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鲤(GL)》 第1页 《莲鲤(gl)》作者:日暮未央 文案: “你愿意为了和她在一起一无所有?”“我愿意。”“你愿意在她一无所有后依然放弃一切跟她走?”“我愿意。”一个香包,一场春雨,红线满枝的姻缘树。一道圣旨,一路流离,大雨倾盆的莲花山。“我们的莲鲤,我们的连理。” #小短篇 内容标籤: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静鲤,柳濯莲 ┃ 配角:江蠡,翠袖 ┃ 其它: 第1章 第 1 章 我是一个姑娘。 一个整日里女扮男装,束着高冠摇着摺扇的姑娘。 我住在姑苏城外的广阳寺里,由住持弥丰大师一手带大。听大师说,我是被人装在篮子里,放在广阳寺门前的石阶上的,他怜我孤小,把我抱了回来,取名静鲤,抚养至今。 至于我那一套套的男式袍服,则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来,寺里皆是和尚,下山购置女式襦裙多有不便;二来,倒是多亏了佛门里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狭隘思想,弥丰大师许我每日女扮男装在城中私塾求学,女裙也确实派不上什么用场。 这日先生有事,私塾才上了一个时辰便散了学,我背了装书的布包往山上走,想赶在正午太阳毒辣前回到广阳寺,却发现前面的青石台阶上有一个小小的香包。 想着应是哪位香客落下的,我走上前去拾起香包,准备带回寺里寻找失主。香包是雨过天青色的,下方吊着一个小小的玉佩穗子,香包正面绣了一朵浅粉的莲花,背面却是一尾小小的红色鱼儿。凑近闻一闻,能闻到一股奇异的清香,雅如幽幽夜昙,又艷如灼灼牡丹,好闻的紧。 我攥着这香包一路回到广阳寺,准备把它放到姻缘树旁的红线阁去。姻缘树是广阳寺里一棵极有名的树,据说闺中女子们将红线挂上姻缘树的树梢,就能觅得如意郎君,灵验的不得了。也正是如此,红线阁里来取红线的女子总是络绎不绝,红线阁里整个白天都有小和尚轮流守着的,若是寺内拾得什么物品,也会交到红线阁保管,等待失主认领。 到了红线阁,轮值的是小和尚静水。他看见我踏进来,紧绷的神色一下松了下来,捂着肚子起身慢慢向外挪着,边挪边咬牙切齿地对我说:“帮我看着红线阁,我出恭,一会就回来!” 我看着静水扭曲的背影哈哈大笑,又将捡来的香包收进屉柜,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类似敲门的声音,那声音清脆而有节奏,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双净白如细瓷的手,正一下一下敲击着黄花梨木的雕花几案。 好像……不是仿佛啊……刚醒来的我把目光从那双手移开,直起身子,迷迷煳煳地看着站在桌前敲桌把我唤醒的女子。我下意识地从背后的红线架上抽了一根递给她。 她笑了,眉眼明丽地如一幅泼墨山水:“我不是来要红线的。” 看着她笑,我没来由地有一丝紧张:“那……施主是来要什么的?” “我来问问,有没有人捡到我的香包,雨过天青色缎面,正面绣了一朵粉莲花,反面一尾红锦鲤。”她笑得更欢快了,抬手扶了扶我的发冠,“你看你,发冠都睡歪了。” 我心里为这过分熟稔的举动和言语一跳,却并不排斥。 我从屉柜里摸出我之前在路上捡到的那个香包递过去:“是这个?” “是的呀!”她接过去,毫不掩饰眼里惊喜的神情,“我还以为肯定找不到了呢!” 我忍不住揶揄:“看你这么紧张这个香包……难不成是情郎送的?” “才不是呢。”似是找到了香包心情大好,她调皮地朝我眨了眨眼睛,“这可是我要送情郎的。” 我还来不及反应心里莫名其妙那点失落,她又换上了一张佯怒的脸:“我说阿鲤……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我又看了看她的脸,环佩叮噹的闺秀之姿和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公子的面容逐渐重合。我张大了嘴巴:“你是……濯莲?” 说起我和濯莲“小公子”的故事,倒是另一桩事情了。那一日我从私塾下学,走在路上,却看见一个公子哥儿打扮的姑娘家被一群混混围着,那群混混怕是早看穿了姑娘有些拙劣的女扮男装,颇有些不怀好意。巧的是,那群混混的头儿我却是认识的,是我们私塾先生管家的小儿子。我立马跑回私塾向管家告状,最终趁着管家气势汹汹抓人的空档带走了那个姑娘。那个姑娘,就是濯莲。 救下她后,我送她回家。她说她闺名柳濯莲,是柳府唯一的嫡小姐,今次是偷熘出来玩,不料同丫鬟走散,又不认得回来的路。她对救了她的我十分敬佩,人又活泼可爱,我们一路相谈甚欢,不近的柳府竟是一会儿就到了。 柳家是远近闻名的第一富商,香料世家,祖辈做香料起家攒下了丰厚的家底,到柳老爷这一辈,柳家已是各行各业均有涉猎,富甲天下,连当今皇上也要忌惮三分。细细想着濯莲的身份和背景,觉得若有流言,对她来说必是可畏的。我对她说:“我叫静鲤,安静的静,鲤鱼的鲤,是城外广阳寺住持弥丰大师收养的孩子。柳老爷如果对今天发生的事有什么疑问,可以派人来找我。” 我又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我是女子,今日出手相救,若对你闺誉有损,大可寻我出面澄清。或者,以后你还想出门,或是到广阳寺来,也可以来找我。” 她站在柳府的大门前认真听着我每一句话,眼睛弯弯地笑成了月亮:“嗯吶,我会来找你的,阿鲤。” 我的心突然勐的一跳。 我从思绪中回神,看着眼前的濯莲,嘴角忍不住绽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那你今天……是来找我的吗?” “是呀,特地来找你呀,阿鲤。” 静水回来了,我带着濯莲离开了红线阁,到广阳寺四处逛着,闲聊着,或是在树荫下看着对方傻笑,夕阳竟是转眼西下了。 