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传奇同人)乱世》 第1页 ================= 书名:[陆花]乱世 作者:林栗子 文案一: 陆小凤没有了鬍子和酒,他还是风流潇洒的陆小凤。 花满楼如果没有了小楼和花,他还是不是那个翩翩公子花满楼? 这是一个花七公子走下小楼,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故事。 文案二: 本处出售河图、洛书、黄帛绢书(代塞鱼腹)。 代写劝进表、学狐狸叫、代放祥云(七彩)、制订谶言(包传播讲解)。 另有景星出、庆云现、帝气沖霄、黑龙出水、凤鸣岐山、白虹贯日、甘露降地等多项业务。 收费:少则纹银百两,多则人命上万。 …… 这是一个政治阴谋侵吞江湖,步步为营的故事。 文案三: 朝堂之事,又与江湖何干? 改朝换代,不过是新瓶旧酒。 只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连花满楼都被牵连到无法再回小楼,这挑起乱世之人,只能要他付出代价。 …… 这是一个冲冠一怒为百(ji)姓(you)的故事。 说明: 短小精悍,写完就跑。 尽力保持原着风格,若有崩坏,只能怪古龙小说太难模仿。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小凤/花满楼 ┃ 配角:唐镜/朱恪/朱青青/裴抚靖 ┃ 其它:陆小凤传奇同人 ================== 【 ☆、藏珠 春潮初生,孟河水涨,阳春三月,柳叶已裁出新绿的嫩芽,迎春花也吐出明媚的花苞。 正是春光困懒,画船雨眠的好时节,孟河两岸的云堤上早已挤满了赏春的游人,姑娘们灿烂的衣衫云霞交织,少年们挺拔的身姿清俊林立,衬托得明媚的春光也愈发可爱起来。 孟河中央一个小小的沙渚上,繁忙的渔家却顾不得欣赏河岸的春景,只忙着把满载收穫的渔网拉上岸,分拣刚刚捕到的鲜鱼。 陆小凤翘着脚坐在沙渚边一条倒扣过来的渔船上,正指挥着拉网的小伙计从刚刚捕到的一网鲜鱼里仔细翻找。 他穿着一件一看就很贵的衣服,却随随便便坐在这充满腥气和鳞片的沙渚中,甚至看起来还悠然自得,简直比坐在春华楼豪华包房的沉香木椅上还要舒适。 一个人如果在什么地方都可以觉得舒适,那一定是因为他无论到任何时候都怀有期待,正如此刻的陆小凤,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渔网的样子,和他面颊上浮现出的两窝笑靥一样生动。 春日里的鲈鱼最是美味,取肥瘦相宜长短适中的一尾白鲈,用朱仙镇的石井青盐细细抹匀,垫着春天里第一茬鲜嫩的黄姜蒜苗,配上柳云山的泉水,文火蒸到八分熟,再烧热上好的花生油泼入盘中,无需多余的调料,鱼肉自然的清香已足够诱人。 陆小凤想到这里,看向渔网的目光更加热切,捕鱼的伙计知道他的心意,挑拣得更加卖力。 阳光下忽然银光一闪,正是一条上好的白鲈,此刻还在网中跳动挣扎。 伙计麻利地将鱼一把抓起:“陆大侠,你看这条如何?” 肥瘦相宜,鳞片光滑,即使是最挑剔的人也无法说出这条白鲈的毛病,陆小凤当然满意。 抓鱼的伙计走到一边,几下将手里的白鲈敲晕,又拿起剖鱼的小刀划开鱼肚,将内脏掏空清洗。 他忽然发出一声惊唿。 一个渔家一生中会给多少只鱼开膛破肚? 数量应该多到足够让他的内心对这件事毫无波澜。 但现在这位小伙计,他不但起了波澜,他甚至惊叫出声。 身边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围了过来。 他的面前是鱼腥内脏鲜血混在一起的一片狼藉,而他的手中,捏着一颗珠子。 鱼腹藏珠。 众人皆发出一声惊嘆。 几十只眼睛一起盯着那颗珠子,小伙计慌张地在袖口上擦了擦血污,大家这才看清它的真容。 那是一颗鸽蛋大小的明珠,有青绿的光芒流动其上,纵然是最粗鄙的山野村夫,也看得出这珠子不同寻常。 众人的嘴都张大了,他们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事。 空气里安静了几秒,很快被嘈杂的讨论声淹没。 “鱼腹中有宝珠,这是祥瑞之兆啊。” “是啊是啊,以前只听传说中有这种事,没想到今天竟真能一见。” “这宝珠忽然降临,难道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在我们城中?” 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每个人都一脸惊奇,一脸激动。 确实,任谁一生中如果见到这么奇怪的事,想来也不会无动于衷。 除了陆小凤。 眼前的景象虽奇,他看起来却没有丝毫惊奇,实际上,他非但没有丝毫惊奇,他甚至收起了刚刚还悠然翘着的脚,连挑了半天的白鲈都顾不得拿,便想偷偷走掉。 然而他没能成功,他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那人乘着一只装饰着各色绫罗锦缎的画舫,正迎风驶来,飘飘洒洒好不热闹。 那人的衣服也和他的船一样潇洒,宽袍长袖,织花绣锦,光彩夺目。 他站在船头,顾不得风里吹来的鱼腥味,大喊道:“陆兄,陆兄,好巧啊,竟然在这里遇见你。” 陆小凤一听到他的声音,便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陆小凤一直觉得,他可以降低标准,宽容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很有趣,但他无法忍耐的是,没有趣的人却自以为有趣。 唐镜便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个坏人,实际上他非但不是个坏人,反而是这城内富家公子中大大的一个好人。 他唯一的坏处在于,他身居富贵却嚮往江湖。 更糟糕的是,他显然以为,结交江湖人士是迈向江湖的第一步,而大名鼎鼎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不正是这城中最值得结交的人? 陆小凤赌钱,他就陪在一边观看,陆小凤吃饭,他就抢着买单,连陆小凤去喝花酒,他也会忽然出现,他帮陆小凤送给春华楼姑娘们的珠宝,比陆小凤自己送出的还多还好看。 此时,他本是乘着画舫游河赏春,却意外在河中看见陆小凤,这怎能不让他兴奋。 他不等船夫将船靠岸,便三两步跳上沙渚,跳到陆小凤面前抓住他的手臂。 “陆兄,真是太巧啦,我前日送帖子邀你游河赏春,你说事忙,却没想到能在这里与你相见。” 陆小凤盘算着推开他的手臂立刻消失的可能性,但终究下不了狠心这样对待一个无辜之人。 他嘆了口气,认命地转身。 唐镜的注意力却已经被沙渚上围观的渔夫和一脸茫然的小伙计吸引了。 “怎么了?”他一边问,一边放开陆小凤,顺势腾出手来潇洒地打开摺扇。 除了陆小凤,在别人面前他一向是风度翩翩的。 第2页 小伙计愣了两秒,很快地将手里的珠子递了过来:“唐公子,我刚刚在剖鱼,从……从鱼腹里找到了这个……” 唐镜也不禁诧异了,他接过珠子仔细端详,半天后才道:“这珠子非同凡品,又是从鱼腹里剖出,想来应该大有来歷。” 围观的众人纷纷点头,见多识广的唐公子都说这珠子非同凡品,那确实证实了它非同凡品。 唐镜摩挲着珠子光滑温润的表面,竟有些爱不释手了,他举起珠子对着阳光细看,忽然哎呀了一声。 这青玉般的珠子上竟有一条细若纹丝的小fèng,唐镜看了半天,忽然两手用力一扣,珠子一下变作了两半。 这珠子竟是中空的,里面塞着小小的一团锦帛! 众人刚刚闭上的嘴巴又张得更大了,十几只脑袋一起凑上前去想看个究竟。 唐镜满腹狐疑地拽出那块白色锦帛。 陆小凤忽然大叫一声:“不要打开。” 然而,已经晚了,唐镜抖开了锦帛,露出上面的字迹。 陆小凤又大叫一声:“不要念出来!” 他又晚了一步,唐镜已认认真真地读出声来。 昭平兴,朱恪王。 朱恪,当今皇帝的王叔。 昭平,朱恪的封号。 陆小凤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看看一脸震惊的众人,又看看更加震惊的唐镜,忽然径直穿过人群,从水边拿起那条早已被众人遗忘在脑后的白鲈。 “无论如何,这白鲈总是无辜的。”他没头没尾地说完这句,忽然身形一跃,向着岸边飞去,几个起落后便已踏上云堤。 沙渚上的唐镜和众人都呆呆地楞在原地,阳光下早已没有了陆小凤的身影,只有那倒扣过来的渔船上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原来是一枚小小的银锭。 他竟然没有忘记付买鱼的钱。 ☆、麻烦 陆小凤是一个害怕麻烦的人。 但他从不逃避麻烦。 他对付麻烦的方法是将麻烦尽快解决。 然而,当他手中拎着那条一波三折的白鲈,走在城中的青石路上时,却不禁反省起自己来。 难道是因为他解决麻烦的态度太过热情,才让大家觉得他喜欢麻烦? 就比如面对一桌菜,如果一上来先解决自己不喜欢吃的部分,落在别人眼里,会不会觉得,他如此迫不及待,一定是很喜欢吃那道菜? 陆小凤检讨了一下自己,也许他应该调整一下对待麻烦的态度,毕竟买条鱼都能买出个鱼腹藏珠,还附赠锦帛预言一条,这种待遇不是人人都有。 昭平兴,朱恪王。 陆小凤挑了挑眉毛。 如果一件事情太过离奇,那它要么是个奇蹟,要么是个阴谋。 陆小凤不相信奇蹟,因为他见过太多阴谋。 陆小凤不是一开始就在沙渚上挑鱼的。 一开始他是在大通赌坊。 这本没什么奇怪,因为陆小凤无事可做的时候,如果不是在春华楼,那么就肯定在大通赌坊。 大通赌坊里的赌具没有成百也有上千,但一个人如果长久地呆在这里,难免也会觉得生厌。 陆小凤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天,所以他理所当然觉得有点厌倦。 所以当赌坊中拉开那场赌局的时候,他也理所当然地被吸引过去。 那对赌的两人,一个青袍纶巾,看来是个文士,一个镶金佩玉,却是位富家公子。 他们在赌鱼。 文士作画,富家公子来猜,若猜对鱼的品种,便算文士输掉一局,若猜不出来,便算富家公子甘拜下风。 毕竟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决战不是每天都有,在赌坊中,这样有趣的赌局已经是可遇而不可求。 陆小凤当然要去下注,整个赌坊的人都在下注。 青衣文士执笔着墨,三两下便在宣纸上勾出一尾轮廓,黑鳞长身,脑袋却如同小狗。 众人大吃一惊,性急的人已经嚷道,这位先生,你怎么随便乱画,世上哪有这样的鱼? 富家公子却不慌不忙:“山海经有云,渭水之出,其中多鮨鱼,鱼身而犬首,其音如婴儿,先生这条,正是鮨鱼无疑。” 青衣文士笑了:“公子果然见多识广。” 众人一阵纷乱。 下注富家公子的人,刚才还在垂头丧气,现在却已喜气洋洋。 下注青衣文士的人,刚才喜气洋洋,现在却在心里懊恼自己看走了眼。 青衣文士又相继画了几条,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品种,富家公子却都一一猜了出来。 筹码已经在富家公子那边越堆越多,众人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青衣文士忽然一笑:“公子见识之广,在下着实佩服,但这一题,若公子还能答得出来,在下才输得心甘情愿。” 富家公子踌躇满志:“先生尽管出题。” 毫无疑问,众人纷纷把筹码再次推向富家公子这边。 陆小凤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他忽然觉得意兴阑珊了。 青衣文士笔走游龙,他勾出一只青瓷圆盘,又很快为这只盘子盖上了盖,只留下一只鱼尾在外,他笑容满面道:“公子请猜,我这盘中的鱼是什么品种?” 众人没想到他竟有这么一招,登时都愣住了,富家公子看了他半天,忽然打开手中摺扇,笑道:“先生心思机敏,在下甘愿服输。” 众人的表情仿佛大白天一起见了鬼。 此时富家公子这边,筹码已堆积如山,青衣文士那边,却只躺着孤零零的一枚。 那只孤独的筹码属于陆小凤。 他赢了全部的钱,但此时却站起身来。 “钱老闆帮我数数今天的入帐,整数便存在我帐上,零数就拿去给大家买酒。” 他的语调很愉快,任谁赢了这么多钱,也不会不愉快。 他的声音还未落,人便已经走到了外面。 因为他已经想到了更重要的事。 比如说,弄一条白鲈,把它做熟,摆在盘子里,然后吃掉。 他很快走去了孟河,很用心地去挑鱼,他遇到了奇蹟。 一切都顺理成章,一切都天衣无fèng。 陆小凤看看手里拎着的鱼,不禁嘆了口气。 “无论如何,这条白鲈总是无辜的。” 这句话今天他已经说了两次。 这至少说明他真的很渴望吃到美味。 陆小凤很少希望得到什么,所以当他想得到什么时,便没有什么能阻止他。 他正在走去百花楼。 百花楼里有花,有酒,有能做出天下最美味鲈鱼的人。 最重要的是,有他的朋友花满楼。 难以想像,像陆小凤这样的人,会有花满楼这样的挚友。 但更难想像,像陆小凤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不和花满楼成为挚友。 如果要问陆小凤江湖上什么最干净宝贵,他一定会回答,是花满楼的心。 花满楼虽然看不见,却把他的光明都分给了别人,他生活在黑暗中,却比别人更能看得到这世界的美丽。 第3页 他随时做好准备去爱每一个人,帮助每一个人。 这样的人会讨人喜欢,但有时也会招人讨厌。 但花满楼从来不会让人讨厌,因为他还有一样难得的好处。 他很有趣,就像陆小凤一样有趣。 无论任何时候想起花满楼,陆小凤都会不自觉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他已闻到熟悉的糙木花香,百花楼就近在眼前。 陆小凤却忽然抬起衣袖,闻了闻自己的味道。 他已经在沙渚上和鱼虾群混了一下午。 花满楼并不是一个会在意这些事情的人,陆小凤却不想带着一身鱼虾味儿出现在他面前。 就像知道他的心意一样,一大捧散发着芬芳的玉兰花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卖花的大姑娘乌油油的辫子和她的大眼睛一样漆黑。 她的声音和她的笑容一样甜:“这位公子,买一束玉兰花吧?” 陆小凤也笑了:“好,我便买一束。” 大姑娘递过来的花洁白无瑕,同时递来的还有一张洁白无瑕的纸笺。 陆小凤没有动,他只是看着姑娘。 大姑娘却忽然凑近他的耳边:“昭平王想请陆大侠过府一叙。” 她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陆小凤的耳边,她的笑容和她的身体一起散发着芬芳。 陆小凤却忽然嘆了口气:“姑娘若不是来送信的便好了。” 大姑娘看着他,眼睛里水波荡漾:“送信如何,不送信又如何?” “云涯寺的桃花开得正好,若不是送信,我便可以约姑娘一起去观赏。” 大姑娘笑得甜甜蜜蜜:“我来送信,我也可以去赏花。” 陆小凤却摇了摇头:“我若要约你赏花,就必须先接你的信,我若不接你的信,便是约你的心不够诚意。” 他再次嘆了口气:“女人的逻辑,总是这么麻烦。” 大姑娘的眼波流动着说不出的甜蜜动人:“你不想接信?” 陆小凤道:“我却很想赏花。”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跃上旁边的石墙。 洁白的信笺还在,洁白的玉兰花却已不见了踪影。 大姑娘咬着唇看着远去他的背影,手里捏着几枚铜钱。 “无论如何,花也是无辜的。”陆小凤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已经走进了百花楼。 花满楼正在浇花,因着春光,满楼的花开得正好,他的心情也很好。 他穿着一件织锦长衫,那样清淡的颜色,站在百花丛中,却依然使人移不开眼。 那也许是因为他的微笑,清俊儒雅,便如一束月光,一阵青风,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会让人感到舒适。 陆小凤放缓了脚步,他又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花满楼却已笑了:“鲈鱼鲜美,玉兰芬芳,陆兄越来越会享受生活。” 陆小凤也笑了,他飞身跃到花满楼面前,将鲈鱼与玉兰一起递在他的手里:“鲈鱼鲜美,还需花兄妙手烹饪,玉兰芬芳,更要花兄怜惜照料。” 花满楼将玉兰插入一只水晶瓶中,又细心地添满了水,才笑道:“不知陆兄这条藏珠的奇鱼,味道会不会特别鲜美。” 陆小凤一愣,闷声道:“原来花兄也知道了。” 花满楼道:“这世上比陆小凤的轻功还要快的,除了西门吹雪,就只有江湖消息。” 他又轻轻地笑了:“陆兄不喜欢麻烦,麻烦却总是找得到陆兄。” 陆小凤已摊坐在花满楼常坐的那只沉香木椅上,苦着脸皱眉道:“花兄,我是不是应该改改对付麻烦的态度?” 花满楼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比起一个答案,陆小凤更需要一盘美味,一坛好酒。 天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黑了,月亮将无暇的清晖洒满大地。 陆小凤终于吃到了美味,喝到了美酒,他的心情变得十分愉快。 花满楼轻轻地摇着摺扇,他看不见陆小凤的脸,但他知道他的心情很愉快,而当陆小凤心情愉快时,他很快便会发出些……声音。 陆小凤果然放下酒杯,击节而歌,他唱道:“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花满楼咳嗽了一声,他忽然道:“陆兄,你看月色多好。” 陆小凤唱得正酣,突然被打断却也不生气,他实在自己也知道,以他的“歌喉”,花满楼能听他唱够三句,这已经不能不算是知己。 他笑容满面地举杯一饮而尽,道:“花兄眼睛看不见,又怎知月色很好呢?” 