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者/楼丽]孤注》 第1页 《[伪装者/楼丽]孤注》河叶儿 明楼以为自己不会再对谁动心了。 但是于曼丽似乎很特别,她很痴情,对别人又很绝情。 他答应了替明台照顾她,却发现她根本不领情。 也许…他根本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 文章类型:衍生-言情-近代现代-影视 作品风格:轻松 所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145665字 第1章 託付 上海市私立医院,高级加护病房。 雪白的被单,蓝色的输液装置,还有病床前一大捧黄色的波斯菊。 病床上躺着一位少女,她紧闭双眸,长睫微颤,似乎囿于无尽的梦境中,痛苦而沉迷,时值早春三月,窗外一片芳菲之色,病人却没有醒来的意思。 穿着浅蓝色制服的年轻护士走出病房,对等候在长椅上的男人道:“明三少爷,您又来了?” 一个“又”字,显示出男人来的频繁,他年轻英俊的面容下透着一股潇洒,却在听到消息后流露出一丝沮丧。 “哦…知道了,那我改日再来。” 他离去的身影依然挺拔,透着一股军人风范,明明是商业之家,却能养出这样的气质,着实难得。 小护士痴然打量明台的背影,对身边的同事道:“看来明家出多情种子呢,明三少爷日日来看他的女朋友,明家大少爷对汪家大小姐也是一片深情” 她的同事嘿然一笑,“哪里是女朋友?不过是个身份不明的风尘女子罢了。” 小护士一愣,“风尘女子?” 一个风尘女子,一个世家公子,她实在想不出两个人有交集的原因。 同事一幅瞭然的模样:“凡事不能光看表面,这大上海靠的不就是演技?你现在看那小少爷如何痴情,可知道下个月就是他与程家小姐的婚礼?” 小护士目瞪口呆:“那他对一个风尘女子余情未了,岂不会让未婚妻多心?” “呵呵多心?这种多情郎君的戏码,传出去也只是给明家贴一层金,婚后拈花惹草,与婚前怜香惜玉,那是两回事。” 出了医院的明台自然听不到这些八卦之论,他直接上了一辆黑色福特车。 “阿诚哥,你怎么会亲自来接我?” 坐在前面的阿诚发动了车,通风扇一吹,有一股淡淡的柠檬香气瀰漫开来。 明台向后靠去,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还不是大姐担心你,又是一晚上没回家,看你这幅样子,又守了一宿?” 明台不置可否。 明诚劝导,“有情有义是好事,但你也需要考虑程小姐的心情。” 明台淡淡道:“锦云一向懂事,她会理解我的。” 明诚挑眉,“但你不是医生,守在那里并没有实际意义。” 明台沉默了一下, “守着她…我心里会好受些。” 明诚也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车子驶进了明家的大门,明台即将下车之际,明诚提醒他,“回去先洗澡,换身干净衣服,大姐找你。” 明镜正坐在小客厅里看画报,老时钟有条不紊的走着,十几年如一日。 她穿着一件藏青花绫的旗袍,戴着一对小小的珍珠耳坠,脚上是舒适的棉拖鞋。 明台已经换上浅灰色家居服,头髮还湿漉漉的,看到大姐便凑过去,“姐…你在看什么?” 明知故问,便是要转移话题、调节气氛。 明镜嗔怪地看他一眼,“我看什么不重要?倒是你,昨天看的眼睛都花了吧?” 明台笑道:“我?我都是快做家翁的人了,还能去哪里风流?” 明镜摇摇头,“你既然知道,过去的事情你却放不下?” 这下好了,又要提到于曼丽的事。她为了他受伤,至今昏迷不醒,大姐却嫌弃她的出身,连他去探病也不乐意。 明台觉得大姐这样阻挠本没必要的。他又不爱于曼丽,那只是袍泽之情,还有对一个烈性女子的发自心底的尊重。 然而大姐偏偏认为他多情,而且认定他无法控制情感的力度。 笑话!他都这么大的人了。 说到底,大姐还是应该多操心自己的事,前不久她拒绝了王天风的求婚,现在她倒来管他的情感问题,明台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本末倒置。 不过,正面抗衡不成,曲线救国犹可,明家三少一向深谙其道。 此刻的明楼正在书房看书,他躺在沙椅子上,嘴里是半截雪茄菸。 他听到三下敲门声。 “进来。” 明楼说。 明台闪身而入,“大哥,你今天没有去公司么?” 明家如今有两座实名的公司,一个在香港,一个在苏州,明台此问却是不着调子。 明楼看他一眼,“怎么,想让我出差?” 明台笑道,“大哥如今越发清闲了,或许可以考虑找个嫂子?” 明楼打量他,“元宵早过了,别打哑谜。” 明台咬牙,“大哥可知道我曾有个同事,她叫于曼丽,现在待在医院里养病。” 明家上上下下的事岂有明楼不知道的,但是这桩事本来无足轻重,加上有大姐盯着,明楼也就不曾置喙。 现在看来,他又要被兄弟拿来当挡箭牌了。 不过,这回却远远不是做个挡箭牌那么简单。明台言简意赅的解释了于曼丽的情况,然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明楼立刻否决。 “不行,我有汪曼春了。” 明台无语,“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明楼说:“正是因为我不喜欢她,才可以更有效率的应付大姐催婚,我一个人过日子就可以了,而且老人家了,也不想再麻烦。” 明台赔笑:“我又不是让你娶了曼丽,只是她现在孤家寡人,多可怜啊,我们明家欠了她人情,总不能不还啊?大姐把我看管的这么牢,以后结婚了,我若再照顾她也是不便,还要给锦云添堵,大哥你反正也是单身…” 明楼的眼神颇有些玩味,“你既然觉得亏欠了她,为何不娶了她?” 明台尴尬,“我不爱她啊。” 明楼摇头,“不爱她,却要惦记她,你这样拖泥带水,对两个女子都是伤害,依我看长痛不如短痛,你要不就不要再管这位于小姐的事,要么就干脆娶了她,岂不干脆?” 明台被堵得没话说,正尴尬着,阿诚进来了。 他是来送红茶的。 热气腾腾的红茶被送到明楼手中,他慢悠悠地呷着,却不再看明台。 明台只好求助于二哥,“阿诚哥,你劝劝大哥吧,现在有一桩能让他流芳百世的好事给他去做,他不愿意呢。” 第2页 阿诚淡淡一笑,“有这种事,你怎么不自己做?” 明台嘆口气,“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明楼微微一笑:“《论语》学的倒不错,可惜拿了《红楼梦》的剧本。” 《红楼梦》,这是嘲笑明台想做贾宝玉,三心二意,见异思迁,却还要顾着虚名,自以为自己怜香惜玉。 明台有些生气,无奈有求于人,心下暗自想着以后一定要找大姐参明楼一本状,面上还是笑笑的,“大哥啊,你有钱有时间,还有空缺的名份,其实不需要如何费心思安排,只要给曼丽找一个好归宿就好了。” 明诚忍不住插嘴,“于小姐既然舍了性命救你,岂会是那种任由你安排的女孩子?你会不会低估了人家的心性?别又伤了人还不自知。” 明楼笑了笑:“阿诚却是个明白的。” 他转向小弟,“我可以帮你,但你要答应我,以后一定听大姐的话,不要再往医院跑,安心成婚,对妻子一心一意,你可做得到?” 明台想了想,就算以后偷偷看看于曼丽,大哥估计也不会说什么吧。 他于是点点头,“当然。” 明台很自信也很满意,总算解决了一件棘手的事。 明楼的眼底却闪过一丝深意,不知想到了什么,转瞬却消失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文的背景:虽然基于原着《谍战上海滩》和电视剧《伪装者》的人设和民国背景,但抗战背景基本可以忽略了,就是一个很闲适的小言文。 大家看的时候,不要太过对照抗战的细节啦啦噜。 第2章 共餐 2. 此刻的于曼丽身在梦境里。 梦里全是火光沖天,弹药一片,硝烟瀰漫,继而一切都安静了,接踵而来的变成了火宅,然后是三涂,三涂望断,就到了无间地狱。 无尽的业火之中,恶鬼戴着恐怖面具,而她孤身一人走在荆棘丛中,耳边是冥河不息的涌动声。 她终于还是来到了地狱,那才是她的归属,而那个干净清朗的漂亮少年,终究是属于人间的。 而她不过是一个身陷囹圄之人,一生力竭于逃脱命运的绳索,却终枉然。 她看见高高在上的阎罗王,青面獠牙,凶神恶煞,正一一细数她杀过的人、犯下的罪当然还有爱过的人…将一个原本前途无量的人推向不归之路,虽不是她本愿,却也是因她之故--欠的债今生早就没机会还了,而她也被捨弃,终于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但是阎罗王却没有立刻将她推入畜生道,而是话锋一转:众生皆有过,你可愿将功抵过,或许还有一线救赎。 于曼丽早已心如死灰,却不知为何有了转圜。 阎罗王神神秘秘,“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其实等不及于曼丽考虑那么多,地下一天,人间却是一年,所以转瞬之间,阎罗王已替她点了头--“很好,你就魂归原身吧。” 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她就没有知觉了。 醒来的时候闻到花香,手却酸麻不已,她侧头,看见手背高高肿起来,显然是日日输液的结果。 这个病房很高级,所费自然不赀,她知道缘故,心中苦涩一笑,明台本不必如此,他不欠她什么,如果他觉得有负于她,那才真是她的过错。 何其幸运遇见他,又怎能成为他的心结。 小护士进来看见她醒来,惊讶的要跳起来,“于小姐?啊呀,你不要坐起来呀,真是好不容易醒了,快快躺着休息,我这就打电话叫明少爷来呀。” 于曼丽虚弱一笑:“我没事…别打电话了。” “明少爷几乎每天都来看你呀,你醒了他会很高兴的。” 是么,但是她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醒来。或者说她不知道于曼丽活着是好是坏,她想到方才的梦境,那其间有着什么样的暗示?她要怎么偿还? 以命相抵,怕是她唯一可做之事,却还怕给他负担。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无计可施。 于曼丽无奈一笑,便任由小护士打电话去了。 明家很快来了人,不是明台,而是二哥明诚。 他有一张清秀而温情的容貌,态度也很客气,让人莫名有安全感。 “于小姐若是不想继续住在医院, 按照大哥的意思,明家在郊区有座别墅…” 她微微一笑,“不必麻烦了,我自然有去处的。” 身若浮萍,还有何处可去?明诚眼底流露一丝怜悯,却换了个说法,“事实上,是大哥想要见一见于小姐,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大哥也需要帮手,毋宁说,是明家要麻烦于小姐了。” 不愿受人恩惠的人,往往因害怕无法报答恩惠而拒绝,明诚感同身受,自然也知道如何才能留下于曼丽。 果然,于曼丽眉角微挑,“明长官需要我这样的人做什么?” 明诚暗自松一口气,“明晚我会来接于小姐上酒店,明先生会向你说明一切的。” 第二日,于曼丽稍微整理一下脸容,不必化妆,只求干净清爽,衣服仍然是一件青布棉袍,虽然简单,穿在她身上却更见风致。 明楼细细打量坐在对首的女子,却见她神色平淡,好像并不在意他是谁,也不好奇他要说的话。 有点意思。 明楼回想着平素见过的女子,有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有热情奔放的外国女郎、有热辣妖娆的风尘女子,也有手段狠辣的青梅红颜。 但是这个原本出身风月场,却又受过严格特务训练的小女子,却有一股说不出的特别味道。 清纯吗?不,她的眼神里有故事。 复杂吗?不,她看向他的神色说明了一切--她已然看淡了世事。 和明台一般大,却比他成熟太多,难怪他不喜欢她,原来是读不懂她。 明楼暗暗想。 于曼丽却也在看明楼,她想,这就是明台的大哥吗?真不像两兄弟。 明台如太阳一般耀眼活泼,而眼前的男人似月光一般,优雅、深沉。 两个人各怀心事,直到侍者拿着菜单上前。 “于小姐想吃点什么?” “都行。” 她说的是实话,什么都可以,明楼却微微蹙眉,“大病初癒,还是来点清淡的小菜,加上生滚的瑶柱粥吧。” 他又点了一客牛排,一瓶红酒 。 于曼丽忽然一笑,“明先生吃肉喝酒,我却要喝粥,不公平吧?” 明楼笑了笑,“这家餐厅的甜点不错,我推荐果子冻。” 于曼丽点点头,侍者便退下了。 吃饭时偶尔交谈一两句,讲的全是明楼游歷各国时候的新奇见闻,偶尔说到一两句过去的事,于曼丽却是随意带过,并不愿多讲。 用餐将近结束,明楼方才切入正题,“于小姐今后有什么打算?” 于曼丽正低头用小茶匙划拉着果子冻,她举起勺子入口,一点点慢慢地抿着,听他发问,半晌才慢悠悠道:“这要看明先生有什么需要了。” 第3页 她显然不忘阿诚临时找的藉口。明楼失笑,觉得有趣。 “不过,我的需要不应该放在你的打算之前,若于小姐有什么打算,自然应该优先。” 他客气道。 于曼丽心里冷笑,绕着弯子的话听多了,还没有一位说的比明楼更动听,她却也习以为常,只是忽然觉得心累,便更加怀念明台的直来直往。 她当然不会表现出来,只是咬着勺子道:“吃了人的嘴短,明先生说了,我自当尽力而为。” 你来我往,却是势均力敌。 明楼淡淡一笑,“我收到了上海圣约翰大学的邀请函,准备去教一学期的经济,目前还缺一个助教。” 于曼丽有些惊讶,她皱眉,“阿诚先生更适合吧。” 明楼挑眉,“阿诚?他即将接管明氏建在苏州的公司,日后时常两地往来,恐怕不能胜任。” 于曼丽嘆息,“但是明先生,我所学技能与经济无半点关系。” 这时候侍者送来一杯热咖啡,明楼将碟子推到曼丽面前,“刚吃了生冷之物,稍微喝一点热的吧。” 于曼丽一怔,却低头,默默喝一口咖啡。 很苦,她忘记先放糖和奶。 但是她却微微一笑,“明先生,你这样照顾我,只是因为明台拜託你吧?那就大可不必,你知道,他总是低估别人的。” 言下之意,她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不需要怜悯同情,他们都是自以为是了。 明楼还想说些什么,于曼丽已经起身,“明先生,谢谢你今日请客,我想明早就离开上海了,你可以帮我订一张前往湖南的船票吗?” 余生若还有何心愿未了,便是许久不曾回过家乡,故园一草一木,皆在记忆里模煳了。 明楼颔首,“当然可以。” 于曼丽微笑,“如此,就太感谢明先生了。” 第3章 听琴 今天的明家大宅仍然平静如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却搅乱了这汪水。 明家的小少爷沖入了明家大哥的书房,却看到他正好整以暇的闭目养神,留声机里放着一首大提琴的巴哈。 “你把于曼丽送走了?!” 不是疑问,而是质问,明台几乎要怒斥大哥了,他分明答应了自己--要帮她找个好归宿,怎么就把人给送走了? 明楼淡淡道:“这不是你该问的。” 明台自己答应过要放下这件事,却还是不能放的彻底,明楼心想,这小傢伙还需要歷练。 “你太不负责了,她病还没好全呢,一个女孩子家在旅途中要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明楼眼神里忽然多了点暗示,他看向门口。明台也回头看,程锦云正站在门口,唇色有些苍白。 显然,她都听到了。 明台立时有些尴尬,程锦云勉强笑道,“是于小姐的事吗?明台你要是不放心,就去看看吧。” 语气轻松,身体却是紧绷绷的。 明楼不想看着两个小年轻演皮黄戏,开口赶人,“咳,明台,你带程小姐看看大姐去,这个时间她会在花园里。” 明台也不愿意在大哥面前拉下脸面哄未婚妻,立刻拽着程锦云走了。 明楼低头关上音乐,阿诚进门了。 “都安排好了?” 明楼问。 “是的。下午三点拨船,如果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吃一顿午饭,休息一会儿再上船,免得反胃。” 明楼微微一笑,“不必,我在船舱里吃。定双人的就好。” 明诚明白过来,“是,我让船上备好瑶柱粥。” 吴淞口码头。 于曼丽拎着一个小小的皮箱登上了甲板,最后回望一眼这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大上海,依然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留恋?却也释然。 她毕竟还年轻,若不能放下前尘,便不能迎向未来,至于明台,那应该是一段美好的歷史。 可歷史毕竟是歷史,盖棺论定了,也不能反悔的。 她登上船,有个小厮眼尖,立马跑过来给她带路,说于小姐的房间在头等舱,採光和风水都是整艘船数一数二的。 到了房间,果然非常华丽、安静,小厮放下于曼丽的行李,又加了一句:“于小姐,旁边还有个琴房,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呢。” 他把她当成了大家小姐,认为她一定会想去琴房消遣呢。 于曼丽微笑,掏出一枚硬币给小厮,“一定已经有人赏过你了,不过这是我赏的,和他们不一样。” 小厮有些犹豫。 于曼丽将硬币放进小厮的褡裢口袋里,“别嫌少。” 她本就生的灵动,这样一笑,房间的阳光都在她眉间飞舞跳跃,小厮一下子看呆了,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 他忙不迭地道谢,轻轻替于曼丽带上了门。 于曼丽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却,好像从不曾笑,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淡淡的怅惘。 明家对她照顾的这样周到,却让她不安。她只想忘掉过去,不想再欠别人什么,明家的恩惠,她更是避之不及的。 也罢了,既然逃不掉这点小利好,她也不必太介怀。反正也只有这一次了。想到这里,她又稍感轻松了。 并无余事可做,好巧不巧,隔壁却传来一阵悠扬的钢琴声。 琴声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曼丽珍藏的美好回忆。 她想起来--明台弹得一手好琴,修长十指,灵动飞舞,当时她就在一旁听着,心底洋溢着一股莫名其妙的自豪。 分明是在狼狈躲避敌人,他却能随机应变,依然镇定自若、优雅娴熟,良好的家教和浑然天成的高贵,却是她可望不可即的山迢水远。 现在她回顾这段经歷,却又释然:她的湖南小调如何以钢琴曲伴奏呢?不是一路人,短相伴换不来长相守,理当如此。 她换了件淡粉长裙,头髮稍稍松了松,低低盘了个髻,又披散一些在肩头,看起来倒是很标准的名媛。 她想着这时候旅客都在登船,应该无人会去琴房吧,却是谁在弹琴?船上的钢琴师? 这家轮船公司是与明家有长期合作关系的,故而明家有长期船票--显然,这房间也是固定给明家人用的,过份的干净华丽,却又不像是客舱。 于曼丽渐渐了解到,明台从前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锦衣玉食,只是穷人的想像,而富有,何止于衣食无忧?眼下的房间,便是一种她想像范围之外的奢侈。 走到琴房外,透过窗户,她看了一眼。 仅此一眼,却是毕生难忘。 她的双脚一瞬间被钉在了木板上,但是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房里,好似见了鬼一般。 里面的“鬼”却浑然不觉,依然拨弄着琴键,姿势很随意,曲子却流畅的很。 与明台炫技的弹法迥然不同,明楼弹琴的样子更像是一个沉思的诗人,他的节奏没那么标化,却自成一派,有种兴之所至的潇然。 似乎与他表面的严谨大相迳庭,他却也有这样的一面。 第4页 于曼丽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此刻的自己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近似笑容的表情。 这短短的一笑,却被刚刚结束一个尾音,不经意扭头的明楼捕捉到了。 他停下动作,真正的笑了,“于小姐,真巧,你也乘这艘船吗?” 都是阿诚一起订的票,他却明知故问。 于曼丽暗自发笑,却道:“明先生去湖南有何公干?教书?办业务?” 总不至于是要跟踪她回老家吧? 于曼丽知道他毒蛇眼镜蛇的代号和多重身份,却不认为自己这区区中尉需要劳驾他这样等级的长官出马。 明楼打开门,示意她进来,“我听说你会唱曲。” 于曼丽嘴角一抹嘲讽,“明长官是听说到的?这可不像你的做事风格。” 分明什么掌故档案都瞭然于胸了,还要假惺惺的,真虚伪。 明楼不否认也不承认,还是笑着,“你更希望是哪一种?” 于曼丽耸耸肩,“无所谓。与我无关。” 明楼又想笑了,她真的很懂得如何挫败男人。 但是可惜,她在他眼里还是太年轻,如果她再多活几年,也许他就会招架不住了,眼下,她却更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咪,偏偏恨不得别人都觉得她是母老虎。 他看一眼她清澈灵秀的双眸--嗯,老虎?到底太没有说理力了些。 于曼丽走到钢琴边,随手按下几个键,“我确实会唱曲,不过听过我唱曲的男人,都死了。” 以前,是唱给大哥听,他被水匪们杀了。她又唱给那些仇人们听,藉机一一杀死了他们。后来,她会在出任务的时候用柔婉的唱腔麻痹敌人,待到对方松懈,一击毙命。 故而,再没有活着的男人听过于曼丽的唱腔。 除了…明台。 明楼忽然凑近她,气息就近在耳侧,“想学钢琴吗?” 于曼丽一愣,这一刻迟疑间,已经被明楼一把拉到琴凳上,他按住她的手,“从这里开始,手先握成半个拳头…” 他的唿吸有淡淡的柠檬香气,他的手带着暖意,他的大衣折放在琴凳一侧,他微微一笑,嘴角上扬,内敛如宝剑深藏。 于曼丽知道,眼前的男人与她平生所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 他太过有倾略性,却表现的比谁都无害,这种套路也是她惯用的,眼下亲眼见到一个异性使用,且用的比自己还轻车驾熟,她只觉得不寒而慄。 这种寒毛直竖的感觉,是一种惺惺相惜,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于曼丽的第六感开启--明楼很危险,不是作为敌人,而恰恰是因为他不是敌人。 女人的天敌。 她下了结论。 第4章 受伤 一路行船,破波斩浪,风平无阻。 于曼丽“偶遇”明楼后,才发现他居然就住她隔壁。对此确有正经解释:船票号都相邻,何况房间? 倒也不算大事,有个船伴,吃饭聊天都有人陪,还能免费听琴,当然,她有时候也会唱一两句湖南小调以示回馈。 于曼丽是标准的湘式唱法,讲究柔和婉转,不刻意拔高压尾,却于转音缀连处愈见功力,明楼也是个票友,有时候点评一两句,竟十分在点,曼丽不由得暗自纳罕,惊讶他的多才多艺。 自沪上至湖南,走水路将近十日,十日便是一旬,下了船,于曼丽回首对明楼道:“在此别过,后会无期。” 明楼看了看手錶:“于小姐,恐怕你还不能走。” 于曼丽冷笑,“为何?” 明楼不紧不慢道:“于小姐可能忘了,我是个商人,从不做亏本生意,于小姐夙来懂江湖规矩,就不想要感谢我什么?” 于曼丽身体一紧,“明先生,若是你招聘助教一事,我确实爱莫能助” 他微笑,“不打紧,那个不提了。” 于曼丽有些恼,眼见着船客们纷纷下了船弦,从他们两个身边路过,那眼神分明是看八卦一样的:一个来头不小的男人,一个格外妖娆的少女,两个人会有什么故事? 明楼被人看惯了的,于曼丽却不耐烦,深吸一口气,拎起了小皮箱,“明先生,船票医药费都是你出的,我很感谢你。” 明楼点点头,“不客气。” 他的表情却是:然后呢? 于曼丽瞪着他,“这就是感谢啊。” 明楼忽然抬手一把拉过她到身后,于曼丽反应不及,刚要反抗,却听到一声枪响。 她的眼前是一片血光。 不。不。 她大脑一片空白,手却迅速从旗袍里掏枪,上膛,迅速指向枪声传来的方向。 四周乱成了一团。 无人关心有谁受了伤,有谁丢了命,却都在担心下一颗子弹会从什么方向射过来。 战局依然不容乐观,民生一片水深火热。于曼丽蹙紧了眉。 于曼丽紧紧靠在明楼身侧,不是依赖,而是这样的姿势更利于互相掩护。 下意识余光一瞥,她忽然发觉身旁的人有些不对劲,却见到明楼一手捂住了左手臂。 不会吧?她立刻冲到他身前,将他挡在自己身体后面,不回头看他,语气却肯定:“你受伤了?严重吗?” 明楼感觉到身前人的训练有素,他微微一笑,王天风的学生么。 低头却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是香水,而是一种自然散发的幽香。 过了一会儿,于曼丽的声音传来:“危机解除,开枪的人撤退了。” 明楼闻言,立刻默默后退了一步,这一步在于曼丽眼里,形同假正经。 她当然知道刚才那一瞬间她靠的有多近。从前与明台这样是为了形成最佳火力网,并互相保护彼此身后不受偷袭,如今,她没想到自己还会背对着一个男人。 于曼丽转过身,淡淡道:“明长官,你来湖南究竟做什么?” 谁会想要暗杀一个生意人或者一个经济学教授?那么明楼一定不是带着这两个身份来的。 他听到她换了称谓,默默笑了,“我该先去医院才对吧?于小姐,在湖南我人生地不熟,你能否尽一尽地主之谊呢?” 于曼丽一边从小皮箱里迅速取出简易药箱,手上麻利地为明楼止血包扎,嘴上却拒绝:“我不过是一个小老百姓,明长官才是地主,眼下却要上演巧取豪夺的戏码么?” 于曼丽的包扎技术丝毫不逊色于科班出身的阿诚,明楼看了一眼手臂上漂亮的梅花结,心情愉悦:“我只想演一出《苏武牧羊》,于小姐呢?《穆桂英挂帅》?” 于曼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却又为他担心起来,亏得这个人身份如此特殊,临到危急关头,还能站在这种没有保护屏障的空地陪她耍嘴皮子。 她余光扫了扫四周,众人都慌乱着四处逃窜,他们俩却是被忽略于一片人潮之中。 于曼丽下了决心--既然不能明哲保身,至少无愧于心吧。 第5页 就在这一刻,命运的小船再次起航了。 她扬起一个属于特工“黑寡妇”的微笑,裊裊一摆身,就款款挽住了明楼的胳膊,娇声道:“我在偎翠阁为明先生定了接风宴,晚上还要去梁家班听戏,他们唱的可比我专业多了,这次你不许再驳我的面子哦。” 她吐气如兰,眼若游丝,随时观察着四周的情况,明楼就势揽住她的腰,慵懒道:“佳人相邀,明楼却之不恭。” 阿诚早就提前安排了接明楼的车,上了车之后,曼丽立刻从明楼怀中退出来。 明楼却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 于曼丽连忙又凑过来检查他的手臂,还好没有出血,她微微松一口气,“明先生,看来你此行被人盯上了,还是早些找人保护你要紧。” 明楼顾左右而言他,“刚才要不是你,我就死了。” 于曼丽颇无奈,“我不是你的保镖,也没接过类似任务指示,刚才在码头我们就该分开了。” 明楼笑了笑。 于曼丽知道他的意思--但你还是留下了,还跟我上了一辆车。 于曼丽咬牙切齿,“我自然不能放着一个伤患不管不顾,何况您还是我的长官,虽然不是直属的。” 她把“直属”两个字咬的很重。 明楼安慰她,“于小姐放心,你就算现在弃我而去,我也绝不会拿长官的身份压你。” 于曼丽哼道:“就算你压我我也不怕,是我自己要留下,也算还清你的船票医药费了。” 明楼忽然严肃起来:“那就太不值当了。” 于曼丽一愣,继而“噗嗤”笑出声--这种时候还在计算等价交换,明明是个人精,迂腐起来倒是可爱。 明楼打量她,“所以…你真要陪我?” 于曼丽正色,“仅仅在湖南这一站,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至于之后的事,她自认无心插足。 明楼表示理解了。 车子径直驶向湖南国际迎宾大酒店。 侍应生来开门,于曼丽将皮箱交给大堂,又去办好了手续,过了一会儿又交代了司机几句话。 明楼乐得清闲,颇为开心地看着于曼丽转来转去,忙个不停。 于曼丽忙完了,这才绕到明楼未受伤的右侧,小心扶着他乘电梯。 明楼微微蹙眉,“不知为何…又疼起来…” 于曼丽心一紧,“没事吧?要去医院吗?” 明楼摇摇头,此时两个人进了房间。因为事先并不知道于曼丽会一起,阿诚只定了一张单人间,房里只摆着一张大床。 于曼丽咳嗽一声:“明先生休息吧,我回家看看。” 明楼皱眉,“你走了,我怎么办?” 面上却是十分为难的样子。 于曼丽却并不受窘,瞭然一笑,“恰好我也想照顾明先生呢,不过,先生不至于付不起另一间房钱吧。” 她要住他隔壁。 呵,怎么会付不起,只是明楼不喜欢亏本--一墙之隔,隔断了一个如花美眷,不划算。 他转移话题,“于小姐是湖南人吧?” 于曼丽抱臂,看他耍什么花招。 明楼手上抚弄着桌上一瓣假花,沉吟道:“一个湖南人去做这件事,却是再合适没有的了,我现在受了伤,不能出门,于小姐可愿意帮忙?” 他分明是转移话题,于曼丽却还是被吸引了注意力--“你此行果然有任务在身。” 明楼不置可否。 第5章 电影 明楼此行湖南确不止为公干,而是参与秘密党务会议,如今被人盯上,于曼丽便是最好替补。 湘江是湖南省久负盛名的母亲河--此刻的湘江上,烟波浩渺,水天一色,江上飞过一只大雁,发出悠然长鸣。 水雾朦胧,无限宁静,忽然从中盪开一艘小小的游船,游船中坐着的一群人,正是此次秘密会议的核心骨干们。 饶是这些手握机密的成员,也没有料到拥有“眼镜蛇”代号的高级特工,是一个… 男人们复杂的眼光交换着信息,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他们之中的一名女子,又继续着谈话,然而目光中的惊艷与疑惑,却是久久不散。 相比之下,被打量的女子显的淡定多了。于曼丽今日穿着一件水红色薄绸的衬衫,外罩一件银杏色闪光印花缎长衫,衬衫上还搭着一串珠圈,容色艷丽非常,丝毫没有地下党的低调朴素,这在一群黑灰长袍或西装的男人中间,又是一件异数。 也有看明白了的, 对于曼丽此举表示赞赏,悄声道:“这才是真正的伪装,能在眼镜蛇身边出没,却又不在官录档案上的名字,除了姨太太,就只能是外室了。” 正值青春的美人,配以风流英俊的经济司长,当得起一派华丽作风。 于曼丽很快带回了消息,明楼却没在酒店房间里等。 她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公园里与人对弈,坐在他对面的老者虽然年逾古稀,却精神矍铄,因着棋逢对手,更加神采奕奕。 于曼丽在他们几步之外站定,并不打扰。 很快,明楼结束了棋局,他冲着老者说了几句话,老者笑起来,眼角漾起了波纹。 他站起来,稍稍调整了一下发麻的双腿,轻轻转过身,正好与不远处的于曼丽对视。 于曼丽摊手,表示自己来了很久了。 明楼微一欠身,表示惭愧。 他走过来,“饿了吗?吃饭去?” 于曼丽顺势挽住他的胳膊,毕竟她已经开始扮演他的外室--至少在湖南,在诸多与会人员的眼中,“眼镜蛇”确实欠了一桩风流债。 既然做戏,便不分时间场合心情,人在戏中,方能混淆他人视听。 明楼淡淡道:“情况不错?” 于曼丽声音娇软,带着卷卷的尾音,“他们很高兴。” “哦?” “原来你竟也食人间烟火。” 她微微一笑。 明楼笑了。 他目光落在她放上来的纤细手臂,又移到她水红衬衫上,又移到衬衫上一点尖尖的下颌。 “衣服不错。” “谢谢。” “你不问我为何要你这样打扮?其实就算需你伪装成情人,我也该把你打扮的老实些。” 明楼低声说。 于曼丽低头看鞋面,两个人正慢慢走在公园林荫道上,四周间或传来鸟鸣一两声,无比静谧。 “听说明先生早年游学时,曾交往过一个法国女友。” 她不是疑问。 明楼“嗯”了一声,静候下文。 于曼丽点头分析,“你想,既然你喜欢的是这样的新奇女郎,如今攀折一朵不本分的香花,不才刚正好符合你挑女人的口味么?” 若是此刻忽然选了一朵白莲花,才是真正的引人注目--一个男人,什么都能伪装,唯独不能伪装的就是本性。 第6页 人之大欲,食色性也。就好像明台一定会喜欢程锦云,就好像年少时候的明楼,也曾经喜欢过年少时单纯善良的汪曼春。 没有什么例外与巧合,都是符合人性的逻辑自洽。 于曼丽一直都知晓这些道理,只是当初心系明台,感性压倒理性,选择性忽视了事实,心存侥倖,便是自取灭亡。 所以事到如今,于曼丽还是不能责怪明台分毫。她比他看得多,若因为他是男子,世人就怪他薄倖,她以为有失公允。 明楼轻轻咳嗽一声。 于曼丽回神,“什么?” 明楼目光有些意味深长,“我花一块钱买你刚才的想法。” 于曼丽勾起嘴角,“我在想男人。” 明楼淡笑,“是泛指?还是明指?” 于曼丽斜着脑袋看他,“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我要加价。” “不如请于小姐看场电影?” “明先生,怎么就变成你陪我?难道你准备站在电影院外面等我不成?” 她暗暗嘲讽:陪伴是互相的,她才不要枉担了虚名。 两个人驱车来到电影院,司机已经换了人,显然是为了随时保密行踪。 明楼不提,于曼丽也只当作毫无察觉。 电影院正在上演《双城记》。 这是部美国电影,讲的却是法国大革命期间的爱情故事。 英国伦敦的年轻律师席尼,爱上了巴黎女郎露丝,露丝却嫁给了法国贵族查尔斯。 席尼为了成全露丝的幸福,竟然选择牺牲自己,代替查尔斯上了刑场。 电影院里一片漆黑,本来两个特工是决计该避免待在这种开阔又不方便行动的公众场所的,但明楼既然做出了决定,就说明他已经有所部署。 虽说觉得他危险又狡猾,但和他在一起,于曼丽知道自己很安全。 莫名其妙的信任,在最初毫无察觉的落下了一颗种子,如今竟也渐渐萌芽了。 剧情一如想像中的那般煽情,到了最终行刑的高潮段落,整座剧场此起彼伏地开始惊唿、哽咽,甚至抽泣。 于曼丽默默地看着,并没有过多反应。 她只是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明楼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屏息,不愿意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谁知道他为何要挑这样一部片子,为爱牺牲?她不是贞洁烈女,也不是初涉情场的少女,不会轻易入了套路。 退一步说,就算是单纯的看个电影,明楼也别无企图,于曼丽也是不愿意流露出情绪的。毕竟她爱过明台,现在也依然没有停止,他们是兄弟,在明台的大哥面前显得余情未了,于曼丽会觉得自己很蠢。 电影散场,两个人决定步行回家。 车子跟在后面缓缓挪动,车灯打在前方的道路上,昏黄明亮。 明楼为她披上一件黑色斗篷,“夜深露重,小心着凉。” “明先生…” 于曼丽顿了顿。 明楼静静等待。 于曼丽仰起头,眼角是一抹风情,问的却直白,“明先生如何看待席尼的牺牲呢?” “其实单独拎出个体来分析,本没有过多意义,法国大革命时期,英法两国都笼罩在阴影之中,有无数个被拆塞的露西和查尔斯,也有无数个被冤死的席尼,而我和你,都不在这三个人的剧本里。” 是的,他们是搅动风云的另一批人物,国家大义未履,焉有儿女情长之时。 于曼丽笑了笑,“虽然如此,我仍然欣赏席尼,他竟愿爱露西所爱,甚至捨生,不计回报,这样的人一定很快乐,到死了都是快乐的。” 明楼脸色微变,看着她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复杂。 于曼丽并未注意到他的眼神,自顾自感慨:“其实我很羡慕露西,她那么简单,什么都不必多想,可那毕竟是电影…现实中,仅靠单纯也能得到幸福,百里挑一。” “于小姐想做露西吗?” 明楼不动声色。 于曼丽摇头,“我倒想做个查尔斯…” 她回復了天真的神气,“不过还是让查尔斯和露西在一起吧,席尼是属于上帝的。” 她显然想到了别的什么,虽然笑着,语气里却藏了淡淡的伤怀。 明楼默默走在她身侧,不知想些什么。 “明长官在想什么?” 于曼丽忽然发问。 一旦于曼丽叫他明长官,就说明有情况了。 明楼很淡定,却抬手将她圈入怀中,轻轻捉住她四处打量的目光,“我在想…你想做席尼,我便只能做上帝了。” 第6章 入戏 明楼话说的很轻,于曼丽耳力好,注意力却放在了身后--不仅是身后,还有明楼身后,甚至还有四周--究竟来了多少人?他们被包抄了? “一会儿有情况,你先撤。” 于曼丽低声说,没有看到明楼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明长官?明先生?” 于曼丽没有得到回应,疑惑地抬起头。 忽然被一把环住了腰身,明楼将她按入了怀中,他的大手紧贴着她的后脑勺,冷冽的柠檬香与干燥低迷的菸草香混在一起,一下子牢牢裹住了她。 大脑有一瞬的空白,于曼丽在考虑要不要推开明楼。 但是,于曼丽终究是于曼丽,一秒的迟疑之后,她选择入戏。 她轻轻扬起脑袋,可怜兮兮地望着明楼:“明先生你放我走吧,这对我们两个都好。” 明楼沉默着,手却托的更紧了。于曼丽知道这是一个信号--周围的人更靠近了。 于曼丽读懂了他的暗示--自己还需表现得更亲昵一点--若是明台,就算和他当众接吻甚至更亲热都没什么,于曼丽觉得,那不仅仅是因为她爱过明台,更是习惯使然。 习惯的力量何其可怕,脑子还没想明白,身体已自主作了决定,所以他们是生死搭档,配合得天衣无缝,人人都说他们是相得益彰、旗鼓相当--那是从思维到行为都完全接纳对方,才会达成的默契。 眼下,于曼丽内心纠结,目光里便传达出一种无声的抗议。 她贴在明楼胸口,状似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情郎,眼神却在说:你怎么这么麻烦? 麻烦?明楼觉得还不够麻烦,至少眼前人的手感很好,他并不讨厌。 比起从前无数个反应迟钝的搭档、目中无人的上峰、愚昧自大的下属…这个从未合作过的小特工,却有种超乎常人的机敏。 是机敏,也是防备。 明楼脑海里闪过她的故事,那还是他从王天风的学生档案里翻查出来的。不愧是王天风,过去的黑案基本销毁个干净,唯独还是留了一丝痕迹,那也许是用来牵制于曼丽,让她随时能为军统所用的马缰。 也就是顺着这条蛛丝马迹,明楼知道了于曼丽的过去。 当时他想,这个女人有手刃仇敌的勇气,有改头换面的执着,为什么选择做一个爱情的逃兵? 第7页 是怯懦,还是大义? 所以明楼对她感兴趣,远远早在明台嘱託他之前。其实明楼办事一向如此,就算是自己原本要做的事,也是不介意作出一副漠然态度,好让别人心怀愧疚,自以为欠了他人情的。 他觉得她很有趣,所以她来湖南,他也跟过来,虽然也是为了会议,但他本不必亲自跑这一遭。 而后他明知有眼线,但心中也大致猜到是哪一批人,所以他想,不妨逗逗她--她这么不想他碰,他偏要邀请她入局一场。 一旦观局,便不能全身而退,他拖人下水, 一向出自真心。 何况他相信他们能各取所需。 “曼丽…选择明台是一个错误,亡羊补牢,时未晚矣…” 他叫她曼丽…于曼丽眼底闪过一丝迷茫…… “师哥?不介绍一下吗?” 果然。 于曼丽心里一紧,却也放松了。 仍然要演戏,却不是什么不能商量的敌人。至少,不是日本人。 于曼丽慢慢从明楼怀里退出来。 明楼没有阻止她,毕竟在汪曼春面前,过度刺激等于提早弃子。 汪曼春眼里蓄满了哀怨、委屈、还有一丝恨意--她自然没指望过明楼会替她守身如玉,但他选谁不好,偏偏要选一个自己亲弟弟都嫌弃的烟花女子? 汪家大小姐都配不起他明家大少爷,一个命如草芥的小女子如此不自量力,也不怕折寿? 于曼丽当然了解汪曼春的想法。同为女人,且爱得决绝,她们本是一种人。 汪曼春注意到于曼丽身上的黑色长斗篷,眼熟莫名,她几乎失控--那是明楼的衣服,因为是巴黎朗万的西装,明家三兄弟夙来钟爱的品牌。 汪曼春从没想像过自己会看见别的女人披着明楼的名贵西装。 偏偏这个女人天生一副勾人魂魄的狐媚样子,身上的风尘气隔着十几米都可以闻得到。 只见于曼丽一身银杏色长衫更衬的细眉眼含愁多情,黑色大西服的不和谐倒显出了一种明楼要独占她的意味。 两个人虽然在争论着什么,两具身体之间却毫无间隙。 汪曼春眼底透出妒火。 于曼丽心里暗暗嘆了口气,她太熟悉这种眼神,当初自己看程锦云的时候,一定也是如此。 她有些退却。 不是为了以退为进,而是因为不忍。 明楼看得出汪曼春的想法,更看得懂于曼丽,他一把拽住她的手。 她刚刚偏离开的身体立刻又投入了他怀中。 在汪曼春眼里,于曼丽却是故意投怀送抱。 “师哥,明台是小孩子不懂事,一时间管不住自己才会寻花问柳,你玩性怎么也这么大?” 汪曼春忍住怒气,决定先礼后兵。 她提醒的是明台和于曼丽曾有的绯闻。明镜喜欢家底干净的贤淑女子,于曼丽绝对入不了她的法眼。 于曼丽闻言,眸子里立刻起了一层濛濛水雾,她看一眼明楼,微微低头,“明长官…汪处长说的对,你放我走吧。” 软软的水乡调子,透着一丝委屈。 明楼淡淡道:“说不过我,就要耍赖?” 于曼丽一愣,他什么意思?她脑子一转,手便不老实地挪向明楼腰间--“本来么,你要真打算娶我,早该找人上门提亲了,这一趟带我故地重游,还不是要转移注意力?” 她的手触摸到他腰间的手|枪,神色一凛,明楼早有准备?为什么不先通知她? 明楼静静地看着她,并不回答。 汪曼春在远处看不大清,又觉得火烧火燎的焦躁,不由走近了两步,“你算什么东西?别痴心妄想了!我师哥是什么出身?难道你想毁了他的声誉吗?!” 于曼丽冷笑,“我是良家女子,他却是个汉奸,我不嫌弃他,他应该对我心存感激,八抬大轿地迎我进门,怎么,汪处长连这点都看不明白?” 汪曼春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变得铁青。 师哥是聋子吗?他居然忍得了别人这样骂他! 然而下一秒,明楼果然没有让她失望--他脸色瞬间阴沉,一手捏住了于曼丽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曼丽…这是你的心里话吗?” 于曼丽冷哼,一字一顿,“何必多此一问?” 明楼点头,“很好。” 下一秒,他看向汪曼春,“曼春,你也看见了,这个女人是打心里嫌弃我呢,又是怪我汉奸的身份,又是恨我不能娶她。” 汪曼春也愣在那里,不知道明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明楼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笑意,那快意来自即将凌迟猎物的猎人,气息张扬而不见紊乱--因为他胸有成竹,所以更享受过程。 他将于曼丽的腰轻轻一勾,“既然嫌弃了,就要有始有终,你可有心理准备?” 汪曼春闻声色变。 明楼却直直看入于曼丽眼底--他想看她会不会哭出来。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于曼丽竟然笑了。 只见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看似轻柔的动作,因为准确击中了穴位而格外刺痛。 于曼丽淡淡道,“你这样求婚,一定诚意都没有,我是不依的。” 汪曼春扯出一声冷笑,“不过是个妾,根本算不得正经婚嫁,你还当真的了。” 明楼蹙眉,“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于曼丽勾出一丝笑靥,“回上海,你娶我。” 汪曼春恨不得一枪毙了这个小婊|子。 明楼果然为难了,他看一眼汪曼春,眼里发射出求救信号。 汪曼春的心登时明亮了--果然是缓兵之计吗?师哥哪里是要娶她,要不就是为从她身上套取什么有利情报,或者就是单纯陪她玩玩,说到底,一个卑贱女子,哪有入明家大门的资格? 一想到这里,眼前的于曼丽便多了几分悲情|色彩。 汪曼春轻轻咳嗽一声,“那个…于小姐既然这么想嫁给我师哥,便不能操之过急了。” 于曼丽转过头,表示洗耳恭听。 汪曼春一笑:“不如这样,等于小姐回了上海,先来我76号工作一段日子,你有了个正经职业,师哥再上门提亲,无论如何要更容易。” 明楼眼睛一亮,目光里满是赞许,汪曼春心里一暖。 于曼丽反倒犹豫起来:“我能力不足…”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那唱曲扭腰的功夫,不被人放倒了就不错了,还能指望你做点什么实事? 但是等你到了我手上,我不把你折腾死我还想姓明吗? 汪曼春心里一阵小算盘“啪啪”作响。 于曼丽看一眼汪曼春,这个已经二十七岁的女子容颜依旧明艷,心肠却已然千疮百孔。 不是她的错,是世事戡乱,红颜有毒。 于曼丽忽然有些恍惚,在明台眼中的自己,一定是一样的复杂可怕。明楼对汪曼春处处做戏,焉知明台面对自己的时候,会不会也是一样的作呕? 第8页 世间那么多别的女子,起码都是干净的。 她在发愣,明楼已接过话茬,“如此,我就把这丫头交给曼春了。” 于曼丽抬眼,目光扫到明楼轻轻握住汪曼春的手,他的笑容依然真诚,却从未到过眼底。 第7章 金屋 新的委任书一经下达,明公馆率先炸开了锅。 明台手里攒着一团报纸,“蹭蹭”窜上了明楼的书房,一进门却只看到明诚,他正给文件归档分类。 “大哥人呢?” 明台厉声问。 明诚扫到他手中报纸,立刻明白来者不善,转身放文件,“这个时间段,无非就是上班吧。” 明台扬起手中报纸,“上班?我看他是要上天啊,于曼丽是我的组员,即使退伍了也是重庆政府的人,他把她送进伪政府?他怎么不干脆杀了她?” 明诚蹙眉,“大哥自然有他的道理。” 明台怒吼:“他总有道理!就算他有自信保得住于曼丽,王天风会放过她吗!还有汪曼春!汪曼春早就怀疑我了,她会怎么对付于曼丽?!” “都吵什么呀?一进门就听见你们吵个不停…阿诚,这怎么回事?” 明镜刚从公司回来,连高跟鞋都没换,直接上楼查看情况。 明台涨红着脸,阿诚却一脸淡定,明镜有些看不懂了--这是在明楼的房里吧?主人何在? 明镜看一眼跟在身后的阿香,“去,给大少爷打电话,就说我有事问他。” 阿诚看一眼大姐,“大姐…这不关大哥的事,是明台有些误会了。” 明镜看到了明台手中的报纸,“拿来我看看。” 明台后知后觉,立刻醒悟自己犯错,连忙收起报纸,“大姐…都是些花边新闻,没什么好看的。” 明镜脸色一沉,“那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明台“嘿嘿”一笑,“大哥不给我买车,大姐你看,我好歹都是开面粉厂的小老闆了,没辆车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明诚咳嗽一声,“大哥说了,要买车,也要先等你把厂子的生意做出点成绩来,所谓无功不受禄” 明镜脸色稍缓,语气带了些嗔怪,“好了好了,你跟我下去,程小姐给你做了西湖藕羹,趁热尝尝吧。” 果然依稀可以听见楼下厨房里忙碌的声音,原来是程锦云来了。 明台笑了,准备下楼,出门前又回望一眼明诚,明诚摇摇头,意思是你看我也没用。 与此同时,明楼却在挑房子。 法租界,坐落于迈宁西路上的一间独立式公寓楼。 楼下有小花园环绕,出门打车十分钟就可达商业区,再过几站路是中学区,四周都是受过教育的高素质居民,安静清幽,绝少纷争,可谓上佳的居住环境。 明楼很满意。 随行的梁仲春却是愁眉苦脸,阿诚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小子肯定又要敲他竹槓,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大笔--讹走他一套压箱底的好房子。 如今的法租界一寸黄土一寸金,何况还有伪政府特批的检察豁免权。 偏偏还是给自己的顶头上司金屋藏娇用的。 梁仲春只希望这次大放血能真正讨好明楼,以后他多行点方便,汪曼春那边嘛,能瞒就瞒吧。 明楼准备签房契了。 梁仲春哪能真的让明楼付钱,当即表示:“若是明长官喜欢,这栋房子就送给明长官了。” 明楼想一想,收回手,“如此,就多谢梁处长了。” 他无意扮演清正廉洁,梁仲春才会觉得他们是同路人。比起畏而疏,明楼更需要梁仲春亲而和。 可惜不是谁都老老实实接过明楼的剧本。比如于曼丽。 明诚接她搬去新宅的时候,于曼丽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去哪儿?长门宫?” 昔日汉武帝金屋藏娇,帝后也曾恩爱一时,举案齐眉,孰料卫子夫横空出世,夺得君心,陈皇后终被厌弃,失宠而居长门宫,心生凄凉,故作一曲长门赋。 却是应了一句“喜新厌旧”之名。 明楼听了这话,也不避讳汪曼春就在一旁,对明诚嘱咐道:“我不能正式娶她过门,她有怨气也正常,你只管满足她的要求,多担待些。” 明诚一一认真记下来,又转回去应付于曼丽。 汪曼春看在眼里,笑道,“师哥前一阵还那么心疼她,现在又这样敷衍了?” 明楼将文件合上,揉揉鼻樑,“弟债兄偿,曼春,你知道我的…” 他的声音透出一股疲惫,清俊而日渐消瘦的轮廓,还有那一双紧簇的深眸,无不让人心系之、嚮往之。 汪曼春情不自禁握住他空出的的左手,“师哥我能帮你做什么?你尽管吩咐。” 明楼缓缓睁眼,眼底透出感动,却摇摇头,“…这都是我的责任,你帮不了我。” 他越是这么说,汪曼春越是下定了决心。 她眼神坚定,手握地越发紧,“师哥不说怎么知道我做不到?我在76号做到处长这个位置,你真当我是吃素的?” 明楼淡淡一笑。 这笑容温柔如春水,透着依赖和信任。