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 第1页 [古装迷情] 《素心殿》作者:悬思【完结】 文案: 夜,如此清冷。 岁月,这般悠长。 不如一起来听听别人的心伤……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宫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小雪花 ┃ 配角:后宫嫔妃 ┃ 其它:冷宫 素心殿 “姑姑,俺求您了,让俺干别的什么都行,倒夜香,刷马桶,给太监洗衣服都成。俺不要去守夜。” “小雪花,我叫你去你就去。你娘是我的亲妹妹,我还会害你不成。那殿里本就没什么人,就算有也都是活死人一样,不会欺负到你头上。守夜也不需要花什么力气,是最清闲不过的。你晚上乖乖守夜,看好火烛,白天不用做事可以睡觉,日子很快就过去了。记住,没我的允许不准随意出来走动。我交代了内务府,吃喝都少不了你的,有什么事先叫太监传话给我,不许你自作主张。” “但是,姑姑,宫里的人都说那殿里闹鬼的。大家都说,凡是给素心殿守过夜的宫女们,出来后性子都变古怪了,不言不语的都跟中了邪似的。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不由得人不信啊。姑姑,俺真的害怕,求求您了,别让俺去啊。” “害怕什么!中了邪也比丢了命强。小雪花,你听着,在这宫里,鬼不可怕,人才可怕。鬼都曾经是人,因为被人害死才成了鬼。她们要是真的厉害也不会变成死鬼了。哼,姑姑我在这宫墙里混了快一辈子了,什么事儿没听过,没见过。就你这没心眼儿的乡下妞儿,进了这宫门保准没几日就会变成没气儿的死人给抬出去,到时候我怎么和你娘交代。” “可,姑姑,这宫里这么大,就算找个不起眼的地方也不一定非得是素心殿啊。” “你懂什么,宫里人多事杂,就是倒个夜香都有讲究,你哪能看出这些门道。唯有这素心殿,多少朝代都是冷宫。得势的人嫌它晦气,自然不去;不得势的摄于闹鬼的传闻,不敢轻易靠近。虽说殿里面荒了些,但最是清净安全。你安安稳稳的混日子熬年头,等到出宫的时候我再给你求个恩典多得些银钱赏赐,回乡下去嫁人生子,太太平平的再好不过了。我也算对得起你娘的託付了。哎,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拾掇拾掇,当下就过去吧。” “姑姑,俺……” 姑姑姓何,是俺娘亲最年长的姐姐。按血缘关系论,俺应该叫她大姨妈,额,这个称唿不太能叫出口。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在宫里必须得叫她姑姑。每个人都这么叫她,据说这是规矩。 姑姑年轻的时候叫杏儿,俺娘亲说这名字取得好,姑姑进了宫就真成了幸运儿。那时候,俺娘亲家里穷,吃不上饭,为了养活家里人,姑姑十二岁就被送进了宫。过了几年,姑姑到了尚贵妃身边伺候,后来就成了尚贵妃的大丫鬟。再后来,尚贵妃就成了现在的太后娘娘。杏儿姨妈就成了何姑姑。听俺娘说,姑姑曾经为了保护太后娘娘差点儿送了命,多年的情分熬到今日,在太后娘娘跟前也是有几分面子的老人儿了。借太后娘娘的光,俺姑姑也成了宫里奴才中有脸面的。 俺是俺娘亲最小的女儿。心不灵,手不巧,不会女工,拿不起锄头,样子不够美,认字学不会。俺爹去世后,日子紧巴,俺娘只得託了姑姑把俺送进宫里来,想着混几年,能长长见识和本领,看能不能也谋个好归宿。就算不得主子喜爱,等熬到了年头出宫还能有二十两银子好做嫁妆。在俺们乡下若说是宫里出来的丫头,因为见过天家的世面,好多人家都抢着来说亲呢。若是还见过娘娘得过赏赐的,那就更有面子了,指不定还能嫁个秀才举子,将来做夫人呢。 姑姑本来是不同意让俺进宫的,是俺娘求了三四次,姑姑才勉强答应了。只入宫那天匆匆见了一面,没想到就给俺安排了这等差事。俺听敬事房的小六子说,到得宠的娘娘们跟前才是最好的去处,得赏赐最多,见世面最大,还能见到皇上,还有机会得宠幸当娘娘,那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听说俺要到素心殿里守夜,一同进宫的姐妹里,还有人笑话俺,说姑姑根本不是俺的亲姨娘,定是俺吹牛乱攀亲戚。俺气得不行,差点儿打起来。 俺心里肯定是极不愿意去素心殿的。天家的人从来都图吉利。素心殿,听这名字肯定就不是好地方。俺知道,其实素心殿就是冷宫。这皇家宫苑一朝朝、一代代传了千百年,做皇帝的姓氏变了又变,不过因为无可匹敌的风水,这宫阙万间倒是从来不变,只是越来越大,越来越豪华。方术之士们都说这宫苑有龙脉,含王气,得庇佑。 俺娘亲常说俺脑子笨。俺是笨,因为俺想不明白,既然这里啥都有,还得庇佑,为啥还有不同姓的人换来换去的当皇帝,咋不能真像戏文里唱的那样,千秋万代,百世功业,万岁万岁万万岁呢?俺不懂。俺只知道,冷宫是不吉利的地方。是失宠了的嫔妃们等死的地方。等死,比死还可怕,漫漫长夜,遥遥无期,在这么寂静的地方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的等啊等啊……真不如一刀要了命,重新投胎来得痛快。 小梅子说,宫里有老太监告诉他,冷宫其实是只进不出的,意思就是,犯错的妃嫔都入不了皇陵,可是拉去化人场和奴才们混在一起又玷污了皇家的尊严,毕竟这些女人们,生是皇家的女人,死是皇家的死人,所以,有人死在冷宫,就在素心殿外前后的空地上挖个坑埋了。这宫苑在这儿说不上究竟有多少年了。不管哪朝哪代,素心殿都是晦气的地方,可冷宫又像御膳房一样,是每个皇帝后宫不可缺少的配备,于是这素心殿里不知关过了多少女人,也不知这前殿后院埋了多少艷骨,只怕是早已成了万人坑。 第2页 素心殿,得名于一个好几个朝代以前的风流皇帝。算起来也是千多年前的事儿了。听说,那皇帝心爱的宠妃脾气不好,骄纵任性,总是和他闹,他开始还新鲜,后来就烦了,忍了又忍,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把她打发来了冷宫,让她好好反省,临走时撂下话说:什么时候她的心能变得如白绢一般素净,就接她出去。当然,他到死也没再来看过她。后来这殿就命名为“素心殿”。 其实,乡下杀猪宰鸡的时候俺见过心。心里面有血,是红色的。俺猜人的心大概也是一样的,既然是红色的,又怎么能变成跟白绢一般素净呢?这前朝皇帝根本就是骗他的妃子。 俺背着布包裹,一步一停地往素心殿挪去,越靠近素心殿,越是人烟稀少。 素心殿和别的殿远看没什么不同,只是在殿的外墙上头贴满了黄纸,近看像是集市上道士卖的驱鬼符。一层又一层,有些地方连墙面的颜色都看不清了。有些风吹雨淋,半张符随风打滚。 待俺安顿好,去往前殿时,外面天色已暗。 殿门有些旧,用力一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素心殿里空空荡荡,一片漆黑,只有俺举的灯笼发出微小的亮光。俺正挨个点燃殿里的蜡台。忽然,一阵风吹来。点燃的蜡烛前面居然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 “啊,鬼啊,别抓我,别抓我啊。” “哎呀,这个新来的丫头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大唿小叫的。”一个大红色宫装的丽人不屑地抖抖鼻子,还掏出手绢来挥了挥。 “她嗓门真大,胆子也不小,上次那个直接晕过去了。”一个湖绿色衣衫的女人从红衣服身后飘了出来。 “鬼……鬼啊……有鬼” “行了,你叫唤什么。” “哈哈,我们就是鬼。鬼有什么稀罕的。” “别叫了,丫头,我们又不害你。” 一晃眼,俺周围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好多人。 “新来的,你叫什么呀?” “俺……俺叫小雪花,是新来的守夜宫女。你们……真的是鬼?俺娘说,人死了都会投胎转世的,只有生前做了坏事的,和有冤屈要报仇的才会变成鬼。” “哈哈哈哈,做了坏事,哈哈,有冤屈。”一个黄色衣衫的女子边说边笑得好像快断了气似的。“小丫头,你娘说得没错啊,这殿里的女人,若不是自己做了错事被贬,那肯定就是被人害了才到这儿来的,必然是满腹冤屈的。死了可不就成了鬼啊,哈哈哈”。 “你怎知我们不想投胎转世去。可是出不去啊。你没看见殿外贴满了黄色的纸吗,那些都是封印鬼魂的符咒。送我们进来的人,怕我们会变成鬼,耽误他们的荣华富贵,故不敢让我们出去,更不想让我们投胎转世,就用那符咒把我们生生世世困在这里,只能做孤魂野鬼。每进来一个人,就找道士来做一回法事,再贴一层符咒。一层层一道道,愈发地挣不脱逃不去了。” “那……你们都是当今皇上的妃子吗?” “才不呢。哪朝的都有,哪个皇帝的都有。只怕比藏书阁的前朝史书还要全呢。这素心殿里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有些姐妹已经在这里飘荡了千百年,早分不清朝代年份了。” “那你们白天怎么都不出来。非等天黑了来吓人。可见也不是善鬼。” “呵呵,我们是一直在这儿的,白日里有阳光,人看不见我们,只有掌了灯,在烛火下方才看得见。” “小雪花,这寒夜悠长无趣,你有没有故事说给我们听听,也好度过这漫漫长夜?” “故事?俺不会讲故事。” “那,你想不想听我们的故事?听着故事,夜就不那么难熬了。” “好啊,俺想听故事。” 那就一起来听听这冷宫里的故事吧。 一年又一年,这里来过不知多少个守夜的丫鬟,那些故事也一次又一次地不知讲了多少遍…… 廉嫔的故事 我姓廉,名熙,是将军嫡女。 我们廉家是名将廉颇的后代,家风尚武,凡廉氏子女不论嫡庶都要从小习武,若是男孩子还得修习兵法,这是祖训,代代相传。 廉家人如其姓,世代为帝王效忠,并且坚守人臣本分。廉家从没出过一个逃兵,更没出过一名乱臣。 做武将有多难,你听听民间的歌谣就知道:廉氏家族将军多,不如廉家祠堂上的牌位多;廉氏家族富贵多,不如廉家门里的寡妇多。廉家的男子鲜少有人活至花甲之年,多数都死在了战场上,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我父亲是廉家嫡系的长房。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大哥二十岁随父亲征南粤的时候,染上了瘴气,英年早逝。可怜我大嫂也成瞭望门寡。弟弟只长到七岁,在练功的时候马受了惊,摔下来夭折了。母亲接受不了两名爱子相继离世的打击,一病不起。可嘆我父亲英雄一世,膝下只我一个女儿,后继无人。 我自幼就欣赏铁马冰河的豪气。我常想,自己若是男儿该有多好,能驰骋沙场,为廉氏光耀门楣。 新皇登基的第二年,北方夷狄王子带领军队侵扰边城。父亲奉命带兵出征。虽说夷狄人勇武善战,但父亲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军了。我原以为此次北征,父亲数月之内必然凯旋。 第3页 十几日后的黄昏,前线的百里急报送进了皇宫。一夜之间,朝野惊闻,廉将军轻敌冒进,致使所率军队中了夷狄王子的埋伏,全军覆没。廉将军本人也被夷狄王子阵前斩杀。 战局的突然反转仿佛一杯冷水泼进了滚烫的油锅,京中彻底沸腾了。文臣武将御史大夫们纷纷上表,众口一词,要把廉家满门抄斩以谢廉将军兵败之罪。 消息传回府里的时候,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晴天霹雳。廉家人领兵,十战九胜,就是败,也从没败得这么惨。随父亲出征的廉氏宗亲子弟数百人,也杳无音讯。若是按奏报上说的全军覆没,这些人肯定是凶多吉少了。即便是不被杀死,按惯例也定会被夷狄部族卖到极北之地做奴隶,此生是再不能还家了。而廉氏的青壮子弟几乎全在父亲辖下的军队之中,这一败,意味着廉氏的男丁几乎损失殆尽。哪里还需要皇上下旨抄斩,廉家已然是和灭门无异了。 自兵败的消息传来,京中和近郊所有的廉家亲眷都陆续聚集到府中,说是商讨对策,其实也无计可施。母亲中年丧子,老年丧夫,经不起重重打击,呕血昏迷,大夫已暗示家人准备后事了。府里哭声震天,乱成一团。更有语出恶言者,指着我咒骂父亲,埋怨长房嫡系坑了全族,愧对祖宗。我虽心有委屈,可也是一筹莫展。 廉将军府一下子成了京城里面最晦气的地方,再无一个外姓人上门。平日里与父亲交好的朝臣,此刻怕受牵连,在皇上跟前噤若寒蝉;过去稍有龃龉的官僚,这会儿便借题发挥,纷纷落井下石。偌大的朝堂,一时竟无人敢站出来为父亲说句话,廉氏一族数代的赫赫战功,仿佛一笔勾销了似的,不被提起。自父亲离京,不出一月,已是换了人间。只等着皇上问罪的旨意一下,廉家即可覆灭了。 正当族人战战兢兢,朝中纷纷扰扰之时,先帝三皇子——皇上弟弟靖王爷的一封奏疏让我看到了希望。他在奏疏里面力挺父亲,更是肯定了廉家多年的功绩。靖王爷的文采一贯是极好的,此奏疏引经据典、文采飞扬、据理力争。 有了靖王爷当出头鸟,父亲的故交中有人跟着上表。廉氏经营多年,朝中不少武将是父亲提拔的亲信,此时也顺水推舟,集体上表为廉家求情。一时间,舆论转向。 靖王爷与廉府原本无甚私交,他竟第一个站出来极力维护,实在出人意料。不过此举,既说动了皇上,也惹恼了皇上。几天后,皇上下了一道圣旨:廉将军兵败,本应受责罚,但念其多年战功,且已身死敌营,不辱武将之风,功过相抵,削去将军之职,以庶民身份落葬。其余军士与廉氏诸人皆不受株连,家眷可按例领取抚恤。 虽然没有了将军的头衔,但也不再是戴罪之身,我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廉氏亲眷随即散去。 孰料,皇上紧接着下了第二道圣旨:封靖王爷为靖北将军,即日领兵出征,平定北疆夷狄。 圣旨一出,满朝皆知,靖王爷有麻烦了。这靖王爷在先帝诸子中,文采最为出众,但武艺平庸,更是从未带过兵打过仗。此次与夷狄王子正面交锋,连身经百战的廉老将军都败下阵来,靖王爷想获胜凯旋,希望渺茫。 圣旨已下,断无迴转。靖王爷三日之后就出京奔赴北疆了。 将父亲与母亲落葬完毕,我遣散了家奴婢女——没有了将军的头衔,就不能住在将军府邸。父亲清廉,家中也没有太多积蓄。大嫂可怜我无依无靠,想接我去她娘家安顿,被我婉拒了。 廉家欠靖王爷的这个人情,必须还。 我换上男装,快马加鞭,一路北上,不到十天就追上了靖王爷的军队。军营里是不能有女人的,我不敢贸然靠近,只是远远地跟着。军队离京城越来越远,补给线越拉越长,想来后勤渐渐吃力。几日后,靖王爷的军需官到周遭的村子里徵募勇夫协助运送辎重。我便剪短头髮,顶替了村里一位寡妇生病的儿子。 每天风吹日晒,我一点儿不觉得苦,只想着是在报恩——每多运一车粮草,就好像多还了靖王爷一份人情,好像朝廷军队的胜算又多了一成,离给父亲报仇又近了一步,否则不晓得我这样的小女子还能做些什么。 就这样,一路到了边城。 那一日,大雨倾盆,道路难行,推车陷入泥泞,我与几名征夫只得一路手提肩扛,抵达营中已经误了时辰。军需官将我们押送至靖王爷帐外等候发落。我就这样被他识破了。他真是个聪明的男人,我当时满身泥水,又黑又瘦,可他还是看出我是女子。我们之前从未谋面,他当然心有疑惑,于是带我进帐内细问。我也无意隐瞒,便将身份和报恩的目的和盘托出。他原本不信,直到我将皇上颁给廉家的圣旨和廉氏徽印出示,他才信我。他本想赶我回去,但我苦苦哀求,长跪不起,他无奈,又不能再让我去做苦工,只得谎称我是他奶妈的侄子,留我在身边侍候。白天我给他端茶递水,摆碗送饭;夜里他以值夜为由在将军大帐里为我另备了卧榻。别人见我俩形影不离只当我与王爷是故交重逢。有个词叫日久生情,况且,他又是我家的恩人,我便将自己许给了他,即使日后没有名分也无妨。 我从小跟着父亲和哥哥身边,耳濡目染地也知道些行军打仗之事。我把知道的全说给他听。王爷在边城步步为营,军中事务慢慢上手,与夷狄部落的几次交战皆有斩获,令他信心倍增。终于在秋天来临的时候一战定干坤,活捉了夷狄王子。这个王子就是在战场上斩杀父亲的人。看着此人被押解回营的时候,我恨不得用眼睛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按规矩,生擒敌军首领是要押回京城请功,交皇上处置的。靖王爷却对军中将士说,夷狄王子杀了我朝名将廉将军,今日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营中当众斩杀此人,以慰廉将军在天之灵。军中刽子手手起刀落的时候,我站在靖王爷身后,再也忍不住泪水。他又一次为了廉家忤了皇上的意。那一刻,我心里暗下决心,此生即便是王爷让我死,我也毫不犹豫。 第4页 回京后,靖王爷直接把我带回王府,给了侍妾的名分。 不久,皇上暴毙,身后无子,也无遗诏。先帝其余皇子中,当时有资格继位的只有二皇子端王爷与三皇子靖王爷了。端王年长,武艺超群,又有亲兵,势力庞大。然而,靖王文采卓着,温文尔雅,本就为文臣所喜;其北疆一战成名,为廉氏请命的义举,更是令武将折服,人人贊其文武双全、德才兼备。端王虽心有不甘,无奈靖王风头正盛,只得作罢。 他登基那天,太医说我怀孕了。他笑称双喜临门。第二日就下旨,封我为廉嫔。 我生下女儿的时候,他来看我。我原还遗憾生的不是皇子,他看上去倒是真心的高兴,当即下旨给小公主赐名、赐封号。我还记得,他攥着我的手说,“廉熙放心,朕自会怜你、惜你,关照廉家的。”刚分娩后的虚弱让我变得易感,眼泪无知无觉地淌了下来。 过了两年,我又诞下皇子。 他一直都厚待我和廉家。我想,若后来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过下去,应该会是个花好月圆的结局吧? 可我终究还是知道了——当年父亲兵败身亡都是他设计的。他早准备了一出毒害皇上的好戏,但碍于端亲王的势力,即便皇上死了,也轮不到他坐江山。于是,他盯上了廉家。他在父亲的军营里安插了内奸,同时与夷狄王子的弟弟勾结,主动将父亲的行军部署泄露,害父亲兵败被杀。作为交换,他会获得夷狄的情报,斩杀夷狄王子,令其弟得以成为首领接班人。父亲和廉氏子弟不是被打败的,是被陷害的;他在营中斩杀夷狄王子也不是为了替父亲报仇,而是要履行骯脏的契约;他暗中将廉氏推到悬崖边上,再假意出手相助,不仅让我、让廉家人感恩戴德,还赢得了军中武将的支持,换取到贤明的美誉,为自己铺路,既掌了兵权又立了战功。万事俱备,再毒死皇兄,名正言顺继承大统。 可笑我居然把仇人当恩人,心甘情愿服侍了这么多年,还给他生了两个孩子。我恨自己瞎了眼,认贼做夫。 我给儿子和女儿餵了□□。我不要流着廉氏血液的孩子在这个人面兽心的帝王家里受苦。 当我准备自己服毒的时候,他来了。他打翻了我手里的□□,让侍从按住我,然后扶起倒在旁边的一双儿女。孩子已然失救。他气极了,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我没法唿吸,视线慢慢模煳,但我没有挣扎。我本就一心求死。 他最后还是放手了。 我被削去封号,送进这素心殿。 他下旨,以残害皇嗣为由,将在朝的廉氏子弟统统罢黜,永不叙用。廉氏全族流放至东海琼岛。 他没有杀我,可我是武将之女,怎能忍辱偷生?我在这殿里悬樑自尽了。 我死后,他下令将廉氏功绩从史书中抹去。 廉家之忠勇,顷刻间灰飞烟灭,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胡马尚有,飞将不再。 从此世间,再无廉家将士。 单贵妃的故事 小小嫔位,就敢第一个开口,目无尊卑。你是觉得你们廉家委屈吗?哈哈,可笑!歷朝歷代覆灭的望族又何止你廉家一门?哪个没有私心,哪个不说自己冤枉,又有哪个是真正干净的?本宫可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忠臣良将又如何?既不爱银子,又不图声名,何必出来为官做宰?一个个都是说得好听罢了。 本宫是贵妃。 本宫的娘家姓单。在本宫之前,大正朝共有过七位皇后,其中四位姓单,三位姓孟。单家和孟家都是世代的皇帝母族。本宫的父亲是太傅。本宫的嫡亲姑奶奶是太皇太后。 本宫是家中幼女,同父同母的亲姐嫁给了太子为妃,太子即位后,姐姐受封中宫皇后,生下了皇长子。姐姐温和聪慧,善解人意。因是少年夫妻,姐姐与皇上的感情融洽和美。如此看来,单家这一世的富贵是无忧了。哪知姐姐福薄,只当了十年皇后就殁了。姐姐这一去,后位虚悬,不知让多少人在底下红了眼,你争我夺。第二年,在太后力主之下,皇上将朝中另一外戚大族——太后母族孟家女儿孟清霜由贵妃之位扶上皇后宝座。 孟家与单家同为外戚,交恶多年。姑奶奶与姐姐相继离世,后宫成了孟家女人的天下,单家在朝中的日子不好过,大皇子在宫里的日子也不好过。父亲无奈,思虑一番,决定送本宫入宫以保单家富贵绵延。 单家最大的敌人是孟家,本宫最大的敌人自然是孟清霜。尚未谋面,本宫就风闻这个孟清霜人如其名——清丽无比又冷若冰霜。真正相识,才知道她是个厉害人物。孟清霜美貌自不必赘言,加上她心性隐忍且少言寡语。身为皇后,处理六宫事务,每次都能滴水不漏,面面俱到,让本宫找不到丝毫错处。好在本宫虽然性子直接,但也是见多识广的,也不曾让孟清霜抓到过把柄。几年过去,本宫虽不如姐姐一般得皇上专宠,倒也稳坐着贵妃之位,在后宫算是能与孟清霜平分秋色。单家与孟家在前朝的你来我往,也是各有胜败。 很多年,本宫都相信孟清霜是无懈可击的,直到发现她居然和本朝第一才子——状元郎柳秉之私相授受。本宫无意中截获了几封柳状元与孟皇后的往来书信,发现里面尽是相思别离的词句。这柳秉之是当时的朝中第一红人,才高八斗,风度翩翩,各方势力都欲笼络他。父亲也试图结交过此人,偏他家境殷实,又自命清高,不爱钱,不惧权,无从下手,只得作罢。 第5页 柳秉之才名不虚,诗词写得极之哀婉缠绵,连本宫读来都不禁黯然无语,确是心思巧妙、文采非凡。然而,本事不用在书写治国之策上,却拿来勾引皇后。这罪名,够孟家和姓柳的死上百回了。本宫虽这般思量着,到底心中有些难以置信。孟清霜是精明至极的女人,怎可能做出这般愚蠢之事,别是设个陷阱要坑害本宫吧?本宫才不相信这世间真有情难自已这回事。要如何利用此事发难,本宫还没想好,孟清霜就自己找上门了。 本宫还记得那个黄昏,身为皇后的孟清霜直直跪在本宫这个贵妃面前。想是匆匆赶来,衣衫头髮都有些不整。本宫想到了,她定是要为孟家求情的。可本宫想不到,她开口求的却是愿以一死保柳秉之一命。 原来,柳秉之是朝廷新贵,孟家早有拉拢之意,但屡屡未果。直到,孟清霜回府省亲与哥哥请来的柳状元偶然相识之际,孟清霜的哥哥想到了一出利用妹妹以情相诱的险棋。虽是险棋,倒也真真栓牢了柳秉之。可惜人心不由人算计。孟家聪明反被聪明误,怕是要赔了皇后,又折了柳郎。 本宫心里明白孟皇后的意思。孟氏太后已经不在了,孟清霜若是也死了,本宫自是后宫之首,单氏在朝中权势可保。 本宫记得曾问过孟清霜,“书信在臣妾手上,娘娘死了,凭什么相信臣妾不会在皇上面前添油加醋,对柳秉之和孟家人赶尽杀绝?” “本宫与你相斗多年,自然知你素来是个磊落之人。外戚与皇族通婚,算是半个主子,故皇后之位人人争抢。我朝外戚唯单、孟两家势力最大,多年来相争相衡,轮流执掌后宫,岂不比让别家来分一杯羹要好?如若彻底灭了孟家,单家作为外戚一门独大,只怕也不为皇家所容,到那时自有旁人崛起,对单家未必是好事。至于柳郎,他本无辜,怀璧其罪,一切都是孟家的设计,何苦增添冤孽。” “臣妾想不通,娘娘出身孟家且是如此精明之人,保孟家即可,还顾念不相干人的死活作甚?难道娘娘与此人竟是真心?” “真心还是假意,本宫已经分不清了。” 不知道孟清霜给自己下了什么药,回去后当天夜里就报了丧。太医验尸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只得跟皇上说是急病暴毙。 本宫将截获的所有书信封在一个匣子里,找心腹太监送出宫,交给了那个柳秉之。太监回来说,柳秉之打开匣子时,脸都白了。第二日,柳状元即告了病假,休养了大半年,终日闭门不出。未几,上奏皇上说是落了病根,心肺受损,不能再做官,要回南方老家了。青年才俊忽然辞官,皇上本不以为然,便亲自召见了他,但见其精神恍惚,确与之前神采飞扬的模样大不相同了,只得准予。父亲后来在一次私信中还提及此人,说是回乡后不久就撒手人寰了,可惜了满腹的才华。 有什么可惜的?若这柳秉之以为孟清霜死了,往来的书信也拿到手了,他还可以高枕无忧,赖在朝中不走,继续飞黄腾达,本宫势必要对付他。即便不因为他投靠孟家,与单家为敌,只看他堂堂状元出身,家有妻妾儿女,不老老实实做官,利用深宫女子寂寞,罔顾君臣之道,靠勾引妃嫔上位,下流无耻至极,枉读了圣贤书。唬得孟皇后那样人物,临死还要低头求情,真真可恨。 孟清霜死后,皇上令本宫统御后宫,却没有再提封后之事。 孟家后又送过两个女儿进宫,无奈均不得圣宠。年復一年,孟家逐渐式微。 几年后,哥哥行事不慎,被人告发,被革职查办,父亲被迫致仕,本宫也跟着受了牵连,加上年老色衰,失了皇宠。 只两三年的工夫,江南有几个世家崛起,宫中得宠的嫔妃便多来自南方。尤其是许淑妃,娇柔美艷,风头无两。本宫就是被这许淑妃设局,送进冷宫的。许淑妃虽没熬成皇后,不过生的儿子后来继了位,直接做了太后。许家自此成为新兴外戚。 后宫就是这样,你整垮了我,她又斗败了你。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三五年。 人人都知富贵似浮云,看得见抓不牢,可都忍不住要去争上一争。富贵的,还想要更多富贵;更富贵的,想要铁打不变的富贵。虽然知道会有跌下来的一天,但只要这一天没来,总还能侥倖地活着。为什么不争?在这世上,人人都是要争的。你若不争,富贵就是别人家的;你若去争,就可能是自己家的。谁还真见过传了万代的江山不成? 本宫时常还能想起孟清霜。以前,父亲就说,本宫是个直来直去,心里藏不住话的人。这种个性,是不适合入宫的。若非姐姐早逝,单家也没有其他未嫁的女儿,断然不会选本宫去做帝妃。 那孟清霜呢?本宫原以为她那样的脾气性格必是最适合在后宫生存的女子,不想却也是无奈的收场。所以说,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一切兴衰荣辱,皆命运使然。 世家子女,从小活在家族荫庇之下,家族兴旺就是甩不掉的责任。女子进后宫,男子入朝堂,赌的即是身家性命,图的就是荣华富贵,如有他念都是痴心妄想。本宫也好,孟清霜也罢,从不可能为自己而活。 本宫尚记得,那个柳秉之写给孟皇后的书信里有这样一首诗: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第6页 确是首好诗,配得上孟清霜。 莺妃的故事 我叫莺莺,是首领的女儿。 我父王的部落是草原上最强大的,而我是部落里最漂亮的姑娘。 我很会唱歌,部落的人都说我的歌声像黄莺鸟儿那样悦耳,所以他们都叫我莺公主。 小时候,父王常说,将来要把我嫁给草原上最英俊最勇敢的男人。 部落每年都会举行狩猎大会,所有的壮年男子都参加。收穫猎物最多的人,会得到父王赏赐的骏马和黄金,而我会为得到赏赐的勇士唱一首歌。草原上的每个男人都以能得到我的献歌为荣。 那时的我,从没走出过草原,从没住过帐篷以外的房子。我以为所有的人都过着和草原部落一样的生活,天空之下的所有土地都覆盖着草场,永远找不到尽头。 我十六岁那年,天神发怒,降下雪灾。草原上从没下过那么大的雪,厚厚的积雪已经快没过我的腰,经久不融,天寒地冻。草料和粮食越来越少,部落里的牛羊死了一半,人和牲畜都要挨不过去了。周边的其他部落也遭了灾,都来向父王求援。父王也没办法,就派了使者去中原觐见。 使者回来后禀告父王,说中原的皇帝愿意给我们粮食和牛羊,但是要父王答应每年朝贡,并且为了表达诚意,还要把我送去做皇帝的妃子,就是和亲的意思。父王捨不得我去,可我不忍心看父王发愁,更不忍心看部落的人们挨饿,就答应了和亲。 半个月以后,有几十辆车到了部落里。一个声音尖细的男人,手上拿着一柄黄色的绸缎说是圣旨,封我当皇妃。他们留下了粮食、牛羊、黄金绸缎,然后让我坐上了一辆扎着红色绸布的大车。我就这样离开了草原,去往一个叫做京城的地方。一路走着,我才发现,原来草场是有尽头的,还有很多不一样的房子。 我被带到一个很大很大的房子里,有很宽很宽的院子,还有很高很高的墙,墙里有很多很多的人,大多是女人。我见到一个和父王年纪差不多的男人,有些白髮和皱纹。他穿着像黄金一样颜色的衣服,对我说了什么,可我听不懂。我那时还听不懂京城里的语言。 旁边有人用我听得懂的话说:“陛下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回答说:“我叫莺莺,黄莺鸟的莺。十六岁了。” 然后那个陛下又说了些什么,旁边的人就告诉我:“陛下封你为莺妃了,快跪下谢恩。” 我跪下磕了头,就被人带走了。 这个陛下就是我的皇帝丈夫了。那天晚上他来我住的房子过夜,然后每个月我大概只能见到他三四次。身边的人说,我这已经是很受宠了。 皇帝丈夫知道我会唱歌,有时会让我唱给他听,不过我会唱的都是草原上的歌,皇帝丈夫说好听,可他也不大懂我唱的是什么。 我很想念父王,想念部落里的人们,想念草原的天空。我好想每天都能唱歌,但是这里有规矩,不能想唱歌的时候就唱歌,必须要皇帝丈夫同意才可以唱歌。 到京城的第二年我怀孕了,皇帝丈夫很高兴,赏了我好多黄金珠宝。 父王来信说雪灾也熬过去了,草原又恢復了生机,部落的人们都很感谢我。父王派人送来了很多贡品,还有一匹千里马,皇帝丈夫很高兴。 在新年的宴会上,皇帝丈夫让我坐在他身边,亲手给我夹菜吃。他还让我在宴会上唱歌。我清唱了一首长调。那天,宴会上有很多人,都是皇帝丈夫的亲戚,他们都夸我唱得好听。皇帝丈夫说,唱歌有伴奏会更好听。他说他的二儿子英郡王最擅长演奏乐器,就让英郡王弹琴为我伴奏,我又唱了一首。 皇帝丈夫有七个儿子,我都是第一次见到。那个英郡王长得特别好看,头髮是棕色的卷卷的,眼睛是蓝色的好像草原的天空。我不敢一直盯着他看,只能偷偷的瞄几眼。他琴弹得特别好,把我的歌声称得更好听了,连皇帝丈夫也夸奖我。自从来到京城,我就变成了哑巴聋子,没有人注意过我。那天,宴会上好多人,都在听我唱歌,我非常高兴,好像又回到了草原上一样。 宴会之后,那个英郡王就常常关照我。因为刚来的时候语言不通,我从来也不说自己想要什么,东西不够就少用一些,有不合适的也都忍着。皇帝丈夫很忙,偶尔见面也不和我说什么。只有英郡王很心细,天气冷会让人送来炭火,天气热会让人送来冰块。他还知道草原上的节日,让人送来乳酪、肉干和马奶酒给我。 后来我听说,英郡王的母亲是西域王族的公主。二十年前,西域王打仗败给了皇帝丈夫,就送妹妹来中原和亲。皇帝丈夫还让西域每年拿出一半的税赋进贡。那个西域公主有美丽的蓝眼睛,会跳不停旋转的舞蹈,像振翅欲飞的蝴蝶一样,曾经非常受宠。可是,她思念故乡,总是哭。英郡王八岁的时候,她就生病去世了。 我怀孕以后,身体很不舒服。而且,我吃不惯这里的饭菜,住不惯这里的屋子。天气太热,我每晚都睡不着。医官说我胎像不稳,要我每天都喝药。那个药真难喝,我喝完了药,一整天也吃不下饭,就越来越瘦,怀到六个月的时候孩子没有了。医官说很可惜,怀的是个皇子,还说这样对我的身体很不好。我很虚弱,心情不好,就一直哭,把嗓子哭坏了,发不出声音,也下不了床。皇帝丈夫来看过我两次,就不再来了。其他人也不管我的死活,只有英郡王还关照我。他让人送来我喜欢吃的食物还有很多珍贵的补品,还让西域的巫医来给我看病。 第7页 我很感动。我在这里没有亲人,也不快乐,如果没有他,我都不想活了。他人好,长得好,琴弹得好,对我也好,我爱上他。他只是关照我,没有单独来看过我,我知道他是同情我,因为我像他的母亲,背井离乡嫁到这里,无依无靠。可我真的爱上他。他是我活下去的理由。为了他,我一天天地好起来了。 有一年,西域的圣山发现了翡翠矿石。皇帝丈夫知道了,就要求西域每年进贡两千斤无暇翡翠。这个要求很过分,西域王拒绝了。西域派来使者请求皇帝丈夫减免西域的岁贡,使者说自从西域战败,已经连续二十年给中原进贡,每年都把一半的钱运来中原,西域的人都很贫穷。 皇帝丈夫才不理睬,他只想要珍贵的翡翠。他让英郡王去西域谈判。英郡王很为难,他不想成为西域的敌人,又不能不听皇帝丈夫的命令。他母亲的哥哥已经不在了。新的西域王,是他的亲表兄。见了面,他表兄先是指着鼻子骂他是走狗,是敌人,是让母亲哭泣的儿子。然后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哀求他帮西域人免除岁贡。他亲眼看到西域人生活艰难,不忍心拒绝他表兄,就写信乞求皇帝丈夫给西域减些岁贡。信写得很感人,读了想要流泪,可惜皇帝丈夫还是不理睬,认为他很无能,应该用武力威胁西域才对。皇帝丈夫觉得他写信帮西域求情是背叛。皇帝丈夫回信骂他是不肖子,命令他向西域宣战。 西域是小国,打不过中原的,如果开始战争,结果会很惨。英郡王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很难过。他不想中原和西域打仗,却又阻止不了。他觉得很对不起母亲的族人,就在他表兄面前自刎了。 他死了,皇帝丈夫一点儿也不悲伤,反而高兴得到了宣战的理由。皇帝丈夫硬说是西域人杀死了英郡王,用为儿子报仇的理由,领着十万军队征讨西域,立誓要杀光西域王族,占有翡翠矿山。 英郡王本来想用自己的生命唤醒皇帝丈夫的亲情,消除战争,就算不行,他是情愿死了,也不要活着亲眼看到母亲的族人遭受苦难。我懂他的心,很无奈,很悲伤。我恨皇帝丈夫,恨他对我没有感情,对自己的儿子也没有感情,他根本就不是人。他让我没有了自由,没有了快乐,而且没有了爱人。 我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必须得做些什么。英郡王想保护西域,我能替他完成这个心愿。父王的部落人数最多,部落里的骑兵是草原上最强大的。我得让父王派兵,救救西域。要说服父王派兵不难,难的是如何让父王没有后顾之忧,因为一旦父王救助西域,等于是与中原为敌,皇帝丈夫是肯定不会放过我的。皇帝丈夫领兵出征不在京城,由皇后娘娘当家。我便故意制造了以下犯上的假象,激怒了皇后娘娘,她下令剥夺了我的皇妃身份,把我关进了冷宫。 我不再是皇妃,事情就好办了。我写信给父王说:像我们这样被迫和亲的异族,永远只能臣服于脚下,隐忍受辱。就算生了孩子,也只是把苦难延续下去罢了。和亲,为权宜之计,可解一时危困,但部族的存亡不能永远仰人鼻息。西域倾全国之力已经赎罪了二十年,还不能被原谅。此次,如果我们眼看着西域被灭国却不管,那么悲剧早晚有一日会在草原上重演。我在信里细说了到京城以后受到的很多委屈,还有在冷宫里的悲惨,求父王出兵救援西域,为我,为可怜的西域赢得些尊严。 我让心腹使者将这封亲笔书信日夜不停地快马送去部落。 等皇帝丈夫的大军到西域边境时,父王早已召集了草原各部落的精锐骑兵先行抵达了。 皇帝丈夫本已年老体衰,原以为仗着人多势众,能够轻易拿下翡翠矿山,想不到父王会来搅局,草原骑兵让中原大军没法进入西域,勉强打了几仗,中原都没能得胜,几个月后不得不无功而返。皇帝丈夫没能得到翡翠矿山,心中非常郁闷,加上亲征来回几千里路,疲劳颠簸,水土不服,班师途中就一病不起,强撑着回到京城,没几天就归西了。他其余六个儿子争抢皇位,忙不过来,早忘了在冷宫里还有我这个人存在。 西域王国和草原部落都趁此机会停了岁贡。 后来的新皇帝忙着和他五个兄弟勾心斗角,不再热衷于开疆拓土,各国之间很多年都没再打仗,本朝也再没有过和亲的事。 我在素心殿里住了好久,到底是多久我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从他自刎的那天起,我的生命就结束了。我知道,若是帮了西域,皇帝丈夫会杀了我。可他不在了,活着还是死了,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我不认识中原的字,原以为自己的封号和他的一样,心里美得很。后来才知道,同音不同字。 莺妃的莺,是莺歌燕舞的莺。 英郡王的英,是英俊无双的英。 不过,这样更好,莺歌燕舞的公主,就该配英俊无双的王子,对不对? 我好想回草原。 中原好像有首诗,写和亲的,其中一句是,“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 真的是一去不归啊…… 江慧妃的故事 小女子闺名歆芸,出生于洛州的城南江家。 江家世代以经营弈馆为生。 弈馆便是为人对弈所设的场馆,也为学弈之人指导棋术。若是棋逢对手,一局耗费两、三个时辰也是常有的,因此,弈馆里也提供茶点饮食,兼有棋谱可供阅览。 第8页 洛州乃是棋术起源之地,传说江家祖先就是首创棋术之人,故而坊间有传,天下棋术出洛州,洛州棋术属江氏。江家人人都是弈者,其中不乏高手。 歆芸自幼酷爱下棋,因在弈馆中长大,时常看人对弈入迷,连饭也忘了吃。江家有四百七十九卷棋谱。歆芸尚未及笄,就已遍览,且一读再读,烂熟于心。洛州人皆知,歆芸是江家小辈里棋术最精者。 那年早春,满城飞絮,歆芸如常在馆中习谱,有位公子来到弈馆。他自称姓陈,甫一落座便说想与江家三小姐切磋棋艺。歆芸就是江家的三小姐。虽说闺阁女子不抛头露面,但弈馆有弈馆的规矩。江家既然以弈馆为生,有人上门挑战自然是不能拒绝的。歆芸因年幼而善弈,且是女子,很多人慕名前来对局,并不稀奇。歆芸应局,从无败绩。 弈馆中多有富贵风雅之士光临。这位陈公子虽衣着华贵,气质不凡,歆芸也只当此人是寻常贵公子而已。观其言谈举止,必定是对自身棋艺颇为自负的,歆芸不敢轻敌。 歆芸与他共对弈三局。 第一局,他咄咄紧逼,一副捨我其谁之态,以攻代守,志在必得。歆芸早看出他局中的不屑之意,一一化解,中盘即已奠定了胜局。歆芸竟局胜他三子。 第二局,他收敛了傲慢之气,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平心而论,他棋力的确不弱,大开大合,攻守兼备。细品其棋路分明是熟悉古谱的,章法严密,套路清晰。古谱难求,这位陈公子家中若非江氏这般以棋为生,则定然是非富即贵的官宦贵族了。越是如此,越不可敷衍塞责,歆芸沉心应对,在他不经意处抢占先机。可惜他虽然布局极好,还是输了三子。 第三局,他选择了剑走偏锋,企图以险招取胜。连负两盘还能平心静气确实不易,歆芸看准局势索性将计就计,在收官时力压他几招,最后仍是以三子获胜。 其实本可赢他更多,但江氏祖上有一条不公开的家训,那就是,不论对弈者棋力如何,江家子弟赢人不得超过三子。 输了,当然不行,砸了江氏弈馆的招牌,但赢得太过,则无故树敌,天长日久,生意也做不下去。 歆芸三局皆胜,每局也只赢了三子。 陈公子倒是好涵养,面不改色,起身鞠躬作揖,道了一句,“三小姐承让”,将套在左手的翡翠扳指褪下搁在棋盘之上,再道一句“三小姐后会有期”,转身离去。 对弈输者,留下彩头,虽有规矩,但江家弈馆从不强求。此翡翠扳指碧绿无暇,定然价值不菲,作为彩头未免过于贵重了。歆芸追出门去,欲退还扳指,陈公子已然策马远去。歆芸只得将扳指交给了爷爷。爷爷说,既是歆芸赢来的,便自己留下吧。 日子照例过着,留下扳指的陈公子未再登门,歆芸便也渐忘此事。秋意渐浓之时,一队车马浩浩荡荡地停在了江家弈馆前。万没想到,来的是东宫侍从官,说太子殿下求娶江家三小姐为侧妃,门外马车上的都是聘礼。原来,那位被歆芸连胜三局的陈公子竟是东宫太子殿下,举国皆知太子生母确是姓陈。 这样的婚事,容不得人拒绝。江家人诚惶诚恐,洛州人却欢欣鼓舞,歆芸只觉得难以置信。 因歆芸只封侧妃,江家又是平民且远居洛州,仪式从简。不过太子殿下倒是真心喜悦,为歆芸安排的衣食住行样样不输给正妃。正妃周氏是周宰相之女,家室背景比歆芸高出十万八千里。 房中私语时,殿下告诉歆芸,他出身皇家,从者众多,身边人不是畏惧他便是利用他,表面恭敬背地放箭的事儿他经歷的不少。他虽喜下棋,却从无人敢赢他,令他无可奈何。他借南巡之机在洛州享受到对弈之趣,即便输了却是欢欣无比。 他说,人常会把事情做绝。知道他是太子的,不敢赢他;不知道的,抑制不住好胜心,定要赢得越多越好。唯有歆芸敢赢他,却只赢三子,可知是艺高而品贵。下棋即是观人,与江家结亲必然不错。 他说,国中官僚贵族势力太大,令寒门子弟无进身之阶。加上官吏盘剥严重,百姓怨声载道。二世祖们为非作歹,朝中早已文恬武嬉。他若登基必重用寒门子弟,唯才是举,推行新政。 殿下常会邀歆芸对弈,可依旧没赢过。歆芸从不刻意相输,他也不以为忤。切磋之余,歆芸与殿下情意日笃。 歆芸以平民出身,成为太子宠姬,最忿忿不平的是周家,因与皇后有亲,故屡屡进宫哭诉歆芸以下犯上。因有殿下维护,皇后与周家拿歆芸无法。殿下平生最忌权贵自恃,此后更与周妃疏远,每日只与歆芸作伴。周妃本就体质孱弱,那年寒冬,染上了风寒,咳嗽不止,缠绵病榻数月竟无力回天。周丞相硬说是歆芸害死了周妃,一时又闹得满城风雨。 殿下继位时,本欲封歆芸做皇后,太后执意不许。太后说,善弈的女子,必然心机深沉,满腹阴谋诡计,且是平民出身。若让天下人觉得会下棋就能做皇后,岂不荒唐,皇室尊严何在。加之周丞相又联合众多朝中权贵合力反对,殿下只得封了歆芸为慧妃,时为六宫品级最高。 殿下成为陛下之后,愈发忙碌,鲜有时间陪伴歆芸。后位虚悬,歆芸虽品级最高,后宫还是太后掌权。太后出身累世贵族之家,不喜歆芸这般平民女子,处处刁难。 第9页 寂寞之时,歆芸便独自下棋打发时间,只觉得,宫门似海,这黑白二子成了唯一能够掌控之物。 陛下登基后,大力启用平民阶层,推行新政,令人举荐寒门才俊入仕,往日风光的贵族官僚纷纷受到排挤,怨声载道。太后宫中每日访客不断,皆是入宫告状哭诉被整治打压的朝中权贵。太后曾向陛下施压,陛下不为所动,母子关系陷入僵局。太后每每见到歆芸,都是脸色铁青,藉机发难。陛下得知后心内愧疚,只令歆芸伴驾,更是不理后宫诸人了,于是怨仇越结越深。 陛下为了推行新政日夜操劳,每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歆芸劝他多休息,他说,朝中事务千头万绪,就是躺下也睡不着。本朝立国超过百年,传到他这里已是第九代君王,国家积弊太多,再不改过,只恐江山难保。 陛下不再有闲情下棋。从早到晚,奏摺不停地送进宫来,御案上日日都堆着小山。歆芸不忍陛下太过劳累便随侍左右,将奏摺读给他听,也曾代他执笔。 歆芸希望能诞下皇子。陛下的大业不能后继无人。可惜送子娘娘不眷顾,歆芸伴驾多年未能有孕,其他嫔妃也没有喜讯,陛下一直无子。 经年的劳累,还是伤了陛下的身体,他病重之际握住歆芸的手喃喃细语。 “朕知道,你是让着朕的。凭你的本事,断不止赢朕三子。难为你小小年纪就懂得分寸。” “歆芸,洛州的满城飞絮你还记得吗?你有十几年未回洛州了吧。等朕病好,定要陪你省亲。” “歆芸,寒门多出才俊,陋室亦有明娟。如你这般才貌双全哪点儿不配做皇后,偏他们爱拿江家门第做文章。” “朕就是要让那些享受惯了的人都知道,富贵贫贱皆可逆转。” “歆芸,朕原想提拔你们江家人做官,派人请了几回,江老先生却回復朕说江家人只会下棋不会做官,真真让朕又气又笑。” “歆芸,朕的病总也不好。你没有孩子,更无娘家权势撑腰,朕怕朕走了,太后又要欺负你。唉,谁说家世无用。” 诚如陛下所虑,太后在梓宫前即颁下懿旨,以皇帝无子之事,给歆芸扣了一项祸乱后宫、戕害皇嗣的罪名,又持歆芸为陛下执笔的奏摺称歆芸是奸妃,恃宠擅权,干预朝政。歆芸哭求太后赐死,愿为夫君殉葬。太后却言,歆芸乃一介平民,僭居妃位多年已是国之不幸,死后休想入葬皇陵。太后说歆芸只配葬在冷宫里。 太后将陛下的兄弟扶上了皇位,改元弘治,一夕之间,将陛下的新政统统废除。崛起的平民新贵也陆续获罪,被贬的贬,杀的杀。 政令虽可改,但人心不可废。官僚和贵族继续恣意妄为,将百姓搜刮殆尽,民怨沸腾,国祚日衰。几年后,成江以南陆续有义军起兵,武力反抗朝廷。太后年老,听到义军逼近京城的消息,急病交加,只撑了十几日便咽了气。义军势如破竹,贵族将领竟无一人能敌,各处丢盔弃甲。危难之时,朝廷不得不起用当年陛下提携过的寒门军士,很快连连获胜,将义军赶回了成江以南,但众将领摄于“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都不肯打过江去,只在江北布防,长期驻扎下来。官僚贵族们在京中恨得牙痒也无济于事。 江南的义军首领后来自立为王。本朝从此南北分裂,划江而治超过百年。位于成江以南的洛州,歆芸是再也回不去了。 小时候,爷爷教小辈学棋,常说,棋本为戏事,用心习之即可,不必太重胜负。 歆芸明白,世事万难,棋艺再高,也没有逢局必胜的把握。 娄贵嫔的故事 江歆芸,咱看是你不中用! 平民又如何?咱是贱民,说起来,不如你,不过咱可比你硬气。今日就跟你们说说咱的故事。 咱本姓娄,生来就是贱籍,低人一等的。 娄家祖上是前朝的勇士,和本朝开国的太/祖皇帝打过仗,还杀了太/祖皇帝的嫡长子,不过旧都失守后,全家跟着遭了秧,成年子孙被杀了个干净。娄家最小的孙子,当时还在襁褓,本来也难逃一死。据说是太/祖皇帝的老师说了一句,娄家也是效忠先主,屠杀稚子非明君所为,何况现下局势不稳。太/祖皇帝虽是个暴君,对老师却言听计从。于是,娄家用世代贱籍留住了一点香火,这才有了咱。 本朝律法上写着,凡贱籍罪人是不能保留原姓的,说白了就是逼着你忘本。咱祖上姓娄,不过贱籍的姓只有鸡豚狗彘之类。这他娘的根本就是不把人当人啊! 贱民之女,从小就要没入教坊。教坊里的嬷嬷都是夜叉变的,打骂挨饿,夏天太阳底下晒,冬天雪地里跪,都是寻常事。要挣口饭吃,歌舞琴唱,必须样样出挑。 楼心月是咱的花名。教坊里姑娘都得取个花名,总不能叫出来都是一群猪狗,扫了官人们的兴。楼心月是咱自个儿取的,因为唱词里有一句是“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楼”字听起来和咱的“娄”姓是一样的,咱心里想着,就当是给自己復了姓了。 咱年轻的时候,美!又是个爱掐尖要强的性子,没谁敢跟咱抢风头。咱那会儿是教坊里身价最贵的姑娘。很多官人从外省来京,就是不去见丞相,都得来见咱。不过,咱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花上百两银子只得咱挂个帘子,在十步以外给唱首小曲儿。若要献舞,少说得三百两银子。若是要亲一亲搂一搂,花上千两银子,还得咱高兴才行。咱可是嬷嬷的摇钱树。 第10页 慕名而来的人多了,自然谁都能见到。其实,皇上第一回来,咱就知道他是皇上。 你问咱是如何知道的?这话皇上也问过。 要说这看人识人,才是在风尘里讨生活最要紧的本事。若看不出官人的来路如何投其所好,更怕的是稀里煳涂地所託非人。 要说这衣衫、言语,都是最容易看出名堂的。皇上来时,穿的虽是常服,但那衣裳的料子是掺了金线的四层丝云纱,比一品官钱大人的五层丝云纱还要轻薄。云纱在本朝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贡品,比金子还贵。那钱大人的五层纱还是皇上赏的呢,穿四层纱的还能是凡人?比一品官还大的岂不得是皇亲国戚?当今皇上是先帝独子,京中没有年纪相仿的王爷和贵戚。咱这么想着,就留了心。又看他言语不多,语气却怪,说不出怎的就是和旁人不同,再看举止神态,处处透着一副理所当然,想这世上唯一不会费心讨好别人的就是皇上了。 听了咱的话,皇上只是略笑笑,说他没有别的料子做的衣裳,他也看不出云纱和粗纱有甚区别。后来进了宫,他赏过好多云纱给咱,让其他妃嫔都眼红得不行。他倒不觉得什么。 起初,他并没想让咱进宫,只是隔个十天半月的会过来一回,来的时候多半心情不好。咱为了给他解闷,就会讲讲听过的奇闻趣事。他倒是特别喜欢听,渐渐就来得勤了,还每回都要咱说故事。咱自小生长在教坊,从没出过京城,故事都是从官人们那儿听来的。为了哄他,不得不见天儿缠着教坊里的姐妹和嬷嬷们搜集故事。他听完总是说,可惜竟不得亲见。 皇上流连教坊,日子久了,定然瞒不住。有好事儿的上书劝谏,让皇上洁身自好。这下可好,人人都知道皇上迷上了教坊倡优。 权贵中人行事多龌蹉虚伪,却又是最要面子的。闹得这般人尽皆知,咱想着皇上必定要撇清干系,再不会来了。 要说咱这位皇上确是古今罕有之人。他是没再来,却下了道旨意,封咱贵嫔,赐恢復本姓,改名娄欣悦,直接将咱从教坊抬进了皇宫。 咱说皇上是古今罕有,可不止因为这一件事,好些事都是咱进宫以后才知道的。 皇上爱玩爱闹、喜怒无常。他高兴起来手舞足蹈,对妃嫔予取予求;他生气起来暴戾冷酷,身边侍从无不胆战心惊;他荒唐起来乖张任性,太后太傅都劝不住;他贤明起来明察秋毫,人人心服口服。 他从不责打劝谏之人,甭管谏言说得有多难听。 他有个妃子和侍卫通姦败露,他不赐死,居然还把那女人赏给了侍卫,隔了几年还给侍卫升了官。 老丞相有一回被他气得要告老还乡,他让人给送去一副驱鬼的面具,还御笔亲书“鬼心配鬼面,相得益彰”,弄得老头差点儿中风。 有个御史骂他辱没斯文,他让这御史站在金銮殿上当众诵读春闺秘闻,羞得御史面红耳赤,他抛出一句,尔无真性情,唯有假斯文。 诸如此类,多得说不完。 皇上在宫里建了个斗熊场,养了几只熊瞎子。那年冬天来得早,估计是熊瞎子被搅扰了猫冬,放出来的时候,竟发起狂,掀翻了司官和侍卫冲出场外,太监和嫔妃们都吓得四处逃命。咱也怕得不行,可眼看着熊瞎子奔皇上去了,心里一急,瞧见旁边取暖的炭火盆,就抄起火盆对着熊瞎子扔过去。熊瞎子怕火,被烫到,就撇下了皇上,被侍卫们射翻了。咱帮皇上解了围,皇上高兴,要升咱为妃,咱说不用。他说那赏恩典,给娄家去贱籍。咱说,这也不稀罕,索性把天下的贱籍都去了才好。咱不懂朝政,就是说说而已,料想这么大的事儿他必不会应允,哪知他居然就应了。 他不但下旨给全国贱民都去除贱籍,恢復原姓,与平民无异,还废除了凌迟、腰斩、肉刑。虽然有人反对,可皇上说,乱世才用重典,百姓安居乐业,怎可动不动就弄得人肢体残缺,骨肉分离。 咱听教坊的姐妹说,教坊女可改业从良,教坊里的嬷嬷们都不敢再打骂虐待小女孩了,老百姓都为皇上唱赞歌儿呢。 咱虽进了宫,可还与宫外的姐妹们有往来。这也是皇上赏咱的恩典。咱还得搜集故事讲给皇上听呢。 皇上不常在妃嫔宫里留宿,他喜欢独寝。日子久了,咱发现原来是皇上有梦游症,怕吓着妃嫔们。不过咱胆子大不害怕,他渐渐就常来咱这儿,宫里人就说咱最得宠。 咱有一回对皇上讨巧,提起娄家先祖获罪的因由,跟皇上说,要不是咱爷爷的爷爷当年杀了太/祖皇帝的嫡长子,哪能轮到庶出的这支当皇上,传位到他手里。咱分明有拥立之功。 他听了不笑也不恼,只摇头说,情愿不做这皇帝,当个百姓也好。 既开了头,他索性把多年的心事都倒了出来。 他说不愿当皇上,只想游歷四方,猎奇猎险,翻山渡海,穿过大漠,驰骋草原。他怎么都想知道那些遥远的异域、奇人、趣事,是真是假。 他小时候就几次要逃出皇宫,宫禁森严,又有他母后看着,哪能成功。托他母后的福,皇上是先帝唯一活到成年的儿子,即位这事儿,没有悬念。为了不当这皇帝,他装病,装疯,绝食,自残……都没用,只得认命。 他认了命,却不甘心,忍不住日思夜想,既不得圆梦,就开始做梦,在梦里去到天涯海角,自此得了梦游的毛病,太医也治不好。 第11页 皇上说起这多年的心病,越说越恼恨,越说越委屈,脾气上来,一脚踢翻了龙椅,将手边拿得到的器物都砸个稀烂,嘴里不停骂着“冤孽、牢笼、业障、催命符”。守在外间的侍婢们,不明就里,吓得跪了一地,都不敢进来。 他闹腾了好一会儿才静下来,怔怔坐着发呆,丢了魂儿似的,眼睛是湿的。 咱也忍不住掉了眼泪,心里头特别难受。 原来,他那些荒唐怪诞的行为,都是在宣洩心里头的郁闷。 他是个好皇上。老百姓都说他是菩萨转世,普度众生,不过,这尊菩萨度得了别人,度不了自个儿。 咱既到了他身边,他又对咱有恩,那定然是老天爷让咱来帮他的。 咱就跟他说,皇上,欣悦能帮您。 他听到这话,眼睛马上就亮了。 没错,既然他能让咱进宫,咱就能让他出去。 他虽是先帝唯一的儿子,可他自己有两个儿子。他不乐意当皇上,他的儿子们可都盼着能当皇上。既然如此,咱就和皇上共唱一出双簧,来个金蝉脱壳。 以前靠皇上一人,自然不能成事儿。殊不知,教坊里头三教九流什么样人物没有?咱在宫外有几个交情过命的兄弟姐妹愿意帮忙,口风也紧。咱将皇上的小像送出去,没几日,他们就弄进来一具尸首,化了妆换好衣服,竟有九分像皇上。虽说不能一模一样,但人死后容貌有些改变,也是寻常事。 当天夜里,就说皇上驾崩了。来验尸的太医是皇上安排好的心腹,只说是突发卒心痛,矇混了过去。放在棺材里被百官哭祭的是假皇上。真皇上早就被扮做“娄贵嫔娘家亲戚”的教坊杂耍班子给偷出宫去了。 他的长子成了新皇上。 这位新皇上是聪明人,发觉了“突发卒心痛”这事儿有蹊跷,私下来找过咱。咱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按规矩,皇上驾崩在咱宫里,就算是突发急病,也要治咱的罪。咱跟新皇上说,愿意去掉贵嫔的封号,住到素心殿里,算是给这事儿一个交代。 不过,咱和新皇上有约法三章。 第一是,不许宫人放肆,咱在素心殿里的吃穿用度一样也不能少。第二是,他父皇的政令,一条也不准废。第三是,“突发卒心痛”这事儿,到此为止,永不翻案,不可罪及他人。若是有一条不答应,咱就把他父皇留下的诏书拿出来,扶他弟弟上位。 前两条本就不是难事儿。至于第三条,新皇上更是一百个答应,自然明里暗里诸多回护。 如此这般,咱一人担下了所有罪责,虽是住在冷宫里,日子还算舒坦。 后来,教坊那边给咱递了话儿,说把皇上送出了京城,一直送上了去东洋的商船。 此后,就没了消息。 他终于逃出这宫墙,圆梦去了。 咱心里替他高兴。 丁美人的故事 吾姓丁,名若梅,是家中长女,亦是唯一嫡女。 吾生于冬季。家母分娩之日,庭院中红梅盛开,称上枝头白雪,浓淡相宜,煞是好看,家父为吾取名若梅。 家母平生最喜梅花,院中遍植梅树。家父常言,梅花高贵,有傲骨,正似家母这般大家闺秀。 家父姓丁,名锦程,充州人。丁家世代乡绅,官不过八品县丞。 家母卞氏,定州人。卞家乃,世代官宦,家母父兄叔伯皆有功名,三代以内,官至从三品光禄寺卿。 丁氏与卞氏各居一州,原本互不相识,素无往来。延平二年,家父进京赴试,与家母嫡兄——吾嫡亲舅父,同榜中第,赐进士出身,后同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二人一见如故,在舅父撮合之下,卞家遂与丁家结亲。 翌年,经卞家故旧举荐,家父携眷属离京,外任岭州,后调任青州,仕途平顺,前程锦绣。 吾妹诞于暮春,彼时家父尚在岭州任上。岭州樱花久负盛名,家父见城中樱树繁茂,樱花灿烂喜人,花瓣缤纷如雨,嘆曰,难得这般好颜色,为吾妹取名若樱。 若樱乃庶出,其生母碧桃姨娘,实为家母陪嫁丫鬟。因家父无子,家母许之为妾。 若樱确是生得一副好颜色,八、九岁时,就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年近及笄,已出落得凤眼樱唇,柳眉翘鼻,蜂腰皓腕,肌肤赛雪,乌髮如瀑。 单论容貌,吾不及若樱。此番家父、家母、姨娘、若樱心中皆知,然,从未有将若樱同吾相提并论者,毕竟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尊卑有度。 碧桃姨娘自怀上若樱便与家母分院而居。吾在家母身边长大,若樱则由碧桃姨娘抚育。家母从不去姨娘院落,按规矩,须得姨娘领若樱来家母处问安。 家父膝下仅有吾与若樱二女,因一嫡一庶,自幼待遇相异。 这本也不稀奇。上自天家贵胄,下至乡绅官宦,凡有正房偏房之分,则必有位分贵贱之别,此纲常伦理之法也。国以此法安邦,家以此法安居。 岭州城中逢年过节,必有花会、灯会、龙舟会、烟火会。家父每每陪伴家母出外赏玩,常会携吾同游。此等场面,姨娘自不便同往。若樱幼时曾因此哭闹不止,家父本许其同行,哪知甫一出门若樱即管自跑散,致使阖府出动,寻了半日方才找回,虚惊一场,弄得城内众人皆知。家父自觉庶女顽劣,面上无光,此后,便严令姨娘将若樱养在深闺,不许再抛头露面。故而,家父在岭州任上十余载,人皆不知其有二房夫人,也大多不知丁家有一庶女若樱。偶有知若樱者,也多以其为家母所生。 第12页 承兴四年,是吾及笄之年,因家父升任青州刺史,举家自岭州迁往青州。青州物产丰饶,位置优越,是商贾旅人南来北往,东去西归必经之地,比岭州富庶百倍。 青州乃襄王属地,传闻襄王府之富贵堪比皇宫,青州之繁荣可见一斑。 州内不乏达官显贵,以都督彭达为首。彭家祖上乃开国功臣,经营多年,根深势大。 家父新官上任,踌躇满志,意欲大展宏图,须得青州都督彭达相助,故而将其列为首位结交之人,属意将吾许配彭达之子彭璋。家父初抵青州之时,彭达曾携彭璋登门拜访,因家父早有联姻之意,故安排吾与家母隐在内室旁观。依稀瞧见彭璋其人,身形魁梧,虎背熊腰,虬髯面黑。其言听不甚明,只知声如洪钟。彭璋未满二十已封了正六品都尉,被称为朝中武将新贵。家父同家母商议,彭璋乃彭达独子,必定前途无量,彭家门第显赫,且在青州,吾可时常回娘家探望,成全家母思女之心,是桩再好不过的亲事。家母觉之有理,欣然应许。 家父请来青州首富保媒,彭达也有结交家父之意,二人一拍即合,遂订在承兴五年三月初八迎娶。 婚礼之日,若樱支开丫鬟,单独敬吾一杯送嫁酒。吾饮下酒,便不省人事。若樱将吾塞在床下,自己穿上凤冠霞帔,顶着红盖头,上了彭家迎亲的花轿。若樱胆大妄为,这一出偷梁换柱,诸人始料未及。待吾醒转,已是第二日清晨,那厢早已入了洞房。 彭达素来眼高于顶,为人张扬跋扈,知家父以庶出之女婚配彭家嫡子,心中大大不乐,颇有微词,可惜生米已成熟饭,断无将若樱退还丁家之理,只得认下这儿媳。 彭璋未亲见吾,只定亲时遣人来要过一幅画像。洞房花烛夜,彭公子原不知娶错了人,只觉得真人比画像美出不少,喜不自禁。第二日方知若樱原是吾妹,因其较吾更年轻貌美,加之已与若樱如胶似漆,只当是捡了便宜,哪还管什么嫡庶之别。 家母对此事自然大大不悦,让家父冷落了碧桃姨娘好一阵子。然,若樱却擅御夫之术,彭璋那莽夫对她言听计从。枕边风有功,彭家与丁家日渐亲厚。得此助益,家父如鱼得水,在青州任上风生水起,不免对若樱刮目相看,连带着对碧桃姨娘也另眼看待。 如非若樱自作主张演了一出移花接木,家父对其已另有安排。承兴六年乃皇家选妃之年,家父早有计较,送若樱进宫。家父定是思忖,若樱更美,争宠胜算更大。这般思虑周详,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事已至此,家父只得转而送吾进宫。 宫里日子与家中相似,按部就班,日復一日。梳洗、请安、用膳、接驾,统共这几件事。皇上待吾虽不十分宠爱,倒也还看重。诞下公主后,吾晋封美人。 进宫后,家父求过吾两件事,一是为丁家子侄入仕,二是因卞家与人官司,吾自揣不妥,均未在皇上面前提起。此后,家父与吾往来渐少,除了年节例行请安问候,不再提及家事。承兴十三年,家父来信,告知家母病故,碧桃姨娘扶正做了填房夫人。 如今想来,家母端庄持重,姨娘温婉柔顺,家父狡黠世故。吾似家母,若樱似家父。 进宫后,吾只见过若樱一回。承兴八年,公主满月,皇上赏了恩典,许吾娘家亲人进宫。家母染病不便远行,家父不可入后宫,姨娘身份不宜面圣,故由若樱入宫相见。彼时,若樱育有二子,彭家奶奶地位已稳。 若樱进宫,不知为何,对宫内吃穿用度样样留心,处处打听。 皇上知其远道而来,匆匆见了一面,给了不少赏赐。 用过午膳,吾与若樱方聊上几句家常。提起彭璋,若樱言其不学无术,只领武将虚职,仕途无望。公婆因若樱非家母嫡出,看她不起,处处刁难,日子过得并不称心。她道,幼时便知家中所有长房皆比二房好,婚姻乃终身大事,原想家父为吾选的定然是最好,故而执意抢了去。如今看来青州虽好,不及京城一二;彭家势大,不及天家显赫;彭璋鲁莽顽劣,不及天子雍容睿智。宫里这般荣华富贵,又岂是区区彭府能比?她道,只怪家父未曾明言,早知能做娘娘,当年断不会强要代吾出嫁。原以为生在哪个娘肚子里不由人定,其他皆可一争,孰料命不由人,争来争去,却是吾替她享了福,她替吾受了苦。听听这都是些什么混帐话。 还有更混帐的呢。吾竟不知她是如何撺掇着彭璋连同彭家都投靠了襄王,犯上作乱,妄图左右朝中立储之事。她乃有夫之妇,二子之母,竟与襄王私通。襄王毕竟是皇亲国戚,彭家势力再大也惹不起。彭璋又是被若樱搓圆揉扁摆弄惯了的,敢怒也不敢言,只在家里打小妾出气。那小妾细皮嫩肉,哪里禁得起这莽夫折磨,怕被打死,逃回了娘家,又怕彭璋打上门来,索性将知道的彭府与襄王密谋之事一股脑捅了出来。彭璋、若樱、襄王,连同彭家上下,竟像蚂蚱穿串一般,被提熘了出来,一网打尽不说,还牵连了丁家与卞家。 幸而皇上知吾与青州那边鲜少往来,尤其家母走后,几乎断了联繫,此事与吾无干。然,结党营私、意图谋反毕竟是连诛灭门之罪。皇上下旨将吾从美人降为女史,移居素心殿。皇上念在公主份上并未严办,只诛杀主犯,也算恩重了。此事,实属丁家之过,辜负皇恩,辱没臣子本分。怪只怪若樱煳涂,害了丁、彭、卞三家不说,更是祸及吾与公主。 第13页 事发在承兴十五年,公主年方七岁。襄王、彭璋、若樱都是当年处死的。彭家失势,迁离了青州。家父丢了官职,带姨娘回了充州乡下。卞家派人接回了家母灵柩,说要入卞氏祠堂,不让葬在丁氏祖坟里。卞家与丁家自此断了姻亲关系。 承兴八年,若樱进宫相叙,曾带来些青州绣品,做公主诞生之礼,有衣衫手帕之类。 这倒让吾隐约忆起,尚在闺中之时,若樱在绢丝手帕上绣过一首李义山的无题诗。彼时,绢丝难得,那手帕是若樱生辰时,家母赏她的。吾原以为是诗中一句“樱花永巷垂杨岸”合了她的闺名。日后细读此诗,方晓其中怨愤之意。如今看来,若樱屡次折腾竟是早有迹象,怪只怪吾太粗心,若是早些发觉,便可约束提防她,或能省了日后祸事。 家父只知,樱花好颜色,梅花有傲骨。 家父不知,樱花空有一副好颜色,害人害己,不及梅花傲然高洁,自珍自重。 风筮的故事 我姓风,是司天院的通玄师。 司天院,是宫里专门负责星象历法、祈福避凶的官署。 通玄师,是司天院的女掌官。 风氏一族乃上古伏羲女娲后人,开创了占卜八卦之术。风氏子孙人人研习,代代相传,几百年来,凭藉观星卜卦之技安身立命,得以在数次朝代更迭的动盪中存活下来,香火不灭。 风氏歷来为皇室所用,只求安居乐业,从不参与政事,以朝中隐士自居。 除了在司天院任职以外,族人都居住在乡里,男耕女织度日,不与外姓通婚。 在那件事情发生以前,风氏的存在本不为天下所知。 那件事,被后世史书载为“风筮一卦乱天下”。 风筮,就是我的名字。 天玺皇帝当政三十年,堪称英明圣主,有道之君。天玺九年,皇后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皇子。皇室富贵折损福寿,传宗接代倒比普通人家更难,嫡出的双生子万里无一,不啻天降祥瑞。天玺皇帝喜笑颜开,大赦天下,分明赐名子贤、子赟。 因为两位皇子太过相像,在襁褓中被乳母弄混,便再也分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皇帝和皇后也分辨不出,两个奶娃娃自己更是不知。 宫里的人从不敢给二人穿同样的衣服,倒是两位皇子幼时常恶作剧,私下将衣衫互换,捉弄宫人。两子皆聪明伶俐,文武双全,是天玺皇帝生平最得意之事。 成年后,两人相像到,无论容貌声音,还是性情举止全然一模一样。天玺皇帝这才发觉,当年的大喜如今成了大忧。他忧的是,不知该立哪一个当太子。两位皇子在长幼,嫡庶,贤愚上根本毫无差别,甚至连生病都在同时。 皇帝只能有一个。天玺皇帝悉心培育了二十年,满以为后继有人,这才发觉萧墙之祸已然唿之欲出。 两位皇子降生之初,便有人进言,要天玺皇帝舍一取一,但毕竟都是亲生骨肉,皇帝与皇后捨不得。且宫中皇子多夭折,两个儿子能不能平安长大还不一定,才能品性也不甚明了,天玺皇帝不愿做这种自绝后路的事。 天玺皇帝晚年,出过各种难题考验两人:清吏治,治水灾,主科考,巡江南,平边患,通漕运……偏偏两人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挑不到一个错处。天玺皇帝左右为难,立储之事便一拖再拖,直至年老病重之际,索性直接问道:谁愿为君?两人异口同声,让给对方。 一直拖到老皇帝病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朝中大臣们都急红了眼,最后想出来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请司天院的通玄师卜卦,由上天决定皇位归属。 于是,我深夜奉命,御前问卜。 天玺皇帝气息奄奄,整个御殿被侍卫严密把守,朝中阁老们严阵以待。天玺皇帝下定决心,当众宣布,卦中所示之人当即立为太子,另一人殉葬尽孝。 皇后娘娘不在场,只派人传话过来,说都是自己的儿子,舍哪个都是要她的命。 我当然明白这一卦的分量,也曾出言相阻。且不说此法是否得当,这般行事,无疑要将我与风家推上风口浪尖。 我当时是真的害怕,跪在地上,迟迟不动,直到侍卫的剑抵在我的脖子上,擦破了皮,淌出了血。 张太傅替皇帝传话,说我若是不卜这一卦,风家所有人都要陪葬。 我不得不从命。 生在风家,从小到大,卜卦无数,那是我头一回觉得,伏羲之术,着实荒谬。 卜出的,是一个艮卦,并没有明确的指向。 此卦生死攸关,该做何解,我一时没了头绪,便下意识的抬头,目光正对上离我最近的一人。当时,我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只知道盯着那人看,脑中一团混沌。 没承想,只这一眼,所有人便有了答案。 后来才知,我盯着看的那人,是子贤。 他被立为太子,很快继位为天胄皇帝。而他的亲兄弟子赟,成了皇陵里的冤魂。 皇后将子赟之死归为己罪,在寝宫饮下毒酒,随君夫爱子而去。 人都说,双生子是有感应的。子赟的死,令子贤大病了一场,被搀扶着完成了登基仪式,继位为天胄皇帝。 病中的天胄皇帝曾追问过我,当日看他是何意?那卦象又是何解?为什么是他,不是子赟? 第14页 我无言以对,怕给风氏招惹杀身之祸,不敢实话实说,只好用“天机不可泄露”之语故弄玄虚。 天胄皇帝的病养了一年才好。病虽然好了,人却完全变了。天胄皇帝开始大肆宣扬“天命”。说什么“天命之君”秉承“天道”,从此事事须向上天请示。且立下规矩,朝中每道政令都得先卜卦,再拟旨。上行下效,不仅政务卜卦,每家、每户、遇上大事、小事都要卜上一卦。 在天胄皇帝的大力渲染之下,“卜卦立储”之事被外面传得神乎其神,通玄师风筮之名举国皆知,司天院随之成为高高在上的神秘机构。风家也被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占卜,被称为伏羲之术,本是上古时期,由天人感应,阴阳相合而来,其中有许多模稜两可、似是而非之处,仅为风氏谋生之法。哪知外面越传越邪,将风氏说成通灵神仙——可以上通天庭,下达阴司。一时间,上上下下都陷入了对风氏和伏羲之术的狂热追捧,且日渐走火入魔。 民间盛传,风氏子孙可得上天庇佑。风氏也因此成为仅次于皇族的金贵血统。富商巨贾,高门权贵,都以同风氏联姻为荣。风家子女婚后,全被婆家、岳家当神佛一般供养。风姓之贵简直匪夷所思,一些人家为了获得风姓,不惜让孩子抛弃父姓,改随母姓。连风氏的老寡妇、老鳏夫都被一抢而空,在被媒婆们踏破了门槛后,纷纷改嫁续弦。也曾有人向我提亲,被我以婚配不利天象为由拒绝了。 国人沉迷其中,国是荒废懈怠,国家乱象丛生。 会州颜氏起兵反叛之时,正是天胄十年。 区区十载,已不见天玺年间的繁荣之景。 天胄皇帝依旧执迷不悟,不急着调兵遣将,只知道把我叫来卜卦,说要问问“上天”该怎么办。 我哭着跪倒,苦求皇帝振作,不可荒唐行事。 他不为所动,只连声说道:“风卿能通天彻地,风卿能扭转干坤……朕知道风卿是怕泄露天机折寿,不愿意告诉朕。” 我真的不想一错再错,无论如何不肯奉诏。皇帝把我的家人押来,要当场杀死他们。 我心知,此天胄皇帝再不是当年的子贤皇子了。他已经疯癫,整个国家也和他一起疯癫了。既然如此,我把心一横,索性胡言乱语起来。 他每天都要问“上天”很多问题:要从滨州还是信州调兵?此处该战还是该和?……诸如此类。我只能装模作样的卜上一卦,再胡乱选择一个答案。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各处城池不断沦陷倒戈。 颜氏叛军,一日日/逼近京城。他还是万事不理,只盯着我卜了一卦又一卦。 外面喊杀声越来越近,叛军打到宫门口的时候,他还一味地催我再卜一卦,再卜一卦…… 终于,殿门被撞破,叛军一拥而入,我与他一同被押走,关在天牢里。 关在牢里的他,从早到晚,不言不语。直到传来颜氏登基,改朝换代的消息,他同我说了第一句话:“朕已是将死之人,唯有一事未解,死不瞑目,恳请风卿如实相告。” 我点头,心里隐约知道他要问什么。 果不其然,他说:“当年,风卿看朕那一眼,究竟是何意?立储时那一卦,到底做何解?” 十年了,他始终耿耿于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坐在潮湿的茅草堆上,闻着死鼠腐烂的味道,当年那种“着实荒谬”的感觉再度袭来。 转眼十年,如黄粱一梦。 我不必再敷衍,对他说:“那是一艮卦,就是变卦,没有意思。因为无解,臣心中慌乱,无意之中抬头,并未发觉是在看着陛下”。 他听到这话,彻底愤怒了,说我伪造天命。 我也愤怒了,多年积怨不吐不快。 “天命?何为天命?帝王就是百姓的天。帝王的喜怒哀乐,就是世间万民的命。拱手将自己的命授予他人者,何堪为帝王?” 他低了头,归于沉默。 那天夜里,我听见他的哭声,听到他叫“子赟”和“母后”。 他不吃不喝,在牢里绝食而死。 颜氏改朝换代,清除前朝势力,十年的联姻,风氏族人早已与各种势力绞缠在一处,不少人被牵连进去,结局悽惨。 新皇帝对伏羲之术嗤之以鼻,但他觉得是风氏惑乱天胄王朝,无形中为其篡夺天下助了一臂之力,倒无意对风氏斩尽杀绝。 倖存的风姓族人迁居到深山之中,与世隔绝。为了避祸,不再以伏羲后人身份自居,且与外姓通婚,几代之后,泯然众人。 司天院被裁撤。天文历法,祭祀祈福的职责由宫里转至前朝,交给了男人掌管。 如此这般,颜氏王朝倒是蒸蒸日上。 很多年后,世人逐渐遗忘了风氏的存在。 这样也好。 以前,当权者总是执着于预知未来,其实,国家的繁荣并不需要术士来指手画脚。 我老了,疾病缠身。新皇帝特许我离开天牢,在素心殿里安置,所以,和你们不同,我不是嫔妃。 你们哪里知道,伏羲之术的第一句话便是:“天意从来高难问,批命者不批本身命”。 第15页 有人说,是身在其中,看不透,所以批不准。 要我说,福祸兴衰,本是无常。 艷姬的故事 我是谁?这不重要。 我是后宫无数不知名的女子之一。 我要说的,不是自己,是别人的故事。 她本是南阳王府中蓄养的舞姬,我也不知她的本名真姓,只知她生于燕赵之地。 古有诗云:“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她的美却非诗句所能言尽。 她容貌俏丽,舞技非凡,极得南阳王宠爱。南阳王是国中数一数二的诸侯,就是为她摘星摘月都不稀奇。我并未亲眼见过南阳王是如何宠她,但我见过圣上后来是如何待她的,便能猜出一二了。 如若她遇见的不是南阳王,但凡换个庸碌些的男人,都会将她长留左右,爱宠一生。偏偏,她遇见的是南阳王。这个男人,很有些不一样。他将她献给了圣上。他图的回礼,是圣上的天下。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美人倾天下,并不是笑谈。 真正的美人与真正的君王,五百年才出一个。 真正的君王可以终结乱世,真正的美人可以倾国倾城。 据说,她进宫以后,南阳王就不近女色了。我看,这都是幌子。你们是没见过她,凡见过了,都能明白,有过她那样的女子相伴,其他的女人是断然看不入眼了。她是珍馐,将旁人都衬成了粗饭。 权贵人家的舞姬,多如恆河之沙,宫里头的更是数不胜数。但人再多,也盖不住她的风头。因为,她跳的舞与众不同,穿的舞衣独一无二,做的动作也不与他人相似。 她初入宫廷,第一支舞就震惊四座。她以流苏为衣,内着金丝抹胸,半遮半露,流苏随身体抖动,金光乍现,香艷而华丽,被其他妃嫔斥为低俗艷舞,淫/乱惑主。 圣上当然喜爱,贊她容颜娇媚,姿态艷丽,当场赐名“艷姬”。 艷姬有个奇怪的规矩,就是每支舞,平生只跳一回。无论是谁,付出何等代价,都不能再看到第二次。因而,她一起舞,所有人的眼珠都跟着她转,眨都不敢眨一下,唯恐错过一个动作,有些人瞪得眼泪水都淌出来,也顾不得擦。自此有了个新词,叫“艷姬舞泪”。 一个拥有天下的男人若被迷住,可以做出何等事来,我们这些后宫的女人是最清楚的。 艷姬,艷而不俗,媚而不妖,见过她,你才知什么叫做风情万种。就是太监看着艷姬都会走不动路,何况圣上是真正的男人。 圣上,被艷姬迷住了。 在宫里,奴婢们亲眼所见,圣上时常服侍艷姬吃饭穿衣,一舞结束,亲自为她抹汗净足。 圣上专为艷姬建了一座富丽寝宫,赐名“浅舞堂”。堂中以白玉为砖,冬暖夏凉。艷姬练舞衣衫单薄,圣上怕她受冻,在堂砖下铺有火道,数九寒冬天,堂内仍可温暖如春。堂前种满名贵花木,四季花开不断,堂中花香不绝。赶上落英时节,堂中遍地花瓣,艷姬会赤脚起舞,玉足轻踏落花,花汁将她脚底染上颜色,或朱或粉,她用金箔磨成粉,混上胭脂与眉黛,在脚背与脚踝上勾画出藤蔓花枝图,栩栩如生,被圣上笑贊为“足下生花”。 圣上独宠她,妃嫔们嫉恨她。陈德妃是第一个耐不住去找艷姬麻烦的女人。虽然她恨不得直接拧下艷姬的脖子,但是宫里用的都是杀人不见血的招数。陈德妃让人在浅舞堂的玉砖上涂了油。这女人精得很,只涂了两块砖,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艷姬未曾留意,练舞时一个跳跃,正正落在一块油砖上,整个人滑跌出去,伤得不轻,养了一年多,从此落下腿疾,发作起来,疼痛异常,连路都走不了,更别说跳舞了。 此事惹得圣上暴怒,打断了德妃一条腿,废除封号,撵出了宫。 虽说这女人是罪有应得,但陈德妃的父亲是镇国公陈荃,来头不小。圣上冲冠一怒,下手太重,着实得罪了陈家。陈荃曾指使人作《妖妃传》,其中写道:“圣上纡尊降贵,独宠艷姬,为天下妒”。 圣上为讨艷姬欢心,做过好多事,冲动之下,免不了消耗国库,疏远臣子,得罪世族。艷姬从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一味痴心舞艺,不理世事,在后宫独来独往。她不爱笑,也不爱说话。 腿受了伤,那些女人们都以为,艷姬不能跳舞,肯定要失宠了。哪知,她自己不跳却转而调/教其他舞姬。圣上此后不爱独舞,改看群舞:什么跺脚舞,几十个人跳起来,像敲鼓一样咚咚响;什么竹板舞,每人手上两幅竹板,边跳舞边啪啪地打着节拍;还有什么竹竿舞、铜铃舞、柳条舞、荷叶舞、雨中舞、雪上舞、月光舞、灯下舞……艷姬就是心思巧,花样多,别说圣上爱看,就连宫里那些恨她的女人们也都爱看,随侍的太监、婢女们,也都停下来看。听说哪天有舞,连请求觐见圣上的大臣都比平日多几倍,禀报完政事,个个赖着不走,等着看舞。圣上心里明白,也都默许。 舞乐声起,所有人都像被神仙施了定身术一样,只有眼珠在动。舞乐声消,才回过魂来。因此,没人知道,刺客是从哪里跳出来,把剑穿过圣上胸口的。舞姬只管跳舞,不能直视御座。舞乐声大,盖住了周遭的响动。所有的眼睛都盯在舞姬身上,没人看到刺客的样子。待一舞结束,刺客早逃遁无踪,圣上已经驾崩。 第16页 也没人知道,南阳王是如何在不知不觉中控制住了朝堂与京城,让大臣、亲贵和军队都支持他继位。圣上突遭暗算,众人措手不及,南阳王倒像是早有准备。追查刺客一事,悬了很久,最后不知是从哪儿找来个替死鬼了事。 南阳王继位要举办登基大典,艷姬主动请命,为庆典献舞。腿伤之后,艷姬不再跳舞,如今能得她惊世之姿造势,登基大典必然风光无限,南阳王求之不得,惊喜交加。大典之日,她要在高台上跳“凤凰涅槃舞”,使宫里宫外,官员百姓皆可观看,普天同庆,共贺新君。此举正中南阳王下怀,于是命人日夜赶工,搭建高台。 大典当日,艷阳高照,后宫妃嫔,文武百官,京中百姓都翘首企望。艷姬穿着七彩长袖纱衣,独自登上高台起舞,长袖翻飞,七色流转,动作轻盈如蝴蝶翩跹。众人正陶醉不已,却见她身形由徐转急,忽地带出一道耀眼白光,眨眼之间,高台上就燃起火来。高台为松木搭建,最是易燃,等回过神来,整个高台早从上至下烧了起来。众人乱作一团,她的舞居然没停。火越烧越旺,她还在火中起舞,真似火中凤凰,惊住了所有人。南阳王命人灭火,上去救她,但火势太大,灭不掉,也无人上得去。眼见着高台坍塌的一瞬,她自高处一跃而下,真的涅槃了。 这沖天大火加悚人一跳,惊艷决绝,被千万人亲眼目睹,口口相传,将南阳王的登基大典沖得不尴不尬。奇的是,南阳王并未大怒,反而哀伤不已,亲笔书写祭文,下令以贵妃之礼安葬艷姬。 想来,南阳王是聪明人,知道有艷姬在身边,他每日除了闺房缠绵,别的什么心思也没有。艷姬年纪尚轻,待她容颜凋零,舞姿迟暮之时,南阳王也早已垂垂老矣。他怕自己野心倾颓,锐气耗尽,当初狠心将她送走,却是早存了他日鸳梦重温的打算。 浅舞堂后来被南阳王改为书斋,不许后宫妃嫔进入。 艷姬若不死,自有荣华富贵可享。 南阳王继位之后,就将圣上的后宫妃嫔全部纳为己有。那些女人们,只要好吃好喝不断,荣华富贵照常,才不管是要伺候哪个男人。居然还说新皇帝天恩浩荡,一个个感恩戴德。圣上是如何被害的,早无人提起。整日的歌舞笑声不断,妆容精緻依旧,穿着华贵如常,忙不迭地讨新主子欢心,其下流无耻之状,贱过卖笑娼妓。 我也是圣上的妃嫔,就算不得宠,也绝不侍奉篡位逆臣,辱没身份。我不肯接受南阳王的封赏,情愿一死。南阳王倒也没有杀我,只是将我隔绝在这素心殿中了此残生。 这素心殿当真是个好地方,关起门来,清清静静,再没有许多欢歌笑语惹我心烦。偌大的后宫,佳丽如云,犹记圣上恩情的女人,却只有我和艷姬。她以一死相随,想来,圣上在九泉之下见到她,也会高兴吧。我情愿安居于此,外面纷扰,与我,再不相干。 凌昭仪的故事 我是孤儿。师父把我捡回来养大的。 师父总说,做人得潇潇洒洒,给我取名叫潇潇。 江湖上都叫师父“凌云子”。听这名号就知道,师父武功有多高。不过师父从来不收徒弟,我是师父唯一的徒弟,可惜我天资不够,再怎么努力,师父的武功也只学到了七成。师父的江湖朋友,都叫他“凌兄”,我小时候一直以为师父是姓凌的,那我自然是随他姓,叫凌潇潇。这名字不赖,师父也从不说不对。 师父和我一直住在雀鹞山。我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跟师父下山,去平州看望一位老妇人。师父叫她“桂婶”,她叫师父“肃儿”。桂婶上了年纪,病得很重,身边没人,师父就带我住下来照顾她。师父的事,都是桂婶告诉我的。 原来师父不姓凌,姓东方。三十年前,朝中有过一位姓东方的太尉,就是师父的亲伯父。师父幼年失怙,母亲改嫁,是在伯父家长大的。桂婶那时是太尉府里的老妈子,专门照顾师父,像亲娘一样。师父勤学苦练,十八岁就中了武状元,本是少年英才,前途无量。 东方夫人是楚州人,娘家姓孙。那一年,孙家舅爷带女儿进京看望东方夫人,住在府里。孙舅爷的女儿叫孙清婉,看着是个模样秀丽端庄的姑娘,在府里认识了师父,两人情投意合。师父本想求伯父提亲,哪知孙舅爷瞧不上师父这个孤儿,此次进京是打算把女儿送进太子府做良娣的。孙清婉让师父捨弃仕途家族,一同私奔,师父答应了。两人约定傍晚时分登船,沿渭河南下。结果,师父在渡口等了一夜,天明时,等到的是官府的捕头。孙清婉临时变卦,被风风光光地抬进了东宫。师父被扣上了强抢太子良娣的大罪,身败名裂,不得不逃离京城。东方太尉毕竟是伯父,不是亲爹,当即宣布东方家与师父断绝关系。 师父被朝廷通缉,逃到平州,找到已经归乡的老妈子桂婶。桂婶把师父藏在树林里,每天送饭,战战兢兢地躲过了三年,熬到太子登基,大赦天下,师父才得见天日,从此隐姓埋名,混迹江湖,无家可归。七年后,师父在凌云峰比武中一战成名,被称为“凌云子”。没人认出师父就是十年前京城里的武状元——东方肃。师父行走江湖,四海为家,直到,他捡到我。小孩儿是不能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的,师父就在雀鹞山建了木屋。桂婶说,师父以前只知道喝酒比武,多亏有了我,才晓得安心过日子。 第17页 那个孙清婉后来当上皇后,成为太子养母,孙家鸡犬升天。 这些过往,师父从没跟我提起。师父向来沉默寡言,江湖上很多人都怕他。但我早猜到师父心里有个女人。师父年过五旬从未娶妻。江湖上明里暗里喜欢师父的女人不少,武功高的有,相貌美的有,家财万贯的也有。我小时候亲眼见过,那些女人们找各种理由到雀鹞山来,对师父死缠滥打。不过,师父从不对任何一个上心,他身上永远揣着一个旧荷包。那荷包一看就是女人的东西。 桂婶说,师父命苦。有桩事,东方府上下都听说过:师父满周岁时,被娘亲抱去庙里求籤问卜,结果抽出来的,是个下下籤,上面写着“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师父娘亲看到,心里凉了半截儿,更坚定了改嫁的决心。师父虽然姓东方,却是从小寄人篱下,府里的下人们都不把他当正牌主子。出了孙清婉那事,也没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其实,如果东方太尉想护着侄儿,孙家也不敢把师父怎样。东方太尉自己的儿子不成材,夫妇俩怕有朝一日东方家的产业都被这个能耐的侄儿抢走,正高兴有个机会能把师父顺理成章地赶出门去,哪里还会出手维护? 如果师父姓东方,我就应该叫东方潇潇。凌潇潇,听起来飘逸洒脱。若是叫东方潇潇,不知怎的,就凭空生出许多凄凉感觉,可见这姓氏不好。他们容不下亲人,师父弃了它也好。不管师父姓不姓凌,我永远都是凌潇潇,是师父的女儿。 桂婶去世后,师父忽然就老了,不再练功,话也更少,酒喝得更多,过了两年,也走了。 我没有把师傅葬在雀鹞山,而是一路背上了凌云峰。师父当年在此比武,成就“凌云子”之名,是他寂寥一生中罕有的荣耀。况且,师父是何等人物,雀鹞山这种无名之地,配不上师父。不过,我没有立碑,因为无法撰写碑文。师父既不姓东方,也不姓凌。很多事情,他必不想被人知晓,我应该顺他的意。师父养育我二十年,是我唯一的亲人。他一走,我孤苦伶仃,天地虽大,竟不知该去何处。况且,他的养育教导之恩,我还未报。思前想后,我下定了决心,要不惜代价为师父做一件事。师父只喜欢那个姓孙的女人,如果我能把她带来,师父一定会高兴的。 好在我有一张漂亮脸蛋,本朝的后宫女子多是“花鸟使”从民间採选,只看姿色,不问出身门第,找机会进宫,并不难。 新人入宫,先得面见太后。我总算见到了孙清婉。她最美的是一双眼,大得很,而且亮晶晶的。年过半百的人了,眼神却不老,还像个少女一般明亮,眼珠转起来好像含了一汪水。那是一辈子养尊处优的女人才能拥有的眼神,定是这双含情目让师父想念了一辈子。我真想冲上去挖出她的眼睛来。 一切都很顺利,我得到君上宠爱,受封昭仪。君上待我恩重情深,我都记在心里。我想着,等报答完师父,再用性命偿还君上。 宫禁太严,我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只好一直等,终于等到那年盛夏,天气反常,比往年要热得多。孙太后年老,不耐酷暑,夜不安睡,只得出宫,去南湖别苑避暑。我求了君上,与太后同行。只要出了宫门,凭我的武功,要想办法把太后劫走不是难事。 是,我杀了她。你们不必骂我兇残,她又何尝不是杀了师父。师父文武双全,仪表堂堂,重情重义,本该是青史留名的忠臣良将,不该这样凄凉孤寂虚度一生。 我把孙清婉埋在师父的坟旁边。既然在心里惦记了这个女人一辈子,虽然她现在已经老了,想来师父也不会介意。就让她这样一直陪在身边,师父应该会高兴吧? 做完这件事,我回宫了。不是逃不走,是我不想走。我当然知道回去以后的下场,可我欠君上的得还,不能一走了之,就算是被凌迟处死,我也认了。 我跪在君上面前,将身世、过往、所犯罪行一五一十都说了,唯独没说师父和太后葬在何处。 君上自然是暴怒:“昭仪、昭仪、昭显女仪。潇潇,你大逆不道,辜负了朕,配不上朕的封号!” 君上抄起御案上的砚台,我知道他是要打我,索性不躲不避。那块雕龙的歙石砚可真是不轻,砸断了我的左肩膀。 君上将我下狱审问,要我说出太后葬在何处,很是吃了些苦头,但我终究是没说,要杀要剐,听凭发落。 若是让外面知道,太后失踪,下落不明,流言蜚语定会让千秋万代都不得安宁,君上只好隐瞒真相,对外宣布孙太后和凌昭仪在南湖别苑避暑时被贼人害死了,还风风光光地在皇陵办了落葬的仪式,其实里面只有衣冠。 我在狱中等着君上派人来杀我,等了又等,等到的是一副脚镣。君上让锻造司用玄铁打造了一副三百斤重的脚镣锁住我的双脚。这是对我的惩罚,带着这个东西,几乎不能睡觉,不能走路。脚镣用的是连环锁,锻造司打造的东西,不锈不折,环环相扣,没有钥匙光凭蛮力是打不开也撬不动的。 我带着脚镣进了素心殿,之后就没再见过君上。每年七月十五,君上都遣刘公公来问我一遍太后葬在哪里。君上让刘公公告诉我,只要说出太后落葬之处,就能免除脚镣。我不说,就三天不能吃饭。每年都是这样。一直到那年,七月十五早过了,刘公公也没来。等到八月初一深夜,刘公公才来,来了什么也没问,只把玄铁脚镣的钥匙交到我手上。 第18页 “凌主子,皇上驾崩了。这钥匙,皇上一直揣在身上,每天都要拿出来看看,生怕丢了。有一回,真的不小心丢了,急得什么似的,饭也不吃,到处找,好在最后给找着了。皇上知道自己不行了,临了叫小的把这钥匙拿给您。皇上说,关了这么些年,罚也罚够了,您自己打开锁,出宫去吧。您别怨皇上心狠。皇上心里也不好受。” “能不能让我见君上最后一面。” “见不着了,凌主子,皇上已经入殓了。梓宫停在前殿,有诸位皇子守灵,侍卫和大臣们都在。您不能露面。” 君上要我走。这么多年,我武艺荒废,早就出不了这宫墙了,就算出去了,又能上哪儿? 我这辈子,最怕一个人,没着没落。师父和君上都不在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我看看手里那柄玄铁脚镣的钥匙,是金子打造的,十分精巧。 我把它吞了下去。 潇潇,是我的名字。 潇洒,是师父的心愿。 可惜,心有执念,是潇洒不了的。 陶贵人的故事 俺叫陶香枝。 恁笑啥?这名字听着土气,可是大有来头呢。 “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犹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这是娘教俺的诗,俺从小就会背。这名字也是娘取的。娘是读过书的大户小姐,长得可美呢。爹说,要不是有人作恶,害了阿公和阿舅,让娘无家可归,这样的千金小姐,哪会给粗人当婆娘,一准儿是要嫁给官老爷做夫人的。不过,爹可不是粗人,是匠人。爹虽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但有好手艺。陶家有个祖传的铁匠铺子,锻造手艺传了十几代。铺子给人打器件,不过俺知道,爹私底下偷着给江湖人打兵器。江湖就是那种三教九流混杂,每天打打杀杀的地方。江湖人都义气,出手大方。爹手艺好,虽然辛苦,但是能挣不少钱。爹挣来的钱都给娘。爹待娘可好呢,从来不让娘干活。爹不忙的时候,还会给娘打首饰。娘的首饰都是爹亲自打的,花样新巧,比县太爷夫人戴的都好看。娘生俺是个小囡,爹也不嫌弃,像小囝一样养活。从小到大,没让俺饿过肚子,家里每个月都能吃上几回肉,春秋两季还能裁件新衣裳。 其实,俺不大识字,诗也只会背这一首,因为娘说俺的名字是从这诗里取的。小时候,娘要教俺念书,俺不爱学,哭闹打滚。爹看不下去,说一个小囡,不爱念就不念了,多攒些嫁妆也能许个好人家。家里的事,都是娘做主,不过爹要是说个啥,娘也是听的。爹说了不用学,俺就不学念书了。俺本来想跟爹学手艺,可爹说这活计太苦,不是小囡干的。爹说他老了,就把铺子传给阿叔的两个小囝。 爹打兵器都是在夜里,悄悄地,因为官府有锻造司,不让老百姓自己造兵器。江湖人用的兵器要么是祖传的,要么就是找爹这种匠人,私下里打的。陶家铺子里打的兵器什么样式都有,比官府造得好。俺看着喜欢,就偷偷学人家舞刀弄枪,不小心伤了胳膊,被爹发现,就说要给俺请个师傅。爹给俺请的师傅以前是江湖人,找爹打过刀剑,年纪大了,金盆洗手,和婆娘住在邻村。爹封了银子,让俺规规矩矩地磕了头敬了茶,当了师傅的关门弟子。打那以后,俺天天上午跑到邻村,跟师傅学拳脚。过了晌午,再跑到后山的树林子里练功。师傅说俺这个小囡,性子像个小囝。 俺是在树林子里练功的时候碰上大勇的。俺不认识他,看他的腿被捕猎的夹子夹伤了,动不了,怪可怜的,又不像是贼人,就把他背回家里养伤。他说他是京城里当官人家的儿子,跟兄弟吵架,离家出走的。他说家里有六个兄弟,叫“承勇、承智、承善、承仁、承佑、承功”,就编了个口诀:“大勇二智三善四仁五佑六功”。他爹说过要什么“修勇、习智、崇善、宣仁、得佑、立功”。他每天都要叨叨好几回,这么长的口诀难为俺居然都记住了。他是大儿子,就让俺叫他大勇。 爹娘看大勇受伤,把家里的鸡蛋和肉都拿给他吃了。养伤的日子,大勇还挺讨人喜欢的。他天天下午都陪俺去树林子里练功。俺嫌他走得慢,抛下他。大勇每次都拄着爹给做的拐棍,一瘸一拐地跟过来。他住了三个月,腿上的伤早好了,还赖着不走。俺撵他,他总说,过些天家里会派人来接。又过了三个月,俺懒得撵他了,他倒是突然说家里来信,催他走了。 他走之前留给俺一块牌子,沉甸甸的,上面刻着字,俺不认得,只看出一个“勇”字。大勇说,如果以后有事,就到京城找他。京城有个帽子胡同,东边数第三户人家姓赵,去那儿把牌子亮出来,说找大勇,就行了。 俺合计着,家里不愁吃穿,再过几年功夫学成了,俺就能出去行走江湖了,哪还有求到他的时候,差点儿就把那块牌子扔了。谁知道,大勇走了还不到一个月,爹就被六王爷的人抓走了。 陶家生活在并州。并州是六王爷的地盘。皇帝高高在上,可也只能管管京城里的事儿。天下这么大,到了谁的地盘就得听谁的。 俺拿了家里所有的银子求人四处打听,怎么打听都没有爹的消息。这是死是活,是杀是罚也没个说法。娘是没个主意的人,只会每天掉眼泪。有人提点俺,说到京城去想想办法。俺在京城里没有亲友,认识的人只有大勇。他既然说过家里是当官的,那就让他帮俺想想办法。 第19页 俺当了娘的首饰,雇了辆马车,连夜上京。按照大勇说的去寻赵家,亮出牌子。他们说带俺去见大勇,结果就把俺带进了皇宫。俺才知道,大勇原来就是皇帝。他自己不说,俺哪会晓得他是皇帝。早知道他是皇帝,俺就不救他了。俺将来是要行走江湖的,巴结权贵是江湖人最看不起的。 俺跟大勇说,俺家救过他,那些鸡蛋和肉也不能白吃,他得跟六王爷说句话,放了俺爹。他既然是皇帝,这应该不是难事儿。 大勇说,要俺留在宫里当他婆姨,他就救俺爹。 婆姨是小的,婆娘是大的。大勇有婆娘,还有好几个婆姨。俺才不稀罕跟他呢。俺情愿行走江湖去当女侠。 俺瞪他说,香枝轻功没学好,攀不上那么高的枝儿。 大勇听了不说话,只是笑,笑完了,又问俺,想要个啥封号? 俺说,不懂啥叫封号,俺救过他,就封俺“恩人”吧。 大勇点头,说恩人就是贵人,那就封贵人吧。 俺说,啥人都不稀罕当。赶紧让六功放了俺爹,俺要回并州。皇宫这地方,母的多,公的少,跟猪圈似的。一男一女才叫夫妻呢,像爹就只有娘一个婆娘。一个公的跟好几个母的,那叫配种。 大勇听了笑得直咳嗽,旁边的人也都笑得直弯腰。 三善说:“大哥,您从哪儿弄来这么个野丫头?真是什么都敢说。” 大勇摸俺的头说:“野的好,野的好啊,哈哈哈。” 俺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女人太多,叽叽喳喳吵闹得很。她们都笑话俺的口音,叫俺野丫头。俺看着她们成天怪里怪气的样儿也难受。 俺们小老百姓,能吃顿肉都难。她们好好的鸡鸭,炖完了肉,只留汤,不吃肉只吃菜。老百姓家里,四五口人才烧一个菜,这里一位婆姨一顿就吃四五个菜。一盘菜,做好了,端上来,扒拉几口,原样端走。 俺在村里日子过得算好嘞,一年只裁两回衣裳。这里的女人们从不穿重样的衣裳,几十两银子一匹的缎子,裁好了只穿一回就收起来,隔几天又要裁新衣裳。 还有,日上三竿了才起身,下午还歇觉,懒洋洋的,偏夜深了还不睡,点着灯,白耗油,一个一个不知闹腾些什么。 走路也不好好走,还要人扶着,动不动就做轿辇。她们都是小脚,摇摇晃晃的,走不动道儿。 俺不高兴待在这儿,可大勇不让俺走。俺出不去,那就把这儿好好给他闹腾闹腾。 俺假装在御花园里练拳脚,找了根棍子,故意胡耍一通,打坏了满园的桃树,把花瓣枝杈弄了一地。 俺装作在假山上练轻功,把假山石踢得东一块西一块,到处乱飞,还扔了好几块大的到池塘里,砸死了几条锦鲤,听说那是大勇婆娘——皇后娘娘的心肝宝贝,卖一百两银子一条呢。啧,几条破鱼而已,吃了也成不了神仙,哪儿值一百两?天家的人就是花钱摆谱儿,自己给自己抬价,巴不得没人买得起,只养在皇宫里才好。 俺踢得太用力气,没留神把大勇一个婆姨给砸破了皮,她招唿了几个人哭喊着跑去告俺的状。大勇听了,只让她们以后走路躲着点儿俺。 皇后娘娘心最黑,记恨她的鲤鱼,总挑俺的刺儿,动不动就要打要罚的,好在每次都有大勇护着。皇后娘娘看俺那眼神儿就跟刀子似的。 俺天天闹腾也累得慌,过一阵子就没趣儿了。大勇处处心疼俺,好像爹对娘一样好。这人心都是肉长的,俺后来,就变了,想着要不就给爹娘说一声,走不了俺就不走了。 俺想走的时候,大勇不同意。这回俺想留下,大勇倒走了。 俺在宫里闹腾,外边的事儿一概不知,都是皇后娘娘来告诉俺的。 大勇有五个弟弟,连他在内,前五个都是婆姨生的,只有最小的六功是婆娘生的。六功是个混球,仗着他亲娘还在世,天天闹腾。当年大勇是被六功骗去并州的。到了并州,六功就扣下大勇,逼他让位。大勇一个人费劲逃出来,不留神伤了腿,在树林子里被俺碰上了。 六功把爹和并州的匠人们都抓去,是要造兵器,跟大勇翻脸。后来听说俺是宫里的贵人,还抓了俺娘。这些消息都被大勇压着,不让人告诉俺。三善要说,大勇也拦着,说香枝那个脾气,知道了还不急得杀人放火? 六功那个坏种,打不过大勇就假装投降,拿俺爹娘要挟,让大勇亲自去并州接人。所有人都反对,说怕出事,但大勇还是去了,结果真的就出事了。 皇后娘娘说:“你这野丫头能进宫来,是你们陶家祖坟冒了青烟。陶家给六王爷打造兵器,是恩将仇报、串通谋反,该千刀万剐!” 俺不服:“爹偷着打兵器,是想多挣些银子给娘。小老百姓,哪懂什么谋反不谋反的。” 三善说:“皇嫂,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别为难这丫头了。大哥在天之灵会知道的。” 皇后娘娘听三善提起大勇,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同意饶了俺,但是不放出宫,让俺去素心殿。俺进来了才知道,“素心殿”这名字怪秀气的,其实就是冷宫。 娄姐姐,你问俺跟大勇有没有孩子?俺从没和他圆过房,哪来的孩子啊?不信?俺还不信呢。大勇应该是想过那事儿的,不过,俺当时不乐意,他一靠近,俺就在他脖子上狠咬了一口,他讨个没趣,就走了。后来,就不提那事儿了。他不提,俺哪好意思提? 第20页 俺不是不中意他,是,觉得自个儿配不上他。那么多女人在他身边,俺算是个啥? 唉,大勇如果是个打铁匠、庄稼汉或者江湖人,俺都情意给他当婆娘,跟他过一辈子。可他偏偏是皇帝,还是个厚道皇帝。厚道人是当不了皇帝的。他不害别人,可挡不住别人害他。 蓝淑妃的故事 在庆喜朝,受封太子算不上什么喜事,有人甚至避之不及,因为,本朝有个规矩——凡太子生母皆赐死,以防太后擅权,外戚乱政。 女人入后宫、生皇子,是为了母凭子贵。想要儿子尊贵,就得自己捨命。命都没了,尊不尊贵还有何用?那些拼着自己不要命,让儿子争做太子的,都是穷人家的女儿。穷得要饿死了,才捨得拿自己的命,去换一家子的富贵。但凡能吃上一口饱饭,谁甘愿送死呢?因而,那些母家本就显赫的妃嫔,反而希望生皇女,生了皇子的都说“此时有子不如无”,暗地里纵容皇子们平庸惫懒,只图做个闲散王爷。只有位份低微,家中度日艰难的宫中女子,才会竭力教导儿子上进,不要性命地去赌荣华富贵,所以,庆喜朝多是贫民国舅。 皇子上官骥被封为太子那天,正是他生母李贤妃做四十大寿。 周公公到荣华殿传旨的时候,饮宴正酣,丝竹悦耳。宫中妃嫔、朝中命妇和李氏亲眷来了百十人,坐了满殿,言笑晏晏。周公公宣读完圣旨,直接把李贤妃娘娘从宴席上拖走的,就在办寿宴的荣华殿前给活活勒死了。 宫里杀人,最体面的是六个字——留全尸,不见血。按规矩,以李娘娘的身份是应该赐毒酒的。可毒酒端来了,李娘娘不肯喝,只一个劲儿地磕头:“今日是嫔妾生辰,皇上再怎么着也不该挑在今日。求周公公给求求情,好歹让嫔妾过个体面的生日。这般宾客云集不说,家母也在席上,嫔妾死不足惜,可不能伤了皇家体面啊。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皇上不能……” 周公公年近七十,伺候过三位皇上,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回办了。本就听不下去强耐着性子,哪里能容李娘娘把话说尽,一挥手示意左右把酒硬灌下去。李贤妃娘娘身高劲大,生死关头拼了性命地挣扎,两个太监都按不住她,眼见着酒壶酒盏被砸翻在地上。李娘娘勐地挣脱,朝着殿门扑去,被织金的寿宴礼服绊倒,滚下了荣华殿的台阶。这一下,摔得半天爬不起来,几个太监赶忙将她按住,顺势将白绫缠绕在李娘娘脖子上,两边用力,死死勒住。 来给李娘娘贺寿的诸位都还在殿里头跪着,全被吓得不敢出声。助兴的乐师舞娘们满满地伏了一地,埋着脸不敢抬头。一位命妇带来个垂髫小女儿,想是怕把孩子吓着,只拿手死死地捂住女孩的眼睛。许是命妇惊吓过度,手劲重了些,小女孩吃了痛,呜呜地哭起来。偌大的荣华殿里,明明是济济一堂、笑语盈盈,眨眼间就鸦雀无声、死气沉沉。小女孩的呜咽声被掩压在母亲的手掌之下,盖住了气却盖不住声,闷闷地传出来,怎么听都像是在替李贤妃哭,替李家这来之不易的富贵哭。 李贤妃终于断了气,太监们一撒手,就歪在地上。有胆子稍大的略略起身,想再看一眼,只看到太监们抬着李贤妃的尸首悄声无息地从荣华殿前消失了。 殿中诸人面面相觑,生日竟成了忌日,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说没就没了。许多人还怔愣着,皇后娘娘最先动作,伸手拿起面前的酒杯,喝下一大口,想是要压惊,未留意杯中酒的温度已散。凉酒味重,咽下喉咙会辛辣难忍,皇后娘娘被呛得连连咳嗽,直咳得眼角带泪。 李家亲眷们这才回过神来,开始放声嚎哭。李贤妃的母亲哭得最哀。李娘娘的随侍们赶紧劝阻老太太:“宫中立太子是大喜事,放不得悲声,是要犯忌讳的”。连哄带劝,生生地把老太太的丧女之泪给顶了回去。老人家连悲带吓,年过六旬,刚吃了不少酒,这会儿又不敢哭出声,竟是一口气没上来,憋晕了过去,被七手八脚抬上车,急急送回了李家。 