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有九条尾巴》 第1页 《听说你有九条尾巴》作者:小蜗牛跑得快【完结+番外】 文案: “王法修明,三才得所,九尾狐至。” 九尾狐是有仙根的灵兽,是太平盛世的瑞兆,是……就算现在沦为凡人的宠物,它也是最可爱,最讨主人欢喜的宠物! 然而谈昌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人,不仅没有露出丝毫欢喜的神情,还总是在它面前意味深长地说:“孤的母后正缺一件狐裘。” 看着瑟瑟发抖的狐狸,太子李霖默默压下后半句话:“除非让孤揉一把你的尾巴。” cp:口是心非绒毛控太子攻×智商爆表装呆萌狐狸受 入坑说明 1、身心1v1,别问我咋做到的。 2、全程无虐,撸狐狸萌宠文。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甜文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谈昌,李霖 ┃ 配角:李铮,李霁,李霄 ┃ 其它: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 第1章 吱 谈昌是一只九尾狐。 物以稀为贵,妖怪也是如此。九尾狐是上古妖兽,有慧根,通灵性,易成仙。最重要的是,他们有着顶顶聪明的头脑。 然而今天,谈昌却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脑子。 以前他年幼时也从长老口中听说过猎人用鸡诱捕狐狸的故事,只是他一直不以为然,只当那是长老编出来骗骗小狐狸的传闻。毕竟……那是猎人,不是道士!抓的是普通狐狸,不是九尾狐! 谁能想到,他堂堂九尾狐,就因为一只鸡栽在了一个道士手上。 其实若是只是被道士抓了,做个练宠,谈昌也认命了,反正修仙之路漫漫,他又懒,而且那个道士瘦瘦高高,看上去颇有仙风道骨。可是转手被送给了一个凡人,这谈昌就不能忍了!他可是高贵的九尾狐血脉,怎能随随便便做了一个凡人的宠物!? 来到一个金碧辉煌却浑然陌生的地方,谈昌警惕地收起毛茸茸的大尾巴,蹲坐在地,侧着头,目光炯炯地看着眼前的人。 ——凤眼威仪,气势十足。 ——杏黄的袍子,九团龙纹,这是太子的纹饰。 太子!谈昌的眼睛一亮,他已经感受到了馥郁的龙气将他周身包围。内丹飞快地吸收,周身暖暖发热。 太子好呀!太子是潜龙,而且终有一日会腾飞,做太子的宠物,抱上未来天子的大腿,天天被龙气包围,不必刻意修炼,那还不是美滋滋? 谈昌美滋滋的时候,他眼前的人也在看着他。 红色的皮毛如火焰一般热烈纯粹,毫无杂色,仅四肢外侧镶着两条黑色条纹,耳背也是黑色,只有腹部和尾尖是白色的。小狐狸看上去还没有成年,还没有四弟的小狗大,蜷成一团蹲坐在他面前,褐红色的两只眼睛琉璃珠子一般闪闪发光。那条大尾巴看上去的确蓬松柔软,连李霖都不禁想要伸手去摸一摸,更不用说旁边眼睛闪闪放光的宫女太监了。 然而,只有一条尾巴。 想到国师在父皇面前信誓旦旦地大放厥词,说这是上古神兽九尾狐,代表国泰民安,李霖就不由抿紧了嘴唇。 “找个笼子,关起来吧,毕竟是父皇的赏赐。孤恰好想起,母后正缺一件狐裘。” “吱!吱吱吱吱!”你怎么能这么对堂堂九尾狐!听到狐裘两个字的瞬间,谈昌清醒了,他抬起身子四腿着地,敏捷迅速地跑到这位新主人面前,竖起尾巴,全身红毛炸起,向对方示威。无知凡人!你可知道得罪了九尾狐是什么下场!? 可惜李霖不知道,不仅不知道,还因为对方的反应微微勾起唇角。小狐狸身上火红的毛根根立起,看上去……好想摸。 “殿下……这不太好吧?”咸阳宫的大宫女锦瑟悄声问道。 李霖面对她时,那三分笑意已经荡然无存。“父皇既然将他赏给了孤,自然是任孤处置。再说,咸阳宫的宫人难道也信什么无端之言?你自己看他有几条尾巴?” “一条。”锦瑟颤声回答,立刻命人把准备好的笼子抱了上来。看到殿下没有丝毫反应,她只好做好了被抓伤的准备,亲自动手把陛下赠给太子殿下的加冠之礼,传说中的九尾狐抱到笼子里锁好。出乎意料的是,小狐狸并没有亮出爪子挠伤她。 李霖最后瞥了一眼那似乎满满不甘的小狐狸,喃喃道:“不知道狐狸肉能不能吃。” 锦瑟假装没听到一样抱着笼子下去了,而谈昌在小姐姐靠近的时候下意识收起了爪子,这会被关进笼子里,仍然坚持不断地冲着无良的主人叫着:“狐狸肉不能吃!不好吃!凡人胆敢伤害九尾狐,是要遭天谴的!” 只可惜他声嘶力竭的控诉落在李霖耳中只有毫无意义的吱吱声,注意到殿下皱起了眉,锦瑟退下去的速度瞬间更快了。 “怎么给抱出来啦?殿下不喜欢他么?” “叫什么名字?国师不是说是九尾狐么?我怎么只看见了一条尾巴?” 一进入侧殿,咸阳宫的宫女太监们争先恐后围拢过来。无他,小狐狸实在太可爱了,无论是柔软蓬松的皮毛,澄澈透明的眼睛,还是此刻他躺在尾巴上靠在锦瑟身边,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都闭嘴。”锦瑟冷脸厉声喝止了他们,“殿下十分喜欢,只是怕放在殿内受了凉,才叫我带出来的,有瞎嚼舌头的,一律拖出去杖毙了。”这可是陛下的赏赐,岂能传出殿下不喜欢的传闻? 她没有注意,方才还蹭着她的小狐狸默默挪远了一点。 不管是主人,还是这个看上去漂漂亮亮的小姐姐,都好吓人。 锦瑟看了看这么个活物,放下的时候心里也有些嘆息。明明是那么可爱的一只狐狸,怎么殿下偏偏就不喜欢呢? 还有,狐狸吃什么来着? 雷厉风行的锦瑟姑姑立刻冲出去找人到翰林院问人了,余下的宫女太监们不舍地看了谈昌两眼,也纷纷散去了。毕竟这是陛下赏给殿下的宠物,若真有个万一,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还是快些避嫌吧。 侧殿内只剩下笼子里的小狐狸。谈昌打了个呵欠。其实他什么都吃的,一点也不挑食,最喜欢的是鸡。不过这会还是早点逃命比较好。他的眼睛滴熘滴熘转,四下打探,确定没人后用两只前爪探出笼子戳了戳笼子。笼子的门只是简单用绳子系了起来,他一面时不时抬头警惕地盯着殿门,一面用尾巴遮挡,耐心地解着那个疙瘩。 只可惜他现在还是修为有限,若是能多多吸收龙气,用法术诱惑个宫女给他开门,就不必那么费劲了。 有点捨不得这里的龙气,可是他可以不修仙,却不能不要命! 一想到等会那个可怕的太子想起他来,就要被吃了,他不禁又打了个哆嗦。扒皮食肉,这绝对是最惨的死法了,他到底是犯了什么错?又一阵犯懒,谈昌甩了甩尾巴提神,暗自加快了速度。 第2页 笼子终于被打开了,最后瞥了一眼殿门,谈昌轻轻松松出了笼子,纵身一跃,稳稳落地,轻快优雅地走出宫殿。 来往的宫人很多,修为有限的谈昌只能凭着灵敏的视觉、嗅觉和听觉躲避,小心翼翼往外挪。 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另一件扎心的事: 他不认路。 来的时候他被那个道士用缚妖索捆得严严实实,一路蒙着眼睛,若非感受到龙气越来越浓,他还真猜不到是在哪儿。 不认路就不认吧,他还真不信自己走不出去! 躲躲闪闪来到了一堵红色的宫墙边,谈昌的第一反应是至少离那个可怕的主人远点。抱着奔向自由的满心欢喜,他三两下飞快爬上宫墙,正想要纵身一跃,一道凉气袭来。 谈昌下意识地一闪,看着一根箭插在墙上,没入很深,尾羽微微颤着。 那箭原本是擦着他过去的,若是他一个不小心躲偏了,那可就要了狐狸命了! 谈昌蹲在宫墙上,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扭过头。 他的主人站在不远处,已经穿上了贴身齐膝的黑色短衣,手里拿着一把长弓,正对准他,手里的弦已经拉满,谈昌一颗心高高悬了起来,不过对方似乎没有立刻松手的打算。 衡量了一下自己奔跑的速度和对方方才的准头,谈昌乖乖地从墙上跳了下来,往回跑了几步。如他所料,主人果然松开弦,但是手依然没有放下。 一颗心在失去自由的痛苦和吸收龙气的快意中撕扯着,谈昌心里沉重地往回跑了几步。主人终于放下了长弓,然后一把,揪住他的后颈,把他提了起来。 “我是九尾狐!我不要面子的吗?别像提麻袋一样提着我!我不会跑了!”谈昌一阵痛苦地唿喊,然而对吱吱声已经免疫的主人冷漠地看着他,薄唇吐出两个字:“闭嘴。” 识时务者为俊杰……啊,俊狐,所以谈昌乖乖闭嘴了。 幸好,这位主人似乎没有什么惩罚他的欲望,把他一路提进侧殿,扔到了焦急忐忑的锦瑟手里。 “如果再让他跑丢,你就回坤宁宫吧。”李霖声音冷淡。锦瑟是他回宫那年母后赏下的,跟着他也有六年了,若是被退回坤宁宫,就没脸在宫里待下去了。 锦瑟俏脸一红,眼圈也跟着红了,“奴婢知罪!”她忍住泪,一口应下后,便双手接过谈昌,依然是小心翼翼,不敢用力。 谈昌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只觉得这位主人放过他是好的,但转过头又欺负一个弱女子,果然十分残忍无情。他耷拉着脑袋准备再次被关进笼子,没想到主人没有立刻走开,而是看着那笼子若有所思地问:“之前的笼子是锁好的吗?” “回殿下,奴婢确定是锁好了才出去叫人的,而且那帮小蹄子奴婢也警告了,断断不敢放他出来的。” 李霖对于锦瑟的手段还是有点信心的,否则也不会一直把她留在身边。不是被谁放出来的,那就只能是自己跑的了。他若有所思地看向锦瑟怀里的小不点。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那小傢伙更加紧张,褐红的眼睛转个不停,大大的尾巴摆来摆去,一下一下蹭在锦瑟的手上。 李霖努力克制住强烈地想要伸手摸一把的冲动。 “就把他放在正殿里陪着孤吧。” 宛如被一道晴天霹雳准准噼中,谈昌整只狐狸都傻了。 第2章 吱吱 谈昌趴在自己的大尾巴上,卧着身埋着头,闭上双眼,拒绝与任何生物交流。 但是良好的嗅觉和听觉还是把附近的消息全都传了回来:回到殿内后,主人便换了一身衣服坐下,伏案批改奏摺,写写画画从未停过。一眼都没有看向他。 虽然被温和的龙气包围,内丹在迅速凝结吸收,但是谈昌心中还是有无限的幽怨:本狐狸血统高贵,长得那么可爱,你就是为了抓回来吃的吗? 就算是为了吃,你也可以这样无视吗? 你都不多看一眼你的食材吗? 你都不看看你的小可爱吗? 心情怏怏,谈昌翻了个身蜷缩起来,彻底躺尸了。 耐心地看完几本奏摺,李霖的心头越来越火大。这几年父皇闭门不出,内阁已经习惯了把摺子直接递到他手上。但他毕竟只是观政,不可独断,为着这个,下面的人颇有不把他放在眼里,争个头破血流的意思。 比如说,姚家承包了淮南一带的桥樑水坝,入秋时却出了事,这就有人弹劾他们贪墨。 姚家是官,也是商。要命的是,姚家是李霖三弟李霁的母族,惠妃娘娘的外家。 李霖揉了揉眉头,轻轻叩了叩桌案,屋里和往日一样,一点声息都没有,格外安静。突然之间,他意识到自己把某个小傢伙晾了太久。他站起来活动活动,顺便往身侧看了一眼。这一看就愣住了: 赤色的小狐狸双目紧闭,侧躺露出四肢,大尾巴不像之前垫在身下,而是直挺挺摆在身后。 李霖走过去探了探,竟感受不到唿吸了。 一会的功夫,这是怎么了?难道胆子太小吓死了? 李霖百思不得其解。他并没有真的剥皮吃肉的打算,对这只狐狸也谈不上什么感情,可是父皇头天赐下来的宠物当日就死了,未免太难看了。 其实他倒也没那么讨人厌,至少自己批奏摺时,他也没有出声打扰,甚至是这样默默地死了。想到这儿,李霖又觉得有些愧疚。 他伸手摸了摸,还有温度,不知道有没有救。 李霖直起身走去打开殿门,喊道:“来人,去叫太医来!” “您身体不适?”锦瑟快步走来,担忧地问。 “不是,是那狐狸……”李霖一顿,想起并未给狐狸取名,而且叫太医来给狐狸看病未免强人所难。可是现在也只能死马……死狐狸当活狐狸医了。他侧开身让锦瑟进来,往殿内走了几步,准备让她看看狐狸还有没有救。 然而,映入眼帘的笼子,又是空空荡荡的了。 李霖目光一凝,迅速扭头转向宫门,正看到一团火如炮弹一样沖了出去。 “快叫人去追!”话音未落,他自己先沖了出去,锦瑟一咬牙,紧随其后。 太子殿下一声令下,咸阳宫的宫人齐刷刷地行动起来。 谈昌跑得飞快。废话,能不快么,若是等到他那前主人再拿到弓箭,他就又要被捉回去了!装死乃是狐狸一族特有的技巧,是在危急关头迷惑敌人藉机脱身的不二法门。虽然他身为九尾狐,对凡人用出这么一招有些掉价,但是,他实在不想变成皮裘或者食物!皇后的皮裘也不行! 九尾狐奔跑的速度很快。从前谈昌总会偷懒,动作慢吞吞的,可是性命攸关,他可不敢懈怠! 跑出了咸阳宫,躲开一个个侍卫,谈昌四爪着地,避在假山后打量四周。似乎是个花园子,难道跑错路了? 不管了,躲开那傢伙就好! 谈昌相中了一堵格外高大的宫墙,认定这可能是皇宫的外墙了,他拼了命地扑上去,准备……准备……准备…… 第3页 “汪!汪汪!”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里会有狗?! “黄耳!回来!”一个稚嫩童声在身后唿唤。 谈昌瞪着那只看上去比他大了一整圈的狗,这个蠢东西竟然在好奇他是什么,能不能吃!他一边缓缓后退,一边虚张声势地叫着:“滚开!你知道你面前的是谁吗!本狐狸可是有法术的,小心我一道雷噼死你!” 大狗听不懂他的吱吱声,但是遇到了这个全然陌生的小东西,好奇地上前,朝着他打招唿:“呜汪!” 谈昌差点吓晕过去。 李霖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境:小童无奈又固执地一次次喊着自己的宠物,而大黄狗仍然好奇地嗅着小狐狸,不时叫上一声。而狐狸……蹲坐在那儿,已经闭上了双眼,大尾巴包住身子,浑身连同尾巴都在抖。 原来怕狗吗? 李霖袖手旁观,示意锦绣上前把黄耳拉开,把小狐狸抱回来,他和那个金黄小袍的小童打招唿,“四弟,在花园玩么?” “见过太子皇兄。”十一岁的李霄与他们兄弟几个都不一样,完完全全继承了他母后的柳叶眉桃花眼,笑起来微微有些腼腆。“回皇兄,弟弟刚刚做完功课,正带着黄耳出来透透气。” “嗯。”李霖点头。李霄在尚书房的表现是兄弟里最好的,连内阁的先生都常常贊他的学问,宗室更流传着少年神童的美名,从不用母后担心。但是两人年龄之差摆在这儿,李霖实在不知道该找什么话题。看到锦瑟抱着狐狸站到他身后,他便说道:“明日孤再去给母后问安,你也早些回宫,不要让母后担心。” 李霄乖巧地一一应下,又渴望地看向锦瑟怀里。“这……就是父皇赐给皇兄的九尾狐?” 李霖不欲多言,微微颔首。李霄又欲言又止,低头抬头,最后小心翼翼地问:“皇兄去母后宫里时,可否……可否带上他?” 再怎么神童,难免还是孩童心性。李霖心里一松,便笑着应下了幼弟的请求。 一直到回到咸阳宫,谈昌都埋在锦瑟怀里,头都不肯抬。 他在拼命反思自己。丢人,实在是太丢人了!那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狗,打都不一定打得过他,直接用法术迷惑了不就得了!怎么会僵在那儿一动不动,不仅被捉回去,还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越这么想,他便越觉得这一男一女都在嘲笑他,于是把头埋得更低。 这下可好了,自曝其短,以后跑都跑不了,只能变成一卷狐裘了! 他一面自怨自艾,一面埋头,琉璃珠般的眼睛里愣是挤出了几滴泪。 锦瑟把谈昌抱回正殿,他还不肯抬头。锦瑟小心翼翼放下他,看到袖子上濡湿的痕迹,笑着说:“殿下,他许是害臊呢。”她发自内心喜欢这只可爱的小狐狸,也希望替他在殿下面前美言几句。 “你先出去吧,这几日狐狸就交给德善照顾了。”李霖已经坐下,说话时头都没抬。 锦瑟立刻跪下了,“奴婢知罪,请殿下惩罚!” “你的话太多了。今日,应当是德善陪孤出去吧?”李霖只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让锦瑟的脸全都白了。“既然累了,回去歇息几日吧。” 李霖干脆利落地发作了锦瑟。终于停下笔,闭着眼数了十个数,才睁开眼重新看奏摺。锦瑟跟了他多年,又是母后赐下的,在咸阳宫很有体面。但是再有体面,他也不允许一个奴婢越俎代庖。他一个皇子,在御花园身边光带着个宫女,传出去成了什么样子? 过不一会,德善就来请罪了。德善是个老实人,缺点也是太老实了。李霖敷衍地点点头,让他下去了。 这个小傢伙才是最需要收拾的。 过了一会,李霖便放下书,慢慢走到笼子前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仍埋头的小狐狸。“装死?” 他还专程叫人问过,说是狐狸的确有危机时刻装死的习性。危急时刻……好端端在宫里,哪里来的危急时刻? 发现被骗的李霖心情很不爽,方才那点担忧都变成了嘲笑。 小狐狸仍然蜷着身子,尾巴挡在面前,一晃一晃。 面对诱惑,李霖蹲下身,伸出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尾巴。 谈昌愣住了。 那可是他的尾巴! 尾巴可是九尾狐最重要的部位!是很私密的!这人怎么能说摸就摸! 你是流氓吗!? “吱吱吱吱吱!” 发现狐狸终于抬头看向他,瞪着眼张嘴露出四颗犬牙,还出声了,李霖心里满意了。看来这小傢伙是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就好,孤今日心情好,先饶了你。”手感也不错,和想像中一样又软又柔,光洁细腻,李霖不由多搓了几下手指,让温柔的触感从指间一点点划过。 “吱吱吱吱?”谈昌晃着爪子,一爪子打了上去,拼命地沖他叫。你是不是个傻子?谁知道错了!快把你的臭手松开! 谈昌用尽全力的一挥在李霖看来不过是亲近求饶之举。捏住那只小小的爪子,李霖笑了。“知道错就好,求饶就免了,孤一向宽宏大量。”对方叫得越欢,李霖越是心情舒畅。虽然明知道狐狸听不懂他的话,还是继续往下说道:“你也不必担心,孤之前说的话……” “殿下。” “都是吓你的”五个字还没说完,门外就传来了德善的声音。李霖终于松开了手,沉声问:“什么事?” “三皇子求见。”德善回答。 些许笑意也消失了。李霖直起身,抚平袍子上的褶皱,“叫他进来吧。” 被放过的谈昌心里一松,却意外的有些空落落的。回想刚才主人的话,他一阵忐忑,难道他方才要说的是“之前说的把你做成狐裘的话延期看你的表现?” 不要啊! 第3章 吱吱吱 惊恐的谈昌蜷成一团,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而主人起身坐下后,再没看他一眼。 在太监用有些尖细的嗓音传唤后,一个与主人年纪相仿的男子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比主人矮上些许,穿着金黄的皇子服色,外套一件白狐披肩。 一看见那狐裘,谈昌便如打了鸡血一般,一个激灵之后怒目以示,死死咬住笼子的铁丝。如果他现在不是被关在笼子里,只怕已经冲出去挠他一爪子了。凡人!可恶的凡人! 李霖也稍稍有些意外,见礼之后便问道:“三弟可是身体不适?还未入冬,为何已经穿起了狐裘?”说起狐裘,他下意识往笼子那儿瞥了一眼:小狐狸摆出了攻击的姿势,浑身微微颤抖,愤 怒溢于言表。 李霁跟着看了一眼,眼神颇有些不屑,却又夹着一丝渴望,对皇兄微笑时那笑容不自觉地加上几分炫耀:“弟无事。这是先前狩猎父皇赐下的,碰巧这几日天凉,便穿上身了。” 天凉?连李霄都只穿了一件外衣呢。李霖点点头,没把对方的话放在心上。他懒得和李霁废话,直接问道:“三弟有何见教?” 第4页 炫耀没得到预期的反应,李霁暗暗咬了咬牙,又笑了出来,“今儿父皇赐给皇兄的九尾狐,可否让臣弟赏光见识一下?” 一天还没过,这些人都找上门了。李霖眉心微皱。 “就在那儿,你看吧,他怕生,莫靠的太近。” 两句话就堵了回去,李霁一噎,恼怒又多了三分,说出的话都有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国师曾言此物为上古灵兽,其血肉内丹必有可取之处,可为长生不老药敬献父皇。” 谈昌起先物伤其类,联想到主人之前的话,颇有些无力感。听到血肉内丹四字,已经麻木了,僵直在原地,胸口空荡荡的。他运转着灵气,通过法术已经能模模煳煳看出此人的想法:想要把他带给国师,制成丹药。 人类……原来这么讨厌他们吗? 是主人的一声断喝惊醒了他。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无稽之谈!父皇赐下的宠物,岂可随意交给他人!” 这是……不会抛弃他的意思?谈昌愣愣地看向主人。 李霖并没注意到那双眼睛的方向变了。他皱眉看着同父异母的弟弟,“你少与真元观的道士来往,多与翰林院的学士们学学,你也大了,怎么还没李霄懂事,入朝后难道还要靠着那些道士治国理政么?” “皇兄这话,是不把父皇册封的国师与父皇的寿数当回事了?”李霁的脸完全沉了下来。“皇兄不愿,直说就是,何必拿这些假惺惺的话堵弟弟的嘴?”他怒极反笑,自暴自弃地说:“四弟是洞虚真人的弟子,我自然是不如他的!” 李霄是何虑的弟子?李霖的手攥住桌角。 李霁看他失神,“皇兄做戏都不做全,可真让弟弟伤心。老四不过是个庶子,还真当是你嫡亲兄弟,做足了躬亲模样,还是没娘的孩子抓住个娘亲兄弟就当成宝?” “你住嘴!”李霖也动了真火。“你师傅是怎么教你的,母后兄弟,岂能随意耻笑!” 李霁冷笑着,发泄一番后便扬长而去。小太监要劝阻,被他直接一把推开。德善走到殿门,轻轻地问:“奴才派人去长春宫送个信?”长春宫是三皇子李霁的寝宫。 “随他去。”李霖吐了一口浊气,也冷笑,“都大了,一个个都有别样的心思了。不必管他了。” 德善不敢接话,默默退了出去。 李霖坐在那儿,半天一动不动。李霁对他这个太子不服气,他是早就知道的,并没有多意外。李霄跟随何虑学习的消息虽然意外,也一闪而过了。毕竟他清楚,这宫里的女子,即便是皇后之尊,也要看皇帝的眼色行事,恐怕也只有他敢说那狐狸只有一条尾巴,敢说所谓的长生不老药是不存在的了。 不过李霁透露出的消息倒是有些意思:国师想要用狐狸炼丹。炼丹?恐怕他也为父皇把这头狐狸赐给了从不信道的太子而烦闷吧? 想到那头狐狸,李霖这才看了过去,正好对上一双亮闪闪的眼睛。 谈昌之前已经解开了绳结,此刻小心翼翼打开笼子爬了出来,他冲着主人爬了几步,便停下来看他的反应,看到他并无厌恶反感的神色,才继续前行。不期然与对方对视,他尾巴抖了抖,爪子都颤了一下。 “过来。”李霖朝他招了招手。 谈昌乖巧地走了过去,优雅地跳到他膝头,舒服地卧下,大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李霖的腿,感受着被浓烈的龙气包围。 李霖如愿摸了摸蓬松柔软的狐狸尾巴。谈昌身体一僵,便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只是默念一百遍:我不想被做成狐裘。我不想被做成狐裘…… “刚刚那人是孤的弟弟。”李霖突然开口。 谈昌有些吃惊,但是飞快摇了摇尾巴,示意自己知道。皇子嘛,当然是太子的兄弟。不过看那人刚刚的反应,也说不上是什么感情好的兄弟了。 李霖却不满他的乱动,在他肚子上弹了弹,谈昌只好乖乖趴好。 “讨厌他了?嗯,孤也讨厌他。” 这倒是,那个三皇子确实很讨人厌。主人的抚摸不轻不重,抛开羞耻感后谈昌很快就享受了起来。 “你是父皇赐给孤的,国师说你是瑞兽九尾狐。虽然孤只看见你有一条尾巴,可是父皇对国师的话可是信得很。之前的话只是吓你的。孤不会伤你分毫,你也不必跑了。”李霖后仰靠到椅背上,没注意怀里的小狐狸一闪而过的诧异。 只看见他有一条尾巴? 只是吓他的? 把他做成狐裘这话,是吓他的? 那他现在咬伤主人也没事对吗? 谈昌蠢蠢欲动,觉得牙有些痒。算上路上的时间,他已经三四天没有捕猎了,除了一些野果,也没吃东西。 然而想了想主人没有把他扔给道士炼丹,他又觉得应该感激,于是强忍住咬一口的冲动。好狐狸不能……不能随便咬人。 “罢了,你也听不懂。”李霖摇摇头,为自己竟然跟一只狐狸解释情况这件事失笑。 谁听不懂了!这是在侮辱九尾狐的智商! 谈昌勐然抬起头,吱吱叫了几声。 “饿了?”李霖曲解了他的意思,“德善,德善!” 德善立刻进屋,“殿下有什么吩咐?”看见殿下怀里抱着狐狸漫不经心摸着尾巴,德善瞬间瞪大了双眼。 “先前问的,狐狸吃什么?”李霖问道。 “回殿下,翰林说狐狸什么都吃,果蔬和肉都行,不过最爱的应该是鸡。但您这只……”这只九尾狐,就不知道和一般的狐狸一不一样了。 谈昌惬意地眯着眼,一听到鸡瞬间精神起来。 “叫御膳房送鸡肉过来。”李霖微微一皱眉,“做熟的。” “是。” 谈昌抖了抖尾巴,重新卧倒,有了鸡肉的狐生就有了盼头,至于煮不煮熟,倒在其次了。有鸡肉可期,主人的手再次攀上时,他心中的嫌弃也少了许多。 “对了,还得给你取个名字。”李霖自顾自地说道,“诗经北风里写莫赤匪狐,你又是只赤狐,就叫北风吧。” 我有名字!我叫谈昌!北风是个什么鬼!跟狐狸有毛线关系啊! 抗议声被强行曲解成贊同,李霖笑了,“孤也知道自己取名的眼光极好。” 谈昌已经无力反抗这个自恋戏精太子,只默默在心里吐槽起北风这个名字。谈昌多好听,多好听!他懊恼着扒拉着对方的腿。 “孤的名字叫李霖,大雨恩泽的霖。孤的名字和你的名字,你可都要记好了。” 霖。谈昌爪子又扒拉一下,写下这个字。久雨不停曰霖,君王恩泽曰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皇帝对这个儿子还是很重视的。李霖所携的龙气比他的弟弟浓了许多,看来皇帝也没选错人。 看到小狐狸低下头若有所思,爪子还在他膝盖上轻轻蹭着,好像真的在努力记住名字。李霖心中唏嘘,今晚似乎是被李霁气坏了脑子,他怎么看着这只小狐狸像是能听得懂人话一样。是错觉。李霖轻轻摇头,心里嘆息了一声,不过是个宠物,如何听得懂人话呢。 第5页 德善终于端着一大盘烧鸡过来,放在了地上。不着痕迹地摸了摸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李霖终于依依不捨地放开手。 谈昌的目光急切地追随这德善的动作,轻巧地跳下他的膝头,凑到盘子边。看在鸡肉的份上,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原谅主人一会。嗯,宫里的鸡肉果然好吃!他的犬牙利索地撕咬着鲜嫩可口的肉,好吃!好吃!他还能再来一百只! 自家主人给他取名字,把要拿他炼丹的坏人都赶跑了,还专程让人给他取鸡肉过来,真是个好人! 半点不知道自己已经收到了自家狐狸好人卡的李霖接过德善手里的帕子擦了擦手,又嗅了嗅手,满意道:“还好没有狐臊。” 他本是随口一说,可是他马上看到,方才还在安安静静低头吃肉的狐狸突然一跃数步,昂起头,张嘴呲牙,每一根炸起的毛髮都在彰显着:他很生气。 德善立刻挡在李霖面前防止抓伤他,李霖却已经摸到了窍门。李霖咳嗽了一声,从德善身后走出,慢慢走到那盘鸡肉旁边,蹲下=身,往狐狸身边推了推。“北风,再不吃鸡肉就凉了。” 谈昌……谈昌不想跟他说话,并把脑袋扭到了另一侧。 但是烧鸡的香味浓浓,狐狸的鼻子又是天生的灵敏,他动摇了,爪子烦躁地蹭着地面。 “北风,再不吃孤就拿走了。” 谈昌立马转身扑到盘子边。 德善瞪大了眼,不知是该震惊殿下竟然给他取了名字,还是震惊这狐狸的反应。最后他愣愣地问:“殿下,他听得懂您说话?” “不过是巧合罢了。”李霖起身。“带他去歇下,孤要看奏摺了,明日带他去坤宁宫请安。” 第4章 吱吱吱吱 当晚谈昌睡在咸阳宫的侧殿。 李霖身为太子,占据了一整座咸阳宫,而他不仅没有正妃,连个侍妾都还没有,所以空的宫殿很多,德善把他安排在离太子最近的宫室。 虽然没有直接睡在主人床上,可是能单独睡在屋子里,这也是不小的突破。谈昌舒服地躺在羊绒毯子上,蹭来蹭去。德善又拿来一张小被子要给他盖上,谈昌小爪子一推,直接用尾巴把自己裹了起来。 倒是那张小被子,他多看了两眼,打了个哆嗦。 德善经歷了方才那一遭,下意识以为他是害怕,情不自禁地解释道:“这是兔褐,也是秋狩之后做的。” 兔毛……不是狐狸皮就好。 今日跑了两遭,又用了法术,谈昌已经疲惫不堪,很快就睡过去。德善退出殿外,内心还在纳闷:自己怎么和殿下一样,同狐狸说起话来? 谈昌还没睡好,就被一只手推醒了。 “动作快一些,殿下已经在催了。” 谈昌迷迷煳煳地睁开眼,就被轻柔地抱起,清洗、梳毛。他这才反应过来,甩着尾巴拒绝扒拉爪子拒绝别人靠近。尽管他已经及时收起利爪,还是吓得宫女们惊叫连连。 “怎么回事?”德善听到声响立刻走来。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谈昌才放下防备,任对方把自己抱起向正殿走去。“殿下用过饭要带你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你乖一点。”德善一边走一边轻声说道。 他们进了正殿,果然看到李霖正在用饭。 他吃得很快,似乎心不在焉,瞥到谈昌来了,便指了指桌上,“把这盘给他。” 那都是蔬果,德善正想劝,谈昌已经从他怀里跳到了桌上,规规矩矩坐在桌边吃了起来。 他虽是高贵的九尾狐,却也是乖巧的宠物,绝不会给主人添麻烦。 一面吃着新鲜的果蔬,一面享受着浓郁的龙气,谈昌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俨然把方才被吵醒和昨晚的赌气给忘了。 吃过饭,李霖刚一起身,谈昌便飞快地跳下来跟在他身后,还用桌边蹭了蹭嘴边。李霖看得有趣,看了一眼德善,德善立刻抱起谈昌给他擦嘴,才出发前去坤宁宫。 从咸阳宫走到坤宁宫并不近,李霖是走惯了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德善抱着谈昌跟着他健步如飞,一时有些喘气。 皇子们也大了,为避免请安与妃子们撞上,都是在早朝之前向皇后以及各自的母妃请安。等到早朝开始以后,诸位皇子都去观政、读书了,妃嫔们才会齐聚坤宁宫。 绿柚见到了德善便蹲身行礼:“奴婢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宫里请,娘娘说您定是一早就来,茶都给您泡好了。” 李霖弯了弯嘴角,“四弟呢?” “四皇子已经起来了,和娘娘一起在正殿呢。” 李霄是中宫嫡子,年纪还不大,所以仍住在坤宁宫。 李霖一进正殿,便规规矩矩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他腰还没弯下去,许皇后便叫腊梅就扶他起来了。“你才刚加冠,来母后这里就这么客气了,叫母后心里怎么受得住?” “臣弟见过太子殿下。”李霄原本坐在许皇后身边说话,看到李霖来立刻起身行礼。德善抱着谈昌,李霖便自己上前扶起四弟。“” “外头冷得很,太子快过来坐着,喝喝热茶暖暖身子。” 许皇后朝李霖招了招手。 许皇后的声音清婉。她才过三十,正是少女走向女子的年纪,她穿着半旧的常服,头上也只戴着珠翠头饰,看上去清新淡雅。她出身名门许氏,入宫即封妃,两年后晋贵妃,陈氏去世后便被扶为新后,又一举得男,地位稳稳噹噹。 李霖与许皇后说起闲话,许皇后说:“近日天气转凉,陛下不时发作头疼。” 她说起这个,俨然是示意李霖前去关怀。李霖握着茶杯,低头看着茶水,淡淡地说:“父皇还在服用金丹?” 许皇后欲言又止。 殿内的气氛一时沉寂下来。 “二皇子到!” 绿柚掀起帘子,引李云入内。李云是和嫔所出,虽行二,但因幼年大病跛足,母子二人都是一样的沉默低调。 他如今十八岁,只在工部挂了个名,并无实权。因他在皇子中不出众,陛下对他也鲜少关心。好在皇后公平持正,才不至于落得宫人欺负。这会他来行礼问安后便沉默不语,皇后也未多留,李霖亲自送他出来。 冤家路窄,李云刚走,李霖还未回到殿内,就看见了李霁。 李霁见到他,面色虽难看,当着宫人的面也不得不老老实实行礼问安。“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李霖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会,才说:“三弟多礼了。”言罢便转过身入殿。李霁咬着牙起身跟在后面。潦潦草草地向皇后之后李霁便藉机告退。他母亲惠妃姚氏与皇后不睦,皇后也不愿多留他。送走了他,殿内的气氛才融洽起来。 “今日若无正事,陪母后说说话可好?”许皇后微笑。 “谨遵母后吩咐。”李霖回答。 李霄从李霖来之后就一直渴望地看看他,看看德善,许皇后看了一眼儿子,无奈地说:“四郎从昨儿就在惦记陛下赐你的九尾狐,我少不得为他豁出脸面求你了。” 第6页 “母后何出此言。”李霖看了一眼德善,德善知趣地上前。“殿下昨儿就吩咐奴才,今日将这九尾狐带到坤宁宫见见贵主子们。” 谈昌在德善怀里一路走来迷迷瞪瞪的,进了坤宁宫以后安定下来,又感觉此处温暖适宜,已经睡着了。被放到地摊上,才蓦然惊醒,勐一抬头,发现几双眼睛都盯着他看。 “好漂亮一只小狐狸!”许皇后脱口而出。“只是……”只是怎么看,都只有一条尾巴。 谈昌不知她在只是什么,听到有人夸他便舔舔鼻子爬了起来,用爪子顺了顺毛,矜持地向人展示着他蓬松柔软的尾巴。 国师献上狐狸时信誓旦旦地表示这是上古神兽青丘九尾狐,只是凡人肉眼难以看出来。这摺子本是私下递上去的,然而宫中哪有不透风的墙,陛下赐给太子九尾狐的事早就众人皆知。然而亲眼看到这狐狸虽然漂亮,却普普通通,看不出特别,许皇后不禁对国师的话产生了怀疑,对国师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也有了新的认识。 李霄不知道母后的所思所想,只是单纯地感慨:“好漂亮!”他蹲下身,把手指伸到小狐狸鼻子下面逗弄他。 谈昌撇开头,没有搭理他,而是优雅地朝李霖走了几步。 李霄并不气馁,而是跟着谈昌挪动。 “四郎,你也玩够了,去温书吧。”许皇后有话要和太子说,便下了逐客令。李霄虽不情愿,仍起身告退。 “四弟若是已经背熟了,不如去放松一下,不必整日拘在屋里。”李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不由自主地说。他还在思索怎么问许皇后那件事,许皇后主动打发李霄,却是有话要跟他说。 “真的?”李霄眼前一亮,看向许皇后,“母后,儿臣可否带着黄耳和小狐狸去御花园玩?” 此时距尚书房开课仍有些时候,何况如今尚书房仅一位皇子常驻。李霖点点头,指了指谈昌,“他叫北风。” 许皇后也只好说:“去吧,不可待太久,记得穿上披风。” 李霄一走,许皇后便道:“太子如今加冠,也该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了。” 李霖没说话。 “论理,不该我开这个口,只是陈姐姐早逝,我不能假手他人。听说陈家有意献女。你那几个表姊妹都不错,年龄也正好,你若是喜欢哪个,尽管跟母后说。” “连累母后担忧,儿臣并无娶妻之念,何况有国师批语在先,儿臣命中不宜早娶。”李霖只是淡淡几句。 许皇后柳叶眉微微皱起,“此事我跟陛下说去,已经够晚了,哪有太子加冠还不娶妻的道理!何况你不娶妻,你二弟、三弟难得也一直拖着吗!” 李霄才十一岁,距离娶妻仍差好多年,再耽误也耽误不到他头上。许皇后这么着急单纯是出于关心。李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儿臣并不急于一时,不必因此与父皇起冲突,母后关心,儿臣牢记在心。” 他油盐不进,许皇后也拿他没办法,只得柔声说:“好吧,那你若有了心上人,不必管你父皇,只管跟我说,我一定给你办得妥妥帖帖的。” 李霖垂眼,“那是自然。” 一阵跑动声传来。两人齐齐地皱眉。 “四皇子,四皇子!”一阵唿声,李霄恸哭着冲进殿内,“娘,大哥,北风跑丢了!” 谈昌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个地步。 他被主人的小弟弟带出来玩,出来透透气,谈昌也是愿意的,只是好端端的九尾狐,为什么要跟一只狗一起出来玩? 尽管那条名为黄耳的大狗一个劲往他身边凑,谈昌也能看出他并无恶意,但是身体的恐惧,却没有那么容易克服。 他一前进,谈昌就后退,他汪汪地叫,谈昌浑身一哆嗦。 最后谈昌没有办法,只好爬上高高的大树,任那个小傢伙在下面坚持不懈地叫着“北风”。 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一点都不与九尾狐的身份相符! 谈昌在枝杈间跳跃,尾巴轻松地勾住树枝。在皇宫里待了一天,他已经能明显地感受到丹田之中灵气的充沛。谈昌慢慢将那股灵气推出体外,看向另一棵树上的几只麻雀。三只麻雀跌跌撞撞,向谈昌所在的树枝飞了过来。 神话中常有九尾狐魅惑人心的故事,其实并不完全是捏造的。九尾狐的法术,的确偏向于媚术,其中高深者玩弄人心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只是以谈昌的修为,也只能用法术捕猎了。 成为太子的宠物后张嘴就能吃到上好的烧鸡,谈昌对那几只小麻雀也没怎么放在心上,逗弄一会,觉得自己灵力耗得差不多了,便将他们放走,自己蜷缩在枝头准备歇息一会。 就在这时,道符从天而降。 第5章 吱吱吱吱吱 谈昌万万没想到,皇宫之中居然还有道士。 从天而降的符咒变成了光圈,将他周身笼罩。谈昌跳下树往外沖,他跑得很快,可惜那光圈更快。 谈昌感到一股力道施加到身上,丹田之中的灵气再也无法施展。然后一根金色的绳子飞了过来,他之前刚刚见过的缚妖索自动舒展开,将他四肢和躯干绑得严严实实。 男子出现的那一刻,谈昌似有所感地抬头。 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但是白袍宽袖,面容姣好,矜然屹立,行走时衣衫不动,颇有仙风道骨。 像是被惊住了的李霄这才回过神,看着他叫道:“……师父!” 男子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向谈昌。谈昌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努力地撼动丹田之上无形的威压,让星星点点的灵气溢出。 他从未如此后悔从前长老讲起修仙的时候自己总是打瞌睡或者神游,只能拼尽本能调动全身的灵力,比以往觅食时尽力了十分。 “竟然还想魅惑人心,真是妖兽。”男子缓缓一笑,如同高山上的雪莲,神圣不可侵犯。然而他一笑后,谈昌只觉得所有的灵力瞬间消散,丹田之间空空荡荡。 谈昌的腹部受到重重一击,若非缚妖索绑得结结实实,只怕已经直接掀飞了。 何虑走近后轻轻松松地把他拎了起来,这才看向被晾在一边许久的四皇子,用命令的语气说道:“回去復命吧。” 李霄脚步凌乱地后退几步,慌忙地叫道:“黄耳,黄耳!” 大黄狗体贴人意地回到主人身边,李霄蹲下抱住他的脖子,用自己脸贴住了他的耳朵,小心地蹭了蹭,这才起身,飞快地跑向了坤宁宫。 李霖与许皇后关于成亲的话题已经告一段落。李霖顺势提起了二弟李云的婚事。和嫔想来寡言谨慎,定不会主动提起这事,所以他请许皇后向陛下说说。虽不能越过长兄,但他毕竟是国师亲自批了“不宜过早成亲”的,二弟早日定下也好。 许皇后还在犹豫,突然看见李霄慌慌张张沖了进来,气喘吁吁,惊慌失措,黄耳跟在他身后,汪汪叫个不停。 “四郎这是怎么了!”许皇后立刻站起身,因为起身太急晃了晃。 第7页 李霖伸手扶了一把,才看向李霄。“四弟遇到了什么?北风呢?” 听他提到北风,李霄更是担忧恸哭起来,“弟弟和北风去御花园玩,北风跑到树上捕鸟,我便与黄耳玩,过了一会才发现他不在树上了,我叫了好几声,找了一圈也找不到他,才发现北风走丢了!” 听他说出走丢了三个字,李霖的面色一沉。许皇后连忙说道:“在宫里好端端怎么会走丢!本宫这就叫宫人去找!”她又忙着安慰李霖:“太子不必着急,想必是他藏在哪棵树上,四郎看漏了,叫宫人细细找,定能找到的。” 她发下命令,腊梅立刻出去传话。李霖说道:“儿臣也去看看。”许皇后点点头,又叫道:“四郎,是你带出去弄丢的,你还不快去找!” 李霄被母后斥责,什么都不敢说,乖乖地跟出去了。 李霖从坤宁宫出来一路走到御花园,边走边看宫墙。因北风之前已经跑了两次,他倒不是很意外,只有一闪而过,几不可查的遗憾。 他险些以为,这只狐狸真的听得懂他的所言所语。 “他使往哪儿跑的?没有看见吗?”李霖问李霄。李霄低下头,“弟弟……弟弟当时看他扑了会鸟,就趴在枝头休息了,也没有留意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那就很难找了。李霖见识过狐狸全力奔跑的速度,也没指望宫人能追上。他已经开始盘算怎么跟他父皇復命了。不过…… 李霖看着李霄身后的黄狗,眼睛动了动。“黄耳,过来。” 大黄狗一动不动。李霄看了皇兄一眼,也叫了一声黄耳。大黄狗立刻跑上前。 “德善,”太监上前一步,“蹲下让他闻闻。” 德善一路抱着北风走到坤宁宫,衣服上难免留了味道,黄耳凑到他怀里闻来闻去,嗅了半天,汪汪叫了起来。 李霖叫德善后退,黄耳果然跑了起来。似乎是怕黄耳跑错了地方,李霄稍稍有些迟疑,“皇兄……” “跟上去。”李霖说道。 三人跟着大黄狗走过三大殿,穿梭在宫城之中。走了一大半,李霄已经气喘吁吁。看着前方的目的地,李霖心中已经有了数。他突然停步,转身看向这个最小的弟弟。 李霄脸上汗涔涔,抬头试探地叫:“皇兄?” “孤知道他在哪儿了,你带黄耳回坤宁宫復命,让母后不必担心了。”李霖三言两语打发了他。 “弟弟知错了,今日累得北风走丢,都是弟弟疏忽大意,一定会向父皇认罪,皇兄……”李霄羞愧地低头认错。 “不必了。”李霖说道,然后面容冷峻地朝真元观走去。 景和帝笃信道教,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事了。册封国师,在宫中修建真元观,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引得朝中争议纷纷。然而不管怎么争,国师还是封了,道观也还是建了。 因皇帝信道,宫廷民间信道之风颇为盛行,嫔妃宫女也偶尔会交小太监来求符问药。然而身为太子的李霖却从未涉足这里。 也正因如此,当他出现时,德善上前通传,门口的小道士慌慌张张地向他行礼:“贫道见过太子殿下。殿下移驾此处,有何见教?” 德善要开口,被李霖拦住了。 “孤来找走丢的宠物。”李霖冷淡地说了一句,便毫不客气地登上台阶。 太子要来,其他人也不能赶他走。小道士叫人去屋里报信,自己则跟在旁边,喋喋不休地问:“殿下丢了宠物?什么宠物?怎会来观中寻找?难道是想要国师卜一卦?” “大胆!殿下还没开口,怎敢多嘴!”德善厉声呵斥。李霖白了他一眼,德善便乖乖闭嘴,而那道士也终于安静了。 真元观不小,李霖径直前行,越过三天尊、全真七子等一尊尊金碧辉煌的塑像,走过一重一重殿堂。道士终于拦在他身前。“殿下,这后面……是国师和真人修炼之地,殿下不宜前行了。” 他这话换了别人恐怕也就听进去了,可惜李霖是个半分不信鬼神的,听了这话只是眼皮子一掀,悠悠看了他一眼。那道士被看得瘆得慌,德善一声大胆已经到了嗓子眼,终于看到一身白袍的洞虚真人何虑从屋中走出。 “贫道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安好?”何虑曲身行礼时,看起来依旧姿态淡然、恬静无为。小道士看在眼里,更为自己方才示弱的表现暗自羞愧。 李霖冷眼旁观,说的仍是刚才的那番话。“孤来找走丢的宠物。” “殿下招宠物,怎么找到了道观来……” 小道士决心在真人面前表现一番,只可惜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何虑打断了:“太子殿下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自己下去领罚!”转向李霖,他问:“殿下所说的宠物,可是先前国师献给陛下那只九尾狐?” “不错。”李霖的嘴角露出的淡淡的讥笑。 何虑立刻说道:“他却在此处,因受了些伤,贫道方才叫人给他看伤。殿下莫急,请殿下入内,贫道为殿下奉茶。” 真元观的茶在宫外是无数达官贵人趋之若鹜的至宝,可是听在李霖耳中,唯一的反应也只是挑了一下眉。“不必了,他在何处?” 何虑仍请他们入内。殿内有几个巨大的炼丹炉。小狐狸就趴在炉子边的一个蒲团上,尾巴耷拉着,看上去没精打采的。他的爪子是白色的,所以李霖一眼就看见他的左爪上血红的伤口。 谈昌已经快绝望了。从被抓入宫中之时,他就意识到自己和这个道士实力的差距。但他没想到,对方把他带回道观之中后,立刻就划伤了他取血。 看着对方将那血加入炉中,他就算无法用法术看透对方的想法,也能猜到,这道士是想拿他炼丹了。 这一刻他无比地思念太子,比起炼丹,当然是太子身边衣食无忧的生活更安心。何况太子……李霖抱他的动作很轻柔,不像这道士一般粗暴。 然而他也听到了四皇子管这位叫师父,所以对于李霖还能不能找到他并不抱什么希望了。所以当他看到道士收起了缚妖索并离开屋子时,抓紧了时间想突破那道该死的道符。 只可惜,内丹之中的灵气干涸,半分法术都使不出来。被取血的左爪使不上劲,连战斗站不稳。 谈昌整只狐狸都要绝望了,直到他感受到越来越浓的龙气。 “多谢真人照顾,孤要带他走了。”他听到主人说道。 谈昌立刻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李霖冲去。他本指望那个温柔的太监,德善会抱住他,没想到却被主人一把捞了起来。 谈昌震惊了,德善震惊了,连何虑都有些惊讶。 “九尾狐是十分高贵的妖物。” 听到这一句,谈昌竖起了耳朵,何虑顿了顿,又继续道:“因而饲养起来也十分繁琐,食物、饮水,处处都要万分精心。” 本狐狸才没有那么矫情!谈昌在心里默默反驳,却明智地没有出声。 第8页 “殿下若是嫌麻烦,贫道和真元观愿为殿下代劳。” 谈昌有点紧张,他知道主人不大待见自己,但他实在是对这个道士全无好感,也很害怕被留在这儿。他往主人的怀里缩了缩,受伤的爪子小心地扒着主人杏黄的龙袍,狐狸眼可怜巴巴,轻轻地吱了一声。 “不必了。” 谈昌感到尾巴被轻轻碰了碰,然后主人便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走出了真元观。 第6章 吱吱吱吱吱吱 出了真元观之后,谈昌便被李霖交给了德善。 德善的手也稳稳噹噹,但不知为何,谈昌总觉得有些捨不得李霖的怀抱。不管是柔软的布料,还是清冷却柔和的龙气。 到了咸阳宫,一被放下来,谈昌便一瘸一拐跑到主人的身边,三两下爬到他的腿上,避开伤口坐好,用尾巴轻轻扫过他的膝盖。 如今李霖不仅是他的主人,还是他的救命恩人。谈昌是知恩善报的好狐狸,被主人从哪个可怕的地方带了出来,自然要主动表达善意。 对于小狐狸的热情,李霖暗暗嘆了口气,克制自己的手痒。“北风,别闹,先去自己玩一会,孤有正事。” 一日之计在于晨,他方才请安后便忙着去找这小傢伙了,送过来的摺子还一本没看呢。吩咐了人去请大夫给谈昌处理伤口,他就得忙活起来了。 德善暗暗惊讶于太子殿下语气的温和,把一叠摺子放到案头,走到另一边磨起墨来。 谈昌却不肯下来。主人在忙,他当然要陪着,怎么能把救命恩人晾在一边呢?于是他轻轻跳到桌案边坐着,瞪大眼睛看着李霖翻开一本摺子,拿起笔润了润墨。 李霖也不管他,自顾自地提笔写下一行字。他十五岁出阁读书,就开始在朝观政。由于父皇怠政,许多不那么重要的摺子就由他批改,再送到干清宫,供父皇过目决定。 他写完一本,又拿起下一本,北风就跟着他的节奏晃着脑袋看着,好像是在看他写了什么。李霖心里暗暗嘆了口气,也没有赶他走,而是沉浸在朝政之事的担忧中。 谈昌确实是在看,不过他不光是在看李霖写了什么,也在看奏摺陈报的事。 如今将要入冬,外放官员陈上来的摺子大都讲的是各地秋收赋税的情况,基本上是交齐了的,也有一小半地方报灾,只能收到七成甚至五成的赋税。报灾的许多,还有弹劾官员救灾不力。甭管情况如何,都要有长篇累牍的铺陈 谈昌看得昏昏欲睡。他不是很感兴趣,但是既然决定了要表达善意,就要坚持到底。他晃了晃爪子,左爪已经没那么疼了,尾巴也摆了摆,稍微清醒了一点。看不进去文字,他就看着李霖握笔的手:手指修长,因为勤于弓马,掌心是一层茧子,迅速地移动,留下一行清晰流畅的字。 这字写得不错,嗯,挺好看,勉勉强强跟自己的字有七八分相像了。 在心里夸奖了对方一番,自以为尽到了亲近的义务,谈昌又晃了晃尾巴,满足地趴了下来,继续看着李霖的手移动,移动,终于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饭十分,左腿的伤口也上过药,钝钝的疼。 谈昌看到桌上已经摆上饭菜,敏锐地捕捉到烧鸡的香气,他一跃而起,却突然被一阵剧痛控制了心神,啪一声摔到桌案上。谈昌拒绝被别人看到这么丢脸的一幕,可是忍了会,还是觉得疼,只好蜷缩躺在桌案上,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 “瘸了?”李霖已经坐在桌边,此刻抬眸云淡风轻地问。 谈昌身体一僵,瞬间把方才报恩亲近的种种想法抹的干干净净。 好在德善还存了几分良心,走了过来把他抱到桌上。谈昌为自己方才的偏见深深忏悔,在德善怀里蹭来蹭去,撒娇地叫了几声。 李霖看着在太监怀里亲近可爱的小狐狸,不自觉地板起了脸。“放他下来,难道还要你餵他吃东西?” 德善迅速把谈昌放到了桌边。 谈昌不愿给对方添麻烦,便规规矩矩坐下,准备霸占面前的整只烧鸡了,谁知坐在他正对面的李霖却一放筷子,冷冷地说:“孤要吃烧鸡。” 烧鸡只有特地为谈昌准备的一只。德善一听这话,冷汗都出来了,立刻低头回话:“奴才这就去御膳房。” 谈昌默默往后缩了缩,推了推盘子。李霖眼里的光一闪而过,说出口的却是:“不必了。” 德善在一边服侍,一顿饭吃的沉闷漫长。谈昌撕扯着鸡肉,努力忽视伤口处的闷痛。 用过饭,谈昌便不打算去讨人嫌,自己钻回笼子里睡觉了,谁知他那讨人嫌的主人在桌边一坐下,便叫道:“过来。” 谈昌假装没听见,德善犹犹豫豫地往前走了两步。 “北风,过来。”李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语气冷厉。 谈昌慢悠悠地跑了过去,被对方一把捞到了膝盖上。李霖慢吞吞地说:“正好天冷了,写字写久了手冷,来给孤做个暖炉。” 不做狐裘就变成暖炉了。谈昌很想为自己的命运哀嘆,然而在主人的黑恶势力逼迫下,高贵如九尾狐也不得不低头,屈尊成为凡人的“暖炉”。 好在李霖的手也不算十分凉,而且他一直忙着批奏摺,所谓“做暖炉”也无非就是闲下来摸一摸谈昌的尾巴。 虽然仍然为对方的流氓行为脸红心跳,谈昌却不敢反抗,最多骂出声,但在李霖看来也不过是吱吱乱叫几声,被呵斥一声闭嘴就老实了。 一起生活了几日,谈昌也渐渐摸清了对方生活的节奏。李霖的生活极为规律:每日晨起给母后请安,然后批改奏摺,偶尔还要面见朝臣,往返六部。午后则要练武,晚间再批奏摺。每逢单日午后还有讲筵,由翰林院的讲官前来为他讲学。 除了讲筵和面见朝臣外,李霖时时刻刻将谈昌带在身边。李霖批改奏摺时,谈昌就在他怀里看着他写字或者打瞌睡;李霖练武时,谈昌就躺在草地里晒太阳。嗯,不敢上墙头,他已经被上一回李霖那一箭吓怕了。 谈昌是一只懒狐狸。年幼时他就懒得修炼,许多同辈的狐狸已经去人间歷练了,唯有他还不能化成人形。被长老训斥后,他干脆跑出了青丘四处转悠,和真正的狐狸为伴。如今虽然年岁和修为有了长进,懒惰的本性却还没有改,这样每日除了吃就是睡,还有晒晒太阳逗逗鸟的生活非常适合他。 可惜他摊上了一个不靠谱的主人,总是看不惯他闲着,一定要平白无故找点事做。比如这会,他正在李霖的怀抱里睡回笼觉,突然听到对方说:“北风,别睡了,孤来教你认字。” 德善在一边哭笑不得,想要劝阻又不敢。他家殿下真的是太胡来了,哪有教狐狸学写字的呢? 谁用你教,本狐狸天资聪颖,当然会写字! 被怀疑智商的谈昌瞬间清醒,利索地跳上桌子。左爪的伤口不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他用三条腿支撑身体,右前腿探了过去,想要抓起笔。 可惜狐狸爪子实在不是为握笔设计的,谈昌抓了半天也抓不住。他可不愿在李霖面前服软,便把左前爪也伸过去,两只爪子一起抱住那支笔。 第9页 笔是抱住了,可惜握不稳,毛笔的前端在空中一甩,墨滴一下飞溅起来,好在李霖眼疾手快把奏摺往旁边一推——奏摺倖免于难了,李霖的衣服和谈昌的皮毛,却壮烈牺牲了。 看着被煳了一身墨的小狐狸,火红的皮毛沾得斑斑点点,李霖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正殿里没有别人,他便叫着旁边的太监:“德善,快过来看。” 德善也跟着笑了起来,“殿下,奴才去拿水给北风洗洗吧?” “快去吧。”李霖的笑容还是没收住。“真该让国师看看他的蠢样子,瑞兽九尾狐难道就是这个样子?” 等等,你说谁蠢? 疯狂甩毛并用爪子挠脸,想把墨水擦干净的谈昌突然停下了动作。 你说谁不配做九尾狐? 九尾狐凭什么不能是这个样子的!? 感受到身为九尾狐的尊严受到了挑战,谈昌整只狐狸都暴怒了,他不再思考怎么掩藏身份,而是毫无顾忌地抖了抖身子,端坐在李霖面前,暗搓搓地磨牙。 愚蠢的凡人,好好看看,你眼前这只威勐霸气的九尾狐! 李霖只觉得眼一花,北风小小的身子一晃,原本就蓬松柔软的尾巴瞬间变长了许多,而且……变成了好几条!细长细长的尾巴舒展开,一二三四五六七□□,正是九条! 九尾狐! 满意地看到了对方震惊的表情,谈昌优雅地抖了抖尾巴,向着李霖又走了几步,吱吱叫了两声。 这下知道本狐狸的真面目了吧?还不快快为之前亵渎狐身的行为悔过!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霖陡然回神,扭过头喊道:“门外等着!” 脚步声立刻听了。 谈昌脚下一空,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又被拎了起来,李霖表情严肃地看着他,压低了声音:“孤知道你办得到,把尾巴收起来。”怕他听不懂,李霖又指了指他的尾巴,轻轻拍了一下。 谈昌不满地呲牙,但是对上对方毫无妥协之意的表情,只得认了,乖乖收起了尾巴,又变成那只普普通通、人畜无害的小狐狸。 “不准在除了孤意外任何人面前露出尾巴,听到了没有?” 你这是威胁! 谈昌委屈极了,狐狸眼睛可怜巴巴,然而李霖却像是个瞎子,置若罔闻。 他只得不情不愿地摆了摆尾巴。 李霖这才叫德善进来。 因为这番威胁,谈昌的心情极差,被洗干净墨迹,重新露出光亮的皮毛,心情也未好转。而且一看见李霖走过来,小狐狸立刻扑腾起来,把水溅的到处都是,李霖也溅了一身。 还没换袍子的太子镇定自若地蹲下来,逼着谈昌翻了个身,然后揪住谈昌的尾巴,逼着他屁屁转了过来。 毫无察觉的谈昌一脸问号,直到他感受到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被碰了一下,然后他就听到了某个无耻的人类的声音:“是公的,公狐狸。” 谈昌白眼一翻,几乎要晕死过去,大尾巴一甩,拍了厚颜无耻的主人一脸水。 第7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 自从那天被主人轻薄之后,谈昌一连好几天都没给他好脸色。 废话,他可是一只有节操的小狐狸,对于这样没脸没皮的无耻行为,当然要坚决抵制!坚决抗议!就算李霖他是主人也不能胡作非为! 对于谈昌明晃晃的反抗,李霖却视而不见,每天仍要把他硬是留在身边批改奏摺,更有甚者,按在桌案上检查他的伤口。谈昌不敢真的动手,但是张牙舞爪龇牙咧嘴地恐吓对方却是少不了的。德善看到了在一边打圆场:“主子,想必是北风……害羞了。”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才觉得,这么形容一只狐狸是不是不太合适? “都是你们惯的。”李霖不以为然,却松开了那只让谈昌悲愤欲绝的手。“乖乖坐着,不准乱跑。” 自从那天谈昌扑腾了一身墨之后李霖就严禁他再靠近砚台,谈昌也没心思再向这个摧折自己的主人显摆,离弄脏他宝贵皮毛的东西越远越好。 此外,那天之后他的出行也被限制了。原先李霖练武时他就在校场晒太阳,李霖听讲筵时,留锦瑟在身边伺候,有德善盯着,他可以在御花园好好放松一下。可是那天的事之后,李霖甚至不准他出行了。这是限制狐狸的自由!泯灭人性! 连德善都看出了小狐狸对于出门的嚮往,之前体贴入微的李霖却跟瞎了一样。再三警告了趴在桌上还不安分,不时追着自己尾巴玩,自娱自乐的谈昌后,他才转向德善,低声说道:“昨儿讲筵的时候,高公公传旨,明日孤要带上他一同去给父皇请安。” 德善悚然一惊。 自从修道之后,信奉“二龙不相见”的景和帝就很少见儿子们了。连太子都只有依诏拜见的份,更不必说其余的皇子们。所以三皇子四皇子才会与真元观的道士们交好,也是为了藉机在陛下面前露脸。而一般除非朝中发生了大事,景和帝也不会主动召见太子,更何况前些日子加冠的时候已经见了一面,按平日的情况,至少有大半个月父子不得相见了。 “要……把北风带上?”德善试探地问。 “对。”李霖的反应倒是平淡。“所以才要保证他在面圣前安安分分的。” 德善立刻低头应是。 谈昌听懂了他们说的,知道自己要见到皇帝了,顿时精神一振。他只在被带入宫中的头一日远远见过皇帝,尽管离了一段距离,还是能感受到凡间之君的威严。他在太子身边带了这些日子,灵力大涨,修为也有了不小的进步。皇帝身上的龙气,想必更浓更纯正,召见太子必然是同处一室,若是能多待一时片刻……想想就美滋滋。 谈昌美滋滋地打起了瞌睡,并不清楚主人内心的忧虑。 李霖握笔的手渐渐用力,心思第一次完全无法放在奏摺上。 看到北风的尾巴的那一刻,之前的种种猜测都落空了。他没想到国师说的竟不是哄骗父皇的假话,这无疑颠覆了李霖一直以来的信念,甚至让他一时有些动摇:或许,这世上,真有鬼神……可是想想他就连连摇头否定了自己,若是真有鬼神存于世,为何从没人见过呢?不过这件事倒是解释了为何他与何虑都打起了这狐狸的主意。 如今父皇召见,直言要带上他,不知又是什么打算。 李霖板起脸十分有气势,他不说,谁也没看出他的反常。 晚上他们早早睡下了,如今按照李霖的要求,谈昌就睡在他寝宫里。谈昌第一次来差点吓了一跳,原来那天的羊绒毯子和兔毛被子并非特别为他准备的,整个咸阳宫的寝宫都是这样:床榻上铺着软软厚厚的驼绒垫子,盖的是羊毛纺的被子,看上去蓬松柔软,连谈昌都有爬上去蹭蹭的冲动。除此之外,太子的龙床之上,竟还有三四个小玩意: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几只猫狗的玩偶,连身上的毛都是密密缀上的,几可乱真。 谈昌木然地与那些猫狗的黑曜石做的眼睛对视,李霖不耐地清了清嗓子:“锦瑟,把这些玩意收下去!” 第10页 锦瑟上前利索地把从前太子殿下的心头爱——内务府最好的织娘做的玩偶收拾起来,心中不由感慨:果然殿下有了真的宠物,这些假的就都失宠了。 将尴尬之色收敛起来,李霖又把正在嘚瑟的谈昌揪过来,狠狠揉了一通他的毛宣洩了一番。赤红狐狸在软绵绵的驼绒垫子上翻来覆去,一阵惨叫。 面圣之前要沐浴更衣,焚香敬神。李霖对于这套东西早已瞭然于心,德善则十分紧张地对着谈昌一阵嘱咐:“等会见了陛下,你可要老老实实的,不能再像在殿下面前这样任性了,否则……否则恐怕回来就没有烧鸡吃了,没有烧鸡吃还不算什么,若真是惹得龙颜大怒,你就真的要被做成狐裘了。” 冷眼旁观几日,德善对于谈昌的死穴掌握得很到位,小狐狸听了这话,先是滋儿哇一通乱叫,然后就开始忧心性命,老老实实坐在那儿了。 一旁静坐的李霖清了清嗓子,示意德善停止这种妄议陛下的失礼之罪,然而他并不知道此刻谈昌心中想的却是: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时辰一到,李霖准时出发。他仍是只带了德善抱着谈昌出门,将咸阳宫交给锦瑟。 干清宫比坤宁宫离得更远,这段路走得谈昌心里更加忐忑不安。 干清宫外有护卫值守,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暗卫盯着。高公公见到李霖行礼,李霖客客气气地回礼,态度礼貌而不过分亲昵,也没提什么为难的问题。 高公公脸上的笑容渐渐加深,“殿下请吧,陛下这会心情正好呢,这位公公就留在外头吧。” 李霖便从德善怀里抱起谈昌入内。景和帝见到他们时果然满面笑容。他身穿十二团龙纹的明黄龙袍,身材高大,与长子如出一辙,远远眺望尽显天子威严。然而细看之下,他面色发青,脸颊微陷,体型干瘦,看着比同龄之人还要年老。周身的龙气也稀薄寡淡,谈昌心中大为失望。 “儿臣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李霖放下谈昌,俯身叩拜。 “太子免礼。”景和帝高声免礼,殿中只有他们两人,李霖便自己站起了身。谈昌很难不注意到,这父子两人都用了最疏远客气的称唿。 “赐坐吧。” “谢陛下。”李霖说是坐下,其实不过是臀部在那张椅子上微微一沾。 景和帝对长子似乎没什么兴趣,立刻就看向他身侧的赤红狐狸。“国师曾言此为上古瑞兽九尾狐,有仙根,太子可看出什么不同了?” “儿臣鲁钝。”李霖简单直接地回答。 出乎意料,他的父皇并未像从前听到这样的回答一般暴怒急躁,相反,他甚至笑了笑,清了清嗓子:“你看不出来是正常的,过来,让朕看看。” 李霖立刻起身抱起谈昌上前递给景和帝。谈昌也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因此一动不动,任对方用干瘦有力的手指紧紧捏住他,把他都捏疼了,也不敢出声。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也终于让他确定,这位陛下周身的龙气的确残存无几,十分稀薄,甚至比不过他的长子。 “这就是九尾狐啊……”那双沧桑淡漠的眼力突然闪现了奇异灼热的光,李霖俯身听令,心中却有了不祥的预感。景和帝仍然喃喃自语:“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1……” “陛下。”李霖终于发声了,“《山海经》之言,多半为虚妄,乃是后人牵强附会,不可全信。” “朕知道,朕知道,‘德至鸟兽,则狐九尾2’九尾狐怎会是妖兽?” 明明对方说的是称赞自己的话,也肯定了自己的地位,谈昌却莫名惊起一身白毛汗,只觉得这位真龙天子的眼神十分瘆人,连他这只狐狸都受不了了,连带着这番称赞的话听着都变了味。 他并动用法术偷看景和帝的想法。尽管龙气稀薄,他和他儿子一样,都是龙神护佑之人。地天命之人动用法术的后果不可预料,再说那阴森森的道士说不定也在暗处观察,谈昌不敢冒险。 “太子,”景和帝终于把注意力分给了长子一些,“国师言仙兽之血可入丹药,为长生不老药,你可知?” “听闻陛下近日时常头疼,不如让太医院的人好好看看,少服用些金丹。儿臣以为道士的话难免夸大其词,不可全信。”李霖一番话,虽语气淡淡,其中轻蔑却溢于言表。 “太子!”景和帝抬高了声调,谈昌也跟着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主人,这样直接地反驳皇帝的话,即使他是太子,也未免太过莽撞了。 李霖面色如常地继续道:“……陛下龙体尊贵,依照太医院的方子好好保养,定可延年益寿,何必拿万金之躯冒险呢?” 景和帝面色铁青,早没有了召见他们时的笑模样。谈昌感到鹰钩一样的手指掐住了自己的腹部。他那一双眼睛也一扫方才沉醉的激情,而是锐利地盯住李霖。他胸脯起起伏伏,终于吐出一口气。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这句话模稜两可,弹唱揣测不出是喜是怒,正担忧,听到李霖恭敬地回道:“知子莫若父。” 最后一点怒气也消散了。谈昌感觉到身上的力道渐渐放轻。然后他的四肢终于接触到地面。景和帝放开他,说道:“太子无事,便不要打扰朕修炼了。” 谈昌看了看李霖,李霖低着头,微微颔首,他便一熘小跑跑到他身边。李霖沉声道:“儿臣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山海经 2出自孝经 谈昌:你这么大人了,还喜欢玩娃娃? 李霖:不喜欢。 谈昌:别扯淡了,那你床上是什么? 李霖:是你。 谈昌:……??? 李霖:喜欢玩你。 第8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李霖走出宫殿,看到不掩担忧之色的德善和垂眉低目的高公公,终于松了松神色。大门关上,他轻声说道:“劳烦高公公担心了。”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玉坠子,长袖一摆,就不着痕迹地塞到了高公公手里。 “殿下言重了,这都是奴才的分内事。”高公公妥帖地接过话,“您快些回去吧,老奴也要进殿伺候了,先前三皇子刚来了一趟,陛下想必也累了。” 李霖点点头,算是谢过,一行人回咸阳宫。 谈昌刚刚看得迷迷煳煳,但是也明白,这是有人借着他挑拨景和帝与太子的关系,而且那位很不讨喜的三皇子,从中脱不了关系。 他不明白的无非是景和帝突然转弯的态度,和李霖口无遮拦的表现。 到了咸阳宫,李霖便叫德善出去了。锦瑟来打了个照面,给他们端上茶水,也出去了。谈昌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和主人被单独留在屋内。 李霖没有主动搭理他,而是回寝宫换了一身衣服,然后重新坐到桌案边。以往这个时候该去校场练武了,德善敲了敲门,叫了一声:“主子,您若是不舒服……” 第11页 “孤这就来。” 李霖换上短装,便朝外走去。 谈昌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他出去了。 看到李霖仿佛无牵无挂地拉弓射箭,谈昌慢吞吞地跳到屋顶上,趴了下来。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灼热,他连摆尾巴的频率都逐渐降低,像是慢慢睡着了。直到听到了宫女的窃窃私语。 “姐姐,这是御膳房送来的?” “不是,是皇后娘娘方才叫人送来的,说是听说殿下面圣,送来安神的。” “娘娘对殿下可真好。” “呵,白芨你这也太不知道事了。娘娘对太子殿下再好能越过自己的亲子吗?到底不是一个肚皮爬出来的,心里想着什么谁知道呢?” 阳光晒得不均匀,谈昌翻了个身,露出浅白的肚皮。 不远处的李霖还在骑马射箭,直到谈昌浅浅睡了一觉,才被叫下来。 晚饭的时候,谈昌果然见到了皇后送来的人参猪脑五味汤。看着猪脑飘在汤里,谈昌有些毛骨悚然。他这几日也见着了,咸阳宫的膳食十分清淡——除了每日给他准备的烧鸡,而李霖也看不出有什么偏好,什么都吃的不多。 他还在心里揣测李霖会怎么办,就见李霖端起汤一饮而尽。 “锦瑟。” 锦瑟在伺候太子用膳,一被点名就抬起头,“殿下有何吩咐?” “你处置了两个小丫头?”李霖的语气说不上喜怒。锦瑟回道:“正是,半夏和白芨那两个听说娘娘送了安神汤来,背地里在嚼舌根,奴婢就叫人按宫规处置,如今关在柴房了,等她们反思好了,就打发去洒扫。” 背地里嚼舌根这事可大可小,也分人。而这两位非议的是后宫之主,也是太子名正言顺的母后,传出去是要招祸的。李霖一点头,“你做得很好。找个时机把她们送走吧。”这样惹是生非的宫女先找个清闲的差事使唤,得了空还是要送走。 锦瑟是皇后宫里出来的,这种事自然知道怎么处理,略一欠身,便不言语了。 谈昌难得在慢条斯理地吃东西。其实他口味很杂,什么都能吃,只是平时贪嘴,很难显出这样从容不迫的气质。李霖照顾他,每每与他同桌用饭,各样的菜都分出一小碟给他。 白芨这个名字听上去有些熟悉,他想着,又哧熘哧熘喝了一碗鸡汤。 皇后娘娘那样年轻,又诞下四皇子,她不是太子的生母,那又是谁呢。 李霖没顾得上关注宠物的心理状态,吃饱了就出门了。谈昌又被独自留下,他在殿内转悠了一圈,百无聊赖,最后从正门光明正大地走出来。德善立刻叫人跟着了。 李霖不准谈昌去御花园,却没禁止他在咸阳宫晃悠。谈昌直接跑去了柴房。 咸阳宫有小厨房,所以也有柴房。谈昌刚来的日子为了逃跑,四处都转悠过了。他路过小厨房时,这儿的宫女太监还以为他饿了,抓紧时间给这位开小灶。 鸡肉的香气扑鼻,谈昌吸了吸鼻子,坚定地跑了过去,终于到了柴房。 柴房堆放着炭火,成袋一捆捆的木柴。那两个宫女就关在这儿。锦瑟怕她俩胡说八道,特意嘱咐用麻袋套上头,塞住了嘴。谈昌认不出哪个是哪个,就挨个跑到近处蹲坐了一会,同时也很小心地藏在阴影中。 自从被捉到真元观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动用法术。谈昌十分小心地用灵气将人胸口一团包裹起来,严严实实,纹丝不漏。 他找对了人。面前这个宫女,应该叫做半夏,满心抱怨,正默默骂着白芨和锦瑟,对于锦瑟也颇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谈昌不耐烦看这些,但他只能窥视对方此刻的所思所想,所以也只能等待。 果然一会半夏又在心中骂起许皇后的伪善,才特意派锦瑟来照顾年幼的太子,若非先皇后福薄,早早病逝,岂能轮得到她做皇后。 病逝。年幼。捕捉到几个关键,狐狸的尾巴轻轻动了动。 等李霖去坤宁宫谢恩,又去前朝转了一圈,回到咸阳宫,就听说了小狐狸跑去柴房的事,而他回来,还附带了小厨房派人送来的烧鸡一只。 真是太惯着他了。李霖在心里默念,走了半天,看着那烧鸡也有了几分胃口,当即决定没收。“叫他们温一壶酒再送来。” “酒……”难道要让狐狸喝酒?德善的脸都要扭曲了。李霖自顾自地撕下一个鸡腿。 如果换做是平时,谈昌可能已经炸毛了。但这会他却安安分分地卧在李霖脚边,看着他吃鸡腿。 反而是李霖见他这么老实有些不习惯,不时扯一块鸡肉逗他。“北风,不吃么?烧鸡果然很香。” “真不吃?那孤就吃了。” 这样逗弄了两三次,小狐狸除了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不时挪一下爪子外并无反应。李霖终于开始担心了。德善刚把酒送来,李霖就说:“你看看,北风今天是不是见了父皇吓傻了。” “殿下……这种话怎么能乱说?” “孤没有乱说,陛下可是要把他拿去炼丹的,若是他听懂了,吓傻了也实属正常。”李霖神色淡淡,自己倒了一杯酒。“出去守着吧。” 太子殿下一向自律,偶尔心情郁郁时会派太监宫女盯着,自己小酌一番,第二日便恢復正常,不管是陛下还是娘娘都无从知晓。宫中的贵主子们多半有点嗜好,德善也不觉得什么,退出大殿合上门。 李霖喝了一大口酒,低头问谈昌:“你真能听得懂人话?” 谈昌没有反应。 李霖也不介意,咽下酒,又咬了一口鸡肉嚼了起来。“其实……你听不懂才好。”他并不多饿,只是觉得胸腔里空荡荡的,喝酒之后,那里终于热乎乎的烧了起来,让他觉得好受一些。 “其实那两个宫女说什么,孤也能猜得出来,左不过是那些话,宫里都传过的……” 酒劲似乎上来了,李霖有的没的都说了起来。小狐狸终于有了反应,纵身一跃跳上桌案,趴在了他面前。灯烛的光给狐狸火红的皮毛镶上一层金边。李霖终于放纵自己伸手摸了摸,小狐狸很乖巧地趴着。活物摸起来与那些被褥玩偶到底不同,软软的毛根部带着暖意,一下烫着了李霖的手,让他不知不觉地说了很多: “孤……亲生的母后已经过世多年了,父皇对她一贯十分宠爱,孤能早早坐上这个位子,也拜她所赐。” 李霖的语气平铺直叙。皇家哪有什么一心一意,哪有什么恩爱夫妻?有的,也不过是失去眼前人后生者内心的回忆,和无穷无尽的追忆缅怀。 活着的时候,陈皇后未必是景和帝最爱的人,只是因家世地位摆在那儿,才成为了后宫之主。死了之后,她反倒享尽了帝王的宠爱。连带一直默默无闻的独子也一早封了太子。 李霖对于早逝的母亲印象已经逐渐模煳,能回忆的无非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抱着他温柔的手,冬天会给他系上毛茸茸的围脖,给他做玩具,生辰时,还会亲手给他下一碗面——那一碗面的滋味,李霖独自追忆了好多年。 第12页 面对李霖难得的倾诉,谈昌一直沉默地倾听。九尾狐以族群繁衍生存,同一代的小狐狸一起成长修炼,格外早熟,父母亲人的概念都很模煳。谈昌又早早地脱离了族群,独自游荡,按说,不应该有什么共鸣。但,李霖说的这些,他都懂。 有那么一个人,曾用大手抚摸他的头,不带任何恶意。曾一言一语地教导他,也曾亲手为他做饭,待他如子,最后送他远去。 谈昌无法令死人復生,只能安静地听着,充当一个即使一时冲动对其倾诉了也无伤大雅、不声不响的宠物。 李霖只喝了那一壶酒,渐渐说尽了话,睡意沉沉。夜渐深,谈昌爬过去绕到李霖的脖子上,趴在他肩头睡去,给对方一些温暖的慰藉。 李霖醒来时,天色透亮,脖子上火红的大“围脖”还在酣睡。 德善服侍他起床时欲言又止,小桌上的残羹冷炙早已被撤下。若非那个“围脖”还在,昨晚的一切痕迹都被抹的干干净净。 脖颈上是柔软温暖的触感,看到小狐狸闭着眼,李霖的心莫名的宁静。谈昌在睡梦中偶尔动一下尾巴,尾巴尖扫过李霖的脖子,一阵酥痒从皮肤上一直传进了心里。 李霖双手把他从脖子上取了下来,放在自己的床榻上,转身向咸阳宫的小厨房走去。 谈昌睡得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李霖已经不见了,只有桌子上放着一碗面,热气腾腾。 作者有话要说:  宫女:嗷嗷嗷嗷嗷殿下居然为小狐狸洗手作汤羹真是宠爆了! 谈昌:呵呵,没有肉。 第9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令谈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是,自从那天之后,李霖似乎就笃定了他能听得懂人话,也开始主动地跟他沟通了。 这原本是一件好事,毕竟高傲如谈昌,即使是救命之恩,即使是有助修炼的龙气,也不足以让他长久低头充当一个耍乐解闷的宠物,就像四皇子的黄耳一样。 可是,李霖的主动沟通,却让小狐狸再也无法偷懒。 比如从前可以在李霖批改奏摺时睡觉,听讲筵时睡觉,练武时睡觉……现在却统统,统统要陪在他身边了。 李霖表达重视的方式,似乎就是开始全方位无死角,按培养继承人的架势培养谈昌了。 谈昌很愤懑。自从李霖尝到甜头以后三天两头把他当围脖手炉也就罢了,学习算是什么个意思!可是他也没有办法,打的话打不过,法术又不敢用,身家性命都被捏在人家手里,还能怎么办呢。只能当自己是只假狐狸,每天勤勤恳恳学认字学读书学兵法——天知道他已经会认字了,为什么还要学一遍。 李霖听不懂谈昌的吱吱叫,但他听得出其中的语气,也看得出谈昌有没有走神。有一个铁面无私的老师盯着,再怎么偷懒的学生也不得不屈服了。一天这么折腾下来,假狐狸就变成了死狐狸,奄奄一息到,谈昌连最爱吃的烧鸡都没胃口。 连德善都想劝一劝主子,哪里见过这样养宠物的? 谈昌最开心的时候,大概就是李霖去各宫请安,还要去前朝见官员的时候了。 自从上次被从真元观找回来后,李霖就不再带他去请安,咸阳宫也甚少有访客。前朝更不用说,不是他轻易能去的地方。 所以每次李霖消失,谈昌就会心酸地感受到,从前睡懒觉没人打扰,想出门就出门的生活是多么可贵。 咸阳宫并不小。身为太子的宫殿,咸阳宫在东西六宫中是最大的。不过对于从前在一整个青丘撒欢的谈昌而言,也不过就是个大一些的山洞罢了。比起在这里转悠,他还是喜欢睡觉。 他现在已经迷上了李霖的床——柔软蓬松的不可思议的驼绒,就像一条巨大无比的尾巴,把他託了起来。长老口中虚无缥缈的仙境似乎也有了踪迹。 唯一不满的大概就是还没睡好,主人就回来了吧。 李霖不是独自回来的,他还带着几份奏摺。锦瑟一见他回来就熟练地叫醒了谈昌,把他带到正殿中。李霖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裹了件披风,宫女朕服侍他脱下外衣。 谈昌怕冷,每次起床都要冻得瑟瑟发抖。还没到烧炭火的时候他就先受不了了,一看就李霖先扑上去要揣在他怀里取暖。 李霖也熟悉了他的套路,两只冻得冰凉的手直接捂住谈昌柔软的腹部,只听小狐狸“嗷”的一声惨叫,便沖了出去,惊魂未定,瞬间清醒。 李霖看着摆出提防架势的小狐狸,说道:“你整天睡觉怎么能行,明日孤就带你出去转转。”咸阳宫就这么大点地方,北风整日被困在这人,定是腻烦了,才会总想要睡觉。 李霖自以为十分体贴,看到小狐狸骤然沖回来,一跃而起扒在他膝盖上疯狂地吱吱叫个不停,也只是道:“不必激动。你是孤的宠物,孤做这些也是应该的。”说着谦逊的话,李霖却期待地看着小狐狸,浑然不知此刻自己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是渴望夸奖的孩童:孤就是那么体贴的主人,快来撒撒娇。 谈昌不想撒娇,谈昌想骂人。 这么冷的天,你是怎么忍心让一只可爱的小狐狸陪你出去受冻的! 谈昌跳到了李霖的膝盖上,没命的撒泼打滚。他要用自己震慑的眼神,锋利的爪子、犬牙,有力的拍击,给对方留下一个沉痛的教训! 看着自己怀里蹭来蹭去,尾巴摇个不停,连衣袍都要扯坏咬坏的小狐狸,李霖的眼神也跟着变得越来越暖,伸手揉着他的头。“好了,孤虽喜爱你,却也是有底线的,你也不准一味痴缠讨好,孤可不吃撒娇这一套。”不过如果主动做暖炉陪=睡,准摸尾巴的话,倒也可以商量商量。 谁!跟!你!撒娇! 谈昌的尖爪子只能抓到衣服,富有震慑力的眼神、表情更是被某个戏精主人误解的彻头彻尾,绝望之下也只能认命。 “殿下要带北风去哪儿?”德善等太子殿下与宠物玩够了,才适时地开口。 “明日孤要去工部,与诸位大人商议水利一事。”谈及正事,李霖立刻严肃起来,表情不怒自威。不料这表情起了意料之外的效果:他怀里方才还蠢蠢欲动的谈昌,瞬间老实了。 德善犹豫片刻,又看了看锦瑟。锦瑟别开了头,德善只得说道:“殿下带北风去工部,是不是不太合适?”工部的大人会怎么说?言官又会怎么说? “无妨,他体型小,可以塞在外袍里,让他出去透个气就好。” 一言不合就被主人耍流氓的谈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谁要被塞在你衣袍里?只可惜他被抱在怀里,又太小,翻白眼李霖也看不清。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德善心中还是有些担忧。太子殿下行事一向很有分寸,连向来苛刻的言官都很少能挑出什么毛病,只能吹毛求疵地说他不尽孝道。然而景和帝信奉道教,皇子非传召不得面圣的规矩朝野皆知,所以这份挑剔也是毫无理由。 然而向来重规矩的殿下,怎么会仅仅因为“宠物在宫中可能困着无聊”这样简单的理由就一时冲动了呢?要知道此事若是言官知晓,定不能善了,更不用说,万一三皇子的人知道了。 第13页 第二天,德善就得到了答案。 李霖前往工部内阁协商出的结果,带来的也是内阁的旨意。工部自尚书一下所有官员,规规矩矩地迎接太子殿下前来。李云也在其中。 李霖答礼后又额外沖李云拱了拱手。“二弟在此就好。孤依稀记得在尚书房时,二弟便对水文十分感兴趣,正好可看看有何高见。” 李云苍白的脸窜起一阵潮红,最后也只是低头回道:“臣弟遵命。” 在兄弟寒暄的时刻,工部尚书与侍郎交换了一个略带惊慌的眼神,瞬间警醒。 若不是今日太子前来,他们险些忘了,工部这位皇子,虽无家世依仗,无陛下疼爱,连一个健康的身体都没有,却在兄弟中独独与太子殿下交好。当年二皇子入朝一事,都是太子殿下进言的。 如今太子殿下前来,他们将李云排在后面,殿下却首先与之交谈,还大有让他参与其中的意思,显然是对工部官员有所不满了。毕竟不管二皇子有多落魄,多可怜,那也是天潢贵胄,不容侵犯,更不可能谁都踩上一脚! 李霖与二弟寒暄时,也没有忽略低头迎接的官员们一闪而过的恐慌。他在心中冷笑,亲热地握住李云的手,扶着他并肩入内。 他怀里有一块凸起,小狐狸从衣襟中探出头,沖李云晃了晃爪子。他们走在最前方,只有李云看见了。 李云一愣,继而终于笑了,脸上多了一丝血色。 进入官署,按尊卑入座,工部尚书终于脑子管用了一会,请太子入上座,其次是二皇子,然后其他人才按品级依次排列下来。 坐下之后,李霖少不了要说几句场面话,与工部的各位老油条打太极。 谈昌缩在李霖的外套里,蜷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对于李霖的来意,他已经明白了几分。 对于二皇子,他颇有几分好感。二皇子身边的龙气虽也不如他三弟,更不如李霖,但是温柔平和,令人情不自禁地接近。方才看到他后那一笑也十分温柔,是纯粹在释放善意。 谈昌毕竟是一只九尾狐,凡是动物,都喜欢亲近这样气息纯善之人,这会虽在李霖怀里,听着他与那些人互相恭维,却情不自禁地往李云身边拱了拱。 李霖也意识到怀里的异动,估摸着这小傢伙耐不住性子了,便三言两语结束了寒暄。“诸位大人不妨里面请,孤与诸位谈一谈淮南的事。” 进入正题,自然就不是所有人都能参与的了,尚书大人迅速清理场地,打发了级别不够,或是并非心腹的官员。 李霖并非玩笑,李云当年的确对水利相关十分了解,在尚书房学习的时候还主动翻阅了旧籍,归纳总结,写成一封条陈上给陛下。只可惜景和帝对政务缺乏耐心,对这个儿子更缺乏重视,李云费尽心思,换来的不过是景和帝一句敷衍的夸奖,和三弟李霁的嘲讽。 惠妃深受恩宠,四肢健全的李霁自然是有资格嘲笑二哥这个跛子的。 李云看着李霖递过来的摺子,匆匆说起自己的看法。入朝以来,他很少说起自己的想法,也没有人想听一个跛子的想法,于是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在静静地看,默默地听,然后回去自己查阅文献。所以一看到李霖提出的问题,多时的准备立刻脱口而出:“淮南治水,最难得不是水,而是人。” 一锤定音。 淮水以南一代,是多个府州的辖域,原本跨辖而治就十分困难,更何况里面还掺了一个姚家。 与其说治水难,建坝修桥难,不如说在做这些的同时不损伤各势力的利益太难。 水利相关的部分说的差不多,李云便主动告退,李霖又亲自送他出去,给足了面子。 在工部官员看不到的门外,谈昌终于从李霖的衣服里爬了出来,朝着李云扑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谈昌:比起你二弟,我还是觉得你帅一点,真的。 李霖:呵呵,跟德善比呢? 谈昌:……他给我烧鸡吃! 李霖:德善,北风今晚的烧鸡没了。 第10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李云有些错愕,但还是小心地抱起小狐狸。李霖朝他一点头,就回屋里了。李云很有分寸,抱着小狐狸藏好了往衙门里走。作为皇子,就算是工部官员们再不待见他,也能匀到一个小小的隔间。 谈昌怕冷,缩得紧紧的,落地后便冲着李云吱吱叫了两声。他声音不大,李云却担忧地向外看了两眼,才勉强蹲下,逗了他一会,确定他不反感后,才揉了揉他的背上的毛。“你就是陛下赐给皇兄的九尾狐么?” 当然是我!谈昌昂起头吱了一声。 李云脸上不甚分明的笑容渐渐亮了起来。他说:“没想到,皇兄这么喜欢你。” 喜欢,特别喜欢,头一天差点把他射成筛子,后来又把他当暖炉和围脖来着。谈昌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这么一只可爱活泼的小狐狸不会有人不喜欢,然后立刻忘掉了丢脸事,又吱了一声。 李云很快就掌握了谈昌简单的表达方式,捏住他的爪子,把桌上带流苏的东西拿来逗弄他。谈昌虽然不屑于做这种有损身份的事,可是耐不住爪子痒痒,立刻摇着尾巴扑上去咬流苏了。李云一边撩拨他,一边后移,谈昌不得不步步紧跟,最后一跃而起扑掉了流苏。 谈昌咬着坠子后趴下,喉咙里发出满意地呜呜声。李云已经确认了他不怕生,便轻柔地抚摸起他的头和背,喃喃自语:“你当真是上古瑞兽,有灵性?” 谈昌没想到这人跟自家主人一样,都遗传了自说自话的毛病。他大约明白李霖要他在外面收敛,也不好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只是趴着,有一些没一下地甩着尾巴。 “若是……如此,可否保佑我与……和嫔娘娘……平安。”李云的话吞吞吐吐。谈昌反映了半天才意识到,这位和嫔娘娘,应该是他的亲生母亲。皇子们只能管皇后叫母后,而李云的亲娘只是嫔位,可能是谨慎管了,私下里也只敢叫一句和嫔娘娘。 可是……人的寿数命劫自有天数,就算谈昌是一只九尾狐,也不代表他能轻易插手。 谈昌还没有什么反应,李云就像犯了错一样侷促地低下头,声如蚊蚋:“也,也保佑皇兄……顺利……”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就开了,谈昌警觉地向外看去。 李霖终于结束了冗长的讨论,在反覆的试探和含蓄的暗示中将内阁的安排转达到,感觉比在校场练几个时辰还要累。他与李云心照不宣,这会直接朝李云的屋子走去,不想恰好撞到了这一幕。 门一开,谈昌正好摆脱了这尴尬的局面,立刻朝李霖奔了几步,想了想,他又折了回去,在李云的脚边蹭来蹭去,跟随李云的步调,慢悠悠走过去行礼。 他注意不到,李云的神色顿时一黯,而走到李霖面前时,已经整理好情绪。 “今日劳皇兄惦记。”李云瞬间把方才那无拘无束的样子收了起来。“来日还需前去咸阳宫道谢。” 第14页 “自家兄弟,不必那么客气。”李霖不怎么在意地摆摆手,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二弟也到了年纪,该成亲了。” “皇兄尚未成亲,怎么……”李云不知道方才李霖究竟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只能一边按捺着忐忑,一边试探着问。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霖截住了,“孤不成亲,难道你们就都等着?” “可是……”李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他今年十八岁,论理早该议亲了,偏偏有一个加冠还未成亲的太子在上头。李霖愿意给他这个面子,可是李霁也就比他小了一岁,他若是成亲,李霁的婚事岂不是也该提上日程? 李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李霖便摇摇头,“孤会与母后说的,你便好好办差事吧。” 待李云走远了,李霖才把小狐狸又抱回怀里,熘达了一圈,才回后宫。他心里藏着事,也没去咸阳宫,而是直接脚下一拐往坤宁宫去了。 许皇后从那日不欢而散后就一直有心为兄弟俩找个台阶下,可惜不管她和李霄怎么说,李霖都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再来请安都是坐坐就走,从不带谈昌来。 这次听通传时她还有些惊讶,无缘无故怎么会跑到她这儿来?但是一看见李霖怀里鼓起的一块,她便心中一喜,连那点惊讶都顾不上了。 “快坐,怎么这会跑来了?绿柚去泡茶。” 被拉到身边坐下的李霖还是强行行完礼。“今儿要商议淮南水利的事,就去工部走了一趟,见到了二弟。” “朝政的事,我也听不懂,也懒得听,你们兄弟亲近,自然是好的。”许皇后浅浅笑着,李霖也微笑,“母后深明大义,自然是好的。儿臣正想提起一事,二弟今年都十八了,是不是该议亲了?” 提及这个,许皇后笑容依旧。“光说他,你都加冠了,还不快快订一门亲事,让你弟弟们好娶媳妇。”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李霖的表情稍稍严肃了一些。“儿臣是想说,让二弟先定亲。” “先定亲?这怎么行?哪有弟弟越过长兄的?”许皇后抬高了声音,“二郎老实,这断不是他提出的,是和嫔不安分了,给你递的信?” 她似乎已经飞速盘算起怎么敲打和嫔了,李霖只好说:“哪里的话,是儿臣自己想到的。二弟行动不便,自然需要人照顾。可儿臣又是国师定的命数,一时半会想来是改不了的,这样一日拖一日,得拖到什么时候?” “那也不行!这也太过了,哪里有太子不准娶妻的道理?”许皇后说到这儿也气结,她轻轻咬着嘴唇,看向李霖,“大郎,你去求求陛下,你性子硬,我也知道,可是成亲这事拖不得,跟他犟也没有,他是你父皇,也是天子。你服个软,他定会同意的。” 迎上许皇后关怀的眼神,李霖缓缓摇头。 “你……你这孩子,命数如何全看国师一张嘴,然而国师的地位,难道不是陛下给的?”许皇后压低了声音快速地说道,“你从前直言不讳,招致陛下的不喜,你呀,你看看,这后宫有多少人真的信道?