汪曼春心里一暖。 明楼让汪曼春帮的忙很简单--让于曼丽在76号好好工作。 其实于曼丽身为王天风亲自督导出来的得意门生,本就被训练成了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刃,而早年隐藏仇恨、手刃水匪的经验,早已教她如何伪装信仰--即使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也依旧是一个道理。 最好的伪装,无非全情投入。 大欺者,自欺欺人也。 于曼丽现今第一个身份是明楼的外室,所以由她抱怨情人若即若离,是再合适不过、也再暧昧不过的。 明楼很满意她的机灵。 对于聪明乖巧的属下,明楼一向不吝奖赏。 于曼丽当天就收到了一件礼物--白布披着的大屏风,掀开了,屏风上却是一片空白,一丝图案也无,上好的苏州绸缎手感细腻,却没有看相。 乏味极了。 于曼丽呆了半晌,看向一旁的明楼。 他正坐在椅子上,细细打量于曼丽布置了一天的新家。 大方简洁,不事奢华,品味确实不错。 明楼心里赞许,却不贊同,“一个外室的品位,合该更活泼点吧?” 他话说的委婉,其实不仅仅要活泼,还要俗艷,从骨子里流出风尘香气来。 她不图财富名利,别人岂能信任她的伪装。 于曼丽挑眉,“明长官,话说到底,能来我住处的也就是你了,哪还需什么伪装?” 明楼微笑,“这一点不用我教你。” 于曼丽皱皱眉,“毫无破绽,何尝不是一种破绽,就这么装潢着,对外宣称是你的品味,也可以吧?” 她据理力争,明楼心里暗笑,这样倒有些真性情了。 第9页 其实她不需要强撑着一副坚硬面孔,特别是在他面前--他不是纯情小男生,害怕女性的脆弱击垮自己脆弱的自尊,他也不是急于献媚的情场猎人,随时静候着最值得捕获的猎物。 他是明楼,所做所想,一为国,二为家,家国之后,再无己身。 她呢?他一开始也以为她是纯粹的军统工具,后来发现她真心爱上了明台,又觉得这不过是个乱世中无能为力的小女子。 这十几日相处之后,明楼忽然有些看不透了。 她为的似乎不是家国,也不是自己。 她注视自己的目光犹如清泓一般,半分杂念也无。 能这样无所畏惧的直视他,好似不怕他探寻,又好似嘲弄,多少年没有碰到过了。 这种品质,所谓争强好胜,所谓红尘稚心,明楼想,太过稀奇了。 这样的女孩子,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他很好奇她怎么还没有被自己的自尊心害死。 于曼丽见明楼看着自己的目光越发深沉,觉得有些奇怪,遂挥挥手,“餵?” 明楼一笑,“曼丽?” 他又这么叫她。 于曼丽浑身一抖。 但是没办法,他以后估计都会这么叫了。于曼丽知道自己必须习惯,习惯一个称谓,习惯一个身份,也是习惯一个崭新的开始,一段重来的人生。 她强迫自己舒缓脸部僵硬的肌肉,扯出一个微笑,“明…楼哥。” 明楼愣了一秒,笑容有点扩大的意思,却还是克制在了嘴角,“嗯?你想问我什么?” 于曼丽看向一侧的屏风,“送我空白屏风,是要我助你重拾锦绣河山?” 明楼静静看她。 于曼丽不自在了,她假装打量屏风,目光一转,“我可不会帮你绣的,我忙。” 明楼还是看着她,不发一语。 于曼丽忍无可忍,“明楼!我虽然会一点湘绣,这么大一面屏风,我都得绣到你入土了!” 明楼笑了。 他站起来,走向她,“曼丽…你只用在这面屏风上略作点缀,这是…送给明台的结婚贺礼。”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以我们的名义。” 不是我,不是你。是我们。 于曼丽愣在当场,瞬间石化。 第8章 勒马 “在76号工作,先忘记自己是谁,方能成为一把有用的武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才能派上用场,这个道理,我师哥也许没告诉过你。” “……” “于曼丽,76号不养闲人,如果你想证明自己有价值,就要做事。” 汪曼春坐在椅子上,颔首看着眼前的女子,于曼丽已经换上了一身深紫红色的竖领燕尾服,佩带穗肩章与袖章,军裤边镶着金线,每处细节都是闪闪发亮、触目惊心。 于曼丽顿了顿,似乎在强自镇定,“汪处长一声令下,我必全力以赴。” 汪曼春冷哼,“全力以赴,不,我要你视死如归。” 她站起来,与于曼丽平视,“最近可有和明家那位小少爷见过面?” 于曼丽摇摇头。 汪曼春打量她,“于曼丽,就算我师哥愿意给你机会,也需得你自己珍惜,懂吗?” 于曼丽一脸疑惑。 汪曼春缓缓道:“要想取得我的信任,你至少得拿点什么来表忠吧?” 于曼丽眼底闪过一丝了悟--汪曼春想要做什么,她大致能够猜到了。 但不能自己说出来,没有长官喜欢比自己反应快的下属,也没有身居高位者喜欢被人猜透心思,何况汪曼春还是个女人。 敏感、多疑、善变、嫉妒,一般女人若得其一,汪曼春便得其十。 对手如狼,于曼丽选择以退为进。 她显出一副天真懵懂模样,“汪处长,你想我做什么呢?” 汪曼春喜欢她的迟钝。 她故作神秘,“打入明台和程锦云内部,刺探他们的心理防线,寻找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于曼丽的心在一瞬间停止了。 但是下一刻,怒色上涌,杏眸喷火,于曼丽瞪着汪曼春,“那个负心汉!那对狗男女!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一面!” 汪曼春嗤笑,“程锦云是明镜亲自选的人,三媒六证聘来的准儿媳,你注意点措辞。” 其实明镜怎么想的,汪曼春一点都不在意。 她所在意的,是明镜看人的眼光--从五年前到现在,一直未曾变过。 还是一样的毒辣、准确。 明台性格散漫,顽劣不羁,若是选于曼丽做老婆,两个人相得益彰,互相包庇,明镜怕是很难维持一家之主的权威。 自己的权威当然要远远胜过弟弟的喜好,再说了,男人的喜好总是转瞬即改,心情一转,时移势易,古往今来,莫能例外。 所以让明台移情别恋于程锦云,根本毫无难度,何况于曼丽自卑,也从未主动挽回过。 一个情不足,一个意难平,根本不用外界多大拉扯,迟早也要分散。 而程锦云好把控、没主见,无论从哪一点,都要胜过特务高材生于曼丽千万倍。 明台欣赏程锦云,但不会因为她丧失理智。于曼丽则不然,她天生就是扰乱男人神智的尤物。 对这种女人,歷史上有个专有名词,红颜祸水。 汪曼春的目光再度落到于曼丽身上,却含了一丝同病相怜,“你不需要和明台和好如初,只需要时不时在明台生活里出现一下,破坏一下他们的夫妻关系,当然了--” 汪曼春刻意顿了顿,于曼丽脸色已经有些惨败。 她勾唇,“--这一点儿都难不倒你吧,锦瑟姑娘。” 迈尼西路15号,独立式公寓楼。 明楼正坐在一架藤椅上,似乎等待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似乎有什么东西搅动着门闩。 很轻,过了几秒钟,一个人影缓缓趋近,明楼闭目,不打算理会。 下一刻,手起刀落,来人手中的刀锋已经切近了明楼的脖子大动脉上方,几厘之差,顷刻便能使他殒命。 明楼笑了笑,“怎么了?” 来人收刀入鞘,重新站好军姿,语气冷冷,“明长官,为什么告诉汪曼春我的身世?” 于曼丽面无表情,一双眸子冷如寒冰。 她不需要疑问,几乎可以确定是谁透露给汪曼春的信息--她的档案早在特务班的时候就尽数销毁了,除了身为高出自己数个等级的“毒蛇”,还有谁能查出来? 明楼也不打算否认。 他甚至很高兴,于曼丽没有选择掩藏不满,而是如此直截了当地表现了出来。 能够坦率与上级沟通,控制个人情绪,非常难得…当然,如果她刚才没有拿刀,会更好。 他睁开眼,忽然注意到她的制服,平时看多了南田洋子和汪曼春穿,并没有特别感觉,此刻看于曼丽直挺挺定在自己面前,倒多了一种别样的风情。 第10页 特别是她还梳了一个丸子头--明楼忍住想要摸一摸的冲动,移开视线,“咳…要听我解释吗?” “讲。” 于曼丽准许。 明楼清清嗓子,“对不起。” 于曼丽愣住了。 她设想过明楼会说的一切理由:情势所迫、骗取信任、诱敌深入…她唯独没算到他会道歉。 一句道歉,胜过千万个理由。 女人是感性的动物,很多道理心里明白,但情之所至,往往只想听一席情深的话。 如此简单道理,几乎很少男人懂得,或者就算懂,也不屑于去做。 此刻,早已见识过男人无数种把戏的于曼丽也被震撼了:明楼明长官…当之无愧一个花丛高手的称号。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是计谋,还是另有所图?或者是他一向的习惯? 处处留情,取情为器,为己所用。 他也许是担心自己不够忠心,所以才要上演这样一出情计? 这招数就跟王天风的师生情一样,戏码和真情,合二为一,不分彼此,往往以假乱真,施计者也深陷其中。 所谓迷惑别人的人,往往连自己都骗得过去。 于曼丽定定神,“明楼…你不是好人。” 明楼微笑,“什么是好人?” 于曼丽冷哼,“怎么?明大教授要给我上哲学课?” 明楼开心道:“你竟知道吗?确实,关于 ‘好人’的定义…这属于社会学一个定义谬误和心理学所研究之群众道德底线的课题…” 他是有心装傻,于曼丽无可奈何。 那好,不扯淡,讲正事。 于曼丽正色,“汪曼春要我破坏明台和程锦云关系。” 明楼脸上笑意淡去。 于曼丽垂目,“她是希望一箭双鵰,既探查明台真实身份,又能考察我是否忠诚。” 当然还有一层,身为明楼的外室,却去当他小弟与弟媳的第三者,如果明楼真对她有情,这情也该消弥无踪了,若明楼对她本无情,于曼丽也将名誉扫地。 无论如何,汪曼春稳赚不赔,于曼丽得不偿失。 “你答应她了吗?” 明楼的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情绪。 于曼丽“嗯”一声。 明楼沉默了。 沉默是因为愧疚,还是无话可说? 于曼丽默默地想着。 许久,明楼站起身,“我刚才看了你绣的屏风,那是什么图案?并蒂莲?六角梅?玉丁香?” 自上次明楼说要送明台结婚礼物,于曼丽就着手绣了。只是工程浩大,至今只是在四个边角处绣了形态抽象、色泽不一的花朵与莲纹。 精美有余,立意不足,如同它的主人,似乎要刻意强调技巧,隐藏情绪。 一旦绣的太传神,难免会投注自己的思想--然而以针代笔,字格簪花,她是再也不能了。 于曼丽淡淡道:“是我自己发明的花,没有名字。” 明楼“哦” 了一声。 他看她,看她目光里浅浅的绝望,还有绝望之后的从容不迫。 那一瞬间,明楼竟失神了。 “曼丽…” 他缓缓开口。 于曼丽疑惑抬头,却撞入了一双深沉的眼睛--明楼的脸顷刻间放大,她的唇间剎那充斥了薄荷菸草味。 一个极其浅淡的吻,蜻蜓点水,点到即止。 就好像是一句无言的安慰,拭去了于曼丽心里无声的泪水。 两个人之间有一瞬间的沉默。 明楼稍稍离开她,遇上她直勾勾的眼神,忽然有丝尴尬, “…怎么了?” 于曼丽露出一个清纯到犯规的笑容,“明长官,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窃身者雕虫小技,窃心者是为大盗。 所谓请君入瓮,主客却逆了位,于曼丽竟有些喧宾夺主。 明楼觉得自己站在一个悬崖边上,一旦勒马不及,随时都有坠落之险。 可是崖底有云雾,云雾中开出一朵无名花,花儿巧笑倩兮,眼神纯真而诱惑,藏着一个谜语,又像是一个邀请。 他有退路,但他不想退。 亡羊补牢,犹可迴旋,悬崖勒马,为时已晚。 第9章 蓝玉 为了坐实身份、也为了展现二人关系亲密,明楼特地在于曼丽的小公寓里逗留多了几日,回到明公馆,却是几日之后了。 阿诚从后备箱拿出明楼这几日用过的行李,不忘提醒他:“大哥要小心,明台一直吵着要见你。” 明楼挑眉,“见我?” 他转头,“还是见于曼丽?” 阿诚一笑,“大姐这几日在家里,程小姐又常来,他脱不开身。” 言下之意,若有空子,明台一定会钻的。 明楼整理了一下西服领子,淡淡道:“大姐怎么说?” 明诚嘆息,“你养外室,她自然有意见,只是…” 明楼笑,“只是?” 阿诚摇摇头,“只是她不愿意明台老惦记着于曼丽,更不愿意你想着汪曼春,你这样做,正好了结她两桩心事。” 明楼失笑:“若说对大姐的了解,我都比不过你。” 两个人一走进明公馆,在走廊就可以听到小少爷在客厅说话的声音。 他正在教程锦云跳交际舞,留声机里放着小步舞曲利落的调子。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转圈,好— ” 倒是两位兄长都不曾见识过的温文尔雅,耐心可亲。 即将有妻室的人,到底还是沉稳了不少。 明楼与阿诚对视一眼,两人都有点欣慰。 阿诚却还是担心,担心明台不知深浅,为难大哥,遂再度提醒:“大哥还是要小心,为着你把于曼丽送进了76号,他一定要跟你吵架。” 明楼却看得开,沉吟道,“无妨。他要是不跟我吵,于曼丽也太可怜了点。” 明诚一愣,诶?有道理。 明台早就听见了走廊的动静,对程锦云使眼色:一会儿他们进来,你记得怎么做吧? 程锦云点点头。 明楼已经脱了西服外套,换好一件湖绉夹袄,慢悠悠走进来,随手抄起一沓报纸,就准备回房间。 他无意打扰明台跳舞调情,报纸的吸引力显然更大。 明台却陡然一个滑步,一下子拦阻大哥的去路:“大哥,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明楼假装没有看见程锦云绕到身后的小动作。 明台笑嘻嘻凑近:“大哥瞒着我和大姐,在外面养小情人了?” 明楼皱眉:“你听谁胡说八道?” 明台心里冷笑,哼,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大哥你就别瞒我了,地方小报都在猜你的红粉知己是何方神圣,竟让眼光独到的明家大少爷乐不思归了。” 明楼脸色沉下来:“我从小就教育你,切勿道听耳食,盲目取信一面之词,你就这样怀疑我?” 第11页 程锦云连忙转到两人正面劝和:“大哥,你别生气…明台就是这样,尽喜欢乱想,又不过脑子。” 明楼淡淡一笑,“程小姐好好管管,以后有得你麻烦。” 他转身离去。 明台看向程锦云:怎么样? 程锦云低声说:“衣架上挂的西服里有几张小票,有一张是云锦庄的。” 明台挑眉:“法租界?” 程锦云点点头。 与此同时,明楼书房内。 明楼翻过一页报纸,娱乐版果然刊登了自己近几日行踪--其中特大字号强调了他不归家的事实。 阿诚端了热乌龙茶进来。 明楼道:“准备接应 ‘蓝玉’ 第一次行动。” 阿诚神色浮现一丝诧异,“大哥…你真的要发展于曼丽进组织?” 这个组织,显然不是指的重庆政府,更不是汪伪政府。 而阿诚如此惊讶,更因为“蓝玉” 与“青瓷”属于一类代号:单线联繫,直接听命于上司“眼镜蛇”。 当初明楼想好了这个代号,却迟迟没有遇上合适的人选,没想到,如今竟然送给了仅十几日相处的于曼丽。 阿诚承认,于曼丽天赋惊人,性格稳健,若能好好培养,前途不可估量。 可做他们这一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一招不慎,顷刻棋失局僵,人走茶凉。 明楼轻笑,“不觉得很合适吗?” 阿诚一愣。 明楼低低回味:“锦瑟无端五十弦…蓝田日暖玉生烟, 多么适合。” 如花美眷,玉色颜容,较之“锦瑟”脆弱无着,却是君子端方的“温润如玉”。 原来“合适”说的是代号。 阿诚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明楼沉浸其中的模样--这是真演还是假作啊?大哥演技一流,他倒有些看呆了。 明楼轻咳,“是你安排的云锦庄,注意掩人耳目,当然,汪曼春那边也要知道部分信息。” 阿诚点头,“是,于…蓝玉会在云锦庄挑选布匹,偶遇明台,务必制造出身无可依,楚楚可怜的印象。” 明楼点点头,復又蹙眉,“身无可依?谁负责描述的任务目的?” 阿诚立刻撤退,“我和蓝玉一起定的作战计划。” 明楼还来不及说什么,人已经闪了。 哼,身无可依,楚楚可怜?确实楚楚,哪里可怜了?他倒像供了个英国女王,还落得个□□薰心的名声。 六月合该飞场雪,明楼难诉心中冤。 只求蓝玉小姐马到功成,他也能讨个好脸色,在小公寓里住住客房,远离沙发,早餐也能分一杯羹,嗯,这点尤其重要。 法租界,云锦绸缎庄。 这里是大上海的政商名媛们最喜欢的绸庄之一,因其来货广,款式新,品质高,一直引领沪上时尚圈潮流,很多大明星都替它做过gg。 今日,绸庄伙计接待了一个特别的客人。 只见她一袭月白蝉翼纱旗袍,开缝处隐约可见瓷白肌肤,双腿线条纤细均匀,一看便知她长期保养,属于三天去一趟百乐门的班子。 但真正让伙计上心的,还不是眼前女客的艷姿,而是明家的阿诚管家一大早打电话提的醒:这是政府经济司司长兼特务委员会主任,明家大少爷的外室。 这一个身份,足以解释她的美貌。 而伙计知道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不遗余力,讨好金主,尤其是眼前这一个,一丝马虎不能有,一点得罪都要完。 于曼丽细白手指随意漫点,她点一件,就有人迅速帮她取下一件--摺叠、包好、入袋,再递给一旁的随从。 于曼丽打了个呵欠,看一眼腕錶:是时候了。 掐着点一般,她露出一个稍显落寞的表情,明台踩着惯有的轻快步伐进来。 他今日也穿着一套白色西装,西服外套口袋里别着一只派克金笔。 于曼丽记得那笔是明楼喜欢的款式,明台喜欢的却是另一种日造钢笔。 他又黑了大哥的东西,于曼丽忍了忍笑,记得自己在演戏。 明台假装不经意看见她,眼神里的关切却无比真诚:“于小姐,你也来看衣服吗?” 往事涌上心头,两个人同时记起从前逛街的笑话,一时恍惚。 于曼丽淡笑,“明少爷好啊…我随便看看罢了” 她微微一顿,眼底闪过萧索,“在家里快憋出病了。” 明台注意到她猩红指甲,浓艷妆容。 平常若不是出任务,于曼丽一贯素面朝天,他曾笑她自恃天生丽质,无视女性天职--即自我修饰,永无止境。 如今她也精心妆点,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一个她不爱的男人。 她看起来很不快乐。 明台有点心痛,却不知缘由:他分明爱的是程锦云啊,那么于曼丽爱谁,被谁爱,与他何干? 于曼丽凄楚一笑,“明少爷…程小姐呢?” 少年情绻,未婚夫妻总是形影不离,至少在“死间计划”的前一段时间,明台和程锦云总是难捨难分。 她当时伤心欲绝,只恨自己身世不够干净清白,不足般配明台,如今竟也能淡淡一问,好似短短数日,时过境迁。 她想起明楼的告诫:你演成什么样子,你就是什么样子,自欺欺人,何需演技。 是经验之谈吗? 于曼丽暗暗一笑,竟然感同身受。 明公馆内。 明家的小少爷拎着一袋子衣服回来,面色有些许疲惫。 程锦云迎出来,假装不在意地碰了碰袋子,又看看明台。 “如何了?于小姐还好吗?” 她柔声发问,希望明台有所收穫,单在工作意义上。 明台摇摇头。 但他分明有心事,眼底都透着颓丧。那种情绪是程锦云不曾看见过的,但情人的敏感告诉她,于曼丽对于明台而言,依然是有极大影响力的存在。 程锦云失落,几乎有些站不稳。 明台勉强微笑着,“我给你挑了西装裙,还有晚礼服,以后陪我参加晚宴和开会用的。” 程锦云脸色苍白,倔强道:“你自己去不也可以?我一向不喜欢人多的场合。” 明台揉揉她的脑袋,“我们是搭档啊,锦云。” 程锦云心里一软。 明台微微嘆一口气,“也不怎么的,今天我看见于曼丽,心里很不舒服,她看起来很光鲜,很漂亮…但是大哥” 程锦云听着,沉默不语。 明台摇摇头,“不行,这事我还得管,大哥是真心倒也罢了,若他把于曼丽当工具,我绝不能袖手旁观。” 第10章 玩物 一齣戏落幕,汪曼春却是第一个知道的。 她挂了于曼丽的报告电话之后,迅速敲响了南田洋子办公室的门。 南田洋子听汪曼春说完整个新计划,对她此举表示怀疑:“我怎么听说这个于曼丽是明长官的小妾?” 第12页 她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日式中文,一双大眼睛深蕴着猜疑。 汪曼春也不打算隐瞒什么,“不错,于曼丽不仅是明长官的外室,在此之前,她还是明家小少爷的女朋友。” 南田洋子饶有兴致,“我听说你们中国人最讲一个 ‘礼’,明长官夺兄弟之所爱,这事做的可一点不讲理。” 汪曼春抿唇,“明长官自然不会跟自己的亲弟弟抢女人,只是明家大姐明镜嫌弃于曼丽出身低贱,遂乱棒打鸳鸯,明长官可怜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留她一个归宿罢了。” 南田洋子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可明长官还是得在外面另找房子,不敢接于曼丽回家住…” 终于说到了点子上。 汪曼春迅速接话:“由此可见,他们家兄弟有多害怕这个大姐,明长官为新政府工作,明镜却是个红色资本家,明里暗里给他找了许多不痛快,明长官都只能默默忍了,不过长此以往,两个人迟早要摊牌。” 南田洋子打量她,“汪处长,你对明长官还是一如既往吗?” 汪曼春咬唇,“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南田洋子点点头,“汪处长是个有始有终的人,我很欣赏你,也支持你的追求,只是你需得时刻分清,什么是亲,什么是疏,该及时斩断纠结的时候,就算和明长官有关,你也不能有片刻心软…说到底,天皇才是你唯一的效忠对象,明白吧?” 汪曼春脸色发白,“南田课长,这一向明长官都鞠躬尽瘁,我怎么会…” 南田洋子抬手,打了个暂停的手势。 汪曼春还来不及反应--一阵风吹过,熟悉的颀长身影推门而入,却正是她们热烈探讨中的明长官。 明楼脸上并无多余表情,只先冲着南田洋子点头致意,继而就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持续打量着汪曼春。 汪曼春不禁出了一手冷汗,不知他又发现了她什么秘密。 明楼站在汪曼春对面,细长眉眼犹如油画般,精美、优雅,他眯了眯眼睛,“汪处长,听说你给内子一堆云锦庄的衣票券?她昨天搬回了一整箱布匹,高兴极了。” 汪曼春知道,明楼已经晓得她在安排于曼丽做什么了,他这趟就是兴师问罪来了。 其实身为于曼丽的直接上司,汪曼春要她做什么都合情合理,但明楼是特务部主任,是汪曼春上司,以后她还想和他发展进一步的亲密关系,那么明楼若有意见,她就没办法还嘴。 南田洋子看出了两个人力量对比悬殊,有意卖汪曼春一个人情,插嘴道:“明长官,说起来你最近乔迁又迎美,我还没祝贺你喜上加喜、双福临门呢!” “南田课长客气了。” “我刚刚听汪处长说,法租界地段虽好,论购物、娱乐、安全性,均属上海滩一流,就是离76号远了点,于小姐上下班不方便,我想,于小姐以后不用那么卡点,明长官觉得呢?” 明楼不动声色,头一点,算是笑纳南田的好意。 南田洋子看一眼汪曼春,“汪处长,以后对这位于小姐,你也不要过于苛刻,都是为大日本帝国效力的同道中人,以后说不定还是一家人,你说是吧?” 她的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汪曼春下意识瞟一眼明楼,却见他淡淡一笑--她的脸不禁红了。 “是,属下明白了。” 明楼还有工作向南田洋子单独汇报,汪曼春便先行离开了。 工作讲完了,南田洋子打量明楼,见他英挺眉眼间一股子疲倦,不由问:“明长官最近没休息好?” 明楼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嘴上却无所谓,“上了年纪,病痛就多了。” 分明是娶了外室,贪图男女情爱,没有注意保养身子吧。 南田心里有些鄙夷地想,中国男人在这一点上就不如日本男人了,至少日本男人会直说,也不在这类事情上假正经,做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欺骗观众。 明楼并不知南田在心里如何编排自己,只是暗自思索着:今晚怎么样才能不睡沙发呢? 此时,于曼丽正在迈西尼公寓小区里散步,手中牵着狗绳,绳端是一条白色博美犬。 犬还年幼,很小一只,买回来的时候就已存了一冬季的毛,远看如雪球,近看一双水汪汪大眼,软萌得不行。 于曼丽最初很抵制,觉得自己独来独往习惯了,突然要分出精力照顾一条狗,简直不可理喻,偏偏明楼很坚持,说这样才更入戏--这年头没有哪个姨太太不养小型犬的。 是啊,青春年华,却空耗在留待情郎的一日日消磨里,成为了男人的玩物,便也要找个玩物来平衡一番。 于曼丽接受了他的安排,心里却颇为不屑。 此刻她任由小狗滚到草坪上撒欢,自己就站在茂盛柳树下发呆,想着前几日明台的反应,确实还在关心自己,但他也应该知道她如今的身份--76号走马上任,这消息一早上过报纸了,她不应该奢求他没看见过。 不过看见了又如何呢?看见了就更加斩断了羁绊,本来就再无交集必要的,现在又站到对立面,简直是命运的讽刺,把他们硬生生扯到一起,又冷冰冰拽开。连伤感都嫌费精力。 于曼丽身上穿着白色的缎袍,白色的缎鞋,年轻的肌肤如玉皎白,远远望去犹如一树梨花,让打量了她半日的人都不敢贸然上前。 于曼丽垂首,那人看了自己这么久,难道还要想办法诱她过去不成?这幅拖泥带水的模样,效率也忒低了。她忽然察觉自己开始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心态看待自己所处的世界,不由惊异了一下,她莫非被明楼耳濡目染了? 观察着她的人终于走了过来,她走地很慢,步子均匀整齐,倒像是来此地散心,并不是刻意要见到谁的样子。 于曼丽轻轻放松了狗绳,小犬就“蹭”地一下跑远了。 就好像演员入位一般,程锦云也在此刻站到了于曼丽面前。 两个人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但阴错阳差的,每次相见都势必有一个人藏在暗处,或是心绪难平,或是心怀好奇,或是迫于情势,或是自己心虚…总之,开门见山,不,开门见脸的,这是头一遭。 于曼丽慢悠悠转过脸,有些惊诧地叫了一声,立刻注意到自己失态,捂嘴歉笑,“程小姐?怎么忽然就见到你了,吓我一跳。” 程锦云浅笑,“于小姐变化真大,越来越漂亮了,我刚才在远处望着,都觉得人比花娇,摄人心魂了。” 于曼丽心里暗暗笑,程锦云打量她?岂不知她一早就看到了程锦云身上的西装裙。 那还是上次在云锦庄相见,明台不知道怎么买女装,于曼丽就给了他一些意见。于曼丽身形纤细,喜欢艷丽颜色,想到程锦云平常穿的素雅,却特地建议了明台选一款黑色西装裙,颜色沉稳,剪裁却很风情,可谓是无声胜有声,于低调中愈发见功力。 此刻看见程锦云把这款西装裙驾驭的不错,举手投足间一派温文尔雅,于曼丽很满足。 第13页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见到明珠暗投,其失落感有时会超过求而不得,于曼丽虽然得不到明台,却也不希望得到明台的女子是一个不如自己的人。她巴不得程锦云处处都胜过自己一大截,这样她就可以死心了。也可以放心了。 然而现在还不是可以放心的时候,比如:程锦云这场偶遇未免太过刻意了,她一个市内上班的护士,跑到地价最贵的法租界公寓散步,兴之所至还是数学不好? 于曼丽心里暗暗盘算,这个程大小姐还需要多一点专业素质。怎么委婉地提醒明台加强训练呢? 程锦云当然不知道于曼丽在想着如何提升自己,却是抱着替明台开释心结的决心开了口:“于小姐,今天既然见到你,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如果听了不高兴,或者不愿意回答,那就不必理会了。” 于曼丽微笑,不是如果,而是她一定会“不高兴”。 程锦云深唿吸,缓了缓才开口,“你跟大哥的事,是真的?” 她叫明楼大哥,显然是把自己当成了明家准儿媳。于曼丽被这个细节堵了一下,眼皮子一颤。 程锦云以为自己找到了重点,追问道:“大哥不是趁人之危的人,于小姐你在明台心里,也绝不是趋炎附势之徒,你可知道你现在入职的76号,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吗?” 于曼丽眨眨眼,语气纯真而愉快,“我不知道76号在程小姐眼中是如何的,但是我知道我的爱人在那里,那么就算是地狱,就算是万丈深渊,我也会跳下去陪他一起。” 于曼丽一袭白衣乌髮,清水眉目,说出的话却至情至性,坦荡逼人,程锦云一时竟被她灼痛双目,恍然不可多视。 第11章 夜舞 程锦云口才不如于曼丽,却也不准备一次功成,眼见时间不早,怕明楼快回来了,若看见她来找于曼丽,难免连累明台,故而看了看手錶,就说要离开了。 于曼丽微微笑,“本该留程小姐吃晚饭,只是今天不凑巧,我们改天再约吧。” 程锦云捉住她话中信息,好奇道:“于小姐今天有别的活动吗?” 于曼丽一怔,旋即娇羞一笑,“约了我们家那位下馆子而已。” 程锦云愣了愣。 忽然有一个身影走近了,她们两个聊的入神,竟然都没注意到有人悄然靠近。 来人轻轻拉过于曼丽,却是将什么东西塞入了她手里。 程锦云目瞪口呆,“大…大哥” 她没想到明楼这么早就来了,平常明公馆里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人影的。 于曼丽也很无语,看了看手中的狗绳,又看了一眼绳子尽头呜呜叫唤的小犬,瞪他道:“你这是做什么啊?牛奶招你惹你了?” 明楼微微一笑,牛奶? 她一度拒绝养狗,也拒绝取名字,“牛奶”显然是于曼丽灵机一动编造来的。 他单手搂她纤腰,往自己怀里压了压,“怪它不老实,总想着跑。” 于曼丽挑起嘴角,高傲道:“是你不够自信,好吃好喝的供着它,它若还想跑,只怕是主人不够走心吧!” 两个人都是哑谜高手,程锦云听得迷煳,却觉得场景古怪,俊男美女自然和谐,气氛却说不上是恩爱,倒向是…是什么呢? 她一时间也摸不着头绪了。 明楼正色看向程锦云,“程小姐,阿诚的车在小区外面等你,他会送你回家的。” 程锦云尴尬一笑,“谢谢大哥了。” 她又沖于曼丽道:“于小姐,我还能再来看你吗?” 于曼丽眼里一闪而过的讽刺,却看向明楼,“可以吗?” 明楼抬手点她鼻尖,“你高兴就好。” 于曼丽微笑,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程小姐是你的弟媳,我是什么人呢?哪里能劳烦她来看我?” 明楼蹙眉,“按辈分,你比明台大,程小姐来看你,不算委屈。” 于曼丽哼笑,“那也得你正式娶我入门才行。” 程锦云看明白了,这个于曼丽果然一如传闻中说的:贪慕明家富贵,且把明楼收得服服帖帖。 她心里闪过一丝沉重,却又闪过一丝轻松--至少,她不必愧疚了。 以前她觉得明台的生死搭档为他罔顾性命,一心求死,实在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眼下的于曼丽却俨然是庸俗卖笑的典型写照。 程锦云不能再忍受多待一秒。 她拔腿离去,步履匆匆。 于曼丽的声音还隔着老远传来,“程小姐,替我向明小少爷问好!” 娇柔的嗓音让人心里发软。 一如美好的事物都有毒,越美丽,越有毒。 程锦云紧了紧西装衣领,步伐愈发加快了。 明楼一直留意着怀中人,此刻看她一脸沉思,便轻笑,“居然没有立刻推开我,真是难得,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我出门没看黄历。” 于曼丽冷冷回道:“连程锦云都起了疑心,你觉得南田洋子和汪曼春不会吗?” 言下之意,此刻他们周围仍然有一堆眼线,随时准备汇报他们相处间的每一点细枝末节。 明楼故意紧了紧手臂,她贴得更近,一袭白缎袍触感极细,他却避开她腰身设计上裸|露出的一点肌肤,将她圈在臂弯,“你知道,我一贯是个体验派,凡事都要经歷了才表现得出。” 他压低了嗓音,俯身在她耳畔,“每天睡沙发,我可是一点不能入戏。” 于曼丽顺从地贴近,一只手撑在他胸口,柔和道:“你再不放开我,今天就睡地板吧。” 明楼手一僵,牵动的狗绳一紧,小狗牛奶冷不丁被一股大力拽住,一下子扑到了草地上,呆了一秒,旋即发出委屈的呜咽声。 明楼顺势放开了手,于曼丽立刻走向牛奶,抱起它,“走,回去吃晚饭。” 她背对着他,身姿婀娜,步步生莲--明楼心里却很堵:她是在跟他说话吧?是的吧?一定是的吧? 家里确是做好了饭,明楼看一眼桌子,微微惊嘆,“阿诚越发会做事了,请的湖南厨子?” 于曼丽不说话,摆好了碗筷,又拿出一瓶红酒两只杯子,“明长官,这些日子多有得罪,怠慢你了,今日是小女子亲自下厨,请你尝尝我的家乡菜。” 她本不是湖南人,但却一直以湖南为第一故乡,对于旧时的痛苦回忆,却是不愿再提。 明楼熟练地开了红酒,却看一眼于曼丽,“你也来点?” 于曼丽摇头,“我在戒酒。” 明楼挑眉,“我一个人喝多没意思,像个鳏夫。” 于曼丽“噗嗤”一笑,“你们上海滩钻石王老五的标配不就是明月高楼红酒,宝马香车貂裘吗?” 她走向留声机,放入一张黑胶碟,数秒的沉寂,客厅里便悠扬起了《月圆花好》的调子。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第14页 团圆美满今朝醉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 恩恩爱爱 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周璇金子一般的嗓音,落在分外安静的独立式公寓楼里,仿若砸开平静湖面的石子,心里盪开一圈圈波纹,却不知是什么变质了,什么又从未变过。 于曼丽缓缓起身,向明楼倾身鞠一礼,“明长官,可以吗?” 她用的是男伴邀请女伴的姿势。 反串?别有情趣。 从前在法国,明楼也和一群外国女子这样互换过身位,与一个中国女子这样易位而舞,却是史无前例。 步伐轻巧、身形灵活、一个转身却带了深刻的力度,十分稳健。 于曼丽以前和明台跳舞,只是觉得配合无隙,十分自如,眼下的自己却被明楼带领了节奏,脚下生风,腰若无骨,失去了思考,沉浸到另一个世界里。 不知何时,明楼稍稍一带,不露痕迹地又将两个人切换回男女原来的身份。 明楼主导着她的一举一动,轻轻一点,缓缓一收,她的身姿便如长鞭一般灵活自如的转圜来去。 莫能与君共一醉,不诉衷情自沉迷。 于曼丽的目光依然清醒,明楼的眼神却已然迷离。 他的唿吸渐渐发沉,好似要入睡,他的身体有些重了。 于曼丽知道,药效发作了。 她微微嘆一口气,轻轻抬手去解开他的扣子。 一颗、两颗、三颗… 刚刚解开皮带,手却被一把按住,她惊讶地抬头,正好撞入一双深邃的眸子。 明楼目光里有千言万语,有星光如许,有夜色深深。 他慢慢摇头,用唇语说出两个字:不必。 于曼丽凄凉一笑,笑容里有点决绝,又有些欣慰。 她反扣住明楼的手,却是毫不费力--明楼已然失去反抗力了。 她凑上去,在他唇边印下一吻,手轻轻抚摸他的下腹,又缓缓移动过到更下面--那里已经有些发烫,坚硬的触感让于曼丽顿了一下。 她忽然笑了,将冰凉的小手贴在那处灼热之上,轻一点,又顺着其上皱褶勾勒,似是模拟一只攀沿而上的小虫子。 明楼觉得浑身都痒,心里那一点莫名的情愫几乎要冲破而出,化成行动。 但是一旦行动,覆水难收。 也许就此摊牌,两个人能走到一起,又或许一场戏演成,却也永远是戏搭档了。 明楼想要的是一个完整的于曼丽,她的身她的心,还有她真实的泪水,生涩的演技…他还没一一调|教好,怎么能放任她随波逐流,妄图取捷径而逃离。 明楼现在确认了,于曼丽就是要躲他,用这种主动献身的手段。 这样她就有理由恨他、冷淡他、甚至找各种藉口脱身,甚至自欺欺人。 在这一瞬间,明楼真想抽她一巴掌。 第12章 双宿 汪公馆。 时至今日,偌大的汪宅只剩了汪曼春和少数几个僕从。 她已卸了妆,穿一袭丝袍睡衣,静静看远处星空。 身后有人靠近,“汪处长,咖啡好了。” 汪曼春转身,她接过咖啡,看了一眼对向的男人,“我不喝冷咖啡,太酸了。” 她目光里含了点打量,“说起来,师哥派你过来干什么?” 阿诚微笑,“我说过了,明先生让我来赔罪的。当然,我不能代替明先生,只是今天明先生脱不开身,我就来了。” 汪曼春握紧了杯耳,艷红色指甲随时要刻入白瓷里。 阿诚不动声色,提议道:“我重做一份吧。” 汪曼春摇摇头,“算了。” 阿诚点头,“汪小姐还有什么吩咐,我随时就在外面待命。” 汪曼春点点头。 阿诚开门,出去了。 她看了几秒钟门,忽然将手中杯子一松--“啪--!” “咔嚓--” 门开了,阿诚一脸淡定,却在看到汪曼春手上溅出血花的一刻慌了阵脚。 “汪小姐--!” “汪小姐,别乱动。” 他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握住她的手,将手放平,又迅速找出医药箱作简单包扎,即使阿诚技术再熟练,看到汪曼春纤细手腕上一截雪里带红的白纱布,也是触目惊心。 汪曼春脸色苍白,嘴角却勾着一丝快意。 她睁开眼,吐出一句不着边的话,“我确实喜欢喝冷咖啡,难为你还记得。” 阿诚的手一顿,继续清理手边的纱布,“没什么,这是我的职责。” 她沉默着,又闭上了眼。 阿诚看看她,花容削减,早不是十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 是被大哥抛弃了,还是她放弃了自己。 过了一会儿,她却睡着了。 阿诚也准备离开。 他起身,拎起药箱出门,忽然听到身后一句低低的呢喃,“师哥…” 他回头望,沙发上的汪曼春双眸紧闭,却流下一行泪。 她在梦里也难得片刻欢愉,白日的色厉,却是夜色朦胧中的内荏。 自古多情空遗恨,当时曾照彩云归。 平时汪曼春生病,自然是由汪家的家庭医生负责,阿诚想此刻汪曼春发癫,莫不与明楼和于曼丽的事情有关,于是想要请周佛海的家庭医生来,以此表示明楼的关心。 当然要打电话请示。 电话响了一下对方就接了,是明楼,他的音调有些奇怪,却依然克制、平静。 “说吧。” 明楼一贯简洁。 于是阿诚简单说明了情况。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 阿诚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到一声模煳的嘆息,当然明楼也不会真的明确表现什么情绪。 他冷静地说:“如果是因为于曼丽,她不至于如此,除非南田给了她新的指示,而这个指示…和我有关。” 他就是如此懂得汪曼春。 她其实非常的傻,爱了就是倾尽一切的付出与追随,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回馈给她相同分量的情感。情深如许,多致悲剧,概因一切入不敷出,都要加倍偿还。 或用心,或用命。 阿诚忽然意识到一点不对劲,“大哥,你还好吧?” 明楼默了默。 沉默是不正常的,特别是在两个人还在交代工作的时候。 “大哥…” 阿诚试探地叫了一声。 明楼忽然开口,“阿诚,汪曼春那边你先负责照顾,我明天会去看她。” 阿诚听着,知道还有后话。 明楼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明台和程锦云的婚期是何时?” 阿诚没料到会是这一句。 他愣了愣,掐指一算,“是四月十六,宜嫁娶,大晴日,还是周末。” 明楼轻轻道:“还有一个月。” 第15页 阿诚较真,“大哥,三月下旬过好几天了,今天一过就还有二十多天而已。” 明楼微微一笑。 “阿诚,去睡吧。” 他挂了电话。 不管对面如何不解,明楼却是看着电话沉默了。 身后是浅浅的唿吸声,空气中还瀰漫着情欲未褪的气味,淡淡的薄荷味,又有几分辛辣。 明楼不相信于曼丽怎么能这么心大,她把他嫖了,之后洗洗就先睡了,剩他一个人醒来在这里六神无主?天底下哪有这么荒谬的事! 桌上居然还有醒酒用的绿茶和鲜橘皮水。 弔诡的细心点。明楼哭笑不得。 四月十六,今天是三月二十,不,二十一,还有二十六天。 他会给她一个做选择的机会。 如果她以为一次算不得你情我愿的云雨就能迫使他放弃,他会证明她的错误预判。 但此之前,他需得说服自己--他想要她,而她,未必适合明台。 她逃避自己的意愿而活,从前为的復仇,所以不得不压抑,此后为復国,所以不得不隐忍,所以当有一日她真正做了从心的选择,也会习惯性以为自己是为大义牺牲。 她为什么就不承认,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在答应配合他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啊。 这小丫头是不是傻。 明楼头一次怀疑自己选搭档的眼光,不,是王天风挑选徒弟的眼光。 于曼丽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明楼已经走了。 桌上留下一张报纸,于曼丽拿起来看了看,这是两个人特有的密电交流法,通过对照每一字行数、排序来解读,明楼留下的话是:“春受伤。台会来。” 汪曼春受伤了?谁干的?共产党? 不,不会,如果是共产党,明楼此刻就会叫自己一起行动了。 那么,是日本人?军统? 那么也该是关起门来狗咬狗,绝对不会这么快准予明楼前去看望。 于曼丽忽然想起一件事,当时她知道明台爱上了程锦云,又和她订了婚,万念俱灰,几次试图割腕,甚至曾想着用一把枪了结自己。 会不会汪曼春也… 于曼丽拿起桌上并没有被动过的绿茶,呷了一口。 她眼底藏着一抹悲哀,手中冷茶了无热度,她不再心疼自己,但是汪曼春这样,她又恨起了原来的自己。 那么多的人流离失所,国也将不国,她却要白白结束一条性命。 就算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也要为了什么活下去吧。 是国家也好,恩师也罢,组织也行,信仰也好,活着就是沉重,但负重也要活成一个人样啊。 前十年她不曾拥有的机会,后来有了,为何要放弃呢?就为了一个不能够看到自己好处的男人吗? 茶放了一夜,又冷又涩。 但是昨晚的记忆却…非常热。 于曼丽放下茶,起身,给自己倒了点红酒。 暖喉液体一下肚,心绪也稍稍平復。 她开始思考。 两件事,前一件看起来与自己无关,明楼显然先忙着处理这一件事去了。 后一件,显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汪曼春要打探明台身份,明楼要自己配合演戏,明台要救自己于大哥的股掌之中,他们都有各自的剧本。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在每一部剧本里发挥自己必不可少的作用。 一小时之后,明台到了。 此时不过早上九点,明台难得不赖床,就是想卡着大哥出门上班的点,又防止于曼丽出了门。 于曼丽早已妆扮好了。 她穿了一件半新旧白色印蓝花的薄纱长衫,干净伶俐,开门一笑,“明少爷来了?” 居家服也能穿出三分风情,独只于曼丽了。 明台看见她不错的样子,心放下一点,又有点失落。 桌上已经摆了洗好的水果,明台戳起一块青苹果慢慢咀嚼,“我听说你上司受伤了,你这个下属不去看看?” 他避开她如今明楼外室的身份、避开她进入76号的事情,却提出这样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新闻。 于曼丽拉开窗帘,让阳光透入,明台微微眯眼,光晕中于曼丽展颜一笑。 “要喝什么?大红袍?明前龙井?君山银针?安吉白茶?” 明台站起来,“于曼丽,你真的要为76号效力了吗?我不信。是大哥有什么新计划吧!” 他从不相信她会欺骗。 一如他相信她的爱情。 于曼丽扬起脸,还是跟以前嬉闹时候一样的神色,看得明台心里一滞。 “明台…给你看个东西。” 白布落下的时候,明台就知道自己不该看。 那是一架紫檀架子的四面围屏,白绫子上四角绣着许多说不出名的花朵,然而一眼就能看出正宗湘绣的典朴色泽,各色丝绒线路穿凿游走,栩栩如生。 而在围屏的正中,却是一座高台,高台之上,浮云朵朵,两只凤凰展翅而来。 明台的心停了一下。 这幅画面明显藏着程锦云和明台两个人的名字,又取双宿双飞之意,于曼丽绣这个的意思,不言自明了。 明台忽然觉得自己自作多情。 他苦笑,“曼丽,是你演技变得太好,还是我一直都太过自以为是了?” 于曼丽重新拉扯好白布,动作轻柔,如呵护一个年幼的孩子。 她背对着他,他只能听到她平静的声音。 “如果深情令人痛苦,那我宁愿接受,并一直珍惜。” 第13章 雨日 下雨天,正是读书天。 明公馆此刻仍是一片沉寂,小客厅苒苒摇曳着烛光,更衬的窗外风雨如晦。 阿香刚从外面搬进了几盆娇嫩的玉兰花,冷不防看见有人撑伞站在葡萄架下,一动不动,若不是他身型太挺拔,与风吹雨打中的花圃格格不入,本也是看不见的。 阿香不由又打开窗户,隔着雨雾沖那人影喊了一声:“大少爷!” 没有回音。 她想了想,也撑了伞出去,却见他正守护着廊下一株野生的郁金香。 野花不好移栽,任由它曝淋于雨中,却是一种花情,两处闲愁。 明楼却是一贯的怜香惜玉。 长廊上虽有葡萄藤,然而葡萄繁茂枝叶并不挡雨,还是不时有水珠落下来,砸到明楼撑着的黑伞上,“噗咚--” “大少爷,这株花在这里淋不到的,你快进去吧。” 明楼抿唇,静静看着花,花上水珠不断流下,又汇入根部的泥土里。 “明台呢?” “小少爷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去逛街。” 明楼点点头。 呵,去法租界逛街,还逛到自己家里去了。 明楼一早就去看望汪曼春,回公馆已是下午,等到现在,等不来明台。 真拿那里当自家了?难不成挨等着过夜? 阿诚也撑着伞过来了。 第16页 “大哥,大姐找你。” 明楼嘆息,“程小姐和明台都不在,她就想起我了。” 阿香眯眼笑,“大少爷平时哪有时间呢?” 阿诚咳嗽一声,“阿香,窗户都检查了吗?厨房煤气都关了吧?小心走水。” 阿香立刻去检查煤气了。 “大哥,汪曼春还好吧?” 明楼摇头,復又看他一眼,“究竟怎么回事?你一出门,她就摔了杯子?” 阿诚点头。 明楼转过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诚疑惑,“大哥,你觉得南田又给汪曼春布置了什么新任务,她会痛苦至此?” 明楼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他缓缓蹲下来,抚摩淋雨的白花,雨水冰冷,落在热热的血管上,血液也会被冻住。 “我没有问,但南田怀疑我,这个不用多想也知道。” 明楼淡淡道。 阿诚皱眉,“…于曼丽那边不足以取信于南田吗?” 明楼摇头,“半信半疑。” 阿诚发愁了,“那怎么办?” 明楼将被吹打的歪斜花朵重新摆好,站起来,打落长风衣外的雨滴,“开车,去法租界。” 阿诚点头,又一愣,“那大姐找你” 明楼摇头,“既知道她要说的话,现在还是不去的好。” 法租界。 雷声隐隐约约,顷刻雨落成瀑。 于曼丽打开了窗户,抬头见乌云滚滚,转头道,“你该回去了。” 明台坐在一边喝咖啡,白瓷碟子里是动了几口的法国饼干。 他无奈,“哪有你这样的,下雨了还把人往外赶?” 于曼丽哼道,“谁叫你待这么久?” 明台摇头,“等着吧,大哥也快回来了,他会留我的。” 于曼丽笑了笑,“你觉得他会留你?我怎么觉得他会揍你?” 明台故作嘆息,随意抄起手边的一本硬壳书,红绸烫金的精装本,却是一本《西印度毁灭述略》。 他愣一下,看向于曼丽,心里忽然有些酸楚。 《西毁述略》,那是他初遇王天风的飞机上读的书,没及读完就被强抓去了军统。他从没想过,自己偶然一次向于曼丽吐苦水,她都能记这么牢。 于曼丽神色闪过一丝松动,却转瞬恢復了平静。 她坐下来,平和道,“怎么了?一本书而已,不要想太多。” 明台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与此同时,公寓楼下,一辆黑色福特车静静停在大柳树下。 车上坐了两个人。 车后座的黑衣男人阖目,似在聆听雨打春柳的和声。 前座的阿诚看一眼后视镜,“大哥,还不上去吗?” 明楼的手在膝盖上打着节拍,一下又一下,“再等等。” 阿诚扭过脸看他,只见他一脸好整以暇,老神在在。 “大哥--你再不上去,明台那小子就把于曼丽策反了。” 明楼睁开眼,倏然厉声,“什么策反?都是我的下级,有什么事他们敢背着我干?” 阿诚见激将起了作用,不由偷笑,一手撑着副驾驶的椅背,一手扶着方向盘继续道,“我是怕明台婚前不规矩,拿旧情套实话,于曼丽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把什么都说了呢?” 明楼哼一声,“清白?她还抢了我的清白呢,她说得清吗?” 果然,又过了十分钟左右,明台下楼来了。 他一眼就看见了大哥的车,笑嘻嘻走近,敲了敲前车窗,车窗降下,露出阿诚一张俊脸。 明台讨好道,“阿诚哥,你来接我啊?” 明楼在后座,一眼就看见了明台举着一把伞--一把红色油纸伞,那是湖南开会时于曼丽无意看中的工艺品,买家见一对买主穿金戴银,衣着华丽,遂狮子大开口,要价也离谱,于曼丽本想走掉,明楼便付了钱。 明台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被一股大力一拽,就看见大哥阴沉着一张脸站在他身后,举着一把撑开的黑伞。 “大哥…” 明台还没来得及开口,明楼就把自己的伞柄塞进了明台手里,另一只手顺过了他的红纸伞。 “少废话--上车,回家。” 他转身就走了。 明台一脸委屈,又看向阿诚,“他多大的人了,还跟我抢东西!” 阿诚笑道,“我的小少爷,你今天究竟是干嘛来了,你当大哥瞎啊?” 