贺寿的宾客也纷纷散去,只余杯盘倾倒,满地狼藉。 此情此景,并非以讹传讹,都是我亲眼所见。那个寿宴上被母亲捂住眼睛的垂髫女童就是我,那年我七岁,已经记事了。那天的事,是我这辈子记得最清楚的事。 我母亲蓝李氏是李贤妃的堂妹。那天在混乱之中,母亲根本没能捂住我的眼睛,我透过她的指缝看到了一切,只是她惊慌失度,用力太大,手上带的戒指硌破我的眉头,流了血。我的眼泪,半是吓的,半是疼的。 我记得,母亲的手一直在抖,冰凉冰凉的。冷汗就着鲜血淌到我的眼睛里,再被眼泪冲出来,顺着脸颊,流到嘴里,又咸又酸又腥又涩,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是我第一次尝到汗水、泪水和血水混合的味道,伴随着目睹死亡的恐惧,烙印在我心里头,成为第一口人生的味道。等母亲发现我满脸血迹,连她手上都沾了红色时,吓得手忙脚乱——她这一天里受的惊吓太多了。 我的左边眉毛里留下了疤痕,长大后变成一道浅浅的粉色,用眉黛遮盖住,不容易看出来。父亲为此埋怨母亲,若我被破了相,就不能送进宫了。我当然是不愿意进宫的,哭着求父亲,说不想有朝一日落得李贤妃娘娘的下场。 第21页 父亲不以为然,只说:“若你能如李娘娘一般成为太子生母,蓝家之荣可期,家里人都会感念你的功德,你也死得其所。只怕你现在想得美,日后没那个造化。” 李家、蓝家原本都不富裕。李家陡然富贵,羡煞了一众穷亲戚,早忘记了他们挥霍的都是自家女儿的血肉。 爷爷奶奶在世时,蓝家有几亩良田,也算是衣食不愁。二老一仙去,父亲就迷上了赌博,输光了田地和积蓄,还欠了不少债。债主们上门一看,哪里还有一样值钱的东西。父亲看我哭天抹泪、寻死觅活的,索性直说,要是我执意不肯进宫,他就把我卖了换钱还债,两条路里,选一个。 有什么好选的?后宫妃嫔众多,太子生母只有一个。进了宫,运气好就不用死;可是不进宫,肯定要生不如死了。 其实,我一直怨恨父亲,只要荣华富贵,不顾我的死活。 当年的太子上官骥,如今已是皇上。皇上说我长得有几分像他母亲,因李贤妃娘娘在时常唤他“骥儿”,皇上许我不称他“陛下”,而唤“骥郎”。骥郎知道我与李娘娘有血缘亲戚,觉得亲近。这几分别于旁人的亲近,足以令我得到骥郎眷顾,在宫中立足。我打定主意要活着,绝不重蹈李娘娘的覆辙。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秘密,旧的秘密逐渐被新的秘密取代。因为有太多的秘密,那些随侍们才有发达的机会。在宫里做事的人都明白,管住了嘴,才能长命百岁,才有大把的钱财。 我为了摆脱那个可怕的“规矩”,合计过很多办法。当我知道崔才人与我差不多同时怀孕之后,一个主意就在我脑中渐渐成形了。太医说崔才人应该能比我早不到一个月生产。简直是天助我也! 崔才人位份低,人也有些傻,要收买她身边的人不难,去接生的产婆都是我安排好的。崔才人要生了马上就有人来通知我。我把备好的催产药熬好灌下肚,就直奔崔才人的寝宫,说是去探望。没错,我就是打定主意要把孩子和她生在同一天、同一个地方的。若是我俩都生了女孩,皆大欢喜,若都是男孩,那就再赌一赌。若我生了男孩,她生了女孩,我就马上换过来。 我俩的孩子几乎同时落地。我生了男孩,她生了女孩。她生的公主成了我的女儿,我生的皇子成了她的儿子,这成了宫里新的秘密。 崔才人生皇子有功,破例升了两级,晋为九嫔之一的淑媛。我是宠妃,生育公主,也晋升一级,由蓝淑仪成为蓝淑妃。 骥郎给皇子取名上官俣,小名孝儿。 我确实有过私心。孝儿是皇长子,若有当上皇帝的一天,我再说出实情,想来他也不会不认我的,毕竟血浓于水。孝儿若是个好孩子,也必定不愿意自己母亲送命的。尊荣我想要,性命更不能丢。我相信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可世上的事呦,变就变在人心难料。变的不是孝儿的心,却是我自己的心。 崔淑媛对孝儿是真的好,尽心竭力地教导,并没有故意不让孝儿去当太子的意思。这个姓崔的女人是个软性子的老实人,要不是吃准这一点,我也不会放心把孝儿换给她。 孝儿聪明仁爱,骥郎很是喜欢,成为太子算是当然之事。我默默看着孝儿长大,为他的长进暗自欣喜。孝儿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每次看到他和崔淑媛母子情深的样子,我心里就又酸又涩。我对孝儿也很好,可是再好,我也只是“蓝娘娘”,崔淑媛才是他的“亲娘”。我心里也不止一次地动摇过,想和骥郎说出实情,把孝儿换回来,可我每次有这个念头的时候,都会在夜里梦见李贤妃娘娘和那顿寿宴,然后惊醒,吓出一身冷汗。那股汗泪血混合的味道好像又回到嘴里,让我连着几天都吃不下饭。就这样犹犹豫豫、辗转反侧地过了十五年。 崔淑媛被赐死的那天,我跑去偷看,一边庆幸着要死的人不是我,一边愧疚让崔氏帮我养大了儿子还要替我去死。 是啊,我怕死。谁人不怕死呢? 可是,你们信吗?当我看到崔淑媛居然是笑着喝下毒酒的时候,我后悔了。 虽然躲在屏风后面,我还是能看到,崔淑媛脸上的笑,直到咽气也没消失,好像那杯毒酒没能给她带来一丁点儿痛苦,好像死根本没那么可怕。 崔淑媛的遗言是:“孝儿必将成为一代明君,有儿如此,我一生无憾”。 那天是腊月二十,临近年关,冬意正隆。孝儿换了一身白色的单衣跪在崔淑媛寝宫外的雪地里,谁也劝不走,说是要送母妃一程。 我站在角落里看着,想冲过去给他披件衣裳,告诉他,我才是他的母妃。 崔淑媛死了,我还活着。可我看着孝儿为崔淑媛题写祭文,作诗画像,日夜思念的时候,心像被油煎一样的难受,那种难受比记忆里被硌破眉头的杀人宴会还要让人难受——是一种百无聊赖、万念俱灰的难受。我实在忍不了这种难受,跟骥郎说出了当年的“两全之策”。我特意没有画眉,让他看见我眉中的伤痕。提起李娘娘的寿宴,骥郎险些落泪。他说:“当年若不是先皇突感不适,被太医误诊为急症,怎么也不至于赶在做寿的日子下旨,让母妃殁于众目睽睽之下。”骥郎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到底没有要我死,但也不让孝儿知道这件事。骥郎说,已经一错,不可再错,事已至此,只能将错就错。孝儿的生母永远只能是崔淑媛。 第22页 我是老死在素心殿里的。 年轻的时候,我那么怕死,不惜抛弃了亲生儿子,老天爷就让我得偿所愿,活到了八十二岁。后半生的岁月虽长,却都过得模模煳煳。老了才知道,原来死并不像想得那么可怕。 若能重来一回,我一定不再这么长久而无用地活着,情愿像崔淑媛那样微笑悲壮地去死。 夏卓然的故事 南宫,是龙盛朝的国姓。南宫氏兴起于海州,尊龙为图腾。为避讳皇族姓氏,立国之后,将帝都称为龙都,皇宫称为龙城,皇帝称为龙皇,龙城之中,宫皆称为苑。龙遇水则兴,因此命名之事多以从水字为最吉。龙皇居所称为泊龙苑。此外还有 “沁苑”、“汀苑”、“浙苑”、“涓苑”等,为妃嫔居所。 南宫泓是个短命鬼,当上龙皇不到一年,连年号还没换,就死在龙都猎苑了。南宫泓年纪轻轻只有一个儿子南宫澈,刚满两岁。变故来得太突然,国中一无太后在世,二无外戚出头,三无遗诏託孤,四无权臣力挺。该让谁来替小皇子理政,一时间让南宫氏的王爷们打破了头。 最后,南宫泓的堂兄法亲王南宫沛,从混战中脱颖而出,用雷霆手腕将官员贵族们血洗一番之后,把小皇子摆在龙座上,自己另搬张椅子,坐在旁边当起了摄政王,改年号为宁津。 宁津二十三年是会试之年。摄政王将大权一揽就是二十多年,当初的奶娃娃南宫澈早已长大成人,不过南宫沛根本就没有功成身退的打算。那年的殿试依旧是二人共同主持。 龙皇南宫澈有些阴柔之气,肤色白得病态,黑眼圈深重,发色略显枯黄,总是一副精力不济的模样,走路是佝偻着的,肩膀松松垮垮挺不起来,步子也不稳,好像一碰就要倒。摄政王说他这个堂侄身体虚弱,为社稷着想,派人常年进献丹药供南宫澈服用。这丹药是什么成分没人清楚,但要是敢不吃会有什么下场却是很清楚。大概是丹药的作用,南宫澈从来没有一刻能够平静下来,坐着的时候双腿会不停地抖动,手上总得把玩着物什。那手指头细长白皙,手上没有肉,能清楚地看见骨节和青筋。小人曾摸过那双手,觉得那简直不是手,就是一副被皮包着的骨头,手上没有一丝儿暖意,彻骨的寒,能让人三伏天也打冷颤。南宫澈喜欢戴首饰,手上翠玉扳指加镶金宝石戒指,腕上珍珠手串加玛瑙手镯,腰上系玉带,玉带上垂着宫绦、香囊加玉佩,走起路来会叮咚作响。这种装扮虽然有损君王仪态,不过南宫沛对这些小事多数时候都不闻不问,听之任之。 与这位堂侄大不相同,摄政王南宫沛年近五旬,看着却像三十五六,面色红润,印堂饱满,眉毛粗而上挑,不怒自威。一双眼炯炯有神,黑得看不见底。鼻樑挺而方正,国字脸,耳朵大而耳轮尖。南宫沛从不戴饰品,也不佩玉。腰上常年挂着一把极薄极轻极利的柳叶短刀,藏在扇形刀鞘里,上朝睡觉都不离身。身上唯一的佩饰是左手腕上有一串黑曜石的佛珠,漆黑如墨。 南宫澈自幼无父无母,长在深宫,最怕的人就是这位堂叔,还不大懂事的年纪就常被人吓唬,若不听话,就会被摄政王废掉。等长大懂事了,知道被废的话并非全然是骗他,更是常年生活在恐惧之中,生怕哪天就被南宫沛给杀了。南宫澈最信任的人是太监九宝。九宝原来叫欧阳浔,也是贵族出身,和皇室沾亲带故。南宫沛上位,惹得许多人不服,包括欧阳氏,结果被南宫沛杀的杀,抓的抓,女孩统统卖掉,年纪小的男孩被阉了放在龙城里当下人。欧阳浔还不到九岁,就被迫当了太监,改名叫九宝。后来被南宫澈发现,偷偷调到身边服侍,因为两人年纪相仿,孤苦伶仃,都跟南宫沛有仇,在龙城里算是相依为命。 宁津二十三年那场殿试的题目照例是摄政王出的,朝中大事,南宫沛从来也不问南宫澈的意见。南宫澈偶尔也发表意见,南宫沛只当作是蝲蝲蛄叫唤。一百多名贡生坐了满殿,都奋笔疾书,没个声响。南宫沛一言不发,正襟危坐,眼睛似闭非闭,左手将佛珠攥在手上慢慢转动。南宫澈斜斜倚在龙座上,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一直在打量每一个人。离龙座比较远的角落里有位公子,南宫澈的眼神自打扫到他身上后,就被粘住了似的,再没能剥下来。南宫澈给身后的九宝使了个眼神,九宝立刻会意,悄悄闪身,走下场去,假装巡视。 殿试结束,回到泊龙苑,九宝禀告南宫澈:“公子姓夏,名卓然,字异之,籍贯延州,隶书字体。开篇首句:‘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南宫澈喃喃自语道:“夏卓然,夏异之,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有意思!” 知道这些,足以让南宫澈从一百多份密封的考卷里找到夏卓然的那份。他挑出来细读,知道自己发现了难得的人才。他更知道,若是直接推荐,说这篇文章写得如何好,摄政王看也不会看,直接让夏卓然落榜。这就是堂叔二十余年来对他的态度。所以,当南宫澈瞟见南宫沛的身影从迴廊转过来,约莫能听见自己说话的时候,拿出一贯阴阳怪气的腔调点评道:“狗屁不通,大放厥词!”然后装作不耐地把夏公子的卷子越过肩膀甩出去,丢在地上。南宫澈知道,卷子肯定落在南宫沛弯腰就能捡起来的地方。 第23页 二十年了,南宫沛知道怎么对付南宫澈,南宫澈也知道该怎么在南宫沛的手底下活着。 放榜的时候,南宫澈果然看到夏卓然的名字赫然登在一甲榜眼之位。 夏公子有一双女子般的长睫杏眼,皮肤光洁,英姿勃勃,潇洒俊逸,锦绣之姿,世间罕有,高中榜眼之后,立马得到摄政王南宫沛的赏识,扶摇直上,成为二品学士。不过,很快,人们就开始议论纷纷,说夏卓然学士与摄政王南宫沛的关系非同一般,绝不止是主僕。有人看见夏学士深夜入摄政王府,清晨方出。摄政王与夏学士常相伴出游,行则同车,歇则同寝,有些跟了摄政王二十多年的近臣都没得到过这种待遇。南宫沛向来刻薄寡恩,喜怒无常,从来不跟臣下亲近,唯有夏学士,可以随时面见摄政王。 南宫氏歷代龙皇都妃嫔寥寥,子嗣艰难。一直以来就有个传言,说南宫家的男子喜好男风。摄政王南宫沛年过五旬,无儿无女,仅有一妻一妾,难免惹人猜度。再者,南宫沛本非龙皇之尊却掌龙皇之权,二十年来铁腕高压,人们敢怒不敢言。许多人将怨气转移到夏学士身上。有人装作不小心,将夏学士朝服的衣袖剪断,暗讽他是“断袖男宠”。还有人趁夜将死兔子装在匣子里,放在夏学士家门口,说他是“兔爷相公”。脏水从四面八方泼过来,夏学士从来都是淡淡地,既不反驳也不气恼,偶尔轻笑,多数时候是视而不见,好像被指指点点的人根本不是他,他也只是一个看客。 时间久了,一些蜚短流长传到摄政王耳中,知道自己的宠臣受了委屈,南宫沛只用了一个动作就平息了风波。摄政王将从不离身,连沐浴都不脱的黑曜石手串,戴在了夏卓然的腕上。这里面的意味,深长得不由人不去想。虽然无形中坐实了人们的怀疑,倒也没人再敢当众给夏学士难看了。 就在人们都对夏公子嗤之以鼻,以为看透了他的时候,夏学士刺杀摄政王的消息犹如平地一声雷,惊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人们方才明白这位夏学士一直以来打的什么算盘。摄政王是在寝室被刺的,当时身边只有夏卓然一人,兇器就是那把柳叶短刀。南宫沛命大,侥倖没死,不过失血过多,受到重创。夏学士被侍卫们当场擒住。 原来夏学士不是“摄政党”,而是“龙皇党”,之前假意投靠南宫沛,其实是为了找机会杀他,帮南宫澈翻身。随着南宫澈的长大,南宫沛的年老,二人之间早就暗流涌动。人们都在观望,看到底谁能活得过谁。南宫沛虽然比南宫澈年长二十多岁,但是素来身体康健。南宫澈虽然年轻,却一直体弱多病,且常年服食有毒的丹药。夏学士也恐时不我待,急急出手,可惜功败垂成。 摄政王立马下令龙城中的眼线控制住南宫澈,同时命人查办夏学士行刺一案。刑政司的办事速度奇快,两天就结了案。此事乃龙皇南宫澈主使是明摆着的,查不查都是走个形式,只是这么一来,傀儡龙皇与摄政王爷之间彻底撕破了脸。南宫沛暴怒之下,重现雷霆手腕,给龙盛朝最风姿出尘的夏学士选了一个最难看污浊的死法——腰斩弃市。受刑者要赤身裸体,卧于铡刀之下,从腰部被截成两段。样子难看不说,身体被截断后,人不会马上就死,要神志清醒地熬好一阵子才能咽气。 行刑那天,南宫沛下令,包括龙皇南宫澈在内的所有贵族和官员必须到场观刑。那些以前骂过夏公子的人,观刑的时候都哭了。夏公子出来的时候衣不蔽体,身上伤痕累累,被两个狱卒拖上了刑台。南宫澈盯着夏公子,哭得身子都抖了。铡刀砍下去,肠子肚子混着鲜血流了一地,上半身还能动,在刑台上挣扎蠕动,那情景惨不忍睹。南宫澈一直看着,忽然就开始呕吐,吐得翻江倒海,快要晕厥过去一样,吐得龙袍污秽不堪,呕吐的秽物喷溅到旁边,左右侍卫都是摄政王的人,怕沾到秽物,暗自退后了两步。观刑的楼台约有六丈高,南宫澈突然发力,一个健步跃出,直直跳了下去,摔死在夏学士的刑台前面。侍卫们想拦却慢了一步。 行刑那天小人也在观刑台上。小人就是南宫澈的心腹太监九宝。龙皇南宫澈在众目睽睽之下跳楼自尽,台上台下乱作一团。摄政王在府里养伤没到刑场,派来监刑的小喽啰根本控制不住场面,好多人冲出来嚷着:“龙皇陛下被人推下来了”,和侍卫们动起手来,混乱之中小人趁机熘走。摄政王派人镇压,血洗龙城,见一个杀一个,情急之下小人扮成女子,藏进素心殿里,没被找到,也不敢出去。 夏公子那一刀终究是将摄政王伤得不轻,南宫沛撑了一个月到底没能挺过去,一命呜唿了。 南宫澈和南宫沛都没了,南宫氏的王爷们再次跳出来打得头破血流,这一回没人有本事降服所有人。龙盛朝开始了长久的动乱,然后分裂,最后瓦解,成为歷史。 小人虽是宦官,可一辈子也没服过谁,唯一佩服的人就是夏异之公子。苍天有眼,让整个龙盛王朝陪他谢世。 后世有人撰文追悼夏公子,说他是“浊世清流,仁人志士,龙盛王朝最后一位贤臣忠良”。 千安公主的故事 我总是做梦,一个不变的梦:梦里,谁在叫我公主,我不知道,因为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有凌乱的人影在白光里晃动,有人在说话。 第24页 “你们都离远一些,在院外守着就行,没有吩咐都别进来。公主眠浅,不可被惊扰。” “是,夫人。” “你总算是来了,今天好晚。” “王上留我议事,议完事又留晚膳,吃过晚膳,假装回府,出宫绕了一大圈才折回来,能不晚嘛。我心里也急啊,快过来亲一下。哎,什么东西硌着我了?” “我看看,是千安的福牌。” “福牌?让我瞧瞧,‘千金娇客,岁岁平安,千安公主殿下’。” “瑜国的皇室子女出生都是王上亲笔赐名,雕刻成福牌戴在身上,这是规矩。皇子用白玉,公主用象牙,开了光,在佛前供奉七七四十九天,保佑一生福寿双全。” “福牌这么要紧,可得收好了。你这当娘的真是粗心,若是刚才被我压坏了,岂不要毁了千安一生的福气?” “一块象牙板子罢了,哪儿就那么神了,都是故弄玄虚的玩意。别看了,快过来。” “咱们讲话这么大声,会不会把千安吵醒?” “放心吧,不会的,我给她餵了半碗麻沸散,药劲不过不会醒的。” “你也不能每次都用这个法子,千安还小,药吃多了总不是好事。” “不拿她当幌子,寝宫里伺候的人这么多,咱们的事早晚得被人知道。” “你说得有道理,可我一想到千安说不定是我的女儿,总有些心疼嘛。” “先别说那些了,你想不想我?” “呵,你说呢?” “贱人,你在宫里和臣下私通!胆大包天!” “妾是被王上强抢来的,嫁给王上非妾所愿!” “寡人是王上,想要哪个女人,还需要谁同意吗?还敢狡辩,看寡人不杀了你这贱人……杀了你……” “王上,别砍了,夫人已经死了。” “把这贱人的尸身丢出去。” “王上,别杀公主,都是夫人作孽,与公主无关。” “她母亲淫/乱,谁知道她是不是公主。” “谁说她不是公主?千安殿下的眉眼跟王上多像啊,王上不可冲动,做出后悔之事。这是什么?呀!王上,公主殿下的福牌碎了,这可不吉利啊。” “小公主怎么睁着眼睛,却不哭也不说话,是不是吓坏了?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这碗里装的是什么?去请太医过来。” “禀王上,夫人给小公主喝的是麻沸散,令其昏睡,不哭不闹,不言不语。” “这贱人为了通姦不惜给女儿下药,真真是该杀!” “禀王上,公主殿下过于年幼,被餵食麻沸散日久,只怕已经伤了脑子。” “太医可有法子验明千安的血统?” “这……臣不明白。” “算了,尽量治吧,治不好也无妨。来人,把千安抱走,别让寡人再看到她。” “这公主被她母亲药成了傻子,你就算给她吃好的,她也尝不出来,何必还浪费,不如让你我吃了的好。只要不把她给饿死就行了,反正王上说了不想再见她,没人会来多管闲事的。” “你只说不给她吃好的,没说是吃馊的啊?” “没事,馊饭吃不死人的。” “呦,公主殿下怎么出来了。刚才的话,她肯定都听见了。” “怕什么,听见又如何?她是个傻子。千安过来,听着,千安已经不是公主殿下了。公主的高贵源于王上的高贵,既然不是王上的女儿,就不配再被称为公主殿下。千安只是母亲与臣下通姦所生的贱种。” “你别跟孩子说这些,她这么小,懂什么,怪可怜的。” “快给公主换件衣服,王上要召见。” “真是奇了,十几年都不闻不问,怎么忽然要召见啦?” “谁知道。那个不行,有破洞的。” “身上穿的这件不是挺好,还换什么?” “这件太薄了,万一王上问起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给公主穿冬衣,你如何回答?” “王上是要将千安殿下嫁给邕国国君吗?” “邕国兵强国穷,瑜国兵弱国富。许多年间,打来打去,瑜国始终占不到便宜。这次邕国不光索要金银,还提出要一位瑜国公主。邕国寒远,贵族中无人愿往。让千安去,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不是说千安殿下……王上恕臣无礼,听说千安殿下有些痴傻。” “只是不爱说话,饮食起居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王上恕罪,臣还听说,宫里一直有风言风语,关于千安殿下的血统之事……” “不管千安流着谁的血,只要寡人承认她是公主,没人敢说她不是。” “是,臣下明白了。” “哈哈哈,这公主长得挺漂亮的。瑜国这回总算有些诚意。” “大王,这公主怎么一直都不说话,会不会是哑巴?” “哑巴不要紧,只要漂亮就行了。” “大王,这瑜国公主细皮嫩肉的,可禁不起三天两头这么打啊,会打死了的。” 第25页 “禁不起她怎么不哭不躲,也不说话。这个呆愣的样子,本王看她不是哑巴,倒是个傻子。瑜国人最狡猾,竟然送个傻公主给本王。你别拦着,让本王把她打死,还给瑜国。” “大王打死她也没用,留着她,让瑜国每年送更多金银珠宝来岂不更好?” “哼,罢了,瑜国就是钱多。” “大王英明!” “大王,瑜国的那个什么公主呢?” “本王腻了,把她赏给左贤王了。瑜国女人虽然是傻的,脸蛋还算漂亮。左贤王喜欢瑜国女人,又立了功,就赏给他了。” “大王,那女人是公主,不是奴隶。这么说赏人就赏人,被瑜国那边知道了,会惹麻烦的。” “你叽歪什么?瑜国从来也打不赢咱们,就算知道了,也不敢放个屁。” “服侍公主殿下沐浴更衣,拿丝绸的裙子来。” “王爷,他们都说这公主是个傻子,您待她好她也不知道的。” “胡说,她不傻,只是不爱说话,心里头是明白的。” “王爷怎么知道?” “你看她的眼睛,多漂亮,那是一双聪明的眼睛。” “听说她其实……是不是真正的公主还不一定呢。” “是不是公主有什么要紧。” “王爷,公主身上怎么有好多伤?” “是大王打的。大王嫌她不爱说话。” “王爷就不嫌?” “她自幼丧母,皇宫那种地方,都是拜高踩低的,瑜王不管她,她那么多委屈跟谁去诉?她不说话是伤心。幸好不说话,不然哪能活到今天。她被送来邕国受大王虐待,既回不了家,又不能反抗,若你是她又能说些什么?” “王爷倒是懂女人的心思。” “不是懂,是将心比心。这是什么?给我看看好不好?‘千安公主殿下,千金娇客,岁岁平安。’” “王爷,小奴知道,这叫福牌,是瑜国皇族的身份标志,上面刻的是名字和吉利话,从出生就戴着的。男戴白玉,女戴象牙。” “所以,你叫千安?千安公主?” “王爷,公主殿下的福牌是拿丝线硬箍在一起的,分明已经碎成四块了。” “难怪你受了这么多苦,原来是福气被人给打碎了。小奴,你跟我来。” “千安,我给你雕了一块新的福牌,邕国没有象牙,最好的材质是琥珀。你看,这上面的字,是我写的,‘千载一遇,磐石之安’。虽然没有你父王写的好,不过也是吉祥话。我讲给你听,‘千载一遇’,是说我和你。‘磐石之安’就是……你听过一句诗吗——‘君如磐石,妾如蒲苇’。你跟了我,我就是你的磐石,保护你一辈子平平安安,就是‘磐石之安’。小奴说,瑜国的福牌都要开光,在佛前供奉过。这块牌,我请邕国最高明的法师做了法事,供奉了九九八十一天,肯定更灵验。我给你带上好不好?” “公主,我们王爷施了百两黄金做香火钱,亲自去求法师,还每天进香,可虔诚呢!” “小奴,谁让你多嘴多舌的。千安,你喜不喜欢?” “哎,王爷,公主哭了。” “千安,邕国的秋天最美,有满山红叶,你在瑜国一定没见过,我带你去看。” “千安,你捡这么多红叶做什么?咳,你以后在邕国,我年年都会带你看红叶,快别捡了。” “你打的流苏我要天天都戴着。谁能有这天大的福气,让公主殿下亲手做女红。” “千安,小奴说这是瑜国的名菜,你肯定爱吃,我跟一个瑜国厨子学的,好不好吃?嘿嘿,我尝尝……噗,这什么味!” “千安,你怎么摔了?快进去躺着。小奴,滚进来!你是怎么照顾公主的?” “王爷,这事儿真冤。那石头明明就在眼前,小奴已经提醒了一句,公主就像没看见似的,一脚踩上去。” “看见了不搬开,光提醒有什么用,越发懒了。” “王爷,都是小奴不好。不过,公主近来好生奇怪,好像眼神不济,总是跌跌撞撞的。” “小奴,去请宋医官来。” “王爷,公主生的是赤网目疾,这是瑜国皇室特有的疾病。瑜国皇室一直有个公开的秘密,就是给国君服食‘长生丹’——这是瑜国皇室秘方,有延年益寿功效。瑜国二十六代君王除了有两位死在战场上,其余二十四位都活过了六十岁。如此神丹,唯一的缺点就是生育的皇嗣会得赤网目疾。此疾二十岁后方才显露,发病后眼中血管肿胀,瞳孔褪色,眼球中血丝有如红色蛛网密布一般,因此得名。若不能及时医治,长则两三年,短则一年半载就会彻底失明。好在瑜国已有医治此病之法,故而‘长生丹’的好处毕竟大于坏处,依旧为君王所依赖。‘长生丹’是瑜国秘方,外人不知晓成分,无法对症下药,只有瑜国才能治癒赤网目疾。” “我不回瑜国,情愿一辈子看不见!” “情愿看不见我?看不见秋天的红叶?以后有了孩儿,也看不见?只是回去治病,眼睛好了,我亲自去瑜国接你回来。” 第26页 “千安得了赤网目疾?那她确实是寡人的亲骨肉了!来人,派人去邕国,就说千安公主的眼病需要久治,不能再回邕国了,寡人愿意每年加送一批丝绸黄金。既然是真公主,自然不能流落在外。” “王上,公主不吃不喝,治眼睛的药也不擦,只说要回邕国去。” “千安,不许胡闹!以前是父王不好,今后一定会补偿你,不让你再去邕国受苦了。赶紧把眼睛治好,父王为你另择夫婿。公主脖子上戴的是什么?去拿来,让寡人看看。” “王上,好像是个琥珀坠子,公主不肯摘。” “放肆,在寡人面前,哪还由得她任性。” “公主,恕罪……哎呦!王上,公主……居然咬了臣的手。” “什么!这还得了!这哪里是公主的举止,简直是得了疯病了!来人,千安殿下疯了,把她关到素心殿去,不许放出来。” “是,王上。” “别关我,别关我,我要回邕国,让我回家,我得回去,父王,求您,我不治眼睛了……让我回邕国去吧……父王……” “岂有此理,瑜国的公主,说什么回邕国去,瑜国才是你的家!把这个疯公主给寡人关起来,让她好好醒醒脑子!” 每次梦到这里,我就会醒来,然后再从头梦起。 为什么要说我疯了? 我没疯! 我疯了吗? 也许我真的疯了。 也许这不是梦。 谁知道呢? 苗顺妃的故事 “桂花香呀,随风漾,一直飘到窄口巷;桂花酿啰,瓮里藏,不是豆哥不给尝;妹与郎呦,配成双,不羡神仙羡鸳鸯。” 昙州是个穷地方,山多路险,天高皇帝远。这里有三样特产——山歌、美酒和土匪。 昙州最醇的酒是桂花酿;昙州最凶的土匪在豹子山。 下了豹子山往东约摸四十里,有个螺田村。螺田村西边有个窄口巷,巷子里住着两户人家,左边一户姓苗,有个酿桂花酒的小作坊,家里有个女娃,叫丹桂,就是我。右边一户姓吴,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郎中,不光给人看病也给牲口治病。吴家门前有棵老槐树,他家有个男娃名叫槐豆,比我大两岁,我叫他豆子哥。从小,豆子哥就是个乖娃子,我就是个假小子。我俩一块儿长大,他对我好,我喜欢他。 我们昙州有句老话说,越是乖娃子,越能捅出天大的娄子。这话放在豆子哥身上真是一点儿不错。他平时说起话来声也小,话也少,有时候还结结巴巴的,倒不是天生结巴,而是一紧张就控制不了,所以他越紧张话越少。这个毛病只有我知道,后来听见有人说,“槐阎王”天生就是干大事儿的,越是危险越是冷静,我都暗自好笑。是了,豆子哥就是后来昙州豹子山的土匪头子——让官军闻风丧胆,让皇帝头昏脑涨的“槐阎王”。 豹子山的土匪自打我爷爷那辈就有。昙州又穷又远,京里的人本来没把这些山里的刁民当回事。可惜这泰平朝,一点儿都不太平,不是天灾就是人祸,今天打仗,明天饥荒,后天又加税,时不时还有狗官强占民田。昙州人日子过不下去了,能想到的出路就是上豹子山当土匪,好歹有口饱饭吃。豹子山的土匪不抢老百姓,专抢当官的。都是穷乡亲不愿互相为难是一方面,这泰平朝的百姓也确实是苦,抢不到值钱的东西,不必白费力气。当官的可都肥得流油。年景越来越糟,豹子山上的人就越来越多,由几百变几千,再由几千变上万。官老爷们被抢得多了,自然要想法子报復,可官军们都是吃皇粮的百姓,不会真拼命,偶尔被逼得紧了狠打一回,土匪们就跑,分散在附近的村落里,扮成普通百姓。当地人都得过豹子山当家人的银钱,十家里面四五家都有儿孙子侄当过土匪,自然也不会声张。等剿匪的风声过了,再聚回去,就这么散了聚,聚了散,打一回,躲一回,你来我往了几十年,昙州的老爷们提起豹子山都头疼。 四皇子平郡王是个有野心的,老皇上也心知肚明,所以才会派他到昙州剿匪。平王有本事,可惜生晚了,上面有三个哥哥挡着,想当太子必要有能服众的理由。老皇上想扶四儿子上位,就得给他创造机会——昙州的豹子山就是个好机会。 平郡王来昙州“奉旨剿匪”的那一年,我十一岁,豆子哥十三岁。这一回,官军的声势不大,但气势不同以往。 豹子山的军师——二当家白丘疆,外号叫“白狐狸”,原本就是螺田村人,是个读过书的秀才,早年还教过我们村里的孩子念书识字,后来家里的田地被占,日子过不下去,才落草为寇的。他人不坏,虽然当了土匪,可是经常会舍银钱接济乡里乡亲。“白狐狸”主意多,算有些见识的,很得大当家“包老大”的器重。 “白狐狸”知道平王这回来昙州是要立功的,必然会狠打,真刀真枪的干,土匪肯定不是官军的对手,于是决定使个诈。所谓“擒贼先擒王”,“白狐狸”决定扮成“包老大”的模样带小部分人藏在螺田村里作诱饵,找机会把平王和官军引到二十里外的黑鱼沟去,“包老大”带着大部队在沟里埋伏,守株待兔。 第27页 计策已定,各就各位,平王带着官军快到村口的时候,“白狐狸”让豆子哥抄小道跑去黑鱼沟,告诉“包老大”做好准备。我从刚会走路就跟着豆子哥到处跑,这次自然也要跟了去。 我们前脚刚走,平王后脚就包围了村子。“白狐狸”料到了平王会是个狠角色,只是没料到平王狠起来,比土匪下手还黑。平王站在村口,二话不说下令放火烧掉整个村子,包括“白狐狸”在内的土匪们和全村人全成了焦炭。官军封住了出路,把那些要从火场里跑出来的人,直接砍死。 火烧起来的时候,我和豆子哥刚爬上二节岭,隔了一座山都能望见半边天是红色的。我扭头想往回跑,被豆子哥死死拽住,一路拖到黑鱼沟。 整个村子都毁了,只有我和豆子哥侥倖活了下来。 “白狐狸”的计划彻底失败,“包老大”让剩下的人先躲起来再说,于是就地解散,两万多人趁夜隐入昙州的各处山林乡村。 这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平王上报朝廷,将螺田村民说成是窝藏土匪,咎由自取的暴民。火烧村庄,杀戮平民的事儿,京里根本不追究。昙州各处的百姓却被吓破了胆,怕遭灭顶之灾,再没人敢让土匪在自己村里躲避。土匪们有家难回,只好混迹荒野。平王派出官军四处扫荡,抓到了几千个飢饿逃窜的流寇。那些大字不识的农民们被逼着在写好的“招供状”上按手印,然后就地正法。另有几千人,冒险在涨水季渡涓江,想逃到对岸的祁州去,结果消失在浑浊的江水里。还有几千人实在坚持不住,缴械投降被关进大牢。 如此这般,平王只用了不到两个月就干脆利落地除掉了豹子山多年的“匪患”,立了大功。虽然没能亲手逮住“包老大”,但被抓的很多土匪都“招供”,说“包老大”已经沉在涓江底下餵鱼了。平王于是一把火烧了豹子山的空寨子,志得意满地离开了昙州,载誉回京之后,立马就从郡王晋升为亲王,离太子宝座仅一步之遥。 与此同时,我和豆子哥成了孤儿,跟着“包老大”躲藏在深山里。“包老大”对平王恨之入骨,对螺田村愧疚难当,对“白狐狸”和众兄弟之死耿耿于怀。“包老大”有一身好功夫,是绝学,原本不外传的。平王回京后,“包老大”重新出山,立志用余生报仇,收了豆子哥当干儿子,将一身武艺倾囊相授。豆子哥学武特别用心,不论寒暑,天不亮就起床,夜深了还要练,我知道他心里憋着一口气。 平王再来昙州是在七年之后。七年时间,他在朝中羽翼渐丰,那些支持他当太子的人,被叫做“四平党”,实力足以同他三个哥哥相抗衡。 这七年,“包老大”也没闲着,在昙州归拢残部,召集新部,硬是在豹子山上又建起一座更大的新寨。 七年过去,我和豆子哥也长成了大人。 平王这回是专奔“包老大”来的,据说还立了军令状——不抓到“包老大”绝不收兵回京。平王带来最能打最亲信的官军,还提前在山寨里还埋了“钉子”,掌握住“包老大”的行踪,死咬住不放,围追堵截了一个多月,终于用五万人把“包老大”带的两千多人困在了东坡岭上。所有人都料定“包老大”这回肯定得折在东坡岭了,豹子山要到绝境了,只有豆子哥不要命,带了一千多人趁夜冲进官军的重重包围,杀得浑身是血,九死一生,把“包老大”给背了出来。可惜“包老大”受了重伤,只剩下一口气,临死前,当着众兄弟,把大当家的位子传给了豆子哥。 官军来势汹汹,豆子哥不知如何对付,愁得吃不下睡不着,哪料到“包老大”的丧事刚过,平王领着官军忽然就撤了。豆子哥开始还以为有诈,谨慎地打探了十几天才确信,是京里的“四平党”传信过来,说老皇帝病倒了。平王见“包老大”已死,就急忙赶着回京了。这一走,又是三年。 只用了三年,豆子哥就坐稳了大当家的位置。吴槐豆为人仗义,赏罚分明,有勇有谋,豹子山上上下下有口皆碑,没有一个不服的。豆子哥总说:“有力气不该打病狗,要杀就杀最大的狼。”昙州的老爷们都被豆子哥打服帖了,后来干脆不用抢,到了日子就主动派人把钱米送上山来。豆子哥还在昙州各处建立分寨,与豹子山的主寨遥相唿应,寨中都立了规矩。昙州的土匪们不再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变得训练有素,声势浩大。豹子山的地盘遍及整个昙州,甚至在涓江对岸的祁州也建了两个分寨。豹子山的兄弟都尊称豆子哥一声“大当家”,外人都管豆子哥叫“槐阎王”。 豆子哥日夜忙碌,我俩的婚事也一直拖着没办。豆子哥说,豹子山和平王爷早晚要一决胜负,等打赢了,给干爹和父母乡亲们报了仇,再风风光光地娶我。 平王当上太子,第三次来到昙州的时候发现,“槐阎王”手下已有十二座分寨,二十多万人。之前在昙州的两次“剿匪大捷”是证明平王殿下智勇双全的丰功伟绩。如今这昙州的土匪却越打越壮大,让平王的哥哥们笑歪了嘴,都等着看他从太子位上摔下来,粉身碎骨。 第28页 这一回,不管对平王殿下还是对“槐阎王”来说,都是生死之战。 “剿匪”的官军号称四十万人,去掉虚张声势和临时凑数的,约摸有不到三十万人。豆子哥这几年的经营没有白费,平王没法快速取胜,只能一个山寨一个山寨的打过去。两边势均力敌,都拼了命,死伤惨重。这一打就是半年多。谁也赢不了,谁也没法退,谁都睡不着。“槐阎王”睡不着是因为粮食快吃完了,饿着肚子怎么打仗?平王睡不着,是因为老皇帝要不行了,“四平党”一波接一波地催他回京。可是不得胜,如何回得去? 两边都需要找一个可以下的台阶。 我就是这个台阶。 “豆子哥”当然不会愿意拿我换富贵,他也不稀罕当朝廷的官。可这种时候,只有我能救他。 当天夜里,我一个人偷偷下了山。 苗丹桂在豹子山排第四把交椅,和“槐阎王”是两身一命,这在昙州不是秘密。我跟平王说,拿我做质子,若是土匪们不归降,就杀了我,“槐阎王”不会不顾我的性命;但他不能出尔反尔,必须昭告天下,封我为妃,作为不杀降的承诺。我心里有数,平王不会不同意,只是如此一来,我和豆子哥这辈子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我的封号是“顺”,“归顺”的顺——意味着土匪们终于归顺了朝廷。让泰平朝头疼了几十年的昙州匪患终于太平了,也让平王殿下顺利继位为宣平皇帝。 这个男人有时候精得让人害怕,有时候又傻得让人好笑。他以为给我封个“顺妃”我就能规规矩矩地什么事都顺着他? 我跟宣平皇帝说,我只是顶着妃嫔名号的质子,乖乖活着就是我存在的意义。一个土匪出身的妃嫔生下的孩子也不会被重视,所以我不侍寝。 宣平皇帝说,上了床也可以不生孩子的。 我说,在我这儿就是不行!逼急了,我就自尽。 豆子哥后来成了宣平皇帝手下最能打的将军,他为了让我和兄弟们的日子好过一些,不要命地打仗,拼了命地立功,一直打了三十多年,打到快六十岁,宣平皇帝才同意让他退休,回昙州养老。 豆子哥离京之前,我见了他最后一面。他湿着眼睛看我,不说话,我知道他怕开口会结巴。 我跟豆子哥说,宣平皇帝肯定不会放心。出了京城就别让他再找到你,也别再回来了。 他问我怎么办。我说,只要你不死,宣平皇帝就不会杀我。 “桂花妹。” “都桂花婆婆了”我笑他。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桂花妹。豆子哥在奈何桥上等你一起去投胎,我们下辈子一定要做夫妻。” “嗯!” 没了“槐阎王”,我这个“顺妃”自然也没了用,可又不能杀我——毕竟“槐阎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等了三年,没有音讯,宣平皇帝找了个茬把我关在素心殿里。 我知道豆子哥没死。宣平皇帝派了那么多人去找,都没有他的消息,一年又一年,直到宣平皇帝咽了气也没找到他。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我从不后悔,只是有些无奈,因为被关在素心殿,死了也去不了奈何桥。 每一年,素心殿里有新人来,我都要讲故事。 我是想,若哪个听过故事的人,有一日在奈何桥上见到了吴槐豆,能替我转告一声。 豆子哥,桂花妹来不了,别等她了。 韩才人的故事 民女韩波宁,是光启朝的七品才人。 当年是爷爷拿了一篓鲜鱼让村里唯一识字的韩秀才给起了这个名儿。韩家村的人世代生活在海边,靠捕鱼餬口。渔民出海最怕风浪。爷爷说,这名儿起得不错,虽然拗口但是吉利。 姐姐们叫民女“宁儿”就行。 东海边上是东州,东州有个临海县,临海县里有好多村,其中一个就是韩家村。韩家村是个小渔村,总共不到一百户人家。韩家村的人大多姓韩,往上数几代都是一个祖宗,说到底就是一家人。 这海里捕鱼可跟湖里、江里不一样。老话都说:湖里捞,河里抓,江里找,海里逐。意思就是,湖里的鱼儿好捕,找个网子就能捞;河里的鱼顺着水流跑得快,看准了才能抓得到;江里的鱼一般都是随季节游走,想吃到好鱼,得等到时候,所以叫找。海里的风浪大,鱼儿游得快,离了海水等不到船靠岸就死了,所以海里的鱼难抓又难存。要抓大鱼得去深海,离岸越远风浪越大,运气不好的,出去就回不来——船被风浪打翻,就算不淹死,也要渴死。所以说,能上山莫下海,渔民是最低下的底层。 那一年,小皇帝大婚,各地的官吏纷纷藉机送礼物、表忠心。毕竟这样一个可以露脸的机会是不常有的,若能送出一份非同凡响的礼物,当上更大的官,就能发更大的财,可想而知,全国的奇珍异宝都被搜罗上来,运往京城。东州是唯一临海的州,自然要从海龙王身上打主意。东州的州官听人报告说,临海县的韩家村有渔民从东海深处打捞出一整块巨大的红珊瑚,赶紧亲自颠过去察看:果然,这块珊瑚特别大,足有一尺半宽,二尺多长;颜色相当纯,血一般深红,没一丝杂色;形态非常好,工匠说可以雕成“龙凤呈祥”。州官大人当场宣布要带走红珊瑚。渔民原还不乐意,可也经不住州官大人说:“此等祥瑞宝物,是上天专为贺天子大婚所赐,岂是尔等草民配有?胆敢私占天家财宝,就是谋反!要千刀万剐,诛灭九族!” 第29页 打上珊瑚的渔民就是爹爹。捞到这个宝贝回来的那天,爹爹乐得合不拢嘴:“就凭这么个物件当嫁妆,也能让宁儿找个好婆家,嫁个种田的农民,不用出海。”爷爷却不高兴,让爹爹把珊瑚砸碎,或是趁夜丢回海里去。爷爷说:“穷人家得了这么个宝贝,是祸不是福。” 正说着呢,州官大人就找上门了。 这东西虽好,可要怎么运到京城却愁坏了州官们。陆路颠簸,从东州去到京城,需要翻山越岭,珊瑚娇脆,一个不小心就会在路上散了架。有人提议水运——从海上走。这可是冒险的主意。本朝的水运都是走运河,不走海上,因为运河上无波无浪,一旦出海,风浪难测,全凭天命。当时已经入夏,东海常有颱风,若等过了颱风季,又会误了皇帝大婚。真要翻了船,死多少人倒不在乎,却到哪儿再找这么尊宝贝来?眼看着皇帝大婚的吉日一天天逼近,州官大人一咬牙,派转运史出船。为了行船的安全,州府徵调了十几个最有经验的渔民上船,其中就有宁儿的爹爹。 爹爹是爷爷唯一活下来的孩子。爷爷生了五个儿子,两个没养大,两个死在了海上。 从东州走海上到京城,大概需要十七、八天。爹爹他们走的头几天,略有阴云,却始终没有落雨,风也越来越小。到第六天,居然风和日丽。宁儿乐得欢,爷爷却说不要太早高兴,海上风浪变幻莫测。傍晚时分,海天相接处居然出现了彩虹,这必是吉兆!宁儿跑去跟爷爷报喜。爷爷听了,急忙跑到海边,看了那彩虹却脸色大变,一下瘫倒在海滩上,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地流泪,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孙女,这不是彩虹,叫水虹,是大颱风要来了。你爹爹他们这回怕是凶多吉少了……” 爷爷的话不假,第二天中午就开始起风,近海的船全回来了。到下午风雨大得出不了门,好多人家的木屋被掀了顶,塌了墙。村里唯一盖了砖房的人家,打开门,让邻居们进家里躲避。颱风颳了三天三夜才过去。爹爹、那尊“龙凤呈祥”的红珊瑚还有全船的人一起沉到了海底。 这件事很快就被太后知道了,小皇帝才十三岁,大事都是太后做主。太后说,皇帝大婚是大喜事,底下的官员偏要在这个当口弄沉了船,闹出人命,触了大霉头,必须严办! 州官大人被戴上枷锁,抓走了。 韩秀才知道了,拍手叫好,还写了副对联:“费心搜刮民脂膏,终归大海作波涛”贴在门上。 宁儿冲到他家,把墨汁兜头泼过去,黑了他一头脸,骂他是个没心肝的傻货——爹爹也在那官船上。 他不吭声,立马把对联撕掉了。 祸事还没完。 京城有位皇亲找了“通灵神仙”,说那尊红珊瑚本是东海龙王的宝物,被渔民偷捞了上来,惹怒了龙王爷,才会兴起颱风,毁船伤人。为了让龙王爷息怒,给皇上和皇后积福,必须休渔禁海。 每年到这个节气东海都有颱风,这红珊瑚又不是年年都能捞到,根本是胡言乱语,偏偏太后相信了这胡言乱语,给东州下了一道“禁海令”。 “禁海令”一出,渔民们被彻底断了生计。官吏们把百姓的渔船、渔网全部烧毁,要求渔民们限期搬离海边,过期不走的,房子会被推倒,还不走的,直接关进大牢。 于是,宁儿和爷爷被迫离开了东州,迁往泊州,在镜湖上当船民,日子比做渔民还苦上十倍。船民没有房子,以船为家,每天从睁眼到闭眼,吃喝拉撒全在船上,靠捕捞小鱼小虾为生。 韩秀才一路跟着宁儿和爷爷到泊州,在一条船上过活。因为他是个无用的秀才,只会读书,考不上功名,既不会打鱼,也没有力气,孤身一人,背井离乡,没有活路。爷爷看他可怜,就收留了他,好歹省下一口饭,也不至于饿死他。 镜湖上有几百艘船,人多鱼少,经常有船民争斗的事儿。俺们这里,一个白头老翁带着一个小闺女和一个书呆子,总是受人欺负,三个人飢一顿饱一顿地凑合着过,捞不到鱼虾的时候,只能吃水草。日子久了,爷爷和秀才都挺不住病倒了,宁儿一个人更餵不饱三张嘴,实在没办法,只好下了船,去镜湖珠场做捞珠蚌的活儿。 镜湖珠场是皇家开的,专给宫里养珍珠的地方。镜湖的水好,能养出最大最润的珠子。珠蚌都被拢在网笼里,每只笼养五只蚌。有时网笼破损,难免有珠蚌落在湖里,就需要人潜下去把珠蚌捞上来。市面上一颗珠十两银子,珠场里捞十只蚌能得一两银子。酬劳不算少,但这活儿少有人做,因为镜湖特别大,水深草多,潜下去一个不小心被缠住了脚,浮不上来就会活活憋死。捞珠蚌的,都是做一天活儿算一天工钱,因为每隔几天就有人淹死,不拿到工钱不安心。 宁儿仗着年轻,水性好,眼睛尖,力气足,总能化过危险,竟成了场里工钱最高的。 有一天,宁儿忽然被场里的工头叫走,带到一艘大船上。 一个穿绸缎衣服的老妇人告诉宁儿,皇帝带皇后娘娘来泊州游镜湖,娘娘不小心把凤钗掉到湖里。凤钗是大婚时候太后赏赐的,必须找回来。她说,知道宁儿最擅潜水捞物,若能把这凤钗捞上来,就有重赏;若是捞不着,就得赐死。 第30页 宁儿在腰上绑上绳索,抱着石头沉下去,统共浮上来换过五口气,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捞到了凤钗。于是那老妇带着宁儿和凤钗去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赏完银子,却不肯放宁儿走,说宁儿胆大心细,定要带回京去,留在身边使唤。宁儿把银子留下,託付秀才照顾爷爷,就这么进了宫。 宁儿是渔家女,在海边长大,天天迎着海风喊,顶着日头晒,嗓子又粗,皮子又黑,在宫里头不吃香,所以虽然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却从没得皇上正眼看过。这倒成了好事,皇后娘娘越来越信任宁儿,让宁儿从不入流的小丫头,一路做到正七品的才人女官。 宁儿想,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太后忽然得了病。太医说,有个古方,用东海凤尾鱼的鱼卵做药引,才能痊癒。凤尾鱼产卵只有春末夏初时节,等产完卵就没用了,要鱼卵还在腹中才行。海中的鱼,离开海水,很快就死。唯一的法子,是让太后一同登船出海,捕上凤尾鱼,马上剖腹取卵,立即吃下。 这法子的难处在于,请太后出海危险太大,万一治不好病,再送了命,谁担得起?但这是唯一的法子,毕竟有病不治,还是会死。 于是,太后决定,亲自去东州一趟。 皇后娘娘因为怀孕不宜远行,无法陪同太后,却以本是东州人为由,令宁儿代劳,同去东州。 这一去,註定有去无回。 因为,一切都是皇后娘娘的阴谋。 太后本没病,这一切都是皇后娘娘和太医串通的。皇帝每天声色犬马不理朝政,皇后娘娘想藉机与娘家父兄把持政事,却屡屡遭到太后打压。太后耳聪目明,有几次甚至提议废掉皇后。皇后娘娘想起宁儿的出身,设计了这么个法子:密令宁儿到东州之后,务必让太后的船翻在东海上。若是太后活着回京,宁儿、爷爷、秀才和所有韩姓亲族就都活不了了。 宁儿记得,到东州以后,那天傍晚,海面上又出现了“彩虹”,于是禀告太后,说有风平浪静的吉兆,明日可以出海。 州府里有个小官说,海面上有虹,不一定是风平浪静,有时候是颱风的前兆,需要谨慎。 太后听了犹豫不决,宁儿想到皇后娘娘的指令,只得硬着头皮说,愿一同出海,以性命担保。 太后仍是犹豫。 是爷爷出面帮了宁儿。 爷爷听说宁儿陪太后到东州,特意赶来见上一面。 自禁海以后,渔民纷纷遣散,像爷爷这样活着的老渔民已经不多了。老渔民的话,比一个小官的话更令人信服。 爷爷当然知道那是“水虹”。 爷爷当然知道宁儿撒了谎。 爷爷当然没问宁儿为什么撒谎。 爷爷也没说为什么要帮宁儿圆谎。 宁儿只知道,这世上的事,没有什么能瞒过爷爷。 后来,爷爷代替宁儿,上了出海的官船。 那艘船被打翻在风浪里。 爷爷和太后都没有回来。 皇后娘娘很满意这个结果,把宁儿软禁在素心殿里,算是对太后之死的“责罚”。 宁儿问过爷爷,为什么打到的珊瑚被抢跑,捕上的鱼偏吃不到,捞上的珍珠戴不了,穷人的福气那么少? 爷爷说,因为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是留不住的。 梁夫人的故事 妾身梁氏,生于乱世,身若浮萍。 何为乱世?颠沛流离,骨肉离散,战祸连绵,朝不保夕,是为乱世。 嘉和四年,妾身生于素州。梁氏是素州世族,有大屋良田。梁氏子孙本可托祖上之福安居乐业,若不是生在这个年景。 嘉和是大恆朝最后一位君王的年号。彼时,尚无人敢断言,大恆朝行将灭亡,然,末代王朝之倾颓景象已歷歷在目。恆朝疆域,四分五裂。各州均由手握兵马钱粮的世族掌管。官、吏、兵、民,只听州主差遣,不知皇帝为何人。 素州之主,乃梁氏族长——梁昶,论辈分,是妾身伯公,族中小辈,尊称其为“素公”。 梁氏掌一州之地,听上去举足轻重,其实不然。嘉和年间,恆朝十四州中,钱粮最富者为泾州季堃;兵马最强者为域州韦祺;人地最丰者为勉州尹濂。素州在十四州中,并不起眼。 妾身在梁家同辈的十九个女孩中排行第十一,也不起眼。 嘉和十八年春天,泾州季氏派人送来聘礼,欲与梁氏结亲,聘礼之丰厚,足有素州两年赋税之多。素公与族人商议一番后,决定接受联姻,不过,族中适龄待嫁女儿共有四位:九姐貌不出众,十姐为婢子所出,妾身体弱多病,十二妹骄纵任性,素公一时不知选谁为好。 一日,妾身与三位姐妹被召至书房,几位伯公、叔公都在。素公坐在当中,先问了几句家常冷暖,然后说:“梁氏乃大族,族中儿女皆读书习字,旁听父兄议事,梁姓女子也该有些见识。如今天下将乱,泾州最富,域州最强,勉州最丰,素州如何立足,你们都说说吧。” 素公言毕,十二妹抢着说:“季氏必定大有可为。泾州有铜矿,可以铸钱。泾州民富,恆朝商贾十有六七在泾州。季氏更是富可敌国,据说岁入远多于朝廷,养兵养民都需要钱。梁氏若能得季氏为靠山,定可高枕无忧。” 第31页 十姐虽生母卑微,却是小辈中最有见识的才女,且平时最不喜被人看低,十二妹话音刚落,便接了上去:“十二妹之见尚浅。泾州虽富,却是靠开矿与贸易,并不产粮食。军队百姓的口粮大都是拿钱买来的。若是遇上战乱饥荒,买不到粮食,铜钱可不能直接吃。素州土地肥沃,收穫季节泾州粮商多会从素州採购。泾州得素州为后援,才真是高枕无忧。若非如此,泾州岂会下重礼与素州结盟?” 九姐向来沉稳,听完十姐言语才道:“域州紧邻北疆,韦氏常年与夷人交战,州中男女老幼为抵挡夷人侵扰,个个能上马开弓,可谓全民皆兵,虽人口不多,战力却极强。如遇战事,域州军对恆朝其它州军,以一挡十不在话下。泾州虽可以财力蓄兵,却无得力战将,似一盘散沙;再者,兵士以银钱聚之,是为乌合之众,一击即溃。梁家不可高估泾州,更不可低估域州。” 妾身不敢失礼抢先,等姐姐们说完,方才开口:“域州虽强,毕竟人少,自保尚可,无力南征。勉州是十四州中唯一与王族同姓的。开国分封十四州时,尹姓州主原本有六位,数代之后,仅剩勉州一隅,可知其不庸。尹氏与皇族本为一家,在天下人心中已是地位超然。勉州地广,甚于灵、坝二州之和;勉州人口,多于素、泾二州相加。勉州物产丰富,向来自给自足。尹濂乃少年英才,人尽皆知。闻达之士多有在勉州安身者。想来尹氏既有得天下之心又有得天下之力,不可小觑。” 姐妹们各有千秋,不知何故,素公与诸位叔伯却选中妾身出嫁季堃之子季骊。 嘉和十八年夏末,妾身顶着红布盖头,坐着送嫁马车,一路摇晃向泾州而去。 骊君是贵公子,年轻英俊,稚气尚存,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花钱享受的本事天下第一,且年少轻狂,喜将大逆狂悖之言挂在嘴边,除此之外,倒是个难得的好夫君,对妾身千依百顺,从不说重话。妾身初嫁,与骊君正是少年夫妻,如胶似漆,过了几年美满日子。骊君带妾身遍览泾州名胜。妾身为季家诞育二子一女。 因有梁氏相助,季氏崛起之势更盛:嘉和二十年,季梁联军占领椒州;嘉和二十一年,占领坝州;嘉和二十二年,占领灵州;嘉和二十五年,占领浙州。加上素州与泾州,季氏已据六州之地,风头无两。妾身因此在季家被视为福符。 域州韦氏也不甘落后,分别在嘉和十九年、二十三年和二十六年,拿下了卓州、宛州与澎州,拥四州之地,牢牢把控住北方。 勉州尹氏似乎不紧不慢,只在嘉和二十一年以议和的方式,兵不血刃地将汴州收入囊中。 至嘉和二十六年春,除了季、韦、尹三姓,十四州中唯有鹤州严烁、汀州郑桢尚存。 鹤州北临澎州,南接灵州。被夹在当中的严氏却既不投降季氏,也不屈于韦氏。鹤州之主严烁是恆朝名将之子,百战百胜。骊君错在不该小看了严烁。初秋时节,骊君携妾身至坝州,与灵州前线尚隔一州之地。骊君说,与严氏之战,入冬前即可获胜,能赶上看鹤州初雪。谁也没料到,灵州前线原是佯攻,严烁领一万军,绕过灵州,千里奔袭坝州,直奔骊君而来。骊君身边只有几千护卫,且无准备。混乱之中,骊君将战马舍给妾身逃命,自己留下断后。 骊君战死时,年二十五岁。此后,季氏四分五裂。严氏以一战而得二州。 妾身未能逃脱,被追兵逮住,带到严烁面前。 那是嘉和二十六年深秋,烁君四十五岁,妾身二十二岁——比烁君的长女还小两岁。 妾身新寡,只知流泪,因骊君之死,心中对烁君多有怨恨。 烁君威严,面目沧桑,不善辞令,只吩咐左右厚待妾身。 妾身住在最大、最暖的院落里,桌上从早到晚摆满南方的新鲜水果与各式点心。 天欲转冷,有人提前送来白狐斗篷,软如绸缎,白无一根杂毛。 那一日,烁君拿白狐斗篷裹住妾身,同乘一骑至山脚。大雪如絮,烁君始终不言不语,背着妾身登至山顶。天地苍茫,如烟如雾,入眼皆白,正是鹤州初雪。忆及骊君,妾身心中酸涩难当;看向烁君,见其鬚髮、眉毛尽被白雪所覆,因雪中出汗发热,身上冒出丝丝白气,仍是默默无语,只望住妾身。一时间,心潮澎湃,泪似泉涌。 第二年春天,妾身成为烁君续弦夫人。烁君虽不年轻,但细心体贴,妾身渐忘悲伤。 乱世之中,太平光景是不常有的。 六年后,烁君败于汀州郑氏,被俘后被杀。郑桢将妾身赐予其同父同母的幼弟郑桦。 桦君是个病弱的读书人,不喜争斗,每日只知品茶赋诗。妾身因家境尚可,幼时曾读书习字,亦粗通诗文,能与桦君相谈一二。四海纷乱,恆朝多年来尚武不尚文,郑桢一直以其幼弟文弱不成材为憾,桦君亦以其兄及天下人不赏其才而恼,两兄弟相亲而不相近。妾身相伴,慰其寂寥,桦君感其兄美意,竟使两兄弟日益和睦。郑桢认为妾身有功,令以“夫人”之尊相敬。妾身在汀州七载,与桦君生有一女。 嘉和四十年盛夏,韦祺带兵攻下汀州,将郑氏房屋田地据为己有,郑氏家眷财宝统统运回域州。 韦祺对妾身说,北方人丁不旺,妇人没有守节的规矩,须改嫁新夫。 第32页 妾身回答:“桦君未死,岂能改嫁?” 韦祺全然一副无赖模样:“若是必须夫死才嫁,一刀杀了郑桦也是容易,还有他那些个儿子女儿,留着多余。” 这是不许说不的意思,妾身懂得。 祺君骑射俱佳,孔武有力,身上战伤累累,但是最厌读书,常写别字,需动笔时,都是文书代劳,有时也让妾身执笔。祺君脾气暴躁,有夫人得罪了他,就会被他撵走或是送人。不过,祺君出手大方,对夫人和属下从不吝啬银钱。他阴晴不定,有时高兴会贊妾身“一笔好字,秀丽谦和,女军师一样”,有时烦闷会骂妾身“装腔作势,狼心狗肺,还想着郑桦”。随他高不高兴,妾身从不理他。等他夸完了骂累了,自觉没趣,就会歇了。偶有他气急的时候,作势要打,鞭子还没落下来,妾身忙低头垂泪,他便顿时泄了气,之后更送来首饰安抚。祺君人虽粗鲁,待妾身也不是不好的。 祺君夫人很多,又喜四处征战,妾身并不能常见到他。 嘉和四十三年,勉州尹氏西进,拿下季氏之地,素州和梁氏归入尹濂麾下。至此,尹氏与韦氏,一南一北对峙。祺君几次企图南下,均以失败告终,没占到便宜反吃了亏。 春暖花开之时,尹濂派使者与祺君议和。使者对祺君要求的种种条件大都同意,同时提出“应梁氏素公所求,接梁夫人南归”。此项不允,余者毋商。 这是不许说不的意思,祺君懂得。 嘉和四十四年初夏,妾身辞别祺君南下,抵达素州,重见家人之际,已是夏末,正是二十六年前,妾身出嫁之时。素公尚在,已是八十老翁。 家中盘桓数日,妾身得濂君召见,前往勉州。 濂君见到臣妾,笑曰:“听闻夫人早年谬赞在下少年英才,曾言尹氏既有得天下之心又有得天下之力。今日虽为初见,在下与夫人可称得上神交已久。” 一句话,引得妾身追忆旧事,说起连年战争,以致半生飘零。 濂君嘆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妾身在闺中时,小名正是唤作“萍儿”,此时被一个“萍”字,触动心房,登时泪如雨下。 濂君温文尔雅,文武双全,待妾身如知己。妾身居勉州十一载,陪伴濂君,至其病逝。 濂君丧期过后,韦氏来人,说祺君已殁,留有遗言,令梁夫人死后与其合葬域州,故特来接妾身北往。韦氏后人愿为妾身养老送终。 妾身既非濂君原配,又未诞育尹姓儿女。此番情境,若不随来人北往,将在勉州失去立足之地。 然,妾身不愿北往。 妾身被尊为“夫人”,却有过五位丈夫,可笑可嘆,竟不知自己到底该算作是谁的夫人?五位夫君,都是妾身的命。每一次离别,都似死过一回。他们虽然各有不同——有人温柔,有人鲁莽,有人英俊,有人粗犷,但都对妾身有恩有情。 妾身出嫁时年方十四。濂君离世时,妾身已五十一岁。 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 妾身之天命似乎就是不停地从一个男人身边辗转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半生流转,心沧桑,人苍老,再经不起颠沛。 妾身将长发剪下,请韦氏使者带回域州,以慰祺君遗愿。 虽然素心殿里衣食皆陋,妾身却住得很安心,因为不用再担心失去,不用再害怕离别了。 蔺贵妃的故事 我是蔺晓月。 我小时候最是调皮。母亲常说,不看晓月那张脸,活脱脱就是个小子。因为我调皮,家里的兄弟姐妹都躲着我,不爱跟我玩。从小到大,只有一个人愿意陪我玩,就是秋河表哥。 姨母比母亲年长三岁,嫁了工部侍郎樊大人家的二公子,生了表哥樊秋河。樊二公子婚后即放了外任,姨母一家原本住在峦州,等回到京城的时候,秋河已经八岁了。我比他小一点儿,是六岁半。 姨母一回京就来看母亲,带了大包小包的峦州特产。我打了个照面就跑去花园里玩了,反正我平素从不消停,母亲也不大管我,只顾招唿姨母。 我在花园里抓了几只蜻蜓,拿丝线系住,栓在一起,像放风筝一样放飞出去,可有两只蜻蜓被系住后就不会飞了。我勐吹那两只小东西,希望能把它们吹精神些,吹了半天,累得直喘,发现它们仍然不动,竟是要死了。我来了气,越发使劲地吹,却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先生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者是为不智。”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穿宝蓝色丝绸小褂的男孩背着手站在我身后,也不知看我吹了多久。他似乎怕我没听清楚,居然还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虽然不是十分明白,却也知道他是教训我的意思。这傢伙,明明还是童声,偏要压低嗓子,端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表情严肃得小大人似的,好像下一秒就会伸出右手捋捋鬍鬚。 我是家里出了名的混不吝,没事都要捉狗撵鸡,难得今日遇见一个找茬的主儿,若是不给这个装模作样的“小老夫子”一点儿颜色看看,我就不是蔺晓月。 “哪个先生说的?我怎么没听过?” “是家塾里的贾先生说的。” “假先生的话岂能当真?” 第33页 “是姓贾的贾,不是真假的假。” “连姓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不学无术,胡搅蛮缠,连姓贾的贾都不知道。”他摇摇头,想要离开。 我才不稀罕知道什么真假,还没占到便宜岂能容他走掉?我不再动口,直接动手。趁他转过身时,我使出全身的劲,勐地从后面扑到他背上。他没防备,被我一下带翻在地上。我也顺势倒下,从背后用双手双脚盘住他,让他躺在地上起不来,也动不了。他左扭右突地挣扎了半天,想挣开又怕使劲大了伤着我。我手长脚长身子软,他怎么也甩不脱,急得直嚷:“快放开……我要去告诉姨母了。”这么一嚷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母亲说的秋河表哥。我早就对这个年纪小小却能得一众亲戚交口称赞的表哥心有不忿。 “还敢告状!我让你告状……看你还敢不敢告状。”我在后面咬住他的耳朵,疼得他哇哇直叫,眼泪水顺着耳廓淌下来。我嘴里都尝到了血腥味,他还是不服软。我只好变换招数,用手搔他腋下,他立马扭成一条麻绳,挣扎了几下,终于喊道:“受不得了,受不得了,妹妹饶了我吧。”我这才放开手,心想,原来这傢伙怕痒不怕疼,吃软不吃硬。 等我和秋河被带到母亲和姨母面前的时候,早成了两只泥猴儿。秋河的宝蓝小褂已经变了颜色,沾满了土,乍一看,像染瞎了的料子,深一块浅一块。脸上的土跟汗水和了泥,眼睛下面被泪水冲出两道沟儿,成了一张花脸,一只耳朵又红又肿。我的髮辫都飞散了,乱成一蓬,耳坠子也掉了一只,模样比秋河好不了多少。母亲知道我素来顽劣,看到这幅模样,料定是我欺负秋河,当着姨母下不了台,便作势要打我。我眨眨眼睛,眼圈立刻就红了,眼泪说来就来——这是自小被母亲教训多了,练出的绝技。秋河以为我是真哭,赶紧跟母亲求情,说是玩闹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姨母也忙着打圆场。母亲向来拿我没辙,说也没用,打又不舍,只好顺情饶了我,让我和秋河先去洗脸换衣裳。 从那天起,我的记忆里,每个片段都有秋河。 姨母与母亲自幼亲近,同在京城,隔三差五就会上门坐坐,每次来都会带着秋河。我和他经常见面,每一次不是吵就是闹,他嘴皮子厉害,我说不过他的时候就会动手。每次吵闹,我和他都摆出一副就此绝交再不相往来的模样,没过几天再见到面,又很默契地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我和秋河,从没有谁给谁道过歉,也说不出口那些粘腻的话。我喜欢见到秋河,我觉得他应该也愿意见我,不然一位贵公子何必长年累月地陪母亲到姨母家里串门唠家常。 我和秋河在打打闹闹中慢慢长大,顶着表兄妹的名分,谁也不去捅破那层窗户纸,直到那天,我和他隔着窗户,听见母亲对姨母说,等秋河娶了晓月,一准儿是要惧内的。 我想,原来母亲和姨母都商量好了。心中虽然欢喜,当着秋河的面,又难免羞涩,于是故意说:“想得美,哪个稀罕嫁给你?” 秋河撇撇嘴巴,拿鼻孔哼了一声:“我也不敢娶你这样的悍妇。” 平素吵嘴,他说再毒的话我也不在意,偏偏这句话戳中了我的心。 “我要像姑奶奶一样进宫当娘娘,到时候你见了我,得乖乖下跪。” “皇家选妃都要贤良淑德,怎么可能要你这样的?” “你又不是皇上,知道皇家要什么样的?” “你又不是男人,知道男人要娶什么样的?” “哼,咱们走着瞧!不当上娘娘给你看,我就把蔺字倒着写!” 我撂下狠话,忍住打滚的眼泪水,扭头就跑。 我是自己进宫去求的姑奶奶——蔺太妃娘娘。 姑奶奶总说,蔺家的女儿里只有我长得最像她,对我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我说要当皇家的媳妇。姑奶奶说,早该如此,提过几回,母亲偏说有别的安排。什么安排能好过嫁给皇上?连晁太后都让亲侄女晁芊芊进宫当皇后。 我说,那就赶紧订下吧,别让母亲知道了阻拦。 姑奶奶做事果然利落,只过了三天,圣旨就到了。 母亲因为我自作主张,气得直到把我送上宫车,也不说一句话,只是流泪。 后来,母亲进宫看我,拿出一个木匣子,说是秋河给我的贺礼。母亲说,秋河瘦了好多,不再陪姨母来串门。姨母告诉母亲,自我进宫后,秋河每天只待在书房里,门也不出,话也不说。 母亲走后我才打开那个匣子,里面有一个竹蜻蜓,一只耳坠子,和一张笺纸,写着韩翃的《宿石邑山中》。秋河的楷书秀逸如常。 我进宫的第三年,秋河考中了状元。 放榜那天,皇上说,原来樊秋河是晓月的表哥。 我说,是啊,当年我要进宫当皇妃,表哥还取笑一番,说我是悍妇。 皇上哈哈大笑,说这话讲得不错,晓月这个表哥,文章出色,一表人才,真是难得。 我听了该高兴,可又高兴不起来。 皇上十分看重秋河,第二年亲自赐婚,让秋河娶了晁太后娘家的侄女、皇上的表妹、晁皇后的胞妹——晁菁菁。 秋河结婚那天,我坐立不安,心头烦闷,不停地吃东西,直吃得胃胀呕吐,夜不能眠。我以为是伤食,结果养了三五天还不好。皇上挂心,召来太医一诊居然是喜脉。 第34页 第二年,我生下一个女儿。 公主满月,秋河和他妻子一同进宫送贺礼。晁菁菁坐了一会儿,就说要去看她姐姐,留下秋河跟我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我进宫以后,再没见过他,从前唇枪舌剑,如今竟无言以对。 过了许久,他先说了话,口气却不善:“你为什么非要进宫当娘娘?宫里除了荣华富贵多些,还有什么比樊家的好?” 我可不能气短输了阵势:“樊秋河,你敢拿自己跟皇上比,这是大逆不道!你说只差在荣华富贵上头,人活一世,求的不就是荣华富贵?” “蔺晓月,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爱的是荣华富贵?” “你说对了,樊秋河,我就爱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只当我没认识过你就对了。” 他一走,我就哭了,这回不是装的,是真哭。事已至此,后悔无用,我情愿秋河气我、怨我、恨我、不再理我,也不想他跟我一样后悔。生气,会让人想活得更好;后悔,只能让人难受得想死。 晁菁菁常会进宫看她姐姐,秋河每次都跟着,看看皇上,或者看看我。皇上器重他,委以重任。皇上总说,晓月如此好胜却有个沉稳持重的哥哥。 秋河有张少年老成的脸,喜怒都不大看得出来。我却看得出来,他高兴的时候眯眼睛,生气的时候抖眉毛。 我却是不屑隐藏情绪的,高兴就笑,生气就闹。因为晁菁菁,我看晁芊芊也不顺眼,在宫里和她抢风头的事儿没少干。可她毕竟是皇后,位份上压我一头,我也没少吃亏。 “说了多少次,晁家不好惹,你就不能收着点儿?” 秋河忍不住教训我。 “会收着的,就不叫蔺晓月了。” 我跟秋河一样吃软不吃硬。 有一回真闹大发了,晁芊芊摆出皇后的款儿要治我以下犯上的罪,皇上也说要罚我。我气不过,在宫里闹绝食。 秋河带了姨母亲手做的点心来看我。 “晁家还没说要杀你,你自己先寻死?这般无用,倒让看热闹的先笑死了。” “姓樊的,我倒了霉,你高兴了?” “你是我表妹,樊家与蔺家,荣辱与共,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那就是看你的青云之路被我累了,气不过,故意来寒碜我?” “我若是升不了官,光寒碜你有什么用?” “那你干什么来?” “本是不想来,谁叫我是你表哥呢?你被人笑话还捎带上我,你脸皮厚实,我却受不了。” 他就是不肯好好说一句“我担心你,想来帮你”,逼得我又使出绝技,瞬间就泪如泉涌,拉过他的衣袖擦眼泪鼻涕。 不知道秋河回去后许了什么好处给他妻子,晁菁菁出面劝晁芊芊息事宁人,责罚之事最后不了了之。 第二年,晁菁菁给秋河生了一个儿子。 秋河步步高升,一直做到了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有樊丞相撑腰,我也扶摇直上,虽然只生一女,还是当了贵妃。 人人都说,樊秋河与妻子举案齐眉。晁氏过世,堂堂丞相竟不续娶。 晁菁菁出丧的时候,我和皇后都亲自去了樊家。 晁芊芊悲伤过度,扶着棺木哭得死去活来,把灵堂里的供品一件件砸向秋河,硬说是他害菁菁苦了一辈子。 胡说八道,哪个女人嫁给秋河都只有享不尽的福,才不会受半点儿苦。 晁菁菁死后,秋河不再进宫看我。晁芊芊却常对我无端发难,似在宣洩什么脾气。 后来,秋河生了病,总也不好,皇上让我去探视。 我见到病中的秋河,看着他的白髮与皱纹,方才发觉,四十多年的光阴竟已逝去,我和他在花园里打架的情景却近得如在昨日。 “樊秋河,你就会跟我作对。” “蔺晓月,我活着,你就别想安生。” “不想我安生还护着我?” “你死了,我还能去找谁的麻烦?” “不想我死?” “你死也得死在我手里。” “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啊!” “这么痛快?偏要让你也尝尝难受的滋味。” “我看到你现在这样,就够难受的了。”我伸手去抚他的眉毛。他那一生气就抖眉毛的样儿,我总是记得清楚。 “晓月,为什么要进宫?你真的不想嫁给我?” “秋河,是我胡闹惯了,怕你不想娶我 。” 秋河走的时候,刚过完年,宫里的灯笼还没摘。 身边的人常劝我:“蔺娘娘,樊大人不在了,您别太招摇,低调些吧,皇后娘娘天天想找您麻烦呢。” 这我当然知道,要不是有秋河,我哪能在贵妃的位子上稳坐这么多年。 不过,秋河不在了,我还当这个贵妃娘娘给谁看?以前那般耀武扬威,是想告诉秋河,我不后悔。进了宫,我过得很好。这份风光,是樊家给不了的,所以我没做错。 其实,错没错,我心里最清楚。 没有樊丞相保着,晁芊芊要挑我的毛病,容易得很。晁皇后为了她妹妹,忍了这么些年,真是够能收的了。 我读书是个半调子,过了很久才发现,韩翃的原诗是“晓月暂飞高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秋河给我的笺纸上写的却是“晓月误飞高树里,秋河永隔数峰西”。 第35页 人常说的有缘无分,就是这个意思吧。 卫容华的故事 知道飢饿的滋味吗? 不,不是一顿饭没吃的那种饿,是记不得上一次吃饱是什么时候。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在飢饿中度过,再也听不到胃的鸣叫。本以为饿久了,只要不饿死就会麻木,像疼痛一样。曾听说,受大刑的人,开始时候特别痛,但只要挺住,后面就会麻木,越来越不痛,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身子了,所以那些受过重刑的人死时,往往都没有知觉了。刑部里有经验的官吏都明白,一旦用刑,刚开始就得下重手,把人给唬住,要是让犯人挺过去,后面再加码也用处不大,想问出什么就难了。 同为痛苦,飢饿却不是这样。飢饿只会越来越难熬,令人丧失理智,忘了自己还是个人,可以吃虫、吃土、吃人、吃死人、吃亲人……甚至有人饿到极致会去咬自己身上的肉吃——人变得不是人。 飢饿,才是最狠的酷刑。绝食几天可以很快死去,常年忍受飢饿却会把人逼疯。 奴婢卫氏,北昌国人,本是宫中司膳苑的掌膳女官,家在泉州。 泉州是北昌国的圣地。州内共有六百六十口泉,既有冰泉,也有温泉。温泉可以祛病,冰泉可以酿酒。泉州人都喝泉水,用泉水煮饭烧菜,味道香甜可口。泉州人不温不火,既不出将军也不当大官,唯独捨得在“吃”上下工夫,也只有泉州人晓得如何用温泉的热度烹饪,用冰泉的凉度储藏食物,用一种食材做出百样菜式。因泉州菜名驰天下,宫中司膳苑里从来也少不了泉州厨娘。 金麟君是早产,自襁褓中就羸弱,脾胃不佳,食欲不振,让金麟君的生母濮太后——当时还是濮夫人——操碎了心。金麟君三岁时,曾大病一场,呕吐不止,饭食和汤药都餵不进去,眼看着病情一日重过一日,濮太后急得六神无主。奴婢常得太后赏赐,于是斗胆建议,试试药膳,用汤粥和炖菜,中和一些汤药的勐力,不激肠胃,易于消化;食材选用温性滋补的,可以沖淡药味,辅助药力。太医怕担干系,只说请太后决断。濮太后看着金麟君黄瘦的小脸,决定听奴婢的法子,试上一试。奴婢不眠不休,做出百多样吃食,熬了六七天,金麟君的病情终于开始好转。太后赏了奴婢房屋田地,还提拔奴婢当了掌苑女官,专门负责金麟君的饮食。 按濮太后的吩咐,奴婢每日为金麟君准备三餐,每餐四菜一汤两主食,四菜必须两荤两素,两荤必须一山珍一海味,两素必须一冷一热,汤不能重样,不能与菜食相冲,必须顺应时令。除去正餐,每日加两顿点心,每顿三样,必须有甜有咸。听着繁复,倒也不难。看着金麟君一日日长高,身体越来越康健,奴婢心里是非常欢喜的。 金麟君是国主的独生子,也是老来子。国主驾崩时,金麟君只有七岁。奴婢听人说,皇嗣艰难,幼主继位,穷奢极欲,天灾连连是王朝没落之兆。随着金麟君继位,这些不祥之兆,都出现了。 北昌国后宫的女人不少,可天家血脉已经是五代单传,异常地艰难。北昌国绵延数十代,超过两百年,国中奢侈之风盛行,贵族好饮宴,官员讲场面,商贾喜铺张,宫中更是处处豪奢。 奴婢虽然生活在宫里,每天的日子都是围着锅台转,心里想的都是菜式、时令、口味,说到底,也只是个厨娘而已,国家大事奴婢是不懂的。奴婢只晓得,年景不好,国中大旱,已经第三个年头,到处都没有粮食,州府不再进贡,宫里能吃到的山珍海味越来越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奴婢为了金麟君的餐食,愁得嘴角生疮。 娘捎信来说,天不下雨,泉州的六百六十口泉都干了。原来是温泉的地方,只剩下枯井,丝丝冒着热气。田也荒了,人和牲口都没有吃的,就把牲口杀了吃,以前可以藏肉的冰泉都干了,好在人肚饿,不等肉坏掉,就吃完了。存粮吃完了,牲口吃完了,再也没有吃的。娘想把房屋田地卖了换粮食,可没人买。卖了也换不来粮食,因为人人都挨饿。家里有女儿的都急着嫁出去,一是想换些粮食,二是少了一张吃饭的嘴。泉州是国中最富庶之地尚且如此,其它州县的惨境可想而知。 官府的粮仓被百姓强抢,还有些人抢到官员家里去。自知罪责不轻的,怕有朝一日被秋后算帐,索性把官员一家都杀了,尸体也被分食。蛇鼠、昆虫、麻雀、鱼鳖、树叶、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是活的,或者能吃的,都被百姓们吃光了。 金麟君问奴婢:“饿肚子,是很难受的吗?” “饿肚子很难受,而且,饿久了,会死人的。”奴婢从来不会让金麟君感觉飢饿,否则就是失职了。 “那把宫里的食物拿出去给百姓们吃吧,反正朕也吃不完。”金麟君这年已经九岁,非常聪慧,颇有些明君的样子了。 “奴婢只管做饭,这些事要和宰辅大人们说。”奴婢觉得国主爱惜百姓是好事,于是让人去请三位宰辅大人进宫。 奴婢果然是不懂大事的,宰辅大人们听说金麟君对百姓的心意,不但没有高兴,反而异常忧虑,极力劝阻。 “国主的食物和百姓的不同。国主是天子,天子之食乃是上天赐予。百姓若吃天子之食是要折寿的。”刘大人身形富态,看他并不像正忍受飢饿之人。 第36页 “不吃饭会饿死,那不也是折寿?”金麟君的表情非常严肃,并不似孩童戏言。 “非也非也,如若饿死,亦是天命。贤明的国主必须顺应天命,而非逆天而行。”孙大人的表情更严肃。 “朕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让百姓饿死?”金麟君幼小的脸庞有些忧伤。 “定然是因为他们不敬上天,不敬国主,于是要遭难。”冯大人是金麟君的老师,他说话,向来分量颇重。 “可百姓都是朕的子民,他们遭难不就是朕遭难吗?”金麟君的脸由忧伤变为疑惑。 “国主万万不能这么想!百姓是百姓,百姓贱如蝼蚁,国主是国主,国主贵不可言。”刘大人端出宽阔的笑脸,用哄自家的孙儿的语调柔声安慰。 金麟君好像并不接受这套哄小孩的说辞,三位大人走后,就吩咐奴婢,以后每日只吃一餐,每餐一碗饭一个菜。 “这可不行,国主正在长身体,本就瘦弱,要是饿出个好歹,太后必要责罚奴婢。” “天下大旱,人人都该节约粮食,度过饥荒,太后母仪天下也该做出表率。” 减餐到第三天,金麟君对奴婢说:“朕觉得读书的时候没法集中精神,肚子里好像有只猫在走来走去,惹得朕心烦意乱,这就是飢饿的滋味吗?” 奴婢听了只觉得金麟君童趣可爱。 在国主的影响下,宫里下至低等僕妇,上至太后太妃都减成每日一餐。要不说,奴婢是不懂大事的,本以为,国主这般与民共苦,定会受人景仰,哪知上上下下,宫里宫外,怨声载道。僕妇们埋怨国主不体下情,每天干体力活,不给吃饱饭,饿得要昏倒。太妃们也责怪国主没有孝心,让她们上了年纪,体弱多病还要挨饿。宫外的贵族、官员们不得不顺应国主的“减餐令”,连刘大人都瘦了一些。 可这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旱情不解,田地龟裂,颗粒无收,每天都有人饿死。没有办法,百姓为了讨个活路,纷纷离开家乡,逃向南边。 北昌国的最南边是域川峡谷,峡谷对面是南顺国。很多很多年以前,北昌国的一位大人——有人说是宰辅,有人说是将军,还有人说是皇亲——被国主迫害,就带着随从和家眷,几万人一路向南,冒死越过峡谷天堑,在那边建起了南顺国。 域川峡谷是天险,两边都是绝壁山崖,足有千仞之高,下面急浪滔天,根本不能行船。据说,当年那位大人带队南渡,九死一生,在峡谷之间搭起熘索,把人、牲口和行李一件件地熘过去后,就把熘索全部烧断,以示永不北归,从此域川南北各为其主,不相往来。北昌国中有严令,国人不得越过峡谷南渡,违者死罪,听说那边也有类似的规矩。这边管那边叫南蛮,那边管这边叫北狄。 如今要被饿死,百姓们也顾不得禁令,都聚在域川边,企图南渡求生。 等到宫里也快断粮的时候,南顺国的人来了,同意在域川上架起熘索,运粮食过来救济百姓,条件是北昌国必须成为南顺属国,各处州县让南顺国官员管理,而且北昌国的皇室、贵族、官员必须全部迁往域川以南,包括濮太后和金麟君——这其实是兵不血刃地将北昌国给灭了。 离宫南迁之前,濮太后匆忙颁下懿旨,给了奴婢容华的名分。太后流着眼泪对奴婢说,这一走,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到了南边,生死福祸难料,南蛮人肯定让她们母子分离。金麟君还小,太后託付奴婢好生看顾。濮太后抱着金麟君声泪俱下,奴婢看得心酸,在太后面前立下誓言,拼死也要照料好金麟君。 第二日,天还没亮,所有人就踏上了南迁之路。一路上,饿殍满地,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这就是北昌国最后的景象。 行至域川边,熘索已经搭好,南边的粮食被一批批运过来,给灾民施粥的棚子搭得望不到边,沿着峡谷北岸延伸出去好远。 金麟君是国主,要先过南边去。那熘索架在千仞绝壁之间,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奴婢看得心惊胆战,生怕有什么不测,执意要和金麟君一起熘过去。奴婢坐在熘板上,将金麟君死死揽在怀里,又拿绳索紧紧系住,才让人松手。耳边风声唿啸,脚下河水喧譁,奴婢的心就提在嗓子眼儿上。哪知熘到峡谷中央,金麟君突然从袖筒里抽出一支短刀,要割断身上的绳索。 “这是要干嘛?国主可不准胡闹,要摔下去的!”奴婢又急又吓,手脚都软了。 “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金麟君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卫容华,朕答应南渡,是想给北昌国的百姓们一条生路。朕是失国之君,到了那边是没有活路的,不如就掉下去好。听朕的话,松开手,你自己熘过去吧。” 这怎么行!奴婢答应了太后的。一番拉扯,短刀虽然掉落,身上的绳索也被割断,只靠奴婢的双臂死死抱住不松,金麟君毕竟力气还小,尚未挣脱,已到对岸。 说来说去,奴婢是不懂大事的。金麟君说的对,北昌国过来的这些人在南顺国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没多久,濮太后就不堪受辱自尽了。 南蛮人每天只给金麟君一丁点儿食物,少得连只猫儿都餵不饱。 奴婢跪下来求他们:“多给一点儿吃的吧,就算金麟君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小孩儿,你们也不该忍心看着他挨饿啊。” 第37页 没有用,没人同情他,曾经的尊贵,都是他的罪。 金麟君是被南蛮人给活活饿死的,走的时候,还不满十一岁。 这个孩子,被人称为亡国之君,永远记录在史书上。 他们给金麟君的谥号是“愍”。 北昌国无嗣而终。 他们让奴婢住在素心殿里,也好,不然去到阴间,没脸见太后。奴婢没用,辜负了太后的嘱託。 董昭妃的故事 一个君王是不会容忍谁永远揣着过去的功劳簿不停收税的。当年的功劳再大也已经封赏过了,从此归零,日后的事一码归一码。可惜,人人都不懂这个道理,只说君王诛杀功臣,刻薄寡恩。我倒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是自己找死。 平心而论,董家也是自己找死的。那时流传着一句话:天下富贵归腾州,腾州富贵属董家。顶着这样的名号,不被君王所忌,是不可能的。 董家祖上做的是丝绸生意,改朝换代的年景,世事维艰。薄家打天下的时候,缺金少银,那一回,吃了败仗,退到腾州休整。祖爷爷看薄家的军队,虽然败了,缺衣少药,形势危急,却还是纪律严明,不扰百姓,对比前朝官军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决意毁家纾难,支援薄氏。父亲说,那时他还小,只有五六岁,只记得有些旁系的亲属担心祖爷爷太冒险,吵闹着分了家。祖爷爷倾尽所有,将积蓄、丝帛、房地都换成银两送给薄家做饷,还出面劝服了腾州大半的商家出钱出力,赠衣送药,支持薄氏。薄家军以腾州为据,很快恢復了元气,反败为胜,扭转战局。 薄氏称帝后,封赏功臣,将腾泽盐场的经营权给了董家。国中大半的食盐出自腾泽。 另一户商贾功臣,是梵州的邹家。邹家祖上做的是典当生意,在梵州有几十间铺子。薄氏把梵麓铁矿的开採权给了邹家。梵麓山里满是最优的铁矿,几十年都采不尽。可惜,邹家人丁稀少,没能生出男孩继承家业。 永利十一年,父亲迎娶了邹家的独生女——董邹氏,就是我的母亲。从那时起,董家和邹家的产业合二为一,成为国中首富。 母亲生下一子一女,就是我与舍弟董湛望。 湛望比我小两岁,是家中宠儿。从来富贵多纨绔,偏偏湛望是个有志气的,读书上进,才智不凡。湛望不喜经商,立志做官。 父亲却反对湛望出仕,总是说:“望儿,家里锦衣玉食,做个富贵闲人不好吗?儿是独子,安安心心经营盐场、矿场、当铺、绸缎庄,学学打算盘、看帐本,一辈子衣食无忧,费神读那么多经世治国的书做甚?” 湛望自有他一番道理:“士农工商,自古商贾就是末流。锱铢必较全是商人行径,为民请命才可流芳千古。” 父亲劝不服湛望,心疼独子,欲为舍弟花钱捐官。湛望知后,大闹一通,严词拒绝,当众立誓,必要凭真才实学应试得中。 那是永兴十九年的事了,湛望十六岁,我十八岁。那一年,父亲最挂心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湛望的前途,另一件就是我的婚事。来说亲的人家很多,母亲左挑右看,都不满意,一直也定不下来。 永兴二十年,薄氏第二任君王归天,国丧之年,不办嫁娶。 然后,是永熙元年,我已经二十岁,亲事不能再拖,父亲母亲打定主意要在年内为我订婚。圣旨送到董家时,堂屋里的媒婆们还在夸赞着自家公子的好处。那捲织锦,盖着御印,给我冠上“昭妃”的封号抬进皇宫,从此成了他的女人。 他是薄氏的第三代君王。我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他几回。每个女人都见不着他——他不是个爱在后宫里耽时间的男人。那几个终生以跟他作对为乐的薄氏兄弟,给他起了个绰号在贵族中流传,叫“三刻君”,因他驭下刻薄寡恩、旧仇刻骨不忘,行事刻不容缓。此绰号传到后宫,诸妃窃笑,因联想到另一层不足外道的意思:他从不在妃嫔宫里过夜,侍寝之时,只耽三刻,事毕即走,无人报时竟也准得胜过沙钟。他独居宣正殿,不论寒暑,每日亥时三刻就寝,卯时三刻起身,晚间读书三刻,早起晨练三刻。他从不一时兴起,只要订下规矩,绝不破例。 他不立皇后,不设贵妃,后宫地位最高的四妃——容、惇、庆、昭,雨露均沾,各管一摊,如宣正殿里的四脚福鼎,平稳安静。 四妃之下,服侍他的女人们,都没有封号,也看不出来他特别喜欢谁。 他封妃不挑外貌品行,只看家世背景。连我在内,宫中四妃的模样皆是寻常,来歷各有千秋:董家是国中首富,我这个昭妃在四妃中排位最末;容妃的父亲是文官领袖,高居宰辅;惇妃的长兄是上将军,人称国中第一勇士;庆妃的父亲是开国君王最小的儿子,也是贵族中爵位最高的,算起来庆妃还是他姑姑一辈。 他的子女一生下来就被送进福寿苑养育教导,与母亲分开。经年不见,后宫的女人,都认不出自己的儿女,听起来像个笑话。如此隔离,自然生疏,这是防范外戚的手段。女人,只是为薄氏生育的工具。 我入宫后,久未怀孕。永熙四年,母亲同意父亲将邹家的梵麓铁矿开採权还给薄氏,希望我的日子能好过些。 他收回了铁矿果然高兴,赐了一件“镇国”给我。“镇国”是薄氏君王赏下的恩典,一块雕龙阳刻的牌子,材质各不相同,正面顶头皆有横书“镇国”二字,以示薄氏御赐,中央竖书君王年号。反面顶头刻着受封者名姓,下书恩典,多数都是“免死”、“世侯”、“永禄”、“久安”之类的双字,是君王之诺,更是无上尊宠。 第38页 我那件是生铁造的,入手僵硬冰冷,正面是“镇国·永熙”,背面是“董·富贵”——寓意“铁打的富贵”。 这世上何曾有过铁打的富贵? 永熙五年,湛望入京参试,本渴望一举得中,哪知考场上曝出舞弊大案。若说湛望舞弊,天下竟没有更荒唐的事了。可不知怎的,考官竟在湛望的座位下面搜到小抄,有此为证,百口莫辩。湛望与另外十三名考生一同下狱审问。后宫与世隔绝,等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五人招了供,被判绞刑。生死关头,已经顾不上喊冤,保住性命为要。朝中有“赎罪制”,可以花钱买命,只是不同人的命,值不同价钱,钱多钱少,要以君王的批柬来定。 我在宣正殿前跪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遣人来,伸出四根手指,对我摇了一摇。 四百万两!就是国库也支不出这么多现银。 我懂了,他的意思是要董家交出盐场——腾泽盐场的经营权还剩四十年期限,董家每年上缴的税银是十万两,合起来总数就是四百万两。 退还矿山之后,盐场收入超过全部生意的半数,是董家最大的一份买卖。用一半家产,换独生儿子的命,这买卖不得不做。 董湛望参与科场舞弊一事,始终存疑,却也只能不了了之。 湛望应是在牢里受过刑,被放回家时身上带伤,却不肯吐露遭遇。 我至今不知是怎样的经歷彻底摧毁了湛望。从那之后,湛望再不读书,日夜饮酒,流连青楼,结交狐朋狗友,挥金如土,不务正业,大量服食“忘忧散”——那东西吃了会身体燥热,迷乱心性。 父慈子孝不再,母亲以泪洗面,书房笔墨积尘。 如此这般,不过三五载的功夫,湛望就废了——咳嗽不断,浑身颤抖,再握不住笔桿,练过十年的一手劲健“柳体”化成一滩淋漓污迹。 永熙十年,湛望英年早逝。 说起来,那三家的遭遇竟还不如董家。 永熙六年,容妃的父亲,因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贪赃枉法……诸如此类十项大罪被处死。容妃羞愤难当,一袭白衣,跑到宣正殿前当众抹了脖子。一个平素温温和和的女人,竟有如此血性。 永熙八年,惇妃中毒身亡,下毒之人成谜。惇妃尸骨未寒,他藉机命其娘家戴孝守丧。惇妃长兄的兵权被夺,终生软禁。 永熙九年,庆妃的父亲病故,庆妃失宠,自请离宫,去了郊外的尼姑庵修行。 三妃去后,唯余我在妃位如坐针毡。董家已经没落,我希冀他会放过我。直到永熙十一年,他提起那件“可保董家富贵的‘镇国’”,我明白了,他终究不能放心。 要保富贵,就保不住命。何况,湛望一去,董家后继无人,富贵已然无用。 我对他说:“妾万死,竟将‘镇国’遗失,不敢给陛下知晓,如今陛下问起,只得如实相告,妾罪不容赦。” “遗失?昭妃可令朕为难了……”我跪在地上,低着头,仍能听出他语调中的欣喜。 他总算饶过了年迈丧子的父亲,不再对董家穷追勐打。父亲卖掉仅剩的几间绸缎庄和典当铺,带着母亲,远下南洋去了。我因为遗失“镇国”的大罪,被削除封号,贬为庶民,幽禁在素心殿里思过。 永熙十二年,他封了新四妃——惠、令、敏、庄,依旧不变文、武、贵、富的格局。 许多无眠之夜,我倚在殿中,摩挲着那件“镇国”,抬头透过破败的屋顶可以看到一丝明月星光,回想幼时家中盛况,慨嘆“富贵如云散,荣华不久长”。万幸,父母无恙,我还活着。 活着,直到那个夜晚,令妃带人涌进素心殿,打断了我的月夜感喟,说是奉他的口谕,褫衣廷杖(扒掉衣服打板子)。我看到宫人手里的板子上钉满铁钩。要我的命,也该给个体面的死法,这算什么?满腹委屈再不受控制,指挥着我的手脚蹿上身后粗大的殿柱,上面的屋瓦有个漏洞。我爬上素心殿的房顶,摇摇晃晃地踩着屋檐,心想就是摔死也不能被打死。 我站在上面放声大笑,肆意尖叫,一声又声,飘荡在空旷的夜里,点亮了宫苑各处的灯。到了这步田地,他还要逼我!我不知道在这一刻应该喊些什么,是“我冤枉”还是“他狠毒”,只觉着胸口苦闷,必须宣洩。我似野兽一般嚎叫,很快就嗓子嘶哑,泪流满面。令妃召来侍卫在下面搭上弓箭,对准了我。我屏住唿吸,等待死亡,等到了一声“圣驾到”的叫喊,侍卫立时撂下弓箭。我在高处看着他近似小跑地快步走来,有些不解——如果他让令妃取我性命,此刻不会露面。 他的披风底下是里衣,没有穿龙袍,头髮也散着,想是要就寝了。 夜色浓,秋意重,我赤着的双脚冻得生疼。他仰头看着我,然后跨步进了门。我听到瓦片下面传来声响,令妃尖着嗓子说些什么,接着是一阵骚动。片刻后,一声咔哒,我回身,他也赤着脚踩在瓦片上,披风不见了,只穿着里衣,衣襟有些松开,被秋风吹动。 他嘴唇抖了抖,似是想说什么,到底没有一句话。就这么,他看我,我望他,寂静一片。吞吐的白气,让我发现他的唿吸有些急促。他一动,我着慌,冰冷麻木的脚没法保持平衡,一块瓦片被踢下去,摔个粉碎。他小心挪了两步,对我伸出左手。 第39页 看着那只手,我鼻子酸得有些睁不开眼睛。我憎恶他!我不止一次因为是他的女人而讨厌自己!可是,这个无情自私的男人,竟能不顾危险爬上屋顶!他每天都在算计——算计天、算计地、算计兄弟、算计朝臣、算计女人……一个铜板的亏也不肯吃。这该是他一生中少有的一次破例。 我忽然很感激,感激他让我知道,十一年的夫妻,他对我终究有份情意。 如果他不是君王,或许可以做个好人。 我在他面前,第一次,由衷地笑了,然后从怀里掏出“镇国”,放在那只伸来的手上,在他惊讶的眼神里,跳下了屋檐。 我的身体摔在素心殿的院子里。气绝后,尸身被抬走。他下令放入皇陵。 素心殿的符咒和怨念魇住了我,致使魂与魄相离,滞留在这里。 后来,他把“镇国”背面的“富贵”二字磨掉,换成了“昭阳”。 有人说他念旧,不忘故人。 “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我的名字,是董昭阳。 宝华夫人的故事 其实,做鬼也有做鬼的好处,不必被肉身所累。活着时,出不了口的话,只有死了,才能说。 我的故事,始于权臣赖竞弒主篡位。 赖竞做官四十年,主政二十载,大权在握。熬到六十岁,离至尊之位仅一步之遥,因是快要入土的年纪,最容易孤注一掷。赖竞英明一世,却没保住晚节,到底做了大逆不道之事。可惜,治世能臣并非乱世枭雄。皇帝一死,无数人按捺不住,怀着和赖竞一样的心思,跳出来。杀赖竞,名正言顺,比杀皇帝容易得多,既然赖竞已经把最难办的事儿都办了,容易的事儿自然有人抢着办。寡不敌众,赖竞本事再大,也禁不住多方讨伐,在龙椅上只坐了两年就被杀了。赖氏随即被抄家灭门,赶尽杀绝。此后,天下无主,兵戈四起。 赖竞死后的第三年,咏州忽然出现一支人数不多的队伍,于各处烽烟之中屡战屡胜,狂风暴雨一般,很快就名动天下。世人好奇打探许久,终于得知,这些人都是梧桐山庄的弟子。梧桐山庄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武术门派,因为行事低调,从来都很神秘。据说,梧桐弟子个个武艺超群,能以一敌百。这些人的头领就是梧桐山庄的大弟子慕容勖。“梧桐军”所向披靡,势如破竹,旋即吸引到各路随众加入其中,听其调遣,共谋大业。 “梧桐军”平定四方,安抚百姓,许多因战争而遭难的百姓,被“梧桐军”安置在各处,为军队种粮或是裁衣。那时的我,原本同许多乱世流民一样,无家可归,终日蓬头垢面,有活干的时候就出力气,没活干的时候就靠乞讨度日。因为我是女子,不能参军打仗,更是百无一用。当我流浪的州县被“梧桐军”收为辖下,把我安置为军士洗衣纳鞋,换取食宿,不再挨饿受冻时,我觉得“梧桐军”就是天兵天将。 男女授受不亲,给“梧桐军”干活的娘子们,全是无家可归的女人,有老有少,随军而行,但都不许住在营中,要在营外相隔五百米处另扎营帐,由慕容将军夫人派手下的巾帼兵守护。 后来的事儿,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那一回,“梧桐军”打下了绥县,大胜之下,收穫了不少金银。将军下令,饮宴休整。将军夫人也备了餐食,招唿这些娘子们去了她的营帐,只有我留下没去。因为我是哑巴,在庆功宴上出现,是不讨喜的。营中不时传来欢唿声,热闹到很晚还没散,我困得盹着了。半睡半醒间,忽然有人拽我的衣衫。我惊得醒过来,发现蜡烛不知何时已灭,一个男人冒着酒气,正压在我身上欲行不轨之事。我想喊,可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我拼了命地挣扎,手腕被扭到身后,竟没了知觉。黑暗中,有几声唰唰的脆响,我感到冷,一定是衣衫被撕破了。不远处的大营,饮宴正欢,没人会注意到五百米外这个黑暗的帐房。那人将我的口塞住,连咬舌自尽也不能。万念俱灰时,帐外忽地响起一声惊雷般的厉喝:“什么人!”那人登时定住,竟吓惨了一般,滚到地上,一通手忙脚乱,冲出帐房。我听到刀剑出鞘的声音,一个喊着“将军饶命”的声音由近而远。我慌慌张张想穿好衣服,右手却不听使唤。有人持着灯火掀帐帘而入,我看到一个穿着盔甲的高大男人站在面前,神情肃穆而慈悲,犹如罗汉现真身。免我于飘零,救我于危难,如是初见,我心中奉将军为神明,至今未变。 待我六神归位,已被将军带到了主帐中。我的右手腕断了,是将军亲自给我接上,涂了药油,不知怎地,我竟不知疼。将军问我为什么一个人留在大帐里,我指着自己的嘴巴,摇摇头。 将军下令责打那人四十军杖。那人既是军中将领,也是与夫人亲厚的师弟。因为这个,夫人跑来找将军求情。夫人名叫徐暖芳,既是慕容将军的妻子,也是师妹,当年一同在梧桐山庄学艺,后来成为“梧桐军”的巾帼将领。夫人声音洪亮,身量很高,目光炯炯,眼里精光四射,许多男人都不敢与夫人对视。夫人请将军看在同门面上,且是因酒失态,网开一面,对那人处罚轻些。将军却坚持严惩。夫人被驳了面子,自然不悦,又不能怪罪丈夫,只将帐记在了我头上。 第40页 我的右手受伤,不能干活,将军把我留在身边,诸多关照。将军问我的名字,我只是摇头。将军说,哑子也该有名字,不语为默,于是给我取名“阿默”。 我的名字是秘密,死也不能说。 因为,我是祸乱魁首赖竞的孙女。我的父亲是庶出,我又是婢子生的哑巴女儿,很少有人认识我,赖氏族谱上也没有我的名字,赖家覆灭时,唯独我侥倖逃了出来。我知道世人有多恨赖家,所以万万不敢吐露身份,却还是没瞒过夫人。 夫人说,赖竞祸国殃民,赖氏子孙人人得而诛之。 我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了,吓得浑身抖如筛栗,载倒在地上。 将军看到我的样子,居然笑了,伸手把我扶起来,按在他的大椅子上。 将军说:“暖芳,冤有头债有主,江湖人最重道义,我们虽尚武但不滥杀无辜。阿默是女子,年纪又小。赖竞造孽,与她何干?她已经家破人亡,受了不少的罪。既然逃出来,就不要再追究了。” 夫人不同意。 将军说:“师妹,你爹娘都是青松派的传人,与梧桐山庄结过仇。当年你家门遭难飘零江湖,上梧桐山带艺投师,师父开始也不同意你留下,是我带着一众师兄弟跪求师父摒弃门派偏见,这才收了你。既然当年师父同意留下你,为什么今日你不同意留下阿默?” 听将军叫师妹,夫人面色稍霁:“江湖纷争怎可与时势大局相提并论?师兄若还是梧桐山庄的大弟子,处江湖之远,愿意留谁就留谁。可如今情势不同,师兄是统领几十万兵马的大将军。” “师父令你我带师兄弟们下山时,歃血立誓是怎么说的?平乱世、除枭雄、救百姓、行义举。阿默不是百姓?杀弱女子是义举吗?” “师兄,你真煳涂。阿默岂是普通百姓?她姓赖,是罪臣之女。不杀此女,若被扣上赖氏余孽的污名可就洗脱不清了?天下因赖竞而大乱,万千将士丧命,无数百姓流离,枉死者不计其数。谁敢袒护此女,天下人的怨气就会加到谁身上。” “师妹,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师兄,不要执迷不悟!谁将一女轻天下?杀一个女人和创立丰功伟业之间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不是我执迷不悟,是师妹变了。不管你说什么,我慕容勖永远不做亏心的事!” 将军掷地有声,夫人拂袖而去。 将军的不忍,是救命的稻草,我必须死死攀住,虽然,我心里觉得夫人的话或许有些道理。 这件事上,夫人和将军谁也不肯让步。原本恩爱的夫妻二人,竟从此生出嫌隙。都说是因为我让将军与夫人不睦,我却觉着,将军与夫人的矛盾归根结底,并不在我身上,可到底是什么,我又说不出来。 都说我是将军的新宠,其实,我与将军本无越礼之事。将军心里只有夫人。将军常说,阿默低头的样子,跟师妹从前一模一样。暖芳刚到梧桐山庄的时候,也整天不说话。 那日是夫人生辰,夫人却闹别扭,把将军送的贺礼砸个稀烂,也不见将军的面。将军一个人在大帐里灌酒,谁也不让在跟前,过了亥时,帐里的灯还没熄。别看将军平日里和气,到底是个血性的武士,当真发怒谁都招架不住。我跪在夫人帐外,求夫人去看看将军。夫人让侍女端出水盆,泼了我个透心凉。我也是没法子,壮着胆子进了帐子,想劝劝将军。进去一看,将军已经醉了,半睡半醒,喊着夫人的名字。我对天发誓,绝不是有意要勾引将军,是将军酒醉把我当成了夫人。我是哑子,不能讲话,力气又小,再说……再说,我也不是不情愿的。我爷爷,我爹爹,都有姨娘,将军这样的英雄若说有几个小妾也是寻常事。 翌日,将军酒醒,见生米已成熟饭,就给了我侍妾的名分。这让夫人怒气更盛,千方百计要杀我。将军当然挺身相护,可看在旁人眼中,难免议论纷纷。有人体谅将军,有人支持夫人,“梧桐军”中第一次起了波澜。将军不悦,竟白纸黑字下了“将军令”:晋夫人为芳华夫人,我为宝华夫人,名分上平起平坐,不许有人再议论此事。 将军私下里说,给我和夫人一样的名分是为了保护我,免得夫人杀我,但夫人永远是将军唯一的正房夫人,绝不可对夫人不敬。我连连点头,牢牢记住。 夫人自觉受辱,找到机会,揪我的头髮,打我的脸,说:“你也配当夫人!” 我仰起脸,闭上眼睛,咬紧牙齿,任夫人的巴掌挥在脸颊上。我觉不出疼,只是头晕。受点儿委屈我不怕,只要能活着,况且,受委屈的是夫人,不是我。被夫人多打几下也无碍,只要夫人能与将军和好。 也不知挨了几下,我脚下踉跄,背后却倚到一个人,睁开眼,夫人不知何时停了手,我正被将军揽在怀里。 夫人看将军,眼神利得似万箭齐发,眼中有火在烧。 将军看夫人,眼神痛怒悲怜交织,如水变幻。 夫人也看出这眼中的情绪,却解错了意,以为将军是心痛我、怜惜我。 我想不明白,夫人和将军青梅竹马,明明是最贴心的人,怎么总是误解将军的意思?而将军英雄盖世,竟不会表白心迹。连我都看出来,将军的痛、怒、悲、怜,全是对着夫人的。 第41页 从那天起,将军和夫人之间彼此无话。将军觉得夫人变了,不再是当年温柔伶俐的暖芳师妹;夫人也觉得将军变了,不再是当年体贴专情的慕容师兄。其实,变的不是他俩,是这世道。下了梧桐山,捲入红尘中,都是身不由己啊。 在我心里,将军是重情重义、顶天立地的伟丈夫,永远不变。 “梧桐军”依旧打胜仗,可军中开始争权夺利,将军看不下去,又制止不了,打淄州的时候内伤加外伤,顶不住,病倒了。 夫人和将军吵闹的几年里,把军中大权渐渐揽了过去,将军倒也听之任之。“梧桐军”虽然还打着慕容勖的旗号,其实早就是夫人当家了。将军这一倒,夫人力推大公子上位。大公子是夫人与将军的长子。 将军只说了一句:“让一门心要建功立业的都去建功立业吧。”从此专心养病,不再管事。 最后的日子,只有我陪着将军。将军有时昏迷有时清醒,醒来就摸我的头髮,唤夫人的名字。