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相之绿柳含烟》 第1页 大明女相之绿柳含烟 作者:月明秦时 第一卷 楔子 一望无际的殷红冰雪,一望无际的断肢残骸。 杀伐已经过去,那天地都为之战慄的唿啸铁骑,如今只能毫无生气地躺在夕阳血红的霞光之中,就如置身于十八层地狱中的“血海”。 远远的是得胜的残兵激昂的高歌。 一个黑点从血红的地平线踉跄走近。大明将军盔甲的金黄反映着夕阳的绚烂,血水染透的披风拖曳一地鲜红。 寒风吹动,吹动他帽上的簪缨,却吹不动他怀中女子的长髮。那原本乌油油的头髮,如今却绞结缠绕着,湿渌渌地冻结,再也没有了先前的飘逸和美丽。而那原本快乐幸福的姑娘,如今也不过成了饮马河水淋淋的一个游魂。 “玉儿!”年轻的将官再也走不动,跌坐在雪地上,跌坐在满地的尸首群中,沙哑的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你怎忍心如此弃我而去,竟忘记了我们白头的誓言?” 女子凄白的面颊于冰雪中依旧晶莹。 将官哀哀地狼般低嚎,绝望的诉说恍如地狱的冥音:“玉儿,你可知如今胜利对我而言完全失去了意义?你可知你的亡故便是我魂灵的飘散?玉儿,我不该听任你毒伤未愈就去带兵参战;我不该以为你是堂堂的少门主便应该拥有自保的能力;我更不该相信了你的承诺让你来率领诱敌的前锋。这一切应该是我来做的呀,而如今你却葬身在我用计化开的冰河!” 夕阳不忍卒睹这满地的鲜红与心碎,缓缓地落下。风却依旧猎猎地吹着,带走了伤心的咏嘆,也带走了金石般的承诺:“等着我,回来,陪你。” 【 ------------------------ 明朝宣德元年二月初十 天街小雨润如苏。京城的早春,依旧料峭,但是路边的柳树上都已经吐了新绿,长长的柳枝在小雨中摇曳,远远地望去,烟朦朦雨朦朦,真真是个“绝色烟柳满皇都”了。 虎威胡同一条长街,路边也植满了这样如烟的垂柳。已是辰时光景,路上却没有什么行人,只偶尔几个迫不及待脱了棉袄,换了五颜六色春装的小姑娘小媳妇,护着怀里头买来的什么东西,匆匆地低了头,转了几转,进了一家高门大院的小门去了。 这大户人家正是高家,御赐正三品“建平伯”高远高老将军的府第。此时,府外虽是萧条,后府内宅却是一片忙乱,丫环僕役进进出出,搬桌椅的搬桌椅,挪摆设的挪摆设。大厅正中,老将军全套朝服朝靴,一手捧着朝冠,一手忙不迭地指东指西;一边还不忘高叫:“小兰,小兰,小姐来了没有?” “爹,您何必亲自在这儿指挥呢?有事吩咐下人去做不就行了?” 帘子一挑,从大厅的内侧门进来一位劲装少女,显是练功才完,腕中尚擎着一把长剑,蓝色的衫裤上水气朦胧。不知是因为汗水还是雨水,一缕青丝娇俏地贴在额边,给姑娘红扑扑的脸蛋儿上更平添了几许生气。 “哎呀凤儿,”见了女儿,老将军满脸上溢的都是笑:“你不是不知道,咱们家原就不常有人走动,何况今儿个大阵仗,他们怎知道这些个规矩?还是你爹亲自出马的好。倒是凤儿你,这都什么时候了,保不准一会儿就到了,怎么还是这身衣服?咱们家里没什么女眷,这支应上头只能是你担着了。” “哼,”少女头髮一甩:“不是我说,爹,若是为了她,趁早少弄这些个劳神费力的,说来就来的,全不给人个应对准备时间,竟摆款儿摆到这里来了。再说,爹,她到这里来,多半心思也不在这上头,何必迎神似的反叫人笑话。――她原也不配。”说着,少女一转身进了侧门,竟走了。 “唉。”老将军嘆息一声,依旧去指挥下人摆布东西,一面又点手叫过那个叫小兰的丫头来,低声询问:“听说这王妃原是柳太傅的小姐?” “正是呢。”小兰把头摇一摇,伸了两个指头:“可惜是二小姐。听说原本许了襄王爷的是大小姐闺名叫如梦的,就是那个出了名的柳家才女,到后来不知怎地嫁过来的却是二小姐了。这二小姐不出名的,据说容貌才情上都比大小姐次了一等不止。这还不打紧,还是个病秧子,听说是胎里病,一年倒有十个月离不开床的。啧啧,哪一点儿可以和我们小姐比。” “不许胡说,你们下人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小道儿听来就信了真了!这些话怎么可信?” “老爷!”小兰一脸的委屈,“小兰没有胡说,这些可是真真的再不掺一点假,京里的夫人小姐们都是知道的。我说的这些还都是时常听见咱们小姐透露的呢。我还知道啊,这王妃和襄王爷成亲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圆房呢!” “啊,”老将军指着一面落地屏风的手停在半空中,“这也是小姐透露的?” “这倒不是,不过更真,是我偷听到王爷亲口和小姐说的。” “这更胡说了,你什么身份,小姐什么身份,怎么能见到王爷!”老将军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对小兰说:“这话可不能到处混说去。被人知道了,小心你的脑袋!” “小兰知道了――”小姑娘一甩背后乌油油的大辫子,低声嘟囔着:“原是老爷问了我我才说的。”说着,也一跳一跳地走了。 ----------------- 柳含烟举起手中的茶盏轻啜了一口,心中暗笑:这碧玉桃花盅名贵虽然名贵,却原是酒盅,用来盛茶显得不伦不类。若不是老头子匆忙之中出了差错,那定是尚未谋面的高府小姐的杰作了? “高老将军,今年五十有七了吧?膝下仅有凤舞小姐一女?” “正是。老夫戎马生涯多年,一直没有顾及上成家,原以为一生无靠了,谁想到四十岁上又得了凤儿,真正是心满意足,了无遗憾了啊。――哎呀看我老煳涂的,现在还没有叫小女前来拜见。――小兰,快去请小姐。――小女顽劣,若有得罪处还望王妃大人大量,多多担待。我一定严加管教,严加管教。” “老将军哪里话来,凤舞小姐闻名已久,本妃倒真是想见见。” 小兰早跑跳着走了,老将军不再说话,大厅里丫环僕妇垂手而立,一时间竟寂寂的。柳含烟站起身来,走到窗前,雨还未收,湿渌渌雾朦朦的。亭台楼阁半遮半掩,煞是好看。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高老将军,您一生尽忠几代皇帝,战漠北,平安南,见过多少风雨,那战场上的风雨怕没有这么温和吧?” “老夫大半生战场上过的,何尝有心情看什么微风细雨过!要说腥风血雨那倒是有过啊,就说永乐五年闷海口那一仗,赶上雨天,血水雨水江水流在一起,风吼浪哮人哀号,死了有数万人,后来整个富良江都染红了,那叫个惨啊。”说起旧事,老人眼睛泛红,忍不住地激动起来。 “虽说战乱年年,然则也成就了将军一身丰功伟绩,才得来今日荣耀啊。” “王妃这说的哪里话!”老人满脸涨得通红,两手在袍袖里乱抖:“一将功成万骨枯。老夫多少兄弟惨死在异地他乡,要是有的选择的话,高远宁愿从来也不曾有过这些战乱!” “将军此话有理,”柳含烟蓦地回身:“本妃8岁随母从交趾避乱到京,一路上辗转流离,所到之处真箇是横尸满地,饿殍遍野啊。那时本妃便暗自立下誓言:若一朝有力回天,定将不惜性命阻止战乱发生,以微薄之力求造福天下苍生。” “正是……”老人的声音微微颤抖:“老夫和老夫失掉了的多少弟兄,一生南征北战,戕伐杀戮,为的是什么,可不就是‘太平’这两个字吗?” “是啊,老将军诸位死难兄弟不愿见战乱,天下苍生不愿见战乱啊。千万性命相关,与此相比,一个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小德小义又算得了什么呢?” 老将军哑然半晌,却忽然撩袍拜倒:“王妃之言真让老夫顿开茅塞!老夫为此事挣扎多时,不想今日为王妃一语道破玄机!” 柳含烟忙忙搀扶:“老将军这是做什么?本妃说了什么吗?不过是见了春雨偶尔有感罢了,有什么不当之处,还望老将军谅我无心之过。” “老爷!”小兰挑开门帘,带着一股寒气蹿了进来,见到屋内情状先是一怔,又道:“小姐身子不好,不能来拜会王妃了。” “小兰,怎么这么没有规矩!咳,咳,王妃见谅,小女都叫我给宠坏了。我这就亲自去把她带来,向王妃请罪。” 第2页 “诶,老将军,既然小姐玉体违和,本妃理当前往探视,这就请老将军带路吧。” --------------- “你就是柳含烟?” 屋内只有两个女子,高凤舞依旧是练功时一套蓝衫,斜倚在白绫绣被上,隔着床帐,用眼角去瞟端坐在素色缎面木椅上的柳含烟。 “正是本妃。”柳含烟笼了笼衣袖,暗暗抑住唇边笑意,正色道:“听说小姐有恙,特来探视。” “我何尝有什么病,不愿见你罢了。” “小姐真是快人快语。不过,小姐虽不愿见我,今后我们见面之处却是良多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敢问小姐可愿意与含烟共事一夫?” 高凤舞倏地坐了起来,挑开帐幕一角,目光挪向早先被她抛在地上的长剑:“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瞻墡哥哥的意思?” “王爷尚不知情。” “既如此,恕凤舞不能从命。”高小姐把目光传向柳含烟那双微微含笑的水眸:“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想让我进王府,是为妃呢,还是为侍妾?” “自然是做侧妃。小姐堂堂将门虎女,做侧妃原也是委屈了,但含烟入门在先,这名分规矩却也马虎不得,只我们私下里也不用分什么大小。小姐若真是有情人,想必也不会计较这区区名分小事,何况日后情势变化,小姐能够得遂心愿也未可知。” “我们素未相识,你为什么这样待我?莫非――你是要把我弄到府里去慢慢收拾?这你可就错了,慢说瞻墡哥哥绝不会容许你那样对我,就是我自己,也绝不是个好惹的。我是不会在乎什么尊卑礼法的,你若惹了我,我必百倍地讨回来!” 柳含烟听了这话,眸子里笑意更浓,却又添了几分赞赏的意思,缓缓道:“小姐这是过虑了,含烟多大胆子,敢动王爷的心上人呢?含烟此举,不过是为尽人妻本分。小姐既不放心含烟,便多考虑些日子也无妨。”言毕,拍手道:“青青。” 门外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一个锦衣丫环裊裊走了进来,竟是个极美貌的,照得小小绣阁为之一亮。 “青青,高小姐早晚是王府的人,我看小姐身边没什么得力的丫头,不如你就跟了小姐,好生伺候可好?” “王妃。”青青面有难色。 “诶,捨不得王府了?不过是早晚间的事,你还怕回不来王府不成?”柳含烟转向高小姐:“小姐意下如何?我这个丫头可是跟了我多年的,最得心得力的,只愿小姐不要欺负她才好。” “哼,”高凤舞冷笑:“怕我欺负她,就不要留下来啊。我倒想知道你留下她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算计。――就是有我也不怕,最多被你害死了,还有瞻墡哥哥替我报仇。” ------------- 离开高府已经有一段路了,柳含烟从雕花暖轿的侧面小窗怔怔地望出去。水雾一样的长街,碧烟一样的糙木。此情此景,如梦似幻。又是早春季节,自己的生日快到了吧?也该回去看看年迈的双亲了。自从正月里完了喜事,还只有三朝的时候回家里看了一次,虽说书信往来仍是频繁,但是不亲眼见着父母大人身体安健怎能真正放心?还有姐姐,一个月没有一起谈过体己话了,还真是想念啊。 天色渐晚,襄王在京城留用的王府里正是华灯初上时。在王府的一角,柳含烟居住的暖晴阁,也遍燃红烛,亮如白昼。 柳含烟独坐桌旁,手擎书册,读得入迷。 “含烟!” “啊,”柳含烟受惊抬头,随即展颜笑道:“是你,陆凌风!怎么这样悄悄地进来,倒吓了我一跳!” “谁让你看书那么入迷呢!――青青那鬼丫头跑哪里去了?怎么让你一个人在这里?” “青青啊,”柳含烟脸上现出调皮的神色:“我嫌着她太漂亮,在这里和我争宠,把她送去别人家了。” “胡说!”陆凌风笑着在柳含烟额上一点:“莫不是你把她和别的丫头一起打发出去避嫌了?” “我真的不骗你,青青现在已经是高凤舞的丫环了哦。” “弄不懂你――青青也肯走?我定要找她去问问。” “陆凌风,你这样满心里都装着青青,可是有人会吃醋的喔?” “你这丫头,专会调皮!瞧你这个样子,谁会相信你是天子第一谋臣柳士奇的女儿,谁又会相信你是当今皇兄襄王爷的正妃呢?” 陆凌风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来放到桌子上,正色道:“东西都在这里了,我会在明晨丑时来取。含烟,没什么事了吧?那你多保重,我要走了。”说着,躬身一揖,转身直奔窗子去了。 “替我给父母大人和姐姐问好啊!”柳含烟忙叫。然而白影倏忽即失,早已不见 了。 “这个陆凌风,总是这样急惊风似的。”柳含烟咕囔着,走回桌前,先是伸了个懒腰,然后解开包袱,拿出里面的东西翻了翻,重又裹起来,打开柜子丢了进去。 ------------------ “柳王妃驾临玉馐厅――” “小东西,我才来了这些日子,你就认识了我了?”柳含烟笑着停步,伸手逗了逗廊上的鹦鹉,转头吩咐随行的丫环采雅:“问问谁在照料这鹦哥儿,回头重重打赏。” “怎么,王妃喜欢吗?”随着沉润的男声响起,从廊子转角处转出一个人来,淡青双鸟文锦的长袍外罩宝相花蓝缎小甲,乌油油的长髮绾结,由一个硕大的明珠簪在头顶,神情俊朗,态度自然雍容,正是当今皇上宣宗的异母弟弟,封疆襄阳却一直留住京城的襄王朱瞻墡。 “臣妾见过王爷。”柳含烟垂首褔了一褔。 “王妃何必多礼。王妃喜欢这鹦哥儿吗?” “正是,这小东西乖巧可爱,着实让人喜欢。” “既是如此,稍倾我命人送过暖晴阁去。王妃以后遇到喜欢的东西不必问人只管拿去,襄王府本就是王妃的家,王妃在这里不需见外。” “臣妾遵命。”柳含烟抬眼看看襄王,续道:“不过,这鹦鹉倒不必送到暖晴阁去,王爷既言襄王府是臣妾的家,这里和暖晴阁便没什么分别。” “正是正是,”襄王哈哈一笑:“倒是本王的不是了。――朱福。” “奴才在。”肥头大耳的管家朱福出现在襄王身后。 “本王外务缠身,许久不曾过问家事。家中上下可都听王妃吩咐?若有无端生事的,只管代本王教训。需记得本王说过的话:王妃和本王都是你们的主子,若是本王不在,王妃便是最大,有任何事王妃和本王一样,你可明白?” “奴才记下了,奴才谨遵王爷吩咐。柳王妃便是奴才的亲主子。” 柳含烟和襄王都不禁展颜一笑,随即一起步入玉馐厅中。 厅中晚膳刚刚摆好,却不甚奢华,只几盘精緻的小菜,配上一钵清香四溢的御田梗米粥,几碟子热腾腾新出炉的点心,倒是十分的引人食慾。 柳含烟来王府已多时,知道这里不甚注重规矩,当下净手就座,与襄王对面而食。 “本王最近一直忙于公事,对王妃疏于照应,不知王妃这一个月来在王府住的可还习惯,诸事可有什么不适意处?” “王爷对臣妾如此抬爱,臣妾感恩不尽。” “王妃何必客气,王妃新来乍到,这一段倒是应该多与各处熟悉熟悉,日后王府交给王妃打理,才不会手忙脚乱啊。” “王爷说笑了,如此职责重大,臣妾怎当得起?” “诶,柳太傅是朝中重臣,尤其近十年来,直言敢谏、机智权谋,实是我大明栋樑。本王一直深为敬重,王妃身为柳太傅之女,本王怎能不以倾家之力厚待之?” “如此,臣妾代老父谢过王爷了。” “王妃闺名叫含烟吧?王妃应该还有个姐姐叫如梦?” “正是。臣妾胞姐柳如梦,自幼许了直隶陆家。” “许了人了?”襄王抬眸盯住柳含烟:“我看未必吧?年前皇上赐婚的时候不是许了柳如梦给我?怎的嫁过来的却是妹妹含烟呢?” 柳含烟低头用膳,眼皮也未眨一下:“这原是一场误会。” “哦?误会?” “妾姐如梦,幼时许了陆家,但陆家久未通音讯,妾父误以为婚约已自动解除,所以才会在去年秀女大挑之时将姐姐送入宫中选秀。” 第3页 “因此被皇上做为第一才女兼美女送给我做王妃?”襄王的嘴角含着一丝讽笑。 “皇上赐婚的时候,选秀早已结束,妾姐并未入选。至于圣旨,只说赐婚柳太傅之女为襄王妃,其时陆家早已找到臣父,要求履行婚约,是故当时柳家待字闺中之女唯臣妾一人,自然遵从圣旨将臣妾嫁来。” “柳家如梦在选秀之前便已名闻天下,怎么从未听说过有个柳含烟呢?” “臣妾幼年多疾,经常卧病,是以外人多不曾听说过柳家尚有二小姐。” “那么去年选秀,王妃大概也不曾参加吧?否则怎会连皇上也不知柳家有两位小姐,而因此在圣旨上出了差错呢?王妃可知道,大明律法规定,15岁以上官家之女必须参加选秀。如何柳家只上报柳如梦?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王爷这是怀疑臣妾身份了?选秀时臣妾因幼病没有参加,已在礼部报备,王爷不信可以前往查看记录。另外臣妾生于成祖永乐五年二月十六,系柳吴氏正室夫人亲生。有稳婆和奶娘可以作证。” “王妃真是伶牙俐齿,本王怎会怀疑王妃身份,王妃多虑了。但王妃姐妹相替一节,究竟有欺君之嫌。这一向太后病体未愈,皇上忙于国事,一直无暇顾及,一旦问起,本王却是难以替王妃掩饰的。” “王爷不需多虑,太后和皇上如若问起,王爷只管让臣妾自去解释,臣妾也正有事需当面请教太后呢。” “哦?王妃何事,可否说与本王听听?”襄王用膳净手已毕,伸手接过侍女递过的手巾。 “自臣妾嫁入,极少见王爷回府,今日王爷忽然回来,又破天荒地和臣妾说了这么多话,又是为了何人何事呢?” 襄王拭手的动作顿住,随即抛掉手巾,起身离席,静默片刻,打发下人离去,復又回到座位上,上下打量含笑凝睇的柳含烟,半晌,笑道:“倒是本王小瞧了你了,柳太傅的女儿,真是颇具乃父之风啊。只不知王妃这些举动,可是柳太傅的意思?” “妾父从不过问臣妾儿女情事。” “好个儿女情事!即是儿女情事,如何要太后过问?莫非王妃觉得,本王娶妃纳妾,不需问本王的意思,反都要求得太后恩准?” “王爷同臣妾谈凤舞小姐的事,先要打发下人离开,想必已经明白臣妾言中所指,何需臣妾再多言?若不是太后阻挠,今日王爷娶进门的正妃,应该就是高家凤舞,而不是我柳氏含烟了吧?” “笑话,”襄王语气转而低沉,“凤舞同柳王妃身份虽有高下之分,但若本王喜欢,向太后皇上求恳,难道不能立为正妃?凤舞将门之后,美貌率真,太后和皇上又怎会阻挠这项婚事?” “皇上会不会阻挠臣妾不知,臣妾只知道上月臣妾嫁入王府之日,王爷彻夜未归。旁人只道王爷是对新人的人选不满意,臣妾却知王爷是因为凤舞小姐遇袭受伤,因而整夜保护,一夜未眠。或者凤舞小姐还疑心是我柳家派人偷袭。但王爷知道,臣父乃文臣,家中不曾豢养兵丁。而那夜偷袭之事,虽王爷已有防备,派遣三位王府铁卫暗中保护凤舞小姐,然偷袭者武功高强,进退得宜,训练有素,却象是宫中侍卫啊。” 襄王的脸色益发沉重,待柳含烟说完,已起身拂开两人间餐具,向着柳含烟俯下身去,在她耳边低声道:“王妃若真是聪明,该知道此事关系重大,我朱瞻墡断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你贵为王妃又如何?你平日里体弱多病,若是忽然没了,也不是什么奇怪事;倒是你父柳士奇,为了这事不明不白令一代贤臣命赴黄泉,也实在让本王于心不忍啊。” “臣妾早已说过,妾父从不过问臣妾儿女情事,此事自然一无所知。”柳含烟偏过头,不太习惯和襄王这么近的接触。“王爷不想知道,臣妾想面见太后,究竟所为何事?” “何事?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事?” “王爷,君子成人之美。臣妾虽不是君子,却知道王爷急于娶凤舞小姐入门,替夫君分忧原是臣妾本分,怎敢不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你倒是挺急着把我推到别人那里去啊?”襄王近距离地审视柳含烟,慢慢地脸上又出现了笑意:“若是能成,本王早就说服太后了,这个王妃倒不必妄想。” “太后本来就是明白人,先帝得到皇位原就有太后一半功劳。何况女人之间互相更能理解体贴,王爷何不让臣妾试试?或许臣妾能够说服太后答应给王爷娶凤舞小姐为侧妃呢?” 襄王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脸色柔和了许多,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柳含烟:“这件事倒是有意思起来了?好吧,我答应你去试试,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王爷请讲。” “别再跟我来这套王爷臣妾的,又不是朝廷官场,只管叫我瞻墡就好,如何?” 柳含烟也笑了起来:“谨遵王爷吩咐。哦不,我听你的。” 春阳和煦地照在暖晴阁的院子里,一切都静静的。微风轻轻地拂过,廊下一个小丫头坐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绣活,却早倚住墙在打磕睡;只碎石子铺就的小路上偶尔几只鸽子懒洋洋地走来走去。 襄王朱瞻墡一路行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早听说王妃身体虚弱,这午睡总是省不得的,却不想睡到这时了还是不起,还连带下人们都跟着偷懒。想到这里,朱瞻墡不由得微微一笑,放缓了脚步。 “倚窗睡起春迟,困无力、菱花笑窥。嚼蕊吹香,眉心点处,鬓畔簪时。” 朱瞻墡轻轻推开暖晴阁的门扇时,听到的,就是这样娇慵的女声,犹带着睡音的呢哝。 “含烟。”朱瞻墡转过屏风,便看见了他的王妃,柳含烟。 湘妃塌上珠帘半挑,柳含烟着了粉丝的寝衣,围着水墨花糙的纱被,斜倚着。显是好梦方醒,还是睡眼迷离,越显得唇红齿白,无限风情。 柳含烟转头看见朱瞻墡进来,脸上红晕更增,斜睨了他一眼,忙忙放下珠帘,只叫:“采雅,采雅!” 门外打磕睡的丫头应声进来,看见朱瞻墡,吃了一惊,急忙请安。 柳含烟道:“采雅,请王爷外间屋侯着,待本妃更衣出迎。” 朱瞻墡只得退回外间就座,不一时柳含烟换了装束出来。朱瞻墡细细看时,见她脸上红晕未褪,一双灵动的水眸微微含嗔,虽不是绝色,但此时此境,竟让人觉得满眼里再容不得他物了。不由得站起身来,迎住道:“含烟。” 柳含烟一甩袖,轻轻避过朱瞻墡意欲相搀的手,回头吩咐采雅:“不要只管站着,去沏壶茶来。” 采雅掩口笑道:“是。”转身去了。 柳含烟这才施礼道:“臣妾见过王爷。” “含烟你这是做什么?这几日来你我相处甚欢,许久没听见你再弄这些虚文了,怎的今天又搬出来了?” “那是臣妾僭越了。臣妾请罪。臣妾卑贱,怎敢与王爷你我相称?” “你这是在气我不经通报就进来你的暖晴阁吗?――我看采雅睡着,何况你是我的王妃,我到这里又何须外人通报呢?” “王爷将自己看成是王爷,臣妾自然不敢阻拦王爷进入自己的房舍,但王爷若愿臣妾视你为朱瞻墡呢,却不可随便进入柳含烟的屋子。” 朱瞻墡一怔,随即笑道:“好,依你依你。以后我来这里就是客。那么柳小姐不拿出点待客之道来吗?是不是应该先请我坐下呢?” 柳含烟扑哧一笑,与朱瞻墡一同就座。 “朱公子,到含烟这里来有何贵干啊?莫不是又来找我下棋的?要是这个就要恕不奉陪了,这几天输都输怕了。――真想下棋找我姐姐去,保你输个过瘾。” “诶,含烟你太自谦了。虽然你连输给我几次,但都是惜败。在女子里头,能有这份棋力,已经是不寻常了。” “那是你没有见过我姐姐。”柳含烟垂首悄悄嘀咕。 “可这次来找你啊,”朱瞻墡装作没有听见柳含烟的话,只顾说下去:“却不是为了下棋,是为了凤舞。” “哦?”柳含烟以手支颐,感兴趣地转头看住朱瞻墡。 “今天是十五花朝节,我刚刚接到密报,说今晚凤舞会到城东的天女庵赏花会。而那边早埋伏好了人等着她呢。” “那有什么关系?这样的大小事情你已经经过多少次了,难道还愁没有办法不成?” “但这次不一样哦,这次有你呢。一样的事情做多了,难免会被凤舞看出些端倪来,我也不能总在这个上头费心思。凤舞的事,是你自己跳出来插手的,遇到问题不来找你,难道真的闲着你的青青丫头在凤舞那里吃干饭不成?” 第4页 “哼,我说你这些日子在府里头的时间多了起来,原来是有恃无恐啊。青青只负责在紧要关头的保护,小毛贼还轮不到她出手。” “只当是帮我好不好?青青不出手也行,只要拌住凤舞,让她去不成天女庵就好。” 柳含烟看着朱瞻墡,半晌,忽地一笑,道:“这个倒和我想到一起了。我早通知了青青,想是这会儿回信儿也该来了。” --------------- 顺次亮起的明灯,吵吵嚷嚷的小贩,逐渐辉煌的月色,明媚芬芳的春花。天女庵前正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仕子名流,固然不肯错过一年一度的花朝盛会,而日常深居简出的夫人小姐们,也会在这生机盎然的早春花会尽情游冶,争妍斗艳一番。 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卓立着襄王朱瞻墡和王妃柳含烟。两人初看起来并不起眼,一个是儒巾布袍,做寻常书生打扮,一个却是短袖衫裤,乌黑长辫,俨然个侍女模样。 却见两人停在一家茶楼之前,说了几句话后,襄王自去了,柳含烟独自登上茶楼。 楼上客人自是不少,柳含烟登楼后,伙计已忙得顾不得招唿,只遥遥示意柳含烟自寻座位。 柳含烟环顾左右,这平日本应幽雅僻静的茶楼,现如今也是人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多有几起客人共就一桌者。而最为打眼的是,临窗位置最好的一张能容五六人的大桌,却只一中年人举茶独坐,静静地从楼窗向下观望。周围虽是吵嚷,但所有的热闹嘈杂似乎都不能到得那男子的近前。明明是布衣独坐,却能生出一派凛凛的威严,教人却步不前。 柳含烟的秋波一转,迳自走上前去,施礼道:“小女子口渴难捱,敢问大叔,可否行个方便,让小女子同桌饮茶呢?” 那男子却如没有听到一般,丝毫未动,然而气氛却更加凝重,直欲教人凛凛生寒。 柳含烟却自顾一笑,闲闲地坐下在对面,自顾自地吩咐刚跑过来的伙计上茶水点心。 不一时,茶点上齐,柳含烟端茶在手,斜倚楼窗,也学那男子探身向下观望。 静默片刻,柳含烟忽地笑道:“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有趣,在这儿半日了,连一声吆喝都没有,还怕人买光了他的糖葫芦似的,见人就躲,怕是个生手吧?” 对面男子偏头看了柳含烟一眼,并不答言。 一会儿,柳含烟又道:“嗯,这个写书画的文士气度不凡,单看他写字的姿势,一笔在手,横扫千军,将来必飞黄腾达,前程不可限量。” 那男子又瞄了柳含烟一眼,依旧无语。 “只是啊,可惜了,可惜了,”柳含烟欲言又止,频频摇头。 “有什么好可惜的?”……这声音如打雷一般,从柳含烟的背后传出。 “哎呀呀……”柳含烟轻拂胸口,显是吓得不轻。扭转头去时,却见一个小塔一样的汉子,不知立在身后多久了。 柳含烟见了这人,脸上惊惧更甚:“是你啊?你不是在楼下背老婆婆闲逛的那个?你背的老婆婆哪里去了?该不会是被你卖了?我可看见你背着她来回来去好多次了,还到处和人说话。――你,你你,该不是个人贩子?” 柳含烟一边说着,身子瑟缩着便躲。绕着圆桌一转,恰恰藏身在那中年男子身后,一手还拉住男子身上一条明黄衣绦,一副小家女子怯惧堪怜的模样。 偏那中年男子没有防备她这一招,脸上神色一滞,随即竟是厉色顿现,反手便去扣含烟的脉门一拉。他本意是要擒下含烟再做打算,谁料含烟竟是个半点武功也不会的,这一拉之下,身子便轻飘飘地飞了出去。男子诧异之下,又是一收。匆忙之间,力道难以掌控,这一拉一收,结果竟是暖玉温香抱了个满怀。 男子虽是不曾料到这样局面,但佳人在抱,却也没有放开的打算。 “小丫头,说,你到这里来是谁指使的?有什么目的?”说话的,依然是那个粗壮汉子。 “我?”柳含烟脸上并没有惊恐或是羞怯的神色,反是饶有兴味地近距离审视着那中年男子的面庞:“不过是巧遇而已,看着各位的行事,觉着不妥,好心提个醒,不领情便罢了,怎地还恩将仇报不成?” 中年男子长久以来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略一示意,那汉子便不再多言,肃立在男子身后。 中年男子放下含烟,略一拱手,竟是对柳含烟施了一礼,这才缓缓开言道:“适才情急之中,多有冒犯,失礼之处,姑娘莫怪。”话音未落,窗外一声脆响,声虽不大,几人却齐齐转头观看,只见一物晃过,却似一只毛笔。 男子依旧转向柳含烟:“情况有变,在下要告辞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小女子不敢。小女子姓柳,闺名含烟。” “哦?”男子意外地低喃:“襄王妃?”一边说着,人已掠出窗外。 ------------------ “含烟!” 襄王朱瞻墡一阵风般刮上茶楼,看到的,正是柳含烟若有所思般的侧影。 朱瞻墡步履慢了下来,坐到含烟的对面,唇边挂上了一丝微笑:“含烟,在这茶楼坐上半天,可曾遇到什么奇人奇事?” “人或事倒是见了不少,要说奇嘛倒也未必。我只知道,某人百密一疏,居然自己去会敌人,却把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丢在了敌人的本营。” “哦?这样说起来,某人已经见到那位神秘人物了?观感如何?” “沉静内敛,英武轩昂,可做千军之帅。” “杀伐太盛,仁爱不足,难为万乘之君。”朱瞻墡正色续道。言毕,二人相视一笑。 “五哥,原来是会佳人来了,难怪丢下我跑得那么快!”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茶楼上数十道目光齐刷刷聚集在楼梯口。含烟座位偏居一隅,且楼上人声鼎沸,是以方才半晌混乱,却并无特别引人注目。而这个声音虽然并不大,然却包含了说不尽的富贵傲人,教人不由得噤声仰视。 出现在楼梯口的是一位年青公子,一身简单而做工却极其精细的衣物,一把时下只能起到装饰作用的摺扇,两个虎背熊腰的跟班。明明看不出什么太特别的地方,偏偏就是十分地惹人注目。 看到来人,朱瞻墡连忙起身相迎。一面拉过柳含烟,正待介绍,那青年公子却是双目一亮:“含烟!怎么是你?” “含烟见过皇……公子。”含烟盈盈一礼。回眸时却见朱瞻墡正饶有兴味地打量两人:“怎么,你们居然认识?” “是啊。”青年公子显得很是兴奋:“不过有一段日子没有见到含烟了,这一段柳太傅为了女儿出嫁的事情,忙得不行,加之老毛病又犯了,很少上朝。就更加难以见到含烟了。……含烟,你怎么会在这里?” “哦?”朱瞻墡扬了扬眉毛,“怎地我是越听越煳涂了呢?” “嗐,说来话长。”柳含烟接过话头:“不如我们找个清静地方去谈吧。” 襄王王府。 夜已深,一轮圆月冰冷地悬挂在早春的夜空,王府后院的沁芳池内更是寒意盎然。然而,此时池上的小小水谢之中,灯火通明,杯盘横陈,笑语声声,围桌而坐的三个人更是谁也感觉不到半点寒意。 “如此说来,含烟,你现在居然是朕的皇嫂了,”青年公子眼眸微微眯起――已然有了醉意,却还是精光闪现:“还是朕亲点的呢?” “正是呢,喜期过后本应带含烟立即去向太后皇上请安,谁想赶上太后身子不慡,皇上又忙,摺子递上去了,却一直不见皇上批示。”接话的却是襄王。 “这倒是朕疏忽了,不过,五哥,这种事情,用得着写摺子吗?只要哪次见到朕的时候说一声不就行了?写摺子给阁老们走那套繁文缛节-----难道是得了娇妻忙不迭地要藏起来不成?” “不敢不敢,”襄王唇边带笑:“倒是不知内子和皇弟却是旧识,若早知道的话,又怎能不去皇弟那里讨个封赏?” “旧识不敢,”柳含烟轻抿丹唇,接过话头:“当初初见皇上的时候,皇上才不过十来岁,胆略和勇气就已经很让人佩服了呢。” “那时候------”青年皇帝喝掉杯中酒,眯起眼眸,似已沉浸在回忆之中:“那是皇祖父带我们去拜谒孝陵,五哥你当时没在,那时父皇还只是太子,身子已经很福厚了,腿脚又不好,走路都要人扶。二皇叔存心要出父皇的丑,到甬廊,悄悄换了架扶父皇的太监,看着父皇跌跌撞撞,他却在后面高声说道:‘前人蹉跌,后人知警’。我一时气愤不过,应声说:‘更有后人知警也’。二皇叔回头看我,脸都青了,面目狰狞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皇祖父听到声音问是怎么回事,我已经瞢了,什么话也说不出,周围大都是二皇叔的人,也没人说话。偏这时,含烟-----” 第5页 皇帝转头对着朱瞻墡笑道:“你知道含烟做了什么吗?她居然跑出来对皇祖父说,太子伯伯好可爱,太子伯伯给她饼饼吃。” 含烟静静地听着,只是笑。 “皇祖父杀伐一生,偏偏最喜欢小孩子,见到含烟可爱的样子,什么都忘了,还笑着对父皇说让他多给含烟点饼饼呢。” “可是含烟怎么会在那里呢?她在那里又是个什么身份呢?”朱瞻墡奇道。 “这个你不知道吗?虽然你一直住在你的封地襄阳,但一定听说过柳太傅素疾吧?他一旦过度劳累或用脑,就会引发强烈哮喘,从皇祖父起,就特准含烟这个熟识特种推拿手法的丫头随时侍候左右。-------说到这个,含烟,你瞒得人好苦阿,朕从来不知道你是柳太傅的小女儿。” “是啊,是个欺君的罪名呢。”含烟脸上一丝嚯笑,微微瞟了朱瞻墡一眼:“成祖先帝第一次在家父府地见到含烟给父亲推拿,就误会了含烟是个略通医术的丫头,还御命含烟随父亲出入宫禁。他老人家金口一开,含烟怎还敢顾惜名分,只能收拾锦衣换青衣,让那个柳二小姐去卧床不起了。” “就这么着做了个丫鬟,直到皇上指婚才恢復名分嫁给我?”朱瞻墡显然不肯放过。 “就是。就这么嫁人了?”皇帝也跟着责问。 含烟左看看右看看,一双无辜的眸子大睁着:“怎么都沖我来啊?不是你指的婚吗?不是你娶的亲吗?我从君命从父命嫁到这里来有错吗?” “唉唉。你呀。还是那么惹不起。都做了朕的皇嫂了,还是没见长进。要不是看皇兄的面子,就该治你个欺君之罪。也省了你总在朕面前这么放肆。”皇帝这样说着,眼里却是含着笑。 “含烟哪里敢在皇上面前放肆。只是做了王妃,这规矩条款真还是学了不少,束手束脚的不舒服。” “哦?皇兄哪里得罪了你了?说出来朕给你做主!” “他?待我倒是挺好的。就是出嫁了,从没离开家人这么久过,不免有些想念。――也不知老父的旧病如今怎样了?” “这样啊。王府里倒是有这规矩,不能随意走动的。但规矩不过是写在纸上的,只要你想,朕准你随时可以探望柳太傅。就算是对柳太傅三朝重臣额外的奖赐。原本他的哮喘也离不了你。”言罢,扭头示威似地看了襄王一眼。后者原微微笑着看他二人言来语去,见他看来,忙敛了笑,问道:“随时?” “皇上金口玉言,你难道还敢质疑不成?”柳含烟亲自替二人满了酒,停在皇帝的面前。羊脂般的面庞上满是淘气:“随时包括上朝的时候吧?” “这――”皇帝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襄王:“你还想随太傅上朝?怕不合适吧?不如这样吧含烟,朕准你和以前一样,随时出入宫禁如何?这样太傅在宫内小住的日子,你就也可以随时探望了。” “哈哈,”柳含烟转向襄王,满脸得意:“怎样?这下子你没话说了?不肯带我去见太后?现在皇上金口亲准我随时出入宫禁了。” “哦?”皇帝探询的目光扫视过来。 “哪有哪有?”襄王忙道:“瞻墡何曾管制过王妃娘娘玉足?真的是太后欠安,不敢搅扰啊。” 皇帝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几转,忽笑道:“含烟不过是想见见母后嘛。恰巧母后也大安了,明日随朕去探视一下也好。” -------------------- “太后懿旨,请皇上回宫后即刻晋见。” 夜色深沉,这金碧辉煌的皇城,却依然不能入眠。皇帝乘的布幔小轿刚刚落地,一个显是已等候多时的太监就匆匆忙忙上前隔帘低语。 “陈公公?”皇帝颇为意外:“夜深了,母后还没睡吗?” “没睡。打入了更就派奴才来候着。才刚还打发人来问皇上回来了没。”回话的正是大内总管陈有禄。他入宫五十余年,伺侯了几代皇帝,资格甚老。是以连年轻的皇帝对他也是恭敬有加。 “出了什么事情吗?”皇帝扶住小太监的手,一边往太后的清宁宫疾走,一边追问陈公公。 “奴才只偶尔听见象是提到襄王、王妃什么的,太后震怒异常,已经有两个宫女挨了鞭子了。具体为了什么事奴才也不十分清楚。” --------------------- “儿臣参见母后。” “是瞻基回来了?坐。”太后一个人独坐在桌边。风吹动帐幕沙沙地响着,案几上的蜡烛忽明忽暗。整个本是金碧辉煌的宫殿染上了阴沉神秘的气氛。 “听说老五前些日子娶的王妃是含烟?”太后抬起脸,没有一点表情。 “儿臣也是今儿才知道。”皇帝斟酌着用词。 “今儿才知道?”太后的柳叶眉挑了几挑,声调有一点变高:“打去年秀女大挑之时我就打算着封她个才人婕妤什么的,偏就是你不肯。如今让老五算计去了吧?怎么这就不再说柳士奇病体难离了呢?” “母后……” “我知道你要说这都是你的意思。你和含烟算得上一起长大了,也不是没有感情。就算是你不喜欢她,后宫里妃嫔那么多,哪里就都能喜欢了?不过是给个名分嘛,推三推四的。推到老五那里去了吧?――我记得你给老五指的是个出了名美貌的秀女嘛?” “是柳太傅的女儿柳如梦。” “就是啊。如梦那小妮子我见过,画上的美人似的,风一吹就能飞起来。怎么嫁过去就换了含烟?“ “含烟也是柳太傅的女儿……” “哦,姐妹易嫁啊!听起来倒象是一段佳话。可是再怎么象佳话也还是欺君不是?还把我这太后你这皇帝放在眼里吗?”太后声调越说越高,终于站了起来:“现在!叫含烟来!我当面问她个欺君之罪!老五也跑不了。” “母后……” “我知道。”太后握紧手里的佛珠,又勐地坐下。“唉,人老了,就是容易冲动。”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清宁宫里的烛火噼里啪啦地响着,明明暗暗地映在太后依然保养得称得上姣好的面庞上,现出来的却是带点狰狞的恐怖。 “瞻基。”良久,太后又抬起目光:“你知道关于含烟的一个大秘密吗?” ------------------------- 太后的寝殿之外,早已月落夜深。皇帝和太后密谈已有一个时辰了,虽然露重衣薄,伺侯的宫女太监们还是在夜风中打起了盹。 “有刺客!”不知哪里发出的一声喊,惊走了所有人的瞌睡。 寝殿上方,两个黑影倏然掠走。 “太后宣襄王爷、柳王妃娘娘觐见~~~~~~~” 襄王转头看看身边珠围翠绕的柳含烟,不由地笑了一笑。携起她软滑的縴手,附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娘子,真的要把你的相公送给别人吗?” “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含烟有些怕痒地侧侧头:“我就是来帮你完成心愿啊。” “那我现在说不娶她了来不来得及?”襄王拉住她往里走:“有你一个娘子我就已经被欺压得受不了了啊。” “哼,那是你自做孽。”含烟的声音里有一点娇嗔。 “那怪你不早点自己来嫁给我。早知道会遇到你,我就不会去招惹凤舞了不是?” “又乱开玩笑!”含烟抗议地仰起脸:“等凤舞进了门,看你还敢不敢说这话!” --------------------- “臣朱瞻墡、臣妾柳氏含烟参见太后。” 凤塌之下,一对璧人盈盈拜倒;凤塌之上,太后一张粉面上竟也是笑意盈盈。 “老五啊,一转眼你回京也有两个多月了吧?这阵子我老太婆身体不好,没怎么关心你,倒是烦你老惦记着。这小美人儿就是你新娶的媳妇儿吧?