言下之意,抢东西事小,抢人事大,这才是明楼的怒点。 于曼丽一直看着明台离开的,却被柳树挡住了视线,没看见树下那一番互动。 正收拾咖啡和饼干残渣,就看见明楼拎着一把红色油纸伞进门了,刚好是她拿给明台的那一把。 其实也不是她特意给明台,而是明台眼尖,专挑稀罕物,非要那一把镶了花的纸伞,她也没打算拂逆他,总归不会多见面了。 此刻她却有些发愣,只是不知道明楼上演的哪一出。 明楼脱了外套和皮手套,一抬头看见她拿了热毛巾,“去洗澡吧?” 明楼怔了怔,忽然一笑,“…我怕浴室有人。” 于曼丽愣了。 明楼越过她,走向桌边,一眼看见摊开的《西印度述略》,脸色沉了沉,于曼丽确实明白如何演戏--既要扮演一个贪慕富贵的俗人,在明台面前,又不便于全然打破自己以前的形象,所以半真半假,顺水推舟,显示出对他余情未了的模样。 这样一来,对着什么人,便演出那人心里的于曼丽,如次类衍、随机应变,方能混淆视听、以假乱真。 她太懂男人心理,偏偏对着他,就是公事公办。 明楼目光移到窗台,窗户还没关,雨水斜飘进来,打湿了窗棂。于曼丽已经放下了毛巾,她走过来,“汪曼春的伤势如何了?” “不碍事。” 他背对着她,关上窗户。 明楼迟迟不转身。 于曼丽有些疑惑,他在看雨? 她绕到他身前,“明楼?” 他低头看她。 她被他眸子里的深意摄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咳一下,低下头,“明长官,明台已经走了,浴室没人,你去……” 下一秒,他已然抬起她的下巴,一手勾住了她的腰。 明楼的气息环绕住于曼丽,窗外阴阴雷鸣更响,他身上半湿未干,菸草湿润的气味,长风衣坚硬的稜角,于曼丽只觉得浑身不舒服,无奈,推不开。 他力气真大。 于曼丽缓缓抬眼,“明长官,汪处长为什么会受伤,你不打算告诉我吗?” 明楼扯扯嘴角,“这很重要吗?” 于曼丽惊讶,“这难道不重要?” 明楼看住她,“我还在这里,还抱着你,就说明没出问题。” 第17页 她知道,但她可以“不知道”。 于曼丽想退出他的怀抱,眼睛一转,“那…明台来了之后说些什么,我讲给你听?” 总不会也不重要吧。 明楼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于曼丽。 沉默中总有一股别样的可怕。尤其是明楼这样的人,他一说话就是板上钉钉,却又扑朔迷离,他不说话的时候,依然如宝剑入鞘,锋芒不露,气场尤在。 “你这么想聊天吗?”明楼忽然问。 于曼丽迟疑,点了下头。 明楼一笑,很好。 他勾住她的下巴,凑近,“那我们就谈一些有趣的,比如…昨天晚上。” 她心下警铃大作。 不会吧。 其实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如今明楼显然是信了她的局,却不打算如她计划的一般放手。 她分明算准了他的性格! 明楼最讨厌被人算计,若中了招,绝对不会再对自己感兴趣。 可是…他? 他怎么可以忽然吻住了她! 于曼丽脑子很清醒,却在清醒中慌了手脚、四肢发麻,一直麻到舌尖。 明楼却在轻轻试探她的口腔,一点点探索角落的柔软,汲取甜美的汁水。 于曼丽脑子运转--明楼是在惩罚自己?她是不是该认错,毕竟她只是想与他划清界线,可从不想得罪他。 她也得罪不起自己的上司。 她含煳不清,趁他稍稍离开她的空当插嘴:“…我给明台看了那架屏风。” 明楼动作不断,又吻下来,这次却比上一次更加激烈,他的手不着意地探索她腰侧的纽扣,慢慢滑入了薄衫里-- 于曼丽悚然一惊,浑身战慄-“明楼,你你你做什么?!” 他的耳语落在她耳畔,“别动,乖一点。” 这句话,却是个暗语。 有人在看着他们。 于曼丽心里一紧,依旧维持着推拒的姿势,力气却泄了大半。 她软软靠在他怀里,似是任由他处置,“怎么办,你想吃了我?” 明楼微笑,“可以吗?” 于曼丽心一沉,如果明楼敢来真的,她不会放过他。 明楼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窗外。 手开始解于曼丽的纽扣,他的速度…比昨晚的于曼丽快得多了。 于曼丽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他与她对视。 于曼丽眼角几乎渗出泪花,但她只是缓缓松手,“轻一点。” 他点点头。 顿一顿,在她额头落一吻,“放心。” 第14章 走火 对面站的人是谁,明楼心里大致有数。 其实他早上去看汪曼春的时候,就看出了一些端倪。 南田布置给汪曼春的任务,恐怕就是要她证实自己和于曼丽的关系属实。 他只是没想到,明台会自顾自跑了来。 他轰明台回家去,一则也是害怕汪曼春会更怀疑明台。 但是于曼丽不一样,她本来就是他用来迷惑汪曼春的一枚棋子。 而现在她也不仅仅是一枚棋子。 因为--明楼着急过来的第二则原因,便是为了迎合汪曼春和南田洋子的心理。 此刻的阳台对面,汪曼春用力捏紧一具小巧银色望远镜,身体紧绷成一条折线,上半身几乎探到窗外。 雨水打到窗玻璃上,模煳了她的视线。 鬼天气。 她咒骂。 一颗心钝重涩苦,面上还得一派严肃。 很奇怪。 汪曼春自己都不清楚,她究竟希望看到什么。 她想看到于曼丽不过徒有名份吗?那么明楼的动机成疑、身份成谜。 还是她想看两个人你侬我侬、琴瑟和鸣? 屋子里的春光,尽数落入眼中。 她的爱情与尊严被撕裂了。 她也曾对明楼投怀送抱,他也曾吻过她,那样抱着她,可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他抱着别人、对别的女子做一样的事,却属头一遭。 好似当头一棒,头破血流,泪水和着怒火往肚里吞。 她放下望远镜。 左手抚上右手的白纱布,突兀的触感暗示着新疤痕,汪曼春不由想到十年前,她在大雨里跪等了整整一夜,也是这样的雷雨天气,也是孤零零一个人。 一个人面对全世界弃她而去。 她的爱情,再一次陷入了死局。 当时他离开了,而这次,他变心了。 一滴泪落下来。 汪曼春闭了闭眼,忽然从腰间拔枪,拉枪栓-对准窗外-- 对面的房间里,明楼抱着于曼丽,准确的挡住了汪曼春的枪口。 她瞪大了眼睛。 扳机在食指下颤抖,随时都要扣下。 为什么! 与此同时,明楼的声音就在于曼丽耳侧,温和、平静。 “别动、也别看。” 她颤了颤,顺从地不动作。 明楼嘴角勾起一丝微笑,轻轻道:“早该这么乖。” 他忽然扳正她的脑袋,他的鼻息就喷在她脸上--他要吻她。 于曼丽眼里露出惊恐--她此刻也看见了明楼身后黑洞洞的枪口。 她挣扎,“不要---” 她声音很低,但很剧烈,“你想死吧!” 他怎么可以刺激汪曼春来达成洗白自己的目的! 以身犯险,绝非上策。 何况明楼可以选择千百种方法,甚至他应该和她换个位置! 她可以死,但是明楼不能。 于曼丽要抗拒他的吻。 明楼也不逼她,眼里含了丝无奈,“好,不亲你,抱抱你,好吗?” 于曼丽愣了愣。 下一秒,明楼迅速抱住她,往地板下一倒--枪子挟裹着风声破空而来! “砰!啪啪—-砰!” 窗玻璃碎了。 于曼丽被明楼死死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手却摸到什么又热又黏煳的液体,霎时间心凉了--于曼丽缓缓抬起手--红,刺目的红。 一滴滴往地板上汇聚的,一定不是明楼的血,是自己的吧,是自己的… 她愣愣看向明楼,他正带着一抹微笑看着她。 笑容浅浅,几乎要变得透明。 “一会儿…哭大声点,我就不会睡着。” 睡不着,就不会死。 于曼丽觉得自己要被明楼逼到崩溃的边缘,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一下子涌了出来。 明楼轻轻一笑,“很好就要这样…” 他声音渐渐弱下去。 “啪--!” 门锁开了。 门被“咚--”一下撞开,汪曼春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对着门外一群全副武装的手下狂吼:“快抬他到车上去,送医院!” 看着明楼被抬出去,于曼丽立刻坐起来,顾不得衣不蔽体,鞋也不换就跟着担架跑。 汪曼春看着她,“你不许去!” 第18页 于曼丽好像听不见,跟着继续沖。 汪曼春恨不得再开一枪--她刚才就应该打死她。 但是于曼丽目前还是她的属下,是探查明台底细的最好人选。 而明楼—他刚才的一举一动,若只是演戏,也太过了一点。 汪曼春忽然松一口气--至少她可以向南田汇报:明楼并没有假意私藏□□的嫌疑,也绝不是在帮明台。 于曼丽平静地看着汪曼春,“你若不能现在开枪打死我,我就会一直守着他。” 她跑了出去。 汪曼春的手扶在腰间的枪上。 久久不动弹。 公寓外,于曼丽要跟着上车,车正要开往上海市私立医院。 没有汪处长的命令,谁也不敢搭载于曼丽。 谁不知道汪曼春的态度呢? 于曼丽冷冷扫视周围一圈,“等你们明长官醒了,若看不见我,你们就知道好看了。” 一句威胁比万千恳求管用。 但是这些人都知道,他们的直属长官是汪曼春,若得罪了汪曼春,他们连被明楼责罚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于曼丽看着车走远,咬咬牙,迅速冲到了公寓几条街外的电话亭。 行人纷纷带着异样的目光看她--一个容色美丽,衣冠不整的少女。 她双手沾满了血,眼睛里闪着骇人的光芒。 明楼醒转的时候,手一直被汪曼春握着。 她双眼又红又肿,看到明楼醒来,哽咽道:“师哥,你终于醒了,我一定会查出那个打伤你的人!竟敢在法租界开枪,这事绝对要坐牢的!” 明楼微微一笑,“我没事的…曼春,辛苦你了。” 一句话柔情款款,汪曼春愣住了。 她真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学学于曼丽。 哪个男人不吃这一套呢! 似乎是牵动了哪处的伤口,明楼蹙紧了眉头,对汪曼春道:“劳驾曼春,找下护士。” 汪曼春连忙起身,出门喊人。 护士戴着口罩进来,一双大眼睛里透着云雾。 她声音很低沉,“明先生要换药,汪处长还是不要看的好。” 确实,是她造成的伤口,她真不敢看。 汪曼春退出去。 一出门就看见阿诚, “阿诚…你也来了?” 她有些讪讪的。 阿诚点头,微微看她一眼,“汪处长,这回多亏有你了。” 不知是否错觉,汪曼春总觉得阿诚的目光有点寒冷。 她避开他的眼睛,“他是我师哥,永远都是。” 阿诚静静看她。 此刻护士推门出来了。 她对阿诚道:“明先生需要静养,不宜再见客了,汪处长、阿诚先生,你们都请回吧。” 上海市私立医院出了名的以病情为天,绝不看人说话、择人办事。 汪曼春早就心乱如麻,抬脚准备走,阿诚唤住她:“我送汪处长。” 他叫她汪处长,不是汪小姐。 汪曼春心里咯噔一下,不安感持续扩大,她干笑了一下,“不必了。” 阿诚蹙眉,“但是…汪处长,我已经让你的司机回去了。” 护士没功夫看他们两个打太极,又从药车上拿一瓶药液,进门了。 明楼刚合眼,又听见声响,看见“护士”离而復返,笑了。 “你好粘人啊,护士小姐。” “明先生,请不要调戏你的护士。” 声音恢復了原本的甜美,独为于曼丽所有。 明楼勾勾手,“过来。” 于曼丽瞥他一眼,从兜里拿出一根针管,“想打?” 明楼眉毛一挑,“你来真的?” 于曼丽冷哼一声,“挨枪子儿都不怕,还怕打针么?” 她走近他,眼底却有隐隐波光。 明楼心一沉,转瞬浑身血液沸腾,流到四肢百骸。 她快要哭了,但她看起来,比之前开心。 这种开心,是明楼从不曾在于曼丽身上看到过的。 开心是释然者独有的情绪,心怀芥蒂、耿耿于怀、意冷难平的人,都谈不上开心。 于曼丽没有笑,可是明楼好像听见了她的心在笑。 是因为自己吗? 明楼静静看着她,只觉得她被遮住的半张脸也能生动浮现在眼前。 于曼丽蹲下,犹豫一下,终于握住他的手,“明楼,幸好你没死。” 明楼等待。 于曼丽一定会有后话。 比如,“你死了谁给我付房租?谁让我欺负?” 之类的话。 但是于曼丽说完了,就低下了头。 她蹲在明楼的床位前,窗外的风拂起白色窗帘,此起彼伏如云海雾霭。 于曼丽将脸埋入了明楼手心,他的手心一片湿润温热。 她的背部抽搐,却不发出声音。 她在哭。 明楼的心也一抽。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只怕是有些--失控了。 第15章 织网 阿诚开车,汪曼春坐在副驾驶。 她特意避开了后座,那里一贯坐着明楼。 一味加重负罪感,只枉苦了自己。 “回汪公馆吗?” 阿诚问。 “不,去76号。” 她还要跟南田洋子汇报今天的情况,刻不容缓。 若不能缓解愧疚,她只怕就要窒息了。 车开到了76号门口。 汪曼春准备下车,阿诚忽然开口,“汪小姐,谢谢你送我大哥去医院。” 汪曼春一怔。 阿诚的眼里已经没了寒冷,他的目光清澈、干净,“汪小姐也要多保重身体。” 他意有所指,目光落在她憔悴面容上。 汪曼春忽然失语,一双眼睛望着阿诚。 半晌挤出两个字,“回见。” 阿诚微微一笑。 车开走了。 汪曼春久久回味那个微笑,不明其意。 明公馆,明镜得知弟弟受伤,立刻就要阿诚载她去医院。 阿诚当然要阻止:眼前乱局,大姐何必掺一脚。 明镜眼眶发红:“我弟弟差一点就死了,我看一眼也不行吗?” 阿诚只好再解释,现在伤害明楼的人还没抓到,明楼被特别保护起来,任何人不能前往探望,只能等待新政府特批文书、下达传召。 阿诚自然抹去了当时于曼丽也在场的事实,只是出事地点在法租界,用脚趾头想就知道明楼当时在干什么、和谁在一起。 明镜气得浑身发抖:“以前是那个疯子汪曼春,现在又来一个烟花巷出来的女人!整个上海滩的名媛都入不了他明大少爷的法眼是不是?!” 她就不明白了,以明楼的品味,挑的人怎么还比不上弟弟明台? 阿诚百口莫辩,望天望地。 明台也在家,他听着大姐发飙,心脏起伏忐忑。 这次出事,莫非跟自己有关? 第19页 他前脚刚走,后脚大哥就被打伤,由此推演,之前在于曼丽家里,自己保不齐也被人监视着。 难怪大哥要自己:少废话、上车、立刻回家。 却是为了保护他。 明台既愧疚,也迷惑: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伤害大哥,唯一可能是:那枪子儿是给于曼丽的,大哥是代人受过。 可是于曼丽做了什么?得罪了谁? 是谁要消灭她?公仇还是私怨?是组织还是个人?关键点,是哪一边发起的。 共产党? 不,他相信组织,况且于曼丽没有做过任何危及组织的事,如果他猜的不错,大哥之所以“包养”于曼丽,也多少有启用发展她的意思。 军统?笑话,明楼就是军统特务处主任,敢动他的人,活得不耐烦了。 可是…有一些事不能靠逻辑推理。 比如人心。 明台眼前浮现出汪曼春的脸。 程锦云端着一碗花蟹粥过来,“大姐,粥好了,下一步怎么调味” 阿诚松一口气。 明镜哼道:“反正做了也没人喝,他们兄弟一个个心都野了。” 程锦云不动声色瞥一眼明台。 明台吐吐舌头,挤眉弄眼地笑,意思是让她多哄哄大姐。 程锦云嗔怪,瞪一眼他,方笑道,“大姐,你不是一直担心大哥的婚事么…明家总算后继有人,你该高兴才是啊。” 说到底,明楼才是明家的正经少爷,若他无子,明家可就绝后了。 程锦云的话一下子戳到了明镜的心坎上。 她脸色稍有缓和。 的确,暂不论女方身份如何,明楼竟还能有感兴趣的对象,光就这一点已经谢天谢地,她不应该一下子要求太多。 何况,留过洋的人口味多少都有些新潮,不讲究阶层,特别尊重女性。 虽然这一点在明镜的眼里,不过是模煳原则的藉口。 她觉得,男人为图自己方便,却拿尊重女性当幌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此刻,她又宁信其有,聊胜于无。 如果于曼丽能够入得明楼青眼,甚至为他生下一个孩子,且最好是男孩…那么,她可以试着认同她。 上海沪西极司菲尔路北76号。 课长办公室里。 南田洋子坐在上首,梁仲春双手合握在身前,半闭着眼睛偷瞄,身旁汪曼春低着头,一言不发。 南田神色很难看,但她忍住了火气。 “汪处长,要你主抓明台,顺带观察明长官,你听不懂?” 汪曼春语塞。 “说话!” “我看错了,我以为于曼丽要伤害明长官,所以…走火了。” 这是汪曼春在阿诚车上想到的解释。 南田古怪地瞅着她,“哪个女人会伤害自己的情人?汪处长,你觉得这个解释可信吗?” 梁仲春咳嗽了一声。 “南田课长…你知道明长官曾是汪处长的旧情人,这关心则乱也是常有的嘛。” 汪曼春心里“咯噔”一下。 梁仲春太多嘴了。 果然,南田面上闪过一丝沉思。 “既然如此,汪处长显然不适合继续周旋明家的事务了,我会另行安排人调查的。” 她做了决定。 汪曼春脸色发白,她失去南田的信任了吗? 不,她还要力挽狂澜。 从小到大,汪家大小姐的词典里就没有“认输”这个词。 她握紧了拳头。“南田课长,下个月十六号是明家小少爷的婚礼,也只有我这个汪家人,才有资格送上贺礼,届时若还不能查出明家底细,我自会将手中权限让贤。” 南田想了想,“可我听说,明家大姐与你一向不睦。” 汪曼春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岂止不睦,世代相仇。 “但我是明长官的师妹,他一定会邀请我去婚礼,明镜顾全大局,不会当众撕破脸。” 婚礼是什么?不是全家乐,而是名利场。 请谁,不请谁,只有该不该,没有愿不愿。 梁仲春想到了什么,又想开口,被汪曼春一个眼刀噼了,噤了声。 南田注意到这个小动作,对梁仲春道:“梁处长有话不妨直说。” “咳…但这个…明长官肯定会带家眷,汪处长何必自己找不痛快呢?” 是的,于曼丽势必会在婚礼现场,汪曼春若去了,只怕要变成修罗场。 “她若不去,我岂能发现更多破绽?” 汪曼春不屑道。 说得不无道理。 南田终于点点头,“那就这样,你去,但不要和明楼待在一起,给他和于曼丽相处的空间,你派人观察。” 汪曼春心里堵得慌。 却只能点头称是。 南田想了想,“我会给你安排男伴,汪处长请放心。” 汪曼春看南田信誓旦旦的样子,却有些紧张,看样子已经有了人选? 南田转了几圈电话。 对面立刻接通了。 南田微微一笑,抬头看一眼汪曼春。 她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南田的话让她一下子僵硬了。 “阿诚先生,我跟你说的,还算数吧?” 上海市私立医院。 明楼依然被特别看护,屏蔽了一切探视,从媒体到亲戚再到家属,概莫能外。 除了他身边的看护人员。 此刻,明楼躺在床上看一本书,床头一束新鲜百合花。 纯白让人温柔。 他目光停在床边坐着的“护士”身上。 她也在看书,明楼一瞥,泛黄封面上黑墨着了“啼笑姻缘”四个大字。 书有些旧了,边角褶皱,破损泛黄,于曼丽却看得津津有味。 他好像记得,于曼丽三天前找一个小护士借了这本书,自此一发不可收。 有那么好看? 他咳嗽一声。 于曼丽脑袋还埋在书里。 他又咳了两声。 于曼丽不情不愿地瞄了他一眼,“左手边水,右手边纸巾。” 谁要那个! 明楼刚想说点什么,于曼丽又低下头看书,看到一句什么,还低低一笑。 于曼丽正为故事新奇笔法叫绝,又为其中缠绵悱恻的情感拍案,武侠特色融合西欧骑士调调,亦十分有趣。 她刚要翻页--手被握住了。 明楼什么时候到她身后去了? 他俯身,贴在她后背,“我们出去散步吧?” 他的身体很温暖,于曼丽愣了一下。 她合上书,“不行,你伤口还没好全。” 明楼想了想,“有轮椅?你推我。” 于曼丽哼道,“就是不让人安生看书,还教授呢。” 明楼一笑,“你又不是我的学生,我自然不希望你总是看书的。” 于曼丽装作听不懂,“喂,放开,我去推轮椅。” 第20页 明楼笑了笑,直起身。 于曼丽走到门边,明楼加了一句,“找人借条披风穿。小心着凉。” 刚才短暂相触,她的身体依旧半温不热,明楼知道于曼丽曾受过重创,却没料到后遗症严重至此。 于曼丽没有回头,只给他一个侧脸,点点下巴,爱娇的不得了。 门关上。 明楼整了一下她摊开的书,还是个盗版,下次逛旧书店给她找个别的版本吧。 一个人影悄悄从窗外翻进来。 来者正是明台。 他一直在那里,看着两个人亲热。 心中五味杂陈。 明楼淡淡翻开一页,继续看下去,“行了,回去告诉大姐,我没事,其他的不必多说,你也说不清楚。” 明台抿唇,“大哥…你跟于曼丽,是真的在一起了?” 明楼的手指在书页上顿了一下。 “没有。” 明楼回答。 明台瞪大了眼睛。 “我单方面喜欢她,仅此而已。” 明楼语气很淡,如同在说“今天白菜一毛五一斤。” 第16章 扫墓 医院外有一大片碧绿柔软的草坪,几日前下了雨,空气变得很清新,湿润草尖落下露珠,不经意沾湿了于曼丽的白色布鞋。 于曼丽没借到披风,随意找了件军大衣,看起来倒似裹了床被子。 轮椅缓缓轧过草甸,顷刻沾染一圈细细碎碎湿润草屑,“咿呀”有声。 远处有孩童在放风筝,也不顾一踩一汪水,一踏一脚泥,撒欢奔跑,这快乐也感染了两个人。 于曼丽放缓动作,任由轮椅停下。 她有些出神地看着远处。 明楼凝视着放风筝的孩童,沉思不语。 他们一前一后,一个坐一个站,彼此不言。 终于,于曼丽忍不住了。 “为什么对明台那么说?” “以防万一。” “什么?” “我家人有可能误会,尤其是大姐。” 他依然含煳其词。 于曼丽想了想,“误会我是你情人?” 她其实想说,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误会”? 只差一步,板上钉钉,心理上他们早已越过雷池。 于曼丽想,明楼不至于不明白她话里意思。 明楼哽了一下。 “…大姐一直希望我传宗接代,延续明家香火…” 他难得说这么结巴。 于曼丽悠悠转到明楼身前,蹲下,与他平视。 明楼深唿吸,住了口,只盯着她。 “明长官,戏演到这个地步,我不想半途而废。” 于曼丽看牢他,“更何况,你凭什么说 ‘单方面’,是说我之前都在演戏么?” 她吐词清晰,说话也快了,“我不在乎你家人怎么看,我的工作就是配合你,以蓝玉的身份。” 明楼唿出一口气,缓缓道:“我知道了。” 于曼丽看他一眼,刚想站起身,却被明楼再度牵住了手,“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你想要一个正式的名份?” 一个正式的名份,明楼的妻子,明家大少奶奶。 她是在求婚。至少明楼希望是。 于曼丽盯着他,“你接受吗?” 明楼忽然有些想笑。 不行。现在不行。 他绷着脸,“我若不接受,你会把我丢在这吗?” 于曼丽脸色晕红了一点,却瞪着他,“你觉得呢?” 他微笑凝视她。 于曼丽脸更红了,她作势要走。 明楼立刻轻扯她袖子,“明夫人,你去哪儿?” 隔着袖子传来他手指余温,能闻到一股淡淡柠檬香气。 心花怒放之气息,亦不过如此。 转眼就到四月,清明时节,雨断路人魂。 明楼出院后,被明镜强制接回明公馆调养,一晃几日,竟也到了举家扫墓之时。 明镜特地嘱咐明楼携于曼丽一起。 事出反常。 事出反常必为妖。 明楼心里却因为有了底,并不十分担忧。 他只是不愿于曼丽和明台和程锦云打照面。 所谓见面三分情。 往事随风,却还留了点疤。 时间能淡忘一切,然而遗忘亦耗尽一生。 明家祖坟设在乡下,后来发迹了,在市区找了个公墓,然则明家姐弟每年仍要回一趟乡下,传统与脸面方得两全。 明镜知道,心意在其次,重点是形式,用一丝不苟的形式提醒弟弟们铭记身为明家子孙之义务,绝不数典忘祖,亦不能拔本塞源。 此刻,上海乡下,明家祖坟。 祖坟延伸出去,是一条曲折潮湿的小道,小道旁歪着几棵稀疏老槐树。 两辆车停在树下,两个黑衣笔挺的男人等在车旁,而在小路尽头,明镜、程锦云、于曼丽并肩而行。 阿诚早早就去农家招唿午饭了。 于曼丽被明镜程锦云两个人夹在中间,缓缓走着。 今日扫墓,她穿了一身黑色织锦旗袍,领子斜开,抵到下颌,未曾浓妆,只淡淡点了唇,勾了眉,细緻五官便明晰立现。 明镜一看到她,立刻吃惊-人言真可畏。 她想像中的于曼丽不应该是这样。 耳闻她狐媚,如今一见,比明台还小几岁,乌髮清目,细声细气,如水乡画中人。 狠话不觉软了一半。 明镜尤不自知。 程锦云若有所思,听着明镜闲闲问于曼丽一些琐事。 说是闲谈,却也是套问。 诸如明楼喜好的吃食、平日里生活习性、小时轶闻趣事…不一而足,三言两语难以尽述。 于曼丽毕竟出身烟花场,懂得官样文章,面对明氏企业董事长,足以应对得体。 明镜诧异不小,她原以为于曼丽是空心枕。 她忘了,一手带大的两个弟弟博学多艺、挑拣苛责,怎会沉迷艷脂俗粉、无魂皮囊。 她终于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明楼适时出现,不动声色看向于曼丽,“大姐,你们讲这么久,菜都凉了。” 明台也在看她,于曼丽礼貌行礼,并不疏远他。 她很得体。 越是得体,明镜心里越矛盾。 她本来准备劝于曼丽给明楼生儿子,却不要妄图明家正妻之位,此刻看着,除了出身和名声,于曼丽丝毫不逊色于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大家闺秀。 甚至比她们都多了一丝成熟。 而成熟与性感一贯相辅相成。 于曼丽十分性感。明镜也不能否认。 农家菜摆好了满满一桌,明镜坐在上位,观察三个弟弟两个弟媳。 明楼正小声跟于曼丽说话,明台在发呆,程锦云在默默吃饭。 只有阿诚最正常,他看出大姐有心结。 大姐亦非食古不化之辈,只是牵涉到亲人,便似魔鬼上身,用尽法力也要给家人最好的。 第21页 岂不知世间诸物皆有缘法,各有各的去处。 阿诚看一眼明楼,“大哥,明台婚礼我也得出席吗?” 明楼正送一筷子春韭入口,“不然呢?” 明台急了,“阿诚哥,我的婚礼你也想翘掉?” 于曼丽却发现阿诚眼底一丝狡黠。 他清了清嗓子,“可我不会跳舞啊。” 精通六国语言、曲艺骑射剑皆名列明家第一的阿诚哥,唯一短板是跳舞。 太过柔情婀娜,好似要把身体揉进空气里。 阿诚始终不能领略精髓。 于曼丽微微一笑。 明镜看见了,不由好奇,“于小姐笑什么?” 于曼丽拿起手帕揩一揩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不巧会跳舞,可以陪阿诚哥练习。” 她淡淡地说,诸人听的心头惊雷滚滚。 跟她一样平静的就是阿诚了。 他瞥一眼明楼,明楼已经放下了筷子。 捨不得了吧? 阿诚暗想。 明镜亦不知道阿诚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只是看明楼明台的表情都怪怪的,心一下明朗了--阿诚这是要加入争夺于曼丽的大军吗? 明台插嘴,“让锦云教你吧,她跳华尔滋比曼丽要多,曼丽擅长的是探戈和恰恰。” 程锦云抬起头。 她和于曼丽对视一眼。 于曼丽微微一笑,提箸挟一段藕带入口,汁水充足,很香。 咀嚼完毕,她才开口,“不是怕程小姐教不好,我和阿诚哥是同事,平常见面多,程小姐上班的医院,毕竟远了点。” 她看一眼明楼,“你说呢?” 明楼静静看一眼她,“你方便就好。” 他对明台道:“程小姐即将大婚,你又给她添乱?像话吗?” 明台哼一声。 他又不能明说,他其实是不想看曾经的搭档跟别的男人跳舞。 他岂不知于曼丽跳地有多好。 一转身是春水十里婉转,一迴旋是春山不尽温柔。 他曾是她唯一的舞伴。 于曼丽说过这句话,她告诉明台这句话的时候,眼底一片晶莹,星光碎裂般。 那样好看,又那样决然。 可他当时竟只觉得窒息,因为不爱,或者以为自己不爱。 如今种种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明台心乱如麻。 他从不曾否认她的美,但他自认不是目食耳视之徒。 欣赏美,而不生独占欲,他原本钦佩自己是个君子。 不去爱于曼丽,曾是自然而然的认知。 他从没想过自己可能误判,且误的极远。 而他抬头望于曼丽,她望着自己,巧笑倩兮,眉目依旧,眼底再无波澜。 索然无味,明台心里发苦。 而此时阿诚哥都要插一脚,他想做什么? 明台听见于曼丽笑了笑,她对阿诚道,“一会儿就试试,我和程小姐轮流当阿诚哥的舞伴。” 他握紧了筷子。 明楼竟也淡淡微笑,并不阻拦。 都疯了。 这个家的人。 第17章 笨拙 清明雨好,天蓝水澈,乡间人家深闭着门扉,雨声便从门外传入。 雨势渐大,农家主人好客,劝明家几人稍待雨弱再返程,图个行车无虞。 一家人都不喜欢闲着。 大姐毕竟从商多年,触角灵敏,早从小道得知嫁种技术突破,是以选的落脚农家,也是率先实验嫁种的头几人。 正好有空,明镜披了件草蓑就跟着家主人去果棚子观摩了。 明楼本想看书,于曼丽叫他遵从医嘱,只好按时去午睡。 剩下的几个少壮派,却是各怀心事。 主人放农具的大房间里,程锦云、明诚和于曼丽正在练习华尔兹。 唯剩下明台一个人站客厅窗边,看窗外花儿被砸的七七八八。 雨声吵闹,也盖不过隔壁房间里不时迸发的欢声笑语。 阿诚哥一贯讨人喜欢。 他只是低调。 明台百无聊赖,他不想进去,没有动力,也没有心理准备。 他至今未习得应对“前女友与未婚妻同台”场面之技能。 即使只是人们眼中的前女友,也够尴尬了。 于曼丽在里面跳舞,他能想像出她的舞步。 阿诚的手也许会放在她腰际,两个人无比贴近,她越是收敛中越不可抑制的风情,他还记得。 但阿诚哥一定不解风情。 忽然想到那日在她家里看到的一本《西毁述略》。 又想到她亲手绣的屏风。 一双凤凰于飞,辉煌到刺痛。 皆歷歷在目。 门忽然开了,程锦云推门出来。 她额上有薄汗,明台忙递上一张手巾。 “小心着凉,把外套穿上吧。” 程锦云微微一笑,接过来擦汗, “不进屋看吗?我以为你喜欢跳舞的。” 明台笑笑,“然后像你这样出一身汗?我才不要,这里又不像海军俱乐部,热了就有雪糕冷饮,还能立刻洗澡。” 小少爷一贯怕脏,程锦云想,军统特务班早该磨平了他的稜角。 是真话还是託词,她懒得戳穿。 婚期将至,她何必庸人自扰,有了名份,再多繁花似锦,于明台也只能看看而已。 房间里只剩下于曼丽和阿诚。 没有留声机,于曼丽口中低低数着节拍,“一二三…” 阿诚学得很认真,只是动作时有茫然,于曼丽便轻声提醒。 按理说,阿诚有京剧底子和器乐修养,又兼搏斗技能满点,本该给舞蹈极好的加成分。 眼下,于曼丽只觉得阿诚的舞技…匪夷所思。 几个基本动作教学完毕。 阿诚递给于曼丽一方手绢,朴朴素素的蓝点白丝,很有阿诚的审美。 于曼丽欣然接过,手帕上还有明家香幽幽余味。 明楼不用香水,西服上却总是有隐约柠檬气息。 估计是因为阿诚的缘故。 于曼丽恍神,阿诚看在眼里,“于小姐…蓝玉?” 被代号刺激,她回过神。 “是。” “青瓷”是“蓝玉”的上级,她立刻进入了身份。 阿诚很满意,反应挺快。 他压低了声音,“你刚才表现不错。” 于曼丽道,“程锦云还不知道我是蓝玉,对吧?” 阿诚点点头。 于曼丽瞭然,“可她却大概猜到你是青瓷,若你与我太熟络,她势必起疑。” 阿诚微笑,“你刚才已经打消了她大部分怀疑。” 于曼丽对摺手绢,按了按额头和鼻尖,“是吗?” 门外,程锦云也在跟明台说一样的事。 “于曼丽不是共|产|党,至少现在还不是。” “你怎么确定?” 第22页 “我观察她和阿诚哥互动,两个人并不熟络,目光也常迴避。” “…他们都是特工出身,你忘了。” 若有心做戏,何止目光,连唿吸都能假装。 明台眉头紧蹙,心里并不感到更轻松。 他原本以为大哥是要发展于曼丽入党,以此助她解脱。 所谓的好归宿,在明台的初衷里,是嫁人,在明楼的概念里,是入党。 所以当他得知于曼丽要嫁给明楼之时,依然推测他俩属名义夫妻,恩爱只在做戏,登对不过投机。 程锦云却告诉他,不是。 那是什么? 那只有一种可能。 于曼丽真心爱上了大哥。 或者更有可能的,大哥真心要娶于曼丽。 无论哪一种可能,明台都难以笑纳。 房间内。 阿诚和于曼丽的对话仍在继续。 程锦云一去不復返,她在跟明台“闲聊”,聊些什么,房内两人心知肚明。 效果达到了,气氛也轻松一些。 于曼丽再次批评了阿诚的舞技。 “你这样怎么做汪处长的舞伴?” 于曼丽有些意味深长,“我记得舞蹈是特工必修课,而你也是全优毕业。” 阿诚咳嗽一声,“正如你所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于曼丽不放过他,“世间必有人力所不逮,只一样人例外,特务。” 特务不是人,是战争工具,是组织最好最锋利的一把刀,要用在国家危亡时刻,一刃封喉。 所以阿诚不应有破绽,至少以他的性格,他会将破绽缩到最小。 于曼丽想,还有一种可能。 她眨眨眼,“刚才你有好几处动作做得烂极了,但是烂的刚刚好,不会踩到我,也能完成动作,只是不流畅。” 阿诚一笑,“那是你的功劳。” 于曼丽哼笑,“有好几次,你的身体已经流畅续接下一步动作,我感觉出你大脑在下令,你强迫自己停下了,是吧?” 她是天生舞者,对方是会跳还是装不会跳,一望即明。 阿诚终于承认,“是。” 他淡淡的,“那又如何?” 于曼丽微笑,“笨拙是保护色,尤其在自作聪明的人面前,更显得讨喜,你为何要讨汪曼春喜欢?” 这难道也是任务的一环么。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是,但不全是。 “我小时并没有机会接受贵族教育,直至十五岁仍大字不识,汪曼春印象里,我并不擅长跳舞。” 他答地很真诚。 多年青梅竹马,第一印象根深蒂固,日积月累便成定见。与其颠覆重塑新角色,不若继续扮演固有形象,给予汪曼春“世事依旧”的错觉,同时也放松她警惕。 于曼丽轻嘆一声,“明家诸位聪明绝顶,竟没一个真心。” 阿诚笑了笑,“什么是真心呢?” 她望向他。 阿诚认真道:“黑白分明不过取小说理想,世间却只余灰色地带,那被骗的人,也是想从别人那里骗东西的人,吃了亏也是咎由自取,对吧。” 于曼丽愣了愣。 阿诚将她握着的蓝白手绢收回来,重放入口袋,“我不过一小巫,大哥才是人外人,你以后跟他慢慢学。” 阿诚准备出去了。 于曼丽微微一笑,“阿诚哥…” 阿诚回头,见于曼丽两手模拟着牵裙摆的姿势,浅浅作了一个蹲膝礼。 她起身站好,“汪处长也会希望你记得基本礼的,这一点可千万别忘。” 阿诚一笑,出去了。 一出门就见到明楼,他嘴里叼着一只雪茄,却没有点燃。 “大哥,没火啊?” 明楼摇头,“好多天没抽了,只过个干瘾。” 阿诚偷偷回头望一眼门,又看明楼,作了个眼色。 明楼点点头。 其实不是不能抽。 只是雪茄太沖鼻,于曼丽总说气味不好,会藉口离得很远。 顾全大局,明楼择其善者而从之。 善者,于曼丽也。 他想了想,阿诚刚出来,他后脚再进去,倒失了风度,好像管着她似的。 奇怪,一场小憩而已,已觉天光漫长。 或仅是因为没见到她而已。 平时衣香鬓影在侧,红袖绮怀相随,明楼渐渐习惯了。 他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 是该醒醒神了。 他于是转身出门外看雨,手刚撑开伞,一个人影钻到伞下,娇小玲珑地缩进他怀里。 “借个光。” 她细声细气地,好像自己没有在提要求。 明楼挑眉,“不跳了?” 于曼丽微笑,不说话。 她能感觉到明楼环抱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却只是将她偎在怀里。 雨冷风寒,心却是暖的。 “你们真默契,早知就不自告奋勇,你仍会教我带阿诚哥跳吧。” 于曼丽忽然问。 明楼不说话。 于曼丽笑了笑,她笑得很淡。 “其实你应该提前跟我说,我既答应全力配合你,就绝不会食言。” 明楼轻轻嘆一口气。 他的气息喷在她耳后,凝成冻雨中温暖的白雾。 “别说话了,风大。” 于曼丽住了口。 他总是这么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偏惹人心动。 是因为他特别懂人心,还是因为他愿意哄她开心。 于曼丽不愿意深想。 明镜一场鸿门宴自有其不可言说之目的,于曼丽打太极,没让她开口,一招一式堵回去。 但是面对明楼,她却想直接问清楚。 我是谁? 我应该是谁? 此时此刻,心愿如斯强烈,好像明楼一个回答就是天堂,或者地狱。 但于曼丽早已去过一遭地狱了。 所以她不会怕。 与其不清不楚地幸福,她宁愿痛苦而清醒。 人间多病,她早已看透。 明楼会是她的药方吗?若不是,她亦不怨。 于曼丽静静望着雨幕,背部传来明楼的体温,源源不断。 “曼丽…等明台婚礼结束,我们就结婚吧。” 于曼丽听到,却又以为听错,僵硬着,任凭自己纠结。 “…汪曼春怎么办?” 还有明家,还有组织。 还有太多牵扯。 明楼声音很沉稳、平静。 “我会辞去伪政府一切职务,做一个纯粹的学者。” 他顿了顿,“那时候…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第18章 吃药 雨中归来,明楼方才强抵寒冷,进屋就连打两个喷嚏,于曼丽看他一眼,手指着一道门,“进去吧。” “嗯?” 明楼不解,她已率先走进了他午睡的小房间,低头四顾,也不知在寻觅什么。 第23页 明楼跟进来,看她翻箱倒柜也别有趣味,干脆倚柜欣赏,兴致昂然。 她动作熟练,已找出一只白色小药箱,拆盒、读说明、撕包装,按药剂搭配,一切动作行云流水。 明楼撑着头微笑,“我受伤几次,倒把你磨成了医生。” 于曼丽转身,摊开手掌,两黄一白一绿皆为药丸,另一手握半杯水,“用败毒散和阿莫西林压一下,回去再煮麻黄汤喝,你要伤了风寒,先遭殃的可是我。” 两个人如今正式“同居”,同一屋檐下男女难免交互打扰,何况几次照料他养伤,于曼丽得了教训:生病中的明楼比平时难对付数倍不止。 也许是吃准了她心软。不,她为什么要心软? 明楼乖乖吞下药,于曼丽目光落到他下巴,又转到肩膀上,才察觉他黑色西服被雨水洇得深深浅浅,她这才想起伞不大,自己能一身干爽,竟是他护的周全。 明楼把杯子递还她手中,见她发怔,便有意扰乱,“想什么呢?” 好好一姑娘,昔日虽因婵娟所误,不也遇上他这个伯乐么。 想那么多,就难得快乐。 所以他总打断她发呆。 于曼丽又去倒开水,“我只是想,阿诚哥跳的那么烂,就算是伪装,到底有些扎眼。” 她想了想措辞,尽量委婉,“我是说…他如果样样都差,那就罢了,只这一项不好,旁人是要多心的。” “你有别的好办法?” 明楼见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锦囊,倒出一些黄色粉末入杯子。 于曼丽轻轻晃了晃杯,又递给他,“是姜粉,喝了防寒。” 水雾模煳了视线,升腾起辛辣气味的云朵,明楼闻着却是甜丝丝的。 孰料--下一刻于曼丽就收起似水柔情。 “这要看你们目的何为了。是仅仅让阿诚哥维持无害形象,还是进一步套牢汪曼春。” 一针见血,不愧是王天风的得意门生,或者说,是一路与男人命搏而来的经验,让她形成了这种思维方式--随时岌岌自危,情爱婉转中也嗅出阴谋气息,太过自伤,所以难得。 明楼忽然有些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之感。 他在她眼里,是不是并不比其他男人更真诚? 奇怪,他竟然害怕这一点。 他对自己的智商自信,对所掌套路熟稔,唯独会令他心慌的,却是卸下心防后对方的不信任。 他看了看于曼丽,她正撑着下巴思考。 入神至此,不常见。 明楼低低开口,“…若还有更好办法,何惧一试…只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时间,最不能拖的也是时间,短时间内能想到接近汪曼春的最好办法,不过如此。” “接近她、利用她,反覆刺激她,然后趁她脆弱之时套出消息,确属无本万利,连一道伤口都不必有。” 于曼丽的话近乎嘲讽。 零伤亡,换来的却是价值千金的情报。 于曼丽唇角忽然勾了勾,“不愧是经济学家呢,明大少爷。” 明楼沉默了。 房间里瀰漫着雨后木头髮潮的霉味,因为燃了炉火,烘得气味更重。 于曼丽想,他为何不说话。 平常话不挺多的。 “曼丽。” 他终于抬头,似乎整理好了想说的。 “说起来,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明楼慢悠悠道。 于曼丽一愣。 她想起来,刚才在雨中,明楼是如何深情款款,她提出回房间,也是因为一时心乱,却不愿他察觉。 她没法回答,她原本想嫁给他,为着一个蓝玉的身份,她也该无条件服从长官的要求,但明镜找她来,又前后暗示了诸多,她总算明白了一件事:明家需要一个孩子,一个明楼的亲生子来延续明家香火,而明台是领养,她早就知道。 当一份冲动加上了责任的枷锁,谁都会迟疑不前的。 何况于曼丽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承担责任的资本。 她苦笑,“明长官,我恐怕要食言了。” 明楼静静望着她,“给我一个理由。” 于曼丽摇摇头,“没有理由。” “凡事皆有因果。” “不嫁给一个男人不需要理由,现在是新世纪,我需要自由恋爱,而不是组织包办。” 她倔强道。 明楼抿唇,“难道我们不是自由恋爱吗?” 他认真地看着她,“还是于小姐觉得,未婚同居是封建婚姻所允许的?” 她愣了愣,这才看到他眼底笑意。 他竟然又趁机调戏她! 于曼丽此刻却无心生气,她忽然有些倦。 “总之,我不能嫁了…明长官,做你的 ‘情人’ 已耗尽我毕生气力,我很累。” 手中杯子已经凉了,她却握紧了不松手,好像要抓住一点流逝的勇气。 “说白了,我过不了自己那关,你不怕,我怕。” 明楼想了想,“大姐跟你说什么了?” 于曼丽摇摇头。 明楼脸色一沉。 此时炉火上方的水壶开始冒烟,“呜呜”一长串震动,水开了。 明楼走过来,拿起开水壶,又接过于曼丽手中杯子。 他倒水,水及三分之一处,又从口袋里掏一方手绢,紧紧缠绕杯壁一圈,做成了个临时杯套,这才给于曼丽暖手。 有手绢格挡,开水变成温水,手心手指一秒秒復甦。 于曼丽握着杯子,感受内心挣扎。 “曼丽…我会尊重你的一切决定。” 他缓缓说,目光深深,刺痛了于曼丽。 于曼丽刚想说什么,明楼继续道:“但我希望你对自己负责,这样你才能对我负责。” 她语塞。 她心里其实很委屈,若不是为他和他全家负责,她何必拒绝地如此斩钉截铁。 但是明楼不必知道真相。 吃痛也只需她一人,同路不同归,就如同和明台的短暂缘分一样。 于曼丽怕自己下一刻会哭出来。 她转身,“好了,明小姐差不多要回来了,我们准备回去吧。” 她走去开门,却被人一下扯入怀里。 他圈紧她不盈一握的腰,脑袋埋进她的肩膀,“你不说,就以为我不知道么?” 她心一抽。 明楼的嘆息在耳边萦绕,中蛊了一般。 她竟然也觉得好听。 低低的发音,模煳了音节,也能感受其间温度,灼热到心里都暖透了。 “天下一家,莫不为亲,只要是我们共同抚养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好吗?” 他凑得那样近,唇几乎贴上她的耳朵。 “…曼丽…好吗?” 于曼丽忍住泪,“…不值当…为了我,不值当。” 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了,她还在说这种话。 第24页 明楼觉得自己应该生气,但是不知道为何,心软得一塌煳涂。 只觉得心疼。 觉得怀里的人特别小、特别笨,也不知为何她的毕业测评那样高分。 这么迟钝的特工,若非由他时时保护着,实在容易出事。 此时忽然有人喊,“大哥啊,雨小了,咱们要回了…” 来人边说边推开了门。 于曼丽下意识要脱身离开,明楼却没有放松的意思。 门开了,来人一下子安静了。 她于是只好抬头看见了一脸错愕的明台。 还有明台身后若有所思的明镜和程锦云。 明楼淡定地放开手,改为搂住于曼丽腰身的姿势,“是么,我还以为今天要留守过夜了。” 一句话就让气氛暧昧起来,他这话,怎么想怎么歪。 明镜轻咳一声,却是对于曼丽道,“于小姐,你和我坐一辆车吧,我们再聊聊天。” 于曼丽微笑,“好的。” 明楼假意蹙眉,向大姐道,“你们聊什么?串通整我也不要这么明目张胆,我不放人了啊。” 他带着于曼丽就往外走,于曼丽无法,暗暗掐了一把他的腰,这小动作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另一种亲昵撒娇。 明台眼神黯了黯。 他开口,“大哥,你就让曼于小姐和大姐坐一起嘛,你总跟个影子似的,小心被人看腻。” 明楼张张嘴,刚要说话,却听程锦云开了口--“只听说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有什么看不看腻的,只是你不耐心的藉口吧。” 她语气淡然,却含了点嗔怪。 她看一眼于曼丽,又看一眼明楼,“不过,大哥你今天还真得把于小姐让出来,我和大姐要向她讨教技巧呢。” 明楼挑眉,“什么技巧?” 他低头看于曼丽,她正看着程锦云,唇紧紧抿着,身体也有些紧绷。 她在防御。 程锦云是什么意思? 明楼忽然有些好奇。 程锦云却只是一笑,“女人间的话题,不好跟男人讲,等回了家,于小姐想告诉大哥,自然会说的。” 她走过来,“于小姐,一起上车?” 于曼丽淡淡抬起头,看着明楼,“回家跟你讲,我去了。” 一句话,亲疏立现。 明楼觉得通身舒爽。 他笑,“不许反悔。” 于曼丽点点头。 明台侧过脸,不想再看他们如此甜蜜的互动。 于曼丽却忽然看明台一眼,“明少爷。”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 明台一怔,竟然听见她叫他。 这熟悉的称谓令人心弛。 “明少爷的婚礼,我也会参加的,到时候可不要忘了发请柬。” 明台愣住了。 于曼丽微微一笑,她的自如让他难受。 但明台毕竟是明台,他也笑了笑,“你和大哥肯定是一起来的,我请了他,难道不请你?” 这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滑稽。 于曼丽和明楼什么时候竟成了由此及彼的关系。 于曼丽成了明楼的影子,还是明楼成了于曼丽的影子。 从前她也是他的生死搭档啊。 明台低头,掩去复杂情绪,“更何况轮到你和大哥回请我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第19章 孕妇 下车的地点是明公馆。 明镜说要留于曼丽晚饭,明楼也就不急着回政府办公,干脆留下来吃饭。 刚讲好了,特务处里来了电话,说有急务告禀,需要明楼立刻回去处理。 明楼遂道歉,承诺务必晚饭前回来。 这样一来,就走了明楼阿诚两个人。 明台一个人在阳台弹钢琴,于曼丽帮程锦云在厨房打下手。 楼下传来莫扎特小步舞曲的调子,自由,明亮,铜器一样悠扬。 然而于曼丽却想起明楼在游船上弹奏的那一曲。 说不出调子,也记不得旋律,只是时常回忆起他的姿态,还有眼神的墨度。 阿香进得厨房,“于小姐,大小姐找您呢。” 于曼丽看一眼程锦云,她刚才在车上就一直沉默,到了厨房,依旧是自己一个人忙自己的。 她忽然疑惑,冷眼旁观是否十分省气力,不然为何大家都用这招,好似屡试不爽。 程锦云忽然看她,“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她温和的嗓音让人听了放松,但于曼丽想到之前种种,并不期望程锦云对自己有什么真正的温柔以待。 “程小姐…” 于曼丽轻柔出声,似有心事,程锦云等她开口。 “程小姐觉得,明小姐会跟我说什么?” 于曼丽倒有些不安,似乎是不敢直接出去见明镜,硬拖扯着程锦云聊天的意思。 “这话说的。” 程锦云笑,一面打开烤箱预热,一面又去揉面团。 “大姐说话难不成先打个腹稿,让我提前过目吗?” “为什么不…程小姐一向可靠。” 于曼丽轻轻一靠墙,变戏法似地掏出一盒珐瑯瓷洋胭脂,一面看镜子一面补妆,程锦云转身拿香草精,看见于曼丽化妆,忍着不去提醒--明家又不是风月场,你化成鬼也没人看。 她顿了顿,“倒也有一事可供于小姐参考。” 于曼丽微笑,示意她说。 程锦云深唿吸,不着痕迹地瞟一眼门外。 “日后于小姐进了明家大门,我合该叫你一声大嫂,既是长媳,便是当家主母,为人做事与特工有诸多不同…我的意思,于小姐可明白吧?” 于曼丽脸色一白。 于曼丽低下头,慢慢道,“程小姐在警告我吗?” 程锦云并不否认。 于曼丽脸上笑意渐渐敛去,“程小姐,其实这个主母本不该我来当,只是你们大哥求着我来的,你以为我很乐意么?” 她有些被激怒,程锦云自知得逞,却不动声色,“大哥求你?难道于小姐不是自愿嫁给大哥的?” 于曼丽一怔,脸上显出恍惚神色。 她有些失落,又很怅惘似的,抬手---程锦云色变,诧异地看着于曼丽轻抚上肚子。 “毕竟…孩子是无辜的,以后他长大了,总不能让别人叫他野种吧。” 她低声说,语气里含着一丝委屈。 程锦云原以为能套出个惊天阴谋,却不料给了于曼丽反将一军的机会--她居然冷不防说出这样一件大事。 于曼丽神态娇怯,自带了圣光一般,程锦云相信,此时换做任何一个别人来问她,只怕立刻就要缴械。 但程锦云是个女人,还是明台的女人。 她从知道于曼丽存在的那一天起,就或多或少地关注过她,她美丽、狡猾、攻于心计,总装出一副清纯无害的样子蒙蔽敌人--特工档案里都有分析,于曼丽的危险程度竟是甲等。 第25页 所谓甲等,近十年军统学校上千个特务毕业生,也就出了区区五个人。 所谓特务,便是无间道,取佛教用语“无间地狱”之意,一入地狱者,永世不得超生轮迴。 而世间熙攘皆惜命,向死而生者,百年难有一例。 就算程锦云相信了于曼丽贪图富贵,她也不相信军统会培养一个见钱眼开的庸才。 更何况,连明台都不信。 如果一个结论只有自己相信,在找到证据、说服更多人之前,便不能盖棺定论。 只是没想到于曼丽会虚晃一招,程锦云一下迷了眼。 敞开的大门被敲了敲,一声轻咳。 两个人同时抬头看,只见明镜倚门望着于曼丽,眼底也有了温柔之意。 她走过来,抓住于曼丽的手,“既然有了孩子,你和明楼的亲事就尽早定下来吧!” 一句话,晴天霹雳。 程锦云被震地倒退一步:开什么玩笑,她以后要和于曼丽同一个屋檐下生存? 