我把头枕在将军胸口,任由眼泪浸湿将军袍服的前襟。 将军迷煳的时候会问:“师妹怎么不说话,还在生师兄的气吗?”清醒的时候会笑:“阿默,我又把你当成暖芳了。” 我只会流泪,恨自己不是夫人。 将军逝后,被就地安葬在淄州。 我忘了是几年以后,大公子终于荣登大宝,建立兴朝,追封慕容将军为元帝,尊夫人为芳华太后。大公子派人去淄州重修了将军的陵墓,却始终没把将军棺椁迁到皇都。 夫人至死不与将军和解,死后不与将军同穴,独葬于皇都郊外。 夫人的打骂我都挨过,但我毫不记恨。可将军临死想见夫人最后一面,夫人都狠心不来,我却不能不怨,所以,有句话,我活着的时候不能,也不想告诉夫人。 那个让慕容勖将军情倾天下的女子,并不是我,而是夫人徐暖芳。 这句话,对一个女人,是比生命更重要的。 梅婉仪的故事 嫔妾无名,也不知本姓,从记事起,吾就是梅家的童养媳。 庐州女少男多,自来就有童养媳的风俗。外子梅朝朔,是梅家独子,小吾三岁。“女大三,抱金砖”,是庐州童婚的传统,娶童养媳的人家几乎都守着这条规矩。初到梅家时,吾应是四、五岁,朝朔尚幼,摇摇学步,牙牙学语,惹人又怜又爱。除了“阿爹”、“阿娘”,朝朔会说的第三个词就是“阿姊”。虽说是童养媳,阿爹阿娘待吾同亲生女儿一样,从小到大,没挨过打,没干过重活。梅家殷实,有田有屋,阿爹阿娘让吾与朝朔吃同样的饭菜,穿同等的衣料,在一个屋檐下长大。 白天,朝朔去塾里念书,吾在家烧饭洗衣。晚间,阿爹阿娘歇下了,吾就在书房里,边做绣品边陪朝朔念书。朝朔是块念书的好料子,是塾里先生最得意的学生。因朝朔幼时,衣食洗漱都由吾照顾,背书自然也要陪着,哪知陪成了习惯,十几岁的人了,也要吾每日坐在一旁陪着才肯安心念书。吾若不肯,朝朔就说:“阿姊若不在这里,文章就背不出,明日到了塾里,要被先生打手心。”嫔妾原本听不懂那些个“之乎者也”的,久而久之,却也习得了几首诗,认得了些许字。 朝朔最热心教吾习字。嫔妾是女子,习字何用?不如多做些女红。朝朔偏要教,手把手,一笔一划地教。那情境,总在眼前:手手相覆,左右,上下,一横,一点……手随之而动,心亦随之而动,他喜吾喜,他悲吾悲。 朝朔问:“阿姊,学会了伐?” 吾点头。 朝朔说:“写一个来瞧瞧。” 吾画了个墨团。 朝朔笑得歪倒,曲起指头,弹吾耳朵,被弹的耳朵登时发起烫来。朝朔笑得更厉害,说:“阿姊一边耳朵红得似火烧,另一边白得似雪覆,这火隔得远了些,烧不化这雪,不如再加一把火。”于是伸手来弹另一只耳朵。朝朔那读书人的精緻玩笑,嫔妾听得半懂不懂,可话里的调笑意味再清楚不过。吾羞得脸颊也烧起来,一边躲,一边伸手去扯朝朔的头髮。 朝朔雪雪唿痛,一脸的笑还没收住,连连求饶。嫔妾怕真弄痛了他,心软松开手,他顺势将吾抱个满怀,倒让脸颊烧得更烫。 朝朔的下巴抵在吾头顶上,语中带笑:“阿姊,吾没弹的另一只耳朵怎也红得火烧一样?” 吾羞得把头埋低,他凑近吾耳边说:“阿姊这个样子真好看。” 人常说,少年夫妻,如胶似漆。若是人活一世,都有些好日子,那就是嫔妾最好的日子。 朝朔因文章写得好,被人举荐,当上个小官,却不想,祸事竟也因写文章而起。朝朔自恃才高,行文不羁,乐于用典,竟忘了避讳,被免了官职,关进大狱。 按本朝律法,凡有“悖逆之言者,为不臣之罪,初犯者腐刑,再犯者罪及父母妻子。” 阿娘过世,守孝三年,吾与朝朔只行了礼,还没圆房,若受此刑罚,岂不要断了梅家的香火?阿爹卖田卖屋,各处求人,还是不能逃过此劫。 朝朔到底受了刑,回来就变了,终日沉默不语,阴阴郁郁,好像有团乌云罩在头顶,不管嫔妾怎么想要驱散,他的天空也不再放晴。明明住在同个屋檐下,却成日里躲着不见吾,见着面也不让吾靠近,只站在三步以外,眼睛也不看吾。嫔妾对朝朔说,只想照顾他,好好过日子,不在乎有没有肌肤之亲。他听了,仍是不理不语。 第42页 朝朔身上带着股尿骚味,那是受腐刑的后遗症。他从小就最爱干净,为了去掉这味道,每天早晚都要擦洗身体,却从不让吾服侍。那时正是冬天,院子里结了冰,嫔妾怕阿爹摔跤,抢着去给朝朔送热水。朝朔见是吾来,急忙扯过衣衫将身体遮住。吾想靠近些,却反而惹恼了他,头顶那团乌云登时化作雷雨。吾绞着手巾,想帮他擦擦,手还没碰着,就被他一个狠劲推到地上,盆里的热水翻在身上,烫得吾眼泪汪汪,也不敢叫唤。朝朔愣了愣,俯身要扶,手伸过来,却又缩回去。 嫔妾赶忙自个儿爬起来,忍着疼,连声说:“不打紧不打紧,朝朔等着,阿姊再去打盆水来。”吾拾起扣在地上的水盆,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听到朝朔唤了声“阿姊”。 他难得开口,吾赶忙回身。一件宽袍松松遮住朝朔的身体,他被服侍惯的,胸前纽扣全系错了。停了一会儿,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吾对不起阿姊。”朝朔慢慢弯下腰,竟是对着吾鞠了一躬。他身体弯得很低,过了好久也不直起身。吾想扶,又不敢碰他。忽然发现他身前的地上有一滴一滴的水印,方才晓得,原来朝朔哭了,不想让吾看见。 嫔妾对朝朔说:“天冷,别着了凉。阿姊打了水,马上就回来。” 直到吾出了院子,他仍没直起身。吾打好热水回来,屋里没有人。朝朔的外衫鞋子都还在,人却不见了。吾前屋后院找了几遍,也找不见,跑出去找,到天黑也没找见。 第二天,朝朔的尸身被人抬回来,说是摆渡人从清江里捞上来的。朝朔光着脚,身上还是那件系错了纽扣的袍子。 嫔妾是梅朝朔之妻,按出殡的习俗,入殓前,吾得亲自给他换寿衣。吾拿出一件亲手做的棉袍,原本打算给他过年穿的。冬天的江水,混着冰碴,朝朔狠心把自个儿投到水里的时候,该有多冷啊? 给朝朔擦洗的时候,吾拿手巾盖住了他的身体,吾晓得,他必定在意这份体面。 朝朔走后,阿爹一病不起,临终前把吾托给阿姑。阿姑是阿爹的堂姐,嫁到齐家生了两儿一女。齐家姑爹的官当得不小,阿姑的女儿锦绣被聘为二皇子妃,阿姑不放心,让吾陪着进京照顾锦绣。吾一直在锦绣身边,后来被默许成为二皇子的庶妃。人人都当吾是梅家女儿,除了阿姑和锦绣,没人晓得嫔妾其实是梅家的媳妇。 人就像河里的鱼,眼看着日子像流水一样从身边过去。后来,二皇子成了太子。再后来,太子当了皇上。锦绣当上齐皇后,嫔妾也成了梅婉仪。吾没生育过儿女,与锦绣一直都很和睦。 人们都说,梅婉仪这个泥胎木人,竟也有“递条子”的时候。“递条子”是对后宫干政的隐晦说法。哪朝都有不许后宫插手政务的规矩,但后宫打着皇帝枕边风的名义干政屡见不鲜。嫔妾从梅奉仪当到梅婉仪,三十余年,多少腥风血雨都刮不到身上,就因为吾从来不沾前朝的事。唯独那一回,吾破例了。 温儒年也是庐州人,书香人家的公子,年纪轻轻文采不凡。嫔妾在皇上的御书房,见过这人。当年朝朔教吾的字词竟让嫔妾成为后妃中少有的“才女”,倒是无心插柳。温儒年有一张酷似梅朝朔的脸,也许庐州读书人的脸,看在嫔妾眼里都是相似的,毕竟,三十几年过去,朝朔的模样在吾心里,早就影影绰绰。与朝朔当年一样,温儒年因文获罪。嫔妾使人往大理寺“递条子”,授意办案的,对温儒年从轻处罚,由不臣之罪改判为不慎之罪。嫔妾本想私下里了结,不想反让大理寺的人起了疑心。嫔妾在后宫的位份不低,跟皇后沾亲带故,却从不出头。嫔妾没想到,那些办事的人倒多起心来。有人妄言,温儒年与嫔妾有暧昧之情。有人揣测,温儒年与东宫交情深厚,嫔妾没有儿子,于是巴结太子,结党营私,早作打算。还有人猜度,温儒年出身庐州,必与齐家有故,保他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更有人推断,梅婉仪向来不问世事,此事必是得皇上授意……众说纷纭,越说越邪。到底惊动了皇上过问此事。 人们又说,梅婉仪失宠了,不知是被谁当了枪使。皇上发了怒,追根究底。朝朔是吾一生的心结,若说出来或许可平皇上怒气,但嫔妾名分上到底是寡妇,瞒了几十年,细究起来,也是欺君之罪。齐皇后怕引火烧身,只说不知,嫔妾也不忍连累别人,被削去了位份,也只能认了。 嫔妾从怜芳阁搬到了素心殿。 温儒年的案子一审再审,拖了几年,到底没受刑,丢了官职,回庐州去了。 齐皇后来素心殿里看过嫔妾。她问吾,若是当初晓得“递条子”的后果,还会不会做? 吾说:“娘娘,您信命吗?嫔妾四十多岁的人了,无儿无女,在宫里虚度光阴。若是人活一世,都有要做的事,老天让吾嫁给朝朔,亲歷祸事,又到皇上身边,三十多年,得个婉仪的位份,不就是让吾在那个时候,做那件事的? 在素心殿里,嫔妾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想起莲藕一般的白胖手脚,扯住吾的衣角,一叠声地唤:“阿姊,阿姊……” 想起一个语中带笑的声音:“阿姊可知鸳鸯两字怎生书?” 想起庐州的清江,吾在江边洗过朝朔的衣裳。朝朔的魂被江水捲走,只留下一个冰冷的壳,身上粘着一件系错了纽扣的袍子,头髮上的水已经冻成冰凌,直直地,不会垂下,手脚也是直直地,不会再抱住吾的肩膀。 第43页 嫔妾不懂得争,摊上什么,都受着。 这一生,只主动做过两件事:送的热水,逼死了朝朔;递的条子,换个进冷宫的下场。 其实,嫔妾到死也不晓得,到底错在哪里? 夏恬然的故事 有些故事,虽然说了,却没说尽。 九宝,你每回都是这样,只讲你主子,半个字也不提我,好像就没有过我这个人似的。 有人出名是因为势大,有人出名是因为钱多,有人出名是因为才高,有人出名是因为性奇,有人出名却只因为貌美。要说谁家偶尔有个长相出挑的孩子,也不稀奇,稀奇的是能个个出挑,代代出挑。延州夏氏就是这样的稀奇人家。延州,是龙盛朝最大的州。在延州,夏家人貌美是公认的。延州夏氏,男俊女娇,一个个竟不似出自娘胎,而是从画上走出来的。 夏老爷是夏家同辈人里年纪最小的公子,早年也是个风云人物,相貌出众,风采出尘,鲜衣怒马,顾盼神飞,延州府无人不晓。明玉郡主久闻其名,终于女扮男装主动结交,一见倾心,执意下嫁。明玉郡主是沐王爷的掌上明珠,沐王爷与龙皇是同一个爷爷的堂兄弟。延州是沐王爷的属地。夏老爷当了沐王爷的乘龙快婿,可谓攀上正宗的皇亲国戚,前途自不必发愁,谋到一个不小的官当。美中不足的是,十年过去,郡主夫人的肚子也没动静。要说以夏老爷玉树临风之姿,就算没有动过纳妾的心思,也保不住有女人愿意主动献身。夏老爷受郡主夫人恩惠深厚,断然不敢生出别样心思,便也甘心认了这无儿无女的命。哪知,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你想的时候就是没有,你不想它反倒来了。郡主夫人年过三旬,初次有喜,生的还是个男孩,喜得夏老爷见牙不见眼。男孩未满周岁,郡主夫人再度怀孕,竟是要双喜临门,不料,却出了大事。 那一年,老龙皇驾崩,太子南宫泓继位不满五个月,就暴毙在龙都猎苑,死得不清不楚。众人震惊之余,不免更关心谁将成为新龙皇。南宫泓在兄弟中排行第五,当年是因为生母位份最高,才当上的太子。猝然离世,身后只留下一个刚两岁的儿子南宫澈。南宫泓的兄弟们纷纷以龙子年幼为由,力争上位。姓南宫的男人们也统统跳将出来,站队排位,各挺一位。 法亲王南宫沛时年二十五岁,其父二十年前被立为太子,可惜早逝,没熬到继位,让南宫泓的父亲捡了便宜。与龙皇之位擦肩而过的南宫沛,是南宫氏中少有的英才,十三岁封王,一手掌握了龙都及都外六州的大半兵马。换句话说,南宫沛支持谁,谁就能成为新龙皇。 南宫泓大丧奠礼上,南宫沛一袭素裹,带来辖下龙骑兵,包围了龙城,将吃手指的南宫澈从乳娘怀里扯出来,一把放在空着的龙座上,率先行了君臣大礼。南宫澈离了乳娘,大哭不止,一滩龙子尿从座上淌到座下,让南宫沛从不舒展的眉头皱得更紧。 南宫沛很快就让南宫泓的几个兄弟去地府随扈了。曾经摇旗吶喊跃跃欲试的南宫氏堂叔伯,堂兄弟们也一齐被囚,以一天至少死一个的速度消亡。眼看着父亲和丈夫都被南宫沛的人带走了,明玉郡主心里明白,救人须趁早。当明玉郡主声泪俱下,怀里抱着一个,肚里怀着一个,跪在堂兄南宫沛面前的时候,模样活像个不倒翁。怀中幼儿不解母悲,迳自咿呀,竟能在铁血南宫沛面前笑出声来。襁褓中的咯咯乳音,似乎打动了铁血魔王,南宫沛给了这个几乎陌生的堂妹一分薄面。南宫沛把明玉郡主的父亲和丈夫都带到她面前,缓缓吐出五个字:只能救一个。郡主看看怀里的儿子和挺起的肚子,到底选了救丈夫。南宫沛一挥手,刽子手手起刀落,沐王爷的头颅当场滚落在明玉郡主脚下,眼珠子还在动着。舍父救夫可谓悲壮,明玉郡主痛不欲生,腹中女婴当夜早产,没出月子,郡主就精神失常了。 所谓患难见真情,夏老爷死里逃生,心境大变,觉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都是空话,信不得真,关起门来过平安日子才最要紧。妻子虽已疯癫,所幸一双儿女无恙。为人父母之欣喜,喜中带酸。夏老爷给儿子取名夏卓然,字异之;给女儿取名夏恬然,字疏之。有诗云:荣达颇知疏,恬然自成度。此兄妹二人,一异一疏,可见其父之心——与世人相异,与世事相疏。 夏家人之貌美,在这一儿一女身上再度应验。更奇的是,若较起真来,夏家这位公子,竟比其妹,更显风采,且聪慧异常,四岁能诵,七岁能诗。 龙盛朝的读书人多以应试谋出身,偏偏,夏老爷抵死不许儿子参加考试,每到应试之季,就把儿子锁在房中,不让出门。夏异之满腹才华不为人知,郁闷至极。妹妹疏之见不得兄长不乐,偷了夏老爷的钥匙,塞了两件衣衫,十几两碎银子给异之。夏异之趁夜离家赶考。第二日天亮,夏老爷方才发觉,派了几拨人,到底没能追上。一月后,喜报上门。 夏老爷对着金榜题名的爱子不乐反悲:“儿啊,龙盛朝已经病入膏肓,家里吃穿不愁,平平安安在延州做个乡间名士,有何不好?怎就一定要出仕做官?这世道的官,是不好当的!” 言及于此,想必诸位早猜到了吧?没错,在下就是夏恬然——被腰斩的夏学士之亲妹。虽说身为臣子直唿皇族名讳是大不敬。不过在下与当年的皇族们如今入土的入土,做鬼的做鬼,这死人就不必守活人的规矩了。 第44页 后来的事,九宝讲了不少,不过他只晓得说南宫沛,不捨得说他主子南宫澈。 哥哥被摄政王点为榜眼,得受重用,平步青云。为了控制南宫澈,更为了提携哥哥,南宫沛做主,逼迫南宫澈娶我为凤后。我与南宫澈毫无情爱,托哥哥与摄政王的福,凤后之位倒是稳固得很。 南宫澈有些病态,经常冷不丁地吸鼻子,发出很大声响,吓人一跳,莫名地有种不自在——他不自在,在他身边的人也自在不起来。他行走坐卧都是歪着的,那永远也摆不正的姿势就像他永远也放不直的眼神。他眼神是飘忽的,多数时候垂着头,要看人的时候把眼睛向上挑起,斜斜地望过去。他喜欢不声不响地盯着人看,用一种阴狠的眼神,像要吃人。他整个人阴森森的,散出寒意,没有人气,跟个能走路会喘气的死人一样。 我最厌烦被他那双干瘦冰凉的手碰到,像有一条毒蛇滑过身体,既惧怕又噁心。那个关于龙盛皇族的传言是真的:南宫家族的男子十之八九喜好男风,不爱女色,所以南宫氏人丁不旺,子嗣艰难。这是皇室的秘密,必须隐瞒,如若众人皆知,后妃前臣都要生出贰心来,惹出事端无数,江山就坐不稳了。 南宫澈不爱女人,对宫闱之事无甚兴致。后宫里的女人很少,三年五载也见不着龙皇一次。碍于南宫沛的压力,南宫澈每月召我侍寝一回,都是草草了事。隔几天,他都让太医来诊喜脉,每次都是无功,被他冷冷甩来一句:“白费力气。” 夏家一时得势,倒愁坏了父亲。为了脸面名声,父亲急着给哥哥说媒,都被哥哥顶了回去。 “逆子,难道真如外面所言,你有龙阳之癖,是摄政王的男宠?” “卓然一人殉难足矣,何苦拉上别人陪葬,有些事很难,但总得有人去做。” “你这是什么意思?”父亲没听懂。 九宝当然不会说,他主子南宫澈对哥哥存着哪些不可告人的心思。他们都不知,那些话会被我听了去。我若不是亲耳听见,也不敢信。 “殿试一百六十七人,孤独独看中了异之。先点中异之的是孤,而非摄政王。摄政王谋害先皇,侵夺皇权,挟制孤性命二十余载,可恨至极。异之,孤这般真心待卿,卿弃孤冰心如敝履,助逆臣南宫沛之纣,令孤痛如万箭穿心。” …… “夏卿把孤当傻子吗?那腕上的手串,想来便是定情信物吧?那老匹夫许给你什么,说出来,孤一定给你更好的。” …… “异之当日择摄政王而弃孤,今日悔否?” “吾皇不与摄政王生嫌隙,国家才能繁荣。” “夏异之,你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吗?孤好心给你指条活路,不要以为孤真的捨不得杀你。南宫沛那个老匹夫,与孤不共戴天,你敢替他说话!不过,异之若能悔过,孤不忍伤卿。” …… “夏卓然,我看你是不知道什么叫怕。别忘了你还有个妹妹呢。你是不怕死,你就没问问夏恬然怕不怕?” 杀摄政王的不是哥哥,是南宫澈;杀哥哥的也不是摄政王,是南宫澈。 那天,哥哥到涵凤苑来,我看到他手腕上的黑曜石手串,上面刻着沛字,这是必须避讳的字,除了摄政王,没别人再敢用。南宫澈曾说,南宫沛若将黑曜石手串从腕上褪下,握在手里,那就意味着他准备杀人了。那手串如今带在哥哥腕上,竟比龙皇的龙头宝剑还刺我心。 “龙皇与摄政王不睦已久,摄政王年长,龙皇记在心上,早晚要清算的。到那时就大祸临头。” “摄政王的主张是正确的。” “哥哥做这些,赔上身家性命,又能得到什么?是想要不世之功,求滔天富贵吗?” “人生百年终有一死,上无愧君王,中无愧父母,下无愧于心。父亲为吾取名异之,就註定吾要做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父亲取这名字,是想你远离纷争,明哲保身。” “疏之,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使命,你懂吗?” “我不信命,我只要哥哥。” “摄政王说,再二十年,龙盛朝必可中兴。” 涵凤苑一会,是恬然与哥哥的最后一叙。 三天后,摄政王遇刺,哥哥是唯一的疑犯,当场被俘。 我听到消息,欲在涵凤苑里轻生,被宫人拦下,带到南宫澈面前。他瞟了我一眼,抛出一句话:“本来给夏学士备了毒酒,给夏凤后留了白绫,是夏学士自愿用腰斩换下凤后那条白绫的。想来凤后在龙城为摄政王和夏学士当了许多年的眼线,今日若能自尽赎罪,孤求之不得,只是得先把夏学士的一番心意令凤后知晓才好,孤可不是言而无信之君。” 既是如此,就不能一死了之,我把眼泪咽回肚里。行刑那天,乖顺地陪他登上观刑台,见证他一举除掉摄政王党羽。 南宫澈根本不是自己跳下去的,是我在背后狠推了他一把。 南宫沛为了保住我的性命,才把我关在素心殿里,可惜他自己也没挺得过去。 九宝这奴才倒是真的怕死,才躲进来的。 二十八天后,摄政王南宫沛殡天。 第45页 新龙皇是南宫澈的堂兄南宫潋。或许是觉得杀女人没有意思,竟容了我在这里苟延残喘。 九宝说的“后世撰文”我不晓得,我只记得南宫潋授意史官将哥哥与摄政王分别写成“祸国乱政的下贱男宠与荒淫暴虐的僭越权臣”收入《龙盛实录之佞臣传》。 死去的人不会再活过来,以命抵命,只为泄愤,终是无益。 我和九宝讲的是同一个故事,我俩都觉着自己讲得更真。 这世间又有多少事,说不清孰真孰假,孰对孰错? 黎昭华的故事 赫连氏和尉迟氏的仗打了几十年,人们早已淡忘和平的模样。我们黎家是赫连氏的子民。我的父亲黎铮是赫连氏的武士,一生为赫连氏而战。 天和六年,是多事之秋。“天和”是赫连氏第五位主公——赫连颖之的年号。就算是“天和”年,也不见老天爷降下和平,照旧尸横遍野,生灵涂炭。那一年,父亲奉颖之主公命令,驻守梓州——那是离尉迟氏最近的边关要塞,是常年烽烟不绝的第一道防线。 父亲到梓州,我们一家人照例都跟着。赫连氏人是从不把老弱家眷留在后方的,仗打到哪儿就带到哪儿。仗总没有打完的时候,活着就得和家人在一起。赫连氏人极重亲情,正是这保护家人的心,让数量少于对手的赫连氏人,几十年都没被打败。 我的家里有父亲、妹妹、莞叔和莞婶。母亲去世得早,莞婶是我和妹妹的乳母。莞婶说,母亲怀孕时肚子比别的孕妇都大,有经验的人都说是双生。分娩那天,母亲清晨就开始腹痛,折腾了一整天,到傍晚时才听见初啼。父亲索性给我和妹妹取名“黎朝露”、“黎晚霞”。 从我和晚霞出娘胎的那个夏天,往回数十五年,赫连氏和尉迟氏族里也各有一个特殊的男孩降生,一个是赫连颖之,一个是尉迟子穆。两人生在同一年,同在冬季,同是下雪天。一个年头,是入冬初雪;一个年尾,是早春瑞雪。两人都是族里出类拔萃的继承者,又在同一年当上主公。两大氏族的战争在两位英明少主的指挥下也越发旗鼓相当,难分伯仲。那些吃饱了饭不用上战场的谋士们都在猜,赫连与尉迟近百年的兵戈,会不会在这一代里打出个结果来。 天和六年,我和晚霞十六岁。我清清楚楚记得,那天是七月初七乞巧节,女孩们都要沐发,我正给晚霞梳头,莞叔突然跌跌撞撞地冲进来。 “尉迟兵破城啦……铮爷战死啦!梓州守不住啦!” 七月天酷热还在,战马容易中暑,一般不会有大仗可打。谁也想不到尉迟子穆会挑这个时候亲自带兵突袭梓州。 我和晚霞顾不上悲痛,常年打仗,时进时退,我们都学会了逃命的本事。尉迟兵是从北门攻进来的,梓州城大,还没来得及包围全城。如今却不知向东、西、南哪面逃生为好?莞叔说,出南门是官道,离最近的阜州有二百里,一路上树都没几棵,藏也没处藏,跑不过尉迟氏的追兵,肯定要被逮住。出东门是桦树林,可以藏身,里面有沼泽地,尉迟兵未必敢进去。出西门是果山,翻过山,一直往西,四十里外是鲁索戈壁,人迹罕至,是赫连氏和尉迟氏都不去的无主之地,只有远行的商队偶尔借路。东西两面,哪个逃得过尉迟的追兵,只能赌运气。莞叔跟莞婶说,这两个孩子,好歹得保住一个,就此决定,分别逃命。莞婶领我朝东,莞叔带晚霞往西。 出城的路上我问莞婶,以后要到哪儿去找妹妹?莞婶说,你们长得一模一样,这张脸就是弄不丢的信物。我放下心,后来极爱护这张脸,别人当我爱漂亮,我心里却想着这是寻找妹妹的信物。五年以后,跟晚霞重聚时,却没用上这个信物——因为晚霞把它给弄丢了。 逃出梓州以后,我和莞婶藏在树林里,过了一阵,情势却突然变了。尉迟兵离开,梓州重归赫连氏。原来,颖之主公用梓州当诱饵,拖住尉迟子穆的亲兵,赫连兵趁机打到了灞州。灞州在尉迟氏的后方,是囤积粮草辎重的大本营。等尉迟子穆急兵回防,已经太迟,遭遇埋伏,全军覆没。尉迟子穆趁乱换上赫连兵的衣装,突出重围。 梓州一役,赫连氏大胜尉迟氏。父亲虽然没能守住梓州,却为颖之主公突袭灞州做了贡献,以致战死。颖之主公追封父亲为烈侯,还娶我为昭华——在夫人里位列第三,仅次于主公原配夫人和主公独子生母。主公得胜,不忘告慰功臣,父亲的死,换来我的尊贵。只要我不犯大错,余生都能枕在黎家的功劳簿上享福了。我再无他求,只剩一个心愿,就是把晚霞找回来。 从那时起,尉迟氏节节败退,赫连氏乘胜追击,五年以后,尉迟氏的金都被攻破,尉迟子穆和他的妻妾财宝都被押回赫连氏的天都。 怎么安排尉迟氏的女俘虏们,颖之主公让我亲自把关。女俘虏们被捆成串,带到我面前。因为我的丈夫胜了,而她们的丈夫败了,她们的生死去留就得由我来决定。 一个女俘虏忽然扑出来,被捆绳绊倒在地上,大声叫着:“姐姐!姐姐!……晚霞!我是晚霞!” 我惊得差点儿咬住自己的舌头,赶快走过去扶起她。那个女俘虏,和我身量相等。记忆里,晚霞是圆润的,眼前人略微瘦削。她的脸皮没了,露出红肉,非常恐怖。在那张脸上找不到一丝像我的痕迹,可她说话的声音却和我一样。我怕是自己高兴得昏了耳朵,连问身边的人,都说确实是一模一样的声音。我问她小时候家里的事,她一件一件答得确实明白。我一把搂住已经认不出样貌的妹妹,竟不知该谢天还是怨地。我俩都哭成了泪人。 第46页 我把晚霞带到屋里,本想摸她的脸,看她伤口的颜色还很新鲜,不像多年的旧创,就不敢触碰。晚霞说,这是被戈壁蠕蜂的毒液灼伤的,不会结痂,不会癒合,其实早不觉得疼了。 晚霞跟我讲起分别以后发生的事。 晚霞和莞叔出了西门,爬上果山。果山上有不少从梓州城里逃出来的人。尉迟兵也追上了山,莞叔为了掩护晚霞,被逮住了。若被逮住,不是被杀,就是得当奴隶。晚霞不敢停留,继续往西,一直逃到鲁索戈壁,四处寻觅,希望能找到商队或者赫连氏人。 晚霞能在那片苍茫无边的荒原上遇见尉迟子穆,也是註定的劫数。他穿着赫连兵的衣衫,身上挂彩,更糟糕的是,伤口的血腥气还引来了沙蝎。晚霞并不知道赫连氏已经反败为胜,只当他是从梓州逃出来的败兵,好心想要救他。他为了活命,也乐得隐瞒身份。 沙蝎嗜血,是鲁索戈壁特有的毒物,能要人命,一旦中毒,近乎无解,所以叫“无解之毒”。万物相生相剋,有毒必有解,能克制沙蝎剧毒的,只有戈壁蠕蜂的蜂王螫针里的毒液。蜂王藏在蜂巢深处,必须把蜂巢整个摘下来。戈壁蠕蜂是比沙蝎更恐怖的毒物,蠕蜂的工蜂喷出的毒汁虽然不致死,可皮肤一旦沾上,会顷刻溃烂,甚是骇人。晚霞为了救尉迟子穆,裹得严严实实,攀上石壁去摘蜂巢,面罩被大风掀开,若是伸手拉面罩,非得丢下蜂巢不可。晚霞死死抱住蜂巢,无遮挡的面孔就成为有毁家之仇的蠕蜂们报復的目标,毒液喷在晚霞娇嫩的脸上,毁了她如玉的容颜。 尉迟子穆得救了,他没有忘恩负义,带着晚霞一同跋涉千里,穿过鲁索戈壁,翻越茫山雪峰,兜了个大圈,终于绕过赫连氏的领地,回到尉迟氏的金都。 尉迟子穆娶了晚霞为妻,对族人绝口不提她的来歷,只说救命的事。从此,晚霞用纱巾覆面,只露双眼。晚霞说,即使在夜里同床共枕,一/丝/不/挂,她也从不脱下纱巾,不让尉迟子穆看她的脸。晚霞说,子穆似乎并不在意她的脸,看她的目光总是含情脉脉,热情如火。这些年,他待晚霞极为爱宠。 我困惑了。父亲被尉迟子穆杀死,我们都是尉迟氏的敌人,晚霞却对他有毁容救命之恩。这两个人彼此是爱是恨,真能分得清吗? 我答应晚霞去监牢里看看尉迟子穆。 这个男人的样貌不差,气质不俗,隔着铁窗,轻抖襟裳,缓缓行礼,不卑不亢。 我说,我是晚霞的亲姐姐,她让我来看看你。 尉迟子穆似乎对我的到来早有预料,他说:“昭华夫人,请转告赫连颖之,黎晚霞不是我的妻子,是我抓的俘虏。她也从没救过我,是我知道了她的身份,故意用蜂毒毁了她的容貌,还强占了她,以此泄愤。” 我被他的话惊住了。他说谎?他想保护晚霞!就算是赫连氏功臣的女儿、主公夫人的妹妹,雠主妻子的身份还是会让晚霞沦为奴隶,加上救助仇敌的过错,就算当初不知情,也是死罪。不过,要是按尉迟子穆的这套说辞,晚霞就是苦命的英雄,可以得到族人的尊敬和供养。尉迟子穆会因此而罪上加罪,死得更惨些。他反正是活不了的,死一回和死一百回,也没有差别。 我很满意,他能够划清界限,给我最好的理由顺水推舟。我劝晚霞从此忘了他,安心享福。晚霞却不领情,执意要找他当面对质。我必须彻底断了晚霞的念想,就骗她说尉迟子穆已经被处死了。我把晚霞锁在屋里,让身边人口径一致,不由她不信。 我以为晚霞难过一阵子,终会放下,人总要活下去的,不是吗? 我竟想错了。 晚霞先嚎啕再饮泣,一直哭到没有力气,没有声响,吃饭越来越少,从一天一顿,到两天一顿,最后几乎什么也不吃,餐食怎么端上来又原样端下去,变得更瘦更弱。晚霞也不睡觉,每天直愣着眼睛,从早晨到傍晚,再从天黑到天亮。我抱着她,想哄她睡着,她把头埋在我怀里。我听见她说:“姐姐,人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为什么我却希望早点儿死?” 我看着晚霞瘦成骷髅,束手无策。我幻想她哪天能够想通,没有奇蹟出现。等晚霞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时候,我才不得不承认救不了她——她为了那个男人死也不肯回头了。 罢了,不如让她走得安心些。我把嘴凑到晚霞耳边,一字一顿地说:“尉迟子穆没死,还关在牢里。”晚霞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言语,似哽咽。我对着她的耳朵,清清楚楚地说:“放心吧,姐姐一定救他,不让他死。”晚霞终于合了眼,脸上有泪,嘴角带笑。 我背着颖之主公,把尉迟子穆给放了。怕被抓回来,我亲自送他到鲁索戈壁。他要跟随波斯商队去一个叫做“欧罗巴”的地方。那里很远很远,没有赫连氏的人。 我想,晚霞肯定愿意跟他一起走。我把装着妹妹骨灰的罈子放到尉迟子穆的手里,跟他说:“让你活下去,是晚霞的遗愿。” 他把罈子包裹好,系在胸口,跟着商队走远,没有回头,很快消失在荒天砾土之间。 我没有被处死已经是颖之主公格外开恩了。我把晚霞和尉迟子穆的事讲给主公听,他只说了一句话:“国恨家仇里容不下一对男女的深情。” 第47页 厉婕妤的故事 蜀州厉家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因为厉家有两样祖传的宝贝——一把宝剑和一套剑法。 宝剑名为“轻尘剑”,通体银白,轻薄异常,入水不沉,为天下至轻之剑。因为此剑的锻造材料、工艺已经失传,所以世间仅此一件,独一无二。轻尘剑虽轻却坚利无双,能轻易刺入城墙,等闲兵刃遇之即损。由于剑刃过于锋利,寻常的木材、铜铁都包不住它,轻尘剑的剑鞘是用泰山石做的,入手极沉,没有练过功夫的人,很难用一只手举起来,更别说舞动了,所以,知道轻尘剑的,都知道一句话:宝剑入鞘,重如泰山;宝剑出鞘,轻若鸿毛。 如此神剑,肯定有不少人觊觎,厉家能六十年安然保有此剑,全凭第二样宝贝——厉凌剑法。此剑法为厉家祖上独创,共九十九式,招数奇巧难测,速度快如光电,以一敌十不在话下。六十年间,厉家人用轻尘剑施展厉凌剑法,数不清打败了多少上门挑战的武学高手,让厉家威震江湖屹立不倒,传到我爹这儿是第三代了。 我爹厉鼎天这辈子最大的憾事就是家中人丁不旺,只有我一个女儿。他老人家一想到厉凌剑法到这一辈竟要失传了,总不免唉声嘆气。这倒不是爹重男轻女,虽说女子天生力弱,但是厉凌剑法以快取胜,原本也不需要拼蛮力,要不是我的脚不好,也能够继承家学的。 我六岁那年,被人绑架,一伙蒙面匪徒要爹拿轻尘剑换我的性命。爹施展剑法,撂倒了十几个匪徒,他们见打不过我爹,狗急跳墙甩出十几把飞刀想要我的命,虽然爹极力格挡,还是有一把刀扎进了我的左腿。我的性命虽然无碍,却因为年纪太小,伤了经脉,落下残疾,左脚是跛的。腿脚是学武之人的根本,根基不稳,练不成最上乘的武功,自然也成不了最顶尖的高手。我从小到大只穿特制的木头鞋,左脚的鞋底比右脚高出两寸,这样可以稍微弥补我跛脚的缺陷,就是木头鞋太硬,我的脚上常年伤痕累累。爹因此事屡屡自责,动用了所有的江湖关系也查不到那些匪徒的踪迹。那把飞刀爹一直保存着,小刀打造得十分精巧,看不出任何线索。爹总说,有生之年一定要报这“一刀之仇”。 没想到,十年后,这“一刀之仇”会主动找上门来。爹五十大寿的那天,来了不少江湖朋友上门喝酒,推杯换盏时,一伙褐色衣衫的蒙面人突然冲进门夺剑。这样的事,爹不知经歷了多少,自然不惧,轻尘剑出鞘,被舞成一条银色蛟龙。只过了十几招,我就发现爹和往常不同,一出手都是杀招。从我祖爷爷那辈起,就立了规矩,厉家人只护剑,不伤夺剑人性命。可爹这回却是拼命的架势。那伙人赢不了爹手里的宝剑,故技重施,十几把飞刀铺天盖地破空而来。那伙人没抢到宝剑,遁走时却趁乱拿走了剑鞘。可别小看这柄沉重的剑鞘,要学成厉凌剑法关键就是要用剑鞘练习剑招,增长臂力,应敌时撤去剑鞘,将使惯的力道用在轻尘剑上,自然比寻常剑招快得多了。 爹说,这伙蒙面人和当年那些匪徒的武功招式一模一样。 我跟爹说,追不回剑鞘,我就不回来。 爹拉住我说,恐怕我的武功还打不过这伙匪徒,若伤了性命,得不偿失。他老人家打算自己去追。 我和爹正争执不下,忽然听见门口有人大声说:“厉老兄,我拜寿来了,快接贺礼啊。”说话的是爹多年不见的至交好友“金龙九节鞭”黄金戈。黄老英雄专程从耽州赶来为爹祝寿,因为路途遥远,到的迟了。我和爹忙迎出去,黄老英雄风尘僕僕笑容满面,一扬手,指着身边一男子说:“黄某犬子有礼敬上。” “晚辈黄子元,恭祝厉前辈寿比南山。”那男子微躬下身子,捧在手里的竟是方才被匪徒抢走的剑鞘。 我和爹大吃一惊,黄老英雄却哈哈大笑,绘声绘色地将起方才如何遇见那伙匪徒,如何认出这柄剑鞘,又是如何父子合力夺回剑鞘物归原主,说到兴起,竟让黄子元当场展示了一段功夫。那黄子元使的兵器正是黄老英雄那件通身金色雕龙图纹的九节鞭,舞起来虎虎生威,密不透风。 打败匪徒夺回剑鞘,让爹和黄老英雄的交情又深了几分。寿辰过后,众人告辞,爹独留黄老英雄父子多住了几天。黄老英雄趁机向爹提亲,想让黄子元娶我为妻。厉家与黄家相交多年,知根知底。这黄子元也是一表人才,武艺得乃父真传,算得上是一流高手,初次见面又帮了厉家一个大忙。爹觉得这门亲事不错,当下就同意了。很快就订好了良辰吉日,赶着黄老英雄还在蜀州,我和黄子元便拜了天地,结成夫妻。 洞房花烛夜,缠绵缱绻一番之后,我就昏沉沉睡去。哪知,第二天,我醒来时竟不在新房鸳帐中,而是手脚被缚,摇摇晃晃地躺在一辆马车里。车里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新郎黄子元,身上还穿着昨晚拜堂的礼服,手里握着我家的轻尘宝剑。另一个穿着和之前夺走剑鞘的匪徒同样的褐色衣衫,只是没有蒙面。我一时如堕五里雾中。 我想挣开绳索,却发觉浑身无力。 黄子元似乎看出了我的打算,淡淡地说:“别费劲了,你中了‘软骨麻筋散’,使不出力气的。” 我瞪着他:“黄子元,你搞什么鬼,快给我松开。这人是谁?你要带我去哪儿?我爹呢?” 第48页 黄子元不吭声,他身边那人倒抢着说:“大胆民女有眼不识泰山!什么黄子元?这是五王爷皇甫梓鸢殿下。歹民厉鼎天私藏国宝,已经伏诛。殿下念你女流之辈少不更事,从轻处罚,押赴京城问罪。”那人的嗓音尖细刺耳,像是个太监。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五王爷?国宝?伏诛?怎么可能?我爹是一等一的高手。” 黄子元依旧淡淡地说:“都说绍兴酒好,本王觉得蜀州的女儿红似乎略胜一筹,酒香凛冽,足以遮盖‘软骨麻筋散’的味道。” 我这才想起,昨天婚宴上,爹竟喝得醉倒,是被扶回房去休息的。那“软骨麻筋散”是绿林中最勐烈的蒙汗药,若是吃进许多,当真一分功力也使不出来。 我犹自不肯相信,说:“黄老英雄是我爹挚友,绝不会算计厉家的。” 他冷哼了一声:“黄金戈早就死了。你和你爹看到的,是我命人假扮的。” “不可能!若是假的,我爹岂会看不出来?” “厉鼎天和黄金戈一东一西,相隔千里,已经好几年没见了。况且,‘蓝鹰’的易容变形之术天下第一无出其右。” “黄子元……皇甫梓鸢,好奸的毒计!堂堂五王爷为了一把剑,还要用骗婚的招数,真是无耻之极,比江湖上的下三滥还不如!” 黄子元,不,皇甫梓鸢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他旁边的奴才倒像狗一样,重重扇了我两个耳光。 皇甫梓鸢轻咳一声,止住了那人的巴掌,说:“厉姑娘已是本王的女人,今后若是实心效忠王室,可以将功折罪。” 我呸地将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皇甫梓鸢的衣襟上,又招来两个耳光。 原来十年前绑架我,逼爹交出宝剑的匪徒,是皇家的人。我是被捆着抬到皇帝面前的。皇甫家世代尚武,靠一刀一枪打来的天下。皇甫梓鸢他爹六十多岁了,君临天下,不爱奇珍异宝,只喜欢收集各式兵器。多年来,有两件物什心心念念而不可得——黄家的金龙九节鞭和厉家的轻尘宝剑,如今被他五儿子一一得来,捧到面前,心花怒放。 皇帝要给赏赐,皇甫梓鸢说看上了我,求他爹给个名分。于是,皇帝昭告天下,说什么蜀州厉氏,心向朝廷,主动进贡家传宝剑,特封厉氏女儿为五王爷侧妃,诸如此类的胡扯一通。 我被抬进了王府,皇甫梓鸢劝我认命。我说,我爹是被你们害死的,我的脚也是被你们弄坏的,皇家就是我的仇家,我绝不当仇家的女人。 皇甫梓鸢听了这话,倒露出几分笑意,告诉我十年前他就是那伙蒙面人之一,眼看着那把飞刀扎穿了我的腿。他惊讶一个小女童痛得流泪却不叫嚷,比好些大男人还硬气,就此记住了我。 他许诺要给爹和黄老英雄风光厚葬。我嗤之以鼻:“费了这么些周折,就为了一把剑,值得吗?” 他说:“只能出此下策,不然你厉家岂肯将这把剑白送给我?”只有我和他两人的时候,他都自称“我”,不再“本王”、“本王”的装模作样。 我说:“轻尘剑是我厉家的传家之宝,只要厉家人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此剑被外人夺走。” 他哼道:“什么厉家之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地间所有的宝贝都是皇家的,都是皇帝的!” 他的心思没有白费,他爹夸奖他“有孝心、有谋略”,果真立他当了太子。后来,皇甫梓鸢袭了皇位,把我从侧妃变成了婕妤。什么鱼都无所谓,我每天想的都是怎么把宝剑夺回来,怎么能逃出去。 那双木头鞋被他烧了,因为脚跛,我的轻功不好,越不过宫里的高墙。宫禁重重,没有轻尘剑,施展不出厉凌剑法,我试过几次,都沖不破一众侍卫的阻挡。唯独那次,我怀着身孕,让皇甫梓鸢放松了警惕,侥倖逃出了皇宫。我想,就算夺不回宝剑也绝不能生下仇家的孩子。他让“大内十三鹰”倾巢而出,抓我回去。“大内十三鹰”是皇甫家训练的十三位顶尖高手,只听皇帝调遣,没有完不成的任务。若是轻尘剑在手,想抓我回去也不容易,可我失了宝剑,身上又怀着一个,实在敌不过“十三鹰”联手。好在一番打斗终是动了胎气,让我流掉了肚里的孽种。因为没保住孩子,皇甫梓鸢动了大怒,宰了两只“鹰”出气。他对我说,这宫门进来容易出去难,这辈子别再想要出去了。 那次流产出血太多,伤了身体,我知道夺回宝剑无望,于是心灰意懒,不再惦记着逃跑,只想过一天算一天,许多光阴也就一晃而逝了。 皇甫梓鸢是练武之人,身体一直都很强健,谁想到那年冬天竟会突然中风,虽然没死,却瘫痪了身子,不能动弹。自从我流掉了他的孩子,他就对我不闻不问,许多年都避而不见。那天他却突然召我去御花园。 我在园里见到他的一瞬,忽然感慨,原来逝去的光阴这么长,长得让我都认不出他来——他头髮全白了,身子无力地靠在软椅上,脸有些歪,嘴角不时有涎水淌下,身边的太监一见到就赶忙拿手帕擦去。岁月无情呵!当年多么神气的一个人,如今彻底失去了君王的威严。 我还怔愣着,身边有人捧上一物,正是多年未见的轻尘宝剑。泰山石的剑鞘太重,捧剑太监的双臂微微发抖。我不知他何意,不敢伸手去接。 第49页 他歪着嘴角,一字一顿地说:“舞-给-我-看。” 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可我还是听懂了,于是唰地抽出宝剑,一道银光闪现。许多年不练,剑招有些生疏,却还没忘,九十九式,我一气呵成。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好像很满意,又费力吐出一句话:“美-人-如-玉-剑-如-虹!”说着嘴角又有涎水淌下,被太监一把抹去。 我吸了口气,勐地跃起,使出一招“疾风劲雨”直刺向他。这一招是厉凌剑法中最快的一招,我倾尽全力,务求一击而中,在侍卫挡住我以前,宝剑已没入他左胸,剑尖穿透椅背,将他钉在了软椅上——这一剑足以要他命了。 侍卫们冲上来,我束手就擒,心想有生之年大仇得报,死而无憾。 给他擦嘴的太监突然拦住侍卫,拿出一道圣旨,当场展开宣读:“毋论婕妤厉氏所犯何罪,见此诏书,免其一死。” 就这样,我被囚禁在素心殿里。 轻尘宝剑成为陪葬品,被他带进了陵墓。 他最狡猾,知道我舍不下那剑。他带走宝剑,就是带走了我的命。 他入葬那天,我一头撞在了素心殿的柱子上。 他既然把我的宝剑带去阴间,我就到阴间去找他抢回来。 耿嬷嬷的故事 那年秋天的收成好,打下来的小米,有不少富余。入冬的时候俺数着摊在床上的大钱,跟俺儿子大柱说:“恁也该说个媳妇儿了,估摸这些小米和大钱够下聘的。” 刘婆子保媒的时候,只说耿家的妮儿模样好,性子好,身体好,也没说这妮儿是叫个啥。 俺说:“儿啊,这梗了的庄稼不能吃,叫耿小麦的女人不吉利,不能娶。” 大柱说:“娘啊,人和庄稼不是一回事儿。再说,聘礼都下了,要是悔婚,按规矩,那一百斤小米,七十个大钱都要不回来了。管她叫个啥名字,能生娃儿,能干活就行嘞。” 第二天,大柱就去富户吴老爷家借了头毛驴,把耿小麦接进了门。个梗妮儿,模样倒是俊得很。大柱乐得什么似的,当天晚上就拜了堂,成了亲。第二年,她给大柱生下个小妮儿。 大柱说:“娘啊,恁给妮儿起个名儿呗?” 俺说:“个妮儿,又不是小子,还费劲起啥名儿,叫个啥猫啊狗啊的,不都行?” 大柱不乐意,说:“娘说的啥话?这是恁孙女嘞!” 小妮儿的名儿是麦子起的,叫金谷。俺心说,再金贵也是个妮儿,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麦子勤快,没出月子就下地干活了,就是脾气跟她那个姓似的——忒梗。俺给她做了白面的馒头摆在灶台上,她碰都不碰。 俺急了:“为啥有细粮不吃,要吃粗的,是让人看见,笑话俺家亏待媳妇?” 麦子说:“家里统共就这几两白面。俺是媳妇,恁是娘,当然是娘吃馒头,俺吃窝头。” 俺把土炕捶得咚咚响,大了嗓门喊:“个梗妮儿,咋就说不通,金谷还在吃奶,俺这馒头,不是给恁吃的,是给俺孙女吃的!” 麦子搓了搓手,拿起个馒头,掰了一半,当着俺的面吃了。 第二年秋天俺在地里收粮的时候跌了一跤,把腰摔坏了,躺了几个月也没好,只能拄着拐棍挪着走,腰半弓着,直不起也弯不下,不能干活了。给俺瞧病要花钱,大柱去了几十里外山上的採石场挑石头,地里的活儿,都是麦子一个人干。个梗妮儿,憨得像头牛,唿哧唿哧从早忙到晚。 到七月上,突然下了几天大雨,山里发了洪水,把採石场全淹了,连水带石头塌下来,埋住了几十个人,俺的大柱就在里面,没跑出来。等水退了,採石场给了口薄棺材,结了工钱,说天灾不能怨人,多一个大钱也不给。 麦子借了吴老爷家那头当年驮她进门的毛驴,套了辆车,把大柱的棺材给拉回来葬在祖坟里。 葬完了大柱,俺抹着哭肿的眼睛,坐在炕上,把麻衣孝布脱下来,仔仔细细地看有没有烧纸钱时候被火燎的黑窟窿,再一件件叠好。那都是从白事铺子租的,第二天还得还回去。 俺问麦子:“大柱的殡也出完了,恁到底咋个打算?没生下小子,家里的房和地不能归恁。家里穷,也没有让恁守一辈子的道理。想改嫁也中,只要把当初下聘的一百斤小米,七十个大钱还回来,就让恁走。金谷,爱带走就带走,嫌拖累,留下俺也能养活。” 麦子给金谷擦身子,头也不抬地说:“那聘礼还不回来了,俺爹娘拿那些小米和大钱给俺弟娶了个媳妇儿,儿子都生下了。俺不想改嫁,俺就守在毛家,把金谷养大,给娘养老送终。” 俺说:“那今后就咱娘仨一起过,恁只要对俺孝敬,等俺死了,家里的房和地,都是恁的,中不中?” 麦子点头:“中。” 麦子每天在地里干活,都在太阳落下前回来。那天太阳都落了,还没回来。俺着急了,别是出了啥事?俺腿脚不好,就跟金谷说:“去看看恁娘还在不在地里。找不见不许乱跑,立马就回来,知不知道?” 金谷点点头,跑出去。 从家到地里,要不了一刻钟,结果过了一个时辰才回来。麦子背上还背着个后生。那后生耷拉着头,垂着手,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的还是活的。后生的身子长,两只脚拖在地上。 第50页 俺吓得什么似的:“麦子,恁从哪儿拖个死人回来?” 麦子把后生撂在炕上,累得摊在地上大口喘气,身上全是汗,衣服和头髮都湿了。金谷端来一碗水,麦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光,才说话:“娘,他没有死,就是晕了,兴许是没有吃饭饿的。他白天藏在地里,被俺发现了。青天白日的,俺不敢动,怕人瞧见。等天黑了才抬回来,也不敢叫人帮忙。” 俺看麦子累得半死不活那个样儿就来气。她再能干,也是女人家,摆弄个比她还高的后生,折腾得鞋也漏了,衣也破了,脚丫、膝盖、手肘都磨烂了。 俺问麦子:“梗妮儿,恁是要养汉子咋?” 麦子说:“娘,说啥,俺是看他可怜,救他一救。” 俺骂:“放屁胡诌!他要不是长得俊,俺看恁还可不可怜他。浪!” 麦子说:“娘,恁小声点儿中不?等下给人听见了。俺……俺就想把他留下。” 麦子拿糖水餵到那后生嘴里,又拿块巾子,洗了好几遍,才去给那后生擦脸擦手。 俺凑近去看那后生。嚯!生得是真好!面皮白净得跟白面馒头一样,比村里没嫁人的小姑娘还细。鼻子高,脖子长,眉毛浓,头髮多。 等那后生醒了,睁开眼,俺看见那眼睛水汪汪、滴熘熘地,像有钩子能勾人心。麦子的心就被他勾去了。 麦子要把他留下,跟他做夫妻。俺说,必须倒插门。后生不说话,麦子点点头。 没几天,麦子就怀上了。俺问麦子:“个后生到底姓甚,是啥来头?” 麦子说:“俺不知道,也不想问。他是读书的,肯定不是坏人。他不会种地,俺养着他。他要有一天想走,俺也不留他。” 俺老了,不中用。金谷还小。那后生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就会在家吟两句酸诗,啥“手种腹长飢”“手织身无衣”。几张嘴都靠麦子一人养活。麦子大着肚子还天天下地去,晚上熬夜缝补浆洗,没在床上躺过一天。娃儿生出来是个小子,可壮实,哭声可大嘞!麦子给小子起名,叫银粟。 银粟生下来,家里的粮食更不够吃了。麦子从早忙到晚,冬天满手冻疮,夏天满身痱子,干活太多,手上裂的口子比旱年的地缝还大,面皮晒得像红脸关公,褪掉一层又一层。银粟养得又白又胖,麦子累得又黑又瘦。 俺骂她:“个梗妮儿,那后生给恁灌了啥迷魂汤,就值得恁不要命地养活他和他的崽儿?” “娘,恁不知,他不是个凡人。” “对,俺也看出他不是个凡人。他是观音娘娘变的——男生女相。” 银粟满了周岁。有一天,突然来了好些兵爷,领头的骑在高头大马上,见了后生就跪下磕头。不知那后生跟麦子说了些啥,麦子眼泪汪汪的。后生当天就和那些兵爷走了,把银粟也给抱走了。后生一走,麦子就魂不守舍的,问她话也不答。没过几天,又有人来,要把麦子也带走。 俺说:“麦子,去吧。恁有福气,俺看这后生家里不是一般的富贵。金谷俺养着。” 麦子终于说了实话:“娘,他是太子爷,要不是宫里头出了事,他来这乡间避祸,俺哪能高攀得上?让俺进宫也不是享福的。银粟病了,不吃饭,让俺过去照料照料。娃儿病好了,俺就回来。金谷俺也带着,省得俺守着一个,惦着一个。” 麦子走了,一走就好几年也没回。俺不怨,还挺高兴,想这梗妮儿准是当上娘娘,享富贵去了。 俺以为再见不着了,突然又来人了,说要接俺去宫里,问皇子血统的事儿。他们也不让俺收拾东西,抬起来撂在马车上就拉走了。 他们带俺到一个大屋里,有好些人,都穿金戴银的。那后生坐在当中,气派得很,跟当年在乡下时候可不一样了。没看见金谷和银粟,就看见麦子跪在地上,还是忒瘦,皮子白净多了,越发俊了,通身都是体面的穿戴。 富贵人讲话弯弯绕多,俺听明白他们说银粟是野种。麦子个孬货,气得直哭。 俺骂他们:“放屁胡诌!麦子跟那后生天天睡在一张炕上,家里统共没第二个男人。怀上银粟的时候,俺儿子大柱都死了三年多嘞,不是后生的,还能是谁的?没男人,咋生娃?恁生一个给俺老太婆开开眼?” 一屋子人,男的低头笑,女的捂嘴乐。麦子哭得更凶。那后生脸红了,不让俺再说话,让带到另个院去。 晚上,麦子过来看俺。俺说:“麦子,俺看那后生待恁未必有多好。别贪这富贵,跟俺回乡下去吧。” 麦子眼圈红了,低着嗓子说:“娘,俺不是图富贵,就想看着银粟平安长大,这里跟乡下不一样,没娘在身边的娃儿,都多病多灾的。” 俺点着麦子的脑门:“梗妮儿,他都不认银粟。是不是他的,他不知道?当那么些人给恁难看是为啥?” 麦子哭了:“娘,俺是田里的农家女,不识字,给银粟当娘,不光彩。俺是银粟的奶娘,皇后娘娘才是亲娘。俺是‘耿嬷嬷’,银粟是‘大殿下’。银粟抱进来的时候还小,记不得事。他跟俺讲,要想银粟有个好前程,就不能认俺当娘。” 第51页 苦了麦子,天天给亲儿子下跪磕头。俺说:“麦子,恁在这儿伺候人,不如跟俺回去。俺这老胳膊老腿儿,活不了几年,眼睛一闭,房子田地都是恁的。靠着一双手,吃喝都不愁,想再嫁人也中,不比在这儿下跪受气好?” 麦子说:“娘,不是俺不想回,实在是捨不得银粟。等娃儿再长大些,俺才能放心走。再说,宫里吃得好,穿得好,金谷也不愿回去了。过几年,金谷就能嫁人了。在宫里长大,就能嫁个读书的好人家。俺也算对得起大柱了。” 麦子要留就留,俺得回去。他们不放,让人看着俺,在那院里住了一年又一年。麦子最后一次来看俺的时候说,银粟要当太子了,金谷也订了亲,说着说着又哭了。俺想她哭啥呢,不都是好事嘛,总算熬出头,俺也能回去了。结果第二天,麦子就死了,他们说是生病,俺不信。 银粟是个混帐,不认他娘,还把俺关在这不见人的地方,不让回家,说俺啥不敬,辱了他的血统。个娃儿和他爹一样,两只白眼狼! 俺没别的,就惦记家里的房和地,不知是被哪个捡了便宜。 秦选侍的故事 菱州烟雨,柳丝轻摇,丝竹声悄。如月桥的一头是秦家老宅,另一头是唐家祖屋。 唐哥哥说,这“如月桥”应该改叫“如鹊桥”。 我羞红了脸,扭转身,跑过桥,躲回家,关上门,心口噗噗直跳。 唐哥哥说,琴妹的名字取得极好——姓秦晋之好的秦,名琴瑟和鸣的琴。秦、唐两家结秦晋之好,琴妹与我琴瑟和鸣。 我急着去掩那张没遮拦的嘴,却被没遮拦的人攥住手,一把扯进怀里。我偷眼去看,唐哥哥在笑,笑得就像菱州晚春的微风。 我的名字叫秦琴,是骑督秦肇的女儿,生在景朝的元嘉九年。 唐哥哥名叫唐轶,是内史唐碣的儿子,生在元嘉四年,比我长五岁。 菱州是景朝的国都。秦、唐两家落户于此,比邻而居,素有往来。爹爹和唐家伯父都是五品的官职,门第相当,不免走得更近些。元和五年,我八岁,唐哥哥十三,唐、秦两家定了亲,把我许给唐哥哥。两家约好,等我满了十五就成婚。 我和唐哥哥青梅竹马,名分早定。从小到大,我的眼里、心里就只有唐哥哥一人。唐家伯父的官职虽然不高,可唐哥哥“出口成章”、“少年神童”的才名在菱州却广为人知。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那时候,我还小,少不更事,总以为唐哥哥得人夸奖,亦是自己占了便宜,心里喜不自禁,只想快些满了十五,成为真正的“唐夫人”。 我日盼夜盼,终于盼到成婚的吉日。我化好喜妆,穿上嫁衣,顶着盖头。媒人扶我坐上喜轿。喜轿抬着我走了好久。我心里纳闷,秦家和唐家只有一桥之隔,几步路就到了,怎么竟走了许久?媒人说,办喜事的规矩,都要抬着新娘子绕路走,让大家都看见,沾沾喜气,方才吉利。我又不懂这些规矩,因为心事翻腾,前一晚没合眼,被喜轿一颠,竟无知无觉地睡着了。梦里我和唐哥哥已经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请姑娘下轿。” 我被这声吆喝惊醒,朦胧中有人扶我走过长长的台阶,跨过一道道门槛——唐家的门槛竟有这么高,差点儿把我绊倒,盖头遮得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感觉自己坐在一张床上,不是应该先拜堂的吗?盖头忽然被掀开,我看着不认识的大殿高顶懵住了。一个陌生的少年人站在我面前,十一、二岁的模样。 这是哪儿?唐哥哥呢?我准是还在做梦!我狠掐了一下胳膊,疼得龇牙咧嘴。怎会梦得醒不过来?我慌了手脚,咧嘴哭起来。 那少年人赶紧递来一块手帕,小声说:“别哭!被太后听见了,会罚你的。” 那接过手帕,问他:“什么太后?这是哪儿?你是谁?我是唐轶的新娘子!唐哥哥呢?” “你想知道,就别哭了。”少年人挥一挥手,有人躬身退了出去。 他对我说:“先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抽抽搭搭地答他:“我姓秦,单名一个琴字,琴棋书画的琴。” “你几岁了?” “十五。” “你知道当今皇帝的年号吗?” 我抹着眼泪,说:“当然知道。当今皇帝的年号是元和。今天是元和十二年九月初八。” 他又问我:“那你知道元和皇帝的名字吗?” 我点头,说:“知道。景朝皇帝都姓曾,元和皇帝的名讳是昱。” 少年人点点头,说:“朕就是曾昱。这是干福宫,朕住的地方。” “啊!”我吓住了,环顾周围奢华的陈设,手足无措。 元和皇帝笑了,说:“别怕。再问你,知道赵太后吗?” 我赶紧答:“垂帘听政的赵太后,谁会不知道?” 他说:“那你应该听过一句话‘曾家江山,赵家天下’。”看我摇头,他又说:“在景朝,赵家的势力远大于皇家。这话的意思是,虽然曾家人当皇帝坐江山,可真正执掌天下的却是赵家人。”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是不懂。 元和皇帝似乎是嘆了口气,说:“怪只怪你的唐哥哥太出众,被太后的侄女赵妍看中了。赵家找人去说媒,被唐轶拒绝了,说是早就和秦家有了婚约。赵家虽是权贵,情理上也不便明着逼唐轶退婚。可是赵妍又不肯善罢甘休,吵闹着非唐轶不嫁,被赵太后知道了,就使了这一出偷龙转凤——把你接到宫里,再把赵妍送到唐家去拜堂,等到礼成,就不能反悔了。圣旨早就备好,这会儿应该已经送到了:太后给秦肇和唐碣都升成三品官;封你为五品选侍,纳入后宫;封唐轶为中郎将,赐婚沁阳县主——就是赵妍。赵家这般恩威并施,料你们秦、唐两家也不敢不同意,干净利落还不留把柄。太后的雷霆手段,你也算领教了吧?” 第52页 “朕的生母早逝,朕不记得她。赵太后当年是先帝的正宫皇后,没有生育子女。先帝殡天时,朕刚两岁,是赵太后做主让朕当上元和皇帝的。从那时起,赵太后就是朕的母后,替朕治理天下。”不知道是不是无可奈何听人摆布,让元和皇帝和我同病相怜。他对我很亲切,滔滔不绝地说了好多话,直到抵不住困意睡去。 这个晚上,本该是我和唐哥哥的洞房花烛夜,我却被放在陌生的地方与陌生人相伴。我接受不了这样的变故,第二天就病倒了,高烧不退,直说胡话——不是哭就是喊“唐哥哥”,被太医们灌了一肚子药汤也不见好。 后宫不通消息,元和皇帝去求赵太后,准许爹爹写了一封家信送进来。爹爹在信里说他升了官,马上要离开菱州赴任去了,事已至此,劝我想开点,在宫里好好过,多感恩赵家的提携,早日为皇帝诞育子女。元和皇帝把信一字一句读给我听。信里还夹了一纸短笺,是唐哥哥的字,只有四句话:愧对琴妹,百身莫赎。余生惟愿,伊人珍重。这四句话让我彻底绝望,也彻底想通了。 一想通,病就好了,烧也退了,元和皇帝提醒我,得去向赵太后谢恩,我被他不情不愿地牵去了坤禧宫。赵太后垂帘听政,日理万机,受了我的礼,就让我退下了。没想到,在坤禧宫外面,我和一个前唿后拥的年轻女子狭路相逢。元和皇帝小声说:“她就是赵妍。”我想躲开已经来不及,被赵妍拦住了去路。 “这就是新来的秦选侍吧?如今后宫女子的姿色和出身都大不如前了。听说一进宫就病了,身体这么差,能服侍好皇帝吗?”赵妍的脸上分明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 我想到唐哥哥,怒从心头起,大着胆子,说:“总比有些女子自恃权贵,强迫男人娶她要好。” “哈哈哈哈”赵妍竟然笑起来,说:“你这区区五品小官的女儿,当真见识短浅。我夷陵赵氏,是百代望族,拥立过四朝皇帝,谁想坐那把龙椅得先问过我赵家同不同意。唐轶人才难得,和赵家联姻,就是踏上了青云之路。” 赵妍果然张狂,我可不能认输,说:“哼,吹牛不要脸!赵家这么厉害,怎么四朝皇帝没有一个是姓赵的?” 赵妍笑得更得意,说:“果真是凡俗女子!皇帝岂是好当的?殊不知大隐隐于朝。谁当皇帝,都动不了赵家。皇帝,不过是赵家的傀儡罢了。哈哈哈哈……”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能在光天化日脱口而出,还当着元和皇帝的面,我听得心里发虚,嘴上还在逞强:“得……得意什么,唐哥哥又不喜欢你!” 赵妍用嗤笑的口吻,说:“婚姻是结成同盟的方式,只要利益一致,自然能白头到老,喜不喜欢,并不重要。再说,秦、唐两家人的命运全在我赵家掌控之中。唐轶敢不当个好夫婿?”她脸色一变,换了个口吻,又说:“你算个什么东西?选侍,不过是选进宫的侍女。说好听些是皇帝的女人,不好听些就是个玩物。你就当个傀儡皇帝的玩物,在这寂寞深宫里熬一辈子吧!”说完就昂着头走了。 我一口气跑回去,扑在床上大哭起来。 “琴姐姐、琴姐姐……你跑得真快,也不等朕。”元和皇帝气喘吁吁地追来。 我住在庚祉宫,和干福宫的后院紧挨着。 “走开!谁是你姐姐?” “你比朕年长一岁,自然是姐姐。”元和皇帝笑眯眯地凑过来。 我心里有气,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生病时,他日夜陪伴,殷勤的模样竟不似相识未久。我怎么看他都不像个皇帝,倒像是远房亲戚家的表弟。我不理他,把脸埋在枕头里,闷声闷气地说:“我要午睡了,皇帝陛下请回吧。” 他躺在我身旁,说:“琴姐姐,你不要叫朕……我‘皇帝陛下’,我在你面前也不称‘朕’了。我出生在盛夏的正午,所以有个乳名叫午儿。今后,姐姐就叫我‘午儿’可好?” 我觉得好笑,说:“午儿,不就是吾儿。谁叫你乳名不就是占了你的便宜?” 他说:“这世上唤朕‘午儿’的只有先帝和奶娘。姐姐是第三个。” “赵太后不叫你的乳名?”我问。 “赵太后不知道我有乳名,只叫我‘皇儿’或是‘昱儿’”他说。 我说:“那其他嫔妃都怎样叫你?” 他有些委屈,说:“姐姐进宫也快一个月了,可曾见到有其他嫔妃?人人都知我是赵家的傀儡,不愿送女儿进宫来受苦。除了赵太后安排的几个婢女,姐姐是这宫里唯一的嫔妃。赵太后不让婢女们同我闲聊。我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晚上会害怕。琴姐姐,我们以后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你陪着我,好不好?” 我没回答他,假装睡着了。 之后,我每次叫他“午儿”,他都很高兴,也爱黏着我。 这个宫里真的很空、很静,所有的热闹都在坤禧宫那边。很多时候,干福宫里除了我和午儿,连个婢女都找不到。那些人知道午儿给不了她们荣华富贵,都懒得白费力气。 我每天都把唐哥哥的短笺拿出来看,睹物思人不免多哭一场。午儿却趁我睡觉的时候把短笺偷去烧了。我气得躲在庚祉宫里不出来。他敲门,我不理。第二天,他把一个布包栓上石头,从墙外扔进院里。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幅画。 第53页 午儿虽然已经十四岁,可读的书却不多。赵太后怕他书读多了不听话,只许他看些诗词曲赋,佛经琴谱。他不爱写诗、念经、下棋、弹琴,只喜欢画画。赵太后巴不得他玩物丧志,于是给他无数名家的仿本临摹。午儿的山水花鸟画得极好,没想到,人像画得更好。 他竟画了一幅我的半身像。画中人神态悲苦,泫然欲泣,手里攥着一封信。旁边题着秦观的《南乡子》: 妙手写徽真,水翦双眸点绛唇。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 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我推开庚祉宫的门,午儿站在门外看着我,说:“琴姐姐,你是无情的女子。” “胡说!天下只有无情的男子,没有无情的女子。” 午儿说:“琴姐姐对唐中郎有情,对我无情。” 我顾不得脸上有些烫,说:“女子一生只属一人,总不能像男子一样朝三暮四。” 他有些着急地说:“我才不会朝三暮四!若能平安活着,我只愿和琴姐姐一人朝夕相伴。” 我瞪他一眼,说:“这是什么昏话?你肯定能平安活着。” 午儿没有说话,只一副要哭的样子。 我以为,他毕竟还是孩童心性,又爱胡说,又爱胡想。 之后,我每天都和午儿同吃同寝,形影不离,怎能想到和他的分离来得如此突然,就像我和唐哥哥被陡然扯断的姻缘线一样。老天爷从来不让我有丝毫的准备。 深冬的一个夜里,午儿突然叫醒我说胸闷难受。我还当是烧了火盆取暖的缘故,就把窗子打开让他透气,没想到他闷得更厉害。我急忙喊人。寒冷冬夜,婢女们都贪暖偷懒去了,没人守在干福宫里。我找了半天,才逮到个人,催她去请太医。 我给午儿拍背顺气,听他断断续续地说话。原来,他从小就有气喘的毛病,赵太后给他一种药,吃了以后病就很少发了,可一旦发作却比以前厉害得多。他渐渐说不出话来,涕泪横流,脸色白得吓人。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若能平安活着,和琴姐姐在一起,就算一辈子当个傀儡皇帝也不要紧。” 可怜的午儿! 太后和太医都姗姗来迟,已经来不及救他了。 赵太后硬说是我开窗放了寒气进来才让皇帝发病的,不由分说让人把我锁在素心殿里。 我隔着素心殿的门窗,听到报丧的钟声从远处传来,“噹噹当……”,一共响了十九声——景朝的规矩,只有皇帝死了才敲十九下。 我哭了,想起午儿说我无情。 我要是无情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玫顺常的故事 他无名,据说姓罗,是最好的赏金猎人。这种人,也被叫作刺客。江湖上,都叫他“罗剎”。虽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只要肯出钱,就能找到他。 我把所有的钱都摆在“罗剎”面前,请他给我父母报仇! 听说我要雇他去杀皇帝,“罗剎”倒不惊讶,只盯着我看了半晌,说:“这些钱不够。” 我说:“钱不够,我可以到青楼去,卖身换钱给你。” 他又看了我半晌,眼神锋利得好像一把尖刀直戳向我,我没处躲避,硬着头皮不肯低头,心里一万个害怕——他要是把我赶出去,我这辈子都报仇无望了。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说:“你既然肯卖身,怎么不卖到皇宫里去?要是上得了龙床还怕杀不了皇帝吗?” 我那时毕竟年少,听他这么说,脸上发烫,心里发虚。我迎着他的目光,挤出几滴眼泪,“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就算在床上,也未必杀得了一个男人。”我顿了顿,说:“除非……除非你肯收我当徒弟,把杀人的本事教给我。”我注意看他的脸色,他没有任何表情。 “我不收徒弟,尤其不收女徒弟。”他的眼神没有温度,声音也没有起伏。 “为什么?”我追问他,却不指望他会回答。 可他竟回答了:“因为刺客必须无情,女人最是心软多情,学会杀人的本事也成不了一流的刺客。” “你说的不对。”我听出他话里尚有一丝余地。“刺客需要的不是无情,而是隐忍。我遭灭门之祸,虽死里逃生却无立足之地,余生只为报仇而活。我不得不隐,不能不忍,又有谁比我更适合杀人?” 他默了一阵才说:“我可以教你杀人的本事,但是我不收徒弟。你若要留下,只能以另一种身份。” “何种身份?”我问他,心想只要能留下当牛做马又何妨。 “做我的女人。”他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却激起我心海的波浪。 “是让我嫁给你?”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刺客是没有妻子儿女的,以免被人要挟,但我依然是男人,可以有女人。不过,要是有一天你落在仇人手里,我是不会去救你的。”他的话冷得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我懂了。我愿意。”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从今往后,身体就是我报仇的工具。 第一次他并不温柔,我也不该指望他像那些做丈夫的男人一样心疼女人。失去童贞的疼痛让我觉得委屈。看我掉了眼泪,他说:“这点疼都忍不了,还想当刺客?”我怕被他赶走,不敢再哭,咬牙忍着。 第54页 第二天早上我病了。看我起不来床,他说:“杀人的人是不能倒下的,除非已经死了。”我赶紧摇晃着爬起来,学他的样子蹲马步。我腿酸背疼,头晕眼花,大约只蹲了半个时辰就昏倒了。醒来的时候是晌午,我一直躺在地上,原本冰凉的地面已经被日头晒得发烫。我口干舌燥,挪到厨房去,发现他早自炊自食了,一片菜叶也没剩下。他说:“要喝水自己挑,要吃饭自己做,要穿衣自己裁,受不了就趁早走。”说完就出门了。 走?我无家可归,除了报仇更无事可做。他别想让我走! 日落西山的时候他回来了,看见大缸里装满水,灶台上摆着饭菜,院子扫过了,衣服洗好了。我说:“我不会白学你的本事。别家女人会的,我都会。你不用激我,我死也不走。不管是学本事还是伺候你,都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没说话,一屁股坐下把饭菜吃个精光,然后抹把嘴看我一眼,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放在灶台上,扔下一句“拿去买米”。 买米哪用的了二两银子?我买了米、面、肉、布,还有两只鸡。他虽然不说,我知道他爱吃腊肉炒鸡蛋,只要有这个菜他都能添两次饭。 住的竹屋是他自己搭建的。屋后的地原本荒着,被我种了菜。屋前有一大片花圃,他要是不出门,必去摆弄那些枝叶。我来的时候花期已过,到第二年才见到那花开的样子——艷得惊心,大片的红,远看似火近看如血。 我问他:“这是什么花?红得这样烈。” 他说:“是玫瑰,也叫刺客之花——枝茎带刺,刺伤那些靠近它的人。” 那花的香味熏得我胃里一阵翻腾,吃下的饭都吐了。连着吐了几天,像是吃坏了肚子,我跑去找郎中抓药,郎中却说我有喜了。 我跑去青楼,用身上唯一的首饰——一个玛瑙镯子,从老鸨子那儿换回一副打胎药。 喝了药,当天晚上痛得死去活来。他有些不解:“你吃了什么脏东西?吐了几天不说,又疼成这样。不是给郎中看过了吗?也喝了药了。” 我疼得说不出话,顾不上理他。折腾到半夜,一团带血的肉块滑出来,被我盛在铜盆里。 他闻到血腥味,过来问我盆里面是什么。 “我怀上了,喝药打下来。”我有气没力地说。“你说过刺客是没有妻子儿女的。我不是你的妻子,你也不能有孩子。与其等你动手,不如我自己解决。” 他的眼神闪烁着,有些古怪,过了片刻,端起铜盆,一声不响地出门了。天亮的时候他才回来,却把铜盆丢在外面了。我本来想说,把盆里的东西远远扔了就好,不必把好好的盆也给扔了,但看他神色不佳,想来深更半夜被我使唤一回已是不耐,便不敢再招惹他了。 第二天我还在流血,可已经习惯了早起练功。蹲马步的时候,感觉肚子里像有根锯在拉扯我的肠子。我大约只坚持了一盏茶的工夫就昏过去了。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床头摆着一碗热粥,飘出一股红糖味。 那天之后,我和他仍旧每晚睡在一张床上,可他一直没有再碰我。就这样过了一年,我实在忍不住,问他是不是厌了要赶我走,杀人的本事我还没学会呢。 他说,要是我再怀孕打胎死去活来的,把身体折腾垮了就什么也学不会。 我跟他说不用担心这个。老鸨子说,给我的是最好的药,喝下去不仅能打掉肚子里的,以后也不会再怀了,永绝后患。 他没再说话,转过身用后背对着我。过了一会儿,我快睡着的时候,他忽然转过来,压在我身上。那一次,他动作特别轻,让我有些意盪魂迷,恍惚中只觉着他的嘴唇在我额头上贴了一下,很轻、很快的一下,好像只是不小心碰到。云雨之后,我枕着他的胳膊睡了,他没动,任由我枕着,后来竟养成了习惯。 他隔一阵会出门几天,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伤和银子。我从来不问他去了哪儿,只把他给的银子收好,换回吃的、穿的、用的。我跟了他六年,报仇在我心里从唯一的执念逐渐淡成一个平常的词语,只有屋后菜地和屋前花圃偶尔提醒我岁月在行走。直到在集市上看见官府的告示,我才想起这桩未了的心事。告示上说,皇帝六十大寿,百姓进献祥瑞可以受封受赏。我从集市回来,他还在花圃里。我蹲在花圃边,他好像没看见我,过了一会儿才说:“去集市上了?”我嗯了一声。他问:“看见告示了?”我又嗯一声。“还想去?不怕死?”我默了半晌,才嗯出一声。他没再理我。 之后的两天他一直不理我,也不再教我。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没什么要教的,我可以出师了。 “可我的本事比你还差得远。”我说。 “什么本事都是需要练习的,杀人也一样。”他仍旧在花圃里忙活。 第三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床头放了一盆玫瑰花,同木异枝,花期已近,含苞未放。同木异枝的草木叫“木连理”,甚是稀罕。有“德至于草木,则木连理”的说法,所以是祥瑞之物。他的花圃里就有几株。 离开之前我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他不看我,仍旧在花圃里摆弄那些花。我以为彼此终究无话,却听见他说:“京郊的南山上有玫瑰花,如果你后悔了,就去南山赏花。” 第55页 老傢伙坐在龙椅上,问我姓甚名谁时,我想到他和他的花,于是答,姓罗名玫。 老傢伙说:“‘玫’字别致,‘玫瑰’俏丽。‘为报朱衣早邀客,莫教零落委苍苔。’罗姑娘这样的美人,本身就是祥瑞。” 老傢伙收了我的花,也留下我的人。卖花女罗氏因为种出了“木连理”而被赐封为“玫顺常”的事很快被人忘记,因为名分在这里是不值钱的。老傢伙风流龌龊,睡过的女人无数,后宫堆满了他收集的环肥燕瘦,实在装不下的时候就把这些女人胡乱赏赐给侍卫和臣子。多年来纵慾过度,老傢伙精力不济。为了戒色养生,太医每天都给老傢伙喝很多压抑气血的药,结果,色戒不掉,倒让老傢伙养成个怪癖——云雨之时要把女人的手脚身体捆绑起来,否则没法行事。于是,在龙床上杀人的计划成了个笑话。每次老傢伙压在我身上,我都想吐,只能闭上眼想像着和他在一起。老傢伙虽然是皇帝,身上却腐臭难闻;“罗剎”虽然是刺客,身上却带着草木香味。 老傢伙对我很快就腻了,又迷上了新宠。终有一天,我会像其他女人一样被老傢伙胡乱送给哪个男人。我忽然发现自己是个傻瓜:老傢伙本就没几年好活了,我的父母也不会死而復生,我原本过得好好的,何苦非要堕入这个荒淫的地狱?我后悔了。我想离开,回那个有玫瑰花的竹屋去,每个晚上枕着他的胳膊睡。我想起他的话,日夜熬盼,花期一到,就去求老傢伙。老傢伙想起我和玫瑰的渊源,准许我去南山赏花。 终于在南山的花海里再见到他,我的心花在瞬间绽开,绚烂过漫山怒放的红玫瑰,沖得胸口快要炸开。和他一起的六年倏忽而逝,做玫顺常的一载却度日如年。这一次,我要抛下过去,只活将来。 “有刺客!抓刺客啊!”突然,一个声音让我从美好的憧憬里醒来,是对我最忠心的婢女绿柳的声音——因为忠心,怕我失了宠会想不开,就偷偷跟着;因为忠心,怕他要伤害我,就大声唿救。绿柳是个好孩子,可她不该跟着我,更不该喊叫,逼急了我。我使出他教我的“锁喉技”,扼断了绿柳的脖子。我挥手示意他快逃,他却跑到我身边。很快,侍卫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我记得他说过,刺客行刺必须一招得手,然后遁地飞天,暴露行踪以寡敌众是大忌,本事再大也会凶多吉少。 他把匕首横在我颈前,摆出拿我当人质的架势,趁侍卫们踌躇的空档,杀出一条血路。他携着我狂奔,身后传来破空之声,一支□□穿胸而过,他晃了晃,栽倒在地上。我搂住他的脖子,泪如泉涌。身后侍卫们的追逐声越来越近,他掏出一块写了字的素帕搁在我手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侍卫们并没看出我和他相识,只当他是要劫走我的刺客。不过,被刺客劫掳过的女人因为沾了凶者的戾气所以不吉利,老傢伙想把我送人也送不出去,索性直接送进素心殿来。我读那帕子上的字时,人已在素心殿里。素帕上染红了一片,是他的血。他没有起伏的声音好像就在这个空旷的殿里响起: “我自幼漂泊,无亲无故;以行刺为生,杀人如麻。当初你来找我,我觉得你傻。让你做我的女人,是故意为难你,想让你知难而退。教你无情,是因为我曾经相信人若无情自会无苦。直到我开始明白,无情的人生真是无趣,死了也没人掉一滴眼泪。我厌倦了无情,想知道有人为我哭是什么滋味,就算尝到这个滋味的代价是死,我也想要尝一尝。” 他对我说过,要是有一天我落在仇人手里,他不会救我。结果,他还是来了。 我对他说过,刺客需要的不是无情,而是隐忍。原来,用情深者,才最隐忍。 葛皇后的故事 秋风萧瑟,正是肃杀的季节。庄敬皇后刘氏的丧礼让京城裹上了铺天盖地的白色,好像忽然下了场大雪。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位天子虽然痴傻,却是命硬,十岁就剋死了先皇,刚满二十五岁已经剋死了四位皇后。太后也被克得染病多年卧床不起,要不是一直避而不见,恐怕早被剋死了。 我顶着寒风,走在街上,怀里抱着给爹抓来的药包,那些市井闲言在我耳边飘过,竟觉得这位天子是个可怜人。然而,天下的可怜人太多,我又哪来的余力去关心不相干的人。 我推开家门,一眼就看见豆腐担子撂在地上,磨房里传来断续的咳嗽声和推磨的吱呀声。爹已经回来了。我赶忙支起火,把药熬上。 爹的病一到秋天就会犯,咳得白天挑不动担子,夜里睡觉也不踏实。天越是冷,爹的病就越重。 我把药端给爹,说:“明儿歇歇吧,我替爹去送豆腐”。 爹摆摆手说:“咱虽是穷百姓,也不能让没嫁人的女儿家干这些抛头露面的活计。放心吧,爹没事。这几天赶上国丧,酒肆里都得做‘白汤’,豆腐很快就卖完了。” 爹不肯在家里休息。娘在世的时候,爹就拼命地干活,落下了病。 这一年的秋天走得格外早,前一天还是遍地枯叶,后一天就已漫天飞雪。突降的严寒让人措手不及,爹的身子撑不住,不得不歇在家里。 我正蹲在药炉子跟前盯火候,听见那扇薄板门被拍得啪啪响,随口高声应了句:“今天没有豆腐卖”。 第56页 门外传来一声答话:“不是来买豆腐的。葛相公在家吗?”左右邻居都叫爹“葛老倌”,只有闫家的人会唤爹“葛相公”。 我把门打开,果然看见闫家的马车停在外头。一位身穿大氅手笼袖筒的官人立在门口,身边跟着个小厮,刚才拍门说话的就是这小厮了。官人瞥了我一眼,不请自入。小厮朝我略略行了个礼,就守着马车去了。官人是我的舅爷,娘过世的时候我见过。他匆匆地来,上了炷香,丢下十两银子,又忙忙地走了。 舅爷径直进了爹的屋子,我想跟进去,又怕药煮煳了。等我熄了炉子,端着药碗进屋时,听见舅爷说:“丞相也是为了涓涓好。这孩子长得真像玉华。玉华当年要是不弃家悔婚,同你这没功名的人私奔,如今早就是一品的夫人了。”爹没说话,只咳了几声。我赶忙服侍爹喝药。 舅爷转而对着我说:“涓涓,跟舅爷回去,认祖归宗。” 我说:“爹就在这儿,我去认哪个祖,归哪个宗?” 舅爷说:“自然是认闫家的祖,归闫家的宗。” 我有些不乐意,没好气地说:“我姓葛,不姓闫。” 爹沖我摆摆手说:“大少爷是想带你回去,给你说门好亲事。” 我才不领情。“闫家早不认娘这个女儿了。娘活着的时候闫家都不管她,如今娘都死了好几年,怎么突然找上门来要给我说亲?” 舅爷的脸色有些难看,对爹说:“这丫头跟她娘一样不识好歹,还是你同她说吧,我先回去了。”说完就起身,像阵风似的走了。 爹和娘的事,我知道一些。娘是太傅闫渡的女儿,门第虽高,却因为是奴婢生的,打小就不受待见。舅爷是娘的大哥。爹当年是舅爷的书僮。自从娘跟了爹,闫家就想尽办法折磨这对鸳鸯。爹和娘的日子越过越苦,闫渡的官却越当越大。爹原本也是读书人,却被闫家逼得只能靠卖力气餬口。娘心里有愧,加上为生计操劳,没几年就去了。我和爹住在穷街陋巷里,靠卖豆腐为生;闫渡却当上丞相,替傻皇帝理政,权倾朝野。 我问爹:“闫家富贵熏天的,从来就瞧不起我们,怎么会突然提起认亲的事?” “涓涓,天子鳏居,丞相想……想送个自家的女孩进宫,当……皇后。”爹有些吞吞吐吐。 “自家女孩?我又不姓闫,怎能算是他们家的?再说,舅爷自己就有个女儿和我差不多年纪,怎么当皇后的好事不让自己女儿去享福,倒想起我们来?”我气得几乎要吼起来。“谁不知道当今天子是个傻子,又有克妻的名声,那些权贵人家躲都躲不及,爹还当是好事?” 爹被我抢白一通,心急气短,咳得半天说不出话。缓了一会儿才答:“爹就你一个女儿,怎会忍心害你?大少爷说,丞相同意你进宫后不跟那个傻子住在一处;还说,闫家拿你的八字批过了,是不惧刑克的‘鬼木命’。你看八字帖在这儿呢。”爹递给我一张红纸,嘆了口气,声音有些哀:“涓涓,你娘当年撇下闫家的富贵,跟爹过苦日子,累得早早走了。如今想想,爹很后悔。爹的病不大好,就快要找你娘去了,可你的亲事不订,爹没法安心。委屈你给傻子当媳妇是爹没用。爹只想你有好日子过,宫里再不好,毕竟吃穿不愁。爹不逼你,你自己决定吧。” 我想起去抓药时郎中说:“你爹的病,一年重似一年了,光吃药不行,得多吃补品,而且不能干活,要卧床静养。” 我一夜不成眠,想想既然到了出嫁的年纪,嫁给谁都是嫁,只当是成全自己的孝心了。 天一亮我就独自出门了。丞相府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方,连门前的路都比别处宽。丞相府的门也比别处难进,我在冻人的门房里等到中午,才见着舅爷身边的小厮,那小厮把我带到舅爷跟前。 舅爷问我:“想通了?” 我说:“想通了。我愿意进宫,不过有个条件,给我爹一处地方安置,闫家出钱请人照顾他,给他煮饭,煎药,吃补品。只要我爹好了,我就是死了也无怨。” 舅爷看我一眼,转头吩咐小厮安排两个奴僕去收拾东城的一处小院,然后把爹接过去养病。 我没有回家,留在闫府里,开始为进宫做准备,舅爷遣人去给爹捎了口信。 在闫渡的默许下,我虽姓葛,还是入了闫家的族谱。入宫前,舅爷带我去“拜见丞相”,当着闫渡的面对我说:“涓涓,你爹都安顿好了,你可以放心。你马上就贵为皇后了,这全因为你是闫家的女儿,所以你要听话,在宫里多替闫家打算。明白吗?” 我点头说明白,其实不明白,闫家早就一手遮天,还需要我打算什么?舅爷放低了声音,缓慢而清楚地说:“天子并非生而庸智,十二岁时曾意外坠马,之后便不识言语,不知饥饱,不分冷暖。天子近侍中一直都有闫家的人,据其观察,天子庸智一事应是无疑。然而,宫廷之事,从来无定,若天子确无治理九州之能,闫家自当尽忠竭义;若此事存疑,闫家也得早做防范。丞相的意思,你明白否?” 说来说去就是要我监视天子,看他是真傻还是假傻,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第57页 我见着天子聂俨的第一眼,就看出他不是真傻。虽然他不说一句话,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人看,手脚僵硬得像根木头,我也知道他是装的。闫家派的近侍和聂俨本人肯定都没见过真正的傻子。我在穷街陋巷里长大,我见过。傻子会淌口水,脸和手永远是脏的,即使被打也一直嘿嘿地笑,嘴里时常自言自语,虽然经常吃不饱,身体却是臃肿的,和聂俨干净瘦削的样子没半点儿相像。真正的傻子会松弛得像滩烂泥,聂俨的身体却紧绷得像拉满弦的弓,与其说在装傻,不如说是隐忍。难为他这副模样在闫渡的眼皮底下过了许多年,也难怪闫渡会有疑心。不过,他尚未露出破绽,我又何必揭穿他。闫家怕我不听话,还留了一手,没告诉我哪个近侍是闫家的人。反正我只管享受宫里的锦衣玉食。闫家的事,与我何干? 我和聂俨各有居所,只是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必须睡在一起。一张比穷人屋子还大的龙床,他睡一头,我睡另一头。 六月十五正是三伏天,夜里一丝风也没有。我耐不住热,怎么也睡不着,正心烦意乱,却听见聂俨喃喃的呓语:“……龙受困,不能越深渊……不飞天汉……蟠居……”隐约是首诗,我不懂,可也听出了抱怨的意思。聂俨啊聂俨,你想不到睡觉也会露出破绽吧?傻子怎么能会背诗呢?让外面的近侍们听见,看你还怎么装下去。我若无其事地翻个身,顺势踢了他一脚。聂俨被惊醒,睁开眼,又摆出木头人的样子。 我轻轻拉过他的手,用食指在他手心里写:“梦里背诗,危险”。 他哆嗦了一下,月光照出他惊恐的脸,我无声地笑了。 他在我手心里写:“你知道”。 我点了下头。他开始颤抖,抖得龙床都在晃。我赶忙写:“闫渡不知,你放心,我不说。” 他平静下来。我们交替着在对方手心里写字。 “为什么装傻?” “为了活命。闫渡鸩杀先帝,囚禁太后,操纵百官,监视朕。” “我识破了你,你会杀我,像杀死之前四位皇后一样。” “四位皇后皆死于闫渡之手,非朕所为。朕亦自身难保。” “我会传话给闫家,说你是真傻。” “你是闫家人,为什么帮朕?” “不,我姓葛,我恨闫家。” 之后,白天一切如旧。每到初一和十五的晚上,我和聂俨会躺在一起,整夜在对方的手心里写字,写年少往事,写心中的恐惧、寂寞和委屈…… 腊月初一,闫家传来口信,爹去世了。 晚上,我躺在聂俨身边,一个字也不想写。我会写字,都是爹教的。 “你有心事?”他写。 “我爹去世了。”我写。 他轻轻揽住我,让我的头倚着他的肩膀。我抱住聂俨,把脸埋进他胸膛,任眼泪喷涌,不敢泄出一声呜咽。聂俨的胳膊越搂越紧。那一晚,我们有了肌/肤之亲。为了隔绝声响,我们拿腰带封住对方的嘴。被压抑的呻/吟化作情/欲的火焰,加上悲伤和恐惧助燃,那一晚,我们是真正的干柴烈火,燃烧至筋疲力尽。 凌乱的床可以恢復成原状,有些东西却恢復不了。那一晚,我怀了聂俨的孩子。怀孕是瞒不住的,我开始呕吐嗜睡,腰身一天天鼓起来。闫家派的近侍虽然分辨不出傻子,却认得出孕妇。 闫渡亲自进宫。我被囚禁。聂俨被带走。 再见到聂俨已是半月之后。看到他还活着,我松了口气,跑过去一把搂住他,抚着他的背,趴在他耳边轻声说:“没事就好,我以为你活不了了,吓得我啊……”说着说着,我觉得不对劲——他没有反应,身子歪着像堆烂泥。我仔细看他,他的眼神是散的。 闫渡冰冷的声音飘过来:“这次他不是装的。哼,好深的心机,竟骗过了闫家这么多年!已经反覆地试过了,把他的手放在火上烤得快化了,也没有反应。他再能忍也假装不了的。” 我哆嗦着执起聂俨的手,他手上的肉全皱在一起,模煳纠结成一片,像干枯的树皮;我撩起他披散的头髮,发现他脑后有块碗口大的伤,刚开始结痂;我脱下他的衣衫,看到他背上沿着椎骨一熘密密麻麻满是被针扎过的痕迹,有些针孔太深还在流脓流血。我抱着聂俨活死人一样的身体,放声大哭。 闫渡的骂声混进我的哭声里:“跟你那个不长进的娘一样下贱。为了男人,背叛亲人。枉费本相的一番苦心!” 闫渡不会饶恕我,就像他不曾饶恕我娘。一纸诏书,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把我送进了素心殿。 闫家很快又选定了新的皇后。新皇后进宫的前一天,闫渡让几名近侍来到素心殿,拿一根白绫缠住了我的脖子,一尸两命,一了百了。 可怜我的孩儿还在胎里没成形,也没有魂魄,不然我们娘儿俩变成鬼也能做伴。 不过也好,哪怕生在穷街陋巷中,也比投胎在这深深宫阙里强。 宗如妃的故事 我进宫那年刚满十四,碧玺已经四十七,比我娘亲岁数还大,比我娘亲管我还多。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一嗔一怒,碧玺都要管,就连梳头上妆的时候也不停唠叨,害我闭着眼也睡不着。 第58页 我忍不住抱怨:“又不得幸,费什么劲打扮?” “打扮好了才有机会得幸。”碧玺的话我从来都反驳不了,她是在宫里待了三十多年的老人儿了,服侍过孝贤皇后,见过的世面比我这个小县尉的女儿喝过的水还多。 碧玺让我别着急,只要听她话,就一定能得幸。 别着急?能不急吗?宫里女人太多,我进宫都三年了也没得幸,要等到猴年马月啊?我娘亲说,男人都是贪新鲜爱年少,就像採花要采含苞的,摘果要摘刚熟的。 碧玺说,含苞的花稚气,刚熟的果酸涩,新要新得奇,鲜要鲜得艷。 每天晚上,碧玺都用牛奶给我敷面。对我这种刚进宫的小主子来说,牛奶是非常稀罕的东西。我穷得腰包上挂铃铛——一碰叮噹响,不碰响叮噹;是碧玺掏钱打点了膳局的人,才变得出牛奶来。碧玺说,她在宫里久了,各种门路早就熟了。 碧玺花在我身上的钱不少,对我好得像第二个娘亲。我说:“碧玺,你年纪大,资歷老,又有钱,就算孝贤皇后不在了,也不该差你来服侍我这没出息的小女孩。” 碧玺说因为我和她同乡,都是显州人。 我说,显州来的可不止我一个。 碧玺说因为我也姓宗,长得像她年轻时候,当我是她的女儿。 我问碧玺,若真有出头的一天,该怎么报答她的恩情? 碧玺说,婢女没有后代,死了就埋在无名荒冢里,被野草掩盖。不过,二品以上的嫔妃可以有婢女陪葬。她希望死后能进皇陵陪葬,享受皇家供奉。 我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要当上娘娘,起码是二品的,帮碧玺实现这个愿望。不是我对自己的容貌多有信心,是我对碧玺的能耐毫不怀疑。碧玺说的话,没有一回不准的。她说我能得幸,我就真的得幸了。 我进宫的第四个夏天快结束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侍寝的机会。在龙兴宫的烛光里,我半褪衣衫,露出胸口的“胎记”,天子一下坐直了半倚的身子,眼里闪出灼光。 天子问我何姓? 我答:“姓宗,开宗明义的宗。” 天子问我何名? 我答:“名若葭,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葭。” 天子问为何取“葭”字为名? 我答:“‘葭’是江边常见的禾草,亭亭玉立,摇曳多姿。江边人家为女儿取名常用此字。” 天子说,听我口音,应是显州人。 我答:“确是显州人,家就在显江边。” 天子问我的生辰年月。 我答:“妾生在三月初五,已满十八了。” 天子问我胸口的“胎记”。 我答:“妾自娘胎带来此记,妾娘亲曾忧此记有损女子无瑕玉体,无奈遍试诸法皆不得除。” 几问几答,我面上懵懂,心中暗嘆碧玺厉害,将天子之问尽皆猜中,同我对过数遍,答案早烂熟于心。 夜深入鸳帐,天子尽柔情,缱绻至天明。睡意朦胧中我听见天子说:“若葭……汀儿,是你终于回来了吗?” “汀儿就是宁妃宗汀葭吧?碧玺,我这才明白你让我改名的好处,还有那个‘胎记’,天子一看到,眼神就变了。”我一回寝宫就迫不及待地跟碧玺详述了一番。 碧玺听完笑而不语,似乎对我初次侍寝的表现颇为满意。 我本叫宗若霞。碧玺说,“霞”字俗气,不如“葭”字秀雅,非要我改名。我说,进宫时候在花名册上记的就是“若霞”,如今还怎么改?碧玺说,就说是记名的人听错了,反正“霞”“葭”二字读音相似,我的显州口音说出来更分不清楚。 我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胎记”,那是碧玺用炭火把铁块烧红,在我胸口上烙出来的烫伤,疼得我涕泪横流,鬼哭狼嚎。碧玺说,为了当上娘娘,必须忍住。伤养好了,留下个唇形的红疤,看着像块胎记。 做这些只有一个目的——让天子一见到我就想起宗汀葭。天子和宗汀葭的事,是我在沐浴的时候听碧玺讲的。 每次沐浴,碧玺都拿新鲜的花瓣贴满我的脖子和胸脯,说这样可以让皮肤滑嫩,还能留下花香。那些百合、玉兰都是碧玺从花局里弄来的,不用问肯定又没少花钱。碧玺的情我都领,可这花瓣沾了水贴在身上一点儿也不舒服,皮子直发痒,弄得我十分不耐烦,忍不住说:“我娘亲说,男人专喜欢女人的乳/房和屁/股,把花瓣贴在这两处不就行啦?” 碧玺说,凡夫俗子才专喜欢女人的乳/房和屁/股。至尊天子的喜好各有不同,就说本朝吧,文宗喜欢乌髮,武宗喜欢纤指,仁宗喜欢玉足,孝宗喜欢细腰…… 我说:“所以当今天子喜欢脖子和胸脯?” 碧玺说,天子喜欢左胸。 我问:“为什么喜欢左胸,不喜欢右胸?” 碧玺说,因为天子在寻找一个人,能分辨出此人的唯一印记就在左胸上。 我问:“找的人是谁?” 碧玺说,是天子最心爱的女人——宁妃宗汀葭。 我问:“既是嫔妃,定然在宫里,为何还找?” 第59页 碧玺说,宁妃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我问:“怎么死的?” 碧玺说,天子的生母孝贤皇后逼宁妃喝了毒/药。 我说:“天子生母毒杀天子爱妃,定然是因为婆媳不和。” 碧玺说,宗汀葭不是天子的宁妃,是先帝孝宗的宁妃,孝贤皇后是孝宗的皇后,所以孝贤皇后和宁妃不是婆媳,是天子的生母和庶母。孝贤皇后怕这等有悖伦常之事危及到天子的储君之位,就私底下把宁妃给…… 碧玺瞪大眼睛,以手为刀,做了个噼砍的动作。我头一回听碧玺讲话没有犯困,聚精会神得连浴汤凉了都没发觉。 我问:“既是死了,上哪儿去找?宁妃的左胸又有何玄机?” 碧玺说,孝贤皇后为了掩人耳目,用的不是立时发作的毒/药,宁妃和天子见了最后一面。天子咬破舌尖,在宁妃的左胸上嵌了一个深入肌肤的血色齿印。 我问:“这是为何?” 碧玺说,古籍《玄冥术书》中有载,舌尖连着心尖,舌尖血就是心头血,若将心头血滴在爱人心上,令心血交融,可为情之封印,死后喝了孟婆汤也不会忘情。天子继位后,曾花重金从瀛海国请来最厉害的阴阳师,为宁妃安魂。因为宁妃是暴死的冤魂,死后会被怨念锁在忘川河上,过不了奈何桥。阴阳师作法,把宁妃的亡魂送进冥府,再入红尘,与天子重逢。阴阳师说,宁妃会转世为女子,在心上留有天子的“情印”,凭此相认。从那以后,凡是左胸上有痣或是有胎记的女子都会得到天子的临幸,若再有丝毫与宁妃相像之处,就能享受格外的恩宠。 宫中女子初次侍寝后都会得天子晋封,这是常例,偏没给我半个封号。碧玺说,这是试探,说明天子对我留心了,她让我沉住气。 涵馥宫曾是宁妃的寝宫,宁妃死后,再无人居住。初秋的时候,天子忽然命人修葺涵馥宫。入冬的时候,天子挽着我走在新修的宫道上,状若不经意地问:“若葭觉得如何?”这是天子的考验,与其说是考我的前世,不如说是考碧玺的记性。 “奇怪,妾从未来过此处,却像重游一般,觉着熟悉,定然是在梦里来过。这边若有几竿竹子,那边摆上一张棋盘,上面再挂几盏琉璃宫灯就更好了。”我照碧玺的叮嘱,演得像模像样,把因修葺而变更了的陈设一一指出。天子大悦,当场封我为“如妃”,一跃而居正一品,仅次于皇后,赐住涵馥宫,还赏了一屋子的古董摆件,满宫皆惊。 碧玺也受到鼓舞,更加卖力地帮我。我听她话,常穿绿色衣裙,天子果然欢喜。靠着碧玺的暗中指点,我的表现无一不讨天子欢心,日益得宠,珍馐华服,金银珠宝,应有尽有。 宫里有规矩,超过三十岁的婢女是不能见天子的,所以每次天子临幸涵馥宫,碧玺都得躲出去。有一回,我开她玩笑,说:“‘玺’是天子之印,你叫‘避玺’,难怪每次见了天子都要避开。”我被自己的玩笑逗得前仰后合。碧玺却不笑,一脸哀戚,像是我冒犯了她,说“碧玺”这个名字乃孝贤皇后所赐。我不敢对天子生母不敬,立马噤声。 我二十八岁那年,跟了我十四年的老宫女碧玺死了。没有她,我会被湮没在后宫,也许一辈子也见不着天子。我答应过,一定要实现她的愿望。我给碧玺办了场风光的葬礼,还在显州给她建了祠堂。 可是,没有了碧玺,我怎么也装不像宁妃。我的“胎记”被太医识出是烫伤;我名字和显州的户籍记录对不上;我再也猜不中天子的心思,很快就失宠了。 天子知道我竟敢冒宁妃之名欺君,怒不可遏,要将我凌迟处死。我吓得不停叩首,语无伦次:“皇上饶命……饶命,都……都是碧玺教妾的。” “碧玺是谁?” “碧玺是妾的婢女,妾甫进宫便服侍左右。” “传她来见。” “皇上饶命,碧玺她……半年前已经死了,就是妾求皇上恩准陪葬的那个婢女,棺木放入皇陵了。” “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死?” “回皇上,碧玺……不年轻了。妾进宫时碧玺说她四十七。妾在宫中十四载,碧玺已是六十一岁的白头宫女,算不上年轻了。” “六十一岁?她籍贯何处?” “碧玺是显州人,与妾同乡。” “姓什么?” “姓宗,与妾同姓。” “来人!去查这个碧玺是哪年进的宫。” “回皇上,婢女名册里头没有叫碧玺的,不过宫里的嫔妃都爱给婢女改名,许多人都不叫入宫时的名字了。后宫的规矩是在二十八州轮选佳丽进宫,每年选两州,每州选十人。宫里只在庆平八年、庆兴三年和庆兴十七年有过显州女子入宫,中间隔了十四年。入宫女子的年龄必须在十三至十八岁之间。按年龄算,碧玺只能是庆平八年入宫的。那年来自显州的十名女子,只有一人姓宗,就是庆平十五年殁了的宁妃。除此之外,宫中的显州女子,只有庆兴十七年入宫的如妃一人姓宗。” “在如妃之前,碧玺服侍的嫔妃是谁?” “回皇上,按照宫里的记录,如妃娘娘进宫前,碧玺服侍的是孝贤皇后,再之前……就没有记录了。” 第60页 天子亲自去了皇陵,下令打开碧玺的棺木。棺木中的碧玺穿着绿色衣裙,死去多时面目有些模煳。天子抚摸着碧玺的脸庞仔细端详,然后竟哆嗦着双手解开了碧玺的上衣。碧玺的左胸上有个浅浅的疤痕,隐约是牙印的形状。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朕竟不知你一直就在身边。汀儿……汀儿啊……”六十五岁的天子,抱着碧玺发臭的尸身,老泪纵横。 天子回宫就卧病不起,皇后说是在皇陵里沾上了阴气,找来大明寺的僧侣做法事祈福。法事要做七七四十九天,还没结束天子就殡天了,法事直接改成了丧事。 关于后宫,天子遗诏中只有两句话:如妃宗氏,有大罪亦有大功,功过相抵,罚去封号,入素心殿永居;宫女碧玺,追封为敬惠皇后,同椁合葬,牌位入宗庙供奉。 碧玺弥留之际,我趴在她床前啼哭不止:“碧玺,我根本就不像宁妃。你死了,我早晚会被识破,失宠事小,只怕要丢了性命,你也入不了皇陵,呜呜呜……” 碧玺已经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我听见她说,告诉天子,孝贤皇后和宁妃不是敌人。为了……天子,宗汀葭情愿一死,即使没死,余生也不能与天子再见,不能……再见…… 宿少使的故事 在外姓人看来,坪川宿家是个有些阴盛阳衰的氏族,因为宿家每一代都是女多男少,而且出生的女孩个个健康貌美,男孩却大多体弱颜陋。体弱者不能参军,颜陋者不得入仕,所以宿家人习惯了儿子们的庸碌无为,只把家族兴旺的重担负在女儿们的肩膀上。 宿家极度重视女孩的培养。外姓人只看到宿家的女孩个个聪慧多才——琴棋书画、诗歌舞乐无一不通,却不晓得宿家人并不将那些雕虫小技当成真正的本领。宿家人管琴棋书画那些都叫做“艺”。在宿家,夸奖女儿本领大,常听到的一种说法是“此女通于艺而精于术”。这个“术”,才是宿家人认可的真本领。 “宿”乃青帝之姓,祖上本就传下许多道法杂术,后来,先祖为避战祸而南迁至此。坪川是个汉人少,寮人多的地方。宿家之“术”便也混进了寮人的傩法巫术而成为宿姓中最独特的一支。 何为“术”?“术”有许多种。简而言之,“术”是达到某种目的的方法,不同的“术”就是不同的方法。有些“术”是外姓人知道,至少听说过的,比如: “御夫术”、“治家术”、“育儿术”……甚至“房中术”。这些多是外嫁的女儿们在夫家固宠用的,在宿家几百种“术”里不算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术”有两种——“惑术”和“咒术”。只有这两种“术”能直入人心,若能操控人心,便没有达不到的目的,所以说这两样“术”最是厉害。不过,在宿家没有一个人能同时学会这两种“术”,因为宿家有规矩——“惑术”传女不传男,“咒术”传男不传女。 宿家的规矩特别多,多到有多少种“术”,就有多少条规矩。每种“术”都要学,每条规矩都得守,否则就当不了宿家的人。 “术法不许外露”就是一条规矩。“术”这种东西很容易被看作怪力乱神。学了术法自然是要用的,而且要用好,但是不能被外姓人发现,否则就犯了规矩,会给宿家惹来灾祸。那些外姓女婿们到死也不知道妻子们的秘密。 “男子不得婚娶外姓女,女子不得擅嫁外姓婿”也是一条规矩。不许外娶是因为一旦与外姓人通婚,术法之秘难保不被知晓,易犯“术法不许外露”的规矩;若是为了保密而隐瞒一辈子,术法难保不失传。宿家本就门衰祚薄,若再没了术法庇护,早晚要断了香火。为保宿家后继有人,男子必须娶族中女子为妻,一男可娶一妻五妾。即便如此,还是女多男少,宿家差不多要生出八个孩子,才有一个男孩,其余七个都是女孩。曾有几代甚至到了十个孩子里才有一个是男孩的地步。于是,那些多出来的,聪明漂亮的女儿们,会被安排嫁给外姓人。为了宿家的利益,女儿们只能嫁给选定的夫家,这些人家往往非富即贵,不能给宿家带来好处的人是娶不到宿姓女的。 一代一代,宿家既不能让太多的女儿外嫁,断了自家的血脉,也不愿放弃世间的荣华富贵,彻底隐居避世。宿家的女孩都被精心教养,然后待价而沽,要么嫁给同姓的男人,生尽可能多的孩子,要么被家族送出去,卖个好价钱。 不愿意?宿家有术法,由不得你不愿意。宿家既然有本事控制外姓人来维护自己,就一定有本事控制自家人来维护家族的利益。 宿家儿女一生最重要的一天就是满月之日,那一天家里必须为孩子办场大礼。礼由宿家的长者们主持,孩子的父母、亲人都要在场亲眼见证。若是男孩,就喝下母亲的血;若是女孩就喝下父亲的血。若是没有父母在场,用族中血缘最亲近的异性长辈之血亦可,所以,孩子满月的仪式,在宿家不叫“满月礼”,而叫“血祭礼”。经过了“血祭礼”的孩子才算是宿家的成员,受族人的庇护与祝福。怎么也不肯喝下鲜血的孩子也有过,会被当做“灾星”当场摔死,埋到乱坟岗里。 第61页 血是术之引,“血祭礼”将“咒术”降于女孩,将“惑术”降于男孩。术法若不催动,中“术”之人与常人无异;一旦催动,一切言行皆无法自控。这就是宿家的手段——用“惑术”捆住那些把眼睛盯住外姓女子的宿家男人;用“咒术”惩罚那些胆敢违抗家族意愿,与外姓男子私相授受的宿家女儿。 我问过姑姑,为什么女孩和男孩的“术”不同?姑姑说,因为女人痴心,而男人易变。女人用“惑术”留住男人的心,男人用“咒术”摆布不听话的女人。我不明白。姑姑说,嫁了人就明白了,一直不明白也不要紧,只要记得守规矩就好。 姑姑的话,我从不敢忘。当年初入宫廷,陛下要封我为充衣,我说:“宿氏家规,长幼有序,昴姐尚为长使,璇儿不敢居于昴姐之上。”于是改封为少使,品级比长使稍逊。 昴姐说:“璇儿果然有心机,以退为进,受些个小委屈换回来贤淑的好名声。谁稀罕你做人情?” 我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说:“昴姐,姑姑说了,让你我在宫里互相扶持,同舟共济,一切以宿家的利益为重。” 昴姐像炸了毛的猫儿,沖我吼:“闭嘴!宿家、宿家的,真是够了!” 我和昴姐是同父异母的姐妹,相差十六岁。昴姐是长女,我是么女。昴姐被宿家送进宫的时候我刚出生。听姑姑说,昴姐曾是宿家最漂亮的女儿,年轻时也得宠过,可惜没有生育,年华老去,难免受到冷落,只挣到长使的份位。姑姑在给昴姐的信里写:是时候让璇儿进宫了。 进了宫,我发现,昴姐风华尚在,只是不肯在陛下身上多花心思。 我试图规劝:“昴姐,姑姑说了,我们该多留意陛下的好恶。” 昴姐漫不经心地说:“我根本就不喜欢那个男人,干嘛在乎他的好恶?” 从小到大我都是个软性子,听了昴姐这话却也生出几分火气。“姑姑从小就教导我们,宿家女儿嫁给外姓人,必须得到丈夫的欢心,喜不喜欢并不要紧。姑姑说过,世上结了婚的女子多半都不喜欢自己的丈夫,娶了妻的男子通常也不满意自己的妻子,但这并不妨碍夫妻过日子,荣辱与共。” 昴姐回给我的是白眼和哂笑。我想起离家前姑姑说:“璇儿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不像昴儿那个不肖女。当年让昴儿外嫁的时候我第一个不同意,可她模样生得实在太好,怎能留得住?” 