花满楼轻摇摺扇,轻轻嗅了嗅空气,道:“我虽然看不见,但我却闻得到满月的味道。” 陆小凤奇道:“满月是什么味道?难道是桂花味儿?” 花满楼的眼里满是笑意,他悠悠开口:“陆兄猜的不对,满月其实是,烧饼味儿。” 陆小凤一愣,仰面大笑起来。 他忽然觉得,世界上再没有哪件事比和花满楼一起呆在他的小楼上更愉快。 花满楼笑得虽然克制,可眼里的愉快却一点不比陆小凤少。 陆小凤笑够了,忽然问道:“花兄,这鱼腹藏珠的事,你如何看呢?” 花满楼认真想了想,一抹笑意渐渐浮现在他脸上,他慢慢道:“其实,我替世人想了一个生意。” 陆小凤道:“哦?花兄也会做生意了?是什么生意?” 花满楼轻摇着摺扇,道:“出售河图、洛书、黄帛绢书,代塞鱼腹。代理写劝进表、学狐狸叫、代放祥云、制订谶言、包传播讲解。” 陆小凤楞了一下,再次大笑起来,这次他笑得连杯子里的酒都洒了出来。 他一边笑一边道:“是不是还有景星出、庆云现、帝气沖霄、黑龙出水、凤鸣岐山、白虹贯日、甘露降地等多项业务可选?” 花满楼点头:“陆兄说的没错。” 陆小凤放下酒杯,笑道:“由古至今,有人兴兵起事,谋权篡位,为了让自己显得名正言顺,都少不了有这些名堂要搞,若真有人做花兄这样的生意,那一定能大赚一笔。” 花满楼道:“收费,少则纹银百两,多则诸侯一方。” 陆小凤道:“朝堂争斗,不过是神仙打架,便是改朝换代,也不过是新瓶旧酒,又与我们江湖人士何干。” 花满楼道:“只是这次,却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把主意打到了陆兄身上。” 陆小凤没有说话,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唱起一首词来:“游人西去客三巴,身逐孤蓬不定家,山近峨眉飞暮雨,江连濯锦起朝霞……” 这次花满楼却没有打断他,他只是微笑着,为陆小凤斟上一杯酒。 陆小凤唱完了,却忽然嘆了口气。 花满楼道:“巴蜀之地,人杰地灵,陆兄可是想去蜀中一游?” 陆小凤笑了:“花兄实在是我的知己。” 第4页 花满楼微笑着举杯道:“陆兄若到了蜀中,想来再不长眼的麻烦,也不会再来缠身。” 陆小凤举杯与花满楼轻轻一碰,道:“这次但愿能让人明白,名字叫做麻烦的这盘菜,我实在是并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1赌鱼时描写鮨鱼的那一段,引用自山海经,稍有改动。 2 陈胜吴广起义时,曾在鱼腹中藏锦书,又派人学狐狸叫。董卓临死前,当时长安也有小儿夜歌:十日卜,不得行。歷朝歷代兴兵起事的人,都喜欢搞这些异像,花满楼说出售河图,洛书,黄帛绢书,代理狐狸叫,代放祥云那一段,是在讽刺他们。也是提醒陆小凤,这次遇到鱼腹藏珠,应该也是有人故意设计。 ☆、祸起 蜀江波影碧悠悠,四望烟花匝郡楼。 不会人家多少锦,春来尽挂树梢头。 陆小凤到达蜀中时正是春日。 比陆小凤来得更快的是鱼腹藏珠的消息。 不到十日,天下人已尽知,常州有孟河,孟河有鱼,鱼腹藏有明珠,内中竟有锦帛,其上预言: 昭平兴,朱恪王。 庆云四十一年,先帝驾崩,临终前遗诏传位于长孙朱敬之,而之前被众人看好的七王爷朱恪却被封为昭平王,令其丧仪后即刻启程前往封地燕州。 遗诏一出,满朝震惊,先帝却早已密令四位顾命大臣,以保新帝登基。 朱恪在先帝灵前与新帝大闹一场,却终究还是启程去了封地。 只是,三年间他的野心并未收敛,如今预言一出,他再也无法忍耐居于人下。 三月,朱恪在燕州起兵。 四月,朱恪的兵马势如破竹,攻破了燕南十六州。 四月初七,新帝开拔十万大军北上平叛。 五月初五,十万王师将朱恪大军阻在济州,双方僵持不下。 五月初十,朱恪买通人手,在城中水井投毒,济州军民死亡无数,十万王师溃不成军,朱恪趁机破城而入。 五月十三,朱恪大军再次南下,一路屠城略地,一直越过黄河。 …… 六月十五,驿马动迁,火迫金行,陆小凤自蜀山返回锦州。 他是在游歷到西南藏地时得知济州失守的,蜀道艰难,他又一路深入大山腹地,因此得到消息时已是一月之后。 朱恪来势汹汹,完全出乎陆小凤的意料。 兴兵起事之事自古常有,朝堂争斗本与江湖无关,因此他才会躲开这场麻烦。 只是没有想到朱恪竟残酷至此,丝毫不顾及百姓的性命。 陆小凤星夜返程,日夜奔波,尔来四万八千里,不与秦塞通人烟的十万大山,他只花了三天时间便穿度横越。 此刻,他正坐在锦州城内一间酒楼的包房里。 盛夏的微风从敞开的窗户迎面吹来,拂在脸上潮湿而温暖。 他的面前摆了一盘鱼,一壶酒。 蜀河产的桂花鱼,青城酿的梨花白。 桂鱼鲜美,梨花白甘甜。 他却没有喝酒,也没有吃鱼,他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 陆小凤很少发呆,因此当他发呆的时候,并不想有任何一个人来打扰。 然而,他的希望落空了。 门外先是走进来一个人,确切地说,是滚进来一个人,因为这人实在肥得看不出长宽。 那胖球一直滚到了陆小凤的桌边,一只圆圆的脑袋对着他笑道:“陆大侠。” 陆小凤还未答话,脚步声响,又进来两个瘦子,他们穿着一黑一白两件衣服,衣服仿佛挂在两根竹竿上。 黑白瘦子神情冷漠,对着陆小凤只微微点了点头,便躬身垂手站到了一边。 门外却还在继续来人,很快一个虬髯大汗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白髮道人,虬髯大汉手中握着朴刀,白髮道人却拿着一柄洁白的拂尘。 陆小凤本来没有在喝酒,此刻屋里忽然进来这么多人,他却举起酒杯慢慢喝了起来。 这包间本不算小,但此时却竟然有些拥挤,这五人站在房间里,除了那圆球一般的中年人方才打了声招唿,其他人都冰着脸沉默不语。 陆小凤喝完杯中之酒,仔细环视着五人,忽然笑了起来:“滚地龙周七先生,碧血双蛇温家兄弟,还有好汉庄的薛好汉,神机道人周化云,今天竟能看到五位江湖高手同时聚在我这间包房里,真是蓬荜生辉。” 五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但除了周七笑了一下,没有人搭话。 陆小凤并不介意,他放下酒杯,又为自己斟满新酒,才继续道:“不知道五位是来找我喝酒?还是有什么好事要和我分享?” 五人依然沉默不语,门外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他们既不是来喝酒,也不是来谈事,他们是来要你的命。” 这声音既娇媚,又甜蜜,她虽在说着那样毒辣的话,却仍让人觉得如沉醉的微风拂过面颊。 这声音的主人已走了进来。 她的头髮和眼睛一样漆黑,笑容和声音一样甜蜜,她穿着一件白衣,全身上下仿佛散发着玉兰花的芬芳。 她竟是那日拦住陆小凤卖花的大姑娘。 然而此刻她已丝毫不像一个卖花姑娘,她的两条辫子已经梳成了精巧的髮髻,上面插满了名贵的珠宝,素布麻衣也换成最上好的绫罗。 她本就是个极美的姑娘,此刻更是美得不可方物,除了美丽之外,还有高贵与优雅。 她就这样走了进来,浑身带着玉兰花的香气。 她刚在陆小凤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定,刚才还沉默不语的五人便一起行礼:“见过华宁郡主。” 陆小凤嘆了口气道:“原来你不仅不是个普通的卖花姑娘,你还是昭平王的嫡女华宁郡主。” 姑娘笑了,她的声音如微风吹动着银铃:“你如果愿意,也可以叫我朱青青。” 她又嘆息道:“都说陆小凤是个多情的浪子,你赏了我的花,却躲开我,远远地跑到蜀中来了。” 陆小凤也笑了:“我此刻心中也十分后悔,早知道你对我一往情深,竟不辞辛苦追到这里,我当日便不该走掉。” 朱青青的笑容甜蜜而娇媚:“你此刻后悔也不算太晚。” 陆小凤道:“我纵然后悔了,你却已经打算要了我的命?” 朱青青道:“我父王说,他诚心与你相交,愿以国士之礼待你。 陆小凤点头同意:“你父王确实花了不少心思,比如在大通赌坊设了赌局引我去沙渚钓鱼,比如将藏有锦帛的明珠塞在我的鱼腹里,比如将他千娇百媚的郡主派来给我送信,再比如,出动五位一流高手追到这千里之外来杀我。” 朱青青笑得娇媚:“原来陆公子都已知道了。” 陆小凤微笑道:“若有人花了这么多心思在我身上,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朱青青道:“可是你还是不会答应?” 陆小凤点头道:“我确实不会答应。” 朱青青的语气忽然充满惆怅,她嘆息道:“像你这样的人,若不能成为我们的助力,便只有让你永远消失才比较安心。” 第5页 陆小凤不禁也嘆了口气:“看起来好像的确是这样。” 朱青青没有再说话,陆小凤忽然对周七等人道:“你们如今都在昭平王手下做事?” 别人尚未说话,那虬髯大汉薛好汉已叫了起来:“昭平王礼贤下士,我们为何不能在他手下做事?” 陆小凤笑了,他没有去看薛好汉,他看着朱青青,道:“你父王的江山还没到手,主君的派头却已摆的十足了。” 朱青青的脸色变了,她道:“你觉得我父王不自量力?” 陆小凤道:“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还是不要太自信了的好。” 朱青青脸色阴晴不定,过了良久,她忽然笑了起来:“有时候,人们自信,是因为他有这个实力。” 她忽然凑近陆小凤,轻声道:“你还未得到消息吧,我父王的大军已围困江浙,常州即将失守,拿下了江南之地,这天下便有一半入我父王之手。” 陆小凤道:“我却不相信,有花满楼在,常州便不会失守。” 朱青青笑了:“花满楼只不过是个瞎子,你便对他这么自信?” 陆小凤道:“天下间最聪明的健全人加在一起,也未必比得过这个瞎子。” 朱青青道:“花满楼便是再聪明,他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他又怎么救得了城中那么多人?现在城中粮糙已被我们烧尽,又有疾役蔓延,用不了多久,常州便会和济州一样变成一座空城,轻而易举被我们拿下。” 她的话还没说完,陆小凤的眼神已变得无比冰冷,他一字一句道:“依靠这样狠辣的手法,用屠杀百姓而得来天下,你们觉得很得意?” 朱青青却嫣然一笑,她眼波流转,柔声道:“你难道没有听过,一将功成万骨枯?” 陆小凤沉默了,他现在看着她的眼神里已有着说不出的憎恶。 他站了起来,把视线投向了屋里的其余五个人。 他冷声道:“你们觉得今天能杀得了我?” 周七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陆公子,对不住了。” 碧血双蛇中的白蛇却阴测测地开口道:“周兄何必和他道歉,他的命既然这么值钱,便不该自己在外面走来走去。” 陆小凤却笑了,他看着白蛇,慢慢道:“温家老二,你既然如此自信,我便先拿你下手。” 他的话音未落,衣袖已经扬起,骤然间,白蛇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一只竹筷赫然插在他的胸前,鲜血在他的白衣上慢慢染开。 神机道人霍然变色,他哑声道:“陆小凤,几年不见,你武功竟已到如此地步?” 陆小凤微笑道:“周道长不正是来与我切磋比试的么?” 朱青青看了看白蛇胸口的竹筷,又看了看陆小凤,她的脸色白了,她忽然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眼前这个人。 黑蛇早已忍耐不住,他手腕一抖,灵蛇剑便向陆小凤刺来,同时而来的还有神机道人的玉拂尘,薛好汉的描金朴刀。 任谁被这三大高手联合围攻,想来都没有法子逃脱,他若向左跃去,薛好汉的朴刀便会向他的后心砍落,他若向右躲开,神机道人的玉拂尘便会封住他的去路,更何况,他的面前还有破风而来凌厉的灵蛇剑。 陆小凤忽然飞身跃起,他的身形快得不可思议,剎那间,薛好汉的朴刀已砍了个空,神机道人的拂尘也仅仅只扫到了空气中的尘土。而黑蛇,他只觉得手腕一震,剑却已经离手。 陆小凤落在桌子上,指间稳稳地夹着那把灵蛇剑。 灵犀一指。 他只是轻轻一跃,便躲开了三大高手的包围。 他只用了两根手指,便夺走了碧血双蛇的灵蛇剑。 滚地龙周七方才一直没有出手,此刻却面如死灰,他忽然向陆小凤一揖,道:“陆少侠的武功高深莫测,在下无力讨教,今日便先行告退了。” 他说着,竟真的向外走去,朱青青急叫道:“你竟然这样走了,你这个懦夫!” 陆小凤看着她,慢慢道:“他是不是懦夫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是个笨蛋。” 他忽然嘆了口气:“不是笨蛋的人一般都会活得更长久。” 白蛇依靠在一张椅子上,鲜血已染红了他胸前的整片衣襟,听到陆小凤的话,他忽然浑身一颤,一双眼睛只看着黑蛇。 黑蛇的面色阴晴不定,半晌之后,他咬了咬牙,终究还是走过来扶起了他。 他对着朱青青郑重行礼:“请华宁郡主恕罪。” 他说完,接过陆小凤递来的长剑,很快便扶着白蛇走出门外。 朱青青怔怔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她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薛好汉却忽然一声怒喝,道:“陆小凤,别人怕你,你薛爷爷我可不怕你,我便再来讨教讨教你的灵犀一指。” 他说着,手中朴刀已迎面砍来。 他已将全身真气灌注在这把刀上,他的招式并不巧妙,但却威力极大,这一刀砍来,连站在几米开外的朱青青的头髮都被吹动起来。 神机道人的拂尘也再次出手,那拂尘的尾毛本来洁白而柔软,此刻被真气灌注,竟硬得像块玉石,直向陆小凤心口刺来。 陆小凤身形微动,他跃下桌来,下一个瞬间,他忽然后退几步,将面前的桌子平平举起,用力向外推去。 他将内力倾注到这张桌子上,竟准备生生接下两人这致命的一击。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朴刀和拂尘同时撞上桌子,雕花沉香木桌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力量,顿时四散裂开。 薛好汉和神机道人收势不住,霎时间只觉得心脉巨震,血气上涌,手中兵器已经脱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陆小凤却依然稳稳地站在原地,他站在一片碎木当中,不仅毫髮无伤,甚至连声音也还是那么轻松。 他悠然嘆息道:“看来我这条命,你们是拿不走了。” 他说着,再没有看二人一眼,便走出了房间。 一个人影却拦在了他面前,是朱青青。 她浑身都在颤抖着,她的脸色更是苍白得毫无血色。 她的神情却狂热而坚定。 陆小凤看着她,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他实在很少这样看着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漂亮女人。 朱青青却已经开口:“陆小凤,纵然你武功卓绝,可你手中终究是庶人之剑,与人争斗无异于斗鸡,便是天下无敌又能怎样,你难道便真的甘心屈居江湖?” 她似乎又有了勇气,嫣然一笑道:“你难道便不想试试诸侯之剑?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四封之内,无不顺服而听从君命,你想想看,那是怎样的威风?” 陆小凤却忽然嘆了口气:“你这番对剑的言论,幸亏未让我的一个朋友听见。” 朱青青咬着唇道:“听到了又如何?” 陆小凤直视着她,慢慢地道:“若被他听到,此刻你已经是个死人。” 第6页 朱青青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更白,她终于再也说不出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对文章设定做了些改动,所以上一章也随之改了部分内容。顺便预告一下,下一章花公子会有……很特别的剧情~ ☆、围城 陆小凤在小楼下站了很久。 夜已经深了,小楼没有亮灯。 花满楼虽然不需要亮光,但他的小楼总会整夜点着烛火。 在无数个漆黑的夜里,小楼便如同一盏明灯,随时准备为无家可归的人提供温暖和庇护。 而现在,它静静地沉在黑暗里,似乎已被人遗忘。 夜风静静地吹来,吹过陆小凤的面颊,他忽然觉得内心涌起一种难言的孤寂与空旷。 他翻身跃上小楼的栏杆,花满楼不在楼上。 雕花的窗户依然敞开着,一向郁郁葱葱的阳台,却落满一地残红。 那些被精心照顾的花糙,此刻枯萎了大半。 花满楼已经离开这里很久了。 陆小凤点亮了烛火,他静静地环视着屋子。 花满楼常用的那本金字镂刻琴谱还摊开在琴架旁,他最喜欢的白瓷茶具如往常一样摆在桌上,就连他常坐的那把沉香木椅,木头的纹路也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他的气息瀰漫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他的人却已不在这里。 陆小凤忽然长长地嘆了口气,他走过去在那把椅子上坐下。 他已连续赶了三天的路,从锦州回到这里。 他走的时候正是春日,常州城内繁华似锦,他回来时已是夏日,常州城内哀鸿遍野。 朱青青没有骗他,朱恪的大军确实将城外围得密不透风,而城内也确实疾役蔓延,粮食短缺。 他趁着夜色施展轻功,越过大军重重包围进到城里,他所看到的一切却无一不在触动他的内心。 往日繁忙的孟河再无船只往来,熙熙攘攘的街道也毫无人烟,入夜后的常州,静得仿佛一座空城。 这个古老而繁华的城市已没有丝毫生气,饱受飢饿与疾病折磨的百姓奄奄一息,每一天都有无数人在死去。 济州撤退的部分残军还在苦苦支撑着城内的防守,将士们却也在不断染病倒下。 此刻,陆小凤望着这因为没有了花满楼而变得空空荡荡的屋子。 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他忽然很想在这张舒适的沉香木椅上好好地歇歇脚。 