听说是选秀时候名动京城的?快近前来我瞧瞧。” “太后不认得含烟了?”柳含烟笑嘻嘻地起身,往太后身边挪去:“太后说的美人哪,那是我姐姐。昨儿皇上还为她可惜了半日呢。不过要不是她有了婚约,这跳龙门的机会哪里轮得到含烟?现下木已成舟,谁也抢不走啦。” “小丫头子!偏你嘴伶俐!”太后笑骂着,拉过含烟的手:“这下子你也飞到高枝上去了,等跟了老五回襄阳,看宫里的娘娘们去哪里找你吃醋生事去?” 第6页 说着,太后转头看见了襄王,象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老五,皇上在军机处等着你哪,说有什么政务要商量。快去吧,不用惦记你媳妇儿。含烟宫里头熟得和自个儿家似的,一会我们娘们儿聊完了,我让她去找你。” 襄王含笑告退,转身之时目光一扫,却正对上含烟嚯笑的眼眸。 ------------------ 宫女太监们都被打发出去了。太后依旧拉着含烟的手,嘆了口气道:“你终究没有做成我的媳妇啊。” “是含烟的福份薄啊太后。”柳含烟原本含笑的面庞黯淡下来:“侯门尚且深似海,何况皇宫内院?若没有太后的大智大勇,如何敢在这吃人的深宫内谋求一己之地呢?含烟还是有一点自知之明的。” “吃人的深宫啊。”太后语速缓慢下来:“这里也没有别人,老太婆和你说句体己话吧。在这宫里头,要说能过得好,要说智勇双全,含烟,你真是我所见的女子中第一人哪。” “哪里敢和太后相比。想太后当年,亲为太祖做羹汤,被御笔亲封贤孝第一妇;诞下当今圣上,使仁宗先帝龙脉得传;计除陈美人,使我大明免被jian佞所祸。如此丰功伟绩,含烟又怎敢望其项背?” 含烟一面慢慢说着,一面淡淡地笑着面对太后,后者的脸转青又红,最终归于煞白。 “含烟,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说的。不过说到陈妃,的确很好笑。这里也没有别人,咱们娘儿俩不妨说说心里话。” “嗯。”含烟温顺地点头。 “陈妃当年算得上是艷绝一时了,先帝,当时还是太子爷,对她可还真是与众不同。”太后的眼睛遥远而迷茫:“你不知道,含烟,太子他本来在女色上头并不算上心,从来都是逢场作戏的,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可是太子待这陈媚儿着实不一样,且不论她是个犯官之妻,太子窝藏她本就见不得人吧,单就说这吃的住的,都是太子爷亲自打点,连我这太子妃也不曾有过这等礼遇。看太子对他牵牵念念,连国事上头都不怎么用心了。” “听说这陈妃美艷之极,太子也是男人嘛。一时被迷惑了也是难免的。” “这个我当然知道。夫妻这么多年,太子倒不是那喜新厌旧的人。何况对陈媚儿那贱人,入府之初我就早有防备。但后来那贱人居然怀孕了!太子对她宠爱更胜从前,而我的基儿当时也只有两岁。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由得我不想办法了。” “是啊,这个世界上,女人永远处在弱势上,为了自己打算,也难免会用些手段了。” “陈媚儿入府之初,我就瞧着这贱人一身媚骨,不是什么好东西。因此对她是格外的好,吃用穿戴,一例比着太子妃的用度;丫头僕妇,一律选着最温顺体贴的。连怎么能体着太子爷的口味,我都替她想到了――太子爷生性仁慈博爱,最喜那重情重义之人,因此我劝她,爷前每每多提着那地下的亡夫。这小狐媚子开始还半信半疑的,后来想是发现我说的不错,尝到些甜头,居然每次见到太子爷必是哭哭啼啼的。而太子呢,又偏偏最吃这一套,为博美人一笑,什么法儿都敢想,什么事儿都敢做,都快把那贱人的家搬到太子府里了。” “陈妃得了太子爷的宠幸,想必也对当年的太子妃您感激涕零了。” “哼!那贱人,有太子爷这般宠着她,眼睛里哪还有旁的人在呀?”太后转过头,目光变得狡黠而阴险:“陈媚儿这样念念不忘她的死鬼丈夫,太子自然每天派人随身保护,以防不测。然而防不胜防,终于在那贱人丈夫祭日那天,一个人如厕时,随了那死鬼去了。” 说到这里,太后阴恻恻地笑了几声,似得意又似失意。似无奈又似孤凄。一时间,满屋子里充满森森的凉意,两个人不再说话,静默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 良久,含烟抬起头,原本晶亮乌黑的眸子里却笼着一层哀怨的薄雾:“从来红颜多薄命啊。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而女子呢?从来讲的是三从四德、贞节名声。在这宫闱之中,生存更是不易,就算处于太后当时太子妃的地位,一旦失宠,也便等于丢了性命,一般地置于刀俎之上,任人宰割。不打就一身的钢筋铁骨,又怎么能熬得到今天呢?” 太后听着,慢慢地一脸疲态尽现,听到后来,竟一把搂过含烟,声音中有着颤抖:“含烟我儿,这些话真真说到我的心里去了!亏你小小年纪,竟和亲身经歷了似的。想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不过是一味傻乎乎泼辣的小女娃罢了,哪里有你这么机敏通达的?真真的惹人疼!” 含烟就势偎在太后怀里:“太后缪贊了,含烟岂敢。含烟机缘巧合,也算得上在宫里长大,这后宫形形色色见得多了,才有了这些个想头。也正因为这个,才冒死推拒了太后的美意,不敢在这宫里头求个名分地位。” “唉,你顾虑的也是。想我若能回到从前,怕也不肯要这锦衣玉食却又凉薄险恶的日子了吧?倒是宁肯嫁个寻常百姓,一夫一妻地踏踏实实地度过一生。”太后声调不高,缓缓的语速中听得出真切的嚮往。 “小家小户的日子真是让人羡慕呢。”含烟接口:“可惜以太后的天资地位,怕是註定的娘娘命,躲也躲不开的呀。就算是含烟,千方百计地逃离这佳丽三千的后宫,也一样逃不开与人共事一夫的命运。” 太后搂住含烟的手臂一僵:“你说的是……高凤舞?” “太后也知道?”含烟讶然地抬起头。 “听老五提起过。”太后已恢復镇定。 “高凤舞那小妮子我见过一次,模样儿还算俏丽,心机看起来不深。倒是满口‘瞻墡哥哥’地叫着,气势上不肯让人。” “叫老五哥哥吗?看来两个人的关系真的不浅了。”太后若有所思地点头。 “听说打从襄王爷上次入京两个人就有来往了。若不是皇上赐婚,这襄王妃的位置也不会轮到我来坐吧?” 太后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含烟这次见太后,也想向太后讨个懿旨,将高凤舞赐给襄王做个侧妃。” “哦?”太后正襟坐好,目光警觉地上下打量含烟:“这话怎么讲呢?” “我若不向太后请旨,高凤舞就做不成侧妃了吗?反正左右逃不掉,不如请太后成全了我这个人情。何况与其让高凤舞引着襄王整日在外面逍遥,又怎如拘了她来,每天对着,‘照应’着也方便些。”含烟凝视着太后,语气里有无奈,有果决,更有一种酸酸的狠毒。 文华殿,也是朝中军机要处,阁老大臣们同皇帝商议朝政的地方。入阁亦称拜相,因此能够出入阁中的只有少数几位大臣,其中以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太傅柳士奇为首。柳士奇乃三朝元老,又身患痼疾,因此这阁中甚至单辟一室为柳士奇休息起卧之所。 平日里这文华殿就是防护重重,今日里更是戒备森严。照老规矩,当值的宫女太监一律不可靠近大殿,未经传召私自入内者定是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殿内暖阁里静悄悄的,只有三个人:皇帝朱瞻基以手扶额坐在炕桌边,神态呆呆地正发愣;襄王朱瞻墡手持香茗,肃立在窗前,似乎在欣赏美景;而那传说中几能唿风唤雨智比诸葛的名相柳士奇,此刻却一脸尴尬,不安地揪着鬍子。 一只燕子扑楞楞地从檐下穿过,打破了屋内的寂静。皇帝回过神来,扫了二人一眼,清了清嗓子,问道:“师傅,五哥,你二人一文一武,一内一外,算得上朕这大明的擎天柱了,如今朕遇上难题,少不得要仰仗二位。――这办法可想出来没?” 朱瞻墡微微笑着,并不答言,只拿眼去看柳士奇。 “咳,咳,老臣说过了,老臣年纪大了,脑子不好用,怕思虑不周全,耽误了皇上的大事。待老臣回去慢慢想了来再回禀万岁。” “师傅,这套说词您用了好几回了。朕不需要您考虑周全,只想听听您简单说说您的看法和判断。这一个多月以来,每到关键的时候您都要考虑考虑,虽然每次考虑了,还能和以前一样拿出个完美的方案来,但朕等不及啊,如今事急如火,关系到我大明江山的安危啊师傅!” “太傅咳得厉害,怕是哮喘又要犯了吧?”襄王在一旁凉凉地笑着:“据说太傅有个习惯,每每思虑过甚就会引发哮喘,需要内子含烟以独种手法按摩。而平復之后就能思如泉涌,屡试不慡。可是如此啊,柳太傅?” 第7页 皇帝飞快地瞟了朱瞻墡一眼,接口道:“是呢,这一个多月来,很少见师傅犯这旧疾了,可是相对而言,脑筋似也迟钝了不少啊。” “咳,咳。”柳太傅脸涨得通红,似乎旧疾就要发作:“皇上恕老臣无礼。咳,如今小女含烟就在宫中,可否让小女前来为老臣诊治?”柳太傅挣扎着说完,已是咳成一团。 皇帝见状,亲自下塌扶住柳士奇,高声向外叫道:“送柳太傅到太后宫中诊治。” -------------------------- 阁中只剩下襄王与皇帝相对之时,朱瞻墡趋前进言:“皇上,臣以为,此次叔王私自入京,怕是为了高远高将军。” “哦?”皇帝的目光闪烁着疑问。 “皇上可知近来济南禁了商旅出入?济南本是商户聚集、南北通达之要地,如今商旅被禁,则北方的铁器、马匹难以南运,纵使叔王乐安城中大富,也无用武之地了。” “这道理朕明白。可济南商旅,朕曾以盗患为由明令禁过几次,都是糙糙收场,怎地这一次,效果如此之好?” “皇上可知这济南守将潘达光乃高远将军旧部?从来唯高将军之命是从;而高将军在靖远之役中曾为叔王所救,一向受叔王礼遇颇厚?” “略有耳闻。”皇帝点头:“济南城南接乐安,北望京都,正是重中之重,而军心难安,朕亦不敢轻易换将啊。” “正是。是以这潘达光的向背忠贰,实在是关系社稷安危的大事。而此次济南禁商,无异于正式宣告效忠朝廷叔王昨日露面京都,怕是志在高远将军啊。” “嗯。”皇帝若有所思地点头。 “启禀万岁。”文华殿外的当值太监遥遥高唿:“皇太后命人来传懿旨。” “传进来。” 小太监疾步进来,先给皇帝请了安,然后道:“太后有谕,柳太傅身体欠安,经柳王妃调治,已无大碍,现留宫中调养;柳王妃父女团聚,又与太后言语投机,故留宫中小住;请襄王爷勿念。另,太后已准柳王妃所请,赐建平伯高远之女高凤舞为襄王侧妃,请襄王爷自去准备婚礼事宜,并赐佳期于三日后迎娶。” --------------------------- 暮色,渐渐浓重起来。 专供朝中命妇于宫中小住的南清小筑外,含烟手执一根柳枝坐在池边的大石上,轻轻地踢着双脚,陷在自己的思绪中。 “含烟,你骗了我。” 含烟惊诧地回头:居然是皇帝朱瞻基,独自一个人,挨着含烟坐下来。 “臣妾不知皇上驾到……”含烟慌忙起立,却被皇帝拉住,目光哀怨地望着她:“含烟,你难道不能同以往一样,再唤我一声‘瞻基’吗?” 含烟目光一闪,仍低低地叫:“皇上!” “含烟,也是在这样一个池塘边,我拿着一本论语和你大辩孔孟之道、夫纲妻常的事情你忘了吗?那样的日子你还记得吗?真的希望我仍然是那个身份岌岌可危的太子的小儿子,而你仍然是我师傅的一个青衣丫鬟。含烟,短短两年,从我父皇登基,到驾崩,到我在位这一年,真的什么都变了吗?我从一个不起眼的皇孙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你也从一个机灵的小丫头变成了手握重兵的襄王王妃,成了我的皇嫂。如今我拥有了天下,却失去了你。――甚至都不能称为失去,因为我从未拥有过你!” 皇帝动情地说着,紧握住含烟的双手,怕她飞走一样。 “皇上……”含烟也有些动容,但仍低声道:“上天註定我们是没有缘分的。 “可是含烟,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对不对?”皇帝不顾含烟挣扎,将她楼进怀里,以面颊在她发上摩挲:“父皇驾崩之日,我从应天急赶回京都,路上叔王设伏,带兵前来救我的就是你对不对?当时天黑,我赶路又急,没有看清那羽车之内女子的真面目,但当时已经怀疑象你了。后来我去找你分析原委,却被孙贵妃撞见,她吃醋想找你的不是,反被你责问得说不上话来,自取其辱灰熘熘地去了。” 夜幕之中,皇帝的嘴角漾着笑容。 见挣扎无用,含烟早已放弃,这时方略略抬头,声音平平地问道:“皇上是从太后那里知道的吗?” “是。”皇帝的动作僵了一僵,回答:“昨夜里太后听说你嫁了五哥,大大地惋惜了一番。” “看来太后把该说的都说了。多谢皇上不计较含烟的欺瞒。”含烟坐直身子,抿了抿髮鬓,不着痕迹地挪出皇帝的怀抱。 皇帝痴痴地望着远处灯光映照下含烟轮廓优美的侧脸及平静而坦荡的眸子,好一会儿,忽地再次将含烟拥入怀中。 “含烟,不要离开我。” 含烟伸手隔开二人过密的距离,目光从皇帝光洁的前额,灼热的眸子,英挺的鼻子,微微翕张的薄唇一一滑过,最终垂下头去,微微喟嘆了一声,低声道:“我要的,始终是你给不起的。” “我可以的,含烟!”皇帝的声音里饱含着焦急:“从前母后每每催我将你纳入后宫,都被我一一挡了回去,就是因为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不肯,也不敢将你囚禁在这样一个你所谓的牢笼里面,我以为我可以带着喜悦看你自由地飞,只要你幸福我就会满足,我以为我可以放手……可是我做不到!这一个多月没有见你,我每天都给你找理由,每天都满心期盼,盼望着下一刻就会遇到言笑晏晏的你……然而我终于遇到了,却是这样的结局――居然是我亲笔的诏书将你送入了别人的怀抱!含烟,你可知道,昨夜当我面对你和五哥,当我叫你皇嫂,当我接过你敬的酒,我的心受着怎样的煎熬?我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去克制自己?含烟,我终于明白我是不能没有你的了,回到我身边来吧,我会给你你要的一切。我可以为你得罪五哥;废掉皇后;甚至散了后宫!只要你能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愿意。” 含烟始终静静地听着,夜幕之中看不出她情绪的波动。皇帝说完了,一时竟寂寂的,只听见流水和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良久,含烟站起身,怕冷似地拢紧身上的衣服,退后一步,规规矩矩地给皇上行了个礼,清清淡淡地开口:“含烟多谢皇上厚爱。只是含烟福薄,不敢承受如此荣宠。含烟身为 小女子,出嫁从夫的道理还是懂得的。若说有什么奢望的话,含烟只望日后能陪着襄王爷过过采ju东篱的日子,平生之愿足矣。含烟心志已明,还望皇上成全。” 言毕,含烟轻轻转身,迳自去了。已走了几步,还能听见身后传来皇帝压低的绝望的声音:“含烟,何苦要逼我……” 襄王朱瞻墡封地襄阳,手握重兵,一直是众多有封地的王侯中举足轻重的一个。然而此人向来行事低调,不喜奢华,加之很少在京中居住,故此京中的襄王府更是向来一副冷清模样。 但现在不同了,不说襄王此次留京时间比哪次都要长得多,单说这襄王爷不过二月连办喜事,这份热闹便使得王府上宾来客往,喧譁繁盛起来。 虽是迎娶侧妃,准备又嫌仓促,府上却依然是张灯结彩,喜气盈门,比迎娶正妃还要热闹几分。一是婚事乃太后亲赐,皇上主媒;二是王府已添了女主人,有柳王妃全面接手打理一应事务,自是一切井然有序,气象不同。 距花轿进门还有一个多时辰,柳含烟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只留了两个丫头在暖晴阁,伺候着王妃上妆。 “采雅,折腾了这半日了,也该让我歇歇了吧?――虽说今儿这日子原该穿戴正式些,但这脸面上的工夫还是能省的就省了吧?”柳含烟对镜哀求。 “那可不成。”采雅手里忙碌着,嘴上也半点不让。“打小姐嫁入了王府,就没怎么象样地打扮过,现在这侧妃都要进门了,却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歹也要盖过新娘子才成啊。” 含烟沖镜中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微微偏了头叫:“青青。” 正是青青――角落里的另一个丫头,在众僕妇离开时早一扭身歪在湘妃椅里了,这时见含烟唤她,只懒懒地仰起头,道:“小姐要和新娘子比打扮啊?和她比你可比不来。从打三日前知道要嫁入王府,那可是一刻也不见那小妮子闲着,连小姐送去的裁fèng都跟着熬了几个通宵了,还只是改改现成的嫁衣。” “那原也是应当的。嫁人嘛,一生只有一次,只有三天准备已经够委屈的了,怎能不多用些心思呢?”含烟温婉地笑着。 “亏你还为她说话。哼。”青青懒洋洋地沖含烟的背影翻了个白眼:“真不明白你这个聪明人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给相公弄个醋罈子小老婆来,是不是嫌自己忙得还不够,弄点子争风吃醋的事情来点缀点缀?” 第8页 “你个青青呀你,”含烟扑哧笑起来,“什么话到你嘴里都变了味了,真应该把你送回高凤舞那去,看你还贫不贫嘴?” “饶了我吧我的娘娘,这些日子我早就受够了,有了你和那朱瞻墡的话,这高凤舞倒是不敢把我怎么着,吃穿上也难不住我,就是这些日子多练了一项本事,倒是够难为我的。――每每我想东,嘴上就必说西,想一呢,嘴上要说二,总之只有这么着那大小姐才肯就范就是了。一次两次还好啊,这日子一长,我整个想东西都是反着的,连现在看见这桌呀椅啊,都觉得是四脚朝天放着呢。你说可烦是不烦?” 含烟和采雅早笑将起来,含烟扭身指着青青笑得说不出话来,半日,方问道“襄王爷也替你说了话吗?” “不是你指使他说的吗?”青青疑惑地眨着眼睛:“我还以为你使出了你狐狸精的本事,迷得他神魂颠倒了呢,――这些日子我一步不离地跟着高凤舞,虽说朱瞻墡和她书信却是不断,可也没见着他们私会什么的。是高凤舞自己说她的‘瞻墡哥哥’让我随身侍侯她的,这高凤舞别人的话不听,她‘瞻墡哥哥’的话倒是听的。” “瞧把你个小蹄子兴的,这些日子没见,倒越发地上了脸了――有这么和王妃说话的吗?连狐狸精都出来了。要不是采雅在我头上放的东西太重压得我走不动,看我不去拧你的嘴。”含烟这样说,却是笑着,并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 “怪了,怪了,我倒觉得十几天没见,变的是你呢?架子都端起来了――真把自己当王妃了?莫不是那朱瞻墡才是善使迷魂药的一个?瞧把你迷得本性都忘了,都打算二女一夫、夫贵妻荣地过过小日子了。” “死丫头,看我不拧你的嘴……”含烟做势欲起,却又坐下:“罢了罢了,就算我后半辈子拼命用功习武,怕也沾不到你个衣裳角儿。谁让咱技不如人呢,这口气只得忍了――只等来日里给你选个狐狸精样的小女婿,让你到底尝尝神魂颠倒的滋味,才不枉你今日这里艷羡这一回……”说着,主婢几人早笑做一团。 半晌,三人方止了笑,采雅拾起落在地上的梳子替含烟重新梳理笑闹中散掉的头髮,青青则爬回她的塌上,却规规矩矩地坐下,踢着双脚一本正经地说道:“说真的还真不明白小姐心里是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痴情皇帝不要,偏要嫁个花心的王爷。莫非真的是佳丽三千不能忍,三妻四妾就肯接受?” 含烟已收了笑,听了这话,不由得幽幽嘆了口气:“前儿他对我说,可以为我废了皇后,散了后宫。” “谁?”青青一楞,随即反应过来,立即满面笑容地跳将起来:“天!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啊小姐!虽然稍嫌晚了一点――要是能在小姐没嫁入王府时说这话就完美了……” 含烟抬手示意青青冷静,接着说道::“我不肯。” “可是为什么呢?莫非朱瞻墡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你已经喜欢上他了?” “是他说得太晚,就象你说的,如果他肯在我婚前说这话,也许一切会有不同。” “可他根本不知道你会嫁入王府。而且他是当今皇上,就算现在说,也未必就会晚……” “可他说这话,是在知晓我身份的第二天。”含烟微仰起头,乌黑的眸子里盛满了落寞:“所以他也许是真心喜欢我,但他肯牺牲这么多,却并不是因为我,而是为了那种叫做‘政治’的东西……”含烟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青青哑然,不由得也嘆了口气:“我不懂。在我的概念里,爱就是爱,喜欢就是喜欢。付出了,难道还问原因么?我不明白一个人的感情里怎么还能掺杂那么复杂的东西?简简单单一目了然多好。” “是啊。简简单单多好。”含烟重复着青青的话,若有所思。忽地她抬起头,微笑着道:“那天我至少有一句话是发自肺腑的――我只想在合适的时候和合适的人一起过过‘采ju东篱下’的日子,男耕女织,悠然忘机。若能就此终老一生,则平生之愿足矣。” 青青本是个喜怒俱形于色的人,刚还在为含烟的事烦心,忽见含烟自己转了话题,说起未来的打算,不由得扑哧一乐:“还说没被迷了魂魄去?小姐这不是还惦记着妻贤妾美地过小日子呢吗?” “青青你又来……”含烟做势去拧青青的嘴,采雅也笑起来,整个暖晴阁淹没在一片笑语盈盈里,仿佛刚才的片时阴霾从来没有发生过。 ---------------- 襄王府外院。 “新人下轿!”随着喜娘的一声喊,本已喧天的鼓乐更加热闹起来,喜娘掀开轿帘,扶着一个大红的窈窕身影款款步了出来。虽说新娘蒙着盖头看不见模样,可她华丽的嫁衣和羞怯的步态已将围观的贺客情绪推上高潮,一时间人头攒动,争着一睹新人风采。 与此同时,王府内院,柳含烟安排好众女客,扶着个小丫头,正向内院正厅赶去。一会儿,新人在外面礼毕,会前来这里给正妃敬茶。 “小姐,青青姐刚派人过来说,她那里已经安排妥当,目前一切正常,让小姐放心。”突然冒出来的采雅一面接过小丫头手里的灯笼,一面悄声回禀。 含烟轻轻点头。灯光的映照下,她的脸显得美丽而略带倦意。 鼓乐依旧喧嚣着,含烟望着外院的方向出了好一会儿神,方敛了神色,随采雅继续前行。 王妃一行刚刚儿的到了内厅门前,门口伺候的丫头已经行下礼去,却听了不知哪里发出的一声喊:“不好了,前院有刺客!”众人听了,均已色变,再留神那声响时,才发现外院热闹的鼓乐不知何时早被鼎沸的人声替代,隐隐有杀伐的声音传来,不由得个个惶惶,乱成一团。 “不要听信谣言,先到内厅去。”含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说不出的威严。霎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脸上。含烟面色一片平静,连倦色也消失不见,雍荣而稳重地继续向内厅走去。 王妃的话果然管用,加上僕妇们平日里也不是见不得大阵仗的人,混乱很快过去,一切恢復初始的井然,连不明所以受了惊扰探头出来打听的女客们也安心地回去继续聊天。 ------------- 内厅,门启处。 一柄冷如寒霜的宝剑抵在了含烟颈前。 襄王府外院。 激烈的打斗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一切如有预谋般开始,如有预谋般进行,又如有预谋般结束。 事情是从新人下轿开始的,当新娘款款地步入前厅那一刻,看客中有十数名男子整齐划一地拥上前去,几乎是同时,便有大批官兵不知从何地涌出。当其他贺客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官兵迅速地从现场隔开。远远地莫明其妙地看着新娘扯下红盖头,在那十数人的包围下以曼妙的姿态展开战斗。事情是如此有条不紊,以至于有些前来道贺的官员一直到战斗结束,都以为不过是襄王的新娘别出心裁的一场表演而已。 战斗结束。 蜂拥而出的官兵甚至还没来得及插手。他们只做到了围成个包围,似乎起到了防止“刺客”逃跑的作用。大红嫁衣裹束下的新娘袖手而立,在她周围是躺倒的“刺客”们痛苦扭动的身躯。新娘似乎并未尽兴,她那美丽惊人的面庞上才刚刚有了运动后的些许红晕。 “王爷,刺客均已伏法。”新娘一挥手,示意兵丁将刺客们绑缚,一面向从骚乱开始就一直发呆的襄王禀道。 “哦。”朱瞻墡回过神来:“青青,含烟呢?” 新娘(原来竟是青青!)诧道:“王妃不是在后院招待女客吗?我去接她来?” “不必了。含烟此刻怕是已经在他们手里了。”朱瞻墡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焦急:“想用她来换凤舞的话,应该是不会伤害她吧。” 此时,原本乱闹闹的前院忽然肃静下来。不知何时,通往内宅的角门悄然开启。门前,赫然立着盛装的王妃柳含烟。 角门东侧不远正是为此次婚礼准备的戏台。红绸裹饰,红缎飘舞,又是清一色的大红灯笼,几乎映红了半个天空。西侧则靠墙密密匝匝排满了官兵,一律的手擎火把,满目的火光摇曳,烟雾迷濛。沿角门外的小径向前,离王府正门不远,是战斗发生的现场。“新娘”青青和朱瞻墡仍被层层围在其中。大门另一侧,则是被官兵隔开的贺客们,大多官服加身,有不少亦是朝中要员。 含烟就在这样的小径上踏着几百束目光一步步行来。所到之处,兵丁皆无言地让开,诺大个庭院,数百人众,此时竟静默得只听得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含烟裙裾上环佩的叮咚。含烟就这样昂着头,紧抿着双唇,穿行在红光和烟雾之中。雍容得仿佛一个骄傲的女王;美丽得如同一个下凡的仙子。而众人的目光充满的竟也是惊艷和慕儒。就象谁都不曾注意到她颈间的长剑和她身后擎剑的黑衣蒙面大汉。 第9页 “站住!”从角门走出并不远,黑衣人终受不住这气氛的诡异,开口止住含烟,大声喝问道:“襄王爷,王妃已带到您面前,接下来怎么做您该知道吧?” 说话间,朱瞻墡已排开众人来在不远处,与此同时,兵士们也已训练有素地完成了合围。 “阁下这般不敢以面目示人,想必应该是位大大的英雄喽?否则又怎会做下挟持弱女子这样光明磊落的事情来呢?”出人意料地,襄王一开口竟是嚯笑。 而这话居然管用。蒙面人脸上升腾起的惭色似乎隔着蒙面巾都能看得出:“你管我是不是英雄?我只知道,你若拿新娘子来换也就罢了,新娘不出,我就让你这娇滴滴的旧媳妇儿立刻死在你眼前,襄王爷,你只说,你换是不换?” “换!”接话的是青青,她两三步抢上前去:“高凤舞在此,还不放过柳王妃?” “你?”蒙面大汉看看她,摇了摇头:“你虽然是新娘子,可我认得你不是高凤舞。” “王爷?”“青青?”襄王与青青探询地对视了一眼,又都微微地摇了摇头。 “到底换是不换?”蒙面人言语中又多了焦急。 “阁下,”朱瞻墡踏前一步:“能否容我和我的王妃说上几句话?” “就在这里说罢。”蒙面人的剑紧了一紧。含烟的颈间已微见血痕。 朱瞻墡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忍,柔声道:“含烟,你受苦了。” “王爷。”含烟似是为此话所感,眼眸中一下子蓄满了泪水。声音也变得哽咽:“臣妾受苦倒也算不了什么,只是臣妾不曾料到,昨宵才与王爷共同许下生生世世的诺言,想不到今夜便有可能天人相隔,当真是人事无常,造化弄人呀。” 朱瞻墡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接道:“爱妻不必忧虑,想这位蒙面的英雄不过是唬唬人而已,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又怎会真的为难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呢?何况我们不是说好要白头偕老吗?我又怎捨得让你先走?”说着,伸出手似要上前安慰含烟。 二人说话声音不大,但周围人众无一不是竖着耳朵在听,见两人此刻如此缠绵,便有心软之人为之唏嘘起来。蒙面汉子似也不曾料到有这样的柔情场面,一时竟也有些发呆,此刻见朱瞻墡有上前之势,反是精神一振,下意识扯住含烟稳稳一退,这一退虽是无意,然步法精妙,干脆利落,已然尽显大家风范。 这一进一退,情势转换。含烟却似丝毫未觉,泪眼依旧迷濛,声音依旧堪怜:“王爷,你不是承诺臣妾真心只对臣妾一人吗?如何迟迟不肯解救臣妾于水火呢?” “好。”襄王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我把高凤舞交出来。” 此语一出,兵士们有军纪不敢妄言,贺客们却也都似看戏告一段落般松了口气,窃窃私语起来。其中不少人是知道新娘子名讳的,似乎都对朱瞻墡这二选一的答案颇为感兴趣。一片聒噪声中,片言只语隐隐传来:“不愧为第一美女兼才女”、“迷得住丈夫”、“高家小姐才是旧人啦”等等,不一而足。 “先让军队离开。”蒙面人依旧紧张。 “秦总兵,带兵士分头送各位大人回府。” “王爷……”一个年轻的将官拱手而出,而带难色。 “去。要严加保护各位大人,万不得出任何差错,王府里一个兵丁也不能留,府外也不能。”朱瞻墡脸沉了下来,提高声音。 “是!”秦总兵领命而去。 一片喧嚣过后,兵士、贺客散尽,早先抓住的十数名“刺客”解缚后也尽离开,连侍卫、丫头都被要求各自回房不得擅出。 留下的,只有蒙面人、含烟、襄王和青青。 诺大个庭院,人既散尽,火光亦逝,寒夜之中唯有稍远处灯笼中惨澹的红光照在几人的身上,映着凄寒的剑光,分外冷清。 朱瞻墡仔细端详着蒙面人露在面巾外的眉目,忽地笑道:“我既已应了交换凤舞,将军也应该请同来的几位出来见见了吧――倒不知此次叔王来了没有?” 话音既落,果有几位黑袍人从黑夜中现身,为首之人却正是那日含烟在茶楼所见的中年人――汉王朱高煦。 “侄儿朱瞻墡见过叔王。”襄王抢一步上前施礼。 “恕侄妇行动不便,不能给叔王行礼了。”含烟的声音已回復王妃的雍容。 “好侄儿,”汉王对着朱瞻墡,语气目光中均透着亲切:“一晃儿几年未见,出息的这般人才,当真是我朱家有后了。” “叔王,”朱瞻墡停顿一下,目光在含烟面上掠过,――蒙面人已揭开面巾放下长剑,但仍拉着含烟站在汉王身后。朱瞻墡啃角略弯了一下,续道:“侄儿媳妇不知何事得罪了您老人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侄儿面子上,且放了她罢。” “瞻墡侄儿说的哪里话来?柳王妃何曾得罪过本王?”汉王笑着:“这不过是本王同侄儿开的一个玩笑罢了。看侄儿毫不费力抱得美人归,还是双美同归,怎不羡杀旁人?不给你设点小小障碍?就算是我帐下的这些粗人们给你闹洞房了吧。哈哈。” “如此,叔王是不要凤舞了?”襄王追问。 “那小妮子,都做了本王的侄儿媳妇儿了,本王怎能还和她过不去?就算她再怎么重要,留在你这里和随我走又有什么不同?”汉王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说:“你放心,只要你要的东西,叔叔是不会和你抢的。” “如此,请让含烟先回房吧。她一个小女子,今晚受的惊吓也够了。” “这个嘛。”汉王转头看看含烟,犹豫了一下:“久闻柳王妃才貌冠绝天下,小女琴儿慕儒已久,加上现在侄儿新娶,不如就此机会请柳王妃到去我的乐安城做做客罢。” 汉王话音尚且未落,场中局势已变。 一红一黑两抹身影如苍鹰博兔般从天而落,两道剑光直取汉王。变起仓促,汉王及其属下众将竟被打个手忙脚乱。 电光石火间,朱瞻墡亦趁乱欺上,拉住含烟,一带一拥,纵身而起。待到远离了打斗的现场,方停住脚步,细细检查怀中含烟伤势。 “我没事。”含烟对他笑着,笑容却显得遥远而迷离,一双眼睛费力地睁着,努力向打斗的方向望去,挣扎地道:“他们……战胜……还是没什么问题的……”话音越来越弱,终至不可闻。 暖晴阁。 天色渐晓,第一缕晨光缓缓地爬上床头。 暖晴阁的女主人长发纷乱地披在枕上,裹着白绫绣被,睡得香熟;她的床侧,朱瞻墡合衣伏在床沿上,也已入梦。 “呵呵。”含烟不知梦到了什么,笑出了声音。随即睁开了眼睛,迷濛地看了一眼,便要翻身继续睡去,然一侧身,却正对上了被她笑醒的朱瞻墡。含烟不由得“呀”的一声惊坐起来,却又裹住被子翻身躺倒。 “这不是‘瞻墡哥哥’嘛,”柳含烟脸上又挂上嫣然的笑,并努力眨了眨眼睛以使自己的神智回復清明:“洞房花烛夜不去找新娘子共温鸳梦,怎地却在我这暖晴阁里坐冷板凳?” “你还开玩笑!”襄王坐直了身子,怒气显然不小,将一个精緻的小瓶丢到含烟床上:“说,这个是什么东西?” “哎呀,要小心!”含烟从被子里伸出手一把将小瓶握住:“弄破了可不是玩的。这可是葛南老仙人亲自配的‘紫桓香’,当世总共没有几瓶的。” “果然是紫桓香!”朱瞻墡怒气更胜:“昨晚你早就服了解药是吧?你一直把它握在手里是吧?怎么早不用?你不知道这紫桓香如果不用的话,解药反而有毒吗?你昏迷就是因为解药的毒性吧?更何况你早不用紫桓香,混战之中刀剑无眼,万一伤到怎么办?紫桓香再贵重又有什么用?” 含烟听他怒沖沖说了这许多,眼光反倒愈加柔和起来,索性拥被而起,伸出手去抚住朱瞻墡因发怒而略略发白的手指,柔声道:“瞻墡,听我给你解释。” 含烟发质浓密,此刻瀑布一般泻在白绫被上,乌油油地衬着她睡足后白里透红的面颊,加上她伸出的鹅黄睡袍覆盖下暖暖的玉手;她口中第一次出现的带着亲昵色彩的“瞻墡”二字,面对此情此景,朱瞻墡的火气不由得消失无踪,只别扭地转过头去,低声道:“你说。” 含烟见他如此,便也微微一笑,道:“紫桓香的解药我的确早服了,我当然知道这解药本是以毒攻毒的路子,服了解药没有使用紫桓香,应该有些毒性吧,但也不过是让我睡这一觉罢了――你知不知道我好久都没有睡这么香甜过了?何况还有你陪护?”含烟又笑笑,见朱瞻墡张口欲言,微微摇头止住,又道:“紫桓香是葛南老仙人所赠,无色无味,威力极大,只要打开瓶塞,三丈以内闻皆倒,而且是瞬间失去行动能力,很方便我这样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使用。” 第10页 朱瞻墡从含烟手中接过“紫桓香”细细把玩,一面低声笑道:“据说行走江湖之人遇到老人小孩、残疾人、弱女子,是要格外注意的,看来此言不虚呀。” 含烟仍是微笑:“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尽量不用紫桓香了吧?一来呢,作为‘弱女子’的防身利器,当然越少用越好;二来呢,紫桓香威力太大,伤害亦不分敌我,明知还有强敌环伺在侧,若是伤着了你和青青,哪里还有人能救我?三来呢,我知道你自有办法救我,就算不能,陆凌风和青青亦不会坐视的。“ 朱瞻墡本是正色听着,越听越是含笑,听到这里,伸手给含烟敲了一记,笑道“瞧我这伶牙俐齿的媳妇儿!问你一句你能说上千句,一来二来三来的,是不是还有四来五来呢?” “有呀,”含烟娇憨地揉揉被敲痛的额头:“四来呢,可以探探汉王一行的虚实,研究一下他们到底所为何来;五来呢,还可以试试你的真心,看你舍不捨得拿凤舞来换我呀!”说着,自已也忍心不住笑,拥着被子笑软在床上。 朱瞻墡宠溺地看着她,轻轻地伸手抚过她披拂的长髮,嘴上却笑嚯着:“昨夜不是你说我们已海誓山盟过了吗?还说我向你承诺真心只对你一人,我心里怎么还敢把别的女人凌驾于你之上呢?所以不管凤舞是不是远在天边,一定把她拘了换你过来的。” “怎么?”含烟止住笑,正色问道:“她,不在京城了吗?” “打从青青换了她出来,就已经快马加鞭送住襄阳啦,这会儿都不知到哪个地界了。” “送到襄阳?也好,那里是你的领地,危险怎么也少些,现下虽然宫里把她给了你,叔王那又说了不再要她,但宫里头应是为了叔王突然出现,才会有此举动;而叔王究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凤舞又不宜多抛头露面,离开京城毕竟稳妥些。只是――侧妃新婚就离开,你又怎么向太后和皇上交代呢?” “这个嘛,王府昨夜的刺客倒是个绝好的藉口,昨天百官都亲耳听到我拿高凤舞去换了你的性命,襄王侧妃的失踪不是情理之中吗?就算我们说昨夜凤舞已经遇害,相信叔王也不会站出来解释吧?” “你倒会取巧!”含烟笑着:“但若真的是宣称凤舞已死,那你二人岂不是要做一辈子的地下夫妻?” “傻瓜,”朱瞻墡伸手点点含烟的鼻子:“你吃醋的样子倒蛮可爱。可你又何必一定逼我说出来?我和凤舞什么关系你应该最清楚,否则你又怎么会选择嫁给我?倒是你,你和那个陆凌风到底什么关系?怎么每夜他都会两次光临暖晴阁?要么不是看在他昨晚救了你的份上,我一定亲手把这个‘jian夫’擒了!” “哼,说着你呢,又转移话题!我和陆凌风的关系怕是你早已清楚了吧?否则还不在第一次发现他来暖晴阁的时候就捉住严刑拷打了?”含烟娇嗔着。 “总是和我你呀我的,刚才叫‘瞻墡’的热乎劲儿哪去了?”襄王笑着,回身拿过一个包裹递给含烟:“奏摺。陆凌风昨夜送来的,我已叫他今夜再来取走,虽说都是急事才会送来,但估计皇上也知道这些交给太傅的摺子都会过你的手,昨夜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会懂得怎么处理这点子问题的。” “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含烟接过包袱放好,一面道:“陆凌风说起来也算你半个情敌吧,不过不是因为我,是我姐姐。――若不是他,你娶的也不是我了。他们应该快要成亲了吧?只是可怜了青青,她和陆凌风同是葛南老仙人门下,对他应该是有情意的,昨晚他们救我时,双剑合壁的威力你也见识过了,只怕当世也找不出几个敌手了。――偏偏半路上杀出了我姐姐。” “你姐姐柳如梦啊?”朱瞻墡不知何时也挪到床上,斜倚着床柱,一面把玩着含烟的秀髮一面漫不经心地说:“昨天那么多人都说你是第一美女兼才女,若不是你提醒我几乎都忘了这个称号原来是属于你姐姐的了。” “怎么?后悔了呀?”含烟调皮地斜睨着他:“我姐姐的这个称号可真的是实至名归啊,要不要和皇上说说,把真的柳如梦换回来?那原也是他的圣意嘛。” “这我可不敢想。”襄王拿含烟的发梢搔搔她的鼻子:“倒不是捨不得你,也不是怕皇上不同意――或许他正巴不得如此呢――我只怕真惹上陆凌风这个强敌。看昨夜汉王一行狼狈的样子,就知道这样的人物还是少惹为妙呀!” “哼,知道就好,以后你若欺负我,我就叫姐夫来治你。” “饶了我吧大小姐,就算没有你这么厉害的姐夫,你这样的老婆我也惹不起呀,谁知道你什么时候用个这个香那个香的……”襄王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沉而至不可闻,抚弄含烟长发的手亦改成托住含烟的头,同时俯下身子深深吻去。 半晌,含烟羞红着脸推开他,低头不语。 “娘子,我们成亲这么长时间了,是不是也该圆房了?”朱瞻墡倒在床上,回身拥住含烟,声音潮湿而粗重。 “娘子,我们成亲这么长时间了,是不是也该圆房了?” 朱瞻墡的话成功地在含烟脸上再催起两片红晕。