有多少是为了讨陛下的喜欢。就连我……” 她的目光一凝,语速也放慢了三分,“霄儿若不跟着洞虚,陛下难道还会来坤宁宫看他么?” 这件事被许皇后径直提了出来,李霖的气息也停顿了片刻,继而缓缓说道:“母后的用心,儿臣都省的,国师既然这么说了,母后犯不着为这事与父皇闹得不痛快。只是弟弟们不好因此受委屈……” “大郎,你从前从不信国师那套,怎么在这事上这么好说话?你可知,二郎一成亲,马上就轮到三郎了。”许皇后拧起了眉头,看他的眼神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景和帝年龄渐渐大了,前头三个儿子则年纪相仿,彼此差不了几岁。李霖虽然占着嫡长子的名分,早早立了太子,可他一直不能娶妻,就不会有孩子,这在选择继承人上定是个劣势。尤其是,如果处处与他针对的李霁先诞下长孙…… “儿臣并不急于成亲。”李霖回答。事实上,他巴不得一直拖着。 许皇后被气得够呛,骂也不是,说也不是,最后也只能摇头嘆气。“罢了罢了,儿孙都是债,左不过是我多操操心,跟陛下提一提这事,再帮着挑一挑人。我看和嫔也不会主动出头的。”和嫔出身不高,家里更没有能做得了王妃的女孩子。 “既如此,儿臣先代二弟谢过母后。”李霖起身行礼,趁机摆出了告辞的架势。“母后保重凤体,儿臣先告辞了。” “你既然来了,就干脆用了晚饭再走吧,四郎马上就该下学了。” 谈昌进了坤宁宫就老老实实蜷在李霖脚下装死,听到能走了,才欢天喜地爬了起来,一听还要留下来,立刻怏怏不乐地躺回去了。 李霖余光瞟到了自家狐狸生不如死的样子,在看到他晃来晃去的尾巴时眸色渐渐变深。“母后,儿臣今日还没开始看摺子,就先不打扰了。” 一听正事,许皇后也熄了强留他的念头,让绿柚送他出去。“忙归忙,用膳可要按时。”李霖一一应下了。 回到咸阳宫,锦瑟已经叫人准备好了晚膳。 李霖是受“食不言寝不语”的教导长大的,何况平时他在咸阳宫也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沉默也是正常。可是作为一只可以感触气场的九尾狐,他当然看得出,主人心情不好。 所以用膳时,谈昌吃得很快,吃完了就跳到李霖身边的坐好,安安静静看着他。 李霖用过膳,便去看摺子了。其中大部分批完后送到内阁,小部分还要交给他父皇过目。李霖看摺子时,谈昌也不声不响地趴在桌子上陪着他,想着该怎么办。 上一次开口倾诉,多是因为酒的因素,然而对于自律的李霖而言,再饮酒一次堪称天方夜谭。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谈昌的目光落在李霖的手上。 不是因为李云,从工部出来的时候,李霖看着还挺正常的。那就是因为皇后说的话了。皇后说的话…… 谈昌突然一摆尾巴跳起了身,恍然大悟地看着李霖。 是因为被催婚? 在这一点上,谈昌自认很有发言权。九尾狐的寿命很长,而且大多要走修仙的路子,所以早早就要诞下孩儿。但凡是族里成年的狐狸,无不被长老敲着脑门催着娶媳妇,他还见过隔壁成了亲的大哥,被媳妇催着整理山洞、捕猎储粮。小小的谈昌被吓得瑟瑟发抖,还没满百岁就远走高飞了。 想到李霖贵为太子还是要被催着成亲,以后还可能被媳妇催着整理宫殿,谈昌的内心就对他充满了同情,瞬间从桌子上挑起扑向他怀中,尾巴晃晃悠悠搭在他脸上。 正在批改奏摺突然被盖一脸狐狸尾巴的李霖:??? 第11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 认准了李霖是因为被催婚失落,来了一个激情拥抱后,谈昌还觉得不够。 第15页 怎么安慰一只失魂落魄的狐狸,划掉,安慰一个失魂落魄的主人呢?谈昌不禁陷入了沉思。由于谈昌是一只常年独居的狐狸,他由近及远绞尽脑汁地回忆,也只能想到还在青丘时同龄人之间发生的事。 谈昌下定了决心要给主人一个惊喜,便放松了许多,趴在那儿开始睡觉,直到再次被一把拎起。 习惯了这样独特的“亲昵”方式,谈昌便懒到连眼皮都不抬,闭着眼被拎到餐桌上,嗅到了扑鼻香气,他才睁开眼,一睁眼就是丰盛的晚膳。谈昌曲后腿蹲坐,开始饿狼捕食一般吃着鸡肉。 李霖依旧保持着自己餐桌上的礼仪,偶尔赏光瞥对方一眼,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一连几天吃同一样东西还吃得津津有味。 好吧,不是人,是狐狸,但是也够奇怪了。 李霖吃完,就回到书桌边。小狐狸一直表现得规规矩矩,甚至有点太规矩了。即使李霖心情不太好,也能看出他有点不对劲。 但是一直到睡觉前,谈昌也没闹出什么么蛾子。李霖当时自己多心了,表扬地摸了摸小狐狸的头,让锦瑟服侍就寝。 如今谈昌早就不用被关在笼子里,但他依旧不敢放松警惕。待床上的人唿吸渐渐平稳,他才四下打量起来,一步一步往外走。 一出屋子,谈昌就被冻得浑身一哆嗦,狐狸毛都竖起来了,他哆哆嗦嗦用尾巴包住自己,开始认真地检讨自己干嘛要闲着没事给李霖一个惊喜。 惊喜毛线,都快成冰冻狐狸了! 谈昌努力回忆起被长老敲脑袋的那个兄弟悽惨的样子打动自己,接着往外走。 狐狸眼睛在黑暗处变得更大,反而看得更清楚。谈昌准确地避开了守夜的宫女太监与咸阳宫的护卫,来到了御花园。 夜晚的御花园是小动物的天下。谈昌没有像平时一样用法力驱散他们,而是想方设法地躲开,一路跑到了御花园的小溪边。 这条小溪是从护城河引的水,清澈见底。小溪里养了许多锦鲤,以供各位娘娘路过时观赏餵食。谈昌趴在岸边,盯着溪水里看起来蠢头蠢脑满身花纹的鲤鱼看了半天,踌躇不定。 这……应该可以吃吧? 不管了,这宫里也没别的地方还养鱼了。谈昌默默念诀调动灵气,均匀地覆盖溪水,遇到活物便包裹上去。红光一闪,一条锦鲤径直跳上了岸,弹到岸上后还在垂死挣扎,不停地拍着尾巴。接着第二条,第三条。 锦鲤如同着迷一样,一条接一条跳上岸。 不行,这样的话,天亮的时候鱼都死了,就不新鲜了,何况这样一条一条,也没法带回去。 才意识到问题所在的谈昌感觉很费劲,低头想了一会,蹬蹬蹬又跑回咸阳宫。他依稀记得,上次去柴房里的时候看到了许多麻袋。柴房晚上并没什么人,谈昌很轻松地翻了进去。关押的宫女已经不在,不知道是怎么被处置了。谈昌咬起两个大麻袋,便匆匆返回溪边。 麻袋也漏水,不过将就着还行。谈昌稳稳身子,长吸一口气,将灵力铺开。好在这条溪不长,鱼儿大多集中在娘娘们散步会路过的亭子,所以很容易就将它们全部包围起来。 跳上岸,跳上岸,跳进袋子里。 一条一条锦鲤跃出水面,在水面留下红影。这影像与晴朗月影一道,被搅得波光荡漾。 谈昌一次次默念,控制着这些锦鲤的动作。九尾狐可以窥测甚至其他生物的思想,懒散如谈昌捕食果腹也不是难题。但他从未如此大规模地运用法术,所以蹲坐在那儿时仍感觉全身的力气被抽干。好在他在宫中,在太子身边待了多日,与进宫时的小狐狸已经大不同了,否则这会恐怕早就撑不住了。 最后一道红光消失在麻袋中,溪水又恢復了平静,几块残片拼出一个完整的月亮。 谈昌趴在石头上歇了一会,觉得整只狐狸都快被榨干了。他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咬住大麻袋,开始往前拖。 袋子里的许多鱼都还活着,扑腾扑腾跳着,小狐狸咬着犬牙,拖了半天。可他身形太小,要咬住大麻袋不松就踩不到地面,踩到地面就封不住麻袋。这么折腾了半天,谈昌终于忍无可忍地跑到一边。 红光一闪,溪水边小小的影子消失,月光下出现了一个男子。 化成人形的谈昌又被冻得哆嗦了一下,裹紧了外衣。他不欲多留,轻松地扛起麻袋往咸阳宫走。 人形省力方便,可是太过显眼,不便隐藏。所以走到咸阳宫边谈昌便变回了那只通体赤红的小狐狸,一点一点拽着、推着麻袋。好不容易把那一袋子鱼搬到院子里,他终于长松一口气,飞快地蹿回屋子里。 狐狸毛上还凝结了露水,谈昌抖了抖毛,一进屋子感受到扑面暖意,不由放松地舒了口气,跳上自己的小垫子,蹭到被子里,又把脑袋埋在羊绒毯上蹭来蹭去,他终于明白了李霖为何那么喜欢这样的绒品。 他今晚捕猎,又变成人形耗费了大半的灵力,一躺下便昏昏沉沉睡去。 李霖一向自律,不用锦瑟叫便按时醒来。他醒来时,小狐狸还缩在毯子里睡意沉沉。李霖习以为常,换上衣服便出去洗漱了。 他刚洗了把脸,擦干水,便听到德善颤颤巍巍的声音:“殿下……殿下,见鬼了!” 李霖一听这话就先皱起眉,看着德善眼神不善。“有什么事情直说就是,装神弄鬼的做什么?” “您……您到院子里来看看?”德善的手在袍子上搓了搓,还是不清楚该怎么描述。 李霖便跟着他走到院子里,熟悉的院子地上多了个麻袋,周围一大圈的水渍。院子里几个小太监面面相觑,皆是一副雷噼了一般惊讶的神色。德善一吩咐,他们立刻把袋子转过来给李霖看,袋子里一汪水,红色的锦鲤一条一条,又肥又大,呆呆的吐着泡泡,层层叠叠,数不胜数。 李霖:…… “您,您看……”德善的声音都打颤了。 “这是御花园的溪里养的。”李霖看了一眼便别开头,这些花纹别致的锦鲤,是上贡的珍品。“先找个缸灌上水放进去。”不知道死了多少了。他长嘆一声,揉了揉眉头。这么大的事,景和帝不会不晓得。“放回河里吧,再给父皇送个信。” “侍卫都是死的么?”李霖抬高了声音,除了去准备水缸的太监,其他人都跪下领罪。“今儿有人能偷偷摸摸来咸阳宫留下点东西,明儿是不是就有人能不声不响从咸阳宫拿走东西了?” 细想之下怎么会不后怕,拿走东西容易,取走他的项上人头是否也轻而易举? 李霖压住了多余的脾气,勒令咸阳宫的护卫清点昨晚值夜的人。锦鲤被送到缸里,他又走回麻袋边蹲下身看了看。 麻袋口上,有一根赤红的毛,有些熟悉。 李霖把那根毛拿下来看了看,神色冷峻地回到寝宫中。 谈昌尚在酣睡,李霖一把揪下来兔绒被子。 乍然失去温暖的被窝,小狐狸半梦半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瞬间就清醒了。 第16页 李霖揉了揉眉头。看来这小傢伙不仅半夜熘出去抓鱼,还着凉了。 “你昨天跑出去干嘛?”他坐下来,准备好好跟自家狐狸谈谈心,“想吃鱼?还是想抓鱼?” 谈昌又打了个喷嚏,眼泪都出来了。听到李霖的话,他喉咙里呜呜了两声,朝着李霖摆了摆尾巴。 “这是什么意思?”李霖问。 当然是给你的呀傻子! 谈昌吱吱几声,对方还没反应,他急得团团转,索性冲到院子里去。一麻袋鱼已经被德善和其他太监利索地收起来了,谈昌只好扯着麻袋往殿内沖,把麻袋塞到李霖手里,才继续吱吱叫。 “是给孤抓的鱼?”李霖终于明白了。 谈昌撇开袋子,又摆了摆尾巴,在李霖脚边蹭来蹭去,是很明显地肯定。 本狐狸都给你抓鱼吃了,就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专心考虑怎么投餵宠物吧。 李霖不会读心术,自然也不知道谈昌的误解。他昨日的确有些不快,不过为的却是兄弟之争。二弟李云的低调退让大多是拜李霁从尚书房就开始的欺凌嘲讽所赐。如今李霖虽不急着成亲,却为弟弟忧心,更为将来可能的兄弟阋墙忧心忡忡。 这些话他不好和许皇后说,自然也无人可说,却没想到是这只小狐狸要跑来安慰他。 九尾狐是真的,通人性也是真的。 是自己坐井观天,以己度人了。 李霖思来想去,唯有长嘆一声,又轻轻摸了摸狐狸耳朵,柔声说道:“谢谢你,只是以后不要这么做了,这些鱼不是用来吃的。你若想吃鱼,我叫御膳房送来就行。” 谈昌还想说什么,李霖就站起了身,问道:“德善,给父皇送过信了?” “太子殿下,陛下请您移步干清宫!” 不待德善回答,便有太监声音尖细地宣人。 李霖示意谈昌别乱跑,自己小步出宫迎旨,那太监笑笑,曲身行礼,拱手让路。“奴才奉命给殿下带路,太子殿下请。” 咸阳宫到干清宫这路李霖十分熟悉了,派人带路无非是传话的意思。李霖心领神会,命手下人远远地跟着。那小太监果然凑上前低声道:“今早安嫔的人来干清宫传信,说是娘娘去坤宁宫请安,经过御花园时看到……受了惊吓,陛下派人去看了后就有些不悦,又遇上殿下这事,高师父叫奴才给您通个信。” 安嫔是近来后宫最为受宠的。景和帝修道,颐养精元,对女色并不过分追求。安嫔出身不高,入宫才封了美人,至今无所出,却愣是一路力压后宫女子升了三级,稳稳坐在嫔位上。若是诞下一个皇子,恐怕还能再进一步。 是巧合吗?李霖脚步微顿。安嫔与他并无往来,但是从前却因欺负和嫔被他告到许皇后那儿,许皇后因而处置了她。还有就是,安嫔还是婕妤的时候,就住在惠妃的宫中。 想到这儿,对于高公公的意思,李霖也明白了几分,便客气地说:“劳烦你跑一趟,也谢谢你师父。” 第12章 吱吱吱吱吱吱 谈昌在咸阳宫里团团转,把一干宫女太监绕得眼花缭乱,不肯停歇。 起先有些忐忑,李霖久久不回来之后,隐隐约约的忐忑担忧就变成了害怕。 之前在青丘,大哥哄媳妇时,曾经去山下抓野鸡给她。谈昌那会还觉得他蠢,到手的野鸡送了别人。大哥嘲笑了他一通,告诉他:“把我的吃的分给她才说明我在乎她,你懂什么?” 谈昌想来想去,一日三餐都是李霖供应,而想要给李霖抓点什么,这里也只有御花园的溪水里有鱼了。而且,人是吃鱼的,他很肯定。 但他好像忘了,这鱼也是有主人的,既不是他家的,也不是李霖的。 李霖与他的父皇不和,这并不是什么难以推断的事。不管是觐见时李霖的态度,两人对于道术的争议,还是许皇后旁敲侧击透露的信息,都充分说明了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父子积怨已久。 积怨已久的父亲突然把儿子叫去,而且是在收到了儿子的宠物闯祸的消息之后。 长老碰上了小狐狸闯祸,会敲他门的脑袋,罚他们不准吃肉,还会让他们轮流打扫山洞。 可是景和帝不是长老,他是皇帝,那李霖会受到什么惩罚? 谈昌突然觉得自己闯了祸,忧心自己一时冲动的安慰是不是反而害了对方。丹田之中,每一寸气都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坠着,让他食慾全无,坐立难安。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许久之前。那是他第一次遇到人类。 他在宫里横冲直撞,德善就追在他屁股后面跑,“北风,北风,快过来,你还没用早膳!” 一提早膳,谈昌就更烦了,他把德善甩开,自己三下五除二爬上高高的宫殿屋檐上,攀着那些说不上名字的兽物,远眺皇宫,无视德善在下面哭爹喊娘。 高处不胜寒。京城的冬天来得早,寒风如刀,利落地刮去皮毛,剥夺最后一丝暖意,插入全身上下最脆弱的缝隙。谈昌怕冷,此刻却缩在尾巴里,独自在这风中捱着。 李霖走得太快,他来不及窥测前来迎接的太监的想法,也想不到景和帝会如何惩罚这个自己不喜的儿子。而未知正是担忧滋生的沃土。 长老说的话不期然浮现耳边:“世人都言狐狸狡诈。可再狡诈的狐狸都比不过人类。因为他们说一套做一套,别说同类,同胞手足都能赶尽杀绝。” 从前谈昌每听到这儿都会想睡觉,因为长老下一句必然是:“所以我们才要修行,增长法术,看穿万物的内心……尤其是你,小么,别睡觉了!” 谈昌排行最小,自小疏于修炼,没想到却来到龙气最盛的宫中。他循着龙气望去。按理,干清宫是皇帝的寝宫,应当是皇宫之中龙气最盛的地方。可是这位景和帝沉迷道术,整日烟燻火燎,被丹药包裹,他的住所也是如此,原先的龙气已经散去了不少。如今龙气最盛之处就是咸阳宫,再次就是长春宫。 一东一西,两条潜龙在渊已成型,遥遥对望。龙气向后宫倾斜,而老龙仍牢牢霸占着皇城正中的位置,迟早有一战。阴阳不调,龙气外泄。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循着气息,谈昌很快判断出李霖所在的方位,他蹲坐好,一动不动地看着干清宫,就像可在屋檐上的雕像。 “北风,快些下来吧!”这次唿唤他的是一个女声,被风打着弯吹了上来。是锦瑟。谈昌不打算回应,但是既然来的是个小姐姐,他也不好太过绝情,便吱吱叫了几声以示回应。 但是他依然坚定地坐在房檐上,动都不动一下。 “北风,等会殿下回来,看见你还没用早膳,又该伤心了。”锦瑟的语气循循善诱,腹中飢饿和猎猎寒风终于动摇了谈昌的决心。 不能再给主人添麻烦了!坚定了决心,谈昌便跳下屋檐,落在樑柱上,又往下一跳,尾巴摆在后面做缓冲,轻轻落在锦瑟身边,抬起头歉意地吱了一声。 锦瑟听出了撒娇的意味,终于松了口气,把他抱回殿中,示意其他宫女拿吃的上来。德善也得以解脱。 第17页 李霖回来得很晚,但表情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大不同。谈昌一见到他,就爬起来一路小跑到他身边,蹭来蹭去,昂着头看着他,小声呜呜叫着,一双眼睛里全是哀求讨好。 看来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李霖大感欣慰,又十分受用对方的撒娇,听锦瑟汇报小狐狸吓得饭都不吃爬上屋顶等他,还有一些感动。“锦瑟辛苦,这个月月钱翻倍。” 锦瑟面有喜色,却盈盈一礼。宫女的月钱是按例的,主要收入却还是外面主子的打赏,翻倍也多不出多少,关键是这份体面。 说话间绿柚来了,锦瑟忙迎上前叫姐姐。绿柚朝李霖行过礼,才道:“娘娘一听说这事就命奴婢跑一趟,方才却扑空了,娘娘说,这不过是件小事,殿下不必介怀,那些个背后说话的小人,直接处置了就是。”说这话的时候,绿柚的气势很足,还专门环顾了一圈,咸阳宫的下人们纷纷低头不敢对视。许皇后这“小人”不仅指下人,也指安嫔。既然是身体不适,想必就不能如以往一般盛宠了。 “父皇并未责怪孤,叫母后安心,孤明日再去请安。”李霖微微一笑,心里如明镜一般。送走了绿柚,他的表情却顿时垮了下来。 谈昌一注意到,立刻又蹭到他脚边,撒泼打滚,努力转移他的注意力。 “德善去请人,看看北风是不是生病了。”他继续吩咐。 本狐狸才不会生病!谈昌的尾巴甩来甩去。李霖一嘆,蹲下身将他抱起,放到了书桌上,声音平平:“父皇驳回了内阁和工部联合上的,重修桥坝的摺子。”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没钱。原先修桥景和帝就不感冒,只是因为有姚家在前头推着,又有一众官员在劝,才勉勉强强点了头。如今姚家风声鹤唳,肯定要避嫌,又出了事,景和帝无论如何都不肯再从内库出钱了。成千上万百姓的收成性命,李霖与内阁、工部多少大臣的努力,都比不过,荷包里的钱。 谈昌不懂,懵懵懂懂看着他。李霖一看,心中也后悔。再通人性的狐狸,不过是只狐狸罢了,说这些又能做什么呢? 太医院的大夫来了,看着要他诊病的狐狸,眼神复杂。好在李霖也觉得强人所难了,在大夫看了又看,确定无事后,重赏了他一番。送走了太医,李霖抓了张纸,蘸了蘸墨,顺手画了一只鸡,塞在谈昌面前,敷衍地说:“自己玩会啊,孤有事要做。” 被画“鸡”充飢的谈昌:…… 首先,画的鸡有什么可玩的,又不能吃!其次,这鸡画的也太不专业了! 见多识广,认定了李霖见的鸡还没有自己吃的多的谈昌表示不能忍,他飞快的冲到砚台旁边,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没有抢笔,而是直接将尾巴尖往砚台里一浸,一错身挪到宣纸边,一气呵成。 狐狸尾巴上的毛又长又软,末端收束,正如一桿巨大的笔。谈昌为自己的创意满意,扭着屁股用尾巴作画。 小狐狸通体赤红,如今尾巴尖蘸上墨,与耳背上的黑色相映成趣。李霖索性停下笔看他要做什么。 谈昌小心翼翼地甩尾巴,控制着墨水浸在纸上,而非直接溅出去:圆熘熘的脑袋,尖尖的嘴,翘起的屁股……很可惜,画画并不如谈昌想像的那般容易,即使他的尾巴挥洒自如,落下的图形却越来越抽象。 怀揣着自娱自乐的情绪,谈昌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大作,自我欣赏一番后,他想了想,又把尾巴移到右上角,一笔一划写了一个“鸡”字。 这个字写的谈昌颇为满意,终于在李霖面前挺起了胸膛做狐狸,于是大摇大摆熘到一边,把尾巴浸入笔洗中。 李霖已经看愣了。谈昌见状,更加骄傲,洗干净的尾巴摆来摆去,一通甩水。怎么样,是不是沉浸在本狐狸的大作之下了?是不是更爱他这只有脸还有才华的狐狸了? 李霖喃喃自语:“狐狸还会写字?” 谈昌的心一提。 “果然是孤教导有方。”李霖满意地点头。谈昌的心放下去了,对无良又自恋的主人又重新恨得牙痒痒。他突然不清楚自己早上是犯了什么毛病才开始担心这个傢伙,就应该让他被皇帝罚死!谈昌一跃而起,径直扑到李霖身上,把湿漉漉的尾巴刷一下拍在了对方脸上。 李霖将毛拨到一边,抱住狐狸,看着那双琉璃珠一般澄净的眼睛,一时欲言又止。 一人一狐面面相觑,半天都没吭声。 直接说“你能不能再拍一次”是不是显得自己太不矜持? 谈昌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怪癖又发作了,他高傲地一转身,跳到桌子上,一步一步稳稳噹噹地踩到奏摺边,抬起一只前爪翻了一页。李霖终于回神。 “过来再写几个字。”他迫不及待地想检验一下自己的教育成果。 谈昌回头,冷漠地看了一眼主人,觉得他病的太深已经无药可救了,于是转过头,悠然地摆着尾巴,继续翻奏摺。 “想吃什么东西,自己写在纸上,要不然晚上就饿着。”李霖祭出了杀手锏。 谈昌磨了磨牙,却并未屈服,而是跳到自己的大作边,一爪子拍在那个大大的“鸡”字上。李霖抱着胳膊看向气势十足的小狐狸。“孤不喜欢鸡肉,换别的,否则就饿着。” “吱吱吱吱!”你不要太过分!谈昌扭过头冲着李霖一通交换,太子殿下无动于衷,“写字,孤听不懂。” 谈昌委委屈屈,水还没干的尾巴重新蘸上墨,写了一个鱼字。 在李霖的哄骗下,谈昌几乎写完了认识的所有动物,最后连虎、豹之类的都闭着眼往上写,写到了生无可恋。然而贪得无厌的主人并不知足: “嗯,不错,不过用笔太飘,从明日起跟着孤练字。” 狐狸的尖叫声在整个咸阳宫迴荡。 那天晚上,谈昌还是吃到了烧鸡,也吃到了一整条鲜美的鱼。 第13章 吱吱吱吱吱 自从被李霖发现了狐狸尾巴的妙用后,谈昌原本就悽惨的生活就又惨了十分。 李霖倒是不曾问过他什么问题,可能是觉得他会写的字还有限,所以只是每日盯着他练字、识字。李霖将教他识字当成了一种批奏摺之余的消遣,谈昌却不耐烦把学过的东西都再学一遍。可是他又担心,如果让李霖知道自己识文断字、博览群书,以他这主人的脾气,岂不是更加变本加厉? 但,能够交流了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终于可以决定自己每天吃什么了,不过出现在谈昌纸上的,最多的还是“鸡”一字。 李霖虽有意避着人,可是他与谈昌靠着写字交流的事在几个心腹那里都不是秘密。毕竟别人不说,天天负责给小狐狸洗澡,尤其是洗尾巴的锦瑟总是瞒不过的。锦瑟也没有辜负李霖的信任,事事躬亲,不假他人之手。 不过李霖还是吃惊于几人的反应:不管是锦瑟还是德善,都对狐狸竟然会写字这件事接受度极高。连来咸阳宫讲学的先生,詹事府的杨学士,看到谈昌写字都先是一惊,继而镇定自若,甚至还拿起他趴着的宣纸鑑赏他的字。 第18页 “既然世上有狼毫、羊毫和紫毫,那么有个狐毫赤毫倒也实属正常。”杨京润原本是随口一说,不料他身边正涮尾巴的小狐狸一哆嗦,差点掉进笔洗里。 李霖伸手把笨手笨脚的狐狸拎到桌上,顺便不动声色地撸了一把毛。杨京润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连连道歉:“下官……下官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冒犯的意思,还望殿下与……北风海涵。” “杨先生不必如此,他只是胆小罢了。”李霖见他向自己道歉还不忘提及北风,心下好感顿涨,便无视了小狐狸鄙夷的眼神,随口问道:“杨先生看到他写字,竟无半分惊讶,孤当初也没想到还真能教会他呢。” 你哪里惊讶了,分明是镇定自若地抢功劳,明明是本狐狸天资聪颖,遍读群书!谈昌不屑地翻了个身侧趴着。他已经习惯了主人了没脸没皮,所以除了轻飘飘一个白眼外,已经没什么过多的反应了。倒是李霖的问题,让他情不自禁地动了动耳朵。他其实也很好奇,李霖身为一国太子,当真对他一点猜忌都没有吗。 “殿下此言差矣。”杨京润微笑道,“活物皆有心智,受训而启发。臣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臣家中小子爱猎犬,自小被养大的猎犬,尚且能听懂主人的口令。这狐狸日日见殿下写字,依葫芦画瓢,写得像模像样也不奇怪。只是模仿罢了,和幼子描红一样。” 李霖微微皱眉,他很确定,小狐狸能听懂他说话,写字也并非不解其意单纯模仿。 “再者,既然是国师口中的九尾狐,若是没几分神异反倒奇怪了。”杨京润微微一顿,才说完这句话,语气中有微妙的讥诮。 李霖先是因这语气中的讽意沉吟,片刻后继而明白了德善等人毫不吃惊的缘故:在他们看来,北风本该是有神通的。大概只有他和朝中这些有识之士,才不把国师的话放在眼里。 他也放弃了继续与之理论的心情,敷衍地应和道:“杨先生言之有理。” 谈昌在桌上打了个滚,对杨京润看不起自己非常不满。但是诸如再三叮嘱他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尾巴,他也不能自证身份,只能挑起来,姿态高傲地从杨京润身边走过,趴在桌边,一双黑眸亮晶晶的,死死盯着对方。 杨京润陡然有种被人盯上的感觉。看来看去,却只看到无辜又可爱的一只小狐狸,只好解释为错觉了。 “先生可知,狐狸是怎么捕食的?”沉默了一会,李霖主动地问。 杨京润听到太子的注意力还在狐狸身上打转,微微一皱眉,又迅速收敛,恭敬地回答道:“回殿下,狐狸奔跑迅速,可攀树、渡水,因而可捕食鸡鸭鸟雀,偶尔也食野果。狐狸天性狡诈,若遇与之体型相仿的野兽,也以诈死迷惑,藉机攻其不备。” 说完这番话,杨京润便主动说道:“殿下,上次微臣所讲,可还有疑惑之处?” 见对方转移了话题,李霖便顺从地摊开讲义,接道:“仍有一处,请先生释义。”他心中仍有疑惑未解。按照杨先生的说法,狐狸抓鱼,肯定要下水游泳的,可是为何那日北风给他抓了一袋的鱼,被褥垫子都没有被打湿? 他总不会是蠢到在寒风中吹干了皮毛,再回来睡觉的吧? 天子经筵十分隆重,有展书官压平讲义,领天子朗诵,翰林院侍读侍讲分列两侧,为天子讲解经义文章。只可惜如今的景和帝连早朝都不愿上,更不用说经筵了。翰林院的官员们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太子李霖身上。李霖已加冠,每十五日才有正式讲筵,其他时候,比如杨京润只是定期来咸阳宫为太子解惑,并无那么多讲究,李霖才有机会与他东拉西扯。 杨京润还主动提及李霁入朝一事,劝李霖表现得大度一些,李霖自然点头称是。 又讲了一刻钟的书,杨京润要起身告退了,李霖才道:“杨先生留步。” 杨京润躬身拱手,“殿下还有何吩咐?” 李霖抿住嘴唇,“杨先生可知生财之道?” 士农工商,商排在最后。大昭虽未将商人列入贱籍,也未禁止其子孙参加科考,但是商人的地位仍是十分有限。姚家能将女儿送入宫中,还成了宠妃,也是託了姚家出了一位户部侍郎,还有皇商的名号。 杨京润听了他的问题,虽并无直接露出不喜之色,却也一脸严肃,挺起身回道:“殿下当以天下民生为重,不可与民争利。” 李霖也并未在问。说来说去国库缺银子也是因为他的父皇宠信道士,大兴土木所致,他都没有办法,杨京润不过是詹事府的学士,又能有什么高见呢? 杨京润退下后,李霖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连谈昌主动跳到他怀里,也未见他主动伸手撩一撩。 被宠惯了的谈昌对于冷遇十分不满。杨京润前来时李霖屏退了身边伺候的人,如今看着四下无人,谈昌便一抖身子,九条又长又大的尾巴无声无息地施展开,将李霖从头到脚裹起来。 李霖:…… 他已经努力在克制自己保全形象了,但总有个小狐狸不知死活地撩拨他,怎么办。 李霖伸出手,准确地抓住了唯一打湿了的那条,严肃地说:“孤是怎么告诉你的?不准把尾巴露出来。” 周围又没有人!谈昌愤怒地吱吱一通叫。 虽然没听懂他的叫声,但是光看他的眼睛,李霖还是准确地领会了他的意思,无奈地解释道:“你看着是没人,谁知道有没有眼线盯着孤和咸阳宫?老实一点,过几日带你出去玩。” 对于李霖口中的“出去玩”,谈昌并没有什么兴趣。上次是带他去工部逗二皇子玩,这回还不知道是去哪儿呢。再说外面那么冷,有什么好玩的。 这么想着,刚才神采奕奕找主人撒娇的小狐狸瞬间蔫了,收起了尾巴就要往桌上跳,没防备尾巴被人握着,一下挑了个空。 “咳。”李霖清了清嗓子,将小狐狸捞回膝上,又装模作样地擦了擦他的尾巴。“你尾巴打湿了,擦一擦。” 谈昌一愣,狐狸耳朵瞬间立了起来。这难道是暗示等会不用练字了? “不要把水弄得到处都是,歇一会继续练字。”李霖看出他的苗头,毫不留情地泼了桶凉水。 谈昌没想到,这次李霖说的“带他出去玩”真的是字面意思。 出宫。 景和帝信道教,对于“二龙不相见”的立论更是深信不疑,别说兄弟大臣,就连四个儿子,连同太子,都不太搭理。不搭理也有不搭理的好处,比如李霖想要出宫,只需去坤宁宫向许皇后报备,再派人知会内阁一声,只说太子殿下今日有事不便前去内阁,便了了。 一听说要出宫,咸阳宫的宫人们个个眼睛发亮。他们入宫多年,早就忘了宫外是什么样子了。李霖挑来挑去,最后只带上了锦瑟、广白两个宫女,还有五六个侍卫。德善眼巴巴看着他,被李霖残忍拒绝。原因无他,太监的特徵实在引人注目,即便加以掩饰,落在有心人眼中,他们的身份仍然不言而喻。 第19页 李霖换上了普通的丝绸衣裳,腰间繫着玉佩扇囊,将违制的饰品一一摘下,最后将谈昌揣在怀里,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出宫了。 真正看着侍卫拿出腰牌给禁军过目,马车出了高大的宫门,谈昌才一点一点兴奋起来。他也许久未见过外面的世界了。 虽说真正进宫不过一个月,但是已经经歷了这么多,无忧无虑在山林驰骋,追逐捕猎的时光,几乎是上辈子的事了。 宫城之中龙气浓厚,对于修仙的妖怪而言自然是求之不得之所,可是对于谈昌而言,他仍然思念着外面这个鲜活的世界。 宫城渐渐远去,谈昌也从李霖的外衣中爬了出来,扒着马车车窗往外看。李霖坐姿挺拔,看到他挂在窗边也并未加以阻拦,只是提醒道:“小心别掉出去。” 话音刚落,伴随着尖锐惨烈的一声“吱!”,小狐狸就直接摔了出去。 李霖突然觉得,他实在想多了,他养的这只狐狸,可能纯粹是傻吧。 第14章 吱吱吱吱 太子殿下的宠物摔出了马车,侍卫扮成的车夫匆匆忙忙停下马车,李霖亲自下车把疼得嗷嗷叫的小狐狸捡起来。此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他还怕把这小东西弄丢了。 “孤……我真是有先见之明,你果然是没带脑子出来的。”嘴上半分不肯相让,李霖的动作倒是温柔,试探着捏了捏小狐狸的四肢。“摔得严重吗?” 谈昌……谈昌不是故意的。他只是趴在窗上犯馋而已。偏偏这儿有人表演杂耍,他看入了迷,被李霖的提醒一惊,就直接摔下去了。有没有事么,当然是没有事了。他们狐狸一族最善攀爬跳跃,这么一点高度他若是摔伤了,有何颜面回青丘去见父老! 谈昌选择性地忘记了这些日子他丢尽九尾狐颜面的种种。 李霖检查了一遍,确定小狐狸没有骨折,也看不出什么外伤后,才松了一口气。两个宫女没敢直接露头,担心地掀着帘子看向他们。侍卫决明跳下车问道:“主子,继续走么?” “不了,这里看着挺热闹,就在附近转转吧,找个酒楼把马车停下,锦瑟和广白留下。其他人跟着我,一会再过去。”李霖也想知道谈昌是在看什么,把小狐狸强行塞回外衣里,便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去。 一个杂耍班子正在献技,其中一个汉子正在耍一条大棒,玩得虎虎生风。周围人一阵一阵叫好拍手,谈昌也看得津津有味。李霖却嗤之以鼻,“我道是什么,不过如此,决明比他也不差什么。” 不远处费力扮作家丁的决明被自家殿下唿入起来的夸赞沖昏了头脑。谈昌不满地吱了一声。一人一狐的对话淹没在潮水一般的叫好声中。 不过片刻,谈昌就后悔了。那汉子迅速拉出一条大狗,看上去气势汹汹。汉子又从箱子中拿出生肉,引着大狗扑咬,在他肩膀上跳来跳去。 谈昌吓得头都不敢露,缩在李霖的衣领中瑟瑟发抖。李霖见状,转身欲离去。 在一群簇拥上来的人中,反方向离开的李霖格外醒目。那献艺的杂耍人看见,有心挽留住,便一声大喝,道:“各位客官,小人自山东而来,来了咱们京城,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才还有一独门绝技,今日献给诸位!” 他说起了独门绝技,起闹声也更明显,看见那离开的人也停下步伐。杂耍人更卖力,又从箱子里抱出了三条狗。这三条都是小奶狗,断奶还没多久,一爬出来就呜咽着往肉旁边蹭。杂耍人毫不留情地一个抽一巴掌,然后将它们依次摆开。小狗挨打后乖乖地蹲坐好,他拿出三个果子,每只狗头上放一个。 “小人这一手,叫飞刀破果。” 李霖终于转过身。因为小狐狸突然扒紧了他的衣领要扭头,正好看到这一幕。杂耍人一声令下,顶着果子的一只小狗一跃而起,跳到高处,杂耍人手中银光一闪,沖小狗飞去。等小狗落地,它头上的果子上已经插了一把匕首。 “好!好!”叫好声一时不绝于耳,不少人掏出铜钱扔了过去。李霖随意数了数,就有五六十钱。 谈昌的身子僵直,见到那银光扑去时几乎不忍看下去。他的爪子把李霖的衣领都捏皱了,仍不察觉。远远看着那三只小狗低低叫着讨吃的,杂耍人随手一丢肉,就被旁边气势汹汹的大狗一口夺过去。谈昌一时也顾不上害怕,只是愤懑。 杂耍人又吸引了一大波注意力,不由心情大好,示意下一只小狗跳起。就在这当口,方才还乖顺的三只小狗突然躁动不安地叫了起来,一声比一声大。杂耍人见它们不规矩,不由皱起眉头。那大狗立刻扑上去对吠,三只小狗一反常态丝毫不畏,反而扑上去与之撕咬起来。 “诶诶,停下来,停下来!” 杂耍人连忙要把它们分开。那大狗虽气势十足,可是被拴着,动作的余地有限,三只小狗神勇无比,配合默契,一起围攻之下,大狗狼狈窜逃,又被绳子拽回原地。 杂耍一时乱了套,围观的人有嘻嘻哈哈的,有喝倒彩的,还有看了个过瘾的。杂耍人脸都涨红了,拦了这个拦不住哪个。 李霖终于抬腿走,走了不远,那边的哄乱才平息下来。 李霖眸子垂着,看向胸口突然又兴奋起来的小狐狸,轻声问道:“是你做的?” 那三只小狗年纪都不大,正是畏惧大狗的时候。而且看刚才的表现,早就被杂耍人打怕了。不太可能突然起来反抗。而且就是那么碰巧, 谈昌像犯了错一样勾着头,轻轻叫了一声。 李霖没有问他是怎么做到的,只是有默认的语气说道:“可是你今日过瘾了,回去之后那三只小狗,少不得要挨打了。” 谈昌没有想到这个,一时愣住了。 “决明。”李霖一叫,决明立刻上前,“主子有什么吩咐?” 李霖摸了摸谈昌的头。“去给那杂耍人一点银子,告诉他有贵主子喜欢他家的小狗,叫他常常表演,但是要活的。若是小狗受了伤,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决明一听吩咐,立刻低头应下,就往人群中走去。李霖看到默不作声的小狐狸,不自觉地解释道:“我可以把它们买下来,但是没地方安置……何况这是那人吃饭的傢伙,卖给我了,他自然还要买别的狗,否则会挨饿。不如给他点甜头,他不知道贵人何时来看,自然就老实了。” 谈昌承认,方才是自己思虑不周,一时冲动了。那一刻三只幼犬的眼睛和哀求让他想起了青丘的小狐狸,眼睛氤氲,声音小小的,不同的是,青丘的狐狸仔是全族的宝贝。听完了李霖的解释,谈昌很受用。他用脑袋拱了拱李霖的手,主动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李霖的掌心。 一阵酥麻从掌心传来。小狐狸的舌头有些粗粝,但他动作轻柔,还带着点湿润的触感,又痒又麻,李霖仿佛被一道雷从头噼到了脚,整个人被噼成一座雕塑。 “再……再来一次。”李霖嗓音粗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第20页 谈昌有些奇怪。但是主人要求亲近,他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于是他干脆爬到了李霖的胳膊上,又舔了舔李霖的掌心。 “主子,办妥了。”听到了决明的声音,李霖才回过神。他神色复杂地瞟了一眼谈昌,将小狐狸揽进怀里。“这里人太多了,往外走走。” 李霖其实喜静,他一转眼就忘了方才自己说此处热闹的话,带着谈昌往外走。 沿街有许多卖东西的,不少小吃香气扑鼻:鸭脖子,肉串,酥糖,糖葫芦,煎饼……谈昌沿路一直在吸鼻子,生怕李霖看不懂。 “怎么这么贪嘴,平日何时少了你吃的?”李霖嘀咕道,又扭头问决明:“酒楼离得远么?” “回主子,离得不远,前头拐个弯就到了。”决明恭敬地回道。他本以为殿下会说离得不远就上酒楼吃点心,没想到李霖想了想,说道:“外头的东西不干净,尝个新鲜算了。决明,去买根糖葫芦,顺便问问生意如何。” 身为太子殿下的贴身护卫,带刀官,官衔正四品二等侍卫的决明愣了。反应过来之后,他默不作声地摸出荷包,走上前按照太子殿下的吩咐问价,问问题。 卖糖葫芦的老翁见决明相貌堂堂气度不凡,以为是个大主顾,便耐心地回答了他的种种问题。谁知这人最后也只买了一串糖葫芦。老翁心里暗骂抠三,表情也不好看。决明察言观色何其敏感,自然有所察觉。他只能在心中默嘆:一串糖葫芦的钱不算什么,只是殿下,下次出来能不能换个人? 李霖接过糖葫芦,很有耐心地用另一手托着小狐狸,餵他一颗一颗吃。谈昌咬着糖葫芦,咯吱咯吱的响,李霖听着好玩,问起决明卖糖葫芦的生意如何。 “糖葫芦一文钱一串,依他所言,平日一日能卖出十几二十串,若逢休沐集市,卖五六十串也不难。” 李霖心算了一下收益,没再说话,抱着谈昌往酒楼走,沿路看到感兴趣的小东西,不时支使决明去买,同时问一问买卖做得如何。 一路下来,决明的脸都快绿了。李霖也心有感慨:朝中官员提起商人,难免轻视,可他一路看下来,做买卖的讲究多了,哪怕是小打小闹,薄利多销,利润也不少。朝中不收商税,这些小大小脑的也就罢了。似姚家那般,官商勾结,利润又该有多少? 李霖心不在焉地走到酒楼,由决明引着上楼。 李霖出行,侍卫一来便定下了包厢。他原本直接上二楼即可,可是路上却被一人叫住了:“这位公子请留步!”李霖的步子一停,微微皱起眉。 决明迅速摸向腰间的佩刀,语气平平地问:“阁下何人?” 李霖终于转过身,叫住他的是一个男子,穿戴考究,笑容满面,看上去是个大家公子。李霖扫了一眼,不发一语。 那人因决明的戒备和李霖不加掩饰的冷淡,笑容一僵,继而拱了拱手,和和气气地说道:“在下姚之远,敢问兄台贵姓大名?” 他主动报出什么,李霖终于挑了挑眉。姚之远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姚家,李霁。他终于不吝开口:“李沐泽。” 姚之远虽出身不凡,却没有关门,自然不认识太子殿下。他仿佛没察觉到李霖的疏远,便问道:“李兄这只狐狸,看上去俊美异常,并非凡品。小弟家中做些买卖,也见识过不少狐狸,均没有这样品相的。钱财皆好说,不知李兄肯不肯赏光割爱?”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小天使们假期过得怎么样呀,苦逼的作者在边码字边复习准备考试…… 第15章 吱吱吱 剎那间,李霖的表情非常精彩。 方才还因姚家的名号有些迟疑的决明立刻上前。“姚公子,我家主子并无做买卖的意思,还请您……” “你这护卫怎生如此无礼,我与你家主人说话,岂有你插嘴的道理!”姚之远原是个公子哥,客客气气说话被这一主一仆轻慢,也发脾气了。眼看着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李霖只扔下两字:“不卖。”便要转身而去。 “李兄……”姚之远还要上前拉扯,谈昌不耐烦了,吱吱叫了好几声。决明和其他几个护卫迅速拔刀,“姚公子可是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 酒楼其他客人和小厮都是一惊。姚之远也不甘心地松手,冷冷地哼了一声。 李霖终于得以顺利上楼进到包厢,但是他的行踪也暴露了,这会脸色十分难看。侍卫怕被追究失职,也个个噤若寒蝉。 最初来的锦瑟和广白已经按照李霖的口味点了菜,李霖一一追问价格,谈昌则是听着各种佳肴菜品的名字酝酿口水。见太子殿下终于开口说话了,宫女也是大松一口气,便细细讲解起这酒楼的招牌,各种趣事。 侍卫宫女挑选的酒楼自然是最上等的,李霖飞快地合计了一遍一顿饭的价格,与内务府内造的御膳一对比,脸又沉下半边。 决明问道:“那姚之远出现在这儿,的确有些巧合了,殿下可要属下去查一查?” “查。”李霖简单有力地抛下一个字,“钱财皆好说,嗯?” 没人敢接话。姚家官商合一,奢华富贵的程度只怕比宫里不差多少。 谈昌知道李霖的怒火不光是因为他,但是方才的事确实是因自己而起,所以等他们谈完了正事,小狐狸便爬到了李霖的腿上,舒舒服服地趴好,用尾巴蹭蹭他的手,又沖他叫了几声。 李霖察觉出这叫声中安慰的意味,却会错了意,直接低头说:“你放心,孤再怎么样,也没有把你卖了换钱的道理。”姚家那小子,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养! 许是被方才那一幕吓着了,酒楼上菜也上的飞快。 店小二还僵着一张笑脸问:“咱们店有说书的、唱曲的,客官可要点个人助个兴?” “我记得,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狎=妓。”李霖缓缓地说。 店小二心道果然是个官儿,面上急急地解释道:“那怎么会,咱们店里都是干干净净的女孩儿,自小养大的,只是唱个曲儿罢了,那种事是想都不敢想的!” “爷不需要,下去吧。”李霖很不客气地说。店小二看了看一旁的锦瑟和广白,又自以为了悟了什么,连连低头认错,最后被决明扫地出门了。 李霖胸口一阵发闷。 被错认为侍妾的锦瑟和广白含羞带臊,都低了头不敢直视。 李霖感觉胸口的衣服一沉,低头一看,小狐狸已经扒了上来蹭着他。李霖终于展颜,“今儿可把你兴奋坏了,吃了一根糖葫芦,你还能吃得下饭吗?” 我还能再吃一只鸡! 谈昌的话这些人都听不懂,可是意思却传达的很到位。方才郁郁的李霖果然十分欢喜,欢喜的结果就是他的恶趣味又犯了。“若是待会点的鸡吃不完,回去抄几张‘鸡’字来。” 侍卫宫女都只当他是开玩笑,配合地抿嘴笑,只有锦瑟低下头,笑意转瞬即逝。 第21页 用过饭,在决明他们看来,差不多该回宫了。可是李霖却突然说道:“孤想去西市看看。” 宫女侍卫面面相觑,皆不知该怎么劝。 李霖很有分寸。大昭皇城在京城正中,其中南面是高官府邸,一直到城外,有围场和别庄。东面住的主要是富商,开的店也大多奢华。城西则是平民聚集的地方,城北多贱民,职业主要是屠夫、乐户、乞丐之类的。 太子要去城南城东都无妨,若是城北,他们做手下的也可劝一劝,偏偏他要去的是城西。 锦瑟道:“殿下久出不归,皇后娘娘怕是会忧心。” “不打紧,孤与母后说了,今日下钥前回宫即可。” 决明也道:“殿下今日带的人手不多,若是走的太远也不方便。方才与姚之远那一遭又露了行迹,城西不比这边繁华,怕是不安全。” 李霖依然坚持:“孤只是去看看,在马车里待着,不出面也可。” 他们终究是下人,无法替主子做决定。谈昌吃了整整一只烧鸡,和各式各样的点心。他躺在尾巴上,小肚子圆圆。听说还能出去,要翻身起来,却半天懒洋洋的动弹不得。李霖看着好笑,把自己的手递过去,谈昌两只前爪抱住,借力攀到他手上,被李霖带回怀中。 “走吧,去看看城西的集市。” 他们一行人离开时,姚之远那边还没散。女声歌声不断,显然是点了歌姬作陪。李霖目不旁视,决明却莫名觉得寒意刺骨。 李霖言出必行,马车一路开到城西的集市,他一直安安分分坐在车里,只掀起帘子和谈昌一道探头看着,指点着侍卫他们一一买东西、问价,最后把马车都堆满了,李霖才满意而返。 直到一路回到宫中,随行的侍卫才算松了口气。 李霖派锦瑟去坤宁宫送信,自己回宫歇下。他一回咸阳宫就直奔桌边,拿了一张纸快速地列下今日在宫外买到的种种东西,最后叫来德善说:“去内务府把这半年吃用的花销要来,孤要过目。” 德善领了吩咐去了。 李霖不喜欢留太多人在身边。这么支使一趟差事,正殿里立刻空了下来。他轻轻舒了口气,招手叫道:“北风过来,该练字了。” 谈昌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遭,明明在酒楼里那只烧鸡他全吃完了! 李霖仿佛看透他所想,不紧不慢地说:“你今日出去,已经欠下了功课,若是拖到明日,就不仅要补上今日的,孤还要罚你了。” 谈昌气坏了,张嘴就要反驳,看到对方等着看热闹的眼神,又悻悻地跳上桌,只当是饭后消食了。 李霖早就在纸上写好了大字,都是一些常用字,以供他临摹。谈昌慢吞吞爬到砚台边蘸墨,痛心疾首。他这几日在水边看时都觉得自己的尾巴发黑了,原先那儿可都是白毛! 看到谈昌开始写字,李霖也不管他,自顾自地写奏摺去了。 德善带着内务府的帐册回来时,李霖把他打发出去,自己翻看起来,越看越气。外头卖的东西都是收了利息的,宫中的卖的贵些也实属正常,只是他没想到,这帐册能这么离谱! 他们在酒楼里,一两银子买了两只烧鸡,三四道菜碟,还有侍卫的一瓮酒。在西市问价,一文钱可买一斗四升红豆,而这册子上娘娘喝了一碗红豆粥,就是十两银子! 他越看越气,恨不得立刻发作了内务府。李霖攥紧了拳头,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一扭头,却看到小狐狸吱吱叫个不停。 “怎么了?”李霖一开口,火气就散了。 小狐狸越叫越兴奋,尾巴一甩,拍在一个墨迹未干的大字上:谈。 谈昌快要激动死了。 他早就不满于整日被“北风”这个名字叫个不停,也想破了脑袋想不出北风跟狐狸有什么关系,难道要他喝西北风去?只是他一直懒,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如今看见李霖写给他的字里居然有一个“谈”,当真是老天有眼,此时不发还待何时? 李霖看了看那个字,皱了皱眉。“你想和孤聊天?” 谈昌用力摇了摇小脑袋。 “你听到了谁的话,要告诉孤?”李霖又问。 谈昌还是奋力摇头,连尾巴都跟着甩了起来。 李霖沉思片刻,又问道:“你……名字里有一个谈字?” 终于猜对了!谈昌兴奋地绕圈,尾巴在宣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一圈圈痕迹,眼睛亮晶晶看着李霖,快来问我叫什么。 李霖看着小狐狸,不由自主皱紧了眉头。“你姓谈?” “吱!”可算猜出来了! 李霖的眸光微微一闪,脱口而出的话却带着一丝莫名的敌意:“如今连宠物都姓谈了。” 已经准备好被问名字,正打算在纸上写的谈昌整只狐狸都懵了。什么叫宠物都姓谈了?本狐狸凭什么不能姓谈?! 李霖却没有解释,说完那句话就迅速地沉默下来,连内务府的帐册和奏摺都推到了一边。谈昌也从没受过这种委屈,飞快地跳到笔洗里把尾巴洗个干干净净,然后迅速地窜走,回窝休息。 咸阳宫里安静极了。一直延续翻页、写字声也断了。谈昌的耳朵微微垂着,用尾巴把自己严严实实裹了起来,遮住眼睛和耳朵,蜷成一个球。 他格外委屈。他好久没有主人了,也没有跟人亲近的打算。是李霖不让他走,给他吃的,摸他的尾巴,教他写字。 现在又是李霖说他不配。 尽管遮住了眼睛耳朵,但出色的感官仍然让谈昌意识到有人在靠近。正殿里只有他们两个,是谁不言而喻。 “孤不是这个意思。” 一声长嘆。李霖伸手把装死的小狐狸抱了起来,无视对方的挣扎,把他的尾巴抓到一旁重新露出小脑袋。“抱歉,方才是孤失礼了。孤的确没想到狐狸一族还有姓。” 李霖看向谈昌,谈昌扭过身子蹲坐着,背对着他,不理不睬。 “孤……的确是失言了,因为上一个姓谈的人,是孤的老师,谈太傅谈先生。”李霖沉声说道,“谈先生过世已经六年了。” 谈昌竖起的耳朵又动了动,他没有回头,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满的茫然和震惊。 作者有话要说:  李霖:我错了 谈昌:(委屈巴巴) 李霖:给你下面条 谈昌:(委屈巴巴) 李霖:鸡丝面 谈昌:(突然兴奋.jpg) 第16章 吱吱 李霖没有察觉到小狐狸的情绪失控,寥寥几句后又把话题转向了道歉:“孤少年时曾随谈太傅学习多年,因而反应敏感了些,说到底,还是孤失礼了。” 三言两语一笔带过,可是李霖这样克制内敛的人,能让他一时失言,就知道这位谈太傅的分量了。 谈昌却没有出声,他正用思考着关于狐生和命运之类高级深远的命题。就在李霖以为小狐狸真的生了一场大气,苦苦思索该如何哄的时候,谈昌突然转过身,目光灼灼盯着李霖,然后飞快地跳到砚台边,蘸上墨,尾巴一挥,落下两个大字:“名讳”。 第22页 “名讳?”李霖重复了一遍,“你是在问孤谈先生的名讳?” 谈昌死死盯着他。 李霖忍住了脱口而出的追问,但谈及先师名讳的失礼还是让他蹙其长眉。“谈太傅讳两个字,炳渊。” 谈昌趴在桌上,前爪抱着脑袋,尾巴无意识地晃悠着,耳朵也微微下垂。 夜路走多了,妖怪也会遇到鬼。 跟随谈太傅学习过的,不止李霖一个。 那时谈昌才刚刚一百岁,勉强能化成人形。他早早离开青丘,连天劫都忘记,刚逛过了几个村镇,就被一道雷噼晕了过去。 是谈先生把他捡了回去。 那个人说:“老夫讳炳渊两个字,你可牢牢记住了。” 也是那个人扶须思索,脱口而出:“世人以九尾狐为祥瑞,至昌至盛,太平则出。你既拜在老夫门下,便取个名字叫谈昌吧。” “北风?北风?”李霖试探地叫了两句,谈昌终于回神,眼神复杂地看向他。最后小狐狸抖抖毛爬起来,在纸上蹲着,用尾巴写道:“谈昌”。 “谈昌?”李霖愣住了。“谈太傅生前没有子嗣,兄弟也早早分家了,我还真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 谈昌不耐烦地沖他甩了甩尾巴,自己一头跳进了涮笔的大水缸。他得洗个澡冷静一下。 “谈昌?你,你叫谈昌?”迟钝的主人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谈昌潜在水底看着幽幽亮着的水面,游了好几圈,才慢慢浮了上来。 李霖早就等着了,一看到他露头就一脸嫌弃地把他抓起来放在洁白的绒毯上,裹得严严实实。“平时最怕冷的,今天发什么疯?” 谈昌游泳的时间,李霖似乎已经安放好了那些杂乱的情绪,看向他时眼神专注,眼睫密密的微微垂着,在眼睑上投下两小片阴影。仿佛历歷可数。 歷歷可数的是时光。谈昌有些出神,过去和现在的记忆脱了节,一齐在耳边喧嚣。 “孤看你写的最好的,也就是名字这两个字了。”李霖恢復正常后就继续一脸嫌弃,“依孤看,你还不如叫北风,至少这两个字简单、好写。” 谁写的不好看了?谁名字写的不如你来?本狐狸的字好看着呢!谈昌不甘示弱,冲着他吱吱叫了回去。 见谈昌又提起了精神,李霖才放下心继续方才中断的工作。“内务府的宵小,凭他们的胆子还干不出这事来,必然是有人在后面做推手。”他原本也是为了缓解尴尬,才边对帐册边说出声。 然而谈昌毫无反应。 李霖再次中断了书写。“谈昌,过来。” 因为那一声熟悉的唿唤,红毛狐狸抬头看向他,动作犹豫。李霖一向是行动派,伸手一捞,熟练地把小狐狸捞回怀里。“孤不过说错一句话,又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就这么伤心了?” 谈昌心里还在纠结着,懒得理他。 “有伤心的事情……”李霖的大手盖在他的头上,轻轻摸着他耳朵上白色的绒毛。“不要迴避它,要自己去面对,不用别人提起,自己刻意地想,想透彻,伤心够了,也就能面对了。别人再想拿这事伤你,却是万万不能的了。” 谈昌扭开李霖的手,抬起头。 李霖坦然看着他。李霖有一双凤眼,认真看人时气势十足。可是配合着他这样温柔的举止和话语,却怎么都不会令他害怕。 因为烛光,李霖的眼中也有火光微微跳动。 谈昌突然想到,这个人也失去了老师,还有母亲,还有算不上失去,可能是从未亲近过的父亲。所以他就是这样面对的吗,一个人想,一个人伤心,伤心到极致,才接受了爱护他的人已经离去的事实? 谈昌慢吞吞顺着李霖的领口爬了上去,趴在他的肩头,尾巴在他脖子上蹭了蹭。 颤慄的感觉从那一小块皮肤传遍全身。李霖克制着,伸手把他的尾巴撇到一边。“别乱蹭,今日的事孤还没跟你算帐。”李霖话锋一转,扭过脖子低下头问他:“怎么做到的,控制你三只小狗?” 提起自己引以为豪的法术,谈昌终于情绪昂扬起来,自豪地动了动脑袋,吱了一声。 “这是……九尾狐的法力?”李霖果然略一思索就猜中了。“上次的鱼,也是这么抓的?”谈昌又短促有力地吱了一声。 谁知他还没高兴过三分钟,就听到对方问:“这么说,你也能控制人的行为了?” 谈昌觉得四肢僵硬,浑身的毛都竖立起来。 李霖的语气非常平淡,似乎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是谈昌见过他轻描淡写地处理两个宫女,见过他身为太子的威严,也能猜到他会是个什么想法。谈昌此刻连他的表情都不敢看,紧张地轮流踩着自己的爪子。怎么这么蠢呢,轻易就把自己的底细泄露给一个人类? 谈昌确定之前李霖待他的好是真心的。动物总是有着这样敏锐的直觉,可他也知道,人类是善变的。 肩膀上轻轻重重的力道,带着微微的刺痛。李霖面色不变,“现在知道害怕了?之前孤叫你把尾巴收好的时候还不服气?嗯?” 那……那不是……小狐狸在那双凤眼的注视下,在那微微上挑的音调中,默默地把头埋了起来。 “装什么死,在孤面前老实点。”李霖仿佛很不耐烦,看着小狐狸的一双眼睛却盛满了笑意。“你下来,把孤的肩膀都踩疼了。” 谈昌踩着他的肩膀胳膊飞快地跳到他的膝盖上,还留心将爪子缩回脚掌。李霖戳了戳他的耳朵,谈昌很不习惯地躲了躲,却还是乖乖地趴着,没有反抗。 “噗嗤。”李霖突然笑了起来,谈昌莫名地抬起头,动了动耳朵,觉得这位主人的心情真是阴晴不定。 李霖说:“平日见你机灵得很,怎么有时候又笨头笨脑的?” 你胆敢说一只九尾狐笨头笨脑?谈昌差一点就炸了,但想想自己的一条小命又捏在对方手里,又忍了。李霖摸着他的头顶,漫不经心地说:“孤说过了不会伤害你,这个承诺就一直有效,你怕什么?” “变成原型,再给孤瞧瞧。” 愣住了的谈昌予取予求,一眨眼,就变回了原型。 谈昌的原型与之前的差异不大,只是火红的尾巴变长了许多,而且分了九根,每一根都是毛茸茸的,通体被红毛包裹,只有尖端是白色的绒毛,又软又蓬松。 李霖默默看着,一手抱着谈昌,一手轻轻抓住了他的尾巴,满足地嘆了一声。 那晚又是谈昌缠在李霖脖子上沉沉睡去。心意尚未相通的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以温暖抵御共同的伤口。 一连几日,谈昌都下意识迴避着李霖。到不是因为别的,纯粹是……太多的事情一下子摆在面前,没法很好地接受消化,就只能当做不存在。 李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对此视而不见,还有意增加了每日与内阁和六部官员耗在一起的时间。一夜之间,他们仿佛回到了最开始带着敌意的互相针对。 第23页 直到这日四皇子来访。 听到太监通传时李霖正在批摺子,闻言一挑眉,起身将摺子推到一边,去外头的屋子接待客人。他有些意外。自从听说了四弟李霄是洞虚真人的弟子,谈昌又莫名其妙在李霄眼皮子底下从御花园走丢到真元观后,李霖就对这个四弟多少有些芥蒂了。 不过这芥蒂也是说不出口的。表面看来,李霖十分热情地接待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弟弟。但一见到四弟他就直接愣住了。 四皇子眼圈通红,明显是哭过的。他穿着一件素色单薄的外衣,一见李霖就跪了下来。“臣弟来向皇兄负荆请罪。”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李霖示意德善带人退下,自己扶起了他。 四皇子眼里含着泪,倔强地不肯起身。“臣弟犯错了事理应请罪,皇兄不必扶。臣弟前次带北风去御花园,谎称北风是走丢了,其实是被洞虚真人带走了。皇兄心里想必有数。皇兄可以假装不知道,臣弟却不能继续欺骗良心。洞虚真人是臣弟的师父,不管初衷如何,为老师遮掩是学生的本分,可是欺骗长兄是为不悌。臣弟也的确不知,北风真的会为师父所伤……臣弟不敢求皇兄原谅,只求对得起良心。” 少年的个头还不到李霖衣襟。他跪着时目光下垂,肩膀却挺得笔直。李霖就想起了六年前,被带回宫中的少年,虽然打了几岁,可也一样是这样倔强地跪着。 许皇后定是狠狠数落他了吧? 李霖嘆了口气,走上前,扶起了四皇子。 “都是兄弟,哪有什么隔夜仇?”李霖说道,顺势看向少年与许皇后如出一辙,脸上柔和的线条。他眼圈红肿,咬牙憋着不肯流出泪。李霖嘆息道:“去给北风道个歉吧,孤已经原谅你了。” 假装不存在的小狐狸一愣。 第17章 吱 “皇兄所言甚是。”四皇子反应过来后立刻上前行礼。谈昌不敢应下,连忙躲开。废话,这可是皇子啊,还是皇后嫡出的皇子。不管李霖是怎么想的,但在外人眼里,谈昌这么一个宠物是万万没资格受下的。 “嗯,他也原谅你了。”李霖说道。 谈昌一连懵逼狐狸脸看着他。请问您是从哪儿看出来的?但是为了不给主人拆台,他还是朝四皇子走了几步,蹲坐着沖他叫了一声。 这一次不用李霖转达,四皇子就能看出明显的亲近。他抬头时眼圈和脸都还红着,看向李霖问道:“我还能摸摸他吗?” “你问他。”李霖说道。 四皇子蹲下=身。看着对方隐忍渴望,又犹豫不决的眼神,谈昌主动走到他手边,用嘴蹭了蹭他的手。 十一岁的人类,对于九尾狐而言,不过是个毛还没齐的幼崽,谈昌的确没有生气,也犯不着。 四皇子终于破涕而笑。 谈昌正好躲着李霖,便开开心心地将太子殿下晾到一边,陪着四皇子玩了起来。 李霖也不好当着弟弟的面批改奏摺,便叫人拿了些书,自己坐在一边看了起来。他偶尔抬头,只看见一人一狐里玩得正开心,四弟陪黄耳的时候似乎也没有笑的这么灿烂吧。李霖漫不经心地想道,至于北风,哦,现在是谈昌了,似乎也很少这样冲着他开心地撒娇。 李霖活动了一下手指,逼迫自己收回了视线,然而还是一页纸看了半晌。 谈昌与四皇子离得近了,也能嗅到他的气息。幼龙尚未长成,还没有出现真正的龙气。可能是因为跟着真人学习,反而有几分道教的丹火气。由于孩童的天性,四皇子很尊重谈昌这个玩伴,即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还是会不时会询问他的意见。不过等到对方丢了个荷包出去叫着让他接时,谈昌才蓦然想起,这位四皇子似乎还养了一条狗。 一条狗…… 谈昌跑着跑着身子突然一歪。四皇子连忙问:“北风,你没受伤吧?” 说着也跑过来给他检查有没有受伤。四皇子养狗养了许久,顺毛已经十分熟练了,检查着检查着就变成了逗狐狸。谈昌觉得舒服,干脆躺下露出了白色的肚皮任他顺。四皇子与他亲近了,也渐渐忘了一旁的大哥,兴奋地说:“改日我把黄耳带来陪你玩吧!” 谈昌又是一歪,就地打了个滚。他再次深刻怀疑其自己的眼光。李霖则终于逮住机会出声:“四弟,他怕狗。” 怕狗的弱点再次被公开,谈昌彻底撇开头不想看这兄弟俩了。 四皇子连忙道歉,李霖又适时说道:“他每天都要午休,四弟也该回去温书了。” 四皇子只觉得大哥语气冷飕飕的,立刻不敢多留,深深施了一礼,又再三道歉,才依依不捨地离开了咸阳宫。 四皇子一走,李霖就放下书册,咔哒咔哒捏着手,问谈昌:“很喜欢四弟?” 明明是十分正常的一个问题,谈昌却凭着动物的直觉敏锐地嗅到了几分危机的气息,他立刻蹲下来,用力摇头。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要带狗来吓他的坏小子,他才不会喜欢呢! “不喜欢?”李霖扯了扯嘴角,“不喜欢还跟他玩得那么开心?” 哪里玩的开心了,明明是委曲求全!谈昌努力叫了两声试图分辨,却发现对方已经站起了身。李霖身材高大,又勤于锻鍊,身材结实,他站在面前压迫力十足。 “不喜欢还给他揉肚皮?”李霖往前走了两步,谈昌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这一举动落在了李霖眼中,他的瞳孔缩了缩,声音愈发轻柔:“怕孤?” 怕……是不怕的。谈昌咽了咽口水,明显能感受到对方压抑的情绪。在主人下令扫地出门之前,谈昌及时作出了反应:冲到对方脚边乖乖躺平,任揉。 李霖心中的不快迅速地消弭。他也蹲下,把自己的大手放在谈昌的肚皮上,感受着柔软的毛毛随着吐气起伏。“真拿你没办法。” 谈昌用尾巴勾住他的手腕。一人一狐狸终于和好。 事后,李霖又去了一次坤宁宫。既是向许皇后和四弟表明态度,也是有事与许皇后商议。与四弟客气了几句,又考问了一下他的功课后,李霖叫德善下去,许皇后心领神会,也叫宫女带四皇子下去了。 “……母后以为如何?”李霖说完,便看向许皇后。 许皇后的双手压在腿上,神情严肃,“大郎,你真要这么做?” 李霖说:“进了春日就要播种灌溉,夏季就入洪期了,若无水坝桥樑,淮南的百姓明年就统统要饿肚子了。” 许皇后还是犹豫不决。 李霖起身站到许皇后面前行礼,“儿臣代这些人求母后。” 这一句话,让许皇后松开了手,她轻轻地嘆了口气。“你这么说,让我还如何拒绝?快起来吧。”她无奈地说,“你这孩子,从来不曾求过我什么,不管是宫人欺负你,还是你父皇……哎,我帮你就是。” 李霖又行礼致谢,才再次入座。 又过了几天,朝中突然传出消息:陛下召开大朝会。 第24页 景和帝修道以后,早朝就变得很不规律了,原先十五日一次的大朝会,更是许久不曾见过了。 突然召集大朝会,官员换上朝服,议论纷纷。早朝之前,气定神闲的徐首辅终于放出了消息:陛下要商议淮南水利的事。 一听这话,官员们都奇怪。景和帝之前还态度坚决,怎么突然改了性子? 于是就有人神神秘秘地说,皇后娘娘率后宫献出珠宝首饰,愿为淮南劝捐。 听闻此事,众人恍然大悟,暗地赞嘆许皇后识大体,有手腕。陛下可以好财,却不能不要面子,难道还真能拿着各位后宫娘娘的首饰去淮南?这一下,算是给重修水利设施的事情拍板了。工部的姚侍郎,脸已经黑透了,官员们见了他都忍俊不禁,也不由好奇宫里那位姚家的惠妃娘娘心里是什么想法。 当然,对于早有准备的李霖而言,他关注的则是安嫔由于不肯拿出家私,甚至顶撞皇后,被罚禁足。禁足的宫妃,自然也不能翻牌子了。等景和帝的新鲜劲过去了,谁还记得她呢。 大朝会时李霖与内阁的数位大人站在一起。几日不见,景和帝看着愈发苍老,也许是因为烦心国事,也许是炼丹又不顺利了。李霖讥诮一笑,低头敛起视线,袖中的手指捏的死死的。 “今日商议淮南一事。”景和帝声音沙哑,“国库还能出多少?”他看向户部的人。 户部尚书已经做好了准备,闻言立刻出列回答:“回陛下,最多二十万两。” 工部尚书立刻黑下脸。连景和帝也皱眉,“二十万两,少了些吧。” 户部尚书丝毫不惧。“陛下,国库空虚,来年还有科举大典,若是开了口子,往后国库就更撑不住了。” “二十万铁定不够!四十万只怕都还不够!”工部尚书脸都红了,脖子上青筋乍起,据理力争道:“前次就是偷工减料出了问题,若是再出事,明年的收成可就泡汤了!” “那也不成……” “够了!”景和帝勐然喊了一声,又抚胸咳嗽了一阵子。他不是傻子,两位大臣争得面红脖子粗说到底不过是唱双簧,逼着他从内库里拿钱,所以他才气急,但是气归气,却不能不管。“二十万,国库出二十万,内库出二十万。”他厌恶地看向工部尚书,狠狠一挥手,“够了吗!” 两位尚书大人都乖乖低头回到行列。 “儿臣以为此事不妥!”三皇子李霁终于忍不住出声。他已经忍了很久了,这些官员议论姚家,暗地嘲笑他母妃的时候,他始终隐忍不发,现在终于忍无可忍。“内库是天子私产,如要督办水利,自然出自国库,怎么能从内库出钱!” 他入朝不久,去的又是重中之重的吏部,受尽了宠爱,自然年轻气盛,急于出头。 内阁的几个大臣纷纷小幅度摇头,连李霖都低下头暗自嘆息。真是惨不忍睹。连景和帝都妥协了,他一个皇子在这件事上跟官员们对抗,有什么好处?何况他母家还搅和在里面,急于出头并不明智。 然而景和帝看向他时,脸色才好看了一点。“三郎所言有理,不过此事朕心意已决。” 按说已经够给面子了,三皇子犹觉得不足。“父皇不如问问国师的看法?” 六十岁的国师鬚髮皆白,受陛下特许穿着宽大的道袍,头戴道观。由于受封了一品国师,他也有上朝的权利,只是大多数时候他都沉默不语。 这会被点名,他上前一步,浑浊的眼眸微微一动,“臣,愿为陛下卜上一卦。” 景和帝沉吟,李霖的手一下攥紧了衣袖,他很清楚,他的父皇是心动了。 看清楚的不止李霖。立刻有人出来应声道:“此事事关重大,不若等国师占卜的结果出来了,再做定论。” 争执许久的事,今日借着皇后娘娘才逼得陛下退步,如何能放过这个机会? 李霖从袖中露出了手,握住了朝笏。 “臣想弹劾,姚家承办不利,贪墨偷工,致使水坝崩塌,百姓流离失所。”得到了信号,一个御史二话不说,抄起袖子上前启奏弹劾。之前出事的时候,内阁就差点被弹劾的摺子给淹了,但无论他们如何骂,景和帝按下不发,他们也只能忍着,今日终于等到机会了。 “此事容后再议。”景和帝耐着性子说。 “姚家身为皇商,枉顾人命,有伤天颜,如不惩处无以服天下人!”御史舌灿莲花,涕沫横飞,姚家在他口中陡然变成了十恶不赦之徒。“姚信鸿无法约束家人,不堪位列朝中!” 姚侍郎漆黑的脸又气得通红,李霁握紧了拳头出列。 “够了!”景和帝用力一拍御座的扶手,“朕说了,此事容后再议!” 那御史还不服,被徐首辅使了个眼色,乖乖退下。徐首辅上前一步,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淮南水利一事,兹事体大,臣请今日朝会细细商议。” 无数人屏息等待,景和帝与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对视半晌,终于疲惫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小天使们提到了名字区别不出来,所以我以后尽量用排行称唿皇子们啦,希望大家不要嫌弃蜗牛君qaq 顺便放个总结: 太子李霖,母亲陈皇后(已逝) 二皇子李云,母亲和嫔 三皇子李霁,母亲惠妃姚氏 四皇子李霄,母亲许皇后 第18章 吱吱 殿内一片安静,三皇子李霁咬着牙憋着,在舅舅目光的威慑下,不敢踏出去。 徐首辅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继续道:“陛下,再次施工,最好派人前去督查,否则……”否则再次贪墨也就是个程度的问题。景和帝点头。“有人请缨吗?” 李云轻轻咬着下唇,犹豫着看向李霖,李霖微微点头,李云才向前一步。工部尚书的声音同时响起:“臣举荐二皇子。” “二郎?”景和帝有些意外地皱眉。 无数的视线聚集在二皇子身上。因为身体的残疾,註定与大位无缘,又向来低调,这个皇子从来没有得到过朝臣的关注。 二皇子努力挺直了身。工部尚书继续道:“二皇子熟知水利,曾于昔日上书条陈,此次在拟奏摺时也出了不少的力。而且二皇子身份贵重,臣以为是极妥当的人选。”那日结束讨论后,太子殿下便不经意地提起了南下的事。闻弦知雅意,工部尚书自然知道该如何表现。除了姚侍郎,工部的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二郎行动不便,还是罢了。”景和帝只是思考了一下,便否定了众人的提议。 二皇子脸上的失望之色一闪而逝。 李霁嘲讽地勾起了嘴角。如果不是之前姚家出了事,哪里还轮得到那个瘸子被举荐! 景和帝一时也有些踌躇。淮南的事姚家要避嫌,三皇子是不能去的。二皇子又被否决了,四皇子还没入朝呢,太子是储君,也不能轻易出京,所以不少官员都猜测,这个担子多半还是要落在鲁王身上。 第25页 鲁王封地毗邻京城,是景和帝最小的弟弟。皇子大婚后封王就藩,鲁王沾了封地的福,三不五时会被兄长叫到京城。 景和帝在御座上挪了挪自己的自己的身子,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神紧紧盯住最前列的李霖。他说:“皇后既然心繫百姓,太子可否要走一趟?” 一阵譁然,不少人都有话要说。太子是国之储君,如何能轻易出京?连李霖的人都不看好,别的皇子要挣功劳才能受封,可太子只要不出差错,就能安安稳稳坐上大位。去了淮南,立功也就罢了,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办? “儿臣遵旨。”李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便欣然接旨。他宠辱不惊的态度让李霁恨得牙痒。 干脆利落地定下了主使,其他人就任李霖挑选了。工部自然也要派人去的,李霖沖神色复杂的二皇子笑了笑,又向工部尚书点点头。 大朝会除了讨论这件事,还有些别的大事。无非是兵部要粮,吏部礼部要钱,户部跟着扯皮,刑部装死。景和帝的表情越来越疲倦,神情恹恹。终于把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事一一料理之后,他才道:“朕还要宣布一事。” 阶下的官员纷纷跪下听旨。 “太子命中不宜早娶,二皇子年纪大了,不宜再拖下去,礼部开始选妃吧。” 又是一个惊天炸=弹。 宣布了旨意,景和帝似乎彻底乏了,便宣布了退朝。 景和帝离开后官员还未摆脱震惊,仍然议论纷纷。李霖是反应最平淡的一个,甚至主动迎上二皇子,拱手道:“恭喜二弟了。” “此事……皇兄……”二皇子神情复杂,大概是猜到了其中有他的功劳。李霖也不多解释,只说道:“二弟去看看和嫔娘娘吧,孤就不打扰了。” 三皇子似乎也欣喜不已,顾不上挑衅他,李霖朝朝会上配合他的几个人拱拱手,自己独自走回咸阳宫。 刚出大殿,就被叫住了。 一看到是国师,李霖便直接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 国师抚须微笑,“殿下不日将往淮南,贫道为殿下卜上一卦可好?” “不必。”李霖客气一下做做表面文章的功夫都懒得下,转身就要走。 “那只九尾狐,在殿下那儿过得可还好?” 听到这句话,李霖站住了。国师比他想像中的更有本事些,既然他能断定谈昌真的是九尾狐,也许知道会更多。 “孤可没看见什么九尾,只是一只普通的蠢狐狸罢了。”他故意用冷淡的语气说,并留意着对方的神情。 不过令他失望的是,国师的眼里也只有一闪而过的怀疑。 “先行一步。”李霖直接走开了。 和他猜的差不多,他的父皇自然能看出许皇后所为是谁在背后指使,所以把他扔到淮南,又用李云议亲的事作为给他的教训。很可惜,李霖并不在乎。李霖关心的是,为了压下处罚姚家的决议,他那捂住荷包不松的父皇居然真的愿意掏上二十万两。 不过惠妃娘娘的恩宠,既然已经磨去了二十万两白银,下一次可就没那么好用了。 一进咸阳宫,李霖就看见小狐狸正在努力地挑起抓他墙上宝剑的流苏。李霖抱着手,看了一会,谈昌才后知后觉地向他跑来。 “乖。”李霖揉了一把,便对锦瑟和德善说道:“孤要去一趟淮南,时间还没定,不过父皇应该很快就下旨了。” 宫人皆是一惊。 德善说:“殿下,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能让您亲自去呢?” 李霖看谈昌也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伸手挠了挠他的耳朵。“锦瑟你和德善都留下,另外挑人跟着孤。” 锦瑟有些难堪,李霖又特意补充道:“孤信得过你们,才叫你们留下看着咸阳宫,如果母后或是二弟四弟有事,也可帮忙一二。你挑人几个人,收拾收拾行李,不用太多,能干事的就行。” 锦瑟立刻应声去了。 李霖将那本没有派上用场的奏摺放到桌案上,抱住谈昌坐下,状似无意地问:“你是怎么被国师抓住的?” 谈昌拒绝回忆丢脸的事。 李霖又轻轻地说道:“他是怎么看出你的身份的?” 想起那个年轻的道士,谈昌又不禁一阵哆嗦。 李霖这几句话像是在问他,也像是自言自语。谈昌也不打算回答他。李霖就轻轻捻着他尾巴上的毛,沉默了一会。 谈昌先耐不住,轻轻咬住李霖的手指,逼着他出声音。李霖这才回神,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看着小狐狸问道:“想跟孤出去玩么?” 别骗我,你明明说了是去淮南,要干活的。谈昌不信任地看向他。 小狐狸一脸戒备。 “唔,淮南啊,让孤想想,道口烧鸡似乎是一绝。”李霖露齿一笑,亲切友善地问谈昌:“想吃吗?” 谈昌控制不住地点了点头。李霖立刻交代锦瑟和德善准备谈昌的行李。 已经见识过了太子殿下对这只小狐狸的宠爱,即使觉得不妥,锦瑟德善他们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如果有人问起,就说这是国师认定祥瑞的九尾狐,孤带去为百姓祈福。”李霖一边指挥德善收拾东西一边说道,眼都不带眨的。迎上了德善敬佩的眼神,他才反思了一下自己,最后的结论是……应该也不算说谎吧?带上了德善,至少能促进当地特色小吃的商业发展……?李霖瞥了一眼谈昌,想了想他的食量,不确定的天平向自己这边倾斜了。 嗯,没问题。 全然不知自己何时多了个庇佑百姓的功能,谈昌叫了一声,高傲地走过德善身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一脸崇拜的看向李霖。 他主人这虚伪的形象,他可是一眼就看穿了,只有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才会被假象蒙蔽! 高傲的九尾狐还没走多远,就被李霖手里晃来晃去的流苏坠子吸引了注意。 可恶,居然拿这招来诱惑他!他可是意志顽强的九尾狐,怎么会轻易动摇!……还是好想拽住。 宝石珠子闪闪发亮,长长的流苏一甩一甩,谈昌终于屈服于本能,飞身跳起,伴随一声欣喜的叫唤,准确无误地一爪子扑上了坠子。锋利的爪子挠了两下,就挠断了,珠子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谈昌嗷嗷叫着撵着滚动的珠子。 李霖满意了。 满意的结果就是他嘱咐锦瑟,多带几个络子。起先锦瑟以为太子殿下微服私访,所以需要多准备一些佩饰。于是她一门心思催促着内务府的织女打了许多络子,最后看到一次太子逗狐狸,才发现织女们的心血被浪费,于是委婉地劝告李霖,既然是逗狐狸用的,不如在宫外直接买,便宜又省事。 李霖恍然大悟,在给谈昌买道口烧鸡的事项后头又补了一条:给小狐狸买坠子。 走之前,还有很多事要交代清楚。李霖亲自去向许皇后道谢,带着锦瑟从库房里收拾出的一大盒金银玉器。 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就是谈昌看到锦瑟拿着单子让李霖挑选,最后打开库房取出各种各样金银玉器时,彻底疯了。 第26页 原来他的主人这么有钱??? 整日厮混在一起,谈昌俨然忘了这个自恋的厚颜无耻的无赖未来会是天下之主这件事,这么想着,他就为这天下抹一把辛酸泪。 李霖并不能看透狐狸心思,只看到了两眼放光的小狐狸,他想了想,便跟锦瑟说了一声。锦瑟神情复杂而古怪地看了一眼自家太子殿下,又看了一眼单纯无辜的小狐狸,按照太子的吩咐又跑了一趟坤宁宫,将咸阳宫库房上好的玉器换成了闪闪发光的珍珠宝石。 许皇后见了打趣道:“好端端的怎么想换了这些,莫不是太子终于开窍了,要送给谁家的姑娘?” 锦瑟迟疑地回答道:“殿下说了,小狐狸喜欢玩。” 雍容优雅的许皇后,一口茶,呛住了。 第19章 吱吱吱 锦瑟从坤宁宫回来,带回了一整匣宝石珍珠,还有一套华美的头面。锦瑟捧着头面,低头说:“娘娘吩咐了,这头面是留给将来的太子妃的。” 头面上头镶的都是上贡的东珠,个个有鸽子蛋大小,颜色也是渐变的,看上去大气华丽,十分珍贵。李霖听了锦瑟的话,扭过头问谈昌:“这是北方河里出产的东珠,要在四月跳入江水中打捞,十分珍贵,只有皇家能使用,你喜欢么?” 谈昌回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你神经病吧!都说了是给你媳妇的头面,问我干嘛? “喜欢孤就叫人把珠子抠下来给你玩。” 锦瑟若非在宫中带了多年,训练有素,险些将那头面摔了。谈昌也是腿一歪,差点跪下。 李霖理所应当,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锦瑟只好艰难地奉命,好在谈昌反应及时,吱吱吱狂叫了一阵子,伴随着拼命甩尾巴的动作。李霖终于反应过来,皱眉问道:“不喜欢?” “吱!”你简直是暴殄天物! 听到肯定的一声叫,李霖大感无趣,吩咐锦瑟:“那就收起来吧。”言罢再未多看珍贵的头面一眼。锦瑟是女子,对珍珠头面这些有着天生的喜爱,眼看着它要在库房落灰,多少有些不舍,但是太子的反应又令她苦笑不已,只得退下了。 李霖从匣子里抓起一把宝石珍珠,洒在谈昌面前,说道:“孤要去前朝转一圈,你先自己玩着。”谈昌虽然对主人不时抽风的行径很是无奈,但是心里还是感动的,看李霖走了,便兴奋地趴在桌上玩珠子。 这些珠子都是珍品。然而在谈昌的爪下,也只能屈尊当弹珠。谈昌对这些圆熘熘的东西有天然地好感,拨弄着它们,弹来弹去,偶然有飞出去的落在地上,德善进殿时,就遇到了这么一颗,脚一滑就摔倒了。谈昌见自己犯了错,先是全身的毛一立,反应过来后跳下桌子飞快地跑到他身边。 “小主子,你可别再把自己摔了。”德善站起身揉着屁股哭笑不得地说。“这可不能让外人看见。”否则咸阳宫一个奢侈无度的罪名是跑不了了。 大朝会之后,不论于公于私,李霖都要去内阁和六部转一转,探听一下朝中官员的想法。 徐首辅正忙着发文书。景和帝在大朝会上拍板定下框架,余下还得内阁来擦屁股。见到李霖来,他甚至顾不上行礼。“殿下恕臣失礼。” “徐阁老辛苦。”李霖说道,“孤也是想问问,何时动身合适。” 徐首辅有些犹豫,旁边的另一位何大学士应道:“殿下等过完了年再行吧。冬日毕竟赶路不便。” 李霖也猜到他们会是这个反应,挑挑眉,问道:“修桥、水坝少说也得一二个月,若是误了春汛又该如何?” 何阁老也犹豫,“冬日……即便赶工也艰难,还是待春日再行吧。” “殿下仁心,本官与诸位自然省的,待报给陛下再做决定吧。”徐首辅沉稳地接过话,把问题又抛了回去。说来说去,太子什么时候出发,还是要景和帝说了算。 李霖也没强求,又应付了两句,帮着批了一些文书,到了时辰,便起身告辞。徐首辅忙得顾不上送他,最后在他快走时,却飞快地站起身,匆匆忙忙从他身边走过,低声说道:“吏部那边,殿下不必担心。”只此一句。 李霖走出文华殿,心里到没有多少意外。 徐阁老这是怕他自乱阵地,然而他一点都不担心。李霁只看见陛下将他塞进吏部是器重他,却没有看出陛下这么做的用意。吏部尚书年纪大了,虽然还在内阁,但已经是颐养天年,等待休沐了。吏部真正说得上话的,是许侍郎。一笔写不出两个许字,许侍郎虽不是许皇后的近亲,却是同族。 许氏…… 李霖为避嫌,从内阁出来,也只去工部站了站,连二弟李云都没见,就直接回咸阳宫了。一回宫,他就看见了满地滚落的珠子。 虽然是他纵容的,但是看着突然就有些后悔了呢。 谈昌还在桌子上专心致志打珠子。一颗珍珠凌空飞起,砸向了李霖。 李霖伸出一只手精准地捏住那颗珠子,面无表情,与谈昌对视。气氛一时有一些尴尬。 “玩得开心吗?”李霖突然问。 小狐狸立刻丢下手上的玩意,从桌上轻巧地挑下奔过来要撒娇讨好,可惜他一落地脚下一滑,整只狐狸摔了个四脚朝天。 李霖紧绷的脸线条瞬间柔和了下来,所有关于“恃宠而骄”、“别有用心”之类的想法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殿下,真元观来人了。” 没等他说出什么话,德善突然前来通报。李霖的脸一时又板了起来。真元观的人,在咸阳宫,从来都不是座上宾。 德善很有分寸地将人带入侧殿奉茶,李霖缓步步入,看到一个陌生的小道起身行礼,“贫道幼伯,见过太子殿下。” 李霖冷淡地一点头。“国师有什么吩咐?” “国师派小道前来给殿下送平安符,愿殿下一路顺风。”幼伯上前,从袖中取出黄色的道符,恭敬地双手奉上。 李霖看着上头鬼画符一样的东西,眼皮一跳,两指夹住。“替孤谢谢国师。” 幼伯道士顶着太子殿下的威压说完这番话,也长舒一口气,立刻告退,对于国师此番举动更是莫名。宫中谁不知道,太子殿下不信道,连陛下的面子都不给呢? 德善送走来客立刻上前,很有颜色地接过了道符,“殿下,这……” “烧了。”李霖面无表情地说。 谈昌跟着德善飞快地跑到他面前,一见那黄色的道符,便浑身一震,举步不前。 德善有些犹豫,李霖瞥了他一眼,“你知道这玩意有什么用处?”德善立刻应诺,捧着道符要下去。李霖往前两步,准备抱起谈昌,但看着那畏畏缩缩,恨不得遁地逃走的狐狸,又说道:“锦瑟,给孤打盆水来净手。” 他也极不喜欢这丹炉火气。 午后杨京润又来了一趟,谈及李霖前往淮南,颇为担忧。“殿下,此行说明陛下对您的所作所为已有不满,您……” 第27页 “若是想叫父皇同意重修水利,只能是不满,无非不满的源头是谁罢了。”李霖提笔写字,语气平稳,杨京润却哑然。朝中上下除了太子殿下,还有谁敢令陛下不满呢? 沉默了片刻,杨京润才继续道:“陛下虽已决定,却还未下旨意,想必有意待年后开春再排殿下前往,殿下可借这段时间与工部好好交流,若是陛下心意迴转,自然……” “杨先生。”李霖突然打断了他,笃定地说道:“父皇最晚明日就会下令,且,必定会令孤早早前往,不必留在京中过年。” 杨京润又是一愣。他刚想询问李霖怎么知道的,李霖就取出了内务府送上的帐册,说道:“杨先生,孤有一事想与你商议。” 杨京润只得摒除杂念,从李霖手中接过帐册,心无旁骛地看起来。 “孤曾于宫外询问市价,记录如下,杨先生可对照着看看。”李霖又将自己誊写的价目表送上。 两相对比,差别自然巨大,杨京润的瞳孔瞬间一缩,愕然道:“殿下,长此以往,国库……”他的话生生断在那儿,这样的举动,又岂是内务府几个小官做出来的?既然他们敢把这帐册交给太子,自然是有恃无恐。 “只是欺父皇甚少出宫罢了。”李霖道,“内造之物都由皇商一应供应,这价格,自然也是他们定下的,不过到内务府登记造册,又要掺上一点水分。” 皇商,姚家! 杨京润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殿下准备怎么办?” 李霖拿出那准备送上去,中途又改了主意的奏摺,“孤有个想法,未知可行与否,想与杨先生和诸位先生看看。”那是关于改革皇商与徵收商税的摺子。杨京润循着摺子里的思路,一一问过,终于理清了李霖的所思所想。他斟酌词句,“殿下可知,陛下恐怕不会同意如此大刀阔斧的……”他没忍心说,殿下恐怕看都不会看一眼。 李霖一点头,“所以先拿给各位先生看。” 杨京润点点头,又讲了一会学,便要起身告退。临行之前,他又忍不住瞥了一眼某处,小心道:“殿下……是国之储君,养尊处优也是理所应当,但殿下身居咸阳宫,为朝廷上下人人瞩目,又要上这样的奏摺,还请约束己身,小心行事。” “杨先生说的是。”李霖听出了对方劝谏自己简朴低调的意思,但他有些莫名,李霖一向自认节俭,如何令杨京润口出此言?送对方出去后,李霖又看向对方刚刚频频瞥向的某处,终于恍然:两三颗在宫人收拾时被遗忘的珍珠静悄悄躺在墙角,其中一颗还碎了一半。 无端背锅的李霖心情复杂,冲进寝宫中一把揪住某趴在龙床上沉迷游戏的小狐狸的尾巴,又问了一次:“玩得很开心,嗯?” 谈昌无端地感到一阵恶寒。但想到这事对方主动给自己玩的,便理直气壮地吱了一声。 “那就让孤也好好玩玩吧。”李霖话音刚落,龙床便一沉,玩得开心的谈昌也被人好好“玩”了一把,狐狸惨叫声阵阵。 晚些时候,圣旨果然来了,正如李霖所料,景和帝勒令他尽快厨房,前往淮南,不必留在京中过年。 对于这样的冷遇,咸阳宫宫人各个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唯有李霖面色如常,还有功夫逗弄听说要在冬天赶路都要翻白眼了的谈昌。 快到了上灯的时候,终于传来了一个好消息:调查姚之远的决明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宠狐狸狂魔的太子! 第20章 吱吱吱吱 姚家有兄弟三人,大郎姚信鸿是户部侍郎,二郎姚信思和三郎姚信俊则是在淮南经商。惠妃娘娘就是姚家兄弟的小妹。这姚之远则是姚信俊的独子。 姚家的大本营在淮南,决明用这么点时间摸清底细也不容易。李霖也是想到自己将赶往淮南,才想要了解一二。 姚之远表字弥归,在淮南长大,才来京城半年。他在淮南时就常有流连烟花地,不求上进的名声。他本是被姚信俊送上京城念书,借住在姚信鸿家的,却因姚信鸿忙于公务疏于管教,已经在京城子弟中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天天和这些人搅和在一起,不是抚琴作画,就是诗文酒会。那日李霖他们也是赶巧了,姚之远正好常常在那酒楼做客,确实是个巧合。 对于姚之远这么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决明谈起他时难免有些轻视。 李霖微微摇头,“孤看这位姚公子虽纨绔,却并非仗势欺人,无法无天之徒。他家供得起他挥霍,也不必急着否定。”论理那日酒楼里姚之远攀谈时还是客客气气的,是因他们的戒备冷淡才火了的,而且姚之远火了之后,倒也没做什么虚张声势或者仗势欺人的事。再者,这些京城的公子哥目中无人惯了,仅凭一个户部侍郎的大伯,不可能轻易让他们接纳姚之远。 “那姚之远有何过人之处?”李霖问。 决明想了一会说道:“姚家那位公子虽读书不中用,书画却很出色,属下打听到,姚信俊在淮南时,就请了大师传授技艺。” 李霖没说话,心里已经飞快的有了成算。算上收拾行李,他在京中还要带上几天,正好会一会那位姚公子。 “他有什么喜欢的?” 一提这个,决明的表情就更加古怪了。“姚之远……似乎很喜欢宠物,属下探听到他在淮南时府中就养了许多猫狗,兔子,貂,还有……狐狸之类的。总之,都是带毛的。”说到这儿,他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一旁端坐的小狐狸。 李霖也有些意外,跟着看了谈昌一眼。瞥了一眼听得入迷的谈昌,李霖没好气地拍了一下他的头,“听故事就听得那么起劲,孤与你讲话时从来没这么专心过。” 谁说本狐狸没有专心听了!谈昌不服气地趴在他手边,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发出闷哼。李霖又摸了摸他的耳朵,对决明说道:“辛苦你几日,接着盯好他,过几日陪孤再出去一趟。不日将赶往淮南,你要同去么?” 决明不比其他入宫做侍卫的权贵子弟,是自己考了武举被李霖提拔的,对李霖自然忠心耿耿,只是表忠心之余不免奇怪,“殿下为何不留在京中过完年再去?” 提起这个,李霖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自然是有人怕孤留得太久,特意来送一程。”谈昌勐然起身,他陡然想起了下午国师派人送来的平安符。景和帝就是因为看到了那个,才急着把李霖赶出京城? 决明还有些疑惑,李霖也不打算解释明白,叫他下去领赏了。 决明下去之后,李霖又对谈昌说道:“国师他们急着让孤出去,多半是为了祭祀。除夕祭祀,父皇主祭,皇叔是贊祭,孤不在,牵头带皇子下拜的就是三弟了。” “而且元旦必有官员赐宴,往年,也都是孤代父皇前去。” 三皇子若是能代景和帝宴请百官,他的筹码自然就多了一分。 第28页 谈昌并不傻,李霖这么一说,他就听得明明白白了,他并不惊异国师和李霁的所作所为,惊讶的只是李霖居然会屈尊向他解释。 他想,这个主人虽然经常欺负他,但是人还是好的嘛。 谈昌刚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就听见李霖悠悠地说:“孤一与你说话,你便走神了,可见你根本分不出轻重缓急。” 谈昌不服气地叫了几声。他明明听得很专心! “少撒娇,练字。” 谈昌望着墨,思考自己把蘸墨的尾巴煳到主人脸上去会换来什么样的惩罚。 由于南下的时间提前了许多,咸阳宫人的日程也都紧张起来。锦瑟每日指挥着人忙前忙后整理行装,清点人手。圣旨颁下后早朝上又是一阵掰扯,可惜景和帝铁了心把太子送出去,谁都拦不住。 詹事府也派人来询问殿下想要带谁一同去,李霖点了杨京润和另一位学士张廷同行。他事先说明一切从简,便衣前往。两位也没有什么意见。回了咸阳宫,李霖又吩咐锦瑟把常服便装整理出来,那些不违禁,民间也能见到的绸缎布匹单独整理一车。 李霖又要去坤宁宫向许皇后辞行,又要交代詹事府种种安排,还要和工部接头,这么耽误下来,一直拖到临行前一天,才抽出功夫过问姚之远的事。 决明急匆匆地说道:“殿下,姚之远正在那酒楼!” “我们这就去。”