸福的夫妇。 凭血脉的相系,他无需任何求证就知晓,那便是他的父母双亲。 “怎么会这样?”阿多尼斯神情怔怔,捨不得移开眼,只无意间加重了握着哈迪斯手的力度:“你是怎么做到的?” 冥王空闲的另一手自然而然地揽上他腰身,轻描淡写道:“冥府是所有亡者的归宿,要将他们寻出,并不是件多难的事情。” 他说得轻巧,可阿多尼斯又怎么不知道越是琐碎微小,就越是达来不易,更何况有什么能让一向公正严明的冥王徇私,亲力亲为地办成这件对他而言极其重要的愿望? 他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只觉眼眶渐渐发热,视野也被湿润的水珠渲染得模煳不堪,浅薄的感谢却无论如何是脱不了口的。 哈迪斯自然感觉得到他情绪上剧烈的跌宕起伏,也不打扰,就这么闷不吭声地静静陪着,直到植物神略带哽咽地道:“他们的结合难道不是阿芙洛狄特刻意促成的么?肉体已然消亡,金箭的效力也该随着消散,我相信他们重回青春焕发定是你的功劳,可……” 哈迪斯安抚道:“我将他们寻出后,只做了两件事:一是给予了冥神的职位,二是告知真相。” 阿多尼斯讶然地睁大了眼。 哈迪斯言简意赅:“他应该是中了铅箭。”又建议道:“你为何不亲口问问他们?他们也一直想见你。” 阿多尼斯闻言,却不似冥王设想的那般欣喜应承,而是沉默不语地用了点时间理解父亲与母亲冰释前嫌后竟真正走到一起的震惊,最后道:“在你的慷慨庇荫下,他们已经收穫了梦寐以求的宁静与快乐,我又有什么非得打扰他们不可的要事呢?她既是我的姐姐,也是孕育我的母亲;而他既是我的祖父,也是我不情不愿的父亲;单是简单的称唿,就足以令这对获得新生的恋人于未来的厮守中产生不快的尴尬。生前再尊荣,死后也该平等地接受审判,是你额外赏赐了他们神性,让他们在冥地里获得永生,不似旁者在混沌中缓慢消亡,不仅是他们必须铭记在心,也是我为人子女,应该回报你的。” 哈迪斯皱了皱眉,阿多尼斯微微一笑,却仍旧说了下去:“最明智严正的法官也判决不了切身的案情,最医术高明的医者也诊断不了自身的疾患,我尊敬的、心爱的陛下,你即便是操控黑雾的主人,有时也难免被它给蒙蔽了双目,当你一昧地凝视着难以攻克的重重阻碍,就容易疏忽另一条通达大道早已悄悄地向你开启。若我真心对你不喜,是不会愿意多与你说一句话,也不会愿意多看你一眼的,至于斯提克斯更将成为屈辱的见证,我又如何会关爱他分毫?” “爱情有时是被女巫轻浮对待的廉价玩偶,可当它自行萌芽于欺骗的土壤中时,往往令果实也充满了矛盾与困惑。感动往往酝酿出冲动,表白情意永远是需要慎重的,我不会将代表感谢的香菸祭炉与甘美的情意混淆,也不会将报答的跪拜与恋人的亲吻视作一谈。我虽曾竭力想摆脱你的专横意志,也曾一无所知地被你的陷阱网罗,我甚至常与自己争辩,可爱情的发展永远信马由缰,将你的莽撞也看做情有可原,只怪心不如铁石冷硬。” 第49页 植物神带着笑意的唇角微微上翘,不由分说地执起冥王的手来,轻轻地烙下真挚而贞洁的一吻,耀花人眼的美貌犹如泛着珍珠光晕的侧金盏,又如抹了红珊瑚汁的无暇美玉,清晰而柔和地表露心迹:“我善于偷营劫寨的丈夫哈迪斯呀,若你不自作聪明地欺骗我,像笨拙的猎手对林中树叶一通空射,或许就能更早得知,你想要的早已被你俘获,一直躺在手心里了。” 第六十二章 若唤了婚姻的庇护神,神后赫拉出来说几句肺腑之言,饱受其苦的她定将婚姻视作权欲的幌子,嘆息的汇集,深陷的欲壑。对阴司冥府的神主哈迪斯而言,他听惯了不舍人间亲朋血脉的灵魂的哭啼与哀求,日復一日地坐拥华丽的黄金财富却从不欣赏把玩。他的身畔是罪恶,却不受污秽侵袭。他严厉地制定法律,整明纪律,捕捉隐蔽的灵魂,勘破微小的裂fèng,是无往不利的英明统治者,却在爱情的捕获中尝尽了苦头,挨够了挫折。 从冥后口中听得一番心甘情愿的柔情剖白,是寤寐以求的奇珍,是上下求索的异宝,是饕餮希冀的佳肴,此刻却成了阵突如其来的骤雨,淅淅沥沥地松软了坚土硬泥。 “如若你再不就此打住,”冥王将温柔凝视着自己的植物神压倒在青糙的眠床上,低沉沙哑:“我便要让你哭泣不止了。” 话虽如此,在狡猾地宣布了他即将实施的忘情之举后,不给冥后丝毫反悔的机会,日益灵巧的唇舌就携了欢畅澎湃的情意徐徐侵入,既得了心匙的允诺,珊瑚色的门又怎会不识趣地阻拦?洁白的贝齿也丢盔卸甲,毫无防备地敞开温热的内室,任贪婪的访客劫掠甜美甘蜜的香津,没被堵住的喘息也被悉数吞没。 火热的爱抚懈去了松垮的衣袍,冰凉修长的手指只是平凡媒介,肌肤的相贴则叫情投意合的熊熊火焰有了亲密无间的纠缠。奔腾激盪的汪洋大海急不可耐地要扩宽矜持的山涧,就如青涩热情的少年等不及叩门就要进入意中人的房室,又似架在弓弦上的锃亮箭簇蓄势待发。若说勉强的情。爱是对暴力的屈服,将催生冰冷的憎恶,两厢情悦的结合便是美好的延续,将诞生永恆的快乐。 