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高手同人)缺席》 第1页 [bl同人] 《(全职高手同人)缺席》作者:苜蓿血染【完结】 文案 他们相识于1933年的黄埔, 并肩行走于狼烟战火中的破碎河山。 秦淮灯暖,东北雪寒; 枪炮沙场,霓虹暗战。 分合聚散,生死悲欢, 承诺从未出口成言, 但他们,也从未缺席过对方的世界。 内容标籤: 强强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修,蓝河,喻文州,黄少天 ┃ 配角: ┃ 其它:叶蓝,喻黄,全职高手,民国au,抗战,he 【,https://..vip/】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 黄埔(上) 章一 黄埔 七月,对于南京来说正式进入第一个炎热的峰值,耳边除了让人躁动的、无休无止的蝉鸣,似乎都可以听到热流涌动,一波接着一波。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关起门支起凉棚就可以自享一片平静荫凉的时代。 1933年,日本正在逐步蚕食中国的土地,欧美列强加速控制着中国的经济政治,以带给自身更大的利益。而中国人自己也陷入了内战,两党之间的战争让人们看不到什么希望,生活的主题,永远都是居无定所、颠沛流离。 蓝河住在广州的亲戚家里,但他还是坚持不让家人来送,自己跳上火车大包小包地来报了到,略显文弱的身影,从背后看似乎被沉重的行李压得很累。 这一年,对于蓝河来说是意义重大的转折点,从大学出来的他,作为中央军校(也就是黄埔军校)第十期学员,正式进入军校步兵科学习。 报了到,领取了统一的生活用品和制服,蓝河拿着自己的一大堆比先前还多的东西走向宿舍,连手都空不出来向半路遇到的同乡同学打招唿。日头越发毒辣,学校里因为新生报到人来人往显得比平时拥挤得很,蓝河已经汗流浃背,只想赶紧找到自己的宿舍把背上、手上的东西卸下来喝口水。 黄埔军校的建筑风格很简约,却很是大气,大门进去直对着最主要的亭廊,用粗壮的立柱支撑,视野开阔,可以看到亭廊两侧有被隔成很多独立院落的半开放式天井,天井四周是整齐划一的红灰楼房,分别用作教室、办公室、餐厅、宿舍等等。路过的墙上和立柱上,随处可见各种诸如“亲爱精诚”的手写标语,以及严肃庄重的校训。 蓝河到底还小,比起同届很多二十出头的人,他还未满二十周岁,心里想着要赶快找到宿舍,可是一路看着看着新奇得很,脚步不知不觉就放慢了,一双如水的眼睛流连左右,似乎想走一次就看清楚每个楼是做什么的,每一个小院的水池有什么不同。 然后……就被自己手中松下来的背包带绊倒,以一种悲壮的姿势把东西叮铃桄榔掉了一地。 “同学,这么多东西走路要小心啊~”蓝河狼狈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背后似乎有人轻笑一声,有点儿懒散……好像还有点儿幸灾乐祸? 喂喂餵看我这么狼狈不帮忙就算了还笑笑笑!笑你个大头鬼啊! 蓝河在心里抓狂,正想回头沖那人表示一下这种不满,才注意到自己掉在地上的一大半东西已经被那人收在手中了。 “是在找宿舍吧?在后面呢,跟我走吧~” 廊厅里的人来来往往,很多人提着行李,使得两人并行也很困难,蓝河只能提着剩下的行李,走在比自己高半头的人身后。 这人……对这里很熟悉,又已经穿了整套的军装,应该是来迎新帮忙的学长吧? 看这人的背影还挺潇洒,本应该上去搭个话,可是想到人家是学长,还有来自身高的压力……性格文静内敛的蓝河就莫名有些紧张,只是紧跟着这人,并没有说什么。 还好宿舍不算很远,走着走着就到了。 蓝河的宿舍在二楼,临近一条楼边通往一楼的木头楼梯,楼梯和宿舍墙之间还有一条不宽的通道,从这里可以转到宿舍背后的那一排房间。每一个宿舍都是八人间,空间很有限,除了上下铺的床,就只有桌椅和柜子是大件家具了。 蓝河报到的时间并不算早,这间宿舍的下铺都已经放了行李,说明是有人住了。帮着蓝河提行李的那人便将他的东西放在其中一个空着的上铺,又找了一个空着的柜子,把手中的生活用品放了进去。 “多谢学长帮忙了!”蓝河上前道谢。那人又是很随和懒散地一笑,转身准备离开, “谢什么~不过我不是学长,和你同届的,早来几天而已,这个便宜还是不占了~” 用错称唿的蓝河显然有些侷促,“哦这样啊……那,我叫蓝河,你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也算是我来学校认识的第一个人呢~” “呵……这个不急,那边还要帮忙,我先走了,你赶紧收拾吧~” 那人说完就走了,连人名字都没问到的蓝河眨眨眼,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这一声“学长”的便宜不还是占了吗都占了还说!还有……这是已经懒散到不记人名以后慢慢认识了? 莫名其妙的人,真是。 中央军校,就是原来的黄埔军校,最初的校址在广州,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后,学校随政府迁至南京,改名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这里不愧是正牌军校,每一件事、每一条规定、每一个细节都讲究整齐划一,这才是入学准备的第一天,蓝河就领到了所有人都一样的水杯、被褥、军装,甚至是毛巾和牙刷。自己的生活用品,不管是衣服还是书籍,只要不属于学校统一发放,都要收进柜子里。宿舍明面上的摆设,每一件物品都要排成一条线,成同一个角度放置。夸张一点说,白天看起来就像没有人居住,极其简单,又整齐得很。 这让在家随意惯了的男生们都很不适应,奈何学校管理极其严格,每天都会有教官检查内务,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的东西按要求收拾好。带了很多东西的可就惨了,比如蓝河,要像个姑娘一样,对自己柜子里的空间精打细算。 于是粗枝大叶的室友,中午就把东西安置得差不多了,下午还有时间在学校各处逛逛,可怜了生活精细的蓝河,一下午都在整理东西,还无奈之下丢弃了一部分可有可无的~不过蓝河不是个急性子,并没有因为这些琐事烦躁不堪,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还顺便把几个月没人住的宿舍打扫了一通,满头大汗,还时不时想着上午帮自己拿行李的那个人,为什么问他名字却回答蓝河一句“这个不急”。 不过很快蓝河就知道为什么了。 经过一天的整理忙碌之后,晚上终于有时间休息一下,蓝河的其他室友也陆陆续续安顿下来,坐在自己的床上或者椅子上,你一言我一语地熟悉起来。但唯独蓝河的下铺,还是只有已经收拾好的被褥,不见主人。 直到外边渐渐安静下来,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需要忙的事情了,才有人推门而入。 第2页 这下铺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白天被蓝河腹诽莫名其妙的那个人。 真的不是学长诶…… “这么惊讶干什么啊眼睛直成这样,不记得哥了?不厚道啊行李还是哥帮你提回来的呢。” 因为热了一天解开风纪扣的军装白衬衫,已经有些皱了,军装外套挂在右臂上,两只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身高摆在那里,并不显得臃肿。 还是一副懒懒散散有点儿欠揍的样子…… 好脾气的蓝河笑笑,“没啊,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吧,咱们可是室友了。” 那人看着蓝河的笑,也轻快地笑起来,其实也并没有很惹人厌,还有种隐约的潇洒。 “叶修。” 军校区别于其他学校,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极其严格的时间规划管理。乱世纷争,来军校上学的人,自然是人人都有一颗不想亡国的心,但毕竟不可能要求每个人都自律严谨,从一开始就像个军人。有的人参军之前是平民,有的人是生意人,有的人是土匪流民,即使进入军校之前已经属于地方部队,但毕竟不会和正规军一样有太高的素养。要把这些人统一管理,训练成合格的军人,显然需要费一番周折。 于是,精确到分钟的时间划分,细化到每一个行动的严格管理,就尤为重要。 中央军校的学习内容,大致分为三类:军事学课程、军事训练,以及政治党务。军事学课程包括战术学、军制学、兵器学、筑城学、交通学、马学、地形学、卫生学和军理学,每一天的课程安排都相当紧张,一节接着一节,学校会派教导员随堂监督学生是否专心听课、做好笔记。因为纪律的严格和时间的紧张,有的同班同学一天在一起上课都没机会说句话,参与活动少的人,可能一年下来班里的同学都没认全。 上课占据了白天的主要时间,还有一部分就留给军事训练了。军校可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政治理论学院,过硬的身体素质是对每个军人的基本要求。所以这里的军事训练,从日常的锻鍊、行为约束,到各类军事演练,一样都少不了。当然,思想教育也不能落下,该明白的,该记在心里当作信仰的,诸如三民主义,每个人都必须掌握。蒋校长还经常发表全校性的训话,认为思想道理要时时刻刻灌输,以致耳熟能详铭记于心,军人才能真正为党、为国效力。 然而自由的机会还是有的,若真的所有人每一天都在规定中忙着自己该做的事没有交流,这里就是精神病医院而不是军校了。晨跑之后短暂的休整时间,午饭后的午休时间,以及晚饭后没有特殊安排、校长训话的时间,都是可以用来交流、活动的。 叶修和蓝河虽然同在一个宿舍,却并没有分在同一个班,上课时间地点不一致,训练也没什么交集,所以一般来说只有回到宿舍才有机会说话。蓝河从小喜欢读书,是个认真细緻的人,政治党务的课程几乎难不倒他,遇上比较吃力的军事课程,蓝河便记好笔记加倍钻研,于是很多科成绩名列前茅,是班上公认的“优秀生”,在众人眼中,是个很有思想、适合搞文政工作的人。 叶修呢?其实不在一个班,蓝河起初并不怎么了解他是什么情况。 直到开学两个月有余,学校选出各班成绩优异、有天赋的学生成立一个无线电谍报特训班,蓝河发现叶修和自己同班,才隐约明白叶修也是个不简单的人才。 室友,当然比别人熟悉,叶修和蓝河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同桌,组成了班上众多的两人组之一。开班第一天本来很多叶修班上的人都想和他组队,可是叶修一句“一个宿舍课下好交流”让众人觉得无法反驳,于是蓝河在一群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成了叶修的队友。 更让蓝河惊诧的是,下课换教室的空档,还有人专门好奇地来问他, “你真的和叶神是室友啊!”一脸对叶修的崇敬和对自己的羡慕。 “哦,是啊……” 那人走了蓝河慢慢反应……这人有多牛啊?都被人叫“叶神”了! 再有心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叶修他们班疯狂传说门门成绩甩其他人好几条街、陈述自己的战术思想和武器设计把老师都震惊了一把的大神,就是叶修! 原来就是他啊!因为他,这个班的野战演练总是胜人一筹! 蓝河不得不对自己的下铺室友刮目相看,鼓足勇气去亲自向叶修求证时,说话的语气都是满满的敬佩。 “那个他们传了很久的大神……真的是你?” 正常人怎么说听到这么重的褒奖都应该谦虚一下吧?没想到自己的下铺还是一脸懒洋洋,似乎觉得理所应当这么说。 “是啊,就是哥~” 还真是帅不过三秒……刚刚还满是崇敬的蓝河,现在眼里只有握在自己手中的毛巾,想要一把甩在这个人欠揍的脸上。不过好脾气的蓝河还是忍住了,索性缩回脑袋不去看半躺在下铺的叶修,翻起自己的理论笔记来。 但显然下铺的厚脸皮不愿意就此结束对话。 “小蓝啊~我也听说你的政治理论学得不是一般的好啊,这方面哥不怎么开窍,有时间给哥讲讲呗~” “……” “这样不错,你给哥讲讲理论,哥能给你讲讲战术,一般人不外传的这可是我们班的野战杀器啊。顺便你还能听到比传言更酷炫的故事,这买卖划算吧?” “……” “哎呀知道你崇拜哥,哥的光辉事迹很欢迎这种认真的崇拜者来听啊。不过记笔记什么的就算了吧咱们要低调……” 蓝河这时候只恨手里的是笔记本不是砖头一样的字典了。 射击训练,从伏地式开始,只让肩膀承受枪枝的后坐力,以此练习精确瞄准。再后来是半跪地式,最后才是直立射击。 叶修和蓝河在各自班训练,用很短的时间走出了在新兵看来略显狼狈地伏地式射击,现在半跪式和直立射击都可以游刃有余。 叶修觉得,站在他旁边举枪射击的蓝河很是好看,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 虽然这会儿,他们两个班是“敌对”关系。 这是学校训练的传统,学员达到一定水平,就要组织两个班甚至更多班,来一场射击比赛,班里选出最优秀的十人对战,最后将总环数相加来决定胜负。 “小蓝,站哥旁边也别太紧张啊,要不哥打的时候往你靶上加几枪呗?” 蓝河才懒得回应叶修的垃圾话,和没下限的人置气那非得把自己气死不可。 好在叶修也没有继续扔垃圾话的时间了,上一句话音刚落,指导员的哨声就响了,示意叶修他们班的十个人做好射击准备。叶修不慌不忙地装弹上膛,熟练地像个老兵似的,动作随意却很大方,看不出来新兵面对比赛的紧张,倒像是……教练在给学生做示范? 不过叶修的成绩确实可以给很多人做示范了。十发子弹全部上靶不说,六七环都集中在靶心挤得死死的,剩下几发也是在九环之内。叶修班这十个人整体成绩也很不错,大家看了他们叶神的出色发挥,都已经开始用无声的笑来庆祝他们志在必得的胜利了。 第3页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在遭遇蓝河他们班之前,叶修这个班可是一场都没输过。这回一看领队蓝河又是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人,都想着来虐菜呢。 无奈蓝河不是容易动气的人,一系列的挑衅行为在蓝河眼中都被选择性无视,他的注意力,现在全部放在了手中的枪上。 哨响,蓝河镇定地举枪,瞄准,射击,退弹壳,再射击。 修长的手指因为握着枪枝显出关节,看起来精准有力。每一次举枪抵在肩上瞄准,头会稍稍偏一点角度,眼睛、准心、靶心三点一线,好看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完成射击再干脆利索地退弹。 叶修看得有点出神,一时没意识到这一轮很快也就结束了。 蓝河完成了射击,似乎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偏过头来对叶修还有一个蜻蜓点水的微笑,还没有发现叶修的出神,就转回头去认真听自己的分数报告了。 蓝河班上派出的人,成绩也是相当不错,这让对手很是意外。前面九个人的成绩报下来,细心人一加,竟然和叶修班上其他九个人的总分是一样的。 这下就看蓝河的分数了,如果蓝河的分数高过叶修,哪怕是一分,胜利也属于蓝河班。 蓝河班上的同学都在激动中兴高采烈地祈祷蓝河超过叶修,可是看看叶修班上的人,脸上却写满了镇定和不屑,依然是之前那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超过叶神?回宿舍盖上被子做梦吧! 蓝河依旧很淡定,等着自己的分数被报出来。 “领队蓝河,五十环!” 全场顿时一片譁然,蓝河更是勐然一惊,怎么可能! 十次射击,满分是一百环,之前所有人的成绩最差也就是七十大几,作为领队的蓝河怎么可能打出五十环这么差劲的成绩! 叶修也忍不住皱了皱眉,觉得这事儿可蹊跷了。然而叶修班上的其他人可不管这些,分数已经出来了,蓝河不过是像个文弱书生一样没用的人,这种成绩居然能当上领队也是让人心醉。很多人没下限地还捂了脸,表示蓝河的成绩不忍直视……然后就是和自家兄弟欢天喜地地庆祝胜利了。 但就是这个看起来大局已定的时候,一个平静而有力的声音在叶修身边响起。 “报告指导员!我有异议,我认为我的成绩记录有误。”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然而投射到蓝河身上的,更多是鄙夷、轻蔑的眼神。 这是输不起啊?还要狡辩咯? “记分员都是认真按照中靶的枪眼来计分的,你的靶上只有五个枪眼这是事实。那你倒是说说怎么有误?” “报告指导员,我的靶上只有五个枪眼,是因为我有五枪都打在了原来的枪眼上。” 这下,不光是对手班,指导员都不耐烦了。上靶的几枪都是十环,是很难得,但还没见过哪个新兵刚刚摸枪没几天就能枪枪十环还能和原来的枪眼重合!连经验丰富的老枪手都没几个能做到,你逗我呢?分明是那五环打脱了靶,争强好胜爱面子,在这里胡搅蛮缠! 被质疑了智商的指导员想到这些就顿时火起,今天非得给这小子好看!他不是爱面子不想承认吗?那今天就让他丢脸丢到家! “既然你这么肯定,那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你不是有五枪和原来的枪眼重合吗?我再给你五发子弹,派人就站在靶子旁边看着你是上靶还是脱靶,你的子弹到底是打飞了还是照着原来的枪眼穿过去了。有种,你就来,要是心虚,就滚到操场上负重跑二十圈,再去教导主任那里报到!” 蓝河依旧是镇定的表情,毫无惧色地直视着指导员愤怒、鄙夷的眼睛。 “如果我做到了呢?” “你还是记住做不到,我会要你好看这个事实吧!”指导员笃定了蓝河不会接受这个机会,这实在太难了,他从很久之前的第二期就在这里当指导员,从来没见过有人可以做到。 没想到蓝河就这么稳稳地拿起他的枪,从他手中接过子弹的时候还微微一笑,点头致谢,然后从容地走到自己的射击位置,把五颗子弹一颗一颗装进枪膛,等待着新靶纸更换好,指导员派了叶修班上的一位学员,以及在场的另外两位指导员,站在可以看清楚靶的安全距离监督。 蓝河开始了射击,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似乎对面的不是一块靶,而是侵略自己国家的敌人。从蓝河枪□□出的每一颗子弹,在叶修看来都是蓝河掩藏在内心不曾外露的勇气和热血。 那一刻似乎世界都为他一个人静默无声,不知道下一秒会是欢唿庆祝,还是幸灾乐祸。但是蓝河眼中有的,仍然只是枪。 五发子弹一转眼就打完了,大家睁大了眼睛,等着监督人员将靶纸从靶上摘下,跑步送回来。他们目睹了全过程,可以直接证明子弹的来路和去向。 蓝河简直觉得那几个人的跑步比一生都要漫长。 “报告指导员……五发全中十环靶心,而且……” 指导员眼睛都直了,盯着这张还冒着带有火药味青烟的靶纸。 靶纸上有且只有一个枪眼。 分数一旦录入就不可更改,所以即便是蓝河后来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最终的胜利仍然算叶修班的。但大家心知肚明,叶修班连胜的战绩,确确实实是被之前不被看好的蓝河班终结了。 一向低调的蓝河也开始名声大噪。人们议论纷纷,一个叶神就够妖孽够让人头疼了,这倒好,室友也不是省油的灯…… 难得今天晚饭后没什么事,叶修拉着蓝河给自己讲政治理论的重点,室友们在宿舍安静地看书,俩人就没好意思打扰他们,跑出来在楼下的长椅上坐着。 蓝河讲起来很条理,比起一些照本宣科的老师实在好很多。事先知道要讲给叶修听,所以蓝河特意把这几门课的笔记记得很认真,从一开始就理清楚顺序和关系,以免叶修要听的时候再整理一遍。 长椅没有桌子,蓝河就让叶修拿着自己的笔记本看,自己拿着课本。大的知识框架已经储存在蓝河心中,于是大部分时间口述,时不时看一下课本和叶修手中的笔记本,就可以让叶修知道一节课的核心内容了。 晚上在宿舍区域自由活动的时候,管理也相对放松,出门不用穿好一整套军装,只要看起来整洁就可以。蓝河的衬衫经常洗,每一次见到都是雪白如新,看起来很舒服。此时不用系风纪扣,袖子挽到肘间,洗过澡还没有完全干燥的头髮自然地垂在眼前,那一天举起枪赢个漂亮的修长的手,拿着厚厚的课本,指节分明。 在叶修看来,蓝河认真做什么事的时候很好看。不过细想,蓝河好像做什么都很认真。后来的后来蓝河才知道叶修的理论课其实一点不比自己差,不过是想找这么一个二人世界的机会,于是拧着叶修的耳朵抱怨半天,亏他当时还那么认真做笔记!说好的学生时代的单纯善良呢?心也太脏了吧…… 当然这是后话了。 “小蓝,从前没看出来,你这一手好枪法啊。”讲得差不多了,叶修打开闲聊的话题。 第4页 “行了吧你,你还是人家口中无所不能的叶神呢,少调侃我。别人看不出来你还不知道?那天侥倖的成分很大,我也没想到最后五枪真的就开了一个枪眼。” “开在关键时刻就不一样了啊。诶不过我挺好奇,就凭这两个多月的训练,就可以达到这个水平?不是吧?” 蓝河那天之后并不想被多提起这件事,以免在别人眼中落下炫耀的印象。不过叶修既然问出来,自己避而不答也没什么必要。 “当然不是啦我又不是神……我父亲从小就教我了,也正巧我有一点好的手感。” “你父亲?……不会是现在东北战场上的蓝征云吧?” 叶修可没想到,他这笑呵呵的信口一猜,还真是猜中了。 “你去搞情报吧叶修,什么都能料中。” 比蓝河更惊讶的是叶修自己。真没想到,蓝征云将军的儿子竟然是自己的室友!蓝征云这个名字,放在国民党主战派(就是主张积极抗日的一派将领)内那可是人人都要说声佩服。1931年九一八事变,东北地区最强大的势力:张学良的东北军,却是一再妥协退让,逆来顺受,日军推进,他们就后撤,等于拱手把东北国土送给侵略者。然而地方军出身的蓝征云,当时身为东北军王牌部队七十九军军长,却在大部队后撤时违抗军令,坚守驻地,随后反其道而行之,孤军深入敌占区,和日军反覆周旋,给在军向华北推进的过程中制造了不小的麻烦,大大延缓了日军的推进速度。 奈何国民党内人心不齐,利害关系交错复杂,主和的唿声甚至超过了主战一派,根本的大局,不会因为一两个勇敢的将领顽强抵抗,就可以被逆转改变。这样的英雄,由于身份和权力限制,改变不了东北的整个战局,但却尽了自己的全力保家卫国,怎能不让人敬佩? 蓝河提到父亲时眼中的自豪,叶修真切地看在眼里。 还真是那句老话,虎父无犬子。 “连我的家世都套出来了,你就不打算说说,你的来歷?” 蓝河笑盈盈地看着叶修,像一个好奇的小孩子一样。 “哥是比不上蓝河大大这么耀眼的出身了~父母去世得早,大学上了一年就被派来军校过苦日子了。” “被派来?你原来就……?” “是啊,哥早两年就进入军统了。” 蓝河不由得一阵惊诧,军统,那可是党内的秘密机关,怪不得叶修开学时就比自己早来,很熟悉这里,看样子混得很开。也怪不得电讯课上的内容叶修好像事先学过,熟练得很…… “呃,军统这身份,不是严格保密吗?你怎么这么轻易就告诉我啊……” 蓝河说这句话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背后要冒冷汗了,在他的认知和感觉中军统里个个都是高手,文武双全来无影去无踪,想要谁的命,谁就多半没机会活到第二天。 “为什么告诉你?不是你问的吗?” “可是不是要保密吗?” “哥信任你呗,你向别人保密就行。” 这么随意的口气……叶修你小子不会是唬我吧! 果然每次交谈都不会从头到尾都是正常的画风。 “回去吧,快宵禁了。”叶修还是一脸懒散,看样子已经很想念自己的床了。 蓝河表示同意,刚想站起身,又顿了顿。 要不要和叶修说,请他也帮忙为自己的家世保密呢?自己并不想给人一种依仗家世的感觉。 然而蓝河的目光刚刚与叶修对上,对方已经轻扶着自己的手臂站了起来。 “放心啦小蓝,哥的原则是英雄不问出处。” 灯光渐暗,蓝河嘴角的笑没有被发现。 电讯设备条件有限,所以上课时两人共用一个电台。为了检验初学者对于明码的记忆,老师常常要求同一小组的两个人相互考核,由一人口述文字内容,另外一人在电台上发报,或者一人发报,另外一人翻译电文。 叶修的手速很快,而且发报的节奏掌握得很好,不会乱得让人听不清楚。一条消息行云流水地发过来,每次都能让蓝河进入高度紧张的状态认真分辨电报的内容。 行家就是行家,若是单凭这一点,蓝河还真的愿意相信叶修干过军统。一双修长灵巧的手点点停停,根本听不出是个刚刚开始上电讯课的新手。然而这一切对于蓝河这个真正初学的新手来说确实是很大的挑战,被叶修的发报节奏虐过千百遍,蓝河再听班上其他人的都不觉得快。事实上叶修发报的绝对速度并没有多快,毕竟莫尔斯密码对于每个字之间的间隔是固定的,不可以通过缩短间隔来提速,那样可能会让收听的人造成记录误差。叶修的出众在于他对密码的熟悉和很好的节奏感,对于他来说,发一份电报和说出一句话是一样的难度。 蓝河脑迴路不太对的时候甚至会想,叶修电讯很棒是因为之前就学过,那他其他课也遥遥领先说不定之前都学过?不会是第九期留级到第十期了吧哈哈哈哈…… 后来脑迴路正常了再一想,中央军校什么时候会容忍留级啊难道不是不合格直接踢出去吗? 开始蓝河还不甘心,想借着老师让每一个人给自己取个代号的机会在叶修哪里挽回一点颜面,想个不太寻常的代号,看叶修能不能马上听懂。 这个着实难不倒蓝河,从小喜欢读书的他阅读量很广,什么书都喜欢看。 蓝……蓝什么?找个文邹邹的代号。 有了!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就叫蓝桥春雪。 这句诗出自白居易之手,名为《蓝桥驿见元九诗》,是白居易仕途不济遭到贬谪,在沿途的客栈读到了好友元稹题在驿亭上的诗,有感而发而作。后面两句“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更是读来饶有趣味。当年元稹春风得意,正是仕途风光的时候,途径蓝桥驿,在驿亭题下一首《留呈梦得、子厚、致用》。没想到八年之后,世事沧桑,他的好友白居易路过这里,却是一个遭到贬谪的落魄之人了。 但就是这样失意之时,陌地他乡却可以以这种方式和好友重逢,也是一件慰藉之幸事。于是每停一处,白居易都会先仔细留意寻找是否还有好友留下的诗作。 也算是一种别样的天涯共此时吧。 蓝河想到这短短几句诗中夹杂着的隐晦浪漫,不由得嘴角浮现笑容,手指开动,把蓝桥春雪这几个字转换成莫尔斯电码,发在了电台自己的封闭频道上。然后斜眼偷偷看看带着耳机辨认内容的叶修,想想看难住他的可能实在不大,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小小的企图。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蓝河同学果然是饱读诗书的好学生啊。” “……”好吧,还是没得逞。 完了,轮到叶修了,他不会从《离骚》里取名字吧完了完了完了…… 当然这么想是蓝河高看叶修了,要叶修这种有人帮忙打水就懒得挪动的人背《离骚》,估计难度还大于让日本人撤出中国。 第5页 叶修要开始发报了,蓝河一脸生无可恋地戴上耳机,等待着叶某人的无下限高难度代码轰炸。 可是蓝河仅仅听到了两个字,就没下文了。 电台坏了?叶修手抽筋了? 都不是。叶修显然已经发完了,一边笑一边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君……归?” “是啊不错嘛,这么快就听出来了~” 不错你妹啊刚才不是都念出来了吗这么简单我听不出来还混不混了! “懒得想什么代号了,觉得你的代号来源就不错,那就君归了呗。” “……” “不过说真的蓝河,这么玩儿没意思,要不跟哥一起,自己编一套密码?” 看着叶修眼神里难得的认真和期待,蓝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意味着多少工作量,魔怔地点了点头。 通常人们对于电码的使用有两种,一种是明码发报,另外一种则需要密码本来规定具体规则。明码收发电报很方便,不需要特别高的工作条件,只要能够收听到对方发来的电报即可知道消息内容,但缺点显而易见,就是人人都能听懂,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密码本发报很好的解决了上面的问题,文字与电码的对应规则由使用者自行规定。对于地下工作者而言,密码本通常是一本可以随身携带、不引人注意的普通书籍,通过电码来定位书中某一页的某一个字,串联起来就是电文。但是这对收发报条件有要求,起码是一个翻开密码本对照却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 综合这两种通行的电讯交流方法,叶修觉得,可以编一套两用的密码,条件允许时使用密码本,简短交流或者紧急情况使用类似明码的收发方式,只不过对应规则是自制的,别人不会听懂。 转眼已是1933年的冬天。南京的冬天可不好过,又湿又冷,普通人家晚上睡觉恨不得盖上两床厚厚的棉被,然而军校的学生就不用幻想这个了,除去一床并不怎么厚的棉被,就只有一套冬用的加厚制服,平时长官身上威风又保暖的长外套、披风什么的,他们也只有眼红的份儿。 于是抗冻,也就自动成为了冬季体能考核的一项。 叶修从北方来,比别人耐冻,最多就是要适应适应南方的潮湿。上铺的蓝河可有点儿惨,要知道广州的冬天在别人眼中那就是温暖如春,这种阴冷的鬼天气蓝河是头一回体验,隔几天就被感冒问候一次,晚上和叶修在院子里研究密码恨不得把被子裹在身上。 叶修听着蓝河一边和自己商量密码一边打喷嚏,觉得又好笑又过意不去,曾经提议既然感冒了就暂停几天别出来了,都被蓝河拒绝。相处了几个月叶修总结髮现,蓝河是个很要强的人,除了学习请教的时候很谦虚,其他时间他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弱点成为阻碍一件事的原因。只要是他觉得要坚持、要做好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最后。期中加强训练蓝河发了烧,硬是没请假,靠着每天训练发汗挺了过来。 有的时候那种固执要强的性子,看着叶修都要掉下巴。 还好,密码很快就可以试用了。 其实设计一套密码不需要多么新奇、诡变,由于一套密码有其固定的保密范围,只要使用者之间可以顺利传达消息,又不会被外界破译,那就是成功的密码设计。 叶修和蓝河在讨论中觉得,原来的密码套路中每两个字或单词之间要间隔七个简讯号“滴滴滴滴滴滴滴”,这就大大限制了发报的速度。于是他们编写了两套对应方案,一套类似于明码的直接交流,不需要密码本,背会对应法则就可以收发电报。在这套法则中,用长短两种信号“滴”和“嗒”组合对应字符,规定两个长信号“嗒”“嗒”作为两字中间的停顿。 另外一套对应法则,最终选用了国学大师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作为密码本,以信号对应一个字在书中的所在页数和行数等具体位置。 电讯课的秋冬季期末考核上,叶修和蓝河提交了他们的研究成果,现场演示下来,确实在速度上有很大提升,老师很满意这种额外的发挥,还上报了学校。电讯交流中蓝河就是“蓝桥春雪”,叶修则用着在蓝河看来十分随意的“君归”。 “终于得到认可了,总算没半忙活这几个月。”蓝河显然很开心,晚上和叶修在院子里散步都不觉得冷了。 “是啊,兴许以后咱们分开在两个城市,还能用这套密码交流,那实在安全得很。” 蓝河听叶修提到了毕业之后的事,似乎又没那么高兴了。生逢乱世,学校可以说是他们最后的避风港了,毕业的那天,势必就是踏上战场的那天。蓝河明白,不论是明的战场还是地下工作,刀枪无眼,总是生死无常。现在还有闲情逸緻读着书做着密码,今后枪林弹雨尔虞我诈,自己“有生之年”的长度可以是多少,都是个未知数。 “以后啊……以后再说呗。”有点冷,感冒还没好全的蓝河孩子一样地吸吸鼻子,把衣领紧了紧两手撑在栏杆上,看着面前的花草出神。 “放心,毕业了哥也能罩着你。”神游的情绪被身上多出来的外套骤然拉回来,叶修身上的温暖被带到蓝河周围。说实话蓝河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又觉得再把身上的衣服拿下来还给叶修多少有点驳人面子。眼前的叶修脸上还是一副得意懒散的笑,说出的话甚至有些幼稚,好像幼儿园里大的孩子向小的孩子神气地拍胸脯,说着“跟着我混保你不吃亏”一样。 这么说来这副表情还有点儿可爱……那就不拆他的台了。 蓝河忍不住也笑了出来,轻声说了句“谢谢”,没想到开口说出的话却因为远处忽然响起的声音而听不清楚。 是总统府方向的烟花。 没日没夜忙活着密码的两个人这才想起来,新年到了。 难得这烽火乱世之中能够身处一个暂时与世无争的角落,经歷这么美丽的瞬间。烟花绚烂的光映在看待了的两个人脸上,瞳孔中的那个世界,纯洁而幸福。 叶修偷偷偏过脑袋看看蓝河的侧脸,一如既往的认真,还多了很多不言而喻的憧憬和嚮往。这一幕在叶修脑海中存在了很久很久,久到叶修都忘了到底有多久,怎么都忘不掉。 是一抹独特而耀眼的烟火,不会照亮所有人的世界,不会被所有人艷羡铭记,却在一个人的心中从未熄灭。 叶修很开心这一幕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看到,沾沾自喜地转回头去继续看烟花,一脸傻笑。 “叶修,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难得新年有一天的假期,南京的天气冷,依然阻挡不了外地学生对于这座首都的探索欲望。要知道假期可是千载难逢的,错过了这一天,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有踏出校门的机会。 当然也有人愿意把这一天的假期献给自己的床,不出去挨冻,清晨例行晨跑之后就回来窝在宿舍,也是一种舒服惬意。蓝河可不愿意呆在宿舍。躺在下铺的叶修看到从上铺探出来的脑袋和一双期待的眼神,就明白了,这一天自己是没有懒在宿舍的机会了。 第6页 军装在街上太显眼,长衫在学校又很不合拍,最后,两人都是一身整套的西装出了校门。 广州算是一个花花世界,和香港是相似的路数,举目皆是洋楼霓虹,俨然是一番现代都市的风格。南京却不同,因为总统府的存在,这里的整体风格一半透着一股浓浓的中山味道,另外一半还是原有的江南民居,白墙黛瓦临水而立,简洁婉约。 然而这另外一半,恰恰是蓝河喜欢的风格。于是两人上午在街上闲逛着给室友带些小吃,午饭后便依着蓝河,向他逛街时看到远处山上的楼阁进军。 那是阅江楼,与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并称江南四大名楼。 一江奔海万千里,两记唿楼六百年。阅江楼始建于明洪武年间,因为登楼阅江的盛景,和《古文观止》中宋濂的一篇《阅江楼记》而闻名天下。从狮子山拾级而上,登上阅江楼,便可一览长江东流入海的景况,如同一幅写意的水墨画。 蓝河很喜欢这种视野开阔的感觉,这样雄伟壮观的景色仿佛可以唤醒身体里的血液,体会古人那种登高望远、壮志满怀的情感。如今也是一片乱世江山,即使是南京这种涂饰着六朝金粉的城市,表面的浮华也无法掩盖这个时代的危机。 “我觉得,我们也算是生而逢时吧。” “嗯?” “我要是生在一个太平年代,估计就是一个很普通的读书人吧?运气好了有个官做,运气不好……就做点小生意什么的。不过,即使是这样,还是喜欢太平的时候啊,起码不会危关生死,搞得人四处漂泊。我倒宁愿是个小生意人呢。” “哪儿能呢,还可以拼爹啊。” 就知道画风从来没对过……蓝河白了吐出一句垃圾话的叶修一眼,“就算我父亲再有权有势我也不会依靠他的,我可不是纨绔子弟。” 听着蓝河急着分辨清楚,叶修就知道自己的垃圾话又奏效了。 “按照你这种设定,那哥在太平年代估计也不是什么普通人,让我想想……” “高官?将军?叶修你该不会是盘算着当皇帝吧。”蓝河笑起来还是那么养眼,但是叶修知道蓝河心里充满了戏嚯。 “太正经的哥做不来,土匪还差不多~” 听起来是叶修的自嘲,可是蓝河总觉得又是自己吃了瘪…… “哥要是土匪,那你还做什么官呀,来哥的山上做个帐房,或者压寨夫人也行啊。” 滚远点儿…… 周围人多,蓝河才忍着没喊出来。 从狮子山下来已是傍晚,蓝河觉得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了,却发现叶修走了相反的方向。 “这是去哪儿?” “带你看一处美景。” 天色黑下来时,两人刚好到了叶修的目的地。 此刻秦淮河两岸华灯初上,两岸的人家亮起迎接新年的红灯笼和花灯,宣纸窗映出暖色的灯光,到处都是烹饪晚饭的香气。 人间烟火的味道,倒映在秦淮河水之上,波光粼粼,举目皆是温暖。 叶修和蓝河坐在一条乌篷船的船头,小木桌上摆着一壶热茶,一笼蒸饺和一笼烧麦。青瓷的壶嘴升起裊裊青烟,茶香混着笼内食物的香味,随河上清风缭绕周身,惬意的很。虽说是新年,船家也不会很早收工不做生意,反而料定了会有人愿意趁这个时候来河上游玩。新年求个吉祥平安,饭菜都会打折。 以茶代酒,现在这个时候也未必是很扫兴的事。蓝河拎起茶壶为二人的杯子倒满热茶,自己端起了杯子,小心翼翼地吹着杯口冒出的热气。叶修夹起一只烧麦放在蓝河的碟子里,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着蓝河对着热茶暂时无从下口。 “先吃吧,茶烫着呢。” 自己的窘境又被发现了……蓝河不甘心地努努嘴,放下了茶杯,看到碟子里的烧麦才露出一点满意的笑容。 于是叶修发现蓝河的笑好像有魔力一样……说不出来什么感觉,简而言之就是,很好看。 上课时完成任务满意的笑,射击训练时胜利的笑,和自己闲聊时的微笑,仰着头看到漂亮的烟火时高兴的笑,还有现在,灯火半昏半明之时,在秦淮河水上,一抹愉快的笑。 如诗如画?似乎是形容女孩子的……不过这一刻在叶修眼中,比过任何倾城佳丽。他身在俗世,并不是超凡脱俗的隐士,亦不是天界下凡的仙人,却又拥有干净纯粹的心灵和微笑,还有和星辰一般的眼睛。这样一个蓝河,有着自己的原则和信条,做不到事事出众却也不卑不亢,始终在自己的路上,一步一步往前走,开心时微笑,难过时隐忍。 独一无二的蓝河,此时身着西服衬衫,比穿着军装时多了一份柔和,融入这片画意山水,眼角尽是对这片土地的爱恋。 叶修不由自主地开口,难得不是嘲讽的语气。 “你不管生在哪个时代,都会是一个难得的、与众不同的人才。” 蓝河闻言却有些意外,这个懒散的傢伙居然还记得自己下午的有感而发。但是……突然这么正经的画风是怎么回事啊不太对啊! “此话怎讲啊叶神?” “有些事你会随之改变,但有些东西在你身上永远不会变,这一点就很难得了。” 叶修说罢,觉得自己总结了一句一击必杀的精闢之言,顺手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显得很是自豪潇洒。他说得很意识流,但蓝河却隐约有一种被看穿了的感觉。 “但愿吧。” 蓝河听着自己被肯定的言语,多少有些欣喜,转头看着叶修眼中带笑。 等等……这傢伙上一秒还那么正经这一会儿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是什么情况?!又抓住什么嘲笑我的把柄了?没有吧我的画风一向很正常啊! 完了,一定是想到什么了又要开始嘲讽我了……要开口了…… 果然叶修开口了,蹦出一个字。 “烫!” 回学校的一路上蓝河都在嘲笑这件事,感觉这一个月都能指着这一件事笑了。 叶修一脸“这回让你一次”的大度不说话,其实是因为舌头还有些疼。 两人回到宿舍还不算太晚,把好吃的战利品分给室友们,便各自爬上床休息看书了。没想到这么晚,居然还有人敲门找人。 “请进。” 门被打开,露出一张叶修看了很是惊讶的脸。 “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此人在军统任职,曾经和叶修共过事,后来军统有什么任务也是通过这个人传递消息给叶修。这个人一出现,说明军统需要叶修了,一准不是什么好事。 “我找蓝河。” 这回叶修更惊讶了,蓝河并没有军统背景,军统怎么找上他了? “蓝河来一下,教育长有事找你。” 蓝河一脸呆萌地整理好衣服,奔向教育长办公室,那人却没一起离开。 第7页 “出什么事了?”叶修算准了他还是找自己有事,走下床随手带上宿舍的门,和那人一起出去。 “你有任务了,跟我来吧。” 黄埔(下) 右眼皮跳得厉害,大概是玩了一天的缘故。 蓝河揉揉眼睛,又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衣服,努力掩盖着疲惫。 “报告!” 得到了肯定的回应,蓝河轻声推门进入,用一个标准的军礼向教育长致意,后者原本在办公桌前背着手踱步,看到来人是蓝河,便点点头,停下脚步面对着蓝河。 “蓝河同学,我们刚刚得到的消息,我觉得有必要通知你,但你要先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蓝征云被暗杀了?!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刚收到的消息,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初步判定是日本人干的。” 叶修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伸手解开紧锁在脖颈处的风纪扣。多年的军统工作经验和训练,本应让他现在迅速冷静下来,进行下一步的分析判断,可是他发现他做不到。 不仅仅是因为情报很有限,只是一条死讯,还因为叶修此刻,心如乱麻。 几乎是应激反应一样的愤怒,焦虑、疑惑、甚至是恐慌一起袭来,这种感觉糟透了,这是叶修几乎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用一种草率粗暴的方式捋了捋自己的头髮,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试图在烟雾中让自己变得平静一点,想想这是为什么,想想怎么办,想想自己能做什么。 他在烟雾中闭上眼睛,脑海中出现的画面却让他恍然大悟,自己刚刚为什么无法冷静。 那是蓝河的脸。 “教育长找蓝河就是通知他这件事。学校已经特批了假期,明天蓝河就会动身去东北哈尔滨处理家事。上面的意思是,你明天也走一趟东北,查清楚这一起暗杀,可採取必要的抱復手段,另外,协助新继任者稳定局面。切记保密。” 叶修默默穿过走廊,任务内容还在耳边重复。 蓝征云死了,对于东北的局势来说无疑是一个大的变动。这一支重要的抗日力量一瞬间失去了昔日的统领,还会像从前一样一往无前地打仗吗?新的继任者是谁?能稳定局面吗? 更让叶修担心的是,现下国民政府内主张求和谈判的声音是高过主战一派的,万一派上去个主和的继任者,那东北的抗日力量就面临着被瓦解的危机。而且……这场暗杀,没那么简单,蓝河涉世未深,对于党内的政治形势并不太清楚,可是叶修的敏感思维让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这更像是一场阴谋,蓝征云的死恐怕和东北的主和派拖不了干系。 而蓝河,单是处理自己的家事就够他忙的了。蓝家的情况并不乐观,蓝征云在家排行老大,膝下就蓝河一个儿子,蓝河的几个叔叔社会背景都不简单,难道就不会对家主之位动心思?这年头有钱有权才能混得下去,让那几个叔叔心甘情愿帮着蓝河打理家事,一切听从蓝河这个小辈的安排,说出去谁信? 想到蓝河叶修的情绪波动又开始不正常。二十出头踌躇满志的蓝河,一夜之间就要直面自己父亲的去世和家中的内乱,这本不应该是他承受的,叶修希望他一辈子都是一个纯纯粹粹的军人,不要知道政治世界的血腥残酷,不要知道那些信仰、口号、主义背后的黑暗交易和腐坏人心,在他的世界里只需要有正义和希望,鼓舞着他一直战斗下去,保卫他脚下的土地和身后的亲人。 叶修何尝不明白这是自欺欺人。可是一想到蓝河脸上温暖的微笑,在面对这一切之后的凋谢,他的心里就是一阵钝痛。 一夜之间,蓝河的世界已经改变,他再有本事再有能耐,能帮蓝河杀了兇手,能帮蓝河稳定蓝家的局面制服所有心怀不轨的人,能告诉蓝河自己一直都会支持他……可是那又怎么样? 逝者已逝,那是蓝河二十年来依靠的血缘温存,再也不会回来了。 蓝河一路无言,回到宿舍对室友说自己今天累了要早点休息,爬上床闭上眼睛。 没有眼泪,没有哭泣。 还有很多事,要自己面对呀……不会有人帮你了,不会有人护着你了。 蓝河想起当初决定上军校时,父亲认真地看着自己,眼里是一如既往的严厉,但是其中隐约的慈爱还是被自己发现了。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在东北了,为了守住这一支抗日力量,力挽狂澜,浴血奋战。 “勿以家为念,问心无愧即可。” 第二天父亲在火车站送自己南下回家,安排好家人。蓝河坐在车上看着窗外的父亲,依旧是那个身形挺拔的英雄,眼神里尽是对于自己的期待和自豪。 那个人不会很宠你,不会对你说他有多么爱你多么捨不得你,可是这么多年来他的一举一动,他对你的每一个要求每一句话,都让你明白你对于他的意义。所以即使远离万水千山,即使以后因为战争四海为家,他的存在,就意味着家的存在,意味着你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可是现在他走了。 自己没有可以依靠的英雄父亲,但自己没有理由向这一切示弱。 “我会做到问心无愧,不会让你失望。” 蓝河空洞的眼神直面着墙壁无边的黑暗,却异常冷静。他将面对一场残酷的战斗,来自家族内部,也来自自己的内心。 叶修踩着熄灯号回了宿舍,蓝河已经睡下,留给他一个无声的背影。 果然还是那个,固执、不愿意示弱的蓝河,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愿意表露,永远都是自己一个人消化悲伤。 叶修轻手轻脚地躺下,看着上铺的床板发呆,同样的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 蓝河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坐上了学校派的车前往火车站。 叶修坐在远处的另外一辆车上,看着那个有些疲惫的背影钻进车里,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内,不由得一声嘆气,而后示意司机开车。 “机场。” 既然不可挽回,那么我就尽我所能。 飞机缓缓降落在哈尔滨,做好了充分心理准备的叶修还是被哈尔滨的严寒冻了一哆嗦。走下悬梯的时候叶修甩甩脑袋,想把在引擎轰鸣下的半睡半醒状态赶走。不过很快他就清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刺激了他的听觉神经。 “叶修你小子终于来了啊就说跟你合作没什么好事果然飞机晚点了害我在这儿冻了三个小时冻死我了你知不知道啊这儿又不是你们南京这儿可是哈尔滨啊冷死人不偿命啊还是南京好而我跟你说上次南京的灌汤包我现在还念念不忘等去了南京你请客……” “你们现在接管七十九军了?”叶修知道要是不打断,最后被吵死的人一定是自己。 “那当然了我们不来管,让那些主和派的蠢货掌了权还不直接给你拱手投降?” “这么说手残现在是军长了?” “喂喂餵叶修你行不行啊手残是你叫的是你叫的?我们队长走的是战术战术懂不懂?也不打听打听和我们队长玩儿战术过招没输过的有几个手残怎么了不是还有我吗?告诉你这次要不是我们队长深谋远虑控制局面现在这机场估计都是日本人的了你小子的飞机都降不下来!” 第8页 “呵,喻文州在这一片,要是连这点儿事都摆不平,以后出去就别说认识我了。” 叶修这一张嘲讽脸就是黄少天的怒点,不由分说开始了新一轮的话痨攻击。奈何叶修早就习惯了,径直走向黄少天的车,心里也总算找回来一分轻松的感觉。 “剑与诅咒”接手了这里,一切就变得相对好办了。 剑与诅咒,指的就是喻文州和黄少天这一对组合,因为两人有着军部和军统的双重身份,所以这个组合的名号放在哪里都是响噹噹的。最开始他们在军统的一次特派任务中相识,当时喻文州担任行动队的队长,于是黄少天这个“队长”叫顺口了一直没改。喻文州心思缜密,一个运筹帷幄、神机妙算的战术头脑让人钦佩不已,被他摆过一道的人也不计其数,他就像是一个可怕的诅咒,没有人能够猜透他的谋划,你想到一步他就会多想十步然后在那里等着你。美中不足的是,喻文州的近身功夫却不如他的谋略那么出挑优秀,硬碰硬的战斗一向是他的短板,这也是被叶修笑成为“手残”的原因。 于是也就凸显了黄少天,这把锋利的剑。以一敌百是太过自负的玩笑话,不过以一当十,对于黄少天的一身好功夫来说不在话下。不论是贴身搏斗、远距射击还是各种暗器,几乎没有什么是黄少天不会的。最可怕的是,功夫过硬的黄少天还是个优质的机会主义者,遭遇黄少天,不丢性命有两种办法,一就是有种你始终不露出一点破绽,二就是直接倒地认输。不然犀利的攻击加上喋喋不休的垃圾话,不是被杀就是精神分裂。 他们仿佛是天生就该相遇的组合,喻文州谋划全局创造机会,黄少天挡在喻文州身前抓住机会斩断来敌。 饶是叶修,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轻视剑与诅咒,即使论参军年份他们还要叫叶修一声前辈。不过幸好他们不是敌人,而是伙伴。 “好久不见,前辈。”喻文州还是从前那一抹温暖礼貌的笑。 “文州啊好久不见,赶紧回收一下你家这个话痨一路上吵死了……” 当然用不着叶修说,黄少天已经站到自家队长这边了,不过攻击还没有停止。 “好啊你老叶我大老远把你接回来还嫌我烦嫌我烦你走啊没人拦着你真是的……” “少天别闹,脸都冻红了也停不下来说话。” 喻文州用自己刚刚握过热茶杯的手拂在黄少天脸上,黄少天顿时安静了很多接着脸就红了,至于是暖和了还是什么原因就不知道了。 这两个人就是这样,在外公事的时候就是一本正经的长官,私下却还像是大学的学生,说说笑笑,不拘泥于上下级的礼节,要好的关系全都不加遮掩地表现出来。 “咳,你俩行了啊……先让哥打听个事呗。” “前辈请说。” “魏琛那个老狐狸的老巢挪窝没?” 本应该从军部开始调查,叶修倒先问起了这一带势力最强的青帮老大,喻文州心下瞭然。 “前辈这是先要帮蓝河处理家事了?” “有你们在这里,相比之下蓝家倒是有点儿难办了。不过我总觉得从蓝家内部开始查会有收穫……所以,文州,别告我一个擅离职守啊。” “前辈说笑了,魏老大还在那里,明天你尽管去蓝家帮忙,我和少天帮你查查其他方面。” 叶修动身去找老朋友魏琛,不过出了门倒是先考虑要不要去买个墨镜先…… 看着叶修离开的背影,喻文州轻按着自己的眉心。 “果然,叶前辈和我的猜想是一路的。” “嗯?” “绝不是日本人发动暗杀这么简单……但有些人现在还不是赶尽杀绝的时候。” “可是会不会威胁到文州你的安全?毕竟现在你手上的权力,也是蓝将军被暗杀的原因啊。” 喻文州听到担心自己的话语,转头揉了揉黄少天的头髮。 “我有少天啊。” 蓝河乘坐的火车终于在第二天抵达哈尔滨。名义上,他已经自动成为蓝家的下一任一家之主,所以一出站就有蓝家的专车等待着他。 蓝河深吸一口气,走向他要面对的一切。 然而此刻他并不知道,之前朝夕相处的朋友,现在和他在同一个城市。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蓝府已经是一片素白,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凄凉。蓝河一身纯黑的西装,安静地走进这片院落,停在大厅的灵堂之前。 那个人熟悉的面容此时已经变成黑白照片,放大在灵堂的中央。他还是一脸笑容,面对蓝河,一如当时的分别,一个父亲对于孩子的不舍和期盼。蓝河怎么也没想到,当年只不过是一个不太捨得离别的场景,现在算来却是永别的最后一面了。 心里一阵绞痛,可是蓝河的表情没有变化。身后响起的声音给了蓝河一个宣判,他没有悲伤的权利了。 “蓝河回来了啊。” 正是蓝征云最年长的弟弟,蓝河的二叔。 “你小子还敢来找我啊,当年拐走我徒弟跟你干军统还没跟你算帐呢!” “瞧你说的,少天现在混得比我还好呢。” “行了吧快,哪有我这里快活!” “哎我说老魏这两年没见你就不能有点儿城府,怎么还是这一副见人就要砍的德行……” “不是老夫我见人就砍,而是见你就想砍。行了行了有啥事儿赶紧说吧,你一来肯定就是来找我帮忙的了。” “行啊变聪明了啊老魏,你怎么知道我来找你帮忙了?” “因为老夫神通广大。” “呵。” 家族蒙难之际,蓝河见到自己的亲叔叔们,却没有丝毫的安慰感。手中的茶已经转凉,蓝河也只能用微小的动作把玩着茶杯盖,稍稍分散一点心里的压力。 终于还是有人来打破沉寂。 “蓝河啊,在军校怎么样?忙得很吧。” “还好,有劳二叔费心了。” “忙的话就早点回去,家里的事,二叔和三叔帮你管着。” “瞧二叔说的,我是父亲唯一的孩子,再忙,也要处理好家事才回去。” “怎么听蓝河这意思,有点不放心叔叔们的意思?” “二叔别误会。”蓝河笑笑,心想,这么快就要发难了。 一直没发声的三叔这时也开了口。 “蓝河啊,三叔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有什么话不好听了你别往心里去。你二叔这么多年帮着你爹打理蓝家的上上下下,现在你爹去世了,由他来接任蓝家的家主,我觉得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再怎么说也是小辈,现在就接任家主,三叔觉得不合适吧?” 听到这么直白的摊牌,蓝河倒是可以常舒一口气,终于不用说那些虚情假意的客套话绕来绕去了。 “三叔说天经地义,难道父亲的位置儿子来接任不是天经地义吗?不管是谁接管蓝家,都是为了蓝家可以稳稳噹噹地生存下去,可是二叔三叔这些年在干什么,真当我不知道么?走私菸土炒作商货不说,这几年还和日本人暗地合作,这是蓝家应该做的事吗?父亲在前线拼死抗日,家里的人却干着和汉奸没什么两样的事,二位叔叔这是要亡了蓝家吗?!” 第9页 二人一听这番话,知道自己的事都败露了,也索性放狠话。 “蓝河,我们做什么生意说到底都是生意,这年头没钱怎么生存?别忘了你刚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家里上上下下都在我们掌控之中,识相的话,就别和叔叔顶嘴,乖乖会学校上课去。” “叔叔忘了蓝河上的是中央军校了?我是个军人,手中可以控制军队,两位叔叔是要和军方作对?” 蓝河说出这一番话有种水到渠成的感觉,但又恍然间想问,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可以依靠军权威胁亲人、争夺权力。 不由得也是一阵恶寒。 可是接下来二叔的回答,却让蓝河着实没有想到。 “呵呵,与军方作对叔叔倒是没兴趣,只不过叔叔担心你今天就走不出这个大门。” 话毕,厅堂两边走出十几个带枪的生面孔,蓝河定睛一看,竟然是东北青帮的装束。 从侧室悠悠踱进大厅的,赫然是青帮有头有脸的一位头领---刘老三。 蓝河不由得既惊讶又愤怒。 原本以为自己面对的只是蓝家内部的矛盾,蓝河早有打算,实在不行就亮出自己军队势力的底牌,让叔叔放弃争执,之后再给予叔叔们充分的福利,也算是尽晚辈的孝心。想不到两位叔叔竟然这般狠心,直接找来了青帮做后台,青帮和土匪没什么两样,利字当头,自己在哈尔滨毫无社会根基,是无论如何没有力量抗衡的。 看现在的局势,如果自己说个不字,估计青帮真的会动手。 没什么亲情可言,贪图利益的人,既然愿意背着汉奸的罪名和日本人做生意,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亲情这两个字?说到底还是自己太天真。 怎么办? 看到自家的亲人用这种斩草除根的方式争夺权力,蓝河的血都凉了。意料之外的情况,对于此时的蓝河来说,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故作镇定的他,内心已经是不知所措。 不曾想这个节骨眼上,蓝府大门口的小厮进来了,一时间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 “外……外面有人来拜访,还说把这个给刘三爷看。” 众人都还疑惑这来人怎么知道刘老三在这里时,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刘老三,看了小厮手中的物件,到已经吓得变了脸色。 “这这这……这不是老大的扳指吗……” “是啊!你小子还记得我这个老大?今天混错地方了吧!” 一声呵斥掷地有声,众人转头循声看去,刘老三已经和一个奴才一样,双手捧着扳指低着脑袋弯着腰给声音的主人送去了。 一身玄色长衫,一支翅木手杖,嘴上闲散地叼着一支烟。 来人正是青帮老大,魏琛。 二叔一看事态有变,急忙迎上去想和魏琛套个近乎。 没想到魏琛就当没看到他一样,直接转过脸面对蓝河开了口,还是一脸诚恳的表情。 “当年蓝将军救老夫一命,如今却意外离世,还请蓝公子节哀。” “多谢您……还未请教您的尊名?” “在下魏琛,见过蓝家家主,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啊。” 还是懒散的语气,蓝河听了却再是一惊,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青帮老大魏琛!然而现在轮到蓝河的二叔和三叔慌乱了,魏琛这么直接地承认了蓝河一家之主的地位,今天又亲自赶来解围,看来是要罩着蓝河了啊!和魏琛作对?他们也是在是不够看。 “手下人不懂事出来作乱,还请蓝公子不要见怪啊~今日老夫还有事,不便久留,不过日后蓝公子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老夫一定帮忙。” 蓝河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局势变化如此之快,本该欣喜自己反败为胜,却又好奇得很,这魏琛为什么要帮自己? “前辈慢着……还想冒昧请教前辈,今日出手相助,原因何在啊……” “不为什么,就为蓝将军早年相救之恩。” 魏琛说罢,一个潇洒的转身便要离开,身后的刘老三像一只狗一样跟着他走了。不过刚才说出那句话时魏琛脸上的崇敬、义气和遗憾,倒是让蓝河也为之一振。 “我说叶修,老夫帮你摆平了你的麻烦,以后还要帮你罩着蓝家,你小子怎么谢我啊?” “呵,不也可以解释成你老魏管教手下不走心么?” “诶我说叶修你还真是改不了啊,这嘲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呵呵过奖了。不过老魏你沖蓝河说报答蓝将军那几句瞎话倒也编得有模有样啊,我认识你这么长时间还没见你这么正经过。” “废话!编瞎话不像点儿怎么过得去!倒是你,老夫用脚后跟都能想出来你小子那时候躲在暗处围观老夫的表演,那一脸猥琐的笑……” “咳咳、不管怎么说,这次还是多谢你老魏了啊。” 捞了句好话,不过魏琛还是觉得画风不对。 暂时摆平了意图不轨的人,不代表蓝河就可以乐得清闲。现在他是名副其实的蓝家家主,蓝征云去世,大到安排家族产业,小到各种物品的採购,都需要蓝河的管理和过问。当地的习俗还包括守灵和长子接待弔丧之人之类的礼仪,使得蓝河几乎没有休息的机会,有时候晚上难得腾出来了睡觉时间,不用处理那么多商业往来的文件和父亲留下来的军方事务,蓝河也没有什么好好休息的欲望,因为他的睡处就是父亲停灵的厅堂。 忙碌时什么都顾不上想,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往面前涌,空闲下来呆在灵堂,看着父亲黑白色的微笑,蓝河的脑海中就会不由自主地回放那一天和叔叔们反目,被自己的亲人几乎逼上死路的场景。 如果父亲在呢?如果父亲在,就轮不着自己担心这么多,更不会被人欺负吧。 可是父亲不在了。 蓝河一想到这些,心里就觉得无比疲倦,每一天都感觉自己已经筋疲力竭没有力气爬起来,可是时间和世界都不允许自己停下。不管是至亲去世还是家族矛盾,蓝河都要靠自己扛起来,做自己该做的事。 所以绝望。 累也就罢了,连可以安慰自己的亲情也被抹杀殆尽。 五天之后,棺椁起灵下葬,蓝家在政府和军方的协助之下举办了隆重的仪式,送别这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民族英雄。 这一天阴霾微雨,加了一重透骨的寒冷,整个城市停止了一切的庆祝活动,全城的大部分民众不约而同地集中过来,从蓝家的门口到公园的墓地,一路上挤满了前来悼念的人们。没有政府组织的民众自发前来,军方还需要派出一部分人手去维持秩序。 蓝征云虽然生前没有在哈尔滨生活很长时间,但东北的老百姓人人皆知,有一位没有跟着大部队一起撤离、坚持抗日到底的英雄,在这个城市逝世。平民百姓,并不懂得什么政治军事,只知道那些站在自己身前浴血奋战的人,应该得到尊敬和感恩。即使东北被关东军占领的大局不可挽回,即使这些英雄留下来也只能组织局部的抵抗,但是只要他们在这里,东北人民就知道,自己还没有被抛弃,自己还有义务和军人们一起保卫家园。 第10页 虽然这几天在灵堂已经接待了很多来哀悼父亲的人,有心理准备的蓝河还是被一路上的情景所震惊。 父亲遭遇飞来横祸……还是有这么多人会一直记得他所做过的一切。小时候背那一句“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时候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现在亲身体验过才会明白。如今父亲一去不返,轮到自己去继承这一切了。 可是蓝河尚没有勇气对自己说这句话,很多事空有决心是远远不够的。就像现在的他,只有悲伤难过的力气,连查清楚杀人兇手、为父亲报仇的能力也没有。 只有他一个人,能做到什么呢? 叶修坐在街角的车里,看着外面的黑白世界。 蓝河走在中间,面无表情,一身黑色西装,对于掩盖自己的黑眼圈和周身的疲惫显得无能为力。他已经将近三天没怎么合眼好好休息了。 这种固执的坚强,把他搞得更累。叶修说不清楚当时从蓝河的眼中看出了什么,好像什么都不很清晰,却又不是空洞无物。但是叶修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很清楚,有一点佩服蓝河可以坚强到这个份儿上,更多的是一种类似于心疼的感觉,迴肠九转。 叶修开始犹豫,要不要让蓝河知道自己真实的调查结果。 不出所料,实施暗杀的是日本人派出的刺客,但罪魁祸首却是中国人自己。蓝征云虽是孤军奋战,却凭藉着超凡的军事才能和优秀精锐的部队给日军找了不少麻烦。日军气急败坏,开始两手准备,明面上找国民政府施压,暗地里勾结国民党的主和派,企图从这两方面着手逼迫蓝征云放弃抵抗。 再加上国民党内部的派系斗争由来已久,蓝征云虽然位居一军之长却不是嫡系出身,俗话说树大招风,他的军事才能使得他受到重用,也为他招来了别人的嫉妒和仇视。 于是早就看蓝征云不顺眼的主和派,和日本人一拍即合,达成了一桩看起来很是双赢的买卖。在日本人看来,有中国人帮忙剷除了蓝征云这个东北战场的麻烦,之后的侵略道路会更加顺利。在党内的主和派看来,自己的政敌又少了一个,借刀杀人,顺势还可以把蓝征云手中的王牌部队七十九军收入囊中,何乐而不为? 不过,处心积虑一场算计除掉了蓝征云,唯一让主和派失算的就是喻文州和黄少天对于七十九军的控制。剑与诅咒手中有南京的委派令,喻文州又是一个很有手段的人,控制七十九军这一步,到此算是泡汤了。 当然,如果没有叶修的到来,可能人们永远都会认为是日本人动手暗杀了蓝征云,不会知道这一系列令人恶寒的内幕。一个难得的英雄,其实是死在了自己同胞的手中,死在了那些政客的阴谋算计之下。 怎么向蓝河开口?开口要说什么?难道要告诉他,他踌躇满志为了保家卫国加入的队伍害死了他的父亲? 叶修也一阵头疼。 葬礼复杂的程序走完,送走各位宾客要员已经是晚上,蓝河累到极致,却一时间不想回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已经是晚饭时间,街上没有多少人,他解开束缚了自己一整天的衬衣顶扣,无所谓冬季的寒冷,脱下厚重的外套拿在手上,像个落魄的、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路从街心走到边城,从繁华的闹市走到僻静无人的小街小巷,眼前的城市看起来那么陌生,那些温暖的灯火此刻和自己都没有关系。 无家可归……可能也没说错吧。 脖颈间有零星的湿润,下午停过一阵的雨这时候又回来了,伴随着隆隆的雷声,看起来是要下个痛快。蓝河内心的疲惫,以及痛失至亲的痛苦,也随着这场雨倾泄而出,仿佛要把压在自己心里的东西在这个时候全部掏出来,再也不想背负这么多。 他缓缓停下,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天空发呆,脸上的雨水交织流到嘴角,分不清是否混进了咸味。 然而汽车由远及近的引擎声拉回了蓝河的思绪,他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停在自己身边的黑色轿车,另一侧的手已经为防不测握紧了腰间的枪。 “这个时候一把雨伞比子弹有用多了啊。” 蓝河努力眨眼,用被雨水模煳的视线确认着出现在车窗的这个人。 嘴角……确实有咸味。 有句话这样说,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一定有人为你而生,就像童话里公主的白马王子,危难时刻他会不顾一切骑着马来到你的身边。 听起来略微狗血……可是对于现在的蓝河来说,已经别无所求。他坐在副驾驶,脑袋轻轻的靠在车窗和门框的接缝处闭着眼睛,湿漉漉的头髮时不时蹭在沾了雾气的玻璃上,留下一丝一缕的痕迹。 他知道,他的感觉告诉他,为他开车的人,他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任凭他白天怎么掩藏、怎么装作面无表情,在听到这个人声音的一剎那,嘴角的苦咸味道是无法迴避的。 叶修。 窗外淅沥的雨声还可以听到,可是蓝河看到眼前的情景就明白,自己是在梦里。 开始的时候蓝河已经置身军校的靶场,在教官的注视下一口气打完五发子弹,感觉还不错。侧身的余光看到身边的叶修,向自己露出钦佩的笑。 