李霖立刻决定了,他起身,把谈昌也拎到怀里。 由于走得急,李霖只带上决明和他的几个手下,坐一辆马车赶去酒楼。 那家酒楼果然张灯结彩,热热闹闹。李霖一进门,就听见了姚之远的声音:“都别跟我客气,尽管喝!咱们一别两月,再见就是来年了。我欠了你们那么多顿酒,你们今日不好好喝一场,对得住自己吗?” 一别两月,李霖脚下微微一顿,看来姚之远也要回淮南过年。 李霖的外貌出众,气场十足,就算混在人群里,也能一眼区分出来。正在酒桌上嘻嘻哈哈的姚之远也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一注意到,姚之远一眼就认出了那日毫不给他面子的人。 姚之远在京城混得开,自然是有他的手段。一来,他家里不缺钱,吃喝玩乐常常做东;二来,他会来事,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对人脸过目不忘,往往隔了数年未见的人都能认出。可半月前遇到的那位李公子,不仅不吃他这一套,还当着朋友们的面驳了他的面子。姚之远回去之后也托人打听过,从未问到达官贵族有哪家公子叫李沐泽的,看来不是化名,就是外地人了。 “李公子,今日酒楼已被我包场了。有何贵干吶?” 出乎意料,李霖笑了笑。“姚公子,前一次见面,实在是不忍割爱,多有得罪,想来碰碰运气,恰好姚公子的确在此,我带手下人前来赔罪。”决明立刻识趣地行礼,“小的给姚公子赔罪。” 李霖怀里的谈昌也趁机露出头,冲着李霖抱了抱前爪,吱吱叫了几声。 姚之远的表情一下缓和了许多。“李公子不忍割爱是人之常情,客气了,桌上请。”说着,就在自己身边空出一个位子。 李霖又向桌上的人拱拱手,藉机打量一圈,认出了好几个眼熟的面孔,不是赐宴,就是秋狩的时候扫见过。他安然入座,决明就扮作小厮在他身后伺候。 李霖一入座,吸引了一大票好奇的眼神。姚之远也笑着问道:“李兄是哪里人?怎么从前在京中不曾见过?” 称唿一转眼就从李公子变成了李兄。李霖也尽可能露出轻松的笑意,“我家在武昌,家父是做丝绸生意的,派我来京城投亲,读书,也见见世面。” 一听说是商人,那些原本对李霖十分好奇的人多半没了兴趣,只是看在姚之远的面子上,没有出言讽刺 “淮阳与武昌相隔不远,我与李兄倒是十分有缘。”姚之远倒是兴致勃勃,顺口问起了李霖对京城的印象。李霖虽久居京城,却鲜少出宫,因而说起一些所见所闻,倒是十分真实。 他们絮叨时,周围人早有些不耐烦,好容易等到一个机会打断,都说起喝酒。李霖明日就要出发,不能喝太多,决明欲上前阻拦,李霖摇了摇头。倒是姚之远说道:“小弟明日启程,只能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了。” “巧了,”李霖故作惊讶地扬眉,“姚公子明日启程?小弟也打算明日出发返乡。” “哦?”姚之远一听便欢喜道,“那可真巧了,去武昌必定途径淮阳,李兄若不嫌,我二人路上搭个伴如何?” 李霖等的就是这个,闻言欣然应下。决明又是紧张想劝阻,又怕露馅,脸都快憋红了。好在太子殿下也没让他受罪太久:李霖和姚之远约定好出城的时间地点,便先一步告辞了。 坐马车回宫的路上,决明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前往淮阳的除了您,还有工部一行人,姚之远的商人之子,恐怕瞒不过他的眼睛啊。” “孤何时说了要和工部那些官员一起去?”李霖只抬了抬眼皮,轻飘飘一句话,便让决明沉默。 关键时候出卖色=相换取对方心软的谈昌自以为立下了功劳,一回到咸阳宫,就吱吱叫着趴在李霖的胸口讨要奖赏。 李霖又抱起了胳膊,“你可还记得孤的名字?” 不就是李霖嘛,当然记得!砚台近在咫尺,谈昌立刻用尾巴蘸了蘸墨,写下一个“霖”字。 李霖看到后表情稍缓。“那孤的表字呢?” 表字……这不公平,你都没告诉我你的表字!小狐狸就地一坐,很兇地看向李霖。你这就是在为难本狐狸! 看着满脸写着“我超凶”的可爱的小狐狸,李霖的眼中也染上了笑意。 “孤表字沐泽。”太子的表字,天下原本就没有几个人叫的了,就连父皇和许皇后,也只会称他为太子。原本,李霖也不觉得什么,但突然之间,看到一个商人之子身边却围着一群朋友唿唤他的表字,他也希望能有人记住自己的表字,没有人,狐狸也凑合了。 若是无人相称,这个表字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可记住了?” 李霖握住笔,在谈昌身边的纸上写下了沐泽二字。 第21章 吱吱吱吱吱 沐泽,沐浴恩泽,果然是给太子取的表字。 谈昌看着纸上两个字有些发愣,反应过来之后,慢吞吞地也写了一遍,然后坐着看了半天,右前爪把纸往李霖面前推了推。 本狐狸写的可比你好看多了! 李霖轻松猜出了他的想法,嗤之以鼻。“明天就要出发了,今晚不准闹腾。” 可能是由于出发在即心情好,李霖让人把谈昌的窝收了起来,谈昌跟他一起睡龙床。谈昌与李霖寥寥几次同床共枕都是充当围脖,意识不清地睡去了。这会清醒着蹦上去,自然觉得哪儿都新鲜,左边蹦蹦,右边挠挠。 锦瑟帮李霖脱去外衣,解开发冠,李霖看着床上不安分的红毛狐狸,嘴角轻轻地勾起,镜子里的人,面如冠玉,黑髮如云,唇齿间的笑意柔和了周身气场,那双带着笑意的丹凤眼更是说不出的风流撩人。 第29页 锦瑟脸一红,匆匆解开腰带,便告退了。 李霖走到床边坐下,把小狐狸一把揪了过来,声音微微有些哑。“你就这么喜欢孤的床?” 那当然了,太子的床可不是一般人能睡的,何况,这驼绒垫子和羊毛被子又轻又软,还那么暖和!谈昌兴奋地吱吱乱叫。 “那以后就跟着孤睡吧。”李霖的手指落在谈昌的头上,顺着柔顺的毛,一路滑到背上,尾巴上。 谈昌这才抬头,一看就愣住了。主人解开发髻,已经脱去了袍子,只穿了亵衣,正在脱靴子。看上去……看上去……谈昌莫名地脸红了,不由庆幸自己的毛是赤红的,脸红也看不出来。 李霖躺上床,小狐狸突然别别扭扭,往床边蹭。 李霖的手指一顿,把他捞到怀里,拍了拍他的尾巴,裹好了被子,把谈昌严严实实地包住。“安分些,睡觉。” 一早启程,景和帝没有露面,内阁的阁老们和皇后娘娘、三位皇子一起送太子一行出宫。出乎李霖的意料,真元观举人也来了人,还是那位洞虚真人何虑。李霁行礼时虽然仍带着点别扭,整个人却意气风发,主动与何虑打招唿。反观李霄,在师父面前畏畏缩缩,暗地不安地看着李霖。 李霖没有表态。他像许皇后拜别,又拍了拍李云的肩膀,嘱咐李霄好好念书,和内阁阁老们寒暄了几句,便翻身上马,吩咐启程,看都没有看何虑一眼。 按照之前商议的时辰,工部的人还要半天才会出发。李霖只带着侍卫和他自己的人,拿着腰牌,直出京城。 李霖与姚之远约在了西城门。按照他的要求,侍卫都穿上短衣扮作家丁。詹事府的人则扮作幕僚文书从行。 一行人都没有带妇孺,只有同行的宫女。因为锦瑟和德善留下了,带上的只有广白和另一对小一些的宫女,竹苓和竹沥。他们三个坐在马车上,顺便看东西。李霖和护卫、詹事府的人都骑马出行。 谈昌也被李霖扔给了广白,坐在马车里。 他原本也想骑马,为此还缠了李霖半天,饭都没好好吃。但是李霖一想到小狐狸从马车上摔下去的壮举,就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张廷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比杨京润还小一些,是两年前的状元,如今在翰林院当着修撰,被景和帝大笔一挥送进了詹事府。他资歷不如翰林院的老人,却因锐意进取、才思敏捷颇受李霖器重。他和杨京润,正好一稳重一果决。 他们到了西城门,果然看见了在此等候的一行人。姚之远恭候已久,上前拱手道:“李兄可终于来了!” “劳姚兄久等。”李霖拉住马,也拱手回礼。由于时间紧张,他之前并没有通知詹事府的人,只是方才在路上说了几句,这会张廷和杨京润跟在他身后,也镇定地停马,向姚之远问好。 张廷和杨京润不比李霖,名字极易打听到。尤其是张廷曾经是状元,名声更响,所以李霖介绍他们俩,仅仅用张先生和杨先生就一笔带过。好在姚之远看出这二人是幕僚,对他们也不感冒。 李霖和姚之远攀谈片刻,便上马一同前行,两人的车队合併在一起。 姚之远果然不久就问起:“李兄,你那爱宠怎么不见?” “他在马车上,我怕他贪玩,从马上摔落。”李霖简单地回答道。杨京润听到太子还带着狐狸,稍稍皱起了眉头。 姚之远没有多说什么。他们赶路,彼此之间还有些生疏,一路不过随口聊一些风土人情。李霖早就做好了准备,与姚之远对答如流,不见气短。 到休息的时候,队伍停下来吃干粮,李霖看见有卖糖葫芦的,就叫决明买了一串,他亲手送到马车上去。姚之远原本也好奇地凑上去,见有女眷在便知趣地迴避了。反倒是李霖主动说道:“不过是几个婢女,姚兄不必在意。车上还有些带回武昌的绸缎布匹,姚兄若感兴趣,只管拿去。” 姚之远不是贪小便宜的人,随意看了看,夸赞了一番就摆摆手推拒了。李霖也不意外,那布匹绸缎的确不是顶级的,姚家人看不上也实属正常,他原本也只是拿来做幌子的。 谈昌在马车被憋了半天,一下车就拱着李霖的手吱吱叫。李霖耐心地餵着他糖葫芦。谈昌早饭没好好吃,早就飢肠辘辘,这会嘎吱嘎吱,啃得十分带劲。只是对于把自己冷落了半日的主人,却反应冷淡,拒绝让对方摸自己。 “还生气?”李霖的手指刚一点,谈昌便收起耳朵避开了,李霖摇头,“你不是怕冷么,这样在外头站一会就瑟瑟发抖,骑马风大,你当真受得了?” 被戳到痛处的小狐狸乖乖趴好任主人戳。 张廷去咸阳宫的机会有限,从没见过太子与宠物如此亲近,反应便有些惊讶,好在杨京润及时咳了一声,他才恢復正常。倒是姚之远看到李霖亲手餵小狐狸糖葫芦,才觉得此人的确是同道中人,言语之间又亲近了几分。李霖自然看出了变化,再次上路时,便状似随口问起了淮阳的风土人情。 姚之远是个热心肠,否则也不会交到那么些朋友。听出李霖对淮阳感兴趣,便兴致勃勃讲了起来。他自小在淮阳长大,对此地了如指掌。殊不知他开口的同时,跟在李霖身后一直闷不做声的两个“幕僚”同时竖起了耳朵。 姚之远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李兄想必也知道,弟是姚家人,淮阳上下,不敢说了如指掌,至少熟人众多,李兄若是对淮阳感兴趣,弟一定欢迎。” 李霖没有急于应答,只是笑道:“姚兄客气了,家人还在等着,如今急于赶路,弟不好做主。” 姚之远试探了一次,发现对方竟然婉拒了自己抛出的橄榄枝,对对方更加欣赏,极力邀请道:“李兄做的是丝绸生意,姚家名下的丝绸庄子也有好几个,李兄若是来淮阳,也可谈谈看。” 这又是另一轮试探了,单说邀请做客还不够分量的话,与姚家合作,这对生意人的确是不能拒绝的诱惑了。 李霖也适当地表现出了犹豫“姚兄盛情邀请,却之不恭,只是高堂尚在家中等待……若路程顺畅,书信告知,再去做客可好?” 李霖的表现深得姚之远欢心,他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李兄如此惦记着回家,想必是有如花美眷在侧了?” “姚兄说笑了,弟尚未娶妻。”李霖回答。 “尚未娶妻?”姚之远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李兄业已加冠了吧?” 李霖半真半假地回答道:“今年方才加冠,因祖父去世守孝,迟迟未娶。” 两人谈起了家中情况,距离又不知不觉拉近了一步。李霖瞅准了机会,自然地问道:“姚家生意,想必是令尊令伯在打理了?” 姚之远也随口答道:“家中生意主要是二伯和从兄在打理,家严主要负责走南闯北的行商。” 行商的利润自然比不过坐地收租的铺子。李霖的心里打着算盘,这么看,淮南的事就算有姚家的手笔,多半也是姚信思所为。 第30页 “从兄?” “是二伯家的长兄,叫做姚之瑾。” 姚之瑾是姚信思的长子, 李霖又不紧不慢地问了问姚之瑾相关的消息,与决明打听的一一印证。为了防止引起怀疑,他也偶尔隐去名字讲一讲自己与李云李霄的故事。 一天过去,在李霖有意拉拢下,姚之远已将他视作好友。晚上一行人投宿,姚之远做主包下客栈。一起用晚饭时,姚之远的目光黏在谈昌身上。李霖特地为谈昌点了条鱼。姚之远羡慕地看着谈昌利索地吃鱼,皮毛干干净净一点都没沾上。 “听说姚兄养了许多宠物?”李霖主动问起这个还未提及的话题。 姚之远有些迟疑地道:“嗯?哦,是,小弟就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宠物。” 李霖也生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感。 用过饭,两人作别,各自回房。广白来服侍李霖沐浴歇下。李霖撑着头思考,偶尔戳一下趴在旁边累得不行的小狐狸,“姚之远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谈昌一时摸不透他这问话的意思,只好按本能点点头。 “嗯?”李霖突然发出一声闷闷的音,“喜欢他?把你送给他做宠物你也愿意?” 谈昌还没来得及纠正“觉得不错”和“喜欢”是两个概念,就被李霖的问题击晕了。不会,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堂堂太子,居然要把他一只小狐狸送人去做人情? 狐狸眼惊恐地瞪大了,看来很捨不得自己。 李霖愉悦地下了结论:“不想被送给他,就离他远点,不准给他摸尾巴。” 第22章 吱吱吱吱吱吱 一路风雨兼程,到淮阳时,离过年还有一个月。 李霖和姚之远一路上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只是令姚之远心痛的是,李兄那只可爱的小狐狸一见他就绕着他走。 谈昌当然要绕着他走了,他可不想好端端地就被送人了。毕竟跟着李霖的这段日子里,他已经能感受到自己的修为大涨。 进淮阳城前的最后一天,一队人马住宿在城外的驿站。原本,为着太子殿下着想,张廷和杨京润都极力建议入城后再歇息,但据姚之远所说,淮阳城同京城一样,是每晚准时下钥,以他们的速度赶过去,恐怕就只能露宿城外了,何况此事天色已晚,渡水的船夫也歇息了。在李霖极力支持下,他们才在驿站住下。 李霖和姚之远一直分别住单间,詹事府的两位先生挤一挤,其他的下人只能将就了。至于谈昌,只要有李霖在,就没有他受罪的时候。 当然,如果被逼着练字不算的话。 谈昌也很困扰,为什么一路上的酒楼客栈,上房里总要备着笔墨纸砚呢? 但是大体说来,自从出宫以来,谈昌便如鱼得水。如今住在城外,也是他最开心。谈昌哀求了几天,撒娇无数次,终于说动了李霖带他骑马,趁着这个机会,他好好逗了逗李霖的那匹大马。 这些日子小狐狸也没少出去捕食。在皇宫里饭来张口习惯了,几乎要忘记了为了生存奔波的感觉。但当他轻巧地在森林的树木上跳跃,睁大眼睛穿梭在洒满月光的林间小路上时,那沉寂在血脉中的不安定又回来了。 对于谈昌夜晚频频外出,李霖也一直保持着袖手旁观的架势,每日清晨醒来,除了卧榻上沉睡的小狐狸,屋子门口还会多一些新鲜的野物,或者枕头边小小的几朵花。 李霖还得在白天为他遮掩一二——谈昌晚上蹦跶乐呵了,白天就开始犯困犯懒,只能被人抱着走。至于那些野物,只能推给决明,说他睡不着跑去打猎。 决明为这趟陪太子出行,已经不知掉了多少头髮。 只是这天晚上,还有些不同。 李霖躺下不久后,谈昌便爬了起来,眼看他又要跳窗离开,李霖突然开口:“你去哪儿?带孤一起去。” 谈昌勐然挺住,扭头看着刚才还仿佛已经安睡的主人,心中有点纠结。 人,在九尾狐看来,是一种很矛盾的存在。 青丘族里许多狐狸,尤其是年幼的狐狸,都看不起人类。在他们看来,人类既不会爬树飞奔,又不能听声辩位,还不通法术,有何可惧?但是长老一直以来都耳提面命,叫他们决不能小看了人类。 说了这些,谈昌纠结的,还是会不会被李霖拖后腿。反覆纠结了一会,谈昌还是乖乖看着李霖披上外衣,下地走来,一人一狐一起出门。 因为和李霖一起出来,不能再在枝头跳跃,谈昌便陪着他在林间散步。 月华皎皎,清凉如水。 小径铺满落叶,随着他们一路走动,叶子破碎的声音在静谧的夜晚清脆悦耳。李霖披着长发,发梢被风微微扰动。许是因为明亮的月光,严肃的神情也变得出乎意料的柔和。 他看向身旁的小狐狸:四个爪子落在地上,脚步声却比他轻了不少。狐狸的天生的猎人,他又想起杨京润跟他说的话。 谈昌全力奔跑时速度极快,可这会陪在他身边,却和他一起走得不紧不慢,姿态优雅。 就像那次在李云身边时,谈昌特意转回去陪着他放慢脚步。 谈昌不知道李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大晚上的,主人又不知抽哪门子的风。 他其实心里痒痒的,想去水边玩,这会却只能强行忍耐,亦步亦趋地跟随李霖走向树林深处。 丝丝声来的突如其然,与其说是听觉,不如说是直觉告诉谈昌,有什么东西在顺着地面摩擦、靠近。 小狐狸一下定在原地,浑身的毛竖起,尾巴一下一下扫着地面,李霖也停步,不解地看向他。 翠绿的蛇瞬间跃起,直直扑向李霖的喉咙间!它动作之快,连反应过于常人的李霖一时都措手不及。何况他们夜晚出门,李霖并未带剑,只有袖间一把匕首! 谈昌也勐然跳了起来,红色的毛被风吹开,在月光下如火焰一般明亮。 那已经到了李霖面前的蛇就像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墙,生生被弹开,飞在半空中时,蛇身扭曲成一个奇异的角度,到摔在地面还没有恢復,嘶嘶声不断。 肉体的拉扯声传入耳中,树叶破碎的声音,蛇的吐信声,方才林间的静谧突然被打断了。逃过一劫的李霖却扭头看向身边小狐狸。 谈昌的一双眼睛睁到了最大,死死盯着那条拧成麻花的蛇,浑身上下绷得紧紧的,右爪稍稍向前探去。 蛇的惨叫消失了,肉体撕裂的声音也消失了。谈昌才终于放松下来。 林间又恢復了安静。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李霖缓缓蹲下,伸手摸了摸他的尾巴。“你救了孤一命。”他说。 你也从道士手里救过本狐狸,一命换一命,很公平了。谈昌微微偏着脑袋,看向对方。 李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乖巧蹲坐着,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落叶的小狐狸。心头的后怕与担忧,全都变成了若有若无的感动。 也许是因为感动吧,李霖盯着那双在夜晚更显晶亮的狐狸眼看了好一会。 他早该意识到,谈昌不是一般的狐狸,一般的狐狸,岂会有这样充满人性的眼睛? 第31页 “回去吧。”李霖蹲下,沖谈昌张开了怀抱。 小路望不到尽头,然而这场夜晚却有结束的时候。 一觉醒来,李霖又收好了一朵橙红的花。 今日便要渡水进城,这一趟的成果如何,大约就能定下调。李霖起身放轻动作穿戴好,又束髮净面,指挥宫女收拾好了背囊,才把昏昏沉沉的谈昌叫了起来。 收拾完毕,准备出行。姚之远已经在楼下等着他们一起用饭了。李霖也注意到,这位据说是养尊处优的姚大公子,在外却适应很快,极为准时,甚至称得上吃苦耐劳了。 然而根据决明的反应,姚之远这还是第一次出远门。 “沐泽兄,早。”姚之远笑着问好。 用过早饭,他们便牵上马出发。 再次上路,不用多时便到了淮水边。水上无桥:才建的桥已经叫一场大水沖毁了,只能靠河上的艄公撑筏子渡河。 姚之远派了手下人去叫艄公回来,其他人都等在河边。谈昌慢吞吞趴在李霖的肩头,打了个哆嗦,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一路吹了风,他已经清醒的差不多了,这会闲着无聊,从李霖肩头窜到树上,三下五除二,就不见踪影了。 李霖端坐在马上,握着缰绳看向河边。即便穿这一身常服,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李霖仍会不时流露出摄人的威严。他看着那一望无际的淮水,眉宇之间一片凝重。此处有被水沖毁的桥,还有被水淹没的农田和村庄。 “怪不得淹了,这地方根本就不适合建桥。”张廷嘟哝的声音很小,只有靠近他的杨京润和李霖才能听见。杨京润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李霖却微微扬眉,没有什么表示。 只是再看向淮水,李霖心中的感受已经不同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柑橘从天而降,砸在李霖肩头。 “什么人!”决明立刻拔刀。 小狐狸在树梢上露出小脑袋,尾巴一扫拍在枝头,又是几个柑橘从天而降,李霖抬起手一一稳稳地接住。“果然到了南方了,在京城从未见过有农人种植柑橘。” 姚之远也笑了,“柑橘喜暖,淮阳种植的也不多,真正到了大理一代那才叫多呢。”他话语中的嚮往溢于言表,倒不像是随口说说。话锋一转,姚之远又羡慕地说:“谈昌可真是体贴,还为你采野果,我家的猫只会给我甩脸子。” “弥归在万花丛中游刃有余,怎么到了宠物那儿反而手足无措了。”李霖的表情平淡,语气却充满调侃意味。姚之远也习以为常。“沐泽此言差矣,百花何其单调易读,哪有这些小傢伙,各有各的脾气,稍微摸不对,就炸毛?” 对他言语中对女子近乎轻视的态度,李霖不置一词,但听到后半句时,却略微一皱眉。。在李霖看来,谈昌算得上十分乖巧了,除了懒了些,几乎没什么缺点,炸毛更是从来没有过:哪一回小狐狸做错了事,不是主动扑上来撒娇。 丝毫不知道主人又误解了自己,以为偷袭成功的谈昌开开心心跳下了树。 姚家的下人回来了,姚之远拱手,请李霖上竹筏。 竹筏载重有限,由侍卫伴着李霖和姚之远先行,随后才是下人、马车和马。 漂在河上,不时仍能看见水上浮着的瓢盆朽木,破烂衣衫。李霖有意说道:“听说入秋的时候,淮阳发了好大一场洪水。” 姚之远沉默片刻,才笑道:“可惜我在京城久了,没见过如此壮观的场景。” 他语气轻松,俨然把这场大洪水当成了个乐子,一副不知民间疾苦的纨绔公子模样。别说侍卫,连撑船的艄公看他的眼神都十分不善。 “据说,”李霖微妙地停顿片刻,看向姚之远,“桥樑是姚家承办的?” 姚之远沖他笑了笑,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这我便不知了,毕竟,我不过是个不当家的少爷,姚家接手的事也多了。不过想来,花些银子,也就抹平了吧。” 依旧是无懈可击的反应。 李霖便放过了这个话题,转而语气怅然道:“眼看弥归要到家了,分别的日子也快了。” “沐泽何必这么心急?”果然如李霖所料,姚之远极力挽留道。“至少去小弟家中少坐片刻,让小弟略尽地主之谊。” 在张廷和杨京润期待而急切地注视下,李霖终于点了点头。“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23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 姚之远盛情邀约,李霖却不能带着一队人浩浩荡荡住进姚家。即使可以打探消息,那样也未免太过冒险。 于是在李霖的坚持下,他们一行住入了姚家附近一家繁华热闹的酒楼。姚之远则带人暂时返家,随后再邀请李霖过府。 姚之远一走,李霖刚刚安顿下来,屋门就被叩响。他开门,果然是杨京润和张廷。 “臣见过殿下,一路失礼,请殿下恕罪。” 两人还未跪下,就被李霖托起。“是孤说的微服前来,两位先生何罪之有?快快请坐,不必多礼了。” 广白默不作声地走上来,给两位大人奉茶。 谈昌疯够了又泛起了乏,在李霖的床上躺成一个“大”字,尾巴裹住脆弱的肚子,跟着唿吸微微起伏,看着像是已经睡着了。张廷好奇地看了两眼,被杨京润拉了一把,示意说正事。 “殿下来了淮阳,有什么打算?”杨京润问道。 李霖并未直接回答。“工部的人,走到哪儿了?” 一路上他们一直有书信往来,有的託了家书的藉口,有的则是直接叫暗卫传递的。张廷算了算时间,快言快语答道:“还有约么半个月,才到淮阳。” “这么慢。”李霖脱口而出,显然是不满意。杨京润只得打圆场道:“殿下一路赶来轻车简从,工部的大人却要携带甚多东西,且每到一地,还要与当地的官员应酬,自然慢了许多。” 李霖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便点了点头,说道:“以孤看来,姚之远可以争取一下。” 那两人毫无惊异,显然早就看了出来。 杨京润说道:“可是,姚之远这人是否可信?臣一路观来,姚之远此人看上去寻常纨绔无疑,但细细观之,还是能看出,并非狼心狗肺之辈。这样的人,想要他背弃父亲伯父,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有藏拙,就好说了。”李霖微微一眯眼。张廷笑道:“殿下可是想分化姚家的势力?” 杨京润亦是眼前一亮。 姚家之所以可怕,正是因为官商齐全,又有惠妃娘娘在后宫,可若是让他们兄弟分家,一官一商,便远没有那么大的威力。 “等到工部的人到了,正好可以给姚家一点压力。”李霖面对两位先生,依旧坐姿端正,直视他们的眼睛,“孤就不信,姚家老三真的甘居幕后……” 这话说的有些意味深长,杨京润和张廷都迅速回神,不敢多想。 “张先生,你说此地不宜建桥,是什么意思?” 第32页 张廷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就被太子殿下记住了。他回道:“臣曾习水利,翻阅过前人治水之书,今日那渡口处地基湿滑,水流却平和,明显宜渡水不宜造桥。”他话锋一转。“不过,臣也只是略知一二,具体,还要看工部诸位大人怎么说。” 李霖对他们俩的反应很满意,又嘱咐了一些事,便让他们回房休息。等他转过头,看到自己床上的小狐狸,已经睡得昏昏沉沉。 看来昨夜确实是累着了。 想到那条突然出现的蛇,李霖也有后怕。但他从不耽于这种无谓的情绪之中,后怕很快被感激所代替。 谈昌一觉醒来,只觉得主人变得比平时更温柔了。 李霖正在桌边喝茶,手里还拿着一份书信一样的东西。尽管注意力全在手中的东西上,他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谈昌的甦醒,随机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晚在酒楼将就一下,明天姚之远请孤前去姚家,你是要随孤一道去,还是留在酒楼?你要是想在淮阳城逛逛,孤就让决明陪着你。” 小狐狸吱吱叫了两声,纵身一跳,跳进了李霖的怀里。 他的确想要出去玩,但是让决明陪着,还是算了吧。谈昌想了想这几日决明给他买零食时面无表情的脸,就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觉得还是他主人好说话一些。 “嗯,乖一些,到了姚家不要乱跑。”李霖轻轻揉了揉谈昌的脑袋,声音依然十分温柔。“办完正事再带你去玩。” 谈昌突然开始怀疑,主人是不是今天吃错了什么东西? 不过当他发现客房的桌子上也摆了笔墨纸砚的时候,便趁着李霖还没想起练字的事,飞快地蹿回床上了。 姚家。 第二日,姚之远果然遵从诺言,亲自前来邀请李霖。李霖提前准备了拜帖和表礼,只带上了决明,揣好了小狐狸登门拜访。 “伯父今日还在忙,父亲想邀你一叙。”姚之远很有分寸的说。 跟李霖所想的差不多。姚信思那么忙的人,以李霖现在这么个富商之子的身份,的确不足以让他专程一见。倒是姚信俊主动要见他,很有意思。 姚家的祖宅很大。姚姓的发源便在淮阳,父亲去世后兄弟三人也为分家,只是姚信鸿中举做官后搬到了京城。姚之远带着李霖,走向东跨院。 姚宅外面看来古朴大气,入内才能感受到奢华富丽,摆件中也不乏越礼之物。李霖一眼扫过,未作停留,不发一语。 “弥归,你回来了。”走在花园里迎面来了个人,看向李霖的眼神漫不经心,又带着些探究。“这就是你那位朋友。” “正是,弥归见过二哥。”姚之远笑着向李霖介绍,“这就是我二哥,姚之瑾。” 姚之瑾比李霖年长,李霖也行礼。 李霖行礼之后,他怀里的谈昌也探出了头。姚之瑾看到那小狐狸,望向李霖的眼神便带上了“果然如此”和“真没出息”的意思。 姚之瑾二十多岁,个头比李霖略矮一些,与姚之远的面容并不太相似,不过皮肤比姚之远更白,看上去文文弱弱,脾气却很不好接近。 “我还要去铺子里,你好好招待客人吧。”比起姚之远还一副纨绔形容,姚之瑾看上去已经是个纯粹的商人了,他轻轻拍了拍姚之远的肩膀,便擦肩而过。李霖能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防备,却只是微微笑着。 “沐泽兄切莫介怀,我二哥就是这样的脾气。”姚之远解释道。 李霖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绕过花草水池,总算到了东跨院,姚信俊父子的住处。院子里一水的丫鬟,已近寒冬,她们却个个穿着色彩艷丽的襦裙,见到了姚之远,声音轻快地蹲身行礼,口唿三少爷。姚之远的语气都轻松随意了许多:“我爹我娘就住在正屋,我爹要见你,我们都得先去那儿坐坐。” 李霖却不敢放松,他迟疑着问:“直接带谈昌进去,是不是不大妥当?” 姚之远笑了,“沐泽若是担心,我叫下人带他去玩。” 李霖还真没有把谈昌交给别人的意思,不过看到谈昌很兴奋地立刻爬了出来,他只得应下,心里却暗暗算计起回去了怎么教训这抛弃主人的小傢伙。 “沐泽兄请。” 李霖一进屋子,并不急着四处打量,而是看向主位上正喝茶的人。 姚信俊年纪不大,四十出头,看着仍然意气风发。都说外甥像舅,姚信俊与李霁长得的确很像,不过是更加年长,也更加……狡猾。 “孩儿拜见父亲!”姚之远欢天喜地地上前行礼。 “快起来,你终于肯回来了?”姚信俊与儿子说话时,口吻也十分亲昵。 “爹这话说的,不是您把儿子赶去京城读书的嘛。”姚之远嘟嘟囔囔,上前讨一碗茶喝。姚信俊都要被他气笑了。“你那是念书?你快别丢了圣人的脸,你伯父来信已经跟我说的一清二楚了,你给我从实招来,你又在外头招惹了什么事?” 姚之远眼睛一转,连忙介绍道:“爹,这是沐泽兄,我跟您提过的。” 姚之远昨日到家,已经拜见过父亲,这一幕无非是演给自己看的。李霖一直客气地含着笑,这会便上前,“小子李沐泽拜见世叔。” “起来,快起来。”姚信俊做出这才注意到他的样子。“好孩子,快坐下吧。家里是做什么的?” “回世叔,晚辈家中是做绸缎生意的。”李霖示意决明上前,亲自奉上表礼。“只是给世叔和婶娘准备的,小小礼物不成心意。” 姚信俊也没细看,大方地收下了。“沐泽,是哪里人?” “武昌人。” “那你官话说得好,一点也听不出口音来。”姚信俊说话轻言细语,暗藏锋芒。 “父亲大人令晚辈入京读书,因而勤练官话。”李霖轻松招架。 “武昌啊,做绸缎生意的李家倒是有几个,不知你家长辈是哪个?”姚信俊放松地靠在椅子上,眼神闪烁地看向李霖。 李霖略一思索,他已经预料到了此人的不好对付。“晚辈一直在京中念书,家中的事所知甚少,只知道布庄和田地多设在外地,家中的商号唤作云华,不知世叔有无听说?”云华原是陈家名下的铺子,李霖虽未经手,却也有些耳闻。这会盗用他家的名义,也顺理成章。 “竟是云华的大公子,失敬了。” …… 正房里言语之间一片刀光剑影,厢房之中却甚是和气。 被漂漂亮亮的小姐姐亲手捧过来,谈昌颇有些飘飘欲仙之感,谁知一进门就愣住了。这不大的厢房之中,竟有数个绸缎铺的小床,每个上面都有一只体态可掬,毛绒绒的小兽:有猫、兔子、狐狸、松鼠……还有,狗。 “三公子又带回来了一只狐狸?”厢房里原来的下人迎上来,看见谈昌之后贊道,“好漂亮的狐狸!” 第33页 即使被夸了漂亮,谈昌的心情还是十分复杂。 他是该庆幸,自家主人至少往床上摆的都是布偶,而非真正的宠物,还是该担忧主人万一发展到了姚之远这个地步该怎么办? 第24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李霖过了好一会才过来。 姚家的那只老狐狸并不好对付,一直打着弯问生意上的事,李霖只好借着自己读书尚未接管家中琐事的藉口应付,偶有太傅与他讲过的,才小心回答。相比起来,姚之远简直算是个单纯可爱的小天真了。 好在后半程,姚信俊问起了姚之远念书念得怎么样。姚之远去了京城,最大的收穫就是吃喝玩乐摸了个遍,真真被问起来,只能绞尽脑汁的应付。姚信俊这样的老狐狸,岂能听不出话里的应付?于是很快场面就变成了父子俩的拉锯战。还是最后顾及到李霖这么个外人在场,被气得面红脖子粗的姚信俊才忍住气,粗声粗气地警告姚之远好好招待客人。姚之远应得飞快,跑的也飞快。 姚之远待李霖来到他的厢房,颇有几分炫耀的意思,毕竟他曾听这位大言不惭地暗示自己最喜欢毛茸茸的东西,才将对方引为知己,一定要带到家中来。谁知李霖进了厢房,看见了一大群各种颜色毛茸茸窜来窜去的小傢伙,目光却不加停留,径直扫过去,直到锁定了正百无聊赖逗着隔壁松鼠的红毛狐狸。 “谈昌。” 李霖叫了一声,声音也不大,谈昌就立刻抬起头吱吱叫着回应,抛下了一旁一脸哀怨的小松鼠。 姚之远走上去摸了摸安抚好自家的松鼠,从下人手里接过松子餵了几粒。等回过头,姚之远看李霖抱着小狐狸亲亲热热地说着悄悄话,忍不住有些犯酸。“沐泽,我这儿的宠物哪只都是血统纯正的名贵品种,而且个个都温驯可爱,体毛柔软,都是我千挑百选的,难道你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 撺掇他家主人看别的宠物,这傢伙还真是讨人厌。谈昌往李霖胳膊上一趴,冲着姚之远龇牙咧嘴。李霖摸了摸小狐狸的头,沉声回道:“弥归难道没有听说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道理?” 姚之远被噎了回去,不服气地说道:“这世上的花儿多了,守着一朵,再美的花儿也有看腻了的时候。” 李霖笑笑,不以为然。 他并不拙于与人争辩,只是大多数时候他都觉得,没有争论的必要。 姚之远手边的小松鼠抱着他的指头,尖尖的门牙轻轻碰着,仍然巴巴地盯着狐狸看,姚之远奇怪地说道:“我也养了狐狸,怎么从不见这松鼠和他亲近?” “因为我们谈昌讨人喜欢。”李霖冲着姚之远,精准地会心一击。“松鼠也一样。” 完全没想到这话会是主人说的,谈昌在他胳膊上挣扎了几下,怀疑地看向姚之远。这货给他的主人灌了什么迷药?护宠狂魔姚之远也深受打击。“……你还是快出去吧,再在这儿待下去,我就忍不住想打你了。” 李霖转身就走,又扫过那一圈绒绒的宠物,托住谈昌的手不由在谈昌尾巴上又抓了两把。还不快补偿孤! 谈昌原是在陪那松鼠玩,因为这松鼠蠢萌蠢萌,实在太好骗了。至于为何不逗屋子里的狐狸——因为那狐狸怕他。九尾狐的气息,别的动物嗅不出,狐狸一族却是十分熟悉的。没想到,却无意中因为自家主人的炫耀深深伤害了姚之远的自尊心。 “罢了罢了,在这屋子里待着无趣,既然拜见了父亲,我带你去城中转转。”姚之远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又挨个逗了逗自己最喜欢的小傢伙们,喂喂食,顺顺毛,才抖了抖衣服,回自己屋子里去换衣服。 李霖就在门口,一边等着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揉着小狐狸的尾巴。 他再次意识到,自己和姚之远的不同。 喜欢是喜欢的,看到那些小傢伙,他也有上千揉一把的冲动,但是瞅着姚之远一个个逗过去,他又觉得,自己是绝不可能有这样的耐性。 毕竟,怀里这只狐狸,已经够难养了。 谈昌一抬头,就撞上了李霖惋惜中带着一丝嫌弃的眼神,更是莫名其妙听见了尊贵的太子殿下一声悠悠的嘆息。 谈昌不禁开始思索,难道之前自己在咸阳宫时偷偷藏起来的碎瓷片临行前被发现了?还是德善临走前告诉了李霖自己偷熘去御膳房找东西吃的事? 谈昌应该庆幸的是,他的主人并没有看透人心的能力。 等姚之远换了衣服,请李霖到房里坐了坐,叫娇美秀丽的丫鬟双手奉茶,自己又去拜见过母亲,叙叙家常,最后才叫上自己的小厮备车,同李霖一起出门。 “若说这淮阳一带,最最出名的,那就是女人了。”姚之远的语气一本正经,让人根本就看不出他说的是这样的话。“淮阳的歌女虽比不上扬州瘦马,但是柔顺的见惯了,偶尔见见其他性子的,换一个口味,倒也不错。” 李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极为古怪。“这……” “沐泽不会还是个雏儿吧?”姚之远挤眉弄眼,拍了拍李霖的肩。“就让哥哥带你去见见世面。” 谈昌原本窝在李霖的怀里,此刻却突然露头,一爪子拍在姚之远那只碍事的的手上,用力推了推,没推动,反而推得自己身体一滑。 李霖往怀里扫了一眼,眼神带上了暖色。“惭愧,我在家中被管得严,恐怕待会要露怯,还请弥归照拂。” “那是自然。” 谈昌瞪大了狐狸眼。他还真准备去? 盯着李霖的下巴,见这人的确没有半点不情愿,乖乖跟着李霖走,谈昌莫名的泛起怒火,纵身一跃跳在马车的软垫上,把头埋在尾巴下面,不肯看着两人。 原本看你浓眉大眼一本正经,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太子! 李霖浑然不知小狐狸在想什么,他只想着姚之远会带他去哪儿,等会该用什么藉口脱身。 姚之远也很有分寸,没真把李霖带到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他带李霖去的,乃是一家看起来热闹非凡的酒楼。 “沐泽初来乍到,先来尝尝淮阳的名菜。” 姚之远卖关子的意思写在了脸上,李霖也没有拆台的意思。连谈昌一听说有吃的,也立刻从垫子上爬了起来。 小狐狸能伸能屈,先看看有没有道口烧鸡再说! 姚之远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一进门,就有店小二快步迎了上来。“姚公子可好久没光顾了!” “这不是在京城念书嘛。”姚之远笑嘻嘻的应和,倒也看不出架子。正是用饭的时间,不少桌上的客人起身向他打招唿。 “哟,姚大公子回来了,怎么不通知咱们一声,别是看不起我们吧?” “说笑什么,这不是刚才到家,出来吃个饭么。” “沐泽,京中如何?快来给我们说道说道。” “那怎么行,人家姚大公子可是去京中读书上进的,你以为都跟咱们似的胡闹?” 有真心实意问好的,自然也有暗藏机锋冷嘲热讽的。姚之远轻飘飘三两句话一一化解,登上楼梯进了包间才向李霖解释道:“这都是淮阳本地的商户之子,家里经常往来的。” 第34页 商人争利,即使是世代交好的,也免不了有亲疏远近,有调侃他被抓去读书的,也有妒忌他京中有做官的伯父收留的。 李霖想到的是那些小人趋炎附势的面孔,偏偏,作为太子,许多事也不能为,所以难免带了些厌烦之色。这厌烦之色落在姚之远眼里,就变成了一种关切。他体贴地笑笑,“沐泽兄若是有意,等会我为你介绍一二人,若是无意也不必在意。” 姚家是淮阳的地头蛇,姚之远说不必在意,就是真的不必在意了。但是李霖思忖片刻,还是点点头。 多多结识淮阳的商户,对他们有利无害。 店小二上来服侍他们点菜,听见他们说起楼下客人,也规规矩矩侯在一旁,装作听不见。等他们说完了,才上前介绍菜式。他还没说两句,就被姚之远叫停:“别耽误时间,淮阳有什么特色,我还不知道?” “那是那是,姚公子自然知晓,可是毕竟是您带客人来,小的礼数还得进到。”店小二笑嘻嘻地解释,连李霖都对他多看了两眼,姚之远也示意小厮拿赏钱。 然而洞悉了对方想法的谈昌却懒洋洋翻了个身,呵,口是心非的凡人。 “这里有没有道口烧鸡?”谈昌一听到那关键的四个字,顿时打起了精神。李霖瞥了一眼方才还对他不理不睬,一下子目光灼灼看过来的红毛狐狸,轻轻一撇嘴,手指一勾,毫无气节的谈昌乖乖爬到了他怀里。 “有的有的,这怎么能没有。”姚之远以为李霖想吃,答得比店小二还快。 看吧,孤没有骗你。李霖搔搔谈昌颈上的毛,漫不经心地说:“不过,中药的气味压一压,狐狸能吃么?” 什么?烧鸡里还有中药?!谈昌感觉自己的期待、一路的焦灼全都白费,统统泡了水。一想到美味的烧鸡里要添上发苦的中药,谈昌便觉得自己嘴里已经苦了起来。红毛狐狸精神萎顿,脑袋尾巴都耷拉下来。 店小二应声的同时也好奇地看向了反应如此之大的狐狸。 李霖安抚般摸了摸谈昌的脖子,“陈皮、肉桂、豆蔻这些药材都是煲汤常用的,你平日吃的东西里多少也有,不过是没人告诉你罢了。” “不会苦的。” 轻声细语的安慰下,小狐狸终于耳朵动了动,头也稍稍抬了起来。 快看呆了的姚之远终于反应过来,“那就来两只道口烧□□。”其中一只单独留给小狐狸。 李霖却皱起了眉,“不必,一只即可。” 姚之远正想分辨,李霖紧接着说道:“买两只他也会都吃了。他太贪嘴,会吃撑的。” 第25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因为李霖那一句话,谈昌一顿饭的功夫都没搭理他。 李霖也很有耐心,烧鸡上上来之后拿了一双筷子亲手餵他。谈昌起初仍想着中药的事,不屑一顾地扭过头。李霖见状,换了双筷子自己吃了起来。谈昌闻着香味,又不知不觉爬到他身边。 “想吃?”李霖吃得津津有味。 小狐狸连忙点头,尾巴一下下甩在李霖袍子上,李霖轻轻一笑,“方才餵你时,不肯吃?” 没有的,不存在的!谈昌的眼睛亮晶晶,一眨不眨盯着他看,更渴望地盯着桌上那盘色泽鲜亮的烧鸡。 “想吃可以,今晚的功课翻倍。” 李霖自顾自地吃着东西,只丢下那么一句话,仿佛一点不在乎谈昌的反应。 谈昌咬紧了牙,迅速后退几步。 不能答应,不能就这么屈服!一天一篇大字已经够受了,再翻倍的话……连连后退的谈昌悲愤地意识到,李霖带他出来的目的,可能就是为了监督他做功课吧! 李霖用饭的动作很文雅,但那一举一动,那诱人的香气,都在往谈昌眼里鼻子里钻,李霖越是不看他,谈昌就越移不开眼。 “吱!”老子屈服了行了吧!你这个坏蛋!再吃就没有了!不准碰鸡腿!狐狸一跃而起,李霖瞬间停了筷,配合地把盘子移了过去。谈昌独霸整个盘子,先是小心翼翼尝了一口,确定的确没有苦味,只有淡淡的药材香气后开开心心,故意朝着李霖报復性地大嚼特嚼。然而李霖用餐之余对于谈昌幼稚的反应只是一挑眉。“注意你的礼仪。” 我是狐狸!是宠物!宠物是什么你知道吗?要什么礼仪! “不懂的话,回去我亲自教你。” 谈昌把盘子一拨,换了个方向蹲坐,背对着李霖。” 李霖一眨眼,左手就捉住了那条晃来晃去的大尾巴。 他见谈昌还要挣开,又嘆了口气,“没吃你的鸡腿,方才只吃了一筷帮你尝了尝咸淡,顺便把你不吃的辅料都挑了,还真生气? 正埋头吃鸡的谈昌一愣,就这一愣,他被捉住的尾巴上突然传过来一丝温暖,酥酥麻麻的,从尾巴传向全身。 他的尾巴不由紧了紧,头低下来,挣脱了李霖的手,连烧鸡都顾不上吃,用尾巴把自己裹作一团。 破天荒的,谈昌竟然有些害羞了。 看呆了的姚之远终于由衷地说道:“我总算知道,谈昌为何那么喜欢你了。”也明白了为何沐泽只养一只宠物。连功课都有,还要教礼仪。这不是养宠物,分明是养孩子啊! 用过饭,姚之远果然叫上了两三个亲近些的朋友作陪,向他们介绍李霖时,只说这是云华的大公子李沐泽,这些商户之子的反应果然与京中姚之远的那些朋友们不同,各个 用过饭,姚之远带他们去淮河上坐船吹吹风,叫了歌女来助兴。随着夜晚的到来,河上也渐渐热闹起来,一盏盏灯烛亮起,丝竹乐声、歌女柔柔的唱腔更是此起彼伏。 李霖的目光扫过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景象,耳边聆听着大珠小珠落玉盘的乐声,心里想的却是,达官贵人的淮河,就是这样歌舞昇平、处处乐声的淮河,可淮阳的百姓,有的却是洪水肆虐,吞没良田和家园的淮河。 “李兄,怎么不饮?”同行的人笑道,“小弟敬你一杯!” 李霖稍有些后悔没有带小厮来。好在他酒量并不差,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光喝酒做什么,多没意思!”姚之远看见了,连忙过来拦。他是带李兄来找乐子的,可不能让人把他先灌醉了。谈昌蹲坐在旁边,龇牙咧嘴,一副兇相瞪着那个敬酒的人。居然,居然敢给他的主人灌酒! 气唿唿的小狐狸看着也极为可爱。姚之远心里一动,便把那朋友拨到一边去。“沐泽喝多了吗?” “一杯酒而已,不打紧。”李霖目不错珠盯着谈昌,谈昌察觉到了,便丢下那个敬酒的人,一头扎进李霖怀里,还用脑袋拱了拱他的胸口。这突如其来的优待让李霖都有些惊讶,但他立刻放下酒杯,挠了挠小狐狸的肚皮予以回应。 眼中带着嫌弃,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姚之远无可奈何,便直接叫准备好的歌女过来伺候了。他存心要送李霖一份大礼,挑的这歌女不过十六七岁的年龄,就像一株还未伸展开的小树,一双灵动的眼睛含羞带俏,唇红齿白,唱歌来说起淮阳方言,又软又糯。李霖抬头问了两句话,饶是见过了宫中各式各样的美人,也不由有些感嘆。然而怀里的谈昌却不老实地拱着头。 第35页 还看,看什么看,再美能有本狐狸好看! 李霖不得不分神安抚他,只敷衍地对那歌女说道:“来唱个曲儿吧。” 那女孩儿又眸光幽幽地看了李霖一会,才拨着琵琶唱了起来。 女孩儿的唱腔极美,连原本心不在焉的李霖都听了进去。另外几个公子哥自然不用听曲子,光是看便看得如痴如醉,一曲唱毕,他们大声叫好。 依偎在李霖腿上的谈昌终于抬起了头,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 李霖一时看的无语,原本准备问歌女名字的话也变成了询问谈昌的:“今日累了么?” 谈昌仰面躺在尾巴上,抱住两个前爪,小脑袋一点一点。小狐狸点头的时候,脑袋便不时撞在李霖的手上。 柔软的温热的触感,一下一下,转瞬即逝。 是真的困了,才会这么迷迷煳煳吧? 李霖的眼中浸满了暖意。修长的手指,拢住了小狐狸的的小脑袋,帮他固定好身体。“睡吧。” 歌女、姚之远、还有其余的公子哥们面面相觑。 最后歌女上前一步,柔柔问道:“小女香荑,是否有幸,敬这位贵客一杯酒?” “噤声,莫吵了他。”李霖抱着小狐狸,看都不看那女子一样。谈昌其实意识极为清醒,竖着耳朵听着李霖的反应,听到这儿才心满意足,当真翻了个身,闭上眼迷迷煳煳睡了过去。 李霖抽出右手,拿起酒杯沖香荑示意,“恕小弟失陪,喝了这杯酒,我便要告辞了。” 那两个作陪的人也是见过姚之远的癖好的,不想今日见了一个比他还疯的。姚之远也不以为意,便打了个圆场,包了马车送李霖回去。 香荑又羞又臊,不得不垂目掩饰,待李霖下船,才投来不舍的眼神。 回到酒楼,杨京润和张廷便迎了过来。他们只知道李霖前去姚家,此刻闻见他一身夹着脂粉味的酒味,难免有些不快。 “姚之远叫上几个本地商人之子,带孤去应酬。谈昌睡着了,孤便先回来了。”李霖寥寥几句解释清楚。杨京润看向谈昌的目光中原本的那一丝反感也无影无踪了。姚家公子应酬回去什么样的地方,仔细听怕是要脏了他们的耳朵。他们太子殿下可还没娶妃。 李霖与两位先生说完话,便抱着他谈昌回到屋里。叫来广白伺候。 余下几日,李霖便跟随姚之远和他的朋友游山玩水,把个不大的淮阳城完完整整转了个遍,城里数得上号的秦楼楚馆挨个看了一遍。 李霖在外风流快活,却也没少观察市井之间,带着决明同去,便让决明藉机向酒楼的店小二、烟花之地的小厮套话。杨京润和张廷也按照他的要求扮作书生,在茶楼书肆等处与人攀谈,变着花样打听秋日里那场灾祸。 除了这些,李霖也没少向姚之远讨生意经。 姚之远已经把他当作推心置腹的好友,说起这些头头是道。李霖越听,越是惊愕于商户从民间榨取的利润,同时,也意识到,姚之远绝非一个碌碌无为的纨绔子弟。 李霖每每带着狐狸赴宴,宴上喝酒作诗,划拳行令,一个不落。其他人与歌女亲近时,他也知趣地迴避。只是他本人却从来没碰过,只偶尔听香荑唱个曲子。 姚之远私下也问起过,李霖无法,只好託辞自己喜洁,对那些烟花之地的女子难以亲近。 于是,香荑便被送到了李霖所在的酒楼里。 张廷还是个少年郎,见到这样的美人,眼都直了。杨京润气急败坏,恨不得冲去姚宅把姚之远那不知天高地厚,自己放浪形骸还要带坏别人的臭小子打一顿。唯有李霖冷静,抬了竹苓竹沥近身伺候,把广白送到香荑身边,单独招待她。 此举若是被御史参上一本,只怕落得个贪慕女色的坏名声。可惜李霖是个混不吝的主,安顿好之后,便不闻不问了。 广白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当晚就来禀报,香荑的确是被姚家买下来的,只不过,不是姚之远出手,确切说,广白也不大清楚,是谁买下的她。。 除了头一日拜访,李霖便不曾到姚家去过,对于这些素未谋面的老狐狸的打算,他心里隐约有些猜测。 杨京润听闻却惊愕,“难道是姚家人已经猜出了殿下的身份?” “姚信思与殿下从未见过面,估计不会猜的那么准。姚信鸿虽见过殿下,但也只有一面。”张廷冷静地分析到,“他至多知道,殿下是京城来人。姚家与陈家是对头,陈家手下的庄子是京中的人接手,并不奇怪。不过姚家与云华也有生意往来,时间长了恐怕瞒不住。” “无妨。”李霖眯了眯眼,“工部的人,也该到了。” 他在这里等了半个月,工部的人大张旗鼓,终于也快进城了。 淮阳城一日冷似一日,小狐狸的皮毛颜色也渐渐转暗,掺着新生的毛髮,由火红变成了棕红。若是在京中,这个时候只怕已经下雪了。 下雪后,赶路便更难。 杨京润和张廷见太子殿下若有所思,知趣地闭嘴。 李霖心事重重地坐了一会,便挥挥手,叫他们早点去休息。竹苓伺候他宽衣洗漱,等他睡下时,红毛狐狸已经窝在被子里睡得昏昏沉沉。 但,许是因天寒,又换了人伺候,一晚过去,小狐狸竟然着凉发热了。 作者有话要说:  狐狸变人倒计时 第26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李霖清早起来,却见到红毛狐狸仰面躺在掀起的被角上,连尾巴都被压在身下,露出了白色的肚皮。 李霖皱眉,一摸小狐狸的身体,果然滚烫滚烫。他把被子裹好,只露出谈昌的脑袋。 竹沥正在旁边准备服侍他起床,一见他的动作,直接就跪下了。“奴婢伺候不利,请殿下发落!” 一声动静不小,把竹苓也惊动了。竹苓慌张地跑来也并排跪下,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请……清殿下发落!” 李霖严厉的目光在两人之前来回扫视。如今在宫外,太快自断臂膀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何况短时间内也找不到知根知底的人留在身边。于是李霖只是冷冷地说:“一切待回宫再做分辨,该怎么做,你们心里有数。” 竹苓竹沥都磕头应是。 “去叫决明找大夫,说谈昌着凉了,另外,请两位先生过来。向店家要几块干净的巾子,打盆水。”李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等丫鬟们出去了,脸上才露出担忧的神色。 “谈昌……”他刻意放轻的声音果然没能叫醒小狐狸。 也怪他粗心。狐狸在野外常常住在山洞里避风,裹着尾巴取暖。而谈昌跟他在宫里住惯了,习惯敞着肚皮睡觉,前一晚吹了风,又掀了被子,果然着凉了。 李霖还没披上外衣,手在外头晾久了,便有些发亮,摸着谈昌的身体,那滚烫的感觉灼烧着他的手指,自责和愧疚,一下淹没了他一向冷静的头脑。 李霖收回手指,贴在面颊,火热的触感犹存。 竹沥端了一盆水过来,胳膊上搭着布巾,竹苓回来时则小心问道:“殿下与谈昌皆未用饭,奴婢吩咐厨房熬了粥。” 第36页 还算有点脑子。 李霖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拿布巾沾了凉水,给谈昌擦了擦身子。小狐狸迷迷瞪瞪,终于睁开眼,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好端端的,怎么觉得身体这么乏,使不上力? “你生病了,别起床,再躺一会,孤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李霖柔声说道。 谈昌反应了一会,才听懂他的意思。生病?这个词,对于一百多年来百毒不侵的谈昌而言十分新鲜。他努力抬起头,就被冰冷的巾子包住小脑袋,十分舒服。 布巾从冰凉变得温热,很快抽开。谈昌很不满,拽着不肯松,又是同样柔和的声音劝道:“你现在在发热,孤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给你降温,别贪凉,躺好。” 这样温柔的声音,真的来源于他那不近人情的主人吗? 谈昌努力想抬起头,可那双手帮他躺好,盖好了被子。离开前那声幽幽的嘆息,不知为何,让谈昌从几乎有落泪的冲动。 谈昌想起了老师,想起了青丘的大长老,还有同辈的狐狸,眼前已经出现了郁郁葱葱的草地和树林…… 看着谈昌又睡下,李霖才起身,让竹沥上前照顾。他则步入外面,与杨京润和张廷交谈。 他们前脚坐下,后脚便有人来通报,姚公子来访。 姚之远来的不是时候,但是谈昌病着,给狐狸看病的大夫也不好找,李霖便让人请他进来。杨京润眯了眯眼,张廷则直言不讳:“若是姚信俊已经看穿了殿下的身份,姚之远会不会也已经知道了?” “知道便知道吧。”李霖不想多谈,顺口嘱咐了几件事,叫他们做好和工部官员接头的准备,又说天寒,不必出门打探消息了。 姚之远一进屋,李霖便看出他情绪不对。姚之远的脸色苍白,看起来失魂落魄,见着李霖才笑了笑。“沐泽兄,今日可好?” 笑容都有些勉强。李霖轻咳一声,“正想派人去找你,谈昌今日受寒发热了,你可知哪儿有好大夫?” “外头天冷,远的地方人家也不乐意跑,你若不嫌弃,我叫府里的人过来。”姚之远一听,也有些紧张。 “那就麻烦你了。”李霖也不想与他客气。 姚之远带的小厮呆在门外,姚之远起身过去嘱咐两句,便回来坐下,踌躇不定。李霖起初叫人上一壶热茶暖暖身子,被姚之远制止了。两人一时无话。 冷飕飕的风一阵一阵吹,敲打在窗上,两人心中俱是辗转。 这么定定坐了半晌,姚家的大夫到了。李霖亲自起身相迎。所幸,大夫给小狐狸检查过很快说道:“这是风寒,灌几碗药汤下去就好了,关键是要注意保暖。”李霖连连称是,请他开药。又叫竹苓拿赏钱。大夫看着姚之远站在旁边,便拘束地说道:“在下拿着姚家的月钱,跑这一趟也是应该的。”姚之远才说道:“李公子赏你,你收着,把谈昌诊好便是。” 大夫见惯了姚之远给宠物取奇奇怪怪的名字,只暗自念叨人以群分,叫人去抓药煎药,不敢打扰。 他退下去之后李霖才出声,“弥归,今日是有什么不痛快的?” 良久,姚之远开了口:“京中派了官差来,恐怕过些日子就到了。” 他突然说起这个,李霖一愣,只好明知故问:“是因为之前水患的事。” “姚家……的确有错。”姚之远死死咬着牙关。“然而姚家生我养我,再如何,我不能对不起我的家人。” 李霖抱着胳膊,冷眼旁观。 “可是……那些人,”姚之远一字一顿,慢慢地说,“那些失去亲人的人,无家可归,无依无靠,上门讨个公道,还被从兄叫人打了一顿赶出去了。” “父亲让我不要想,我却不能够不想。若是远在京中,死伤多少,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偏偏我看到了。” “我未行什么善举,却也未作什么大恶,如今身上却背负了几百条人命。” “沐泽,你说,我该怎么办?” 越往下说,姚之远的声音越是尖锐哽咽。 他只是个纨绔子弟,最多是个生意人,藏起来的那点野心,也不过在于利益,还没有真的上升到无所不为、草菅人命的阶段。 若他真是那样的人,李霖也不会跟他兄弟相称,一路作伴了。 这个时候,姚之远已经对姚家产生了怀疑,不过,这还不够。李霖说:“弥归,不要冲动,这些事并非你之过。” “你怎道不是我之过?”姚之远抬起头,“我对他们视而不见,眼看着,又要死一些人,难道不是被我的熟视无睹害了么。” 李霖越是安慰,姚之远的心中越是痛苦不堪。 这还不够,还不是时候。李霖拍了拍他的肩,劝说几句,姚之远也并未透露更多的细节,反反覆覆,喃喃着是自己害死了人。 李霖倒是巴不得姚之远就此弃暗投明,可正如她所说,那是生他养他的姚家,所以他喃喃后,便惨然一笑,告辞离去了。 恰好决明无功而返,李霖便令决明送姚之远。临走之前,李霖说道:“对了,还未谢过弥归相赠那位香荑姑娘。” 姚之远先是一愣,继而脸色十分难看。 姚之远走后,李霖刻意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坐下,掖了掖谈昌的被子。他还在想姚之远的话。姚之远享受着姚家的锦衣玉食,见死不救固然有责任。那么,他李霖身为太子,宫里的荣华富贵比姚家十倍不止,然而天下死于皇室的人又何其多。 小狐狸用爪子慢慢扒开被,露出一条缝,看着剑眉皱成一团的李霖。谈昌早早便醒来,所以李霖和姚之远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也敏感地察觉到此刻李霖心情复杂的原因。 他仍觉得身体昏昏沉沉的,所以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费力地抬起尾巴,颤颤巍巍勾住李霖的手腕。 李霖只觉得手腕上一热,回过神,看见的就是一条红色的狐狸尾巴,还带着发热的余温,暖洋洋,把人心都烘暖了。 “你要是人,该多好。” 心里的想法先于理智作出判断,便被说出口。 随即,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是什么傻话。 下一刻,燥热的感觉攀上脸颊,懊恼于刚才说出那等荒谬的话语。 他急于做些什么来掩饰这种不自在。 李霖刷一下起身,撸下小狐狸的尾巴,塞进被子,不太放心,又仔细掖好被子。沖小狐狸斥道:“你病还没好,都说了叫你老实躺着,这又折腾什么。” 谈昌的尾巴捲起来,暗暗地思索。他已经听清了李霖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谈昌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么开心的梦了。来自主人的温暖让他在梦中回到了家乡,见到了他思念的那些人。长老从前总说,九尾狐的梦是有灵性的,那么他们应该真的过得很好。 他很感谢李霖的照顾。 所以,李霖那句话,在他看来,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愿望,而且,很容易满足。虽然……谈昌无意识地咬了咬被褥,还是觉得,满足这个要求不算过分。 第37页 心猿意马的太子扔出的训斥落在安静的屋子里,没有收到任何反应。他在屋里坐了片刻,便觉得更加侷促。李霖便拿起外套披上,准备出门透透气。 就是这个机会!谈昌眼前一亮,悄悄掀开被子爬出来,准备化形。 谁知走到门口,将要合上门,李霖又突然回头看向他,“好好养病,不准乱跑,孤回来给你带……” 好吃的三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 李霖彻底愣住,呆呆地看着床上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 第27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 一个少年躺在床上, 衣衫半褪,看向他的目光慵懒,带着点后悔和讶然,。 少年不过十七八岁, 和二弟三弟差不多的年龄, 却生着一张精緻过分的面容:肤如凝雪、眉如墨画,双颊微微泛红, 更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内眼角向下, 狭长的眼梢微微上挑,澄澈透亮的眼中盛着数不尽的脉脉含情。暗红的瞳仁如同烧着一簇火。 他的一头黑髮如瀑, 松松垮垮地披至腰间, 身上那件暗红色的皮裘也只是披着,前头随意打了个扣, 半遮半掩,露出一块白皙的胸膛,还有……他甚至没有穿亵衣。 李霖的凤眼因惊讶微微睁大, 不捨得眨一下眼。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只能静静地注视着这香艷的画面。 “李霖。”少年叫了他一声,声音软软糯糯,偏又带了点生涩的稚嫩,说不出的动情勾人。李霖的唿吸剎那间急促了几分,对方似乎察觉,眉眼一弯,笑意自然而然, 从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里流淌出来。“沐泽。”他又叫道。 李霖的喉咙动了动。身体的反应大到出乎意料,他只能凭意志克制自己。找回了身体的控制,理智也逐渐归来,“你是……谈昌?” 声音如此沙哑,连李霖自己都吃了一惊。 谈昌也有些吃惊。李霖的反应不出他所料,大凡人类,都是爱慕外表的,从未有人见过他的人形而无动于衷的。狐狸原本就是最懂“风情”二字的生物,否则就不会有狐狸精惑人的传说,更何况,他们是修炼百年的九尾狐。 他没想到的是,李霖竟然认出了他。 “沐泽。”谈昌又叫了一声。他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话,听到自己的声音,觉得十分新鲜。方才喊的那两声还有些生涩,再喊几遍,便顺畅了很多。谈昌便开心地喊个不停,“沐泽,沐泽,沐泽……” 谈昌一边喊着,又不自觉地把那皮裘拨开了一些。变成人,他仍觉得身上火热火热的,连身下的褥子都是火热的。谈昌往床边挪了挪,想跳到地上。 “闭嘴。”李霖费劲压下的火气被谈昌这么一叠声又叫了起来。等他扭过头平復一会,转过身又看见谈昌下地,赤=身=裸=体朝他走来,李霖只觉得自己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跳个不停。 “你……” “哎哟!” 谈昌的身子乏力,双脚走路更是费劲,稍不留神就被绊得一个踉跄,直接向前栽倒。 “小心!” 谈昌已经闭眼等待摔到的疼痛,却猝不及防一头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龙气的馥郁在鼻端萦绕。谈昌下意识地抱紧了支撑自己的身体,埋头蹭了蹭。嗯,主人的怀抱还是那么舒服。 然而对于李霖而言,抱着一只狐狸和一个全=裸的少年,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手下的肌肤光滑柔软,让李霖有一瞬间的恍惚,灼热煎熬的神经几乎瞬间崩断。 李霖咬牙切齿,一把把怀里那不知死活的小子打横抱起,朝着床边走。谈昌手足无措,抱着李霖的胳膊,只会愣愣地叫他:“沐泽,做什么?” 李霖原本动作粗鲁地把谈昌扔在床上,听他不安的一句问话,暗自嘆了口气,动作细緻地帮他盖好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又走到床边,把他抖落的棕红皮裘拿起,拍净灰尘,盖在被褥上。 “好端端地怎么变成了人?” 看不见那勾人的胴体,李霖终于能正常地说话。只是看着那小傢伙一脸无辜,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李霖还是有一种无力感。 “不是你说的,我要是人就好了。”谈昌理直气壮地反驳,他逐渐找回了说话的感觉,也开始摩拳擦掌,兴奋于终于可以把毒舌自恋的主人怼回去了。 李霖一时语塞,有些尴尬地起身。那句有些愚蠢的话被对方听见了,还当了真,李霖不敢对上那双澄清的眸子。 “你还没说,你是怎么认出我的。”谈昌不依不饶地追问。 “你……”李霖看着窗外,“你的眼睛,很容易认出来。”暗红色,澄澈又亮晶晶的,在小狐狸脸上,这双眼睛纯洁可爱,与人相仿。然而化成了人形,这双眼睛就变得楚楚动人、风情万种。 李霖转过身时,谈昌还是偷偷摸摸从被子里弹出两条胳膊,白生生,莲藕一样,不安分地晃来晃去。 那一会功夫已经让李霖下定了决心,扭过头时的复杂眼神不只是震惊和情=欲。“师弟,若是我没有说那番话,你便打算一直不变成人形,一直瞒着我吗?” 谈昌的胳膊僵在了半空。 对于李霖而言,谈昌的人形固然美貌,但让他震惊的,当然不只有美貌。 他想起来了,他曾经见过谈昌。 那是李霖八岁的时候。八岁那年的宫中一片混乱,皇后娘娘去世,悲痛欲绝的景和帝求仙问道,找了一群道士入宫,请求再见亡妻一面。无人知晓景和帝看到了什么,从那以后,勤政的帝王开始修道。 八岁的李霖,赶鸭子上架一般被父皇隆重地封为太子。然而他始终疑心,父皇册封他,一来是为了弥补对母后的歉疚,二来,也不过是为了在那档口堵一堵群臣的嘴巴。没了娘,又没有爹照管,年幼的太子被沉浸于悲痛之中的景和帝送到了宫外,大儒谈太傅的家中学习。 就是在那里,他见到了那个小童:五官粉雕玉琢,还没有日后那般摄人心魄,唯有那双暗红的眼睛,一如既往的灵动。 谈太傅说:“这是你的师弟,往后你二人一同随我学习,要如亲兄弟一般友爱。” 八岁的李霖已经很懂事,他知道父皇送他前来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一年前,谈太傅的独子夭折,尚未成年。中年丧妻,老年丧子的谈太傅需要一些事情转移注意力。于是听懂了谈太傅的暗示的他,识趣地隐去自己的身份,和那个高高在上的,他刚刚才习惯的自称“孤”。 “师弟好。”李霖生硬地拱手问安。 小童笑容明艷,糯糯地叫他:“师兄好。” 谈昌尴尬地别开视线。他没有想到,李霖还真的认出来了。 九尾狐的人形面容会随着法术的增长变化。他被谈太傅捡回去的时候刚刚一百岁,才看看能化成人形,所以只能以稚子面目示人,按说与现在大不同了,方才下决心变成人,也有这个原因。 感受到对方那道执着追寻的目光,谈昌陡然恍悟。 第38页 是了,是因为这双眼睛。 “你当初从不曾提过你的名字。”李霖缓缓地说道。他与谈昌曾同窗相处数年,然而两人始终以师兄师弟相称。李霖也一直以为师弟是个被谈太傅捡回来的孤儿,所以也不曾主动问过他的名字。 那些记忆,在师弟莫名消失后反覆追问谈太傅他去哪儿了,谈太傅去世后毫无头绪地派人寻找,那些回忆,李霖不会主动说出口。他心里只有一个同样问不出口的问题:你是不是,早就认出我了。 李霖话语中包含的伤感终于逼着谈昌回过头。 李霖就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谈昌一回头,便与他对视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坠得谈昌的心沉甸甸的。 李霖不会逼他做什么。李霖还在他生病的时候照顾他。就像八年前那个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小少年,会嘲笑他字写的烂,也会偷偷帮他赶谈太傅留下的作业。 “你,你说到谈太傅时,我才知道是你。”谈昌小声地说。 所以才有了那段不知该怎么面对,以至于相互逃避的时光。李霖恍然。 “谈先生真的去世了吗?”谈昌又小声地问。其实,对于死亡的概念他一直很模煳。九尾狐的寿命漫长,在谈昌留在青丘的几十年间,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死亡。 李霖想了一会,终于伸出手,摸了摸谈昌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 手下的头髮如小狐狸的毛髮一样柔软。谈昌跟着他的动作蹭了蹭他的手。李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变软了。 “老师年纪也大了,早晚有这么一天的。”他缓声安抚,牵住了谈昌的手。 曾经带着婴儿肥,又胖又软的手已经长成了少年如今细瘦纤长的手指,再想到这期间蹉跎的岁月,李霖突然之间不想再追问谈昌去了哪儿,只想,把他护在身边。 “谈昌,”李霖一边构思一边说道,“我找个机会,就说九尾狐跑丢了,你变成人形生活,好不好?”他怜惜地看着谈昌,目光划过那赤=裸胸口,瞬间刺痛。 不由对方分辨,李霖便扶上谈昌肩头按倒了他,小心翼翼盖好了被子,又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发现一家不那么烫手,才算松了口气。“你变成这样倒也好,我叫人直接拿伤寒的药。” “师兄!” 谈昌突然叫了一声,想了想,又改口,“沐泽,不必这样,我原本就是狐狸。” 他是九尾狐,堂堂正正,不需要遮掩什么。 “何况,我想陪着你。”就是做一只宠物,又如何呢? 李霖刚想说什么,就听见了笃笃的敲门声。 “殿下,汤药熬好了。” 李霖眼神微变,谈昌一把拽过压在被子上的皮裘,窝进被子里。一瞬间,被子的鼓起就变成了一小团。 李霖闭上眼,又睁开,终于恢復了平日稳定的声线:“进来。” 第28章 吱吱吱吱吱吱 竹苓端着药碗走进来, 瞅着太子殿下的眼神的落向,乖乖选择放在桌上,又行了一礼,低着头回道:“方才张大人来传消息, 后日工部的大人们就进城了。” 后日进城, 怪不得姚之远急了。李霖想了想,决定接着等。“孤知道了, 这儿不用你伺候。你出去等吩咐吧。” 竹苓行礼告退。 看到竹苓完全退出门, 李霖才端起药碗回到床前坐下,告诫道:“你轻易不要变成人形了。”朝中后宫, 不知道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东宫。谈昌还是九尾狐的时候, 就有人明里暗里地伸手,如果让他们知道九尾狐还能化成人形, 不知道又要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起来喝药。”李霖瞥了一样小狐狸,手却没松下。 见人出去了,谈昌扭了两下, 又变成了人形,掀开被子扭扭捏捏坐起身。“我等会再喝。” “开什么玩笑,孤不亲手喂,你会老老实实喝?”李霖又被谈昌的人形晃了一下眼,转开视线后生硬地说:“衣服扣好!你也不怕再烧起来。” 谈昌只觉得,自打他变成人,李霖对他就变凶了好多。 “少撒娇,衣服穿好, 坐起来自己喝。”对方好像生怕自己感觉不到一样,继续用命令的语气说话。 谈昌又气又恼,再联想到少时一同读书,李霖常常嘲笑他字写的不好,书背的不好……谈昌嘴一瘪,眼泪便稀里哗啦砸了下来,在药碗里捡起小小的涟漪。 李霖一下子懵了。这是,怕苦所以委屈哭了?他看着抽噎的少年十分可怜,但又怕引得竹苓的怀疑,只好欺身上前,盛起一勺药,吹了吹餵给他。 “先别哭,喝药。不苦,我有饴糖。” 见对方毫无安慰自己的意思,谈昌又是委屈又是失落。若是小狐狸哭了,李霖只怕立刻抱到怀里安慰了,如今却碰都不肯碰他! “你,你就是只喜欢带毛的,根本不是喜欢我!” 谈昌哭得更大声,李霖见餵不进药,只好把药碗放下。“我并没有不喜欢你。”若是不喜欢,怎么可能劳动堂堂太子亲手餵药。 “你都不抱我!小时候,你就不喜欢和我亲近!” 李霖看着委屈巴巴,哭得皱成一团的小脸,喉结上上下下动了几下。他想,谈太傅恐怕只记得教谈昌读书写字,忘了教给他一些基本的相处方式和生理常识。 李霖不能站着不动,只好走上前,亲自动手,把谈昌那件皮裘严严实实得扣上,又找出了一条帕子亲手给他拭泪。 细腻的皮肤吹弹可破,李霖不敢用力,只好一下一下,轻轻地用帕子吸干泪水。 李霖的动作温柔细緻,谈昌渐渐忘记了哭,红着眼睛,有些呆愣地看着他。 “不哭了?”李霖的手动作停顿下来,无奈地问。 这短短半天,李霖已经经歷了宠物生病的焦急,狐狸大变活人的惊讶和找到阔别多年的师弟的惊喜,已是身心俱疲。但他仍然强撑着,轻声细语地,哄着不知道为什么闹脾气的小傢伙。 谈昌扁扁嘴,把身上的皮裘脱下来,朝他推了推。 李霖看到他的动作差点气的一口气憋过去,好在谈昌脱下衣服塞过来之后便缩回了被窝,把头蒙了起来,闷闷地说:“给你,你摸吧。” 那件皮裘顺滑光亮,乍一看是火红到暗红的渐变,细看起来,末端是黑色,底绒则是白的,这颜色搭配让李霖联想到了什么。“这是……你的毛?” “还有尾巴。”谈昌打定主意闷在被子里不肯露头。 “快出来,小心闷坏了。”李霖哭笑不得,顺手把那皮裘撂到一边,剥开被,露出一个小脑袋。“药都凉了。”李霖试了试温度,嘆了口气。 谈昌乐得不喝那苦药汁,李霖却不能眼看着他继续折腾,立刻把药碗送出去,让竹苓重新熬。李霖原本还纠结怎么跟竹苓讲,自己餵了半天药还没餵进去。没想到竹苓像是被吓到一样,拿了碗就跑了。 李霖莫名其妙,只当是自己威严渐增。而仓皇而逃的竹苓,看到竹沥之后才喘过气,“快别说了,殿下担心那狐狸,都悄悄哭了,还不重新煎药!” 第39页 李霖又叫酒楼的人送了饴糖上来,终于哄着谈昌喝下新煎的药。好在,许是因为九尾狐与人类不同,谈昌折腾了那么久,倒没有发热严重的迹象。 等重新坐到床边,看着谈昌乖乖躺着,不哭不闹,李霖觉得,自己已经提前体验了一把养孩子的感觉。 出宫以来不必看奏摺,这日姚之远又心情不佳,不必出去应酬,终于可以歇一歇。李霖刚刚冒出这样欣慰的念头,就听见了外头传来竹苓的声音:“香荑姑娘求见。” “不见。”李霖想都不想就说道。话音刚落,却觉得手腕一阵刺痛,一回头,原来是被谈昌咬住了。“你干什么?”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谈昌松开了他,仍是一副委屈的表情,小声念叨着:“我都病了,你还要出去玩!”在谈昌看来,没有什么比在宠物生病时还去找姑娘玩更可耻的行为了。 李霖揉了揉他的头髮,让他安静下来。 “李公子,奴家自知蒲柳之身,不足侍奉公子,只求再见一面,以解相思之意。若是李公子对奴家无意,便让奴家死了这条心吧。” 戚戚哀哀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李霖不想见她,一来是因为他对女色毫无兴趣,二来也是因为对香荑抱着防备,更怕她看见谈昌。可是没想到,香荑并非让侍女传话,而是亲自前来,而且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 李霖对她没兴趣,可是留着她或许还有用。 李霖揉了揉眉心,示意谈昌不要乱动。然后起身出门,顺手关上了门。香荑就在门口,见他出来低身行福礼。 “你在这里,住的可还习惯?”李霖随口问道。 “多谢公子关照,奴家一切都好,只是想念公子得紧。” 香荑一席话说出来不觉得什么,旁边的竹苓竹沥却躁红了脸。她们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不知羞的人! 李霖说:“那就好,再有半月就过年,我也要回家里去。” 香荑的眼睛一亮,李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伺候你的丫头说,我得了空也会去看你。”李霖敷衍了几句话,觉得已经差不多了,便示意竹沥把人送走。 都把广白送去了,怎么还出了这种事。 李霖摸了摸鼻子,心情十分复杂。而等他打开门,却发现,被他留在屋里的谈昌又开始闷上被子装死了。 李霖深深觉得,自己有点太惯着谈昌了。于是在清了两声嗓子,发现那人仍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之后,李霖看向了桌上的笔墨。“既然你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又能变成人形,那就好办,之前欠的十三张大字,也可以补上了。” 谈昌未想到这人居然一直记着数,一推被子坐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嗯,看来病是好了。”李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就再加一张。” 谈昌惨叫一声,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作势要一病不起。 然而一病不起是不可能的。到晚上,姚之远又叫那大夫过来给谈昌诊脉,确认已经驱散了寒气。为了巩固疗效,大夫又开了些方子,还交代吃的清淡些。眼看小狐狸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时刻要爆发,李霖立刻向店小二点了一份鸡肉青菜粥。 被一份粥收买的谈昌,眼泪汪汪地抬头,只看见李霖指了指桌上的笔墨,登时傻眼了。 谈昌曾习读书写字三年多,即使中间又隔了好些年,身体的记忆是不会那么轻易抹去的。看到他在纸上写字,李霖说道:“总算比用尾巴写得好。” 谈昌撂笔要走,被李霖一把揪回来。 因为谈昌变成人形,屋里李霖没敢留人,所以无人伺候,只有李霖亲自为他研磨。李霖不紧不慢转着墨条,看着纸上熟悉的字,心中一时恍惚。“你当真不想以人的面貌留下?” “不想。”谈昌断然拒绝,又没好气地哼道:“以人的面貌,怎么留住东宫?” 明明是恶声恶气的话,李霖听见,却笑了。 谈昌却在想,幸好自己拒绝的快,否则恐怕除了练字,还要把四书五经重新捡起来了。 “那个……”写完了一叠纸,被李霖挑剔地一一审视,持续装死地谈昌突然又出声:“谈先生,是怎么去世的?” 方才还毒舌连连的太子瞬间沉默。 在宫外的那六年,也是李霖最快乐的时光,尤其是和师弟并肩学习的三年。谈太傅严厉慈爱,嘴狠心软,小师弟可爱活泼,总是闹出小小的乱子。然而,之后一切再次急转直下,师弟消失,谈太傅去世,李霖被接回宫中,出阁读书,同时入朝接触朝政。也是从那时起,他发现父皇再也不是记忆中那个高大英明的父皇了。 这一切,他也不知如何跟谈昌说起,只能简单地解释道:“老师是病逝的。”虽然,李霖内心深处一直很怀疑,为何偏偏在那时,一直看上去十分健康的谈太傅会突然发病,最后一病不起。 谈昌的眼睛动了动,终于看向李霖,一只手轻轻拽上李霖的衣角,张了张嘴,哀求道:“我想……我想去看看他。” “好。”这一次不用谈昌说什么,李霖便主动抱住他。“等回京之后,我便带你去见老师。” 第29章 吱吱吱吱吱 第二日, 再未有书信传来,工部的一行人已经逼近淮阳城。 越是到这样紧要的关头,李霖却越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他一早起来用了饭, 就独自在屋里, 翻看着这些日子张廷、杨京润和决明等人在淮阳各处收集到的信息汇总,以及张廷的小字批註, 又在心里还原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淮阳的水患祸起姚家, 但姚家并非唯一的罪魁祸首。事实上,当时因为国库不足, 将工事下放后, 淮阳的大小商人,都有慷慨解囊。姚家更是带头劝捐, 博得景和帝的夸赞。而淮阳的知府是个软柿子,在本地根本说不上话,后来朝廷的银两运来, 自然也不是他来接手。 这一系列的环节里,想要贪墨,实在太容易。姚家身上的罪名洗都洗不脱,唯一的疑问仅仅是,远在京城的姚信鸿是否知情。 知情与否,其实也不重要了,李霖真正担心的是,除了他们又该如何做。 李霖合上本子, 望向坐在面前的张廷。“冠玉,若是你,为父皇出谋划策,国库不足,当如何是好?” 常常向商人劝捐,则会落人口舌,受制于人。何况官商勾结的根子一日不除,这事情便没完。 “以臣之见,皇商之制当废止。”张廷不假思索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杨京润看着张廷,有些担忧,又有些期待。张廷饱读诗书,又颇有见解,陛下将他送到詹事府,就是交给太子殿下培养为股肱之臣的意思。杨京润也认可张廷的能力,在詹事府更常常将为太子整理文书之类的事交给他,为他树威磨鍊。 但,年轻人过于峥嵘,锋芒毕露,又令他忧愁。太子殿下勤政爱民、孝悌友爱,可惜,与陛下不睦已久。开拓进取,那是荣登大宝以后才该做的事,现在当以养精蓄锐,稳妥自保为上。 第40页 然而看到太子殿下与张廷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裁剪皇商以后的种种策略,又想起殿下在京中时拿出的那本奏摺,杨京润又把满腹的话咽了下去。 殿下能够保有初心,甚好。 一直到午后,外面都没什么动静。 小年快到了,许多商铺都开始准备关门,外地的客商正是早早准备出发返乡。李霖扫一眼窗外,方才的话题刚刚告一段落。他出声询问:“冠玉是江南人?” “正是。”张廷应声。他是土生土长的江南才子,如今离家久矣,提及这个,也不免怅然。 “孤记得,杨先生是京城人氏。”李霖又看向杨京润。 杨京润颔首。 “年节前后随孤一路赶来,车马劳累,又与家人分别,辛苦二位了。”李霖说完,又瞥了一眼枕在尾巴上发呆的小狐狸。 不知青丘在什么样的地方,想来距此也遥不可及。 不知道他想不想家。 “殿下亦是远离宫城和陛下、娘娘,臣等如何能不追随。”杨京润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 李霖点点头。“好,早日惩办了兇恶,待诸事走上正轨,我们也能早日还京。 见李霖有些疲惫,杨京润示意张廷一併告退。送他们出去后,李霖看向自己的卧床。“谈昌,你听懂了吗?” 发现小狐狸可以变成人之后,再说服自己接受同床共枕便没那么容易了。得让他学会何人正常相处才行。李霖是怎么想的,奈何某个小傢伙实在粘人,人形行不通,就又变回了狐狸,尾巴晃来晃去,在李霖身上爬上爬下,左蹭右蹭,一副不让他上=床他就不让李霖睡觉的架势。 于是,李霖这张卧榻所有权便成功变更。 听到李霖的问话,谈昌翻了一下身,由仰面躺着变成了背对他,尾巴晃了一下,以示自己毫无兴趣。 “你若跟在孤身边,就甘愿当个宠物吗。”李霖已经许久不用孤这个自称,此刻却重新捡了起来。“还是老师当年教你的东西,你都忘了?” 最后一句,带着一点挑衅的语气,帮助谈昌回忆起记忆中那个嘴硬又毒舌的少年。小狐狸一眨眼变成了小少年,“这有何难,不就是想让他们商人自负盈亏,自担风险,你们好从中收钱么!” 李霖乍一听,觉得此话虽过于直白,却并无什么错处,便点点头。看着谈昌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李霖突然正色说道:“我也想留你在我身边。可这宫城,是吃人的地方。我虽会尽力护着你,却不敢说一定能护你周全。” 李霖是太子,然而太子也有无能为力的事。 曾经他不信鬼神,不信这世上当真有九尾狐,如今谈昌的出现,无疑是给了他的信心重重一击。九尾狐是真的,法术也是真的,那道士、修仙之道,这些又会不会是真的?李霖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却不过一介凡人,若是国师他们当真对谈昌动手,李霖并不确定自己能招架。 想到这儿他不由问道:“你当初究竟是怎么被国师抓住的?” “……不是国师,是洞虚。”谈昌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丢脸的话题。心下盘算了一番,谈昌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这么丢脸的事说出口!任何人,哪怕是李霖,都不能知道! 李霖不知道谈昌的所思所想,只看到谈昌的身体一紧,习惯性地用右手蹭了蹭被面,便以为是提起这个话题他怕了,立刻说道:“我不问了,总之,你跟着我和詹事府的诸位先生,好好学些东西自保。” 只要不问丢脸的事谈昌就满意了。提起学东西,他立刻挺了挺胸脯,“嗯!” 他可聪明了,他可是最最聪慧的九尾狐。 李霖才放下一半心。 因昨日的事,李霖问过了广白。广白说,香荑是趁她不注意偷偷熘出去的,没有问过她的意思。李霖没有限制香荑的自由,但是明里暗里,吩咐了不少人盯住她。听说,她昨晚还叫人出去採买东西。 看来是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李霖还在思索,决明来敲门了,“殿下,姚家送来了一张请帖,请您过府。” 李霖发出一个短暂的嗤声。求人还要叫去自己的地盘,这是摆了多大的谱?不过决明还有另外一句话,“姚之远来送的请帖。” 看在从惠妃那边论辈分,姚信俊还算个长辈的份上,便走一趟吧。李霖起身,又看向谈昌,“你要一道去么?” 谈昌有些意动。可是他也清楚,这是去做正事,带着他并不合适。不过……谈昌转念一想,刷一下又变回红毛小狐狸,冲着李霖三下五除二爬到他胸口,一头钻进了披风里。 “你……”原本准备让谈昌化妆成侍卫的李霖一愣,伸手要揪他出来,却在触到光滑的皮毛的那一刻,犹豫了。 原本再自然不过的动作,在获知了对方的身份后都变得暧昧起来。 李霖的心中有些悸动,又想起少年那昳丽的容貌、柔韧的身体和光滑的触感,脸不由自主地烧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李霖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收回了手。他清了清嗓子,面无表情地推开门,吩咐道:“把香荑带上。” 姚之远站在楼下等他。李霖一反常态,没有请他上楼喝茶,姚之远也并未加以调侃,反而表情严肃,甚至有些生硬。 “草民诸多失礼之处,请太子殿下恕罪。” 姚之远一开口,便让李霖的步子一顿。李霖抬起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言。姚之远便继续说道: “家父命草民前来带路。” 两句话说完,姚之远便不再开口,无声地请他上马车。身份既然被戳穿,决明等侍卫也不加掩饰,个个骑马佩刀,看着姚之远和姚家下人虎视眈眈。 马车并未朝着姚家的方向走,反而绕了个圈,到了一处看起来热闹非法的集市。 快入年节,这些集市都在贩卖年货、灯笼、春联,马车从集市中驶过,正好被人群裹挟,姚之远跳下车,示意其他人跟上他,七拐八拐,进入一处小小的宅院。 一进正屋,姚信俊、姚之远一同下拜。“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门一关,侍卫们都被留在了外面。 李霖并未立刻让他们起来,而是负手审视两人弯曲拜倒露出的嵴背。他若有所思地说:“姚公,可真是出乎孤的意料。” 姚信俊不敢起身,只得咬牙说:“草民冒犯了。” “起来吧,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屋子里装潢十分简单,摆件只有两把椅子,李霖坐在上首,看着战战兢兢的姚信俊,再次重复了一遍:“这是姚公宅邸,孤岂敢自专,起来坐吧。” 两人终于起身,姚信俊坐下了,姚之远面无表情地侍立父亲身后。姚信俊讨好地笑道:“犬子心无大志,只喜欢那些猫啊狗啊的,对这些也颇为关注,所以草民碰巧知道,陛下曾赐您一只九尾狐。” 第41页 说到这儿,他又打量了一下,似乎指望那传说中的九尾狐突然蹦出来似的。 李霖也感觉到了怀里的谈昌动了动,但并未露头。 “草民,又接长兄手书,言太子殿下将与工部诸位大人们一同前来,联繫到犬子对您的描述,又亲眼见了您龙姿凤采,若再识不出殿下的身份,岂不是白长了这双眼了。” 这话被姚信俊说来,着实动听。然而李霖的表情不动分毫。“说说吧,既然姚公已经认出了孤,邀孤前来此处,又是想要做什么?” 李霖听到了“长兄手书”四字,也明了姚信俊的试探,但他并不想兜圈子。明日工部的人就要进城,最焦急的也不是自己。 见对方不吃自己这一套,姚信俊脸上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接着,他笃定地说道:“草民,能助您。” 第30章 吱吱吱吱 姚信俊的话是意料之中, 李霖也并未有什么表示,而是缓慢地用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姚信俊的脸,忽然一笑,带着些许的嘲讽。“姚公以为, 能帮孤什么?” “殿下虽想查出姚家, 可是凡事都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即使认准了姚家,也未必拿得出证据吧?” 李霖没有任何反应, 姚信俊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官官相护, 商人也是如此,淮阳知府绝不敢动姚家。我长兄在朝中, 又有三殿下和惠妃娘娘, 想必太子殿下也要顾及他们的反应。这么看,这淮阳一行, 还真是棘手。” “住嘴。”李霖终于出声了,“你既然对朝中如此熟悉,想必辱及后妃皇子是什么罪名心里也清楚。” “殿下在此处, 就不必掩饰了,三殿下入阁进吏部,太子殿下想必欣慰得很?” 谈昌的耳朵冒了个尖儿。他窝在李霖的衣服里,所有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若不是早知道姚信俊与惠妃、姚侍郎的关系,他真的无法想像这是亲生兄弟兄妹。越是接触人类,谈昌就越发现,自己不了解人类。 他正在胡思乱想,就感觉到清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李霖平稳的心跳,和从胸腔发出的声音,都人谈昌感到安定。他又缩进披风里,暖洋洋地包裹住自己,听着李霖说话。 “明人不说暗话,你能拿得出什么?” “帐本。我两位兄长都是一模一样的脾气,信不过别人,一定要留点把柄在手里。淮阳的大小商人,凡是分了一杯羹的,帐本上都记得一清二楚。”说起姚信思,姚信俊的脸上闪过了不甘的神情。李霖不动声色,看得一清二楚。姚信俊对两个哥哥不满,绝不是一天两天产生的。也就是这份不甘,让李霖有了可趁之机。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姚信俊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不过他也没有急于说话,而是等着李霖掂量。谈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焦躁地用脑袋和尾巴蹭着李霖的胸口,直到李霖隔着衣服拍了拍他的屁股才老实下来。 “孤不可能让你成为姚信思。” 李霖也开始一步一步亮明底线。 谈昌的前掌紧紧扒着李霖的上衣,生怕听漏了什么。他无法露头看外面的景象,只能凭着声音和李霖的唿吸、心跳频率来判断情况如何。饶是如此紧张,他也留意着收起了爪子,怕抓疼了李霖。 “孤能承诺给你的,只有姚家。” 是姚家,而非淮阳。李霖既不准备扶植另一个姚信思,也没有打算把淮阳全部承诺给姚信俊。想要什么,只能靠他自己的能力。谈昌听在耳中,若有所思。 “此外,你必须率先响应孤的提议。” 李霖不再说话,只把一张写满字的纸放在姚信俊面前。姚信俊揭过去一脸狐疑地看了一会,脸色越来越难看。 “殿下未免,太过分了。” 谈昌等了许久,只等来了这句话。一听这人还敢威胁主人,他立刻就要爬出来找这人算帐。 李霖只觉得衣服动了动,还没意识到什么,就看见一个红色的小脑袋从衣领口冒了出来,一通吱吱乱叫。 不论是李霖本人,还是姚信俊姚之远都是一愣。姚之远的眼睛剎那间亮了,但很快,那点亮光又熄灭了。 谈昌冲着对方一通乱叫后,颇有气势地攀在李霖肩头,虎视眈眈看着那父子两个。 李霖颇为无奈,伸手拍了拍小狐狸的脑袋。“谈昌,又不听话了。”虽然话是这么说,他却没有半分呵斥的意思,而是任他趴在肩头。 “……” 姚信俊一方面惊讶于太子对小狐狸发自内心的喜爱,一方面,也隐隐怀疑起兄长姚信鸿的判断。 陛下,真的不喜欢这个太子么? 若是当真不喜欢,为何要把国师亲口断定的九尾狐赐给太子,而非三殿下,甚至也不是自己养着? 姚信俊收起了轻慢的神色,抹去最后一点犹豫。“草民愿为殿下驱使。也希望,殿下您信守承诺。” 李霖扬眉,有些惊讶于对方的爽快。当然,这并非坏事。“孤一向一诺千金。” 他说完,便把那张纸收入怀中。“孤不宜久留,二位也早些回去吧,毕竟……”毕竟姚信思可是盯着他们呢。 李霖之前试探了姚之远。姚之远不知香荑被送来的事,所以香荑背后的人不是姚信俊父子,那么就很明显了,这是姚信思送来的人。霖故意在香荑面前提起自己不日将返家,消息传出去后,估计对方已经放松了警惕。而特意提点姚之远,也是为了提醒他们父子俩,姚信思掌握着这父子二人的踪迹,逼姚信俊早日决断。 李霖的言外之意,姚信俊听得明明白白,可是他只能忍气吞声地说:“谢殿下提点。” 李霖转身就出门。 “弥归,快送殿下出去。” 被他们丢在集市中的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开到了院子里。 谈昌趴在李霖肩头看姚之远,姚之远的神色淡漠地抿着唇,只有偶尔扫到谈昌时才有一丝暖意。 通过法术,谈昌清晰地看出这个人心中的愤怒和受伤。是……因为李霖吗。 不甘,愤怒,怀疑,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在一起,难以读透。 走到马车边,李霖停了下来。“这个,就当做礼物,送给姚公了。”李霖示意决明上前,决明的手推了一把被捆得严严实实,一脸不可置信与惊恐的香荑。“他要怎么处置都行。” 姚之远终于嘲讽地勾了一下嘴。“谢殿下。” 李霖嘆了口气。他说:“弥归,抱歉。” 姚之远没有反应,李霖登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开了起来。谈昌变成了人形,往李霖身边凑了凑,陷在软软的垫子里。“姚之远他恨你。” 谈昌这样软软糯糯的声线,说起“恨”这样激烈的字词,尤为违和。 “我知道,因为他觉得我是在利用他,我背叛了他。” “那为何不解释呢?”谈昌追问。 “因为我的确利用了他。”李霖说到这儿,那一点犹豫和愧疚也全部消失了。“即便解释了,那一点真心混在利用当中,也变得什么都不是了。” 第42页 李霖的声音放轻了一些。“这原本就是无可奈何之事。” 谈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道:“那他既然恨你,他爹想必也恨你利用了他,为何觉得你的要求过分,还要答应你呢?” 路上颠簸,谈昌的身体随着马车晃来晃去,一头乌丝更是尽数倾泻在李霖肩膀、胳膊、手指。 青丝白髮,红颜易逝。 黑髮如水,从指尖漏走。 李霖心中微动,对时光二字有了直观的感受。记忆里那个小小的师弟已经变成了别样的少年。 虽然对姚之远说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话,但对于李霖而言,更好的选择是一瓢都不碰,尝都别尝。 太子殿下二十年的生命中,情绪脆弱失控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他而言,过多的感慨追忆十分没必要。他也从不是那种感嘆时光易逝的人。 或者说,曾经他以为如此。 “靠好,别乱动。”李霖将谈昌揽到身边,左手扣住谈昌的腰,将他固定在自己身边。 谈昌可真瘦。李霖恍惚地想道,白费了吃下去的那么多鸡肉了。这么一恍惚,解释的话就又拖了拖,直到对方不耐烦地晃了晃他的胳膊,李霖才回神。“因为他别无选择。有姚信思一日在,他就只能充当一个跑腿掌柜。若是他甘心如此也就罢了,可他显然是不甘心,否则不会把姚之远特意送到京城。” 可惜,看到姚之远在京城的表现,就知道姚信鸿对这个侄子是什么态度。 马车驶到酒楼,谈昌连忙变成了原型跳到李霖肩上。臂弯突然变得空空荡荡,李霖心中突如其来闪过一丝不舍。 不过这情绪和方才一样被他归结为胡思乱想,很快就消弭于无形。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第二日,工部的人一进城,就赶来酒楼拜见李霖。自从听说了太子殿下将赶往淮阳,姚信思便有不祥的预感,所以当听儿子提及不成器的侄儿是与友人结伴回来时,默许了儿子动的手脚。但是当听说工部的人进城后赶去的地方,姚信思的太阳穴还是突突跳着疼了起来。 工部的人受了李霖的恩才得以南下,一路都达成共识,无论如何,得让太子殿下立个功劳回去。 只是他们没想到李霖当真这么高效,人刚到,贪墨的帐本已经摆在他们面前。 “这是姚家,并淮阳十二家商户贪墨银两的证据,孤属意尽快抓捕,再上报父皇,诸位以为如何?” 面面相觑之下,工部侍郎率先行礼,“臣遵旨!” 有了证据,还怕什么呢。工部的人原先就对姚家捅出的这摊子事十分不满了。 李霖又道:“姚家行三的姚信俊,检举有功,姚家家产处贪墨罚银充公外,余下应由他继承。”总不能真把商户抄家了,在民间落下骂名。 这下,便有人犹豫了。“姚侍郎尚在……” “姚侍郎自己尚未洗白呢。”李霖冷笑道,“姚信俊检举他通风报信,诸位可要看看?” 工部官员俱不敢作声。 李霖交代完,便把其余事情都交给他们,自己则连淮阳知府都不见,闭门不出,专心写那道摺子。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第31章 吱吱吱 早春三月, 春光明媚。 谈昌走在市集上,开开心心听着四面八方的吆喝声。 “糖葫芦嘞,糖葫芦嘞!” “公子,买朵绢花么?” “公子这样的年纪, 没什么绢花, 不如到我家的书肆看看!” 谈昌穿着月白色的锦缎长袍,影影绰绰绣着暗纹, 腰上还挂着佩玉香囊, 一看就是大家公子,所以街道上的商贩见着他都纷纷热情地推销起来。谈昌左手拿着冰糖葫芦, 右手揣着半只烧鸡。他站在书肆前头, 停了片刻,叫道:“决明!” 隐匿在人群中的护卫长快步向前, 到他身侧问道:“小公子有何吩咐?” 谈昌思索了片刻,看着那书肆问道:“沐泽平日喜欢读什么书?” 决明一时懵了。太子殿下平日读什么书,他怎会知道? 谈昌见他无话可说, 小小嘆了口气。“算了,你看过的书还没有我多。” 莫名其妙就被鄙视了的决明一脸懵逼。 谈昌吃完了糖葫芦,又把烧鸡依依不捨塞到决明手上,还吩咐道:“不是赏你的,不准偷吃!”才留下心情复杂的决明,独自进入书肆。 “公子可要看看带批註的四书五经?这可是翰林院的状元郎批的,也亏得咱们淮阳的读书人运气好,一般人根本没机会见着呢!”书肆里的小厮见到谈昌, 不遗余力地推销起来。谈昌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读书科考的年纪。谈昌点点头,不带什么兴趣,把那书拎起一看:书封上赫然有“张冠玉注”四字,谈昌登时就乐了。 张廷张状元赚外快的方式果然别出心裁。 谈昌没兴趣把自己的零花钱贡献给张廷的大作,便随手挑了几本游记散文,叫人包起来。看得书肆的小厮直摇头。不学无术,不学无术。 谈昌买好了书,打包一同扔给了决明,才问道:“你说沐泽这会回去了没?” “殿下恐怕已经返回。”决明回答。说是恐怕,其实他们暗卫之间有自己的联繫方式,所以决明很确定,殿下已经回到了。 他们在淮阳已经待了三个多月,李霖亲自监督,将修建的银子一笔一笔花了出去,工部的人来时便没指望捞着好,如今立了功,乐得避嫌。按说如今材料採买、民工服役等事都不上了正轨,李霖也可清闲一些。 谈昌露出了苦恼的表情。今日单独出门,是他撒娇服软,不知费了多大功夫才争取来的机会,他可不想那么早就回去。可是既然李霖已经回去了,若是回得太晚…… 谈昌刚刚起了这样的念头,决明便尽职尽责地催促道:“小公子,我们在外不宜久留,还是早些返回吧。” 谈昌只好跟着决明往回走,边走边小声嘟囔道:“回去又得练字。” 决明忍着不敢真的笑出来。 谈昌又拽了拽身上的袍子,心里觉得别扭。他是狐狸,平日赤=身=裸=体惯了,化成人形的时候皮毛也变成一件裘衣。可是李霖非说他那打扮败坏风俗,入了春又说不合时宜,来时装模作样运的一车绸缎全被裁成衣服。 马车停在一处茶馆,决明跳上去赶车,谈昌坐进车厢,抱起软垫上的皮裘。 等到马车停进院子里,决明跳下车,轻车熟路地从车厢里抱出一只通体火红的小狐狸。 此处院子是李霖赁下的。他们一行人原先隐姓埋名住在酒楼里也就罢了,后来官差入城,工部官员每日来来往往颇不方便,便一同搬到这里。 决明抱着谈昌下车后便把小狐狸放到了地上,把谈昌买的那些鸡零狗碎搬下来。谈昌自己撒着欢往自己里沖,像一团火嗖一下卷进屋子,卷到了李霖面前。 “决明大哥回来了。”竹苓见着决明,曲身行礼,决明短短地嗯了一声。竹苓说道:“刚巧,大人们刚回去——外头好玩吗?” 第43页 他们这些东宫来人中,也只有决明有幸,能三不五时带着太子殿下的爱宠出去逛逛。 “远不如京中热闹,不过自有滋味。”决明说了一句,便打算进屋回復。广白正好从另一边出来,便叫道:“竹苓,怎么还不过来?” “这就来。”竹苓连忙小步快跑过去了。 决明看见竹苓,就想起消失不见的竹沥,心中有些惋惜。 为了十两银子,就把自己害了,何苦。 当日香荑在酒楼时,被广白看着,原本不应出什么差错。偏偏她出银子收买了竹沥,才获知太子殿下的住处,有了那找上门的一幕。 香荑被送到姚家没多久就死了,被害死的。竹沥除了那十两银子什么都不知道,李霖只好叫他们处置了。 决明收起杂念,进屋行礼,“殿下。” 李霖方才已经同谈昌打过招唿,见他来也只说:“辛苦,他又买了什么别的?” 决明只好把半只烧鸡、风筝、九连环、几包点心还有一包书放在桌上。李霖只注意到了那书。“这是什么?” 屋里再无别人,抱住烧鸡不放的谈昌用爪子把书往李霖面前推了推。 “难为你还知道给孤买东西。” 决明见没自己什么事,便告退了。 谈昌用爪子拨开纸,迫不及待地啃起烧鸡。李霖随手翻着游记,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日便将动身返京了。” 谈昌一愣。他今日回来,的确见李霖有些不同寻常,不过没想到竟是如此。 小狐狸跃下桌子,光一闪,谈昌站直身扣紧了裘衣。“圣旨已下?” “都说了,不要随随便便变成人。”李霖无奈摇头。如今他贴身的人当中,唯有决明知晓这一秘密。毕竟什么都瞒不过暗卫的耳目。 “他怎么突然改变了心意?”谈昌还是忙着追问。 李霖办姚家办的干脆利落,一家子下狱、搜寻赃款、动刑拷问。姚家如此,其他那几家商户自不必说。等供词都交出来了,李霖才将口供和帐本、证人证词以及参姚信鸿的奏摺一同上给景和帝。 景和帝勃然大怒。 谁也没想到,李霖还真的这么干脆地动了手。人证物证皆在,景和帝不得不发落了姚信思父子,判了板子和流刑,又革了姚家皇商一职,收缴赃款无数。 然而,姚信鸿参与贪墨,却没有铁证,只有一份交与弟弟报信的文书。惠妃的枕头风一吹,景和帝息怒之后,仅以监管不严、持家不正的罪名罚了一年俸禄。 弹劾的摺子一股脑送上去,李霖却没有动静了。他知道,这还不够,他父皇已经消了气,开始迁怒这个儿子了。 果然,办完姚家,从年节开始,景和帝就对这个儿子不闻不问,俨然是忘了太子。 李霖并未停止,他又上了一道摺子,这次才真正是石破天惊:废除皇商制,改三年一度送物入宫竞价,质优价低者获选,凡本土商户均可参选。 此外,徵收商税,以田税作比,按盈利徵收,二十税一。 太子殿下的奏摺,从年后开朝起就开始吵了。不少老学究都嚷嚷着不合规矩,违背祖宗成法,恐激起民变。然而户部的人却是一百个一千个贊成,恨不得把反对的官员都押去看看空虚的国库。 当然,姚侍郎也不能唱反调,只能憋着气上书支持。 从年后吵到现在,还没有吵出个结论。 景和帝虽不喜废除皇商一说,但他也知道,银子要紧。 国库空虚,人人就都盯着他的内库。所以,还是得想法充实国库。所以他也不表态,就看着群臣争论不休。 这些事情李霖时常与杨京润和张廷,乃至工部官员们讨论,谈昌也是心知肚明。但他也知道,即便争到这样的地步,景和帝也没有松口召李霖回京。怎么今日,李霖的口气却如此笃定? “舅舅要回京了。”李霖终于露出了些许欢喜。见谈昌一脸茫然,他只好又补充道:“建威将军不日将返朝。” 在他解释之下,谈昌才终于明白。 当年陈氏能够入宫即盛宠,稳坐皇后宝座,除了夫妇相得外另一个原因,便是她出身显赫,其兄长是赫赫有名的靖远侯,建威将军陈吉铭。陈吉铭一向镇守南境,此次被召回,不知是什么缘故。但不管是为什么,景和帝都不能让陈吉铭看到他的太子外甥被扔在外地不准归京。 “旨意多半已经在路上了,所以我已经吩咐他们开始收拾东西。”李霖纹丝不乱。谈昌想,他从小失去母亲,恐怕对舅舅的感情很深,于是也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们早些回京,你就能早点见到舅舅了。” 李霖笑了,好像谈昌说了什么傻话一样。他伸出手揉了揉谈昌的头,“回京之后,务必谨慎,不要让别人发现你的身份,最好,不要再变成人形了,明白吗?” 尽管心里有诸多不情愿,谈昌还是点点头。 第二日,圣旨抵达。 太子殿下即将返京的消息一传出,送别宴的邀请纷至沓来。李霖干脆无一例外全都拒绝。他只是在离开前将剩余的事一件件交代下去。 交代事情的时候,张廷突然说道:“殿下,臣想留在这里。” 李霖抬眸与他对视。很多事情不必言明,那一瞬间李霖已经读懂了他的想法。 “好。” 李霖应下。 他走之后,仍然有人监督这些官员和商人。 “殿下,冠玉,不如让臣留下吧。”杨京润连忙咬牙说道。 出乎意料,张廷沖他摇摇头,“多谢杨兄的体量,冠玉也想亲自做些事。” “他懂水利,留下来自有用处。”李霖说道。 事情安排好,归程已定。谈昌念念不舍,又抓着李霖偷偷熘出去一次。正如决明所说,淮阳的集市比不上京城,可是在这里待了三个月,一草一木皆熟悉于心,便不止是那么简单的比较了。 因为李霖在,谈昌便变成了小狐狸窝在他怀里,李霖穿着常服从宅院走出,正准备向集市走去,却意外地发现有人在等他。 是姚之远。 那一日与姚信俊私下谈话后,除了查案传证人之外,李霖再未与姚之远见过面。姚之远看上去比在京城初见时瘦削了一些,但是腰背挺得很直,脸上那嘻哈玩闹的神情一下子都无影无踪了。他穿着一件白袍,静静看着李霖。 “弥……姚公子。”李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叫出弥归二字。 “你要回京了。”姚之远说道。 “正是。” 姚之远看了他许久,最后说道:“我会留在淮阳念书。”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姚信俊此举等于背叛了姚信鸿,他绝不会再把宝贝儿子送去了。 “后会有期。”李霖抱拳。 他做好了被冷嘲热讽地准备,可是姚之远眼神复杂地看了他许久,也一抱拳,道:“后会有期。” 姚之远转身离开,地上还留着个袋子,道口烧鸡的香味扑鼻。 第44页 第32章 吱吱 上路之后, 谈昌对姚之远有些依依不捨。 李霖与他一同坐马车,见他趴在窗口向外张望送别的人群,像是要从中找出一个曾经并肩同行的人来,便伸手拍了拍谈昌的肩膀, 安慰道:“他若参加科考, 总会在京城再见的。” 若说安慰也不全是,这也是李霖的真心话。经此一事, 姚之远也彻底成长了, 只是凡是成长都是需要代价的。 李霖放下帘子,把谈昌拉到自己肩膀上靠着, “不要到处乱看, 小心又晕车了。” 狐狸不会晕车,但是变成人会不会晕, 那就不好说了。 谈昌靠在李霖怀里,他已经习惯了和主人,或者说师兄之间的亲昵。其实在他看来, 李霖已经不仅仅是一个陪伴在身边,餵食顺毛,用捕猎偿还人情,实在不行就换一个的主人了。 “沐泽,我想骑马。”谈昌听着外面的马蹄声,跃跃欲试。 谈昌不会骑马,他只是一只小狐狸。不过能与马沟通,他远不用像人那样费劲地驯服。然而李霖思考了一会, 却摇头。“不行。” “怎么不行?”谈昌不服,抓着李霖的胳膊晃来晃去撒娇,“就让我骑一次嘛,我保证不会摔下来的!” 李霖看着那个无师自通撒娇粘人技能的小傢伙,心里涌起深深的无力感。 虽然这个比方并不恰当,但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君王为宠妃爱妾做出“烽火戏诸侯”之类的事了。 “现在还不行。”李霖总算是守住了底线,“有侍卫看着,众目睽睽之下,人多眼杂。等到到了住处,我和决明再陪你去。” 李霖说到做到。夜宿客栈时,他跟杨京润打了个招唿,便单独抱着狐狸领着决明出去。 决明驾着马车稍稍远离客栈,往荒野里走。他已经习惯了谈昌动辄在狐狸和人之间切换。反正他这条命就是太子殿下的,殿下说要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殿下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谈昌一上马车,便欢天喜地地变成人形,穿上崭新的袍子。李霖与他共处一室,虽然被对着谈昌,但耳边听着衣料摩擦的声音,心里又痒又麻,只能强行咳嗽几声,想着回京的事来克制自己的胡思乱想。等谈昌的手搭过来,他便自然地握住那只修长光滑的手,扶谈昌下车。 李霖反覆叮嘱:“我先带你骑马,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乱动。” 谈昌自然点头。 李霖的坐骑是从宫中带出来的,上贡的一匹大宛马。此马通体火红,名曰赤骥。赤骥乃是传说中周穆王驾车用的八匹马之一,是天子之马。而李霖的坐骑,正是景和帝赐名,伴他多年。大宛马性烈,李霖原不想用它教谈昌骑马。然而谈昌是个彻头彻底看脸的傢伙,相中了这匹通体火红,不夹杂色的马,自以为与自己十分相像,便不肯换其他的,“就这匹,就这匹!” 李霖只好妥协,自己先上马。赤骥因有生人在身侧,不耐烦地抖着尾巴,喷着气,谈昌突然伸出一只手贴在了马腹上。 李霖被他吓得够呛,险些跳下马把他拉走,可谁知,方才还不耐地喷气的赤骥一下变得乖顺起来。谈昌的手伸向赤骥嘴边,赤骥舔了舔。谈昌兴高采烈地绕到马侧,抬头看向李霖,脸上除了孩子气的炫耀,还有纯粹的喜悦,与风发意气。 这笑容一下感染了李霖,他伸手将谈昌一把拉起,让他坐在身前,环在怀中,抖着缰绳命赤骥跑起来。旷野里刮来的风朝脸上吹个不休。甩开了决明,李霖漫不经心地问:“赤骥从没跟人这么亲密过,这也是你法力的一种?” “是的。”谈昌应道。 “那么,对动物管用,对人也管用的话,”李霖的胳膊动了动,“你也能看到我现在在想什么?” 自从谈昌变成人之后,李霖在他面前就没有以“孤”自称过。然而谈昌还是敏感地捕捉到这个问题背后的剑拔弩张。 “不……我并不能看到你在想什么。”谈昌下意识地扭过头要解释,却忘了他紧贴着李霖后背,这一扭动蹭到了某个不该碰的部位。 李霖的脸色瞬间难看。 谈昌看在眼里,以为自己果然触动了龙之逆鳞,慌忙地解释:“我说真的,你是潜龙,有龙气护体,我不敢看……” 纤长的手指紧紧抓着他,新裁的衣领中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扭过一个好看的弧度。李霖怔忪地看着对方一开一合的朱唇,身体那一处的触感愈发真实逼人。 “谈昌。”李霖右手握缰绳,左手按在了谈昌的背上,用力很大。他语气沉沉,“坐回去,别乱动。” 谈昌更加紧张,可是那只禁锢他的手像烧红的烙铁一般死死锁住,由不得他挣扎。后背一暖,李霖整个人贴了上来,右肩一沉,清晰的声音近在耳边,“我信你。” 谈昌不明白为何李霖的气息如此火热,喷在他的脖子上,引起一阵阵的颤慄。 李霖则打定了主意,回京之后要好好教教这个师弟人伦常理。 被抛开的赤骥打着唿哨,悠闲地漫步旷野,浑然不知背上两位主人的心事。 回时是春日,又卸掉了不少行李,比来时行程更快,而人的心境也已经大不同了。譬如谈昌,再看到京城的那一刻,心里竟涌起久别重逢的温暖。 马车长驱直入,一路驶向宫城。 太子回京,要向景和帝復命,还要前去坤宁宫拜见母后。便叫决明和广白带着车马行李,以及某只不耐烦的小狐狸一起回咸阳宫。 去的三个宫女回来了只剩两个。广白一回来,便将竹苓竹沥所犯的事如实告知锦瑟。锦瑟又气又恼,恨她们丢尽了自己的脸,恨不得也罢把竹苓给处置了。好在广白劝了又劝,锦瑟便罚了竹苓一年的月钱,命她闭门思过七日,又把竹叶提上来与竹苓作伴。 谈昌一回来便大模大样蜷在太子的书桌上装死。锦瑟许久不见这小傢伙,也很是想念,拜年吩咐把今年新做的几样点心各取几块摆一盘,放在他旁边。 谈昌在淮阳吃够了烧鸡,如今正想换个口味,见着宫中内造的点心,倒是眼前一亮,捡了一块吃了起来。试了几样,唯有一种浅黄色的点心,入口即化,味道香甜,细腻爽口。 锦瑟见他喜欢,少不得又端一盘上来, 于是李霖回来之后,看见的,便是小狐狸欢天喜地坐在自己书桌上,一块一块拈着豌豆黄吃。 “吃这么快,不怕噎着了么?” 突然传来了声音,谈昌吓得一愣,才反应过来这是李霖回来了。可他急着开口,刚塞进嘴里的点心忘了咽,一下子就呛住了。 “咳咳,咳咳咳!” 小狐狸拼命地咳嗽起来。李霖被他吓坏了,就近抄起茶杯冲过去抱起狐狸,给他餵水顺气。谈昌足足灌下了两三杯水,才顺过气来。 顺过气来,谈昌便瞪着这个把自己吓得噎住了傢伙,恨恨地吱了几声。 李霖听出了谴责的意味,只好赔礼道歉,“是我的错,只是你往后吃点心也别吃那么急了,又没人跟你抢。” 第45页 谈昌乃是在外抢食抢惯了,遇到喜欢的便要胡吃海塞,这么多年,这习惯都没改过,当年谈先生也曾数次数落他。 李霖也想到了过去,抚摸小狐狸的手微微一顿,把其余人都屏退,才有一搭没一搭摸着狐狸的肚子。 “想去看看老师么?” 狐狸眼睛亮了。 李霖继续说道:“近些时候被人盯着,你且忍着些,过两日,带你去。” 拜见景和帝后李霖方知,急着召他回来倒不全是因为陈将军还朝。还有一事,就是他的二弟李云,要大婚了。 本朝还未有办过皇子大婚,此次二皇子李云大婚必然热热闹闹,李霖作为太子长兄,也不能缺席。李霖了却一段心事,自然替弟弟开心。此外他也惦记着,趁着大婚那日无人在意东宫,带着谈昌去看一看谈太傅。 谈昌乖乖趴在他的腿上,嘴巴蹭着他的腿,,留下淡黄的碎屑。李霖无奈地抽出帕子帮他擦嘴。“怎么吃得跟小馋猫一样。” 无法还嘴的谈昌迅速变成人形,李霖的手一顿,继续给少年擦嘴。 “猫,怎配与我比。” 谈昌眉眼之间的骄傲肆意鲜活,李霖情不自禁地把手搭在他的眼睛上,怕那光把自己灼伤。为了掩饰自己的失常,他说起了别的:“你吃的是豌豆黄,用上等的白豌豆做的。民间也有,不过滋味不同。” 不用谈昌表态,李霖便自觉地说道:“下次带你出去尝。” 谈昌扭过头,唇轻轻扫过李霖的掌心。那触感,如同羽毛在心上轻轻划过。 李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李霖轻声开口:“谈昌,谈太傅是不是没有教你……” “什么?”后面的谈昌听不清了,他坐起身仰起头询问,柔顺的黑髮从脸侧滑下,李霖的心跳急了一些。他悄悄嘆了口气,把谈昌小心挪到一边。“罢了,我找本书与你。” 他转身朝书柜走去。景和帝从未短过太子吃用,咸阳宫的古籍典册,也是宫城中最多的。 然而李霖所找的,却是一本他羞于提及的小册子。 本朝皇子往往十五六岁定亲,大婚时间则依据女孩儿的年龄和朝中境况,波动不定。然而皇子们早早就要受启蒙,大婚前入密室拜欢喜佛。碰见有手腕的皇后,还会提前给皇子屋子里塞人教习人事。许皇后自然做不出这种事,但他是嫡母,该关照的也要关照到。十四岁,刚刚回宫的李霖,就收到了一本画册。 “你自己看吧。”李霖把好不容易翻出来的那本薄薄的册子塞进李霖怀里,又把他整个人抱起来,扔到自己的卧榻上。 “变成狐狸看,老实点。” 谈昌变成小狐狸,用爪子翻开了册子,呆呆地盯着“精满则溢”,又看向“自渎”二字,不明白李霖让他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慢慢开窍啦 第33章 吱 二皇子李云的婚事, 办得热热闹闹。 李云与和嫔母子从前在后宫就是隐形人。和嫔母家不显,许皇后为了给二皇子做脸,选的王妃是前任翰林院老儒吴梓江的孙女。吴梓江已经致仕。独子的官声不显,在朝中并无实权。但家世清贵, 又有门生众多, 如此与李云的身份正相宜。吴家姑娘面容清秀,是个才女, 性格温吞, 与李云也算良配。 有吴家的门生帮衬,婚事自然热闹起来。李霖前去坤宁宫看望许皇后时, 许皇后还再三嘱咐他务必要去喝几杯酒, 帮帮场子。 李霖与这个二弟交情不错,自不必说。 二皇子还未受封, 成亲也是在宫中。 吉日那天,皇城里热热闹闹。二皇子原先居住在景阳宫,此处偏远安静, 与冷宫无疑。如今成亲再住在那儿便不甚合适,便由李霖提议迁到寿安宫。 寿安宫如今已经装点一新,到处张灯结彩。李云穿着大红喜服,招待客人。 李霖来的时候,另外两位皇子均已经到了。一群人跪下行礼,李霖连忙免礼,“今日是二弟的好日子,不必拘礼。” “太子殿下自是与旁人不同, 大喜的日子也姗姗来迟。”三皇子一张口就阴阳怪气,态度比之以往更恶劣十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二皇子朝李霖投来歉意和哀求的目光。他母家不比三皇子,在三皇子面前也懦弱惯了,今日更不想生出事。 李霖也无妨,他知晓三弟是因姚家的事记恨上了,正准备一笑带过,却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有板有眼地说道:“二哥可是忘了,太子哥哥的咸阳宫在东面,走过来自然比我们慢些。” 四皇子说完,沖李霖眨了眨眼。 李霖回京后还未见过四弟,见他出来打圆场便顺势一笑,“几月不见,四弟又长高了一些。” 二皇子也对这件事圆了过去十分感激,便顺口说道:“可不是,不仅是长高了,学识也精进了。早朝上父皇还夸赞过,尚书房的先生盛赞四弟天赋异禀。” 李霖看了一眼四弟,迅速地收回视线。“很好,自古英雄出少年。”四皇子摸了摸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突然他又放下手,好奇地问:“太子哥哥,今天跟着你的人是谁?怎么不是德善公公?” 李霖不动声色的侧过身,挡住身后的人。“随手挑的,叫德善看着殿了。” 套了一件小太监的服色,谈昌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从未来过的宫殿,听到兄弟俩的谈话才意识到自己所为有些不妥,收回了视线,又把宦官的帽子压低了一些以挡住脸。 好在那个话题很快就带了过去,四皇子笑眯眯问起李霖淮阳的种种。李霖一一耐心作答,三皇子李霁则在一边不耐烦地啧着,茶水一碗一碗地喝。他的婚事也开始议了。 官员来了不少,大多都是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来帮场子的。四兄弟坐在一处说话,却不甚投机。 吉时到,新郎官披红挂绿走出门,侍从牵来一匹高头大马,扶新郎官坐上,出宫迎亲。皇子虽显贵,仍要亲自迎新娘过门。 “饿么?”趁着四皇子被新郎官迎亲吸引了注意力,李霖趁机问谈昌。谈昌轻轻摇摇头,李霖便把面前那一盘点心往谈昌身边挪了挪。最上面两块正是豌豆黄。 谈昌悄悄捏一块在手里,冲着李霖感激一笑。 白皙秀气的小脸一笑起来,是宦官衣服也挡不住的好姿色。 李霖握紧了他的胳膊,“谈昌,你……” 话还未说完,人群传来一阵欢唿声,丝竹弦乐好不热闹,大红花轿抬至殿门。李霖看着那大红色,不知为何,想起的却是谈昌的皮毛。 这是谈昌第一次参加婚礼,所以看得兴趣盎然。看到二皇子下马,接过宫人手中的长弓,沖花轿拉弓搭箭时,忍不住屏住了唿吸。 二皇子的弓拉至满,三根箭依次射出,稳稳扎在花轿顶上。官员们都大声叫好,欢唿起闹。 三皇子看上去更是不屑一顾。然而欢唿声压过了他的抱怨。 第46页 谈昌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细瘦的小胳膊,心里有些愁苦。当年谈先生也劝过他练习骑射,奈何他就是懒,读书都是勉为其难,怎会吃这个苦,嚷嚷着自己有法术傍身便罢了。怪不得那会打不过李霖,如今竟是连看上去柔弱的二皇子都打不过?他正自怨自艾,便听见李霖喃喃道:“那弓才三力,你练一练,也能拉满。” 谈昌顿时觉得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安慰。至于真的去练,那还是免了吧。 一转眼,二皇子便牵着红绸扶着新娘子进入殿中,准备行礼。景和帝修道之后便越发不喜这等热闹场合,儿子成亲也未出面。和嫔则是由于是后妃,不能在外臣这儿露面,便与许皇后一道在坤宁宫招待女眷。只由李霖上前宣读圣旨,国师主持拜礼。 李霖上前,谈昌便紧紧跟在他身后。 圣旨的内容无非是赐下金银珠宝,嘉勉新人的套话,然而对于从不受重视的二皇子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圆滚滚的国师裹在红色法袍之中,李霖再怎么看不上眼也不得不屈尊同他站在一起。 新郎官衣服火红,脸也映红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宫女扶着盖着盖头的新娘完成一次次拜礼,最后被二皇子亲自送到后殿休息。谈昌看着那一对佳人,不由有些恍惚。 他忍不住侧过头看了看主持仪式的人:李霖今日换了一身黑色长袍,胸前背后绣着暗红龙纹,看起来俊朗挺拔,又简单大方。在外时谈昌便注意到了女儿家若有若无的目光,这样看来,李霖虽比不过她好看,却也还是很好看的。 李霖什么时候成亲呢,他的新娘子也会这么好看吗? 谈昌一时出神,就觉得脑袋被人拍了拍。 “发什么呆。”李霖拽了他一把,两人回到桌上。 新人行过礼,便是宾客敬酒的环节。四皇子年幼不能喝酒,看过热闹,又喝了几杯果汁,便由宫人接回坤宁宫了。桌上只剩不投机的兄弟两人。 李霖身份贵重,敢灌他酒的人实在没几个。三皇子则要帮新郎官挡酒,不情不愿地起身相迎。宗室的客人来得不少,有鲁王、晋王等几位王叔的世子,还有原山驸马、江业驸马等。原山公主是三皇子李霁的胞姊,这会郎舅二人饮酒时,说说笑笑,看起来倒是十分和睦。 李霖是先皇后的独子,没有亲生兄妹,此刻独自端坐桌边,高高在上,便有些孤独。 谈昌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像是那烈酒,闻上去香气扑鼻,灌进肚中才知道灼烧麻木。他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一些,问李霖:“要喝酒么?” “不耐烦了?”李霖却误会了他的意思,“再等等,马上就能走了。” 位高权重的老臣开始陆陆续续告辞,他们原本就是来给个面子,也不必多做什么。留下来的人大多都是年轻气盛,又准备闹洞房的大小伙子。李霖终于起身走向二皇子身边。“孤还有事,先告辞了,恭喜二弟抱得佳人归。” 太子留在这种场合,反而影响别人喝酒的心情。李霖对自己的定位十分准确。二皇子已经被灌得迷迷煳煳,胡乱点点头又一遍遍说:“谢谢皇兄。”李霖便向谈昌使个眼色,两人转身走出寿安宫。 决明已经准备好了马车,李霖便直接出宫。 如今宫里办喜事,热热闹闹,也无人注意他们。马车到宫门时,决明便取出腰牌扔给侍卫,“咸阳宫侍卫,替太子殿下跑腿!” “兄弟辛苦了,今儿这样大喜的日子太子殿下还派你跑腿?” 侍卫一边命人放行,一边说笑,决明便从怀里取了块碎银子抛过去,“谢了,请你兄弟也喝杯喜酒!” 按照李霖的吩咐,马车直接开向京郊。 谈太傅中年丧妻,独子早夭,没有什么近亲。他是寒门出身,也没什么家族,于是按照他生前遗愿,李霖将他与妻子儿子合葬在京郊的山寺旁。 谈昌一路听李霖诉说,心中一片茫然,李霖便主动牵起他的手,温热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谈昌,我陪你一起,不要怕。” 谈昌点点头。 初春多雨。今日是国师挑选出的吉时,然而他们抵达京郊时,天却阴沉着脸,还飘了两三点雨。 “主子,说不准会不会下大,还是早些回宫吧。”决明说道。李霖指了指软垫上的衣袍对谈昌说:“不急,先把衣服换上。” 李霖率先下了马车,撑起伞。四下望去,山上风光正好,郁郁青青的嫩芽刚刚探头。再过一阵子就是清明了,原本可以等到那时,光明正大地过来。可是他还是等不及了。 想让谈昌光明正大地祭拜师父。 想告诉师父,自己终于把师弟找回来了。 谈昌脱下太监的衣服,换上李霖准备的素白长袍。他甫一下车,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牵到伞下。 细雨茫茫,一黑一白,并肩漫步山间,决明则抱着祭祀用具,远远跟在后面。 谈太傅的碑也是李霖亲眼看着人立的。李霖放下伞,牵着谈昌走到近处,一字一句读给他听。“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先师谈氏炳渊大人之墓。” 谈昌跪在蒲团上默默看着那碑文,不发一语,他周身的灵气具已放出,包裹着那墓碑坟茔,以九尾狐的法力祈愿:愿谈先生在天之灵,早日…… 不对! 谈昌骤然起身,快速顺着坟茔转了一圈。李霖不解地跟在后面看着他。谈昌并不急于解释,而是绕着这不大的墓地找了半天,终于顺着那隐隐的煞气,在堆放贡品的石桌下,摸到了一个石刻符号。他只摸了几下,就确定了刻的是什么,抽手站起。“这是谁刻的?” 李霖心里咯噔一声,也冒雨快步走去,伸手摸了摸。“这是什么?” 谈昌看着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这是镇灵符。” 第34章 吱吱 “镇灵符?”李霖又重复了一遍, 神情严峻。 “正是。”谈昌咬牙说道,他不能急,他还要跟李霖说清楚。“此物是用来镇压不干净的东西的……刻在这里,是让死者的灵魂无法超脱, 无法……伸冤。” 李霖的脸刷一下黑得彻彻底底。 他一把拔出了腰上佩剑, 厉声道:“让开!”谈昌默默退后,捡起被李霖丢在地上的纸伞, 上前为他撑起。李霖刷的一声抽出宝剑。宝剑在石头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一次, 一次。谈昌忍耐着。细雨在伞上招摇,喧嚣在耳边狂躁。 “主子, 让属下来吧!”终于, 决明也忍不住上前。 李霖却谁都不搭理,继续一下下的磨着, 直到那符号已变成粗粝的无意义凹凸,他才松开手站起身。噹啷一声,已变成一块废铁的剑落在地上。 “沐泽……”谈昌小声地叫他。 李霖突然抱住了他。那是用尽全身力气的一抱, 他几乎是把谈昌按进了自己怀里,揉入骨血之中。 第47页 小小一方纸伞,将他们二人与世隔绝。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早该猜到,怎么会,怎么会有那样蹊跷的病,老师又一向……我怎会猜不到老师是被人害死的……” 李霖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说到最后一句有些泣不成声。 听在谈昌耳中, 这话却是另一番意味。 “谁!是谁!”谈昌的手也箍紧对方的腰身,一股蛮横恼怒的样子。他已经控制不住体内翻腾的灵力,只待李霖说出一个名字,他便要直接冲过去报仇。 决明已经识趣地退到了稍远一些的地方,避免听到不该听的。 谈昌的表现似乎让李霖的理智回来了,他稍稍放松了力道,以安抚的姿势抱住谈昌。“谈昌,你别急,不要急,我一定会给老师报仇,我发誓!” “还能是谁……” 谈昌呆呆地重复了一遍。 镇灵符就刻在这里,懂得如何用,又能在太子太傅的墓动手脚,这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做到,稍稍一动脑筋就知道。 “不够,我们要证据。”李霖的手从谈昌脸颊边划过。他才意识到方才磨石头时,掌心已经擦破了。谈昌感受着近在咫尺的血腥味道,不安地皱起眉,“你不该……” “我必须这样。”李霖的声音冷酷,决然。 谈昌也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若是为了证据,不毁掉那镇灵符难道要让谈先生始终被困于此么?他定定看着李霖重新走到墓碑边跪下,拿起方才的香祷祝,“老师,学生李霖在此发誓,必定会找到是何人害您,将他绳之以法,以告您在天之灵。” 谈昌不由自主地把手贴在脸上,那血迹已经不再温热了。 “擦擦吧。”上香,摆上祭品。李霖走来,把从不离身的帕子递给谈昌。“我们得快些回去了。”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李霖看起已经完全恢復了冷静。他又扭头对决明说道:“快些回城,在外呆久了不安全。” 决明正有此想。 两人回到马车上。谈昌为了省事直接披上裘衣变成了狐狸,只剩一件打湿的长袍掉在原地。李霖把狐狸抱在怀里,用帕子细细擦净他毛髮上的水珠和干涸的血痕。然后将小狐狸严严实实捂在怀里。 “小心着凉。” 说完这句话,李霖便靠在软垫上,静静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他在想什么呢。谈昌默默看着李霖。 他知道李霖在谈先生墓前立誓的分量,这不容易。最大的怀疑对象自然是国师,可是国师受景和帝恩宠,受官员百姓推崇,仅凭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几人空口白话,景和帝难道会信吗。 不说那镇灵符已经毁于李霖剑下,就算还在,恐怕他们也说不过国师。 马车快速折回宫城。 其实他们离开并不久,宫城之内,仍是满眼火红,喜气洋洋,但是在李霖和谈昌看来,那欢乐喜悦早已隔了一层。 马车直接回到咸阳宫。 锦瑟见到太子殿下浑身湿漉漉的,少不得气急败坏地骂上决明几句,又连忙吩咐准备洗澡水。李霖却说:“不要紧,让孤一个人呆一会。” 锦瑟一愣。 “孤独自坐片刻,便去洗澡,你先叫人准备吧。” 李霖又重复一遍,锦瑟立刻回神,叫其他人都下去了。 李霖把谈昌放在桌上,自己摊开一张纸。他先是写下一个“墓”,又在旁边写上一个“符”字,但是刚写完,他便在那个字上打了个叉,又在下一行写上“七年前”。 “孤在回忆当年的事还有哪些细节。”李霖沉声说道。 七年前,谈太傅去世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李霖也不确定到底哪些是和谈太傅的死有关的,只能尽可能地回忆当时相处的细节,一一记录。 也许是李霖疑神疑鬼了,可他分明记得那时候谈太傅的举止也十分神秘,他本该早料到什么,可是…… 谈昌也在回忆。他离开谈先生的时间,比李霖更长。而且,是谈先生主动把他送走的。 到底是为什么呢,明明他和谈先生、李霖相处很好,他也能看出谈先生是真心待他,为他取名,教他读书认字,甚至谈先生会说,老天怜他丧子,又赐一子与他。 究竟是为什么…… 那时候……那时候……谈昌趴在桌上,用两只前爪抱着小脑袋,努力地回忆。 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响起:“你是瑞兽,然而这世道容不下异兽,怀璧其罪,你还是快快离开这里,远离尘世吧。” 同一时间,李霖的笔在纸上落下了“入宫”两字。 他的确记得,在染病前不久,谈太傅入宫一次。那时谈太傅已经致仕,为何突然要入宫? “殿下,莫耽搁太久,小心着凉。”门外又传来催促声。 李霖把笔搁到一边,起身去沐浴,临走之前不忘把小狐狸也带走,扔给德善。“带谈昌去洗澡。” 德善和锦瑟均是一愣。 论理,这种宽衣沐浴的伺候人的事,都应是宫女经手的。但是自从知道了谈昌其实是自己的小师弟后,再让他看着锦瑟伺候谈昌洗澡,却是不能了。 李霖自己沐浴也很少要人来,至多帮着拿东西,然而这个腿短手短的小傢伙……想想锦瑟帮谈昌洗澡的样子,李霖就觉得无名火烧了起来。 谈昌杵着脖子,似有不满。 当然不满了,还他小姐姐! “不愿意的话,跟孤一起洗。”李霖短促有力。 谈昌瘫在德善怀里,一脸冷漠。 洗过澡,又擦得干干净净,一人一狐重新蹲在纸边,摩拳擦掌。 可惜很快又有人来打扰:“殿下,建威将军已经抵达直隶,不日将返京!” 李霖动了动嘴角,最终只是问道:“这消息是陛下宫里出传来的,还是陈家?” “回殿下,是陈将军来信叫人来知会您一声,让您做好准备。” 太监的声音尖尖细细,李霖听着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先前在淮阳就收到陈吉铭的传信,如今更是三番两次的递信进来。舅舅也是在外头待太久,变的莽撞了,也不想想,太子与边军将领来往过密,就算是亲舅舅,这名声传出去就好听么。 “孤知道,不回信了。再有陈家来信,都先压下来。” 太监唱喏退下。李霖推了推谈昌,“想到了什么?” 谈昌不知该怎么说,只好在纸上写:“暂无。” “没关系,慢慢想吧。”李霖自己倒先嘆了口气,方才转瞬即逝的念头已经无法捕捉了。“查,从太医院先开始查。太傅病重,宫里指了太医前去,肯定会留脉案和药方。” 李霖说得信誓旦旦,心里却未必那么笃定。那些人既然动手,想必会做得彻底。 谈昌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只是表面上依旧乖巧点头。 第48页 李霖在这宫里十年,早已经学会了不动声色。二皇子大婚第二日,他便风平浪静地去坤宁宫问安,顺带喝一杯弟媳敬的茶。这位新妇果然如传闻,笑容温柔,举止文静,不知二皇子生母和嫔,连许皇后都颇为满意。 问安后,李霖便回到前朝理政,午后至校场练武。 一直到晚些时候,官员快要散值,李霖才终于起身叫来谈昌,只把他揣在衣服中,向太医院走去。 入春之后李霖的衣裳越来越薄,虽还未换上单衣,但也不必冬日大氅外套。小狐狸被揣在衣服里露出小小一团,热烘烘捂在胸口,把郁结的冰块暖化。 太医们见李霖过来,都是惊讶,齐刷刷跪倒问安后,才由为首的院判小心问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并非如此。”李霖展颜,“只是孤这狐狸去了一趟淮阳,着凉一次,孤怕外面的大夫不经心,想给各位大人瞧瞧,又怕打扰了大人们。” 太子殿下给足了面子,院判自然也得顺着台阶下,他随手指了指之前曾经给小狐狸看过病的朱御医。“就有你为殿下的爱宠看看吧。” 朱御医默不作声地上前行礼。李霖说道:“孤亲自前来便是不欲搅扰各位,若是散值或回家尽可自便,不必过问孤了。” 太子是来给狐狸看病的,凑热闹也显不出自己的医术。何况他们一群医人的,若是治不好狐狸反而不美,因此太医院的大人们纷纷告退,除了轮值的两位,其中之一正是朱御医。 朱御医为谈昌诊脉,李霖环顾一圈,随口问道:“孤能四下看看么?” “自然可以。”朱御医应道。 谈昌心领神会,装着身体不适,又不喜人接近的样子,一再拖延朱御医诊脉断症的功夫,为李霖前去搜寻谈太傅的脉案药方争取时间。 小狐狸又跳又闹,朱御医无可奈何,只能等他自己安分下来。 好不容易抓住了这小傢伙,再三确认他健健康康,朱御医总算松了口气,一回头,发现太子殿下就在身后等着,不由神情一凛,低头回道:“回殿下,这狐狸并无大碍。” 第35章 吱吱吱 李霖原本就是随口扯了个理由。谈昌一看他的表情, 就知道此行一无所获,不由有些丧气。谁知李霖不动声色,把狐狸抱起后再三谢过那朱御医,又仿佛不经意地说:“过些日子, 就到清明了。” “正是。”朱御医只好应道。 “可能因为这个, 前些日子,孤常做梦梦到谈太傅, 不知是何缘故。” “殿下想必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不必过分忧虑。”朱御医回答。 李霖抿了抿嘴唇, 刻意流露出忧心忡忡的样子。“当年出宫为谈太傅诊脉的御医是哪一个, 可还在太医院?孤想见见他。” 朱御医明显面色一凝,像是被提及不愿提及的往事, 有些迴避。 “那位是先前的张御医,已经过世多年了。” 朱御医明显不想再提,可李霖却不能轻易放过他, 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他家人现在何处?孤也该叫人去慰问一番。” 朱御医的身体一震,只说:“臣也不知。” “嗯,你为谈昌诊治,孤有赏赐。”李霖终于结束了那咄咄逼人的态度,说起赏赐也是一副感激认真的态度。 朱御医如今怎会不知给小狐狸看病只是个託词,只好连连婉拒。 “无妨,朱御医帮了孤一个大忙, 赏赐是应当的。不过,孤不想因为给狐狸看病闹到父皇母后那儿,朱御医想必能体谅孤一番。” 恩威并用,朱御医跪倒立誓,“臣谢殿下恩赏,定不会走露消息。” 李霖见他识趣就没有多说什么,一伸胳膊,方才还怏怏的谈昌一个打滚,跳到李霖胳膊上,顺着胳膊就爬了上去。 太阳落山,已经入夜。夜晚的宫城比平日更森严寥落。 “孤刚刚回宫时,很怕这样的夜晚。”李霖的声音幽幽响起。谈昌仰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配合地叫了一声。 李霖说不出口的,他都能想像。 十五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阔别日日相伴的老师,孤身一人回到这深不见底的宫中,漫漫长夜,只消想想这里埋葬了多少红颜白骨,怎会不恐惧。 可是他已经是出阁读书的太子,若将恐惧说出口,未免损了身份,又不知有多少人会暗地嗤笑。 谈昌都懂,所以他只是用自己的尾巴缠在李霖的脖子上。 有我一路陪伴,从此你夜晚不必恐惧。 一直到回到宫殿,屏退左右,李霖才说起正事,打破这温馨的氛围。 “果然没有谈太傅的脉案。” 猜想有问题和实际发现的确有问题的感觉是不太一样的。李霖目光沉沉,“看来关键就是这个张御医,只能从他身上入手了。” 可是他死了…… 谈昌抬了抬脑袋,不用写字,李霖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 “不错,他死了,可他生前的亲人伙伴,总有能入手的。” 谈昌又晃了晃尾巴,在纸上写了“谈宅”二字。李霖悚然,摸了摸谈昌的脑袋,“不错,你想的是对的,老宅之中,说不定还有些线索。” 那宅子原本是陛下赏给谈炳渊的,谈太傅固辞不受,后来还是陛下借着他丧妻之际,请他换个环境,另免了其他封赏,才叫他勉为其难收下,一住多年。 而谈太傅去世后景和帝恩封了许多,那宅子也没有收回。谈太傅没有子侄,所以宅子逐渐衰败下了,成了一座空宅。京中一时半会不缺少分封的宅邸,所以此处也一直未有人提起。 知道要做什么,心里便感觉好多了。李霖又摸了摸谈昌的尾巴,道:“早点休息。” 李霖不能连续出宫,寻访谈宅的事只能暂且搁置下来,调查张御医生平的事则交给了决明。李霖则专心应付来自朝堂关于取消皇商的各种诘问。此举动摇了太多利益,包括各家皇商和内务府。然而回京之后面见景和帝时,李霖便看出自己拿不问世事的父皇对此举是贊同的。毕竟,他也要给道士们发俸禄。 但是,景和帝不愿直面朝臣,这个工作理所应当交给了提出“三年竞选制”的李霖。这也是宣召太子回京的一个重要原因。 李霖心知肚明,父皇是想让他得罪大臣。太子的位置若是坐得太稳当,做皇帝的是要睡不好觉的。所以李霖便在朝会上舌辩群臣,毫无惧色。 甚至,他提前给阁老、吏部的许侍郎、工部的二皇子等于太子亲近的人打了招唿,叫他们不要站出来替自己打招唿。 最后拍板的还是景和帝,朝臣反对声越大,景和帝便越能安心同意。 所造成的结果就是刚刚回京的太子殿下突然成了众矢之的,人人针对。不过明眼人能看出,还是有相当一部分的官员保持了沉默。比如内阁元老们,比如户部尚书。 李霖不以为然,咸阳宫的宫人却人人自危。光明正大地听到锦瑟与坤宁宫宫人忧心忡忡的对话,谈昌翻了个身,在宣纸上继续睡觉。 第49页 真是一帮愚蠢的人类。 然而耳朵动了动,晒着太阳的谈昌睡着前想的却是:还有什么被他遗漏了呢? 大朝会一连开了三天,前两天,以三皇子、姚侍郎为首,与姚家交好的群臣,和翰林院的几位宿儒把李霖提出的新政从头到尾批驳了一番。第三天,姚信鸿终于反应过来。 “臣弟有一事要奏。”出列的是献王,景和帝唯一还在京城的同母弟弟。然而他的上奏却与新政无关。姚信鸿环顾四周,最后落在李霖身上,残忍地笑了。 “臣弟参太子怠政,办差时敛财,私交大臣、荒淫无道,以私谋公,钻营结党,排除异己……” 李霖面无表情地听着皇叔列举自己种种不是。姚信鸿终于学聪明了。光在新政这件事上跟他对着干是没用的,最好的方式还是把太子拉下水,指责他动机不纯。 景和帝果然动怒,叫太子自己来辩解。 然而李霖从容不迫,上前先行一礼,才拱手作答,神色冷清。“皇叔所言,句句属实。” 群臣大惊。 “姚家公子请儿臣前去吃酒玩乐,儿臣的确是去了。那姚家公子虽无官身,毕竟是皇商之子,说‘私交大臣’也不为过。姚家人赠一妓曰香荑,儿臣也收了,虽从未碰过她,事后退回姚家,但到底似乎收了,被斥荒淫无道,儿臣也无可辩解……” 话说到这儿,有脑子转得快的官员已经在心里小声叫好了。 李霖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钻营结党也属实,毕竟儿臣带詹事府两位先生同去,后又与工部的大人们汇合,常常谈至深夜,一同在河堤上风餐露宿。以私谋公……儿臣的确是以私谋公,以上种种,皆为满足私心。”李霖跪下,从怀中取出内务府早先叫上的帐簿。“儿臣于民间得知,一文钱可买一斗四升红豆,而这内务府的册子一碗红豆粥,就是十两银子。一两银子一石米,十两,够普通人家吃上多久?若非以上种种,儿臣还真不知,这皇商制度,原来贻害的是我大昭国库的银子。” 内务府的帐册和李霖出宫期间的记录,自然有太监呈上。 然而李霖却看了,不仅看了,还认认真真去问了,一个一个记了下来。 看完之后,景和帝阴沉着脸,没有急着动怒,而是说:“念。” “糖葫芦,一文钱一串。酒,一壶三钱。猪肉四斤,银七分二厘。牛肉四斤,银五分二厘。活鸭二只,银六分。腌鱼二尾,银四分。茶果四色,茶叶一包,银五分……” “红豆粥,十两。鸡蛋,一两……” 两厢对照,结果立出。 献王的脸也白了。他们敢在帐册上这样写,不过是欺景和帝不会真的过目,即便看,对于物价也不会了解。 景和帝缓缓问:“诸位还有何说法?” 忍了三天的内阁元老纷纷下跪称遵旨,户部尚书冷淡地看了一眼姚信鸿,拂袍下跪。 大局已定。李霖却不见半分欢喜的颜色。 大朝会结束后景和帝将此事交给了内阁,李霖为避嫌,直接转回咸阳宫。 谈昌歇息够了,抖抖毛爬起来,爪子掀开李霖去朝会之前留在桌上的书,慢悠悠看了起来。那是一本《资治通鑑》。书上边角行间,还夹着李霖的批註。李霖的字迹一向好认:刚正遒劲,一丝不苟。 “看完了吗?” 李霖一进殿中,便扬声询问,谈昌装作聚精会神的样子,小爪子翻过一页书。李霖不以为意,开始复述朝会上的事。 听到献王弹劾李霖,谈昌终于一甩尾巴站了起来,虎视眈眈。李霖抿嘴一笑,手指插=在柔顺的毛髮之间,缓缓地说:“他欺负不了孤。你放心。” 谈昌仍是不解。太子亲叔,为何反而帮着外人? 李霖似乎读懂了他的疑问,仍然耐心地用手指帮他梳理着毛髮。“皇叔也是不得已,他是父皇同母弟弟,不能就封,又无实权,在京中除了俸禄只能靠皇庄皇商,内务府就是他总管。” 谈昌这才瞭然,又有些担忧。毕竟,景和帝已经不太待见这个太子了,又有个亲王出来上蹦下跳,李霖该怎么办? “我不怕。”李霖看着小狐狸昂起头在自己掌心里蹭了蹭,笑容渐渐加深,又重复了一遍。“看着吧,就算我不出来辩解,他们也奈何不了我的。” 李霖的判断很准,内阁的动作很快,迅速起草了奏摺下给户部与内务府。倒不全是给太子殿下的面子,主要是很快,消息传开:建威将军入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枕上书”同学的地雷~ 第36章 吱吱吱吱 陈吉铭的突然返京, 让一些浑水摸鱼攻击太子的人很快安分下来。 景和帝也不得不脱下道服摘下道冠,换上龙袍,更是难得一遇地走入坤宁宫中,与许皇后商量如何在宫中设宴款待陈家。 陈吉铭离京数年, 此次折返, 又摆足了架势。他气势汹汹从东门入京,无疑是对景和帝宠爱三皇子, 忽略长子的警示;他是在提醒京城之中这群欺软怕硬而又健忘的人, 当今的太子殿下,李霖, 从来不是一个爹不宠娘已逝的小可怜。他还有强大的母家作为支撑, 无须看人脸色行事。 宴会设在御花园,由许皇后亲自主持。 论理有景和帝、许皇后与太子作陪就够了。但是景和帝一心想缓和与这位大舅哥的关系, 又终于惦记起被自己遗忘多时的儿子们,便宣布此次接风宴当作家宴来办,并要其余三位皇子皆来作陪。皇子来了, 皇子的母妃自然也得到了。于是只是宴请陈家人,却设了两桌宴席,一桌男客一桌女客,远远隔开。 若说整场宴会谁是最憋着一口气的,那便是惠妃娘娘了。母家被太子下手剥了皇商的名头,除了姚信鸿,剩下两支算是彻底没了官身,她却还不得不坐在这儿对着太子的母家陪着笑脸。偏偏, 她脸上刚才露出点不快,就被许皇后呵斥了:“惠妃今日是怎么了?若是身上有什么不舒服尽管跟本宫说,自然允你提前回去歇着的。” 惠妃的嘴唇蠕动,无声咒骂。一旁的和嫔一如既往的安分小心,新过门的吴家小姐笑容得体陪伴在婆婆身边。姚家人自然也不可能帮着说话的。惠妃只能忍气吞声地答道:“妾并无不适。” “那就好。”许皇后自是不允许如此重要的家宴出了差错,扭过头便和颜悦色地问:“月娥,这菜吃着可合口味?” “宫中珍馐美食,与南境做法果然大不同。娘娘费心了。”少女笑容温婉秀气,一旁的夫人与许皇后俱是露出满意的笑容。而她身边另外两个女孩虽然也笑着,下唇上却留下了整齐的牙印。 陈吉铭不是独自回京的,除了随行的两千亲兵,还把家人都带了回来。陈吉铭的嫡妻育有一子两女。此外他还有三房妾,三个庶子一个庶女。此次进宫,妾室自然无缘,唯孩子们都被带了过来。 男客那里,小小一桌也有十个人了。李霖坐在景和帝左手边,下手是三位皇子。陈吉铭在景和帝右手边,下手是他的孩子们,正好也是四个。 第50页 李霖先与陈吉铭对视。他也许久未见这个舅舅了。陈吉铭身高七尺相貌堂堂,一双鹰眼摄人心魄。都说外甥肖舅,李霖打量着他,试图从陈吉铭脸上找到先陈皇后的轮廓,却只是一嘆而已。 李霖打量着陈吉铭时,陈吉铭也在注视着李霖。二十岁的李霖身材高大,一举一动干脆果决,最难得的是眉目清明,不含傲色,也没有丝毫轻贱浮躁。陈吉铭也越看越满意。相比起来,二皇子身有缺陷,名声不显。三皇子过于急躁。四皇子则太年轻。各有各的不足。 李霖并不喜欢被人盯着看,尤其是那样锐利的目光。他顺势扫了下去。离得最近的是陈吉铭的嫡子。这唤作陈衷的少年看上去倒与母亲更像一些,寡言内向,坐在那里安分守己,只是难免有些束手束脚。他身侧是陈吉铭的庶长子陈耿,明明才十八岁,看着却比弟弟大了一圈。他也是兄弟中与陈吉铭最为相像的,虎背熊腰,目光如炬。其余两个表弟,因年龄太小,倒没什么可看的了。 景和帝絮叨了几句便要李霖给陈吉铭敬酒。李霖从善如流。陈吉铭入京以后倒也规矩,并未再私下给东宫传信。李霖心中稍感宽慰。他起身,内侍上前倒酒时,李霖沖德善耳语道:“谈昌看好了?” “锦瑟姐姐陪着。”德善嘴唇微微蠕动,声音轻不可查。 李霖这才松一口气,端杯迎上陈吉铭。带着宠物参加宴会未免失礼,私心也让他不想把谈昌暴露在父皇面前,只是没想到他人在外面,心中却仍然担忧谈昌会不会无聊,会不会出事。 陈吉铭端起太子殿下敬的酒,一饮而尽,一滴未剩。 景和帝李铮难得兴致高,叫了声好,也兴致勃勃喝起酒来。他对已故的陈皇后追思不已,对这位将军大舅哥也是防备中带着些亲近,亲近里还掺着三分羡慕。 陈吉铭倒是更向与太子外甥私下聊聊,但是皇帝愿意亲近,自然不能轻易拒绝。 “遗恩,此次入京,打算待到什么时候回去呀?”景和帝亲切地叫着陈吉铭的表字,笑呵呵地问。陈吉铭和李霖却陡然提起了防备,陈吉铭放下碗筷,答道:“回陛下,想等到……娘娘忌日过了再走。” 过不多久,就是陈皇后的忌日了。提起这个,景和帝一顿,试探的心思也淡去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留些日子吧。” 陈吉铭连忙谢恩。 景和帝拉着他说些往事,渐渐无话,便指着二皇子李云说道:“这是二郎,一转眼也这么大了,前些日子方才娶亲。” “这是好事,恭喜陛下。”陈吉铭说到这儿,却意义不明地瞟了一眼李霖。 景和帝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顺嘴了,太子可还没成亲呢。气氛僵了,景和帝一时想不出什么话题,倒是李霖顺理成章地接了下去:“表弟们可都成亲了?” 陈吉铭一笑,“倒也没有,他们弟兄里也只有大郎才说了亲。” 儿女之事上开了话头,话题便顺理成章进行下去。问过了儿子,景和帝自然而然地问起了女儿,“你家的三个女儿呢,可许了人家?” “南蛮之地,哪有看得上的。”陈吉铭故作失落嘆道,“夫人也是忧心忡忡,所以这回把孩子们带到京中,也是想早些定下亲事。” “天下父母心,正是这个理儿。”景和帝说到这儿,便打住,将话题转到了西南形势上。 喝酒吃饭,陪坐一会,李霖藉口小解,带着德善出去透透气。李霖朝着咸阳宫那处急匆匆走去,一边喘着气消酒意一边说道:“不行,孤还是不放心,要么你回去一趟看看?” 德善一路小跑才能跟上李霖的步伐,他不解地问:“殿下究竟担心什么呢?” “孤……”李霖欲言又止。他也说不上,只是知道了谈昌身份以后,时刻都忧心有居心叵测的人暗算谈昌。他恨不得时时刻刻把谈昌看着,连去参加朝会之前都要反覆叮嘱,留下德善、锦瑟和决明看着。这次李霖带着德善出来,决明也在暗中护着他,把谈昌独自留在咸阳宫,李霖心中无论如何都不踏实。 李霖担忧的同时,谈昌正在黑黢黢的树丛中探头探脑。 他对李霖那位将军舅舅十分好奇,再加上回宫以来许久没有晚上出去过,根本憋不住,所看了会书他便忍不住偷偷摸摸地跑出来。 锦瑟拦也拦过了,实在跟不上这小主子的反应速度,只好妥协,换取谈昌老老实实地让她跟着。 小狐狸从草丛中跑过,动作轻快,火红的皮毛闪着光。 “啊!”一声低低地惊唿,同时吓到了紧跟上来的谈昌和锦瑟。 原来是树边站着一个少女,正仰头望月,慢慢向前踱去,毫无防备,险些撞上个人。 “见过太子殿下!民女陈氏失礼,请殿下赎罪!”月娥一声低唿后捂紧了嘴,待看清来人的打扮后迅速蹲身行礼。 “你怎么知道孤是太子?”李霖语气淡淡,令人不寒而慄。陈吉铭有两个嫡女,难以分辨这是哪个。不过令李霖有些失望的是,这少女也与记忆中母后的面容相去甚远。 “民女……曾听家严提及,殿下这般年龄,又不是二皇子。”月娥羞红了脸,视线却暗暗朝着李霖脸上瞟。二皇子行动不便,这人应当是太子表兄了。 按说两人是表兄妹,只可惜李霖并无亲近的打算,问毕只是负着手,点一下头,道:“陈姑娘身边伺候的人怎么不在?德善,送她回宴。” 月娥原本就是摆脱了宫女想独自待会。她名字里带一个“月”字,天生喜欢月亮。听到李霖关切的话,她那羞怯的脸上红晕愈发明显。 女孩站在月光下,脸上的红晕谈昌看得一清二楚。听到李霖说要德善送她,谈昌险些直接蹦上去质问,却被锦瑟悄悄按在原地。“嘘,不要动。” 锦瑟知道这狐狸颇有几分灵性,怕他不肯听从自己,小声地解释道:“这是陈将军的女儿,殿下的表妹,说不定就是将来的太子妃。” 谈昌不管,他只知道李霖那傢伙把自己留在宫殿,却跑上去跟人家姑娘家套近乎!上回去淮阳,李霖单独出去,就折腾了个香荑回来,在他生病时还亲亲热热,后来总算是送走了,这回来参加宴会,难道还要直接折腾出一个太子妃? 听了锦瑟的话谈昌愈发暴躁,偏偏又见那姑娘并未离开,反而大胆问道:“殿下又为何在此处呢?” “孤……”李霖刚开口,就看见红光一闪,某只理应安安分分带在咸阳宫的小狐狸突然飞了过来,迎面就是一爪。 谈昌一爪子拍在李霖额头,这还不算,他落在树枝上一弹,又一扬尾巴甩了上去。 小狐狸留心收起了利爪,李霖没有大碍,可是那月娥怎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声尖叫就要发出。德善连忙说:“姑娘别怕!这是殿下的宠物!”他说着,还看着李霖,巴望着李霖说几句安抚的话。可是李霖看到谈昌突然出现,就根本顾不上那个偶遇的表妹了。 第51页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若不在这里,怎么会知道你又在和一个姑娘家套!近!乎!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德善看着气势汹汹冲上来的小狐狸,又看了看自家殿下为难的表情和伏低做小的态度,脖子一凉,陡然升起一个大不敬的念头。 ——有一种自家殿下偷情,被正宫娘娘捉姦了的错觉。 第37章 吱吱吱吱吱 不管德善是怎么想的, 李霖想的都是小狐狸生气了,得赶紧哄好才行。他揣着谈昌喃喃:“你跑出来作甚,孤还想派德善回去看看你呢……” 一人一狐窃窃私语,月娥站在一旁有些尴尬。锦瑟及时地上前道:“殿下, 奴婢照管不利, 请您责罚!莫迁怒谈昌!” 锦瑟是故意提高声音说话,提醒李霖在场的可还有外人呢。 李霖这才注意到被晾到一边的姑娘, 单手还住谈昌, 冷淡地下令:“锦瑟,送陈姑娘回宴。” “是!”锦瑟抓住了这个将功折过的机会, 当即不容置疑地对月娥说道:“姑娘请跟奴婢来。”按理这样说话时有些失礼的, 但锦瑟毫不怀疑比起失礼殿下更想赶紧把这位送走。 月娥呆愣着,这才反应过来, 尴尬地道别行礼,太子殿下却看都没看她一眼。 月娥始终陷在那最后冷淡的道别中,直到锦瑟亲自把她送到桌上, 迎上母亲乃至皇后娘娘,两个胞妹各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也没有欣喜的感觉,反而心里仍然堵堵的。 陈月娥走了之后,李霖便好言好语同谈昌解释道:“真的是无意中遇到的,孤原本只打算出来透个气,叫德善去宫里看看你,谁知道她在这儿呢?若是早知道, 孤一定绕开了。” 谈昌牢记李霖的话,不能变成人形反驳他,气急败坏之下,一张口咬住李霖的肩膀。 “嘶——”李霖当真吃痛,却拦住了德善惊恐之下要伸出援手的反应,仍然是好声好气地说:“你有多大火,等我回宫好不好,回去之后你想怎么样都行。” 小狐狸的脑袋颤了颤,终于还是松了口。闷闷不乐趴在那儿。 德善哆哆嗦嗦地插嘴:“殿下,这陈姑娘就这么送回去了,娘娘那儿……” “母后不会说什么的。”李霖不耐烦地说。德善还是忍着主子的怒火说:“可您离席太久,陛下恐怕该找人来问了。” 李霖嘆了口气,三根手指轻轻搭在小狐狸的脑袋上,一下一下顺着毛,“等我回去,嗯?” 小狐狸终于点了一下头。李霖把它抱下来交给德善,“亲自送回去,孤一个人就行了。” 德善心说这怎么行,便接过小狐狸退下。 李霖用手摸了摸肩膀上的伤处,只是一点淤青。其实谈昌也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否则以他那锋利的犬牙,自己的肩膀恐怕早就废了。 他理好衣衫,才回到宴会上。 景和帝和陈吉铭交谈甚欢,还真没注意到太子一出去了许久。陈吉铭倒是惦记着问了一句,李霖镇定地回了句:“去透了透气,见月色不错,便多站了一会。” 桌上其余人笑笑便过去了,陈吉铭却若有所思地多看了他两眼。 宴会持续到很晚,直到宫城快要闭门了,陈吉铭终于起身告辞,带着一家人离开。景和帝也累了,看都没看四个儿子,就转身走了。 其余皇子,还得向李霖行礼告辞。等这诸事皆了结,李霖才匆匆走回咸阳宫。 德善把谈昌抱回咸阳宫时,一路都在念叨:“小主子,你也太冲动了,奴才知道你心里气,可那毕竟是太子殿下啊,若是殿下当真动怒,别说烧鸡,你这小命保不保得住还不好说呢!你不为别的想,总要好好活着吧?” “况且,殿下待你也够好了,正该是你好好表现,博得几分情面的时候。来日太子妃过门,再诞下龙子,你还真当殿下能长长久久地记着你么?” 谈昌一颗被气得火热的心,让他说得越来越凉。 若真有那么一天,自己……也不得不离开了吧? 把锦瑟与德善的话拼在一起,谈昌很容易就联想到建威将军陈吉铭突然带着一家人回朝的用意:二皇子李云都成亲了,太子是不是也该成亲了呢。看来那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在谈昌漫长的生命中,有无数的离别,他早该做好准备。然而,还是有小小的不舍和心酸。谈昌只能勉强将其归为对师兄和老师的不舍,以及对于龙气的不舍。 的确是,捨不得呀。 不管是咸阳宫的一草一木,还是淮阳的集市,南行路上的车辙,树林里、酒楼里,书上的行行批註,所有互动过的情节都可以清晰地追溯。 小狐狸蔫蔫地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德善不敢轻举妄动,倒是锦瑟忙完之后看了过来,看着这场景有些诧异,“这是怎么了?还在生气?” 德善摇摇头,满腹心事。 不过,有一件事倒是得知会锦瑟一声。德善把锦瑟叫到殿外,拢着手,“殿下过些日子应当要娶妃了,宫里也该做好准备。” 锦瑟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眼里的失落与痛苦一闪而过。她轻声问:“殿下当真要娶妻了?” 德善刚想说话,突然瞪大了眼。 “谁说孤要娶妃了?”清冷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德善和锦瑟都匆匆跪下,“奴才/奴婢知罪!” “不要耍小聪明,学那些胡乱嚼舌根的毛病!在外头看好。”李霖警告一声就匆匆进殿,看到的就是小傢伙没精打采地盯着自己的桌案的发呆。 李霖心里那一小块地方又酸又甜,又出乎意料的柔软。 他的脚步突然放慢了许多,缓缓地踱来。谈昌已经听见了脚步声,却不愿抬头,仍是呆呆盯着那桌案。 “还在生我的气么。”李霖说。他瞥了一眼殿外,柔声地说:“你变成人,同我说话。” 谈昌没有变人,也没有再发脾气,而是一跃而起,跳到李霖的肩膀上,一个爪子贴着方才咬的地方,另一个爪子却扒向李霖的领口。李霖会意,“我没事。”隔着衣服,不过一点淤青,早就没什么感觉了。 谈昌仍然不放心,坚持又拽了拽,李霖只得屈服,解开领口露出肩膀让他坚持。 谈昌的动作十分小心走到伤处,生怕踩疼了他似的,然后伸出舌头试探着舔了舔。 “嗯……”酥麻的感觉从肩膀传来,李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反应。然而他紧绷的身体反而更让谈昌疑心是因为痛苦。于是小狐狸又舔了舔淤青附近的地方。 谈昌已经后悔了,他怕自己方才真的吓到,或者是惹怒了李霖,更因为自己竟然真的咬了主人而震惊和愧疚。 小狐狸的舌头上有些凸起,略微粗粝的触感落在肩膀上,乃至锁骨,胳膊,引起了李霖身体的阵阵颤慄,呻=吟声几乎克制不住,要从他死死咬住的牙齿间逸出。 “唔……谈昌,别,别……” 第52页 空荡的宫室里,暧昧的气氛越来越浓。 谈昌开始觉得棘手了,怎么往日安抚同伴的法子都失效了,听这声响,主人反而更疼了。小狐狸苦恼地挠了挠毛,光一闪,少年俯身靠向李霖。 李霖下意识后退,可是身后就是桌案,退无可退。对方就这样欺身压了上来。 “还疼么?” 糯糯的声音带着个钩子,把李霖心里的火全都勾了上来。他几乎控制不住,要把这少年抱紧,禁锢在臂弯间,揉入骨血之中。 “谈昌……别这样,起来。”李霖终于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推开了少年,压抑着欲=望,急匆匆地进屋。 李霖痛苦地皱紧了眉,额头脖颈上已经出现了密密的汗珠。这看在谈昌眼睛里就是克制忍耐疼痛的模样,他追着对方的脚步步入内室。 “你……” “你先出去。”李霖的手已经摸向衣摆,却因为对方的前来不得不一再忍耐,理智一再濒临崩溃,英俊的侧脸也涨得通红。 谈昌懵懵懂懂,直到顺着对方的动作注意到了某一处的变化,终于福至心灵,想到了李霖硬塞给他的那本书,“你,你是不是要自渎?” 李霖只觉得脑子里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 终于宣洩出来之后,李霖换上新的衣袍,洗手净面,压下脸上的红晕。只是心中愧疚和自责却无法轻易地抹去。他居然对着师弟有了那等卑劣的反应!方才痛苦和快感的翻腾来回折磨着他,如今却只剩下罪恶。 李霖走出内室,谈昌还坐在书桌边,正在翻看书册。李霖的心一下揪起来,发现那不过是一本《资治通鑑》后才松了口气。 “谈昌,过来。” 李霖尽量用克制的语气说。“我给你那本书上的内容,是让你记在心里的,不宜在人前说出来,明白了吗?” 谈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又指了指桌,小心翼翼地说:“我……我今天有练字。” 像是犯了错之后讨好的语气,桌上堆着一叠纸,黑色的大字映入眼帘。李霖的心被愧疚搅得混乱,他低声说道:“我今日,真是无意中遇到陈家姑娘的,你信我吗?” “我当然信你。”谈昌低着头说。 李霖终于克服了心里的斗争,握住了谈昌不自觉地捏紧的手。“你不要听下人瞎嚼舌根,我不会娶妃的。” 他飞速回忆起许皇后的话,又断然地说道:“原本也没有婚约,不过是母后私下的玩笑话,再说他家三个姑娘,孤根本就不知道她是哪一个!” 虽然心里隐隐有猜测,大约是陈吉铭属意的那个嫡长女了。不过这种话,他自然不会主动说出口。 谈昌终于放松了一些,心跳可以好好跳了,唿吸也畅通了。 “那……”谈昌又问,“你若娶妻了,她不喜欢我,你……” “我不会丢下你的。”李霖立刻做出了反应,把谈昌的手握的更紧,“我不会娶妻。”不知为何,这句大逆不道的话他却越说越熟练了。 “除非……你主动离开我。” 有了对方的承诺,谈昌又变回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狐狸,“那怎么会!”他怎么会放着大好的龙气不要,以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不要,跑去苦逼兮兮地修炼呢! 看着对方鲜活的表情,李霖扬起了嘴角。他丝毫未意识到,这样的笑容有多么宠溺,又是多么不符合太子殿下高高在上的身份。 咸阳宫里,无名的情愫在暗中生长。 第38章 吱吱吱吱吱吱 推行“废商令”的旨意发下去之后, 民间反响巨大。 富商自然是叫苦连天、哀声哉道,然而百姓们却大多拍手叫好。他们早就对这些打着御供、皇商的名号剥削压迫的富商豪绅不满,巴不得让他们多掏腰包。 至于送物入京参选,大多商人也都愿意一试。反正京中繁华, 即便无法入选也可以就此贸易, 何况一旦被选中了,那可就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在这样的信念驱使下, 一时之间, 京城中人来人往,甚是繁华。 当然, 也不能真的就这么为难大商人, 打一棒子给个枣吃,这套技巧李霖已经烂熟于心, 于是在他的建议下,另一条旨意几乎同时颁布:准开外禁,凡与番邦狄夷贸易, 商税减半。 大昭边境有重兵把守,久无战事,风平浪静。百姓对于外邦艷丽的布料、精巧的玩意,还有丰腴的牲口都很感兴趣,大昭境内的商人对这块肥肉虎视眈眈许久。但碍于祖宗成法,谁也不敢公然提出开放贸易。 但李霖敢。 若说上一回,还只是少数顽固派与三皇子一派的人反对,这一次的争议就更大了。可是心里嘀咕归嘀咕, 真正敢把怀疑说出口的人并不多。 归根结底,陈吉铭尚在京中。陈吉铭时太子亲舅舅,无疑是站在太子这边的,而且他镇守南境多年,常与云南的土人来往,早有商贸教化,允其归顺之意,与李霖的想法不谋而合。 何况,先皇后的忌日快要到了。 大昭朝廷的官员们心知肚明,一年之中,不管什么时候招惹太子,都不要挑这个时候。这个景和帝由于心软,出于补偿的心理,对太子几乎言听计从的时候。 先陈皇后的忌日与清明节相差不几天,每到这时候,都会罢朝三日。官员各自踏青祭拜先祖,太子殿下拜祭先皇后。 清明前后,细雨缠绵。李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驱动赤骥靠近马车,单手拂开帘子看向马车之中,发现小狐狸正安安稳稳躺在软垫子上,一面吃着豌豆黄一面看着书,似乎毫无察觉。他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帘子骑马跑到前头,收起心里乱糟糟的一团思绪。 景和帝信守道教,按国师所言,想要修炼得道,至少要鼓盆而歌,最低也得无欲无求才行。所以拜祭他不能亲自前往,年年都是由李霖代他去。 论理,四位皇子均要叫陈氏一声母后,拜祭也应在场。李霖则投桃报李,为着许皇后的面子,更为自己母后的清净,向景和帝逃了恩典,年年独自前去。不过今年陈吉铭恰在京中,便由景和帝恩典,一同前去。 太子代陛下出宫拜祭,比照天子仪仗。龙辇里定是做不得人的,可那空空地抬着走在最前面就足够气派了。李霖一年来这么一遭早已习惯,谈昌看得聚精会神。不过一路晃悠着,他很快就失去了兴致,转而吃着李霖交代人准备的点心,看着书。 陈吉铭驱马上前,仅落后李霖一步。“殿下。” “舅舅。”李霖客气地叫了一声。 “殿下如今方回京,二皇子大婚,殿下可有什么打算?”陈吉铭问。 李霖心中有些烦腻。他掂量了一会,转而问道:“舅舅打算何时回云南?” 陈吉铭愣了一会,才回答:“殿下不必担忧,陛下暂没有驱臣离开的打算。” “舅舅之前在父皇面前说过了母后忌日再走,父皇恐怕记在心里。舅舅手握重兵,留在京中太久不妥,将军离开太久,云南恐怕会生乱。舅舅还是早日回去吧。” 第53页 陈吉铭万万没想到自己问起打算却招来对方这样一通话,脸色当时就不太好看。 “表妹到了年纪,也该定下了,孤听闻这些日子求娶的人不少。舅舅位高权重,大可选一些门户低些的人家,左右孤会请母后赏赐,给妹妹们撑起台面。” 陈吉铭一听李霖这意思是并无娶妻的打算,脸黑得彻彻底底。 “父皇虽不问朝事,心中却有成算,舅舅慎言慎行。”说完这句,李霖便甩了一鞭子,赤骥一下冲到前面去了。 皇陵离宫城并不远,乃是直隶京畿一块地区,是大昭的开国皇帝挑选的龙地。不用任何人告知,倚在软垫上的谈昌嗅到了越来越浓的龙气,便知晓快到皇陵了。 此处一共长眠了三位大昭皇帝:太祖、太宗和高宗。如无意外,景和帝,还有李霖驾崩后也会长眠于此,只是庙号谥号如何,现在无从揣测。以景和帝的所作所为,恐怕很难得个“世宗”了。 李霖想着这样大不敬念头,心中却并无愧疚。车停马停,礼乐奏鸣。从此处,便只能步行了。李霖下马,他身后的侍卫也下马,决明将谈昌从马车里“请”了出来。 谈昌是大大方方光明正大跟来的。李霖只跟父皇说,想要九尾狐为母后在天之灵祈福。景和帝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越往皇陵中走,萧瑟肃穆的气氛也就越浓。往前到太庙,只有宗室成员才能步入。侍卫已经提前检查了陵园,在外防备。李霖从决明手中接过谈昌,独自步入前殿,走向中殿。 中殿有四位皇帝及皇后的牌位。景和帝尚在人世,陈皇后的牌位就孤孤单单站在那里。李霖放下谈昌,双膝着地,匍匐拜倒。 而在他身后,谈昌化成人形,同样跪倒行礼。 他是百年寿命的狐妖,凡人原本当不起他行此等大礼。但是这些,是李霖去世的先祖,随谈太傅学习时,谈太傅也讲起过他们征战沙场,统一中原的壮举,谈昌觉得他们是当得起的。 他默默地在内心祷祝:我愿为大昭祈福,为李霖护佑,也愿你们庇佑我找出老师的死因,向兇手復仇。 李霖三拜后又三拜,起身为所有的牌位依次上香。他对于自己出生后不久便驾崩了的祖父并无太多印象,但是对周太后却印象颇深。 周太后,原本是个和蔼的老人,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另外两个弟弟,甚至和嫔所出跛足的二弟都是一视同仁。然而在母后去世后,确切说,是在父皇受此打击,浑浑噩噩笃信道教,甚至荒废早朝后,那个瘦小的老人大发脾气,砸了陈皇后的牌位,还把李霖赶出了她的宫殿。 李霖被送去谈太傅那儿不久后,便听闻她急火攻心,薨了。 如今婆媳二人,牌位仍旧在一处。 李霖在心里轻轻嘆了口气。他又牵起变成人形的少年,走向许皇后的陵台,再次行礼叩拜,摆上祭品香烛。他在心中默默念着:母后,孩儿来看您了。二弟成亲了,可惜,孩儿还是不想成亲。 他摸了摸眼睛,觉得自己跑来说这种话,简直不孝至极,父皇若是知道了,恐怕就无半点怜惜之情,只剩迁怒了吧? 瞥到谈昌在一旁恭恭敬敬合手祷祝的样子,李霖的心中微暖。 李霖又汇报了这一年来的事,最后再次三拜,请母后宽宥他年节在外,不得前来看望,终于站起身,望向谈昌,“你要在此处转转么?” 谈昌讯速地眨眨眼。虽然他缺乏一些常识,但是礼仪时谈太傅讲过的,他一个外人……一个宠物,哪里有在皇陵里参观的道理。 “看什么?”谈昌问。 李霖难得起了玩笑的心思,便说道:“看我未来长眠之地。” 李霖是说玩笑话,谈昌却脸色一变,上前拽住他,语气陡然一凛:“不准这么说!” 谈昌陡然意识到,这个人,他会老、会死,不会像自己一样有漫长的岁月可以荒废。谈昌才一百多岁,在九尾狐的生命,这不过是开了个头,可是凡间,能有多少人享百岁寿数。 李霖意识到自己吓到了他,连忙还住谈昌的肩膀,摸着他的头安慰道:“孤不过随口说说,总归还有几十年的。” 可惜几十年,在谈昌眼里实在不算什么。 草草结束拜祭,谈昌又变成了狐狸任李霖抱出去,队伍返回宫中。陈吉铭似乎若有所思,李霖并未再主动搭理他。 回宫后李霖前脚刚迈入咸阳宫,就接到干清宫的传唤。他只来得及把谈昌往锦瑟手里一塞,换件衣服带上德善就走。 干清宫中,身着道袍、头戴道冠的景和帝抱着浮尘跪坐在蒲团之上,双目虔诚地注视着烟雾渺渺的香炉。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安。”李霖整整衣袍,叩首行礼。 “大郎,你来了。”他脱口而出的,竟不是太子二字。 李霖神色淡淡,任他叫起,赐坐。 “今日与你母后,谈了些什么?”景和帝的目光并未从香炉上移开,一摆浮尘,高公公知趣地上前,亲手奉茶。 李霖谢恩之后方才一本正经地回答:“儿臣告诉母后去淮阳的事,请母后恕儿臣年节不能前去看望。” 高公公在一旁捏了一把汗。这太子殿下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说淮阳也就罢了,怎么偏偏还要提一提年节不在京中。 “哦,你立大功,自然当与你母后说说。”景和帝似乎心情还不错,唇角还带着笑意,“大郎可埋怨朕,不让你回京过年。” “儿臣不怨。即便父皇不下令,儿臣也会请命前往,早些修堤造桥,百姓开春才能播种开垦。”李霖一板一眼地回答。 景和帝点点头,“大郎果然是成人了。” 李霖觉得他这句话里有话,并未随便接。 景和帝将手边最后一道符送到香炉里烧掉,又盯着那裊裊烟雾定定看了半晌,遗憾地摇头。“朕还是修为不够。”他吃力地起身,李霖主动上前搀扶,帮他坐下。 “大郎成年,也是时候娶亲了。”景和帝亲昵地拍了拍李霖的肩膀。“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原山都已经出生啦。” 原山公主是惠妃娘娘所出。从大公主原山到三皇子李霁,十几年惠妃恩宠不减。李霖有时候会想,倘若惠妃第一胎并非女儿,不知如今又是和情状。 景和帝并未在意李霖的走神,继续说道:“孤看,你舅舅家的两个女儿都不错,不过月娥年长些,与你年纪也般配,做正妃,年龄也够了,你看如何?” 皇帝的商量从来不是真正的商量,何况是这等婚姻大事。殿内的人都等着太子行李谢恩了。谁知李霖思索良久,终于跪下来,一字一顿地说:“孩儿不想成亲。” 第39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 “为何?”李霖的反应出乎意料, 景和帝一愣。 “国师曾言,孩儿不宜早娶。”李霖慢悠悠地说。这一次不止景和帝,高公公也愣了。谁都知道,太子殿下对于国师和道教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不过这句话至少让景和帝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你不用怕, 你这年纪再说亲, 也不算早了。朕回头问问国师,总有个什么化解的法子。” 第54页 他一边说, 一边用别样的目光打量这个儿子。难道太子终于开窍, 懂得揣摩自己的喜好了? 国师所言的确有理,若是别的, 景和帝也就应从了。 可是, 总不能真让太子一直不娶吧! 李霖知道这样不好,他的父皇已经给他留足了面子, 这是从前难以想像的事。但是想起这几日那别样的感受,可他还是坚定地答道:“孩儿当真不愿娶亲。” 景和帝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突然一笑, “你小子,恐怕已经有心上人了吧。直接告诉朕就是,怕什么。册立太子妃之后,你总要添几个侍妾的。你若真喜欢,那宫女封个才人宝林也没什么。你若怕你舅舅说你,朕给你做主,好不好?” 景和帝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少年年少火气重, 岂有不近女色的道理。皇子在宫中能接触到的异性无外乎是宫女,太子这个表现,明显是情窦初开了。 高公公已经记不清,景和帝上次这么和颜悦色地跟人说话是什么时候了。可惜太子殿下对于自己的殊遇似乎没有丝毫感激,依旧认真道:“孩儿无意女色,只想为父皇分忧,不愿娶亲。” 景和帝眯起眼,对他说的话却打心底不信,只当他是在讨价还价。“你看上了谁?哪个宫女?良娣绝无可能,最多是个才人!” 李霖跪而不语,落在他父皇的眼里,便是恃宠而骄。 “你倔什么倔!驴脾气!” 景和帝终于抑制不住,一声断喝。李霖拜倒,却觉得这样的待遇令他适应了许多。“孩儿所言,望父皇……” “滚出去,别在这儿烦朕!” 高公公一个哆嗦,赶紧上前扶起李霖,送他出殿。“殿下今儿也……太冲动了。”出来之后,高公公悄声说道。 若非赶上先皇后的忌日,恰巧陈吉铭也在京中,皇后娘娘还提前打过招唿,陛下还真未必会想起张罗太子的婚事,而太子这反应,未免有些不识抬举。 “谢高公公提点。”李霖似乎半点不在意,一点头,便转身冲着咸阳宫去。 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在听到父皇提起娶妃的时候,那打心底的抗拒,与从前并不相同,何况,他脑海里还隐隐浮现了一个人。 谈昌。 想到小狐狸可爱的样子,李霖的眼中便浮起暖色。短短一段路程走来,心里竟有些急不可耐。 而谈昌,仍在对着李霖桌上的那堆书研究。他自知不能帮上李霖什么,还要累得李霖忙活事务和查案的时候担心他,所以一改从前惫怠的性子,发奋读起书,想着至少能为李霖谋划一二。 李霖回宫,跟锦瑟德善打了招唿,按惯例吩咐不要打扰后,便悄悄回到自己寝宫,正看见一只小狐狸在专心读书。 他眼中含笑,悄无声息地靠近。 李霖习武,又学了些轻功,他打定主意不出声响,果然是无声无息。然而谈昌仍然机敏地一抬头,“吱吱吱吱!” 虽然听不出什么所以然,但李霖还是领会了对方的意思。“嗯,我回来了。” 谈昌书也不看了,一头撞在李霖怀中。 李霖并没有如平日一般抚摸着谈昌的尾巴与他说些趣事,反而面色郑重,甚至有些罕见的吞吞吐吐:“你……你能不能先变成人?” 谈昌纳罕,李霖三番两次叮嘱他不要随意变成人,怎么这么快就反悔。不过这也不难,他便从李霖怀里跳开,一抖身子变成少年,将衣裳一合,问道:“何事?” 李霖逼迫自己从谈昌的衣领上移开视线。“今日父皇找我去,是想要让我娶妻,娶建威将军的长女。” “你,你之前不是说了……”谈昌的第一反应就是委屈巴巴地指责李霖说话不算话,但是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这毕竟是景和帝提出来的,皇帝说一不二,李霖又能怎么样?这么一想,就有几分酸涩浮上心头。建威将军的长女就是那日宴会上偶遇的少女,他看得真切,那少女对李霖也是欢喜的。也对,谁会不喜欢年少有为的太子殿下? 李霖见他貌似情绪低落,心里觉得有戏,左手便握住谈昌的右手,缓声说道:“你别怕,我已经推了。今日我便和舅舅说了,叫他早些带家人返回云南,避避风头。我答应你的,一定说话算话。” 谈昌心中又惊又喜,喜的自然是李霖重视对自己的承诺,惊的则是……“你这样不给面子,你爹岂不会迁怒你?” 以这位陛下把太子扔去淮阳督造,还巴巴不让人回来的样子,就不像是个心胸宽阔的。 李霖忍不住又笑出来,空着的右手温柔地帮谈昌理了理鬓髮。“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谁还怕什么。我提起这个,是想跟你说一件事。” “你说。”谈昌专心于李霖的话,丝毫未注意二人亲昵的举止。他与李霖亲昵惯了,注意到了其实也不觉得什么。 “今日父皇提起此事,我才意识到,我已心有所属。”李霖说话很慢,但是一字一顿,都无比郑重。 谈昌意识到对方的重视,但在听到那句话后还是因惊讶睁大眼睛。“是……锦瑟?”锦瑟的心思,原本就不难看穿,对谈昌来说就更容易了。但是李霖所思所想,他不敢动用法术,只能靠推测。 “你想什么呢。”李霖先是嗔了一句,才慢慢说道:“我从前一向不近女色,不管是身边的宫女,还是那些宴会上偶尔瞥见的世家小姐。我原以为自己当真是块不开窍的石头了,直到我遇到了……”他放慢语速,谈昌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暗红的瞳仁中映出李霖近乎虔诚的表情。 “直到遇到了你。”李霖终于说出口,似乎怕对方没听懂,又重复了一遍,“我心仪的人,就是你。” 谈昌的第一反应就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谈昌想要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对方握着,下意识就要抽出来。却被李霖稍稍用力握住了,“你先别急着拒绝。”李霖稍稍加快语速,“等我说完。” 谈昌不说话,也不抽手,但还是垂着眼,不敢看对方。 “我……我是认真的。”李霖回来的路上已经预想过谈昌的种种反应,眼前的这种正是最有可能的,在李霖心中已不算是最坏的了。他依旧十分认真,像是谈论朝事一般剖白自己。“我从未对别人产生过这种感觉,看到你做什么都觉得十分欢喜,不见你会担心,会挂念。甚至,看到旁人接近你,还会不喜。你还小,或许还不明白,我却是分得清亲情、友情与……与这样的情愫的,我已经想通了。” 李霖虽语气平平,说出的话却再直白不过,谈昌瞪大了眼愣愣地听着,连“你还小”这三个字都忘了反驳。他已有百岁之龄,明明比李霖大了几倍了。 “我不想与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共度一生。”