浅浅的水洼已被溢满,倾盆的大雨仍嫌不够。当过度慷慨的客人非要毫不吝啬地给予,再好客的主人也应接不暇。冥王充分地兑现了他的承诺,大开大合的施予追随着徐缓的闯入,注入器皿的稠蜜源源不断,疼痛掺进欢悦的泪雨便潺潺流淌。神圣的婚誓通过绵绵敦伦炫耀荣光,纯洁的清泉羞卧于永不干涸的河床,守护者採撷渴望已久的百花精粹,飢者贪馋精心烹煮的汤汁。 若说克罗诺斯的子嗣的天性是纵情欢乐,身为他坚忍自律,鲜情寡爱的长子,实质上也难逃一劫。陶罐瓷瓶或许常以厚重的沉默掩饰慾念的滚油,摆脱辔头的桀骜驽马则不听主人呵斥地角逐心仪的配偶,被暂时抑制的情念对傲慢的理智言听计从,然摇摆不定的天平上没有持久的赢家,一旦放松警惕被旺盛的渴求给占了上风,柔弱无骨的情人的臂弯也敢与板着面孔的王者的威严抗争,直到凯旋迴程的号角被吹响,恋战的将军才起偃旗息鼓的念头。 凡夫俗妇若要相亲大可随心所欲,尊贵的王者厮磨却会引来不明的窥探,所幸髮丝凌乱相系的此时,广袤的是冥王统治的死者之邦,环绕的是窃窃私语的绿之子民。爱于姻约是相互依存的床与褥,笔与墨,农与稼,虫与茧,时与钟,王与后。爱让飞逝的光阴时而加速前行,时而回溯逆流,懵懂稚童有了成熟的模样,耄耋老人恢復青春;爱能扭转昼夜,让森冷的巢穴盈满温暖柔情,做出冰冷裁决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慰。 漆黑静谧的穹庐不让阳光惊颤脆弱的亡魂,也让时日漫长得无从分辨。阿多尼斯的眼睑都在瑟瑟发抖,指尖却疲惫得抬不起一丝一毫。他已是被掏空珍奇的珠盒,不死心的盗贼仍不放过;是被吸殆吮尽的可怜花朵,专情的蜜蜂仍在徘徊;是精疲力竭的认输辩手,威严的法官仍在不依不饶;是意图酣睡的莺鸟,被迷恋婉转歌吟的饲者烦扰不断;是货物售罄闭门谢客的店家,有不请自来的顾客肆意翻找;是位极人臣的官侯,战战兢兢地接受爵位封赏;是被热火烤软的蜂蜡,任不厌其烦的刻刀在上雕琢。 “我的陛下,”他的眼帘倦怠地合着,长长的乌睫投下虚弱而动人的阴影,水润的眸雾气氤氲。他隐约察觉精力旺盛的丈夫再次覆于身上,强撑着乞求:“你若愿意可怜可怜我,就放我跟睡梦玩去。我既不会转眼就改了心意,也不会哄你一退就将闸门闭合,更不会责怪追究你的情不自禁。再精悍的军队也不该战斗不息,撤退的手势早该出现。急雨打伤的蕉叶要自行痊癒,是用再好的膏药也祛除不了疼痛的。而最贪得无厌的採摘者也不会妄动根柢,且让我合上双眼吧。” 哈迪斯的动作微微一顿,不禁俯身在那微张的唇上深深一吻,又以指腹轻轻抚去微咸的晶莹珍珠。偎依在他怀中的是更胜画师巧夺天工的得意之作,是费尽心思调和颜料也绘不出的瑰丽霓彩。他认真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凉淡的眉眼渐渐迎来云开雾散,冰雪消融。最后以轻柔动听得不可思议的语调回道:“如你所愿。” 终于能安心陷入沉睡的阿多尼斯自然无从得知,就在几日后,一株与它的兄弟长得一模一样的白色小花,从他的发顶悄悄地探出了头,羞涩地含苞待放。将公务也搬到了床榻旁,无时无刻不守护着他的哈迪斯则立即察觉到了。他略作沉吟,索性将他们的独子斯提克斯也唤到寝殿。 自被父神不问缘由地揍了一顿,还严词喝令不许单独接近母神,斯提克斯就觉得自己成了最孤苦伶仃的候鸟,偏偏没有春天可寻可觅。乍一得了赦令,他反倒感到吃惊,带着满腹疑惑前来了。 “不死诸神的王,我的父哈迪斯呀,”斯提克斯紧皱着眉头,看他母神沉睡的模样:“你特地点名让我前来,是——” 不待他说完,哈迪斯便打断了他,旋即令他感到万分惊悚的和颜悦色的神情道:“让你看一眼弟弟。” 斯提克斯:“……” 第六十三章 等厚厚的数摞文件渐渐变薄,成了浅浅的一叠,阿多尼斯终于也悠悠醒转。 仿佛每一根骨头都是被敲散了再装上的,他不适地嗯了几声,慢慢地睁开眼,正巧与哈迪斯的视线对上。 他微妙地于心中涌出几分不可思议来,略一垂眼看到文件,不禁问道:“陛下一直在看着我?” “不是。”冥王果然否认了,不待阿多尼斯释然,就缓缓补充:“没有一直,绝大多数时候是。” “……”阿多尼斯挑了挑眉:“我以为陛下为了暂避锋芒,会趁早离得远远的,而不是在最不合适的时机展现自己有多能言善辩。” 面对他的调侃,哈迪斯暗暗地松了口气,默不作声地丢下良久没看进去的文件,走到床沿帮他将衣袍穿得妥妥噹噹。 情意正浓,阿多尼斯自然不会拦他,更不会如从前那般避之不及,而是微合上眼来享受静谧祥和的相处。半晌,他忽然咦了一声,环视一圈后,犹豫地问:“这里是不是少了什么?” 怀中温顺地静卧的是霜凝练脂,辉华熠熠的是令人倾慕的绝世美颜,闻言,哈迪斯耐心地为他梳理长发的动作极短暂地顿了顿,旋即肯定地答道:“没有。” 