但他知道他不能,就像花满楼离开小楼是因为他的责任,他此刻担负着和花满楼一样的责任,他风尘僕僕地赶回来,就是要从他肩上分担起这责任。 夜更深了,陆小凤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 他在寻找花满楼。 每个城市都有那么一些神秘的地方,它们属于一些神秘的组织。它可能是城中最豪华的客栈,也可能是路边一间不起眼的小店。 江南花家在城中做着无数的生意,和三教九流之人都有往来,当然也拥有很多这样的地方。 陆小凤正在向其中一个走去。 那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小店,任何人从街上走过都不会多看它一眼。此刻,这间店铺早已经歇业,陆小凤却敲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良久之后,门竟然真的开了,一个举着油灯的伙计站在门后。他本有些疲惫,有些不耐烦,却在看清陆小凤时立刻露出了笑容。 他惊喜道:“陆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陆小凤的眼睛也亮了,他的运气着实不错。 他微笑道:“花瑞,你既然在这里,你们家公子想来应该也在。” 花瑞已忙不迭地将他让进屋里:“陆公子猜的不错,七公子此刻正在后院与众人商议事情。” 他引着陆小凤向内室走去,娴熟地打开墙上的一扇小门。 这店铺后面竟藏着一个小小的院落,此时,正屋的窗户还亮着灯光。 花瑞还未进去通报,陆小凤已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花满楼自屋里走了出来。 他消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他身上穿着的素色布衣,已显得过于宽大。 任谁也看得出来,他已太过操劳,他承担了太多的责任与磨难。 但他的神情却依然那样清雅,他的笑容依然如春风一样和煦。他温润如玉地站在那里,便如同一道月光。 他对着陆小凤微笑道:“陆兄,好久不见。” 陆小凤静静地看着花满楼,他方才还感到孤独而疲惫的心,此刻却如同跨越了千山万水,终于找到了终点。 他慢慢地笑了,他走了过去,揽住了花满楼的肩。 他轻声道:“花兄,我回来了。” 花满楼的眼眶也有些潮湿,他心中似乎有千言万语,但终究只是化作了一抹微笑。 陆小凤却已明白他的心,他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与他一起走进屋去。 屋子很大,却只亮着一盏灯,灯下坐着几个人,陆小凤认出他们是花家钱庄的钱老闆、粮铺的米老闆,以及药铺的孙老闆。 他们本来眉头紧锁,但一看见陆小凤进来,却都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性急的钱老闆已站了起来:“陆公子,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他看了看陆小凤身后的花满楼,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你帮我们劝一劝七公子吧。” 陆小凤给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才微笑道:“你们家七公子,我也是劝不了的,不过我倒是想听听,你们要我劝他何事?” 米老闆性子一向沉稳,此刻声音里也有了些焦急:“陆公子,你今日回来,应该也看到了,昭平王围困常州已有一月时间,一月前他便派人在存放官粮的仓库中纵火,又烧了我们所有的粮铺,大家拼死才抢救出来一点粮食……” 他说的太急了,不由地停顿了一下,钱老闆已接过话来,继续道:“城中百姓本就余粮不多,没过几日,很多人家便断了炊,七公子吩咐我们将余粮全部拿出来,在城中设了粥厂以赈济百姓,只是城中有五十多万人,这点粮也是杯水车薪,现在已经所剩无几,算来大概也就只能撑过明日了吧。” 孙老闆也嘆了口气,开口道:“城中断粮之后,许多老弱妇孺身体支撑不住,便相继去世,坟场都在城外,因为无法出城,所以只能糙糙掩埋,再加上天气炎热,很快疾役便蔓延开来。” 他顿了顿,又道:“七公子又吩咐我拿出全部药材,设义诊为百姓熬药治病。只是,因为糙药不易存储,因此日常并没有存货太多,用到此刻,也已所剩无几。” 陆小凤静静地听着,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神色,他的表情却越来越严肃。 他忽然道:“城中粮食和药物都已短缺,所以,你们公子是要出城去想办法寻找粮食和药物?” 钱老闆急道:“正是如此,只是眼下昭平王的军队就在城外,昭平王烧尽粮糙,本想逼迫城中尽早投降,七公子却发粮赈灾,打乱了他计划,他早已对七公子恨之入骨,我们又怎能让七公子一人出城,若是出了什么好歹,我们如何向花大侠还有其他六位公子交代?” 第7页 米老闆与孙老闆纷纷点头附和,花满楼却笑了笑,道:“陆兄,事情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紧张,我之前传信给金陵家中,父亲已经置办好了粮食与糙药,又派了大哥和三哥护送北上,算来后日便会抵达城外,我只是出城去接应他们,并不是去闯龙潭虎穴。” 米老闆道:“以七公子的本事,便是龙潭虎穴也可以闯得,我们本没有什么不放心,只是眼下听闻朱恪已买通江湖上几位杀手,近日便会抵达常州,接应粮糙之事可以有我们去做,七公子又何必非要去冒险?” 陆小凤忽然问道:“朱恪请的杀手是哪几位?” 三位老闆都沉默了,良久之后,孙老闆才开口道:“是穆烟石、赫连鹰和章寒。” 他们的神色无比忧虑,那实在是因为,这三个名字在江湖上已足够让人闻风丧胆。他们都是闻名江湖的顶级杀手,他们杀人的手法也许各有不同,但却有一个共同特点——被他们刺杀的人,迄今为止没有一个能够活下来。 这样顶级的杀手,本来其中的任何一位都已足够置人于死地,朱恪却同时请来了三位。 陆小凤笑了,他慢慢道:“他们三人未必是花兄的对手,花兄虽然从不杀人,但也不会轻易被人杀了。” 花满楼微笑着点头,钱老闆却叫了起来:“陆公子难道是劝我们让七公子出城去吗?” 陆小凤笑了笑,继续说道:“若花兄不能对付这三个人,那你们去了,岂不是更无胜算?” 米老闆沉声道:“就算不能对付,但我们若拼了性命,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花满楼淡淡道:“我不会让你们去拼了性命。” 他的声音很温和,但语气却很坚定,他不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但他决定的事情,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 陆小凤嘆了口气,道:“花兄,就算你对付得了那些杀手,可你如何越过大军的重重包围,将粮食和糙药运入城中?” 花满楼沉默了,良久之后他开口道:“只要见了大哥和三哥,我想终究会想出办法。” 陆小凤却忽然站起身来,他走到花满楼面前,将手放在他的肩上,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知道花满楼看不见他,但他看着他的神色无比认真。 他长长地嘆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计划。 花满楼道:“哦?我有什么计划?” 陆小凤道:“你出城并非是去接应粮糙,你是去找穆烟石等人,让他们将你抓到朱恪面前。” 花满楼微笑道:“我为何要如此做?” 陆小凤道:“因为你知道,抓到了你,朱恪定会大喜过望,他会召集众将领,在众人面前将你杀死。” 花满楼淡淡道:“我为何要让朱恪杀死我?我死了,粮糙岂不是更无法运送?” 陆小凤又嘆了口气,道:“因为你知道,将领既已离开,军士便会松懈,而在此之前你便会通知大公子和三公子与你在郊外会合,一起杀入城中。到了约定时间,他们虽然见不到你,但此时城中防守薄弱,他们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时机,一定能攻破防线,将粮食与糙药运入城中。” 花满楼没有说话,他依然在微笑,他的微笑里却多了一丝无法言说的惆怅。 世界上还有谁比陆小凤更能了解他?他说中了他全部的计划,他已经无话可说。 钱老闆三人已说不出话来,他们没有想到花满楼竟会如此去做。 但花满楼岂不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永远热爱着生命,他永远愿意让别人好好活下去,哪怕要付出自己的生命。 陆小凤看着花满楼的眼睛,他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我不会让你去冒险。” 花满楼也直视着陆小凤,他黯淡的眸子竟仿佛有了清润的光彩。 他轻声道:“陆兄,我已没有别的办法。” 陆小凤忽然狡黠一笑,他拍着花满楼的肩:“花兄若是信任我,我便替你想出一个办法。” 花满楼微笑道:“我当然信任陆兄,只是不知陆兄有什么办法?” 钱老闆三人也急忙催促:“陆公子有什么好办法,快说出来吧。” 陆小凤却忽然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我赶了一天的路,只有早上吃过一顿茶饭,此刻只觉得饿意袭来,便有再好的主意,也想不出了。” 花满楼不由地笑了:“是我疏忽了,只顾着与陆兄谈事,竟未想到陆兄尚未用膳。” 夜已经很深了,钱老闆等人已经离开,陆小凤坐在椅子上等着他的晚饭。 这是一间简陋的屋子,只放着一张床,一张雕花木桌和几把椅子。 这里是花满楼的卧房,自朱恪大军压境而来时,他便离开小楼住在这里,方便与手下商议事情,以及管理粥厂,义诊等各种事务。 城中连灯油也都已短缺,因此,花满楼一个人在的时候,他并不点灯。 此刻他却在屋里点亮了一盏油灯。 灯火不停地跳跃,映衬着陆小凤的脸庞,昏黄的灯光下,浮现在两颊的笑靥竟使他看起来有了几分稚气。 他看着花满楼,忽然笑道:“花兄,真是不公平啊,朱恪为了对付你,请来了穆烟石、赫连鹰和章寒这样的顶级杀手,到对付我时,却只随随便便派了几个二流的角色。” 花满楼知他在玩笑,却配合道:“朱恪也派人去刺杀了陆兄?只是不知道是哪几位高手?” 陆小凤的四条眉毛都皱在了一起,道:“是滚地龙周七,碧血双蛇温家兄弟,好汉庄的薛好汉,还有神机道人周化云。” 花满楼笑道:“周七的金钟罩早已练到刀枪不入,温家兄弟的灵蛇神剑也是狠辣无比,更不要说江湖闻名的薛家刀和神机道人的绝技追星拂月,如果这几个人还算是二流角色,那这江湖恐怕已没有一流高手了。” 他的笑意忽然变得更深:“只是我想,他们几个对付陆兄,显然还是不够看的。” 陆小凤正要说话,花瑞却走了进来,他放下手中的托盘,一脸歉意道:“陆公子,实在对不住,城中现在已没有什么粮食,只好委屈你了。” 陆小凤笑道:“放心吧,我现在已经饿到连桌子都能吃下。” 花瑞行了一礼便退下了,陆小凤迫不及待地凑过去,取出托盘中的碟子。 纵然他已有了心理准备,此刻却仍然大吃一惊,昏黄的灯光下,他捧着的碟子中,竟只放了两个黑黄色的窝头。 不,那东西可能已不能被称作窝头,那是由各种杂粮搀在一起做成的一团面,虽然已被花瑞细心地热过一遍,拿在手中,却仍然硬得像块石头。 陆小凤怔怔地看着这两个窝头,他已说不出话来。 他与花满楼自小相识,自他们认识的那一天起,花满楼便是江南首富花家的七公子。 他是家中幼子,又自幼失明,从小便被父亲和兄长细心保护。 第8页 他虽然一向不在意吃穿,但所用所食无一不是舒适精美。 而现在,他却困在这座城中,离开他的小楼,任由他的花糙枯萎。 他住在这么一间窄小的卧室里,用这样的粮食来充飢。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乱世,他挺身而出挡在风雨面前。 他承担了太多他未曾承担过的责任,忧虑了太多他未曾感到过的忧虑。 他甚至打算为此牺牲自己的性命。 陆小凤忽然鼻子一酸,他已不知该说什么。 花满楼接过他手里的盘子,细心地帮他将窝头掰成小块。 他温声道:“我知道陆兄从未吃过这样粗糙的饭食,但还是勉强吃一点吧。” 陆小凤忽然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歉意,有懊悔,也有无限的心酸。 良久之后,他却挤出一个微笑,道:“花兄,对不起。” 花满楼笑了:“我这辈子,除了小时候,好像再没听过你的道歉。” 陆小凤也笑了,他忽然回忆起来,小时候他很顽皮,总是能想到各种方法捉弄花满楼,那时花满楼的涵养还没有现在这般好,每次都会生气不理他,于是他又整天追在他的身后道歉。 只是,自花满楼失明后,他再也没有捉弄过他,他陪他一起度过刚刚失去光明的那段日子,那时候他便在心里想,就算花满楼永远不能再像常人一样生活,只要有他这个朋友在,他就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他。 好在,长大后的花满楼并没有成为一个需要被他保护的人,他不但能照顾好自己,更能照顾好身边的人,此刻,他甚至照顾了全城的百姓。 陆小凤却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因为一时的逃避,一时的孩子气,将自己的朋友置于如此之地。 他忽然嘆息道:“花兄,我想,麻烦这件事情,我以后还是不要逃避的比较好。” 他只逃避了这一次,已足够他后悔终生。 花满楼没有说话,他只是微笑着帮陆小凤倒满一杯茶。 陆小凤也没有再说话,他拿起花满楼为他掰好的窝头,一口一口吃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本文设定,虽然花家在常州也有生意,但祖宅却在金陵,花满楼是一个人住在常州的。 ☆、桂花 陆小凤从不是一个贪睡的人,但他醒来时已是午时。 这也许是因为他太过劳累,也许是因为他已见到了花满楼,所以无比安心。 对于一个长途跋涉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一个长长的睡眠更能恢復活力。 他睁开眼睛时,已觉得昨日的疲惫、孤独与痛悔都变作过眼云烟,他还是那个坚定从容的陆小凤,无论到任何时候,都可以微笑面对一切,他不会永远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他起身推开窗,让阳光照进屋里,生机勃勃的光线为一切又重新染上了希望。 花满楼已经不在了,桌上放着留给他的两只窝头,旁边还摆着一只细白瓷盘。 陆小凤坐下时才发现,盘中竟放着几块桂花糕。 糯米晶莹剔透,桂花清香扑鼻,在两只黑黄色窝头的映衬下,它们看起来简直不像是属于这个时空中的东西。 天下人都知道,陆小凤爱喝酒,但天下很少有人知道,陆小凤还爱吃甜食,桂花糕便是他的最爱。 从前,他当然可以随时随地,想吃就吃,可此情此景下,他竟不知花满楼是从哪里为他找来的这几块糕点。 盘子下还压着一张雪白的纸笺,陆小凤拿起来打开,正是花满楼清隽潇洒的字迹。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桂子飘香,时节尚早,所能找到的,唯有这桂花糕。 潦糙以代,盼陆兄既见桂子,便可尽涤烦嚣。【注1】 陆小凤望着手中的信笺,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想微笑,却不由地鼻子发酸。 花满楼已受了太多的苦,承担了太多的责任和磨难。 他却从未责怪自己的一走了之,他甚至还在想办法安慰他的心情。 他为他找来桂花,劝他尽涤烦嚣。 可是在围城的这些艰难时日里,又有谁曾让他尽涤烦嚣? 天下间怎么会有花满楼这样美好的人? 而陆小凤,又何其有幸,能与这样人成为的挚友? 陆小凤看着盘中的糕点,揉了揉鼻子,慢慢地笑了。他取出块手帕,将这几块糕点细细包好,塞入怀里。 他糙糙吃过饭,又灌了自己两杯茶,便出门去寻花满楼。 他朝着城中施粥和义诊的地方走去,他知道花满楼一定在那里。 他真的在人群中找到了他,他却没有想到他们之间隔着怎样的景象。 云堤旁的空地中间摆了五六口大锅,衣衫褴褛的人群正如潮水一般挤在灶台前,一张张望向食物的枯瘦面孔,散发出狂热的光。而实际上,每个人却只能分到刚刚够活命的口粮。 而在另一边义诊的棚子里,头髮花白的老人已无力走动,只能衰弱地等待施粥的伙计为他们端来一点点饭食。还在母亲襁褓里的孩子,瘦弱到甚至没有哭的力气。面黄肌瘦的少年,奄奄一息地支撑起骨瘦如柴的身子,眼睛里看不到丝毫生气。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从未真的见过飢饿与病痛,他出生在繁华如梦的江南,富饶的盛世像是能把这四海安定的日子永远过下去,春燕归,巢于林木【注2】的记载,他只在史书上读过。 然而此刻,那些单薄的写在纸页上的景象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因为飢饿和病痛而丧失了一切尊严与秩序的悲惨景象,就在他的眼前。 每一个人都毫无生机,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无法言说的麻木。 陆小凤已不忍再看。 他只能去看花满楼。 他站在那里,依然是人群中的焦点。他整洁的衣衫已沾染了灰尘,温润的容颜也有了几分憔悴,然而,他站在那里,却有着抚慰人心的魔力,使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无端地安定下来。 陆小凤忽然觉得心头一暖,还好有花满楼。 花满楼正在义诊的药棚里,他从花瑞手中端过一碗药汤,蹲下身来,一口一口餵给一个孩子。 