含烟横了他一眼,拍开他蠢蠢欲动的手,嗔道:“都快到早膳的时候了吧?丫头们早该来了。”说着,随手拿过外袍便欲下床。 “放心吧,不会的。”朱瞻墡半卧着,拉过含烟的手,放在面上摩挲:“我早吩咐了不许来打扰我们的。” 仿佛就为了回应他这句话般,暖晴阁的门“呀”的一声打开,丫头采雅风风火火地直撞进来:“小姐!”一抬头看见了两人的暧昧模样,方醒悟过来,进又不是,退又不是,一时竟呆怔着说不出话来。 “蠢丫头,什么事呀?”含烟笑骂着,一面好笑地斜睨了朱瞻墡一眼,后者的脸上正悻悻地。 “小姐,”采雅回过神来,这才伸出手抚住因激烈跑路而起伏不平的胸口:“老爷早朝的时候旧病犯了,宫里来人要小姐即刻进宫。” “这么急,”朱瞻墡的脸上回復平日的深沉与睿智:“不是老爷子真的病倒了,就是朝里有了大事了。采雅,伺候你家小姐更衣。我陪她一起入宫。”言罢,起身向外行去。 --------------- 含烟和朱瞻墡抵达文华殿的时候,皇帝和柳士奇正在暖阁内面面相觑。 见含烟进门,未及她夫妇二人施礼完毕,皇帝已起身迎住。没有太监宫女在侧,皇帝居然亲自接过她的披风,引她至阁中坐下。而含烟虽欲推辞,仍受惯这待遇般,没有半点尴尬。 皇帝忙完,方回头看看那目瞪口呆的翁婿二人,讪笑道:“救星来了,朕服侍服侍也是应当的。”又道:“五哥新婚,原想着不打搅了,不过来了也是正好,朕这里正有个大大的难题,就算是迟些时候也定是要去向五哥讨主意的。” 于是大家就坐。宣宗皇帝取了封奏摺来,递与朱瞻墡、含烟二人观看:“五百里加急特递,黎氏反兵又起,袭了交趾守军,总兵陈智、方政大败于茶龙川,几万交趾军全军覆没,速请朝廷支援。” 朱瞻墡默默看毕,交与含烟。 “五哥以为如何?” “有柳太傅在座,哪里有旁人置喙之地?”朱瞻墡笑着说。见柳太傅只躲于皇帝背后涨红了脸拼命向他摆手,又道:“更何况柳太傅有这样个可以在文华殿、文渊阁行医的女儿?本王还从未见过王妃对朝政发表高见,正好藉此机会见识见识。” 含烟已将边报细细看完,见朱瞻墡如此说,微微向他一笑,道:“含烟幼时与皇上同在家父门下就读,如今家父年事已高,无心再理俗务,含烟又怎敢不代父效命与君前,以尽人臣人子之份?”说到此,话音一顿,无视于左右两束赞许的目光,含烟转向皇帝:“皇上,不知今日早朝之上,群臣对此事看法如何?” “无非是什么斩败将、肃军纪,再派重兵收失地、正国威一类的话罢了。” “众大臣所议原是正理,但若问臣妾之见嘛,”含烟抬头对上皇帝期许的目光,缓缓地道:“交趾之地,不若弃之。” 此话一出,果是举座皆惊,襄王固是肃然危坐,准备洗耳恭听,皇帝更是一脸不可置信之色,喃喃道:“弃之?” 含烟推座而起,恭恭敬敬一礼,正色道:“交趾自唐代始几百余年,均自立为国,虽属我天朝体系,亦自有王族统理。永乐五年,因黎苍起兵叛国,杀害当时安南国王陈氏一族,成祖先帝起兵伐之,尽驱黎苍之众。因陈氏王族后继无人,遂将其纳入我国版图,并建交趾布政司。然自交趾归属二十余年,居然兵乱年年,黎氏一脉固然无有宁日,交趾之民亦饥寒潦倒,时有民变。每遇事变,朝廷便强兵勐将万里而征之,征之变即平,离之则又起,反反覆覆,于民则家园不守、难望太平;于国则战祸连年、兵耗巨大,实在是我大明一个沉重的包袱。实若究其原因,臣妾以为不外有二:一是当初平叛之日,不曾效云南之例,以平復主将沐氏永世镇守云南。交趾之地,是英国公张辅所平,若当初能令英国公世袭镇守,断不至有后日之连绵战祸;二是交趾之地,实不该遣宦官马骐出掌军务。永乐十五年,马骐至交趾即大索境内珍宝,一度规定交趾岁贡扇万柄、翠羽万只,并纵兵抢掠民间金银珍宝,动辙抄家,贪婪而又残暴的统治使交趾人深受其苦,三四年间便叛乱四起,无可控制。其后虽马骐以激怒番邦罪处斩抄家,然而已无补于大局。有此两点失误,我朝于交趾之地,已失去天时人心,更无地利。此时纵一时兴兵弹压,终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长驱袭远,劳民伤财,长此以往,为祸将不止于交趾一地了!” 第11页 含烟一口气铿锵道罢,阁中一时静得落根针也可闻。皇帝朱瞻基面色凝重,额上隐隐竟有汗珠,半晌方嘆道:“理虽如此,二十年勤力经营之祖宗基业,难道就断送在朕的手中吗?” “有舍方可有得。臣妾以为,若皇上肯弃交趾以全天下,千百载之后,利益得失显见,史家之评述,定不会怪及皇上失于武功,而能够体会皇上之体恤民意,仁德治国之心的。” 朱瞻基仍旧沉吟。 “皇上。”襄王朱瞻墡亦起身进言:“臣也同意含烟所言。如今皇上之患,亦不在交趾之地一点子虚功业吧?” 柳士奇本有些瞌睡,此时却忽地一睁眼,顿感气氛凝重,又见女儿女婿都站着,忙不迭地也站起来,道:“我也同意。” 于是整个严肃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了,皇帝朱瞻基忍不住也笑起来,一面摆着手道:“罢了,罢了,待朕考虑考虑后再做决定吧。”说罢,看看几人都还站着,又道:“都坐罢。在这里还是朝上那一套,适才含烟这一通奏本都让朕恍惚间觉得还在早朝呢,真真是个大学士的女儿,议起朝政来也全是朝臣的风骨。” 几人都笑起来,各自落座。皇帝问了问,见瞻墡含烟也还未用早膳,又传了些茶点来,君臣共用。 “方才为了交趾之事,搅得朕都还没顾得上给五哥道喜呢。五哥新婚第一天就把新人独自抛下,却陪着‘旧人’出双入对,真箇叫人分不清哪个是新哪个是旧啦。”皇帝嘴上同朱瞻墡打趣着,眼睛却向含烟那里瞄去,见含烟云淡风清地抬眼向他笑笑,忙又转回目光,道“朕今早偶尔听小太监说襄王府昨夜出了点风波?” “偶然混进个泼皮罢了。”朱瞻墡还未开言,含烟已截过话头:“不过是想趁乱索些金银,人虽没抓住,但幸好没出什么事情。只是惊扰了昨夜上门贺喜的各位大人,襄王爷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臣妾已吩咐下人准备了礼品,回头送上门去压惊。”言罢,方含笑回头瞟了朱瞻墡一眼。 “哦,不过是小风波呀。朕说呢,不然五哥也不会这么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只是五哥的新娘朕虽见过一次,但只是惊鸿一瞥,竟未注意容貌是否标緻,也不知性格是否温柔,比皇嫂又怎样呢?”皇帝笑着调侃,眼睛里却有着实实在在的关切。 “臣妾蒲柳之质,怎比得上高小姐丽质天生?”含烟也笑着。 “这倒也是,含烟的美,却不宜拿来和其他女子相较。”帝转向朱瞻墡:“若仅论容颜,朕仍以为当推柳太傅家的大小姐为第一。不知五哥见没见到过这位妻姐,朕初见之下,便惊艷于其绝代风华,她的雍荣、她的清逸,怕只有月里嫦娥方可比拟其万一。更兼她聪明绝顶,琴棋书画诗文之类,就算是朝中以此闻名的大臣也自愧弗如。朕无事时曾想,真不知为何上天如此优待柳氏一门,莫不是占了什么风水宝地?天地灵秀都钟意于此?怎地生下来的女儿个个都这般‘只应天上有’呢?” 柳太傅本一门心思地在喝茶吃点心,此时见皇帝说到柳氏一门,又慌地起立禀道:“皇上,老臣一直居于故宅,从未搬家,更不曾占什么风水宝地,还望皇上明鑑。” 此语一出,又是一片笑声。 如此几人谈谈说说,不觉日已近午。朱瞻墡以目示意,便与含烟二人起身告退。 不料二人刚刚走到门口,却被皇帝唤住:“含烟!朕差点儿忘了,皇后几次嘱咐朕,见到你时定要带信儿让你得空到坤宁宫去一趟,你当了襄王妃她还没给你道喜呢。”皇帝说罢,顿了顿,又放沉了声音缓缓地道:“另外,五哥,朕已经决定,此次交趾之乱,还是请五哥亲自出马弹压一次吧,至于弃交趾之事,待胜利之后再为讨论。” 第二卷 浓重的夜幕之下,一辆马车正在官道上急驰,赶车的小伙精短粗壮,一身的黑衣都被汗水浸透,却还在不停地打马加鞭。马车飞一般地掠过树木、糙野,车轮在凹凸不平的马路上滚过的轧轧声在宁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惊人。 忽地一道黑影凌空而至,疾驰的奔马被长索套个正着,瞬间马倒车翻,人声马嘶混成一片。一群执刀的黑衣人围了上来,为首的正是汉王朱高煦。他上前一把扯下车帘,从里面拖出一名女子。女子仰面楚楚可怜地乞求,朱高煦板过女子的脸迎着微弱的月光辨认。“没错,就是她!绑了吧!”女子受不住这样粗鲁的对待,不停地扭动挣扎,一张俏脸上满是痛苦以至扭曲……扭曲、变幻,出现的居然是皇帝朱瞻基的脸…… ------------------- “啊”的一声,我从睡梦之中惊醒,抚住剧烈跳动的心脏,我努力睁大眼睛辨认――这里是柳府,我的香闺。自从几日前瞻墡带兵前往交趾,我就搬了回来,依旧住回我的房间。却不料这几日来连做恶梦。我自嘲地笑笑,才搬出去不到两个月,反倒认床了呢。 不想打扰外间的丫环采雅,我起身为自己倒了杯水。我素来怕冷,水整夜都在暖炉上温着,此刻还略略有些烫。我拥被斜倚在床上,十指交叠捧住杯子取暖,任氤氲的水汽瀰漫在我的面前。 思绪飘回我方才的梦境。那被捉住的女子是高凤舞无疑。我梦中她处境危险,而现实中的她又在哪里呢?是否也正在马车之中疾驰呢?我幽幽地嘆了一口气,手里轻轻转动着杯子。瞻墡应该还在防着我吧?我替他将高凤舞娶过门来,他却连夜将她送到襄阳,又或者根本不曾离开他的身边也未可知。我嫁给他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呢?我能不能真的掌控住自己的命运呢?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我喝了点水,努力不去想这些徒劳的问题。从嫁入王府我一直被迫熬夜,如今有了大好的睡眠时间却不能善加利用实在可惜。这些烦恼还是留给时间来解决吧。放下杯子,我裹好锦被甜甜睡去。 ------------------ 再度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采雅早准备好的洗脸水在墙边静静地躺着。我依旧在床了赖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爬起来穿衣洗漱。一面禁不住想,家里的日子真是闲适恬淡,我在外面辛苦拼杀,父亲和姐姐却每日里享受这神仙般的自在日子,实在让我好生羡妒。 正胡思乱想,采雅已捧了早膳来。大概这丫头估摸着我快醒了,跑去厨房现要了热的来。小丫头果然越来越贴心了,我不免贊了她几句。 “小姐,书房那边礼部和兵部的官文都已经准备好,就等小姐过去批阅了。”采雅边摆设着碗筷边淡淡地说。 真是劳累的命,我才一搬回来,父亲在阁中的事务及所兼兵部尚书、礼部待郎的职责便又一股脑地全推我身上了,他却自去躲逍遥快活。 “老爷和大小姐都起来了吧?” “都在花园那边下棋呢。”采雅乖巧地回答。 “嗯,”我应了声,一面舀了勺热粥放进嘴里,心里盘算着一会儿先去花园转转,把公文什么的放放应该也没什么要紧。 “小姐,”采雅见我将要吃完,又道:“青青姐回来了。方才看见小姐未醒,先回房去了,说一会儿在书房等小姐。” “怎么不早说?”我两三口吃掉剩下的食物,站起来向外就走。身后传来采雅的埋怨:“就知道小姐着急,饭都不肯好好吃完。”我已走到门口,听见这话,回过身来,做出一副“那你还敢这时才说”的表情,成功地吓得她吐了吐舌头。 我家院子本就不大,书房虽是在前院,也不过几步就到了。我刚刚绕过垂花门,就听见前头传来唿喝的声音。紧走几步,不出所料地看到了青青和陆凌风正在对练。我微笑着停住脚步,斜签着倚住一棵桃树,看他们练剑。 这对师兄妹练起剑来是极好看的,一个洒脱清灵,一个迅捷英勐,一个如穿花蝴蝶,一个如龙门跃鲤。由于只是对练收了剑气,故此我可以靠近观看。 树上的桃花瓣瓣飘了下来,落到我的头上,衣上,我拾起一片嗅了嗅,有淡淡的清香。恍惚间仿佛又是儿时的那个春天了。是的,也是春天,甚至也有一株桃树,只不过不同的是,那棵树没有开花,不仅没有花,连树叶也没有,连树皮也没有。那棵树就那样长在一家客栈的院子里,而青青――那时还是一个脏兮兮的衣衫褴褛的苗族小女孩――就被绑在这样一棵树上,身旁摆着一盆清水,一把尖刀。 那就是我初见青青的场面,在之后的十年中,我始终没有忘记,也无法忘记,那个苗族小女孩眼中的悲伤与绝望;周围看客面上的麻木与漠然;更无法忘记,我听到“人羊”这个名字时的震惊与……噁心。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人们饿了。十年前的交趾,被战乱与灾荒夺去了粮食,夺去了希望的交趾,生命已无足珍贵,道德更无从谈起,在树根糙皮都被啃光了之后,易子而食都已成为司空见惯,更不用说因为贫穷飢饿卖在饭店里的“人羊”? 第12页 那时的我,真的已能理解这些道理,能够原谅看客与食客的麻木与残忍。可是我当见到那个与我同龄的小女孩眼中的泪水,想到片刻之后她就将会成为人们盘中的“美味”,我还是忍不住呕吐,忍不住请求当时身为交趾安抚使的父亲救下她。父亲也很为难,我们的财物早已施捨的差不多了,还有返京漫漫长路要走,可父亲还是买下了她,以我们全家半月的口粮。 想想那个苗族小女孩,再看看如今的青青,我轻轻地笑了笑。幼时悲惨的经歷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阴影,她没有因此而抱怨与仇恨,相反,她是乐天的,率真而友善,她在遇到葛南老仙之后更加勤奋,也并没有因为喜欢的师哥爱上我姐姐而伤怀或是嫉恨,或怨天尤人。她只是努力改变自己对师哥的态度,并以一个妹妹的身份去祝愿她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的有着良好心态的的女子怎能不获得人们的尊敬呢?又怎能不会最终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 我出神地想着,感慨着,只觉得今日的阳光格外温暖,今日的幸福格外令人珍惜…… “小姐!”不知何时二人已经练完,调皮的青青伸出手在我的眼着乱晃。这个臭丫头,一直不肯直唿我的名字,偏要小姐来小姐去的。 “你们终于推完了太极啦?”我故意用一副懒洋洋的声音问道,还附带赠送了一个夸张的懒腰:“我都和周公聊了这一阵子啦。” “谁推太极了?你和谁聊?” 青青一时没明白,疑惑地看着我。 “含烟!你知道青青是个直肠子,偏要逗她!”陆凌风佯怒。 青青终于明白我们在开她玩笑,一时有些羞恼,偏又拿不定主意先找谁算帐,又急又气的样子着实惹人怜爱,我和陆凌风都忍不住笑起来。 青青见我们笑她,更加着急了,只去追陆凌风,一面叫道:“看你还笑我,有什么好笑!”两人一前一后,使出轻功,片刻之间便没了踪影。 我扶住桃树,一面笑一面扬声道:“别去远了,还有正事儿呢!” ---------------- 当我终于安安静静坐在书房里的时候,都已经近午时了。好在兵部、礼部的公文我早已熟悉,批阅起来也费不了多少时间,现下便只顾听青青交代她这几日的行程。 “京城里我们的饭庄我全部查询过了,并没有大批人众入住的情况,也没见什么可疑的人,若汉王一行真是住在城里的,应该是有什么秘密的居所吧,不然就是行事太过缜密,竟找不出什么漏洞。另外就是往襄阳去的官道上,我走出约有几百里,我们的饭庄共三家,也都说不曾见护送女子上路的,便是相近的也没有。”青青说起公事来,一板一眼,简短利落,和玩笑时的模样真是判若两人。 说到这些饭庄,可以说都是我一手置办下的产业。从交趾返京后,我便实实在在了解了银钱的好处,一心想做个大贾,投资饭庄便是儿时的游戏之作。谁想日后越做越大,又开始请专人打理,后来又陆续购买了不少。这些饭庄买下后并不更名,仍用原班人马经营,唯有极少数的顶尖人物才有机会见到我这个“幕后老闆”。而在我接手父亲的一应政务之后,这些饭庄更是成为了我各种内幕消息的集源地,不论是打探什么,还是散布希么,都非常好用。由此,我的生意更是一路做到了江南,几乎称得上是遍布全国。平时是年聚,有事用飞鸽传信,偶尔遇到紧急问题,怕书信夹缠不清,也会直接派人联络,而青青自然是联络的最佳人选。 如今呢?最急切想知道的两件事却都没有消息。“唉。”我嘆了口气:“没关系的青青,只管让他们继续打探着吧。” 青青也嘆了口气,见我拿起案上的公文,便欲转身离开,却忽又想起了什么,停下来望着我说:“小姐,南门福来顺的邱掌柜说,前儿有个象是太监模样的人在他们那里打尖,行迹较为可疑,嘟嘟囔囔似乎提到了宫里字样。” “哦?”我停下手里的动作,陷入沉思。 今儿个又是风和日丽,一派明媚春光。我终于决定去赴皇后娘娘的约会。 说实话,对这位皇后娘娘,我了解的真不多。我和宣宗瞻基,本是幼时玩伴,打小就知道他府里还有个“妹妹”,将来准备做他的媳妇儿的。我和瞻基玩多了,他“妹妹”就会出来干预,没少给我使绊子,穿小鞋。而我呢,原本无意同她争风,故此能躲则躲,躲不开也不免针锋相对一次,如此总算下来,她也未能从我这里讨得什么便宜去。 这“妹妹”一门心思地对付我,原是怕我将来同她争宠,却不料世事无常,到得瞻基长大成人,他的爷爷成祖先帝居然为他另指皇太孙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胡氏。可怜他“妹妹”孙氏空忙了一场,只做得个侧妃。不过这并未改变她待我的态度,只是大概从此更忙了些,不仅要防着我,更有瞻基的一干妻妾要对付。 这位胡皇后,向来行事低调,与我更是没什么来往,如今听说我做了襄王妃,便要与我道贺,倒是令我颇费猜疑。 “臣妾柳含烟参见皇后娘娘。”我在胡皇后面前盈盈拜倒,同时迅速地扫了一眼坤宁宫的布置。这位皇后素以妇德闻名,宫中陈设也以简朴为主,连颜色都显得暗哑,却自有一种浑然与和谐。 “含烟妹妹,快起来。”胡皇后亲自来扶我。她向来都是淡淡的,我从来不曾见她如此热情,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妹妹本来就是美人,这一成了亲,越发出落得水灵了。看来这襄王府的日子过得还真是滋润哪,过个一年半载,再生个小王爷,妹妹的地位就更加稳固了。咳,早先孙贵妃她们都以为你不过是个丫头,欺负你。那时我就说,妹妹这个面相,一看就是个福大的。如今可应了我的话了吧?” 胡皇后还是不习惯说这种明显带有讨好意味的话,说的时候涨红了脸,还带有夸张的动作。不知怎样的困境逼着这一国之后要来向我这样一个藩王妃子示好呢?我对她不由得生出几分同情和好感来,柔声道:“皇后娘娘,臣妾对您的照拂一向十分感激,臣妾能有今日也是託了您的福呀。”说完这假惺惺的话,我在心里大大地鄙视了一下自己,一面暗自埋怨皇后:有事没事来这招互捧臭脚做什么? “含烟妹妹说得哪里话?若论理,我还该叫你一声嫂嫂,不过我虚长几岁,又一向当你亲姐妹般看待的,叫你声妹妹该不为过分吧?”胡皇后的脸越发红了,却还能一顺儿说下这些话来,倒也令人佩服了。 “原是臣妾不敢高攀。” “妹妹这等人才,怕不是嫌和我姐妹相称委屈了吧?若是这样,姐姐倒也不敢逾越了。” “含烟哪里敢,姐姐如此说,含烟再不同意,倒是含烟的不是了。”我也不再坚持,就着话音和她姐妹相称起来。 到了这时,胡皇后才发现我一直站着,忙拉着我到内室坐了,又忙着让茶点、问寒暖。我诺诺应着,注意到宫女们在胡皇后的眼色之下,已逐一退出,便知道这皇后娘娘该说到正题了。 “妹妹,”胡皇后握着我的手,关切地问:“成婚都两个月了,可有喜了没?” 我不料她问这话,不禁面上一热,道:“哪里有那么快的。” “好妹妹,别的尤可缓缓,这个上头断不可不上心。皇家规矩,子嗣为重,虽你嫁的是个王爷,正妃的位子也是断断丢不得的。” 我心中一寒,忽然省得她话中所指:自太祖以来,我朝后宫立有规矩,每逢皇帝归天,除却皇后或太子之母,其余妃嫔一律殉葬。规矩一成,王公大臣甚至民间纷纷效仿,一时“贞女”、“烈妇”四起,颇有愈演愈烈之势。 “姐姐凤谕,含烟晓得了。倒是姐姐应当保重凤体,早有所出才是。” 果然,胡皇后闻得此言,面色更改,有欲泣之状:“哪里有那么容易的?姐姐命中无子倒也罢了,只恨孙贵妃欺人太甚!” “姐姐何出此言?” “妹妹,成祖、仁宗两朝先帝西去不过相隔一年,这紫禁城中有多少宫妃殉死你我都曾亲见。做为新帝的皇后,姐姐心中自是无比震撼,然而还想着只要我谨小慎微,守紧我这皇后之位,应当不至于有什么灾祸吧。谁知,我要守拙,偏有人不让我守拙;我不犯人,偏有人来欺我!妹妹,你的夫婿是当今皇兄,又统着无数兵马;就是你,皇上也向来肯让你三分。如今姐姐有难,你可要想着在皇上面前替我说话呀。” “姐姐,到底什么事情呢?孙贵妃想夺姐姐的皇后之位么?” “妹妹你来看。”皇后犹豫一下,从身后架格上取下一只花瓶,又从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纸袋,打开,里面居然是一些药渣。见我疑惑地望着她,又道:“前些日子薛贵人产后风没了,你可知道?” 第13页 我点了点头。宣宗瞻基子息薄弱,成婚数年,只有孙贵妃生女常德公主,再就是这薛贵人又新给他添了一个女儿。本来作为少数育有子女的后妃之一,薛贵人这次可以母凭女贵,身份提高不少,谁知又没了。现在见皇后如此说,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不成? “这就是当时薛贵人进的补药,我偷偷命人拿去验了,里面竟有不少附子!” “附子?为何不禀报皇上,彻查此事?”附子一味,有虎狼之性,多服可以使人心跳加速、气血凝滞,产后之人本来体虚,再进这味狠药,自然无异于催其性命。 “可是服侍薛贵人生产及侍奉汤药的稳婆,原是我的奶娘。此次我专门荐了她去替薛贵人接生,还在临去之前叫了她到坤宁宫面嘱了一番。” 我已渐渐明白事情本末。依胡皇后所言,她或许原本意在示好,谁想反遭人利用,借了她奶娘的手除掉薛贵人,如此,纵是她有什么疑问亦不敢声张,怕是事情出了后反要替人掩饰。这一箭双鵰的计策,倒象是出自孙贵妃的手笔。 “那姐姐打算怎么做呢?这事就这么让它过去了吗?” “不能就这么算了!”胡皇后的眼中瞬间竟有凶光闪动。我一惊,仔细看时,却又不见。“若说争个后位争个太子也就罢了,谁不畏死?可如今薛贵人生的不过是个女孩,也遭了这样毒手,据说后宫之中遇有皇上临幸过的,她都要去‘嘘寒问暖’一番。不过是仗着她和皇上一点兄妹情分,便这样无法无天。本宫原欲安守后位,如今看来也非长策,还须做个了断才是正理。” 这真的是那个恬淡超然、德容兼备的皇后吗?我一时有些疑惑。暗自庆幸没有入宫真是个正确的选择。情势逼人,有时为了生存人真的可以做出些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来。 “妹妹,”皇后热切地看着我:“我知道,皇上喜欢的其实是你吧?你若肯说上几句话,定比我们千言万语都管用。就不知妹妹肯不肯?” “姐姐说笑了。我不过一介藩王之妃,如何敢比皇后?”我支吾着:“何况事无凭据,教我从何说起?” “凭据我有。”皇后的眼睛亮闪闪的:“说来也巧,前些日子我的人在宫中巡逻,恰好听见孙贵妃的宫女和一个太监鬼鬼祟祟地说什么。虽听得不十分真,倒也明白是把什么人藏在南门外她家的庄子里了。我的人也算晓事,并未惊动他们,只来禀了我。事肯定不是好事,不然也不会神神秘秘的了。我倒估摸着莫不是她久不见再怀孕,耐不住性子了,想在外面借个野种什么的?若是如此,事就大了。我父母都是亡故了的,家族也没有什么指望得上的势力,如今有了你这么个妹子,倒是全靠你了――若能访查出她做了什么yin乱宫闱的事情来,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得她了。” ----------------- 从坤宁宫出来好久了,我的心情依旧不能平復。先帝几个妃子“殉死”时的惨状歷歷在目:其中潭妃皇子都已长成,依然逃不过三尺白绫;何妃不肯就死,竟被行刑太监追得满处乱跑,最后也被按住就地勒毙。 究竟何苦要嫁入帝王家呢?――若是可以选择。别说瞻基不是我心所爱,纵是爱上了,但凡他是个帝王,是个有责任让三宫六院雨露均沾的帝王,是个必须为传宗接代而“忙碌”的帝王,我也断然不嫁。慧剑斩情丝总比小火慢熬所受的苦楚小些吧?还是庆幸我选择的不过是个王爷,而且是诸王之中地位最高、绯闻最少、姬妾几无、甚至为了征战连正妃都还虚位以待的王爷。――虽然还是有凤舞。想到这里,我眨了眨眼睛。凤舞。这场争夺爱人的战争中,我会赢吗?嗯,还是相信自己吧。我轻轻地笑了笑,纵是输了又何妨?人生在世,谁不爱一场? 瞻墡的书信抵达的时候,我正在为姐姐梳头。从记事时起,姐姐的美丽就是我们全家人的骄傲,也是我们全家人精心呵护的对象。故此幼时家境虽一度贫寒,姐姐却从不曾真正受什么苦,父亲外放时走南闯北都带着我,姐姐却被寄住在京城师傅家里学习琴棋书画。虽如此,这并未影响到我姐妹之间的感情,我最喜欢偎在姐姐身边,或边欣赏她的美丽边听她柔柔地抚上一曲;或亲自动手为她选装梳头。偶尔姐姐也会揽我在怀中,一本正经地教我诗词格律。从我有了自己的“公务”,我们姐妹相聚的时光就更少了,也格外令人珍惜。 采雅是举着鸽子跑进来的,边跑边叫:“小姐,小姐!”及至进来,方吐了吐舌头,垂手道:“大小姐。”见她这样,姐姐只是轻柔地笑了笑,我则嗔道:“什么小姐小姐的,难道进来时竟不知道这是大小姐的屋子吗?这丫头,改不了毛毛燥燥的性子。” 采雅嘻嘻笑着,又举起鸽子来,道:“是姑爷的信呢。” 我当然早看见了,此时见姐姐也含笑看着我,不由生出几分扭捏,便反打趣她道:“采雅这丫头,小姐姑爷地叫着,也分不清是哪位小姐,哪位姑爷,倒叫我不敢拿这信了――本来原该是大小姐的信才是呢。” 姐姐的脸上是一成不变的柔美:“含烟,你还来开玩笑,你当我不知道当初的圣旨是怎么来的吗?还想我为你的替嫁感恩戴德吗?” 这次轮到我吐舌头了――原来竟不曾瞒过姐姐。嘿嘿,指婚的圣旨是怎么来的?当然是我骗来的。待选秀女当中,姐姐惊才绝艷,自是无法不受人瞩目,而我又断不肯让姐姐嫁入皇宫,是以少不得在皇帝耳边吹吹风,不咸不淡地点点笼络藩王的好处,又不经意间让写满襄王字眼的奏摺出现在他的面前,如此竟成功地将这道圣旨骗到。至于圣旨上缘何未写姐姐的名讳,那更是在瞻基手书之时我不小心打翻一只瓷碗造成的。――打翻时他还未写名字,接着写时,被我误导便已带过。 其实我这样做也是为姐姐着想的――一是姐姐本就不愿入宫(虽然瞻基本也并非定要姐姐入宫,我若直接求了瞻基,他也未必不肯放了姐姐);二是当时姐姐和陆凌风的感情正在胶着阶段,明明相爱却谁也不肯明言,正需要这样一桩外界的刺激来激发他们的情感。当然,还有第三个原因:我对太后及瞻基的反覆试探已无可容忍,为自己寻觅一个相伴终生的爱人已成为当务之急。 可是原来姐姐竟是知道的,我不由得羞红了脸,胡乱应了几句,便拉着采雅躲了出去。 ----------------- 明知这无非是一封普通的平安家书罢了,我还是遣开採雅,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面,享受这一个人的温馨。 果然,拆开裹住鸽脚的铁环,里面只有一张折成窄条的便笺,上面龙飞凤舞地写道:“已至开封,勿念。另:凤舞已随军。” 我定定地看着这张纸条,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瞻墡果然是带了凤舞去了,不顾军纪也不顾我的感受。他不是和我暗示过他对凤舞并没有什么真感情吗?我长期以来的调查也显示着这一点。难道是我错了?不然就是真的凤舞太重要?凤舞。我的心中迅速掠过关于她的一点一滴:老将军高远一生未婚,却在四十岁上得女,在户部的籍册上更是根本就没有她的名字:我派人监控高远一家却发现屡次有刺客来袭也屡次被保护;我试探地和瞻墡提起宫中的锦衣卫以及太后他反应强烈;汉王挟持我欲交换凤舞;我“不经意”提到凤舞不宜多见人他也没有反对……还有,我最近总是做关于凤舞的梦……梦?我的心里仿佛被什么触到,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可仔细想又想不起来…… 摇了摇头,我起身走到床头,拉开被褥,轻轻旋开一个凸起的木钮,一方暗格便出现在我面前。――这东西存在好久了,早在当初建房的时候,我缠了施工的匠人学习土木技巧,便亲手做了这暗格,是以虽极粗糙,却是个纪念,更是我心爱之物。暗格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摞的公文信件,我把纸条轻轻展开放了进去,又想了想,还是把所有的公文信件都拿出来翻看。 所有的纸张上面都是相同的笔迹――瞻墡的笔迹。大部分都是歷年来他与兵部、礼部来往信函和公文,一些重要需存档的则是我誊写的副本。而这张字条则是唯一一张真正写给柳含烟的信函。 我从里面随意抽出一张:是永乐十九年汉王因罪改迁乐安时的奏摺,瞻墡力陈汉王种种不轨,对目前朝廷对藩王拥兵及权限的处理提出了疑问,但亦称终是嫡亲骨肉,对汉王的处罚太过,反易激之而生变。此折虽是我临摹而得,但瞻墡字体我习之多年,亦颇得斯人风骨,加之文中慷慨激昂,有理有据,于今观来仍依稀可见当年做为唯一封王皇孙的他,如何叱诧风云,意气风发,好一番儒将风采。 第14页 再抽一张,是瞻墡为洪熙元年湖北蝗灾事私借官银的求情条子。这事想起来还如在眼前,实在是当时赈银髮放不利,灾民流徙到南阳诸郡不下十余万,南阳指挥使遣人捕治,灾民为此而死的不计其数。而瞻墡以私人情分求诸官作保私借官银,不仅银到民生,且促成仁宗先帝彻查赈银下落,着实惩治了一批贪官污吏。 一张张翻看下去,我微微含笑。这就是我选择的夫君,少年时英武奋发,扬名沙场,青年后更加睿智通达,洒脱随性。这样的夫君应当是令人骄傲的吧?我总有一种直觉,他应该是个真正懂我的人,能伴我走过一生的人。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自己。 把东西小心翼翼收好,我走到桌前,抽出一张素笺裁成小条,以小楷端端正正写道:“保重,等你。”写罢,打开我案上一盒琉球贡粉,轻轻洒上一点,封好在铁环中。 信已寄出,我的灰鸽“神羽”会自动识别大军及同伴“仙翎”的踪迹,将信件安然地送到瞻墡的手中。我拿起铜镜,对自己笑笑:这些日子回到家中,舒适恬淡,人也变懒了,出力的事情青青都做了,我的日子甚至比未出嫁时都闲散自在。嗯,是该亲力亲为做点事情的时候了。 不过说起来,这些日子宫里的反应确也奇怪,汉王私自入京;凤舞许嫁襄王;瞻墡统兵平交:多少大事,太后那里居然没有丝毫动静,瞻基政务上也不见改变,除了胡皇后为了争风吃醋的事情找我,整个皇城波平水静,看起来竟没事儿一般,实在是匪夷所思,也更让人不禁猜测这风平浪静的表象下面,是否酝酿着什么惊涛骇浪? 理了理思绪,我决定从胡皇后提供的线索入手。手里多握有几分旁人未知的内情,在这诡谲的宫廷斗争中,便可多几分胜算。这样想着,我拿出一身丫鬟的服饰换了,又打开发髻梳成长辫,收拾好了,对镜照照,――嗯,还是我熟悉的形象。我曾这样打扮着陪父亲站立朝纲,出入宫廷;也曾这样混迹于市井,行走于江湖。唯愿我王妃的身份与情感也如这衣裳一样,不合适的时候,尽可以换掉,穿回熟悉的服饰,就回到原来的我。 -------------- 京城南门附近,最大的饭庄当数“福来顺”了,占地即广,菜色又全,更兼守着出城要道,每日里人来人往,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我当初斥巨资买下这个饭庄,原只为看上了它的地理优势,却不料日后也为我带来了滚滚财源。 我满意地抬头观赏着我的杰作,耳畔却传来一个声音:“姑娘,楼里用点饭吗?”回头看时,却是一个笑眯眯的小伙计,见我望着他,一双眼睛更是喜笑地眯起:“我们这里的菜色都是上好的,价钱又公道,无论您是自己用还是代人订餐,我们都能保证让客人吃得舒服又满意!” “只是随便用点菜饭罢了。”我对小伙计笑了笑,这饭庄门口安排两个伙计是我的主意,招揽客人还在其次,更主要是监视路上来往行人车马,也算是替我做点探查的工作。头一条这伙计令我还算满意,就不知道第二条做得如何?我一面想着,一面跟随另一位迎出来的伙计往楼里走去。 正是吃饭的时间,一楼正厅里早已人满为患,我跟着伙计来回穿梭了几次,还未找到合适的位置,正犹豫是不是直接提出见他们邱掌柜算了,却听见了一声惊喜的叫声:“含烟姑娘!” “含烟姑娘!” 听到唿唤,我一回身,正对上礼部给事中梁其山惊喜的目光。 “原来是梁大人。”我脸上笑着,心里却不免有些沮丧:到这福来顺走一遭也不算近,偏来了还没见着掌柜,却又遇上了这傢伙,从他的一贯表现来看,大概是不会轻易让我脱身的了。 “含烟姑娘是一个人么?梁某与朋友相约在此饮酒,已订了楼上的客座,姑娘如不嫌弃,一起坐坐如何?”果然提出了邀请。 “这,怕是不方便吧?”我正要开口拒绝,不料伙计已接上了话:“姑娘识得梁官爷呀?这可太好了,正愁楼下没座位呢,得,我给您二位带路,二位这边请――” 梁其山闪过一边,让我先走,一面说道:“正有问题请教含烟姑娘呢,却巧在这里遇上了,姑娘请。” 梁其山一口一个姑娘地叫着,显是不了解我如今有了新身份,不过如今他待我也算执礼甚恭,和最初见到我时可以说是判若两人了。 说起来,这梁给事也算我的半个门生。礼部总监科举事宜,前年那一科我父以礼部侍郎身份兼任主考,自然点卷阅文之事少不得我来参上一脚,梁其山的卷子则是我选在三甲里由基亲点的头名状元。状元及第,少年成名,自然少不得心高气傲,又加上中式之后即由皇帝授予礼部给事中之职,虽说官职只有小小七品,可给事中之职既可直接上书皇帝,又可对尚书、侍郎所做决定进行“科参”。出任此职,无异于成为皇帝私人,官职虽小,权限却大,更是多少人眼红之位。故此这位梁给事就职礼部以来,意气风发,言辞之间更少顾忌,在同僚之间颇负傲名。 我父虽任礼部侍郎,却是兼差,我更是少有在礼部走动,可也不免有些日常政务、公文交接之类,每每我犯了懒,也会在礼部直接处理,并不带回家中。时间长了,礼部大小官员对此也是熟视无睹。而这梁给事,却是看不过我的行径,虽不至上书弹劾我父,亦屡屡面带愠色,颇有微词。箇中原因我自然能够理解:这些“文人”每每清高自许,“男尊女卑”的思想已经深入其心,对我这小女子“僭越”、“牝鸡司晨”的作法又如何能忍?只是我生性淡薄,只顾自己偷懒,对旁人态度倒不十分在意,是以我行我素,对梁其山的冷言冷语只做听不见罢了。 而梁其山的少年气盛终有一次出了问题。洪熙元年六月,宣宗即位,各国纷纷来贺,一时礼部大忙,我也督责了老父每日前去巡视。一日我们刚到礼部大堂,就见罗剎国的使臣带着侍卫气势汹汹地前来问罪。说了半日,方才明白:原来梁给事前去驿馆传旨,说得兴起,不由添油加醋,竟妄传太后旨意,提及两国友睦,传示子孙之意。而罗剎使者偶然与礼部尚书杨荣谈及此事,杨尚书自然不知,使者自觉被骗,不由大怒,找上门来质问。 梁其山见此情形,方大悔失言,此事若上达天听,便是假传懿旨,实是欺君之罪。然亦别无良方,唯有苦劝使者而已。我当时在场,见事情急迫,梁其山又后悔莫及,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上前进言道:“这事原委奴婢恰巧知道,那日太后训示礼部,确曾提起此意,不过梁给事入礼部时日尚浅,并不知太后每提及贵国必定以此戒示臣民,却并无谕示贵国之意,是以反添误会。” 我如此一说,罗剎使者自是转怒为喜,而梁其山也从此待我如救命恩人般,鞍前马后,恭恭谨谨。 ------------------- 梁其山要去的客座在二楼最里的“柳花新酿”,门外已有两个僕从在候着,见我们一路行来,便挑起帘子,躬身道:“梁大人到。” 我就着打开的帘子向内望去,恰恰见到一张女子的脸,浓妆艷抹,珠围翠绕,正攀住身侧一个男子的手臂不知说些什么。此情此景,就算是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人也会立即明白:这是一桌花酒。我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厌恶,一面暗恨邱掌柜怎地在福来顺招揽下如此买卖,一面闪身向梁其山道:“梁大人,看来今儿的酒宴不适合含烟在场,还是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走。 梁其山显也未料到屋内是如此情形,先是对那男子语带责备地叫了一声:“文廷兄!”又见我走,便只在后面追赶,叫:“含烟姑娘!” 我原待不理他,又觉得不是他的错,还是停下来向他笑笑,道:“梁大人且留步吧,大人好意含烟心领了,不过机缘不巧,含烟也有他事在身,原想叨扰顿饭吃,如今看来只能有待他日了。” 梁其山脸上有几分尴尬,也有几分急切,欲待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正彷徨间,一个柔媚的女声传来:“这位妹妹,急着要走是因为我吗?” 我回头看时,那一男一女都已走出房间,女子碧纱长裙曳地,流云长髻高耸,斜倚在门框上,玉臂微伸,纤腰半扭,好一段风流态度。见我看她,又道:“看妹妹行事,倒不象个普通的丫头,莫不是梁大人的心上人吧?惊散了鸳鸯,倒是姐姐的不是了。姐姐给你陪个礼,妹妹还是留下来吧,不然梁大人怕是一辈子都要恨上姐姐啦。” 真不知这些日子怎么了,总有些不相干的人对着我姐姐妹妹的乱叫,不过说实话,我对这位“姐姐”的作派举止还真有些好奇,更主要的是:我刚刚注意到她身侧的那位男子――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他应该就是孙贵妃的异母兄长,孙文廷。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跑了这么多路到福来顺就是为了打听他们家的事情,如今这里遇上了,又怎么能错过? 第15页 此刻孙文廷亦陪着笑留人:“是啊姑娘,姑娘许是误会了,芙蓉虽身在乐籍,这顿饭上她却是客人身份呢。” “二位既然这样说,含烟真的不能再说要走了。原是梁大人事先没有说清楚,是以含烟忽然见到姐姐有些吃惊罢了。”我笑着迎上去,悄悄以目光制止了梁其山将要出口的解释,而他脸上的表情已极其丰富,也分不清是尴尬、是惊讶、是害羞还是别的什么了。 大家按宾主落座。二人没有再问,梁其山似也无意向众人介绍我的身份。而孙文廷,作为无职外戚,本来极少在宫内走动,唯一一次见面我还是混在其他宫女当中,远远望见过他,想来也不会注意到我,而现在从他的表现来看更是不知我何许人也。 寒暄了几句,我略略明白这顿饭本是孙文廷为了什么打赌的事情请梁其山的,约了红妆楼的头牌芙蓉姑娘作陪。听说是头牌,我不禁多看了芙蓉姑娘几眼:脂粉虽多了些,倒也真箇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呢,而且举止虽轻佻放纵,却别有一种妩媚风韵。对青楼女子我本无成见,见多了贫穷苦难,在我的逻辑中,青楼卖身亦不过是一种谋生手段罢了,而且也算自食其力,起码比坑蒙拐骗、杀人越货强多了。 “梁兄,上次在红妆楼一直抱怨未能尽情欣赏芙蓉姑娘的歌喉,这次何不请芙蓉姑娘为你一偿夙愿呢?”