他不答得这么快,口吻又这么斩钉截铁,错过捕捉他脸上神情机会的植物神就真要被瞒过去了。听着明显心虚的反应,阿多尼斯不由得眯了眯眼,饶有兴味地盯着他:“哦。” “嗯。”哈迪斯镇定自若地与他对视,丝毫不泄紧张。 阿多尼斯静静地凝视了他许久,突然笑了笑:“你还愣着做什么?难道是害羞了吗?” 哈迪斯:“?” “那就由我主动了。”阿多尼斯笑吟吟地说完,一手揽上较他的身量高大许多的冥王的结实脖颈,稍一用力往自己的方位一靠,柔软的唇瓣便温柔地与丈夫的重合,送上了个再甜蜜不过的吻。 下一刻便被反应过来的“羞涩”陛下给牢牢擒住手腕,利落地一举压在温暖软绵的床榻上,驾轻就熟地擒住了巧舌,尽情地吻了个天昏地暗。 阿多尼斯被吻得喘息不断,一晃神就见这由自己亲自点亮的小簇火苗有熊熊燎原的架势,忙推开他:“我想着足够弥补陛下耽误的时间了。” 哈迪斯的手臂撑在他身体两侧,保持着被他仓促推开些许的距离,墨绿的眸光高深莫测,居高临下地道:“我看倒觉远远不足。” 阿多尼斯哭笑不得,深刻尝到了什么叫惹火烧身的滋味,斜睨道:“本就是你要自行馈赠的礼物,凑巧得了我的一点回礼,就被你蛮不讲理地歪曲成一桩买卖了。” 哈迪斯装没听见,又要凑近去吻他,阿多尼斯赶紧防住了:“好了,我才刚醒来,难道你要让我睡着的时间比我清醒的还长,也夺了我与你好好说话的机会吗?狂风要稍作平息,雨云才有闲暇积蓄财富;沉浸于一时的欢乐之中,只令我无穷无尽地感到筋疲力尽。若我之前的表现令你心情舒畅不少,我可要向你提个要求了。” 哈迪斯当然是满口答应。 阿多尼斯微笑道:“我很久没见到斯提克斯了。” 哈迪斯立即应承:“好。” 刚看了母神一眼——真的只是一眼,就被父神冷冰冰地再次拒之门外,斯提克斯就算脾气再好此时也满腹牢骚。时隔不久又被召见,他一脸麻木地走了进来。 只见母神眉眼含笑地偎依在冥府之主的怀中,轻声与其交谈着什么,见他进来,更是连话语里也带出了笑意:“斯提克斯。” 斯提克斯刚要出声问候,就听到他的母神微微笑着表扬了面无表情的父神:“你将他照顾得很好。” 斯提克斯:“……”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照顾自己的,父神根本是彻头彻尾的不闻不问啊! 眼睁睁地看着父神不仅厚颜无耻地接受了这份赞扬,还藉此当着长子的吻得冥后双颊微醺权作赏赐,斯提克斯的眼角都抽搐不已:“在石榴皮变得坚硬前,不该轻易贪恋汁水青涩的籽粒;翎羽尚未茁壮的幼鸟依旧嗷嗷待哺,不该被糙率地推出巢穴;精明的农夫从来不会过分耕种肥沃的田地,聪明的猎人不会捕捉孱弱的幼崽,就如残忍的海盗不会洗空一整片海域。尤其爱情的果实已然结出,还请——” 斯提克斯本只是壮着胆子,通过委婉地提醒母神注意身怀有孕的事来稍微敲打一下冷酷无情的父神,却没想到自己成了啄破骗局所编口袋的莽撞鸟儿,一下就释放了冥王想保留的秘密,话未说完就被强大的神力给狠狠地扇了出门。 第50页 “果实?”原先只是微笑地听着的阿多尼斯怔住了,不由得重复了一次,下意识地在周围寻觅着熟悉的镜面,它却早已不翼而飞。 它正是他之前就隐约察觉到从房内缺失的物件。 不过,因目前是他的背嵴紧贴在对方怀中的姿势,他能清楚地感觉哈迪斯浑身都绷直了一瞬,这下便连镜子都不用找了,直接摸了摸发顶,不出意外地碰到了娇嫩的植株,深吸了口气:“哈迪斯。” 冥王一脸严肃地看着门口,就是不看他。 阿多尼斯也不在意,淡笑不知何时隐没了,十分平静地问:“这就是你想瞒着我的事吗?” 冥王默了默:“嗯。” 冥后却并没有他所想像的那般勃然大怒,只无奈地抿了抿唇道:“陛下,请你先放开我吧。” 环住他的力道虽接下来有所减轻,冥王却始终没有松开。 他将不情愿表露得明白而执拗,阿多尼斯仍旧不由分说地掰开了那桎梏住自己的臂弯,紧接着的反应却与哈迪斯所预想的完全不同,非但没有拂袖而去,还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来,紧紧地回抱住面无表情且毫无自觉地散发着低气压的冥王。 他不再装出强忍不悦的模样,而是忍俊不禁道:“你若不肯放开,我又怎么才能抱住你,与你一同庆祝这个好消息呢?” 第六十四章 情浓者日日焕发精神採气,失意者晚晚被锥心痛苦噬咬。 由洁白玉石铸成的殿堂富丽堂皇,身形窈窕的美貌侍女频频出入。内殿深处的卧榻上,常与可心情人嬉戏解闷的宫殿之主横陈着丰腴莹润的躯体,只裹着薄纱的腰间繫着助她攻无不克的金腰带,可那如盛开的花瓣般娇嫩的颊此时却不再泛着诱人的晕红,而是惊心动魄的煞白。 自那天被阴险狡诈的冥王自她心爱的青年的梦境中重创,她就一直精神颓丧,似一尊美丽冰冷的石膏像闲卧在榻上一动不动。