昴姐总是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穿上绛红油绿的衣裳,衬得肤色黯淡,本是瘦削的瓜子脸,偏梳个细长的椎髻,看着愈发形销骨立。先不提宿家女子皆精通“驻颜术”,就是普通外姓女也知妆扮,昴姐倒像要把自己的好容貌给藏起来似的。我以为,昴姐失宠日久,心生怨恨,自暴自弃了,直到除夕宫筵的那天,我眼见着昴姐变了个模样,把那件压箱底的素锦穿上身,虽然是极淡的妆,可眉唇分明画过,青丝半绾,梳成蝉髻。真正的美人是不需要太多修饰的,昴姐几下点睛之笔,并不过分隆重,乍看一如往常,细看却有天壤之别。我想,昴姐到底是要强的人,就算平日不上心,赶上一年里最热闹的场合,终究不甘示弱。连陛下都多看了昴姐几眼,还让人传话请昴姐到御座旁边的上席就坐,却被昴姐用“份位不够,恐坏了规矩”的说法推辞了。我暗嘆,昴姐才是以退为进的高手,让陛下隔老远看着,惦记着,眼波一递一回,新年第一位奉诏侍寝妃嫔肯定是昴姐。 我不动声色地盯了昴姐一整晚,直到筵席散去,她都没看陛下一眼,只顾自斟自饮。酒杯和衣袖掩住了众人的耳目,可我还是捕捉到昴姐目光的落处——彤阳公主的丈夫,京城最俊的公子,驸马陆诚睿。昴姐每饮一口酒,眼光就会趁机扫过陆驸马。我看到她的瞳孔会在一瞬间闪得通亮,像有团火焰要蹦出来。陆诚睿也频频举杯,明明是独饮,却总与昴姐同步,似是应和,又似巧合。彤阳公主陪太后坐在首席,与陆驸马相隔甚远。宫灯烛火下,女人们争奇斗艳,男人们各自寒暄,丝竹乱耳,歌舞不断,墙外爆竹阵阵,皇子、公主和各王公大臣家的世子们发出孩童的牙语哭啼,侍筵的宫人将一道道佳肴端上来又端下去。在这个有些喧闹嘈杂的筵席上,除了我没人发觉一个宫嫔与一位驸马之间昭然若揭又隐秘不宣的暧昧。 筵入佳境,陛下照例封赏,皇亲们依次离席谢恩。轮到陆诚睿的时候,我忍不住想看个仔细。他走近、行礼、跪拜、起身、然后抬起一张如中秋满月般明亮皎洁的脸。习术者与“术”一旦靠近就会产生感应。我感应到陆诚睿身上有宿家的“惑术”。这个宫里,能施此术的除了我,只有昴姐。 “昴姐,宫嫔有贰心是死罪!彤阳公主是陛下的亲姐姐,一旦觉察出陆驸马的异样,不仅你死无葬身之地,宿家也会大祸临头。”宫筵之后,我好不容易找到和昴姐独处的机会,顾不上绕弯子,噼头盖脸直接质问她。 昴姐既不惊慌也不分辩,仍是漫不经心地说:“陆诚睿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要是不用‘惑术’,他怎么敢打宫嫔的主意?放心,彤阳公主什么都看不出来。公主在府里养了新欢,早就不和陆驸马同寝了。姑姑有些话说得不错,世上结了婚的男女,时间一长,多半不喜欢自己的枕边人,就管妻子贵为公主,夫君英俊无双,都不会满足。” 第62页 我提醒昴姐:“宿家的规矩,‘惑术’和‘咒术’只用来控制自家人。” 昴姐扯开嘴角,笑得没有温度。“璇儿,宿家的规矩早就管不了我了。看来你还不知道,我挺过了‘咒刑’。” “怎么会?不可能!‘咒刑’用‘咒术’催动发作,内脏绞扭,骨骼剧痛,经脉痉挛,一旦催动,三天三夜不能停止,从来没人能挺过去。” “怎么没人?你生得晚,不知道以前的事。我就挺过去了。不信?你就不纳闷,宿家怎会允许我说不争宠就不争宠?因为包括姑姑在内,宿家没人能够任意摆布我。” “怎么回事,昴姐,你告诉我。”这么大的事,我竟一无所知。 昴姐的表情既有点儿得意又带些失落。“我十五岁时喜欢上一个外姓人。家规你也知道,若要跟他走,只有一个办法:我和他必须各自破掉宿家最厉害的 ‘咒刑’和‘惑障’——‘咒刑’让人生不如死,‘惑障’让人神魂颠倒,但只要挺过去,就能摆脱宿家。可惜,我虽然熬过了‘咒刑’,他却被‘惑障’引诱,永堕在幻影之中。此后,我心灰意冷,宿家让我嫁谁,都无所谓了。” “难怪姑姑说‘女人痴心,男人易变’。”我嘆。 “是啊。‘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昴姐也嘆。 “昴姐,你怨他吗?那个外姓人,被‘惑障’勾引,辜负了你。”我有些心生不平。 “我怨的不是他,是宿家——是宿家那些烦人的规矩!宿家的所有人都忘记了自己是人,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应该是人掌控‘术’,不该是‘术’来操纵人。习术是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生活得更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人不鬼地活,不能爱也不敢恨,行尸走肉一样成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只求把姓氏延续下去。难道我们的喜怒哀乐都不重要吗?宿家子嗣艰难,岂知不是固步自封的结果?为什么伯川宿氏、穹川宿氏和坪川宿氏同出一脉,却不像我们有这么多的规矩?” 我被昴姐的话震住,缓了一阵才答:“姑姑说,他们的术法之力早已式微,凭空留一宿姓而已,辱没青帝之名,与外姓人无异。” 昴姐不以为然,说:“无异又如何?难道家族兴旺就只有这一个办法吗?”昴姐忽然嘆了口气,摸着我的头髮,说:“璇儿,记住,人只有一辈子,不要为了宿家而活,要为了自己而活。” 没过几天,陆诚睿就在昴姐的床上被太后和彤阳公主带人逮住。彤阳公主把陆诚睿锁在铜棺材里活活烤死,把昴姐捆起来浸在装满冷水的大缸里,下雪天摆在屋外活活冻死——彤阳公主管这叫“冰火两重天”,之后还不解气,知道我是宿昴的亲妹妹,让陛下把我打入了冷宫。 昴姐死后,我梦见过她。在梦里,我问:“昴姐,你说,‘术’真能操控人心吗?” 梦里的昴姐,笑得很暖。她说:“‘术’,其实是习术者的慾念。我们总以为操控着别人,其实是禁锢了自己。” 祁皇后的故事 我姓祁,祁连山的祁,名婧姝,是宣朝皇帝喻宽的皇后。我知道你们会嘆气,因为后人把喻宽称为“庸智皇帝”。《宣史益宗本纪》有云:“益宗德贞皇帝,讳宽,德熹皇帝独子。幼多疾病,六岁不言,七岁不行,性躁而易怒,顽钝而讷言,耽于内闱,不事政务。”《宣史师将军安国公传》又云:“安国公师绍英者,社稷之栋樑,喻氏之忠臣也。”许多人读过这书,也信了这话。《宣史》是记录喻氏王朝的史书,是后世史官撰写的正史,是盖棺之论。可惜,后世之人往往不知当世之事。 宣朝最大的官是“三公”——大司马、大司空和大将军。大司马掌政务、人事;大司空掌刑狱、监察;大将军掌军队、防务。三者互相牵制。此三权分立之制为德熹皇帝所设。德熹皇帝,是《宣史》中颇受赞誉的“有为之君”。有为之君往往乐见臣下之争——争得越厉害,座下的龙椅就越稳当。这些君主御下的权谋手段看似高明,最后常常反噬自身。 在“三公”之中,大将军手握兵权,最让皇帝放心不下,所以宣朝的大将军之职歷来只授予宗室亲贵。大将军在“三公”之争中亦多为中立之态。 在“三公”之中,斗得最凶的是以大司马和大司空为首的文官集团。德熹皇帝执政三十五载,“空马党争”贯穿始终。到德贞皇帝继位时,党争之祸早已如天罗地网,将宣朝所有的官员裹挟在其中,挣突不破。 德贞元年,大司马阎启明病重,去世前安排其外甥祁致远坐上了大司马之位。 德贞二年,大司空俞经世致仕,离任前提拔其女婿姜广延接任了大司空之职。 祁致远就是家父,我是祁家唯一的女孩。家父说,姜广延是他最棘手的对头。对我来说,姜广延的长女姜玉容就是最棘手的对头。 姜玉容与我同年,比我早生两个月。出身相似,能力相当的人,若不能结为好友,常会成为宿敌。我和姜玉容便是如此。“空马党争”让姜、祁两家水火不容,我听家父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祁家的女儿不能输给姜家的”。姜广延必定也对其女说过同样的话,所以,自五岁起,在同一间女学开蒙,同窗十载,我和姜玉容一直都在互相较劲,你争我夺。争夺的多是些无用之物,真正要紧的,是十五岁那年,我和她都争着要嫁给师绍英。 第63页 宣朝惯例,官家小姐们十五岁从女学结业回家,行笄礼待嫁。“三公”之女出嫁,当然要千挑万选。德熹皇帝在位时,大司马和大司空家的女儿都入了后宫当嫔妃。谁家的女儿得宠,继而获得皇帝的支持,谁家就在朝堂上获得了优势。可到了这一辈,德贞皇帝庸弱,掌权的关键在于谁家能够得到“三公”之中唯一握有兵权的大将军的支持。对于权贵家族来说,联姻是最直接而有效的结盟方式。 与家父和姜广延并列“三公”的大将军是定国侯师恭全。师绍英是师恭全的儿子,师家的世子。虽然是幼子,却是师家最有出息的一个,十七岁就能领兵。 关于师绍英和师家,有一桩涉及到后宫的隐秘传闻:师绍英的生母姓杨,德熹皇帝的后宫有位得宠的昭仪也姓杨,两人是一个杨家出来的同族姊妹。虽然不是一个爹妈生的,却自幼亲近。这位杨昭仪得幸怀了龙种,临盆之前,按照惯例需要从母家找一位有生育经验的女眷进宫陪产。杨氏当时已经生了一个女儿,杨昭仪便请了旨,让这位族妹进宫陪产。杨氏在宫里足足待了三个月,等杨昭仪出了月子,才回到师家。八个月后,生下个男孩,取名绍英。当时的说法是,因为不慎跌了一跤,导致早产。可俗话说“七活八不活”,那孩子却健壮得很。师府的人私底下说,小公子怎么看都像是足月生的。于是就有了流言蜚语,说师家的小公子不是师恭全的种。那到底是谁的孩子?显而易见,按时间算,杨氏肯定是在宫里陪伴杨昭仪的时候怀上的。宫里除了阉人,就只有一个男人。这师绍英十有八九是龙种。 之后,师恭全一路加官进爵,被封为定国侯。杨氏也被封为越国夫人。 师绍英的身世虽然存疑,才智却出类拔萃,远胜其四位兄长。师恭全对他十分宠爱,硬是立了这个幼子为世子。定国侯的废长立幼之举,大违礼制,曾被大司空上书弹劾,结果德熹皇帝只一句“此乃安国侯家事”,就把大司空给顶了回去。第二年,又把大将军之位授给了师恭全。这是宣朝头一个不姓“喻”的大将军,自然又惹出一番议论纷纷。 大将军之位如此重要,师绍英的身世又如此特别,祁家和姜家都卯足了劲要得到这个女婿。 宣朝惯例,正月十五上元节,贵族和朝臣皆携女眷入宫赴宴。我奉家父之命,在夜宴上献舞,目的就是吸引师绍英的注意。当晚,我挑了一件新裁的湖绿色荷叶罗裙。姜玉容也是有备而来,一身藕荷色绸缎绣花长裾。 年方十九的少年将军师绍英只束髮没戴冠,虽是一身文臣的打扮,却带几分武将的风流。细看过去,发现他把衣袖改得又短又窄,宣朝的官服以宽大飘逸为佳,腰带垂下来很长,随步履飞扬,方显出气度。师绍英的官服是紧绷在身上的,腰带也扎得很紧,没有垂下,只在腰间打成短结。他肤色略黑,嘴唇紧抿,一双凤眼,不怒自威。我想起相书上说“薄唇者薄情”。 当年杨昭仪生的是个皇子,就是德熹皇帝唯一的儿子——德贞皇帝喻宽。喻宽生下来就有些孱弱,从吃奶的时候就开始吃药。我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在师绍英和喻宽之间流转,想在两张脸上找出他们是兄弟的证据——女人对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可惜隔得远,看不清喻宽的五官和神态,只看到他在御座上一动不动,好像雕塑一样。 酒过三巡,宴入佳境,家父示意我该出场了,我立刻起身更衣。夜宴设在宫中一处九曲迴廊,廊上挂满了花灯,灯光摇曳,随风款摆。廊下排满了桌椅,受邀赴宴的朝臣和贵族依身份品级高低入席。为了烘托团圆喜庆的家宴氛围,一家围坐一桌。有些人丁不旺的怕冷清得不好看,就把远房亲眷也带来凑数。有些人丁兴旺的,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一桌坐不下,在大桌旁另外搁了小桌。迴廊尽处最宽敞的亭子名为“舞榭歌台”,平时给宫中的伶人练歌排舞,德贞皇帝的御座便安排在此。九曲迴廊下是一个池塘,夏天池中栽种荷花,蓄养锦鲤。 我要在池中跳一曲“出水芙蓉舞”。初春天气仍寒,池水虽未结冰,却也是彻骨的冷,我却只能豁出去了——寻常的歌舞定然难入师少将军的法眼,必须出奇制胜。我用红色棉布将身体紧实地裹住,外面罩上薄纱,再穿上金箔缝制的上衣,一片一片的金色仿若锦鲤的鳞片,双脚缠上柔软的金丝飘带,远看如一条鱼尾。舞乐声起,我如鱼儿般在池中游嬉,婢女们将七盏芙蓉水灯推到我身畔,将池水照亮。我在七盏水灯中穿梭游弋,翻滚浮沉。乐声渐密,舞也愈急,乐声戛然时,我勐地跃出水面,激起水花浇灭了水灯,池中霎时一片黑暗。同时间,池边的婢女们将早已备好的七十七盏孔明灯一齐放飞,升上夜空,化入繁星。趁众人仰观孔明灯时,我从池中爬出,裹好披风。待婢女们重新点燃水灯,我已站在池畔盈盈谢幕。 “七”是宣朝最吉的数字。这一舞,将夜、水、灯、人合而为一,是我的得意之作,也收到了令我得意的效果——后人称我为“舞圣娘娘”。其实,衣服被水沾湿,黏在身上,曲线毕露,实是伤风败俗,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姜玉容也是歌舞琴箫样样精通的才女,容貌身段不逊于我,单拼才艺我没有把握赢她。本想看看姜玉容会出什么招,谁知她当晚并未献艺,令我有些怏然。这一晚,我出尽风头,也收到了师绍英兴味的眼神。 第64页 宴近尾声,我发觉姜玉容和师绍英先后离席,去而不返,心生疑惑,藉口更衣,走出了九曲迴廊。我沿着小径,走过几间寂静的宫苑,从一处荒僻的假山背后,隐隐传来女人的呻/吟声。我偷望眼去,一对淫/男盪/女衣衫不整,竟倚着山石行那苟/且/之事。定睛细看,男的正是师绍英,女的正是姜玉容。原来,姜玉容的打算不是献艺,而是献身。 我吃了一惊,膝盖发软,踉跄摇晃,不知碰到哪里,一声“噹啷”,惊扰了那对野鸳鸯。 “什么人!”师绍英一声爆喝。 我吓得魂飞魄散,心快要跳出胸口,一时不知进退。突然一只手从背后用力捂住了我的嘴。我回不了头,只知道那是一只男人的手,大而有力。“喵呜”身后的人发出一声足以乱真的猫叫。我听见姜玉容的娇嗔。师绍英咒骂了一句,没有过来查看,復归巫山/云雨。那人把我圈在怀里,静悄悄地退至一处无人角落,方才松开手。我转过身,看见的人竟是喻宽。 喻宽肤色白净,手指细又长,鼻子直而挺,眼神淡且柔,眉毛弯弯的有些像女人。若论英俊,喻宽和师绍英各有千秋;若论气质,二人不可同日而语——师绍英是鞘中剑,精光四射;喻宽是匣中玉,润物无声。一瞬间,我忽然涌上个荒唐的念头:不想和姜玉容争了。 “你的舞很美。”喻宽的声音好像月光,清澈透亮。 “陛下勿要取笑,为了祁家的面子,譁众取宠罢了。”刚才在那么多人面前我都镇定自若,此时面对喻宽一人,我倒有些羞赧。 “你的水性真好,小时候父皇母妃从不许朕玩水。”喻宽的口气似怨似嘆。“你用的舞乐是《採莲曲》吧?‘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好词、好曲、配上好舞,令朕开怀。多谢祁卿!” 我十分乐意听他贊我,一脸笑意不禁绽开,刚想自谦几句。喻宽却苦笑着说:“朕知道,你的舞其实是跳给师少将军看的。不然,你也不会独自离席,追到这么僻静的地方来。宫里不能随意走动,会犯忌讳的。朕送祁卿归席吧。” 我有些不解,问道:“陛下怎么也没有宫人跟随?” 喻宽似是自语地轻声说道:“朕习惯独来独往,他们都知道的。” 回到九曲迴廊,夜已深,席已尽。众人看皇帝离席许久不归,便渐次散去。家父见我尾随师绍英离席,并未遣婢女寻我,带家人先行回府了。 喻宽派宫人送我回家。家父见我坐着轿辇回来,以为是师绍英的安排,喜不自禁,等到看清楚轿辇上的御用明黄,不喜反忧。宫人回返,家人各自歇息,家父独留我在书房对谈。 “婧姝,当皇妃固然不错,可德贞皇帝素来体弱,不像是福寿绵长之人。况且,当今局面,太阿倒持,师家势大,皇帝权微。你若入宫为妃,祁家再无合适人选与师家联姻,师、姜两家联手几成定局,到时候,祁家无立足之地不说,皇帝的日子更不会好过。为父虽是为祁家打算,也是为了你好。” “父亲的顾虑,婧姝全明白。师绍英如今是香饽饽。这门婚事,说到底,要师家愿意才行。今日夜宴献舞,女儿已经尽力了,成与不成,只能听天由命。至于陛下与婧姝,只是偶遇,并无其他。” 就在众人屏息观望师绍英到底会选祁婧姝还是姜玉容为妻的时候,喻宽批准了师恭全和几位皇亲的联名上书——选我为皇后,纳姜玉容为贵妃,一併入宫。结果,白忙一场,祁家和姜家,师家一个也没选,把我和姜玉容都踢给了皇帝。师绍英不中意我还情有可原,可那厢生米早煮成了熟饭——姜玉容分明已是师绍英的女人,他竟不给她名分。不知师绍英是怎样说服姜玉容,让她同意进宫的。 我本以为家父之言,有夸大之嫌,进宫后才知道,师绍英早已是洪水勐兽。进宫初夜,出现在我面前的人根本不是喻宽,却是师绍英。我抵死不从,他竟对我用/强。 师绍英说:“上元夜宴,你献‘出水芙蓉舞’不就是想上本将军的床?如今得偿所愿,还不乐意?” 我恨得咬牙切齿。“师绍英,你竟敢在宫里碰皇帝的女人,不怕被凌迟灭族吗?” 师绍英理理衣衫,说:“乖乖做本将军的女人,如果能怀上儿子,自然就有好日子。你的皇后名头是给外人看的,不许跟喻宽有夫妻之实,否则,后果自负!” 师绍英走了,喻宽才来看我。 我哭倒在他怀里。“这是怎么回事,我难道在做梦吗?” 喻宽抚着我的后背,说:“师家掌管禁军,朕与囚徒无异。师绍英进出后宫如入无人之境。” “为何不诛灭师家?”我问。 “宫闱之事,外人如何知晓?又有谁能管得了?师绍英手上有先帝遗诏,有权废立皇帝。”喻宽的眼泪也落下来。“朕知道,姜贵妃是师绍英的人,朕不会碰她。如果……你也要跟师绍英,朕也不碰你。” “陛下这是嫌弃我了。”我抹着眼泪说。 “祁卿……” “我叫婧姝。” “婧姝不知,自上元夜宴过后,朕就……就对婧姝一见倾心,日思夜想,朕……”喻宽的声音虽然清澈,却有些张口结舌,白净的脸晕上了一层粉红。 第65页 我的心不知怎地又酸又甜又痛,胳膊不由自主地搂住了喻宽,双手去接他的衣带。他手忙脚乱地挡我。“婧姝,朕不能宠……宠幸你,虽然朕……也想,可万一师绍英……” “怕什么?”我打断他的话,“他师绍英敢拿自己的儿子充当皇子,偷喻家的天下。我祁婧姝就给陛下生个真正的皇子,让他师家枉费一场心机,白替人作嫁衣裳。” 喻宽还想说什么,我用唇封住了他的嘴,点燃了他的热情。那一整天,我和喻宽都待在房里,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管,从早到晚不停地亲/热,累得睡去,再在亲吻中醒来,继续激烈地缠/绵。 师绍英没有容许我们放肆太久。天没亮,他就带领禁军以“宫中出现疫病”为由,将喻宽名为保护,实为软禁了。 没多久,姜玉容宣布怀孕,九个月后生下个男孩,刚满周岁就被立为太子。姜玉容说,母以子贵,她想当皇后。师绍英同意了,以喻宽的名义颁下废后诏书,把我搁在素心殿里自生自灭。 我也生过一个男孩。那个孩子刚出生就被抱走了。我没再见过,也没听说过。师绍英无法判断这个孩子是他的还是喻宽的。其实,我也不能肯定,但我相信是喻宽的。不知道师绍英会不会容许这个孩子活下去,即便活下去,也不会姓喻,更不会姓师。 我被囚禁在素心殿的第三年,喻宽殁了。我不用亲见也知道,肯定是师绍英搞的鬼。师绍英把姜玉容生的儿子扶上皇位——是德祐皇帝,他自己成为安国公,将“三公”之权独揽,说是无冕之君也不为过。 后人一直纳闷,自古强势的权臣如师绍英般大权独揽者,最后无一例外会篡位以代,师绍英却兢兢业业辅佐幼主三十年,死前将大权尽数还给了德祐皇帝。虽曾一手遮天,到底没有篡逆的念头,中兴了宣朝,留下“千古忠臣”的美名。后人哪里知道,德祐皇帝其实就是师绍英的儿子,喻家江山早就不动声色地改姓了“师”。 也许师绍英本是喻绍英,也许喻家的江山从未被篡夺。史书记录的都是成王败寇,读者关心的只有浮沉荣辱,谁会在意书中人的悲哀喜乐? 许柔妃的故事 我一直觉得平安侯爷是个古怪人。眉眼虽然生得颇俊,眼神儿却十分骇人,直愣愣得像要把人看到骨头里去,看得人汗毛直竖,嵴背发凉,也不眨眼。平日里就嗜酒如命,一有宴会更要喝到烂醉如泥。官家说,平安侯爷的生母丽太妃娘娘有脑疾,越老越疯,平安侯爷十有八九也遗传了脑疾,发作起来会癫行癫状、胡言胡语,让我见到了就躲远些,以免被伤着,所以,当我远远地瞧见平安侯爷在悦音馆外的小石子路上时,本打算绕路走。 正值中秋佳节,官家吩咐内苑不用大摆筵席,只如平常富户家一般,请了宫妃和一众在京的皇亲们小聚,听听戏,喝喝酒,乐一乐。那起子小婢头一回在宫里看戏,登场的都是名角儿,眼珠子捨不得离开戏台,手上失了准头,一碗栗子桂花羹有一半儿都餵了我的新衣衫,污臜了一大片。我只得告退,换过衣服再回来。这会子是进是退倒让我有些为难了。 平安侯爷似乎并未瞧见我,他正歪坐在地上,手舞足蹈,看样子准是又喝醉了。自从前年有两个小厮被平安侯爷酒后发狂打得半死之后,伺候的人等闲再不敢靠近喝醉的侯爷了。我犹豫着是装作没看见还是过去扶上一扶,毕竟说起来,我同丽太妃娘娘和平安侯爷还有些渊源。我姓许,出自襄州许氏,和丽太妃娘娘是同族,沾亲带故的。 我还在一步一磨蹭,忽然看见栾美人从悦音馆里出来,径直朝平安侯爷走过去。我赶紧一闪身,猫进墙角的树丛里,被树枝的阴影遮住。栾美人是官家的新宠,炙手可热。自打栾美人得了宠,官家的脾气越来越大,对宫妃们也越来越凶,只对栾美人言听计从。宫里的姐妹们都暗地里叫栾美人是“刁狐狸”,恨得要命,也怕得要命。官家的女人多,个个本事通天,数我这个“柔妃”最孬,柔得像个面团儿。虽然我品级比栾美人高,可也惹不起她。看她没带侍婢,应该是想同平安侯爷单独说话,这瓜田李下之嫌,我可得躲远些。 西晒的日光有些刺眼,我躲在逆光处,栾美人看不见我,我却能看清楚她。她居高临下对着平安侯爷,眉梢眼角都是得意。“哼!堂堂一个侯爷,竟沦落到市井无赖一般,连个跟班也没有。真该让满朝文武都来看看他们当年赞不绝口的二殿下,如今这副不堪的模样,还敢妄想跟官家争皇位,不自量力!” 平安侯爷头也不抬,嗯呜了几声,“哇啦”吐出一大口秽物,酸臭刺鼻,正喷在栾美人的脚上。 “啊呀,作死,我的金丝绣鞋!”栾美人惊叫:“呸,还侯爷呢,分明是只醉狗!” 平安侯爷摇晃着站起身。栾美人似乎被这种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漠然态度激怒了。“哈哈哈,‘薛王沉醉寿王醒’,啧啧,妾向来读不懂这句诗,今日见了侯爷的样儿,忽然就懂了。”栾美人一贯的抑扬顿挫,听着有些阴阳怪气。 平安侯爷的脸一下就白了,眉间蓄了一团黑云。“栾美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妾想,就算她许桑柔是杨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最后也不会有好下场。”栾美人挑衅地昂起眉毛,用眼角睨着平安侯爷。 第66页 平安侯爷的眼光似刀,狠狠剜着栾美人水嫩娇艷的脸庞,口中的言语也似利箭刺着栾美人的心尖:“哦,本侯忘了,栾美人是不识字的,没读过《史记》,自然不知道何为‘人彘’,也不知道戚姬的下场比杨妃惨烈百倍。没读过书还要引古喻今,可笑;立足未稳就敢以下犯上,该死!” 方才的醉态竟在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一股凛然之姿。 栾美人被平安侯爷恶狠狠地模样吓了一跳,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场面有些僵冷。 一声宫人的喊叫打破了僵局。“快来人吶,丽太妃娘娘的‘疯病’又犯了!” 平安侯爷不再理睬栾美人,朝宫人的方向急奔过去,从我躲藏的花丛旁略过,留下个匆匆的背影。 我又犹豫了,官家让我离平安侯爷远些,可丽太妃娘娘毕竟也姓许,真出了什么事,许家来人问我,我也得有个说法。看那栾美人回了悦音馆,我从花丛中起身,提起裙角,朝静心院的方向追了过去。自官家继位后,丽太妃娘娘的居所就改名为“静心院”,每天梵音裊裊,香火不断。 静心院离悦音馆有些距离,我跑到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丽太妃娘娘正站在平日里供奉佛祖的案台上,右手擎着一盏点燃的烛台,上面的蜡烛足有手腕粗细。左手提着一桶灯油,满得快要溢出来。 平安侯爷正对着丽太妃娘娘喊:“母妃,母妃毋惊。儿是元屾,是元屾啊!”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你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你是晏永鑫的孽种,孽种!” 晏永鑫是官家先父的名讳,岂是大庭广众唤得的?再加上“孽种”二字,简直耸人听闻。侍婢们跪了一地,没有一个敢抬头,都恨不得立时捂上双耳。 “妖孽,统统都是妖孽!我要烧了你们这些妖孽!烧了你们!”丽太妃娘娘大声地叫喊着。那桶灯油的分量不轻,左手吃不住力,不住地抖动,把灯油稀稀拉拉泼溅出来。丽太妃娘娘的鞋袜、衣摆和脚下的案台都被灯油浸湿了。案台怕是支撑不住一个大活人的重量,左摇右晃。右手的烛台随着歪歪斜斜,眼见着就要栽倒在灯油上。 我瞧着那起子只会下跪低头的侍婢们,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喝道:“都跪着做甚,看热闹吶?还不快打些水来备着,若真烧起来可怎么得了!” 唿啦一下,一地人作鸟兽散。偌大的屋里,只剩我、平安侯爷和丽太妃娘娘三人。平安侯爷忽然脱掉了袍服丢在旁边,一把抽掉了髮簪,让一袭乌髮垂落在雪色的里衣上。 “婉丽,你在做什么?站在高处很危险吶!”平安侯爷忽然沉下嗓音,用一种轻柔如微风的语气唿唤着丽太妃娘娘的闺名。 丽太妃娘娘呆若木鸡,未几,一双眼浮上水雾,用同样直愣愣像要看到人骨头里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儿子,还没说话嘴唇已经在颤抖着。“永垚,永垚,永垚……” 眼泪顷刻间簌簌落下。 “婉丽,我来看你,快下来吧。”还是那和煦的语气,一双手臂已经伸到案台前面。丽太妃娘娘弯下腰,意欲伸出双手回应。左手的油桶太重,噹啷落地,四处飞溅,我倒抽一口凉气。右手的烛台眼见也要落地,我和平安侯爷同时抢步上前。我伸手抓住了倾倒的烛台,用尽气力吹熄火苗,拿手掌死命按住,不让烛泪滴下。同时,平安侯爷将丽太妃娘娘接入怀中,一步不停直接抱进内室吩咐侍婢更衣。我怔愣了一会儿方才觉着手掌被烫得生疼。这才有人打了水来清理各处。 官家和栾美人带着悦音馆里听戏的姐妹们也都来了。见我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一身油污,手上还带着烫伤,官家允我回宫歇息,还派人送来安神药。 我喝完药,依旧心神不宁。一不小心得知了上一代的宫闱恩怨,不知道平安侯爷会不会找我的麻烦。永垚是齐寿侯爷的名讳。齐寿侯爷是官家的亲叔叔,据说是上一代皇族里难得的英才,可惜没能寿与天齐,年纪轻轻就没了。官家说过,齐寿侯爷生前痴迷修佛论道,每日研经打坐,不娶王妃,也不喝酒吃肉,更不爱骑马打猎,游山玩水。没承想,齐寿侯爷竟同丽太妃娘娘有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过了一日,栾美人来看我,先扯了几句闲话,然后忽闪着大眼睛问:“许姐姐,听说襄州许氏是,那你读过《史记》吗?” 我想起悦音馆外的对话,不动声色地答:“读过几卷”。 “那你知道什么是‘人彘’吗?” 栾美人的问题同她脸上孩童般的表情反差太大,让我不自觉怔忪了一下才答:“‘人彘’就是把人的四肢剁掉,挖出眼睛,注铜入耳,哑药灌喉,剃去毛髮,划花面容,扔进茅坑,自生自灭的酷刑。汉朝时,吕后曾用此法报復争宠夺嫡的戚夫人,因为太过可怖,把汉惠帝都吓病了呢。妹妹怎会问起这个?” 栾美人听得又气又怕,一张小脸儿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像画布一样,咬着牙低声说:“晏元屾竟敢看不起我,下如此狠毒的诅咒。好!你是侯爷我动不了,我就要你的心上人好看!” 我的右眼皮突地一跳,不明所以地问:“栾妹妹,什么心上人?你说谁好看?” 第67页 栾美人看看我,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说姐姐是官家的心上人,长得真好看。” 我低下头,连连摆手,心说这只刁狐狸,说谎也不心慌,难怪人人都怕她。 “妾受封为‘美人’,宫里的人却说妾美不过柔妃姐姐,说她才是后宫最好看的女人。那官家的封号是在取笑妾吗?”栾美人最擅演的就是“嗔怪”。 “胡说!谁敢取笑!自然是因为你美,才封‘美人’的。”官家也最爱看美人“嗔怪”。 “柔妃姐姐就取笑妾貌丑位卑,官家可要为妾做主啊……”难为栾美人还能适时地挤出几滴眼泪来。 “这一定是误会,桑柔不是会惹是生非的人。”官家把美人的哭诉给不咸不淡地挡了回去。 我听完侍婢绘声绘色的复述,不禁嘆息栾美人吃饱了撑的没事做,把狐狸爪子捅到我这个可有可无的人身上来。那侍婢虽然服侍栾美人,却是我多年前就收买了的心腹。深宫险恶,我这个“柔面团儿”,也得有自己的保全之道。 自中秋那档事后,丽太妃娘娘就不大好了,每天胡言乱语,水米不进,没过几天连床都起不了了,眼见要不中用了。念着同族的情分,我得过去瞧瞧。 静心院里冷冷清清。这不奇怪,太妃毕竟不是太后,不管曾经多么风光,如今都是宫里过了气的老女人罢了。屋子里,丽太妃娘娘仰躺在床上,双手被丝带绑/缚在床柱上,双眼紧闭,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着,口中喃喃自语,不知所云。平安侯妃在床边陪侍,不时拿沾湿的丝帕擦拭丽太妃娘娘的额头。 我清咳一声,算是打了招唿。按级别,应该平安侯妃给我行礼。她只瞅瞅我,回身继续照料太妃,并没有要行礼的意思。果真是一家子古怪人!我也不以为意,随便找张椅子坐下,一时无语。坐了一刻,平安侯妃也没有半句话同我讲。丽太妃娘娘的呓语听得我有些莫名的烦闷。反正已经看过了,我决定回去。 刚站起身,就听见平安侯妃说话:“母妃病得这般,你来了也不说句话,就要回去了?” 她口气不善,我只得没话找话:“天下名医甚多,太妃娘娘的脑疾竟无法可治吗?若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我也愿尽些绵力。” 平安侯妃嘆息着看我一眼,这一眼似怨似怜,竟看得我心惊肉跳,同我说话的口气倒比先前和缓了些:“还不是‘福水’闹的。母妃痴心太重,该忘却不肯,硬要记住,弄坏了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煳涂。” 晏氏尊佛,曾经花重金从天竺国请来两件圣物——“梵经”和“福水”。“梵经”是佛祖真言,能净化人心;“福水”能让人断绝红尘,忘记所有的情感,助修佛者早成正果。此二物,为皇族独享。 “可是,官家说,太妃娘娘是得了脑疾,才会煳涂。平安侯爷喜怒无常也是因为从太妃娘娘那儿遗传了脑疾的缘故。”我怯怯地说。 “胡说!”平安侯妃有些生气的样子,“母妃根本没有什么脑疾,侯爷遗传的也不是母妃的癫狂,而是母妃的痴心。姵笒说句不该说的话,当年喝下‘福水’的是柔妃娘娘,可这么多年日夜受苦的却是侯爷!” 柔妃娘娘?我?我喝了“福水”?“怎会?我是不修佛的啊。” “宫里封妃不是都要赐饮枣子酒嘛,寓意‘早得贵子’。柔妃娘娘封妃的时候,喝的却不是枣子酒,而是‘福水’。” “姵笒!不要在桑……柔妃娘娘面前胡言乱语!”平安侯爷不知突然从哪儿冒了出来,截断了平安侯妃的话。 丽太妃娘娘的后事办得极为隆重,这是官家的意思。平安侯爷自请为母妃守陵,结果没等孝期结束就病倒了,每日呕血不止。太医说,平安侯爷经年酗酒,伤透了五脏,已经回天乏术。 官家见我魂不守舍,说:“桑柔替朕去看看元屾吧。” 平安侯爷果真癫狂,病入膏肓还在喝酒,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吐血,吐完一盆又一盆,把平安侯妃急得团团转,直说:“一个人能有多少血?怎经得起这么个吐法,早晚要吐尽了的!” 我抢过平安侯爷睡觉都不离手的酒杯,说:“元屾,你答应过我要保重的,你没做到。” 平安侯爷红了眼睛,默然无语,半晌吐出一句:“桑柔,你都想起来了?” 是,我早就想起来了,可我不敢像丽太妃娘娘一样挣扎,因为我怕元屾会像永垚皇叔一样死于兄长的妒火。官家的权威不容侵犯。为了他的平安,我只能装作前尘尽忘。我装得真像,把自己都骗过了。 “当初皇兄硬要把你带走的时候,曾跟我保证过,一定不让后宫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沾扰到你。如今,栾美人得宠,我怕皇兄忘了当日的承诺,我……咳咳咳……” 我抚着他的背说:“官家没有忘。栾美人虽然得宠却不曾对我耍过威风,官家一直都在护着我。” 他轻轻点点头,说:“如此,我也能放心地走了。” 元屾去后,我决意修行,官家要给我建座佛堂,我说,无需劳民伤财,素心殿就很好。 第68页 “官家,桑柔只有一个要求,请为二殿下封侯,封号就拟‘平安’二字,算是给桑柔的承诺。桑柔愿将此生许给官家,换二殿下一世平安。” “换?桑柔,这不是做买卖。朕真心喜欢你。” “可……毕竟桑柔是二殿下明媒正娶的妻子。二殿下情真意切,桑柔此生无以为报,若让他余生得享王侯尊荣,桑柔也能心安了。” “如若桑柔先遇见的是朕,还会爱上元屾吗?” 虽然我很清楚,答案是“会”,可一旦这个字出口,元屾的性命就危险了。我说:“桑柔不知,愿为官家一试。” “福水”入肠,前事皆忘。从这一刻起,我从没认识过晏元屾,我的夫君是晏元喆。 我还记得“福水”入口是咸的,入喉是苦的,回味却带点儿甜。我想,这水果真是有灵性的。人不就是这样吗?先是流泪,再是痛苦,痛过了,真忘了,就甜了。 我们都以为牺牲自己,才是为对方好。我们无力保护彼此,只好各自求助于旁人。他为了我,我为了他,一个装疯,一个卖傻。 成瑶妃的故事 我出生的颖朝,是一个极重门第的时代,每个人都按出身分归为不同的等级。最上等的是皇帝的血亲——皇族。最下等的是没有任何官职品级的百姓——寒族。余者,按九品官级分为四等:三品以上为贵族,五品以上为豪族,七品以上为高族,九品以上为大族。在颖朝,不同等级之间通常是不结亲的,更不住在一处。皇族都在皇都。在我的家乡灵州,最上等的是贵族,都住在落雁湖畔,房子离湖越近,身份就越尊贵。落雁湖水极清极甜,只有住在湖畔的贵族人家可以取用。次一级的豪族都住在栖霞河边,文官居左岸,武将居右岸,泾渭分明。左右两岸被一座座拱桥相连,我数过,少说有一百来座。栖霞河水不深,遇到旱季还有断流的时候,但这河水的源头在皇都的晶溟山上。晶溟山很高,山顶有雪,是皇族祭祀祖先的圣洁之地。栖霞河水从晶溟山上流下来,干干净净的,被直接引入禁宫、府邸,供皇族取用。之后,再沿着栖霞河的水道,流到灵州来。虽然这水到了灵州已经发混,不能饮用,却也因为沾过了皇族的贵气,被沿岸的豪族们视为宝贝,取来沐浴洗衣,灌溉花木,洒扫庭院。颖朝十年九旱,水是最稀罕的东西,庙里供的都是雨神。每年春播时节,皇帝都要斋戒十五日,登晶溟山拜祭,求风调雨顺。高族和大族也都选在有水井的地方居住。而寒族就只能住在那些道路难行,田地贫瘠,缺水少雨的地方。我家虽是寒族,好在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把我当成掌中宝疼爱。 秋初夏末,正是灵州一年中最缺水的时节。州官订的规矩:旱季寒族每天每户只能在傍晚时取用一罐水。水井边有官兵把守、记录,不能多取。偏在这最难熬的季节,我生了重病,浑身战慄,高烧不退。请来的郎中跟我爹娘说,我得的是寒热病,必须照方子煎药,每天服四贴,直到烧退,否则就没救了。抓药不难,煎药却难。按照方子,煎好一贴药得用半罐水。光煎药一天就得两罐水,可州府一天才给一罐水,别说还要烧饭菜了。爹娘连着三天不喝一口水,嘴角发白,嘴唇开裂,血迹斑斑,还要每天出去下跪作揖,求亲拜友,为了给我讨几滴水回来。都是寒族的百姓,家家都缺水,每天都有人渴死,谁也帮不了谁。我病得昏沉,不知道爹娘夜里出门,只知道有人在抱着我哭。我听见她说:“可怜的孩子,你爹娘夜里偷水被官兵发现。你娘跌到井里,你爹被打死了。你小小年纪,病成这样,又没了爹娘,只怕也活不了了。”说话的人是隔壁的婶娘,她没想到,我会活下来。第二天夜里的一场大雨,填满了各家的水缸,也救回了我的性命。那场雨定是我爹娘感动了雨神,落下的眼泪。 灵州的州官姓狄,是四品的豪族,还有门亲戚在皇都,是三品的贵族。这样的人,寒族百姓是惹不起的。那年我六岁,还是个孩子,人们都相信我很快就会忘了爹娘的事,我也这么以为——如果吕大人没来灵州的话。 吕大人名元懋,是颖朝最特别的官儿。说他特别是因为吕大人出自累世贵族之家,自己当着二品的官儿,却娶了个九品人家的女儿为夫人,成为皇都贵族中门第差别最大的夫妻。传说皇帝都亲自问过吕大人。吕大人说,颖朝没有律法明文禁止不同门第通婚,只要没有强娶强嫁,就没什么不该的。 吕大人来灵州是冲着狄州官的,当然不是为了我爹娘的事——死个把寒族百姓根本不是大事,何况还是偷水的罪犯。吕大人是监察御史,在皇都弹劾狄州官的贵族亲戚贪赃枉法,把个三品的大官给拉下了马。那大官有不少贪污的证据在狄州官手里,吕大人于是亲自到灵州查办。 审案那天,府衙的大门敞开,州里凡是能走路的全跑去看热闹。吕大人坐在中央,左右两边各写了五个大字:“宝剑如君临,奉旨惩恶官”。白纸黑字,对作威作福惯了的州官,如同催命符。尚方宝剑,先斩后奏。狄州官罪恶昭彰,吕大人审完当场就砍下了狄州官的头。 血,鲜红,好像还带着身体的余热,溅染石阶,漫过青苔,原来生命被以这种方式结束会流出如此丰沛的血,是为了洗涤死者的罪恶,还是为了震盪生者的灵魂?所有人都在拍手叫好,我却很想恸哭。我听见有人喊:“吕大人,快看有个小女孩吓哭了!”谁?谁与我同感?我正抬头寻找,忽然被一双手抱起,双脚离地,身体腾空,眼前的一切是从未有过的清晰。爹娘走后,再没人抱我。我的头像熟了的麦穗,只会垂着,在风里飘摇。我在吕大人的怀里眺望,贪婪地只顾看向远处。吕大人以为我在找人,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是黑压压的脑袋,一个挤着一个;黑漆漆的眸子,一双挨着一双。 第69页 吕大人扬着声音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带这么小的女孩子来观刑,可不得吓坏了。这孩子的爹娘是哪个?快带回家去!” 底下有人喊:“吕大人,这孩子姓成,是孤儿,爹娘都死了,吃百家饭长大的。” 另有人附和道:“唉,成家夫妻死的冤啊!都是那姓狄的狗官给逼的!” “难怪这孩子要哭。”吕大人轻嘆一声。“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瑶瑶”我回答,不敢看他。 “几岁了?”他似乎在探索我的表情。 “七岁”我终于鼓起勇气偷看他一眼。 “在下吕元懋,二十五岁。”他边说边转过身,带我走进府衙的后堂,鲜血与人群被渐渐遗落在后面。 “吕……元……” “吕元懋”,他执起我的右手,在我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下这三个字,让我从手心一直痒到指尖,“咯”地一声破涕为笑。写完一遍,吕大人问:“会了吗?”我摇头,吕大人于是又写了一遍,再问:“会了吗?”我还是摇头。“吕元懋”三个字,他足足写了二十遍,我才点头。 吕大人仔细看着我的手说:“瑶瑶才七岁,手指竟要同吾家夫人的一般长了,这天生是该弹琴的手。”琴,是有品级的人家才有的奢华之物。寒族百姓从未见过琴,更别说弹琴了。 吕大人在灵州又待了一年,带领寒族建水渠,挖水井,又请了圣旨,不许有品级的官们强占水渠、水井。又一个秋初夏末,灵州破天荒地没有渴死一个人。百姓感念吕大人的功德,用吕大人的姓,给孩子起名。那一年,灵州有许多寒族孩子叫“念吕”、“恩吕”、“思吕”、“敬吕”之类的名字。这么做本是好心,哪知竟办了坏事。吕大人被参了一本,有人非说他是“收买民心,图谋不轨”。吕大人当官刚正不阿,清廉铁面,当然免不了得罪过人。那些人逮住这个由头,把脏水泼过来。皇帝也犯了煳涂,竟信了那些诋毁,把吕大人贬成五品,从灵州直接撵到偏远的苍州去了。 吕大人在灵州的日子,一直让我住在他府里,跟吕夫人学弹琴。我还以为能让吕大人摒弃门第差别的吕夫人肯定是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见了才知,只是一位面目和善的普通妇人。吕夫人无所出,待我如亲女,将琴技倾囊相授。我也不敢偷懒,日夜勤学苦练。吕氏夫妻离开灵州的时候,我已将夫人的琴技学会了大半。我想跟他们一同去苍州,吕大人却说:“苍州路远荒僻,吕某因罪被贬,自顾不暇。瑶瑶年幼体弱,还是留在灵州好,把琴艺学成才是正事。” 吕大人走前把我託付给一位姓鱼的姥姥。鱼姥姥是七弦琴的高手,三十年前是皇都最红的琴师,得过皇帝的奖赏,年岁大了才来灵州养老的。鱼姥姥是豪族出身,原本不收寒族出身的徒弟。吕大人跟鱼姥姥说,我是他的干女儿,还把吕夫人陪嫁的瑶琴送给了我,鱼姥姥才同意留我。 吕大人和夫人一去苍州就杳无音信,一晃十年,我没再见过他们,却没有一天不想念他们,想的时候就练琴,我盼着有一天能让大人和夫人看看我的长进。鱼姥姥说,我确实有学琴的天资,是她最得意的徒弟——除了她唯一能弹《飞花落雪》的人。《飞花落雪》是“乐圣”芷烟在七十年前作的琴曲,曲意飘逸如飞花,悠远似落雪。因为技巧太过复杂,鲜有琴师能够驾驭,芷烟逝后,世间再无此曲,等到鱼筱因弹奏此曲而成名,已过去二十多年。鱼筱,就是鱼姥姥的艺名。鱼姥姥隐居灵州,《飞花落雪》便又销声了四十余载,直到琴师成瑶为皇帝祝寿,在金銮殿上重弹此曲,令皇帝一曲倾心,将成瑶从琴师跃升为“瑶妃”。 成瑶,便是我的艺名,其实也是真名。因为颖朝有品级的人家,没有一户姓成,我便只说是艺名,也省去不少烦碍。我以“鱼筱关门弟子”的身份,从灵州来到皇都当琴师,是为寻找吕大人。鱼姥姥临终前说,吕大人曾给我写过一封信。信里说,到苍州的第二年,吕夫人就因病去世了。五年后,新皇帝继位,召吕大人回皇都。吕大人让我学好琴艺,若有一日到了皇都,便去找他。等我到了皇都已是四年之后,一番打听才知道,吕大人直言劝谏又得罪了皇族,有的说被贬到了澶州,有的说被贬到了澹州。我无处去找,只好留在皇都,便有了后来的际遇。 在颖朝,门第高的人家宴客,必要有琴乐伴席。皇都的乐师们,经常出入各处府邸。初到皇都时,我非常不解,为何有些乐师,明明技艺娴熟,却会在席上故意弹错音,直到有位前辈对我说:“你没听过一句话?‘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那些贵族、豪族的人,家学渊博,养尊处优,岂有不通音律者?凡乐师故意错音,必是当日席中有其心仪之人。弹错的音,其实是乐师在传情达意,专门错给心上人听的。这是常见的小把戏,你竟不知?”我是寒族出身,自然不知。鱼姥姥授徒又严,岂会容忍故意错音? 时间一长,我的名气越来越大,众人皆知,成瑶弹琴,从不错音。有人说,那是技艺纯熟;也有人说,那是心如止水。我只错过两次,明明都不是故意,却因为都错在不该的地方,听起来竟极像是故意为之。第一次,我还是乐师成瑶,在金銮殿上弹奏《飞花落雪》,因为紧张,在收尾处多拨了半个音。第二次,我已经是皇帝的瑶妃,在庆功宴上,过于激动,竟转错了调。我会激动是因为见着了吕大人。那场庆功宴是为了祝贺“登州大捷”,立功的指挥官就是登州长官吕元懋大人。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吕大人去了登州,还从文官变成了武将。 第70页 庆功宴上弹错调是犯了大忌,我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出声。皇帝看着我,也不出声。周围的人都不出声。我听见吕大人的声音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过是弹错音,陛下罚瑶妃多练几遍就是了。”他终于认出我了吗? 皇帝好像怕谁听不清,故意不紧不慢、一字一顿地说:“据朕所知,吕大人与瑶妃相识已久,还是瑶妃的干爹,果然父女情深。” 明明没有丝毫越礼之处,可皇帝故意说得极其暧昧,让一众听者多心。我鼓起勇气,像七岁时那样偷看他一眼,看见吕大人满脸的震惊,嘴和眼都张到最大。他老了,已经有了白髮和皱纹,早不是对着我说“在下吕元懋,二十五岁”时的倜傥模样。我明白了,吕大人并没认出我,或许也忘记了灵州的瑶瑶,他只是习惯了仗义执言。 我忽然起身,抽出席上切肉的短刀,瞄准左手,用尽气力挥了下去。中指与食指被切断,我痛得昏厥过去。 事后,皇帝让皇后来看我。皇后劝慰我说:“瑶妃何苦这样性烈。陛下并非要为难你,只是想敲打敲打吕元懋,怕他立功太大,生出骄傲不臣之心。” 我说:“成瑶不懂别的,情愿用这两根手指换个清白!”皇后嘆着气离开,之后,众人皆知我为证清白而断指。其实,我要的并不是自己的清白,而是吕大人的清白。若没了清白,还怎么当官? 我没了两根手指,从此不能弹琴。不能弹《飞花落雪》的瑶妃,对皇帝再无吸引,失宠是意料中事,我不后悔。 琴艺再精,不过徒增逸乐之趣,于社稷兴旺、百姓福祉无用。像我这样的女人充斥后宫,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皇帝记不住我们,史书也写不下我们,宫外的人大多没听说过我们。我们默默进宫,无声老去,耗完青春,耗尽生命,琴棋书画再精,终是些无用之人。唯有像吕大人那样的人,若得天家之重,能为万民之福。 桂太妃的故事 我推开厚重的宫门,门枢太久没有上油,又紧又滞。“吱吱——嘎”,响亮又尖锐的声音让我勐地从头皮麻到脚心。不羁的风抢先挤进门去,撩动帷幔和灰尘,呛起我一阵咳嗽。 殿里的老人背对着我,窝在安乐椅里,佝偻着肩,听到声响也没有回头。我趋步走到跟前,有些犹豫要不要行大礼。地上不知多久没有打扫过,积了太厚的灰土,偏我还为了讨新主子顺眼特意穿了象牙白的稠裤,若在这尘土堆里跪一跪,搓破手皮也还不原本色了。我屈膝福了一福:“奴婢桂儿,见过太上皇。”老人没言语,过了半天才从鼻孔里哼了一嗓子,哼出些委屈和不忿的意思。我把早备好的词儿一股脑说出来:“有个侍卫立了功,家里又没有女人,皇上做主,把莲儿配了那侍卫。皇上说了,从今儿起,由桂儿伺候太上皇,保证比莲儿伺候得更好。要是有一点儿没让太上皇满意,怎么罚桂儿都行。” “朕身边的人也能说赏人就赏人?虽然莲儿只是个宫女,那也是朕的女人!都不问问朕的意思?再说,宫中女子甚多,赏哪个不行?怎么就非要莲儿不可?小九如今当了皇帝,嫔妃都有几十个了。朕老了,身边就剩个莲儿贴心。没有莲儿,朕连饭也吃不下。你去跟小九说,把莲儿给朕找回来,去啊,快去!咳咳……咳咳咳……”太上皇越说越急,急得直跺脚,又招惹起地上的尘土,激得自己也咳嗽起来。 我赶紧轻拍太上皇的龙背,顺势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一股老人特有的腥臊气侵入我的口鼻,比殿里的尘土更呛人十倍。我强忍住翻涌的噁心,一边用双手按摩太上皇的龙颈,一边凑近他的耳朵,像说悄悄话一样轻声慢语地劝道:“太上皇别动气,当心伤了龙体。太上皇挂念莲儿,那是她的福气,也是太上皇的仁义。让莲儿走,却是皇上的孝心。皇上知道太上皇近来食欲不振,专门派奴婢来服侍的。说句放肆的话,莲儿原是个缝补洗衣干粗活的,奴婢可是膳房里专门给皇上和皇后烧小灶的,太上皇爱吃的菜,奴婢全会做。皇上说了,太上皇最爱听南边的小曲儿,奴婢是淮州人,最会唱淮州的小调儿。” 一听我是淮州人,太上皇来了精神。老宫女们说的没错,太上皇年轻时就偏爱淮州女子,宫里曾经最得宠的荷妃、梅妃和兰妃都是淮州人。“朕要吃淮扬千丝,那豆腐丝要切得细细的跟头髮丝一样,那鸡汤要餵得浓浓的跟牛奶一样。” 我连声应着,一通按压揉搓,总算把太上皇的脾气给磨下去了。人老了,都爱闹小脾气,这一点上,太上皇和农家老汉没有区别。 淮扬千丝很快端了上来,太上皇的胃口很小,比节食的娘娘们吃得还少。我劝他再吃一碗,他又不乐意了,“再吃朕就撑死了!还是莲儿好,朕要多吃她都不让,怕朕吃胀了难受,你倒还来劝朕。”太上皇抱怨着,居然还嘟起了嘴,露出只有孩子脸上才有的表情。我连忙哄他:“不吃就不吃,奴婢这就端走。”他却又嘱咐我:“用文火热着,许是过会儿忽然想吃。” 冬夜,北风唿号,我睡在大床旁边的小榻上,朦胧中被推醒。“桂儿,桂儿,上大床来睡吧。”他拽我的被角。 “不用,挺好的,太上皇眠浅,桂儿翻身会扰着太上皇的。”我嘟囔着,忽然脑中灵光闪现,一下子睁眼起身。果然,太上皇裹着被子缩在角落里。我伸手进他被窝一摸,汤婆子早凉了,太上皇的手脚也有些冰。老人怕冷,我怎么把这给忘了。我脱了中衣,光着身子紧紧搂住他。他也任由我脱去他的内衫,用干枯发凉的皮肤磨蹭着我。被子里都是他的气味,贴着他的身体,我被那股气味包围,不管什么,时间久了都会忘记最初的不适。他的身体僵硬又柔软,僵硬的是他衰弱的肢体,柔软的是他松弛的肌肉。人的身体该是外紧内韧的——皮肉紧,筋骨韧。等该紧的皮肉松了,该韧的筋骨僵了,身体就开始不中用了。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我在心里嘆道,享了半辈子福,已经算是保养好的了,太上皇的老态比起同龄的庄稼人来还是少了许多。当男人、女人变成老头子、老太婆,男女之别全不重要的时候,就是真的老了。太上皇就是真的老了,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了进攻的意愿和征服的企图,只有顺服和消沉。我一整晚抱着他睡,就只是抱着。他需要的只是我身上的温暖,一个人形的、不会变凉的汤婆子。他的手也会在我的胸腹流连,却没有挑逗的意思,只是贪图那份温软。他似乎怕我有别的意思,总是挨一下就赶紧躲开。 第71页 太上皇虽然老得不再需要女人的肉体,可他依然需要女人的陪伴。作为天和宫里唯一的女人,每个用过晚膳的黄昏,我都会陪他坐在夕阳的余晖里回忆,回忆过去的好日子,回忆当年宫里的女人们。 “桂儿,是谁给你取的名字?”太上皇问我。 “穷人家的女娃儿,哪有啥名字?奴婢的爹娘又不识字,从来都是‘阿囡长阿囡短’的。后来,奴婢有幸进了宫,因为姓桂花的桂,就有人管奴婢叫桂儿,有了一个就有第二个,久而久之,桂儿就成了奴婢的名字。”我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桂花好啊,可以入酒、入膳、入药、入诗、入画。‘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当年朕的后宫群芳争艷,却没人用上这个‘桂’字。那些女人们嫌桂花太小,太素,不够华丽,都不稀罕这个封号,现在看来竟是给你最合适。”他竟有几分认真地说道。 我沖他笑笑:“桂儿只是个奴婢,哪里配得起太上皇的封号。” 太上皇是位喜爱花草的帝王,女人在他眼中都是花草。曾经,他心爱的女人们都被赐予花名作为封号,这是尊荣,更是赞赏。他被百花环绕,最喜欢的是“荷、梅、兰”三朵。 荷妃富态擅歌,柔声细语,软玉温香; 梅妃纤细擅舞,巴掌大的小脸儿,最招人疼惜; 兰妃清丽擅笛,一双美目顾盼神飞,不消言语,只一眼一曲,足以倾城。 荷妃清歌,梅妃曼舞,兰妃奏笛,百花齐放,便是一幅盛世繁华的美景。 太上皇陷入回忆里,脸上的皱纹因为笑意的挤压变得愈深愈明显,混浊的眼珠因为失去了焦点闪现出一丝光亮,也许是浮出了眼泪,可他的眼睛已经老去,忘记了怎样流泪,潮湿只是一瞬。人都说,眼睛与心相连,他沧桑荒凉的心,连着枯井一般干涸的眼睛。 “朕这一生,总是得到、得到。得到的太多,失去的太少,所以记不住得到的,只记得住失去的。呵呵,桂儿,你知道吗?当一个人失去了足够多之后,才会懂得欣赏失去的美好。你明白吗?咯咯咯,你这奴婢又怎会明白?”太上皇开始神经质地笑,“嘎嘎嘎嘎”,像一个被鞭笞的人在抽搐。 他笑够了,继续讲那些女人们为了得到他的眷顾如何勾心斗角,各出奇招。他如何一时兴起,为心爱的“花朵们”重修“温室”,还亲自书写下“倩荷居”、“傲梅斋”、“依兰阁”,以示恩宠。我听老宫女们说,这三处宫殿曾有过本朝最奢华富丽的排场,可惜在“田祓之祸”中被毁,如今早已荒芜,也都改了名字。 “然后呢?”我问,没有应答。 我抬起头,看见太上皇已经睡着了,涎水顺着没闭紧的嘴角流出来,挂在下巴上,喉咙里咕咕哝哝地响,既像一口咽不下去的浓痰,又像一声打不出来的唿噜。他总会这样没徵兆地突然睡着,或是在夜里没徵兆地突然醒来。夕阳的光辉早已消失殆尽,月亮将他蜷着的影子按在地上,拉得老长。 除了回忆和梦境,还有一样东西是太上皇的乐事,就是那几十根球杖。他退位为太上皇时,唯一跟皇上索要的就是这些球杖。皇上不爱打马球,索性都搬来给他摆弄。他也早就打不了球了,只把这些球杖当拐杖来使,每隔几天就要我全都拿出来擦拭一遍。 “手轻一些,仔细一些,这都是朕的宝贝。你看这光泽、这质地,啧啧。”每根球杖上都有繁复的雕龙,每根球杖都用厚实的鹿皮包裹着。 “这么好的鹿皮,拿来包裹这些没用的球杖可惜了。不如让桂儿给太上皇做双鹿皮靴子,再配顶鹿皮帽子?”我说。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没有鹿皮包裹,球杖会褪色的。你这粗手笨脚的奴婢,懂得什么!”他嚷。 我心里有些别扭,故意想气气他。“奴婢懂得,人人都说田祓就是因为球技高超才当上丞相祸国殃民的,人称‘田马相’。哈哈,不懂的还以为是下象棋呢。”我手上忙活,嘴上也没闲着。 这句话可让太上皇炸了锅。“放肆!放肆!”他大声吼起来,浑身抖动,气得好像头顶就要冒出白烟来。“你这个刁婢,还不跪下请罪!小小宫女,竟敢妄议君王,不怕朕杀你吗?快给朕跪下!跪下!”他想挥舞右手的球杖吓唬我,却不够力气,反失了支撑,一个踉跄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只得改为挥舞左手。我仔细瞧着,他神情是惊慌的,好像一个恶作剧被大人拆穿了的孩童,急急想要辩解。 呵,居然真的生气了,这怕揭短的毛病也和老宫女们说得一模一样。我怕吗?我当然不怕,可我还是慢慢地弯下膝盖,轻轻地跪了下去。有那么一刻,我和他都不出声。他坐在那里怔愣着,似乎又陷入了某处回忆。我蓦地有些心软,膝行两步,将头枕放在他膝上,抱住他僵硬的腿,轻唤道:“太上皇,何苦生这么大的气,都是桂儿失言,给太上皇赔礼就是了。” “这大逆不道的话,若被人听见,要了你的命!”他的口气像是在吓唬孙子“狼来了”的老倌。 “这天和宫里,除了太上皇和桂儿,还有第三个人吗?”我的口气像在哄小少爷的老妈子。 第72页 我抚着他的膝头说:“太上皇还不知道吧,桂儿就生在庆丰二十一年。那一年,太上皇封禅泰山,大赦天下,免除赋税,家家户户仓廪丰实,百姓们都说太上皇是明君圣主,尧舜转世。都是那奸臣‘田马相’欺上瞒下,毁了太上皇的一世英名!”我大声啐了一口,想帮他出出气。 “一世英名?朕永远不会有‘英名’了,留下的只会是任用奸臣的骂名和骄奢淫逸的丑名。”他竟呜呜地哭了。 “田祓”是太上皇心里不能提起的名字。太上皇给了田祓泼天的权势富贵;田祓用太上皇给的权势富贵,将太上皇从云端推下了地狱。被推入地狱的又何止太上皇一人,天子之祸,祸及万民,也一併毁了他的“花朵们”:田祓领着乱军闯入皇宫,荷妃换上宫女的衣服混进了惊慌逃窜的人群里,此后下落不明;梅妃挡在太上皇身前被乱军一剑穿心,当场殒命;兰妃只因曾说过一句“田丞相似有不臣之心”,被田祓扣上“谗害忠良,挑拨君臣”的罪名,先挖掉了美丽的眼睛,再投进依兰阁的水井里。还有菊妃、堇妃、蓉妃、樱妃……他的财宝、女人和帝王尊严,都被田祓掳走,一去不还。八年后,在田祓手里受尽屈辱,苟且偷生,终于被官军解救回宫的太上皇,一无所有。他的九皇子早就登基继位。人们已经习惯了新皇帝,忘记了他。他没死,活着回来,让他的儿子很为难,只好作势要将皇位还给他。他当然明白自己不配再当皇帝,于是下了罪己诏,自愿退位为上皇,只求颐养天年——这样对谁都好,他的儿子松了口气。 他握住我的手,说:“桂儿,到最后,朕身边还有你陪着,也该知足了。朕不怪你,更不怪小九。” 太上皇是在睡梦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虽然我早有预感,死亡对一个老人来说是随时可能降临的,但我还是没料到会来得这样悄声无息。等天大亮,我叫不醒他时,才发现他已经走了。 送完太上皇最后一程,我便可以向皇上復命了。 “皇上让桂儿去服侍太上皇的时候说了,只要做得好,等太上皇归了西,要重赏桂儿。”在太上皇身边几年,我还没学乖,忘了不该提醒一个帝王去兑现承诺。 “你一个贫苦的农家女,封为太妃,这赏还不够重?”皇上的口气不大和善。 “桂儿想回家,或者皇上做主许了哪个侍卫也行。”我还是忍不住要试一试。 “你和太上皇天天睡在一张床上,谁还敢娶太上皇的女人?”皇上好像在冷笑。 “奴婢只是给太上皇暖床。天和宫里实在太冷了。”我总是说出最不该说的话。 “放肆!难道朕会虐待亲生父亲?”皇上已经不耐烦了。 “奴婢没和太上皇行过男女之事……”我愈想说清就愈说不清。 “这些不必告诉朕!反正你一日服侍太上皇,一辈子都是太上皇的女人。”皇上急着要打发我走。 “可莲儿不是也嫁了人?”我已经近乎哀求。 “莲儿是莲儿,你是你。再说莲儿嫁没嫁人,也由不得你来过问!”皇上终于不再理我。 天和宫年久失修,终于在一个狂风夜被掀翻了屋顶。素心殿成了我唯一的去处。 一座江山,容不下两位皇帝。从皇上登基那天起,太上皇就已经死了。那天和宫里住着的,不过是个不甘的魂儿,同这素心殿中的女鬼一样——早该远离尘世,偏还恋着不肯走。 高皇后的故事 许多人讲述过去,总要先讲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是不是没有了家族,我们都会面目模煳?那些姓氏,是我们的符号,也是宿命。 当年,五大家族——高、詹、申、洪、楚,和胥家一同打下了耀朝这片江山。立国后,理所当然的,这五姓与皇族的胥姓一併成为耀朝最尊贵的姓。耀朝也成为由胥家当政,五姓掌权的国家。五大家族之间纠缠绞结,时亲时疏,相争亦相护。胥家从来作壁上观。 耀朝的后宫,自皇后以下依次为——贵妃、贵嫔、贵姬、贵人。此五等为后宫主位,只封五姓女子。余者皆为不入流的侍婢,既无封号也无权力,更乏出头之日,因为只有五姓女子可为胥家生育儿女——这是胥家给开国功臣的优待,也是五大家族为自保而设的屏障。后宫中,五姓之争虽然从不止休,但在阻拦非五姓女子上位一事上,向来颇为默契——立国百余载,未有一桩例外。说起本宫的过去,就不得不提当年同在后宫的詹、申、洪、楚四女。 詹贵人是当时后宫最年轻、最貌美、最得宠的女人。可惜,她得幸虽多,却怀不上身孕,心里着急,难免浮躁。詹家自恃功高,向来不服高家居于五姓之首。詹贵人气盛,从不敬畏本宫,明里惹是生非,暗里煽风点火,甚至,在侍寝时下媚药勾引皇帝纵慾。本宫多次想整治她,却碍于皇帝的百般回护,所以,即便在主位中居末,倒不可小看了詹贵人。 申贵妃这人,弱柳扶风之态,娇花照水之姿,行事低调,喜怒不露,高深莫测,人多的场合,从不主动言语。其人通史书,懂政事,善察言,知进退,得皇帝看重,有非同寻常之影响力。本宫敢言,她若生子,必为储君。偏偏,申贵妃诞一公主后肚子再无动静,或是因此,申贵妃与洪贵嫔关系极好。 第73页 洪贵嫔脸圆面善,待人极为和气,是主位里坐得最稳当、最有底气的女人。得送子娘娘偏爱,五位皇子中的三位都是洪贵嫔所生。洪家代出勐将,洪贵嫔也身高体丰,诞育的皇子们个个聪慧健壮。人皆心知,洪贵嫔的好日子尚在后头呢。 与本宫走得最近的是楚贵姬,她是个什么都不好不坏的女人。楚家在五大家族中排名最末,贵姬的位份在后宫也是不上不下。楚贵姬虽然眉目清秀,但还算不上容貌出众。皇帝对她既不冷淡,也不热络。楚贵姬生有一子一女,其女姿容不及申贵妃之女,其子才智远逊洪贵嫔之子,皆不得皇帝看重。楚贵姬自知人微言轻,战战兢兢,是后宫最无声的存在。 本宫姓高,居皇后位,出自五姓之首的高家。吾父高灿,居上卿位,封乡侯。本来,这一代的后宫该是最平静的。后宫之争多因夺嫡一事。五位皇子中最年长者,恰是本宫的儿子。吾儿才智勇武皆优,既是长子,又是嫡子,为储君是理所当然的,没人敢有异议。本宫外有家世,内有嫡子,稳坐后位。后宫无夺嫡之忧,争斗的便多是芝麻小事,于大局无碍。 时年,吾儿满十九,将行册封大典。大典过后,吾儿储君名分即定。本宫于家于国皆有大功,余生可高枕无忧矣。哪知,“无忧”只是本宫的一厢情愿,并非所有人都视“理所”为“当然”,贪天之欲自会助野心之人行逆天之事。 册封大典之日,旭日和风,天朗气清。皇帝为吾儿戴上储君王冠,文武百官叩拜行礼。吾儿头戴王冠,缓步走上天坛行祭礼,拜谢上天和先祖。雍容的礼服衬得吾儿英姿更胜平日。本宫的心一如天气般和畅,孰料,变故只在一瞬,吾儿在天坛上久拜不起,委顿于地。本宫坐在凤椅上,离得太远,只望见礼官们率先围了上去,然后内侍们、侍卫们纷纷上前。没等本宫走近,吾儿已昏迷不醒,被抬下了天坛。礼部用“太子殿下积劳中暑”的藉口暂时搪塞住观礼众臣的疑惑。可这厢太医院从上至下竟无一人能说清楚太子是因何昏厥,只敢按时令不调餵送汤药。当夜,吾儿气息奄奄,呕血后气绝。本宫平生从没似当时那般暴怒过。高家也马上表态,绝不会善罢甘休。 高家立刻动用起所有的人脉彻查此事。已经致仕的前任刑部尚书,被高家请来坐镇。老尚书在吾儿的王冠里拈出一根极短极细的乌针,针尖沾血,已经刺破肌肤多时,拭去血迹,闪出银蓝色的光泽——这是一枚餵过剧毒的针。经本宫允许,老尚书剃掉吾儿头顶一块头髮,在头皮上发现一个极浅细的针孔。针孔周围泛着青色。王冠是纯金打造,镶嵌宝石,垂挂冕旒,极是厚重。毒针细短,被王冠之重压入头皮,会一时无感。毒针尾端被缚,摘去王冠,毒针便随之而去,毒已入体,不留痕迹。针非缝补之针,似江湖暗器。针上毒极烈,宫中从未见过,稍沾人血即融,三个时辰内渗入脾脏肺腑,夺人性命,却毫无中毒之典型症状,以至于太医们都不敢下解药。 储君在众目睽睽之下遇害,耀朝从未出过如此丧心病狂的宫闱阴谋。皇帝授权本宫与高家在内狱查案。所有参与过筹备大典的礼官、内侍、侍卫全部下狱审问,不惜手段,务必查出真兇。内狱,是宫里的私狱,极少使用,为处置涉嫌谋逆的皇族与后妃而设,不受外廷干涉,只受皇帝一人掌控。换言之,在内狱中,可以动用私刑,无人敢管。 本宫不眠不休,亲自督审。第一个要审的就是楚家。“你哥哥是羽林将军,专门负责大典的安保事宜。如今出了这样的事,看你楚家怎么交代!”若不是怕放走了真兇,本宫已经不耐烦审问了,只想杀尽所有人,有没有嫌疑又怎样?毒杀吾儿,谋害高家,真兇固然该死,这些人失职也该陪葬! 楚贵姬哆嗦着,用最谦恭的姿态跪伏在本宫脚边,流着眼泪分辩:“皇后娘娘,楚家有罪,贱妾不敢有侥倖之心。为了太子殿下的冠礼,家兄已经半个多月没回家了,日夜在礼苑忙碌,以保典礼无失。楚家素来唯高家马首是瞻,贱妾在宫里也多承娘娘关照,说句大不敬的话,贱妾一无所长,若是熬到太子殿下登基,兴许还有出头之日。贱妾之子不成才,难道楚家会冒着杀头灭门的风险给别人做嫁衣裳?娘娘三思,娘娘明鑑啊!”楚贵姬不停地磕头。 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本宫却不能轻信。本宫下令对楚贵姬的哥哥动了刑,打得皮开肉绽也没问出丁点儿线索。内狱这边一时没有进展,倒是老尚书那边查出了针毒的来源,是蕃榴花的根。蕃榴花是蕃国的贡品,淡香红艷,很难养活。从没人知道蕃榴花的根有毒,否则绝不会允许此物进到宫里来。前一年的夏天太热,宫里的蕃榴花几乎全死了,只剩三盆都在詹贵人宫里。 冲进詹贵人的寝宫,皇帝也在,本宫气不打一处来。吾儿尸骨未寒,真兇逍遥法外,皇帝却有心思在这里宠爱姬妾。詹贵人的神情有掩不住的得意,本宫就知道这些人都是幸灾乐祸的。未及问罪,皇帝的话让本宫几乎气昏:“詹贵人有喜了。”原来如此,詹贵人是等不及要给未出世的孩儿铺路了。打得一手好算盘!“谋害太子一事不查个水落石出,臣妾与高家一日不能安睡,吾儿一日不得安息!”本宫领着高家的侍卫,强行把詹贵人带走了。 第74页 詹贵人一开始当然推说什么都不知道。她怀了孕,皇帝说只能问话,若无法定罪,就不能动刑。不动刑如何能定罪?贱人有恃无恐,本宫可不会让她好过。本宫命人用软索将詹贵人倒吊起来,四肢及绑缚处不留任何伤痕。她唯恐龙胎不保,倒是有一说一了。原来蕃榴花本为大红色,有一盆今年却开出了黄色花,十分稀罕,被洪贵嫔讨了去,献给了申贵妃。初始,本宫以为这个姓詹的贱人故意搅浑水,要将申、洪两家统统牵扯进来。待把詹贵人宫里的人拷问一遍,口供如出一辙。此外,詹贵人还吐出另一讯息:洪贵嫔要将长子许给申贵妃为养子,皇上已经同意了,吩咐礼部在册封大典之后即更改玉牒。本宫召来礼部尚书一问,过继一事,果然如詹贵人所言,礼部已得皇帝口谕,而且,大典之前,曾派人将此事报告过,只怪本宫光顾着操心大典,竟没当回事。如今合起来一想,下毒之事极有可能是申贵妃主使,洪贵嫔策应的,申、洪两家都脱不了干系。吾儿一去,洪贵嫔的儿子就成了皇长子,再有申贵妃的助力,让皇帝点头许其为储君并非难事。待皇帝殡天,洪、申二人一为生母,一为养母,地位非比寻常,哪里还摆得下本宫。洪、申两家岂不都要踩到高家的头上去?说来说去,当下得益最大的莫过于此二人,除了她们主使,还会有谁?何需再审? 搜遍申贵妃的寝宫,果然找不到那株蕃榴花。申、洪二人异口同声,都说那株花上月死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有詹贵人的证词,洪家与申家合谋毒害皇储的罪名坐实,皇帝不得不给高家一个交代。申贵妃、洪贵嫔和洪贵嫔的长子伏诛,申家贬谪流放。洪家人带兵,胥家不敢留下后患,索性杀了个干净。皇帝曾劝高家宽恕洪贵嫔生的另外两位皇子。宽恕?她们对吾儿下毒手的时候就断了自己的后路了。本宫执意将此二子废为庶人,撵出了宫,终身囚禁在胥家陵园里。洪家覆灭,没人敢去救他们。只是,本宫没想到詹贵人年纪轻轻却不禁折腾,倒吊了一下就会小产不说,还流血不止,竟至于送了小命。詹家素来不服高家,借着这件事不依不饶。从外廷的文争变为家丁卫队的武斗,闹出了近百条人命。詹家与高家皆被问罪、撤职,元气大伤。 本宫心力交瘁,好在楚贵姬懂事。本宫曾对她哥哥用刑,她也不记恨。事后,把唯一的儿子过继给本宫抚养,自己只抚养女儿。其子类其母,楚家皇子相貌寻常,才智平平,好在忠厚孝顺,略慰本宫之心。洪贵嫔的三个儿子被除掉了,本宫的儿子也死于非命,五位皇子只剩楚贵姬的儿子尚在。虽然,无论是择母还是择子,楚贵姬和楚家皇子都不是皇帝最好的选择,但此时已成唯一的选择,所以,尽管有些不满意,本宫的养子、楚贵姬的儿子还是被立为储君。自此,耀朝的权力格局彻底改变,楚家一跃而居五姓之首。 其实,本宫并无戕害申、洪两家之心,只想为给吾儿讨个公道。本宫当然明白各家平衡,共享天下的道理,可率先打破这种平衡的是申、洪两家,所以她们死有余辜。 都说不叫的狗才最会咬人,楚贵姬就是那条狗。数年后,楚家皇子继位,楚家对四姓余势大肆杀伐。楚贵姬欲杀本宫,所幸楚家皇子不似其母阴伪,力保下本宫的性命。真相浮出水面,本宫恍然大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年布下连环局,把四姓都困在局里的楚贵姬,才是真正的高人!本宫输得心服口服! 申贵妃的遗书里引过一句诗“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五大家族斗来斗去,最后还是要埋在一个坑里。本宫让失子之怒蒙蔽了双眼,活该被人利用,本宫认命。可她楚贵姬以为自己最聪明,四姓皆输,只有楚家赢了,她却不知,当擂台上只剩她一个的时候,她便也输了。 经此一役,高、詹、申、洪四姓彻底失势。楚家一门独大,只剩一条路可走——取胥家而代之。原本的五姓混战,胥家坐观,变成楚家与胥家的生死对决。不到三年,贵为太后的楚贵姬被胥家叔侄所杀,其子被废。五姓尽灭后,胥家凭一己之力,不足以压制他姓出头,朝局之纷乱离合由此而起。 耀朝,后来被史书称为“六姓王朝”——因六姓而兴,因六姓而亡。 邱怡妃的故事 听,外面落雨了。 我最怕雨的声音,嘀嗒嘀嗒,一下一下,都打在人心上。每逢落雨的夜,我都不会睡觉,睁着眼,等天亮,或者雨停。我这一生最紧要的事,都发生在落雨的时候。没雨的日子,我不会想起那些事。逢着雨天,回忆好像是积尘的铜镜,一旦被雨水冲掉了灰,就露出明晃晃的面目对着我。尘封的记忆之匣忽地被掀开,往事如风,扑面而来。 说起来,我和江慧妃娘娘算半个同乡,我的家也在成江南边。自大正年间打过一仗,南北划江而治后,北边改称了徽朝,南边被分成三块,南军最厉害的三位将军,关续、南允和邱骋,各占了一处。三处地形不同:关续据有最多渡口,南北货商都免不了纳税通关,高枕无忧;南允的地盘险峻多山,易守难攻,山里有矿,挖出来足够富甲一方;邱骋的领地虽然没有这些先天优势,胜在广大,一马平川,种稻收米,自给自足。这三处地方被冠上各自领主的姓氏,命名为“关津”、“南郭”和“邱原”。我是邱骋的孙女,出生的时候南北之战已经休兵止戈了三十多年。江慧妃娘娘的故乡洛州早就不叫洛州,和渝州、滇州一同併入了邱原,所以说是“半个同乡”——虽然沧海桑田,还是同一片土地。 第75页 秋是我的名,秋天的秋。“邱秋”用我们南边的话念出来就是“啾啾”,很像鸟雀的叫声,“雀儿”就是我的小名。 我父亲是邱骋的长子,我母亲是关续的女儿。当年关、南、邱三人领兵对抗江北,生死与共,结拜为异姓兄弟;后来各据一方,休戚相关,又结成儿女亲家。我爷爷邱骋有两个儿子。我二叔娶的是南允的女儿。父亲和二叔各有一儿一女。爷爷过世后,我父亲继承了邱原的大将军之位。为了不失军事立国的勇武本色,南边的三位领主都不称帝,而称“大将军”。 邱原的冬天是不下雪的,只有终日淅沥不停的寒雨。我是早产儿,自小身体羸弱,吃药同吃饭一般寻常。母亲怕我染上湿寒,每年一到秋分就把我关进房里,不让出去,直到过了第二年的谷雨才能出门。母亲有太多事要操持,弟弟被父亲带在身边教导,许多时候我要一个人待着。年復一年的独处,让我练出了手上的功夫。我最拿手的本事是做绢人。那些用丝绸纱绢做成的小人儿,像真的一样,每个模样都不同,每个都有名有姓。我会跟她们说话,搂着她们入睡。她们陪我度过每年从深秋到暮春的漫长时光。 因为一直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我对父亲和二叔多年的争斗一无所知,家变发生得毫无徵兆。十四岁那年的冬夜,有人突然闯进绣房,把我从床上拎起来拖到庭院里。那天照例下着雨,雨水打湿了我的头髮和衣服,我来不及穿鞋,只好光着脚踩在雨地上,深冬的寒意从脚底直刺进我的身体,除了冷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难怪母亲不肯让我出屋,原来邱原的冬雨竟是冷到入骨。我茫然不知所措。父亲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二叔把刀架在了母亲的脖子上。 我听见二婶说:“杀了大嫂就是得罪了关津。邱家自己的事,不要闹到邱原外面去。” 二叔指着我弟弟邱铭说:“大嫂可以留,但这个小的不能留,将来长大了难保不会找麻烦的。” 二婶还想说什么,二叔的刀已经砍下去,铭儿倒在地上。天太黑,我看不清他有没有流血。 二叔的刀又对准了我。二婶一把抓住了刀柄,说:“雀儿是女孩,身体又不好,不会找麻烦的,何必多造孽?你若不放心,将来给远远地嫁出去就是了。” 二叔冷冷地看着我。我浑身发抖,分不清是冻还是怕。刀,举起来,又放下,没有碰到我的身体。我眼前一黑,昏倒在雨里。 父亲死了,弟弟死了,母亲回了关津,二叔成了邱原的大将军。我不再有半年被关在房里,而是每一年的每一天都只能待在房里。二婶会来看我,说:“雀儿,再忍两年,等你满了十六,二婶就给你说亲。到了夫家,你二叔管不着,就可以自由些了。有了丈夫和孩子,就不会寂寞了。” 我说:“二婶,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习惯了,不觉得寂寞。” 我受了湿寒,头皮发疹,肿得像个烂桃子,再也长不出头髮,只能包上头巾遮丑。谁家会娶没有头髮的新娘?我肯定要在绣房里关一辈子了。可二叔到底还是把我嫁出去了,不是南郭,也不是关津,是去北边。 为了表达和平的诚意,南北之战过后的几十年间徽朝的后宫,常有关、南、邱三姓的妃子,其实就是人质,从来没有哪个真正得宠,生下个一儿半女过。虽然南边的女子都不乐意嫁到北边去,因为註定不会有好日子过,可我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六月是邱原的梅雨季,二婶亲自把我送到原埠——邱原唯一的码头,过了成江就是徽朝。北边派了大船来接,按着惯例不靠岸,只停在江上。一艘摇橹载着我和行囊,另一艘载着我的嫁妆,从埠头摇到大船边。我朝二婶挥手,生我养我十六年的邱原就此别过了。烟雨濛濛,江上雾大,很快就看不见来路了。 好像是生怕徽朝不知道我其实无关紧要,邱原一个陪嫁的人也没有。上了船,我照旧是一个人待在房里。“咚咚”房门被敲响。打开门,一个青衣男子站在门口,腰间配刀,作卫士打扮。 “属下石祎,自今日起听从邱娘娘差遣。”青衣男子垂着眼对我说,并屈身行了一礼。我被“娘娘”的称唿惊得有些失神,刚要还礼,又听他说:“娘娘许是不惯船行颠簸,若不愿四处走动,属下会一直守在门口。过两日靠岸换了马车就会好些了。” “过两日?不是去江对岸吗?怎要得两日之久?”我不禁问出口。 石祎仍是垂着眼答我。原来,邱原在成江上游,徽朝虽在对岸,皇城却在成江下游,为了少走陆路,要坐大船顺江而下行驶两日方才上岸。说完话,石祎就退下了。 我在房里独坐了一夜。我从没做过船,受不了起起伏伏的感觉;我也从没离开过邱原,不晓得徽朝的君主会是何种模样。天亮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雀儿、雀儿”,像我母亲的声音,但很小很轻,若有似无,可能是我的幻觉。过了一会儿,喊声没停,反而越来越清晰,我终于忍不住跑到甲板上一探究竟。石祎果然守在门口,一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 甲板上,雨没停,风依旧。我循着声音四下张望,终于发现一艘小橹在离船几丈之外努力地破浪而行。小橹上,母亲喊着我的小名,沖我挥手。是了,关津掌渡口,从邱原顺江而下,一定会路过关津的领地,母亲是专门在此等我的,可她不能靠近。 第76页 大船和小橹保持着距离,亦维持着距离,让我和母亲刚好能看清彼此。我不停地挥手,眼泪流下也顾不上擦。母亲回身说了句什么,小橹上的人把一个绑着红绳的竹筒挂在语箭上,朝大船的信垛射过来。“语箭”就是用射程很远的强弓,在射出的箭上绑上竹筒,筒里装着信。南边和北边以江相隔,不许随意往来,“语箭”是两边默许的传话方式,许多船上都装着用草扎成的信垛,以便接收语箭。 两年前的雨夜家变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母亲,如今我要嫁去北边徽朝,母亲回了关津娘家,母女此生再不能见了。定是因此,母亲才守在大船的必经之路上,再看我一眼。这竹筒里是母亲最后的嘱咐,我说什么也要看到。语箭破空而来,已经扎在信垛上,也许是筒里的东西太沉,也许是射箭的人力道没够,那箭晃了几晃,竟栽掉下来,被唿啸的江风吹出甲板,落进江里。我的心瞬间冰凉,想也没想就要跳下去船去。 身后一声“娘娘莫动”,一个青衣的身影已经抢先跃入江中。翻腾的江水像煮开了锅的热汤,卷着石祎在水里时隐时现,我的心揪到了嗓子眼,怕一个眨眼他就会被成江吞没。大船上的人丢出几条绳索,石祎几次发力总算抓住一条,攀回了甲板,因为力竭,跌坐在地,喘息不定。他从怀里取出竹筒,用双手捧到我面前。 竹筒里是一颗牛眼大的珍珠,是关津从成江捞出的珍珠里最大的一颗,关续给了娘作陪嫁。南边的规矩,女儿出嫁,父母要给一样家中的宝贝当陪嫁。这颗珠是娘给我的陪嫁。 雨雾打湿了我的脸,“娘啊、娘……”我对着小橹的方向哭喊。 “雀儿、雀儿……”母亲也在唿喊,一声远过一声。小橹终于跟不上大船的速度,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江面上。 我哭了半晌方才止住眼泪,回过身发现石祎仍在我身后。 “怎地不去换身衣裳?”我问。 “不碍,属下不觉冷。”他答。 “被江水浸了个透,还顶着风站在甲板上,怎会不冷?冷得脸上都没有血色了。”我说。 他不言语,却把头垂得更低了。我大惑不解,难道是说错了什么话? “娘娘从邱原来,许是不知道‘幻士’。”他说。 我“啊”了一声,吃惊地捂住嘴。原来石祎不是寻常的卫士,而是幻士!我好歹是大将军的女儿,肯定听说过“幻士”。 幻士是徽朝的特产。南北之战后,徽朝吸取前代的教训,不敢再信任寒族武士,可贵族们又不争气,不肯上战场卖命。南北虽然和平了几十年,可敌对之势仍难彻底更改。南边是全民皆兵,北边则开始蓄养幻士。 幻士是年轻暴毙的男子被种入魔蛊后,施幻术復活的人。说是人,其实同常人有异。幻士没有心跳、没有血液、没有体温,是活着的死人。 幻士是最强的武士,因为无懈可击。人都是怕死的,生命永远摆脱不了对死亡的畏惧。幻士没有生命,所以不怕死。人是有感觉的,感觉带来欢娱和痛苦,痛觉、味觉、触觉、嗅觉……这些,幻士都没有,所以,幻士不畏惧任何肉体伤害。敌人抓到幻士,也不可能对他们刑讯逼供,因为他们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飢饿、温暖或是寒冷。幻士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不穿衣。幻士,对主人有绝对的忠诚,是统御的利器。 我曾听父亲说过,让幻士变回死尸的办法是挖出他们的眼睛,因为魔蛊只宿在死尸的眼睛里。活的魔蛊是纯白色的,所以幻士的眼睛也是纯白色的,没有被眼白包围在中间的黑色瞳仁,整颗眼珠都是纯白色的。因此,要分辨徽朝的卫士是活人还是幻士,一看眼睛就知道。幻士不惧死伤,能以一当十,幸亏魔蛊对寄宿的死尸有极严苛的要求,否则,若让徽朝养出大批的幻士,一举南下,合三家之力也未必抵挡得住。父亲也试过养蛊,想用幻士对付幻士,无奈魔蛊只喜冰寒,南边却不下雪。 零碎的片段个个归位,我这才明白为何石祎总是低头垂眼地同我说话,除了恭敬,或许是怕他煞白的双目吓着我。 我在船上起伏了两天,又换马车颠簸了三天,终于见到了我的丈夫,徽朝的君主。隔了太久,已经忘记他的长相,毕竟,我也只见过他一次。他问我的名字。我说,姓邱名秋,因为生在立秋。他说,秋意怡人,不如就取个“怡”字好。然后,许多人低下头,弯下腰,对我说“给怡妃行礼”。我傻得什么是的,过了好几天才明白,“怡妃”原来就是我啊。“怡妃”成了我的新名。 到了皇城,石祎仍然跟在我身后,也只有他还跟在我身后。幻士可以自由出入徽朝的后宫,不需避讳,因为幻士没有同异性身体交/合的快感,不会给君主戴绿帽子。石祎曾说,幻士也可以是女人,之所以徽朝的幻士都是男子,是因为男人身体的爆发力和战斗力都强于女人,更适合做武士。 别人怎样唤我,我不在意,可我不许石祎也这么叫。 “我不叫‘娘娘’,也不叫‘怡妃’。我有名字,我叫雀儿。”我对石祎说。 “幻士不可对主人不敬。”石祎一贯言简意赅。 第77页 “在南边,叫名字不是不敬,违背主人的意思才是不敬。既然我是主人,就要按我的规矩做。”我装得义正辞严。 我对石祎说:“雀儿就是小鸟儿,飞不高也飞不远。人们把小鸟儿捉住,到死都关在笼子里。” 石祎说:“雀儿,不要总想着那些不如意的地方,多想想世上还有人不如你呢。”这是一个幻士能说出来的最温暖的话了,毕竟,他们是没有情感的,他们的心里只有忠和勇。 我不喜欢下雨天,尤其厌恶雷雨。石祎问为什么,我说:“难道你没听过那句话‘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那轰轰隆隆的,是天上的神仙做错事在受罚,落下的雨水,都是神仙的血泪。” 北边天寒,我被疾病缠身,几乎足不出户。从寂寞的邱原,来到同样寂寞的江北,每天陪伴我的只有石祎。在邱原的时候,我曾想,人若能不生病也不死该多好,可是像石祎这样,不生病,不会死,也不好。我没有健康,可石祎连生命也没有,只是一个傀儡木偶。我喜欢这个木偶,就像小时候喜欢那些绢人一样,何况这个木偶还会动会说话。 幻士都是一样的打扮,穿青雀服,佩敬徽刀。我照着石祎的模样做了个绢人,青雀服不难,可惜,用针线却裁不出敬徽刀。我把没有佩刀的幻士小人摆在房里,过了几天,石祎竟凭空给小人变出一把小刀,尺寸正合适。我惊喜交加,追着问他。原来是石祎到宫外的首饰铺,化了一块银锭,让工匠照着敬徽刀的样子像打簪子一样打出来的。 我到北边第六年的夏天,徽朝发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大水,淹没了皇城。徽朝本来少雨,不知怎地,那一年自入夏开始,大雨小雨不断,几乎没停过一天。宫里开始积水,君主带着受宠的嫔妃和管事的大臣们陆续搬到山上的离宫。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洪水终于涌进了皇宫,石祎叫醒我的时候,水深已经到高过了床沿,还在快速地上涨。逃命之际,我只来得及带走两样东西:娘给我的大珍珠和佩刀的幻士小绢人。 石祎带我爬上房顶,没多久,水就没了上来。漆黑的夜,划破夜空的闪电,好像一道入骨的鞭痕,轰鸣的雷声好像天空的痛叫。雨太大,打得身上生疼,迷得睁不开眼。石祎在说什么,我听不清。忽然,我的身体腾空了。石祎抱着我跳上一棵漂浮的大树。水太急,我们随时会被吞没。石祎让我在他和大树中间,用腰带把我们和大树牢牢绑在一起,他用双腿和左手死死护住我不被洪水捲走,右手执着敬徽刀不时挥动,以免外来的东西撞翻大树。幸好是夏天,泡在水里也不会被冻死。我们漂了一天一夜才获救。 那场大水淹死了许多人,我竟然活下来,是石祎救了我的命。石祎受了伤,被送进幻士营,过了十几天,还不回来,我忍不住去找他。 幻士营是个天然的地下冰洞,四季恆温,刚走到门口就能感到寒气逼人。门口的卫士问我:“娘娘,幻士的编号是多少?” 我不解:“什么编号?他叫石祎。” 卫士笑了,说:“十一就是编号。幻士无名无姓,编号就是名字。” 啊?原来他叫“十一”,不是“石祎”。 营门打开,三条长长的台阶向下延伸。卫士说:“中间那条走到底,从左边数第十一个就是了。” 台阶两侧是冰墙,墙上挂着几十个幻士,全都一动不动,像几十具尸体。我有些害怕,不敢多看,更不敢一个个去数,只得硬着头皮喊:“十一、十一、你在哪里?” “在这里”,一个声音答我。 我跑到十一跟前,他像其他幻士一样手脚悬空被挂在冰墙上,那双煞白的眼睛有些发蓝。我仰头看着十一,忽然鼻子发酸。幻士为主人效忠,需要的时候,他们召之即来,不需要的时候,他们被挂在墙上。后宫的女人和幻士难道不一样吗?需要的时候,被摆在寝室里,不需要的时候,被关在监牢中。每个女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监牢,每个监牢用不同的文字来命名:“永寿宫”、“永福宫”、“永安宫”、“永乐宫”、“永宁宫”……这些文字其实就是另一种编号而已,没什么不同。我住在编号为“永安宫”的监牢里——这里真的永远都是安静的,静到我可以每天伴着自己的唿吸声度日。 我终于没忍住眼泪,哭着问他:“十一,你怎么了?伤得重吗?什么时候能回去?” 十一还没回答,旁边的十二说:“十一伤了眼睛,里面的魔蛊就要死了。魔蛊一死,十一就会成为死尸。” “我不信!”我心痛难当,忘了害怕,对着十二嚷嚷。 十一看着我说:“属下回不去了,会有新的幻士派给你。” “不,我不要新的幻士,我只要你。十一,别离开我。魔蛊既然还没死,一定有办法救的。”我拽着十一的裤脚摇晃。“有法子了!”我忽然跳起来,从怀里掏出母亲给我的那颗珍珠,举到十一眼前:“我母亲说过,这颗珠叫‘成江之魂’,能治百病,我把它磨成粉,洒在你眼睛里,一定能治好魔蛊。我这就去,你等着我!”话音未落,我已像出笼的小鸟儿,沿着来路飞跑。 第78页 十一果然很虚弱,跑到永安宫门口才追上我,平时他比我快得多。 他拦着我,几乎没有力气说话。“没用的,魔蛊与人不同,不要浪费了你的陪嫁。” “不浪费,只要能救你。就算不行,我也要试一试才甘心。”我急着挣脱。 “雀儿,不用对幻士太好。你对我好,我会效忠你;你对我不好,我一样会效忠你。好不好没有区别,幻士是没有感觉的。”十一站立不住,倒在地上,两股蓝色的水从他眼睛里淌出来。 我托起他的头,心疼地说:“就算你没有感觉,可我有啊!十一,我喜欢你啊!” 天空突然雷电交加,有雨点落在我身上。 我听见十一说:“雀儿,说不定天上的神仙也是幻士,没有血也没有泪,离去的时候,只能下一场雨……” 思繁县主的故事 这里是宁朝的皇都,也是前朝的皇都,也是前前朝的皇都。这里被富贵盛世堆砌了超过六百年,因为无与伦比的繁华——上下五千年,南北五万里都造不出第二个来——被称为“繁城”。 他是泰昌皇帝的第七个儿子,宁朝的七殿下。宁朝本是太平江山,皇帝和皇子们都好风雅逸趣。七殿下是十几位皇子中唯一对“开疆拓土”、“保家卫国”、“耀武扬威”这些雄性词彙感兴趣的人,这让他从儿时起便被自己的父皇嫌恶,也让他在十几位兄弟中间一直被孤立。七殿下的书法不行,也不会吟诗作画,更不通音律,甚至对饮食、衣饰、宅第这些基本的生活享乐也漠不关心。他只爱纵马奔驰,习武打猎。被他奉为上宾的不是民间游侠,就是边疆将士。御书楼里所有排兵布阵的书,史籍馆里所有过往战争的记载都被他翻看过不知多少遍。只有他曾多次上书说要堤防魑族人,他的父皇、叔伯和兄弟们全置若罔闻,不是嗤笑他小题大做,就是谴责他沽名钓誉。泰昌二十年,他满三十岁,主动要求带兵驻守西疆。他的父皇对此不置可否,他的大哥却怕他有心将边军据为己有,百般阻挠。西疆的边军是宁朝唯一能打仗的军队。因为百多年没有过战争,为免于财政上的巨大支出,宁朝军队人数被裁减到少得不能再少,加上免不了有人要吃空饷,号称二十万的宁朝军队,满打满算能有七、八万人就不错了。有一半驻守西疆,防范西塞的魑族人。另一半驻扎在繁城四周,守卫皇都。泰昌二十七年,他再度上书,要求增募军队,加强皇都的守卫。七殿下的不安分让他父皇心烦,让他兄长心惊,于是,在增兵的请求被驳回半月之后,他的父皇和兄长把他撵出了繁城,派去东瀛寻仙,求长生不老之药。告诉他,找不到神仙,就不能回来。 魑族人崛起于西塞的苦寒荒凉之地,居无定所,马上为家,脸上和身上有大块的纹身,头戴羽毛,身穿兽皮,用动物骨骼制作首饰,只有语言,没有文字,近乎未开化的野蛮人。宁朝人视之为鬼怪,称其为“魑”。宁朝,有锦绣文章,有壮美山川,有歌舞昇平。宁朝人,以盛世上国自居,根本瞧不起魑族,不把那些“鬼怪”当人看,认定其与禽兽无异。 泰昌五年和泰昌十五年,魑族人两次遣使来繁城,欲与宁朝通商。第一次来,皇帝亲自设宴款待。西塞何曾有过宁朝这般精緻的膳食和餐具,竟是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宴毕,玉石酒杯、镶金瓷碗、象牙筷子、都少了几副。皇帝不以为意,说:“这些小鬼的眼皮子浅,就当送的见面礼了,不必再提。”之后,宁朝从上到下,更不把这些魑族人放在眼里。 第二次来,皇帝懒得亲自接见,让鸿胪寺应付。鸿胪寺的张大人耷着眼皮问魑族使者:“贵地有何物可与大宁交换?”魑族使者粗声粗气地说:“我们有虎骨、熊皮、骏马、砍刀。”鸿胪寺的大人们听了,笑做一团,说:“大宁一州的棉布和丝绸就够买下整个西塞。大宁三十六州,个个富过西塞,通哪门子的商?贵使在繁城多住几天就请回吧。大宁也不会让贵使白来一趟,略备了些薄礼,估计也够贵地十年八载的用度了。等用完了,再来吧。” 魑族使者对宁语半懂不懂,只有一位使团副官似乎是听出了鸿胪寺的讥讽轻视之意,噌地一声抽出了腰刀,被魑族使者按住,两个人叽里哌啦说了些什么。 张大人斜眼睨着这些不会写字的野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身后的同僚们说:“这些魑人,自取其辱。” 可惜张大人读了许多书,也不能未卜先知。十二年后,宁朝泰昌二十七年,魑族人又来了,这次来的不是使团,而是军团。魑族人挟着西塞的滚滚风尘,大举入侵宁朝。西塞的贫瘠与苦寒锻造了魑族人超强的战斗力,而在和平安逸中浸泡了太久的宁朝人根本无力抵抗,一触即溃,四散逃命。魑族人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就杀入了宁朝腹地,逼近繁城。当卫兵们站在繁城的烽火楼上,已经能望见魑族人的铁蹄扬尘时,宁朝人才想起那位千里之外的七殿下。皇帝当着一众束手无策的皇子臣子们连声长嘆:“悔不听吾儿之言”。这时候,说什么都迟了。就算七殿下在跟前,恐怕也无回天之力。趁魑族人还没杀进城来,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们当夜就逃往东边,把繁城抛在了身后。天刚亮,魑族人就进了城。 第79页 鸿胪寺的张大人本也想逃,却被皇帝强留下来,说是跟魑族人谈判。张大人知道,城下之盟,无从谈起,谁让自己当什么官不好,偏偏要当鸿胪寺的官,在其位只得谋其政。张大人留着泪,让家丁把幼子送出了城,自己留下,等魑族人找上门来。 魑族首领的样貌让张大人觉得似曾相识。那首领看着浑身发抖的张大人,吐出一句:“这些宁人,自取其辱。”八个字如晴天霹雳,惊醒了张大人。原来魑族的首领竟是当年跟在使者身后抽刀的副官。隔了十二年,张大人终于搞清楚这副官的来头。那位年轻气盛的副官是魑族老首领的儿子,排行第三,魑族人称他“三王子”,名字很怪,叫阿罗穆,在魑语中是“梦想”的意思。阿罗穆正是魑族的新首领,当年在宁朝受的轻侮是他的切骨之耻。魑族人是记仇的,为了惩罚昔日的傲慢,阿罗穆把张大人的舌头割了下来。没有舌头自然就什么都谈不了。 阿罗穆本想让魑族人向东,把宁朝的皇族和大官们都追回来。无奈,魑族人一入繁城,被前所未见的繁华晃花了眼,啧啧惊嘆,只顾抢掠财宝,霸占宅邸,奸/淫/妇女,哪肯再上马追击。阿罗穆毕竟是新首领,使唤不动这些野人,只好由得他们在繁城醉生梦死,夜夜笙歌。 一年后,七殿下带着宁军从东边杀回了繁城。区区一年,原本骁勇善战的魑族人就被美酒和美色迷醉得走路都不稳,哪还上得了马,打得赢仗?阿罗穆一声令下,魑族人杀光了城里的宁朝人,把所有能搬得动的东西都带走,临走前放了一把大火,点燃了繁城。那场火,烧足七天七夜,焚尽了六百年的秀美。“繁城”从此变成“墟城”。 大火灭后的第四天,我回到这片废墟上,看见一座四面冒烟,到处焦黑的寂静之城。之后许多年,我都闻不了烟燻火燎的味儿,一下厨房就会头晕呕吐。奶娘说,这是被烟火气给伤了。 我是宁朝的思繁县主。“县主”是爷爷封的,“思繁”却是父亲拟的。思繁,就是思念繁城。思念,是因为一切已成过去。我是七殿下的女儿,可我从不叫他父亲,而是和所有人一样称他为“殿下”。 我的爷爷和叔伯们逃出了繁城就再也没回来。他们用带走的财宝在四季开花的东海边建了东都,命名为“花城”。墟城离西塞有千里之遥,而花城更远,有万里之遥。宁朝人不相信魑族人会再来,还是当年的论调:“魑人从繁城掳走的财富够他们用几辈子的”。所有人都说,魑族人不会再来了,只可惜,繁城终究是毁了。 在我心里,七殿下是宁朝皇族里唯一的英杰——凭一己之力,夺回了昔日的皇都和沦陷的土地,把魑族人赶回了西塞。 宁朝百姓都说,七殿下应被立为太子。 七殿下却说:“孤不贪江山,不欺父,不辱兄。孤只为这宁朝百姓。孤要重建繁城!” 我问他:“殿下,当年没人把魑人放在眼里,为何殿下坚信魑人会对宁朝不利?” 他看我,带着些赞许地说:“思繁,记住一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健壮的穷粗汉却有个羸病的富邻居,一定要有很强的道德约束才能不起歹念,然而,魑人恰是不读书不识字的野人,早晚有一天会上门来抢。” 我说:“殿下是宁朝的英雄。” 他轻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苦,说:“孤不是。孤只想尽一个皇子的本分,保境安民,可惜却没能够。” 我说:“繁城就像一个被惊醒的美梦,虽然是梦,毕竟是美的。东都,不过是一场新梦。他们在东都,依旧沉睡,继续陷入自己编织的梦境里。” “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繁城是凤城。”他说:“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孤要重建这座城,重现昔日的胜景!”这一句话,将“墟城”变为“凤城”。 从那天起,七殿下与所有回到凤城的人一起大兴土木。“用不了六百年,只要十六年就够了,‘凤城’定会重生,超过昔日的‘繁城’。宁朝也定会中兴,如凤凰一般,浴火后将获得永生。这或许是上天给宁朝最大的灾难,也是最大的祥瑞!”他这么说。 为了凤城能早日重生,他不惜民力日夜赶工。这很危险,我有些担心。“世道变了,殿下,过去的都回不来了。”我劝他。 “宁朝人的心凉了,孤想,若是凤城建好了,人心或许就能暖回来了。”他说。 “可繁荣不是凭空造出来的。国强民富了,城市自会繁荣。繁荣是什么?是家家户户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可现在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光造城有什么用?”我知道这话说得重,可既然说了,索性说个透吧。 他没有看我,眼光投向远处,那里是昔日的皇宫,如今只剩残垣断壁。夜幕早已落下,几万民夫在月下肩挑手扛,叮噹之声彻夜不停。 “思繁,你不懂。人活着,是要有口气的。若是泄了这口气,就活不下去了。魑人的铁蹄灭掉的不是一座城,而是宁朝人的那口气啊!你看家家户户,人人萎靡不振。只有建起这座城,才能找回宁朝人的那口气。”他说。月光够亮,我能看清他挺直了嵴樑,视线始终没有收回,双手在身侧不自禁地攥成拳头,紧紧地。关于结局,也许,他心里早就清楚。 第80页 两年后的某夜,七殿下在睡梦中被暴/乱的民夫们刺死,从此成为宁朝不能提的人。人们纷纷离开这座伤心之城,与魑族人来时的逃离不同,这回没人再想着回来,留下一间间房屋和一幢幢没有盖完的宫殿楼宇。凤城变成一座空荡的鬼城,再也无人居住。 又过了数年,我听说,魑族人在西塞建起一座新城。去过的人都说,那里处处跟昔日的繁城相仿,魑族人用他们的首领之名将此城称为“阿罗穆之城”。 对于宁朝人来说,繁城从被焚毁那天起就化成了最美丽的梦——是七殿下给他们编织了一个还能回到过去那般好时光的梦。可惜,七殿下有本事造梦却没能耐圆梦。梦醒了,梦碎了,宁朝人愤怒了,把七殿下推翻,踏上一万只脚。人们以为踩扁了一个骗子,其实湮没在泥土中的东西,名叫“希望”。 谢元妃的故事 陇州的田埂上,一个小男孩正欢快地奔跑着,边跑边不时地回头喊着:“盈盈、阿晃,快点儿啊!” 一个梳着羊角辫儿的小女孩,跟在那小男孩后面边跑边挥着小手:“阿布哥,等等我呀!” 一个光头小胖子被落在后面,已经有些迈不动腿,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盈盈……唿唿……阿布……慢点儿……慢点儿……唿唿”。 这两男一女三个小毛孩子年纪相仿,男孩撒着欢儿,女孩追着男孩,胖子追着女孩。就这样,你跑我追,你追我赶。那些年,在陇州的田埂上,一日日地跑着、长着。也许从那时起就註定了,我们仨一辈子都要这样跑着、赶着,一个追着一个。 我叫谢盈盈,是小商贩的女儿。我娘死的早,我爹长年在外买卖,没人管我。从能走会跑的年纪,我就天天和阿布、阿晃在一起。我们仨比一个爹娘生的亲兄妹还亲。 阿晃的大名叫鲁晃,家里是屠猪的,有一间肉铺,吃喝不愁,又是独生子,被他爹娘宠得没边儿,顿顿不离荤腥,本就生得肥头大耳,头髮又极少,顶着个光亮亮圆滚滚的大脑袋,真像只小猪崽儿,于是得了个小名叫“豚仔”。鲁屠户知道杀猪这行粗鄙,不入流,想让儿子有出息,光宗耀祖,就花钱送他去上学堂。阿晃偏不是读书的料子,最厌烦上学,在学堂里成天给教书的师傅捣乱,过不了三天就被撵回家。方圆十里的学堂都被他祸害遍了,没有一个要收他。鲁屠户气得打断了十几根挂猪肉的杆子,就差把这个儿子也剁了挂在杆子上头,却也冷了让阿晃上学的念头。阿晃给他爹打下手,学着宰猪、切肉、剔骨,结果练大了胆子,还练出一手好刀功,又快又准,分毫不差。阿晃不耐烦成天跟猪肉打交道,最爱在外面跟人打架斗狠,是个十足的“二混子”,谁叫他“杀猪的”,他就朝谁挥拳头。 阿布的大名叫刘布,是个遗腹子。他娘带着他靠织布缝补过活。刘大娘不识字,天天跟针线打交道,想着儿子若叫刘针、刘线都不好听,于是索性叫刘布,也取个丰衣足食的意思。孤儿寡母的日子自然不好过,不过阿布却是极爱读书的。刘家吃饱饭都不容易,刘大娘还肯节衣缩食地供阿布读书。阿布的书越读越多,嘴里的词儿也越来越新。每天从学堂回来不是背诗就是念叨“圣人”说了什么什么,“天下”如何如何。真是可笑,男人或许天生就对“天下”这样的字眼感兴趣,哪怕是个穷苦的孤儿。 会读书究竟有什么稀奇的,我也说不清。有种女人天生就对所谓的“才子”抗拒不了,可能,我也是这种女人。阿布会为“天下”心动,我会为这个说着“天下”的男人心动。这心动,让我对待阿布和阿晃的态度有些不一样。我老是对阿布柔声细气,却对阿晃竖眉瞪眼。说起来,阿晃比我大两岁,我从来也不叫他一声“哥”,只唤他小名“豚仔”。阿布只比我大半岁,我却总是“阿布哥长阿布哥短”的。阿晃小时候老为这事儿生气,找茬和阿布打架。阿晃劲大,每次都会把阿布打翻在地,然后骑在阿布身上挥拳头。我会抄起竹篮子扣在阿晃脑袋上,再使上全身的力气扑到他背上,把他也推翻在地,然后骑在他身上挥拳头。阿晃会拿胳膊挡着脸,左躲右闪,嘴上不停嚷嚷:“两个打一个,不要脸!”我也会不吃亏地骂回去:“死豚仔,你吃了一身肥膘,力气多到使不完,欺负我阿布哥人瘦力气小,你才不要脸!”阿晃骂不过我,就对着阿布喊:“阿布,你是不是带把儿的?怎让个女娃替你出头,羞是不羞?”他一骂阿布,我就使劲掐他,阿晃身上的肉多,一掐一个准儿,疼得他哇哇叫,一下顾不得骂了。如今想想真是可乐,三个小毛孩子在一起,一下子好了,一下子恼了,常有的事儿。阿布从来也不跟人打架,有时候就算真的挨了阿晃两下,也不生他气。阿晃虽然混,却是个仗义人,有外人欺负我们的时候,他都死命护着我和阿布。 阿布晚上要看书,家里用不起蜡烛,阿晃就忽悠他爹把肉铺开到深夜,还自告奋勇要看铺子。于是,阿布每天晚上都来阿晃家的肉铺里看书。