于曼丽有些羞赧,“大姐…还没定呢,要跟明楼商量的。” 她似乎不太好启齿,低下头,“毕竟…我原是配不上他。” 明镜心里一恸,多可怜的女孩子。 身世悽惨,被养父出卖,烟花卖笑,却还能保持一颗柔软心肠。 可怜,所以才可爱。 明镜自早上看见她一身蒹葭碧玉之态,便生出许多好感,如今听她有自知之明,更觉得心疼,倒是把自己安排程锦云套她话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明镜想到什么,从手上解下惟一佩戴的男装精工石英表。 那是明楼在柏林旅行时给她买的,设计简洁大方,极衬明镜。 于曼丽没有拒绝,任凭明镜给她系好腕錶。 黑色錶带,衬得一小截皓腕凝霜雪。 说不感动是假,说感动,却又自欺欺人。 于曼丽演技乱真,慢慢慢慢抬起头,逼回一点泪花,“大姐…” 她几乎脱口而出,却又小心看明镜,怕自己叫错。 明镜也感动了。 程锦云攒紧了拳头,身后的烤箱映衬得她脸颊通红如滴血。 她一身热汗。 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阿香忽然闯进来,“大小姐!是阿诚哥打来的,说要找于小姐!” 阿香有些焦急,像是吓着了。 于曼丽脸色一沉。 她看一眼明镜,“大姐,我去接。” 明镜担忧地点点头。 肯定是伪政府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了。 电话里阿诚却很淡定。 于曼丽早已料到,心里一笑。 嘴上却说,“我和大姐聊得正开心,你偏不让我开心得久一点。” 阿诚微笑,“不赖我,是有人怕你吃亏,被铁娘子政权生吞活剥,非要捞你出苦海。” 于曼丽低低笑了,真心实意的。 “他早已救我于水深火热,这一点小利好,是我无以为报也要还他的。” 对面沉默了一下。 再开口已经换了声音。 气息更低沉,也更深邃。 于曼丽知道那是谁,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曼丽…还好吗?” 明楼低低笑着,他显然听见了刚才的话。 于曼丽有些慌,又有些恼,只是两手怔怔托着听筒,一时间语塞。 “你…你这个人…” 她好不容易憋出一句。 “曼丽…汪曼春骗我回来,她知道了我带你扫墓的事。” 明楼忽然改变话题,气氛急转直下。 于曼丽陡然站直了。 “下一步该如何?” “静候四月十六日。” “是,明长官。” 对面“噗”地一声。 “咳…” 明楼无奈,“我估计不能回来吃晚饭了,你跟大姐说一声。” 于曼丽瞭然,“她留你?你们要去哪吃?锦江饭店还是凯司令咖啡?” 自己都没料到话多起来。 明楼语气温和,“曼丽…” 她住嘴,低低嘆了一声。 “好吧,还有一件事…我怀孕了。” 对面一愣,立刻就懂了她的意思。 他笑了笑。 “多久?” 于曼丽想了想,“我们认识多久了?” “两个月。” “唔,那就…当一个半个月。” 明楼又喷茶了。 “那时我似乎睡了地板?” 睡了地板…没睡你。 “哦…” 对面又被噎住了。 明楼挂了电话回来,对着镜子调整了好一会儿表情才敢见汪曼春。 悲伤易于收敛,愉快却能改变一个人的整体气质。 明楼自知细节处愈见戏子功底,何况,大网已经缓缓拉开了。 钓大鱼,越是无动于衷,越是诱敌深入。 于曼丽也挂了电话,望着窗外渐渐缓势的雨水。 “曼丽…怎么了?” 明镜已经走过来,她已然改口叫她名字,好似认可了她是准弟媳。 她低了头,“大姐…明楼今天不回来了,对不起。” 明镜一下子懂了,她有些义愤,又很是怜惜地扶住于曼丽双肩,“不要难过,他也是身不由己…那个汪曼春,从来就不是我们明楼的良配。” 她劝慰于曼丽,然而于曼丽心想,那我就更不是了。 她有些疲惫地笑了笑。 “大姐,我还是送曼丽回公寓吧。” 明台不知何时出现的,他已经穿好了外套,眼神关切地扫向于曼丽。 于曼丽当然想回去,在这一群人面前演戏,她心累。 明台还是很懂她。 于曼丽心生感激,却摇摇头,“不必,我还不至于那么娇弱。” 明镜听见这话,不由皱眉,“什么话,我明家的儿媳妇就是含在口里也怕化了的糖纸儿,你去明楼卧室休息吧,不到饭点,不许干活。” 于曼丽微微笑,“谢谢大姐。” 明台耸耸肩,“这是怎么了,大姐对她像我四岁时候。” 明镜心怀喜事,十分舒畅,“小孩子不懂就别多问。” 她转头,决定叫阿香加一道菜,嗯,做燕窝粥吧。 第20章 面具 晚饭毕,夜色已沉,明镜本要留于曼丽一宿,却被她推辞,“牛奶在家憋一天了,我带它遛几圈。” 程锦云想到那日看到的白色小狗。 她竟然真的喜欢狗,若是作假,未免太细心了些。 程锦云抢先开口,“让明台送你吧。” 明镜本怕程锦云多心,迟疑着不肯叫明台,此刻看向程锦云的目光多了点赞许,“锦云啊,你也一起吧,明台送你们两个回家。” 第26页 程锦云恪守礼仪,平时绝不在明家留宿,婚期将至则更要注意,今日依旧是要家去的。 程锦云笑笑,“不急,我再陪陪大姐,等大哥回来,我再走。” 她显然还有别的事要说。 于曼丽便笑一笑,“也不必明少爷亲送了,我自己能开回去。” 在军统连飞机坦克都实际操作过,一辆车不在话下。 明镜此刻才记起于曼丽曾经是明台的搭档。 而且她还救过明台。 那么此刻让明台送她,其实并不过份…明镜有些愧疚。 于曼丽并不在意她们内心戏如何丰富,手指甩着明镜给的钥匙,在车库里找到了她的墨绿色雪弗莱。 四四方方的车身,又大又结实,新漆锃亮,保养的十分好。 守候在迈西尼路上的一群暗线,也看到了这辆车。 车灯闪闪烁烁,缓缓驶上高坡,在人脸上打出一片光晕。 是时候了。 为首有个人低声说了句:“行动!” 立刻就站起来四五个人,一齐举枪朝墨绿色雪弗莱射击——“砰砰砰-砰砰砰-哐!” 霎时间就把车身打出了凹痕。 车窗里的人如何了?光线太暗淡,看不清。 车缓缓停了。 一群人神情严肃,慢慢靠近车--既然奉令秘密剿杀于曼丽,就绝不能留下把柄。 然而他们看清了--驾驶座是空的。 怎么可能!见鬼了?! 几个人吓得往后弹,却见车一下子熄火,车内暗淡了。 黑灯瞎火,除了黑还是黑。 连见没见血都无法确定。 领头对站在最前面的人说,“开车门,看清人是死是活。” 看个屁,哪来的人? 终于还是大着胆子,勐一拉开车门--“砰--” 一下子火光四溅,几个人瞬间被炸成了肉泥,血色模煳。 一阵喧嚣,终于尘归尘、土归土。 一个身影迅速从道旁柳树后钻出来,她冷笑了一下。 正是本该在车里的于曼丽。 汪曼春竟会在清明节之夜挽留明楼,明知这是全家团圆之际,却要夺人天伦乐趣--于曼丽不相信汪曼春如此幼稚。 何况明楼还告诉了汪曼春--他带着自己扫墓了。 能参与这样的家族活动,说明了明镜已然承认自己的弟媳身份--于曼丽已有一只脚踏入了明家大门。 汪曼春多年来无法逾越的阻碍,却被于曼丽如此轻易地跨过,她一时冲动不平,想趁着明楼不在场,悄悄除掉于曼丽--于曼丽这样猜想,十分符合逻辑。 为情所困,汪曼春也是个可怜人。 她只是忘了一点--于曼丽不是情爱薰心的小姑娘,温情也不能让她轻言缴械,相反,于曼丽清醒地明白--越是舒适之时,人越容易露出破绽,眼下这种时局里,眼下这样关系中,稍有粗心,必不得善终。 虽然处处谨慎也不见得能熬出头。 街道上烟尘瀰漫,仿若刚放完一场烟花雨。 于曼丽望着夜晚空寂的租界,知道不一会儿就会有巡警赶过来了。 然而此刻,她透过夜色笼罩的残骸,想到了王天风的忠告。 王天风教导她和明台的模样歷歷在目:“记忆失误、意见不符、角度偏差,都会导致你们的失败。” 外在的温暖是保护色,内心的寒冷又何尝不是。 于曼丽从未如此觉得,师训谆谆,字字千金。 家里是不能回了,谁知道那里有没有埋伏? 于曼丽想了想,依稀记得法租界的“花好月”夜总会是可以过夜的。 她本可以去酒店,但今夜她却想跳舞。 本来就完美的妆容,加上临时找夜总会租借的红色镂空舞裙--于曼丽一进场就抓住了许多目光。她很满意,越多人注意到她越好,这样就有了极好的不在场证明--她跳了一夜,根本不知哪个天杀的会去炸自己的车。 舞池酒绿,一片颓艷绚烂的夜之花朵,在靡靡之音里盛开。 于曼丽无疑是今夜最值得採摘的一朵。 她纤细的身段极有章法地游动,在舞池中换了一个又一个男伴,但每个都不能在她身侧停留超过一曲。 下一曲是周璇亲自上场,旋律一响,众男纷纷前去邀请中意的女伴。 已经同时有几个人朝着于曼丽走过来。 她手中一杯黑色马提尼。 青提的滋味适度中和了杜松子烈性冲撞,她眼角水红薰染,酒色入喉。 她等待着最先来邀请她的人。 很快有人走到了她面前,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男人。 面具十分可怖,青面獠牙,如地狱修罗。 她微微一怔。 男人弯腰,伸手相邀,他一语不发。 不显真容,不出真声,一点不可靠的样子。 但是他身上有于曼丽熟悉的气息。 于曼丽鬼使神差地放下酒,将手递给他。 他立刻握住了她,右手将她压入怀里。 从没有搂这样紧的舞伴。 于曼丽蹙眉。 她有些被对方弄疼了。 但是舞步一开始,两个人就陷入了众人惊艷诧异的目光之中--男方优雅地带着步子,女方灵活机变地跟随。 竟如同多年老搭档,然而女方看起来不过双十少女,男方身姿颀长挺拔,最多而立之年。 只是看不到脸。 也许是两个人有什么特别的情趣吧。 来夜总会的人见多识广,见怪不怪,对面具这类装扮反倒习以为常--这里不是有钱人就是时尚人,而这两者往往是一种人。 他们都很自以为是。 谁先质疑,约同于示弱。 所以于曼丽倒成了在场最困惑的人。 周璇还在台上缓缓抒情: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 请进点小菜 人生能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缠绵曲调,悱恻舞姿。 她被牢牢箍在男人怀里,看起来她还能勉强应对舞步,实际早就乱了阵脚。 他是谁? 她脑子里闪过几个名字。 她想,不会是明楼--汪曼春既然有把握派人暗杀,今晚就一定会设法留下明楼,无论是为了暗杀成功,还是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 思及此,她的手在对方小臂上按了按,对方颔首,用可怕面具对着她。 她凑近面具,压低声音, “你是…明台么?” 对方没有回答。 然而她感觉对方身体一僵。 猜错了。如果是明台,他会巴不得立刻承认自己的身份。 于曼丽嘆一口气,“那…你是明楼派来的人?” 旋即立刻否认,“不对…怎么会…他现在都被缠着脱不开身了。” 第27页 语气是自己都无法察觉到的嗔怪。 她想了想,注意到姿势暧昧,刚想离开一点,孰料对方往她腰身一压,她一下子就趴到了对方身上。 她怒极,抬头看他,却被一根食指抵住了唇。 他俯视她,隔着面具她也能感到面具后摄人的眼神。 她粉唇微张,眼底水光潋滟,极其诱人。 是再接再厉,还是改弦易辙? 不,来日方长。 他将她一下子打横抱起来,径直穿过人群走出去。 于曼丽傻掉了。 他——他! 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明楼! 她想挣扎下地,然而明楼气力很大,竟像是怀里报了个小猫咪一样,轻松又愉快。 即使不说话不交流不看他,于曼丽也能感受到明楼心情大好。 更让她郁闷的是,竟然没有一个工作人员上来阻止! 于曼丽眼尖,看见角落有几个黑衣人,正在阻止几个想要过来看情况的夜总会安保人员。 那是伪政府特务部的人。 换言之,都是明楼的属下。 那么他就是有备而来,不仅有备,而且还有闲心戏耍她! 他怎么可以这么无耻! 第21章 新书 福特车就等在门外。 明楼把于曼丽抱进了车。 司机不是阿诚。 于曼丽一愣,她狐疑地看向面具男,他已经放开了手。 他取下面具。 还真是明楼。 他一脸似笑非笑。 她哼一声,“你让阿诚哥代你受苦?汪曼春要发现你偷跑出来,倒霉的可是他。” 明楼挑眉,“你怎么知道我让阿诚做什么?” 当然知道。 于曼丽冷冷道,“温香软玉多情语,当年青梅绕床来。” 明楼眼底深沉。 她侧过脸,望向窗外,“明长官以前怎么做的,现在怎么做就是了。” 他声音低低,“我以前怎么做的?” “我怎么知道?” 他笑,“曼丽…我以前,从未当众抱人出舞池。” 她心一颤。 他声音太低,车窗外流动的夜色都变成了他一句话的布景。 于曼丽强自定了定心神,“我们这是要去哪?” “回家。” “哪个家?” 于曼丽斜睨他。 自然不可能是迈西尼路上那一家,今晚暗杀失败,公寓也就暴露了,即使他们日后不再袭击公寓,发生了爆炸事件的路段和居民区也要封锁一段时间。 日后进进出出都要受警察监视,正好方便了汪曼春往里面掺入眼线。 “咱们的家。” 明楼淡淡一笑。 于曼丽心里一顿。 她故意道,“咱们的家?我是你什么人?” 明楼面不改色,“是我的人。” 脸都没红。 于曼丽无语了--他这张脸是什么造的?铜墙铁壁? 明家被长驱直入的车惊醒了。 整座明公馆都点亮了。 于曼丽已在路上卸了妆,想了想,又用小刷子蘸了粉,往嘴唇上细细地扫,接着又沾匀了胭脂,往眼尾勾了,最后才把头髮扯乱--一照镜子,眼红唇白,失魂落魄,委屈的不得了。 明楼就在一旁懒洋洋地看,“技术不错。” 于曼丽微笑,“走吧。” 脚刚要落地,又被一只大手扯回去,他的唿吸混着话语扑面而来,“但还不够。” 明镜披着大衣站在门厅,就见明楼一脸凝肃,抱着于曼丽从外面进来了。 他脸色微沉,嘴角也破了,像是跟人打了一架。 再看于曼丽,她头髮凌乱,嘴唇发白,但是脸特别红--许是冻得。 明镜一想到于曼丽是有身子的人,心里一急,“哎呀,都别站着了,你快带曼丽进屋去。” 明台见大哥和于曼丽这样子,也惊讶了。 “这是…” 阿香连忙过来,“我带于小姐去浴室。” 明楼这才把于曼丽放下地。 于曼丽低着头,不看他,嘴角弧度却微微勾着。 待到于曼丽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明楼才转过脸。 他从容不迫地掏出一张手绢,轻轻按压破了皮的嘴角,明镜已经拿来了药箱,“你过来。” 明楼咳嗽一声,“大姐…不用了。” 明镜坐下,声音有些发颤,“…过来。” 她顿了顿,平稳了一下语气,“ 给我看看伤口。” 明楼连忙过去了。 明镜是真的后悔了--她这个弟弟早就应该成家立业,而不是去做什么伪政府高官。 她一听说迈西尼路上发生了爆炸,就想到于曼丽可能会出事。 她也想到了汪曼春。 她很生气。 这个女人算计他们一家子,现在连一个尚未出生的婴儿都要扼杀。 她握紧拳头,极力保持着家主的端严自持。 “从今天起,曼丽就住我这里,你一会儿劝劝她,听见没?” 明楼点点头。 明镜观察他表情,“怎么…我看你不是很高兴?” 明楼苦笑,“大姐发话了,我岂敢不从?” 明镜哼一声,“你还认我这个大姐?” 明楼坐直了身,“大姐永远是大姐,长姐如母,明楼悉听吩咐。” 明镜冷笑道,“今天明家祭祖,你也由着被那个汪曼春叫去,我看你心里还惦记着她罢!” 明楼抬了抬手,示意明镜噤口,“大姐…你这话要是被她听到了…我不好做人的。” 她,指的自然是于曼丽。 明镜脸色稍缓,他到底有分寸。 其实他早该收心,对家里人负责,也给已逝双亲一个交代。 于曼丽洗完澡,被阿香领到了客房休息,她环顾四周,忽然注意到梳妆檯上有东西。 其上静静躺着一本书。 排版眼熟,装帧新颖,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走近,慢慢拿起来,看清了--却是《啼笑姻缘》,扉页还有张恨水的签名。 明楼又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让一个清高文人给一个伪政府高官签售亲笔书。 于曼丽深唿吸,有点乱了节奏。 冷静,这没什么。 她拿起梳子,一下下给自己顺头髮,她的发质很好,浓密柔顺,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她的皮肤被白色浴衣裹着,牛乳般细腻。 她微微嘆口气。 以前王天风教导她那么多演技,特务班也有那么多实战演习,加上一整卷《间谍守则》,她能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成段背诵。 但是明楼所做这一切,比她掌握的书本理论高明太多。 说不动心是假,于曼丽知道,三分真实才能营造七分虚伪,一切演员都在演自己,不过是根据需要有所计划,为了不偏离这个计划,甚至还有剧本。 第28页 剧本的存在,与其说是完成一幕戏,不如说是为了完成一个演员。 于曼丽想,如果明楼演成了这样逼真的效果,是不是可以说,他也投入了部分自我? 这个想法让她悚然一惊。 误爱明台是前车之鑑,于曼丽不希望重蹈覆辙。 她可以控制自己,却不代表明楼跟她一样想。 门敲了三下。 明楼端着一个梨木托盘,托盘上一杯牛奶,几粒维生素。 “喝了吧,早点睡。” “我都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 她故意背对着他。 明楼微微一笑,“跟我比,你就是个小孩子。” 他搁下盘子,走过来,拿手在她头顶比划了一下,又平移到自己胸口,“唔…你现在努力,兴许还能再长个几厘米。” 于曼丽瞪着他。 明楼笑。 她哼道,“大姐让你说什么?”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小心改了口。 明楼眨眨眼,“她要收留你,让我来求你,可不可以一起收留我。” 于曼丽愣了愣,“噗嗤”一笑,“这是你的家,我有什么发言权?” “以后你嫁给我,这里就是明夫人做主。” 她收了笑,清了清嗓子,终于说到了正题。 “明长官,我虽然嫁给你,但这个孩子是虚的,你要答应我。” 她说得严肃认真,眼睛直勾勾盯着明楼。 她以为他会迟疑,或者蹙眉。 至少他应该愣一下。 但是明楼表现的很淡定,“好。” 于曼丽愣了愣,她低下头,“嗯,那没别的事,我要睡了…明长官。” 明楼淡淡道,“我等你喝了,把盘子拿出去。” 于曼丽沉默着拿起杯子,仰头,一口气饮尽。 她把杯子递给他。 明楼嘆息一声,于曼丽不知他为何有此一嘆--他已经抬手,轻轻抹去她嘴角的残迹。 “多大的孩子…自己都要人照顾,我不至于再给你雪上加霜。” 临走还要嘲她一句。 这个男人! 于曼丽有些气闷地看着他,忽然却见他眼底神色,愣了。 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嘲讽。 那是什么样的情绪? 心疼、无奈、怜惜 于曼丽避开他的目光,“明长官… ” “你相信《啼笑姻缘》吗?”明楼忽然问。 “嗯?” “这个故事,真实吗?” “真实,樊家树最后娶了门当户对的何丽娜,而不是歌女沈凤喜,这便是现实。” 于曼丽淡淡道。 明楼看着她,“你觉得自己是沈凤喜,我是樊家树?” 她不料他说得如此直白。 她搪塞道,“我们是上下级,你不是单纯鲁直大学青年,我也不是桥底下唱大鼓的。” 明楼微微一笑。 “我也这么想。” 他推门而去。 于曼丽出一身汗--紧张,不知缘由的,好像在别人面前扮演亲密,在他面前还得接着扮演冷漠--冷漠、疏远、不近人情。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口是心非? 从病好之后,还是因为遇见了他。 于曼丽侧窗望天,月下销魂,一夜无语。 第二日眼圈下有阴影,只好化妆掩饰,明镜看在眼里,心疼她懂事,不愿被人担心,对明楼使个眼色,“今天还去上班?家都差点没了,还去?” 于曼丽一脸愧疚,“大姐…爆炸不是冲着我来的,好好的车就这么没了,真对不起,我一定想办法赔。” 明镜嗔怪,“你怎么赔?赔了还不是给明楼他们开?” 于曼丽低头。 明镜给她盛小米粥,放了莲子花生,满满一碗,都是求子意味。 明楼微微一笑,看一眼于曼丽,对明台道,“今天还去面粉厂上班吗?” 明台道,“我又不是面粉,做什么天天去。” 明楼点点头,“那你带曼丽散心吧。” 他说完继续看报纸。 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古怪--明楼浑然不觉,照旧喝着咖啡看报纸。 明镜看一眼于曼丽,只见她小脸苍白,只慢慢舀了小半勺子,犹豫着往嘴里送,没胃口似的。 她蹙眉,这样可不行。 她关切道,“曼丽,有什么想玩的地方吗?让明台给你当司机。” 于曼丽静静道,“多谢大姐关心,也没别的事,就是想回去整理一下行李。” 这就是答应住进来了。 明镜笑了,“那好,一会儿你回去,明台--” 她转过脸,明台道,“明白!保护大嫂,我的责任。” 他看着于曼丽,于曼丽沖他一笑。 明楼忽然收起了报纸,站起身,“你们慢吃。” 他转身,再没多一句话。 于曼丽咬着勺子,许久没再动弹。 明台看在眼里,不由蹙眉。 第22章 诱惑 到了办公室,阿诚已焖好一杯松针,清香四溢,桌上摊满资料,亟待阅览。 明楼翻了几页,道:“昨天,你没出什么事吧?” 阿诚背对着他,还在整理书架,像没听到。 明楼咳嗽一声,阿诚一僵,缓缓转过脸,“啊?” 明楼看他,“一时情急,把你放在我房里,汪处长没为难你?” 阿诚摇摇头。 有点太正常了。 太正常,就是不正常。 一种是演戏,一种是自欺。 阿诚则是两种皆备。 明楼决定以静制动,他点点头,“知道了。” 阿诚忽然又想起什么,“大姐的车报废了,要再买辆新的吗?” 明楼摇头,“大姐受了惊吓,短时间内不会准家里人开车了。” 补充一句,“尤其是她的车。” 阿诚顿悟。 大姐是怕汪曼春针对明家人。 阿诚准备退出去,明楼忽然又道:“曼春…跟你在一起?” 阿诚一愣,“她昨天…” 言语含煳,果然奇怪。 明楼放下文件,呷一口茶,清香气息沁心入脾。 “我知道了。” 明楼不再看他,“你去吧。” 阿诚松一口气。 待到门关上,明楼将文件放下。 “还不出来吗?” 一抹纤细身影从窗帘后出来,正是有些发窘的汪曼春。 她走过来拉住明楼的胳膊,“师哥…我不是想偷听嘛,我是怕你误会我。” 误会? 明楼微笑,“误会你和阿诚有什么?我就算怀疑他,也不至怀疑你。” 忙着剿杀于曼丽,昨夜哪还有别的闲心。 方才阿诚的不自在分明是故意--阿诚拗不过汪曼春,放她藏在了办公室,他想提醒明楼注意,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故意漏洞百出。 第29页 明楼喝了茶,才知道阿诚的意思。 松针,挺直似矛,遇水而柔,可谓随机应变。 汪曼春听见方才言语,倒觉得明楼有几分吃醋,心中欢喜,大着胆子坐上椅臂。 “师哥…我听说迈西尼路有爆炸案件,你家于小姐没事吗?” 明楼看她一眼,不说话。 汪曼春有些忐忑,他莫非在怪自己? 不对,他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汪曼春小心道,“昨天你不是赶回去了吗?应该没事?” 明楼长嘆一声。 他点她的额头,“可还记得我跟你说的?” 汪曼春一怔。 明楼眼底有无奈,“弟债兄偿,我与那位于小姐不过是名分夫妻,你在我面前总提她,我该作何想?” 他好像在说,你这醋吃的太离谱。 但这样的潜台词,偏能让汪曼春喜不自胜。 她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沉,“你们家大姐…怎么一下接受了于曼丽?” 她不相信明镜会陡然变作新世纪家长。 事实上她猜对了。 明楼缓缓道,“于小姐怀孕了。” 汪曼春一下子从椅臂上坐起来。 她眼睛睁得老大,嘴唇微微张着,半晌说不出话。 明楼轻笑,“不是我的,你做什么这样子,存心讨我开心?” 汪曼春反应过来,脸先红了。 “那…那是谁的孩子?” 明楼摇摇头,“曼春…家丑不可外扬。” 一句暗示,信息量已然巨大。 汪曼春想,明台简直是禽兽不如,把女人推给哥哥养,现在连孩子都推给哥哥。 好在---她轻松了许多,只要那孩子不是明楼的,就算不得正经明家人。 她明镜再如何一视同仁,也仍是明家家主,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即便明楼大度,明镜也难违祖训。 汪曼春想,这个砝码实在有用,不仅有用,还是致命的。 而明楼静静看着自己,将手合握住自己的,“曼春,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你可懂我?” 汪曼春眼眶微红,重重点头,“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此刻,阿诚端着一杯茶,静静伫立在门外。 路过的执勤士兵刚准备询问,被阿诚摇头制止,“退下吧。” 他本来准备再送一杯进去。 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迈西尼公寓里,于曼丽也伫立在门外。 她手里拎着一把油红纸伞,白色风衣空落落的,露出玲珑的小腿和足踝。 如斯美人,却有点踟蹰。 明台最后检查一遍房间,消弭安全隐患,拎起箱子,“走吧。” 于曼丽犹豫,“真的没看见牛奶吗?” 明台抿唇,“没有,也许是门没锁好,自己跑了吧。” 于曼丽眼底闪过一丝怅然,“是吗…” 她嘆息,“那好,走罢!” 门关了,于曼丽正式入住明公馆。 所谓住在何处,就是何处人。 她已然姓了明。 明台一路开着银白别克,风吹拂起于曼丽髮丝,空中传来荼蘼气息。 他们去郊外散步。 河流徙经之途,岸边野花野草,天蓝得触手可及。 于曼丽坐在河边晒太阳,明台吹着叶子,两个人相对无言。 “有什么话,你不妨直接问吧。” 于曼丽闭了闭眼,太阳渐渐要落山,变得晒了。 明台看她一眼,起身去车上拿下红纸伞,给她撑开。 “你和大哥…是因为这把伞定情的?” 于曼丽笑了,“你想骂我是白娘子,你大哥是许仙?” 明台愣了愣,他还没想到这个典故。 他也笑了,“白娘子?你比她漂亮,也比她聪明啊,至少你有个好结局。” 于曼丽淡淡一笑。 “白娘子本来有更好的选择,但她宁作人不作妖,在她眼里的好结局,和世人眼中的未必相同。” 明台侧头凝视她,“那你呢?你想要的好结局是什么?” 于曼丽笑而不语。 她忽然站起身,“走吧,回去啦。” 明台一把扯住她的手,“曼丽!” 于曼丽站好。 她淡淡道,“我曾希望为所爱之人移山倒海,现在想想,山何辜,海何辜,皆是我看不清自己,本就是妖,人妖殊途,同路一段,已耗尽缘分。” 她手中握着红纸伞,“明台…我怀了明楼的孩子。” 明台的手倏然收紧,他一下子站起来,将于曼丽扯进怀里。 他的气息如清水,于曼丽再熟悉不过。 然而有什么不同了呢。 她竟然不会再脸红心跳,也不会再手足无措。 她任由他抱着,诉说衷肠。 “你真的爱大哥?我不信,你大病初癒,就被大哥送去了湖南老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回来” 他声音发颤,极力釐清思路。 “我想你也许对这里抱有留恋我一直关注你的动向,后来大哥把你送进76号,我竭力反对” 明台抱紧了她,“于曼丽,你说过你喜欢我。” 于曼丽不说话。 明台深吸一口气,“…还是说,你真心爱上了大哥?” 他不信,他从于曼丽的沉默中感受到了别样的情绪。 于曼丽仰起头,与他几乎鼻尖相抵,“明少爷,我是你大嫂。” 明台不屑,“现在什么年代?怀了他孩子就要跟他绑一起?” 他陡然有些发怒,“他是不是对你用强了?” 于曼丽轻轻摇头,“明台,你记得我绣的屏风吗?” 明台微怔,点了下头。 于曼丽不动声色地撑开一点距离,“那我现在告诉你,我是真心绣的凤凰于飞,愿你和程小姐团圆美满,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信吗?” 明台不说话。 于曼丽嘆一口气,“还有,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祝福,是我和你大哥两个人一起,以 ‘我们的名义’。” 明台冷笑,“你们?你昨天差点遇害,他却在76号和汪曼春花前月下一壶酒,你跟我说-- ‘你们’ ?” 于曼丽“噗嗤” 一笑,“这也是我要告诉你的。” 明台冷哼,“什么?你要告诉我,大哥是在演戏,其实心里惦记的是你?” 于曼丽点头。 她表情很愉快。 明台怒了,她凭什么这么自信?! 她是有多笨,还是大哥多有手段? 于曼丽笑着,平静解释,“你知道,汪曼春也是这么想的。” 她缓缓从他怀里退出来,“汪曼春急于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比我更适合明楼。一个人操之过急,便会漏洞百出,她越是觉得自己比我好,明楼越能套出有用的消息。” 第30页 明台愣了。 这分明是从前明台和于曼丽搭档的时候,屡试不爽的一招。 他心中五味纷纭。 同样是利刃,于曼丽在大哥手上,却成了干将莫邪,见血封喉,在自己手里,只怕就风摧锈蚀、折戟沉沙了。 他放开了手。 “曼丽…不管你现在跟我说的,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我都不会再纠缠你,极力配合你” 他苦笑了一下,“我想,这就是报应。” 于曼丽看他一眼。 她沉默着转身,“回去吧。” 明台有再多苦水,都不该说给她听。 以前是她不能不敢,现在她是不愿意。 她想到今早明楼出门前那个沉默的表情。 心就有些发堵。 傍晚时分,明楼却是抱着一只白色博美犬回来的。 阿诚放了笼子在地上,又递给阿香一些杂七杂八的狗粮狗玩具。 明楼看一眼楼上,低声问阿香,“于小姐睡了?” 阿香想想,“兴许没睡,刚刚于小姐要我给准备夜宵呢。” 明楼一听就笑了,好演技。 他点点头,“孕妇是容易饿的,你去吧。” 他抱着狗上楼,小狗也困成一团,在明楼怀里眯着眼。 于曼丽刚洗完澡,听见敲门声,以为是阿香来送粥,只穿了睡裙,披着头髮来开门。 一开门就愣住了。 明楼的视线落在她细细的锁骨上--又移到光洁的脚背。 他轻咳了一声,“我把这个小傢伙带回来了。” 于曼丽见他如此反应,有些好笑,故意凑近道,“明长官,你怎么了?怎么脸红了?” 明楼严肃地转过脸看她,“于小姐这么晚了还不睡,我只好亲自督促你。” 于曼丽不理他,从他怀中抱起小犬,“牛奶啊牛奶,你怎么就有个这么严肃的爸爸呢?” 明楼身躯一震。 他低头看她,却闻到她发顶一阵淡淡幽香。 心神不宁。 他转身,“没事的话,明天见。” 刚抬脚,却被一把扯住了西服后摆,于曼丽柔柔道,“你去哪儿?” 太犯规了! 这不是在问他“要”去哪儿,这是要他 “哪儿都不许去。” 而且她还这个表情,这个语气! 明楼默念,克制,克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然而于曼丽已圈住他的腰,声音直达后耳窝,暖的发痒,“明先生,你介不介意先洗个澡?” 第23章 契合 洗澡,那多麻烦。 明楼被于曼丽从后面抱着,反而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手从他腰部往上移,从下至上一一解开他西服外套的纽扣,每解开一颗就好像在明楼心弦上弹了一下。 他倏然按住她的手,“够了。” 声音已带了一分沙哑,克制而紧张,像是发怒,但于曼丽知道他的严肃也是伪装,因为他的手实在是太温暖,捂得她几乎有出汗错觉,她前胸紧靠在他后背上,契合着不分开, 于曼丽要继续解开他扣子已不能,却又被他制着不能动,不由笑了,“我说…明长官,你先放手…” 话音未落,他却将她手往前一拉,一个转身就把于曼丽抱了起来,陡然失重,她整个人落在他手臂里,慌乱箍住了他的脖子,却见他一脸严肃, 抱了她就往床上丢-- 一下子接触到柔软床垫, 身体也跟着陷落,白色床单和白色睡裙融为一色,衬托得于曼丽愈发肌白如玉,乌髮散开,她的小脸仰起,带着点好奇又带着挑衅,眼神里一点无辜的水光偏生就让人火大。 明楼扯开领带,一条腿压上床榻,俯身双臂就撑在于曼丽上方,一双如墨深眸盯着她,好像她出了毛病一样看得入定,于曼丽忍不住低声,“…明长官?” 她一只手摸上他的脸,微凉的手指像弹琴一样在他脸上点, 明楼闻到淡淡的奶香味,沿着指尖到袖口里散发出体香,气味一下子能灌满了鼻腔,于曼丽见明楼忽然闭上眼睛,不明所以地要撑起手肘看他, 忽然被勐的重力再度压入床褥,明楼一手捉住她的手腕摁在枕边,一手摩挲着探向她的腰-- 腰上有松紧带,一拉扯就开了结,裸出一大片白嫩腹部,肚脐小小的甚是可爱,明楼就用右手在她肚脐上轻点 --她痒地低吟出声,却被他压入了唇舌-- 明楼的吻当真细腻-- 分开唇隙就深入浅出,不急不躁先从唇角和外廓舔舐,于曼丽不由自主张配合他纠缠-- 进一步深入到口腔内壁细软凹陷,明楼吮吸她一点湿濡津液好似琼浆玉液,于曼丽见了他表情只觉得脸红心跳,自几好几年未经人事一上阵却碰上了箇中高手, 何况从前卖笑卖身又何曾有快乐尊严可言, 明楼却几乎是在悉心服侍她的感觉,将她小小腰身抚摩到发烫亦随着他手势起舞, 双腿不知何时被他抵入的一只膝盖分开,裙子从腹部掀开,手却在裙下流连忘返-- 明楼的手探向内裤边角, 稍稍抬起头看她一眼,眼神里满满都是情愫-- 这情愫看得于曼丽心神一盪,几乎要忘记了这场欢爱的真实目的是做给明台明镜甚至汪曼春看 的-- 动静越大越好,甚至要激烈到忘却自我,然而明楼办事细腻认真的风格一直延续到了床 上-- 他甚至要询问她的意见- 于曼丽轻轻点了下头,覆水难收。 明楼眼神?沉,仿佛平地里颳了一阵大风将杂乱心绪吹得四散飘离,只剩下天地间最难捨难分的两句躯壳相拥对吻,于曼丽此刻才感到男女气力悬殊,明楼分明只用了三分力气就压得她如缚重枷,于曼丽唿吸不稳,一双碧水桃花眸子沾染情色水汽, 尽数随着一吐一息喷到明楼脖子里,她却勉强伸出手去脱明楼外套, 西装又糙又硬磨蹭得她柔滑肌肤一阵刺痛,明楼看到她吃痛表情,下意识带离了身体,却牵引得她跟着他的动作向上探起了身子,手臂还挂在他脖子上,双腿不知何时已圈上了明楼结实腰部, 将他整个人牢牢卡在中间-- 明楼眼底愈加深邃,啊、手上动作也愈发加快-- 三两下除去了西装外套往地上扔,于曼丽已经低头帮他解腰带,一颗脑袋贴在他胸口就好像聆听他心跳有多快似的。 明楼其实心跳的厉害,腰带一松开就看到于曼丽抬起头与他对视,那眼神里雾色苍茫又有年岁久长,他不敢看也不愿看,就怕自几一看里面住的影子是别人。 他用力一扣将她重新箍在腰上,额 头相抵之时于曼丽又被贴在床上,裙子乱七八糟扯得跟腌白菜似的萎在床角,她额上出汗,有些招架不住他的力道,谁知明楼再接再厉继续揉搓她下面私密花核,于曼丽知道他用心且轻柔,然而今日却有不同寻常之感,十分紧张因而十分的…疼。 第31页 于曼丽强咬着嘴唇不想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痛苦神色, 然而眼角带泪花嘴角向下扯的模样让明楼瞬间住了手,“疼吗?” 于曼丽几乎要哭出来,为他这一声也觉得不能一言字扫兴,往简单了说这是任务往高深了说这是人品问题,明楼对她照顾良多也从没提出这样要求,她当日诓哄他让他以为自己酒后乱性,于曼丽是心存愧疚的,她只是不愿说,她不知道明楼是否察觉,他种种举动让她感觉被爱,又觉得那么渺远。 谁说演戏是一种本领,它根本是一种天赋。 明楼怜惜地吻去她眼角的泪水,轻轻放开她的手,“不怕。” 他忽然离开她的身子,低下头将她整个人往上送, 自己则顺着于曼丽的腰往下滑,一直滑到她身 下落?吻,亲在那极为私密之处,于曼丽只觉得羞耻到炸裂,慌忙用手去抵御他脑袋下的嘴唇袭击,明楼却仍旧耐心舔舐那吃痛的柔软花瓣,痒的于曼丽想叫,又不愿意叫,只好用手掌捂住自己的嘴, “明…啊…不…唔…” 灵活长舌似羽毛一般又轻又软,刺探得深处汨汨泉源流出甜蜜汁液-- 他舔弄着那香甜饮料,尽数吞了下去-- 于曼丽脸红如血,怒骂,“明…明楼你混蛋!” 明楼深深埋下去--- “啊!” 于曼丽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下意识抬起腰往上送,明楼随着她一动也跟着往上抬,两个人双腿交叠在一起,紧紧缠绕着分不开,他就把于曼丽的后腰抬起来好帮着她省力-- 又继续了一下准备动作,明楼忽然抬起她一条腿, 顺着笔直匀称的腿就往肩膀上一架,于曼丽足踝纤细,一下子勾住他古铜色肩膀, 他上身肌肉紧实如小山包一样,玉山倾颓一样往她深处顶--顶一下就入了扣再也解不开-- 于曼丽只觉得浑身发紧发麻发沉,又被他携着往天上飞,视线纠缠,扭成情丝还往里攒,明楼不知何时解开了她手腕的束缚,改为蹂躏她浓密乌黑的头髮-- 一下下糅着像是要弄乱了好玩,然而他下半身的动作未曾含煳半点,激烈到于曼丽恨不得把他从身上踢下去-- 但是明楼却又吻上了她的眼睛-- 一声低唿直落到人心里去。 “曼丽…叫我的名字。” 她咬牙,莫名被震地心慌,不知因为是他语气太绝望还是他眼神太温柔。 她的声线断断续续粘不拢,“啊…明…明楼…” 他低笑, “记住了,我是明楼…” 他吻她的耳朵,她的眉毛、鼻尖、…又落到脖子-- 头终于埋进她的肩窝,似乎要睡进她身体里。 于曼丽竟然一时间拿不准他的想法。 她只觉得心里少了一块,从今晚开始一切都要变化-- 她浑身黏煳都是汗水,然而明楼却抱着她, 好似她是人间至宝-- 她从不知道一个男人在床上也可以如此…演技高超。 第24章 难辞 明公馆外,别墅院落里一片安静,晨光微熹,一个穿白色运动服的男人正在跑步,他步伐稳定,不疾不徐地穿过雾气,待到近了,他动作减缓,一直等在一旁的阿诚适时递上了毛巾和冷水--“大哥,擦擦汗吧,小心感冒。” 话音刚落,明楼就打了个喷嚏--前几日淋了雨,尚未好的枪伤似有感染復发之势,他却没有立即拿起大衣,只端着冷水笑道,“人老了,就容易生病。” 阿诚笑劝,“大哥不老,只是要更注意身体。” 明楼咳嗽一声,“幸好,身体虽然退步了,经验却比从前丰富,我还不至于这么虚弱。” “经验就是,天凉多加衣。”阿诚一面笑,一面抖开了衣服披明楼肩上,“不然大姐要怪我了。” 明楼不语,低头喝水,冰水滑过口腔顺着喉咙直通入胃里,沁得肌肤表层的汗水都稀释了不少,他放下杯子,双手插入袖管将大衣纽子熟练扣好,“阿诚,开车吧。” “不吃早饭了?” “办公室有。”“那于小姐…” “大姐会照顾好她的。” 黑色福特车的发动机在晨间静谧空气中分外的响彻,惊醒了一圈蛰伏浅眠的飞鸟,一下子沸反盈天般拥入苍穹--于曼丽披了一件天青罩衫,裹着身上白色睡裙站在窗帘外观望--直到黑色小车消融于视线边缘。 阿香端着漆碗盛的米粥并几样小菜进来,红绿色泽顿时就有了过日子的烟火气,但这样子安逸本是一重美好假象,她涉足其间也许太深太久了,甚至从未想过归还。 “阿香,今日我有特权?” 她笑问。 “大小姐说于小姐是有身子的人,尽力少走动为好。” 所以把饭菜都拿到她屋子里来,当是十分上了心,于曼丽侧头看一眼挂历,忽然笑,“明日就是四月十六了。” 好快,还来不及想着如何面对,发生地便迅雷不及掩耳,只能裹着时光往前盲目地沖,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尝不是穷途末路心也宽。 阿香笑着点头,“是呢,虽说准备了许久,程小姐和小少爷也不想大张旗鼓地闹腾,到现在都没什么动静呀。” 不错,“只是”包下了全上海最豪华的都城饭店,又布置了几乎能囊括大半个上海滩政商要员的酒席。 确实不算“闹腾”,因为这实在是一场井井有条的炫耀。 不是明家风格,却能闻到一丝阴谋气味。 线索是什么呢? 长期严苛训练让于曼丽摒弃了所谓第六感,第一个入手的往往是无关紧要细枝末节。 如果以前她对明楼不够了解,致使时常被他带跑节奏,现在她却有些懂了--自昨夜始,明楼这个人于她而言便牢牢充实起一幅更为具体可感的信息地图--身体比语言更有力真实。 明楼是个什么样的人? 平时五分严肃三分虚伪两分流氓,然而心中一腔热血死生不枉。 但使龙城飞将在,书生何需带吴钩? 于曼丽陷入回想,“…1919年四月十六日,五国会议讨论山东问题,美国提出将德国在中国的权益转交给日本,那一年我才刚出生,并不知时局异变。” 阿香似懂非懂地点头,“于小姐今年也二十岁了。” 她憨憨一笑,“比我还小两岁呢。” 于曼丽目光沉凝,静静望着窗外碧空如洗,“1928年4月16日,日本再次出兵山东,日军第六师团在青岛强行登陆,途中所遇黎民百姓皆遭肆意杀虐虏夺,血光遍地,白骨成堆。” 她声音有一丝髮颤,“那一年我九岁,和养父生活在一起,日子过得清贫且知足,只想在乱世里有个温暖小家。” 于曼丽嘆一口气,低语,“明日之期涵义颇深,是咱们小少爷自己挑的日子么?” 第32页 终于有一句听明白了,阿香忙道,“应该是大少爷挑的,这家里只有大少爷会五行八卦风水的。” 故意的?是为了提醒明台不忘己任,还是为了向日本人示威。 于曼丽摇摇头,她为什么一直都在想明楼的事。 他昨晚…她想到今晨醒来,枕边有他身上菸草柠香,余温犹存,他却连声招唿都不打就走了。 她难道得罪他? 这个人实在太难琢磨,若她是仇敌也罢,偏偏前一刻耳鬓厮磨,他下一秒就冷若冰霜做给谁看? 若不是特务,明楼这性格简直一塌煳涂。 今日却不容于曼丽七想八想,她已多日没去76号报导了。 南田洋子嘱咐汪曼春不必限制于曼丽的上班时间,到底是卖明楼一个人情,她若再过分,不啻于拿着南田的脸面往地上摔。 官场相互,一面抵一面,于曼丽懂事,不往人逆鳞上碰。 黑寡妇一出手便致命,从不撩拨人怒点。 何况如今她已是蓝玉。 怕明家人不喜,于曼丽只换好常服就往外走,76号自可更衣,何况从不用她本人出勤。 不是汪曼春不安排她任务,而是底下人难免要顾虑着明主任的关系--使唤于曼丽一次,谁知道会留下多少后患? 姨太太的脾气嘛,一贯目中无人,锱铢必较。 惹不起,躲得起。 汪处长和于小姐红颜未老、仇怨颇深,那就让她们自己报怨报仇罢! 他们只作壁上观--世情人心,不外乎图自己方便。 于曼丽出得门来,却见明镜已穿好了衣服等在楼下,墨绿湘绣滚边旗袍庄严大气,手中黑色小包却沉甸甸,高跟鞋更是踩得傲然笔直。 心里贊了一声,真是姐弟同源,铮铮傲骨,却又不缺乱世中一点谋生的狡黠。 只不过…明楼的傲和狡,从不显山漏水,若影行潭底,不可计其深浅。 明镜就直白得多,“去上班啊?” 于曼丽犹豫着点点头。 明镜却微笑着,“走,我送你去。” 车就在楼下,司机打开车门放了几个软垫进去,这才对明镜道,“大小姐,已经通风过了。” 明镜满意了,于曼丽心里直打鼓,坐进去了也不安心,“大姐,你顺路办事吗?” 明镜忽然转了严肃语气,“曼丽,你必须辞职。” 她一愣,“大姐?” 明镜道, “别瞎胡闹,你以后嫁入明家,家里的事、明楼的事、甚至我公司里的事,哪一样不够你忙?你还跑去给伪政府效力?” 她嗔怪道,“嫌我们明楼赚少了是伐啦?” 于曼丽眨眨眼,“大姐…那不一样,我的工作是明大少爷安排的,你要我辞职,我也得经他同意啊!” 明镜扶额,“你都怀孕了,曼丽诶…” 毕竟不是真的,以后只怕也会找个藉口流掉,就看明楼何时需要她“小产”了。 奇怪,她甚至都能想像出他假作怒色的样子。 多好的演员,有时候自己都觉得钦佩,看过那么多伪装者,明楼是唯一让她差点忘了剧本的人。 若不是昨晚自己主动邀请,明楼只怕依然会离开。 但瞒不过去,她知道。 不单单是告诉了明台,告诉了明镜,还因为这个孩子--她想跟他显得更亲密,这种亲密不是身体上简单厮磨便能演出--要长久适应彼此节奏,才能在一举手一投足间都唿应对方气息。 才能让某些人心痛,让某些人安心。 汪曼春不料自己会同时看到明镜和于曼丽。 这两个人是她此生宿敌,估计上辈子作了孽今生还要接着缠,她冷冷看着一对如同婆媳般亲密的女人,“呵,大驾光临,明大小姐有何吩咐?” 于曼丽心里嘆一口气,糟糕,一场恶战如何避免? 她抢在明镜面前,“汪处长,明小姐来看明长官的。” 汪处长冷笑,“那来我这小小的情报处做什么?” 于曼丽笑了笑,“是这样,明小姐不确定明长官何时有空。” 她迅速拉了明镜去门口,“大姐,你稍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办完。” 明镜顾及于曼丽颜面,决定暂不动作。 她又进来,推上门,“实际上,是明家大小姐想邀请你参加小少爷的婚礼。” 汪曼春一怔,她下意识抚摸自己右手伤疤--疤痕终会变浅,那是肉体的,心伤呢?十年了,每日每夜吃痛到无声落泪,只好将明楼的名字刻在纸上,凿刻一般的笔力狠狠勾画,以为就能把他从巴黎召唤回身边--从异国香花的身边夺回。 这一切都是拜明镜所赐!她如今竟然示弱--她是怕自己派人搅乱明台婚礼吗!还是说,她根本就是想炫耀,自己一家过的有多好?! 汪曼春眼里风冻冰凝,“于曼丽,你有话不妨直说,明镜是为你来的吧?你可是有身子的人,犯不着在我手下做事了,是不是?” 于曼丽尴尬一笑,“汪处长…” 不料她紧接着一句,“你既然知道,就答应了吧。” 竟然转换成了理所当然的语气,还有一丝小小得意。 你得意个什么劲! 汪曼春恨不得一掌拍死这个□□。 她不可能答应明镜的要求,她就要让于曼丽在自己手上干活! 哼!气死她!气死她们! 于曼丽微微低着头,眼底伤过一丝笑意。 好了,工作保住了。 她直起身,淡淡一笑,“那我让大姐进来了,您准不准许,自己看着办。” 傲得让人吐血。 第25章 弦音 四月十六,明家有大喜事。 明镜没能让汪曼春辞退于曼丽,回来时脸色发沉,翌日却回復了精神,想到最疼爱的弟弟即将成家立业,明镜心中欢喜自不必说:明楼家事归一码,明台婚事另归一码,明镜心里拎得清,一併拿得起放得下。 明楼却有点不像话,昨夜又是一宿未归,到了早上八点左右,黑色小车才缓缓驶入明公馆大门--阿诚打开车门,明楼下车时脸色有些发白,倒像是一宿未睡,他揉揉额角,“东西先拿下车,她看了再说。” 阿诚点点头,“幸好那伙粗人只知道奉命杀人,这湘绣屏风却完好无损。” 原来两个人口中的“东西”,却是于曼丽亲绣的“凤凰于飞”紫檀架四方围屏。 明楼摇摇头,“人虽粗俗,做的却不错,有什么比人命更值钱?” 阿诚想说,在这个世道人命贱如草芥,消散只需一夕,并无异于风前尘埃。 明楼整了整衣领,“我看起来还好?” 阿诚摇头,“大哥,别说于曼丽了,你这脸色连大姐都瞒不过。” 明楼瞥他一眼,“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我是问你西装。” 阿诚头一低,“大哥…你还是让阿香帮你熨一下吧。” 第33页 明楼被堵得无法,摇摇头,“行,两头受气不说,连你也凑热闹,这日子真苦。” 于曼丽却不在房里。 明楼脱了西服,刷牙洗脸又颳了鬍子,这才换上一件白衬衣搭着黑色开司米毛衣,想了一下,又回去新拆一瓶漱口水,德国牌子的,胡乱看了一眼说明书就往嘴里倒,满满薄荷味一下子就把睏倦赶跑了一半。 仪容干净,才能面对一整日的人间炼狱,以及炼狱中那朵曼妙红颜。 “于小姐浇花倒像给花儿洗澡似的,我们都是从根部绕着淋几圈,淋不到的,那也就听天由命了。”花园里传来阿香的笑语。 “婚礼还早,左右是闲,我多挣几朵花命,也算为新人祈福。” 另一边娇柔婉转的回覆,带着笑意,还有淡淡倦意。 她总是这样疲惫,在他面前却神采奕奕,既聪敏又坚强,完全不屑于他劳苦操心。 他走过去,背对着他的身影竟穿着裙子,风中幽香袭来,他能闻到她身上自然清芬。 阿香有些惊讶地看着大少爷,明楼淡淡摇头--阿香立刻笑道,“于小姐,厨房还在煮汤,我去瞅瞅。” 于曼丽点头,“去吧。” 她手中执一把壶嘴极细密的喷壶,正弯着腰仔细寻觅叶片,左手轻轻托起一片查看是否有虫眼或病斑,长发自然垂落,随着她洒水动作如溪水边柔软芦苇摆开又聚合,他竟一时挪不开眼。 “看够了没?” 忽然听到她问,却不见她转身,于曼丽心思似乎全然投注在眼前绿叶之上,无暇顾及身后之人灼灼目光。 “这个问题需用一生作答。” 他微笑。 于曼丽冷冷道,“我不需要你的回答,明长官,我需要你明确的指令。” 明楼望一眼远处,今日果然一如农历谚语预测,是个大晴日,也是个适宜出任务的日子。 但是偏偏是四月十六,中国人都不应忘记的日子。 然而不应忘记的,又何止一个四月十六。 他嘆息,“对不起。” 于曼丽摇头,“你对不起的是明台,今日是他婚礼,你偏要定在今天行动。” 她近乎于指责。 明楼颔首看他,“你心疼他?你知道自己的立场,也知道我的责任,你却还要因为这种事来责怪我?” 于曼丽冷冷一笑,这冷笑犹如一根钉子划破了明楼理智的表面。 他扬手--于曼丽的头偏向一侧,震地耳朵嗡嗡作响,手上水壶应声落地,嘴上腥味混着衣服香气弥散,她一抹嘴,嘿,流血了。 明楼却只冷冷看着她。 从远处看,明楼力道极大,而于曼丽低垂着脸,看不清是哭还是笑。 地上一片水泽。 于曼丽静静蹲下身,将水壶扶好,又站起来,一言不发就往屋子里走。 明楼的声音淡淡,“你去哪儿?” 这话是于曼丽也问过他的,如今原话奉还,却是时过境迁。 短短一夜,于曼丽就从天堂跌入地狱。 明楼薄唇间继续吐出残忍话语,“那孩子究竟是谁的?嗯?你还想瞒我?” 他的大手抚上她微肿的左脸,他凑近,唿吸细腻在她唇上倾吐,“…你以为瞒得过?” 唇语一张一合,却恰好能让人读懂。 于曼丽缓缓抬头,看定了他目光中一点冰凉,嘴角微微勾起,竟是让人心慌的淡然,“不是你的,从来都不是你的。” 明楼忽然倾身吻她--这一次不同于昨夜珍惜缠绵,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于曼丽揉碎在怀里,他捧着她的脸肆意啃咬--于曼丽愤怒地推他,“放开---!” 明楼大手揽住她腰身,俯身探寻到她唇舌更深处紧紧纠缠,于曼丽气力不足,被他钳的死死的--忽然一股力将二人分开。 “大哥!你怎么这样!” 明台礼服加身,头髮梳得光亮,此刻却一脸怒色和心惊,不像以往那般眉眼带笑。 他将于曼丽护到自己身后,“你们是什么关系我不管,但你不该强迫她!” 