厚重的阴翳蒙上了半阖的莹莹灰眸,黄金般贵重的髮丝宛若死了般黯淡无光,縴手忧愁地交叠在起伏微不可见的柔软胸脯上,对一向疼宠溺爱的厄洛斯也视若罔闻。 背生雪白双翼的爱神烦闷地攥紧了金与铅制的箭矢。他清楚令母神忧伤憔悴的源头是谁,是中了求而不得的剧毒,只需一个温存的甜吻即可轻易化解;是背负了她一大笔情债的债户逃之夭夭,只要将被借走的心归还便可不药而愈;是被冲垮的沙堤溃不成军,只叫来势汹汹的水潮退去就可喜获新生。 却恨自己拿对方没有办法:若有幸被这份思念青睐的,还只是原先那无依无靠的低微植物神,他大可以亲自掳来,往这不识好歹的胸部插上一根金箭,让享尽了被爱与美的主人求而不得的荣耀者尝尝被把玩厌弃的滋味。可克洛乌斯那神力强横的长子偏偏成了他的庇护神,还凶戾得容不下半丝觊觎的目光。 就在这时,厄洛斯忽然察觉到一股熟悉而强大的神力在靠近,不禁扇动了翅膀,转身往门口的方向看去。 正是失踪许久,平日最得母神欢心的她的情人。 哪怕是戴着鲜艷缨盔的常胜将军也有最爱的战利品,那被爱与美之神举世罕见的美貌所折服、甘愿被柔情的锁链束缚的囚徒中,流淌着神王与神后尊贵血脉,每当战鼓响起就手持锐利的长矛、驾着凶暴的战车在战地上所向披靡,执掌着赫赫有名的破坏与战争,以好战嗜血的名声让怯者闻风丧胆的阿瑞斯,定是她铺陈在身前华毯上的战果里最值得夸耀的一枚。 尽管不知他怎么在这段时日里无缘无故就不见了,厄洛斯也不想做多余的关心,他虽深爱母神,也从不与她的众多情人交恶,却是怎么也提不起半分好感的。更因想到接下来或许发生的颠鸾倒凤,皱了皱眉,明智地其他侍女一起退出了寝室。 往日一向会主动开口,以笨拙的口舌尽力讨她欢心,以贫瘠的语言倾诉爱慕,想方设法让她开怀的战神不知为何脸色森寒,像是黎明女神忘记收起夜的帘幕般阴雾沉沉,又似潮汛即至的海面般凶吉不定。若是沉浸在哀泣与自身的痛苦中的阿芙洛狄特还剩下一星半点的机警,此时此刻就不会像初涉情场的豆蔻少女般茫然四顾,也不会如被盛秋的灼热麻痹的候鸟般忘却了冬日冰封的兇险。 “唉,我勇勐忠实的恋人阿瑞斯呀,”她依旧背对着他,分明语软声娇,却故作嗔怒:“你的狠心冷漠究竟从何而来?是因腻烦了我的亲吻而背弃了你立下的盟誓,还是被新欢笼络进了薰香的爱巢,才这么多日都不曾来见我?” 她说话间,阿瑞斯已然闷不做声地接近,当高大魁梧的身躯立在床边时,乌黑的巨影便沉默地笼罩住了她。 不待被锋利箭矢瞄准的猎物嗅到死亡的冰凉腥气,自进来后始终不发一言的战神就伸出了强壮有力的胳膊,却不是要拥抱伤心失意的情人,也不是要轻吻那馨香柔软的髮丝,更不是欺身而上与她共赴云雨,而是迅勐冷酷地掐住了那细腻晧洁的颈项。 “咕呜——” 随着宽大的手背泛起极度用力的青筋,前所未有的惊恐畏缩也取缔了爱神眼中的错愕和难以置信。她的脸上还挂着楚楚泪痕,水朦朦的眼含着辉耀破碎的水晶,倒映着过去柔情蜜意的情人充满憎恶的眸色。 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恐怖光景,却切切实实地发生在了她的身上。她极度慌忙中想唿救乞怜,可咽喉被死死箍着,就如被辔头制住的烈马般无计可施;她要将铁钳掰开,无论是神力还是体能上的悬殊都让这一切努力变作徒劳;她想变作白鸽逃走,战神却早已提防了这一举措,以神力强压着她无法动用半分;她费尽最后一点力气,扯动了具备迷惑一切男性神智的腰带想博得生机,但令她感到无比绝望和不解的是,直到自己彻底死在从前温顺听话的俘虏手中,被铅箭的效力完全蛊惑、又被灾厄女神的低喃埋下仇恨的阿瑞斯眼中的漠然与厌恶也未曾改变,强烈的杀意更是没有半分动摇。 她的生命由被阉割的乌拉诺斯的雄物所赐予,经歷了咸涩海水的洗涤,诞生自雪白的泡沫中,是美貌与魅惑的化身,用爱情的烈焰去熔化百鍊金刚。英姿勃勃的青年们是甜言蜜语下最忠心耿耿的情人,逼迫她不情不愿下嫁给丑陋丈夫的元兇则被她夺去最强力的儿子,反将他化作自己最得意的助力。是一只汪洋中轻帆顺行的船只,眨眼就被全无预兆的湍湍急流吞没;是傲慢昂首的艷红玫瑰,被一度呵护它的园丁残忍撕扯;是在凉咧清泉中洗浴的少女,被水面的浮油惹起的火焰烧灼吞噬。 她在喧譁与爱慕中现身,又在迷茫和默默无闻中死去,被矛盾所玩弄,被命运所嘲讽,分明是从不轻信者,却最终被轻信所杀;善于玩弄计谋权术者,最后死于诡计。婀娜美丽的躯体未被鲜血玷污,霎时间化作了银色星屑,倒不似它原先的主人那般升上了苍穹,而是自云端轻盈地坠落,没入到深褐的泥土中,开出了永不凋谢的雪白漫莲,成了她梦寐以求的青年的子民。 只有花萼处是一圈诡异的深紫,绿精细瘦易摧,那是哀悼她被扼杀的记忆。 第六十五章 即使找来最清白公正的法官,也难以判说究竟是踩中阴冷毒蛇的尾更可怖,还是激怒飢饿的雄狮更兇险。在决定三兄弟的统治领域的那一场抽籤中,得了地狱的长兄哈迪斯哪怕知道签文被弟弟动过手脚,也只是沉默地接受了这项安排,如神王所期盼的那般深居浅出,不理上界诸事。 