李霖的话中终于多了些情绪,那是谈昌并不完全懂得的波动。“我也知道,男子之间的情爱,世人难容,你会犹豫也是应该的。何况,你是仙兽,想来岁数远长于我,亦或者这是折辱了你。但我既有这份心意,便想要原原本本说出。你若觉得冒犯,现在便可离开。但是答应你的话我仍会做到,我不会娶妻纳妾,谈太傅的事情,我也一定会追查到底。” 第55页 说到最后,李霖的声音铿锵有力。说完话,他便再不言语,连握住谈昌的手也松开了,任谈昌决定。 他已把自己一颗心剖开,明明白白放在了对方眼前。若是对方再拒绝,他也没什么可以遗憾的了。 谈昌仍是说不上话来。他所有所思所想,拒绝的理由,甚至他没想到的,李霖都考虑了,还一一提及。 谈昌惊讶的并非男子之间的□□。事实上,九尾狐一族也常有同性相恋的事,长老也一向不以为然,还告诉他们,仙君皆非凡胎,肉体生作男女,不过是一念之差,同性异性相恋,并无区别。何况九尾狐一族是灵兽,无需担忧繁衍一事。 他惊讶的,乃是李霖不但对他生出这样的心意,还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了。 在谈昌看来,自己的定位非常明确。一开始,他是太子殿下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宠物,只是李霖怜惜他,才未将他丢给道士炼丹。后来发现了他的神异,李霖便想要保护他。至于与他相认后,就更简单了,李霖是想要保护这个曾有一段同窗情谊的师弟。他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这是怎么演变成李霖口中那般,那般…… 光是想着李霖说的那些话,谈昌的脸就渐渐红了。 此刻不比以往。谈昌化成人形,肤色白皙,脸红便愈发明显,不像从前做狐狸时有毛髮遮掩。李霖看在眼里,却并未追问,而是依旧耐心地等待对方的答案。 “你……”谈昌无法忽视那道灼热而坚持的目光,他滋味难言地看向李霖,脑海中又闪过一起经歷的种种,还有以为自己要被李霖抛弃时的委屈与失落,原本应该脱口而出的拒绝也变了。“你容我想想。” 李霖欣然点头,挑起谈昌一缕垂下的发帮他别在脑后,并欣喜地察觉,谈昌的小脸更红了。 告白之后,两人似乎恢復了常态,该怎样依旧怎样。 李霖不是没想过更进一步,可是他怕自己动作太快把小狐狸逼走。谈昌有法术,他若真是远走高飞,李霖再想找回来可就难了。何况李霖之前的话说的那么坦然。于是他便尽力维持往日的状态,监督谈昌读书练字,偶尔指点一番,不时谈论起朝中政务。 谈昌则是强自维持镇定。他那日听李霖一番剖白心意的话,每每相处时想到,总要脸红,好在他的毛髮是红色,还可遮掩一二。因为李霖的态度坦荡,他也不愿意主动迴避,显得自己太过小气。 于是二人各怀心思,看着与往日并无差别。 不过再怎么各怀心思,有一件事是一定要一起去做的,那就是探查谈太傅过世的真相。 决明带着李霖手下的人循着吏部的档案查,很快找到了先前那位过世的张御医的履歷,以及家人的消息。据决明所说,张御医住在城东,四年前除夕时有人燃放爆竹,不幸引燃了宅子,一家老小无疑生还。张御医生前有一弟子,曾于翰林院侍奉。然而张御医去世后,那弟子便离开了皇宫,不知去了哪儿。 火灾。李霖只是听见,便能够察觉这其中的奥妙,不禁冷笑。人世间原没有那么多的灾难,可是有了人有了贪慾,一切应运而生。 他一面勒令决明等人,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个失踪的学徒,一面则想方设法,不吸引人的注意,将那张御医过世的案子从刑部提出来。 李霖还一心惦记着去一次谈宅,可惜他与景和帝当面争执后,他那父皇像是一直没消气。正是风口浪尖,他不好再贸然出宫。 这日李霖照常去坤宁宫请安,然后到内阁转了一圈,处理文书,一一过目,他回来时,却带来一个爆炸性的大消息:景和帝下旨,将二、三、四三位皇子分别封为延平王、靖江王和渭南王。 大昭惯例,皇子成年即封王,大婚后前往封地。此意主要在于维护太子的地位。景和帝的几位兄弟,就是早早分封出去的。然而景和帝此举,却叫人琢磨不透。若是要维护太子的地位,怎么封了三位皇子,却绝口不提就藩一事?若说别的皇子还是因为年纪小,二皇子李云可是已经大婚了,就算不立刻就藩,也该在诏书里提上一句封地。这要绝口不提就藩,却把最小的,才十二岁的四皇子封为郡王,到底是在维护太子,还是警告太子呢? 詹事府自然又是纷纷议论。杨京润来时,也满面愁绪,跪拜行礼后便说道:“殿下恐怕有麻烦了。” “杨先生是何意?” 杨京润嘆息道:“臣知殿下心善,对三位皇子手足情深。可是若是陛下有意扶植其一,与殿下相抗,凭此制衡殿下,殿下即便不愿,难道要步步相让么?” 李霖同样嘆息,“这样的话,只可在孤面前说。” “臣自然省得。”杨京润继续说,“二殿下已经大婚,过不几日就要搬入王府,三殿下亦然。且三殿下一向与您不睦,之前又有淮阳一事……只怕到时候少不了给您添乱了。” 李霖想起那个桀骜不驯的三弟,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他入朝之后,就没少给孤添麻烦,还怕这个么?” “殿下这是什么话!”杨京润抬高了声音,“郡王与皇子岂可相提并论,封王建府之后,便可以光明正大招纳幕僚臣子,培植势力,那些朝臣惯会迎风使舵,难免有所动摇。再者,留在京中办差,若是立功,说不定三年五载就升到亲王。”杨京润的声音越来越快,音调越来越高,竟是止不住的激动起来。 李霖瞥见谈昌爪子下的书已经久久没有翻页,显然是听得专心致志,便觉得心中稍宽。“杨先生,稍安勿躁。”李霖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带着安抚人心的味道。 杨京润喘了口气便说道:“殿下恕罪,臣一时忧心,失态了。” “杨先生的担忧,孤岂会不知晓。”李霖摇摇头,笑道,“可惜,此事非人子、人兄可左右。若当真是父皇的意思,除了从之,孤并无他法。若是一味小心逢迎父皇,这种事,孤做不出,即便做了,只怕也适得其反。” “兄弟阋墙一向是天家大忌。孤为兄长,又是太子,不管要做什么,都不能是孤先来。”李霖想起三弟李霁,那笑容也渐渐淡了。 “封王一事,本是惯例。如孤所料不错,只怕二弟不久会有动作,我们暂且静观其变,不要先乱了自己的阵脚。” 李霖一番话说完,杨京润果然表情好看了不少。杨京润一面抹了抹额上的汗,一面摇头道:“殿下镇静沉稳,臣虚长这些岁数,差的远了。” “杨先生不过是担心则乱。” 谈昌的尾巴微微一动。不知是不是他多心,李霖那“担心则乱”四字,似乎不光是说给杨京润听的。 谈昌的确担心,乍一听闻那个讨人厌的三皇子也封王了,的确是很让人不爽,何况这事又偏偏出在李霖拒绝娶妻之后。不知道这件事李霖有没有告诉詹事府的人。谈昌的爪子在地上蹭来蹭去,书页也被他弄皱了。 娶妻的事,细细一想便觉得李霖不过是胡言乱语。他若不成亲,如何生娃娃,没有娃娃哪来的继承人?可是李霖那日在他面前寥寥数语,态度诚恳,又的确不像是在诳他。 第56页 谈昌越想越觉得烦躁,尾巴也晃来晃去,这或许的确是担心则乱了。 “要盯紧原山驸马,二弟大婚时,他与三弟看着甚是亲厚。招揽大臣还要时候,先小心些总不为过。” 李霖说完最后的话,便送杨京润出去,回来便看见小狐狸烦躁的样子。 谈昌还在出神,便觉得尾巴被捏住了。他想要反抗,身体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待遇,任他那有怪癖的主人、师兄把玩着自己的尾巴。 “你曾说过我是潜龙。”李霖梳理着火红的柔软的狐狸毛,漫不经心地问,“那我的弟弟们呢,他们是什么?” 谈昌起先发现自己道破天机的话被李霖听去了,身子不自然地一僵,又听了后半句,慢慢有了些想法。 他从李霖的手里挣扎出来,一步挪到砚台边,尾巴尖一点墨,熟练地在纸上写了一个字:蛟。 “蛟。”李霖清晰地读出,抱起胳膊,摇了摇头。 蛟,又名地隐,传说中隐于湖泊、江河之中,修炼一千年便可入海化龙。“然潜龙亦在水中,与蛟又有何区别?” 谈昌凝思,听闻李霖的问话,那根蓬松柔软的尾巴便迅速一抖,在那个“蛟”字后面行云流水一般草书两个大字:无角。 蛟无角! 无角怎可展露峥嵘?即使同在水中,蛟与龙,也是不同的! 李霖终于笑了。笑完之后,他摸了摸谈昌的头。“你说得对。”他低声说,“是孤大惊小怪了。” 其实他也不完全像在杨京润面前那样淡然。世上恐怕没有不仰慕父亲的儿子,李霖身为太子,却屡遭景和帝训斥,难免也有灰心丧气的时候。 他也会想,自己不过是因为生在母后肚子里,才得意封太子,与托生在其他母妃,或者是许皇后肚子里的皇子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谈昌的话,无疑是最好的激励。若是他真的否定自己,否定自己的做法讨好父皇,那与他的弟弟们才当真没有区别了。 笑过之后,李霖又想起谈昌无意中提起的另一个词。“你说,我身上有龙气?对你是否有害?” 谈昌原本仍是有些警惕的,谁知对方竟是单纯地担忧自己。又想起李霖那番话,谈昌才终于承认,李霖可能说的句句属实。否则一朝太子,岂会不问前途大位,反而对他这么只狐狸关怀备至。 谈昌感慨的同时,也不忘在纸上写字解释道:龙气有助于修炼。 “修炼。”李霖喃喃。这还是谈昌头次在他面前谈及这个。“难道是修炼成仙?” 李霖的声音听着有些奇怪,谈昌一开始也不明白,细思之下,又见李霖喃喃着“修炼”二字,他才恍然:李霖恐怕是想起同样沉迷修炼,想要长生不老的景和帝了。 可是凡人和九尾狐修炼又岂能相同。谈昌正犹豫如何安慰李霖,又想着写字麻烦,不如变成人形。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见李霖笑吟吟地看过来,掌心抵住谈昌的鼻子。“既然如此,那你可要好好掂量掂量,要不要离开我了。” 谈昌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傲慢地沖对方叫了一声,跳到一边去了。 李霖笑笑,不以为意。 他的确是在那一瞬间想起了父皇。他的父皇多年来炼丹修道,只为求得长生不老,甚至羽化成仙。李霖从未信过鬼神,也不信道士、国师所言,更恨他父皇沉迷修炼,把家国百姓都抛到脑后。 见识过谈昌,又听闻修仙一事属实,李霖也瞬间动摇过,是不是他对父皇太过苛责误解。然而,那瞬间的动摇很快又消失,在小狐狸如有实质的目光中。真正让他不满景和帝所为的,不完全是修道一事。 歷史上那么多的皇帝,想要追寻长生不老的不在少数,然而他最不满的还是景和帝为修道忘记了做皇帝的本分,不上早朝,不将内阁,更不用提开经筵、问良策。 李霖不敢忘记自己的本分,也不敢有逾越本分的想法。 尽管那只目光澄澈、心地纯善的小狐狸声称,并不会用法术洞穿自己的想法。 但是李霖知道,上天也知道。 李霖看着一本正经蹲坐着看书的小狐狸,嘴角勾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三位皇子封王,要举办隆重的册封大典。而大昭景和一朝,凡有大典,必有国师出面主持占卜。 坤宁宫里一派和睦,二皇子妃正在与许皇后说话,李霖则与二弟、四弟在一旁聊天。黄耳卧在殿门口,又是钦羡又是抱着亲近冲着谈昌时不时打量。小狐狸躺在李霖膝盖上懒洋洋地抖着毛,拒绝看一眼那目光灼灼的大黄狗。 四皇子李霄端端正正坐着,一双眼睛却不住往李霖怀里的小狐狸身上瞟。 “四弟又被先生夸了?真好。”二皇子的赞扬发自内心。他从小孤僻自卑,读书时也不敢问先生问题,所以水平不上不下,这也是景和帝不重视他的一大原因。 李霄被哥哥夸奖,礼貌地道谢后摸着头,露出单纯的笑意。“二哥哪里的话,弟弟离太子哥哥当年还差得远呢。” “你跟他比什么,他毕竟是大儒……”二皇子话说到一半,又咽回去,讪讪地一笑。 谈昌自然能听出,二皇子原本想提及谈太傅。李霖被戳到这块心病,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嘱咐四皇子:“读书莫贪进、攀比,扎实地打好根基才重要。你的先生们都是翰林院的大儒,不要因为有所进步,封王之后就看不起他们了。” “弟弟当然不会。”四皇子连忙做出保证。 李霖主动提及封王一事,二皇子这才犹犹豫豫地接过话头,“殿下,您看,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无非是震慑一下太子,让他知道说的算的人是谁。见二皇子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李霖翘翘嘴角,“怕什么,这本是循例,才封郡王呢,若是封亲王,你还能怕到去跟父皇推拒?” “这……”二皇子冷汗都出来了。他是不愿成为太子与三皇子之间博弈的棋子,但他更不愿得罪他那威严的父皇。 “你们兄弟说什么呢,说来让本宫也听听。”许皇后笑着打破沉默。她叫吴氏来坤宁宫坐坐,又让她坐在身边以示亲厚。这门亲事算是许皇后一手缔结,吴氏与她说话也十分恭敬,比对婆母还要郑重。 “儿臣正与弟弟谈起封王的事。”李霖从容回答。 “哦,这是惯例了,皇子们都要有这么一遭的。”许皇后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又看向吴氏,慈爱地说:“好孩子,前些日子你们父皇还和本宫说起这个……依本宫看,你们两个年纪还小,子嗣一事上是缘分,不必那么急躁。二郎也收收心,虽封了郡王,也不可轻慢了髮妻,知道吗?” 二皇子与吴氏大婚还不到两个月,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吴氏一听羞红了脸,心里却对许皇后感激三分:景和帝的意思,竟是要往二皇子身边塞人了。二皇子听不出这么多弯弯绕,只笑着应下许皇后的话,“儿臣一定好好待她。” 第57页 “她……”二皇子还想说什么,吴氏沖他眨眨眼,摇了摇头,二皇子便住嘴,只含笑凝视他。 屋里的人大多看出了小夫妻的小动作,不过都不说破,只笑吟吟当做没看见。 谈昌懒洋洋翻了个身,在李霖膝头蹭了蹭。他能看出,那吴氏的腹中已有龙子了。而且这还是个大有作为的,尚在胎中,并隐隐成龙形了。 谈昌趴一会觉得无聊习惯性地凑上去舔一舔李霖的手,这动作原本做来十分熟稔,可是在见到李霖的手一僵,继而瞥来目光,谈昌小小的身子便跟着一愣——坏了,忘了他俩还在闹别扭的状态了。 李霖却没想那么多,见小狐狸一如既往,就从桌上取来糕点餵他。 今日咸阳宫的点心份例里,豌豆黄是要的最多的。这种小事自然有人汇报许皇后,所以今儿桌上放的点心,单独有一盘豌豆黄。 许皇后又与吴氏悄悄说了几句话,就叫他们小夫妻回去,又让四皇子回屋温书。李霄看出母后有话同太子哥哥说,乖乖走了,走前,不免又对谈昌多看了几眼。 “大郎,你别怪他们。”许皇后沉吟片刻,终于说出口。她今日把李霖与李云夫妻二人叫来坤宁宫,就是想试探李霖对弟弟们的态度。可是她实在没看出什么不对,只好按原先的打算说下去。 “母后不必说了。”李霖摆摆手,“这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儿臣谁也不怪。” “你……”许皇后准备好的一番话被噎回去。她无奈地摇头。“你这孩子,看着好说话,就是脾气倔。月娥那孩子我看着就很好,你不喜欢么?” 谈昌莫名地提心弔胆起来。李霖没有低头看他,却仍然慢慢用手指梳理他的毛,“儿臣不喜欢。” “那……许家的呢?”许皇后试探着问。 李霖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 许皇后品出拒绝的意思,只好道:“罢了罢了,我知道拗不过你,你连你父皇都不怕,就更不怕我了。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儿臣想找个称心如意的。”李霖不紧不慢地说。 明明李霖说的是十分自然的话,谈昌却不知为什么,觉得脸上,还有李霖的手指拂过的地方,都烧了起来。 许皇后又被噎了一次,也不愿再提这个,只好说道:“我观二郎与吴氏都是老实本分的,就算封王,对你也无威胁,说不定还能帮扶一二。四郎还小,助益你还要等两年。可惠妃却是不老实的。你可想好,若是三郎真的……你怎么办?” 李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慢慢顺着谈昌的身体,捉住了他的大尾巴。过了好久,他才答非所问版说道:“母后,四弟也不小了。” 许皇后端庄的表情突然变成了一张面具,煳在脸上。 “儿臣的意思是,四弟也有他的想法,将来封王以后,母后也不要把他当孩子看了。” 许皇后勉强说道:“这个,我自然明白。” “惠妃娘娘,和姚家便不懂这个道理。”李霖嗤之以鼻,“他……” 李霖的话,淹没在太监的尖锐的声音中:“奴才求见太子殿下!” “这是怎么了!”许皇后起身匆匆向外走去,李霖跟在她身后,谈昌趴在他肩头。看见那门口跪着的小太监时,李霖一愣。“你,你是高公公的徒弟?”这太监有些眼熟,分明是谈昌抓鱼那回带他去干清宫,悄悄报信的那个。 “奴才见过殿下。请殿下务必随奴才走一趟!”这太监哭丧着脸,伏地连连磕头。许皇后一听是高公公,景和帝身边的人,表情也不对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起来,从实招来!” 太监只好抬起头,悄声说道:“建威将军与国师吵起来了!” 只这一句话,他便不敢再多说。 李霖冲着许皇后一点头,行礼,“儿臣先告退。” 许皇后只好扬声道:“你……你别直接顶撞陛下!” “儿臣省得。” 李霖跟着那太监往干清宫走时,表情仍是正常的,甚至还分神问道:“还未请教公公贵姓。” “奴才姓冯。”那太监勉强陪笑,“殿下快来。” 李霖便不多说,只是把谈昌塞到外袍里。 干清宫外,宫女太监瑟瑟发抖跪了一地,陈吉铭愤怒的咆哮清晰可见:“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是谁说了什么,陈吉铭的语气愈发咄咄逼人,“臣为大昭立下赫赫功劳,难道陛下真要听信这等荒谬不经的言论!” “臣不堪这等折辱,告退!” 殿门沖开,气势汹汹的陈吉铭大步流星沖了出来,脸涨得通红。他甚至没看见李霖,便直接快步离开,高公公追在他身后出来,“将军,将军!” 几声没有叫住陈吉铭,高公公却注意到了李霖,连忙行礼。 “殿下……殿下您怎么来了?” 高公公见了李霖,却有些惊诧。李霖默不作声看向那个冯太监,高公公渐渐明白,脸也黑了。冯太监跪下道:“奴才实在是没办法……” “闭嘴!回头再跟你算帐!”高公公骂了一句,又说:“殿下您还是先……” “谁在外头?” 景和帝的声音传来,冰冷清晰。 “是……太子殿下。”高公公只好回禀。 “太子?”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脚步声步步逼近,“是来给陈吉铭求情的吗?” 李霖当即跪倒行礼,“儿臣不敢!只是途经此处,见宫女太监都在殿外,才有所停留,恰好见到……建威将军失礼。” 景和帝终于走到殿门,目光沉沉盯着他看了片刻,说:“国师,你来说吧。” 景和帝没有免礼,李霖只得跪着看见那挺着肚子的国师大摇大摆走到面前。“建威将军戾气外泄,有伤天和,恐怕会冲撞了皇子,不宜出席册封大典。”国师似乎颇为可惜地摇头。李霖却面沉似水,冷冷地说道:“照您这么说,那些奋战沙场、为国效力的将士都是戾气过重,即便立功归来,也无缘朝中大典么?” 这句问得兇狠,国师的笑容也消失了片刻,最后摇头嘆道:“殿下为人君,应知晓不偏不倚,无为而治的道理,怎么频频造下杀孽。” “国师是说,对那些迫害百姓、贪污国库、罪大恶极的人,也应该毫无作为,任其发展?”李霖语气中的阴沉狠厉,不比方才陈吉铭的怒吼少一分。 “都闭嘴!”这次争论被景和帝亲口打断。他气恼地瞪着自己的长子:“你,回咸阳宫,准备参加大典!”景和帝又转到国师那边,口吻依然硬邦邦的,“国师也请回吧,朕今日身体不适,不能招待国师了。” 两人都向景和帝行礼告退,冷眼相对,背道而驰。 第58页 作者有话要说:  快来夸我粗长! 第40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李霖离干清宫远了一些时, 才把谈昌掏出来。“吓坏了?”他低声问。 谈昌用力地摇摇头,贴在李霖的脸上蹭了蹭。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李霖弯了弯眉眼,仍是轻描淡写道:“我早已习惯了,你也不用怕。” 谈昌沉默下来, 早已习惯了才是最可怕的。 之后李霖果然闭门不出, 准备参加册封大典。这次,连坤宁宫都不去了。李霖不出宫, 宫外的人总能想方设法传消息进来, 然而建威将军与国师和陛下大吵一架出宫后却再无消息传入,谈昌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但是每次他提起这个, 都被李霖有意无意地岔开了。 直到数日后册封大典,一身吉服的李霖恭喜三位弟弟时, 三皇子好似不经意地说:“建威将军走得真是匆忙,连大典都未参加呢。” “真的,建威将军已经回云南了?”二皇子毫不知情, 顺口问道。 李霖看着镇定,如没事人一般,把三皇子的阴阳怪气当作耳边风。谈昌却是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打定主意若是三皇子敢明晃晃地出言讽刺,他就敢直接扑上去揍他! 好在今日三皇子心情大好,只是说了几句风凉话,就闭嘴了。 大典在太和殿举行。凡三品以上官员,皆着礼服出席。皇族宗亲, 一个不少。 大典将行,国师先上殿前的高台祷祝,为大昭、陛下和诸位皇子祈福。他喃喃自语时,趴在树枝上的谈昌定定看着那个藏在华丽长袍下臃肿的身影,爪子在树枝上扎得更深了。 景和帝今日看起来精神很好,双颊泛红,不似从前那般憔悴。他身着衮龙服,头戴通天冠,手中握香,敬告天地祖宗,宣告分封三子为王,以守社稷。 待他祷告完毕,同样一身绣龙纹黑袍,跪在下方的李霖上前,从父皇手中接过圣旨。 台阶之下,三位皇子高矮不一,齐刷刷跪在一处,他们身后是跪成两列的宗亲百官。李霖庄严地步下台阶,捧读圣旨。 诸子封王,是为维护储君权利。所以封王大典,也处处彰显储君威严。凡是景和帝赏赐给三子的东西,都要有李霖亲手交给他们。三位皇子,即使此刻已经贵为郡王,仍要对身为太子殿下的长兄叩首行礼。 李霖平素只穿云纹常服,今日换上龙纹黑袍,更衬得他眉眼如画。然而李霖面色冷硬,凤眼微垂,不怒自威,自有一番威严气派,令人不敢直视。谈昌看在眼里,暗暗叫好。这才是真正的人君,龙气已经满溢宫城。 他敢笃定,李霖将来会是个好皇帝。不耽于享受,不乱于己欲。 只是偶然一闪而过一丝遗憾。不知道这一幕,他是否还有缘见证。 李霖宣读完圣旨,由三位郡王带头,百官叩首,齐唿陛下万岁,殿下千岁,三拜九叩,完成大礼。 因二皇子跛足,所以是三皇子李霁代替三人起身接旨。李霁的与李霖错身的瞬间,眼中的狠厉被谈昌尽收眼底。 此人迟早是大患。谈昌默默想道。蛟困于水,得道则入海为龙。然而心胸狭隘之辈,一辈子困于水池,甚至堕于土中,化为地隐,为害一方。 接旨之后,又由李霖经手为三个弟弟赐下冠服玉带,印鑑和象徵食邑的泥土。从此大昭多了延平王、靖江王和渭南王三位郡王。 三人再次谢恩,之后由徐首辅带领的文官与献王带领的武将一齐行礼,恭贺三位郡王。 大典结束后,景和帝宣布于太和殿中赐宴。 三位皇子被领下去一起换上了郡王的礼服,才回来按尊卑坐下。帝王用十二旒冕、十二龙纹,亲王与太子均是九旒冕、九龙纹,郡王则只能用七数。 李霁看在眼里,又是滋味莫名。 谈昌见人散去,便从树上跳下来,轻快地跃上太和殿的屋顶。动作快到守卫大殿的护卫甚至没有注意到。 李霖参加大典,无法将他带在身边,特意嘱咐咸阳宫的小厨房做了各种他喜欢吃的东西。然而谈昌已经不像刚刚来皇宫那样贪吃贪玩,一心一意想要留意殿内发生了什么。 景和帝看到儿子都长成,大为欣慰,坐在桌边脸上甚至难得浮现笑意。他扭过头问国师:“国师观朕这四子如何?” 满座的官员,无论原本在做什么,都突然提心弔胆起来。 “陛下是天潢贵胄,四位皇子自然也是人中英杰。”国师笑着说道。 屁嘞!小狐狸在房顶翻了个身。李霖和他们怎么会一样! 国师表面上是夸赞皇子们,实则暗示太子与其他三位皇子并无太大区别。在座的都是人精,一听就琢磨出味来。然而李霖淡淡笑着,景和帝也笑容满面,谁也说不出反对的话。 “父皇,孩儿感念皇恩,愿作诗留念。”四皇子,新封的渭南王突然起身回话。 景和帝有些意外,但立刻说道:“好。” 李霄果然不假思索,脱口成句。一首应制诗规规整整。虽无惊艷之处,但是他才这般年纪,能挑不出错处已经十分不易。至于这到底是李霄自己做的,还是提前打好稿子的,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答案。 “早就听闻四皇子才学惊人,如今看来,果然是天生英才,看来是太上老君保佑,令大昭也出一个少年天才了。”献王及时地开口。 景和帝就喜欢这样的话,闻言朝国师微微点头,“四郎的诗做得好,朕自有赏赐。” 其他官员见状也纷纷称赞起来,刚刚冷落的气氛又被炒热了。 谈昌扒在瓦缝间看坐在皇帝左手边目不旁视的那个人,只觉得这些人恐怕都是瞎了。他犹记,少年李霖的才学为谈太傅亲口夸赞,做出的诗篇文章比这四平八稳的应制诗强出百倍。而且李霖那时李霖的性格已经颇为沉稳,不惜张扬才华,只有在谈昌面前,才会肆无忌惮地笑他字软绵绵没骨头,笑他偷懒背不下经义文章。 想起那些往事,谈昌不由勾起嘴角。 太和殿中,诸位贵人已经开始饮酒。景和帝皈依道教,修身养性,不宜饮酒,于是由太子代他敬酒。李霖起身举杯,言语得体,进退有度。方才对李霄赞不绝口的那些大臣们又纷纷倒戈,夸赞起了太子。 李霖不像李霄那样年少。他对这帮老狐狸的秉性心知肚明,任这些人赞不绝口,夸上了天,也只是笑笑,不接话茬。 三巡酒后,众人都有些醉意。唯独滴酒未沾的景和帝与国师,眼神清明。二皇子突然起身拱手道:“儿臣有一事想向父皇求一个恩典。” 殿内陡然安静下来。 景和帝脸上无喜无悲,看着这个儿子,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何事?” “儿臣已大婚,不久便将加冠,且……”说到这儿时,李云羞涩地笑了,“王妃已经有孕在身。” 不管他接下来说的是什么,这个好消息都让殿内的人精神一振。太子尚未大婚,延平王妃肚子里的,是景和帝实打实的头一个皇孙。因而众人纷纷说起恭喜。李霖也真心实意地笑着敬了一杯酒。 第59页 “肃静,二郎继续说。” 与旁人相比,景和帝的反应显得冷淡了许多。而察觉这点之后的李云显得更紧张了。“儿臣,儿臣想请命就藩。” 方才还开开心心说着吉利话的群臣,瞬间变了脸色。而三皇子李霁,则连筷子都握不稳了。 “儿臣,儿臣想着自己年纪大了,待在京中不妥……”李云顶着父皇严厉的眼神,话都说不太利索了。 “嗯,四郎怎么看?”出乎意料,李铮选择扭过头问四皇子。 四皇子李霄犹豫了一会,才说道:“二哥言之有理,皇子分封乃是旧例。” “好,一个二个都懂事了。”明明是一句夸赞的话,被景和帝压低嗓子嘶哑着说出口,却让李云和李霄的身子都抖了抖。 “准了。”景和帝说出这两字时,已是面无表情。“待国师择吉日,延平王从京中就藩。” 二皇子的身体骤然一松,再看向李霖时,已带上几分祈求。李霖及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大典最后草草结束,出了一身冷汗的群臣匆匆散去,不敢多留。李霖走出宫殿,看着四皇子跟在他身后。李霄抬起头,稚嫩的脸上写着犹豫。他问:“皇兄,你想赶我出京吗?” 李霖没有说话。 谈昌从屋顶一跃而下,轻巧落第,又跳起,落在了李霖怀里。 李霖摸了摸谈昌毛茸茸的脑袋,扭头对李霄说:“没有的事,不要瞎想。” 李霄恭敬地后退,行礼离开。 李霖依旧抱着自己的狐狸,不急不忙地往回走。“你怎么跑屋顶去了?你可知道若是被侍卫发现,他们是要赶你走的。” “吱吱吱!”谁敢赶走九尾狐,不要命了么?谈昌得意洋洋地哼着。李霖无奈地摇头。“回去吧,没什么可玩的。” 谈昌的脑袋正对着李霖衣袍上的一条龙,他好奇地用爪子扒了扒那龙头。李霖只好抬起胳膊圈住他,免得引起别人的注意。“不是怕龙么,怎么又折腾起来?”话刚说完,李霖便想起谈昌与黄耳的恩恩怨怨,不禁一笑。 “乖,这里没什么好玩的,过些日子民间有灯会,带你出去玩。” 灯会?谈昌眼前一亮。 不过,他又狐疑地看向李霖,不是说好了乖乖待在宫里不能出去吗? 李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凑近了才小声说:“去谈先生原先的宅子里,顺便见见那学徒。” 谈昌小幅度地点点头,抱住爪子,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第41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李霖既然敢把这番说出口, 自然是做好了万全打算。如今皇子封王,官员都忙着熘须拍马,或者打探就藩的消息,集中在咸阳宫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分散了许多。 李霖仍是不带太监宫女, 命人轻车简从。他换上布衣, 谈昌则穿上侍从的短衣。 谈昌一百多年没穿过这样的衣服,扯着衣襟要好好研究一下麻布的布料, 最后被李霖面无表情拎到一边束髮。 为了隐瞒消息, 谈昌能化成人形这件事迄今为止也只有决明知晓,连德善和锦瑟都被蒙在鼓里。所以为了不被别人注意, 只好由李霖来给谈昌束髮。 谈昌过了几年山林之间自由自在的生活, 连怎么穿衣束带都差不多忘了,更不用说束髮这等琐事。 牛骨梳穿过又柔又顺的髮丝, 将垂至腰间的长髮灵巧地束起,直到最后绾好髮髻,插上一根骨簪, 李霖才松了口气。虽然在谈太傅家中居住时无人伺候,他也是自己束髮的,但是毕竟过去了那么久,动作都有些生疏了。 谈昌不觉得生疏,只是笑眯眯地说:“沐泽好厉害!” 这一笑,让李霖的心又痒痒起来。他不由想嘆气,这小傢伙关键时候装傻,考虑到现在都不肯给个答案, 却又频频撩人,撒娇而不自知。 真是……真是折磨人。 李霖叫上看门的决明,让两人跟在身后一同出去。 锦瑟果然没注意殿下身后的侍卫,只顾着嘱咐注意安全,末了疑问道:“殿下,谈昌今日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李霖从袖口露出一点红毛,漫不经心地说:“孤带他出去玩。”心里庆幸,好在把谈昌的裘衣带在身上了。 马车出宫后直接向着城西驶去。决明一板一眼说道:“殿下若是现身,太过引人注目,即便是遮掩过也会被有心人看出来,所以臣早先已经叫人看住他,就关在外面的一个空宅子里” “好,等到问完了话再把他送回去。别引人注意,也别叫他看穿了我们的身份。” 李霖下令后他们便直奔那宅子去, 谈昌起先觉得好玩,穿了一会才发现这粗布衣裳果然十分粗糙,稍一动弹就会摩擦皮肤,。但是他既然跟着李霖出来玩,扮成侍卫总要敬业一点,连决明都不觉得什么,他也不肯说什么,只是不住地扭扭脖子,伸手抓一抓颈后瘙痒的皮肤。 李霖一会就看出不对来。 “别动。”他按住谈昌的肩膀,把后衣襟往外一揭,果然看见一片通红,通红的皮肤上还有几道抓挠的痕迹。 谈昌觉得被人盯着颈后有些别扭,就感觉到又细又热的气流喷在脖子,登时一阵颤慄。 “别动。”李霖又说了一遍,语气却温和了许多。 温热柔软的手指落下,轻轻拂过,瘙痒和微微的疼痛的感觉都淡了许多。李霖轻轻地嘆息:“怎么这么用力?” 谈昌没好意思说话。 “停一下,换件衣服。” 不容谈昌推拒,李霖就叫马车停在一家成衣铺前,他让谈昌坐着不动,自己跳下马车走进店里,半柱香的功夫不到就回来了,手上抓着天青色的一条长袍。 谈昌在狭窄的车厢里小心地换衣服。李霖很君子的背对着他。可是谈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生怕不小心碰到李霖。碍手碍脚换上衣服,光滑的布料贴在身上,谈昌舒服地嘆了口气。 “细皮嫩肉,娇生惯养。”李霖不知何时依旧扭过头,轻飘飘扔下八个字。 谈昌的小脸细腻光洁,五官柔美,这会迷茫时一双媚眼雾气迷濛,不知情的人看了,恐怕以为是哪个大家闺秀女扮男装偷跑出来。 谈昌刚想反驳,就听见李霖嘆息。“若不是我养着你,你跑出去了该怎么办。” 一直到下车的时候,谈昌的表情都没能恢復正常。 那学徒被决明叫人迷倒了之后严严实实地关押起来,不过也没有亏待他,一日三餐都准时送进去。 “关完人家,送回去之后,悄悄叫人送点银子。”李霖站在门外,捋了捋袖子,面无表情地说。“拿屏风来。” “是。”决明答。 这屋子里屏风是现成的,布好屏风之后,那学徒再机灵也猜不出绑他过来的人是谁。 “把他弄醒。” 李霖坐在屏风之后耐心地等。学徒醒来之后,谩骂声不绝于口,显然是之前没吃过苦头。李霖略有犹豫,决明那边已经直接拔出刀,咔嚓一声,不知噼断了什么。“老老实实交代,就送你回去,否则……” 第60页 “我说,我说!” 李霖的手指揉了揉眉心,很是为自己在谈昌心中的形象担忧。 不过重点不对,他直接问道:“你从前是在太医院的张大人身边伺候的。” “是,是!小人是张大人身边亲随,跟了他好多年了!” “他是怎么死的?” “火,火,被火烧死的!不知道怎么就烧起来了,一家子人啊……!他去世之后,小的就跑出来做做药材生意度日了。”学徒回答时,声音还止不住地颤抖。 这都是李霖先前就知道的。他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让对方放松警惕,才问道:“张御医都给哪些大人看过病?” 那学徒记性倒是不错,数了好几个名字,才终于数到谈太傅。李霖叫停之后便问:“那这些大人的脉案和药方,都还留着了?” “这……是,是,还留着!” 撒谎撒的不过脑子,李霖冷哼了一声,说道:“谈太傅的脉案,也还留着?” “当,当然!就留在太医院!”对方的语气依旧有些虚张声势的意思。李霖开始思索怎么逼问,决明心有灵犀,刀再次架起来,“说实话!” “小人说的就是实话啊!” 李霖有些犹豫。吓是吓不住了,肯定不可能真让决明砍了他。难道还真要上刑逼供?可是上刑之后难免引人注意,何况谈昌还在身边。李霖犹豫不决,谈昌则把那屏风悄悄往旁边推了推,自己凑上去向外看。 谈昌的声音响起时,屋里的三个人都没反应过来。 “谈太傅的脉案和药方,被张御医留下来了,对不对?” 学徒身体一个哆嗦,“你,你……” “我只问你,对与不对?”谈昌认真地说话时,糯糯的嗓音变得清爽许多,配上逼问的语气,竟有些冷酷的味道。决明配合地把刀逼得更紧。 “……对,对!” 谈昌冲着李霖得意地笑了,然而扭过头又咄咄逼人道:“但是张御医,把那些东西偷偷烧了,是吗?” “小人……”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是你偷偷看见的,对吗?”谈昌丝毫不给他留喘息的机会。 那学徒见谈昌什么都知道,已然崩溃了,嘶哑着说:“小人不知好歹,以为他偷藏了什么宝物,夜间偷偷去看,没想到他在烧东西……后来听到太医院的大人问他脉案什么的,小人才晓得,那是谈大人的脉案。” 谈昌的身体微微发抖,李霖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不用李霖吩咐,谈昌就自觉地问道:“那脉案和药方上到底写了什么?谈大人是怎么过世的?” “小人,小人真不知道,诊脉那天是张大人独自去的,小人也没跟过去,后来说是急病,小人也没再多问……” “那你的意思是说,不是因为急病?” 那学徒的脖子吓得一缩。“小人没这么说!” “嗯?”决明狞笑着,“还不肯老实说实话?” “说,说,小人这就说!”学徒吓得绝望地闭上眼。“小人,小人确实有点犯嘀咕,因为谈大人的病也太急了。张大人诊的是肺痨。可是肺痨必得是先前伤风发热,才一步一步发展的。可是就在去世前两天谈大人还进宫了,若是那会已经病倒,怎么还会进宫……” 这一次,李霖抢着问道:“先前?你说谈大人去世前进过宫?你怎么知道?” 终于找到了,除了他模煳记忆意外的证据。李霖握住谈昌的手也有微微颤抖。 “那,那天小人在院子里处理药材时,有人来找张大人,说什么‘太傅又进宫,时候到了’之类的话。”学徒见状不妙,又连连发誓:“小人绝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那天也只是无意中听到了这么一句话,小人就迴避了!” 李霖看向谈昌,谈昌点头。 没有什么可问的,李霖吹了一声口哨,决明便心领神会,反手用刀柄打晕了那学徒,重新拖回去叫人看好。 “不是什么老实人,宁可叫他吃点苦头也要让他闭嘴。”往外走时,李霖说道,决明应声。 接下来坐马车去谈宅时,谈昌始终有些恍惚。近乡情怯,他算是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了。距离他被谈太傅送走已经有八、九年了,这么长的时间,足以改变一切。 ——然而那院墙依旧是熟悉的模样,只是比从前更斑驳几分。 李霖看着犹豫不决的人,向他伸出手,阳光洒满了他温柔微笑的脸庞。“谈昌,回家了。” 谈昌鬼迷神窍一般,把手放在了那人手里。 直到李霖心满意足地牵着谈昌走进院子,谈昌才反应过来,恨不得回到过去抽自己一耳光:请你清醒一点,你怎么就迷迷瞪瞪地屈从了呢! 然而已经低头,怕死又怕疼的谈昌只好乖乖让李霖牵着,走进屋子里。 从谈太傅去世起,这里已经是一座空宅。主屋的地上落满尘埃,那些上好材质的家具也无一幸 免。 李霖喜洁,然而他却面不改色走进屋子里,只松开手对谈昌嘱咐道:“动静小一点,或是在外面等着,若是吸进了太多灰尘呛着了,回去又要喝药汤。” 谈昌摸了摸自己的小脖子,还是跟着走进去了。 正屋是招待客人的,再往里走就是书房。谈昌和李霖对这里都不陌生:他们正是在这里度过了数十年的时光。 “这里被人搜过。”李霖说。谈太傅桌上的东西一向摆放得整整齐齐,如今在尘埃下面,纸张书籍乱作一团。“看来的确有鬼。”李霖的瞳中有光芒一闪而过。 第42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决明紧赶慢赶, 停好马车后终于追上这两个主子,走在前头拿帕子要擦桌子。李霖却叫住了他:“别擦了,灰太多,扬起来反而呛人, 还是先看过之后再擦手吧。” 谈昌倒不特别嫌脏, 好奇地左摸摸右看看,寻找着当年的记忆。 “你就是在这儿被罚的。”似乎想到了什么, 李霖单手贴着墙壁, 脸上浮起笑意。 谈昌被罚的次数太多,想了半天没想起来是哪次。他在李霖身边呆了那么久, 已经练成了没脸没皮的神功, 闻言便直接问:“什么时候?” “忘了?”李霖无奈一笑,“你摔碎了我的玉佩。” 谈昌想了一会, 终于恍然大悟。那时他与李霖才认识没多久,互相都有些看不顺眼。李霖小小年纪,总喜欢板着脸。谈昌觉得这人装正经, 总喜欢逗他。李霖也没少嘲笑他的东西太乱,连屋子都 。有一次李霖不在,谈昌为了气他,故意变成狐狸,在李霖屋子里转来转去,还跳到他床上滚了一圈,结果无意中撞掉了枕头,连带着枕头下面一块玉佩也飞出来摔成了两半。那玉佩看着就是十分名贵的。谈昌吓得整只狐狸都不好了, 慌慌张张变成人,将碎片放在桌上,沖了出去。 第61页 晚饭时候,谈昌犹豫了很久,还是偷偷跑到李霖屋子里私下道歉,并且提出了赔偿。一码归一码,他不喜欢李霖笑他,开玩笑是一回事,摔了李霖的东西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时候李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盯着那碎片眼睛都红了。谈昌吓得战战巍巍,做好了滚回青丘偷宝物回来卖钱配给师兄的准备。谁知李霖眼圈红了好一会,让他回去了。 不过最后还是被谈太傅知道了,谈昌被罚站,面壁思过。谈昌对着那墙发呆,没少骂李霖表面一套背地一套,还去跟老师告状。 “你那会也太小气了,我都道歉了,你还特意跟老师说。”现在提及这个,谈昌少不得埋怨两句。 李霖没说话,其实他并没有告状。但他不会告诉谈昌,那块玉佩是他周岁时,母后留给他的,上头还刻了一个“霖”字。那天他其实是有事回宫,为了不惹新的皇后娘娘不满,他将那玉佩放在了枕头底下,谁知道一回来,就没了。那天晚上,小太子窝在被子里捧着碎了的玉佩偷偷抽泣,不料这一幕被转了一圈的谈太傅看在眼里。 “殿下,这里会有什么暗格密室之类的吗?”决明可能是这三个人里唯一还惦记着正事的了。 “应该不会。”李霖答道。“这宅子是父皇赐下的,里头有什么,没有什么,他能不知道?” 决明噤声。这句话俨然是将景和帝放在对立面考虑的。对于他们这些侍卫而言,知道得越多,也越不安全。 “我想到了。决明说的是有可能的。”谈昌突然说,眼睛闪闪发光 李霖回头看他。 “有一个地方,如果是外人搜,很有可能漏掉。”谈昌吐字清晰地说道:“其实有一个地方,是谈先生是让我变成狐狸玩的。” “可是那里应该也被检查过。”李霖说。 谈昌用力摇了摇头,“不,为了不被发现,谈先生把那屋子封上了,只有一个小窗,我变成狐狸才能跳进去。” 李霖似有所悟。 谈昌咬了咬嘴唇,“如果谈先生想要在这宅子里藏什么的话……” “你走之后,那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李霖接着他的话说道。谈昌连连点头,带着他们穿过正屋和书房,走到廊下的一扇小窗前。那窗户的确极小,乍一看会让人以为不过是装饰用的。谈昌打开窗户,吱呀一声,尘土扑面,黑咕隆咚一片。 “决明。” 李霖叫了一声,决明便知趣地转过身,谈昌扭头看一眼李霖,李霖从袖中将那皮裘递给他。 谈昌变成小狐狸,便顺着墙壁爬上去,一头钻进屋子里。 屋子里还是原来的模样:屋顶的樑上悬着各种坠子供他扑腾。地上铺着软垫,可以随意打滚。然而灯烛早已熄灭,蜡油已经干涸,所有一切,都被灰尘埋在下面。 一片黑暗之中,谈昌一眼就发现那原本不该在这里的东西:散落一地的纸。这些离窗户并不远,想必是谈先生塞进来的。谈昌用爪子把纸拢在一起,叼在嘴里,才从窗户跳了出去。 小狐狸赤红的毛髮上蹭了不少灰尘,李霖顾不上接过纸,先抬起袖子帮他擦了擦。 “决明,有水吗?” 谈昌变回人形,干净的眉毛、头髮上都蹭上灰尘,小脸上也灰一道黑一道。李霖看着心疼,拿着帕子擦了半天。谈昌却不以为意,先把那纸张塞给李霖,又变回狐狸跳到决明身上,把自己的毛往他干净的袍子上不停地蹭。 决明不想得罪殿下,也不想得罪这小狐狸,只好面瘫装死。 李霖接过那脆脆的纸张,一眼就认出谈太傅的字,由于纸张上的字句凌乱,李霖好久才读出一句:“十五日丙申,上御文华殿视朝……是《起居注》!谈先生入宫就是为了查阅《起居注》!” 李霖翻来覆去地走了一圈。 起居注是记录帝王的言行录,由起居舍人着笔,是编撰国史的主要资料,一般不外传,连皇帝都不能过目。谈太傅能看到,还抄写了一部分带出来,想必是花了不少功夫的。 可是他究竟是想知道什么呢? 由于时间太久,纸张已经发脆发黄,纸上的字是谈太傅抄写的,字迹有些凌乱,想来是因为时间紧迫,才写得飞快。 “决明,你先出去。”李霖说。 决明知趣地退下。小狐狸立马跳下去变成人形。李霖看向谈昌。“你知道谈先生当时在想什么吗?” 谈昌明白他的意思,可是却只能映着他充满希望的眼神摇摇头。“抱歉……那个时候,我的法力还没有现在这么……”他噎住了。 “没事。我们已经有很多线索了。”李霖轻轻拍了拍谈昌的头。 “我觉得,谈先生这么做是为了不让人看见,又没时间销毁,才匆匆扔进去的。”谈昌说道。 李霖看着谈昌,不由自主地抿紧嘴唇。纸张是最容易销毁的,用水泼,用火烧。这一本册子,烧起来的确需要时间,可是谈先生是遇到了什么,才使得他来不及烧呢。 “也有可能,是为了留着你回来发现的。”李霖提醒道。 谈昌的表情严肃,看不出在想什么。“《起居录》都写了什么?” “帝王言行,方方面面,无一遗漏。”这恐怕是个大工程。李霖嘆了口气,“回宫再说,我们在这里不能待太久了。”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李霖扭过头叫上决明赶车,他们先离开此处,找个地方用饭。 三人在酒楼慢悠悠用了顿饭,终于到了入夜时候。 街上果然已经挂起不少灯笼,三三两两,有的缀着流苏,有的画着画、题着字,还有的甚至镶嵌珍玩珠宝。谈先生不爱热闹,谈昌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惊得合不拢嘴。 “明年上元节再带你来,更热闹。”李霖轻轻地说道。今年他们留在淮南,又一直在忙,错过了热热闹闹的上元节。 其实李霖还有更多话想说,那些是关于上元节的意义,还有更多不便从他口中说出的东西。 一个摊子前挤满了人,谈昌费力地钻空子挤上去看,原来是一盏琉璃灯,四面透亮,灯火通明。大昭也有玻璃,只是没有这么大块的。自从李霖力排众议支持对属国贸易后,大昭的市面上多了许多西洋的稀奇玩意。 围观的人都啧啧称奇,谈昌也看得入迷,然而一只手却不配合地握住他的胳膊,往外拽他。 “你干嘛!”谈昌脱离人群后一个踉跄,对于罪魁祸首李霖自然也没有好脸色。 李霖没说话,只把一个小纸袋塞进他手里。 接着灯光,谈昌打开纸袋,看见了两块嫩黄的点心。“豌豆黄!”谈昌惊喜地喊。 谈昌迫不及待地拈起一块送入口中。口感不如在宫中吃的那么细腻香软,但其中加了枣子,吃起来别是一番风味。谈昌狼吞虎咽,恨不得把舌头一起吞下去,风捲残云一般吃完后,才想起李霖之前说的要带他去吃民间的豌豆黄,于是沖对方感激一笑。 第62页 谁知谈昌一抬头,便见李霖定定地看着他。 灯光下,李霖那永远严肃的侧脸都被镀上金边。平素只显出威严的凤眼中含着包容宠溺。他的笑容温柔,眼神也那么温柔,连同指尖都带着暖意。 他可真好看啊。谈昌一向对自己的外貌充满自信,此刻却不得不承认,李霖那双凤眼中的柔情似水,光华流转,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 “吃好了吗?”他问。连声音都是柔和的,如拂面清风。 谈昌看呆了,只顾得点头。 于是李霖又笑了。 “你……” 谈昌的话才说了一半,他突然耳尖听见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李霖脸色一变,朝他奋力扑了过去。 “沐泽?沐泽?” 那唿唤熟悉而遥远,李霖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连回应的力气都渐渐消失。“我……没事……” “着火了!着火了!” “架子塌了!” 明艷的花灯被火苗吞噬,很快连在一起熊熊燃烧。撑着花灯的杆子,自然也难以倖免。 人群一闹就乱作一团,所有人都想往外挤。远远跟着两人的决明突然意识到那就是殿下方才站的位置,呆了片刻他立刻推攘人群,朝着逆流的方向涌了过去。 人潮汹涌,他被撞了好几次,却死死咬着牙接着往前沖,脸都白了。 若是,若是殿下有个什么万一…… 着火的柱子砸下来的时候,谈昌明明是最先注意到的,却不比李霖身手矫健,被李霖一把推到一边。那柱子沉甸甸的,就砸在李霖身边,明亮的火顺着烧了起来,眼看就要将李霖吞没! “沐泽!”谈昌又喊了几声,李霖却全无反应,似乎是晕了过去。 火眼看越烧越大,谈昌一跺脚,飞快地上前扶起了那人。李霖身材高大,谈昌只能歪歪扭扭地撑着他的胳膊,提心弔胆地往外挤。 “沐泽!沐泽!” 谈昌无法想像,若是李霖醒不来会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虐,下章就醒了。 第43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 疼痛揪着胸口, 丝丝缕缕,在此扎根。 在人潮茫茫,炽热的火焰追来时,唯有那疼痛, 还有“一定要他活下去”的信念还支持了谈昌, 努力托着比他高出一头的人向外。 李霖的身材匀称结实,一身腱子肉, 压在谈昌肩头, 就是不轻的分量。即使是这样意识恍惚的时候,谈昌也没有忘记将灵力倾泻到整条街上。这一整条街的花灯和木桿都连着, 若是不及时援助, 恐怕谁都逃不出。 快走到街道尽头时,决明终于沖了上来。他第一时间看向衣衫凌乱的少年肩上扛的男子。 “快让我看看!”决明伸手一试, 发现自家殿下还有鼻息,这才松了口气。“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不。”尽管脚步踉踉跄跄,神志也涣散起来, 谈昌还是强打着精神摇头。“我带他走,你去救人。”他的灵力支撑不了那么久,时间一长,必有伤亡。若是沐泽知道因为他的缘故导致了上午,想必会很难过吧。 “我会把他拖到马车上,没多远了,你快去!”谈昌见决明仍不动,愤怒地大喊。 决明又犹豫了一会, 终于一咬牙,朝着别的方向去了。 谈昌松了口气,扶着李霖继续踉踉跄跄往外走。因为灵力的输出,他的身体也在一步步被透支。可是最疲惫的,莫过于那颗心。 “真的离不开你呀。”谈昌喃喃自语。也许唯独在生与死面前,他才能坦然承认事实。 “沐泽,沐泽。” 谈昌念念叨叨,像是这个名字有什么魔力一样。 谈昌终于把李霖拖到了马车里。因为马车太高,他只能蹲下身子使出浑身解数拖拽,才勉强让李霖上半身靠在垫子上。谈昌活动了一下大汗淋漓的身体,学着决明那样试了试李霖的鼻息。很微弱,但还有。他又俯下身,把耳朵贴在李霖的胸口。心脏的跳动依然有力。 谈昌松了口气,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决明帮着京兆府的人扑灭了大部分的火,又检查了起火的地方,才回到马车上,无声无息地驾车离开离开。出乎意料,这场灯会上的火灾并没有造成伤亡,街道两侧的屋子也没有被引燃,这几乎可以说是奇蹟了。百姓们感恩戴德,打着灯笼朝皇宫的方向俯首叩拜,感激国师庇佑。 而奇蹟的缔造者已经变成了红毛狐狸,依偎在太子床头。 李霖并未受什么伤,只是被烟气呛了一下,之后昏迷了。决明确定无碍后,便飞速地赶车回到宫中,封锁消息,只私下请相熟的太医来看过。 而谈昌也昏睡了几个时辰。 李霖醒来时,已经入更,不知是什么时辰了。窗外的夜色墨一样浓重,周围没有人。他瞥见床头看上去疲惫不堪的小狐狸,抿了抿嘴唇,心情有些沉重。 今日经歷了太多事,本想带着谈昌去灯会上散心,没想到又遭遇了一场意外。 意外,真的是意外么。 谈昌也醒了。狐狸原本就是夜间精力旺盛、四处活动。他昏睡那么久主要还是因为灵力耗尽。结果一睁眼,就对上一双深邃黝黑的凤眼。 谈昌的心一动,转眼变成了少年,凑上去探李霖的额头。“好点了吗?” “我不是发热,你摸我额头也没用。”李霖回答。 有点尴尬。谈昌赶紧又缩回手。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直说。“沐泽。” “嗯?”李霖专注的视线,让人很难忽视。 谈昌坐立不安,还是觉得早点说完比较好。“我答应了。” 声音很小,但是李霖却听得很清楚。他唇角一勾,苍白的脸上也出现了血色。“好。” “等等等等。”谈昌听他答应的这么痛快,心里很不是滋味,凑的更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说什么?” 李霖看着某个玩火而不自知的小傢伙,眸光一闪,突然朝谈昌的肩膀探出手,右手稍一用力,就将这少年拽到了自己怀里。“你说呢?” 谈昌有些举措茫然,暗红的狐狸眼湿漉漉的,更加勾人。 李霖吻了下去。 这个吻浅尝辄止,只在唇瓣上辗转,带着李霖身上熟悉的香气。 李霖的嘴唇那么软,比宫中的豌豆黄还要细腻柔滑,谈昌下意识地吸吮。 他的动作却让攫取的人想要更多,更深。 李霖极力克制了自己深=入的欲望,有些不舍地分开,看着面若桃花,眼波流转的少年。 李霖挪开后,谈昌还是半点没喘过气。脸烧的热辣辣,胸口的动静大得惊人。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第一时间想要逃避。 “那个,决明说你醒了我去叫他。”谈昌开始悄悄往外挪。“我去叫他。” 决明应该是有要事回禀。至于这小傢伙,应该是害羞了。李霖扬起嘴角,决定不为难他,体贴地说:“去吧,小心点。” 第63页 谈昌立刻变成了狐狸飞奔出去。 “殿下,可好些了?”决明跪地行礼。李霖靠在床边的靠枕上,先问道:“死伤如何?” “无一死伤。” “唔?”李霖短暂一愣,随机便问:“谈昌做的?” “应该是。”决明决定,关于殿下的九尾狐的一切,他还是少说少错为妙。“当时属下被困在外面,是他把您拖出来的,然后就让属下先去救别人了。” 李霖点点头,不过眼底的笑意还是透露出他心情大好。“你做得很好,查出是怎么回事了吗?” 决明的神情立刻严肃了很多。“殿下,这应该不是意外。” 谈昌把他推去营救别人时,决明就意识到,保证太子殿下的安全后他要做的就是,迅速查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先起火的灯笼烧干净了,但是旁边的木桿上都是泼过桐油的。”说到这儿,决明愣住,顿了顿。“殿下您的行踪泄露了?” “恐怕在谈宅的时候就被人盯上了。”李霖毫无意外。 “这。”尽管做出了这样的推测,但是决明心中还是犹豫的。毕竟敢对太子下手,这真的是丧心病狂。不过听着李霖的话,他突然灵光一闪。“您是说,他们不是从宫里跟过来的?” 李霖没有说话,把食指贴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决明这才意识到失言。 “谈昌在做什么?”李霖问。 “他在练字。” 李霖的手指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二弟离京的日子还没选好么?” “国师那儿,还没有动静呢。” 什么都要国师选日子,要钦天监何用?李霖冷笑,“你且看着吧,拖不过夏的。” 决明不是詹事府的先生们,李霖谈论朝事,他也只有在一边听着的份儿。 李霖又强打起精神把白天收穫的消息捋了一遍,突然脸色大变,“那些手稿,谈宅中带出的手稿何在?” 决明连忙解释道:“谈昌收起来了,他在临摹的应该就是。” “嗯。”学徒说谈太傅的去世前进宫,给先生诊脉的太医回来之后烧掉了脉案与药方,每两年也因火灾去世了。而谈先生留下来了部分《起居录》,在一个只有谈昌能进去的地方…… “原山驸马最近有什么动静?” 决明跟在李霖身边,他手下的人则深入到京中的角角落落,把挖出来的信息报给李霖。 “原山驸马近来常约人去道观上香,还常去真元观讨教。” 李霖的鄙夷不加掩饰。“三弟也太心急。”想了想,他又说:“叫你的人好好盯着他。再有,当年张御医家的那场火灾,灯会的这场火灾,究竟是怎么回事,叫人给孤查个明白!” “属下遵命!” 临了,李霖又命他把突然勤奋,主动练字的小狐狸拎了起来。 “都三更了,你不困么?” 谈昌拼命地摇脑袋。“吱,吱吱!” “听不懂,变成人再说。”李霖似笑非笑。 他是故意的。谈昌可以确定无疑,就算听不懂自己说话,怎么会看不懂自己摇头?可是就算是洞察了对方的意图,谈昌也想不出合情合理的方式拒绝在自己刚刚接受告白的人面前变成人形的要求。 少年变成人形的时候,脸还红着。 难得这小傢伙也有这么害羞的时候。李霖沖他招了招手,“过来,睡觉了。” 谈昌的脸噌的一下烧了起来,恶狠狠看着这个臭不要脸的傢伙。自己怎么能因为一时大意就忘了这傢伙的本性? 李霖终于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想什么呢,快过来,真的要睡了。” “我,我是狐狸,夜晚才是活动时间。”谈昌忍不住再徒劳地挣扎一下。 “既然变成了人,就要有做人的觉悟。”李霖故意拉下脸,“过来!” 谈昌果然被吓着了,一双狐狸眼水涟涟,可怜巴巴盯着李霖。李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方才的柔软触感,只能在心里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教谈昌那些如何与他人保持距离。 不过想想这小傢伙对着德善、锦瑟乃至姚之远撒娇的样子,李霖又觉得,这教育还是有必要的。 谈昌战战巍巍爬上=床,袍子都没脱,僵直身体躺下。不过令他意外的是,李霖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凑过来说:“叫我一声。” “沐泽。”谈昌揉了揉眼睛,迷迷煳煳地叫了一声。 “乖,快睡吧。” 声音渐渐小了,谈昌也放松了许多,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听到身边人的唿吸逐渐趋于平稳,李霖掀开驼绒毯,无声地滑到地上,走到桌边,拿起从谈宅中带出的纸一一看起来。 “景和……七年。”这是母后去世的那年。 李霖捏住纸张的手指,渐渐收紧。 第44章 吱吱吱吱吱吱 谈昌醒来时, 已经自动变成了狐狸,李霖不知道去哪儿了,寝宫里并没有人。 内阁正乱成一片:钦天监上书择选吉日,请准延平王前往就藩。 这难免引人议论。毕竟当日大典赐宴上陛下的话不算秘密, 内阁的几位老臣都坐在前面, 听得一清二楚。 景和帝金口玉言由国师挑选吉日,钦天监怎敢擅专? 是以, 徐阁老看到奏摺, 第一反应不是给同僚,而是把李霖叫到一边。“殿下, 这可是您的意思?” 李霖坦然地说:“二弟有此意, 陛下也已经准许,钦天监上书, 何罪之有?” 徐阁老嘆气。但是想想那令人头大的三皇子,便一点头,算是认可了李霖的意思。“陛下想必不会看奏摺, 内阁准了,就可以下旨礼部准备了。” 景和帝不上朝对于李霖来说的一件好事是,有些事只要过了内阁诸位大人的眼,就可以被视作陛下批准了。 礼部收到奏摺,虽然疑惑为什么是钦天监选的日子,但是整个过程合情合理,他们也没什么说的,更何况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需要张罗:暹罗国派使臣前来朝贡。 大昭统一天下时, 分别和南方蛮族与北方部落都打了一仗,周围许多小国家见识过大昭的强大,纷纷降服,成为大昭的附属国。论理这些国家每年都要前来朝贡。但是时间一长,渐渐就有放松懈怠的迹象,有的国家託辞路途艰难,改每年纳贡为每三年、五年。也有的属国直接减免了纳贡。 对于这种情况,早年的景和帝也是气势汹汹派使者上门质问。但后来随着他修道,讲究无为而治后,也不大过问了。若非陈吉铭坐镇云南,只怕南边早已闹起来了。 在这些不安分的属国中,暹罗算是被陈吉铭打怕的一个,两年一次朝贡依旧。此次正赶上朝贡年,使臣一早出发,如今终于到达京城。 对于属国派来的使臣,一般由礼部的官员接待也就过去了。偏偏此次暹罗前来时,领头的是暹罗的王太子。 第64页 景和帝依旧是懒得搭理的,礼部不敢擅专,只能问内阁。内阁也没办法,也只能去找李霖。 李霖并不想管。 所谓接待使臣,也就是一起吃吃饭喝喝酒看看唱歌,再派人陪他们逛逛京城,玩够了,赐下一些赏赐,再把人送走。 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非得他出面? 李霖已经够忙了。内阁的奏摺他都要代他父皇一一批阅,有的还得他亲自与内阁大员,们商议,再发下去实行。太子的课业也十分繁重,经史子集一个不落。回京以来,因为忙废黜皇商和开通外禁的事,他连校场都很少去,陪谈昌的时间就更少了。 想到谈昌天天喝锦瑟、德善黏在一起,李霖就满心不快。 最后还是谈昌劝住他。谈昌听宫人说了暹罗的种种传闻,眼睛亮晶晶地说:“我听说暹罗人为了驱使吓退大象,行军有火器。” 李霖一听眼睛就亮了。 大昭的军队之所以所向披靡,一大原因就是锋利坚固的铁制品,和北方草场饲养繁殖的骏马。但是南方环境潮湿,林木茂密,骏马不便前行,就很难发挥优势,对上暹罗的象群,更是瞬间被冲散。从前陈吉铭也与他闲谈说起,想要对付象群,最好的方式就是用火器。 火器。前朝火器发达,不仅有便于携带的火铳,还有大门火炮。但是京城覆灭时,末代帝王将所有火器图纸付之一炬。残余的几门火炮,时间一长就成了铁疙瘩。 太=祖凭着本事打下江山,对于这些歪门邪道并不感冒。一代一代传下来,如今也不再有人提起这个了。 虽然火器是武器,要求暹罗人直接上贡有些难以完成,但是能看到努力的方向,李霖就有信心完成。 李霖当即拍板,由他亲自接待暹罗使臣。 谈昌对于这些外邦人十分感兴趣,也变成人形,穿上太监的服饰跟着李霖跑来跑去。礼部大臣不认得咸阳宫的人,只以为这是李霖提拔的小太监。 暹罗使臣如约入城。 那天城中无比热闹,北门大开供使臣前往。朝贡的队伍还带了几头大象。大象身上披红挂绿,装饰着各种各样的花纹。使臣们就骑在象背上。 李霖与谈昌站在宫中的通天塔上眺望。通天塔是宫城中最高的建筑,原是景和帝为了安慰思念家的许皇后修建。站在其上可以眺望整个京城。看着热热闹闹的队伍,李霖嗤之以鼻,“他们就是这样从暹罗过来的?” 谈昌只说:“我也想试试!” “不害怕?”李霖瞬间消除话语中的鄙夷,变为了似笑非笑的语气。 “当然不怕。”笑话,九尾狐除了狗还怕过谁? 李霖笑了。 这种场合还轮不到他出场,由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出马,把人安置在四方馆。 旁人看到的是大象和五官深刻,头髮编成辫子的番人,李霖看到的却是火器弹药。 李霖在高处站了一会,终于转向一边,握住谈昌的手,问:“冷不冷?”谈昌用力地摇摇头。 难得这样登高望远,又没有杂事缠身。两人都有些惬意。谈昌顺着李霖手上的力道缩进对方怀里,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李霖衣袖上的龙。 “喜欢?”李霖问。谈昌的眼中有一丝艷羡。李霖清晰地捕捉到了。 谈昌想了想,点点头。 “龙是地位最尊崇的动物。出生便位列仙班。而像我们,只有仙根,必须修炼百年、歷劫三次,才能成为仙人,不老不死。”李这是谈昌第一次说起自己的事。他怕李霖心中介怀,故意说道:“不过,修炼可不容易啦,你别看我们九尾狐那么聪明,真正能够成仙的还是寥寥无几。” “歷劫……是什么?”李霖突然问。 谈昌下意识一个哆嗦。李霖意识到之后收紧手臂,把自己的脑袋搁在对方的肩头。“怕就不用说。” “电闪雷噼。”谈昌现在提起来,似乎都能感觉到当时的疼痛。“就是因为那时候,我疼晕过去,才被老师捡回去的。” 白皙细嫩的皮肤触手可及,无法想像那会是怎样残酷的场景。李霖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抱着他。 “下去吧。”谈昌拨了拨滑下的鬓髮,说道。 李霖点点头。他不能离开太久。 结果刚下到地面,坏消息就传来。决明在塔底等待,一见李霖就步履匆匆地跟上,表情阴沉。“殿下,那学徒死了。” “死了?”李霖也表情一沉。 “淹死了,失足滑落护城河。” 李霖的讽刺只差直白地写在脸上了。“还有呢?” “还有……”决明声音一顿,脚步也跟着一顿,接着继续说道:“他身上的东西,有一样是一张银票,已经被水泡透了,但是京兆府请的专人还是看出来了,这是姚家钱庄的。” “姚家钱庄的银票。”李霖重复了一遍。“姚家的人是傻子么,这样的把柄明明白白叫人抓住?” “京兆府因问您想要怎么办。”李霖的脚步太快,决明不得不一路小跑跟上。 “能怎么办,秉公办就是了!” 决明还想说什么,但是咸阳宫已经到了,礼部的官员立刻说道:“殿下,该准备晚上的宴会了。” 李霖看了一眼决明。决明知趣地闭嘴,变回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侍卫。 暹罗的朝贡准时,大昭也不能亏待他们。每年暹罗的赏赐也是属国中最多的。别国使臣还在四方馆苦等时,暹罗的使臣已经被设宴招待了。 这一次也不例外。李霖抱着其他的目的,就更加努力让暹罗使臣体会到自己待遇的优厚。 晚宴李霖带着众多大臣们出席。他特意挑选了一些中立的大臣,极力避开倾向于三皇子的大臣。三皇子,新任靖江郡王则推脱身体不适没有出席。 之前,李霖和朝臣还爆发过争执,关于该不该让国师出席晚宴。 不少人都觉得,国师威望颇高,代替陛下出席可以安抚暹罗使臣,彰显大昭对他们的重视。但也有些人强烈反对,认为国师不过是个虚职,太子代替陛下才是名正言顺。而且暹罗人有自己的信仰,国师出面反而可能弄巧成拙。 最后前一拨人通通被李霖用“方外之人应无为”的话堵了回去。 晚宴上,李霖是当之无愧的主角。他代表景和帝出席,坐在主位上。谈昌仍穿着小太监的衣服站在李霖身边伺候。宴会上酒肉充足,为了迎合使臣的口味,礼部的官员嘱咐御膳房准备了大量的果酒甜酒,连食物都是做得偏甜口。 李霖口味清淡,并不忌讳肉食,但是不太喜欢过于刺激的口味,也不喜欢甜食。这一些,谈昌与他同桌吃过数次饭,自然是心知肚明。 为了招待客人,长桌上布满精緻香甜的点心。谈昌看得心里痒痒的,奈何他现在不过是个小太监,没有贪吃的资格。怀着一腔愤恨,给李霖布菜时,谈昌便专捡那些酸的、辣的,一股脑往碗里扔。 第65页 一旁的德善看得眼都直了,可是太子殿下却泰然自若地吃了下去。 谈昌不知道的是,李霖不吃这些,主要是出于习惯:激烈的口味可以给人感官的刺激,也可以掩盖某些毒=药的气味。从刚懂事,李霖便被耳提面命,有些东西闻着再香,也不能吃。久而久之,习以为常。 吃完,李霖对着谈昌一摊手,说:“帕子。” 只有谈昌能看到,李霖手心里托着的点心。 谈昌用袖子遮掩咀嚼的动作,李霖则侧过头同弟弟们说话。四皇子说:“太子哥哥,那王子长得可真高。” 暹罗的正使,王太子殿下,皮肤黝黑,一张脸却英气俊美。他年纪轻轻,却比李霖还要高一些,四肢强壮,肌肉健美。他穿着暹罗的衣饰,单薄贴身的衣衫勾勒出完美的轮廓,不少宫女都看得耳根发烫。只是他一直盯着李霖看,李霖不喜他那轻浮的眼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回復。 暹罗的使臣献上国书,感激大昭的庇护,歷数国外奉上的珠宝,再祝福景和帝福寿绵延。李霖则代表景和帝回以感谢,承诺延续对暹罗的支持,以及丰厚的赏赐,愿暹罗百姓和平安乐。 原本这不过是个过场,谁知那王太子却起身道:“大昭待暹罗一向慷慨,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太子殿下能否满足。” “你说。”李霖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尊敬而慷慨的太子殿下,能否把这个奴隶赐给我?”王太子手一伸,径直指向一脸懵逼的谈昌。 第45章 吱吱吱吱吱 李霖看上去仍是一副平静的模样, 除了离得近的谈昌能看见他握住酒杯的手背青筋暴起,宴会上的人,丝毫没有意识到太子殿下的内心其实已经炸了。 反倒是谈昌,听了这话当场愣在那儿。 臣子们自然也没想到这位暹罗使臣会这么不客气, 当真在宴上就向太子讨要人。背地里也不免讥笑果然是番邦小国, 连王子的喜好都这么上不了台面。不过意外虽意外,在他们看来, 赐下一个太监不算什么大事, 总比真看上什么公主嫔妃,或者贵族家的小姐强。 臣子们离得较远, 不知道这位王太子在宴会上已经盯着谈昌看了好一会了。在王太子看来, 这小人虽身形瘦小,但是他偶然与大昭太子说笑时露出的那张小脸却肌肤莹润, 秀丽夺目,竟是将暹罗那些女子都比了下去。 王太子是个洒脱的人,一听李霖那番客套话, 便毫不犹豫站起身提出请求,丝毫不顾暹罗副使脸色衰败,在一旁拼命使眼色。 王太子也是一个高傲的人,他认准了谈昌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便丝毫不顾他人的反应,虽然朝向李霖说话,那一双眼却直勾勾盯着一旁的谈昌。 谈昌反应过来之后就有点火大了。他是心高气傲的九尾狐,当时说要成为太子殿下的宠物他都看不上, 别说被这个番邦王子称作“奴隶”讨要了。何况对方还一直盯着自己看,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欲=望。 谈昌答应李霖的告白是一回事,被其他人觊觎就是另一回事了。 若是换了从前,谈昌登时就要发作起来。这样无知的凡人,怎能不给他点教训。可是这段时间他又跟着李霖和杨京润学了很多。从前谈太傅教他的是诗词歌赋、经义文章,李霖教他的却是朝政事务、为臣之道。知道了这一场宏大的宴会背后的含义,谈昌就不可能再任性地破坏它,所以他只能等待李霖的反应。 他相信李霖,李霖说过不会不要他,就一定不会。但他有些担心,李霖的拒绝若是真招致两国交恶,该如何是好。 所有人都目光灼灼注视着李霖,李霖却沉吟,没有立刻回答。 殿中响起嗡嗡声,大臣们开始窃窃私语。毕竟一个太监,的确不算什么,可是太子殿下却迟疑这么久,难道不怕惹怒了暹罗王子? 坐在近旁的二皇子李云也面露担忧,眼神躲躲闪闪。但他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郡王,这种场合也不好开口。四皇子李霄则若有所思地看着李霖,似乎在好奇李霖会怎么回答。 “王太子是说,暹罗还有奴隶?可以交易?”李霖半晌终于开口,问的却是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我大昭治下,皆为百姓,并无奴隶。” 王太子一愣。 谈昌立刻就明白了李霖的想法。 大昭是禁止奴隶制的,更不要提买卖人口了。虽然有奴籍,大多是吃不下去饭的人自愿卖身,良家子入奴籍是有严格要求的。而且这些人的工钱户口在官府留档,更接近僱佣关系,主家也不可随意欺侮。李霖是想借着暹罗王子话中的漏洞,巧妙回掉此事。 朝臣们听了这番话也纷纷贊和。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在暹罗面前决不能丢掉大昭的体面。 他们是诗书礼乐的国家,岂能与番邦小国相类! 王太子表情一愣,旋即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的漏洞,立刻修正道:“我是说,我想要这个人,请太子殿下把他赐给我。” 王太子的官话说的不是十分标准,“这个人”更是说得十分生硬。 “既然并非奴隶,就不能如奴隶一般买卖交易,入宫的宦官,都是自愿来伺候的。随意买卖违反了律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李霖仍未松口,他故意偏头问谈昌:“你愿意跟着孤么?” 谈昌心领神会,一歪身子跪下磕头,故意尖着嗓音说道:“奴才愿意伺候太子殿下!” 谈昌跪下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看了那王太子一眼。谈昌刚刚跪下,王太子立刻改口道:“是我孟浪了,请太子殿下恕罪。” “王子不知大昭法令,无罪。”李霖也松了口气,又低声叫谈昌起来。 这自然是谈昌的法力。随着修炼的发展,谈昌不仅可以看到人类的想法,还能一定程度控制他们的思想行为。刚刚不动手是为了避免态度转换太迅速,如今李霖给出了合理的解释,他立刻顺势控制那王太子改口。 暹罗王子回过神来身体微微一震,不明白自己刚刚是怎么了。他惯是不服气的,但是话说出口就没有改变的余地,这个他还是知晓的。所以再怎么不满,他还是乖乖坐下了。一旁提心弔胆的副使们也总算是放下心,少不得念叨几句望王子以大局为重之类的,那王太子也只是眼中闪过不屑于满不在乎,嘴上答应得倒是很快。 朝臣也恢復舞昇平的景象。毕竟太子殿下拿出律法做背书,给了暹罗使臣一个下马威,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甚至看得还有点快活。 李霖没过多久,就示意谈昌退下。他轻轻说了句:“你先回咸阳宫。”又让决明跟了过去。随意点了其他几个小太监近前伺候。 太监的服色都是一致的,大多数人都没有留神太子身边的变化。 即使是在这种场合,李霖身边仍有暗卫保护。不过自从谈昌出现,决明保护太子殿下的任务就一步步发生了偏差。 果然不出李霖所料,酒过三巡,那暹罗的王太子趁着敬酒又上前,环顾一圈没有找到方才伺候的人,眼里闪过失望。 第66页 李霖心中冷笑,若不是留着这人还有大用,真恨不得把他赶回暹罗。 虚与委蛇的晚宴结束,李霖才退场回到咸阳宫。他一身酒气,怕谈昌不喜,一回殿就要锦瑟准备热水沐浴。 然而当他看见热气腾腾的浴桶,叫人上前伺候时,应声而来的却是仍穿着太监衣服的谈昌。 李霖的眼神当时就不对了。 偏偏谈昌一脸无辜,一双眼睛在氤氲雾气中显得楚楚可怜。李霖只好沙哑着嗓子问:“怎么是你?” “奴才来伺候殿下沐浴。”谈昌理直气壮地回答。 “不准这么自称。”李霖的声音拔高几分。 谈昌见状,笑得更加无辜,凑上来用自己糯糯的声音说道:“那我来陪沐泽沐浴。” 李霖差点没忍住。但是看着谈昌稚嫩的少年面庞,只能强行把自己脑海中种种罪恶的念头一一掐灭。“别闹。” “谁闹了。”谈昌低头,给李霖解开外衣。 李霖的礼服,谈昌见他穿脱几次,便清晰地记住了。李霖想要拒绝,可是双手却始终一动不动,静静看着谈昌为他解开大带和叮叮噹噹的玉佩玉圭,脱下玄衣、纁裳和蔽膝,摘下九旒冠。 “够了。”只剩一件中单的李霖,按住谈昌扯住自己领口的手。谈昌能感受到他那灼热的体温,和快速有力的心跳。 李霖又想起了暹罗王太子盯着谈昌的眼神,不由浑身燥热,看着谈昌的眼中也带出了情=欲的色彩,“你担心孤把你送人?” 谈昌没有这么想过,他担心的仅仅是李霖能否处理好这件事。可惜这人似乎根本没打算听他解释。 “不相信孤?” 李霖扯住谈昌的胳膊,将对方迅速拉近,按在浴桶边上,气势汹汹贴了上去。 这是自谈昌应下李霖后两人的第二个吻。李霖早就想一亲芳泽,只是一直怕吓着谈昌。这会宴上的恼怒冲上心头,便顾不上那么多。 谈昌未经情事,一切由李霖主导。李霖吸吮着那柔软的唇舌,火气渐渐散去,只剩无尽的缠绵之意。 “殿下,殿下?” 最后是听见外头锦瑟的声音,李霖才一把松开谈昌,只是声音还透着说不出的风情。“孤在。” “殿下可洗好了?怕是水要凉了。”锦瑟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只是关切地问。 “先不必添,孤心里有数。”李霖又说了两句话,才去看谈昌。谈昌的脸烧得火红,不知是因这雾气还是因为害羞。李霖看着他笑了。 谈昌一扭头,瞪他。“你还笑!我哪有不信你!” “你信我就好。”李霖占了便宜,早把宴会上的不快抛到脑后。“那王太子留着还有用,等事情办妥,我好好给你出气。” 谈昌抱着胳膊,哼了一声,以示自己的不屑。 其实方才李霖亲他时,谈昌也能感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表现,心慌意乱,脸上身上都是热的。他懵懵懂懂时,身上已经有了反应,想起李霖那书中所言,便觉得羞愧不已。 “你快些沐浴吧,这水都凉了。” 为了掩饰慌乱,谈昌一叠声催着李霖。 “你也别闹了,近来一起洗。”李霖坦坦荡荡地说,“变成狐狸一起洗。” 谈昌想了想,还是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李霖脱下中单,迈进浴桶。水的确已经凉了下来。他神色淡然地看过来,谈昌极力避着他的目光,却还是清晰地看见那轮廓分明,肌肉健美的身躯,下意识咽下了口水。 “殿下,还未完么?”锦瑟还在催促。 “烧些水加进来吧。”李霖回道。 捉弄人不成,反被捉弄。谈昌看着对方勾起嘴角,一咬牙,只得变成了狐狸,又将那太监的衣服藏起来,才跳入浴桶中。 锦瑟指挥人端着水进来,看见的便是李霖靠在浴桶边,红毛狐狸直愣愣戳在另一边。 “呀,谈昌什么时候进来的?”锦瑟问。 这下谈昌整只狐狸都缩进了水里。 第46章 吱吱吱吱 李霖并未耽误, 他叫人盯紧了四方馆的暹罗使臣。 根据情报,这位王太子,野心不小。他是暹罗王的四子,却靠着实力成为了王太子, 能力可见一斑。李霖虽不喜他觊觎谈昌, 却不得不承认,和聪明人打交道要方便的多。 比如李霖只是随口一提暹罗的火器, 那王太子便谦虚地承认, 暹罗大多数火器都是与漂洋过海的洋人交易来,或者是依此仿照的。他还令使臣当场作图, 解说暹罗的火器与船只构造。 比起大昭, 暹罗还是太弱小,且还有安南国虎视眈眈。两国实力不相上下, 所以都不遗余力想争取大昭的支持。 王太子也看出了李霖对于方外之物的好奇,便聊到了曾造访暹罗的传教士和船员们,说他们的头髮眼睛颜色怪异, 语言不通,有自己的文字,但是靠着手势也能勉强交流,还提到暹罗的商船造访过的地方,一一歷数大洋彼岸的那些国家。李霖提起大昭允商人海外贸易,更是使得王太子眼前一亮。 若能与商人贸易,便不用总是指着朝贡带回绸缎瓷器和种子粮食了。 李霖不便去四方馆,便常常召王太子来咸阳宫。王太子自是在咸阳宫的太监中看来看去, 但是怎么看都找不出当时宴会上的人。 而且不知为何,太子殿下的那只红毛狐狸很不待见他,不是沖他发出尖叫,就是拿尾巴扇他,毛笔砸他。 李霖深感欣慰。 除了与暹罗的沟通,调查案件也在步入正轨。 京兆府府尹有了太子殿下那句话,便放心大胆地传姚家家人前来问话。姚信鸿气急败坏地要找事,被府尹用“不得干扰判案”就堵了回去。 查来查去,这学徒生前两天去酒楼春坊花天酒地,用的都是完整的银两。 那学徒身无长物,怎用得起整块银子? 再加上,的确有人曾听他吹嘘过走了大运,遇见了贵人。结合那身上带的银票,案件似乎已经清晰明了。 京兆尹抓了姚家家人讯问,动了刑,果然拷问出一个店铺的掌柜,说是有把柄落在那学徒手里,被敲诈数次,终于忍无可忍痛下杀手。 也不知沉迷修道的景和帝从哪儿听说了这件事,还专程下旨申饬姚家,惠妃娘娘的求情都不管用。 李霖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表面文章,然而京兆尹再三拷问,都没有挖出别的事,只能就此结案了。谈昌起先还好奇景和帝为何会下旨,李霖一解释,谈昌就明白了。景和帝虽然宠爱惠妃和三皇子,但他最爱的,还是自己的权力。正如他对陈皇后追思不已,对长子和陈吉铭下手却从没心软过一样,任何威胁到帝王权力的人,都不值一提。 何况外戚当权,本就是任何帝王都无法容忍的。今日姚家一个掌柜仗着三皇子的势力就敢行兇,明日朝臣是不是也要为三皇子驱使? 这种情况下,三皇子李霁对于太子长兄的态度越来越恶劣,也是情理之中了。 第67页 李霁虽封王,却还未就藩,李霖在朝会上,或者遇事前去吏部时总会碰到。李霁眼中的怨恨一日深似一日,李霖看得心知肚明,回到咸阳宫与谈昌说起,也不由感慨:“我这弟弟原先还是有几分才干,如今硬要与我较劲,反把那才干都耽误了。” 吏部侍郎是许家人,李霁说话不顶用,愈发烦躁,仗着自己是郡王总与他对着干。可许侍郎做了多年吏部侍郎,行事有准则,与同僚也都熟悉,李霁这样对着干,在官员中的口碑自然是一落千丈。阁老们谈起三皇子靖江王,就没有不嘆息的。 连李霖都感到有些奇怪,与谈昌对坐下棋时也忍不住说:“他性子虽左,也只是遇到关于我的事才别扭,从前至少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做得很足的,怎么现在连做样子也不做了,逮住谁顶撞谁?” 谈昌想了一会,说:“想必是有人挑拨离间。” 三皇子能在宫中平安无事长大,还得景和帝喜爱,虽这喜爱只是浅薄的两三分,也是很不容易。他并非蠢人,这样三番两次生事,气性越来越大,恐怕是有人跟他说了什么。 挑拨离间是最容易做的事。无论听者是否有意,相处时都会有一丝不自在。而那一丝不自在,再经过对方反应的回馈,变成了挑拨离间者的证据。 只是就算李霖想查,李霁也没这个意愿。李霖自然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谈昌盯着棋盘看了好一会。他脑子活络,算力惊人,每一步都有后手。但他终究非那杀伐果决之人,遇上棋力相当的,比如李霖,便落了下风。 方才有一步险棋,谈昌犹豫良久还是没有用上,如今却被李霖借用,把那退路一步步断掉。 看着白子落了下风,谈昌索性把棋子一摔,甩手不管了。 “你恨他么?” 李霖不是第一次与谈昌下到一半推翻。他正熟练地把棋子復原,为谈昌復盘。闻言他动作不停,眉眼也不动。“我恨他作甚。他不愿低人一等,我的吃穿用度,又的确是高于他的。但我也不愧,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他走上这条,我也拦不住他。即便是怨,怨的也该是给了他不切实际幻想的人。” 那就是景和帝了。 只为分权,把其余儿子捧起来与太子争斗,却全然不顾,若是斗倒了,这儿子该如何自处。 “若是你输了呢?”谈昌饶有兴味地问。他之所以每回悔棋还要和李霖一起下棋,不就是为了赢他一次么! “成王败寇,若是他真斗倒了我,这个位子交给他也并无不可。”李霖说,浑然不觉自己说的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谈昌连连摇头。“别了,我还是觉得你更适合当太子。” 被拍了马屁心情很好的李霖笑道:“嗯,我也觉得。所以我不会输的。” 李霖没有叫停,决明手下的人还在查。溺水的事不好与京兆府抢,火灾的事倒是查出一点眉目:当时屋子里也查到了桐油的痕迹。 桐油可以做灯油,也可以用来做菜,价格并不低,一般人家都会省着用。就算是张御医,按照官职俸禄看,也不会到处泼洒桐油。 这无疑是在提醒他们,查的方向对了。 至于和宫中有关,存有大量桐油的地方,以油浸泡制造藤牌的兵部算一个,利用桐油入药的太医院算一个……香火不绝的真元观,也算一个。 至于《起居录》,则是最难有进展的。原因无他,帝王的言行举止的记录实在太过重要,重要到了需要专门设立起居舍人这个官职,且所书写的东西皇帝一概不能过目。别说李霖试想偷偷查阅,就算他摆出太子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想看,也没戏。 那么问题来了,这样不对外公开的东西,谈太傅是怎么拿到的呢。 吃着点心的谈昌慢悠悠地说:“昔日老师曾问我们,若要取一物,困在一处被严加看守之地,当如何。你可还记得?” 李霖怔忪片刻,回忆了一会,才想起确有此事。 谈太傅也是个放浪不羁的性子,什么问题都敢拿出来考他们两个。李霖那时还在学习骑射,闻言一板一眼地回答:“自然是打倒了他,闯进去。” 谈太傅微微摇头。少年李霖心高气傲,被否决了赶忙说道:“若是打不过,以重金许之,诱其离开。” 谈太傅这才微微点头。 至于谈昌的回答,李霖到现在还记得。 少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自然是让看守的人自己拿出来,这有何难?” 少年李霖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怎么会有这样的答案!于是,不等谈太傅发话,他便问:“怎么让他拿出来?” “唔,当然是……”谈昌说到一半,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突然又掩住了嘴,想了一会才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无法以情理说服,便掌握其弱点,各个击破。” 谈太傅笑了,他说:“沐泽还是不够圆滑。” 如今被提起往事,李霖有恍然大悟之感。“你当初想得就是,控制别人来拿出?” 谈昌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当时法力还不足以……提起这事不过是告诉你,谈先生有他的法子。” “你说得对,我也该有我的法子。”李霖若有所思。 这个法子,是从已故的陈皇后身上找到的。 不多久,李霖便在给景和帝的奏章中写,自己自拜祭以后常常梦见陈皇后,却见母后面目模煳,恐怕是幼时即别,时日太久,已经见见我那个了,愿查阅史料、作一祭文,抒发孺慕之情。 一般的摺子,景和帝是绝不会看的。但是景和帝身边的人都有眼力。别的摺子不看可以,太子殿下的这一本,不递上去却是万万不行的。 果然,景和帝看过之后,不耐的神情渐渐消失,立刻下旨准其所奏,令礼部配合。 陈皇后在闺中的种种,娘家僕人自然知晓,而在宫中的事,最直接的就是《起居录》里的记录了。景和帝的旨意同样,往起居舍人那里传了一本。 这不合情理。大多的官员却都视而不见。他们都知道景和帝有多怀念已故的陈皇后。其实这也无妨,疯狂地追思一个死人,总比后宫三千偏宠一人要好。再说这事原本是情理之中,他们也不愿为了这件事难为太子殿下。 但是很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比如,礼科都给事中卢大人,在陛下下旨当日,便上书弹劾,认定此举于理不合,恳请景和帝收回旨意。 都给事中虽然只有正七品,却人小言重,与监察御史一样是言官。礼科都给事中弹劾这个也算本职工作了。这位卢都事中骂其景和帝和太子毫不含煳,先骂前者多年沉迷修道和缅怀亡者,对于朝政、皇子们不闻不问,再骂后者包藏祸心,挑唆查阅《起居录》不知是何居心。 甚至,他还刺了刺已故的陈皇后,将她与歷史上的红颜祸水们比了比。 谈昌听说过这封奏摺后,唯一的想法就是:这位卢大人,实在是有种。 第68页 第47章 吱吱吱 景和帝看过奏摺果然大怒, 下旨令刑部立刻将都给事中卢衍收押。 大怒是正常的,看到这样痛骂自己的奏摺,不怒反而不正常了。 比如李霖。 起居舍人已经将从陈皇后入宫那年的《起居录》交给他查阅,杨京润匆匆忙忙来找他, 第一句话就是:“殿下, 万万不可!” 杨京润手中还捏着一份卢大人奏摺的抄本。他气喘吁吁地把奏摺奉上,道:“殿下快将那文稿退回去, 否则恐怕堵不住他的嘴。” 李霖一目十行看过, 却嘆道:“好骨气,朝中竟还有敢说这种话的人。” “殿下!”杨京润气得直跺脚。 李霖摆摆手, “孤要看《起居录》自然是有正事, 奏摺上的那一套你也信?” 杨京润犹豫了,不错, 李霖的确不像是为着私情违反规矩的人。相反,他们这位太子殿下是极重视法度规矩的。 “你放心吧,倒霉的不是孤, 是这位卢大人。”李霖放下那奏摺,神色平平,“孤还得想想,怎么为他求情才行。” 杨京润哑然。 李霖说到做到。他想来欣赏这样不畏权势,有一说一,直言不讳的官员。但是在景和帝修道多年,罢朝多年后,朝廷中的老狐狸越来越多, 这样的硬骨头却越来越少了。然而在李霖看来,这两者都是不可或缺的。诚然,左右逢源的官员能够做事,但也只有硬骨头在一旁盯着,才能保证这群人,不会做出什么越界的事。 “言官不以言获罪。”杨京润离开后,谈昌突然说,“你父皇还真会处罚他么?” 李霖苦笑。“为着这些年修道,他处罚过的言官也不少了。”言官不能罚,是一个潜在的规定,不杀算是罚,不上刑也算是罚。景和帝一般的手段是先藉口将人从言官位置上调离,再下手。 若非李霖每次据理力争,从旁援救,父子俩的关系也不会闹成这样。 “那你还要救他?”谈昌明白李霖对这个人的欣赏,但还是不能理解李霖宁可得罪父皇也要救一个痛骂自己,甚至已故的母后的人。要是有人敢骂谈昌,或是谈昌的爹娘,管他因为什么呢,先教训一通再说! 李霖点头。“皇帝本就不该为所欲为,而应受到言官的监督。古往今来多少亡国之君,践踏法度无所不为,都是因为言官失职。” “你不用管这事,先看看那起居录,这封求情的奏摺,必须由我来构思。” 谈昌便坐下翻阅那些泛黄的纸页。 陈皇后与景和帝是少年夫妻,陈皇后最初是陈太子妃。只是由于她身体弱,子嗣艰难,才由周太后,当时的周皇后做主,立了两位侧妃,就是后来的惠妃与许皇后。好在许皇后总算在高宗皇帝驾崩之前诞下嫡长子,景和帝继位后才安安稳稳封后。从景和帝继位,到陈皇后薨,一共有七年,这七年起居舍人日日记录,记成了厚厚一摞。 按照李霖的吩咐,谈昌主要看景和七年,也就是许皇后薨的那年。 那一年朝中的大事并不少。地动、灾荒、水患,一个不少。景和帝忙碌之余,虽甚少涉足后宫,却也没有忘记时时派人去看望陈皇后。李霖不敢肯定谈太傅留下的记录到底是关于什么的,只得吩咐谈昌尽力翻看,对照谈太傅那份残余的记录,把可能有关的摘抄下来。 谈昌刻苦抄书,李霖则在构思奏摺。 陈皇后与后来的许皇后不一样,并不是那样温婉动人的性格。在李霖残存的记忆中,她明艷活泼。有主见,敢于规劝景和帝。也是她在李霖的脑海中留下了第一层色彩。 李霖眯了眯眼,在纸上写字。 他先是感激父皇恩准,又回忆了许多父子之间、早年和母后之间的温情时刻。接下去李霖笔锋一转,说自己一个出于私情的请求引发朝野震动,的确有违律法,使得父皇与朝臣相互误解,心有不安。接下来李霖追忆了母后劝谏父皇的一些例子,希望父皇能够宽恕朝臣,以告慰母后在天之灵。 一封奏摺写完,李霖没有交给内阁,而是直接托太监送到景和帝的寝宫。若是按照正式流程递上摺子,要等到景和帝看见不知要多长时间。