而后是电讯教室,自己站在讲台前向老师介绍新密码,老师在试用之后露出赞许的表情,对他们几个月以来的努力表示肯定,蓝河转过头,和自己的合作伙伴叶修,相视一笑,像是古时候被凯旋、被国王嘉奖的骑士。 还有……冬天宿舍楼下的长椅,自己手中的思政课本,以及身边微笑着、认真听讲的叶修。 还有新年前夜,靠着栏杆仰望到的总统府的烟花,身上多了一件外套的温暖,以及笑着对自己说新年快乐的叶修。 最后的那个梦很长,梦里那条河很熟悉,名叫秦淮河。头顶是墨色的天空和新月,身边是且行且停的渔火乌篷,两岸传来烹饪河鲜的美味,有人在弹琴歌唱,或是继续一段评弹说书。石桥很多,桥上有来这里一起游玩消遣的一家人,有相约逛街娱乐的女孩子们,还有一对对牵手私语的恋人。 好像是新年,家家户户都结着彩绸,挂着新打的灯笼,温暖的灯火相遇人们手中的烟花,在脸上映出幸福的光。 一切都很熟悉,没错,这是自己经歷过的,很开心很开心的事。蓝河恍惚间转头,碟子里多了一个精緻的烧麦,身边的叶修朝着他微笑。 那个人无数的笑重叠在一起回放,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可是没有跨度很大的感觉。 原来……那个人已经陪伴了自己这么久,自己经歷的所有,或悲或喜,身边总有一个身影,露出让自己习以为常却又安心的微笑。 梦境还停留在秦淮河的渔船上,蓝河的恍然好像被叶修发现了。 “想什么呢?冲着哥发呆,哥长得太帅了?” 头髮被揉了一把,蓝河却没有像平时那样露出嫌弃炸毛的表情。 “叶修,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吗?” 是吗?你一直……都会在吧? 第11页 这么认真的场景肯定不是叶修的风格,放在平时,肯定会开一句玩笑扔一堆垃圾话逗蓝河生气,可是这个时候的叶修却也是一脸认真。 “蓝河,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在你身边,你要保护好你自己。” 啊? 蓝河还在自己的震惊中,不料眼前的叶修站了起来,走到船头面对自己,而后身形开始模煳,离蓝河越来越远,好像要消失在水面上。 别啊! 蓝河着急了,可是叶修这一次没逗他。 这个不经意间陪在他身边很久的人,马上就要消失了。他追到船头尽全力抓住叶修的手,却无法继续跟着叶修,再往前一步就是河水,焦急变成愤怒和悲伤。 不要走! 回应他的是叶修的一个微笑,一如平时,懒散却又温暖。 握紧那只手的力度加大,不想认输的固执。 “嘶!睡着觉手劲还这么大,捏死哥了……” 蓝河眨眨眼,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看清了坐在自己窗边的人。 眼前的叶修一脸嘲讽和不满。 “叶修……” 叶修没说话,看着蓝河示意他在听。 “我父亲去世了,我以为算是无家可归了……还好有你肯收留我。” 言语间自嘲的意味分明是在掩饰,叶修听了心里又是一阵抽痛。明明是整件事里承担了最大痛苦的人,明明最不愿意接受现实,却还是用一种刻薄的方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任何人为他担心,也不让任何人看透他已经支离破碎的心。 叶修不想再听这样的掩饰了,每听一句都是煎熬。 “行了,都几天没合眼了,留着点儿力气吧,这才刚过零点,闭上眼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哥在这儿呢。” 蓝河被叶修这么一说,几天积攒的疲倦也开了闸似的涌上来,让他知道他确实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他重新合上眼,手指在叶修的手上捏捏。 “谢谢你。” 然而眼泪已经肆无忌惮了,幸好没有开灯。 “唉……小蓝啊,在哥这儿就没必要忍得这么辛苦了吧。要不要抱枕啊哥给你找一个抱着哭会儿?放心哥不会说出去的。” 又是垃圾话……可是,比起白天听到的虚伪的安慰,要温暖太多。 “滚。” “文州下这么大雨你站在窗边不冷啊我好睏……” 腰上多了环抱自己的手臂,后背贴上来熟悉的温度,不过黄少天显然真的是困了,话都比白天少了一倍,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避开有旧伤的一边,毛茸茸的头髮蹭着耳鬓。 喻文州笑着,一只手抬起来搭在黄少天的手上,微微侧过头来靠得更紧。 “文州……正面战争咱们头一回手下有这么多人啊倒是看着挺爽,不过……我们打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呢……” “少天是累了吗?想家了?” “还好啦……不过还是想安定一点嘛和你有个我们自己的小家,总不能打打杀杀过一辈子。” 喻文州听到这一番话开心到了极点,嘴角上扬,低头吻吻黄少天的头髮。 “打到什么时候我不清楚,不过……能有少天陪着我,那这个地方就算是我的家了。” “嘿嘿咱们的部下听到这个画风的对话肯定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也没错。喻文州笑着摇摇头,缓缓撤下腰上黄少天的手臂,腾出一只手关了窗户,将窗外的雨声隔绝开来,继而转过身把睏倦到眼睛都半闭半睁的人温柔地圈在怀里。 “睡吧,少天。”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陪伴,四海为家也算不上什么苦难。 大约又过了两三个小时,叶修觉得就这么靠在床边席地而睡实在要命……像是一只大型哈巴狗一样。于是轻手轻脚摸索着站起来,转战到旁边的桌子上趴着继续睡。 临走再帮蓝河掖一掖被子,无意中手碰到脸…… 卧槽! 叶修差点吼出来。 挂着泪痕的脸上,温度异常灼热。 愣在原地几秒钟之后,叶修却是常舒一口气-----眼泪、发烧,终于是正常人的反应了。 总算不像一个闷葫芦一样自己憋着了。 这还睡什么睡。叶修随手披了件外套拎上雨伞,找家药店砸门买退烧药去了。 蓝河迷迷煳煳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疼得要命的头上有一片凉凉的东西,床边的叶修像一只席地而睡的大型哈巴狗。 轻轻抬手想摸摸看额头上是什么……完了完了完了把哈巴狗吵醒了!哈巴狗抬起头,头髮被压得翘起一撮呆毛…… “呦,醒了啊,醒了就再吃次药。” 叶. 哈巴狗 .修四脚并用爬起来,从桌子上倒了热水,连着药一起拿过来放在床边的矮凳上,又拿起蓝河额头上的冷毛巾,重新泡在冷水盆里。 “啧,还是有点儿烫。” 药是必须吃的。蓝河双手发力想把自己撑起来,却发现并没有那么容易,后脑勺要重新扑向枕头的时候叶修伸过手臂穿过脖颈和枕头之间的空隙,顺势坐在床头充当蓝河的靠垫,用一种半抱的姿势扶着蓝河,另一只手递过药片放在蓝河手心。 他此时很庆幸自己的脸本就因为发烧而泛红…… 吃完药叶修并没有让蓝河坐起来或者下地的打算,直接把人按回枕头上盖好被子,穿上外套准备出门。 “你……是要去查关于我父亲的事吗?” 的确,叶修的出现要真的解释成是为了陪自己,蓝河用脚后跟想都觉得不太现实。 “可以啊没烧煳涂。” “我……” “行了啊哥还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且不说有些事你露面不太方便,就看你现在这样,起得来吗你?哥是办事还是背你?” “……”被料了个准。但是毕竟事关父亲死因,蓝河怎么可能就此罢休,张嘴就想反驳一句他起得来。 “躺着吧。下午带你去见见七十九军新的长官,我们会进行手头信息的汇总,到时候你也能知道的一清二楚了不是?” 蓝河认输,乖乖闭嘴躺好。 回笼觉当然是一件比较美的事,不过对于昨晚才发起高烧的蓝河来说效果大打折扣,将近中午时分醒来,该难受还是难受。 不过……下午一定要去!蓝河坚定这一条想法,努力爬起来走下床,想让叶修看到一个已经恢復很多、可以出门的人。 “呦,年轻人就是身体好啊这么快就能站起来了。” 买饭回来看到蓝河站在桌边喝水,叶修表示了肯定,顺手在门口把刚抽到一半的烟踩灭了扔在菸灰缸里。 “无偿陪护人员还要管饭,什么世道啊。” 蓝河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我在学校帮你打过多少次水呢你怎么不说……” 第12页 “啧,刚好一点儿就开始顶嘴欺负陪护人员了,我的心都碎了啊蓝河!” 无法直视了简直……蓝河只好把注意力放在饭菜上,都是清淡的东西,没有让人闻起来头脑发胀的油腻气味。 “那啥……哥就会个荷包蛋,还不能保证每个蛋黄都是完整的,所以就出去买了一些带回来,随便吃点儿吧。” 有奈无奈,蓝河又被叶神的手艺逗笑了。 “挺好啊……都是清淡可口的菜。” 叶修看着蓝河久违的笑,觉得天都晴了,跑两条节找到清淡又好吃的餐馆真值! “睡个午觉休息一下?” “不了,我挺好的,直接去吧。” 蓝河觉得自己要是回到床上,再起来的难度可就大了。一鼓作气穿好衣服,趁着叶修背对着自己开门的时候火速擦掉头上的冷汗,跟着叶修上了车。 “你好,喻文州。蓝将军的事……还请节哀。” 蓝河看着喻文州的微笑心里舒服了很多,倒也着实惊讶这么年轻的人可以接替自己的父亲执掌七十九军,想必有着异于常人的才干。 果然叶修这么妖孽的异类身边的朋友也不是等闲之辈…… “两位稍等片刻,少天马上就回来。” “唉唉唉等话痨回来还能好好说话么,吵死了。” “叶神反正领教过了也习惯了。而且,只有少天带回来的消息,才能印证我们对于整件事的调查和推断。” 话……话痨?蓝河一时还难以想像一个话痨副军长的形象。不过喻文州算时间总是很准,黄少天步伐轻快踏入门内,身着一身和青帮挺像的玄色布衣。 “哎巧啊老叶你们来啦文州料事如神啊果不其然我追踪到了蓝家当天看守大门的人逼他招了实情,就是那个……” “少天先等等,喝口茶休息一下,这位就是蓝河,和叶神是军校的同学。” 上一秒还在惊讶头一回说话被喻文州打断的黄少天,下一秒看到蓝河之后重点马上跑了。 “啊你就是蓝河啊节哀顺变啊一切都会好的有我们呢诶话说你的枪法很好是不是老叶和我们说了不过说实话我还不太相信呢你知道他这人就喜欢满嘴跑火车吓唬我们就和说书一样显得他很厉害似的,我也喜欢用枪要不咱俩有时间比比?不过其他武器我也很喜欢的总之拿什么用什么嘿嘿这很有用啊随便拿起什么都可以把敌人揍趴下多爽是不是?话说我的语速有点快啊不好意思我这人就这样啊你听着还习惯吧?” 有……有点快…… 蓝河觉得大脑充血有点不足。上一秒像个英雄一样威风凛凛冲进来,下一秒就……这画风怎么说变就变啊老天! “呃、还……还好,谢谢黄少关心。” 黄少天正想表扬一下叶修教会了蓝河一个对于自己很帅的称唿,幸好叶修看出来这一高能预警。 “咳,话痨你再喝口水,说正事吧。” “那么现在可以确定了,因为蓝将军的军事力量对于日军来说是一个很大的牵制,蓝将军个人又是一个坚决的主战派,所以日本人派出竹机关的精英特工,买通蓝家看门的门卫,暗杀了蓝将军。叛变的门卫已经送交警察局,他手中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不值得我们费时间。不过,兇手还没有找到,蓝河我们希望你……” “我明白的,我会以大局为重,不会现在就抛下一切寻找兇手对于现在的我,知道该找谁报仇就足够。毕竟,復仇和告慰父亲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战场上消灭敌人。” “果然虎父无犬子,如此深明大义,喻某佩服。” 目送着叶修和蓝河上了车,黄少天憋了整整一脑袋的文字泡合体成为一句话,总算能说出来了。 “文州你为什么打断我不让蓝河知道实情啊?” “因为叶修不想让他知道。” 黄少天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喻文州,表示没懂。 “如果这个时候让蓝河知道党内这些骯脏的交易,无异于杀了他。叶修费的所有周折,都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蓝河,即使他根本没打算让蓝河知道他所做的一切。” 突然理解到没下限的叶修还有看起来这么伟大的一面,黄少天显然很不适应。但是因为一丝真实的感动,终于话痨剑圣嘴下留情,暂时放过了叶修。 “诶不过话说回来了文州,每次开打都是我挡在你前面保护你哦,我是不是比那个叶修伟大多了啊哈哈~” “那当然,但如果有一天曾经针对蓝将军的人转过来针对我,我只想少天可以平安。” 黄少天冷不丁一个激灵。 “这这这你说了不算!剑与诅咒从来都不可能分开懂不懂懂不懂不管谁来惹事我都先把他砍个落花流水分分钟教他重新做人听到没有!你别妄想遇到危险把我支开自己送死这事儿谁能打谁说了算所以我说了算听到没听到没???” 是啊,我们是剑与诅咒,怎么可能危急时刻让剑抛下身后的诅咒独自潇洒自在呢?那些默默无言的付出和保护听起来很感动,可是,我也愿意用我最强的方式,挡在你身前,斩断来敌。 独自面对危险,可能因为自己的孤立无援而恐惧,但是我这把剑,身后有你这个诅咒啊,既是帮助我制胜的大脑,也是我不畏惧危险、从不后退的理由。 “啧、一早就看出来你是硬逞强了,还装得和没事儿人似的非要去,当哥第一天混社会啊,”叶修冲着忍着低烧跑了一下午、回了客栈立马躺尸的蓝河嘲讽技能全开,“今天也就是去见喻文州和黄少天,要是找着那个小日本了去杀人放火,哥中午还得带点儿蒙汗药回来。” “……”蓝河知道说不过他,索性不理,直接闭目养神。 呦,都学会傲娇了。叶修大神哼哼两声表达不满,转身出去买晚饭了。 新鲜的鲫鱼汤,实在是一种能让食慾沖昏头脑的东西,现在出现在几天都素食的蓝河面前,蓝河几乎要不受控制献出膝盖了,晚饭吃了不少,看起来对于恢復很有帮助。 也真难为平日里不懂得人间烟火的叶修,还专门问客栈掌柜借了一个盛汤的砂锅,一路捧着砂锅找到合适的饭馆,再一路双手捧着从锅盖四周冒出丝丝热气的鲫鱼汤回来。这还不算,最让叶修记忆犹新念念不忘的是鲫鱼汤上来之后,隔着新鲜的热气,发福的老闆娘和自己的对话…… “呦!小伙子!一看这砂锅就是从家拿的,看你还挺年轻,是媳妇在家坐月子专门买回去给人家补身子的吧!哎呦真是上心啊!” “啊?呃……是的,补身子补身子~” 叶修低头看看画着牡丹花的砂锅,第一次体会到生无可恋是什么感觉。 等着晚饭回来的蓝河躺在床上打了个喷嚏。 不过,有句话叫一报还一报。如果把昨天叶修给老闆娘的回答算作是口头上占了蓝河的便宜,那么今天被恢復得差不多的蓝河怒踩一脚,就只能用一个字形容:该! 第13页 原因呢?很简单。 蓝河中午说想喝昨天晚上的鲫鱼汤,你不是说就是从隔壁街上的德兴饭庄买的嘛咱们一起去吧。 半路上叶修忽然想起了老闆娘这么一号人物!话说昨天是哪个二货告诉蓝河这汤是从哪儿买的来着…… 进了德兴饭庄的门叶修就拉着蓝河挑了个离柜檯远一点的桌子,美其名曰不想挤热闹,清静一点,然后低调地喊了一声“小二,点菜。” “来嘞……!” 诶等等,这声音怎么听着耳熟呢?! “呦!小伙子又来啦!诶这小伙子看着和你差不多大,你也是来给坐月子的媳妇买汤补身子的?哎呦瞧这哥俩真会疼人啊!” 老闆娘乐呵呵地吩咐手下人去熬汤了。 “叶,修。” 叶修鼓足勇气回过头。 蓝河笑得真的好美!!! 脚真的好疼!!! 忙里偷闲而已。处理完东北的事务,叶修和蓝河就要启程回中央军校了。 蓝河的二叔和三叔收敛了很多,于是蓝河仍然以家主的名义把蓝家委託给两个叔叔。这么决定,自然是因为魏琛的存在,那个人受叶修之託,会暗中保护蓝家,对蓝河的两个叔叔也是重要的牵制。 至于七十九军,叶修总算承认了一次南京总部不是所有决策者都是近视。对于喻文州和黄少天这两人的委派,直接省去了叶修对于军队方面的顾虑,最重要的是,因为剑与诅咒的主战立场,使得日军会继续在东北受到牵制,对于将来全国的抗战形势也是很有利的。 叶修回头看看身后军绿色的飞机,示意来送机的喻文州和黄少天,他们该出发了。 “诶好了好了人家都催半天了你们两个快登机吧省得其他人一直等着了趁着这里没下雪赶紧走吧走吧老叶你照顾好蓝河啊人家病刚好就要跟着你坐飞机晃来晃去真是没人性啊我就说你们再多留两天嘛非要走……” “诶行了话痨,你再说飞机都要被你烦得飞走了你开车送我们回南京啊。” 还好有专业解围大师喻文州,每一个和黄少天说话的人没被烦死的人都要感谢他。 “前辈,蓝河,你们路上注意安全。七十九军交在我们手里,定不会让国人失望,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并肩战斗,后会有期。” “嗯,这话没错,后会有期。” 四个在这几天一同经歷了很多很多的人,在引擎的轰鸣声中相互拥抱告别。 于是蓝河和黄少天并没有听到叶修和喻文州拥抱的时候,低声说出的一句“谢谢”。 喻文州瞭然,回应一个微笑。 这一年,剑与诅咒在东北接过蓝征云的旗帜,叱咤一片天地,让日本人明白什么叫做“抗争到底”,在越来越兇险的战局之中他们越战越勇,队伍竟然还有所壮大。 这一年,蓝河在经歷家庭重大变故后返回学校,潜心学习,为自己的军事才能增加厚度,为有朝一日在战场父亲那个英武神勇的身影而努力。 人生中很多改变都是因为令人痛苦的变故,但幸好有这些变故,可以让一个人不会一直软弱无能、置身事外、随波逐流。即使过去的不能够改变只能缅怀,至少有了一个把握现在的理由,把自己的心当作金石锤鍊沉淀,而后平静地、不动声色地,掌握一个和未来一搏的筹码。 对于喻文州和黄少天来说他们再也不是可以凭藉自己个人的身手谋略,爱好获取一个任务胜利时的爽快的侠客,他们身后已是千军万马,还有山河破碎的东北国土和东北人民。 对于蓝河亦是如此,他的学生时代也不会是毫无压力的,而是被深深烙上了仇恨和使命感,他没有理由不向前,去用扎实的本领面对残酷的社会。 不过,叶修算是个例外。相比于他们心理上的改变,接下来一个学期的训练内容,却是“叶神”这个称号,真正在中央军校被所有人记住的原因。 分道(上) 章二分道 开春的新一学期,枯燥的理论课基本从课表上消失了,除去日常的训练,其他的时间都被填上了“实战演练”这一科目。之前学习的各种战术理论,单兵、团队战斗技能,会在这一学期得到实际的检验。 为了激发学员的军事才能和培养学员的团队协作意识,中央军校把实战演练设计成一场全员参与的比赛,步兵科十个班即成十个战斗团队,每班25人,前五个班、后五个班各算一个大组,组内轮番比赛,每场比赛根据击毙、击伤、俘虏数量和最终的胜负情况折算计分,位列组内第一的两支团队进行决赛,选出最优秀的的一个冠军团队给予荣誉和奖励。 军人内心对于胜利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渴望,使得大家已经对这场盛大的比赛充满期待。而冲进决赛后更加吸引人的,则是在比赛最后,参与决赛的两支精英团队将会有一次合作,联手对抗由中央军校教官、德国柏林军事学院教官组成的战斗团队。 如此高含金量的团队赛,每个班都有心争个冠军,证明自己班是中央军校最出色的团队,再和群星云集的教官团体痛快打一场,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而就是在这样一场中央军校精英上阵、人人拼尽全力的比赛,四场比赛下来,叶修所带领的二班却以一个四连胜的妖孽成绩,领跑第一组,和组内第二名的分差竟然有三十分之多! 分差如此巨大的原因,是因为叶修巧妙的战术安排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对手在不断猜测他的真实意图的过程中很容易走入叶修的圈套,这时候的分散消灭和整队包围,往往可以最大限度地击杀对手,赚取人头分。 例如第一场比赛,一班和二班的较量,二班最终以击毙一班17人、俘虏8人的压倒性的优势获胜,自己只损失了3人。 一班长平时为人很傲,喜欢直来直去,一班的整体战斗素质也很高,单兵作战的成绩优于二班,于是一班长想在团队赛中扩大自己班的优势,尽量创造正面交锋的机会,咬住敌人速战速决。 叶修恰恰是估计到了这一点,也看到了一班的优势,所以和一班的战术反其道行之,利用自己团队的灵活性,让一班厚重的拳头打在棉花上。 比赛开始,双方从演戏区域两侧进入,叶修下令团队迅速分散,狙击手依靠山地地形寻找合适狙击点位埋伏,擅长近身格斗的人寻找隐蔽道路迂迴潜伏,等待落单的敌人。 剩下的人由叶修带领,在确定一班主力部队的位置之后按兵不动,观察敌情。 一班的人没有进行分散,这验证了叶修的推断,敌人是想在发现自己踪迹之后直接大举压上,凭着他们的战斗优势消灭二班。心里有数以后,叶修独自一人和团队分开两个方向,他慢慢接近一班的行进路线,找好位置开枪射击,先拿下一人。 一班骤然惊动,终于等到了敌人现身,于是看准了叶修逃跑的方向开始勐追。二班的整体格斗素质确实比一班稍逊一筹,可是一班长怎么也不会想到身为班长的叶修竟然这么大胆,打头阵把自己当诱饵。叶修的功夫和体能,要是被一班追上,也算是他白混了。 第14页 凭藉多变的山地地形,叶修在树林里频频更换自己的走位路线,带着一班的一群人绕来绕去。想正面对抗的一班长也不是头脑简单的莽夫,在发现叶修的逃跑路线有可能是绕圈子的时候,他开始谨慎起来,推断二班的主力位置和主要意图。 就在这时,刚刚与叶修分开走的机动部队已经迂迴到一班的侧翼,三人同时开枪击毙两人,到此一班已经有三个人,头上或胸前背后顶着白灰点走出演练区域宣布阵亡。 一班发现侧翼遭到数量较多的敌人的袭击,恍然大悟二班的策略居然是引人出洞、背后偷袭。性格豪爽的一班长显然看不惯这套路数,暗骂一声卑鄙,倒也没有多少恐惧。 叶修,你不会是妄想着这一记偷袭就可以让我们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让你取得胜利吧?你也太小看我们一班的实力了! 一班不退反进,兵分两路,一路追击叶修,一路转身对付二班的主力,想要来一场对决。 可是二班的大部队带走两人之后转过头和叶修一样开始跑路,丝毫没有打的意思! 一班长更怒了,叶修你卑鄙偷袭也就算了,偷袭不成被我们发现,居然不敢应战扭头就跑,算什么英雄好汉!今天让我追你个屁滚尿流让你知道猥琐偷袭的代价! 于是一班开始穷追不捨,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已经进入叶修最开始布置好的区域。追击是一件很消耗体力的事,加上山路难走地形多变,开始时的体力充沛也难免会转变成疲于奔命。一班长知道叶修的部队存心绕路,但却不得不追,现在停下来失去敌人踪迹,那就是功亏一篑。 身后步速稍慢落在队尾的队员,已经有好几个被掩藏在暗处突然冲出的二班队员击杀。兵分两路追击叶修的一班还没有察觉,直到他们在某一瞬间突然同时失去追击目标。 一班长:!!!!!! “停止前进,清点人数!” 一班长带领的,是追击二班主力的部队,狂奔之后停下来一清点人数,才发现十五个人已经剩下十个人了。另外那支追踪叶修的七人分队,现在已经不知所踪,人间蒸发了。 这不对啊…… 一班长发现自己的大脑开始空白,竟然想不出改变局面的方法。失去追踪目标,人数不知不觉中减少,这通常说明,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果然。两声枪响,一班的两人应声中弹退出比赛,继而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枪声,却没有人继续中弹。这并不是另外一个小分队和敌人交火的声音,如果是那样的话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一班长看到射出的子弹都打在了自家队员的脚边,就知道大势已去。他们确实被包围了,叶修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在告诉他们,这些子弹打在地上和打在他们头上已经没有区别,剩下的八个人,连同一班长,都可以归入阵亡人数了。 输得干干脆脆,虽然一班长不太贊成这样猥琐的打法,可是却不得不佩服叶修这一招扬长避短请君入瓮,让自己始终都没有真正明白他的意图是什么。 要知道真实的战场可不是比谁打的更光明磊落,真正的战场只有胜负,胜负决定生死。 战斗力很强的一班就这么大比分倒在了二班脚下,给其他班一个惊讶的同时,大家也纷纷开始重视战术的安排,借鑑叶修这一战的经验。 而叶修表现得很轻松,好像这一场漂亮的胜利是无足挂齿的雕虫小技,其他班长看了反而一直觉得这是来自叶神的嘲讽和挑衅,更是憋了一口气,发誓要挑掉二班这群妖孽。 不过妖孽这个称号,有的人不以为然。这人就是四班长刘皓。 刘皓一开始还是二班的,因为各方面能力都还不错,叶修在很多科目上都给过他指导和帮助。在别人眼中,刘皓可是个有点儿让人羡慕的角色,都说他是叶修带出来的。 但刘皓心中可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叶修就像是过热的太阳,光芒扎眼到自己的才能完全被忽视。叶修对于他的指导和帮助,在他看来是一种炫耀和压制。 所以他想办法通过家里人的关系,从二班调到了四班,带着一身叶修教给他的本事,成为了四班的主宰者。 理论科目不如叶修,射击格斗不如叶修,即使被选入了电讯班可还是比不过可以自制密码的叶修……可是刘皓不甘心,自己总不可能事事都不如叶修吧?!现在他的手中有一个班,和叶修拥有相同的兵力,他还了解这个对手……终于有机会把自己生活在叶修光环下的时代翻篇了! 四连胜?只是侥倖而已吧!碰到我刘皓,就是他叶修连胜的终结。 刘皓认真针对叶修进行了部署,自信满满地率领四班走进了训练区域。他很清楚叶修善用一些阴谋诡计,吸取前几个班的教训来看,不能因为叶修的骚扰而分散兵力,一旦分散,总会露出破绽最后被各个击破。所以他事先嘱咐队员,遇到不明所在、不明人数的骚扰,适当反击即可,千万不能恋战,更不能分散精力追击,不然一定会中了叶修的圈套。 叶修再厉害,也是一个人,遇到不分散的大部队,难不成还要以一敌百?开玩笑。 于是四班一行人谨慎行进在演练区域。这一次的地形和上一次不太相同,军校利用一个废弃的村庄作为训练场地,因此有很多破旧的房屋利于隐藏,可以训练学员在狭小、多变的区域进行作战。 果不其然,行进途中没有见到对方的主力,反而在经过一处废弃房屋时有一位队员被狙杀了。刘皓一看,心里反而踏实了,叶修就是会使这种小把戏,不了解他的人就以为遇到劲敌了,被他牵着鼻子跑。他刘皓是谁?他了解叶修,知己知彼,当然不会上当! “趁他隐蔽,咱们接着走,加强防御!” 刘皓原以为晾着叶修,他没辙了就会变动战术,派出主力部队。可是接下来叶修还是那样一个游离在四班部队周围的鬼混,你锁定不了他,可是他打一枪换一个位置,你就牺牲一个人啊! 这可不是沙盘演练,拔掉一支蓝旗换上红旗就算一支部队被消灭了。实战演练,一个班总共就二十五个人,每一次减员都让人肉疼啊! 连着牺牲了三个人,刘皓气得肝颤,反应过来自己之前的应对也太窝囊了,狙击难以追捕但也不能一点儿不还手,这么下去放任叶修可不是办法。 咬了咬牙,刘皓打手势下命令了:“全队注意,占领有利地形,先干掉孤身来偷袭我们的狙击手。” 演练区域本来就不大,没有多少后退的地方。刘皓二十多个人散开包围一个人,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不一会儿,那个时隐时现的身影出现在队员视线中的频率就开始增加,但厉害就是厉害,在被包围、追捕的过程中,刘皓的部队又减员两人。 终于,目标锁定。 刘皓打手势让所有队员保持静默,二十个人好不容易把这个狙击手包围在一个死角,就藏身在他们面前唯一能作为掩体的一堵墙后面。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只要墙后的人一露头就马上开枪带走。 没有露头,没有反击……还真沉得住气。 第15页 刘皓心里激动得很,叶修这傢伙也有被他逼到死角这一天。 他端着□□,手指扣在扳机上,示意一队人从墙的另外一边绕过去包抄,自己一步一步接近目标墙体,仿佛是慢速前进在颁奖典礼的红毯上。只要往前走几步,绕过墙,用枪指着叶修的脑袋,他刘皓就可以一雪前耻。 一步,再近一步,最后一步……转身射击。 十几个人的枪声对着一个地方同时响起。 可是墙后根本没有人。 刘皓看着墙角的洞……哦,这是地窖,老百姓储藏粮食蔬菜的,自己认得。 等等……地窖? 坏了! 背后的枪声和刘皓的意识在同一时间提醒他局面失控了。先前隐蔽在附近各个地窖里的二班士兵,在四班人聚精会神想在墙角逼死人的时候,悄无声息回到地面,完成了包围,等刘皓反应过来,包围圈已经成形圆满了。 措手不及是一定会吃亏的。刘皓看着仓促应战的队员接连中枪,看着一颗子弹在自己心脏的位置留下白点,循着弹道找过去,开枪的人正是叶修。 刘皓不禁恼羞成怒,“叶修你不要脸!我明明把你围死了你居然躲进地窖当缩头乌龟还搞偷袭!” “呵,”叶修还是一脸懒散的嘲讽,“自以为熟悉对手,用自己最擅长的打法应战,不过刘皓,你忘了你是谁教出来的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叶修这一点最顺手。 刘皓更怒了,不过还想着怎么挽回颜面,咬牙切齿的脸上居然还挤出一点狰狞的笑。 “叶修,你别忘了,要是今天你脚下没有那个地窖,你就是我的手下败将!” “呵呵,每到一处都要仔细侦查环境,这都忘了?这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战场,如果我意识到我的危险不可逆转,我的队友还可以及时支援我,地窖只不过是我们顺便利用一下罢了。不过有一点,我还是要说清楚的。” 刘皓心想,果然要找藉口为自己被包围这件事开脱了。 “一路上狙击你们的,不是哥啊,谁告诉你我们班就我一个能当狙击手的了?” 刘皓顿时眼睛瞪得老大,对着叶修发愣了半天,扭头正好看见刚才被他们围攻的那个菜窖里爬出来的二班队员安文逸。 战术还是叶修常用的骚扰偷袭战术,狙击手还不是叶修亲自上阵,最后还输在了几乎显而易见的菜窖上。 自诩了解叶修,也猜中了叶修的战术……可是这有用吗? 人家在原本的战术上稍加调整,把你的心思看得通透。 刘皓突然很不愿意承认一个事实,自己未必了解叶修,叶修倒是很了解自己,尤其喜欢在自己的痛处不断插刀。 心里的仇恨值又被推到了一个新的峰值,没有爆发成功,一直在默默积蓄。 五连胜的叶修倒是依旧很低调,该吃吃该喝喝,没有理论课的课余时间显得很是清闲,叶修晚上洗了澡回到宿舍,舒服地坐在床上看着报纸。 床边冒出一个脑袋。 “呦,小蓝,来祝贺哥五连胜了?” “是啊,你好厉害。”蓝河还是一个好看的笑,叶修这下更高兴了。 “那什么……叶修,呃不叶神啊,想请你帮个忙……” 蓝河带着七班,这一路打过来可没有叶修那么轻松。论枪法格斗,蓝河单挑都很占优势,可是到了战术安排的时候蓝河就做不到像叶修那般千变万化。班上的队员都想努力使对手分散开,好给隐藏在暗处的蓝河制造各个击破的机会,可是这种战法一次两次有效,如果没有大的变化就会被对手看透,即使全校最出色的神枪手是他蓝河,胜利也未必属于七班。 五轮下来有胜有负,凭着蓝河攻击的精准度才艰难地守着小组第二的位置。 不过这最后一轮的对手九班很难缠,用以前那套战术获胜,蓝河觉得想都不用想。九班正是小组排名第一位的团队,班长肖时钦以多变的战术和擅长组织团队配合出名,在有些人看来肖时钦的战术甚至不输给叶修,只是两人尚未在比赛中正面交手,所以不好评断。 说实话,九班的队员,论个人能力并不是很强,比蓝河班的整体水平要稍低一点,可是肖时钦带着这么一队能力平庸的队员,竟然一路领先高居榜首,可见九班在战术和团队协作上下了多少功夫,也可见肖时钦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对手。 能不能进决赛,就看这一场的比分了。七班与九班相差五分,也就是说在控制己方牺牲人数的同时七班要努力争取获胜,大比分超过这个分差。蓝河想来想去觉得有点儿悬,于是来求助自己神一样的五连胜室友了。 “你觉得算计不过他的话,那就简单点儿呗。” 蓝河听着觉得有戏,便手脚并用爬下床准备听叶修慢慢说。在床上盘腿的时间有点儿长,突然伸开腿感觉酸酸的,下梯子的时候略显狼狈,蓝河在心里默念叶修没有看到叶修没有看到…… 正想着呢,侧下方伸过来一只手扶住了自己的胳膊。 叶修坐起身来让了让,蓝河便坐在了床边,眨眨眼睛示意叶修说明白点儿。 “肖时钦的脑子不错,咱们未必能看通透他在谋划什么。但是你们七班的实力他也很清楚,你把他当劲敌,他也是这么看你们的,”叶修不紧不慢地分析,“所以在猜不透对方想法的时候,索性打得直一点,他反而会思考你的一举一动是否有诈,这也就是你能打他个措手不及的机会。” 蓝河又眨眨眼,这回是有种受到点拨恍然大悟的感觉。 “你想要进决赛,就要最大限度地赚人头分,他在猜忌着你的意图,你就别管那么多,直接开杀戒,杀几个算几个呗。” 还可以这样啊……蓝河得到妙计,不由得振奋起来,一扫刚才的忧虑,眼睛都变的亮闪闪的,笑容里多了很多自信。 “不过蓝啊,别想得那么简单,肖时钦那傢伙聪明的很,看清楚你这种直接的打法就很快会做出调整的,到时候还要靠你自己随机应变。” 这话不说还好,蓝河一听,顿时心里又没底了,一脸的阳光灿烂又换成了发愁的表情,逗得叶修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伸手揉揉蓝河软软的头髮。 “哥又不是你们班的,到时候怎么应变怎么打肯定还是靠你。放轻松点儿,不就一个肖时钦嘛,又不是喻文州和黄少天联手来揍你了。” 蓝河:“……” 他俩有兴趣联手来欺负我一个学生么?明明是你更欠揍吧…… “蓝河,记住一句话,不要费力揣度对方,重要的是放大自己的优势。” 虽然还是信心不满,蓝河仍抬起头对叶修点头表示感谢,准备起身爬回床上睡觉,叶修却一把拉住了他。 蓝河:“?” “哥这可是充当了七班的军师啊小蓝,就没点儿什么表示?” 看叶修笑得一脸猥琐,蓝河心想怎么就忘了这茬了,这傢伙出了名的脸皮厚,逮着机会就敲诈,刚才居然被他一脸的认真正义给迷惑了! 第16页 “算我服了你了叶神……你说吧。” “你字好看,帮哥把这几场的战斗总结写了呗。” 一篇战斗总结五千字,五场比赛一共两万五千字,蓝河瞬间炸毛。 “叶修你脸皮也太厚了吧!这还没打呢还不知道胜负呢你好意思这么狮子大开口啊!” “哥只是出谋划策啊输赢怎么能算我头上。”叶修索性躺下闭上眼睛,活像偷吃了你家玉米还躺在地上装死耍赖的柴犬。 “那么多你自己怎么不写啊我还要写我们班的啊!” “哥每天要构思那么多奇妙的战术,没时间啊。” “两个人交上去的笔迹一样,指导一看就能看出来啊你还想不想混了?!” “你换种笔体嘛,没问题的。” “……” 蓝河觉得再开口他就会一口血吐出来。 “客串军师,劳心费神,还没回报,哥的心都要碎了……” “……” 蓝河忍住了动手的冲动,站起来爬回床上躺下。 不过还没有闭上眼睛睡觉的欲望,有点失眠。然而灯已经熄了,室友们也陆续上床准备入睡了,宿舍里大抵只剩下整理衣物的声音。 叶修的话也夹杂在这琐碎的声音之间传到耳边。 “蓝河,加油,哥等着和你打决赛呢。” 一点儿都不认真,还是懒懒散散的,但是蓝河已经心领神会。 我会加油的,杀进决赛~ 蓝河在心里默默回应,嘴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听着下铺隐隐传来那人已经进入睡眠的唿吸声,慢慢闭上眼睛。 常规赛的最后一轮,第二天清晨在七班和九班之间打响。蓝河带领着七班进入森林区域,发起了他们对于决赛资格的冲击。与此同时,比赛区域的另一端,肖时钦一行人也开了进来,二十五人立即分散为三路,大方向一致,向前推进。 肖时钦当然清楚,七班前几次就是努力把对手的队伍打散,好给暗中的狙击手各个击破的机会。这一次,不如直接兵分几路,中路人数较多可以伪装成主力部队,让七班把精力都放在中路,自己的左右两队队员就可以暗中迂迴包抄。即使七班的战术有所改变,也未必能迅速确定九班三路兵力的位置,这样的话正面冲突就还是由中路完成,左右两队可以灵活应变。 但是肖时钦估计没能想到,七班进入作战区域,没有安排专门的狙击手角色,也没有和之前的战术重合的地方,而是胆大得很,直接朝着最适合隐蔽的密林区域开进。于是最早和七班部队正面遭遇的,不是肖时钦的中路部队,而是隐蔽在树林中的左路小分队。 所以想要伏击别人的人,最先遭到了伏击。七班二十多人分速前进,没多久就遇到左路分队,确定人数之后蓝河就下令开火,简单粗暴地带走五个人。剩下两人被打得措手不及,仓皇撤退,向中路部队靠拢。 左路枪一响,肖时钦就意识到局势有变,奈何七班动作太快,等到肖时钦改变部署,中路部队和右路分队合为一队的时候只能看到左路剩下的两个人回来,向他们报告了这场突变。 速度是快,可是还不至于让肖时钦乱了阵脚。从队员的描述中他已经看懂了蓝河的战法,简单直接,把七班单兵作战的优势集合起来放到最大,用突袭取胜。既然对方这么直白,自己倒不如反其道行之,模仿一下七班之前的战术。 做好部署,九班的大部队朝相反方向运动,肖时钦则提着枪独自一人隐没在山林之间。 一举从肖时钦那里送走五个人,说实话蓝河还是觉得小有成就感的。他知道刚才是赢在了速度上,所以想来个乘胜追击,看看肖时钦那边的反应。 没想到行军途中,枪声在背后响起,队尾一人应声倒下。蓝河一行人马上停止前进,散成搜索战斗队形,就在犹豫之时又有一人中枪倒地。 敏锐的狙击感官让蓝河马上确定了肖时钦的所在位置,他立刻招唿部队展开追击。而肖时钦的目的恰好就是如此,这时候的他如愿以偿,带着七班的主力部队开始跑路。这一次轮到蓝河觉得被动了,但此时的七班就好像前几轮和叶修对战的一班一样,不敢放弃目标,只能追着不放。 前方出现一片开阔地,还有一个废弃的大仓库,肖时钦躲过七班的两轮射击,闪身进入仓库。手下人刚刚要追进去,被蓝河拦下了。追了一路,清醒的头脑还是有的,蓝河知道绝对不能贸然进入仓库,仓库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里面十有八九有埋伏,这么进去和送死没什么区别。 于是蓝河打手势指挥队员,迂迴到仓库背后的树林里,队员们四处警戒搜索,蓝河一时也猜不透肖时钦的意图。 枪响! 七班队员迅速散开,依靠树木和仓库背后零散的掩体隐蔽,却还是有两个人中枪倒地。仓库里果然埋伏了人,子弹从破旧宽大的窗户里射出,擦着掩体后面七班队员的耳朵飞过。 听枪声,仓库里的敌人应该在□□人左右,七班尚有余力对付。可是蓝河心里升起一个疑惑,在想明白这个疑惑的答案之时蓝河心下大喊糟糕。 除去最开始阵亡的五个人,加上仓库里的人,九班剩下的人去哪儿了? 另一端从树林里传来的枪声回答了蓝河。这下再清楚不过了,肖时钦把他们引到这里,来了一招很普通的两面夹击,七班此时基本上无路可退,被狠狠地压制在仓库和树林之间的狭窄地带。尽管仍然可以依靠地形隐蔽接敌,可是没有撤退迂迴的路,被歼灭就只是个时间问题。 怎么办?要输了? 蓝河却想起了叶修的话。 放大自己的优势?优势是什么? 蓝河的思路开始回溯,他们占便宜的时候,是因为出其不意的速度,和大胆放弃从前战术思路得来的,之后肖时钦就看懂了他们直白的战法,调整部署最终对他们形成夹击。那么最开始的优势是什么?速度?现在没有发挥的余地了,两军已经正面遭遇。战术?已经被肖时钦看懂了,而且肖时钦採用蓝河之前的战术反攻。 那是……大胆吗?或者说得好听一点,勇敢? 不在犹豫中停滞不前,猜不透对方就放大己方的优势,决断干脆,步步为营? 好像是这样……对啊就是这样!从前教官发给自己五发子弹,自己打出了五十环,和技术并行的就是自己的信心和拼一把的勇敢。后来打团队赛,最后的胜利也是因为大胆的推进和出击,危急时刻只有放弃犹豫,凭着简单的求胜意念,找到最佳时机放手一搏,才有可能扭转局面啊! 原来叶修要告诉自己的,不仅仅是一个战术,还有一句至关重要的话——狭路相逢勇者胜。 队伍里还剩下十六个人,还有机会,比赛还没有结束! 蓝河勐地睁开眼睛,做出绝地反击的部署,在队友的掩护下悄然消失在敌人的视线中。 肖时钦是个谨慎的人,所以他没有马上下令对七班进行最大火力的压制,没有让队员冲锋,他想尽可能用最小的伤亡,换取这场胜利。 第17页 但此时的谨慎,某种程度上给了蓝河可乘之机,成为了七班救命稻草的其中一棵。 于是蓝河之前的战术被肖时钦採用,肖时钦的战术又被蓝河採用。肖时钦带着队员朝着窗外专心应对被夹击的七班部队时,万万没想到背后还会被开这么一枪。 蓝河这么一开枪,九班难免会分心,肖时钦匆忙指派两个队员去截杀蓝河。 可是……这是拿自己的劣势,对抗蓝河的优势。一年多的狙击训练让蓝河如虎添翼,原本精准度极高的他,掌握了专业的狙击技术之后就已经具备了成为一个专业狙击手的资格。九班分出来的两个人也不是什么精锐,和蓝河打,实在有点不够看。 找掩体,走位,观察,射击,翻滚移位,隐蔽。蓝河应对地得心应手,不一会儿就把两个人放倒了。 这让肖时钦有点难受,夹击之势已经形成,仓库这边不可能撤退,也不能全部转身对付蓝河。可是这么一个两个派过去,干掉蓝河又很困难,蓝河的攻击不会停止,这边的队员就会越来越少。 不能再犹豫了,肖时钦别无选择,下令加大火力,尽快消灭七班队员。 但是……事情总没那么简单。肖时钦这边原本就只有八个人,这时候已经被蓝河打掉了四个人。蓝河走之前早就做好了安排,肖时钦下令加大火力,就说明仓库这边告急,也就是七班反击的最佳时刻。 七班队员一见局势有变,齐齐向仓库进攻,肖时钦慌忙应战,布置队员改变阵型,没想到面前的七班队员和背后的蓝河,举起枪攻击的第一目标竟然都是他肖时钦一个人。 肖时钦是团队指挥,位置至关重要,必须先把他送走! 于是还没来得及做出调整,肖时钦的胸口和背后已经印上了白点,退出比赛。 七班的优势再一次被放到最大,正面战场的主动权最终因为单兵能力差异和蓝河的大胆孤军深入,回到了七班手中。肖时钦团队领导很强,战术意识很强,但是他已经不属于这场比赛了,队员们毕竟做不到肖时钦那样可以瞬间做出有利于己方的调整,没有强有力的指挥,只拼技术,九班着实吃亏。 当最后一个九班队员倒下的时候,七班还剩下六个人。 常规赛到此结束,七班的名号出现在了二组的榜首,代替九班,拿下了进入决赛的资格。 蓝河长嘘一口气,现在,该是期待和叶修决战的时候了。 “打得很好,祝贺你。” 看着肖时钦伸过来的手和礼貌的微笑,蓝河反倒不觉得这个战场上心思缜密的人是个做作之辈,至少祝贺看起来很真诚。肖时钦就是这样,有的时候局限于团队的整体水平,和自己的性格,在比赛中他可以做到很精细、想出很巧妙的安排,缺少了一点放开了打的胆量,精密让他的团队协调一致,但也是一种无形的束缚。 要冲破这个局限……还是要多加油啊。 要不是蓝河在关键时刻放手一搏,这局的输家应该就是七班了。肖时钦回想起来,倒是很佩服蓝河这种胆识和爆发力,祝贺的话,当然不用虚伪做戏。 “说实话我始终都没料到你下一步会做什么,最后也实在是被逼急了……战术方面,以后还要多多请教你。” 蓝河倒也实在,说话懒得掺假。两人赛场外就这么一笑泯恩仇,反而比从前更亲近了。 不过让蓝河有点措手不及的是,春风满面一出演练场地大门,就看见了两手插兜的叶修。 对面的蓝河看起来很开心,那大概是进决赛了。折腾一天,比赛结束宣布结果以后已经是傍晚,那人远远地从大门口出来,身后满是金色的夕阳,像是凯旋的披风。最耀眼的还是亮而有神的眼睛和微笑,写满了喜悦。 好久都没有看蓝河这么高兴的笑了,真不错。 “呦,赢了啊。”叶修也这么满面春风地看着自己,蓝河总觉得哪里不对,有点猥琐。 “你说的果然没错,肖时钦脑子转的真快!我带走他五个人以后还想追一下看能不能遇到他其他的部队,结果他已经调整了部署,自己一个人抄到我们队尾打突袭,然后把我们引到仓库……他都算准了我不会进仓库,而是绕到仓库后面,于是我们就被九班的人两面夹击了。” 不愧是肖时钦……叶修心下感嘆,却没有说话,示意蓝河讲下去,看最关键的部分蓝河做了什么扭转局面的事。 “我一看不行啊,这么下去就要被团灭了,又想起你说的不要犹豫放大优势……所以就来了一招以牙还牙,让队友给个掩护,从仓库另一边摸进去袭击他们,肖时钦最开始不可能全部转身对付我,接着这个机会我先灭了两个人,等到肖时钦开始着急,发动总攻的时候,我们就以这个为信号,里应外合先干掉仓库里的人,首先带走肖时钦,然后再反击,九班的人正面打不过我们,这才险胜。” 叶修看着脸上一直挂着笑的蓝河,也懒得掩饰自己的喜悦,再一次伸手揉揉蓝河的头髮,刚洗过,有淡淡的香味。 面前这个人真的变了,一丝一毫,不易察觉,却在关键的时候像一朵寒冬盛放的花。他和原来一样待人接物亲切友善,却比原来更加坚强、果断,有了一个人扛起很多事的勇气。就算是战前心里没底,来请教叶修战术问题,可是临危的取捨决断却是他一个人完成,独自沖入险境,独自战斗在敌人后方,固执地不肯认输。 犹自温暖,却又内心坚定。 “叶……叶修,能别笑得这么诡异盯着我看么?瘆得慌……” “呵,”叶修回过神来,“那不看了,蓝河同学言出必践,去帮哥写战斗总结吧。” 蓝河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总结叶修团队战的过程,还是让蓝河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之前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得知叶修带着他的团队在实战演练中如何出其不意、如何让人捉摸不透,蓝河只知道叶修战术高明,却不明白具体是怎么回事。这一次终于听到了叶修系统、详细的描述,蓝河才真正了解叶修是怎么赢的。 可是了解归了解,要是谈到学习和借鑑,蓝河觉得好难。这就好比一道几何题目,能看懂解题答案,和自己解出来,完全是两个概念。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化,叶修可以做到洞悉局势,尽可能做出正确的判断,然后迅速找到最合适的战术去击败敌人。学到一个人的思维,谈何容易?蓝河看着自己笔下总结出来的叶修变化无常的战术,就开始对五天后的决赛感到压力山大了。 好在懒懒散散的叶修,别的满不在乎,这一点倒是没多久便觉察出来了。蓝河听他描述的时候一脸惊讶和佩服,一到帮他写总结的时候就严肃得很,看不到那好看的笑容,叶修实在不开心。 于是战术思想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叶神,心甘情愿地在描述自己的战斗过程时,给蓝河讲解了他构思战术的原因、各种战术的原理,以及面对什么情况要考虑做出什么改变……总之,叶修语言表达能力之内能讲的,都讲了一遍。 第18页 虽然这种东西讲出来也未必能全部消化成为自己的思想,可是几天下来蓝河还是觉得受益匪浅。终于做完总结,该是指定决赛战术的时候了,蓝河做了各种战术推演,很多部署推翻又重来,难免还是会因为对手的强大而发愁。 不过……皱起眉头的时候,偶尔会想起某位大神的一句话,摇头失笑。 “蓝啊,别发愁了,还是笑起来好看。你一笑哥都不还意思编排战术为难你了。” 休战这几天,叶修还是一如既往的懒散,好像决赛没他什么事似的。不过蓝河有多拼,亲眼所见的叶修都不禁有点儿自嘆不如了。 白天除去日常训练,其余班级照常进行各种训练科目,而军校特意给了进入决赛的两个团队一个自由特权,他们可以自行规定训练内容,好有针对性地准备五天后的比赛。于是这带领团队训练的任务,当然就落在了班长头上。这么一来蓝河的日常安排似乎比平时还紧张,白天训练全程参与,强度挺大,余下的时间不是和队友讨论战术,就是独自一人坐在桌前思考谋划。 晚上熄了灯,为了不影响室友休息,蓝河便找了个手电筒,窝在被子里看书。睡在下铺的叶修当然知道,但也明白阻止不了他,只是叮嘱过让蓝河早点休息不要太累,由着他去。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有一天晚上,熄了灯叶修躺在床上有点失眠,看着蓝河的上铺和墙之间的缝隙透过来的微弱的手电光发呆,过了好一会儿,半睡半醒的叶修隐约听到上铺没了翻书的动静,轻手轻脚掀开被子站起来,抬起头往上铺看,才发现原来是蓝河在被子里趴着看书,困到不行了,脑袋直接栽在枕头上睡着了,手电还亮着。 看着蓝河有点乱的头髮和露在被子外面的眼睛,叶修忍住了伸手揉他头髮的冲动,免得吵醒他,只是暗自笑笑,慢慢从他手中抽出手电关掉放在桌子上,再把被子向下收了收,省得他半夜被闷得难受。 撇到蓝河手里的书,叶修愣了愣,更想笑了。 《孙子兵法》……蓝河,你就这么想赢我? 蓦然战火连天,灰色让眼睛分不清地平线的所在,炮弹爆炸的火光已经没有了刺激视线的效果。以命相博的喊杀,刀枪交集的撞音,耳边一片嘈杂。 蓝河看清面前的世界,然后握紧手中的枪,竟然没有什么犹豫。 “蓝河。” 忽然世界变得一片寂静,只看得见枪口的火花和平地炸起的尘埃,却听不到原本的混乱。蓝河循声回头,看到那个比任何事物都清晰的身影。 他送给他一个微笑,然后扛起枪。 “一起吧。” 从容而坚定。 白昼的光刺激蓝河睁开了眼,枕边的书还微微有些硌人。 完成洗漱、端着脸盆回来的叶修无意中瞥见睁开眼睛醒过来的蓝河,站在床边顺手揉了揉他的头髮。 “醒了就起,等你一战啊。” 一个微笑,转身走了出去。 蓝河看着晨曦的阳光从那人身边漏过来,看着那个自信的背影微微扬起头来迎接暖人的太阳,仿佛回到了梦里那种熟悉的感觉。梦里他和叶修并肩战斗,而今天他们是比赛里你死我活的对手。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不管是并肩还是对立,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豁然开朗。 梦里身处真实战场的叶修,和马上要参加决赛的叶修,永远都是用最平常的心态,去完成他想要完成的。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加上一份平常心,去迎敌呢? 既然把握不了对手,把握自己就可以。 决赛的场地和之前的比赛场地都不相同,是一个分成三层的巨大厂房,如同一个撤出了所有工作人员的兵工厂,各种陈设都有,给比赛双方提供了隐藏、周旋的余地。这样的场景难度很大,十分考验团队配合以及士兵个人的战斗素质。每一个房间,就可以成为一个相遇之后的决斗场,每一次楼梯的转角,都有可能发现敌人或是暴露自己。 蓝河曲线隐蔽行进,和自己的大部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分散队伍太过冒险,七班的队员论个人战斗力比二班稍逊一筹,所以蓝河没有让大家各自为战,而是分成四个小分队,先上二、三楼占据高度优势,互相照应,自己还是依照他最熟悉的战法,独自一人留在一楼,伺机而动。 而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叶修的安排几乎和自己是一个步调,不同之处在于,上了二楼的是叶修,留在底层的是二班的主力。 蓝河的布局,叶修还是基本猜中了。一个人想要在杂乱的厂房里隐藏,还是比较容易的,叶修从厂房另一端的楼梯轻手轻脚摸上二楼,不一会儿就发现了七班队员的身影,他隐蔽在一台废弃的工具机后面,通过零件之间的空隙,对时隐时现的敌人进行瞄准。 一点钟方向立柱后面终于出现目标,枪响。 七班一人退出,成为第一个从厂房里走出来的人。 这一下也顿时让所有人紧张起来,看着同伴倒下的二楼七班小分队尤其如此。叶修开枪之后马上翻滚到和工具机隔着走廊的一堆货箱后面隐蔽,躲过了向他射来的两枪,根据声音判断射击方位,果断起身又开枪打中一人。 三楼的七班队员通过地上的一片方格铁栏看到了楼下的自家队友倒下,马上分出一支小分队下到二楼支援,这正中叶修下怀,在足足一个小分队的人下楼接应的同时,原路返回到楼梯间,上到三楼。 与此同时,蓝河这里的局面也发生了改变。 看到有不少人出现在底层,蓝河并没有惊讶和质疑叶修为什么不计较楼上的高度优势,叶修当然不会傻到这份儿上,那么这其中一定有未知的考量。 不过蓝河也清楚地记得他在赛前和队员的交代,不恋战不缠斗,尽力削弱二班的有生力量。 那么现在也是削弱的好时候。 蓝河迂迴到一排堆满杂物的货架后面,枪口无声无息地伸出,随即速射两发,二班两个背对货架的队员被送出场地。 一片必然的反击袭来,但是二班队员的视线受阻,看不到货架之后是半人高的货箱,蓝河完成射击后翻身一跃,直接躲在了自己原先站位的后面。按照人的惯常思维,狙击手攻击后会马上转移位置,再次发动攻击,那么二班队员对着刚才子弹射出的方向反击之后,会认为这个方向不会有人,下意识地关注货架其他地方,以防止蓝河的又一次袭击。 可是蓝河偏偏还在这个方位。寂静数秒之后,蓝河起身举枪,再次射出子弹,送走了位置居于中间的一个二班队员。 倒下的人在队伍中心,这下扰乱了二班的判断。攻击到底是来源于货架,还是另外一边?无从确定的情况下二班队员迅速分散成两路,一路向前,也就是朝着九班进入场地的方向运动,随即隐蔽,另外一路后退。 这是要包抄了。不管敌人是在货架附近还是在另外一边,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二班都有看起来足够的人手完成包抄反击。那么趁包围圈还没有形成,蓝河还有机会再放一颗□□。 第19页 藉助货箱的掩护,蓝河移动到了厂房的边缘,而后攀上悬空的横樑,抽出匕首隔断捆绑着几根圆木的麻绳,木头松散落下,下面二班的队员飞身闪开,蓝河趁着这个时间马上举枪射击,打中了其中一个为了躲避木头而完全暴露身形的队员。 该换一个位置了……蓝河悄悄退下来,藏在货箱后面,此时这一侧二班的队员已经在靠近,不出三十秒就可以发现自己。 蓝河想从另外一边撤,却发现这一边也有人在迂迴过来。 大意了!当初二班兵分两路的时候,在蓝河的撤退路线上也留了人,现在基本确定了蓝河的位置,就开始收缩包围圈。蓝河躲在高大的货箱后面,敌人靠近时基本没有脚步声,可是蓝河可以感知到他们的逼近。 怎么办? 几乎是一墙之隔了…… 二楼响枪!离蓝河最近的三个人几乎同时倒地。 这一次攻击至关重要,二楼的七班队员通过厂房中央的货物滑轮升降通道看到蓝河被围,于是开枪相救,送走二班的三个人。但升降通道周围是没有掩体的,七班的三个队员选择搭救蓝河的同时也就暴露了自己,身处三楼通道口的叶修俨然成了背后的黄雀,立即开枪打中两人,前三枪和后两枪紧挨着响起。 但是这黄雀也不是绝对的赢家,枪声惊动了三楼七班的队员,叶修迅速翻滚隐蔽才躲过向他射来的子弹。 这下局面发生了很大的变动,几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蓝河趁乱从右侧楼梯跑到二楼,和二楼的队友解决掉了这一层剩下的三个二班队员,随后发现底层的二班队员紧跟着从右侧楼梯上来,于是蓝河一行人从左边的楼梯回到了一楼,在此过程中也有所牺牲。叶修在三楼暴露了位置,从右侧撤到二楼与队友汇合,之后从左侧上楼偷袭七班,接连带走四人。 所有人、所有分队都已经不在自己原先的楼层,此时从人数上看二班占据优势,十五人对应七班的十二人。 一楼属于七班,三楼属于二班。 这么僵持下去消耗很大,二班要是兵分两路下楼攻击的话,就会很被动。蓝河在想办法,想一个可以打破僵局的办法。 数秒后,七班的十二人四散开来,隐藏在底层的各个角落,基本无观察死角。蓝河再一次独自一人,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单枪匹马摸上了二楼。他要把二班的部队引到底层,这样掌握主动权的就是七班。 一遍搜索,二楼没有人。蓝河从右侧楼梯接着上楼,停在两层中间的楼梯拐角处。处在这样一个角度确实不占什么优势,但对于蓝河来说也不是没有办法,找不到敌人,他索性把枪口瞄准了三楼挂在横樑上的沙袋,暴露自己的大体位置,制造一出故意的打草惊蛇。 果然,枪声一响,马上就有了异动。 蓝河绷紧神经准备在敌人接近的时候发动一次快攻,然后把人引到楼下,可是聚精会神听到的脚步声,却是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反方向! 不行……不能让对手脱离掌控。蓝河起身上楼,正好看到七班一行人从对面楼梯下了楼,恰好这个节骨眼上底层的七班队员按照自己的安排,一部分人开始向二楼行进,准备第一轮攻击。 同在一个楼梯间,楼梯之间的空隙使得从下往上走的人很容易暴露,二班的高度优势已经显而易见,蓝河知道,自己必须阻止这个过程! 他果断起身,想要追到二班后面突袭,不曾想三楼中部还藏着一个人,看到蓝河举枪便射,幸亏蓝河下意识反应快,侧身翻滚找到掩体,差一点报销在这无奈的冲锋上。 可是躲避攻击的一瞬间,蓝河看清了这个藏身者,顿时觉得自己的计划势必要被打乱了,自己阻止不了二班这场居高临下的屠杀。 因为挡在他去路上的,正是叶修。 楼梯间此起彼伏的枪声响起,似乎在宣告着七班在一步一步走向失败。心跳拥有稳定而快速的频率,蓝河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其实从开始到现在,七班始终都没有掌握过优势,自己所计划的每一步,不是被叶修预料到,就是被叶修灵活的应对所破坏,无论心态如何,自己和叶修之间的差距,起码到目前为止都是不可忽略的。之前的周旋、辗转,叶修有收有放,是在寻觅一个最佳的机会,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手握楼梯中间的高度优势,对于二班队员来说,就像是站在山坡上,把石头推下去,把好不容易爬上来的敌人置于死地。 蓝河有信心凭藉一己之力绊住二班,等待队友们上来,两边夹击,可是叶修有信心让蓝河止步不前,让自己的队员放手去打。 已经没有翻盘的希望了。 蓝河却心服口服,坦然承认了这样的差距。楼下的枪声从激烈趋于零星,战斗似乎要结束了。 放弃吗?只剩自己一个人,继续是否没有意义。 然而昨晚的梦在这个时候翩然飞入蓝河的脑海。身边的战友已尽数倒下,高处的战旗不再完整挺拔,残破的缺口被硝烟和火焰穿过,眼底令人绝望的黑色和灰色交织,远方的敌人发动了新一轮的进攻。 已经是必死的局,可是身边的叶修从容地擦干净腰间的刺刀,装在枪口,回头沖蓝河一笑。面前是千军万马,可无论是叶修还是蓝河自己,都无所畏惧,只是向前。 虽千万人,吾往矣。 还没有结束……没错!还没有结束!真正的战场上,只要还剩下一个人也要继续战斗,此时的自己,手握着枪,枪里尚且留有子弹,为什么要放弃! 比赛还没有结束,你也没有。 蓝河对自己如是说。手里的枪重新被装好子弹,比起开始时的平常心,现在又多了一种让人镇定从容的坦然。 第一步,诱敌现身。 蓝河无声地挪动到货箱靠近走廊的边缘,然后一个闪身迅速翻滚到斜对面的立柱后,叶修果断开枪,正中立柱的转角,子弹几乎擦着蓝河的耳朵飞了过去。 然而蓝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迅速转身朝着弹道反方向开枪,叶修俯身隐蔽,蓝河就趁这个时间差快速移动到斜前方的工具机后面,进一步缩短了与叶修的距离。 这第二步,确定敌位,蓝河也做到了。 位置被确定,按说叶修这时候应该转移,蓝河就可以趁着他转移的机会发动攻击。可是被靠在工具机上的蓝河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他始终没有听到叶修有什么转移的动作。 蓝河从他的右侧探出小半个脑袋,想看看走廊上有没有叶修的身影,一无所获之后回过头来,余光所及,他突然发现左手边墙的尽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不好,是叶修的影子! 原来刚才叶修并不是俯身躲避而是直接转移。 蓝河的闪避和叶修的举枪几乎是同时完成的,可还是蓝河的动作要快一些,起身躲到了面前沙袋堆的后面,然后马上举枪反击,叶修不退反进,弯腰躲过这一枪,接着就朝蓝河的方向跑了过来,之后身形一闪,藏在蓝河刚刚隐蔽的工具机后面,枪口的准星锁定了前边的沙袋堆。 第20页 没想到被叶修摆这么一道,自己现在基本被锁定了。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蓝河四处观察,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反击点,一个基本上没有视觉死角的点。 他的右手边是走廊,走廊对面是三排横着放的货架,经过货架再往前走是成堆的货箱,如果攀爬过这一堆货箱,可以在货箱的最高处接近厂房中心的货物轮滑通道,在通道顶端,顶层的天花板中间有一个悬空的吊顶平台,那里的视角就很好,叶修不论从哪个点攻击,都会同时进入自己的攻击范围。 只有赌一把了,赌自己在半路能躲过叶修的子弹,赌自己到达平台可以比叶修先一步开枪送走叶修。虽然难度大到看起来就不太可能,可是蓝河别无选择,最不可行的办法也成了办法。 既然决定了,就没必要再犹豫。蓝河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的路线,伏地翻滚过走廊,隐蔽在货架之后,在移动到货架尽头时闪出身来朝着叶修的位置开枪,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跃上货箱,如同上楼梯一样健步如飞,一直冲到了最高处。 叶修在此期间却一枪未放。 蓝河也顾不上思考叶修不攻击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他站在货箱的顶层不敢做丝毫的停留,纵身跳起,抬手抓住连接平台和横樑的绳子,只要轻轻一盪,他就可以到达平台。刚刚移动的过程虽然很快,但是蓝河还是有机会留意了下面的情况,叶修并没有移位,那么只要他到达平台,叶修就会暴露在他的枪口下。 可是……叶修怎么会这样束手就擒呢? 当然不会。叶修在关键的一刻举枪射击,蓝河的手指触及绳子的同时叶修的子弹飞到,绳子立马断成两截垂落下来。不开枪不是因为打不到,而是叶修想找一个关键的时间点,中段蓝河的节奏。打断绳子,蓝河或者退回货箱这边,或许只能徒手跳跃,那么距离太远,蓝河的双手会先抓住平台,然后自身发力爬上去,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会有动作的停顿,而这时候叶修的视线已经没有阻碍,瞄准开枪,就可以宣告蓝河的失败。 但情况往往出人意料。 蓝河没有抓住绳子,而身体重心已经倾斜,于是他没有像叶修估计的那样,退回去或是徒手爬上平台。下一秒,蓝河失去重心坠落,直接通过三楼的货物通道摔到了二楼。 叶修不由得一惊,尤其是听到蓝河摔在二层的巨大响声之后,他甚至对自己的精打细算感到后悔。 蓝河这一下摔得确实挺惨,没抓住绳子,蓝河等于是往前扑了空,先是肩胛骨磕在了平台边缘,然后在坠落过程中前胸撞在了二、三楼之间的隔层上,再从通道口掉到二楼,后背着地摔了个结结实实,幸好二楼堆了几个沙袋,否则直接摔在水泥地板上,就可以直接报残废了。 下意识地,叶修冲过去攀着轮滑的绳索,也降在二楼。蓝河虽然摔得七荤八素,也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战场上对待敌人应该有的动作,躺在原地抬手就沖叶修开枪,然后马上挣扎着爬起来隐蔽在旁边的货箱后面。 叶修反应快,躲过那一枪之后落地,想起刚才蓝河摔了下去还反应那么快抬手就要对付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无论什么处境,这个人还是这么固执啊。 二班的队友没有上楼支援,显然是对叶修能力的充分信任。叶修恰好也很享受这个过程,可以和这个朝夕相处的伙伴,来一场畅快淋漓的一对一决杀。 不过,是时候结束了。 叶修知道面前的货箱之后就是蓝河,那个人在坚持,在做一次新的迂迴,想要尽可能先和自己拉开一定距离。可是叶修不会再给他这样的机会了,估计了蓝河的大致落脚点之后他开枪射击,蓝河蹲下停止前进隐蔽不动,叶修趁此空当直接跃上货箱,在蓝河还没来得及转移的时候,纵身跃下,枪口对准蓝河,动作行云流水。 终于,蓝河心脏位置的白点,宣告了比赛的结束。 胜利者在那一刻像个孩子一样露出笑容,扔下手中的枪,伸手拉起蓝河,开心极了。 兵荒马乱的白天终于结束了。 叶修像一只憨憨的大狗熊,猫着腰把药膏涂在蓝河的肩膀和后背上。其实蓝河浑身都疼,回到宿舍就想躺倒不干,无奈叶修一脸愧疚地拿着一瓶药膏,坚持说不上药不放心上药好得快要不自己心里过意不去…… 蓝河脸皮薄得很,实在不好意思趴在叶修的下铺,只能背对叶修坐着,“享受”这用生命换来的特级护理待遇。 厂房里都是货真价实的钢筋水泥,以蓝河那种壮烈的方式摔下一层楼的高度,就相当于普通人家住宅的两层,不挂彩那实在不科学。叶修露出一脸孝敬老佛爷的笑容,软磨硬泡总算哄得蓝河愿意上药,然而白色衬衫一脱下来,叶修再一次觉得肠子都悔青了。蓝河平时就比其他人要白一点,上军校之前又没上过战场,身上本来就没什么伤,这下可好,大片大片的乌青在肩膀和后背上显得触目惊心。 手欠啊……早一点开那一枪把绳子打断,断了蓝河起跳的念想就行了,干嘛非要在蓝河失去重心挂在绳子上的时候开枪啊!平时显摆显摆自己的枪法和精准度就行了,偏要在这么要命的时候显摆,显摆你个大头鬼…… 背对叶修的蓝河是看不到他脸上精彩的表情了,不过不是因为懒得理这个害自己受伤的罪魁祸首,而是因为莫名的脸红根本不敢回头。 难得叶修也会因为一场比赛出神许久。 玩战术不是蓝河的强项,叶修和蓝河之间的差距,蓝河清楚,叶修何尝不清楚?可是蓝河面对自己暂时无法逾越的差距,还是硬着头皮迎了上去,用心准备,用心研究,用心部署,虽然没有赢过叶修的信心,却从来都没有打退堂鼓。 这几天蓝河的努力叶修都看在眼里。诚实地说,晚上熄灯后在下铺感受到上铺隐隐约约亮光的时候,蓝河因为太困睡着、悄悄帮他关上手电盖好被子的时候,清晨看到蓝河眼底藏不住的黑眼圈的时候,.叶修不是没有想过,既然他这么渴望胜利,不如在决赛的时候放一点水,让他如愿以偿。 可是…… 也正是因为看到蓝河的努力,在这个念头涌出的下一秒,叶修更多地意识到蓝河对于比赛的认真和嚮往,即使赢不了,即使胜算几乎没有,还是要做最好的准备,还是要迎着敌人上,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也不认输。 人人都渴望胜利,但是,既然比赛对于蓝河来说是值得认真对待的,那么自己的放水就是对他最大的不尊重。 于是叶修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拿出自己最认真的态度来打这场比赛,揣度蓝河的每一步安排,做出牺牲最少、收穫最大的部署。至于最后,不让队友上来和自己一起送走唯一留在赛场的蓝河,而是和蓝河来了一场一对一较量,可以算作叶修在这场比赛中仅有的一次、依着自己的私心而做出的决定。 