孙文廷这个人,举止作派一点也不象他名字那么文气,反而看起来豪慡而不拘小节,带着浓重的江湖味道。 “咳,咳,文廷兄,怎地说起这个来。”梁其山脸上刚刚平復的红潮又再次被掀起――虽说文人无行本是世所公认,士大夫也少有不私下里逛逛花街柳巷的,但终究祖制禁止官员狎ji,何况梁其山还是礼部官员? 不过这脸红看在旁人眼里,却成了另一番意思。芙蓉姑娘银铃般地笑起,几乎倒在孙文廷的怀里:“梁大人面皮还真是薄呢,将来必定是个惧内的,这位妹妹真真好福气了。” 我虽不愿解释,也不愿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便也催着芙蓉姑娘唱上一曲,芙蓉倒也不推託,冉冉起立,轻舒翠袖,慢展歌喉,一曲“殿前欢”清清亮亮盪起: 醉归来。袖春风下马笑盈腮。 笙歌接到朱帘外。夜宴重开。 十年前一秀才。黄齑菜。 打熬到文章伯。施展出江湖气概。 抖擞出风月情怀。 福来顺楼下虽是熙熙攘攘的,楼上向来清静,又是靠里的屋子,芙蓉一曲唱毕,颇有点余音绕樑的意思了,怨不得大小宴请都喜欢安排上歌舞,真的是种享受呢。 “梁兄今日真好面子!”孙文廷大笑着端起酒杯:“芙蓉姑娘的歌声向来是千金难求呀,如今佳人专门为你唱上这一曲,你又怎能不施展出那江湖气概,来来来,且喝了这一盏,才好抖擞出风月情怀呀。” “好一个施展出江湖气概,抖擞出风月情怀!”我击节嘆道,亦举起酒杯:“当浮一大白!二位大人,此酒含烟请与二位同饮!” 三人干了,孙文廷长声大笑,道:“痛快,痛快!梁兄如此雅人,不想含烟姑娘却恁地豪慡,真真叫人刮目相看!只是姑娘不要称唿我为‘大人’了,孙某无官无职,虽勉强算了个国舅身份,其实不过是个江湖汉子,若蒙姑娘不弃,叫我声‘文廷兄’也就罢了。” 芙蓉姑娘业已归座,听了这话,咯咯娇笑,指着梁其山道:“梁大人还不罚他!你们两个还在那厢姑娘大人地来来去去,他这边就要认下妹妹了!” 误会已成,梁其山亦只有苦笑而已。 “文廷兄,”我接受了这个称唿:“这倒叫含烟不明白了,文廷兄既称国舅,怎么又是江湖人物?” 梁其山点头嘆道:“含烟姑娘不知,文廷兄倒真是个传奇人物呢,说出他的故事来,实在是令人折服。文廷兄自小与父母失散,混迹于江湖之中,误打误撞之下,竟进入了武林中近十年来最为声名显赫的仙风门,并在其中一直做到了南京分舵的副舵主位置。而他一次上京公干中,居然遇到了自己的生身父母,得以认祖归宗。而此时文廷兄方得知,他幼时即已送入宫中的异母妹妹已经封妃,就是如今后宫中身份仅次于皇后的孙贵妃。更难得的是:一夜之间变成皇亲国戚,文廷兄却并不肯就此退出江湖,过过国舅爷安稳舒适的日子。如今文廷兄以国舅之尊在仙风门中任京师分舵副舵主,更是风生水起,春风得意呢。” 我含笑听梁其山介绍,心中暗暗嘆其巧合:原来孙文廷竟是仙风门中人。仙风一派虽行事诡异,但素以“侠”气着称,说起来也算是武当支派,凡仙风门中人,民间口碑均是不错。何况这“仙风门”与我,更是渊源颇深,故此听说孙文廷属仙风门治下,我立时对他好感大增。 “梁兄谬赞了。孙某一介武夫,又怎能和梁兄状元郎的风光相比呢?”看得出来,孙文廷对梁其山的文才也是极其佩服,这大概也是这两个极其不同的人物却能成为好友的原因所在吧。 “啧,啧,说着说着二位就变成了互相吹捧了。二位也不必说了,依奴家看哪,二位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不然含烟姑娘和奴家也不会坐在这里陪二位喝酒了。――倒不如我们来个合家欢吧,举座共饮一杯如何?” “说得也是,芙蓉姑娘大驾,哪里那么容易请到的?就算只为了今儿个我们四个人能坐到这里来,也该满饮了这一杯才是。孙某别不多说,先干为敬。” 如此推杯换盏,谈谈说说,梁其山和孙文廷都已略有醉意,芙蓉姑娘更是喝了不少酒,醉态一萌,更是神采飞扬、顾盼生辉。席间我自是听得多,说得少,躲不过酒时也只略抿一抿。此时见气氛已到,便作不经意间问道:“文廷兄有妹妹在宫里贵为贵妃,想必家中也受了不少荫庇吧?” “咳,再休提我这妹妹文芳,她幼时即被送入宫中认太子妃为母,与家中关系本就淡薄,如今当今圣上最厌外戚擅权,她更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家里除了太后、皇上恩赐些田地房产,何曾沾上她半点?――也别说,到有事用着时她倒是记得这个家的。” “以贵妃之尊,还能用得着家里什么?”我故作好奇之状。 “比如买个东西,招待个客人啦什么的,家里现在还有她的客人住着呢。”孙文廷似乎忽然醒悟,不肯再多说,只拉着芙蓉灌酒。我见不好再问,便也作罢。 酒终人散之时,日已西斜。梁其山定要送我,我见他虽醉意朦胧,但言辞恳切,便也由他。芙蓉同了孙文廷一道前往红妆楼,走之前少不得又在言语之间揄揶我们二人,我亦由她,笑笑而已。 梁其山本是骑马来的,见我不肯雇轿,便牵了马陪我走着,一路上不住地向我道歉,一是为我与芙蓉同席,二就是为了给人误会我二人关系。 我自是无所谓――我留下来喝酒本是为了孙文廷,这餐饭收穫也不小;至于误会更是我阻止他辩解造成,便自顾笑了笑,问他:“梁大人,记得上楼时大人曾说过有事相询?” “啊,正是呢。”梁其山突然止步:“被他们一搅全都忘了。”又尴尬地笑起,跟上我的脚步,道:“不过是日前一笔帐较为煳涂,早想问问姑娘,偏两月余姑娘未到礼部去过,便混着过去了。” “如今既不是会试廷试的日子,又没有什么重要的节庆大典,应该是礼部例行的官员赏赐等杂务吧?只是过过手,若有什么出入的话也可以上报礼部杨尚书,怎地想起要来问我呢?”我随口应着,心里也有些诧异。 “姑娘猜的是,的确是赏赐,不过是有些不同,是御赐,且不过帐的。前些日子,宫里陈公公亲自来宣了圣意,说是汉王上书参奏济南守将潘达光禁商有违祖制,致使乐安城中马匹铁器匮乏,民怨沸腾。皇上御览之后,摺子留中,但是赏赐汉王乐安俊马百乘,精铁千斤。――赏赐倒也罢了,偏给我这给事中传密旨,依旧让走礼部正式公文手续,只是不过帐,又要防着他人知道。如今我做是做了,心里想想却总是后怕,正如姑娘所说,下官入礼部入官场都时日尚浅,其中利害、关节都不甚明白,是以还是要请姑娘拿个主意。” “御赐官员物品,不过帐的也是有的。”我状似不经意地答道,心中却止不住思绪沸腾:“陈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连太后和皇上都敬他三分,他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尽可不必多虑的。”我说完这些,抬头看看梁其山认真而敬仰的神情,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只是不入帐也可,向下面传达时断断不可以自己名义去的。” 梁其山愣了片刻,向我长身一揖,加重语气道:“姑娘金言,梁某受教了。大恩不言谢,容梁某日后图报。” 第16页 “梁大人言重了,位高者危,古来有之,梁大人受圣上重用,原是好事,只是祸福相依之理亦不可忘啊。” 梁其山听了我的话,显是触动颇深,此后一路行来,便只默默;我亦无甚可言,便也默默,两个人走了一路,各想各的心事,倒也相宜。 不觉间已到了柳府门前,我谢了他,目送他上马去了,方回头欲待扣门,想想却又作罢,反转身向一条胡同走去。 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到离柳府大门已有一定距离之后,突然站定,扬声道:“身后的朋友,也该出来一见了吧?” “奴才朱福,见过柳王妃娘娘。”听到这话,我愕然回身:果然,襄王府总管朱福肥胖的身形出现在我面前。 看见是他,我顿觉心中一寒,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只有努力维持着平静的态度默默盯视着他。朱福也不是善类,见我盯他,竟嬉笑着盯了回来,然身份终究有别,片刻他又低下头去,道:“王爷临行前曾嘱咐奴才一定照顾好王妃,王妃千金贵体,那等地方只怕污了王妃清静。” 我依旧静默。 朱福等了半日不见我说话,抬头看看,又道:“奴才原是跟着孙文廷的,遇到王妃本是意外。” “朱福,”我方开口道:“王爷可曾说过,他不在京中心的日子,便以我为尊,事事听我号令行事?” “这个?”朱福犹豫了下:“确曾说过。” “你从何时起跟踪孙文廷?” “约有十余日了。” “所为何事?” 朱福的眼珠转了几转,反问道:“莫非王妃也是为了这孙文廷而来?” 我微微颔首。 “那王妃倒也可以省省心了,据奴才这些日子跟踪查看,基本可以确定孙文廷所在的仙风门与汉王一行并无瓜葛,应该是他妹子孙文芳的主使。” 居然又牵扯到汉王?我心中一惊。镇了镇心神,我故作从容道:“孙文芳一介女流,能成什么事?怕还是江湖中人更有可能与汉王往来吧?” “自从汉王等一干人众住进了孙家的南清庄,除了偶尔遇见打个招唿外,并不见孙文廷对他们格外上心,倒是宫里不时有人秘密前来接洽,行踪甚为诡秘,故此奴才斗胆作此判断。”朱福显对我轻视他的调查成果甚为不满。 “原来从汉王入住你们就已经盯上了,难怪汉王有什么企图王爷每次都能料敌机先,但若想作到如此地步怕是只用盯稍的办法还不够吧?只不知王爷在南清庄安排了几个内应呢?”我继续引他。 “内应自然是有,只是不便说罢了。只是奴才对一事很是奇怪,奴才自觉轻功尚可,连孙文廷也不曾发现奴才踪迹,王妃又非武林中人,如何能够察觉奴才行踪?” 我见他问及此事,微微笑了笑,用脚尖点了点地面,夕阳斜射过来,朱福长长的影子正在我身前不远处:“倒不是我如何本事,只是你也确不小心:在福来顺我已经觉得怪异了,诺大一个酒楼,一楼人满为患,二楼却如此清静,我们几人在‘柳花新酿’如此喧譁,也没听见二楼其他客座有什么动静。既然我等并未包店,只能是旁人代包了。” 朱福笑起来,深施一礼:“王妃神算,奴才佩服。” “朱福,”我向前走了两步,把声音压低:“王爷已离京,本妃虽暂居柳府娘家,到底也算王府主人,今日之事,你我原是殊途同归,但若我早知道你已查访清楚,又何须抛头露面,改日王爷回来,也定会责你的不是呢。” “王妃说的是。”朱福被我逼得后退一步,道:“以后王妃如有差遣,尽管到襄王府传唤奴才便了。” “嗯。”我点头:“既如此,你且去吧。” 朱福躬身告退,又抬头看我一眼,嘆道:“奴才说句不当说的话,王妃多为自己打算打算也是对的,王爷早晚间也会另有安排。”说罢,绝尘而去。 回府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拿了礼部的印信乘夜悄悄去调近一年来的帐册,又让青青布置人手专门盯住南清庄的一举一动,并调查近来南清庄与附近药铺医馆的来往情况。 府里的人都已习惯了我神出鬼没的生活方式,这么晚回来也没有人问我;采雅送了晚饭到我房里,见我正忙着不理她,无奈也只有原封不动地端了回去。 这一夜,註定我又无眠。 烛影跳动,照在厚厚的帐册上,项目很详细,有礼仪、祭祀、宴筵、贡举、国学、藩属往来、外族朝聘各册,亦分出项进项,看起来整齐有致,笔笔清楚。我逐册翻看,一面慢慢思索。 ----------------- 伸了个懒腰,我合上最后一本帐册。帐目如此之多,我只是大体翻看了一回,已用去了两三个时辰;而亦仅仅是翻看,便已发现其中不少问题――原也在意料之中:官场腐败,非自本朝始。我更关心的,是记录藩属往来的卷册。宣宗皇帝登基至今不到一年的时间,赠俸赐爵不计,对汉王的赏赐便已多达三十五次,其他藩王却远远不及这个待遇;而乐安城赋税不力,敷衍拖沓却是尽人皆知,汉王每以乐安贫瘠为名向朝廷索要钱粮财物,亦无一次不准;乐安近来更是肆无忌惮,汉王胆敢违反祖制私自进京便是一例。而据梁其山所言,瞻基居然私下赐予汉王良马精铁!难道竟是授人以矛,待其攻己吗?种种迹象,令人匪夷所思。 当真不明白瞻基是怎么想的,二十四年前故事,犹在眼前:靖难之役,成祖朱棣以燕王身份起兵反叛建文帝朱允炆,一场大火,将南京皇宫夷为平地,也留下了叔侄相残的悲剧。而如今他的皇孙,居然有着同建文帝惊人相似的处境:成祖选择了仁厚持重的燕世子朱高炽为嗣,而战功赫赫、声望极高的次子汉王朱高煦却不幸落选,对汉王来说,心有不甘、满怀怨望原是正常,何况靖难之中成祖也曾亲许他皇帝之位。永乐年间,汉王就因为不就封国及私下豢养武士而被成祖将封地从云南罚徙乐安,其觊觎皇位之心昭然可见。如今帝位经过了哥哥落到了年轻的侄儿手中,也难怪众人纷纷猜测他会仿效父皇,再次对侄皇帝举起“靖难”大旗。 难道瞻基是想示好汉王以博民望?仁宗先帝便曾对汉王待之以尊礼,加之以厚德。可想来却也不象――如此他也不会给梁其山秘旨令其不可张扬了。又难道瞻基所为是受人胁迫,或有人假传圣旨?孙贵妃就与汉王来往密切且胆大包天。可她有如此能力吗?后宫之中恩恩怨怨都已够她消受。或者是太后?于情于理更加说不通。 思一回,想一回,面前的烛泪都快流干,而我心中也有个想法就要浮出水面。起身挑了挑烛芯,我强迫自己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既然无法得出结论,唯有努力探查事实才是正路。 想到这里,我又开始嘆息自己的蠢笨:从政数年,居然身边得力的人都不曾培养几个,唯我和青青二人,左右支绌,实在是分身乏术。仅仅做这些阁臣、尚书、侍郎的份内事尚可,一遇到什么额外的情况,便觉得精力、时间的有限。究其原因,原也是自己对目前的身份还是存着一份“暂时”的念头,似乎总以为只要手头的事告一段落,就可以抽身而退,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可事实上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政治的风云变幻又岂有停息的时候?开始是替父分忧;后来则助君登基;到了宣宗即位,似乎已可放手,为自己安排后路嫁与襄王,却又情路多舛,又赶上汉王私自入京;孙贵妃为祸后宫。所有的一切牵牵绕绕,错综复杂,倒真教我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了。 光影跳动,我面前的烛火闪了几闪,终于熄灭。不记得这是第几根了,大概总该午夜过后了吧?我在黑暗中走到窗前,拉开一角窗帘向外眺望:竟比我想像的还要晚,东方都已经略略泛白了。沉沉的倦意袭来,我打了个哈欠返身向床边走去。 头很痛,和衣卧在床上,整个身体象是空空的,感觉都已麻木,却依然是睡不着。 我还以为拼命地工作可以转移我的注意力;劳累后疲倦的神经可以让我忘掉一切。 睡不着,心里仿佛针扎的一样,很酸,很疼。 “奴才说句不当说的话,王妃多为自己打算打算也是对的,王爷早晚间也会另有安排。”朱福的话如惊雷一般迴荡在我脑海里。朱福跟了我半日,定也误会了我和梁其山的关系,想必朱福说这话的时候,是充满着怜悯的吧? 什么叫做“另有安排”?难道真的厌我至此?嫌我误了他和高凤舞的好事么?甚至连齐人之福也不愿意享,就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 头痛欲裂,口里也干渴的厉害,我想起身,又觉得身上也是软绵绵的,想招唿外间的采雅,却又记起我为了清点帐册,已打发她出去睡了。长长地嘆了口气:不知道瞻墡和高凤舞现在在做什么?也许正相拥而卧睡得香甜吧?我的头越发疼起来,思绪也越来越飘渺,恍惚间似又回到了那个冬天。 第17页 --------------- 永乐二十一年,鞑靼各部屡犯我境,淇国公程沐元奉旨讨伐。兵至榆木川,天寒地冻,路崎难行。 而那时我追随母亲仙风门门主霍秋霜,也随行大军之中。这主要是因为漠北环境险恶,很多地方易守难攻,故此官军首次与江湖门派合作,以期达到奇兵效果。 这晚,淇国公升帐议事。大部分将领已经被分派出去四散寻找敌首阿鲁台的踪迹,但还是有不少职位较高的将军在座。而我也侍立在母亲身后列席参与。 虽然漠北条件恶劣,但行军以来屡获胜仗,打得阿鲁台望风而逃,故此众将依旧精神振奋,斗志昂扬,个个献计献策,展望着大好前景,倒也是热闹非凡。 “报――”营帐外,传令兵的声音。 大家都停下来,一起向帐门处看去:一个小卒撩起帘子向里面探头,似乎没有料到帐内长官如此之多,有些犹豫,踯躅着不敢向前。淇国公哈哈一笑,道:“进来吧,不碍的。” 小卒依旧有些犹豫,但还是走近来,单膝跪地,小声说:“启禀国公,后营有个驴耳朵没了。” “什么?” 小卒终于下了决心,大声说:“启禀国公,后营押运粮糙的士官前来说道,有一头驴莫明其妙地失去了耳朵,血肉模煳,不敢隐瞒,特来回禀。” 小卒话音未落,众人已经闹堂笑起,淇国公也觉有趣,摸着鬍子笑道:“想必是兵士恶作剧,倒也不足为怪。你且下去吧。 “且慢!”一个英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总兵褚善从座位上站起身:“国公,容末将细问。” “好,叫押运粮糙的士官进来回话。”淇国公点头同意,众人的目光齐齐地射在褚善身上,有怀疑,也有讥讽。 “我且问你,失去的驴耳朵现在找到了没有?” “禀将军,从发现驴耳不见属下就已经令人四处寻找,遍寻不见,才来禀告。” “可有知情者,或怀疑的对象?” “这事情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属下把涉及到的有关兵士都细细问过,并无一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守粮的兵士人缘又甚好,真不明白什么人会和他开这种玩笑。” 褚善点点头,回身向淇国公拱手为礼:“国公,若末将没有猜错的话,这驴耳之失应是事出有因,定是阿鲁台遣人入营觇窥,割掉作为信物带走的。若真如此,敌兵不久将至矣,实在应当早做准备。” 我听了褚善这番话,不由得深深看了他几眼;众将反应却是各不相同,有嗤之以无稽的,也有深以为然的。 淇国公思虑了片刻,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褚总兵言之有理,然多说无益;现今我军中空虚,若真有大军来袭,实在是难以抵敌,不知众位有否良策?” 众将一时静默,我也在脑海里反覆思量,若只靠向在外诸军求助,怕是行路艰难,急切之间难以到达;若弃营而走,实在有失风范,有损士气;若抵死一拼,当是最下策,更加不可为。一时间脑子里转过几个念头,也都没有把握,如今这情势,实在是个难题了。 “国公,末将倒有一法,不知能否适用。”褚善又一次开言。 “快快道来。” “前儿末将见到士兵起火造饭,所泼之水,到地成冰,想来应该可以用之破敌。如今之计,莫若令军士砍伐周围榆木树枝,堆在营地四周而成城墙,同时取水灌之,应该可以迅速增加我军防护力量。” “好计!”淇国公拍案而起,布置士卒速速照法办理。 是夜,阿鲁台果然来犯,我军营地四周的“冰墙”令他们始料不及,阿鲁台仗着人多试图强攻,地上冰已经坚滑难以立足,榆木冰墙攀爬更加难上加难;反是我军,强弩长箭,杀个尽兴。阿鲁台吃了大亏,又怕我军其他各部回防,只能收兵匆匆逃了。 经此一役,褚善其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自古美人慕英雄,我虽不是美人,褚善的卓尔不凡也给我少女情窦初开的心带来了春天的影子。 “玉儿,玉儿,玉儿。”耳边是温温润润略有些甜腻的男声,我幸福地微笑着,反手去握住褚善的手。除了母亲,褚善是唯一会唤我辱名的人,而我也相信,我是唯一会让他以这样声音说话的人。 大军囤扎忽兰忽失温的日子,战争陷入相持阶段,居然成就了褚善和我一段纯纯的初恋。 “玉儿,好多时候我都在自问,你怎么会喜欢上我呢?你应该值得更好的才对。”夜幕之中,褚善把我拥在怀里,低低地轻喃。我享受着这刻的温馨,但笑不语。我又怎么会不喜欢他呢? 雪花还在漫天飞舞着,腊月的天气冰冷得刺骨。褚善和我却都已喜欢上了在雪地里分享的浪漫:大多时候不过是相拥着向前走着,有时是滔滔不绝地说些没用的废话;有时却又并不说话,只任彼此心灵交汇的温暖充盈于天地,似乎这便足以抗拒风雪,抵御严寒。有时手脚都冻得麻木,却依然依偎着朝前走去,朝前走去,脚下的路就这样幸福地延伸着,仿佛可以永远这样走下去,没有尽头。 “玉儿,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是我记事以来对我最好的人。”褚善的气息吹动我的髮丝,上面的呵气已凝结成冰。 “比你的父母待你还好吗?”我从肩上拉下他的手,放入袖筒中替他暖着,随意地问。 “父母……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爹爹则事情太忙,姬妾太多,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儿子。”我在袖中握他的手紧了紧,他对我笑了笑,继续道:“我的童年,从来都是一点一滴学习如何在夹fèng生存中度过的,我从来都没有体验过这样美好的感情,我和你的感情。从有了你,我一直在想,怎么从前从未发现这个‘玉’字如此美丽:写出来温婉含蓄,念出来满口生香;有你的身影在的地方,仿佛整个世界都有了颜色;而一旦离开了你,那么所有事情的意义都在于消耗时间,以便迎接下一刻你的出现。玉儿,你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仙子,轻轻用手指一点,就把快乐洒满了我整个世界了吗?” 我正偎在他肩上,幸福地听他的情话,他却将我转正,一脸严肃地对我说:“玉儿,答应我,不要把我的快乐带走,你知道,这太容易办到:只要你轻轻一个转身,我就会轻易地从天堂掉到地狱,万劫不復。” “怎么会?”我怜惜地拭去他眼角的莹莹,半嘆息着说道:“我这一辈子就赖上你了,休想把我赶走,无论你用怎样的藉口。” “只有这一辈子吗?”褚善再次拥我入怀:“我很贪心,我要你许诺的,是生生世世,永结同心,共度白头。”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伏在他的肩上,我轻轻吟道。 ----------------- 一只冰凉的手轻抚着我的额头,温柔而舒适,仿佛一脉清泉汩汩流过。是瞻墡终于来看我了吗?我虚弱地扯了扯嘴角,微微侧脸偎过去。 手的主人明显愣怔了下,大概见我没有睁开眼睛,以为我还在睡梦中,只低低喟嘆了声:“含烟,何苦?” 是瞻基。 我用力抬起酸涩的眼皮,定睛望去――果然是瞻基,便装素服,却依旧不改风流洒脱模样,只是满目的疼惜,定定地看着我。 “皇上,臣妾……”我的声音暗哑难听,一开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含烟,不要说了。”瞻基起身为我倒了杯水,似要餵我喝下。 “采雅――”我艰难地说,用目光指向门的方向。 “你不要说也不要动。”瞻基再次命令我;拿了个靠枕放在我身后,缓缓地扶我斜倚住,端了水以小勺一点点餵我。 不管我对他观感如何,毕竟是多年感情,如今他以帝王身份屈尊如此待我,我纵是铁石心肠,也难免有所触动,加之人在病中,心理最是脆弱,我望着他,心中百般滋味,不觉痴住。 “含烟,很痛吗?”瞻基伸手在我腮边轻拭――我竟流泪了吗? “太医已给你诊治过了,说是久郁之气,凝而不泄,如今积得久了,一起发作,是以病势勐烈,一时难以控制。所以这几日服用方剂虽对症,却也一时不见好转。” 这几日?我病了这么久了吗? “朕是见师傅这几日处理公务拖沓,不如往日及时,问起方知你病了的,这才带了太医急急赶来,不过这王太医果然了得,才一剂,你就醒了来了。” 王太医?太医院中资格最老,专门负责替皇上诊治病情的王青山太医吗?瞻基如此待我,不怕闲言吗? 第18页 喝了水,瞻基又扶我躺下。喉中的燥渴得到缓解,我觉得舒服了好多,身体轻飘飘的,眼皮也有些沉。 “好好睡罢,改日朕再来看你。”瞻基为我掖好被子,轻声说道。 听见这话,我努力睁开眼睛,对他笑笑,目送他转身走了,才放心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 曾如此细心待我的,还有我的褚善。 漠北人烟稀少,城镇集市也分布散乱,褚善不顾敌兵在侧,几次偷偷带我去玩。印象中较为深刻的,就是每有人多街道,他必护我走在里侧;(也曾问过他,他只道:“你有伤在身,是经不得行人车马冲撞的。”其实我不过是中了一种毒,而且早已好得差不多了--这也是当时我离开京城追随母亲身边的原因之一。)每每在集市上品尝各种小吃,他都体贴地单替我叫上带辣味的,并帮我将肉类中较肥的部分消灭掉;他也会提醒我小心路上的冰凌,或是为我遮挡寒劲的北风。 一日我问他:“褚善,想过将来吗?” 他故意想了一会儿,正正经经地说:“想过。将来就是和我娘子生个乖乖的宝宝,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过太平日子。” 我羞得追打他,两个人在雪地上笑闹了一阵,又一齐坐下来,他拉着我的手,正色道:“玉儿,我说的原也不是玩话,虽然现下我是公务缠身,但退守田园却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若能与你尽日‘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则何幸如之?我现在唯有一点顾虑,玉儿,你肯为我放下你仙风门少主的地位吗?霍夫人又肯放你走吗?” 我见他说得严肃,也敛了神色,道:“褚善,你和我原想到一起了。别说什么仙风门本来与我无关,就是比这更重要千倍万倍的东西,为了你,我也可以放弃。何况我早就盼着千山万水,纵览五湖风光,倒不知你肯陪我吗?” “好。我们一言为定!”褚善的眸中闪着兴奋的光:“待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就陪你游歷江湖,听风赏月,到你倦了,就陪我归卧山野,种田织布,如何?” “一言为定!”我也笑着。和他击掌为誓。又笑着偎到他怀里,轻轻地道:“只要你不会负我。” “玉儿,你放心。”他抚着我的髮丝:“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虽然我做不到今生今世只真心待你一人,”停顿了下,他笑着拍拍我僵直的背:“也只会是为了我们将来共同的宝宝。” “你讨厌!”我笑着打他。 --------------------- 早已醒来,我却不愿意睁开眼睛。入耳的是人来人往的嘈杂,我却宁愿留守在梦境中,再次体味三年前疯狂而甜蜜的滋味。 可是终究都已经是过去了。褚善,瞻墡,我在心中反覆默念着这两个名字。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来我找你的辛苦?你知不知道当我了解“褚善”就是成祖给你亲赐的化名时的欣喜?你知不知道我听说你一直孤身未娶时的怦然心动?你知不知道“凤舞”的名字出现在我的调查案卷上时我心中的酸涩?你知不知道我选择利用皇帝赐婚嫁与你时的孤注一掷?不,你一定什么都不知道。你若知道,就不会在掀开我盖头之后不发一语就转身离去;你若知道,就不会成亲月余都不肯见我一面;你若知道,就不会厉声质问我为何姊妹易嫁;你若知道,就不会绝口不提我们的过往;你若知道,就不会在我们的关系刚刚有所缓和却又悄悄带凤舞随军;你若知道,就不会借朱福之口说出“另有安排”的话语。莫非真的被母亲不幸言中,你对我只不过是一时的新鲜刺激?不过是军中寂寞无聊时的游戏?或者你根本已经忘了我? 床帐低垂,我只静静地躺着,默默垂泪。 “小姐,对不起,我真的想不到会这样。”纱帐之外,传来奇怪的声响。我侧目望去,却见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黑,人皆散去,只有采雅跪在我的床前,低低啜泣。 我连忙屏声敛气,采雅似不知道我已经醒来,只顾自己伤神。 不巧,却在此时,房间外面远远传来说话的声音。采雅听见,小鹿一样跳起,匆匆拭了泪,转身去了。 采雅的异常表现,仿佛一记当头棒喝,惊醒了自艾自怜的我。 对于情爱,我不是自诩能做到“得即高歌失即休”的吗?如今怎地如此不争气,居然做起抑郁成疾的事情来了?当真也可笑得紧哪。何况强敌在伺,国运堪忧,我竟然缠绵病榻,纠缠在什么儿女情长上,真的是女子难以担当大事吗?虽然照采雅的意思来看,这里面似乎也另有隐情,但我经此一事所暴露出的弱点,也实在令我羞愧难当。 事情想通之后,反而变得简单。不一时采雅给我端来药碗,我便让她替我梳洗。采雅见我病势见好,很是高兴,倒也看不出什么不妥来,依旧殷勤服侍。我更衣梳洗已毕,觉得整个人都清慡了好些,便让采雅去请青青。 不过片刻工夫,青青已然赶到,见我好转,喜不自禁,一叠声地叫着要去禀告老爷和大小姐。我自然拦下,也不肯让采雅去禀,只让她替我弄些细粥小菜来,我病得久了,如今略有好转,便觉腹内空空,食慾大开。 采雅应声去了。我半卧在床上,又拉住青青,要她也坐下,方问起那日的事来。 “小姐那天可真吓煞人了。”青青拍拍胸口,似乎还是心有余悸:“说起来已经是四天前的事了,采雅一早就慌慌张张起来大嚷,整个院子都被惊动了,老爷和大小姐来看了小姐,也急得不行――不管怎么叫唤小姐,只是不应。后来还是让我输了内力给小姐,方才略醒了下,可紧接着就又晕倒。请了京城里所有有名的大夫来看,都说是气郁难解,只是从未见过这么严重的。药方也开了不少,药理都是一路,也都不见效,吓得老爷每日只是寻医、大小姐每日只是念经。” 我竟不知,我的病给家人带来了这么多忧愁恐惧。 “后来呢,还幸亏今儿早上皇上亲自带了御医来看。说来也怪,这王太医就是不同,一方下去,据说小姐就醒了,不过当时皇上在内,我们只能在外面等候,也没和小姐说上什么话。等皇上叫我们进去伺候,小姐却又已经睡着。只听王太医说,这回是不碍的了,只待小姐醒来,再喝几次药,便会大好了。”说着青青又兴奋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现今看来王太医的话倒是不假,小姐真的好多了呢。那会儿我见小姐睡得沉,便劝了老爷和大小姐先去歇着了――忙了这些日子,大家也都乏得不行了,尤其是大小姐,身体快要吃不消了。” 我感激地伸手去握住青青的手,又问她:“那日里礼部的帐册可曾见到?” “见到了,知道小姐是要瞒人的,已经派人悄悄送回去了,还给守帐的塞了银子,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 “嗯。”我满意地点头,就知道青青是个最得力的。“这几日我病了,派出去的探子可有消息?” “这个呀?”青青犹豫了下:“小姐病才略好了点,又问这些劳神费力的做什么?还是静养些日子吧。” “诶,青青,只怕是只有多问问这些个,才能让我更快好起来,将来也能少得些毛病呢。” 青青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却也不问什么,只道:“要说事情呢,这几日倒也不少;查南清庄的人回来说,庄子里的确和附近的赵记药铺来往密切,常常买些糙药回家自行配制,连药铺的老闆也说不出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我已经让他们悄悄地抄出名字来,一半天有了结果就请小姐过目;另外盯梢的也报告说南清庄的住客常常会在夜里出来,使了轻功,一直往西去了,咱们的人功夫浅,怕露了马脚,不敢多跟,只说是穿了夜行衣的,每次似乎都是相同的几个。” “哦。”我应着,赞许地看着青青:“这些待我叫了他们来再细问吧,还有别的什么吗?” “还有小姐早先布置的南京方面传来消息,说线索时间太久,已经难以确认,不过还在继续尝试。再就是襄王府的朱总管来过一次。” “他来?说了什么事吗?” “不很清楚。”青青摇头,“似乎是府里一个丫头没了,要讨小姐示下,听说小姐病了,也没细说。” 朱福来找我,应该是重要的事情吧?可恨我这一病,竟不知耽误了多少事!我心里极懊恼,却也清楚怨尤是没有用的,唯有快快好起来,才有弥补的可能。 “采雅这丫头,熬个粥时间也不短哪,想是这会儿也该来了吧,不然我可就饿的受不住了。”我笑着对青青抱怨。 第19页 “给病人吃的粥嘛,总要熬烂些,何况你几天没有正经吃东西了。――原也怪我,早该想着替你熬上才是。” 青青话音未落,采雅已经提着食篮进来,果然是烂烂的白米粥配小菜,看起来就让人食指大动。青青忙着替我盛碗,我笑着先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嗯,不冷不热,很合我的胃口。 --------------- “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是青青教的武功吗?”我偎在宽大的椅子里,撑住病后依然孱弱的身体,问道。 早晨起床后我给父亲请了安,就不顾青青的劝阻,定要在书房里见见这负责盯南清庄夜间动静的人。 “小的赵二。今年一十四岁,武功离做青青姐的弟子还差得远,不敢说是姐姐教的,但是姐姐亲自指点过的。”赵二果然还是个孩子,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骨碌碌转着,俊俏的小脸上写着崇敬。 这些孩子都是青青歷次外出拣回来的,也许是同病相怜吧,她对这些贫苦疾病困扰的孩子格外具有同情心。我也专门从饭庄的收入中支出银子,给这些孩子安排吃住,还请了教习教他们读书。只是没想到的是,这么快这些孩子就已经能够帮我了。 “赵二,南清庄每晚的出入情况都是你负责记录的吗?” “是的,青青姐说我年轻,精力好,出去办过几次事,也还细密,所以才派我担了这个担子。我盯了这几晚,每晚子时左右都会见到三个穿夜行衣的人和一个黑袍的人一起从北墙翻出来,使了轻功飞一般地离去。我试了次,没有办法跟上,后来我思谋着这些人必是入城的,第二天便到南门内去等,果见这些人拿了令牌进了城朝西去了。只是入城之后小的便没有办法猜出他们究竟去什么地方了。” “嗯。”我赞许地看着他,这孩子倒还聪明:“每次都是同样四个人吗?” “是。他们的身法步态我都是认得的。” “那好。”我微微笑着:“今夜你就和你的青青姐一起到城西虎威胡同的高将军府上去等吧。尤其要认好了高小姐未出嫁前的绣阁,看看他们究竟到那里去找些什么?” “原来小姐是知道的啊?”赵二崇敬地看我。 我不置可否地笑着,却转头对青青说:“那日王太医开的方子可还在?” “没有。王太医说,宫中规矩,他的医案方子是必须保密存档的,不能擅自留下,他当天也只是现配了几副药,说小姐吃了必就好了,若有什么反覆可再去找他。” 宫中规矩?我只知道太医开给皇上的方子是保密的,什么时候我这个王妃也享此殊荣了?暗嘆一声,我示意青青扶我离去。 ------------------- 今夜,我又在榻上辗转。 刚刚回到家里的日子,我便总是睡不着,恶梦不断;后来呢,却又莫明其妙地好了,夜夜睡得香甜;这次一病,似乎失眠的日子又重新找到了我。今夜里又惦记着青青和赵二的高府之行,更加难以入梦:他们不会有事吧?为什么我今天行事大不如往日笃定?隐隐地惧怕着什么事情的发生?我有意让青青和赵二同去,正是有意利用他们的武功和机智互补,若遇到了什么事情的话,应该可以互相照顾的吧?想了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放心,却依然心乱难平。 想着想着,终于思维慢慢模煳:开始时眼前只见漆黑的夜,漆黑的一团,慢慢地这漆黑扭曲变幻着,渐渐看得清宫殿楼宇模模煳煳的影子。我站在一条小径上,打起精神向前望去:不远处,是一对宫装男女的背影。是高凤舞和瞻墡吧?我想着,心里有一点黯然。有大风吹起,抱拢了肩,我在寒风中有些瑟缩。还是离去吧?我转身欲行,又回头看看:男子似乎听到了什么,转过头来――是瞻基!“啊”的一声,我捂住嘴,心扑腾腾跳着,那种抓住了什么的感觉又回来了。 “玉儿,玉儿!”熟悉的温柔唿唤却在此时于耳边响起,将我从梦境中带回现实。是谁?谁在唤我?我不情愿地离开神秘的梦中世界,缓缓张开眼睛。 纱帐撩起,一只手颤抖地抚摸着我的额头,温暖而舒适:是久违的母亲。 “娘!”我带着哭音叫道:“是你吗,娘!” “娘。”我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低低地嘆道:“真的是你呢,娘。” “傻丫头,”娘抚着我的发:“受苦了吧?娘听陆凌风说你病得不轻,现在可怎样了?” “已经好了。娘,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娘抚摸我头髮的手顿了顿:“娘来只是为了看看你,乘夜来的,没有人发觉的。” “娘――”我无奈地叫着,仰起头,在黑夜中也看得见母亲倔强而高傲的侧影。 “玉儿,不用说这个了,来,娘给你把把脉。” 我只好应了声,乖乖地伸出手去,同时往床里挪了挪身子,让娘也能舒适地倚住床头。 ---------------------- 娘这一生,也算命苦。少年时即以“素月仙子”霍秋霜成名,行侠仗义,却也杀人如麻。在武林中称得起响噹噹一号人物;在官府,也成了明文缉捕的江洋大盗。然而命运在娘十九岁上那一年出现了大逆转,追求者众眼界甚高的娘却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还是穷书生的爹爹,甚至为了爹爹不喜武林人士,不惜抛弃师门,隐姓埋名,从此脱下锦衣换布衣,一心躲在家中相夫教子。 这样同甘共苦的日子娘陪爹过了十年。期间爹爹宦海浮沉,娘从未有过一句怨言;而且据说为了遵守对爹的一句承诺,这十年间无论怎样艰难困苦,娘从未使用过一招半式的武功,更不曾用过爹微薄薪水之外的一钱银子。 纵是如此,我始终以为这十年,是娘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为柴米油盐嘆气;为衣食冷暖犯愁;过着十足小女人的日子,简简单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直到有一天夜里,娘安顿了姐姐和我睡下,却一个人悄悄离去。半个时辰之后,异常的喧嚣将我惊醒,才知道娘把自称官场应酬的爹爹堵在了青楼名ji的被窝里。而从此,柳家少了一位女主人,江湖上,“霍女侠”却声名又起。 --------------------------- “玉儿,”娘皱起眉头看我:“最近吃了什么不妥的东西了吗?” “有什么问题吗,娘?”我也紧张起来。 “不要担心,”娘拍拍我的手:“还记得三年前你中毒那一次吗?多亏你师祖教给为娘法子替你将毒制住,但事实上毒性并没有完全消除,你师祖也曾说过,若遇到一些相剋的药物,还是会有反覆。如今娘替你把脉,隐隐觉得和你三年前的脉象很是相象。只是毒性似乎虽曾蔓延过,却反而又被对症的药物克制,倒消褪得多了,虽尚有余毒未了,也只是时日问题了。” “怎么会这样?”我疑惑地睁大眼睛:“娘,我三年前中的毒不是世所罕见的吗?