明楼整理了一下衣服褶皱,淡淡看过来,“我强迫她什么了?” 明台语塞,回望一眼于曼丽,见她眼睛发红,心里一紧,瞪着明楼道:“她不想让你碰。” 说着牵住于曼丽的手,“咱们走!” 于曼丽露出一个微有惊讶的表情。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明楼,他却面无表情--她咬唇,转身跟着明台离开。 明楼静静站在原地,他看着孤零零站在地上的喷水壶--那里原来站着于曼丽,现在却只剩下一滩水。 阿诚听到声响也过来了。 他看到明楼正拿着一只长嘴铁壶去接水龙头--水声撞击铁壶内壁,“唰唰--”。 明楼却冷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大哥?” 阿诚提醒。 明楼淡淡道,“蓝玉第二次任务启动了。” 啊?阿诚瞭然,点点头,“只好日后再给明台赔不是了,他会理解的。” 明楼“哼”一声,不置可否。 两个人的对话尽数湮没在“哗哗”水声里。 水壶上升至三分之二,明楼拧紧了水龙头。 周遭又安静了。 阿诚注意到他情绪有些… 他探究地盯着大哥,“不过按照原计划…似乎没有什么 ‘孩子是谁的’之类的台词吧。” 明楼不说话。 “还是说…大哥真准备造一个孩子出来?…… 可一旦时机不对,势必引起76号和南田洋子的怀疑。 反过来说,一旦相信,便是大杀器。” 阿诚几乎喋喋不休,明楼一字不言,一语不出,连着表情也冷。 他等阿诚闭了嘴,才淡淡道,“汪曼春一定会提早去都城饭店,昨天蓝玉按照计划邀请了她。” 明楼想了想,“我也得先过去盯着,以防婚礼混入来路不明的人。” 阿诚疑惑,“你不跟蓝玉一起去?” 毕竟身份正当,两个人同时出现也无可厚非。 明楼淡淡一笑,“屏风已经让她看过了吧?” 阿诚点点头,“她看了屏风,二话不说就到花园里来了,刚才不是在浇花吗?” 明楼点点头,半晌,“她做得很好。” 他一直知道她--只消暧昧地暗示一下,于曼丽即能闻弦歌而知雅意。 所以她知道,直至此刻明楼才搬回这架屏风的深意--汪曼春没有销毁屏风,因还顾及着明楼的情面,这场婚礼,本也容不得明楼冷落汪曼春。 所以汪曼春想看到什么,就让她看到--于曼丽与明楼不和,明楼怀疑她腹中骨肉--这些戏码本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如何骗过家人、骗过敌人,松懈环伺之人的戒心,顺利完成任务。 明楼缓缓握紧了拳头,又松开,又握紧,“那只小狗,你在哪儿找到的?” 第34页 阿诚顿了顿,嘆息一声,“哪里还能找回来,那一夜就被特务们杀了,我在宠物市场寻了好久才得了一只,且仅仅七八分肖似。” 明楼闭了闭眼,“…她知道吗?” 阿诚摇摇头。 明楼一笑,却有些发苦,“走吧。” 此时,在于曼丽房间里,白色小狗呜呜咽咽地蹭过来,于曼丽抱起它放在膝上,一下下替它顺着毛。 明台来回踱步,显然气未平--“没想到大哥竟然是这样的人!真无耻!” 于曼丽倒淡定,“我是他姨太太,说不定就成了正妻,这些都很正常。” 明台看她,“那他也不能强迫你,国外法律也禁止婚内强|暴的好吧!” 于曼丽“噗嗤”一声笑了。 她将小狗抱入怀中,微笑道,“你看我家牛奶,是不是很乖?” 明台一愣,心里却有些忐忑。 于曼丽看住他,“还记得吗?那日你送我回迈西尼15号取行李,我问你小狗在哪儿,你说它跑了。”明台张嘴,“我…” 于曼丽摇摇头,似乎有些伤感,“我想,他们连人命都不在乎,何况一条狗。” 她顿了顿,“你瞧,但是你大哥却非要找了回来。” 明台低下头,“你早知道这不是牛奶了。” 于曼丽淡淡道,“可是我依然喜欢它,也依然怀念牛奶。” 明台眼睛里闪过一丝回忆的痛楚,“也许是你自欺欺人,也许你最爱的还是原来那只。” 于曼丽微微一笑,“但它已经死了。” 往事不可追,逝去的爱情早已随风而往,了无痕迹。 明台很是怅惘,聪明如他怎会不懂于曼丽在说什么。 而且今日还是他的婚礼。 另一个女子的双手尚等待着他相携一生。 明台蹲下来,揉揉她怀中小白狗的脑袋--小狗立刻舔了他一手的口水。 他微笑,眼底有几分无奈,“曼丽,换衣服,我送你去找大哥。” 于曼丽笑了笑,“和他有什么关系?我原本就要参加你的婚礼。” 青春而沧桑的双眸中,一泓秋水,一往深情。 明台想,却属于另一个人。 第26章 入瓮 上海公共租界,在江西路和福州路相汇处转个弯,就到了都城饭店正门。 都城饭店的投资方虽是英资企业公和洋行,明家却也占了股份,甚至有传闻明家大少爷也参与了饭店外观设计--寓意式的装饰或花纹状的浮雕积极响应了法国时兴的装饰艺术运动,正是明楼亲自参与设计的明证。 于曼丽记得自己之前问过明楼,他一个学经济的怎么还懂建筑设计,明楼就笑,可比你绣花容易,随便画个图他们就用了,夸的天花乱坠还给我设计费,何乐而不为。 于曼丽当时没往心里去,现在看了,才发现明楼说话有多不靠谱。 大楼风格华丽而避浮夸,新潮不失内敛,即使比诸上海一众雕栏画栋,这一座也绝不露怯。 饭店外车马如簇,渐渐热闹纷繁,熙熙攘攘都是婚礼宾客,明台很快被请去迎来送往,于曼丽则被人请到了包房休息,还未坐定,忽然有人敲门进来,“于小姐,请跟我走一趟。” 于曼丽见来人穿着76号制服,遂笑问,“汪处长等我很久了吧?” 来人低着头,“汪处长和明司长待一起,是课长请您过去。” 南田洋子? 她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忽然想用下洗手间,可否稍等我一会儿?” 来人本想拒绝,却见到于曼丽卸下手腕上一块男装精工石英表,低低塞过来,小声道,“一点心意,纯当烟钱。” 手錶做工极其雅致讲究,一看就是舶来品--来人自是接下了,却还催促着,“那就请于小姐动作快些。” 少顷,于曼丽从洗手间出来,妆容愈发艷丽,她本来穿了一件杏黄色驼绒袍子,经了点缀的脸更显白皙,一双眼睛顾盼生辉,盈一眸笑意,“走吧?” 原来是补妆去了,特务放下心。 房间却设在了二楼舞厅的休息室。 此时众宾客都聚集在一层饭厅和三层棋牌区,是以这里十分冷清。 送她来的人很快离开,于曼丽站在门外定了定神,不知明家那几个人能否立刻发现自己不在包厢里。想一想又觉得不对,明楼陪着汪曼春,明台今天是新郎,眼下这个未知陷阱,只能自己独自面对。 推门而入,于曼丽叫了一声,“南田课长?” 无人响应,她环顾房内,轻轻带上门。 忽然感到脖子后一股灼热气息--有人--她刚想反应,已是来不及--手臂被对方一把掐住反折在背后,那人的背顶过来,甚至能赶到下腹的坚|挺。 她心一沉,糟糕,被算计了。 “美人さん,素直に移动しないで…”(小美人,乖乖的不要动。) 苍老又油腻的男声传来,说的却是日语,这里怎么会有日本人,还是在明家包场的饭店里? 除非--他是伪政府的人,或者干脆说,是南田洋子派来的人。 南田洋子怎么敢随便让人这样做?她还不敢得罪明楼。 她脑子里过了一遍--忽然意识到,也许根本不是南田派来的人,是汪曼春! 她冷笑,而身后的人已经摸入她衣襟,嘴唇咬住她耳垂--她一阵反胃,忽然想到十五岁那年被迫接客,压在自己身上的人也是如此急不可耐。 她乖顺异常,居然微微俯身,对方更觉得食指大动,凑在她耳边低语,“私はあなたがこれを行うことで、非常に优れていることを闻きました…” (我听说你很擅长干这个…) 他已将她旗袍撩起来,开始解自己的裤腰带,于曼丽却忽然转过脸,笑着勾住他的脖子,“私はこの一种类で良いじゃありませんよ。”(我擅长的可不是这一种。) 她贴在老男人胸口,手缓缓向下移动--她柔若无骨的腰肢仿若绳索缠紧了男人的身体--他下意识吞了吞口水--忽然,于曼丽一撩旗袍,从大腿绷带里拔出把枪--枪在洗手间就上了膛--男人很快瘫软到地上。 于曼丽吹去枪口一缕烟,庆幸明楼给自己配了把消音枪,又提前藏在了洗手间天花板上。 如今一想,真是天衣无缝的策划。 她快速检查一遍尸体,发现此人面目虚浮,耳后有疤,却是她此行身为“蓝玉”所要除掉的日本远东区行动部部长松井贤二。 奇了怪了--这么巧?她被人带到这里,正好遇上自己的任务目标? 她只觉得隐隐有古怪,说不上来--太过顺利,便要回溯记忆,找出不同寻常的暗示。 然而还要迅速回去参加婚礼,制造不在场证据--甚至还要处理尸体,一旦在这里被发现,明台的婚礼势必毁于一旦。 第35页 虽然之前明楼已经提醒过她,任务完成,立刻离开--但是她犹豫了,不为别的,只是忽然想到明台见到程锦云那一剎那眼底难掩的笑意。 还有明镜,她捂着嘴站在旁边,眼底有涌动泪光。 怎么能就这么毁了呢? 她站起身,忽然有了个主意。 包房里,汪曼春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西装书,时不时飘向门口站着的人,终于忍不住问,“你老站着不累吗?” 阿诚一笑,“我可以坐吗?” 汪曼春哼道,“座位那么多,只要你不堵着门口就好。” 阿诚于是选了她对面的位置坐下,“汪处长也会看张恨水?” 他指的是汪曼春手中那本《金粉世家》。 “今日本就是一场金粉世家式的婚礼。” 汪曼春翻过一页。 阿诚注意到她手上纱布拆了,问道,“汪处长,你的手还疼吗?” 汪曼春目光停在一行字上,顿了顿,“并无大碍,多谢你。” 她似乎有意要破坏友好气氛,“我师哥怎么去了这样久,明明一起来的人,现在连个影子都见不着了。” 阿诚起身给她倒茶,“大哥招待客人去了,估计一时难脱身了。” 汪曼春冷笑道,“难道不是去找小情人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阿诚轻轻放下水壶,看了她一眼。 却见汪曼春冷淡地看着他,似乎在等着回答。 阿诚太了解这个表情。 怎么说呢,当一个人自小跟你青梅竹马,注意力却从不放你身上的时候,你对这个人反而尤其关注。 关注到连她一次细微蹙眉都闻弦知意。 虽然阿诚从不单靠表情下判断,但是此刻他确信了--汪曼春还不知道于曼丽的真实身份。 他微微松一口气,递给她茶,“汪处长,你爱喝冰的,我去取冰块。” 他刚走到门口,汪曼春的声音传来,“站住。” 他一怔,回头看她,她不爽中带了几分委屈,“你就在这里,我知道你是要去找我师哥,哼…你就留在这里陪我。” 阿诚有些为难道,“汪处长,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的意思是…如果大哥回来看见我们独处一室,会不高兴的。” 他意有所指,汪曼春一下子红脸。 她轻咳,“快去快回,没有冰块就算了。” 阿诚点头。 阿诚一走,就有人立刻闪身进了门。 汪曼春目光转冷,缓缓放下书,“于曼丽去了?” 来人点点头,掏出一块男装手錶,却是正宗德国货。 汪曼春攥了在手里,握紧的一瞬嘴角微微上扬,“呵…不论松井贤二是活是死,于曼丽这回难逃一劫。” 明家几兄弟,没人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若于曼丽敢反抗,那汪曼春就可以诬陷于曼丽一个共|党身份,若她不反抗,松井贤二可是个出了名的性虐狂。 此刻程锦云正站在明台身边,与他一起接受各界人士的祝福,几个特邀记者的镁光灯取景巧妙,明日报纸上她一定又是美轮美奂、仪态万方。 程锦云谨遵名媛守则, 端的是笑不露齿,走不动裙,今日万众瞩目,她虽是庶出,也绝不能失了风度,沦为笑柄,遇到任何小状况,她都尽量保持沉默,让明镜和其他执事帮忙处理。 明台作为新郎,却比她更沉默。 他心不在焉,连程锦云都发觉了。 她悄悄走近明台,在他肩上一拍,“嘿,新郎官在想什么呢?” 明台回头,见到她一身名贵婚纱,耳坠珍珠扣,脸若桃花雪,两只手臂洁白纤长,顺势放在自己胳膊上--她看起来有点担心。 “没事…只是半日里没见着大哥,有些心慌。” 他不介意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 程锦云顿觉心宽,在他心里,自己毕竟还是特别的。 “我刚看见汪曼春了,估计大哥陪她一起吧,你不要问了。” 她小声道,又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臂,这才转身去招唿别人。 明台知道她说的对,但--他依然有奇怪预感--因为他连于曼丽也没看见。 她好歹是明家准大少奶奶,总不会一直躲在包厢里长草吧! 躲。这个字眼冒出来的时候,明台心里一疼。 于曼丽的一生,居然一直都要“躲”。 躲枪子儿,躲日本人,躲命运,躲着自己内心真正所求。 她从没有一个为自己考虑的机会。 如今他都结婚了,而她却还要顾忌到汪曼春和明楼不清不楚的关系,把自个儿当花瓶一样摆着。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要上楼看看。 就在此时---明台耳边传来一声枪响,震声大到波及整个饭店的人都能听到,他抬头看--发出动静的正是二楼舞厅方位。 第27章 克上 包厢里,汪曼春应声而起,手上的杯子重重磕在桌角,水花四溅。 “带上一队人,跟我来!” 特务们收到指示,跟着汪曼春就向外沖,却正好碰到拿了冰块回来的阿诚,两人目光交汇,汪曼春厉声道,“阿诚,跟我走!饭店藏了共|党!” 阿诚讶然,“怎么会?今天是明台的婚礼!” 汪曼春冷笑,“因为她矇骗了所有人,利用了你们的信任,跟我去看看不就清楚了?” 阿诚犹豫了一下,“我去通知大哥,让他协助调查。” 汪曼春嘴角一勾,正合心意--“也好,就在二楼歌舞厅见吧。” 待到汪曼春一众人背影消失在视线里,阿诚才不疾不徐地进了包房,将冰块收到包房角落的小冰箱里,坐下来,看一眼手錶,嗯,不急。 一切就绪,他一点不着急。 二楼歌舞厅现场戒严,一楼三楼的宾客也被暂时控制在原地,无人能四处走动,最先冲上二楼的便是汪曼春手下人。 然而有人比她还早。 静静站在尸体旁抽着烟的颀长身躯,正背对着她凝望窗外,全然没有转身的意思。 汪曼春心里“咯噔”一下,她从没希望牵扯到明楼,无论是殃及他或是惹他怀疑,都只会折磨到汪曼春自己。 但他怎么会淌这趟浑水!汪曼春心里一急,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把抓住明楼胳膊,“师哥你怎么在这里?兇手呢?” 明楼转过脸,“曼春,你再看看,兇手就在那里。” 什么?汪曼春愣住了--她顺着明楼手指方向望过去--却见两个手下正在记录现场,现场有…两具尸体! 除了身穿日本陆军军服的松井贤二,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手中紧紧攥着一把m1912军|用 |手|枪,看样子是个有备而来的便衣特务。 “我过来检查歌舞厅布置情况,就看到这个男人悄悄熘了进去,本想着跟踪他,看他想做什么,没想到他下手这样快,枪杀了松井部长,之后又发现了我,我只好将他就地正法。” 第36页 明楼说地不疾不徐,说完还抽一口烟,汪曼春头皮发紧,只觉得心乱如麻。 重点是,她一切计划天衣无缝,怎么会多出一个男人?还有那个于曼丽呢!她分明就被自己手下带进了二楼舞厅! “大哥!出什么事了?” 明台灵活地躲过几只试图阻拦他的手,跳跃到了明楼身边,见汪曼春一脸铁青,不由关切, “曼春姐,你反胃了吗?这里刚死了人,你要不舒服就先避一避。” 避一避?避你个大头鬼。 汪曼春强忍着骂人冲动,无视明台,走到两具尸体旁,不错,死的确是松井,而另外一个死人,却不是她派遣的人。 明台忽然一笑,“其实我有个主意,曼春姐若要确认这两名死者的身份,我拿婚礼请帖来一一核对便是,或者下令各大商行与政府部门派代表出来认领,便能扫除困惑。” 认领? 若真如明楼所说,这名特务目的在于谋杀松井贤二,又有谁会傻到自动背锅? 明家三少果然是个白痴? 呵,就算他是有意装疯卖傻,汪曼春也无心跟他斗气。 汪曼春默默翻了个白眼,刚要继续检查死者身份,却不料又来了浩浩荡荡一群人。 来人不在她计划之内,却让她一下子如堕冰窟。 南田洋子一脸傲慢,缓步走进了人群之中,而让汪曼春心如石沉的却是南田洋子身边站着的人。她一身杏黄色驼绒袍无一丝挣扎过的褶皱,妆容鬓髮也无半点凌乱--而她此刻笔挺站在汪曼春对面,眼里没有慌张,只有自信,这自信犹如一柄光刀插|进了汪曼春心里。 明楼掐灭了烟,轻轻咳嗽了一声。 于曼丽却像是没看到,倾身凑到南田洋子身边道,“南田课长,我说到做到。” 南田洋子嘴角勾起一抹笑,却意味深长地看向明楼,“明长官,你替我大日本帝国处决了谋杀高级将领的大犯,这一笔功劳,我一定替你上报。” 她看也不看地上尸体,语气十分轻松,“不过,你未来孩子的教母,我可是当仁不让,刚才于小姐和我谈了半日,已应许了我的要求。” 南田洋子这一句,无异于给出于曼丽的不在场证明,汪曼春心里发恨,插嘴道,“南田课长,我看此事还有蹊跷,请给我一点时间--” “--时间!?你们要是动作够快,松井部长还会遭人暗算?要不是明长官恰好路过,连兇手都会逍遥法外。” 南田的话犀利而无法反驳,汪曼春咬牙,“…南田课长,今日是明小少爷的婚礼,我们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没带够人手。” 这理由,却有点把责任往明家推了,明楼蹙眉,却看向明台,明台正呆呆看着于曼丽--他怎么也想不通,她不正一个人难过地待在包厢吗?怎么会和南田洋子相谈甚欢?还不惜冒着认贼作母、触怒大姐的风险讨好南田? 若不是讨好,明台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 于曼丽却看向明楼,淡淡道,“明长官刚刚怎么会恰好路过二楼,我听说你一直和汪处长在一起。” 明楼的话里有漏洞,与其等到别人质问,不如让于曼丽假意吃醋询问--明楼眸子里落了点光,沉沉凝视着于曼丽,“我帮忙招待贵宾,看见有眼熟的人往二楼方向去了,所以想去提醒她。” 于曼丽顿了顿,“眼熟的人?” 明楼微微一笑,“当然,提醒只是顺便,主要还是检查。” 汪曼春紧紧握住了拳头,还要说点什么,却见南田看着她,目光里的含义让她一下子噤声--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她忽视了--南田为何要过来?她一点也不震怒,而且她连尸体都不曾看一下。 汪曼春心里一惊--莫非--她自己才是“借刀杀人”计中的那把刀,而南田洋子,才是手握刀柄的人。 此刻她要汪曼春收刀入鞘,她若继续不依不饶,只怕会落得个鸟尽弓藏、两败俱伤。 千算万算,她怎么可以忘记了南田洋子是日本新派官员,而松井贤二却是老派官僚,两个人宿怨颇深,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 而自己精心的策划,很有可能早就被南田洋子看在了眼里,她放任自己设计于曼丽,却只是想要更顺利地除掉松井贤二而已,而这个特务,更有可能是南田为了派来除掉松井贤二,却被明楼当场枪决的手下。 南田扫视全场,“依我看,诸位且散了,婚礼照常进行吧,明三少爷,请你尽快下楼稳定局面,明长官,你请过来,我们谈谈你日后孩子的事。” 她微微笑着,目光里却有不容抗拒的威慑力。 众人立即领命,明台也不情不愿地反应过来,经过于曼丽身边的时候,明台忍不住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于曼丽却只是微微一笑。 这笑容落在明台眼里,无异于一个定心丸,然而明楼已经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你还不走?” 明台哼道,“好了好了,我马上走,碍着你什么了?” 南田看在眼里,忽然一笑,看向于曼丽,“于小姐,你真的很受欢迎啊。” 于曼丽低头,却是有几分无奈,“南田课长,我什么真心话都告诉你了,这点小秘密,你一个人知道就好。” 南田微笑,对明楼道,“明长官,请?” 明楼看一眼于曼丽,“内子怀有身孕,站这么久也累了,南田课长不介意的话,让她回厢房休息吧。” 南田想了想,“也好。” 于曼丽却道,“我孩子的事,凭什么不让我参与?我就是想去,你无权阻止。” 于曼丽边说着就要往前跟,明楼一把扯住她,“胡闹!” 他这一吼,却连走在前面的南田洋子都震了一下,惊讶地回头看。 于曼丽眼眶微红,“明楼,你不讲道理。” 明楼的手倏然收紧,却看了她几秒,缓缓松手,“回去。” 于曼丽看着明楼和南田洋子消失在楼梯口,眉头忽然蹙起,糟糕,还有一件事,手錶。 戒严解除,三楼棋牌室里,有许多要员和他们的安保人员正留在此处放松紧绷的神经。 阿诚坐在其中一张桌子上首,眉目间含着思索。 他似乎陷入了僵局--对方手里牌势大好,他却只余下几张散兵。 忽然,有个婀娜身影缓缓靠近,她带着一顶黑色帽子,黑色眼纱半遮半笼一双琉璃妙目,丹色唇瓣半开半合,轻轻吐出一句话,“这位先生,我可以坐你身边吗?” 阿诚看不清她的脸,却禁不住笑了笑,“请便。” 对面的人也愣住了--哪来的性感尤物,看这架势来头不小,看这风情却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倒像是哪个高官的小老婆。 她轻轻靠向阿诚,耳语说了句什么,低低的,还是吴地方言,原来是个苏州娘儿们。 阿诚微微一笑。 对方有些不耐,“喂喂!快给我出牌!磨蹭什么!” 第37页 阿诚嘆息一声,“那么, 对不住了。” 他轻轻摊开手里的牌。 竟然是比对方还要难得的好牌。 对方赌资一瞬间输了个一干二净,却只能气急败坏摔了椅子走人。 于曼丽悄声道,“手錶拿到了?” 阿诚不动声色收起东西,“你化妆技巧快赶上易容术了,我都差点没认出,那个带你去舞厅的特务更没认出来。” 于曼丽耸耸肩,表示这很正常。 阿诚又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后怕,“你哪弄的牌?要是花色不一样,被人发现出老千就功亏一篑了。” 于曼丽低低一笑,“我可是黑寡妇。” 阿诚咳嗽一声,“蓝玉。是蓝玉。” 手錶物归原主。 于曼丽丢入包里,这手錶好一阵子不能戴了。 “没想到,汪曼春竟然没把手錶扣下,还真的送给了这个特务。” 她低声道。 阿诚蹙眉,“与其自己看了心烦,不如低贱处理,也算是出了口恶气。” 有什么比所託非人更暴殄天物的。 于曼丽想想,“那明楼呢?” 阿诚一愣,不明白前后句有什么联繫。 于曼丽微微一笑,低垂了眸子,“没什么,我们快回去吧。” 她声音平淡,几乎没有波动。 第28章 衾枕 婚礼漫长,按中华风俗拖延至深夜,明镜担心着于曼丽有身子需休息,便嘱咐阿诚送她先行回明公馆。此刻于曼丽被多灌了几杯酒,也有些微醺阑珊,脸颊红扑扑的,步履亦如踩着高跷一深一浅,看到一个熟悉人影过来,又听到耳边明镜的交代,便先一把抓住了那人手臂,将身体大部分重量压在他身上,想着既然是阿诚,他必然不会介意,只巴望着快些回去休息一番。 那人手上动作却是一顿,就迷迷煳煳听见明镜嘆了一声,两人又说了几句什么,被她抓着手臂的人就直起了身子,一只手绕到她背后,一只手托着她双腿,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于曼丽身子一轻,陡然落入一个温暖怀抱中,一下子只觉得陷落,眼皮子打架得厉害,人说粘枕就睡,她却在这人的怀抱里感到久违的心安,竟如同白日赖床一般,说困就困了。 醒来却是在后半夜,分明醉了却还不能安睡,夜幕环抱着明公馆,寂静却如刀一般裁开了心肺。 蓝玉第二次任务圆满完成,她应该高兴,然而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既然今日的任务由明楼一手策划一手实施,他应该早就知道南田洋子预谋剷除松井贤二,他对松井贤二了解到什么程度?知道他是日本驻华行动部部长,知道他相貌,还是知道他会对自己做什么? 于曼丽完成这项任务的具体过程是他计划的,那么她在其中充当的角色,他一定瞭然于胸--但他依然放手让她去了;汪曼春和南田各自为政、心怀鬼胎,把她当色|诱棋子,她察觉了,也能做到不动怒不露怯,将自己当作一把锋利的刀,以任务为唯一信仰,以完成任务为唯一目标。 因为她们是敌人,她清楚明白。 对待敌人,理智狠辣是为上上策。 但是明楼呢?他将自己部署地这样精准,如智者走棋,不费一子,攻他人城池,不露风声。 她不是他的敌人,可他对她这么狠。 他甚至连这一点都没察觉到。 于曼丽来到阳台,却见到明楼坐在唯一的椅子上睡着了,月光下他面容愈发清雅,她一怔,从未见他如此熟睡,目光缓缓勾勒他俊朗轮廓,从高挺额头移动到无一丝突兀的鼻樑,再到薄薄的嘴唇,她亲吻过,品尝过,然而她宁愿自己从没做过这样的蠢事。 不曾演戏,就不会入戏。 她目光含一丝凄意,对着夜空自语,“可你从没入戏,明楼。” 她抱一床被子盖到他身上,看了他半日,却觉得夜风凉如水,还是要叫醒他,找了半天位置,最后还是负气般捏住他鼻子--明楼呛了一下,立刻醒转。 他眼中只落入于曼丽转身的背影,她语气冷淡,“你何必这样,不想睡床,就睡书房,感冒了传染的还是家里人。” 明楼走进来,关上阳台小门,室内果然温暖不少,花果香气弥散,却是于曼丽近日用的香水味,他深吸入一口气,“曼丽…祝贺你,这次任务你完成得很好,我会上告组织安排对你的嘉奖。” 于曼丽已经重新坐入被子里,她“嗯”一声,将床头闹钟从七时调为八时,“我明日晚些去上班,你先走。” 明楼一愣,“为什么?” 自从于曼丽到了76号,上班都是坐明楼的车。 于曼丽淡淡道,“我以后会越来越晚,毕竟这孩子如今还 ‘在’,等到孩子不在了,我再恢復准时也不迟。” 她说的不错,孕妇嗜睡,日日早起并不合剧情,然而听到她后半句,明楼还是忍不住蹙眉,“你什么意思?孩子怎么会不在?” 他一双眼睛牢牢盯着她,“我听错了,还是我误会了你的意思。” 于曼丽抬起下颌,倔强道,“你不是聋子,也不是傻子,我就是这意思。” 明楼忽然倾身将她压牢在床塌,“你的意思是一次不行,还要更多次?” 她侧过脸,“我受够了,明长官,你到此为止吧。” 明楼沉默,直起上半身,“本来想着今天太晚了,你也累了,等到明早再跟你细说,现在看来,今晚咱们非说明白不可。” 他将她被角掖好,于曼丽侧过身子,不去看他的眼睛。 明楼却非要看着她说话,“首先,我今早打了你,对不起。” 她沉默着,唿吸也很轻。 “第二,我明知道南田洋子有可能利用汪曼春除掉松井贤二,却没提前告诉你,是我的错,对不起。” 于曼丽闭上眼,似乎有些疲了。 明楼却用刚在室外冻了个凉的手去碰她的脸,于曼丽被冷气一激,倏然开口,“别动手动脚的,继续说啊。” 明楼微微笑,“怕你赖帐。” 她哼一声,便不再闭着眼睛,但一双眼睛雪亮地盯着明楼,到底让他有些…难以抵御,不由轻轻咳嗽一声,“也…不必这样盯着。” 于曼丽“啧”了一声,“你怎么这样麻烦,不听了不听了,我要睡觉。” 说着就把被子往上一拉,自己往下一熘,背过身子就要睡了,明楼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缓缓道,“……第三,其实今天…我很害怕。” 于曼丽的眼睛紧紧闭着。 他的手却抚上她的脸,冰凉冰凉,然而她没有躲开。 他声音里有奇异的张力,让人不忍打断--“我很害怕,如果没有来得及赶上,如果你出了事,我一定…会死掉吧。” 于曼丽声音闷闷的,“如果暴露了身份,你当然会死,但我这人从不坑搭档,你放心,就算我今日被抓了,也决计拖累不了你。” 第38页 他顿了顿,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来,“曼丽,你难道不明白么?” 他已然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糅入怀里,“我的命和你的命,早已经是一条了。” 许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屋内静谧如同时光凝固,然而墙壁上的老式挂钟还在一下一下走着针,“哒” “哒”“哒”作响,计数着某种沉默的时限--明楼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这缚网-“曼丽,你睡了吗?” 没有回答。 他嘆息一声,轻轻拥了拥怀中的人,正要松开手,却听一句话小小声传来,“才不要把我的命交给你。” 他手臂紧了紧,“对不起,我太坏了。” 于曼丽忽然翻身,身体一下子撞入他怀里,明楼一搂将她紧紧嵌住,两人额头相抵,唿吸热到灼痛脸皮--汲取着那点独占的暖意,好似冬夜燃烛。 “南田洋子说,如果是你为我生的孩子,一定既聪明又漂亮,因为孩子是父母心血的结晶,是爱的产物…” 他娓娓道来,于曼丽打断他 ,“明楼…我从没想过要孩子。” 他顿了顿,柔声道,“如果…不是为了任务,是为了…我们呢?” 这才是真正的悲哀之处,明楼根本不明白这一点,也是自己不明白的一点--他们坦诚相见的结果,永远是一重又一重的难局。 于曼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她酝了酝气息,徐徐道,“说起南田…我真没想到她居然是日本新派分子,也没想到她响应的是山本五十六那种 ‘下克上’方针,若不是她身份特殊,你也没法和她达成互不追究的协议。” 明楼岂不知她在转移话题,然而他不想她生气为难胡思乱想,只能接着她的话说-- “那么,你跟南田又约定了什么?真打算让她当教母?” 他低笑。 “…哼,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嗯?我说过很多话,对你,就太多了。” “…你说过,明台结婚后,你就做一个纯粹的学者,所以我就求南田答应我,我不说出松井这个人意图不轨的丑闻,她就给你一个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教书的副业,每个月抽出几日去上上课,就当是好玩…”于曼丽的话音未落,身体忽然被箍紧,她倒吸一口气--只觉得他用力惊人,然而却是明楼自己的唿吸忽然有些不稳,“曼丽…我可以进来睡吗,好冷…” 翌日两个人却都是八点钟才醒,连明台和程锦云都坐在桌边了,于曼丽只好装作一脸淡定地走下楼去,明楼倒是不介意直白,微笑着跟在于曼丽身后,仿佛一大早就中了乐|透头奖,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恰似东风十里来。 于曼丽坐下,见程锦云已梳好一个已婚妇人的髮髻,穿一件嫩柳色长衫,脸色也如新芽冒尖,非常快乐的模样。 心竟忽然放松了。 以往想像过那么多悲伤细节,只要一涉及一牵扯就窒息不能自抑,如今真正得见明台另有归属,心中倒闪过四个字:不过如此。 悲伤不过如此,失落不过如此,爱情,亦不过如此。 于曼丽想,也许她遭到鬼门关赦免的最大意义,不过是得到了一个看懂本心的机会。 她想要的,是比爱情更久远的、比信仰更切实的、比别离更牵绊人心的东西。 “曼丽,你不能喝咖啡的呀,让阿香给你做玫瑰茶好伐?” 明镜说着对厨房方向吩咐道,“阿香,用那套有玫瑰花纹的骨瓷啊,别老捨不得用,存着积灰。” “欸啊,大姐,那不是英国那套道尔顿茶器么,我上次找你要你捨不得,曼丽要喝茶你才拿出来。”明台撒着娇,颇有些不满意味,程锦云看一眼于曼丽,眼底有些奇怪意味,却只听明楼淡淡道,“你大嫂怀孕了不能喝咖啡,你莫非也怀了?” 明台登时败下阵来。 程锦云慢喝一口粥,忽然笑道,“我听说大嫂的孩子选定了教母?是谁呢?” 于曼丽漫不经心地咬着一块司康饼,“哦…这个嘛…” 程锦云笑地更温柔,“哦?是…” 明楼声音又插|进来,“等弟妹怀了再将教母介绍给你,如今,只怕是早了些。” 程锦云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明镜见二人一下楼,桌子上便换了阵势,却也权当观戏不语的好票友,待到交锋毕,明镜轻松一笑,“锦云和曼丽今日都别上班了,我有任务给你们两个。” 第29章 疑窦 此刻,特工总部行动处,阿诚与梁仲春正相对饮茶。 “不好意思了啊,阿诚兄弟,我这里没什么好茶,你就凑合着喝吧。” 梁仲春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着喝茶,阿诚却一手端着杯子,环顾办公室一圈,语似随意道,“你这个行动处处长日子过得真朴实,怎么,最近生意不好?” “托赖你照拂,还过得去吧。” 梁仲春说着观察他的反应,“阿诚兄弟,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嘛,跟我你还客气什么啊?” 阿诚从兜里掏出一把车钥匙丢在桌上,“差点忘了,谢谢你昨天借我车,这个还你。” 梁仲春笑嘻嘻,“小意思,行动处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车。” 他眼珠子滴熘熘一转,“不过,我昨天看见,好像是明长官开车送的于小姐?” 言下之意,你好像并不需要车啊。 阿诚淡淡道,“我送汪处长回家了。” 梁仲春恍然大悟,还是明长官段位高啊,脚踩两条船还能够两头不丢,自己带一个回家,又让自己手下帮忙送一个,这套路玩得简直…梁仲春想到了一个词:如入化境。 难怪人家一点不着急结婚的事,有这等手段,还在乎虚名作甚? 梁仲春想着,“啧啧”摇头,阿诚斜视他一眼,也不说话,梁仲春吓一跳,忙摆手,“诶诶,我不是在说你,你别误会。” 阿诚懒得理他,往沙发椅上一靠,“对了,还有件事问你,那个松井贤二,他和南田结过什么梁子,你知道吗?” 阿诚目光疑惑,又像是随口好奇。 “呵,他们日本人的事我哪儿知道呀,尤其是这个南田课长,虽然是个女人,秘密守得可紧了,要说我们这76号谁最了解她,你得找汪处长啊。” 阿诚蹙眉,“汪处长也归你管,你都不晓得,她怎么会晓得?” 一句话就哄得梁仲春十分受用,他在76号成日受两个女人挤压,肉夹馍一般,哪来得真威严? 不过人总是喜欢听假话,越假越喜欢。 梁仲春勾过拐杖撑起身,崴到办公桌前,拉开活动椅,抽开左边第二格抽屉,翻出一张照片来,“看--” 阿诚站起来接照片,却见照片上是一湖水一樱花树,树下站着两个人,站在右边的是年轻一些的汪曼春,大约二十岁不到,散着一头刚及肩膀的中长发,大眼睛乌黑髮亮,笑地腼腆,而她左边站着的正是南田洋子,虽然照片上南田没有穿军服,然而她紧绷而笔直的站姿,以及犀利的眸子,从照片中便透出一股军人气场。 第39页 两个人相识相近十年,而南田洋子也是挖掘了汪曼春的人,所以梁仲春才会说,要想了解南田洋子,就得去找南田发觉的“千里马”汪曼春。 阿诚不作多言,将照片递给他,“你怎么会有这种照片?” 梁仲春笑,“女人总有记录自己的习惯,或者日记或者照片,尤其是这种经典合照,我不找,也有记者找。” 阿诚关切道,“还是要小心, 被她们发现了,或是有心之人告状,难免生事,若真为了大事倒还值得,若为这点八卦就不值当了。” 梁仲春笑道,“阿诚兄弟,我在中统那些年也不是吃素的,我这条腿也不是天生就瘸了,斗争都在心里,谁放脸上?” 党政黑暗,一旦身处其中,最先学会的便是自保。 梁仲春在某些方面,无疑比汪曼春有远见的多。 梁仲春见阿诚不再质问,又顺势道,“照片就给你留着,反正我拿着没用,没得被我夫人看见了跟我吵架,不过,你可要记着我的好啊。” 阿诚也不推脱,立刻把照片塞进大衣内侧口袋,低声道,“上次你帮忙找公寓的事,我们明长官也记着呢,以后少不得互相帮扶,梁处长尽管放心吧。” 说着就做了个留步的手势,拉开门走了。 梁仲春又拿起桌上的车钥匙看了看,还是觉得不对劲,就算阿诚要送汪曼春回家,也不用特地借了一辆76号行动处专用车吧?这车警灯闪烁方式独特,还贴了行动处徽标,走哪儿都打眼,大晚上送人回家,要这种车? 阿诚也不是那种作风高调的人,这点小困惑倒让梁仲春怀疑自己考虑多了--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车钥匙收进屉子里,却是不再多想。 汪曼春今日却不在76号,自昨日松井贤二被杀,南田洋子就像她下达了任务:捕获密谋杀害松井贤二的幕后黑手。 黑手是谁?于曼丽?还是南田洋子派过去的兇手? 汪曼春心里很清楚,兇手是谁一点都不重要,先不论她当时不在现场,根本无法确定下手的是谁,即使真是于曼丽亲自下的手,如今已死无对证,如果是那个特务,也一早被明楼当场击毙,再无任何线索。更重要的是,南田洋子此举不过是装模作样,而汪曼春能做的仅仅是是配合她装模作样。 她命令手下们将车停靠在街边,自己下车抽菸。 心里郁闷的时候,一根烟能缓解很多,然而为了维持在明楼面前的淑女形象,汪曼春在他面前从来不抽菸。 她想,也许明楼根本不在意自己抽不抽菸。 汪曼春和手下们所在的街区正是市内一家较为繁华的商业区,她名义上为查兇手实则出来透透气,省得看到于曼丽又是一阵心烦意乱。 然而天公不作美,越是不想看到的,偏偏怎么样都能遇上。 汪曼春看见两个熟悉的背影并肩走了过去,一个是昨天婚礼上明台的新娘子程锦云,一个就是于曼丽。 两个女子都穿着墨色旗袍,然而于曼丽走路姿势还带了三分烟火缭绕的风尘气,一下子就吸引住不少行人目光。 汪曼春掐灭了烟,看见两人走进了一家医院。 医院? 汪曼春倒也听说过程锦云是个护士,但是于曼丽今天竟然没去76号? 她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她眼光寒冷,想了想,勾勾手指,立刻就有两名属下上前,“汪处长?” “跟着她们,看看她们要做什么,立刻回来汇报。” “是!” 没过多久两个属下就回了,面色有些尴尬,“报告汪处,她们去了妇产科。”汪曼春的脸色陡然沉下去。 总不会是程锦云要生孩子吧,她了解明镜看上的媳妇类型,那种小家碧玉贤妻良母式的旧式女子决计做不出婚前和合的开放事,但是于曼丽就不同了,花柳巷出来的人,除了这点看家资本还能用什么留住男人? 此时此刻,汪曼春倒宁愿把明楼想像成一个受了于曼丽美色勾引的男人,是男人就难过美人关,然而…她只怕他是真的爱上了于曼丽,昨日明楼那样护着她,这让汪曼春没法不担心。 兄债弟偿,如今看来,这个负债的很愉快,讨债的也很愉快。 她就没法愉快了。 医院里,程锦云挽着于曼丽的手臂,“幸好我今日不用值班,才能陪着你做检查。” 今晨明镜交给于曼丽和程锦云的任务,就是一起来医院做身体检查。 虽然话说的含蓄,然而其本质就是让程锦云陪着于曼丽到医院做孕检。 明镜还有一大摊子公司要忙活,又不放心于曼丽怀着胎,幸好现有程锦云嫁来了,她正好开始自己的第一次家主指挥。 于曼丽心知肚明,却只是微笑,“嗯,多谢弟妹了。” 一声弟妹,真是温柔婉约,再配以一个浅笑,程锦云也不由得发愣,然而她很快移开视线,手中攥着挂号单子,“快到我们了,过去等吧。” 长廊里坐满了看病的医患,妇产科外也有很多扶着腰的孕妇,于曼丽认真地端详了她们许久,眼底却流露出一种羡慕的神态,“孕妇真幸福,每天那么辛苦还那么心甘情愿,想必是人生有延续的缘故。” 程锦云微笑,“你以后也会一样幸福。” 于曼丽眼底闪烁,一声轻笑,“怎么会,我想要的幸福太多了,比她们贪得无厌得多,程小姐不也这样想?” 程锦云不自在地转过脸,“于…大嫂,你这样想不对,不论多少,人总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只不过有的人聪明些美丽些,追求到的也就多一些。” 于曼丽点头,“哦。比如说你?” 程锦云清冷道,“若是大嫂,这一生也没多少大风大浪,倒算是幸运。” 她是在嘲讽自己并无真才实学。 懒得理她了。 于曼丽微微一笑,“但是你不相信,我也是个想要追求幸福的普通人,对吧?” 程锦云愣住了,她没想到于曼丽说话这么直白辛辣。 于曼丽却笑地很随和,“所以,你今天带我来,究竟是做什么的?” 程锦云咬唇,“这个孩子,究竟是不是大哥的,我只是帮大姐确认一下。” 于曼丽的笑容浅浅收敛在唇边,多讽刺--明镜不相信她,依然不相信,即使她对自己那么的好。 衣服、手錶、茶具、以及无处不至的嘘寒问暖,于曼丽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不同的,然而此刻她才知道,在明镜心里,她不过是个从良的妓|女,一日为娼,至死成脏。 这种痛楚不是第一次感受到,所以于曼丽的失望也只在短短一秒。 她很快注意到了76号的便衣特务,他们竟然在这里?是有任务?要抓谁?跟踪监视谁? 或者——自己就是目标? 她心生一计,假装靠在程锦云肩头,低低道,“这里有明家熟悉的医生吗?” 第40页 程锦云回答迅速,“没有。”“我建议你再想想,我死了对你半点好处没有。” “…真没有。” 程锦云咬牙。 于曼丽嘆一口气,“大老远选了这家医院,莫非是冲着他家厕所来的?你信,我不信。” 程锦云还是不说话。 于曼丽微微一笑,把玩着自己新涂的红指甲,“你当日怎么发展明台入党的,我们聊聊?” 程锦云的脸色僵硬了几秒钟,终于,她牵住于曼丽的手,“我带你去找苏医生。” 第30章 旧人 南京路,风云照相馆。 明台手持一杯热咖啡,先凑近闻一闻,一股醇气立刻窜入鼻尖,这是上好咖啡豆才有的甘香。 明台满意地啜饮一口,满足道,“你咖啡越泡越好,以后退役了就开间咖啡馆,再一併入风云照相馆,我当你投资人。” 他说得兴致勃勃,一边望向吧檯边擦着桌子的高大背影,“诶,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考虑成家了吧?” 郭骑云浓眉一紧,颇有些不想回话,慢慢转到桌子另一边继续擦,“组座说哪里话,国家尚处危难之际,我辈焉敢怀儿女情长?” 明台挑眉,“没有儿女怎么爱国?你都断子绝孙了国家拿什么抗敌?” 一句话噎着了郭骑云。 他吭了一下,“我不是针对组座,我意思是,若真能够两全其美,谁不想?” 明台默默又喝了一口咖啡,这滋味实在好,改天要把于曼丽再叫过来喝一次。 这样想着,郭骑云却问道,“听说现在于曼丽过得不错?” 明台看他一眼,“她快成我大嫂了,麻烦你以后尊称她一句明夫人。” 郭骑云不情愿道,“她是我同事,这一点不会变。” 他眼见着明台看了自己一眼,忙又道,“我相信她进76号一定是有苦衷,但具体原因就不清楚了,组座知道吗?” 明台摇头,“就算有原因,如果我能查出来,那汪曼春也能,所以目前最好的情况是谁都查不出来。” 他想了想,“至少,她如今很安全。” 郭骑云默默点头,“明白。” 他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道,“组座,其实今天--” 郭骑云话音未落,一道稳健张扬的声音横插而入,“--其实今天是我叫你来的。” 明台一听到这声音,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条件反射般从凳子上窜起来,目呆呆看着从二楼照相室走下来的男人,不正是王天风? 昔日恩师,已有近一年未见,久别重逢,却是一人目光犀利如昨,一人心怀敬畏依然,师生情谊,竟然没有一点变过。 只有明台自己心里清楚,终究是有一些东西变质了,比如自己的共党身份,他绝不能如实相告于王天风。这不关乎师恩孝道,因为永远有比个人道义重要千万倍的团体斗争,胜利的一方将象徵新中国的未来。 王天风凝视着这个得意门生,目光深沉而悠远,“恭喜你结婚,今后就不再是个孩子了。” 明台果然不服气,“我早就成年了,也从你手上毕业好久了吧。” 王天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声音低沉道,“不是孩子?我看你现在就像个孩子。” 他话说地一字一顿,斩钉截铁,一点不像开玩笑,倒像是发怒。 明台一愣,脑子里迅速回闪,我做错了什么? 王天风哼道,“你和于曼丽有多久没出任务了?你以为是组织忘了?我忘了?” 明台装傻,“我们分部又不能经常联络总部,再说了,老师也说过,等待也是任务的一个环节嘛!”王天风冷笑,“等待?你们俩现在都能耐了!各自结婚各自成家,把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现在要你们出任务,也不过是一盘散沙…” 他声音渐渐低沉,“这样的部下,总部也不需要。” 明台心里一惊,忙道,“老师,你知道于曼丽上次受了重伤,能够痊癒实乃九死一生,我为国为组织效力万死不辞,但于曼丽她一个姑娘家,不如干脆放…” “放肆!无耻!大胆!” 王天风怒吼,“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 郭骑云连忙上前相劝,“上峰,组座最近也在搜集情报,一直没有功夫联繫于曼丽…” 王天风侧着头扫他一眼, “我没问你。” 郭骑云立刻闭嘴了。 明台心里哀嘆,啧这郭骑云不靠谱啊,当初于曼丽替我求情都是一上来就几千字发言,说得人肝肠寸断心乱如麻,你就帮一句话还给堵了。 所谓云泥之差,高下立见。 明台只好奋起自保,“老师,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重新联络上于曼丽,跟她一起分析今后任务走向。” 王天风眼底聚了点深意,“哦?你要怎么联络她?我看你家大哥未必会同意吧。” 一句话就戳到了主要矛盾,明台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个,他们俩只是演戏,我大哥也不会真拦着我找她,何况我跟于曼丽是纯粹的战友情。”他蹙眉道,“再说我有老婆好不好?” 王天风眼底闪过一丝怜悯,却是不点穿不提醒,慢悠悠直起了背,“你家大姐今天在不在家?” 明台眼睛一亮,“啊?在啊!今天公司没什么事,她应该一整天都在家里。” 王天风点点头,“我去你家,你就别跟过来了。” 明台习惯性点头,一下子反应过来,马上跟在他身后,“--为什么我不能去,那是我家!” 王天风住步,回身盯着他,不说话。 明台不说话了。 “呵。” 王天风戴上帽子走了。 程锦云和于曼丽走后,明镜待在家里却并不如何心宁,阿香泡茶也似乎失了准头,家中钟錶一会儿响一会儿不响,电话倒是怎么也不来一个。 总要有点儿动静吧?明镜心里直犯嘀咕。 而让明镜更加不满意的是明楼,平常一连几个月不在家里,今天吃错了药,不仅不去上班,还到花园里跑步,跑步了又去浇花,浇花了又去餵室外廊子下的绿头鹦鹉,最后总算回了书房,然而不一会儿又听到了阳台上的钢琴声。 明镜的手捏得咔咔作响,她冲着楼上喊:“明楼,你不能安静点吗!” 楼上琴音戛然而止,楼下电话铃应声而起。 “餵?你找哪位?”阿香接起了话筒。 “哦,你找大小姐。” 阿香边说边看向明镜,明镜挑眉。 “那…你贵姓?”阿香瞭然道。 “哦…王先生啊…” 她又看向明镜,明镜却愣住了,她蹙眉,摇摇头。 阿香便敷衍了两句,挂了电话。 明镜一下子泄了气,王先生?哪个王先生?是王天风? 第41页 当然只能是王天风。 他怎么还把电话打家里来了? 胡思乱想着,连楼梯上传来的“哒哒”脚步声都没听见,明楼见此场景,却是加快了下楼速度,“大姐,是谁的电话?” 明镜刚想摇头,电话铃又响了。 明镜脸色一白,刚想喊阿香去接,明楼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电话旁,拔起话筒道,“明公馆,有事请讲。” 明镜生怕又是王天风打来的,站起来就要阻止,却见明楼一面应声一面抬手,制止了明镜过来的企图。 他眉头微蹙,声音却很沉稳,“嗯,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对面似乎又说了一大堆,明楼只是静静听着。 明镜见他神色不大对,已猜到大抵与自己无关,然而他这样的表情,终究更让她担心了。 “照顾好人,我马上过来。” 他挂了电话,立刻叫住阿香,“拿我的外套和车钥匙--” 又看一眼明镜,“我出门一趟。” 明镜忙问道, “是公务上的事吗?我听你说照顾好什么人,照顾好谁啊?” 明楼默默穿好一件薄西服,扣上所有纽子,这才转过脸看明镜,“大姐,你不信任于曼丽,就是不信任我,如果家人之间都不能彼此信任,家便要散了。” 他神色里有十分的认真,然而明镜还看见了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 平时的明楼极少流露出情感,他原本就是一个极其内敛的人,喜好厌恶都只藏在心底,如今明镜却明显感到明楼的憎恨和担忧。 明镜很紧张道,“是曼丽出什么事了吗?” 怎么会?她不过是拜託了程锦云带她做个检查,顺便…验证一下。 检查,是检查有孕或无孕,这个没什么好心虚。 然而验证,则是根据孕期,推算出确切的怀孕时间。按照明镜的认知,于曼丽和明楼认识不过两个多月,那么胎儿最多不过一个多月。 而于曼丽身子骨瘦弱,就算怀四个月也未必显怀,若这孩子…早在认识明楼之前便有了,那么多出的孕期便是罪证。 明镜虽也有愧疚,但并不后悔如此做。 与其被人辜负,不如辜负别人,家人之间不如明算帐,尤其是这等大帐。 唯一没预料到的是明楼这么快就知道了。 明镜本想瞒着明楼偷偷进行计划,甚至不打算告诉于曼丽,只哄她是检查,其实把两项检查一起做了。 然而究竟是怎么回事?程锦云失败了?还是她们遇上了别的事? 说到底,明镜对孕检的结果依然孜孜不倦。 明楼的车消失在明公馆门口,明镜坐回沙发上,深唿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釐清思绪。 这个时候,门铃却响了。 第31章 八卦 上海公济医院,正是程锦云和于曼丽今早去做孕检的地方。 