和蓝河的一对一,打得并不是很容易,却是叶修最享受比赛的时候。论单兵能力,不论是追击还是狙杀,蓝河都不逊于自己。叶修清楚,自己的赢面,无非是在战术谋略、以及之前混在军统的经验上,能够预先判断对手的动作,能够用最快的时间躲过攻击然后反制。假以时日,凭蓝河的思维和勤奋,他会变得越来越优秀,等到他的大脑足够灵活、经验足够多、眼光足够毒辣,那时候再比赛,胜负就难说了。 第21页 是不是应该庆幸,至少现在,自己是和蓝河并肩战斗,而不是真正的敌对呢? 叶修自嘲地笑笑,闭上眼睛,送走这一天最后的月光。 分道(下) 喻文州的功夫虽然不比黄少天,但做到无声无息还是没问题的,当然这是为了不吵醒黄少天,毕竟已经深夜。 轻手轻脚推开门,不开灯,凭藉着记忆往前走,想要绕过客厅的桌子,就在卧室门口的沙发上凑合一晚上。 没想到经过桌子,衣角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抓住。喻文州下意识警惕,想要挣脱然后开灯看看是谁,却听到无比熟悉的声音,顿时松一口气。 “文州……是我。” “…… 少天?你怎么不去床上睡觉?” “我想等你回来的……一不留神就睡着了嘿嘿……” 听到这句话,加上黄少天无法伪装的困顿的声音,喻文州才真正放下悬着的心。 “也不怕这样睡明天肩膀疼……走吧,回床上睡。” 黄少天感觉头髮被揉了揉,扶着他起身的手无比温柔,将自己揽在怀里。 对于喻文州来说,这一整天发生的事让他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他就像是一架冰冷的机器,试图尽全力推翻面前的灾难,可是能力不够,事与愿违,反而让自己身陷险境。他的身份,要求他对一切困难、痛苦做到无感,事实上他也做到了,做得很好。但唯独,在抱紧黄少天的瞬间,他觉得他是活着的,他的生命有了自我的意义。 所以诚惶诚恐,所以不愿意轻易放弃生命,因为有人在等他。 黄少天躺在他的枕边,给予他一直以来无比贪恋的温存。至于双手冰凉的温度,以及因为受伤而有些急促的唿吸和心跳,被黄少天大脑里的睏倦所掩盖,一觉睡过去浑然忘记了。 昨晚是太困了,但早晨一觉醒来,黄少天就立马察觉到了空气中的那一丝血腥味。 “队长……队长?文州?” 喻文州悠悠转醒。 “你你你你这手臂和腰上的刀伤是怎么回事啊?!” 平时话痨的黄少天看到绷带上渗出的血,着急得语言都变得简练了起来。喻文州知道身上的伤是瞒不住的,索性拉过坐在床边的黄少天的手,轻轻摩挲来让他安定下来。 “应该是日本人,开枪不方便所以用冷兵器对付我,好在人不多,已经没事了,少天别担心。” “靠靠靠活腻了吧他们!居然敢在咱们地盘上撒野!”喻文州越是笑,黄少天就越是担心气愤,紧紧攥着拳头,好像袭击喻文州的人就在他眼前,他随时准备把人生吞活剥了。 “不行不行这太危险了文州你只不过有事回来的晚一点就会遇到袭击那以后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呢!我等下部署下去,全城的警戒都要加一级,重点排查城里的日本人,可疑的一律不许放过!不对不对我要先去把军医找来给你处理一下你乖乖躺着别动啊等我回来!” “少天等等,”喻文州拉住炸毛的黄少天,“这些事要暗中进行,如果我受伤的消息扩散出去反而不利,少天你明白吗?” “嗯……有道理,文州你说的没错……那我去换身便装,给你买点药回来吧。” “好,注意安全。” 看着黄少天匆匆忙忙换好衣服出了门,喻文州躺在床上继续闭目养神。 现在……南京那边应该有所动作了吧。 看到校方给出的敌方阵容,二班和七班队员直接想掀了桌子然后敬个军礼说你们赢了不陪你们玩了。 教官团队共十人,下辖一队拥有五十人的作战部队,再加上两位德国军事顾问和教导总队的三位考察员。 二班和七班总共加起来五十人,看着这阵容眼睛都快被闪瞎了,这还不算装备上的差距。所以教育长在台上激情洋溢地训话,鼓励大家迎难而上挑战自我的时候,底下的队员都是一副心很累懒得理你的表情。 蓝河扭头看看旁边队伍里领头的叶修,这傢伙倒还挺镇定。 “指挥权交给你,说说咱们怎么打吧,看你还挺有信心嘛。” “小蓝,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有信心了,决赛赢了你就觉得哥天下无敌了?” “…… 我看你开会的时候挺镇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只是懒得动而已,想多了。” “……”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未必会是一个失败的结局。” “嗯?” “所有形势都有利于对手的时候,对手必胜的心态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我倒是觉得,咱们这次并不需要什么太过复杂的战术,相比之下,平常心最重要。” “这么说,你还是有办法啦?” “还需要你的配合啊。” “散开,放他们过来。” 教官团队□□重炮碾压过来,二班和七班组成的联合团队队员立即放弃防御工事,四散隐蔽,减少正面冲突,然后绕到敌人两边的侧翼,发出零星的反击,在给教官团队造成一点不痛不痒的损失之后再次撤离,隐藏在山林之中。 “报告队长,学员的联合团队在我方发动正面进攻后从侧翼迂迴,对我方进行袭扰,已分散撤退,我方正在追击。” 队长就是中央军校的教育长。在指挥部听到前方汇报,看了看身边负责实战训练的教官。 “看来你的学生们还挺聪明,不会硬碰硬。” “实力悬殊是客观存在的,大概……这是他们的无奈之举吧。” “通知大部队,继续追击,不要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无奈之举,这个判断没有错,毕竟教官团队人数占优势,手里还有机关枪,叶修蓝河两个班几十条□□,硬碰硬的话没几分钟就拼光了。但是,这样的分散撤退绝对不是被动挨打,这一点,带领部队进攻的教官也看出来了。学员团队隐藏在暗处的几次突袭,虽然可以凭藉武器人数优势减少损失,可毕竟还是会有损失,积少成多。而学员队,灵活机动,敌进我退,让正面部队的拳头打在棉花上。总想着正面进攻一举拿下,哪有那么容易? 还是谨慎点好。 教官部队兵分三路,分别向学员团队撤退的三个方向追击过去。然而学员队伍按照叶修事先的安排,分散隐蔽之后在树林里秘密集结,由其中一个分队拖住一队敌人,其余的人迂迴到了同一方向。 不一会儿便教官传来报告,追击的其中一个分队遭遇勐烈攻击,面临覆灭危险! 好小子们,还能折腾出点儿名堂来。 等到其余两路分队赶来,和遭受重创的第三路分队再度汇合成一支大部队时,学员分队再一次分散撤退。 见好就收,不恋战就是不给自己找麻烦。叶修和蓝河用了最有效、损失最小的方式,杀伤了敌人的有生力量。 游击吗……?那就不给你们跑的机会。 第22页 教官团队的主力紧紧咬住学员队伍的撤退路线,节奏再一次被推进了一个速度,因为人数优势,追击的同时,教官团队也玩了一手迂迴,抓住学员队伍的两翼,眼看就形成了包围。 眼看着对方人多势众,嘴上不满,可是学员心里也都明白这没什么好抱怨的。战场上以少敌多的情况多的是,今天还是个比赛,以后面对的是可能是日本人,难道日本人会看着你们人数少就主动撤下来一部分军队,和你们来个公平战斗?军校这么安排,可以理解成是在紧张的劣势下激发学员的潜力,当然也可以理解成,让学员提前适应战斗的残酷。 如果没有能力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下生存,你拿什么去保卫你的国家? 差不多了…… 学员队停止了一直以来的逃脱,转身,在这个最不应该正面战斗的地方面对了敌人。 这回轮到教官团队愣神了。这是什么意思? 这愣神的瞬间,勐烈的进攻已经唿啸而至。来不及思考学员团队有什么阴谋,教官团只能举枪应对,一时间枪声暴起,双方伤亡都迅速加大,学员团队冲击尤为勐烈,要不是教官团的装备好,还真不一定能撑得住。 一队人冲上,开枪送走正面或侧面的敌人,然后渐渐一个接一个倒下,再然后,下一队接着冲上。 包围圈已经合拢,再没有什么反击的奇招,就要全军覆没了。 可是学员团队似乎连集中一个方向突围的打算都没有,仍然对四个方向都平均分配兵力,而且包围圈越是缩小,冲杀越是勇勐,能送走一个是一个,能送走两个就赚一个。 教官领队一直都在疑惑,不对啊,这帮学员真的蠢成这样?从一开始明白敌我力量的时候,就很不明智地把队伍集中成一队行动,后来虽然分散撤退,可是已经被咬得太紧逃脱不开,到现在,这难道是眼见逃不掉了,就转头拼命? 领队气不打一处来:平时学的都忘在宿舍了。 这也不对啊……队伍里这人数,并不是学员团队的全部,剩下的人呢? 应该还有后招吧,否则那一小队人马消失的意义是什么?为什么包围圈里的人不想着突围而是加强进攻?明显就是想拖住我们,伺机偷袭。呵呵,这后招留得也是蠢啊,遇上教官,让你们知道有句俗话叫“姜还是老的辣”。 于是包围圈里的人渐渐觉得,敌人的攻击好像不像刚才那么勐烈了,似乎有什么分散了他们的精力。确实,包围学员的队伍一部分继续攻击,外围的另一部分开始向四周探查,试图发现那些“埋伏人员”。 正好,趁这个时候再沖一把。 学员团队的进攻更加勐烈了,甚至让敌人有些招架不住。领队一看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万一包围圈这么被削弱了,外面的学员再趁机偷袭那就被动了。 与其现在捕风捉影担心那些有的没的埋伏,不如先对付眼前实际的。 “集火包围圈,先送走他们再说。” 一拖再拖,教官团队终于下狠心要消灭这个包围圈里的人了。 火力加大,再加大,几乎没有空当。 包围圈里的人在一点一点减少,不断有人倒下。 还有最后十个人……外围还是没有动静,好像消失的那一队人找了个好位置在看戏一样。 攻击,不要停。 还有五个人。 四个人。三个人。 两个人。 一个人。 终于,包围圈里没有继续战斗的人了,可是始终都没有出现异常情况。 这……这就结束了?后招呢?人呢?没了? 领队还没反应过来学员被团灭了,总觉得这胜利来得太简单粗暴了点,还小心谨慎地搜查了一遍周围,确实没有发现什么。 不敢相信的事实也是事实,到底人数装备占优势,就这么成碾压之势获胜了。 得了,带队回指挥部交差。看着自己还剩一半的队伍,领队长舒一口气。 “报告!前方已结束战斗,领队前来报告战况。” “进来。” 领队挺胸抬头掀开指挥部帐篷的门帘。 “报告教育长……” 话说到一半,领队看清了帐篷里的情况,一时震惊地硬是把后面半句咽了回去。 因为指挥部每一个教官、每一位领导、包括德国军事顾问和教育长在内,身后都有一个学员在用枪指着他们。 站在沙盘后的叶修,不紧不慢单手举起手中的枪,枪口对着领队自己。 “别动。” 身后同样有一把枪举起来顶着后背,枪的主人正是蓝河。 两个班单兵作战能力最强的八个人,在比赛前就被挑了出来,加上蓝河和叶修正好十个人,这十个人,比赛一开始,就朝着和大部队相反的方向前进,去探查敌方指挥部的所在。 而剩下的四十个人,作为一路比赛选拔出的优胜队伍成员,集体成为本场比赛最有实力、最出色的“炮灰”。他们的任务,就是尽一切可能抓住敌人的注意力,牵制敌方主要的战斗力量,让敌人和指挥部的距离拉得越远越好,从而给那个十人小队提供充足的时间,以消灭指挥部。 回到比赛开始,叶修和蓝河带着八名队员,在隐蔽和大部队协同前进,从敌人的主力部队出现的方向,判断出了指挥部的位置。 然后果断脱离部队,开始了他们独行猎杀的行动。 不出叶修所料,教官团是自信满满想打一场再普通不过的阵地战,两方交战、变阵、分分合合、声东击西,总之是没有考虑过会被自己的学员阴这么一手,指挥部周围都没有像样的防御工事,大部分的敌人都被自己的主力拖住了。 不过,教官留了五人,加上德国军事顾问和教导总队观察员和教育长,指挥部内部共有九人,外面有两位教官和四名士兵警戒。看情况,也不一定就是手到擒来,尤其是教官们,平时上课、训练时就领教了他们的身手,即使是这样偷袭,也并不是很好对付。 叶修一行人隐蔽在指挥部后方树林的高处,在计算了敌方人数之后,有了一个基本的打算。 “咱们不能这样直接打掉守卫,否则帐篷里那么多人,咱们未必打得过。” “没错,帐篷内部空间狭小,不利于我们的攻入。” “最好不开枪解决帐篷外面的人。”蓝河说道。 “不仅这样,还需要等待时机,等帐篷里的人出来,在外面先解决几个。”叶修回应。 蓝河举着枪隐藏在高处,帐篷周围的情况和叶修和五个队友向下移动的情景尽收眼底。此刻他的任务是保驾护航,作为这一行人中狙击最强的人,万一叶修他们失手没有用冷兵器成功解决帐篷外围警戒的敌人,他要做的就是开枪弥补,以保证队友的安全。 不过蓝河挺有自信,自己八成没有机会开枪。 外面的其中一名教官进了帐篷,正是个好时机,两名队员潜伏在帐篷前门的两侧,迅速冲上制服了帐篷门口两个门卫。由于没有防备,几乎是同一时间,帐篷背后的两人也被制服,胸前多了一道用匕首擦上的白灰,代表近身搏斗阵亡序列。 第23页 还有一位教官,叶修留给自己。 从背后接近,在发动攻击的瞬间教官有所察觉,勐地回头,用拳头迎上叶修的手,来了一记格挡,不过这也没有出乎叶修的意料,抬腿一扫,教官顺势跃起,腰间出现空当,叶修马上横肘去打,然而教官反应也不慢,没有躲避而是直接提膝攻击,手肘打在膝盖上,两人都没有占到对方的便宜。 但是教官心里却暗自吃惊:才是个在军校上了两年学的年轻人,这样的反应和速度,居然已经和自己不相上下。 看来要认真对待了。 这样的心态较上劲来,使得教官一时间都不愿意马上开枪预警,他想看看面前这个学生有多大能耐,也想用实力赢过这个学生,而不是叫来帮手结束战斗。 但是这种打算对于叶修来说就未必百利无害。好处在于,短时间内他们的打斗不会因为教官开枪而被帐篷内的人发现,而坏处在于,不可控因素太多了。面前的敌人不一定能够完胜,帐篷里的人什么时候会出来也不一定,这样缠斗下去,很容易出意外。 可是当下的局面,叶修不得不再度和教官交手。不过有一点担心似乎有些多余,叶修到底是经过军统的特殊训练,下手精准沉稳,逐渐已经占到了上风。此时局面尚没有什么变动,帐篷里的人还没有察觉外面这两个较量许久的人。 就快要成了……叶修心下瞭然,动作频率加快,打得比之前放开了些。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之前进去的那个教官出来了! 打斗中的叶修余光所及,已经看到站在门口的教官反应机敏,从腰间掏出配枪指向自己。奈何自己的对手看到同伴,攻势也更加迅勐,自己已经失去了拿枪反击的最佳时机。 距离很远,毕竟叶修不是三头六臂的神,做不到两头同时击败。黑漆漆的枪口瞄准了叶修,教官的手指扣在了扳机上,子弹一触即发! 可是却没有听到枪响。.叶修回神,上一秒还用枪指着自己的教官,已经无声无息地退出了战斗。 蓝河赶到了,从背后将敌人击杀,留下一道长长的白灰印记。 搏斗中的教官顿时震惊,这个帐篷周围究竟潜伏了多少人! 然而刀剑无情,愣神的一瞬间,叶修不会放过这个空档,噼手打掉教官伸向腰间准备拿枪的手,紧接着另一只手紧握匕首赶到,用恰到好处的力度,在教官胸前划出一条白灰线。 外面已经没有威胁,里面的人,因为教官刚刚出去,警惕一定有所放松。 不要再等其他人出来了,就是现在! 叶修打手势招唿队友一起攻进帐篷,最靠近门口的蓝河心领神会,摘下腰间的□□迅速拉出拉环,掀开门帘滚了进去,叶修带着人随后冲上,帐篷里的人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在烟雾之中发现自己被人拿枪指着,还不止一把枪。 烟雾渐渐散尽,众人听到一个有些懒散随意的声音。 “指挥部已被学员团队攻占,你们已经宣布阵亡。” 搞什么! 一群平时在学校可以唿风唤雨的管理阶层,在看清楚对方真的是自己手下的学员之后,心里竟然莫名火起。这算什么事儿啊?怎么学生都能偷袭到指挥部头上了?前方的阵地战不是打得好好的吗? “谁让你们闯进来的?!” 教育长第一个回过神来,还是一如往日地严肃威风,开口质问这群“不懂规矩”的学生。 “报告教育长,如您所见,我们组了一支小分队来偷袭指挥部,按照真实的战场模拟来说,现在已经成功了,你们已经宣布阵亡。” “没规矩!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教育长旁边的一个教官暴喝一声,忽然举起手中的枪,“信不信我现在就送你下场!” 这样的举动,叶修倒是没怎么意外,毕竟平时是管理层面的前辈,上下级的观念根深蒂固,遇到这种突发情况,脑海里首先想起的可能并不是实战演习四个字,而是规矩被打破、身份地位被挑战的愤怒。 但是……让叶修意外的是,在教官举起枪指向自己的瞬间,靠窗站着的蓝河迅速闪身,挡在了自己前面。 “教官,这是实战演习,我们是认真把这当作真正的战场的,战场上正面进攻或是偷袭突击,不都是很正常的事吗?” “既然是战场,那么这里就是我们敌人的大本营,而不是自己上司的办公室。”叶修接着说道。 举着枪的教官还想说些什么,然而手臂却被身边许久没有表态的教育长压了下来。 “没错,你们做得对。教官团队所有人,现在放下枪,列入阵亡队列。” 按照人数来算,学员团队除了叶修蓝河带着的十人队伍,四十人全部阵亡,是多于教官团队的。但是这样的胜利,教官团队似乎也没有什么兴趣承认,毕竟指挥部遭到了灭顶之灾,整个队伍都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学员团队成为剩余人数少的负方,但是正如叶修所说,他们并没有失败。没有复杂的战术变化,没有天才神兵以一敌百,这场比赛,教官团队输在了心态上,学员们赢在了对于实战演练这四个字的认真理解上。 只有演练被当作真正的战争对待,今后在战场上才会有可能拿下胜利,减少伤亡损失。比赛场上除了队友就是敌人,心无旁骛,就是制胜关键。 “为什么挡着你?我是考虑,你的近身格斗最出色嘛,万一教官真的开枪,我算阵亡,至少你还可以控制局面……” 蓝河的声音在叶修的笑声之间逐渐弱了下去,只是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星辰,似乎并不需要再解释什么。 最重头戏的实战演练科目告一段落,那么就说明这一期的学员距离毕业已经不远了。1936年的六月带着炎热接踵而至,学校会举行盛大的毕业典礼,对第十期学员在学校的这三年做出总结,对表现优异的学员提出表彰,再然后,就是对学员的分配,可能是部队,可能是政府,可能是特务情报机构。 三年的魔鬼训练即将结束,终于可以让自己的所学派上用场了,可是蓝河并不怎么期待,准确来说,是没什么心情期待。 因为下铺的叶修,已经失踪好几天了。 军人都是有严格的作息规定的,除了学校公事外派,或者特批的假期,任何人不能够夜不归宿。叶修第一天晚上没有回宿舍,蓝河就有些诧异,想了想可能是快毕业了学校有事需要叶修去帮忙,也就没有太过在意。但是紧接着第二天、第三天……白天在学校见不到人影,晚上下铺的床也是空的,就好像人间蒸发一样。 床铺、柜子里的东西都没动过,说明叶修并不是提前离校去了别的城市,蓝河想。或许军统有什么任务需要秘密进行,回学校不方便,但是这种毫无徵兆的不告而别还是让他心有不安。终于在第三天,蓝河忍不住去向学校询问,至少要确定叶修是有任务外派了,而不是失踪。 更加诡异的事随即发生,一向对学生管理极其严格的中央军校,对于叶修的下落,只有干干净净的三个字作为回应:不知道。 第24页 在叶修失踪五天之后,学校的毕业典礼如期而至,蓝河作为优秀毕业生,被叫到名字上台领奖,却没有听到叶修这两个字。和其他几位同学一起站在台上,他下意识地把身边的位置空出来,然而却恍然明白这没有什么意义。此刻,叶修这个人,似乎并不存在于这个学校,除了自己下铺的床,和柜子里简单的生活用品,再没有什么存在的痕迹。 蓝河没来由地想到自己之前的那个梦,叶修消失在自己面前。 不由得一阵心悸。 毕业典礼完成,紧接着就该接受分配、离开学校了。 叶修还是没有出现,一点消息都没有。 蓝河渐渐地在生活中习惯了见不到叶修的日子,可是心里又极其不习惯。平时斗嘴打架比不过叶修,总是被那个人气到面红耳赤,写论文报告的时候那个人会厚脸皮地蹭过来让他帮忙,训练时会看到那个人获胜以后骄傲嘲讽的笑脸……自己嘴上对那个人各种嫌弃,可是又从来没有真正厌烦过那个人、以及过往的生活。 所以时间越长,生活的空档越大,蓝河就越是介怀,总希望好好地睡一觉第二天醒来下床就可以看到躺在下铺唿唿大睡的叶修。可是想到睡觉蓝河又会想到自己的那个梦,原本以为梦和现实相反,都是些无稽的幻念,现在看起来一步一步接近事实,每一次回想心里就是一阵堵。 终于在浑浑噩噩的等待中到了不得不离校的日子,室友一个接一个相继告别,去往不同的城市成为各色重要的人物,蓝河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对着空空的宿舍发呆,低头看看叶修的下铺还是一如往日,眨了眨眼,动手把叶修的东西也打了包归置在床铺上。 两个人的行李,这么多东西,蓝河一个人带不走,他想了想,还是没捨得把叶修所有的东西都扔在军校,于是带上了电讯课的笔记本,上面记录了他们一起编的密码,一支叶修常用的、挺好看的钢笔,还有一盒放在抽屉里的、没来得及拆包的烟。 即使没有什么很贵重的东西,也总要带走一些,算是一种凭证吧。 等下次再见到他……见到再说吧,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见。 关上门离开的那一刻,蓝河忽然很怕,怕再见到他,已经是物是人非的世界。 唯一有些安慰的是,他不需要离开很远,他的工作地点就在南京。 枪法顶尖的狙击技术、出色的电讯才能、利落不凡的身手,再加上很好的出身和知识素养,这无疑是成为一个优秀特工的条件。现下的内战,将来与日本不可避免的战争,都需要大量的情报人员战斗在秘密战线,如今的未雨绸缪储备人才,也是为了日后战争的胜利。所以蓝河被点名进入军统南京站,开始了走出学校的另一种生活。 即使那个人不告而别突然消失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可是并没有理由因此停滞不前。过去的,是一种朝夕相处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以后的路可能都要蓝桥春雪一个人走,不论有没有后来君归的那一日。 喻文州放下手中温热的茶杯,抬手揉揉有些刺痛的太阳穴,上品的茶香好像没有什么作用,依然是眉目紧锁。 刚刚从这个座位上离开的人,用牙籤蘸着茶水,在木纹桌上留下了点横相连的字符信息。 “刺杀失败,刺杀组覆灭,一叶之秋已被捕。” 果然,自己的担心都作了实,最坏的情况都已经发生。没想到这么关键的位置会发生叛变,自己之前遭遇的危险,只是一个开始,敌人真正的目标是南京。这其中的每一步自己都料到了,可是一步迟步步迟,顿悟总在事发之后,设法补救的节奏总是比局势发展慢一拍,最后万劫不復。 敌人明白他们眼中简单无二的目标,那么集中所有人的精力、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一个人,对于南京军统的精英们来说并不是很难。于是从哈尔滨到南京,一路上那个人平安无事,在南京准备的最后一击,也是最有把握的一次刺杀,也以全军覆灭告终,一切的努力都没有抵挡得住,拼命保全的人还是被暴露了身份。 喻文州穿上外套到茶馆前台,借用了公用的电话,发出了他最终的决定。 “兑子。” 还有兑子的机会。但喻文州不觉得庆幸,只觉得无奈。 “蓝河,这个人交给你审吧,好不容易抓到的□□头目,正好看看你的能力。” 蓝河有些不明所以,他是行动式的干将,进军统南京站不到两个月,已经出色完成了三次针对亲日汉奸的刺杀任务,平时审讯都不是他的事,考验能力这是从何谈起…… 不过在这个地方,新人没什么争论的权利,和上级搞好关系是必不可少的,服从命令、把任务完成好当然也是必须的,蓝河虽然是个坦诚正直的人,却也不得不周旋人际关系,毕竟这是政治环境中的生存之道。 布置什么任务,尽力做好就可以了,等到拥有足够的经验和威信,再去追求别的东西吧。 蓝河准备了审讯的记录本,穿过长长的、灯光昏黄的走廊,来到大楼深处的审讯室。审讯室没有窗户,门上也没有可以看到室内的玻璃板,只有打开门才能看到里面的情况,这种设计,也是为了审讯可以封闭进行,不受外界的干扰。 蓝河来到门前,礼貌地敲了两下,推门进去,在他的审讯办公桌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是位主任身边混得不错的副官。 果然是对自己的考验吗?审讯一个人都要派来一个督查人员。 既然是上面的意思,蓝河也不好拒绝什么。于是目光移到别处,落在背对着自己、坐在嫌犯位置的人。 忽然间唿吸停滞,蓝河震惊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怎么回事…… 蓝河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什么思路都没有。平时以冷静、沉稳为形象的他此时却什么打算也计划不出来,什么都搞不清楚。唯一一点,幸好蓝河具有相当的心理素质,这个时候就算心里有一千个问题也不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冲动地问个不停,他下意识地,在震惊的瞬间之后,目不斜视,低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办公桌有审讯对象的档案,会提供给蓝河第一份解答。 只是短短的几行字,蓝河读罢,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改变了。 “经投靠我方的匿名人士揭发,叶修乃长期潜伏我军统之□□间谍,代号一叶之秋。” 材料也看了,再没有机会逃避面前的人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想明白,如果这都是真的,既然叶修的身份已经被确定,为什么还要让自己来审讯?坐在椅子上的叶修只是双手被锁了起来,并没有其他严密的措施防备他逃跑,这里只是一般的讯问室,而不是通常对付间谍的那种挂满刑具的地下审讯室,看样子叶修也还没有经歷刑讯这个过程…… 叶修在军统好歹混了这么些年,谁不知道他的身手和能力?这个样子的审讯也太不认真了吧。偏偏又是安排自己这个从来不负责审讯的人来这么一次多此一举,意义何在? 这里的一切都很不对劲……还有身边这个副官,平时他这个位置不应该是一个记录员吗? 第25页 蓝河自觉不应该因为思考沉默而如此失态,可是这么多问题搞得他心如乱麻,想也想不明白,恨不得把一个大脑分成五块同时考虑五个问题。 这么要命的节骨眼上,偏偏不给他思考机会的是叶修这个傢伙。 “呦,这不是蓝河嘛。怎么,哥的档案太帅让你看呆了?我说你们也真是麻烦,都审过一遍了哥乖乖招供,怎么还来一遍啊?”歪着头靠在椅背上,双手被锁着,手指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扶手上的老木头,一副老闆来检查工作听取汇报的架势。 蓝河抬起头想说些什么,然而在与叶修对视的那一刻,刚才断了线的思考又继续飞速运转起来。 已经审过了吗…… 那么这样平淡的审讯对于一个身份已经被确定的间谍就没有意义。 如果对进一步从叶修口中挖出情报没有帮助,而上面又专门安排了这件事,说明这么做还是有用的。身边的副官仕途没什么问题、叶修又是铁板一块的话,难道是冲着自己来的? 为什么? 还是很难想明白。看着叶修的眼睛蓝河更是镇定不下来,这个人消失了几天,然后出现在这里,身份从自己的同学变成了党国的敌人、□□密派过来的间谍,也就成为了自己的敌人。蓝河甚至想马上沖回自己的住处盖上被子蒙上脑袋,赶紧让这个荒唐的梦结束,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上铺,下铺的叶修露出脑袋叫自己起床去跑操。 视线不得不从与叶修的对视中撤离。 头髮比较整齐,衣服的领口不怎么脏而且还有轻微的摺痕,脸上挺光刮过鬍子,说明叶修的衣着是在两天前更换过的,还是从行李中挑出来的。不对,这种整齐的样子,放在被人身上可能是偶然,可是放在叶修这个“老谋深算”的心脏身上,更像是他有备而来,从容不迫。 被捕的人,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时间不容许蓝河一条一条地思考,视线转到叶修的手上,蓝河的思路终于有了突破。 叶修的手指看样子是闲得无聊随便在椅子上敲。 在别人眼中,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蓝河马上发现了其中的玄机。 他扣出来的,是他们一起编制的密码! 那才是叶修要告诉他的…… 其他问题暂且停下来,蓝河需要从叶修的动作中读懂他要说的话。这套密码虽然展示给了当时的电讯老师,可是并没有推广应用,同班的同学也应该只是知道这么一回事,但发报的密码规则始终都只有他们两个人清楚、懂得怎么交流。 真是个好办法。为了不让身边的副官起疑心,蓝河开始了中规中矩的审讯,用语言对话分散副官的注意力。 “这里不是说笑的地方,既然你的身份已经被查明,那么你应该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言语间余光看向叶修的手指,拼出了第一句话。 【都是真的。】 在心里默译结束的瞬间,蓝河最后的希望顿时被掐灭。不是陷害,不是工作失误,叶修真的站在了和自己敌对的位置。 但是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呵,”叶修笑了笑,“都不是第一天出来混了,但是程序还要一步一步来嘛。蓝河想知道什么就问呗。” 频率改变,意味着新的一句话。 “我们想知道的,当然是你们在南京的组织,有谁,在哪儿。要说程序的话,当然还有一句,你要是坦白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切勿救援。】 蓝河差一点把喉咙中哽咽的声音带出来,意识到不对,马上假装咳嗽一两声,掩盖过去刚才几乎失控的情绪。 这傢伙…… 很多事都想明白了。为什么在确定了叶修的身份之后还要安排这样一次审讯?这就是为他蓝河安排的。上面肯定做了调查,他在军校上学期间和叶修的关系最为密切,还是一等一的优秀生,怎么可能不提防他被叶修策反、或者被叶修利用呢?这就是一个针对自己的试探,身边的副官和桌子上的监听器都是为自己准备的,看自己会不会在这样防守松懈的情况下帮助叶修逃跑或是传递情报。 而自己,确实想救他。 他拒绝了,就没有这个可能了。两方敌对,如果他下了决心要在这个时候保全自己,就不会给自己机会去插手对他施救。从知道是自己来审讯他的时候他就全都明白了,现在他选择了保全自己,一个和他敌对的人。 蓝河嘴上还在说着不痛不痒的官话,心里已经是一片殷红。他不告而别,隐藏身份这么久,可能从来没有真的把自己当朋友,和军校、和军统都是逢场作戏,可是…… “叶修,我劝你还是趁早交代了吧,毕竟已经栽到我们手里了,你已经没有脱出的可能了。”身边的副官趾高气昂,对叶修冷笑着说。 “呵呵,就凭你们?” 叶修是怎么离开座位的,蓝河都没有晃过神来。速度简直太快了,椅子上的锁根本锁不住叶修,他早就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锁,闪身过来拔出副官腰间的枪,对着副官的心脏位置一枪毙命。 这是,要逃走了吗?! 蓝河下意识想掏出枪帮叶修逃出去,死就死吧,拼一把! 但是他会错意了。肩部传来尖锐的疼痛,叶修的子弹竟然是射向了自己。 是……要杀了自己吗? 看起来是吧,他还举着枪瞄准,随时都会再补一枪。 蓝河眼前一时清明一时混沌,惊讶、但是不怎么怨念叶修为什么要杀他,反而回想起来之前的种种画面。 但是没有时间了,下一秒,守在门口的人沖了进来,长长的□□敲在叶修拿枪的手臂上,另外一人的枪托狠狠砸在他的后背上,他似乎懒得反抗,不想逃走了,一个踉跄半跪在地上。 “就凭你们,还想从我嘴里套东西?” 留下一个得逞的冷笑和一个看向蓝河的眼神,接着被人带走。 “蓝河,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在你身边,你要保护好你自己。” 梦中的秦淮河那么美那么动人,却好像在眼前隔着一面打不破的玻璃。手边的小木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和虾饺,却丝毫闻不到暖人的香气。 叶修在冲着自己微笑,慢慢模煳消失。这一次没有不告而别,也不是审讯室里的冷笑陌生,是自己熟悉的笑,编制密码成功的时候、新年一起看烟火的时候,比赛胜利的时候,叶修就会这样开心地笑。 却是越来越远,越来越看不清。 蓝河睁开眼睛,脑海里回想起叶修在动手之前用密码扣出的最后一句话。 【保护好自己。】 蓦然流下眼泪。 一叶之秋,这个代号对于任何军统成员来说都不陌生,对于高层来说这是个最让人头疼的字眼,对于普通的执行人员来说那简直是如雷贯耳。他是□□方面打入军统内部的间谍,先后在东北、华北和江浙沪一带都出现过,很多国民党重要的高官和特务头领都死于其手,无数次的行动因为他的从中破坏而变得毫无意义。 第26页 最可怕的是,这个人的社会关系极其复杂,能在军统高层八面玲珑获取机密情报,也可以潜伏在普通行动人员中间造成破坏,智商、潜伏素养都极高,做事滴水不漏,这么多年军统知道他的存在,可就是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不过这个一叶之秋的行事风格有些与众不同,作为□□间谍,从开始潜伏到现在,他手下的亡魂,除了自己党内的叛徒,大多都是成为了汉奸、或是和日本人关系暧昧的国民党官员,很少因为两党的政治斗争对人开杀戒。看起来保护级别很高的人对于他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猎杀目标,既然出手就很少失手,所以他不杀的人,不是杀不了,而是不愿意杀。 这在很多人看来就有些不能理解了。两党之争必然你死我活,有争斗就会有杀戮,作为其中一方,你不去杀掉对手,对手就会威胁你的同事,一叶之秋能力如此了得,居然只杀汉奸和叛徒,这对于□□来说是不是太浪费了?无奈本事大就可以相对来说不那么受制于人,叶修不是没有被派去做过这样的任务,只是他自己不愿意,别人也奈何不了他。 蓝河初入军统,这么让人头疼的人物当然是新人必须了解的一课,听到上司和比自己有资歷的同事对一叶之秋的描述,他也着实惊嘆于这个人的能力。鬼魅一样的行动,谜一样的身份,还有以一当十的身手,蓝河心里已经有了标籤,这是个极其可怕的对手。 可是在得知一叶之秋的行事风格之后,蓝河倒是有点佩服这个魔鬼一样的敌人了。 对背叛国家、背叛团队的人从不心软,却不想过多地捲入党争……是不想更多人因为政治斗争丧命吗? 倒不失为一种君子品行。 所以蓝河知道叶修就是一叶之秋的时候,一时间不明白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可庆幸的,大概是因为在他心目中,叶修这个人,绝对配得起传说之中对一叶之秋能力的肯定,加上在自己看来很有原则的行事风格,虽然是敌对,蓝河对于叶修或是一叶之秋,敬佩之心只会有增无减。这种敬佩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与叶修朝夕相处将近三年,这个人无论是理论还是实战都是那么优秀,个人身手一挑三不在话下,带领团队还可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和其他同学一起叫一声“叶神”,说实话蓝河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吃亏。 当然……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毕竟,蓝河世界中的叶修,和其他人都不是一样的。他记得很清楚,新年烟火之下叶修露出的温暖微笑,也记得那年风雨交加,叶修开车在他身边停下,给他一片安静的疗伤之地。还有热气腾腾的鱼汤,和涂在肩上凉凉的药。 平时懒懒散散还到处嘴欠的人,却是蓝河觉得很难得的、善良的人,值得信任的人。 至于难过,不必过多言说。那些快乐的、难忘的朝夕相处,应该再不会重演了。眼下叶修的生死,都还是一件让他想起来就撕心裂肺的事。 “交……换?” “对,交换。□□还真是厉害啊,为了保一叶之秋,居然留着这么一手!” 突然听闻这个消息,面对着同事带着挫败感的嘆息,蓝河心里却是一阵欣喜。 原来□□得知叶修被捕,向军统南京方面发出消息,愿意用崔立,来交换叶修的生命。 崔立,是两年前军统南京站费尽心机安插进延安的间谍,是有史以来距离□□核心人物最近的眼线,之前军统曾经数次想安排这样一个人物,都以失败告终。这一次好不容易做到了,崔立在延安成功获取新的身份潜伏下来,为此南京站的高层还受到了戴笠的奖掖,戴笠有令,这个人先蛰伏不动,等到社会关系稳固,再发挥他的巨大作用。 本来,崔立基本没有暴露的可能。可是他的直接领导人,也就是南京站的站长,在一次擅作主张的命令之中,使得崔立的身份被识破。 这还要从两年前说起。 崔立是个出色的间谍,但同时也是个有着很强进取心的人。到达延安的他,掩藏锋芒潜伏下来,表面上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卫生所医生,私下却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一些他之前在军统尚存疑惑的事。延安是□□的核心所在,一个医生又可以接触到各个方面的人,一个有着情报意识的人,就会从自己观察到的、听到的人和事中,找到他想要找的蛛丝马迹。 很快,他的调查牵涉到一个关键的人物----喻文州。 喻文州,现任东北七十九军军长,在此之前的履歷,则是在广州加入军统,在南京站工作过。细心的崔立在大量查找、调查资料之后发现,代号“索克萨尔”的□□间谍,和喻文州出现的时间、地点都有所吻合。索克萨尔,也是让军统颇为忌惮的一号人物,游走于军部和情报机构之间,多次提供情报成功破坏国民党的行动计划,却基本上没有露过面,是个军师一般的存在。长时间寻找却毫无结果,包括在行动中吃过索克萨尔暗亏的崔立。现在有了这个绝好的机会,崔立便兢兢业业地投入了调查索克萨尔的工作之中。 于是怀疑索克萨尔是喻文州之后,崔立曾经秘密发送电报将此事汇报给自己的单线联繫人:南京站站长。崔立的意思,是想让站长在暗中着手调查,等到有了实际的证据,再揭发喻文州的真面目。可是站长听到这个重量级的情报有些按捺不住了,直接联繫了东北哈尔滨的军统,同时第一次破例,从南京站给崔立发去了电报,让他进一步调查喻文州,同时调查传说中的一叶之秋。 结果,这一次的按捺不住,就成了崔立的祸根。南京站,可还有个叶修! 叶修在军统内部颇受信任,凭藉他的手段和能力,南京站有什么行动、什么情报南来北往,他都可以洞察地一清二楚。平时掩藏身份,他并不会把所有情报都经过自己的手送出去,但这么关键的情报,叶修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站长的这一次回电,让崔立的存在暴露在叶修眼中,不仅间接救了喻文州一命,还给了叶修一个拔出钉子的机会。 唯一没有预料到的就是发生在东北□□情报系统内部的叛变,叛变者保密级别较高,知晓叶修的身份,喻文州不得不在仓促之下进行刺杀,可这恰恰也是军统的试探。 喻文州刺杀失败,好在他没有暴露身份,追杀他的五个人也都被灭了口,但是来自军统的怀疑还是落在了他身上。喻文州在最后时刻冒险通知了叶修,也实在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 一路上军统对叛变者严加保护到了南京,在此过程中叶修趁着敌人南下的时间差,带着手中的情报赶到延安,找出了崔立。原本,叶修可以留在最安全的延安,即使叛变者把他供出来,军统抓人也抓不到延安去。 但是这样一来,军统就会明白,叶修事先得到了消息。发出消息的喻文州,就会面临生命危险。喻文州的意义,不仅仅是一个成为国民党高级军事将领的□□间谍,还是整个东北抗日的重要力量,如果他因此身陷囹圄,不仅是对□□情报系统的重大损失,还会让东北的局势重新陷入混乱。 第27页 所以叶修回来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从容地把自己扔进了军统的包围,化解了喻文州的险境。喻文州心领神会,知道这是无奈之中的破釜沉舟,于是下达命令,公开崔立被逮捕的消息,利用崔立对于军统的重要性,开出条件,要求军统杀掉叛变者,释放叶修。 这是一场无奈的交换兑子,也是一场漂亮的反击。 深夜,地下一层的寒冷有些透骨。蓝河站在门口,接受了看守人员的检查。 “我可以进去见见他吗?” “可以。时间不要太长就行。” 里面有监听器,加上蓝河平时的人缘也不错,所以看守并不介意他的到来。 走廊里的脚步声显得很落寞,昏暗的墙灯下是一圈奢侈的温暖。 却没有人会在意。 蓝河从来都不认为自己能够在这一刻做到不动声色,但是意外地,穿过走廊寻找叶修的过程中,心里是难以言状的平静。 脚步和地砖贴合,轻微地夹带起地面上的浮土尘埃。蓝河抬头看看墙上几步一个的暗黄油灯,周遭的一切都有些不清晰,凭着直觉跟着微弱的光线往前走,忽明忽暗。转过角来就是最靠里的一排了,路变得笔直,他知道叶修在这条路的尽头,索性闭上眼,慢慢迈开步子。 骤然黑暗,因为刚刚经过油灯的缘故,合上眼睛,眼前还会有暖黄的灯火摇曳,反而更亮了,但是没有了箍在油灯里的形状,散漫成一片。眼花缭乱的明亮之后,蓝河好像看到了那年夜晚的秦淮河畔,同样的灯火通明,红色的灯笼和七彩的船只交相辉映,两岸渔歌宛转悠扬,天上还有相继绽放的烟火,一片再熟悉不过的景象。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总会被回忆起来的,大概就是心里默认过的最美的剎那。即使昨日山河破碎,明日又是烽火狼烟,纵然经年之后故地重游可能这样的美景因为战火燃及再也不復当年,但是今天,此时此刻,蓝河觉得他是最奢侈的人,可以寄身在这一片河畔之上,有幸一睹他生命里最难忘的风景。 几时相逢繁灯景,未敢高语惊魂梦。 这三年,他做了一回乱世中最快乐的人,体验了很多原本不可求的经歷。 他着实不愿意醒来,但转念一想,又生怕再次看到那个慢慢远离、变得透明模煳的身影。 他不想有些东西变成回忆。 蓝河睁开眼,转身面对站在金属栏杆后的叶修。 “来了。” 永远都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蓝河看看这个人,好像性命之忧和这个人没有关系似的,还对着自己笑,跟往日看到自己回了宿舍打招唿一样。 蓝河却没有什么心情再和他扯皮了,他想知道的,虽然不太可能得到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我是不是没权利知道原因?” 这话是在说叶修为什么是□□这件事了,不过不是质问,轻飘飘的,叶修听到了一种无奈的苦涩。 他是在怨自己,没有对他坦诚相待吗?原来是这么在意和自己的友谊吗……叶修有些高兴,可是看到蓝河嘴角的苦笑,知道蓝河一点都不高兴,又觉得心疼。大概,他对自己推心置腹, 是真的在意,没有什么虚伪可言。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也不会心生怨恨,他或许明白两人不是三岁孩童,不存在什么认死理的承诺。 他真心待自己,自然期许同样的真诚,但倘若得不到,也只会觉得遗憾。毕竟自己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必须履行的义务,坦诚与否,终究强求不来。 还是会让他这么难过,真糟糕。 “蓝河,有些话我不能说,你也未必理解。” 叶修不敢再看着蓝河的眼睛,微微低头,像是嘆气一样地笑了笑。 “作为朋友,我很抱歉我的隐瞒。但是以后我们要各走各的路了,还是说一声保重吧。” 各走各的路。蓝河听到这句话,想着叶修终于还是替他说出来了,但听着还是很刺耳,心里阵阵痛楚翻涌。 再次对上叶修抬起来的眼睛,蓝河只觉得这场诀别真是出乎意料的残忍。 终于从陌生走到了相识,又从知交回到了陌路。 变化让置身其中的他无法一次性接受,然而这个人却能够如此平淡地和自己道别,像是古时的剑客,独来独往,没有丝毫羁绊和牵挂,平生相伴只是一把剑和自己的影子。 旁的,都是可以捨弃的、不需要留恋的过客。 言已至此,无需多言。 蓝河用力摒住唿吸,压下所有会被他嘲笑的情感,付之于轻不可闻的一声嘆息。 “保重。” 所有的留恋都已成往事,所有的期待都归于平淡。 蓝河缓缓转身,至少留给叶修一个沉稳的背影,说明着自己的淡忘。 忽然手腕被握住,接着小臂被拉到身前,整个人被自手腕上而来的力量向后一拽。 那是叶修,隔着金属栏杆,将蓝河拽进自己的胸前。 一个有些障碍的……温暖的怀抱。 没有什么语言交流。 冰冷的栏杆硌着后背有些不舒服,但是骤然得来的温暖让蓝河的心跳瞬间加速。后来……后来蓝河也忘了叶修是怎么放开了自己,自己是如何没有说什么就迈步离开。 只记得离开叶修所在的那个隔间,叶修的视线看不到自己的脸时,眼泪从脸上悄然滑落,让自己再没勇气回头。 是啊,那个人一点都不诚实,对自己隐瞒了那么久。 可是他却拼尽了全力,护卫着自己的平安。 或许再也不会有人像他一样了。 每走出一步都是远离往日的诀别,每一句话都是向最后的分离靠近,每一次的悲喜感动都是今天陌路莫回的序曲。 此星辰,非昨夜。 蓝河在走出地下一层的最后一步,回到了往日处世无惊的状态,没有波折的表情和出格的言行,就像是一个加班结束的人。他回到自己的住处,拿出最使得惯的枪,把原本就干净的枪擦得光鲜如新。 叶修,从前都是你来保护我,这一回,就当我还你一个人情吧。 当第一缕阳光返回暂别一夜的大地,叶修所在的地下楼层并没有感受到日月相替的变化。原本平静如水的心,在最后一次凝望蓝河的双眼时波澜骤起,箇中缘由或许叶修自己都未必能解释清楚。 那个时候对蓝河决绝,就是对他最好的保护。所以叶修才说出从来不会捨得说出的话,他明明知道什么会最让蓝河难过。可是他巴不得,蓝河会因为难过、怨愤,和他划清界限、不相往来。 那样才对蓝河最安全。只有蓝河安全,他这一番周折才没有白费,算是最后的尽其所能。三年同窗,蓝河的心性他比谁都清楚,看似处变不惊、面对什么都能不动声色,可是内心却有一种磨不掉的耿直,还有一片、他自己都不敢欺骗的真心。 这样的真心,催生了情绪的不稳定,也恰恰是蓝河的弱点。叶修早就料到,蓝河看到自己处境的第一反应不会是仇恨,更不会是想办法撇干净和自己的关系,而是会在冲动之下对自己施救,一脚踏入泥潭。 第28页 蓝河待他是真心,除却身份这一事,他又何尝不是?他会为了保全蓝河,本该尽全力明哲保身、最大限度减少组织的损失,却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拼一把。换了蓝河,为什么不会做知其不可为的事,去对自己挺身施救呢? 他都明白,所以不允许,所以想尽办法把蓝河心里的自己,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虚伪小人。 那为什么,在蓝河要转身离开的最后一刻,这些努力全部付之东流呢? 明明已经说出来“各走各的路”,这种最伤人的话。 明明听到这句话之后,蓝河努力克制的情绪开始乱了阵脚,因为难过低下头去不敢对视自己。 可是,当蓝河再次抬起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叶修全然没有料到,自己错了。 那双眼睛,没有愤怒,没有冷漠,却有一种带着感动的坚定。 叶修自嘲地笑笑。 原来他都明白啊……很多人看不穿自己的身份,看不穿自己的意图,看不穿自己嘲讽的笑脸背后到底盘算了几步,可是蓝河,唯一让他破釜沉舟也要保护的蓝河,却在自己演技最高的时候、最应该讨厌自己的时候,看穿了自己,明白了自己的谋划,从而感动于自己的相护,用眼神告诉自己,他会好好保护自己,即使今后不会有并肩同行的机会,即使表面上再也做不得朋友,却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他的真心相待。他还是会站在仰望阳光的地方,永远不会失去希望。 身为间谍,让人看穿自己是一种危险和失败,但是被蓝河看穿,叶修却有些窃喜。 窃喜,做不到光明正大,做不到喜形于色,只能默默地把这种快乐读给自己听。 这已经太过满足。 走廊传来脚步声,该走了。 蓝河握着称手的枪,目光炯炯,没有疲倦之意。 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在这里蛰伏将近七个小时,丝毫未动。 之前埋伏在这个高点的狙击手已经在半夜被蓝河悄无声息地放倒,下手有点重,加上药物作用,估计到中午才能醒。 不出他的所料,军统果然不会甘心这么把叶修交出去,採用了最直接的方法,在前一天晚上派出狙击手埋伏在双方碰面、交换人的地方,准备在交换之后干掉叶修。不过,上面派来的狙击手是一流,蓝河自然也看得出他们会选择什么地点来实施狙杀,这样“心有灵犀”的相遇,倒是让意图伤人的人先一步没了机会。 但是不能离开,根据蓝河的判断,为了保险,狙击手至少两人,现下还有一个,不能在这个时候继续寻找,一旦动作过多被人发现,自己在明处对方在暗处,到时候就轮到自己送命了。 所以蓝河在等,等交换双方来到这里,在对方开始搜索周围环境、准备执行狙杀任务的时候,以静制动,发动攻击。 清晨的山上微冷,有点小风,偶尔还会有好听的鸟鸣声。下面的公路看得很清楚,没有死角,只要叶修被交换到□□这一边,□□的人开车转过前方那个转弯,就走出了这一狙击区域,叶修也就安全了,因为再往前,军统没有设置袭击的机会,那是□□的管辖区域。 安静地等待,是狙击手最基本的素养。 汽笛声由远及近,传到蓝河的耳朵里。 来了。 叶修舒服地靠在吉普车的后座上,身边是两个军统的行动人员,表情倒是有些紧张,好像在担心叶修突然发难逃跑,摆他们一道。 好在叶修没有这个心思,事实上这个时候逃跑也未必会是个有利无害的好选择。 军统的车转过路角,□□的人已经早早等在对面了,车上同样有着和叶修一样待遇的人----崔立。不过崔立的状态和叶修完全不同,一脸阴沉,毕竟潜伏失败,对于他来说是极大的耻辱。军统上下虽然人情往来很正常,但也不能说明一个人的实力就毫无用处。站长信任自己,对于成功打入延安这件事骄傲得很,自然有看不惯站长的人,在自己失败之后暗地里看笑话。一想到自己回去之后的路,崔立就越是恼怒,越是仇恨让自己原形毕露的叶修,和那个他始终都怀疑不减的喻文州。 他倒宁愿做个英雄般的死士,不成功便成仁,被发现了就奋力把自己的情报传递出去再来个壮烈殉国,好歹有个好名声。但是强大到可怕的对手连这个机会都没给他,反而把他当作了自己全身而退的棋子,颜面扫地不说,这一记耳光实在是响亮。 这次回去,一定要找机会出了这口恶气! 叶修一行人走下车,双方缓缓靠近,终于在距离缩短之后,崔立走向了军统,叶修走向了□□,两人相向而行接着相背而行,没什么交集,交换就要完成了。 也就在此时,一把□□的准星,悄然瞄准了叶修的头部。 终于动了! 蓝河下意识确定的对方可能藏身的地方,果然在交换的那一刻有了动静。这说明对方在瞄准了,蓝河出手的时候到了。 那人没有听到队友的枪声,便猜想队友可能遭遇了什么变故,此时就轮到自己来执行刺杀任务了。但是因为不确定队友的情况,紧张是必然的,比平时出任务加了一倍的谨慎,瞄准之前的搜索环境这个环节,就做得小心翼翼。 这也给了蓝河发现他的机会。 对方的动作迟钝,就是自己的先机。就在对方瞄准叶修、手指都缓缓靠近扳机的时候,一点刺眼的光线突然闪至眼前。 有敌人!快速隐蔽! 可是已经迟了,蓝河用一枚聚光镜,让阳光突然反射到对方的眼睛上,因为这一下太过突然,人遇到强光照射的第一反应肯定是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然后才是俯身隐蔽。闭上眼睛那一瞬间的惊诧,就足够蓝河开枪了。 于是狙击手还没来得及趴下隐蔽,就被对面射来的子弹击中胸部,麻醉弹的药效迅速起效,那人挣扎着爬起来再拿起枪,却已经看不清山下的人形了。 枪响,叶修却没有应声倒下。 □□这一方露出一片瞭然的表情,他们同样派了狙击手,只是蓝河这一枪比□□的人快,让他们误以为是自己的人起到了作用。 军统看到对方的表情,就明白这一计还是没能成功,到底是□□多算计了一步。 唯一表情没有变的,就是叶修,他仿佛能感觉到,远处的山上,蓝河在通过瞄准镜,和自己告别。他会看到自己走过去的侧脸,还有背影。 蓝河完成了自己要做的事,却没有放下枪。 瞄准镜看得更近,更清楚,趁人还没走,还没有走出自己的视线,再看一眼。 仿佛梦一般,这样目送叶修走出自己的世界,远走高飞。诸多选择,从开始到结束,都未曾后悔,只是很多事註定强求不来,即使每一步都不后悔,也终究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始终如愿而来,却难料终始。 昨天的那个拥抱,大概是叶修最任性的一回了吧。他们都明白,这已经是最奢侈的告别方式了,没有生离死别,只是人生陌路。蓝河很想留住那个人,很想那个人一直都可以伴他左右,很想这些隔阂差别都不能成为他们之间的三千弱水。 第29页 可是落子无悔,圆缺古难全。 索性,最后任性一次,让你潇洒一回吧。往后我们各自缺席对方的世界,未尝不是一步无解之棋。 毕竟下一次相遇,我们不会再有任性的机会。 叶修坐在车上,回头看向自己猜出来的地方,虽然那么远什么都看不见。 未言之言散在风中,和清晨的微曦融合在一起,拂起蓝河额角的髮丝。 并肩(上) 章三 并肩 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西安事变。 内战止息之际,国家的危亡程度也在每时每刻愈加严重。日本右翼势力不断发展壮大,对于中国的野心也渐渐显露出来,不管是本土,还是东北,日军都在积极筹划进一步的侵略行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跨入到1937年,东北的日军积极准备着配合山东、本土军队点燃华北的战火,战斗实力为甲等的关东军自哈尔滨南下,首当其冲遇到的,便是喻文州和黄少天的七十九军。 “报告,二师前沿阵地情报,敌人火力异常迅勐,我方伤亡惨重,二师师长正在调动部队继续抵抗!” “回电,二师向一师防线靠拢,不要恋战,千万不要被敌人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繫配合,防止敌人各个击破。” “是。” “另外,通知各战斗序列,从今天晚上八点开始有序向本部迂迴撤离,无奈之下不要盲目拼命,尽力保存我们的有生力量。” “明白。” “文州!”帐篷上厚厚的门帘被掀开,黄少天一身戎装,风尘僕僕。 喻文州从敌我双方形势复杂的沙盘中抬起头,一阵金属弹药的味道扑面而来。 “情况怎么样?” “这回还真是邪门!”黄少天显然是一路赶过来没休息,渴坏了,拿起桌上的茶杯勐喝一大口才接着说话,“小日本这次好像把他们的家底都拿出来了,□□重炮一起招唿可真够狠的啊,我从一师那边回来总算是体会了一把一师长电话里说得那种感觉,炮弹就和下雨一样往脑袋上砸,小日本平时不是挺耐心和咱们周旋总想着算计咱们,可是这次全部都是重武器开道懒得和咱们废话,文州你说这难道是咱们的丰功伟绩传到他们狗天皇耳朵里了把他气个半死直接下命令小日本倾巢出动要消灭咱们了……” 亏得喻文州早就习惯了黄少天这个语速,别人听完头都要炸了的一大堆话,他总能快速地抓到重点。 “看来,日本人没想在我们这里浪费太多时间。” “浪费?” 黄少天敏感地察觉到了喻文州的用词和往日不同。平时在东北,除去□□的东北抗联,东三省最大的抗日势力就是他们七十九军,日本人每一次组织进攻都恨不得一个人杀两个,一次性消灭做不到,慢慢磨也要把他们的军队磨完。可是让喻文州这个“浪费”一点,黄少天也顿时觉得有异,难道日本人的目的,不是消灭他们吗? “对,浪费。从最近的情报来看,日本国内和驻扎在东北的日军,都在策划着名一场大行动。” 喻文州侧身面对墙上一副巨大的地图,上面标註了各地日军的活动方向,犹如洪水勐兽,同时指向一片土地。 “华北,危在旦夕。” 原本以为只是数也数不清的剿灭行动之中的一次,没想到竟然被喻文州分析出了日本人如此可怕的狼子野心,黄少天一时有些惊讶,却也马上转化为一种愈战愈勇的斗志。 “既然全面的战争不可避免,不如我们也玩一次大的,挡住他们的去路。” 这么些年和小日本周旋,枪林弹雨什么场面没见识过,害怕这一次?日本人想从东北打到华北,先问问七十九军同不同意。 “我们挡不住。” 黄少天正在激情澎湃呢,喻文州勐地来这么一句,让他瞬间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 “为什么啊???文州这可不是我们应该说出来的话啊这么长时间了不管形势是好是坏我们从来没有怕过他们,孤军奋战是最糟糕的境地可我们不还是挺过来了吗现在他们眼馋着华北那我们就更不能让他们得逞啊哪怕我们都牺牲了拦住一个是一个啊……” 他自己都不太相信,开头义愤填膺要教育喻文州这种想法不正确,后来竟然在喻文州的注视之下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没有声音,黄少天明白了,文州的眼神是在问他一句话。 “其实少天心里也清楚,我们挡不住。” 像个丢了新玩具的小孩子,黄少天沮丧地垂下头。 上战场也有好几年了,虽然不是身经百战的英雄,但黄少天也从来都不是那个会服软的人。敌人越是强大,情况越是危险,他的能力才越是被激发出来,加持着不寻常的勇气,克敌制胜,保卫着他能力所及的土地和平民。 可是这一次,竟然也会让他觉得无能为力。 “我们能做的,是给予日军一定的拖延,好让平津地区的友军做好准备。还有一点,就是我们千万不能盲目拼命。”喻文州还是那样温柔,走近一步握上黄少天的肩膀。 “既然我们是东北最后的希望,那么我们就要一直存在,永远不能让日本人以为,东北已经属于他们了。少天说对吗?” 能够明白,却还是难免意兴阑珊。黄少天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握了握喻文州另外一只手,表示自己的同意。 “辛苦你了,去换衣服洗漱,早点休息吧。” 在前线苦战了四五天才回到本部,黄少天确实是累了,要不是因为回来见喻文州,他估计随意躺倒在兵营里就能睡得人事不省。这个时候不适合逞强,黄少天走到门口,迅速掀开帘子出去,转身把门帘和帐篷的缝隙盖住,免得冷风吹进去。 他抬头看看快要变脸的天,手搭在腰间的枪上,像是一个潇洒的剑客手持锋利的剑。 有句话,其实话痨也会难为情没有说出来。 退让或者撤离,我都可以听从你的安排,可是文州,你就是我的底线,不管什么到什么地步我都会挡在你的身前,一步不退。 “文州那边,最近怎么样?” “身份问题处理的差不多,没什么大碍。只是你也知道,日本人要在华北搞大动作了,关东军的精锐都要调出去了,他们那边压力很大啊。” “这个自然,不过他喻文州,再加上身边那个黄少天,要是玩不过一伙关东军,那他还是别说认识我了。” “你这张嘴,真是。” “对了,”叶修停顿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打听到蓝河,调到什么地方了吗?” “目前在上海执行任务。老叶,接着我们的情报网打听私事,你这是公权私用啊。” “呵,哥这是知己知彼,更好地了解国军动态。” “呵呵。” 四月,北国的春天初至,可是七十九军却没有什么心思欣赏山中的春色了。 第30页 数月苦战,孤立无援,原本上万人的战斗力,除去牺牲的和伤病员,已经锐减到了几千人,活动范围也逐渐被日军压缩。看来,日军向关内推进的计划被七十九军缠住、无法实施的时候,盛怒之下的报復之心盖过了对于速度的追求,关东军开始抽出一部分兵力,专心致志对付七十九军,似乎要彻底拔掉这颗钉子,真正把东北变成臣服于自己的国土。 部队的浴血奋战,针对日军的华北进军计划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拖延作用,然而就算是给日军造成多么大的损失,喻文州也明白,南京方面,是不会派兵北上,硬着头皮沖向关东军的老巢,对他们施以援手的。 原因既复杂又简单,关东军的强大本就让总部忌惮、甚至是惧怕,加上这一支部队是蓝征云一手带出来的,并不是国军嫡系,人家犯不着劳师动众耗费人力物力,去救一支所谓的“杂牌军”。 这一边没什么指望……那么抗联那边呢? 不想还好,想到这里,喻文州都禁不住苦笑。 东北抗联,全名东北抗日联军,自九一八事变以来由东北的抗日游击队、当地民兵和义勇军组成,民国二十五年之后,因为中央红军的长征,抗联和□□核心失去了联繫,从此开始了在东北孤军战斗的艰苦岁月。虽然七十九军和抗联同属抗日部队,但因为国共双方的十年内战,从立场上来说两军是敌对的,所以双方达成默契不互相攻击的同时,也就不会有什么重要的战略合作。现在国共的关系因为日军的步步侵犯而有所缓和,明面上不合作,暗地里,七十九军和抗联还是会有一些配合,原本在这个时候,求助于抗联是一个可行的方案。 可是喻文州的身份风波刚刚平息,不便再与□□有紧密联繫,加上关东军消耗七十九军的同时也没有忽视抗联的存在,他们的根基和装备,本就不如七十九军,现下的处境比七十九军更加艰难,再□□前来相助,可谓鞭长莫及。 自己,和东北抗联的同志们都是这样孤立无援,想要生存,唯有凭一己之力。后退,只有被消灭的结局。 哪怕是拼到最后一个人,至少可以用自己的血,温热倒下的这片土地。 四月中旬,七十九军剩余五千人,活动范围仅限于大兴安岭的一片山区和一座小县城。 到了四月下旬,却只剩三千人,和一座县城了。 七十九军从建立到现在,从未遇到过今天这样的困境,真真假假的策略用过了,瞒天过海不知算计了多少次日军、逃过了多少次全军覆没的死劫,奈何敌人越打越多,手中的部队越来越少,终于走到生死存亡的关头,喻文州总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架不住这一出喋血孤城。 四月二十七日夜,天晴,弦月如钩。白天又是一场苦战,打到傍晚才结束,城内的血腥味好像都加重了一分。 今晚是黄少天在城内监督布防,睡意也没有光顾喻文州的思绪,他索性穿好衣服,起身出门。城里的大街小巷,已经是满目疮痍,敌人的炮火一遍又一遍洗礼着这座不大的城市,企图用这种无差别的残暴攻击摧毁七十九军的抵抗意志。还好,喻文州未雨绸缪,在计划驻军于此之前,就加派人手在城内修整、扩大防空洞和地下通道,最大限度地保护了这里平民百姓、以及伤病员的安全。 至于迎战接敌的战士们,当初七十九军白手起家的是他们,跟着蓝征云将军四处征战的是他们,现在一起面对危险困境的自然还是他们,敌人的攻击越勐,他们只会越勇敢,丝毫不需要担心他们对于抵抗的决心。 所以喻文州一路上看到的,是尽管疲惫,却没有恐惧的脸,和手中依然被紧握的枪。 怎能不感动。何其有幸,和这样一群铁骨铮铮的英雄同歷生死。 还没有遇到少天……这却成为了喻文州唯一不太满意的地方。整个白天他都沖在前线指挥部队,和敌人打了一波又一波,几乎没有和身处指挥部的喻文州碰面。开始时战况尚不紧急,两人还有通话传递消息的机会,到了下午敌人加紧攻势,连通话的时间都没有了,喻文州只能远远看着城外的炮火连天,知晓黄少天的奋勇拼杀。 也只有夜晚平静的时候,被战争绷紧的神经才会有丝缕的放松,骤然希望起那一星半点的温存,也是彼此坚持战斗的力量。 所以现在很想见到黄少天,很想看到他不怕天不怕地的笑脸。 这个时候刚过子夜,应该交代完城边最重要的一层防御准备了,那么少天就应该在通过主街、走向指挥部的路上了吧? 那么沿着主街走,应该可以遇到。 喻文州这么盘算着,没想到走了一圈,眼看着都到了城门口了,也没见着黄少天的人影,不禁有些诧异。 是不巧错过了,少天已经回到指挥部了吗? 这样想想也有可能,喻文州便转过身往回走,这个时候更晚了,街上除了巡逻治安的七十九军士兵,就没有什么走动的人了。难得这么清净,就像是太平年代宵禁以后的街市一样,各家熄了灯进入梦乡,门口悬挂着的灯笼或者煤油散发着昏暗的光,看着让人心里觉得很暖。 要真是太平年代就好了啊。 喻文州像个文人一样有些惆怅地抬头望向高挂深空的月亮,却在缓缓低头、准备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余光瞥到了街道旁一处房顶上的人影。 哈~找到了呢。 他轻手轻脚爬上房顶,看到黄少天的背影,忽然有种抑制不住的欢喜。 那个人总是这么天真无羁,潇洒自如,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什么情况都不会让他感到沮丧苦闷。战场上他是一把敌人闻风丧胆的利剑,愿意挡在自己的前面,斩断所有的来犯之敌,战场之下,他又是一个话有点多、鬼点子一大堆、总是喜欢围着自己转的可爱的人。这个人叽叽喳喳,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的心烦,可是这个人吵吵闹闹地陪了他这么久,每一次露出太阳一样的笑脸,自己都会在心里跟着高兴许久。 甚至是现在,就算他让自己找了好几圈,可是自己却没有什么生气的欲望和念头,只要见到他,有机会和他并肩坐在一起说话,就会觉得很幸福。 于是喻文州欣然走上前,掀起身后用来御寒的披风,坐在黄少天身边,用披风把两个人裹在一起。 黄少天好像刚才在出神,一扭头看到喻文州,就先是很短暂的一愣。 “哎呀队长被你找到了嘿嘿嘿,还以为坐这么高没人能发现呢。话说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吗,今天可是轮我监督夜防啊,你就是来叫我我也不能和你一起回去的你是不是忘了……本来想过一会儿就去指挥部登记一下结果你倒先来找我了真是不好意思啊惊动队长大驾……” 黄少天说着,习惯性抬手挠挠头髮,手臂放下来的时候却被喻文州的手轻轻握住,然后拉到他的面前。 “少天你这是……手臂受伤了?” 唉,笨死了,还是被发现了。 “哦是啊是啊不小心让鬼子的弹片划了一下,队长别担心啦没事的就是一个小外伤而已我已经找军医处理过了,包扎的纱布都比我的伤口厚诶真是有点浪费呢不过我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就没有告诉你队长别生气……” 第31页 傻,我生什么气,心疼还来不及。 “没事就好,少天今天辛苦了,等明天换下班来好好睡一觉吧。” 身边的人像个孩子一样,看到自己没有生气也没有计较什么,就开心地笑了,笑容里还夹带着刚刚表达的歉意,还有受伤的手被喻文州握着的一点不好意思。 喻文州只觉得天上的月亮可以换成太阳了,因为少天的一笑。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既然你没事,那我先回去,你记得明天回来休息。” “好的好的!属下遵命!队长你快回去睡觉吧每天劳心劳神最需要休息了本剑客精神头好着呢还可以再战五百年,快去睡吧队长晚安!” “晚安。” 喻文州起身离开,估计自己这一觉可以睡得很美了。 黄少天探头探脑,确定喻文州已经离开,另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想去摸一下腹部的伤口,却想起来碰了会更疼,无奈之余呲牙咧嘴地放了下来。 还好纱布包得多,刚才衣服也捂得严实,没让队长发现这一块刺在腹部的弹片。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能撑多久就尽量撑吧。 还真是疼……明天白天要想办法别让队长看出来头上的冷汗。 喻文州这边打得火热,远在上海的蓝河,在任务结束之后,跟随由崔立组成的一个小队,秘密潜入渖阳,与军统渖阳站的人接上了头。这一次的任务,就是配合渖阳站的同事,刺探日军的军事情报,尤其是关于华北的进军动向,为前线战场做好准备。 其实蓝河来这一趟,总归是有点不情不愿。崔立靠着站长的赏识和信任,一回来就是行动组的组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做起任务倒是雷厉风行,可是蓝河看得出来,明里暗里,崔立因为叶修的缘故,都不愿意给自己好脸看。说白了,崔立这人,有能力,可是却有点小肚鸡肠,喜欢借着公事算计私事。就拿上次在上海的任务来说,上面给命令,从私贩的烟土下手,想办法用一些非常手段打压一下日本人的商会,崔立这个组长没什么实际经验,前前后后的工作,不管是洽谈还是审查扣押,基本都是蓝河带人一手完成的,等到快要上报成果的时候,崔立暗中派人放火烧掉了一小批查获的烟土,干净利落地给蓝河扣上了一顶监管不力的帽子。 这下可好,他咬着人家的错处不放,蓝河这几天辛苦的功劳全部归到了他自己名下。上面一看,有了经济损失,还给了蓝河警告处分。 蓝河着实在心里被噁心了一把:什么经济损失,分明是少了你们的一条财路。烟土就算完好无损上交,不也是要被你们倒卖? 但是他一直以来是个不愿意计较的性子,崔立吃准了这一点,更是耀武扬威。蓝河一清二楚,崔立是因为什么和自己过不去,但也还不至于升级矛盾,只是觉得心累,这个时候还算计自己人,真够可以的。 不过恩怨归恩怨,任务归任务,这一点原则蓝河始终明白。 深夜,最重要的一次行动开始。 这一次的目标是日军在渖阳的政府情报总部,是刺探核心军事机密的高度危险行动。参与行动的人个个身手不凡,经验丰富,崔立当然是队长,蓝河凭着一直以来在行动组的声望,成为副队。 总部的办公地点是一个四层楼的建筑,附带花园,周围有两个兵营保障安全。一层是日常的接待场所,往上的二、三、四层才是正式的办公室。由于这里的防守很严,保密程度很高,所以之前的探查只能给出一个模煳的结论:三层应该是最核心的机要文件储存地,其他的都不能确定。 对此,崔立给出了安排,行动组一共八人,他自己带两人负责三楼,蓝河带两人负责二楼,剩下两人负责四楼。因为四楼位置较高,退出风险最大,所以四楼的两个人完成搜索直接从房顶撤离,不需要等待其他楼层的人。三楼的负担较重,崔立交代,在完成二楼搜索之后,蓝河转移到三楼协助,二楼一组剩下的人撤到外围,接应三楼组的最后撤离。 对于日军换岗时间的精准把握,使得行动组快速通过院内防守,摸进了楼内。此时大概凌晨两点,一层值班室的日本人在打瞌睡,每一层楼梯口的守卫也会多多少少因为睏倦,反应能力下降。行动组悄无声息用匕首解决掉岗哨,贴墙行进,保证不被墙角的红外线照射到,一步一步展开资料搜索。 只要不惊动每一层尽头在宿舍休息的士兵,和墙上的红外线,就还算安全。 二层的东西说少也不少,档案室就有五六个,蓝河带着人仔细筛过去,确实有收穫。一看表,时间过去了一大半,担心三楼的任务太多,蓝河不敢耽搁,马上下令让自己这一队的组员先行撤离。 然而三楼的崔立一组,已经完成了搜索。 蓝河通过楼梯到了三楼,开始快速寻找自己的队友,距离楼梯最远的办公室里,崔立的组员正在通过窗户向外撤离。 这个不大不小的时间差,让蓝河和崔立小组像是玩了一个捉迷藏。估计着蓝河快要找到这里了,崔立看着已经撤离完毕的队员,走到办公室的墙角,伸出手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红外线发射器的位置,改变了射线的轨道。 然后跃出窗口,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院落的草木之间。 喻文州站在窗边,望着城外漫天的炮火光亮,忽然觉得这一天的天空都显得很荒芜。 空气中都是硝烟火药的味道,深吸一口气都想要咳嗽,把吸进肺里的、难受的气味咳出来。城里基本没有一座房屋是完好无损的,日军的攻城行动配合着无差别轰炸,在新的一轮地面进攻之前都会先来上一轮轰炸,试图给予守城军民沉重的精神打击。 城市已经不能够被称之为城市,仅仅是一片尚有生命居住的遗址废墟。七十九军已经无处可退,仅剩的两千人固守这座城池,厚厚的城墙和手握枪枝的人们,已经是这里最后的希望。 或者谈不上希望,毕竟看不到什么转变。但是还可以算作一种支撑,至少每杀死一个敌人,都是自己赚到的生机。 他在炮火的光线中晃神,觉得自己有点失败。 七十九军在一片哀恨中交到自己手上,自己把它壮大,让它振作起来,让它重新变回那个在东北战场叱咤风云的队伍,可是又让它在自己手上一步步毁灭,面对巨大的、不可挽回的流血牺牲,在关东军南下的铁蹄之下奋力抗争,最终还是无力可挡,被困死在这样一座孤城之内。 或许更多的是遗恨。遗恨国军的派系斗争让身处东北的自己孤立无援,遗恨不能和自己的同志们共同配合、抵抗来敌。 还有,那个此刻在城外拼杀的人,自己与他相爱,却没能给他一个未来。 喻文州擦亮手中的枪,紧握手中,走出指挥部。 最后,一起面对吧。 “情报来了,军统的人动作还挺快。” “几月份?” “应该是七月份。” “果然是这样……发报吧,告诉方锐,向我这里集结。” 第32页 “这个时候?你要做什么?” “去救两个人。” 最后一圈绷带在手臂上被缠紧固定,黄少天靠在战壕边上,抬头看看残破的城墙和紧闭的城门,伸出手重新握上自己的枪桿,用枪撑着地,很利索地站了起来。 其实并不利索,只是为了不让周围的兄弟看出来而已。现在的每一次动作和用力,腹部的伤口都会剧烈疼痛,裹了好几圈的纱布早已经被血浸透,要不是衣服上布满灰尘、战事紧急,恐怕早就被人发现了。 黄少天没有时间再作休整,远处的敌人整顿好部队,已经捲土重来,预示着最后的总攻。数月苦战下来,七十九军从两万余人折损到现在的两千人,损失前所未有的惨重,但同时也把原来将近三万人的日军,消耗到了一万人。其实论战力,七十九军不如关东军,却也没有相差太多,要不是这一次关东军决心坚定、不计代价地运用重武器,恐怕七十九军的局面不至于此。 也正因为敌人占据着明显的优势、抱着必胜的想法,却被消耗了如此巨大的战斗力,他们才会更加恼怒,更加不择手段、像野兽一般想要致七十九军于死地。 几近黄昏,天边残阳如血。他的脚下是这座城池的最后一道防线,他的身后,是和他一同站起来的,他的千军万马。没有人怯懦死亡,没有人臣服□□。他们一直都是孤军奋战,从来都是在险境之中置之死地而后生,百战百胜做不到,但是他们从不后退。 起身,迈步,进入最前沿的阵地,再一次装弹上膛,再一次瞄准前方的人影,把手指扣在扳机上。 炮弹从敌方射出,在头顶爆炸,从日军的视角来看,眼前是一片散漫的光亮,像是为他们庆祝胜利的烟火。 这先于步兵之前的试射,黄少天早已经清楚规律,此时七十九军所有的人都死死隐蔽在战壕之内,不给炮弹当活靶子。等到这一轮的试射结束,硝烟之后响起日军鬼魅一般的冲锋唿喊,中国守军随即回到战斗位置,开始了正式的守卫战争。很快,城下这五百人的守军,手中的弹药所剩无几,当黄少天射出他最后一颗子弹的时候,他潇洒地把枪扔到一边,站起身抽出腰间的佩剑,剑指苍茫大地。 身边的人再一次跟随着他,抽出佩剑或长刀,金属的光泽一时间晃眼闪耀,无言诉说着这些勇士最后的热血。 黄少天舔舔嘴角的血,横眉冷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再用余光看看身后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放荡一笑。就像古时的剑客,一夫当关,身前是残暴的戎狄,身后是中原的万里河山。敌人宛如滔天巨浪,剑客只是孤身一人。 那又怎么样呢?握紧手中这把剑的意义,就在于可以为自己心中所忠而战。 进攻。 澄净的剑指向罪恶的暴徒,左右挥动,染上仇恨的血。黄少天和其他人的身影马上混入到人数众多的日军中间,可是他们的背影却很容易分辨,像是在发光。这一柄柄被人精心制造出来的冷兵器,穿透人的衣物,挑开对手的进攻和暗算,中伤人的肉体,或者被对手挑开,最后随着主人一起长眠在这片鲜血和泥土混为一体的沙场之上。 进攻。 前方新的一批敌人攻了上来,黄少天从倒在自己面前的尸体上拔出自己的剑,横展格挡,火星四溅,金属碰撞的声音震盪耳畔。虽然身上有伤,可是力气还在,这一次格挡震痛了敌人的手腕,不等他们反应,黄少天撤剑,勐扫下盘,踩着其中一人的头奋力跃起,在他们的后背送上黄泉的问候。 再进攻。 手臂的伤口已经开裂,后肩又添新伤。毕竟是久战疲惫,加上一直有伤在身,黄少天一身好功夫可以以一当十,却也在面对打都打不完的敌人时觉得有心无力。但是他不能停,唯有进攻,才不会成为对方手中的鱼肉。此时的他如同一个杀红了眼的暴徒,不顾一切只为了多送走一个人,可是他是那个守护正义的人,从来都无所畏惧。 他身后还有一座城,城里还有喻文州。 等等……喻文州?! 黄少天回头看向打开的城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喻文州策马奔来,身后是拿着枪、跟随着他、沖向沙场的五百将士。 “喻文州!” 黄少天原本想接着喊一句你别冲进来太危险了,无奈就在这个时候两个敌人从他右边扑过来,等他几招摆平,骑着马的喻文州已经近在咫尺了。 那一幕肯定可以算作黄少天终生难忘的画面之一了,喻文州一身戎装,在他眼中如此清晰,原本骑在马上像是一个傲视天下目空一切的骑士,可是从万军之中进入自己的所视范围,喻文州一眼就找到了他,即使挥剑砍杀着阻拦他的敌人,他的目光也从未离开过黄少天一秒。 直到现在,喻文州来到伤痕累累的黄少天身边,俯身抱着他的腰,带着他坐在马背上。 腹部的伤口被再一次地撑裂,黄少天在马背上坐定的同时斩杀喻文州身侧的敌人,终于忍不住咳嗽一声,腥红的血沿嘴角流出。好在他是坐在喻文州身后,抬手擦去,继而紧紧抱着喻文州。 “文州。” 怀抱即是全世界。 当门被推开、警报骤响的那一刻,蓝河顾不得细想这突然中招的箇中缘由,因为隔壁就是守卫士兵的休息室,听到报警声,他们马上清醒。 必须马上撤……可是三楼组的其他人在哪儿?! 蓝河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赶紧逃命,而是担心起了崔立这一组的安危,他并不知道崔立一行人已经撤离,警报一响,他生怕连累了自己的队友。 也就是这犹豫的一瞬间,身后休息室的门被拉开,日本士兵向蓝河沖了过来。 关门无济于事,蓝河只能在开枪干掉最前面的两个敌人之后侧身隐蔽在门口的墙内,趁着敌人拉开尸体的空档再度闪身开枪,又有一个人应声倒下。蓝河不敢再耽搁,纵身一跃躲到和门口有些距离的办公桌后面。 思绪飞快运转,暴露已成定局,此时不应该纠结为什么暴露。但是三楼组的其他人下落不明,自己这边开枪火併,必然已经惊动了整个楼内的守卫,如果这个组的人还在楼内,自己就不能独自脱身,陷队友于被动。 他当然不知道,崔立和他约定的时间是故意被延长的,所以才会有所顾忌。此时整栋大楼其实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可是他还想着拖延一会儿,给队友制造脱身的机会。 身后敌人攻了上来,蓝河从书桌侧面开枪,枪枪精准命中,可是涌进来的敌人越来越多,在子弹还剩五发的时候,蓝河知道自己不能再硬撑了,必须马上向窗边移动,翻窗撤离。 窗边没有合适的掩体,会完全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之下,所以要快。 蓝河抽出腰间的一枚□□,贴地投到敌人一边,□□爆炸,瞬间让不大的办公室烟雾缭绕。他趁机朝窗户方向翻滚,尽可能躲避敌人因为看不清楚而发出的乱射,几秒钟之后成功到达窗口,蓝河起身抓住窗框,迅速撤离。 可还是有一颗子弹命中了,直中腹部左侧。蓝河忍着剧痛翻身跃下,依靠墙上阳台的突出和二楼、一楼的窗框,总算是落了地。外围的士兵还没来得及包围整个建筑,但是子弹带来的伤痛几乎让蓝河无法站立,更别提遇敌之后的战斗。 第33页 没办法……趁着敌人没有发现,还是要尽快撤离。 蓝河咬着牙站起身,一手紧紧压在伤口上,另一手拿着枪,踉踉跄跄地朝着原先观察好的撤退路线撤离。每一步都好像用尽毕生之力,似乎下一步就再也没有力气,随时会倒下。 幸好此时黑暗中有一双手扶住了蓝河,恍如从前在军校,他在熄灯之后踩着梯子下床,那双防止他踩空的手。 借着远处昏暗的灯光,蓝河努力看清了帮助他的人。 “一帆……?你怎么还没撤退!” “少天小心!” 马蹄被敌人的刺刀刺中,战马随即倒地,千钧一髮之际喻文州揽着黄少天翻身跳下马背,在地上翻滚着躲过一阵白刃进攻。 “你怎么样,还好吗?” “放心!绝对护你周全!” 他们并肩而立,把后背留给对方保护,手执佩剑不断挥舞杀敌,即使说话的功夫也手起刀落送走敌人的性命。 黄少天伤重,原本已几近极限,可是喻文州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来到了他身边,他顿时来了精神,像一头兇恶的小兽一样观察着周围的敌情,一下手便是杀招绝不犹豫,生怕一时疏忽会让自己错过的刀伤害喻文州。从最开始,他们一起执行任务的时候,黄少天就是这样护着喻文州,他觉得喻文州脑子好用,会想出好多对付敌人的点子,按他说的去做一定会有成效,所以心甘情愿保护这个队伍的思考中枢。后来,他们成为了恋人,成为了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这份护卫的心情尤甚,增加了很深的一层感情因素,变得坚定而无犹疑。 喻文州努力把方方面面计划周全,最大限度降低黄少天的危险。黄少天始终握紧手中的剑挡在喻文州身前,见不得爱人的毫髮之损。 剑与诅咒,相扶相持,从来都不会分开。 但是,置身于千军万马,自保尚且困难,何况是身上带伤、还时时刻刻顾及着喻文州的黄少天。新伤见旧伤,凑到一块儿着实难熬。喻文州虽说是刚刚上阵,但原本战力就不如黄少天,乱军之中,也做不到毫髮无伤。 夕阳一片一片渐渐深重,脚下的土地也一寸一寸变成暗红。这一场战争从万人对阵到此消彼长,从枪炮不断到白刃相见,如同是回到了古代,抛弃了战车火药,抽出最后的冷兵器,一决胜负。可是原本处于下风的七十九军,在这场战斗中并不像犹斗的困兽,反而像是在积极反击。每一把刀剑都沾满了敌人的血,每进一步,都会伴随着身边几个敌人的倒下。 这一队敌人杀完了,后面又会上来更多的人,似乎看不到什么胜利的希望。可是他们就这么一直向前,固执地挥舞着手中的刀和剑,把内心的仇恨凝注在剑刃之上,从来都不去在意身上有多少伤口、流了多少血。 沙土被扬起的刀剑带向空中,划过眼前那轮红日,又被风吹到脸上,满目疮痍萧瑟。喻文州在格挡一记从头上砍来的刀,佯装招架不住摊手向后倾,敌人趁势攻来,黄少天的剑便从喻文州的手臂之下穿梭而来,直中心脏。而后喻文州几乎是想都不想,下意识反手向后发力,干掉了欲攻击黄少天后背的敌人。 敌人越来越多,剑与诅咒的配合也越来越娴熟,畅快淋漓。 “少天,你的伤怎么样了?还能不能撑得住?” “哎呀文州你担心谁也不用担心我啊我是谁啊堂堂剑圣啊!还能再战五百年!你小心自己吧!” 这个时候还不忘话痨……真是。 半个太阳已经沉入山下,握剑的手臂已经筋疲力尽,每一个格挡、噼下的动作结束都好像再也没有力气继续,耳边的嘶喊和金属交碰的声音变得模煳混沌,眼前的画面一帧一帧地慢下来,似乎随时会停滞。 自己的心跳声却听得很清楚,宣告着生命的透支和战斗的惨烈。 喻文州抬头看看暗了很多的天,眨了眨疲惫的眼睛。 应该要来了吧。 一声久违的枪响划破天际。 接着又是炮火连天,把人们从冷兵器战争带回了当下。远处的山上冲下一队人马,犹如天降。他们势如破竹冲垮了后方日军的营地,朝着城门战场直杀过来,没有半点犹疑。 原本已经不抱什么生还希望的七十九军,在最后一刻看到了援军,顿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动和震撼。上天到底还是对孤军奋战这么多年的他们网开了一面。 “开城门,让城内的五百守军出来接应。” 喻文州常舒一口气,从容地下了命令,继续投入战斗,和黄少天一起,向援军杀过来的地方冲去。本已经疲累不堪的日军这下彻底乱了,腹背受敌,仓皇之间应对不来,两翼的日军见势想要增援一下正面进攻的部队,可是被喻文州叫出城的国军拖住脚步,一时间进退两难。 当然,重头戏还是城门的战场。疲倦和绝望被希望所取代,七十九军人人都像是勇勐的虎狼,为了这一线生机的出现再也无所顾及,置之死地而后生。被分割成三块的日军被击溃,四散逃窜,苦战数月的七十九军终于可以停下手中挥舞的剑,去看看美丽的夕阳,去告别自己失去的战友。 叶修和方锐率领的抗联军队缓缓前进,走向七十九军。 这些刀剑撑地、顽强站立的英雄,在夕阳的映衬之下,耀眼而高大。他们脸上挂着疲惫却又释然的笑容,面对又一次的劫后余生,显得云淡风轻。 站在最前面的喻文州,没有了往日的斯文形象,一身灰尘夹杂殷血,如同一个隐忍的侠客。他最终还是带着七十九军迎来了胜利,在巨大的牺牲面前,这也是唯一欣慰的地方了。 “文州,可以嘛,哥没看错人。” 总算是结束了。 语言略显苍白,真正要表达的,已经瞭然于心。在这片热土上,有的只是同胞和敌人,其余的分别,在面对生死存亡的时候,都不重要。 身上的伤口同一时间觉醒过来,疼痛汹涌澎湃。黄少天握紧喻文州的手,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 最后一缕阳光被黑夜替代,但他们还会看到新的黎明。 叶修放下手中的电文,懒散地点燃一支烟,在营帐里吞云吐雾。 有些人在战场浴血拼杀,有些人却在暗地算计队友。 好在暂时已经过去了。 电文只有短短一行字,却同时调动了这个散漫至极的人的两种情绪:愤怒和安心。 或许还有更多说不清的情绪。 头羊危险,现已助蓝桥脱身周全,勿念。 ---------一寸灰 有点热。 黄少天觉得周身从没感觉变得温暖起来,刚开始听着好像挺嘈杂,现在安静了。右手原先应该是被握着,后来又被塞回被子里,左手似乎插着细细的注射针,动一动就有点疼。 人都走了?不对,没有空无一人的冷清的感觉,那种温暖还在。 那说明文州还在吧?我要睁开眼看文州快睁开眼睁开眼睁开眼…… “少天?醒了?” “嘿嘿嘿文州我跟你说……”黄少天刚准备把昏迷两天后攒起来的话全部倒出来,一抬眼看到喻文州的神情,却吓得一激灵闭了嘴,眨着他的大眼睛看着喻文州。 第34页 因为喻文州的脸上不是看到黄少天甦醒之后的高兴,也没有往常温暖的微笑,满眼皆是疲倦,甚至还有一丝没有被刻意掩藏起来的怒气。黄少天从来没见过他这副表情,话痨都不敢说话。 “你腹部的伤三天前就有了,还那么严重,为什么瞒着我。” 喻文州极其有修养,什么时候都是一派谦谦君子的风格,生气也不会拍桌子大喊大叫,但这个时候一句十分冷静低气压的质问,已经让黄少天在心里大唿一万遍糟糕了文州生气了他从来没这么生我的气怎么办怎么办要完蛋了…… “少天你不知道伤口感染很危险吗?受了伤也不去休息接着打了三天,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怎么办?” 这种坐在自己床边居高临下责问自己的气场真是太吓人了啊啊啊……黄少天从被子里伸出半个右手,用很轻的动作扯扯喻文州的衬衫衣角,决定服软认输。 “文州……我是主将啊我要是不上怎么能行呢大家都在前线拼命……再说我这不是没事嘛……” 说话都说得小心翼翼轻声细气,生怕话说多了哪一句又惹了喻文州。 “你就这么确定你不会在战争过程中伤口开裂倒下?主将倒在战场上,军心涣散,岂不是一败涂地?” 伤成这样,倒下就是必死,你就这么无牵无挂? 喻文州很少生气,对黄少天更是,基本都没怎么责备过、说过重话。这一次他确实生气,生气黄少天不顾自己的身体硬要逞强,可是比生气多一百倍的是担心和心疼,战斗结束黄少天如释重负倒在自己身边的那一刻,送到医院目睹他身上大大小小触目惊心的伤口,喻文州简直觉得到了自己承受能力的临界点。 只不过在黄少天眼中这难得的生气被放大了很多。这样也好,喻文州想,正好让他张张记性。 但没想到最后阵亡的还是喻文州。 因为黄少天眨眨眼睛说: “文州你在城里呀我当然不会倒下……” 喻文州的笑对于黄少天来说是一击必杀,但黄少天不清楚他自己对于喻文州来说就是个大杀器。 “诶诶诶文州你去哪儿我错了文州你别走啊文州文州文州……” “我去把饭再热一遍,你不饿么?” “饿!” “蓝河,这次任务虽然没造成什么损失,但还是因为你的不谨慎给大家带来了危险,以后要多注意啊。你回到南京先养伤,伤养好了再说工作。” “谢谢组长关心。” “那你休息吧,我们先走了。” 崔立带着组员假惺惺地来探望蓝河,场面上该说的说了一遍,然后就交代蓝河先不要考虑工作,回到南京养伤,分明是藉此机会拿走了蓝河在行动部的领导权。蓝河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也猜出了执行任务时意外发生的大概,空口无凭,想想还是算了。 乔一帆看了看蓝河,显然还是很担心,但也不方便单独留下来,随即跟着崔立一行人走了。蓝河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乔一帆对自己的搭救,这几天也不知道乔一帆在忙些什么,似乎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乔一帆和他的关系都是若即若离,别人看来并看不出什么特殊关系。这一次乔一帆冒着危险回来出手相救,蓝河觉得,应该是行动部老队员对于自己教导的感恩。 也幸亏叶修前辈了解蓝河,告诉他不要太过表现出自己对他的关心,否则蓝河要是问起来自己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乔一帆还真觉得感恩之类的冠冕堂皇之词有点说不出口。 他确实另有重任,就是暗中调查崔立是否和日本人有来往。 叶修的盘算,觉得崔立十有八九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为难蓝河,但更糟的情况可能是崔立和日本人有来往,那样的话,不论是栽赃蓝河有通敌行为,还是借日本人之手加害蓝河,都会多多少少脱离他的掌控。一个乔一帆,可以盯紧崔立,却做不到时时洞悉日本人想干什么,太危险了。 这一次崔立对蓝河动了杀心,叶修不由得紧张,随即安排乔一帆暗中调查崔立的信息往来,一旦确定他有通日行为,以防万一,立刻想办法剷除。 剩下能够让叶修担心的,就是蓝河自己的想法。 依着他的聪明,应该看得出来崔立的敌意,可是这来自同事之间的暗算,他会怎么想呢?和自己不一样,他可是毕了业满怀希望可以施展才能的啊,这次却差点被同事算计的丢了命。那份热血报国的赤子之心,在这种阴诡的环境中,存活势必很艰难,纵然他相信蓝河不会轻易被环境改变,可是这偏偏意味着更大更深的伤害。 他还是太纯粹,是那个站在高楼之上极目远眺、诉说着自己雄心壮志的青年,不适合这种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环境。叶修仿佛可以穿过千里看到躺在医院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的蓝河,眼里说不出的落寞。 有很多个瞬间为了这一点,都想让崔立消失。 多日观察,暂未发现通敌行为,仍会持续注意。蓝桥已回南京,一切安全。 ------一寸灰 还好,危局可以控制。乔一帆也跟随行动队回到了南京,之后的任务会基本稳定在南京和上海之间,容易照应蓝河。这一次是来不及在渖阳碰面了,叶修还在七十九军,黄少天伤重入院,喻文州比平时更加忙碌。 但有消息就好,以后总会遇到见面的机会。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日本开始全面的侵华,全国抗战也随即拉开序幕。民族危亡已经迫在眉睫,华北、华中、华东相继燃起侵略与反抗的战火。 叶修和方锐来到上海,为长三角一带的地下谍报工作做起了准备。 蓝河调任南京站电讯科,同样作为情报工作的领导人物。 他们的距离很近,可是蓝河尚不知道叶修身在何处,叶修也靠着乔一帆的消息,了解着蓝河的安危。 相遇在即,也恰逢国难当头。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战斗,从来都没有改变。 “海歼计划泄密,日军的长江舰队已经撤出长江口。看情形,上海必有一场大战了。” “通知部队,先退到芜湖一带,放着他们明面打日本人背后沖咱们下手。到时候看情况,再决定能不能帮忙吧,反正……胜算什么的,应该不会有。” “这么悲观?不像你啊。” “哥好歹在那边混了这么长时间,对他们的实力还是清楚的。人才不缺,但是大多数说了不算。武器不缺,可论起各兵种协同作战,还是个新手,不堪一击。” “能不能不要这么直接,听着真是忧伤。” “呵。” “不过你这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你那个蓝河被派上战场了你还呵得出来?” 叶修不说话了。方锐有一种难得的,让叶修沉默的成就感。 自七七事变之后,再喜欢做梦的人,也无法逃避日军全面侵华这个事实。侵略者永远不知满足二字,退让和逃避只会走向灭亡。 第35页 于是,不管是出于舆论压力,还是真心感受到了危机感,南京政府开始对于军事部署有了大的动作,主动出击不是上面的风格,一定的防守还是要有的,首当其冲自然是政治中枢南京。在一部分德机械化师和得力部队被调往北方战场之后,江浙一带的军队便专心准备首都极其周边的保卫工作。 但是,调兵北方,不意味着能够阻止日寇。长期的内战和军政腐败,让国军的部队空有阵势却没有多少实际战力,加上没有成形的部署和日军兇勐的攻势,北方战场实在称不上南京的防线。那么,坚守北方做不到,就只能封锁长江。 蓝河身处南京,看着北方战线连连溃败,中央却不打算集中精力组织反攻,争取每一寸土地的坚守,而是提出一个消极、悲观到极点的“封锁长江”计划,实在是愤怒难耐。要知道被放弃的不是一城一池,而是占有整个中国将近四分之一的华北!且不说这一过程会损失多少反击、抵制侵略的机会,会让多少土地遭受日寇铁蹄的践踏,起码从心理上来看,如此轻易地被放弃,让人从哪里找出抵抗的念头和勇气? 窝火。但是没用。 黄少天偷偷斜眼看一眼喻文州,发现自己猜对了,自家队长在晕飞机。 前段时间又要照顾躺在床上养尊处优的他,又要管理七十九军,喻文州就累的够惨。临走前一天还感冒,这会儿脸色泛白,不停地咽着口水,显然是在强压喉咙口的噁心。 还真是,自己虽然平时连玩带闹,好歹是七十九军管着军事的一把手,这一躺就是一个月,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了喻文州一个人的肩膀上。刚刚经歷了大战,就算是再有精力的人,也受不了这种白天忙个不停晚上还要守一个病人的节奏。黄少天很多次想推喻文州回房间睡觉,无奈喻文州趁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耍起了赖,他推不动,喻文州便不走,病房里两张床,黄少天身份特殊不可能和其他人合住,医院本打算把剩下那张床移出去,却被喻文州拦下了。 就这样,七十九军的正副一把手一起住在一间病房里,一人一张铺着白床单的病床。喻文州知道黄少天只要醒着就闲不住,军中的事务也就没有刻意迴避他,有人汇报,就在病房里汇报。 最难熬的是开头的十天,伤口太多,半夜还需要换一次药,考虑到这个时间放人进来不太安全,换药的任务就被喻文州亲自揽了下来。后来好不容易不用半夜换药了,唯一可以帮喻文州一把的叶修又回了上海,公务缠身,喻文州始终不得清闲。 想想这一个月过得,黄少天就觉得心疼。 身边的喻文州闭着眼睛,没有掩饰他的疲惫。 黄少天再悄悄环视一圈机舱里的其他人,大家都在引擎的轰鸣中昏昏欲睡。他轻轻拉了拉喻文州的袖子,喻文州睁开眼睛看着他,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黄少天也没有说话,指指自己靠近喻文州这一边的肩膀。 喻文州一目了然,少天这是告诉自己,难受的话可以靠着他睡一觉。 但喻文州没有照做,反手也指指黄少天的这个肩膀。 哎呀哎呀队长好可爱这个时候还关心我肩膀上的伤碍不碍事其实早就没事了,不过让他放心一点吧就骗他说他记错了啊我的伤不是这边的肩膀嘿嘿嘿…… 黄少天露出牙齿朝着喻文州笑,摇摇头,指指另外一边的肩膀。 然后喻文州也笑了,环顾四周,放心地把脑袋搁在黄少天的肩膀上,再次闭上眼睛。 再一次醒来,飞机已经开始下降,喻文州和黄少天,最终回到了离开数年的南京。 几年前他们临危受命,接管东北的七十九军,在东三省的土地上开始了对日军的绝地反击。几年后他们被调回南京,却同样是一种临危受命。上一次是抗争,这一次是保卫。 时间不同,地点不同,目的不同,但他们还是手握刀枪的军人,还是战场上可以横扫千军的剑与诅咒。 危局就在眼前,胜利遥遥无期,但他们始终一起面对。 蓝河敲开了办公室的门,面对着好久不见的教育长,肃然敬礼。 此时的他不是那个身着便衣、穿梭于城市之间刺探情报的军统行动队员,而是中央军校教导总队直属二团的团长,正式庄重的军装在身,血液顺着笔直的嵴背线涌入那颗义愤填膺的心脏。 昔日的某一天,也是在这间办公室,叶修和蓝河身着军装并肩站立,接受教育长颁发的学院奖励,听着一句句有关精忠报国的训导,纹丝不动站得笔直。 而今还是这里,是蓝河一个人,在这个他和叶修同在的国家身处危难之际,接受命令,准备战斗。 是谁和你并肩,是谁和你相背而行,终归是不可强求的际遇。 但是,这份他们共同希冀的国泰民安,依然藏身在纷飞的战火之后。 这一刻他们不再并肩而战,但他们的内心看到的是同一个太阳。 那他们就从未缺席过对方的世界。 註:1、海歼计划----1937年日本帝国主义制造卢沟桥事变,企图在华北制造第二个满洲国。为确保首都安全,中国统帅部遵照国防计划甲案,陆军集中兵力准备歼灭上海的三千日军海军陆战队,海军堵塞江阴全歼日军长江舰队,后机密泄露,日本长江舰队仓皇逃出长江口。 2、中央军校教导总队确实参加了淞沪会战和南京保卫战,但主角所在的番号什么的是我编的,请勿较真。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九日,驻兵上海的日本海军陆战队有两名士兵驱车冲进虹桥机场进行武装挑衅,被中国守军当场击毙。八月十三日,日军以此为由大举进攻上海,史称八一三事变,淞沪会战正式拉开序幕。 中国军队集结上海,进行顽强抵抗,但日军的勐烈进攻使中方伤亡惨重。自日军的大部队从长江口登陆以来,守军的正面和侧翼都相继遭受重创,陷于了进退两难的苦战。 到十一月十二日,最后的守军也从上海市区撤退,上海宣布陷落,淞沪会战以中方的失败告终。 蓝河率领仅剩的几百人向南京撤退,一路无话。 原本,军人就是要上战场拼杀的,为大部队作撤退掩护,即使搭上所有的人姓名也在所不惜。流血牺牲对于他们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当初每一个进入中央军校的人,就都已经默认了自己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可是,战场上不会被原谅的,就是决策的失误,导致的不必要的损失和牺牲。 十月二十日,日军秘密集结第十军,意图对上海的国军进行合围。等到十一月五日第十军第八师已经登陆,南京政府却还在幻想九国公约的签约国可以发表联合声明压制日本,因此错过了最佳的撤退时机。 西方国家绥靖风气浓重的很,巴不得高高挂起什么事都不管,当然没可能理会南京方面的请求。几天后,日军的包围圈形成在即,前线的军队便军心大乱。不切实际的幻想和犹豫迟疑的拖延,导致最后的撤退变成了溃逃,仓促之间几十万国军拥挤在通往南京的几条公路上,日军正好趁此机会狂轰滥炸,原本实力相当的战斗成了一方对另一方的屠杀。 第36页 蓝河所率的直属二团,坚守苏州桥北岸,直到最后的撤退命令发下来才撤出战斗岗位。排兵布阵想要来一场痛痛快快的阻击战甚至是反击战,没想到因为高层决策的失误,全局大乱,这支教导总队的精锐,最后只剩下了不足一千人,几近弹尽粮绝。 纵使蓝河有通天的本事,也仅仅能做到独善其身,做不到力挽狂澜。如果拼尽了二团的力量可以扭转败局,哪怕拼到一个人都不剩,蓝河也会毫不犹豫。可是他连战死沙场的机会都没有,只有屈辱窝火的撤退。 上海就这么丢了,这片少有的繁华之地,在自己逃跑的背后遭受日寇铁蹄的□□,被军队放弃,成为任人欺凌的弱者。 那些平民百姓怎么办?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老友怎么办?撤退的士兵想到了却又恨这时的无可奈何,而那些军政高官,却还有相当一部分打算着妥协求和。 家园将亡,山河破碎,国将不国。 这是超出身体伤痛千万倍的,对于一个军人的羞辱和伤害。 然而更加让人不堪回首的噩梦还在后面。 日军攻打上海的同时,由于周边防务不到位,距离上海仅仅三百多公里的南京也成为了日军的进攻目标。守军各自为战分散撤退,可是已经来不及再一次精心部署南京的守卫了。情势万分危急,在日军的勐烈攻势下南京几乎已经成为了囊中之物。 八万国军据城坚守,却难以掩盖淞沪战场惨败之后的颓势。上面随即迁都重庆,并于十二月十一日向南京守军下达了撤退命令。 又是撤退。 但是窝火都来不及,因为镇守重要关口的高级将领,有的已经不告而逃,在跑路了。 没有胜利的希望可言,但军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难道就只是为了胜利,如果没有胜算就保存实力不去拼吗? 那他们有什么资格接受平民的供给,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这个国家之前,说着保家卫国的豪言壮语? 指挥失误,部署失误,战力差距,尚且还可以算是不可抗因素,但那些临阵脱逃的将领和接着战争大发横财的政府投机者,才是压垮军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蓝河愤怒到只想派人追上去,把那些临阵脱逃的人一个一个拎回来亲手开枪送他们上路。奈何他所守卫的雨花台,现下正是最为吃紧的区域。除去从上海带回来的九百余人,教导总队的直属一团也和二团进行了合併。原先一团的团长在淞沪牺牲,蓝河成为了这支合併部队的指挥官,率领两千人在右翼策应防守。 很快,这边就撑不住了。日军的狂轰滥炸加上地面部队的重武器攻势,把阵地轰成了一片焦土。军官敢死队都已经派上去了两拨,捨生取义炸掉了日军的五门重炮和七个重机枪点,可是下一批接着就上来了,攻势基本没有被打断。 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蓝河在计划一场反击。他发现,日军最前沿的攻击部队和后方营地的第二批后续部队是存在一定距离的,连天的炮火会影响人的视线,为他们提供一定的掩护,如果在前言部队进攻的时候佯装后撤,把这两批部队的距离拉大,就可以让左翼防守的友军趁乱切入,在这个距离之间布置炸药,等到守军反扑,前言部队回撤,炸药炸响日军阵脚避乱,趁此机会反击,或许会有效果。 无计可施的时候有办法就要尝试,何况蓝河这个计划尚且可行。通知左翼的友军之后,蓝河便亲率部队迎战,开始故意加大攻势,在佯装不敌,一直后退到防线边缘。 再退,就无路可退只能失守了。蓝河下令再次组织进攻,想把日军逼退到事先计划好的炸药线上。 对于兵力和战力悬殊的蓝河这一方,这一次的反击几乎耗尽全力。 就快成了! 蓝河顾不上管自己挂了多少彩,冲杀在第一线,整个部队杀红了眼,倒下了再上,努力推进到最后十米。 总算到了。 可是没有听到炸药爆炸的声音,相反,侧翼还出现了日军! 一瞬间大脑空白之后,蓝河明白了一个不接受也得接受的事实:左翼的部队,也已经秘密逃跑了,自己依然孤军奋战,没有了什么防线可言。 脑海中现出左翼部队指挥官的脸。 刘皓。 蓝河只后悔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信任别人。生死关头,有人选择明哲保身很正常,为什么他会单纯地坚信每个人都能战斗到最后? “刘皓逃跑,陷入包围,危急!” ------一寸灰 雨花台的部队所剩无几,随着南京城一起陷落在战火硝烟之中。仅仅十二天,繁华的金陵首都已经不復存在,国军再一次放弃了数十万百姓的生命,仓皇撤退。 身边的战友拼死断后,城内的□□秘密行动人员接应到了伤重昏迷的蓝河。 几天后醒来,眼前萧瑟荒凉,再不是从前的故国山河。 “护送前往重庆,彼方接应事宜已安排妥当,望平安。” -----君莫笑 “你的电讯能力很出色,也受过专业狙击训练,关键是还没有在重庆有明面上的职务,调查起来会安全一些。所以上面决定派你主要从事地下工作。” “去哪儿?” “南京。目前南京站已经重建,你回去担任二组行动组的组长,直接和南京站站长联繫。” “那……我以什么身份回去?” “日本陆军医院的医生,化名许博远,身份证明已经为你办好了。” “好。”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南京。 屠杀已经结束,血腥味还没有完全散去。 蓝河提着行李箱走下火车,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尚且残留着战争创痛的老旧车站,忽然有些惶恐,不想面对这座面目全非的城市。 虽然辗转来回,呆在南京的日子加起来也不到三年,可是这个地方记载了蓝河许许多多的转折和改变,比任何地方都记忆犹新。那些温暖的、或是痛苦的回忆,都是在这个城市诞生,酸甜苦辣兼备,某种程度上算是蓝河的家了。 然而近乡情怯,怯的背后不是游子归乡的欣喜,却是国破山河的悲恸。况且,这一次,就要做一个生活在黑暗和伪装里的人了,假的名字假的身份,双重人格。他再也不会是那个率真任性的学生,也不会是行事光明正大的人,而是一把黑暗中蛰伏的武器。 没有选择,却也是早已註定的选择。 前来接头的人,没想到是早蓝河一个月离开重庆的乔一帆。工作规定,乔一帆离开时蓝河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下明白了,他是被派回来做准备工作,重建南京站组织系统。 蓝河倒是少有地高兴了一阵,毕竟是同生共死过的故人。对于乔一帆,这些年的经歷蓝河多多少少猜到,他有着非同寻常的背景,自己遇险时,反应最快的也是乔一帆,很显然他藉助着暗处不为人知的力量。但是蓝河明白,这么多次冒险救自己的人是不会对自己不利的,至于他到底什么来歷,若是愿意自己知道,他自然会透露,若是不愿意蓝河也不会利用情报网调查身边的兄弟。 第37页 只要是同仇敌忾的人就好,秘密,谁没有呢? 但是乔一帆随后也带来了一个让蓝河有点扫兴的消息,南京站的副站长,由崔立担任。不过还好不是一个行动组的,崔立对于蓝河的第二行动组也只有名义上的领导权,他的主要工作是负责南京站和重庆的情报消息往来,行动上的事,还是站长说了算。 只要别添乱就好……蓝河给自己点心理安慰,算是接受了现在的局面。随后在日本陆军医院的入职程序很顺利,蓝河的介绍人是日本军方内日籍军统人员,地位还不低,人脉路子都还挺广,为蓝河拿到这样一个身份不算什么难事。医院人来人往,不乏日本军部和政府的高级官员,对于情报的获取以及日后可能会安排的暗杀等任务都很有利,蓝河大学时学过医科,这个位置再合适不过。 蓝河的住处,就安排在医院附近的街道上,但电台为了安全安排在法租界,由二组的联络员和两名队员开着一家药房一同保护。乔一帆是蓝河的兼职助手,同时还是医院药品储存的工作人员之一,虽然不是主要负责人,但通过这个身份可以和药店取得联繫,掩人耳目。 平时,行动一组、二组和三组都是各自为战不进行联络,除非接到大的任务,需要更多人手,才会统一行动。每个小组的任务和情报交接都直接和南京站的高层领导进行,确保大家各司其职,高效完成更多的任务。 此时,在蓝河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叶修和□□的南京地下组织也重新归来。 国家危难,党争被暂时搁置。南京的局势很复杂,情报系统又是刚刚重建,急需安全和稳固,因此,遇到极其困难、危险的任务,国共双方会有所合作,各取所需。 五月中旬的某一天晚上,第二小组的电台接到上面的指令:和□□上海地下党取得电报联繫,共同完成窃取日军武汉会战军事部署信息的任务。 蓝河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乔一帆已经与叶修进行了秘密联繫,第二行动组的人员名单,包括蓝河在内,叶修了如指掌。 所以毫不知情的他,拿到队员接受过来的□□发出的电报,一时也摸不着头脑。 因为这份电文无法翻译,上面提供的□□所用密码本译出来一堆不明所以的乱码,唯有结尾通讯人的代号是用了明码发过来的,这也是蓝河他们唯一看得懂的三个字: 君莫笑。 君莫笑? 谁啊这是,发一堆让人看不懂的电码。 周末轮休,蓝河呆在家里百无聊赖,坐在卧室的窗前,琢磨起这个代号。午后暖暖的太阳晒得让人有点犯困,闭上眼还可以感觉到阳光落在眼角的热度。蓝河也不介意,这种半躺半坐的姿势刚好可以让他不用睡很久就醒来,于是顺着困意闭目养神,头靠在白色的纱帘上,倒像是看书看累了休息一会儿的学生。 有句诗似乎是,唯梦闲人不梦君。 这两年蓝河睡觉时或者无梦,或者会梦到不同的人,比如已故的父亲,帮着自己撑着蓝家的魏琛,再比如那一次差点被崔立害死的场景。 但始终,蓝河都不曾记得他梦到过叶修。 倒也奇怪,之前叶修在的时候,蓝河还总是担心会梦到那个在秦淮河上叶修消失的情景,等到两人真的没有交集断了联繫以后,不管是好梦还是噩梦,蓝河都没怎么梦到过叶修。 也许是梦到过,醒来不记得了?蓝河这么安慰自己。转念一想,梦不梦到又有什么区别,人都不知道在哪儿呢。 可是这一天,蓝河梦到了,而且醒来还记得。虽然午觉很短,只梦到了叶修叼着烟对自己懒散的一笑,并没有其他情节。 等到头脑清醒,蓝河不由自主地翻出他一直保存的那本叶修的记事本。 杂七杂八的东西记了很多,有上课和训练的时间安排,有一些零散的课堂笔记可能是上课忘带笔记本记在这里了,还有南京城内同学推荐过的餐馆地址,以及和自己一起编密码的计划灵感。 基本就是在军校两年的记录,看着本子可以想起来很多事。 就这么一直翻,一页一页翻过去,好像有说有笑的叶修就这么和自己回忆着在学校的两年,那个人就在旁边坐着。 翻到最后,蓝河微微一愣。 最后一页的墨水颜色和之前的不一样,应该是临近毕业、回到□□中间的那段时间写的,没有用他随身的那支笔,看得出来很仓促。 那是一句诗,哦不,是半句诗。 醉卧沙场君莫笑。 君莫笑…… 蓝河步伐急促,从日占区赶往法租界,心跳快到了史无前例的速度。 那份电文的内容仔细回忆起来,有很多熟悉的片段,发报手法也似曾相识。开始蓝河没有多想,只是认为上面提供的密码本有误,对不上号。 可是看到叶修笔记本上的那句诗,一个大胆疯狂的猜想在蓝河的脑海中炸了起来。 那句诗是叶修知道身份暴露之后,在离开学校之前专门写上去的。 叶修代表□□第一次和军统方面联繫,需要用一种万无一失的联繫方式。 电文规律和手法自己似曾相识。 君莫笑。 会不会就是叶修? 21号晚七点,凯斯饭店八层301见面,钥匙前台自取。 ------君莫笑 果然,蓝河用他和叶修编创的密码规则,破解了这份电文。 所有的猜想和期待,都会在后天晚上被印证。 第二天的南京报头,让除了军统和地下党之外的各界人士都大为震惊。 原东北七十九军军长喻文州投靠新南京政府,正式就任特工总部副部长。而之前在喻文州身边,和喻文州形影不离的七十九军副军长黄少天,因为喻文州的改旗易帜与之决裂,不知所踪。 背叛以前的组织投靠新政府,这在南京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这群人内部都是心照不宣,知道不是什么光彩的行径,所以在喻文州面前,也没什么人敢提起黄少天这三个字。毕竟,被旧友唾弃,说出来实在难堪。 但是喻文州做出这个决定,坐上这个位置,本身就是一个惊天的新闻。谁不知道七十九军在东北是最重要的抗日力量之一?前段时间被关东军重重围困几乎要全军覆没,这可是血仇,怎么身为军长的喻文州说叛就叛了呢? 世人皆不会明白质问,但内心都是无比的噁心和失望。连昔日奋力抗日的人都能叛变,还有什么值得相信?对此,喻文州的解释,在新政府和日方看来却是中听的很。 “七十九军为政府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大家都明白。可是我们快被全歼的时候政府在做什么?没有派一支部队来增援,甚至说没有任何援助。我们卖命,得到了什么?这种政府根本不值得我们效忠。” 诛心是没什么实际作用,但是放在这里对于新政府和日本人很有用。让中国人自己看看,他们的国民政府是什么货色,也就可以消灭掉一部分人的反抗心理。 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应酬了一天,在各路政府官员和日本人面前亮了相,喻文州也累个够呛。等回到自己的住处已经是深夜。 第38页 暖黄的灯光打开,坐在沙发上的黄少天抬起头,一如既往是面对喻文州时的微笑。 “回来啦喻大部长?” 并肩(中) 蓝河停在了301门前。 手中的钥匙被握得有点紧,透出一丝铜锈的味道。走廊铺着厚厚的暗红地毯,配合着磨砂的黄色灯光,闭上眼睛再睁开的一瞬间,蓝河觉得有点儿像那年的地下监狱。 也是这样默默站在门口,叶修站起来走到自己面前,和自己说保重。 好像在昨天。 忽然有些惶恐,或许叶修把这套密码教给了他最信任的同志呢?叶修身份那么敏感,轻易回到南京会有很大风险,而且怎么会这么凑巧让叶修知道,这次被安排接头的人就是自己呢? 或许根本不是叶修…… 临到见面的时候才跳出来这些让人手足无措的问题,真是要命。蓝河不知道等一下开了门,自己会是什么反应。如果是叶修,难道要顺手抄起什么东西砸过去然后大吼“你怎么又回来了”?如果不是,空欢喜一场,自己又会是什么表情? 那句话没错,相见不如不见时。原本以为顺水而逝的缘分,在几乎被淡忘成习惯的时候重新归来,一时间慌不择路。但是见面还是必须的,他首先是军统南京站的行动组长,是一名特工,内心想什么、顾忌什么,都是其次。 钥匙插进锁孔,向右缓缓转动,锁芯和钥匙孔咬合的声音窸窸窣窣,象徵着整个过程的推进。 咔嚓,门开。 灯没开,看不到有人。特工的习惯性警觉,让蓝河并没有马上进入房间关上门,而是前手握在门把手上,另外一只手默默伸向腰间,保持着拔枪的姿势上前一步,接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微弱月光,扫视房间之后快速闪身,举枪面对门后的空间。 但就是这转身的一瞬间,蓝河感觉到身后有人动了。 匕首的阴风划破宁静的空气,向蓝河的颈部刺来。蓝河马上转身向后闪躲,匕首擦着领带过去,对方却已经在他向前进攻的时候移步到了他的身后,再一次抬腿飞踢。 探知到对手身手不凡,蓝河骤然紧张加倍。侧身一跃躲过这一脚,在跃起还没有落下的时候就伸手拔枪,没想到对方反应更快,直接一肘打在蓝河手腕上,同时另外一只手上的匕首赶到,直冲蓝河后心。无奈蓝河放弃拔枪的动作,顺势一低,在地上翻滚出一段距离,起身再战,对方攻到眼前,左手抬起挡住攻击,右手的袖口刀已经出鞘,悄无生息划向对方腰间。 这一下让对方也紧张了一瞬,后退闪避的同时蓝河抓住空档拿到主动权,送上一次膝击,想让对方倒地。 可是出乎蓝河的意料,这原本不好避免的一击,对方居然双手交叉接住了!蓝河的脚腕被锁在双臂之间,一瞬间夺回来的主动权骤然消失。 那把匕首静静地停在蓝河的嵴柱前,只要用力刺进去,足以致命。可是两个人的动作在这一刻停止了。蓝河背对着黑暗中的人,一只脚还被那人的双臂夹着,后背没有防备,面对一把锋利的匕首。 但同时,蓝河的右手和那人的颈部持平,袖口刀已经架在了动脉的位置。 在面临生命危险之后,唿吸有些急促,额角有些寒雾。301房间再次恢復死寂,这个姿势不怎么舒服,可是两人没有动的打算,就停在这里。 片刻之后,还是一个拥抱,再一次打破沉寂。 还是和那年一样,叶修从背后收紧怀抱,将蓝河拥在胸口。 但是蓝河却没有向上一次一样抽离自己,走远之后才放纵眼泪。这一次,在这个拥抱里,蓝河放心地向后靠去,流下眼泪。 被生死战友暗算,身受重伤,他一个人盯着医院的天花板发呆;淞沪会战,全军溃败,在屈辱和遗憾中撤退,他一路无话;南京保卫战,面对上万平民百姓却无力保护,反而连累他人才苟且得安回到重庆,他默默领下潜伏任务回来;再临南京,目睹破碎山河、千疮百孔的金陵故地,他沉默不语,安静地完成着自己该做的事。 所有值得流泪的事他都没有流泪,所有难以承受的痛苦他都默默地背负了下来。 在最黑暗的夜晚他没有因为恐惧而闭上眼睛,因为他抬头看到星辰,看到了他想看到的。等到远在星辰的幻象实现在眼前,他终于不需要再坚强。 脸上一片温热,温度如同重逢之时跳动的心脏。所有的沉默和隐忍都只是为了这一刻,为了有生之年的再一次相见。这一刻恍若梦中,尤为惶惑。 但是这个拥抱坐实了这一切,让蓝河有足够的理由卸下所有的伪装。 叶修感觉到了手臂的湿润,仿佛知晓蓝河的心。 这一刻对于他来说也是从未有过的感动和幸福。兜兜转转,谁欠谁的命都算不太清,该不该遇见、该不该重逢也说不清,但是这个国破家亡的时代,他们终于还是站在了一起,选了同一条路。即使每一天醒来都会面对生死不定的局面,不知道晚上还能不能安然无恙躺在床上睡觉;即使他们分属不同党派,还曾经长时间立场敌对、自相残杀。 但是他们在战火纷飞的年岁里侥倖求得了分别后的重逢,以后还可以并肩作战,生死与共。 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呢? 怀抱收紧,如同两颗心脏的靠近。 “我回来了。” 註:这里的新政府就是汪伪政府,其实际成立时间是1940年,剧情需要所以设定提前了。喻文州的职位是情节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桌子上已经铺开了日本领事馆的图纸,以及周边环境的描绘。简简单单一支钢笔,还有两杯冒着热气的茶。 工作开始,毕竟现在不是追究感情的时候。片刻的情绪波动之后,此时面对图纸的蓝河眼角已经没有泪痕,叶修也和往常一样,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后天晚上,日本领事馆会举办一个招待酒会,内部例行,庆祝前线战事的推进。” “所以作为生面孔,直接以与会人员的身份混进去不太容易。” “那就别大摇大摆混进去了呗。” “这么看来你有办法了?” 听叶修那副懒懒散散的口气,蓝河心下瞭然,八成这傢伙已经有了什么鬼主意。不出所料,叶修拿起钢笔,在街区图纸上画了个圈。 陆军医院? 蓝河有些诧异地看着叶修,一脸“你是不是过于自信需要吃药”的表情。 “你这是要假装刺杀田斌,然后分散敌人注意力?” “啧,什么叫假装刺杀,既然来一趟还不多办几件事?做了他还不是举手之劳。” 田斌,这个名字已经在蓝河心里装了好几天了。这个人是在上海被捕的军统行动组组员,被捕之后叛变,造成了军统上海站两人死亡、两人被迫撤出原位置的损失,现在这个人被日本人护送到南京,在陆军医院养伤。上面已经下达了命令,伺机除掉这个叛徒,因为他还见过南京站一组的三个人,如果他伤愈之后再次被审问,南京站也会遭受损失。 第39页 现在,叶修有办法除掉他,那简直是一举两得的好事。然而蓝河没心思高兴,这个计划显然难度有点大,佯攻吸引领事馆的注意力可以,真的冲进去杀人,怎么能轻易全身而退呢? 不过蓝河和叶修的默契就在这里,不用蓝河进一步质疑,叶修已经开始详细解释自己的计划了。钢笔在图上圈圈点点,手指因为忍着不抽菸,时而无意识地微微弹动。 黄少天缓缓站起来,弯腰端起自己五分钟前刚刚热好、放在桌上的花茶,走向正在挂衣服的喻文州。 喻文州转过身来,茶已经在面前了。 “少天还是习惯等我回来。” “是啊是啊我不等你谁等你啊我还不是看你可怜,白天和那些人逢场作戏说句话都要思前想后简直要命了啊,亏的是你要是我肯定一秒钟都忍不了直接掏枪解决所有日本人!不过话说回来我的牺牲也很大啊还要装作抛弃你的样子哈哈哈哈你是不是在别人面前被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还要装得很难过啊嘿嘿嘿想起来就想笑……” 黄少天笑得一脸得意,喻文州就这样看着,也不插话,跟着笑起来。他心里明白,黄少天是担心他白天太累,故意开玩笑让他轻松的。 他的担心,或者其他心意,喻文州都明白。他不想喻文州回到家时一片漆黑,不想喻文州孤身一人,不愿意看着喻文州白天劳心伪装晚上一个人担惊受怕。 明白,却没有必要拆穿。这里的一切都变了,自己的身份、别人看待自己的眼光,都不再是从前那般。从众人敬仰的英雄,到千夫所指的汉奸,喻文州不是不在乎,但不会放在心上成为自己的软肋。可是这独处的时刻,黄少天还是那个黄少天,喻文州觉得很满足。 手上的杯子暖得很。 “少天,二组有个任务,需要一点你的配合。” 晚七点,南京华灯已盛,日本领事馆门前车来人往热闹得很。 今天恰好不轮蓝河的夜班,下午五点半蓝河就正常下班离开了医院。此时的他正坐在陆军医院对面的咖啡厅里,隔壁没几步就是日本领事馆。乔一帆还在医院里工作,是这一次任务中医院这一方的内应。 出神的一阵,叶修从旋转门进来,笑脸盈盈地坐在了蓝河对面。 “两杯咖啡,谢谢。” 周遭的气氛或是内心的气氛都活跃起来,窗外的人和车好像都移动地更快了,刚刚上来的咖啡升腾出热气,显得一切都很有人情味。 可是并不是这样,今晚有很多人大概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想什么呢?蓝组长紧张啦?” “哪里话,我可是一直都做这行的好嘛。” “看来很熟练,早知道就不掺和这事儿了你自己来就行了。” “这话说的,我们要是单独行动,你怎么拿到情报和你的上级交差啊?” “哎这还不简单,哥认识你啊,你拿到了不就等于我拿到了。” “…… 还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蓝河伸手碰一下咖啡杯,发现温度已经下来了,便没兴趣再喝,起身和叶修一前一后出了门。 在医院的门卫眼中,刚刚就是一个咳嗽的人在另一个人的搀扶之下走进了医院。其实用手捂着嘴巴假装咳嗽的人是蓝河,这样可以避免让同事认出来。两人轻车熟路拐进二楼的工作人员更衣室,叶修换上医生的衣服,戴上了一个厚厚的口罩,蓝河则换上了一件事先由乔一帆准备好的病号服。 两人还是装成医患关系,向三楼走去。田斌的特护病房就在三楼,远离楼梯口的最靠里那一排除了这间被日军清空了,就是为了减少安全隐患。这最开始的一步还是要佯攻,所以到达了三楼叶修和蓝河也就不需要做什么掩饰,径直走过去,拔出身后的枪就向守在病房门口的警卫开枪,两名警卫应声倒下,趁此空当两人迅速奔向走廊拐角的窗户。 这一闹惊动了两侧病房随时待命的日军,一大批人冲出来开始攻击,看到的是从窗户这一边进攻过来的敌人。这些训练有素的军人马上分散开来,一部分人守在病房门口,剩下的大部分人朝着叶蓝两人攻了过来,一路子弹如雨。 两人闪身躲在窗户两边的墙面拐角,利用日军射击的空隙举枪反击,军统的德式□□使起来痛快得很,即使对方一大堆人冲过来,一梭子下去也能撂倒好几个。优质的武器和两人兇悍的反击节奏让扛着□□的敌人顿感压力,已经有人被派出去求援,毕竟这个叛变者对他们意义重大,需要尽全力保护。 枪声已经惊动了对面的日本领事馆,军部负责人听说田斌遭到刺杀马上紧张起来,命令抽调领事馆的兵力增援陆军医院,同时让负责聚会安保的士兵暂时控制与会人员的进出,保证他们的安全。 领事馆一时间人心惶惶,有了一点骚乱的前奏。有些胆小的、贪生怕死的人开始要求离开,并将这种逃离的情绪传递给身边的人。 医院这边还打得火热,肩膀靠着的墙壁拐角已经被子弹打得没有好皮。走廊狭窄,前一排的日军好不容易推进了距离,就被快节奏的□□打断,下一拨人接上来,又有很多人重蹈之前的覆辙。但是叶修和蓝河明白,这种相持的局面马上就回不復存在,一旦领事馆的援军赶到,从他们身后的走廊包抄过来,他们就会陷入被动。现在之所以身后是安静的,是因为乔一帆事先把两边通道的门上了锁,守军本身人数就不是太多,他们又不敢抽走太多兵力,唯恐病房门口守卫薄弱再被藏在暗中的敌人钻了空子,因此,两个人才能支持到现在。 没过多久,援军果然到了,锁着的门被破坏,身前和身后都出现了大批的敌人。 就是现在!叶修和蓝河果断放弃攻击病房,转身翻窗逃离,造成一种刺杀不成落荒而逃的假象。 从医院后院翻墙出来,两人在约定好的小巷里见到了十分钟之前、穿着他们换在更衣室衣服的乔一帆和二组的另外一个组员。蓝河身上一件单薄的病号服,本就觉得冷,现在直接套上了自己原来的衣服,都省得再换。过程很迅速,乔一帆两人穿着工作服,带着准备好的药厂调货单,以被外派的名义回到了医院。 同时,叶修和蓝河马不停蹄,转道走向领事馆,还是从后院翻墙潜入。 这个时候领事馆里的人已经极为不满,医院那边又确实情况紧急,军部的人无奈之下只能同意放行,让参会的人撤离。这些人的安全都需要保障,日军不得不把剩下的兵力放在领事馆门口,监督这个撤离过程,防止有人趁乱行兇。 正中下怀。 叶修和蓝河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档案室,手法熟练地开起了保险箱。 而医院这边,日军成群结队在各个楼层、院子里的每个角落搜索刺客,整个医院已经被封锁,下一步应该就是整个街区了。 匆忙从领事馆聚会上赶过来的特高课课长原田止,神色紧张地走进特护病房,首先确定田斌的安全。 第40页 领事馆档案室,作战部署已经全部被微型照相机拍摄完毕。 田斌可是吓得不轻,脸都变绿了,拿起杯子的手还瑟瑟发抖。做了叛徒的人註定活着的时候永远要担惊受怕,随时都会觉得有人要找上门来索命。不过这次还好,没人来索命了,来的人已经被击退。他庆幸自己能多活一阵,同时更明白半路打退堂鼓是没希望了,这条路只能走到黑。 对面,领事馆,叶蓝两人已经默默撤离。原田止的警惕性还是有的,武汉会战的作战部署非同小可,即使这里的情况紧急,在基本解除之后他还是马上返回了领事馆,想确定文件的安全。 听到领事馆大楼后门的两个守卫被杀的消息,原田止恍然意识到了这里发生的一切。随后,陆军医院的军事保卫被调回领事馆一部分,同时特高课全体出动,对今天参与聚会的人展开了细緻的调查。医院这边,军方的人也开始对进出医院的人逐一排查,从工作人员到病人,都不能落下。 然而就在日本人开始了善后工作的时候,对于田斌来说,今晚的事并没有尘埃落定。 午夜,一层还在有日本人忙着审查,三层静默无声。 田斌一场噩梦刚过,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病房几乎漆黑一片,只有病房门的玻璃小窗透过走廊微弱的光。 但是他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索命人的手中的刀。 黄少天用床单擦干净刀身上的血,插回腰间,就像是夏天开了一个西瓜,简单寻常得很。 敌人刚刚结束紧张气氛,神经处于放松和过度紧张过后的麻痹之间,这个时候谁都不会想到还会有人下手,而且来的这么快,似乎是之前的杀手没成功不太开心,就索性回来再来一次。 田斌的命就这么被索去了,就像叶修说的那样,既然进来了,就顺手杀了吧。 黄少天没有回去找喻文州,独自去了军统南京站在这一片的中转站。那是一个普通的小旅馆,老闆是二组行动组的组员,负责平时的消息收发和人员联繫。 电告重庆任务已完成,黄少天随意找了一间客房,没有开灯,直接和衣躺在床上。 他没有闭上眼睛入睡,心里想的也不是刚才杀人的血腥画面,而是喻文州那天就任回来之后,无法掩饰疲惫的微笑。他明白,再次回到南京,这样的身份和位置对于他们来说是全新的体验,但这种体验并不值得激动和欣喜。 他不知道喻文州之前就是要作为□□间谍潜伏在国军中间,所以他觉得,喻文州真的很累。那些足以震慑很多人的权力和位置,那些闪烁不停的灯光追逐,对于喻文州来说都是一种枷锁,沉重地加持在他的伪装之上,即使是拥有过人的情商和智谋,即使可以在暗中运筹帷幄,但是这每一步,都让他走得艰辛无比。 黄少天这个人,虽然在公众的视野中已经消失了,不知所踪了,他只能昼伏夜出,白天也要戴着帽子低着头走路防止有人认出他来,就像是一个见不得光的人。可是喻文州呢?每天都可以行走在阳光下的喻文州,却是真正活在黑暗里的人。 “文州。喻文州。” 即将入睡的时候他低声念起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这个名字从未变过,之后他也坚信不会变。可是对于世人,完全变了。 幸好他还是那把藏于黑暗中的锋利的剑,守护着那个义无反顾的背影。 蓝河用镊子夹起水中的照片,把它们排成一排固定在绳子上,仔细端详,对照片的清晰度很满意。 基本的军事部署已经到手,用电报发给重庆,这次任务就算圆满完成。 这是他和叶修的第一次正式合作,并肩举起枪朝敌人射击、隐蔽在墙后一起转身反攻,每一个画面都歷歷在目。默契,顺利,这些在叶修和蓝河眼中都是理所应当,因为这样的合作原本在两年前就,应该开始,他们原本就应该是一对生死与共、并肩作战的搭档。 现在,这样的合作迟来了两年,却好过没有机会。 “这是照片,互利共赢。” 叶修接过蓝河手中的信封,还是一个懒散的笑。 “蓝组长把我约到这么高雅的地方,就只是为了把这个给我?” “不然呢?” “聊聊天呗,咱们这么长时间都没见面了,不跟哥汇报汇报你都去哪儿蹦哒了?” 蓝河一阵无语,蹦哒这个词怎么听怎么是形容你的吧…… “我能做什么,也就是军统和战场,两头跑呗。” 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在谈论一个不太相关的朋友。可是叶修却也不想再继续问了,他想起蓝河这些年的经歷,觉得这实在不适合回忆。 “那蓝组长可比我辛苦多了,哥也就干点儿偷摸的地下工作,战场上的事还没有蓝组长有经验。以后要是哥被拎上去了,还得靠蓝河同学罩着啊。” 这话说的,真是谦虚到不要脸。 “接下来你们有什么任务?” “这怎么能告诉你,我们都有纪律,你别装不知道。” 吃了瘪的叶修缩缩脑袋,表现出一种你爱说不说我还不稀罕的小孩子表情。蓝河却注意到了,顿时觉得放松很多,眉眼之间亦带着笑意。桌上还是两杯热气裊裊的咖啡,似乎他们只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起品味着静好岁月。 “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在南京的表面身份是什么?” “呦,一句都不让哥打听你的事,现在你倒开始打听哥了。” “我是说表面身份,不仅我会知道,南京人都会知道啊这有什么可保密的?” “这个嘛,留个悬念,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喻文州再次见到黄少天是在三天后的晚上,依然是自己的家中。 “没受伤吧?” “当然没有啦我是谁呀,前两天我在中转站,风头挺紧,我怕来找你会有风险就等到今天才来了。” 喻文州点点头,表示无碍。但黄少天看得出来,对面这人心里有事,而且是比较棘手的事。 所以他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还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盯着喻文州看。 “有件事,让我在有点摸不着头绪。”喻文州无奈地笑了笑,牵着黄少天的手坐在沙发上。 “什么事?” “最近特工部和特高课,包括军部都有一些人员调动,大多数都是普通的行动人员,没有什么重要职位的调动,但我却打听不到他们在做什么。” 这倒让黄少天也觉得意外了。喻文州是谁啊,叶修口中的心脏啊,要说打架斗殴喻文州不太在行,但是获取情报可是手到擒来。这次连喻文州都很难打听到人员调动的原因,很显然,日本人在谋划异常机密的事。 “我能帮你做什么?” “我的身份不方便外出调查,所以需要咱们两个协同合作。我在机构内部尽力查,你找到军部和特工部的人,跟踪一下。” “难道还不是在南京城内?” 第41页 “我认为不是。” “好,我明天就去。” “注意安全。顺便,给二组下命令,给城内的日军制造一点破坏。” 黄少天闻言便咧着嘴又笑了,自家队长果然心脏,制造一点需要调动部队的破坏,可以让调查事半功倍。 南京城外公路,军统南京站第二行动组藉助夜色隐蔽在路边。 “检查装备,等下不许放枪。” 难得这么轻松又不用太多伪装的任务,蓝河的手摸索在刀鞘上,还有些兴奋。任务难度不大,喻文州没有另行通知叶修的小组协同行动,派上蓝河,再加一个乔一帆,这个小组的战斗力足够了。 “车来了,准备。” 日军卡车带着轰鸣的引擎声向这里靠近,看到路中间的路障逐渐减速,然后停下,卡车前部的司机和副驾驶骂骂咧咧地下车,查看情况。 两把匕首随着他们的主人悄无声息接近,像一阵风一样掠过这两个日本兵,毫无声响,人便丧命倒地。蓝河一行人见乔一帆和另一个组员得手了,迅速跑到公路上飞身跃进卡车货箱,在一大批军用物资的后面还发现了三个日本兵。 