那孩子裹着一件脏兮兮的粗布衣服,面色蜡黄骨瘦如柴,细细的脖子几乎撑不住大大的脑袋,只有一双乌黑的眼睛还有几分灵活。 他脏兮兮的小身子倚靠在花满楼的臂弯里,面对花满楼递过来的药勺,却拒绝地拧开头去。 花满楼耐心地哄着,然而那孩子始终不肯配合,好容易餵下一口,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将刚喝下去的药汁尽数吐在花满楼的衣衫上。 花满楼素性好洁,从来不能容忍身上有半点污渍,然而,此时他穿着的素白衣衫已不成样子,那上面本就沾满了地上的灰尘,孩子的黑手印,此刻更添上了浓黑的药汁。 花满楼却毫不在意,他只是轻嘆一声,放下手中药勺,温柔地为孩子拭去唇角的药汁。 孩子乌黑的眼睛看着他,忽然大哭起来:“阿娘,我要阿娘。” 花满楼被他一哭,眉间涌起一抹无法克制的悲伤,他放下药碗,把孩子抱在怀里,轻抚着他的背,柔声道:“好孩子,阿娘去了很远的地方,暂时不能回来看你,你要好好的,不要让阿娘担心。” 第9页 小小的孩子不能完全理解花满楼的话,只是模模煳煳地知道母亲无法再回来,于是把头埋在花满楼的身上,哭得更加厉害。 花满楼柔声安慰着他,却毫无效果,他抱着那孩子,一时间竟茫然无措了。 忽然,他怀中的孩子被人接了过去,他蓦然松了口气,他已知道,陆小凤来了。 陆小凤将孩子抱在手中,笑着对他挤挤眼睛,道:“如果你不哭,我就变个戏法给你看好不好?” 那孩子望着他,似乎被他的笑靥所感染,竟真的停止了哭声,但很快又嘟起小嘴,抽噎道:“阿娘说,耍戏法的都是骗子,我不要戏法,我只要阿娘。” 陆小凤怔了一下,但并不气馁,他将孩子往怀里搂了搂,道:“真的不看吗?我这种戏法绝对不是骗人的,会变出来很好很好的东西的。” 孩子终究年龄尚小,禁不住好奇道:“是什么很好的东西?” 陆小凤微笑起来:“你摸摸自己的衣袖。” 孩子的小手在自己的衣袖里摸来摸去,他摸出了一只洁白的手帕,他疑惑了,自己的衣袖里何时多出了这种东西? 陆小凤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露出里面包着的几块桂花糕。 他惊喜地看着手中软糯晶莹的糕点,鼻尖已闻到了清甜的香气,不由地咽了口水,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很乖的孩子,于是他充满期待地看向陆小凤。 陆小凤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只有乖乖喝药的孩子才能得到糕点哦。” 花满楼看不见此时陆小凤的表情,但他想像着他此时的神色,不由地微笑起来,适时地将手中的药碗递了过来。 这次不用人来喂,那孩子便自己将药汁喝得一滴不剩,吃过了药,吃过了桂花糕,哭累了的孩子终于在陆小凤怀里睡着了。 刚才还束手无策的花瑞长舒了一口气,从陆小凤手中接过熟睡的孩子,赞嘆道:“还是陆公子有办法。” 陆小凤笑道:“还是多亏花兄的桂花糕。” 花满楼微笑不语,既见桂子,尽涤烦嚣,看来此时陆小凤的心结已经尽消了。 花瑞将熟睡的孩子安顿在一边凉棚里,看着他瘦弱的小脸,不禁嘆气道:“这孩子实在可怜,母子二人都染上了疾疫,母亲拼了最后一口气将孩子送到这里,很快就去世了,孩子还这么小,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关。” 他说着,忽然想到花满楼,忙住口不说了,七公子心善,如今城中的景象已足够他忧虑,又何必再说这些惹他伤心。 花满楼的神色间却已染上了淡淡的哀伤,他本是无论到任何时候都满怀生机与希望的人,此刻哀伤堆积在他眼角眉梢,却如同晶莹的瓷器出现了裂纹。 但很快他便用微笑修补了裂纹,他一笑起来,神色间便如山间明月濯濯清朗,再不见丝毫阴影。 他笑看着陆小凤道:“陆兄昨夜睡得可好?” 陆小凤忽然有点尴尬,昨夜他实在太困,伏在桌子上便睡着了,甚至不知道花满楼是怎么把他搬到床上的。 他摸了摸鼻子,正准备岔开这尴尬的话题,钱老闆和米老闆便一起过来了。 他们已经发完了中午的粮食,此时脸上却带着忧色。 他们还未开口,陆小凤已抢着问道:“城中剩下的粮食还够支撑多久?” 钱老闆沉默了一下,黯然答道:“只够撑过今晚,明日便会断炊。” 陆小凤嘆了口气:“看来我已不得不想出一个法子。” 花满楼却道:“陆兄莫要太过忧心。” 陆小凤盯着他,忽然板着脸道:“你也莫要再打昨晚那种主意。” 花满楼笑了,他柔声道:“陆兄放心,自陆兄回来,我便知道,我这主意肯定是打不下去了。” 陆小凤满意地点了点头,但很快又皱起眉头思索起来。 钱老闆米老闆还有刚刚走过来的孙老闆,三双眼睛一起盯着他。 陆小凤想了半天,慢慢开口道:“事到如今,就算接应了粮食进城,但围军不退,城内粮糙很快又会难以为继,所以,关键还是要朱恪退军。” 钱老闆三人一起点头:“陆公子说的没错,可是我们既无兵马,又如何打败昭平王,使其退兵?” 陆小凤忽然笑了,他狡黠道:“擒贼先擒王,现在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直接捉住朱恪。” 钱老闆等人面面相觑,一起问道:“捉到朱恪又怎样?” 陆小凤瞪着眼睛,道:“自然是先打他一顿,再把他的头按进水盆里,要他退兵,他若不干,就左右开弓给他二十个耳光,按进盆里直接淹死。” 钱老闆三人不期他竟如此说,不由地瞪大了眼睛,性急的钱老闆已经嚷道:“陆公子莫开玩笑了,昭平王现下带着几万大军,营帐周围少说也有几千亲兵把守,何况还请来了三位江湖闻名的杀手。我们如何能直接杀进去?又如何能……把他的头按进水盆?” 陆小凤大笑起来,他对着花满楼摇头道:“你们家这三位老闆真是太没有想像力了。” 花满楼微笑道:“他们是商人,商人靠的是务实,想像力是赚不来银子的。” 陆小凤忽然期待地看着他,道:“那花兄你呢?你觉得我这个法子如何?” 花满楼想了想,诚心地赞嘆道:“简单慡利,直击关键,确实是条妙计。” 陆小凤一听,直接蹦过去拍着花满楼的肩,笑得连酒窝都溢了出来:“哎呀,花兄真是我知己中的知己!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行动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丢下目瞪口呆的三位老闆,带着花满楼走了。 他当然不是带着花满楼直接去城外杀入朱恪帐中,他虽然有时候是个混蛋,但从来不是个傻瓜。 他连朱恪的面都没有见过,他如何去找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况且这人还带着数万大军? 他要想把朱恪的脑袋按进水盆里,就得先找一个人。 这个人曾在几个月前,乘着一条船,在沙诸上拦住了他,还当着他的面打开了那颗倒霉珠子,念出了锦帛上的预言。 那个下午,他来得实在未免太过凑巧,但更凑巧的是,那么一颗光滑得连苍蝇都站不住脚的珠子,偏偏他就发现了裂fèng,并且打开了它。 一件事情的发生还可以说是巧合,但当每一件事情都这么凑巧时,若还有人以为这是巧合,那他不是笨,就是懒。 陆小凤既不是笨蛋,也一点都不懒。 唐镜要不是朱恪的人,他就把自己的四条眉毛全都吃下去。 唐镜既然是朱恪的人,现在他要找朱恪,只能先找到唐镜。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唐朝宋之问有一首写桂花的诗的《灵隐寺》,其中有一句“夙龄尚遐异,搜对涤烦嚣。”这里花满楼给陆小凤桂花,并说,既见桂子,尽涤烦嚣,是化用“搜对涤烦嚣”这句诗,委婉地劝慰他不必自责。 第10页 注2: 春燕归,巢于林木,出自《资治通鑑》,是描述乱世的悲惨,意思是,许多地方百姓全部死于战乱,田地村舍已变成荒地,燕子归来,都找不到可以容身的人家,只能在林木间筑巢栖息。 ☆、唐镜 他要去找唐镜,唐镜却已经先找到了他。 他只是陪花满楼回百花楼更换衣衫,却在小楼下遇到了唐镜。 他徘徊在一旁的巷子里,不时抬头看一眼那已空无一人的小楼。 他似乎在等这小楼的主人和他的朋友,但是当陆小凤在背后叫住他时,他却吓得跳了起来。 他犹疑地转过身来,陆小凤不由得吃了一惊。唐镜虽不是什么貌似潘安的美男子,却也一向最注重自己的风度。此刻他却衣衫不整,髮饰凌乱,而更奇怪的是他的脸色,只能用失魂落魄四个字来形容。 他一看清陆小凤的脸,便立刻想掉头就走,但又像有什么神秘力量拉住他一样,他不得不钉在原地。 走与留的纠结间,他的神色变得更加仓惶,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 花满楼虽然看不见唐镜的神色,但体贴地察觉到了他的困境,于是温声招唿道:“唐公子,好久不见。” 花满楼的话让唐镜的神色放松了一点,他磕磕绊绊回礼道:“陆兄,花公子,好久不见。” 陆小凤本来一直沉默不语,这时看到他行礼,却笑道:“唐公子怎么如此憔悴?昭平兴,朱恪王,看来你这位问鼎至尊之位的昭平王,并没有让你平步青云啊。” 他本不是刻薄的人,也一向对唐镜没什么意见,此时如此开口,实在是因为不齿朱恪的所作所为,对投靠他的人,自然也不想摆什么好脸色。 唐镜却像是被火烧了一样,他张口结舌道:“陆兄……你,你如何知道我…… ” 他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花满楼却忽然嘆了口气,道:“陆兄,人各有志,你也不要为难他了。” 陆小凤看看花满楼,忽然噗嗤一笑,道:“好,就依花兄,我们走吧。” 他说着,便要与花满楼一道离开。 唐镜却忽然生出了勇气,他上前一步拦住陆小凤,道:“陆兄请留步。” 陆小凤一愣,他没想到唐镜还有话说。 唐镜已经开口:“陆公子何必嘲笑于我?你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陆小凤,你又怎么知道我们这些小角色的心情,难道我便不能为自己挣个前程?” 陆小凤睁大了眼睛,他竟不知道唐镜还有这样的志向。 唐镜喘了口气,又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继续道:“昭平王如今既已是预言所定之人,天下人心所向,我辅佐他又有什么不对?” 陆小凤看着唐镜,这个和他说话的人还是唐镜吗? 唐镜却还在再接再厉:“我知道你与我交往,从来都没有真正当我是朋友,你面上敷衍我,心里却不知道如何嘲笑于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把你当做朋友。” 陆小凤不得不生气了,他虽然并不见得十分喜欢和唐镜待在一起,但他从不是虚与委蛇的人,既然与唐镜结识,便自然对他一片真心,从未怠慢于他。 他直勾勾地打量着唐镜,直看得对方低下头去,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花满楼已悄然退开两步,他敏锐地观察着四周,又若有所思地转向唐镜。 半晌之后,陆小凤终于冷冷道:“哦?原来唐公子心里一直是这样想的?” 唐镜却比他还要生气,他已取出了一把短刀,大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我便与陆兄割袍断义,从此再不为友。” 陆小凤简直要哭笑不得了,唐镜是江湖故事听多了吗?今日要与自己演一场割袍断义? 一直没有说话的花满楼此时却忽然开口:“好,既然唐公子如此说,我就来做个见证,你们今日便割袍断义。” 陆小凤眼睛都睁大了,花满楼也来凑这场热闹? 他看了看花满楼,又看看唐镜,仿佛想从他们脸上看出些什么。 半天之后,他忽然笑道:“好,我还从未有与人割袍断义的经歷,今日便满足唐公子。” 唐镜手中执刀,神色复杂地看着陆小凤,他忽然手起刀落,一片衣袖已落在地上。 陆小凤哈哈一笑,抢过唐镜的短刀,对着自己的衣袖一划,他的衣袖比唐镜的落的更快。 唐镜看看地上的衣袖,又看看陆小凤,他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但很快便归于平静,他毫无留恋地转身走了,甚至连短刀都没有取回。 他走得干脆利索,陆小凤不由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良久之后,花满楼却微笑起来:“陆兄今日收穫颇丰。” 陆小凤挑了挑眉,道:“花兄为何要我答应与他割袍断义?” 花满楼道:“那或许是因为我已察觉到,至少有十几个暗探潜伏在他的周围。” 陆小凤恍然了悟:“一个人若被这么多人盯梢,那他做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花满楼点头同意:“所以,他无论做什么怪事,我们都应该好好配合。” 陆小凤没有再说话,他已仔细检查了唐镜的短刀,刀柄的凹槽中,果然藏着一张叠好的纸笺。 花满楼悠然道:“想来陆兄已经有了发现?” 陆小凤不禁微笑:“花兄猜得没错。” 他已展开纸笺,纸笺上正是唐镜的字体。 孟德非孟德,季圭非季圭,床头捉刀人,雅望不寻常。 纸上只写了这二十个字,没头也没尾,非诗也非句。 陆小凤将纸笺看来看去,又反覆念叨,最后却只得嘆息:“唐镜这张字条,何止是一头雾水,简直是狗屁不通。” 花满楼却微笑道:“我有一个猜测,也许能说中唐公子的意思。” 陆小凤将纸笺一把塞进花满楼手中,道:“花兄,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花满楼没有急着回答他,他将纸笺放在鼻下轻轻一嗅,才道:“唐镜这张纸笺是蚕茧纸,蚕茧纸由楮树所制,楮树皮层含有胶衣,用其造纸,白如蚕茧,细如蚕丝,因此得名。” 陆小凤疑惑地接过纸笺,也学着花满楼放在鼻子下面嗅来嗅去,一边道:“是蚕茧纸又怎么样?” 花满楼想像着陆小凤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道:“楮树为北方特产,因此蚕茧纸多在北方使用,我们江南地区所用的,一般是竹叶所制的吴中洒金纸。” 陆小凤若有所思:“唐镜是土生土长的常州人,平素也没听说在这些文墨纸张上特别讲究,现在却用了一张北方所产的蚕茧纸,这实在是有点奇怪。” 花满楼点头道:“没错,所以我猜测,唐镜这些日子应该不在自己家中,而在一个能随便拿到这种北方所产的蚕茧纸的地方。” 陆小凤的眼睛亮了,抢着道:“他一定是在朱恪的军帐中,朱恪自北方而来,他的军帐中有这种纸实在太正常了。” 第11页 花满楼点头微笑:“陆兄心思果然机敏。” 陆小凤却皱着眉道:“唐镜就算是在朱恪的军帐中,可这和他给我们的这张纸条又有什么关系?” 花满楼听他还未明白,不禁嘆了口气,道:“陆兄可曾听过《世说新语》中的一个故事?” 陆小凤挑眉看着他,理直气壮地摇头:“花兄知道我最不耐烦读书,《世说新语》中的任何一个故事我都没听过。” 花满楼顿了一下,无奈道:“好,那我就讲一个给陆兄听。” 他想了想,道:“《世说新语》记载,三国时,魏武王曹操曾接见匈奴使者,因为觉得自己容貌丑陋,不足以震赫到对方,就让手下的崔季珪假扮自己,他自己却捉刀立在一边假扮侍卫。接见完毕后,曹操派人打探消息,问使者,魏王何如?匈奴使者回答说,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他故事讲完,不再说话,只是等着陆小凤。 陆小凤听了半天,愣了半天,这时才了悟道:“孟德非孟德,季圭非季圭,床头捉刀人,雅望不寻常。唐镜既然在朱恪帐中,一定见过朱恪,他这是告诉我们找到真正朱恪的法子?” 花满楼满意地点头微笑,道:“我想正是如此。” 陆小凤也笑了,他悠然道:“我们离把朱恪的头按进水盆里,似乎又近了一步。” 花满楼道:“你已想好了怎么行动?” 陆小凤点头道:“我们最好立刻就去行动。” 他嘴上说着立刻行动,人却仍旧站在原地。花满楼不禁好奇起来:“陆兄为何还不走?” 陆小凤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只绢帕,那上面五颜六色丝线勾出的图案,正是一只鲜明的凤凰。他将这只绢帕一直伸到花满楼面前,道:”花兄闻闻这绢帕的来歷。” 绢帕上带着浓烈的香味,花满楼不禁皱眉想往后退,陆小凤却比他更快,一瞬间,他手中的帕子已触到了他的鼻尖。 下一秒,花满楼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忽然站住了,一动不动,任由陆小凤手中的帕子掠过他的鼻尖,又轻柔地抚过他的面颊。 浓烈的香味充斥在他的鼻腔里,此时,世间万物仿佛都不存在了,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这一缕香气,还有拂过面颊的那一抹轻柔的触感。 他没有说话,陆小凤也没有说话,他们像是忽然变成了哑巴一样,只是静静地站着。 良久之后花满楼忽然开口:“陆兄要为我擦脸,可是我脸上有什么污渍?” 陆小凤一愣,半晌后才闷闷地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花满楼举起衣袖擦着自己的面颊:“刚才唐镜在时,你看着我,忽然噗嗤一笑,我就知道肯定有什么问题。” 陆小凤闷声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两个心愿,一个是看你坐椅子时会不会坐空,另一个就是看你脸上有了污渍会不会没有发现。” 花满楼道:“对于一个瞎子来说,这样的事情岂不是太容易发生。” 陆小凤嘆息道:“但这样的事情,却从来不会在你身上发生,你好像永远知道椅子在哪里,也永远知道如何让自己纤尘不染。” 他难得一脸郁闷,道:“今日看到你脸上竟然有了污渍,我本该好好大笑一番的,却不知为何,我心里竟只希望偷偷替你擦掉,别让你自己发现。” 他语音渐渐低下去了,沉默了半响,忽然认真地看着花满楼:“花兄,你还是适合呆在你的小楼上,你一点也不适合这乱世。” 花满楼静静地道:“没有人适合这乱世。” 陆小凤沉默了,花满楼也随之沉默了。 