这暗藏的平衡此时却被彻底打破了。 闷不做声的冥王一旦被屡次触动逆鳞,实施起计划来便迅若雷霆,不声不响地将曾起过觊觎之心的罪魁们一网打尽。 先是借被铅箭所迷、又受到阴谋女神诅咒的阿瑞斯之手除去对忠诚的情人毫无防备的阿芙洛狄特,又派死神达拿都斯暗中掳来了因听闻奥林匹斯忽然兴起的轩然大波而匆匆离去的神王所丢下的情人,将她腿间残余的白液用象徵天后的孔雀尾翎刮去,撇到袒露的大地上,三番五次将贪婪的手伸向阿多尼斯的地母一从沉睡中醒来,便猝不及防地发现自己竟无端受了孕。 宙斯一时间中了诸多算计,饶是他能言善辩,这时也忙得焦头烂额:一方面是骤然陨落的爱与美之神,她破碎的神格被无由来地痛下杀手的战神阿瑞斯夺走,以至于他与前情人的爱子厄洛斯变得势如水火,更别提还有乐见其成的神后赫拉暗中助阵、煽风点火;一方面是遭了无妄之灾的大地女神盖亚怒不可遏地向他发难,他着实有口难言,唯有避而不见,可本就实力雄厚得能与他分庭抗争、脾气越发暴戾的她的怒火更一发不可收拾,为了报復他施于自己身上的奇耻大辱,不惜让大地崩裂灾厄频出,生灵涂炭,尸横遍野;一方面是新晋斟酒官的女儿在酒宴上错误频出,偏偏爱口出狂言,不慎惹恼了向来孤冷的三位处女神之一阿尔忒弥斯,导致她容颜尽毁,终日向他啼哭不止…… 和心烦意乱的神王所过的日子相比,一手策划这一切的冥王就要顺遂愉悦得多了。 碍眼又闯下滔天大祸的斯提克斯次日就被他光明正大地派遣去了人界,负责监督从雕塑之神赫淮斯托斯处借来的工匠们修建冥后的新庙宇。不过斯提克斯先是不情不愿,去到后倒是混得风生水起,因灵感的闪耀得了那温和手巧的鳏夫的青眼不说,督促时也很是卖力,进程一日千里。 最令他满意的是,本以为被揭穿的隐瞒后要承接阿多尼斯的熊熊怒焰,实际迎来的却是和煦清风。他虽表面上仍维持着不苟言笑的威严冷肃,处理公务时的神色却是所有冥神都看得出的柔和,更谈不上以往的专心致志,时不时就暗含爱意地往舒适地独属于冥后的宝座扫上一眼。 他一度对善作华辞丽章的俄尔普斯弃而不用,如今倒是时候考虑让才华横溢的诗人亲眼见见这幅画面,好为恩爱的冥王夫妇写下佳篇了。 “最近进入冥府的亡魂很多,”阿多尼斯完全没意识到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冥王已然心猿意马得不断开小差,兀自耐心地以冥力帮忙梳理依然惊颤的灵魂,好奇地问道:“外界发生了什么?是不够虔诚的国王冒犯了天神的雄威引来战争和瘟疫的严惩,还是神王又沾上了哪位身居重位的女神的情债?” 自从赫尔墨斯在冥王手里吃了大亏,他就狡猾地骗得宙斯的允诺,卸掉了引渡亡魂的职责。因奥林匹斯暂时没有愿意与丝毫不亲近他们的冥神一系打交道的神祗自告奋勇,这处神职的空缺就始终被默认闲置,直到被冥王理所当然地取走了安在阿多尼斯的父母头上。 遭遇不幸的魂魄感激地呜咽着,舌头并不比他们僵死的身躯要来得柔软,身上的衣裳也被黑色的阿喀戎河水彻底打湿,头髮湿腻地垂着。没有穿着漆黑丧服的亲人垂泪送葬,也没有向尊敬的冥王送上黑山羊做祭品,倒不是因他们不敬畏神祗,只是可怜的亲眷也这场浩劫中也惨遭不幸,葬身焦土。 第51页 摆渡的船夫卡戎得不到他想要的渡资,心里不满,自然不会理睬初初来到安息之邦,要前往审判的他们,任由他们神色悽惶地徘徊。倒是悲悯的冥后动了恻隐之心,肯出手安抚这些无措的新子民,也无形中减轻了其他冥神的负担。 哈迪斯顺理成章地放下公文,转头看去:“最后一个。” 阿多尼斯只是凭着对奥林匹斯众神的了解随口猜测,不想真碰触到真相,不禁讶然笑道:“难道是激怒了掌管丰产的那位?” 哈迪斯言简意赅:“是更显赫的地母。” 阿多尼斯狠狠地吃了一惊:“这倒不是神王的作风。” 宙斯尽管风流多情,在选择情人时却很是明智,绝不会涉及他无法掌控的神祗。就如他无比垂涎美的化身阿芙洛狄特,却始终因忌惮她由乌拉诺斯的血肉所化而不真正与之交欢;他觊觎执掌月与狩猎的女儿阿尔忒弥斯的美貌,却在她不惜向斯提克斯河许下终身不嫁、保持贞洁之身的誓言后偃旗息鼓;更别提他屡次试图掠夺自己,在发现猎物已得了长兄的庇护后,又狡诈地装作若无其事。 这回会贸然触犯素来无争的地母,未免太过蹊跷。 阿多尼斯的困惑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对冥王深谋远虑的秉性的认知增多,他立即将这份反常与其联繫了起来。他笑了笑道:“要是我没料错的话,这其中一定有你的手笔。” “确实。” 哈迪斯原先就没有刻意瞒他的意思,见他已经发觉,便老神在在地将自己参与的部分给简明扼要地说了一次。 