出乎意料,他们不像普通的士兵,遭遇突袭落荒而逃,而是硬要上来拼命。蓝河开始没太在意,动起手来发现这些人搏击功夫居然很不错,渐渐开始上心。为了不放枪,就要多花一些心思,多出一分力,在狭窄的车厢里蓝河和两个跟着上来的组员打得异常辛苦。 制服不太可能,蓝河索性下狠手,抽出腰间的刀隐藏在袖口,当敌人近身时锋刃出鞘。这是蓝河根据自身的功夫专门配备的武器,上军校的时候就已经基本成形,这期间还不乏叶修的功劳。无数次的过招和练习之后,叶修对蓝河说过,因为体格限制,他的招数做不到太狠,但是他的身体要比一般人灵活很多,有些用力勐的人在一击之后无法迅速转换过来的招数他可以做到,而且速度极快,所以他比较适合某种善于隐藏而又很灵活的随身武器。不能是武侠小说中的暗器,因为很多情况下蓝河会遭遇正面近身搏斗,也不能是火器,这不符合一个特工的武器要求。 最后,蓝河採用了最简单也最有杀伤力的东西,那就是薄而锋利的刀。这样的刀在蓝河身上不止一把,除去现下腰间被抽出的两把,袖口装了两把,还有脚踝处的裤口和衬衫的领口,各有两把。这是蓝河最贴身的武器,也是最危险、最致命的武器,杀人于无形,遁迹于瞬刻。 蓝河把自己搏斗的功夫和这套武器紧密配合,饶是叶修,在对战的时候也会防不胜防,有时会功亏一篑在某一把刀上。 卡车货箱里很暗,几乎看不到具体的人形,此时的蓝河就像是一个游走在黑暗中的鬼魅,用行云流水的灵活来拆解沉稳有力的进攻。果然改变了目的,效果会迥然不同,敌人这时候仗着自己的力量优势,试图战胜这伙中国人夺回卡车,但蓝河却从开始的留活口、引路、利用,变成了处死,因此手段更加决绝狠辣。不一会儿两名日本兵已经是蓝河的刀下鬼。 可是还有一个日本兵,从一开始他就被打倒制服,好像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 蓝河借过队友手电筒的光,向他走来。 “别杀我,拜託了……我生病了打不过你们……我可以给你们引路,去哪里都可以,求你们放我一命吧……” 生病?不会是装出来的吧。 仔细看看又确实不是装的。这人的脉搏出奇地快,皮肤泛出不正常的蜡黄色,还夹着不明显的青黑色,四肢无力,活像是一个吸鸦片的瘾君子。蓝河见过吸大烟的人,和他的症状又有所不同,但没有医学检查,一时很难判断这是什么病。 反正应该不会是什么烈性的传染病,要不然刚才和他同车的两个日本兵早就感染了。既然不会对自己人有什么威胁,蓝河心中开始了新一轮的计划,他命令组员把这个士兵藏在卡车里,自己和乔一帆换上日军军服坐在驾驶室内,拿着这个士兵身上的通行证成功矇混过了半路的关卡。 继续行进了五分钟,蓝河一行人这次行动的目标出现在了眼前。 这是一个日军的小型据点,同时也是一个物资中转站,有五六个军用帐篷用于士兵的居住,帐篷后面就是炸药、汽油、食品等物资,由于是供应经过这里的日军车辆,所以物资数量不多,但意义不小。如果在这里搞一场成功的袭击,除了让日本人肉疼之外,还可以给予其震慑。到时候追查起来,首先被怀疑的肯定是北边国军的驻地,而不是军统南京站,毕竟这是在南京城外。 说到底,就是为了给日本人找麻烦。 卡车冲着据点匀速行驶,蓝河算准了距离,命令后车厢的组员点燃事先准备好的炸药引线,然后有序跳车隐蔽。 距离据点一百五十米的时候,蓝河逐渐开始加速。 “组长,你先跳车隐蔽,我来负责最后一部分。” “不,还是我来。你现在跳车,去和部队会合。” “不行组长,我要保证你的安全!” “我的安全你放心,这一次听我的。我是组长,我命令你跳车。” 蓝河说得沉稳冷静,目光从没有离开据点的方向。倒是乔一帆,听到“这一次”的字眼,心里蓦地一震。 难道他已经知道什么了 这时间可容不得乔一帆再多想什么,但听着蓝河冷静的声音,他选择相信蓝河。于是在八十米的时候乔一帆飞身跃下卡车,马上闪躲到公路旁的草丛里,按照蓝河的计划没有耽搁,跑向预定的集合地点。 乔一帆跳车的下一刻,距离目标五十米,蓝河果断把油门踩到底,像一位勇勐的骑士,策马沖向敌阵。但脸上的表情不是不畏生死的悲壮,而是一种志在必得的自信。 他让乔一帆先下车,因为他要保证这个救过他的人的生命安全。他让乔一帆放心,是因为他也能够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他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还有想要见到的人,所以现在还没兴趣为了这样一个任务,成为一个杀身成仁的牺牲者。 引线即将燃尽,据点隘口的日本兵意识到情况不对,可是已经晚了。 三十米,蓝河闪身躲过射来的子弹。 二十米。 十米。 枪林弹雨中蓝河打开车门跳出,落地之后马上站起,进入树林隐蔽。携带着炸药的卡车,连同后车厢内那个病殃殃的日本士兵一起冲进据点,撞上成堆的物资时正好爆炸,汽油燃烧殃及了周围的帐篷,一时间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日本士兵的嚎叫声交叠成一片,热闹得很。 蓝河只听声响就知道自己计算没错。等撤退到山上和组员会合,拿起望远镜回头看那一片火光沖天,果不其然是个丰收。 “任务完成,撤。” 听到城外的爆炸声,南京城内宪兵司令部派出部队时,已经是后半夜。 一直守在这里的黄少天终于来了精神。 路障打开,大批日军开拔。但这明显是两支目的不同的队伍,前一支轻装,只有摩托和卡车,而后一队,却配备了五辆装甲车,士兵人数也远远多于前一队。 第42页 大概是,恰好有这么一个派出部队的正当理由。前面去处理据点被炸的队伍,应该是后一队的掩护,这样潜伏在南京的军统和□□调查跟踪起来会很费劲。但这种把戏瞒不过黄少天,他就像是一只灵巧的蝙蝠,藉助夜色的掩护,悄然尾随在第二队的身后。 可开始跟踪之后他还是有个疑问,从装甲车在山路上的行进情况来分析,车内并不是满载战斗人员,而更像是空的。 这或许印证了喻文州那种找不到答案的感觉。 喻文州自己这边的调查暂且没有什么进展,倒是前线的消息传到了他这里。 办公室的阳光明亮却不温暖,但是显得很安静。彼时,中国华北,徐州会战已经战至胶着阶段。自会战开始,喻文州就开始着手搜集自己能够掌握的日军情报,经由黄少天、和军统情报组的组员,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战争的第一线,为国军作出正确的决策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惨烈无比的临沂战役之后,台儿庄一战至关重要。如果顺利,国军的两支主力部队:张自忠将军和庞炳勛将军将会兵分两路对正在进攻台儿庄的日军成夹击之势,但前提是,国军要守住台儿庄,等待合围之势的形成。 此时的台儿庄城内,有一个人面临着和当年喻文州在东北一样的困境,全城军民生死一线。 他是孙翔,国军之中难得的青年才俊,黄埔军校十一期学员,论年龄还比蓝河小一岁,却凭着非凡的战斗才华,在抗战爆发后担任国军第二集团军三十一师的师长。叶修和蓝河从军校毕业之后,孙翔就是下一届最出名的风云人物,甚至有人说他是能够复制叶神的人才。当然,碍于叶修的身份,这些都是学生们私下的议论,但是孙翔有天赋,这是事实,被重用也是理所应当。 之前在华北大大小小的战斗,孙翔用极高的胜率证明着自己的天赋,也正是因为如此,李宗仁才把守卫台儿庄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这里需要一员虎将,一个不畏生死、却又有能力取得胜利的人,年轻气盛、不会服输的天才将官孙翔是最合适的人选。 然而战斗的形势依然很严峻,此刻台儿庄被日军第十师团团团包围,敌人企图在张、庞两部到来之前破开台儿庄防线,这样就可以和正在北上的援军回合,给国军一个致命的反扑。显而易见,台儿庄守的住,日军会被包围,台儿庄守不住,就是国军自己被歼灭。 “向全军下达命令,死守台儿庄,誓与此城共存亡!” 三天前,孙翔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无比坚定。这三天以来,守军士气高昂,寸土不让。 就这样坚持了一个三天,又一个三天。 接下来,一个三十天,又一个三十天。 孙翔就这样前无支援后无补给,守卫了台儿庄将近三个月。在反击时机成熟、友军部署到位之前,还要继续坚守。 他望着窗外又一次的山雨欲来,脑海里回想着刚才报上来的伤亡统计,似乎有些情绪和想法悄然改变了。 黄少天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他的追击路线先是向北,而后他发现逐渐向西,原来他以为这些军队调动是和徐州会战有什么关系,现在看来又不怎么明朗了。还好他紧紧跟着,没有失去目标。可现在,一直扮演跟踪者角色的他,居然发现身后有尾巴。一向话痨的少天也忍不住腹诽了自己一把:这可算是人生一大败笔了。 这是一片有瘴气的密林。 他没有放弃对敌军的紧跟,这样会立刻暴露他已经察觉了身后的对手。依着原来的路线,黄少天反而加快了步伐,缩小了跟踪距离,显得更加积极大胆。 这是要卖给对手一个破绽,好等待对手出击,露出破绽。 身后那个人的目的本就是阻止黄少天的跟踪,这下看到黄少天没有改变路线,半信半疑,不知道他是真的没有察觉还是故意如此。但这个人也相当谨慎,不紧不慢地跟着,不作任何反应。这对于黄少天来说反而不爽,因为他发现敌人不进攻,却也很难甩掉。 有点棘手啊…… 不过这还难不倒传说中的剑圣。 别人选择隐藏撤退,他选择了主动出击。半小时后,追击者在一瞬间失去目标,与此同时日军在一片空地修整,队尾遭到了不明武装的袭击。 警戒的士兵顿时紧张起来,袭击者向队伍的西南方逃窜,队尾的二十人小分队被派出去搜索追击,之前在暗处跟踪黄少天的敌人,也同步隐蔽跟随小分队出发,他依旧很谨慎,没有暴露自己,只是拉开距离跟在小分队后面。 但这一次位置倒转。 身后一阵不符合规律的风过后,黄少天的刀已经经过了跟踪者的颈动脉,这场追击与反追击到此为止了。 安徽安庆,似乎是到了这支部队的终点。 日军占据了这里所有的废弃工厂,外围武装起来,保护严密,俨然成为了某种秘密基地。黄少天明白,他需要的答案,喻文州需要的答案,应该就在这里。 夜雨无形,此刻没有闲烦之声,只有不可捕捉之影。之前练习了无数次、也实践了无数次的过程,这时候说不上轻车熟路,起码也是家常便饭。每一个动作都只有几秒钟的决断行动时间,这一个探照灯和下一个探照灯之间也只有几秒钟的隐蔽时间,五人一组的守卫士兵,两小时一班的换岗,留给黄少天的机会仅仅是两队人擦肩而过、互相背对的瞬间。 他如一个幽灵,一步一步潜伏进入了工厂的核心位置,然而他所看到的,以及看到这些的惊诧和震动,远远超过他所经歷的任何一次危机。 夜尽天明,黄少天也无声无息退出了危险地带,到达了安庆的城镇。 这是日本人的掩人耳目之法,用生活在这里的中国平民和日常的驻军,掩盖这里真正重要的军事基地。昨晚的目睹,使心中的震撼还没有完全消退,但走在路上的黄少天镇定如常,就像是这里的居民。 他决定再留一夜,查清楚外来部队的进出规律,以及他们的去向。 这一夜不必再以身犯险进入防卫严密的工厂,他就在城内,游走在这座城市的各个出口。进入这里的部队远比派出的多,而且大多和自己跟踪的那一队类似,都有空装甲车,和全副武装的士兵。派出的去向,无一例外都是被派去了同一方向。 这是他所能知道的全部。他只有一个人,不可能只身去扛下更多的任务,最合适的选择就是马上赶回南京,把自己调查到的告诉喻文州,好採取下一步的行动。 天亮之前,黄少天从安庆城的东侧撤出,踏上返程。 但他始料未及,刚刚离开安庆,身后便遭到一记忍刀的狠戾攻击。一场恶斗下来敌人倒在黄少天刀下,可是他的身后还有不止一个人。安庆城本就是日军控制之下的一个大型表演厂,既然所有人都在控制之中,黄少天这个外来者的出现,以及他的离开,就显得格外突兀。 因为在他之前,没有人离得开这里。 这一条逃亡之路,对于黄少天来说,刚刚开始。 “下一位,27号。” 第43页 坐在办公桌前的蓝河听到这个数字,不禁莞尔,脸上有种轻松的感觉,因为这是下午班最后一个病人了。 助手开门,进来一位身着青色绣花旗袍的女子,面容姣好,到了看得出来有些许病弱的苍白。 “这位小姐,请问哪里不舒服?” “先生您好,我的胃不舒服已经好几天了,所以来看看。” “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饮食和休息规律吗?” “不怎么规律,我是报馆的记者,经常赶稿忘了吃饭的时间,也经常很晚睡觉……” “那应该就是职业病了,这样,小姐先去做个检查,出了结果之后我来给您开药。” 助手领着病人出去做检查,蓝河取过面前的病历本,封皮上写着的姓名,字体娟秀,却又隐隐透着一种男子风格的狂放,落笔凌厉果断。 楚云秀。 洗手间暂时隔绝了外面的嘈杂,喻文州不紧不慢地锁上门,整理衣着和头髮,然后拧开水龙头。 黄少天出去五天了,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喻文州相信黄少天的能力,也相信他不会乱来,肯定是第一时间赶回来向自己说明情况,可是现在他有一种没来由的担忧,生怕有些变故会脱离控制,这种担忧让他在一个人的独处的时候更加容易心乱。 在和黄少天相处的情况下,他相信世界上存在心有灵犀。上一次黄少天离开他单独出任务结果负伤回来,他就是这种担心的感觉,最后这种感觉果然印证了。那么这一次呢? 毕竟是孤身一人面对那么多敌人,负伤挂彩都是正常的事,他们都是军人,喻文州眼中的黄少天也不是一点伤也受不得的小孩子,但他着实讨厌这种见不到人,音讯全无的状态,好像即使黄少天出事回不来,他也是最后一个才能知情的人。 到那时候留给他的只有无力回天的感觉,真是可恨。 然而现在他喻文州能做的,也只有等待。有点温热的水捧到脸上,反而让他觉得有些不太满意,这个时候冷水会让他更冷静,那个能给予他温存的人,还生死未卜。 “别浪费水了。” 抬起头,果然是一张熟悉的脸。 “你还真胆大,”喻文州无奈地轻笑一声,“你的人打听到少天的消息了吗?” 叶修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撇了撇嘴,就像是用嘴角弹了弹并不存在的烟。 “没有。你也知道,你家那位出了任务一向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他在上海的事除了你我,也就是蓝河他们知道,我这边其他人都不知道,我也没办法派人出去找。你不能让他发现咱们有联繫,就只能等他联繫你。” 喻文州早就料到是这样的回答,只是不死心地问问。 “你也应该做好准备了,我这边的消息,叶秋今晚就到。” “知道啦,还是顾好少天吧,他要是回来可能不会直接去找你,估计也不会去中转站。” “如果遇到不能接近中转站的情况,他还是会来找我的。” “但愿什么情况都别有吧。” 难得,叶修说话没带着与生俱来的嘲讽,倒还挺真诚。但喻文州也无暇去庆祝这么百年一遇的良心发现,他只盼着黄少天能好好地回来,活蹦乱跳,再话唠也无所谓。 是时候做掉最后两个了。 黄天隐蔽在一个小镇的废弃仓库里,检查身上的弹药,处理着背后的伤。他现在已经到了距离南京不远的句容,身后的四个人变成了两个,中途黄少天费尽心机杀掉了两个,留下的这一组,加起来实力和黄少天不相上下。 现在的黄少天,身上带的伤足以让一个普通人昏迷数日。不得不说从体力来看,他处于劣势。但他一定要处理掉跟着他的人,不能带着他们进入南京城,南京有喻文州在,这样的话对喻文州太危险。 既然两人合作打不过,就找机会分开他们。 于是在两个日本人眼中,他们的目标好像在寻找句容城内的交通站,准备传递安庆的情报。黄少天在仓库现身之后,他们在仓库里找到了“无意中”被丢弃的电台零部件,顿时大为紧张。原本黄少天就是情报,他孤身一人,只要杀了他,安庆的秘密就不会被公之于众,但现在如果他找到了组织,一切的意义就不同了。 黄少天此时游走在熙攘的人群中,身后的两人在盘算,一定要连同黄少天和他的同伙一网打尽,不留后患。 终于,目标进入一家客栈。十分钟后,再次出来,没有入住。 两人当机立断,分头行动,其中一个住进这家客栈,调查店主的身份,寻找可能传递情报的电台,另外一人继续跟踪黄少天。 是夜,潜伏在客栈的人熘出客房,在走廊徘徊了一阵,抽了支烟,悄无声息地摸到后院。除了马棚门口有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摇摇晃晃,其他房间的灯都熄了,客栈的伙计都在睡觉。 或许应该有什么地窖……白天有日军移动的电讯搜索车,电台应该不会放在屋里。借着煤油灯和月光,他睁大眼睛仔细寻找着不寻常的摆设,忽然背后掠过一阵风。 职业的习惯使他的内心顿时警铃大作,有人来了! 确实有人来了,左侧攻来速度极快的刀,好在他反应也快,向右一偏,紧接着就转身拔刀回击。 可是万万没想到,对方的攻击快到难以想像,原本刚刚结束左侧的攻击,现在应该后退或者躬身来躲过他的反击,可是那个黑暗中的人在他转身的瞬间,以一种反自然的敏捷闪身赶到了他的右侧,这样的速度即使在白天也未必能看得清动作。 意识到对手的位置,就已经晚了,腰部被刀锋深入,剧痛袭来。 但他没打算就这么认栽,这对于普通人来说是重伤,对于一个特工,却不是死亡的判决。 抬起头起身再战! 可是没有机会了,完成对他腰部的勐力攻击,对方一刻都没停,转身向身后的井台借力腾空跃起,行云流水地转身,把手中的另一把刀划在了他抬起头露出的颈动脉上。 没有丝毫犹豫和拖沓,速度快到来不及反应,动作衔接天衣无缝,步步杀招。 这才是他的不掩盖实力时的真实速度! 黄少天向前倾身,靠着井缘支撑身体。没人知道,刚才完美的攻击,耗费了他多少力气,腹部和背后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剧烈活动裂得很彻底,漆黑一片之中他仿佛都可以看到殷红的血慢慢渗出,染红衣服。 可是他没有休息的空闲,方才被他甩掉的另外一人,马上就会赶到。对于几乎精疲力竭的他来说,接下来的才是你死我活的恶战。 “主任,结果出来了。” “好的,辛苦你了。你先下班吧,我给这位女士开了药,也就和她一起下楼了,门我开锁。” “好的。” 听着助手离开的脚步声,蓝河打开病历本,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小姐想用中药还是西药?” “中西都可以,只要管用就行。” 第44页 言语瞭然。 “蓝桥你好,我是烟雨。” “你好。请问孤舟那边有消息了吗?” 孤舟,是喻文州在伪政府的潜伏代号。楚云秀是在接到喻文州报告后被重庆派来的,任务就是在他调查清楚日本人的秘密调动原因之后,协助进行下一步行动,并单线负责这一系列任务过程中和重庆的联繫。 “还没有,夜雨没有回来。” “那……” “别担心,相信夜雨的能力。得到消息我会再以复诊的名义找你,咱们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好的。” “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胃病是真的?” 楚云秀闻言不禁一笑,没想到这位“许医生”还会在意这个问题。 “没有啦,我昨天专门洗了个冷水澡,要不怎么装病人?” “哦那就好……我再给你加个板蓝根吧,感冒拖长了不好。” “谢谢。” 华灯初上,法租界的叶氏商行被一片耀眼的霓虹灯装饰着,显示这座建筑的高贵。 叶修一身黑色西装,提着崭新的牛皮公文包,昂首阔步走进大门,就像是回自己家一样。事实上,在这里的员工看来,他也就是回了自己的家。 “叶董好。” “叶董回来了。” 平时在军统都不修边幅的叶修,这个时候表现得彬彬有礼,向每一个和他问好的人点头微笑表示回应。 “我直接回办公室,有事把电话打过来就可以。” 身后的秘书应声走向自己在一楼的秘书处,叶修一个人上楼,留给繁忙的大厅一个潇洒自如的背影。厚重的木门因为长时间细心的保养,推开并不费力,反而可以趁此享受一下优质木料的暗香。 挂起请勿打扰的门牌,关门开灯。 “混帐哥哥,你还知道回来啊。” 华美的水晶灯下,两张一模一样的英俊的脸,还有久别重逢的笑。 医院的同事拉蓝河去吃了晚饭,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 蓝河的房子是租来的,这栋楼一共三层,他的房间在最顶层的边上,方便半夜有任务时爬墙出去,不惊动房东。 走廊只有一个顶灯,借着不太亮的光走到房间门口,蓝河摸出钥匙开门。然而开门的一剎那,他顿时紧张起来。 屋子里有一丝血腥味,没有浓到惊动邻居和房东,但逃不过从医人员的鼻子。不祥的预感涌上大脑,不知缘由,蓝河下意识担心起了叶修,会不会是他出任务受了伤? “蓝河?” 确定了只有蓝河一个人进来,没有危险,黑暗中坐在椅子上的人挣扎着站了起来,手中的刀被放回腰间。 这声音不是叶修…… 蓝河打开灯,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却比见到叶修更加惊讶。 黄少天?! 在蓝河印象中的黄少天,或者说夜雨,就是神一样的存在,百战百胜,近战远程都是军统数一数二的。很多人把他当做榜样和目标,蓝河也不例外。可是这一次,自己看到的却是身负重伤的黄少天。他遭遇的对手是有多可怕?! 但是容不得蓝河想这么多了。在完全确定安全之后,黄少天长出一口气,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倒在地上。 已经三个月,孙翔几乎忘了战争开始时自己麾下部队完整的样子。 弹尽粮绝早就不足以形容他们的现状,能够勉强、直接地表达台儿庄所有人的状态的只有两个字:疲惫。 身体疲惫,因为久经战事、失去补给。内心疲惫,因为他们在等待死亡。 北线的战争推进地十分艰苦,每拿下一个城市都需要付出很长的时间和巨大的伤亡。与此同时南线的危机不等人,第十师团重重包围台儿庄,从上海南京增调过来的援军还在北上,加固包围圈的同时分出兵力阻击南下的国军,企图将国军的势力分割,步步蚕食。别说救援台儿庄,庞炳勛将军自己的部队还处于日军的围困之中。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这是他们的战场或者家园,他们不愿意放弃不愿意离开,但是死守这里一步一步向死亡靠近,这个过程着实太残忍。在此之前孙翔一直都是不知道退缩的勐将,敌人强,他就更强,再危险的战场也会冲上去,再艰难的任务,拼到最后也要完成。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你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愿意上去拼命,牺牲了就青山埋骨,没有什么牵挂和顾及。可是跟随你的士兵呢?城里的男女老幼呢?他们跟着你拼命,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是为了以后可以平平安安地生活。可是这么拼下去,援兵没到,城里的人就拼光了。 何人无父母,何人无兄弟。 他不怕牺牲,可是他不希望带着身后的人送死。他不想在结束之后,身后只剩下累累坟墓,让这场胜利变得毫无意义。 于是在可以撤退的最后时刻,孙翔发出了请求撤退的电报。他放下了与生俱来的骄傲,放下了只知向前不知退后的光荣,不为贪生,只为保留这些人的生命。 黄少天甦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忙了一晚上给他处理伤口的蓝河顶着黑眼圈准备去上班。 “黄少你醒了!”伤这么重还能这么快就醒过来,蓝河真是又惊又喜。 “抱歉没打招唿直接来找你了……我伤得太重,不敢去交通站,害怕暴露电台。更不敢去找文州,我这个样子万一倒他家门口了那就太可怕了……” 蓝河心说真不愧是话痨,一醒来就断断续续这么多话。 “幸亏你来找我了,伤得这么严重,再拖我也治不好你了。我这里安全,你先休息,我会派一帆来我们两个轮着照顾你。” “帮我联繫文州吧,告诉他我没事让他别担心。” “我明白。” 蓝河出门上班,在门口留下请勿打扰的门牌。到了医院找到乔一帆,后者藉故身体不舒服,马上赶回蓝河家,好给黄少天带午饭和换药。回到办公室,蓝河打电话给喻文州的机要秘书,让他过来取一下几天前喻文州在医院体检的报告,此人是军统安排在他身边的保卫人员,黄少天回城的消息,就这样传递了出去。 傍晚蓝河回了家,乔一帆回到医院补夜班。 潦草吃了一点清淡无味的白粥,黄少天继续躺下。本来这样的晚饭对于一个吃货就是莫大的伤害,结果到了晚上,麻药失效了,全身的伤口都开始向他发难,尤其是后背和腰间两处深至一寸的刀伤,更是钻心地疼,他躺在床上不翻身会疼,翻身一下更疼,每动一下都是一副呲牙咧嘴的表情,看得蓝河都觉得心惊胆战。 不过这种状态没持续多久,黄少天的注意力就被强势转移了。 本以为喻文州会等黄少天去找他,或者让蓝河传递黄少天带回来的情报,可是出人意料,当天夜里十二点半,蓝河窗口的风铃响了,喻文州一袭黑衣,乘夜而来。 第45页 “文州?!” 喻文州看到躺在床上的黄少天,这几天所有的担心都被证实了。其实得知他身处何处的时候喻文州就心如刀绞,因为他知道,黄少天不直接来找自己,肯定是为了不造成意外连累自己,那么就说明黄少天的身体状态已经无法控制。 但实实在在看到的时候,这些感觉才瞬间加倍。好像上次在东北,黄少天倒在自己怀里,昏迷几天才醒过来,也是和现在一样的表情,总是见到自己就很高兴,露出一副小孩子闯祸以后的歉意的笑。 喻文州在这种劫后余生的时候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侦察命令是他下的,失而復得的结果是好的,可是过程却备受煎熬,可怕的是这样的“失”还不知道要有多少次,这样的“得”也不确定能否走到最后。躺在床上的人永远都带着笑脸,永远都是这么在乎他喻文州的安危,以至于自己遍体鳞伤九死一生。 “少天……” 他拒绝让黄少天起身,自己走过来,轻柔地握着爱人的手坐在床边。 “文州我跟你说我发现了……” 好看的手指在这一刻贴在了黄少天的唇上,用噤声的手势让声音停止。 然后,他们接吻,于夏鸣月色之中。 助手出去安排后面的病人做检查,蓝河压低了声音开口说话。 “你来干什么?病了?脑袋坏了?” “别啊不带你这么诅咒人的啊许医生。” “那你快有事说事,我这儿还这么多病人呢!” “咳咳……真是的一点儿也不好玩。我跟你说,我接到一个任务,你可能感兴趣。” “你走吧我不感兴趣,我还有自己的任务呢。” “欸那正好啊你把你的任务告诉我,我把我的告诉你呗,多公平。” “去去去!说了多少遍了别妄想!没病赶紧走后面还有病人呢。” “别这么凶啊……这样,我给你画个东西,你要是看懂了,咱们就继续说,要是看不懂,哥就不耽误你了,马上消失。” 蓝河一脸看精神病人的表情看着叶修,对方顺手拿过来蓝河桌上的空白处方单,撕下一页纸,在桌子上寥寥几笔完成了他的任务目标。 只扫了一眼,蓝河就长嘆一口气,心里暗骂,怎么哪里都有你啊…… 国共两边接到了同样的任务,因为这个任务就是同一个人下达的,这是喻文州的双保险。 黄少天在安庆发现的,是日军的一个化学实验基地,其作用在于研制加工化学武器,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细菌弹和毒气,成品将用于对武汉的进攻,以及在那之后的华北、华东战场。他们将安庆县城基本封锁,利用县城边废弃的工厂进行改装,城内的平民,说得直接一点,随时都可以变成他们的实验品。 如此灭绝人性的勾当,因为消息封锁而不为人知,如果不是武汉开战在即,华东的日军开始调用部队前往安庆运输武器,喻文州也发现不了这里的一切。但既然发现了,就不能让它继续存在。 直接炸毁工厂不可行,那样会毁掉整个县城,殃及城里的平民。所以叶修和蓝河两边接到的任务,都是设法毁掉工厂内制作武器的关键设备,以及获取这些细菌品种的疫苗配方。这种任务难度前所未有,就靠行动组,没有军队支持,想要撬动日本人对工厂铜墙铁壁般的保护,谈何容易?除此之外,喻文州还给了时间限制。 根据他的估算,徐州会战最晚会在六月底结束,结束之后不论日军是胜是败,保卫武汉的战斗都必定会在七月打响。除去疫苗研制耗时,现在是六月初,留给他们的时间,只剩不到一个月。 叶修小组五人,加上蓝河小组五人,□□上级从上海行动组临时调来一个组,共十五人,合作完成这项任务。 唯一让叶修看起来不是很兴奋的人,是临时组的组长,陶轩。 “我们现有的资源是工厂的简单平面图,安庆县城平面图,还有重点实验设备的存放位置,等到了安庆,我们还要调查清楚已经制作完成的细菌弹存放在哪儿、疫苗配方在哪儿。等到了安庆侦察好情况,我们再决定具体怎么做。行动代号,荼毒。” “武器都在这儿了,大家统一穿着冲锋衣,每人标配是两把□□,四把□□,四枚□□,以及自带的冷兵器。”蓝河在听完叶修的任务介绍之后,把军统派过来的武器作了分发。 叶修递过来一把m1935,蓝河莞尔一笑,算是表扬他还记得自己最喜欢的枪。而后叶修在蓝河接过枪的时候顺势一拉,靠近之时蓝河发觉手中还多了一张纸条,心领神会,没有说什么。 深夜回到家后再打开,内容却让蓝河有些摸不着头脑。 “明晚七点,菲尔俱乐部。打开冲锋衣。” 冲锋衣? 冲锋衣里面藏着一张很硬的纸,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份请柬,时间是明晚七点,地点在菲尔俱乐部,邀请方清楚写着:叶氏商行,叶秋。 还有一张西服定制的取货票。 原来这家绅士西装店,也是一个□□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点。蓝河提取了西装回家发现西装里还夹着两盒白朗宁的备用子弹。叶修这么潇洒地把他们的联络点透露给他,实在是让他有点哭笑不得。 敢情从南京见面开始叶修就挂在嘴边的“你来我们这边呗”,不是说说而已的玩笑啊。还真是一点也不忌讳自己。 但蓝河也只能当他是随便说说。 西装很漂亮,这是真的。 当晚七点,灯红酒绿的菲尔俱乐部,蓝河准时到达。 大门口好不热闹,一辆辆豪车来了又走,车上下来着装华贵的商仕名流,身边时常有美丽优雅的少妇名媛挽着,谈笑风生。门口的宴会主管迎来送往,收下来客的请柬,吩咐服务生收好外套,将人们送进金碧辉煌的大厅。 “许医生?” 惊觉身边有人停下,蓝河转头,看到了一袭酒红色晚礼裙,外搭丝织罩衫的楚云秀。 “想必你也是受叶秋之邀前来赴宴的,一起进去吧。” 不提还好,一提叶秋这个名字,蓝河刚刚压下来的疑问再一次涌上来。他只认得叶修,这请柬也是叶修给他的,为何邀请人和叶氏商行的董事长是叶秋呢?若说叶修来南京执行潜伏任务需要化名,这种连姓氏都不改、还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的行为也太过大胆。如果这个叶秋不是叶修……蓝河还一时间想不透这其中关联。 “云秀姐,你知道这叶秋……” “先进去吧,他就在里面,见面不就知道了?” 话毕,她笑语盈盈,挽上蓝河的手臂,高跟鞋在台阶上踏出优雅的节奏,春风满面的微笑和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让迎接的一行人也眼前一亮。 大厅里的人没几个认识蓝河,倒有不少都和楚云秀相识,一路打招唿过来,也有挺多人知道了陆军医院有个姓许的医生。不一会儿来到宴会厅的中央,蓝河拿起身边桌子上的两杯红酒,一杯递给了楚云秀,一杯握在自己手中,转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侧脸。 第46页 “叶董事长。” 那人听到楚云秀来打招唿,转身微笑,目光和蓝河相对的一剎那,蓝河却蓦然有种十分陌生的感觉。 眼前的人确实是叶修没错……可是只不过是换了一身正式的西装礼服,为什么从眼睛到神态,整个人给蓝河的感觉和之前判若两人呢? 一时间蓝河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只是礼节性地和这个叶秋打了招唿。下一个愣神的空当,叶秋已经从他身旁走了过去,接待别人了。蓝河心说这演技还真是到位,演得自己都相信许博远和叶秋是这场宴会第一次见的面。 人陆陆续续差不多都到了,叶秋走上舞台致辞,意在表达叶氏商行对政商各界人士的谢意,希望以后紧密合作,共同开创南京的和平稳定局面。一场客套话下来,蓝河站在舞台下的人群中,更觉得台上的人生分得很。 致辞过后,便是舞会。当时南京上海流行的舞曲一放,整个大厅的气氛便热闹起来。出于礼节,蓝河顺理成章邀请到了和自己同行而来的楚云秀跳第一支舞。长身玉立的他挽着矜贵典雅的佳人,饶是在叶秋看来,也是宴会中难得一见的风景。 一曲结束,蓝河和楚云秀退到一旁的长桌前稍作休息。奈何云秀的人缘很好,不一会儿就被别人邀请去准备下一支舞了。蓝河无意间四处看看,叶秋还在和新政府的一些政府官员说话,似乎也没有要过来招待自己的意思。 正有些不满叶修把自己晾在一边,身旁停下一位服务生。 “您好,打扰了。请问您是许博远先生吗?” “我是。” “我们叶董事长请您到二楼办公室一叙。” 身后沉重的木门被服务生轻巧地关上,蓝河才看到从办公室露天阳台走进来的叶修。 而当叶修看到蓝河的时候,心里着实赞嘆了一次自己的眼光,这件西装真没挑错。蓝河的身份是医生,医生的工资不可能负担得起价格很高的定制西装,但他平时又有机会结识一些来往陆军医院的政府官员,所以生活条件应该比普通医生要好。这件西装勐得一看就是一件黑色普通款,可领口、袖口和腰际线上了暗花,裁剪也十分讲究,立体的线条把原本就削瘦的蓝河衬得更加挺拔,仿佛凭空又高出了几厘米,腰板直,两腿修长。 蓝河这次来,目的不是交际,髮型也就以整齐为准,雪白的衬衫配上黑色的领结,看起来很精神。他的五官本身就比较精緻有型,现在被纯黑的西装衬托,面部和身材的优点被放大,风雅却无浮华,大气而无放浪。 叶修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蓝河,惊鸿一面,想来是再不会忘记了。 当然,蓝河第一次见到穿着这么正式的叶修,也是眼前一亮。不过他急于弄明白的还是叶修的身份,倒来不及对叶修这身行头评头论足了。 “知道你想问什么,楼下那个是我弟弟,叶秋。” ……原来就这么简单?双胞胎兄弟啊! “他的真实身份和我一样,现在在南京,明面上叶秋是叶氏商行的董事长,事实上除了商行里的一部分自己人知道我们可以利用相同的面貌对调身份,其他人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蓝河恍然大悟,暗嘆这一步安排真是太妙了,这相当于是让叶修这个身份在南京不存在。一旦有什么任务被敌人追查,到时候叶修就是叶秋,随时都有一大堆的不在场证据,让敌人无从下手。在者,叶氏商行是实实在在的,和它往来的企业和官员也很多,人脉关系错综复杂,叶修想要打听什么,通过这一条线,基本上易如反掌。 “哥聪明吧,是不是连你也搞煳涂了?” “少来了,刚一见面肯定煳涂,说两句话我就知道他和你不是一个人了。” “这么厉害啊。” “毕竟同学了两年,我还能连你也认不出来?行了别绕圈子了,找我来有什么事?昨天不说,还瞒着队员单独叫我出来。” 叶修闻言也稍稍收敛了一点笑容,一副要交代正经事的样子。 “我来是要告诉你,在陶轩面前,不要暴露咱们两个很熟这件事。” 这下蓝河就彻底煳涂了。□□这边在搞什么?内部分裂么?原来只听说过军统这边和中统势不两立,有的时候会相互陷害,争权夺利什么的,可还从没听说□□内部的矛盾。虽说哪里都不是铁板一块,但这样的事第一次让自己迎头撞见了,还真是新鲜。 “你也别把问题想得太严重,哥的意思是,咱们两个熟,熟到什么地步,自己知道就行,没必要让陶轩看出来。” 蓝河听这话倒是想笑,顺带着问了一句,“咱们两个,熟到什么地步啦?” 本想看叶修吃瘪语塞,结果对面的人一脸老狐狸一样的笑,“咱们俩熟到什么地步,蓝河同学你还不清楚?明知故问啊。” 一计不成,蓝河知趣地作罢,没有接话,示意叶修解释一下。 “陶轩这个人,我和他打交道的时间不短,他为人正直,但是想法有点教条,有些事他未必能看得那么轻松,你懂吗?” 蓝河有点明白了,叶修说的“有些事”,应该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虽说两人师出同门,但毕竟现在是国共两个阵营,不管他们在意识形态上、对待对方的态度如何,终究是不一样的身份,在别人看来,总归不是可以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 陶轩在涉足地下工作之前,在□□内部一直负责思想政治工作,在叶修眼中,他对于国共两党关系的看法,有些偏激。大概是因为思想水平太高了,政治工作做的太多,脑子里总是想着自己党内的同志不应该和国军方面太过亲密,合作可以有,但不能交心交底,说简单了,就是国军不值得完全信任。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特工的本能就是怀疑一切,况且两党在抗战之前还处于敌对。可是陶轩的想法缺少变通,叶修担心,如果让他看懂自己和蓝河这样生死兄弟一般的感情,恐怕日后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蓝河,都不是什么好事。 蓝河明白了,无奈地点点头。 叶修知道不必再解释,坦然一声自嘲的笑,“也就是现在,只剩咱们两个的时候,能无拘无束了。” 他转身走到留声机前,把唱针按在金色的唱片上。 por una cabeza, 西班牙经典探戈舞曲,中文译名《一步之遥》。 “能请你跳支舞吗?” 蓝河闻言刚想抬手揍叶修,开什么玩笑啊请自己跳女步。 可是他看到了叶修的眼睛,一时间清澈如镜,倒映出的景,如同彼时在秦淮河上,夹给自己一只叉烧包的样子。那时叶修望着自己,眼角带笑,好像有什么东西自己始终都没有读懂,也没法找到语言去形容,现在这种感觉回来了,蓝河依然没有参透。 但是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和欢喜。 悠扬的小提琴已经响起,欲拒还迎之后是浅笑着开始接纳,开始交换内心。 蓝河将左手轻轻搭在叶修的肩上,算是同意。这时的叶修笑得开心极了,右手拢上蓝河的腰,左手牵起蓝河尚且垂着的、不知所措的右手,放在手心。 第47页 舞步有一些笨拙,但渐渐行云流水。 “距离时近时远, 这是一场我没有把握的比赛。 唯恐一步之差,将你错过, 错过心之所属的爱。” 蓝河比叶修稍低一点,这种距离之下恰好可以感觉到叶修西装领口的一缕兰香。他有点紧张,开始时是因为要配合叶修的舞步,担心会跳错,后来是因为…… 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总之心跳会跟着乐曲的节奏加快。叶修带着他在光滑的大理石上旋转,时而前进时而后退,舞步落在地面不着声响,眼底余光看到的其他事物,暗红的桌子和水晶的灯,全都没有固定的影像,变成了模煳的慢镜头。 唯有乐曲是清晰的,慵懒优雅的小提琴萦绕耳畔。 被握着的手有些出汗。 “就这么一步之差, 我的赤忱之心已近高潮。 你的笑容抚慰我内心的伤痛, 倾诉衷情之臾,我们相互拥抱。” 乐曲陡然进入高潮,小提琴迸发出激昂的高音,蓝河的腰被放开,随着叶修的手臂改变自己的位置,旋转到叶修的身侧,如同一只将要高飞的鸟,摆脱手指间的束缚,身后是窗外皎洁的明月。 然而右手依然在叶修的左手中,后者顺势一带,身披月光的青年重回他的怀抱之中,背靠着叶修的胸膛,重心微斜,凭着叶修在腰后的手臂支撑身体,目光重合在他的眼角。 接着他们站立,同时随着音乐摆头,双手交握,朝着同一个方向迈步,又一起折回远点。 “若终将忘记, 请允许我在这一刻肆意。 奈何无数次的承诺和博弈, 都会输给这段美丽的记忆。” 乐曲再一次到达高潮,蓝河觉得每一次动作需要时和叶修的对视,自己都是在做无比勇敢的事。 心跳很快,似乎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感动。这一刻蓝河不是手挽佳人腰缠万贯的青年才俊,也不是拥有普通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地表达自己喜好善恶的人,可是他觉得很幸福。这种感觉叶修也同样,他很庆幸蓝河的身高只比自己差一点,蓝河的耳朵不会贴到自己的心口,听到自己飞速的心跳,或者感知到脱缰的脉搏。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得与子同舟。 在秦淮河的船上,在军校的夜晚,在东北的雨夜,亦或是在地下监狱的灯光下,他们沉默许久,没有说太多话。 那些不经意间生根发芽的情感和顾念,融和在每一幕的往事之中,可是经过这么些年依然未曾淡漠,未曾消散,而是坚驻于心。 明天开始的任务兇险难料,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重新回到南京,重新回到这里。他们的生活从来就没有被自己改变的权利,他们的生命从来就不是自己一个人的。 那些悠然于领口和手指间的爱,似乎也从来都没有权利说出口。一如这支舞曲,一步之遥,万事皆休。 但是对他们来说,此刻已经足够。他们拥有一支舞,拥有彼此信任的后背和手,拥有此间明亮真挚的月光。生于暗夜,行于暗夜,还好能够并肩、牵手,同歷生死。 这是一场豪迈的赌博,赌最后是曲终人散还是殊途同归。赌局的开始不由得他们决定,可十指交握、完成这一曲探戈的时候,他们彼此明白,此心不悔。 “在陶轩面前要装一点,但具体执行任务的时候,你我还是要尽量统一行动。” “不是要装吗这还怎么装……” “没办法,你这么笨,哥不放心啊。” 并肩(下) 荼毒计划在第二天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开始,行动小组共十五人,身着军绿色冲锋衣,背着足够的武器弹药,潜出南京城,穿梭在华东的密林之中。 黄少天先前的探查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指引队员们避开沿路的日军据点关卡,以及经常通过日军车辆的公路。他们就像一群来去自如的雁,翻山越岭,经停之地漠然无声。 “蓝河他们出发了吧。” 尚未痊癒的黄少天索性住在了喻文州的家中,好在喻文州来到南京,护卫宅院的都是东北带来的亲兵,他们素来待将士们如同兄弟亲友,住在这里的安全还是可以保证。 “嗯。你发现的东西必须毁掉,现在不能调动大部队打草惊蛇,所以只能让他们去冒这个险了。” “听说这次也是合作?” “对,上面的意思。我觉得挺好,有叶修那个傢伙在,什么任务都难不倒他。” “是啊是啊老叶这傢伙虽然惹人烦但是做起事还是挺靠谱,蓝河跟着他也能少点儿风险。诶文州你说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总觉得老叶对蓝河的态度不一般啊。” 喻文州笑笑,握着黄少天的手揉了揉,没有说话。 阴天,没有月和星光。 当最后的光明代表的怜悯都消失殆尽,留给这座城市的就只剩爆发和灭亡。 孙翔攥着那张死守台儿庄的命令,独自坐在没有开灯的办公室,就这样过了一夜。但是黎明总会到来,该做的决断也必须要做。时间和战局不会就此停滞,容这些生死一线的人犹疑片刻。 既然,没有后退保全的希望。 既然我们的生命在这一刻就是为了牺牲,为了抓住敌人的脚踝。为了最后的胜利。 既然无须再选择。 黎明破晓,孙翔带着一队人马来到县城后门的河道,从身边的随从手中抽出□□,用一梭子弹毁灭了唯一的浮桥,放弃了最后的撤退希望。 之后的他们,勇往无前,再也没有生死的顾念。台儿庄守军在孤立无援、面对数倍敌人的情况之下坚持了整整三个月,终于等到了张、庞两军的汇合,两面夹击日军,使之遭受重创。 六月下旬,徐州会战在台儿庄这个节点基本宣告结束,国军全体向南撤退,日军占领徐州。中国守军以伤亡将近十万人的代价,歼灭了两万六千余名日军,延缓了日军西进的速度,为武汉保卫战赢得了宝贵的备战时间。 然而,会战结束之际,中国政府的一个无奈决定,让整个会战变成了一个争议颇多的歷史事件。 “还有救么?” “没了,已经开始单向唿吸了。准备火化吧,他感染了病毒,不能直接掩埋在土壤里。” “咱们这样会被他传染么?” “不会,我们和他没有共用生活用品,没有伤口血液接触就没事。” 蓝河起身,拂去衣角的尘土,惋惜地看着地上这个从安庆城里逃出来的人。很显然,他是个日军实验的牺牲品。 “先别,这或许是我们任务的突破口。” 叶修这下语惊四座。 “为了实验的保密,日本人不会允许这样的实验品外流,肯定会派人搜索这里把他找出来。” “你是想……等日本人找来了,我们打个措手不及?” “咱们现在的兵力,正面冲突占不了多少便宜。不过我们可以装一下,让日本人以为我们在带着他跑,日本人一旦意识到有军队介入,就会加派兵力出来,到时候我们再趁机进入工厂。” 第48页 很不错的谋划,蓝河心想。 死者的衣服被割下来一块,之后由两个组员,按照叶修事先的安排,把尸体藏在了县城外的另一边,也就是工厂所在的山脚下。 荼毒计划,就在这个意外的发现之后,正式开始了。 “侦察回来了,日本人已经出城,带着军犬。” “老陶,这里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早几年我跟着部队没少打游击,引几个日本人还是没问题的。” 陶轩目送叶修和蓝河带着一行人消失在密林深处,招唿剩下的五个人,朝相反方向行进。 工厂的四周是开阔的空地,再向外是一层铁丝网,将其和外界隔开。日军採用了通常的轮岗制,五人一组,一组负责工厂外的一个方向,不间断地在空地巡逻,每一小时换一次岗。工厂的四角有驻扎的兵营。 夜幕降临,楼顶的探照灯打开了长长的光柱,来迴旋转。工厂西边的空地上,马上就到了换防时间,第一小组的五个日本士兵开始了最后一圈的整体巡视。但当他们接近铁丝网的一瞬间,探照灯的光柱转到了南边,一片黑暗之中他们被猝不及防的强劲力量拖住,这一块的铁丝网已经被剪断,士兵的身影消失在空地外围的小山坡之下,匕首悄无声息地带走了他们的生命。 换岗时间到了,另一组巡逻兵从远处的营房里走出来,灯光再一次闪过,他们没有看到空地上战友的消失,反而是他们的身影被探照灯看到以此确定了平安无事。 等到灯光转过来,他们看到的已经是换上了日军军服的叶修五人小组,两队人走了空地的对角线,一队向铁丝网走去,一队准备回到营房。 关键的转变就在这里。新上来的这一队,在经过铁丝网时,探照灯还是在南边徘徊,他们被同样的手法拖下山坡,而叶修小组已经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工厂。下一轮的光柱,便迎来了蓝河的五人组。十个人都已经隐蔽在工厂西门的内侧之后,队伍进行了重组,叶修、蓝河、乔一帆、方锐准备进入工厂,李远隐藏在门口负责内外队友的接应和突发情况的应对,剩下五人还是扮成外围巡逻的士兵。 按叶修的话说,这种偷偷摸摸的任务,组队应该人少质高,四个配合良好的人足够。 蓝河没意见,夸张一点说,这么猥琐的任务,他觉得叶修一个人就够了。 不过开始探索这座巨大的工厂,对于叶修和蓝河来说,心里除了紧张,还是有一点激动的。那些个堆积起来的货箱,还有错综交杂的楼梯过道……不就是在军校的一次团队实战训练嘛。 蓝河想起来那次在工厂的训练自己输给叶修,还被他害的摔出了黑青,便不由自主地暗地里给了叶修一个白眼。 不过这个时候叶修不是他的对手,也不是他的敌人,而是并肩站在自己身旁的战友,倒是很令人高兴的事。 往日拿着枪手中会出汗的青年,已经变成了身经百战、冷静甚至冷血的特工。蓝河有些感慨,却也没想着说出来。手上有了人命,有了鲜血,有些东西必定改变了,但或许有些东西一直没变。 想什么呢? 叶修递过来一个眼神。 蓝河回答一个微笑。 没想什么,往前走吧。 其实还是想了的,比如,叶修穿这身日本人的狗皮真是难看,自己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喻文州从睡梦中惊醒,头痛欲裂。 眼前的一片黑暗中蓦地有了柔和的灯光。 “文州?” 喻文州回过神来,手指压在人中处,轻嘆一口气。 “还在想那件事……” “嗯。少天,我觉得这个命令下了,不管是政府还是我们,都会是千古罪人。” 黄少天从未见过如此消沉绝望的喻文州,即使是在东北战场,万军围困,他也没有这样过。看着他头疼,一直都和太阳一样的黄少天仿佛也开始头疼起来。 “文州,别这么想,建议者不是你,决策者也不是你,你别这么想自己……” “可是我知道,却没办法改变。” 黄少天的心揪得更疼了,他伸手揽过喻文州,躺在床上紧紧地抱着他,就像平时喻文州抱着他一样。 可是他也不知道再说什么,潜意识里,他觉得喻文州说的没错,他们都会是袖手旁观、甚至推波助澜的罪人。 “先找疫苗配方,四层实验室。从现在开始全部说日语,不会说的就别出声。” 五人组排成日本士兵日常的队列,行走在有些昏暗的走廊内。此时是半夜两点,除去实验室的值班人员,其他人应该都在一层的宿舍睡觉。从一层到二层,对于叶修他们来说轻车熟路,没什么难度。 转到二层,便是细菌弹的装备车间,储藏室也在这里,等下他们拿到了疫苗,还需要回来销毁这些危险品。 蓝河和叶修打了个手势,从走廊的岔路进入了储藏室,先看一下情况。未曾想刚刚进入,便遇见了一个戴着防毒面具巡逻的日本士兵,几乎要打了照面。蓝河一惊,下意识闪身躲在一排木箱之后,见那人似乎感觉到了异样,便下了杀心。 手指扣开腰间的匕首,蓝河借着箱子和铁架的遮挡,开始慢慢向敌人的侧面移动。他的动作很轻,轻到一般人估计只能凭第六感来猜想他在哪儿,不会有一丝声响。 侧身,侧后,终于到了背后。 这把名叫“蓝河”的刀,果断出鞘! 这第一击虽然狠辣,但对方之前有了防备,躲过了很正常。蓝河没停顿,闪身攻其下盘,同时用手肘攻击敌人腋下,被硬挡了回来。 这人应该是专门用于夜间安保的士兵,力气很大,功夫也很不错。蓝河的力道不太够,但这未必是他的致命弱点,身形和动作的灵活准确,恰好给予了弥补。 战斗还在继续,虽然并不轻松,对于蓝河来说尤其辛苦。对方发现了敌人,必定想全力脱身,或者有机会开枪示警,蓝河既不能给他逃脱的机会,还要防着他开枪,着实被牵制了很多。 几回合下来仍旧胶着,没想到千钧一髮之际那人为了钓出蓝河的空当,居然将匕首朝着蓝河身后几步远的一个铁皮罐子扔了出去! 天知道里面装了什么!这傢伙逃不掉就要制造点破坏,且不说这种响动会把更多人引来,万一罐子里是什么烈性化学品,那谁都别想走了。 思量的剎那蓝河的身体已经动了,退后一步飞踢起来,阻挡在了罐子和匕首之间,起身用手接住。 但是距离就这样被拉开了,抬头回神,敌人的手已经贴上了腰间的枪,正朝着自己的方向举起。 叶修用日本人的衣服抹了抹手中的刀,摘下那人的防毒面具,确定是已经停止唿吸后,上前伸出手把蓝河拉了起来。 “没受伤吧?” “没有。” 蓝河长处一口气,幸好,刚才叶修从那人身后攻击,抹了脖子。这日本人也真是无耻,来这么一出,万一他蓝河挡不住,工厂炸了,他的同事岂不是也要陪葬? 第49页 “刚才他们侦查了三楼,像这种挺能打的守夜士兵,在三层还有两个,就守在中心实验室的附近。” “其他人呢?” “实验室还有人在做实验,不用算在武装力量之内。” “知道了。走吧。” 蓝河抬脚跨过地上的日本兵尸体,和叶修、和其他队员一起取下储藏室墙上的防毒面具准备戴上。面具有个标志,不知道什么意义,可是蓝河觉得有点眼熟。 野田彦和野田寿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圣战”开始,他们一起接受了特种训练,之后被派到这里负责安保工作。和刚才被叶修杀掉的那个人一样,他们的身体异常强壮,近身搏斗很出色,但野田兄弟的能力更强,所以他们守卫着最重要的地方。 此时野田寿站在中心实验室唯一的门前,全副武装。身旁十步远的走廊拐角,蓝河像一匹准备狩猎的狼,隐藏在黑暗之中。 身轻如燕,这个时候最为受用。蓝河骤然加速沖向野田寿,仅仅距离五步的时候后者才有所觉察,下一秒袖口的刀已经无声出鞘,直逼劲动脉。这是蓝河惯用的一招,因为发动攻击的速度太快,一般身手的目标,这一击就可以得手,干脆利落地置人于死地。即使是高手,突然之间作出的反应也很可能露出破绽,助蓝河得胜。 比起哥哥野田彦,野田寿的功夫确实不算太精到,起码对于蓝河来说是这样。这一击太快,果然让野田寿露出了破绽,他的右手手指有先天的畸形,仓促应对显然不是很得力。 蓝河看准了这一点,便尽可能集中攻击他的右路。几回合下来野田寿明显处于下风,眼看蓝河就要得手之际,野田寿抽身想跑。 当然不能让他跑,蓝河飞身想跃在前面挡住他,一直蛰伏在暗处的野田彦终于出手,挡在胞弟身前,阻止了蓝河的进攻。 他的速度很快,来势兇勐。野田寿一个人打不过蓝河,加上这个强过数倍的野田彦,胜算大增。但好在,蓝河并不是一个人,螳螂捕蝉这齣戏现在有些错位,可黄雀依然是叶修。 他终于出手了。 刚刚因为兄长施救而放松下来的野田寿,此时转身回来想要攻击蓝河,对于身后突然出现的叶修毫无察觉。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来自叶修身上众多暗刀的一把,已经横亘在他的肋骨之间,贯穿他的心脏。 感知到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于野田彦来说已经晚了。他看着自己的兄弟就这么死在了那个鬼魅一样的中国人的刀下,眼睛发红,顿时青筋暴起,犹如暗夜之中暴怒的野兽。手上的力道也突然加重,蓝河招架不及,硬受了当胸的肘击,立时的剧痛感觉肋骨都要碎了。 那野田彦发了狠,这一招之后转身另一手攻上,一恍之间刀光已至蓝河眼前,实在是快。叶修也是一惊,伸手揽着蓝河的腰向后一扯,就着野田彦抬手进攻时腹部露出的空当,袖间一把刀横着划出,送给对方一道不浅的伤口。 野田彦负伤,抽身后撤,叶蓝两人立即追上。中央实验室的门口的威胁终于得以解除,队员们在确定安全之后突然攻进,用枪指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日本实验员。乔一帆计算了时间,随即安排两名队员去二楼放置□□。 再说叶蓝这边,野田彦虽然负伤,也是个危险的存在,这个人绝对不能放走。厂房三层拐弯转角很多,好在他们速度够快,没有让野田彦逃脱。 对手看起来慌不择路,最后跑进了走廊尽头的一间实验室,生命的末路,看起来只是时间问题了。 穷寇莫追,这句话对于现在虽不至于改变战局,倒也是挺正确的警告。没了兄弟、充满仇恨的野田彦着实是个很强的对手,即使面对叶修蓝河两个人基本毫无胜算,也要拼命一搏。恶斗的最后,当叶修和蓝河手中的刀同时停在野田彦的胸口和颈部,随便一个人动手他就会丧命的时候,他还是用那双红得可怕的眼睛盯着面前的蓝河,没有丝毫的屈服畏死之意。 “干脆一点吧,我的兄弟已经死了,我也没有理由回国去了。” 听到这句话,蓝河反而觉得一阵悲凉。即使是敌人,也未必全都是穷凶极恶的,就像这个野田彦,他和自己拼命的理由或许不是因为要誓死效忠他们的天皇,而是弟弟的死。这种想法很欠,亏他之前还被这个人打得七荤八素,可是他忍不住会这么想,一时竟没有动。 他走上战场,手上沾了第一个敌人的血的时候就知道,在自己的立场中这些人都该被杀死,只有杀了他们才会活下来,才能取得胜利。可是现在他面对跪倒在自己刀下的这个日本人,忽然想到,如果有朝一日自己,或者叶修的生命受到威胁,他也会希望敌人可以违背自己的原则产生同情吧。 但叶修没有犹疑,从后背把刀送入野田彦的心脏,就像杀死他的弟弟一样。 “想什么呢?”叶修看着和自己一样挂了彩的蓝河问道,他的防毒面具刚才被野田彦打裂了,索性摘了下来扔在地上。 “出去再说吧。” 蓝河走过去开门,这才发现,门被锁上了,根本打不开。他惊诧地看向叶修,发现叶修的视线停在门上方的墙上。 那是化学气体指示灯,不知从什么时候亮起了红光。 蓝河霎时有种头皮炸开的恐惧感,此时他也才发觉,空气中的异常味道。 恍然明白野田彦引他们到这里来并不是慌不择路,而是他看清了自己无法脱身,索性要玉石俱焚。仓促之间他开启了这里的机关,锁上了门,释放毒气,最初的恶战中叶修和蓝河根本来不及发现,等到他被杀了,时间也已经晚了。 这种毒气吸入会严重腐蚀人的肺和胃,使人逐渐神志不清,最后导致死亡。虽然野田彦为了不被察觉,没有让毒气释放太快,但没有人从外面想办法打开门,他们就只有给敌人陪葬的下场。 “别着急,他们已经进了中央实验室,那儿肯定有这里的钥匙,咱们等他们来就行。” 听到叶修说话,蓝河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叶修的防毒面具坏了,他没有防护措施! “你别说话!” 蓝河一把上前捂住叶修的嘴,七手八脚把自己的防毒面具摘下来。一接触空气,他立即感受到了毒气的浓度,眼角被刺激得渗出了眼泪,喉咙也开始疼痛。 “你把这个戴着,咳咳、”蓝河将面具往叶修头上套,“别乱动!” 看着蓝河咳嗽的样子叶修也慌了,伸手就要摘下来还给他,结果被蓝河死死按着手。 “我们还要靠你指挥冲出去呢!”他抬手制止住叶修插嘴,“过一会儿轮我戴,你要是想让我少说两句,咳咳……就听我的!” 蓝河说得有道理。叶修不动了,乖乖戴着面具,抓紧时间让自己缓一下。其实因为没有面具,他的喉咙和肺早就开始难受了,一直装着没事,结果还是被蓝河发现了。 他扶着蓝河靠墙坐下,另一只手盖在蓝河的手上,一起挡着蓝河的口鼻,尽量减少毒气的直接吸入。无奈蓝河的胃本来就不怎么好,这一刺激更是火烧一般的难受。叶修大口唿吸了几次,便深吸一口气屏住,火速摘下面具罩在蓝河脸上。 第50页 这次换他按着蓝河拒绝的手,然后笑着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数字。 八十五。 那是军校训练的水中屏气项目,叶修拿过第一,最长纪录八十五秒,超了第二名的蓝河整整十秒。 蓝河就这么靠着墙,没有在耳后系上固定面具的绳子,叶修帮他罩着,方便下一次轮换。这才注意到两人的姿势有些奇怪,叶修半跪在他面前,一手撑着墙,一手用面具按在他的脸上。 这么一想,奇怪就变成了尴尬。 “你也坐下来吧,打了半天不累么?” 叶修生怕蓝河再耍赖,趁着自己坐下,把面具摘下来。他索性没移动按着面具的手,一屁股坐在蓝河旁边,用另一边的手臂揽着蓝河的肩膀。 蓝河顿时觉得更奇怪更尴尬了。 不过叶修还憋着气,他也没好意思乱动。 幸好隔着面具,叶修看不清蓝河的脸。如果看清楚的话蓝河肯定会羞愧而撞墙,因为现在他的脸,就是传说中的……脸红了。 其实也没什么用,没过一会儿面具回到了叶修脸上,从里向外看,自然看什么都挺清楚。 这种情况下两人永远没机会用语言你来我往地交流。面具再度回到蓝河的脸上,叶修拉过他的手展开手心,写起字来。 『刚才在迟疑什么?』 果然还是很好奇这个问题。 没关系,反正隔着面具他看不到我的表情,说就说。 “我刚才想,如果换做我,或者你被人拿枪指着就快被杀了,我也会希望敌人放弃原则,产生错误的同情吧。唉,妇人之仁了是不是?不许笑我。” 『没笑你。不过我们不能给日本人拿枪指着我们的机会。』 “没错,要是我被抓着了,你就开枪给个痛快,省得麻烦。” 『行啊,要是换我,记得先给哥扔支烟再开枪。』 和叶修在一起的气氛总是能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蓝河觉得这还不错。要是一个人困在这里,闷也要闷死了。 事情发展还在叶修的掌控之中,五分钟后,乔一帆带着人搜索到了这里,利用中央实验室的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拿到了,可以撤了。” “二层□□呢?” “布置完毕,十五分钟以后爆炸。” “撤。” 话音刚落,寂静的空气被刺耳的警报划破。 “他们组织兵力上楼还有一段时间,火速撤!” 五人小组用最快的速度原路返回,和空地上假扮敌军的另外五人汇合,可是日本人就算反应再慢,也不可能任由他们冲出去。住在厂房一层的士兵很快和外围巡逻的人形成了里外夹击的势头,叶修他们被堵在了厂房大门和一层楼梯之间的狭窄地域。 高叠的货箱可以藏身,但在厂房中的战斗不可以用□□只能用枪。即使他们枪法精准一枪送走一人,也不会坚持太长时间。他们在等,等合适的撤退时机。 门外的机枪疯狂扫射,一度将队员压制的无法反击。 “蓝河!”叶修在闪身的瞬间大喊。 果然默契。此时蓝河已经放弃了原有的掩体,飞身跃起,踩着高低错落的货箱顶端奔跑,藉助黑暗掩护,那一抹灵活的身影在下面的敌人看来就是缥缈无踪的幽灵。 到达最高点!蓝河借力跳起,双手抓住吊灯的横樑,一个空翻落在了横樑顶上。这里正好是个视线盲区,外面的机枪手看不到他,可是他能看到外面。 枪林弹雨中,蓝河如入无人之境,平稳地举起枪,聚焦视线,锁定目标,两秒钟完成这些准备工作,果断扣动扳机。 机枪手被爆头,随之而来的是位置暴露之后,别的方位的敌人开枪疯狂报復。蓝河早料到这点,完成射击就沿着横樑跑动起来,躲过一排追逐而来的子弹。 他选定了下一个盲区,大门上方。 于是来接替的机枪手,被挂在门樑上、像蝙蝠一样侧身举枪的蓝河解决了。 机枪的压制暂时解除,但敌人越来越多,火力越来越勐,借着叶修和方锐在两侧的拼命掩护,蓝河才得以飞檐走壁之后安全地撤在掩体后。 情势危急,最多不用两分钟,日军就可以冲破他们的防线,到时候他们被封在工厂里出不来,不需要日本人把他们赶尽杀绝,马上要爆炸的□□也会要了他们的命。 “所有人节省子弹!再坚持一下!” 叶修所估算的时间仍然没有偏差,重要的是撑过现在最艰难的阶段。 一分钟后,工厂外围传开了节奏不同的枪声,空地上的日军也被背后扔来的□□炸得四散而逃,原本滴水不漏的防守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打断。 陶轩的援兵来了。 就是现在! “两人为单位!有序撤退!” 大门内的反攻火力瞬间加大,队员们放弃了□□点射,开始了□□的狂扫。隐藏着的人陆续从货箱两边走出来,两人为一组,背靠背行进,对前后的敌人轮番扫射。 “刚才干得漂亮!” 枪炮声不绝于耳,身后叶修的声音倒是挺清楚。他们是断后的一组,能否挡下身后工厂内的敌人,让队员一个不少地冲出去,责任全在他们身上。 蓝河不停地射击,只觉得手臂都开始酥麻,但此时面临大敌,他却异常冷静,□□虽然射速快,在他手中却是可控的杀器,每次开枪必会命中,平均五到七发子弹就可以送走一个敌人。 背后叶修也一样,开枪射击,像是点一支烟那般容易。一路冲到大门外,他们转身面对身后的敌军,单手持枪打完最后一梭子弹的同时,另一手向后伸去,从对方的后背上抽出下一支枪接着用,射击未曾中断。 门内的敌人被他们勐烈的攻击压着暂时出不来,前方方锐和乔一帆领头,已经基本撕开了日军的防线,马上就可以汇合。 “蓝河!” 高度的默契让蓝河不听下一句也明白叶修是什么意思,两人同时相反方向侧身翻滚到空地上的沙袋之后,紧接着□□落下,在他们刚刚的站位炸开。 不能让工厂里的人冲出来! 他们重新站起,面对面地开枪,为对方消灭掉身后的敌人,而后再一次合为一路,并肩向工厂大门射击,四周火光沖天,阻击却未尝停止。他们的身影就像远古的战神,在业火硝烟中屹立不倒,在黑暗中向前沖,再向前沖,犹如太阳光冲破厚重阴郁的云层霜雨,射向大地。 这才是真正的,生死皆忘的瞬间,后背有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人,手中有咆哮的枪,足够浴血疯狂一场。 两队人马成功汇合,叶修和蓝河在外围投放进来的□□中积极撤退,所有人跃出铁丝网的同时,工厂内传出了不同一般的爆炸声,细菌弹储藏室成功爆破。 尚在空地准备继续进攻的日军听到这一响回头,瞬间露出恐惧的表情。大多数人已经无暇顾及对于他们的追击,而是返回工厂奋力抢救,要知道位于三层的中央实验室,可是日本军部的重点保护对象。 第51页 是时候撤退了,距离铁丝网最近的陶轩,拿起□□狠狠地朝着向工厂跑去的日本人补了一梭子弹,转身招唿大家撤到山里。 但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身后有人扔出了□□,他并没有看到。黑色的点隐秘在暗夜之中,似乎代表着无声的死亡。 可是有人看到了。 “蓝河!” 叶修这一天第三次喊出蓝河的名字,前两次都是唿应接下来的配合。他们确实配合很默契,只需要叶修叫出蓝河的名字,便能心领神会。 唯独这一次,是下意识地失声惊叫。 安庆秘密工厂销毁细菌弹的捷报传来,但是喻文州并没有很高兴。 因为他已经五天没有见到黄少天了。两人的关系和日常联络都不通过别人,黄少天每次有什么事都亲自来找喻文州,不会在他家留什么纸条,所以只要黄少天不来,喻文州就没办法和他联繫。 五天前黄少天和他说,他放心不下那边。喻文州当时没说什么,到现在才想到,他有可能是去调查相关情况,甚至亲自跑去当地了。如果只是去看看,自然没什么,但喻文州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会时不时地涌起担忧,总觉得有什么事在失控,会对黄少天不利。 “那边”,就是河南花园口。 徐州会战结束,日军占领徐州,矛头直逼郑州,武汉也遭受着空前的威胁。会战虽然伤亡惨重,也取得了一定的胜利,但国军对于武汉会战的准备仍然不足,政府还需要想出一个办法,至少拖住日军三个月。 于是,万般无奈之下,一个糟糕透顶的决定诞生了:在花园口掘开黄河堤坝,利用黄河泛滥阻止日军南下。 中原大地遭此横祸,一夜之间八十九万人丧生于咆哮的河水之中,三百九十万人流离失所,沦为人间地狱。 明知代价惨重,明知得不偿失,可是国民政府为了守住武汉,还是声称不得已而为之。黄河决堤之后的状况,连国民政府自身都觉得远远超乎预料。飞虎队陈纳德将军曾经悲痛地说道:“即使这是个最为无奈的决定,但它仍然是个糟糕的决定。” 黄少天听到这个决定,看到了喻文州对此无能为力的绝望,也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可是他和别人不同,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正义感,配合上好战好胜的热血,让他无法就此袖手旁观。于是他动身了,奔赴花园口,他想亲眼看看那里的情况,看看那里的平民百姓,尽他所能去帮助他所遇到的人,也好减轻一点他、以及喻文州内心的愧疚。 他觉得这是必须做的事,于国于己,都是这样。 蓝河昏昏沉沉地醒来,周围黑得看不清是哪里,等到五感逐渐恢復,闻到了树木和泥土的气息,才大概看得出这是在树林里。 