一片沉默中,他们却都已明白彼此的心意,去竭尽全力结束这乱世的那番心意。 良久之后,花满楼忽然一笑,道:“陆兄你的帕子染着藏香,纹路也是藏式绣法,想来定是位心灵手巧的藏族姑娘所赠。看来这次蜀中之旅,陆兄不虚此行。” 陆小凤不期他忽然说出这样一句,只能强行装作没有听见,镇定地将帕子收进怀里,道:“花兄,我们还是快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换了新封面,文也进入收尾,预计再有两章就……结束了……吧。 以及,本章的陆小鸡没文化的设定是我编的,陆小鸡未必没文化,但可能也……未必有文化…… ☆、迷局 陆小凤和花满楼走去的地方是常州县丞的府衙,此刻这里已变成驻军之地,常州城内本无守军,从济州退下来的残军便先被安置在这里。 禁军将领裴抚靖出身将门世家,先帝在时,便被封为镇远将军,先帝辞世时,他又作为四位顾命大臣之一,力保新帝登基继位。此次北上平叛,却未料在济州被朱恪大败,只能退守常州,等待朝廷支援。 花满楼已换过了那件沾满污渍的衣衫,甚至连束髮的素带也在陆小凤的要求下换成了玉冠。 用陆小凤的话来说,朝堂之人对江湖中人总是狗眼看人低,因此,首先要在气势上镇住他们,才能争取说话的主动权。 此刻他们站在裴抚靖的书房外,一个白衣胜雪风度翩翩,一个浓墨重彩神采飞扬,的确是足够夺人眼球,任谁也不会忽视他们。 好在没有等多久,便已有人请他们入内。 裴抚靖正端坐在案几前的椅子上,他虽已年过六旬,却仍然精神矍铄,只是神情看来有些憔悴。 他并不认识陆小凤,但却认识花满楼,此时一见到他们进来,便起身行礼道:“不知花公子前来拜访,实在有失远迎。” 以他的年龄和身份,本不必对花满楼如此客气,只是自大军退守常州,朱恪烧掉了城中粮糙,军中将士,全靠花满楼送来的粮食与糙药才能维持,而城中赈灾大小事务,也全赖花满楼打理,因此不得不感念花满楼的相助。 花满楼已客气地躬身回礼,又介绍道:“裴将军,这位是我的好友,陆小凤。” 陆小凤最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不等裴抚靖客套,已潦糙地行了一礼。 裴抚靖也只好简单地点头致意:“花公子与陆少侠请坐,只是不知花公子与陆少侠此次前来,有何见教?” 陆小凤并未回答他的问题,他灵活的眼睛一扫,已打量过裴抚靖。 他忽然问道:“裴将军可曾听说过,昔年闻名江湖的四十二式长平刀?” 裴抚靖一愣,道:“陆少侠年纪轻轻,竟也知道长平刀?” 陆小凤微笑起来,道:“长平刀本就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刀法,三十年前,其传人更是以此刀闯荡江湖,惩恶扬善,使其威名更盛,只是后来不知为何,这位长平刀传人,却忽然销声匿迹了。” 他直视着裴抚靖的眼睛,道:“想来是这位传人,忽然觉得江湖无趣,还是更愿意在朝堂之上建功立业。” 裴抚靖笑了,他看着陆小凤,道:“也或许是这位传人,本一心嚮往江湖,却无奈父亲在朝为官,因此不得不子承父业,困囿于朝堂之上。” 第12页 花满楼已微笑接口:“只是,无论是在江湖还是朝堂,裴将军这把惩恶扬善的长平刀,却仍然宝刀未老。” 裴抚靖自嘲一笑,道:“朝堂莫测,沉浮几载,便是宝刀,也再不復当年的光彩。” 他眼中有黯然的神采,陆小凤却道:“裴将军何必如此自毁,宝刀英雄,恰逢其时,现下我便有一事相求,正盼望于裴将军再显昔日风采。” 裴抚靖道:“不知陆少侠所说的是何事?” 陆小凤看着他的眼睛,郑重道:“我求你,打开城门,向昭平王投降。” 裴抚靖一惊,霍然起身道:“陆少侠若为此事相请,恕老夫万难从命!” 他已摆出送客的阵势,陆小凤却还在悠然品着手中的茶水。 花满楼温声道:“裴将军稍安勿躁,我们此番相请,并不是真要投降。” 他将眼睛转向裴抚靖,嘆息道:“裴将军可知城中现在已无粮糙,数十万百姓明日便会断炊。” 裴抚靖目光闪烁,道:“城中情况,我已悉数上报陛下,想来援军不久便会到达。” 陆小凤忽然冷哼一声,道:“裴将军十万大军在济州便阻不住朱恪的军队,此刻退守常州,就算是等来援军,便有自信能打退朱恪吗?” 裴抚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陆小凤却自顾自还在继续:“自高祖开国以来,四海昇平,国内已多年未有战乱,禁军早已军纪涣散战斗力全无。朱恪却自封地燕州以来,便秣兵买马,以图大业。以松散无纪的禁军,对上朱恪军纪严明的大军,济州一战便已溃败至此,此刻即便有援军到来,裴将军又以为胜算如何?” 裴抚靖虽然脸色铁青,却已无话可说,他不得不承认,陆小凤的话虽然难听,却句句属实。 他自掌管禁军以来,便一步步看着这只军队腐朽离析,世祖与先帝皆重文轻武,新帝完美继承了他们的遗志,禁军数量一再缩减,将领也更替不断,长此以往,禁军竟成为了朝中子弟贪占空饷之地,作战实力全无。 自退守常州,他已多番奏请新帝请求援军,但他也知道,精锐部队已悉数被他带出,此时再去招兵买马,又谈何容易。 他已在此地拖了一月有余,这期间粮糙短缺,战士染疾,多亏城中江南花家的七公子鼎力相助,才支撑到此时,而此刻,城中粮糙已尽,他又还能再拖多久? 他的目光扫过花满楼,又扫过陆小凤,半响之后才道:“花公子方才说,并非是真的投降,却不知有何妙计。” 花满楼笑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头转向陆小凤。 陆小凤利落道:“擒贼先擒王,求将军投降,不过是想藉此之机见到朱恪,然后将其拿下。” 裴抚靖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小凤,道:“昭平王带着数万大军,身边又招揽了一群江湖人士,任何人想要靠近他都很困难,陆少侠要孤军深入,去拿下朱恪?” 花满楼淡然道:“他不是孤军深入,我会与他一起。” 裴抚靖不再说话了,他思索良久,慢慢开口道:“陆少侠知不知道,若我写书投降,而最后却没能拿下朱恪,等待我的会是什么罪名?” 陆小凤却挑了挑眉,道:“裴将军知不知道,若你不写书投降,一个月后,常州城内的百姓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裴抚靖一愣,半晌之后,终于问道:“陆少侠与花公子可有十分的把握?” 陆小凤尚未说话,花满楼却已微笑道:“裴将军当知,世上本就没有十足把握的事。” 他不是一个会把话说到让人尴尬的人,但裴抚靖却已明白他的意思。 无论到任何时候,深入数万大军,刺杀敌军头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陆小凤和花满楼,他们本与朝堂无涉,并没有义务冒此风险,他们却义无反顾地甘愿冒险。 而他,却还在担心着朝廷的惩罚,计较着自己的仕途,在这里求问此事的胜算。 裴抚靖沉默了,他忽然从眼前这两个年轻人身上,照出了自己的困顿与畏缩。 良久之后,他忽然一笑,朗声道:“陆少侠与花公子义薄云天,老夫确然是在朝为官太久了,得失计较间竟已忘了自己的初衷,实在惭愧。” 他已走下座位,走到陆小凤与花满楼面前,他的眼中又有了昔日仗剑行走江湖时的光彩。 他以茶代酒,举杯向陆小凤和花满楼敬道:“花公子与陆少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老夫便是豁出这条性命,也一定全力配合。” 花满楼微笑着向他还礼,陆小凤却已赞嘆道:“裴将军此言一出,我便知,将军还是当年的英姿豪气。” * 裴抚靖的请降书已递到朱恪帐中,还附赠陆小凤与花满楼甘愿归顺的消息,朱恪却直到第二日正午才递来回信,他与裴抚靖约在当日戊时于城外营帐中交归军印。 城中百姓已因为粮食用尽而慌乱不断,钱老闆等人四处安抚,却并未有什么成效。 陆小凤与花满楼随裴抚靖出城前往朱恪军帐时,看到的正是百姓拥在城门口,试图外逃的纷乱场景。 夕阳残落的光照在青砖的城门上,照在那些失去了所有依靠,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人群身上。 陆小凤从不是伤春悲秋之人,此时却在这将逝的夕阳中感到了难言的凄凉。 他忽然在心里悄悄地问自己,万事皆苦,众生皆苦,而这苦,又能在他手上终结多少? 他没有答案,他只能去看花满楼,看他无论到任何时候都清朗温润的神色。 他忽然明白,花满楼对这世界的热爱,是多么坚韧而宝贵。 他可以在盛世里种下满楼鲜花,朝往夕来,霁月清风。 他也可以在乱世里离开小楼,身染尘埃,拯救众生。 他爱这世界,并非是因为他看到这世界的美丽。 恰恰相反,他爱这世界,正是因为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美丽之外的残缺与痛苦。 他愿意尽自己所能去补上那些残缺与痛苦,不问结果,不计得失。 陆小凤忽然觉得无比安心,他忍不住再一次去想,还好有花满楼。 天渐渐黑了,他们已走到朱恪的营帐外。 朱恪的营帐设在大军正中,此刻,帐中灯火通明,却并无重兵把守。 陆小凤不禁微笑,这位昭平王朱恪,着实是位自信的人。 他们没有等多久,便有人出来迎他们进去。 这个人陆小凤并不陌生,不但不陌生,而且还非常熟悉,甚至他前一天才刚刚和他割袍断义。 这人正是唐镜。 此刻,他的神色已不再像那日一般失魂落魄,他看着陆小凤的目光里,充满了紧张和探寻。 陆小凤给了他一个了悟的眼神,于是他悄然微笑起来,但很快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收起笑容板着脸将三人引入帐中。 要不是时机不对,陆小凤几乎要忍不住大笑一场了。 第13页 他们已随唐镜走入帐中,昭平王正端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的身旁也果真站着一位持刀的侍卫。 他并未严阵以待,也没有甲冑加身,他只是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等着他们。 他甚至摆下了一桌酒菜。 陆小凤已闻到花雕清甜如蜜的香味。 陆小凤本来无论到任何时候都不会拒绝一壶好酒的,此时闻到这酒味,不知怎么眼前竟浮现出城中那些瘦弱的百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而这美酒的主人,这战乱的源头,此时却笑得微风拂面,温声道:“裴将军,陆少侠、花公子,三位请坐。” 他们已在席间坐下,唐镜已替他们斟上了酒,却没有任何人动筷,没有人在刚刚见过一群骨瘦如柴的百姓后,能够安心吃得下这一桌精緻的酒菜。 朱恪也不恼怒,他只是轻轻浅浅地笑着,目光打量过三人,忽然对裴抚靖道:“裴将军昨日写书归降,实在大出本王预料,将军昔年领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未料到此次大败,竟也有了几分识时务的气概。” 他话说得实在尖锐难堪,连花满楼都忍不住皱了眉头,裴抚靖更是额上青筋乱跳,几乎按捺不住。 朱恪却还在继续:“裴将军既有归降之心,本王十分高兴,将来平盪京师扫除余寇,自然还要仰仗将军,只是不知将军若回京师,看见故人,会不会有手下留情之意?” 纵然裴抚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料到朱恪竟当面折辱到如此地步,此刻再也忍耐不住,立时便要拂袖而起。 陆小凤却忽然大笑起来,他挑眉看着朱恪,道:“王爷已知裴将军乃是假降,又何必还要拿言语激他?” 朱恪本就不信三人真会投诚,因此故意激怒裴抚靖,希望他露出破绽,却没料到陆小凤竟如此利索地承认了,不禁也有些意外。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陆小凤,微笑道:“陆少侠果真是在假降?” 陆小凤笑得真诚:“果真是在假降。” 朱恪不禁嘆了口气,道:“我待陆少侠之心天地可鑑,陆少侠却为何始终要与我为敌?” 裴抚靖没想到事情暴露得这么快,此时倒也不用再按捺着性子,于是冷哼一声道:“只因你这种不忠不孝不义的乱臣贼子,但凡英雄好汉,都不齿与你为伍。” 朱恪还在微笑,语调里却有了说不出的冰冷:“哦,裴将军如何以为,我便是乱臣贼子了?” 裴抚靖大声道:“谋朝反叛威胁陛下,是为不忠,不尊父命任性妄为,是为不孝,兴兵起事为祸百姓,是为不义。似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义的人,还有什么话来狡辩?” 朱恪还在维持着微笑的表情,但他眼睛里已看不到丝毫笑意,他慢慢道:“自古英雄,成王败寇,我又有哪里不如京师中那位只因坐拥先帝偏爱便能不劳而获的新帝?” 裴抚靖瞪大了眼睛,正欲开口,陆小凤却已抢先道:“你或许哪里都比那位新帝要好,但你却有一点实在太坏。” 朱恪好奇道:“哦,是哪一点,本王愿闻其详。” 陆小凤悠然道:“你的心肠实在太坏。” 朱恪一愣,继而大笑起来:“陆少侠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还有资格谈论心肠吗?” 陆小凤道:“江湖中人最讲究心肠,我若不是因为心肠好,早已被人杀死了几万次。” 朱恪却摇头笑道:“陆少侠若是心肠太好,恐怕早已活不到今日。” 花满楼自进入帐中,本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却忽然问道:“王爷可知,自王爷在燕州起兵以来,已有多少百姓命丧战乱之中?” 他未等朱恪回答,便继续道:“四月,王爷攻破燕南十六州,混战之中放火烧城,致使数十万百姓无家可归;五月,王爷在济州被禁军相阻,下令向城内水井投毒,军民中毒之人数以万计;之后,王爷久攻徽州不下,又掘开黄河大堤,不仅将万亩良田毁于一旦,更使数万百姓葬身洪灾;六月,王爷围困常州,又派人烧掉城中粮糙,致使城内粮食短缺,疾疫蔓延。王爷起兵不过数月,北方已不復当初盛世,国中焦土遍野,百姓颠沛流离,王爷果然好大的手笔。” 花满楼从不是疾言厉色之人,他说话从来都令人如沐春风,此刻这一番话,字字说来,却冷如霜雪,迫如寒冰。 他虽然看不见朱恪的神色,却牢牢地看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在王爷心中,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便真的轻如鸿毛?” 朱恪虽知道他目不能视,此刻对上他清冷的目光,却仍然忍不住心中一惊。 他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位温润公子,并非如他外表看起来那么柔弱文雅,也并非如他想像的那样霁月清风。 他虽是江南首富家中幼子,无需面对任何风雨与险阻,但并不代表他的肩膀便担不起应负的责任。 他虽善良宽厚温文尔雅,永远愿意为别人着想,但并不代表他便没有底线和风骨。 他终于明白,为何他之前攻破北方数城,皆是雷厉风行势如破竹,却因着花满楼的存在,而在常州被困阻至此。 朱恪不禁嘆息起来,他内心虽在嘆息,面上却还带着微笑,他笃定而挑衅地看着花满楼,慢慢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百姓便如田野里的糙,倒下一茬,总还会再长起一茬,等我大势一定,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几年,不又是一个四海昇平的盛世?” 他说得又亲切又自然,仿佛谈论的真的是随处可生的杂糙,而不是鲜活的累累人命。 花满楼没料到他竟无耻到这个地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陆小凤却已微笑道:“王爷的心肠果然非同凡人。” 朱恪也微笑起来:“我还知道,陆少侠既然不是真来归降,那便一定是来取我的性命。” 陆小凤沉默了,良久以后他长长地嘆了口气,道:“比起取你的性命,我其实更想把你的脑袋按进水盆里清醒清醒。” 他话音未落,身形已动,灵犀一指突如其来。 这一击实在太快,朱恪还未反应过来,指力已近在咫尺,指尖的劲风甚至带起了他的头髮,他不由大惊后退。 电石火光间,陆小凤已看到唐镜向他示意的眼神,他的指力忽然急转,绕过朱恪,向一直守在一边的青衣侍卫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到了收尾,本周完结有望~ ☆、灵犀 他的指风已笼罩住青衣侍卫的面门,那人却仍旧站在原地,他甚至还露出了淡然的微笑。 一个人若能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攻势下保持镇定,若不是身手太好,便是早有准备。 果然,下一秒,数十枚暗器挟着凌厉的劲风从青衣侍卫背后发出,直取陆小凤周身各大穴道。 陆小凤似已早有预料,他本来攻势凌厉,眼看便要避无可避地撞上急速而来的暗器,此刻却身形忽然一顿,脚尖轻点,极速后退,转眼间已飘出几尺开外。 第14页 于此同时,花满楼的袖袍已行云流水般卷出,将破空而来的暗器皆尽捲入袖中。 这瞬间的变故实在太快,众人不由吃了一惊,裴抚靖更是睁大了眼睛。 刚才与众人对话的 “朱恪”已经悄然退到了一边,而那青衣侍卫却忽然站直了身子,眼中精光四射,再看不出原本恭谦的侍卫模样,他哈哈一笑,道:“陆少侠好毒的眼力,只是不知陆少侠如何知道本王才是真正的朱恪?” 陆小凤目光微动,口中却道:“王爷气度不凡,扮作侍卫也难掩天资雅望。” 朱恪却并不相信,他凌厉的目光从唐镜身上划过,冷哼道:“唐镜,本王最近为保安全,皆以侍卫身份示人,此事原本只有你知道,为什么竟会被陆小凤识破?” 唐镜被他眼光一扫,本有些紧张,待他冷声喝问,却忽然生出了勇气,他大声道:“是我告诉陆小凤的。” 朱恪厉声道:“你背叛本王?” 唐镜毫不示弱:“我是不愿意背叛良心。” 