连师祖都只能控制而不能全解,又怎会轻易地完全除去?” “娘也很奇怪呢,记得你师祖曾说过,这毒名为‘错痕’,毒性可算极烈,发作却缓,初中毒时症状不明,要隔上一段时间才会彰显,然而寻常大夫不能正确判断,大多当成是肝失疏泄,气机失调来诊治,如此耽误了诊疗时间,毒性蔓而攻心,必死无疑。不过话说回来,即使以你的聪慧,娘的医术,能及时发现病情,若没有你师祖多年浸yin毒理的研究,你当初又怎能轻易拣回这条命来?” “如此说来,这次我能躲过毒性反覆之劫,应该无外乎两个原因了,若不是意外巧合,就是遇到比师祖还要高明的毒性大家了?” “嗯,”娘点头:“还有一个可能:有人给你服了‘错痕’的解药。” 解药吗?我暗笑:不是没有可能吧?我的毒在宫中得上,由宫中太医解得,也不算太离谱呢。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得谢谢医好你的人,若不是他,这復发的毒性怕是早就要了你的性命了呀。”娘感嘆着,听得出她的后怕。 “娘,”我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拉住她的手问:“最近门里事情多吗?姐夫可还勤力?” “左右不过那些事。陆凌风那小子倒还是个肯做事的,从他来帮我,倒觉得压力少了不少。” “那娘可要小心了,可不要被篡了位去?”我笑着打趣她。 “娘还巴不得这样呢,”娘也笑着,替我掖了掖被角:“这几年娘心力也不如从前,看着陆凌风还算出色,又是自家人,早想着把担子移交了也就算了。” 第20页 “是啊,姐夫这个自家人倒是双重身份呢。”我笑着,娘未嫁时就是葛南老仙的得意门徒,早定着接管仙风门的事务,谁料娘为了爹退隐江湖,葛南老仙又是个宁缺毋滥的,只有自己撑着又管了十多年,期间再次为自己培养接班人,已选中了陆凌风,却又不知为了什么门中规矩,虽是亲授,不叫徒儿,却叫徒孙。不过这倒成全了我姐姐,不然可不就差了辈分了? “嗯,你姐姐倒会替我挑女婿。”娘说着,又嘆了口气,道:“只有玉儿你,总不肯听娘的话,明知娘是最疼你的,偏要教娘担心。” “娘――”我偎在娘怀里撒娇:“玉儿嫁入王府还不是为了姐姐――” “你少来,”娘笑着推我:“你当娘不知道襄王朱瞻墡是谁?你那点小心眼儿,鬼精鬼灵的,只是可惜用错了地方。”说罢,又嘆口气:“三年前娘就劝你,这种男人哪有什么真心?个个三妻四妾的,倒不如江湖汉子,粗鲁虽粗鲁些,对人却一心一意的。” “娘三年前就知道他是王爷了吗?”我忽然升起一点疑惑。 “是不是王爷有什么影响吗?看你爹的例子,大凡在官场上混的,又能有几个是干净的?偏你不听劝,三年前年少无知也就罢了,如今都歷练得可以独挡一面了,还是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又骗着陆凌风一起瞒我――如今可吃了苦了吧?听说你成亲不到两个月襄王就又娶了侧妃?” “娘――,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个样子。”我被勾动心事,也有些怅然:“我只是,不想在将来的日子里后悔。” “哦?”娘的声音里带着探究的意味。 “娘,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三年前一别后便再无消息;我也不知道他对高凤舞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也许他的确是把我们之间的过往当成一场游戏;也许他的确是琵琶另抱移情别恋。可是我到底不能够确认,所以我只要一个答案。而想知道答案的话,在这样复杂的政治环境中也许只有嫁他才是捷径,所以我做了。现在我依然不知道谜底,但我知道,如果答案真的不能如我所期望的那样,也许我会有些伤怀,但我不会强求,我会继续去寻找真正属于我的,属于我一个人的幸福。而更重要的是:这样做了,尝试了,我才对得起自己,我才不会在多年之后因为自己可能仅仅为一个误会错过一段感情而自责而遗憾。我要的,就是这个,我努力了,我才不会后悔。” 我一口气说完,盯住娘的眼睛,有些激动:娘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冷,在其中,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固执而骄傲。 “为了这样一个男人,付出这么多,值得吗?” “娘,你也爱过的,你知道值不值。”我悄悄拭去眼角的一点泪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肯相信爹的解释吗?” “玉儿,”娘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你和你姐姐,两个人两条路子,都忘不了劝娘。可是你们也应该明白,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就算是勉强粘补上,终究也不能够再回到从前。” 我见娘如此说,也只有嘆气不语。 “玉儿,感情上的东西,娘终究替不了你,但娘还是那句话:作为女人,天生在这个上头是弱势的,只有让自己的心坚硬些,让自己不要困在男女情爱这个小圈子上头,才能保证少受伤害。玉儿,娘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你到底会有怎样的将来,就看你的造化吧。看你没有什么事,娘也就放心了,娘来的时间也不短了,你还是歇着吧。” “娘,”我拉住娘的衣袂:“不去看看……姐姐吗?” “嗯,”娘点点头:“来一次也不容易,乘着天还没亮,娘也过去看看。”说着便起身,一边又道:“你外间屋的那个丫头,我来的时候正遇着她从外面回来,已经点了她的睡穴,大概总在天明就可以自己化解了吧?” 采雅?我心中一惊,却也没说什么,目送着母亲离去。 -------------------------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和母亲谈了这些话,更加睡不着,又惦记着青青和赵二的高府之行,便索性起身穿衣。 先到外间看了采雅,和衣卧在床上沉沉睡着,只不知是否我的心理使然,总觉得她眉间拧在一起,倒似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我替她盖好被子,转身向外走去。 屋外虽有些冷,倒还清清慡慡,我精神一振,便信步在院中走走。若不是记挂着青青她们,这也应该是个挺不错的独享宁静的机会吧?邻边的院落就是姐姐居住的地方,不知娘和姐姐现在正说着什么话题?大概姐姐又会引用佛法来规劝娘亲了吧? 这样想着,我不禁微笑。想起有一次看见姐姐捧着佛法在读,觉得好生神秘,便也去找了成套的佛经关起门来苦读,结果一个月下来,人整整瘦了一圈,对佛法的理解也由“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转到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也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再到“处处菩提树,时时明镜台,万般皆幻化,何惧惹尘埃”。于是大笑三声,抛却书本,从此再不读佛。姐姐笑我是转了魔道了,我却自以为是悟到了佛法的最高境界:既然一切皆空,那么又何谓真假?以佛读之与以凡夫读之又有何不同?是以当哭则哭,当笑则笑,率性为之,便是佛意了。 ------------------- 我思虑着,等待着,而这一夜,青青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早,襄王府的下人匆匆跑来见我,说是朱福总管请我回府一趟,有要事烦我来处理。我正为青青她们的事担忧,本不待去,又转念一想:朱福也不是个不晓事的人,我大病初癒,他却遣个下人来请我回府,应是真的“要事”了,而且事情就与青青有关也说不定。于是整束衣装,乘了小轿往王府去了。 “恭迎王妃回府。”诺大的王府,门前只有一个青衣僕役,见我下轿,躬身为礼:“朱福总管交待,王妃来时,请先到后院失洛亭小坐。” 略一点头,我回身向采雅交待:“许久没有回王府了,暖晴阁的花花糙糙也都不知怎么样了,采雅,你带着她们几个先到那边去看看吧。” “是,小姐。”采雅应着带人去了。 诺大的王府,如今竟空落落的,我一路行去,也不见个什么人影。记得瞻墡走时是颇留下一批人看守院落的,难道是偷懒躲到别处去了? 穿过角门,绕过内宅,后院花园已在眼前。瞻墡于京中本不久住,是以这王府地方虽大,却不算奢华,房屋分布也较散乱。而这后花园,更是少有人工雕砌,多是自然天成。园子正中是一泓碧玉般的湖水,沿湖稀稀落落几栋馆舍,大概当初是设计来乘夏纳凉及小憩用的,如今却只空着;唯有湖中“失洛亭”,四面临水,只一长桥遥遥与岸相连,却是瞻墡常去之地。而这“失洛亭”名虽为亭,实则门窗宛然,与日常居室无异。我初到王府之时,尝以为此处必是襄王军机重地,却不料瞻墡从不特别禁人出入,倒让这里失去了几分神秘,感觉上更象一栋水上书房了。 如今朱福请我直往这么个绝世孤立的所在,应是有什么机密不欲人知吧。想到此处,我略略提起长裙,加快了脚步。 “奴才朱福,恭迎柳王妃娘娘。”我将将过桥,朱福已到失洛亭门口,拱手而立,胖胖的脸上却少了往日的光润,连举手的动作都有些吃力,倒象是受过伤的样子。 我只点点头,随他进门。朱福见我不问,也不多话,只管带路。小小的失洛亭,只有三间堂屋,本是一目了然,朱福却直奔墙上一幅洛神图去了。只见他轻轻地在洛神的脚下叩动,一阵轧轧声响起,一个板橱出现在洛神左侧的白壁上,橱内满满的,尽是些金珠玉器,倒也耀目得很。我正奇怪朱福给我看这些做甚,他却又探手在橱后什么地方一扭,这次连板橱一併升起,露出的是一道暗门。 我心中暗嘆,秘室暗道原是各大宅院少不了的,只竟不知是哪位匠人,偏有了这等巧思。为防有人探出墙后的玄机,使个板橱做障眼法也就罢了,偏又利用人贪财的心理,在里面放上这些价值连城的物件来迷惑人的心神,方才目光一扫的工夫,我已经看到橱内有两件瞻基都视若珍宝的精美珐瑯器皿,遑论其他了。 门内是一道阶梯,转了个弯儿就见到了房间――应该是在失洛亭的正下方吧? 朱福替我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青青! 虽也曾想到过朱福找我当与青青有关,但当满身是血闭目而卧的青青映入眼帘,我还是难于控制住我的情绪,低低叫了一声,扑上前去。 第21页 “柳王妃!”朱福似要拉住我,但碍于礼节吧,终没有伸手,只背过身去,任我检查青青身上的伤势。 青青的伤口应该已经进行过处理,身上多处以白布包扎,看起来倒只是外伤,并无大碍。但显然曾经大量失血,出门时穿的一身黑衣已被血染透,破破烂烂地裹在身上,与白布红血映在一起,显得格外惊心。 “朱福,怎么回事?”我恢復平静,直起身来向朱福问道,同时瞄了一眼狭小的房间,桌几床案俱在,倒象常有人居住的样子。 “启禀王妃,奴才是在昨夜里遇到青青姑娘的,当时她和一个少年正被一群高手围攻,奴才营救不及,只抢得青青姑娘回来,乘夜带回王府,替她医治,那个少年却是不知死活。”朱福的话倒简短,看他脸上,竟带着愧色。 “朱福,遇到青青?怕没那么巧吧?” “王妃明鑑,朱福实在是跟踪南清庄的人时恰好遇到青青姑娘的。只是那伙人强手极多,奴才背负青青姑娘逃跑,他们也在后追赶,奴才慌不择路,只得乘夜躲到这里来,谅他们也极难找到。果然他们在湖周找了一圈,不曾久留就离去了。” “是汉王的人吗?他们应该没有这么厉害吧?又何必赶尽杀绝?” “应该不是汉王的人。”朱福摇头:“奴才就是跟踪汉王到高府的,但汉王一行并没有停留就离去了,奴才还是有事耽搁了一会儿,正要离去,却碰到了青青姑娘遇险。” “嗯,”我点点头,又看了青青一眼,她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唿吸有点起伏,似乎梦中受到了什么惊扰:“朱福,给青青请大夫看过了吗?” “没有。”朱福略有些尴尬:“这个地方本来涉及机密,时间又紧,恰好奴才略通些医术,便自作主张替姑娘上了些药,胡乱包扎上了。” “你替她包扎?”我不觉脱口问出,往青青身上扫了几眼。 朱福脸色越发尴尬:“王妃放心,不碍事的,朱福原本就是……宫里出来的。” 宫里出来的?难怪总觉得这朱福说话行事与常人不同。嗯,听说瞻墡年幼时深得成祖喜爱,年纪小小便得开府立牙,在皇孙之中也是第一个。有个宫里出来的太监做总管应该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朱福,你既是宫里出来的,该对锦衣卫的情况较为熟悉吧?” “王妃的意思是?”朱福略一沉吟,缓缓道:“昨夜围攻青青的,武功的路数,彼此的配合,的确象是宫中所遣。” “哦。”我轻轻点头,知道朱福亦不肯多说,回身在屋内检查了下水壶茶盏等物,见还齐全,便对朱福道:“你去安排吧,我在这里守她一会儿,等你带了人来送她回去。” “王妃,”出乎意料地,朱福忽然跪倒:“奴才前几天刚收到王爷传书,教奴才拼死护卫王妃及王妃身边的人周全,便出了这样事故,奴才有负王爷所託,心中愧悔无加,求王妃责罚。” “王爷会下这样的命令吗?”我一时有些恍惚。 “是。王爷听说王妃也在打探汉王消息,便给奴才传来秘信,要奴才听王妃差遣,并尽一切努力护得王妃周全,前儿奴才到王妃府上去,原想请王妃回王府来,好歹奴才调教的这些下人还算有些本事,王爷既撂下这句话来,遇有什么事时,这些人必肯为王妃出死力的。只奴才去时,不巧王妃正在病中,也不好开口,只得罢了。――如今王妃病已好得差不多了,可就挪回来吧?这次是青青姑娘遇险,若是王妃有什么事的话,奴才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掉的了。” “嗯,起来吧。”我点头:“难为你这么费心。既如此,青青也不宜搬动,就让她且在这里住着吧,只是医药上的事,你可应付得?” “王妃放心。只消王妃悄悄带几件替换的衣服来便好了,服侍的下人都不必了。” 我省得他话间的意思,这件事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何况如今我对采雅也并不放心,而朱福做主将襄王府这样机密的地方,让与青青居住,看来昨夜追杀她的主使,当真来头不小。 “那王妃是否也留居府中?” 我快速在心中权衡一下:我虽不至于需要王府下人的保护,但如今陆凌风不在京城,青青的伤势及处境倒需要朱福等人帮手;而柳府这一边需要我的不过是每日例行的公务处理罢了,完全可以象先前一样让父亲亲自去烦心,有疑难问题再派人送来好了。而最重要的是,失洛亭的机关消息勾起了我的兴趣,我更愿意留在王府去探索这里的秘密,也可以就近照顾青青。 “也好,柳府那边你派人去知会一声吧,还有,告诉采雅把暖晴阁收拾出来,顺便拿两件我的旧衣服,说我要打赏个丫头。” “奴才遵命。”朱福的胖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见朱福去了。我弄些水来替青青抹去脸上的血迹,失血后的青青脸色越发白了,却依然绝美,象一个没有生气的瓷娃娃。我轻轻地嘆息了一声,又想到下落不明的赵二,从未有过的自责涌上心头。 这间小屋的确很小,但却算得上舒适。屋顶不知是用什么透明材料制成窗子式样,可以看得见湖水荡漾,而正对床头一面小铜镜,倾斜放置,应是利用了什么西洋设计,恰好可以看见通往失洛亭的桥头景象。让人不得不嘆服其奇思妙想。而屋内,更是各种用具一应俱全。连干粮都够一个人月余的份量。由此可见这小屋确是大有用处。 不多时,朱福回来,带了衣裳替青青换洗,又请我出去用膳,我见青青未醒,自然不肯离去。朱福亦只得将午膳传到失洛亭中,并央我出外到亭中就餐。 午膳是几个小丫头伺侯着的,本没有胃口,我快速吃完便欲离座,却见朱福又匆匆赶来。 “奴才还有些琐务要请王妃示下:府上的日前走失了个丫头,是打扫书房的小鱼,不敢隐瞒,特禀报王妃知晓。” “嗯,这类事情,总管自己处理就好了。”虽然瞻墡早就试图把王府内各项事务交由我来打理,然我生性懒惰,能推的便都推了,只有高凤舞进门的那一次推脱不过,好忙了几天,倒也对王府内各项人事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既然如此,奴才就按旧例办了,报官追查小鱼,并给小鱼家中二十两银子怃恤。另外,本月的月例钱也该发放了。如今府里添了人口,奴才不敢擅专:敢问王妃,高娘娘的月例是派人送至襄阳,还是直接通知那边按月奉给?” “襄阳?”我一惊,转过头来对上朱福探究的眼神。 这些日子,我一直蛰居襄王府内,并不外出,父亲和姐姐来看过我一次,想劝我回去居住,见我确已病癒,也只得由我。而在朱福的医治和我的照料下,青青的伤势也逐渐痊癒,能够下床走动了。 “青青,又在想赵二呢?”我走到对窗而立的青青身边,伸手搭住她的肩。 从我回到襄王府的那一天起,下人们中便开始流传一条信息:他们的王妃最近迷上了雕刻,每日里到失洛亭一坐便是大半日。而我也的确迷上了失洛亭舒适而神秘的氛围,即使青青伤势好转之后,已挪出了失洛亭。 “小姐,”青青的目光游离在湖水与长桥之间,声音却遥远空茫:“我忘不了赵二替我挡剑的那一刻。那些人,本是来要我的命的。” 我理解青青的心情,我的心中又何尝不难过?长时间磨砺,这些年来我行事算计已极少失手,可最近这一段时日,竟屡屡让我有抓不住关键的感觉,尤其这一次,伤了青青、失了赵二,前所未有的挫败,也前所未有地激起了我心中愤怒的情绪——是谁,一定要狠心地夺去青青、赵二这样无辜的生命? “青青,朱福派人找过了,不见尸首,也没有听说这件事,这样就是有希望的,赵二也可能没死躲起来了是不是?”话一出口,却是安慰,也只能是安慰。 “小姐,”青青忽然转头看我,目光专注而灼热:“你最有办法的,真的查不出那夜袭击我们的是什么人吗?” “这个,”我也犹豫:“不如这样吧,青青。你把那夜里发生的事情再从头叙述一遍好不好?我们一起来分析一下。” “开始我们是很顺利地熘进高府的。” 青青失血后的身子还是不能久立,不知是虚弱还是激动,才说了一句,脸色便愈加苍白,连带着咳嗽起来。我忙扶着她走过来坐在桌边,替她倒了杯水润喉。 “高府的环境我是极熟悉的,小姐原说让我们先躲到高凤舞的绣阁里去,我就想到了高凤舞的房间上方还有一层夹层,本是放杂物的,却恰好可以躲人,便带了赵二前往。谁知一去,看见高凤舞的屋子门虚锁着,里面东西被翻了个乱七八糟,似乎也没人管的样子,连夹层里都乱成一片。赵二见了这样情况,不肯让我进去,就拉我在屋外寻了合适的地方躲了,虽冷些,也看不见屋内的情况,却还听得清里面说话的声音。后来证明赵二是对的,那里面他们又全翻了个遍,夹层更是快被拆开了看。”青青说着,又有些哽咽。 第22页 “来的,果然是赵二一直看见的那些人,到了屋里,也不说话,就翻东西。翻了快一个时辰,却听见一个人欢喜地叫着,说是找到什么东西了。接着我就听见汉王的声音,开始是不相信,说找了这么久,怎么会这么容易得到,该不会又是弄错了吧。后来可能是仔细检查了东西,变得狂喜,感嘆着原来遍寻不见的东西,却只明明白白地在首饰盒里放着。连声说着要给什么方将军加官进爵,说他立了大功了。” “可曾弄清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忍不住插言。 “后来从他们的叙述中听出来,大概只不过是一张纸罢了,可能与高凤舞的出身有关。”青青说着,犹豫了下,又道:“我刚听他们说起,便觉奇怪:在高府那些日子,高凤舞的首饰盒我不知见过用过多少回了,根本不曾见过什么纸张,难道又是有夹层的?后来拼着被发现的危险,悄悄探头看了看——那个首饰盒我根本是不曾见过的。” 是啊,我心中也颇觉奇怪:若真是有什么重要东西,难道高凤舞出嫁竟不随身带走?就算连她自己实在太过迷煳连这样重要的东西都能忘记,那么汉王又如何知道,还会有目的地找上这些个日子?何况这件事发生也太巧一点,青青一去他们就恰好找到吗? “然后他们就离开了吗?” “是的。汉王拿到了东西,显然十分高兴,连说此时在京中心愿已了,明日便要赶往交趾去了。” “嗯,”我点头,据各处线人回报消息来看,汉王的确在第二天一早离京去了。只是前往交趾,又是为的什么呢?记得交趾军中都指挥李任原是汉王旧部,成祖时被贬到交趾守义安城的。可就算汉王是找他,又能有什么用意呢?不管怎样,从青青醒来同我提到此条线索之后,我就立即将消息传递给瞻墡了。 “汉王离去后,我和赵二便也打算回府,谁料刚翻出高府墙头,便遇到了几个穿夜行衣的人。” “是偶遇吗?你们出来时他们在做什么?”我插言问道。 “应该不是偶遇吧。我们刚翻上墙头就被发现了,他们倒是三三两两地站着,并不象路过此地,倒象等什么人的样子。” “哦。马上就动手了吗?” “没有马上动手,对方人多,见我们出来立即围上,却只是僵持。这时他们又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象是头头,见了我们就叫到:‘正是主上说的那两个人,休教他们跑了!’待打起来之后,又是他,道:‘尤其那个女的,主上交代,绝不可留下活口。’按说他们人虽多,武功也都不弱,可我若找机会带着赵二逃跑,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然而当时,却只觉得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恍如一只大手将我们二人牢牢罩住,左右冲突,却总不能出;一剑掣肘,便满盘皆输。直到后来……赵二替我挡剑……” 青青说话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我起身递过去一方帕子,青青却伸手推开,抬头直视着我,眼眶中还有泪光闪动:“小姐,可有法子查出主使的人吗?想来赵二若没死的话,定在他们手上;若已死了,我也势必要找他们报仇!” “青青,”我按住她放在桌上颤抖着的手:“你放心,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 “奴才朱福,求见柳王妃娘娘。”我和青青只顾说话,却不知何时朱福已到失洛亭门口。 “进来吧。”我转过头去,换上一张笑颜。这些日子相处,我对朱福已好感大增。 “王妃请恕奴才打扰之罪,实在是事情紧急:兵部遣人送来紧急公文,定要面见王妃。” “人呢?” 朱福闪过一边,后面一人,几步赶上前来,正是兵部职方主事赵以渐。只见他脸色潮红,还喘着粗气,双手捧了一封公文,颤巍巍奉上。看那公文,打着火漆粘满鸡毛,正是八百里加急的标志。 我起身接过,看看封蜡,还未拆开,想来是老父在兵部应卯,见了公文,便急忙送来了。自我代父从政被瞻基发现以来,老父是更加有恃无恐,只当是过了明路了,再不怕别人发现其实涉政的是他的女儿。 “是从什么地方送来的?” “交趾襄王三日前封文特递。” 襄王吗?我心中微微一颤:上次交趾兵败才用了五百里加急,虽说前些日子兵部接到交趾的消息都是好的,可也难保这次……我不再多说,随手拿起桌上瞻墡留下的刻刀便开封查看。 “臣襄王朱瞻墡叩首:昨臣与安远侯柳升合兵已大败黎利,连破关隘数十,直达镇夷关。黎利畏惧天威,已有和议之心,称愿立陈氏后裔,具书乞和。是夜黎利私会臣等,并以其与我朝官员来往书信示臣以邀功。臣见信大惊,知其中涉我国运命脉,不可不防,故此以黎利所示书信及降书附上,并请吾皇示下。” 掀过此页,我翻了翻后面所附信件,大都是黎利私下贿赂交趾各级官员的记录,桩桩件件,时间日期宛然,来龙去脉清楚,又都盖有黎利私印,看得人倒也触目惊心。其中更有一封,被瞻墡以粗笔圈住,却是汉王所写。信中言道:李任已得可靠消息,此际交趾防备空虚,正可乘势图之;举兵之日,汉王当尽起乐安之兵,应和于内;且已约定十八路英雄,共谋大事。战火一燃,必将遍布全国,则瞻基小儿必束手而已。事成之日,当以南越诸地为酬。看看日期,正是黎利起兵之前。 起身将公文收好,我的脑海里一片清明。此时此地,什么恩怨得失、荣辱情仇已通通抛在脑后,我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举国安危,在于此刻。 “朱福,备轿,直往紫禁城。” 文华殿。 我肃立一侧,偷眼看着正襟危坐且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瞻基。他这个样子让我意识到他再也不是那幼时一同戏耍的富贵小公子了,从他登基这一年里变化尤其明显。他身上的浮华气息与洒脱韵味已被越来越浓的贵气所掩盖,近来更是平添了帝王之威与霸主豪气,很多时连我也有需仰视才见的错觉。 “含烟,”瞻基终于开口:“据你看来,此次黎利所言立陈氏后裔一事是真是假?” 我满心以为他在忧虑汉王发兵一事,却不料他一张口却问及此,好在心中早有算计,便从容答道:“臣妾以为,黎利此举,定为託辞。”“哦?”瞻基神色之间似在玩味:“那朕应该驳回他的和议,依旧令大军征讨才是了?” “臣妾不敢妄议。不过臣妾倒有一个感觉:无论臣妾今日说些什么,陛下都会与黎氏和议,并不揭破他奉陈氏为主的谎言。” “何出此言?”瞻基这样问着,从目光中却看不出他的情绪。 “臣妾愚昧,上次于此地妄议撤兵交趾之事,未得陛下首肯。然臣妾退去之后,经夜思之,方觉吾皇用意之大,原非臣妾等一心只虑目前者所能得之。”我说到此处,暗暗在心中嘆息一声: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瞻基这样说话?身份、地位、立场,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 “想陛下居高望远,焉能不知弃交趾之利害得失?而陛下所以不肯立即弃去交趾,必是虑及未至其时而已。如今大军新胜,黎氏主动乞和,正是摆脱我大明重负之良机。至于是否陈氏后人为主,本是託辞,原无从计较;何况黎利出首汉王阴谋,也算有功于我,想陛下又何肯授此利刃于他人之手?是以臣妾度之,以为陛下定将和议黎氏而共拒汉王矣!” 瞻基注目于我,良久,方点头道:“含烟,竟被你看了朕的心思去了。稍倾,你便代朕拟旨,令五哥择日与黎氏详谈议和之事吧。” “陛下,”我踏前一步,垂首道:“如今虽尚未有汉王起兵消息,也不过早晚间事了。朝廷既肯议和,黎氏便断无再兴兵之理,交趾一地尽可放心。” “放心?”瞻基追问:“难道你不怕黎利所提供的书信是假的?不怕黎利会贪图南越之地再度与汉王合作?” “陛下所虑甚是,含烟也有此念。但陛下当也想到:和议而復交趾安南国号,应是黎利等人望外之喜,纵是兴兵再战,黎利又怎敢期望得到更多?就算黎氏此次求和有什么其他图谋,一见朝廷肯与安南復国,必也尽数弃置了。何况黎利不是无知小辈,怎肯相信汉王赠地一类虚无诺言?何况信中汉王与黎利相约,待黎利兵起,便内应于乐安,如今汉王于此事尚且不曾守信,遑论其他?” “此言在理。”瞻基沉思了一阵,忽抬头涩然一笑:“含烟之意,朕已明白,朕会另委专使与黎氏议和,即刻召五哥大军返京。” 第23页 原以为,至少还要同六部官员、阁老大臣们打打口水仗的,却不料瞻基这么慡快地同意了我的意见,惊讶之外,也有些窃喜。 “既如此,能否容臣妾再问一句:陛下对汉王将反之事做何打算?”这个终究才是最要紧的。 “汉王将反吗?”瞻基的目光似乎有些迷茫:“叔王一向虽有些骄傲自负,但我毕竟是他的亲侄子吧?外人谗言,何足为信?” 听他这样说,我略有些诧异,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似乎也发现了我的反应,接着又道:“朕也知道,黎利书信原不似作假,笔迹、印信都对得上,也不容人不信。但即使只就信中所言,叔王起兵日期当在黎氏发难之后。可如今黎氏乞和,为何汉王倒不见动静?是以朕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叔王之信,或许有其他隐情,未必真有反国之意。 “陛下能如此体恤臣下,倒真是苍生之福了。”一时间,我竟都不知自己所言,是阿谀,还是讥讽。 “总之叔王谋逆之事,朕以为实在不可骤下结论――不得实据,朕定不信!” “皇上!”我重重一嘆,心中气苦:如今事情都已迫在眉睫,瞻基还在玩这些有的没的政治游戏,真是何苦来哉!” “含烟,”瞻基话锋一转:“此次入宫,颇为艰难吧?” “尚好。臣妾拿出了先帝赐与臣父的禁宫通行腰牌,一路行来,倒也没人敢说什么。”事实上,是没人来得及说什么。瞻基虽曾给予我特许,令我可以自由出入宫禁,但当然不包括不奉诏即入前殿并要求即刻见正在与大臣议事的皇帝的权力,所以我一路颇遇到不少禁军的诘问,只不过这些人大都是认得我的,我又拿出了老父的腰牌,也蒙了不少人,并趁着他们迷惑又来不及禀报长官的空隙,匆匆忙忙连闯几关,待到大批侍卫将我截住,我已成功到达了瞻基所在殿宇的附近并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次是朕的疏忽。从当初知道你在替师傅打理政务时起,就应该赐予你随时面君奏对的权力,如此你今日也不会受到侍卫的诘难了。” “臣妾本无官职,一介藩王之妃,又是女流,安能承受如此重臣要员才能享受的殊荣?” “诶,含烟,你手握兵部、礼部两处重权,更兼负有阁臣使命,朕不过给你面君见圣的权力,又有什么不妥了呢?何况,含烟,朕还给你准备了一样东西,倒颇费了朕一番心思呢。”瞻基说着,走过去打开殿门,叫了个小太监来悄悄嘱咐了几句,那小太监便去了。 瞻基回过头,看着我笑道:“含烟倒是猜猜,朕给你准备的是个什么礼物?” “臣妾愚昧,实在想不出。”真弄不明白这瞻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军情如火,经得住耽搁吗?他却在这里礼物来礼物去的。不过这也正是我疑惑的地方:怎么看瞻基也不是那种置儿女情长于国家大事之上的人呀。 不一时,小太监已将东西送来,瞻基背了身神神秘秘地接了,含着笑,慢慢地踱到我的面前,似要伸手递我,却忽然顿住,整肃颜色,沉声道:“柳含烟听旨――” 我正为瞻基的调皮所动,仿佛又回到了两人超越身份相交相知的儿时,不防他忽然一声,倒也唬了一跳,连忙跪倒。 “柳氏含烟,才高德重,屡建功勋;虽为女身,愧杀鬚眉;朕思虑再三,愿以相国事之:正授一品,薪俸比照各部尚书供给。” “皇上!”这一下我吃惊不小:“陛下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臣妾何德何能,敢受陛下如此抬爱;不说臣妾女流,原不得干政,单这职位一事就是天大风波,如今最高官职便是六部尚书,丞相之位,自我朝初始便已革去,如何可以再復?” “含烟所虑,也是朕所担心的。”瞻基长嘆一声,道:“朕虽忝居帝位,实际上很多事情做起来都是顾虑重重。如卿所言,卿女身从政自然是天下之大不韪,就是相位之復已可令朝纲大乱,授多少谋逆异志之人口实。这件事情,无论你我,原都是担待不起的。”瞻基略顿一顿,又道:“是以朕思来想去,倒也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 听到此处,我暗暗舒了一口气,轻拭额角冷汗:只要不是将我推到这个漩涡的中心,去承担这千夫所指的罪名,别的倒还好说。 瞻基这才将手伸到我面前:却是一方玉佩,碧色如洗,雕工极佳,一条栩栩如生的凤凰环绕住几个篆字:“大明女相柳含烟”。 “皇上!”我不肯接:“此物何意?” “含烟!这可是朕选了最好的美玉请了最好的匠人专门替你制作的。好歹也算朕一番心意,难道连接过看看也不肯吗?” 无奈之中,我只有双手接过。触手之处,冰凉和润,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玉中极品,翻过看时,果然有御赐字样,而更难得的是:玉佩下角处恰一块红斑,正好被用来刻成玺印图样。 “含烟,明日朕就令人将敕封文书等物送到襄王府。只是累于人言,并非丞相官印,而是正一品女官金册,倒是委屈你了。不过金册是做给言官和史官看的,至于皇宫大内、朝廷官场,朕都会让他们明白,卿之实权,堪比宰相,面君奏请,调兵遣将,一如卿愿。” 女官金册?接还是不接?我心中犹豫。王妃已是尊位,再受女官称号,只怕传出去定不会如何好听,可这还不是主要的,女官原算宫中职位,正一品更是皇后嫔妃的殊荣,瞻基授我,不会别有用意吧?玉佩上又刻有凤纹,更是暧昧难解;不过反而思之,这玉佩无疑代表了认可和实权,行走朝堂,只是躲在老父身后,终不免束手束脚,如能有此身份依託,到底从容许多。 正反覆掂量间,瞻基又道:“含烟,自此以后,朕视卿当如朝臣无二,卿依旧代父打理兵、礼两部,尤其是兵部,近来可能事务繁杂些。而卿有此明朗身份,便可每日到兵部尽责,直接调派兵马了。” “臣妾谢主隆恩。”听到此处,我恍如醍醐灌顶,连忙拜谢。坐镇兵部,调派兵马?我终于明白瞻基今日反常所在。做为皇帝,对于汉王谋逆一事可以不信,可以不闻不问,而一个握有兵部实权的女官,可以做的,就不仅于此了吧? “朕恭祝我大明第一位女相即日走马上任,从此春风得意、官运亨通!” 瞻基笑着拉我起来:“本该摆酒庆祝,但念卿新官上任便公务缠身,还是留待以后了吧?对了,上次爱卿病时,朕去探望,见师傅形容憔悴,略有病态,如今可好些了吗?” “臣妾……” “准卿以‘臣’自称!” 我一笑,也不违拗,道:“臣父只是忧心臣病而已,见臣病癒,自然无事了。” “哦……”瞻基若有所思:“那日听王太医说,从师傅的行为举止来看,倒颇似患上了一种疾病,据说此病初起时不甚明显,只是常常忘记事情,到得后来,便言语失常,脑筋也不如从前了。我想师傅那么睿智的一个人物,若不是此病,如何到得如今这个样子?若真如此,倒应该早做医治了。” “臣父确实脉象失调。早先便请医调治,始终不见起色,若王太医真能识得此病根源,臣定会择日请教。” “那是自然。不过师傅一病,却给朕添了个女相辅佐,也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第三卷 宣德元年六月十三。夜。襄王远征交趾的大军胜利回师,囤扎京畿。 “瞻墡哥哥!”清脆脆的女声响起,然后帐帘一挑,一张娇俏的脸伸了进来,看见襄王朱瞻墡已从捧着的书卷上抬起头,方咯咯笑着闪身而进,走到军帐正中,却又立定,旋身一舞,微歪着头问道:“瞻墡哥哥,我这条扬州凤尾裙可还好看?” “凤舞!”她的“瞻墡哥哥”口里不满地叱道,眼睛里却分明含着宠溺。“明明早就告诉你行踪一定要隐密,能不露脸时千万不要露脸,怎么又换上了女装了?还跑到中军帐里来!” “瞻墡哥哥――”凤舞薄唇一抿,委屈地揉扯着裙上七彩缎条:“凤舞都好几天没有见过你啦。自打你带了凤舞从军,就一直把我丢在医帐那边不闻不问,开始说是军务紧急不可分心;后来又是强敌在伺不可不防;到了现在,马上都要到京城了,还是不许我这不许我那的,――也不想想凤舞和你还有夫妻名义呢!” “怎么又提这些有的没的?”瞻墡纵容地笑着,走到凤舞的面前:“不是打早就和你说好只是做给别人看的吗?你我之间,清清白白的,谈什么夫妻不夫妻!”说着,在凤舞修长的鼻子上轻轻一刮。 第24页 “又要说什么兄妹之情是吧?”凤舞娇嗔着:“瞻墡哥哥,你知道军中流言都怎么说你吗?少年封王,意气风发,却始终不近女色,年过廿五,才由皇上赐了个王妃成亲。要说是怕家事负累吧,怎地就连上次交趾献来的美女你都不肯要?” “什么交趾献来的美女,你把你的瞻墡哥哥当成什么人了?”瞻墡温和地笑着,拉凤舞到桌边坐下。 “有时候就连我也很迷惑。”凤舞犹疑着继续说道:“你我相识也有一年了吧?外人眼里,我们又何尝不是郎情妾意的一对?可实际上呢?难道真的……”凤舞仰起头望着瞻墡,面色羞红,犹豫片刻,似乎终于下了决心:“瞻墡哥哥,你真的有那个什么断袖什么癖的吗?” 凤舞说话,瞻墡一直在认真地倾听,听到凤舞终于艰难地道出了断袖的字眼,不由得哑然失笑:“凤舞,你想到哪里去了?什么断袖之癖,你认识我这么久,见我找过什么男人吗?” “是呢。”凤舞终于放下心中疑虑:“我说嘛,都是小人造谣,无事生非!枉我昨日哭了一夜,还发誓就算是真的,我也一定要把你变回来。” “凤舞,”瞻墡沉了脸:“永远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你我之间是不可能的。这不关乎我是否喜欢男人,也不关乎任何其他的人,我可以永远守护你,宠爱你,帮助你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幸福,然后看你快快乐乐简简单单地过完这一生。只要你快乐,我就拥有了最大的满足,懂了吗?” “可是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和你在一起。”凤舞低喃。 “什么?” “我说我懂了!”凤舞懊恼地大声道。 “好。”瞻墡轻轻揉了揉凤舞的头髮,放柔了声音,道:“凤舞,天色太晚了,还是回去吧?” “不要!”凤舞站起身:“瞻墡哥哥,你知不知道凤舞这些日子有多闷?每天对着个老态龙钟的医婆,就连话都没得说;又得束髮裹胸的,简直是坐牢嘛。还有整日守在帐外的秦总兵,除了行军,简直连帐门都不让我出呢,更别说让我来见你了。” “不要怪秦总兵,他不过是听令行事罢了。我倒觉得他是个靠得住的,人又心细,待你又好。” “他?待我好?瞻墡哥哥,你莫听他一派胡言!这个傢伙,只会管我――我都尽可能向他透露我是他的主子了,他还是一如既往,不许这,不许那的,连我命令他替我叠被子都不肯做!” “你让他替你叠被子?”瞻墡失笑:“他可是个总兵啊,一贯是征伐沙场的,何况他早知道你是个女子?” “那我让谁叠呢?都怪你,不肯让我把小兰带来,白白让我在军中吃了多少苦?” “凤舞啊凤舞。”瞻墡摇着头:“高府还真是把你呵护得好啊,这点事情都不会做,将来嫁人了可怎么办?” “嫁人啊……”凤舞低着头,轻轻地抚弄指甲上的豆蔻:“不会我可以学。若是我喜欢的,我叠一世的被子都心甘情愿。” 瞻墡见她如此,长嘆一声,走到烛台之侧,随手拿起一根银针轻轻拨动烛芯,不再说话。 凤舞便也静默。 过了一会儿,凤舞终忍不住,也幽幽嘆了一声,问道:“瞻墡哥哥,明儿大军就要进京了吧?那个,那个女人,会出来接你吗?” “谁?”瞻墡一愣,又醒悟过来,回头看着凤舞道:“怎么这么说话?凤舞,她是王妃,不可以这么不敬的。” “我知道她是王妃,”凤舞倔强地昂着头:“不过是皇上赐予你的一个女人罢了,到底她嫁给你什么目的都不知道,我又凭什么尊敬她?”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嫁我怎么会有什么目的?”瞻墡颇有点着恼。 “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呀。瞻墡哥哥,你不记得了吗?那时你们成亲也就不到一个月吧,你跑到我那里去喝酒,喝得有点多吧,你说你不喜欢看见那个女人,你还说你不知道她嫁给你是什么目的。” “喝酒?