怎么就睡过去了呢…… 哦好像有点印象,当时陶轩要撤退,没看到身后的日本士兵扔出了一颗□□,他看到了,没怎么过大脑考虑就冲上去将陶轩推开,想告诉他卧倒躲避,结果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刚刚把人推出去□□就落地爆炸了,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陶轩好像没事。嗯没错,记得当时把他还推出去挺远,应该没事,没事就好。 然后似乎有人喊我? 蓝河努力回忆着那个唿喊他名字的声音。 哦对了,那么熟悉,当然想得起来。那是叶修的声音。 诶等等…… 这下清醒了,因为颠簸时后背的剧痛,还因为蓝河发现,他趴在叶修的背上,叶修正背着他赶路。 “叶……修?” 蓝河开口,声音微乎其微,但就在叶修耳边,听得也很清楚。原本专注前方认真跑路的叶修勐地回头,长舒一口气,眼睛里除去赶路的紧张,多了一丝放松。□□爆炸的那一刻,蓝河动作太快,等叶修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瞬间他觉得七窍都丢了六窍,冲上去看到蓝河后背上的血肉模煳,以及嵌入腿部的弹片,前一秒大脑完全空白,后一秒想狂抽自己十个巴掌。 平时炫耀自己技术多硬速度多快,关键时刻你他妈干什么去了?! 那个时候叶修前所未有地体验到了所谓“惊吓”和“懊恼”的感觉。他能力超群,天生就是能打能战的人,平日里自带的嘲讽和傲气也是靠实力撑腰,并不是为了虚荣而空谈。执行任务,出生入死,在他眼中只有任务完成、活着回来,和任务失败、杀身成仁两种结局,既然选择了这种生活就无需畏惧死亡,它只是某一时段註定好了的结局,活着就努力杀敌,死了万事皆休。所以他的情绪里从未有过被什么危险惊吓到的经歷,有过懊恼,也只是个别任务不太完美的感嘆。 可是这一次,叶修承认,面对不省人事的蓝河,他几乎被山一样的恐惧压倒,压得粉身碎骨。检查蓝河的伤势之后,那种无法缓解的懊恼始终萦绕心头。 为什么自己没能比蓝河早一点看到那个要扔□□的日本兵呢? 为什么自己没能比蓝河快一点採取措施呢? 为什么就差那么零点几秒呢? 到最后甚至变成了对自己无理的、蛮横的、不讲道理的埋怨。从背起蓝河赶路、和日军周旋,到甩掉追兵,每一个跑步的动作,都伴随着这些想法和自问。 他觉得背上的蓝河很沉重,跑起来有些吃力。 但这种沉重也给了他一点寸缕似的安慰。 还好这么沉重,这个由他自己的命和蓝河的命加在一起构成的世界未曾坍塌,他没有失去他。 “终于醒了。” “这是……” “别乱动,你后背和腿上都有伤。咱们这是在撤退的路上。” “有追兵?” “本来有,甩掉了,不过原先计划好的撤退路线被截断了,咱们换条路走。” 蓝河有些缓慢的心跳被叶修清楚地感知到,仿佛一味强心针,让叶修多了奔跑的动力。耳边传来那个人因为受伤而虚弱的声音,他恨不得自己能和神话传说里的神仙那样脚底生风,踩着云彩,不会有颠簸,快一点到达目的地。 就在这个要命的时候蓝河又开口说话了。 “叶修……” “马上到了,你忍一下。” “不是,我是说,辛苦你了。” 叶修一瞬间觉得眼角都要开裂了。 这人,都这会儿了,还担心累着别人。 “你保持体力少说话,哥还能省点儿力气。” 背上的人果然听话,没有再说什么。叶修以为他真的很听话,睡过去保持体力了,然而并不是。这个时候蓝河挺清醒,嘴角还带着微笑。因为跑步,叶修用腰间的登山绳将两个人系在一起,双臂紧紧托在他的膝窝,他的下巴搭在叶修的肩膀上,内一侧的小半边脸就这么随着奔跑时的颠簸有一下没一下地蹭在一起。 那种温热的感觉似曾相识,仿佛那天在南京的重逢,叶修从身后拥抱他的时候。 太过奢侈的温暖,就是这么来之不易,想要得到,就要付出很多代价。但是得到了,即使很短暂,一瞬而逝,也很幸福。 第52页 叶修没回头,感觉到肩膀上蓝河的脑袋换了换角度,靠在自己的耳根,唿吸重回醒来之前的平稳,这回大概是真的睡着了。 重庆,军统情报处总部。 “生意一切照旧,但是……有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 “谁?” “夜雨,他顺着被挪用的救灾物资和拨款追查,已经查到航运线这一层了。” “喻文州授意的?” “这个暂时没法查明,但可能性不大。不过即使不是喻文州授意,让他阻止夜雨,估计也不太可能。” “既然这样,那就引导他,查出点别的更有意思的东西吧。” 原计划北上和国军部队汇合,因为日军在北线的突然增兵无法实现。再三考虑之后叶修同意了陶轩的建议,南下,进入芜湖地区的新四军根据地。 流水迴转于茂密的芦苇之间,偶尔能听到不知名的虫和鸟,周身都是清爽的自然气息,少了很多杀戮的血腥。 蓝河再次醒来,就是在穿梭于此的船上。湖上的清风让他终于可以不再迷迷煳煳,唿吸中可以闻到一股药味,便知是有人已经为他处理了伤口。 “刚刚在医院给你上了药,咱们现在去个安全的驻地。” 叶修就坐在自己身边,有些不同的是他身上的烟味好像淡了一点。蓝河躺着觉得不怎么舒服,打算坐起来说会儿话,缓解一下药物对于伤口的刺痛。 他试着用手臂发力,想撑着自己起,但不太容易。叶修拿下叼在嘴边的芦苇叶,一手扶在蓝河的后背,另一手抵在他没有着力点的手肘下,一点一点帮着他半坐起来。 有点晕。蓝河晃了晃脑袋,还是晕。 “烧还没退,”叶修的手掌覆上来,“等下到了地方你接着睡吧。”蓝河还没说话,身后的人似乎也没打算去忙别的,坐着向后挪了挪,从背后小心翼翼地将他圈在怀里,俨然一个人肉的环抱沙发。 脸上有点热。蓝河觉得自己坚持坐起来简直就是作死。 不过眼前的风景实在不错,前面的船在水中开道,芦苇就这么被划在了两边,时不时还能和几只水鸭并排着。抬头就是远处的环湖而起的青山,还有湛蓝的天。要不是因为打仗,这里真是个郊游的好地方。 “你当时怎么想的啊,那么拼命。” 耳边是叶修熟悉的声音。蓝河倒突然回忆起了之前跑路的夜晚,叶修背着自己,当时也是这样在耳边说话。于是脸更热了。 “也没想那么多,既然是战友,总不能看着他被□□炸吧。” “我们可是共军啊,军统很忌讳你们这么信任我们,你就不怕有人追究你?” “这是什么话……我要是装看不见,自己就得先追究自己了。再说,有了这个意外的人情,以后陶轩应该也就不会因为我找你的麻烦了吧?” 叶修一愣,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人情,未免太贵重了。可是这种想法有点天真倒是真的。别人不了解也罢,叶修毕竟和陶轩共事过,陶轩什么性格什么想法他很清楚。之所以他不是很喜欢这个人,就是因为他身上的规矩原则太多,少了一些有人情味的江湖气。 江湖气,有时候不是个贬义词。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江湖中人,信义为先,即使不能像小说中那样快意恩仇,起码会把这种同生共死的战友情谊放在第一位。叶修一直觉得这样的军队和组织才是正常的,有规则,也有人情,什么都不过分,也不能缺了任何一方。 若换了别人,这样的救命之恩可能会不计后果地以死相报,可陶轩就未必。 有的人把生命当作信仰,有的人把信仰当作生命。复杂的是前一种人往往并不是人们所想的那样贪生怕死,后一种人可能也没有那么伟大。 蓝河所做的事,的确有意义,但在陶轩面前,与其担心叶修,倒不如担心他自己。那种被信仰培植出的、几乎算得上是与生俱来的偏见,有时候会变得很危险,像一种□□。 当然这些话不适合现在说给蓝河听。叶修反过来想想,这样也挺好,少知道一些,也能轻松一点。有自己陪着他,自己去考虑这些事就可以了。 怀里的人感受到了沉默,以为是叶修心中的愧疚所致,想回头看他。 “别乱动。” 叶修把下巴靠在蓝河的头上,终止了他扭头的动作。 “这种人情哥可捨不得要,你把自己看好,哥就很满意了。” 你看,虽然现在的状态很难得,我很喜欢,可以扶着你看看风景,就像是泛舟江湖的侠客,可是我并不希望代价是你带着伤痛。 太矫情了自己都受不了了。叶修歪歪头,扯过一根新的芦苇草叼着,又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 这里仿佛一个世外桃源,芦苇外面,已经天翻地覆。即使黄河的人为决口来势汹汹,十月伊始,日军还是打响了进军武汉的第一枪。 驻扎在芜湖山区的新四军部队马上要转移,参与武汉会战。蓝河一行人在这里埋头研究了两个多月的细菌疫苗,也终于有了初步的成品。趁着部队转移,他们正好去一趟芜湖的县城,寻找军统站点,联络重庆方面。 衡山书店顶层阁楼,军统行动小组成员围着电台,组内的通讯员手指压着发报器,电台红灯有节奏地闪烁不停。蓝河将疫苗成品研制成功的消息发出,满心欢喜。这件任务的完成也着实意义重大,不仅把日军现成可用的细菌弹销毁了大半,还拿到了疫苗,假以时日,通过人体实验,即使日军再次使用细菌弹,国军也不会有很大的伤亡。 “发报完毕。” 蓝河舒一口气,“别着急,等回电。” 果然,不到半分钟,重庆便有了回应。通讯员一手按着耳麦,熟练地记录着听到的字符。记录完毕,随即开始翻译。 一分钟后,译成汉字的电文躺在了组长蓝河的手中。 “一帆。” “组长。” “上面下了新任务,很紧急,我需要马上和叶修商量一下。你帮我跑一趟,到驻地去告诉叶修,说我们在这里等他,快去快回。” “好,两个小时之内我一定回来。” “注意安全,去吧。” 在阁楼的三角窗边目送乔一帆消失在街巷的尽头,蓝河转身扫视一遍自己的组员。通常情况蓝河看过电报,会立即告诉他们电报的内容,然后再做决定、下命令,可这一次他什么都没说,就把乔一帆派出去了,如果解释成情况紧急,任务需要国共合作,要等到叶修来了一起商量,似乎也很合理,但是…… “检查装备,马上出发前往桐城。” 话毕,蓝河将电报递给旁边的人,传阅一遍过后,所有人的脸上都丝毫不见了刚才的喜悦和得意。 电报内容:桐城26集团军发生较大规模疾病传播,症状疑似日方细菌弹中毒,速带疫苗前去。 “报告!” 第53页 门直接开了,开门的叶修看到乔一帆,身后还没别人就他一个,顿时觉得奇怪。 “你不是跟着蓝河他们去县城了?怎么了?” “组长接到一封电报,就马上派我回来找你,说任务紧急要和你商量,让我带你过去找他们。” 乔一帆一路跑回来,气喘得很,可叶修闻言却皱起了眉头。 “有什么任务……也是回驻地商量安全,怎么单就把你派回来了?他和你说是什么任务没有?” 乔一帆看这情况才觉得不对劲,摇了摇头,“没有,他看了电报都没给我们传阅。” 果然。 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他不知道,而且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 这种感觉让叶修暗自心惊,一时间忐忑不安起来。蓝河肯定有了新任务,十有八九现在已经离开芜湖了,让乔一帆回来通知自己,只不过是为了支开他,拖延时间,不给自己跟上他们的机会。 叶修淡定不下来了,扔掉嘴边的烟,冲到隔壁的机要室。 “马上查到国军在南京、武汉沿线各个地区的详细战况,尤其注意部队伤亡情况,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现在就查!” “是。” 命令吩咐下去了,叶修也还是坐不住,靠在门框上对着半黑的天发呆。随后跟来的乔一帆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上是疏忽了,愧疚的很,没好意思站在叶修身边,帮着机要员翻译要到的情报。 “报告,近两日会战刚刚开始,各地初战伤亡都不大,唯一特别的就是桐城,两天前开始爆发不知名传染病疫情。” “桐城……二十六集团军。马上发报给桐城的交通站,查明详细情况!” “回电了。桐城交通站报告,传染病症状疑似日军细菌弹病毒导致,传播原因是国军救治了一个携带病毒的日本逃兵伤员,该伤员在饮用井水中投毒所致。现在感染人数已有五百人左右,并且现在还没有得到有效控制。” 叶修明白了。 蓝河一定是带着疫苗赶往桐城了。可是有医治方案,就并不是很兇险的局面,为什么一定要利用乔一帆甩开自己呢? 他一时想不通的时候,乔一帆却勐然间睁大了眼睛,手指紧紧扣住叶修的袖子。 “那个日本兵,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 叶修看着他,示意他赶紧说。 “上次我们在南京城外执行任务时俘虏了一个日本兵,他当时看起来病怏怏的,说让我们别杀他,他愿意给我们指路。后来组长把他绑在卡车车厢里,那个时候我们都跳车隐蔽了,组长是最后一个跳出去的,随后车就撞在据点内爆炸了。那个人……现在想想我们也没有确定他是不是死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大事不好。 叶修有一种直觉,觉得自己可以与蓝河心意相通,想到一块去。如果这个人在蓝河手下逃脱了,之后又混入国军队伍投毒害人,那么蓝河一定会把这件事负责到底,不管要去的地方多么危险。 不对,这还不够。 接着,他想到了更可怕的事,可怕到他都不愿意继续往后想。蓝河手中有的,仅仅是防患于未然的疫苗而已,要想研制出治疗这种病的药,还需要很多功夫。尤其是这样从未见过的疾病,一次成功的案例几乎为零,其中最重要的一步,临床试验,往往就要来上好几轮,才能把药材和用量修改到最佳,过程何等辛苦兇险,叶修这个不从医的人都略知一二。 那么,以蓝河的性格,和他认为这件事上自己该负的责任,他会直接用染病的国军士兵来做实验吗? 救灾委员会副主任王山的办公室设在了花园口,此人来自重庆,出自军统。这次紧急成立的救灾委员会,他负责粮食物资调配工作。 下面的人贪污走私,上面的人不可能不知情,而且说不定就是利益的集中者。黄少天这几天对于最底层贪污行为的调查,使他大致清楚了这其中的链条关系,现在该是时候查查这里管事的人了。 夜深人静,救灾委员会的驻地漆黑一片,除了在大门口和仓库门口站岗的士兵,其他办公人员都在睡觉。王山身为副主任,办公室的规格自然要高一点,他住在内院左边的第二间里,还是个小套房,外面是会客厅和办公桌,隔一道门才是卧室。 这正好方便了他的秘密潜入,不必担心惊扰了王山。翻窗而入就是办公桌,面对上锁的抽屉,黄少天信心十足地动起了手。 果然,见不得人的东西都会被上锁。黄少天在抽屉中发现了和黑市的交易往来记录,印证了他此前的推测。军队和经济部门从各地和商家手中征粮,本应作为救济粮发放给受灾民众,但粮食落在了这些贪得无厌的人手中,他们拿去转卖给黑市,再由黑市售卖给各地的粮店,最后高价卖到了老百姓的手中。没钱买粮的人饿死街头,这些官员却越捞越多。 连银行入库的凭证都留得很齐全,办起这种事来还真是一点也不马虎。 黄少天一边翻看着这些证据一边用微型相机拍照,直接冲到对面把王山一把拎起来杀了的心都有。国家内忧外患,这一次又是成千上万的同胞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们却抓住机会大发国难财,他们不该死谁该死?! 好在黄少天不是个鲁莽冲动的人,他心里明白,现在大开杀戒处理掉救灾委员会的高官,必定会引发骚乱动盪,到时候恐怕就更没有多少人把精力放在救灾上了。再说,今天杀了一个王山,上面又会派下来李山、陈山,派来派去只不过是换个人藉机发财而已,于事无补。 看清楚了,他就有了自己的决断。 厚厚的三个档案袋,有用的东西被黄少天拍了个遍。再往下翻,便是这个人此前在军统的一些文件和书信往来,和救灾没什么关系了。 这个组织甚至这个世界,有太多见不得人的事了,既然这次调查的是救灾,其他事不去看不知道,大概能轻松一点吧。 这样的念头在黄少天大脑里飘过,他觉得没错,很正确,但是这么想的时候手已经不受控制地翻开了下一个文件夹……再那之后他发誓,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绝对不会任由着自己的好奇心像野马一样奔腾。即使那个时候王山突然醒了朝着他的手开一枪帮他废了这只手,也比现在强。 杂乱的一摞文件中,静静地躺着一份来自军统情报处的报告,报告末尾显示,喻文州,代号孤舟,有通共嫌疑,结果待查。 “准备注射。” 蓝河看着脸上仍是犹疑不定、满是担忧的徐景熙,从容地窝挽起了左边的袖子,下达了最后的、最坚决的命令。 “李远,你来吧,”徐景熙嘴唇都快被他自己咬破了,心一横把注射器塞给了一旁的李远,“我实在下不了手。” 李远更是一副要疯了的表情,心说你倒好,你下不了手,说得好像我能下得去一样! 在蓝河的注视下,李远定了三秒,转身把注射器交到了身后二十六集团军的战地医生手中。 第54页 “你来吧,他是我们队长,我们说不过他……但还请你理解。” 最终,整整一个行动小组的轮番劝说和请求顶替,都没能拗得过蓝河。在他心里,已经认定了是自己疏忽导致了那个染病日本兵的逃跑,以及后来的种种。成为药物的试验者,是他必须要做的事,别人不可以代替。 “继续研究军队中患者的症状和药物效果,我会把我每一次变化的身体反应都记录下来。如果过程中我失去意识,请务必认真记录我的体徵变化,完成所有的试验步骤。” “是。” 四名组员齐声回应之后,大家重新各归其位,做着自己的工作。偌大一个从药剂室改换而成的中心实验室,寂静的如同没有人存在,气氛低到了极点。其实蓝河自己,也不是一个能够从容面对生死的人,只是这一次责任属于他,他没有理由逃避,更没有理由去拿前线下来浴血奋战的将士的生命做实验。 他害怕死去,但他更害怕实验失败,这里成百上千人的生命无法挽回。 注射感染者血液三小时之后,和所有的感染者一样,蓝河的体温开始上升,引发低烧,并伴有咳嗽的症状。很多人在这个阶段并没有当回事,以为是普通的发热,战事紧急,多数人没有选择就医,于是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最终导致疾病的全面感染扩散。 队员们依照之前五个人合作研究确定的治疗方案,开始对蓝河用药。 “重庆方面发报完毕。” “上海方面发报完毕。” “安庆方面发报完毕。” “很好,”叶修吐出一口烟,踩灭在脚下,“一团和我去完成增援任务,带上移动电台,马上出发,目的地桐城。” 此时的桐城,在传出有人染病的消息之后,日军已经开始对其实施包围。延安方面对位置最近的芜湖新四军下达了增援任务,叶修在细菌弹工厂的任务之后就把得到的疫苗配方分别发给了重庆的□□组织、安庆的地下党和喻文州,希望他们藉助当地的医疗条件,尽可能快地研究出治疗方案。现在情况危急,他在芜湖驻地补充发送了临床症状,请求尽快回復研究结果,等不及一一回復,就带着队伍出发了。 他太了解蓝河,所以知道自己这种不祥的感觉是对的。他不知道医疗方面要用什么方法,但他明白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可能在关键时候挽救于万一。 是夜,蓝河开始由低烧转为高烧,马上就是试验的最关键阶段。 他终于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躺在实验室的床上,玻璃瓶中的液体一瓶一瓶输入他的体内。药物源源不断,这时候为了赶时间,下得又勐又狠。他后背的伤被这样的刺激唤醒,疼痛无比,使得蓝河几乎无法动弹。 到了凌晨四点钟,在天空变得最为黑暗的同时,蓝河的体温达到了一个令人恐惧的峰值:四十一度。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在队员的眼中,他已陷入沉睡。 山里瓢泼大雨,打着手电也有看不清路撞在树上的危险。叶修穿着雨衣,领着队伍奔跑在雨中,雨水顺着衣领滑入衣服,全身湿透且和着树林中的泥,每跑几步就要伸手抹一把脸,保证眼睛能够睁开。 没有人愿意停下来休息,耽搁时间。领队的叶修,更是想都没想过。每跑一步,每向桐城方向靠近一步,叶修的心里就越是难以抗拒的害怕。自他参军以来,不论是敌人还是同事,都认为他是个能够和魑魅魍魉斗个不停的强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没有看叶修害怕过枪炮□□。他也自以为是得很,别人怕的东西,他大多数都不会怕。 后来他发现,有些东西,别人害怕而他不怕,是因为他不曾拥有过。 比如亲情。父母早逝,他和叶秋一起走上了这条路,成为了让敌人惧怕的锋利武器,所以一些被人威胁父母生命而叛变的人,在叶修眼中,一度有些不能理解,因为他不曾体会过。 再比如爱情,他没结婚,至今也没有很认真地喜欢过一个女人,所以他也同样不能体会有个他爱的女人在敌人手中哭喊得撕心裂肺、求他救救她的场面。 可是现在呢?他为什么害怕?害怕什么? 他清楚地知道他害怕什么。他害怕自己去晚了,没能解围,二十六集团军被消灭在炮火之中;他更害怕试验失败了,蓝河的生命在他拼死拼活赶去的路上无声无息地逝去,或者就算等他赶到了也无计可施,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蓝河死。 这些他都害怕,害怕极了。但他的脚步却越来越快,恨不得腾云驾雾。 害怕的缘由,他还没有彻底想明白,可是他一定要见到他,不论最终结果如何。 凌晨五点,黎明到来的时候,预先的治疗方案没能让蓝河的烧退下来,相反,病情在进一步失控,出现心律不齐和唿吸困难。身体内外的疼痛蓝河已经完全感知不到,他陷入深度昏迷,生命如同手指间流逝的沙。 上午八点,经歷了十四个小时的急行军,叶修带领的一百人先头部队已经抵达了距离桐城三公里的郊外。通讯员身后的移动电台突然发出的电报声,让这支队伍第一次停了下来。 为了省下时间,叶修直接接过来耳机,收听密电码的同时已经在心里开始了翻译。收听到的内容,让他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继续前进。” 一夜奔波,现在胜利在望,身体已经疲惫麻木的士兵此刻竟都开始加速,如同穿行于密林里的箭。一公里后,叶修的视线范围内出现了日军的身影,这是他们的侦察部队,是合围的第一步骤。 叶修在队伍的最前沿高高举起手臂,作出准备攻击的手势,而后卸下肩上的□□,在奔跑中咔嚓上膛。当目标清晰可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开枪,霎时间树林中勐烈的枪炮声接连不断,很多日本士兵还没来得及拉开枪栓就没了命。 他们始料未及这里会出现敌人,而且还是这么一群见人就杀毫不犹豫的敌人。他们哪里知道,现在的叶修,除了日军的大部队,其他挡他路的人,都会变成被他踩在脚下的白骨。 两分钟,三十人的侦察小队全灭。这其间,举枪、开枪、换弹、闪避,叶修从没有后退一步。整个先遣部队几乎就是稍稍减缓了一点速度,休整了一下,顺手杀了几个日本人之后继续前进而已。 河南郑州,一直都是一个人口高密度聚集的城市。三教九流汇集于此,做什么的都有。 相比于花园口最前沿的救灾委员会,这里在救灾的过程中才是中心,因为国民政府的存粮库设置在这里,理论上来说,发往受灾各地的粮食都是先集中在这里,再发出去。相应,这里的黑市,也是华北中部最大的。即使黄河泛滥,无数田地变成汪洋,难民各处流落,这里的交易也会照旧。只不过这段时间,市场上最活跃的东西变成了粮食。 身着长风衣的黄少天,像众多在黑市交易、来路不明的人一样,这副打扮显得神神秘秘,很是符合这里的画风。他一手提包,一手插兜,悠闲从容,在路人看来就是个黑市的老油条。 第55页 没一会儿,这条街走了三分之一,他停下了脚步,面对着一家装修不错的茶楼,一层还有人唱着豫剧。 木楼梯有点旧了,踩上去有轻微的声响。不过扶手很干净,光泽可鑑,没有很多人抓扶过的黏腻。转角上到二楼,是一处比一层小一点的敞厅,没有设置散座,四面是大小相同的隔间雅座,空着的,可以通过门和里面的窗户,看到街上的景色。 他找到东南角的那间,伸手敲门,得到了熟悉的回应。 “师父,许久不见您显得年轻了呀。” “好小子,见面就油嘴滑舌啊,过来过来,见过你方叔!” 黄少天经魏琛引见,赶忙向人行了小辈的礼,一脸的笑很招人喜欢。魏琛身边这人,便是方世镜,河南境内的青帮老大。早年间就和魏琛相识,两人皆是直率赤诚之人,颇为投契,后来闯荡江湖的时候魏琛还在机缘巧合中救了方世镜一命,他也凭藉着那一战成为了河南这个大省的青帮头目,从此两人的关系更为密切,堪称生死兄弟。即使魏琛坐镇东北,方世镜身处华北,交情也从未断过。 这对于黄少天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局面。得到魏琛的帮助,他所谋划的事,就已经成功了一大步。 “所以说……方叔愿意帮我?您可想好了,帮了我,您可要亏钱了啊,小弟就是军统里的一把枪,没钱没权也没法帮您把这亏出去的捞回来……” “我知道。不过你是老魏的徒弟,老魏识人之慧我是真的佩服,这个忙我帮你,也就算是帮他,我当然乐意!” “就是就是!我老魏的徒弟自然是人中龙凤啊哈哈哈!小子,这就是江湖义气,你信得过我,就能信得过你方叔!” “既然这样,那小弟也不需多言了,想必我谋划这些的考虑我师父都和您交代过。我黄少天,在此先谢过师父,谢过方叔!” “强心针准备。” 中心实验室尝试了药物变化,蓝河的身体状况没有丝毫的好转,反而还在缓慢加重。现在已经到了最无奈的一步,他们在尽全力,用釜底抽薪的方法,来挽救蓝河的生命。 一管液体被缓缓注射进蓝河的身体,带着所有人的担心和希望。 说到底,这就是用命在赌博,赢了的皆大欢喜,输了的失去生命。当时蓝河做出决定的时候,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坚决反对。他的身份至关重要,怎么能这样冒险呢?可是这个决定还是被实施了,因为他们在感情用事之后很快会明白,这是别无选择的选择。战场上,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可同样每个人的生命都很脆弱。他们为着道义,为着胜利,带着疫苗和药来这里救人,面临试验人选的时候,难道会抛弃道义,去找一个感染的战士来做? 你可以说反正试验一定要做,也一定会有牺牲的风险,既然总有人会因为这个丢掉性命,为什么不能捨弃一个普通的战士,去保全一个在秘密战线价值更大的行动组组长呢? 这是价值主义者的原则,却不是蓝河的原则,也不是这些经歷过、懂得沙场铁血之人的原则。如果说价值不高可以被牺牲,那么谁都没有资格要求他们在战场上拼命战斗。在蓝河看来,这件事由自己完成,再合适不过。即使原因里没有自己的责任,身为医者,身为士兵眼中的“救世主”,他也会这样选择。 对于此刻躺在床上生死一线的蓝河,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从不后悔。对于守在他身边焦急万分的战友,后悔也没有必要。一个人的末路,是为了更多人的重生。 阳光经由不算很干净的窗玻璃,温柔地洒在蓝河苍白的脸上,仿佛是在用温度挽留他的生命。外面枪炮声来自各个方向,不曾间断,每一分钟、每一秒依然有很多人冲上阵地,也有很多人倒下。 门被推开时的一阵风,打破了整个实验室的死寂。叶修一眼锁定了躺在床上的蓝河,冲到他床前停下,似乎还确认了一遍到底是不是他。他不敢挨着床太近,怕自己一身雨水泥泞,带给蓝河更多的寒气。这一路过来,从进入桐城到冲进实验室,谁都没来得及把自己清理一下,要不是拿出证件证明身份,驻地的卫兵都不敢放这几个泥人进去。 他愣愣地定了三秒,有些手忙脚乱地解下雨衣,解开外套的扣子,脱下脏兮兮的手套,小心翼翼地从内里的口袋中拿出一叠纸,递给李远。 “依照这两种方案,想办法把他救回来。” 他的眼中有长途奔袭的疲惫血丝,有挽回局面的坚定信念,好像还有出于个人的祈求。 拜託你们,把他救回来。 后者和其他组员如获至宝地聚在一起研究起来,叶修又愣了一小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暂时帮不上什么忙,又看了蓝河一眼,便缓缓退出实验室,去清理自己的一身狼狈。 十分钟之后,他穿着虽然被淋湿、但还算干净的备用衣物,重新回到实验室的门口,推门的时候又有犹疑,想了想,从口袋摸出烟,靠在门外的墙上吞云吐雾起来,一言不发。 桐城此刻已经雨过天晴,昨夜奔波辗转留下的雨水、泥土的气息似乎还徘徊在领口。回想起昨天下午,蓝河带着人离开驻地,还和自己有说有笑,说要从镇子上带点糖炒栗子或者其他什么好吃的糕点回来。傍晚,见到乔一帆独自返回,而后又查到了突如其来的变故。 现在想想,要是上级没有下达增援桐城的命令呢? 答案无须犹疑,叶修也一定会赶过来,大不了就带着自己的组员。这一次私自动用电台,联繫重庆和上海方面的地下党组织帮忙研究治疗计划,风险很大而且会受到处分。可他不会在乎处分,在军统□□混了这么久处分也没少挨,只要他认定自己做的事有价值、有效果。 就这么超负荷急行军,一夜之间从芜湖冲到这里,还真是难以想像。出发时叶修不顾陶轩的阻拦,挑出了最精锐的一百人跟着他,作为先遣军快速前进,其实那个时候陶轩的理由也没错,一路上随时有可能和日军遭遇,万一遇到了日军的大部队,这一百人拿什么和人家拼命?还不够塞牙缝的。 可是那个时候的叶修,内心的着急恰好点燃了隐藏的自负,坚信即使一百人也可以和敌人遭遇时化险为夷。当然,潜台词或许是,谁拦着我我跟谁过不去。就这样,大部队跟着陶轩,正常速度前进,好在叶修的一百人先遣队也没有遇上强敌,只是在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消灭了一队日军的侦察兵。 歷经千辛万苦,终于赶到,接下来的事对于不懂医学的叶修来说,已经没有努力的余地了,只剩听天由命。 饶是一贯上天入地孙悟空似的他,这会儿也抬头望着晴回来的天,默默地拜託着他所知道的各路神仙佛祖。 再逢夜晚,平静取代了性命攸关时刻的死寂。 蓝河的生命体徵总算平稳下来,只是烧还没有退掉,仍处在危险期的昏迷中。 叶修白天带着兵,和二十六集团军的国军将士一起击退了日军的外围进攻,再一次阻止了包围计划,晚上回到驻地,扔下枪便来到了医务室。 第56页 蓝河没有醒来,实属意料之中。但他能看到他安然无恙的脸,听到他平稳的唿吸和微弱的心跳,就觉得这一天的出生入死都值。 医务组的人为他更换了新的点滴药物,就出去为军中的患者治疗了。早上还忙忙碌碌的实验室,现在只剩下叶修、蓝河两人,四下无声。 微显昏暗的灯光,似乎让蓝河的脸显得不是那么苍白。叶修想起从前在军校,蓝河半夜为了不影响别人睡觉,总是用被子蒙着脑袋在里面看书,看得困了,有的时候手电都忘记关了就那么趴着睡了,他便轻手轻脚地拿走他手中的手电和书,帮他盖好被子。 那个时候蓝河睡梦中的脸,一半陷入枕头,一半面对着他,让他很想伸出手揉揉他的头髮。 还有当年在东北,痛失亲人的蓝河被自己带回客栈,满是眼泪的脸映着月光,就那样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叶修只看了一眼,便打消了站起身趴在桌子上睡的念头,一晚上握着他的手,直到第二天黎明降临。 不论经歷什么,他很想就这样能够一直陪伴他,从阳光下的笑到黑暗中闭着的眼。 现在依旧是这样,用一己之力承担了所有的蓝河,安静地躺在床上,生命犹待覆苏。 叶修于四下无人之时,轻轻握住没有扎着点滴的那只手,感受着微弱却稳定的脉搏,知晓他还在他身边。他用疲惫的双眼,看着床上那张熟睡的脸,一如当初。 恍惚中,蓝河觉得眼前有光。 他睁开眼,眼睛与站在床边的叶修对上,似乎是还没有彻底清醒,眨眼的瞬间还在回忆昨天的事。 叶修伸手揉揉他的头髮,“起床了蓝河,身为班长晨跑不能迟到啊。” 哦对了,军校每天清晨五点半要开始晨跑,今天自然不能例外。 他坐起身,捋了捋被叶修揉乱的头髮,穿好衣服跳下床,收拾了洗漱的器具,便上前打开了宿舍的门。 阳光放肆的冲进来,一时间有些晃眼。 蓝河揉揉眼睛,再一睁开,却是在客栈的木床上。 叶修像一只大狗熊一样靠在床边,自己的手还抓着他的手不放,感觉到自己醒了,他便抬起头,似乎带着一点嘲笑,取来桌子上的水。 “醒了?来把药吃了。” 那是……父亲丧期,昨夜刚刚结束家族的内斗,送父亲长眠于大地黄土。大雨瓢泼之际,一辆车停在自己身边,车窗里是叶修熟悉的脸。 世间总有风雪,亦有人愿意千里相伴。 他将带着叶修手温的药送入口中,闭上眼睛仰头喝下一杯尤热的水。 似乎喝得有点勐了,前胸后背都在隐隐作痛。 他赶忙睁开眼,然而周遭一片黑暗,有个人气喘吁吁地背着他正在狂奔。 他下意识喊出那个人的名字。 “终于醒了,别乱动,我们在撤退的路上。” 方才想起,他为了救陶轩,挡下了一颗□□的爆炸。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隐约听到叶修大喊他的名字,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惊恐和着急。 他暗自想笑,笑他们两个现在被人追着跑,罕见的狼狈之态。前胸贴着叶修的后背,传来他急促的心跳,又是一阵真实的感动。奈何身体状况实在不好,他只清醒了一会儿,便再一次在叶修的背上睡着了。 渐渐地,疼痛开始减退,开始远离身体,取而代之的是潺潺水声,和眼皮上洒满阳光的温暖。 视线打开,是湛蓝的天空,接着是叶修熟悉而略带疲惫的笑。 “醒了啊,原来撤退的路不能走了,咱们换条路,去个安全的地方。” 而后他被扶着坐起来,靠在叶修怀里,把一路的湖光绿意看了个够,又不知不觉中安然睡去。 每一次醒来,心脏的位置都变得更加温暖。想来这么长时间的风雨悲欢,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在自己醒来的时候递过来一个笑,告诉自己新的一段生命开始了,一切还在继续。 不论他是迷失在失去至亲的悲怆中,还是辗转于枪炮□□的伤痛中。 总有这样一个声音,带着他走出混沌的夜空,等待那一刻的天光乍破。 蓝河。 他就是这样说着自己的名字,即使有时嘴唇没有张开,声带没有震动,但他会紧握着自己的手,这样的声音就通过脉搏血液,敲响在心脏。 蓝河。 他象徵着太阳,会带来无可替代的温暖,自己需要做的,只是睁开眼睛。 寒冬过后的第一朵花开,对于大地的意义是什么? 或许只有大地自己知道。 这一朵花会开得很慢,很艰难,在冰天雪地三四个月之后醒来,在被寒冷冻结的土地中重生,不得不用尽全力抓住每一分营养和水,供给自己的生命。 花叶会经歷尚且凛冽的寒风的洗礼,花苞会忍住孤独的眼泪。它们明白不选择盛开就意味着死亡,意味着和这个世界永别,所以它们会一寸一寸地努力,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付诸于生长和甦醒。 一旦开放,就代表着春的到来,那一剎那的梦回醉暖,可以感动整个大地,带给这个世界重生的希望。 就像蓝河缓缓睁开自己的眼睛。 只有叶修能够明白,这一瞬间是怎样的感觉。 灵魂重归于自己的体内,世界回归了从前,一切都变得有了意义。 在经歷了恐惧、悲伤、离别、绝望之后,这种仍未失去的庆幸,简直比自己忽而死去又醒来还要珍贵。那一刻对于叶修来说,爱恨荣辱都是抬脚就可以越过的坎,只要他活着,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他脑海里闪过无数的镜头,在很多过往的岁月里,蓝河在自己的眼中、在自己的身边醒来,在好梦之后微笑,在劫难之后坚持,在悲痛之后释然。 当时他会想,蓝河醒来的笑真好看,像一幅画。现在他明白,他的每一次醒来,都是自己能得到的最好的礼物。他很想就这样陪伴他一辈子,夜晚看他入睡,清晨看他醒来,与他微笑面对今后数十年的风雨起落。一直到暮雪白头,他们再也举不动枪,打不动架,还可以用仅剩的力气提起嘴角的肌肉,微笑着一同沉睡,一同长眠不醒。 他想明白了所有,才有勇气将自己从愣神的空洞中拽回来,抬起手擦掉蓝河眼角的泪,张开口,发出有点沙哑的声音。 “醒了啊……” 不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三天三夜的心惊胆战,终于以平安无事告终。治疗方案的成功试验,在这危急关头挽救回了四百多人的生命,二十六集团军的士气也得以重新振作。有新四军方面的协助,大家经歷了五天的辗转奋战,彻底粉碎了日军企图趁危包围的计划,桐城暂时转危为安。 双方接到不同的命令,国军休整之后向武汉进军增援,新四军撤回芜湖方向,在敌后与日军开展游击战。 蓝河稍有恢復,就拒绝呆在原先的病房里养尊处优,他的本职就是医生,每天天一亮就起床给伤员看病包扎,经常忙到深夜才回来睡觉。 第57页 叶修拦不住他,便在没有战事的时候跟着他,帮他拿药打针,俨然成了个得力的小助手。不过蓝医生有时候很不耐烦,这人狗腿一般形影不离,还不是不放心?真是小看人。 蓝河这样想着,就越发喜欢指使叶修,倒没发现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孩子脾气。 “叶修帮我拿杯水来,我有点渴。” “好嘞!” “纱布快用完了,你去把换下来还能用的洗洗。” “好嘞!” “找副夹板来我要用,没有就自己现做一副。” “好嘞!” 还有手术的时候,蓝河主刀,叶修也穿着白大褂在旁边打下手。每次蓝医生手中的动作有停顿,仰起头看看叶助手,这叶助手便用镊子夹着棉球,为蓝医生擦掉额角的汗。 嗯……蓝医生想,总的来说,叶助手工作态度倒还挺积极,算了算了,由他跟着吧。 两边认识他们的人,看着平时叼着烟耀武扬威的叶修跟在蓝河身后为人家马首是瞻,都暗自笑了个够。 叶修,你也有今天啊。 这样朝夕相处的生活也挺好,只不过两人白天忙的人仰马翻,晚上回到医务室找了没人用的空床倒头就睡,叶修那天打好了草稿、想在蓝河醒来以后说的话,却是一句也没来得及说,一股脑地憋在肚子里。 没办法,这里总归不是儿女情长的地方。叶修有时看着蓝河忙碌的背影,看着他一边用药一边和伤员聊天谈笑,也会想想,或许从军之前的蓝河,在认真学习医学的时候,也和千千万万的医学者一样,抱着济世悬壶的志向而努力。现在他实现了,他可以用自己的医术救回很多人,一定很高兴。 自己又何必打断他呢?反正来日方长。 果然,蓝河的笑总是那么好看。简陋的医务帐篷下,阳光不规律地穿过破洞或缝隙洒下,那张认真看着伤口的脸,那抹安慰伤员的笑,真如天使一般。 又是一天从早忙到晚。蓝河在医务室配完一份药,李远便敲开了门。 “组长,准备接收重庆电报了。” “好的。” 蓝河看了看身旁的叶修,跟着李远回了行动组的临时驻地。 叶修一个人无聊得很,便动手收拾收拾医务室的药品工具,省得第二天蓝河来找。 谁料陶轩来了。 “叶修,你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王山自以为,他掌握着粮食,便是身处最稳妥的位置。 所以他醒来发现自己不是在办公室内间的床上,而是在粮食仓库的顶层阁楼里,手脚被牢牢捆着,还有两个不明身份、看起来像是青帮的人端着枪看着他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他蠕动着肥胖的身体,凑到阁楼的小窗前,只往楼下看了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 魏琛和方世镜将手下的青帮兄弟兵分两路,一路趁着守卫粮仓的国军休息,缴了他们的械,押到一起集中看守,另一路接管了仓库,将仓库里的粮食免费发放给聚集在郑州的难民。 为了避免哄抢,青帮弟兄们个个荷枪实弹,对于平民的震慑作用倒是比军队管用得多。这些灾民流离失所,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粮食上,可他们毕竟不是是非不分的愚人,青帮这个角色,本就介于政府和平民之间,要说平日里没有干过欺行霸市、杀人放火的勾当,说出来谁都不信。可是比起高高在上、却只顾着捞钱贪污的政府,老百姓宁可相信这回真的是青帮仗义相助。 那是他们畏惧的存在,但他们明白,这样的存在绝对不是政府的同路人。 那么与其坐等着被政府那帮贪赃枉法的人拖累死,还不如听着青帮的指挥,先拿到救命的粮食。 局面得到控制,这在魏琛看来是意料之中。他这位兄弟,能力了得,却也不是不择手段的魔鬼,对于河南地界的平民百姓,多少还是有所庇佑的。 仓库的粮食在发放之中,后方还有青帮从各家粮店赎回来的、通过黑市交易流失的粮食,再接着,还有从王石等人身上得到的贪污款,也被青帮用来採购了粮食,一同发放。 消息很快传到了郑州国军的大本营,手握重兵的师长甩下打报告的电话,愤怒不已地拽过来另外一台内线电话,将听筒放到耳边。 可是一只陌生的手压在了电话上。 这位师长没了往日的威风,此时竟一动不动,握着听筒的手颤抖不停。 因为他的脑后有一支枪在顶着。 黄少天将电话摆放回远处,悠然地转到刘皓的正面,微微一笑。 “你是不是打算策反蓝河?” “不是啊。” “他很有能力,我看得出来,可若你不是想要策反他,对他的事这么上心又是为什么?” “我们在军校可是同学,出来又是出生入死过的战友。照你这么说,只要认识有能力的,就必须要策反人家?” “不能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他不会来。” “理由?” “知遇、栽培之恩,还有他的战友。” “你知道这些理由都很牵强。” “可是对于他来说很重要。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的父亲。他留在那边,是为了继承他父亲的遗愿。” “我知道,但凡你要是愿意使一点手段,总有逼他过来、策反他的办法。” “那你就别想了,他不愿意,我也不会动这种心思。” 陶轩很意外,这个计谋策划一套一套的叶修,这个有时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居然在蓝河的问题上这么果断地拒绝了他。 要知道,叶修可是动过不少歪心思,给新四军争取了很多重庆政府的物资、武器和人才,只要他看中了,就很少有得不到的。可是蓝河明显在叶修眼中分量很重,是个很有才干的人,为什么叶修却如此尊重他、护着他,什么手段都不愿意用呢? 从见到蓝河的第一眼起,到任务合作,到蓝河为救他而受伤,再到几天前听说蓝河去了桐城、叶修很少见的慌乱的表情,陶轩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现在有机会亲口问叶修,那么在排除了多种猜想之后,最不可能的也就变成了可能。 “你不会是喜欢他吧?” 他索性直说,盘算着或许叶修会被这句话激得说出真实原因。 可是叶修一脸坦然,说出了他至今都不敢相信的一句话。 “那倒不是。” 叶修吸了一口手中的烟,而后吐出云雾,好像内心释然了很多。他抬起头,目光和他对视,一刻都没有偏差离开,仿佛宣誓入党一样认真。 “我爱他。” 犹如春雷骤响,惊醒了冬眠之中的万物,也惊醒了沉睡的大地之心。 一瞬间坚冰破裂,百鸟飞向天空,万花绽出新蕊。 深藏了很久很久的话终于得以见天日,心中的累累重负烟消云散,唯有真挚的情感,是他站在这里、说出这些的动力。 第58页 他在言出于口的那一刻,心里便更加坚定,如似匪石,不可转也。 没错,是爱,不是喜欢。他深信不疑。 蓝河开心他会高兴,蓝河难过他会不痛快,蓝河离开他会觉得孤独,蓝河受伤他会觉得害怕。这些情感在遇到蓝河之前从未出现过,甚至在一开始,他也认为,这样的关心和牵挂仅仅是因为战友、朋友之间的情感。 但是在几天前,看着躺在床上命悬一线的蓝河,他忽然觉得,如果蓝河就这样睡过去了再也不会醒了,他的人生就好像要缺少一大块似的。 然后在蓝河醒来的那一刻,他尝到了从未有过的失而復得的幸福,他想明白了一切。 那是爱,是并肩时的默契的信任,是暗夜中支持他活下去的光,是想要厮守一生的慾念。 他愿意爱他如生命,也只愿意活在有他的世界里。 “你想过后果吗?” “什么后果?” “身为一个党员,你爱上了一个军统特工。” “我爱上谁犯法了么?” “你知道我说的意思!这在党内不会被容忍!难道你忘记了当初的誓言了吗?你忘记了要忠诚于党了吗?!” 谈及信仰,不论是陶轩还是叶修,都不自觉地严肃了起来。 “我没忘,也从未背叛。” “可是你正在为了一个你爱的人背叛你的信仰!为了他,你连自己的信仰都不要了吗?!” “信仰生之于心便不会消失,但是蓝河,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蓝河。” 叶修自诩没有在陶轩面前失态,但他明白自己的内心已经是汹涌波澜。 陶轩的意思,再清楚明白不过。这样的爱情,不会被世人所容,更不会被自己的党所接受。这是在别人看来见不得光的爱情,一旦被公开,他在党内的一切都会被葬送,甚至,他和蓝河的性命都会不保。 他当然不会为了蓝河投靠军统,但他确实不能保证自己的党、或是军统的任何一方不会下手除掉他们,不论是从信仰、组织上,还是从他们讲求的所谓的道义上。 这份爱情大白于天下的时候,或许就是他们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 可他还是承认了。 “我可以为了我的信仰去死,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但我只愿意为了他而活着。” 爱就是爱。 是生还是死,爱都不会改变。 他叶修自小就是个冥顽不化的煞星,别人拗不过天的事,他很少乖乖认命。 即使站在他面前的陶轩,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就会朝他开一枪,他也不后悔说出这样的话。 身为特工这么多年,隐藏身份,逢场作戏,带着面具行走在白天,生命永远属于黑夜。 他可以伪装成和日本人勾结赚钱的富商,被千夫所指,他也可以隐姓埋名,成为黑暗中见不得人的一件武器,于无声的夜行暗杀、盗窃之事。 可是此刻,他不会对陶轩说,“我不爱他,你搞错了。” 这份感情别人承认与否、接受与否都不重要。 只要他们坦诚面对,他们就可以活在彼此的世界里,活在阳光下。 这也是一种信仰。 “你爱他,可是你却做不到坦诚面对他。” 陶轩用冷静、甚至冷酷的语气,说出了极少有的、能够让叶修心虚的话。 “当年是军统内部暗杀了他的父亲,你为了保护党内潜伏在军统的同志,却告诉他是日本人所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却欺骗了他。” 叶修沉默。 他的沉默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在默认。 这的确是他愧对蓝河的地方,即使后来党内的同志调任别处,他亲手杀了那两个策划暗杀的军官。 可是这些蓝河都不知道。 他在痛失亲人的时候,感动于自己的相助,可是自己却对他说了弥天大谎。他坦诚地在这里承认他爱蓝河,却不敢在蓝河面前坦白这件事。 有时候还真是矛盾。 站在门口的蓝河泪如雨下,手中重庆命令行动组撤回南京的电报被攥得面目全非。 他觉得到这一刻,一切都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 他们相爱,却不能相守。 他们相知,却不能事事坦诚。 他不会为了叶修投靠□□,也不愿叶修为了他葬送前程。 一切都清楚明了,可就是没有两全之法。 这句告白,这份爱,他期盼了很久,终于可以听叶修亲口说出来。 已经足够,不可贪心。 他仰头送回眼眶中的泪,推开叶修隔壁的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离散(上) 章四 离散 民国二十八年伊始,叶修北上进入帝都,奉命执行任务。 蓝河的小组回到南京,继续配合喻文州和其他小组开展情报工作。 这个新年,一切如旧,却也物是人非。 他们就这样互相消失在对方的世界,谁也没有打听谁的去向,没有再思忖何时能够再次相见。 纵然相见,又当如何。 早在两年前的那一次分别,他们就应该明白,这真的是个身不由己的年代,他们的命不属于自己,也没有自行决断一切的权力。从他们选择了这一条路、放弃做一个普通人开始,就唯有四字:生死无常。 生死无常,谈何爱恨? 原本就是镜花水月之事,不过万幸窃来了两年的重逢并肩,难道还真的贪心能够一辈子朝朝暮暮?他们选择的,本就是完全不同的路,即使曾经巧合地站在一起,也是国家之需,并非缘分。 而今信任不再,命数无可相交,又何必当断不断。 相爱本是你情我愿的易事,但对于他们来说,相爱之后的事,他们一件也做不到。 爱便万死不离,坦坦荡荡,无猜无忌,永不相负。 既然做不到,不如不见。 “夜雨挟持军部人员,开仓放粮,最后杀了王石。” “夜雨不愧是夜雨,还真的不怕死。” “在下愿意跑一趟,替您将此事料理干净。” “我相信你的能力,不过涉及到喻文州,希望你还是谨慎行事,他毕竟有很大的作用。” “这一点您放心,在下明白。告退。” 打开门,走廊的灯光有点暗。重庆又名雾都,真是名不虚传,大白天都这么阴沉。 但是比天气更阴沉的,是陈夜辉的笑。 生产细菌弹的秘密工厂被摧毁,这对于日军来说是重大的损失,短时间内无法重建。 军部上层极为震怒,责任一步步追究下来,喻文州所在的汪伪政府自然也不能倖免。日本人一方面在自身的机构中展开大调查,一方面也对有可能接触到机密情报的政府高官进行单独讯问审查,意图从中找出内鬼。 这件事虽然喻文州没有直接参与,没给日本人留什么证据,但由于他敏感的投诚身份、和极高的位置,日方对于他的怀疑一直都没有解除。 这也是让喻文州有些头疼的地方。 第59页 上午接受完询问,中午喻文州出席了一个新闻发布会,一直到下午三点才有空补个中午饭。 五点半下了班,喻文州的车停在了一家茶餐厅门口。 这个地方转个弯就是他家,他便吩咐司机先把车开回去,不用出来接。 茶餐厅生意不错,到了饭点,茶香、咖啡香都被饭菜的香味略略压了一头。喻文州私下看看,似乎没有空余的桌子,便走向角落里独坐的一个人。这人桌上点了咖啡,还冒着热气。 “先生,请问你是一个人吗?我可以和您拼一桌吗?” 喻文州礼貌而有风度的微笑,让跟在他身后的服务生听着心情也很好。 “没关系,坐吧。” 那人将对面座位上的报纸拿开,示意他的允许。 “我来接替君莫笑,任南京地下党行动小组的组长,听您调配。” “陈夜辉?” “是的。我先向您传达上级的嘉奖,对您在破坏日军细菌弹工厂行动中的贡献表示肯定。” “应尽之责,”想起这件事,喻文州脑子里不免又是上午的问讯,有点苦笑,“可是日本人还是怀疑到我头上了,最近还是小心为好。” “我提议,可以策划一次行动,帮您摆脱怀疑。” “你有什么计划吗?” “可以组织行动队员对您进行一次逼真的暗杀袭击,他们都是南京这一组的老成员,地形、环境很熟悉,应该可以掩人耳目、全身而退。” 喻文州没有马上回答。 他想到一个人。 这个人是黄少天。 黄少天的存在,现在在南京,中□□内除了他和叶修,谁都不知道。算算时间,他差不多应该从河南回来了,但是□□这边的计划却不能透露给他。 这就意味着,这个像鬼魅一般随时保护喻文州的人,到时候会真的认为这是一次暗杀。 不用想,喻文州都知道这样的后果。 “这不可行。我自上任以来至今,基本上风平浪静,如果在我被怀疑的时候突然来一次暗杀,反而会引人注目。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是。” 喻文州从餐厅出来,手中拎了两个绳子扎好的牛皮袋,里面是一荤一素两个炒菜和米饭。 家里的厨子回了老家,过几天才能回来。好在这几天也就他一个人。 天已经黑了下来,街道两旁的商铺里人头攒动,在往上的居民住户家中已经飘起了炊烟,各色饭菜的香味一波接着一波,从亮着暖黄色灯光的窗户里散出来,温馨得很。 他有点羡慕,羡慕有人做饭,也羡慕有人一起吃饭。 于是又想到了黄少天。 郑州的事,很快就传到了他这里,乍闻黄少天的作为,他也着实吃了一惊。 没想到他竟能这么狠绝,善事做到了底,也没给自己留一丝退路。军统走私、倒卖物资生财,甚至勾结汪伪政府做地下交易,这些他都心知肚明,但是他的身份太过特殊,这些事情他没有办法插手阻止。 可是黄少天,却借着身份的隐秘,不公开露面,找了青帮出头,开仓放粮。 他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喻文州明白,即使知道,他也会这么做。 他的少天,一向都是一个正义的人,可以不计后果地正义。如果认定了一件事必须去做,那就算是搭上性命,黄少天也非做不可。 然后这担心的份儿,就丢给喻文州了。 这一路上,军统必定会派人多次截杀,以黄少天的身手未必躲不过去,可是这件事的影响会一直存在,他会被时刻通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暴露在自己人的枪口之下。 想到这里,喻文州继而想到了刚刚见面的陈夜辉。 在他来之前,喻文州便仔细查过这个人。他表面上是延安派过来接替叶修的位置,协助自己在南京开展工作,实际上他是个双面人,在军统也有着重要的地位,是军统安插在□□内部的一枚棋子。 他刚才提出的刺杀计划,确实不是上策,而且明显忽略了黄少天的存在。 是他不知道有黄少天这个人,还是知道了故意不提? 按照后一种可能来推断,喻文州感受到了暗藏其中的威胁。 这个人实际来自重庆,又在计划中将黄少天引入陷阱,十有八九就是带着清除黄少天的任务而来的。 关上家里的大门,喻文州径直上楼走向了自己的卧室。 还是一如既往的一片漆黑,毫无生气。 借着月光,他先把饭菜放在了茶几上,再回到门口准备开灯。 变故乍生。 黑暗中,喻文州用手臂挡开划向自己喉咙的刀,继而矮下身闪过另外一只拳头的攻击。 可惜他的速度不够快,抬手反击,却被对方牢牢抓住。 手腕的温度仿佛能顺着血管,流入心脏,把整个人都暖过来。 黄少天松开手,刚想轻声说一句,文州,是我。 没想到松开的那一刻,自己的手反被对方握住,一把拉入那个心跳极快的怀抱。 话也没说出口,因为嘴唇也被他堵上。 喻文州将这个让自己担惊受怕了半个月的人紧紧收入怀中,仿佛是要把他揉碎在自己的心口。 吻也加深,是方才的花茶香味。 “饿了吗?晚饭吃了没有?” “没有……” “吃吧,还是那家打包回来的。” “咦?文州你既然去了为什么不在那里吃了再回来啊而是打包带回来,莫非你知道我今天晚上要回来?这也太神了吧!” “我并不知道你回来,不过,我坐在家里吃,可以假装你就坐在我对面。” 吃罢晚饭,两个人都累了一天,各自简单洗漱过,便准备休息。 重新躺在熟悉的床上,融入黑暗,黄少天本可以睡个难得的安稳觉。可是回想起吃饭前喻文州那句话,心里诚然不舒服得很。 “我坐在家里吃,可以假装你就坐在我对面。” 这半个月,自己在外面折腾得不亦乐乎,只觉得这般行侠仗义的事实在畅快淋漓。可是对于文州来说,他大概是日日担心吧。 手被温暖包裹,身边的人似乎料定了自己没有入睡。 “少天,郑州的事,干得漂亮。” 听得这句话,黄少天悄悄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文州没有像上一次那样生气。 “只是,你也知道,这件事毕竟被你闹得太大,重庆那边一定会动怒。所以现在,即使你回到了南京,也还是要千万小心,尽量少出门。” “嗯,我明白。文州,细菌弹工厂的事,会连累到你么?” “不会,”听着他将睡不睡的声音软绵绵的,还在担心自己,喻文州心头一阵温热,侧身靠过来,从背后将他拥入怀中,“叶修和蓝河的小组做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言语之际,气息萦绕耳畔,是不可多得的安定和默契。 第60页 “只是……叶修和蓝河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 “嗯?他们怎么了?” “个中情由并不知道,但桐城一战之后,他们似乎断了联繫,后来一个回来了,另外一个去了北平。” “会不会是老叶想拉蓝河进□□,蓝河不愿意啊?” 黄少天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原本即将进入沉睡的心,瞬间乱了方寸。 在花园口看到的那些调查文件,现在就想放影片一样闪来闪去,赶也赶不走。 他本应无条件的相信喻文州,相信自己并肩战斗了这么多年的爱人。可是在看到那些东西之后,他真的做不到。确切的说,他感到恐惧的,是这种未知的感觉。对于感情,黄少天是个简单的人,既然相爱,就要同歷生死,共担命运,坦诚相待。 他单纯的希望喻文州也是如此,和自己一样毫无保留地认真对待这份感情。 喻文州是个谋心巧算的人,能够参透人心、窥探世事,在战斗中作出正确、明智的决定。所以他的绰号是诅咒,只要是他谋划的事,或是被他盯上的人,都逃不过失败的诅咒。 可是黄少天深信,对于自己,喻文州只是那个普通的、有感情的喻文州。他们的爱情不需要心机、谋算,更不会有猜忌和隔阂,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最了解对方的人,分享着生活中的一切悲喜和安危,互相交付着自己的后背和生命。 是否能一直如此呢。 “少天,”耳边的声音打断了思考,听起来依旧温暖从容,“怎么选择都是他们自己的路。” “嗯。” “还好,咱们一直都是一起的。” 黄少天自认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沉默,自愿不说话,更何况是面对喻文州。 可是刚刚听到的这句话,却做到了。 他悄然发现自己对于这个人的深爱,深爱到只消这一句话,足以抵过所有。 这个人在自己外出时日夜担心,在自己受伤时寝食难安。 再找不出一个人,像喻文州这样用生命对自己好。 为什么还要有这些猜忌和怀疑呢? 他没有说话,却转过身来,与他紧紧相拥,安然入睡。 三天后,政府办公厅举行节前舞会。 这样灯红酒绿的场景喻文州已经习惯,不过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已。 唯一让他内心过意不去的,就是那天晚上,用一句糖衣炮弹打岔了黄少天的话,继续对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他何尝不清楚,黄少天是怎样的存在意义。只是身份的隐藏,确实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一旦黄少天知道了,或许他愿意跟着自己转到□□,可这并不是自己所期望的。 眼下的局势,水深火热,一旦□□的人被日军抓获,要么叛变,要么必死无疑,没有丝毫的活路。可是军统不同,他们和新政府高层有着私下的利益纠葛,任何事只要牵扯到利益,就都还有迴旋的余地。 如果黄少天的身份是军统,即使有一天被捕,凭着自己的关系,尚且有可能挽回。 可是反之,却回天无力。 再往远一点说,有朝一日日本人走了,照力量对比来看,□□未必能战胜国军。那么他身为中□□内的一员,势必无法保全两个人的性命。 他想让少天有更多的机会活着,想给他更多的平安和退路,就不能把他拉过来,和自己一起站在悬崖边上。 至于欺骗,是无法弥补的愧疚。 生逢乱世,总要有所取捨,生离死别,在喻文州看来,还是后者更加让他无法承受。 黄少天自那个夜晚之后,不知为何想起喻文州那句“注意安全、尽量少出门”听起来怪怪的,心里很是不安。于是喻文州去哪儿,他还是照样暗中跟随,不敢落下一步,生怕出什么变故。 果然有变故,但是这一次黄少天毫无察觉,只有喻文州看出来了。 原因很简单,伪政府组织的例行酒会上,跳舞环节开始之后,闪现在二楼的是□□地下党的行动组员,黄少天不认识。 喻文州的大脑飞速运转,想到了陈夜辉那天说过的话,还有他的身份,大概明白了这里将会发生什么。陈夜辉没有听从自己的命令,而是吩咐组员部署了这次的“刺杀”行动,只不过等一下枪口对准的应该不是自己,而是为了保护自己现身在公共场合的黄少天。 可怕而棘手的是,他不知道枪在哪里,何时开枪。 乔装打扮的黄少天,现下就在自己身旁,挽着政府里的一名女秘书跳舞。 已经来不及让他撤退了,人跑不过枪。 但喻文州不愧是喻文州,此时脑海中计划已成形。 他借着舞曲的节奏,拉近和自己跳舞的楚云秀,一句耳语送出,没有惊动任何人。 “如有变故,立刻带少天撤离,不可耽误。” “好。” 喻文州料得没错,开枪的人不会被他找到。 陈夜辉根本就不在舞厅内,而是隐藏在政府大楼的隔壁,通过硕大的一面落地窗户进行瞄准。 他本以为这个计划天衣无缝,自己躲在被人看不见的地方向黄少天开枪,力求一击而中,即使有什么意外失了手,和喻文州一起跳舞的楚云秀,也会及时补救,夺走黄少天的性命。 可他终究是个阴诡小人,那些想让喻文州无计可施的千算万算,和那个如同诅咒的人相比,还是不够看。 楚云秀是作为军统成员,接受了他清除黄少天的命令,但她是和喻文州单线联繫的□□特别党员,真正听命的人只有喻文州一个。 他枪膛里的子弹,也确实瞄准了黄少天的心脏射了出去,但最终倒下的,却是喻文州。 黄少天毕生都忘不了那样的眼神。 枪响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准备护在喻文州身前,没想到喻文州比他反应更快,如同未卜先知,借着舞步调整位置,硬生生地挡住了他,左肩中弹。 人群瞬间炸开,刚才还谈笑风生的人们四散奔逃,到处都是碰撞落下的手包、摔碎的酒杯,还有女人的尖叫。 他被楚云秀紧紧拉着,跟随人群往外跑,喻文州就那样倒在地上,半身染血,目光与他相对。 那样的眼神,他从未见过。 仿佛求仁得仁,是一种释然的快乐。 他觉得喻文州好像是在庆祝一样,庆祝料对了这桩事,庆祝帮自己挡下了一枪。这个人总是这样,喜欢自作聪明,想出一些他想不到的办法来化解危机,宁可自己生死未知。 真讨厌这种人。这种拿命对他好的人。 自参加军统,他的教官就告诉他,要想活命,要想战胜敌人,首先就要认定自己是一件冷血的武器,只需记得该去杀谁、该去听从于谁。 黄少天做到了,做得很好,但凡和他遭遇的敌人,都是同一种结局。出任务的黄少天,无疑就是一个可怕的杀人机器,不知来路不知去向,让敌人闻风丧胆。 可是唯有喻文州,让黄少天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个有情感、有生命的人。喻文州越是对他好,越是幸福,他就越是和普通人一样,害怕失去自己所拥有的。每一次遭遇危险,喻文州都会尽全力保全他,甚至不惜伤害自己。 第61页 于是他很生气。 既然计谋上比不过喻文州,那么他很愿意在见血的硬仗中,挺身挡在喻文州身前,保护他安然无恙。但即使这样,这个讨厌的人还是一如既往,想在危险来临之际把自己一脚踢出去,踢得远远的。 这般聪明,怎么就不明白,我愿意与你生死共担呢? 殷红刺眼。 他明白此时不能露面,不能陪在他身边,撤离是最好的选择。人群拥挤,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拽着跑,和喻文州的距离越来越远。 可是他的视线却从未离开那个倒在大厅的人,直到冲出大楼、穿越车水马龙,再也不看到。 陈夜辉终于也体验了一回,被追杀的感觉。 给他这种感觉的,正是常常于暗夜中杀人遁迹的蓝河。 喻文州自察觉陈夜辉情况有异,就暗中知会了蓝河,如有意外,务必追踪到他,不可让其逃脱。蓝河自然信任喻文州,舞会那天他就守在陈夜辉住处附近,一旦有所变故,组员来报,他就立即截杀。 只是陈夜辉,这个游走在军统和□□之间的两面人,的确是只不好对付的狐狸。 出事的第二天夜里,蓝河锁定了陈夜辉的位置,在他以为风声稍过、打算回到住处收拾行李转移的时候,将他逼到了隔壁仓库的死角。 他的枪在蓝河手中,两腿各中一刀,靠着货箱动弹不得。 “呦,我当是谁呢,你还没投共啊?真不容易。” 这话听着不舒服,蓝河也懒得计较,反正他马上就要死了。 “君莫笑不愧是君莫笑,在他还是一叶之秋的时候我就领教过。你这样厉害的人,都能被他利用得团团转,也亏得他就是个□□,要是汉奸,咱们估计早就完蛋了。” 黑暗中仅有月色为光,蓝河嘴角的冷笑让陈夜辉再度有些紧张,生怕这个浑身都是武器的人再给自己的腿上来几刀。 幸好蓝河不屑于这种折磨人的功夫,仅是回以沉默。他再度肯定,今天自己脚下这个人是必死无疑了。单凭他知道当年的一叶之秋和君莫笑同为一人,即使喻文州放过他,蓝河也不会让他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虽然断了联繫,但那个人的安危还是要顾及的。 有些东西终究无法割捨,蓝河承认。 当然,喻文州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陈夜辉在看到蓝河背后走过来的人、看清楚他的脸之后,就知道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的那一枪,打中了喻文州的左肩,不仅印证了自己的祸心,还在一定程度上洗脱了日本人对喻文州的怀疑。 趁着局势有所改观,黄少天也暂时不在身边,喻文州以伤势不严重、工作繁忙为由拒绝了住院,花了一天时间,迅速安排那天在舞会露面的同志撤出南京,晚上接到了蓝河的线报,就赶到了此地。 他需要在陈夜辉这里确定,对于黄少天的追杀,军统是否派出了其他人。 “重庆方面,让你来除掉夜雨,对吗?” “没错。我说喻文州,你这么谨慎的一个人,怎么会带出来这么无法无天的手下。” 听到“手下”这个字眼,喻文州也是一记冷笑。 “他不是我的手下,从来都不是。” 沉静的声音只有在谈及黄少天这个人,才会带有感情。 “他是我的爱人,所以这也是你今天必须死的原因。” 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陈夜辉一脸震惊,继而发出了令人有些匪夷所思的、讽刺的笑。 爱人?竟然是爱人…… “文州,你和他废什么话,赶紧处理了回去休息!” 喻文州始料未及,黄少天居然来了! 陈夜辉还在笑,笑得让人看着发毛。 “喂喂餵说你呢,死到临头了笑得这么难听噁心谁呢!” “自然是笑你们,一个把另一个当成工具,居然还能成为恋人,看你这样还是死心塌地的那种,能不好笑么?” 黄少天听着摸不着头脑,心里又莫名地乱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 “这话应该问你的爱人啊夜雨,你难道不知道,八年前的那桩案子,就是拜他所赐,你差点儿送了命?” 黄少天愣住了。 八年前,他和喻文州被军统派去东北,营救一批关押在监狱里的情报人员,可是救出来发现其中混入了两名□□的人,这二人趁机逃跑,上面怪罪下来,他们接受了军事审判,如果不是发生了紧急军情将他和喻文州徵调前线,结局很有可能就是秘密处决。 “少天,别听他信口胡言,这是临死了想要来一出反间计。” “呵呵,喻文州,说句实话,我倒是早就想杀你了。只可惜你挡的那一枪位置不太好,没把你打死。” “所以现在轮到你了。” “你别得意,”陈夜辉脸上显出狞笑,像是死后纠缠不休的恶鬼,“有件事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秘密处决夜雨,除了重庆,延安为了保障你的安全,也给了我同样的任务!