这件事拖得越久,变数越多,李霖想要尽快解决问题。 没想到,就这样一段时间,事情还是发酵了。 刑部不是什么硬柿子,对于皇帝的暴怒心有戚戚然,便如景和帝所愿判了卢衍五十杖。 这一下可是捅了马蜂窝。 这些年景和帝与大臣们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双方互有退让。像这样震怒地不留情面地打言官板子还是第一次。何况文官体弱,五十大板打下去,说不定就要了命。 只能说,从前的弹劾往往比较委婉,这一次直接骂人,还捎带上陈皇后,导致景和帝彻底暴怒了。 监察御史们集体上书,给事中不甘落后,朝堂沦为一场骂战。 “一帮蠢货,简直是火上浇油!”咸阳宫里,李霖气得直骂娘。 谈昌掏了掏耳朵,“是谁说朝中需要这群硬骨头来着?” 李霖苦笑。卢衍直接上书职责皇帝的过错,自然是硬骨头,但看着这帮火上浇油的人,李霖又不能违心地夸奖,只想骂他们蠢货。“有用是有用,蠢也是真蠢!” 总算还有不那么蠢的人,求情的帖子流水一般涌入咸阳宫。谈昌在那堆成小山一般的帖子里随手抽了一本,抑扬顿挫地念,“唷,这是都察院,左右佥都御史联名。” “让他们管好自己手下的人!”李霖烦躁地说。 “这个嘛……礼部侍郎?” 礼部与李霖还在一起招待暹罗的使臣,李霖不得不给他们一些面子。 “他们提醒您以大局为重,不能让暹罗王太子看了笑话。” “这还用他们说?”李霖死死皱着眉头。 若是没有后一遭事,他一封奏摺上去求情,保住卢衍的命,再送他外放,这事也就过去了。偏后面又来了一通。内阁虽然拦着没让景和帝直接看见奏摺,但景和帝坐镇多年,若是不说他就不知道,恐怕这皇帝早就做不下去了。 所以,一封奏摺就能解决的事变成了必须亲自面见陈情。在听说这件事之后,李霖立刻叫德善去干清宫找高公公。高公公一直没叫人传,李霖再怎么焦急,也只能耐心等着。 谈昌还是乐滋滋地翻着,最后收到眼刀一枚。“很有趣?” 谈昌下意识点点头,反应过来才赶紧再摇头,可惜李霖只是似笑非笑盯着他看。谈昌正在默默咽着口水,心中敲起警钟,终于听见了太监的声音:“传太子李霖入宫——” 另一边是德善的声音:“暹罗王太子求见——” “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会……”谈昌清清楚楚地听到李霖嘀咕了一声。 李霖早已换好衣服,此刻便从容不迫地起身,“变回狐狸,老老实实待着。” 不等他说完,小狐狸已经一抖毛,跳到了成堆的帖子上。 第69页 这次来的小太监,不是上次的那个冯太监了。李霖估计那位已经被高公公收拾了。小太监对着李霖规规矩矩行礼。李霖客气说:“劳公公等一等。” “殿下快些吧。”小太监回答。 李霖与王太子见礼后便说:“不巧,父皇正召我前去,请王太子现在侧殿歇息片刻。” “你去吧,我想喝上一次的酒。”王太子毫不客气地提出要求。李霖耸耸肩,示意德善上前听候吩咐,自己则随传口令的太监离开,一路没有说话。 “高公公。” 李霖一见高太监,便觉得不太对劲。高太监这脸上的表情,不大像是景和帝正在发脾气。 “殿下可来了,快进去吧,王爷和大人都在里面,就等您了。”高公公笑容满面,却半点不显谄媚。 王爷?大人?李霖笑着谢过,步入殿内。 “太子来了,免礼,快坐。” 景和帝的声音听上去的确是兴致很高。李霖谢恩后直起身,发现殿中除了他还有三人:笑容平和的徐阁老,一脸不服的三皇子李霁,神情莫测的国师。 这个组合,让李霖的脑海中又闪过了许多不同的念头。 “来,送上来吧。”景和帝拍拍手,四个小太监上前,每人托着一个小几,每个几案上都放着一顶道冠,上刻“五岳真形图”。小太监们停在四人面前。景和帝率先戴上了道冠。“这五岳冠是朕亲手制成,你们都是朕最亲近的人,余下三顶,便分给你们。” “贫道这是沾了诸位大人的光了。”国师先笑道。景和帝说:“莫在这儿装可怜,朕何曾少了你的?” 他二人语气亲昵,竟是比与那些朝臣都要亲近许多。 “儿臣谢过父皇!”李霁的语气很欣喜,他当即摘下翼善冠,跟着戴上了道冠。“父皇修炼虔诚,太上老君与东岳大帝定然知晓。” 景和帝甚是受用,嘴里只是不屑地说:“你少来这套。” “臣谢陛下恩赏。”徐阁老仍然笑容不减,跪地谢恩。 他没有把那道冠戴上的意思,景和帝虽不满,却也不能强求。 最后,唯一没有做出反应的,就只剩下了李霖。 而李霖,也已经忍耐够了。 “儿臣谢父皇恩赏。”他语气平平地说道,“然,宫中衣饰皆有定制,帝王皇子和大臣们都不例外,您……” “够了。”景和帝已经脸色铁青。他说:“你求见朕,就是为了说这个不合规矩?还是,你还想给卢衍求情?” 景和帝生气了,这不是规劝的好机会。李霖的心中迅速有了答案。“儿臣心中惶恐,前来请罪。” “今日,谁都不要再在朕面前提起这件事!”景和帝果然震怒。 国师无所谓的样子,李霁倒是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而徐阁老不便说话,只是微微摇头。 “儿臣知罪。”李霖又看了一眼戴着道冠的景和帝和李霁,想起了尚在侧殿之中的暹罗王太子。“父皇容禀,暹罗使臣尚在宫中,冠服不合规制,若传出去,恐怕为人耻笑。” 景和帝的怒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挑起,已是到了极限,当即一甩袖子。“都滚出去!” 李霖连忙行礼告退。 “辛苦殿下。”走出宫门,徐阁老便嘆息。而落后两人一步的李霁,正阴沉沉地看着这二人并行的背影,眼中的怒火几乎绷不住。 “请殿下稍安,时候快到了。”国师悄声说。 李霁终于哼了一声,跟着他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是改编自嘉靖皇帝的“香叶冠事件”。 第48章 吱吱 李霖与徐阁老并行了一段, 便告退,两人朝着不同方向去。即使是在内阁观政,在宫城之中,李霖还是要注意避嫌。 事情没有解决, 又添了新麻烦, 李霖心中烦躁不安。刚回到咸阳宫,就被告知, 王太子喝了半壶酒, 等得不耐烦,直接出宫了。 李霖也不知该喜还是忧, 他根本就没坐下, 只在咸阳宫门口绕了一圈,就转向坤宁宫去了。 李霖心事重重, 一路上也未搭理行礼的宫人,然而快要走到坤宁宫时,他突然看到了一个身影:宽大的道袍, 身形瘦高,背影看着就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这是国师的弟子,洞虚真人何虑。 相比国师而言,李霖对何虑的感觉要复杂一点。李霖讨厌国师,不止因为对于道术的轻蔑,其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国师对景和帝影响过大,而且勾结朝臣, 来往过密。 且其为人言辞浮夸,惯会迎风使舵,人品也为李霖不喜。 相比起来,何虑虽然也是个道士,但是为人低调,鲜少与朝臣来往。 但是此人又是四弟李霄的老师,若说李霖对他有什么好感,这也不太可能。 不管感情如何复杂,发现何虑在后宫随意行走,李霖还是皱起了眉。先前后宫嫔妃常常往请香火道符,但毕竟是太监宫女前去,如今道士都可以直接进入后宫,看来这宫里,真的是没什么规矩了。 才惹出一桩事,李霖也无暇顾及,匆匆请宫女为他通传。许皇后可能正闲着,当即宣他进去。 “二郎才来,恰巧你也来了,你们兄弟倒是心有灵犀。” 李霖行礼后,李云李霄都向他行礼。 “母后在说什么趣事?”李霖礼貌地问。 谁知许皇后还真笑呵呵地回答道:“方才在说二郎定了人家。” “哦,定了谁?”李霖还真不知道靖江王妃已经选中了,这种事情还是许皇后的消息灵通一些。 许皇后点点头,“是惠妃选的,选了兵部张侍郎的侄女。” 李霖稍一思索,便想起了这人。此人曾是陈吉铭的同僚,陈将军评价他为人方正。若是李霁想要借这门亲事拉拢兵部,恐怕是很难。“这门亲事倒是不错。” 李霖不过随口一贊,许皇后却又一笑。“可不,我也是这么安慰惠妃的。” 安慰二字听着略显怪异。李云笑道,“张侍郎家的小姐想必是活泼灵动的,惠妃娘娘还想挑谁?” “原先看上的,是徐首辅的孙女呢。”许皇后抿嘴一笑,终于说到了正题。 许皇后有世家女子的风度,即便是嘲笑对手,也是优雅含蓄的。 徐首辅也是出身大家族。他的千金,除非是嫁给李霖做太子妃,未来母仪天下,否则为何不嫁个门户低、好拿捏的人家,巴巴要嫁到皇家做媳妇。 许皇后笑的,就是惠妃痴心妄想,以为天下的好女子都要配她儿子才足够。被拒绝了,还不加反省,反而怨声载道。也是那张侍郎为人正派,不喜欢听这些背地里嚼舌头,否则看谁还愿意把女孩嫁给靖江王! 李霖也没想到惠妃如此野心勃勃,而又蠢,真是眼皮浅薄到李霖不知该怎么说了。把嫡孙女儿嫁给除了太子以外的皇子是什么意思,徐阁老那样的老狐狸心知肚明。既是心知肚明,就不可能为他人铺路。 第70页 李霖本是来说整顿后宫的事,但是话在嘴边转了转,还是被他吞了回去。又小坐片刻,李霖便託辞有事,李云立刻说:“皇兄,我同你一起走。” 看出兄弟俩是有话要说,许皇后体贴地放人了。 延平郡王、二皇子李云拖着跛足,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太子殿下身后。这样的场景,让看见的宫人都不由在心中感慨:造孽。 延平郡王就藩的时间已经定下,虽然此事没有张扬,但是有心人都能猜到李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李霖走在前头,心中也是滋味难言。李云一向重规矩,两人一起走时从来都落后半步,不会像李霄那样莽撞,或者李霁那样目无尊长。李霖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无悔意,但他仍觉得有些对不起二弟。恰巧,李云在这时候开口: “皇兄,下月弟弟就要就藩了。” 李霖的脚步一停,转身说道:“是孤难为你,王妃有身孕,车马劳累,辛苦你们了。” 李云笑着摇头。“旁人不知,弟还能不知么。让她跟着我去藩国内,自然比留在京城分娩更加安全。” 虽然李云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但是延平王妃的孩子毕竟是景和帝的第一个孙辈,若是男孩那便是皇长孙。以景和帝的性子,一旦投他眼缘,封个皇太孙也不无可能。出于这样那样的考量,有盼着这孩子出生的,就有盼着他没了的。 李云自然是前者,所以他清楚地意识到,到了封地以后,只要他把藩王的一应权力牢牢握在手里,他的孩子就能在他的保护下出生、长大。 李霖见他明白,便不在多说,“我选几个身家清白可靠的人随你去吧。” “皇兄正值用人之际,不要为弟弟费心。”李云婉拒,李霖也就没再坚持。 “还有……”李云稍有些犹豫,四下看了看,才说道:“父皇的脾□□兄也是知道的,偶尔顺从一二……也没有坏处。” 李霖没想到又是弟弟反过来劝自己,看来自己的性格已是人人皆知了。不过他只是笑,却并未应答。在李霖看来,某些事上顺着景和帝并无不可,但另外一些事,可以採取委婉的做法,却不能退让底线。 兄弟们心知肚明无法说服对方。说完话,李霖邀请李云去咸阳宫小坐,被李霖婉拒了。 离开后的书房与离开前并无区别。谈昌仍趴在桌上,不过是在看《起居录》。他的模样十分悠闲,尾巴晃来晃去,耳朵不时动一动。 李霖一进门,谈昌就听到了,不过是假装不知道。 李霖蹑手蹑脚地上前,抓着谈昌的把他拎了起来。原本是想吓李霖一下,没想到反而被占便宜的谈昌悽厉地叫出了声。 “刚刚那厮来了,你见到他没?”李霖坐下后就把小狐狸放在腿上,享受着他的扑腾和四模。果不其然,没一会谈昌就觉得自讨没趣,变成了人形躺在他的腿上。 自从暹罗的王太子在宴会上公然讨要谈昌未果后,他就沦为了李霖口中的“那厮”。 谈昌闷闷地笑了一会。他是真觉得,这样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沐泽还是很可爱的,至少,外人绝对想不到太子殿下还有这样的一面。 谈昌的小心思,李霖并不知晓。他只知道这个小傢伙居然在自己提起旁人时自顾自笑了出来,还是那个人!真是该罚。李霖一边想一边做出了动作:纤长的手指一抬,就捏住了谈昌小巧白皙的鼻子。 “你干嘛!”谈昌怒吼出声,但是因为鼻子被捏着,声音闷闷的,再怎么有力的质问也变成可爱的撒娇。 李霖不给面子,放声大笑。 谈昌不甘落后,两只小手迅速挪到李霖腰间挠起来。他也是无意中发现,威严庄重的太子殿下怕痒,尤其是在腰间。 李霖被他一挠,果然松开了手缩身避让,喘着气说:“小傢伙,看我等会怎么收拾你!” “你收拾呀,我看着呢。”谈昌自以为抓住了李霖的弱点,有恃无恐。 李霖眼神微变,胳膊撑着扶手用力,一个翻身,就把谈昌压倒在椅子上。“随我收拾,嗯?” 谈昌开始怕了,然而李霖并不打算放过他。 炙热霸道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没有给谈昌留下任何逃避的机会。 李霖从来都是一副克制而游刃有余的样子,所以谈昌从未想过他的唇舌会这般柔软,紧贴着自己的这副身躯会这样滚烫。 等到占够了便宜,李霖才松开谈昌。谈昌经过这一番折腾,衣衫凌乱,精緻的大红长袍敞着领口,露出精緻的锁骨。他动情时一双眼睛水雾迷濛,妩媚动人。李霖的嗓子又痒了,他移开视线,好让谈昌整理衣服。 “那厮没有冲撞你吧?”李霖终于回到了一开始的话题。 “没呢,他在侧殿里喝酒,顾不上我。”谈昌依旧靠在李霖怀里,懒洋洋地回答。“他想来找你谈论一同出海的事。” 李霖对于谈昌三不五时动用一下法术已经习以为常了,闻言只是挑眉:“他倒是会占便宜,你觉得我们有必要带上暹罗吗?” “当然有。”提及这个,谈昌立刻精神起来,侃侃而谈:“暹罗人常常与海外贸易,他们水手经验丰富,熟悉航线,比海图好用得多。而且我们的人找到了海那边的人,与他们怎么交流,这个我们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如果带上暹罗人做嚮导,自然便利很多。船只……船只我们自己还是要有的,但是亲自乘坐暹罗人的船,和按照他们的图纸制造,还是有不同的。” 李霖笑着听他侃侃而谈,听到这儿却有意唱反调:“那可未必,万一暹罗人有二心呢?” 谈昌一听就笑了。“有二心就更简单,直接将他们的水手船只截获便是。建威将军可还在云南呢!”陈吉铭威名赫赫,暹罗人是傻了不成,敢在他治下和大昭开战。 “不过,那个暹罗的王太子还是要提防一二。”谈昌按照自己的想法说道。“他能亲率使团前来大昭,还能猜中我们想要什么,说明是个有想法有野心的,这样的人不得不防。” “嗯,不错,思虑周全。”李霖故意地点头称赞道。 谈昌没好气地白了一眼。他就不信自己想到的李霖没想到! 第49章 吱 出海通商的打算有了雏形, 但是怎么付诸实施,还有待深入研究。 以李霖的想法,现在还不是好的时机。景和帝年纪大了,越来越排斥变化和新事物了。何况与暹罗人打交道的很多是传教士, 笃信道教景和帝不把他们抓起来就算不错了。 但是还是要做好准备的, 大昭绝大部分人连海的尽头还有其他国家都不清楚,可是人家却丢她们一清二楚, 若是他们强盛了, 渡船打过来了呢。 李霖可不认为自己是杞人忧天,在起初知道那头还有陆地时, 他也第一时间想了想能不能打过去。 李霖与谈昌在书房里写写画画, 讨论着与暹罗人合作出海的可能。 屋门外,锦瑟正站着发愣。 第71页 “锦瑟姐姐怎么了?”竹叶端着托盘正走过来, 笑嘻嘻地问道。 “你……你干什么?”锦瑟被吓了一跳,只得强装镇定地问。 “德善公公让我给殿下送热茶。”竹叶如实回答。 锦瑟心乱如麻,向外走了几步, 勉强说道:“哦,你放着吧,我等会送过去。” 竹叶眼睛一亮,没心没肺地说:“锦瑟姐姐,太谢谢你了!” 尽管心情复杂,锦瑟还是配合地勾了勾嘴角,“小蹄子,别人巴不得在殿下面前露露脸呢, 怎么偏你与众不同。” 竹叶悄悄吐了吐舌头,“谁让殿下总是板着脸,我看见他心里就怕呢。” “好了,别啰嗦,快回去吧。”锦瑟催促道。竹叶又抱着她胳膊撒娇,“好姐姐,我定不忘你相助之恩!” 就在这档口,门开了。锦瑟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李霖走出门,问:“你们热热闹闹地,在说什么?” “竹叶给您送茶来了。”锦瑟回道。 一看见李霖,竹叶立刻就放下手低下头,吓得像鹌鹑一般,大气都不敢出。 “辛苦,不过在书房外头,还是安生一些。”李霖伸手接过托盘,“杨先生到的时候再来通传吧。”他转身走进书房,带上门。 谈昌已经变成了狐狸,乖乖坐在桌案上。李霖放下托盘,声音压低了许多。“是我大意了,与你说话说习惯,你可要小心,不能随便变成人了。” 谈昌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是谁天天耍赖,非要让他变成人的。 “反正你这样就很可爱了。”李霖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把小狐狸拖到自己膝盖上,替他梳起了毛。 下午是杨京润和另一位詹事府的学士,李斌前来讲学。 复习过《帝范》后,杨京润便直接切入主题:“卢衍一事,殿下想要怎么做?” 杨京润也是文官,见不得言官上疏弹劾却被处罚这样的事。但他是太子属官,必须第一时间为太子考虑。 李斌附和道:“殿下从前为言官上书,尽心尽力,天下多少人称赞。这一回若是不救卢衍,恐怕寒了士子们的心。” “卢衍是必须要救的,一旦开了言官杖刑这个口子,再关上就难了。”景和帝一旦尝到甜头,肯定会变本加厉,为所欲为。 “但是光靠孤说话,已经没用了。” 李霖把干清宫中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杨京润脸色骤变,李斌也目光怔怔。 “殿下,这恐怕是国师在给您下套。”杨京润立刻做出了反应。“上一次殿下请钦天监的官员选定出京吉日,国师肯定记恨在心,变着法报復您呢。” “这件事陛下想必也有耳闻。”李斌嘆息道,“若此事是陛下对您的试探,只怕会更糟。” “孤已经托人去刑部传话,叫人想办法照顾照顾卢衍。”李霖说。“当务之急,要先安抚朝中的言官,不要进一步激怒父皇,方可徐徐图之。也请两位先生回去之后转告詹事府的其他人,这些时日谨言慎行。” 两人皆向李霖行礼。 “杨先生,冠玉什么时候回来?”杨京润快要走出门的时候,李霖突然问道。 杨京润站定回道:“想来最晚秋汛之后,确定了堤坝桥樑可用,便能回京了吧?” 李霖没再说话。杨京润却似有所悟,连忙道:“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写信。” 张廷是状元出身,文采口才都没的说,在朝中声名极好。更难得的事,他简在帝心,当初是景和帝亲口提拔到詹事府的。若是他再早生一二十年,恐怕已经在六部分一杯羹了。 张廷远在淮阳,京城的消息不一定能即时知晓,杨京润手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去,请张廷为卢衍说情。 事实证明,卢衍还关在狱中一日,朝中便不得安宁。 朝臣们见向太子求情没用了,便掉转头开始骂国师与三皇子。 这个转折,李霖是始料未及。 按照常理,最开始的弹劾是因为李霖借阅《起居录》,那么就算是跳过景和帝,要骂也该骂李霖才对。 偏偏三皇子非要跑出来吸引火力。他私下又向景和帝讨了那顶五岳冠,用轻纱罩住表面,每日带出门。这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干清宫里那场冲突。而且大家都无师自通地悟出了李霖没有求情的真相。 于是一时间,国师和三皇子就成为了众矢之的。 直到有人弹劾姚家私下出售宫造之物、大不敬等罪名。 在废除皇商之前,姚家一直关着宫造之物,每年川地上贡的蜀绣也是经过姚家的手。而这次弹劾的内容就是姚家私用私售云龙纹的织物。 云龙纹毫无疑问,是帝王的专属。 此事闹开来,李霖都觉得不对。起先的弹劾毕竟只是牵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突然闹开,不像是偶然,反而像是有人在故意算计姚家。上书的不过是个普通的监察御史,谁给他的胆子弹劾当朝皇子、郡王的母家? 李霖对于姚信鸿和姚信思不喜,但对于姚信俊和姚之远还是很有好感的。何况在被收拾了一波之后姚家已经安分了许多。李霖实在想不到,这个档口姚家又招惹了谁。他只是直觉地担忧,陈吉铭离京还没多久,姚家就出事了,再联繫到李霖那趟淮阳之行,很难不让人怀疑背后主使。 景和帝果然是大怒,先处置了上书的官员,再发了一通脾气,让人狠狠查姚家的事。姚信鸿被勒令闭门避嫌,姚家兄弟俩一起被要求带到京城,京城淮阳,两地姚家所有宅院一同搜检。宫里则迅速传出了惠妃姚氏生病的消息。 李霖再坐不住,前去询问许皇后时,许皇后也只能摇头。“这是陛下的旨意,即便是本宫也不能随意插嘴。” 李霁再怎么戴五岳冠出来晃悠都没用了,几次去干清宫求见都不得入门。李霖去时,看到的就是李霁固执地跪在殿前,目不旁视。高公公避开他,无奈地说:“王爷请回吧,陛下吩咐了,现在不见人。” “三弟。”李霖一出声,高公公便知趣地退了下去。 靖江王仇视地看了李霖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继续盯着干清宫的宫门。 景和帝闭门不出,连太子都不肯接见,铁了心要把这件事查到底。 “你先回去冷静一下。”李霖沉声说道,“父皇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这样站出来……” “皇兄这是假惺惺做什么呢?”靖江王突然抬高了声音,挑衅地抬起头。 李霖皱起眉头。“你也是快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莽莽撞撞的?”连他身后的德善都变了脸色。不管私下是什么样的,在干清宫门前公然与太子吵起来,这做法,也只能说真不愧是三皇子。 “这难道不是皇兄和陈家所愿的吗!”靖江王双手握拳,双目赤红。“姚家走到这一步,不都是因为你的弹劾吗!” 第72页 李霖已经实在不想跟他说话了,“既然如此,孤也不必与你多费口舌了。若是还想救你舅舅,在这里跪着是没用的。你自己掂量一下吧。” “滚,不用在这儿装模作样!我不想再见到你!” “靖江王怕是魔障了,这是说的什么话。”高公公终于无法再装雕塑,站出来拉着嗓子慢悠悠地阻拦。 靖江王则同样报以敌意的目光。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李霖便沖高公公一点头,转身离开。 没想到,他还没走到咸阳宫,就看见李霄步履匆匆走来,小脸上汗涔涔的。“皇兄!” 他要行礼,被李霖一把拉了起来,“怎么了?” “我,我刚听说三哥他……”李霄一脸的懊恼,“三哥他就是那样的性子,您也知道。” 李霖若有所思地拍了拍李霄的肩膀,“无事,倒是这次的事来势汹汹,你不要随意掺和进去。” “皇兄,我不是小孩子了。”李霄假装不悦地挺了挺小身板。 “嗯,都封郡王了。”李霖随意地笑笑,“你只管回去,这件事,我心中有数。” 李霄又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他,才终于慢吞吞地走开。 李霖见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便慢悠悠回宫去。 谈昌一见他,便猜出来结果。“没见你?” “没有,还遇到了李霁,被他痛骂一通。”说起这个,李霖的语气冷淡,与平日提起“三弟”的调侃已经完全不同了。 谈昌敏感地察觉了这种微妙的变化。 “所以姚家这次是真的不行了么?” 李霖摸了摸下巴,突然摇头。“不一定,还有个人没出面呢。” 谈昌默契地点头。姚家还不算满盘皆输,还有一个人没有开口,而恰巧,这个人也是姚家的势力中对景和帝影响最大的——国师。 但是这日结束的时候,李霖就听人传话,李霁被禁足了。 第50章 吱吱 谁都没想到卢衍弹劾陛下与太子的事会进展到这一步。 事到如今, 李霖却越发小心了。国师还未说话是一点,还有一点就是曾经的三皇子,现在的靖南王在朝堂上是有自己的势力的。然而他被发落得太快,这些势力还没派上用场。 还没派上用场不代表永远派不上, 越到这种时候, 越要小心对方拼个鱼死网破。 詹事府与李霖的想法高度一致,上上下下骤然变得低调沉稳, 连政敌被禁足这样的大事他们都没打算凑个热闹。李霁出京, 李霖也没有亲自去送,而是借许皇后的手给靖江王妃添了许多东西。 然而随着他们提心弔胆地等待, 一天, 两天……十多天过去了,二皇子李云就藩, 三皇子李霁被禁足,姚家上下也被带到京中准备受审,国师仍然没有言语。 难不成是怕了?李霖也说不上来。 因不便常常召詹事府的人过府, 谈小狐狸勉为其难地承担了谋士的职责。“如今不论姚家是否会定罪,三番两次出事,想必陛下已经对他们失去了耐心。二皇子残疾且准备就藩。三皇子母家出了这样的大事,已经失去圣心。四皇子年龄尚小,许皇后又是站在你这边的,恐怕无人能撼动你的地位了。” “希望如此。”李霖目光沉沉注视着谈昌,有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 曾经他无欲无求, 唯一的目标是自己能顺利继位,做一个比父皇更称职的皇帝,把毕生奉献给大昭的子民。因为母后薨了,谈先生去世了,李霖在意的人都离他而去,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可是现在又不一样。谈昌出现了。谈昌是他的小师弟,是所有温暖尚存的旧日时光,还是他最疼爱的宠物,不可叫人欺去。最最重要的是,谈昌是他爱的人。 人一旦有了所爱,就学会了恐惧。 李霖不会轻易说出自己的恐惧,他只会用深深的目光凝视谈昌,看到谈昌脸红心跳,最后小声骂他。李霖才会把谈昌抱在怀里,一番亲热后,两人安安静静地发一会呆。 发呆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四月多雨,又不像春日那样明媚,不时就阴云沉沉,电光雷闪。宫里的一位皇子就藩,一位被禁足,顿时空荡安静了许多。李霖走在宫城之中,总会听到有太监宫女窃窃私语的声音,回头一看,却没有人,就像是亡魂在说话。 姚家被带到京中后景和帝宣布召开大朝会。 大朝会前一日,李霖一反常态的不安。大朝会后姚家怎么处理就成为定数,不管国师手里还有什么筹码,明天都是唯一一个摊牌的机会了。 他会做什么? 李霖在书房里踱了一圈步。 他已经细细叮嘱过詹事府和咸阳宫上下,再多费口舌就有些啰嗦了。但他总觉得自己还遗漏了什么,记忆里漂浮着,难以捕捉的,时隐时现的一条线。 “轰隆——” 窗外又开始打雷。 屋里闷热不堪,李霖顺口说:“把窗户打开吧。” “哦。”谈昌走过去开窗,狂风一下鼓入,将桌上的纸张卷到地上。 谈昌弯下腰捡,李霖也走过去帮他一起捡。 这些大多数人是誊抄的《起居录》,可是他们一起把陈皇后去世的前前后后,乃至葬礼仪式都看过,还是没找出什么问题来。 陈皇后生育留下病根,一直体弱,说是有人谋害也缺乏证据。谈先生又是怎么从纸面上看出来的呢。 “偕道士何虑入宫,上嘉之。” 一行字跃入眼帘。李霖眨了眨眼,这是后来的国师和他的弟子洞虚真人在《起居注》中第一次登场。就在陈皇后去世后景和帝悲痛欲绝,突然有道士出现,声称可以让景和帝再见皇后一面。 李霖想起了什么,可是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外面的敲门声打断。 “殿下!”是锦瑟的声音。由于外面的雷鸣和雨声,不得不抬高了音量。 谈昌一眨眼变回了狐狸跳到桌上坐好。 “怎么了?”李霖开门。这个时辰不早了,按说不会再有什么事。 锦瑟看着有些慌乱。她说:“竹叶这小丫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刚刚清点人的时候没看见她。” 李霖的瞳孔一缩,他说:“先不用管了,这天出去找也找不到的。明天若是她还没回来,你再叫人找。不管怎样,一定要守住咸阳宫。” 锦瑟点点头,退下了。 门带上的瞬间,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宫室,片刻后,雷声大作。 李霖突然回头看向谈昌,他问:“当时你是为什么要离开?” 谈昌听懂了,虽然有点惊讶。狐狸变成了少年。他回答:“是谈先生放我走的。” “他为何要放你走?”李霖又问。 谈昌只说了四个字:“怀璧其罪。” 怀璧其罪,从来都是如此。 李霖走近,从后面抱住少年瘦弱的腰身。“明日……”他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近在咫尺的谈昌才能听得清。“明日,你先藏起来。若我没有按时回来,你就离开皇宫。” 第73页 谈昌不可置信地回头。 “我带你出宫多次,你应当记得路吧?”李霖问。 谈昌点头,仍是震惊地盯着他。 “那就好。我相信你可以逃出去的,谁都不要信。即使是咸阳宫里的人。”李霖收紧手臂,“你知道我屋子的银两放在那儿。等逃出去之后,你先离开京城,找一个地方避一避,不要变成人形,不要再让人发现你的身份了。” 他停顿了好一会,才说:“若是我没有事,你还想回来,再回来吧。” “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谈昌缓缓地说道。 “嗯。”李霖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当时我埋怨过老师不该放你离开,现在我却明白他的想法了。” 国师和法术。牵扯到这些,李霖不得不谨慎。谈昌的身份太过诱人,在他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牵扯进去。 谈昌突然转过身,主动抱住了他。“答应我,我们都保护好自己。” 李霖几不可查地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李霖就换上朝服准备出门了。天还没亮,小狐狸躺在床上,肚皮朝天,睡得正沉。李霖没捨得打扰他,用过饭,就带着德善往外走。 德善费力地撑着伞,同时给李霖挡风。雨还没停,但是不再打雷,天空看上去更加压抑。 钟鸣声毕,百官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和帝由高公公搀扶,坐上御座。这也是李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见到他。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师也出现了。他依旧是那样挺着肚子,一副滑稽的样子,只是脸上没了从前那高深莫测的笑容,只余下肃穆和一闪而过的阴狠。 李霖收在袖中的手默默握紧,他已经感受到不祥的预兆。 景和帝目光如炬,声音洪亮。“宣姚信俊、姚之远。” 姚信俊好歹是正三品的官员,景和帝没有折辱他,之前令他自己上奏在家避嫌。可是对于姚信俊父子俩,就没这么客气了。 李霖的心中有一丝不忍。 姚之远搀着姚信俊,由天子亲卫带上朝堂,俯首叩拜。两人看上去腿上都受了伤。 刑部则呈上二人的供状,由高公公亲自宣读。 前往淮阳抄家的卫兵从姚家搜检出的没有违制品,京中则没有这么幸运,别院搜罗出的除了云龙纹缎子,还有明黄、杏黄的布料。 明黄是皇帝专用,杏黄是太子专用。 这下姚信鸿也没法脱身,当场摘了乌纱帽。 姚信鸿跪地求饶,口口声声是有人害他。姚信俊则是建成自己不知情,不关他的事——这倒未必是谎言。他远在淮阳,即便有心也约束不了做官的长兄。 李霖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掂量。 “你那别庄鲜有人知,朕都没听说过,哪个有幸前去的人,会存心害你?”景和帝只是冷冰冰看着姚信鸿,如同看着死人一般。 姚信鸿的身体瑟缩,却半天说不出话来。李霖注意到,李霁的脸色一片苍白,嘴唇还在蠕动着。 姚信鸿不是傻子,他作为外戚,想要亲自坐上皇位比登天还难。何况杏黄是太子的专用,他难道还上赶着给景和帝当儿子?这些东西必不是他的,然而,他不能说。 三皇子李霁若是完了,姚家才是真完了。 姚家已成弃子,三皇子一党也不会再帮他们说话。 李霖只是怜悯地闭上眼睛片刻。他实在想不到,三弟对于那个位置的执念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然而,路都是自己选的,他有这样的执念,结果被人抓住了把柄,这本也没什么可说。 看出这点的自然不止一个,也有不少想藉此把李霁拉下马的人,奈何姚信鸿不傻,虽然口口声声喊着冤枉,却绝口不提三皇子。 然而他不提,却有人提。 姚之远跪着向前挪了两步,重重叩头。“陛下容禀,草民曾寄居伯父家中,无意中曾听闻,三殿下驾临别居,伯父前去招待。” 姚之远不过两句话,让殿中的形势大变,连国师脸色都变了。姚信鸿姚信俊都勐一抬头看向他,李霖更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姚之远。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姚之远的面颊微凹,苍白疲惫,但是跪姿端正,言行举止仍能看出大家公子的风度。即使身无功名,被朝堂之上众人注视,他也只是轻微晃了晃,便稳住了身子。 他知道。李霖突然就明白了。姚之远果然是大变了。正是因为知道意味着什么,他才这么说,他是为了把姚家与李霁彻底划清关系。 然而在官场上,有几个有勇气和皇子划清关系的母家。看姚信俊与姚信鸿的眼神,便知道这个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 景和帝摔了本奏摺出去,李霁跪地请罪,三皇子一党同时心一沉。 完了。 还没完呢! 国师的眼睛骤然放光,李霖心中一惊。 一名御史出列跪下,高声道:“臣有本要奏!” “臣参太子宠信佞臣,贻误公务,行事恣意,祸乱后宫!” 第51章 吱吱吱 这不是李霖第一次被弹劾。他只是心脏一沉, 默默地说:终于来了。 国师的后手。 “太子在淮阳时,就一度打着收受贿赂的幌子,豢养小倌儿。”那御史说得头头是道,像是亲眼所见。 “回陛下, 确有此事!”姚信鸿品着最后一口气说道, “罪臣手中有口供,乃是太子先前的宫女所留, 那宫女由于窥探隐私, 已经被太子杖毙!” 这说的,应该就是竹沥了。只是没想到当时盯得那么紧, 还是让她有功夫把口供送出去。李霖细细回忆了, 那天是谈昌第一次变成人,香荑偷偷摆脱了竹沥跑到门口来。当然, 现在看来定是她们串通好的了。 说到底还是当时在外行事匆忙,否则用上宫里那一套,迟早把她的嘴撬开。 说到底, 还是自己大意了。 弹劾的御史停下让伏地的姚信鸿说完了话,矜持地看了一眼太子殿下。他见李霖一副沉思的样子,没多少慌乱,不由心里冷笑一声不见棺材不落泪,继续奏道:“督造途中仍不忘宠信佞臣,殿下在实务上花了多少功夫也就一清二楚了。可殿下在宫外玩也就罢了,还带进宫中……” “——闭嘴!” 这一声断喝是高公公发出的,景和帝已经说不出话来, 只用右手死死攥着案角。这是在逼他,这是明目张胆地逼他废太子! 不管李霖做了什么,当着朝臣的面朝他身上泼了盆脏水,惑乱后宫这事若是洗不干净,景和帝想要私下了结都不行,只能废太子!公然谈到天家密辛,这个御史是根本没打算活着出去! 景和帝气得胸脯起伏,高公公代他说话:“陛下身体不适,今日暂且休朝!” “陛下,臣还有一事。”这一次竟是国师亲自开口了。 景和帝说不上话,眼睛看向他。 “臣,有罪。”谁知,国师却公然认罪,挪着圆滚滚的身子勉强地跪下了,“臣曾献九尾狐于陛下,言为几招,然,臣今日翻阅前人手书,才发现……妖狐有魅惑人心的妖术,太子失德,恐怕便是妖狐所谓。臣失察,罪不可赦,请陛下将妖孽交给臣肃清,以将功补过。” 第74页 这番话说完,李霖终于愣了。 他没想到,国师会拼个失宠也要把谈昌拉下来。他更没想到,国师会提到“魅惑人心”。是故意而为,还是他真的发现了谈昌的能力,在有意试探? 李霖的心头百转千回,担心的却不是自己的地位,而是谈昌的安全。他那父皇一向信任国师的判断,如今会怎么办?最糟糕的猜测成真,他唯一可庆幸的,就是已经提前吩咐了谈昌,他也暗暗祈祷,谈昌能听自己的话。 三皇子李霁见他泰山崩塌仍不改色的兄长终于流露出一丝担忧,趴在地面、无人注意的脸上涌现出恶毒的欢喜。 朝臣早在姚信鸿死死咬定太子招小倌儿时就哑口无言了。詹事府的人急虽急,但他们都是李霖吩咐过的,没得到准信,谁都不敢瞎开口。其他官员就更是如此,毕竟玩弄佞臣那事还没说清,这会更说不上什么话,只等景和帝下令。 景和帝的鼻翼外扩,艰难地,用力地吸气。他的目光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子,朝着他的儿子和大臣们的脸上剜。“退朝!” 他终于发出了这两个字。 官员们心领神会,知道这是要私下处理了,但仍要不甘心的,比如最初站出来弹劾的御史,就不肯松口:“储君失德乃是朝中大事,请陛下待查清之后再退朝!” 高公公眉毛一横,就要骂人,但有人比他说话更快:“御史大人既非刑部官员,又非天子亲卫,这是要越俎代庖,替陛下查案了?”太子殿下的私事,只能交给陛下过问,旁人时万万不能插嘴的。徐阁老自然不会帮李霖说话,可也不会落井下石。 说话的人是徐阁老,那御史不能反驳,只好说:“微臣不敢!” “退朝!” 高公公终于抓住时机用力吼出,结束了今日这场闹剧。 景和帝没有在大殿上当堂宣布对两个儿子的处罚,但是一回干清宫,就命人把李霖与姚信鸿、弹劾太子的御史一起带去对峙。 “奴婢有罪,奴婢有罪,请陛下饶命!”宫女扑倒在地上,磕头求饶。 看到御史口中自己“淫=乱后宫”的证人,李霖骤然闭上双眼,然后才慢慢睁开。 “竹叶,锦瑟昨晚还一直惦记着你。” 景和帝只关注一件事:“你是咸阳宫的宫女?你知道什么?” “奴婢,奴婢给殿下书房里送热茶,锦瑟姐姐在门口看着,奴婢依稀听见,书房里有两人说笑的声音,然而锦瑟姐姐帮奴婢送茶进去,说只有殿下一人在。” “说说吧。”景和帝看向长子,疲惫烦闷。 李霖已经检讨过自己犯下的错,此刻便不紧不慢地说:“书房之中,只有儿臣一人。儿臣不知是什么说笑声音。” 说到底,这些都是竹叶说的,上下嘴唇一碰,什么话都能说出来。 竹叶怯生生继续道:“奴婢还听闻,殿下沐浴时屋里有太监的衣服……” “啪!” 一声脆响,是景和帝把装饰用的玉如意摔成了两段。 “就是暹罗的王太子在宴会上讨要,被太子拒绝赐下的那个太监?” 出乎意料的是,景和帝的声音还十分沉稳。只是这个问题,註定了无人回答。 “带下去,杖毙。”景和帝不想再看,闭上眼挥挥手,让人把竹叶带走。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竹叶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是这么个结果,当即哭喊着,“殿下,殿下饶命!” 都这个份上了,还喊太子救命?连高公公都带上了火:“堵上她的嘴!” 姚信鸿也有些慌,他没想到这些料都放出来了,景和帝还是一副要保太子的样。他不是不喜欢这个儿子吗! “姚家铸下大错,罪不可赦。”姚信鸿还没想好,景和帝已经轻声细语地说了起来。“姚信鸿罢黜不可再用,叫顺天府按律令判,给姚家三房留一条血脉。” 高公公一一称是,看到姚信鸿脸都白了,心里也涌起一股快意。 看景和帝话里的意思,姚信鸿这条命能不能保住都另说。姚信鸿还没来得及求饶,也被侍卫抓小鸡一样揪走了。 干清宫中,除了高公公,就只剩下一对父子。 “那个人呢?”景和帝突然悠悠问道。 李霖咬住两腮,狠狠一用力,感受到血气席捲口腔,才说道:“父皇问的若是那太监,儿臣已经记不清了。而私情什么,根本就是没有的事。” 景和帝点了两下头,“好,好,这宫里也该清清了。” 高公公心中一紧,便听到景和帝说:“传旨,咸阳宫宫人染病,太子暂居干清宫侧殿,待到清理干净再回去。” “陛下,”高公公忖度着开口,“大朝会上刚出了这等事,殿下住在侧殿,恐怕……” “嗯,那就各宫一起‘清理’。”景和帝随随便便地就做了决定。 高公公不敢置喙,他正准备出去,又被喊住了。 “等等,你亲自去一趟咸阳宫。” 李霖的心提了起来。 “把那只狐狸,送到真元观,洞虚真人手里。” “父……” 李霖想要开口,可他的声音被高公公盖了过去,“洞虚真人?” “嗯。”景和帝像是累了,眯着眼,声音也越来越轻。“国师年纪大了,也该让贤了。就让洞虚接班吧。” 高公公不敢多想,赶紧离开。 宫里只剩两人。李霖还没想到要说什么一个巴掌突如其来地落在脸上,掌风凌厉。“逆子!” 李霖跪下,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说了。然而骂完,景和帝却丝毫没有继续的意思,反而用平静了许多的声音说道:“起来,替朕拟旨。” 李霖闻言只得站起,走到案边研磨,然后听到那个老人一字一句地说:“靖江王李霁,放纵母家,目无长兄,屡次犯上。朕恕其瑕衅,倍加训诱。选名德以为师保,择端士以任宫僚。犹冀中人之性,可以上下;蟠木之质,可以为容。愚心不悛。凶德弥着……” 景和帝的声音越来越响,语速越来越快李霖心中也越来越紧张。这是要做什么? “为今之计,唯有废为庶人,圈进长春宫,未经召见不得擅离。” 李霖说不出话来。 景和帝斜睨他一眼,又说道:“怜惠妃爱子心切,准其探望。” 景和帝没有降惠妃的位分。如今姚家没了,李霁的王位也没了,这个妃位,是为了保住李霁的性命。李霖没有再说什么,细细写完,双手呈给景和帝过目。 “用章。”景和帝低声说道。“看在你母后的份上,这是朕最后一次准你任性。” 谈昌在咸阳宫中,坐立不安。 李霖已经离开很久了,久到,谈昌已经收好了准备。 这早已超过了“按时回来”的范畴,毫无疑问是出事了,只是不知道,出事的是不是李霖。唯一的问题仅仅是,他要走吗? 第75页 若是换做从前,谈昌是断然受不了自己远走高飞,让别人帮着顶罪这种委屈的。但是现在他已经不同了。他唯一想要的,就是李霖平安。 自己留在这里,给不了李霖平安。 谈昌从藏身之处跳出,最后环顾了一眼熟悉的宫殿,大大方方地跳窗走了。 他初来乍到时出逃数次,最后都败在了迷路上。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是他一心想逃离的“残暴”的主人给他指的路。 虽然并不确定情况如何,谈昌还是小心地避开了一路的侍卫宫女,最后跳上了朱红色的宫墙。跳下去,就离开这里了。 然而谈昌情不自禁地回头。他想起他进宫的第一日,李霖追出来后手握长弓,一根箭擦着他的身子没入墙中。 阳光下,没了那个身影。 谈昌跳下墙,没入一条小巷。转眼间,一身红袍的俊秀少年从巷中走出。 白皙的手指抓起两块小石头,灰褐的土石无声无息,变成了金光闪闪的金锭。 他没有带任何行李,因为根本用不上。 谈昌走到街上一家铺子,随手找了一个最简单的兜帽带上,将一块金子放在柜檯,便转身离去,消失在人海之中。 这个身影一消失,就是三年。 作者有话要说:  朕恕其瑕衅,倍加训诱。选名德以为师保,择端士以任宫僚。犹冀中人之性,可以上下;蟠木之质,可以为容。愚心不悛。凶德弥着。 引自唐太宗废皇太子承干为庶人诏。 下一章就三年后了。祝高三学子们高考顺利~ 第52章 吱吱吱吱 “暹罗狼子野心, 不可不防!” “口说无凭,海那边有人居住,谁知道是不是他们扯出来的幌子?” “大人未免担忧过度了,您也是亲眼见过欧罗巴的使臣的, 怎么说起这种胡话来?” “暹罗人的火器如此发达, 那洋人的器具可见一斑,若是视而不见, 那才该担忧!” 本该肃穆的朝堂, 此刻却热闹的活像菜市场。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开放海禁, 派出商船的提议。 “诸位既然争论不休, 不如听听殿下的意思。”足足听这些人吵了两刻钟,徐阁老已经脑袋发胀, 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那台阶之上,看上去已经走神了的人。他一出声,原本喧譁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殿下, ” 皇帝的御座修建在整个大殿最高的地方,然而如今御座侧边新加了一把椅子,作为监国的太子殿下的位置。一旁躬身听候吩咐的太监用力清了清嗓子。 三年的时光没有给李霖的容貌带来太大的变化,却让曾经行事还有些生涩的太子彻底成熟起来。随着年老体弱,景和帝卧床的时间越来越长,早朝推迟也从一时任性变成不得不为之,监国理政的太子已经一头挑起了这泱泱大地的重担,成为了百官心中实际上的新君。 李霖接到德善的提醒后便收回目光, 看向徐阁老,表情正常得像是完全没有出神一样。“诸位大人说完了吗?” 年轻的太子声线沉稳,目光平静。然而凡是触到那目光的人,都不自觉地低下头。 争论不休又能如何?这位殿下主意已定。 “吴尚书还有什么意见?”见所有人都沉默,李霖直接点了礼部尚书出来回话。 在一群人的注视下,吴尚书既不好说可行,也不好说不可行,只得含煳其辞地说:“会试在即,礼部恐怕很难抽出人手。” “嗯,你说得对,科举是重中之重,这事就先交给户部。”李霖一点头,就直接把话说死。 户部的许尚书只得应下,又提了几个担忧的问题,李霖一一作答,把安排顺便交代下去。官员们都听出太子殿下恐怕早有准备, “今年会试和殿试的卷子批出来,前三十名的,孤要一一过目,还请大人们费心。”李霖表情平静地继续抛下重磅炸=弹。 若是换成景和帝,最多会在殿试后看一看前三甲的卷子,能够正常出席殿试已是不错,哪会像这位殿下一样较真? 吴尚书也有些头大。太子殿下这么一说,这会试的结果就必须清清白白,一点猫腻都不能有。 不说别的,今年主考之一,张廷张冠玉,就是出自詹事府。张冠玉在淮阳立功归来,一路高升,今年太子殿下特意点他做主考,可见其重视。 “诸位大人无事的话,便退朝吧。” 李霖一点头,德善高声道:“退朝——” “殿下,坤宁宫传话,请您退朝之后去一趟。”刚一下朝,传话的宫女就到了。 三年前那场弹劾后,后宫放出了好多人,也死了很多人,李霖身边只剩下德善和锦瑟,如今添了许多陌生的新面孔。李霖步履匆匆,边走边说:“先去干清宫。” 每日早朝之后,李霖都会去干清宫看望景和帝。虽然大多数时间他都是被撵出来的。 “父皇今日如何?” 干清宫里常年瀰漫着火烛与丹药混合的气息。 太医齐刷刷行礼后,为首一人才含煳其辞道:“陛下……精神尚可,只要宽心休养一段时间便可。只是陛下仍要服用丹药,臣等实在是……” 李霖眸光一暗,径直入内。 “儿臣拜见父皇。” 景和帝的身体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两颊下陷,形容枯藁。他裹在一件看起来过于宽大的龙袍之中,正跪坐在蒲团上。 “太子来了,坐。” “父皇身体不适,不宜过度劳累。”李霖径直说道。“高公公,父皇今日的药可吃了?” “朕,没有病,吃什么药?”景和帝冷笑,这一笑,便咳个不停。他仍然断断续续地说道:“拿……拿来。” 高公公端了一碗温水,景和帝却推开,不停地摆手。 高公公哀求地看向李霖。李霖不忍地点了一下头。高公公立刻从桌上的木匣中取出丹药,双手碰到景和帝身边。 景和帝露出解脱的表情,就着温水服下了药丸。 “父皇。”李霖嘆了口气,语气也软了许多,“先听太医的,等到病好了,再服用丹药可好?” 景和帝吞下药碗,总算喘过气来。“太子若是来劝谏的,还是快回去吧!” 李霖又陪坐了一会,说了几句话,才从干清宫出来,转而往坤宁宫走。他一边走,一边听德善回话。 “您上朝的时候娘娘叫人来了两趟,应该是急着呢,不知道什么事。四殿下也来了一趟……决明还没有回来。” 四皇子李霄,也是李霖唯一一个还在宫中走动的兄弟,每日都会来问安这也是惯例了。倒是决明还没回来,有些奇怪。 “罢了。”坤宁宫到了,李霖已经能想到许皇后找他是什么事了。 果然,他前脚一迈进坤宁宫,就听见了齐刷刷的行礼问安声:“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大郎来得巧了。本宫这里正热闹着。”许皇后笑意盈盈上前,顺便摆了摆手,叫那群花儿一般娇嫩的女孩们起来。这些都是朝中重臣的女儿们,各个身世清白,面容姣好,年龄相当。此刻她们“巧遇”太子殿下,羞涩些的垂下目光,脸上泛红。大方的已经直接抬眼打量了。 第76页 李霖对于这一套心知肚明,却不得不发问:“母后叫儿臣前来有什么事?” “原是四郎课业上有些疑难想要找你,却听说你在忙,只好由我这个母后厚着脸皮唤你过来一趟了。”李霖对这番藉口不置一词。许皇后笑着扫过满宫少女,温柔地说:“今日先到这儿,碰巧内务府那儿刚给本宫送来份例,都是鲜嫩的颜色,你们一人领一匹料子,回去休息吧。明儿本宫得了空,再唤你们进宫坐坐。” “是。谢皇后娘娘恩赏,民女告退。”女孩儿们齐声回道。 等她们都出去了,许皇后才问:“如何?可有哪个看得顺眼的?” 李霖无奈。三年了,他已经对许皇后这样明晃晃的在宫中“选秀”的行为习以为常。 三年前御史弹劾李霖宠信佞臣的事,被景和帝全力压了下来,然而后宫的清洗终究得经过皇后。此事之后,许皇后更是加紧了给李霖找个合心意的太子妃的动作。李霖能够负隅顽抗到现在,实属不易。 “母后方才说四弟课业上有疑惑?”李霖无法回答,只得避而不谈。 然而牵扯到亲子,许皇后却眉头都不皱一下。“他有疑惑尽管问先生就是了,麻烦你做什么?方才左手第二个,那便是徐阁老的孙女,性格才情自是没的说,我也觉得很好,你看着如何?” 徐阁老的嫡孙女,就是惠妃曾经想要李霁迎娶的那个。李霖想起来便有些恍惚。“惠妃最近没有来看过您?” 李霁被削为白身,一圈三年,原先的亲事也黄了,只草草说了个郎中嫡长女,在长春宫悄无声息过了门,至今还毫无动静。 以李霖的想法,李霁毕竟是他弟弟,关几年,若是老实了,恢復郡王,勒令就藩也是迟早的事。 谁知提起这个,许皇后脸上一沉。“她叫人去求你了?” “没有。”李霖见许皇后不乐意,便不再提起这个,转移话题问:“四弟呢?” 许皇后叫李霄出来行礼。 李霄已经十四岁,少年的身躯迅速窜了起来。他幼时那圆圆的小脸,长开之后与许皇后愈发相似。 他如今已经迁居永和宫,只是不时会回来拜见母后。 “臣弟拜见太子殿下。” “有些日子没见,四弟又长高了。”李霖拍了拍李霄的肩膀,笑着说:“只是还是有些瘦弱,不能疏忽了骑射。” 李霄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许皇后便笑着说:“这孩子太柔弱,就让他做个书生吧。” 李霄的课业的确是没的说,尚书房的先生们都是夸赞过的。他志不在骑射,李霖也不便多说。 三人坐下吃了顿饭,李霖又考校了李霄的功课,才离开。 晚些时候,礼部果然叫人送来了卷子。 与暹罗合作出海的事终于得以顺利推行,李霖的心情大好,午后还专程去校场跑了趟马。晚上也多用了一些,看见那一摞卷子,他笑问身边伺候的德善:“不知若是孤前去应试,能否取中?” “殿下说笑了,您去考,自然是头名。” 李霖不过是随口一提,闻言笑了笑。他倒是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只是以他被谈太傅一手教导出的文采,和詹事府的先生们共同培养的策论水平,去与其他试子比,难免有些欺负人。 想起谈太傅,他不由自主想起另外一人,眼神也黯淡了许多。 不知道,他现在是在哪儿。 李霖整理了一番思绪,才开始看卷子。 卷子有《四书》和《五经》题,《四书》题都是一一的,《五经》则按照试子选取的本经分为五房。前三十名中,每房人数相仿。每张卷子先由字体清秀的专职人员全部誊抄,杜绝被做上记号,或是抄袭舞弊,再由该房的考官一一批阅,分三等,依此以画叉、三角和圆圈为标志,写得好的句子还会直接被圈出来。 李霖一份一份看过去,只觉得不愧是大昭三年一度选出的佼佼者,各个文章都做得花团锦簇、文采斐然。只是在李霖看来,终究有些过于中规中矩,很少有能直抒己见的。 又翻了一页,他突然眼前一亮。 这份卷子排名并不太靠前,一排的圈里偶尔掺了几个三角。但是几乎句句都由圈注。究其原因,还是太过大胆。 考生不仅直抒己见,还大放厥词,极力盛赞开放海禁。 批改有涂抹的痕迹,想来今日早朝之后见到太子殿下支持出海,考官们又改了看法,才把名次提了上去。 李霖看得畅快淋漓,又把批註也一一读了,亲自提笔写下:“别具心思,文采夺人。”八字,才调回去看这考生的姓名。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他极熟悉的二字:谈昌。 第53章 吱吱吱吱吱 报喜讯的小厮来了一趟又一趟, 酒楼之中,虽然依旧推杯换盏,但每人的动作都难免有些紧绷。毕竟三年心血,结果如何, 在此一朝。 人群之中, 只有最年幼的那个少年仍是淡淡笑着,慢慢喝下一盏茶, 不疾不徐, 说话温文,宛如微风拂面。“越往后名次越高, 诸位兄长都是才学兼备之辈, 早晚榜上有名,何必急于一时。” 他的话像一泓清泉, 汩汩流淌。有人不禁嘆道:“谈兄虽年少,看着却比我们沉稳多了。” “弟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谈昌微微笑着。 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尚未加冠。他黑髮如云, 唇红齿白,一双眼睛似笑非笑,柔光点点。灯光之下乍一看,瞳仁也是隐隐暗红。然而这样堪称柔媚的容颜,隐在宽大的儒衫之中,配上他挺拔如竹的身姿和温文尔雅的谈吐,便更似少年人的倜傥风流,令人难以生出亵玩之意。 “第五十七名, 淮阳姚之远姚老爷!” 马蹄声渐近,小厮提声唱名,酒楼上下都听的一清二楚。 “啧,看不出来这厮竟有几分功夫,我还真当他先前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了。” 谈昌能察觉到,说话的人嬉笑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和紧张。五十七名的确不高,但在三百进士中,也不低了,至少对于一个苦读十年的文人来说,能取中便是大幸。 “不可妄言。”谈昌轻轻敲敲扇子,方才那人自觉失言,乖乖闭嘴。 姚之远为人不待见的原因很多,纵然有一条叫做不学无术,但是更多还是因为他出卖了三皇子。 姚家的覆灭几乎是旦夕之间。被圈禁的三皇子至今没有放出。文人敢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却不敢谈及帝王家事。 谈昌却在想,不知道姚之远是不是还恨着他们。 报信的小厮又来了几趟,他们包厢之中也有三人中第,余下的只有三甲。其余还未被唱到名的已经脸色灰败,谈昌却仍不紧不慢地打着扇子。 京中的夏日可真热,尤其是没有冰可用的时候。 “第一名会元,兖州谈昌谈老爷!” 最后的信使到了,谈昌这才慢悠悠起身,先抱拳谢过祝贺的人,再走出包厢迎上小厮,把袖中准备好的香囊丢去打赏,又将一部分碎银交给酒楼掌柜,交代他办一场酒宴款待其余同年,最后才谢绝上前攀谈的试子,转回自己的包厢。 第77页 姚之远住在同一酒楼,但是谈昌身边不少人不大看得上他,谈昌也没有主动与他结交。 这一系列事谈昌一一做来,得心应手。他其实依然是不耐烦的,但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使得这些原本复杂的问题变得简单了。 方才不尴不尬的酒会变成了一场纯粹的庆祝。登榜的人自然是尽兴喝酒,吟诗作对。谈昌却时时留意那落第的三人,不时照拂一二。 以至于最后谈昌拦着他们不再多喝,劝他们殿试后再行庆祝时,不论心中苦涩或喜悦,这些士子们想的都是:谈会元年纪虽小,却真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 然而当把同年们一一送去,独自回到房间中,谈昌还在想,沐泽可真是大方。 殿试如约而至。 通过会试的三百人换上相同的盘领青衫,由礼部的官员领头进入太和殿。对于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来说,这是第一次步入皇宫。然而对于谈昌,却是久别重逢,百感交集。 太和殿内的位置按照会试名次布置好,谈昌走到最前,带领一众试子们行叩拜礼。“学生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和帝并未亲自出席,但是他们仍要对御座行礼。 然后才转向东面,“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谈昌终于微微抬起头。台阶太高了,那人离得很远。即使谈昌站在最前面,也看不清楚他的眉眼。 但谈昌仍然能熟练地勾勒出他的模样:剑眉如墨裁,一双凤眼微挑,不怒自威。 那副面容早就牢牢刻入心中。 谈昌垂下视线,谢恩后坐定,听李霖开口:“诸位都是各省、府层层挑选的人才,孤也不必多说,今日是最后一场,请诸位尽力答题。” 李霖的声音仍然是那么熟悉,低沉好听,只是没有了在熟悉的人面前才会露出的,各种各样的情绪。 礼部尚书点燃了计时的灯烛,宣布开始答题。 谈昌翻转桌上倒扣着的试卷,考题是一句话: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圣人垂拱而天下治。 不少试子看到之后都吃了一惊。他们在家中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以为考题定会落在近一年朝廷的大动作上:或是与暹罗的海上通商,或是西北的划分牧场,或是云南建威将军率令深入瑶寨,建立官学。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句话。 若是前些年,景和帝出这样的题并不奇怪。毕竟,谁都知道他笃信道教,信奉无为而治。可是年纪轻轻,又大有所为的太子殿下,如何会想到垂拱而治? 何况,这两句话原本就没什么关系。前一句是孔子说的: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意思是讲周文王、武王的政举很好,但他们人不在了,政策随之消亡,德政也结束了。后半句却是说圣人能够通过任用人才达到“垂拱而治”的地步。 不少人虎躯一震,回忆起曾经被道学支配的恐惧,连忙起草,不厌其烦地强调起德治、德化,落笔洋洋洒洒,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殿下,千万别信老子那套! 还有人则想得更深。听闻如今景和帝卧床不起,太子监国,连早朝都是太子去的。太子殿下出这么一个题,难道是想做个筏子树一树自己的权威? 不管想的是什么,陆陆续续,大家都开始落笔。 谈昌则仍在思索。 沐泽这几年做得很好。他在民间读书,时常听闻太子的贤明。近两年虽时有争议之举,但百姓们吃饱了肚子,穿暖衣裳,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谈昌回忆起李霖费心解救卢衍时所说的话:皇帝本就不该为所欲为,而应受到言官的监督。古往今来多少亡国之君,践踏法度无所不为,都是因为言官失职。 谈昌则想的更多,即便臣子尽职尽责,摊上了景和帝这样的任性皇帝,忠心如卢衍也无能为力,怎样才能使得新君延续前人的德治,百官各尽其职呢? 律令、法度。 这个答案其实一直在谈昌心里。谈昌相信,李霖也一定明白。 只是这个答案,不能写下。 谈昌开始落笔。 香烛燃尽,最后的几个试子也陆续收笔,一同起身行礼。礼部官员将卷子收起来,煳好名字,再送到主考那里批阅。 殿试是最后一场,也是唯一一场不需要誊抄卷子的,所以批阅也快,明日便可放榜唱名了。 谈昌出宫之后,觉得今日心情纷乱,便婉拒几位邀请饮酒的同人,独自打马回酒楼,谁知半路就被人拦下。 “故人邀您一聚。” 决明那张脸,严肃惯了,说起这种模煳不明的话,不知怎的,就有些搞笑。 谈昌便笑出了声。 决明心中莫名,只好握紧了刀,姿态更加强硬地请对方登上马车。 熟悉的马车,熟悉的人。 一个怀抱不期而至,铺天盖地的吻落了下来。 喘息声,亲吻时隐秘的水声,还有小声的呜咽,都被马车帘子锁在了里面。 “你……你先放开我。”谈昌被那人按在怀里,勉强才发出声音。然而李霖却在他腰间不知什么穴位上一摁,谈昌身子登时软了半边,被对方抱得更加严实,唇齿也趁虚而入。 “这儿,这儿不行……” 断断续续的呻=吟令人面红耳赤,谈昌自己听在耳中都感到羞耻。然而他已通晓□□,身体也不由有了反应。 李霖把他打横抱起,放在软垫上,左手扶着他的肩膀,右手则准准捉住衣袍下那一处。“小谈昌也长大了。”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情=欲,“这么敏感,谁碰过你?” “没有……”谈昌强忍着羞耻说。 “没有?”李霖笑了,那笑声带着磁性,直直钻入谈昌的耳朵里。“你自己都没碰过?” 谈昌恨不得把脸捂上,可惜肩膀、胳膊都被对方压住了。谈昌的目光也肆无忌惮地在李霖身上週游。 他比以前更瘦了。 离得近了,便有了直观的感受。虽然握住自己的手臂一如既往的有力,但是那手腕、那腰身,分明清减了不少。 “你真没碰过?”李霖却不肯放过他,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没有悄悄想我?” 没得到回应,李霖把头搁在他肩膀上,声音带着热气灌入谈昌耳朵。“那我帮你,好不好?” 谈昌忍着羞耻,轻轻一点头。 李霖的手指细长灵活,谈昌控制不住地发出声音,却又要咬着牙关,不愿被决明听去。细碎的吻落在颈上,泄出来时,谈昌终于发出了抑制不住的喘=息。 李霖的动作温柔了许多。他帮谈昌清理干净,整理好了衣衫,最后把人揽在怀中,不肯松手。 “谈昌,我好想你。” 轻轻的声音,带着无形的抱怨,像撒娇的小孩子。所有孤身一人的坚忍和不敢懈怠的努力,都是为了等到相见时一个拥抱下,不加掩饰的疲惫脆弱。 谈昌忍不住回抱对方,用同样温柔的声音:“沐泽,我也想你。” 第78页 “所以我回来了。” 第54章 吱吱吱吱吱吱 吃上晚饭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决明把马车停在了一家酒楼。这里看上去清过场, 除了训练有素的小厮安静上菜以外,再无其他人声,连决明都一併退了下去。 谈昌起先还担忧时隔三年两人已经无话可说。然而随着李霖用筷子指了指一盘菜,说道:“这家的厨子是江南人, 叫花鸡是他家一绝。”, 时光好像瞬间逆流。 “说说吧,这几年都做了什么?”李霖的开场白非常平淡, 平淡而家常。 李霖听着谈昌说起这几年自己的生活, 越听越皱眉。最后谈昌不得不停下来安抚他:“你紧张什么,我又没有吃什么苦头。” 因为有法术傍身, 他不缺钱, 也不担心被别人欺侮。 “你不是有点石成金之术么,又何至于去与商人做交易!”李霖却依旧不贊成。在他看来, 谈昌自然是担得起世上最好的对待,若非谈昌这三年间游歷众多,见识更多, 恐怕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是。然而现在他却耐心同李霖讲着道理:“沐泽,凡事都有个度,法术也不能滥用。若是金银的数量大增,市面上的金银价格降下来,其他东西的价格反而提高了。你要知道不少人家都藏有整块金银以备不时之需,若是金银价格骤降……” 这些人就不用活了。 李霖迅速咽下方才那点心思,改口道:“你说得对。那依你看,难道不能属国引入金银了么?”他这三年在积极的探索大昭属国的物产, 无意中发现有那么几个国家有不少银矿。他摩拳擦掌想要船只出海也是想顺便开发银矿。 “倒也不是没法。”谈昌顺着李霖的思路想了下去,“我这几年见识了不少钱庄……” 民间的钱庄是违背律法的。尽管如此,一向恪守法令的李霖却只是微微沉下脸听他继续说。谈昌看在眼里,心里熨帖:沐泽还是沐泽,三年的时光似乎不曾改变他。 等到谈昌连说带比划的描述完了自己对于官府出面建立官方钱庄的想法,李霖已经听入迷。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腰背依旧挺得笔直。“但是你说的这些有一个前提……” “是的,官府和朝廷必须比商人们的金银储备更充足。”谈昌承认道。 两人稍微安静了一会消化彼此的消息。李霖突然撑着头一笑,“看我,说起这些来就没完了,菜都凉了,快吃,不是在谈你的生活么?” 谈昌心中有些触动。李霖从前也是食不言寝不语的,如今谈论朝政耽误吃饭,在他看来却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了。 他不由夹起一筷子菜轻轻放到李霖碗里。“这些事,你若想知道,吃过饭我再慢慢说。” “你所有事,我都想知道。”李霖不假思索地接了下去。 谈昌的手抖了抖,却笑了。 “看来你走了这么些地方,还是有变化的。”不光谈昌在观察李霖,李霖也在看着谈昌。 三年的时间让当初青涩懵懂、不通人情的小狐狸变成了一个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书生。殿试上李霖远远望去,也是一片唏嘘。那模样仍旧是熟悉的,只是言行举止,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找不到昔日的痕迹了。 谈昌依旧喜欢吃肉,喜欢鸡肉。然而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急切,所谓喜欢,也不过是慢条斯理地多夹了几筷子。 谈昌也同样想起他们在淮阳的酒楼时,李霖为他独点一只道口烧鸡的事。他的眉眼柔和,带着昔日欢愉时的弧度。“其实也是因为当时我们的经理,我觉得,不四下走走,眼光很容易拘泥于某一处,在皇城里待了太久,便很难体会在草房之中食不果腹的感受了。” 所以他才要跟着商队四处走走,与各种各样的人交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太子殿下只能困于深宫,手不释卷,他便要为殿下行路万里,做他在民间的眼睛。 更缠绵,更深情的话,谈昌说不出口了。好在李霖已经接受了这个理由。 “怎么突然想到要考科举?”李霖问。 也无怪他有此一问。科举从来不是易事,谈昌又从来是一个偷懒怕麻烦的。可是谈昌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借着夹菜,一低头,唇角才露出几分清淡的笑意。“我现在的想法变了。” “什么?”相聚以来,李霖其实一直提着一颗心。这会听到谈昌说想法变了,他脸色也跟着变了。 “我想陪着你。我还想帮你。”谈昌放下筷子,坦然地看向对方,“我还想光明正大地和你站在一起。” 谁甘心只做后宫中的玩物,无名无姓的佞臣呢。谈昌在民间听说关于东宫宠信佞臣那些影影绰绰的传闻的时候,数次听闻皇后属意为太子选妃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提心弔胆,这样的不甘心。那时他便下定决心,他不仅要回去,还要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回去。 若非两人正在用饭,李霖当即就想把对方揉进自己的怀里。 可惜谈昌一带而过,反而问道:“你呢,你这三年如何?” 李霖不费什么劲就想出答案:“乏善可陈。” 谈昌离开的日子,他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不,是比原来更糟的生活。在书房批改奏摺时,不会再有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窝在旁边,偶尔要撒娇。从外面回到咸阳宫时,也不会再有一个小傢伙探头探脑,怕自己发现他偷懒。商讨对策,草拟奏摺的,更是只剩下詹事府的人。 张廷很好,杨京润、李斌他们都很好。但臣属和朋友,和心上人,是不同的。 “那应该不会吧,我可是听说……”谈昌原本似乎笑着想要说什么,那笑的含义丰富,有狡黠,有揶揄,还有很多李霖说不上来的情绪。但是谈昌看着他却住嘴了。“罢了,不说了。” “听说什么?”李霖不由催促他。 谈昌挠了挠下巴,在心里权衡了一会,才老老实实地说:“听说皇后娘娘数次招各家贵女入宫。”明眼人都能看出,太子殿下一直不婚,皇上皇后是真的急了。 李霖的右手啪一声放下筷子,直接伸上前捉住了谈昌的左手。“我从前是怎么想的,现在依旧怎么想,你可不能冤枉了我。” “嗯……所以我说不说了嘛。” 那只小手不安分地挣扎了一番,却被包的严严实实,便放弃了无用功。 “你,是怎么拖到现在的。”谈昌小声地问。 “总有办法的。”李霖轻描淡写。“不过,还真有一事要告诉你。”李霖有些犹豫,声音也稍稍一顿。“阳青子……就是那前任国师,刚刚死了。” 谈昌抬起头,深深地看着他。 前任国师从前与李霁串通一气,朝堂上勾结官员,背地里给李霖挖了无数的套,最终却因为一次弹劾丢了圣心。景和帝下令把九尾狐捉回来,宫人在咸阳宫掘地三尺找不到踪迹。前任国师被景和帝勒令按时捉回九尾狐,却久久没有消息,彻底成了弃子闲人,无人过问。李霖自诩不是圣人,虽未刻意为难过他,却也没有阻止其他人找茬。 第79页 然而这么个闲人的死,却让李霖又提起警惕心。 前任国师的死因很不光彩:马上风。全真教禁止弟子娶妻,何况前任国师已经这把年纪了。景和帝看到上报的奏摺时一脸厌恶不加掩饰,的确不是装出来的。 李霖时时记得谈先生的死因蹊跷,也不敢忘记,因为查这一桩事,自己和谈昌曾在生死关口走过一回。张御医一家老小更是因之丧命火海。 那么多的人命,究竟是想埋葬怎样的秘密。 “决明今天才回给我消息,国师生前饮酒,酒中有助兴的药物。” 谈昌立刻跟上了他的思路,“你是说,是有人给他下的药?”国师那个年纪,用太勐的药,的确容易出事。而且这样的死法还可以使得天子对他彻底厌弃,不愿多问,自然也不会深查。若说是有人故意如此,的确说得通。 而,如果他是被人害了,这无疑说明……当年谈先生的死,还有更深的隐情。 “不好说是不是故意的。”李霖收紧五指,与对方掌心相对,十指交缠。“我让决明去查,他说,此人私下里的确有用药助兴的习惯。在……与侍妾在一起时。” 如果是有人下毒,那这个人对他也是十分了解了。 李霖说起前任国师的风流韵事,英气的眉毛都皱了起来。谈昌看着有些好笑,右手自然地伸上去帮他抚平。 “我依稀记得,国师进宫之前,是清风观观主。”谈昌的记忆很强,何况三年前翻查《起居录》在他看来不过是昨日回忆。 清风观是京中着名的道观,正因如此,陈皇后薨之后清风观的观主才得以进宫面圣,乃至后来获得圣宠一跃成为国师。 “是的。”李霖感到温热的手指在眉间滑动,他的笑容也随之舒展。“谈会元果然高才。” “诶诶,我还没问你呢。”谈昌一提起这个就收回手正色道,“这个会元真的是我自己考的?你没有插手?” 实话实说的话,以礼部那群人的胆子,是不敢把谈昌那份卷子举为会元的,虽然张廷据理力争。 李霖的沉吟已经让谈昌知晓了答案。谈昌撇撇嘴说道:“没什么,我写那份卷子时也没想过会考这个名次的。”虽然强装无事,但是还是有一丝失落。 “瞎说什么。”李霖终于回过神,轻飘飘地骂了一句,“你是信不过谈太傅的才学,还是信不过孤的指点?” 谈昌果然笑了。“那么中第的谈会元去向来灵验的清风观拜一拜,顺便向观中道士问一问前任观主的旧事,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那是自然。” 他们又斗嘴,说了几句有的没的,谈昌催促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回宫去?” “晚了,回不去了。”李霖挑挑眉,“谈会元,可以留宿么?” “万分荣幸,只要殿下不嫌在下下榻的酒楼太过简陋。” 于是当晚,太子殿下果然没有回宫。 第55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 春宵苦短, 一夜贪欢的后果就是天还没亮决明就来唤李霖回宫。 谈昌睡得迷迷煳煳,听到声响,眼睛眯成一条线喃喃:“等等,我再睡会。” 李霖原本起身穿衣时, 极力放轻动作以免惊醒他, 见他醒了,便凑过去问:“身子可还疼?”说来惭愧, 他平日自律甚严, 但他到底是个有需要的男人,一开荤就有些把持不住自己, 弄得太激烈了一些。 李霖这三年间也悄悄做了许多功课, 知道这男子的□□,初次是最痛楚、也最易受伤的。 谈昌把脑袋搁在他胸口蹭蹭, 舒服得直哼哼,一听到李霖说了什么,眼睛刷一下睁开, 气急败坏地骂道:“滚,快滚!” 李霖耸耸肩,外面的决明压低了声音催。李霖看时间的确不早,帮那撒泼的小东西盖好了被子,又把一盒上好的跌打骨伤药膏留在他床头,出去时,还不忘放轻了步子,掩人耳目, 以免一个不小心就把谈会元的声誉毁了。 出了酒楼,主僕二人便骑上马往回走。 “今日传胪?”李霖突然问道 “正是,您还得露面的,不能再在外头耽搁太久。”决明回答。他稍加迟疑便想起这昨夜折腾的另一位也是今日传胪的主角,便小心翼翼地说:“不知礼部那边,是否需要属下去……” “不用。”李霖想都不想就直接拒绝了。 一个会元算是出自私心,殿试,李霖对谈昌有十足的信心。他走得虽急,却也看过前三十名的殿试卷子。谈昌必定榜上有名。 两道影子直扑宫城角门,决明摸出腰牌递上。卫兵揉了揉眼睛,“大哥这会才回来,也忒辛苦,跟着殿下不容易啊!” 决明僵硬地笑了笑,李霖却悠闲地扬起嘴角,“等我们办事,殿下也不容易。” 谈昌不是睡醒的,是被小厮在门外唤醒的:“谈大爷,谈大爷,掌柜说您必须得起了!” 谈昌正梦见与李霖久别重逢,李霖却已经娶妻,冷冷地看着他:“孤等了你两年,是你自己走的。” “时候到了。” 睁眼的瞬间谈昌勐地坐起,却因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隐秘的胀痛而清醒。李霖……李霖还在,他们见面了,他们还…… 想起昨夜的这般那般,谈昌又咬住一口银牙,面上薄红。外头的小厮还在催,谈昌连忙说:“我醒了,早饭放下吧。” 他最后的记忆模煳不清,只记得李霖似乎帮他清理过身体,想来是叫决明打了水……谈昌懊恼地拍了拍头,目光却扫过什么。待把那一盒药膏握在手中,他面上是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沐泽,沐泽这个不正经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虽然说是骂,他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也亏得九尾狐修成的人形比凡躯肉体坚强的多,谈昌换好衣服下地,洗了把脸,便行动无碍了。他将那药膏珍重地收进背囊里,才换上了一旁刚从鸿胪寺领回来的新进士巾服。 掌柜的叫小厮叫他,是因为今儿殿试要放名了,这就是民间所说的金殿传胪。 这样夸耀才学的人生大事,谈昌却很不上心,掌柜、同年们都在谈论外放或者留京的事,他却连吃饭都吃得意兴阑珊,满脑子都是昨儿李霖的一举一动。 用过饭,这些中第的试子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一同进宫,先检验服饰,再嘱咐礼节。谈昌这个站在最前头的自然是重点关注对象。那官员笑道:“诸位别嫌我败兴,今儿是大喜的日子,越发不能出一丝差错。何况太子殿下还在上面看着呢。” 是啊,沐泽看着他呢,想想谈昌又打起精神。 太和殿内百官齐聚,景和帝的御座空悬。 李霖仍是坐在侧面,薄唇微抿,神采奕奕,看着心情不错。 徐阁老开口调侃:“殿下今日见新科进士,满面红光。” “为国选材,喜不自禁。”李霖回道。 第80页 他们交谈之际,韶乐奏响,两人都住嘴。鸿胪寺卿换上红衣,亲自引三百举子入殿,在贊礼官指挥下叩拜。 李霖远远看着,三百名学子都穿着深蓝滚青边的衣裳,等着一道旨意后成为名正言顺的进士。为首的自然是会元谈昌。那样一模一样的衣服,都能显得谈昌最是年少俊俏,风姿天成。 他心里半是欣喜骄傲,半是失落,像是稀世珍宝不再独属于他一人。 李霖一时失神,险些错过奏请。他按例先拜过父皇,才道:“传制。” 这最重要的一步来临,那些学子们都有些兴奋和惴惴,面上自然也流露出几分,唯有谈昌仍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样子。这样子又得了内阁以及翰林院诸位大人的高看:许久没有年纪轻轻又这么沉稳的会元了。 “景和二十二年四月,策试天下贡士于太和殿,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传制官朗声念起大榜,几乎不给学子们留下惶恐的时间。 “一甲第一名洪启源,授翰林院修撰,赐金十两!” “一甲第二名孙程恺,授翰林院编修,赐金五两!” 一甲只剩最后一个名字,所有人屏息等待。李霖则调整了一下坐姿,似是不经意地看向谈昌。 “一甲第三名谈昌,授翰林院编修,赐金五两!” 谈昌骤然吐出一口气,出列跪拜。 这个名次不算出乎意料。洪启源已近而立之年,孙程恺则更加成熟。他能猜到,礼部的官员们有意压一压自己的名次,自然,可能也有探花风流的典故——谈昌一向不怀疑自己这张脸的吸引力。 然而还是微微有些不甘,虽然在瞥见李霖的龙袍时,这些许情绪转瞬即逝。 终于得以跻身朝廷,与你比肩。 李霖则看向行礼叩拜的人,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第三名,这个名次正合适,既足够高,顺理成章进入翰林院,不会被他人欺侮,又不会太过打眼。 唯一要担心的,就是这样风流俊秀,年纪轻轻又未婚的探花郎会引来多少招女婿的人。 三百名试子一一唱罢,又同贊礼官一道行礼。李霖终于多说了几句,勉励一番,便令他们告退。他则要去干清宫再向景和帝汇报殿试的结果。 宫门外头已经贴上了大榜,谈昌一出宫,就淹没在一片欢唿之中。 “恭喜,恭喜!” “金榜题名,恭喜诸位!” 一甲三人还要跨马游街,其余试子则可免去这番折腾。谈昌看着那攒红花红绳的高头大马,心中哀怨,身边却有一只手伸出来,扶了他一把,托他上马。 “姚兄。” “失礼了。”姚之远收回手,看着比平时多了一份喜气。 方才传胪,姚之远也在二甲前列,唱到他名时,朝堂中短暂的安静片刻。 谈昌知晓李霖的意思。姚之远现在无依无靠,没有家世背景,即便进入朝堂,也不会有依附的 人,他唯一的依仗只能是圣宠,正是用作孤臣的好料子。 “多谢姚兄。”谈昌满腹思绪,却不由多想,状元榜眼已经驱马向前。 游一趟街,被砸了无数的花与香囊,谈昌终于安然无恙地回到了酒楼。一进门,他就再次被包围了。 “恭喜谈探花!” “谈弟年少风流,正是俊俏探花的样子。” 谈昌与一干人等客套,烦不胜烦。又是熟悉的声音传来,“谈兄可否借一步说话?”原来是姚之远。其余人知趣地离开,谈昌松了口气,落落大方地迎上去。“恭喜姚兄金榜题名。” “恭喜谈兄。”姚之远的表情有些纠结,像是在迟疑什么。良久他才开口:“容在下冒昧,斗胆一问,谈兄是哪里人?名讳是哪两个字?” 谈昌一愣。 作为当时在淮阳朝夕相处的人,姚之远是少数见过谈昌的人形和原形的,他也知道谈昌这个名字曾是太子殿下的爱宠之名。 “小弟祖籍在山东兖州,昔日曾于济南求学。”谈昌有意避开了姚之远熟悉的地域,“契阔谈宴的谈,日富月昌的昌。” 姚之远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两字,故而只是吟诵:“昔闻谈昌,或步行水上,或久居水中,以何法乎?” 这是《抱朴子》里的一句话,说的是一个叫做谈昌的人会遁水之术《抱朴子》是道教经典,无论是谈先生还是李霖的书房都不会有。谈昌也不知道,谈先生取这个名字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 所以他只是回以笑容,“姚兄博闻强识,小弟的确对道教颇有兴趣。” 姚之远似乎还想说什么,谈昌便客客气气地拱手告辞,“小弟还有事,先行一步,来日再与姚兄叙旧。” 谈昌从酒楼牵了一匹马,问明了清风观的位置,便骑马前去。 他走到半路,便听到身后嘚嘚的马蹄声。“谈兄等一等!” 竟是姚之远。 谈昌一皱眉后便恢復如初。“原来是姚兄,好巧。” “不巧,我一路追过来的,谈兄你骑马也太快了些。”姚之远笑容亲善,“我听酒楼的小厮说你要去清风观求籤,可否带我一个?” 人都追过来了,哪有拒绝的余地。谈昌在心中无声嘆息。“好吧。” 同一时间,后宫之中,李霖看着绿柚问:“母后现在如何了?孤想进去看看她。” 绿柚表情有些为难,“娘娘只是有些不适,太医刚刚来看过,已经睡下了。殿下还是换个时候再来吧。” 李霖只好转身离开,半路上突然问一句:“你想想,若母后有心事,孤该如何安抚?”。 德善抓耳挠腮地问:“请,请靖江王带着小皇孙回宫看看?” 靖江王妃两年前诞下一子李维桢,活泼健康。 李霖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第56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谈昌与姚之远并肩骑马, 一路没有说话。 他对姚之远其实并不讨厌,甚至还是很喜欢的。当初在淮阳,姚之远对于小狐狸谈昌非常友好,投桃报李, 谈昌也十分亲近他, 即使有个小肚鸡肠的主人从中作梗。谈昌与李霖都发现姚之远接人待物有进有退,并非全然是个纨绔。即使在后来姚家失势以后, 谈昌也没改变想法, 反倒有些心疼此人被利用。 然而这些亲近与好感放在身份被戳穿的风险之下,就不值一提了。 何况姚之远的沉默似乎别有意味, 谈昌也琢磨不透, 对方究竟为何执意跟上来。 清风观在京郊,对于他们的跑马来说, 不过是半个钟头的功夫就到了。 清风观出了两位国师,香火极盛。虽然自从太子李霖监国以来,国师便不如往日受重用, 但是民间的习俗一时一刻难以被改变。 谈昌与姚之远入内参拜。二人都是举子打扮,又赶上殿试刚刚放榜,招待的小道士虽不相识,也不敢轻慢了他们。二人给太上老君敬香之后,小道还拿来签筒,请二位贵客掣籤。 第81页 “二位貌相贵不可言,并非来求符的,既然有一道缘法, 师父请二位入内解签。” 谈昌并不想解签,他一心只想把这跟屁虫给甩了。 姚之远却欣然同意。“既是如此,劳烦道长带路了。” 小道士连道不敢,引他们入内室。 内室之中果然有一老道,据小道士所言,这边是清风观的观主。谈昌眼前一亮。这不就是打听消息的上好人选。可惜,可惜,谈昌侧头看向姚之远,止不住嘆息。 姚之远回以莫名的疑问眼神。 二人都分别掷出一根签。这签文写得晦涩难懂,谈昌也不大上心,只听那道士说了一大串,归根结底还是说他吉人自有天相,可逢凶化吉。 那当然,九尾狐可是仙兽! 姚之远那支签则要复杂一些,老道慢悠悠地说:“我观公子面相,是出自富贵人家,然而富贵不长,荣华殆尽,盛极必衰。” 姚之远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你可是早探听到我二人身份?”谈昌出声询问。姚家可不就是盛极必衰!若是说探花郎吉人天相,也是说得通的。 老道微笑,“清风观每日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贫道岂会一一打听?何况命数在天,早已书成,贫道也不过妄测天机罢了。” 这话说的却有几分道理,至少比那寥寥几面之缘,还说什么能让景和帝看见亡妻的两任国师靠谱多了。谈昌细细思索,他与姚之远入观之后便没有交谈,的确不存在从二人话语中猜测出身份的可能。 “道长所言,我的命数却是无可改变了吗?”姚之远双手合拢握住那根签,目光惴惴。 谈昌似有所悟。他也许真是来测命的。 “姚兄所言我可回答一二。”谈昌转向姚之远,“姚兄耳垂圆润,上停不够饱满,中停却隆而有肉,下停圆满、端正而厚重。说明你少年富贵,及长成却衰败,中年以后再次则福而寿。天宫开阔,有官禄命。”谈昌胡诌一通,扭过去问观主,“我所解可对?” 观主微笑,“二位公子感情甚好。” 姚之远被谈昌一通胡吹吹懵了。谈昌又趁机说道:“我还看出,你心中不信我——你现在便去将这清风观供奉的道尊一一拜过,心中疑惑自然可解。” 姚之远将信将疑地看向观主,观主笑着说:“不失为一个法子。” 姚之远当真起身离去。谈昌不由咋舌,这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姚之远?是不是太好骗了? 观主却没有那么多感悟,见他离去,才问道:“公子可有什么疑惑?” “却有一桩。”谈昌点头,“前任国师曾为清风观观主,观主应当与他是旧相识?” 他不过一句话,那一直含笑,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观主骤然变了脸色,眉毛垂下来,眼中含有厉色,声音不悦:“尊客提起此人,是什么意思?” “观主怎生这么大反应,原是家师曾向那道长求过一符,却不大灵验,我来问个究竟罢了。”谈昌信口胡言。那观主却嘆惋:“造孽,当真是造孽,阳青子岂会什么道符!” 他重重谈了几口气,看向谈昌的眼神也变成惋惜与歉意的。“敢问尊师如今何在?” “家师已故。”谈昌眼中的愤懑与苦涩,并不是装出来的。他的确深深记恨着前任国师,这位观主口中的阳青子。尽管没有实际的证据指向,但是谈先生究竟是怎么死的,他与李霖心里都有一桿秤。之所以闭口不言,不过是为了寻求证据,以便大白于天下罢了。 观主念了几句道诀,起身走到面前。“师出同门,只能由我代他赔过了。” 他一揖到地,顺势跪下。谈昌一愣过后,便伸手扶他。“你不是他,也不怪你,道长快起来吧。” 观主脸上仍有羞愧之意,“阳青子曾为我师兄,我最知他,他哪里认真学过什么道术,不过是一点三脚猫功夫,再加上那番自吹自擂的本事,妄做了多年的观主,连这观中藏书,也只有他那弟子曾读过。”他再说不下去,眼中含泪,只得闭目长嘆。 大昭的国师竟是一个道术稀烂的寻常人,也不知景和帝听了这番话作何感想。 若是从前的谈昌,兴许真的会动容,可是如今他先想到的却是这观主与前任国师有隙,应该能套出一些东西来。 “你说他是你师兄,若当真如你所言,他凭什么做的观主!” 谈昌的语气是把握的恰到好处的愤怒,怀疑与不解。那观主果然诚恳地答道:“阳青子他花言巧语,颇得师父的欢心,又能套来香客,何况,何况他惯会伪装……” “若真如你所言,为何不提早报给陛下!”谈昌的声音又抬高了一些。他已经完全掌握了这番对话的节奏。 “哎,贫道也有诸多无可奈何之处。”观主连连摇头,嘆息。 虽然心里仇恨阳青子,但他心知肚明,若非阳青子在宫中做国师,清风观不会有那么多的香火。他想要活下去,观里的道士也需要香火客,布施穷人更需要钱粮。 谈昌不给对方反思的时间,他估算着姚之远快回来了,急急地丢出了下一个问题,“那你说的,阳青子那徒弟洞虚如何?” “洞虚……洞虚是有慧根的。”观主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疲惫倦怠敛下。“从前师父也喜欢他,他最喜欢泡在书房里,或者找师父问问题……” “他是怎么来到清风观的?”谈昌打断了观主的话继续追问。 “他是孤儿,被阳青子捡回来的……你问这个做什么?”观主终于觉得不对,恰巧脚步声传来,姚之远行礼,“道长和谈兄仍在此地?” 谈昌起身,“我在这儿等你,便于道长闲聊了几句。”他笑道。 两人向观主告辞,那观主眼中仍有怀疑,却一字未吐,送他们出去了。 能在姚之远陪同的情况下套出了这么多话,谈昌已经满足。他走出清风观时还扭头与姚之远说笑,“姚兄可是已经拜完了仙尊?可以回去了么?” “弥归。”姚之远解开拴马的绳子,“我表字弥归。” 谈昌一愣,眨了眨眼。他当然知道姚之远的表字。曾经姚之远和李霖也能以表字相称。 “既然如此,我便不同弥归兄客气了。”谈昌跨上马腹,抓住缰绳。“我还未取字。” 姚之远有些惊讶,但没说什么。 两人骑马一同回去,一路交谈,大多是关于诗词经义,或者干脆是市井流言。姚之远不曾提起观主与谈昌的交谈,谈昌也不问他是否真的拜完了塑像。 回到酒楼之后,谈昌也只是一拱手说:“弥归兄,来日翰林院见。” 进士之中,除了前一甲三人直接授官,剩下的人择优入翰林院作庶吉士,其他人则再按名次分京官和外放。姚之远的名次靠前,很有可能选中庶吉士。 姚之远一笑,一拱手,算是谢过祝福。 第82页 这一次与李霖再见隔了半个多月。期间两人都忙忙碌碌。谈昌拜见座师房师,与张廷交谈甚欢,还参加恩容宴,见了一次三年前有几面之缘的四皇子李霄。 李霄已长成一个少年,他代兄长前来大宴新科进士,举止有度,言谈清越。谈昌作为探花郎,少不得被多灌了几杯酒。