好象是有那么一回。”瞻墡神色更是懊恼:“我还说了什么吗?” “还说……”凤舞略有些害羞,还是鼓足勇气道:“说你们成亲之后一直没有圆房,还说我是你最亲近的人。” “唉!”瞻墡投下银针,嘆道:“酒能误人,从古如此呀。” ----------------------- “去叫秦总兵到我帐里来。”襄王军帐之外,高凤舞裹着武将披风的身影刚刚离去,瞻墡已掀开帐帘向传令官命令。 “末将秦明怀向王爷请罪。”不一刻,一个高大的将官出现在帐门口,叉着两脚,拱手低头,却是好一副威武模样。 “明怀,正等着你呢,快快进来。”襄王起身出迎:“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这里恰好有军士刚煲好送来的鸡汤,夜里风露重,快喝了暖暖身子。” “王爷,”秦明怀进了帐门,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末将该死,末将辜负了王爷一片真心对待。” “好了,我知道了。”瞻墡的脸色也肃穆起来:“你私放高凤舞离开医帐,这不遵将令之罪是免不了的,判杖责三十,待一会儿你离开中军帐,便自去找执法军士受刑吧。” “末将谢王爷责罚。”秦明怀拜谢过,起身向外就走。 “且慢。”瞻墡又换上笑容:“明怀,受责又岂急于一时,且坐下,喝了这鸡汤,倒和我说说为什么纵容凤舞离帐呢?” 秦明怀只得依言坐下喝汤,一面闷声道:“王爷待高王妃的确是刻薄了些。” “此话怎讲?”瞻墡感兴趣地挑挑眉毛。 “当初在王府的时候,末将就觉得王爷偏心。”秦明怀端起鸡汤喝了一大口,似要把胸中积郁的话都吐出来:“一样是王爷的妻子,就算那柳王妃身份上高了一等,模样也强上一点,可高王妃还是先认识王爷的呢,既娶进门来,又怎可随意辜负?何况是拿了一个的性命去换另一个?” 瞻墡依旧只笑着点头。 “如今到了军中,王爷却带了高王妃来,末将还以为王爷倒算重情重义,拼着违犯军纪,也要弥补对高王妃的愧欠,谁料想王爷当真是丢了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独自去承受军旅之艰苦了,又命末将严守着她,正如高王妃所说,与囚徒何异?” “她不是会点功夫吗?怎地‘弱不禁风’了?有你照料着她,又怎地‘独自面对’艰苦生活了?”瞻墡笑意更浓。 “王爷!”秦明怀抗议地道:“末将虽是一介粗人,不懂女孩儿家心思,可这些日子陪伴着高王妃,多少也能体会些她的处境。――王爷的做法我们这些做部下的真是不能理解,倒莫非真如传言所说,王爷娶妻成亲只是为了遮人耳目?” “秦明怀!”瞻墡终沉下脸来,道:“这是你一个堂堂总兵说出的话吗?一日不曾返京,便一日是出征之将!男子汉大丈夫只应报国死战,这些情爱琐事算得个什么?何况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我与凤舞成亲前就屡次有人袭击她你不知道吗?成亲那天汉王绑架柳王妃索要高凤舞你不是亲见吗?前些日子汉王曾到军中你不知道吗?做事这么顾头不顾尾的,要是凤舞出了意外我找你算帐!” 见王爷发怒,秦明怀早离座跪倒,待听完瞻墡的话,只一叠声地应“是”、“末将知错了”。 “既如此,你且去吧,小心照看凤舞,明天就入京了,以后你再想见她也难了。”瞻墡背身而立,唇边一丝笑意又悄悄爬起。 秦明怀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瞻墡转身走向几案上的烛光,从怀中拿出不知什么物件轻轻摩挲,微微嘆息了一声,轻吟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永定门。 襄王大军早排列整齐候于城外,城门之上却迟迟没有动静。 “王爷,这皇帝是怎么了?就算不率着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吧,也没听说过把返京的大军拦在城门外的呀?”襄王身侧,受了杖责的秦明怀靠一个兵丁扶着站立,犹自忿忿着。 “休得胡言。”瞻墡横了他一眼,也略有些不耐烦地对传令兵道:“再去叫门,说襄王凯旋迴京。” “报——”又一个传令兵飞奔着前来:“城门上传下话来,当今圣上正作出迎准备,请王爷稍候。” “现在准备?”又是秦明怀的声音:“不是三日前就派兵士快马入京禀告了吗?” 第25页 “传令下去,让各部将士少安毋躁,耐心恭候圣驾。”瞻墡说完,方回头对秦明怀叱道:“就你多嘴!医士那边安置好了吗?” “这个王爷放心,在队伍的后面呢,这些日子跟的弟兄都在,极可靠的。” 瞻墡微微颔首。 --------------------- 文华殿内。 “诸位爱卿,倒是说话呀!”皇帝朱瞻基扫了一眼面前的文文武武,颇有些急切地道。 侍立御前的三朝老臣英国公张辅和襄王妃柳含烟不约而同抬头看看,却正正对上目光,后者低下头去。 张辅拱手:“陛下,老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老臣的消息来源绝对可靠!如今襄王的大军已囤结城外,再不早做定夺,只怕我大明王朝早晚间便要换了主人了!”张辅已逾花甲,鬚髮皆白,本是早已告老颐养天年的人了,如今却为了国事再立朝堂,言谈之间,依旧慷慨激昂,动情之处,一张老脸更是憋得通红,眉毛鬍子都翘翘的。 “含烟,你说呢?”瞻基把探询的目光投向柳含烟。 “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臣不得其详,不敢妄议。”含烟的声音波澜不惊,听不出什么感情来:臣只想提醒陛下,若襄王大军并无异谋,单只陛下阻拦得胜之师入城一事,便可伤尽军心,甚而引起军变了。” “那难道就由着襄王率军入城,弒君篡位不成?”张辅素来快言快语。 “英国公此话言重了,如今襄王实意我等皆不能确定,如何就谈到弒君篡位了呢?虽说国公可以担保提供给国公消息之人的可靠,可此人又能担保他的消息来源决无问题吗?以圣人之明察,眼见之凿实尚能枉屈颜回,何况于今只是传言?即使汉王早晚必反已有各路消息确证,但所谓汉王曾与襄王军中会晤,又焉知不会另有别情?至于汉王与襄王约定共同举事之语,可有文字佐证,又能信得几分?仅凭此空穴来风,便给凯旋将士定下谋逆的罪名,是不是会失之糙率?”含烟言语之间神态自若,但话锋犀利,说得英国公都不由得敛袖长身,上下打量含烟。 “诸卿可以不必在这个上头争论了。”瞻基开口:“襄王谋逆也好,汉王篡位也罢,没有真凭实据之前,朕都是断断不信的。但只如今势成骑虎,大军尚在城外候着,诸卿总该替朕想个法子出来吧?” 见瞻基如此说,张辅只是顿足,含烟却又低下头不发一语。 大家静默了片刻,瞻基又把目光投向了二人身后的几位臣子:“如今事急,列位臣工有什么主意只管拿出来讲,有甚不妥不当之处朕皆恕为无罪。” 大臣们依旧是面面相觑,半晌,方有一位青年文官踏出一步,躬身奏道:“陛下,臣以为,不如命襄王孤身入城,则其忠贰真假立时可辨。” 此语一出,众皆侧目望去,原来竟是新近任命的御史于谦,他原是不够资格参与内阁议政的,不过是今日前来面圣,适逢其会,也就留下旁听而已。 “于爱卿此计甚好。”瞻基点头贊道:“诸位爱卿可有其他良策?若无异议,时间紧迫,便即刻照此施行罢了。” 众臣自然点头称是。由是瞻基便命众人散去,安排銮驾直往永定门。 诸位阁臣先走,含烟却有意落后了一步,走在于谦身傍,悄声道:“多谢于大人仗义相助。” “王妃言重了。于某人并未帮王妃什么。今日王妃所言,也算有些道理,于某只是就事论理,何况这话于谦不说,王妃怕也自有主意吧?只是碍于身份不肯就说罢了。另外,于某作为御史,职责所在,仍会继续弹劾王妃媚色惑主,祸乱朝纲一事,还望王妃海涵。” 含烟无奈地看着一脸肃色的于谦,嘆道:“久闻于大人刚正愚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哪。” ---------------- 永定门。 襄王大军在城外已候了近两个时辰,虽说襄王一向治军严谨,但大军如此境遇实在匪夷所思,也怪不得军士疲态尽现,流言四起了。 “报――”传令兵飞奔前来:“启禀王爷,城门的千总言道:圣驾已近外城,请王爷准备。” “好!”瞻墡精神一振:“传令各部,整饬军威,恭迎圣驾!” 襄王令下,立见成效,一时间大军队列肃然,旗幡招展,号带飘扬,黑压压直接到云际。 等了半日,仍不见城门开启,瞻墡脸上隐隐又有不耐之色。正在此时,秦明怀忽道:“王爷,看那城门上头!” 永定门城头,明黄舆盖晃动,正是皇帝銮驾。 “臣襄王朱瞻墡率征夷大军参见陛下!”瞻墡率先跪倒,身后大军亦齐齐下拜,参驾之声响彻云霄。 皇帝挥手让军兵平身,不免又宣示些慰问之意。瞻墡就此空隙,抬头向城墙上望去,竟不由浑身一震:皇舆两侧,文武分开,而左侧紧靠御旁,牡丹高髻轻挽,月华长裙漫舞,竟是襄王妃柳含烟! 恰在此时,秦明怀亦悄声问道:“王爷,那皇舆之侧,群臣簇拥的,该是皇后吧?倒是一对璧人。只是,只是……虽离得远看不真切,这皇上皇后倒好生面熟呀……” 而瞻墡却如不曾听见般,只是痴望。 “王爷,王爷!”襄王身侧的侍卫急切地提醒:“皇上宣您单骑入见!” “臣谨遵圣命!”瞻墡此刻方回过神来,连忙拜倒,却在起身时悄悄问秦总兵:“明怀,几个月来看守过医帐的兵士都安排到大军的后部了吧?” “王爷放心,这点小事末将还办得妥帖。” “好。记住无论你今天看到什么,都不可对旁人说起,回头入城之后,把守医帐的士兵单独安置,待本王亲往慰问。” “是。”秦明怀云里雾里地应了一声。 “若我此去不再有见面机会,好生安抚其他将士,克己奉公报效国家。”瞻墡又添了一句,不待回答,飞身上马,入城去了。 ---------------- “启奏陛下!”锦衣卫统领指挥使吴达上前奏道:“襄王爷已领命入城!” “朕看见了。”瞻基道:“摆驾城楼东阁,朕要在那里当着文武百官犒赏朕的五哥。” “陛下!”众人才浩浩荡荡走出几步,吴达又叫:“襄王爷从马上摔下来了!” 这般变化,的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瞻基只有带一众文武前去探视。 到得瓮城内时,只见襄王已被锦衣卫扶起在一边休息,看样子伤得不轻,瞻基忙命人传太医前来诊治。 不一时,太医院院使王青山带着一干御医赶来,简单看了看,便奏道:“陛下,襄王爷这是劳累导致旧疮迸裂,十分危险,请陛下准臣将王爷挪到妥善之处医治。” “不过是那日叔王到军中时,言语不和导致的一点小伤罢了,没什么问题的,倒当着皇上和文武百官闹了笑话……”瞻墡依旧强撑着笑道。 “五哥不要说了。吴指挥,传朕的旨意,直接送襄王回府,路上小心谨慎,一切听王太医的吩咐!”瞻基说罢,又吩咐王太医:“无论如何要把五哥尽快治好,五哥远征交趾刚刚回京,朕还没有给他和他的大军论功行赏呢!” 话音才落,又有侍卫前来奏道:“启奏陛下!城外的大军久不见襄王出现,军心燥动,纷纷要求面见圣上呢!” 从襄王落马众人赶下城门时起,含烟就默默地守在瞻墡的身边替他拭土擦汗,此刻见众人注意力都转到城外,锦衣卫又前去抬轿,身边并无旁人,却趁着给他整理衣衫的机会悄悄附在瞻墡耳边道:“你这个苦肉计使得也忒真了吧?竟拿着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 瞻墡苦笑,目光却投向含烟裙上的玉佩,本来因疼痛而苍白的脸色愈加难看,轻轻哼了一声,额上的汗珠更是密密地涌出。 “柳王妃,让侍卫们扶襄王爷上轿吧,臣还要去太医院取些专用的药材。”王青山在旁边催促。 眼看着瞻墡乘坐的大轿离去,含烟嘆了一声,回身向人群望去。 “含烟!”瞻基的声音居然也有点苍茫:“征夷大军燥动,这安抚的事情怕还是要靠你了!” “臣遵旨。大军忠心无贰,请陛下放心。” 襄王府的清晨,飘拂的是淡淡的糙香。 后花园绿树掩映的小径上,蜿蜒而来一位红衣的少女。一路披花拂柳,裙袂飘曳,倒也风姿绰约,俏丽天成。 “青青姑娘!”管家朱福转过曲阑,笑着招唿。 第26页 “这不是朱大管家嘛?”青青也笑着,看起来这些日子的相处,两个人已经很熟稔。“大管家也不管管这院子里的花花糙糙,树都快长疯了呢。” “是啊,”朱福附和:“这么大的院子,僕役却没有几个,真是很难忙得过来呢。不过昨儿王爷已经回府,马上就会派人去通知那些旧日的僕从,怕是一两天就都能回来了吧?” “以前王爷离京,这些人也都这样放假吗?” “那倒不是,王府虽不大,这些个人还养得起。只是这一次王爷走时特意嘱咐了的,除了知心的十几个,都遣了出去,等王爷回来住下了,才慢慢决定是不是叫他们回来。” “这些人的心思!唉,猜不透,还是不想了。”青青摇摇头,问:“听说王爷昨儿回来,受了很重的伤?” “是啊,连宫里来的太医都说伤势沉重,嘱咐王爷务必仔细用药,静心休养。可王爷他偏不喜旁人照看,说是休息几天就会好了。”朱福说到这里,犹豫下,又道:“青青姑娘,来的时候没见柳王妃吧?王爷打回来倒是问了她好几次了,应该是有话要说吧?” “我家小姐?这些日子她不是都在宫里歇宿吗?”青青问罢,自觉失言,吐了吐舌头,又道:“是王爷知道了吗?他生气了?” “知道不知道我不清楚,”朱福苦笑:“只怕这一夜都不曾回府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也很难瞒过王爷吧?” “倒也是。”青青漫应着,一抬头,道:“那不是小姐回来了?” 果然,从花园东侧便门匆匆而来的,正是王妃柳含烟。 “朱福,王爷可好些了?”含烟见了他们,口里问着,并不停步。 “启禀王妃,王爷一夜疼得不曾合眼,早晨奴才出来时,才服了药睡下。” “哦。”含烟应了一声,又道:“朱福,这么早,是要到失洛亭去吧?替我把我仿刻的洛神像送到暖晴阁去,以后怕我就要在那里开工了。” “是。”朱福应着,抬眼看着含烟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地道:“王妃怎知我是往失洛亭去的呢?” “这也值得发呆么!”青青掩口笑道,也转身去了:“和小姐相处了那么久,还没有习惯她未卜先知的本事吗?” --------------------------------- “王太医,这么早就来看视王爷,实在是有劳了。怎么不进去呢?”含烟刚刚踏入襄王府的正房院内,就看见王青山太医正在甬道上踯躅。 王太医却连忙摆手,轻声道:“老臣刚刚去探视过了,王爷正睡着,还是等等吧。” “既如此,”含烟左右看看,道:“请太医这边耳房叙话。” 进得东房门,二人椅上坐了,含烟便细细问起瞻墡病情。 “总之,襄王病势虽重,但先前伤情医治得法,旧疮已基本痊癒,如今虽有迸裂,终无大碍,只需静养便了。”王太医搬医典,背医书,口沫横飞地说了半天,方总结道。 “如此说来,竟不如昨日疮伤初发时看起来严重了?” “正是。倒不知襄王爷请了哪位高明医士,明明是新近的毒创,却腐肉尽去,新肌已生,若不是此次不巧再发,怕是已经好了。如此功力,当真也算是回春妙手了,若有机会,定要会会。”王青山说到医道,老脸上一片嚮往,双目竟是灼灼生辉。” “王太医,”含烟笑道:“以您老人家的医术还用得着艷羡旁人吗?上次您只一面便看出家父患有老年痴妄之症,只是遮掩着不肯让旁人知晓。如今经您的诊断和规劝,家父也肯协助治疗了。而今皇上又准了家父辞官归养,应该是会对病情大有助益,再加上您的银杏大蒜之妙方,竟是想不好起来也难呀。” “王妃快休如此说,”王太医拈着山羊鬍子笑着,脸上颇有得色,却道:“这种病,本是老年之人常症,但却极难确认,何况柳太傅年纪尚青,又精于遮掩之道,寻常医士的确难于想及此处。但柳太傅的病情,其实并未确诊,老臣也只是从太傅的症状之上得出初步判断,又听王妃述说太傅的日常表现来开了这个方子,至于能不能管用,好歹都是些吃食,左右吃不死人的,若要痊癒的话,静养才是最要紧的。” “嗯,”含烟点着头:“王太医的话总是不错的。说起来我柳家也欠了王太医两次恩情了吧?上次含烟的‘错痕’之毒,全靠太医救命呢。” “什么‘错痕’!恕老臣不知!”王太医面色大变,竟站起来向外就走:“王爷大概快醒了吧?老臣也该瞧瞧去了!” “王太医!”含烟急忙唤住他:“王太医,含烟知道此事事关重大,或许牵涉什么宫闱密闻也未可知,否则太医也不会将医案和方子全部带走;而含烟想知道的,只是太医如何知道含烟中的是这种毒,含烟的毒又是如何中的?太医知道,在朝廷宫闱里打混,实在是要防者良多呀。” “柳王妃,若听老臣一句劝呢,”王太医缓缓地转过身体:“竟悄悄把这事揭过也就罢了。老臣不问王妃从哪里听说这毒的名字,王妃也不要问老臣如何能解这种毒,要知道,朝廷宫闱里,知道多了有时固然可以全命,有时也是惹祸的根本呀!” “王太医……”含烟还待再说,王青山已举步向外走去。 含烟正愣怔间,屋子外面却传来王青山讶异的声音:“太医院院使王青山见过襄王爷。” 听见此语,含烟忙也追出去。门外,果然是瞻墡,扶着一棵老树勉强撑着身子。看他脸上时,含烟也不由骇了一跳:那表情,竟不知是痛苦,还是讶异,还是惊喜,还是各种滋味混杂在一起。而他对王青山的话也似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自己心绪之中。 “王爷怎么出来了?快回去休息!”含烟四处打量了下,见果没有什么下人在,便同着王太医一起架扶着瞻墡向正房内去。 “王太医,多谢你今天来看我。”瞻墡似乎刚回过神来,却忙着向王太医道谢。 “王爷说哪里话来,为王爷诊治是皇上所命,也是老臣的本分。” 王太医和含烟扶着瞻墡向床上躺了,便忙着替瞻墡检查胸前疮口,擦洗换药。而瞻墡自说完了那一句,便又不语,一迳向含烟望着,连王太医为他清理疮面、刮腐去毒都如未觉一般,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偏叫人读不懂一句。 “王爷。”王太医叫了一声,见瞻墡不理,便整理好药箱,笑着咳了咳:“王爷今日真正让老臣大开眼界,见识到当年关二爷刮骨疗毒的英雄气魄。只是春霄苦短,王爷与王妃几个月没见了,老臣也就不多做打扰了,就此告辞。”说着,便欲起身。 “王太医且慢,”含烟忙道:“让含烟送送太医吧。” “含烟!”瞻墡见含烟要走,却急忙叫住。 “王妃还是留步吧。老臣也没什么说的了。”王太医笑着离去。 见王太医走远,含烟只得回身走到瞻墡塌前,略略含羞,柔声道:“瞻墡,这伤不碍事吧?” 只此一句,瞻墡便又似痴住,伸手拉住含烟的手,张张口,又什么也说不出,良久,方叫道:“含烟。”说罢,又是无语。 如此二人执手相看,竟也脉脉。正暧昧间,忽听屋外一声咳嗽,朱福的声音传来:“启禀王爷王妃,宫里来了位公公求见王妃。” 含烟听见这话,忙收了手,却道:“叫他到耳房里吧,说我就到。” 瞻墡手中一空,满目都是怅惘之色,却也不再说什么,长嘆一声,把头转向床里。 含烟起身,又回头望望,犹豫了下,终还是出去了。 不过片刻工夫,朱福又带了侍女过来伺侯瞻墡梳洗,瞻墡依旧无言,半倚在床头梳洗罢又进了早膳,方问道:“朱福,王妃进宫了吗?” “啊?”朱福一顿:“是啊,方才宫里养心殿个小太监来请了王妃宫里去了。说是有要事。” 朱福说罢,偷眼瞧瞧瞻墡面上并无什么反应,方道:“早起时奴才依王爷所言,已经把‘那个’请进失洛亭了。还有方才秦总兵前来说道,按着昨日王爷吩咐的,已经将高王妃先安置在王爷二月间买下的那所房子里了。我见王爷睡着,他又得快回去保护高王妃,便先让他走了。” “哦。”瞻墡应着:“打昨日王妃安抚了大军并让他们进城后,至今没什么异常吧?” “没有。”朱福犹豫了下:“昨日入城后,皇上就下令给了兵士三天假期,让他们好好逛逛京城了。” 第27页 “张德顺,不是皇上传唤吗?怎地带着本妃往后宫来了?” “呵呵。”小太监傻笑着摸摸脑袋:“奴才没说是皇后娘娘的主意吗?”说罢一抬眼,见含烟正略略含怒地注视着自己,又眨眨眼陪笑道:“大概是皇后娘娘怕您不肯来吧?特特从干清宫找了奴才来跑这趟差事。如今王妃娘娘都过了干清门了,便赏奴才个面子,好歹去坤宁宫瞧瞧吧?” 含烟听他如此说,也只得无奈笑笑道:“如此说来倒是皇后娘娘误会了。虽说本妃受这女官职位之时,便与皇上约定,只虚受后宫官职,却不领任何后宫实务,更加不属后宫辖制,但若是皇后娘娘有事宣召,做臣下的又岂敢不去呢?” “那就是说王妃娘娘肯给奴才这个面子了?呵呵,娘娘说的那些个奴才也不懂,奴才只知道如今娘娘就是这宫里最得势的。奴才今日有幸和娘娘说了这些话,回去之后倒有的向旁人夸耀了;若要能得王妃娘娘在皇上跟前美言几句,或是日后用得时多支使几回奴才,那就更是奴才祖坟上冒青气了。”小太监说着,引着含烟果一迳往坤宁宫去了。 将将快至门口,早有宫女眼尖瞄见入门内去报了信儿,含烟方进了大门,皇后胡氏已迎到了院内。含烟连称不敢欲行礼之际,胡氏却早扶了含烟的手姐姐妹妹地寒暄起来。 “妹妹,上次一见,至今也有些时日了吧?前些日子姐姐派人送到襄王府的那些玩意儿可还喜欢?姐姐对妹妹的芳驾可是日盼夜盼,却又知道妹妹公事繁忙不敢打扰,今日好不容易咱们姐妹又能相见,倒该好好一起乐乐。――霞儿!安排些瓜果吃食来,就带着宫女们出去吧,本宫要和柳王妃聊些体己话儿。”胡皇后一熘儿说下这些话来,也不曾脸红结巴儿,比上次见柳含烟时倒长进了不少。 宫女们答应着去了,含烟却不肯随着胡皇后上炕,只在椅坐了,含着笑听胡皇后东说西扯。 乱聊了一气儿,胡皇后方悄悄问道:“妹妹,上次托你的事情可有消息?” “南清庄的事?”含烟略蹙下眉头:“虽说含烟查访之下,略有收穫,但实在事关皇家体面,若不得确实,还是不说的好。” “嗯。”胡皇后点头:“妹妹如此说也在情理之中。上次因薛贵人之死,姐姐一时心中激愤,託了妹妹查访那人的事,其实话一出口,心中已经后悔,只怕因了姐姐的缘故无端拖了妹妹来搅这滩浑水,若将来出了什么事故,倒是姐姐的不是了。” “姐姐说哪里话来?”含烟陪笑道:“不能为姐姐分忧,含烟心里实在不安呢。何况若姐姐所虑是真,便是家国大事,含烟又岂敢坐视?” “唉。”皇后重重嘆了口气,道:“有时姐姐心中也颇有疑虑:明明众所周知皇上心中只有你一人,孙贵妃也绝算不上是椒房专宠,却不知为什么,皇上对她在后宫中的所作所为,简直是不闻不问,竟到了任她横行的地步,也实在是匪夷所思了。” “怎么?”含烟问道:“姐姐向皇上提起薛贵人的死因了?” “姐姐哪里敢,”皇后摇头苦笑:“虽说不过是个挂名儿皇后,也还想在这世上多留些时日呢。只是这宫中,近几个月来,竟有不少宫女失踪,虽说宫里上万宫女,人命也不值什么,就是常日里嫔妃贵人们,心情不好打杀几个也是有的。但如今几个宫女失踪竟是毫无痕迹可寻,事情多了,少不得姐姐我是要问的。原也不怎么上心,谁想一天夜里姐姐睡不着,仔细着想想,竟发现个大问题:这些个宫女失踪前都是皇上临幸过的!近御之后,少则几日,多则近月,便会离奇失踪。此事想来也真真令人毛骨悚然!” “姐姐这样说,是疑着孙贵妃将这些宫女秘密处死了?” “虽无真凭实据,但从种种迹象来看,十成也有九成是她了。可前儿姐姐乘皇上在慈宁宫问安的机会,装作不经意提及此事,皇上竟笑笑说也许只是哪个妃子胡闹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含烟妹妹,你十分聪明的,倒说说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她这么做皇上是早知道的吗?” “这件事,含烟在慈宁宫里住了这些时日,的确也早有耳闻,不过若依姐姐这样说,竟真是有些内幕的了。不过含烟尚有几个问题不清楚,想请姐姐赐教。一是后宫佳丽如此之多,怕皇上是只嫔妃便宠幸不来,怎会近来如此多地宠幸宫女?二是宫女既经宠幸,敬事房应是立时记录在案,有些人更是会身份立涨,能得个选侍、淑女之类的封号,可这些人既都是宫女,那就都是宠幸后并无加封了,是被宠幸的宫女人人如此呢,还是只有这没有加封的宫女失踪呢?三是姐姐说十有九成是孙贵妃做得此事,那必是已握着实据了,含菸斗胆,能否请姐姐明示呢?” “既然已对妹妹说起,就不妨把事情说个通透:皇上登基以来的确常常宠幸宫女,而且每个宫女都只一宿便罢,也不赏甚封号,初时姐姐还以为是太后雨露均沾的训示起了作用,后来想想,应该是皇上对没有子嗣一事实实在在上了心,而我们这些封后封妃的伺候的时日已长,却始终没有龙子消息,也难怪皇上太后不急。可初时宠幸过的宫女经过一段时间都由太医确定并无喜脉,后来宫里对这事也就不甚上心,直到前些时日姐姐发现这些失踪的宫女便都是宠幸过的,才仔仔细细查问了番,虽早就疑着此事是孙贵妃做的,却也问不出消息,但昨儿得了长春宫的一个宫女前来密告,说是长春宫地下竟常传来哭泣的声音,也偶尔会有神秘人物出入,宫里都传说闹鬼,可姐姐却觉得应是和这宫女失踪的案子有关。也假做串串门子,带人前去查了,可也查不出什么来,只孙贵妃面色惊慌,定是大有问题。”胡皇后说罢,盯住含烟,脸上颇有殷殷之意。 “既如此,姐姐放心,含烟虽与皇上约定不受后宫辖制,但姐姐有事,又岂能坐视?定会细细分剖此事,给姐姐个交代的。” “真是有劳妹妹了。实在是姐姐才短力微,难保后宫净宁,若妹妹肯时,姐姐愿将这皇后玺印交与妹妹,以求全力保证妹妹宫中查案。”胡皇后说着,见含烟张口欲行推辞,忙又道:“只是为了妹妹查案方便罢了,姐姐对这个原就不在意的,何况若妹妹真想要的话,只怕早就已经是妹妹的了。” 含烟见皇后如此说,略一沉吟,慷慨道:“姐姐好意,含烟领了。定将不遗余力为皇后娘娘除jian扫恶。”说着,拜倒于地,从皇后手中接过后玺。 --------------------- 慈宁宫临溪阁,正是柳含烟封女相官位之后在宫中的住所,只在慈宁宫花园紧临南门之处,离太后居住的寝殿还有一定距离。含烟从坤宁宫过来,便绕了长春宫直接往临溪阁去了,见了阁中分配的宫女丙儿,悄悄塞了她一张字条,令她找机会送到襄王府上,这才缓步向处理朝务的内阁走去。 ---------------------- 襄王王府正院。 “朱福,扶我起来。”闭目而卧整整一个上午的襄王忽地睁开眼睛,向偷偷来瞧瞧王爷睡醒了没有的管家道。 朱福吓了一跳,忙上前来扶瞻墡坐起,又把刚刚从厨内带来的参汤奉上。 “朱福,”瞻墡推开面前的汤碗:“我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王妃中过毒么?” “中毒?这倒没听说,只是有阵子王妃病重,听说是肝火郁结,却昏迷了四五天才醒,是宫里的王太医用的药,倒也说好就好了,没见什么反覆。” “这便是了。”瞻墡点头:“一会儿你出去,到凤舞那边把王医婆给我请来。” “王爷早该如此了,非得听什么太医的。这伤要是让王医婆来治呀,怕是早就好了。”朱福摇着头嘆着,一面把汤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慢慢退了出去。 襄王并没有等太久,一个苍老的声音已在院内响起:“王爷,听说你受伤了?” “婆婆快快请进。”瞻墡应着,声音里带着恭敬也带着笑意。 门启处,一个不起眼的老态龙钟的婆婆笑着出现:“王爷,这次叫老身来,真的是为了疗伤的事吗?”说着,走到床前细看了看瞻墡的脸,又道:“好好的,怎么伤口就迸裂了呢?怕不是你自己运气伤的吧?” “婆婆快坐吧。什么自己伤的别人伤的,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不然那不成了对您医术的怀疑了吗?”瞻墡的模样倒带着一丝顽皮。 “噫?”婆婆上下打量打量瞻墡:“王爷今儿心情不错呀?该不是想出法子怎么安置你那‘高娘娘’了吧?要真是呀,老身可要好好烧柱高香,实在是老骨头还要多活两年,快经不住她聒噪折腾啦。” 第28页 “呵呵。”瞻墡尴尬地笑了下:“婆婆还是多担待担待吧,她不过是年幼不懂事,从小娇养惯了的。不过早晚间瞻墡定会给她找个归宿,总不会一直麻烦婆婆的。”说着,话锋一转道:“瞻墡这次请婆婆来,倒是想请教婆婆个问题的:上次婆婆说的,那个名为‘错痕’的毒药,真的世上只有一人能制能解吗?” “错痕?”婆婆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缓缓地在瞻墡床边坐下,吐出来的声音带着苍茫和肃杀的味道:“的确是只有一个人能制能解的。这药的毒药解药原都是一种,不过是用量的差别罢了;而制药的重要原料,就是那个人的血!” “谁的血?”瞻墡追问。 “说起来,是老身的师兄呢,也是老身的夫君。”婆婆的目光远远地凝望着,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情景:“他总是有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偏爱在旁人想不到的地方做文章。把整个心思都扑在了研究毒药和解药上头了,能留给别人的也就少得紧了。” “那他现在人呢?” “早就不知所踪了。”婆婆嘆了口气:“也怪我,怄着他不肯理我,一时心血来潮激他说他也只配做些邪门歪道罢了,终不能有什么东西流传千古的。谁想他就认了真了,留书给我说不做点流芳百世的事业来,终生不肯相见,从此竟真的再无消息。老身找了几十年,现在也算死了心了。” “婆婆,”瞻墡的眼中激盪着心绪,一时欢喜,一时忧伤,一时又有些不忍:“您夫君可是姓王?” “是啊。大家都叫我王婆婆,这王就是我的夫姓嘛。” “本名青山?” “不错。你怎么知道的?”婆婆诧异地看着瞻墡。 “朱福求见王爷!”院子里,朱福的声音。 “进来说话吧。”瞻墡把刚要出口的话咽下,示意婆婆稍候。 “启禀王爷。”朱福一躬:“柳王妃娘娘派人从宫里传出话来,要奴才和青青姑娘今夜持令牌入宫。” “嗯。”瞻墡点头:“知道了,你尽管去吧,随便找个小厮照顾我便罢了。”说罢,想想又加了句:“尽心替王妃办事。” 六月十五的夜,才刚刚上更时分,天却闷热漆黑得可怕,原本应该皎洁的月色被乌云密密地封住,一场倾盆大雨眼看就要来临。 慈宁宫东边的甬道上,有两个着宫女太监服色的人一面匆匆走着,一面切切交谈。 “朱福,这是往长春宫去的路吗?小姐的嘱咐你可记得?”脆脆的声音里透着一点紧张,正是着宫女衣饰的青青。 “虽说是多年没进宫了,路总还是认得的。青青姑娘是担心能否找到赵二吧?王妃不是说过,她入宫住了这些时日,仔细调查了锦衣卫的出入和行动,只觉得长春宫最为可疑吗?何况今日有了皇后娘娘提供的消息,长春宫内有地下秘室已经确证无疑,又有可以调动锦衣卫的后玺,依我看,只怕一去了就能找到赵二吧?”朱福低着头疾走,嘴上却好言宽慰着青青。 “可是我还是担心,担心赵二的安危,担心我们此去能否给小姐带来麻烦。” “这个你虑得也是,王妃应皇上之邀入住慈宁宫,外面传言已是不堪。此次若不是王妃亲口解释她的良苦用心,怕连我也是不信王妃会与皇上毫无瓜葛。何况此次依王妃所言,胡皇后分明是想坐收渔利,王妃一旦错惹了孙贵妃,怕就不是入宫这些日子来每日倒掉一碗做警示用的毒汤那么简单了。不过好在王妃并不是留恋荣华的人,方才王妃也说道,内阁中事务已基本就绪,十八路反贼都已一一查明剿灭,汉王起兵必经之路各关隘防线早安置妥帖,只等反兵一起,便可迅速制控,而王妃也可抽身而退了。何况皇上待王妃的情意只怕是任谁都很容易看得出来,真与孙贵妃对上,皇上未必不肯帮着王妃说话吧?” 二人谈谈说说,不觉已到长春宫院门。青青上去叩门,朱福却退后一步,把怀中的食盒双手捧出,低着头立在几尺之外。 “谁呀?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听见叩门,有宫女出声问道。 “烦劳姐姐给开门吧,我是柳王妃的宫女丙儿,王妃从内阁回来,尝了这碗玉莲羹,觉得美味,想起贵妃娘娘这些日子待王妃的好,特令我给贵妃娘娘送一碗来。” 院门“呀”地一声开了,一个宫女闪身让青青和朱福进来,一面懒洋洋地说:“这么晚了,我们娘娘正沐浴呢,先到那边耳房等着吧,一有了空儿就传你。” “是。”青青做势向东边耳房欲走,见那名宫女向正房里去了,便回身接过朱福手中的食盒,两人略一点头,朱福已纵身消失不见。 ******* “你就是那个侍候柳王妃的宫女吧?”过了好久,才有个瘦瘦的宫女沉着脸往东耳房来叫青青:“贵妃娘娘沐浴保养已毕,叫你去问话呢。” “是。”青青应着,随那宫女出去,仰头往天上看时,恰好一支烟花从长春宫后院无声地窜起,在黑漆漆的夜空中绽开一抹鲜红。雨,就在这时落了下来,大滴大滴,匆匆地,片刻工夫已作倾盆。 青青快走了两步,跟那宫女赶到檐下,身上却已淋湿了不少。 “这就是娘娘的卧房了,你自己进去吧。”瘦宫女漠然地指点,烛光映照下,尤可见她脸上殷红的指印。 “奴婢临溪阁宫女丙儿拜见贵妃娘娘。”青青无心细看室内美仑美奂的陈设,只依规矩跪倒,双手将食盒奉上。 “听说你是替柳王妃给我送吃的来的?”说话的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妩媚地笑着,斜卧在冰簟上,血色的纱裙半掩,整个人如晚霞般绚烂。 “是玉莲羹,王妃特意……” “不用说了。”孙贵妃裊裊地从床上坐起,笑容也愈加妩媚:“管它什么羹什么汤的,本宫都赏你喝了吧,现在就喝。” “可是……” “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孙贵妃的笑容映在烛光下,却显得如蛇一样冰冷:“柳含烟倒跟我玩起这个来了,也不看看我是谁!春桃、春杏,把这个临溪阁的丫头给我按住,先抽一顿嘴巴,再把那个什么羹给我灌下去,看能不能药死她!” 孙贵妃的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一阵喧闹声伴着雨声响起,随着珠帘一挑,含烟的声音传进来:“贵妃娘娘,又是什么人惹你生气了?这么喊打喊杀的?” “柳含烟!怎么是你!”孙贵妃的笑容凝结在脸上,转头向窗外望去。外间的宫女太监固然一个不见,而不知何时,院子中已排满了身着蓑衣的宫廷侍卫,冒着大雨,无声无息地肃立着。此时室内的宫女们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慌了,瑟缩着挤到墙角。 “贵妃娘娘是疑心含烟的玉莲羹有毒吗?”含烟说着,缓缓地走到青青面前,揭开食盒,端起碗来喝了一口:“贵妃娘娘如疑心,让含烟替您先试试也就罢了,至于一顿嘴巴,我看就免了吧?” “柳含烟,你怎么敢……”孙贵妃脸面青白,也不知是出于气愤还是对掌控不住的局面的恐惧:“莫不是你要造反吧?” “贵妃误会了,含烟一向对皇上忠心耿耿,从不曾做那些无法无天的事情,更谈不上谋逆了。今儿含烟来原是受皇后娘娘所託,调了禁军来查案的。”含烟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贵妃放心,这些人虽隶属锦衣卫管辖,却都是含烟故交,一向与长春宫这边没什么瓜葛的。” 才说到此,一名侍卫已在门外道:“启禀王妃,秘室入口已找到,里面所藏宫女五人已悉数带出!” 孙贵妃闻听此言,面色大变,红纱笼罩下的娇躯晃了几晃,急忙扶住床柱才没有倒下去。却勉强笑道:“柳含烟,你擅闯宫禁,如此嚣张,只怕皇上知道了也绝不会饶你。” “真的要让皇上知道吗?”含烟听说只是宫女,也有失望之色,却放柔了声音,示意青青上前扶孙贵妃坐下:“贵妃娘娘的南清庄同城里的赵记药铺,做的可是好买卖呀,什么砒霜、铜绿、硇砂、鹤顶红,真是应有尽有。怕贵妃娘娘的宫里也可开一个毒药铺了吧?旁人的生死一手掌控的感觉是不是很好?想起来宫里这些年来枉死的人也不少呢,什么薛贵人啦,谭昭仪啦,甚至还有侍卫太监,总都与贵妃娘娘有些干系吧?对了,先皇在位一年便也暴病而亡,太医诊断说是气血失调,但细究起来,也未必不会与娘娘牵扯上些联繫?” 含烟满意地看着孙贵妃愈来愈白的脸色,略沉了沉,又道:“含烟也知道有些事情没有办法分个谁是谁非,故此生平最厌这些宫闱争斗,也绝不想在这滩浑水里掺上一脚。只要贵妃娘娘肯,这囚禁的几名宫人含烟带走,今夜所有的事情便都到此为止,不该说的含烟绝不多说一句。贵妃娘娘只管以后约束自己的言行,不要再与这些秘闻疑案牵扯上也就是了。” 第29页 ******* 含烟一行出了长春宫,嘱咐了几句便打发侍卫们带那些宫女离去。却与朱福青青裹了蓑衣,住临溪阁来。 “朱福,真的没有赵二的踪迹吗?含烟的声音带着疲意。 “秘室里奴才全都细细地查过了,不会再有夹壁一类,赵二应该不在长春宫里,不过……” “不过什么呀?吞吞吐吐的,急死人吗?”青青不满道。 “适才看守秘室的宫女说,她是知道赵二的,来的时候就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上头虽嘱好生照应,但终回天乏力,已经……死了。” “死了?”此语一出,青青固是晃了几晃,几乎摔倒在朱福怀里,含烟也双拳紧握,仰面向天,任凭雨水沖打在脸上、身上。满腔的悲愤似都要随那滂沱的雨水一起汹涌奔流。 几个炸雷响在皇城的上空,闪电频频划过,照亮了几个沉浸在悲伤中的人儿,也照亮了从甬道南边奔跑过来的一个人影。 “柳王妃娘娘!”来人是临溪阁的宫女,真的丙儿:“你们果然在这里!襄王府的人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说如果王妃没什么重要的事情的话,请王妃和两位快些回府看看,好象是府里一个叫什么雅的姑娘没了!” “什么?”闪电划过,照亮含烟辛酸憔悴的面庞:“是采雅吗?是采雅!” * ****** 襄王卧房之内,烛火通明,依旧没有僕役侍女,只瞻墡一人,面向里卧着,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听得出他并没有入眠。 “是含烟吗?”瞻墡忽然问道,艰难地转过身来,向门口声响发出的地方看去:“含烟,你去过暖晴阁了?” 屋外的大雨已经停了,含烟身上却还是湿渌渌的,倚在门上,面色惨白,唯有一双眸子依然乌黑晶亮。见瞻墡问她,不答反问:“采雅究竟是怎么死的?下人们说她留有书信在你这里?” “在这里。”瞻墡指指枕边,唇边浮起一丝苦笑:“今儿个晚间我打听了你上次生病的事情,觉得采雅颇多可疑之处,不免多问了几句,谁想她回房就……服了早藏好的毒药。” 含烟却不答语,去他枕边拿了书信,展开来读: “小姐,这封信是采雅写给您的,采雅有许多对不起您的地方,不敢请求原谅,但求看在死者已矣的份上,就把采雅这个人忘了吧。 “算来采雅陪伴小姐身边也有近一年了,这一年里小姐待采雅虽不及待青青姐深厚,但亦称得上是亲如姐妹,说话做事也从来不相避忌,每每夜深人静,采雅都会暗自庆幸遇见个这样的好主子,并也曾发誓尽力照顾好小姐,让小姐这样风华绝代的佳人能有个好的归宿。 “可谁料天命难测,采雅这样美好的愿望却一步步带着采雅走向了反面。采雅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错误是在小姐病后,本来以为是对人无害的东西却让小姐几乎丧命。采雅这才开始审视自己的处境,可开弓没有回头箭,采雅已没有了选择,只能依旧错下去,错下去,眼睁睁看着青青姐负伤,赵二失踪;眼睁睁看着昔日无话不谈的小姐开始躲避自己,防着自己。