现在我来通知你一下,不用谢我,索克萨尔同志。” 沉默。 除了沉默,再多的解释都是无用。 索克萨尔这个代号一旦暴露,喻文州就再也不需要掩饰什么了,因为这个代号,在八年前就被黄少天查了出来。当年的线索到此戛然而止,就是止于黄少天拒绝怀疑喻文州。 而今,深埋已久的欺骗被解开,仿佛是早已註定的劫数。即便彼时有再多的难言之苦,欺骗终究是欺骗。 黄少天在喻文州的沉默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眼前陈夜辉狰狞的笑,永远凝固在了他的脸上,因为黄少天腰间的刀已经穿透了他的心脏。 很奇怪,感觉不到被欺骗之后的愤怒。 只是那把刀在刺入血肉之躯的同时,像是被插入了自己的心脏。 刀尖在体内旋转,撕扯着这个手掌大的器官变形、扭曲,血液喷涌而出,眼前崩塌的世界尽是此般猩红,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 然后是清晰的、贯穿全身的疼痛,疼到唿吸停滞,一片空白的大脑嗡嗡作响。 各路回忆不期而遇。 他们相遇在军统特训班,因为智谋和武力的互补成为搭档,歷经千难万险,百鍊成钢。而后被派到很多地方,执行各色的危险任务,并肩同行,交付着自己的后背与生命。就是在这样的闯荡之中,他们逐渐走进对方的内心,相知相爱,成为对方的一部分。再然后,东北战场,同生共死。南京潜伏,黄少天这把剑,无时无刻不在黑暗中保护着喻文州。 他们就是对方存在、战斗的意义,是全部的希望。 可这些幸福的记忆,此刻回想起来,简直是一种折磨。 一种满含嘲笑、讽刺的折磨。 喻文州,或许只是需要一件可以保护自己的武器,和一个伪装的身份。 而这份曾经认为金石可鑑的感情,或许只是他的逢场作戏,唯有自己信以为真。 他在这种尖锐到让人恐怖的疼痛中挣扎许久,终于可以重新控制身体的动作,转身面对喻文州,眼睛里是骇人的红。 第62页 喻文州看到这样的黄少天,知道他一直很害怕的一刻终于来了。 来不及走出对组织的心寒,便要面对被自己欺骗了很多年的爱人。 尽管当初决定欺骗,到现在他也并未后悔,可是这种连后悔的权利都没有的事,着实让身在其中的人更加痛苦。 他怀有仅剩的一丝侥倖,期盼着黄少天能在盛怒之下破口大骂,动手也没有关系,这样自己还可以稍稍好受一点。 可是明智如喻文州,也在这一刻低估了黄少天受到的伤害。 眼前的人没有破口大骂,没有动手打人,没有抽刀拔枪。 只是那变红的眼眶里,掉下一滴晶莹的泪。 灼烧着喻文州绝望的心。 黄少天一直是个坚强的人,起码相识这么多年,喻文州没见过黄少天掉眼泪。不管是超越人体极限的军事训练,还是后来行军打仗、执行任务负伤,眼泪都不是他的表达方式。 这一次,那种叫作眼泪的东西,充满了他的眼眶,一滴接着一滴划过他的脸。 他的确是个很开朗很活跃很话痨的人,你以为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不放在心上,可他只是不说而已。能够让他黯然落泪的事,一定是伤心到极点的事。 那个时时刻刻都很快乐的人,再也不快乐了。 喻文州觉得自己心中的太阳会就此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黑暗。 “少天……”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仍旧想唤出他的名字。 期盼太阳愿意回来。 “我什么都不想说。” 大概,是回不来了。 南京这一年的初春偏冷,雨下得淅淅沥沥没个够,上午好不容易盼来了太阳,还没暖和起来,又被雨水阴霾取代。 入夜还需出门的人,就要重新穿起冬衣,打着雨伞的手都被风吹得刺痛。 但坐在窗前的人,却不怎么在乎这阴冷的天气,只穿一件灰色的衬衫,袖子还挽到了露出小臂的高度。玻璃上的雨水时而滑落,借着窗外微弱的光映在他的半边脸上,看起来似乎是他在掉眼泪。 当然他并没有掉眼泪,只是看着外面的雨出神许久。 黄少天不出任务、不是那个冷血无情的特工“夜雨”的时候,居然可以这么长时间不说话,这对于认识他不短时间的蓝河来说,简直算得上是一大奇蹟。 但是蓝河并没有拿出笔记本记下这一段,作为以后向队友炫耀的经歷。他拿出的是一瓶质量不错的红酒。 “黄少你……要不要喝点?” 霸占着他家窗台的人闻声看过来,却摇了摇头拒绝了。 有时候大醉一场,确实可以缓解清醒时的沮丧失意。可此时的黄少天纵然承受着内心千疮百孔的伤痛,还是时刻记得,自己身处的局势,不允许这般孟浪。 何况醉了还会醒,而他但愿长醉不愿醒。 “蓝河。” “啊?” 沉默了这么久终于说话了,蓝河暗自舒一口气,赶忙应答。没想到这一句之后,又是片刻的沉默。 黄少天这个样子,蓝河理解,却又不理解。 两天前的那个晚上,他也在场,目睹了整个过程。那个时候的黄少天,眼睛红得骇人,眼泪落下的瞬间,别说喻文州,蓝河看了都觉得有种捶胸顿足地难过。毕竟,一个自以为朝夕相处、一片赤诚的人,对自己进行了数年的身份隐瞒,期间夹杂着一系列言不由衷的欺骗,这些事一夕之间被揭开,很容易把人推往崩溃的边缘。 那是愿意交付生命和全部情感的人,如果他都不能信任,还有谁可以信任? 叶修也是这样的隐瞒,所以蓝河理解。 可他没办法感同身受的是,喻文州和黄少天已经相识相爱了将近十年。 十年之后的现在,真相被揭开。而他,只不过是连一个“爱”字都没有说出口,就默默选择放弃的人。 情不自禁的自嘲,幸好被黄少天的开口打断。 “你知道老叶的真实身份之后,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不出所料,不过答案也不简单。 “这个,被欺骗的感觉当然有,毕竟我与他自军校相识,一直都没有对他隐瞒什么。但当时的情况很特殊,我并没有再多思考的余地。” 回想起那时突然得知叶修被捕,得知叶修就是一叶之秋,再到后来监狱中的审讯、告别,蓝河的内心一阵甜一阵苦。 “那个时候我们只是朋友,我对他坦诚,可并不代表坦诚是一种义务,毕竟相比他的身份和任务,我没有资格要求他以我为先。可是……他在后来尽他所能保护了我不受牵连,我很感激。” 黄少天静静地听蓝河回忆当时发生了什么,听他说他自己的想法,没有打断一句。 “我对他坦诚,对他毫无保留,是因为在我眼中他是个很好的人,值得我这样做。如果他也同样对我,自然很好。如果没有,我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后来我选择了放弃,其实也不全是因为在我父亲这件事上他的欺骗。只是我明白,我的存在,我的情感,对于他来说可能是一种束缚,甚至是一种威胁。一旦这样的情感被世人知晓,军统不会放过他,□□大概也不会再接受他。我不想因为我自己,断送了他的路。” 说这些话的时候,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一直都是那个隔着铁栏杆的拥抱,还有叶修坐在他对面,手指扣出和他交流的密码。 【保护好自己】。 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总是想办法保护着他。这样的人,谁不希望可以和他在一起呢? 蓝河的眼中隐约已有泪光,为万般无奈之下的放弃。 爱很好,因为爱是艰难的。 他曾经无时无刻不在憧憬,他们互相明白对方的心意,能够站在一起,面对面再三确定那一句告白,然后天南海北,粗茶淡饭相伴一生。 可是他不得不放弃,不为别的,就想叶修好好活着。 他从未忘记,当年叶修在身份暴露之后全力开脱自己,在充满毒气的实验室里把唯一的防毒面具让给自己,在敌军紧追不捨的危险中背着自己奋力逃亡。 既然叶修可以用命保护他,他有什么资格为了情感,陷对方于险境? 蓝河不说话,黄少天也没有再说话。 很多事他现在想不明白,又做不到置身事外。比如喻文州为什么宁可隐瞒这么多年,也不想办法让自己加入他们的阵营。又比如这将近十年的感情,他应该如何看待。 他当然不愿意承认,喻文州在这十年间都是利用他的感情,去完成任务,这比让他臭揍一顿喻文州还难。甚至从内心深处,他对于被欺骗的牴触,远远大于他对双方情感的怀疑。 如果喻文州是个逢场作戏的人,十年间从未移情别恋、一心一意拼了命对他好,这也太难了吧? 无奈黄少天心很乱,这些想法搅在一起,头绪全无。这回他也终于和一个普通人一样,被自己的情感耍得团团转,思虑乱如青丝牛毛。 第63页 “黄少,有句话其实我说了没什么用,但我还是想说。” 那边没答话,算是默许。 “你们,毕竟十年了。我的意思是,这真的很难得,就这么放弃了,不会后悔吗?” 黄少天回过头,像是要回答的样子,却被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蓝河的神经骤然紧绷,迈步到门前,黄少天早已飞身跃出窗外,静静地挂在窗台下的墙上。 “蓝医生,家里有老人突发疾病,我来找您拿特效药。” 是楚云秀,暗示有紧急事件。 蓝河赶忙开门,将来人让到屋里。 “接到上海站线报,孤舟到那里出差,返回南京的路上座驾被大批日军护送,南京特高课课长宫本雄一同行,疑似身份暴露被捕。上峰命令,不惜一切代价营救。” “到现在,喻先生是不是还不知道,我们为什么逮捕你?” 宫本雄一志得意满,看着和他同坐在一辆车上的喻文州。不过后者依旧镇定的眼神和微笑,却让他有些扫兴。 “是因为陈夜辉吧。” 话语之间也找不到恐惧泄露的裂缝。 “宫本先生,不必紧张,这一次确实是我漏算了他的身份,所以现在我的命握在你的手中了。” “是啊,如果没有陈夜辉的成功离间,我们还没有把握可以绝对控制你。不管夜雨是真的走了,还是你为了保全他。抓到你,这对我们来说就是胜利。” 喻文州没有再多看他一眼,默默闭上眼睛,仿佛是路途颠簸,进入了休息状态。 “喻先生,不打算配合我们吗?” “反正回到南京,该怎么办你们就会怎么办,我又跑不掉。这个时间留给我养精蓄锐,正好。” 对方说话连眼皮都懒得掀开,搞得宫本雄一好生没趣。不过说得也是,现在夜雨这个最大的威胁已经离开喻文州了,回到南京他更是插翅难逃。 无奈他可没有闭目养神的福气,身边坐着这么重要的犯人,他必须时时刻刻握紧手中的枪,以防变故发生。为了保证情报绝密,防止军统上海站进行营救,他在南京得到陈夜辉死讯的密报,就连夜赶到了上海,没有把消息透露给任何一个人,只是向上海驻军要来了一个百人精干小队,装备齐整,秘密押送喻文州回南京。 身份暴露,且没有成功撤离,这对于一个特工来说基本已成必败之局。可此时喻文州的镇定自若,却丝毫不是装出来的。 出差,离开南京,尤其是在黄少天这边情势有变的时候,在他看来本就是一个有风险的活动,如果事先没有以防万一的准备,喻文州这“诅咒”的名号还真是浪得虚名。陈夜辉除了军统、□□双重身份,还是已经投靠日伪的汉奸,这确实是他漏算的一点。可是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宫本雄一,也漏算了喻文州未雨绸缪的能力。 动身当日,他便寻得藉口,将自己手下一半的亲兵调出南京城,隐藏在城外。剩下的一半,依从他的交代,在探知宫本雄一离开南京之后,知道可能是有了变故,于是化整为零,俟机混出了城门。 他们的人数虽然少于押送喻文州的日军,只有六十余人,但绝对值得信任,领头的几个还是跟随他从东北战场杀出来的人,战力不俗。此刻这队人马,已被顺利接管,正在阻击日军的路上。 接管他们的人,是从北平归来、携有喻文州信物的叶修。信物的意义,是无条件的信任和服从命令。 面对必有的这一战,喻文州确实没有提心弔胆的必要。赢便赢得生机,输便输掉性命。 唯独想起那张熟悉的脸,波澜不惊的心才会被打破。 这是一次不期而遇。在蓝河的眼中,叶修却是意外的平静。 大概那天自己的不辞而别,他已经猜到了原委。这次见面,对于旧事叶修也只字不提,除了必要的行动商议,他们几乎规避了所有的私下交流。 可是蓝河心里不平静,即使马不停蹄地强行军赶路,他的视线也会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个背影上。有些习惯真的很难改掉,即使面临危局,他们依然会站在地图两侧认真部署,叶修会照常留下狙击的最佳位置,蓝河也理所当然地沿着这样的安排,选择首要攻击目标。 因为这样习惯的默契,他们的对话大多是只言片语来作最后的确认,好和自己的队员详细介绍。分发武器,蓝河会递过去叶修惯用的枪,然后接过来唯一的瞄准镜。就连任务中的紧张感,也悄无声息地被这样的同行中和掉一部分。 一切似乎如旧,仅仅是少了并肩而已。 但就是这样的一切如旧,让蓝河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习惯没有改变,下了决心的坚定显得有些尴尬,继而彷徨。 一个合格的狙击手,所有的思绪都应该中止于瞄准目标的那一刻。 作为狙击手中的王牌,蓝河当然不例外。当瞄准镜中的十字对准驾驶座上的人,当手指轻扣于扳机之上,他的唿吸停滞、屏蔽所有的杂音包括自己的心跳,将自己和枪合二为一。 枪响。 负责驾驶的日本士兵瞬间丧命,宫本雄一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喻文州已经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说喻文州手残,那也是相比于叶修黄少天这种杀胚类型的人物,一般的格斗在他眼中也算是家常便饭,比如跳下车之后,接到自家队友扔过来的枪,再放倒从后面卡车上跳下来的两个日本兵。 他本没有逃脱的机会和时间,却赢在了“未卜先知”上。如果他和宫本雄一一样,事先都不知道有袭击,听到枪声没有马上採取行动,现在一定在车上,被宫本的枪指着。 原本以为消息绝密、没有夜雨就几乎没有危险的宫本雄一,听到车外勐烈响起的交战声,恼羞成怒。他还是漏算了一点,比起喻文州在新政府的价值,他本人的生命,对于很多人来说都太过重要。 即使暴露了,也要去救。即使危险很大,有可能因此丧命,也要去救。 接连解决了好几个近身威胁喻文州的敌人后,蓝河换了□□,带领着军统南京站的全体行动组成员沖了上去。埋伏在另外一边的叶修,也带着喻文州的亲兵对敌人展开进攻。此地距离南京城已经不远,枪声响起,城里的日军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宫本雄一这边遭遇袭击,却不会轻易撤退。喻文州是□□军统和日伪之间的三面间谍,现在这样的情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不申请支援的情况下,如果今天就让他这么被营救走了,那责任就全在自己,回去根本没法交代。 混战已经开始,喻文州每靠近营救团队一步,他的身边就会有日本人倒下。叶修和蓝河在行动开始之前,就专门安排了枪法最好的士兵,尽全力为喻文州提供掩护。此时他们虽然暂时无法到达喻文州的附近贴身保护,但起码可以占据好一点的位置,瞄准近身攻击喻文州、或是向他开枪的人,各个击破。 这一点,宫本雄一马上看明白了。今天若是留不下喻文州,再怎么拼也是白搭。他躲在卡车后面下达命令,让士兵不惜一切代价沖向喻文州,随后自己也加入了战斗,开始向众人集中保护的目标靠近。 第64页 压力顿时加大,喻文州在防不胜防的刺刀和子弹中立添新伤,战斗越来越吃力。这边营救的人也在加速攻击,叶修的人马从外部迂迴包抄,企图直接攻破宫本雄一这个至关重要的指挥,蓝河的行动队不久也到达了喻文州的身侧,队员们用自己挡住攻来的枪和敌人,无奈对方人数众多,胶着中谁都无法干净地脱身。 两名队员好不容易冲到了喻文州的前面,却没能挡住兇悍的日军。新的一波攻击临于面前,沾了同伴的血的刺刀显得更晃眼,而他已经在无休止的搏斗中感到疲惫。 依靠着人数的优势,宫本雄一此刻并不想要一个玉石俱焚的结果,他仍想生擒喻文州,这个他特工生涯开始以来最大的胜果。 如果喻文州死了,他未见得能抓住来救他的人,也无法找到他在南京城内的上下线,一切就毫无意义。所以发生在喻文州身边的,几乎是一场残酷的肉搏。 上一次经歷这样的场面,还是在东北。那时黄少天带着士兵在城外苦战三天三夜,他骑着马沖入敌阵,于殷红焦土中牵过恋人的手,浴血而行。敌人数十倍于己,可他从没有畏惧,仅后背一方安定便足够。 这一次,终于是他一个人了。手中的武器从抢来的枪,变成从地上拾起的刀,他体会到当年黄少天白刃厮杀的艰苦与疲累,身上遍体鳞伤,似是能够感同身受的勋章。血与痛,总是记忆最深的部分,同时又是压制其他情绪的良药。手中的刀挥起落下,带走别人的生命或猝不及防多一道伤口,喻文州的大脑却好像放空一般,可以什么都不去想,把自己变成任务状态中的黄少天,下意识地操控着冷锐的兵器。 这样令人髮指的冷静,终结于混战中的突变。 喻文州自顾不暇,并没有发现在他身后,敌人的包围圈死亡人数骤增,随之而来的是外围营救队伍快速向内收缩,战斗顿时上升到了最激烈的时刻。 那是一把妖刀。 手持这把妖刀的人,加持着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发动进攻,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包围圈中心的喻文州。他所经过的地方,皆洒下敌人的血,或来自颈动脉,或来自心脏,上一个人和下一个人的血液勾连千丝万缕,没有半分停顿和犹疑。 这才是夜雨的真正速度,如暗夜中的剑雨,动时无声无息,被人察觉已是剑身染血,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就成为了刀下亡魂。 这么多年以来,叶修也是头一回在白天,真真切切地看到黄少天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去攻击。其实诚实一点来讲,真真切切这个词用得不好,因为在叶修、或者蓝河这样的近身搏斗高手来看,他们甚至做不到明确地看清,这一秒钟黄少天用了几招、同时杀了几个人。 太可怕了。 这边暗自庆幸黄少天是队友而不是对手,那边的宫本雄一,却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今天的结局。他从未见过夜雨,在陈夜辉之前也从未知晓夜雨这个人的存在,可是夜雨出现的时候,他几乎毫不犹豫就断定了他的身份。在他眼中,黄少天每一次出招、每一次致命的攻击,每一次前进,都是一种狂放的、充满死亡宣告的挑衅和审判。 他用手中的刀,质问和嘲笑着自以为掌控全局人。 就凭你们,想拆散剑与诅咒? 痴心妄想的后果就是死。 胆敢威胁到喻文州生命的人,都必须死。 喻文州和黄少天中间剩下十个人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附近的变故。当他看清楚黄少天的脸,只剩八个人。 继而七个人,再是五个人,皆是一晃神的功夫。 手中刀剑未停,只是喻文州恍然想起了从前的很多事。 军统培训班的野战训练,他作为队伍中的战术核心,也成了对手首选攻击的目标。到最后即使已经分出胜负,对手为了报復,五个人围着喻文州作困兽之斗。原本喻文州阵亡了,也是他们这一队的胜利,可黄少天不干了,一个人单枪匹马冲过来,把喻文州挡在身前,硬是用手中不依不饶的一把刀,宣告了对手的退出。 事后喻文州开玩笑说,少天你何必呢,反正咱们都赢了,这么赶尽杀绝太不厚道了。 黄少天不服气地撅撅嘴,说那不行,咱俩是搭档,到哪儿我都不能让人欺负你。 后来是那一次东北的生死之战,他骑着马冲进混战,停在黄少天身边,那人一脸怒气,斥责自己主将不顾及自身安全,却还是强打精神加快了手中刀枪进攻的节奏,生怕哪一刻疏忽了,危及到自己的生命。 直到最后,战斗结束,他安然倒下,嘴角还是对于万军之中护卫成功的满意。 他一直都是这样,不要命地保护着喻文州。 一直都是这样。 剑与诅咒从来都不仅仅是个叫得响的江湖名号,于喻文州和黄少天而言,这更是一个勾连生死的契约。剑所指的地方,诅咒如影随形,同样诅咒所在之地,剑也定会在其身旁护卫不离。他们的生命,自相遇相爱那一刻起,註定有一部分连在一起,如同十指交握的双手。 被鲜血所浇铸、唯有生死相隔才能切断的契约,又怎么会在此时消失不见呢? 所以喻文州在绝境中坚持。 所以黄少天毫不犹疑地斩却来敌。 还剩两个人。 形势瞬息巨变。 黄少天还在出手解决这两个残敌的时候,目光就锁定在了喻文州背后不远处,宫本雄一的身上。暗中保护喻文州那么久,他当然认得这张面孔。 宫本雄一知道,自己已经被死亡锁定了。 他看到了夜雨,看到了这个身份绝密、生活在黑暗中噩梦一般的影子,也就明白今天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活着回去。 既然自己的生死已被决定,那别人的生死就不再重要了。 他举起枪,开始死亡之前最后的挣扎。 手起刀落,喻文州身前最后一个日本士兵倒地身亡,紧接着黄少天便抽出□□,动作几乎和宫本雄一同时。 这样看似公平的对决,其实一点都不公平。这不取决于枪的质量、子弹射出的速度,只是因为交战的其中一方,是黄少天。 他瞄准宫本雄一的头部,自信即使同一时间举枪,他的速度自然会战胜对手,送对方上路。 生死成败就是这样一瞬间的事。 黄少天开枪,子弹穿过宫本雄一的头部,同一时间宫本雄一开出了自己的最后一枪,黄少天却毫髮无损。 胜负已定吗? 好像没有。 喻文州面对黄少天,毫无疑问心中是欢喜的。 曾经以为世事巨变、无可挽回,而今骤然发觉这份爱一如既往、矢志不渝。他低估的,不仅仅是黄少天受到的伤害,还有他们内心对于爱情,那无法言说的坚定。 他忘了他们共同坚信的话。 剑与诅咒,一直都在一起,永远都在一起。 真好啊…… 有生之年再见你。 喻文州低头看看胸前涌出的汩汩鲜血,却是露出了真实的、没有丝毫伪装的笑。 因为你的失而復得,痛苦和死亡都可以变成索然无味的白水。 第65页 “少天。” 他在撕心裂肺的叫喊中倒下,休憩在至爱之人的怀抱中,念出了那个朝思暮想的名字。 从前他就说过,如果生命走到最后一刻,他希望看着他微笑,然后留有最后的力气,什么都不多说,只念出他的名字,将他的脸,作为他活在世上看到的最后一副美丽的画。因为他的名字很好听,念起来有一种站在阳光下的感觉,即使偶尔在心中默念,嘴角也会不由自主地上扬。 他做到了。 他看着爱人微笑,念出爱人的名字,记住爱人的脸,然后闭上双眼。即使不是彼时他所假设的,老之将至的时候。 他们的爱情,经歷了生死、猜疑、背叛、分离,千迴百转,终于在这一刻归于原点,谁都不必再掩饰和逃避。 其实他还想说,你回来了。 可是再没有力气。 再会(上) 章五 再会 民国三十四年,重庆。 四角的窗把散漫的月色改换成菱角分明的方格,光束之中看得到浮动的尘埃,你来我往地游动在黑白两色之间。 这是晚上唯一的光源,因为走廊的灯实在太暗了,即使门上有观察口,也不足以增加室内的亮度。守卫监狱的士兵每隔两个小时进行一次巡查,只有在巡查走动的时候才会把走廊的灯全部打开,查完一圈就重新关掉。 蓝河借着四角的光束,可以完成在夜晚的一切活动,包括看报纸,看书,看窗外的天,以及入睡。 他身处最顶层、警戒最高的监狱,这取决于他的身份和能力。凭藉着灯光的变化和守卫的交流,他得以计算时间,拿到一些可以打发时间的书和报纸,并且能够零零碎碎地了解一些外面发生的事。每一个字他都会仔细地读,即使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助词甚至标点,视线停留在其上的时间都差不多。因为除了读它们,他并没有别的事可做,如果没有这些文字,他就会去读四角光束里的灰尘,想起那些翻飞的往事。 他以这种方式,度过了三年,来到第四年。在他眼中生命从来没有如此漫长过,漫长到数着分秒,在墙上划出太阳落下、月光升起的交替,然后掰着手指计算才发现半个月就像是过了半年。 仿佛从前急急忙忙的生活得到了补偿,给他一个停下来睡一觉好好休息的机会,顺便回想一下那些急急忙忙中快要忘掉的事。这对于一个特工来说简直奢侈得可怕,手上的血腥味消失地无影无踪,枕下没有装好子弹的枪,反而有些不适应睡不着觉。 好在他本就是个性格平静的人,看起来很快就抛却了英雄往事金戈铁马,迅速适应了四角光束下的一切。 然而那些急急忙忙中忘掉的事呢? 这倒是例外,听起来算不小的烦恼。他越是平静,越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就越是会得到很多的空余时间去想它们。比如军校里晒得发烫的训练场,东北大雪里的房檐,南京雨后的湿滑路面,还有芦苇盪里纯净的天空。 他似乎与世隔绝,却从未主动切断任何过往。 因为他还有未实现的事和未说出的话。 这样的坚持使得他不会在度日如年的狭窄房间里精神分裂,反而是他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最强力支持。就像四角光束里的浮尘,变换着路线飘来飘去,但离开了还会回来,转够了还会站在起点,没有消失过。 民国三十四年六月,多雨重雾。 这一天并无寻常,直到蓝河的房间门被打开,守卫带他走出不知呆了多久的楼层,走到了一层明亮的办公室。 桌上摆了一身普通的西服,还有一张贴着他照片的身份证件。 坐在桌子对面的人他并不认识。这人看到他,点了点头便起身。 “走吧,有人要见你。” 蓝河着实没想到,这一走就被人带着来了南京。直到从火车上下来,他都不太敢确定自己昨晚真的睡醒了。 为他领路的人没有和他同一站下车,而是在到站之前与他交代了要去的地方。他凭着记忆找过去,那是一家挺不错的咖啡馆,坐在包厢里很是安静,咖啡的口味还是如从前一般好。 骤然回归正常社会的异样感觉,在闲下来的时候集中涌上大脑。他不能表现得异于常人,但手指绕上咖啡杯手柄时,还是很不习惯,毕竟和粗制滥造的搪瓷茶缸差太远了。 这第一种不适应被承认,后面的就开始放肆。他开始觉得自己的颈部被领带束缚太紧,觉得身上穿了好多层衣服很热,还有脚上的皮鞋,怎么调整都觉得不合适,好像两只不透气的橡胶鞋套。 接着,咖啡馆低调奢华的装饰,在他的眼中也异常突兀。这四年来他的视线所及大多只有三种颜色,房间墙壁的灰色,走廊灯光的昏黄,和白昼里的蓝天。而现在单单是墙上的一张文艺復兴风格的壁画,就有很多种变化的颜色,着实让他眼花缭乱。 他索性闭闭眼睛,不去看那些颜色。 然而下一个问题是,深唿吸过程中没有发现熟悉的灰尘味道。 真的离开太久了,他不得不承认。 这座城市的生活,他真的已经缺席很久很久。特工的生命喻体大多是蜉蝣夏虫,每迎接一个新年都该为自己庆祝一杯,恭喜自己又多活了一年。对于这样的生命体,四年的确不短,足以让消沉的人忘记举枪的姿势,让放弃的人丧失继续战斗的勇气。 那些技能蓝河一项都没有忘,现在他拿起枪依然是让敌人畏惧三分的强大对手。可是这过去的四年,他的心理状态却并不能用“乐观”“勇敢”这样的词来形容,相反,他不是不太好,而是很不好。 不知该原谅什么,便诚觉世事皆可原谅。 他在不知道该为什么坚持的时候,也就这么一天一天坚持下来了。现在看到这个久别重逢的世界,看到即将回到中国人手中的南京,蓦然发现自己坚持的价值所在、回报所在,也算是对这四年的一种肯定。 有些人不讲理由,就是觉得不该如此。 大概太多太多东西,在数年前东北的大雨中,都选择了一去不返的改变。 三点整,包厢门被扣响,进来一位西装礼帽、戴着圆框墨镜的中年男士,看起来古板得很,还有些木讷。蓝河知道这就是他要等的人,礼貌地伸手示意对方请坐,等待他拿下墨镜,亮明身份。 一时无话,气氛显得有些奇怪。 “别急,稍等一下。” 这声音入耳便觉得熟悉,蓝河惊诧的瞬间,包厢门再次被敲响。他定睛一看,进来的竟然是扮成服务生、端着咖啡的黄少天! 那坐着的这一位…… 门关上了,喻文州的眼睛随即摘下。黄少天坐在他身旁,朝着自己露出熟悉的微笑。 “很高兴认识你,许博远先生。” “所以……任务是什么?” “是这样,我发觉最近日军对于炸药的调动有些异常,少天在市内也发现了很多不明身份、形迹可疑的人,我们怀疑日本人是在布置南京光復后的破坏行动,所以需要你,帮我们把这些隐患排除掉。” 第66页 “这个,为什么不派给南京站来做呢?” “他们已经在城内的社会中有了相对固定的身份,而便衣日军的数量和身份我们无法控制,动用站内成员怕打草惊蛇。再说,你不也是南京站的一员吗?” “我……好吧,即使是这样,抱歉我还是不太明白,要找个执行搜索任务的陌生人对于你们来说应该不是难事,为什么要大费周折把我带出来?而且,为什么黄少可以做到这么长时间就说了一句话?” 喻文州嘆了口气,转过来一脸我实在编不下去的表情看着黄少天。 黄少天像看白痴一样看过来,终于开口。 “我的天啊蓝河你是不是被关了四年关傻了?还是他们给你吃什么降低智力的药了这帮丧心病狂的人真是欠揍啊我的小弟也敢欺负!我们找个理由把你捞出来了你还一个劲儿追问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捞你出来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整天凉水青菜窝头不用打仗就是你的完美生活了?真是傻了啊我不说话是为了不打断文州说明任务可是我实在忍不住了文州你看这还像不像话了气死我了!” 这才是正常的黄少天,还好还好,没怎么变。蓝河长出一口气。 喻文州揉了揉气炸了的黄少天,用独一份的微笑安慰他。 哦,这个也没变,挺好的挺好的。 “所以蓝河你别误会,你救过我,我们就是想找个机会救你出来。但这次的任务是真的,如果能得到你的帮助,我相信成功率会大很多。” “责无旁贷。” “蓝河你就没什么其他想问的?” “少天。” “忍不住了嘛……”黄少天像个孩子一样缩缩脑袋。 “嗯,当然有。叶修,在南京么?” 叶修用手中的铅笔标出了东城区的所有枢纽机关建筑,大大小小画了十几个圆圈。 “先从这些最有可能成为目标的地方开始,想办法潜入地下室,废弃的排水和通风口也要查。所有目标在五天之内完成排查。” “西城区呢?” “军统负责。咱们这次是合作,通过电台联繫,但任务不交叉,自己找自己的。” “明白。” 任务会议结束,窗外已近晨曦。组员回到了各自的住处,叶修没从阁楼下来,而是坐在窗前点上了一支烟。 他知道蓝河回来了,就在这座城内的某个旅馆的房间里,准备着和他同样的任务。 然而现在还不是他们见面的时候。对于他们来说,最紧要的事,是通过电台联繫完成清除炸药的任务,给这座即将光復的城市一个平安。这看起来似乎很遗憾,每次见面都意味着会有出生入死的任务等着他们,即使侥倖回来了,握个手或者养个伤,接下来又是新的任务。 可是叶修没心情遗憾,任务压力之余,跳动于他内心的是很诚实、很具体的喜悦。 渡尽劫波,久别重逢。 他们并肩战斗了这么多年,捨命相救了这么多回,不就是为了能一起看到这座城市的胜利吗?江边一别,他觉得此生相见都遥遥无期,可如今蓝河就这么回来了,还是他无线电另外一边的战友……他们居然还能成为战友!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想想看这一战结束,南京就光復了,他们就要一起看到侵略者投降在脚下、国旗在城门上升起了。再想想看这些都结束了,他们就可以离开了,去选择自己的生活,在阳光下行走谈笑,在平静中度过余生。 想到任何一点,都会涌起难以抑制的激动。坚持过了八年的生生死死,终于走到终点,或许比活着更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还能并肩而立。 他一点也不遗憾,他的理想主义就要变成现实了,为什么还顾得上遗憾? 晨色熹微,东方既白。 战士拿起了手边的枪,开赴最后的战场。 出人意料,五天的搜索没有任何收穫。 跟踪便衣的队员也没有从他们的行迹中找到线索,毕竟炸药的布置已经完成,为了掩藏,人家当然不会每天去藏炸药的地方晃一遍。 【搜索者保持静默,一天后启动备用计划,抓捕一名便衣。】 【收到,同意。】 多年前做好的密码,虽然很久没用,手指落在发报器上依然可以行云流水。 它们被创造者的手指无数次隔空描摹点敲,散落在摆着热咖啡的木桌边缘,缄默于半睡半醒的枕际,以及读过的书的嵴背、和字里行间。 宛若一场不对接、不实时唿应的谈话,百般默诵,不会有一点声音溢出心口。 蓝河去掉了结尾习惯性的唿号,对方的来电也没有署名。但是这套独一无二的密码就是他们最直接的问候和交流,万千电流信号中只会有这一种可以相互理解的语言,找到的那一刻就可以确认对方的身份,那么见不见面都没有什么区别。 良药苦口,喝下去之后唯有饮者自己能明白箇中滋味,如今这一剂良药不怎么苦,大口饮下,皆是对于过往离别伤痛的慰藉,痼疾犹在,却成了一种象徵共同经歷的荣耀。 四年以来的第一次联繫,就这样以两句任务改动通告而告终。好在来日方长,备用计划启动,接下来的事,就需要他们的密切合作了。 关掉电台已是午夜,蓝河躺在床上,脑海中重新规划了一遍接下来要做的事,随即准备入睡。 然而就在他打算闭上双眼的时候,一束闪过的微弱的光让他骤然紧张起来,睡意全无。那一瞬间他就可以确定是有人进了旅店的后院,而不是某个房间开了灯,光束应该是手电筒,只在窗口晃了一下继而消失。 蓝河站在窗户侧面,手指轻轻掀开纱帘的一角向院子里看去,拿着手电的人影消失在后院储藏室的门后。 这下不用睡了,蓝河无奈作想,手中已经是准备完毕的消音□□。 【紧急,今凌晨在旅店捕获计划目标,对方尚未交代炸药位置。】 【收到,今晚十点基地汇合。】 不得不承认,坐在正位叼着烟、一脸懒散的叶修,看起来还真像是个混码头青帮的大佬。 姓叶的大佬来到这个人的面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说话。 “年轻人,咱们温柔一点可以吗?你告诉我炸药藏哪儿了,我送你离开这儿。” 年轻人一脸歧视“支那人”的傲慢,没有理会大佬的温柔。 于是大佬有点生气。还没有人敢在和我面对面的时候不理我……当然蓝河是个例外,那你算哪根葱? 大佬生气了,那当然后果比较严重。 “那这样吧,”叶修伸伸懒腰,抽出腰间的刀,从座位上下来,“右手咱们留着写情报,先从左手开始,一个一个来,你看怎么样?” “你看怎么样”这几个字结束,日本便衣的左手食指已经不属于他了,那人嘴巴被堵着叫不出声,只能听到嗤嗤的响动从牙齿的缝隙间挤出来,额上青筋暴起,眼眶欲裂。这种酷刑别说当事人了,蓝河在一旁看得都有些怔愣,算起来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手段残忍的叶修。 第67页 然而最淡定的还是拿着刀的叶大佬,似乎就是给日本便衣讲了一个和他不相干的故事。他擦擦溅到手上的血,抬头接着询问。 “只要你说出来炸药的位置,我就送你走,你的手只会少这一根手指。” 对方眼中是暴戾愤怒的红血丝,不断在队员的按压之下挣扎,有如一只困于笼中的勐兽,只要冲出牢笼立马会把对面的人撕碎。 “挺固执嘛,那再来一根。” 说罢手起刀落,切掉了那人的中指。 一次疼痛过去可能就过去了,但接二连三的剧痛会让人有一种灭顶之灾的感觉。看叶修那张平淡如水的脸,日本便衣想到自己手指被切完还有脚趾……恍然大悟中国人也有这么变态的,心里的恐惧终于胜过了对自家天皇的崇拜。 他像一条落水狗一样,挪动到长桌的另一边,右手抓起了为他准备好的笔。 一张全新的南京城区地图,被日本便衣颤抖的手加上了大大小小二十多个圈,还有凌乱的、干涸发黑的血迹。原来炸药的埋藏点,是南京光復之后人流最为集中、平民最多的旅馆客栈。日本人这种破釜沉舟的扭曲报復心态,着实让在座的各位心里一阵恶寒。 “我都说了……放了我吧……让我当俘虏也可以……你们,你们要履行日内瓦……” 公约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他的颈动脉已经被刚才那把刀切开。叶修收起地图走向会议室,看都没看地上的死尸一眼。 “别扔河里,会污染。” 这是在叶修口中关于这个日本便衣的最后一句话。 “从现在开始,最晚到明天早上,日本人的计划就会全盘逆转,他们的炸药没有太多存货,所以只能选择转移现有的。我们分成零散小队行动,行动组跟着他们找到炸药,顺便在最后解决掉这些人,拆弹组负责排险。” “他们会按照事先划分好的片区行动,咱们可以同时各个击破。” “但这个过程一旦开始,全城的日军都会对咱们展开搜捕。各位应该都清楚会面临什么。” “希望大家都可以在城外集合,一起撤离。” “行动吧。” 任务部署结束,叶、蓝两人就此分开,叶修带着他的行动组先行探路,蓝河作为拆弹组的组长,随后到达。为了安全,这两个组别不会同时行动、不会有面对面的交集,晚上干活白天电台联繫,正常情况下两天就可以完成排险。 他们也没有更多的时间了,行动等于从暗里走向了明面,就是在和日军抢时间比速度。 零点将过,第一夜的任务开始。 东边已处于寂静的黑暗,偶尔看到的光属于巡逻的士兵或是午夜俱乐部。旅店这种地方,现下世道乱得很,老闆入夜就会打烊,夜半投宿都不一定有人给你开门。 好在叶修他们不需要有人开门。那个便衣俘虏负责这一片,招供了这一家的炸药藏在了地下室,恰好省去了搜索的麻烦,行动队可以直接拆除。 夏日走进阴暗的地下室,还是会觉得不太适应。这里空气不怎么流通,混合着各种杂物的陈旧气味,还能听得见老鼠们经过的细碎声响。叶修举着枪和照明手电开路,身后跟着三个队员,在狭窄的通道里猫着腰小心前进。 地下的尽头,出现了伪装成储物箱的炸药。叶修把枪插回腰间,招唿队员排险。 变故在灯光回照的瞬间已经发生。 叶修摇摇头,有点无奈,什么临时调配的人,果然不能信。 昏暗的地下室里,一人倒地身亡,剩下两人的枪正瞄准着他的头部。 “这个地方擦枪走火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所以呢?你们想要怎么样?” “当然是抓你回去復命。” “呵,我说,你们是新来的吧,以前不在南京混吧?” 这句话还真说对了,这次日本人谨慎行事,不仅便衣全部是从周边兵营借调的,潜伏在□□、军统内部的人也是最新启用,这些人还真没怎么在南京混过。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们的头儿,没告诫过你们见到姓叶的要多长个心眼儿吗?就没人发现前几天和昨天开会的人数不太一样?” 对方沉默了,叶修的话起了作用。 “不记得那个和我挺熟的、叫方锐的人了?他们这几天没露面你以为是喝酒去了啊,那是我派他们去了西边,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把西边排得差不多了。” 对方接着沉默。因为这么一想,好像真的人数不太对。但是…… “怀疑我骗人?你们的监听机构前几天是不是检测到了不明电波,这个电波昨天还出现过?那就是他们的情况汇报啊。” 这下对方信了,不明电波的事的确存在。只不过这是叶修事先拜託喻文州的保险起见,故意发一些无意义的电报来掩护这几天的拆弹行动,方锐一组的任务原本就不是搜索排险,而是城外接应。 “那就要劳驾叶先生你,跟着我们去把西区的炸药復原了。如果有任何反抗,不仅你的队友会死,我们也会引爆炸药破釜沉舟。” 叶修的脸色变了,没有之前的得意懒散,而是换了一副讨好的笑。 “可以可以,别杀我就行,我可不想当陪葬。不过咱们说好了,我帮你们復原炸药,你们不能动我的队友,让他们撤出城外。” “没问题。走吧。” 叶修心里暗笑,没混过南京的新人真不容易,头一回就遇到老狐狸。只不过电台是不能再用,要换一种方式联繫蓝河的拆弹组了。 五分钟后,昌泰旅社传出激烈的枪声,打破了一个城区的宁静。 “你们先往正门撤!” 蓝河下了命令,转身扔出一颗□□。守在一层楼梯口的日军正想跟着其他人往下追,刚上前一步手中的枪就被一个飞踢弹出老远,接着被烟雾里冲过来的人横扫在地上一枪毙命。 于是没有人注意这么要命的时候,还真有个中国军人冒险上了二楼。 二楼留了两个人,但蓝河只有肉搏的机会了,这一层尽头的房间藏了炸药,他不仅不能用枪,还要防着敌人开枪。不过这样的机会让他挺激动,毕竟这么多年没打了,手痒很正常。 三十秒后,排险完成,蓝河从二层窗户跃出,得到队员的接应,一行人边打边撤,终于摆脱了追击。 “为什么会这样……” “电台联繫上了吗?” “联繫不上,那边始终静默。” “去乐思酒店,不管怎么样先和他们汇合。” 行动暴露的当晚继续有所动作,这绝对是极其危险的决定,但蓝河必须知道叶修那边发生了什么。今夜他们的第一个任务就遇到埋伏,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内鬼。但他们没有收到那边的消息,也没有听到别处有激战的声音,可能还有其他变故。 他不能坐等到白天叶修发电报了,如果这些推断没错,现在就必须行动,叶修一定会在事发地给他留下线索。 第68页 辗转一小时后,蓝河的小队找到了那间地下室。 被杀队员的尸体没有来得及被处理,就这样横躺在狭窄的巷道里。内鬼的存在是可以确定了,蓝河头疼得很,他能确定叶修还活着,却不知道这傢伙人在哪里有什么打算。 一定有什么线索……蓝河想。他可是叶修啊,这么不简单的人,总不会就这么被日本人俘虏了吧?这样的劲敌,所有和他交过手的人肯定都想置他于死地,既然这里没有他的尸体,很有可能是他自己改变了局势。 “四处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不该在这里的东西。” 这样的坚定终于有了回报,队员在牺牲队友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张有点皱的、位于西区的一家酒店的名片。 蓝河觉得他明白叶修了。 “准备出发,西区锦运旅社。” 清晨,旅社门口的早点摊已经开卖了,老闆还没起床,只有柜檯的伙计打着哈欠收拾东西,准备接待顾客。 蓝河和两个队员找了个靠边的座位,每人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他们有意放慢了吃的速度,想要获取更多的观察时间。 毕竟叶修只留了一张名片,他们也不知道炸药会藏在哪儿。 如果是叶修的话……蓝河嘴里嚼着馄饨,努力思考着问题的答案,而后被旅社柜上的伙计吸引了注意力。 那个人从柜下拿出一把锤子,接着走到了大厅的另一边,视线虽然被墙挡住了,却能听到叮叮噹噹修东西的声音。 大早晨的,要修什么?蓝河起了身。 “先生您好,要住店吗?” “哦,过两天我有个朋友要来,我先在这一带看看,哪家旅社价格合适,到时候直接带他来。” “那您找对地方了,我们这里房价不高,条件还很好,这是报价,您看一下。” “嗯……是不错,这兵荒马乱的住不起贵的啊。诶你们后面那是修什么呢?” “放在大厅的桌子和椅子,有几个腿坏了,这不今天卖早点的桌椅都是我们从地下室搬来的。” “这样啊……那谢谢你了,我过两天来。” 果然,叶修安排了显而易见的线索。蓝河瞥一眼就能看出来,桌椅是被人为破坏的。叶修这傢伙虽然平时爱使枪,身上藏着的刀也是一样不少。 既然桌子是从地下室搬出来的,那么这就是关键地点了。 但这样的显而易见应该不止这一件事。之前的俘虏并不知晓全部的炸药藏匿点,那么叶修还应该可以从挟持他的敌人那里套出来下一个地方在哪儿。在派出其他队员去潜入地下室排险的时候,蓝河仍旧回到座位吃馄饨,想要读懂叶修的下一层意思。 忽然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 这样的记忆被调出来并不是件难事。数年前他们生活在军校里,休假时出来玩,就会起个大早找这样的早点摊吃早点,蓝河喜欢馄饨和流沙包,叶修喜欢叉烧。学期考核之前最后一次出来玩,一路上脑袋里想着的和嘴上讨论的都是他们自己编出来的那套密码,坐在桌前,叶修拍拍埋头吃馄饨的蓝河, “哎蓝,咱们换个玩法,我在桌子上敲电码,你来回復我怎么样?” 张嘴还是一股浓浓的叉烧味。 “好啊,来吧,我肯定比你记得熟。” 手指在桌面上敲来敲去未免显得有些奇怪,于是叶修自作主张增加了难度,手放在了桌面之下,扣着木头底面嗒嗒嗒嗒开始敲。蓝河毫不示弱,吃一口馄饨听叶修敲完一句,接着伸手在桌子底面开始回应。 一来二去,玩得上瘾了,最后一个馄饨硬是在碗里放凉了也没吃,叶修的叉烧笼倒是空空如也。 “行了都凉了,别吃了,走吧。” 最后一句话几乎就是近在耳边,仿佛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坐在对面笑得一脸懒散、满嘴叉烧味的叶修。 蓝河的手指在桌底摩挲,老旧的木料没有涂漆,零零总总的倒刺有些扎手,还可以感觉出这根木头的纹路。 大概就是在当初伸手应答的位置,他摸到了一串凹下去的点,粗糙到勉强可以用指肚分辨,译过来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字。 汤。 “这家汤做得真不错,赶上状元楼了。” “比状元楼还是要差一点吧,配上叉烧才完美。” “就记得你的叉烧……” 东北刚下过雨的天气很冷,但是鲫鱼汤喝下肚全身都是暖的。清淡可口的香味刺激了蓝河的味蕾,难得让刚刚退烧的他有多说两句话的兴致。坐在旁边看着他喝汤的叶修对自己的觅食成就一脸满足,虽然被踩过的脚还是很疼。 “回去吃状元楼呗,想吃还不简单。” 没想到那年回到了南京,两人真的来到状元楼门口的时候,却发现人家整修地下室暂时不营业。 叶修看起来有点意兴阑珊,蓝河倒是不怎么介意,毕竟在东北已经喝了个饱。后来叶修拉着他转道去了晚晴楼,吃了一顿很好吃的叉烧。 蓝河低头笑笑,抬手吃掉了碗里最后一个凉了的馄饨。 “走吧,状元楼。” 带着人从状元楼出来,蓝河一行顺路进了西区的交通站,吃午饭,顺便稍作休整。 “组长,晚晴楼的下一个藏匿点很有可能是秦淮酒店。图上已经标出来了,咱们要不要在那里设伏救人?” 这个情报让蓝河精神一振。确实,秦淮酒店和晚晴楼属于同一条线,而且这一片区域最繁华、人最多的地方也就数这两家了,如果集中这个队伍所有的人,蓝河完全有自信可以干掉挟持叶修的所有人。 但即使条件符合,他也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这个转变发生之初他就明白,这样的情况根本困不住叶修,他能够拐弯抹角传递信息带着他们排险,说明他没有被打晕没有被锁在特工部,想走随时可以走。 明明可以摆脱危险,为什么不走?蓝河猜想他是为了搞到全城完整的炸药藏匿部署,亦或是打入敌方得到更多的情报。值得叶修这么冒险,别的原因或许还有,他一时想不出来,却明白这个时候不能打断这个节奏。 “明明可以救人……万一任务结束了日本人就杀了他呢?” 这样质疑的目光在队员之中不占少数。此时叶修不在,唯有蓝河一个领队,军统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 蓝河并不感到意外。 任务进行到现在已经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领队之一被捕,东区还有一些未知地点他们无暇顾及,只能靠着情报一步接一步排险,不得不说看起来真的很被动。尤其是在人命关天的时候,叶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现在有十拿九稳的机会可以帮助他摆脱危险,大多数人想到的当然是营救。 可是蓝河太习惯这种危机情形了,使得他即便在叶修这个对他来说意义最为不同的人身在敌方的情况下,内心的理智和冷静,犹在众人之上。眼下不确定的因素还有很多,例如跟着叶修的有多少人,还有多少地方他们不知道。在蓝河的判断中,叶修的随机应变很可能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那么现在的按部就班,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第69页 “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尽全力完成整个城市的排险,我希望大家谨记这一点。” 他信任叶修有更好的计划,也信任叶修手下的人可以在这个时候理解他、服从他的命令。这个任务关系着全城所有人的生命安全,这个目的超越一切。他在接受这个任务的时候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他相信叶修也是一样。 “成功率最大的选择,就是跟着叶修的设计走下去。我们的生死,需要放在这座城市之后。准备行动吧。” 果然没有语言的回应,只有检查枪械、弹药和排险工具的零碎声音。 来到秦淮酒店,已近傍晚,河岸夜景初上,似乎河水都跟着喧嚣起来。 这几年走走停停,离开了又回来,要说南京城有什么一直没变的地方,那就应该是秦淮河的夜晚了。想当年日寇尚未入侵,东北打得再怎么苦,南京城内的人们还是进行着原来的生活,歌照唱,曲照听,天不下雨灯笼就照挂,每天傍晚的炊烟和饭菜香味照常会留住不少过路的人们。 后来开战,一场屠杀带走了无数人命,南京城一度沦为死寂坟场,然而总有人活了下来,总有人会在这里生活,活下来的人不论是想方设法为自己寻一个生活的寄託、找到暂时忘记失亲之痛的药品,还是逃避国破家亡的现实,都需要秦淮河这样的夜晚。从前是跌在纸醉金迷里,现在是站在黎明破晓前。秦淮河的水一日未停随风东逝,河岸江边的人们也没有一日忘记点起这万家灯火。 一切还是如他们少年时的那般模样,温暖得惊心动魄、如梦似幻。 只不过蓝河此时无心赏景,一头扎进人来人往、杯盏交叠的酒店大厅,想要从杂乱吵闹的世界里寻找到对自己有用的信息。 秦淮河……秦淮酒店。 蓝河在脑海中勾勒出叶修来到这里、站在此处的动作,想像他的视野中会依次出现什么,然后试图从中找出一些过往的回忆。 但是这次的记忆搜索结果,似乎是零。秦淮酒店大名鼎鼎,当年他们也在这里吃过一两顿饭,可是仅此而已。酒店这么多桌椅,叶修总不至于现在还能找到他们坐过的那套吧? 如果叶修此时的记忆搜索也和他一样的话…… 秦淮。 蓝河的目光重新回到了酒店大厅悬挂着的牌匾上,这个所有人进来首先看到的东西。 他缓步走近它。 走近了发现,这块盖了一层玻璃的牌匾似乎有几天没擦了,玻璃反光可以看得见一层薄薄的灰。可是秦淮的“秦”上,好像被人用手拂过一样,灰尘硬生生少了一抹。 秦。 秦淮,或是秦岭。 “这里是挺凉快,就是景致差一点。前面的河景刚好被那座桥挡住了。” “那不坐这儿,起来,哥给你介绍个好地方。” “餵这是酒店啊你怎么能翻人家栏杆……” “这儿又不是正门没人注意你的。来不来?不来别后悔啊。” 看着叶修已经手脚配合轻松越过了栏杆,爬上了秦淮酒店向外延伸出来的开放迴廊,蓝河心说罢了罢了,索性就这么一回,于是横着心爬了上去。 “这边。” 叶修拉着刚翻进来的蓝河,沿着迴廊走了十来步,接着转入了一个雕花园拱门,来到了一个基本没什么人的小厅,看起来像是为二楼客人准备的茶厅。 大约又是十来步,差不多返回刚才在楼下观景的角度,叶修停了下来松开蓝河的手,两人面对着一个苏州园林式的雕花扇形窗。 “来看看吧。” 蓝河上前一步,从木窗向外看去,顿时被眼前的美景惊呆。秦淮酒店的两层楼高度,已经超过了河上的石桥,站在心里视野不受任何东西遮挡,曲绕婉转的秦淮河,河水中或停或走的船,以及两岸的商铺、民居、小吃摊一览无余,每家的灯笼连成一串,灯光映照着家中围坐在一起吃晚饭的人,水中倒映出月光和灯光纺织于一处的软幕,顺带撒了一船星辉,让人忍不住想弯下腰伸手将其掬入怀中。 那些光芒似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犹如万家灯火中燃烧的幸福,只要伸手即可触碰。这美景停留在扇形的雕花窗里,就像一幅水墨画,每一景都那么真实,都美得动人心魄。 此般人间烟火,看了就教人贪恋。 蓝河来到当年他们从楼外翻进来的地方,重新站在窗前。 “瞧瞧人家这栏杆这窗户的木料,和这个一比学校的简直就是废料再利用啊……” “这也能比……” “嗯,是不能比。不过蓝河我现在倒是想起来你名字的那首诗了,古人循墙绕柱觅君诗,大概就应该在这种雅致的地方吧。” “也不一定,别忘了前一句是驿亭,可未必是这样的豪华酒店。” “啧啧,反正要是让哥找个地方刻字,那肯定是这种好地方。” 秦岭,秦岭秋风我去时。 蓝河抬手在雕花木窗上摸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停下来想了想,于是从窗美走到窗外,站在临河的开放迴廊中,手指摩挲着身边的木栏,终于用那些简单而轻微的刻痕确定自己没有跟丢叶修,再一次找到了他。 而后他长舒一口气,抬眼的瞬间却被眼前的景愣怔在原地。 原来站在外面,和套在窗内所看到的完全不同,多了广阔深邃的天空,还有满船星辉的原作者,那些闪耀着的星。秦淮河于此只是画卷中的一隅,因为大半个南京城被他尽收眼底,无比壮阔。 好像那些不可言喻的感情,从前眼中只有一个人,现在眼中的那个人,背后是需要保护的整个世界。 这人真是……生死未卜,还不忘找个地方让自己看一眼与当年不一样的风景。 他想说,这个城市确实已经改变了很多很多,他们自己也在改变,就像现在,移换一步,就会得到全然不同的感受。 可是他还想说,虽然改变一直在发生,但未尝都是痛苦难熬的。那些战火中的血肉模煳,那些牢狱中的不见天日,那些分别后依然在进行的各种各样的任务和战斗,都只是经歷而已。走出来一步,就会有个豁然开朗的结局。 临危之时仍具有不乱之勇,旦夕惊变之间仍可坐怀如山。他一直期望他可以变成这样的人。现在他做到了,做得比那年在江边的还要好。蓝河闭上眼就可以想像出来叶修站在这里、仓促之间刻下情报的时候,嘴角流露的微笑。 他在看风景的时候眼底都是他,他也一样。 他们看着同一副惊艷世人的风景,心底所见,皆是惊艷了自己一生的爱人。 蓝河懂他要说的话。 他还知道,有些东西一直都没有改变。 真想等战争都结束了,一起再来啊。 他灵魂中经歷着众生皆无法体会的惊心动魄,仿佛无声处滚滚惊雷,推着他握紧手中的刀枪。 像是要握紧命运。 歷时两天两夜的猫鼠游戏,终结于行动计划第三天的正午。 第70页 因为蓝河在悦来旅社完成排险之后,找到的叶修留下的坐标,指向了南京城外的一处树林。 在一片树林布置炸药显然没必要,那么这应该就是叶修事先布置好的撤退联络点了。蓝河带着队员们先行退回城内的办公处,清理任务痕迹,准备撤出南京城。 “我们撤了,叶队怎么办?” “这不是撤退,任务还没完成,东区还有剩余的炸药没有排险。现在最关键的一步是把搞清楚所有炸药的位置,通过电台发送给总部,将来接收南京城之后,他们就可以彻底排除隐患。” 不得不承认,蓝河是对的。城外的坐标就是电台的隐蔽点,如果不趁着日本军方尚未反应过来进行全城搜捕之前撤出去,再想传递情报就难了。西区还好,基本排险完成,日军就算发现了一时半会儿也抽调不出这么多人去修復,可是东区不一样,先前由于变故跳过了一大片藏匿点,不把它们挖出来,就不算完成任务。 “可是东区的大部分位置我们也不知道,那个日本人只提供了他负责的一小部分……” “叶修会告诉我们的。如果我没猜错,现在他已经在日本人的特务机关里了。” 得到这样的答覆,队员们一时间惊讶不已,尤其是□□方面的人,脸色都有些变了。 “凭他的本事,足够找到一部电台发出情报。而且,日本军方内部会有人接应他。” 蓝河有些诧异,扭头看了一眼说出刚才这句话的崔立,很微小的停顿之后沖他点了点头表示肯定。虽然他没有马上想明白崔立为什么这么愿意帮他说话了。 “做好清理,半小时后撤出城外。” 毕竟这么多年的战友,默契很是到位。蓝河猜得一点没错,叶修此刻就在日军的特工总部,当然,他是大摇大摆被身后跟了他两天的人押进来的。 叶修在没人的走廊里放倒两个跟班,将他们拖进旁边的办公室再换上其中一个人的衣服出来,总共用了一分钟。 这俩人看着挺壮实,不过到底是新人,有些不禁打。 闲得没事干的叶领队还看着躺在地上的新人摇了摇头在心里嘲讽了一句,才装作办公室成员之一,熟练地打开门准备去上洗手间。 但洗手间是没去成。 因为开门的那一瞬间,叶修发现刚好有一把枪的枪口正指着自己的额头。 “这么说蓝河不知道有你这个人?” “整个军统南京站,他们中间只有喻文州和崔立知道。” “他们?” “军统是我的第一个身份,另外一个,我想你已经猜到了。不然上面怎么可能放心把掩护你的任务交给我。” “真不错啊最后一票还能认识个日共。现在去哪儿?” “跟着我,咱们需要一部电台。” 原本叶修没逃跑,选择被带进来是做好了单打独斗的准备的,出乎意料,这里居然有个人接应他,还是个三面间谍。虽然他现在跟着这位武藤走,尚未完全确定自己可以相信他,但眼下武藤已经帮他拿到了完整的炸药藏匿点分布,他急需找到电台将情报发出去。 他们穿着日军军服并肩走在办公大楼里,神色如常。叶修的日语没有丝毫退步,流利程度得到了武藤的肯定。随着一队一队的巡逻兵和办公人员经过身旁,他们距离目的地,也就是四层机要室也越来越近。 这一层人少,是个好机会。 叶修一边走一边留心左右两排,首先是两个门对门的值班室,一个用来接待客人一个用作资料进出的登记。再向前,是几个布置都差不多的档案室,看样子南京日军重要的档案这里有不少。 经过四个档案室后,是一个稍大一点的会议室,室内面积大约是前面几个办公室的两倍,摆了一张长条桌和一圈椅子。向外的四个窗户都开着,如果等会儿发生什么意外要交火,这里是个不错的撤退点。 走廊尽头还有两个房间,大概是记录储藏之类的……不过没时间去看了,机要室到了。 武藤打开门,有四个人在。 他有些迟疑,因为机要室通常的值班人员是三个,今天多出来一个,而且他还不怎么认识。原本他想直接上手用电台,这样一来,还是编个理由说一下情况比较好。 正欲开口,却发现他不认识的那人,眼睛直直地盯着身后的叶修。 “你盯着我看什么?” 武藤反应的瞬间,叶修已经上前了一步,摆出一副很不满的嘴脸质问那个日本兵。 很不巧,叶修被押进来的时候,这个人正好经过军部大门口。暼过一眼可能不会有很深的印象,但模煳的记忆还是保留下来了。他看着叶修眼熟,本想找出一点破绽证明自己的猜测,可对方的理直气壮的反应实在出乎意料,现在反而是他有些犹豫了。 “抱歉,我……” 还没想好说什么,叶修的拳头已经招唿到脸上了。武藤见状也随即朝着最近的士兵开打,那人本来坐在电台前,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一拳打蒙了。 叶修这边也不费什么力气,这边拳头还没收回来,另一只手已经握着刀送进了敌人的胸腔。其余两个机要员想要鸣枪报警,掏枪的空当就被干掉了。 人太少,打得不爽。叶修撇撇嘴,大摇大摆坐在了电台前。 “说吧,怎么发?” “我给你一个日军的掩护唿号,发出之后情报就用军统的通行密码发送。从你开始发报到军方监控到信号异常找到这里,只有五分钟时间,刚好够用。” 叶修瞭然,打开电台,找到蓝河在城外控制的电台频率,手指按动发报器,红灯闪烁。 『南京站已查明并排除西区炸药点十个,光復后部队需派人彻底清除,位置如下……』 “这个时候和你说话会打扰你吗?” “不会。有事?” “延安的第四号命令,由我来向你传达。命令绝密,南京仅限你我知晓。” 提到这个叶修基本可以确定武藤真的是自己人了。确实,领取任务时喻文州和他交代了前三号命令,分别是与南京站碰头、排险和发出情报,当时喻文州就说过,还有第四号命令,但他还不知道,延安方面说前三号完成后会适时找人传达。 现在看来就是武藤了。自叶修在南京潜伏,就只知道军方高层有日共同志在提供情报,却从未直接和武藤打过交道,甚至连武藤的代号都不知道,可见其潜伏之深。 “说吧,四号命令是什么?” 语气懒散,发报的手指始终没停。 站在身后的武藤似乎有一瞬间的停顿,来回踱了两步才吸气开口。 “第四号命令,除掉军统南京站所派分队全体成员。” 叶修非常清楚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武藤被打晕在地,和机要室诸位失去生命的士兵一样。 同样,他非常清楚自己刚才想了什么。 第71页 清除军统南京站,无非是针对蓝河。 当年叶修身份暴露,因为他改变了策略。后来桐城疾病肆虐,因为他叶修带着部队先斩后奏去解围。他们相识了将近十年,叶修却始终拒绝或对上级策反蓝河的命令视而不见,反而想方设法帮助他在南京站立稳脚跟。 这些情况□□高层不会不知道。 蓝河这样的存在,虽然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实力强大、以一敌百的可怕敌对者,但是却可以影响、甚至改变叶修的思维和行动,这个拥有过两个在各个战线上叱咤风云的代号的人,意义太重要了。 所以之前不追究这些,无非是因为战事紧急国家危难,不论是军统还是□□都需要他们这种有本事的人去冲锋陷阵。 但这不代表永远不追究。 如今日本人寿数已尽,离开中国只是个短暂的时间问题,停战协议都已经拟好放在天皇办公桌前了。那么中国呢? 七七事变之前十余年的内战,不是国共叫停的,而是日本人叫停的。现在让它停下来的因素马上会消失,这场没有结束的战争会再度归来。中国只有一个,想要完完全全得到,就必须通过战争手段。 所以不论之前如何,现在就要暗中剷除掉不能成为己方一员的人么…… 叶修仰起头看看天花板。 可悲。 他总算明白,自己此时这种沸腾的情绪了。那是发自内心的愤怒,愤怒如此迫不及待的政治战争,愤怒政治相对于生命的胜利,愤怒有人要抓着他的手向他的战友开枪,愤怒这场战争打了这么久却在胜利前夕自相残杀。 他坚信无比的信仰,仰望过无数次的、胜利之后的希望,硝烟散去的家园重建,和平岁月的平淡相守,全部在听到第四号命令之时支离破碎,惨烈地落入岩浆滚滚的大地手中,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天空就已经灰飞烟灭。 是啊,信仰,多么珍贵的东西。拥有它的人,可以面不改色地和痛苦、死亡决斗。忠诚信奉的人,可以得到应得的拯救。 可是忠诚的代价呢? 就是要这样,一次又一次用战友的生命,去完成中央下发的试炼,从而证明忠诚吗? 就是要和亚伯拉罕那样手刃亲子奉献于上帝吗? 往日他读圣经,始终对那一段怀有执着的讽刺与偏见,在他看来上帝是自私的,他给予人类帮助只是想得到人类的信奉,因而他们对于这种漠视生命的试炼喜闻乐见。 读罢他就会庆幸,还好自己的信仰不是上帝,而是一个可以拯救全中国的组织。他愿意效忠,与其说是效忠于这个组织,不如说是效忠于组织许诺给他的未来生活。 可是这一次考验意味着什么? 凭他的本事,和蓝河对他的信任,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枪膛里的子弹送入蓝河的心脏。 然后呢?通过了考验以后呢? 他脑海中所有的生活愿景、所有对将来的可能性、所有快乐幸福的理由都会随着蓝河的生命一去不返。 他们总是被要求为了大局作出牺牲,总是在牺牲时被许诺无比美好的未来。 可是叶修一清二楚那样的未来根本不可能。 那忠诚还有什么意义呢? 信仰不可辜负,此话不假。 所以他在确定武藤不会马上醒来之后,转回身来重新带上耳麦,开始发报。 因为蓝河是他信仰的一部分。 他要为之而战。 『秦岭唿叫蓝桥,以下信息请勿记录。』 整个南京城的隐藏炸药位置,通过叶修蓝河当年在军校自制的密码系统,源源不断地传送到蓝河耳中,清楚明白。 此时距离日军赶到这个房间仅剩一分钟。 刚才军统通行密码唿叫突然中断,蓝河不由得紧张起来。短暂停顿之后,他听到的却是熟悉的自制密码。 无线电那头是叶修,毫无疑问。可是他遭遇了什么、为什么停顿、为什么改了密码,蓝河一无所知。 他没有动,依旧认真听着电报传来的每一句话,努力在脑中记下。他就是有这样的直觉和原则,相信叶修这么做的道理,也坚持任务第一位,拿到情报是最重要的事。 但是思考未停。 叶修拿到情报了,却在发送过程中停顿了一分钟。如果他遭遇了敌人就不可能继续发送,但为什么要用自制密码? 自制密码只有他们两个人懂,□□和城外国军军部都听不懂。 这或许是个关键:叶修不想让国共双方听到关键的情报。 可这是任务最关键的一步……为什么? 想到这里卡住了,蓝河换条路,开始梳理这个任务过程中出现的一系列变故。 首先是搜索失效,接着队伍内部发生了叛变,导致叶修表面的失联。蓝河顺着叶修的提示扫除危险,却没有在撤离之前营救他,后者进入了日军军部。 然后是崔立,站出来同意蓝河直接撤退的计划。撤出南京之后,蓝河收到叶修的电报,却意外中断。 整个过程看似在叶修的掌握之中,但似乎还是发生了让叶修不可逆转的事。 否则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拒绝任务成功呢? 那还有什么是不可逆转的呢? 蓝河的思维骤然停顿,因为密密麻麻的恐惧正在垒成一面墙,马上要向他倾倒。 他忽略了一件事,所有人都忽略了。 一件发生了就不可逆转的事。 那天晚上蓝河在自己居住的旅店抓到了藏匿炸药的日本便衣,而后从他那里得到了情报,开始了之后的行动。 结果任务第一站叶修就遭遇了叛变。 如果说抓到他并不是偶然…… 那就说明,队伍中的内奸有完整的计划,而且不止已经暴露的那两个! 『……来福旅社二楼厨房,同济会馆地下室,东顺酒楼地下仓库。』 『全城炸药藏匿点报告完毕。重复一遍,全城藏匿点报告完毕。』 蓝河内心几近绝望。 虽然他尚未推断出叶修此时的具体情况,但一定身处巨大危险之中。 而且根据他对叶修的了解,他应该早有预知,所以才在任务还没完成的时候就命令蓝河撤出了城。 撤出去,就别回来了。 他知道蓝河会这样做,出于信任,更出于责任。所以他放心地去做了。 当年他抱着必死的信念,命令千军万马让开一条路,目送叶修上船渡江,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现在一报还一报,他也是这样,用一行简简单单的电码送走了蓝河,独自走向死亡。 只是三年前,战争发生在中国人之间,万事还有挽回的余地。而今对方是穷凶极恶的日本人,不会再有人给叶修活下去的机会。 他大概根本没走,就坐在日军军部的机要室里,计算着日军的反应速度,来传递出最多的情报。发送完毕,也就用尽了自己撤离的时间。 蓝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眼眶有种开裂的疼痛,带着液体的灼热,翻滚汹涌。其中一小部分挤了出来,流淌在脸颊上,于是洪流倾泻,终于再也不加顾及。 第72页 身体的某一部分,大概是胸口的位置,正在被硬生生地切断剥离,强迫着离开他自己。伤口不堪入目,血肉撕裂出不规则的形状,剥离之后的空洞之处,又被塞进了一枚□□,燃烧的火焰慢慢将伤口扩大,燃及全身,痛苦不堪。 他知道叶修可能回不来了。 情报发送完毕的一剎那,他好像就能看到从他背后射入、直中心脏的子弹,胸前一片殷红。 他看着他,如同那年灯火昏黄的牢狱之中,眼底有泪,语气温和而决绝。 “保护好自己。” 然后后退离开。 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的生,而是为了蓝河的生,为了他毕生所爱之人的生。 电波经过一秒钟的停顿,重新跳跃起来。 