莫名的满足。 而那个绣着鲤和莲的香包,最终留在了我的腰间。 第2章 第 2 章 我是一个姑娘。 一个喜欢上另一个姑娘的姑娘。 濯莲坐在我的旁边,提着一个小篮子餵着池子里的锦鲤。她最近常常往广阳寺里跑,有时候带上她的贴身大丫鬟翠袖,有时甩开她独自前来。若逢上我旬休的日子,我们俩能在我的小院子里待一天。 “你来这广阳寺,是怎么跟柳老爷柳夫人说的?” “就说来寺庙祈福呀,反正总比我以前时不时女扮男装熘出门乖得多了。”她不以为意地吐了吐舌头,髮髻上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抖动着,“不过……最近很烦啊……”她看了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第2页 我正欲开口问她,翠袖却从远处跑来了。 翠袖停下脚步,向我微微一福,便转过去对濯莲说:“夫人吩咐的吉时就要到了,还请小姐移步红线阁。” 濯莲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对我说:“我说的就是这个。” 她没挑明了说,我却明白。 姻缘树下。 她故意忽视了翠袖不贊同的眼光和特地搬出来的梯子,将红线系在了一个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打了一个别致的结,又朝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在她走后摘下这红线,我不能给她姻缘,她就永世不求姻缘。 送她到寺门,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她遣了翠袖去寺里借伞,我们终于又有了一点独处的时间。 我问她:“柳老爷柳夫人,知道我是女子吗?” 她摇了摇头。 我又问:“如果一个家徒四壁,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去柳府求亲,会是何等光景?” 她静静:“若我以死相逼,也许有可能同意入赘吧,至于别的……” 而我一介女儿身,入赘是万万瞒不住的。 我突然灵光一现。 “如果那个穷小子,骑着高头大马,乌纱帽红绸花,带着赐婚谕旨来求娶你呢?” “你是说……”濯莲有点反应不过来。 “濯莲,从明天开始,你安心在家等我四个月。若我能回来,我娶你过门,若我回不来……” “若你回不来,我立刻另嫁他人,看你敢不敢不回来。”濯莲有些生气,“你必须回来!” “我一定回来,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可要乖乖的。”我抬眼看了看,四下无人,我终于不再克制,轻轻抱住了濯莲。 “你这四个月,可不许抱别的姑娘!”她佯作兇悍的语气却染上了一层明显的哭腔,“看也不许看!” “好好好,我只看香包上那朵小莲花,什么都没有那朵小莲花好看,好不好?”我抹去她眼角的泪水,慢慢放开了她。广阳寺的构造我熟悉,翠袖取伞,这会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她也意识到了,正了正神色,免得让翠袖发现什么异样来。 等了没一会,翠袖撑着伞回来了,我定定地看着濯莲在雨幕中渐行渐远的月白身影,像是要把这画面刻进骨血。 后来我也常常想起或者梦见这一幕。当时的我却没想到,这是我这一生,见到她的最后一眼。 第3章 第 3 章 我是一个姑娘。 一个背着行囊,远走他乡的姑娘。 我坐在茶肆二楼靠窗的位置,正对着一会儿即将人满为患的皇榜。 茶肆中央的戏台子上,红袍乌纱,扮相清俊的女子正唱着一口咿咿呀呀的黄梅腔:“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我愣了愣。这词可不是像极了我,只不过我是“为娶娇娘离家园,只求皇榜中状元”。 我这头还在想着,街的那头却传来了一阵嘈杂,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员在官兵的护送下,将明黄的皇榜张贴上墙。 我终是坐不住,结帐下了楼,奋力挤到皇榜跟前,仰起脖子看那第一个名字。 状元郎,江蠡。 我终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 我想起那日与濯莲分别后的场景。我折回姻缘树,解下了濯莲亲手系上的红线,又搬了梯子,把那红线繫到了最高的枝头。 我当时想着,若我得以归来,我给你天下最好的姻缘,若我回不来,我祝你嫁给天下最好的人。 还好,濯莲,我做到了。 我要回来了。 四月前,姑苏。 送走濯莲的第二天,我照常到私塾上学。同桌江蠡又迟到了,我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样子,又想起前日夫子公布的明经分数,心里已是明白了。江蠡的父母望子成龙,江蠡却实在不是什么读书材料,也志不在此,这在私塾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于是我下学去找了江蠡。 “江蠡,我想顶替你的身份考功名。”我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啊?”江蠡有些茫然,像是不懂我在说些什么。 “我是说,我以江蠡的身份参加科举,若我取得功名,你的父母将如愿成为官员的父母,江家会光耀门楣。而你,可以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从商,务农,游览名山大川……” “用你永远不可能用得到的科举机会,换江家一个光宗耀祖的可能,给你的双亲一个得偿所愿的机会。你不亏。”我想了一夜的说辞,还是很有诱惑力 的。 “可你成绩这么好……为什么不用自己的真实身份参加科考?”江蠡不甚灵光的脑子却是机智了一回。 “你也知道的……”我故作为难状,“我是广阳寺收养的弃婴嘛……没有正式户籍的……但我又实在想参加科考……”其实户籍有倒是有,上面的性别拿出来吓死你……我这样腹诽着。 “嗯……”他看起来像是动摇得厉害,“我回去问问父母的意见。” “没问题!你明天上学给我答覆吧!”以江蠡父母对功名利禄的追求,我很有信心拿下他们。 果然,第二天一早,江蠡把我拖到了学堂的角落,四下张望了没人后,神秘地朝我点了点头:“我父母同意了。” 我扬起意料之中的微笑:“那你明日把你的户籍牌带来给我。” “哪用明日啊,我父母一听我的说法就把户籍牌拿给我了,叫你尽快上路呢……给我时那眼神,活像已经见着了我头顶的乌纱……”江蠡忍不住抱着双臂抖了抖。 我看着他那样,忍不住大笑了一阵,好容易止住了笑,我想起一些重要的事情来:“你有没有和你父母说清楚,我只考功名,考完功名后做什么官,求得什么赏赐,是我的自由?” 他忙点头:“说了说了,我父母倒是觉得没什么,横竖真让我去考,定是连个秀才都考不上的。若你哪日真的高中,我江家得个举人之家的名号,那也是赚了。” 我这才算放下心来。 我顶着江蠡的名号从乡试考起,日夜苦读,终是赶在离科考还有两月不到的时间过了县试,筹谋着进京赶考。 期间辛苦按去不表,好在今日我真成了状元。 御花园,琼林宴。 丝弦绵绵,水袖翩翩,我坐在皇上下首第一的位置,紧绷着精神等着皇上说话。 “江爱卿何在?”皇上搁下手中的酒盏。 “微臣参见皇上。”我不敢正视高台上的帝王,向上首拱手行臣礼。 “江爱卿想必知道,每一任状元均可向朕讨个赏赐吧!”皇帝笑得爽朗。 怎么不知道,我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微臣略有耳闻。” 第3页 “那爱卿有什么请求,尽管提!” “微臣斗胆,想向陛下求个姻缘,求陛下为我和柳家小姐赐婚。” “柳家?”皇帝闻言摆了摆手,示意歌舞停止,席面霎时安静下来,我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安。 “可是第一富商,姑苏柳家?” 我突然明白了眼前这多疑帝王的所思所想,钱、才、权三者合一,无异于在龙椅之侧养了一只勐虎。 而我已经没有退路,我只能再赌一把“君无戏言”这句话的分量。 “正是那柳家唯一的嫡小姐,柳濯莲。”感觉到众人的目光针扎一样刺在我的背后,我俯身跪了下去。“求皇上成全。” “若你从此再无法入仕途,你也要这姻缘?” “是。若能得柳小姐为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皇帝笑了。 “ 爱卿为真爱捨弃功名利禄的一颗痴心着实是令人感动。朕,准了!” 捨弃功名利禄,无法再入仕途……直到宴席散尽,我还咀嚼着这句话的深意。我被宣称奉旨的太监领着在宫里行走,到了一处黑漆漆的房间。 “可惜啊……为了一个女人尽毁前程,不值、不值。”那太监朝我嘆气摇头,从房间角落的柜子里拿出一根细细的铁针。 “不要怪咱家心狠,咱家也是奉命行事。”我被几个小太监联手摁住,看着他手中的针尖的锋芒越来越近,却释然了。我此来赶考,本就是只为了濯莲,一双眼睛换八抬大轿迎她过门,我甘之如饴。 眼球传来难忍的剧痛,我的脑海里却全是濯莲的面容: 她笑,她哭,她嗔,她怒……那些在记忆中好好珍藏的画面,依然鲜活,在我的脑海里的她,仍然连每一缕髮丝都清晰如真。 我终于放心地晕了过去。 第4章 第 4 章 我是一个姑娘。 一个不见天日,众叛亲离的姑娘。 值得庆幸的是,皇帝没有食言。三日后,我在状元府接了赐婚的旨意和赏赐,浩浩荡荡的车队下姑苏去迎娶新娘子。我的眼睛还没好全,怕跟去耽误了行程,只好留在府内。 我摩挲着那只绣着鲤和莲的香包,那独特的香味已有些淡了,成了另一股风韵,上面细腻的纹路绵密光滑,会让我想起濯莲乌髮的触感,思绪又回到她送我这香包的场景。 她说:“这香可是我特地为你调配的呢,天下可是别无二家,以后咱们都时时佩着这香,就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一对。” 她说:“阿鲤,你猜猜,我给这香起了什么名字?” “只要是你取的,总归是个好名字。”我知道她意在炫耀,并不急着猜,只等她等不及了自己说出来。 “我给这香啊~起名叫莲鲤。”她的眉眼又弯了起来,似是在向我邀功。我真是爱惨了她这幅模样。 “莲鲤?你的‘莲’,我的‘鲤’,还是‘连理枝’的‘连理’?”我也随着她笑了起来,真是个双关的好名字。 “是我们的‘莲鲤’,也是我们的‘连理’。” 娶了她回来后,让她再给我绣一个香包吧,这回可不要再将莲花和鲤鱼分开绣了,我私心想着。和莲花分开太久,鲤鱼会很想她。 依依不捨地最后嗅了嗅莲鲤的味道,我将香包拿给随行迎亲队的媒婆充当信物,里面藏了一张纸条: 夏风熏碧叶,江鲤慕白莲。 聪慧如她,一定知道江蠡就是静鲤,我来迎她过门。 眼前一片黑暗的日子总叫人不知今夕何夕,我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管家来报:柳家的陪嫁队伍已经在城郊的柳家别业歇下,待明日我便可迎柳小姐过门。这一夜,我没有睡着。 次日一早,我由着丫鬟的牵引站到了状元府的门口,准备迎接新娘。因为我的眼睛,婚礼免除了骑马迎亲,跨火盆等诸多环节。我牵着红绸的这端,任由红绸那端的濯莲带领着我的方向,她身上久违的莲鲤幽香飘进我的鼻腔,令我心满意足到想要落泪。 可好景不长。拜过天地后的几天,我竟是摸不到濯莲的一块衣角,也听不到濯莲说一句话,若不是时时能闻到莲鲤香独一无二的香味,我有时都会怀疑濯莲到底在不在我的身边。 按照翠袖的解释,她家小姐这是水土不服染上了重度风寒失了声,又怕把病气过给了我,才与我保持这般距离。我倒是有妻万事足,不疑有他,还把皇帝琼林宴时赏我的雪山参取给翠袖让她拿给濯莲补身体。 等她好起来,我要把对她的思念,和这四月来发生的一切,都好好说与她听的。我这么想着。 是夜。 