他忽然上前一步,激动道:“我早先被你欺哄,帮你在鱼腹中藏珠,又帮你去沙诸上堵陆小凤,你有野心,这本没有错,只是你不该手段如此毒辣。常州是我的家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城中的百姓被你害死。” 朱恪盯了他半响,忽然笑道:“唐镜,你原本胆小如鼠,我留你在我身边,不过是看中你家族在常州的势力,我竟不知,原来你还有这样的胆识。” 唐镜被他奚落,一时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陆小凤却哈哈大笑起来:“朱恪,你空长了一双眼睛,却识人不清,活该栽个大跟头。 他拍着唐镜的肩,对他一笑,继续道:“我陆小凤的朋友,又几时会是胆小鼠辈?” 唐镜未料到他会如此说,一时间心潮澎湃,差点便要热泪盈眶。 朱恪却再也不看唐镜,只是冷哼一声,道:“他即便是偷传了消息,告诉你本王的真实身份,你以为你便能杀得了本王吗?” 他的声音充满自信,无论是谁这样自信地说话,那一定是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朱恪更是如此,此刻,他的身后已悄无声息地多了三个人,三个杀人的人。 他们一个身形瘦小,已有了年纪,一个体型彪悍,连武器都是一把几十斤重的鬼头大刀,还有一个是位中年人,白面斯文,绝没有人能从他脸上看出这人手上有过无数条人命。 他们正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三位杀手,那老者便是穆烟石,彪形大汉与中年人正是赫连鹰和章寒。 花满楼已将刚才卷在袖袍间的暗器拿在手中细细摸过一遍,此时察觉到三人出现,不由嘆气道:“久闻章先生暗器手法江湖闻名,这九芒流星镖周身皆有暗刺,手指越是用力去挟,芒刺越是容易入骨。陆兄,看来章先生此次是特意为了你有备而来了。” 章寒微微一笑,竟有几分儒雅,他眼光扫过花满楼,又扫过陆小凤,道:“江湖人人皆说,陆大侠灵犀一指无人能敌,在下既收钱办事,又怎能不多做准备?” 陆小凤知道花满楼是在提醒自己,他却慢慢笑了,对着章寒赞赏道:“若天下人人都像章先生这样敬业,想来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了。” 章寒谦虚一笑,正欲开口,那枯瘦老者穆烟石却冷然道:“方才花七公子收掉暗器的那一招,可是名满天下的绝技流云飞袖?” 他性子本就好强,此时提起这事,不过是想提醒章寒,他的暗器方才已被花满楼打落,实在是没什么值得炫耀之处。章寒却并不生气,他当然有十分的自信,方才他出手只是试探,并未使出全力,况且,他要对付的本就是不是花满楼,而是陆小凤。 花满楼微笑道:“不敢提绝技二字,不过是瞎子自保的招数罢了。” 那大汉赫连鹰,身形粗豪,脾气也甚为急躁,此时已不耐烦道:“我们三人收钱来取陆小凤与花满楼的性命,此刻已见到他们,那就快些动手吧,又还啰嗦些什么?” 他说着便要提刀上前,裴抚靖听他如此一说,不禁也怒道:“要取花公子和陆少侠的命,先看你能不能过得了我这一关。” 他说着,从桌上抄起一只铁盘,以盘为刀,迎上去封住了赫连鹰的去路。 穆烟石眼光一闪,道:“如此,老夫便也领教领教花七公子闻声辩位的功力。” 他话音未落,手中已多了一条银光闪闪的绳索。 名满天下的杀手穆烟石,所用的武器竟是条绳索,这实在不能不让人吃惊。 然而,当他抖开那条绳索时,已没有人再发出惊疑。 那绳索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做,轻得像春蚕刚刚吐出的细丝,柔得像少女娇嫩的肌肤,划破空气时,透明得如同隐形,顺滑得没有丝毫声音。 这样的武器,岂不正适合悄无声息地杀人?即便正常人,稍不留神也难以提防,何况是一个目不能视的人? 穆烟石已将内力灌注在这根绳索上,它正像一条毒蛇般悄无声息地向花满楼的喉头划去。 陆小凤还未反应过来,唐镜的惊唿还卡在喉咙里,然而,花满楼的袖袍已经挥出,人也随之向后退去。 他虽然目不能视,然而除了听觉与嗅觉格外灵敏之外,竟似还有种奇妙而神秘的感觉。 他非但先于众人察觉到了危险,甚至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已避开这致命一击。 穆烟石绳索出手,非但未能触到花满楼,反而被他袖间的劲风打得偏离方向,不由心中暗惊,但面上却不漏出分毫,他顺势将绳索收回,旋出一个圈去,再次直取花满楼的命脉。 与此同时,章寒的手腕也已翻动,几十只九芒流星镖破空而出,转眼间笼罩了陆小凤的全身。 他的暗器快得不像是从他手中发出,倒像是在空气中忽然出现,纵然陆小凤有灵犀一指,然而,一指之间又如何夹得住这遍布周身满是芒刺的飞镖? 陆小凤却根本没打算出动自己那闻名天下的两根手指,他只是掌心翻转,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飞镖便纷纷掉落。 他竟将内力灌注于掌心,以掌风震开那密不透风的飞镖。 而另一边,裴抚靖对付赫连鹰,却已十分吃力,他年轻时本在江湖上也略有几分名气,长平刀更不是什么末流武功,只是,一个人纵然身负最顶尖的武功,但若是过了几十年养尊处优的日子,也难免会丧失原来的锋芒。 何况赫连鹰的刀法,在如今江湖上就算排不上第一,也总归不会落出前三。 他还尚未找到攻击之法,赫连鹰却已连续砍出十几刀,凌厉的刀锋直逼得他不断后退。 章寒未料到陆小凤竟会以消耗内力这种方法来打落他的暗器,发出的暗器不由地更多更急,无数九芒流星镖围绕着陆小凤,仿佛飞舞的蜂群。 陆小凤的掌风已打落了无数飞镖,然而,更多的飞镖还在接连涌来,没有人的内力可以深厚到如此地步,若是章寒的飞镖不停,他早晚有力竭的时刻。 第15页 然而,陆小凤的内力却像是真的用之不竭,他一次次打掉章寒的进攻,不但不见勉强,反而竟有些挥洒自如。 章寒的脸色变了,他已知自己剩余的飞镖无法再支持多久,他目光闪动,忽然咬牙扬起手腕,漫天的九芒流星镖像暴雨一般轰然洒落,将陆小凤笼罩在其中,竟已看不见身形。 下一秒,漫天的黑影却忽然间消失不见了,陆小凤轻轻巧巧地站在原地,他双袖带起的疾风吹起了章寒的头髮,笼罩在他周身的流星镖却已被悉数捲入袖中。 流云飞袖。 他费尽心机打造了这九芒流星镖来对付陆小凤的灵犀一指,却没有想到他最终使出来的却是花满楼的绝技流云飞袖。 章寒忽然嘆息,是他大意了,他只知陆小凤是花满楼的挚友,却未想过花满楼连流云飞袖这样的绝技都已教会给他。 陆小凤袖袍已收,便向花满楼那边看去,此时,穆烟石的绳索缠绕在花满楼的周身,仿佛流动的瀑布,眼看花满楼已要被这瀑布沾湿,他忽然双手一伸,只听嗤的一声,那流动的绳索忽然定住,漫天水色已然静止。 花满楼用两根手指夹住了那柔滑若丝的绳索。 他的手指看起来纤长细弱,可他夹住的绳索,穆烟石已无法再移动半分。 陆小凤哈哈大笑起来,此刻,他与花满楼之间隔着几丈的距离,但他却觉得,他们心有灵犀毫无阻隔。 他挑着眉毛笑道:“花兄,我真未想到,今日竟是你用灵犀一指而我用流云飞袖。” 花满楼也笑了,他温声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还是快看看裴将军吧。” 裴抚靖虽已被赫连鹰逼到角落,武力不及,却气势不减,此刻还有力气喊道:“陆少侠和花公子不用顾忌老夫,老夫还支持得住。” 陆小凤笑得连酒窝都溢出来了,他的笑容还在脸上,袍袖却已扬起,方才卷在袍袖间的暗器已悉数飞出,直向赫连鹰而去。 这一下来得实在出乎意料,赫连鹰急速后退,举刀来挡,然而终究晚了,几只流星镖打中了他,他手腕一痛,手中鬼头刀已拿捏不住掉在了地上。 陆小凤的身形却忽然一转,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他已闪电般地越过章寒和穆烟石,向着一直站在角落里的朱恪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不是你想写,想写就能写,本来以为六千字收尾,写完一看文档,已经是一万五千……好在终于全部写完,今天会更新五章,对,就是这么任性(*/ω\*) ☆、流云 朱恪大惊,即刻便想后退,陆小凤却已落到他的面前,他的手指抵上他的胸膛。 电石火光间,朱恪却忽然站定了,他的面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花满楼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忽然大变,勐然松开手中夹着的绳索,向着陆小凤极速而来,流云般的袍袖也随之挥出。 然而,他已经晚了。 朱恪的胸前忽然射出数枚小小的袖箭,那袖箭贴着陆小凤的身子,纵然被花满楼挥出的袍袖带偏了些许,却仍然悉数插入了他的胸膛。 花满楼听到袖箭刺破皮肉的声音,闻到箭尖带起的毒辣味道,瞬间只觉得五内俱焚。 他接住陆小凤后退的身子,出手如风点了他几处穴道,眨眼间便已拔下带毒的袖箭。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奇异的神色。 没有人能想到温文尔雅的花满楼也会露出这种神色。 他已一把抓住朱恪的衣领。 朱恪的咽喉就在他手指两寸之处。 赫连鹰已被陆小凤挥出的暗器打伤,穆烟石和章寒也来不及反应。 花满楼的手却忽然垂下了。 朱恪已经死了。 他并非死于陆小凤的指力,而是死于剧毒。 在袖箭对着陆小凤射出时,他已咬破了一直藏在齿间的药囊。 陆小凤并未真的想要他的命,他却用自己的命换取了暗算陆小凤的机会。 这人绝不是真的朱恪。 真正的朱恪不会用拼掉自己性命的方法去暗算别人。 鲜血从陆小凤的胸前不断涌出,袖箭上的毒已侵入他的体内,此刻,他涌出的血已变成黑色。 他却还在微笑,他微笑着,慢慢握住了花满楼的手。 他轻声道:“花满楼,我们好像落入了一个圈套。” 方才退到一边,被众人认为是假朱恪的那个人,此刻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那么得意,那么畅快。 他已走到营帐中央,他一边笑着,一边伸手从自己脸上揭下一张面具。 众人都大吃一惊,唐镜的脸更是瞬间变得毫无血色。 面具下的那张脸,虽然苍白,却和刚刚死去的那个朱恪一模一样。 难道这世界上竟然有两个朱恪? 朱恪就是朱恪,世界上绝不会有两个朱恪。 花满楼已经明白了一切。 他伸出手去,在死去的朱恪脸上一揭。 他的脸上,果然也贴着一张人/皮/面/具,面具下那张脸,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他不是朱恪,他只是假扮朱恪的一个死士。 一直呆立在当地的唐镜忽然反应过来,他急速奔来,握住了陆小凤的手,眼泪如雨般落下。 陆小凤已无法站立,花满楼只能坐下来,扶着他靠在自己肩上。 他从怀中拿出一只锦囊,将里面的药丸尽数倒出,不管不顾,全都餵给了陆小凤。 真正的朱恪已站在了众人面前,他的眼睛里有野心,有毒辣,更有唯我独尊的自信。 他看着陆小凤,开口笑道:“陆少侠未曾想到本王计中有计吧。” 陆小凤却并未理他,他只是看着花满楼,努力让自己的微笑轻松自然:“花满楼,这清风玉露散是花家的祖传妙药,只是一颗已经难得,你又何必都塞给我吃。” 花满楼握着他冰凉的手,一颗心已不知沉到了何处,他却也在微笑:“陆小凤,你伤得这么重,就不要再小气,这清风玉露散本无法祛毒,只能暂缓毒性发作,你多吃一些也无妨。” 他自己无法看见自己的神色,便不知道自己的微笑有多么勉强,多么焦虑。 陆小凤看得见他的神色,所以努力压下喉头翻涌的鲜血,让自己的笑容变得更加明亮。 朱恪被他们晾在一边,不禁有些气恼,他的目光扫向唐镜:“唐镜,你背着本王私传消息,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吧?” 唐镜已擦干了脸上的泪水,他无比悲愤地看着朱恪:“你故意在我面前假扮侍卫,让我以为侍卫便是你,你便是侍卫,就是等我把这个消息传递给陆兄?” 朱恪点头微笑:“不错,为了让你的消息更真实,我故意派了几十个暗探去盯你的梢,你传递消息越困难,你的消息在陆小凤眼里就越可靠。” 唐镜道:“你等我传递出了消息,却故意找了死士带上你的人/皮/面/具,穿上侍卫的服装,来假扮你,而你自己却带上别的面具,扮作昭平王的样子,等陆兄来了,结合我的消息,一定会认为那侍卫才是真正的你。” 第16页 朱恪得意道:“正是如此。” 唐镜道:“你早已在那侍卫身上布置了暗器,只要陆兄碰到他,便会有袖箭发出,而陆兄若想擒住他,正是离他最近的时刻,便会避无可避。” 朱恪已笑了起来:“唐镜,你的脑子好像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使过。” 唐镜再也按捺不住,提起剑便要向朱恪冲去。 一双手却忽然按住了他,是花满楼。 他没有焦点的眼睛第一次变得没有温度。 他对唐镜道:“让我来。” 朱恪还在微笑:“花公子打算如何对付我?直接来杀掉我吗?” 花满楼把眼睛转向他,就仿佛他真的看得见眼前之人的毒辣。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我要你交出解药。” 花满楼把陆小凤交给唐镜,他已站了起来。 他的白衣仍然飘逸出尘,只是袖口沾满了鲜血。 他从不杀人,他的身上从未染过血迹,此刻却沾满了挚友的鲜血。 他从不肯伤害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却为何有一万种黑暗和丑恶在伤害着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脸上已没有了悲伤。 下一个瞬间,他脚尖轻点,毫不犹豫地向着朱恪而去。 他没能落在朱恪面前,穆烟石和章寒挡住了他的去路。 穆烟石的绳索已经出手,章寒的飞镖也已破空而来。 流水般的绳索再次缠绕他的周身,流星镖也逼近了他的穴道。 他却只是身形微微一动,便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躲开了飞镖和绳索的缠绕。 他流云般的袖袍再次卷出,这次,却带了雷霆之力。 他已将内力倾注在袖袍上,那柔软的布料忽然变得如同乌云压顶。 书案上的宣纸被他卷出的劲风勐然带起,纷纷扬扬洒向空中。 桌上的酒杯也已倾倒,洒出来的酒却并未流下桌子,而是被激散在半空化作水雾。 穆烟石与章寒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恐惧,他们已被笼罩在了强劲的内力中,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失去了控制。 强劲的烈风伴着水雾向他们迎面扑来,他们的头髮被风力吹乱,身子不由地踉跄着后退。 漫天风雨中,花满楼的手忽然如闪电般急速而来,手指一闪,已牢牢夹住穆烟石的绳索。 穆烟石的脸色变得雪青,他将全部内力倾注到绳索上,奋力一击,试图摆脱花满楼的控制。 然而,下一个瞬间,花满楼手腕扬起,几声轻响之后,那看似蚕丝般顺滑却柔韧无比的绳索已突然断做了数截。 穆烟石撤手不及,被自己的内力反震,不由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已腾空飞起,。 花满楼再一挥手,那断掉的数截绳索便向着章寒急速而去,霎时间已打中他周身各大穴道。 穆烟石和章寒都已倒下,断绳和流星镖也已掉落在地,风声忽然停止,只剩下漫天飞舞的宣纸在水雾中慢慢飘落。 众人都呆立在原地,裴抚靖看着花满楼,如同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蹟,唐镜更是张大了嘴巴,就连朱恪的眼睛里也有了惊异的神色。 世人皆知,花家七公子自幼心善,从不肯伤人,因此与人动手总留有余地。 此刻,众人才知这看起来风轻云淡的温润公子,武功已到了何等高深的地步。 陆小凤却只是微笑着看着花满楼,他看着他的目光里,有赞赏,有骄傲,却也有说不出的悲悯。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花满楼,他却知道,花满楼还是原来的花满楼。 他纵然已怒到了极点,使出了最高深的武功,但对着穆烟石和章寒,却只想尽快击退他们,并不愿取他们性命。 穆烟石显然也明白这个事实,他的脸色已变得煞白。 他一生好强,也自以为武功登峰造极,他做杀手,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杀更多的人,面对更多的挑战。 他从出道之日起,便没有遇到什么对手,直到今天,他遇到了花满楼。 他的绳索是产自西域的一种特殊的材质所制,这种材质不但透明光滑,更是比金属还要柔韧,这么多年,他以这绳索做武器,赢得了天下第一杀手的称号。 而花满楼,他竟在一招之间便震断了这战无不胜的绳索。 他的年纪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却已有了如此可怕的内力,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个瞎子。 而他,他自负了一生,到今日才发现原来自己是井底之蛙。 他的人生已走向暮年,他还有什么机会能够战胜花满楼? 穆烟石怔怔地看着花满楼,像是忽然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命。 花满楼没有杀他,但他已不能不死。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他既已知道了世上存在远远着超过自己想像的对手,又知自己永远没有机会超越这样的对手,活着,对他来说,岂不是每一天都是折磨? 他还在看着花满楼,却慢慢在脸上浮现出一个凄凉的笑容。 