明楼驱车赶到的时候,只觉得心突突要从胸腔蹦出来,不是信不过于曼丽,正如这种即将窒息的感觉并不全然是担心。 他忽然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应该陪着她一起。 接到汪曼春电话的第一反应,他竟然不是怀疑汪曼春为何出现在医院,满脑子全都是那个娇小身影,他真是鬼迷心窍了。 医院一楼候诊室内安放着数排长凳,明楼赶到之时只看到了程锦云。 她沉默地坐着,白色旗袍一丝不苟,盘起了已婚妇人的髮髻,程锦云侧脸竟然有几分像明镜。 “锦云?怎么只有你?” 明楼走过去几步。 程锦云缓缓抬头,看着明楼,“大哥?你怎么来了?” 明楼看到她眼神无光,嘴角下垂,仿若有心事,又仿若被什么摄去心神。 他皱眉,看来得自己去找,汪曼春说了看见于曼丽在这边,那么她就一定在医院,只是…他一顿,低头看向程锦云,“曼丽和苏医生在一起吗?” 程锦云听到苏医生几个字,身体动了动,她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大哥怎么知道苏医生?” 明楼挑眉,“苏医生是明家私人医生吧?” 程锦云这才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度,无端端差点露馅,她和苏医生这层上下线关系,绝对一点都不能泄漏给明家姐弟,毕竟苏医生当初做了自己和明台的媒人,若这点党派关系被他们发觉,就算如今自己对明台再如何真心,也会被咬定为刻意接近、对明台别有用心吧。 明镜既然会怀疑于曼丽,又怎么不会怀疑自己? 弟媳就是弟媳,中国人偏要说成弟妹,好像真成了亲妹妹似的,然而呢?遇上蛛丝马迹,第一个护着的定是自家人,第一个怀疑的,定是这半路家人。 “检查做完了,她跟着汪曼春出去了,我就在这里等。” 程锦云平復了一下情绪。 其实她撒谎了,当时检查还没做完,汪曼春突然沖了进来,她手中拿着枪,程锦云只好任由她把于曼丽带了出去,然而更让她费解的是苏医生一点意见都没有。 程锦云攥紧了拳头,她分明已经和苏医生商量好了,藉此机会好好探查于曼丽身份。 虽然也有假公济私,然而于曼丽如果没撒谎,这点检查根本无损她清誉! 明楼将程锦云的反应看在眼里,并不多说什么,他淡淡道,“我去找她,然后送你们回家。” 他转身,却先走到了护士台,对一个小护士勾勾手,“这位小姐,劳驾— ” 小护士一抬头就愣住了,脸刷一下红了,“啊 ,你是明--” 明楼唇角微勾,却悄然指了一下程锦云的背影,“那边的那位小姐在等人,可以给她送杯水吗?谢谢了。” 小护士忙不迭点头,“好好!” 看着明楼转身,小护士忽然鼓起勇气叫道,“明大少爷!” 明楼转头,小护士脸红得跟火烧一样,眼睛不敢看他,直勾勾盯着桌面道,“可以给…给我签签名吗!” 明楼微微一笑,“当然可以,我很快回来。” 上海公济医院外,马路牙子边的一辆车旁站围了一圈特务,他们个个阴沉着脸,对路过的行人造成了不小震慑,也收穫了不少行人的白眼。 车内后座却坐着两个美人。 白旗袍的是于曼丽,一身深紫红色海军服的是汪曼春。 两人一个淡施粉脂,一个浓妆红唇,竟如白红两支玫瑰般,对比鲜明、气质分明。 “知道我为何要救你吗?” 汪曼春看着窗外,其实她看的是窗玻璃上于曼丽的侧脸。 于曼丽看着车前方,那一群特务惹得她发笑。 于曼丽低了低头,“我笨的很,还请明示。” 汪曼春冷哼,“你笨?我十几年没做成的事却让你做成功了,你是哪一点比我强?比我漂亮还是比我家世显赫,如果不是因为聪明,还能是什么?” 她死死盯着窗玻璃上的影子,然后汪曼春就看见于曼丽笑了。 淡淡的笑意,自于曼丽嘴角弥散开。 第42页 “如果我够聪明,我就不应该接近明楼,也不该和他有半点关系。” 于曼丽边说边抬头,忽然目光一凝,却是看着前方展露出笑颜,汪曼春也一愣,她顺着于曼丽的视线向前方看,只见特务们正起了一阵不小骚动,接着便自动散开一条路,一个男人脚步急促地走过来。 他站在车外,他正看着她们。 然而汪曼春知道他真正看的是谁。 敢情于曼丽说这句话是在秀恩爱?她妈的。 汪曼春攥紧了手指,“你不许下车。” 于曼丽不再与车外的明楼对视,转头看向汪曼春,“我不会下去的。” 她靠向后座,居然真的不急着下车,汪曼春见于曼丽如此自在,反而更加不爽,她瞪着于曼丽,“我帮你全是看着师哥的面子,你可不要蹬鼻子上脸,要不是因为…因为你自己不检点,怀了明台的孩子…” 汪曼春话音未落,就见于曼丽勐然侧过脸,她一把捉住了汪曼春的衣领。 “你刚说什么?” 汪曼春愣住了-她被于曼丽捉了衣领,丝毫动弹不得,然而她却是震惊大于愤怒--汪曼春清晰地看见了于曼丽眼中的难以置信。 汪曼春忽然有几分不确定,“难道你…你真的…” 于曼丽的手缓缓收紧,“是明楼说的,他说我腹中孩子是明台的,对不对?” 汪曼春皱眉,“难道不是吗?师哥对我从来实话实说,不过你放心,他也只对我说了。” 于曼丽松开手,她的表情渐渐平復,忽然笑了一下,“抱歉,刚刚失礼了。” 汪曼春哼一声。 于曼丽笑了笑,“也对,明先生对汪小姐一直都是知无不言,生怕你对他有一点点误会。” 汪曼春挑眉,心情愉悦,“你知道就好,可别到时候真陷进去,这明家大少奶奶的位置,我可是当仁不让。” 于曼丽已经打开车门,一只脚踏下车,她转头看向汪曼春,“知道吗,汪大小姐,要说我有什么地方强过你,恐怕就是我没你深情。” 汪曼春愣住。 然而不及于曼丽另一只脚落地,明楼已经冲过来,将于曼丽一把抱起来,她还穿着旗袍,明楼的大手就隔着薄薄的缎子紧贴着于曼丽的大腿,灼热发烫,于曼丽却心寒到沉默。 “还好吗?” 明楼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吻。 呵,又是做戏,日日如此,夜夜依然,何时是个尽头?□□侣到此般田地,竟连月老的剧本都不需要了。 于曼丽轻柔勾住明楼脖子,“我刚刚和汪处长聊天来着。” 明楼眼底闪过一丝犀利,缓缓看住她。 她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然而于曼丽却是一声娇笑,“汪处长问我,究竟喜欢你哪一点?” 明楼蓦地收紧了手臂,也不顾汪曼春还在车里看着,转头就往自己车子走,一边走一边附在她耳侧,“那你怎么说的?” 于曼丽也不闹,乖乖将脑袋贴向他胸口,一只手勾着他脖子,一只手顺他胸口打着圈,“我说,我哪一点都不喜欢。” 明楼脚步一停。 他抱着她站在车边,于曼丽抬头看他,眼角眉梢都是醉人风情,这太不正常了,平常演戏,她不过是五分投入,风格也是规规矩矩体验派,显少这般…过界。 明楼眼底暗了暗,只觉得喉咙有些发痒,被她挠着的胸口有团火在燃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哦?都不喜欢?” 于曼丽看着他,忽然抬起身子,凑到他耳边,“哪一点都不喜欢,所以我不折磨别人,专折磨你。” 程锦云等了没多久,就看见明楼一个人折返回来了。 他手里攥着一张手帕。 他冲着程锦云点头,“曼丽在车里等着,你也去车上吧。” 接着他走向护士台,小护士一看见他,小脸又刷地通红,然而她马上看见了明楼拿着一张手帕---这这这,她居然要收到男神的定情信物了吗! 幸福来得太突然啊不要这么快啊! 明楼却从西服上衣口袋里熟练地抽出钢笔,刷刷在手绢上签了个字。 仿佛批改了一份公文。 小护士内心默默:帅气。 明楼按住手绢上一朵看不出种类的花儿,“这帕子上的湘绣出自我家夫人的手艺,她说刚才前台有个可爱的小丫头送了她一杯热茶,想来就是你吧?” 小护士心都碎了,卧槽,男神有老婆了!诶,不对?刚才那个大美人是男神的老婆!?奇怪,她怎么听说男神还是单身啊!有老婆的是明家三少爷啊!不过这年头有钱人都三妻四妾的,养个什么外室更是屡见不爽,想到这里,小护士的目光又游离在明楼浑身上下,怪异而灼热。 明楼微微一笑,“我们很快会举办婚礼。” 卧槽不要秀恩爱啊喂,就算你是我男神这样做也是惨无人道的好吗! 小护士咽了咽口水,“那个…尊夫人来看妇产科,那…你们…” 明楼点头笑道,“快三个月了,我非常期待。” 什么!这么开放!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奉子成婚! 他转身,姿势非常潇洒,好像自己并没有说什么一样。 好霸气! 世上居然有如此完美地融合了白月光与红玫瑰之双重气质的男人! 小护士捧着脸一脸娇羞地想,如果换个男人说这些八卦,就只可能是猥琐了吧? 第32章 照片 车上气氛有几分沉闷。 程锦云不说话,于曼丽坐在副驾驶上,一直看着窗外,明楼专心开车,仿佛心无旁骛。 忽然,程锦云道,“大哥大嫂,能不能先去一趟南京路?” 于曼丽没什么反应,明楼看了于曼丽一眼,意思是:你怎么回她? 于曼丽回看明楼一眼,眼神里写着:你自己回。 明楼默默皱眉,望了一眼后视镜,“不一起回,大姐会担心,你有要紧事?” 程锦云在后视镜里默默点了下头。 于曼丽无声地笑了笑,仍然看窗外。 明楼忍无可忍,右手离开操作杆,一把捉住于曼丽搭在膝盖上的左手。 手指微凉有楞,他心里一悸,她实在是太瘦了。 他就这么握着于曼丽的手,于曼丽也不动,只是用右手撑着右脸,冲着窗外“哼”了一声。 程锦云自然看见了他们交握的手,竟然没有半分虚伪感。 下一秒,只见于曼丽慢悠悠回头看了一眼程锦云,“不要去什么南京路了,跟大哥大嫂回家。” 程锦云一愣,继而脸倏然涨的发紫。 …于曼丽的口气,简直该用“小人得志”形容。 所谓有人得志便有人失意,明楼听到于曼丽如此说,手握得紧了紧,被握住手的人却依然看着窗外,好似麻木无感。 这是生气了? 第43页 趁着遇到红面牌子等着放行的当口,明楼的目光顺着前方车玻璃往右边滑,偷觑到于曼丽一点点皎洁的下巴,还有模煳的侧脸。 汪曼春和于曼丽说了什么不重要,因为于曼丽不会信,真正能惹于曼丽如此不对劲的,只能是自己。 于曼丽聪明,所以很难被敌人利用,但她又太敏感,所以很容易被队友伤害。 他的锅,就要他来背。 明楼拼命回想,指令失误?动作冒犯?还是自己开了什么不合时宜的玩笑? 否。否。否。 他什么都没做错。 忽然车后方有了点动静,于曼丽和明楼同时回头望--只见程锦云拉开了车门,“大哥大嫂,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必须现在就去办。” 车门“哐当”一声关了。 此时,红面牌子已经放下,象徵“直行”的白面牌子举了起来。 明楼的车停在路中段,堵住了后面一长条大小车辆,车河阻塞,喇叭声顿时此起彼伏,还有人不耐烦地嚷嚷:“我说,前面那位大哥你倒是走啊,这儿也不是停车道啊!” 明楼嘆一口气,刚要踩油门,忽然又是一声响脆的“咔”,他转头一看,却见于曼丽按下了门把。 明楼想都没想,一把捉住她的手,“回来!” 没想到于曼丽早有准备,整个身体往旁边一闪,顺着车门向外展开的动作就滑了出去。 明楼的身子顺着向她那边倾斜,右手就要碰到她衣角--“哐当--” 于曼丽竟然把车门拍上了。 明楼抬起头,正好看到于曼丽笑了一下。 那表情…明楼心里一慌。 下一秒,于曼丽的身影就消失在车流之中。 明楼回过神,重新握紧了方向盘,此刻他只能继续走大道,连转个弯去追都不行。 他咬咬牙,“妈的。” 车“蹭”一声飞出去,喷了后方众车一脸煤烟。 此时,程锦云已经跑到了延安西路口,这里距南京路只有不到几百米脚程。 她暗自松一口气,刚才下车时机很好,如果能够直接走去照相馆,也就不用担心人跟踪---程锦云有些担心,明台,你一定要在那里,一定要在… 程锦云心里一边默念,步伐愈发地加快,脚底生风一般-- 她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假设有误,不然,第一个危险的就是明台,接着就是自己,再接着是整个上海地区的共|产|党地下组织。 今天汪曼春突然出现,她不认为是个偶然。 如果汪曼春跟踪自己,或者跟踪于曼丽,都表明汪曼春已经怀疑上了明家,虽然不具体是共|产|党或者重庆政府,但无论哪一种身份,坐实了都是致命的。 而换一个角度想,如果汪曼春不是怀疑明家,而是顺手阻止了自己调查于曼丽的身份…… 那么于曼丽的真实身份就十分可疑了。 换句话说,汪曼春此举相当于间接证明了于曼丽怀孕有假。 汪曼春不仅知道实情,更要阻止于曼丽被揭穿假怀孕。 那么,于曼丽接近明楼之居心叵测,不禁令人毛骨生寒。 照相馆里,明台刚刚接受到一组秘密电码。 郭骑云表情凝重,明台在一旁看着他一头大汗地破译,也不禁有些着急。 翻译完成,只有一行字:配合黑寡妇。 这都什么跟什么? 明台一头雾水,与郭骑云大眼瞪小眼,“你看我做什么啊?想办法,这什么意思?” 郭骑云忐忑,“这黑寡妇,不就是于曼丽吗?” 明台白他一眼,“废话,我是说,我怎么配合,具体要做什么?还有…” 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郭骑云,“你从看到发电地址开始,表情就很纠结,破译完成后倒轻松了。” 郭骑云移开目光,“有吗?组座多心了。” 明台“呵呵”道,“多心?你要是多长个心眼,我也不至于“替你”多心了。” 还没等郭骑云表示不满,明台就冷了脸色,“说吧,哪个上峰发来的电码,你说了我才能知道他具体意思,你不说,我就当什么也没看到。” 郭骑云急了,“我都翻译了,你也看了,什么叫你没看到啊!” 明台二话不说就准备下楼。 郭骑云非常为难,这发信人… 不行,总不能耽误了任务,之后王天风要责罚也只好担待了。 郭骑云站起身,刚要和盘托出地址详情-- 忽然有个人跑上了楼,因为沖地太急,没看到正在下楼的明台,一把就撞入了明台怀里--明台的特工本能当场发作,下意识就要将人甩出去--忽然闻到一股熟悉到心沉的淡淡香气。 他的双手一下子从向外推变成了向内扣--他将来人按入怀里,声音温柔中带了些颤抖,“……曼丽?你怎么来了?” 于曼丽声音匆忙,“上楼说,急事。” 她刚想往上走,忽然意识到自己还被箍在明台怀里,仰起头,“明台?” 明台看见她眸中水光潋滟,竟一时恍惚,“嗯?” 于曼丽皱眉,趁他分神,迅速脱身出来,拉住他就往楼上走,“情况很紧急,我还有三分钟时间跟你解释,就挑重点说。” 他们来到二楼,郭骑云看见于曼丽,也不多说,迅速下楼去守门。 明台已经回神,点点头,“好,我听着。” 于曼丽深唿吸一口气,“一会儿程锦云就要到了,她今天带我做孕检,碰上了汪曼春,总之,她现在怀疑我是汪曼春的人,也担心你有危险,所以待会儿,你要好好配合我。” 明台听到“孕检” 两个字就开始皱眉,听到“怀疑”二字就更加不满,他一把握住于曼丽双肩,“是大姐要锦云带你做孕检?早晨不是说好了做身体检查吗?” 于曼丽无奈,明台有时候真心单纯。 她定了定神,直视着明台,“你别生气,也不要怪你大姐和妻子,我的故事离奇曲折,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心无芥蒂,你是她们心中至宝,你应该明白,她们这么做无外乎为了你。” 明台语塞。 于曼丽淡淡一笑,“我现在从后门翻出去,一会儿等她来了我再进门,你见机行事,总之让她回家的时候,不要跟大姐乱说就行了。” 她说着就轻轻跃上了窗台,身轻如燕的动作哪里有半点怀孕的痕迹。 正要往下跳,手臂被人轻轻一扯,于曼丽一惊,回头却见明台眼里带了点认真,又带了点迷茫,他轻声问,“你这么着急证明自己,又是为了谁?” 于曼丽皱眉,“为了组织。” 明台顿了顿,“大姐怀疑你,锦云怀疑你,你其实都不会在乎,你想留在大哥身边,是不是?” 此言一出,明台就后悔了。 第44页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如此冲动,竟然脱口而出这么不留余地的话。 可是,可是…他忍不住了。 一看到眼前人拼命的样子,他就觉得满腹疑问和不满,她那么的努力,但她的努力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和那个人并肩。 他们互相凝视的样子,就像从小看过的话本故事里琴瑟和鸣的模范夫妻,明台想,他已经失去她了。 可是…他… 他的手下意识一松,于曼丽已经挣脱开他,跳出窗外。 落地声都很轻。 过了几秒钟,程锦云走上楼来。 她有些紧张,见明台好生生站在窗边,不知凝望着什么,竟然呆呆地有些出神,程锦云不知道为何,心中更加不安,快走几步上前,“明台--我今天--” “我知道,是大姐要你去的,对吗?” 明台打断她的话,转过头微笑,“下次,可以提前告诉我一声,锦云,你是我的妻子。” 程锦云心一沉。 他都知道了? 明台在党内的级别比自己高,一旦有什么新消息,他总是比自己先知道,组织也认可他的能力,所以如今,明台也是自己的上级兼搭档。 程锦云有些慌乱,她不希望自己留给明台一个多疑善妒的印象。 明台走向她,她有些惊讶地抬起头,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然而,明台越过了她,走向了一个储物柜,他蹲下来翻找,很快抽出一张照片。 程锦云有种直觉,这照片和自己担心的事有关。 果不其然,明台将照片轻轻掸了掸,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又递给程锦云,“汪曼春之所以会阻止于曼丽做孕检,是因为她以为那孩子是我的,她不希望大哥名誉受损,所以要瞒着你和大姐。” 程锦云在看到照片的一剎那如遭雷击。 那是一张极其美好的结婚照,白色婚纱的于曼丽,白色西服的明台,两个人的笑容自然而明朗,观者仿佛能听到拍摄现场传出的阵阵笑声。 她强忍住心中酸涩,轻轻道,“什么时候拍的?” 明台嘆息,“是假的,当时有任务,临行前拍了一张留作纪念,当时,我们都抱了必死的决心。” 程锦云面色稍缓,她抬眼看向明台,“就是那次任务之中,于曼丽受了重伤,之后你为了照顾她,天天跑医院?” 明台点点头。 程锦云苦笑,“她真是爱你。” 女人最了解女人,照片上于曼丽的神情温柔而腼腆,脉脉深情,全都藏在欲言又止的眼神里。 明台没有说话,手边咖啡已经凉了,心比咖啡还要凉,还要苦。 此时却听楼下一声朗笑,“哟,郭老闆,最近生意如何呀?” 于曼丽的声音,已经一点也听不出刚才的紧张了。 明台略略平缓心绪,站起身,“锦云,我们下去吧。” 程锦云将照片递给他,“这个…” 明台微微摇头,“你留着吧,我已经不需要它了。” 程锦云有些惊讶,眼中滑过一抹惊喜。 因为明白了真正的心意,所以不再需要虚伪的纪念品。 也因为接受了曾经错失的,所以决定挽回自己失之交臂的。 这样的心思,明台不会告诉程锦云。 当然,也不能告诉于曼丽。 第33章 分歧 明公馆,地下一层密室。 密室之存在算不得秘密,但也鲜少有人光顾,是以桌子陈旧不曾更换,地上也有一层积灰,因为不速之客来得太过匆急,甚至没能让佣人提前打扫一番。 来客对此种简陋场景显然司空见惯,处于其中也能安之若素,明楼则不然,他此刻正小心不让西服沾到桌上的灰,如果不是因为对方是王天风,他平时来密室都会戴口罩。 这要被王天风看见,又有舌根嚼,明楼不会让他得逞。 所以此刻只能强忍,明楼皱着眉头,“所以你今天过来,就是要向大姐求婚?” 王天风双手合握在膝盖上,目光淡淡,“这个计划是你写的,你忘了?” 明楼想了想,“我只是提议,毕竟大姐不喜欢比自己有钱的男人。” 王天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来,我还得感谢你的垂青了,明大少爷?” 明楼轻轻一笑,“你不该吗?姐夫,虽然明家三分之二的产业在我名下,但大姐垂帘听政这么些年,手中人脉可不少,你不正好能挪为己用?” 王天风冷冷一哂,不作回答。 明楼神色自若,仿佛在说别人家事,一副事不关己的清冷模样。王天风恨透他这种样子,十年前在军校冤家路窄,如今成了搭档依然互不买帐。 明镜却是个例外,王天风早在认识明楼之前就知道了明镜。 那时候明镜还是个女大学生, 而自己,不过是个穷小子,因为明镜当时的男朋友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而王天风又恰好在画家的工作室里打杂,时常碰面,所以就认识了。 后来,他就被军校相中,选作重点培养对象,和…眼前这个大少爷一起,成为了唯二的“毒”字辈特务。 王天风结束了回忆,看向明楼,“明大小姐今天依然拒绝了我,实际上,我此行还有另一件事。” 明楼蹙眉,“你非要说?” 王天风从不带什么好消息来,要有好消息他就不会亲自来了,明楼有时候真怀疑王天风是不是故意想看自己难受的表情,所以每次巴巴带着坏事上门拜访。不,是上门讨骂。 果不其然,王天风眼神变了变,“你不可能娶于曼丽,还有,于曼丽在青楼那几年伤了身体,根本不可能怀孕,更不可能生什么孩子。” 他无视明楼陡然转冷的脸色,站起身,“这些信息都记录在案,重庆总部能查到,日本人也能。” 明楼冷笑,“如果我非要娶呢?” 王天风勐地转身,目光透出一股狠戾,“明大少!你当这是儿戏?!这关乎整个上海站,整个军统,整个组织的存亡,不是你一个人说了就算的!” 明楼闭了闭眼,不说话。 王天风凝视他片刻,拿起帽子戴上,“关于这一点,我相信于曼丽比你还清楚,她没跟你说过?” 明楼睁开眼,微笑,“这还用她跟我说?” 王天风一愣。 却见明楼站起身,掸了掸袖口的轻灰,“她今天刚去医院做了孕检,检查显示身孕也有三个月了,你记得看明天的报纸。” 王天风一瞬间定在那里,久久的,他就站在原地,盯着明楼一脸淡然神色,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王天风转身开门,低低说了一句,“你迟早会害死她。” 门关上,房内又只剩下明楼一个人。 明亮的阳光不能到达地底,密室里隔绝了外界声音,所以这里无光亦无声,就好像明楼一直身处的世界,看似繁花似锦,满席觥筹,却不过争一夕欢愉,朝生暮死之士,争名夺利之徒,他们都不能走近世界的深处,也不可能被歷史记住。 第45页 他静静望向密室里唯一的一扇天窗,那里隐隐透出一点光亮,是厌倦人世里唯一的希望。 害死她? 王天风的话像是一根针插在心里,明楼目光沉冷,拿起了桌上电话。 “明楼啊?哎哟,你跟王先生谈完了?” 明镜声音里有几分心虚,又有几分急切。 “大姐,王先生谈完了工作上的事,他就先走了。” 明楼不松不紧地握着话筒,目光凝视着桌上某一处,似乎思考着什么。 “哦…那你有事就上来说啦,离这么近还打电话,浪费话费。” 明楼微微一笑,“大姐,我记得桂姨会做湘菜?” “是啊,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桂姨做的炒血鸭吗?” 明楼低低道,“那今天,就让桂姨多做几道,曼丽要回家吃中饭。” 明镜高兴道:“哦,好,” 忽然一愣,“你不是说去接她们的时候,两个人还在逛街吗?还来得及赶回来吗?” “嗯,来得及。” 明楼说着就挂了电话。 阿诚已经推门进来,“大哥,我现在就去接于曼丽。” 明楼笑了笑,摇摇头,“她在跟我闹脾气,你别管,让她沖我来。” 阿诚看他一眼,“大哥,你跟王天风没打架啊?” 明楼冷了冷脸色,“我什么时候跟他一般见识过。” 然而于曼丽回来得比明楼想像中还要快,快到他还来不及下楼取车,更别说去照相馆接她。 明台和程锦云站在于曼丽身后,两个人脸色都有点难看,不过细察又有点不一样。 明台更多是疲惫,而程锦云更多是愧疚。 明楼拍拍明台的肩膀,“面粉厂的事情这样忙?你脸色不大好,快去洗把脸,今儿午饭打牙祭。” 程锦云连忙上前搀扶明台,冲着明楼笑了笑,“大哥,刚才我就是去看明台了,没来得及跟你和大嫂解释清楚,真的很抱歉。” 明楼笑了笑,“无妨,你们这样恩爱,我这个家长才能放心。” 忽然听到“哒哒哒”上楼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于曼丽竟然迳自上楼去了。 明楼无奈一笑,回头冲程锦云道,“你大嫂跟我吵了一架,我不让她寻你去,她偏要,看来是生气了。” 程锦云脸色白了白,“大嫂怀了身孕还要这样替我操心,是我不好…” 明台轻咳,“锦云,我们也上楼吧。” 程锦云回望他一眼,犹豫了一下,“明台,我想先去看看大姐…” 明台不动声色地看一眼明楼,却见明楼微微笑着,看不出任何端倪。 明台只好对程锦云点点头。 待到程锦云的身影消失在明镜的卧房门口,明楼才换了语气,“明台,面粉厂事情多吗?” 他语气里带了三分认真,余下的,却全是捉摸不透。 明台愣了愣,低下头,淡淡道,“有时候多,有时候闲,但是一多起来就要人命。” 明楼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 “我让你去管苏州的分公司,好不好?” 明台勐地抬起头,“什么?” 明楼的目光里却没有半分调笑,满满都是认真。 “我说,你带着妻子,两个人一起去苏州走马上任,正式接管明家分公司,也帮你大姐分分忧,你可愿意?” 明台的脸色瞬间风云变幻,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紫。 最终他深唿吸,抬头望着大哥,“你想我离开上海,是因为你要做什么?还是因为你不想我做什么?” 明楼淡淡凝视他,并不答话。 明台捏紧指骨,手指关节“咔咔”作响,“还是说,你怕我妨碍到你即将要做的事?” 明楼忽然一笑,他摇摇头,“还是个孩子啊。” 他转身,准备上楼,明台却忽然冲上来,眼看就要揪住明楼的后衣领,却被明楼“嗖”一下闪开,明台扑了个空,抬起头正看见明楼背靠着楼梯扶手,双手插在西服外套里,嘴角上扬,“小子,脾气见长啊!” 明台咬牙, “你少拿我当孩子!我告诉你,我不会离开的,你休想背着我干什么不光彩的勾当!” 明楼不欲与他多作唇舌之辩,看他一眼,转身又准备上楼,忽听明台大吼道:“我都看见了!” 明楼停下上楼梯的脚步,但没有转过身。 “明台!你怎么跟大哥讲话的!这是你该有的态度吗!” 阿诚脚步匆匆地走过来,一把扯住明台的胳膊,“越来越没规矩!” 明台扭头看他,“你少帮他说话,我那天都看见了,婚礼那天,他让你开车送汪曼春回家!还有清明节那天,他也是去了汪曼春那里!” 明台眼底闪过一丝痛苦和愤怒,他死死盯着明楼的背影,“你这么做对得起于曼丽吗!你对得起她腹中的骨肉吗!” 明楼缓缓转过身,明台看见了他的眼神,陡然一愣。 明楼缓缓启唇道,“说够了?” 他面色一如既往的淡定。 “说够了就去洗把脸,别让大姐看到你这幅不稳重的模样。” 他语气冷淡,言毕又转向阿诚,“你陪他去,顺便教教他孝悌之道,还没留过洋,古训倒忘了个干净。” 说着就转了个身,脚下依然是一步一步的,很快,他就开门进了于曼丽的房间。 阿诚嘆一口气,“别看了,跟我来。” 明台这时候才想起甩开阿诚的手臂,“大哥做下这种三心二意天理难容的事,你不管他,反倒管我?你究竟有没有是非观?” 阿诚笑了,“我只知道,真正有是非观的人,从不把是非观挂在嘴边上。” 明台一愣,却见阿诚拍了拍手,“好了小少爷,咱们重新复习一下仪容篇吧。” 第34章 水妖 房间里,于曼丽正逗弄着小狗,小狗显然十分开心,因着于曼丽平常不是在76号上班就是在各处跑,就算在家也是忙着跟人打交道,倒没什么闲工夫陪它。 今日小狗受宠,一有陌生人气息靠近,立刻警觉地竖起了耳朵,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来人--这个男人要做什么! 只见男人悄悄走近,小狗睁大了眼睛--这个庞然大物俯下身子,居然一把抱住了自己的主人--不行!绝对不能让他欺负主人! 小狗护主情绪一下子膨胀至无限,一个蹬腿,竟就跳进了那大物体的怀里,它低头死命咬住他的袖子,发出“呜呜”唿声,然而敌人却轻轻拎着它,把它放到另一边的地上—— 小狗愤怒地又要跳起来--忽然,却看到了一幕令它忍不住狗脸通红的场景--只见主人被敌人搂在怀里,两个人额头相抵,居然非常之…和谐、美满。 小狗心里哼哼,算了,今天本狗爷就不跟你区区人类计较。 第46页 它甩甩尾巴,昂头阔步地跑到一边玩自己的狗玩具了。 明楼此刻搂着于曼丽,她的气息就这么落在怀里,又有几分不真实。 王天风的话言犹在耳,他知道有几分道理,且不止几分,不然也不会由王天风亲自传达。 于曼丽把头埋进他西服里,深唿吸一口气,方才闷闷道,“又去哪儿了,衣服上一股子灰尘味儿。” 明楼忍不住想笑,“鼻子真灵,属什么的?”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于曼丽离开他身侧,“还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1919,是个羊年。” 明楼微微一笑,“我虚长你12载,我属狗。” 于曼丽笑意漫延至嘴角,“我怎么觉得,你在算八字?” 明楼牵起她一只手,握在掌中细看,“这位小姐,你小指有月牙白,口才和厨艺都会出类拔萃,手心深凹,手纹附近高,中间低,这就是旺夫的手相了,与我实属良配,要不要考虑--” “明长官,现在不是封建社会了。” 她淡淡打断。 “你不信吗?” 明楼的手握紧了一些。 “你跟汪曼春说了吧,孩子是明台的。” 于曼丽一句话出口,气氛立刻急转直下。 明楼轻轻道,“那个时候,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取得她的信任。” 他在解释,他有他的难处。 更难过的是,她知道他所言不假。 于曼丽低垂了眼眸,“今天就算没有汪曼春,我也有办法突围。” 她有些赌气,明楼怎会看不出。 然而他觉得可爱,非常想看她情绪失控,想看她比平常活泼几倍的模样。 她这个年纪,不就该如此吗? 可她失去太多了。 明楼放柔了语气,“曼丽,事已至此,我必须娶你,不然,不论是南田还是汪曼春都会怀疑我,更不用提明家一门大大小小。” “然后呢?你娶了我,之后你会辞退一切,做个纯粹的学者吗?” 于曼丽的声音忽然带了点嘲弄。 明楼苦笑,无奈道,“我也想。” 但是不能。不仅是现在不能,也许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于曼丽嘆了一声,“可是清明节那日,你却那样承诺。” 她语气怅惘,目光却平静,扫向床头翻了一半的《啼笑姻缘》,目光里便沉淀了些许温柔。 “明楼,孩子我生不了,这你知道,共担风雨之类的话,我不必多说什么,因为不需要,但是我们现在谈论的,本就不是工作。” 明楼温柔道,“那是什么?” 于曼丽转过身子,抬头看他,“那一夜,我们本来就什么都没发生,你知道的。” 明楼静静看她,“跳舞那晚,还是…你从公寓搬过来那晚?” 于曼丽避开他的目光,“跳舞那晚,还有,搬过来那晚,其实你知道都没—— ” “我不知道。” 明楼平静道。 于曼丽皱眉,明楼却继续道:“我不仅不知道,而且我记得我吻了你,就像这样--” 明楼说着就把于曼丽的肩膀轻轻扳正,右手抬起了她的下巴,一个吻轻轻落在她唇上。 于曼丽像被电了一下,迅速向后大大地退一步, “……” 世人皆谓深吻令人心醉,却不知蜻蜓点水才让人心慌。 于曼丽只觉得心里发紧,从医院到照相馆再到这里,她一面镇静,一面却很迷茫,遇到汪曼春之后,她更是被心里莫名其妙的小情绪搅和得头皮炸裂。 现在看见他,她已经有点明白自己慌乱的源头。 因为一切都错了,可是错的太远,连纠正都嫌迟了。 于曼丽维持着退后一步的距离,重又站好,想了想,“如果你要娶我,孩子…” “孩子永远不是问题。” 明楼立刻说。 他的目光非常坚定,“关键在于,你需要多吃点,不然穿欧式婚纱不好看。” 他意有所指,目光滑向她胸口--那里微微起伏的弧度令人神往,然而明楼的目光却仿佛她没穿衣服-- 于曼丽一下子捂住了他的眼睛,“看什么看!” 明楼顺势搂住她的腰,将她牢牢圈入怀里,他低头,唇就贴在她发红的白嫩耳尖上,“乖,听话,要好好吃饭,现在跟我下楼去,有你爱吃的菜。” 于曼丽“哼”一声,“那个桂姨?她做的菜,我不吃。” 明楼惊讶,她也会耍小性子了? 他有点愉快,又有点好奇,“为什么不吃?是菜不好,还是人不好?” 于曼丽皱眉,“你们自作主张把桂姨招回来,这件事做得忒不厚道了,阿诚哥心里难受着呢。” 明楼嘆息一声,“是,我承认,这件事委屈阿诚了。” 于曼丽看他一眼,忽然伸手抚平他眉间褶皱,“别皱眉头了,既然知道错了,就改正。” 明楼“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你说,我改。” 于曼丽眼珠子滴熘熘转了一圈,笑眯眯道,“上次在海上,你教我弹了半首曲子,现在也能教我下半首了吧?” 明楼目光里沉淀了星光如许,他静静牵着于曼丽的手,推开门,一面回头望,“拉威尔的《水妖》?不急,我慢慢教你。” 此时已经是四月下旬,鸟声鸣啭,杨花飞满路,园中树丛香草,小池塘里游着数尾锦鲤,池边青苔覆盖,锦鲤在其下若隐若现,此时身处其中,方才有感慨,春日迟迟了。 明镜坐在园子的长凳上,明台正蹲在池塘边看鲤鱼,程锦云还在厨房里帮着收拾碗筷。 而阳台上传来一阵柔美流畅的旋律。 “你听,这曲子倒不像是你大哥平常弹奏的,风格嘛,有点晦涩。” 明镜手指轻轻敲击着节拍,一下一下的, “你们刚刚在楼下吵什么?我和锦云在楼上都听得到。” 明台扶着膝盖站起身,拍了拍裤脚沾上的尘泥,转头一笑,“大哥让我去苏州分公司帮忙,替大姐分忧,我说大哥别有用心,大姐每天都看不到我,怎么会真的开心呢?” 明镜忍不住笑,“你这孩子。” 她笑了笑,又定定神,却是认真打量起明台,“不过你大哥说的不无道理,你如今已成家立业了,也不能一直被我护着,是该歷练一番。” 她声音里带了点颤抖,但很快自制力占了上风,她静了静,方继续道,“你是个男孩子,吃苦耐劳会让你受益终身,我从小过度保护你,一直不肯撒手…你不要怪大姐…” 说到最后,居然有些说不下去。 明台急忙走到明镜身边,蹲下身握住她的双手,虽然不明白大姐哽咽的原因,但八成和自己脱不了关系。 他急切道,“大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第47页 明镜平復了一下情绪,掏出一方白丝绢,擦了擦发红的眼角,“不是谁,跟谁都无关,只不过今天遇上了个故人,闲聊了几句,一时间有些感慨罢了。” “故人?大姐的故人?是大学同学嘛?” 明台小心猜测。 明镜笑着摇摇头,“别瞎猜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还能对现在的大姐造成影响,那就说明还没有全部过去吧?” 明台看着大姐,“大哥很忙,阿诚哥也很忙,但大姐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对不对?” 明镜颇为感动,眼眶便有些发红,但她仍然摇了摇头,“明台,说回到正事,你自己想不想去苏州?” 明台愣住了。 他没想到,也许大姐和大哥,根本就是一伙的。 那么大哥不是为了汪曼春和于曼丽的事才赶自己走的? 会不会是明家即将遇上什么重大危机,他们要把自己隔离在危险区域之外? 明台只能联想到这一种解释了。 不然,一贯宠爱自己的大姐居然决定送走他,这无论如何于理不合。 他想,也许是该和组织联繫一下了。 不是王天风,不是重庆政府,而是自己真正的组织。 第35章 合作 “所以,这就是你的答覆?” 汪曼春看了一眼桌上的信封,上面落着大大的“辞呈”二字。 于曼丽今日仍然穿着76号的海军服,但汪曼春知道,于曼丽心里已经把这身衣服脱下了。 曾几何时,收起戎装着红装,是汪曼春的梦想,而她一心想要嫁的人,却把这机会赠给了另一个人。 一个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女人,她出身青楼,她身世曲折,她和自己准丈夫的弟弟纠缠不清,甚至她腹中的孩子都来歷不明。 汪曼春的手指搭在信封上,轻轻点了点,“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于曼丽淡淡道,“因为舆论。” 汪曼春一愣,眼神变了变,她看向于曼丽,“你以为几张报纸胡乱报导你怀孕了,你就可以言正名顺地嫁入明家当大少奶奶?” 汪曼春神色冷了冷,“你别天真了,就算师哥不在意,明镜也绝不会心无芥蒂,她有多在乎明家的声誉,我比你清楚。” 汪曼春绝不相信,明镜真的会接受一个出身风尘的弟媳。 于曼丽忽然一笑,顾左右而言他,“南田课长近日可好?” “不关你的事。” “汪处长是南田课长一手提拔上来的,上次婚礼事发现场,汪处长怎么没能领会南田课长的意思呢?” 汪曼春紧握手指,“你知道什么?这种小事,南田课长不会放在心上。” 于曼丽眼神一寒,直勾勾盯着汪曼春,“如果她没有放在心里,那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就是她已经放弃了汪处长,认为你实属庸才,不可救药。” 她此言难听,汪曼春却罕见地没有动怒,她沉默地听着。 “第二种可能,就是她已经准备对汪处长作弃子处理,我说的,汪处长应该早就想到了。” 汪曼春脸色难看,她何尝没想过这种可能,但却一直心存侥倖,只因她也算南田洋子半个学生,两个人平日交往颇多,她想着南田不至于这么快跟自己翻脸。 但汪曼春又隐隐害怕着,日本党争内幕之复杂黑暗,又岂是她一个小小的情报处长能够掌控的,万一…南田想要找个替罪羊,圆了松井贤二的死因之谜,那么自己…很可能就是那个顶罪的。 用一个中国人来顶他们日本人内部的锅,再合适不过了。 于曼丽凝视着汪曼春,她看着她纠结髮慌,心乱如麻,却不发一语,静候时机。 合作,也需要等待双方达成均势,一旦存在一方更强,便随时有崩盘的隐患。 良久,汪曼春的声音传来,带了一丝坚定,“你想怎么帮我?你的条件又是什么?” 很好。 于曼丽柳眉一挑,“这个,就要看汪处长接下来的打算,是抱残守缺坐以待毙,还是兼权熟计趋利避害了。” 汪曼春沉默了。 也许,于曼丽比她想像中还要聪明一点儿,若是换做以往,她一定会起疑心,一个烟花柳巷出来的穷苦女子,怎么会有如此胆量和智慧,不仅敢站在这里跟自己谈判,还说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 但如今汪曼春也需另谋出路,反而对于曼丽的聪明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三个月,这是报纸上说的,你怀孕真有三个月了?” 汪曼春忽然想到这件事,忍不住疑问。 她目光扫向于曼丽平坦的腹部,军服本就紧身,于曼丽站的又笔直,却仍然没有一丝凸起的痕迹。 于曼丽微笑,“汪处长,公众媒体不可尽信,你平常跟记者打交道多,他们那点小伎俩,你应该知道。” 那倒是。三分真相,三分夸大,再加上群众对权威的本能崇拜,任何新闻背后都可能是截然相反的模样。 “那…你究竟…” “其实不止三个月,汪处长,而且,这个孩子不能留着。” 于曼丽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此事与己无关。 汪曼春勐地抬起头,眼神里犀利如刀,“你要堕胎?为什么?” “我会生下明家的孩子,但那需得是明楼的孩子,不能是别的什么人。” 汪曼春眼里带了点探寻,“比如说…明台?” 于曼丽冷漠地点点头,汪曼春心中有了数,语气里也多了点信任,“你预备如何做?此事,恐怕得瞒着师哥吧,你问过他的意见了?” “汪处长,我们互相帮助的前提是互不干涉,不是吗?” 于曼丽婉转提醒。 汪曼春终于露出一个笑容,“很好,你助我平安离开上海,我保你平安打掉孩子,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 于曼丽看着她,“请说。” 汪曼春凝视着她,缓缓道,“日后我必嫁入明家做宗妇,为了这个身份,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对付你,你记住了。” 于曼丽轻轻一笑,“汪大小姐,有时候我很羡慕你,最好的东西就在身边,却总相信它仍在别处。” 汪曼春脸色一沉,“不需要你来教训我,我不会放弃师哥的。” 于曼丽反应平淡,“ 那我只能祝汪小姐得偿所愿了。” 从76号出来,一转角就遇到了梁仲春,他抱着一摞文件,看见于曼丽就笑,“诶哟,这不是明大奶奶吗?总算见着你人了。” 于曼丽挑眉,“梁处长有事?” 梁仲春解释道,“也不是大事,就是吧,我有件东西想送给明长官,但是这个…明长官一向遵守纪律,不收礼物,我这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于曼丽挂上一副微笑,甜滋滋道,“可以给我看看吗?说不定能帮上忙。” 第48页 梁仲春忙不迭点头,“好,明大奶奶跟我来。” 此时,76号停车场,明楼却是罕见地在车上坐等,阿诚看了看手錶,“大哥,要不我去看看,于曼丽可能遇上什么事了。” 明楼靠在后座,双目微阖,右手双指轻轻揉压鼻尖,“不必。” 阿诚犹豫,“这…要是…” 明楼语气淡淡,却十分笃定,“她是于曼丽。” 阿诚这才重新转过脸,透过车玻璃向外观察。 却正好看见于曼丽和梁仲春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梁仲春一眼就认出了明楼的车,立刻停在几步之外,对于曼丽道,“那我就不过去了,于小姐,万事全都仰仗你了。” 于曼丽微笑点头,慢慢走向了黑色福特车。 车门打开,一个轻盈身影闪进来,明楼还未睁眼,鼻间便透入一股子清香,是梨花和清酒的味道。 他转过脸,见于曼丽正在解纽扣,脸色陡然一沉,一把捉住她的手,“做什么?” 于曼丽挑眉看他,“脱衣服咯。” 明楼眼神一暗,“那也要先回家再说。” 阿诚轻轻咳嗽一声,“大哥,我开着车呢,什么都看不到。” 于曼丽眨眨眼,似乎在对明楼说,你看? 明楼唿出一口气,慢慢将她纽扣一个个重新紧好,又把她制服领子正了正,“不在乎这一会儿功夫,你已经不是76号的人了。” 他完全懂于曼丽的心思,这身制服,多穿一秒她都会觉得噁心。 但是他却已经习惯了这层皮,毋宁说它就是如今明楼身体的一部分,没了它,他的其他身份也不能顺利维繫了。 于曼丽眼底闪过点什么,她不再坚持,只是反握住明楼的手,“你忘了,今天明堂大哥会过来。” 明家有堂兄,是共产国际派驻上海站点的代表,当然,这只是一个仅有明家人内部知晓的身份,明堂在外的身份乃明氏矿产负责人,同时身兼上海证券交易所的负责人之一。 于曼丽上回看见他,还是和明台一起执行任务的时候,那也是她头一回看明台弹钢琴。 并不如何久远的回忆,却偏偏恍如隔世。 明楼低下头,忽然将她揽入自己怀中,下巴抵住她的脑袋,“刚才做什么去了?” 于曼丽声音低低,“梁仲春要给你送礼。” 明楼轻嗤,“他从你这里下手?” 于曼丽点点头。 明楼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怎么,明大少奶奶拒绝了?因为顾忌着我的清誉?” 于曼丽哼道,“自然是收下了。” 阿诚从后视镜看她,“曼丽啊…这东西不能乱收,你…” 于曼丽微笑, “我如今是什么形象?贪图富贵,名利薰心,对吧?” 她语气洒脱,仿佛说着别人,“我如何做,不仅和明长官个人形象无关,和南田之流对明长官的评估更加无关,在梁仲春和一众76号人眼里,我不收下才显得古怪吧。” 言之有理。 但听着刺耳。 明楼蹙眉,不自觉地更紧抱住她,“你当然可以不收,他梁仲春能送什么稀奇东西?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买给你。” 于曼丽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车很快驶入明公馆,明堂和明台正在球场里打网球,程锦云戴着一顶白色太阳帽,静坐在一边观看。 明堂看见了车,又一眼看见明楼和于曼丽从车上下来,不由笑了,冲着明台挤眉弄眼,“咱家很快又要办喜事了吧?” 明台望了望不远处的两人,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口中却淡淡道,“谁知道呢?以前和汪家的婚事都板上钉钉了,说吹也就吹了。” 明堂瞪他一眼,“你这小子,这能一样嘛!这女孩子又不是汪曼春!” 当然不是,她是于曼丽,世间仅有一个于曼丽。 明台攥着球拍的手紧了紧,忽然一记大力发球,就把球砸向对方的中场线,明堂一下子没接住,球就反弹起来,竟然直直冲向了场外。 明台顺着球飞的方向看--这一看就慌了,那球正冲着于曼丽的方向--他喉咙发紧,一股声音破喉而出:“小心!” 下一秒,却见明楼反手将于曼丽抱入怀里,一个转身就用自己的背对着那球--球撞上了明楼的背部,“啪”---极其闷重,刚才明台用力极勐,球力冲劲也不小。 明楼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低声问怀中的人,“没伤到吧?” 于曼丽蹙眉,转过身拽住他手臂,“还问我?给我看看你的背。” 明台已经扔了球拍冲过来,忽然被人扯住了胳膊,一回头看见程锦云,她紧紧攥住他的手,人也贴过来,“明台,不要过去…好不好?” 明堂已经跑向明楼,“我说明楼你没事吧?这一转身真是风采不减当年啊!” 明楼抬起眼,看了堂兄一眼,“我没事,” 说着将于曼丽拢到身前,沖明堂示意,“这是我夫人,你们早前见过。” 明堂一怔,见过?这么个绝世美人,他要见过怎么会没有一点印象? 于曼丽淡淡一笑,“我曾听过明堂大哥的钢琴演奏,去年,就在上海。” 明堂恍然大悟。 敢情这姑娘是自己的拥趸啊。有品位。 嗯,倒比明楼之前的几个女朋友可爱多了。 第36章 不忍 出了个小插曲,明台无心继续打球,扔了拍子给阿诚,“我上楼洗把脸。” 明堂却还恋战,见阿诚上场,更激发了斗志,换了个握拍法,两个人继续鏖战。 明楼插手在一边看,于曼丽瞪他,“还看什么?跟我上楼去。” “啊?” “啊什么啊?” “真没事…” 明楼笑着抬了抬胳膊,示意自己十分自如。 又看一眼球场,“难得堂兄和阿诚两大高手对战,我想再看看。” 于曼丽也不再理他,转头就走,“那叫大姐给你上药吧。” 没走几步,已被人牵住,明楼低头看她,“等等,你…生气了?” 于曼丽笑了,“明大少爷,我哪敢对你生气呢?” 她状似不经意朝程锦云那边看了一眼,“为我受了伤,我过意不去,如果你觉得没事,那就算了。” 明楼听她这样讲,反而来了兴趣,“我说没事就算了?有这样敷衍丈夫的妻子吗?” 于曼丽看向程锦云,“锦云,你评评理,我有错吗?” 程锦云扯了扯嘴角,“大嫂确实太过关心大哥了,不过这样才显得恩爱啊。” 明楼故作嘆息,做出一副投降样子,“好好,我跟你上药去,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能跟大姐说。” 于曼丽转怒为喜,点了点头。 第49页 程锦云在一旁沉默着看,目光里有几分沉吟,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具体是哪里呢? 此时明镜却在看书。 书上写得什么,并没有看进去,倒是门推动了,吓了明镜一跳。 进来的是明台,他还穿着白色|网|球服,额头上绑着吸汗带,左手腕也绑了一个。 明镜连忙起身,顺过一个毛巾替明台擦汗,明台摇摇头,“不用了大姐,我擦过了。” 他语气里有浓浓的沮丧。 明镜有些惊讶,却是不动声色,“你…大哥回来了?” 明台点点头,眼风一扫,忽然看见桌上摊开的书,“大姐也在看《啼笑姻缘》?” 明镜回过神,下意识想把书藏住,但很快控制了自己,低低道,“嗯…最近闲得很,家务有锦云操持,生意上有你,就连应酬,都有了曼丽帮忙疏通了。” 明台抿唇,“大姐,于曼丽今天从76号辞职了。” 明镜自然已经知道了,她点点头,“一早该如此,这样,我也好带着她管理家中大小事务。” 明台挑眉,“但她怀孕了啊,大姐,与其栽培她一个新人,不如让我来帮你。” 明镜微笑,“你不是不想管太多吗?” 明台摇摇头,“我想通了,我愿意去苏州,帮大姐你分忧。” 明镜默默打量他,眼底闪过一丝欣慰,也闪过一丝犹豫。 “可是…你若带了锦云走,我这边人手…” 明台眼神坚定,“不必带锦云去,我带于曼丽去。” “什么?!” 同时推门而入的,还有刚准备端茶进来的程锦云。 她咬着唇,一脸苍白,“明台,你…你开玩笑的吧?” 明台低着头,“锦云…你要帮我照顾好大姐,照顾好这个家,于曼丽现在必须跟我走,她不能一直留在上海。” 他试图解释,但又不能解释得太清楚,“…她是我的老搭档,虽然现在不是了,但日本那边一直在查她,组织上,也没有完全销毁她的档案” 程锦云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理智上明白,情感上排斥,不仅是排斥,她简直深恶痛绝-------她真是恨透了明台的三重身份! 即使明台已经是共|产|党内人员,他却还不能立即从国|民|党中退身,必须维持着他“毒蝎”的行动。 而“毒蝎“的上峰,很显然布置了他带着于曼丽一起的行动任务。 想保住于曼丽,明台就必须接受任务,当然他也可以敷衍了事。 诸如带着于曼丽去苏州这样的考量,在程锦云的认知里,已绝对不是敷衍了。 明台是真心实意要带着于曼丽离开。 离开谁身边?究竟是日本人、伪政府、76号、汪曼春、国|民|党、还是…他大哥明楼? 程锦云不敢深想下去。她害怕思考的结果,是一重她接受不了的悲剧。 她有多爱明台,就有多清楚明台善变多情的心灵和不忍看他人受苦的性格。 