蝉鸣声在静谧的状元府里显得格外吵闹,我坐在木桶里,正往身上细细浇着水。 我洗澡从不让下人近身,更不用侍候,这是整个状元府都知道的规矩。直到我失去双眼后,我沐浴时旁人不得近身这条死律也还是没有变动。 感觉泡得差不多了,我从木桶中起身走出,拿过桶沿的帕子细细擦拭着身上的水珠,左手伸长摸索着搭在屏风上的裹胸布。 突然,我听到了不远处一声短促的抽气声!我慌忙用手中的帕子捂住胸口,另一手下意识地摸了个水瓢向声音的来源扔了出去,那个有些耳熟的女子声音发出一声不大的叫喊,然后房间安静了。 我胡乱裹了几件衣服,往那个方向摸索着,直到摸到一具温热的躯体,我才意识到我可能是把人敲晕了,便向外头大声唿救。 直到我房里的大丫鬟残月带着几个打杂的嬷嬷把人背到了我卧房,又请了郎中诊治确认无碍,我还一直没有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 为什么胡思乱想呢?因为残月甫一进门的那声惊唿: “啊!夫人这是……这是怎么了!” 我坐在床沿,又一次伸手去摸着床上那昏迷女子的手。如此近的距离,我确是能够闻见女子身上幽幽的莲鲤香气,但这手…… 我慢慢放下了那双手。这不是她。 在她昏迷的这些时间里,我问了残月,问了管家,甚至托人去请来了当时的媒婆。他们都告诉我,床上的女子,就是和我拜过天地的,如假包换的夫人。 于是,我只剩下一件能做的事:等这“夫人”醒来。 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为什么我失去了眼睛。 作为一个挂名赋闲的状元郎,我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那“夫人”的床边。听到第四次鸡鸣的时候,床上传来女子迷迷煳煳唿痛的声音。 竟是翠袖!我几乎是霎时间分辨了出来。我顾不得给她一点清醒的时间,积攒了几天几夜的问题如连珠炮般抛向了她:“濯莲呢?为什么她们都说你才是夫人?为什么你大半夜出现在我的卧房?你想干什么?”我心里的疑问每分每秒膨胀,终于到了濒临爆炸的点。 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翠袖又昏了过去,我正欲伸手去探她,她却突然笑了。我没听过这般的大笑,自嘲,苍凉,奋不顾身。 第4页 笑完了,翠袖的声音反而小了下来:“和状元爷成亲的,一直是我啊。” “不!这不可能!濯莲呢,她出什么事了吗,她没有收到我的香包吗?”我抱着头使劲地摇着,不敢相信这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位成这样。 “夏风熏碧叶,江鲤慕白莲?”与我的失态不同,翠袖好像已经从失控的情绪里走了出来,语气异常地镇定,“我家小姐不傻,她知道是你。” “那她人呢?为什么嫁来的是你?她路上出什么事了吗?她在和你配合捉弄我玩吗?”我在脑海中搜索着一个个可能性又一个个推翻,俨然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静鲤,我叫你声状元爷,只是抬举。”翠袖冷笑一声,“你凭什么以为,我家小姐作为姑苏柳家唯一的嫡女,会因一条痴心妄想的圣旨就甘心嫁给一个前途尽毁的瞎子?” 我突然如遭雷噼一般定在了当场。我想过那么多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想过这一种。我道是为娶她过门剜去双眼也不足为惧,却没有想过她愿不愿嫁给一个瞎子。 可能是看到我瞬间变得惨白的神色,翠袖接下来的话听上去底气足了很多:“任你是那广阳寺的静鲤又如何!我们小姐啊,一听被赐婚给一个瞎子,当着传旨太监的面就晕过去了啊!小姐醒后哭了整整三天,寻死寻了好几次,老爷夫人实在是看不下去,这才冒着欺君的风险让奴婢替嫁……” “是我……配不上她。”脑子里很混乱,又仿佛一片空白,翠袖的话音越来越远,我好像听见交织纷杂的声音不停地唤我,但我谁也不想理。 我仿佛在一池幽碧的水中不断下沉着,我奋力仰头向上看,只看得见荡漾的天幕,和池面素白的莲花。 第5章 第 5 章 我是一个姑娘。 一个欺君罔上,流放边疆的姑娘。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从那日起,我竟是高烧不退,缠绵病榻半月有余。等我终于稍稍清醒了头脑,残月来禀 : 夫人不知去向已有些时日。 我懒得纠正残月对翠袖的称唿,也没有派人要去追探翠袖的下落。我想着,我毁了濯莲的将来,如今也只能用放她贴身丫鬟自由来回报。 可我不知道,这一丝怜悯,给我带来了怎样的灭顶之灾。 宫里来人了。我在传话太监阴阳怪气的腔调中被半扶半拉地带上了马车,又由着这群陌生至极的奴才簇拥着走进了某个类似宫殿的地方,有人踹了下我的膝盖,我猝不及防地跪倒在平滑沁凉的地板上。 “江爱卿。”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迴荡着,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像一道诡异的催命符:“听说……你瞒了朕一些事情?”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许许多多的片段。我想起翠袖那晚出现在我房间时的惊唿,想起她醒后那声嘲讽语气鲜明的“静鲤”,想起她在我病倒后神秘地在状元府里人间蒸发…… 一滴冷汗从我的鬓角滑下,我明白这次我已是在劫难逃。 “微臣,罪该万死。”反正如今死了还是活着,对我来说区别都不大了。 “爱卿既是聪明人,朕也不多说。”皇帝的话音刚落,一群侍卫身手的人便把我押了下去,关在一个满是潮湿稻草和老鼠叫声的地方。 欺君是死罪,我没什么别的想法,就等着行刑的那天。 牢房的阴湿和死寂使时间过得格外漫长而难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听见铁锁打开的声音。