阿晃把白天放猪肉的台子空出来,随意抹两下,铺上一块脏兮兮的桌布。阿布就在这油腻腻的地方,借着肉铺里的烛光读书诵文。我坐在边上陪着,阿晃坐在门槛上打盹儿。有时候,阿晃闷了,非要我陪他说话。没说两句,我看见阿布的眉头略微皱了皱,就马上闭住嘴不肯出一声。阿晃恨恨地说:“阿布,你不让盈盈和我说话,我就不让你来这儿读鸟书了。”阿布好像没听见一样。我抢着说:“你以为阿布哥稀罕来你这破猪肉铺子啊?从里到外一股子腥膻味儿,熏死个人。阿布哥将来是要当宰相的。”“呸,宰相有什么了不起?宰相也得吃肉。”阿晃说着,掀起衣服凑近鼻孔仔细闻了闻,“瞎说,哪有什么腥膻味儿?再说,猪肉不都这味儿嘛。”他的衣服被掀起来,露出又白又胖的肚皮,我忍不住戳他肚子上的肉,笑道:“就是你这猪崽儿的味儿。” 第81页 我和阿晃时而笑闹两句,倒也都不想打扰到阿布。阿布希么时候收书,阿晃就什么时候关铺子。不管多晚,有时已过了半夜,阿晃从不会催促一句。阿布也从不说谢。我一直相信,阿晃和阿布之间有种默契,一种女人不懂,只有男人才懂的默契。阿布收了书,阿晃关了铺子。我们仨踏着月光,走在寂静的巷子里。他俩先送了我,再各自回家去。 鲁屠户抱怨儿子:“扯淡!哪家会半夜去买肉?每天从日落到半夜,一个月光点蜡烛就要十吊钱,一斤肉都卖不出还赔了半头猪。我算看明白了,你分明就是白借铺子给姓刘的小子当书房。” 阿晃翻着眼皮,根本不把他爹的抱怨当回事,说:“你懂个啥。阿布将来能当宰相,到时候你想攀都攀不上。” “呸!”鲁屠户一口吐沫喷得老远,“还宰相?过得连咱们宰猪的都不如!” 阿晃是他爹的眼珠子。鲁屠户拿自己的混儿子没法子,再不情愿也不敢真把铺子关了把阿布撵出去。 刘大娘也抱怨:“那鲁屠户的儿子是个流氓二混子,我儿是读书的,不要和那种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阿布一向孝顺寡母,听见这话,只轻轻地说道:“娘,阿晃是好人,再说我还每天借人家的铺子看书呢。” 一想到自家穷得点不起蜡烛,刘大娘不吱声了。何况,吃人嘴短,刘家逢年过节吃的猪肉都是鲁晃送来的。 人生就是这么妙。那时候,谁能想到,站在田埂上,背着圣人之言,说着天下如何,连鞋都穿不起的孤儿,有一天真的会执掌天下。谁又能想到,小时候骑在阿布身上撒野的阿晃,有一天会成为名震四海,发号施令的将军。 许多人以为鲁晃和刘布既是髮小,一文一武,发迹几乎在同时,自然是相互扶持着上位的。其实,他俩是吵翻了,赌着气各奔南北的,之后许多年都没有再见。 那一年,阿布十八,因为写了几篇文章,又有一手好字,在陇州的读书人中间已是小有名气。在小时候我们仨追跑的田埂上,阿布告诉我和阿晃,他被举荐入太学,要去京都了。 “阿布哥,你带我一起去京都吧。”我眼泪汪汪地哀求。 “你去京都做什么?”阿布还沉浸在喜悦里,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阿晃已经明白了,有些不高兴地对阿布说:“盈盈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你这一去,几年才回?让她等成老姑娘吗?” 阿布有些愣了,结结巴巴地说:“可……我尚一事无成,娶妻还早些个……我……盈盈她……” 阿晃吼了起来:“姓刘的,你什么意思?谁不知道,入了太学就能当官。莫非你嫌盈盈是商贩的女儿,配不上你这要当大官的人?你要是不想娶她,就别耽误她。我娶盈盈!” 我急了:“死豚仔,你胡说什么?我才不要嫁你。我就在陇州等阿布哥。阿布哥一定会回来接我的!” 阿布到底没有带我走。阿晃说得对,阿布没想要娶我。阿晃打了阿布一拳头,打裂了阿布的嘴角。第二天,阿布没有告别就悄悄地走了。我以泪洗面。没过几天,阿晃也走了,走之前对我说:“盈盈,谁说一定要读书才有出息。你等着,看我挣个将军回来娶你,让你当将军夫人。” 就这样,阿布和阿晃都走了。阿晃南下去了越州,加入了“齐家军”,走上了凭藉一刀一枪,用人命和城池换取功劳的铁血军人之路;阿布北上京都,进了太学,开始步入仕途。 我留在陇州,却不敢再从鲁家肉铺前经过。鲁屠户恨我逼走了他的独生子,撂下狠话说,如果阿晃死在战场上,他就要拿刀噼了我,送给阿晃当“冥妻”。这当然是气话,可那肉铺里有太多的过去,我不敢回忆。 我没有嫁人。自从阿布走后,刘大娘的身体就不好了,我一直照顾着,可能我心里真把自己当成了刘家的媳妇。刘大娘去世的时候,阿布回乡奔丧。五年了,他第一次回陇州。这一次,我终于跟他去了京都。 十年后,皇帝驾崩,三岁的太子即位,武将齐焰趁机谋反。齐焰驻守越州多年,奉旨征伐南诏国。“齐家军”兵多将广,齐焰勇武善战。 京都的情况却不明朗。庆朝延续了二百六十多年,朝政腐坏,颓而未倒。皇族势弱,自知无力掌控局面,所以偏向于议和。 庆朝只有两支军队能打仗,除了“齐家军”,就是“封家军”。主帅封洪驻守京都,是庆朝平定齐焰唯一的希望。封家是个特殊的存在。虽然武力强盛,可惜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太小,那些达官贵人只把“封家军”当成看门狗,又因为常年驻守京都,在各路州郡的影响力远不如“齐家军”。这次乱局是封家脱颖而出的好机会。封家把宝押在了主战的太子少师刘罡身上。封洪把女儿封彤彤嫁给了刘罡。刘罡就是改了名字的陇州刘布。布,是人人皆可穿上身的凡俗之物,可见昔日。罡,方正高远,如星如风,无从掌握,不可捉摸,一如其人。 封彤彤是个直来直去的女人,不肯嫁给刘罡,被封洪捆住手脚硬塞进花轿里。 我问过她:“陛下德才兼备,一表人才,娘娘为何不中意?” 第82页 已是皇后的封彤彤冷哼了一声,说:“读书人最是酸腐难当,京都的文官们没有一个好东西。刘罡这人阴厉虚伪。让我封彤彤嫁给伪君子,岂能甘愿?像左将军那样的男子才是真英雄。若当年父亲肯依我,让我嫁给左将军,今日哪轮得到他姓刘的高高在上。” 左将军就是陇州鲁晃,十余年间,从一介小兵升至“齐家军”的副将,被齐焰收为义子。齐焰败给封洪后,鲁晃带领“齐家军”残部与朝廷对峙了几年,直到宰相刘罡逼小皇帝退位自己坐上龙椅,鲁晃才被朝廷招安,受封为左将军。 看着阿晃一身戎装,在阿布面前卸甲,然后规规矩矩地跪下,恭敬地叫一声“陛下”。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阿晃为了保护阿布,被几个邻家的坏小子打伤了腿,阿布和我一左一右扶着一瘸一拐的阿晃。那几个坏小子被阿晃打得躺在地上直哼哼。我们仨迎着落山的太阳,走在田埂上。我说:“豚仔,你下手太狠。当心他们要你爹赔银子。”阿晃说:“不打服了,下次趁我在铺子里,他们再来欺负阿布咋办?”阿布不说话,只把头低了低,扶着阿晃的手臂紧了紧。 阿布当然会让阿晃见我一面。可见了,又该说什么?我其实不敢见阿晃。阿布早就变了,我纳闷,阿晃怎么好像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恨恨的口气,和当年坐在肉铺门槛上的神情一模一样。 “盈盈,他为啥不立你当皇后?” 我低下头,不知为何,竟有些惭愧。“因为封家有大功。阿晃,我听说当年封彤彤想嫁给你,是你不肯娶她,封洪才逼她嫁给陛下的。那时候,封家支持谁,谁就能上位。谁娶到封彤彤,谁就能坐那把龙椅。” “七尺男儿,想要什么,全凭一双拳脚打下来,岂能像婊/子一样卖身求荣。坐不坐那龙椅,我不在乎!再说,本以为他得了龙椅,就会把你让给我。没想到,他还两个都要了。呸!早知道阿布那小子这么不够意思,老子当年真该抢上一抢!” “阿晃……哥,你别怪他,是我自己愿意跟他的。” “别把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我知道,他要用你来拖着我。他知道,只要你在,我永远不会造他的反。盈盈,虽然你没跟我,我心里也永远在意你。我不是那等没良心的汉子,看你跟了别的男人,转头就忘了你。这么些年,从陇州到京都,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人常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就是因为都过去了,才永远也变不了。我从小就不爱读书。可我觉着自己比阿布那个爱读书的活得明白多了。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是死了,也没啥不甘心的。” 我的眼睛湿了。“阿晃哥,小时候,多少男孩子都打不过你,我一个小女孩,却能骑在你身上挥拳头。” 阿晃笑了,“那时候,我心里就认定了你是我媳妇。被自己媳妇骑,没啥丢人的。你那细胳膊细腿的,打在身上也不疼,跟挠痒痒似的。掀翻你,摔坏了咋整?” 我哭得更厉害。 阿晃不敢再说当年,换了副口气问:“盈盈,元妃算个什么意思?” 我说:“元,是第一个的意思。元妃,就是告诉天下人,我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第一个女人”阿晃摇了摇头,“你是他第一个女人,却是我心里唯一的女人。”阿晃嘆了口气,“好吧,算他还有些良心。” 鲁晃于京都受封后,归于陇州,两年后突然辞世,年仅四十一岁。有人说,左将军是被皇帝暗杀的。 封彤彤竟不畏人言,弄来一副左将军的铠甲,供在宫中的一处偏殿里。我偷偷去看过,擦拭得锃亮的铠甲前摆放着超度亡灵的手抄经卷,都是封彤彤的字迹。经卷最下面压着一张像符咒的黄纸,我轻轻抽出来,看到上面写了七个字:多情却被无情恼。 莫太后的故事 “别哭——” 我抬起头,看见一张脸,带着笑。那笑靥被浸泡在眼泪里,有些扭曲模煳。我眨眨眼,想看清楚些,又一滴泪顺势溢出眼眶,划过面颊,留下一道凉。一只带着温度的手抚过那道凉,留下一抹暖。 忆未绝,春旺的音容却似一滴浓墨落入清水池中,越晕越淡。许多年,只那一抹暖,在我心里,经久不散。 你们都是宫中人,肯定见过阉人吧——那些不是男人的男人。有谁亲眼见过那些刑余之人残缺的身体?你们没看过?你们敢看吗?被锐物戕伐过的血肉之躯。《孝经》里说:“身体髮肤,受之父母”。断了根,就断了跟亲人的系连;入了宫,就绝了红墙以外的恩怨。父母也顾不得那些不能传宗接代的儿子们了。他们被捨弃,用残躯和残生为那些捨弃他们的亲人换一口饭吃。他们不是人,因为没有人的念想;也不是兽,兽不也生小兽吗?他们是鬼,活着的死鬼。与子孙根一同被切掉的,是一个男人在这世间所有的挂碍,此后,只得听天由命,自生自灭了。 “太后——” 我低下头,还是那张脸,却已经变了。哪里变了呢?眼睛还是眯的,眼神变利了;眉毛还是稀的,颜色变淡了;面皮还是黑的,腮肉变多了;额头还是高的,纹路变深了。岁月竟这般悄无声息!一晃神,人就老了吗? 第83页 “太后——”又一声唤,语气已经不同,似有疑惑,似有不耐。 我立马收神,轻声应道:“准了”。 准了什么?我根本不知,也从来不必知。凡他要的,我都准许。我欠他的,只能这样去还。 春旺满意地退了。他的“干儿子”把他稳稳地抱起来,轻轻地放入檀木椅里。那椅上铺着狐皮坐垫,背上搁着鹅绒腰枕。椅脚上装着精钢的轱辘,为防颠簸都裹着厚厚的马皮。椅背上的推手是纯金的,被雕成麒麟纹样。传说麒麟能活两千年,上了年纪的人都爱沾些麒麟的瑞气,好长命百岁。椅侧的两个扶手是和田玉石嵌的,羊脂一般的纯色,入手温润,夏天凉而不寒,冬天暖而不燥。一把锦罗盖伞唿地张开,垂下万缕丝绦,把椅子密密实实地遮住,任雨雪漫捲,都不得近身。前有依仗开路,后有随从压阵,走到哪儿都不马虎,这是杜襄公的排场,也是莫太后的面子。 春旺个子高,有双结实的长腿,一脚就把冯五虎踹得四仰八叉。 冯公公是皇后娘娘的近侍,凤仪宫的总管,后宫最有权势的奴才。因为绝了后,便收了七个小太监当“干儿子”,过把当爹的瘾。那七个小奴才不管原本姓什么的,都随着新爹改姓了冯,从“大虎”到“七虎”,按拜爹的顺序挨个排下去,只看入门的长短,不分落生的先后,以至于脸上褶子成堆的“五虎”要管毛没长齐的“二虎”叫“哥”。奴才过当主子的瘾,阉人过当老子的瘾,本就都是荒唐人办的荒唐事,皇后娘娘不说话,宫里人也见怪不怪吧。名字带“虎”也生不出威,“五虎”臭名昭彰,一把年纪的老怪物,除了舔他干爹屁/股,就专欺负宫里不得宠的女人。 我的手脚被绑着,“五虎”枯干的脏手伸进我的裤/裆里。 “完了”我心想。 “哎呀——”“五虎”的衣领被人揪住,朝后提起,他的手从我衣服里慌忙撤退,指甲划过我的小腹,一阵刺痛。 “唉呦——”“五虎”被狠踹了一脚,蜷着身子在地上打滚,半天爬不起来。 “二哥饶了老五吧。”“五虎”朝来人哀求着。 “莫柳儿还是个黄花闺女,你要玩我不管,别毁了人清白。”是“二虎”在说话。 “嘿,别傻了,宫里这么多女人,还能轮到她上龙床?”这话像是冲着我说的,我正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上不了龙床,留那清白也没用,不如趁早寻个后路。宫里除了皇上没有真男人,太监虽没种,也算半个男人呀。” “二虎”笑了两声,说:“老五,莫柳儿是我的相好,你再换个人吧。” “二哥的人?我怎不知?”“五虎”仍是不甘。 “就从今儿个起,她跟我了!”“二虎”明明白白地告诉“五虎”。 “二哥这是要‘截胡’啊?干爹说过,‘出手不打自家兄弟’。二哥要是坏了规矩,我可得告诉干爹去。” “你去吧。到干爹跟前我也有的说。你在宫外打着干爹旗号做的事情,干爹还不知道吧?”“二虎”不慌不忙。 “五虎”哼了一声,悻悻走开。 “别哭——”“二虎”的手抹去我的眼泪,把我从角落里扶起来,解开我身上的绳子。“别怕,有我在,以后没人敢欺负你。” “母后”,暤儿的声音让我从恍惚中回神,“杜春旺一个阉人,封了公爵已是破例,母后怎还同意给他那几个‘干儿子’封爵?” “你不懂。说是‘干儿子’,其实和亲儿子无异。太监无后,老了要有人送终,死了要有人供奉。朝中大臣们不是也推举自家子弟入仕吗?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阉人,都是祸乱天下的贱人!”暤儿的话夹着寒意。 我有些心凉,有些不悦。“这些人连根都没有,怎么祸乱天下?他们要是不贱,怎会被人阉了,一辈子做奴隶?”暤儿登基十多年了,我们母子二人平时都很和睦——除了在春旺的事上多有龃龉。 “听说,杜襄公府上的金银比皇宫内库里都多。”暤儿嘟囔。 暤儿毕竟大了,又是皇帝,不该忤他的意。我缓了缓,说:“他不过要些荣华富贵,趁活着,享受享受,还能怎样?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有多少年好活?他一个太监,没有后代,留许多钱何用?不过是被欺负怕了,想人高看一眼。你厌他贪财,等他死了,下道诏书,把钱收来也容易。他要那些钱,不过保个平安罢了。”我心下暗道:“春旺也是煳涂!钱能保平安不假,可若太多,就是想平安也平安不了了。” “母后竟容一阉宦滥权乱政?”暤儿不依不饶。 “滥权?乱政?”我有些恼了。“静贵妃的母家在朝中党同伐异,不是滥权?祁王爷在闽川虐杀州官,不是乱政?他们你都不管,就杜春旺你看不惯?” “他们毕竟都是自家人,天家权力不与外人共享。”暤儿振振有词。 “混帐话!皇帝与百官共治天下。百官出自百姓,不与外人共享你又如何治理天下?” 第84页 暤儿虽不言语,面上颇有不服之意。 我不愿再争执下去。“别忘了,多少自家人当年都想你母后死。没有杜襄公,哪有你的小命,哪有咱娘俩的今天?江山这么大,人人都贪得,偏容不下一个太监?你若真能治尽天下/奸/佞,我就把他交给你。” 杜襄公。襄,帮助辅佐之意。要不是为了帮我,他怎会…… 皇后娘娘縴手一抬,“好好教训这个奴才”。 “打!”一声令下,板子上下翻飞,又狠又快,带起呜呜的风声。 冯公公跪在皇后娘娘面前,不住磕头哀求:“老奴收了个吃里扒外的孽障,罪该万死,已经狠狠教训过了。求娘娘看在老奴面上开开恩,留他一条贱命吧……” “二虎”浑身赤/裸,四肢被牢牢捆缚在长凳的四脚上,背上有鞭子抽过的伤痕,纵横密布,皮开肉绽。两个执杖太监一左一右,轮流挥动竹板一起一落。 宫里被打过的和见过人被打的都知道:打板子的声音越是清脆,越没使劲,只伤皮肉不伤骨头;越是闷着没声的,越是下了死力,皮上只看到青紫色,里面的肉却烂了,底下的骨头也断了。竹板落在“二虎”身上,几乎听不到声。我躲在暗处,心里沉得像装了千斤重的石块,一径下坠。“二虎”开始还求饶,很快变成嚎叫,无意识的哭喊。“啊——啊啊——”,悽惨又绝望。我不受控制地哆嗦,一阵麻痹从后背、脖颈直冲头顶,一股寒凉攫住我,从头到脚。“完了……他要活不成了……”我喃喃地说。 “二虎”还在哭喊,皇后娘娘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眼儿,“五虎”立马会意,弯腰从花盆里抓起一大把泥土撬开“二虎”的牙齿,全塞进嘴里。“二虎”被噎住,出不了声,上不来气,憋得直翻白眼。 “娘娘……”冯公公的额头已经磕破,血淌了一脸。 “冯公公”皇后娘娘终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不是本宫不念你的情面。这贱奴偷换侍寝的牌子,让个宫女得幸,还怀了龙种。后宫出了这样没规矩的事,本宫还能让他活吗?” 冯公公抬起满是血污的老脸,带着哭腔说:“木已成舟,娘娘不看老奴的面子也要顾及皇上的意思。那莫柳儿怀着皇嗣,若弄出人命,皇上知道到底不免怪罪娘娘。娘娘既已出了气,何必将事做绝?” 皇后娘娘看着忠心耿耿的老太监,嘆口气,道一声:“罢了”。 执杖太监停了手。“二虎”早没了声息,不知是死是活。 皇后娘娘走了。 冯公公抹了抹脸,到“二虎”跟前,伸手探探他的脉,确认没死,舒了口气。 “二虎”有些缓过劲来,微微扭动脖子,努力看向“干爹”。“二虎”是七虎里最标緻,最机灵的,最得冯公公疼爱。 “你是没种的太监,也值得为个女人送命?”冯公公又心疼又生气,抚着“二虎”的头,又掉下老泪。“二虎,你惹了大祸!干爹保下你这条命,算是全了父子一场的恩义。从今往后,咱家再不认你这个儿子,你是死是活,是福是祸,都不相干了!”冯公公最后瞧一眼“二虎”,一甩手,带着其余的“儿子们”走了。 “二虎”捡回一条命,却被板子打坏了腿,再也站不起来。“冯二虎”从此改回了本名“杜春旺”。 “连天芳草雨漫漫,赢得鸥边野水宽。花欲尽时风扑起,柳绵无力护春寒。”聪儿的读书声轻轻脆脆地透过来。 “我的儿,你读的是什么?”我颤着嗓子问。 “皇祖母,孙儿在背诗——” “诗?花欲尽时风扑起,柳绵无力护春寒。柳绵无力——”我嘴唇发抖,无力地坐着,眼泪又滴下来。 “咣当——”,檀木椅翻倒,春旺跌伏在地,双腿无力,手肘勉撑,拖着身体寸寸蠕动。蹭到我脚边,一把揪住我的裙角,死死地,惹得我头上的珠翠也跟着晃动。 “太后救命!”他央求道。 我看得出,春旺害怕了。那时他年轻却不怕死,如今他老了胆子也小了。大概,享尽了人世繁华、荣耀富贵之后,人都会怕死吧,因为活着太舒服。 “皇帝是要弒杀生母吗?”我呵斥。 暤儿走到我面前。 “皇上旨意,阉贼杜春旺祸乱宫廷,蒙蔽太后,不法横行,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罪不容赦,按律诛杀!”暤儿身边的季公公一板一眼地念着。 所有的侍卫都佩戴着刀剑,我明白,这回不可能善罢甘休了。 “为什么,你就容不下他?”我看着自己的儿子。他曾经那么小,竟也长大了。 “母后还要保他吗?难怪人人都说杜襄公与莫太后有私情。”暤儿歪着嘴角,似笑非笑。他是在嘲弄我?! “放肆!我是你母亲——”厉吼,乍惊,殿有回音,四下皆默。我是个懦弱的女人,一辈子从没这么大声地说话,连我自己的脑袋都被震得嗡鸣。 “私情?呵,哀家和一个太监能有怎样的私情?不过是一同受过苦的同病相怜。” 第85页 “太监是什么狗东西?也配同太后相提并论?” “对,我们都是狗东西,连哀家也是狗一样的东西,才生了你这只忘恩负义的小狗崽子!今儿就一句话,要动杜春旺,除非哀家死了。否则,谁也动不得!” “母后执迷不悟,怪不得儿臣了。动手!” 侍卫们一拥而上。 殿门在我面前关上。 我听见春旺在喊:“太后……太后……柳儿……”他的嗓音尖利,一声弱似一声,直到听不见。 “放开他,畜生啊!”我哭喊着,死命地拿身体去撞门,一下一下,直到力气耗尽,倒在地上昏过去。 “柳儿,你是我的前程、富贵,也是我的女人、亲人。柳儿,你就是我的命——” “春旺,你别死,我害怕……” 这宫墙好高,似一座牢。没有你,我真的好怕。 韦延妃的故事 宣圣,是一个在政事上乏善可陈的朝代,却被后世文人频繁记述于稗官野史之中,留下了数不清的离奇故事。宣圣太/祖龙兴之前是在山中修行的道士,当了皇帝后,把许多鬼神方术之说带入了宫廷。自太/祖起,宣圣诸帝皆沉迷于修仙飞升之事,炼丹的高炉火焰日夜不熄,皇宫之上腾起的烟雾氤氲缭绕,四季不散。宫外人说,皇宫是神仙居所;宫中人说,这里就是地狱。 怜月用指尖微微触了触两盏玉瓶,用为难的神色朝我摇了摇头。 “还差多少?”我轻声问道。 “半瓶还不到。”怜月凑在我耳边悄声答道。 “咳咳”屏风另一边,伍公公的几声咳嗽,既似无意,又似提醒。 “还有多久?”我有些急。 “大约半个时辰。”听怜月的声音也有些急。 “怎么办,我实在是哭不出来了。好怜月,还有没有新段子,讲给我听。”我不敢自恃主子,用上了央求的口吻。 “娘娘,都是您听老了的,熟得都能讲给我听。怜月又不是说书的,哪有那么多新段子?” 怎么办?以前我心里一急,倒能挤出几滴眼泪来,如今这招也不灵验了。 “咳咳,敢问娘娘好了没有,进丹的时辰快到了,若是误了陛下的修行,咱家可担不起。” “好了、好了,马上就好了,公公稍候——”怜月一边扬声应着一边朝我使眼色。我知道她是让我赶快哭,可我真的哭不出来,一滴泪也没有。 今天这一关必须先过去。我咬咬牙,指指桌上未完的女红,说:“怜月,用那针,扎我头皮。”皇帝的女人是不能自戕的,妃嫔除了因错受罚身上不能带伤,不得已只好在头上下手,针尖细小,有痕迹也会被头髮盖住。 怜月握着针,有些手抖,迟疑不决。 “咳咳”屏风外的咳嗽声第三次响起,来不及犹豫了。怜月扬起手—— “啊——呜——”我死死屏住嘴,还是泄出一丝痛唿。伍公公倒没一句问询,似乎早猜到屏风这边在做什么。怜月刺得不浅,针尖带上了血珠子。一股痛像条绦虫一样从头皮直钻入脑髓,疼得鼻涕都喷出来。“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心内一阵酸楚,眼泪瞬间冲破眼眶,开了闸门一般地淌出来,一滴一滴掉进我面前的玉瓶里。 “好了”,怜月献宝似的把两盏盛满眼泪的玉瓶捧给伍公公,作揖、鞠躬、赔着小心把这位大管家送走。那厢,我已哭到力尽,歪倒在榻上,死了一般。 怜月帮我擦净泪痕,再拿冷帕子敷在我脸上,以免发肿。我只闭着眼,一动不动,听任她摆布。“娘娘,感觉好些了吗?”怜月的双手在我发间拨弄,似乎在找方才被刺的伤处。 感觉?我没有任何感觉,除非麻木也算一种感觉。 自古后宫上位从来不易,许多时候,能爬上龙床就是阶段性的胜利,甚至有人能因此一劳永逸。在宣圣朝的后宫,上位的关键却不是上床。 朝政?只要不天下大乱就行。子嗣?只要不颗粒无收就好。一辈子只有一件事——修仙,是顶顶要紧的。据说这是“天意”,经由皇帝们的言传身教,一代代下来,成为血脉以外最坚定的传承。 皇帝是男子,修的是至阳之道,炼丹的材料皆是凝聚阳气之物:金箔、雄黄、硃砂、龙涎、麝香、虎鞭、鹿茸…… 女子为阴,女子的眼泪为阴津,能滋润阳气。用新鲜的泪水送服仙丹,最能采阴补阳。这道理从何而来?《修仙宝典》中有详述。太/祖他老人家六十六岁时得道飞升,肉身消散,无骨无骸,留下一本宝典,导引后嗣。七、八十年前的事了,我当然不得亲见,只是听说。 宣圣朝倒不大讲究出身门第,妃嫔皆从民间广选入宫,只要能合上皇帝的生辰八字就行。入了宫,再根据生辰八字按时令侍寝,好像应季的瓜果,早了晚了都不好吃,会“损伤龙体”。皇帝每天子、卯、午、酉四时须各进一回丹药,分别从玄武、朱雀、白虎、青龙四鼎炉中取出,丹药成分各不相同,送丹之泪也有区别。妃嫔们依生辰八字排序,经太医诊脉后,同种体质分在一组,共有“弱津、强津、虚津、实津”四组,对应着四时。每组三人,每日轮流供泪,每次须哭满两盏一指高的玉瓶。这十二名供泪者被尊称为“津贵人”。据宝典所述,丹药之力能否全然释放,送丹之泪是关键:泪水不能久陈,现用现取;不能有异味,供泪者得节制饮食;量不能多更不许少,尤其不准混入杂质。每次皇帝进丹前一个时辰,伍公公会捧着玉瓶上门,守在一旁寸步不离,虽有屏风遮挡,想找人替哭却是根本不可能。每组另有两人候补,以备所需。人数不足,便再向宫外採选。 第86页 若想休息,除非怀孕。皇帝们需要传宗接代,可修仙必须禁慾养身,于是宣圣皇帝们的房/事被严格控制,一年只有十二回。十二位“津贵人”被优先安排侍寝。说白了,若不是“津贵人”,一年也见不到皇帝一面。若是病了,就得休息,由新人补位,若想再归位就不知是猴年马月了。我见过许多女人,只因偶感不适,便从此销声匿迹,化入后宫的尘埃。 每隔两天就得大哭一场,是宣圣后宫里独特的“宠妃优待”。再多愁善感也流不出这许多的泪。开始时候,可以把受过的委屈从角落里翻腾出来重温一遍,可自己的伤心到底有限。后来,自己的委屈哭完了,只好去哭别人的委屈。我让怜月把她经过的、见过的、听过的伤心事都讲给我听,用来催泪。就像再脏的抹布也挡不住清水屡次涤盪,再大的委屈也禁不起泪水反覆沖刷。时间久了,怜月的故事再也勾不起我的情绪。我让怜月想法子寻些吃了就能流泪的药。怜月说,哪有那种药,不如啃几口辣椒得了。辣椒是吃不得的,会扰乱脉象,让眼泪带有异味。 每次女眷入宫请安的日子,我都跟母亲诉苦。母亲只会凄凄哀哀地哭:“我的儿,家里多少人的吃喝都指着你呢。”我愈发心烦:“别哭了,你那眼泪,流得再多也没用,倒不如想个法,能从我眼睛里流出来,多换些吃喝,养活家里那帮废物!”被骂过几回,母亲就不大来看我了。 《修仙宝典》上说,皇帝饮下谁的眼泪最多,谁死后就能随皇帝一道成仙。仅此一位,因为神仙都是一夫一妻的。即便生前贵为皇后,死后在仙界也没有特殊待遇。 哭,成了最有用的本事。体质不合或是哭不出来的,只能认命,当一辈子婢女,伺候别人。我的大丫鬟怜月就是个绝色美人,娇嫩的小脸,加上柔软的腰身,在哪朝哪代都该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姬,可惜命不好,偏生在这莫名其妙的宣圣朝。太医说怜月是迟脉,与皇帝的阳气相冲,不能供泪。一句话,就断了她的前途。 一提起来,我就替她惋惜:“怜月,你怎就捨不得给太医塞些银钱?脉象谁说得准,还不是老傢伙们一句话的事。你这样一辈子当奴婢,可惜了啊!” 怜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儿:“不可惜。怜月看延妃娘娘就知道,主子可不是好当的。” 她的话,倒把我说没了劲。对,延妃就是我的名分。延,延年益寿的延,苟延残喘的延——帮皇帝延年益寿,换自己苟延残喘。 给自己扎针,当然不是好法子,可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只好继续用,勉强维持下去。没几个月,我的头皮就布满了针眼,痛得挨不了枕头,一沾水就像火烧一样,不管多冷的天,只能用冷水洗头,洗过的脏水里混着脓血。最可怕的是,我开始掉头髮。若秃了顶就完了! 算算日子,我的八字是金木格,都是秋末侍寝。如今刚早春,到我侍寝少说还得等半年。也只能再熬半年了!我心里清楚,若是今年怀不上,无论如何也熬不到明年了。我已经当了六年“津贵人”,是现下的十二个人里在位时间最长的。可惜我命不好,比我上位晚的储纯妃当“津贵人”的第二年就顺利怀孕,如今儿子都三岁了。还有朱净妃,熬了三年也怀上了。六年间,多少女人熬不下去,多少女人冒出头来。只有我一直苦撑,没被替换过。 朱净妃生的公主满月的时候,十二位“津贵人”都去道贺。朱净妃与我同年进宫,因有几分真情义,低声安慰我说:“千万撑住,一定能熬出头。”不巧,被皇后娘娘听见,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嗓子:“净妃说的什么话?延妃可是要百年之后随陛下去天上做神仙眷侣的!”一句话,让各色眼光都向我刺来。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心有戚戚。谁都知道这样的日子是过不长的,死后能不能成仙现在还顾不上计较,谁先有孕,谁就能解脱。若有一日再哭不出来,肚子里又留不下龙种,这些年的煎熬就白受了。皇后娘娘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虽然贵为皇后,远不如有儿子的储纯妃威风。储家也鸡犬升天,早把皇后娘家的势力比了下去。 我必须一发破的,最好能一举得男。后半辈子韦家是福是祸,全看这一回了。 每隔几天,太医们就要到“津贵人”处诊平安脉。“津贵人”们都有相熟的太医,我这里一直是钟太医照看。六年里,我得的好东西少说也有一半都进了钟太医的腰包。心疼也没办法,在宣圣朝的后宫,太医是比太监更不能得罪的人。 “怎么办?”我趁诊脉的机会,悄悄同钟太医商量。钟太医快六十岁了,老奸巨猾,深谙后宫的规矩,看在大把银钱面子上,对我从来都推心置腹。我相信他会帮我。 “娘娘”,钟太医捋捋灰白的山羊鬍子,不紧不慢地说:“宫里从来不少受孕的偏方,不过,从脉象看,娘娘近来身体状况不佳啊。睡眠不安,惊忧过度,加之流泪过多,伤了脾肺,肾水虚,肝气燥。恕臣直言,娘娘的身体已经不合适做‘津贵人’了,更不易受孕。” “无论如何,想个法子。”我把一叠银票塞进钟太医的袖笼里。二十万两,几乎是我全部的积蓄。 “办法,倒有一个,只是……有些惊骇,臣,不敢说。”钟太医吞吞吐吐。 第87页 “说吧。出你口,入我耳,天不知,地不晓。”我凑近些。 “医术之道,最讲究以形补形。紫河车,娘娘知道吧?不如……”钟太医的话,字字句句注入我耳,我的嘴越张越大。天,这办法……果真惊骇! 我盯着钟太医的老脸,忽然有些害怕,阎王爷是不是就长这副模样? “娘娘?”钟太医等我下决断。 管不了太多,拼了!我点点头。 等迷药的劲过去,怜月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我早给她擦洗过,换了衣服。前个夜里的事,她应该不会记得。但愿钟太医老当益壮,不要白占了我这丫鬟的便宜。我想起怜月曾说过,当年诊断她是迟脉的正是钟太医。这老/淫/棍是不是早就别有用心了? 之后的四个月,怜月忽然“病”了,食欲不振,易困易乏,身体发福,癸水也停了。我让钟太医给诊治。钟太医说,怜月是虚症,得静养。我便免了怜月的差使,命她卧床休息。入秋的时候,钟太医带了一副药给怜月服,说是喝完就大好了。怜月这呆子,还没弄明白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让她喝便喝了。半个时辰后,一个初具人形的肉团从怜月的身体里滑出来。按钟太医的话,这肉团就是“最补的补品,最灵的偏方,必须吃新鲜的”。 “若真有奇效,韦氏必不忘钟大人之恩,愿世代奉钟氏为尊。”我恭恭敬敬给钟太医行了个大礼。 钟太医受了我的礼,倒不十分激动,瞧了瞧吓晕过去的怜月,说:“钟某不敢居功,娘娘若能得偿所愿,亦是命中注定有福。至于,怜月……娘娘若能开恩,姑且……留下她的命吧。” 我有些意外。当初不也是他说的,事后要杀怜月灭口吗?“难怪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什么夫妻?什么恩?”怜月醒得倒快,耳朵也灵。 我用眼神徵询钟太医。 “请娘娘迴避一下,让钟某劝一劝怜月。”钟太医朝我拱拱手。 不知老/淫/棍和怜月说了什么,怜月答应不哭不闹,守口如瓶,一如既往。我当然不相信她会一如既往,不过钟太医要保她,我也没奈何。当下最要紧的是怀上龙胎,将来总有机会除掉怜月。 我对怜月说:“你别怪我,说不定,有一天,你还会感谢我。” 我的头髮掉到快要掩盖不住的时候,终于等来第七次侍寝的机会。我赌上了所有的本钱,可惜,老天爷不眷顾我。我虽然怀上身孕,却没保住,六个月的时候流掉了;更糟的是,我哭坏了眼睛,彻底失去了“津贵人”的身份。 替换我的,是怜月;举荐怜月的,是钟太医。管仲说得对,烹子献糜的人,如何信得过? 我很好奇:怜月是落过胎的,怎么瞒过皇帝,装成黄花闺女?定是钟太医又出了什么惊骇的法子?真没想到,贪财的老/淫/棍居然是个情种,穿上了裤子却没翻脸,反倒处处帮着怜月,让个不得志的俏丫鬟,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我失宠后,怜月又推了我一把。能进素心殿已经是好了的,我本以为必死无疑呢。 从到素心殿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怜月定会忍不住来看我一眼。果然。 “灵妃娘娘驾到——”灵妃?灵,灵丹妙药的灵吗? “你这贴药,真有那么灵吗,怜月?”我始终当她是丫鬟,根本不打算行礼。 怜月的眼皮是肿的,眼睛里的红还没褪去。 “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够你哭一阵子的了。”我扬起脸,笑眯眯地。“怜月,我说过的,有一天,你会感谢我。” “呸”一声,我右边脸颊上一块湿凉。“这就是我的谢礼!”怜月抹抹嘴,咬着牙说。 “嘻嘻——” 我笑得更畅快了。“从来都是失宠的心里酸,朝得宠的吐口水,可没有反过来的。你好歹跟过我,别失了体统,让人看笑话。” “啪”一声,我左边脸颊上一片火辣。“我诅咒你,下地狱去!”一罐黏稠的液体混着浓重的腥气,兜了我满头满脸,顺着脖子淌进衣领里。 触目惊心的红——是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狂笑着,用煳满狗血的脸对着怜月,努力凑近。腥味充斥我的嘴和舌,一定连牙齿都染红了。“下地狱?我们不是就在地狱里吗?还下到哪儿去?”我癫行癫状,疯言疯语,越凑越近。怜月有些怕了,开始后退。 “嗒嗒嗒嗒”,怜月,不,是灵妃走了。 我沖她的背影喊叫:“既然这么恨,怎不一刀杀了我?泼狗血?有本事来放光我的血啊,呆子!” “咣——”素心殿的大门关上,喧嚣散去,归于沉寂。 百余年后,已经改朝换代,有个叫覃颂的文人着了部书,叫《宣圣志异》,里面都是些以讹传讹的神怪故事。有一篇是写我的,说我是“鬼妃”——恶鬼变的,吃人肉,喝人血。 既然活在地狱里,当然就做不了人,只能做鬼。 余素妃的故事 你们大抵不知,素心殿原来并非冷宫,而是椒室,只给后宫最炙手可热的宠妃居住。如今,这座大殿冷清颓败,喜气不近,怨气不散,丝毫不见曾经喧闹的痕迹。 第88页 “素心”二字源于一个女人的名字。我认识那个女人,在很久以前。 不,小雪花,不是你听说的那种传闻。素心殿的来歷确实与一位君王和一个女人有关。不过,那位君王并不薄倖,那个女人也不爱胡闹。他和她的故事,我来讲给你们听。 她不爱穿袜子,一年四季都光着脚。天冷的时候,就把鞋子直接套在光着的脚丫上。天热的时候,就把光裸的玉足藏在裙裾底下。天气越热,她的裙裾越长,比别家女孩长两寸,一直拖在地上。同龄的女孩们都笑她的裁缝手艺不好,其实,她是故意要遮盖住脚。因为她的父亲说过:“女子裸足如同裸体,不可示人。”她却说:“脚是非常敏感的,用脚就能感知大地。”她的父亲是受人尊敬的“名士”,到老只有这一个女儿,视若宝珠,一辈子都特立独行,自然不愿在穿不穿鞋袜一事上苛责爱女,反正隐居山野,不比身在庙堂。 那是一个乱七八糟的时代:政变、流血、屠杀、战乱、动盪、饥荒……许多人都声称自己是“天子”,同时蹦出来好几个皇帝。一个王国被建立起来,没几年就崩塌了,比人的寿命还短。歷经了几代的流离,许多人甚至记不清故乡何处,祖坟在哪。记得也无用——多少祖屋老宅被付之一炬,无数祠堂牌位都不知所踪。有人歷尽艰难重回故里,寻着的也只是面目全非,徒添伤痛。绝望的日子让人变得残忍而疯狂,屠城杀降之风逐渐蔓延,成为所有州郡的噩梦。 她的家在简州,偏安一隅。土瘠路遥之地,在乱世中倒成了福地,少受侵扰。当年,她的父亲择此隐居,也存了明哲保身的念头。可毕竟不是世外桃源,虽然比中原晚了几十年,战火到底还是烧进了简州。 武文承的军队已经围住了简州城。城门不高,城墙不厚,如果强攻,不难攻克。不过,年轻的武将军尚在犹豫。从富饶的邓州一路撤退至荒凉的简州,实为无奈之举。霍璟澜的军队兵锋太盛,人数太多。寡不敌众,武文承再年轻有为,也仅能保持不败,取胜艰难。简州已经是最后的阵地,简州之后只有汪洋大海,退无可退。武文承想让军队在此养精蓄锐,却不愿再为一座破城损兵折将,最好能让简州不战而降。武将军亲手写下一封书信,用强弓射入城中,然后脱掉铠甲,卸下兵器,只身站在了城门口。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一个时辰后,城门开了一道缝,武将军进入城中。当日黄昏,城门大开,城外的军队兵不血刃顺利入城。从那天起,简州成为武文承的地盘。武文承不仅会打仗,也是个颇有理政才能的人,没多久就把简州经营得有声有色,一面加固城墙,一面招募兵勇,准备随时迎战霍璟澜。 他叫霍璟澜,是邔国王后的侄子,邔国之乱的始作俑者。武文承的祖父是邔国的公爵,邔国灭时,王室尽戮,武文承的父亲带着唯一的小王子和残存的军队逃出邔地。他下令对武家和邔国王室斩尽杀绝。霍家军队穷追不捨,终于在函山围住了武家军队。武文承的父亲战死,邔国小王子被杀,只有武文承带着部分残兵杀出重围,暂驻邓州。不到半年,他又杀入邓州,武文承于是退守简州。简州多山川河谷,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他命军队在邓、简二州交界处布防,并不急于进入简州,只是巩固了邔地与邓州。他了解武文承,因此清楚简州虽狭,得之必不易。两年之后,当他的势力遍布六州,淮水之南,除去简州,皆为霍氏之国时,他才准备同武文承了断旧怨。 简州之战,异常惨烈,连围带打,足足花了六个月,才攻下简州城。死尸叠成小山,堆满了城墙内外。武文承不辱家风,力战而死,头颅被砍下,挂在城上,尸身被投入火中,与许多不被辨认的死者一同焚化。 虽然赢了,却是惨胜。霍璟澜骑在马上,凝视着被刀斧砍出缺口的城墙,空气中满是尸体腐烂的臭味和皮肉被烧焦的煳味,黑烟沖天。 入城前,他宣布,屠城三日。 在满城的号哭泣血中,他步入武承文的家。在堂屋匾额下,立着一位身怀六甲的女子,一身素白,乌髮披散如一瀑丝缎铺展,几乎垂至地面,虽不施粉黛,却眉目如画。 他污腥的铠甲上犹有未干的红色滴下,里面也混着武承文的血。被他杀死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她肚里孩子的父亲。 他和她,是这样遇见的。 她缓缓走到他跟前,衣裙摇摆间,他发现她竟没穿鞋袜,从他身上滴下的红色被她踩在脚下。 “城破之前是敌人,入城之后是子民。抵抗,是忠贞,更是勇敢。屠城,让已降者恨,未降者怕,得到的只有叛变和更激烈的抵抗。”她的言语清脆似珠玉之音,既听不出恨,也听不出怕,一字一句,不慌不忙,不卑不亢,竟让他有些心慌了。 “传令!停止屠城,杀降纵火者斩,抢掠财物强占妇女者问罪。”他吩咐副将。 他朝她伸出手,她轻轻把手搭在他手上。 守节?那时还没有这种规矩。胜者得到城池和女人,败者身死国灭是当时的习惯。 他把她放在马上,拥在身前。他的铠甲让她的素衣上开出片片血花。 他的大本营在邔地,当然不会常驻简州。诸事安定后,他便要走了。走时,自然要带着她。除了这座城,她是他这场征伐最大的收穫。出城的时候,他骑马,她坐车。她怀着身孕,虽然不是他的孩子,他不免担心,怕马车颠簸,不时回头查看,却看见她半个身子探出车外,勉力回身望向城上。城上挂着一颗人头,经日晒雨淋,鸦雀啄食,早已模煳得无法辨认。 第89页 “文承——”他听见她在唤,不是撕心裂肺地唿喊,只是柔声哀嘆般啜泣,却十分清晰,似乎并不怕被人听见。她真是大胆!刚成为他的新欢,就敢公然哀悼前夫。那时许多改嫁的女人为了讨新夫欢心,往往忙不迭地表白,甚至有人会当面杀死与前夫的子女,证明自己前事尽断。 霍璟澜有些嫉妒,又有些敬佩,她到底跟别的女人不同。他对副将吩咐了几句,副将立刻调转马头,顺着来路驰去。然后,他翻身下马,跳上马车。她见到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收起眼泪,依旧探身回望,却发现刚才还高悬的人头忽然看不见了。对着她不解的眼神,他道:“武文承忠勇,且简州已定,吾命人立时修一坟茔,安葬其头,入土为安吧。汝有身孕,毋悲。” 她无言,只收了眼泪,略略点了下头。 三个月后,她在邔地生下一女孩。她唤女孩“瑐儿”。霍璟澜问:“为何叫瑐儿?”她道:“因为自简州来。”霍璟澜有些不悦,道:“生长在邔地,应该叫婍儿。”她倒也不甚坚持,于是这女孩的乳名便唤作“婍儿”。因他爱屋及乌,婍儿在邔地的生活一直都很好。 之后十余年,他不停徵战,她一直相伴左右。她并不爱多言,但凡有言,他无一不听。 她说:“简州生计艰难。” 他便免去简州赋税。 她说:“立法是为约束,而非惩罚。” 他便将邔地律法由从严改为从宽。 她说:“做好人是比做坏人更难的事。” 他便大力奖赏善行,封刚正之人为官。 那时,人皆信奉“乱世重典”,独他推崇“宽容仁爱”。他一偏执人,却有贤德美名,其实是她的功劳。 霍璟澜一生败绩不多,“鄇城遇伏”可算作最大的失误——让他失去了几万勇士,和最心爱的女人。他早已习惯杀伐,那一回却在战场上泪流满面。 弓箭穿透了她的喉咙,血沫从伤口不断涌出。她的嘴在努力开合,却发不出一声。 他郑重地说:“吾明白,不屠城,不杀降。”他眼睛红得冒火,头盔上的热血淌到面颊上,与男儿热泪混在一处,惊得副将以为他悲到哭出血来。 她听见了他的话,无力点头,只眨了眨眼皮。许是心疼这个男人,她一直看住他,到咽气也没合上眼睛。 鄇城破了,没有屠城,没有报復,只有按部就班地占领。鄇城百姓为明主欢唿,却不知原是受了死人的恩惠。 鄇城是中原最后一个重镇,从此再无大战了。本来有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可享,她竟死在离胜利最近的地方。好像是老天爷的恶作剧,告诉他:美人和天下,你只能得到一样。 安定了鄇城,他回到邔地,以“余”为名,开启了一个国力和疆域都远远超过邔国当年的新朝,被称为余国。这个“余”,是在祭天大典上卜出来的字。可巧的是,“余”恰是她的姓。 她姓余,名素心,素心殿的素心。 他失去她,闷闷不乐。余国广大,知晓皇帝寂寞,各州各城争献美女。美女各有其美,可惜,没有一个像她。他没能再爱上谁,只好在思念中度日如年。 有一天,他想她的时候,忽然想到她还有个女儿——那个她和武承文生的,叫“婍儿”的女孩。除了十几年前在襁褓中看过一眼,他没再见过婍儿——毕竟不是自己的女儿。算来婍儿快到出嫁的年纪了,也许,他该关心一下,就算是为了她。 那女孩被带到他面前,一下子,他呆住了。他又见到了她:飘动的白衣,披散的黑髮。他踉踉跄跄地扑过来,把“她”牢牢揉进怀里,竟忍不住呜咽。 他和我,是这样遇见的。 我是婍儿,她的女儿。不过,他给我改了名,叫余念心,思念的念,素心的心。 我对他说:“我不姓霍。你又不是我父亲!我姓武。我是武承文的女儿!” 他对我说:“汝非吾女,自不姓霍,亦不姓武!汝为素心之女,姓余!” 我跺脚哭闹:“我不姓余!我姓武!” 他大发雷霆:“若再闹,吾命人挖出武承文头骨,碾成碎屑,弃入东海!” 我成为他的女人,虽然,我与他并不和睦。 我的左眼角下有一颗红痣,像一滴血泪。他同我亲近时,总要拿手掩住那痣,痴看半晌,嘆说:“若无这痣,念心就和素心一模一样了”。 “就算再像,我也不是她。”我不肯将错就错,哪怕变成她意味着拥有许多。 “胡言!汝即是她。”我越否认,他越气愤。 有一次,他喝得烂醉,又盯着我看,一眨不眨,喃喃自语:“素心之美,天下无二。念心长得足有七分像素心,可惜终是差了三分灵韵。” 何止三分?小雪花,你听说的那个爱闹的妃子就是我吧。 为什么要闹?为什么不闹? 人人都说他对我好。宠爱?纵容?不过是多给些好吃食,多赏些好衣衫。 他剥夺我的姓氏,更改我的名字,还侮辱我的父亲。他把最好的宫殿给我,却偏赐名为“素心殿”;他晋我为妃,却偏封为“素妃”。 第90页 素妃!余念心!素心殿! 哪里都是她的影子,每一天、每个角落,到处都是,她、她、她! 可她已经死了!死了! 为什么,我只能是她的替身?一个死人的替身,我母亲的替身。 他说:“死者徒已死,思之恨无涯。生者非素心,还作死者嗟。念心,汝母实为完人。有母如此,汝之大幸。” “不!”我说:“有母如此,是我的大不幸!” 他从没宣布素心殿是冷宫。最后一次吵闹,他离开的时候说:“念心,好好想想,如何成为像素心那样女人。想好了,吾再来。” 我说:“你不必来了,我是我,永远成不了她。” 入夜,我划破手腕,在殿里走至力竭,任红色四溅,把素心殿染成了血泊宫。 我不想在陵墓里遇见他和她,于是留下魂魄,做了殿中第一只鬼。 素心殿虽好,从此却无人敢住,天长日久,成为冷宫,渐渐地,倒多了不少同伴。 你说什么?霍璟澜? 我当然爱他! 因为太爱他,所以受不了他爱的人不是我。 瑾太妃的故事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苏瑾反覆吟咏这一句,久久,嘆了口气,缓缓搁下手中的《王摩诘文集》,按住我穿针引线的手,一本正经地问:“倩枝,你说,息夫人当真不同楚文王讲一句话吗?” 我有些敷衍,道:“姑娘,诗家之言岂能尽信?隔了多少代的事,真真假假,又有甚要紧?” “要紧!”苏瑾轻跺玉足,紧咬贝齿,恨恨地刺我一眼,微微提高了语调:“事关忠贞情义,怎会不要紧?” 我心想,瑾儿这没头没脑的毛病又犯了。苏太师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过古板固执,教出来的女儿也是个不依不饶的主儿。我不得不收起敷衍,正色道:“姑娘说的是,息夫人是诸侯之女,忠贞坚忍,重情重义,不愧为女子典范。倩枝相信,息夫人入楚不言,必定是真的。” “真的?可,朝夕相对,经年累月,如何能不发一语?楚文王竟不恼怒,不杀息夫人吗?”苏瑾露出迷惘的神情。 我一面捋顺苏瑾的鬓角,一面笑道:“傻姑娘,楚王不怒,是因为宠爱息夫人啊!对心爱的女人,男人会心软,不忍责怪;如若恼怒,说是不言,实因不爱。息夫人自然是知道的,不然岂敢自矜?史书上不也说,息夫人给楚王生了两个儿子,可见情笃。” 苏瑾像只猫儿,安安静静地,听完这话却炸了毛,一跃而起,叫嚷起来:“胡言乱语!岂有此理!息夫人绝非自矜,而是视死如归,只是楚王偏不让她死,她才忍辱负重,生育二子,也非她所愿!” 我心中叫苦,心想这算什么事,为了个书里的人,争执一番。这般细枝末节,苏瑾竟如此在意,一双大眼鼓得像铜铃,差点儿失了大家闺秀的仪态。罢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听到我说“息夫人实乃情深义重的贞烈女子”,瑾儿方才收了架势,从狮子变回猫儿。 这就是苏瑾的脾气,黑白分明,凡事都要较真,分个对错。别看她书读得多,心思却极单纯,在她眼里只有好人和坏人,没有不好不坏的人。 这闺中岁月里的一瞬,后来时常被我忆起,尤其是看着苏瑾故步自封,对钟离大人始自误解,终至恨煞的时候,我曾祈求过上苍将我送回那个瞬间,让我收起散漫之心,告诉犹自年少的瑾儿:眼见尚不为实,臆断更非良法。既然人做决定多是依心而非依理,那就万不该放纵那颗心,去爱,或者恨。息夫人的高贵之处,并非贞烈与否,而是她做到了——不言爱,亦不说恨。 我母亲是苏瑾的奶娘。我从小生长在苏家。“倩枝”这名字也是苏夫人给取的。我在苏瑾身边,名为婢女,实如姐姐。苏夫人是极温婉随和的女子,可惜福薄,去世得早。苏瑾的性子多类其父。苏太师是出了名的耿介直臣,资歷甚老,声望甚高。朝中素有“文苏锐,武钟离”的说法。“文苏锐”,意思是苏太师执文官牛耳;“武钟离”,是指大将军钟离岳,出了名的忠勇之人,因战功卓着,在军中一唿百应,为武将首尊。这两人,守护靳氏皇朝,好比佛前的哼哈二将。 苏瑾与钟离大人的缘分始于平定西疆那年。钟离岳将军携胜还朝,苏太师领着一众文官在京中摆宴为钟离将军庆功。在宴席上,苏太师注意到一个沉毅稳重的少年陪坐在钟离将军身边,一问,是钟离岳的独子钟离宥,年方十四,已有战功在身。苏太师着意同钟离宥交谈了一阵,便赞不绝口,回到府中还不时叨念“少年英雄”、“才高志远”之类。或许是苏太师的态度让钟离将军对苏家起了意,没过几日,钟离夫人上门探访。苏夫人那时还在世,只是卧病已久。钟离夫人在苏夫人房中见到了稚气未脱的苏瑾。 九岁的苏瑾白皙得像尊瓷娃娃,小小的脸儿,配了双大大的眼儿,见者无不怜爱。钟离夫人定然十分满意。很快,钟离将军就遣人来苏府保媒,提请两家联姻。高门显贵求个门当户对可谓天经地义,少年将军配名门闺秀更是天作之合,苏太师欣然应允。 “六礼”过半,眼看就是男方家聘礼上门的日子,钟离宥却突然病了,且病得实在稀奇:高烧不退,手脚无力,脸上长满脓疮,皮肉溃烂,骨骼咯吱作响,碰辄剧痛。遍请京中名医皆无法可治,宫中派了太医来看,也束手无策。钟离夫人肝肠寸断。将军府的管家连后事都备好了。可幸,折腾了一月,钟离宥保住了命,高烧退去,手脚復力,骨痛消散;不幸,英姿少年因病毁容,不带面具不能示人,且骨骼受损,不再生长,身形从此停留在十四岁的模样。 第91页 原本的乘龙快婿,一下成了半个残疾。苏太师虽然不是出尔反尔的小人,可毕竟涉及爱女的终身大事,难免不会犹豫。恰逢苏夫人病情加重离世,苏家顺势暂停了合婚之礼。钟离岳将军也是明白人,知道“六礼”未成,不好强求,于是主动退了婚。两家联姻之事不了了之。 苏瑾年纪小,时间一久,旧事渐忘。七年后,苏瑾入宫,成为瑾妃。 钟离宥修养了一年后重返军中,此后转战各处,二十年未尝一败。钟离岳将军过世后,钟离宥取代了其父的位置。 岁月倏忽,二十年也不过一瞬。 二十年前,皇帝陛下卒然崩逝;皇后与瑾妃剑拔弩张;钟离宥夜闯禁宫;丰王子登基继位;文官被杖责,太极殿前哭号一片;武将被斩首,地上的血渗了一层再一层……那段日子,死过多少人?流过多少血?恐惧和不安曾让我在深夜合不上眼。许多年后,我老了,记得的只剩些残碎的片段。 二十年前,我是瑾妃最信任、最忠心的侍婢——我用肉身挡在她和刀剑之间。 二十年后,我是谋害瑾太妃,背主忘恩的罪奴——我把毒液滴入了她美丽的眼睛。 “咚——”素心殿的门被推开。我看着苏瑾走近,右眼遮着,左眼瞪我,血丝充斥在发黄的眼珠里,浑浊得无神,并不使我感到丝毫恐惧。我平静地回望她。 “倩枝,太医说,本宫的右眼好不了了,左眼也仅能模煳视物。本宫的余生,将同盲妇无异,都是你的杰作!本宫今日来,只想问一句,为什么?”苏瑾把字咬得恶狠狠,分明已是怒不可遏,正在极力克制。多年的宫廷生活,到底让她收敛了些小女孩脾气。 “为什么”三个字忽然让我觉得疲惫,从头到脚都不想动弹。被关入素心殿,我几天没吃饭,也许是真的失了气力,也许是被心里的沉重压抑到无力。 “处死就是了,何必追问为什么。”我轻轻地说,轻得好像不是说给苏瑾,而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当然要问!”苏瑾挥挥手,随从们退到殿外。“自十六岁入宫,几十年,本宫与你在这四面高墙里相依为命。受欺负的时候不少,全赖你死命相护,这些功劳本宫都没忘。倩枝,本宫素来恩怨分明,你若是遭人胁迫,说出来,本宫会从轻发落,保你一命的。”苏瑾的话里有真心,我听得出来。可惜,她是真的想不明白吧。 “娘娘敢爱敢恨的性子,倩枝了解,‘分明’与否,却未必了。”我说。 苏瑾捕捉到我话中的松动之意,继续激我:“有些话,在某个时候没说,一辈子都没机会说了。” “是啊”我轻嘆一声,心想,告诉她也好。一双眼睛算什么?杀人诛心不是吗?“娘娘说我是遭‘人’胁迫,实则,倩枝是被‘良心’所迫。” “什么意思?倩枝,既然说了,索性说个明白吧。”苏瑾换了个坐姿,像是以为我会长篇大论。 说个明白?我说了,苏瑾会不会明白,却不一定。“倩枝是为了钟离大人。与千秋万代的名声相比,娘娘赔钟离大人一双眼睛,不算吃亏。” 此言一出,苏瑾霍然起身,怒吼道:“钟离宥!你心仪钟离宥?你竟为私情谋害本宫?!” “不是私情,是公义!当年先帝卒崩,先皇后母家策动禁军作乱,若非钟离大人夜闯宫禁保护娘娘和陛下,再以雷霆手段力压前朝后宫,降服诸多文臣武将,力保陛下上位,娘娘岂有今日的尊贵?” “那又如何?钟离宥是有过功劳,可他拥兵自重,到底过大于功!”苏瑾的声音传出殿外,随从们跪了一地。瑾太妃如今是说一不二了。除了我,谁还敢忤逆她? “若是娘娘硬要把鞠躬尽瘁、临危受命的诸葛孔明,当成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倩枝无话可说。”说完,我闭了嘴。苏瑾是个爱较真的人,她绝不会到此为止。 果然,她见我收声,便自顾自说下去:“本宫并非一开始就把事情做绝的人。你应该记得,当时为了提醒钟离宥收敛,本宫让丰儿提拔宇文彦为二品将军,掌管禁军。结果,不到半年,宇文彦就死在钟离宥手上。居然敢对敕封的二品将军先斩后奏?不是拥兵自重是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放肆地大笑起来。 “笑什么?”苏瑾问。 “我笑钟离大人是天字第一号傻瓜,给人做了嫁衣裳,却不被人知。最后不但要死在维护了一辈子的人手上,还要被误解、被怨恨,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我笑出了眼泪,“娘娘可知,那位敕封的二品将军曾劝钟离大人杀了娘娘和陛下,自己当皇帝。钟离大人怕军中那些兵痞被宇文彦蛊惑,动了邪念,所以才杀他。那时陛下还小,各种势力在暗中蠢蠢欲动。谋逆之念,似地下草种,无声而长,万不可宣扬,否则民心不定,军心不稳。钟离大人只能先斩后奏,防微杜渐。忠心不得嘉奖,反被视为仇雠。说句不要命的话,那至尊之位,靳家人坐得,钟离大人就坐不得?他手中有银,身后有兵,朝中有人,若没有对娘娘和陛下的一腔忠心,他早该披上龙袍了!” “啧啧——”苏瑾嗤笑道:“就他钟离宥?身具异形,岂堪为君?天下万民也不会心服!” 第92页 我摇头,说:“娘娘只会以貌取人,看见钟离大人身量矮小,却看不见那矮小身躯里承载着一个高大英武的伟男子。倩枝不知天下万民如何,只知那么多勇勐的军人,都对钟离大人毕恭毕敬,对大人的缺陷视若无睹。娘娘的眼睛再美,也是个瞎子。” “大胆!”苏瑾喝道:“你一婢女,居于深宫,从何知晓宫外之事,可见是胡编的。” 我说:“娘娘忘了,倩枝的哥哥就在钟离大人军中。” “对……你的哥哥,这就对了!定是你兄妹二人和钟离宥串通好了谋逆,结果钟离宥未及起势便被本宫当机立断诛杀,你怀恨在心,施行报復。定是如此!定是如此!”苏瑾开始踱来踱去,絮絮叨叨。 随她怎么说,我只纳闷,世上怎会有这般有眼无珠的女子? “钟离宥……他是侏儒!是怪物!”苏瑾咒骂着。 “娘娘——”我不能听任苏瑾对故人不敬,“‘九原相见尚低头’,息夫人尚有不言之义,娘娘却无感恩之心。有朝一日,在九泉之下,娘娘可有无面目相对故人?” “妖言蛊惑,谋害母妃凤体。来人,拖出去,杖毙!”陛下在侍从们的簇拥下匆匆赶来维护他的生母。 “丰儿——”苏瑾欲阻拦。 陛下一副义正辞严之态:“母妃,这样的恶婢,绝不可姑息!” 恶婢?他忘了当年在我怀里发抖,吓得失禁,屎尿沾了我一身。小皇帝长大了,胆怯没了,狠戾之气却重了。他被吓怕了,先有父皇暴毙,再有武将发威,连我这个从小带他的忠僕都能害主。在他眼里,所有人都可能是逆贼、叛臣、刁奴、恶婢……他信不过任何人。听说他的宠妃,都不许在他宫中留宿。他一辈子都会是个寡恩的君王。 苏瑾说:“倩枝,念在你也有过大功,本宫不再追究你的过错了,你就在这素心殿里养老吧。” “过错?”我说,“死则死矣,何来过错?错的是娘娘——忠奸不明,自掘坟墓。只怕靳家的江山是长不了的。” “再胡言乱语,就让你和钟离宥一个下场!”陛下已经气变了脸色。 “下场?”我昂起头,大声说:“挫骨扬灰又如何?忠义者,何须丰碑?自与天地同在!” 嘉敏郡主的故事 《史记游侠列传》有言:“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字里行间读得出太史公对那些以武犯禁之人,颇为推崇。所谓“游侠”者,我并没见过许多,平生只识得一位。 风,唿啸,听不见别的声音。 沙,漫捲,看不清路在何方。 我已经筋疲力尽,神智有些模煳,只能伏在马背上。 惊云是匹好马,无需我驾驭,就把追兵甩开了。 从庭州城跑出来已经一天一夜,我水米未进,在大漠烈日的炙烤下,快要支撑不住了。惊云也一直没休息,这样下去,再好的马儿也要跑死了。 惊云,惊云,我只能靠你了。你若倒下,我如何逃得过追杀?如何回得去长安? 我勐然眩晕,眼前骤黑,失去平衡,身体被摔下马背,重重砸在滚烫的沙上。最后一丝神志消失前,我听见惊云的马蹄声未断,渐远。“惊云……长安……”我在心中无力地唿喊,想挣扎,终是昏了过去。 “醒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我使劲睁开眼,半天才找回视觉。我躺在一张床上,好像是在客栈的房间里。有个人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我,是个男人。难道我被追兵抓住了? “你是谁——”我努力发声,嗓子却哑得厉害,喉咙痛得像要撕裂。 “路放。”那人说着从椅子上起身,端了一碗水送到我嘴边。我咕噜咕噜一口气灌下肚,缓了缓,觉得好些,再仔细看看那人,见他穿戴都不像是追兵。我假装翻身,悄悄摸了摸,怀里的东西还在,这才松了口气。 “我在哪儿?”我问。 “西远客栈。”他有问必答,又不多一言。 “惊云,我的马儿?”我问。 “死了。”他说。 “惊云!”我挣扎着起身,怎奈手脚仍是无力。 “我在这附近被你的马儿追上。我见是匹好马,以为无主,想留为己用。它却带我一路跑进大漠,这才发现你。你应该是中暑昏迷,从马上摔下来的。我见你还没死,就先带回来了。你的马儿带我找到你之后就倒下了。估计是跑了太久,又没喝水,已经到极限,没法救了。”他终于愿意多说几句,不再惜字如金了。 “惊云……呜呜……”我的马儿捨命救了我。我忍不住哭起来。 旁边那人没有丝毫想安慰我的意思,只是默然地坐着。我哭过一阵,抽抽搭搭,正想对此人的冷漠表达一下抗议,他忽然说话了:“你是淮南王的什么人?”一句话,惊得我魂魄飞散,连抽泣也忘了。 见我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他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说:“你脖子上带的是红玛瑙雕的朱雀,雕工是宫中的技艺,朱雀是皇室女子专属的图腾,纯红的玛瑙市中罕有必是贡品。可见你的身份不低,至少是个郡主。你怀中荷包里装的是调遣西军的虎符。在玉门关外,有兵权的皇族只有一位——庭州的淮南王。所以,你是淮南王的什么人?” 第93页 “真是个精细人,救人还不忘搜查身上的物件。难不成阁下是做贼的,本性难移?”我揶揄道。既然他不是追兵,便无大碍。我坐起身,挺直了腰背,摆出自以为最威严的模样,说:“我是淮南王的女儿,嘉敏郡主。当今天子,乃我堂兄。” 说完,我等着看他被我的身份吓住,战战兢兢,俯首叩头的模样,然后再顺势提出条件,让他帮助我回长安。哪知,这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听说我是郡主,还不为所动,只抬了抬眼皮。我可是皇室贵女,金枝玉叶,何曾受过轻慢?“你既知道我是郡主,还不恭敬些?”我顺手把空水碗朝他扔去。水碗在空中停住,稳稳地落在他手里。好快!好准!他一定会功夫。 “我刚救了郡主的性命,郡主未曾道谢,反而怪罪。不知是我们江湖人粗鄙,还是你们皇族人寡恩?”他不咸不淡地说。 “我……”我自知理亏,无言反驳,只好换了恭敬的口气说:“嘉敏谢大侠救命之恩。”我跪在床铺上,规规矩矩地向他行了个大礼。 他竟毫不客气地领受了。 我心说:一介草民,胆敢受郡主行的礼,当心折寿! 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半真半假地说:“堂堂郡主,孤身昏倒在沙漠里,实在不合常理。我本还疑心你是假冒的,那两样物件是偷来的,现下看你那副小小年纪仗势欺人的嚣张气焰,确似十足的权贵中人,倒不必多疑了。” 好一番嘲讽,我手边若再有只碗,定然早扔了过去。 “郡主因何落难,又有何打算?”他终于问到了正题。 我收敛了心神,说:“我父王的副将都力,串通了庭州的两位驻守将军,投靠了阿拔斯人。他们包围了淮南王府,要杀了父王,抢走兵符,调整玉门关外的西军布防,放阿拔斯人入境,从庭州一路穿过大漠,杀入玉门关。都力跟随父王多年,在淮南王府和西军中的影响力非同一般,原本是父王第一信任之人。眼下,连他都叛变了,那些亲兵更无人能信,只好由我携带虎符,趁乱逃跑。父王交代我,最好能跑回长安给堂兄报个信;若不能,哪怕死在路上,也要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把虎符藏好,绝不能被都力的追兵抢到。没有虎符,都力调不动西军。就算庭州失守,玉门关外仍有三州之地,阿拔斯人一时也越不过大漠。只要拖得够久,长安迟早能得到西域生变的消息。”说到这,我起身走到路放面前,抱拳,鞠躬,行了个标准的江湖揖礼。“我逃得匆忙,身上既无钱,也无粮,现在马儿也没了。求路大侠为关内外百姓的身家和十万西军将士的性命着想,帮我回长安。只要我能顺利进宫,见到皇兄,一定为路大侠求个爵位,以酬大恩!”我一揖到底,尽显诚意。我心知,此人是我当前唯一的指望,而且,我有种预感,只要他愿意,一定有帮我的本事。 路放沉默了一刻,没说答应,也没说拒绝。我的心开始打鼓。 “走吧,现在就走。”他站起身,声音里有种义无反顾。“西远客栈在大漠尽处,是关外四州通往玉门关的唯一必经之地。估计追你的人很快就会到。若要保命,这里不能再待。我们连夜赶路,争取明日就入关。三日之内,就能到长安。” 听说追兵很快会到,我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客栈。外面已近黄昏,残阳如血。他骑在一匹杂毛的瘦马上,伸手示意我。我看看那马,有些犹豫,说:“这马看上去颇为老弱,不甚有力,当真能载动两人长途奔驰?路大侠若有不便,可以将我的玛瑙朱雀佩卖了换匹好马……”没等说完,我被他一提,落在他身后的马背上,未及坐稳,马儿已经奔跑起来,竟比惊云的速度还快。我左摇右晃,只得用力拽住路放的腰带。他当然不会忘记嘲讽我:“权贵之中,多是势利之人,不光以貌取人,还要以貌取马。可笑竟看走了眼,有千里马而不识。”暮色之中,我坐在他身后,他看不到我又羞又气,涨红了的脸。 我们星夜赶路,马儿一宿未停,我不知何时竟睡着了,也不知何时被挪了位置。醒来时,我正靠在路放身前,被他执缰的双臂围住,口水在他胸前留下一块湿印。堂堂郡主,竟在男人怀里睡着了,还流口水,真是有辱皇室尊严,我恨不得挖个地缝把自己埋了。路放倒是一副“江湖中人、不拘小节”的模样,见我醒来,只说了一句:“玉门关快到了”。 “完了,完了。”我望向关门,连连捶头,唉声嘆气。“路大侠,我忘了,我没有通关文牒,如何进关?” 他看看关门,又看看我,轻声却清楚地吐出两个字:“硬闯”。 啊?我眼睁睁看着他状若寻常地走到关门守卫面前,趁其不备,勐拍马屁股。马儿带着我飞蹄狂奔,守卫们欲阻,被他左掀右踹,一招一个,全数撂倒。马儿脚力快,眨眼的工夫,关门就看不见了。我正担心他追不上,他已经不知从哪儿跳出来,稳稳地落在马背上了。这轻身功夫竟是一等一的好,只怕堂兄的大内侍卫首领也未必比得了。这下我是彻底服了路大侠,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恭敬。 当天夜里,我们在一座破败的道观歇脚。路放把马儿栓在观后的树林里,让我爬到道观的屋顶上。 第94页 我问他:“下面有草堆,为何要睡在屋顶上?” 他说:“下面没有掩护,追兵来了不好躲。屋顶这里是个阴影,不会被轻易发现。” 我有些不情愿,说:“可是,这儿硌得慌,睡不好,又不敢翻身。” 他那套惯用的嘲讽又来了:“郡主,这是在逃命,不是出游,哪还顾得上舒不舒服。我们停在这儿本来也不是让你睡觉的,而是让马儿休息的。” 虽然知道在他面前早丢尽了颜面,我依然试图争辩:“可我若是不小心掉下去,岂不要摔死?” “有我在,怎会让你掉下去?”分明是狂妄之言,由他讲出,竟不可笑,反倒可信。我吞下怨言,不再争执。 他说:“这样斜着躺,就没那么硌了。” 我学他的样子躺下,眼前铺出漫天星斗,我的倦意立时消散了大半。我问他:“你经常睡屋顶吗?” 他说:“行走江湖,许多时候都得将就。” 我说:“你武功这么高,怎么不去考武举?” 他说:“我不耐烦做官。” 一句话,让气氛变得尴尬起来。我只好寻找新的话题。 “你这匹千里马叫什么名字?” “无名。”他说 “没有名字?”我问。 “有名字,就叫‘无名’。” 一句话,让气氛再度尴尬起来。我发现路放不是个很会聊天的人。 没办法,我只好自说自话:“我出生在庭州,每年只回长安一次。听我母亲说,因为我父王和皇兄的父王,也就是先皇感情最好;再者,我父王没有儿子,只有我一个女儿,所以先皇和皇兄才放心把西域的兵权交给父王执掌。我父王是唯一有兵权的皇子,许多人说,这是恩宠,求之不得。可这恩宠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淮南,听上去是个杨柳青烟之地。淮南王府竟不在淮南,而在玉门关外;明明是淮南侯,竟没在淮南待过一天,而在塞外风霜里度过了二十年。路大侠,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宁为江南伴梅闲,不当塞外风霜爵’。庭州黄沙漫漫,大漠无垠,午暑夜寒,除了大食的商队,只有流放的犯人和最穷的士卒才肯来。庭州守军近三万,王府亲兵只有三百,肯定已被都力屠杀尽了。声名赫赫的淮南王府,从此不復存在了。” “郡主还在。”他似乎想安慰我。 “可那些亲兵都死了。”我嘆气,有点想哭。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他认真地说。 “你喜欢李白的诗?”我问。 “最喜这首《侠客行》。李白少时为游侠,仗剑游歷,据说也曾杀人,快意恩仇。”他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轻快。 “路大侠,你也杀过人吗?” “是。” “为何而杀?” “劫狱。” “救你家人?” “不是。非亲非故。” “非亲非故为何要救?” “因为,有的人,不该死。” “该不该死,自有朝廷主持公道。” “朝廷就一定公道吗?” “朝廷不公道,难道你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 “为了公道,就能杀人吗?” “有何不可?”他问我。 我答不出来。可我觉得,他说的不对。 我没想到,当我满面尘灰地回到长安,涕泪交流地在太极殿禀明“庭州之变”后,让皇兄感兴趣的人并不是都力,而是路放。 “敏儿,你可知送你回长安的人是谁?”皇兄问我。 “知道。他叫路放,武功很高,是个大侠。”我说。 “大侠?哈哈,敏儿抬举他了。”皇兄的面色有些不善。“他是路放不假,只是,敏儿不知路放有个江湖名号,叫‘索命判官’。他专跟朝廷作对,曾经劫走钦犯,还暗杀过几位地方官。朝廷通缉他已经八、九年了,因他行踪诡秘,不易抓捕。倒多亏了敏儿妹妹机警,把他带到宫里来。” 我紧张起来,说:“天下叫路放的又何止一人,都会武功也不稀奇。皇兄怎能断定此路放一定就是‘索命判官’?” 皇兄说:“敏儿不必替他开脱。从你们强闯玉门关的时候,朕的大内密探就盯上你们了。朕知道你会进宫,宫里也早就安排好了,只要他来,插翅难飞。” 我脑中轰隆一下,这可要害了路大侠。我顾不得得罪皇兄,勐然起身冲出殿外,用最大的声量唿喊:“路放,快跑!皇兄要杀你,快跑——” “敏儿——”皇兄的声音如惊雷乍响,“迟了。” 殿外密密麻麻立着几百名大内侍卫。路放倒在太极殿的长阶上,被箭射成了刺猬。 “不——”我哭着想要扑过去,被几名侍卫拦住,挣脱不了。“皇兄,皇兄——不能杀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早就死了。我答应过要报答他的——” “好敏儿,让他死得这般容易,已经是额外开恩了,就算作是你的报答吧,不然,这样穷凶极恶之徒,定要千刀万剐的。”皇兄的脸上有笑意,似乎对侍卫们的表现非常满意。 第95页 “就算他有罪,也没有不审问就诛杀的道理。何况他还有功,可稍抵其过。” “不敬朝廷,不遵律法,就是乱/民。” “乱/民也是民。” “乱/民就该死!” “如果人命能被随意处置,那总有一天,上至权贵,下至贫民,人人都会恐慌、焦虑,活得没有明天。到那时,就算没有外敌,也能自杀自灭。皇兄信不信?”我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也被吓了一跳。 皇兄暴怒,吼道:“来人,嘉敏郡主勾结匪徒,姑息养奸,辱没皇室……快把她关起来——” 路放说,为了公道,就能杀人。 皇兄说,是乱民,就该死。 不对!他们说的都不对!可我想不明白,究竟是哪儿不对。 后来,我病了,死在这里。咽气的时候,灵魂离开身体,我突然明白了:无论皇帝,还是大侠,皆为凡人。一个凡人是无权决定另一个凡人的生死的。能决定凡人生死的,只有神。然而,我们都不是神。 章皇后的故事 老夫少妻曾被东坡先生取笑为“一树梨花压海棠”,可见取笑归取笑,还是不少有的。相反,老妻少夫并不多见。我曾是皇后,比我的皇帝夫君年长十八岁。听了可笑是吗?有些母子也不过相差这般年纪。 做出这个有些荒唐的决定,是在父亲的书房里。那是个有雪的冬夜,炉火烧得正旺。我走进书房的时候,父亲正坐在书案前失神。书案上有一盏打开的小漆盒,黑色的,是密报。按父亲的习惯,报来的书信应该已经化为炉火的燃料。让父亲失神的一定是密报的内容。我不能主动询问父亲,虽然担心,但有些规矩是亲女儿也不能破的。反正,我早晚都会知道密报的内容,因为父亲身边能说上话的人只有我一个。居高不易,父亲的官位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孤独。成为首辅后,父亲甚至遣散了府中的幕僚,以免招嫌。 父亲曾说:“玉君若是男儿就好了,为父不会寂寞。” 我说:“女儿也可以一直陪伴父亲。” 父亲说:“女儿是要出嫁的。一直留你,就是在耽误你。” 我说:“那就多陪父亲几年吧,女儿不怕耽误。” 我二十岁,不算小了,只订了亲,迟迟没出嫁,跟父亲想留我几年的心思多少有些关系。我并不在乎。结婚,不就那么回事嘛。 我把书案上已经冷了的茶换上热的,把烛火拨亮些。在摇晃的光影里,父亲的神情是少有的凝重。“江南行宫的密报到了。陛下的病并未见好。京里的事,怕是要早做打算了。”父亲说。 “曹淳是先皇后李氏所生,既为嫡,又为长,若有不测,继承大统,顺理成章,有何犹疑之处?”我问。 父亲看了我一眼,说:“你舅舅下午来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徐家想让二皇子曹涵继位?”我问。 “两位皇子,大的刚满两岁,小的不满一岁。贤愚与否,尚未分明。从名分定,当然是大皇子无疑。可徐贵妃毕竟是你母亲的亲妹妹,凭着徐家和章家的关系,为父似乎更应该站在二皇子这边。”父亲说。 “父亲是首辅,也是能阻挡徐贵妃和二皇子上位的关键人物。舅舅今日来,必是求父亲支持的。”我说。 “玉君,眼下的情形,为父该如何?”父亲问。 虽是问我,可我明白父亲的心思。“父亲是何等样人,女儿岂不知?陛下岂不知?父亲自然不会答应徐家,行嫡庶不分,长幼颠倒之事。”我说。 父亲点头,说:“为父心中确实已打定主意力保大皇子继位,只是,这样一来,章、徐两家就要决裂了。该如何安抚你母亲?要怎么做,才能既表明我章焕的立场,又让徐家人死心?玉君,你最聪慧,帮为父出出主意。” 我不做声,想一会儿,说:“这不难办,女儿有个一举三得的办法。怕只怕,会惹外间对父亲生出些议论。” “居高位者岂有不被人议论的,倒无需怕。你细说来听。”父亲说。 “办法就是,父亲让女儿嫁给大皇子曹淳。父亲若行此举,足以向众人表明立场;而且,妹妹再亲,亲不过女儿。玉君可以帮父亲挡住来自母亲和徐家的压力。”我说。 父亲颇为讶异,沉思了一阵,说:“这倒是个直接可行的办法。可你的婚事早就订了——” 我轻笑一下,说:“父亲是首辅,若执意要换个亲家,也没人敢怎样,不过是说章家仗势欺人,说父亲为了权位富贵不择手段罢了。” 父亲深深看我,有些动容。“为父受些议论不妨,却不想委屈了你。女儿嫁一稚子为妻,待其成年,你青春不再,容颜渐衰,育龄已过,恐怕要失宠,未必能得好归宿。” 父亲的关怀亦令我动容。我说:“父亲,待大皇子成年,其皇位已然稳固,章家的使命也便结束了。婚姻,是孝、义、忠,从来无关私情。父亲与母亲不也是如此?” 父亲轻嘆一声,说:“是啊。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玉君,你深明大义,不愧是我章焕的女儿。为了陛下的江山,为父给你行礼了。” 第96页 烛光下,我与父亲泪眼相对。我心中满怀着为父亲解忧,为社稷献身的豪情。 可想而知,这样的婚事会引来多大的非议。父亲既是首辅,也是陛下的老师,与陛下君臣相知多年。陛下是位明君,可惜身体不好,说是南巡,竟在途中一病不起。皇子们年幼,京中诸事都是父亲代理。一个月后,陛下在江南行宫驾崩。父亲的动作够快,提前拿到了陛下赐婚的诏书。无论有多少非议,我和曹淳的婚事获得了陛下的首肯,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就这样,二十岁的我和一个两岁的幼童成了夫妻。在宫里,我经歷的不是新妇的娇羞和忐忑,而是照顾孩童的琐碎和辛劳。从一开始,我就不是新娘,而是娘。曹淳的生母李皇后因为产褥热,没出月子就殁了。曹淳是个没娘的孩子。陛下日理万机,徐贵妃有亲生儿子,谁也顾不上管他。新婚之夜,我抱着瘦得像小猴子,哭闹不休的曹淳彻夜难眠。两岁了,还不会说一句话,只晓得用哭闹来表达冷热饥饱。他不肯乖乖睡在床上,必须一刻不停地抱着哄着才能安静。摇篮太小,放不下他。我只得将床幔拆下,系在床柱上,做成摇床,把他放在里面晃悠。熬到天亮,奶娘来换班,我才能休息一阵。曹淳登基那天,第一次坐在龙椅上,也是由我抱着的。礼乐的声响太大,他烦躁得不住踢蹬。一场典礼结束,我的手臂肩膀已经酸痛得动弹不了。之后的三、四年,我都是这样日夜抱着他。他的体重渐长,让我越来越吃力,腰上落了毛病,未及三十岁,身姿步态已如老妪。可喜的是,曹淳聪慧贤德,颇有长成明君的样子,我和父亲都很欣慰。 带孩子是种矛盾的感觉,有时嫌他长得太慢,有时怕他长得太快。十六岁那年,曹淳睡过的床褥上开始出现湿黏。第一次被我发现时,他有些懵懂,本能的羞赧。 “好姐姐,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曹淳小声说,怕被宫女们听见。 “不敢什么?你错哪儿了?”我装模作样地问。 “我……我尿床了。”他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 我笑着说:“傻淳儿,你没错。你长大了,是男人了。”我凑在他耳边小声说;“好好上朝,用心上课。不明白的,晚上回来,姐姐教你。” 那天晚上,他急急地吃过饭,忙忙地背完书,早早就回到寝宫。扑到我怀里追问:“姐姐说的,晚上要教我什么?” 我怜爱地揉着他的头髮说:“教你如何做男人,教你夫妻之道。”我是他的妻子,这是我分内的事。当晚,我和他有了第一次肌肤之亲。 他对男女之事刚开了窍,每天乐此不疲。 “我要和玉姐姐研习夫妻之道。”他的手伸过来解我的盘扣。 “大白天,不害臊。”我躲躲闪闪。 后来的两年,是我和曹淳最亲密的日子。 我怀衷儿的时候三十八岁。女人年纪大了怀孕极为不易,身体不适,精力不济。宫里的事我只能勉强应付。那段时间,我专注于安胎,对他少了关心,是我的错。 曹淳刚二十岁,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不可能只有我一个女人。我也不阻拦他临幸别的女人,皇家子嗣繁茂才是福气。可宫里的妃嫔们没一个特别得宠的。男人,尤其是皇帝,都推崇雨露均沾。曹淳不一样。他是那种心里有谁就独宠、专宠的男人。在我冷落他的时候,他发现了那个女人。 酒宴上,新来的舞姬在献舞。我坐久了,腰酸得厉害,没心情赏舞。曹淳却看得津津有味。“玉姐姐,你看那个舞姬的腰身多像柳枝款摆,真好看。”他说着话,眼光还一眨不眨地粘在舞姬身上。孩儿在肚子里踢我,我急着回去歇息,嘱咐他几句少喝酒,早早地离了席。 第二天梳洗的时候,宫女说:“昨天酒宴,娘娘离席后,陛下也离开了许久。最后,只有随侍的公公回来,说陛下乏了,让各自散了。”我听了,并没放在心上。 我生下曹淳的长子曹衷,坐月子的时候,听说一个姓殷的舞姬怀孕了。虽然心中略有不快,可只要曹淳喜欢,又能为皇家生育,我无意为难她。殷姬给曹淳生了次子曹亮,也得了名分,一路晋升,直至贵妃。虽然曹淳把和我的亲密分了一半出去,我并未介怀。夫妻是同盟,能恩爱当然好,没恩爱也不要紧。真正破坏我们关系的,不是殷贵妃,而是曹淳的背义忘恩。 衷儿出生后,父亲逐步隐退。政事上,曹淳开始大权独揽。这是好事。我和父亲,一在前朝,一在后宫,共同守护他二十年,总算扶他坐稳了皇位,有种大功告成的释然。我本坚信,就算年龄的差距让我和曹淳不能亲密始终,却可以相敬如宾,至少能够君臣相知,像父亲和曹淳的父皇那样。结果出乎意料。父亲当了近三十年的首辅,竟在朝会上被曹淳屡次当众驳斥,只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连过失都算不上。我有些不快,父亲却说,年轻天子要靠打压老臣立威,这是应有的事,无需在意。父亲趁机提出致仕。按惯例,皇帝必须挽留三次才能恩准,以示君臣和睦,依依不捨。就算皇帝并无不舍,也要给老臣留些面子,何况父亲是两朝首辅。曹淳竟无一次挽留,直接下旨令父亲离京,回乡养老。 父亲离京那天,相送的官员不多。我抱着衷儿送至城外。做官的人,最重世评。父亲为曹氏江山操劳了一世,竟没有个风光的离场,我心有不甘。 第97页 “从今往后,章家在朝里的人恐怕都不会好过。明眼人早看出来了,陛下不念旧情,一心要把父亲提拔的人都换了。父亲虽然退了,可几十年的势力还在,就这么忍气吞声地走了?”我找机会,和父亲单独说几句话。 “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的做法,并没有错。皇帝行事,全看大局,有时难免要伤人。”父亲抱了抱衷儿,对我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章家人从来只有忠心,没有私心。为父心甘,玉君也不要介怀。” 我记住了父亲的话。回宫后,对曹淳的态度一如既往,没有丝毫怨气。倒是殷贵妃那里好不精彩,同曹淳三日一吵,五日一闹,把素来安宁的后宫折腾得好像市井民居。曹淳也不反感,两人越摔打越亲密,竟也成了宫中一景。曹淳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我把心思都用在养育衷儿上。 初始的两年,常有妃嫔向我告状,说殷贵妃嫉妒成性,不许曹淳临幸别的女人。我说,就算殷贵妃霸道,幸不幸妃嫔也是陛下自己的意愿。我管不了。她们看我年过四旬,又有了衷儿,想我只是明哲保身,无心争宠,便不再来了。曾有几位试图挑战殷氏,结果都不太好。 致仕的第七年,父亲在家乡寿终正寝。有故旧请旨为父亲上谥号,却被驳回了。曹淳下旨,只准父亲以三品文官的等级入葬,远低于父亲应享的规制。这件事让我和曹淳本已有些淡薄的关系雪上加霜。我不再理会他,除了年节,我们几乎不见面。一年一年,章家留在朝里的人越来越少,殷家人入仕的越来越多。衷儿刚满十三,就被曹淳打发到远僻的班州。曹亮十七岁才被分封到离京城最近的昌州。 曹淳虽然聪明,却像他父皇一样体弱多病。这样的皇帝最容易被人趁虚而入。既然我已无心无力再帮他,他能倚靠的就是殷氏了。 曹淳啊曹淳,如果权力会改变你,又怎会改变不了鸡犬升天的殷家?就像曹淳扫除了父亲和章家人的势力一样,殷贵妃和殷家人也架空了曹淳的权力。当一方放弃抵抗,另一方自然疯狂蚕食。 也许曹淳不甘心,所以在病重后背着殷贵妃和我见面。他又瘦成了一只猴子,许久不见,竟比我还激动,哭着说:“玉姐姐,是朕对不住你,对不住章相。朕派人去班州,把衷儿接回来。”我抚他的背,揉他的头髮,像当年一样,却不想说话。 他还在自顾自地说着:“……美秀高兴了会向朕撒娇,不高兴会同朕哭闹。玉姐姐从来不撒娇,也不哭闹。美秀说,百姓夫妻都是像她与朕这般吵吵闹闹、哭哭笑笑的。朕信了她……” 我说:“陛下,夫妻也许是这世间最难说清楚的关系。” 曹淳拟了一封诏书给我,若他有不测,让我以太后的身份昭告天下,主持朝政。我说:“陛下,这诏书恐怕无用。皇位之争,是因为能掌权,才坐得了龙椅,而不是因为坐上了龙椅,就能掌权。不是什么人披上龙袍都可以当太子的,所以,当年章家要保陛下,徐家没有办法。如今,章家的势力早已散尽,殷家要保亮儿,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尽力而为吧。” 我把诏书藏在一个绝密的地方,曹淳一旦驾崩,再拿出来。怎奈,殷贵妃早在守株待兔,诏书还是被她找到了。也罢,即便找不到,我也不信一纸诏书就能撼动殷家根深蒂固的经营。同在一个后宫,不管躲了多少年,只要还活着,章玉君和殷美秀总会当面对上。 “殷家不过和从前的章家一样,陛下怎就容不得了?”殷贵妃抖弄着那封诏书,含冤带屈地说。 “章家不是权臣,只是忠臣。”我面无表情地说。 “你输了,才会这么说。”殷贵妃露出得意的微笑。 “如果我在乎得失,你当年不可能有上位的机会。”我平静地说。 “当年陛下和曹涵,两兄弟还不会说话,就开始抢那个位子。到了这一辈,衷儿和亮儿还不是一样要争?我不会犯徐贵妃当年的错误,把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殷贵妃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想再说当年,转而问她:“你怎么想到我会把诏书藏在素心殿里?” 似乎想展现她的聪慧,殷贵妃认真地回答:“你已经多年不管事了,后宫到处都是我的人,没有死角,包括你的寝宫。你要把诏书藏在我发现不了的地方,就得避开我的人。这宫里,我唯一不需要留意的就是冷宫了。所以,你只能把诏书藏在素心殿里。” 我点头。她接着说:“想给你儿子报信?不要做梦了!我三弟半个月前就去班州了。我给他的任务是,不确认曹衷死了就不许回来。昨天晚上,三弟已经回来了。” 我眼前发黑,死死咬住嘴唇,痛感让我保持清醒。 她继续说:“陛下还是那么婆婆妈妈的性子,都怪你从小把他给宠坏了,让他做事犹犹豫豫的。想让曹衷继位,就该早做打算,等到只剩一口气的时候,还管什么用?陛下若是干脆些,十年前就废了你,今天你也不用死了。可惜,最后那封诏书,不是护身符,倒是催命符,逼我非杀你们母子不可了。” 她走近我,忽然换了副口吻说:“我生得晚,那时你已经进宫了。人人都骂章相是卖女求荣的小人,可我却听说,当年进宫嫁给刚满两岁的陛下是你自己的主意。那时我就觉得你是个不一般的女人。章玉君,我佩服你!放心,我保证让曹衷的尸身以长子之尊入葬皇陵。我还会在皇家祠堂里给你留个牌位。对死人,我会很宽宏。” 第98页 她说完,一副白绫缠上我的脖颈。 我的感官开始混乱,隐约听见衷儿的声音—— “母后写的什么?” “是一首诗。”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母后,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人生的意思。” 闻景妃的故事 五月初七是志杰的忌日,也是我的。闻家的女人多,孩子更多,少有人记得这天是一位小妾生的小公子夭折的日子——小妾不得宠,小公子没来得及长大。父亲更不会记得,他被太多人围绕着,多一个少一个没有差别。父亲的本命年需要喜事来沖,母亲的八字好,让他娶,就娶了。出了鸳鸯帐,男人总有许多事可做,女人却被困在里面,一辈子做只或哭或笑的鸟儿。对出身卑微的母亲来说,志杰就是她的一切。志杰一死,让她失去了所有。她总不忘在这一天哀悼一下志杰,哀悼一下她不快乐的生活。因为志杰,因为母亲,这一天也成了我的忌日。每年五月初七的晚上,我都会做同一个梦:站在忘川河边,望着死去的自己。那种虽然活着,却好像死过,或者说,像死人一样活着的感觉,是我从记事起就过着的日子。 我和志杰是双胞胎,我先落生,成了姐姐。听到生出的是个女孩,母亲当场就昏了,稳婆们七手八脚,掐人中,灌参汤。忽然一个婆子大叫了声:“还有一个在肚子里”。一句话,把母亲的魂唤了回来。“男孩!是个男孩!”婆子们欢叫着,给母亲道喜。“男孩”两字足以成为最动听的词语。母亲扯动乏力的身体,用最慈爱的目光看向初生的儿子,从心底漾出个笑来。 这场景是我亲身经歷,可婴儿怎会有记忆?也许是谁讲给我听过,闻家有的是无聊多言的女人,且没人惧怕得罪母亲和她的孩子;也许是我的梦境,小时的我总把不快的现实当成梦境,把愉快的梦境当成现实,终至再也分不清两者;也许是母亲自己说的,她对于伤害我从来乐此不疲,毕竟在闻家,地位低下如她连僕人的气都要受,肯受她气的只有自己生的孩子,让儿子受委屈,她又捨不得。 父亲没来看母亲,也没来看孩子,只派人送来补品和一张纸笺,写着“志杰”、“静月”——是给双胞胎取的名字。这些足以安慰母亲,名贵的补品是母亲鲜有机会获得的。闻家这一辈,男孩从杰字。这名字意味着,母亲真真正正是闻家的女人了。一个小妾可能被无声抹去,一个承继姓氏的男孩是被写在族谱上的。至于女孩的名字,全凭父亲的一时兴起。 母亲的手很巧,却只给志杰做衣服,从不给我做。我长到四岁,穿的都是男孩的衣服。有志杰穿不了的、穿坏了的,母亲就套到我身上。四岁以后,我穿的依然都是男孩的衣服,区别是,不再是破旧的、不合体的,因为,四岁那年志杰死了。如果母亲的宠爱能决定孩子生命的长度,志杰应该活过一百岁。可惜,老天要收人,从不会问你愿意不愿意。有种说法,小孩夭折后会变成讨债鬼,所以不能葬在祖坟里,要远远地埋在无人的地方,让鬼魂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有入葬祖坟的孩童,如果是嫡子或长子,志杰都不是。入葬祖坟才能在年节得着家祭,不会成为孤魂野鬼。母亲去哭求,却连父亲的面儿也没见到。母亲跪在大夫人面前,我跪在母亲身后。大夫人拿手绢擦擦没有泪水的眼睛,用平和的语气对涕泪交流的母亲说:“六院儿的,你该晓得,这是规矩。志杰既非嫡又非长。老爷时常说,咱们家大业大,人多事杂,做事不能破例,一旦坏了规矩,非乱套不可。” 闻家的女人依进门的顺序被排了序,我能记起的就有十来个院子。 僕人把志杰的尸体抬走了,抬去哪里,没人会告诉母亲,因为怕她去扫墓,把亡灵引回来,给其他人带来厄运。母亲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也许根本看不清楚,因为双眼早已红肿,还在不停地流泪。母亲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我的儿——”,然后昏倒在地。母亲再也没能从丧子之痛中清醒过来,后面的日子,不是病着,就是疯着,而唯一照顾她病,承受她疯的人,是我。 母亲继续裁缝男孩的衣服,穿在我身上,把我的头髮梳成男孩的式样。“杰儿,我的杰儿……”她总会用手捧住我的脸,痴痴地念叨。那时我还小,初始的几次,我还会纠正母亲:“娘,我是静月,不是志杰。”“啪——”母亲用巴掌狠掴我的脸,力道太大,让牙齿咬破了嘴巴,血沿着嘴角淌下来,一口咸腥味儿。“不,你不是月儿,你是杰儿。我不要女儿,我要儿子!你是我儿子!我的杰儿!”母亲把我的脸凑近,近到唿吸扑在我脸上。她仔细看,喃喃地说:“杰儿就是这个模样。”我的脸颊还火辣辣地痛着,就被母亲勐地搂进怀里。“啊啊——老天要收人,为什么不拿走我的命?却带走我的杰儿?没了杰儿,让我怎么活!”母亲大声哭喊着。没人来劝慰她,闻家上下都说,六院儿的女人疯了。母亲掐住我的脖子:“为什么?老天不拿走你的命?为什么?死的是杰儿不是你?你们是双胞胎,你不生病,杰儿却羸弱。若不是你从胎里就抢了杰儿的阳气,他怎会如此短命?都怪你!”巴掌一下接一下地朝我挥过来。母亲说的也许是事实,我虽是女孩却比弟弟强健得多。我用手臂护住脸孔,用脖颈和背嵴去承接母亲的怨怒。 第99页 从那时起,为了不挨打,为了让母亲高兴,我开始像男孩一样活着。我冒用志杰的名字,混在闻家各院儿的男孩中间,和众多闻家族亲的儿子们一起在家学里读书、练武。父亲的女人多,族亲们也不知详情;对别院儿人来说,六院儿是最悄声无息的存在,同辈的孩子少有人知道志杰,更无人在意志杰是不是已经死了。每天早上目送我出门的母亲都是高兴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傍晚回来的时候,她依旧站在院儿里,带着和早上一样的笑。我常怀疑她这一天都没有动过,只是那样站着、笑着、等待着。就这样,我以志杰的名义生活着,不再纠正母亲叫我“杰儿”。母亲的精神越来越正常——如果这种生活本身是正常的话。 长到某个年纪,我发现家学里的男孩们开始变化,我自己的身体也出现了变化。男女之别到了某个时候,开始越来越明显。这些变化必须瞒过所有人,尤其是母亲。我学着给自己化妆,贴假喉结和假鬍子,喝能辣到把嗓子变哑的汤水,把眉毛画粗,把胸裹平,把皮肤晒黑,像男人一样站着小便,甚至,为了掩饰月事渗出的血迹,我曾经割破大腿,留下永久的伤疤。 说到底,这些掩饰都是做给不甚关心的人看的,如果当真在意,是不难看穿的。我也明白不可能一辈子自欺欺人。看穿我的,是大夫人。她告诉父亲,六院儿的疯子把闻家的女孩养成了个不男不女的怪胎。许多年来第一次,父亲冲进了母亲的院子。母亲以为自己终于被这个男人记起,不料等来的是一顿噼头盖脸的责骂。父亲不相信母亲是真的疯了,认为她在胡闹。作为惩罚,父亲要把母亲赶出闻家。母亲终于明白,在这个男人的院子里,她连一个混沌模煳的精神角落也不能保留。绝望,彻底摧毁了她的生命。 当天夜里,母亲喝了药。听说,人死前都有一段迴光返照,有病的好像病全好了似的,脑子煳涂的也会清醒一阵。母亲的眼眸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声音也是少有的温柔清澈:“……有经验的僕人都说,该生了,可就是迟迟没动静。那天是九月九重阳节,从早起院儿里就忙着准备过节。我刚要起身就觉着肚子一阵一阵地疼,开始还能忍,到中午就实在忍不住了。僕人们说,怕是要生了。我心里想着,这孩子真会投生,偏挑这么个纯阳的日子,一准儿是个男孩。我不得老爷的宠,能怀上孕是老天眷顾。闻家后院不许外人随意进来。我曾冒险偷请“圣手”进来号过脉,说肯定是男胎。“圣手”号脉准,从不失手。我花了不少银钱答谢,结果,你先落生。听见是个女孩,我的心凉了半截。月儿,不是娘不疼你,而是,在这世上生为女子,就是苦命的开始。外面的世界是属于男人的,如果不能生为男子,也要成为男子的母亲,否则就是没用的人。月儿,明白吗?生不出儿子的女人,都是没有用的人!对不起,月儿。要是娘能把你也生成男孩就好了,那样,咱娘俩就都有福了。都是娘不好!对不起,月儿……” 我没有流泪,从小,我就不会像女人一样哭泣。“娘,其实,苦也好,累也好,我只想您能过得好一些。”我想说出这句话,可母亲已经咽气,听不见了。母亲的坟,在闻家一块专门埋葬家僕的地里。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土包。 正赶上选秀的时节,闻家也要奉诏。父亲决定送我进宫,让大夫人给我准备的全是女人的衣衫。在入宫的名笺上我写下“闻景越”三个字。“静月”是一个被父亲遗忘,被母亲厌恶的孩子;“景越”是一个独立的人,虽然无依无靠,却已经长大,终于可以摆脱母亲和闻家院子,开始新的生活。我隐约地明白,皇宫不一定是比闻家后院更好的去处,可进宫的时候,我心中依然怀着某种莫名的期待。 “景越?毫无闺阁脂粉气,令尊取名颇有深意。”初次见面,陛下就注意到我。 “家严取的名字是静月,景越二字是妾自己改的。”我实话实说。 “哦?为何?”陛下似乎很感兴趣。 “因为,妾虽为女儿身,却从没像女子一样活过。”陛下也是男人,却懂得关怀女子,和父亲那种人不同。如果陛下想知道,我愿意说给他听。 陛下也把宫里的事说给我听:陛下是先皇帝的独生子,偌大江山独一无二的继承人,绝对的宝贝金贵。为了能平安养大,不惹灾病,太后用民间的土法,把陛下打扮成女孩模样,乳名唤作“妮子”。“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陛下的眼睛深深看住我,嘆道:“朕是男儿却像女子一般长大,景越是女子却像男儿一般长大。” 我亦深深看住陛下:他脸上有一块褐色的胎记,比手掌还大些,附在他左颊上,从唇角一直延伸到下颌。若是女子,可算得上毁容了。这块胎记上的皮肤像是死的,不长鬍鬚。只半张脸有须太过怪异,太后做主,让他把右颊的鬍鬚也剃掉,于是整张脸孔白净细緻,让已过而立的人,看着像刚及笄的模样,凭空减了不少年岁。似乎是看着年轻让人心生轻视之意,太后总不放心,一直坚持听政,与陛下共决政事。政见相争的时候,太后会把奏摺直接砸到陛下身上。 我能得宠,人皆意外。闻家算不上高门显贵,我的容貌也非闭月羞花。父亲送我进宫只为凑数,并不曾抱有期望。谁想到,进宫第二年我就受封为“景妃”,成为风头一时无两的宠妃,连太后都对我关注起来。 第100页 母亲从没机会争宠,我也没见识过女人的所谓“心计”。我只知道像男人一样直来直去,不懂招架那些暗地里的招数:宫里忽然流言四起,起先说景妃闻氏通晓妖术,会化奇异的妆容迷惑陛下;没多久,又说景妃闻氏私通外臣,宫中出现不明身份的男子。第一个传闻已经让太后心有不安。毕竟像我这样一个女人骤然得宠,实在令人不解。第二个传闻更是有关皇家血脉的大事。 在一个深夜,太后领着一众幸灾乐祸的女人闯进了我的寝宫,尽管陛下的随从在门口拼命阻拦,依然挡不住太后的威势。于是,太后和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一幕:寝宫里的烛火映照着两个身影,一男一女,被突然闯入的人群惊立在当场。那男子的身形不是陛下,却穿着陛下的明黄衣衫,戴着龙纹发冠,白龙玉簪。 “大胆!私穿龙袍是死罪!”太后怒吼道。 男子跪下磕头,连声说:“妾不敢……”是女子的声音。 “怎么是你?”太后惊诧道,走近细看,有喉结、鬍鬚,却分明是闻景越的脸。 “那女子是……”太后指着我身后,穿着宫妃服饰,早已俯首跪地的女人,提着嗓子问。 那女人没有出声,盘成飞天髻的头髮上插满了珠翠,耳垂、手腕、脖颈上都挂着闪亮的宝石。听到太后的问话,女人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白净细緻的美颜,化着最浓郁、最时兴的蝶妆——在唇鼻上勾勒出蝶身,一对修长的触角伸至额头,一双张大的翅膀延伸到下颌,右脸颊上的翅膀发粉色,仔细看是混了银屑的胭脂;左脸颊上的翅膀发褐色,仔细看是一块胎记。 萨那朵的故事 “已经决定了吗,伊穆达长老?” “是的,决定了。” “必须是我吗?我不想离开这里。” “不止是你,萨那朵。若不是因为某些理由,没有人愿意远离故土。带上这张骨牌吧,是我专门为你占卜的未来。” “骨牌的正面是爱神,背面是死神。长老,我的未来究竟是好还是坏?” “这张牌的意思是‘劫之缘’。萨那朵,许多时候,缘分就是劫难,而劫难也是缘分。人的取捨,全在一念之间,并无好坏之分。记住我的话,愿神保佑你,孩子。” 我穿上长及足踝的斗篷,将全身严密地包裹住。斗篷的帽檐盖过额头,把我红色的长髮一併遮住。我戴了面纱,只露出两只眼。从头到脚的黑色让我轻易就融入夜色;山猫一样轻盈的脚步,让行走快速且无声。从小到大,深山和茂林都是我的乐园。没费太多力气,我就躲过了巡逻的哨兵,靠近了军营中心的主帐。我们勒克族的人世代生活在森林深处。我们把房子建在树上,每天在树间跳跃,在林中穿行,身体的灵巧和眼神的机敏远强过中原人,所以我敢一个人在夜里潜入中原人的军营。 主帐的侧面有扇小窗,有光亮透出来。我屏住唿吸,慢慢把眼睛凑近那窗,想先看看帐内的情况。我的额头刚够到窗沿,突然一把长剑冒着寒气冲出小窗,挟着穿透帐身的“刺啦”声,直刺向我。我连帐中人拔剑的声音和挥剑的影子都未觉察,剑尖已经抵到面前,险险停在离我右眼不足一寸的地方。这样的夜,从有光处看向黑暗中,是什么都看不见的。这说明持剑人的听力、眼力远在我之上,加上比风还快的出剑速度,和精准无误的角度控制,持剑人的臂力简直惊人。一剎那,冷汗就爬满了后背,我死死咬住嘴唇,压住下意识的喊叫。 夜,仍是宁静。军营中几处篝火爆裂的噼啪声不时响起。偌大的营中,却无一个多余的人影走动。这里明明驻着三万人,纪律竟能严明至此?可想这主帐里的将领是个怎样不凡的人物!只一个回合的较量,我已开始佩服这个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人。 长剑刷地一下从来处回返,一切又平静得仿佛刚才足以夺命的一刺只是我看花了眼。“进来吧。”我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盛年男子才有的沉稳厚实。我掀开帽子,摘掉面纱,走进了主帐。帐内比我想像中更亮。一个肩膀很宽的男人穿着长袍,坐在矮榻上,左手边是一本翻开的书,右手边是一柄已经入鞘的长剑。矮榻不远处是一座木架,上面搁着通亮的甲冑。木架旁有一副书案,不大,上面没有地图,也没有堆叠的奏报,只有一个脸盆,里面的水还微微冒着热气,一块旧毛巾搭在盆边。男人的白袍被烛光染成暗暗的黄,是没有绲边和绣工的素袍,细瞧那袖口和下摆的磨损,不似新衣。看来,征夷将军名头虽然响亮,却不是个爱摆谱的人。我忽然想起伊穆达长老说过的话:不喜物慾的人心性坚忍。我要说的话,早在心中演练过多次,这时却心虚起来。一个不耽物慾的男人,只怕对肉/欲也寡淡。自我进帐,他看我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我找不到那种雄性对雌性本能的惊艷、贪婪或迷恋。