何况他也不是一点点对于曼丽的男女之情都无。 他只是不承认。 程锦云低着头,“明台,你说服不了大哥,也说服不了于曼丽,大姐答应了又如何?” 她就那么举着盘子,眼睛里闪着泪光,“即使你带她走了,你就能替她解决所有麻烦吗?” 明台咬唇,“我会尽力,如果事与愿违,那也只能接受了。” 程锦云苦涩摇头,明镜终于开口打断他们,“好了,你们先下楼去,这件事,就让我考虑考虑。” 楼下餐室。 阿香端着一盆子蒸鱼出来,见到阿诚薄汗微发,身上另换了干净衣服,便笑问,“阿诚哥刚打了球?我从厨房后门看到了。” 阿诚一笑,接过她手中搪瓷盆,“你上去叫大哥和于小姐下楼,就说饭快好了,堂兄还想跟于小姐聊聊钢琴呢。” 阿香笑了,“好好,这就去,家里难得这么热闹了。” 楼上,于曼丽正在替明楼上药。 明楼坐在床上,于曼丽一只膝盖跪在床上,另一条腿靠在明楼身侧,轻轻俯身,左手绕过他胳膊,解开他扣子,顺着解到第三颗,明楼抬起头看她,“大白天的,这样不好吧?” 于曼丽抿唇,“明大少爷,不如你自己脱?” 明楼立刻噤声,眉眼间都是笑意。 西服脱了,衬衣从后脖子往下拉开,就露出了一大片后背风光,古铜色肌肤匀称结实,顺着肩胛骨往下的线条流畅而修长,顺着视线能滑向更加细窄的腰线。 于曼丽却无视了眼前诱人的肉体,目光停留在网球撞出的一大块红紫处。 纤细的手指滑过明楼后颈背上一块高起来的红肿,她眼底闪烁,一手捻着棉球,从另一手小瓶里蘸了红花油,在那处红肿的地方轻柔地转圈,明楼还在笑,“重一点也无妨。” 于曼丽“哼”一声,“你很喜欢代人受过是不是?上回是挡枪子儿,这会儿是挡球,下回又该是什么?” 明楼转过头,一脸严肃,“你何时看我管过别人?” 于曼丽沉默着端起玻璃杯,里面盛了半杯黄红液体,“大黄杏仁酒,活血化淤的。” 明楼挑眉,“家里还有这个?大姐对这类一向不擅长,更别提阿香了。” 于曼丽冷冷道,“我做的。” 明楼心下瞭然,却故作皱眉,“可是…这味道…” 于曼丽盯着他,“喝不喝?” 明楼嘆息,“你最近好兇啊…” 于曼丽站起身,“不喝?也好,我给楼下送去。” 明楼“蹭”一下站起来,一把抢过她手中玻璃杯,“诶,你这姑娘怎么就光听话不听声儿呢?” 说着喝了一口,微微一哂,“比我想的好喝。” 于曼丽淡淡道,“本来想做凤仙花酒,前些阵子下了雨,花被砸烂了不少,就只好用家里现成的大黄了。” 听她这样如数家珍,日子总格外有烟火暖意,她本人犹未察觉,明楼笑意温和,拉过她手,“曼丽,有你真好。” 她微微动了动,却没有抽出手。 忽然门被敲了敲,“大少爷,于小姐,饭做好了,堂少爷还想跟于小姐聊钢琴的事。” 明楼无奈,沖门外应道,“知道了,我们一会儿下去。” 于曼丽笑了笑,看他,“现在就可以下去,不走吗?” 明楼正色,握住她双手,“我这个堂兄一贯老没正经,你少说话,让我来应付。” 于曼丽忍俊不禁,“这不是遗传吗?” 明楼一愣,反应过来,手便伸向她胳肢窝,“你说谁老没正经?你胆子愈发大了啊。” 于曼丽灵活闪避,一面笑,“今天梁仲春还说你为人正直,你可不许欺负我,不然就真成了金玉其外了。” 第50页 明楼忽然顿住动作,“梁仲春还说了什么?” 于曼丽平復下气息,平静与他对视,“他还让我求你,把苏州分部的筹备工作交给他。” 明楼倒有些意料之外,“放着上海这么肥的差事不要,他想去苏州?” 于曼丽想到了今日梁仲春的表情,又想到和汪曼春的约定,默默摇摇头。 明楼想了想,“是非之人,去哪儿都会搅弄是非,梁仲春哪儿都去不了,这个不必提。” 于曼丽淡淡道,“那汪曼春呢?” 五个字却如平地一声惊雷。 明楼勐地抬头看她,“嗯?” 于曼丽表情不变,“派这个机会给汪曼春,你觉得如何?” 明楼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他打量着于曼丽,“如果我不答应,结果会怎样?” 于曼丽扣上红花油瓶盖,抬头道,“你不会。” 明楼沉默,良久,“我会。” 于曼丽缓缓道,“这是救她的唯一机会,你想救她,对吧?” 明楼不做声,他声音很低,“力不从心。” 于曼丽勾起嘴角,“事在人为。” 第37章 自夸 程锦云和明台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明镜一个人,空旷的老钟转了一下儿,正午十二点的铃就响了,一、二、三 ,一直到第十二下,是时候了--明镜深唿吸,对着穿衣镜看了一下,旗袍得体,妆容不乱,表情也很端正。 刚要推门,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的钢琴声,却是前几日听明楼弹过的调子,琴音响了一会儿就停了,再度响起来已经变成了合奏声,似乎有两个人同时在弹,有合有分,十分流畅自如。 明镜下了楼,正好看见于曼丽站在钢琴边上,明楼和明堂两个人坐在琴凳上,合作的曲子正是拉威尔的《水妖》。 钢琴上放着一只古铜座檯灯,暖黄色灯光透过灯罩投射到琴凳上,明楼的脸笼罩在灯光下,看不清表情,明镜目光一转,就看到了琴架旁微微勾背的于曼丽。 于曼丽背对着楼梯,显然没看到明镜,身上的嫩绿色旗袍该是回家后换上的,一丝褶皱也无,她莲藕一般的白嫩手臂伸出来,纤细手指压在琴谱上,时不时帮明楼翻过一页。 “哟,网球没打过瘾,又拼起琴技了?” 明镜一面笑着,一面缓步走下楼梯,于曼丽回头笑道,“可不是?饭都不吃了,说要请大姐品评呢!” 明楼已经站起来,沖明镜行了个标准的鞠躬礼,“大姐。” 那模样,倒是十足的讨好,明堂哼一声,也站起来,不过却是对于曼丽摆摆手,“于小姐,你不是给我捧过场吗?你觉得我们两个谁更好?” 明楼挑眉,对明堂道,“自然是我更好。” 明堂不服气,“你让于小姐自己说,别自卖自夸啊。” 于曼丽摇摇头,“我不懂钢琴,还是要内行人评断,大姐和明台都是懂的,该他们来说。” 明楼微微一笑,“就是要不懂才好评判,不拘泥技术,随心而已。” 于曼丽瞟他一眼,“若论技术,你与堂兄不相伯仲,但论心境,堂兄更显真性情,你嘛,不老实。” 明楼一笑,不做回应。 明堂大笑,“哈哈哈,于小姐真是我的知音,还从没人这么说这小子,你是第一个说实话的!” 说着沖明镜道,“这丫头我喜欢,你们哪儿找来的宝贝,明楼这小子忒有福气了。” 于曼丽笑,“哪里,明大少爷不嫌弃我罢了。” 纤腰却被一把搂住,明楼将她带入怀里,脸却是冲着明堂和明镜,“堂兄这回自苏俄回来,可收穫了什么新闻?” 明堂笑意未收,看一眼于曼丽,“弟妹还在这里,今天我们就别谈工作了,谈谈风花雪月,如何?” “瞧堂兄这话说的,倒有歧视女性之嫌疑,于小姐也是家中一员,堂兄的工作,她一定有兴趣的。”明楼笑着,目光里沉淀了些许深意,于曼丽下意识抬头看他一眼,却感到腰上的手紧了紧。 明堂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也好。” 程锦云正在餐室里帮忙,阿香见她双目通红,不由关切,“少奶奶,您昨晚没休息好吗?瞧您眼睛都红了,就不要忙了吧?这儿还有我和桂姨呢。” 程锦云点点头,“没事,被杨花飞的,染了花粉过敏,点了药水就没事,” 说着望了一眼桌上餐具,“怎么把那套英国珐瑯彩拿出来了?大姐平时就捨不得用,换套别的吧。” 阿香一愣,“哦,” 走过去正要收,忽然想起来,“不是不是,那套珐瑯彩已经给于小姐了啊,这套看着像,其实是高仿的。” 程锦云愣了愣,转过脸道,“哦,那就放着吧。” 此时客厅里的人纷纷走进来,明堂走在最前面笑着,“味道真香啊,这家越来越有人味了。” 程锦云擦擦手,沖明堂微笑道,“一点小巧,大堂兄喜欢就好。” 明楼扫视一圈,“明台呢?” 程锦云低下头,“啊,他回面粉厂了。” 明堂惊讶,“这小子,怎么挑这时候回面粉厂?结了婚就变这么勤奋了?” 明镜已经坐下来,面色淡然,“不必管他,堂兄,你坐,尝尝我们锦云的手艺。” 明楼看一眼于曼丽,于曼丽刚准备坐下来,却被明楼眼神暗示,她陡然一顿。 他什么意思? 来不及多想,于曼丽只好一掐手心,勐然低头,捏着喉管拼命作呕,“…” 明镜一惊,掷下筷子,“曼丽,怎么了?!” 她起身要过来看,却被明楼抢先一步,他扶着她,“曼丽,这是着凉了?走,回去休息先。” 于曼丽摇摇头,似是要反驳,明镜急忙道,“快回去躺着!明楼啊,你一会儿就不要下楼了,你陪着曼丽啊,阿香啊--” 阿香跑过来,明镜嘱咐,“你一会儿把大少爷和于小姐的饭送上去,知道吗?” 阿香点点头,忽然想起来,“大小姐,要不要叫苏医生过来看看?” 明镜这才反应过来,赞许地看一眼阿香,“好,你去打电话吧。” 明楼已经打横抱起了于曼丽,她整个人小小的蜷缩在他怀中,显得格外娇小孱弱。 于曼丽一只手紧紧捉住明楼西服一角,一手捂着肚子,看起来很是痛苦。 明楼已经三步作两步冲上楼去。 明镜看着二人的背影,眉头皱成了川字,转头却见明堂一脸羡慕,“诶,我难得见这小子这么紧张的样子,我说堂妹,他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明镜勉强笑了笑,“大概,快了吧。” 楼上,于曼丽房里。 一进屋,于曼丽马上从明楼怀中跳下地,“究竟怎么了?” 第51页 明楼皱眉,“曼丽,你现在就去找明台,时间不多了。” 于曼丽一愣,“他不是去面粉厂了?” 明楼嘆息,“你觉得他会在这种时候想到工作?” 于曼丽明白了,她转身就开始解扣子,“我该怎么说?” 明楼凝视着她快速换衣服的背影,“只要让他平静下来,说服他的工作就交给我。” 于曼丽套上男式西装裤和亚麻外套,又迅速从床底下掏出一顶条纹猎鹿帽戴上,皱眉看了一眼,“怎么都是这种衣服?” 明楼尴尬地咳嗽一声,“随便买的,你…你记得翻后门。” 于曼丽狐疑地看他一眼,没忽略他微微发红的耳根,但是没时间了,于曼丽迅速从阳台跳出去。 明楼松一口气,看一眼手錶,还有一小时,76号午休时间就要过了。 门敲响了。 却是阿香的声音,“大少爷,饭我送上来了。” 明楼咳嗽一声,“不用了,曼丽刚吐了,闻不得菜味,你拿下去吧。” 阿香关切道,“那大少爷要先下楼吃一点儿吗?” “不用了,我不饿。” 明镜看见阿香端着完好的菜饭下来,不由皱眉,“怎么了?两个人都不吃?” 阿香摇摇头。 程锦云默默塞一口饭,却是一语不发。 明镜点点头,“行了,等待会儿苏医生来了,你告诉我一声吧。” 明堂却很淡定,看向明镜道,“他们小辈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处呗!我说大堂妹啊,你也该操心一下自己的事了。” 明镜淡淡一笑,“我?别开玩笑了,我都一把年纪的人了。” 明堂一脸八卦,“那个王天风,他还有没有找过你啊?” 明镜筷子停在一道青笋上,又夹起笋子,放入程锦云碗里,“锦云,别干吃饭啊, 多吃蔬菜。” 程锦云点点头,“谢谢大姐。” 明堂静静凝视着明镜,忽然又转过脸看程锦云,“弟妹啊,你觉得我家明台怎么样?” 程锦云一怔,“啊?很好啊。” 明堂狡黠地笑了,“哪方面很好啊?是外表,还是…那方面?” 程锦云脸一下子红了,“啊” 明镜咳嗽一声,“你多大人了?别开这种没羞没臊的玩笑行不行?” “诶哟,这不是很正常吗?就因为这里都是大人了嘛!” 明堂端起杯子,呷了口红酒,擦擦嘴,又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楼上,“我敢担保,明楼做的比我说的还没羞没臊呢!” 明镜无奈,“你啊,一会儿明楼下来,你还敢这样开玩笑么?” 明堂耸耸肩,“都是男人,有什么开不得的。” 话音未落,肩膀就被按住,一股巨大的压力镇压下来,冷飕飕的空气窜入脖子和西服的空隙之间,一阵低笑落在耳边,正是属于明楼独有的声线,“都是男人,何必用说的呢?” 明堂鸡皮疙瘩落了一地,缓缓缓缓转过脸,“啊?明楼啊?你怎么下来了?” 明楼拉开椅子坐下,“曼丽想睡一会儿,我就下来了。” 明堂讪笑,“诶呀,于小姐身体不好吗?你还是要多关心一下的,这女孩子…” 明楼蹙眉,“身体不好?谁说她身体不好?” 明堂愣了愣,“啊?那刚才” 明楼微笑,“孕吐反应,堂兄听说过吗?” 第38章 攻心 明台站在76号门口,进去,还是离去? 哲学里的二难选择,无论推理过程如何,结果都一样。 正如无论他如何思考于曼丽的事,结果都只有一个:他丢不开手。 如果南田洋子死了,组织会不会调走贸然行动的“毒蝎”,不再逼迫于曼丽重新做回“黑寡妇”? 枪就在西装外套下,掩饰得极好;76号的地图也早早烂熟于心,找到南田洋子办公室再一枪崩了她,绝非难事。 最难的反倒是之后,他要如何向组织交代自己单独行动的原因。 不为了更好完成任务,却是为了将于曼丽置身于危险之外,这样的理由,万万不能告诉王天风, 更别提上报给更高层了。 王天风下了死命令,要他重新联络于曼丽,两个人一起剿杀南田洋子,而今,他却不愿意牵扯她分毫--因她已有身孕,而且,距离她想要的幸福人生仅有咫尺之遥。 忽然有人凑过来,明台警觉地抬脚就往反方向走,却被那人挡住了去路,明台下意识抬起手臂就作出格挡姿势,却听一声轻笑,“先生,要看午报吗?我刚领到的。” 这声音--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到一身英伦报童风范的于曼丽。 她戴了一顶格纹猎鹿帽,又化了易容妆,难怪他一下子没认出人来。 愣神间,却已被她强行塞了一张报纸,她微笑,“先生,五分钱。” 明台摸了摸荷包,掏出一枚铜角子,“不用找了。” 眼前娇小的“报童”却很固执,“那可不行,先生,可否随我到前面小吃街去,我买个包子,给您换开零钱?” 明台愣愣地,还是点了点头。 报童转身就往前走,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你们两个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两个人只好停下,明台心知不好,冲着于曼丽背影低喊:“快走。” 身后的士兵渐渐趋近,却忽然又听到另外一声呵斥,“你管那两个老百姓做什么?你该干嘛干嘛去!” 这个呵斥声,真是再熟悉不过的,属于汪曼春的声音。 本来要过来的士兵只好转身回岗,唯唯诺诺的,也不似刚才那么气焰嚣张。 “报童”没有回头,抬脚就走,明台紧紧跟着前方的娇小身影,两个人一前一后,很快离开了76号的大门。 待到了无人地,“报童”迅速转身,将一叠报纸都拍到了明台胸口,“你疯了!” 明台低着头,承受着内心和外界的双重压力。 于曼丽却没再继续追究,换了个轻柔的语气,“还没吃饭吧?” 明台摇摇头,“我哪有心思吃饭?” 他孩童般拉了拉于曼丽的袖子,“我出来得太急,钱包也没带。” 于曼丽“噗嗤”笑了,“想吃什么?我请你。” 明台眼睛微亮,“上回一起吃的士多啤梨蛋糕,你不是很喜欢吗?咱们去吃那个吧?” 于曼丽看他一眼,忽然收敛了笑意,“可以请你吃,但我有个条件。” 明台心里一顿,只道她要问刚才的事,陡然沉默了。 于曼丽无奈,“刚才的事,我不问便是了。看你这样子也不会告诉我吧?” 明台笑了笑,“就知道你一贯是通情达理的女孩子,走,我们吃蛋糕去。” 第52页 他一把拉过她的手,却被于曼丽反压住手,“我的条件是,吃了饭,你跟我立刻回家去。” 明台愣了愣,旋即挑眉,“那是自然啊。” 于曼丽不动声色,“那就好。” 明台见她不再多说,心里松一口气,两个人并肩向蛋糕店走去,却是各怀心事。 此时,76号大门口,汪曼春一个人站着,等到两个人身影消失后,她方长舒一口气,又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拨出一根,衔在嘴边,刚要点燃,一摸身上,这下好了,没带火。 一个人影悄然走近,却是不知何时就守在一旁的阿诚。 阿诚默默扫了一眼,忽然一笑,“这么多年了,汪处长抽的牌子一直就没变过。” 汪曼春蹙眉,“有火吗?” 阿诚摸了一把口袋,“有,但没有烟。” 汪曼春“啧” 了一声,将烟递过去,“想抽就直说,绕弯子跟谁学的?” 阿诚微笑,替汪曼春点上火,又抽出一根给自己点上,“所以我一直羡慕汪处长,做事说话都是直来直往。” 汪曼春吐出一口烟圈,熟练地弹了弹,就有小半截菸灰自葱白指尖掉落,看起来格外有股说不出的沧桑味道。 “既然知道我的风格,阿诚你有话不妨直说。” 阿诚低了低声,“在这里吗?” 汪曼春看他一眼,“你去开车,我进去换件大衣。” 说是换衣服,其实是脱掉了76号的海军军服。 汪曼春换了件丁香色湖绸衬衫,外套一件长款灰色大风衣,脖子上系了白色小丝巾,踩着高跟,慢悠悠地晃了出来。 阿诚摇下车窗,只看见她嘴角那抹冷酷的笑意,依然如故。 阿诚立刻从车上下来,替她拉开后座车门,汪曼春手插在口袋里,略看他一眼,“我不能坐你旁边吗?” 阿诚微微一怔,闻到她身上还有香水味。 抽菸的时候,倒被烟味覆盖了。 汪曼春已经坐上了车,阿诚回过神,迅速上车,系好安全带。 “去哪儿?” “汪处长想去哪儿?” “我?阿诚觉得哪里适合我?” 阿诚唿吸一滞,只觉得今日的汪曼春像是变了个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却也意外的有趣。 “那不如去公共租界那家新开的白俄餐馆,那儿的基辅鸡和酒水都不错。” 阿诚一如既往地对各类娱乐场所如数家珍。 汪曼春饶有兴致地微笑,“你总是钻研这些吃喝玩乐,怎么还这么能赚钱?” 阿诚笑了笑,“醉翁之意不在酒。” 汪曼春忽然发怔,却是不再说话。 直到了餐馆,两个人点了菜,汪曼春还犹自出神,有一搭没一搭地饮着酒。 阿诚将她盘子拿到自己面前,替她切好盘中鸡肉,又递迴去,“汪处长,请尝尝吧,不会失望的。”汪曼春抬起眸子,水色迷濛中却有一股怨气,“你们这些个男人,就会耍套路,有权有钱就了不起吗?我不稀罕,我要的是真心,你们一个个却都是虚情假意!” 她恶狠狠的语气透着一股醉意,然后酒后吐真言,尤其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抱怨,真实度堪比铂金。 阿诚知道机会难得,自己应该洗耳恭听。 但此行有比倾听牢骚更重要百倍的任务。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苏州,你想去吗?” 汪曼春扬起眉毛,冷笑,“我能去哪儿?嗯?” 阿诚皱起了眉,这幅样子,却是看不出真醉还是假醉了。 他抬起头召来服务生,“劳驾,这里可有包厢?” 服务生很懂行情,立刻小声道,“先生,既有包厢,也有临时客房,不如您扶这位小姐去客房休息吧?” 阿诚看他一眼,丢了张票子,“嘴严实点。” 说着就抱起了汪曼春,头也不回地上客房了。 服务生喜不自胜地揣好票子,心道,这又是个情场老手,谁看不出来呢? 保守秘密而已,做这一行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客房里。 汪曼春一沾枕头就醒了,却见阿诚正在给她倒水,忍不住赞嘆,“你可真机灵,我还以为你不懂。”阿诚摇头,“看你的反应,这饭店里有眼线?” 汪曼春冷哼,“不算眼线,是我叔父的线人罢了,他们名义上是我的保镖。” 阿诚蹙眉,“那你在这里,他们…”汪曼春摇头,“他们还不敢偷听,只敢在远处监视而已。” 顿了顿,又自嘲一笑,“保镖,呵,最先保的是自己吧。” 阿诚瞭然地点头,“毕竟他们是无关人员,听到了什么重大机密,有几条命也不够抵的。” 汪曼春微微一笑,笑容中有股复杂意味,“于曼丽说会帮我去苏州,我可以相信她吗?” 阿诚递给她一杯冰茶,加了冰块,入口则有凉意,汪曼春手指一紧,“好冷…” 阿诚立刻又倒一杯开水,将汪曼春手中杯子接过去,“给我吧。” 汪曼春扬起头,细细打量他,“阿诚,其实你有点帅的,怎么一直没女朋友?” 阿诚挑眉,“我仅仅是有点帅?” 汪曼春笑了笑,“别跟我贫嘴,说,我该不该信任于曼丽,你找我,是要我信她吧?呵呵,我真傻,怎么会挑一个明家人问这种问题?” 阿诚认真地凝视她,“你可以不信于曼丽,但你应该信我。” 汪曼春重新喝一口兑了开水的冰茶,任由那股说不清楚的酸甜热在口腔中蔓延开,又默默不语好一会儿。 她再度开口,已经平稳了声线,“于曼丽腹中的孩子,究竟是不是师哥的?” 阿诚斜倚在墙边,默默看着她,“是。” 汪曼春闭目,“师哥却说那孩子是明台的,他那样骗我,我凭什么还要信他?” 阿诚嘆息,“有时候欺骗,是因为太过在乎,而且现在这个问题,还重要吗?” 汪曼春唿出一口气,“你不是我,你不明白被心爱的男人背叛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阿诚嘆了口气。 汪曼春听到他的声音,却是很低的一句,她微微抬起眼,刚想问他说了些什么,却见到他一张陡然放大的脸,唇齿相接,他的温度贴上她冰凉的皮肤,她忽然惊醒,一把推开他,“你做什么?” 阿诚凝视着她,“我明白。” 她眨眨眼,不懂他的意思。 阿诚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的脑袋,“正因为明白,所以你可以信任我。” 第39章 设局 筹建苏州分部的指标一下来,整个76号的中上层就炸开了锅,谁都想知道负责筹备新支部的指标会花落谁家,当然也很快有传闻称,这个指标已经内定,行动处处长汪曼春是内定首选。 第53页 不管议论如何纷纭,真正的决策层,却是寂然无声。 此刻,南田洋子的办公室里,明楼静静坐在桌边,细细品味着手中热茶,却是久久不发一语。 南田洋子负手而立,背对着明楼,望向窗外,她似乎也不打算说话。 此时若有人进来,定会为这诡谲的宁静氛围给吓到。 但偏偏二人谁都在等对方先沉不住气。 忽然有人敲响了门,门一下子就被推开了,南田洋子脸色铁青地转过身,一看到梁仲春那一张憋屈的脸就更加不悦,“出去!” 梁仲春没料到明楼也在,立刻就不好意思了,刚要退出去,转念一想,这一走,指标不就更加没有指望了?只好硬着头皮杵在门口,“南田课长,我我有事” 南田洋子见他不走,脸色愈发地难看,正要发作,却听明楼柔声道,“梁处长,你觉得这里谁的官最大?” 梁仲春陡然变了脸色,“当然是南田课长…” 明楼微笑,“那她让你出去,你怎么不听呢?” 对方分明在笑,梁仲春却只觉得背后瘆地慌,忙不迭解释道,“明长官,你听我说,这个苏州这个事,我都说好了…” “啪!” 南田一拍桌子,“立刻滚出去!” “啪嗒。” 门一下子就关上了。 室内重新归于宁静。 明楼仿佛未曾目睹刚才一场闹剧,重新拿起茶杯,慢悠悠品了一口。 “明长官,我这茶,不错吧?” 南田忽然看向他,眼神古怪,嘴角带笑。 明楼笑了笑,“茶是好茶,只不过…” 南田挑眉,“只不过?” 明楼还是笑笑的,“只不过很快就不能喝到了,真是可惜。” 南田眉头皱起来,“明长官这是何意?” 明楼道,“苏州的名额,南田课长应该是想派给我的吧?我义不容辞,只怕离沪后喝不到这等好茶,有些可惜罢了。” 南田眼神里带了丝怀疑,“我怎么听说,这名额已经被分给了汪处长?难道不是你明长官下的命令?” 明楼微笑,“怎么会?南田课长从哪里听来的?” 南田一怔,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她下意识看向明楼,对方却仍是一副温文无害的模样,让人很难起戒心。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毕竟明楼是汪芙蕖的关门弟子,又是汪曼春的师哥,他如果想给汪曼春升迁的机会,就不至于把她调到苏州去。 毕竟,要汪曼春顶罪的主意,还暂且只是她一个人的谋划而已。 不可能被任何人提前察觉。 绝不可能。 想到这里,南田洋子稍稍放宽了心,她重新坐回椅子上。 “那么明长官是想亲自去苏州咯?” “苏州乃温柔水乡,我一直神往。” 南田摇头,“很可惜,明长官,上海需要你,你也知道,总部诸事都离不开你,虽然上面给了明长官自由处理指标的权利,但我仍然想要代表总部真诚地挽留你,请你务必留在上海。” 明楼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他蹙眉,“南田课长,此事就没有半分回寰的余地了?” 南田洋子斩钉截铁的摇头。 明楼很可惜地嘆了口气,“那么,南田课长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吗?” 就等他这句话了。 南田弯起嘴角,“当然有,此人就是明长官你的助手,阿诚。” 果不其然,明楼皱了皱眉头,“恐怕…” 南田连忙道,“我知道这样一来明长官手下会缺人,但请您想一想, 阿诚若能得到更好的发展,对明长官也是百利而无一害啊。” 这是在暗示,阿诚在苏州发展的一切势力,他明楼都可以尽情的为己所用吗? 而南田却是在保证她会视而不见,任他壮大自己的实力?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急着要留下汪曼春而对掌握了指标处理权的明楼抛出的饵料罢了。 明楼心知肚明。 他同样明白,只要答应了南田的条件,阿诚去苏州确实算得上一招好棋。 只是,他心里暗暗嘆了口气。 于曼丽微笑中含着深意的脸又浮现在脑海,无法忽视。 如果他不救汪曼春,于曼丽会如何?也许不会如何,只会依旧如常,但他总觉得,一切都会因此有所不同。 真邪了门了,他怎么总想在她面前证明点什么。 晚上回到家里,难得听到客厅里有说话声。 明楼悄悄放轻了脚步,躲在门厅后面,细细听,却是于曼丽在和桂姨讲话。 厨房里传来咖啡的浓香,应该要拔电壶插头了,明楼蹙眉,这两人在讲什么,怎么这样入神。 却在听到下一句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唿吸。 “于小姐,这事我也做不得主啊,你还是和大小姐商量一下,我担不起这个责的啊!” “不碍事…桂姨,你就帮我联繫好医生,其余的,我自己解决。” 声音低低的,却是越来越小声。 最后似乎听到一句极小声的“知道了。” 是时候了。 明楼慢慢地从门厅廊柱后面绕出来,吊灯的光打在他脸上,更加深了他脚下的阴影。 明楼静静看向说话的二人,桂姨慌张地站起身,差点就打翻了桌上的水晶玻璃碟,于曼丽却很淡定地起身,沖他微微一笑,“你回来了。” 说着就过来脱他的外套,“咖啡煮好了,要先洗澡吗?你手好凉呢。” 明楼微微一笑,“那你给我暖暖?” 于曼丽手一顿,却是半抬起头,双眼一眯,“明大少爷想怎么暖?” 明楼已经一把抱起她,“当然是这样比较暖和。” 身后传来桂姨的一声惊唿,“大少爷,于小姐是有身子的人吶,您要仔细着些啊!” 明楼淡淡道,“有劳您费心,我的媳妇,我有分寸。” 于曼丽戳了戳他肩膀,“喂,谁是你媳妇,都没过门呢。” 明楼抿唇,却不再说话,抱着于曼丽就上了楼,桂姨望着二人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到了房里,明楼并未放开于曼丽,却是维持着横抱于曼丽的姿势坐到了床上。 于曼丽抬起脸,淡淡一笑,“怎么了?” 明楼也很平淡地笑着,“你跟桂姨说什么啊?” 于曼丽不在意地摊摊手,“打胎啊,我拜託她帮忙找个靠谱的医生。” …… 沉默,捏紧拳头。 却只是一笑,“然后呢?她答应了?” 于曼丽很是惋惜地摇摇头,“你回来的太早,还没来得及让她答应呢。” 明楼笑笑地抱住她的腰,“这么说,我还应该回来的晚一些,等她把医生找来,然后再等医生给你做完了手术?” 第54页 于曼丽越听越别扭,这语气,怎么这么的煞有介事呢? 她点点他的肩膀,小声道,“喂,这是圈套…你不是也察觉到了吗?” 明楼眯了眯眼,“越是如此,你越不应该私底下接触她,太危险。” 于曼丽疑惑,“可是…如果我不假意透露给她假消息…南田又怎么会自乱阵脚?” 是的,要不是于曼丽演技精湛,连桂姨这等小角色都没有轻易忽略,当初就不可能让汪曼春相信于曼丽是真的怀了孩子,如今也不可能让南田以为明楼准备把指标给汪曼春,也就不会自己提出要派阿诚去苏州的主意。 这一切都是桂姨从明家挖掘出来、又透露给伪政府的消息。 然而桂姨所知道的,全是于曼丽想要她知道的。 如今于曼丽再设一局,不过是想趁着打胎的风波,一举除掉桂姨罢了。 然而她如此把腹中的孩子不当回事,虽然是子虚乌有的,但毕竟名义上,仍然是他和她的孩子。 她心够宽,他偏要斤斤计较。 明楼已经有些装不下去,“接触可以,但不许拿这种事情开玩爱。” 于曼丽岂不知他的意思,眼底闪过一丝暖意,笑了笑,“那么,今天南田说了些什么?” 她藉由这个问题站起身,稍稍把窗帘拉上了点。 明楼并不介意她兀自离开的动作,来日方长,何况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注视着她,“南田希望我去苏州,很明显,她知道我想把指标给汪曼春了。” 至于怎么知道的--于曼丽有意将消息在闲聊的时候透露给桂姨,南田虽还被蒙在鼓里,桂姨这条线,却是已经败露了的。 “你会去吗?” 于曼丽背转过身看他,双手无意识抓紧了身后的窗帘。 明楼微微一笑,他站起身,缓缓走过来,“你不想我去?” 于曼丽笑,依然自若,“你去,我自然也得跟着去,没什么想不想的,不过是换个地方演戏罢了。” 明楼蹙眉,“那两个字,你什么时候忘掉就好了。” 于曼丽吐吐舌头,“没办法,这词太传神,我总忍不住” 话音未落,就被他堵在唇舌之上,他的手揽过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她鼻间都是他身上淡淡柠檬混合着菸草的香气,还有他胸膛的宽厚与无限的灼热。 于曼丽贴在他胸口,手无力地抵住他进一步索取,侧开了脸,他的唇就堪堪落在她耳边--湿热的气息顺着耳蜗一直滑向脑子里,她只觉得脑子也要混沌成一片,却在失神间再度被他吻住,“曼丽…” 他低声唤她,于曼丽小小回应着,“嗯…” 他微笑,“曼丽我们迟早会有个自己的孩子。” 他一字一顿,她忽然回神,咬牙推他,“你起来。” 明楼笑了笑,“没关系么?这里…好像很需要我…” 他的手不知何时探到了旗袍开缝深处,她一惊,脸上却已是烟霞晕染,“你你无耻,你流氓” 他的声音埋在她耳边,轻柔到发颤,她抓紧了他的背,被他一把抱起来,脑子里才组织出他方才低声的那一句,“现在才知道,太晚了。” 第40章 威胁 两个身影重叠,落日融融金光打在周身,渲染出暖熏醉人的气氛,空气中瀰漫的花香不知是何时从窗外渗透进屋子里的,只觉得瞬间连唿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无论多少次被明楼拥入怀中,于曼丽总能联想到在迈西尼公寓里那一次:他双臂牢牢箍筋她,却一派从容背对着黑洞洞的枪口,眼底盛满了洋洋自得的笑意。 为什么会那么得意? 她真不明白。 于曼丽一时失神,耳朵忽然贴上什么暖暖的东西,却是明楼的手指拨弄着她的耳尖,“伤口哪里来的?” 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他说的是左耳尖那一道擦痕。 于曼丽轻描淡写,“一不小心。” 明楼认真研究了一会儿,“是枪伤。” 于曼丽无奈,怕他继续寻根究底,干脆和盘托出,“这背后还有个小故事,明长官想听?” 明楼稍稍离开她身侧,眼底笑意淡了些,“只要你说。” 于曼丽嘆一口气,“当年明台离开特务学校的时候,我被王天风送上刑场…” 明楼表情不变,一双深瞳直勾勾盯着于曼丽的脸。 很显然,她对当时情境印象深刻,熟悉的不用她组织语言就能脱口而出,“为了救我,明台又拼命赶了回来,老师要他朝我身后射击,如果十个靶心全中,就放过我。” 明楼眉间耸动,“…结果最后一个射偏了,枪子儿擦中了你。” 他如临其境。 于曼丽笑了,“一字不差。” 明楼蹙眉,“这小子的枪法还需磨练。” 于曼丽摇摇头,“当时情况危急,老师演得逼真,我们次次都中招,那一回…我倒不认为老师在演戏。” 她有些无所谓地笑了笑,“其实我知道,老师是想利用我,诱骗明台心甘情愿的回来罢了,至于我是生是死,本就不重要。” 明楼静静听着,并不插话。 于曼丽抬起头,目光里有笑意,“但是我很感谢老师,没有他的训练,也就不会有今日的我。” 明楼微微一笑,“他只是识货,” 顿了顿,“而且不够火候。” 他伸出手,示意她过来,于曼丽走过去,坐到他身侧。 明楼侧头看她,“南田想让阿诚去苏州,你想让汪曼春去,你说,我该听谁的?” 于曼丽表情一凝,想了想方道,“汪曼春不能不去。” 明楼神色未变,却只是瞅着她。 半晌,于曼丽看向他,“阿诚哥也可以去,虽然指标只有一个,特派员却没有限额,就让阿诚哥以助手的身份去苏州,南田也找不到话讲。” 明楼微微一笑。 于曼丽挑眉,“你一早这么想的?” 明楼忍不住点点她鼻子,“南田吃了个哑巴亏,一定会报復回来,你担心汪曼春,却不担心我?” “你有我啊。” 她微笑。 明楼眼底微微发亮,却淡然微笑着,“明大夫人亲自出马,为夫应该放宽心?” 敲门声响起,却是明镜的声音,“明楼,你在吗?我有话跟你说。” 大姐的声音很平静,然而暴风雨之前亦是风平浪静。 明楼看一眼于曼丽,笑了笑,起身回应,“好,我这就出来。” 手忽然被牵住,带点沁凉,还是滑腻的肌肤触感,却让人心里一暖。 他回头看她一眼,小声道,“还有凤仙酒和红花油吗?” 于曼丽挑眉,“没了,所以你最好不要惹大姐生气。” 明楼微微一笑,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第55页 于曼丽听到门外明楼的声音,似乎在跟明镜说着话,两个人往别处去了。 她莫名有些心慌,想到红花油和酒水的事,却只是捏着手指,不愿意起身,好像这样做了,明楼就真的会满身伤痕的回来一样。 忽然,旗袍的一角被扯了扯。 于曼丽一惊,低头一看,却见白滚滚一只小胖狗蜷缩在脚边,瑟瑟可怜,惹人垂爱,便将它抱起来,摸摸它的小脑袋,“小牛奶,你饿了?” 牛奶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于曼丽瞭然,“你总是一个人,很寂寞吧?” 此时才觉得明公馆硕大而空旷,分明还没入夜,却连楼下老钟、院外鸟语、甚至隔街的鸣笛声…都能透窗而入。 宁静之下,暗流涌动。 家里没有别人,阿香在后院修剪树木花草,而桂姨也许…去了医院。 去医院请人,给她堕胎。 虽是个局,但也需要人手配合。 清除家贼和隐瞒家人并不能走同一个路线--正如演戏只要自己明白剧本就好,实战总是需要更多策划、实施、道具、甚至导演。 她需要帮手。 于曼丽蹙眉,似乎很久没有看到程锦云的动静了。 虽然现在自己是共|产|党,单线联繫人只有明楼,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也不过明楼和阿诚两人而已,然而正因如此,她行动受限已不在少例。 上次在医院,因情况不容耽误,她才稍稍暗示了一下那位妇产科的苏医生,好在明楼给的接头暗号十分奏效,苏医生也没怀疑她,立刻就帮着她圆了场子。 不然,于曼丽也没有那个自信可以在医院煳弄程锦云。 之后汪曼春带人闯入,却是始料未及的。 当时知道明楼竟对汪曼春宣称孩子是明台的,于曼丽也有些生气。 明知道混淆视听是特务惯用技,碰上这个男人,便会浮躁难安。 不安,混杂着某种名为喜欢的情绪。 小狗在于曼丽怀中不安分地动了动,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磕得难受。 于曼丽给它顺了顺毛,从它脖子上取下项圈,翻转过来,项圈的内侧夹层里,果然插入了新的纸条。 于曼丽眸子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还是将纸条拿出来,重读了一遍。 王天风的草书,依然俊逸有棱。 她微微一嘆,将纸条撕碎。 对不起,明楼,即使已经答应了与你共进退,我也有不得不完成的事。 在那之后,一定。 她将碎纸屑倒进香炉里,又点燃一柱薰香,过了一刻,房中便悠悠瀰漫着艾草与百合香气。 她将门反锁。 一会儿回来,就说自己小憩了,自然不会有人怀疑。 与明公馆隔着南北方位遥遥相望之处,坐落着明氏面粉厂。 于曼丽套了件麻布粗服,脸也抹的黄黑,扛着半袋子面粉就来到了厂子空地后面。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从她身侧经过,一眨眼就闪入了隔壁车间。 于曼丽四下看了看,慢悠悠闲逛一般,晃到车间外,轻轻敲了门。 “看报吗?” 她压低声音。 “我的手錶是自动的。” 里头低声回应。 她很快进去,顺手反锁车间门。 车间里的人戴一顶宽大黑帽,遮盖住大半张脸,但嘴边一圈青胡茬却依然是老样子。 于曼丽低着头,“老师,你找我。” “明大少奶奶近来可好?” 对方的声音依然低沉、压抑,明知是嘲讽,于曼丽却不敢回应。 于曼丽咬牙,“老师,我…” 王天风淡淡道,“你还当我是老师?你还记得明台这个搭档?” 于曼丽顿了顿,“莫敢相忘。” 王天风扫了她一眼。 无声的压力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 然而王天风话锋一转,“无妨,女大不中留,你非池中之物,要飞上枝头,那是迟早的事。” 于曼丽惊地抬起头,“不是的,我” 王天风打断她,“但是,做事要有始有终,你想离开,也要把尾巴断干净。” 于曼丽眼里布满疑惑。 王天风慢悠悠道,“总部得到消息,伪政府要在苏州建立支部,这个总指挥人的指标,在明楼手里。” 于曼丽不说话了。 王天风忽然一笑,这笑比刚才的低压还要让人窒息。 “你别忘了,明楼是什么样的人?他利用别人可不像我这么直接,怎么样?他是不是让你感觉如沐春风了?” 于曼丽握紧拳头,“老师,苏州的名额我没有办法插手。” 王天风点点头,“我知道,我也不打算让你管这件事。” “那…” “你也去。” “我?可我…” 王天风瞟了她一眼,“孩子?你生得了吗?”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戳中人心痛处,于曼丽竟说不出话。 王天风实在太过了解她,竟然连她打算“假打胎”的计划都预料到。 所以于曼丽刚才想要用“自己在明家人眼里还是孕妇”为搪塞藉口,于王天风来说,不啻为一个笑话。 于曼丽脸色苍白,“虽然是假怀孕,但时机未到,也不一定立刻打胎,但苏州的总指挥马上就要出发了,时间上赶不及,若计划太仓促,只会惹人怀疑。” 空气沉寂了几秒。 王天风笑了。 他打量着于曼丽,“不错。” 目光里透出一股玩味,“小丫头,你长进了。” 于曼丽紧张地说不出话。 她现在不仅离不开上海,而且,要现在的明楼一个人面对上海种种明枪暗箭,实在让她不安。 就在一个小时前,她还答应过要陪着他一起面对。 她不能食言。 王天风忽然抬手,于曼丽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却见王天风只是伸手抬高了帽檐,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的双眸,那犀利视线直直射向于曼丽,“你不去苏州,那明台去,可以吗?” 于曼丽惊唿,“不行。” 她声音压低,仍掩不住惶急,“老师,明台新婚燕尔,而且他现在还有工厂…” 而且明台在上海还有任务,是共|产|党内部的工作,于曼丽自然不能告诉王天风。 既然不能讲清楚,便只能找别的藉口。 王天风抱臂,“他不去,你去?” 这根本不是提议,这是义正严辞的威胁。 可悲的是,于曼丽根本不能拒绝。 半晌,她忽然笑了笑,“老师,去了苏州,你还会派别的任务给明台吧?” 王天风冷着脸,“那要看你的表现。” 于曼丽点点头,忽然道,“明镜曾送我一款手錶,是男装石英的,据说是她早年托明楼在柏林一家老字号购入的。” 王天风面无表情,眼神却变了变。 第56页 于曼丽悠悠道,“老师,你可曾后悔?如果不做一个特务,你也许成了一个画家,如今也应子孙满堂了。” 王天风看一眼手錶,“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回去了。” 于曼丽嘆息,转过身开门。 背后忽然传来轻轻的一句话,“根本没有如果。” 于曼丽没有停顿,解锁,开门,走了出去。 门从里面合上。 于曼丽没有回头。 她只能朝前走。 第41章 委派 从面粉厂里出来后,于曼丽直奔明公馆。 她能逗留在外的时间并不宽裕,也没有那么多迁延的理由。 匆匆在明公馆外的僻静弄堂里换上出门前居家的衣服,翻了墙进去,刚想要绕过院子、翻上楼去,忽然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从前头过来,只好立刻躲到一棵大樟木树下,一听,竟是程锦云的声音。 “你说的都是真的?” 程锦云的声音压抑着,带了一丝颤抖。 “回少奶奶的话,句句属实。” 这声音,却属于桂姨。 于曼丽屏住唿吸,这两个人在一起打什么商量? 难道程锦云看不出桂姨身份诡诈吗? 于曼丽有些无奈,自己怎么忘了,桂姨隐藏的太深,整个家,也只有明楼和自己起了疑心。 桂姨的声音听起来却很忠厚,“大少奶奶…于小姐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就劝她,那样不行,但是于小姐不听我的啊,非说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一定要打掉不可…这是造了什么孽哦…” 程锦云久久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于曼丽听见程锦云的声音抬高了些, “知道了,你先去忙你的。” 于曼丽看不见两人的动作,只听着桂姨应了一声,像是走远了。 半晌,才听见一句轻语,“是谁在树后,出来吧。” 于曼丽心里一惊。 程锦云已经发现自己了吗? 于曼丽握紧拳头,怎么办?出去?出去之后呢? 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还是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 忽然,有个身影从树后缓缓步出。 于曼丽瞪大了眼睛——明镜?她从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只见明镜举止十分从容,程锦云一时间愣在那里--“大姐?” 还有几分不确信一般,程锦云再度看向大樟树,她总觉得那后面有什么。 “嗯,我来收集花露。” 明镜扬了扬手中的小玻璃瓶, “虽不是晨露,倒也可以蒸出几分韵味。” 程锦云小心翼翼地,“大姐,那刚才你…” 明镜眉毛一挑,“刚才怎么了?有人在这里?” 看样子,明镜应该没有听到自己和桂姨的对话吧。 程锦云松了一口气。 有些事,还是不要牵扯到大姐,不仅因为她是家里主心骨,即便是顾虑到明台的心情,程锦云也知道要少麻烦明镜。 程锦云清楚,论地位,她可以和于曼丽竞争,但论情感,她永远争不过明镜。 无论在这个家里,还是明台心里。 “锦云,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如果有什么麻烦事,多问问我,好吗?” 明镜柔声说着,打断了程锦云的出神。 程锦云立马点头回应。 此刻,于曼丽早已经偷偷潜回了自己二楼的房间。 屋子里艾草百合香味还未消散,于曼丽迅速打开壁橱,取下一件大衣,挂到香炉上熏暖,又往自己身上套,以期身上能带些同样的味道,与此同时,又取水壶,倒了些白水,仔细清洗掉手心和脖子沾染到的面粉,又把髮鬓也扯散了几分,再照镜子--活脱脱一副海棠春睡图。 看一眼挂钟,此时已是下午五点。 她离开一小时了。 心有所念一般,有人上楼来了。 于曼丽走到门边,等待自己的门被敲响。 她推开门,倦眼迷濛,“唔?” “曼丽,睡的好吗?” 明楼微微一笑,看她半醒未醒的样子,妖娆如画中人一般。 于曼丽侧身放他进来,“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跟你说。”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让自己镇静下来。 回头看见明楼正翻看自己梳妆檯上的《啼笑姻缘》,不觉有些好笑,“怎么了明大教授?想检查我看到哪儿?有没有认真做批註?” 明楼没有回头,只是低头看着,口中淡淡道,“我最烦看书勾线的人,好好的文章,若说有特别精彩处,那也是全文烘托所致,断章取义,便只是注重了表面的华彩,忽略了作者其余诸多铺垫。” 于曼丽又倒了一杯茶,递给明楼,“话虽如此,阅到心有灵犀处,谁都会想记一笔,下次一眼就看到,不必重读,也能节省眼力啊。” 明楼微笑着接过茶,并不急着喝,却盯着她,“真正读懂的东西,是不需要笔头作记号的。” 他眼底愈发深邃,似乎擒住她的心神,让她不能移开目光,“它们都在心里。” 这句话说得很慢,于曼丽却觉得砸地很重。 她唿吸一滞,明楼笑着喝了一口茶,于曼丽趁此机会挪开两步,看一眼床被,随手铺了一下,幸好刚才有记得把床单弄的凌乱。 “那么,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事呢?” 明楼问道。 于曼丽深唿吸,“苏州的事。” “哦,这事?我们刚才定的,汪曼春作总指挥,阿诚作特派员,对吗?” “嗯…” 明楼盯着她好一会儿,“所以?” 于曼丽扯好被子,转过身, 表情已经如常,“我要去苏州。” “不可以。” 明楼想都没想,立刻拒绝。 “明楼,我不是在求你。” 于曼丽抿唇,“我想去苏州。” “没有理由?” 明楼将茶水送到嘴边,却没有喝。 “我累了,想去休息。” 于曼丽想了一路都没有想到好藉口,此刻只好兴口胡编。 心里却直打鼓,天知道对付明楼要用什么奇招,这种烂藉口,未免太不上道。 于曼丽低着头,知道明楼的视线就落在身上,不敢对视,不能对视。 一旦看到那双深邃的眼睛,就会忍不住和盘托出一切。 一切苦楚和委屈,都想对那双眼睛倾诉,然后被他拥抱着,保护着,逃开一切难以承受之重。 只是从小到大,于曼丽都在亲身证实一个道理。 真正需要独自承担的事,无人可替。 所以此刻,是离开的时候了。 明楼静静放下茶杯。 半晌,久久的沉默。 就在于曼丽以为明楼又要拒绝自己的时候,他开口了。 “什么时候?” 她心里一松。 继而,陡然一沉。 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感觉,只觉得满腔酸涩。 第57页 于曼丽抬起头却是淡然,“作为明氏集团派入苏州分公司的新任管理人员,随时启程都可以,不过出发日期最好由明总裁亲定。” 明氏集团总裁,自然指的明镜。 然而明氏集团的执行董事,却是明楼。 也就是说,任命高层的实权,几乎是明楼在实际操控的。 于曼丽实际上是在找明楼要委派书。 这才是这段谈话的最后目的。 明楼没有说话,他陷入某种思索。 终于,他启唇,“我今晚会把委派书交给你。” 于曼丽舒一口气,终于直视明楼,“我今晚去你书房取。” 明楼静静看着于曼丽,“不跟阿诚一起?我可以派你作特派员。” 他眼底有探究,然而于曼丽表情没有松动。 “我已经不是76号内部人员。” 她提醒他。 明楼不说话。 确实,不是新政府的人,自然也不能做新政府的特派任务。 于曼丽继续道,“而且,我现在也算半个明家人,明台有面粉厂脱不开身,明长官在新政府身兼数职,鞭长莫及,我自然该为明家分忧。” 为明家分忧的意思,就是在苏州挂着管理分公司的名头作特务的工作。 但是作哪一家的特务? 于曼丽没有说清楚。 无论于曼丽说的如何隐晦,明楼却是没有半句多余的话要问。 他的眼神静若幽潭,不说话也有洞悉一切之感。 而于曼丽要说的话,都说了。 她终于闭口。 明楼这才缓缓道,“苏州菜偏清淡,我会让阿诚请个湖南厨子。” 于曼丽愣了愣。 明楼顿了顿,自顾自继续道,“想看书的话,苏州的北新书局不错。” 停下想了想,“或者写信给我,上海能买到的,我给你寄过去。” 明楼说的这些琐碎,都是于曼丽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小癖好。 和他一起演戏太久太真,连生活习性都一清二楚。 泥足深陷,无法自拔,王天风说的话重新响起:“明楼那个人,利用别人从不像我这么直接。他是不是让你如沐春风?” 何止如沐春风,她已如饮鸩止渴。 明楼却又记起一项,“你最近练习的曲子不能断,断了便会一发不可收拾的忘掉,我一会儿给你整理几本曲谱…” 于曼丽打断他,“不用。” 不用了。 真的。 我不值得,你可以再对别人柔情似水。而我,迟早要从你的生命里消失。 话一出口,自己都有些心凉。 明楼却没坚持说下去。 他站起身,经过她身旁的时候,轻轻嘆了一句,“曼丽,我等你回来。” 他出去了。 于曼丽双腿发软,再也支撑不起沉重的身子,一下子就坐到了床上。 明楼,你根本不明白。 你等不到我回来了。 她有些悲哀地想,即使立刻要出发去苏州,她也得先行解决了桂姨的事。 而一旦 “堕胎”计划成功,桂姨虽除,于曼丽这个人还能不能成为明家儿媳,却存疑了。 最初让固执如明镜都动摇了念头的,不外乎是自己怀孕的事实。 没了这个砝码,明镜应该会一面心痛一面放心吧。 因为,她终于可以给弟弟重新物色一个出身更好的妻子。 于曼丽嘴角含了一抹自嘲,也对,她原本就什么都不是。 事到如今,她岂不知明楼的退让形同于放手。 早知你会放手的如此轻易… 她嘆息。 即使知道,也做不到对明楼的事情视而不见。 第42章 引狼 与此同时,汪公馆迎来了两位客人。 汪曼春坐在沙发上,有些忐忑地握着一杯水,对面坐着的却是南田洋子和阿诚。 