这时采雅心中的苦又有谁知道? “不过采雅还是很感谢小姐后来待采雅的态度,这至少不会再让采雅忍受着良心的煎熬去做对不起小姐的事情了。这些日子以来,采雅每次自思都觉得于心难安,唯有一死才能了却采雅对小姐所犯下的罪孽。这次借着姑爷查问此事的机会,就了结了吧。算给小姐一个交待,也算是采雅的彻底解脱。 “再次请求小姐,就把采雅这个人忘了吧。采雅泣书于六月十五之夜。” 含烟死死抿着唇从头看到尾,到底忍不住眼中两行珠泪,将信纸一丢,扑倒在瞻墡床沿,无声啜泣。 “含烟!”瞻墡一声唿唤,再顾不得病痛,起身将含烟和着雨水泪水一同紧紧搂在胸前,低低的声音中满是疼惜:“含烟,我刚刚听朱福说了你们在宫中发生的事情了,你要哭就尽情地哭吧!” “是我害了他们!”含烟全没了往日叱诧风云的气势,柔弱地依偎在瞻墡怀中,尽情宣释着胸中情绪:“我没有照顾好赵二也没有照顾好采雅,不是因为我,他们还会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他们还年轻,他们还会有漫长的岁月要走呀!” “怎么能怪你?玉儿,要怪的话,就怪我吧。怪我太多疑,怪我太自信,怪我连自己的爱人都不能够保护吧,玉儿!” 含烟身躯渐渐僵硬,缓缓地从瞻墡怀中抬起头来,不顾一脸的泪痕,灼灼地凝视着瞻墡的双眸,一字一句地问道:“瞻墡,方才你叫我什么?” “王爷!”清晨明媚的阳光还没有完全铺展开,朱福已经闪进了襄王的卧室:“这么早,您叫奴才有什么事吗?” “啊!”瞻墡放开手中连繫朱福卧室的细线,半倚在床头,抬头看看窗外,惊讶道:“是够早的呢,把你吵醒了吧?这几日府里事多,你也没好好休息了。” “王爷说哪里话?”朱福的胖脸上的确有倦意呈现,此时却尽敛了去,恭恭敬敬地垂手道:“打成祖爷将奴才赏了王爷,不管爷将不将奴才当自己人,奴才已是一心一意地跟着王爷了。别说奴才习武的人,这几日没睡根本算不得什么;就是王爷将来真有什么打算,奴才肝脑涂地报效也是应当的。” “诶,朱福,两句话不来,看你又说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叫有什么打算!你跟了我这么久,我的心思旁人不知道,你还不明白吗?别的先不用说了,先替我叫了人来收拾收拾屋子吧。” “是。”朱福应着,环顾了一下襄王卧室内的情况,这才发现床上的被褥都已经被泥水脏污;而瞻墡半掩着的长衫之内也隐隐有血水渗出。见到如此情况,不由慌了,忙上前道:“王爷!伤口又裂了吗?奴才该死,方才竟没瞧见,可柳王妃不是刚刚从这里出去吗?奴才还以为……” “以为什么?”瞻墡笑着,竟没有丝毫痛苦之意,眉宇之间倒有些喜色,道:“你就是这个毛病,遇事好乱猜疑,又喜欢煳里煳涂地给本王帮倒忙。很多事情不是本王不告诉你,总是怕你知道多了更加要自作主张。本王知道你早已有点情绪,不过今儿本王叫了你来,还真是打算给你讲个故事的,听了之后能让你解开不少疑团也未可知。” “是。奴才这就先找人换了床褥再说。”朱福应着,脸上也有兴奋的意思透出来,却仍追问:“王爷的伤不碍事吗?” “不过是有些挤压渗了点血而已,再简单包扎一下就好了。”瞻墡还是笑着,有抑制不住的欣喜写在脸上:“你刚见了王妃了?她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朱福愣了一下:“只是远远望见,奴才唤了一声,王妃应是没听见吧,匆匆往暖晴阁那边去了。” “嗯。还是在闹脾气吧。一会儿你再安排丫头伺侯王妃沐浴吧。且先由着她。” 朱福应了一声,见瞻墡伤口确没什么要紧,便回身去了。不一时已带了侍女来将被褥撤换了,又替瞻墡更衣包扎,净面漱口。待万事安排妥帖,下人们都远远去了,方依瞻墡示意在椅上坐下,静静等瞻墡说那“故事”。 “朱福,”瞻墡似不知从何说起,犹豫了下,方道:“你还记得当初修建失洛亭时候的事吗?” “当然记得。”朱福见说起这个,眉宇间竟有光彩飞扬起来:“那是三年前的事了,王爷当时刚刚征伐鞑靼得胜而回,成祖爷亲自将王爷叫到干清宫垂问,暗示王爷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并恩准王爷开府立牙,成为唯一的一位封王皇孙,何等尊贵,何等荣耀!朱福也是那时由成祖爷亲赐给王爷的,跟了王爷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建府修园,又怎会不记得?” “是啊,何等尊贵,何等荣耀!”瞻墡苦笑着重复朱福的话:“可是你知道那是我有生以来最黑暗最难捱的一段时光吗?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那时的我,真的已经没有泪了,世上的一切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有时候真想就那么去了,把什么世俗的责任道义都抛在脑后,清清静静地,求个解脱!” “王爷!”朱福紧张地站起来。 “没事的,都是过去的事了。”瞻墡挥挥手,示意他坐下:“也多亏了我从小在宫中养就喜怒不形于色的定力,那么沉重的日子,竟也被我熬过去了,连你每日里跟着我,都没有过多怀疑。” “王爷应该是为了那个死在饮马河里的姑娘吧?记得王爷提过,好象是叫什么玉的?” 第30页 “是霍玉儿。”瞻墡轻轻点头,唇边又浮起一丝苦笑:“不过后来我才知道,那也不是她的真名字,就象我出征鞑靼时也用了假名一样。”说到这里,瞻墡把丝被轻轻往上拉了拉,仿佛在这盛夏的季节里依然能体会到当年那彻骨的寒意:“在平定漠北的最后关键一役中,做为仙风门少门主的她主动请缨指挥率领做诱敌用的前锋队伍,淇国公也考虑到此役关系重大,玉儿聪明能干,又是女儿身,更能迷惑麻痹对手,也就答应了她。本来我知道她智计无双,应该也没什么问题的,可是谁料,恰在她诱敌通过刚刚被我化开的饮马河时,竟然毒发落水,和敌方的几万鞑靼铁骑一起,葬身水底。” 瞻墡静默了片刻,神色间浮动着痛苦与回忆。朱福也有些唏嘘,轻轻拭了泪,却又把椅子挪近些,问道:“奴才有句话,三年前就想问问王爷了:失洛亭应该是为那位姑娘建的吧?却不知是什么样的姑娘,能有幸承受王爷这样的深情?” “失洛亭……襄王失去了他的洛神,这凡俗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瞻墡慨嘆着,看了看朱福,忽道:“王妃知道了失洛亭中的秘密,也是你故意安排的吧?” “这个……”朱福脸上略有些发红,吞吐道:“奴才也是为了柳王妃好,王爷既然对王妃无意,早让她晓得安排个退路也是好的……” “而且由她来发现失洛亭第三层的秘密,不算违背你对我的承诺还能满足你的好奇心对不对?” “奴才不敢。”朱福的脸越发红了,索性翻身跪倒:“奴才不敢有什么好奇心,只是成祖爷遗命,奴才不敢违背!” “唉――”瞻墡长长嘆了口气,道:“起来吧,也算难为你了。我知道你在找什么,皇爷爷当年确有遗诏留在我这里,但也只是嘱我将诏书送与父皇观看,至于立谁为储,当然还是父皇做主。” “可是先皇在位不到一年便已驾崩,怕是王爷都没有来得及将成祖爷的遗诏奉给先皇观看。而先皇也不曾真正立储,说起来大家都是一样的,那人只凭着嫡子身份,又消息灵通赶路及时,便登上大宝!可王爷也算太后养子,年龄又长于那人,加上成祖遗诏,资格身份哪一点又差了?” “朱福!”瞻墡沉了脸叱道:“跟了我这么长时间,还是这么看重这些东西!别说我从头就不曾对那位子有一丝的觊觎,就算我真有意于此,难道你不觉得现在早已经过了时机吗?皇弟登基都已一年有余,你提这些是想让我谋逆不成?”说着神色又缓了缓,道:“人各有志,岂可强求?朱福,你说皇弟消息灵通赶路及时,可他毕竟是从应天返回的,路途遥远,又弄得应天府内尽人皆知。你可知道当时宫内虽封锁了消息,好歹也有几个好事的悄悄知会了我,当时我若肯快马入京,未必就落在了皇弟的后面;而叔王设伏拦截皇弟的消息,也是我派人透露给柳太傅知晓的。” “王爷!”朱福显是颇为震惊,愕然半晌,又有些绝望:“王爷神武天威,与成祖爷奇肖,本是成祖爷孙辈中最得意之人,但如今王爷若决然不肯承受成祖爷遗命,奴才也是无可奈何了。” “是啊,朱福。”瞻墡费力地挪动身子,试图去拉仍跪在地上的朱福,脸上微笑着:“你能这么想就好了,快坐下吧。说好是说故事给你听的,说着说着倒把正题儿给忘了。” 朱福何尝敢让瞻墡动作,忙起身坐好,打起精神静待下文。 瞻墡又沉吟了下,笑道:“若说这故事呢,头绪倒多,不妨就从一种名叫‘错痕’的毒药开始吧。 “这是一种极其隐秘而霸道的毒药。药色鲜红,味极腥膻,还要多次服用,本是难于施用易于辨别的;但此药却是世间极罕有之物,寻常大夫怕是连听都没听过,药性虽强,发作却缓,病徵又是常见的肝郁,就是验尸都难于发现中毒迹象,是以只要能够隐藏于食物之中令人服下,那人多便难逃死劫了,而施毒者却可以逍遥法外,一世猖狂。 “我第一次听说这种毒药,就是在玉儿身上。我在漠北初见玉儿,便听说她身中奇毒,随行军中主要目的还是来治病的。后来与她相处时,也听她断断续续说起此药性徵,心中虽奇,但见她自身的毒性慢慢消退,也就没有真正将这药物放在心上――试想谁又能真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这么腥膻又刺目的东西吃下去,还要连吃几回呢?大概不过就是为了玉儿所说毒药史上一个传奇。问过玉儿,她也神神秘秘地不肯细说,只听说她的师祖葛南老仙是个有名的毒药大家,以至于一度我都以为这毒药就是她自己所制,无聊时的玩物罢了。 “然而饮马河那一役,玉儿落水而亡,可身上毫无战伤,经她恰好刚刚赶到的师祖查验,应该是错痕毒发而死的:据说连葛南老仙对错痕都是无能为力,只传了仙风门高手暂时控制毒性的法子,便忙着四处寻觅治疗错痕的药物,结果玉儿终于没有等到她师祖回来,便弃了我去了。” “后来王爷便极尽悲伤,甚至在王府中替玉儿姑娘立了衣冠冢?”朱福似乎对毒药并不特别上心,反是对这叫玉儿的姑娘更感兴趣。 “正是。胜利之后大军不再滞留,我在北国冰封之地糙糙掩埋了玉儿,便只能随队返回京城。满腔哀思无法排解,便修建了失洛亭,它的第三层密室之内,不过是玉儿的一些遗物,算个念想,也有居于水下招君入梦的意思。” “难怪王爷对这失洛亭的第三层密室如此看重,常常说道日后定会只身携着这密室主人长驱漠北,终老一生。而这密室连奴才都没有资格靠近。唉,奴才有时甚至怀疑王爷在里面藏了个先王嫔妃什么的,才这么生死相许的,连身边的诸多美女都不肯正眼看看。”朱福脸上愧色浮动。 “是以刚才你说引诱王妃探寻第三层密室,倒是可怜她,想让她绝了对我的念头了?”瞻墡竟有些发笑。 “自然也是有些这方面的原因。”朱福支吾着:“可谁料开了密室的门,我要找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找,王妃倒迷上了里面放置的洛神像,整日拿着开门用的刻刀仿刻开雕像了。” “仿刻雕像……”瞻墡微微笑着:“她定是察觉了你利用她开门要寻找什么东西的意图,故意和你开玩笑罢?” “啊!叫王爷这么一说,倒真象这么回事。”朱福尴尬地笑着:“说起来柳王妃也算智勇双全的,若是王爷肯从过去的影子里面走出来,那么和王妃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天造地设的一对?”瞻墡笑容扩大:“那你知不知道其实玉儿并没有死呢?” 氤氲的雾汽瀰漫着,空气中萦绕的是百合的淡淡幽香。 含烟闭上眼睛,轻轻向后靠在木桶的边缘,嘆了口气。这个动作也让她的身子向下滑了滑,水面上的花瓣荡漾开去,纯白优雅,也仿佛带着倦倦的忧伤。 “这么说来,褚善竟是以为小姐死了?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后来小姐又是怎样活过来的呢?难道小姐就没有再去寻找褚善这个人吗?”说话的,是青青。她一身素衫素裙,斜靠在旁边的梨花木椅上,面色凄婉,似乎正被含烟的故事所打动,凝神想了一会儿,终还是将心中疑问问出。 “这个故事结束了吗?”含烟依旧闭着眼睛,重复着青青的话:“事实上等我醒来时,已是十多天之后了,师祖告诉我是他刚好赶到救了我。当时大军早已返京,周围都是仙风门的人,母亲又是不贊同我同褚善来往的,是以也没有人肯和我说褚善的事情,我甚至不知道在军中我已经遇难: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娘为了让我和褚善彻底了断有意瞒我了。待到春暖后我的毒气完全被压制下,我才能够回返京城查探褚善的消息,可他居然消失了一般,军队的籍册里根本找不到他的名字,甚至连一起征伐漠北的大军都已散尽。在这之后的三年中,我一直有一个怀疑,可直到今年年初的祭天大典上,我才亲眼证实了这一点:那时的总兵褚善其实就是襄王朱瞻墡!” “啊!不会吧?”青青腾地坐直身子,对这个消息显然也是吃惊不小,细细想了一回,方道:“那倒怨不得你连皇后都不肯做,一心一意地要嫁到王府了。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怎么看你们也不象是有旧情的样子呀?何况你若真对他有情,又怎么肯替他娶了高凤舞进门呢?” “青青,”含烟微微抬了抬眼睛,淡淡的目光中传递的依然是无尽的怅惘与无奈:“你记得我说过我很羡慕你吗?你在感情的问题上收放自如,简单纯粹,真的让人佩服得紧呢。而我的感情,却註定要与许多事情牵连瓜葛,不会仅仅是感情本身的事了……昨天夜里瞻墡第一次承认了我们之间的过往,我也才刚刚明白为什么成亲这么久他都不肯认我……” 第31页 含烟无意识地搅动着水中花瓣,放柔了声音低低叙述起昨夜发生的事情: * ******* “玉儿!”瞻墡将含烟裹住锦被,牢牢搂紧,声音游离着,仿佛从远古传来:“你知不知道从你嫁入王府那一刻起,我的心就不再有一刻安生?当你的红盖头被揭起,我看见你那张熟悉的脸,我心中是怎样的震动你知道吗?我埋怨上苍为何将这样与你相似的人送到我的面前,难道竟只为试探我折磨我吗?可是苍天本无眼,又是什么人可以安排这样的偶然?我强忍着不发一语从洞房离开,其实心中明白自己早已败下阵来,无论对手是你或是安排你出现的那个人。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只顾躲着你,躲着触景生情的悲哀,躲着自己强烈的思念。当然也开始着手调查,然而你知道吗?这时的我,已经无法面对你生还的可能,我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地在内心深处渴望着其实玉儿早已葬身河底,而含烟也不过是单纯凑巧嫁来我家,又凑巧长得与玉儿相似而已。我一边这样渴盼着,一边也就自然而然地主观歪曲着我所能够探究到的事实。而这样的自欺欺人甚至一直发展到特意地惘顾你极其明显的暗示,只为求得内心的平衡。” 与瞻墡越来越旺的热情相比,含烟的神智却显得越来越清明,面色也逐渐变得冷静:“这么说来,你不肯认我,除了以为我死了之外,竟是另有苦衷了?为什么今儿忽然又改了主意呢?” “玉儿!”瞻墡嘆息着:“昨儿我听见你和王太医的对话了。你的‘错痕’之毒是他替你解的是吗?该不会就是这次我出征的时候吧?” “‘错痕’?”含烟凝起眉头:“是他替我解的。当年师祖费尽心机也到底只能控制毒性不再发作而已,而且师祖说,若不是我恰巧毒发之时跌入冰水之中,及时控制了热毒的蔓延,只怕是大罗神仙也不能够将我从假死状态中挽救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瞻墡点着头:“你知道不知道,你‘死’之后,我也曾四处打探,想知道到底是谁害了你,让你中了‘错痕’。然而你这个人却象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般,仙风门的人都说只是在这次随军出徵才听说门主有个女儿,根本就不了解你的过往,而霍夫人更是连我的面都不愿见。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也只有罢休。” 瞻墡说到此处,却顿住,直视含烟的双眸中如有火焰在燃烧:“可是,去年的这个时候,上天却让我再次听到了‘错痕’的名字!” 含烟对着瞻墡的目光依然平静,锦被中的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轻轻抖了一下。 “也许你也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那么你就更会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含烟。当‘错痕’这个名字已经和一种阴谋相连,而你又是唯一能够在这种毒解一体的药物下逃生的人,含烟,你应该知道我不认你实实在在是因为我太过心软,我宁愿让一切成为一个疑团也不愿面对可能的坏结果。含烟,其实到现在我也不能确定你是否和‘错痕’的再次出现有关,但是我还是选择相信了你,尤其是在我意外听到你向王太医追问错痕之事以后,这至少证明了你不会是直接参与了这件事的主谋。而这对我来讲已经足够了。 “其实就在这次出征交趾,我就已经想明白了,宫廷政治之下,还能强求些什么呢?即使你真的还有什么瞒着我,对不起我的事情,我都可以忍受,因为我已经受够了面对着你犹犹豫豫想爱又怕爱的日子!”瞻墡说着说着,目光渐渐柔和下来,腾出一只手来费力地整理着含烟颊边碎发,一面慢慢地俯下身去寻找着那诱惑的柔润唇瓣。 “所以你现在想认我了?”含烟却忽然推开他坐起身子,寒冷的声音里一股怒气喷薄欲出:“你不相信我的时候就装作不认识,将我当成路人;想认我的时候就叫一声‘玉儿’,而我就会乖乖坐到你怀里来等你的宠幸对不对?你过去因为政治装作不认识我,那么又怎么保证你现在不会因为政治装作爱我?阴谋?政治?我已经受够了!到处都是尔虞我诈,到处都是勾心斗角,那还谈什么爱恋谈什么真情?为了这些东西,死的人还少吗?到底还能相信谁,还能相信什么?” * ****** 水波还在荡漾着,洁白馨香的花瓣一起一伏,恍如梦中仙子的羽衣散落。水内外的两个人也都沉浸在这如百合一般纯美忧伤的气氛中。 “小姐,你真的怀疑他的用心吗?你们之间,真的有那么多的阴谋和算计吗?”青青打破沉默,轻轻问道。 “这正是我最无奈也是最羡慕你的地方。”含烟幽幽嘆道:“处身淤泥之中,纵是怀抱莲花之志,也很难毫无所染吧?其实昨夜我只是感嘆而已,并不是真的怪他。就说我嫁他的举动,真的只为了一个‘情’字吗?我为他和凤舞牵线,真的只为了迫他选择,迫他说出真情吗?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他是声望最高的王爷,是真正最能威胁国运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他和凤舞的情况实在惹人疑窦,也许故事也不是这个样子的了吧?他怀疑我是皇上的人,也许从在漠北的时候就已经怀疑了,但我又何尝不是在防着他谋逆的举动呢?就算我堂皇地对自己说我不是为了皇上而是为了国家,可那又有什么分别呢?所以我和他,註定要这样真真假假,若即若离。” “真真假假,若即若离……”青青似在细品这话中滋味:“两个人的感情,也可以是这个样子的吗?” “这段时间来,我对这样诡谲阴暗的日子实在是厌倦了。”含烟闭上眼睛,有泪珠悄悄滑落,轻轻跌入百合的悽美包围:“信任可以再建,感情可以重温,可是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回不来了……包括赵二和采雅,还有很多不知姓名的人的生命。” 接下来的,又是两个人的静默。泪水和哀伤,瀰漫在房间里,瀰漫在花香中。 半晌,青青擦了擦眼睛,起身要替含烟加些热水,却被含烟摇头拒绝。青青便返身将衣物取来,一面强笑道:“听小姐这样说,我才想到,或许老爷的选择是最正确的,如今他已经远远地避开了这样的是非之地了吧?我记得老爷最不喜欢官场。” “青青。”含烟诧异地抬眼看她,眸子里还有泪光晶莹:“爹的确是这样想的,想不到你这样直来直去的性格,倒一眼看透了事情的本质。连我都差点被他哄骗了呢,王太医还给他开了治疗老年痴妄之症的药物……” “其实老爷根本就没有病对不对?”青青将衣物递过,坐在一旁等含烟穿衣:“我就知道,老爷这样睿智通达的人怎么会得这样的病呢?分明就是骗人的。” “还真叫你说着了,爹是真的厌倦官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没有带给他快乐和满足,伴随而来的嫉妒和算计却让他失去了平凡日子里的幸福。即使是小心谨慎如他,也曾陷在圈套里,因而失去了娘,失去了他一生中最珍贵的相濡以沫的感情。那天爹离京之前叫我到他的房间里,给我讲了他这么长时间来的心路歷程,我才知道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布下了‘生病’这抽身的阶梯。若不是不知深浅的我一心替他掩饰,参与到这政事中来,让他难以放心而去的话,他大概早就成了归海之鱼,返林之鸟了。” 含烟说着,慢慢穿戴完毕,虽仍面色哀郁,但一身秀洁气质映着纯白的长裙,倒也略略恢復了那大明女相的骄人风貌。 “官场就是这样,太多的骯脏,太多的无奈。我娘和爹的感情算好的了,可她还是受不了爹所处世界的是是非非,到底选择了离开。青青,这样的日子你会考虑吗?”含烟犹豫了下,不待青青回答,又道:“梁其山最近还总是到府上来吧?你和他的关系怎样了?” ******* “王妃沐浴完了吗?”朱福远远地赶来,向浴房外伺候的婢女高声道:“礼部给事中梁其山急事要求立刻面见!” “下官梁其山见过柳王妃娘娘。”含烟一踏入书房,早已等在那里的梁其山忙跨上两步,躬身相迎。 “梁大人不必客气,这么早就驾临寒舍,应该是有重要的事吧?”含烟使个眼色,青青回身关上房门,偌大的书房内便只剩了三个人。 梁其山对含烟如此反应倒也有些惊讶,但仍拱手道:“下官如此冒昧,实在是因为昨夜所见之事太过反常,怕与王妃有关,故此特来禀告。” “该不是皇上又秘密给梁大人安排了什么差事?”含烟神色端肃,示意青青为梁其山让座续茶。 “王妃怎么知道?”梁其山更加吃惊,却不肯坐,再拱手道:“昨夜皇上忽然把下官传入干清宫内,先是训示了一番君国大义,又问及内阁藏书状况,说道近日将仿效成祖先例,派遣军队护送礼部官员往各地搜集整理图书典籍,充盈内阁及广寒、清署二殿,必要得当日编篡《永乐大典》之盛。下官听有此举,自然欢欣鼓舞。却不料皇上竟命下官当廷糙诏,下官虽恳请宽限亦不可得,只得胡乱拟定二十余人前往各处觅书,又受命在皇上玺印之下加盖礼部私印——王妃知道,私印只限于礼部官员之中来往官函使用,既有圣旨,便该发往礼部六堂,怎能以私印略过礼部衙门一道手续?但圣命难违,何况也找不到太过切实的理由来反驳;故此下官虽心中万般揣测,也只得按皇上的意思写去。 第32页 “可谁料圣旨未曾拟好,太后却派人来请圣驾,皇上倒是颇为着急的样子,马上起驾往慈宁宫去了。只命陈有禄公公待圣旨写好后,立即前往这二十余人家中宣读,说是今日一早便要起程,又特特嘱咐了隐秘行踪云云。” “是太后宣见皇上吗?你可听仔细了?”含烟阻住梁其山话头,轻轻问道。 “是啊。当时也近子时了吧?慈宁宫的汪公公低声禀报了几句,皇上就匆匆忙忙地跟他走了。下官只听见说什么贵妃、太后的,但当时一心只为圣旨的事费神,倒也没怎么留心。”梁其山说着,见含烟点头,便又续道:“皇上走后,下官正专心誊写圣旨,却不想偶一回头,却见一个着官服的人在屏风后探了探身子,却仿佛兵部给事中陈泓的模样。如此一来,更加剧了下官心中疑虑,便乘着请皇上玺印的当口,往皇上的御桌上多瞄了几眼:倒真让我看着了。皇上那里堆着两三本兵部的奏章,都标有加急标志,其中一封还以硃笔标有‘济南急递’字样。” 含烟听到此处,面色略略有些发白,然片刻之间便又恢復沉静模样,默默端坐,等梁其山续说。 “圣旨完成,陈公公自去宣读,下官也就离宫而去了。但不知怎么,总觉得事出蹊跷,想了一夜,还是决定来王府看看,或许这些事情对王妃有所助益也未可知。” “梁大人出宫之时,没有什么不对吗?”含烟面色益发沉稳,连声音也更为清朗。 “正是呢,王妃不提,下官倒忘了:下官出宫之时,本来无甚阻碍,可将将快要离开午门了,却有侍卫从后面赶上,严加盘问,大不似平日模样;而大批锦衣卫也同时布岗,颇有山雨欲来之感呢。” * ******* 时辰已不早了,京城彰义门附近一处清幽僻静的院落,却依然大门紧闭,仿佛依然沉睡梦中。 一乘布幔小轿匆匆往院门而来,轿身不是很重的样子,可大概赶路急切吧,轿夫们居然略有汗意。轿方落地,一名侍女忙赶上来付了轿钱,又打起轿帘,扶出轿内白衣女子,前去扣门。 “小兰,你只管去禀报高凤舞,就说柳王妃驾临,让她快出来迎接!”门启处,那侍女让过应门的小丫头,护住女子向里便走。 “站住!”二人方转到院井之内,便被一位年轻将官拦住:“什么人胆敢擅闯王府别院?” “这位是秦将军吧?”白衣女子面色温婉,正是含烟。 “王妃?”秦明怀颇有些惊讶,拱手为礼道:“末将参见柳王妃娘娘。” “秦将军,”含烟举起右手,掌中一枚令牌灼灼生辉:“受襄王託付,本妃前来带凤舞妹妹离京。” “这,”秦明怀盯住令牌,有些为难,犹豫道:“不知王爷为何会做此举动?末将奉王爷之令护卫高王妃,如今令牌虽在,末将却不敢就此卸去肩头重任,还望柳王妃谅解。” “大胆!”青青踏前一步,杏眼圆睁,凛凛生威:“你是在质疑王妃的话吗?还是想违抗将令?襄王令牌在此,怎轮到你不肯?” 秦明怀见青青如此,沧啷一声,宝剑已弹出鞘内几分,手执剑柄,满目戒备。 “青青!且先退下。”含烟也进前一步,沉声道:“秦将军问事情原因,可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本妃只问你:将军在征夷大军中身为总兵之职,如今大军四散离京,将军可有耳闻?” “什么?大军离京了吗?”震惊之色布满秦明怀的双眸。 “今晨征夷大军被分割成二十四路,已经分随礼部官员往各地徵集图书去了。事情极其隐密,皇命是越过兵部直接下达到各个指挥手里的,据朱福刚刚打探来的消息,有的指挥质疑皇命,已经就地正法,由副指挥率部离去了。” “这怎么可能?”秦明怀握剑柄的手轻轻颤抖,不知是惊疑还是愤怒。 “事情明显是冲着襄王来的。”柳含烟面无表情地继续说着:“宫内已经戒严,估计城门也未必能出得去了。王爷不肯就走,却央我前来送凤舞先行:本妃倒是勉强应了这个差事,就不知凤舞妹妹和秦将军肯不肯了?” “柳含烟!”迴廊尽头一个娇美带有怒意的声音响起:“你怎么敢找到这里来?瞻墡哥哥呢?他难道不来带我回府?” 含烟转身望去,只见一个玲珑的俏人儿风风火火地闯来,远远地还有一个老者在后面追赶。 “凤舞?”含烟蹙起眉头,一瞬间似有千种思绪在面上掠过。 “凤舞妹妹,”片刻之间,人已到面前,含烟也静下心神,微微笑道:“说起来这还是含烟第一次得见妹妹芳容呢。上次与妹妹相见是隔着床帐,只模模煳煳知道是个美人儿,却想不到原来妹妹生得如此容貌,倒是好生失敬呢。” “我倒觉得你还不如上次隔着纱帐看起来顺眼呢!”凤舞锋芒仍盛。 此时含烟却回身向尾随凤舞而来的老者笑道:“原来高老将军也居于此地呀?怪不得将军城西的房子荒芜了呢。” “老夫惭愧,从小女嫁了王爷,就跟着移居此地了。老夫和小女一直不曾拜见王妃,确实是老夫的不是。” “老将军不必客气。既然如此,就请老将军和凤舞妹妹一同随本妃上路吧。”含烟说着,向秦明怀问道:“这里住的还有谁吗?” “我们四个人都在这里了。哦,还有一个医婆。”秦明怀向那个应门的丫头道:“可看见王婆婆了?” “她呀,总是神神秘秘的,一大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呢!”小兰嘟起嘴来,看起来对那个王婆婆很是不满。 “事情急切,不用等她了。我们就走吧。青青,去看看梁其山赶的礼部徽号的马车来了没有?” “怎么?你说走就走呀?”凤舞对含烟的安排嗤之以鼻:“瞻墡哥哥不来,我是不会回府的。” “梁大人来了!”青青已走到门边,扬声道。 含烟听见,也转身出去,一面道:“秦将军给他们解释吧,时间紧迫,本妃绝不会久等。若要走时,什么也不必带了,一路会有安排。” * ****** 襄王府邸,依然的冷清,却越发地显出凄凉来。瞻墡居住的正房,更是寂寂的,只有床上伤者偶尔努力翻动身子的声音,才让人明白这里原来还是有一丝生气的。 “王爷!”朱福从外面匆匆赶来:“您身子可还好吧?您吩咐的事奴才都办好了,东西也给您带来了。” “嗯。”瞻墡费力坐起,接过朱福递过来的一枚小小玉像,轻轻合入掌中:“早就叫你把府里的下人都打发离去,偏还是要留下这几个,现在才走,怕是不见得那么容易了。” “王爷就是不肯听奴才的。”朱福嘆息着:“但凡王爷有一点点心思成全成祖爷心愿的话,如今也轮不到那个人绝情了。” “人间万事,转瞬即空。若说我还有什么后悔的话,怕也只是辜负了这个人了。”瞻墡举起玉像,轻轻摩挲:“这是我征交趾之前特地往蓝田採得的美玉,陪着我度过了征战交趾这几个月的寂寞时光,也陪着我做出了向她低头的决定。可是我回到京城后,却一度想过要把它永藏湖底,只不过因为看到她和他在一起。”说着,嘴角轻轻弯起,挂上一丝苦笑:“谁说我不会嫉妒呢?” “王爷!”朱福却没有耐心听他说这些闲话:“难道真的留在这里等待皇上处置吗?” “柳含烟,你站住!”一声娇叱在雕花小楼中响起,镶金嵌玉的衣袖拂打在栏杆上,带起一片脆响。 “梁大人,此去务必小心!如有急事,不要忘记向仙风门求助,或许可以有些帮助。”含烟仍旧将梁其山直送下楼去,面色凝重,谆谆嘱咐。 待梁其山去得远了,柳含烟方回头看看楼上怒火满腔的高凤舞以及在一边不知所措的秦明怀,轻轻笑道:“凤舞妹妹,是嫌这里不好吗?” “柳含烟,这是什么地方?”凤舞质问着,微微上挑的凤眼戒备地瞪视着沿级而上的含烟:“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什么地方?进来的时候你不是已经见了?这里是红妆楼的后院,也是京城最大ji院的藏娇之所嘛。”含烟依旧笑着,却让人看不出她笑容透着的是邪恶还是戏嚯。 “ji院?你,你怎么敢……”凤舞怒火反熄了些,有些惊恐地责问着,底气却不足,回了头求助似地望向秦明怀。 “高王妃不必忧虑,想来柳王妃也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是一时出不了城暂住此地罢了。”见凤舞如此依赖地看着自己,秦明怀倒瞬间变得清明冷静起来。 第33页 “是啊,小姐。”一旁伺候的小兰也开口道:“我们刚刚不是出不去城门嘛,我看着柳王妃和门军交涉的,动用了礼部的车马都不成,连皇后的玺印他们都不买帐呢。何况是我们自己说彰义门那边院子已不安全,柳王妃才带我们往这里暂住的,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怎么?这位妹妹对我红妆楼不放心了?”随着媚惑十足的女声传来,一个身着青纱的美人儿扶着小丫头裊裊而来,红肚兜儿下欺霜赛雪的肌肤若隐若现,正是这里的头牌芙蓉姑娘。 “柳王妃,你要的房间都安排好了,那位身子不适的老爷子已先睡下了。另外,这栋小楼只有我一个人住,前面的人不会来打扰的。”芙蓉说着眼波流转,从楼前立着的几位面上一一掠过,却挨过去挽上了秦明怀的手臂:“这位将军贵姓?奴家这里的各色糕点都是极好的,将军要不要尝尝?” 秦明怀受她一拉,尴尬之色尽现,轻轻挣了几挣,却依然躲不过芙蓉技巧的粘缠,不觉回头向凤舞望去。而凤舞脸上也是一片羞愠,只转身低下头去,道:“柳含烟!看看这什么样子?这种地方也是我待的吗?” “妹妹不要生气,”芙蓉却嚯笑着接过话去,手臂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打算:“青楼嘛,男人当然是最受欢迎的喽,姐姐没什么恶意的,千万不要影响了你们小两口的感情哦。” “姐姐误会了。”看着秦明怀和凤舞两人都已羞得满面通红,含烟这才笑着圆场:“含烟还没有给姐姐介绍:这位将军嘛是秦明怀秦总兵。而这位千金闺秀,则是含烟的凤舞妹妹。” “哦?”芙蓉听了这话,倒着实吃了一惊:“是你的妹妹么?怎么奴家看着倒不象?” “说是妹妹,不过是纲常伦理使然,事实上,凤舞妹妹是永乐四年冬月十五生人,倒比含烟还要大上几个月呢。是不是啊,凤舞妹妹?” “是冬月十四。”凤舞随口答道,忽又反应过来,讶道:“你怎么知道的?连瞻?哥哥都不知道这么详细的。” 含烟但笑而已,却忽正色道:“既然大家都安顿下了,含烟另有要事,便暂且告辞了。秦将军和凤舞妹妹有什么事情尽可找芙蓉姑娘,我这位姐姐为人很热情的。” “王妃尽管放心。热情不敢说,我们青楼中人很好客好热闹倒是真的。”芙蓉此刻方放开秦明怀的臂弯:“不过王妃也不要急着走,先到芙蓉房里去进些点心吧?” 含烟见她如此说,犹豫了下,却也点头。芙蓉便留下丫头指点众人房舍茶水,自己却引着含烟绕廊而去。临去时尚不忘回眸轻笑道:“秦将军,芙蓉的糕点还是替将军留着,待今晚人静时再来芙蓉房里品尝罢。” 芙蓉把这极其富挑逗意味的话甩在身后,也再次让秦明怀狼狈不堪。 “这回我可是亲眼见识了青楼女子了,原来竟是这般无耻。”凤舞面上羞怒再起,望着芙蓉与含烟远去的背影,犹自忿忿。 “这位小姐不要生气,我们姑娘不过是同几位开开玩笑罢了。平时的她呀,多少王孙公子千金万银的都买不到她一笑呢,若几位不是柳王妃的朋友,我家姑娘又看出二位关系非比寻常,只怕让她碰一碰男人的衣袖也是万难呢。”芙蓉留下的小丫头却插话道。 “不要胡说,谁和他关系非比寻常?”凤舞更是羞恼:“柳含烟怎会识得这样的女子?当真是物以类聚!” “柳王妃和我们姑娘到底怎样相识我也不知道,但前些日子柳王妃倒是救了我们姑娘的性命呢。打那儿开始我们姑娘就和柳王妃关系亲密得不得了,常常念叨柳王妃的好,说是这世界上怕再找不找这样十全十美的人儿了。” “她?十全十美?”凤舞嗤之以鼻。 “柳王妃深居高门,又怎么有机会救下芙蓉姑娘性命?”秦明怀好奇道,却遭来凤舞一道警告的目光。 “那是上个月的事了,我们姑娘接了一个客人,也是个总兵一级的人物吧。花钱流水一般,人物又倜傥,本来姑娘有意随了他从良的,谁料那人竟是英国公的女婿。事情被他老婆发现,直闹到我们楼里来,扯了他耳朵去了,并声称会告与国公拿人问罪。姑娘知道英国公为人慡断,本来这事市井间比比皆是,但英国公实在搬出国法来,也是个死罪呢。那时候姑娘是真慌了,甚至想过自毁容貌以求保全性命。不过后来恰好梁大人来到此地,便带着姑娘去找柳王妃。” “柳含烟能管什么用呢?” “柳王妃不过是教我们姑娘以最好的香料添水沐浴,用最持久的香泽脂粉施遍全身,内外穿了极尽天下之丽的锦绣衣服,尽情装点,直到能使天下男人都为之神夺为止。又教她待面见国公时,不回一语,只是哀哀哭泣。” “这也能管用?”凤舞显然已经被这个故事牢牢吸引。 “是啊。后来我们姑娘果然就毫髮无损地回来啦。听说开始国公是要把姑娘问罪的,可在姑娘解衣就缚之时,国公又改了主意,只嘆道:‘这小妮子,我见犹怜呢,又怎怪那厮!’” “荒唐!”凤舞听完,摇摇头,瞟了秦明怀一眼:“说这些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还是带我们去房间吧。我还要去看看爹现在可好些没有了呢。” 一干人散尽,小楼里又暂时恢復了青楼早间惯有的寂寂模样。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芙蓉送了含烟出来,于楼前挥手而别。又过了半晌,几个戴着低垂斗笠的武士,毫无声息地潜入楼中去了。 ******* “站住!”含烟的小轿离午门还有一段距离,就被守门的锦衣卫拦住。 “是我。襄王王妃柳含烟。”轿帘挑起,含烟的声音平静无波地响起。 “王妃?”答腔的卫士显然不认得含烟:“既是女眷,为何不从直通后宫的神武门出入,要走这文武大臣才走的左侧门呢?” “大胆!怎可这样对柳王妃说话?”含烟还未开言,已有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传来:却是大内总管陈有禄。 “陈公公,怎地今日亲自到午门巡视么?”含烟见是他,便下了轿。 “咳,也是职责所在嘛。柳王妃,皇上正在文华殿处理政务呢,从早起就开始找王妃,偏偏宫女说您昨夜就出宫去了。”说着又回头瞪了守门的卫士一眼:“还不给王妃让路?” * ****** “是含烟吧?”皇帝朱瞻基沙哑着声音转过头来,眸子虽仍炯炯,却也透出一夜未眠似的疲累来。 “臣妾柳含烟参见陛下。”含烟敛衽道。 “含烟?”朱瞻基站起身子走到含烟面前:“朕不是早就准你以臣自称了吗?怎么又想起来称臣妾,又行这女子礼节?” “皇上,”含烟抬起头来:“请皇上准臣妾以襄王王妃身份见驾。” “含烟!”朱瞻基身子微微一震,叫了一声,却又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长嘆道:“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朱瞻基说罢,直视着含烟面庞,却见她虽亦有所触动,但仍是一脸倔强,神色之间似有不忍和果决交替显现。 “含烟,今晨有锦衣卫报奏说你曾动用礼部马车意欲出城。我知道你觉得是我不顾兄弟情谊,在五哥胜利返京之后并没有给他相应的奖赏,反而借兵士休假的机会,解散军队,架空五哥的权势。可是,含烟,你有没有试图了解过我呢?”瞻基说着,回身从桌案上抄起一摞奏摺递在含烟手中:“我知道你对五哥也算有夫妻之义,有些东西我怕你伤心也曾特意瞒你。可形势已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再瞒下去怕就是害了你了。含烟,你且自己看看吧。” “皇上。”含烟仅简单地翻了翻手上的奏摺,便抬头道:“既然汉王已经兴兵,那么皇上当务之急应该是乐安吧?” “乐安虽称兵强马壮,但其反逆早在爱卿算中,有卿才略布置,朕对汉王之叛的平復倒甚为放心。” “皇上这话差了。没有任何人能够保证算无遗策的。虽然臣针对此事已进行过安排部署,但谁又能保得不生变数?此番汉王兴兵,臣已早叮嘱各路主事之人严密监视、及时报告,可现在已经几天了?臣不也是从皇上案头才得知此事?” “含烟,说这话是有点怪朕了?”瞻基笑容里有些无奈尴尬:“的确,是朕嘱咐他们把关于此事的奏摺都直送御前的,但这应该不是你这次失掉第一时间了解军情机会的直接原因吧? 含烟秀眉轻扬,探询地望着瞻基。 “朕原来也很迷惑,一向你都能够早于他人知道各种消息的,可这次,朕的奏摺姗姗来迟也就罢了,怎地你也对此一无所知?”瞻基说到此,诚挚地直视着含烟,目光中饱含了信任和依赖:“朕知道,你若真知道了汉王反叛的事,任何理由都不可能阻止你为国操劳的。不过今晨朕终于明白了箇中原因:辰时锦衣卫在京城布防的时候,在永定门外不远处找到了一个少年的尸首,拖拉之下却从他的鞋子里发现了一封信。” 第34页 又一张小笺递到含烟手上,一向镇定的她指尖竟也有些颤抖。 “含烟小妹见字如晤:前日所託之事已查清:神羽和仙翎确已丧命,应是被其信任之人下毒所致。