我对自己容貌的信心,头一回被动摇了。 他不说话,看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不惊不恼的态度,倒让我准备好的开场白没了用武之地。就这样沉默了一阵,既没人询问,也没人靠近。我心有疑虑,忍不住问道:“你真是征夷将军?怎么主帐周围连个卫兵也没有?” 第101页 他咧嘴一笑,态度十分轻松随意,道:“你不会真以为,凭一个女人就能夜闯征夷军的营地而不被觉察吧?勒克人未免太小看在下了。和你一同到营地外围的人已经被巡逻兵抓住了,他自称勒克族的长老伊穆达,说是专门护送你,为了这片丛林的和平而来。既然说明了来意,也没有携带武器,在下已经准许长老自行离开了。因为听说来的是位女子,为免冒犯就让卫兵们都回营了,在下已只身恭候多时了。” 连长老的名字都能说对,看来不是诈我。原来不是我躲开了巡逻兵,而是巡逻兵故意躲开,放我进来的。 “我叫萨那朵,就是火焰的意思。”我自报家门。 “在下姓禹名业,大禹治水的禹,千秋功业的业。”他说话的时候脸上依然带着浅笑,一点儿不像个杀伐果决的将军该有的表情。 “我知道,征夷将军禹业大名鼎鼎,无人不知。萨那朵今夜不请自来就是想求禹将军高抬贵手,给勒克族人留一条生路。”我一下子单膝跪地,俯身将双手叠在胸前,行了勒克人最大的礼。 “不用叫我将军,叫名字就行。也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在下本来也没打算大开杀戒。”他用眼神示意我起身。 我没有起身,用恭敬而坚决的态度说道:“我们勒克人虽长居丛林深处,但不是愚蠢的动物。我们截住了中原的传信人,他身上有盖着你们中原皇帝印章的命令,上面写着,让你乘胜追击,不把勒克人杀光,不许你回中原。”想到长老读出命令内容时,族人不知所措的样子,我的胸口已经闷得快要爆炸。 禹业脸上的笑容仍然没有消失。我纳闷他怎么笑得出来。难道两万人即将被杀死,是件可笑的事情吗?虽然之前的传信人被我们抓住了,但中原传书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会通过不同的线路连发三封。我们没有截到另外两封,说明屠灭勒克的命令已经被禹业收到了。抗命是军人的死穴。长老也说过,让禹业网开一面,几乎不可能,但为了两万人的性命,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如果能获得禹业的同情,我早有付出一切的觉悟,不管是身体还是生命,我都可以奉献。 是拒绝我?还是逼迫我?他会怎么做? 没想到,他说出的话却是:“我本也没想回去。” 什么?我以为是太紧张所以听错了。 他颇有耐心地笑道:“皇上不许我回去,我就不回去吧,索性在此多住些日子。” “你不是来立功的吗?”我惊诧。 “在下的功劳已经够多了,多到足以让我晚上睡不着觉,无需再加一笔。在下只是来读书的,顺便领略一下丛林的风貌。”他又像认真又像玩笑地说。 “你不立功,你手下的三万人会同意吗?” “哈哈哈”,他的微笑扩大,“说是三万,其实只有三千亲兵而已,外面大部分都是空帐。” “什么?”他的每句话都能让我惊诧,“三千人就把我们两万人的部落打得招架不住。这片丛林可是我们的地盘。本以为我们两万人对你们三万人是以少敌多,原来你们只有三千人?竟是我们以多敌少,加上地利优势却不能取胜。”我忽然有些伤心,本来以为失败是有理由的,这下倒让我觉得我们的失败只是无能而已。“你告诉我,不怕我把信息传回族里,杀你个措手不及?” “你无声无息地潜入军营都没让我措手不及。打仗带兵,想取胜也不全靠人多。你不是来求和的吗?想一想,如果勒克人出尔反尔,那就真的要被灭族了。” 他说得对。我无言以对。但我听明白他的意思,是同意放过我的族人。长老说过,求和就像是交易,男人不会无缘无故答应女人的请求。该做什么,长老都交代过。他如果不同意,我就得死在他面前;他如果同意,我必须和他做那件事。 我伸手抽开斗篷的系带,任其堆叠在脚边。斗篷下的身体,不着/寸缕,皮肤上涂着金阳花的花粉,在烛火下闪出点点金色。我就这样一丝/不/挂地面对着他。我们之间只有两步的距离。我用最温柔的眼神看向他的眼睛。时间凝固了。我等待着欲望的火焰在他心里燃烧,然后他会像发情的雄兽一样扑过来,我准备承接他的躁动。 可是,什么都没有。他平静地看着我的眼睛,我的身体。虽然笑容消失了,但我等待的火焰也没有燃起。他轻轻站起,却没有走向我。一阵风拂过我的身体,接着被一股温暖覆上。一件白色的披风裹住我,虽然没有我的黑色斗篷宽大,却也足够将我从脖子到膝盖全部遮住。 “我……” 我的话还没出口,就被他截住:“你们长老教你的那些话,你不必说了。大概的意思,我猜得到。没错,男人和丛林里的雄兽一样,不停地打斗争抢,为的无非是食物、地位和雌兽。献上美女求和是管用的办法。伊穆达长老说,你是前代族长的女儿,也是族里身段最灵巧,头髮最红的女人。这就是你们勒克人选美女的标准。送上女人,就是认输的意思。送的女人越美,代表诚意越大,所以,你是合格的贡品。可惜,要享用你这美丽贡品的人,不是在下,而是皇上。 被拒绝,让我有些着急。“我们勒克族人,最敬强者。你打赢了我们,我愿意做你的女人。” 第102页 “打败你们的不是我,是皇上。”他说。 “皇上在哪里?我看到的只有你。你不就是征夷军的主帅吗?”我问。 “所有的功劳都是皇上的,这是我们中原的规矩。” “规矩?是什么?” “是让你活或者死的道理。” “强者活,弱者死。这就是道理。” “这是你们丛林的道理。出了这片丛林,还有不一样的道理。你在何处,就要服从何处的道理。” “那我该怎么办?” “你先待在这里,等时间到了,跟我一起回中原。你会成为战利品,被献给皇上。”他说。 “时间到了,是什么时候?”我问。 “长则两年,短则一年吧。皇上会召我回去的。” “那这场仗……” “放心吧,不会再打了。皇上要打这场仗,本来也不是为了勒克人。中原要这深山老林何用?难不成也学你们住在树上?皇上年轻,刚继位,掌权是需要时间的,怕我这个前太子的旧部会碍事,所以找个理由把我支走。又不放心我在外领兵,于是名义上给我三万人,其实带得出来的只有三千人。余下两万多都在中原边镇,由皇上的内弟执掌。” 原来中原人的生活看似平静安全,却比我们勒克人每天在丛林里面对勐禽野兽更加危险。明知道被猜忌,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禹业却从不唉声嘆气。从那个夜晚,我送上门去,到他带我来中原,一年多的时间,我都在他身边。真是奇怪,靠武力赢得地位的军人,不都是内心寒冷坚硬,像金属一样的人吗?可他竟是个温暖、爱笑、爱打趣的男人。我可以轻松地在树梢间攀爬跳跃,採花摘果,他说我是“野猴子”。我把柳树最绿的枝条摘下,编成帽子送给他。他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你这只野猴子,送礼也不会挑个吉利的。在中原,折柳相送是远行离别的意思,所以有‘自此改名为折柳,任他离恨一条条’的句子。”他一边抱怨,一边把帽子戴到头上。 他眯着眼,看我在树间穿跃,摇着头说:“你这只山里的野猴子,可怎么受得了皇宫的拘束?” 我已经不再怕他,道:“你说话像个老头子。” “你调皮像只野猴子。”他回道。 “我会让中原皇帝爱上我。”我旦旦地说。 “哈哈哈哈——”他大笑,笑得眼睛都被挤成一条缝。“皇上不会爱女人,只会宠女人。你要努力得宠,不是得到爱。” “宠和爱有什么不同?”我问他。 “宠是高高在上的人俯身而就的情感。爱是平等,甚至仰望的情感。没人敢要皇帝的爱,因为没人敢和皇帝平起平坐。”他认真地说,“没有平等,就没有爱情。有的只是,像对小动物或小孩子一样的宠。明白吗,野猴子?” 我笑道:“你说我像猴子,是把我当小动物的意思?那你是在宠我吗?” “作个女人,你是笨的;作只猴子,你是聪明的。”他也在笑。 “所以,你们中原的皇帝和我们勒克的族长一样,都是最强的人,对吗?”我问。 “第一代是最强的,但之后就是世袭了,就是父亲传给儿子,因为我们中原人默认为最强的人生的孩子也是最强的。”他说。 “那可不一定。”我说,“我们勒克族不问血统,只看能力。如果有一天族长死了,或者被人打败,就要换人当族长。这是公平的。你看丛林里的狮子老虎也不是永远让其中一只称王称霸的。为了族群的安全,族长必须是最强大的,所以,即便现在是族长,以后也不一定是。” “就算不一定是最强大的,也只能这样。因为中原的国家,和你们只有两万人的部落不一样,禁不起频繁的顶层更迭,会民不聊生的。”他说。 “在我们的部落,像你这么强的男人就可以去争当族长。”我说。 “连你都这么想,也难怪皇上要猜忌我了。看来我是躲不过了。哈哈哈——”他又笑起来。 “萨那朵,进了宫要守规矩。记住,不守规矩,会丢性命。”这是把我交给皇帝前,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话时候的态度很认真,很认真。 之后的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皇宫里的一切都跟在丛林里不同。皇帝并没有很宠我,也没有讨厌我。我记得他说的话,一直很守规矩,除了那天。 在皇宫里,总会难免听到一些隐秘的消息。我的灵敏虽然被禹业识破,却不被宫里的人觉察。那天,我听到的消息是:皇帝欲召禹业进宫,杀之。 于是,我偷了皇帝的龙牌跑出宫,再次深夜寻访。全然陌生的街道,让我在天快亮的时候才找到他的家。许久未见,却没时间说多余的话,我把龙牌塞到他手里,说:“只要有这个牌子,出中原所有关隘,无人敢阻。快逃吧,皇帝要杀你了。你对勒克人有恩,可以躲到丛林里……” “偷盗龙牌,私自出宫,协助外臣潜逃,三罪并罚,你死无葬身之地。”他好像并不高兴见到我。 “我不怕死!我要给你报信。你不能死!我们勒克人,有仇不忘,有恩必报!”我急忙表白自己的立场。 第103页 “报什么信?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用你多管闲事!快回去!”他有些气急败坏。 萨那朵是火焰,只要燃烧,无需眼泪。可我想到这个强大的男人即将死去,就难过得想哭泣。“将军,”我说,“虽然我的身体属于皇帝,但我是丛林的女儿,我只爱最强的男人。你就是我心中最强的男人。我爱你,请求你不要在我面前死去。”我单膝跪地,俯身将双手叠在胸前,用最郑重的姿态朝他行礼。 他想说什么,却忍住了,把龙牌装进了袖袋里。 目的达到,我得离开,留给他逃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之后等待我的是死亡,等待他的是逃亡。走之前我要做最后一件事。我一手将他身边的长剑抽出剑鞘,那剑尖曾刺到我眼前,却未伤我分毫。我另一手从腰包里掏出伊穆达长老给我的骨牌,这骨牌我一直随身携带。手起剑落,剑尖刺入牌身,把骨牌噼为两片,一片是爱神,一片是死神。我把爱神放在他手上,把死神揣进腰包里。 “愿神保佑你,我的将军!萨那朵情愿为你而死。”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萨那朵,记得我告诉你的话吗?不守规矩,会丢性命。”他的手抚在我脸颊上,“要好好活下去……”他的脸靠过来,嘴唇落在我的额头上。 我想,这是他对我承诺吧。我点点头,转身离去。 我是用龙牌出的皇宫,我必须回去。皇帝一定会审问我,我要尽力支撑久一点儿,才能帮禹业多争取些逃跑的时间。愿神保佑我,让死亡的过程不要来得太痛苦太漫长。快到宫门口的时候,我掏出腰包里的骨牌开始祈祷。可我掏出来的,是那块龙牌。死神牌不见了。腰包里装的只有我偷出来,交给禹业的那块龙牌。 我明白了。这个比我还灵敏的男人,调换了我腰包里的牌。“要好好活下去”那句话原来是对我说的。只要龙牌还在,我就罪不至死。他却必死无疑了。我想把龙牌再给他送去,可宫门口的侍卫已经发现我,再逃不脱了。 这个男人总是让我惊诧。在素心殿的一块泥砖下面,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袖袋,里面是他不知何时留下的手书,上面写道:“虽然不能保你享受荣华富贵,至少我要保住你的命。就算是在冷宫里,我也希望你活下去,毕竟是我把你从那片丛林带到这里。我这辈子是揣着明白装煳涂,逃不了,也不敢逃。你却是不想不顾,只求痛快。萨那朵,我真羡慕你。那时候,你艷得像一团烈火,站在我面前解开斗篷,昂着下巴说愿意做我的女人。告诉你,那一刻,我连唿吸都忘记了,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若说我心里没有你,我自己都不信。一个死人说这些话已经没用了,不如不说。可你从来和别人不一样,我猜或许你会愿意知道,所以我把这些话藏在素心殿里。若你真的为我做了什么,被关在这里,你会知道我的心意;若你没有,说明你不在乎,那就不必知道了。萨那朵,说实话,我心底里有过那么一丁点儿念头,希望你能看到这些话,可除了那一丁点儿之外更多的是希望你永远也看不到。可我知道,你终究会看到,因为你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就像我从来都没有你勇敢,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说,作个女人,你是笨的;作只猴子,你是聪明的。你不止一次追问我这句话的意思。意思其实很简单,萨那朵,你不是被关在高墙里还能快乐活着的女人,你是在丛林里自由来去的生灵。中原人总以为你们勒克人茹毛饮血,是低等人。可你活得比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终生被囚困在牢笼里的人要高级得多。——禹业留” 盛夫人的故事 大概六、七岁吧,有段时间,我总爱缠着母亲反覆问同一个问题:“娘亲,俪兰和佩兰,谁更好看?”我一边盯住母亲,一边瞥住佩兰,还那么小,竟也明白,佩兰也同我一般在意这问题的答案。 母亲似乎从来也不将我的“挑衅”看得要紧,总是左手搂一个,右手抱一个,温柔地说:“俪兰灵动,佩兰秀雅,两个一样好看。” “怎会一样?”我不服气。 佩兰好像更不服气:“俪兰问的是模样,娘亲说的是性情,不一样的!” 母亲笑了,觉得两个小女娃儿的刨根问底十分有趣:“相由心生,女子的性情好,模样就一定会好。”母亲就是这样——性情好,模样也好。 佩兰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姐姐,长我两岁。为什么要跟佩兰比?因为人人都说,佩兰好看。才八、九岁的小女娃儿,还没长开,就让见过的人异口同声地称赞,可见是美得毋庸置疑。而见过我的人却都说,二小姐长得真像盛大人。 盛家是欣朝最显贵的世家,四代人里出了两位帝师、三位宰相、七位正卿,十几位大夫,在各州郡任不大不小官职的宗亲、姻亲不下百人,这些人的门生故吏更是不计其数。父亲是他那一辈的长房长子,少有才名,又得家族荫庇,早已位高权重,可说是半生顺遂,无不称心,唯独提起外貌,有些气短。虽说盛家也有俊男美女,父亲却没得着真传,一副矮胖身形,加上八字眉,蒜头鼻,络腮鬍和鱼泡眼,穿着再华丽也显不出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模样。如此这般,我年纪虽小,心里也明白,说我长得像父亲看似恭维,实非赞誉之辞。 第104页 家里的僕妇们私下里都说,大小姐就算不是盛家千金也是不愁嫁的。母亲出身宗室,虽是远枝,到底和皇家沾亲带故。京城的贵妇人中间流行一句夸奖女孩的玩笑话,虽有些犯忌,但在欣朝也算不上罪。若是哪家小姐好,就有人说“便是当主公夫人,也配得”。佩兰就没少得着这样的贊言。 欣朝风气自由,未婚女子不用被闷关在闺阁中,可以外出游玩。逢年过节,京城的贵妇人们就会轮流做东,请宗室和各世家的夫人们带家中的小儿、小女们参加聚会,既是交际,也为日后各家的婚事预先铺垫。在欣朝,男子娶妻最晚不过十九,女子出嫁最晚不过十六,而世家子女们的婚事大多在十三、四岁时就由家中长辈安排好了。得益于自小相识,欣朝的世家夫妻大多恩爱和睦,各家间的关系因此和谐融洽。也有少数世家子女,相中的妻子、夫婿和长辈安排的不同,免不了要闹一闹。这样的事年年都有,各家都已见怪不怪了。我就曾经在家大哭大闹,却不是因为自己订亲,而是因为父亲给佩兰订的亲。 那年我十二、佩兰十四。宗室、世家的几位公子都有求娶佩兰的意思,父亲最后给佩兰挑的夫婿是主公的大公子——瑖。嫁给公子瑖不是不好,而是太好,就因为他好,我早立过誓言“此生非公子瑖不嫁”。我也早同母亲说过,让她告诉父亲,等我年纪一到,就让我和公子瑖订亲。我在心里计算过无数次:公子瑖长我四岁,等我十三,他便十七,虽有些迟,还有希望。我一年年长大,急切地数着年纪,好在公子瑖一直没有订亲,我相信一定是母亲和父亲在帮我。我心心念念熬到十二岁,再有一年就可以订亲了,公子瑖却等不及我了。若是别人还有情可原,抢我夫婿的竟然是佩兰!我哭闹着把自己和佩兰房里的瓷器砸了个尽。母亲又生气又心疼,流着泪劝父亲:“你又不是不知道,俪兰从小就有这么个心思,你又不是做不了主,反正不管是俪兰还是佩兰,都是盛家的女儿,嫁哪个不都一样?” 许是因我长相酷肖父亲,又是么女,从小到大父亲宠我多过佩兰,凡我有求,无一不允。可是这一回,不管我怎么闹,母亲怎么求,父亲豪不动容。父亲对母亲说:“我这一代,盛家在朝中至今未有出众的人杰。父亲走了多年,主公年纪也大了,世家大族要想枝繁叶茂,根基必得稳。盛家人在朝的虽多,可真有实力的太少。凡事都要早作打算。盛家要保住如今数一数二的地位,必须在宫闱布局,让将来的皇后姓盛,若再诞下小公子,盛家的富贵延续方可无忧。主公只有二子,公子瑖和公子琰必有一人将为新主。我是长子,二弟和三弟都没有女儿,盛家除了佩兰和俪兰再无适龄女儿可嫁。让她姐妹二人分别嫁给主公的二位公子是最好的安排。你可知为了这番安排,我这几年花了多少银钱,废了多少心思,才让主公和二位公子的生母都点了头。” 母亲嗫嚅道:“……要不,你想个办法,让俪兰嫁给大公子,让佩兰嫁给二公子,不就能既合了你的安排,又全了俪兰的心愿吗?” 父亲掏出手帕为母亲擦了擦残留在脸上的泪痕,嘆口气,坚定地说:“长幼有序,若让妹妹嫁给兄长,姐姐嫁给弟弟,这就乱了序,不合礼制。你也是宗室出身,明白皇家最讲究这些。” 母亲也嘆气,擦擦眼睛,不再说话。 我不停哭闹,躺在地上打滚。佩兰不敢惹我,躲在一旁不出声。 父亲对我说:“俪兰,你心里不乐意,要砸东西出气我不管。你和佩兰的婚事都是板上钉钉改不了的。你闹累了就自己回房去吧,躺在地上撒泼让人笑话。”说完,父亲扶着母亲走了,任我如何,不再理睬。佩兰也跟着走了。 我闹到无力,被僕妇们抬回房。我的闺阁早已狼藉一片,桌椅东倒西歪,碎瓷片散落一地。我躺在唯一还整齐的床铺上,从枕下小心翼翼翻出一柄团扇。 我初识公子瑖并不是在贵妇人们的聚会上。我八岁那年冬天,主公生母抱恙,在京的夫人们都进宫去问安祈福。母亲领着佩兰和一众贵妇跪在佛堂诵经,我藉口小解跑到雪地里打滚。佛堂紧邻书斋,说是佛祖能让人静心。于是一墙之隔,这边是诵经声,那边是读书声。 “大哥,快来看,会动的雪人。过来,过来,你叫什么名字?”一个男孩从墙头招唿我。后来我知道,他是公子琰。 “俪兰。”我说。 “好听。”他说。 “俪兰开巧,雪里乘风裊;花仙欢笑,不管年华老。”一个声音从墙后传过来。 “大哥,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又吟什么酸诗。好冷,回书房去吧。”他扭头说道,一下又不见了。 我顶着一头一身的雪愣在当地,虽然不知道这是哪里的诗,只觉得甚好,反覆在心里诵读。后来我把这两句绣在了团扇上,也把墙后的声音刻在了心上。当我终于在某次聚会上再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张清俊的脸,一个风度翩翩的人。所谓公子,就该如此;所谓夫婿,就该如此。 父亲同母亲说的那些话,我还不能全懂,但也明白了,这样的安排不能更改。我渐渐睡着了,梦里还在流泪,把枕头打湿了一片。 第105页 说起来,公子瑖的生母尹夫人是主公生母的婢女,公子琰的生母罗夫人是世家大族的长女,不但生母的出身迥异,两位公子的性情也颇不相同。世家女子间流传着一句话:“公子瑖是深秋微雨,公子琰是盛夏骄阳。” 一旦订了亲,就被默认为一家人。公子瑖常来拜访父亲。公子琰好像也常来,不过我不关心他。 从订婚到结婚通常有一、两年时间。成婚是大礼,有许多事要筹备。这段时间,未婚夫妻是可以见面的。天气明媚的日子,公子瑖会来邀请佩兰出游,我总是死皮赖脸地跟着,在他俩后面当个小尾巴。公子瑖是极温柔的人,只要我央求,从不会拒绝。我跟着他俩不是爬山就是游湖,玩到傍晚经常累得走不动路,蹲在地上一口一个“姐夫”,求公子瑖背我。佩兰再好性也会不耐烦,说:“管她做什么?索性扔在这里,省得她总跟着咱们。”公子瑖一边好脾气地哄佩兰,一边并不放下我。我就伏在公子瑖背上,悠悠地睡去,到家才会醒来。我怕自己太重,让公子瑖背不动,若是出游就一整天不吃饭,以为这样可以轻一些,结果饿得厉害,晚上回到家忍不住大吃一通。佩兰笑着说,这样反而容易发胖。公子琰来邀请我出游,统统被我找理由婉拒了。好巧不巧,有一天我又被公子瑖背回来。在家门口刚好碰见公子琰。我才想起,早上公子琰邀我去南山赏樱花。我说花粉惹得我气喘病犯了,给推掉了。公子琰信以为真,这会儿是专门来送治气喘的药。这事让父亲知道,关起门来狠狠教训了我一顿,又闹得鸡飞狗跳。 父亲说,男女授受不亲,女孩大了,不能让夫婿以外的男人背着。 我说,公子瑖是姐夫,不是外人。 父亲说,姐夫也不行。 我说,我情愿跟佩兰一同出嫁,给公子瑖当媵妾。 父亲说,你和公子琰的婚事已经订了,再胡言乱语,成婚之前不许出门。 我哭着跑回房,捶被子枕头出气。我知道,婚姻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自己,可我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公子瑖,此生若不能嫁给他,还不如死了的好。 佩兰成婚的那天,我没精打采,恍恍惚惚,胸口闷得就像最后一口气也被夺了去。父亲怕我失态,嘱咐母亲一刻不离地照看我。 半年后,我也成婚了。父亲想让我早日安心,接受现实,极力将婚礼提前了一年。我是该安心接受现实的,如果我没在婚礼之日见到公子瑖的话。 欣朝的婚礼都是上午迎亲,正午拜堂,下午祭祖行家礼,傍晚开席。新娘行礼完毕就可回洞房歇息,新郎要一直饮宴至夜半。我心情郁郁,说想睡觉,把僕妇们都打发去喝酒了,一个人在房里打开窗户看着月亮发呆。我跟自己说,过了今夜,对公子瑖的那份年少情意,就要和我的童贞一齐成为过去。 月光下,一个身影出现在窗前,像我看月亮一样直直地看着我。他走近,我的心开始狂跳,颤着嗓子轻声问:“姐夫,你怎么来了?”奇怪,我并不知他来意,却下意识地有种躲藏起来的冲动。 “俪兰……”他说话,发出一股酒气。自佩兰成婚后,这半年里,我再没见过公子瑖。今夜再见他,只觉着从前的温文尔雅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极度疲惫的神态,好像已经累到了骨子里,连意气风发的眉毛都无精打采地垂挂下来。他从窗户进入房中。我鬼使神差地问:“姐夫,你是来带我私奔的吗?”公子瑖愣了愣,眼神有短暂的恍惚,但是很快就恢復了清明。他转过身,缓缓蹲下,说:“俪兰,我只想再背你一次。” 我伏在他背上,对着他的耳朵说:“姐夫,我这么重,你这么瘦,怎么背得动我?” “再瘦,我也是男人。”他说。 他背着我在洞房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脚步有些趔趄。我觉得好笑,笑得流出了眼泪。 “你哭什么?”他问。 “我没哭。”我说。 “那我脖子怎么湿了?” “是我吐了口水进去。因为,我听说要喜欢一个人就往他脖子后面吐口水。” “俪兰……你这个小鬼精。” 他到底背了我多久,我记不得了,因为我像以前一样,伏在他背上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已过半夜,身边躺着的是醉成烂泥的公子琰。天色微曦,喜烛快要燃尽。我心里的火正烧得炽烈。 心意如此,和公子琰的床笫之事便不免被我草草敷衍。公子琰常有怨言:“长相不美,还心猿意马。”诸如此类。 每个月我都找藉口出门一次,在郊外见公子瑖一面。我和瑖从未有过越礼之事。我和他都不想对不起佩兰。我也没有过非分之想。为了父亲,为了佩兰,就这样凑合着过下去吧。只要我心里有他,能偶尔见他一面,在他背上靠一下,就足够了。 不知何故,每次见公子瑖,都觉得他比之前更瘦了些。并不是我的错觉,因为他渐渐背不动我了。我安慰他说,是近来吃得多,发胖了。我分明看到他眼中尽是疲惫,以前是累得眉毛也耷下,如今竟连眼皮也抬不起来似的。 “你跟佩兰……不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第106页 “都还好。”他漫不经心地答,然后不再说话,我们背靠背坐着,他经常就这样睡着。我一动不动,等他醒来,各自回去。 深秋的一天,我们约好去北山赏枫。他匆匆赶来,告诉我主公病重。他要在宫里服侍,不能陪我,嘱咐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不愿独自游逛,我只好提前回府。推开卧房的门,我看到两具赤/裸/交缠的身体,是佩兰和琰。我惊立当场。琰一脸被打扰的不悦,披上袍服扬长而去,留下我和佩兰四目相对。 “我知道你和瑖私会去了。我还知道你们每个月都见面。自家姐妹就别计较谁对不起谁了。”佩兰一边披衣一边说着,既无羞耻,也无歉意。 “父亲不让我嫁他。你又不好好待他。”我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间淌出。 “你以为瑖真心喜欢你吗?他骗你的。他是想要盛家的支持。”佩兰嗤笑道。 “支持什么?”我愣愣地问。 “支持他继位啊。主公病得不行,要选继承人了。说起来,我和琰的事,父亲和母亲也都默许了。”佩兰说。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佩兰。 “罗夫人的兄长已经同父亲商议过了。叔父的儿子也娶了罗家的女儿。世家大族理应互相关照。公子琰就是将来的主公。你虽是夫人,可你的心思不在公子琰身上,不能因为你的自私而毁坏家族的安宁。罗夫人已经同意,公子琰继位后由我替代你的正妻之位。你是妹妹嘛,就降为媵妾。”佩兰笑着说。 “那瑖呢?你们要杀他吗?”我急切地问。 “何必杀他。丧礼过后,公子瑖将携其生母尹夫人一同迁往庆州居住,诏书都备好了。”佩兰说,“佩兰入药,俪兰有毒。对盛家来说,我才是救星,你只会带来灾祸。” 好像有阵阴风直吹向面门,让我冷得彻骨,不停打战。我咬紧牙关,也只费力挤出一句话:“亲姐妹却不是同路人。” 佩兰挑挑她美丽的凤眼,冷冷地说:“放心,我会跟琰说,不让你死。虽然你和瑖通/奸,但毕竟是我妹妹,教训教训就行了。” 公子瑖在庆州患病,不治而亡。死前给主公琰写了一封绝笔信,随信一同送到京城的还有一盆水仙。佩兰把花给了我。 水仙栽在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陶盆里,盆底刻着两行小字,仔细辨认,原来是:俪兰开巧,雪里乘风裊;花仙欢笑,不管年华老。 魏修仪的故事 我姓魏,本是奴隶。 天下人——上至君主,下达万民,不过两种身份而已:为主,或为奴。此二者,亦非终身不变。有人生而为奴,却能在有生之年成为天下之主;有人生而为主,可终究活成了命运之奴。 我是在掖庭长大的。母亲说,我生父曾是三品官,因罪遭诛,家族中的男丁或死,或被流放至边地。生父的正妻和嫡女一同悬樑自尽了。母亲是小妾,被罚为罪籍。母亲说自己不如那正妻决绝,带着我没入掖庭为奴,好歹活了下来。落难的官宦人家少不了被仇人报復,被小人欺负。母亲让我随她姓魏,从不告诉我生父的姓名。母亲说,这是为了我好。我也不想知道过去的事。长年累月生活在掖庭这样幽暗、封闭的地方,靠劳力换取菲薄的衣食,被些稍有权势的女官们欺负,被阴险噁心的阉官们骚扰,日復一日,不见天日。与其刻意知晓是因何种原因而沦落至此,不如说生来就是这样的命,更能让我活得心安理得些。人生若有什么好东西是已经失去的,那不如当作从未拥有过,也省得不断地懊恼、怀念。 掖庭的奴婢只是干活的工具,虽然名义上都是属于君主的,实际上从未听说哪位后妃是出自这里。我是第一个,好像也是最后一个。如果不是他成为君主,我的人生应该是在掖庭劳作至死,然后被一张烂席裹住,放在某个阉官装屎尿桶的板车上拉出去,随便丢在哪里。我,以及许多人的人生都因为他而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皇姓为“伍”,到他这儿又恰是第五任君主,我就叫他“伍君”,算是个不规矩的戏称吧。伍君本是“泰王”——第四任君主的侄子,他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法——杀了叔叔和堂兄弟——得到了想要的君主之位,是为“泰王之变”。当然有人反对,他的方法仍是最直接最血腥——有一个杀一个,不审不问,手起刀落,毫不留情。敢于反对的人全部身首异处,剩下的人选择接受事实。知道自己的手段名不正言不顺,伍君非常敏感,对身边的一切从不放松警惕。他的正妻因为偶然说错了话就被他归为反叛者杀死,连正妻生的儿女也不能倖存。伍君把皇宫和朝堂都变成了掖庭——幽暗、封闭、不见天日。他在所有人的恐惧中活得心安理得。 伍君的正妻死后,后宫一直无主,也没有哪位妃子特别得宠。同他的暴虐残忍一样闻名的,是他的喜怒无常——从他对女人的态度就不难看出。一个姓于的杂役宫女被伍君偶然看中,受封修容,一时风头无两。可是没过几天,又惹恼了他,被当众杖杀。玉殒之快,只怕连册封文书上的墨迹还未干透。不知是否对宫外选入的女人心有疑虑,伍君只在宫里搜罗女人侍寝,且不挑剔家世出身,只要瞧得上眼。他对容貌的挑选也看不出任何固定的偏好,高矮胖瘦皆有。虽说伴君如伴虎,得君王宠爱的诱惑依然让宫里所有的年轻女人蠢蠢欲动,毕竟杂役宫女是女官中身份最低的,比掖庭女奴强不了多少。 第107页 可是伍君很快就厌烦了这种方式,他发明了新的游戏叫“争先”,其实就是赛跑:把几十位年轻女官召到大殿前的空场上,一声令下,从相隔数百米的一头狂奔至另一头,为了保证所有人都全力以赴,他给领先者准备了优渥的奖赏——侍寝,也给落后者设计了残酷的惩罚——杖杀。这样的游戏每天举行一场,风雨不误。于是每天都有一位女官跃升妃嫔,同时有另一位女官毙命当场。这是一步天堂一步地狱的游戏,伍君最喜欢的游戏。掖庭的罪奴本不在参与的行列,不过因为有人不敢这样赌命,就找人顶替。我便是这样被硬拉过去的。 我记得那一场有三十几个人。女官们一反平日的叽喳吵嚷,个个全神贯注,全场鸦雀无声。我是第一次参加,还不懂得害怕,只有些紧张。掖庭的生活让我习惯于体力的消耗,想必不会输给普通的女官。就算不能领先,只要不落后亦可安然无恙,况且,让我顶替的女官叮嘱过,不可以出风头。依照伍君的脾气,顶替之事一旦败露,我和她都得死。 一声令下,所有人都疯了一样的冲出去,头髮散乱,珠翠绣鞋掉在地上,有汗有血,一片狼藉。殿前的空场好像一座巨大的魔窟,跑到终点的,可以活命,中途倒下或是落在后面的,就会被恶鬼逮住。这不是人的世界。这是野兽的世界。我们不是人,是山上的羊,是林中的鹿。他是追赶的豺狼虎豹。 我低估了人求生的力量。那些平时扭扭捏捏弱不禁风的女官们好像忽然变成一群发狂的野狗,面目狰狞,咬牙切齿,不顾一切地向前。我未尽全力,以至于逐渐落后,当要发力时,已经来不及,不知被谁勐推一把,脚下一阵踉跄,倒数第三个抵达终点。三十多人,比我更慢的,只有两个,一个中途摔倒,一个身形肥胖。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让不少女官在尘埃落定后瘫倒在地,吁吁急喘,甚至夹杂着轻声的啜泣。这场游戏结束得太快,尚未让我觉得疲累。我站在东倒西歪的人群中环顾,森严肃穆的皇宫里,一群狼狈不堪的女人,一副劫后余生的景象,荒唐而怪诞,令我不禁发笑。 忽然一阵眩晕,我的身体被腾空翻转,搭落在一双臂弯里,天地好像一下变换了位置,本来需要仰望的,全变成了俯视。 “总算也有人觉得这游戏有趣。”是伍君的声音。“你笑了,而且大气不喘,可见真是当成游戏在玩。”伍君的语气似喜非喜,神情似悦非悦。 “姓名?职属?”他问。 “姓魏,属掖庭。”我一时竟忘了自己是顶替来的。 伍君并未对我的来歷多加问询,仿佛本就理所当然。有阉官将我记入名录。方才“争先”的三十几人已经撤至角落。空场上只剩落在最后的胖女官被按在地上杖笞,哀叫惨厉,直至气绝。观者漠然,似已见惯。 回到掖庭,找我顶替的女官早打听过空场的事。她关心的当然不是我的死活。 她看着我,说:“记了名,就是被选中了,预备侍寝吧,估计就在这几天里。我听说了,并非你着意要出风头,或许该你走运吧,不过也别高兴得太早。前天,尚功局的田氏头回侍寝,又哭又叫的,败了陛下的兴,被割了舌头。”她丢给我一块胰子,走了。 我拿着那块胰子去找翠娘。翠娘的事,我是听母亲说的:翠娘年轻时是“绮梦楼”数一数二的红姑。后来被个京官的儿子赎了,领回家做妾。没等生下一儿半女,京官就倒了,京官的儿子被流放,翠娘被迫入了掖庭,辛辛苦苦熬了多年,已经五十多岁,能活到这把年纪着实不易。在掖庭这种朝不保夕的地方,因为受不了飢饿和苦痛而自寻短见的女人并不少见。翠娘的牙齿脱落,嘴唇凹陷,两颊松弛,面皮上覆盖着零星的大块黑斑。常年用滑粉上浓妆的女人老了就会在脸上留下那样的斑。滑粉是一种特殊的胭脂,涂抹在脸孔上能让皮肤变得白嫩细滑,宛如一下年轻了十岁,但滑粉会渗入肌理,无论怎样用力也洗刷不尽,让面皮在美丽之下刺痛痒麻,直致数年之后彻底无觉。 在掖庭,母亲是第一个主动跟翠娘说话的人。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知道,你是‘绮梦楼’出身的娼/妇。” 翠娘以为母亲要欺侮她,翻翻眼皮,摆出一副“才不怕你”的厉害模样。 不料,母亲接着说:“娼/妇是最可怜的女人,在这世上,女人要被男人践踏,做娼的女人更要被不做娼的女人鄙视。如果为了生存而用身体取悦男人即是娼/妇,那这世上真正的娼/妇远比户籍簿上记载的多。” 后来,翠娘认母亲当干妹妹。母亲死前托翠娘照顾我。 我对翠娘说:“我要学绮梦楼的媚功,就是能让男人舒服快活的本事。我不想死,也不想被割舌头,我想得宠,带您一起享福。” 翠娘笑了,昏花的老眼眯成一条缝儿,说:“什么享福不享福的,魏娘子要学,老奴就教你,什么了不起的本事,还带到棺材里去不成?” 第一次侍寝,我难受得快昏过去。 “啪——”一个耳光重重地打醒我。“睡着了吗?还是死了?怎么一动不动的。朕弄你们这些不会动的女人,还不如弄条死狗!”伍君的力气比脾气更大。 第108页 “啪——”又一个耳光。脸上的痛觉瞬间把我模煳的意识拉回来。口中有涩味,伴着一阵疼,舌头被牙齿咯破了。“又哭又叫,被割了舌头……被割了舌头……割了……舌头……”嗡嗡嗡,女官的话自己跳出来在我耳朵里一遍遍重复。割舌头会有多疼呢? 我拼力挪动身体,尽量迎合上去,随着伍君的节奏,默念翠娘教我的技巧。挨到结束,我的腰已经弯不下去,腿也直不起来,从上到下好几处都在疼痛。不过,伍君似乎是满意了,赤着身体仰躺,眼睛眯着,没有睡着,是在休息,抑或回味。第一次侍寝,疼痛又惊慌,好在翠娘教我的东西看来是有用。 “姓什么来着?”伍君问。 “不敢劳陛下问询,贱妾姓魏。”我小心翼翼地答,尽量不让他听出我的颤抖。 “魏修仪。”他说。 “嗯?”我煳里煳涂地竟出了声——任何多余的语气词在君主面前都是不敬的罪过。 “从今起,你是魏修仪。”他没在意我的失礼,一抬手,示意我退下。 我不用再回掖庭,被伍君赐予封号的女人可以住进舒适的寝宫。不论住掖庭还是住寝宫,也不管是干活还是侍寝,说到底,都只为一件事,就是活着。要尽量活得久一点,我这么想。 “争先”仍在进行,伍君还不时发明出新的游戏,不时看中新的女人。不过,渐渐地,我开始被人议论。 “你们知道昨晚陛下要我做什么吗?哎呀,我说不出口,居然、居然……那样……我不愿意,陛下就不高兴了,说魏修仪就愿意,还能……那样。哎呀,我光是说说都难为情……” “真的啊?天吶……” “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原本就是奴隶,真是下贱。” “就是,陛下都被她带坏了。” 她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谩骂,或许是太过生气吧,全都面带红晕。 我对一切充耳不闻,倒是伍君听见后,不肯善罢甘休。他当然不是为我出气,不过是又找到了新的游戏。这次不是割舌头,而是缝嘴巴。伍君让阉官用最粗硬的针,刺穿那些女人多话的嘴巴,把上下嘴唇牢牢缝合,然后活活饿死。比起蹂/躏女人的身体,伍君更热衷于残害生命,不论男女。 伍君的下场很惨。那些恨他、怕他、反对他的人杀入宫殿,把他砍成了肉泥。那些人有皇族、有官吏、有阉官,有女人……好像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那把龙椅,伍君只坐了不到三年。荣耀太过短暂,还未来得及享受,就化为尘土。 第六任君主是伍君的堂弟,不知该如何处理伍君的女人。天翻地覆之时,一切旧的都会被打倒,一切新的都会被拥立。受尽了惊吓的女官们集体控诉:伍君是恶魔,那些因为伍君而过得舒适的女人都是恶魔的帮凶,应该得到和恶魔一样的惩罚。 三年里,伍君的女人不少,大多死于虐杀,倖存者寥寥无几,我也是无几之一。若非核查身份时,翻出了掖庭保留的记录,我定然是和另外几个一起被吊死在伍君的宫樑上了。 根据掖庭录记载,我本姓康,是泰州刺史康晋治的庶女。康晋治当年就是因为发现泰王有谋逆举动,告了一状,结果被泰王反咬一口,家破人亡的。 新君对我说:“泰王是你的仇人呢。是他害你失去父亲和家人,从小成为掖庭奴隶,最后还几乎因他而死。” 新君又对臣下和女官们说:“罢了。魏氏,不,是康氏,虽然可恶,但若非其父当年所为,她也不会有后来之难。这也算因果循环吧。念在先人的份上,留她性命吧,算作康家将功折罪。” 几句话足以表明坐在龙椅上的人,终于不再是个嗜血的暴君,而是温厚的仁君。所有人都忙着感恩戴德,欢唿雀跃,无人再执着于取走我这条蝼蚁贱命。而另外几个没能及时找出情由平息众怒的倖存者,只好成为尸体,飘挂在宫樑上。 我被送入素心殿。翠娘也来了。往后的日子,只有这个老娼/妇给我做伴了,但愿她老朽的身躯还能多活几年。 “魏娘子,想听曲儿吗?老奴唱支‘绮梦楼’最出名的曲儿给你听。听完这曲儿,什么烦恼都没了。”翠娘说。 “他们说我不姓魏,姓康。因这姓,才捡了条命。”我喃喃地说。 翠娘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一样,自顾自地清唱起来,嗓音糙哑不堪,唯独吐字清楚明白,只听得歌词道: “日月无根天不老,浮生总被消磨了。陌上红尘常扰扰。昏復晓,一场大梦谁先觉? 雒水东流山四绕,路旁几个新华表。见说在时官职好。争信道,冷烟寒雨埋荒草!” 乜祭司的故事 我还记得那一天,是个炎夏之日。热浪将人心也蒸腾起来,散入空气,感染四周。欢唿、欢笑、欢动的声音传出迢远,飞跃曜山的九百九十九级台阶,飞入九重门。镐国第十一代先知巫荀立在台阶尽处,重门之下,静默凝望。视线着落处,镐国第十四代国王夔蓟的继位游/行大典正到最热闹的时刻。夔蓟戴着崭新的王冠,坐在装满鲜花的御辇上,一手握住黄金权杖,另一手向簇拥的人群不断挥舞致意。二十一岁的夔蓟,意气风发,英姿勃勃。人们说,新王夔蓟将开创一个新时代。 第109页 曜山是镐京最高的山,曜神殿就建在曜山最高处,再灼人的热浪也到不了这里。神殿之外矗立着九重门,意味着人界与神界相隔九重天。九重天外有掌管人界生灵、日月星辰的曜神;九重门内有侍奉曜神、守护人界的先知。从很久以前,还没有镐国的时候,这片土地上的人就信仰曜神。大约两百年前,镐国由夔氏与巫氏两族共同建立,从第一代起就定下了夔氏为国王,巫氏为先知,共治镐国的誓约。国王操持政务,居于宫廷,以国税养;先知为民祈福,居于神殿,以供奉养。彼此分工,同享尊荣,互不干涉传承,素来和睦相处。 祭司不能站在先知前面,所以我只能看着巫荀的背影。他的身形挺拔稳毅,宛如神祇。三十三岁的巫荀已经当了十六年先知,不论同任何一位前代相比,都是出色的。 炎夏的骤雨倏忽而至,瞬间吞没了热浪。王冠、花朵、人群与喧闹很快都消失无踪。视线着落处已空无一人,巫荀仍在静默凝望。我撑开伞,遮住巫荀头顶的天空。风穿过九重门,直冲向神殿,带翻了我的伞。下落的雨滴沾湿了巫荀的银袍与长发。 “先知大人——”我唤他,双手勉力扯平宽大的衣袖,想为他多挡些雨。 巫荀终于收回视线,转身徐步进入神殿。我找出干燥的棉巾,轻柔而快速地抹擦巫荀的银袍与长发。先知是曜神的僕人,祭司是先知的僕人。只要先知愿意,大可让许多祭司服侍,但祭司一生只能侍奉一位先知。先知是男人,祭司是女人。如此说来,先知和祭司的关系颇有些像国王与妃子,只是,先知与祭司都是不结婚的。巫荀喜好安静,身边只留一位祭司服侍。前一位祭司在巫荀身边十年,六年前因病故去之后,由我接任为新的祭司。 “先知大人觉得新王如何?”我忍不住问。 巫荀轻蹙双眉,轻得几乎看不出,脸上细微的线条变化在一瞬间就回復原状,一如幻象。 “狷狂,”巫荀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乜茯才疏学浅,不解先知大人何意?”我说。 巫荀不语,悠长地看了我一眼。 “先知大人可是不喜新王?”我试探地问。 “祭司觉得新王如何?”巫荀反问我。 “乜茯觉得,新王是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的那种人。”我小心地答。 “祭司觉得新王的相貌好?”巫荀问。 “相貌确实好!可若是单凭相貌,绝不至于让人既亲之、又敬之、且畏之。”我说。 “既亲之、又敬之、且畏之。看来祭司对新王的评价甚高。”巫荀说。 “这并非乜茯的评价,而是宫廷中流传的说法,或者说,是镐国人对新王的评价。”我对巫荀从来知无不言,更不敢撒谎。 “那,祭司是否认同这评价?”巫荀问我。 我把头低了一低,答:“乜茯觉得,新王聪慧、勇敢,只是不懂敬畏。” 巫荀静默了,目光着落在供台前摆置的一盏金明灯上。灯未点亮。没有光,纯金的灯座也黯淡。 继位大典的前一天,新王都要亲自登上曜山,接受先知的祈福,然后在神殿里守一夜金明灯。到第二天清早太阳升起时,金明灯不灭,即是新王收到了曜神的认可与赐福。 虽然并无先知陪新王共守的惯例,巫荀还是和夔蓟一同在神殿里等候天明。我自然也在旁边。夔蓟的侍从们不能进入神殿,只好站在殿外熬一夜。 时间在静谧中流逝得格外缓慢,就像所有除旧布新的过程总有种漫长难耐。即将成为新王的夔蓟几乎无法安定,像跳动的灯火般不时地腾挪扭转,在殿中踱步四顾。巫荀不以为扰,保持着如钟的坐姿,宛如雕像。 终于,夔蓟再也按捺不住,率先打破了夜的宁静。“先知,神殿中并无止语之禁忌,是否?”夔蓟凑近巫荀问道。 “并无。然,人言过多,恐听不清神谕。”巫荀答。 “神谕?嘻嘻——”得到回答,夔蓟似乎很高兴,索性坐在巫荀跟前,与他对谈起来。“先知真的相信有曜神吗?或者,身为神使受到敬重,于是不得不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这里没有旁人,请诚实地回答!”夔蓟直盯着巫荀,语气好似质问,十分不敬。 我颇有不悦,想要反驳,可是,在曜神面前,先知才是真正的使者,祭司不能逾位代言。 巫荀平静地回视夔蓟,神情淡然,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悦。 “先知那没有喜怒情绪的脸,难道不是装出来的吗?”没有得到回答,夔蓟的不悦倒是都显现在脸上。“曜神难道不是人自己创造出来的?然后再向自己造出来的东西跪拜祈祷,不是很荒唐吗?” “人拜的是信仰。没有信仰,哪来敬畏?没有敬畏,哪有尊卑?”巫荀说。 “如果只靠求神问卜就能建功立业,那还需要文臣武将做什么?满世界神婆、巫师,岂不天下太平?”夔蓟说。 “每个人都需要曜神的庇佑。知道自己被庇佑,人才会有安全感,才能安心生活。”巫荀说。 “孤以为,一国之中,除了国王,不应该还有另一个高高在上的存在。国王就是一国之神,比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更能让人安心。”夔蓟说。 第110页 “巫氏与夔氏共处十几代,不是敌人,无需争夺/权力,只是互补,做对方不能之事。因为有夔氏的勤政,镐国才会富强;因为有巫氏的守护,镐国才会安定。人是有喜怒哀乐、缺陷弱点的。神是完美全能、无欲无求的。”巫荀说。 “先知除了压抑欲望,忍受一切还能做什么?如果真有曜神,孤倒想当面问问,既然在人身体里安放了欲望,为什么还要压抑它?为什么人努力去满足欲望——住更大的房子,穿更美的衣裳,吃更精的食物,有更好的伴侣——从而得到快乐,是不应该的?这些不都是很正常的想法吗?说什么消除了欲望才能得到幸福?那幸福是什么?怎样才幸福?是由曜神来规定的,还是由人切身感受到的?说到底,曜神是教先知自欺欺人而已。”夔蓟说。 “房子、衣裳、食物、伴侣……这些东西只会让人迷茫、疯狂,而不是平静,因为人的欲望是永远都没法完全满足的——这就是人成不了神的原因。每一个被满足的欲望都能勾起新的、更难以满足的欲望,这就是人。人是不完美的,所以才需要修行、克制,被神指引,以免误入歧途。欲望的满足,只会让人成为转笼里的老鼠,没有意义地狂奔,为虚无的目标耗尽宝贵的生命。”巫荀说。 “先知的曜神才是虚无的!”夔蓟说。 “欲望的‘幸福’,会抽空人的精神。”巫荀说。 “先知的‘信仰’,会抽空生命本身。”夔蓟说。 “生命本身不就是空的吗?直到人努力为它注入内容。”巫荀说。 …… 巫荀和夔蓟还在争论,神殿外传来侍从的声音:“王,太阳升起来了——” 我打开殿门,微光与清风裹着露水的气味漫进来。侍从们掩饰不住欣喜,热切地望向殿内,一位新王产生了。在先王的落葬典礼上夔蓟曾作出承诺,许给镐国人一个更富裕的未来。在这片土地上生息了两百多年,镐国的人口翻了十倍,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许多百姓食不果腹,无瓦遮头。神殿的供奉在逐年减少。宫廷的税收也捉襟见肘。镐国需要更多的土地居住、耕种。土地是不会自动增加的,只能从邻国抢。镐国人明白新王的意思,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边筹备继位大典,一边整军备战,只等夔蓟手握权杖一声令下,就可以沖入邻国,大开杀戒,把别人的土地据为己有。巫荀坚决反对夔蓟的战争国策,可惜,力劝无果,没人站在先知这一边,连巫氏族人都选择支持夔蓟,乐意参战。 夔蓟年轻的面孔上满是得意。他昂首挺胸,大步迈向等待他的人群。走到殿门口,夔蓟突然停住,一把扯住我头上祭司冠帽的流苏。我的头被迫歪向一边。夔蓟顺势凑近我的耳朵说:“乜祭司,你猜,若有一日先知有难,曜神会不会来救先知?” “哗啦——”冠帽坠地,流苏上的珠子散了一地。 “哈哈哈哈——”夔蓟大笑着离去。 我手忙脚乱地拾拢珠子,听见巫荀说:“镐国要不安宁了。和平、笑容和花朵将被鲜血、眼泪和死亡替代。” “先知大人,金明灯灭了!”我指着供台,急切地提醒巫荀。 “太阳已经升起了。”巫荀说。 “可是——”我心不甘。 “曜神自有安排。”巫荀迎着朝阳,望向远方。 一个月后,镐国人攻下邻国三座城,领土向西推进了三百里,凡参战者都得到了新的土地。夔蓟下令,镐京彻夜狂欢。夔蓟请巫荀入宫赴庆功宴,巫荀拒绝了,让我代他去。夔蓟十分不悦,我只好编造託辞,说先知大人身体抱恙。夔蓟当下命侍从代他去神殿探望。 果然是彻夜狂欢,战场杀戮的刺激加上夺得土地的满足让人们激动雀跃难以入眠。天快亮了,宴席还不散。派去探望巫荀的侍从带着烟火味来禀报,说曜神殿失火了,人们都在饮宴,发现时已太迟,只得由它自灭。 我用最快的速度一口气跑上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冠帽、鞋子都不知掉哪儿去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已经倒塌的神殿。 “先知大人,先知大人——”我大喊着沖近。 侍从拦住我,不让我靠近冒着烟的残梁断柱。 “先知大人殒身了。”一个声音对我说。是夔蓟,他也来了! “……若有一日先知有难,曜神会不会来救先知?”我忽然记起他的话,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这场火灾是阴谋。巫荀是被夔蓟杀死的。 震惊和愤怒涌上头顶。夔蓟看着我微笑,似乎在赞许我竟这么快就看穿了他的把戏。当一具人形黑炭被抬出来时,我终于支撑不住,昏厥过去。 “孤给乜祭司找到一处好地方暂住休养。素心殿曾为余国宠妃居所,虽有闹鬼的传闻,不过祭司有曜神庇佑,想必不会惧怕,待神殿重建完成,再另行安置。”夔蓟指着杂草蔓生的院子对我说。 如果只想眼不见为净地打发我,夔蓟大可让侍从代劳,他却亲自领我到这荒僻之处,也许是知道我有话要说。“王,乜茯虽是祭司,也知世事,知道镐国人都称颂王之英明。先知大人品性高洁、尽忠职守,就算与王意见相左,为什么非死不可?” 第111页 果然,夔蓟闻言既不惊也不恼。“英明与否,任人评说。孤是王,只做王该做的事。先知太固执了。巫氏已经参战。镐国往东、南两面的战事即将打响。先知仍要蛊惑人心,和孤唱反调。既然先知的影响力不能消失,那就只好让先知消失了。欲攘外,先安内。要打胜仗,必须上下一心。”夔蓟的表情没有丝毫戏嚯,甚至带点儿惋惜。这些话,他是想说给巫荀听的吧,因为巫荀死了,只好说给我听。 然而,夔蓟的神情很快坚毅起来。“巫氏同意,待战争结束,再选第十二代先知。不过,孤以为,镐国自此只尊夔氏也无不可——只需给巫氏足够多的土地,让百姓们过上更富裕的生活,孤就是镐国名副其实的守护神,从此不必再有先知和神殿了。” 原来如此,先知大人果真非死不可的。 “王,镐国四野无烽烟已经两百余年,从乳臭幼儿到耄耋老者,无人见过血流成河的景象,风调雨顺,路不拾遗。战争会把百姓推入火坑。”我对夔蓟说,就算他听不进去,只当是替巫荀再劝他一次吧。 “想得到好处,总得付出代价。除了战争,别无他法。孤相信,痛苦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过去,胜利的喜悦和丰硕的战果会助人忘记痛苦。”夔蓟坚决地说。“请祭司节哀顺变,保重身体。有朝一日,当祭司亲眼看到一个更强盛的镐国时,一定也会忘记失去先知的痛苦和对孤的怨恨。” “怨恨?不,‘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这是先知大人常说的话。乜茯不怨恨王,也不相信有能用战争获得的幸福。”我说。 “孤会证明,先知和祭司都错了!”夔蓟大声说。 “时间自会证明,谁对谁错。”我说。 夔蓟一生都在指挥镐国四面征战,或者应战。战争会结下仇恨,诱发新的战争。四十年后,镐国人口少了一大半,十户之中仅存二三。 四十年间,镐国的土地在不断地得失反覆后并未增加许多。靠近边界的沃土,因多年战乱全部荒废。不少百姓家即使得到更多的土地,也因壮丁战死,老弱妇孺无力开垦而被闲置。 伤残者不计其数,无力餬口,沦为乞丐。 光阴流转过四十年,这片土地上的人从生活艰难,变成了生存绝望,脸上不再有欢笑欣喜,只剩下麻木茫然。 曜山上再无神殿,只有九重门孤独地矗立,却已斑驳。 巫氏族中多出将士,再无先知。 人们说,镐王夔蓟亲手葬送了最好的时代。 又是一个热浪蒸腾的炎夏之日,夔蓟的侍从带着药草味来到素心殿,说:“王要见祭司大人。” 六十一岁的夔蓟,形如枯藁,暮气沉沉,已经病入骨髓。 “祭司——”夔蓟蜷卧着,喉咙里挤出游丝样的声音。“曜神会不会……原谅孤这个罪人?”他干树枝样的手指努力地伸向我。 我主动上前,将他的手指包裹在双掌之中,凑近他的耳朵说:“王,曜神会原谅世间所有的罪,永远爱每一个人。” 夔蓟的眼神有些涣散,声音愈加无力。“问问曜神……如果,孤不再打仗,让百姓找回信仰,镐国会不会……好起来?” “会的!”我使劲说出这两个字,像在应许最庄严的承诺。 “信仰不是要拯救谁,而是在苦难中度化自己。”我对夔蓟说,不知他是否还听得见。掌中已是一片冰凉。 傅王后的故事 “王后娘娘薨逝了,王后娘娘薨逝了——” 我隔着素心殿的窗,听着宫人四下报丧——报我自己的丧。 我不是还没死吗?可我这样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王后傅氏的讣文早就备好了吧。糜梓恪已经坐上王位,傅瑽瑢这个丢人现眼的女人怎么还不快些死去? 这样也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傅瑽瑢死了,把那些蜚短流长一同埋葬,糜梓恪这国王才能当得舒心。 既然帮他,就帮到底吧。 可我的眼泪还是淌了出来,滴在脚前的白砖上。 曾经,人人都说傅瑽瑢和糜梓恪是晏国最恩爱的夫妻。如今,一个恨不得另一个去死。 他亲手把我锁在这座幽僻萧寂的冷宫里,好像锁住一个隐秘阴暗的耻辱。 走的时候,他忽然回头,眼睛却不看我,只那么垂着,好像在对地上的白砖讲话:“瑽瑢,你我之间怎么到了这步田地?” 是啊,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 还记得蓄养幻士的徽朝吗?在江北存续了一百六十多年后,徽朝起了内乱,分裂成“衡”、“晏”两国。衡国的王是徽朝皇帝的血亲,所以算是与徽朝一脉相承。晏国却不是一姓王朝。那些对徽朝不满意,拥有大量土地和家丁的地方世族联合起来,把徽朝皇室赶出了都城,一直赶到乌铎山西边。之后,以乌铎山为界,西边是徽朝残余的衡国。东边,曾经徽朝最繁华的都城和州郡,是晏国的领地。联合反徽的世族有十一个,实力和势力都难分高下,经歷了几番文争武斗,最后确立了“禅让”为晏国王位的继承方式。晏国的王,必须从对立国有功的十一个世族中择优推举。一旦败德昏庸,会被其他世族联名废黜。如果保持勤政英明,可以终生为王。所以,晏国没有国姓,两代国王之间也未必有血缘关系。不过,因为世族之间既互相辅助,又互相监督,晏国的民生倒也欣欣向荣,让衡国七十年不敢东征。晏国的王在位最长者歷二十五年,寿终正寝;最短者仅七个月,便被十一世族联名废黜。所以,在晏国,生在十一世族中任何一户的男孩说要在有生之年当上晏国的王,都不是不可能的。但十一世族人数众多,连旁枝都算上,再加上一些因为有功被赐姓的家丁,十一世族的人数在晏国将近一半。单从这一点看,想成为王,并不容易。傅、糜两姓都在十一世族之中。十一世族之间的婚姻被视为最理所应当的事。 第112页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生得美,因为美貌是隐藏不了的,就算我不照镜子,不看自己,也能从别人的眼睛里看见欣赏、赞嘆、甚至邪念。人的邪念很难分辨,有时候还会以正善的面目出现。当你反受其害幡然醒悟,却已境迁多时了。 我十五岁那年的元宵节,和家人一同去逛灯会。在猜灯谜的地方,我赢了一位公子,得到一等的奖品——一款有名家题字的摺扇。旁边的堂兄对我耳语:“瑽瑢,败给你的,是博士馆的新晋学士穆亭飏。”哦,原来也是十一世族的人。隔着几个人,穆亭飏正看着我,有人在他耳边言语,眼风不时飘向我,想来也是在介绍我的来头。 这个穆亭飏后来向我父亲提过求亲,不过他已有妻室,虽然答应聘我为平妻,还是被父亲婉拒了。不久,穆亭飏写了一篇《佳人赋》,指明说要献给我。这篇赋辞藻华美,文采翩然,不负大学士的才名,很快流传各处。自此,有了个众所周知的说法:傅氏瑽瑢乃晏国第一美女。 美女,各有千秋;美感,因人而异。非要给个排名,难免有失偏颇。无奈,世人大都人云亦云,于是多有名不符实之事。 与其说嫁给糜梓恪有了我的不幸,不如说从被冠上这“第一美女”的称号起,我的人生就已经註定要成为悲剧。 和我的“第一美女”一样,糜梓恪也有个众所周知却名不符实的称号——“晏国第一才子”。若单看称号,我和糜梓恪的确是再般配不过的。晏国第一才子迎娶第一美女,也曾经满足了广大观者的喜好,满载一时之赞誉。 我以为我是幸福的。所谓才子佳人,传奇故事里不都这么写的?糜梓恪才高八斗,风度翩翩,也曾经把我捧在手心里千依百顺。 和所有十一世家里稍微有点儿出息的公子们一样,糜梓恪生平最大的抱负也是成为王。平心而论,他是那种距离实现这一抱负并不太远的人杰。 糜梓恪在而立之年成为博士馆的新晋学士。博士馆的学士数目固定为三十人。博士馆表面上是晏国研究学问的最高机构,然而,人人皆知学士们实为国王的智囊顾问,为晏国的各项决策探讨谋划,更是十一世族参与议政的主要途径。博士馆的三十学士,实际就是十一世族的精英,未来国王的候选人。三十学士每年的政绩表现要接受国王的评分,这是体现实务的能力。除此之外,三十学士每年元旦前一天必须参加封闭的年考——由十一世族的族长轮流命题,考卷公开评判,这是体现内在的潜力。年考与评分的结果合在一起组成三十学士的排名。排名最末的三位,将被剔除出博士馆,让位给新人。每年的排名记录都会被精心保存,成为未来选择新王最重要的依凭。选贤能者为王是共识。十一世族达成的默契是:累计歷次排名的最优者即是新王。 从进入博士馆起,我感到糜梓恪有变化。他看上去越来越沉稳,得到各位族长和国王的嘉誉,私底下却越来越急躁、阴鸷,让我有些怕他。可能是繁重的政务过于辛劳,严苛的年考又给了他太多压力。为了做个好妻子,我尽量容忍。 进入博士馆第一年,糜梓恪的排名是第二。排在他前面的第一名是穆亭飏。 糜梓恪在外面微笑感谢完所有的祝贺,回到家几乎砸烂了半间房。“第二名已经很好,毕竟你是初次入馆,以后经验多了,定能得第一。”我好言相劝。 “你不懂!我是第一才子,我必须得第一名!”糜梓恪咬牙切齿地说。 原来,当人撑不起巨大的美誉与期许,就会忍不住靠谎、诈、偷来勉力维繫,直至被揭露,假面崩溃,失去一切。 进入博士馆第二年,糜梓恪的排名还是第二。排在他前面的第一名还是穆亭飏。 穆亭飏比糜梓恪早六年入选博士馆,八年里的排名一直是第一。从这一点看,晏国第一才子的称号似乎早该易主。 当第三年依然排名第二,再次逊于穆亭飏后,糜梓恪终于把脑筋动到了歪处。 “瑽瑢,求求你,帮帮我。”梓恪跪在我面前,流泪抱住我的腿。 我没空理会他的眼泪,还浸在震动里,回不过神。 “穆学士的髮妻去年病逝了。穆学士出身十一世家,衣食住用这些都不稀罕,此生唯一求而未得的就是你。你这‘晏国第一美女’的雅号拜他所赐无人不知。有了你,穆亭飏一定乐意放我一马。”梓恪絮絮地念叨。 “你要把自己的妻子送给别的男人?这是人干的事吗?糜梓恪,亏你想得出来!”我怒吼,眼泪已经在打转,随时要落下。 “不是我想出来的。其实,是穆亭飏先找了我。他……他暗示我,如果愿意把你借给他,往后的年考,他可以让我一让。瑽瑢,我也不是草包,只要没有穆亭飏,我绝对是第一名!”梓恪朝我磕头。 为什么男人之间可以进行如此龌龊的交易?! “只要我成为王,你就是王后。和穆亭飏的事是秘密,只有我们仨知道。瑽瑢,为了我,为了我们,求你牺牲一下。”梓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 我气了一会儿竟然同意了。不是相信了那些混帐说辞,而是相信梓恪爱重我,我也爱重他。如果他真的非要当王不可,不管用什么方法,我应该帮他。这也是妻子的义务吧? 第113页 梓恪亲自驾车把我送到穆家的后门,穆亭飏亲身相迎。掀起车帘,穆亭飏看见了“第一美女”傅瑽瑢倾国倾城的笑靥。有些事就像下坡,一旦迈出第一步,就只能顺着滑下去。从那天起,我成为穆亭飏的姘妇;从那天起,有些东西在我心里坍塌了;从那天起,有些东西在糜梓恪那里消失了。 和穆亭飏之间,我不想多说。他待我不差,应该是真心的。于是,我这个已婚妇人,实际上有两位丈夫。 离年考还有两天,是糜梓恪进入博士馆的第四次年考,也是我跟了穆亭飏之后的第一次年考。梓恪送我去穆家的路上说:“穆亭飏是不是白占便宜,就快见分晓了。如果他还敢考第一,就告他强占人/妻,让他身败名裂。” 天快亮的时候,我回到糜家。梓恪还在读着书等我。进了卧房,我没说话,先解开衣带,褪去衣衫,转过身,背对着梓恪。 黑色的墨汁涂满了我光洁的后背、腰肢、臀股、一直延续到膝盖以上。一个个文字好像复杂的纹身图腾,崇拜着所谓的“学问”。 “这是什么?”梓恪问我。 “今年的年考刚好轮到穆家出题。族长是穆学士的叔叔,平时爱读什么书,有哪些主张,都写在这里。穆学士说了,他会把握分寸,让你也多用功些。”我有些疲累,懒懒地说。 “为何要写在你身上?他穆家穷到没纸张了吗?”梓恪有些激动地说。 “穆学士怕留下片言只字被穆家知道会成为把柄,口口相传又怕我出错,于是写在身体上,私密无人知晓,沐浴后便会去除,不耐久留。”我把穆亭飏的话转述一遍。不管这话多么冠冕堂皇,这样的行为实在让人脸红。梓恪不及深究,赶忙把我身体上的字原封不动抄录下,然后打来热水给我沐浴。 我坐在浴桶里失魂落魄,心情比第一次从穆家回来还要复杂。我的身上有另一个男人留下的触感。刚过去的这个夜晚,好像改变了什么。我裸身俯在床上,穆亭飏用冰凉的、饱蘸了墨汁的羊毫细笔划过我背后的曲线,轻柔的痒惹起颤慄。我忽然被勾起了情/欲,主动向这个男人求/欢。那一刻,我是个女人,他是我的男人。我忘了这个男人不是我的丈夫。消退却未淡去的激情让我情不自禁轻抚腰背,仿佛想找回那一刻的温存。 “不用担心,我帮你擦洗,不会留下墨迹的。”梓恪的声音让我的绮思中断。 这个温柔地用绢布给我擦洗身后的男人才是我的丈夫,我为自己竟然有一瞬间忘记这件事而感到羞愧。眼泪及时浮现,用来冲散我的羞愧。 “瑽瑢,墨汁干了,一时洗不干净。我每天都给你搓浴,过上三五天,准能洗净的。”梓恪的声音里带着愧意。为什么他也有愧,我们俩到底是谁愧对了谁? “洗不净了,永远也洗不净了……”我湿漉漉的身体扑进梓恪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眼泪打湿了他的衣领,一直湿到衣服里,背后都是水渍,好像出了一身冷汗。 我的脖子也发凉,是水凉了吧。或许,他也哭了,但没让我看见。 年考的结果,梓恪如愿以偿得了第一。穆亭飏降至第三。得第二名的是一位新晋的年轻学士。 这样一妻二夫的关系维持了十年。表面上,穆学士丧妻后一直没有续弦。这十年里,糜学士的排名始终第一。穆学士则显得后劲不足,时而第二,时而第三。累计排名已经屈居第二。糜学士以三年第二,十年第一的成绩累计排名第一。虽然仍有后起之秀,但国王的身体已经不大好。稍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出,新晋学士们已经没有时间累计更多的成绩。新王的人选几乎板上钉钉是糜梓恪了。 一天晚上,我在穆家过夜的时候,穆亭飏忽然对我说,他要离开晏国,到江南去。 “为什么要走?”我不明白。 “糜梓恪要当新王了。他不会愿意时常看见我。”穆亭飏苦笑着说。 “你去江南,穆家会同意吗?”我问。 “我比糜梓恪年长,已经老了。虽然在博士馆排名第二,却也等不到当王的机会了。穆家下一辈有两位新人已经入了博士馆,排名都不错。穆家已经不需要我了。”穆亭飏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我有些难过,不知该说什么。 穆亭飏抚弄着我的头髮,说:“瑽瑢,我们在一起十年了,和真正的夫妻无异。糜梓恪成为王,你就是王后。我会很高兴。或许我也曾有成为王的可能,但我更想要你,所以十年前,我向糜梓恪提出了这个并不光彩的交换条件。就像他看出我对你的心意,我也看出他对王位的志在必得。” 穆亭飏顿了顿,看着我,好像忽然下了某种决心,郑重地说:“瑽瑢,跟我去江南吧。留在晏国,糜梓恪不会好好待你的。我怕你要受委屈。” 我笑了,摇头说道:“亭飏大人,您说错了。梓恪有缺点不假,但他是个好人。我相信,他不仅不会亏待我,还会好好补偿我的。” 听了我的话,穆亭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隔了半晌才说道:“瑽瑢,这世上没有什么好人、坏人,只有男人、女人。男人最怕面对自己的软弱,所以最擅长把过错推给女人。” 第114页 不管穆亭飏说什么,我终究不肯离开糜梓恪。 离开穆家的时候,穆亭飏说:“此生此夜不长好。瑽瑢,你不用再来了。我这几天就走。” 毕竟有十年的情分,我诚意地说:“亭飏大人多保重,但愿后会有期。” 两天后,穆亭飏辞去职务,只身离开了晏国。 梓恪成为王的第二年,晏国出现流言,说“王后傅瑽瑢曾是他人的姘头。糜梓恪为了上位,不惜卖妻求荣”诸如此类。 这是非常严重的事,因为学士排名最优者为新王只是表面上的条件,实际上还有另一个条件虽然没有写在明面上,却是众人心照不宣的:新王不能背负道德瑕疵。否则会被十一世家联名废黜。 后来的事情,正应了穆亭飏所忧。在王位被动摇之前,糜梓恪决定再一次让我牺牲。 “瑽瑢,我对不起你。你死了,我会给你办最高规格的葬礼。”像当年一样,这个男人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流泪。 “糜梓恪,你说什么!我还没死。你是逼我去死吗?”我气得发抖。“你以为我死了,流言就会消失吗?”我挣开那双抱着我的手臂,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男人。 “至少你死了,时间会让人淡忘。你活着,就是个不变的提醒。谁都忘不了。”糜梓恪抹干眼泪,收起那比真还真的假悲痛。 “我付出了一切,难道还成了错?为什么要我死?糜梓恪,你贪恋权势,忘恩负义,你为什么不去死?”我的内心在狂叫、嘶吼,想扯烂眼前人的面目,可愤怒让我失去了力气。 “当年,我送你去穆家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不哭闹,说你不想去,如果让你去,你就不活了。你为什么不像那些刚烈女子一般拼死地反抗,阻止我的野心?我控制不了自己,但你能控制我。可你却纵容我,让我做下无可挽回的事。”糜梓恪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茫然无着,压抑太久一吐为快后的如释重负,像戳破了一个美丽的气泡,又像从惶惶失落的梦中醒来。 我哭着说:“我是你的妻子,你想要的东西,我都愿意帮你得到,不管代价是什么。” 他也哭了。“瑽瑢,你不知道,每一个你在穆家度过的夜晚,我有多么难过。因为没法入睡,我只好彻夜读书,却读不进一个字。” “瑽瑢,你我之间怎么到了这步田地?” 可不就到了这步田地。 “哐当——”素心殿的大门狠狠地关闭。锁落下。听惯的脚步声远去。 虽然他从今后的风光都是用我换来的,可都与我无关了。 倪谦妃的故事 王太医收回号脉的手,捋捋鬍子,沉默地摇摇头。或许是不愿对上倪皇后殷切至极的眼神,直到退出门王太医都垂着眼,低着头。倪皇后定定地看着王太医的身影,眼神从殷切变成黯淡,好像一簇活泼的火苗逐渐熄灭。我在心里嘆息一声,轻轻地把倪皇后揽入怀中。胸前的衣料很快就被打湿了。即便宫规让女人们不得恣意啼哭,这里仍旧不缺少眼泪,哪怕只是无声的饮泣。一个占着高位却长久不生育的女人在后宫是个尴尬的存在,充满了危险与不安。宫里的奴才们对这样的主子是不大尊敬的,不想听使唤的时候可以低着头躲起来。我却不能,因为我和那些奴才们不一样。我是倪皇后的奶娘。从她吃我第一口奶开始,我的命就和这个女娃儿栓在一块儿,分不开了。我把她抱大,陪她进宫,守着她,护着她,和她一起熬这不出头的日子。她的亲娘尚有的别的儿女可以依靠,我这一生却只有她。可以说,我对她比亲娘还亲。 “于贵妃那个病秧子还能接二连三的生孩子,我健健康康的怎么就怀不上?”倪皇后的声儿里还带点儿哭腔。“再不行,我的位子肯定要让给姓于的女人。那时,岂会有好果子吃?李妈妈,我可怎么办呀?”倪皇后说不下去了。我身上的衣料湿得更厉害了,从胸口到下襟都透着凉,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我的娘娘,别着急呀!哭坏了眼睛,愁坏了身子,就更难了不是?”我柔声细气地哄她,用手轻抚她的背。 “怎能不急,妈妈您也知道,我进宫十一年,恩宠也不算少,可就是不见喜。近来我的月信一直不准,若不是喜,那就是病。我都这个年纪了,怕是没有指望了。”倪皇后哀嘆道。 她说的我都明白。我原比她还急,只是不敢露出来。到了这一步,也该另做打算了。有个主意在我心里搁了挺久,不如趁机说出来。 “娘娘可知,于贵妃的妹妹上个月进宫了。预备了几日,前儿个刚侍了寝,听说皇上挺中意,要封嫔呢。” 倪皇后止了哀泣,听我继续说着。“于贵妃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她那两儿两女最大的不过九岁,最小的才两岁。在这宫里,无人照拂的孩子是容易夭折的。于家的官位不高,在后宫也没有信得过的人。为了四个儿女,也为了于家的将来,于贵妃才同意接她妹妹进宫的。听说,那于家小妹是家里的么女,比她姐姐足足小十三岁,而且,长得比她姐姐美。” 听到这儿,倪皇后的眉头蹙了起来,说道:“那于贵妃就不怕引狼入室?” 第115页 “娘娘聪明,一下就问到了点子上。”我四下看看,放低了声音说道:“那于贵妃给自己的亲妹妹下药,让她不能生育。我说的那厢‘预备了几日’,其实就是预备这事的。药是通过刘太医带过去的,被王太医发觉,但没声张,方才偷偷告诉我的。那于贵妃怕自己死了,鸠占鹊巢,白替她妹妹作嫁衣裳。这样绝了后患,于家小妹就不会生出贰心,只得乖乖替她养儿养女了。” “于贵妃这样阴狠,咱们哪有招架之力?”倪皇后的眼泪又要掉出来。 “娘娘,先别忙着哭。您就没从于贵妃身上学到点儿什么?”我捏捏倪皇后的手,鼓励地说。 “学什么?”倪皇后一脸茫然。 “自己做不到的事,就找个人替你做,然后再把这人控制住,不就等于自己做到了吗?”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李妈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倪皇后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我说。 “妈妈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让娘娘您借腹生子。”我顿了一顿,等她缓一缓神方接着说道:“其实,这个主意搁在我心里头有些时候了。娘娘的心肠又软又善,不像于贵妃,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敢劝娘娘走这一步。”我故意把话停在这里,想看看倪皇后的反应。 “妈妈,您说吧,我不怪罪。”倪皇后示意我说下去。 我略微安了心,接着说道:“娘娘也找个娘家的女孩进宫来,生个一儿半女之后,再……”我想说,再除掉那女孩。 倪皇后并不傻,已然明白了我的意思,略一思索,说道:“妈妈,您是跟着我从倪家出来的,不会不知道,我已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了。哥哥姐姐们虽有女儿,可全是六、七岁的年纪,太小了,还指望不上。倪家的旁枝和咱们关系并不和睦,是断不肯听任摆布的。” 我听出倪皇后并无断然反对的意思,于是有些放心地说道:“娘娘记得倪老太太房里有个得宠的丫头叫茜儿吗?” 倪皇后说:“记得。我进宫的时候她还小,才六、七岁,干不了什么活儿,只是每天陪着奶奶玩乐。说是庄子上周管家的女儿,送进府里学做事,因为漂亮伶俐,最得奶奶宠爱,像疼孙女一样对待。” 我截断倪皇后的话说道:“不是像孙女一样。那个茜儿根本就是老太太的重孙女!” 倪皇后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解释道:“这事儿都多少年了,知道的人本就不多,怕碍着夫人,知道了也不敢提。其实,老爷娶夫人之前,和身边的大丫鬟好过。显贵人家的公子,年轻时候谁没和身边的丫鬟好过?本不稀奇。只是,那个大丫鬟怀了孕。老爷又和夫人订了亲。夫人家世显赫,哪能允许进门之前家里先有了个侍妾,还生了孩子?所以,为了老爷和夫人的婚事能顺顺利利的,老太太做主,把大丫鬟送到外面的庄子上去了,吃穿用度都是老太太拿私房钱管着,夫人进了门也没让她知道这个事。之后,大丫鬟生了个儿子。夫人没多久也生了孩子。老太太没法让大丫鬟回来,就做主把大丫鬟许给了庄子的管家周虎。那孩子也跟着姓了周,叫周昌。后来周虎死了,就让周昌顶替了管家的位置。所以,管家周昌其实是娘娘同父异母的大哥,他的女儿茜儿其实就是老太太的重孙女。也因为这个缘故,从那时起庄子就不给府里交租税了,算是供养大丫鬟母子。老太太心疼重孙女,就以调/教丫头的名义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举止言行。茜儿,就是‘欠儿’的意思,好像是老爷给取的名字——这辈子亏欠了大丫鬟母子,连带着这个孙女。若不是夫人还健在,老太太和老爷一准儿能给他们父女认祖归宗了。所以,从血缘上说,周茜儿其实是娘娘的亲侄女。她生的孩子,有娘娘的骨血。依我的主意,娘娘就跟府里说,为倪家谋个后路,会尽全力帮茜儿得宠上位。这样,老太太和老爷都会乐意的。对宫里,娘娘就说近来身体不适,想找个家里人来伺候。等孩子生下来,我从王太医那儿弄些不留痕迹的药,既给娘娘解困,也替夫人去扰,一举两得不是?” 倪皇后默不做声,思忖了半天方说道:“怪道祖母素来严厉,唯独对丫头茜儿宽和些。我只当是这丫头有福,合了祖母的脾气,原来是有这番因果。妈妈说得有理。这个茜儿确是合适的人选。那就先接她进来,若真有造化再说其它不迟。” 我应了,立马着手去办。 茜儿很快就进了宫。老太太和老爷都很满意倪皇后的安排,当皇上的女人是求之不得的荣耀,可是往宫里送女人这事儿,如果倪皇后自己不开口,没人敢提。 当茜儿活生生站在倪皇后跟前的时候,我心中暗自得意了一下。这丫头不光血缘合适,样貌也十分合适:圆圆的臀部,好生养;手指白嫩,肤色红润,眼神清亮。老太太把这孩子养得不赖,像个货真价实的名门闺秀。虽然怯怯生生,低眉顺眼,可仔细看到底和皇后娘娘有几分像,都是翘鼻子,鹅蛋脸,淡淡的眉毛,卷卷的睫毛。 老太太那边并没说破茜儿的身世,怕这丫头生出多余的妄念,我和倪皇后也决定隐瞒下去。 开头的一段日子照例是试探。这丫头品性如何,能不能听话,都需要观察。我几乎不眨眼睛地盯着她,把一切都汇报给娘娘。给皇上安排女人可不是件小事,随时可能搅乱后宫乃至前朝的局面,控制不了的女人是绝对不能引荐给皇上的。 第116页 盯得越久,我越发现茜儿这个丫头有些不寻常。用倪皇后的话说,“不受尘埃半点侵”。小丫头很乖巧,开始胆小,后来渐渐活泼,给倪皇后沉闷的日子添了许多笑声。没过多久,倪皇后就像老太太一样疼爱茜儿。 “我认你作干侄女,人前行礼,我是‘娘娘’,私底下你就叫我‘姑姑’吧。”倪皇后热切地对茜儿说。 “好的,姑姑。”茜儿爽快地答,没有一丝诚惶诚恐,好像并不清楚自己刚接受了一个多大的恩典。 等茜儿出去了,倪皇后的脸上还带着笑。“这孩子就是这点好,没有心机,一片真诚。” “娘娘,‘大奸似忠,大伪似真’,焉知这丫头是没有心机,不是心机太深?毕竟她的小命全握在娘娘手中,不可不防啊。”我劝道。 “妈妈,你处处为我好,可就是疑心忒重了些。自打进了宫,我可是少有这么舒心的日子呢。”倪皇后道。 “娘娘,您不该对那丫头这么好。那丫头,早晚是要死的。”我说。 “李妈妈,我真心喜欢那丫头。怎么说呢?这个宫里,炭火烧得再旺都让人觉得冷,寒气直往骨子里钻。茜儿却能让我心里觉着暖。妈妈,若我真有个女儿,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倪皇后道。 “我的娘娘,别犯煳涂了,那丫头哪配当娘娘的女儿。我知道娘娘寂寞,老奴保证,将来她生的孩子一定就是娘娘的孩子。”我说。 倪皇后并未留意我的话,只轻轻地赞嘆道:“这丫头长得真有些像我。” 这句话让我忽然想到,茜儿和倪皇后最像的并不是样貌,而是性情。进宫之前的倪皇后也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乖巧。因这份乖巧,引皇上格外怜爱,步步晋升,没有生育竟也当上皇后,让同年进宫的于贵妃气歪了鼻子。茜儿一定能得宠。可得宠后会怎样,就不好说了。皇后娘娘可以心软,我不能不替她打算。 大概过了半年,茜儿完全适应了宫里的生活,倪皇后把那丫头给了皇上,第二个月就怀上了孕。倪皇后喜笑颜开,跟自己怀了孕一样乐呵,亲自料理茜儿的饮食。 一日,倪皇后同我商量:“妈妈,你说,茜儿的封号拟什么好?皇上做主封妃,让我提个封号。” 我说:“娘娘,老奴读书少,只想到一个字——谦虚的谦字,有恭顺、敬谨、逊让的意思。茜儿封了妃,就是有位份的了,以后更要知道本分,敬重娘娘才行。” 倪皇后笑道:“妈妈不必过虑。茜儿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我信得过。谦妃,茜儿,好听,读着也顺口。” “娘娘说老奴过虑,老奴却怕娘娘后悔。之前于贵妃一直病着,娘娘派茜儿去欣华宫问候过几回,一来二去,茜儿和于贵妃的妹妹倒熟了,还生出几分交情,全没瞒过老奴的眼睛。”我压低了声音说。 倪皇后和于贵妃不合人尽皆知。倪皇后着意听着,我便把前日听到的话一五一十转述了一遍。 欣华宫里,于家小妹的眼里泛着泪花,轻声嘆道:“传说,尧帝的女儿娥皇和女英姐妹二人,同嫁给舜,姐姐为后,妹妹为妃,三人和睦。骗人!三人怎么和睦?女娲造人,一阳对一阴,一男配一女。人字不也是一撇加一捺,哪里有第三笔?在宫里,虽然我姐姐和你姑姑是对头,你和我却同病相怜——都是她们利用的工具罢了。” 茜儿眨巴着大眼睛,脆脆地说:“才不是!姑姑是真心为我好的。若真有第三个人,那也是我,因为我是后来的。” 于家小妹撇了下嘴角,像是在笑什么,又像要哭出来的样子。“你的封号拟了什么?”于家小妹问茜儿。 “谦虚的谦,”茜儿边说,边用手指在空中划拉。 “和我的一样,都是提醒。你知道吧,我的封号是恭,恭敬的恭。”于家小妹嘆口气,不忿地说:“本来皇上要封我为妃,姐姐却说‘年纪轻轻,得有个盼头。’一句话,把妃变成了嫔,一字之别,差了三级。” “茜儿还说什么了?”倪皇后问我。 “茜儿倒没说什么,只宽慰了于贵妃妹妹几句‘多体谅’之类的,就告辞了。”我实话实说。 倪皇后点点头,说:“这丫头果然厚道。” 我摇摇头,说:“老奴只担心于贵妃的妹妹要给她姐姐惹事。” 倪皇后笑道:“亲姐妹,不至于。” 半年后,听到欣华宫出事的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果不出所料”。于家姐妹终于翻脸,争吵中于家小妹年轻气盛,失手用铜镇纸砸破了于贵妃的脑袋。于贵妃本就病弱,当下丢了性命。于家小妹吓得昏厥,醒来就精神失常了。 欣华宫的意外,坚定了我保护倪皇后的决心。最好是不让倪皇后知晓,以免她阻拦,除掉茜儿,留下孩子。出了这样的丑闻,于家完了。只要加上茜儿肚里的孩子,不论男女,都能稳住倪皇后的地位。 王太医给我一种秘药,有剧毒,女子若经/期服食,会血尽而死。据说是江湖上专门拿来杀女人用的,无色无味,官府的仵作都查不出来。王太医教我,在分娩后程时让茜儿吃下,毒素来不及进入胎儿体内,却能让产妇血崩而死,死后也看不出异常。 第117页 宫里妃嫔临盆,照例都要备好红枣茶,我把药加在里面。这一胎茜儿生得有些不顺,两个接生婆餵茜儿喝了半壶红枣茶,催促她继续用力。我还担心会不会喝得早了,让毒素伤到孩子。皇上也来了,和倪皇后坐在外间。我不得不里间外间来回传信,忙得像个陀螺。如今想来,我真后悔。因为看见茜儿喝了茶,就以为万无一失,少留了心。 茜儿生下个健康的女孩,因为流血过多,一直在昏睡。皇上和皇后看过孩子也各自回宫歇息了。 那一夜,我刚躺下,就被倪皇后唤醒。我匆匆披衣,掌上蜡烛,只见皇后娘娘的半截中衣已经湿透,宽大的凤床好似一片血海,所有的被褥都是红的。倪皇后颤声说:“李妈妈,我觉着不大好。这几日是我的月信,不知怎么,竟流出许多血,从没有过这样的事,一点儿力气也没了。请妈妈找王太医来看看吧。” 我的脑子乱闹闹地,连腿都软了,急忙问:“娘娘下午可曾饮过给茜儿喝的红枣茶?” 倪皇后有气无力地说:“实在口渴,见你们都在忙,那茶壶就放在外间……我和皇上一人一杯,把剩下的都喝了。” 我再顾不上多问,连滚带爬地去请王太医。宫中深夜请太医需要皇上恩准。可我怎么也等不到皇上的恩谕。传话的人说,皇上今天睡得格外踏实,唤不醒,让娘娘忍一忍,等天亮再说吧。 我想起来了,王太医说过:男女有别,这种秘药会让男人无知无觉昏睡五个时辰。 我转去看茜儿。无论如何,她才是该死的那个。伺候的婆子却说,茜儿的流血已经止住了。我急忙问:“谦妃没喝红枣茶?”婆子说:“喝了啊,只是肚子太疼,又吐出来不少。” 茜儿吃下的药量不够,死不了了。我瘫在地上,五雷轰顶。 天亮了,皇上醒了,太医姗姗来迟,皇后娘娘已经不行了。拿药的时候王太医就说过,这种药一旦喝下去是救不了的。 虽然倪皇后死得突然,但确实查不出痕迹。皇上只将我和两个服侍的宫女囚入冷宫,以失职问罪。 我再没有见过茜儿。那丫头年轻,还可以再生儿育女。倪皇后不在了,于贵妃死了,于恭嫔疯了,后宫没人能挡在她前头。倪家肯定会让茜儿认祖归宗,毕竟这个私生子的女儿已经是得宠的皇妃了,有一天,也许还会成为皇后。 有一件事,我想来想去都想不通。在宫里,给主子们备的饮食,奴才们轻易不能动,所以我从未担心红枣茶里的猫腻会被接生的婆子们发现。可茜儿生产那天,茶壶明明是放在内间的,怎么会忽然跑到外间去?还放在皇后娘娘随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后宫是将女子命运的诡谲推往极致之地,连带着将人心也推向极端。这样的地方遍布阴暗残酷,不受尘埃之侵的人真能活下去吗? 我不信!我变成鬼都不信。 商妃的故事 邓州城里的商若谷和文永富是亲家。 商家虽然姓商,却是正经的;文家虽然姓文,却是地道的商贾之家。原本,商家是不屑同文家结亲的,因为读书的看不起做买卖的。结果,商若谷的儿子娶了文永富的女儿,因为有些时候读再多书也不及包里有钱来得管用。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从出生起,商若谷和文永富就是前门挨着后门的邻居。商家和文家住的这一带只是普通市井,并非显贵之地。商家祖上几代虽然都做过官,因为“读书读坏了脑子”,官做得太清廉,没给后代捞到钱财。“读书读坏了脑子”是文永富笑话商若谷的话。文家开当铺,金银不少,可是律法有规定,显贵之地的田屋不卖给商贾人家,只给当过官的,中过举的,或者皇亲国戚。于是,一个高攀无能,一个低就不甘,好巧不巧地成了邻居。 虽是同龄,可商若谷和文永富打从拖着鼻涕的年纪就互相瞧不顺眼,在巷子里擦身而过时会各自扬起下巴,极尽鄙视的表情,捏住鼻子好像真有什么怪味迎面扑来。 “臭,铜臭!”商若谷说文永富。 “酸,穷酸!”文永富说商若谷。 这样你来我往的争气斗嘴已经是家常便饭。商家和文家的大人们本来还为各自的小孩出言不逊而向对方道过几次歉。时间长了,次数太多,两个孩子只动口不动手的把戏倒让原本不甚来往的两家人渐渐熟识起来。说到底,有文化的看不起没文化的,有钱的看不起没钱的,在哪朝哪代也不鲜见。什么“铜臭”、“穷酸”,都是大人们不小心说出口的牢骚,被小孩子听了去。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虽然商若谷和文永富长大了还是一样别别扭扭,可商家和文家倒真成了和睦的邻居。商若谷总被家里人支去文家铺子里帮忙抄录。文永富也常被家里人派去给商家送些没人赎的好物件。 文永富能双手打算盘,又快又准,堪称绝活,心算的本事更是一流,买进卖出从未亏本,归拢帐目从不出错;商若谷有一手好书法,一肚子好文章,给文家铺子写的门联,人见人贊。在各自的行当里,两人都算得上才子。 平息是当时邓州典当的规矩:在当票上约定的期限内,典当物的赎回利息是固定不变的。大的铺子,因为典当物太多,需要留专门的库房存放东西。有些精贵的衣料细软,还要雇伙计专门照看,防霉、防贼,占地方不说还要多花工钱,所以当铺都喜欢签短期的当约,不爱签长期的,一旦期满未赎就可以自行处置典当物。可州府有规定,商人不能欺行霸市,否则会被问罪。有几家大当铺的掌柜就因此被州府抓过,后来,凡有来签长期当约的,当铺都不敢不接,更不敢少折银钱,怕惹来处罚。 第118页 速息是文永富想出来的主意,让文家当铺在邓州声名大噪。速息就是在当票上约定的期限内,典当物的赎回利息是加速计算的,时间越久利息越高。为了吸引典当人选择新的利息算法,凡速息当约都有比平息当约更高的当金,和更低的短期利息。把规矩这么一改,典当人有好处,当铺也能获利。虽然这法子很快就被别的当铺学会了,可这首开先例,不拘一格的态度让文永富年纪轻轻就在邓州的商界积累了声望,四十岁时当上了邓州商会的会长。建立商会也是文永富的主意,在此之前邓州、乃至全国的商人都是各自为政。 这都是后话了,二十三岁的文永富还是初出茅庐的小掌柜,刚因为创立了速息典当法而在邓州城声名鹊起。文家铺子的生意好得忙不过来,不得不请商若谷过来帮忙记几天帐。 商若谷隔着帘子,皱着眉头边抄帐目边听文永富在柜檯后面一次次和人讨价还价,锱铢必较,分毫不让。 忙到傍晚,签好最后一份当约,文永富伸伸懒腰,准备关门了。商若谷也把帐本理好准备回家了。就在这时,进来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少说得有六十岁了,皱纹满面,白髮满头,攥着一张当票递给柜檯后面的文永富,说:“掌柜的,我来赎当。” 文永富验过当票,从库里找出典当物,是两件半旧的棉袄。文永富扒拉两下算盘,对老太太说:“连本带利赎回要三百七十钱。” 老太太掏出个布包,哆哆嗦嗦地数着。文永富看了一眼,忽然劝道:“老太太,不用数了,这些钱一看就不够。我多一句嘴啊,三百七十钱足够买两件新袄穿,不如就别赎这旧的了。” 老太太扒拉了一阵算盘,又把包里的钱翻来覆去数了几遍,发现果真不够赎当,想想文永富的话,嘆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文永富关了铺门,转身发现商若谷站在身后,便问道:“你怎么还不回家?” 商若谷看文永富的眼神照旧带着鄙视,说道:“三百七十钱对你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那两件旧袄你也不是非要不可,何不就便宜些让老人家赎回去?入了秋,天气越发凉了,老人可禁不起冻。” 几句话入耳,文永富的脸色难看起来,反驳道:“说得好听,你这么怜贫恤老怎么不自己出三百七十钱,干嘛来打劫我?我开铺子是做生意的,有钱也是辛苦赚的。没听说哪条律法规定非得把钱给不认识的人花。天下穷人多了,我管得过来吗?今天一个赎不起,明天两个赎不起,我还要不要做生意了?商道讲究一视同仁,以诚相待,不是尊老爱幼,劫富济贫!” “贪婪!”商若谷嗤道。 “迂腐!”文永富回敬。 两人不欢而散,心里都把对方骂了一百遍,发誓此生不与为伍。然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印象并非永恆不变。商若谷对文永富改观是因为一件事,对商家和商若谷的人生来说算是一件大事。 商若谷的父亲在邓州府衙里当了个芝麻小官,因为清高孤傲跟上司和同僚相处得不好,落魄潦倒,本想熬到年纪就回家养老,不想被人抓到把柄添油加醋坑了一把,丢了差事不说,还进了牢房,被判杖责一百。别小看那中空的木条,打在大腿上,超过十下准定带伤,超过二十下就会血肉模煳,超过五十下兴许残疾,超过一百下十有八九要去见阎王。可以拿钱赎罪,邓州府衙的规矩是十两银子抵得一杖。一百杖需要一千两银子。这可真是要命的价钱了。在邓州,若是不吃肉不裁新衣,十两银子够四口之家过一年。商家清寒,哪儿拿得出一千两银子来? 为了救父亲,商若谷急得团团转,求爷爷告奶奶,拜访了所有的亲戚,到别人家里下跪作揖流泪磕头,只借到几十两银子。虽说自小就清寒惯了,以贫贱不移自勉,到这个节骨眼上,商若谷才真正明白了因贫穷而颜面扫地的痛苦。把家里翻个底朝天也没几样值钱的东西,商若谷纠结了一宿,第二天早上把心中最宝贝的东西——书,包了一捆,放到了文永富的柜檯上,奄奄地说:“看在老邻居的份上,给个好价钱吧。” 文永富翻翻那书,又看看商若谷,说:“书能当几个钱?” 对书的嫌弃,就像是对穷书生的鄙夷。商若谷的自尊心又被刺痛了,想到在各处承受的冷言冷语,忍不住大声嚷道:“书!书是圣人之言,无价之宝!你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懂什么?钱、钱、钱!你们这些买卖人见利忘义,府衙里那些当官的见钱眼开,还有那些靠着些田产家业不学无术的势利小人见死不救。这个世道全被你们搞坏了,被金钱腐蚀尽了!” 文永富诧异地看着一向以“读书人温文尔雅”自居的商若谷红着双眼,站在铺子里喊叫,若有所思。等商若谷喊够了,安静下来,文永富不疾不徐地说:“我懂得何种物什值多少银子。懂得这个足够我吃饱穿暖。我还懂得,金钱会腐蚀人是因为人本身的贪慾使然。人若能克制贪慾,再多的金钱也腐蚀不了。”说着,文永富递给商若谷一张当约和一百两的银票,收下了那捆书。 商若谷被文永富的话说愣了,仔细一看当约,知道自己占了便宜。那捆旧书最多值十两银子。当约上没有写明赎回期限和利息。商若谷明白,这是文永富告诉他,什么时候来赎都行且不收利息的意思。终于有人诚意相助,商若谷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流,眼眶都热了,把当约和银票揣进怀里,朝文永富一揖,急忙地走了。 第119页 晚间,商若谷对母亲说:“筹了许多天,办法都用尽了,只凑了这一百七十多两。一千两是肯定够不上了,只把这些钱全用上,让父亲少遭些罪,但凡能少受一杖也好。” 商若谷的母亲抹抹泪,点点头。 正说着,敲门声起。商若谷打开门,见是文永富。还没说话,文永富先把一张银票塞进商若谷手里。商若谷仔细一看,面额足有九百两。 不等商若谷问,文永富先说:“二十多年的邻居了,哪能见死不救?若谷,你小看了买卖人,其实买卖人最讲诚信,不然谁敢同我做生意?没别的意思,救人救急,全当借你使的,不收利息,就想让你这读书人见识见识我们买卖人的义气。今后,甭再拿‘见利忘义’这话挤兑我。我不爱听!” 商若谷头一回顾不上计较文永富说话的态度,追问道:“你那铺子的帐,别人不知我还不知,何曾有过这么多闲钱?不然我早就同你借了。这又是从哪儿弄来的九百两?” 文永富嗤道:“问那么多干嘛?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是我把几张当约典押给别的铺子换的现银。” 那要付不少利息的,商若谷明白。搁在平时,商若谷怎么也不甘心领人这么大的情。可这下,老父亲有救了。商若谷心里翻江倒海,震惊、感激、惭愧、歉疚统统搅合在一起,像喝了一口酸梅粥,又酸、又甜、又暖。 多亏了这救命的一千两银子,商若谷的父亲一杖也没挨就出了牢房,平安回家了。 商若谷从此把文永富当亲兄弟看待。第二年,文永富的妻子生了个女儿,商若谷当即提出让四岁的儿子长大后娶文永富的女儿为妻,这是古板的商若谷能想出来报答文永富最诚意的方法。对此事,文永富不置可否;对还钱,更是绝口不提。 商若谷对文永富的看法虽已大改,文永富对商若谷真正佩服起来却远在十年之后。救回父亲的商若谷立志要出人头地,便愈发勤奋读书,三年后中了进士。虽然对官场的黑暗已经有些牴触,但是读书人毕竟只有入仕这条路。到底经了些人世歷练,商若谷的仕途走得还算平顺,六、七年间已经升至六品,因为会看帐目,在邓州府衙里当了个主理财政的官。 商若谷在任的第二年,东夷人打来了。东夷国与邓州隔海相望,不时过来骚扰一把,抢些东西就走,大多不成气候,邓州人习以为常,并不十分在意。偏这一回,东夷人来得比从前多了几倍,抢了靠海边的几个县之后并不忙着逃走,竟一路向州府杀来。 夷人兇残,州府的兵丁不甘送死,一闹而散。向京城报警求援的飞书刚送出去两个时辰,东夷人已经杀进邓州城了。州府的兵丁虽然贪生怕死,邓州城的百姓为了保卫自家的财物和女人,纷纷拿起刀、剑、镐头,和东夷人拼命了。东夷人虽善战,架不住城中百姓人多。在不熟悉的宽街窄巷里各种热水浇、石块砸、火油烫之类的招数让东夷人叫苦不迭,只好撤出了邓州城,在城外埋伏,专门劫杀路人。这一下,没人敢来,也没人敢走,邓州成了一座孤城。 京城的援军迟迟不到。正是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的时节,邓州城里的米价一下子涨了十倍。邓州的田地本就不沃,每年有一半的粮食需要从别州买入,如今被东夷人断了通路,只能靠存粮支撑。东夷人的侵犯没让百姓们害怕,可没有粮食吃却真让人们心慌起来。 百姓们虽然心慌,可有钱人家自然都备有存粮,倒不发愁。有些富户家的存粮还不少。 文家的仓库也有一些余粮。文永富留下足够自家吃的,还不忘送些给商若谷。 商若谷来找文永富时,文永富正在给自家仓库里的粮食过磅。商若谷问:“永富,你这是什么打算?” 文永富一边记录一边应道:“还能什么打算,吃不完的全卖了啊。外面的米价已是一天一个价,打着滚儿地涨。京城的援军早晚会到。东夷人一走,商路一通,米价自然就下来了。还不趁现在赶紧挣一笔?” 商若谷一把扯过文永富的纸笔,斥道:“煳涂!你既知道京城的援军早晚会到,还敢做囤积居奇的买卖?真发这城难财,等东夷人一走,倒霉的就是你们这些奸商!百姓会善罢甘休?京里不会秋后算帐?你这么聪明,怎么只看眼前,不想后事?” 文永富愣了愣,琢磨了一阵,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商若谷说:“把粮食平价买给百姓。你库里这些恐怕不够。你再贴些钱,从别的富户那儿高价买入一些,再平价卖给百姓。” “什么?高价买,平价卖!书呆子,你疯了吧?我可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文永富嚷道。 商若谷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戳着文永富的额头说:“到底还是长了个只知道算钱的脑袋。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能只想着赔本不赔本。看在亲家一场的份上我才说,要想保住身家性命,你必须这么做!”商若谷赌上了三十年的交情,让文永富不情不愿地照办了。 一时间,整个邓州城,只有文家在用往年的价钱卖米,别家的米价都贵了十倍,有的贵二十倍。文家的存粮被抢购一空,文永富拿出积蓄高买低卖,自己吃亏,让邓州城的百姓每天都能买到平价米。就这么支撑了二十多天,花掉了几千两银子。 第120页 当文永富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京城的援军终于赶走了东夷人。邓州城之困歷时一月,总算解除。城中米价一夜之间恢復如常。 让文永富想不到的是,京城那边真拿邓州的事大做文章,几个从米价上赚到钱的富户都被问了罪。文永富却因为平抑米价有功,被特贊为“商者有仁心”,还拿到了菸叶的特许经营权,第一年就盈利三万两,不仅把亏掉的钱赚了回来,还得了一副绝好的口碑。从此邓州商人文永富也成了个响噹噹的名号。 文永富对商若谷佩服得五体投地,竖着大拇指说:“亲家,还是你高明。舍小利,获大利。” 商若谷气得直翻白眼,说:“什么‘小利’、‘大利’,是‘忠君’、是‘义举’。这下明白读书的用处了吧?真该给你个教训!” 文永富拍着商若谷的肩膀,哈哈笑着说:“你不是说要娶我家闺女,该下聘礼了吧?” 于是,商若谷的儿子娶了文永富的女儿。 二十年后,商若谷和文永富已成“老商”和“老文”。老商升为邓州布政使,掌管一州的财政民生;老文荣任邓州商会会长,影响全州的商事决策。 这一年,发生了件大事:包括邓州在内,有五个州都遭了蝗灾,田地颗粒无收。太平了许多年,邓州百姓又一次面临吃不上饭的困境。 商家的会客厅里,商若谷坐在椅子上,看着文永富在眼前急得转圈,却一言不发。文永富跺着脚,一遍遍追问:“老商,你连话都不说,到底怎么回事?京里不是派了赈济的粮食?怎么不发给百姓?城里眼看就快饿死人了!” 不管文永富怎么问,商若谷就是不回答。文永富急了,边朝外走边嚷嚷:“平时专讲大道理,关键时候不说话。你商若谷升了官忘了本,我文永富还没有!你们官府不作为,我姓文的回家卖房卖地,像当年一样,发粮食,救百姓……” “老文,站住——”商若谷终于出声。“回来,听我说。”商若谷招招手,动作有些迟滞。 待文永富走回跟前,商若谷长嘆一声,缓缓道:“京里的赈粮五天前就到了,可没有一石入了州府的仓库,全搬到覃家去了。覃辉认识吧,也是你们商会的。他是州长的连襟,这次邓州赈粮的转运使是州长的姐夫。邓州风水好,鲜有遭灾的时候,也就是少有贪墨的机会。此次赈灾事宜,州府里上上下下早打点好了。所谓赈粮只是名义上的,州府会通过覃家的商铺高价卖出去。至于百姓买不买得起,会不会饿死人,就顾不得了。‘遭灾了嘛,难保不死人的。’这是州长的原话。” 文永富听得血脉偾张,迭声痛骂州官们是“黑心的畜生”,竟是连商若谷也骂了进去。“我有钱,咱们还像当年那样,大不了我散尽家财,也不能任由他们拿人命换钱!”文永富扯住商若谷的胳膊,殷殷地说。 商若谷拍拍文永富的手,摇摇头,说道:“老文,上回和这回不一样。上回要对付的是东夷人,这回要对付的是自己人。和东夷人斗,只要不投降就能当英雄;和自己人斗,搞不好会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文永富拍着商若谷的肩膀,大声说:“怕什么?你这读书人不是最爱同我讲什么大道理。现下就是坚持你那些大道理的时候。你若不敢,我可瞧不起你。” 商若谷深深看着眼前的老友,感慨道:“从前是我心窄,总说‘商贾之人如何如何’。实则,人品上乘者,无分职业出身。不论是商人还是书生,都有一颗企望家乡兴旺、人民安乐的心。” 