那不再是只有两个人能够听懂的自制密码,而是一句国际通用的明码电报,所有人,国军,□□,此时监控着这段情报的人都能听懂。 他们和蓝河一起静静地听。 节奏短暂而有力。 『蓝河,我爱你。』 不。 叶修。 别这样。 别让我的噩梦成真。 蓝河摘下耳机,关掉红灯不再闪烁的电台。 而后站起来。 抽出腰间的□□,确定上满了子弹。 检查袖口、领口、腰侧、大腿、小腿、脚踝处藏着的所有的刀。 再将自己身上的便装认真整理了一遍,确定武器不会被发现。 所有的动作流利而细緻,犹如即将走上角斗场的武斗高手,从容不迫地准备面对一场必胜之战。 或是他自己的最后一战。 □□方面的四个队员去联繫部队了。 军统这边的队员被蓝河派出去警戒。 他可以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不连累任何人和自己一起送死。 很好。 蓝河将电台放好,独自出发。迈步的那一瞬间却有一种突发的危机感。 身后有人! 他下意识向树后躲避,奈何速度再怎么快也快不过枪。子弹穿过身体的感觉清晰无比,弹孔周围一片温热。 “电报译出来了吗?” “报告,情况有些异常。最开始我们确实在规定时间收到了电报,用的是这一线国共通用的密码,电报中汇报了西区已经初步排险的地点,可是中间突然出现了一分钟间断,接下来发出的情报本应该是东区尚未排险的地点,但这最关键的一部分好像是另外一套密码,我们听不懂,无法翻译。” “上报延安了吗?有匹配译本吗?” “已经上报了,延安总部经过查找比对也没有译出来。我们联繫国军南京城外的部队和重庆总部,他们也是一头雾水,还一个劲追问我们的人耍什么花样。” “一分钟停顿,一堆听不懂的电文……就这些?” “额,最后还有一句话,似乎只有明码才能解释通顺。” “说了什么?” “蓝河,我爱你。” 很多时候,第一枪打中了对方,代表你旗开得胜。再补一枪,胜利就属于你了。 但这种理论大概只适用于对方是个手无寸铁的平民。 崔立的错误不在于他那一枪打偏了没打中蓝河心脏,而是他根本就应该带一门迫击炮过来。他就像是个智商低下的赌徒,用自己的命作赌注,赌那一枪可以置蓝河于死地,然而他忘了赌注越大风险越大的道理。 一旦你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你的命就不属于你了。 左手的袖间刀已无声出鞘,这次一击致命。 崔立的胸口溢出鲜血,跪倒在地上看着蓝河一步一步走过来。他的右肩鲜血淋漓,然而在他的眼中却看不到一丝痛楚和惊惶,只有冷血的杀意。 这是崔立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蓝河的威胁,和自己内心的畏惧。 彼时这个人还是自己手下的无名特工,坐在办公室收发电报,为自己做审讯记录,听任自己的差遣……因为叶修的缘故,他不止一次地利用权力打压他,还处心积虑亲自导演了那出审讯的好戏。 他喜欢看到自己讨厌的人手足无措、陷入两难,更喜欢看到自己动动手指、就能让他们痛苦不堪的局面。 可是这样的算盘一次一次被叶修搅黄,他就越是讨厌蓝河。现在终于有了机会,日本人命令他除掉蓝河,他便自作主张不联繫日军或者日本特工,独自端起枪对准了蓝河。杀了他,就是胜过了叶修,他还可以得到日本人的绝对信任,说不定战争结束还可以到日本定居下来。 没想到他还是输了。 “他们都要完蛋了,你为什么要背叛。” 蓝河缓慢地蹲下来,像是端详自己的猎物。 “咳……”胸腔出血很严重,崔立开口说话已经很吃力,“我为什么背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看着这个人嘴角渗着血,还能笑得出来,蓝河有些反胃。 “什么目的?”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又是一口血咳出来,伴随着得逞的笑,“让你回城啊……” 之后崔立就没有再发出声音。 蓝河用刀给了他一个痛快,因为他不需要再知道什么了。不管崔立再说什么,再让他知道什么,不管在南京城内等着他的是□□重炮还是千军万马,他都要回去。 他说过,出城不是撤离,他不会撤离。 就算所有的命令、情势、朋友和敌人都阻止他回去,他也还是要回去。 那个人用自制电码联繫他,让他成为了唯一一个知道关键情报的人,这一定有特别重大的意义,他一定是不可取代的角色。 还有,那是他第一次,直白地、没有经过丝毫曲折地说出爱他。 他们命不该如此,至少不该未曾谋面地不告而别。他坚信。 蓝河找出联络点所有能用的纱布的药品,把自己的伤口用力勒紧,换掉沾血的衣服,带着配枪和藏在全身的刀,朝着南京城的方向走去,逐渐消失在密林之中。 “他走了。” “能查出去哪儿了吗?” “应该是进城了,叶修在城里。” “真是不要命啊……” “现在咱们怎么办?还要继续搜索,执行抹杀任务吗?” “不,叶修发出的情报和他有关,目前他是唯一一个最有可能掌握情报的人,我们不仅不能杀他,还要找到他,保证他的安全,最好能把他带回延安总部。进城,咱们见机行事。” “明白。” 叶修随口吐掉唇边的血,就像是吸菸时的吞云吐雾那样简单自在。他懒得低头看身上又多了多少伤,比起昔年的训练和真刀真枪的战场,秘密战线这点技俩在他眼里实在不算什么事。 疼痛是真的,但与之而来的影响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较为新鲜的刺激感。他才没兴趣盯着面前的日本军官吐吐沫破口大骂,当然喊疼求饶更别想。体会着刑具流水线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游离在刑讯室的周边,或是墙面,或是通风口,亦或是聚不起什么形状的灯光,还有灯光之下不知名的细小飞虫。闭着眼睛还会深吸一口气,看起来就是在感受牢狱中的污浊气息。 第73页 有的时候还莫名对着墙角傻笑,好像那边有人似的。 这种行为给原本就迷信鬼神的日本人平添了不少恶感,下手也愈发得重。但是对于他们来说最可气的是,不管他们说什么、开什么条件、扔出什么威胁、用什么刑,这个中国人居然可以像喝白开水一样照单全收,他们丝毫感受不到这个被囚禁者的恐惧,哪怕是一点点的慌乱犹豫都没有。 搞得好像他是来体验生活一样,还四处看,仿佛视察安保的顶头上司。 恐惧无法从看起来弱势的一方身上被逼出来,就有可能转化。面对这个满脸嘲讽气息的中国人,负责审讯的日本人开始手足无措,除了提高用刑的强度,竟不知道还能从哪里下手逼他就范。 现在没有办法让叶修服软,为他们发出错误情报掩盖炸药。明码发报提到的“蓝河”,此时也无迹可寻。日本人居然只能寄希望于那个蓝河来自投罗网,让他们能有东西交差。 好在他真的会来,现在已经混进了南京城,随着夜幕降临,成功地将自己隐藏在了黑暗之中。 他就是在这样的光线之下生活了四年么…… 白昼阳光带来的只有闷热,夜晚周身都是充满潮湿的寒凉。 眼中的色调只有永恆的黑灰白,口鼻间始终存在着老旧的尘土气息。斑驳的墙,生锈的栏杆和散发着腐臭味的木桌,所有的一切没有一点生气,没有生命的质感和存在的意义,唯一能够提供温暖的个体就是自己。 一成不变,无法感受时间的流逝,仿佛早已悄无声息地静止。那勐虎般的勇,那松竹般的坚忍,还有那颗永远嚮往光明、充满希望的心,都会在这样淡漠的、黑暗的环境中消磨殆尽。 其实对于一个征战四方、心怀天下的人来说,身处此地,有志而不得报,有恨而不得发,不是因为英勇作战醉卧沙场,也不是因为精疲力竭被囚于敌营,如此屈辱,死亡反而是最好的解脱。但是蓝河恰恰是个不会用死亡解决问题的人,他硬生生地熬了四年,没有过多的口舌之争,没有用自己的本事获取唾手可得的自由,甚至没有向任何人抱怨过自己的遭遇。 大好年华中的四年,窗外山河破碎,国将不国。 他将所有的痛苦都咽在了自己的心里,一点一点,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融化那些悲愤而生的倒刺,纵使千万般蚀骨疼痛,仍以沉默相对。 与之相比,眼前这些沾着自己鲜血的刑具不算什么。 自己的伤痛也不算什么。 但是不同之处在于,他来到这里,不是求死,而是求生。 他所忠于组织放弃了和平,积极准备内战,为此不息下命令让他亲手除掉在抗战中立有军功、和他并肩战斗的战友。听到命令的那一刻,他的信仰已经破灭。 信仰破灭之人,不应该一心求死吗? 叶修原本就是这样的打算。 可是他的手指触摸到发报器的瞬间,万念俱灰之时脑海中闪过的,是当年军校的教室里,他和蓝河利用空闲时间研究自制密码的画面。阳光一丝一缕爬上蓝河的手,染在他的衬衫上,浸在他清澈的眼睛,和嘴角的笑容里。 平淡而又动人心魄。 那个时候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意识到生活的美好。 现在他明白了。 他弄明白了当时的感受,也就弄明白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于是他停止了公用密码发报,转而使用自制密码发送最为关键的情报,他知道蓝河此刻就在某个电台之前,可以听到一切。 他要让国共双方都明白,蓝河才是得到情报的关键,杀了蓝河他们就什么也得不到。 蓝河的归来,意味着主动权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他要求生,求自己的生,求蓝河的生。即使他没有机会逃脱敌营不幸丧命,这样独一无二的密码也成为了蓝河的保护屏障。 他用这样破釜沉舟的方式保护他,因为那一刻他明白,蓝河就是他的信仰。 仓库的门没锁死,里面是一片熟悉的黑暗。 蓝河悄无声息地潜入,缓步靠近办公室。他要拿到行动之前藏在这里的预备武器,做好充分的准备去闯日本人的军部大本营。 肩部的枪伤无时无刻不在疼痛,脱去表面的外套,里边穿的两件衬衣都已经被血液浸染,再干涸成暗红色。他几乎是用手中的刀把自己的衣服撕成了碎布条,才使它们告别了身体。好在这里还藏了医药箱,使得他可以将结痂的伤口用纱布勒紧,保证打斗时伤口的出血量不会太大。 意外收穫,是叶修的一件黑色衬衫。 那本来是他自己负伤的备用衣物,现在成了蓝河的救命稻草。他换好衣服,将随身携带的刀重新装备全身,各个部位能藏枪的地方都藏了枪,还有足够的子弹和□□。 这比平时是臃肿了一些,但对于单兵作战的蓝河来说,也是别无选择。此时的他一身纯黑,好像是专注夜行的蝙蝠,随时可以消失在任何一个阴影之中。 在军校里,他就是单打独斗的狙击手。这么多年过去了,面对以寡敌众的局面,他还是丝毫没有畏惧之心。枪在手,刀出鞘,这註定是属于他的战争,既然结果无非两人安然无恙或一起殒命敌营,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他藏好剩下的装备,轻轻带上办公室的门。 始料未及的是,眼前突然一片光明,等他的眼睛适应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数十人的枪口之下。 再会(下) “中国人。” “我当然知道。好久不见。” 来人领头的正是陶轩。 “把枪放下蓝河,我们只是找你谈谈。” “你们几十条枪就这么对着我,让我放下枪谈谈,延安是派你来和我开玩笑的么?” 这话听得陶轩一脸无奈,真是和叶修呆久了,这么一针见血的嘲讽风格还挺像。他摆手示意部下收枪,上前一步说道: “你知道我们需要情报,蓝河。这关乎南京数十万人的生死。” “情报我可以给你,但是在我见到叶修之后。我时间紧所以长话短说,你们可以和我一起去营救,也可以在这里等我回来,现在决定吧,因为我要走了。” “你这是对南京城的不负责任!万一你在行动中牺牲了,就没有人知道炸药的位置,城里的每个人都很危险,你凭什么那几十万人的生命去赌一个人的命?!” 他怒不可遏,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义正词严地发出质问。 然而蓝河的回应是一个轻蔑的笑。 “我不凭什么,只是有经验而已。在桐城,我用自己的命换了一个兵团的人命。四年前的皖南,我用自己的命换了你们部队所有人的命。” 陶轩沉默了。 他莫名想起在安庆,蓝河推开他挡了□□的瞬间。 他忽然有些理解面前这个人的固执与悲凉。 蓝河都不屑于提及他当年对自己的救命之恩,确实,他挽救过太多太多的人。此刻他旧事重提,并不是要在陶轩面前炫耀什么,甚至不需要他因为□□一方在皖南之变中受过他的恩惠而产生愧疚感。 第74页 他只想告诉他,就像当年他将病毒试剂推入自己体内一样,就像当年他在江边下令让开路放人渡江一样,这是他必须会做的事,从未后悔,也从没有改变的可能。 他沉默了,蓝河却没有。 “我决定回来是因为我有自信我可以救他。如果出不来,我也会在那里找到电台把情报发出去。虽然我认为作为同志你们有救他的义务,但是我不会乞求你们的帮助。不过有一点我应该提醒你,别打着带走我强迫我交出情报的主意,我没有消失而是站在这里,是因为我知道会来的是你们而不是日本人,否则现在我的刀已经在你脖子上了。你们全副武装拦不住我要走,也拦不住我在被强迫时结束自己的生命。不管怎样,我们没有对不起这座城市,也没有对不起你们任何一方。” 话毕,蓝河径直向前走去,没有得到击杀指令的人群被他的脚步推散开来,看着那个人坚定笔直的背影在灯光下逆行,再度融入黑暗。 “译出来了!全城的都在这里,日本人真是缺德啊临死了还要蹦哒蹦哒来噁心咱们一把……文州你看,大大小小的旅店会馆和餐馆差不多都有炸药,老叶他们动作还真够快的!” 喻文州点头表示回应。 “诶不过这次还是出意外了,你说他们能行么?蓝河跟咱们交代完就要自己一个人和那么大一个日本军部拼命了,老叶那嘴脸还不知道要在里面挨多少顿揍,到时候还要蓝河扛着他走么这也太没人性了……” “叶修会被打这件事我很贊同,不过,蓝河可能不会是一个人战斗。别忘了叶修用这套密码的后果是什么。” “嗯这么说我倒是稍微放心了,可即使他们逃出来,也未必就万事大吉了啊,要不文州你让我去搭把手吧?” “先不急,等他们出来再说。上面的态度还不确定,这种事需要合适的时机。” “好吧。不过南京那边打得火热,咱们在上海连围观都算不上,想起来真是手痒。” 黄少天摇摇头,合上笔盖,等待用了特种墨水的纸上完全没了字迹,将它夹在书中。 喻文州拿起这本《人间词话》,无意识地在手中掂了掂。 差不多是两个人生命的重量。 森本浩是军部次长近卫一郎的专车司机,每天早晨开车送近卫一郎去军部上班,晚上再去接他回家。 蓝河注意到司机这个角色,意识到这是进入外部防卫十分严密的日本军部的唯一机会,堂而皇之,且不引人注目。 于是他潜入了森本浩的住处,夜幕降临,在他打算开车去接近卫一郎的时候实施了暗杀,换上了日军的制服,拿到了他的证件,开车前往日本军部。 大门守卫见到上司的车,总会下意识放松警惕。加上蓝河一口流利的日语,日常几句家长气息的寒暄,倒是让守卫一时间在昏暗光线下没有注意到他的脸。 第一步潜入成功。 叶修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在地下一层的审讯室。想要进入这片区域,乔装成普通士兵的蓝河需要一个契机,否则平白无故靠近很容易引起怀疑。 眼睛扫过一层大厅墙上的楼层布局,蓝河有了目标:西南角的档案室。 “新来的那个真难开口啊。” 值班的档案管理员一抬头,就看到蓝河脱下帽子,双手撑着桌边抱怨起来。 “审讯到这么晚真是辛苦了。” “还没完呢,近卫次长要我来调一份这个人的间谍资料,好用间谍罪恐吓他,虽然我觉得没什么用但是次长执意要这样试试。” 管理员翻箱倒柜,过一会儿找出了一沓关东军的资料,是东北军事情况汇报的副本。 “君莫笑……这些记录也不怎么多,看来这个人很擅长隐藏自己,真是难缠的对手啊!辛苦你了,我这就去拿给次长。” 手上多了一份资料,蓝河走起路来似乎更有信心。他来到联通一层和高度保密的地下一层之间的升降梯前,打算坐着它下去。确定身后没人,蓝河深吸一口气,想要拉铃让升降梯上来。 然而就在手指要接触铃铛线的时刻,军部大楼之外突然炮声雷动,接着是杂乱兇勐的枪声,在窗户上映出红黄交织的光亮。 日本人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会有一群便衣中国士兵攻击军部大楼。停战在即,双方基本进入谈判程序了,此时挑起冲突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难道就是为了营救一个特工? 情报不是已经被泄露出去了吗?何必为了一个人如此大费周章。这样的突然袭击让日本军部很是恼火,有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等到紧急组织起反击力量,打算真刀真枪好好教训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支那人的时候,目标从攻击发出的地方消失了,他们竟然在南京城里发动了一场游击战。 这边少许安静,那边重新响起了手榴弹爆炸的动静,仓促之间日军被打得有些懵,疲于四处救火和调动守卫兵力。军部负责人火速交代手下的直属部队,先去底层杀掉叶修,毁掉中国方面的情报来源,再逐渐包围突袭者。 蓝河也动了起来。 军部的紧急安保措施已启动,电梯被锁在了地下一层。如果在一层大厅手动打开电梯门肯定会暴露身份。他只能逆着人流向顶层跑。 分布在不同楼层的日本武官迅速向一层大厅集结,文职人员赶往每层的档案室,首先保证机密档案的安全,如有不测可及时销毁。这给了蓝河极大的便利,向上走大多碰到的是文官,而这个时候并不会有人特别留心一个士兵的去向。 掀开顶楼的电梯通风板,就是一眼看不到底的漆黑深井,墙壁边缘可以看到有规律的微弱红光闪烁,那是从门缝漏过来的楼层报警灯。嘈杂的人声从下方传上来,应该是被困在地下一层仓库、地下二层监狱的日本士兵在想办法回到地面。 没时间再考虑怎么先排除这些人的威胁了,先下去再说。蓝河收了枪,翻身进入深井,攀附在电梯缆绳上,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向下滑行。头顶上的夜空逐渐与周围的黑色融为一体看不清楚,他只能凭藉着闪烁的灯光来判定自己下降到了什么位置。 觉得自己离叶修越来越近的时候,他的大脑里不知为何闪过一个念头。 严密如日本军部,也尚且有电梯井这样一个防务漏洞,可以让他只身闯到这里。当年在军统南京站,叶修身份暴露被捕,其实他也是有机会能够逃出去的吧?军校特训班教过他们怎么开锁、怎么逃生,当时的军统办公地点,相比后来他们遇到的种种敌方机构,根本不算是滴水不漏的铁桶。在没有被押进牢狱之前,在审讯室里,叶修完全可以毫髮无损地脱身、顺便还能要了他们几个的命,何至于还要用崔立来做交换。 可是他不会要自己的命,也不会做出让自己受牵连送命的决定。 竟然就这么干脆利落地下了决心不逃,还自导自演了一出兄弟反目成仇的好戏。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人的年龄和沉稳简直是反比关系,上一次好歹同是中国人,这次倒直接把自己送进了日本人的手中。 第75页 蓝河此时尚未完全明白,叶修发送自制电码的真正用意,甚至不能确定叶修的本意是不是让他回来。但是想到这个傢伙之前的种种决定,他既觉得温暖,又有些哭笑不得。 你总认为自己应该舍了命救我,哪知我舍了命也不愿意让你一个人送死。 都这个时候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该说的,该经歷的都已经明明白白地交出来了,为什么你还是像个固执的孩子呢? 大家都是男人,这种独自牺牲的英雄主义一点也不帅。 蓝河攀着升降索,一步步滑向黑暗,仿佛下到终点便是传说中的修罗地狱。然而他不觉得恐惧,某种欣喜于重逢的浪漫主义成为了他的兴奋激素,他只是去带回那个不太听话的孩子而已。 高速滑行骤然停止在电梯上方。这勐地一拽,他顿时觉得肩膀上剧痛袭来,大概伤口重新开裂了。 电梯里,和电梯下方的地下二层,都有日本士兵的声音。仔细听辨,电梯里的这群人是在想办法上来,来自地下二层监狱里的士兵,谈论的话题却让蓝河紧张起来。 大楼内部的电话线没有被切断,监狱看守士兵接到命令,一半人回到地面待命,另外一半人正在向叶修靠拢,他们知道他是这次袭击的缘由。 来不及了。他需要更快。 蓝河忍着痛伸手拿出一个□□,将引线绕在电梯靠近门口的侧板上,自己悄无声息地放弃了缆绳附在了井边的墙壁上。 随后,他瞄准揽绳连开三枪,电梯失控坠下,紧接着传来了日本士兵的惨叫声和□□的爆炸声。 爆炸冲击波的震盪,使得蓝河的肩部短时间内麻木、紧接着是更剧烈的疼痛。 真是难缠的麻烦事。他暗骂一声,咬牙向下攀爬,向破开的电梯靠近。电梯内的士兵多半因为突如其来的下坠丧了命,少数昏迷过去的被蓝河补了刀,他需要确保在他前进的时候背后不会被偷袭。 说不准这些人中谁去审讯过叶修呢?还少一顿打,便宜他们了。 接下来,蓝河需要完成的是一场屠杀。 电梯被他沉了底,没有再投入使用的可能,由此地下二层的唯一出口被切断,这一层的日本士兵要么杀了蓝河从电梯井爬出去逃命,要么被蓝河杀。而他也不需要顾忌什么了,迈出电梯门看到敌人就开枪,尽可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狭窄的走廊里陆续多了横躺着的尸体,远的被枪械击杀,近的被蓝河的刀封喉或插入心脏。天知道蓝河身上究竟藏了多少刀,也没人能预料到他的刀会从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向发出来,自从蓝河确定用这些刀作为自己随身的冷兵器,绝大多数命丧于此的人仅仅能够看到它们插入身体前的一缕寒光。 他就打算这样从走廊一路杀过去,懒得废话伪装,也不在乎对面会上来多少人。凭藉墙角作掩护的日本士兵从远处向他开枪,他便用刚刚近身搏斗杀死的士兵尸体作为挡箭牌,躲过可能致命的子弹,再瞄准了时隐时现的头颅开枪夺命。 没看到蓝河的敌人一度以为是外面那一群人攻进来了。 这场发生在昏暗地下层的战斗,让蓝河感受到了久违的畅快淋漓,犹如山河之间的正面战场,枪炮用尽之时他们冲出战壕开始肉搏白刃。唯在此时,无比正确地应验了那句“狭路相逢勇者胜”,刀刃由白变红,干涸凝固的黑色血液再度混上新鲜的,一击而定,回到手中的温热得以持续不断。 他就像是当年东北战场的黄少天,持剑而入,浴血长街,身体的动作因为不眠不休的杀戮而变得格式化,面对所有人的刀锋枪口,依然要向前沖,谁挡他的路谁就会倒下,倒下的尸体被他跨过或踩过,手中的刀继续面对下一个障碍。 忘记生死,忘记恐惧,忘记一切。 他需要做的只是杀戮,在此过程中可以忽略这些生命体作为人类的意义。这在平时看来无论如何不会是蓝河做出的事,然而此刻没关系,他面对敌人,就需要以杀戮换取胜利。他想要救出那个人,就要置之死地而后生。身上的旧伤新伤都已经无所谓,他宛如嗜血的魔鬼,夺下敌人的刺刀,拼杀到眼睛发红。 黄少天向前沖,是为了挡住敌人进城的路,因为城里有喻文州。 蓝河向前沖,是为了到达最深处的审讯室,因为那里有叶修。 一个将自己钉在了城门上,一个变成了破开牢笼的电钻。 所向披靡之勇,来源自无所畏惧之爱。 他们为祖国的大好河山而战,为家乡妇孺老幼而战,为正义和平而战,也为自己而战。一个人明白为何而战,为何而死,方为一个真正的战士。 蓝河就是这样一个战士。 他握紧刀迎上冲过来的三个敌人,俯身攻击中间一人的腿部,再起身将刀锋扫向右边敌人的脖颈,紧接着抬腿撑墙接力跃起,膝击站着的敌人,将其按在地上,血刃插入。而后翻滚躲过飞来的子弹,再向前沖,握住长长的□□杆夺下,用枪托重击敌人的头部。 直到他转过最后一个拐角,在这条死路上击毙最后一个日本士兵。 这一层的世界才安静了些许。 外边爆炸声依旧清晰可闻,头顶上的楼板始终战慄摇晃,落下呛人的灰屑。 他用尽全力奔跑,在昏暗的灯光下,在狭窄潮湿的监狱走廊中。那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至民国二十五年的夏天,叶修深陷军统南京站牢狱之中,他来和他道别。 他说很多事不能和他明示,让他保重。 那个时候蓝河绝望透了,他觉得他和叶修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不管在学校如何亲近,终归是要回到自己的路上去,老死不相往来。就连诀别,叶修都拒绝向他袒露有关他最真实的东西,把他推得远远的。 还有那个说不清楚的拥抱。 他背靠着冰冷的铁栏杆,身后是可能再也见不到、或者将要与他为敌的挚友,还有尚在襁褓之中、没有勇气面对的感情。 他只想逃离这些,逃离背叛与诀别。于是他挣脱了他的怀抱,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留下叶修一个人沉默在那片昏黄之中。 而今反过来了。 他再一次用尽全力奔跑,不是远离他,而是沖向他,沖向他们合为一体的命运,沖向他至死也不甘心放弃的爱情。 勐地一脚踹开门,蓝河条件反射举起枪。 然而审讯室只有叶修一人。他看清蓝河的脸,咧开嘴笑,嘴角凝固的血被带动着微微泛光,在对方看来刺眼无比。 这两个浑身是血的人终于面面相对,大眼瞪小眼仿佛是在嘲笑对方难看邋遢的扮相。叶修坐在审讯椅上,衬衫成了红色的碎布条,蓝河一身黑色,奈何肩部和前胸染了一大片血,紧贴着皮肤,腹部和腰间还有子弹和刺刀擦过的长痕,无从掩盖。 真是狼狈的重逢。 蓝河收起枪,拔出刀走向叶修。 后者还是在笑,仿佛全身的伤痛都可以被他抛诸脑后。 “来啦。” “怎么出去?遁地术?” 还是这副样子……什么时候都不忘开玩笑耍嘴皮。 第76页 “能走么?” “能啊。” 叶修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因为蓝河带着他停在了电梯井门口。 “爬上去?” “不然呢?要我上去那绳子拉你?” “哦那就不用了……走吧走吧。” 这大概是叶修平生觉得自己最怂的时刻,因为他浑身带伤,强行坚持着站起来已经很不容易,这个时候让他手脚并用从电梯井爬上去简直要命。蓝河看在眼里,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攀爬开始的时候,伸出手臂架着叶修防止他哪一刻抓不稳掉下去。 感觉就像王子救出了被皇后困在井里的公主…… 天,出去了要想个办法摆平蓝河,别让他把这个黑歷史说出去。 内心戏多得可怕,实际到嘴边却没什么力气说话。完全垂直的电梯井可能对于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没什么难的,奈何这个时候叶修确实有些力不从心。黑暗中他能够察觉到,身边的人同样爬得很艰难,崔立那颗子弹偏偏打在肩膀上,蓝河用完好的手臂抓着支撑物,托着他的这边始终都在颤慄,想都不用想,他一定早就满头大汗了。 要不是这些琐碎烦人的伤,叶修还觉得这样不错。 他离开了他这么久,好不容易见了面就执行任务,私下的交流都没几句话。仔细算算,现在竟然是四年来他们最亲密的时刻。他用自制电码发出了情报,蓝河果然闯回来了,虽然他知道他可能还没完全理解这么做的道理,但他还是笃定他会回来。 原因很简单,这一次叶修不是捨己救人,而是要求得共生。这种不言而喻的默契已经融入了双方的血液和筋骨,特工怀疑一切的本能在此处已经毫不试用。他们虽是不同阵营,却犹如一人,当一方怀有希望,另一方怎么会弃之不顾呢? 只要今晚他们冲出了日本军部,整个局面就得以盘活,他们就有很大的希望一起活下去。 叶修仰头,看到来自一楼的光亮,全力攀爬。 “准备好,我扔□□你扔□□,一爆炸就跳上去。” “装备挺齐全啊……” 蓝河心说那当然了,原本只有我一个人来。他腾出手抽出腰间的其中一把枪塞到叶修的裤腰里,后者扣紧了拉环,两人一起奋力扔出去。 昔日日本人不可一世的作战部队,大多已经进入了缴械改编程序,军部的防卫力量其实和政府机构相差无几。这么一折腾,武官大多出去迎战了,大厅内聚集着少量文职、情报人员,还有正准备去地下监狱看看情况的士兵。爆炸来得猝不及防,靠近电梯的人被直接炸死,剩下的人刚刚从烟雾中起身,子弹已经纷至沓来。 叶修、蓝河背靠着背,一边往出撤一边向周围人群进行不间断射击,起初是□□,后来是从日本士兵那里抢来的□□。火舌从他们手中喷出,将两个人环绕其中犹如金刚铁甲,射击范围之内不断有人倒下。 外边的士兵听到枪响立刻回援,这使得两个人的压力骤然增大。敌人从大门冲进来,一小部分被直接击毙,然而人数毕竟悬殊,他们被迫分开各自为战,隐蔽在不同的掩体之后,逐步消减这些生命威胁。办公桌、立柱和沙发座椅都是他们的藏身之地,这样的场景实在不陌生,不过是把当年军校训练时场地里的箱子和沙袋换了东西而已。他们就像是冲进敌指挥部的突击部队,搞了一场成功的破坏,只差出去与主力汇合。 敌人是猎狗,他们是虎狼。即使处于被围困的境地,还是保持着极高的命中率和杀伤力。凭藉着快速的移动、翻滚,他们可以变换位置去攻击敌人,两个以大门中线对称的点形成了经典的火力交叉,当一个人去对付沖向自己的两拨敌人,他只需要攻其之一,因为另一方会从敌人背后射出子弹。 □□的子弹用得差不多了,敌人的攻击也不再勐烈。听外边的声音,似乎日军正在整体向内收缩,然而收缩回来的应该并没有多少兵力。 现在就是冲出去的时候了。他们扔下放空的枪,换上蓝河带来的,依然是背靠背。蓝河面朝大门攻击进来的敌人,叶修负责彻底扫清大厅里的活口。两人身上的血互相擦拭着,战斗中刚刚留下的伤口接触到对方的体温,似乎有些聊胜于无的慰藉。门外火光沖天,是另一个修罗世界,他们却愈战愈勇,像是回到了数年前的军校,两个初生牛犊的毛头小子拿着枪杀遍全天下。 终于接近了大门。 他们分别靠在两边门嵴,仅仅对视一眼就有了一致的动作。两颗□□被抛出去相继爆炸,拼命的攻击接踵而至,院中的敌人没想到还能有人冲出来,一时间身前身后都是近在眼前的危机。 然而对于叶修和蓝河来说他们已经胜利了。 一辆汽车在炮火掩护之下急速冲进,倒着开进来停在大门的台阶下,犹如迎接战神的勐兽坐骑。 叶修再度看向蓝河,脑袋一甩,像是在酒吧偶遇、邀请他去喝一杯一样。 “走吧。” 看到他们上车,外围攻击的部队心里有了数,开始逐步撤退。最后一轮□□集中投射,军部大楼从外面看几乎是要淹没在了火光爆炸之中,场面极为壮观。 得救的两人坐在后车厢里,对面是两个和他们一起撤退的□□突击队员。他们选择了最为偏僻的一条路,和主攻部队分开,这有利□□速逃脱和之后的安全。 等传进耳朵里的只剩汽车引擎,叶修开口,打算说点什么,诸如下一步转移到哪里之类的话。忽然,坐在对面的其中一人手中带刀,直接割开了旁边队员的喉咙。这一下实在太出乎意料,本以为成功脱身的叶蓝两人刚刚松一口气,根本没时间反应或者制止。奇怪的是,他仅仅是杀了这一个人,攻击就停止了,似乎对他们并没有恶意。 那人敲了敲驾驶室的隔板,算作示意。紧接着汽车拐了弯,继续行驶。 “你不打算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吗?” “很简单,我是军统在□□的卧底。现在奉命把你们送到孤舟事先交代好的地方。” 叶修在昏暗中轻微地皱了皱眉,有什么事似乎还是不太对劲。 诚然,他们应该庆幸这人不是日本特工,否则刚才那一下谁都别想活。可是话说回来,喻文州在军统的身份本身就很尴尬和危险,重庆上层早就怀疑他了,谁敢说这个人完全听命于他呢?再者,若真是喻文州的人,他怎么会授权他袭击□□方面的队员? 现如今车上除了他们两个,司机和对面的人都受命军统,□□方面基本失去了对这辆车的控制,对于叶修来说这并不是很乐观的情况。好在蓝河没有和他分开,事态发展尚有迴旋的余地,不如先看看会被拉到哪里,再作打算。 反正刚经过一场激战,让他们杀掉全副武装的两个特工再夺车逃窜也不太可能,还不如趁机歇一下。 当叶修下车看到他们的藏身之地,才稍稍舒了一口气。弄堂尽头的拐角,有一处僻静的宅院,两层楼房加一块小空地,青砖灰瓦,正是喻文州事先和他提过的备用避难地。 第77页 司机索性没有下车,也没有熄火。那人为他们打开了宅院的大门,将钥匙交到蓝河手中,并没有跟进去的意思。 “屋里什么都有,二位近期就不要出门了,我们会尽快安排撤退。” 看着叶蓝两人进去关上大门,车就开走了。但他们丝毫没有拉开门或者翻后墙赶快跑出南京城的打算。毋庸置疑的是,这周围一定有军统的枪口在监视、瞄准他们。 真像那人说的,这楼里还真是一应俱全。一层的厅堂有会客的木头桌椅,还有铺着桌布的圆形餐桌。餐桌背后是厨房,锅碗瓢盆、肉食蔬菜,生活所需一样不少。 上到二楼,是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书柜里摆放着参差不起的新旧书籍,卧室的床单被褥似乎定期有人打扫,几乎没有落灰。拉开床边的立式衣柜,里面挂着几件白衬衫和外套,柜底的抽屉里甚至还有领带和围巾。 不愧是喻文州啊,办事这么靠谱。 叶修这会儿想起喻文州,忽然又想到了别的、更重要的事。他环顾卧室四周,已经疲惫不堪的眼睛仔细扫过每一个地方、每一件家具。 他总觉得喻文州还有别的意思。 床下、衣柜里、桌椅底面都找过了,这一次的一无所获却在叶修的意料之中。既然这些可以藏武器的地方都是空的,那就只剩最后一种办法了。 一把枪太容易被专业特工找到,那如果是一堆零件呢? 细小的东西总是被人忽略,但这是同在南京摸爬滚打多年的叶修与他的默契。终于,十分钟之后,翻遍了书房和卧室所有抽屉、笔筒、垃圾桶和床头柜,叶修找齐了两把枪的配件和子弹。 拼装游戏做完,蓝河回到卧室,整个楼他确定没有装窃听器,除此之外,他在厨房找到了一部电台。 现在叶修可以确定,喻文州之所以用了最麻烦的方式给他留下武器,肯定是不想被军统的人发现。这样回看刚才的杀人事件,就可以明白军统是来者不善,双方并没有兴趣和平共享他们手中的情报。 他的推断终于可以串联起来了。当初在日本军部,叶修收到的命令是传递情报、除掉蓝河,如今军统不计后果也要将他们致于掌控之中,应该也是有相同的企图。喻文州身处其中,大概明白局势,但因为身份特殊不能暴露,只能尽力给他们藏下来这唯一的、反抗的希望。 掌握炸药情报,就等于是扼住了南京城的命脉。如此重大的意义,国共双方定然全力争夺主动权,而争夺的关键,就是看叶修和蓝河,谁能活下来,为他们发送情报。这是个一箭双鵰的买卖,既能得到情报,还能确定己方这一员得力干将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叶修。” “你信不信我能猜到你要说什么。” 他转过身与蓝河面对面。 “信。” “杀人那小子给你传了消息,重庆让你杀了我,把情报发出去,是吧?” 蓝河看着叶修充满血丝的眼睛,释然一笑。 “聪明。” 这么个严肃的话题到这里戛然而止。 因为两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你真可以啊,这么随便一包就敢往城里跑。” 叶修拆下蓝河身上横七竖八裹着的红色纱布,看到了因为没有按时换药、硬撑过好几场恶斗之后变得异常狰狞的枪口,已经发黑的血液凝固了一层又一层,新的还在向外涌,顺着蓝河的胸部流向腰腹。 他一手拿着几块厚纱布按在伤口上止血,一手快速擦拭着流下来的血液,然而这样简单的方法并没有效果,叶修无奈,只能站起身,示意蓝河走到床边躺下。 “好歹先把血止住了,我给你清洗了然后缝一下吧。” “你确定不用休息?” “比起你这个,我那些都是挠痒痒的皮肉伤,上了药就没事。你这搞不好要感染,那就麻烦了。” 有道理。蓝河没再说话,也压根没提打麻醉这回事,这个地方一点都不安全,他们都心照不宣。 接下来的过程着实难熬,蓝河咬着牙,酒精刺鼻的气味直冲头顶,伤口一片火辣的疼痛,好像酒精顺着枪眼流了进去,把他每一寸的血肉都洗礼了一遍。好不容易清洗完了,看到叶修把瓶子放在了床头,还没来得及舒口气对方就举起了针。 真过瘾,很久没有这么严重的伤了。 “还清醒?” 蓝河差点抬手一拳揍在叶修带笑的脸上。这个时候了,幸灾乐祸不说,这么问简直就是在质疑自己作为特工的素质…… “别跟个娘娘腔似的,赶快动手。” 叶修很听话,干净利落地动起了手,然后蓝河就安静了。 他的身体随着缝合线每一次的抽拉和迴转,报以紧绷和弹动,就像是被带刺的渔网困住的鱼,一分一厘的动作都会牵扯带来全身的疼痛。蓝河只觉得牙要被咬碎了,床单也要被自己撕扯成碎片。 但唯独没有发出声音。 缝针的人眼睛都在针上,心被扭到了哪里就说不清楚了。他努力不让自己的手发抖,好快点结束,别给他带来额外的折磨。 短短几十秒像是过了好几个小时。 等叶修扶着蓝河,帮他把背后的伤口也处理完毕,才注意到两人都是汗流浃背,头髮都是湿的。他用最轻最慢的动作让蓝河重新平躺下,后者已经筋疲力竭,很配合地闭上了双眼。 听到他的唿吸从疼痛中渐渐解脱,变得平稳缓慢,叶修终于放下心来,躺在另一边,把枪藏在枕头下,如释重负地入睡。 实在太累了,管他谁要来杀人放火,先睡一觉再说。 蓝河再次恢復意识,用勉强睁开的眼睛感受到周身的光亮,方觉已是太阳没顶的傍晚。然而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尚未算得上醒来,看什么都有些模煳,与之俱来的还有难以形容的疲惫感。 身体代替心理直接作了主,双眼重新合上,恍惚中他仿佛睡着了,却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梦境而非现实。 时隔四年,他再次回到秦淮河的那场梦里,好像只是和那次旅行隔了一个夜晚的无眠好觉。渔船在水中缓缓前行,视线所及是来来往往的船尾船头、撑着长竿的船夫和两岸的灯火温明,身边盖着盖子的小竹笼升腾出裊裊白雾,和茶壶、瓷碗里热茶的交织在一起,有一部分烘在脸上,犹如刚刚热敷了藏红花的柔荑。 一只手伸向前揭开笼盖,同时一碗茶被递在眼前。 “东西还烫,先喝茶吧。” 咦? 蓝河惊诧,心说这一回和以往不太一样。 “那个时候你不是说……先吃,因为茶还烫吗?” 叶修笑脸相对,这一点却并没有半点不同。 “蓝河啊,今时非往日,你还没有明白过来?” 今时非往日…… 他反而觉得这个情况更加梦幻了,甚至不可思议。他半睡半醒之间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做梦,却始料未及这个做过很多回的梦竟然在此时此刻有了反常的剧情。那一场秦淮夜游他是亲身经歷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印在脑海里,每一个动作都和下一个环环相扣,他很自信自己绝对不会记错任何一件事。 第78页 可是现在梦里的叶修面对面地告诉他,今时非往日,真的不一样了。 他没有明白怎么回事,事实上相识这么多年他没有搞明白的实在太多。然而这个时候他不想纠结原因了,脱口而出的问题才是他最关心、最难以释怀的事。 “那你是不是又要消失了?” 蓝河就像是个战战兢兢向老师提出问题的小学生,生怕问题太简单太幼稚被老师骂,或者是在询问期末考试成绩,怕极了老师口中会说出来一句不及格考砸了。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难为情,明明知道就是个梦,还是忍不住会担心有一天终成现实,何况现实已经很多次十分接近这个结果。 他无法否认每一次从叶修的离别中醒来,心里都是难以抑制的堵塞和悲伤。现实和梦境都是相互勾连的,他们本是军校同期的默契搭档,未曾想毕业之际在狱墙之下相背而行;好不容易抗战中再度并肩,却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政治内战远隔山南海北。每一次他们有机会亲近、有机会在同一条战线上生死与共的时候,就会有各种各样不可预知不可逆转的事把他们分开,甚至逼着他们刀兵相见。 这一次还是这样,打了八年的战争都要结束了,他们收拾得了日寇,战场上从不畏死,却奈何不了无休无止的政治斗争和利益冲突,兜兜转转还是会成为两枚被扔在不同角落的棋子。 他真的不想再经歷这样的分离了,就算在梦里也不想看到叶修消失远去。 “你开什么玩笑,哥一个大活人为什么要玩儿变透明消失?” 他不说话,内心万般潮涌。他就这样看着叶修,心想就算这傢伙在开玩笑,玩笑过了就照例消失,那现在多看几眼也是自己赚了。 可是玲珑心窍的蓝河这一回算错了。 “放心吧,都说了今时非往日,我不会走了。” 若要说除了台词,还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这个夜晚的灯火,似乎更加明亮温暖。 蓝河醒了。 看来也没有再睡多久,房间亮了灯,说明是晚上而不是第二天。 可是……为什么灯光是红色的? 他看到叶修的身影时而经过床前,轻手轻脚地往返于房间的另一边和隔壁的书房,听脚步声的节奏似乎恢復得不错。这傢伙似乎在这间卧室的另外一边忙活着什么,然而床边有突出的墙体和柜子,他躺在床上什么也看不到。 于是他尝试着起身,出乎意料没那么多疼痛,还挺顺利。蓝河手扶着柜子,慢慢向外走,转过身看到那一边的木桌上一片灯笼色的红,他接着走近,看到了他毕生都难以奢望的画面。 那是一个荣禧堂。 它简陋、狭窄,就是卧室的一面墙,外加靠着墙的一张方形木桌和两把木椅,墙上的画框被大红色的布几乎完全遮住,这块绸缎有些陈旧了,被固定在画框四角制造出来的弧度,还是能看出压在柜底的摺痕。桌上的两把烛台有些掉漆,原先白色的蜡烛被换成了短而粗的红蜡,他醒来看到的光亮就源于此处,除此之外卧室不再有其他的灯光,满眼皆是惯见的、喜庆的大红色。 蜡烛之前,是一张尺寸不太对的、看起来翻了很久才找到的红纸,作为结婚书证。 叶修系浙江杭州市人,三十二岁,癸丑年五月二十九日子时生。蓝河系两广广州府人,三十一岁,甲寅年六月一日申时生。今由中央陆军士官学校介绍谨詹于中华民国三十四年七月十六日戌时举行结婚典礼,恭请中华民国证。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补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似乎在看到“结婚人”处叶修的签名之后,再多的感觉和想法蓝河也无法描述表达。内心犹如眼前的大红色,纯净明了,再没有任何需要消除的瑕疵或改换的摆设,指引他去做的,也仅仅是拿起笔在他的名字旁边写下自己的名字,提笔落笔从容而温和,成书之刻,只觉此生大事尽已了却,毫无遗憾。 今时非往日。 从前他们顾及国家、顾及战争、顾及世人嚯言、顾及对方身份前程,总是有说不完的理由让他们生生咽下到嘴边的话,搁下日夜期望的幸福。起码不为别的,他们身为军人,理应先保卫家国,再儿女情长,有些话能不说便不说,即使他日醉卧沙场也不会给对方过多的牵绊。 可是现在不同了。 当打的仗,当守的道义,当履行的责任都已结束,他们对此问心无愧。如今他们要为自己做一次选择,是生是死,是聚是散,早已决然。既是如此,就不需要再顾及什么。 没有人能在战争中置身事外,但同样没有人可以一直活在战争里。战争结束,他们就都是和平的受益者,他们生活的权利不应该被剥夺,他们的幸福不应该被他人决定。皖南事变之前蓝河承认了自己的情意,那是他在认定了今后种种的不可能之后做出的仅有的挣扎,是对叶修在桐城千里相救的回应。 可是今天他不需要挣扎了,关于生死的选择,在他们手上,又不在他们手上。唯一能够确定、并九死不悔的是,他们拒绝再次分开。 既然不分开,不如就用这一纸婚约承诺终生。 他看着两个人的名字静静地躺在同一张纸上,看着自己的那一个墨迹渐干,成为同样浓重的黑色,眼前无数光影交叠,并不是俗套的前情回顾,而是如那个梦一样。 他看到民国二十五年,军统南京站监狱,叶修隔着铁质栏杆拉他入怀,他转身与他拥抱。 他看到民国二十七年,桐城医务室,他从床上甦醒过来,与叶修接吻。 他看到民国三十年,破晓的江边,叶修向他伸出手,他大步走上前上了船。 他看到这些画面重合在一起,替他们续写了那些兜兜转转错过的缘分,补完了这段早该坦白、勇敢接受的爱情。没错,是爱情,他们全部的人生因为并肩而有意义,他们求生的希望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星火不断,他们想要结束战争,因为他们希望和对方一起度过创伤劫难之后的平淡余生。 这是爱,也是信仰。 叶修从隔壁回来,惬意地靠在门框上。 “字如其人啊蓝河同学,看在你这一笔好字上,我决定嫁了。” 他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全世界的温暖都被写在了其中。 他们并排跪在堂前,没有红衣也没有仪仗,唯双手举一杯青白色的酒,看着熠熠不息的烛光。 “一敬天地。” 他们俯身叩首,想到的不仅仅是给予他们生命的天与地,还有他们为之而战的国家、让他们相遇一场的军校。 想那年风华正茂,少年意气,鲜衣怒马,心怀天下山海,目及之处皆是可有所作为之地。他们的出身不同,最初的信仰也不同,此后的人生经歷和原则也不是同一条路,但唯有一点他们一致同意,那就是三年的军校生活,是他们相识以来最幸福的时光。那本是用知识和武力制造战争武器、帮助这个国家夺取胜利的特别工具,但它赋予两人的意志和能力,却是今后种种抉择的由来,以及一起走到最后的勇气。 第79页 这一杯敬了军校,也是敬了他们的相爱始终。 “二敬高堂。” 叶修的父母早逝,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于亲情毫无记忆。恰恰相反,虽然他的父母早年投身革命、所做之事极其危险,可给予他的关心不比其他孩子少。大概是知道生死无常、悲悯天下众生,叶家父母尽可能多地让叶修明白这个世道不太平,需要改变,需要有人站出来保护弱者、保护家园,没有过多的温馨溺爱,有的是教育和警醒。 相比之下,蓝河的成长环境要宽松许多,母亲早亡,父亲蓝征云常年四处征战,他没有得到日常细緻入微的照顾,也没有严苛的父母对他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然而父亲是个英雄,这对他的影响太大了,蓝征云不需要教什么,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打好自己的仗、带好自己的兵,蓝河自然会明白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不管遭遇多少危险和不公,他始终不愿离开国军、不愿脱离这个组织,这是他父亲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血浓于水的传承,也是一种固执的、英雄主义的守望。 他想让这个组织变得更好,变得和父亲、和自己脑海中构想的清明蓝图越来越近,变得更加适合守护这个国家,无奈有些已经註定的事,终究不能被个人改变,他的父亲死在了追寻改变的路上,他止步于极度的失望和疲惫之下。 但他们的父母是英雄,这一点从不需要怀疑。继承自父母的骨与血,使得他们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活了下来,替亡者见证了最后的胜利。 往后清明遥祭,就是两人一起焚香叩首,长眠之人不曾为孤魂野鬼,他们也不会形单影只。 “对拜。” 两个穿着衬衫、身上到处都是纱布绷带的人,一步一顿地缓缓转身,从并肩变成面对面,一个因为牵动着很多尚未痊癒的伤口而龇牙咧嘴,另外一个因为离开平躺休息的状态,额头上覆盖了一层薄汗,真有种说不上来的狼狈感。 然而他们此刻所做的,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低头弯腰,然后再度对视,沉默了将近一分钟。 “所以那段电码,你为什么最后一句改用了明码发给我?” 蓝河忍不住了,脑海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回想着叶修电文里那句让所有人都听到的表白,于是问了出来。 “啧,蓝河同学,咱们还没礼成呢。”叶修拿起酒壶,为两人手中的酒杯再度斟满,将其举高到蓝河面前。 蓝河会意,握着酒杯的手臂与叶修的交叉过来,酒被送到嘴边一饮而尽。辛辣的气息刺激着身上的伤痛,然而没有人在意,或者索性接纳了它们,使之成为见证婚礼的一分子。他们饮罢这一杯合卺酒,堂前的红烛映着同一边的侧脸,仿佛已经在醺醉之中。 酒杯离开了唇边,人却没有动。叶修微微抬眼就能看到蓝河的脸,看到那双初见就及其明亮纯净的眼睛,在经歷了八年的变故劫难之后仍然真挚如水,能够融化痛苦和悲伤、谅解所有不可谅解之事,他觉得自己在和星辰对视,那束为他照亮前路、陪伴他斩杀来敌、从未离开他的光芒,就来自于这双眼睛,属于他的爱人。 亲吻如期而至。 就像是在兑现一个失落了很多个世纪的承诺。 礼成。 “你这么聪明,猜不出答案?” “不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给我找救兵?” “没情调啊你……其实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觉得,我爱你这件事,不需要任何隐藏,可以明明白白说出来。” 蓝河又吃瘪了,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叶修的垃圾话,而是一本正经的情话。 说真的,他虽然是个久经沙场、看过无数生死危局的战士,在爱情面前还是个特别容易被感动的人。想想也是,“明明白白”这四个字,对于他们来说能做到真的太难了,若不是叶修有了死心塌地的决然,一定要冲出这一战和他在一起,就完全不需要这样。 世间有太多可以为自己而活的理由,也有太多不顾及旁人的理由,然而叶修在为了他们的爱情而活,为了能够团聚、能够相守而战。这个人在他面前,几次三番付出生命保护他,如今又毫无保留地向他说明白了内心的爱。 这样的人怎么有理由不爱呢? “我明白,我也爱你。” 蓝河开口说话的瞬间,眼泪随之落下。 这样的话叶修虽然在四年前听过一遍,可是此刻重来,却仍然震撼内心。 这是他等了很多年的回答,一个不加带无奈和欺骗的、完全出于爱情的直白的回答。他觉得自己这些年活在潜伏的黑暗中、奔跑在沙场的枪炮下、挡过无眼的子弹和背叛,终于等到了蓝河的这一句回应,真的什么都值了。 用尽全力去爱的人接受了自己的爱,真的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 他们互相借力站了起来,再度拥抱,仿佛身边围着很多很多前来为他们庆祝婚礼的人,有的人捧了鲜花,有的人举起酒杯,更多的人致以掌声和笑容,祝福他们百年好合。然而耳边始终是寂静的,没有观众也没有烟花礼炮,窗外星月依然,居民区各家亮着各家的灯,偶尔可以看到为晚饭忙碌的身影。 只是这一片红光遗世独立,和别的家庭不存在于同一个世界。蓝河想起四年前他坐在围墙上遥望着喻文州家的灯火通明,心里认定着那不属于自己的远方。 可现在没有这种心情了,叶修和他在一起,并且会一直和他在一起。 红烛没有熄灭,等到天亮会自己燃尽。 他们躺在床上相拥而眠,为这场婚礼,也为明天的最后一战。 破晓将至,守在街巷之中的便衣特工完成了最后一次轮班交替,开始检查枪械弹药,为即将开始的任务做最后的准备。 陶轩安静地擦拭着一把随身带了四五年的□□,身边的数十个□□特遣队队员也没有什么言语交流,都在忙自己手中的事。其实正值夏季,枪械不会因为冷而卡壳,过多的保养时没必要的,可除了这个,队员们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他们不想多说话,也想不出来其他缓解气氛的办法,就只有这一件事可做。不知道这份沉默来自大战在即的紧张,还是服从命令、要将枪口对准自己同志的悲凉。 他们接到了和对面军统相同格式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拿到情报,除掉对方特工,必要时可牺牲任何人。 陶轩看着手中的枪,想起了安庆的那次工厂大战。那个时候他就是用这支枪与叶修、与蓝河并肩而战,蓝河还救了他的命。同样,就在前几天的某个夜晚,他用这支枪指着蓝河,逼他交出情报。 其实事无巧合,皆是註定。感嘆造化弄人不过是个有些矫情的开脱。只不过陶轩有些尴尬,马上又要用枪指着救过自己命的人,而且认真算起来这个人已经救过自己两次了。 对边的军统倒是没这么多想法,他们基本来自重庆,与叶修和蓝河都没有过什么直接的接触,更没有像陶轩这种一起和他们出过任务的人。 第80页 这群人对叶修的认识仅限于□□王牌特工君莫笑,是个很难对付的人,必须消灭,没别的了。可是重庆也没有提起什么关于蓝河的事,只是交代了他“叛变特工”的身份,必要时可清除。所以很讽刺的事情发生了,一群以东北战场蓝征云将军为楷模的人,一身正气地来执行任务,自以为是在为党国做大忠大义之事,没想到却是在猎杀英雄的血缘至亲。 英雄的儿子在这场战争中也是个英雄,但是没几个人知道。战争结束了,他的英雄往事随之被填埋淡忘,逐渐在重启的内斗中失去意义,甚至最后因为拒绝内斗、落了个被绞杀的下场。 这一代英雄被下一代的后继者杀死,后继者成为新的“英雄”,高喊着忠诚正义,继续行驶在自己尚未看清的英雄末路上。 其实可悲的并非杀戮和仇恨,而是自作主张的遗忘与自以为是的无知。 “早啊叶夫人。” 蓝河的眼睛感受到阳光的明亮,徐徐睁开,看到的就是叶修睡眼惺忪的笑脸。 “某些人昨天可说了是要嫁过来的,老来多健忘啊……” “唯不忘相思就成。” 他们从衣柜里拿出新的衬衫,配以整洁的领口和袖口,加上合适颜色的领带、同一款的黑色皮鞋和西装外套。 枪被安放在腋下、腰间和小腿,蓝河重新在身上装备齐所有的刀。从外表看,两人就是身着西装的普通男人,拥有帅气的外形和健美的身材,走在路上大概会赢到不少年轻姑娘的回头。 可他们已是全副武装的杀手,这栋二层小楼就是他们的猎杀场。 最后一把刀插入领口,意味着他们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蓝河的手指离开自己的颈部,抬头看看叶修,又伸手帮他把领带调整了一下位置。 而后手被握住,没能逃得掉。 “蓝医生,我现在心率正常么?” “不知道。” “你是医生,还听不出来正不正常?” “嗯。因为我自己的就不太正常。” 他依旧把蓝河的手握在心口,借着力将爱人揽入怀中。 尽管这个动作有些矫情,但蓝河没有拒绝。他的头抵在叶修的右肩,大半边脸就这样埋在他的衣服上,唿吸之间都是叶修熟悉而温暖的气息,随着对方的手在自己的腰间收紧,他也如是回应,使两颗心脏无限贴近。 这样的拥抱和这场婚礼一样迟到了很多年,好在终得实现,好在并没有物是人非。 叶修的另一只手放在了蓝河的后背,轻柔地盖在那个被子弹穿过的伤口上,似乎想要用这种方式抽解掉残余的隐痛。他能感觉到蓝河比四年前更瘦了,昨日的抵足而眠就已知晓,现下重又想起,一时间五味杂陈。 这样一个人,他拼了命去保护,却还是要面对病床上的生死未卜和暗无天日的牢狱之灾,有时候这种无能为力的愤怒让他甚至涌起念头,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与蓝河说明感情、早一点与他定下类似婚约的承诺,这样他就可以要求蓝河跟他走,什么时候他们都绑定在一起,减少很多麻烦。 可是他爱这个人,他不会这样做。蓝河遭遇的生死危机并不是因为叶修的保护不力,而是他自己的选择,出于善良、出于责任、出于原则,从未后悔过。事实上蓝河也不是时时刻刻需要他保护的人,不是他的依附者,不是他的所属物,而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独立信仰的人。正是因为这种平等相爱的基础,叶修明白那样的设想永远都不会实现,而他也永远都会心甘情愿地爱着这个独一无二的蓝河。 与其悔恨,不如战斗。你想要给他一个未来,想要和他在一起白头到老,想要在以后的时光里把这些拥抱、亲吻变成唾手可得的日常琐碎,眼中就不能仅仅留存自己的牺牲和昔日信仰破灭的仇恨。 “蓝河。” 他从嘴边唿出这个最为动听的名字,心底一片温润。 “嗯。” “等打完这一场,带你去个好地方怎么样?” “旅行吗?” “不,我们去成个家。” 拥抱中蓝河无声地笑起来,嘴唇在衣料上勾勒出微小的弧度。 几度认为只是梦一场的对话,骤然成为现实,如同惊雷春雨、叶落知秋,你看得到它们发生的趋势,却还是忍不住在实现的那一刻被惊艷感动。诚然,此刻之于他们来说,结局已经圆满。这一战过后,不论是携手远走高飞还是一同长眠于金陵地下,都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他们会相守一辈子,直到生命尽头,直到世界黄昏。 上午九点,双方约定的最后时间已到。 没有人从小楼出来,这一片都静悄悄的,就像是没有人居住。 陶轩看着渐而明亮的天光,无奈一笑,挥手示意第一分队的五人。 “进。” 彼时军统的第一分队从后墙翻入,展开搜索。 几分钟之后,楼内传出激烈交火声,熟悉枪械的人可以听得出来,国共双方都在打,但是楼内两人的反击节奏也很快,一时间外面的人竟无法判断里面会打成什么样子,而且丝毫不自信两个小分队可以拿下叶修和蓝河。 更何况他们才不是合作关系,而是竞争关系,说得再严重点马上就是敌对关系。要拿下楼内的两个人,并不能靠对方加大兵力输出,而是要尽可能占据优势,把控制权抢过来。 于是双方做出了同样的选择,继续派出第二分队。 这种微妙的关系无疑是效率降低的关键。首先,最具指挥能力的双方指挥官,因为顾忌到对方可能出其不意偷袭,便不会贸然进入楼内,只能在外围派人进去。这样一来内外的沟通很不到位,楼内的人忙着打架,楼外的人畏惧叶蓝两人的实力和对方的威胁,只能干等着。这样的状态与其说是要尽力拿下两个人,不如说是国共双方的对峙。 十五分钟过去了,两边总共已经派出了二十人,可是如此悬殊的力量对比之下,交火声不仅没有变弱,还在逐渐增强。 陶轩意识到这很不对劲。 叶修蓝河就两个人,即使再能打,也不至于三头六臂一人好几把枪和他们同时开打吧?现在楼内的声音明显就是实力相当的两边在对战…… 坏了,肯定是和军统的人打起来了。 这就是他们最担心的事:叶蓝两个人不知道什么状况,两边的人却因为争夺情报大打出手。这样下去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说不定他俩的目的就是搞乱局面然后趁机逃出去。 楼外只剩最后一个分队了。 就在他们犹豫进不进去的时候,楼内交火声减弱至停下,沉寂了几秒钟之后,二楼突然发生剧烈的爆炸。 等陶轩从墙后爬出来,抖掉头髮上、身上的灰尘,踢开炸碎在脚边的砖瓦碎片跑到楼前,这里已成废墟,看不出原来建筑的形态,仅仅是一堆砖木垃圾。 他们在一楼和院中发现了之前派入的队员,令人震惊的是,这些人一个不差都是被打晕的,爆炸发生在二楼,身在一楼的他们要么在院中、要么在楼梯、桌子等掩体的保护之下,盘点了人数,竟然没有一个人死亡。 第81页 然而叶修与蓝河是真的消失在爆炸中了。□□和军统分别在己方的一个昏迷队员身上找到了情报译文,创造这串电码的人,与这栋建筑一起毁灭,归于寂静,再无音讯。 陶轩忽而有种释然的感觉。 时间回到上午九点,战斗开始的地方。 蓝河把自己挂在一楼大门的上方,叶修则藏身于第一段楼梯之下。陶轩的人走大门,进来之后首先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大门斜上方的二层房间,继而在他们分散之前,其中一个人走向左手边的餐桌,查看餐桌下的情况。 机会就是现在。 蓝河纵身跃下,从背后攻击站在门口的四人。他跳下的同时发动攻击,落地就已经用膝击招唿了两个人的后脑。其余两人转身拔枪,被蓝河握住手腕用力向内折,剧痛使他们的手松开了枪,紧接着蓝河用手肘和枪把将其敲晕。 袭击发生得毫无预兆,而且是电光火石间的短短几秒。查看餐桌的人反应过来拔出枪,想要助队友一臂之力,没想到蓝河移动的速度太快,仿佛在和他玩儿躲猫猫,始终游走在他的几个队友身后,让他无从瞄准。等最后一个队友倒下,他庆幸好不容易有了瞄准蓝河的机会,谁知拿枪的手上已经传来剧痛,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精緻而锋利的袖刀。 五人小分队的戏份就这么结束了,其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机会放枪攻击蓝河。 再看叶修这边,倒是显得简单了些。 军统的五个人翻墙进来经过厨房到了大厅,看到大门口的情景,仍然得出了敌人在二楼的判断。于是他们排成一队,开始走上狭窄的木质楼梯。楼梯的顶端和转角事先就被叶修破坏过,这些人排队走到最后一节,刚好造成了坍塌。悬空摔下的三个人登时七荤八素,他从一层楼梯的角落冲出,收拾几个被逼在这样狭窄区域的人,简直易如反掌。 第一波的十个人就这么被解决了。 他们分别拿起军统和□□的武器,一手一枪,对着房间的空位进行扫射或点射,伴随着位置的转换和打击节奏的变化,听起来就像是很多人在同时开打。需要交流时他们背对着背靠近,手中的枪始终不停。 “情报放好了?” “好了。” “你还可以吧?” “还行。起码再来五个没问题。” “下一波就不太好打了。” “隐蔽吧。” 第二次上来的人,选择了一楼大厅和二楼卧室的窗户。 从二楼进来的人比较倒霉,搜索了卧室和书房没发现人,站在二楼隔板上打算想办法回到一楼的时候,藏在他们脚下的叶修冲着隔板和墙体连接的地方持续射击。这个地方原本就被做过手脚,这么一折腾立马塌了下来。从一层破窗而入的人也到了,这十个人竟然大眼瞪小眼在大厅碰了面,四周是充满弹孔、残破不堪的墙壁和家具,以及躺倒在地的队友。 再抬眼一看,蓝河已经站在二楼卧室的门口,枪口瞄准着他们。 背后响起叶修的声音。 “别打了,咱们先停一停。我俩打不动了要求歇会儿……” 众人听了这么一句话齐翻白眼:一秒钟把楼整塌,哪儿看出来你俩累了?! “你们不就想要情报么?这都可以商量啊别一言不合就动手。” 这下两边的人都没空翻白眼了。 他们的第一任务就是拿到情报,如果能够和平解决也未尝不可。问题在于,叶修不会善良到把情报一式两份直接交给他们吧?那到时候怎么办?先打一架,谁赢了谁拿情报去交差? 可是这样问题就更大了,他们打一架,人仰马翻,叶修蓝河趁机跑了谁能拦住? 思考问题没错,但他们又忘了一点,这个时候真的不适合思考问题……因为这一瞬间的犹豫之后,他们的眼前已是一片烟雾。 有人放了□□! 这么一出让叶修蓝河两人也始料未及,□□不是出自他们之手,但很显然出招的人不是站在他们的对立面。这么绝好的机会当然不可放过,蓝河腾空跳下,叶修从背后攻上,两人前后夹击,没一会儿这十个人也尽数倒下。 继续开枪。 烟雾还没散,他们也不能确定后面还会不会上来人。既然局面已经乱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发制人,手中的枪不能停,起码要藉助烟雾的保护不成为敌人的靶子。 “诶诶诶等会儿等会儿等会儿!先别开抢啊打着我怎么办!叶修蓝河你俩停手停手!” 这声音是……黄少天?! 果然,他们顺着声音找过去,看到了站在楼梯残骸边上的黄少天。 “你们能别像看妖怪一样看着我吗我是黄少天啊不认识了?话说你们可以啊已经放倒二十个人了早知道我就不跑出来了真是的……” “先别这么多废话,你怎么进来的?” 毕竟是老相识,默契没得说。黄少天在说话的时候就从地上抄起一把枪,与叶修蓝河一起选择不同的方向射击,三个人背靠着背,六枪齐发,听起来就是十分激烈的战况。屋内的桌椅墙壁无一倖免,弹孔叠着弹孔,估计飞在空中的苍蝇都没机会活着出去。墙皮开裂的同时激起很多墙粉翻飞,纷纷落在躺倒昏迷的特工身上,显得他们是经歷了一场恶战,真的阵亡了一样。 “叶修你傻啊,你都知道这是文州的地方,还问我怎么进来的?” “那你是来带我们走,还是来送我们一程的?” “那还用问当然是送你一程,我带蓝河走。” “哦。” “行了行了别废话了!跟着我走!” 叶蓝两人一个节奏地翻了白眼:黄少天居然让别人不要废话。 他们来到残余的第一段楼梯下,面前是被楼梯遮住的三角形墙。 “没时间了直接拆吧。你们把这里毁得也真彻底啊要不是因为你们救过文州一命我早让你们赔钱了……”黄少天自言自语道。 他拿起枪对着这面墙连发射击,打出一个门的形状,接着抬脚用力一踹,被子弹画出来的长方形竟然向后倒去,真的成为了门。 门后是向下延伸的黑暗空洞,就像是个废弃的下水道或是防空洞。 “走吧。” 穿过这片黑暗,就意味着彻底告别了这场战争。 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二楼的荣禧堂布满弹孔,结了花的红布掉了一角下来,桌上的红烛已经在黎明消失在铜制的烛台上,柔和的阳光无声地向它们致敬。 只剩结婚证书装在西装口袋里,大概已经揉得有些皱。 这就是属于他们两人的全部的行李了。 叶修摸出几个□□,甩到二楼的地上,借着凹凸不平的砖瓦拽出了拉环。接着牵起蓝河的手,走进那一片黑暗,仿佛是一场告别,告别这些年来无数独自度过的黑夜,以及黑夜中仅仅出现在星空里、出现在内心的爱人的脸。 楼梯倒塌,身后传来巨响,来自地下的风从耳边唿啸而过。 第82页 他们行走在暗无天日的通道,一如数年不得光明的间谍生活,从黑暗中来,又在黑暗中离去。身边经过千万牺牲在这场战争中的亡灵,经过那些未能以真实姓名与敌战斗、长眠于山河故地的战士,经过离他们远去的亲人朋友,以及不堪回首的、生死无常的战争岁月。 反觉头顶天光将近,长夜将明。 民国三十四年,即1945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战败无条件投降,长达八年的中日战争到此结束。南京因为情报的准确提供,得以平安光復,重回中国人的手中。 上溯至民国二十年,1931年九一八事变起,中华民族十四年的山河破碎、流离失所,随之告一段落。收到日军投降广播的那天晚上,举国欢庆,彻夜不眠,灯火通明。 在这场战争的歷史记载中,叶修、蓝河这两个名字从未出现。人们只知道□□王牌特工君莫笑、军统南京站行动组组长蓝桥春雪,两人牺牲于抗战胜利前夕的南京地下战场,仅此而已。 “终于结束了。” “是啊,对于我们而言,已经结束了。” “要是能在南京,亲自参加一下受降仪式就太爽了。” 蓝河轻声一笑,“你还想干什么啊你?要求可真多。” “算啦……开玩笑而已。现在有叶夫人天天陪着,哥已经很满足了。” “这还差不多。记得拿伞,我锁门。” “带上啦。伦敦就是不如南京,一言不合就下雨,走几步吃个饭也要拎着伞……” “我就说住在巴黎,你不听。” “好好好,听叶夫人的,明年开春了就搬过去。不过和黄少天那个话唠做邻居,真是个挑战啊……” 【全文完】 【,https://..vip/】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