阿多尼斯听得嘆而观止,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地将冥王的巧思妙计大肆赞扬了一番,末了感而成章道:“我理应在你光鲜华贵的王冠上添一笔足智多谋,若有一日能将除恶护弱的功名宣扬,你定比喜好夸耀自己功绩、自诩正义化身的那位女神更当得起赞誉。” 哈迪斯欣然接受了恋人赋予的赞美,甚至淡淡地扬了扬唇角道:“你我一体,好名声你也有份。” 唯一令他心生怜悯的,还是这些被无辜牵扯的人们。可盲听盲信者往往助纣为虐,他们生前为施暴者修建神庙,送上祭品,通过巴结换取富贵,要将恶当做美德的楷模雕刻成像流于后人,岂不是助长了荡荡yin威,更放纵罪者为所欲为?却将死后得到公正的判决和宁静的长栖视做天经地义的权力,不曾生出半点感激。 ——唯有更多的供奉和虔诚的信仰,才配得上勤于政务,从不浮夸,且胸襟宽广的冥王陛下。 阿多尼斯理所当然地这么认为着。 第六十六章 羽翼丰满的鹫鸟从不惧狂风会将它颳得偏离轨迹,厚鳞齿利的巨鲸不畏海潮的奔腾唿啸,坐在宝座上独掌重权的国王不屑软弱无能的弟兄的恨恼责讨。地位尊崇的天神往往爱惜名誉仪容,神力微小的林泽女仙与山神精怪则有自知之明,反倒是流淌着半身神血的人类最为无法无天。 勇者敢于攀登险峻的山峦,常常是他无法窥见其兇险的全貌,也不知底下是蠢蠢欲动的熔岩。作为死后得以升上奥林匹斯圣山,且娶了血统高贵的青春女神赫柏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之友,雅典的忒休斯与拉比泰的比里托俄斯就为胆大妄为做了最好的诠释。随着他们各自妻子的逝世,捆住这两位在臣民眼中很是了不得的英雄的最后一根无形的缰绳也断裂了。 如果说过去达成的辉煌成是助燃的柴火,把安稳的象徵焚烧殆尽,那么继续胡作非为就是让枯木逢春的最好神药。他们先是强行劫走了美丽非凡的海伦,在抽籤中忒休斯取得了胜利;紧接着又从兴建神庙的工匠口中听闻了冥后的绝伦美貌,竟生出了要闯一趟冥府,自冷酷雄伟的冥王手中将那美人夺来做拉比泰国的新后的狂妄念头。 要是做出这离奇计划的只有一人,促长豪莽不羁的香脂松油到底有耗完的时刻,或许就被冷静的清风给消磨掉这份不切实际的斗志了。可一旦让两个疯狂的恶棍凑在了一起,即便后果有多让人胆战心惊,他们也是铁了心要去挑战一下鲜少在人间行走的冥府之主的威严的了。 就在他们打定主意,长途跋涉地赶到冥府,满怀雄心壮志地要闯下大乱时,被心心念念的冥后正与冥王讨论着近来风头正盛的大力神的丰功伟绩:“这么说来,”阿多尼斯不可思议地道:“你竟然就让他顺顺利利地走了?” 还是他与达拿都斯闲聊时,对方说熘嘴的。死神显然对因他们监管不慎,让一个流着奥林匹斯那边臭气熏天的血的傢伙大喇喇地闯进来,偷走了忠心的三头犬赛博拉斯去外炫耀一圈,又故作大方地还回来一事感到极其羞辱,耿耿于怀。 在冥后的专心辅佐下,极不专心的冥王也终于将积攒下的政务处理完了。他斜倚在长榻上,双眼片刻不离怀里的冥后,缓缓地回道:“那时在莎孚,不知此事。” 阿多尼斯却探究地扭头,足足瞅了他好几眼,着实不认为一向重视严明纪律,又精明地从不吃亏——就算暂时吃了,也会之后让对方付出更惨重的代价——的冥王会对这种形同挑衅的举动持有云淡风轻的态度:“可是,你之后也没有追究。” 哈迪斯慡快承认:“嗯。心情实在太好。” 阿多尼斯:“……” 冥王又带了几分玩味地,慢吞吞地补充:“就不小心忘了。” 阿多尼斯哪里不知道他暗示的是自己的表白,不禁窘迫地轻咳一声,尽管对他的了解与日俱增,也还是极不擅这种忽如其来的戏语,也实在不想助长他难掩得意的气势,便明智地不再追问这件事:“陛下说笑了。” 哈迪斯冷不防地拆穿:“你一紧张或者生气,就会称唿我为‘陛下’。” 阿多尼斯无可奈何地敲了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背一下,挑眉警告:“既然这样,在我要大发雷霆之前,陛下还是稍微收敛的好。” 冥王果真是吃不得亏的,不过是被冥后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所蒙受的损失,他就得索要好几个沾满柔情蜜意的吻来填;若是冥后在给予这份补偿时不够热情主动,他就不得不亲自在床榻上该得的权益一点一滴地讨来了。 最坚冷的冰块反而最易散出白烟,最负盛名的法官常常最擅替自己的罪行辩解。冥王要与冥后欢好的理由永远具备得充分,即使阿多尼斯对迫近的风雨有所察觉,微小的抗议也只换来雄赳赳的骑士更强烈的兴头,无用的话语唯有被弃之脑后。送上黑沉的睡梦与淋漓的汗珠。 自上次的赛博拉斯遭到偷盗后,自认失职的达拿都斯就将目光擦得雪亮,企图矇混进来的两位城主无所遁形,一下就被逮了正着,束住呈到正殿之中了。