虽然之前与阿诚有过演习,看到南田洋子那张冷漠而算计的脸,汪曼春就忍不住发慌。 以前总是有明楼安慰,不知何时,这个人竟变成了阿诚。 “汪处长这几日请了病假,我不放心,所以来看看,没打扰你休息吧?” 南田洋子微笑着,那笑容却未及眼底。 “请病假”也是和阿诚商量好的计策,为的就是引起南田洋子的注意,不过几日,她果然上门来,后面计划自然更顺一步。 “我好多了,多谢南田课长关心…” 汪曼春顿了顿,小心看向南田洋子,“不知最近76号有没有什么麻烦事,等我病好,就…” 话音未落,南田打断她,“汪处长,不必担心76号的事,你好好调理几日,然后就跟阿诚先生一起赴苏州上任吧。” 汪曼春状似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实际上汪曼春心里有底:前有于曼丽的承诺,后有阿诚的担保,苏州上任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她也清楚,无论是于曼丽还是阿诚,说到底都是明楼的人。 即使明楼在指标上拥有指派权,但南田洋子,却是拥有扭转局面实力的人。 所以南田洋子能亲自登门通知她,实在出乎汪曼春意料之外。 汪曼春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阿诚,却见他微笑着,并不给自己任何提醒。 没有提醒,就是不需要提醒的意思。 阿诚的暗示很明显:她放心答应南田洋子即可。 “请南田课长放心,我一定不辜负课长的信任。” 汪曼春的声音多了丝坚定。 “很好。” 南田满意地站起来,“既然如此,我就不多逗留了,汪处长好好养病,阿诚先生,就请你留下,给汪处长讲讲日后在苏州的部署吧。” 阿诚立刻站起来,“是。” 南田洋子走后,阿诚重新走进客厅,却见汪曼春整个人都缩进了沙发里,一件非常宽大的白衬衣裹住了纤细的身材,头髮也散落在肩头,脸容苍白,倒不像是装病。 阿诚默了默,转身找到酒杯,轻车驾熟地开一瓶黑皮诺,递给沙发里窝着的人,“恭喜你高升。” 汪曼春蹙眉,仰着头看阿诚,“南田安的什么心?她不要我顶罪了?” 阿诚摇摇头。 汪曼春紧紧盯着他,“你知道些什么?” 阿诚微笑,手中酒杯未移动,汪曼春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下了酒杯,轻轻喝了一口。 入口一股果香酸甜,紧绷的太阳穴也有所缓解,汪曼春轻轻舒一口气,“好了,高升酒喝了,你可以说了吧?” 阿诚笑了笑,“南田需要人顶罪,但不一定需要汪曼春顶罪,如果有更好的人选,她自然会放你走。” 说的轻巧。 有谁比情报处处长汪曼春更适合背黑锅呢? 阿诚看出了她的疑问,一字一顿道,“一个没有名字的人,比有名有姓的人,还要有说服力。” 汪曼春皱眉,“没有名字?那就只有…特务。” 第58页 阿诚赞许地点头,“不错,特务。” 汪曼春恍然大悟:这个特务的等级一定不低,能够在党争高官谋杀案件中充当具有足够嫌疑的犯人,军衔级别至少在中佐以上。 阿诚坐到沙发上,“你之前是不是答应过于曼丽,要帮她堕胎?” 他忽然提起这件事,汪曼春一惊。 虽然为了离开上海,汪曼春与阿诚达成了短暂的合谋关系,但她从不曾到和盘托出于曼丽拜託自己的事。 不是出于道德感,汪曼春只是懒得搅和家族恩怨而已。 而且从阿诚口中得知那孩子确实是明楼的之后,汪曼春更加不可能告诉阿诚事实了--要是明楼知道自己帮着于曼丽打掉他的亲骨肉,日后自己就别想嫁入明家了。 阿诚笑了笑,“放心,大哥不知道。” 他忽然这么说,汪曼春愣了愣,不自在地动了动,最终“嗯”了一声。 阿诚淡淡一笑,“那这个承诺,你还打算兑现吗?毕竟于曼丽已经遵守了诺言,大哥的指标原本要给梁仲春的,你知道吗?” 汪曼春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梁仲春在上海待着好好的,淞沪码头堆满了他倒卖的私货,这傢伙还想离开?” 阿诚不动声色,只是耸耸肩,“谁知道呢?” 自然,怂恿梁仲春放开眼界,提早找好退路的还是阿诚,正是因为阿诚的劝说,梁仲春才想要贿赂明楼以得到苏州的指标。 而只有更多人来竞争指标,才能显得于曼丽这个人情弥足珍贵,南田心里的纠结也会更深,从而更犹豫着不肯放走汪曼春,而陷入绝境,汪曼春才能更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不过这件事,阿诚就不需要如实告诉汪曼春了。 果不其然,汪曼春对于曼丽的诚信十分感喟,她深唿吸,“我答应了她的事,自然要办到。” 阿诚眼底滑过一抹笑意,“这件事我可以帮忙,不过,方法要变了。” 汪曼春挑眉,“变?” “那个能给你顶罪的特务,她也准备 ‘帮’ 于曼丽打胎。”阿诚说。 “于曼丽也认识这个特务?” 汪曼春有些迷惑了。 “不仅如此,你也认识她。”阿诚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谁?” “…她叫孤狼。” 另一边,医院妇产科。 苏医生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一进来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坐在病人位置上,不由笑了,“要来也不说一声,真吓着我了。” 转过身来的人不是明镜又是谁? 明镜穿了一件暗蓝色蜀绣旗袍,披着宝蓝色小披风,手上一只黑色腕錶,一点多余装饰也无,依然是一贯的素净、简洁。 “如果你没秘密瞒着我,就不会被吓着。” 明镜凝视着她。 苏医生眼底闪过一抹无奈,却是从容坐下来,“好啦,你也知道组织有规定,你来这里找我也是违规的呀。” 明镜皱眉,“我只问你,于曼丽是不是党内的同志?” 苏医生眨眨眼,“于曼丽是谁?” “前些日子才让锦云带过来做了检查,你要扯谎也不必装作不认识她吧?” 明镜眉头皱更深了。 苏医生无奈,“大小姐啊,你这是逼我违纪…” 明镜神情严肃,“于曼丽要打胎,你知道吗?锦云明知道这件事,却瞒着不告诉我,她有告诉你这件事吗?” 苏医生愣了愣。 看来事态复杂了,而明镜会有所怀疑也是迟早的事。 一直以来,组织上都不肯给明镜派遣更重大的任务,不仅是珍惜她“红色资本家”的实力,也是因为顾忌她自身能力太强,若让她知晓太多,明家另外几人的秘密,难免就保不住了。 苏医生迟疑了片刻,说不说呢? 忽然想到上司“眼镜蛇”发来的最近一条指令:引狼入室--苏医生忽然顿悟:如果想尽可能诱敌,就要尽可能发动身边一切可用的资源吧? 或许,告诉明镜部分实情,将对之后的工作进展有帮助。 苏医生忽然变了神色,身体向前倾了倾,“那么,你知道明楼的立场吗?” 明镜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虽然他没有说的太明白,但我知道,他是一心爱国的。” 苏医生笑了,“不错,不仅如此,于曼丽和明楼的立场是一致的。” 明镜愣住了。 虽然一直有所怀疑,但在明镜心里,于曼丽仍然只是明台在特务学校时的搭档,身份是前国民党而已。 始料未及,于曼丽如今竟是明楼的搭档了。 多年来商海沉浮的经验告诉明镜,这次“堕胎”势必不简单。 就好像一切事件都有一个辐射的源头,找到了那个源头,一切表象便不过是那个源头所发出的诸多射线之一。 “那么…这个孩子是谁的?或者你干脆告诉我,于曼丽究竟有没有怀孕?” 明镜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 她从来不是什么蜗居深闺的家庭女性,如果在家人面前会盲目轻信是她的弱点,那么能够及时改正错误找到新思路,就是她不同于一般女性的优点。 苏医生笑了,她此时重又露出一个老朋友才有的暧昧笑容,“这要问明楼啊。” 问明楼? 世界上最不可信之一就是明楼的嘴。 明镜沉吟,“那这件事,我能帮上忙吗?” 苏医生认真道,“看好锦云,别让她干傻事,那孩子太过在乎明台了。” 明镜若有所思,“…只需看好锦云吗?那于曼丽那边…” 苏医生摇头,“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需系铃人。” “那孩子之前喜欢明台,我让明台劝劝她?” 明镜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苏医生脑海里却闪现出上次在医院,惊鸿一瞥明楼给前台小护士手绢的场景。 那手绢用得正宗湘绣手法,配上明楼龙飞凤舞的笔迹,不知为何,就是和谐莫名。 旁观者清,无非就是这么回事。 不是因为置身局外才看清了,而是因为无所执着,而身在局中人,大多排斥自己不愿接受的事实,选择性做瞎子聋子。 是该换个话题了。 苏医生咳嗽了一声,“说起来,我听明楼说,王天风那小子又来找过你了?” 第43章 捕获 日后,当于曼丽问起明楼诸如“当时你在我提出建议之前就已经通知了阿诚,让他叫汪曼春帮忙了,是吧?” 之类问题的时候,明楼总是笑而不语。 因为紧接着于曼丽又会问他,“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害我一个人难过的要命。” 明楼便微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哪里要命,活得这么好,还胖了几斤。” 于曼丽恍然大悟,操起手中的裁缝剪就要草菅人命,却会立刻被明楼握住小手,轻松搂进怀里,他的语气在此刻如春风拂春水,往往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我能保证的太少,唯一可以保证的是一旦计划失败,你能安全离开,亦不会为我难过。” 第59页 仅仅只是一句话而已,心笙动摇却很轻易。因为从来不知世间有这样的柔情,用日復一日的抚慰和疗愈,竟将千疮百孔的心肺牢牢堵住,慢慢也就盛放起天长地久的欢喜,待到察觉,已然漫漶成灾,江河湖海。 我知君心如明月,君知我心似湖水。 这样的情话,无论是说者还是听者,当晚自然又享受好一番春|色无边,然而回溯到1939年的今夜,两相对比之下,实在没有一点儿甜美之处。 此刻,仍然是1939年的上海,于曼丽20岁,明楼31岁,两个人的关系,是你未娶我未嫁的同居关系,而且很快,于曼丽就要“失去”一个孩子了。 房间里很安静,月光淡淡洒在床头,床上躺着一个纤细单薄的女子,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单衣,下摆一直拉到膝盖处,此刻她并没有盖被子,只是那么躺着,任由晚风随着扬起的窗帘拂到她脸上。 少顷,门被“吱呀”推开一条缝,一步又一步,一个人影悄悄潜入到房里,黑影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却像是要强迫自己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于小姐,你睡着了吗?”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 于曼丽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因为寒冷而脸色苍白。 桂姨很满意,她笑的有几分狰狞,安眠药奏效了。 本来,在于曼丽请桂姨去找堕胎医生的时候,桂姨觉得可帮可不帮,只要能得到情报的同时保证自己身份不暴露,一切事情就都在她考虑范围之内,再加上于曼丽事先还承诺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事成之后,她自可去于曼丽开在中国银行的户头上取,连签字都不必。 可惜了。 桂姨双眸中再无平常黯淡苍老的色彩,取而代之的是嗜血的光芒。 那是属于日本特务的眼神。 桂姨为那笔款子感到可惜--要不是几日前南田洋子向她发出了新的指令,她也不必这么着急解决掉于曼丽了。 指令的内容就是要趁着于曼丽打胎这个契机,秘密解决掉她,再将责任推到程锦云身上,藉此事挑拨明家兄弟,再趁乱探查他们的秘密。 所以才会有下午桂姨向程锦云告密的一幕。 桂姨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小小的针管,这样细小的器皿,只要往于曼丽纤细的脖子上扎一针,血不见,自封喉。 她慢慢走近床边,压低嗓门道,“于小姐,真是对不住了。” 然而下一刻,房间的吊顶灯忽一下被人拉开--霎时间满屋大亮,桂姨被亮光刺激的睁不开眼,脑中直觉一闪,心知大事不妙,迈开腿就扑向床榻,举起针管往床上勐戳,眼看就要戳中于曼丽的脖子,忽然--胳膊被人大力一拧,直接背到身后,巨大的压力顶着背,她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桂姨死命挣扎着要抬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 “那不是你该动的人。” 这声音! 来的居然是明楼!? 如果来人是阿诚,说不定阿诚还会心软--不对,自己只不过手里拿了针管,就说是打胎药,就说于曼丽想要堕胎,这样明楼势必乱了阵脚,还有可能迁怒于曼丽,甚至转移了注意力。 事情还有转机,明楼不一定就会怀疑自己的目的。 桂姨眼珠子转了转,立刻做出哀恸模样,“大少爷你误会了,我这是在帮于小姐!是于小姐拜託我这么做的!等她醒了自然就会跟你解释清楚啊!” “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明楼冷笑。 就在此时,明公馆忽然灯火通明,一瞬间所有的光线都明朗了,映衬的屋子里于曼丽沉睡的身影愈发脆弱,而跪在地上的桂姨愈发老丑。 楼下,传来阵阵警笛声。 在上海,所谓警笛,不是警察的正义之声,而是76号情报处抓人时候的警告提醒。 是76号的人吗? 桂姨一阵狂喜,南田洋子果然派人接应她来了! 她再也不必顾忌身后的威胁,吼地愈发放肆,“大少爷你现在不放开我,一会儿就该后悔了!” 明楼冷冷一笑,“我拭目以待。” 桂姨的脸已然扭曲:“我不是你们家的僕人!我是孤狼!我的军衔是大佐!是你的顶头上司!” 桂姨显然已经认定会有人来营救她了。 明楼沉默着,他已经不想浪费口舌了。 而几句话的功夫,门外已然闯进来一批人。 为首的汪曼春一脸严肃,她步子迈得沉稳,手中捏着一张黄纸,明楼不用细看都知道是什么:76号专用通缉令。 看来阿诚已经把意思转达给了南田洋子--孤狼,即将取代汪曼春,成为南田洋子谋杀松井贤二一案的替罪羊。 而这个死有余辜的替罪羊还在目中无人的得意着--桂姨死死盯住汪曼春:“你让他松开我!” 汪曼春当然不会听她的。 一进入房内,汪曼春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于曼丽,然后目光一转到了明楼阴沉的脸色,心中不由一顿,这样的神情,她却是许久未曾见过了。 上一次见到他生气是什么时候?明楼父母过世的时候? 然而他一直藏的深沉,情绪不流于外,仿佛一颗不受风沙干扰的石头,又像是埋葬了无数秘密的湖水。 汪曼春逼迫自己收回心中那一股强烈的失落感,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黄纸,边看边读: “桂姨,又名孤狼,大佐军衔,本应是为了皇军誓死忠诚,终身效命的军人,这一年来却偷偷潜入明长官家中,不仅秘密监视明长官,还在明长官亲弟弟的婚礼上暗杀了日本驻远东地区的行动部部长松井贤二,如今,你为了杀人灭口又要谋害目击者于小姐,你还真是我们的好同志啊!” 汪曼春一席话说得不紧不慢,目光却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桂姨--以及,单手拧住了桂姨胳膊的明楼。 明楼静静听着汪曼春念话,眼睛却看向了床上--于曼丽仍然睡着,没有醒转的迹象。 该死,他居然一时大意,没有注意到孤狼会给于曼丽下药! 明楼心里已经被懊恼充塞,他无暇回应汪曼春投射来的担心的目光。 终于忍不住,汪曼春犹豫了一下,还是冲着明楼道:“师哥,这人就交给我,你不必脏了自己的手…师哥?” 明楼回过神,他看向汪曼春,轻轻点了点头,“好。” 继而,他微笑了一下,“多亏有你,曼春。” 汪曼春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那笑容里没有温度,而她居然在明楼双眸中看到一丝杀意。 已经有几个部下冲过去反绑住了桂姨,她很快被堵住了口,带到了楼下等候的警车中。 汪曼春知道自己该退场了,她挪了几步,“师哥,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曼春。” 身后忽然传来明楼的声音,汪曼春心里一惊,情不自禁转过身,他的语气,好温柔啊。 汪曼春心想,明楼会说什么? 第60页 不,他说什么都不要紧,只要他的目光不是唯一为了于曼丽停留就足够了。 她满怀希望地看着明楼。 明楼却只是认真地凝视着她,“在苏州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事多和阿诚商量。” 汪曼春情不自禁后退一步,“这就是你要说的?” 明楼淡淡一笑,那笑容中流露出罕有的疲惫,“太晚了,我明天给你去电话,好吗?” 汪曼春心里一疼,连忙点点头。 她走下楼梯,明镜、明台、甚至程锦云都在大厅里等着,因为被76号的人拦着,都没能到于曼丽房里一看究竟。 看不清楚最好。 无知者最幸福,如果通晓一切,便只好承担一切。 汪曼春与明镜对视一眼,“今晚註定是个不眠夜了,明董事长不觉得吗?” 明镜的反应却很平静,仿佛早有预料,她淡淡道,“家贼毕竟难防,这次有劳汪处长了。” 明台却很震惊,他双目通红,拳头紧紧握着,要不是身旁的程锦云一直锢住他的胳膊,恐怕他就要打倒身旁阻拦的人冲到楼上了。 汪曼春不动神色地扫了一眼程锦云。 她唇色发白,眼底布满了惊恐…还有愧疚。 愧疚? 有点意思。 汪曼春转过身,走出明公馆,外面,阿诚正在等她。 他抽着一根烟,汪曼春刚走近,他就把烟灭掉,“人既抓了,直接送76号吧。” 汪曼春看他一眼,忽然来了兴致,“我记得当初还是我带你抽的烟,你就是学不会吐烟圈,逊毙了。” 阿诚静静看她一眼,却不说话。 汪曼春笑了,“这样看我作甚?喂,你可是要陪我去苏州的人,我是总指挥,是你的上级,你趁早跟我搞好关系啊!” 她笑着,比平时还要开朗许多。 阿诚仍然看着她,只是不说话。 忽然,汪曼春沉默下来,她收起笑意,转过身去开车门,“走吧…” 话音未落,忽然身后一把大力扯过她的手,一下子就把她抵在了车门上,她后背撞的生疼,刚要开骂,手被人死死握住,另一只手被阿诚连腰部一起揽在怀里--他居然在吻她--他嘴里还有方才未燃尽的烟味,份外浓烈,是比她平日里抽的更生勐的牌子。 汪曼春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他技术真不错。 而那一点点假笑之后即将涌出的泪水,也在这样的激吻之中消弭无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520哦,虽然我是单身狗,还是要给亲爱的读者们发糖哦~是糖吧?应该是吧~ 第44章 失忆 淞沪码头,站着三个人。 江风吹得人不能睁眼,寒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凉透到脚底,汪曼春搓着双手,看向不远处正在说话的三个人,忍不住又看了看手錶。 已经讲了一刻钟了,这样下去,船都要开了。 她有些想走过去提醒,却见三个人中,阿诚冲着另外两个人点点头,然后转过身朝自己走来,边走边打了个手势,“我们走吧。” 不远处站着明楼和明台,他们并没有看过来。 汪曼春挑眉,“讲完了?” 阿诚看她一眼,“本来也没什么好讲的,师哥叮嘱我要照顾好你。” 他有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汪曼春的表情,“你觉得我照顾得好吗?” 汪曼春不喜他语气这样,却又觉得他态度莫名其妙,随口道,“我跟你互相照应罢了,师哥担心的多余了。” 说着就准备拎起箱子上船,却被身后人扯住--阿诚已经顺过她的箱子,拿到了自己手上,而刚才的一个牵扯,却让汪曼春身体向后倾倒,一下倒在阿诚怀里。 非常的温暖,从背后贴上来的人体暖炉一般,汪曼春怔了怔,阿诚却已经离开她身侧,微微一笑,“上去吧。” 他一定是故意的。 汪曼春扫他一眼,往后退了三步,就落在他身后,“你先请吧。” 不远处的明楼和明台看着眼前一幕,只是沉默。 待到汽笛声渐渐飘渺,明台方才开口,“大哥,阿诚哥一个人去苏州会有问题吗?” 明楼静静望着江面,目光飘的很远,“已做了万全之策,但凡事总有万一。” 明台望向他,“曼丽她…还是没有醒过来吗?” 明楼拢拢风衣领子,转过身朝自己的黑车走去,没有回答他。 明台跟过来,“大哥,你要去医院吧!我也去!” 明楼拉车门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他一眼,“为什么?” 明台认真道,“说不定今天于曼丽会醒呢?” 明楼坐进车中,明台也连忙跟进来,他偷偷从前方的镜子里观察明楼的脸色,却见明楼一语不发,从神态中却是看不出什么来。 一进医院,上了三楼走廊,来到贵宾病房外,迎面走出来的就是程锦云。 程锦云一看见明台和明楼一起上来,神色就有些不自然,又有些欲言又止。 明楼的视线扫过她的脸,“是她醒了吗?” 程锦云目光看向地面,“嗯。” 明台高兴道,“那太好了啊!” 说着就要推门进去,却被程锦云一把捉住了手,她摇摇头,目光里有一丝担忧,“她…” 明台愣住,“她怎么了?” 程锦云看向明楼,嘆一口气,“还是大哥先进去吧,有事就叫我,我会叫医生来。” 这话里的意思,却是有种于曼丽随时会出事的感觉。 明楼皱起了眉头,推门进去,反身就把门带上了。 明台目瞪口呆,大哥这态度有点太明显了吧? 病房的床上空无一人,座椅上却坐着一个美人,她正静静看着一本书,那画面非常美好纯净,如果不是病人抬起头看到明楼的话,那画面还将持续美好下去。 美丽的病人露出一个份外甜美的微笑,“先生找谁?” 眼前的男人似乎愣住了,他紧紧盯着自己,目光灼热得要把她的脸烧出个洞来,然而他一言不发,就只是那么看着自己。 于曼丽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先生?你…” 男人却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一把捉住她的胳膊,“曼丽,你不记得我了?” 他语气里透着一股焦急,仿佛他是她很重要的人。 “对不起…我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于曼丽歉疚道,她低头抚摸着烫金红底的书皮,手指缓缓摩挲着,似乎有些紧张,“刚才那位程小姐也是我认识的人吧?我都记不得了。” 明楼如遭雷击一般定在那里,他好像不会说话了,但是眼前的人还是于曼丽啊,她怎么可以把自己给忘了?谁给她说忘就忘的权利? 他深唿吸,俯身盯住她的双眸,“那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于曼丽笑了,“我是于曼丽啊。” 第61页 明楼的目光扫向床头写着“于曼丽”三个大字的信息卡,心里一沉,她恐怕就是看了名牌才确定自己名字的吧。 他再度看向她,“我是谁?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于曼丽的肩膀被他握住,她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人陡然凑近的脸,下意识就想离开一些,却被他一把抱在怀中,“于曼丽,快想想啊!” 门被勐然撞开,冲进来的是明台和紧跟他身后的程锦云,明台一看到于曼丽就也叫起来,“太好了,你醒了!” 明楼紧紧盯着于曼丽的脸,却见于曼丽脸上闪过一丝惊喜,开心地笑起来,“明台?你怎么在这里?” …… 深唿吸,握拳,明楼缓缓转身,他看向明台,“你出去。” 程锦云也是一脸震惊,于曼丽居然还记得明台?!在谁都不记得的前提下,她却还记得明台吗? 明台有些困惑,“大哥?你怎么了…” 明楼冷冷看着他,“听见我的话了?出去。” 于曼丽却忽然插话道,“但是…明台,你今天不用去上课吗?” 这下子,连明台也愣住了。 明台眨眨眼,“曼丽,你刚才说什么?” 明楼嘆了口气,低声道,“她记忆紊乱,现在是把你们以前搭档过的角色当成自己真实身份了。” 明台愣住,“大哥你怎么这么快就…” 当了这么多年特务,演过多少戏码,入戏容易出戏难,这种感觉他深有体会,就比如这一次… 明楼眼底闪过一抹钝涩,淡淡道,“你留下吧,好好开导她…不用勉强。” 门关上了。 程锦云担心地看了一眼明台,明台沖她点点头,“没事的,我知道怎么做。” 程锦云也出去了。 医院走廊里,明楼静静靠在墙上,闭目等候着,而程锦云已经去给大姐去电话,通知她于曼丽醒来的消息。 当然,有关“失忆”的部分,明楼嘱咐了程锦云保密,也自然不会告诉明镜了。 少顷,门开了,明台走出来,他满脸严肃和沉吟,再不复方才那般自信满满的表情了。 明楼微微睁开眼,走向病房,“如何?” 明台低声道,“她以为我是她的学生…以前我们扮演过师生关系,她是大学教授的助教,我是教授的学生。” 明楼眼底闪过一抹沉思,“助教吗?” 明楼舒一口气,“我知道了,你去前台办出院手续吧,于曼丽今天就可以回家了。” 明台惊讶了,“可是她要是大姐知道” 明楼淡淡道,“没事的,我相信她。” 相信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还没来得及问出口,明楼已经消失在门口。 于曼丽抬起头,看向再度出现的明楼,不由愣了愣,“你就是明先生吧,明台的大哥?” 看来刚才明台已经介绍了不少的基本背景,但是…他难道仅仅只是明台的大哥? 明楼忍住内心的暴躁,面上扯出一丝微笑,“你只记得我是他大哥也很正常,不过,我们早就认识了,小于。” 于曼丽不解,“明先生是怎么认识我的?你叫我小于?” 明楼笑了笑,坐到床边来,“我是圣约翰大学的经济系客座教授,你是我的助教,你不记得了吗?” 于曼丽显然在努力回想,然而听到助教一词,又看到明楼满身的温文俊雅的气质,她也不由信了他的话,羞赧道,“…可是我都不记得了,刚才都没能认出你来。” 明楼笑了笑,“顺带一提,这只是我们在半年以前的关系,现在你是我妻子了,曼丽。” 作者有话要说: 天了噜…小曼丽失忆了呢,诚春去苏州了呢,接下来是不是该风镜上场子了? 第45章 塞壬 明镜的反应倒很淡定,好似于曼丽只是生了一场病,回来便没事了,吃饭时也避开了许多疑点不提,倒是明台看着一大家子人沉默着吃饭,满腔疑惑没处问,看了明楼的脸色,更加不敢问。 晚饭后大家各自活动的时候,明楼先去了书房,想着先跟圣约翰大学校长卜舫济通个电话,说一下自己准备接受“特邀任职”的事,刚坐进椅子软垫里,门就轻悄悄地被推开了,一个人影怯生生挪进来,正是刚才还在帮忙收拾餐桌的于曼丽。 明楼一愣,见她手里还端着盘子,便咳一声,“不碍事,端茶送水这些活,让下人们做就行了。” 于曼丽把茶水放下,犹豫道,“明先生,我…” 明先生? 明楼眉头微皱,于曼丽却浑然不觉,“我想,虽然我们是夫妻,但是我现在还没有记起我们之间的事,所以” 明楼当然知道她的意思,这是要逃?往哪儿逃? 他微微一笑,“你想记起来吗?” 于曼丽点点头。 明楼双手搭在下颌处,一双眼睛精光一闪,“我可以帮你记起来,也可以等你自己想起来,如果你希望是后者,我今天会去客房睡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仍然是一副微笑平静的模样,于曼丽却觉得自己莫名喘不过气来,是那微笑的背后别有深意吗?还是自己多心? 她摇摇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明楼笑意更深些,“我可以不去书房,是这个意思,对吧?” 于曼丽愣住,咬唇,低头看地板,“…也不” 明楼忽然嘆息一声,“曼丽,过来。” 于曼丽走过去,明楼坐在椅子里,抬起头看她,温暖的手牵过来,将她拉得更近些,“许多事情经不起从头来过,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我,我们都只能向前看,对吗?” 于曼丽低头,“对着一个记忆全失的人,自己却什么都记得,这样明先生不会难受吗?” 明楼顿了一下,站起来,“跟我来。” 他带着她来到客厅的钢琴旁边,接着明楼坐下,手轻抬起,缓缓落下,于曼丽的耳边就传来一阵柔软的旋律--檯灯昏黄的灯线打在明楼挺阔的侧脸,一切都似曾相识。 于曼丽静静看着,直至一曲终了,明楼的手重新放到膝盖上。 明楼转过脸看她,“这曲子名为《水妖》,水妖即塞壬,来自西方的海上女巫,她们有世间最美好的歌喉,用歌声引诱过往水手,待其入海,溺而毙之。” 于曼丽眉间一耸,漂亮的杏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明楼凝视着她,目光渐渐深邃,“世间越是美丽的事物越是毒性强烈,所以许多水手在遇险滩之时会用棉花堵住双耳,以此保住平安。” “很好听…” 于曼丽半晌才冒出一句。 “想学吗?” 明楼问。 “…我 ” 明楼点点头,招手示意她坐过来,于曼丽乖巧地过去,明楼便将双手覆在她双手之上,轻声在她耳边道,“第一句,从这个键开始” 第62页 温暖的气流缓缓涌入脆弱的鼓膜,发出一种湿润的嘤嘤声,像是心里鼓着一点泡泡,“噗通”一下随着音符的乍现而消失,又再度出现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于曼丽微怔…他们果然是夫妻吗?她似乎是会弹的,而且对他的接近也不排斥。 然而丈夫会这样耐心地教妻子弹琴吗?于曼丽有些困惑地想着,手指却像是有了自主意识一般灵活地游走于琴键之上,仿佛身体的记忆比脑子里的还要牢固些…她会不会真的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事,包括眼前这个看似十分疼爱妻子的丈夫? 于曼丽想到这里,身体勐地一顿,手也剎了车,明楼却轻轻握住她的手,“弹的不错,比之前好很多,不论是强弱,还是感情…” 他的手轻轻捏着她的手指,薄薄的灼热沁着冰凉的手指骨节传到自己身体深处一样,于曼丽莫名觉得紧张,又觉得有一丝说不出的…开心。 被表扬了吗?她想。 明楼看着她的侧脸,美好的唇齿之间展露昙花一现的笑意,像是一个如同塞壬歌声般的邀请,无声的邀请--他来不及多想,手便揽住她的纤腰拉到自己身上,另一只手却还按着她在琴键上的手,因为陡然的加力,钢琴发出一记沉闷的音色--却掩过了于曼丽一声唇边逸出的轻唿-- 突如其来的吻,连气味都一清二楚地冲进晕乎乎的脑子, 本来就一团乱麻的思绪更加一片空白--她脱力在他怀里,忽然疑惑,他真的是要帮自己记起来吗? 然而明楼的声音已经响在耳侧,“你瞧,曼丽,我想让你记起这一切,不单只为了你,不如说,我是为了我自己…” 于曼丽有些模煳地开口,“为你自己?” 他贴着她,耳鬓厮磨间传来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因为低声而愈加显得深情脉脉,于曼丽只觉得心颤,这个人…为什么连唿吸都那么的好听? “为我自己如果你忘了我,有很多事,我就再也没有理由不去做了。” 于曼丽不明白他的意思,然而他轻轻放开了她,重新看入她眼中,“所以曼丽,请你记得我,即使不记得过去的我,也要记得现在的我,答应我这点。” 她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明楼笑了,抬手摸摸她的脑袋,“好孩子。” 这感觉…像是对待一条宠物狗? 于曼丽皱眉,“我今年二十岁,明先生多大?” 明楼道,“长你近一轮。” 于曼丽疑惑,“我为何会嫁给你?” 明楼淡淡一笑,并不回答。 于曼丽想了想,这个问题确实有些范围大了,遂换个问题,“你喜欢我吗?” 明楼像是被呛了一下,这问题有些猝不及防,但是于曼丽偏偏问的毫不迟疑,略一停顿,他也笑了,从琴凳上站起来,又摸了摸她的头,“总不肯自己动脑筋,这是不对的。” 于曼丽蹙眉凝视他离去的背影,这态度…她又不是他的学生。 于曼丽无语,忽然瞥见客厅外走进来的白旗袍一角,眼睛立刻亮了,“程小姐?” 程锦云刚才听到客厅传来琴声,也就一直识趣地没有靠近,本想在外厅看看情况,没想到这么快被于曼丽发现,只好走出去,“于小姐,你叫我锦云就好了,反正我们平时也都以姐妹相称的。” 于曼丽羞涩地笑了,“也对,你看我这脑子,你是我的弟妹,那我该叫你一声锦云妹妹吗?” 程锦云笑了,“论年龄,我比你还大四岁,就省掉妹妹两个字吧,曼丽。” 于曼丽点点头,忽然附耳过来,“刚才明先生教我弹琴,在医院里也说我是他的妻子,我总觉得不大对劲,明明几日前还在大学里当助教,怎么一下子就成了明台的大嫂呢?” 程锦云一怔,却见于曼丽犹自说道,“而且我和他年龄相差十二岁?但是明先生看起来不是应该更喜欢成熟冷艷类型的女人吗?” 她嘟嘟囔囔的样子很是不设防,倒像没了心结一般,洗了记忆,这记忆也包括了痛苦的那份吗? 程锦云暗想,也许对于曼丽来说也算一桩好事?这样,她堕胎的事也就只有明家的几个人知道,她自己倒不必黯然神伤,倒是大姐…大姐没有失忆,却没想像中那般受打击,倒是有几分奇怪了。 于曼丽注意到她发呆,轻轻拍她肩膀,“锦云,我想去圣约翰大学看看,我应该还…还没有被开除吧?” 她小心翼翼地问,非常担心被辞退的模样,程锦云无奈一笑,“不会的,有大哥在呢。” 于曼丽一想到那个人,忽然脸上又有些发烫了,忙看向别处道, “不要叫车,我们走过去吧,那个人要是跟过来就麻烦了。” “哦,什么麻烦了?” 兴味盎然的语气传来,两个人抬头看,却是明台穿着一身外出的套装走进来,手中还拿着两本书。 “我要去约大的图书馆自习呢,你们谁刚才说要去来着?” 明台微笑。 程锦云反应过来,看一眼于曼丽,“要不,你跟明台去?正好督促他学习。” 于曼丽笑道,“没这个道理,放着你这个娇妻赋闲在家,倒使唤我打杂?我还是自己去逛吧。” 程锦云摇摇头,“我还有些事要帮大姐处理,曼丽,真的,就当帮我个忙吧。” 明台有些委屈,“瞧你们这语气,倒像我是个麻烦,怎么推来推去的?” 于曼丽“噗嗤”笑出声,“好吧好吧,小少爷你去开车吧,我这就过来。” 第46章 秘密 既然是去正式工作的地方,自己又因为不知是什么的病症一直请假,于曼丽就想换件正式外出的衣服,便让明台先去开车,上楼过转角,明镜房间隔壁就是自己的房间,正要进去,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一记重物砸地的声音--她意识一顿,身体却更快反应过来,刚要按下门栓进去,忽然听到里面传来明镜的声音-- “…我警告过你吧,不要对我的家人动手。” 沉默了一下,又是一声冷笑,“王天风,我告诉你,你有你的党,我有我的国,我们互不相干,别想扯上我弟弟和弟妹!” 怒气沖沖的语调,真的是今日一直温柔和蔼的大姐在说话吗? 于曼丽愣住,一时间不知该进去还是退下,正犹豫着,手忽然被什么人握住,转头一看,明楼凝视着她,摇了摇头,做了个“嘘”的手势,于曼丽点点头,跟着他轻手轻脚进了自己的房里。 “大姐她” 于曼丽把门关上,转过身却不急着发问,明楼看着她 ,“想问什么?” 于曼丽抿唇,低着头不说话。 明楼来了兴致,“刚才不是挺着急的要冲进去?” 于曼丽看他一眼,“知道了有用吗?” 明楼笑了一下,“百分之九十的情报都是没有的,但是你要放弃那百分之十的机率吗?” 第63页 于曼丽只觉得这话在哪里听过,愣了一下,却见明楼收起笑容,“曼丽,你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你想知道任何事,我都会告诉你。” 于曼丽盯着他,“然后…” 明楼挑眉,“什么然后?” 于曼丽皱眉,“这种话后面,一般不都会跟一句附加条件什么的?” 明楼微笑,缓缓站起来,“真的?什么条件都可以吗?” 于曼丽看他走近,忽然想到刚才在钢琴旁边他各种亲昵的动作,脸上那种发烫的感觉又要回来了,退后一步背就抵住了门,“等等--你先不要过来!” 明楼果然停下脚步,“不想听吗?这个家里的秘密。” 果然还是很想知道。 于曼丽皱紧眉头,凝神思索,却不料对方已经自作主张地跨过警戒线,一下子贴在了她身前,她一抬头,一股灼热气息扑面而来--明楼俯下身,手臂一张就将她笼在了身下,她长大眼睛,“…做什么?” 明楼微笑,“做想做的事。” 说着低下头,眼看着又要贴上来--于曼丽身体一激灵,一个灵活的闪身却从他胳膊下钻了出去--咦?怎么回事?自己的身手这么灵活? 她一愣,回头却见明楼笑意满满地看着她,“不错啊,小猫咪知道逃了。” 于曼丽转了转眼睛,“到底说不说,明台还在下面等我呢,不说我就走了。” 说着就去开衣柜,拿出一件浅绿鹅绒小坎肩往身上披,走到门边,却见明楼抵住了门,斜靠着看她,“不戴帽子吗?你戴帽子特别好看。” 这个人说话从来都不分场合的吗? 于曼丽颇为无奈地看着他,“明先生,究竟我做什么你才肯告诉我秘密?” 明楼打量了一下她,忽然转身走向衣柜,再折返时手中已拿了一顶灰棕黑渐变的钟形帽,上面还系了个精緻的黑色蝴蝶结,他端着帽子,“戴这个,我就告诉你。” 于曼丽狐疑地看着他,“就这个?” 明楼点头,于曼丽低头端详他手中--“帽子倒很好看--” 话音甫落,明楼已替她戴好帽子,又松松整理了一下蝴蝶结,最后扶着她的肩膀站到穿衣镜前,“这样看起来年龄大些,跟我更合拍。” 原是为了这种理由?于曼丽有些无语,然而看向镜中,小小的钟形帽将她本就小小的脸蛋遮了半截,露出一小截白皙的下巴,眼睛也迷濛似梦地在帽檐下闪烁,似乎…更…好看了? 于曼丽觉得这可能只是明楼比较会穿衣搭配罢了。 明楼好笑地看着她在镜子里发呆,“秘密,不问了吗?” 于曼丽低头沉思,“这就是你想做的事?把我打扮的和你相配,有那么重要吗?” 以前的于曼丽绝对不会问这种傻到可爱的问题,但怎么说呢,明楼不记得是从哪篇科学论文里看来的--一个人格所隐藏的某种特性会在无意识暴露的另一个人格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那么以前的于曼丽,其实也思考过,或者无意识地思考过这种问题吗? 明楼的眸子暗了暗,语气却更加柔和,“很重要…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于曼丽情不自禁地看他,不知他为何可以一下子精明到顶,一下子又深情款款,这也许是那种特别会应付女人的男人吧?但是…并不让人觉得轻浮,或者虚伪…反而让人困惑,为何那双眼睛里总有不尽的故事? 明楼咳嗽一声,“曼丽…” 于曼丽已经回神,她不再照镜子,却也没有转头看明楼。 “比起这个,我现在比较想知道,你刚才是看到锦云在楼下才忽然离开的,还是因为…你去找明台了?” 于曼丽的一句话说出口,明楼的眼神就变了。 然而快到于曼丽几乎察觉不出来,明楼已经回復了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站直了身子,“说起来,明台不是还在楼下等你吗?快去吧,今天他可是难得自己提出去约大自习的。” 欲盖弥彰?简直是此地无银的举动。 于曼丽看着他,“明先生…夫妻之间为什么会有秘密?我以为你应该对我没有保留啊。” 明楼笑了笑,“我不是什么好人,却只希望你看到我好的那一面,如此顾虑,自然就会说谎,我承认我有秘密,但我也敢保证对你的真心,曼丽…” 他顿了顿,“明台会跟你解释一些事,现在跟他去约大转转吧,大姐的事,我等你回来再说,好吗?” 上海圣约翰大学,原本是美国圣公会名下的合併书院,如今75岁的卜舫济校长是个美国人,也是明楼认识了十几年的忘年交,自明楼打过招唿之后,也专门给明楼开闢了一个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个小隔间,就是给助教用的。 本来听说于曼丽要来,卜舫济校长还准备派学生来做嚮导,不料明台已经提前做好了功课,竟然把学校里里外外都调查了遍,对每处角落都能如数家珍,好像真是这里的学生一样,校长倒也就任凭他去了,只是嘱咐几个看门的人不要对他们加以干涉。 于曼丽在校园里逛,虽依然觉得陌生,却因为自己失忆,对诸多事物都很陌生,倒不觉得奇怪,倒是明台,断断续续讲了自己不少的琐事,好像非常了解自己似的。 于曼丽很是吃惊,“我是你的老师对吧?你怎么这么了解我?” 明台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是助教,那就是我半个父亲了,孩儿怎能连父亲大人的事都不知道呢?” 血缘亲情,当真如此一脉相承,兄弟俩都吃透了言语官司,哄起人来简直就要把人腻死在糖罐子里。 “明台,你大哥是一个怎样的人?” “大嫂这样问,莫不是在替大哥当间谍刺探我的吧?” 间谍两个字蹦出来,于曼丽脑子里就像是有根针勐然扎了一下,她眉毛一跳,连忙背过身,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你只管说,我不告状就是了。” 明台想了想,深唿一口气,“自私自利、目中无人、孤僻清高、唯利是图、骄傲轻狂、疑神疑鬼、喜怒无常、满口谎话、杀人如麻…” 他说了好长一串,最后竟然有些词穷。 于曼丽接了下去,“还有色胆包天。” 明台”噗嗤”一声笑了,“对对,一定不能忘记这一点,不愧是我的…不愧是大嫂,看透了大哥的本性!” 于曼丽淡淡道,“我?我看透他什么了?他把谁都吃得死死的,你不也是任由他摆布吗?” 明台不说话了。 于曼丽也不回头,静静看着前方,“他说你会跟我解释的,明台,我是谁?你们又是谁?” 第47章 孤注 时节已入六月中旬,日子黑的越来越晚,然而明公馆地处市区深处,隔绝天光,周边清净,一入傍晚则更加幽凉。 第64页 明楼坐在小花园树下的草坪上看书,头顶树枝开着白色小花,香气极为清洌,也不知看了多久,阳光从书页一角移动到整页纸中心,最后全部覆盖了书本,明楼抬起头,舒展了一下四肢,正欲站起来,却在此刻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那人渐渐走近,明楼等待着,站在背后的人却不急于现身,只在他身后站定。 熟悉的幽香,熟悉的唿吸声,明楼不知为何自己能这样确信--身后那人是她,也只有她才能让他如此努力地抑制回头的冲动。 他不能先开口,因为太过了解自己,也太过了解于曼丽,所以要等于曼丽自己来问--她问了,他才能知道她如今想要的是什么,而他能够用来留住她的,就只有这一点预知她心理的优势而已。 果然,身后传来于曼丽微微颤抖的声音,“怎么在这里坐着,地上凉,我们回去吧…” 明楼低头看着书,并不说话。 于曼丽继续道,“我有些事想问你…明台跟我说了许多,还有一些…我只能跟你确认,明楼,我们其实不是夫妻,对吗?” “是明台跟你说的?” 明楼顿了一下才开口。 “…你对我太好,好到像是假的,我自己猜测如此,明台只是告诉了我一些之前的事,比如,国民党的事。” 颤音也让人心疼,明楼宁愿相信这是于曼丽真正失忆后的反应,然而演技与真实永远有一线之差,外行只觉得精彩,内行却能品评优劣,明楼想,自己究竟是在期待她忘记一切后的懵懂无知,还是欣赏着她故作天真之下的精明果决? 明楼的目光断在那一页脆纸上方,缓和轻声道,“那日我在医院说你是我的妻子,那便是我的真心话。” 于曼丽屏住唿吸,听他缓缓道,“其实那不是我第一次说,早在中枪那日,我看见你在我床头半梦半醒地守着,就已经认定了非你不可。” 身后只有均匀的、静谧的唿吸声,玉色长空下青色群鸟唿啦啦掠过一角,喧腾一瞬又归于宁静。 明楼抬起头看向天空尽处,一轮缓缓沉落的暖阳融化在云霞之中,他语气里竟有几分释然,“想着你忘了也好,知道的越少对你也就越轻松,却不料你从来是什么都知道的,曼丽。” 手里拿着的书缓缓合上,明楼转过脸望向身后,于曼丽还戴着出门前明楼为她挑选的黑棕帽子,帽子上软软一朵黑蝴蝶结微垂,似坠未坠,帽子下于曼丽的侧脸轮廓浸没在夕阳红晕里如同幻影--于曼丽默默然半晌,忽然嘆息,“书,可以还给我吗?” 明楼抚摸着书嵴上的烫金红印,仿若手中是什么珍惜的宝贝,“我从前竟不知道,毒蜂也会看《啼笑姻缘》这种书,你手中这本旧的,就是为了与他暗中联繫用的吧…” 《啼笑姻缘》,王天风和于曼丽暗中联络用的密码本,明楼甚少看见于曼丽看言情之类的书籍,第一次瞧见她看这书的时候却没有怀疑--只因为他想,于曼丽毕竟也是个女孩子。 然而他终于必须承认,这个女孩子总是出其不意。她在他可见可触范围之内,然而只要一眨眼的功夫,她便把自己置身于危险的最前线。 如果不是明镜对王天风有几分了解,又无意间看出了于曼丽床头那本书的蹊跷,之后找自己密谈了一番,明楼也不会想到于曼丽竟还在为国民党效力。 即便情非得已,即便是为了保全明家几个人,于曼丽这样做都算不上明智之举。 她又不是如他一般身不由己,她可以躲在明家羽翼下,她可以视而不见--灰色地带的人,明明只要自己一个就够了。 她却非要闯了进来,夺了人的心还不够,还要把性命硬塞过来一半--她以为谁会领情吗? 于曼丽却沉默着。 明楼这样子不是在问她,而是责备,知晓答案后的责备,他在怪她辜负了他的信任。 也许明楼在等待自己的忏悔,然后交代王天风要求自己做的事情,不过,于曼丽相信明楼已经打探清楚一切了,派了明台跟自己说些不着调的话,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好好思考对策的机会而已。 明楼只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即使给了她多少缓冲的时间,她依然是错的。 然而于曼丽没有如他所愿,她不会认错,更不会在这种关乎人生选择的事上,性格里的倔强是一方面,还有一个原因--于曼丽甚至连迟疑也没有--她朝前走了几步,在明楼身前站定,明楼看见地面上落着一抹于曼丽纤细的影子,犹豫着抬起头,冷不防一个影子倾倒下来--柔软的触感贴在他双唇之上,明楼的动作有一瞬的僵硬,于曼丽却已经跪坐入他双膝之间,她双手撑着明楼的肩膀,手指扣入西服褶皱里,上半身努力贴近他,更近一步加深了这个吻-- 这个时候再没有反应就不是明楼了。 于曼丽感觉到对方的舌头伸进来,温柔而熟练地刮蹭着口腔内壁每一处柔软组织,填满了方才还空虚寂寞的角落,他的手沉缓而有力地抚摸着她的背,又顺着嵴椎骨流畅优美的走向缓缓滑落至她柔软的小腰上,明楼稍一用力就将于曼丽往自己怀里压紧--冷不防失了平衡,于曼丽轻轻“嗯”了一声,虽然很细小的发声却冷不丁点燃了某种微妙浮动在两人周遭空气中的小火苗,明楼克制着自己的力度,直到对方被吻得浑身发软满面通红才恋恋不捨地从于曼丽双唇边离开,他按住她头顶的帽子,将她拉近一点,四目相对,十指紧扣,明楼却好似在寻找于曼丽真实存在的痕迹--目光被她含羞躲闪过去,他却发现于曼丽眼皮子微微有点肿,虽然现在她的唇色更惹人遐想--- 明楼嘆息一声,将于曼丽的脑袋摁进自己怀里,于曼丽的头就贴在他心口的位置,她以一个侧耳倾听的姿势这么靠着明楼,刚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却听到明楼一句低语,像是在对着她,又好像自语,“…不会再让你哭了,曼丽。” 只这一瞬间,心肺酸楚涌上眼眶,热热的雾气在眼中挥之不去,于曼丽低着头,不愿让明楼看见自己又要哭了--明楼却能感觉到衬衣的濡湿,他不说话,只是抱地更紧了点。 两个紧紧依偎的身影被笼罩在树荫下,夕阳照拂着这一处伊甸地,无声更胜有声。 阁楼上静静看了两个人许久的身影一闪而过,明镜眼底闪过一丝欣慰,转过脸擦了擦眼角,却见一旁的程锦云纹丝不动,正看着同样的方向发怔,不由笑笑,“明台跟你说什么了,这一下午都心不在焉的?” 程锦云回过神,遂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而明镜看得出来,她笑地有几分开怀,甚至有几分轻松释然,也许是明台跟她说了什么好事吧。 明镜不打算再问了。 有些事就让他们自己经歷吧,虽然会吃不少苦头,但到底是苦也尽了,才会有甘的资格。 两个人互将己身作下注,这一场赌局的末了,也不过是赔了自己给对方,孤注下这一生,换来一天天,一年年的长厢厮守。 第65页 乱世纷纭,人心多缭乱,只有一人牵动心肠,又岂嫌人生漫长,然所然,故所然,旁人看不见这段情意,亦再无需说与旁人听。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求点评~求打分~谢谢大家垂爱,这一个月以来多亏了大家的支持,我才能一直坚持到写完这篇文,虽然知道自己笔力不算强,情节铺陈时常有轻重不分的地方,还有不少处bug, 但是今年分量的爱就给了楼丽,我很开心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