另外,愚兄得到确切消息,汉王已于六月十三日晨兴兵于乐安,并撰讨君檄文,分发各地。如今其势已如水火,而妹前时所布之应对机制,不知为何,竟未能完全启动,望妹早日图之。” 下面的落款,是凌风二字,而日期,却是昨日。 “这死去的少年,应该是含烟的亲信吧?”瞻基担忧地凝望着含烟发白的面庞,轻轻伸出一只手去,温柔地握住含烟冰冷的手指。 “是小婢青青的朋友。”含烟面色戚然,却依然悄悄抽回手指:“这几日臣的两个信鸽无故失踪,这才央他往城外去打探消息,不想竟有此劫。说起来这已是含烟两日以来第三次面对自己身边人的死讯了。含烟无能,妄以为自己的绵薄之力可以回天,却屡屡令他人为含烟枉死。每每思之,颇有精力交瘁之感:竟不知是否真的是自己错了,也许这场斗争中本来就不应该有我的存在?含烟自负一腔热血,到头来竟不知洒于何处!” “含烟,快不要如此说了。宫闱内斗,古来如是。你我从小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难道对这点还参不透吗?再者说来,含烟若为死去的人伤神的话,应该是怨怪那害死他们的人才对啊,怎么反而责怪起自己来了?” “皇上说这话的意思?”含烟果然精神一振:“莫不是已经知道这些事情幕后的真兇了?” “确切的证据倒还是没有。”瞻基犹豫了下:“朕知道,仅仅凭汉王谋反的时间与上次英国公处密探所指五哥与汉王约定共同举事时间吻合一点,是断不能让含烟相信五哥确有谋逆意向的。当初的朕,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早在朕即位之初,关于五哥的各种说法便甚嚣尘上,是朕把它们一一压了下去。朕与五哥,是自小如一母同胞般一起长大的兄弟,而朕,更是把神武英明的五哥当成偶像一般信奉和崇拜。 “去年的这个时候,朕在应天听说父皇突然驾崩的消息,一路马不停蹄地赶来,却被拦在了紫禁城外。幸好有众大臣替朕护驾,才得见父皇遗容。当时封锁宫门消息的,就是那个干清宫的太监叫永华的,事发之后已然畏罪自裁,而这个人却与五哥一向来往亲厚!当然这原也没什么,可据母后所言,父皇之崩,怕是与饮食有关,而当日侍候他饮食起居的太监,正是永华!并且他曾在出事的前一天,恰好曾与五哥的侍从私下会面!” 瞻基说到此处,顿了顿,见含烟依旧一脸狐疑,便嘆口气,续道:“也许你觉得五哥这样做,似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可当时你也曾随师傅一起站立朝纲,你该知道,当时若不是我受你恩惠快了一步抵达京城,而众大臣又坚持立嫡不立长的话,这皇位五哥也是很有希望呢。后来,也曾有人告密说,那次朕返京途中遇袭,也是五哥透露口风给汉王知晓的,只是他没有想到会有含烟你来救朕罢了。” “皇上,”含烟缓缓踱到窗前:“既然襄王行事早已引起皇上疑虑,为何不早做决断,或杀或放,皇上何尝没有这个能力?为何要等到此刻,又要说些没有真凭实据断断不信的话呢?” “可那也是朕的五哥呀!”瞻基凝望着含烟背影,深深嘆道:“朕与五哥手足之义,又岂是仓促之间可以割捨的?何况五哥以智计威震边塞,若我早早表现出怀疑来,又岂是他的对手?别的不说,朕的皇妹凤舞不正在他的手中吗?” 含烟却没有对这话表现出过度的震惊,只淡淡地开口道:“凤舞果然是皇裔?”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瞻基苦涩地笑笑:“不过相信只要不是五哥有意不让你见到凤舞的面容,应该也不难认出凤舞的身份呢。凤舞和朕本是双胞兄妹,却因为后宫争宠,在一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各奔东西。据母后说,本来对方要害的,是我这个男婴,谁知匆忙之中,却把妹妹抱走。这一别就是十几年,朕也是在几个月前才打听到凤舞的下落,而那时的高府,却已经被五哥的人护卫得严严实实。” “不过这也是臣不明白的。襄王和汉王等人争夺凤舞,又是什么原由呢?”含烟转过头来,直视着瞻基的双眸。 瞻基见此,回身从案卷上取过一张捲轴,递在含烟手中,又看着含烟打开细读,方缓缓道:“这就是此次汉王兴兵时分发各地的檄文原件。关于凤舞的部分,说得简直是令人髮指!竟然诬衊朕与凤舞并非先皇所诞,并以此来质疑朕登上皇位的资格!这就是他们控制凤舞的用意了,不过是为了谋逆寻找藉口而已!” 含烟把捲轴再次卷好递迴,轻轻笑道:“其实这点皇上倒不必忧虑,这檄文看似头头是道,实则不堪一击。就说文中诬指皇上与凤舞生母郭氏,恰巧臣前些日子曾派人在应天探访,也了解了关于此人的一些消息:郭氏在永乐三年以后根本就不曾离开过应天,而皇上无疑是生在紫禁城内的。何况郭氏本是游走与达官显宦之间的人,相信不久就会有臣子出面为皇上澄清了!” “嗯。”瞻基点头:“本来清者自清,朕也并不十分在意的。倒只怕证实了凤舞的皇族身份,那她和五哥的关系,反成笑柄!” “二月间太后顺应含烟请求将凤舞嫁入王府,如今想来,应该也有试探的意思吧?难道太后和皇上不怕襄王真的不知道凤舞身份,弄假成真,乱了伦理?” “含烟?你不知道?”瞻基惊讶地望着含烟:“你嫁入襄王王府也有几个月了,难道五哥和你圆过房吗?” “皇上!”含烟羞红满面,轻轻嗔道。 “朕没有唐突你的意思。”瞻基见含烟如此,神色之间也有些迷乱,只语速飞快地说道:“不过是听传言说五哥素日所好,唯有龙阳罢了。朕曾遣过一个绝色宫女,以侍女身份跟随五哥从襄阳直到京城。可她百般勾引,都不曾惹得五哥动兴,后来她才证实五哥和一些青年将官来往密切,并曾在襄阳王府之内秘密豢养孪童。” “皇上所遣的莫非就是几月前走失的那个叫小鱼的丫头?”含烟听了这许多话,面色反而平静下来。 “正是。小鱼一直没能得到五哥信任,所以在五哥远征交趾的时候,朕已将她召回。不过也正是因为小鱼,朕才能够多少了解些神秘莫测的五哥,也才敢放心将含烟与皇妹交与他做挂名的夫妻。否则,含烟,你以为你在王府的日子朕能够忍受吗?” “皇上!”眼见得瞻基正激情难抑一幅满腹衷曲不吐不快的样子,含烟却忽然截过话头:“皇上的意思含烟已经基本明白。皇上是想告诉含烟襄王谋逆本是蓄谋已久,而皇上对襄王的疑心也不是一朝一夕了,所谓含烟身边的这些人的死,也不过是这场斗争中的牺牲罢了。含烟虽然还是有很多事不很明白,但是一种感觉却是越来越强烈:那就是含烟到底还是不适合这里。这是一场你们兄弟两人的游戏,而含烟又算什么呢?傀儡吗?还是棋子?” “你怎么能这样说,含烟!”瞻基伸手攀住含烟衣袖:“你当然是重要的!难道我对你所做的一切,你都看不见吗?我说过愿为你捨弃后宫只要你一人,你却不肯!我又为你设计了女相这样的一个职位,只为了让你尽情施展才华抱负,让你明白,你的世界,应该就在这里,在这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光环中!我的一片苦心,难道你还是不能明白吗?含烟,难道非要离开我吗?五哥能给你什么?荣华富贵吗?目前的形势下谁胜谁负你还看不出来吗?郎情妾意吗?嫁入王府这些日子你得到了吗?你还可能得到吗?含烟,你永远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瞻基情绪越来越激动,拉住含烟衣袖的手渐渐用力,说到动情处,更是欲将含烟拉入怀中。谁知含烟却在此时拼力一挣,那白色儒裙的长袖便“嗤”地一声裂开,裂帛的声音于空荡荡的文华殿内显得格外刺耳,也让两个人都有了短暂的错愕。 “启禀万岁!”殿外适时地响起当值太监的高唿:“锦衣卫指挥使吴达求见!” “进来吧。”瞻基不及回神,随口应着。可话一出口,又觉情境不妥,忙又对含烟道:“爱卿形象不雅,先往阁中躲避片刻吧?” 含烟本也尴尬,听见此言,也不回话,抹身便走。刚刚转入内室,殿门已经开启,一个急切而喜悦的男声就这样传来:“恭喜陛下,襄王等人俱已伏罪!” 听到吴达的话,瞻基的脸色大变,立时转头望去:果然,已入内室的含烟转身而出,面色煞白地伫立在二人面前。 第35页 “皇上,臣妾只想问问,”含烟又回復了刚入文华殿时的冷静和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不知皇上是否打算将臣妾作为罪臣家眷收监?不然的话,那么臣妾的夫君现在何处,能否允许臣妾前去看视呢?” “含烟你误会了。”瞻基向前探了探身子,似要抓住什么,却又终于放弃。只长嘆一声,道:“朕是不是薄情之人你最了解,何况这次面对的是五哥!虽说谋逆大罪本应祸及满门,但终究没有形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朕早已想过了,只要能够确保五哥不再藏有异心,朕完全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皇上的意思,是说只要夫君肯交出襄阳封地和军队的指挥权,便肯饶他一死吗?是否需要臣妾转告?抑或劝说?”含烟的语气依旧冷冷地。 “含烟!”瞻基叫着含烟名字,还待解释,含烟却又逼问道:“臣妾只求皇上允许我二人再见一次。有些话信与不信,到底也要当面问个明白,就算从此天人永隔,也不枉夫妻一场了。” 瞻基见含烟这样说,却也有些无奈。一回眸间看见吴达还愣住站在门口,便忙使了眼色过去,自己却闪身让过一旁。 “柳王妃。”吴达果然上前施礼:“这件事实在是王妃错怪皇上了。皇上虽命下官前往襄王府,但只是包围控制,并没有允许臣枉动府中一糙一木。而下官到达王府时,却发现府中下人早已先一步走尽,只有襄王爷与王府的总管两人在内,襄王爷见下官到来,自请认罪,甘愿与下官归案等候三法司会审。还是下官劝告襄王爷说皇上并没有将王爷收监的意思他才作罢。如今襄王爷好好地坐在他的王府书房之内,下官也并不敢纵容下属打扰。” 注视着吴达躬下去的身子,和他说话间偶一抬头闪露出的鄙视不屑的目光,含烟的目光不觉间竟柔和了许多。她点头示意吴达起来,却依然望着瞻基敛衽道:“臣妾明白。望陛下恩准臣妾回府。”说罢,竟不顾君臣之道,直向殿门而去。 “且慢!”瞻基匆忙止住含烟:“爱卿衣着尴尬,披上朕这件披风吧?”说着,将案边一件夜间御寒用的明黄披风双手奉上。 含烟扭头望望瞻基期盼而又无奈的目光,还有他手中华丽炫目的披风,轻轻笑了笑,语声柔和而决绝地道:“臣妾谢皇上厚爱,皇上的披风太过尊贵,臣妾自知鄙陋,担当不起——”一面说着,手中却用力一扯,将另一只衣袖“嗤”地撕下,随手抛拂于地下:“臣妾面对这种局面,一向有自己的法子。”说着,转身而去。含烟所着白色儒裙本为丝质,如此一撕,倒成了件比甲的样子,衬着里面的浅纹窄袖小袄,竟也别有一番风韵。 “吴统领,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眼看着含烟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瞻基的口气也变得焦躁。 “臣该死,臣刚完成陛下交给的任务心中高兴,不知道柳王妃也在这里……” “算了算了。”瞻基挥挥手:“如果你对刚才所说的话没什么补充的话,就回襄王府办你的正事去吧,朕这里也没什么用得着你的地方。”说着走到案前坐下。 吴达应了一声,告退欲走,瞻基却又叫住:“柳王妃回府便叫她回去吧,休要阻拦。你出去时叫个慈宁宫那边的小太监过来,朕想知道知道母后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 ***** “启奏陛下!” 瞻基刚刚打发了慈宁宫的小太监福安回去,站起身子,要趁这没人的时候伸个懒腰,就听见殿外吴达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吴达从没有不经太监传话,自己于殿外高声求见的时候,如此做法,怕是有了什么大事了。 “皇上,刚刚柳王妃在宫门外遇袭!”几乎没有等瞻基下旨准入,殿门已被撞开,吴达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刺客已潜入宫内,望皇上及早躲避!” “吴统领!”瞻基喝道:“还有个锦衣卫指挥使的样子吗?什么话慢慢说!” “是。”吴达镇了镇心神,道:“方才臣领旨往襄王府去,才一出午门,便觉情形不对:侍卫们都站在那里发愣。见了臣,才有几个怕担事的上前禀报。说刚刚几个穿着宫内服饰的人拿了牌子进去了,他们却看着仿佛是在柳王妃的轿子那边伏击王妃的几个带斗笠的刺客!” “伏击柳王妃?”瞻基目光闪动,不知是惊是怒:“含烟性命如何?可有受伤?” “说是幸好王妃发现得早,退了回来,而王妃的侍女也同着一个侠客及时赶到,这才有惊无险。而据说这两个人的武功极高,那些守门侍卫根本无法靠前的刺客,这两个人以少敌多不说,竟迫得其中一名刺客将所携的包袱失落在地。”吴达说着抬起头看了看刚刚松了一口气的皇帝,又道:“侍卫们恰好远远看见:包袱里滚落出来的,居然是一颗女子的头颅!” “人头?”瞻基失声叫着,手中批阅奏摺的硃笔滑落,而面上表情亦瞬时几变,从惊疑到确信,从张惶到悲痛。 “正是。柳王妃似乎识得人头的主人,听侍卫说,柳王妃曾手捧人头唿唤什么‘凤舞妹妹’,声音甚是哀伤。” “后来呢?”瞻基的声音明显变得粗嘎沙哑。 “那些刺客就是乘着这情势的变化逃去的,柳王妃一行也很快离开了。臣因为在慈宁宫耽搁了一会儿,到午门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只有侍卫们说的那几个穿着太监服色的人刚刚进去。侍卫们虽觉可疑,可他们都有直入禁宫的金质腰牌,依理侍卫们是无权阻拦的。” “朕知道了。刺客的事,朕自有安排。如今你且去偏殿休息片刻,朕要一个人清静一会儿。过一柱香的时间你再来侍驾,朕和你一起往襄王府去。”瞻基一通话说下来平静温和,波澜不惊,可在吴达看不见的桌案之上,却有几滴泪水悄悄晕湿了奏摺上朱红的御批。 暮色渐临,襄王王府的水上书房-失洛亭所在的湖水四周,密密麻麻布满了宫中侍卫。而亭内,却毫无声息,唯有案上的烛火偶尔跳跃着,照映着一个奋笔疾书的身影。 “王爷,柳王妃回来了。” 听到朱福的话,瞻墡从满案卷册中费力地抬起头来,向门口望去。 神形俱悴的含烟,步履艰难地走进门来。早上出去时整洁的白裙如今残破零乱,沾满了血迹灰痕,而她手中所捧的包袱更是刺目地鲜红。 “瞻墡!”含烟走到朱瞻墡面前,“扑嗵”跪倒,双手擎起沉重的包裹,满面泪水,哽咽道:“含烟无能,辜负夫君所託。” “是凤舞吗?”瞻墡的声音颤抖着,缓缓地伸出手去,接过包袱,打开,对里面那颗缠绕着长发的头端详许久,又紧紧搂在胸前。泪水,这才汹涌而出。 “五哥,人死不能復生,万望节哀。”一直沉默地站立于一旁的皇帝,见此情景,亦不禁潸然泪落,但仍上前劝慰。 “朱瞻基!你不用在这里假惺惺作态!”含烟忽然抬起头,圆睁杏目,瞪视着皇帝瞻基:“今日午前在文华殿,你刚刚亲口承认凤舞是你的亲妹妹,转脸之间,却又下此毒手!你如此天良丧尽,于心何安?” “含烟!”瞻基转向她,一脸的震惊:“凤舞是朕的御妹不错,她的死朕也十分痛心,可怎么能说是朕下的手?” “不要这样说,含烟。”瞻墡也缓缓开口道:“凤舞一向多受宫中侍卫袭击,但这些侍卫并非皇上所遣,而是另有其人。主谋者惧怕凤舞的出现会导致国家动盪,她自己的地位也会受到威胁,因此屡屡下手,而其实每次凤舞遇袭,皇上都暗中维护,不过不如我有正当名义而已。”口中说着,瞻墡疼爱地将手中头颅的长髮一绺绺捋向额后,又伸手向朱福要了方湿巾,轻轻地擦拭凤舞那鲜血污满的脸蛋。一点一点,那曾经娇俏的容颜在瞻墡手中以另一种毫无生气的方式呈现:凤目,修鼻,薄唇,没有了脂粉的修饰,没有了骄气和娇羞,这张脸,此刻,才显得和她旁边的那一位男子的面庞,如此相似! “我知道你们所说的主谋者是谁。”注目着瞻墡手中尚未瞑目的头颅,含烟略略压下去的火气又渐渐升腾:“的确。每次凤舞遇险,无外两种可能:一是汉王欲劫持凤舞以为己用,二是太后遣刺客杀人灭口。但这一次,不是!我在午门前所遇到的刺客,无疑是太后所遣,可他们不是杀害凤舞的兇手!不说凤舞暂住红妆楼并无外人知晓,她身边又从未缺乏高手保护,这些角色根本没有能力擒杀凤舞;就说一群急欲邀功请赏的侍卫,又怎会等人死去个把时辰之后才去割头交差?” 第36页 听含烟如此说,瞻墡急忙抱起人头就着烛光细看:果然断面虽然血痕宛然,但鼓涨饱满,并无鲜血大量喷溅过的迹象。 “从午门见到刺客后,我曾往凤舞等人暂住的红妆楼去过。虽然刺客离去时曾经放火,但幸好青青和陆凌风功夫不弱,我才得以亲往楼中查看。楼中果然尸横满地,红妆楼的姑娘丫头枉死不提,高老将军和凤舞的无头尸身更是惨不忍睹。但凤舞尸身却无刀剑伤痕,与高老将军尸体迥然不同,身旁更有丫头小兰的尸体,却明显死于自裁。当时火势蔓延无法细看,但如今想来,凤舞怕不是死于毒药的吧?” 含烟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支银簪,递与瞻墡插在凤舞口中,果然,不一时,银簪已黑。 “你的意思,是说凤舞的丫头谋害她了?这倒离奇,她若想害凤舞的话又何必等到今日?何况,就算她真的是兇手,又与朕何干?” “与你何干?”含烟质问着,腾地从地上立起,逼上一步:“我倒真想问问你,身为一国之君,不能安民济世也就罢了,为什么却对这些无辜的子民步步机关,处处算计,必欲除之而后快?汉王是你的叔父,虽然一向目中无人,居功自傲,但若谨加防范,恩威并施,未必一定要抢你这个侄儿的位置来坐?可你是怎么做的呢?屡屡示弱服小,纵容姑息,甚至不惜捏造自己与凤舞的身世,诱他造反?襄王是你异母兄长,一向与你手足情深,更有功于社稷,可你又是怎么做的呢?诬指陷害,威逼利诱,还能够在我面前那一番信口雌黄!更不要说你是如何对待你的同胞亲妹!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含烟说着,踏上一步,汹汹气焰,在烛火的放大下更显可怖,大有挟风雷以问罪之势。瞻基固是面色惨白,他身后的锦衣卫指挥使吴达更是本能地弹剑出鞘,摆出了防卫的架势。 “含烟,你我同在师傅门下青梅竹马长大,相知相交,朕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你怎么忍心听信旁人的谗言,捕风捉影如此猜疑朕躬?更何况朕待你的情意天地可鑑!你这样做好不叫人寒心!” “亏你还记得叫家父一声师傅!”含烟接口道:“我还以为你贵为九五之尊、高高在上早已忘记了常人的感情!你寒心吗?你可知道我从怀疑,忧心,到不得不相信事实所经歷的矛盾挣扎?当我得知你越过礼部臣子私下赠马赠刀给汉王;当我知道你的贵妃将私自入京的汉王留宿在自家庄园;当我听青青描述汉王得到了本不存在的装有凤舞身世的盒子,你知道我有多么不想怀疑你!我多少次责怪自己的多事和多疑,可事实却一次次警醒我,让我不得不去面对!那些诱出我体内毒性的藏有安魂香的蜡烛是你交给采雅的吧?你希望她在我这里得到什么?英国公所谓极其确定的消息来源是你提供的吧?若不是红妆楼的芙蓉姑娘在今晨刚刚对我述说过她在英国公府见到的一切,我几乎就相信了你关于襄王谋反的证据说辞!还有赵二等人的枉死、汉王邀襄王共同举兵的书信、安排在凤舞身边的小兰。你敢说这一切都不是你做的?朱瞻基,究竟是什么缘故让你罔顾亲情信义,做出这些登基即位之前的你根本没有可能做的事情来?” “这些是我做的吗?”瞻基的目光黯淡下来,带点怯懦地在含烟的逼视和襄王的探询之间游移了下,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椅中:“不错,这些都是我做的……可我做这些又何错之有?采雅、小鱼、小兰这些人的确是我通过她们家人的性命控制住安排在你们身边的,我也很想知道你们这些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可从古到今,又有哪个帝王不是如此?这张龙椅很舒服吗?你永远不知道谁会在什么时候在上面抹上沾住你衣裳的蜜糖;布满刺入骨髓的针芒;或是洒上要你性命的毒药!就算是我的身边,又何尝不会有些太监、宫女、侍卫,向外不断传播着我的秘密? “再说叔王的反叛,我不否认我在促使他下定决心上下了点功夫,可我也是不得不如此呀。难道我可以坐视叔王在反与不反间犹豫,同时不断地网罗英锐、徵兵囤粮,等待最佳时机?五哥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皇祖父当年青睐五哥继承大统,并非没有他的道理。五哥的人望、战功、能力,应该都在我之上吧?就算五哥生性恬淡,不愿为帝,难道能保证其他臣子没有这样的想法? “作为弟弟,我与五哥情义深厚,如果五哥真的想当这个皇帝,我可以让贤,可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吗?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宫嫔妃、朝中文武、天下苍生,皇位的任何动盪,带给他们的,都可能是致命的伤害;改变的,也不仅仅是一个两个人的生活!” 皇帝说着,情绪又高涨起来,慢慢从椅上站起,环视了诸人一眼。襄王与含烟显然都有所触动,并不言语。目光扫过朱福时,后者低下头去。 “是。要扫除这些隐患,我可以採取别的方法,比如很简单地,一点点药物就可以助我完成这些心愿,一次不行,可以两次,作为皇帝,收买胁迫一些奴婢做这么点事情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可是我不愿意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皇帝走到朱瞻墡面前,目光热烈地燃烧着:“五哥,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一直狂热地信奉着你的政见?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曾上书给皇祖父,探讨我大明王朝首害――藩王分封制度?真是一篇字字珠玑的文字啊。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我从师傅手里得到你这封奏摺的副本,粗粗一读,那一字一句便如同大石敲击在我胸口,给我的人生带来了转折和希望。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发誓我一定要做一个帝王,做一个吞吐包容唿啸江山的帝王!我要以我的心,我的血,去谱写一个帝王的伟业,一个帝王的传奇!而这奏摺中提到的藩王分封制度便是我成为帝王后的第一个目标。我还记得你文中的字字句句:‘藩王坐大,养虎为患,致使上令无以下达,民商无以交融,若能集天下之权于一人之手,则左右逢源,吞吐如意,掣肘之事可绝矣!’弟弟不才,愿意替五哥实现当年被皇爷爷斥为无稽的梦想,倒不知现在已成为藩王一员的五哥你,是否还有着当年撤藩削藩的想望和勇气?” 瞻基说着,意气风发,凛凛然又生出帝王之威来:“五哥,现在正是实现这个梦想的最好时机:汉王叔叔谋反失败之后定会撤藩;五哥若肯就此交出领地兵权,诸王之中便只有分封于彰德的赵王叔叔势力最为强大了。赵王一向胆小怕事,朕若乘此御驾亲征乐安,返京之际取得赵王同谋佐证,移师直取彰德,赵王断无不交地受降之理!乐安、襄阳、彰德既定,其余兄弟小王焉敢不纷纷自请削藩撤藩?如此一来,众位守旧臣子固是无话可说,诸位叔伯兄弟性命富贵又可保全,正是朕所能想到的两全之策。而到得那时,天下一统,万民承平,便是一片盛世乐土了!” 瞻墡听着皇帝滔滔诉说,注视着这个弟弟的目光也渐渐转成了欣赏和鼓励,待听到皇帝说到“天下一统,万民承平”,不由得拍案道:“若能真有此一天,也算五哥没有看错人!交地交权,更是不在话下!朱福,拿酒来!对如此豪情壮志,当浮一大白!” 朱福应着,回身叩动洛神机关,径下入密室取酒。众人看他动作,却也都沉默不言。不一时酒已取来,瞻墡替自己倒上一杯,一面缓缓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如此对待叔伯兄弟,我倒也并不怪你。但只有凤舞……”瞻墡有些哽咽:“我第一次见到凤舞,就知道她和你我之间,一定有割捨不掉的手足亲情。她和你长得太象了,只是比你更加天真,不谙世事地骄横。我可怜她没有父母宠爱,担心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便走动得勤了一点,谁料反而引起了凤舞和其他人的误解,更被太后和汉王等人发现。凤舞频频遇险之后,我已有顺水推舟找正当名义保护她的意思,又恰逢含烟、太后等人都想试探我,便有了‘成亲’那场戏码。一直我都想把真相解释给凤舞听,可每次面对她那纯纯的眼眸,我都怎么也忍不下心来让她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和黑暗的世界。看到她总是把对我那兄长的依赖和信任当成情爱来看,我也着实费了些脑筋,我努力疏远她,培养她和其他男子之间的感情:到了现在,她和秦总兵之间,总也有了些情愫了吧?以为她的未来会是光明的,以为她会很幸福……“ 瞻墡再也说不下去,举起酒杯,对案上凤舞的头颅深深一礼:“哥哥向你赔罪了。妹妹,来生投个好人家吧。只不要再入了这皇家的门了!”说着,一饮而尽。 “五哥!”朱瞻基低低地叫道。走上前去,拿起酒壶,也斟了一杯,刚刚举起,听见吴达在后叫道“皇上!”,那手臂便再也抬不起来。瞻墡苦笑了下,道:“皇上不要饮这酒,这是臣病中所饮调理疮口的药酒,皇上要喝,叫朱福再拿壶好的来。” 第37页 “不碍的。”瞻基举杯,向凤舞人头祝道:“凤舞,瞻基与你本是同根,却各自飘零。哥哥这次为了皇家伟业,却将你推上了万劫不復的境地,实在心中愧悔难当,唯有祈望你在天之灵体谅哥哥处境,就如五哥所说,要怨,就怨自己生在这帝王家吧!”说罢,将杯中酒祭洒于地。 瞻墡默默笑笑,又替自己斟了杯酒,慢慢饮了,方抬头望着皇帝,指指案上卷册:“含烟来之前,臣已将诸事打点清楚。襄阳的库帐,人脉,这上头都清清楚楚。若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尽可问问朱福。至于兵权,征夷大军已经散往各地不算,其余各处,包括襄阳守军,臣亦早已交代下去,让他们一切听从皇上号令,万不可做出不忠不义之举。这里是一份将士清单,臣将他们各自的长处、缺点尽列于上,以方便皇上用人时择录。帅印封令,尽在于此,请皇上查收。” “瞻基多谢五哥成全。”皇帝喜形于色,一躬到地:“瞻基的梦想,至此已经实现大半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看见一个集权而统一的国家了。那时的朕,飞龙在天,纵横驰骋,定能将朕的天下变成堪比贞观、开元的宣德盛世的!”说着,又瞟了静静伫立一旁的含烟一眼:“若朕再能找到一位可以与朕并立朝纲、共论国事的红颜知己,则朕一生便再无别求了!” “臣愿皇上的梦想早日实现。”瞻墡温和地笑着,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又吐出一口鲜血。众人急忙上前时,已经是气息微弱,口鼻中均不断有血渗出。 “是毒酒!”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又扭头望去:却见桌上盘盒已空,那盛有毒酒的白玉壶,不知何时却已被含烟擎在手中了。 “含烟,不要喝!”瞻基叫着,欲要赶上前去夺含烟的酒,这边却又听见朱福惊恐地叫:“王爷!” “快传御医!”瞻基伸手去探时,那温文儒雅、战功无数的襄王朱瞻墡,竟已气绝! 一时间众人乱成一团,瞻基再回头时,含烟已打开机关,消失在密室之内。 “朱福快来开门!”瞻基扑上前去:“含烟你听我说,是朕错了!朕不该为了一己之私迫得五哥自尽,如今朕兄死妹丧,若连含烟你也去了,朕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朕还要那么多梦想做什么?含烟――” 朱福也忙着搬弄机关,大声唿叫,奈何失洛亭的消息设置已被从里面销死,匆忙之间绝难打开,众人也只有忙乱而已。 忽然,轧轧声响起,落下的宝物板橱又缓缓上升,露出了站立于门前的含烟。事出意外,众人一时也都噤声。门口的含烟,已经净面更衣,毫无表情的素面之上竟焕发出一种绝美来。橱架升起,含烟缓缓地走到瞻墡的尸身面前,拿出一方手帕,轻轻替他拭去面上血痕。又忽然回过头来,给了瞻基一个倾国倾城的微笑:“皇上,臣妾从此便要与夫君双宿双栖,再也没有人打扰了。你不祝福我吗?” “含烟――”在瞻基痛彻心肺的叫声中,含烟以手帕掩住口中鲜血,缓缓倒了下去,倒在了她生死相随的爱人身边。 而此刻,失洛亭外的湖水之上,月色正好。 宣德二年五月初五,汨罗江边的小镇长乐,正好一派热闹景象。 “张二富!被我拿住了吧?敢偷我地里的茄子来卖?是活得不耐烦了吧?”暴雷般的声音响起,惹得众人驻足观看。 “谁偷你的茄子了?明明是我自己种了卖的,你张有财自己穷不过,也不能随便诬赖好人吧?”那个叫张二富的瘦削汉子护住茄筐,瞪视着那亟欲上来抢茄子的中年男子。 “到底是谁的茄子呀?”围观的群众议论纷纷,不无兴奋地看那两个汉子纠缠着斗在一起,茄筐翻滚,茄子四散滚落,嫩嫩的犹带青绿。 “糟蹋了,好好的茄子。”一个青布衣衫的少年,嘟囔着,俯身拾起一个滚到脚边的青茄。 两个人犹自斗得兇狠,却听见喧嚷中传来鸣锣的声音。原来汨罗人最重端午,一年一度的龙舟大赛,连知县赵希良都要赶往长乐的回龙门为得胜龙舟分发彩头。 “青天大老爷明鑑!”二富、有财两个人扭扯着,双双跪在知县轿前。 “真是多事。叫衙役们带了回去慢慢问吧,不要误了赛龙舟的时辰!”赵知县从轿子里懒洋洋地伸出头来,随便看了一眼,吩咐着。 “赵大人且慢!”那个青衣的少年从人丛中挤了出来,举着手中茄子,叫道。 “谁呀?”赵知县不耐烦地又撩开轿帘,看见那少年,却又惊喜道:“原来是霍神医!也来赶龙舟赛么?”说着,竟恭恭敬敬地下轿相迎。 “是啊。霍某千里迢迢赶到汨罗就是为这端午呢。”少年神态温和,不卑不亢:“霍某不才,方才也瞧见这场打斗的前因后果,倒愿意为这位大叔做个人证。” “哦?”赵知县扬眉道:“霍神医知道这两人谁说的是真话?” “很简单。”少年把手中茄子递送到知县面前:“张二富偷了有财叔的茄子,才会不分大小老嫩,连这样的青茄都拿来卖掉。” “嗯,霍神医果然高明。”赵知县点头,又回身向二人道:“张二富,你可知罪?” 瘦削汉子一叠声地忏悔着,在围观人众的唾骂声中,交纳了判决的三十文赔罚了事。 “霍神医,昨日替家母治好了顽疾,还不曾好好谢你呀。”赵知县对少年堆上笑:“不如请神医和本官一同乘轿去看龙舟?” “赵大人还是赶路吧。”少年把青茄扔给正收捡一地茄子的有财叔,掸了掸袍袖:“霍某还要与同伴先一同逛逛这集市呢。” “那本官先行一步,霍神医到了回龙门,一定往高台上去找本官阿,那里看龙舟最是敞阔的。”赵知县有些怏怏,却仍是陪笑。 少年淡淡拱手与知县道别,转过身来,却对一直凝望着他的那双温润的眼睛绽开阳光般的笑。 “玉儿,”那双眼睛的主人把一只修长而有力的大手笼上少年的肩:“想不到什么陌生的地方你都有办法吃得开呀?” “怎么,善?吃醋了吗?”少年促狭地笑着,雪白的贝齿显露,映衬着日晒风吹更加健康的肤色,整个人漾满了生机和活力。这个即使是旧识也很难看出他女儿身的人,正是当年的王妃柳含烟。 “不过是奇怪你这个假小子什么时候又有了个神医的称号而已。”瞻墡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一如往常的俊雅风流,不过也是布衣粗服,冷眼望去,确难看出那叱诧风云的儒将风采和曾经的恢宏气势了。 “昨儿在汨罗城里的时候,听说赵知县的老娘受痼疾之苦已有十多年,就找上门去积善行德,顺便混口饭吃,打听些消息。”含烟笑着:“你知道我虽没有姐姐的回春妙手,但蒙吃蒙喝的本事却是一流的。那赵老夫人本就是个心病,不过是十多年前误食了个异虫而已。如今我一剂吐泻的药物下去,加上早藏好偷偷放入痰盂中的小小蚧蟆,当然就药到病除啦!” “你这个小东西,总有那么多的鬼主意!”瞻墡笑贊着,拥着含烟继续向前走去:“只是为我,连累得你满腹才华却只能售卖于市井,实在是有愧于天地呢。”说着,又有些黯然。 “又和我说这些。”含烟嗔怪道:“你能够捨弃,我又何尝不能跟随?江山锦绣,才人辈出,有怎会缺我一人之力?”说着,不顾旁人目光,将手悄悄向上伸去,握住瞻墡搭在她肩上的手,轻轻笑道:“和我在一起,难道很累吗?为什么你总是想逃?” “想逃?”瞻墡愕然。 “是啊。想当初在漠北,若不是我主动约你赏雪,你可会看我这少门主一眼?在京城,若不是我主动请婚求嫁,你又能理会我这个小小丫鬟吗?最可恨我处处为你打算,你却想以诈死弃我而去!若不是我识破你的机谋,抢饮了你的‘毒酒’,是不是就打算丢下我一个人去逍遥快活了?” “这倒冤枉。怎么事情在你嘴里说出来就仿佛我是那忘恩负义的陈世美了呢?”瞻墡笑起:“早已经给你解释过很多次,关于毒酒诈死,我不过是尊重你自己的意见罢了,你自己有选择是否跟我走的自由啊。我当然知道事情瞒不过你,你是诈死的行家嘛,一诈诈去了我三年的哀痛悲伤!”说着,抬手挡住含烟作势砸来的粉拳,继续笑道:“是真的,我的诈死,完全是受你的启发呢。药酒是托王婆婆和她夫君王青山太医研制的,效果你看到了,很逼真的,就是时间上仓促了点,幸亏托你的福,找到了王太医这个医毒行家,才能在三天之内顺利完成。朱福本来是劝我带你由秘道潜出京城的,虽能更保险些,可逃京之后我们也不会象现在这么自在了。” 第38页 瞻墡说着,声音却渐渐黯淡下来:“其实真的应该感谢他们夫妇的药酒,我才能把一切安排得更为妥帖,襄阳百姓、三军将士的性命才得以保全,否则的话……也许真的只有我的血才能挽救一切了。” “善。”含烟拥紧瞻墡的手臂,声音也温柔起来:“你也曾做好了就死的准备对不对?如果药酒没有及时完成……” “可事实上药酒及时制成了呀。”瞻墡拍拍含烟的手:“只是瞻基他行事还是不够老辣,看到你我的死就激起了他的妇人之仁,没有赶尽杀绝不说,到底还是被朝臣逼迫得保留襄阳封地,还隐瞒你我死讯,只说襄王夫妇已被软禁京城,以此来稳定军心,平息民愤。如此作为,只怕离他所期望的天下一统,还差得远哪。” “我倒不这样看。”含烟仰起头,眸子中闪动着她谋算天下时特有的晶光亮彩:“瞻基御驾亲征乐安,已完全消灭了汉王势力,虽留下汉王性命械繫于西安门内,只怕成就的唯有仁皇美名而已;铁骑回师之际几议挥军彰德,也令赵王一族胆战心惊,虽不曾真正取得彰德土地,但赵王亲交三卫兵马,已完全没有能力威胁朝廷,彰德权力也渐渐没落;襄阳虽成例外,但你我‘暂留京城’,对襄阳守军、官民发号施令的又是谁人?瞻基暂时放缓图谋霸业的步伐,可能是因为血腥满手,于心不安;也可能是因为形势所迫,妥协求全;但他的一统天下的梦想,总已经为时不远了吧?” “玉儿,”瞻墡偏头凝视着含烟双眸:“漠北的时候我看到那个纯真聪慧的你,已经那么不管不顾地爱上,谁料到等三年后再遇,才发现你吸引人的时候不是白衣红梅,出诗入画,而是慷慨激昂,指点江山!如今你我相伴放舟四海,纵情天涯,我对你潇洒灵动的新形象固是无限欣喜,可也不得不承认你还是在议论朝政的时候最美!”说着,俯在含烟耳边压低了声音:“你总说我对你不够主动,今儿个晚上我多主动主动好不好?” “讨厌!”含烟羞红了脸,甩开瞻墡的手,自顾跑了开去,往路边去看集市上的各色杂货。 “怎么?”瞻墡笑着跟上:“等不及要替未来的宝宝看衣服了?”原来含烟一转,正停在一个卖宝宝肚兜的摊位跟前。 “什么跟什么呀?”含烟横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回到那鲜艷喜庆的肚兜上:“昨儿听赵大人说,孙氏前些日子早产了个男婴。” “谁?”瞻墡一时没有明白。 “长春宫孙氏嘛,成了第一个诞育皇嗣的后妃。”含烟拉着瞻墡继续前行。 “孙贵妃?怎么这个知县会跟你说这些?”瞻墡皱起眉头。 “据说小皇子因为不足月,身子孱弱得很呢,皇上命了所有的太医不分昼夜地看护治疗。你道赵知县是为我治好了他娘才对我必恭必敬的吗?他不过以为我真是个神医,想求我应他举荐入宫护理小皇子而已。”含烟说着,撇了撇嘴,满是不屑。 “这些官员的嘴脸,我以为你已经很熟悉了。”瞻墡被她的神态惹得笑起。 “记得孙贵妃难产而有了常德公主之后,已经被太医宣判再无生育可能。可现在呢?小皇子天下瞩目,皇上还说只要平安过了百日,便会为了他大赦天下呢!” “这又如何?”瞻墡笑着:“难道你不肯留在宫内,却仍要他为你散了后宫不成?” “胡说!”含烟笑着嗔他:“我不过是在感嘆最恨外戚专权的瞻基,从此也要开始提防新的后族势力的崛起了呢。” 两个人正笑闹着,忽听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人大声说:“邱长老,怎地一个人来了?不是说陆门主会到汨罗吗?属下们都期待好久了!” 瞻墡、含烟二人听见,对视一眼,依旧说笑着转过街角,却在下一刻携手狂奔起来。 瞻墡功夫虽也不弱,但武将出身,终不在轻功上擅长,携着含烟直奔东跑了几里路来到江边,也颇有些气喘。 “不要……跑了。”含烟弯着腰,以手抚胸笑着大咳:“我这个姐夫……居然真就追着往汨罗来哪!” “我也奇怪陆凌风这厮,怎么这么有耐性?几次三番直推婉拒都不管用,他到底还要缠着我们到什么时候啊?下次你一定不要拦着我,我定要当面问问他:别人的老婆这么好吗?人家伉俪情深,夫妻双双游歷天下,他天天在后面追着是什么道理?” “那好啊……下次你不要……一听见他的名字马上开跑,就有机会当面质问啦!”含烟更是笑得抬不起头来。 两人一番大笑,神气都舒慡了许多,又有些倦累,纵目望去,却见偏巧江边一艘小船,飘荡盪正要靠岸。二人忙赶上去商议租船去往回龙门,那船夫倒也慡快,见二人肯出高价,便连抵押也不要,由着他们把小船慢慢划着名去了。 “方才你说什么后族势力崛起的,是指孙贵妃吗?”瞻墡驾起小舟稳稳前行,状似不经意间问道。 “看来你也不是象你所言的从此再不理国事政务了嘛!”含烟脸上有计谋得逞的快意,笑着看瞻墡脸上浮起“我说过吗?”的无辜表情,却故意换了话题道:“其实有一件事你一直没有对我说清楚。而这个却是整个事情的关键。” “什么事情,那么重要?”瞻墡依旧笑着,可这笑却已不復从容。 “孙贵妃是太后的同乡呢。”含烟促狭地笑着,偎在瞻墡膝上,手里拿了个东西把玩,却闭了口,不再说话。 “罢了罢了。”瞻墡也笑起:“都是过去的事了,就让它都过去吧。” “嗯。”含烟轻轻颔首:“你当年为我刻的这个玉像,倒真是难为你--竟刻得一点也不像!” “我要的只是风韵罢了,”瞻墡笑着解释,搂住含烟,连玉像一起拥在怀里。 小船失了掌控,轻轻盪了几盪,便顺水流下了。宽阔的江面上,远远传来祭悼屈原的歌嘆声,浑厚而苍凉。 全文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