他开口道:“多谢花公子手下留情。” 他这样的人本来永远不会认输,但此刻他不但已经认输,甚至输得心服口服。 他话音未落,手掌已经扬起,他的手中多了一截断掉的绳索。 绳索已被内力灌注,仿佛一只银光闪闪的匕首。 下一秒,他忽然将那匕首直直插入自己的心脏。 花满楼一惊,急速捲起一枚流星镖,向穆烟石手中的绳索打去。 流星镖触到绳索,发出叮的一声,然而又徒劳地落下。 穆烟石的胸前已渗出了大片的血迹,那血流得又快又急,仿佛他此时决绝的心。 花满楼呆住了,他已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他最不愿闻到的血腥味。 众人也呆住了,章寒和赫连鹰的脸上更是写满了恐惧。 花满楼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已经明白了穆烟石为何如此做,当他向他道谢时他已想好了这样去做,一个从不认输的人,若是不但认输,还感谢对手留情,岂不是早就做好了去死的准备? 他忽然感到无比的茫然,对于世人来说,输与赢难道真的那么重要?重要到每个人都不得不押上生命作为筹码,穆烟石是这样,朱恪,更是这样。 他在一片茫然中把头转向陆小凤,陆小凤在唤他:“花满楼。” 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却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悲悯。 花满楼忽然明白了陆小凤为何能与西门吹雪成为好友,因为他早已明白这个世界的真相。 这个世界,不是每个生命都能被好好珍惜,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得到拯救。 他希望这个世界只有花开的声音,雪落的声音,而没有痛苦的声音,但他拯救不了被欲望笼罩的那些黑暗。 他忽然走到章寒面前,他看不到章寒的脸,但他听得到他的心跳,充满了恐惧的心跳。 他出手如风,却解开了他的穴道,他轻声道:“你走吧。” 他放过了他。 纵然他知道章寒要杀他的时候并没有手下留情。 第17页 他还是放过了他。 因为他还是花满楼,他终究只能是花满楼。 ☆、摘星 章寒与赫连鹰已经离开了营帐,他们以后会怎么样,能不能继续去做杀手,没有人知道。 花满楼也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已走到了朱恪面前。 他轻声道:“请昭平王交出解药。” 他的态度依然温润,甚至声音也很温和,但在刚才那一场打斗之后,已没有人能忽略他说的话。 朱恪却并没有回答他,他非但没有回答,甚至还露出了笑容。 因为门外已走进来一个人,一个既娇媚又甜蜜的女人,她的声音如微风吹动银铃:“没想到花公子这样的君子,也会威胁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 朱青青已走到花满楼面前,她的笑容依然温柔,仪态依然高雅,就仿佛她未曾看见帐中凌乱的场景,也未曾看见倒在地上穆烟石的尸体。 陆小凤忽然嘆了口气。 他实在很少在看到漂亮女人的时候嘆气,但这时看到朱青青,他却不得不嘆气。 花满楼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他只是对着朱恪再次重复道:“请昭平王交出解药。” 朱青青笑了起来:“花公子,你实在煳涂了,如果是你,若要给一个人下毒,你会不会把解药带在自己身上?” 她不等花满楼反应,继续道:“反正我是不会,我又不会丝毫武功,若是被人擒住,只能乖乖交出解药,那样岂不是会前功尽弃?” 她忽然把目光转向陆小凤,微笑道:“陆小凤,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陆小凤靠在唐镜身上,他的嘴唇已毫无血色,他的笑容却依然无懈可击:“好像确实是这样,看来我中的毒,今天是无药可解了。” 朱青青注视着他,仿佛温柔而甜蜜地注视着自己的情郎:“是的,我父王身上没有解药,我身上也没有解药,花公子就算杀了我们,也得不到解药,所以,陆小凤今晚只能变成一只死凤凰了。” 花满楼的脸色变了,他已察觉到陆小凤的唿吸,那唿吸虽然努力压抑,但终究已变得紊乱。 朱恪忽然笑了起来,他已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悠然道:“其实,花公子想要救人,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要看你舍不捨得和我做个交易?” 花满楼问道:“什么交易?” 朱恪直视着他,慢慢地,一字一句道:“用你的命,换陆小凤和常州全城百姓的命。” 花满楼抬起了头,他实在很少心惊,但此刻却不得不感到心惊。 他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裴抚靖叫了出来:“朱恪,你又玩什么花样?” 朱恪笑得笃定:“裴将军带着花公子和陆少侠前往这里,可知道城中现在是什么场景?” 朱青青微笑着接口道:“就在方才,我已将裴抚靖的降书贴满了全城,想想看,城中百姓既已无粮糙,又忽然发现他们依靠信赖的花公子和陆少侠已经投降,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陆小凤不得不嘆气了:“他们一定会觉得很恐慌,一定会想办法拼命外逃。” 朱青青微笑道:“没错,所以我已吩咐撤掉了南门外的守军,现在城中百姓都在往南门而去。” 裴抚靖怒道:“你会如此好心,放百姓出城?” 朱恪笑了:“裴将军实在不了解本王,本王打开城门,正是要放百姓出城,百姓若不出城,本王在城外设下的伏军岂不是没了用武之地?”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陆小凤与花满楼已经懂了。 朱恪的威胁实在奏效,他故意引百姓聚集南门出城而去,又在城外设下伏军,若陆小凤和花满楼不束手就擒,到时伏军便会行动,射杀逃亡的百姓。 陆小凤看着朱恪,他的声音已有些勉强:“昭平王要怎样才会收手?” 朱恪淡然道:“我只要花满楼的命,他若肯即刻自尽,我不但会放过全城百姓,更会亲自写下解药方子,交给陆少侠。” 陆小凤居然笑了:“昭平王莫不是以为我们都是傻瓜?花满楼若是自尽,谁知你会不会信守承诺?到时候我既已中毒,唐镜和裴将军决计逃不出你的军营,岂不是任你宰割?” 朱恪也笑了:“陆少侠应该明白,花公子若是自尽,也许还有机会救人,但花公子若不自尽,不但那些百姓一定会死,陆少侠也绝对活不过今晚。” 他的目光转向花满楼,悠然道:“花公子是君子,也是大侠,自然不会眼看自己的挚友和无辜的百姓丧命。” 花满楼没有说话,陆小凤也没有说话。 无论是任何人,面的赌上自己生命的狠辣局面,想来都会无话可说。 唐镜却已忍不住了,他将陆小凤安顿在一张椅子上,他已拿起了剑。 他的声音在颤抖,却无比坚定:“此事全因我而起,我现在便去将它了结。” 他已冲到朱恪面前,他的剑也已经出鞘。 有人拦住了他,是花满楼。 他对唐镜摇头:“你不会武功,你杀不了他。” 朱恪轻蔑地看着唐镜:“唐公子还是不要再多浪费时间,我已下过命令,一炷香之后,若无新的命令,城外的伏军就会开始行动,大军只听我一人指挥,你就是现在杀了我,也救不了全城百姓。” 他的目光转向花满楼,微笑道:“所以,也请花公子早做决断。” 唐镜呆在了原地,他只能无助地看着花满楼。 所有人都在看着花满楼,他们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笃定,有得意,有悲伤,有不忍。 花满楼站在那里,站在满地的狼藉和血污之间,却依然如月光般清朗温润。 他温柔而热烈地爱着这个世界,他永远准备着帮助每一个人。 他从不吝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可他是否愿意压上自己的生命? 所有人都在看着花满楼,花满楼却把头转向了陆小凤。 他看不见他的目光,但他已知道他眼中的千言万语。 他忽然走了过去,走到陆小凤面前,温柔地拭去他唇角再也压抑不住的血丝。 他没有说话,陆小凤却已知道他的答案。 他不由微笑起来,他的眼睛忽然变得灿若星辰。 朱青青忍不住开口:“久闻花公子心繫天下,难道此刻竟只顾自己苟且偷生,而不做抉择?” 花满楼笑了,他的笑容仿佛山间明月,仿佛连眼前这阴诡地狱都已照亮。 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我愿为百姓而死,但我也更愿为挚友而活。” 朱恪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说,没有人想到他会这么说。 他难道不是随时愿意为别人牺牲性命的人?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朱青青已忍不住叫了起来:“难道你便弃全城百姓和挚友的性命而不顾。” 花满楼还在微笑,他的声音却及其坚定:“陆小凤不想我死,我便不会去死。” 第18页 陆小凤认真地看着他:“你若是死了,岂不是让我痛悔终生?” 花满楼点头:“所以我不会让你痛悔,我会好好地活着。”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但我会好好活着,我也一定会让你好好活着。” 朱恪第一次变了脸色,他震惊而不甘地看着他们,仿佛在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蹟。 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大笑:“陆小鸡,花满楼,你们放心,你们今天一定不会死在这里。” 这声音还未落,一个人影已鬼魅般出现在朱恪身边。他一边笑着,一边拍着朱恪的肩。 这人的出现实在太过诡异,但更让人惊异的是他的长相。 他长着一张和朱恪一模一样的脸。 朱恪的表情如同见到了鬼,朱青青更是脸色煞白,她颤声道:“你……你是谁?” 那人笑得更加畅快:“姑娘你莫不是傻了,我当然是你的父王啊。” 朱恪忍不住怒道:“胡说八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要易容成我的样子?” 那人将目光转向朱恪,眼睛里全是嘲弄:“我当然是昭平王朱恪。” 他扬了扬手中拿着的东西:“我有昭平王朱恪的军符,我若不是朱恪,难道你是朱恪?” 朱恪的心沉了下去,他此时的神色,就好像忽然被人在鼻子上打了一拳。 他沉声道:“不可能,我放置军符的地方机关重重,你不可能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拿到我的军符。” 陆小凤却大笑起来:“王爷,你实在不了解司空摘星,这世界上不能被他拿到的东西,恐怕还没有造出来。” 这假扮朱恪的人正是司空摘星,他一听陆小凤的声音,便得意地蹦了起来:“陆小鸡,这次你要怎么感谢我?给我挖一千八百条蚯蚓不算过分吧?” 陆小凤笑道:“我本来是该好好感谢你的,只是你来得实在太晚,不但陆小凤差点变成了死凤凰,连花满楼你都差点再也见不到他。” 司空摘星抱怨道:“本来我早已到了门外,只是听昭平王说他已在城外埋下了伏军,害得我不得不乔装打扮先去退兵。” 朱青青几乎说不出话:“你……你已去城外退了伏兵?” 司空摘星得意地笑道:“乖女儿说的没错,一个拿着军符的昭平王出现在城外,还有什么人敢不听指挥?现在城外已无伏兵,花满楼,你也不用再担心啦。” 花满楼微笑道:“多亏司空兄神机妙算,只是不知司空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司空摘星皱着眉毛道:“还不是陆小鸡传信给我,让我来这军营探路,我从山西快马赶回,没想到,一来就赶上了你们这场好戏。” 他斜了一眼陆小凤,忽然发现他面色不对,不由惊唿出声:“陆小鸡你怎么了?” 陆小凤笑了:“你这猴精还看得到我的死活啊,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惦记着你的一千八百条蚯蚓。” 司空摘星已蹦到了他的身边,急道:“是谁伤到你的?谁给你下的毒?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陆小凤看他紧张,心里不禁一暖,嘴上却道:“别担心,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花满楼把他那比黄金还贵的家传密药清风玉露散像倒糖豆一样一股脑都给我吃了,我要是死了,岂不是太过浪费。” 司空摘星刚想说话,却被朱恪截断,他的神色已不再悠然,声音中更是充满狠辣:“陆小凤,今晚便是有再多玉露清风散也救不了你了,不但救不了你,你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他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唐镜,他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一把匕首,此刻正牢牢地抵着唐镜的脖子。 司空摘星和裴抚靖都惊叫出声:“朱恪,你又搞什么花样?” 朱恪已挟持着唐镜退到了门口,他一手持刀,另一只手却放在门边的一个凸起处,随时都可能按下去。 朱青青站在朱恪身后,已没有刚才的慌张,她甜甜蜜蜜地看着陆小凤:“陆小凤,你知道困住一只凤凰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 陆小凤脸色变了变,终于嘆气道:“当然是造一个结实的笼子将他牢牢地关起来。” 朱青青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陆小凤,你果然比我想像得还要聪明,让你这么聪明的人死掉,实在是一种遗憾。” 陆小凤挑眉看着她,道:“只可惜,你若不让我死掉,你就要死掉了。” 朱青青微笑点头:“你说的没错,你实在不是一个容易死掉的人,所以我父王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在你们来之前,这军帐外已造了一只铁笼,此刻,只要他的手一按下去,你和你的朋友就会永远困在其中。你会毒发身亡,他们也会围困至死。” ☆、梦醒 陆小凤嘆了一口气,道:“难道你真的觉得,有司空摘星和花满楼在这里,你父王的手,能快得过他们的轻功。” 朱恪已恢復了如常的微笑:“我的手不需要快过他们的轻功,因为他们只要一动,唐镜的脖子便立刻会多出一个大洞。” 唐镜眼睛都已变红,咬牙道:“陆兄不要顾忌我,只要能救大家,我死不足惜。” 他的话音未落,朱恪的刀已向他逼得更紧了些,有血从他的脖子间滑落。 司空摘星变了脸色,他忍不住道:“你不怕我现在先杀了你?” 朱恪笑得既自信又笃定:“你不会杀我,你若不杀我,我还有可能拿出药方配齐解药,让陆小凤在这笼子中和你们一起多呆几天,你若杀了我,那我保证,不但唐镜立刻就会成为一具死尸,一个时辰后,陆小凤也一定会变成一只死凤凰。” 司空摘星慢慢放下了握着的手,花满楼的神情里也第一次有了犹豫。 此刻杀掉朱恪确实易如反掌,但他们又怎么能牺牲唐镜和陆小凤的性命? 空气中安静地仿佛听得见每个人的唿吸。司空摘星在看着花满楼,花满楼的双手却都已颤抖。 唐镜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扫过,扫过他们的犹疑和难捨。 他忽然变得无比镇静,他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忽然飞速地,决绝地,向着朱恪的刀上撞去。 朱恪大吃一惊,却已来不及阻挡,唐镜眼看便要血溅当场。 电石火光间,一个人影疾速而来,他掠到朱恪面前,两只手指轻轻一夹,那刺向唐镜脖子的匕首便突然断做几截。下一秒,他的手指毫不犹豫地点向朱恪的心脏。 灵犀一指。 是陆小凤。 他的身形已无法站稳,他的出手却依然迅疾如风。 唐镜踉跄着扑倒在地,晕了过去。 朱恪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小凤,惊诧和恐惧还凝固在他的眼睛里。 他却已倒了下去,倒在朱青青的怀里。 他努力伸出手,抚上朱青青失去血色的脸,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已经停止了唿吸。 第19页 他曾将半壁江山玩弄于股掌之间,面对死亡的时候却不过和世界上每一个平凡的人一样。 他无法将逝去的生命多留住一秒,也无法带走他曾拥有的任何东西。 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他的野心却已在此刻终结。 朱青青的喉咙仿佛被人扼住,她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能徒劳地无助地抱着朱恪的尸体。 她费尽心机想要杀掉陆小凤,但终究是陆小凤先杀掉了她。 她虽然还没有死,但她知道,她已失去了所有生命。 陆小凤一击得手,再也无法支持,他落在地上,如同秋天最后一片残破的叶子。 他颤抖着吐出大口鲜血。 司空摘星沖了过去,一个身影却比他更快。 花满楼跪在地上,他已抱起陆小凤,他的衣衫沾满了他的鲜血。 花满楼从不杀人,这是他的好处。 陆小凤从不害怕杀人,这也是他的好处。 但他此时杀掉朱恪,岂不是放弃了自己唯一活着的机会? 他非但再也拿不到解药,而且,此时动手,毒气更是会侵入他的心脉,他岂不是会死的更快? 他答应会好好活着,也要他一起好好活着,他难道便真的忍心离开? 泪水从花满楼空洞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他却没有丝毫感觉。 