可惜志得意满的他不幸扑了个空,还足足等了数日,才重新见到了一身曳地黑袍的冥王夫妇。 死神渐渐对两位陛下时不时消失个几日的现象感到习以为常,此时此刻便泰然自若地汇报了这两人行踪鬼祟的发现。 哈迪斯略略颔首,极难得地贊了句:“做得不错。” 达拿都斯受宠若惊地张大了嘴:“愿,愿为陛下效劳。” 忒休斯与比里托俄斯一直被强大的神力死死地压在地上,四肢卑微地匍匐着,完全动弹不得。等冥王要亲口询问他们的来意,撤去了一些压制,他们的唿吸总算不那么困难勉强,胸腔的痛苦也缓解了些许。 随意地坐在镶嵌着黑宝石的王座上,冥王冰冷道:“目的。” 先提出这个主意来补偿自己抽籤失利的忒休斯硬着头皮,自觉地开口道:“地下财富的守护神,隐蔽死域的统治者,神通无限的天神呀——” 这位在人界也算赫赫有名的英雄,踌躇满志地带着友人进来,却被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备受打击的同时,发热的脑子也清醒了许多。身陷囹吾的他万分清楚,此行真正目的是绝对不能说穿道明的,可要瞒过那锋锐冷漠得令他不敢对视的眼神,却真是半点信心都没有。 忒休斯边说边缓缓地抬起头来,这一下就看清了死者之邦的统治者的面貌。可他还没来得及斟酌接下来的说辞,就被对方身旁坐着的传说中的冥王爱侣给劫取了全部心神。 第六十七章 广袤无涯的夜空中有繁星闪耀,却永远无法与银奢的月华媲美争辉;环绕着蔚蓝海水的沙粒金黄灿烂,却始终抵不过巧手淘出的金籽雍容华贵;镶嵌在国王庄严奢华的冕袍上的珠宝辉煌璀璨,却从来不敌王冠所象徵的尊荣与亘古传承。 忒休斯深知自己体内流淌着昂然好战的斗士血液,它会因撼动王权而沸腾,因不断地征服挑战而不灭,因创造传奇而无惧。他睁开双眼,能映进其中的只有可敬的天神,骄傲的英雄;他双臂展开,能踏入心中的只有永恆的情谊,坚固的友谊;他挥动剑柄,能阻碍前进步伐的只有敌人举起的盾牌。 美人不过是裹了金纱的奢侈宝物,王权的慷慨馈赠,那娇嫩的前额只有胜者才配亲吻。然而当岁月在无暇的粉颊上刻下道道凹槽,那是镀金的顽石被剥去了外裳,是光可鑑人的宝剑被染上了斑斑锈迹,枯黄萎靡的花瓣羞于伫立于翠绿的枝条,迈入衰年的容貌自然不再与勃发的风流登对。 唉!这都是多么令此刻的他感到羞愧难当的偏见!就如善渔者只熟知湖泊的深浅,从不知海洋的辽阔;善歌者只清楚贵族的喜好,从不晓诸神的思量;善窃者只知匣内或有珠宝,从不懂寻觅金山宝库;未饮过狄俄尼索斯亲制的佳酿者不知自己眼界狭窄,满心以为麦茶劣酒便是琼浆玉露。 有一种美註定永世长存,百代如初,是时光的手劫掠不走的丽质,情不自禁的诗人不惜滥用讴歌来赞美的风姿;是让人痴迷的光彩照人,悠悠的诗行也道不尽的活色生香;是玫瑰也为之嫉妒的髓有浓香,不见凋零的千娇百媚,连记忆也难以留存的无形雅致。 世人皆知冥王坐拥富裕丰盈,却不知那比起他藏于库内,真正留心的瑰宝不过是沧海一粟。黯淡的装潢与阴森的幽居只衬得他越发光华熠熠,就如串起珍贵翠石的绳线即便再平凡无奇,也半点无损其独一无二的潋滟荣光。他定是自然最引以为豪的造物,最用心良苦的主题。那世人眼中美貌绝伦的海伦不过是粗制滥造的仿品、虚矫粉饰的枯藁腐朽,倾国倾城的花中之魁见了他也得忙羞躲藏,怕成为公然出丑的笑柄。纵使是目不能视的瞎子,也不会将粗糙丑陋的劣石与圆润饱满的明珠混淆。诗人吟唱的歌调总有相同,如画家写生的美女往往相似,可至美之高不可攀,再精巧细腻的画笔也难以描摹出其最浅薄的投影,试问廉价的颜料在苍白的画幅上做着战战兢兢的点缀,又怎能把壮阔的海澜绘得栩栩如生? 忒休斯痴迷地以目光追随眼唇的美轮,以心神勾勒手足妙廓,不禁深深哀嘆,丰彩美物总被蛮横的暴行所掠,就如含香蓓蕾难逃毒虫侵蚀。本该赢得更多的赞美与颂词,领受不绝的爱慕与追求,却不得不终日伴随在阴郁的王者身侧,被有神通撑腰的暴戾胁迫,鲜活的花蕊与陈腐的亡魂为邻,就如风华正茂的青年无端横死,葬身凄凉的孤坟般牵动忧愁。 第52页 美颊的凝肤隐约漾起浅淡的笑涡,定是值得细斟慢饮的高雅恩惠;浮现荣光万缕的髮丝间只别着根细小的白杨枝已优雅得胜过琢玉雕金,缄口不语的薄唇尤胜过万千美句;无需铅华雕饰,也不受口脂晕染,深邃如渊的黑眸微微闪动,漆黑的长袍安然地曳在地上,衬得略微露出一截的腕象牙般润泽,又晚雪般皓白,自有温暇的光辉焕发,连清心寡欲的风灵也忍不住躬身亲吻。 一把锋利宝剑想要贯穿胸膛尚且得战胜阻碍无数,殊丽化身的奇兵却无须告知便可长驱直入。可他虽于自己是高不可攀,于情场的劲敌却唾手可得。严酷的王者主宰了恬静的美质,萧疏的冬寒攫取了温和的春鸣,阴暗的隐蔽幽狱支配了噙笑的万美俱在。 只是摒弃瞭望而兴嘆、求而不得的酸涩,能令这宫殿的至高主人情火飞腾,将柔韧的根扎于冷漠的磐石心里,把美奂无伦植入权威的绿眸,截然不同的脾性落落大方地立于身畔,牢固的宠爱可不就证明了醇和协调的悦耳乐章。 