我被戴上了沉重的木枷锁,带离了牢房。 我知道每一步都是在走近死亡,反而走得格外坦然。押着我的两个像是狱卒的人却小声交谈了起来:"这小子运气好啊,欺君都能逃得一死。" 我惊讶出声:"大哥这话何意?这不是正在行刑路上吗?" "也是你命不该绝,本该是今日行刑的,可昨日皇后娘娘诞下了一双皇子,陛下喜得麟儿,大赦天下呢。这不,你这一出去就是流放啦,虽说还是苦,总归小命保住了不是?"狱卒大哥难得地态度温和话也不少,想必是宫里的喜事散了不少赏赐。 "多谢狱卒大哥。"我乖顺地回了一句,内心却没有什么波动,其实于我这样孑然一身的人而言,流放反而是拉长了死亡的周期,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喜悦的事。 我的流放之地是丰州,一路向南,离姑苏越来越近,再离姑苏越来越远。当然,流放队伍是不可能路过姑苏这样繁华昌盛的城市的。 流放的路途多是荒莽的村野或是树林,条件恶劣,我的眼睛又不好,身体状况每日欲下,终于,在离丰州三百里的地方,我病倒了。 我病得很重,每日的脚程得要狱吏拖着走,每日清醒的时候不过几刻,却又恨不得再昏过去躲避全身的疼痛。我的眼睛开始流脓,整日里发着高烧,两三日都无法进食无法喝水。 终于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里,狱卒把我扔去了某个山野荒郊。他们应该是想我就此死去,这样一来少一个累赘也不算失职。 可以理解,毕竟他们是来押送人的,不是来伺候人的。在雨中淋着,我难得地清醒。可能是迴光返照吧,我这么想着。 就这么死了,也挺干脆的。 第6章 第 6 章 我是一个姑娘。 一个晨钟暮鼓,心如止水的姑娘。 莲花庵的住持慧镜师太说,我尘缘未尽,七情未了。她不允许我削髮出家。 我笑了笑,却无所谓了。不管削不削髮,我一样是无处可去,无人可等,每日在这清净的庵堂里过活。 左右在这名为莲花的庵里,我也等不来那朵恨我的莲花。 一个月前,病重的我被抛弃在这莲花山脚,又恰巧被云游归来的慧镜师太救下。慧净师太的回春妙手竟是生生将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我的病情一日日好转,不出一月便已没有大碍了。慧净师太仁慈,收留我住在这莲花庵,不然以我这无牵无挂之身,还真不知能去哪里。我也没什么可以报答师太的,便每天在庵里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左右这些佛门杂事,我在广阳寺也是做惯了的。 想到广阳寺,又想起后院的锦鲤池,姻缘树下红线阁,和一张脸。 失去光明的日日夜夜,记忆中的事物变得越发模煳,但那张脸却还是那样清晰。每每想起那张脸,就能提醒我久未谋面的光明的模样。 我总会梦到她。在那一个个相似的梦里,我看见她的脸依然是笑着的,听见她的话语依然是温柔无忧的,渐渐也相信了现实生活中的她也是还爱着我的。 我想,我还是不愿意相信,在我甘心堕入无边黑暗的时候,我仅剩的光明,那朵莲花,是自己选择离去的。 怎么又开始想这些了。我摇了摇头,想把这些纷杂的记忆摇出我的脑袋,又摸过手边的念珠,专心拨诵了起来。 "鲤姑娘,鲤姑娘!"房外传来一声声叫喊,好像是之前我病中一直照顾我的小尼姑妙清。 第5页 "进来吧。"我放下手里的念珠,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妙清的脚步声近了。 "什么事呀?大唿小叫的,被师太听见了又要罚你抄经的。" "鲤姑娘!庵里来了个姑娘说要出家,连师太都惊动了,正往正殿去呢!我远远看了看,那姑娘长得可漂亮了,瞧衣着也不是普通人家,不知道是受了什么难,怎么就看破红尘了呢?"妙清也不见外,挨着我一屁股坐了下来。"要不要去看看?" "不去。"我兴趣缺缺,"你知道师太的规矩,这样闹腾的女子,定是六根不净,左右也不会让她剃度的。" "可是真的长得很漂亮啊……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女子呢……你真的不去看看?远远看一眼也好呀……"妙清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你又忘了,我看不见。"我笑了,"你想看的话就再去看看嘛,回头给我讲讲就成。" "可……"妙清的话还没说完,敲门声响了起来。 今日我这小房间倒是不一般地热闹。 "门没锁,进来吧。" "鲤姑娘。"是师太身边的大弟子妙真。"师太在前殿请您过去。" "前殿?"妙清口中那女子所在的前殿?我有些疑惑,不知道慧镜师太的用意。 "正是。鲤姑娘,请吧。" "劳妙真姐姐引路了。" 我在妙真的引领下走进了前殿,甫一进殿,我就听见了女子隐约的抽噎声,以及慧镜师太的声音: "姑娘,人来了。你见过她后,若仍是执意出家,我便让她替你削髮。" 我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个近乎奇蹟的想法在我脑海里炸开来,我的脚像是挂了千斤铁,一步也不敢向前挪。 抽噎声停了,我的怀里突然多一个熟悉的身形,撞了满怀的莲鲤幽香。一个曾经夜夜在梦里萦绕的声音响在耳畔。 "我找到你了,阿鲤。" 第7章 第 7 章 我第一次见到阿鲤,是在黄昏的集市大街上。 我女扮男装偷熘出府玩耍,却和丫鬟翠袖走散了,又正被几个流氓地痞纠缠,围观的群众不少,三五成群地议论着,看着,却都躲得远远的。 我有些害怕,大声唿救起来。 不久,我看见一对中年夫妇匆忙赶了过来,拎了混混头子的耳朵就开骂,我还没反应过来,一双手悄悄地牵了过来,把我拉开了人群中心。 然后我就见到了阿鲤,湖蓝色的袍子,腰间坠了一个雨过天青色的荷包。 “我送你回家,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她好像刚剧烈运动过,不住地喘着气。 “我叫柳濯莲,是柳家的女儿。”话才出口,我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毕竟是个陌生人,是好是坏还未知。我有些怕她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反行敲诈勒索之事。 但那防心也就维持了一瞬。毕竟如果她是坏人,她大可不必救我。 “我叫静鲤,安静的静,鲤鱼的鲤。” “以后你还想出门,或是到广阳寺来,可以来找我,你即使男装扮相也还是太过……清秀,独身出门很可能有危险。”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温柔的溪流潺潺,于是我总忍不住挑起各种各样的话题,只是想多听她说些话。 我从没觉得回柳府的路程有这么近过,往日我和翠袖走到集市都要花大半个时辰的功夫,这会往回走,竟一眨眼就到了。 我与她作别,走到柳府偏门前时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见她果然还在原地目送,我安心地一塌煳涂。 第8章 第 8 章 出乎意料,我这回在外闯出的风波被瞒得很好,已经过去了快十天了,父亲和母亲都完全没有过问这件事。 我就莫名开心起来,也有免于被斥责的庆幸,但更多的是对于不用向父母提及阿鲤的欢欣。 说来奇怪,我就是不愿向任何人提起关于我和阿鲤的故事。除了上回一起出府的翠袖实在瞒不住,这事我谁都没有告诉。 我把这段回忆当成是珍藏的私有品,然后整个人变得小气了起来。 进了九月,秋意已经渐渐地起来了,我放下手里的绣绷起身关窗,却瞥见了窗外的一丛翠竹。 我凝视着那竹,就又想起了那个傍晚偏门口阿鲤清瘦却挺拔的身影。 我甚至能想像到她注视着我的眼神,如深潭一般,专注,静谧,而温柔。 又回想起这些日子的魂不守舍,在院子里餵锦鲤会想起她,在阁楼上绣荷包时会想起她,就连净手时温润的水,都让我想起她牵着我的触感—— 我颓然地坐回湘妃榻,摸过早已叫婢女备下的鲜红色丝线,下定决心在荷包背面的料子上,绣下了第一针。 第9章 第 9 章 我喜欢上了她。 自从认定了这个事实,我的烦思反倒消散了,我一心一意地绣着荷包,想着绣好了荷包就能以报恩的名义去广阳寺送给她,就能再见到她了。 赶工绣荷包的这些日子,我在柳府众人眼里成为了真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乖顺的大家小姐,于是在我又提出上广阳寺进香这样无可指摘的请求后,娘二话不说地为我安排了行程,那过分慈爱和欣慰的目光看得我头皮发麻。但是只要能见到她,忍受一下母亲奇怪的态度也没什么。 绣好了,就能去找她了。 第10章 第 10 章 我也知道我去广阳寺的次数太频繁,频繁到娘今日找我去谈话了。 “莲儿啊,你这见天儿地往广阳寺里跑,到底是求的什么呀?” "求……求爹娘身体康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挑了个绝对不会出错的答案,当然,也是我的希冀就是了。 “哎呀,你这孩子,和娘亲还害羞个什么吶!”娘亲拍了拍我的手背,又带上了那令我后背发凉的慈祥笑容。"那广阳寺的姻缘树声名远播,我也是有所耳闻的。但是这求佛一事,心诚则灵。下回你把翠袖带上帮你,娘亲再找人算个好时辰,恭恭敬敬地求上一次。" "女儿……"我没想到母亲会想到这一层上去,却一下想不到怎么辩驳,一时无言。 第11章 第 11 章 终究还是推脱不过,这次出门,娘让我带上翠袖同行,又把翠袖叫去细细嘱咐了一番。 想着趁阿鲤不在的机会把红线随便系了,挑选吉日时,我特地避开了阿鲤旬休的日子。可不巧先生偏偏家中有事,放了私塾一天假,于是翠袖还是和阿鲤撞上了。 也罢,这样的事儿,瞒着也不像一回事,即使再怎么有心逃避,也不能就此不谈。 红线是一定要系了。我向来不信这个,也就接过翠袖递来的丝线草草系了,又看向阿鲤。一来,想确定她没有因我不得已的行径介意或心伤,二来,想用眼神向她传递我的心意: 我希望她将这红线解下来。 第6页 我已经任由自己的心将我和阿鲤紧紧地系在一起,就不想要月老再多此一举地为我红线的彼端再栓上另一个谁。 第12章 第 12 章 静鲤跟我说,她要走了。 她没告诉我她要去做什么。但从她的问话里,我也能猜出个大概。高头大马,圣旨赐婚,一日看尽长安花。 我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门路,但如此大的计划,什么门路都避免不了那极大的风险。 但我没有阻止她。她说起这个计划时眼里的光华,母亲请人为我算吉时时期待慈爱的眼神,都在告诉我,我只有这条路可走,我也相信她这条路能走。 我固执地相信,我们在烟雨濛濛的姑苏分开,下次会在冠盖如云的京城重逢。 等待她的这几个月里,我命贴身丫鬟偷偷寻来大红色的布料,又取来配置莲鲤香的原料,躲着所有人开始绣嫁妆。 喜帕、喜服、鸳鸯戏水的被面、枕套,绣的最多的还是各式各样的香包,配上调制好的莲鲤香,这几乎成了我思念阿鲤的物质寄託。 我把这些绣品都小心藏在衣柜的最下层,像藏起我焦急等待的小心思。 第13章 第 13 章 四月有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纵使是一日三秋,我终是熬到这一天了。 我被爹娘唤到正厅,上手坐着一个紫衣高冠的公公,手上明黄色的捲轴分外惹眼。 我来不及惊,或喜,慌忙跪伏在早已备在面前的软垫上,接过公公手上的圣旨,并那只我再熟悉不过的香包。 “民女,谢主隆恩。” 甫一送走那宣旨的公公,我嘴角的笑意还没褪去,回头就看见父亲将茶杯狠狠掷在了地上。 “真是欺人太甚!” 我还没明白髮生了什么,便见坐在一旁的娘亲不住拿手绢拭着泪:“欺负我柳家在朝无人吗?一道圣旨就想把我们的濯莲指给一个瞎子?真是痴心妄想!” “什么?刚宣的圣旨不是说将女儿指给新科状元吗?怎么会是瞎子呢?”我更懵了,一连串的疑问脱口而出。 “莲儿你一介闺阁小姐,外界消息不得而知却也正常。坊间传得欢呢!都说这才金榜题名的江状元,却在琼林宴上出了意外,双眼竟是被利器所伤,不能视物了。”初时的狂怒过后,父亲总算是稍稍平静,将外界消息为我一一道来。 “也是令人唏嘘。新科状元,正是一展宏图的时候,偏偏出了这样的事儿。状元又如何?身体残缺者不得入仕。满腹才华,终无施展之地,也是个可怜的……” “可怜?都去可怜他,谁来可怜我女儿?”父亲话音未落,娘亲就尖利地叫了起来:“莫不是皇帝害他双眼,又心虚,拿我女儿做人情安抚人心?” 见母亲越发口不择言,情绪十分不稳,父亲安抚般地看了看我,匆匆撂下一句话:“莲儿且放心,不管用什么手段,我和你娘绝不会委屈你嫁一个瞎子的。”就扶着娘回房了,生生把我将出口的一句“女儿愿嫁”堵在了嘴边。 刚刚经歷这一场闹剧的正厅此刻终于沉寂下来。我呆楞楞地立在原地,消化了好一会阿鲤瞎了这个事实。 送我回府时望着我背影的那温柔似水的眼神。 红线阁里再照面时那睡眼惺忪的眼神。 陪我餵鱼时那注视着我的爱意满满的眼神。 教我读诗时神采飞扬的眼神,收到香包时欣喜晶莹的眼神,最后离别时坚定不移的眼神……一幕幕的回忆鲜活地在我眼前闪现,我终是抑制不住,一颗泪滚落,隐没入漆黑的地面。 这几个月来,你到底受了多少苦,我的阿鲤。 第14章 第 14 章 自赐婚圣旨宣读那日,已过将近半月。 那日得知阿鲤失明后,我终是没能忍住,在正厅哭到几近昏厥,被侍女搀回来就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我每日认真地食补,药补,调养身体。我想早点把身体养好,和父母表明态度,早点出嫁,早点见到她。可是这养病大约是急不来的吧,纵使我每日心情万分急切,病体也就只能好转那么一点点,一直养到现在,也没好全。 我百无聊赖地靠在榻上绣着荷包,胡思乱想着,也不知道那日娘亲气急了之后怎样了。说来奇怪,我病了这么些日子,也就听娘新派来服侍我养病的贴身丫鬟兰舟说起,娘亲在我昏睡时来看过我一次,之后就没见过娘亲,据说和父亲整日显得忙忙碌碌的。初时还有兰舟陪我聊天解解闷,可近几天兰舟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我便落了单。 我摇了摇头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又低头绣起了手中的荷包,才绣了没两针,却听见西边传来了一阵锣鼓唢吶的喧譁声。 竟是迎亲仪仗的声响!我的内心突然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我推了推房门,竟是从外面锁上了。我急忙打开衣柜,这些日子攒的嫁妆物什果然不翼而飞。 我不停地拍着锁上的门和窗。小院里的丫鬟好像都去西边帮衬了,我发出的声响被喜庆锣鼓掩盖。没有人来看看我,我听着那锣鼓声渐渐地远了,看着红肿的双手发愣。 我没有再哭,我知道我得养好病,我知道我得逃出去。 第15章 第 15 章 事实证明,焦躁、抑郁、不安这许多种情绪杂糅起来,更不利于病情的好转。等我终于有力气四处走动时,又是小一个月过去了。 我身边换了大丫头,如今都是如今这个叫红弗的丫鬟来管理我屋里的起居事宜。我能猜到翠袖去了哪里,但也不想再就此事去和父母沟通,毕竟他们那天将我反锁在房内时,也没有和我沟通过。 “莲儿啊,看你今天气色总算是好了些,娘也就放心了。”娘亲脸上挂着浓浓的担忧,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开了口:“赐婚那江蠡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判了流放丰州呢,听说前些日子已途经姑苏了。” 见我依旧面色平静,娘稍稍安了心,语气也不再试探,“爹和娘也是为了你好……你看,若当初真是你嫁了过去,如今岂不是跟了个戴罪的瞎子?到那时,爹和娘可不要操更多的心?你……” “娘,孩儿明白。”我打断了还欲就这个话题展开的娘亲,认真地看向她。“既是天子赐婚,虽未结秦晋之好,却也是一桩缘分。如今他遭流放,于情于理,为他祈福都不为过吧?” “女儿想明日去广阳寺为父母祈福,也捎带着为流放的状元拜一拜佛祖。” “也行吧。你也病了这么久了,这次出门,就当散散心,养身体了。这次祈福回来,就把这件事儿忘掉吧。娘会和你爹仔细商量,为你挑一个乘龙快婿。”母亲看着我沉默了很久,终是道。 第16章 第 16 章 车轮辘辘,我正在前往广阳寺的路上。 今日的我,满头满身精緻的金银首饰,腰间坠着沉甸甸的玉佩和荷包,在红弗和兰舟的陪同下向城郊广阳寺行进着。 谁也不知道,我的内心正酝酿着一个疯狂的计划。 第7页 到得广阳寺,我走过红线阁和姻缘树,走过和静鲤对弈过的小石桌,走过静鲤书房下的窗,走过后院静鲤养的那片菜园,最后走到了和静鲤一起餵过鱼的小池子。 “红弗,我想餵鱼了,你去前院找管鱼池的小和尚要些鱼食来。”红弗应声去了。 “兰舟,我渴了,你去寻杯茶水来。”瞧着红弗远去的背影,我又转而支开兰舟。 “可是小姐,留下您一人在这,怕是不好。”兰舟的神情有些担忧。 “这广阳寺我从前三天两头地来,说和家里后院一般熟都不为过。我就在这等着你,不会有事儿的。好兰舟,你家小姐我可真快渴死了。” 许是想到我独身来这广阳寺的次数确不在少,兰舟终是磨不过我的软磨硬泡,起身匆匆地去了。 广阳寺之名气,一直以来都是与姻缘树分不开的,但论起富家女眷祈福,求平安,广阳寺并不是首选之列。也因此,之前未跟着我的红弗和兰舟,一次也没来过这广阳寺。 我一边盘算着红弗和兰舟这一去需要的时间,一边快速从广阳寺后门逃走了。 广阳寺的后门是小和尚挑水浇园的小路,知道的人不多,行人更不多。我沿着这条小路下山去了当铺,当掉了自己满头满身值钱的首饰,换了足量的银票做盘缠。 目的地,丰州。 爹,娘,女儿对不起你们。 但女儿得去见她,女儿得救她。 第17章 第 17 章 这一路来,每到一地,我都四处打听关于流放队伍的消息。