商、文二人相视一笑。 之后,商若谷倾尽全力,文永富散尽家财。那年的灾荒,邓州没有饿死一个百姓。州长和转运使都因此升了官。商、文二人也因此将州长、转运使和州府上下全得罪个彻底,被治了个“官商勾结”的罪名,流放南涯岛。 流徙之路上,戴着枷镣的老商对老文说:“当年文弟救了家父一命,今日又受愚兄牵连要赔上身家性命。我救不了文弟,无地自容,所幸可与文弟一同赴难,也算成全了你我相知之谊。” 同样戴着枷镣的老文哈哈大笑,调侃道:“小时候在巷子里遇见,你说你是读书人,不和我这买卖人一起玩,如今却说愿意和我一起死。我竟也当得起你这读书人一句敬重了,有趣,有趣——哈哈,哈哈哈!” 老商和老文双双死于流放之地。商家入后宫为妃的孙女也受到株连,被罚入冷宫。 商若谷是我爷爷,文永富是我外公。 我叫商冰壶,名字是爷爷取的。外公问过爷爷,这名字有何含义?爷爷说:“邓州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鄢穆妃的故事 穆州四季分明:夏有酷暑,冬有严寒,春来飞花,秋染红叶;人的性情或许也受四季所感,爱与恨,俱浓烈。有句话说:穆州出情种。于是便有了许多生生死死的故事。 “孟允只爱鄢甯。”因为这句话,穆王府里只有一位王妃。那些坐不上龙椅的皇子们,在每一次皇位更迭的时刻,必须告别京都,告别前半生,到各自的封地里,小心翼翼过完余生。孟允是最小的皇子,被奶娘和侍卫们轮流抱着来到穆州的时候只有三岁大。哪怕只有三天大,该离开的也必须离开,不由分说。王爷们的生活里充满了各种忌讳,为了躲避,能做的事情不多,哪怕封地相邻,也不得擅自相见。除了被记录在皇室族谱上的血脉渊源,经年不见的兄弟们,许多已记不清彼此。或许,这样的规矩本身就在推崇淡忘——若忘记了过去,便忘记了某些可能。衣食无忧却了无生趣的日子是可怖的,用许多女人来填补生活的空白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各州的王府里挤满了各样的妻妾。 第121页 没有其它王府的闹哄,也显不出穆王府的和睦。穆州不富也不穷,穆王府不大也不小,烦恼不多,幸福不少,一切都好。王爷和王妃犹是年少,相信天荒地老。“一生一代一双人”,这六个字是穆王爷孟允在大婚之夜亲手写下的,后来被装裱成卷,挂在卧房里,见证了所有的浓情蜜意。 王府不同于州府,是个封闭的存在,无论建在多热闹的地方都不免产生遗世独立之感。京都及国中的一切政事,皆不准让王爷们知晓,这些看似离皇权很近的贵族们,其实对自己的国家全无所知,所以,除了小孩会长大,大人会变老,王府中的每一年都和另一年没有太大的不同。 又是一个秋,树叶尚未落尽,久无访客的穆王府忽然来了差官。 我站在庭院里,孟允的手从身后搭住我的肩膀。“皇兄龙驭宾天了。”我听见他说。 我把手搭在孟允的手上。“今年是暖秋,凉意不重,树叶都迟迟不落,你的手倒比秋意更凉些,还是把普洱换成姜茶吧。”我浅笑着说。 “甯儿,皇兄龙驭宾天了。”孟允扳过我的身子,面对面地说。 “知道了,我这就把素服找出来。”我仍是笑着,对孟允说:“外面的事再大,在这府里,都不及喝一杯姜茶要紧。” “或许,我们要去京都了。”孟允说。我收起浅笑,疑惑地看着他。 “这次国丧,无人离京。”孟允轻吐出八个字。 风乍起,迟到的秋意终究还是来了。 抵达京都已是隆冬,草木犹然带绿。京都从不下雪,只是多雨,淋漓不尽的水珠从春夏滴到秋冬。这里冬不寒,夏无暑,终年花开。在穆州,色彩随时节而变,人用眼睛就能分辩四季。在京都,靠的是感觉:有雨时,感觉雨水的温度;没雨时,感觉不同的花香。 甄蔚其人就像京都的天气,让你看不出变化,只能尽力去感觉。在我学会感觉以前,她在我眼里,是一尊活雕像。甄蔚的容貌方方正正,浓眉大眼,宽额高鼻,美则美矣,却不带一丝女人的娇媚。脸上没有表情,也不紧绷,只是自然的平静,佛像一样端庄严肃,稍微看久一些,都会分不清它究竟属女还是属男,是一张让人生不出绮思,也不敢有邪念的面孔。 “名分便是身份,穆王妃还是一以贯之的好。册穆王妃鄢甯为穆妃鄢氏。”甄蔚说。她这尊雕像是石造的,冷酷、坚硬,打不碎。 鄢氏,有姓无名,就是皇宫对待女人的态度。只有甄蔚是特别的,有姓也有名。不仅因为她是孟允的皇后,更重要的,她是安国侯、丞相甄译的女儿。她的母亲安国侯夫人,是皇室公主,孟允父皇的妹妹。她的姐姐甄荟是孟允皇兄的原配,先皇的皇后,如今已是太后。这些芜杂的姻亲加血缘关系,成为甄蔚头戴皇后凤冠的底气。 孟允气不平。“鄢甯是原配,该当皇后。” 甄蔚沉默,看了孟允一眼,只一眼就把孟允的气给看短了。虽然孟允披上了龙袍,却对一切全无头绪,在京都能否立足,得看安国侯的意思。 “穆妃或皇后,仅为称谓。夫妻之情,出自本心。凭你怎么安排,孟允只爱鄢甯。”他对她说。 甄蔚的眼睛弯了弯。是怒火吧,我想。后来,当我终于学会像京都人一样去感觉天气、感觉人心,才发现甄蔚寡言,她用眼睛说话。那一弯,是一笑。 孟允总有许多时间陪我,他对政事一窍不通。在穆州的二十多年,孟允读的全是风花雪月,会的只有你侬我侬。他没有学问,更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他对涌入皇宫的千头万绪束手无策,必须依赖甄蔚。 “朕知道,不光你们甄家,整个儿京都的权贵,没人看得起朕。朕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朕也读过书,可那些‘家国天下’到底是什么,朕并不真懂。皇后,你摸着良心说,这就全是朕的不是?别人一点儿错都没有?” 甄蔚一边批阅奏摺,一边耐心地听着。“这样也好。”用四个字回应孟允的怨气已经不少。每天都有超过一百封奏摺被送进宫,碰上年节庆典、天灾人祸,一天二、三百封的时候也有。甄蔚会彻夜秉烛,从不让一封奏摺在宫里留过两夜。 我和孟允只关心彼此,而甄蔚只关心奏摺。孟允说,甄皇后没有温度,如果有也都给了政务。 “孟允,你该对甄皇后好一些。她也不容易。”只要不抢走孟允,我就不会厌恨她。 “我们情愿在穆州终老,是她们家非要弄我们来京都的。活该累死!” 身为女人,我有点儿同情甄蔚。凭她的家世,还怕找不到如意郎君,何必每天伴着奏摺度日? “那么多王爷,为什么选孟允?他根本不会当皇帝。”偶尔,我会同甄蔚说几句话。我怕她总不讲话会变成真的雕像。 “孟允的心思单纯。”若是批完了奏摺,甄蔚也愿意多说几句。 “你们在京都,从未见过孟允,怎知他心思单纯?”我好奇。 “因为孟允的卧房里挂着‘一生一代一双人’,还是手书的。”甄蔚的眼睛又一弯。“别的王爷不是挂‘韬光养晦’,就是写‘心如止水’,还有的把秘戏春画贴了满墙。” 第122页 不出京都就把各州王府卧室里的字画都弄了个一清二楚。原来各自幽禁加上与世隔绝都不足以让宫里的人安心,还要严密监视,了如指掌。 “都是听荟姐姐说的。”甄蔚刻意添了一句。我听得出,宫里知晓的肯定不止是字画。 一叠奏摺恰好被送进来,冲散了瀰漫的尴尬。看那厚度,又是个不眠之夜。我识趣地起身欲退下。“既然喜欢那字,一路从穆州带来,就不必藏在山水画后面,大方挂出来吧。”入耳的言语说不上是惊心,还是贴心。 因为我的心太窄小吧。甄蔚的心却大得多。她想的从来不是眼前,不是自己,甚至,不是甄家。她是真正的贵族,想的永远是责任。孟允虽然端坐龙椅之上,可真正背负国家的却是这位无冕的女王。我守着我的孟允,她守着她的责任,虽然是三个人,也可以和睦下去吧,我想。 我怀孕了。孟允欣喜若狂。 “皇长子必须由我抚育。若是公主,可由穆妃抚育。”甄蔚对孟允说。 “朕和甯儿的孩子,当然由甯儿抚育。”孟允对甄蔚说。 甄蔚仍是沉默地看着孟允,沉默里有万钧的压力,压得孟允抬不起头。 我静候孩子出世。 孟允开始和一个人打得火热,每天猫在书房里喝茶下棋,不让我进去。那个人叫谌鸣,是龙禁尉的统领——皇帝之外唯一可以不受宫刑出入后宫的男人。 许是怀孕消耗了我的精力,让孟允觉得寂寞了,有人替我陪陪他也好,我想。 肚子大得翻不了身,我没日没夜地昏睡。 “朕再无用,也是男人,绝不让皇后夺走甯儿的孩子。”我听见孟允的声音,恍惚地睁开眼,室中静寂如常,是场梦吧。 可是,孟允在哪儿?我忽然很想见他,努力地起身。 “破水了!穆妃要生了!”有人冲过来,把我按回床上。腹部传来清晰的疼痛,需要我专心应对。 “好精神的男孩。”甄蔚抱着我的儿子称赞。 “抱给陛下看看吧。”分娩的疲惫让我有气无力。 “陛下很快就会来。”甄蔚对我说。 以为孟允一直守在外面,原来不在,我有些失落。 “陛下有件大事要办,办完很快就来。” 正说着,孟允来了,衣衫不整,气急败坏。见到甄蔚,竟扑通跪下了。“朕之过,不必旁人背负。朕愿一死,毋伤穆妃和孩子。”孟允在说什么? “陛下欲与龙禁尉统领谌鸣合力,一在宫外控制安国侯府,一在宫中控制我和荟姐姐。除掉姓甄的,然后,天下太平。”甄蔚不动声色地说,每个字都像匕首一样锋利。 一个人被推搡进来,狼狈的模样,是谌鸣。 “陛下不懂事便罢了。谌统领是先皇一手提拔的才俊,也不懂事吗?”一个人要怎样气到极点却不在声音里带上一点儿额外的语气?甄蔚就可以。 谌鸣倒比孟允硬气些,不求,也不跪。“安国侯为了让你当皇后,毁了我俩的婚约,这不怪你。我只想,若甄家倒了,你不再是皇后,便能与我再续前缘吧。”和甄蔚如出一辙,如此惊人的言语,谌鸣却只如日常闲话般平静地述说。“我和陛下有约,事成之后,穆妃当皇后。你出宫,做我的妻子。不伤太后和安国侯夫妇的性命。”谌鸣看看跪着的孟允,苦笑着说:“明目张胆的反抗之后必有毫不留情的镇/压,我懂。随你处置吧。” 原来,我眼里的活雕像也有自己的“一生一代一双人”。 “阿蔚,有贰心的人,不可留!”是太后甄荟在说话。 “荟姐姐,他们不会再有作为。只是后宫争宠而已,不必小题大做。”甄蔚在替反对她的人说话。 “这不是争宠,是政/变!必须杀一儆百!父亲和母亲也是这个意思。”甄荟比甄蔚更威严。孟允好像在发抖。 “孟允可以不死,但谌鸣不能活!”甄荟指着我,“还有这个鄢氏,也是祸害!”我好像也在发抖。 “明白了。把谌鸣交给父亲。宫里的事,我处置吧。”甄蔚对甄荟说。 诸人皆散去,连孟允也不知被带去了何处,只剩甄蔚与我面面相对。 “要委屈你了。我保证,孩子会平安。孟允……我不会让他亏待甄家,也不会让甄家亏待了他。”甄蔚说。 “甄姐姐,我不知道孟允要做这样的事,不然一定会劝住他。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当皇后。和在穆州的时候一样,我只想过普普通通、平平安安的日子。”这是我的真心话。 “鄢甯,京都和穆州不同,孟允的身份也不同了。在皇宫里想过普通百姓的日子是不可能的。天下,既不是孟家的,也不是甄家的。一切为了江山和百姓,就是居高位者的宿命。这里没有私情,没有‘一生一代一双人’,只有一生一世为天下人。”所以,她活成了雕像。 “可是,甄姐姐,你心中就没有爱吗?”我一直想问她的。 “责任也是一种爱。为什么只有爱一个男人才是爱?爱一棵树,爱一座城,爱一阵风,就不算爱吗?只要心有喜悦,便都是爱吧。”她在嘆息吗?还是剖白? 第123页 总以为只有浓烈才真,原来浅淡也未必是假。 房贵人的故事 夜降了,烛亮了。 跟小雪花一样,我也曾经是这素心殿里一名守夜的宫女。我的故事始于此,终于此。离开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成为“上等人”,直到我一无所有的回来。人啊,风光时候总有散不去的喧譁;等经过了,终于明白,寂静才是生命的尾音。 离家的时候,娘说:“二囡,进宫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我问:“娘,什么是好日子?” 娘说:“顿顿有肉吃,四季穿新衣。” 如果真能这样,确实是好日子。 我出生在甘州,穷山恶水的地方。娘生过四个孩子,两个男孩,两个女孩,没等养大,就病死了一个,饿死了一个,只剩下我和大哥。延德朝有二十州,每州物产不同,你们知道甘州最出名的物产是什么吗?是下等人——小妾、太监、歌妓、走卒、縴夫、奶娘……因为穷,只要能吃饱饭,人什么都能做。朝廷每年都以各种名义减免甘州的赋税,可谁让这里是不受待见的地方,就像我们这些不受待见的穷人,定是前世造了孽,今世才生在这十年九旱、风雨不调的地方。“顿顿有肉吃,四季穿新衣”的日子,在这儿,就跟做梦一样。 进了宫,就得老死在那儿,再也回不了家,因为不想生离死别,许多人情愿做别的,也不愿意进宫,所以,被挑中的时候,我本不想去。我想嫁给邻村的老鳏夫,给娘和大哥换两亩水田。可娘坚持让我去。娘希望我能过上好日子,比嫁给老鳏夫,家里有两亩水田更好的日子。 顿顿有肉吃是什么感觉?从生下来,到十四岁进宫,我能记得的开荤只有两回。一回是在大年初一。家里每年除夕都给神仙和祖宗上贡,贡两样东西——一碗白米饭和一个鸡腿。不管神仙和祖宗吃没吃,贡品不能浪费。鸡腿必定要给家里的男丁吃,一年给大哥,第二年就给小弟。我和三妹轮流吃那碗白米饭。虽然米饭不如鸡腿,可也难得吃到。平日的饭食都是粗粮。那白米饭真香,嚼了半天都捨不得咽下去。小弟没了的那年除夕,鸡腿按理该给大哥吃。可大哥背着娘,偷偷把鸡腿给了我。大哥说:“二囡都这么大了,还没吃过鸡腿,这回给你尝尝。”那个鸡腿已经在桌上贡了一天一夜,早就又冷又硬,可我还是觉得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的东西,连鸡腿骨都细细地嚼碎咽了。第二回开荤是爹没了的时候,娘给挖坟的人煮了一块腊肉当报酬。当天晚上,我和大哥的饭食是一块剌嗓子的硬饽饽就着煮过那块腊肉的汤。我惊喜地发现,在碗的最底下沉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肉屑。我趁大哥和娘没看见,悄悄放进嘴里,捨不得吃,含了一夜,第二天醒来,肉不在嘴里,可能是我睡着后不小心咽下肚了。这是我进宫前对吃肉的全部记忆,偏巧都与死亡有关。大概是吃到肉的喜悦冲散了应有的悲伤,也或者我根本不懂死的意思,爹和小弟的死没有给我太多感觉。只有三妹的死,让我有些难受。这一次没有肉吃,因为小女孩夭了是不用专门请人来挖坟的。娘说她伤心,不想亲自去看,让大哥走远些,刨个土坑埋了。 失去与获得本不该被如此联繫起来,让我误会,让我以为巨大的失去可以换回丰厚的获得。当娘让我进宫的时候,我真的相信,以终生不再相见为代价,我能为自己、娘,还有大哥换回“顿顿有肉吃,四季穿新衣”的未来。为了这个未来,十四岁的我永别了家乡和亲人,来到这里。 我没有一个管事的姑姑帮着安排。我来素心殿的理由很简单——无人愿来。我是最没钱也最没办法的。我来的时候,素心殿里白天是空的——因为延德朝的后宫还没有被打入冷宫的女人。于是“冷宫”二字名副其实,内务总管不给这里分配炭火,因为“没人的地方还取什么暖”。被废黜的妃嫔,就算没了威风,好歹还算个人。我这样的守夜宫女,连人也不算。我知道别的宫女为了多分些吃喝用度,会给内务司的人塞好处。我一无所有,连棉衣都没有,应付不了内务司有意无意伸出的手。我本指望这里能给我一切,原来哪里都没有穷人的立足之地。穷人是多余的人,好像苍蝇,虽然到处都有,却惹人厌恶,谁都不想看见,恨不得除尽而后快。有穷人聚集的地方,就像有苍蝇聚集的地方一样,意味着骯脏,下贱。自诩高贵的人们要么绕道而行,要么捏着鼻子走过,认为是我们污染了这个世界。 内务司有个叫小玉的女孩负责给素心殿送吃食,送来的全是狗都不吃的东西。 “这饽饽比石头还硬,不知放了多久,牙硌碎了也嚼不动。”我忍不住嘀咕,怕得罪她,又不敢大声。 她还是听见了,嬉笑着说:“听说你们甘州穷得每年都有人饿死,你有饭吃还不乐意?我倒是拿得来山珍海味,怕你不会吃!哼——”她拿鼻孔瞪我。 我小声说:“都是下人,何必这样相互为难?” 她像被冒犯了,大声嚷道:“谁跟你一样?就算下人,也分三六九等。我家在名州,比你们甘州强一百倍。我可不是为了一辈子当下人,给你这种穷鬼送饭,才进宫的。我有一天要当上皇妃,光宗耀祖。我读过书,会写字,还通琴棋书画。你会什么?连名字都没有!” 第124页 “我有名字。我叫房二囡。”我急着辩解。 “哈,这也算名字吗?笑死人了!你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美貌——这是人出生时唯一不根据贫富分配的东西。”她毫不掩饰她的鄙夷,也毫不掩饰她的大眼睛,翘鼻子。 “这是我的错吗?我不能选择。”我低下头,有点儿想哭。 虽然践踏他人的尊严总会给人快感,可太过悬殊的差距会让这种快感打折。她话锋一转,说道:“人活着都得担待些。你担待你的贫穷,我担待我的期望——家族的财富也不是无条件给予子孙的,所以,不要比较谁更可怜。在宫里,你只需要想一件事:怎样爬上去。你应该清楚,这个宫门,进得来,出不去,如果一无所获,这辈子就白费了。”说完她就走了。 很快,小玉就不再来素心殿了,听说她攀上了某位娘娘身边的大丫鬟。再后来,她见到了皇上。册封金贵人的消息传开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小玉姓金。我看见她穿着金丝银线织就的衣裙,前唿后拥,意气风发,眼睛更大了,鼻子也更翘了。 虽然拜金贵人所赐,我吃了不少石头饽饽,可她让我如梦初醒,我必须离开这个冷宫。我想起了肉汤的滋味;我想得到瞩目;我想要那些我的人生承受不起的东西。 可我什么也不会,皇宫是一个我看不懂的大怪物。每个长夜,我点亮烛火,在空荡的殿里,听鬼魂的故事。我听到梅婉仪会写字,于是我求她教我识字;我听到娄贵嫔会唱歌,于是我求她教我唱歌。渐渐地,鬼魂们不再用故事熬过黑夜,转而教导我各种技艺:有的教我礼仪,有的教我穿衣,有的教我怎么讨好男人,有的教我怎么对付情敌。一下子,我好像成了所有不幸宣洩的出口,成了怨魂们活着的替身。她们想在我身上翻盘,以此证明她们的悲剧只是一不小心的偶然,她们的故事也可以有另一种不同的、美好的结局。 我开始学习各种稀奇古怪的本领,比如,吃净每一丝鱼肉,最后剩下整副完好的鱼骨,据说能做到这样才是“上等人”。我当然没钱从内务局买鱼,可我学会了偷,这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本领,韦延妃说,宫里本来就没有光明正大的伎俩,不必介怀。 慢慢地,我发现,“上等人”喜欢标榜许多无聊的东西。容易得到的,都显不出档次。那些多肉的动物是不受“上等人”口腹青睐的,那些稀少的、难得的才是他们想要的。味道好吗?那不重要!时时处处显示“上等人”的不同才是所有繁琐步骤的目的,况且,他们总有大把的时间和金钱抛掷在这些事情上,只要不惜动用最好的厨子、最多的时间和最贵的香料,任何人都能得到超出想像的味道。浪费其实是一种炫耀。 当我懂得了这些,我就成了另外一个人。对于甘州的房二囡,出人头地是遥不可及的;对于改造了的素心殿掌灯女史房氏,脱颖而出是水到渠成的。 我又见到了金贵人,她不再拿鼻孔瞪我,也不再大声吵嚷。“虽然平级,但旧人不敌新宠,这是宫里的常例。小玉过去对房贵人多有不敬,在此赔罪了。”金贵人低眉顺眼柔声细气地朝我行了一礼。 我还了她一礼,微笑着说:“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我还要多谢金贵人一语惊醒梦中人。”这是我学会的“礼仪”。 金贵人的脸有些僵,到底还是挤出个笑,道:“房贵人有雅量,不同小人计较。” 我终于过上了娘说的“好日子”。不是做梦,是真的。我的饭桌上每顿都有荤菜,鸡鸭鱼,猪牛羊,膳局每天换花样。我的衣箱里也塞满了绸缎纱棉,各式面料的新衣裳,红紫蓝白,黄青粉绿,各色俱全。 可我还是会被比我等级高的女人们嘲笑,她们笑我参差的牙齿,稀疏的头髮,粗大的手指,吃饭的样子。原来,不是当了“贵人”就是成功,往上爬的阶梯有许多层,多到我看不见尽头,多到一辈子也爬不到终点。卑小的我,就像这破败的冷宫,和那困苦的家乡,潦倒落魄,为了存在而奋力挣扎,没人体谅它的苦楚,却因为它挣扎时的姿势不好看而揶揄它。 成为贵人之后,我还是常常到素心殿来。我需要指导、帮助、倾诉。我住的地方,只有下人,没有友人,况且,谁的话都不能信,盼我倒霉的人比希望我好的人多得多。我不敢跟任何人讲多余的话,所有的心里话只敢说给鬼魂听。 两年后,我怀了身孕。金贵人和晏贵人来探望,却一言不合,在我宫里扭打起来。宫女们劝解不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金贵人推了晏贵人一把,晏贵人顺势倒在我身上,我一时站立不稳与她一同跌倒,她的膝盖狠狠地顶在我肚子上,孩子没保住。太医说,流产的月份太大,以后也不能生了。 一个容貌平庸、出身贫贱的小贵人,如果不能生育,就是人形垃圾。再没人来嘲笑我了,因为嘲笑一堆垃圾是没有意义的。“如果生下孩子,不论男女,都是个倚靠,可惜只差一步。”鬼魂们替我惋惜。 “哪怕一步,也是跨不过的命运鸿沟。”我无奈地说。 鬼魂们皆沉默无言,好像都想起了各自的“命运鸿沟”。 我说过,延德朝的后宫本没有被打入冷宫的女人,因为皇上特别看重名声,所以即便厌弃了哪个女人也只是不再理她,比如我。 第125页 某年,为了给皇上庆寿,内务局要修缮各间宫殿。素心殿要不要修,成了个问题。皇上觉得冷宫不吉利,打算把素心殿拆毁,在这块地上建一座新殿。一旦封印解除,殿里的鬼魂们都会魂飞魄散,化入尘埃。我自知是螳臂当车,可依然出言反对。 “不用管我们了。你执意反对,会激怒皇上的。你本就自身难保,此时不要出头。”素心殿的鬼魂们劝阻我。 “不,我不能失去这里,不光为了你们。没有了素心殿,就没有了退路。不需要冷宫的意思,不是说没有女人会失宠,而是一旦遭圣心厌弃,就连一个安度余生的角落都没有,只有死路一条。我已经失宠,想给自己留个后路。所有的女人,都该有条后路。在家乡,被休虽然是丢人的事儿,可只要生育、干活、做饭,还有一样能干,被休的女人就不会一无是处,哪怕受些委屈,还能再嫁出去。这里不一样。皇上的女人和皇上的茶杯一样,是专用的,就算皇上不用,也不许别人用,哪怕在角落里摆着,落灰、残破、化成泥土,都不准离开。” 于是,我又回到最初的地方。让我想不到的是,几年后,小玉也到了这里。我失宠后,她从金贵人变成了金贵嫔,不过,到了素心殿里,一切打回原形,她只是小玉,我俩还是平级。 “我不甘心!我死也不甘心!!我变成鬼也不会甘心!!!”小玉恶狠狠地咒骂,“为什么不是我?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儿,我就能成为贵妃。我还会成为太后。我的儿子会坐上龙椅。我的名字会记在史书里。我死后会入葬皇陵,而不是这个破地方!” 小玉以为我会好奇,追问她失宠的事,然而,我并不感兴趣,这里最不缺少失败的故事。 “你为什么不生气,不抱怨,也不悔恨?”反而是她忍不住好奇,追问我。 我想说,因为我不知该气谁、怨谁、恨谁。可惜我再见不到我娘了,不然,我要告诉娘,就算能“顿顿有肉吃,四季穿新衣”,也不一定是好日子。肉糜压不下恐惧,新衣撵不走孤寂。我以为冬天没有炭火是最冷的,可被银炭熏烘得又暖又香的地方照样让我觉得寒冷难耐。那种日子,和嫁给邻村的老鳏夫,换两亩水田,生四个孩子,在一块贫瘠的土地上,怨天怨地地活着相比,并没有更好些。 我看着小玉已经生出皱纹的脸,大眼睛失去了神采,翘鼻子早没了灵动,忽然想起她当年说过的话,“人活着都得担待些……不要比较谁更可怜……” 我嘆口气,对小玉说:“我不像你,曾经离高处那么近,走错一步就是天壤之别。我本就在这里,所以,也不会那么不甘心。” 郑美人的故事 “娘娘——娘娘——”皇后的大太监多福像头叫驴似的冲进来,栽倒在一众心急如焚的宫妃面前。顾不上怪罪这奴才失礼,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盯住他,生怕漏听了一个字。多福咳嗽了两声,勉强压住不定的喘息,清楚地吐出两个字:“败了——” “啊——”皇后大叫一声,勐地厥倒在丫鬟怀里。 “娘娘——” “陛下——” “呜呜——” 四周乱腾起来,有人开始喊叫,有人开始啼哭。 我眼前发黑,脑袋发涨,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晓得在那里怔怔地坐着,手脚好像被灌了铅似的,沉沉直往下坠。 败了?怎么可能!陛下此次御驾亲征西川,百万大军,粮草齐备,兵器充足。大哥临行前专门让嫂子进宫同我说,陛下登基逾十载,未有如此大战,这次亲征西川,实为小题大做,一来为陛下扬名,二来给武将进阶。陛下年近四旬,该选继承人了。此次携胜归朝后,必会商议立太子之事,让我早做准备。皇后只有两位公主,都已出嫁。陛下有四位皇子,大殿下的母亲密妃刘氏已经失宠多年,连累大殿下也不受待见。四殿下刚满三岁,还是个奶娃娃。二殿下是我的儿子,知书达理,有口皆碑。三殿下是温美人的儿子,也是唯一能跟我儿争位的皇子。温家的人都是文官,不像我们郑家是武将。大哥的意思是,陛下属意我儿继位,否则不会兴师动众地亲征西川。这场仗是要给郑家一个拔得头筹压过温家的机会。为了陛下,为了二殿下,为了郑家,大哥压上了全部的家底,把手下的精锐毫无保留全都带走了。这一败,不止陛下的功业和大哥的名望毁于一旦,郑家三代的家底恐怕都要赔光了。若是陛下的安危再有个闪失,别说继位了,整个郑家都得跟着陪葬。 “怎么会败?不可能会败啊!”我喃喃自语。 打仗我虽不甚懂,可我了解大哥。忠勇将军郑平从来不是莽撞的武夫。父亲在时常说大哥是多谋善断之人,既能横刀立马,又能运筹帷幄。此次西征,非险难之战,大哥必定做了万全的准备。陛下在前线,后勤补给不敢不尽心竭力。用百万之军讨伐西川是以十敌一,怎么算都不可能不胜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我百思不解。 “陛下呢?陛下可还安全?”温美人的声音让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归眼前的纷乱。 在一屋子女人的哭天抢地中,温美人还算冷静,虽然声音有些发抖,细长的手指揪住多福的衣领,力气似乎不小,多福被勒得又咳嗽起来。 第126页 “温娘娘,咳咳……急报上说,陛下和忠勇将军都跟卫队失散了,还……还没找到……” “失散了?没找到?这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温美人斥骂道,勐地松手,多福一下委在地上。 “再去枢密院打听,看看有没有新消息,快去——”皇后有些缓过劲来,一叠声地吩咐多福。 “是是,奴才这就去——”多福连滚带爬地跑出门去。几个守在门口的小太监也紧跟着去了。 这一天,多福和各位宫妃的太监们不间断地轮流往返于枢密院和后宫之间,从天亮到天黑,再到天亮,没有任何新消息。一整夜,后宫没人敢合眼。 枯坐到第二日下午,枢密院终于收到了第二封急报:仗虽然打败了,好在陛下无恙,和忠勇将军一起与卫队会合了。所有的残兵已经退入西关,关隘挡住了西川军的追击,陛下安全无虞了。大军在西关稍作休整,将会尽快回京,让京中做好准备迎接。 女人们终于松了口气,一日一夜的担惊受怕加胡思乱想,让时间比平常难熬了许多,宫妃们个个泪眼残妆,睏乏不堪,皇后一声令下,各自被宫女们搀扶了回去。 回了宫,我依旧睡不着。对别的宫妃来说,担忧已然过去,等到陛下回宫,一切如常。对我来说,坏事或许才刚开始。此次西征,劳师动众却无功而返。大哥是除陛下之外衔职最高的将军。陛下不善领兵是正常,本来亲征也都是个意思而已,只为调动士气,谁人不知实际指挥大军的是忠勇将军郑平。如今打败了不说,还差点儿把陛下给弄丢了,护主不力是武将的大忌,是不能善了的大罪。只怕陛下回京后,大哥就要倒霉了。但愿凭我和二殿下的面子,能保住大哥的命。我拼命回想本朝所有武将被治罪的先例,看看有无可鑑之处。 我召嫂子进宫来商议。嫂子倒不着急,安慰我说:“你大哥的为人别人不知你还不知?他把皇上从兵荒马乱中带回来,就算吃了败仗,那也不一定全是你大哥的责任,大不了功过相抵了。再说,朝廷还有议贵的制度,你是三品的皇妃,是二殿下的生母,皇上怎么说都该网开一面,不会重罚郑家的。”嫂子的话在理,我悬着的心有些放下了。等大哥回京,问过在西川的详细情形再想怎样向陛下求情。 大哥却是坐在囚车里被押解进京的,连家都没让回,直接关进了大理寺的监牢。陛下回宫当晚就召了温美人。第二天,以温家为首的一帮朝臣联名上书,要陛下严惩西川战败的首责之人郑平——大哥已经被剥夺了忠勇将军的封号,成为待罪的庶民。 嫂子这时才觉察风向不对,有些急了,让我在宫里找机会求情。 似乎是料定我会来,陛下不见我,让皇后出来挡驾。 “郑美人,你回去吧。你兄长之罪,大理寺会公正审判的。你放心,陛下说了,念在郑家屡次立功,只处置当事之人,不株连他人。” “娘娘,温大人的奏疏里并未明写西川之战的详情,只用‘误判战情,危及君父’之类的模煳说辞,随驾而归的各位将领也无人出来说明当日战败之因,臣妾只想讨陛下个恩典,见我大哥一面,问清楚到底是怎么败的。” “郑美人!”皇后脸色微愠,语气也重了几分,“念在你平日敬我,你的话我不会转述给陛下。你不要犯煳涂!陛下可是古今第一圣君。此次西征,陛下这主帅只是挂名,你兄长这副帅才是真正领兵之人。如今败了,还问什么因果。你兄长若是无辜,难道百万大军一败涂地竟是陛下之过?摸摸你脖子上的脑袋,好好想想吧!”皇后拂袖而去。 皇后的话如五雷轰顶。我踉跄着想回寝宫,没走多远,就昏倒了。 “先扶进去吧——”有人在说。 浸过凉水的帕子敷在我额上,意识被激得清醒过来。我睁开眼,定了会神,才发觉自己躺在密妃宫里。 “你身边的两个丫鬟,一个去找人来抬你,另一个召太医去了。你刚好倒在我门口,奴才们就近把你扶进来了。”密妃看我四下找人,便好意解说。 我刚进宫的时候,同密妃关系不错,只是她后来和陛下有了龃龉,近乎隐居,就很少见面了。刘家是,密妃的父亲曾是陛下的老师。密妃身上那股不疾不徐的稳重劲,很有大家风范。我一直对她颇有好感。眼下大难临头,孤立无援,看到密妃竟让我忍不住哽咽,把心中的委屈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密妃姐姐,郑家三代领兵,男人都上战场,没有几个能完好无损的回来,所以,我大哥绝不会怕死。只是,死也该死个明白,他身经百战,怎会在西川败得悽惨?看陛下的态度,似乎不想给大哥留丝毫余地。” “将军百战身名裂。郑美人,皇后的话是好意,你再听我一句劝,不要追问陛下西川之战的原委。不管陛下给你大哥何种死法,你只叩头谢恩就是了。” “不!拼着我儿不坐那个位子,我也要保住我大哥的命。”我想起身,头还是昏昏。 密妃把我按住,把房门关上,轻声说道:“傻子。武将果然都是一根筋。有朝一日,你儿子坐了龙椅,再给你大哥和郑家平反就是了。” 第127页 “要那迟来的虚名何用?趁人还活着,保住性命才最要紧。真等到那一日,我大哥坟头的树都比腰粗了。父亲在时常说‘人死总是容易,活着才难’。你们以为武将杀伐为业,便都是草菅人命的吗?”我说。 “唉——”密妃一声嘆息,拍着我的手说:“龙椅之下,堆叠的都是看不见的白骨,就算看得见,也要习惯视而不见。我当初也想不通。” 密妃话语未停,目光却越过我,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家父是陛下的老师,我嫁过来的时候陛下还是皇子,一晃二十多年了。读书人都以培养、辅佐明君圣主为毕生之志,家父也不例外。圣君有三德:仁、智、勇。在家父多年影响之下,陛下立志此生要做‘当世第一完人,古今第一圣君’。一个人一心向好,是好事不是?想来这也是家父迂腐之处,古今何曾有过完人?陛下继位后,家父成为三司使悉心效力。我成为密妃,地位仅次于皇后。郑美人,你应该还记得,家父当年获罪的缘由吧?对,贪污。因为陛下推行的税制革新进展不顺,各州的钱粮收不上来,国库空虚,连官员的俸禄都快发不出来。家父认为新政尚有不足之处,加上陛下新君登位,经验、时机都不成熟,曾经力阻陛下施此革新,但因为都是师生密谈,未有公之于众,人人都以为,陛下的革新家父是支持、甚至怂恿的。很快局面就近乎失控。革新失败的责任必须有人承担。于是,陛下以贪污为名撤了家父的三司使之职,入狱审查。能查出什么才有鬼!你去刘家看看,有几样值钱的新东西?家父那个老儒生,一辈子视钱财如粪土。若说家父最在意的,除了这个皇帝学生,就只有清誉名声了。家父原想教出一位有德圣君,结果却教成了伪君子,逼他背着恶名去死。出事后,陛下也不许我见家父,好在刘家仍有几份人情可用。我去牢里,匆匆见了家父最后一面。家父之言,我至今清楚记得。家父说,密妃之密,非亲密之密,实秘密之密。深宫险恶,官场叵测,要保住性命,不在与陛下是否亲密,而在能否守住秘密,因为咱们陛下,最在乎面子。我强迫自己关闭嘴巴和耳朵,不向陛下喊冤,不听外间非议。快十年了,我虽已失宠,却还好好地活着。大殿下也活着。刘家其他人也都活着。郑美人,明白了吗?就算仁、智、勇都是君王的假面,假面背后有流血的替罪羔羊,你也不能把那假面揭穿。君王是永远不会错的。” 我呆呆看着密妃。她毫不躲闪地回视我。 “密娘娘——”密妃的大太监多喜隔着门禀报,“陛下刚发了两道旨意。一是,给温美人封妃。” 密妃提声问道:“赐了什么封号?” 多喜答:“真妃。” 密妃问:“珍贵的珍?” 多喜答:“不,是真假的真。” “哈哈,真假的真?真妃不真,真真好笑。哈哈——”密妃笑了,接着问道:“另一道旨意是什么?” “郑平将军渎职罪,判了绞刑。” “大哥——”我失声喊道,不及多言,只觉得天旋地转,倒在密妃身上,不省人事。 玉妃的故事 “喵,喵——” “天,有猫的声音!小雪花,你快去把猫赶走!快去——” 我怕猫!猫的眼睛能看见鬼魂,所以,我死了能躲过活人的恩怨,却躲不过猫的纠缠。 我对母亲的印象非常模煳,仅存的记忆都像是梦境的残留:她的手、脸和声音都很柔软,可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样貌。母亲是在一个平常的夏日,像平常一样出了门,却没和平常一样回来。她从那天起再也没回过家。那时,我刚三岁。有人说她不是一个人走的,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父亲气得发疯,烧掉了关于母亲的一切,除了我;更不许家人有意或无意再提起母亲。在父亲的不遗余力下,母亲的痕迹消失得比死亡更彻底。如果不是知晓非一男一女不可孕育儿女,我会以为自己本来就没有母亲。 父亲没有再娶,也没有别的孩子。父亲从来不准我打扮,一面镜子不给。我被锁在四方的院落里,不能出门,不得见人。我只在洗脸的水盆里看过自己的脸——是一张让人愿意一直看着的脸。不知不觉地,我到了能嫁人的年纪,父亲终于给我一面镜子和一个匣子,匣子里装着胭脂——是我的第一盒胭脂。我欢喜得很,每天都涂那胭脂。涂了胭脂的脸,让人更爱看。可是,渐渐地,我觉出不对劲,洗脸的时候,面皮开始刺痛,过了几天,变成灼痛,最后变成不沾水也痛,不用上胭脂也像上过胭脂一样红。我不敢再上胭脂,痛渐渐消了,红也慢慢褪了,左脸回復原样,右脸却长出一大块黑斑,好像野猫的花斑。为了洗掉那块斑,我把脸皮也搓破了,可那斑又随着新脸皮一齐长回来。我只得顶着一张阴阳脸,一半黑,一半白。于是,用不着父亲阻拦,我也不再照那镜子。 父亲来,看过我的脸,满意地说:“女人貌美,就是祸害。容颜既损,不得良缘,便养你一辈子,给老父送终罢。” 此后,所有来说亲的人都被父亲以“女染怪病,容颜尽毁”为由回绝掉。次数多了,众人皆知,嫁人一事遂成泡影。我也“因祸得福”,不再被高院深锁,得以自由出入家门,只是必须戴上纱巾遮面。 第128页 我有名字,可父亲从不用名字唤我,只“女人这、女人那”地吆喝,尤其生气的时候。我心里明白,父亲口中唤的“女人”不是我,而是我的母亲——他曾经拥有又早已失去的妻。虽然不记得,但我知道,母亲一定极美,美到足以让父亲用余生来怨恨:恨母亲、恨女人、恨美貌。父亲相信,一个女人敢于抛夫弃女远走高飞,全然仰仗美貌。他想留住我,留住与母亲之间唯一仅存的系绊,能想到的最佳手法,就是毁掉我承袭自母亲的美貌。然而,父亲不知,我承袭自母亲的不止美貌,还有不羁。我在一个飘雪的冬日,像平常一样出了门,像母亲一样再也没有回去。那时,我十九岁。 某种程度上,父亲是对的:没有美貌的女人,离了家,很难生存。我依然戴着纱巾,只遮左脸,露出右脸。人皆以为我是身染恶疾的病妇,不敢靠近,偶有心善之人施捨一餐,让我不至饿死。就这样风餐露宿,漂泊流浪,早不知晓离家几何。天地之奇险广大,是一颗宅院之心所不能想像的。 某天,在某座城中,我看见一位女道人,行走于闹市之中,飘然之姿,轻灵之态,超凡脱俗。我想试试运气,于是快步上前,向她乞求:“师父,赏口饭吃吧——”修行之人多具恻隐之心,若我运气好,一天的吃食就有着落了。 女道人停下脚步,细细打量我。她的打量与众不同,不是鄙夷的审视,而是平静地观察,眼神是温和的。她不很年轻了,有皱纹也有白髮。她的脸是菩萨一样圆润慈悲的脸。她掏出的腰包里面定是装着银钱,可她并不马上丢出几文来打发我。她伸手轻轻抹了抹我的右脸,问道:“你脸上的斑,是天生的,还是后来长的?” 我想了想,还是如实答道:“后来长的。” 她又问道:“你家在哪儿?你爹娘呢?” 这回,我没如实答,道:“无父无母,无家可归。” 女道人思忖了一刻,道:“你脸上的斑,我能治好。你愿不愿跟我走,做我的徒弟?” 我点点头。 她把腰包装回去,转而拉住我的手。她的手有些硬,但很暖。 我就这样拜了女道人为师。师父的道号是妙和,在京城的鹤隐观修行。妙和师父说,京城的鹤隐观是显慈太后所建,没有男道人,只有女道人。观中道人分属鹤、隐两派,因此得名。鹤派修习“三阶法”,一年修炼,一年闭关,一年云游,如是往復。隐派则不同,修习“无为法”,只练功不云游,终生不出京城。鹤派精于强身健体、祛病除疾。隐派专注玄门异术、长生不老。妙和师父是鹤派的首席弟子。 妙和师父说:“云游途中济世医人之事从来不少,但能收到徒弟的时候不多,师徒也如男女,讲究个‘缘’字。” 我问妙和师父:“‘缘’是什么?” 妙和师父轻拍我的右脸说:“你若无这斑,便与我无缘了。” 妙和师父之后的云游,有我一路相随。我问妙和师父,如何治斑。妙和师父说,莫急,要回到观中方能治得。至少,有了妙和师父,我不用再忍飢挨冻。半年后,我才跟着妙和师父来到京城。 或是因为同皇家的渊源,鹤隐观中常有显贵之家的女眷出入,或来求医问药,或来求仙丹神符,也有人为圆心愿,在观中停留多日的。鹤隐观有间最大的厢房,一直有位女眷住着,光服侍起居就有四个人。 我问妙和师父:“那厢房里住的是谁家的贵人?” 妙和师父说:“那里住的不是客人,是隐派的首席弟子妙华师父。” 我问妙和师父:“为何服侍妙华师父的不是观里的缁衣女道,而是穿锦缎的侍女?” 妙和师父说:“因为妙华师父是皇后的妹妹,皇后娘娘捨不得亲妹妹受苦,所以送了侍女来照料。” 我问妙和师父:“既然妙华师父家世显赫,为何不嫁人生子,安享天伦,却当了女道人?” 妙和师父说:“妙华师父的丈夫姓乔,婚后不久就没了。妙华师父不愿改嫁,一心入道,而且执意修习隐派。家里人见她悲伤,暂且依了,想等她哪天改了主意再做打算。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年,妙华师父主意没改,道行精进,倒成了首席弟子。” 原来妙华师父是位伤心人。人也像动物,即使失去伴侣,多半也能觅得新欢,只有少数会像天鹅一样,一旦丧偶,余生孑然。那一瞬,我忽然想起了父亲。 虽然修行的派别不同,可都是首席弟子,妙和师父同妙华师父的关系很好,经常相约探讨道法。妙和师父会遣我去妙华师父的厢房传话、送物。我从不嫌烦累,只盼有机会能常去,因为我想见一个人。刚开始,我并不知晓他的身份。毕竟是女道人的修行之地,鹤隐观是不让男客入内的,所以,初见他时,我被惊了两次。第一是吃惊鹤隐观中竟有成年男子,还与妙华师父谈笑风生,毫不避嫌。第二是吃惊天下竟有这般英俊倜傥的翩翩公子,头戴金冠,剑眉星目。他看了我一眼,看得我手也颤,腿也抖。虽然戴着纱巾,可我还是怕他看到我的脸。我把头低得不能更低,慌慌张张地说完妙和师父让我传的话,手忙脚乱地跑了出来。我拉住妙华师父的一个侍女,问道:“里面的公子是谁?怎能进到观里来?”侍女笑道:“再大的规矩,遇见这位贵人也得破例。那是皇后娘娘的儿子,太子殿下。”那就是妙华师父的亲外甥了,难怪如此不拘礼。 第129页 “太子殿下”,我按住砰砰直跳的心口,默念道:“等我的脸好了,定让你记住我。” 妙和师父不愧为鹤派的首席弟子,没骗我,真的治好了我的脸。妙和师父给我配了草药和膏药,草药内服,膏药外敷。一年后,当我揭开最后一副膏药,右脸的黑斑全没了,白嫩得像剥了壳的煮鸡蛋。我对着镜子左摸摸右照照。妙和师父看着我,笑着说:“想不到玉清竟是倾国佳人。”玉清是我的道号,妙和师父取的。修行的人,只有道号,不留姓名。 我开始暗自打扮起来,不过不敢太过艷丽,怕被妙和师父发现。我故意只穿玄色的道袍,能衬得我的脸色不涂脂粉也好看。一日,我听说太子殿下又来拜访妙华师父,便极力寻了个由头过去。这是我第一次不戴纱巾来妙华师父处,那几个侍女差点儿没认出我。看到我的真面目,连妙华师父都愣住了。太子殿下更是半天回不过神来,直直盯着我,端起茶竟忘了喝,没提防茶水太烫,一下打翻在地上。 “烫坏了没有?玉清,劳烦你去妙和那儿拿些药膏来。”听见茶杯落地的声音,妙华师父才如梦初醒,急忙吩咐我。 我答应着去了,走到窗外,隐隐听见太子飞扬的言语:“姨妈,世间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今儿算见识了,可惜是个道姑……”我抿着嘴,无声地笑了。 等我取了药膏回来,太子殿下已经走了。妙华师父却不让我走,拉住我的手说:“想不到妙和收了个仙女似的徒弟。”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妙华师父过奖了。” 妙华师父说:“你的脸既已治癒,不如今后修习隐派可好?我收你为徒。” 这个提议我始料不及,转念一想,莫非是太子殿下的提议?跟在妙华师父身边自然有机会见到太子殿下,我颇为动心,却不敢答允。我装作不经心的样子答道:“修什么,都要我师父同意才行。” 妙华师父点点头说:“也对。我去跟妙和说。” 妙华师父当即拉着我找妙和师父去了。“妙和,我和玉清有缘,让她做我的徒弟吧。”妙华师父说。 妙和师父不解地说:“玉清是我带回来的,也是我治好的,已经拜了我为师,从来没有一徒二师的道理呀?” 妙华师父把我拉过来,语气极为诚恳地对妙和师父说:“我同你年纪相仿,你还有其他徒弟,我却从未收过徒弟。我是真的看上了玉清。今日,我便立个誓言,此生只收玉清一个徒弟。妙和,你细想想,修鹤派是要云游的。玉清这般美貌,怎能独自行走,不怕招惹事端吗?还是修隐派的好。” 似乎是这个理由说动了妙和师父,她想了想,对妙华师父说:“好吧,那就把玉清交给你,好好教她。” 如此,我成了隐派首席弟子唯一的徒弟。 没多久,观里的人都说,太子殿下来看妙华师父比以前来得勤了,以前一、两个月才来一回,最近每隔三、五日就来一趟。观里的人不知道,太子殿下不光是来的勤了,每次来都会送我礼物。问候过妙华师父几句,太子殿下便找诸多藉口叫我来陪侍。妙华师父从不阻拦,似乎还默许,找个说辞离开,只留我与太子殿下独处。这更让我确信,收我为徒是太子殿下的提议。也许,我不会一辈子当个道姑,我心想。 比我预想得还快,皇上突然驾崩,太子殿下成为皇帝陛下。陛下来看我的时候,大氅里面还穿着孝服。 “国丧三年以内,不能纳妃。”他沮丧地对我说。 三年太长,难保他不会忘了我。我投入他怀里,哭着说:“从今后,你当你的皇上,我做我的道姑。” 他也带着哭腔说:“玉清,你这么说,朕的心都疼了。朕见不着你,饭也吃不下,可怎么活呢?” 陛下红着眼睛走了。没两天,来了个宫里的女官,年纪不轻,很精明的模样,径直对妙华师父说:“陛下执意要一女道人入宫封妃,太后动了大怒,说您教坏了皇上。” 我缩在窗下,听得心惊胆战。 妙华师父倒不急不躁,将一身道袍换成宫装,对女官说:“我随你一同进宫,去看看姐姐,有什么不顺心的,让她直接跟我说就是了。” 妙华师父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身,看我还猫在角落里,六神无主的模样,笑着说:“玉清,你且安心,师父准能让你顺顺噹噹地进宫去和我那小外甥团聚。”我窘得赶紧跑开。 不知妙华师父和太后说了什么,倒真应了她的话。隔了半月,就来了懿旨,召鹤隐观女道人玉清进宫助太后修习长生不老之术。 一顶宫轿把我抬进了后宫。仁寿宫中,太后用留着尖指甲的细长手指擒住我的下巴,眼神像要戳烂我的脸。我不敢直视太后,只好数太后脖子上的珍珠。 过了好一会儿,我的下巴快被捏碎,太后终于看够了我的脸,松开手指,咬牙哼了声:“果真——”,便无下文。 果真什么?果真貌美?果真是个祸害?不外是这些吧。 既然进了宫,可不得好好祸害祸害。 我早就丢弃了本名本姓,道号就是我的名字,于是我成了玉妃。本朝的史书上一定有我的存在,因为玉妃独占了皇帝的宠爱十年——这在后宫是个近乎不可能的记录。 第130页 我的美貌令我不可战胜,可是,我的美貌战胜不了流年。 我找了个祈福的藉口出宫,去鹤隐观见妙华师父。“师父,陛下近来颇宠新人,不大来看我了,是嫌我不美了吗?”我向妙华师父诉苦。 妙华师父摇头说道:“玉清美得不能再美了。” “那我为什么留不住陛下的心?”我问道。 被岁月催老的应该不止我一人,可妙华师父的模样却没大变,年近花甲,头髮还是全黑,脸上没有皱纹。看来隐派的长生之术,果真有奇功。妙华师父半睁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新进宫那两个,比你当年,毫不逊色。玉清啊,绝色美人,虽然罕见,到底不止你一个,何况,她们还年轻。或许,你该让位了。” 我跪在妙华师父面前,把头枕在她膝上,瓮声说道:“师父,好歹我也是隐派的弟子,就算学不会长生不老,至少也该驻颜有术。求您帮帮我,教个法子吧。玉清还没有子嗣,不想让位。” 妙华师父揉揉我的头髮,迟疑了一阵,说道:“玉清,有句话说,‘三分貌,三分妆,还有四分是轻狂,这样的女人最难挡。’轻狂便是魅惑。那你知道何种鬼怪最能惑人?” “不是狐狸精吗?”我愣愣地答。 “不是狐狸精。狐狸精虽善魅惑,却只限于雌者魅惑雄者。有一种鬼怪的魅惑却是雌雄皆难抵挡。”妙华师父说。 “是什么?”我问。 “是猫妖。”妙华师父说,“猫妖不论雌雄,皆善魅惑,尤其一对猫眼眸,能像磁石一样把人的魂儿吸住,从此,让你哭你就哭,让你笑你就笑。” “那,如何能请来猫妖相助?”我问。 “猫妖是最邪性的鬼怪,不会相助于人,但猫妖可以附体在人身上,被附体的人就有了猫妖的本领。猫妖会吸食那人的精气增加寿命,同时,被附体那人的寿命就减少了。不过每个人的精气多少不同,会折多少寿就不一定了。玉清,没有什么是白来的,你可想好了。”妙华师父对我说。 “我想好了。我要请猫妖。”我擦去流出的眼泪,坚决地说,“师父,您不明白,得到之后再失去的感觉实在太难受。若是失宠,我宁愿死。” 妙华师父把我搂进怀里,轻声说道:“我明白。” 回宫后,妙华师父派侍女给我送来一个玉瓶,打开瓶盖腥气难闻。侍女转达妙华师父的话:玉瓶中是猫妖的鲜血,连续饮用二十一天,就能召唤猫妖附体。不能嫌腥膻,要喝到一滴不剩。 我屏住唿吸照做。侍女拿着空瓶走了,之后每天送来一瓶鲜血,看着我喝下。 喝到第十七、八天的时候,我感觉不对劲。我开始失眠,整夜听见猫叫声,不是普通的叫声,很惨、很细,就像哭声一样。 我问我的侍女,是否听见猫叫。侍女说:“虽不曾听见,可宫中有猫叫,实属平常。” 猫是后宫常见的宠物。宫里的女人太多,总免不了有人寂寞,猫能给人做伴,甚至给一些没有生育的妃嫔照顾儿女的错觉。我的宫里也曾养过两只。 我说:“我听见猫整夜地叫,像哭一样。” 侍女说:“玉娘娘,猫到发情的时候,可不就要整夜叫唤,叫得和小孩哭声一样。养过猫的都知道,没什么出奇。” “不,我说的不是小孩的哭声,是……猫的哭声。”我说。 “哈哈,玉娘娘越说越离谱了。猫怎会哭呢?有谁见过猫的眼泪吗?”侍女笑道,“不过,玉娘娘真该好好歇歇,这几日睡不好,熬得眼仁都细了,真有些像猫眼呢——” 我心中惊诧,抓起镜子细照一番,双眼着实有些变化,却不魅惑,反而难看。我忽然想起了父亲的胭脂,再也坐不住,立时出宫去鹤隐观。 妙华师父不在。侍女说,妙华师父找妙和师父论道去了,傍晚之前会回来。妙华师父说过,若玉清来了,就把桌上的画给我看。 既然料到我会来,必然胸有成竹,或许是我多虑了。我定了定心,坐在桌前,摊开那幅画。画的是我的人像,背景却不是宫中任何一处,也不是鹤隐观。我穿的既不是宫装,也不是道袍,只是平常的罗裙。画中的我,倚在一处亭台的栏杆上,回眸一笑,千娇百媚,身后似有江河远山,不甚清晰。不知妙华师父何时请人作了我的画像,笔法明丽,应是出自名家之手。只是,细看这画却不像近作,墨迹和纸张都有些陈。凡名家大作,皆有落款。我仔细辨寻,找到几行字:“昔年曾到蜀江头,绝艷牵心几十秋。今日栏边见颜色,梦魂不復过西州。——景明三年,乔牧赠与璩棠” 璩棠?不是玉清吗?乔牧是谁?妙华师父并不姓乔啊。景明不是先皇的年号吗?所以,画中人并不是我?那,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一个可怖的念头突然像炮仗一样在我脑中炸开。我想起妙和师父的话:“……妙华师父的丈夫姓乔,婚后不久就没了……”难道“没了”不是死了的意思,而是像母亲那样不见了? 不!不!天下这么大,不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我忽然感觉眩晕,四周都在摇晃。我死死把住桌角,拼命睁大双眼,用尽全身力气去看那幅画。画上的女人跟我太像了,是没有血缘关系不会有的像。 第131页 不行!我得找妙华师父问个明白。我踉跄着走出门,侍女在门口扶住我,问道:“玉娘娘是怎么了——” 我无力回答,脚下一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一片静谧中,眼前尽是黑暗,唯有一处发着亮光。有位女子在光亮处遗世独立。我努力去看女子的脸。啊!竟是璩棠的模样。我想喊一声“母亲——”,女子的脸一下子变了,变成我的模样。我伸手去够她,那张脸又变了,变成猫的模样。 在黑暗之中的一点光亮下,一个身姿翩然的女子,长着一张猫的脸。那张猫脸向我凑近,越来越近,快要挨上我的脸。我想尖叫,嗓子却被堵住,发不出声。 两行泪水卒然溢出猫的眼睛,滴在我的唇上。 我尝到了,猫的眼泪。 堵妃的故事 我姓堵,她们当面尊我一声“堵妃”,背地里却叫我“毒妃”。她们,是和我同属于一个男人的女人们。她们恨我,我知道,因为我狠。可我并非生来就是坏人。 皇族巫马氏本是苦寒之地的野人,世代与荒山、狼群为伴,骨子里就是嗜血的种族。为了配合这股子野性,巫马氏的皇位传承与许多王朝不同,并非只从皇帝的儿子中挑选太子,皇帝的堂兄弟与子侄皆可成为太子。而太子的废立,关系着贵族、朝臣、后宫之间的多方角力,复杂且难测,所以,巫马氏的每一次新旧更替,都要血流成河。这样残忍的制度,竟然延续了六十多年,堪称奇观。唯独在这一点上,向来各怀心思的巫马氏族倒是难得的意见一致:保留了血性,就能保住江山。于是,江山成为一个巨大的斗兽场,整日上演的不是驯服,而是厮杀。可怜巫马氏治下的子民们,只好在这无边的血海深渊中沉浮。 愈强的男人,占有愈多的女人,是巫马氏族天然的信条。巫马皇帝的后宫,只要是健康、美丽,有生育能力的女人,都有资格入选。狼多肉少,于是,女人之间斗得跟男人一样激烈。那些遍插珠翠、面目狰狞的女人,与其说是宫妃,不如说是雌兽。旁观雌兽们的搏斗也是巫马皇帝不可或缺的消遣。这座宫殿,每天都有女人被送进来,也有女尸被抬出去。 我虽是农家女,原本也不必进入这里成为斗兽。十四岁时,家乡遭了水灾。洪水冲垮了房子,沖毁了田地,沖走了爹娘,也沖没了定好的亲事。地方官大人把倖存的孤女们集到一处,让婆子洗刷干净,一个个过眼,挑了十个出来,餵了几顿饱饭,换了一身新衣,装上一辆马车。 我就在这十个人里。马车不大,十个人挤得几乎摞成一堆。超载的负重让拉车的马儿满腹牢骚,不时地嘶鸣两声,摇晃几下,本就半挨半靠的姿势哪里稳得住。十个人都东倒西歪,撞了胳膊踩了脚,一时哎呦声不断。 “你的骨头可真硬,我的肩膀都被你撞疼了。”左边的女孩抱怨着,用力向右推了我一把。 “哎呦——”右边的女孩吃了亏也不甘心,伸手在我大腿上狠掐了一下。 “丝——”我痛得吸气,又不敢还手。 “行了,你们俩!看人家是垫脚的就欺负人。缺德!”我对面的一个女孩瞪着大大的眼睛,厉声说道。 “啧,你不缺德。堂堂一个衙官的侄女,不是也被送了人?”左边的女孩不说话,右边的那个忍不住回敬了两句。 对面的女孩冷哼了声,没再说什么。 马车还在摇晃着。车里一时安静下来。我把身子向前蹭了蹭,腾出的空间立时被左右两边的女孩侵占了。凑近了些,我鼓起勇气问对面的大眼睛女孩:“姐姐是不是知道这马车去哪儿?为什么说我是垫脚的?我不懂。”其实,我早想问了。只是一路上,车里这些同行的女孩全都面色不善,我怕问了也没人搭理,自讨没趣。对面的女孩既然出头打抱不平,我认定她比别人好说话些。 对面的女孩还未回答,我右边的女孩先笑出了声:“哈——不懂?你看看我们,再看看你自己,还不明白吗?‘十全九美’没听过啊?这一车是‘十全’,我们是‘九美’,你不是垫脚的是什么?说是凑数的也行啊,哈哈——”好几个女孩都跟着笑了。 对面的女孩没笑,看着我说:“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各地的衙门都懂。朝中有律法明文规定,出京办差的皇室子弟不得收受地方州府的钱财,可是,巴结孝敬总不能省,于是,地方官就给皇室子弟送女人,名为‘照顾’,实为‘贿赂’。皇室子弟的官爵大小也有差别,可保不准哪个他日就能坐上皇位,为了不显得厚此薄彼,久而久之,一次送上十个女人就成了惯例。不过,越是贵人越迷信,所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为了讨个吉利,不能‘十全十美’,而要‘十全九美’,所以,送的十个女人里,总有九个是美的,一个是不美的。当然,不美的一个,通常得不了宠,所以——” “所以就是垫脚的,凑数的。”我左边的女孩抢着说道。 旁者又是一阵闹笑。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看看身边的九张脸,果然风采各异,都是美女。我想想自己的黑皮肤,小眼睛,粗壮皲裂的双手,听任她们讥笑,再没有脸多问一句。 第132页 那九个美人倒起了兴,你一言我一语地叽喳起来。 “听说,这次来查看灾情的是九殿下。” “太好了!人人都说,皇上的十几个儿子里,九殿下是最出息,最有才干的。” “九殿下有才,也不一定就是将来的皇上。我听说,最有希望继位的是皇上的侄儿,晨王殿下。” “皇家的事,从来都说不准,若是能得当今皇上的青睐,才是最好的出路。” “你想得美。宫里的女人都那么厉害,你不怕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就不信,皇上见了我,会不动心。” “不要脸的,我哪里比你差,皇上要动心,也是对我。” 哪怕对未来一无所知,女孩们也不屑掩藏自己的野心和欲望。这就是这个时代的风貌。每个人,每一天,想的只有一件事——爬到更高的地方去。哪怕跌下来,也不要死在无名的地底。苟且、偷安,是最被人鄙视的生存态度。哪怕渺小如飞蛾,也要死于扑火。 马车终于在傍晚时分摇晃到了州府。有人备了热水和脂粉给我们梳洗。那九个人都认真地装扮起来。我观赏着美人梳妆,自己却懒得动手。既然我只是凑数的,梳不梳洗都没用,索性蓬乱些不是更显出她们的美来。 我还呆愣着,州官大人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抬手数了数人头,问送我们来的车夫:“一共送了几个过来?” 车夫热络地点头哈腰,恭恭敬敬答道:“按规矩,十个啊。‘十全九美’嘛。” 州官大人的声音有些急切:“哎呀,不行,不够啊!本来是只有九殿下一人。没想到晨王殿下也来了。怎么也得两个‘十全九美’才行。不然,得罪了晨王殿下,这心思也都是白费的。”州官急得团团转,对身边一个管事的说:“快去想法再弄些人来,多花点银钱也行。快去,快去——”管事的应着,急急朝外走,正被一个小厮撞上。 “哎,大人,九殿下和晨王殿下都入席了,急着招唿人伺候呢。大人快到厅里去吧。”小厮顾不上扶管事的,火急火燎地禀报州官。 “哎呀,真是——你们十个人,快快快,快跟我走!”州官大人一声招唿,女人们赶紧放下梳子脂粉,一熘小跑地跟过去,我默默地走在最后面。 前厅已是香气四溢,比我家被冲垮的草屋还大的餐桌上,果蔬酒肉,应有尽有,没有半点此处遭灾的迹象。 主位上并排坐着两个男人,年纪相仿,皆不过三十上下,衣饰一紫一蓝。 十个女人鱼贯步入前厅,在餐桌前一字排开。 “二位殿下,二位殿下——”州官大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请罪,“实在不知二位殿下同日莅临,下官准备不周,死罪,死罪——” 座上的蓝衣男子顺势对紫衣男子道:“晨王兄怎么不早派人送个信来?也省得让这起子奴才们手忙脚乱的。” 紫衣男子酌了口酒,缓缓答道:“九弟,我这次出京是办私事,不便劳师动众的。” 如此这般,穿紫衣的,是晨王;穿蓝衣的,是九皇子。 九皇子指着座下的女人们,说道:“晨王兄一路劳顿,怎么也得有个人伺候一下。不如这样,你看,他们孝敬我的,我还没碰过。王兄先挑,给我留五个就行了。” 晨王对着九皇子举了举手里的酒杯,带着笑说:“九弟,为兄怎好夺人所爱。何况,这是有规矩的,十个是一套,哪有分一半的道理?” 一套?一套被褥,还是一套衣裤?在这些皇室子弟眼中,女人可能真的不如被褥和衣裤。我在靠边的角落里,看着两位高高在上的王爷,心想。 晨王忽然转过头,眼神对上我的视线。我吓了个激灵,慌忙低下头。只听见晨王接着说道:“当然了,九弟的美意,为兄也不好太过推辞。不如就把‘九美’之外的那个给我吧。那是凑数的,估计九弟也用不上。” 九皇子哈哈笑了两声,说道:“难得晨王兄的胃口好,凑数的也不计较。” 晨王跟着笑道:“出门在外,就不讲究那么多了。” “哈哈——” “哈哈哈——” 两位王爷举杯共饮,一派兄友弟恭之状。 是夜,饮毕,九皇子挑了两个女孩。而我,被带进晨王的寝室。 “确实不是美女,倒也不算太难看。女人嘛,其实都差不多。”晨王把我拉近了打量,嘴里的酒气喷到我脸上,有些呛。 “脱衣服吧。”晨王把腰带解开,随手一丢,对我说道。 我有些赧,慢慢吞吞地解衣扣。 “磨磨蹭蹭地——”他忽然不耐烦了,伸手勐力拉扯我的衣裳,衣扣立时崩开,“哒啦啦”撒了一地。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下子抛到床上。晨王力气忒大,幸好床上被褥厚实,不然我的腰都得摔断了。他整个压过来,赤/裸的前胸有纠结的伤疤,肩膀和手臂硬得像石头。我有些惊恐,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窗外有轻响,好像是风,又好像不是。晨王把脸凑到我耳边,说:“我做我的事,你若疼了、怕了,只管大声叫喊。” 第133页 我忙不迭地点头,不敢不听话。 这一夜感觉很长。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的嗓子一点儿声也发不出。在州府逗留了两日,晨王带着我,九皇子带着“九美”各自回了京城。晨王有两辆马车,一辆自己乘坐,另一辆装着行李和杂物。我便是挤在在行李堆里,像件杂物一样,入了晨王府。 王府里的女人比杂物还多,也都像杂物一样被偶尔使用,或者弃至角落。 “这么多女人,都没有名分吗?”我问一个比我先来的女人。她说她叫黛女,是晨王从别的男人手里抢来的。夺人所爱的欢喜没能持续下去,黛女已经许久不被召唤了。为了消解光阴,她每天都花三个时辰反覆修剪、涂抹指甲,那十根手指伸出来,一派奼紫嫣红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听到我的疑问,黛女的脸上浮出笑意,却阴森森的。“名分?‘晨王殿下的女人’,就是名分。你还想要什么?连晨王殿下自己都没有名分呢。不明白吗?若是殿下抢不到皇位,那‘晨王’这个名分早晚也保不住。胜者为皇,败者须死。这是巫马氏的规矩。”黛女看着我,露出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你是新来的。她们闲得无聊,少不得会收拾你。我好心多句嘴,别指望殿下会护着谁。想不遭罪,得靠自己。”说完,黛女舞着斑斓的手指,扭着如柳的细腰走了。 她们给我吃馊饭,饭碗的边沿有一圈白色的毛;给我喝脏水,水底沉着泥土,水面上漂着苍蝇。芹菜是蔫的,嚼不动;韭菜是生的,很辣;白菜是烂的,很臭。没有一点儿荤食。 开始的时候,我想要忍耐,希冀某一天有人会良心发现,然后自动改过。然而,当这样的饭菜一次又一次被送到我面前的时候,飢饿和屈辱终于给了我足够的勇气。我把饭碗砸在地上,捡起最大最尖的一块瓷片,插进了送饭人的后背。使的力气太大,连我自己的手也划破了,两个人的血混在一起,让跑来开热闹的一下子分不清是谁伤了谁。送饭人没死。我也从那天起吃到了正常的餐食。 我给每件衣裳都缝了袖袋,袋里装着一把刀刃极锋的剪子,怕它变钝,我还会经常磨一磨。一旦有人出言不逊,或者寻衅滋事,我就掏出那把剪刀刺过去。那剪刀,连睡觉都不离我身。我毕竟是农家女,粗壮的双手,和耕田的力气,在一群莺莺燕燕中,找到了用武之地,反正这里没有尊卑,不用顾忌。有女人吃了亏,管我叫“剪刀贱/人”。吃亏的人多了,这绰号便愈传愈广,终于被晨王听见。于是,他想起了我这件“杂物”,想拿出来用用。 “你那剪刀,不会也刺向我吧?”晨王大剌剌地坐在床上,衣服已经脱光。 我立马去掉所有衣物,向他表明,身上没有兇器。 “我想起来了,你是州府里那个大喊大叫的女人。” 虽然只是第二次跟他睡觉,却已经老皮老肉,面不改色了。 “是。既然殿下喜欢大喊大叫,妾多卖些力气就是。田间农妇,身无长物,唯有力气够多。”我说完,还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准备就绪的模样。 他抚掌大笑道:“你以为巫马延给我女人是想我快活?那是试探。下/半身的本事,是男人最要紧的本事。男人若是心神不定,在床上是不会有兴致的。这不是单纯的欲/望,而是一场较量,心理的较量。你那晚的喊叫,全没浪费,外面有人听着呢。”巫马延是九皇子的名讳。 “不过,”他语调一变,变得有些戏嚯,“女人,不是玩物,也不是宠物,而是礼物。女人的身体,是男人最好的慰藉。”说完,他开始投入男欢/女爱。 我慰藉他,别人未必答应。因为“剪刀贱/人”名声在外,找我麻烦的人由肉搏改成了远攻。我回到住处,推开房门,一个装了屎尿的马桶从天而降。我虽没被桶砸死,却被桶里的黄白之物兜了个体无完肤。我的红裙子上全是屎和蛆,头髮上一滩粘腻顺着耳廓吧嗒吧嗒滴下来,形容不出的恶臭让我瞬间窒息。“呕呕——”肠胃无意识地翻涌,秽物从口鼻喷射出来,我扑到墙角,直吐到五脏搬家。有人在门外笑得气力不支。 当夜,晨王又召我去慰藉,闻到我身上的异味。天可怜见,我一整个白日都泡在浴盆里,拿胰子一遍遍刷,恨不得头髮也洗少了几缕,皮子也搓掉了几层。晨王的下半身可是真有本事,倒不嫌弃,还能如常慰藉。慰藉得起劲,竟还指教了我几句。“人和动物一样,要让她们听话就要用棍棒和鞭子。”他用手指在我胸口画圈,尖尖的指甲在皮肤上留下红痕和刺痛。“她们敢害你,就说明你还不够可怕。她们对你的恐惧还不够多,不足以战胜她们想取你而代之的慾念。”他说,“你要更狠,让她们连害你的念头都不敢有,你才会安全。敌人和野兽一样,一旦嗅出你的软弱,就会扑上来把你吞噬。你必须像一块岩石,冰冷、坚硬、无惧风雨,不透光亮,到死都是立着的姿态。” 我明白了。 我找出了合谋“马桶陷阱”的三个女人,把她们全扔进了粪池。池里黄白之物的分量,比她们送给我的多出几百倍。粪池很深,若不施救,人会像陷入沼泽一样沉没,窒息而死。所以,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她们把我的绰号从“剪刀贱/人”,改成了“毒妃”。 第134页 三个女人死了,晨王依旧不闻不问。有人说,晨王从不偏袒哪个女人。黛女说,一个粪桶换三条命,还不是偏袒?说这话的时候,黛女的眼睛直看向我,眼神比她的指甲还利。 一年后,我给晨王生了个儿子,巫马弢。 五年后,皇帝薨,晨王抢着坐上了那个位子,掌控了京城。不过,九皇子也不是吃素的,召集了军队,包围了京城,逼晨王退位。晨王派出亲信部将抢先出了城,去各州召集旧部,进京勤王保驾。到底是九皇子先攻入京城,还是晨王的部将先剿灭敌军?鹿死谁手,已到了最后一步,也是最险的一步。 京城的城墙坚固,九皇子迟迟攻不下来。晨王的心理防线也很坚固,每晚仍需慰藉。 慰藉过后,早起食慾大开。晨王大口喝汤。 我有些担忧局势,食不知味。 “今天这汤,口味如何?”晨王问我。 我再喝一口,仔细品了品,说:“今天是鱼汤吧?很鲜,还有点腥。” “尝尝这个。”晨王把一块白肉放进我碗里,有些像去了壳的蛎子,咬在嘴里口感有弹性。 “这个时候,还能吃到海鲜,真是难得。”我咽下蛎子,说道。 “不是海鲜,是眼睛。”晨王又吃了一口菜,不紧不慢地说。 “什么?”我一时没听明白。 晨王懒得答话,指指桌上的菜餚,示意我仔细看看。 这是一桌“人宴”,吃的根本不是猪、牛、鸡、羊,而是人的眼睛、舌头、肝、心。霎时间,方才吃下去的东西一股脑涌到喉头。我梗着脖子,感觉比当年被淋了粪桶更噁心。 晨王说:“吐出来的都要再吃回去。” 他一说,我更忍不住,哇哇吐了个干净。 他倒面不改色:“围城三个月了,不吃人还能吃什么?” “你吃的是黛女?”我分明看到一块指甲上残留的颜色。 昨晚慰藉晨王的不就是黛女吗? 她做错了什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前夜还在床上婉转/承欢,今朝已烹为肉羹被吞入口腹。 这,这是人的世界吗? “天家多难,巫马氏是被诅咒的,因为肩负了天下的苦难。”他说话的时候还在吞咽。 “说谎!野兽!”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诟骂。 奶娘在给弢儿餵饭,我突然扑上去,打翻了奶娘手里的碗筷。 晨王冷冷地扫我一眼,那是警告。“黛女是巫马延的人,懂了吗?” “即便如此,这样的死法,也过于惨无人道了。” “不要同朕说这些!”他暴怒了,吼道,“哪里才安全?没有!到处都是吃人的嘴,没有一处安全地。想活着,只有不停地奔跑、杀戮,睁着眼睛睡觉,防着所有人。” “陛下!勤王军到了!巫马延退了——”外面传来喜讯,大局已定,他赢了。 “陛下——”我跪倒在地,一把抱住晨王的腿,哭道,“妾不想弢儿也变成这样。这孩子体弱多病,养在皇家是活不长的。妾死不足惜,求陛下给弢儿留条生路吧。” “你的儿子,难道不是朕的儿子?明日阴晴未定,生在巫马氏,这就是命!”他说。 命?我可以认命,但我儿子不行! 我对人那么狠,是因为我害怕——我怕她们下一刻还会站起来,扼死我和我的孩子;所以,我只能下最狠的手,让她们永远也爬不起来,再也不能伤害我。 再也不能。 卓定妃的故事 “小霞,你听,是琴鼓的声音,有人在唱戏呢,不知唱的是哪一出。” “南姐姐又想起段将军了吧?” “是啊。都说人一死,就再也见不着了,我偏不信。就算死了,成了鬼,他也一定是在哪处等着我。终有一日,我和他会再相见的。” 我姓卓,父亲为我取名“卫南”。这是我还在娘胎里时,父亲就和母亲说好的。孩子出生,不论男女,都叫这个名字。卫南——保卫南州,切切实实是父亲的志愿。父亲是晟国的一品武官,镇南将军卓兴光。 晟国南、北两面各与一强国相邻。南州以南是昱国,人口众多,有强大的步兵,攻城夺池殊难抵挡。南州的背后,是晟国南部最富庶的抚州,盛产丝、棉、瓷、茶。若是南州有失,昱国军队一路疾行,只要一个昼夜就能到达抚州,抢夺完毕后,还有时间稍作休整。而从抚州到京城最快的马,也要跑两天两夜。所以,驻扎在南州的镇南军守卫着晟国的财富。 另一面,北州以北是昊国,疆土辽阔。一望无垠的草场让昊国的牛羊比人还多,也天然养育出壮健的战马和优等的骑兵。昊国虽然人少,但骑兵的战力太强,极难防御,来如鸿影,去如疾风,势如破竹,一旦侵入北州,一番掳掠后旋即遁入天地,找也找不见,追也追不上。北州既是边地,又是晟国最丰富的金银矿产所在之地。许多挖矿的工人携家眷在此谋生,使北州人丁繁茂。昊国人除了掳掠财物,还劫掠人口,尤其是年轻的晟国男女。男人被遣入极北之地放牧、建城,女人被当成战利品分享,成为奴僕、禁/脔。所以,驻扎在北州的镇北军守卫着晟国的子民。 第135页 镇南军与镇北军也因为各自肩负着要责,而成为晟国最重要的两股军力,与晟京的皇都卫队并列为国中三大精锐军队。因此,镇南将军、镇北将军与京畿将军是晟国仅有的三位一品武官,职级比肩丞相。不客气地说,晟国能在一南一北两大强国的夹缝中太平度日,全赖镇南军和镇北军枕戈待旦地守门卫户。至于京畿将军,则是皇宫的看门狗,皇上防备镇南军和镇北军反叛的最后一张王牌。守边境太苦,真正的皇亲国戚不爱干这活儿。镇南将军和镇北将军多是外姓。可京畿将军却无一人不是皇姓。 晟国人习惯于把两位守边的将军南北并称。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卓兴光是镇南将军,段鹄翼是镇北将军,于是并称“南卓北段”。父亲守了南州二十年,段鹄翼将军守了北州十八年。可“南卓北段”的说法在晟国存在了三十年。父亲和段将军卸任后的十年,晟国依然是“南卓北段”,“卓”指的是卓兴光之女卓卫南;“段”指的是段鹄翼之子段戍北。 我是独生女,段戍北是独生子。他比我大十七天。我俩都是生在晟京,长在边地,母亲都出自皇族。笼络实权的武官从来都是王位稳固的关键,晟国也不例外。我母亲是醇王的女儿。醇王是晟皇的四叔。戍北的母亲是惇王的女儿。惇王是晟皇的三叔。说起来,我们都和皇室沾亲带故。母亲性情柔顺,但身体不好,只生了我一个女儿。父亲虽有实权,一介武官,娶到母亲也是高攀。就算没有儿子,也不能纳妾。好在父亲与母亲感情和睦。父亲守边十八年,母亲一直在南州陪伴,到死都没回过晟京。母亲是父亲的约束,也是护身符。有母亲在,有我在,父亲就不用担心朝里那些无事生非的文官们老拿镇南军“尾大不掉”说事儿。 段家的情形略有不同。或许是遗传,惇王年轻时就以性情暴烈出名,戍北的母亲亦是个性十足。这位皇族贵女对段鹄翼将军并不中意,迫于无奈下嫁段家。生下戍北后,便称责任已尽,再不肯与段将军同房,对亲生儿子也不管不问。段将军便将戍北带在身边,常年驻于北州,只有述职才回晟京,回京也不住在家里。晟京的镇北将军府,其实只供戍北的母亲居住,曾有传言,说戍北的母亲在府里包养面首。皇族婚娶,多是联姻,中意与否,本无大碍。段将军忠心不贰,段戍北聪明伶俐,惇王不置可否,晟皇装聋作哑,大家相安无事。 我还没有桌角高的时候就披着小斗篷,挎着小弓箭,跟在父亲身后了。小霞是我的护卫长。晟国人口不及昱国,单兵战力不及昊国,为了提高军力,只好奉行四个字“全民皆兵”。这倒不是说,每个晟国人都是军人,而是,军中募勇是不论男女的,只要有力气,有胆量,会骑马,会使兵器的,都可以从军,挣军饷。按照杀敌立功的多少一级级升上去。所以,晟国有名有姓的女将军,倒也不止我一人。只是,升到了一品的女将军,独我一人。 遇见段戍北那年我十五岁,还不是一品将军,区区一个六品千总。那日,缠绵病榻多时的母亲把我叫到跟前。母亲的枕边搁着一封书信,用白色布袋装的,应是讣告。果然,母亲对我说:“南儿,娘亲的一位堂姐过世了。年幼时,这位堂姐与娘亲的交情不浅。娘亲身体不适,你替娘亲回趟晟京,送送这位亲人吧。”于是,我带着小霞,装上母亲的奠仪,回了十几年都没回过的晟京。到了晟京才知道,娘亲让我祭奠的这位亲人,就是戍北的母亲。十五岁的段戍北,正处在从少年变成男人的中间阶段,英气、锐气,带上一分稚气,就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当然,还有失去母亲的丧气。不过,他的悲伤很克制,没有一丝一毫的歇斯底里,同时,又很真挚,没有与母亲常年隔阂后的冷漠。 他披麻戴孝,跪在灵堂一侧,面前的火盆里锡箔渐渐化成飞灰,在空中飘舞一番,徐徐落在他身上。他静静注视着火焰,不时添入新的锡箔。灵堂另一侧有僧人在敲木鱼念经,叫做超度。到底是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言语,咿咿呀呀的听着就很遥远。将军府的人说了,北州战事不宁,段鹄翼将军不敢擅离,丧事全交给段戍北操办,一切从简。已至傍晚时分,来拜祭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镇北将军府,本来就人丁稀少,这时能跪在灵堂前的也只有段戍北了。昏暗的夕阳伴着咿呀的佛音,衬得段戍北孤独的身影愈发悲戚。我忽然对那位从未见过面的镇北将军生出怒气来。让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独自为近乎陌生的母亲办丧,实在是不近人情。 我走入灵堂,跪拜,上香,奉上奠仪,然后走近段戍北。“请节哀。”这是我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只有三个字。边地不乏战争,战争难免死人。见得多了便习以为常,反而不知该有怎样的安慰之辞。 “生死有命。”戍北认真地朝我鞠躬致谢,言语间倒是一副安慰我的样子。 我在他身旁跪下,也学他的样子往火盆里丢锡箔。他仔细看看我刚奉上的奠仪落款,念道:“镇南将军卓兴光夫妇。”再看看我,说:“所以,你是——” “卓卫南。”我说。 “段戍北。”他说。 我们都为对方的名字怔愣了一瞬,各自的家族、责任、命运,似乎在那一瞬从“卫南”和“戍北”中找到了共鸣。那一瞬过后,我们不再是陌生人了。 第136页 “明天早上出殡吗?”我问。 “嗯。”他点头。 “今晚我陪你守灵。”我说。 他看我,眼中有讶异,但很快褪去,再次点点头。 阳光彻底收尽,入夜了,咿呀的僧人们也去休息了,大概另一个世界也是日落而息的吧。两个家奴歪在灵堂外睡着了。沉重的死气仗着夜幕,一下子占了上风。昏暗的灵堂里,白幡拂动,在寂静之中,仿佛真有灵魂在行走。难以想像,戍北是怎样一个人守了几个通宵,就算他是那种不会惧怕鬼魂的男人,这样的夜晚,也会激出人的伤感。我觉得自己必须说说话,否则没法在这样的寂静里挨到天亮。 “你不恨她吗?”我问戍北。 “恨谁?”他问。 “你母亲。她对你不闻不问。”我说。我当然明白这样的指责是冒犯,尤其对已逝之人。可我有种感觉,不管是段戍北,还是他的母亲,其实都不会介意我的冒犯。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同样是人,却未必是同类。有时候,你能一下子进入另一个人的心里,这样的人就是同类;有些人,哪怕耗尽一生也琢磨不清彼此,这样的人,外表再像,也不是同类。我和段戍北就是同类。这一点,我知,他也知。 “你这直截了当、不管不顾的脾气,真像我母亲和我外公。”段戍北没有生气,静静地说,“我不是段鹄翼将军的亲生儿子。母亲当年是怀着身孕嫁给父亲的。父亲和外公都是知道的,但晟皇不知。母亲嫁给父亲,是外公同意让母亲生下我的交换条件。母亲必须为皇室献出终身幸福,否则,这个无用还要惹麻烦的女儿会被无情地杀死。母亲或许并不贪恋生命,但母亲不想剥夺我活下来的机会。为了我,母亲妥协了。父亲也明白,要么接受皇室的联姻,娶个亲王的女儿当护身符,要么就放弃兵权,回晟京养老。对男人来说,庸碌无为,混吃等死的人生,是一种折磨。你看晟京的诸位王爷,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却并不长寿。” 我以为他的身世背后是感慨,不曾想是秘辛。我认真地听,他接着说道:“我的父母并不像外人想的那样水火不容。十几年来,两人虽不见面,但一直书信联络。晟京的事,都由母亲告诉父亲。他们表面上感情不睦,可这么多年,晟皇从未怀疑父亲的忠心。惇王也始终支持镇北军。这些皆因母亲在暗中助力。而我的事,都由父亲告诉母亲。母亲从未停止对我的关注。她只是藏在暗中默默守护而已。哪个母亲忍心对儿子不闻不问?她是怕与我太亲近,反会让人看出端倪。” 言及此处,夜风袭来,原本静止的白幡温柔地在风里挥舞,火盆中的火焰跳跃了几下。戍北忽然起身,走到灵堂的帷帐之后,戍北母亲的棺木便在此处。戍北靠近棺木,把脸贴近棺木的侧板,隔着侧板对安放其中的母亲轻声私语道:“母亲,明日大殡过后,真正阴阳两隔。今夜借卫南表妹一问,让母亲知晓,此间种种,儿心如明镜。母亲担忧半世,对将军府和惇王府职责已尽。儿长大了,母亲安心去吧。”一滴眼泪滑出段戍北的眼睛。那是真正的男儿泪,承载了他所有的哀伤。我无语旁观,泪水早滂沱不止。 丧礼过后,我和戍北都没打算在晟京久留。我俩相约同日离京,相伴而行。说是相伴,到底只有一程,毕竟一个往南,一个往北。路在眼前分岔,向左右两边无限延伸出去,是不得不扬镳分路的时候了。 “戍北表兄多保重!卫南告辞。”我骑在马上,朝段戍北遥遥行了个礼。 “卫南表妹——”段戍北大声说,“不论南州与北州相距几何,表妹若有驱驰,戍北万死不辞!”说完,他也行了个礼,然后策马离去。 小霞问我:“南姐姐,你笑什么?” “我笑除了晟皇谁敢‘驱驰’一品将军的独生子。不过,他的意思,我明白。”我说。我和他都是从军的人,随时可能会死,但死与死不同:为晟国而死是勇,为晟皇而死是忠,为父母而死是孝,为袍泽而死是义,为彼此而死是情。 回南州后,我收到他的书信,算算日期,应是他刚一抵达北州就寄出的。 “已达北州。正值夏末,天高云淡。吾彻夜难眠,因每到秋收之季,昊人必犯北州。不知南州安否?——戍北” 他的信跟他的人一样,简洁不粗陋,细腻不羸弱。 我回信给他。 “已抵南州。夏意残留,溽热依旧。母病日笃,父渐老矣,余亦不敢有怠。南州米熟之季与北州不同,昱人所图多为丝瓷茶棉,来袭从无定时,只得日夜警备。——卫南” 我和他通信是私事,只能走邮路,不能用军路,晟国的邮路慢得出奇,就算收到信立马回復,南北之隔,送信也要五十天,所以,再收到他的回信,已是深秋。 有些人,相顾却无言;我和他,天涯若比邻。书信一封接一封地穿越南北,每一封都只有几句而已。从没有过千言万语,但每个字都被读了千遍万遍。 “母亲昨日病逝。父亲悲痛难言,几日无食无眠。余观之愈悲。——卫南” “逝者已矣,生者当勉。惟愿南、北二州之民,少受失亲别爱之苦痛。——戍北” 第137页 “昱人已退,南州无恙。父亲受伤,幸无大碍。南军死三百二十六,伤二千七百余众。南军守土有功,欣闻今岁抚州之税入超去年四成。企望晟皇多施抚恤,以慰南军。——卫南” “近与昊人一战,惨烈非常。吾受轻伤,已愈□□。父亲伤重,恐难痊癒。晟皇旨意,若有不测,吾将接任镇北将军一职。——戍北” “入夏以来,南州瘟疫肆虐。军中染病者,十有六七。余亦感不适,或难倖免。若果福浅命夭,兄不必伤感。余替兄孝奉令尊令堂于九泉之下,兄替余尽忠勇之义于边州险境。——卫南” “昨日去北灵寺求祷,佛曰:‘卓氏卫南绝非福浅早夭之人’。吾非盲信吉言,却知苍天有眼,必不至让南妹殇于未捷之时。随信奉上佛语谶言,可知吾言不妄。——戍北。” 我展开信中夹的一张黄纸,原来是张签纸,写着“出师未捷身不死,壮年英雄志比金。——北州府 北灵寺”我把签纸上的字翻来覆去读了几遍,心里眼里都有些热。 小霞问我:“南姐姐在读杜甫的诗吗?我知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我说:“不是杜甫的诗,是佛祖的诗。” 小霞问道:“佛祖不光读佛经,也读诗吗?” 我笑着说:“段戍北去求佛祖读,佛祖便读了。一品将军还去拜佛,真难为他了。”我一边笑着,一边流出了眼泪。 “托佛祖之福,余已康復。父亲伤情復发,膝骨碎裂,不能骑马,右手筋断,不能执戟。晟皇恩旨父亲携母亲灵位归京致仕。余继镇南将军之位。余深知职愈高,责愈重。今后,更不敢弛废旦夕,唯有竭尽全力。——卫南” 从这封信起,我和他一南一北,平起平坐。“南卓北段”还在继续,却已是新的一代。 晟国有新的一代,昱国也有。我继任镇南将军那年,正好是昱国的新皇即位。新皇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对晟国的野心一年大过一年,我守卫南州的压力也一年多于一年。我在镇南将军任上的第十年,昱国终于按捺不住,倾全国之力来袭。南州告急。 我给段戍北写完最后一封信,叫来了传信兵。决战在即,以少敌多,我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活不到他写回信来。这封信就是我的遗言,所以我破例了,十多年来头一次没走邮路,而是动用了军路。我让传信兵用最快的速度把信送去北州府,交给镇北将军段戍北。南军一旦战败,我死且不说,南州、甚至抚州全会陷入混乱,到时候邮路受阻,这封信就不知要流落何方了。我不怕死,只是想在最后一刻,和他告个别。 我竟忘了,当年在晟京郊外的分岔路口,他对我说过的话。我忘了,他并没忘,所以,在我进退两难的生死关口,他千里奔来,来兑现当初的诺言。在五峰关见到他时候,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为什么?我的作战计划是绝密,连卫队长小霞都没告诉。你是怎么知道我要打五峰关的?”我问他。 我眼前的段戍北已经褪尽了稚气,是个真正的男人了。他看着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答道:“昱国大军来袭,你以少对多,只能出奇招。南州沿线,伏龙湾是要塞,也是取胜的关键。不过,这一点,你能想到,我能想到,昱国人肯定也想到了,所以,想取胜,不仅要出奇,还要反其道而行。五峰关最是易守难攻,又有昱国主将坐镇,他们绝不相信你这位女将军敢以卵击石,直接攻打此处。但我知道,你就是有这个胆子。虽然伏龙湾那边激战正酣,还打着你的亲卫旗,但我断定那是佯攻,你本人绝对不在伏龙湾死磕,而是在五峰关找机会奇袭。” 他说的正是我的作战计划,一丝一毫都不错。 不等我应答,戍北接着说道:“你的战术没错,却是一步险祺,唯一的缺陷是,你手中没有骑兵,只有步兵。奇袭讲究一个快字。想打下五峰关,必须有骑兵支援,否则步兵会大量伤亡。你的主力都在伏龙湾,这边不会超过一万人。五峰关的守军有八千,你只能硬碰硬了。” 我信服地点点头,实话实话:“你说的全对,我迟迟没有出击,就是在等时机。我只有一次机会,而且没有必胜的把握。” “若有骑兵为先锋,一鼓作气,定能取胜。”他说,“我带来五千骑兵,全是北军的精锐,与昊人打仗都能以一敌二。” 局面瞬间扭转了。我的血液在身体里沸腾,不光为了即将到来的胜利,更因为他。所谓用兵之道,存乎一心。他能猜中我的战法,是因为他懂我。 我又何尝不懂他。我拉住他,在沖向战场之前,还来得及问他那个问题:“表兄,你来助我,就不怕犯忌讳吗?镇南军与镇北军若有联合,会被怀疑谋反。” 他按了按我的手,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军情如火,顾不得许多。若是南州有失,你这镇南将军,就算没死在战场上,也会死在刑场上。”说完,他飞身上马,领着他带来的骑兵,向五峰关冲去。 “准备进攻——”我跨上战马,挥动军令旗,带领镇南军,沿着他为我开闢的血路杀去。 第138页 那一战,镇南军大获全胜,重创了昱军。按丞相在请功奏疏中的原话说,“南州大捷,战果斐然。十数年内,昱国对晟国再无征伐之力,再无觊觎之心。” 晟皇摆了庆功宴,召我回晟京。被同时召回晟京的,还有段戍北。 庆功宴上,晟皇言笑晏晏。在丞相和一众官员的恭维中,晟皇装出一副临时起意的模样,宣布为镇南将军和镇北将军赐婚。当然不是让我嫁给段戍北。镇南军与镇北军一旦结合,晟皇还能睡着觉吗? “镇北将军段戍北,赐婚豫王之女。” 段戍北领旨,磕头,谢恩。 豫王是晟皇的四弟,平庸到放在大殿上一时都认不出来。他的女儿又是何方神圣? “镇南将军卓卫南,封定妃。” 定妃?晟皇这是不放心任何人娶我,索性自个儿承担了罢。 这样的结果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吧? 我看看段戍北,他担忧地望着我,用眼神示意我像他一样领旨、磕头、谢恩,接受一切。 我忽然觉得很烦,烦这场宴席,烦虚伪的客套,烦啰嗦的礼节,烦恭喜我的人,烦这不得自由的人生。 定妃。我真的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动也不动。宴席渐渐安静下来。晟皇的笑容越来越僵。 我慢慢地站起来,离席,走到晟皇面前俯身叩拜。众人以为我惊喜过头,终于缓过神了,没料到我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卫南的母亲是陛下的堂妹。卫南若给陛下做妃子,是乱了辈分。”说完,我略施一礼,退席而去。 那天的庆功宴最后是怎么收场的,我就不知道了。段戍北来镇南将军府看我的时候,我正坐在院子里发呆。父亲过世后,晟京的将军府更加无人照管,各处都破败寥落,哪里配得上它一品宅邸的门楣? “何苦呢?”他劝我。 我不理他。他笑了,说:“醇王宽厚,卓兴光将军稳重,怎么养出你这么硬的脾气?” 我可笑不出来,冷着脸问:“那个什么豫王之女,你认识吗?” 他的微笑转为苦笑,轻嘆道:“认不认识又如何?看看你我的父母便知,你我的婚事,是由不得自家做主的。” 我问他:“表兄,结婚和忠心到底有什么关系?用性命都证明不了的忠心,用结婚就能证明了吗?” 他轻拍着我的肩膀,说:“结婚就是把两个人的性命、前途、财富和荣辱合二为一。再通过孩子的血脉,让一对男女再也分割不开。结婚就是建立牵绊。有了牵绊才有顾虑,有了顾虑就不敢恣意。你没有牵绊,就敢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有了牵绊,多半就不敢了。晟皇要的,不是你的忠心,而是你的不敢。” 我咬着牙说:“既是如此,定妃就定妃,无非是不让别人娶我。我也不要进宫里去,自己过就是了。昱国还没亡呢。有朝一日,保不准晟皇还得用我。” 戍北摇摇头,说:“晟国的武将虽然不多,能打仗的到底不止你一个。晟皇的意思是不想让你们卓家再领兵了。” “那你呢?你犯了大忌,惇王也殁了,朝中全无倚靠。晟皇还会再信任你吗?”我问他,心里有些忐忑。 “镇北军与镇南军不同。南州刚打了胜仗,是能调兵换将的时候。北州却是勉力抵挡,战局不稳,不宜换将,晟皇眼下还用得着我。再说,不是刚赐婚了嘛。那豫王从此就是我的护身符了。”他带些自嘲地说。 半个月后,我上交了镇南将军的兵符,接受了定妃的金册,搬离了将军府,入住景瑜宫。 一个月后,段戍北与豫王之女在晟京完婚。 两个月后,段戍北携妻返回北州。 三年后,豫王染病辞世。 五年后,段戍北之妻在北州病逝,未育子女。 六年后,因边地几年无大战,在丞相及一众官员的劝说下,晟皇以“冗兵冗费”为由,下旨裁军。镇南军裁员三分之二。镇北军裁员二分之一。 八年后,京畿将军谋反,晟皇调镇北军入京勤王,命段戍北留守北州。 同年初秋,昊人举国犯边,北州告急。 同年深秋,北州沦陷,镇北军余部全军覆没,镇北将军段戍北阵亡。晟京告急。 “陛下,晟京保不住了!赶快离宫,去南边避难吧。”丞相对晟皇说。 不知哪里着火了,空气中一股烧焦的味道。 “段戍北这个草包,竟然守不住北州,让昊人杀到晟京来了。”晟皇连衣冠都来不及整好,狼狈不堪地边跑边骂。 “段将军已经尽全力了,毕竟裁军是陛下的决定。”我忍不住插嘴。 “你在怨朕?你是想说,北州失守是朕的责任?大胆!你已经不是一品将军了。你是定妃。后妃擅论政务,是死罪!”晟皇的怒火尽数朝我喷来。 “陛下,晟京一破,昊人才不管谁有罪没罪,都会杀死的。”我面无表情的对这个六十多岁的老皇帝说,“陛下还是快点走吧。”我抽出许久不用的长剑,回身朝御马苑跑去。 “你要干什么?”晟皇朝我喊道。 “陛下且安。卫南留在这儿,跟晟京共存亡。”我头也不回地应道。 “卓卫南,你疯了!”晟皇的声音还在我身后,他似乎想追上我,可那具老迈的身躯已经不听使唤。 第139页 “陛下不是说过,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天下才能太平。”我想说,南卓北段,段戍北已经证明了,他是不怕死的,我与他齐名,可不能输给他呀。 “你的旧部全在南州,京畿将军已经反了,你以为凭你一人,就能力挽狂澜?快跟朕走!到了抚州,你再召集旧部,光復晟京不迟。这一路南下,朕还需人护驾。卓卫南,你听见没有?朕宣布,此刻起,恢復你镇南一品将军的职位。只要你尽忠职守,还京之日,朕立你为皇后!”晟皇在我身后大声地说。 皇后?呵,谁稀罕!我不理会晟皇的唿喊,脚下发力,很快就跑远了。 我从御马苑弄了匹马,直奔京畿大营。被调回晟京的镇北军就驻扎在那儿,此刻无人统御。不知这个关头,我卓卫南的名号还好用不好用。 很幸运,京畿大营还有两万镇北军。其中有数千骑,竟是当年跟随段戍北帮我打下五峰关的同袍。 所以说,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他都死了,还在帮我。 就算千难万险,晟京好歹守住了。捷报传给晟皇的时候,他已经逃到了抚州。 不听差遣,弃晟皇于不顾,我又犯了武将的大忌。皇后肯定当不上了。功过相抵,晟皇开恩,让我来素心殿。 这便是我和戍北的故事。晟国后来流传一齣戏文,叫《凤帅凰将》,演的就是卓卫南和段戍北。在那出戏的结尾,凤帅与凰将终成眷属,百年好合。热热闹闹又和和美美的戏最受欢迎,所以,这一出《风帅凰将》演了几百年,演到晟国早没了,还经久不衰。人们不厌地看,戏子忘情地演,反倒无人记起,真正的凤帅凰将碧落黄泉,茫茫不见…… “南姐姐,你怎么哭了?” “我虽为将军,到底也是女人。既然生前不得肆意,何妨死后流些眼泪?” “南姐姐,都说有情人的心意是相通的。你心里难过,段将军也能感觉得到。” “是啊,我的心,从来只有他知道。” 梦贵人的故事 建昌朝的皇室宗祠里,有一个弔诡的牌位。“弔诡”是当时人的物议,因为享供之人无名无姓,无生年无卒日,此牌位上只有三个字:梦贵人。贵人,是建昌朝仅次于皇后的妃嫔封号,也是皇帝无需征问和昭告外间,就能给予一个女人的最高份位。这个弔诡牌位的主位上供奉的君王是建昌昭帝。这位皇帝,就算搁在数千年来多如牛毛的歷朝君王中也是不同寻常的。有多少君王眼明心却不亮;建昌昭帝五岁登基,天生有疾,目不能视,却在史册上留下了“明闻周达、慈惠仁爱、睿纯德慎”的美名。甚至,连建昌昭帝的遗诏都可成为范本,其中对身后诸事的安排无不周到稳妥,尽显其能,不失其德。后人在赞誉之时,唯独对遗诏最后“将‘梦贵人’牌位列入宗祠,与朕同享后世供奉”一句深感莫名。不仅莫名一个妃嫔的身后哀荣会被庄重地写入一位君王最后的诏书里公告天下,更莫名的是无人知晓这位被君王临死还要惦记的宠妃到底是何许人也。并非是后人粗心失落了记载,便是建昌时人也都心有疑惑,只是没处去问个所以。宫外的人说,不知昭帝何时封了这位贵人;宫里的人说,从没有人见过这位贵人。改朝换代以后,建昌昭帝的陵墓被盗。从盗墓人处传出过一个说法:建昌昭帝的墓穴中,有三具陪葬妃嫔的棺木,其中一具是空棺,里面只有女子的衣冠和陪葬品,没有尸骨。空棺上刻的妃嫔封号就是“梦贵人”。后世的研史者考遍了建昌朝的史书文籍,甚至野史稗官,都找不到这位“梦贵人”的事迹。唯有宗祠里的牌位和陵墓里的空棺能稍稍证明她的存在,可是终究无人能说清楚“梦贵人”是谁。对这个世界而言,她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你是谁?” “我是你的梦。” “可是,朕感觉自己还没有睡着。” “做梦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只有梦醒了才知。” “所以,等朕醒了,你就不在了,是吗?” “是。” “你靠近些,朕摸不到你。” “我就在你身边。梦是不能被碰到的,一碰就会醒了。” “那你能做什么?” “我可以陪你,同你说话。你不想有人跟你说话吗?” “想。平时只有白天母后和太傅会跟朕说话,到了晚上就没人跟朕说话了。擅自同朕说话的人,会被母后责罚。” “在梦里说的都是梦话。说梦话不会被责罚的。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朕想听故事。你能讲吗?” “你听过‘周公梦蝶’的故事吗?” “《齐物论》朕读过,不,是听过。朕的眼睛看不见,太傅让人把书读给朕听。朕记得‘周公梦蝶’是《齐物论》里的故事。朕的记性很好的。”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多人都在夸你。” “真的吗?” “真的。我看过所有人的梦。人在梦里是不会撒谎的。” “听到你这么说真高兴。母后很少夸朕。” “那是太后怕你骄纵。” 第140页 “母后也很少陪朕。” “因为你太小,太后要替你署理政务。” “可是,朕总有许多事情不明白。” “不明白的事情可以去问太傅。” “连太傅也不知道的呢?” “你说出来,或许我知道。” “那你能告诉我,看得见是什么感觉吗?母后美吗?什么是美貌?” “看得见是一种纷乱的感觉,就好像你面前摆了一百道菜,个个美味,你反而不知该吃哪个。所以,看不见虽然不方便,却可以让你专注,不被纷乱所扰。太后很美。美貌也是一种感觉,就像夏日的清风,冬日的暖阳,让你舒畅、欣喜,想把它留住,却终究是徒劳。能把清风、暖阳和美貌带走的是同一样事物,叫做时间。时间会让你长大,懂得更多。时间能带走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生命。有一天,时间会带走太后的生命,这叫死亡。” “就像带走父皇那样。” “是。所以你要快点长大,赢过时间。” “好。梦,有你陪我真好。你还会再来吗?” “会。” “那孩子睡了?” “嗯,说了很多话才睡着。” “他只有六岁,又目不能视,我不能时刻陪他,怕他被恶人蒙蔽,只好下令不许有人跟他说话。” “太后是想保护陛下。” “可我知道,他太孤单了,所以请你回来。你出嫁的时候他还没出生。你十几年都没回来过,他不认识你。” “这孩子长得跟皇兄真像。” “心事重的脾气也像,所以他身边必得有个能说知心话的人才行。你的胸襟才华,别人不知,我知。你皇兄在时,就不止一次说过,可惜德阳不是男儿,不然皇位理应传给德阳。” “太后才是建昌朝的大功臣。自我出生,到陛下出生,宫里已经三十多年没有过婴儿的啼哭了。皇兄体弱多病,皇族支系不安于室,朝中勛贵蠢蠢欲动。建昌朝今日还能太平无事,没有祸起萧墙,人心离散,皆因太后为皇兄生下了宝贝的皇子。建昌朝想安定无忧,全靠这根独苗。太后的压力可想而知。” “前朝、后宫局势复杂,我信得过的人不多。这孩子能长成明君还是昏君,干系太大。” “我明白,太后坚持让我在暗处施加影响,不为人知,是怕有朝一日落下‘后宫干政’的口实,反而被动。” “这只是一层意思。我自己的儿子,我知。那孩子生来眼盲,心中不安,对人对事难免存疑,加上天性多思,容易生成阴鸷的个性,偏执于权术。你若以本来身份接近他,他倒未必信你。他不见光亮,本就习惯于黑暗,你在暗处守护,不让他的内心被黑暗侵蚀,给阴鸷留个出口,为正善留下空间。正善的部分,我会让太傅用学问填充。” “说到太傅,我正想问,既然太后明知太傅为人迂腐,为何不换个机灵人来教导陛下?” “迂腐其实很好。所谓‘人间正道’本就多是迂腐,能持正守中的人总是太少。那孩子既然看不见,与其学巧,不如守拙,省得被奸人利用。” “太后高瞻远瞩,用心良苦。” “让你每晚都不得安眠,还得藏起来不为人知,真是辛苦了。我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太后不要这么说。我愿意尽力守护陛下。” 昭帝十一年,德阳公主卒。——《建昌史诸帝公主传》 “梦,你的声音变了。” “人不会总做同一个梦。” “朕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朕知道,你其实是人,对吗?你究竟是谁?是母后让你来的吗?” “我谁也不是。我只是一个梦。‘庄生晓梦迷蝴蝶’,人生就像一场梦,你又怎知一定是你梦见了我,而不是你闯进了我的梦里?如果你不喜欢做梦,我可以不再来。” “不管你是谁,不准不来!朕已经习惯了每天说说梦话。” “你想说什么,我都会听着。” “母后……病了,很重。朕……有些怕,万一……” “人都会死,你要学着接受。” “母后总是对朕很严厉,没有慈爱和温柔。有时候,朕觉得她不像个母亲。可是,一想到她要死,朕心里很难受。” “舐犊之情有许多种,就像花的香气各有不同,何必拘泥于形式?” “朕每天有背不完的书,母后还让朕听政,朕觉得很累。” “你恐惧过吗?比如,恐惧有人想害你,恐惧自己不会理政,会被人嘲笑、利用,最后成为一个昏君。” “……或许,偶尔,有过……” “太后的恐惧比你多。我看过她的梦,全与你有关,经常是噩梦。一旦梦见你有闪失,她就会惊醒。让她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你的安危。她的严厉与逼迫都因这恐惧而来。她担忧自己死后,你该如何独自应付一切。其实,太后比你更累。” “朕不想长大,也不想母后死。” 第141页 “太后,今日感觉好些了吗?” “不会好了,我心里清楚,拖日子罢了。那孩子怎么样?” “到底是母子连心。陛下哭了,捨不得太后。” “母子虽然连心,可皇宫里的母子从来不好相处。他小小年纪就坐上了龙椅,周围的人只会巴结奉承。除了我,谁还敢约束他?骄纵得过了,难保不会恣意妄为,伤天害理。我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黎民百姓。静妹,同辈人里数你性情最为温和慈爱,未曾诞育皇子是老天没长眼。先帝走后,你一直住在离宫,不肯回京,一晃十多年了。我是快要追随先帝去了,想来想去,只有把那孩子託付给你我才能瞑目。你出身世家大族,见识广博,胸有丘壑。那孩子已经是半个大人了,更需要指点。朝政上,也免不了让你娘家多出些力,扶他一扶。我知道,你不同于那些凡俗之人。我信你能把那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养育教导。我也不多说一个谢字,只等来生做牛马以报偿便是了。” “太后这么说,是戳我的心了。