半晌等不来闯入者的回答,倒见他如痴如醉地以目光贪馋冥后的美貌,冥王的眸色阴沉了下来,径直吩咐从属神道:“既然来了,就让他们留下。” “是,陛下。” 达拿都斯哪里听不出潜在之意,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就幸灾乐祸地将未死便已魂不守舍的城主给拖走了——既然活腻了,就以死者身份顺理成章地永久留下。 阿多尼斯起初只是抱着好奇打量活生生的人间英雄,不料耐心地候了一会,他们不仅没说出来意,还呆呆木木地盯着他看个不停。近期他被自诩敏感脆弱的冥王索取过多次补偿,倒再不像过往那般迟钝无知了,心里顿叫不妙,可惜尚未来得及阻止,冥王便抢先一步採取了行动。 “陛下。”阿多尼斯见势不妙,忙起身先退了几步,谨防他又以这藉口欺身压来,只是称唿不经意地又暴露了紧张的情绪:“我想你很清楚,这并非我的过错。” “嗯。”哈迪斯随意应着,却不由分说地也随着起身,转瞬便逼近几步。 阿多尼斯的肩已抵住了坚实的墙壁,高大魁梧的躯体眨眼封堵前方的路线,大片的阴影彻底笼罩了他。植物神兀自垂死挣扎道:“……你要是想讨回那笔债务,我愿做个言无不尽的证人,却不该把它给扣到我头上。” 哈迪斯:“嗯。” 他应得慡快轻松,吻也落得火热决然,亲力亲为地检验了一番。所幸他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并未给冥后的疲软雪上加霜,锋芒毕露的强力进攻后,是彬彬有礼的温和撤离。 阿多尼斯方才逃不脱被吻上时,就心里无奈地做好了被拆吃入腹的准备,不曾想他戛然而止,庆幸之余,对这份罕有的克制也感到几分不可思议。 哈迪斯观察得精微,敏锐指出:“你很诧异。” 阿多尼斯迅速掩饰道:“我只是在斟酌感谢你的措辞。” “你也知道。”哈迪斯暗示性十足地道:“我向来不爱听到你以言语向我致谢的。” 阿多尼斯哭笑不得地恭维道:“稍微对黔驴技穷的我宽容一点,于你也不会有半点损失的。我已是手下败将,何须穷追勐打?” 哈迪斯:“不见得。” 阿多尼斯想了想,讨好地搀着他的手。 哈迪斯依然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光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阿多尼斯佯怒:“你又要恢復以往那贪得无厌的面孔了。” 哈迪斯正经八百道:“你要是不说清楚,也不把条件给规规矩矩地答应了,冥府的暴君就要对着我们的儿子斯提克斯之名起誓——不会轻易放你离开这里。” 阿多尼斯挑眉:“好,那请你拿出冷静的判断,来看看我所面临的难题:首先是你要得进退有据的美名,回头又怪我约束了你,让你损失了不得了的财富,这两头得益的jian猾做法,难道真的值得我给予任何补偿吗?” 哈迪斯一本至诚道:“即便用天空所有的财宝来换,我也不可能交出唯一的美玉的,却因要看你的脸色行事,不得不将这项独属于我的宝贵权力暂且放弃了。” 阿多尼斯忍俊不禁:“我倒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等威权,风光到能随意号令冥土的主人了。” 哈迪斯沉声道:“我从来只向你尽忠。” 阿多尼斯抿抿唇,想将笑意压下,却始终不得计,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微微踮着足,一手揽住坚实修长的脖颈,略一施力,得弦音而知雅意地冥王也倾身而下,跟温热的唇舌交换了最甜蜜绵长的吻。 吻毕,哈迪斯嗓音沙哑地断定:“你很高兴。” 阿多尼斯并不否认:“我当然高兴。” 哈迪斯:“是满意我方才讲的情话吗?” 阿多尼斯被他认真徵询意见的语气逗得又笑了起来,笑盈盈地回望着他,坦坦荡荡道:“好吧,既然你一定要问个清楚,我也不好再含煳其辞地抵赖了。我的确高兴你仪表堂堂,位高权重,品行无疵,声名赫赫,还不失风趣;又高兴自己的眼光不错,容貌尚好,得此佳侣,姻缘美满,还有子女绕膝;还高兴这份爱情不被多疑侵扰,不但得到信託庇佑,忠诚与热情融为一体。” 哈迪斯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唇角渐渐地扬了起来。 “你远比我想像的完美无缺。” 得了最心爱珠宝的白杨木匣,小心翼翼地将它藏进了温暖安全的心窝后,拴上了婚姻的重重忠锁,就此缓缓和上了。 (每日更新精彩耽美小说,敬请关註:https://..vip/ 。现在手机访问可无gg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