他只是徒劳地,无力地擦拭着陆小凤唇边的血迹,虽然有更多的血在继续涌出。 陆小凤握住了花满楼的手,他从不是脆弱的人,但此刻他已脆弱地如同破损的瓷器。 他依然在微笑,笑得脸颊的酒窝天真如同孩子。 司空摘星跪在他的面前,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陆小凤,他却不得不面对这样的陆小凤。 陆小凤在唤他,他的声音已无比虚弱:“猴精,你先别伤心,此刻已没剩多长时间,你快去取军符到南门退兵。” 司空摘星忍不住吃惊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真的拿到军符?” 陆小凤笑得灿烂:“你这猴精,你若真的拿到了军符,又怎么还会跟朱恪说那么多废话。” 他虽然还在微笑,他的唿吸却已变得微弱,他继续道:“不过我还知道,虽然你之前没有拿到军符,但方才你却已从朱恪身上拿到了密室的钥匙。” 司空摘星伸出手来,他的掌心确实躺着一把钥匙,一把他刚刚进来时,从朱恪身上摘下的钥匙。 他却没有动,他只是看着陆小凤,他的泪水已经涌出。 陆小凤微笑道:“快去吧,你若再不去,马上就会有许多无辜的百姓为我陪葬了。” 裴抚靖已扶起晕倒的唐镜,他哑然开口:“陆少侠,你又何必……” 他说不下去了。 没有人有义务为天下苍生牺牲生命。 但这样去做的人,岂不是正证明了他们的伟大。 陆小凤虽然很多时候是个混蛋,但他正经的时候,却比最伟大的英雄还要伟大。 司空摘星看着花满楼,他从未见过花满楼流泪。 花满楼流着泪,却在唇边绽放出一个凄凉的微笑。 他柔声道:“司空兄,快去吧,不要辜负陆小凤的心意。” 司空摘星咬了咬牙,他已站了起来。 他轻声道:“陆小鸡,我去了……” 他没有回头,他已不能回头。 他必须尽快将陆小凤交代的事情做好。 只有这样,陆小凤所做的一切才有意义。 花满楼已不再颤抖,他握着陆小凤的手依然温柔,他的神色却充满奇异的坚定。 他轻声道:“裴将军,我有一事相求。” 他不等裴抚靖开口,便继续道:“此时朱恪已死,司空兄既已易容成朱恪的模样,又有军符在手,请你火速回城调集兵马,有司空兄配合,想必今夜围军便可尽解。” 裴抚靖已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花满楼说的都是实情。 今夜破军平叛的机会,千载难逢。 可他又怎能抛下这样的陆小凤与花满楼。 但他更不能抛下那些深陷于乱世的无辜百姓。 拯救他们,不正是陆小凤与花满楼努力的意义? 裴抚靖闭目,良久之后,却终于向陆小凤深深一揖。 他已扶着唐镜走出帐外。 偌大的军帐此时竟已空空荡荡,只有夜风吹起的血腥味,瀰漫在花满楼的鼻尖。 他还在握着陆小凤的手,却感到手心的温度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陆小凤在看着花满楼,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模煳。 他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却轻声唤他:“花满楼。” 这个名字他已唤过无数次。 这个名字,意味着小楼,意味着鲜花,意味着月光,意味着美酒。 意味着一切和温润美好有关的东西。 意味着一个浪子能够在世界上找到的一扇不变的门。 意味着他的挚友,他无论到何时都可以回去的家。 他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他不知自己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但他知道那里一定没有花满楼。 花满楼轻声应他:“我在这里。” 他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 他却已没有力气为他擦掉那苦涩的液体。 是不是花满楼从此以后都会与这种液体相伴? 陆小凤忽然感到一种锥心的不舍与牵挂。 他并不想说这样的话,他却不能不说这样的话。 他轻声道:“花满楼,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花满楼的手拂过他的面颊,他擦去了他的泪水,也擦去了自己的泪水。 他的手依然轻柔,他的神色却变得冷如刀锋。 那种冷,是绝对不会在花满楼脸上出现的神色。 此刻,他带着这样的冰冷,却像是与生俱来。 他坚定道:“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一个人死去。” 他已把头转向朱青青。 她仍然跪在地上,也仍然抱着朱恪的尸体。 她似乎已凝固成一座雕塑。 但她是陆小凤唯一的希望。 只有她还有可能知道解药的药方。 花满楼从不擅长做这样的事情,他永远对每一个女孩子都彬彬有礼。 但此时,他却只想抓住她,逼问她,从她恶毒的脑子里挖出药方。 如果她不说,他不介意毁掉她的生命。 他的手掌已经握紧,他已要站起来。 陆小凤却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那样轻柔地,微弱地,坚定地拉着他的衣袖。 他再一次唤他的名字:“花满楼。” 花满楼忽然清醒过来。 陆小凤什么都没有说,但他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花满楼,永远不会杀人的花满楼。 花满楼的身上没有血污,花满楼的眼中也不该有仇恨。 陆小凤希望他是花满楼。 他终究只能是花满楼。 他握紧的手掌已经松开,他冰冷的神色已变得温柔如水。 第20页 泪水却再一次从他的眼眶中涌出。 陆小凤还在微笑,纵然他知道花满楼无法看到他的微笑,但他愿意永远在他面前展露微笑。 他微笑着,轻声道:“花满楼,我们走吧。”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已很久没有喝酒,你总该带我去一个有酒的地方。” 花满楼轻轻将陆小凤背在自己肩上,他已走出营帐。 空洞的夜风不知从何处吹来,他的泪水已被吹干在脸上。 他的心却冷得像冰。 从小到大,他拯救过无数的生命。 他救得活枯萎的鲜花,救得活濒死的小鸟,甚至救得活全城的百姓。 他唯独救不了陆小凤。 但人生岂不正是这样的残酷与无情。 他终究要慢慢接受这样的残酷与无情。 陆小凤轻轻伏在他的肩上,他拂在耳边的唿吸已气若游丝。 花满楼却没有再流泪。 他现在只想为陆小凤找酒,他要为他找来最好的酒。 一个人影却追了出来。 是朱青青。 她奔跑在夜色里,苍白得如同地狱的鬼魂,她拦住了他们。 她看着陆小凤,眼睛里燃烧着两簇火焰。 她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她已失去所有,但她还要问个究竟。 女人对自己动心的男人,岂不都想要问个究竟? 陆小凤的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实际上,他看起来已根本不像一个活人。 他看着朱青青的眼睛却依然明亮而灵活。 他嘆了口气,慢慢道:“我没有想到杀你的理由。” 她目光闪动,咬了咬牙,继续问道:“你也不问我要解药?” 陆小凤眨着眼:“我不喜欢被人拒绝。” 他想了想,又微笑道:“尤其是被像你这样的漂亮女人拒绝。” 朱青青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忽然发现,在她的生命里,从未遇到过陆小凤这样的人。 她的生命里只有权利,只有斗争,只有唯我独尊。 她期盼着,算计着,寻求着,直到她失掉一切。 她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与惆怅。 她的眼中已有泪水涌出,她的唇边却绽放出一抹微笑。 她的声音再次变得清脆而甜蜜。 她甜蜜地,温柔地看着陆小凤,如同看着自己的情郎。 她手中多了一张纸笺,她已将纸笺塞在陆小凤的手上。 她忽然嫣然一笑:“你说我会拒绝,我却偏偏不去拒绝,我偏偏要给你药方。” 她已转身走了,走进了漆黑的夜色中。 花满楼站在风中,他已怔住了。 他纵然聪明绝伦,却绝对想不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峰迴路转。 陆小凤看着朱青青消失的背影,他的迷惑似乎不比花满楼的少。 夜风再次吹起,吹动了他们的头髮。 此刻,这风却已不再冰冷,湿润的暖意在吹化着他们的心。 花满楼忽然微笑道:“陆兄方才阻挡我去要解药,原来早已算准会是这样的结果?” 陆小凤没有说话,良久之后,他长长地嘆了口气。 他微笑着,狡黠道:“花满楼,你实在一点都不了解女人。” 花满楼笑了起来,和陆小凤相比,他确实不了解女人。 陆小凤却在心里悄声问自己,你难道又真的了解女人? 他当然并不了解女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说自己了解女人。 但他的笑意已变得无比轻松。 因为,无论如何,能够活着,总是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忏悔,陆小鸡快死的时候,我一直在想sexual gunners 翻唱的一首老歌《my way》 and now,the end is near 如今,结局将至 and so i face the final curtain 如此,我将面临人生的最后落幕 my friend,ill say it clear 吾友,我将言无不尽 ill state my case,of which im certain. 我将述说我所铭记的经歷 然后我就忍不住笑了,大家好奇的话,也可以找来听听,配上本章剧情,笑果真的满满。 ☆、尾声 秋风已起,桂子飘香,正是家家户户预备丰收的时节。 每到这个这时节,本来陆小凤都会不远千里赶到梧州找吴刚喝一杯桂花酿。 江湖人人皆知,醉里吴刚虽然自己并不喝酒,但他制的桂花酿却是一绝。 陆小凤为了这一盏桂花酿,每到七月便翘首以待。 但今年他却没有了这样的口福。 时节已是中秋,他却仍然呆在百花楼。 他在种花,帮花满楼种花。 他向来潇洒的衣衫沾满了花泥,甚至连脸颊也有了灰痕。 他站在盛放的鲜花中,本应人比花娇,却只是苦着一张脸,皱起了四条眉毛。 他已在这里种了三个月的花。 他种过矢车ju、鹤望兰、木芙蓉、曼陀罗、鹿角海棠…… 他种活的,却只有一束小小的蒲公英。 此刻,他正守着这束小花,小心翼翼地浇过水,又轻柔地抚摸松软的泥土。 他甚至俯下身,对着小花认真说话:“我可就剩你这一颗独苗苗了,你一定要好好长大。” 他忽然听到一阵笑声。 是花满楼。 他轻摇摺扇从门外进来,衣衫飘然,清润儒雅。 陆小凤不禁嫉妒起来。 同样是种花,为什么花满楼就能信手拈来,甚至连衣衫都不染尘埃。 而他陆小凤却只能像一个农夫莽汉,搞到灰头土脸却依然一无所获。 花满楼已走到他的面前,他的笑容如山间明月,此刻还含了一丝难得的狭促。 他微笑道:“陆兄若不是照料得这么小心,可能这花儿反而会长得更好。” 陆小凤已经跳了起来,世界上没有人听了这样的话会不跳起来。 他跳着脚,皱着四条眉毛,大声道:“你明知我不会养花呀,你为何还忍心说这样的话?” 花满楼却道:“那你又为何承诺我,你会赔我的满楼鲜花?” 陆小凤不说话了,他鼓起脸颊,嘟囔道:“这还不是我一失言成千古恨。” 花满楼明明听见了他的话,却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的唇边还含着狭促的笑意,他的声音却如春风般温和:“陆兄种花如此辛苦,今日中秋,不如偷得浮生半日闲,陪我去看河灯吧。” 陆小凤眉头已经展开,嘴上却道:“花兄又要诳我去数河灯,那年和金九龄打赌,已经数得我头昏脑涨,没想到自此之后,花兄却年年要我数这河灯。” 花满楼笑道:“河灯可以不数,难道连好酒陆兄也不喝了吗?” 陆小凤鼓着脸,认真道:“中秋时节,就是再好的酒,又怎么比得上醉里吴刚的桂花酿。” 他似已想到桂花酿那清甜甘美的味道,脸颊上不由浮现出嚮往和惆怅。 第21页 花满楼见他如此,再也忍不住笑意,从身后取出一只青瓷酒罈,一直举到陆小凤的鼻尖:“陆兄闻闻,这是什么?” 陆小凤一触到那熟悉的酒香,眼睛便如点亮的星辰,他惊喜道:“花兄从哪里得来的桂花酿!” 他已将酒罈接了过来,贪婪地闻个不停。 他忽又奇怪:“吴刚一向不给人送酒,若要饮酒,不管多远,都只能亲自去他那里,花兄又如何得到了这一坛好酒?” 花满楼微笑道:“那也许是因为,我曾经告诉过他几样培育桂花的诀窍,他便非要每年都送这酒来谢我。” 陆小凤怔住了,他每年都要千里迢迢奔去梧州才能喝到酒,花满楼却只需坐在百花楼里便自然有佳酿送上门? 百花楼里每年都有桂花酿可喝,花满楼却眼睁睁看他不远千里去到梧州?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损失实在太大了,他已不能不给自己一点补偿。 比如,立刻找个地方喝完这坛桂花酿,一口都不要给花满楼留。 陆小凤与花满楼走出小楼,暮色已经降临。 他们去了飞云阁,这里不仅可以看到河灯,清炒豆苗和酱香鸭腿更是一绝。 从楼上敞开的窗户看去,常州河畔早已花放千树,游人如织。 陆小凤本不爱读书,这时看到这样的景象,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一句诗。 丰年人乐业,陇上踏歌行。 昭平王的叛乱已被平息,常州之围也早已得解。 这片古老的土地仿佛拥有某种奇妙的治癒能力,只不过三月时间,便已恢復了从前的繁华景象。 人不得顾,车不得旋,红尘四合,烟云相连。 这鲜活的人间景象,正是盛世最值得留念的景象。 陆小凤不禁微笑起来。 他自认从不是什么大侠,此刻却也不由感到一阵自豪。 他已将自豪写在了脸上。 他忽然凑上前,眨着眼道:“花满楼,我是不是很厉害?” 他没有问他到底什么厉害,但花满楼已知道他在说什么厉害。 这三个月里,这样的话,他岂不是已听他说过无数次。 他本来每次都会微笑点头,真诚地称赞一句:“陆兄捨生取义退敌万军,确实厉害。” 但这次他却只是一边微笑,一边轻轻摇头。 他已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唐镜翩翩然坐在楼下,身边围着一群城中的富家少年。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酒楼中也难以被人忽略。 他正说到高兴之处,双眼放光:“当时,朱恪用刀挟持着我,城外伏军即将行动,朱恪的机关也马上就要落下,花公子与陆少侠已经束手无策,我心里想,我唐镜死不足惜,却一定要救全城百姓,所以,我临危不惧,视死如归,一咬牙便往刀上撞去。” 纵然唐镜已在不同场合将这段经歷讲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遍,围观的人却仍发出一阵惊唿。 有人大声赞嘆唐镜的捨生取义,大义凛然。 有人急着追问下面的后事。 更有刚入江湖的小小少年,发出崇拜的感慨:“唐公子实在太厉害了。” 陆小凤已听到了楼下的喧闹。 他的表情就像忽然被人在嘴里塞进一个鸡蛋。 花满楼已笑得连扇子都拿不住。 陆小凤竟然也有一天会做和唐镜一样的事,他实在不能不记住这个时刻。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两撇鬍子,讪讪地转开头去看窗外。 他忽然道:“花兄,你看月色多好。” 花满楼微笑着,顺着陆小凤的目光看向窗外。 他虽然看不见,但他已闻到了一轮满月。 月光清朗,桂子飘香。 正如他们的时光,美好而漫长。 ———————fin——————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写这篇文,其实是因为看到一个问题,花满楼和原随云的成长环境差不多,为什么性格却完全不一样? 这个问题下,有人认为花满楼的善良温和,是建立在没有过多的接触外界这一条件下的,因为他是花家幼子,不需要面对生活的重担,所以才保持了对世界最大的热爱,如果他也面对很多期望和重担,他一定会变成另一个原随云。 这个说法当然不成立,花满楼之所以是花满楼,并不是因为这样的外在条件,我相信,就算把花满楼和原随云换个位置,他也绝不可能做出和原随云一样的选择。 但这个问题却给了我一个脑洞,如果花满楼真的需要直面残酷和冰冷的现实呢?如果他没有了小楼和鲜花,不再有霁月清风,只能面对鲜血与阴谋呢?到那时,他还是花满楼吗? 于是就有了这篇同人,在小说里,我给花满楼设置了很多障碍,让他孤军奋战,让他肩负重任,让他两难抉择,让他手染鲜血,甚至要面对挚友的死亡。 但好在无论如何一波三折,总算亲妈到了最后,我还是不捨得真的虐下去的(捂脸)。 我心里的花满楼,就是我文中所写那样。 他可以在盛世里种下满楼鲜花,以清风为友,以明月为诗。 他也可以在乱世里离开小楼,竭尽全力,拯救众生。 他爱这世界,并非只是因为他看到这世界的美丽。 恰恰相反,他爱这世界,正是因为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美丽之外的残缺与痛苦。 他愿意尽自己所能去补上那些残缺与痛苦,不问结果,不计得失。 他并非天生拥有满心鲜花,而是他无论到任何时候,都有一颗种下鲜花的心。 希望这样的花满楼,能够鲜活的存在在每一个热爱的陆花的人心中。 也感谢每一个看到这篇文的人,特别感谢给我留言支持的伙伴,向大家鞠躬(虽然并不需要鞠几个躬,捂脸)。 最后,陆小鸡os:所以……其实我并不是男主角???所以……花满楼才是男主角??? 作者:其实……陆小鸡你可以选择做女主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