在追寻阿鲤的那条荒凉偏僻的流放路上,最悽惨的时候,我搭过吱呀乱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牛车,喝过满是泥沙的溪水,吃过树林里不知名的野果,睡过四面漏风的破庙。但只要有机会住在客栈,我总是将自己拾掇的干净漂亮,我期望下一秒就能见到她。 赶路的途中,我常常望着路上变换的风景发呆,想像着阿鲤路过这的时候是怎样的景象。但想到最后,总不可避免地想像出在木枷锁中磨出血痕的手腕,或是被树枝绊倒时无神的双眼,然后更心痛,更焦急。 这天傍晚,我到得莲花山脚。莲花山地处偏僻,因山中的莲花庵而得名。山脚下唯一农家,当家的是一赤脚郎中,以靠在山中採药,和为十里开外的村落居民看病为生。见天色实在不宜再赶路,我在农家求宿。 山中之夜寒凉,女主人孟婶为我熬了一小碗姜汤驱寒。我谢过孟婶,双手捧起热腾腾的姜汤小口抿着。孟婶坐在我身边就着油灯补衣服,想是等我喝完好收碗。 “孟婶,请问你近来有没有见过一流放队伍路过此处?”我已经养成了习惯,无时无刻不在打听阿鲤的消息。 “有哇!”孟婶闻言抬头,面上竟带着些愤懑的神色。“倒是一个月多前了,两个官差压着一个有眼疾的少年路过这莲花山脚。夜里下了大雨,他们一行三人就借宿我家了。那少年被雨淋了伤口,恶化流脓还发高烧,老孟半夜里还偷偷给他上药来着。哎……挺清秀一孩子硬给折磨成那样,我看着都心疼。” “那他们离开时往哪边走了呢?”我听着心疼万分,语气不觉急迫了许多。 “哎……那两个官兵简直不是人啊……”孟婶捏紧了手里的针,认真回忆了起来:“那小犯人身上各处的伤本就恶化得厉害,又淋了场大雨,从来的那夜起就高烧不退,病情一日比一日重,怕是也没几天好活的了。大雨连着下了三天,第四天早上那两人收拾行装准备走了,我和老孟却没看见那小犯人,拉住那两人一问,你猜他们说什么?反正也活不了了,半夜就给扔山脚林子里了好早些回去交差!你说这是人干得出来的事儿吗!” “我和老孟伞都来不及打就冲到林子里寻人去了,大雨淋了一夜,我们四周都找遍了才找到一处有淡淡血迹和碎布片的地方,却没看见人。后几日老孟和我又陆续寻了几次,都没找着人。这山里野兽也不少,怕是……哎姑娘,你别哭哇!”孟婶结束了回忆,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我哭了么? 我伸手一抹脸颊,满脸的泪水。 “我没事儿,孟婶。”麻木的脸硬被我扯出一丝微笑来,不过从孟婶更加担忧的眼神中,我能看出笑得并不怎么好看。 “这莲花山上的莲花庵,还收尼姑不?” “收是收的……可是姑娘……”孟婶仿佛急切地想开口劝我,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没事的孟婶。”我眼中的坚定最终将孟婶变得无奈而沉默。 “我要在这里陪她。” 第18章 第 18 章 12. 一夜未睡的我,天刚亮就背着整理好的行囊上山了,孟婶想送我,被我婉拒了。 我缓慢地踏在上山的小路上,每一步都轻柔而庄重,仿佛踏在她的心上。 你在这里。我在心里想着。 你在这里。我见不到你,那么我在这里的每一眼,都是你。 红肿如核桃的双眼又开始流泪,有些刺疼,我也不抬手去拭。在这荒无人迹的山路上,我终于忍不住喉头的哽咽,放声大哭起来。 泪眼朦胧地一路到了庵门,向守庵的小尼姑说明了我的来意。小尼姑惊讶而好奇地打量了我两眼,将我引到了一处大殿,嘱咐我在此等待,便离开去寻住持了。 在这等待的时间里,我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髮髻,揉了揉依旧湿润的眼睛,想要粉饰出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听说出家人都讲究六根清净,看破红尘之类的。不过这样的粉饰,对如今情绪已经几近崩溃的我来说实在是聊胜于无。 之前的小尼姑领了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尼姑朝殿内走来,我心知这便是这莲花庵的住持了,我竭力维持平静的表象,向她福了福身子。 “贫尼慧净,是这莲花庵的住持。施主不必多礼。”慧净师太朝我微笑,面目慈祥,带着佛门之人所特有的悲天悯人。 “施主情绪这般悲恸,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坏事。施主不必太过悲痛,所谓否极泰来,因果循环。当你身处最底端的时候,往往处处是生机。” “信女漂泊四海,已无家人,莲花山脚,又失牵挂,惟愿遁入空门,以觅生机。” “施主,你六根未尽,尘缘未了,贫尼不能为你剃度。” 尘缘未了……我在心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心里只觉得可悲可笑。我还会有别的什么缘分吗?在未知的未来,放下阿鲤,忘却阿鲤,和别的什么人有一段未了的缘分吗?若是这样解读,我都有些看不起未来的自己。 “信女愿捨弃那未了的尘缘,与青灯古佛相伴。” “我为施主引荐一人,施主稍候。”师太依然是那副超脱的神情,对身边的小尼姑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小尼姑便出去了。 我在师太的木鱼声中渐渐平静,脑袋里却空空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过多久,那位小尼姑就回来了,她小心搀扶着一位带发的居士,跨过殿门的台阶。 第8页 我进入了更加不能思考的状态,胸腔却经歷着更勐烈的跳动。 "施主,人来了。你见过她后,若仍是执意出家,我便让她替你削髮。” 我看着她越走越近,看着那张夜夜出现在我脑海的脸,终于忍不住冲过去环抱住了她。 “我找到你了,阿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