他与姚之远住在一处,还是姚之远叫人把他捎了回来。 这个晚上,李霖来了。 门被叩了三下,谈昌低低地问了一声:“谁?”不等回答,便打开一条缝。 一只手伸进来,拽住他的领子,挤开了门。“怎么这么没防备,谁来都给开门?” 李霖松开手,笑着看向他。谈昌没好气地甩开那手,整理衣领。“你来干嘛?” 李霖的表情瞬间垮了。“孤再不来,你就要跟着姚家那小子跑了。” 谈昌一听,就知道白天发生的事已经被报给了他。谈昌先煞有介事,警惕地向外看了看,才关上门。“你一个来的?” “怎么会,暗卫已经把这酒楼围起来了。”李霖看他的动作觉得好笑,松了松衣领坐下。“好久没见你这么可爱的样子了,变成狐狸我瞧瞧?” 谈昌突然有了把他扫地出门的冲动。“说正事,不然我喊人了。” “好好。”看到谈昌恼羞成怒,李霖立刻改口。“你想去哪儿?詹事府还是内阁?” 谈昌摸不准太子殿下这又是发什么疯。“传胪时不是已经授了编修么?” 翰林院编修已经是进士们最清贵的出路。至于内阁和詹事府,不是他区区一个进士可以肖想的。 “跟你透露一点消息。”李霖一笑,在烛光下凤眼迷离,看着竟有几分魅惑,他朝谈昌贴近几分,气息火热。“内阁想选两三人在内阁做文书,” 这绝对是个大新闻。谈昌睁大了眼睛,一脸正气地问:“你要给我走后门?” “走后门?”李霖看着那俊秀的笑脸,早就蠢蠢欲动,一听这话更是控制不住自己,直接把对方压在椅子上,“你可想试试真正的走后门?” 谈昌想起昨日那一晚旖旎,脸登时红了,身子也软了。李霖看得更加心动,谈昌只是轻轻推了他两把,“你,你别……跟你说正事呢。” “好了,不闹你。”李霖后退,撤开一段安全距离。“说吧,你去清风观发现了什么?” 第57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谈昌从头至尾复述了一遍观主与自己的对话, 除了与姚之远的几句寒暄。李霖听得很专心。 “他说前任国师根本不会什么道术?”听完之后,李霖便一针见血地提出了问题。 “是的。”谈昌点头。他倒没有太过震惊。说一个不学无术只有三脚猫功夫的道士死于马上风总比一个德高望重的道长这么死了更令人容易接受。 李霖的表情不知不觉严肃起来。“那他当初是怎么捉住你的?” “啊?”谈昌没反应过来,听着有些纳闷。 李霖又离得近了些,正面对着谈昌, 扶着他的肩膀, 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我是说,当初国师捉住九尾狐献给父皇。他是怎么抓住你的?” 谈昌突然想到自己似乎的确从没给对方解释过, 便说道:“并非如此, 当初抓住我的是洞虚。”至于是怎么抓住的,还是不提了吧。他还是要面子的。 好在李霖也没有追问的意思, 只是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 何虑比那阳青子的道术更为精深?” “是的,观主也说过何虑修炼十分上心, 常常去翻阅典籍。”两人快速地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惊疑。 只因为这个就疑人,是不是有些过分? 李霖坐到他身边, 一把抓住了谈昌的手。“你还没解释,你怎么和姚之远那小子又混到一起了?” 谈昌觉得十分委屈。“我怎知道他突然要去道观。” 李霖眯起眼睛。“你是说他突然要跟你去?难不成他认出你了?” “开什么玩笑。”谈昌说。“就算名字相同,那也是一人一狐,何况我跟京城和淮阳都没有半点关系。他再怎么异想天开也不会想到的。” 谈昌不知道这句话说错了什么,但是李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十分危险,就像是兇勐的野兽一样,带着受伤和威胁的情绪,蠢蠢欲动。“你那么可爱, 我不用异想天开就能一眼认出来。” “蛮不讲理。”谈昌很小声地嘀咕,还是被李霖听到了。修长的躯体一下子覆上,温热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李霖的左手肘屈起撑在床上,居高临下地审视谈昌。“和京城没有半点关系?嗯?” 沐泽的鼻音很好听,鼻息喷在谈昌的脸上、颈上,微微发痒。 谈昌偏开脸,声音稍稍有些发哑。“不是……”他艰难地吐字。“有关系。” “什么关系,嗯?”李霖的右手把玩着谈昌的手指,又把头埋低了一些,欣赏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为自己流露出羞赧。 “你在这里……”谈昌快要说不出话来。李霖终于放过了他。 李霖的手一松,立刻按在谈昌脑后,把这个人笼在自己身下。亲吻渐渐落下,李霖的问题却还一个接一个,“我这些年从未有过侍妾。”他的吻落在谈昌的颈上。“谈探花好相貌好文采,想必身边的女子趋之若鹜。”他的手指顺势向下,拨开碍事的衣物。 “没有……”谈昌的声音有些含煳。他最敏感的部位暴露在对方掌控之中,任其把玩。“没有……女子……” 谈昌的话都说不完整了,李霖笑得得意洋洋,手指拨弄把玩更加卖力,拇指却堵住那前端,不给对方逃避结束的机会。“那就是男子?” “没……”谈昌一百多年来从未遇到过这种对待,脸红得同大虾一般,身体轻轻地颤抖,眼中含泪,迷濛失神,“沐泽,别……别……” “你说什么,我没听懂。”李霖凑得近了,清晰地闻到谈昌身上的酒气。他的心情更加恶劣,手下也更加不留情面。“还喝酒,你说该不该罚?” 谈昌不想回答,奈何自己的要害被对方握在手中,只能喘着气抑制着颤抖说:“该。” 李霖施施然地抬起上身,用左手解开自己的袍子,右手仍不肯放过他。“昨晚都做过了,还是那么敏感么。” 他垂眸,看着那具完美的躯体生涩而忘情的反应。 “啊……我,我受不了……” 谈昌终于求饶,声音中带着小小的哭腔。 李霖再次俯身吻上水润的唇,手指则大发慈悲,给了对方一个痛快。 宣洩过后,头脑中一片空白。谈昌呆呆地躺着,唯有身体还不住地轻轻颤抖。 “昌儿,该轮到我享受了。”李霖的手臂换上细瘦的腰身,另一手则分开那纤长白皙的双腿,在谈昌的耳畔轻轻呢喃。 第83页 一夜旖旎后谈昌率先醒来。他偏过头看还躺在身侧的人。 沐泽看着疲惫极了。他睡得沉沉,姿势端正,眼下和下巴上,都是一片青色。谈昌一阵心疼,瞧瞧贴上去吻了吻他的脸颊。 他爱这个人。他想为他的爱人分忧。 李霖看着睡得很沉,但是谈昌一亲,他便睁开眼。“醒了?” 李霖愣了一下。方才脸颊上有毛茸茸的触感,睁眼一看,红色的小狐狸正趴在他身边,一双暗红眼睛眼睛圆滚滚,滴熘熘,天真无邪地看着他。 一眨眼,似乎回到了三年前。所有的喧嚣和伤害都没有发生过。 李霖忍不住把红毛狐狸拢在怀里,手指则捻着那长长的尾巴,就像从前每次做的那样。 光滑的毛带着暖意,从指间流过。 李霖又捻了捻,真切地思考了一会把谈昌再弄回宫里的可能性后,终于不舍地放开手。 “什么时候了?” “还早。”谈昌说。他已经变成人形。因为身体渐渐习惯了那样的对待,这一次不再像昨天一样一睡不醒。谈昌起身叫人打水。李霖说:“你既闲着,不如今日去吏部销假,就正式入翰林院。与那些老傢伙打交道时留心,别被人欺负去了。” “谁能欺负得了我。”谈昌笑得眉眼弯弯。李霖一看便展颜。也对,他亲手教出来的人,的确不会被轻易欺负。“叫决明进来吧。” 今日没有朝会,李霖才能在外多耽搁一会。 不过即便如此,太子殿下日日夜不归宿也不是什么好事。 迷迷煳煳终于快睡着的决明又被叫醒,只得任劳任怨给这两位日夜颠倒的主子买早点。谈昌倒是一如既往客客气气地道谢,只是挨了太子殿下许多眼刀,决明知趣地退出去等候吩咐。 “你,三年不曾回过家?”李霖突然提起了一个问题。 谈昌想了想才说:“我已经许多年没回过青丘了。”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不想回去被大长老念叨修仙毫无长进,也不想被同辈嘲笑自己爱上了一个人类——听起来还真有些不可思议。 “青丘在何处?”李霖问。《山海经》只提到,青丘国在朝阳之谷的北面。 “那个地方啊,凡人是去不了的。”谈昌挠了挠头,“算是在山东兖州府的曹州境内吧,不过与凡间有结界隔离。” 李霖哑然。 填饱了肚子,谈昌擦了擦嘴。“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省的被发现了。” “你快些授官,我才能带你去咸阳宫。”李霖抱起胳膊催促道。他很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每天只能悄悄熘出宫才能陪谈昌一小会。 谈昌沖他龇牙咧嘴,要把这个烦心的傢伙赶出去。 李霖回到咸阳宫,看着堆了一桌的摺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招手叫锦瑟过来:“母后的病可有起色?” “回殿下,太医说娘娘要静养。”锦瑟回答。 静养,就不能随意打扰。 李霖对于这些后宫的措辞心领神会,然而考虑到这是锦瑟带来的消息,所以许皇后也在无形中拒绝他的探望。 这倒是有些奇怪。 “四皇子近来如何?”锦瑟退下后,他扬声问德善。 “渭南王很好。”德善迅速回答,“尚书房的先生们都说,渭南王已经可以入朝了。” 李霖并不意外德善知道这些,事实上,作为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德善有无数种方式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三皇子呢?”他迅速地问。 “三殿下很好,前些日子侍妾刚刚诞下一个女孩儿。” 李霁虽然被圈禁,但是没人敢虐待他,孩子也是一个接一个往外生,如今已经有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 “父皇会高兴的。”李霖说,“下去吧。” 咸阳宫又变得空空荡荡,李霖只能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太过思念宫外那个没心没肺的傢伙。 谈昌果然很快去吏部销假。进士中第后有假期,以便回乡探望。谈昌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是回来得最早的。 吏部也不为难这位探花,痛痛快快销了假,叫人带他去翰林院。 如今翰林院的学士是杨京润。谈昌见到他时有些惊讶,又觉得是情理之中。杨京润提前做好心理建设,如今听了“谈昌”这二字已经心如止水。他并不知晓谈昌的身份,但却清楚,这一位会试是是太子殿下亲口点的会元,因此也没有摆架子,勉励几句,就叫人带他稽查史书。 翰林院一向清闲,除非赶上改朝换代编实录,或是祭祀、外交需要草拟诏书的时候。编书,或者修书,算是一个迅速攒功的机会了。杨京润的脑子转的飞快。殿下既然喜欢这位探花郎,谈昌又年纪轻轻,迟早是詹事府的人,当务之急还是要立下可以提拔的功劳。至于殿下究竟是为何偏爱他,是因为才学,还是容貌,还是……重名,这就不是他能置喙的。 当然,立功的活儿办砸了也容易招罪,若真是砸了,殿下看穿了这是个花架子,也是好的。 谈昌自然道谢。他有过目不忘之能,稽查史书并不难,借着这个伙计,他也好早早与翰林院的各位前辈混熟。 谈昌那张脸的确挺煳弄人,至少在他摆出谦逊求知、低调做人的态度后,翰林院上上下下都对他赞不绝口。因为状元和榜眼回乡还没返京,他算是这一届名次最高的,自然也不会有人为难他。 庶吉士选拔后,姚之远也进入翰林院,算是全了谈昌当日所言。 就在谈昌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后,一纸圣旨,让他登上了风口浪尖,低调内敛的策略也彻底破灭: 翰林院编修谈昌,任太子讲筵展书官,内阁值守。 第58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虽说是圣旨, 但是这个时候谁都不觉得景和帝还有心思过问一个小编修,此举必是出自太子之手。 谈昌心里也是有些别扭的,虽然他也知道以自己的能力,绝对配得上这个位置, 但是这样轻而易举的完成, 总归有些担心名不正言不顺。 不过翰林院的前辈们反应却大都很正常,热情地表达祝福之余便是谆谆教导, 要谈昌去了内阁以后千万谨言慎行, 不卑不亢,少说多做。杨京润也大方地准许谈昌把史料带回家中整理, 以便不耽误检校史书。 偶尔有几个在谈昌面前冷嘲热讽出言不逊的, 不用杨京润出马,便被其余的修撰顶了回去。内阁要选新人去干活是早就讨论过的, 只不过没发明旨罢了,前三甲自然是一个都跑不了,都要去的, 嘲讽谈昌,到底是谁丢人? 说到底,翰林院的官员们都有气节,想要凭本事入内阁。谈昌这样看着风光,也不过是给阁老们打打下手跑跑腿,真正自视甚高、德高望重的老人是不会羡慕的。年轻人则跃跃欲试,更不会轻易葬送了谈昌这个探路人的机会。 谈昌心事重重,但是却准时准点跟着传旨的太监去内阁, 且态度良好,礼仪周全。 第84页 李霖自然也在。 李霖正坐在桌边与人侃侃而谈见了他,也只是淡淡一扫,便转过接着与徐首辅说话。 他们说完了之后,带路的太监才行礼笑道:“奴才奉命而来,这便是翰林院的谈编修。” 谈昌再次行礼,徐首辅笑道:“可是今科探花?来这里为老朽们做事,却是大材小用了。” 谈昌连道不敢。虽然徐首辅态度亲近,但是他也明显能察觉出另外几位阁老的态度就很平淡,譬如吏部尚书许阁老,就只是淡淡看他一眼,连头都没点。 “好了,来得正是时候。过来记吧。”李霖一招手,把谈昌叫到近前。“着云南知府携京中官员会见使节,建威将军出兵……” “三百,不可再多。” “三百岂够?”李霖皱眉,他们马上又争论起来。 谈昌一听,便知道这是安排出海事宜。他一句话不敢多说,就着桌上的墨提笔开始飞速记录。这些阁老们吵起来,语速飞快。好在谈昌记性好,写字也快,勉强倒是能一一记下。 “可都记下了?”另一位张阁老见谈昌放笔,略带讶异的一挑眉。谈昌低头应是,双手捧上,那张阁老翻了两页眉宇间便涌上赞赏之色。“难为你记得周全。”字迹也十分清晰。“依我看,誊抄都不必,直接带去翰林院就足够了。” 那可不,罚抄罚出来的手速。谈昌暗暗吐槽,又悄悄瞟了李霖一眼。却见李霖也随众人惊讶赞许地看向他,两人对视,李霖故意眨了眨眼。 “既然如此,谈编修带回去拟旨。”李霖顺着张阁老的话说完,便把话题从谈昌身上转开。“京中火器操练如何?” 虽然没能直接出海,但是李霖手下的人从暹罗人,还有安南、日本手里,还是敲出了不少可用的火器。李霖命工部召集匠人拆卸仿照,也算是造出了新型的火炮,着神机营前去装备了,一旦试用通过,这些大炮就会随培养出的炮手一起送到边关。 谈昌屏息听着他们谈论的朝政要事,大气都不敢出。这三年他专心科举,虽然有心留意,但还是错过了许多事,如今一听,方知李霖这三年着实不易。 掐死了垄断的皇商之后,李霖又大力倡导勤俭,带头把自己的三餐衣饰份例削减,后妃们自然只能跟着削,宫中内造之物的价格甚至比不上许多世家。 这些省下来的钱自然是进了内库。国师道士的俸禄还是要发,但是景和帝身体虚弱,许多法事都办不下去了,再加上宫中无人不知太子殿下对这些神道之术的态度,渐渐也都抛开了烧香求符的习惯。 有钱自然腰杆子就硬了。出海的提案得以顺利通过,一个原因就是花的很多钱都是从内库出的,朝臣们实在没资格对太子花内库的钱指手画脚。户部更是对生财有道的太子殿下死心塌地,感恩戴德。 民生方面也没闲着。淮阳的水利设施建好之后,李霖又催促起改良作物。 这几年朝贡涌入大昭的西洋玩意太多,不少传教士也随之而来。国子监祭酒率先上书,请于国子监设西洋语。 当然,这提议被朝臣喷成了筛子。 但是于国子监设课不行,培养几个通洋文的人才来翻译书册总是可以的。在国子监开洋文课不行,加强一下算学、地理总是可以的。 教育改革要继续,司法改革也不能落下。 李霖重修法典的决心早有端倪。如今的法典还是太=祖时修的,时隔几十年,很多东西已经不再实用。何况官官相护,箇中奥妙数不胜数。李霖早就要想个法子出来,叫他们不能这样抱成一团。 只是修缮法典不是说做就做的,光一个“祖宗成法”压下来,就够受的。 许多想法,还没有成型之前不能公开拿出来讨论,只能在内阁之中反覆探讨争论,完善改进。这些想法都要第一时间记下。 但,阁老们除了吵架还要办事,还要阅览百官奏摺,所以才需要谈昌这样才思敏捷又位地权轻,嘴巴紧又能干的人。 谈昌一天之内,接受了太多消息的轰炸,眸光闪闪,只顾得记了。内阁散值,阁老们都离开了,他还在纸上整理匆忙记下的条条框框,顺带整理思绪。等写完了,他才放下笔,揉一揉有些酸痛的手腕。 “好了?” 熟悉的声音突然入耳,谈昌才陡然发现李霖一直没有走。 “殿下……”谈昌要起身行礼,却被对方拦住了。 “谈编修辛苦了,提前尝尝宫中的经筵吧。” 谈昌神色微动,李霖继续说道:“顺便与孤谈谈你会试和殿试的文章。” 谈昌是展书官,早晚要参与讲筵,讲官讲筵过后都会在宫中用膳,展书官自然也能沾个光。宫中的膳食,再怎么简朴,也是凡人无法肖想的美味。 李霖大大方方邀请,谈昌便毫无顾忌地应下了。“那臣却之不恭了。” 李霖没什么架子,平日讲筵也常常留讲官在咸阳宫用膳,他邀请谈昌,身边的人也都不以为意,只当李霖爱才心切,至多嘆一句这谈探花生的真好,不怪殿下见了也喜欢。 咸阳宫,谈昌再熟悉不过。 只是变成人,堂堂正正地走进来,却是第一次。 咸阳宫一应摆设,也与当日无差。 只是环顾满宫,眼熟的人,也只剩下锦瑟与德善。 谈昌不敢露出差错,垂眉低眼,慎之又慎,把个诚惶诚恐的小翰林演得惟妙惟肖。 锦瑟不便出面,德善亲自端菜送上,在一边侍候。李霖客客气气地劝谈昌用了几道菜,便撇过脸对德善说:“这里不用你,孤与谈编修说说话。” 德善行礼告退。 “可算是能与你单独说说话了。”李霖的眉眼骤然柔和下来。他指尖划过谈昌的手背,轻嘆道。 谈昌夹起一筷菜,送到嘴边,却没有急于咽下,而是环顾四周。李霖注意到便问:“是不是和原来一模一样?” “嗯。”谈昌低低应了一声。隔着屏风看向书房,摆设一如昨日。连他当时用的笔都在。桌角还有一颗一颗的珠子,是当时逗他玩的。 “你走之后,那些东西都还留着。”李霖说。 虽然那失踪的九尾狐成了景和帝心中一根刺,落实了祸水的罪名后,一应用品也都被随之焚毁,但李霖还是想方设法留下了一些纪念。 谈昌定定神,变成了狐狸,轻轻跳到桌上,朝李霖跑去。 李霖讶异地一抬手,敞开怀抱让他跳到自己身上,最后抱着久违的狐狸,轻轻顺着毛。“你可真狠心,一走就那么久。” 狠心的不是你么,口口声声要我走。 谈昌一张嘴叼住了李霖的衣领往外扯,李霖手下用力,狠狠揉了揉狐狸毛,在那狐狸尾巴上不舍地捏了几下。“变回来,乖乖吃饭。” “吱。”谈昌轻轻叫了一声,抖开了九条尾巴,平铺在李霖腿上,把李霖吓了一跳。 虽然养了谈昌那么久,李霖却很少见到他九尾狐的原形。 第85页 既然见到了自然不能轻易放过。李霖一面欣赏着,一面细细捻过每一条尾巴。 九尾狐,当真是造物主的宠儿。九条尾巴有粗有细,却都蓬松柔软。狐狸毛是纯正的火红,像是燃烧的火焰,从指尖烧到了心里。 李霖抬起手指轻轻一吻,谁料谈昌看到眼里,径直扑上来,给了他一个毛茸茸的吻。 李霖的手指一顿,接着便插=入狐狸毛中,把这小傢伙扒拉下来。 闹够了之后,谈昌从他身上跳下来,才重新变回人。“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见面之后为防止李霖不快,谈昌并未提及往事,此刻也只是触景生情才顺势问出口。 李霖沉默了一会,才说:“我与你在屋中交谈,被竹叶听到了。姚家人用她弹劾我……宠信佞臣。”后面的话语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谈昌拧起眉头,不确定地问:“那现在?” “现在不用怕。”李霖说。“门外没有留人。” 还有暗卫盯着呢。李霖怎么可能同样的错误犯两次。 “那……”谈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握住李霖的手腕,“你,可受了委屈?”其实不用问,单看这宫里换了多少人,还有自己远走高飞后九尾狐的传闻再无动向,便能猜出,他定是受了委屈的。只恨自己当初屋里保护他,还不得不离开以免牵连他,只能独留他一人受着委屈。 想着那说出口却没能做到的承诺,谈昌神色一暗。 李霖一怔。 他想起了景和帝的那一巴掌,凌厉,他的脸整整肿了半月,不得不叫太医敷药。可是比起圈禁至今,削为庶人的三弟,这委屈也不算什么了。他握紧对方的手,“没什么,父皇是护着我的。” 第59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 谈昌怀疑地看了对方半天, 终于腼腆一笑,喃喃道:“我知你不会有事,我只是担心你……” “我知道。”李霖加重了声音又说了一遍。 “往后你就陪着我,我们长长久久一处待着, 你也不必怕我受委屈了。”李霖慢慢地说。谈昌用力地点点头。 吃过饭, 李霖又拉着他在书房坐下,叫德善送了两杯茶上来, 才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来。“你今日去内阁, 感觉如何?” “很好。”谈昌说。宫人一下去,他就自觉地趴在一张美人榻上, 舒舒服服地薅那软垫上的毛毛。谈及正事他才挺身坐起。“内阁的几位阁老都是有识之士, 这两年你做了很多事。不过我觉得,火器推广仅有炮是不够大, 红夷大炮毕竟太过笨重,只能装备城头用于守城,一旦城池失手还要抽空毁掉。我想能不能让骑兵装备小型火铳……” 谈昌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李霖在对面看着他,欣慰中带着些许无奈。 “你没听我说?”谈昌立刻注意到对方失神。李霖嘆了一声说道。“我当然在听,不过我原本想问的事,你觉得几位阁老待你如何,可还习惯?” 谈昌一怔。 反应过来之后,他不好意思地用手背蹭了蹭脸颊,“有你在,有什么不习惯的。” 李霖看着他的目光瞬间变得灼热。 谈昌怕他在咸阳宫里做出什么出人意表的事, 连忙顺着他的意思说道:“徐首辅自然没的说,很是照顾我。张阁老一开始没什么感觉,不过后来似乎也很赏识。吴阁老么,不表态已经是给我面子了。只是……” “许尚书。”李霖的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他声音清冷,如玉石碰撞,叮叮咚咚。谈昌听得入神,半天才反应过来,仓促地点头,“对,他似乎看我不太顺眼,这里面可有什么缘故?” 缘故么,自然是有的,不过李霖一时半会也想不出谈昌是在哪儿碍眼。“你离他远点,他最近死不大安分了,待我也是冰凉凉的,看你不顺眼多半也是想藉机下我的面子。” 谈昌有些意外。“怎么说?我记得许尚书是皇后娘娘同族,原先在吏部也是时常为你说话的,怎么现在又不安分了?”从前三皇子李霁被景和帝扔在吏部,是当时的许侍郎把他看住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了。”谈及这个,李霖的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母后病了,不能见人,许家人便有些蠢蠢欲动了。” 皇子外家,何其尊贵。可是尊贵之余又充满了风险。总有些痴心不足,一定要把自己上升为国舅的。殊不知,做国舅是更尊贵了,风险也更大了。 “四弟长大了,总有些人,有想法了。” 李霖并不觉得悲喜,只是有些烦闷。 “好了,想这么多做什么。”谈昌主动跳下来走过去推了推李霖的肩膀。“清明过了,何时跟我去看看老师?” 虽说清明赶在殿试之前,谈昌准备时策之余却没忘记收拾灯烛纸钱去扫墓,他当时还想着倘若遇到了李霖能早些见一面,说些话也是好的。没想到清明那日,但凡墓地都有亲人哭祭上香。唯有谈先生的墓地空空荡荡,只他一人,举目无亲,束手无策。 “那日……”李霖沉下声,揽住谈昌,细瘦的腰身让他咽下了所有藉口。“是我的错,我自会去跟太傅赔礼道歉。” 他想了想近些日子的事,便道:“何妨再等一些时日,跟我去别庄上住一段时间。”客栈再好,李霖日日出宫终究不合适,宫中眼线众多,咸阳宫又不能留宿。 “那敢情好。”谈昌眼前一亮。“可以打猎吗?” “就你这小身板,还想着打猎?”李霖拍了拍谈昌的肩膀,顺便捏了一把小腰,揶揄之意溢于言表。谈昌警告地瞪了对方一眼。“时候不早了,我不便在这里久留,你还有什么事,快说。” 再次见面又要等上一天,当着阁老们的面相处还要努力克制自己亲近的冲动。李霖很是不满地把谈昌收进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头埋在谈昌的脖子处,闷闷地说:“你何时搬出客栈?可选好了宅子?” 气息喷在皮肤上,痒痒的。谈昌伸手就推。“还用你想,我当然有银子,弥归选了几处宅子,我看都不贵。” “你离姚之远远一点!”李霖委屈地抬高了声音,警告他。 “知道知道。”谈昌敷衍地回应,又迅速转开话题:“上一次还没说完,你打算拿何虑怎么办?” “我叫人查了,阳青子果然是个混不吝的,在清风观时就常常欺侮小道,你说那洞虚与他关系又岂会和睦?” 不和睦,便是有动机了。 何虑……毕竟是国师,在民间享有声誉的,没有真凭实据,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想到这儿,李霖交叉的手指握得更紧,不快地啧了啧嘴,提起了另一件事:“那《起居注》我已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仍是没看出什么端倪。” 谈昌自然也看见了李霖桌上厚厚一摞纸。说到底,还是因为《起居录》里记录的东西太多,想要一一查阅实在不易。 第86页 他只好安慰道:“别急,回来我帮你看看,左右修实录的时候也用得上。” 李霖终于笑了。“你去吧,我叫德善送你。” “可别了。”德善的身份宫人皆知。他今日被点进内阁值守,又在咸阳宫用过饭,已经够打眼的了,再让谈昌送出去,怕是明日就成了朝堂的话题。 李霖也识趣。“那我叫他找人送你出去,你出了宫也没有马车。” 末了他还要补充一句,“你别担心,状元和榜眼回来,我自会一视同仁,也叫他们进内阁。” 谈昌推辞不了,只得坦然接受。他又在宫人面前和李霖表演了一番君臣相得,才由一个小太监带出宫城,直接骑马回客栈。 这是他在内阁经歷的第一天, 客栈里大多学子都回乡离开了,姚之远也回淮阳祭扫祖墓,唯有谈昌还在此处。他慢悠悠爬上楼梯时,也在思索李霖的话。他没有说谎,姚之远的确热情地为他介绍了几处宅院,还命自己留在京中的下人为谈昌留意着。 可是谈昌并不太想搬进去。 对于大部分而言,考中科举意味着正式开门立户,便于与同辈交往,也意味着可以娶妻生子,正式建立一个家庭。 可是对于谈昌来说,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又不可能娶妻生子,作为一个过客,住在客栈当中才是正常的,实在不知独自住在一处宅院中有何乐趣。闷闷不乐,他决定倒头就睡, 谈昌按照李霖的说法,留意了两日,果然看出了端倪。那许阁老许尚书,的确是对李霖有些意见,不仅谈及公务时处处针对,平日对李霖抬举的谈昌也没有好脸色。 李霖如今代景和帝监国,地位稳如磐石,又有政绩。谈昌实在想不通,这许尚书是猪油蒙了心,才一心一意要把外甥往上推。 说到底还是权欲薰心。毕竟李霖亲舅舅是陈吉铭,国舅爷怎么也轮不到他。 想通之后谈昌也不觉得什么。他也不刻意讨好阁老们,只尽力做好本职工作,平日在内阁时,总是埋头记录,不经别人垂询绝不主动开口,而他少数几次提议也是揣摩了众人的心思,提出修改完善的意见。内阁散值后他还会留下来总结,第二日阁老们看着他的笔迹就能回忆出昨晚的进展。对他们而言,谈昌实在是个知进退又有见识的后辈。 连一直不表态的吴阁老遇到谈昌时都会主动点点头,谈昌觉得自己实在不必在意许尚书的想法。 李霖也恪守承诺,状元洪启源和榜眼孙程恺回京销假后也被点入内阁值守,一下分去了谈昌身上的担子和关注度。 谈昌也松了一口气。 谁知这日,谈昌从翰林院刚出来,却被张廷拦住了。 “张学士。”虽然从前常见面,但是毕竟如今身份不同了,对方是自己的长官和房师,谈昌连忙行礼问安。 “不必客气,我们年岁差不太多,你也不必多礼。”张廷笑眯眯的,似乎心情大好。谈昌有点讶异,垂手低头问道:“张学士有什么吩咐?” 张廷捋了捋鬍子,看着谈昌越看越满意,不由顺便想起一事。“你已经是加冠的年纪,怎么还没有取表字?”以名字相称不够亲近,同僚们也不好称唿。 “父母不在身边,实不敢私下取字。”谈昌说。实际上,这个问题在文人唱和时也经常出现,他往往藉此推脱,已经习以为常。为他取名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还说什么表字呢。 “这……这可不方便。”张廷又再次摇摇头,“既然你高堂不在身旁,我蒙圣上恩典,也判过你的卷子,冒昧说一句也算是你的老师,我给你取个字,你可愿意?” 谈昌心下不愿,又不好推辞,正抽出,身后传来一声:“给谁取字?” “臣参见太子殿下。”张廷一愣,便曲身行礼,谈昌亦是跟着行礼,只是脖子缩了缩,似乎已经感受到那人潜在的怒火。 “回殿下,臣方才在说,谈编修已经快加冠的年纪了,还没有取字。”张廷说道。 李霖似乎想都不想,随口就接道:“这有什么,孤方巧想到了一字,不如就取‘既明’二字,如何?” “夜皎皎兮既明。东方昌矣。”张廷笑道,“好字,既明,还不快谢恩?” 张廷所说的前一句话是出自《九歌·东君》,是歌颂太阳神的句子。他立刻转变了称唿,也是对太子的表态。谈昌连忙行礼谢恩,被对方一把託了起来。“冠玉,你耽误了这么久,是有什么事?” “这……”张廷看了看谈昌,欲言又止,谈昌心中陡然涌起不祥的预感。未等他做出反应,张廷便慢慢地说:“臣是来说亲的。” “什么人。”李霖的眼皮子跳了跳,觉得手下的人胆子是一个比一个肥了,给他的人擅自取字也就罢了,还想给他的人说亲? 第60章 吱吱吱吱吱吱 张廷求救地看了一眼谈昌, 希望他能出来说句话。毕竟说亲这种事,算是谈昌的隐私了,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说起实在是不成体统。 可惜,谈昌却盯着李霖衣袍上的纹饰看个不停, 一副他们说的都与自己无关的样子。 李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谈昌, 又把目光转回到张廷身上。张廷只得把心一横,说道:“是张学士托我来问的。”至于说的是什么人, 总不用他直接说了吧? 张学士, 李霖在心中咂摸了一下,张廷的老师, 在会试上点他做状元的人, 便是内阁大学士张元恆张阁老。听说他还有一个孙女待字闺中……没想到他前脚化解了对谈昌的敌意,后脚就准备说亲了? 李霖的心中咯噔一声, 第一次开始后悔自己想方设法把谈昌弄到内阁来了。 然而,这件事毕竟是私事,李霖实在插不上话, 只好等着说得上话的那个人拒绝。 谈昌望天望地望李霖身上的花纹,终于到了自己不得不开口的时候。“我……”他一开口,两束目光顿时粘了上来,谈昌瞬间心虚地想把话咽回去。可惜,李霖直勾勾的紧盯告诉他,这事没完。 年少有为又貌美未娶的探花郎,被内阁大学士招去做孙女婿,好一段佳话。 “婚姻大事应由父母做主。”谈昌终于捋顺了话。“此事自有家严家慈做主, 我不敢擅专。还请张先生谢过阁老美意。”言罢,他又朝着张廷深深行了一礼。 张廷还有些可惜,毕竟如果成了,也是一桩美事,对于谈昌更是助益不小。可惜谈昌的理由实在太堂堂正正,无法反驳,他只好说:“那你快些给你高堂去信一封,说明情形。” 谈昌硬着头皮应下。 “冠玉,忙完了?”李霖的声音不大不小地响起。张廷连麦转过头,“殿下有何事?” “边走边说吧。”李霖转过身之前又若有若无地瞟了谈昌一眼,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日后算帐。 谈昌拼出了词句之后只觉得头皮一麻,连他与张廷的交谈都听不进了。 第87页 “靖江王不日回京,商量一下怎么迎接吧。” 靖江王要回京了。 谈昌站立良久,终于反应过来。李云回京?怎么回事? 藩王就藩之后如无召见不准回京。李云又身体残疾,能让他特意回京一趟,必定是什么大事。可是为何朝堂之上,毫无察觉。 谈昌心事重重,却不得不预备着找宅子的事。张廷的事给他提了个醒,总不能回头翰林院的人拜访他跑去酒楼吧。可惜谈昌身边没什么得用的人,只有酒楼预备的小厮,谈昌不大信得过,便迟迟没有动作。 谁知这么一等,宫里的那位先不耐烦了。 李霖听着决明汇报张阁老家的孙女的消息,落笔越来越狂野。决明也越说越觉得不对,他一个侍卫,打听闺中女儿的举动,实在是不成体统。殿下若是有心,大大方方提亲便可,这算是个什么意思? 殊不知李霖心中百转千回,最后问:“京中孤可有私宅?” 决明一脸懵逼,不知道这话题是怎么跳跃的。 “选一处地段好的,买下相邻的宅院,装一装,不要逾越了品级。之后你亲自把地契给谈编修送去。”李霖没等对方回答,不假思索地吩咐。反正就算没有,大不了再买一处好了。 决明被殿下财大气粗的宠人行径震惊了。什么张阁老的孙女,哪里比得上谈编修在殿下心中的地位!“倘若谈大人不肯收呢?”他有些担心,毕竟这种举动在他看来是天大的恩赐,可是换成那些清孤的文官,可能就成了一种羞辱。 “为何不收。”李霖后仰靠在椅子上,“管他要钱,多要一点银子。” 谈昌可不缺钱,李霖恨不得搬一座金山回来,多要一点银子算什么? 一时之间,决明看着自家主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感。李霖却已经把这个话题带了过去。“过些日子,孤想要去别庄上住一段,你先派人去打点好。” “这……您不如跟德善公公说一说?” “不必,还没定下呢。”李霖揉了揉额头,“得看二弟何时返京……桢儿不知多大了。” 说起这个,决明就只有乖乖听着的份儿。 “行了,你先下去吧。”李霖一边说,一边从堆积如山的摺子里抽出了一本。顺天府,又是顺天府。他在心里小声嘀咕着。“打捞出了女尸……” 不知是不是太过敏感,李霖一个激灵,就想起了当初那个死在河中的学徒。原本准备例行批覆“已阅”的手一顿,又翻回去看了下去。 女子的身份已经查明,她是曾经在宫里伺候的宋嬷嬷,因为年纪大了后来被放出去,和侄子一家一起生活。顺天府之所以上报,主要也是因为沾上了“宫里”。 但凡沾上了这两字,总要慎之又慎。 李霖认真地翻来覆去看了一会,仵作确认是溺水而亡的,宋嬷嬷侄子一家对她不错,她本人也有些资产,待人大方,说不上谁有什么谋害她的嫌疑。顺天府的意思也是按照意外落水结案。但他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这个宋嬷嬷,从前是坤宁宫的人。 李霖扭脸把锦瑟叫到身边问:“坤宁宫原先有个宋嬷嬷,你可知道?” 锦瑟跟着李霖九年,之前还在坤宁宫待过三年,闻言跪下回道:“宋嬷嬷奴婢是相识的,昔日也曾照拂奴婢。” “既如此,”李霖慢慢地说,“她死了,你也可去哭一场。” “……死了?”锦瑟抬起头,脸上一片空白,身侧的手则无意识攥成拳头,呆呆地重复。 李霖嘆了口气,“溺水,你……节哀吧。” 他等了一会,看着锦瑟似乎缓了过来,主动回话:“谢殿□□谅,只是奴婢是咸阳宫的大宫女,擅自离宫不大妥当。” 锦瑟的语气有些谨慎,李霖点点头,“你这么想也不错。那宋嬷嬷可还有什么交好的宫女,后来放出宫了么?” 同一批进宫的宫女往往感情深一些,年龄也相仿。锦瑟想了一会,果然回答:“奴婢记得昔日王嬷嬷、赵嬷嬷与宋嬷嬷关系都不错。” 李霖点头记下,叫她下去了。 不怪他多心,冤有头债有主,曾经的帐,还没算清呢。 另一厢,谈昌一脸懵逼地收了一纸地契,听决明复述了一番,才欢天喜地地问:“地价如何?” 如何……自然是不便宜的。太子殿下挑选的地段自然是极好的,一应用度、摆件都是现成的。但是决明难道还真能找谈昌要钱?想想殿下说的话,决明便觉得说不出口,恐怕真说了,谈大人不是觉得被羞辱了,而是觉得被敲诈了吧……想到这里,他不仅没有加价,还硬着头皮减了一半的价钱。“五百两。” “五百两?”谈昌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他也见过姚之远给他挑选的宅院,也好奇问过价。那些宅子大多简朴小巧,地段也差一些,却也要四五百两银子。难道李霖挑的地方,还会比这些宅子差?他用挑剔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了决明一番。 “你家殿下是怎么吩咐你的,你就怎么做。” 决明被这一句敲打惊得险些跳起来,背上一阵热一阵冷,看鬼魅一样看着眼前的人。他是怎么知道殿下吩咐的? “这,连宅院带摆设,一共是一千两,殿下说了,要您多给一些。”决明破罐子破摔,把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低头等待吩咐。 他以为听完必定会发怒的一人却闻言噗嗤一笑,转身往箱笼边走,撂下一句:“你等着。” 谈昌越想越是好笑。沐泽居然找他要钱了,这可是个嘲笑回去的好机会,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可有非求人不可的时候了,而且还是求他要钱! 他开开心心地打开箱笼往外捡金锭,足足捡了二十锭十两的金子,才停手,热情地招唿对方:“拿得下么?”拿不下大不了换成银票! “……”决明也不知是该震惊这位大人视金钱如粪土散金散得开心的性情,还是震惊这明晃晃一大片闪瞎人眼的金锭。 谈昌大人究竟何许人也? “果然还是用银票方便吗?”谈昌自言自语,转过身准备接着翻。 “拿得下!”决明赶紧回道。他不想知道这位还能拿出多大面额的银票了。 斥巨资买下了府邸,谈昌开始规划搬迁事宜。他行李不多,决明还贴心地帮他置办了下人。御史谈昌唯一忧心的,就是这搬迁宴了。 翰林院的同僚们,包括同为一甲,同在内阁,交情不错的洪启源与孙程恺,都说着要去暖房。既然办宴会,就必定得多邀请些客人,至少翰林院的学士们,不管他们去不去,帖子总是要送到的。 可是还有一位客人,才是他真正犯愁的。 如果不邀请,以沐泽那小心眼定会牢牢记住,然后秋后算帐。邀请……谈昌不敢想像李霖如果真来了,与翰林院的同僚上司们撞上,那会是怎样奇异儿尴尬的的场景。 第88页 纠结了许久,谈昌还是觉得,被记仇的代价更大些。于是他趁着在内阁值守,与李霖独处时,把提前准备好的帖子拿了出来。“明日我乔迁新居,这是邀请的帖子。” 李霖的表情瞬间变得高深莫测,接帖子的手也是慢悠悠伸出来摊开的,连声音都带着三分矜持。“我……” “你最好还是别去。”谈昌迅速补充。 他的手刚想缩回去,帖子另一端就被人用力一拽,抢到了手里。李霖恶狠狠地一挑眉,说出的话也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最好别去?那孤是必然要去一趟了。” “别!”谈昌见起了反效果,连忙小声地哀求:“我还请了些同僚,你若是去了他们定然拘束得很,再说,也不合适……”他可怜巴巴盯着李霖,大有一言不合泫然欲泣的架势。 见谈昌服软,李霖又洋洋得意地一笑,一字一顿慢悠悠地说道:“既明,那我就单独去,给,你,暖,房。” 作者有话要说:  四捨五入就是太子殿下被包养了。 第61章 吱吱吱吱吱 谈昌搬迁那日是他特地选的日子。 虽然他不讲究这些, 但难免要入乡随俗。翰林院的同僚们都来,热热闹闹地聚了一场。杨京润虽未亲自前来,也差人送了份礼,给足了面子。连不在京中的姚之远都送了礼来。 到晚间人都散去, 听到敲门声, 谈昌才咳了两声,把屋中大半人散去, 叫小厮开门。 “天晚了, 不知是哪位客人?” “是旧人。川柏,你先下去沏壶茶, 我来待客。”谈昌瞥了一眼门外, 坐得四平八稳。小厮闻言行礼退下。 李霖脚步一迈,不等他招唿便大大方方坐下了。“川柏?你起的名字?” “是。”谈昌别开了视线, 脸上有点烧。 李霖开心的笑了起来。 尽管这个名字未必是因为他,但至少是受他影响。太子殿下宫中的宫女护卫都是用药材取名的。 “今天真够呛。”笑够了,往后一靠, 李霖合眼露出些疲态。 “在忙什么?”川柏送茶上来,谈昌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出去,便自己给李霖倒茶。 李霖两个指头慢慢揉着眉心,声音渐渐放的轻了。“顺天府从护城河捞上了一具女尸,是从前母后宫里的宋嬷嬷。” “不是偶然?”谈昌拢住袖子收了收茶水,放下茶壶,捧着茶汤吹了吹,送到李霖手上。 李霖接过茶汤, 也不管茶水滚烫,直接喝了一大口。“当然不是。我问了,她同一年出宫的还有一位王嬷嬷,一位赵嬷嬷,结果差人一打听,才知道那王嬷嬷前些日子也病死了。” “赵嬷嬷呢?”谈昌坐直了身子,眼神专注地看着李霖。 “她跟着亲戚出京,我已经叫人去追了,追回来自然问得清清楚楚。”李霖又抬起茶碗喝了一气,才放下。“好了,我是来给你暖房的,没得让你又听我这些抱怨。” 谈昌却觉得仅是此事不足以令李霖露出如此的疲态。但是李霖摆明了不想往下说,他也不知该如何过问。 “看看我送你的乔迁之礼,你可还满意。”李霖聊下茶碗后便从袖中取出衣物,递给谈昌。 谈昌看着那香囊,眨了眨眼睛,接了过来。虽然是上好的缎面,针脚也极精緻,但不过是绣着几文竹子,普普通通的一个香囊而已。 “打开看看。”李霖催促道。 谈昌打开香囊,往外一抖,抖出一方帕子,包着两颗夜明珠。谈昌没管那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先把那帕子抖开,一看,便愣了。 那帕子是蓝色,看着不大像是完整的帕子,倒像是什么裁下来的,正中是一条龙,金光闪闪,腾云驾雾,气势如虹。五爪龙身侧却是一只狐狸,九尾舒展, “你不是喜欢我那袍子上的龙纹么,我就叫他们绣了这狐狸给你。”李霖慢慢地说,“没惊动内务府,是旧袍子上直接截下来的。” 谈昌怕弄皱了,赶紧松开手,拎着一角把帕子铺平放在膝盖上,看着那金龙与红狐,越看越觉得奇怪,却又止不住想笑。 “这东西逾制了,你玩够了就烧掉,只把那香囊和夜明珠收好就好。”李霖犹豫了一会,说道。“你不缺什么金子银子,我除了这些,也只有一片真心送你了。” 那两颗夜明珠龙眼一般大小,晶莹闪亮。正合了李霖所取表字的“既明”二字。谈昌连帕子一起收进香囊,笑眯眯说道:“我只要你这片真心,心心相印,坦诚相待——说罢,今日还出了何事?” 李霖一噎,注视着谈昌的目光也一凝,但转眼便化成了丝丝柔情。他轻轻嘆了一声。“不是什么大事,今日父皇宣我过去,申饬了一番。” 李霖说得平淡,谈昌却不敢真的按照他的字面意思理解。“为何申饬?” “不过是那些有的没的,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李霖含笑轻轻拂过谈昌的脸庞。谈昌无心搭理他,低头迅速地思索。 朝中大事,都是李霖与内阁一起做主,且都会向景和帝禀报,若是不满,当场就发泄了。今日是出了什么事么?不,出海的队伍半月前就出发南下了。若说还有什么大事……“是因为延平王回京?” “你知道?”李霖虽然这样问,却并无惊讶的意思。“母后身体不大好,太医交代要静养。只是我看倒像是心病。我想着二弟的长子也两岁了,正好带回来给母后看看。” 藩王回京虽是大事,于景和帝而言却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景和帝在朝时鲁王也是三天两头被宣入京中。除此之外就只有李霖方才说的,皇后娘娘的嬷嬷。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还没查出什么来。谈昌的脑子里转了一转,终于冒出来一个听上去不可思议,却又合情合理的答案: “他疑你夺权?” 李霖的眼神有些无奈,他垂着手指绕着茶碗的边缘摩挲,最后他点点头。 “他疯了么。”谈昌咬牙切齿,在心里狠狠唾骂景和帝。 自古以来皇帝和太子之间就没有不猜疑的,尤其是垂垂老去的皇帝和正值壮年的太子。所以从前景和帝扶植三皇子与姚家和太子与陈家分权,这些帝王心术,众人心知肚明,也不算什么。可是如今三皇子失势,景和帝病弱,太子监国多年,已经大权在握,景和帝又要生什么么蛾子! 李霖的手指绕了一圈,陶瓷光滑的釉面反射出他若有所思的眼神。“他下旨着渭南王入朝,从吏部起,六部轮转。” 砰! 一声闷响,谈昌直接拍在了桌上。 “你生什么气,手疼不疼?”李霖蹙眉,迅速地把谈昌的手抓了起来,揉了揉,“早知道就不跟你说,白白惹你生气。不过是六部轮转罢了,又算什么呢?” 对啊,算什么呢?渭南王一个郡王,却按着太子歷练的路子走。连李霖当年都是直接进的内阁!昔日李霁再怎么得宠,好歹也只留在礼部,而且是十七岁才入朝,渭南王今年可才十四岁! 第89页 李霖又吹了吹,帮他驱痛,看着没有红肿了才放下。他的眼睛很亮,说话很慢:“你不用管,我早猜到会有这么一朝,我心里明白就好。你……你只要在内阁和翰林院跟着先生办事,就算是为我分忧了。” 听到这个,谈昌眼睛动了动,收回了手。 “皇后娘娘她……”他是想让李霖做好准备,毕竟渭南王才是许皇后亲子,亲疏有别。 可惜李霖只是平静地说:“母后定然为难,我心里清楚,并不想烦扰她。左右二弟也快到了。” “我请你一事。”谈昌挺身,正经地说道,“你把从前摘抄的《起居录》给我,我想再看看。”他虽号称过目不忘,可这其中毕竟隔了三年,难免当时偷懒,有什么疏漏之处。 李霖并没有立刻答应。“你如今身兼两职,又都是推拖不得的担子,已经很忙了,那从前你也是看过的,并未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又有了些想法,想要再看看。”谈昌坚持道。 “罢了,我回头叫人给你送来。”李霖起身。“今日我不好再留在外面。” 他一说谈昌便明了未尽之意。“你快回去!”谈昌一伸手就把他往外推。刚被景和帝呵斥过还跑出宫,李霖也是心大! 李霖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个清浅的笑,“我这就回去,你自己保重。” 谈昌看着门合上,深深嘆了口气,收起李霖的茶碗时,还能感受到一丝残存的温度。 延平王回京的消息并未在京中激起什么水花,甚至还没有渭南王入朝的消息轰动性大。毕竟谁都知道延平王身有残疾,与大位无缘,不过是个受太子抬举的透明人。他那长子再怎么年少聪慧,能越得过渭南王么! 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李霖是十分开心地迎接二弟归来。 李云已经成年并且就藩,再住在宫中便不方便了。李霖提前让工部修缮了一座王府,赐给李云一家人落脚,等这一家人休息了一天,便借许皇后之名传他们入宫。 许皇后还在病中,所以李霖在侧殿接待了这一家人。延平王李云黑瘦了一些,许是在南地晒的,不过看着精神多了,不似从前在京中时神情怏怏。王妃笑意温柔,举止有度处处以李云为尊。吴家的教养,自是没的说。小皇孙李维桢还没有椅子高,也被母亲牵着走,像模像样地在李霖面前跪下磕头,奶声奶气地说:“侄儿拜见太子伯父!” 宫人都抿着嘴笑,李霖也笑了。“桢儿年纪小,快起来。”他亲自扶起李维桢坐下,又叫他们都坐。坐定后,李霖才看见王妃身后还有一女子,身着青衣,姿态婀娜,神情恭敬,便问:“这是谁?” 李云咳了咳,有些许尴尬。反而是王妃大大方方回答:“这是王爷的侍妾张氏,已经有二月身孕。若是生下男孩,可提为侧妃。妾将她待在宫中,希望母后能看着欢喜。” “这是一桩好事,母后定然欢喜。”李霖虽然自己愿意一生一世守着谈昌,却不好对弟弟的后院指手画脚。他见那张氏一直神态恭敬,被提起封侧妃也不见骄矜之色,便也叫她坐下,随口问起路上的事。 李云在封地呆了三年,改变的不只是容貌。他与李霖随口聊起一路上的风土人情,自然大方,不再有畏畏缩缩之感。李霖与他聊延平的治下时夸赞了他几句,他大方手下,并未推脱。这两年延平大丰收,又是在沿海地带,与番邦通商,丰庶富饶,不管是换了谁,作为封地之主的李云都会受到褒奖的。 李霖又转过去与王妃说了两句话,不过毕竟是弟媳,要避嫌,所以只是问了问王妃的家人,准她前去探望,便起身引他们入内。“母后身体不适,需要静养,孤带你们去看一看就是了。” 他欲引一家人入内,谁知过了一会,通报的绿柚却走出来,歉意地行礼,“娘娘说今儿精神不济,怕过了病气给小皇孙,待身上好转了再见吧。” 李霖讶异地一扬眉,便点点头,没说什么。他怕李霖心中不快,出门后还专程安抚道:“母后的确是精神不好,一直闭宫静养,我也有些日子没见了。” 李云理解地说:“娘娘身体不好是该静养着。” “你们去见和嫔娘娘吧。”李霖微笑着说,“她见了你们定是欢喜。过些日子孤去别庄小住,我们兄弟一同狩猎。” 他拍拍李云的肩膀,告别了弟弟圆满的一家。 第62章 吱吱吱吱 李霖一离开坤宁宫, 便没有在二弟面前那样的和颜悦色。他负手慢慢踱步,拉下脸问身后的德善:“怎么回事?” 德善再怎么在心中叫苦连天,面上也只好假装无事地回答:“奴才也不知,娘娘兴许只是一时不痛快了……” 绿柚连这么多贵主子的脸都敢打, 又岂会给他一个太监说实话! “你闻到药味了?”李霖问。 “药味是有的。”德善肯定了这点, 却不敢多说了。 药味是有的,但是具体是什么药, 什么功效, 就不好说了。他们都清楚,太医来诊病时李霖问了好几次, 皇后娘娘的病远没有严重到不可见人的地步。 那这又是在做什么呢? 李霖还没捋出什么头绪, 就到了咸阳宫。他前脚刚迈进宫殿,就有护卫突然出现, 迎头拜倒。“殿下,您要的人找到了。” 李霖派决明去找赵嬷嬷的事,并没有抖露出去。他四下环顾, 德善机警地低头装聋作哑,其他人不在身边。宫人都知道,太子殿下不喜欢太多人在眼前伺候。 “好,带回来我亲自问话,别把人伤着,别惊动消息。”李霖的嘴唇翕动,无声地发出命令。护卫一行礼,转身便消失了。 李霖盯着那护卫小时的地方看了很久, 他有一种感觉,他能从那个嬷嬷身上知道很多他疑惑的。 谈昌伸了个懒腰,终于直起了身。“和宁,这份已经校好了。” “既明你动作还真快!”同僚夸赞道,谈昌抿唇一笑,“还是你们的史料整理的好,我只是看看的功夫罢了。” 内阁有了三名翰林,便也可以安排轮转,不似从前那样紧张。谈昌便抓紧时间完成翰林院的任务,屏息凝神清点了一个多月,总算把一册史书稽查完毕。 “旁人也难有你这样缜密,就不要推脱了。”张廷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我粗粗看了一眼,并无错漏之处,你待杨学士再细细查验。” 老师开口,谈昌便不再言语,只是微微笑着。那些原本嫉妒他年纪轻轻却有运势的人则不敢再说话。至少已阅稽查完一册书,还让张学士说出并无错漏之处,他们也做不到。 谈昌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再次出声道谢,邀请同僚们去吃酒。 散值过后,同僚果然赴约。他们做翰林的,招=妓是不可能了,叫个小倌儿唱曲子都怕污了名声,只能干喝酒。其余人耐不住寂寞,纷纷吟诗作对,谈昌便在一旁为他们记录,闹到晚间才散,坐车回家。 第90页 “老爷回来了!”川穹上前搀扶谈昌,谈昌摆摆手,问:“可有人送东西来?” 川柏从屋子里跑出来,闻言说道:“有的,有个公公碰了个大木匣子来,说是给您的赏赐,小的们都不敢碰。” “好,好。”谈昌连连贊了几声,方才走起路还歪歪斜斜,如今却打起精神,一股脑地往屋子里沖。 “老爷,您慢点!”川穹和川柏追在后面焦急地喊。 木匣子就放在桌上,外头还有蜡封,的确是完好无损的。 谈昌坐在椅子上,掏出帕子擦了擦汗,叫道:“都下去,叫厨房煎一碗醒酒汤!”自己已经小心翼翼地开启匣子。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摞纸张,纸上的字迹雄浑有力,都是李霖的手笔。 东宫的九尾狐被国师断为妖狐,随之销声匿迹。想必他抄写的《起居录》,也被李霖处理了。 明日是休沐日。谈昌定了定思绪,便做好挑灯苦读一晚的准备。 谁知他取出那一摞纸,才看见最上面的一张字条,上头只写了一个时间和一个地点。 时间就是明日,地点么,就在隔壁。谈昌靠在椅子上,拿着那纸揣摩。当日决明来要钱时只说选了出宅子,现在看,隔壁还暗藏干坤。不错,是沐泽的字迹。可是他既然邀请字迹前去,为何会不说明原因? 也许是有人仿照他的字迹,想引自己入套。 心中起了这个念头,又迅速地被谈昌掐死。李霖不会出这种差错,定是装入纸张之后木匣便封好,送来的也是心腹。也许是怕落入他人之手,不敢言明? 这念头一产生,谈昌便皱紧了眉。 最后,他又默念了一遍字条上的字,然后就借着灯烛的火烧掉字条。 川柏端着醒酒汤回来时,谈昌合上了匣子,闭目冥想。川柏轻轻放下碗,“老爷,汤好了。” 谈昌睁开眼。“今日还有什么事?” “有访客,自称是钱侍郎的家人。”川柏回答。谈昌又嘆了口气。 这位钱侍郎,也是追着他要做亲的人之一。纵然谈昌一直打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藉口推了一桩又一桩婚事,总有些不死心的,觉得谈昌是待价而沽,想挑个好的。 谈昌烦不胜烦,总想着找个法子一了百了。 “你来研磨,我给高堂写一封信。” 川柏略通文字,所以在谈昌近前伺候。他一听便兴奋起来,冲着川穹眨眨眼。听见没,咱们家也要有女主人了! 谈昌写好了信,珍而重之地封好,题上“尊亲大人收”,准备明日送出。他揉了揉眼睛,觉得困得不行,一气喝完汤,便睡下了。 第二日谈昌起来洗漱,看着桌上的信,随手递给川穹,“去街头问问有没有人愿意送信,送到山东兖州府谈家村。”谈昌揉了揉额头,又加了一句:“要快!” 川穹一路小跑出去,谈昌才松了口气。 谈昌换了便装,冲下人说:“我搬来此处,还未与周边的邻居走动。你且在家中带着,我出去转转就回来。” 他确定无人跟着自己后,才叩响隔壁的大门,扬声道:“可有人在?我是隔壁新搬来的邻居。”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面目陌生的男子,客客气气地请他进来。“我家主人正在屋中,请先生入内一叙。” 谈昌端详他一会,便点点头,大门在背后合上。 正厅之内,李霖坐在椅子上喝茶。 谈昌见到他,想了想周围还有人,第一反应便是要行礼,却立刻就被他叫住:“干什么呢,快过来!” 谈昌便大大方方走到他身边坐下了。他有一肚子牢骚要发:“你直接说隔壁是你的私宅行不行,装神弄鬼吓谁呢?” “吓到了?”李霖含笑。 “没。”谈昌撇撇嘴,“一进门就认出来是你的侍卫了。不过,说来还得请他们帮个忙。” 带路的侍卫面露疑色,李霖点点头。“你说。” “有一封信寄往山东兖州府谈家村,我想在信到后再被转回来送回我手里。”谈昌沖李霖眨了眨眼。李霖会意,直接看向堂下的侍卫。“听到了么?” “小的遵命。” “要重新封好,写上我的名儿才行。”谈昌的手指在桌上滴滴答答地敲击。李霖叫侍卫去了,问他:“给谁的信?” 谈昌仰头,“是爹娘寄给我,要我不准成亲的信。” 李霖终于展颜。他起身,把手递给谈昌。“人找到了,我要去问话,你可要一起?” 来都来了,怎么能不一起?谈昌一想,便想起了那人是谁,眼睛登时亮了。“来!” 赵嬷嬷就关在柴房里。因她是伺候过许皇后的人,李霖特意吩咐了给她留些体面,决明和他的人下手也很有分寸,仅仅是下了迷药一路带过来,连绑都没绑。 赵嬷嬷是人的李霖的,所以李霖带上了黑色的面纱,遮住容颜。谈昌则没那么多讲究,穿着便装就够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口,谈昌犹豫地看向李霖,李霖戴了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坚定执着,他伸手推开门。 一直到燃尽了两炷香,那两人才出来。 迎面风吹不休,李霖顺手把面纱摔在地上,黑色纱布随风抖动。 谈昌的脸色煞白,李霖也好不到哪儿去。倒不是因为赵嬷嬷是个硬骨头。她不过是宫里养尊处优的老人,见的多了,只求舍财保命。李霖连刑都没动,光是用了点手段,就让她把实话都说了出来。 《起居注》的确修改过,隐瞒了一些事实,与景和帝无关,只是为了全了臣子的颜面。 许皇后,不,那一年的许贵妃曾因冲撞外男被禁足。 外男是谁?许贵妃在后宫里待着,是如何冲撞了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思索着这些问题,却都保持着沉默。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赵嬷嬷与那两人一同被放出宫,之后不再联繫,也不知道他二人已经死于非命。李霖转过头便勒令他们找一处地方将赵嬷嬷软禁起来。这是警告,也是保护。 两人往正厅走,走着走着,李霖主动地抓起谈昌的手,搓了搓。“吓坏了吗?” 谈昌嗤之以鼻。他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想什么,又没有动刑,挨审的也不是我。” “端午节,我想去别庄上小住几天。”李霖说,他嘴角不由浮起一丝冷淡的笑容。远离皇宫,好好敲打敲打,看看这些人还能吐出什么密辛。 “我也去。”谈昌说。 李霖的目光不由自主柔和起来,“当然要你去,恐怕还得带上二弟。” “那是自然。”谈昌点头。李云如今已成一方藩王,李霖与他搞好关系很有必要,也让群臣看看兄弟亲和的样子。 “不过,”李霖缓缓地说,“得让他带上王妃和侍妾,省得跑来碍我们的事。” 第63章 吱吱吱 顺天府的案子迟迟没有结案。 第91页 因为这样插手的行为, 李霖又被景和帝叫去骂了一顿,申饬中掺杂着警告,说到最后景和帝枕着抱枕咳嗽连连。 他不过不惑之年,看起来却苍老如同迟暮老人。 李霖心知肚明, 不管自己多么尽力地扮演一个恭敬谦和的儿子, 都会有人在景和帝面前挑拨离间。而只要有人说些什么,不管那说的究竟是什么, 景和帝都能听进去。 宫人都说渭南王纯孝, 日日侍奉陛下。而相比之下,太子殿下未免太过沉浸朝政了。 而在陛下和娘娘还在病中时就要前往别庄, 简直是大逆不道了。 李霖监国三年, 对于言官这些言论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连眼皮子都懒得掀一下。他一边批着奏摺, 一张一张写着留中,一边跟李云说话: “二弟许久没回京了,你看着这京城之中, 可有什么变化?” 李云笑笑,“感觉变化翻天覆地,不过细想之下,只是从前臣弟的眼光仅仅局限于这宫墙之中,如今却能包容一池一地罢了。” 他说完之后,便歉意地朝李霖点点头,“皇兄恕罪,臣弟只是说一说自己的浅见罢了。” “你直抒胸臆, 何罪之有?”李霖摆摆手,也微笑。“那以你观之,延平比之京城如何?” “那还是差得远。”李云如实回答。“不说别的,边军战斗力虽强,依臣弟看,比之京城还是差远了,至少他们的武器比不上火铳那几下子。” 这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李霖心知肚明,又有些欣慰。“火铳试用完毕就会运往边关,二弟不必心急。” 这运往边关也是分个批次顺序的,李霖这么说就是心中有数,延平王自然是感激不尽。 兄弟两个说了一会闲话,李云又说去看望父皇。他从回来以后,便拜见过景和帝,如今旧事重提,也是在含蓄地提醒李霖。“四弟都守在父皇塌前,做哥哥的,总不能被比下去吧?” 延平王李云的笑容不变,李霖挑挑眉,道:“我等并非医官,不能看病,整日守着也无太大用处,不过是尽心分忧,不时看望罢了。” 景和帝见了二儿子,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渭南王李霄把两位兄长送出坤宁宫,一脸肃色。 “你侍奉父皇,亦不要太过悲痛,累得父皇也郁郁寡欢,要珍重身体。”李霖终是忍不住说了几句。这才没多长日子,李霄的脸已经瘦得尖尖的了,才十四岁的少年,看起来怪可怜的。许皇后大病初癒后看见了,想必又是一番心疼。 “兄长怎么竟说出这样的话!”李霄瞪大了眼睛,惊愕地看向李霖。“为人子,岂有担忧自己的身体疏忽了父皇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 李霖摇摇头,带着李云走了。 李云拖着残疾的腿跟着哥哥的脚步,暗地里嘆了口气。 渭南王李霄伫立原地,目送两个哥哥走远,表情亦是渐渐阴沉。 太子殿下前往别庄,自然要挑选官员随行。谈编修意料之中,又在随行之列。翰林院的人纷纷祝贺,都一副已经习惯的样子,反而衬得谈昌有点心虚。 “对了,既明,你高堂前儿不是来信了么,信里怎么说?”问话的是洪启源。洪启源比他们都要年长些,三十多岁,蓄着须,为人敦厚友善。 那封信,自然就是谈昌寄出去转了一圈又回到自己手里的了。 “别提了。”谈昌连连摇头,做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从前家乡定有一门亲事,是父亲过命的兄弟。求学在外,我也未曾见过那名小姐。不料天妒红颜,她一场病没了。她家里只有这一个女儿,又是未婚入不得祖坟的,父亲的意思却是仍要坚持这门亲事。” 那便是要谈昌娶一个牌位过门了。 众人愕然,感慨谈父牺牲子嗣也要报恩的道义,毕竟这样的话,谈家香火就只能靠谈昌纳妾,而妾生子又是怎么都比不过嫡子的。他们又心疼谈昌,日后若是有了心上人,娶过门只能算续弦,还得对着牌位行礼。疼女儿的人家,谁还会把女儿嫁给他。“不能这么说,你家老爷子也太拧了,将来生的可是他亲孙哩,他也不怜惜一二?” 孙程恺是个风流人物,听得咋舌,不住地感慨。他一说话,别人也跟着嘆:“说的在理,何况你二人也并未正式成亲,横竖赖不到你头上!” “我看倒不见得,你那未婚妻若是个可心人儿,又是为了你去的,便是守她一辈子,又如何?” 姚之远一开口,翰林院随之安静下来。 姚之远也在随行之列。相比谈昌,这位的恩宠就有些莫名其妙了。大家都知道他是要做太子的孤臣、直臣,所以也都与他保持着距离。 最后是谈昌拍拍他的肩膀,笑容不减地说:“弥归胸怀宽阔,我望尘莫及。”他一转头又嘆道,“好吧,若是你们真怜惜我,就快帮我干点活吧!” 谈编修要娶冥妻的消息不胫而走。去别庄上时,连延平王李云都问起这事。李霖在一旁竖耳听着,谈昌只得硬着头皮把那套说辞又讲了一遍。李云也如他人一般夸赞谈昌的父亲道义恩德,李霖则是似笑非笑地一挑眉,谈昌看着就心虚,连连推辞,“王爷别说了,父亲也不过怜她韶华即逝,就是不认识的人,谁不嘆息一声呢?” 李云也觉得有理,嘆一声,便说起了别的。 那个怀孕的侍妾张氏行动不便,李云做主将她留在母亲和嫔身边,自己则带着王妃一同往别庄。他两个都不擅长骑射,李霖便叫他们坐在马车里,自己这谈昌一道骑马。 决明带着侍卫打头,姚之远等人远远缀在后面。李霖见四下无人,才绕到谈昌身边,悄声问道:“我不知你在信里写了什么,你……何至于此?” 谈昌迟疑,闻言一愣,才道:“你想什么,我不过是说说罢了,等他们注意力散了就好。大不了过些日子,我去趟曹州……” “不准去!”李霖断然喝止,默了片刻,才幽幽地说:“既明,你竟肯为我做到这地步,我,当真不知该如何怜你……” 若是此时并非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便要身体力行地怜惜谈昌了。 “这又有什么?难道你不曾为我不娶不成?”谈昌哭笑不得。“还有,别人叫我既明也就罢了,你怎么也叫上了?” “这名字不好么?”李霖得意洋洋地问。他越念,就越觉得自己费尽心思取的这个表字是极好的。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1。 谈昌反应过来后,狠狠唾弃了一番这人的厚脸皮,打马向前。 到了别庄上,李霖和延平王夫妇自然是单门独院的,其余的大臣则要勉为其难地挤一挤了。李霖出于私心,给谈昌安排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处小院落,单独居住。 别庄上林木丰盛,空气清新。晚间谈昌并未直接回屋,而是坐在园中的石凳上乘凉。他没等多久,果然等来了人。 第92页 “坐外面做什么,这林间蚊虫多得很。”李霖信步而来,一进院子就催促起来。 “身边没带人?”谈昌问。 “暗卫。”李霖不在意地回答,伸手牵起谈昌往屋子里走。 谈昌连忙说道:“我不急着回去,你可想在这林间转转?”他许些日子没有在夜间活动了。 看出了谈昌眼中的恳求,李霖略一踌躇,便点点头,牵着他换了个方向。 入夜之后,又是狩猎头一天,大臣们都去休息了,也不必担心被撞破。皎洁的月光碎成几片洒在林间小道,谈昌不由自主地想起去淮阳的途中。他也想变成狐狸私下转转,但是想到有暗卫盯着,便作罢了。 “明日狩猎,我可以不去么?” “为何?”李霖先是一问,顿了顿,又回答:“这林子里没有狐狸,早就不养了。” 谈昌做狐狸时,也是常常捕猎的主儿,他并无太多怜惜,只是物伤己类。听到李霖这么说,他却有些感动,也握住李霖冰凉的指尖。 李霖虽然欣喜,但是不调侃几句占占嘴上便宜是不可能的。“怎么,高兴得想要以身相许了?” 他做好了谈昌恼羞成怒的准备,谁知谈昌却扭过头,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明儿要狩猎,你……你别太折腾我。” 若不是还在林子里,周围又有暗卫,李霖真想当场办了这勾人的小傢伙。 谈昌的身体却突然僵硬,眉头也渐渐皱起来。 李霖也听到一片窸窣之声,他握住谈昌的手指一紧。我们先回去。”李霖说,谈昌也点点头。林场已经被检查过,但是难免会有什么毒蛇走兽,他们都不敢冒这个险。 他们散步才走到一半,就出了事,两人都兴致不高。谈昌回屋之后,李霖只是浅浅一吻,就出去交代侍卫搜查了。 第二日,谈昌一大早就醒了。他拧了把帕子擦了擦脸,换上了短装,看着床头李霖送他的香囊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配上。 今日要骑射,着装还是精简一点为妙。 因太子并非正式狩猎,所以礼仪也精简了很多,太子与延平王分别射过一箭后,狩猎开始。 同行的官员都跟随在李霖身侧向南。李云腿脚不便,身边跟着侍卫往东走了,谈昌反而觉得用弓箭狩猎的感觉很新鲜,想试一试自己的本事,便独自扯着缰绳朝北边跑去。 而在他身后,李霖的声音冷淡中带着些不耐,“你们都跟着孤,猎物早就被声音惊扰藏起来了。诸位还是散开狩猎,各自显显身手吧。猎物最丰厚的,孤重重有奖。”他说完,便扯着缰绳往北边追去。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诗·大雅·烝民 第64章 吱吱 北边的林子里十分安静。谈昌的耳朵本就十分敏感, 此时又全心留意着猎物的动静,所以箭无虚发,不一会,就猎了一头鹿, 三只兔子, 挂在马后面。 他迫切地想要表现一番,对于一些小的猎物便不放在眼里, 而是顺着林子搜寻, 不知不觉间越走越远。 哒哒的马蹄声靠近时,谈昌下意识地意识到了危险来临, 绷住身子没有回头, 却听见背后传来嗔怪声,“你怎么跑这么远, 我找了你半天。” 谈昌调转马头,终于看见一脸埋怨的太子殿下。眼前的李霖与朝堂之上的皮笑肉不笑截然不同,他的剑眉蜷起, 嘴唇紧抿,脸上写着大大的责怪,像小孩子一样直白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太子殿下终于摆脱了爱卿们献殷勤?”谈昌调皮地问。 李霖无奈摇头,驱马向前与他并驾。“刚打发他们去比赛狩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最烦这些人的废话了。”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才说,“今日,姚之远会赢。” 谈昌点点头, 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他知道,姚之远会赢,因为姚之远需要树立威信,更因为李霖需要光明正大的理由褒奖他。李霖需要培植自己在朝臣中的死忠,也要安抚各方势力,姚之远是一个绝佳的选择。李霖怕他不高兴,然而谈昌不在乎。李霖与姚之远能重新搭上线,就是他在默默起作用。 “你与弥归旧日有间隙,与他相处时还要再三注意,别再伤人自尊。”谈昌嘱咐。 “我自然知道,倒是你,离他远点。” 李霖的话还没说完,谈昌已经乍然变色,勐地扑了过来,将李霖撞到一边。 破空飞来的箭深深扎在树上,尾羽还在抖动。 “有刺客!” 李霖表情也变了。 “快走!”来不及多少,他调转了马头催促着谈昌往回跑。谈昌瞪了一眼他固执如铁的面容,咬咬牙跑在前面,不停地扬鞭,希望坐骑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哒哒的马蹄声紧跟在他身后。 因为急着来见谈昌,李霖甩开了侍卫,最信任的决明则碰巧被他派出,不在身边。 林子都是侍卫搜检过的,怎么会有刺客? 一个个的问题划过脑海,然而李霖却来不及深思,只能催马向前,将谈昌护在前面。 凌乱的马蹄声传来,更多的利箭飞来。李霖不得不在马上拔出佩剑一一格挡。令他心惊的事那箭撞在他佩剑上的声音,十分清脆,是纯钢! 纯钢一向是朝廷垄断的。一瞬间,李霖的脑海中已经百转千回。 “太子遇刺,护驾!护驾!”谈昌驱赶骏马甩下了凌乱的战利品,一边往前奋力跑着,一边大声唿喊,期待有人能听到及时赶来,或者早一些跑出射程。 “啊!” 前方的身影骤然一歪。不知是哪一支箭射中了谈昌的坐骑,李霖惊唿出声。 谈昌死死拉近缰绳稳住身体,然而白马哀鸣着跪倒,再也无法上前。 “抓住我!”来不及思索,李霖立刻上前,佩剑入鞘,换成左手握缰绳,把右手伸向谈昌。谈昌也迅速反应过来,甩开马镫,就着他的手跳了过去,被他一把捞进怀里,坐在马上。 一套动作下来,李霖的两首不得空,后背无可避免地暴露了。这一切仅用了短短片刻,然而这片刻,已经够了。 一支箭扎进了他的肩膀。李霖不由庆幸自己命大,那箭多半是瞄准他后心的。 他尽力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和颤抖,利索地拔剑回身继续闪避,将马缰放给谈昌,目光刺向那群黑衣蒙面人。然而两人共乘,坐骑的负担大大增加,李霖乘的这匹是名驹,一时并没有减速,然而长期来看肯定坚持不了太久。 李霖心中有隐隐担忧,他太清楚,若是自己负隅顽抗,此刻会对自己身边人做什么。侧身格挡时他对着谈昌说:“你若不行,就变成狐狸……” “你休想!”谈昌想都不想,就一口打断了他,声音果决坚定,握着马缰的手也没有丝毫颤抖。“我绝不会丢下你。” 他说完,又开始大喊:“护驾!护驾!” “殿下!”终于有回应声传来。 终于有人了,李霖松了口气。 第93页 然而当看见来人时,他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是李云。 李云随太子出行,也没有带太多人,仅仅是两个护卫。然而形势紧急,李霖顾不上什么,高声喊道:“刺客在此,速速拿下!” 侍卫拉弓便射。 身后的箭雨并未停留,反而更为密集,李云高喊:“皇兄快把谈大人放下!”他一边喊一边跟了过来。“不用管我,快去抓住刺客!” 李霖捡起一面盾牌,终于松了口气,将谈昌和自己护了起来,接着高唿救驾。两位侍卫并不能抵挡多久,好在被李霖甩下的侍卫终于赶来。 “拿下刺客!” 侍卫们挺着盾牌沖了上去。 黑衣人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然而侍卫们没有给他们逃走的机会。 “留下活口!”李霖高声喊道。 他的外衣已被汗透,握剑的手心已经麻木,李霖垂下手,丢开盾牌,扶住谈昌的肩膀。“没事吧?” 谈昌停下马,脸上也汗涔涔的。“我没事。” “殿下,刺客已经全部拿下!”侍卫长单膝跪地,抱拳回话。 “问话!” 李霖跳下马,落地时双腿还不大稳。他大步流星地越过人群,走向侍卫的剑压住脖颈的刺客。 刺客一共四人,都一身黑衣,配硬弓长剑。李霖刚想问话,突然见到其中一人抬手。 “殿下!” 银光一闪,不等李霖反应过来,一个身影突然将他扑倒。 “二弟!?” 将他扑倒的,竟然是跛足的李云! 他是怎样拖着残疾的身躯,从马上跳下来扑过来的? 李霖坐在地上,把李云慢慢扶起。他看着李云胸口只露出一小截的袖箭,几乎失去了反应能力。 “王爷受伤了,快传御医!”是谈昌的声音。谈昌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别庄上是有御医的,但是还来得及吗? 然而即使已经这样了,李云还在断断续续地发声,他的手指攀着李霖的袍子。李霖不由自主地低头凑近,听着他的声音。 “王妃和桢儿……交给皇兄了……” 李霖内心一阵,握紧了李云的手。“你快点好起来,自己照顾你的妻儿!” “还有,还有……张氏,张氏……” 李云几乎说不出话来,但是一双眼睛依然祈求地看着李霖,李霖抱住李云的手,说:“好,好,我都明白,我会照顾她的孩儿,亲自抚养他,教他长大成为他父王一样称职的藩王。” 李云似乎想笑,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终于闭上眼。 侍卫已经跪了一地。太子遇刺,郡王猝死,他们个个都保不住项上人头。 那掷出袖箭的黑衣人已经利落地向侍卫的剑上一撞,鲜了结性命。其余三人有样学样,纷纷自尽。 李霖缓缓放下二弟,站起身,冷漠地看向倒地的人。“所以,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为首的护卫定定神,膝行至李霖面前。 “殿下,”他说,“不用活口,我认得他们。” 他双手抱着一柄长弓,呈到李霖面前。“这就是宫中侍卫。” 他的声音很轻,只有李霖一人听到了。 李霖的身体晃了晃,谈昌一个箭步冲上去,帮他稳住身形。“殿下如今应率人回京,查明真相,为王爷主持正义!” “回宫。”李霖终于提起一口气,“尔等先戴罪立功。”他目光扫过侍卫,不做停留,转过头就问:“延平王妃现在何处?” 万幸的事因为要避嫌,王妃留在别庄上并未出来,也就错过了这惨烈的一幕。 李霖吐出一口浊气,朝谈昌点点头,命人清扫现场,叫宫女们将李云的尸=身抱回去擦干净,他自己则忙于召集林中的官员告知详情。 谈昌早就吩咐人去传信了,一见到姚之远,他就把姚之远叫到一边,悄悄嘱咐了几句。“太子遇刺,二殿下因挡刀已经薨了。” 姚之远的眼睛骤然睁大,而后用力点点头。“既明,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随后姚之远便加入了通知朝臣,召集侍卫的行列。 延平王妃听说消息,悲痛后坚持要见李云最后一面,李霖推拒不了,只好让她见了。谁知见了之后,这原本贤淑文雅的王妃就变成了一尊木雕,不哭不闹,不声不响。李霖也只好叫宫女好生服饰。 连午饭都没吃,一行人便踏上回宫的路。 李霖一路上绷着脸,僵着身体。谈昌一看,就知道他在自责。毕竟,来别庄是他提议的,而且第二天就出了事。他不仅要对延平王的死负责,还要对延平王妃,张侍妾,和两个孩子,甚至延平境内所有的百姓负责。 谈昌悄悄地靠近,他知道李霖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转移注意力。 “昨晚侍卫没有查出结果?” 李霖终于抬头,好在,他说话的音调还算平稳。“侍卫查过,只说没发现什么。既然刺客也是侍卫,想要遮掩过去也不难。” 谈昌点头。反正不管是有没有内奸,回宫之后这群侍卫肯定会被好好处置。他更关心的是幕后主使。能够把手伸到李霖身边,甚至指使侍卫……谈昌感到深深的不安,但他还是必须出声相劝。 “如今陛下的皇子除了你,只有渭南王了。”三皇子李霁已经废为庶人。李霖若是想保住名声,就必须善待这唯一的小弟弟。 李霖没有什么抗拒的反应,甚至跟着点了点头,“我知道,前些日子四弟的生辰,我特意吩咐人大办了。” “陈皇后的忌日是不是也快到了?”谈昌一愣,脑海里也闪过不明的念头。他曾经与李霖一道拜祭过陈皇后,隐隐记得大约就是这个时候。 “……是。”李霖回道。 谈昌的脸色变幻莫测,“等一下,我要先回一趟家。” “你有事?”李霖的眉头皱紧了,可惜谈昌并未注意到。“我有些猜测,要证实一下。” 第65章 吱 不管李霖是怎么想的, 谈昌匆忙地骑马沖回了家。 好在因为李霖当时出于私心,选的宅子离皇宫并不远,才免了谈昌一路的煎熬。 他一进屋子,便一头扎向自己的卧室。《起居录》这种东西稍不留心就会招来祸患, 所以他一直把那木匣子藏在自己卧室里, 平日也鲜少让下人捧自己的东西。 抖出一摞纸,谈昌迅速地扒开翻找。不错, 四皇子李霄是景和八年二月末出生的。他又找出了陈皇后薨了之后的那段记录, 一目十行地扫过。 这是他反覆看过的内容,所以已经烂熟于心。陈皇后薨后, 帝大悲, 辍朝三月,这也成为后来景和帝不朝的开始。他还召集了僧人道士入宫超度做法, 阳青子就是在此行中脱颖而出,备受景和帝青睐,被赠官禄, 而后步步高升,受封国师。 而按照李霖找到的赵嬷嬷所言,许贵妃因冲撞外男被禁足,就在陈皇后葬礼期间,所以引来景和帝大怒,禁足之后再次承宠就隔了多日,后来因太医诊出有孕,又有许家在朝中上下活动, 陈贵妃,才变成了陈皇后。 第94页 谈昌的眼睛眨了眨,又算了一会,反过去看李霄出生的记录,目光渐渐凝重。 “老爷……” 谈昌囫囵着脱下短衣换上朝服,把薄薄的几页纸往怀里一塞,“起开,我要进宫一趟!” 川柏川穹都不大放心,紧跟在后面。“老爷看着身子不大爽利,不如歇一歇再去?” “有急事,你们看好家。”谈昌牵着马就沖向宫城,他一刻都不能忍耐了。 对于李霖而言,回宫之后短短的两个时辰,他已经完成了一连串的事。 第一件事就是将延平王的死讯公告天下,然后预备举办丧礼。 他还只是太子,所以不管情愿与否,有没有必要,他都要先起草一封请罪摺子,上给景和帝认罪。毕竟,没能保护好弟弟,没能彻查围场,这些都是他的责任。 然而李霖认罪的奏摺却根本没有送到景和帝手里。 太医说,陛下的身体太虚弱了,经不起大喜大悲。所以由徐首辅做主,先将这事隐瞒下来。毕竟丧失亲子,这个打击对于一位病人的影响是难以预测的。 李霖召集礼部的官员为商议延平王的丧事,草拟旨意,又惦记着派御医看好了延平王妃,刚下旨册封的小王爷李维桢,和还有身孕的张侧妃。和嫔那边,则要派人去徐徐告知,免得又倒下一个。 李霖不是不伤心,也不是不自责,只是太多的事压在心头,让他没工夫喘一口气。二弟临走之前把一切託付给他,他就必须要一一完成,才对得起深信自己的弟弟。 礼部诸位大人被太子殿下砸过来的消息闹得迷迷煳煳,清醒过来才开始质疑,藩王一般葬在封地,延平王葬在京中,是否不合礼制? 管他合不合礼制,李霖咬死了要李云下葬皇陵,还是以亲王之礼下葬。如此将来和嫔百年之后,他们母子俩才能团聚。 唇枪舌战费了好些功夫,没等到说服这群顽固的大人们,更来不及安慰侄子,李霖又派人去查宫中侍卫,查遇刺的真相。 一件事接一件事,忙的李霖焦头烂额。在这样的一片忙碌中,一个翰林院编修的求见实在不算什么大事。谈昌就是这样被拒之门外的。 事实上,侍卫不仅拒绝了,还提防地来来回回打量着谈昌。太子殿下那块腰牌被他捏在手里研究了许久,最后还是还回去。侍卫摇了摇头。“如今王爷出了事儿,殿下正忙着呢,没工夫见你!快走快走,我便不把你报上去!” 看他的手已经按在了佩刀上,谈昌再怎么心急如焚,也只能悻悻离开。 此事倒不怪李霖,他以为有那枚腰牌,谈昌便可进出自如。他哪里想得到,因为一回宫就勒令把别庄上的侍卫全都看起来,宫中侍卫人人自危,哪还敢放一个生人进去。 谈昌扭过头悻悻地离开,绕到另一面宫墙处才停下脚步。刚才不过是骗一骗侍卫,见不到李霖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打量了一下那堵宫墙的高度,谈昌恍然有些奇异的感觉。三年前他跳出这面墙,离开了这里,而三年后他又回来,心甘情愿地想着怎么进去。 来不及多想,他变成了狐狸顺着墙攀了上去。 谈昌比从前更小心了一些。红毛狐狸几乎成了宫中的禁忌。今日卫兵又比平时警惕细緻许多,谈昌费了好大的功夫,小心翼翼地兜了几个圈子,才来到咸阳宫。 今日的咸阳宫,比平时又戒备了十分。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谈昌也不必隐蔽身份。他找了个石头遮掩变成人形,便大大方方地走到殿门口求见。 “谈大人稍等。”德善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扭头往屋里去了。 不一会他便迈着小碎步一路小跑出来,请谈昌进去。 李霖正忙得焦头烂额。 “查,挨个查,他们是怎么瞒天过海的?侍卫里总有知情的,把他给我揪出来!” “不能动刑?你难道还要孤教你如何审讯?他们个个身家性命不都捏在你手里吗!” 决明满头大汗地退出来。谈昌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上前行礼。“臣翰林院编修谈昌拜见太子殿下。” “你来了。”李霖手掌一抬,恹恹地翻了一页纸。“德善下去。孤与谈大人说话。” “我有话想说。”谈昌把那几页纸往桌上一拍,干脆地交了底。“我觉得,渭南王可能并非陛下亲生。” “你说什么?”李霖的声音抬高了,他瞪着谈昌,眼中有火。“谈昌,我信你,所以这等话不能乱说。” 谈昌毫不犹豫地向他逼近,“我知道你信我,所以你也该知道我不会骗你。” 李霖看着像是极力在克制沖谈昌发货的欲望。谈昌无所畏惧,顶着他的目光。“你还记得赵嬷嬷的话么?想想李霄是何时出生的?” “足月出生,也是有的。”李霖费劲地反驳。 “李霄是足月生的,重量也够了,那书上写的明明白白。”谈昌又指了指纸,“你没注意过么,他长得一点都不像你们兄弟三个!” 李霄长得和许皇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与景和帝反而没那么相似,这也是景和帝对幼子并不大宠溺的一个原因。李霖的五指攥紧,指关被他捏得格格作响。他不得不重申:“谈昌,许皇后待我如亲子……” “我从前只觉得是李霄年纪小,如今才觉出不对来,为何他都十四岁了,可在他身上,我一点龙气都感受不到!” 谈昌的最后一句话,让李霖的拳头颤了颤。 “你好好想想,”谈昌又说“老师为何闲着无事要去查阅《起居注》?” “他……想知道什么。”李霖的嗓音沙哑。“他在怀疑什么。” 怀疑什么,就比如是知道了什么。不是李霄的身世之谜,也是什么可以导向这点的,想到这点,李霖的身体都微微颤抖了。 但他很快稳住了身子,那拳头松开,握紧,又松开,最后按在桌上,压着那薄薄一叠纸。“是谁,告诉我,是谁?” 谈昌咬了咬嘴唇。“我也不确定。”他说。“陈皇后葬礼前后,宫里进了很多人。” “是他!” “是何虑!” 李霖的牙咬得格格响,“那时候何虑才二十岁,年纪正好……观主也说了,他最善道术!欺瞒人心!他跟着国师,完全可以出入后宫!他还是四弟的老师!” 李霖越想越合理,越想火就越大。然而在这个怒火攻心的关头,他却奇异地冷静下来。“谈昌,皇家血脉不容混淆,你说吧,你可有什么证据?” 谈昌被他问的一愣,片刻后缓缓摇头。 “没关系。”李霖握住了他的手,不容拒绝地把温暖分给对方。“你做得很好,剩下的,就都交给我。” “你打算做什么?”谈昌惶惶地问。 李霖低头吻了一下被他握住的手,沖谈昌轻轻笑了一下。“许皇后待我如亲子,我也以母亲之礼待她。于法通=奸生子是大罪,于礼儿不疑母。我要去坤宁宫请罪。” 第95页 “你想劝她回头?”谈昌一下明白了李霖的意思。“要我逼她实话实说么?” “乖,若是我做不到,再由你来。”李霖的手指拂过谈昌的脸颊,轻轻柔柔的。 谈昌捏住那根手指。“要是你的意思,我自然别无二话。只是臣子不能冲撞皇后娘娘,还请太子殿下赐我一身宦官服饰。” “我叫德善送一身进来。”李霖很快就答应了。 “沐泽,你若是不开心,就说出来……不管动手的是谁,这都不是你的错,你才是险些丢了性命的那个!”谈昌觉得自己是煳涂了,脑海里一片乱麻。可就是再煳涂他也得说,这的确不是李霖能左右的。不管是他人的私慾,还是阴差阳错。 李霖转过身去。“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觉得我最适合做太子?” 谈昌不明就里,只好应了一声。 李霖背起手往外走,“如今,你可还是这么想的?” “仍是如此。”谈昌快步追了上去,“永远如此。” 第66章 吱吱 站在坤宁宫的门口, 就能闻到扑鼻的药味。 绿柚和腊梅一路惊慌失措,不知道平日总是恭敬温和的太子殿下突然发什么脾气,明明说了娘娘不能见人,却还是带着太监沖入内。 “母后。”李霖最终还是在床边跪下, 扮成太监的谈昌也跟着跪下。许皇后躺在床上, 面色苍白,唇边却带着淡淡笑意。“大郎怎么来了?” 李霖与许皇后毕竟不是亲生母子, 年纪也只差了十岁, 所以成年以后,李霖尽力避嫌, 很少这样直接闯入。 “母后, 喝的是什么药?”李霖吸了吸鼻子,眼神有些复杂。“太医不是说了, 只用静养着就行吗?” “不过是一些静神养心的药,也难为大郎惦记。”许皇后费力地伸出一只手,朝李霖招了招, “跪着做什么,快起来。” 李霖垂下目光。“难道是牛膝汤?” 牛膝蟹爪甘遂,定磁大戟芫花。斑毛赭石与碙砂,水银芒硝研化。又加桃仁通草,麝香文带凌花。更燕醋煮好红花,管取孩儿落下1。 许皇后仍然笑着,只是谈昌却能感觉到,李霖开口的瞬间坤宁宫中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了。“大郎说笑什么, 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父皇多久不来一次坤宁宫了。” “所以,不是父皇的吧。”李霖轻轻地开口。 “太子殿下说什么浑话!”腊梅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身子都气得发抖,“娘娘……” “你闭嘴。”许皇后的手用力地捏住被子,“太子今日请回吧,这番诛心之论,本宫只当没有听过。” 这是最后的警告。然而,通过法术,谈昌已经看穿了这个女人极力撑起的尊严背后的虚弱和恐惧。李霖回头,谈昌带着无限遗憾,缓缓点头。 李霖弯下腰磕了个头,便重新站起身来。“腊梅绿柚先出去。” “殿下!”腊梅和绿柚都是一脸不可置信。太子殿下的命令他们无法违抗,但是谁知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谈昌抬腿往外走,伸手推了一把那宫女,绿柚憎恶地瞪了他一眼,又抬头看许皇后。许皇后的表情冷漠,“太子这是要做什么?” “……娘娘!” “滚出去!” 两个宫女不情不愿地退出门,谈昌便退到一旁,只留二人对峙。 “四弟是否……不是父皇的孩子?”李霖一字一顿,道破了他二人已经瞭然的真相。 “满口胡言!” 许皇后终于怒容满面,手指因愤怒抖动着。 “太子,本宫自问多年未曾亏待你,四郎也处处以你为尊,你就是这样构陷你的弟弟的?难道二郎死了,三郎圈禁你还不满足,还想逼死你最后的兄弟!?” 这些话破空而来,就像一把一把利刃。然而李霖今日已经承受了太多伤痛,如今听着这些话,却不觉得什么了。他只是隐约想着,皇后娘娘果然是对自己积怨已久了。四弟也是嫡子,处处以他为尊,当娘的又岂能无怨。 许皇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张开手指,失神地盯着指尖。“大郎,我,我方才……” “母后。”李霖提高了声音。“我不会告诉父皇,只要您答应我——”他与许皇后对视,那双杏眼让他想起他回宫那一年,在宫人冷嘲热讽后,这双眼睛温柔的拂过他;也让他想起那个小小软软的少年的眼睛,明亮澄澈,李霄拉着他的手,叫他哥哥。 “——养好身体后和四弟离开这儿吧。四弟的书读得好,渭南有大儒陈校检,可以为师。我已修书一封,他会照拂四弟。” 李霖尽力将每个字都说得真诚无比,他默默期待着,期待着那双眼睛也回报同样的真诚。 许皇后却因他这一句话再次冷笑,“太子这是要将本宫与渭南王一同流放了?四郎才十四岁,如何就能去藩地!本宫是后宫之主,去留也不是太子殿下说了算的!” 李霖嘆了口气。“谈昌。” 谈昌立刻走出寝宫的门。门外两个宫女只剩下腊梅,绿柚不知去哪儿了。腊梅一见谈昌就如看见过街老鼠一般,憎恶又恐惧,谈昌顾不得她是怎么想的,像捉小鸡一样把他揪进寝宫,压在李霖面前跪下。 “孤问你话,你如实招来。”李霖说。“皇后娘娘闭宫多日养病,是不是有了身孕?” 李霖开口的同时,谈昌已经看向了腊梅的眼睛,灵力也跟着无声无息地注入,控制着面前这个人所有的举动、想法。 方才还抗拒还嘴的宫女瞬间安静下来,乖顺地回答:“是。” “腊梅!?”床上的皇后已经变了脸色。 李霖短促地喘了口气。但他没有停顿就继续问:“皇后与他人有私,四皇子也是他的孩子。对不对?” “是。”腊梅也不假思索地肯定。 “……他是谁。”李霖费力地咬了咬嘴唇,“是何虑对吗?” “是,国师常常借着送符、占卜的名头来坤宁宫中,除了我和绿柚,别人都不知道。” 许皇后瞪大了眼,看着他们如同看着恶魔。“你怎会知道!?你怎会知道!?” “母后,你在说什么?” 另一个声音突然传来。殿内的所有人默契地安静下来,一同看向大门:少年像是刚从寝宫赶来,身上还穿着青色便衣,手中却突兀地提着一把长剑。他的脸上还有怒火,目光却茫然失措。 渭南王李霄盯着许皇后,又问了一遍:“母后,你在说什么?” 许皇后没有回答他。 “李霄,你又在做什么!”李霖一声断喝,皱眉看向这个最小的弟弟。“擅闯坤宁宫,手提利刃,你要谋反不成?” 被斥责的李霄嘴角抽搐了几下,在听着李霖的质问时。片刻后,他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手里的剑也再次抬起。“不错,我就是要谋反!” 第96页 他大声地喊出了这句,就像打开了一个开关,终于能顺畅地说了下去,“我和你一样是中宫嫡子,凭什么你是太子?就因为你投胎比我早?我为何不可当太子!” “霄儿闭嘴!”沉默的许皇后终于找回了声音,可是李霄已经对她不闻不问。太子殿下目光如利刃,“别庄的刺客是你安排的?” “不错!” 渭南王李霄抬头挺胸,高声承认。“他们对我心悦诚服,甘愿为我所用,朝堂上的大臣们也是如此,大哥,现在投降,我还能饶你不死!” “你的先生教你仁义礼智信,你学会的就是弒兄、谋反、顶撞母后?”太子李霖步步逼近,声音也越抬越高。 “我不是!我不是!”李霄连续重复了几遍,双眼充血,越来越红。“你可以劝谏父皇,当一个好太子,我呢?我若是忤逆了父皇,失去了父皇的欢心,我还剩下什么?” 他的长剑剑尖抖动。李霖看在心中,怒火更盛。“父皇与我何曾亏待你?” “我们的辈分从木字,凭什么只因为你五行缺水又生在大雨天,我们就得跟着你取名?凭什么你生下来就是太子,我们都只是你的臣子!?” 多年以来郁结于心的问题被他一个一个问了出来。床上的许皇后已经泪雨滂沱,“霄儿,回来,霄儿……”而失去控制后恢復神智的腊梅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尖叫出声,“娘娘!殿下!” “所以你要弒兄?”李霖看着李霄握剑的,仍在抖动的手。“你已经害死了李云,还想要杀我,你自己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就是个贱货!”李霄不屑地啐了一口。“贱人生的种,我帮他了结痛苦!” 四弟的唾弃与鄙夷,和二弟侃侃而谈潇洒自如的形象重叠在一起。太子用力地咬着牙,不忍和怜惜都被彻底放下。“那你比他还不如!他至少是父皇亲生的孩子,你又算是什么?!腊梅,你再来说一遍!” 谈昌一眼扫去。 “奴婢说,奴婢说!四皇子是娘娘与国师通=奸所生,不是皇子!” “母后,你可承认?” 许皇后泣不成声,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不用骗我了!我不信!我是中宫嫡子!中宫嫡子!你才是贱人生的小杂种!”李霄终于抬起剑,他不再犹豫,要往李霖身上刺去。 “住手!” “护驾!” “快放箭,还在等什么!?” 杂乱的声音交织成一片,谈昌只看到少年脸上再次流露出茫然,眼神空白,然后他倒下,李霖冲上前抱住他,长剑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支箭,安安静静地插在李霄后心。十四岁的少年,方才还张扬跋扈的少年,已经不能说话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许皇后的尖叫声歇斯底里,为首的侍卫跪下,“属下护驾来迟,请太子殿下恕罪!” “罪人何虑何在!”李霖抱着另一个失去的弟弟,声音像是几天不喝水的人一样沙哑。 “国……罪人何虑不在真元观中,弟子也不知他去了哪儿!”侍卫利索地改变了称唿。 谈昌脸色骤变。“不好,不好!”他连连跺脚,周围人都讶异地看着这个突然变声的太监。然而今日的“惊喜”已经太多,实在不缺这一份了。“沐泽,快去干清宫!他在干清宫!” 李霖也闻之变色,他小心把李霄放下,沉声道:“来人,给渭南王装殓!”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金瓶梅》,打胎神器 感谢半世癫狂小天使的地雷! 第67章 吱吱吱 李霖只想找人, 不想逼宫,所以他把大部分侍卫留在坤宁宫,看好许皇后和她身边的宫女。不过当他们离开坤宁宫时,许皇后已经面色灰败, 看起来失去了所有的信念。好在御医离得不远。 剩下跟随他们前去干清宫的, 不过二三十人。 “渭南王出了事,宫外的许侍郎必须及早控制起来。”谈昌匆匆说道。他们言语之间仍将李霄称为王爷, 谈昌摸不准李霖是怎么想的, 是打算就此放过不再追究,还是只是一时之间安抚许皇后的举动。 赶来的侍卫大多是宫中的侍卫, 被惊动后前来护驾的, 李霖带走的才是他的贴身护卫。“许侍郎不成大气,渭南王已薨, 他还能翻天不成?”李霖嗤之以鼻,“放心吧,我叫决明去了, 现在的关键还是……”还是干清宫那边。 干清宫一如平日肃穆宁静,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真的走到了,李霖又突然停下脚步,用力抿了抿嘴,转向谈昌。“你回去,何虑在,不知会对你做什么。”李霖至今都记得三年前,何虑不知做了什么法, 把谈昌给捉去真元观那次。 提到这个,谈昌也是心有戚戚然。但是他也有底气。他与三年前已经不同了,不要说与李霖近身相处这么久吸收的龙气,这三年他勤学时也没有忘记修炼,否则怎么用气法力越来越顺手? “我可以的。”他也憋了一口气,想看看这回到底是谁捉了谁。“再说我如果不在,你带在多日,也未必有用。” 两人几句话都是贴近了说的,落在旁人眼中,就是太子殿下与贴身太监谋划着名什么。 太子殿下突然驾到,身边还带了几十卫兵。干清宫的侍卫眉梢松动,心里有了许多猜测。 倒不是带着侍卫不正常,实在是他们这位殿下一向低调。 “见过太子殿下。”为首的两个侍卫一对视,便明白了彼此的想法。不过,该问的话还是得问:“殿下可是有召见?” 召不召见的,连个太监都没有,大家都心知肚明。李霖说:“何虑可曾来过?” “这……”论理,这话是不该说的,然而一想到干清宫里连绵不绝的咳嗽声,那侍卫就下定了决心,低声说道:“国师方才进去。”皇帝固然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可是谁都知道,干清宫的这位没几天了,跟新帝搞好关系才是正理。 “何虑谋害延平王,罪不可赦,孤带人前来捉拿!” 这话一说出来,侍卫们都懵了。谋害二皇子的,就是国师?买通侍卫,放入刺客,企图刺杀太子,都是国师干的? 不过他们很快就反应过来。太子殿下一向不喜欢神仙道术的,国师原本只是陛下临时设立的官职,若是殿下继位,又将何去何从? 脑子转得更快的已经想到,国师似乎还是四皇子,渭南王的老师。 李霖一点头,对后面的侍卫吩咐:“你们在这儿等着,谈昌跟我进去。” 自以为洞察真相了的干清宫侍卫齐刷刷后退一步,为太子殿下让出路来。 李霖没有回头,迳自步入大殿。 景和帝一向卧床静养,可是如今空落落的寝宫中,却能听见另一个声音。“……臣毕生心血凝结于此,还请陛下……” 第97页 “住手!”李霖先抬出声音打断了屋里的两人。 何虑就跪在龙榻旁,双手端着一个木匣。那木匣是上好的檀木做的,花纹精緻,鎏金镶嵌。李霖太熟悉那个匣子了,多少次,高公公从里面取出了一颗一颗的金丹。说是金丹,然而在李霖看来,就是这些把他的父皇从一个高大俊朗的青年人,变成了如今形容枯藁,双目赤红的模样。 “太子未宣即入,入而不拜,是想做什么?”明明是申饬的话,可是景和帝如今已经没有力气了,连咳带喘,手都在抖。 李霖没有立刻说话。他静静看着何虑。何虑总是白色道袍之中,细看才发现他的确面容清秀,清秀而熟悉。 熟悉的令他心痛。 “父皇容禀,儿臣前来捉拿罪人何虑。” 李霖的一句话,又让景和帝死命咳了起来,高公公一路小跑过去给他抚背餵水。何虑仍跪在地上举着木匣,手微微抖着。倒不是因为他手酸,而是自打谈昌一进殿,就动用灵力,将何虑死死定在那儿。 他不知道何虑这人的深浅,所以笃定了拼死一搏,抢占先手。 然而他发现,有一股灵力,霸道冷冽,迅速地反扑上来。 好不容易顺过来气,景和帝终于爆发了。“逆子!你想气死朕么!速速跪下领罚,回宫禁足!” “父皇容禀,”李霖的语速不紧不慢,“儿臣与二弟在别庄上打猎时遭遇刺客,二弟不幸殒身。” 啪的一声响,在空旷的寝宫中显得尤为明显。 景和帝摔了杯子,却不是因为愤怒。 他向来不喜欢二儿子,因为他残疾,因为他懦弱,从来不肯主动亲近自己。后来修道之后,就更加冷淡。连他回京都不曾主动召见,嫡长孙出生,也只是随口问了问。 可他没想到,他居然走在了自己前头。 “是你!是你!”景和帝终于将攒足了的愤怒倾泻而出,“你做什么要带你弟弟去别庄!你的侍卫呢!侍卫在哪儿!” 李霖冷眼旁观,竟然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他只是略有遗憾,若是二弟能看见这一幕,看见曾经仰慕的父皇原来是在乎自己的,会不会感到欣喜。 “刺客就是宫中的侍卫,儿臣查明,主使是何虑。”李霖字字句句,铿锵有力。高公公勉强站直了身子,大气都不敢出。 景和帝苍老的目光终于转到了何虑身上。何虑镇定自若,放下木匣膝行上前。“臣潜心炼丹,实不知太子所言为何,只想问殿下,可有证据?” 提起金丹,景和帝的眼睛闪了闪。“呈上来。”高公公从何虑手中接过木匣子, “父皇,”李霖不得不再次出声,“金丹于人并无益处,太医已经说明,不仅无益,反而有所损害。” “陛下,所有金丹,都有人试用,殿下若是不放心,臣也可亲自服用。这一枚凝结了臣毕生心血,只怕……” 谈昌的心越来越急,可是那股灵力太过霸道,他怎么也寻不出一丝漏洞,更无法完全控制何虑的言语。 “只怕于您并无益处。至于殿下的指控,臣倒是想说。太子殿下与王爷一同前去别庄,为何有刺客行刺王爷,殿下却毫髮无伤?” 谈昌心中咯噔一声。 景和帝目光沉沉,看向李霖的眼神已经毫无温度。“太子真是心大了,都管到朕头上了。你口口声声说国师谋害延平王,可有证据?国师为朕分忧,朕每每服用金丹后精神大振,你却不问不顾,视朕为何物!?朕还没死吶,你就开始算计你的弟兄了!枉费你母后生前百般怜爱,竟是个不孝不悌之徒!”他越说越气,又咳嗽着说,“高大伴,拟旨,朕要废了这个庸碌不孝的太子!” “废储是大事,还请陛下三思!召见内阁的大人们商议后再做定论!”高公公飞扑在地,磕头如捣蒜。他实在不敢遵从旨意。太子册立快十年了,毫无缘故说废就废,别说太子会不会报復他,宫里的文臣就先得用唾沫星子淹死他。 “还三思什么,他都害死兄弟了,还要等他弒父么!”景和帝怒火滔天,“废储!朕要废储!内阁那帮废物与他串通一气,欺瞒朕,大不了通通废了!拟旨!即刻废黜李霖的太子之位,圈禁慈安宫,不准外出,不准探望!改封渭南王为太子。渭南王才学兼备,天赋异禀,堪当大任!” 除了谈昌无人注意到,顺从地跪着的何虑眼底闪过淡淡得色。 “渭南王李霄与国师沆瀣一气,企图刺杀儿臣,已于坤宁宫中伏法。”李霖仍跪在远处,不躲不闪,笔直如青松。他的态度平静,好像往日汇报国事一般 “反了反了,彻底反了!” 景和帝身边已无东西可摔,他一把扯下了外袍上的玉佩,冲着李霖用力砸了过去。然而愤怒给了他发泄的精神,却没给他力气。那玉佩没飞出多远,就落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然而还有个人,比景和帝更加震惊,更加愤怒。 “你说什么!?你……” 何虑刷的一下挺直身子,转过去看李霖,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你把他怎么了!” 那一刻,谈昌终于找到了那股看似不可战胜的灵力的漏洞,一鼓作气,将全部力量的从此注入,包括那来自李霖身上,绵延不绝的龙气。 他能感受到何虑的愤怒,何虑的绝望。他甚至能读到何虑在担心许皇后,原来是真的曾经爱过。 谈昌没有犹豫,不动声色地,一步一步,左右着他的判断。 “我并没有将他怎样,倒是国师要想想,你是怎么把自己的亲子逼死的。”李霖看着龙榻上憔悴绝望的景和帝,心中有报復成功的快感,也有些许不易发觉的同情。 然而那名为同情的种子来不及生根发芽,就被他一口气拔走。 谁来同情无辜丧命的二弟?谁来同情他的妻儿?谁来同情八岁丧母又没有父亲的孩子?谁来同情这天下? “与皇后娘娘私通生子,还密谋谋害皇子、甚至陛下,事到如今,国师可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第68章 吱吱吱吱 何虑的青筋暴起, 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景和帝的手几次抬起又放下,最后只是喘着粗气看向李霖,“你说的,你说得对, 都是真的?” 李霖拱手, “儿臣所言,句句属实!” 何虑一句话都说不出, 落在景和帝的眼中, 就是默认的意思。他这一天受到了太多的刺激,此时一脸怒容却说不出话, 身体直愣愣地倒下去, 双手捂住胸口,表情也扭曲起来。 “殿下, 殿下!”高公公十分识趣,只殷切地一遍遍叫着李霖。他听到这种皇家丑闻,已经预料到自己会是怎样的命运, 此刻也只求早些脱身。李霖一点头,“快去请太医!” 然而那景和帝去舒展眉头,手摆了过来指着地上,断断续续地发出杂音。 “陛下想要什么?”高公公老泪纵横地凑了过去。他跟了景和帝这么多年,不可能全无情分,看到景和帝老来落得如此地步,也是心有戚戚然。 第98页 “丹,丹……”听了许久, 他才听出景和帝要的是地上的金丹。他慌忙去捡,李霖的眉头已经锁得紧紧的了。 “殿下……”高公公最终还是转向李霖请示。他欲言又止,显然是想给景和帝最后一点暗卫。 然而有的人却不这么觉得。 “陛下服下此药,可减免痛苦,更能长生不老!”何虑的声音很大,不止屋里人能听到,屋外的人也能听到。谈昌控制了他那么久,终于一时放松警惕被他找到了反扑的机会。 若是李霖执意阻拦,不管是景和帝还是屋外的人,都会认为李霖有意谋害父皇。而景和帝若是真有了个万一,李霖继位也甩不开恶名。更不要说景和帝醒来后会有的反应了。 宫里还圈禁了一位三皇子,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李霖明知道何虑在谋算什么,却无法驳斥,而高公公,已经做好了呈上丹药的准备。 何虑终于能发声了,他迫不及待地再次送上一击:“陛下,干清宫内有鬼祟,臣愿为殿下除妖!” 这一句说出口后,连高公公的表情都不对了。 “父皇身体不适,太医何在!?”李霖终于开口了,他无法不开口,他不能容忍何虑再把谈昌拉下水。 然而从走进屋子以后,一直没有出声的谈昌却突然开口了。“本座在此,何方妖孽胆敢生事?” 他向前跨了一步,身上宦官的服饰闪了闪,渐渐变成一件裁剪得当的赤红长袍,衣袖上金纹暗绣,随他走动若隐若现,还笼罩着淡淡光芒,果然一派仙人气度。 他迳自走到景和帝床边,忽略掉了呆若木鸡的高公公,伸出右手在景和帝的胸口一拍,口中念着:“快快醒来!” 景和帝勐然咳嗽,却松开了攥紧胸口衣物的手,刚刚还痛苦挣扎的病人一转眼却如同没事人一般坐起身。他一双眼含着激动与渴望,紧紧盯着谈昌。“仙人救命之恩,朕牢记于心,只求仙人赐教!” “陛下!”何虑见状便要上前分辨,谈昌轻飘飘砍了他一眼,便将高公公手里的金丹夺过,一把捏成粉末,消泯于尘土。“如此秽物,岂可拿给人间天子服用?” 景和帝骤然扭头看向何虑,目光中是天子之威,雷霆震怒。 谈昌犹嫌不够。“你说吧,你不惜伤及天体取血炼丹,是为何?”他拿到那金丹时便感觉到了龙气,这何虑的野心不小,胆子也不小。谈昌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猜测,只待一一证实。“你身为道士,本应潜心修炼,却搅合到皇家夺嫡之中,甚至想扶持一个身无龙气之人,你究竟想做什么?” 何虑不答,只是冷笑。 “太子,将这个祸乱宫城的罪人拿下!”景和帝已经看不下去。 李霖不用他吩咐,就直接扑上去。他早就想把这罪人暴打一顿了。何虑见状,就要从怀中掏出道符,谈昌的左手搭在景和帝的手腕上,龙气夹着灵气向着何虑袭去。他方才借了李霖的龙气驱除景和帝的痛苦,如今也该借一借这位陛下的龙气还回来了。 何虑的道符还没念完,就被李霖狠狠撞倒,谈昌的灵气又紧随其后。他的法术比起谈昌略占上风,可是再加上一个日日与侍卫操练武艺的太子李霖,就显得不够看了。 李霖三下五除二放倒了何虑后,第一件事就是将何虑身上的道符全搜了出来,一把撕成碎片,按着他跪倒。 景和帝面沉似水,一字一顿地质问:“朕待你不薄,你却不知珍惜,反而欺骗朕、谋害朕!你究竟是何居心!” 一旁的谈昌早已收回手,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仙人做派。听到这儿,他才不置可否地说:“本座看,他痴心妄想的,是要成仙。” “不错,本道就是想要成仙!”何虑昂首挺胸,丝毫不像是被问罪的罪人。“若非你们从中搅合,本道早已成功!龙血,纯阳之气,处子献祭,古书诚不欺我!” “人有人情,妖有冷暖,为何要去做无欲无求的神仙?就算要修仙,也应是体察万物,感念众生,了结因缘,超脱于凡。如你这般满手血迹,劣行斑斑,岂能成仙?”谈昌嗤笑,“蠢货,不过多读了几本书,就妄想危害人间,你当仙人都是瞎子不成?”谈昌回想起大长老对小狐狸们的教导,一字一句复述,却又更加通透了几分。 他每说一句话,何虑就大笑一声,等他说完了,何虑更是大笑不止。直到李霖手上动了真力气,他才停住了笑声。“我连亲子都能豁出去献祭,你说的这些,我又岂会在乎?” 他眼神狂傲,的确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然而李霖却下手又重了几分,冷冰冰地说:“李霄死了,你气的是计划受阻,皇后如何,你都一声不问吗?” “还能如何?”何虑大笑,“不过求一……” 求一死三字还未说完,李霖便面无表情地一拳敲下去,将他敲晕了。“何虑罪大恶极,还请父皇交给有司审讯后再做处置。” 景和帝一心牵挂着谈昌,对于李霖的话不过敷衍地点头。 “仙人为何突然现身?” “何虑悖逆天纲,谋害天子,你寿数未尽,本座才来此地,如今何虑就法,寿数也已还你,本座便要离去了。” 谈昌抬脚要走,景和帝在他身后苦苦哀求。“仙人与我既然有一段缘分,何必急着要走?我这些年寻佛问道,自以为也体察人间百态,了解了因缘,为何仙人不能点化我?” 景和帝连自称都从朕变成了我,给足了尊敬,满怀希望地看着谈昌,希望他能像方才一样赐自己什么仙气。 谈昌却连头都不回,拉开一段距离。他看见李霖的眼神,那是鼓励和纵容的含义。他也想起李霖曾经的嘆息,在肚中翻滚的话不费力地涌到嘴边: “法术是存在,然而要合乎天理。妖怪拥有法术,不得扰乱人间。有阴必有阳,有生必有死。掌握人间龙气的天子若是长命百岁了,岂不是打破了世间的守恆轮迴?” 说完这两句,他便大摇大摆地走出宫殿,远离侍卫们的视线后化为狐狸,熘出宫城。 景和帝又昏倒了。 这一次,是因为大喜后的大悲,还有龙气的枯竭。谈昌那一拍,原本就只有一时的功效。 高公公立刻扑出门叫人了。太医其实早已做好了准备,只是未经召见不敢擅自闯入。李霖彻底脱不了身,指挥侍卫将晕过去的何虑押下去关好,又看着太医们施救后,他便只好坐在床头,静静看着昏迷中的父皇。 这样静静看着,便生出了诸多复杂的心绪。 他的确记恨过景和帝,也怪过他。可是睡着的景和帝,看起来老态、疲态显露无疑。刚刚的话说出了口,负面的情绪也渐渐远去了。现在李霖想的,就是自己要做一个与父皇截然不同的皇帝。 至少老病躺在床榻上时,心中全无遗憾。 他还想的,就是不知道谈昌跑到哪儿去了。 在太医的努力下,景和帝终于再次醒转过来。高公公老泪纵横,跪在床边等候发落。他已经不求别的,只求三尺白绫落个干干净净,不必牵连侄孙。 第99页 “罪人……如何了?”景和帝一醒来,就用沙哑的嗓音问。 李霖端起参汤服侍景和帝慢慢喝下。“已经关起来看好了……四弟已经入殓。” 景和帝怆然长嘆。“你还认他是你四弟?” “渭南王是父皇赦封的郡王,也是儿臣的皇弟。”李霖回答。 “那就这么办吧。”景和帝无意多想,一想,酸涩和疼痛就从胸口渐渐升起。他缓缓吞下参汤,听到李霖问:“二弟呢?” 景和帝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想如何?” “儿臣想,二弟是护着儿臣才去了的,儿臣想为桢儿请封楚王,将二弟以亲王之礼下葬。”李霖小心地说。事到如今,他也不怕激怒了景和帝,只怕此事不成。他翻来覆去觉得自己对不住李云,唯有此举补偿李云的嫡长子李维桢,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此外,他还有个斟酌的意思,就是关于许皇后怎么处置。他摸不准景和帝心中对这位有多大的愤恨,有心求情也不好直说,只等着景和帝主动提起。 出乎意料,景和帝只是草草点了一下头。 “霖儿,你母后的忌日,是不是快到了?”李霖还在讶异他的好说话,景和帝就突然幽幽地问。 “是,下月就到了。” 李霖中规中矩地回答。即使景和帝用了最亲昵的,只有李霖小时候才听到过的称唿,也未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波澜。 毕竟,已经晚了太多年,造成的伤害都结了疤,也抹不平了。 景和帝盯着面前的虚空,那双干涸的眼中只剩深深的遗憾和懊悔,“你监国也有两三年,各项政务瞭然于心。也是时候了。明日朕便下旨,正式传位于你。” “父皇不可!”李霖连忙起身拜倒,再三推辞。这倒不是虚情假意,也是礼制的要求。 可是龙榻上的景和帝,只是用哀伤的语气说:“记得,朕百年以后,与你母后合葬。” 第69章 吱吱吱吱吱 六月份, 祭拜过许皇后之后,太子殿下李霖正式遵圣旨登基,改元光宁,次年起为光宁元年, 大赦天下。光宁帝李霖遵父皇李铮为太上皇, 移居宁寿宫。遵亲母陈皇后为母后皇太后,上谥号。遵许皇后为圣母皇太后, 移居寿安宫。许皇后一心修道, 为已故的渭南王祈福,闭门不出。 朝臣不是没有猜测过渭南王的死因, 短短两天宫中接连折损了两位皇子, 接着景和帝便要退位,任是谁, 都要有些猜测。可是作为君父的景和帝都没说什么。他们纵使想说,也缺乏立场。何况新帝对于许皇太后态度疏远,又迅速夺了许尚书的官职, 替换了内阁成员,任是谁心中都有了些计较。 李霖点到即止,处死何虑与施卫忠的叛臣后没有大开杀戒。接连的内乱已经使得大昭动盪不安,若是再兴杀戒,难保不会损伤底子。连坤宁宫出的锦瑟,李霖看在她服侍自己多年的份上,也只是送她出宫与家人团聚。当然,暗卫盯梢是免不了的了。 继位不到一月, 新帝便亲自为两位王爷主持葬礼。延平王李云救驾有功,追封楚王,由嫡长子李维桢继承,成年后就藩。渭南王李霄尚未长成,仅以郡王礼下葬。 葬礼时谈昌也在,他看着渭南王的灵柩被安置在皇陵里,不由慨嘆。李霄并非皇家子嗣,牌位安放在太庙之中,后人祭拜时他也收不到香火,只能孤孤单单做个孤魂野鬼。也不知这究竟是给他的尊荣,还是无尽的惩罚。从前那个爱好读书,乖乖跟在李霖身后问问题的小少年不知怎么就长成了这样,也许是那个乖巧少年从未存在过。 终究是个人选的结果,谈昌嘆息过后,便不再细想。 当日在干清宫中的人还活着的只剩下高公公与景和帝。高公公战战兢兢,当晚便三尺白绫自缢了。景和帝却是认得谈昌的,李霖也问过谈昌,愿不愿意做国师。国师虽然不得文官待见,在民间却有很高声誉,在左右朝政上,也是不小的力量。然而谈昌推拒了,他只是说:“沐泽,你如今在文官中的好名声都是你做实事换来的。你是要做明君的人,手下不能出一位国师,不管是谁,不管灵验与否。” 李霖刚想说不在乎,谈昌就迅速截断了他的话:“即使做一个文官,我也有能力左右朝政,你信我。三年等得,三十年也没什么。” 三十年。这是一个以李霖现在看来十分漫长的时光。他如今才二十三岁,三十年后,谁知道怎样?他紧紧握住谈昌的手,一字一句发下誓言,“若我非明君,你当废我。” 谈昌不禁动容,但他说:“好,我日日监督你。” 新帝登基后迅速接手了朝政。由于有监国的过度,李霖上手迅速,何况在景和帝退位后最后的桎梏也消失了。 景和帝的身体的确被掏空了,即使停止服用丹药,一时片刻也很难调养。太医们也觉得棘手,请示过李霖后,便不约而同开一些滋补的药物,让景和帝先吊着,撑过一时。 葬礼前李霖便命人修缮了王府,请新的楚王妃和小楚王一併搬入。十一月,张侧妃诞下一子后难产而去。 李霖亲自为他取名李敬梓,又命人将他抱入宫中照料。群臣议论纷纷,不知道陛下是单纯怜惜楚王的子嗣,还是有过继之意。 李霖的确正有此意。 “他尚在娘亲腹中就失了父亲,如今更是没了娘,王妃照料他,终究不如亲生母亲,何况还有小王爷在一旁比较,不可能一碗水端平。”李霖对着谈昌絮絮地解释。看他那样子,倒像是这是他私生的孩儿,怕谈昌不肯认似的。 “你这样子,叫人看去,倒不知我们谁是君,谁是臣了。”谈昌先说了句玩笑话,才道:“我早猜到你的意思了,你也需要一个继承人,从小养在身边,自然最好。” 他没有说的是,李霖怜惜这个孩子,也有自比的意思。从前李霖便是幼年失了母亲,又不得父亲照料,才被谈太傅接入宫中。他是希望,这孩子也能有一个略微轻松的童年。 李霖也不说破,只是一双胳膊严严实实抱住了谈昌。“你总是好的,若没有你,我这个皇帝做得,也没甚滋味了。” 然而谈昌坦然接受,不代表朝臣也如此。李敬梓被抱进宫中两天,徐阁老便联合内阁上书,请李霖早日成婚,册立皇后,以安天下。 徐阁老这算盘打得十分精明。李霖并未直言过继一事,他便也不提起,只说立后。若是李霖依旧坚持过继后再大婚,这孩子肯定会成为未来皇后,和国舅的眼中钉。而若是李霖先大婚了,要不多久生下自己的孩儿,还会那么疼爱这个侄子吗? 一封奏摺一上,凡是家中有女儿的大臣们,全都跃跃欲试。 徐阁老的算盘打得好,可惜他遇到的是李霖。 李霖命人在大朝会上读完了那本摺子后,当场驳回。满朝文武众口一词,李霖必须赶紧大婚。而熟知这位秉性的谈昌还没有资格上朝,正在翰林院参与修实录,忙的不可开交,根本不知道朝会上发生了什么。 第100页 “朕有疾,不能婚。” 李霖用短短六个字,封了所有人的嘴。 官员想送自家女孩儿入宫也是为了搏一个富贵,都知道生不出龙子了,谁还愿意让女孩儿在宫中熬上一辈子? 然而,他们还是震惊于李霖的坦诚,甚至有那么一丝的同情:皇帝又能如何?男人的那点事儿,他们心里还不明白么?堂堂皇帝被臣子逼着在朝会上承认自己不=举,这,这简直……不亚于当众处刑。 然而李霖却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他越是坦然,官员们越是心疼他的强作镇定。 带头上书的徐阁老闹了个大红脸,此后谁再不长脸地提广选后宫,徐阁老第一个带头口诛笔伐。 有了这么一件事过度,李霖下旨过继楚王第二子,甚至翻了一年后封太子时,朝中上上下下,再无异议。有那些不知情的还想非议,摺子没递上去,就被上官一通教训:好小子,陛下都自曝其短了,还上赶着揭人伤疤? 谈昌听说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后,晚间在干清宫里,拽着李霖的袍子把他骂了一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知不知道,这会引起人心动盪?你父皇听了会怎么想?三皇子还关在宫里呢!你就算真想立太子,等上两年,再守孝……” “好了好了。”李霖听对方越说越不像话,还有绕回来借着说的架势,赶紧喊了停。“好,我知道你心疼我了,我都不在乎名声,你还在乎什么呢。” “谁心疼你了?”谈昌还在犟嘴,又小声嘀咕:“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有隐疾……” “你来一趟也不容易,过来陪陪阿生吧。”李霖知道对方脸皮薄,三言两语换了个话题。末了,又补充说道:“等你看完了,我让你好好观摩一下,我到底有没有隐疾。” 养儿不易,何况是两个老婆都没娶过的光棍养新生儿。李霖虽然找了懂医术的宫女和嬷嬷在干清宫里照料,时时刻刻把李敬梓带在身边。李霖犹觉不放心,听了一通民间“起个贱名好养活”的说法,特意给这位宫里的大皇子取了个小名叫做“阿生”,宫里的宫女一律不准叫大皇子,都用小名叫着。谈昌也被他带的疑神疑鬼,生怕自己哪日不在宫里,李霖又没顾上,阿生就被人害了,还专程从李霖身上取了纯正的龙气,给阿生护体。 不过李霖偶尔也会讨厌阿生。自从干清宫养了孩子,李霖就不能再随着性子出宫。而谈昌又不肯在干清宫留宿。好不容易把人留下一回,李霖还没做点什么,隔壁孩子哭了,谈昌瞬间精神了。 “有嬷嬷看着,阿生不会有事的。”李霖揽着谈昌又瘦又滑的腰不肯松手。 “有你这么当爹的么!”谈昌气得吹鬍子瞪眼,李霖认命地跟着爬起来去哄那小傢伙,等阿生睡下后,才一把拽住方才为了阿生凶他的谈昌,按在龙榻上狠狠泄火。 不知道是他们的精心照顾,还是那个小名起了作用,到了光宁元年十二月,一周岁的阿生已经成了个白白净净的小胖子。他从不怕人,见人就笑,一笑就露出几粒刚长的小米牙。不知道是不是小孩子对于成人的善意感受很明显,阿生与谈昌极其亲近。每次谈昌到干清宫,阿生总会一下子就感应到,跌跌撞撞地走,摔倒了也不哭,爬起来就往他怀里撞。 阿生周岁的时候,李霖下旨将李敬梓的名字计入玉碟,正式册封太子,大赦天下,选拔詹事府官员教导太子。 谈昌曾经背地里劝过:“我知道你学问好,可你也是八岁才跟着谈先生学习,阿生还那么小,你就选詹事府官员,是不是太心急了?” 李霖瞟了一眼抱着画册留着口水牙牙学语的太子殿下,哼了一声,抓住谈昌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你当我是为了让他早些开蒙?” “不然呢?”谈昌反问。与皇帝平起平坐,不管在什么朝代都是砍头的罪名,可是谈昌已经一回生二回熟了。 “当然不是。”李霖嘆息般地凑上前,吻了吻谈昌的眉心。“不然怎么给你升官,怎么让这臭小子一直照顾你呢?” 第二日,谈昌便收到圣旨,兼翰林院左庶子。 阿生抓周抓的是谈昌的手。而谈昌仅仅是作为詹事府左庶子为太子殿下摆上书册,一晃手就被人抓着不丢。朝臣面面相觑,李霖大笑:“太子这是也要科举登第,做个探花么?” 阿生学会的第一个词是“爹”。后妃为了讨好皇帝,教孩子们的第一个词往往是父皇。李霖却嫌这词学起来太复杂,坚持要阿生先叫爹。干清宫的宫人早就对他们的陛下秉性十分了解,乐得看见太子殿下满宫跑,迈着短短两条小腿,追着自己喊。 李霖打的算盘是谈昌来的时候,也能听到阿生叫爹。直到某一日谈昌与姚之远结伴前来。姚之远看见阿生,主动蹲身行礼。阿生却握着宫女的手,利索地上前,沖两人叫:“爹——” 李霖的脸都黑透了。 此后,年幼的太子殿下就迅速学会了“父皇”、“公公”、“大人”等一系列词彙。当然,李霖告诉他,见到谈昌大人还是可以偷偷叫爹。 李霖始终没有选秀,没有立后。太上皇没撑到光宁元年就去了,李霖遵旨将他与陈皇后合葬。后妃们陆陆续续也离开人世,渐渐的,后宫便空了下来。 然而后宫中却并不寂静,宫人们每天都能看到皇帝陛下牵着太子殿下散步,谈学士在一旁侃侃而谈。夕阳之下,太子殿下的身影越来越长。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儿完结了,番外有谈太傅(幼年的李霖、谈昌),姚之远,李敬梓以及李霖和谈昌的,还有李霖谈昌后世的。内容提要会写好内容,大家买之前注意看一下。 第70章 吱吱吱吱吱吱 谈炳渊头疼了一整天, 实在是近来他走背字。 家里多了一个捡回来的孩子,这也就罢了,不过多张嘴吃饭,对他的俸禄来说影响也不算太大。可是又多了一位小殿下, 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谈炳渊的官衔是文渊阁大学士兼太子太傅。前者不必说, 后者,既然领了俸禄, 头衔里又带了个“太子”, 帮着陛下照顾照顾太子,那也是应该的。 在内阁里泡了一天, 谈炳渊没有得到任何安慰, 反而被同僚取笑一通。谈炳渊愤愤地走出内阁,发誓至少告他半个月的病假, 好好逗逗家里的小傢伙解闷。然后他突然看到一驾马车。 马车是普通的蓝布马车,然而在这宫城之中,又有几人有资格乘坐马车? 马车夫掀起帘子, 一个九岁左右的少年跳下车,穿着一身剪裁得当的黑袍子,包子脸绷得紧紧的,一板一眼地朝他行礼,“学生见过谈先生。” 谈炳渊的全身一麻,不用介绍就明白了这位小少年的身份。 “太子殿下……如何等在此处?” “父皇命孤随谈先生学习,孤特意前来迎接先生。”太子殿下依旧是一板一眼地回答,“先生叫我李霖便是。” 第101页 谈炳渊连声说着不敢, 推辞一番才坐上马车。 李霖吩咐车夫将马车驶向谈宅,谈炳渊在心中飞速算计,本来打算今天回去之后再跟那小祖宗慢慢说的,没想到太子殿下动作那么快!这下,可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马车的速度很快,转眼到了谈宅。谈炳渊还没站稳,就听见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委屈巴巴的。“先生,我都快饿死了,你终于回来了!” 李霖老成地皱了皱眉,谈炳渊的心提到了半空。他迅速地靠近小声说道:“殿下,臣有一徒弟,爱若珍宝,臣尚未教他君臣之道,还请殿下不要责怪。” “先生?先生?” 叫了两声没人理,谈昌推门走出来。 李霖一直绷着的包子脸骤然松了下来。 他从不曾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比年画上那些神仙童子还要好看:来人看着与他一般年纪,或许还大一点,穿着一件火红的小袍子,眼睛也是暗红色,比母后的宝石还要澄澈透亮。 想起母后,李霖的鼻子又酸了起来。 “这是你的师弟,往后你二人一同随我学习,要如亲兄弟一般友爱。”李霖还没回神,谈炳渊已经指着来人说道。 小小的太子煞有介事地拱拱手,说:“师弟好。”全然不知方才已经把悲痛摆在了脸上。 谈昌一抬手,也跟着行礼,笑眯眯地说:“师兄好。” 谈炳渊松了口气。看来这两个小傢伙倒是投缘。 他错了。 不过一个月后,谈炳渊便咬牙切齿,痛恨起自己当日的错觉。 起先是谈昌,谈昌拉着他的袖子,气唿唿地问:“他究竟是什么人?整日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我比他先来,凭什么我管他叫师兄?而且有了他,先生连我的名字都不叫了,整日只叫我小二!” 谈炳渊抚须嘆气。他就是不想让李霖记住谈昌,不想让皇家的任何人知道他。九尾狐,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啊。可他又无法跟一只超脱凡俗的灵兽说这些,怎么让他明白,太子殿下不可能叫一个平民师兄呢? 其次是李霖,李霖的表情严肃,故作镇静。“先生学术渊博,孤能随先生学习,受益匪浅。可是,只有一点,先生能否不再叫孤……老大?” 谈炳渊一口气憋在胸口,他的好学生李霖又继续说:“还有一件事,先生别怪孤多言,师弟似乎有些疏于管教了,如他的年纪,连大字都写不稳,实在是……”他连连摇头,幼嫩的小脸上一副不忍直视的表情。 谈炳渊气急败坏,课业便如小山一般堆积下来。 谈昌哭着喊着求着,还是得了十张大字的作业。 入夜,谈宅只有谈昌的屋子还灯火通亮。李霖安好习惯读完书,写完字,又去院子里转了一圈,回来看到灯烛仍亮着,顿了顿,朝那屋子走去。 嘟嘟。 门响了两声。手忙脚乱跟大毛笔较劲的谈昌不耐烦地嚷嚷:“您都能猜到我这会顾不上您,还来看什么呀,明儿就能给我收尸了!” 听到里头精神奕奕的声音,李霖收回手。他抿着嘴唇想了一会,还是推开门。 李霖第一页看到的是床。他这位师弟的床很矮很大,软绵绵的,铺着毛茸茸的垫子,一看就很舒服,和李霖在坤宁宫中的床铺一样。 李霖觉得有些欣慰,像是遇到一个知音人一样,但是他扭过头来,方才的念头,关于知音什么的,瞬间就消失了。 小小的少年埋头桌边练字,本应是一幅岁月静好的画,可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折腾的,一张大纸上七扭八歪一个“谈”字,怎么看都跟美好不沾边。 “嗤。”李霖不由吸了口气。 谈昌发现来人不是谈太傅,才勐地抬起头。他一抬头,李霖便看见那白净的小脸上也煳上了墨点子,灯烛之下看得分明,李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他笑了。谈昌一时愣了,他从未见过他这位师兄笑过,也没想到他笑得眉眼弯弯,会这么好看。 这么一看呆,谈昌方才准备好的挑衅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李霖从前嘲讽谈昌的字,三分是强迫症,追求完美的心态使然,七分则是反击。如今谈昌偃旗息鼓,他一肚子的嘲讽之词,就不适合拿出来了。李霖顺着看向谈昌手边的一叠纸,随手翻了起来。 “你这人怎么随便翻人东西啊!”早先被嘲讽大字都写不好的谈昌,还是憋不住炸了。 “抱歉。”李霖主动低头,这不过是涵养使然。不过那匆匆几眼也让他发现了问题所在,“你的手腕,是不是力道不够?” 想要写出斗大的字,需要手腕有足够的力量。李霖自小学骑射,练字,自然不在话下,许多民间的学子还要在手腕上加负重,才能练出力道。他看了几张就意识到谈昌的字迹虚浮,明显是手腕力量不足。 谈昌不吭声了。 李霖主动表达了善意,便一发不可收拾:“我帮你试试。” 他不等对方应答,就主动伸手,握住了谈昌拿笔的右手。“你放松,写字。” 谈昌的右脚尖在地上蹭了蹭。李霖立刻就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别动,身体站直,右手放轻松,手腕不要那么僵硬。” 废话,被你握着,怎么可能不僵硬! 一点一横落下,李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谈昌的力度走向,比自己写大字还要费心费力,不知过了多久,纸上终于写了个“谈”字。李霖仍不甚满意,不过与方才那张比起来,自然是天壤之别了。 “谢谢。”谈昌低着头,匆匆地说道。“师兄。”他仓促地补上了称唿。 “没事。”李霖松手,又恢復了不苟言笑的模样。其实他还想再捏一把,那小小的手腕光滑细腻。 一直驻足门外的谈炳渊终于笑了,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 春去冬来,三年转瞬即逝。 谈炳渊坐在屋子里,脸越来越阴沉,谈昌执拗地低着头,不肯接话。 “你就是不肯走?”谈炳渊问。 “至少给我一个理由!”谈昌勐然抬头,注视着谈炳渊的眼中噙着泪。 一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谈炳渊所有的火气都无影无踪。他嘆气,“谈昌,你是瑞兽,然而这世道容不下异兽,怀璧其罪,你还是快快离开这里,远离尘世吧。” “若你还当我是先生,就听我的。” 谈炳渊的心中思绪万千,有发现真相后的震惊,有对皇帝的责难和恨铁不成钢,更多的则是对臣子不得不逾越的苦闷,千言万语要说出口,他只是指了指桌上收拾好的行囊。“带上这些走,逃到山林里再变成狐狸……不要跟人类往来了,把我教你的,都悉数忘了吧。” 远离此地,远离凡尘。 这是谈炳渊能给这只陪伴自己三年,视若亲子的小狐狸最后的忠告。 纸页上一字一句,宫中无意间撞见的那一幕在眼前飞速闪过,谈炳渊握紧了双拳,愤怒支撑着这具苍老的身体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第102页 既为人臣,就当知其不可而为之! 他站起身,连连咳嗽,看到谈昌仍站着不动,只得克制着心痛,再次催促:“呆久了你师兄会怀疑,快去吧。” “先生,我能跟师兄再告个别吗?”谈昌小声地问。 谈炳渊在犹豫,他知道自己该说不行,但是他还是心软了。“去吧。” “既明,你还没睡醒吗?” 一声唿唤,终于让谈昌回过神。他眨了眨眼睛,终于睁开。映入眼帘的是青蓝的天,李霖关切的侧脸,还有阿生的小脸。 “爹爹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阿生抢着问道。 “阿生乖,爹爹梦到了一些事,要跟你父皇说说,你先去一边玩,回去给你念书。”詹事府大学士谈昌轻描淡写地哄走了太子殿下。 看着阿生一蹦一跳走远,李霖不由为大昭的未来忧心忡忡。然而忧心不过片刻,他便问:“怎么,梦到什么了?” “梦到咱俩小时候一起念书,你嘲笑我字写得差。”谈昌撇撇嘴,擦了一遍脸上的汗,又定定看向不远处的墓地,谈先生的墓地。“先生那时,就已经萌生死志了吧。”他喃喃说道。 处决了何虑之后,李霖打着修葺墓地的名义令谈昌亲自择地给谈先生重修墓地,如今这里已经是另一派景象了。 “触景生情了?”李霖从背后抱住他,闷闷地说,“我那会有点混帐,别跟我计较。” “才没呢,这话我说才对。”谈昌笑出声。“梦的最后一点你把我叫醒了,我也记不清了,我当时走之前怎么跟你告别的?” 他扭过身,发现提起这个话题后,李霖立刻笑得意味深长起来。“你忘了啊,真可惜,我还记得呢?” “什么?”谈昌瞪大了眼,拽着对方的袖子催问。 “忘了也罢,你只要记得,现在我们好好的在一起就够了。”李霖笑着将对方带到怀里。“既然要给阿生念书,晚上就留在干清宫,嗯?” 谈昌不情不愿,又带着笑地,嗯了一声。 第71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 詹事府讲师姚之远姚大人最近很烦恼。 姚大人年纪轻轻, 身居翰林院和詹事府两个天下文人嚮往的清贵之地,又是满朝皆知的皇帝心腹,日子过的顺风顺水,按说实在不该有什么烦恼的事。可是无奈, 他摊上了一个不靠谱的主子和一个不靠谱的同僚, 偏偏这两位还都有一个同样不靠谱的大靠山,令他烦恼不断。 当然, 这些也是习以为常的了, 他最近主要烦的,是催婚。 姚大公子早年他是个纨绔公子, 放荡不羁, 后来家道中落,闭门苦读, 所以耽误到了二十多岁,仍是孤身一人。如今他发迹了,又有形形色色的人上门攀亲, 要给他说亲,甚至还有自荐枕席的。姚之远烦不胜烦。 降雪完毕,太子李敬梓向先生认认真真地行礼道谢,亲自将他送出咸阳宫——宫中没有后妃,太子殿下从幼年,就被养在干清宫中,直到去年。 这在百官眼里是光宁帝有意抬高太子身份,然而身为深知内情的人, 姚之远却心知肚明,他们陛下早就有意甩开这个小灯泡,只是碍于谈昌不放心,才拖延至此。 哎,有时候知道的太多,着实烦恼。 姚之远散值之后没有回宅子,而是换了身平民衣裳,轻车熟路游走到市集上。 姚信俊默许了出息的儿子偶尔的叛逆,所以姚之远为了避开那些数不胜数的访客,干脆散值之后家都不回,等到吃过饭天色已晚,再回家睡觉。 他在市集上,此处多是卖花鸟虫鱼的,姚之远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小摊子。竹笼之中是一只只兔子,大的小的,黑白灰色都有。 姚之远在姚家出事之后,就将自己那一屋子宠物散去,如今看着心痒痒的,舔了舔嘴唇,走近了蹲下去观察。 不错,的确有幼兔,品相很好,毛又细又软,长短均匀,干净光亮,被照顾得很好。 “这兔子怎么卖?”姚之远终于抬起头,注意到了这摊主。 他微微一愣。 摊主是个姑娘家,二十岁左右年纪,穿着简单的深蓝布裙,梳着少女的髮髻,面容清丽,一双眼睛漆黑透亮。若是换个场合姚之远说不定还会贊一声美人,偏偏那双眼睛定定盯着他,看得姚之远心中一惊,后面的话都没说出来。 大昭对女子的约束比前朝都要宽松,但是这般年纪的女孩家,抛头露面出来摆摊,的确少见。不过,也确实是这样细心的姑娘家,才能将这兔子照顾的如此细緻。 姚之远把自己的反常归结为惊讶,听到对方回答:“大的一窝十文,小的一窝五文。” 女孩说话时总算低下头,但是姚之远听在耳中又是一怔。那声音不甚柔媚,反而有微微的沙哑,带着熟悉的腔调。 “你是淮阳人?”姚之远下意识地问。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淮阳方言,所以微微有些怀念。 那女子却表情一变,就开始低头用布巾盖上竹笼,扭过去收拾东西。“不卖了。” 姚之远后悔起自己的失言。做买卖归做买卖,他一句搭讪,倒显得没轻没重,像个登徒子耍流氓了。 “姑娘,是在下唐突了,在下给您赔罪。”姚之远退了两步,朝对方行一礼。直起身后,他又从袖中捡起一块碎银放在摊子上,当做赔礼,自己转身走了。 方才他也看见,那姑娘裹发的布巾都有些褪色了,然而质地是极好的。约么从前也是个殷实人家,却败落了。 怪可惜的。这样的姑娘。 姚之远不知算不算是感同身受,一时唏嘘,再逛集市都觉得没意思,便径直回府,囫囵吃了饭便睡下了。 姚母看的奇怪,还跟姚信俊说:“这孩子,今儿怎么失了魂似的?” 姚信俊摇摇头,“你别管他,让他自己想去。” 第二日一早,姚之远穿戴好,准备往翰林院去,一出门,却愣着了。姚宅的门槛上赫然放着一个笼子,上头搭了块布巾。姚之远觉得心跳有点快,走近了一掀开,才发现不是兔子,是一对鹦鹉。 姚之远心里有点惊喜,也有点遗憾。 他喜欢带毛的动物,摸起来软软乎乎,所以从没养过鸟。但是看着那鹦鹉,他又有些奇怪。这应该就是那姑娘送的吧,可她怎么知道自己住在哪儿,又怎么会送上一对鹦鹉 姚之远和鹦鹉大眼瞪小眼,最后一只鸟扑腾着翅膀叫:“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姚之远噗嗤一声笑了。 一整天,姚之远的心情都很好。谈昌见了还笑他,“你今日怎么了,喜气洋洋的,是捡了银子,还是见了漂亮姑娘?” “我养了一对鹦鹉。”姚之远决定不与他计较,喜滋滋地回答。 “鹦鹉?”谈昌有些奇怪,“你不是不养不带毛的吗?” “鹦鹉怎么不带毛?”姚之远犟嘴,谈昌摇摇头,只当这人发癔症,便走了。 第103页 姚之远忍了一天,散值时直奔集市。可惜,他找了一圈,也没看见那姑娘。姚之远不死心,把那集市从东头走到西头,随便吃了东西,又走了回去,可是一直到散市,那姑娘也没出现。 姚之远只好垂头丧气的回家,那对鹦鹉已经被挂在他房里。然而姚之远没找到人,看那对油光水滑的小鸟也失去了兴致,只是懒洋洋地听着他们叽叽喳喳:“吉祥如意!”“四时康泰!” 姚母去儿子屋里转了一圈,看到那鸟,打趣道:“又败家了,怎么养起鹦鹉了?” “五两银子买的。”姚之远懒洋洋靠在椅子上。 “开什么玩笑,这鹦鹉看着年岁大了,品相却是上等的,老实说,到底花了多少钱?” 姚之远眼睛都不眨了。 姚之远向来执着,又一连去了市集五日,终于再次遇到那姑娘。 她还是穿着那条蓝布裙,安安静静坐在那儿,面前的摊子上仍是那一笼笼兔子,看起来,卖出去的并不多。 “姑娘,又相遇了。”姚之远拱了拱手,才上前,仍是装作蹲下看兔子,手指逗弄兔子的毛,仿佛不经意地问:“姑娘可还养了鹦鹉?” “自家养的,不卖。”那姑娘回答,仍是淡淡沙哑的嗓音,却低过头没有看他。她好像也是随口问了一句:“鹦鹉不如兔子么?” 姚之远停下动作,抬起头,眼神复杂。“姑娘可是从前认识我?” 他实在不想这么唐突的。可是这姑娘说着淮阳话,认得他家在哪儿,收了五两银子,就把自家养的名贵的鹦鹉送来了。姚之远实在不得不多心。 女孩儿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半天才直勾勾看过来,说:“姚公子果然忘了。” 她眼睛一眨不眨,看起来有失望,还有一丝庆幸。 姚之远早已绞尽脑汁地回想,自己年少时做了什么荒唐事,可是怎么想,都不记得有这么个美人。 那少女一言不发,又开始收拾东西,姚之远怕她一走又不知何时回来,连忙按住一个笼子,“姑娘割爱,在下受之有愧,明日便将那鹦鹉送来,烦姑娘在此等一日。” 他连着姑娘名字都不知道, 那姑娘不发一语,只顾着收拾东西,姚之远看着看着,眼神一变——姑娘无疑见拂起衣袖,露出的手腕上一道青黑。 怎么回事!? 姚之远终于谨慎了些,没有直接发问,他装作起身回家,却绕到一个茶楼,在二楼远远看着。 不多时,便有一辆马车来了,停在摊子边,一个三大五粗的婆子跳下来,粗鲁地把姑娘往车上拉。 姚之远彻底明了,那姑娘手上的伤,说不定就是这样来的! 他立刻跳起来,叫了辆马车跟上去,一路跟到马车停在一处宅子,上头大大的字:“林宅”。 林家……姚之远若有所思,回到屋里时还在想,连鹦鹉都顾不上逗,一头倒在床上。 姚母终究不放心,叫侍女送热汤过来。侍女端着汤进门,叫道:“公子,好歹用些东西吧!” 侍女一句话把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鹦鹉给惊动了,那对鹦鹉立刻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姚之远心中咯噔一声,林家,那姑娘,鹦鹉……他全都想起来了! 顾不上别的,他立刻冲出家,要了匹马,一口气往外沖。冲到人家门口,他才后知后觉,谈昌说不定在宫里呢?不过他还是跳下马,扣了扣门。 门开了。 幸运的是,谈昌在家,不幸的是,皇帝陛下也在。 姚之远有口难言,赶紧说:“我就问一件事就走!”谈昌拍了拍一脸不耐烦的陛下的脸,餵了他一块点心,才说:“你要问什么?”姚之远看的牙都酸了。 “你可知道,当年淮阳被处置的商贾里,有一户林家后来如何了?” 回答的却是光宁帝。“朕记得淮阳林家判了没收家产,但他家的兄弟里还有一位大理寺左寺丞,应当是入京了吧。” 全连起来了! 姚之远一挽袖子,咬牙切齿,“臣请陛下赐婚!” 姚之远终究没那么冲动,在谈昌的劝告下,他又去了集市,一等等了几日,再次等到了林家姑娘,林芙。他大步上前,道:“你搬到京城,他们还这么欺负你?” 林芙愣了。 “当年……你去我家,也是他们逼你们的?”姚之远咬牙切齿。 那年姚之远才十七,正是风流少年时。林家与姚家世代交好,偏偏他们仍不满意,还想从姚家手上分一杯羹。林家的当家那日登门,带了个姑娘,说是他的侄女。 姑娘不过十四五岁,沉默寡言。姚之远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按照待客之礼,带着姑娘四处转转。姑娘随身带了一个笼子,两只鹦鹉脆生生地叫:“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姚之远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心中一阵鄙夷,脚下抹油,直接熘走了。 后来他忘记了姑娘,忘记了那张脸,却记得那双黝黑透亮的眼睛。 林芙的眼中噙泪,她小声说:“不是,在那之前,我就心仪你了。”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却从叔伯口中知道了这位无法无天,笑容肆意的姚家公子,那公子却不像传闻中那样放肆,她看上一对鹦鹉,却忘了带银子。姚家公子爽快地替她付了,“不过一对鹦鹉,姑娘不必在意。” 姚之远早不记得还有这桩事,他问:“你怎会在这里卖兔子?” “我……我记得你喜欢这些。”林芙的脸上渐渐失了血色。她从小丧父,几位叔伯都将她当作联姻工具,然而随着淮阳事变,婚事一再推迟。她年岁一日大过一日,失去了价值。最后是她主动提出,做些小本营生,补贴家用。然而她扭捏惯了,生意并不好。她只想再看他一眼,一眼就好。 “手上伤是怎么来的?”姚之远问。 林芙没有说话,下意识握住了手腕。 姚之远眼睛红了,他认认真真地行礼,摆足了温柔公子的姿态,他说:“林姑娘,六年前两家商议过婚事,如今仍不晚,你可愿意?” 林芙剎那间睁大了眼,姚之远继续说:“我的确不喜欢鹦鹉,不如兔子,摸起来舒服。” “除非是你的鹦鹉。” 第72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谈昌从屋子里出来, 揉了一把脸,德善立刻体贴地上前递上温热的手巾。“殿下可好些了?”自从太子殿下病倒之后,他们陛下,谈大人, 都好几天没合过眼了, 好不容易让陛下喝了碗安神汤,才睡了一会。 “阿生好些了, 我摸着稍稍退热了, 你叫陛下不必太过担心。”谈昌的步履不停,“陛下还没醒?” 德善点点头。 “那瞪他行礼你再回话吧。我得去翰林院和礼部了。” 德善知道陛下知道后定然不快, 可是想不出合适的法子阻拦一二。毕竟如今谈大人也是一方大员, 身上的担子也渐渐沉了。 第104页 他顾不得多想,又自己进屋看了一回太子。太子李敬梓如今十二岁, 身体康健,生得粉雕玉琢。前些日子京中落了雪,陛下办家宴。太子与楚王玩雪着了凉, 回来便烧了起来。德善向太医问清了病情以备询问,才向着干清宫走去。 李霖睡到下午才醒来,仍觉得身子乏,反应也迟钝了许多。他才三十五岁,正值壮年,按说不该有这种反应。李霖按了按太阳穴,将手指攥起又松开,反反覆覆。他问德善:“谈大人走了?” “走了。”德善知道陛下必会问这么一句, 只是没想到第一句就是这个,第二句才是:“阿生如何了?” “太医说殿下已经渐渐退热,便不打紧,再喝几方药,歇上两日,便好透了。” “好。”李霖终于觉得直觉完全復甦,他走到桌边坐下,定定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摺子。“咸阳宫那边,还有什么消息?” 德善不敢大意,一一回报:“楚王殿下求见太子,说要亲自给太子赔罪,奴才斗胆先拦下了。” 李霖无奈一笑,“桢儿想必吓坏了,等阿生不发热了,再叫他来,还有呢?” 德善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惠太妃……也去了。” 李霖挑起眉。 “还有三殿下,说是去看望太子殿下。” 李霖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掀开一本摺子。他继位后兄弟死的死,圈的圈,民间一度有些不利的传闻。李霖不欲计较这些,抱住对于先皇的后妃们一碗水端平,便只关注推行新政,时间长了,谣言自然散了。 时间一长,他几乎变了忘了宫中还有这个人。若不是家宴上惠太妃无意中提起的话。 这样看,被关了这么多年,也总算学会隐忍了。李霖嘆了口气,“过些日子召他来说说话吧。”若是真的磨平了性子,也该重封郡王了。 这么想,李霖的手指又颤了颤。已经十年了,他还能有几个十年? 他翻开一本摺子,是有人因太子生病,建议李霖召僧道入宫祈福。若是二十岁时看见这摺子,李霖或许会嗤之以鼻,但是想到尚且年幼的阿生,容颜丝毫不见变化的谈昌,李霖的心颤了颤。 但是谈昌当年的话犹在耳边。长生不老,是凡人能奢想的么? 也不是长生不老,其实,能活久一点就好,一点点也行。 几国的使臣又开始讨论传教的事,双方撕的不可开交,谁都不愿让步。姚之远又懒洋洋地带听不听,——他的夫人刚刚又怀上了,正巴不得早些守着点散值回家。谈昌只好亲自上阵,等到他从礼部出来时,天已经快黑透了。入冬之后,天一向黑得早。 “今日辛苦你,洗三儿礼上给你封个大包。”最近姚之远不管说起什么,都是眉飞色舞、喜气洋洋的。 谈昌懒洋洋翻了个白眼,“知道你又有孩儿,又不是第一个,兴奋什么?” “哎,既明你也不小了,娶妻就算了,怎么连个妾都不纳呢?”姚之远关切地问。一开始因为谈昌父亲有命,令他娶了个牌位,有心与他做亲的都歇了心思,可是随着他官位渐渐升高,后院仍是空着,那些渐渐又都攀附过来了。 “你管我作甚,还不快回去陪你夫人。” 姚之远走远了。谈昌朝手心呵了口气,蹭了蹭。刚出来不多久,就见着一个小太监捧着棉袍过来,“谈大人,陛下找您呢。 “知道了。”谈昌心中熨帖,披上棉袍匆匆赶往咸阳宫。 咸阳宫的地龙烧得旺旺的,一进屋子,暖意便扑面袭来,谈昌缓步向前,听到父子俩正在交谈: “儿子贪玩受寒,引父皇担心了。” “既明守了你两天两夜。”李霖淡淡地说。 “儿臣……会向谈先生道谢。” 谈昌心中又是一暖,快步走上前,除去外衣,俯身行礼问安,“臣参见太子殿下。” 李敬梓倚着枕头靠坐着,一见他连忙示意他起身,“谈先生不必多礼,快坐。” 李霖一个眼风,示意宫人退下。 没有外人之后。谈昌才坐到李霖身边,略带担忧地问:“阿生,好些了么?” 李敬梓正式出阁念书之后,宫中上下便只以殿下相称,唯有李霖与谈昌还会如他儿时一般叫他的乳名。 “好些了,让谈先生担心,学生知错了。”李敬梓一本正经地说。 “没有外人,何必如此疏远。”李霖剜了儿子一眼,李敬梓委屈地说:“儿臣怕在外人面前喊顺了嘴。” 谈昌笑了笑,走到外面示意太监宣饭,三人一起用膳。 “桢哥哥……楚王兄想必也十分担心儿臣,孩儿可否宣他入宫?”李敬梓看着父皇,极力掩饰眼中的期待,只是临时更换的称唿,还是让人看出了端倪。 李霖没有急于回答。李敬梓与李维桢毕竟是一母同胞,李霖自己又经歷过兄弟阋墙,不希望将来生儿也成为孤家寡人,所以他也有意让两人一同念书,一同玩耍。但是……如果将来,楚王不把李敬梓当作兄弟了,又该如何呢。 他沉默不语,李敬梓便有些紧张,最后李敬梓说道:“父皇若是觉得不妥,儿臣叫人去楚王府送些东西,也算是安抚了。” 李霖觉得太阳穴上针扎一般刺痛,他慎重地挑选词句。“无妨,等你病好些,召他进宫坐坐,也没什么。只是,阿生,昔日三皇子纵容母家,被先皇圈禁,我继位十余年后才放他出来。而他与先楚王一样,亦是我的兄弟,你懂我的意思吗?” 李敬梓抿着嘴唇,因为李霖提到了已故的父亲,眼中有点点水光。但他很快就忍住,坚定地点点头,“父皇放心,儿臣省得。若是王兄当真有不臣之心,儿臣绝不会姑息。只是现在,儿臣信他。” “那便好,明日便给楚王府传信吧。”李霖展颜,饭桌上的气氛热络了许多。 用过膳,李敬梓知趣地藉口天气不好,请父皇与谈先生早日休息,两人才移步干清宫。 “看你今儿乏得很,早点休息吧。”谈昌注意到李霖不时会揉一揉太阳穴,便主动凑上去帮对方按摩头部。“你今日突然对阿生说那些做什么?要我说,你不放心,当初就不该让桢儿承袭楚王。” 从前朝臣的反对并非毫无道理,李霖过继李敬梓,立为太子,的确是冒着风险的。李维桢与李敬梓是兄弟,还是嫡出,却陡然成了君臣,李维桢若是有不臣之心,也算情理之中。 “我与你亲手教的阿生,岂会不信他?”李霖合上眼,舒服地发出嘆息。 “你就是操心太多,小心长白头髮。”按摩完,谈昌解散了李霖的髮髻,看着如水的黑髮流下。 李霖睁开眼,伸手贴住谈昌的脸。“这么多年了,你看上去,竟是没有变过。” “还是变了一点的。”谈昌说。 九尾狐修成人形后便美艷不减,为了避免引人怀疑,谈昌也用法术稍稍将面容变得成熟一些,也免得,往他后院塞侍妾的人又狂增不止。 第105页 李霖的嘆息微不可查,然而谈昌敏感地抬头。“沐泽,怎么了?” “没什么。”李霖重新笑了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勾着谈昌的头髮。“只是有些担心,我走了之后,你怎么办。” 其实还是自私的。他心知肚明,就算他死了,生儿继位,谈昌仍会得到重用。即便最后坐上那位置的不是生儿,谈昌只要离开这里,又可以回归无忧无虑的山野生活。 可是他在意,他害怕,他不甘心。 谈昌的手指滑下,抱住了李霖。“我认识的沐泽从来都是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你怕什么呢?” “我怕你会孤单。”李霖说。 他早就明白, 漫长的寿命给了九尾狐丰富的生活,然而他走之后,谈昌会不会更加寂寞? 不仅是他,还有姚之远,阿生,桢儿……所有的人都会死去。最后,只剩下谈昌一个了吗。 谈昌收紧手臂,把脸贴上去听李霖的心跳声。 龙袍又软又轻,密密的花纹下面,是越来越浓重的龙气。 “你走之后,我还会去找你的转世,再转世,不管你有没有发现我,爱上我,我都会一直陪着你……守护着你的子孙后代,和大昭。”他说。 “人都会转世么?”李霖问。他鲜少会问起这些超过了凡人所知的问题。 “是的,所有人都会,不过喝下忘川水,就忘记前世的所有事了。” 李霖一把包住四处点火的手,“那岂不是很不公平?你还记得我,我却记不得你了。” 谈昌抬起头,轻轻覆上薄唇,含煳地说:“怕什么,我这么好看,你一定会再次爱上我的。” 李霖哭笑不得,左手扶住他的后脑勺,渐渐加深了这个吻,右手则顺着解开了他的衣裳,露出白皙的肩膀。 “干清宫里这么暖和,穿这么多作甚?” 谈昌含含煳煳地应了几声,便被李霖的手指勾着叫了出来。 干清宫外雪花飞舞,殿内烧了火龙,缠绵之后,疲惫不堪的谈昌躺在床上靠着李霖睡得沉沉。这么多年,他也渐渐习惯了人类的作息。 李霖待他睡熟后,方才帮他掖好被子,慢慢滑下床披上外衣。他走到桌边,再次打开了那本请僧道入宫祈福的奏摺,提起硃笔写了“驳回”二字。 第73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光宁十八年, 帝为太子李敬梓加冠。此后,李霖令太子监国,代为处理朝政,不时携太子太傅谈昌游歷各地。 李敬梓伏在桌边, 俊秀的面容压抑着不满, 咸阳宫的宫人们瑟瑟发抖,他们太子殿下的差心情已经持续了好一会了。 近来朝政一切顺遂, 北方狄夷私心不甘, 再次南下,被火炮打得屁滚尿流。新粮也已推广多年, 国库收入蒸蒸日上。 那帮传教士也被谈大人三两下整怂了, 只顾着埋头翻译书籍,传授算学。 陛下携谈大人前往日本, 已经发了书信回来,一路平安。他们实在不懂,殿下是在为什么忧心。 直到太监在外通报:“楚王殿下到——”宫人们才算松了口气。 “臣李维桢参见殿下, 殿下千岁!” 李敬梓的眼睛一亮,随即放下笔。“皇兄免礼,赐坐。” 宫人们都知道,太子殿下与楚王殿下虽非一母同胞,却十分投契,且这份投契虽年龄增长并未消减,如今虽名为堂兄弟,却与同母兄弟无异。 待李维桢坐下, 李敬梓又叫宫人奉茶,这才让他们都退下。“这些个给事中!真是愈发不着调了!亏得御史们监察他们,还一语不发!” “又怎么了?”李维桢嘴唇一勾,笑意盈盈。 他今年二十岁,方才成年,比李敬梓高三寸。两人都遗传了各自母亲的容貌,除了都来自祖父的凤眼高鼻。 李敬梓烦躁地把摺子推到一边,“还不是一窝蜂地催你就藩!” “藩王成年后就藩是祖例,都察院也不能因为这事弹劾给事中。”李维桢漫不经心地笑了,“你若是让陛下听到你这番话,非得再罚你去抄法典不可。” 光宁十年时李霖宣布的全新的法典,修改了朝堂的架构,命官员们互相监督制约。李敬梓从小到大,每次犯错,都要被罚抄书。 “我当然知道。”李敬梓往后一摊,仿佛泄了气一般。 十一二岁时,被学士激怒的太子殿下还会据理力争,当着父皇的面说能否立哥哥为继承人,加冠后的太子殿下,却只能在背地里发几句牢骚了。 大多数时间里,在大多数人面前,李敬梓都是一个合格的不苟言笑的太子,如他父皇当年一般,可以静静聆听朝臣们各种各样,或者不那么动听的意见,赏罚分明。然而李维桢显然属于少数人,这属于哪少数的时间。 李维桢神情稍稍认真了一些。他说:“阿生不必如此,我并没有觉得委屈。我是藩王,治理封地才是我的职责。我若真赖在京中不肯走,你和朝臣们才该担心。” 楚王,封楚地,大约是除了京中,大昭最富饶繁荣的一块封地。李维桢当真没有任何不满。他与母亲,都十分感念皇伯父的恩情。 李敬梓抿了抿嘴唇,“好吧,不过还是再等上几个月,等三弟封王后再说。” 李秉桐是李霁的次子。李霖将李霁放出后封了郡王,不久就就藩了,这是手足之情。然而他却扣下了靖江王的二子李秉桐,叫他与太子楚王一同学习,这是帝王心术。 “殿下,你是太子,我们都是你的臣子了。”李维桢有些无奈,又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自己不知道说过多少次的话。 “你当然是我的臣子,也是我的兄长。”李敬梓虎视眈眈,“孤与父皇早有定论,做臣子的也好怀疑吗?” 他这样说话时,自称都变了,当真摆出了一朝太子的气势,凌厉的目光让人不敢直视。 李敬梓始终记得在他年幼时,父皇曾经牵着一个黑袍小童走到他面前。他分明不认识那个比自己大一些的小童,却觉得那张脸看着很熟悉。 李霖说:“他是楚王李维桢,你的亲兄弟。” 李敬梓知道自己不是父皇亲生的孩子,因为他的母亲早早去世,而且她并非父皇的妃子,可是他从不曾想过,他还有兄弟。 “你们小时候见过面,你还记得吗?”李霖按住李维桢,不让他行礼。“我为你取名敬梓,就是希望你能牢记你的父母亲人。” 同样的回忆一晃而过,李维桢也避开了他的目光。“皇伯父说的话,我自然是要听的。” “孤呢?”李敬梓站起身,不紧不慢地逼近。 “阿生嘛,做错了事,还是要说的。”李维桢抬头看向那已经长成的少年,语气又变得轻快,带了三分调侃。 李敬梓绕到他身后,把双手搭在他肩上。 “今日朝会上,孤就宣布你就藩的旨意。”李敬梓轻轻嘆了口气,“省的他们瞎嚼舌头,又要弹劾你——听说你去了青楼?” 第106页 李维桢不自在地皱眉。“这可是冤枉了,石大人邀我赴约,我连唱曲儿的都没让他点。” 李敬梓这才笑了,他手上的力道渐渐加深。“你只管放手去做,我知道你心中自有沟壑,留你在京中反而是拘束了你。等到了封地,自有我支持,你不必管言官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李维桢侧过头,眼睛一弯,笑了。 “但是我需要你的时候,不管你在哪里,都要回来!” 少年的声音清越朗朗,李维桢不由自主地心情激昂起来。他也用坚定的声线回答:“那时自然!” 光宁十八年,靖江王二子李秉桐封郡王,楚王李维桢就藩。 光宁三十年,光宁帝李霖正式禅位,云游四海。太子李敬梓继位,改元同佑。 “臣,楚王李维桢,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王兄免礼,终于回来了,一切可还适应?”年轻的陛下捧着一碗热茶,不紧不慢地说着客套话。 “蒙陛下关心,一切都好。”楚王李维桢垂眼拱手,服帖顺从。 干清宫里的大臣暗暗松了口气。楚王备受宠爱,封地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楚王本人也才华横溢。忠心耿耿的臣子不免提防一二。 然而朝臣离去,宫人退下,李维桢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恭喜阿生了,终于接过这副担子了。” “这担子我都背了十二年了,还怕什么。” 李维桢喝了口茶,扬起嘴角,“现在要自称‘朕’了,否则他们回去就该弹劾臣肆意妄为了。” “那你也不冤。”李敬梓停了停,“这次回京待多久?” “待半个月吧,大典总要一段时间,你刚继位,宫宴也多。” 李敬梓心情极好,丢下茶盏,“走,我们兄弟许久没比过了。走,校场见!” 李维桢笑了笑,眼前闪过十来岁的少年,被木剑击倒后不服气的脸。 同佑十五年。夜已深,干清宫里灯火通明,李敬梓仍未就寝。突然烛光抖了抖,他默不作声地放下笔。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门外的大内高手们都没有察觉。 “殿下。” “谈先生?”李敬梓回头,映入眼帘的那张脸,依旧是那样年轻俊美,似乎岁月从不曾留下痕迹。 谈昌朝他行礼,“抱歉,现在应该是陛下了。” 李敬梓宽容地笑了,上前扶起了他。手下的皮肤也如从前一样光滑细腻。“谈先生还叫我阿生就好。” 他四下环顾,却没找到另一个人。“父皇呢?” 谈昌没有说话。 李敬梓终于从见到老师的喜悦中缓了过来,他的手抖了抖。眼中闪过不可置信。 “阿生,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李敬梓的失态只维持了片刻,他眸光微闪,“谈先生要保重自己,否则父皇……也不会安心的。” “我知道。”谈昌脸上无喜无悲。“我早跟他说过,不会让他担心。” 李敬梓的手慢慢握成拳。“父皇……还有什么嘱咐么?” 年逾不惑的人,在老师和父皇面前,还像小时候的阿生一样。 “没什么了。他说,你做的很好,继续做下去,就行了。”谈昌随李霖走遍各地,亲眼见到了百姓的生活——阿生的确被他们教的很好。 谈昌一路赶回,累极了,李敬梓体贴地叫人带他去睡下,明日再来细问一路上的事。他把奏摺推到一边,取来信笺,下意识写下李维桢的名字。 然而犹豫了很久,他还是将那信笺揉成一团。 丧父之痛,对于任何人都是致命的打击。可是李敬梓不是任何人,他是皇帝,是君主,他要考虑的更多。宣楚王入朝,势必要让其他藩王一併入宫,不仅太过张扬,对于封地的百姓,也不是好事。 这么多年来,楚王殿下只回京过三次,一次是太子殿下大婚,一次是太子殿下继位,还有一次,是他的长子出生。楚地的发展蒸蒸日上,楚王摆明了避嫌,也安了许多臣子的心。 然而李敬梓知道,不是这样的。 每一年他生辰,都能见到那个熟悉的人。京城到楚地,几千里的距离,那人策马扬鞭,走过漫漫长路。 第二日,李敬梓颁下圣旨,宣布太上皇驾崩,免诸位藩王入京祭拜。 然而十日后,李敬梓下朝,拖着疲惫的身躯,一路走回素白萦绕的干清宫,却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 “阿生,我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虐,李霖没死,下一章就甜回来了。 第74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你要带走他么?” “你不该这么做的, 他应该被投入转世。” “你居然爱上了一个雄性?” “还是个凡人!” “小十八果然厉害。” “他醒了么?” “好像睁眼了?” 叽叽喳喳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李霖疲惫地睁眼。他的记忆停留在异域,谈昌的怀抱。然而此刻耳边叽叽喳喳的都是汉话,虽然是他听不懂的话。这些人都很年轻, 各个衣饰繁复精緻, 面容俊秀宛如天神。然而他们都用一种好奇和探究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不带恶意,却让李霖有些不舒服, 就好像……他是个什么稀奇的玩意一般。 “怎么没有反应?一点惊讶都没有, 难不成是傻了?” “我就说你不该用什么灵泉!他本身身上的龙气已经够重了,还用灵泉, 这不是适得其反吗?” 一直沉默的人终于忍无可忍:“都闭嘴!” 这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李霖循声扭头,看见一块大石头上坐着的那个人。他比记忆里最后的画面还要年轻一些, 二十出头的谈昌,气度不凡,风华绝代。赤红长袍滚着金边, 简洁雅致。 “谈昌!”李霖立刻出声唿喊,伸出手要抱他。然而谈昌脸上的忧色让他踯躅。 我……不是死了吗? 李霖这才注意到,自己伸出的手,是一种淡淡的珍珠色,半透明状。 “这是……”李霖喃喃自语,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把手伸向草地上的一朵野花,如他所料, 他的手径直穿过那花朵,就好像他伸向了一片空气。 “都让开!”又一个声音传来。 另一个陌生的男子走来。他最多三十岁的样子,却没有蓄鬚,穿着一件银色的长袍,上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他手中握着一根树枝一样的东西。他的地位明显要高一些,那些围观的人自动分成两块,让出一条路。 观察那人的同时李霖再次环顾四周。这个地方,也不是任何他熟悉的地方:天空明湛,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绿油油的大片草地。西北有草场,但是西北的天空,没有那么湛蓝。 “这是……哪儿?”李霖喃喃地问。 第107页 回答的人是谈昌:“这里是青丘。” 青丘是谈昌的故乡。谈昌说过,那么这里的人……谈昌似乎踩到了他所想,“他们都是我的族人。” 果然都是九尾狐! 那个人走到他身边停下,皱着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小子,你死了,你知道吗?” “大长老!”谈昌似乎很不贊同地喊了一声。 比起这个人说的话,李霖更惊讶于谈昌的称唿。大长老,这就是九尾狐的大长老么?看起来竟然这么年轻。 旋即,李霖便想起,这里的九尾狐哥哥都有驻颜之术,想必这位的年龄也不能以面貌揣度。 “我知道。” 大长老的表情虽然兇巴巴的,却没有实质的恶意,李霖能够感觉到,所以回答问题时语气也十分诚恳。 “你死了,谈昌骗过了黑白双煞,把你的魂带到了青丘。”大长老解释的时候,手里的树枝又晃了晃,草草抽了一下空气。“你是凡世之君,身负龙气,又有惠及万民的功德,转世必能投入钟鸣鼎食之家,若是多多积攒功德,来日位列仙班也未可知。在这里待着,你就投不了胎了,你知道吗!” 李霖以为对方必然会赶自己走,一听原来还有选择的余地,他想也不想就回答,“我知道了,我就待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位列仙班什么,对他而言,远没有留在谈昌身边来得更有吸引力。 围观的人,不,九尾狐们又开始窃窃私语。大长老似乎还算满意,又哼了一声,用那根树枝打了打李霖的两肩——树枝并没有如那野花一般抽个空,出乎李霖的意料。 “走了走了!”大长老转过身不耐烦地催促起来。于是李霖便眼睁睁看着那一个个面容俊秀的人都变成了各种颜色的狐狸,拖着长长的九条尾巴,一晃便跑得不见踪影。 “沐泽。”谈昌终于站起身,朝着他走了几步。 李霖的手下意识伸向了他,然而,穿过了他的身体。“只有灵泉里生长的长生树的纸条,才能直接接触灵魂。”谈昌见他失落,又安慰道,“没关系,大长老定会为你找一具合适的身体。” “先随我四下逛逛?” 李霖片刻失落后,便也缓过来。他本以为再也见不到谈昌了,没想到还能朝夕相处,已经是意外之喜,就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与世隔绝的青丘向他敞开怀抱,他也不是不好奇的,当即嗯了一声。 谈昌带他登向高处。李霖才发现作为灵魂飘着走,实在是很省事。青丘是平原和丘陵结合的地带。平原是一望无际的草地,丘陵上有树木,不过树木看着并不是十分繁茂,树干也不粗。 “这些树木都是汲取天地灵气才能生长。”谈昌适时解释。“所以看起来不如凡间的树木,其实寿命都很长了。” 丘陵上,树木的遮掩下,还有许多洞穴,应该就是九尾狐的住处。 “灵泉在哪里?”李霖问。 “在最高处。不过你现在的灵魂还太虚弱,那里对你来说灵气太重了。”谈昌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要去我家看看么?不过……那里肯定比不了皇宫的。”别说皇宫里,就算是李霖给他挑选的宅子,也是比不上的。 “没关系,反正这样一来,我皇宫也住过了,山洞也住过了。”李霖也不觉得,自己现在这个状态,还能享受什么。 谈昌的家是一个宽广的山洞,石台上用稻草和绒毛铺成了一张床,除此之外,洞里就只有一些石头打磨成的玩具。 谈昌万万没想到自己离开之前留下的东西还在这儿,匆忙地要去收拾已经来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李霖饶有兴趣地挨个打量,一一追问是怎么玩的。 李霖在青丘就这么住了下来,一开始,其他九尾狐还对他十分好奇,他走到哪儿就围观到哪儿。后来大家也见怪不怪了,该干嘛干嘛。反正这些狐狸在一起,说的话李霖也听不懂,对他也构不成什么骚扰。 李霖发现九尾狐的生活着实十分安逸。青丘山上有鸟,像斑鸠一样,会说人话。但是它们受九尾狐一族的庇护。谈昌曾经解释,他们九尾狐其实不用吃东西,光靠灵气就足以饱腹。此外,那些树木上也会结出果实,吃了可以增进修为。九尾狐若是真的犯馋,才会去凡间捕猎。 这么一说,李霖顿时理解了谈昌对烧鸡的执念。不用说谈昌了,就是他每日看着这些狐狸愁眉苦脸地啃果子,都觉得馋。 幼年狐狸每日要听大长老讲课。大多数时间,成年九尾狐都在懒洋洋地睡觉或者修炼。对于从前的谈昌而言,自然是前者居多,现在有了李霖,就变成了整日带李霖四处转悠。李霖也习惯了以灵魂的状态相处,不过看得到摸不到,还是让李霖小小地憋屈了一段。尤其是,漫山遍野的狐狸在他面前奔跑的时候。 “想都别想,就算你变成了人,也不准到处摸尾巴!” 一留意到李霖的目光,谈昌就发出了严正地警告。 李霖似笑非笑看着他,“一辈子都过来了,你还怕我看上别的狐狸?” “管你看不看得上,我说不准摸就是不准摸!”谈昌气唿唿地说。 李霖其实只是好奇那些狐狸的皮毛花纹,不过……好吧,也是有点想摸的。但是相比起来,肯定是谈昌最重要。 据谈昌说,九尾狐的皮毛颜色乃是先天的,不过也有种说法,皮毛颜色越是纯正,越容易修炼。不过这也只是个传言罢了。真正沉心修炼的,汲取天地灵气,得道的不在少数。而谈昌这样,虽然生了一身赤色皮毛,每天睡觉玩耍,照样是一百年了才能化形。 大长老果然很快为他找到了身体,是一只刚死的黑毛狐狸,难得的是躯体完整,没有伤口或者残缺。 李霖看着地上的狐狸,表情复杂。谈昌立刻说:“虽然是普通狐狸,但是你浸过灵泉水,身上又有龙气,再吃两个果子,很快就能修出内丹。” 而大长老就直接多了,“不想要就去投胎!” 李霖乖乖接受了。 这做法仪式也似乎分粗暴,大长老挥着那长生树的树枝,将李霖的魂魄往那狐狸身体里赶,李霖只是觉得自己往下坠了坠,回过神来,便接触到了坚实的地面。 “好了,剩余的修炼,你自己来好了。”大长老不耐烦地收手,头都不回地离开。 适应了一下全新的身体,李霖扭过头就问谈昌:“长老的皮毛是什么颜色?”九尾狐平日都喜欢变成原型,晒太阳、睡觉,在草地上追逐打闹。但他似乎从不曾见过长老化成狐狸。 “他是……银狐。”谈昌的表情十分古怪。“我只见过他化形一次,是为了……” “十八!你在干什么!” 刚才走远了的大长老,声音立刻传了过来,近在咫尺,如雷贯耳。谈昌耸耸肩,不敢再说了。 十八是谈昌的排行,他们狐狸没有姓名,都以排行相称。 第108页 私下里,谈昌才告诉他,看起来严厉的大长老待他们极好。大长老在谈昌记忆中唯一一次成狐狸,是因为那次谈昌生病了,幼年狐狸躺在洞穴里奄奄一息,长老独自照顾他,变成了银狐,将他圈在身边,舔着他的毛给他降温。 李霖也小心地问过:“你的父母呢?你……还记得他们吗?” “记不太清了。”谈昌回答,“大长老说他们游歷四方去了,我估计早就修炼成仙了吧?” 变成狐狸之后,李霖又花了一段时间适应。好在谈昌也变成狐狸陪着他,倒不觉得寂寞。他也终于接近了那灵气缭绕的灵泉。 在如明镜一般清亮的湖水中,李霖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通体黑毛,连腹部与尾巴都不例外,比谈昌稍大一些。 “你说,你要是变成人形,会不会喜欢玩自己的尾巴啊?”谈昌嘟囔道。 李霖看着回了青丘之后胆子越来越大的红毛狐狸,爪子一亮,将对方扑倒在泉水之中。 第75章 吱吱吱吱吱吱吱 李霖变成狐狸后的第一百天, 化为人形。 当时两只狐狸在草地上玩耍,李霖突然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通知谈昌,手脚便不受控制地神展开, 等他意识到, 一抬起手,看到的便是人类修长的手指。 “谈昌!” 李霖张开手, 想要抱抱他, 谈昌也一甩尾巴变成了人,拉着李霖就往大长老的洞穴里跑。 大长老看见之后眉头一皱, “十八, 连他一个凡人都能用三个月化成人形,你已经奠基多年, 还想要碌碌无为吗?!明日起随我修炼!” 谈昌吓得拽着李霖就跑,两人连夜收拾东西离开了青丘。 “你究竟怕什么?”李霖不解。“修仙有那么可怕?” “你想想,往后不能吃, 不能玩,每天还要集中注意力。”谈昌越说,表情越沮丧,“哦,还不能睡觉,一直到成仙为止,还是和你的……子侄,侄孙们一起, 你会不会想死?” “我觉得,我应该不需要那么久。”李霖谨慎地说。看到谈昌龇牙咧嘴地表达不满,他摸了摸脖子,明智地选择了屈从。“你说的也对,还是做人最痛快。”明明只过了几个月,可他仍然感到变成人身是一件很新奇的事。 “沐泽快来看。”前面有一条小溪,谈昌拽着李霖跑到溪水边。 清水荡漾,反射出李霖的身形。他的模样没有太大变化,看起来也是二十岁左右,刚刚认识谈昌的年纪。 最好的年纪。 “很神奇?是不是?” 李霖微笑,不顾旁人差异的眼神,把身边人搂进怀里。“遇到你之后,一切都变的神奇了。” 他们沿路投宿酒家,偶尔会听到朝中的消息,大多是和皇帝有关,有时是关于楚王的,都是赞美之词。李霖表面风平浪静,心中却有些欣慰。 阿生果然如他所愿,成为了一代明君。 “想不想回去看一看阿生?”谈昌试探着问。“他……听说你去世,他很伤心。” “我驾崩的时候阿生也过了不惑之年了,如今更不知在不在人世,寿命还有几何。”李霖莫名地想起那句,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即便在,我们对他而言,也已经是离开的人了,何必还要回去,徒增痛苦。” 谈昌笑了笑,“那也好,你若不想知道这些,我知道带你去哪儿了。” 李霖与谈昌化成人形,继续游歷四方。 在李霖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也曾走过大好河川,甚至远渡重洋前往异域他乡。但是在李霖有了灵识,能看见凡人不能见之物以后,两人能去的地方又大大增加。 谈昌带李霖去了翼泽、箕尾山、柜山……《山海经》里一个又一个神话传说变成了眼前的景象。李霖的心态也从一开始的惊奇,不可置信,变成了后来的泰然。 他们每到一地,都会居住一段时间。开凿山洞不是问题,李霖狩猎也是一把好手,何况有法术的加持,但是烹饪却成了大问题。 李霖是宫中御厨养出的胃,谈昌的口胃也十分刁钻。最开始在翼泽,李霖抓了许多赤鱬后,两人看着打好的鱼面面相觑。 眼神的对峙中,李霖落了下风。他嘆了口气,挽起了衣袖。“还是我来吧。” 谈昌乖乖地让出了位置。 曾经高高在上的皇帝支起柴火,小心地引燃,谈昌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这些?” “一看我与阿生讲课的时候你就没有好好听。”李霖一边说,一边将火烧大一些。“行军打仗,在野外时,难道连生个火都不能吗?” “不过我的手艺是真的不敢恭维。”李霖继续道。“除了下面条——但是这儿又没有面,所以你还是凑合着吃吧。” 事实证明李霖的学习能力还不错。烤好的鱼,第一条焦了,第二条就是正好。李霖把焦黑的鱼扔到一边,另一条递给谈昌。“试试吧。” 谈昌接过,咬了一口。 “怎么样?”李霖心中有些忐忑。 谈昌抓了抓头髮,慢悠悠地说:“要不然……我们还是回人世吧?” 气急败坏的李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站的菸灰,意味深长地说:“既明这是嫌弃我了?” “哪敢哪敢。”谈昌求生欲异常旺盛,飞快地吞下那条滋味难言的烤鱼。 “那就是心里嫌弃,不敢说了。”李霖姿态优雅地靠近,“既然如此,我就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了。” 这是他们长久以来第一次亲热。两人都惊讶地发现,身体变得年轻之后也变得比从前更加敏感。此处寂静无人,只有篝火燃烧时的声音。李霖的手指挑开谈昌的衣领。 “别!” “我们还没试过呢,在野外。” 李霖看着谈昌惊恐的表情,笑了笑,一把把人抱了起来,朝着山洞走去,一路上还不忘调戏几句:“明明没有人,还害羞?” 谈昌的双手搂着李霖的脖子,闭着眼睛羞愤欲死。 “害羞的话,就忍着吧。”李霖把谈昌放到铺好的垫子上,侧过头吻了吻他的脸。 然而进入的时候,谈昌还是控制不住叫出了声。山风吹过,将山洞中若有若无,令人害臊的声音传了很远。所幸在这里并没有人能够听到。 除了把谈昌好好“收拾”了一番外,李霖还下定决心,他非得学会烹饪不可。尽管谈昌吸取教训,再三声明李霖的手艺乃是他见过最好的,还是免不了舌头和身体一起遭罪,尽管后者是痛并快乐着。 南方四十座山走过来,李霖一路打猎一路烧烤,谈昌越吃越麻木,越吃越生无可恋。 最后,当他们再次回到人世时,李霖已经习得了谈昌所有的法术,而谈昌,则觉得他再也不会挑食了。 “要回去青丘看看大长老么?”李霖问谈昌。 二人站在河边,这里从前是个渡口,然而此时河上已经多了一座高高宽宽的桥,李霖眯上眼还能看到桥上有车来来往往,只是看不见驾车的马。 第109页 “别了吧。”谈昌抓抓头髮。“见到大长老又有被他念叨一通。” “不知如今是什么朝代了?”李霖喃喃说道。 他们很快就发现,变化的不止是河上多了一座桥。两人身穿长袍,来来往往的人看了都不由侧目,而那些人穿着打扮,让李霖看了也不由皱眉。 “过来过来。”谈昌经验十足,一把将李霖拽到一个巷子里,将两人身上的衣服变成了那些人的样式。露出了胳膊和小腿,李霖很不习惯,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确凉快了很多。“这是过了多久了?”李霖小声地嘀咕。 谈昌说:“笨蛋,找个人用法术看看不就得了。” 谈昌立刻付诸实验。他从前也曾不时从青丘跑出去玩,每次隔了几个月,在凡世也是几十年了。他找了个人看了一会,走回去,看见李霖的眉毛也高高扬了起来。“你也看到了?” 他们这次玩大了,一晃已经五百多年。 “我想……知道阿生他们怎么样了。”李霖喃喃说道。大昭已经荡然无存,两人站在路上,周围喧嚣而过的“马车”都看不到车夫与马,两旁的楼比从前皇宫的通天塔还要高,上头还有些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 “我想……我们的当务之急似乎学会文字。”谈昌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确定那路边随处可见的字都是他不认识的。 李霖无奈地嘆气。从前他总嘲笑谈昌,如今自己倒是也要跟着认字了。 好在,两人能看清旁人的想法,随时纠正自己的行为,倒也没出太大的纰漏。谈昌一路找,总算找到一家书肆,哦,此处该称其为书店了。在花了些时间熟悉这些莫名其妙,有的用半边表示,有的则是完全不一样的字。 而一旁的店员频频看向他们,眼中含着惊疑。 李霖看着她内心无限吐槽:这两个男人是来给孩子买启蒙书的?等等两个大男人为什么会一起买这个?……算了现在搞基的不少,哎果然长得好看的男人都去搞基了……诶?为什么他俩自己津津有味看起来了?难道是文盲? 李霖羞耻地低下头。 在大体上熟悉了这里的文字后,李霖开始沿着歷史分类的书架寻找,有了,《昭史》,一共四册,每册都厚厚的。他小心取了一本下来,心情复杂地翻开。 还好,传到阿生是第六世,往后又传了十二位皇帝,算得上是个长寿的朝代了。 李霖轻轻舒了口气,准备看阿生的生平,却数漏了页数,一翻翻到了:仁宗敬天体道纯诚至德弘文钦武章圣达孝昭皇帝,讳霖,英宗长子也。1 他的手下意识地抖了抖。 李霖毕竟是做了多年皇帝的人,深吸一口气后,他还是继续看了下去。 亲眼看到后世对自己的评价,这种感觉太过微妙了,与听到朝臣的溢美之词完全不同。母仁孝文皇后,梦冠冕执圭者上谒。寤而生帝。幼端重沉静,言动有经。稍长习射,发无不中。好学问,师谈炳渊,从儒臣讲论不辍。2 往后都是一些关于他少年时的事迹。李霖又往后翻了几页,发现自己的本纪比他想像中还要长。 东宫监国,朝无废事。在位三十载。用人行政,善不胜书。使天假之年,涵濡休养,德化之盛,岂不与文、景比隆哉。3 李霖看不下去了,脸上淡淡飞红。他合上书。 “沐泽。”谈昌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了?”李霖扭头,看见谈昌也举着一本《昭史》,手中指着一页,压低了声音说:“上面有我!” 李霖凑过去看:谈昌,字既明,曹州人。景和二十二年进士第三。授编修。歷左庶子,掌翰林院事……贊曰:谈昌通识时变,勇于任事。仁宗初政,起衰振隳,卓然有古大臣风,不可谓非干济才。而威柄之操,几于震主,仍为仁宗重用,此非谓君臣相得?4 君臣相得。 这四字仿佛一粒定心丸,两人齐齐眼下一口气。李霖再顾不上别人,抓住谈昌的手指,十指相扣。两人的目光合为一处,心有灵犀地一笑。 得君相伴此生,又有幸穿梭百年,有此贊语,便不负此生。 作者有话要说:  1234:除了最后一句以外都出自《明史》 到这里本文就彻底完结了,感谢各位陪我写完这个小狐狸的故事~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