既然知道我,把我召回来,我便责无旁贷。这么多年不回京,我是怕给太后添麻烦,想一个人在离宫终老了。没想到老天无眼,竟不收我这无用之人,反伤太后这根中流砥柱。我这眼泪是替建昌朝百姓流的。” “静妹,一切託付给你了。请替我继续守护那孩子。” “太后放心。” 昭帝十三年,太后姜氏卒。——《建昌史后妃列传》 “梦,为什么那些奸佞之人都有眼睛,朕却没有?他们能看见朕,朕却看不见他们。苍天为何助邪不助正?” “谁说眼盲就不能成为好皇帝?” “可朕这个皇帝当得真是难吶!” “你信不信,每位君王都曾说过这句话?” “朕怕外戚作乱,连皇后都骗;朕为了打压宗室,逼迫皇叔自尽;朕抵抗权臣结党,杀了、罚了不少功臣,对太傅的独子也没网开一面。为了达到目的,有些手段,实在是不堪。那些事,除了朕和你,就只有天知道。梦,你会嘲笑朕吧?嘲笑朕的卑劣、残忍、冷酷。” “卑劣、残忍、冷酷并非是你心中独有之物,它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叫做人性。是人就有人性。总有人以为人性是指善良、诚实、慈悲。错了!光明是人性,阴暗也是人性。我不会嘲笑。人皆如此,又有何可笑?至少,你还敢在梦里面对真实的自己。我相信,就算阴暗的力量再强大,你也不会被它完全掌控。” “朕保证,会善待皇后,会善待皇叔的家眷,对那些罪臣,不株连亲属,不罪及子孙。” “时间真是不饶人,那一辈入宫的人里,只剩我一个了。我活了这么久,也该知足了。小蝶,你当年在离宫的时候还是个孩子,现在眼角也有皱纹了。别哭了,越哭皱纹越多。” “小蝶一直跟着太妃,就像太妃的亲女儿。看着亲娘病得不行,哪个女儿能不哭?” “你若真心孝顺,就按我说的做,到陛下居住的仁兴宫去。我死之前,会把一切都安排好。你放心,仁兴宫的守夜规矩是姜太后在时就定下的,已经沿用了几十年,陛下和宫人早就习惯了。因为陛下有眼疾,就算作息起居有些不同之处也说得过去。你只需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太妃的不易,小蝶都看在眼里。贺家获罪抄家的时候,您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难受到吐血,也不跟陛下求情。贺家人都以为太妃还在离宫,不知道您其实一直都在陛下身边。您但凡说上一句帮护贺家的话,陛下都能听进去,可您到最后竟一个字都不提。您的病根就是那时落下的。” “小蝶,你记着,不是因为我在陛下身边,陛下才信任我,而是因为陛下信任我,我才能在陛下身边。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多年积攒的信任就没了。我有我的责任,当年我对姜太后许下过承诺。我当然难受,获罪的都是我的至亲,可我也心知,贺家毕竟有错。” “太妃的嘱託,小蝶不是不愿意,只是担心自己胜任不了。小蝶不像太妃那么有见识。” “不用太多见识,只要有真诚和耐心就够了。陛下已经不年轻了,见识足够多了。目不能视倒有些好处,让陛下不耽于美色;可也有坏处,后宫的妃子不多,也不受信任。陛下需要的只是理解。小蝶,无论如何,请你完成我最后的心愿。” “太妃放心,小蝶会替您一直守护陛下的。” 昭帝三十五年,静太妃贺氏卒。——《建昌史后妃列传》 “梦,朕老了。小时候,朕很孤独,害怕这个世界;长大后,朕很委屈,牴触这个世界;壮年时,朕很愤怒,怨恨这个世界;如今朕老了,有些留恋这个世界。成年以后,朕没有再怕过什么人什么事,可现在朕又有些害怕了,怕死,怕离开这个世界。” “死,没有什么可怕的。有生就有死。当你跨越生死的一刻,我会在这里一直看着你。” “梦,你是朕的贵人。没有你,朕或许会成为另一个人,这一生会是另一种模样。小时候,太傅教朕背书,全是圣人之言,明君之道。那时,朕总以为,成为圣人或许不易,但当个明君却不算难。几十年走过,朕才懂得,当个好君王是有多难。每个皇帝在坐上龙椅的时候,都是想当明君的吧,但盖棺定论的时候,能配得上这两个字的却寥寥无几。梦,朕已经不想问你究竟是谁了。只有不知道你是谁,你才是我最信赖的存在。” 第142页 “我保证,在后世的史书上,你一定配得上那两个字。” “梦都是虚幻的,对吗?” “不,梦是存在的,虽然只有做梦的人知道。” “梦,你是存在的,朕知道。谢谢你,一直陪着朕。” “也谢谢你,一直信赖我。” 昭帝四十四年,建昭帝崩于仁兴宫,年四十九。桓帝即位。——《建昌史昭帝本纪》 桓帝九年,建桓帝染疾,信巫人之言,将仁兴宫人尽数囚于冷宫。——《建昌史桓帝本纪》 每一个时代都会被史书记载,然而,有些事情哪怕阅尽史书也无法全然知晓。这个世界习惯于只记录男人的功劳,却忘记了,它原本是由男人和女人共同组成的。如果所有的倾国灾难背后都有红颜祸水,那么所有的丰功伟业背后也应该有巾帼英杰。 康惠公主的故事 “嗒、嗒、嗒、嗒——”是鞋底踏在石头地面上的声音。我极爱听这脆响,不免又把脚步放重、放缓了几分。这鞋子是真腊国进贡的,用水牛角做的,别的妃嫔嫌它太重太硬,不如宫鞋舒适,都搁起来不穿,唯独我对它青睐有加。脚下的每一步、每一声,都让我听见自己的笃定。难怪这鞋子能成为贡品。有多少人以为它珍贵只在材质,我却在心中赞嘆真腊皇室匠心独具。穿这样的鞋是不能走在泥土路上的,只有踩着皇宫里的石砖路才能听见清沁的珠玉之声。又重又硬又有何妨?有哪个享受富贵的女人会长时间地行走?又有哪一样东西穿戴着是为了舒适? 皇室自有皇室的气派。可就算气派都在明处,也总有人看不出来。就拿这青狱来说吧。众人皆知,宫里有座监牢,凡是不必刑部过问由皇兄亲审的案犯都关在此处。这座牢叫青狱,都说是因其青瓦、青墙而得名。事实是,常有人惨死于狱中阴魂不散,于是皇兄命人在牢内顶樑上雕了青龙镇魂。有句话叫“一入青狱,永别青天。”就是这么一个不见天日,鬼气森森的监牢,地面铺的仍然是上等的青砖,只因它在宫墙以内。这便是我说的“看不出来的气派”了。当然,在这宫墙以内,看不出来的又何止是气派。 幽暗的走道尽头,一间密室的门上挂了三重锁。好一阵稀里哗啦后,门才被打开。我走进密室,里面除了四堵高墙,一扇窗也没有,根本分不清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密室正中有一个四方的铁笼,高正好够一个人站着,宽正好够一个人躺下。这是一个牢中之牢,用来隔绝重要的案犯。密室的墙是加厚的,不管发出多大的喊声,外间都听不到。我示意狱卒在门外等候。密室的门在我身后被狱卒关闭,发出沉重的闷响。 我走到离铁笼一步之遥的位置,看着笼中被囚的少年。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绑缚着,可以坐,可以站,可以躺,只是活动不了手脚。他口中被塞入了一粒钢珠。一根钢丝从钢珠中间穿过,缠住他的脖子。钢珠咽不下也吐不出,钢丝咬不断也勒不死。这是防他伤人或者自伤的。钢珠在口中留下了空隙,让他勉强可以说话、进食,不过会在嘴角留出涎水,好像一只粗秽的野兽。这笼子、密室、钢珠,都是我的发明,就连修建青狱原本也是我的主意。青狱可以把所有给皇兄添麻烦的人囚禁起来。 笼中人与我隔着铁栏看住彼此。“母亲——”尽管口中的钢珠影响了笼中人说话,可我仍能听清楚他费力吐出的两个字是“母亲”。 “小茨。”我尽力用温柔的声音回应笼中人,然而温柔不是我的习惯,我自己都能听出那种别扭。皇兄总是说:“阿惠,你是女子,多笑才会好看。” “皇兄,你知道的,阿惠不喜欢笑。”我总是这样回答。 “都是我的错,如果我能保护好你,让你像别的女孩那样无忧无虑,就不会失去笑容了。”皇兄会边说边把我揽入他怀中,抚揉我的头髮,或者肩膊。 “皇兄,我们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不该太过奢求。”我比皇兄矮,却比他有劲。许多时候,看上去是我在他怀里,其实是我用力气支撑着他。我习惯了皇兄的重量,皇兄习惯了我的存在。 “母亲……让我死……求你……呜呜……”笼中人在挣扎,哭喊。铁笼和钢珠让他的所有行动都丧失了力量。他死不了的,我很清楚。每天会有三名狱卒来给他强灌下水和食物,所以绝食和自戕都行不通。 “你的命是我给的,什么时候收走,由我决定。”我对笼中人说。 “父亲——父亲——”他还想说什么。 “汲偲不会活。你不会死。”我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他挣扎哭喊得更厉害了。我不去理会,转身走出密室,示意狱卒重新上锁。这狱卒是个聋子,是我刻意安排的。他不知道这铁笼里关的人是谁,犯了什么罪。 “嗒、嗒、嗒、嗒——”幽暗的走道里,我不疾不徐地踱着步子。走道的另一头,离密室最远的位置,也有一个墙壁加厚的单间,是刑室。这里没有锁门。我推开门走进去。一个近乎裸/体的男人伸展成大字型平躺在刑具上,好像一块鲜嫩的猪肉搁置在案板上。刑具上的铁环把他的四肢牢牢固定住,让他所有企图逃避的动作变成了徒劳。行刑官们训练有素,没有因为我的出现停止工作。受刑人左脚的脚趾已经全被斩断,离开了身体的五根断指伴着滴答的鲜血洒在刑具下的地砖上。地砖铺得讲究,连缝隙都没有,鲜血渗不进去,染不红它。受刑的男人在悽厉地惨叫,我感觉身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第143页 “汲偲,你一定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像只野猪一样嚎叫。”我对受刑的男人说。不过,我怀疑他是否还能听见,剧烈的疼痛已经快让他失去意识了。 “你这个女魔头!邪恶无耻的女人!我后悔当初没有弄死你!呸——”他憋足一口中气,把嘴里的脓血朝我脸上喷来,被我侧身躲过。这样的垂死挣扎见得太多了,我连眼睛也懒得眨。 “啊啊啊——”又一根脚趾被斩断,换来又一阵惨叫。 “你为什么不后悔当初没有对我好一些?不过,现在后悔什么都没用了。等你的脚趾、手指和命根都斩完了,我就恩准你去死。”我对汲偲说。 “我可以死。我认了。别杀小茨。求你!”他在哀求。 “原来恶虎也有爱子之心。不过——”精神的绝望比肉体的毁灭更可怕,我深知这一点,所以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刻的来临,我要毁掉这个男人最后的希望。“不是你的儿子就不劳你操心了。”我对他说。 “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汲偲怒吼着,好像肉体的痛楚已经消失。一瞬间,垂死的野猪恢復了枭雄本色。 “如果小茨是你的儿子,那我早就把他杀了。你这样的畜生不配活在世上,你的孽种更不配。”说完,我走出刑室,把所有叫骂唿号都阻隔在门的另一面。走出青狱,我的心又是无懈可击的了。 “你去看小茨了?”皇兄问。 “嗯。”我在皇兄身边坐下,用手指轻按他的太阳穴。皇兄有头疼病,这是只有我会对皇兄做的动作。小茨,是我儿子的名字。因为他不是汲偲的儿子,所以我叫他小茨,而不是汲茨。这很容易被理解为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暱称,进而让人忽略了我想隐藏他身世的意思。 “今天没有头疼。”皇兄按住我的手指,顺势握住我的手,把我揽入他怀中。“阿惠,天气凉了,你的肩膀有没有疼?”皇兄一只手伸进我的衣领,搁在我左肩上轻揉。 我享用着他手掌上的温度和言语里的关切。“皇兄,这些伤早就已经不疼了。” “可我会心疼。我不敢想,你那么瘦弱,是怎么忍下来的。” “皇兄,谋逆者都关在青狱里。汲偲也快死了。只要皇兄能好好的,我受再多罪也无怨。”我将嘴唇贴近他,喁喁细语,希盼能顺便得回一个吻。 皇兄的手指顺着我的左肩滑下,在后背游走,这是极暧昧的动作,因为背嵴是敏感之处。可惜,我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一个三十一岁的女人虽非妙龄,但若是公主,也该风韵犹存吧。可如果我把衣服脱/光,少有男人愿意多看我一眼,避之唯恐不及,因为我的身上从脚踝至脖颈遍布伤痕,没有一块好肉。当过行刑官的人能分辩出,这些伤痕有烫烙的、有鞭打的、有刀剜的,甚至有啃噬的。这些伤痕都是汲偲给的,十三年婚姻,他一天也没忘记折磨我。我能活下来,还能生下小茨,堪为奇蹟。我的身体已经麻木了,被屏蔽的不止痛觉,也有抚慰。若不是为了皇兄,我肯定早就寻个法子自我解脱了。汲偲这辈子最大的错误是没有在谋反之前杀死我,而只是锁住我。我撞折了左肩,从铁锁中挣脱出来,给皇兄报了信。 “阿惠,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死,所以才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我万死不能赎罪。我对不起你,阿惠。”皇兄不常提起那件事,一提就忍不住哽咽。他是在后悔吗?我可从没后悔过。 “皇兄,我不要听你说对不起,只要你能一直一直爱我,我就什么也不怕。”我用力抱他,朝他索吻,用我还有知觉的嘴唇汲取他的温度。他却扭头避开我。 “皇兄不爱我吗?”我问他。 “这是错的!”他有些激动。 “爱有什么错?”我才不管,如果只在意对错,那我的存在本身可能就是错的。 “阿惠,”皇兄嘆了口气,终于还是抱紧我,把吻印在我唇上,“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有超越兄妹的关系。”他不忘再嘱咐一句。 “好的,皇兄。”哪怕你让我去闯阎罗殿,我也毫不犹豫。 汲偲要死了,我得去见他,让他的死带走我所有的恨,否则阴阳两隔,我找谁去算这笔帐? 汲偲被锁链缚住,躺在青狱的青砖地上。一道加粗的铁栅,将他密密地困住,让我很安心。这个男人曾经勇勐如虎,眼下只剩了半条命,可我还是有些怕,因为与他有关的伤痛太多、太深,几乎将我驯成惊弓之鸟。 我极力用强势的言语为自己壮胆:“汲将军在青狱里只熬了三日就不行了吗?我在你手上熬了十三年呢。” 汲偲眯起眼看我,血污煳住了他的眼皮。我猜疼痛也模煳了他的视线,那种恍惚的滋味我很清楚。 “汲偲,明天你就上刑场了,以谋逆大罪当众处死。你罪名昭彰根本无需审问,在这儿对你用刑不过是我发泄私愤,报復你对我的折磨,你不会不明白吧。”我对他说。 “呵呵呵——”听了我的话,他忽然笑起来。笑会牵动伤处,引来更多疼痛,所以他只是低声浅笑,不是我熟悉的放肆大笑。“云雨无情呵!阿康,你我皆然。你对我无情,他对你也是一样。”他咧着嘴说。康惠是我的名。皇兄唤我阿惠。汲偲唤我阿康。 第144页 “哈哈——”我也笑了,因为当真好笑。“情?你也配说这个字吗?”我瞪着他说。 汲偲挣扎着站起来,因为脚趾断了站不稳当,只好倚住铁栅。他和我的距离一下子近了不少,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汲偲盯住我,不知是恨还是疼,咬牙说道:“我早知道你是他的间谍、人质,可我到底捨不得杀你。你的心从来不在我这里。折磨你只是提醒你,我才是你的丈夫——你唯一应该依靠、效忠的男人!他有什么本事?凭什么我就不能取而代之?”他大概是支撑不住,身体摇晃了几下,铁栅碰到他的伤处,他大口喘息了一阵,语气略略和缓了几分,说:“我在赏花宫宴上对你一见倾心,那时你十六岁,温婉淑静,美如春花。”他瞳孔发红,野兽一般。我不禁又后退了一步。“我让你疼,你便让我疼。说来说去,你这狠劲还是学的我。”他说到此处竟又笑了。 我一时不知作何言语。汲偲慢慢躺回地上,凭他的伤势,能动已是硬气了。 “小茨死了,不是我的安排。”我说。小茨死在密室的铁笼里,脖子被利器划了道口子,等我赶到时,血已经流尽了。 “小茨是个好孩子,却不该出生。”汲偲说,“你那个皇帝哥哥是容不下小茨的。” 青狱的密室除了我,只有皇兄能进。谁杀了小茨,确实一清二楚。“因为皇兄不知道小茨其实是他的孩子。”我辩解道。 “他若知道,更不会手软。”汲偲嗤笑道。 “就算皇兄让我亲手杀了小茨,我也会照办。”我挺起胸膛郑重地说。 “阿康,夫妻一场,我赠你句良言吧。”汲偲说,“你替他做了太多骯脏事,他早晚要杀你的。” “皇兄若杀我,我便让他杀。”我认真地说。 “呵,我才不信——”汲偲冷笑道。 我上前两步,把脸凑近铁栅,直视着汲偲的眼睛说:“青狱顶樑上雕的青龙是镇魂用的。那条青龙的嘴上有个开关。把人名配上八字写在符纸上烧成灰倒进龙肚子里,死后魂魄就会被冥神锁住,不再轮迴。你的名字已经在里面了。可你知道第一个变成灰烬的名字是谁的吗?”我一字一顿地说,“是‘康惠’。” 汲偲不说话了。我也不说话了。就这样安静了一阵。 然后,汲偲问了我最后一句话:“阿康,你为什么不能像爱他一样爱我?” 我转身离去,没有答他,因为不知该怎样回答。谁爱谁,谁不爱谁,都是前世的冤孽吧? “嗒、嗒、嗒、嗒——”鞋底踏在石砖上,声音没变,我的笃定也不会变。汲偲明明是个寡言的人,为什么总爱对我讲许多话,哪怕我根本听不进去。从前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就像……就像我总爱对皇兄讲那些话,可皇兄终究没有听进去。 “皇兄,你的痛苦和寂寞只有我懂。那些外姓的女人贪图的都是富贵荣华,家族兴旺。比起皇兄,她们更关心自己能不能当皇后,能不能生儿子,儿子能不能当太子……” “皇兄,求你,别捨弃我!我情愿当你的傀儡、木偶、刽子手。做什么都行!在这世上,我不爱任何人——丈夫、儿子、甚至我自己,我全都不爱。我只爱你……” 覃宸妃的故事 “审出来了吗?”陛下急急问大理寺卿。 “陛下恕罪。臣无能。”跪在地上的大理寺卿惭愧地低下头。 “唉——”陛下丧气地捶上御案,案上的茶具奏摺皆是一跳。 “陛下,既然谍贼就在这三人之中,把他们全杀了不就结了?”湛岚一边把被陛下捶到地下的奏摺捡起来放回御案上,一边拖着她特有的细嗓子说道。 陛下皱皱眉,摇摇头。我看不惯湛岚那副自作聪明的模样,抢着说道:“湛贵妃出的竟是个笨主意,以陛下之英明,岂会想不到?那谍贼自知不能活命,却在死前又拉上两人垫背,搅扰视听,让陛下查不出背后主使之人,不可谓不聪明。”我转而对陛下说道,“陛下,杀人岂不容易?但死人的用处不大。对付这样的死士,再重的刑审都不灵的,徒然费时费力。不如交给臣妾。臣妾有办法找出谍贼,让他招供。” 陛下面露喜色,问道:“哦?爱妃有何良法?” 我对陛下使了个“暂且保密”的眼色,故意神秘地说:“四个字——攻心为上。” “哈哈哈,好,好。爱妃若有所得,朕要重赏!”陛下的怒容转为笑容,当众许下承诺。 湛岚明明不忿还得赔笑的模样,让我的心情无比舒畅。 不一会儿,大理寺卿就让人把卷宗送到了我的昭阳宫。卷宗不厚,因为大理寺根本什么也没审出来。这个案子出在内宫,宫里人都知道个大概。 上月二十七日是陛下的寿辰,宫里开了庆寿宴。陛下多饮了几杯,回到明阳宫的时候已是微醺。陛下本已打算就寝,忽然想起宴席上的一番闲话似与前日一封奏摺中的内容有关,本也不是大事,只是那封奏摺正好未批,陛下便让侍者找来想仔细看看。奇就奇在,侍者翻遍了明阳宫,却怎么也找不着陛下要的那封奏摺。侍者连夜去尚书省查了奏摺进出的登记簿,按照记录所载,明阳宫当夜应留有七十八封奏摺待批,可实际上只有七十七封,确实有一封奏摺失踪了。寿辰之日,陛下上午仍在明阳宫,下午休憩后方才起驾去群玉宫赴宴的,到宴毕回宫总共不到两个时辰。按宫中的规矩,侍者两个时辰为一班。从陛下离开到返回,明阳宫人刚好换过一班。明阳宫总管当场命人搜身,一无所获,而且侍者们众口一词,陛下离开后,明阳宫只来过一个别宫侍者,是群玉宫的侍卫。这就意味着除了那个侍卫,能拿走奏摺的人只有明阳宫中的侍者,而且是上一班的侍者。明阳宫总管凌波立时把上一班的所有侍者召集起来,挨个搜查,逐一审问。搜查并无结果,审问还算有用。虽然没有找到奏摺,但在二十五名侍者中找出了嫌疑最大的两个人。根据明阳宫的侍者编排,和侍者们的口供,寿辰当日陛下离宫后,唯有这两人先后进入过正殿,接近过御案。也就是说,只有三个人有机会偷走奏摺。当然,这三人没有一个主动认罪,皆唿冤枉,而且他们虽然职责不一,又都有绝对合理的理由自圆其说。侍者擅动奏摺被视为谍贼,是要命的大罪。这件事若想了结就必须弄清楚究竟是哪个侍者不惜丢掉性命也要偷走一封奏摺;那封奏摺里并无军国机密,谍贼所图究竟为何;最关键的就是此事背后有无指使之人。这件事乍看上去似是一件单纯的侍者疏忽,可仔细一想却颇有疑点,不耐推敲。陛下命大理寺调查了半个多月,毫无进展。陛下寝食不安。大理寺卿的乌纱帽快要保不住了。 第145页 这倒是个好机会,本朝风气,最重一个“才”字。若立下这一功,皇后的宝座非我莫属。芳尘是我昭阳宫的总管,也是我最忠心的侍者。自从我自告奋勇揽下这桩事,芳尘跃跃欲试,竟表现得比我还激动。“覃家先祖曾有‘第一谋臣’的美誉。娘娘更是智识过人,号称‘女诸葛’,岂会输给湛家那个莽妇?娘娘破案之日,就是我芳尘升任韶阳宫总管之时。”芳尘笑嘻嘻地对我说。韶阳宫是皇后居所,除明阳宫外,内宫最大最豪华的地方。 我点着芳尘的脑门说:“先别得意。这案子蹊跷得很,没那么容易破。你以为大理寺真是吃闲饭的吗?” “那,娘娘说,咱们该怎么办?”芳尘问。 “先让我见见那三个人再说。”我对芳尘说,“要一个一个见。” 第一个人是个老太监,快六十岁了,有些微胖,腿脚不好,走路摇摇晃晃。老太监在宫里半辈子了,现今只做点儿清闲活儿,当日他进入正殿是为了给那几盆兰花浇水,顺便在点灯以前把薰香添上。我问过凌波总管,这些确实都是老太监分内的活儿。陛下也说明阳宫的确有个腿脚不好的老太监,好像是干杂活的。 第二个人是个小宫女,不到二十岁,容貌寻常,无甚出众,一副怯怯的模样,是明阳宫里专门负责抹灰擦地的。当日进入正殿是为了干活。这小宫女在明阳宫五、六年了,陛下却说从未见过她。不过,凌波总管说,这倒有情可原,因为明阳宫是陛下的居所,一切皆以陛下的作息为优先。陛下在时,侍者不准上前打扰,等陛下休息或者离宫时才能洒扫除尘。 第三个人是个侍卫,三十多岁,长身玉立,英姿勃勃,当日进入正殿是奉了凌波总管之命来取陛下的披风。凌波总管说,当日赴宴前曾劝过陛下穿上披风,陛下不应。入夜风凉,陛下又饮了酒,凌波总管到底命人去取了披风来坚持给陛下穿上。凌波总管说,他只是随便找了一名群玉宫的侍卫跑腿,并不认识此人。这名侍卫说,寿宴当天另一名侍卫染疾,他本该轮休,却被临时召来顶班。大内侍卫总管也证明确有其事。大理寺找太医去验过那名染疾的侍卫,确有腹泻发热之症,不能当值。 三个人的身份和说辞皆是无懈可击。大理寺一筹莫展,只一味吓唬他们,却不敢轻易动大刑,一方面怕冤枉了好人,更要紧的是怕失了分寸,弄死了人,便死无对证了。 “娘娘,您看出谁是谍贼了吗?”芳尘问。 “我有个思路,已经让人去查了,等查出结果,我就能确定了。”我一边对芳尘说话,一边用手指轻叩桌面。这是我的一个习惯,思考的时候下意识的动作,我本无觉察,还是芳尘发现的。 “覃主子——”昭阳宫的侍者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把一个烧的发黑的东西呈到我面前。 我垫上帕子,轻轻翻了翻那东西,说:“果然——” “芳尘,我已经知道谁是谍贼了。等我派出去的人回来,就可以向陛下交差了。”我笑着说。 “娘娘到底派人去哪了呀?怎么不让芳尘去,也好记一功。”芳尘不甘心地撅起嘴。 “等着瞧吧。”我对芳尘说。 三天后,我派出去的人回来了。我带着两名侍者去明阳宫见陛下,顺便让芳尘去请大理寺卿和湛岚过来——胜利的一刻总得有人见证不是。 “陛下,”人到齐了,老太监、小宫女和侍卫也被带来了。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小宫女说,“偷走明阳宫奏摺的谍贼就是这个小宫女!” 我话音刚落,小宫女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唿冤枉。 “先别忙着喊冤,”我说,“听我说完再辩不迟。”我将一个物件用帕子垫着搁在御案上,对陛下说:“陛下请看,这是被偷走的奏摺。臣妾的侍者在化秽局的垃圾堆里找到的,虽然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但还是一眼能够分辨出来是奏摺。本朝奏摺的封面皆包了一层石棉,火烧不烬,这才在烈焰中留下痕迹。化秽局每日酉时把收集自内宫各处的可燃废物拉出宫外指定地点处理。偷窃的谍贼是不会把奏摺留过夜的。臣妾查了群玉宫的当值记录。这名侍卫的班刚好排在酉时过后。若他是谍贼,把奏摺偷来藏进化秽局的废物堆里,时间上来不及。所以,臣妾可断,侍卫与此事无关。”侍卫听我说到这里,如蒙大赦,神情不免放松了许多。 “再说老太监。”我指指侍卫身边的老太监说,“按照明阳宫的当值记录,寿辰当日老太监和小宫女都值第三班,从午时七刻到申时七刻。从当值结束可以离开明阳宫到化秽局酉时出宫只有一刻的时间。而化秽局收废物的地点离明阳宫颇有一段距离。臣妾亲自试过,凭芳尘的脚力,一刻钟勉强可以赶到,而老太监的腿脚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到的。再者,化秽局的人也证明,当日临出宫前,小宫女确实交过一包东西,因为赶着出宫怕误了时辰,化秽局的人没有多看就收了。而老太监和侍卫当日都没有到过化秽局。”说到此处,老太监如释重负。小宫女颤抖不已。 我接着说:“以上皆为排除之法,证明小宫女的嫌疑最重。若要定罪,除了让谍贼抵赖不得,还需知晓其目的,方为终了。根据内宫侍者记录,这个小宫女是环州浦县人。”在我的示意下,一位昭阳宫侍者上前,将一本户籍簿搁在御案上。我指着户籍簿说:“陛下请看。这是臣妾差侍者专程去环州抄录的浦县户籍记录。小宫女应该姓解名蕊,是乡绅解闵的女儿。可是,据侍者查问,当地还有一女子姓解名蕊,与小宫女同龄,也号称是解闵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同县秀才。侍者将此事告到了县衙。因为是陛下亲自过问的,县令岂敢怠慢,立时提审了解闵,逼问之下解闵招供了。原来,六年前,各州奉令招募清白人家的女子进宫为役,解闵仗着自己有些田产,捨不得让独生女儿进宫为婢,花钱买了个和自家女儿年岁差不多的女孩,又贿赂了当时的县令和州官,演了一出冒名顶替。这个小宫女根本不是解闵的女儿解蕊,只是个身家不明的乞儿。那封奏摺的内容原本也无甚机密,不过有关各州呈报上来为支持县学的乡绅妻女求封诰命的请赏摺子。一般只要陛下批了‘许’字,尚书省自会照办。坏就坏在环州的州官刚上任不久,不知道有这桩六年前的事,把解闵的女儿也报了上来。解闵的户籍上只有一个女儿已经进了宫,等诰命批下来,岂不就露了馅?这可是欺君之罪。好巧不巧,六年前在环州任州官的吴大人现下正在尚书省任员外郎,看到这封奏摺被送进宫吓得六神无主,竟出了个昏招,传话让小宫女把奏摺偷出来毁了。此事与自身生死攸关,小宫女也只得冒险听从差遣。说来说去,前因后果便是这般了。”我一说完,小宫女就瘫在地上了,口中直唿:“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第146页 陛下对大理寺卿说:“覃妃已经查得这般清楚,善后之事就交给卿去处理吧。”陛下挥挥手,大理寺卿捧着御案上的证物,诺诺而退。 陛下朝我招招手,让我坐在她身边,笑着说:“爱妃抽丝剥茧,聪慧过人,深慰朕心。说吧,想朕赏你什么。” 当然是赏我当皇后了,我心想,却也不敢直说出来,只好装模作样地推辞道:“为陛下解忧是臣妾的荣幸,不敢求赏。” 被视为无物,湛岚当然不会高兴。“宫里这么大,哪儿藏不下一封奏摺。覃妹妹是如何断定奏摺一定被送去了化秽局,而不是被埋在花园什么地方,或是索性被拿去膳局填灶了?覃妹妹这是未卜先知,还是……”湛岚假意哼笑了两声,话里话外竟然暗指我与谍贼有某种关联。 陛下倒没有怀疑之意,只全然好奇地问:“湛妃所问亦是朕之所惑,覃卿不妨释之。” 我忍住心中的不快,尽量耐心地说:“明阳宫里丢了奏摺侍者们必然四处寻找,留在身边肯定不行。宫里人多眼杂规矩又大,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藏下东西的。为了预防走水,除了膳局、暖房和陛下特许的小厨房,别处是不能私自生火的,想在宫里烧东西苦于无路。各处院子都有专门的园丁照管,哪处泥土被挖过,立时就能看出来,况且只有园丁才备土铲,若是不用工具,挖土掩埋又颇耗时间,极易被人发现。想来想去,只有让化秽局带出宫是最稳妥的法子,一把火烧尽便没了证据。那小宫女若晓得先把石棉扯掉,便当真一干二净了。只是如何处置那石棉又成了问题。所以说,百密一疏,但凡人为之事,哪有不留把柄的?” 陛下连连夸我聪慧,湛岚黑着脸不再作声。 大理寺卿好像憋足了劲要把之前丢的面子找补回来,不到十天就结了案。小宫女被杖杀。解闵被判斩监候。其女解蕊被没为官婢。当年参与此事的县令和州官被削职为民,刺配崖州。陛下兑现了赏赐,晋我为宸妃。 我心情不错,在昭阳宫里哼着小曲儿。芳尘却不怎么高兴,闷闷地说:“娘娘,因何这般欣喜?宸妃有什么好的?又不是皇后!” 我拍拍她不开窍的脑壳说:“你懂什么!宸,乃帝王之称。武则天曾欲获宸妃之封,尚不可得。以‘宸’字为封号,不是皇后,胜似皇后。” “可是,湛贵妃……”芳尘嗫嚅道。 “我知道,你想说‘贵、淑、德、贤’,为四妃,仅次于皇后。湛岚是贵妃,居于四妃之首,离皇后之位仅一步之遥。”我笑着说,“殊不知,宸妃虽不是常备的封号,却凌驾于四妃之上,离皇后之位其实只有半步之遥。放心,我并未屈居湛岚之下。” “真的吗?”芳尘一下子又欢喜起来。 “真的。”我指着入夜的星空说,“宸,为北极星,位置四季不变。” 芳尘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朝天上望去,呆呆地问:“娘娘是说,不管站在哪儿看,都不变吗?” 我望着远处的那一点璀璨,全没在意芳尘的话,只想着自己此时的得意,不禁在心中许愿道:“佳人、美景、花好、月圆,若都能不变,该有多好。” 过了不久,一个雨后的下午,我带着芳尘去菊园,想挑些新花摆在昭阳宫里,却看见明阳宫那个老太监正在菊园的花圃里忙活着。芳尘在花圃里挑花,我便站在花圃外面同菊园总管闲聊了几句。 “这个老太监不是明阳宫的吗?怎么调到菊园了?”我问菊园总管。 “是这样,宸妃娘娘,自打明阳宫出了失窃那事之后,凌波总管就把侍者撤换了一遍,挑了更谨慎、本分的伺候陛下。这个老太监年岁太大了,虽说没有犯错,可也干不了什么重活,就被凌波总管打发我这儿帮忙来了。”菊园总管陪着笑说。 “原来如此。”我怕芳尘挑的花不合我心意,眼睛一直没离开花圃。然而,不一会儿,我就顾不上芳尘,注意力完全被另一件事情吸引了。我悄悄蹲下,假装整理裙角,顺手捡了一块石子,藏在手心里,瞄准那个老太监,使劲掷了出去。老太监好像身后长了眼睛,灵敏地一闪,石子没有打中他。他转过身,明明已经稳住了身体,却好像忽然被人推了一把似的,夸张地倒在地上。我看明白了,他是在假装。这个老太监会武功,而且功力不浅,说是顶尖高手亦不为过。 我沉下脸,对菊园总管说:“快去叫几个侍卫过来。” 菊园总管一愣,不解地说:“宸妃娘娘为何?菊园只管栽花,附近是没有侍卫当值的。” 老太监听见我的话,知道自己露了破绽,纵身从花圃中跃出,一眨眼就跑出了菊园,身法竟比侍卫还快,看的菊园总管目瞪口呆。 我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这老太监有鬼,快找侍卫去追回来!”菊园总管这才诺诺而去。 芳尘也从花圃中跳了出来,要追出去,被我叫住了。“你又不会武功,追去干嘛?快跟我去明阳宫见陛下。一个身怀绝技的老太监在陛下宫中许久不为人知,定然有阴谋,恐对陛下不利。之前偷奏摺一案,只怕还有内情。” “娘娘怎么一眼看出那老太监会武功的?”芳尘问。 第147页 “我又不会武功,岂能一眼看出?你回身瞅瞅花圃里的脚印。刚下过雨,泥土湿松。你矮小细瘦,又是女子,身轻步浅。那老太监又胖,腿脚又不好,脚步必该沉坠才对。可你看他的脚印,比你浅得多,可见他的腿力比你强健得多。他若不会武功,此事何解?我拿石子试他,他不及防备,本能地躲闪,正应了我的猜测。”我说。 “现在怎么办?”芳尘着急地问。 “先去禀报陛下。侍者没有令牌不能随意出入宫门。老太监一时还跑不了。让陛下派侍卫去追吧。那个菊园总管估计也使唤不动宫里的侍卫。”我拉着芳尘朝明阳宫边跑边说。 “陛下,陛下——”我气喘吁吁跑到明阳宫前,却见一众侍者皆在殿外立着。 “陛下在谈国事?”我问门口一侍者。 侍者低头不语。只听见正殿内传出湛岚的声音:“宸妃来了?进来吧。” 我迈入殿门,芳尘却被侍者拦在了殿外。我满心疑惑,顾不上较真,只身走入正殿,却被眼前所见惊住了。湛岚正大模大样地坐在龙椅上,身上还披着陛下的龙纹披风。明阳宫总管凌波侍立在旁却对这一大不敬之举视而不见。 距离龙椅稍远些的地方,站着一名侍卫,竟然手持佩剑。携带利器入明阳宫可是死罪!我定睛一看,那侍卫不是别人,正是奏摺一案三个嫌疑人之一。这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湛贵妃,你作什么死,还不快从龙椅上下来。陛下在哪儿?我有事要见陛下!” 我极力稳住心神,冲着怎么看都和平常不一样的湛岚大声说。 “宸妃节哀,陛下龙驭宾天了。”湛岚的话语清清楚楚,我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我用力捏了一下手臂,疼得很真切,这不是做梦啊? “覃家的‘女诸葛’,你不是很会观察,很懂推理吗?滔滔不绝,头头是道的。看你现在这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不如让我好心帮你解答一次吧。”湛岚从龙椅上起身,边说边朝我走近,凌波和侍卫一左一右护着她。 我开始紧张,缓缓后退。湛岚却不看我,与我擦肩而过。“这幅画一直挂在明阳宫里,你仔细看过吗?”湛岚指着我身后挂的一幅水墨画说。 我不擅书画,所以并未留心过,被她一提,方才仔细看去。那是一幅《春柳图》配图的是一首《咏柳诗》:“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落款处是陛下长兄嘉王的名号。嘉王是着名的“才王”,有一手书画绝技,本已被立为太子,可惜英年早逝,便由陛下承了皇位。 湛岚为何让我看这幅画?“嘉王殿下不是早就没了吗?”我说。 湛岚似乎在嘲笑我的迟钝,忍不住提醒道:“你仔细看看那诗第三句的第一个字。” 第三句第一个字分明是“解”,不过缺了一笔,应是避讳之意。本朝哪位先祖名讳中有“解”字不成?我拼命回想,却一时记不起。 湛岚看我不得要领,索性揭了谜底:“‘解’字缺笔是避嘉王生母的名讳。所有嘉王府里的人都知道这个规矩,遇到‘解’字便会避讳,已成习惯。环州的州官当年也是嘉王府里的,劫后余生,改头换面,却忘了改掉经年的习惯,一时大意了。那乡绅姓什么不好,偏要姓‘解’,冒名顶替的事多了,偏他丢了性命,也是运衰。” 解?解闵?!奏摺! 湛岚看我的表情,知道我已经想明白了,接着说道:“嘉王猝死,死因蹊跷。陛下得位,明里暗里把嘉王府的旧人剷除殆尽,女人孩子都不放过。今日之事,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是让陛下还当年欠的债而已。” “原来,侍卫、凌波、小宫女和老太监,全是你们的人。这森森宫苑,究竟还有多少人参与了谋逆竟不可知!”我自言自语道。 “这就叫‘灯下黑’。”湛岚说,“覃韵,你也不必自责,宫里宫外许多人早已筹谋多年,不是一个小小的奏摺能够扭转干坤的。你很敏锐,却只会盯着小的地方。我稍微布一个大点的局,你就无力招架了。陛下和你其实是同一种人,所以陛下才会欣赏你。既然你自诩聪明,我便叫你‘聪明反被聪明误’;既然你以为我是个蠢人,我便扮个蠢人给你看。” 我强迫自己从震惊中平復下来,不要再让眼前的敌人看轻了。“陛下封我‘宸妃’,还有人说怕我成为武则天。谁知都是障眼法。当真做了武则天的不是我覃韵,却是你湛岚。”我无奈地说。 “陛下龙驭宾天,遗诏中写明,过继嘉王之子承继大统,我将为新君养母,也就是太后了。嘉王之子还小,我自然可以垂帘听政。”湛岚笑着说,“你以为我稀罕的仅仅是个皇后的位子吗?我将拥有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覃韵,这些年我容得下你,因为你不过就是个跳樑小丑而已,根本不配同我争!” “好好好,‘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嘉王殿下的诗好!诸葛虽智,到底只是一忠臣,怎敌‘挟天子令诸侯’的曹孟德?”我嘆道,“捨弃做人之底线者,又有何事不敢为?陛下当年走错了路。你也不过重蹈陛下的覆辙罢了。” 第148页 肖皇后的故事 我叫肖明媚,是隆兴皇帝的最后一位皇后。稍微读过点史书的人,听到我的身份就会对我的故事感兴趣,或者说,对我的丈夫感兴趣。隆兴皇帝是个“有名”的皇帝,在位四十年,立过九位皇后,加上当皇帝以前明媒正娶的三位夫人,隆兴皇帝长孙庆之一生有过十二位正妻。此数成为“君王之最”,以此为“名”被后人记住,也实在有些尴尬。和另外十一人相比,我的结局算不上太差。我不免听过各种评价,说长孙庆之好色、多情、冷酷、虚伪、朝三暮四、过河拆桥……这些说法或许对,或许不对。我并未亲身经歷他的所有事迹。我出现时,他波澜的一生已近尾声,所以我能讲给你们听的,只是一个老傢伙最后的时光。 我们肖家表面上看是官宦之后,内里实际早已衰败。子孙好逸恶劳,没有一个肯上进有出息的。我母亲姓严。严家也是高门大户,家境富裕,子孙皆是无良纨绔。我父亲是个读了许多书却只学会写诗填词,一辈子都考不中进士的失意文人,仗着家有余财,四处饮宴,浑噩度日,狂言醉语。我父亲有句口头禅:“肖家不肖,严家不严”,用来取笑母亲,也用来自嘲。母亲只爱打牌看戏,别的事情一概不上心。我十二岁就开始持家,一面应付父亲的牢骚,一面应付母亲的开销。到我十八岁,父亲和母亲还是各玩各的,谁也不为这个家操一点儿心。别家的婶娘在牌桌上问母亲:“你家明媚怎么还不订亲?”母亲头也不抬地答:“肖家的女儿自有肖家的人操心。”婶娘看看母亲,眼神古怪,似乎想问:“你嫁到肖家竟不算是肖家人吗?”到底没有问。既是牌友,只管打牌就是了,谁家里没有些难言之事,不问也罢。远房的叔父在酒桌上问父亲:“令嫒的婆家找好了吗?”父亲手不释杯,含含煳煳地答:“自然是等贤婿上门提亲,哪有好女儿主动要找婆家的?”叔父将酒饮下,也把心中的疑问一同咽下:“肖家这样的破落户,若不主动些,哪有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愿意上门求娶的?”外人的话,我父母或许也听见过,只是全当耳旁风罢了。他俩有他俩的生活方式,固执到不肯为对方更改一丝一毫,其他人便更是不相干的了。结不结婚又如何?他俩不就结婚了吗?可也没见多出些许快活。那么,留着唯一的女儿不嫁,未尝不是一种心疼。 就这样我拖到二十五岁,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姑娘”,没等到如意郎君上门,却等来了钦天监选妃。确切地说,是选后。隆兴皇帝是远支的宗室,因为之前的皇帝没生儿子才收养来继承皇位的。之前的皇帝也不傻,为了不给他人作嫁衣裳,选人的时候近支的宗室后代一律不考虑,富裕人家、大户人家、官宦人家的也不准允。必要找个“清清白白”的,其实就是“无依无靠”的。把长孙家的族谱翻了个遍,终于在个穷乡僻壤找来了这个男孩。寻根溯源确实是皇室后裔,十代之前的祖宗和龙椅上天子的祖宗是同一个爹生的。之前的皇帝对这个父母双亡,“既无叔伯,终鲜兄弟”,进宫前一天还在放牛的小白丁十分满意,慈爱地抹抹孩子脸上的黑印,原来不是脏,是晒的。当下赐名“长孙庆之”,立为太子。这孩子原本叫什么名字日久已无人记得,或许是“大壮”、或许是“小毛”,总之是配不上他如今一步登天的尊贵身份的。 之前的皇帝并没看走眼,庆之太子是个好孩子。勤奋简朴不怕吃苦,孝顺听话从不顶嘴,唯一的缺点就是和女人的关系总也处不好。确切地说,是跟夫人的关系不好。为了庆之太子选妃的事,之前的皇帝可是操碎了心:品貌不能差了,毕竟是要母仪天下的;出身不能低了,显得他对这个养子太刻薄;也不能高了,省得欺负太子,也省得生出异志;不能没文化,太子的文化不高,还需要身边人薰陶;也不能诗书满腹,若让太子感觉自卑了,小两口的日子过不好,若让太子心折了,被外戚掌控,皇帝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第一位太子妃姓白,嫁给长孙庆之的第三年把自己吊死在房樑上了,让之前的皇帝白忙活一场。 第二位太子妃姓张,嫁给长孙庆之的第四年被发现与下人私通,最后奸/夫/淫/妇双双投河了。 第三位太子妃姓阮,嫁给长孙庆之不到一年,死于难产,一尸两命。 没等第四位太子妃进门,之前的皇帝就驾鹤西去了。长孙庆之成了隆兴皇帝,他的正妻也就顺理成章当了皇后。 第一位皇后也姓阮,据说是前任夫人的妹妹。阮家的女人好像身体都不太好,没过几年也病死了。 第二位皇后姓曹,传说性子特烈,跟长孙庆之吵架,一气之下抹了脖子。 第三位皇后姓王,生下一位皇子之后,自己绞了头髮出家了。 第四位皇后姓樊,五年之内生了三位公主。本来好好的,怎知忽然染了怪病,烧坏了脑子,痴痴傻傻地不能管事,只得让出皇后之位,改封为明妃。 第五位皇后姓周,在后位上稳坐了八年,生下四位皇子,因为劳苦功高得以主持开春大典,结果乐极生悲,不慎失足从高台跌坠,众目睽睽之下摔死了。 第六位皇后姓钱,只当了两个月皇后,就暴毙了。有传言说是犯了什么大罪,被隆兴皇帝秘密处死的。 第149页 第七位皇后姓俞,当上皇后的第二年,陪皇帝和皇子们去行宫打猎。去的时候好好地坐着轿子,回来的时候就冰冷地躺在棺材里了。关于这位的死因,外间众说纷纭,有的说是被野兽袭击,有的说是刺客行兇,有的说是突发恶疾…… 第八位皇后姓金,是新罗国进贡的美人,好像还是个公主。本来依照隆兴朝的强势地位,新罗国以为金美人能被封妃就不错了,没想到能当上皇后,高兴得第二年把朝贡的金币增加了一倍。新罗国一厢情愿地认定,金美人成为皇后标志着隆兴朝默许新罗国具有平等地位。这其实是个误会。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隆兴皇帝始终保持着与其贫苦出身相适应的简洁风格。除了无处安置的明妃,长孙庆之一贯只娶正妻,不纳小妾。这位金皇后并没有像她的故国一样欢喜。生育了一位公主和一位皇子后,金皇后被废为容妃,囚于寝宫。这次隆兴皇帝一反过去的沉默,破天荒作了解释,并向新罗国发去正式的文书。文书中说,金皇后沉迷于神仙方术,被巫蛊所惑,走火入魔了。 于是,后宫又空了。 这一年,我二十五岁,长孙庆之五十九岁。钦天监要选第九位皇后。选后一事,有人觉得已成魔咒,避之不及;有人觉得荒诞离奇,热心围观;有人觉得莫名其妙,麻木不理。这些放在哪个朝代都不能算作正常的反应到了隆兴朝反而成了正常。若有谁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倒是不正常了,毕竟,过去几十年已经反覆证明了长孙庆之的“夫妻宫”有些不祥,戴上那顶凤冠意味着凶多吉少。风险太大的事情,即便获益丰厚,也会令许多人望而却步,何况长孙庆之对外戚的打压比其他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导致这巨大的风险背后实无多少油水可捞。钦天监接了个烫手山芋,不知该丢给谁家。 当选后的诏贴送给我父亲手里的时候,他还没从宿醉中缓过来。从来不谈家事的母亲见到那诏贴,破天荒地主动跟父亲说了话:“钦天监是实在拉不着人了吗?明媚都这么大年纪了,也要待选。你想个法子把女儿的名字去掉,若是手头紧,我可以拿些体己出来。” 父亲瞪着醉意未消的红眼,驳道:“你少跟我提钱!就你严家有钱?我肖家发迹的时候,你们姓严的还在种地呢!少给自个儿脸上贴金了!咱们什么人家,竟敢做梦想当皇后?” 母亲绞紧了手绢,强压下不快,耐着性子说:“就是不敢!那皇宫是好进的?已经是第九个了,啧啧,之前的八个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你就算不理会我,也该替明媚想想?” 父亲的语气略微和缓,仍带些不耐地说:“不是说只选一个吗?接到诏贴的人家少说也有几百个。这么多人,我就不信偏能选中咱家明媚。既然选不中,又何必费那些心?花冤枉钱。” “嗤——百无一用!那几百张诏贴分明是钦天监选出的几百只肥羊。你不花钱,自有人花。等选妃之事一完,钦天监这清水衙门上下就都发财了。” 父亲被母亲抢白得面红耳赤,没饮酒也像是醉了,狠狠撂下话:“就你明白!天上掉过陨石,可砸到你头上了吗?” 母亲只得作罢。 结果,那陨石还真就砸在了我的头上。眼见着钦天监的八抬大轿到了门口,父亲讶得嘴都合不拢,急忙去翻压箱底的宝贝,到这节骨眼上也来不及了。倒是母亲镇静,早做了准备,把一个小包塞给我,里面全是翡翠珍珠金镶玉。 “我把银票地契全换成珠宝了,方便你带进宫去。明媚,你爹说的对,肖家和严家都是没用的,什么也指望不上,往后是好是歹全靠你自己了。保重吧——”说到此,母亲已带了哭腔。 趁眼泪还没掉出来,我急忙钻进轿子。一声“起——”,一阵摇晃,我的人生从此去往未知的方向。 “陛下,这是钦天监为陛下找的‘天命凤女’,八字、面相、命骨皆是大吉,最旺皇嗣,而且身体健康,容貌端正,万中无一啊!”一个头髮花白的老太监兴致勃勃地向长孙庆之介绍我的来歷。我好奇的是,钦天监花了多少钱才换来这番夸赞的。 “哼!挑什么八字、面相、骨命的,全是无稽之谈。唯独身体健康、容貌端正要紧。朕不过让他们去选个女人来,挑来挑去的,选了大半年,有这么难吗?要朕说,看谁能生孩子,钦天监那些只会历法五行的老头子未必比青楼楚馆的老鸨子懂的多。”好一通损贬抱怨,倒让老太监和钦天监都讨了个没趣。言辞之恣肆于市井之人无二,隆兴皇帝几十年养尊处优竟然白丁本色不改。 “哼!叫什么名啊?” “肖明媚。” 长孙庆之扳住我的头,左右上下前后把我相过一遍,最后居然还像看牲口一样拉了拉耳朵,拍了拍后腰。 “哼!以后朕是你男人,缺什么少什么就跟朕说。” “噗嗤——”我忍不住笑了,面对这个穿着龙袍却像农夫的老头,我不再忐忑只觉着滑稽。 “笑什么?”他板着脸问,神情却不是富贵达人常有的威严,而是一眼就能看穿的装模作样。 我笑得更厉害,一面极力忍住,一面尽量恭敬地说:“陛下富有四海,皇宫里还能缺少什么?我笑陛下的话说得有趣——” 第150页 “放肆!”长孙庆之身边的老太监厉声喝道,“在陛下面前敢不用谦称?” 尖利的嗓音让我打了个激灵。 “哼!算了——小勇,她刚来。”长孙庆之劝阻了忠僕。 一个老得牙床干瘪的太监竟然叫“小勇”,我几乎又要忍不住笑。如此平白,与“福禄寿喜”毫不沾边的名字定然又是长孙庆之的杰作,想那老太监被赐名时还年轻到配得上个“小”字,岁月如梭,不知不觉主僕俩都老了,老到让“小”字成了笑料。小勇侍奉长孙庆之的年月恐怕比我的岁数还长。 “新来的吗?哈哈——居然还有人敢嫁给你!”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哼!阿樊,你该去休息。不要出来,不要出来——”长孙庆之有些厌恶地挥挥手,小勇连忙朝那女人小跑过去。 那女人的身影被小勇挡住了,没等我看清楚,骚动很快过去,一切回復宁静。小勇小跑着回来,歉意地对我一笑,说:“娘娘毋惊。明妃有些煳涂。婢女们不当心,竟让走到这儿来搅扰。老奴已经训斥过了。” 我倒乐意看热闹,故作关心地说:“既是有病,陛下更该多关照些,或许明妃就能好了,总不出来,倒要闷坏了。” “哼!胡说!她病了,朕让她休息,有什么不对?”不知是鼻子出了毛病还是当真看不起这世间任何一人,长孙庆之的每句话都要以“哼”来开头。 我笑了,不再说什么。 小勇也笑了,讨好地说:“陛下,老奴觉得肖娘娘像阮娘娘。”长孙庆之娶过两位阮姓女子,不知小勇说的是哪一位。 长孙庆之色厉内荏地瞪了我一眼,对小勇说:“哼!阿阮比她知礼。”长孙庆之习惯用姓氏来称唿他娶过的女人们,而那称唿的方式听起来又有些名姓不分,这是属于长孙庆之的又一个独特之处。这个老傢伙,神奇地兼备了农夫与皇帝两种天壤之别的气质,忽而可笑,忽而可惧,忽而可厌。 长孙庆之虽说上了年纪,不过暂无健康问题。他还用得着女人。第二年,我给他生了个儿子,是他的第七个儿子。长孙庆之的“儿女宫”还算兴旺,总共有七儿五女。我生的这个就是他最小的孩子。不过,当时没人说得准他会活到什么岁数,自然也不知道哪个女人生的哪个孩子会是他最后一个。六十岁得子也是件了不起的喜事,长孙庆之像任何一个老来得子的人一样,给小七办了个风风光光的满月酒,隆重庆祝了一场。当然,那场满月酒也像长孙庆之经歷过的许多场“喜事”一样,变成了一场尴尬。那天我的注意力大部分在小七身上,所以关于那场酒席的混乱我只记得些零散的片段: 先是曹皇后生的大公主穿着一身素服闯进来大哭,边哭边骂长孙庆之在曹氏忌日给小七庆生是薄情寡义,不念旧恩。连带着把曹家当年如何艰难地找到的长孙庆之,长孙庆之当年如何在穷乡僻壤放牛打柴,食不果腹的窘事都抖落出来。除了我听得目瞪口呆,小七吓得哇哇直哭,其余众人皆置若罔闻,好像这些事都已经听过了无数遍,不足为奇。 这边大公主刚闹完。王皇后生的大皇子和周皇后生的四位皇子又吵起来了。五位皇子带着若干随从,先是丢杯掷盏,然后拳来脚往,再加上唇枪舌剑。大皇子骂周家狼子野心,为了自家女儿进宫,让人算计王皇后,逼得王氏出了家。另外四位皇子都是一母所生,此时自然一致对外,指责大皇子在开春大典上动了手脚,害死他们的母后周氏,夺了他们嫡子的名分。大皇子以一敌四有些吃亏,明妃生的三位公主似乎与大皇子交情颇深,立时冲上前助阵。四男四女一时闹得难解难分。二皇子竟然对三公主动了手。三公主的号哭惊动了原本安静呆坐的明妃。明妃疯了一样沖入战局护住女儿,边抽打二皇子边骂:“小二你猖狂什么……你和钱氏私通,无君无父之人还想当太子吗……”污言秽语不成体统,长孙庆之一怒之下让小勇把明妃和几位皇子公主全撵出去了。 刚消停了不一会儿,新罗国的使臣送来贺礼,并要求觐见容妃。长孙庆之看到新罗国的使臣竟比看到哭丧的大公主更厌恶,听见使臣要见容妃的要求竟比听见明妃和皇子们爆料宫闱秘闻更生气。长孙庆之把新罗国的贺书扔在地上,指着使臣的鼻子吼道:“哼!朕不会让你给容妃传递消息的。朕还有六个儿子,绝不会把位子传给小六。你们想立个有新罗血统的太子,做梦!既然你们喜欢小六,朕把小六封到辽州去,就在你们眼皮底下待着,省得你们老打朕的主意!”新罗国使臣被羞辱了一番,悻悻而去。 这三个回合下来,满月宴也该散了,只剩一半人还留在席上,不管吃没吃着好菜,肯定都看到一场好戏。 回了寝宫,老皇帝的余怒还没消尽,又不好拿刚出月子的女人和孩子出气,只好委屈了小勇。通常,皇帝和皇后都各有寝宫,长孙庆之却执意让我带着小七跟他住在一处,竟也不嫌婴儿吵闹。我避无可避,只得无可奈何地旁听老皇帝对老太监的训斥:“哼!小勇!你和钦天监那些老头子收了几百张银票地契,把肖家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找来煳弄朕,以为朕不知道呢!朕老了,可还没煳涂!”虽然“肖家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说的就是我,可我仍能面不改色地端坐一旁充耳不闻。进宫的时间不算长,可也足够我学会一个道理:在这个口无遮拦的老傢伙身边是不能句句话都放在心上的,否则早晚像之前那些女人一样不得善终。其实,这个世上是没有秘密的。日子久了,即使不去刻意打听,许多事也会传到你耳朵里。比如:曹氏其实是帮陛下挡了刀子,而俞氏其实是自杀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给我编故事。可我不在意,因为我不害怕。我不害怕,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危险。我看出来了,长孙庆之虽然有许多毛病,但他就像一个老农爱惜耕牛一样爱惜自己的女人。之前的诸多悲剧,更像是意外的累加。 第151页 我问过长孙庆之:“陛下坐拥天下,为何只娶正妻,不纳姬妾?” 长孙庆之不耐地答:“哼!有正妻能生育子女就够了。朕不需要无用的享乐!” 我笑着说:“多妻妾才会多子孙,多子孙才会多福寿。” “哼!妻妾多了是非就多,子孙多了就要分家。你又懂得什么?你还这般年轻。”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好像一个最平凡的老农在述说家事,“哼!那些女人,全都瞧不起朕。生的儿子全被吓破了胆,一个不如一个,因为母舅家被朕压住了,就不敢作为了,只会阳奉阴违、唯唯诺诺。他们心里就只有各自的母亲,没有朕这个父亲!还有那几个女儿,心里都恨朕,把朕当仇人,却不想想那豪宅绫罗权势富贵都是谁给的!”他轻拍着襁褓里的小七,发狠似的说,“哼!阿肖,之前那些女人全是有来头的,可你不一样。朕知道你的来歷。就像先帝挑中了朕,朕挑中了你。你和朕一样,都是无依无傍的。当年有人说朕倒了大霉,也有人说是捡了大便宜。只有朕自个儿清楚,一切根本由不得选择。你被挑中了,被推上这条路,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我是怎么走过来的,你往后就要怎么走下去。因为,这是唯一的路。” 我听明白了,他是在许诺,要把龙椅留给小七。我皱着眉说:“陛下是好意,只怕臣妾母子无能,坐不稳那个位子。荣华富贵虽好,可臣妾怕死。” “哼!朕会帮你。在这里,有时候聪明比不过愚钝。朕就不聪明,可也没死。”他说。 小七过完九岁生辰被立为太子,和长孙庆之成为太子时候同龄。长孙庆之是个顽强的老傢伙,虽然身体越来越差,可到底等到了小七长大。授命小七监国的诏书下来,我知道老傢伙终于撑不住了。毕竟差了六十岁,小七刚十九岁,长孙庆之已经七十九了。 自从小七成为太子,十年间肖家和严家倒是变化不小。那些不成器的叔伯舅甥们一扫昔日的灰头土脸,摇身一变纷纷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我倒从没特意提携过哪个,可挡不住有人主动趋附。 长孙庆之把我叫到跟前,神情郑重。我想,该做最后的交代了吧,八十岁也算得上高寿了。老傢伙拉住我的手,布满褶皱斑纹的手虽然抖索还有些余力。“哼!遗诏已经拟好了,那个位子是小七的。在朕的扶持下当了十年太子,若还掌控不了局面,被人夺了位子,便是小七无能,也是朕无眼了。”他说,“哼!不过……对你,朕另有安排。阿肖,朕的学问不多,有一句诗却记得牢——项王已死将军在,能否无嫌到考终?这句诗是先帝教给朕的。现在,朕要死了,你还在,肖家和严家的人也在。你说这可怎么办好?”老傢伙的眼睛一瞪,朝小勇抬抬手,那个奴才还没老死。“哼!你就去素心殿安置吧,不要出来,不要出来!小七也大了,朕会告诉他,若想坐那个位子,就不可继续依赖母亲,更不可用肖家和严家。” 小勇带人来拽我,我不肯走,抱着一线希望哀求道:“陛下幼年没了父母亲人,饱尝辛酸,难道就忍心让小七也吃这么多苦吗?” 长孙庆之“呵呵”笑了两声,脸上却不带笑意,只有悲戚,一双浑浊的老眼直直看着前方,好像呓语般喃喃道:“朕不是没了父母亲人,只是因为被选为太子,父母和亲人才没了的……” “陛下,陛下——”我还在唿喊。 长孙庆之没有任何反应,他本就奄奄一息的身体此刻就像彻底失去了魂魄。他张着嘴,一动不动,空洞地注视着虚无,好像已经是个死人了。 靳皇后的故事 盛朝,天佑十三年,初夏。 算起来还远未入伏,可天气却异常溽热。今晚陛下不来我这儿,我便早早上床歇了,可这烦人的天气让我辗转到后半夜也没睡着。天未明,夜未央,正是天色最暗,阴气最重的时辰,这会子恐怕连守夜的宫人们都在偷偷打瞌睡呢,而我躺在铺着织锦的床榻上明明疲累却难以入睡。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竟有了这失眠的毛病。四十过半的年纪,虽已告别了年轻,但离彻底的衰老尚有些距离,健康并无大碍。陛下是仁君,对我和靳家都诚心维护。半辈子的夫妻,我从来没有那种“君王寡恩,天家无情”的慨嘆。靳家人也都谨守规矩,知足感恩,不敢打着外戚的旗号招摇。陛下有四位皇子,除了老三永康是冯贵妃生的,其他三个都是我的儿子。永泰最长,又是嫡子,被立为太子理所当然,而且,永泰谦和慈爱,仁孝勤勉,无论性格还是才智都是最适合当储君的,陛下也很满意。老二永明活泼好动,从小就是个爱恶作剧的调皮鬼,虽然不爱读书却练出一身好武艺,再加上生得高大俊美,所以最会讨陛下的喜欢。陛下最着意培养的肯定是永泰,可最疼宠溺爱的却是永明。我也承认,若论聪明,永明这孩子是最出挑的,可他被陛下宠得颇有些皇子脾气,急躁自负得很,不大听我的话。所以,相比之下,我更喜爱老四永淳。本来作母亲的都会偏爱幼子,况且永淳与我一样敏感好静。永泰从小就担着所有人对储君的期待,天天在书房里从早到晚地学习。永明在屋里一刻也待不住,总是跑得不见人影。说来说去,只有永淳这孩子陪我的时间最长,对我也最依恋。可以这么说,永泰是太傅教导出来的,永明是陛下纵容出来的,永淳是我养育出来的。这三个孩子虽然秉性不同,但各有所长,都是优秀的皇子,我心中十分安慰。永康夹在当中,文不成武不就,倒显得可有可无了。不过冯贵妃有她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关心得过了,倒显得我有别样心思似的,反正她们母子对我和太子都是恭敬有加,从无僭越之心,无甚可挑剔之处。想来想去,我这个皇后当得实在没有什么不顺心的,我也不晓得这失眠的毛病是缘何而来,以至于连太医都无从治起。若赶上服侍陛下,更加难眠,陛下近年少来我这儿,多数也是关怀之意。 第152页 我还为无来由的痛苦纠结着,外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宫里的规矩大,深夜的杂音更带有不祥之感。这当然是迷信,但在荣华富贵中生活久了的人是很难不迷信的。我刚想起身查看,外间已经有人来通报:“皇后娘娘,奏事监半个时辰前递进来两封急报,详情还不清楚。陛下已经召了内阁大臣和四位皇子到干元殿议事。娘娘若是醒了,不如起身候着吧,万一出了大事也好立时有个应对。” 为了皇宫的安全,日落之后宫门就上锁了,只有奏事监还能传递消息。奏事监连着宫外的尚书阁,内阁大臣们在尚书阁轮流值夜,就算有事也有内阁大臣们顶着,轻易不能惊扰陛下休息。能深夜进宫的,必然既是急事又是大事,急到等不得天亮,大到正二品的内阁大臣也不能独断。这样的事,通常只有三件:灾情,战事或者谋逆。 想到此处,我的眼皮跳了几跳,连忙更衣梳头。虽说后宫不干政事,可若真出了大事,又岂能坐视不理?我非得亲自去趟干元殿才能安心。临出门,我对大总管说:“杨公公,你不用跟了,先替本宫去看看内库里还有多少现钱,指不定就要拿出来用的。”杨公公应了一声,忙忙地走了。我带上两个随从,急急朝干元殿去了。 除了几盏照路的宫灯,多数地方是漆黑宁静的,夜快结束了,众人还在沉睡,梦里不知世间事。干元殿紧临陛下的寝宫,虽然陛下多数时候是在妃嫔宫里过夜,但干元殿总是灯火通明,彻夜不熄,不管陛下在与不在,因为那里代表着一个皇帝的勤政忧国之心,日夜不息。当皇帝确实是一件无死无休的事。我那三个儿子,数太子的日子过得最苦最累。永泰出生时足有八斤,比永明和永淳都重,越长大却越瘦弱了。不到三十岁的人,连白髮都有了,竟比我老得还快,只比永明大两岁,看着却像长了一辈。在我的记忆里,永泰从未有过永明那样意气勃发的模样,他总是谦和稳重。对于储君而言,这当然是优点,可我看在眼里总有莫名的心疼。那又有什么办法呢?生为嫡长子,这是他宿命的责任。 我经过陛下的寝宫,从后门进入干元殿。两个随从被我安排在外间等候。我走到龙椅背后,用指节轻叩了椅背三下,陛下的左手穿过龙椅旁的帷幕悄悄伸过来让我握住,指尖有些凉。我的手指被轻捏了三下,然后缓缓放开,那只手又从帷幕缝中缩了回去。这是我和陛下之间的小暗号,与外臣议事时,我以此让陛下知晓我在场,陛下以此默许我旁听。宽大的龙椅后面挂着一道帷幕,帷幕之后搁着一个小凳,我便坐在凳上静听不语。永泰初入干元殿听政的时候只有七岁,我不放心,又不方便跟从,只好请求陛下怜我爱子之心,允我以此方式观察年幼的太子,以便督导。后来,永明、永淳也陆续参与议政,允我在幕后旁听的恩典便一路延续下来。如今,三个孩子都大了,永淳也快二十了,我躲在帷幕后面,从最初担心儿子渐渐转为关心陛下。这一叩一捏,成为我和陛下之间最温馨的互动。天家夫妻多隔阂,不是光有了孩子就能够维繫的,我与陛下这般已是难得的眷侣。此事只有我与陛下知晓,皇子们不知,内阁大臣们不知,宫中侍者们不知,冯贵妃更不知。深究起来,我亦怕理亏。 帷幕的另一面,几位能够决定国家兴衰与万民福祉的重要人物正在激辩,言辞之锐,气势之伟,全然看不出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听了一会儿,我明白了,侍者的消息有误,这一晚奏事监急递进来三封奏报:南边饶州洪水决堤淹没村镇,百姓死伤无计,大批流民正在北上;北边泾州匈人袭边,边军损失近万人,丢了两座城池,匈人主力还在南攻;东边来州刺史与中山郡王勾结,宣布自治,藩镇割据等同于反叛朝廷,相邻的渭州与秦州也在蠢蠢欲动。我猜得不错,紧急的大事无非有三件:灾情、战事和谋逆。可我万万猜不到,三件棘手事会同时发生,而且发生得既顺理成章,又出人意料。 饶州在饶河的下游,凭着河水灌溉,土地肥沃,是盛朝的粮仓,饶州的农户是别州的两倍。饶河每隔几年就要泛滥一次,已成惯例,朝廷每年都拨出大额款项专为治理饶河,加固堤坝,是以,饶河涨水多数时候只是虚惊不会真的决堤。饶州水灾已有十年未见了。 匈人是北边的痼疾,也是腠理之患,从未深入,盛朝也多是安抚为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谓的边军,实际多是发配到泾州的罪犯,不是职业军人自然没有什么强悍的战斗力,死伤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匈人扰边多为求财,此次为何杀了这许多人,还要南下? 中山郡王是陛下的堂兄,年少在京时便与陛下屡生龃龉,到来州后也多有作奸犯科事,半月之前陛下还遣人去来州问责,遣去的人还未回,中山郡王倒先发难了。来州刺史是陛下精挑细选的,应该监视中山郡王的行踪,怎么还帮着造反了? 最初的惊乱很快平復,我心里涌出许多不解,一国之事千头万绪,若有反常亦是寻常,可反常之事皆发于同时,便是真的反常了。居于深宫之中,哪怕承平日久,也会心怀惴惴,难道这风云突变之下竟有什么阴谋不成?我的太阳穴开始胀痛,忽然明白了为何陛下的指尖是凉的。 “现在追究来州刺史是谁保举的还有何益?应该先派人平定了局势,把中山郡王和来州刺史,再加上渭州、秦州那几个心怀叵测的郡王和州官统统押解进京来审,再追究保举人的责任不迟。”这爽脆的言语是永淳。 第153页 “那,谁去来州合适?”陛下在问。 “臣以为,太子殿下去最合适。太子殿下是储君,名正言顺。国有传承,尊卑有序,中山郡王他们在太子面前天然就短三分气。再者,陛下是仁君,不愿重责宗室。太子殿下心性宽和,最能体察陛下之意。”是内阁首辅张大人的声音。张大人是永泰的启蒙恩师,他为永泰做的安排一贯只有好意没有坏心。 “父皇,儿臣以为还是让皇兄去饶州赈灾更为合适。”是永明的声音,“民为国本,边患也好,州变也罢,都是肌肤小疾,唯有民生才是大事。若真让皇兄去了来州,倒显得朝廷紧张害怕他中山郡王似的。儿臣妄自揣测,中山郡王在这个节骨眼上添乱,无非是仗着来州离饶州不远,提前得了闹灾的消息,知道朝廷一时顾不上管他,才敢出来上蹿下跳。父皇只派三弟带些人马去弹压一番足矣。等水患、边患一平,中山郡王肯定也不再闹腾了。况且赈灾钱粮总免不了有贪官污吏要动歪脑筋,若有皇兄坐镇,那些贪心的不敢随便伸手,那些懈怠的不敢推诿拖沓,定能事半功倍。如此,既帮父皇解忧,又得百姓称颂。至于泾州匈人,儿臣自请前往,只要带一万人就能把匈人都撵回老家去。说句无根之言,儿臣以为,匈人扰边一向浅尝辄止,此次大动干戈,八成是受了中山郡王的唆使,在朝廷忙乱之际,趁火打劫。若说饶州洪水是天灾,泾州匈人和来州事变定然都是中山郡王积怨已久弄出来的人祸。咱们盛朝有祖训,不杀皇族以免同室操戈。中山郡王知道自己怎么闹腾也死不了,于是变着花样给父皇添堵。”永明的言语句句在理,我也不禁点头暗许。这孩子虽然张扬,到底是最聪明的。永泰一味持重,关键时刻倒显得没主意了。议政听多了,我也积累了些经验。永明一番话讲完,虽然内阁大臣们还在争执细节,大体上,诸人心中俱已认同了永明的看法。儿子们要出京办事了,得替他们准备准备。我在椅背上轻叩了两下,跟陛下打过招唿,起身退出,原路返回了寝宫。此时,晨曦已现。 傍晚时分,陛下才抽出空来看我。只睡了半宿,又忙了一天,陛下已经十分疲惫。虽说是快五十岁的人,陛下的雷厉风行依旧不减当年:三件大事的应对方案已经讨论完毕,分头执行;四位皇子都没吃上午饭就各自出京了。我本以为永淳会留下,但陛下想歷练他,让他跟着永泰去饶州了。 这一晚,我还是睡不着,起身在佛前点上一炷香,虔诚祈祷,愿我的儿子们都能顺利办完差事,早日回京。 可天佑十三年註定是个多事之秋。 盛朝,天佑十三年,盛夏。 外面“隆——”、“嚓——”、“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是这时节常有的雷雨,今天下得特别大。乌漆的夜不时被闪电划破,亮了一下,很快重回黑暗。雨点打在四处,遮蔽了所有声音,除了偶尔透出几声雷公的怒吼。这样的雨夜,莫名令人心惊,如何能睡着觉?我早早歇息,也只是睁眼躺着。 又一道闪电,我恍见一个黑影朝我扑来。我勐地坐起,下意识惊唿:“什么人——”我的声音混入雷声,连我自己都听不见。黑暗中,有人蹿过来,一手搂住我,另一手掩住我口鼻,我动弹不得也出不了声。黑影浑身被雨水浇透,把我的衣衫也沾湿了。宫中怎会进来刺客?我又冷又慌,竟有些发抖,而且,我分明感觉到黑影是个年轻的男人。 “母后别怕,我是淳儿。”黑影对着我的耳朵说,确实是永淳的声音。 我彻底呆了。 “出了大事!孩儿被追杀,掉进饶河,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回到京城。事关重大,又有蹊跷,孩儿不敢声张,想先告知母后,再去见父皇。孩儿松手了,母后先别出声。” 我赶紧点头。 为了照顾我的睡眠,寝宫里连夜烛都没点。我仔细辨认黑影,的的确确就是我的永淳。可他衣衫不整,面目邋遢,狼狈不堪,额头髮烫好像还生着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追杀?谁会追杀永淳?我赶紧拿出干巾给永淳擦拭,让他先换上陛下的衣衫。我不敢点灯,只能摸黑。一番动作,难免会出声响,雨声和雷声倒成了最好的掩护。既然永淳说“事关重大,又有蹊跷”,在问明详情之前,不宜惊动旁人。因我失眠怕扰,宫人夜里都会退到外间,有三道门隔着,外间的声音传不进来,里间的声音自然也传不出去。 换衣服的时候,我发现永淳身上带伤,是刀剑伤,不严重,就算流过几滴血也早被雨水洗净了。这就更离奇了,谁敢伤害皇子? 永淳换好衣服,躺到里侧,盖上丝被。我在外侧躺下,放下床帏,这样就算天亮起来,宫人也看不见他。 “淳儿,可以说话了。本宫眠浅,只要不起身,卯时之前宫人不会进来。”我挨着永淳的头,小声耳语。 “母后……”永淳竟伏在枕上哭了,真是劫后余生的模样,抽泣了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来。我把他搂在怀里,抚摸安慰,心里却七上八下。我对自己说,永淳的个性冷静平和,能让他受这么大的刺激,又这般小心翼翼,必是与其他三位皇子有关,所以,无论听到了怎样的消息,都不可惊慌失措。哪怕是永康发难,也不可迁怒于冯贵妃。是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认定自己的儿子都是好的,如果有事,也会出在别个母子身上。 第154页 “太子殿下……大皇兄他……他遇刺了。”永淳磕磕巴巴地说,不知是冷的、吓的、还是哭的。 “怎么会!是谁?你看见行刺的人了吗?”我追问。 “刺客蒙了面,可……孩儿还是觉得……觉得那人……好像二皇兄……”永淳说。 “什么?!” “母后,二皇兄不是去泾州驱赶匈人了吗?怎会出现在饶州……二皇兄不光杀了大皇兄,还要杀我,幸亏我跑得快……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母后——” 我听不清永淳在说什么。我脑中好像有个惊雷平地乍响,震得我手脚都凉了,愣了一会儿,我才缓过来。 我盯住永淳,用平生最严肃、最郑重的态度问:“淳儿,你永泰皇兄确实死了吗?” 永淳有些呆滞,怔怔地点点头。 我又问:“你亲眼所见吗?” 永淳点头。 我问:“你确定你看见的刺客是永明吗?” 永淳不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追问:“是,不是?还是无法确定?” 永淳定定看我,眼泪涌出来,嘴唇死死地抿住,缓慢而坚决地点点头。 我心中一痛,有些不甘地问:“你不是说刺客蒙了面,那如何确定?” 永淳抽搭地答:“刺客趁左右无人之际……在饶州府衙的后院……杀了大皇兄……以为屋里没人就脱了蒙面……没想到我在里屋看见了……于是又来杀我……身法剑法和二皇兄一模一样……” “饶州府衙怎会左右无人?”我仍有疑惑。 “赈灾事忙,都被大皇兄差遣出去了。而且……”永淳咬咬牙,像是立定某样决心一般决然地说,“孩儿和大皇兄查看过,饶河决口的堤坝是被人为破坏的。” 永淳这孩子是我亲自带大的,他的意思我明白:饶州洪水是个人为设计的阴谋,而永泰遇刺是这阴谋的一部分,更可怕的是,太子遇刺这么大的事宫里竟然还不知道,难怪永淳要偷偷摸摸地进宫。 “宫门都锁了,你是怎么进来的?”我问。永淳对皇宫再熟悉不过,唯一的阻碍是宫门。 “孩儿用宫牌假冒了奏事监的人进来的。”永淳不大办过差事,许多人并不认识四皇子。 我慢慢冷静下来,内心的混沌开始逐渐清明。如果饶州的洪水是阴谋,那么泾州的边患和中山郡王的发难可能都是同一个阴谋,只为了把永泰调出京去,也为了给谋划者一个藉口同时离京。至于离京后去了哪儿……若是做好了筹划,想金蝉脱壳并不困难。这个阴谋的背后站着我的二儿子永明。一瞬间,我忽然想明白了那个让我失眠的无名之苦究竟是什么——祸起萧墙。永明的眼神、态度、心性……我是母亲,应该最了解自己的儿子。我的直觉其实早就发现了不对,居然还是忽略了!多子多福,那是普通人家。在天家,儿子多了可能是祸。我的儿子个个出色,是祸上加祸!我以为他们仨是一母同胞,能够相容,看来还是想错了。陛下对永明疼宠,对永泰严苛,虽然没错,到底也埋了祸根。唉!保护储君,防着别的皇子,在天家明明是等闲事,歷朝歷代都不曾放松警惕。到这一代,全因我和陛下和睦,少了后宫争宠的乱事,便少了防备。本以为有野心的中山郡王是皇室最大的麻烦,没想到真正的大麻烦原来在身旁。盛朝皇室有祖训:不诛杀同姓。永明谋杀永泰是悖逆!我用力抠挖自己的掌心,深深懊悔没能防患于未然。 “母后——”永淳唤我。 我是皇后,他们都是我的儿子。现在与其后悔,不如想想该怎么办。天快亮了,这么大的事是瞒不久的,必须先想好应对之策。如果实话实说,永明必死无疑。那样我会一下失去两个儿子。虽然我还有永淳,可冯贵妃的永康就成了长子。虽然我还是皇后,永淳还是嫡子,可陛下会不会因此事生出别样的心思就不好说了。皇后的凤冠我戴了快二十年,人人都贊我是“贤后”。有些事我不是不会做,而是用不着做,因为我的后位一直稳如泰山。可现在,泰山动摇了,甚至有倾倒的危险。 心念已动,我起身给永淳泡了杯茶,在茶水里加了太医给我开的安眠药。“淳儿,答应母后一件事。”看着永淳饮下茶水,我才说,“就跟你父皇说,太子是被灾区的盗贼刺杀的,一个字也不要提到你二皇兄。”我相信永明足以搞定一切外事,永淳应是他计划之中唯一的意外,我要做的只是配合。我毕竟是永明的母亲,某个时候,我们可以很像。 “母后?!”永淳惊讶地看着我,好像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大皇兄是母后的亲生儿子,母后怎能……” “永泰和永明都是我的亲生儿子,你也是。母后不是偏心。母后会惩罚你二皇兄的,但必须先保住他的命。”我轻抚永淳的脸颊哄道。 “不!母后,王子犯法应与庶民同罪!二皇兄谋刺太子是大逆不道,为什么还要保他的命?”永淳有些急了。 我的三个儿子里,我最了解的是永淳,最单纯善良的也是永淳。就因为单纯善良,他也是最固执的。我耐心地劝道:“母后知道,有些事用你的是非来看是错的,可是却不得不做,如果不做就会有更大的错,所以,淳儿,不是母妃不明白,而是,有些时候,区分是非的标准不是对与错,而是错与更错。你以为你选择了对的,其实会导致更大的错。” 第155页 永淳哭着说:“母后说的道理,孩儿不明白。勇敢、正直,不是母后一直教导孩儿的吗?孩儿知道,二皇兄是觊觎太子之位,可违背祖训、戕害手足的人也能当储君吗?父皇百年之后,让孩儿向这样的人称臣,孩儿做不到!” “你这么坚决,不给你二皇兄活路,是巴不得他死,你好自己当太子吧!”我也急了,忍不住说出诛心之言。 永淳的脸唰地白了,慌乱地张了张嘴,好像缺水的鱼儿,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有些心疼,放软了语调说:“母后不好,话说重了。你先休息一下,母后替你去见你父皇。” “母后——”永淳还想分辩什么,恳求地望着我,眼睛却有些迷离,是安眠药起效了。 我披衣起身,走出里间,悄声吩咐杨公公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进入,也不许永淳出来。我得先去见见陛下。 与陛下的夫妻恩情,我颇有些信心。从干元殿出来,我已经让陛下接受了“盗贼行兇,太子在饶州遇刺,四皇子临危脱险”的“事实”,没与永明扯上一丁点关系。接着只要再劝服永淳配合,一场大难就可消弭于无形。我虽然失去了长子,但不会失去地位——现在的和未来的。 杨公公还尽职尽责地守在里间的门外。其他宫人都遵照我的吩咐只在外间走动。里间没有一丝声音。 “本宫走后,那孩子有没有闹?”我问杨公公。 “没有闹。里间是有过一些响动,但无异常,后来就没了。照皇后娘娘说,该是睡着了吧。”杨公公答。我走前告诉杨公公,四皇子受到惊吓,吃了些安眠药,需要休息。 我点点头,让杨公公退了,独自走入里间,关上门,想跟永淳再好好谈谈。 永淳还没醒,床帏还挡着。一想到平时最疼的小儿子受了委屈,我心里也不好受。我轻挑起床帏,想看看爱子的睡颜。 帷帐中的景象,让我一下跌坐在地上。凤床里侧原本洁白的墙面上写满了血书,字字句句都昭彰着永明的罪恶,结尾是两句诗“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落款是“永淳”。我最心爱的小儿子,歪倒在旁边,已经没有唿吸,右手五指血迹斑斑,心口插着一支宫里常见的铁锥,锥尖深入,只有锥柄露在外面。 这孩子竟以死相谏!他怕我护着永明,不把字写在纸上、布上,写在一时想抹都抹不去的墙上,而且不用墨,用血。 我万念俱灰,顾不得再遮掩什么,捂着脸放声大哭。傻孩子,母后不想永明死,难道就想你死吗?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我的淳儿,母后当然信你。你是我最好的孩子!可你为什么不信母后啊? 后来,陛下看到那一墙血字的时候也哭了,哭着说:“朕少疼了永淳,白疼了永明啊!” 永明之罪,再无可瞒。 陛下对我说:“皇后,只剩永康这一个皇子了,朕没有别的选择。如果永淳那孩子不死,朕也愿意把皇位给他,可惜他……唉,你我夫妻一场,如今这个局面,是朕的错,非卿之过。可永泰毕竟当了多年太子,为了安定大局,朕想给永康一个嫡子的名分,所以这皇后之位……朕得给冯贵妃。不过,只是名义上的,卿的待遇都不变。” “陛下不用说了。没把儿子教好是臣妾的错。臣妾愿意让位。”我跪在陛下跟前,垂着头说,“陛下不可因私废公。既然退位,待遇也该裁撤,这才能让冯贵妃,不,冯皇后母子心服口服。臣妾明日就迁居素心殿。”我朝陛下磕了三个头,说:“臣妾只求陛下一件事。永泰和永淳都没了,臣妾只剩永明这个逆子,陛下能不能留他一条命?” 陛下的眉头已有多日不展了,最疼的儿子悖逆,心中肯定愁苦难言。“皇后,你别怨恨朕。永明这孩子,朕最心爱。朕比你更难受。可他做的事,错得太过,朕宽不了他啊!” “皇室不杀同姓。陛下若还念几分夫妻情分,”我流着泪说,“臣妾求求陛下了——”我不停地磕头,“咚咚咚咚……”,像一只绝望的啄木鸟。 陛下也流泪了,无力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我。永明不用死了,至于在哪儿怎么活下去,我就真的管不了了。 冯贵妃,不,是冯皇后,把素心殿布置得舒适了一些,还亲自陪我搬迁。我知道她从无恶意,是永明的恶意帮了她。辞别的时候,她站在素心殿门口,似悟似嘆地说:“江山秀丽,无人可继,当然可悲;可继之人多了,却又可怕;终至优者殒灭,庸者得利,竟是可悲。” 把她和她的儿子认作庸者,是我错了。 葵姬的故事 “葵: 我在去往宋国的途中,严格说来,刚离开蔡都不远,可我已经快被忐忑吞没了。虽然是姐姐,可我从来不像你那样坚定、果断。我总是思前想后,可谓庸人自扰。然而,婚事毕竟是大事。生为女子,实在没有太多期许,婚事是一生最大的转折,是前半生与后半生的分界。我们是国君的女儿,结识的都是贵族。生在富贵人家,前半生通常不会有太多不顺,这反而衬得后半生坎坷过多。姨母总说,前半生享福太多,后半生就要吃苦受难,因为老天是公平的,你欠的,总得补回来。母亲是卫国公主,与父王门当户对;姨母也是公主,却执意下嫁,生活之艰辛不必深想也知。奇怪的是,母亲和姨母的婚姻皆不尽人意,倒让人分不清楚,是门当户对错了,还是从心所欲错了。也许,是婚姻错了。可这话谁敢说呢?如今,我嫁往宋国,焉知是悲是喜。 第156页 亲爱的妹妹,唯独你还关心我快乐与否。父王关心的是宋国会不会如约借给他三万兵士和五千战车。你看,公主毕竟是公主,能换回来的东西可不少呢!算起来,我竟比母亲当年的身价还要高些。父王娶母亲,只给了卫国五万石粟米和一万头牛羊。既然身价不菲,就难怪公主们在出嫁前受到的礼遇要隐隐高于王子们。等父王再缺少什么的时候,你的婚事就有着落了。在那之前,好好享受当公主的快乐吧,如果后半生註定是福祸难料,就尽力把前半生拖得久一点儿。 我不是埋怨,只是有些落寞。临行前,我去神宫祭拜,应该以公主的身份为蔡国祈福,可我留了私心,没有祈福,而是许了个愿。我请求天神,让我在后半生经歷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无论代价几何。我不想像母亲那样,与其说是老去,不如说是枯萎。我羡慕姨母,她虽然艰辛,却很满足。 你呢?你期待爱情吗?——芙” 我又把芙姬的信翻出来读,说是读,其实我早能背下来了。 爱情吗?傻姐姐,那东西就像天神一样,人人都说有,又有谁真的见过。你就是期待太多,才会失望太过。 “葵: 虽然宋国不远,但这一路并不顺利。离开蔡都不久我就生病了,或许是心里的不愿不舍太多,堆积成疾。我发着高热,手脚乏力,根本没法坐在马车里。宋国不会要一个病人。送嫁的喜官怕我病死了,把喜事变成丧事不说,更换不回兵士和战车,只好就近停歇在一个村落里,让医官给我看病。然而,随嫁的几个医官都治不好我的病。我虽然神智清醒,但浑身僵硬,甚至有种临近死亡的感觉。喜官看到我的病状,大概也有类似的感觉,以至于把活公主当成死公主医了。呵,这句是玩笑话。喜官见医官们束手无策,便把村医请来给我看病。你想,国君供养的医官都治不了的病,村医会有办法吗?这可不就是把我当成死人了。然而,我命不该绝,偏就起死回生了。 那村医看过后,果然承认自己无能为力。村医说,我的状况不像染病,更像撞了秽。喜官大着胆子,採纳村医的建议,请巫师来驱魔除秽。我以为巫师肯定是怪状的老人——就像宫里那些巫师一样,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巫师是一位乌髮黑袍,长身玉立的青年。他戴着有流苏的帽子,把眉眼遮挡住了,我只能看见他的半张脸——好看的半张脸,像女人一样红白分明的唇齿,弯弓一样的下巴,鼻子很翘,流苏快要遮不住了。我猜他的眉眼也很好看,就像宫里的歌者大多善舞,天神一旦决定眷顾某人,绝不会吝惜多赐予几样优点。流苏之下一定是张绝世俊颜,可惜我只看到一半。你不信?那我问你,若是不美,何必用流苏遮掩?男人还怕被人看吗? 巫师为我施术。结束的时候,他用匕首在大臂内侧割了一道两寸长的口子,大股的鲜血涌出,沿着手臂一直流向指尖,指尖下面是一个刻着咒文的杯子。看着鲜血滴满了杯子,巫师拿出一包药粉敷在伤口处,然后捧起杯子示意我把血喝下去。我才不想喝陌生人的血,看着就很反胃。巫术隐藏太多秘密,让巫师有很多奇怪的举动。我们就曾见过宫里的巫师施术时当众裸体,甚至舔吮贵族的脚趾。我面前的这位巫师,为了让我饮血,不惜做出冒犯的举动:他一把摘下流苏帽子——果然如我所料,帽子下面是张绝世俊颜——含了一大口杯中血,在我反应过来以前,嘴对嘴地硬灌进我嘴里。我被这近乎强/吻的举动骇住了,鲜血顺着我的舌根流入咽喉。他用眼神示意,如果我不配合,他会继续用这个方法,直到达成目的。我用最快的速度抢过杯子,把杯中血大口饮尽。待我强忍住血腥味激出的噁心,回头欲指责他无礼时,他早已戴回帽子,退到室外。室内仅余我一人,方才的一幕无人见证,我若大张旗鼓只会自取其辱。 喝下巫师的血,我昏睡了一阵,醒来后高热渐退,竟有康復的迹象。喜官见我死不了了,便催促尽快上路。因我尚未痊癒,喜官命令那巫师跟随送嫁队伍一同去宋国,沿途继续为我治病。 我已经见好,只是有些虚弱。先写到这吧。——芙” 姐姐,就算他用血救你,也值得你用命还他吗? 我嘆了口气,打开下一封信。 “葵: 我已经完全康復了。这场病来势汹汹,差点危及性命,多亏有巫师在。虽然他对我有过无礼的举动,然而,看在他救我一命的份上,我决定不跟他计较了。每天他都会重复之前的步骤,我也不清楚“术、血、杯”这三样东西到底是哪个起了最大作用,这三样东西都是巫师的,我也只好把功劳都记在他头上。他为我医治的方法看上去简单,其实很……怎么说呢……很痛吧。我只能想到这个词。每天在身体不同的地方割一道两寸长的伤口,要深到涌出的鲜血足以装满一个比手掌还高的杯子。就这样割了七天,多了七道伤。虽然他行动如常,我却猜测他每一个动作都会牵出痛感吧。有一天,我故意给他一杯很烫很烫的茶,他端着茶水,隔了很久才喝,可见他是有感觉的,也是人啊! 我现在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找机会打掉巫师的流苏帽子,因为我想再看一眼他英俊的脸。我记得他的眼睛特别漂亮,可惜我只看了一眼,当时又太慌乱。怎么办,越是看不见越是想看见。况且,那双眼睛躲在流苏后面,它看得见我,我看不见它,不是太不公平了吗?巫师是很聪明的人,似乎觉察到我的用意,防范得很紧,我找不到机会。真是愁死了!——芙” 第157页 你爱上巫师了,芙姬。你没想到,祈求爱情,爱情就真的来了。 我哑然而笑,随手翻开下一封信。 “葵: 你回信说我爱上巫师了。哈哈,才不是呢!怎么可能?他只是个巫师。我可是公主呢! 我只是感激他,而且有些好奇罢了——毕竟长得好看的巫师我从来没有见过啊。况且,去宋国这一路又累又闷,找件事情来做可以让我心情好些。” 因感激而愧疚,因愧疚而关注,因关注而好奇,因好奇而探索,因探索而心仪。这分明就是爱情的轨迹。姐姐,不要自己骗自己了。 我摇摇头,继续读信。 “什么是爱情呢?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没有经歷过爱情,当它来临的时候,你又怎么知道它来了呢?——芙” 你的信里写的全是巫师,可见你日思夜想的只有他。你明明要出嫁了,不想未来的丈夫——宋国的国君,不关心自己的将来,甚至不问问我和母亲的近况,还敢说自己不是陷入了爱情!只有爱情能让人忘记周遭、忽略旁人、甚至顾不上自己。这就是爱情!可是,天神为什么让你的爱情在不合适的时候出现在不合适的人身上? 我不再一字一句地回味,快速翻阅之后的文字。 “……巫师的脸色很苍白。我拒绝再饮他的血。他又用嘴对嘴的方法强迫我饮。这一次我没有慌乱,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巫师臂上的伤口裂开了,血像雨后的山泉水一样大股地顺着手肘流淌。我吓呆了。巫师竟然找出杯子,接满了一杯才不紧不慢地止血。他把杯子递给我说,这一杯是多送的。我不接。他说,喝吧,能治病的。他又问我哭什么。我才发现,原来脸上都是泪……” “……我主动吻了巫师,不是饮血,是真的接吻……” “……快到宋都了,我该怎么办?巫师说他爱我,愿意带我私奔。我要跟他走,从此做个平民百姓。亲爱的妹妹,你不会怪我吧?等我安顿下来再给你写信。——芙” 我觉得胸口很闷,每一次唿吸都带着刺痛,不想再读了。手中的书信只剩下最后一封,我深吸口气,打开它。 “葵: 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的死讯应该也传到蔡都了。 你都听说了吧?蔡国的公主在与巫师私奔的途中被宋国的迎亲队给抓回来了。勾引公主的巫师不知所踪。公主成为笑柄。宋国国君受辱,要求毁约,收回给蔡国三万兵士、五千战车的协约。这是现在蔡、宋两国人尽皆知的事。 我来告诉你一些许多人不知道的事吧。比如,巫师为什么失踪了?迎亲队为什么那么巧,和私奔的公主撞到一处?只需一句话,这些疑问就全都解答了:巫师就是宋国的国君!你会惊讶吗?像我当时那样,几乎晕过去。还有,我之前得的病其实不是病,而是中毒——宋国王室特制的毒,蔡国人解不了的毒。那种毒只有宋国的国君有解药,而解药就在国君的身体里——鲜血。宋国的国君给我下了毒,然后扮成巫师给我解了毒,为了让我爱上他,跟他私奔。你又煳涂了是不是?因为我明明就要嫁给他的,为何大费周折,有正经夫妻不做,却要私奔?聪明的妹妹,我提醒你一下,别忘了那些聘礼——兵士和战车。对,就是这么一回事!宋国正和楚国交战,根本拿不出那么多兵士和战车,然而,无理毁约是会损害国君尊严和国家信用的。有理毁约却不一样,不仅合情合理,还能赢得同情。关键就在于怎么找着这个‘理’。 应该无须我再说下去,你已经明白了吧?就在写这封信之前,喜官与我谈了一刻,其实父王的那些心思喜官不说我也知道。如果他真是巫师,带我私奔到天涯海角,我就能抛弃公主的身份,虽然有些自私,可后半生的贫贱就算代价了。现在,私奔的对象没了,‘爱情’成为我的独角戏,只余一个荒唐的残局。既然我还是公主,那就得做公主该做的事。只有我死了,父王另嫁一位公主,宋国精心策划的‘理’才能不復存在,父王才能得到他心心念念的兵士和战车。” 我想起宋国国君——现在是我的丈夫——手臂上累累的伤疤,一道又一道。就算他是个捨不得兵士和战车,也舍不下尊严和信用的阴谋家,他的血同样是红的、热的。谋害芙姬的毒是宋国王室用来赐死贵族的秘药。每任国君辞世后,巫师会把解药种入新君体内。因为国君之血贵重,所以此毒近乎无药可解。解毒需要反覆同样的过程,漫长而且痛苦,近乎于酷刑,于是这种毒有个别致的名字叫“君赎”——国君的赎罪。可惜,爱情从来不是身体上的疼痛。爱情之罪,用血肉终究无法赎回,只有让思念和悔恨挥舞时光之锯经年累月地戕伐,才能给予灵魂最清晰的剧痛。爱情不是单方面的掠夺,而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战争。姐姐,当那个男人喝醉了酒,扳住我一遍又一遍地追问“芙姬到底恨不恨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欠你的,终究得还。 你在盛放之年凋零,我不介意让他多还你一些。我对他说:“别保有幻想了!陛下害芙姬身死名灭,她会不恨你吗?” 第158页 “是啊……她一定恨死我了。”他喃喃低语,漂亮的眼睛失去了神采。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为情所惑,是我的错。我错在放纵了慾念,屈服于软弱,但我不怨他。天神听到了我的愿望。虽然没有好结果,可我经歷过爱了。应该谢谢他。——芙” 读完最后一个字,我松开手指,任由信笺熔入火焰。芙姬的信,从此消失,无人能见了。 姐姐,对不起!你可以无怨,我却不能不恨。那些话,待到黄泉相逢之日,你亲口对他说吧。 永怀皇后的故事 和南炳璘的成婚时候我刚满十二,南炳璘差两个月不到十四。黄毛丫头加毛头小子,一对儿愣头青。挑开红盖头的一剎,我眼睛还眯着,南炳璘就自顾自地嚷嚷起来:“怎么这么丑啊——”声音洪亮清晰,屋里屋外立时一阵“噗哧”。喜娘勾着嘴角忍着笑说:“殿下,王妃年轻,眉眼身量还没长开呢。”南炳璘不依不饶地喊:“嬷嬷休要骗人!三妹比她还小一岁呢,早就出落得闭月羞花了。”“噗哧哧——”又是一阵忍俊不禁之声。我又羞又气,脸上发烫,幸好有胭脂遮盖,否则真要挖个地缝躲进去才行。 终于熬到礼毕,所有人都退出洞房,只剩下我和南炳璘四目相瞪。 “殿下真是好教养!”我终于有机会抗议了。 “丑八怪,你别过来!”南炳璘抓着被子挡在胸前,像个遭遇登徒子的黄花闺女。 我立马决定好好捉弄捉弄他,以报方才的怨仇。我张开五指,摆出饿虎扑食的姿势窜过去把南炳璘压在被子底下,拿拳头用力捶打。“让你瞎说……你服不服……”我用肢体和言语双重打击被包裹得无处逃身的南炳璘。喜娘说我身量未开,南炳璘其实比高不了多少,手脚腰身比我还细软,像只发育不良的花猫。我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家族中的堂兄弟和表兄弟远远多于姐妹,可你若问潘家这个年纪的孩子哪个最皮最横,所有人都会告诉你是“姣娘”。我打架可从没输过!拳头的力道隔着被子会被卸掉不少,我对我的小夫君也算手下留情了,毕竟明儿一早被人看见鼻青脸肿的不好解释。“你说,你错没错?服不服?”我觉得又解气又有趣,玩得不亦乐乎。被子底下的挣扎渐渐没了,我有些害怕,虽然下手不重,可别憋坏了他。我手忙脚乱地扒开被子,南炳璘真像只花猫一样蜷成一团,把脑袋埋到胸前嘤嘤地哭呢。人人都说二殿下爱哭,果不其然。“哈哈哈,大丈夫还哭鼻子——”我拍着床铺笑得前仰后合。“哎呦——”花猫反击了,跳起来手脚并用,一下把我掀翻,摔到地上。“嘻嘻——”看到南炳璘撅嘴淌泪一副受气包的委屈模样,再对比之前的趾高气昂,我心中快意非常,跌了一跤也不恼,索性坐在地上扮了个鬼脸。 一床被子被丢下地。“你不准上床,今晚睡地上,否则,我明天就去跟母妃说你打我!”南炳璘叉着腰对我嚷,眼泪居然还没止住,噗啦噗啦地顺着脸颊滴下来。原来他脸上也搽了胭脂,这会儿被泪水冲出两道红沟,更像花猫了。看他那色厉内荏的小样儿,我忍不住又笑了。 “再笑我现在就去告诉母后。”花猫生气呢。 我屏住笑意,耸耸肩膀,无奈地说:“睡地上就睡地上,不过总得给个枕头吧。” “不给!不给!”花猫钻进自己的被子里,拿后背对着我。 “切,不给就不给。正是大暑节气,我还嫌睡床上热呢!你盖那么严实也不怕捂出痱子。”我故意气他。他不回嘴,我也没了意思。躺在地上,虽说不冷,可也硌得浑身难受。“南炳璘,你等着,早晚要你好看!”我心里念叨着,可到底累了,翻几个身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和南炳璘都睡过了。 “殿下——” “王妃——” 等到嬷嬷边敲门边唤人的时候我才醒。“坏了,”我第一个念头是,“若让昨天笑话我的人们看见我这新嫁娘竟然睡在地上,岂不更要笑掉了牙,我潘姣的一世英名就彻底毁了。我可丢不起这个人!”我搂着被子,手脚并用地爬上床,不小心踢了南炳璘一脚。 “你干什么!”南炳璘终于醒了,用力往外推我,把我推到了床沿上,半个身子悬在外边。我脚趾疼得抽筋,懒得回应他的恶形恶状,为了不掉下去摔个屁/股开花,我用力扯住南炳璘的胳膊,一条腿使劲勾住他的腰。 “你快放开——”他更用力地推我。 “别推了,我要掉下去了——”我更用力地勾扯住他。 “咕咚——” “哎呦——” 我被推下床,南炳璘也被我拉下来。我俩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得桌椅也翻倒了。这个天杀的倒晓得不吃亏,把我压在身下当肉垫子。 “我的殿下呦,怎么都折腾到地上来了!那么宽的床还不够你用的?”嬷嬷听见响动直接推开门,看见一屋子乱七八糟,脸上露出暧昧的表情。 第159页 “噗哧——”,我听见一阵压低的笑声。唉!又让门外那几个等着进来服侍更衣梳洗的丫鬟白捡个乐子。“我的英明是没救了。”我无奈地想。 因为在又冷又硬的地上睡了一宿,我腰酸背痛得厉害,隔一会儿就得用拳头敲打几下,像个老太太似的。我也不想在诸位皇族贵妇面前失礼,可实在是忍不住。 南炳璘的母亲申夫人问我:“姣娘身体不舒服?” 我点头如实答道:“腰有些酸痛。” 申夫人关切地问:“是不是婚礼太累了?要不要请太医瞧瞧?” 我脱口而出道:“不是累的,是二殿下欺负……”我想说“是二殿下欺负我,让我睡在地上”,南炳璘却在一旁虎视眈眈,眼神分明在说“是你先打我的,你若先告状我就要你好看”。我娘说过,婆婆都是疼儿子的。我和南炳璘同时告状,申夫人一定信他不信我。我急忙把后半句咽回肚里,挤出个笑脸改口道:“谢母妃关爱。不要紧的,没大碍。” 申夫人眨眨眼,掩口笑了,一屋子的贵妃们都笑了,笑得我莫名其妙。南炳璘的脸怎么红了? “你这个心机女,故意在母妃面前邀宠。哼!我才不碰你呢,丑八怪!”向申夫人告辞出来,南炳璘立马耍起脾气,甩下我一个人走了。 娘来王府看我。“二殿下对你好不好?”娘问我。 我认真想了想,说:“没什么不好的。”确实,虽说他第二晚还是把被子扔下来让我睡地上,可我却不肯了,我可不想再被硌得腰酸背痛了,再说天会渐渐凉下来,难不成到了冬天也睡地上。我把他按住,恶狠狠地说:“不让我睡床上,就打肿你的屁/股。”他力气没我大,左拧右扭也挣不脱,泪水又浮上眼眸来。他可真爱哭啊! 就这样别别扭扭的,一晃眼,我就十六了,南炳璘十八。 娘每个月都王府来看我,说的话也都差不多。“你都嫁了好几年了,肚子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支支吾吾地答:“这种事,只能听天由命呗。”其实,我和南炳璘同床了两年多才第一次圆房,让我怎么好意思说。而且,人家都说“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我和南炳璘却正好相反,白天还过得去——他打不过我就不来惹我,夜晚上了床反倒总是争吵。我嫌他鲁莽,自顾自爽快,总弄疼我,还老是“丑八怪、丑八怪”地叫我;他嫌我不够柔媚,不懂情趣,不会配合,不肯撒娇。偶尔,我也会长时间地坐在铜镜前端详自个儿。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相貌确实太普通了。可也不至于是“丑八怪”吧! 南炳璘十九岁生日是他几个堂兄弟做东,在风雅阁过的。风雅阁是京城最豪华的风月场所,只有达官贵人和巨商豪贾才去得起。风雅阁的姑娘国色天香,让京城的老爷、少爷们趋之若鹜。听说连皇帝偶尔都会微服出宫,去风雅阁冶游,没少让后宫的夫人们记恨。以前南炳璘年少,申夫人管得严,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得了些自由,少不了要闹腾一番。南炳璘和这帮皇族公子在风雅阁玩了两天两夜,到第三天中午才摇摇晃晃地回王府来,还带了一个女人。 “七月拜见王妃。”一个像甜糯米一样,颤着嗓子,拖着长腔,又软又黏的声音灌进我的耳朵。如果耳朵也能醉,肯定已经醺然。 她微抬起头,颇识礼数地垂目而立,尖尖的下巴,小巧的鼻尖,弯弯的细眉,灵动的大眼,好一副含羞带怯、惹人怜爱的容颜。我忽然就明白了南炳璘说的“柔媚”是什么样子。 她叫七月,是风雅阁的姑娘,被南炳璘看中,拿四十锭金元宝赎回来,成了王府的侧妃。 儿子让风月女子迷住,把申夫人气病了,狠狠罚了南炳璘一顿板子,无可奈何地认了——把女人退回去比买回来更丢皇家的面子。不过,申夫人提了一个要求:南炳璘每月和侧妃同寝的日子不能多过正妃,否则,申夫人就要把侧妃召进宫去“管教”。这个要求让南炳璘十分不快,可也不得不照办。每天早上会有嬷嬷服侍南炳璘起身,嬷嬷自会把他在哪儿过的夜一五一十告知申夫人。我也知道申夫人是为我好,可我还是感觉很窝火。他南炳璘爱睡哪儿就睡哪儿,我才不屑留他呢!以前都是我睡床铺靠外的一半,自从有了七月,南炳璘就主动和我换了位置。有时候,睡到半夜,我分明感觉到他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假装没离开过,去了哪里不问也知。 就这样别别扭扭的,一晃眼,又过了三年。王府平静优渥,京城安宁繁华,远方却风起云涌。在北边,朝廷和谟剌国的战争在持续了两年之后以惨败收场。在谈和的契约里,谟剌国除了索要大笔财物,还要求朝廷送一个皇子去谟剌国任“和平使者”,其实就是当人质。城下之盟没有太多商量的余地,朝廷本想勉强送个王爷家的庶子充数,谟剌国却坚持指明要二皇子南炳璘。这倒不是因为南炳璘有什么特殊才能,而是因为他在皇子中的地位仅次于太子——大皇子南炳瑗。谟剌国既然要,就想要个最值钱的。契约里写明,南炳璘在谟剌国必须待满十年。若两国十年内相安无事,十年后朝廷可接南炳璘回国。 第160页 十年可不短,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万一战端再起,南炳璘性命难保。再说,谟剌国有严寒酷暑,两国交恶多年,谁知会不会虐待人质。申夫人捨不得南炳璘去受苦,为了求皇帝把膝盖都跪破了。皇帝也捨不得儿子,派了三拨使者都没能说服谟剌国改变条件,只好给申夫人加封两级,并许下“十年后,南炳璘回朝就封为金冠亲王,世袭罔替”的承诺。 娘来王府看我,吞吞吐吐地说:“姣娘,若去谟剌,生死难料。你和二殿下没有儿女。娘听说,他待你还不如侧妃,不然……不然就让你爹上个自请和离的奏表,把你留在京城改嫁他人吧?” 我知道爹娘是为我好,可也不能这么做。我说:“娘,陛下都捨得自己的儿子。难道让人说咱潘家的女儿比皇子还金贵?娘这主意出得煳涂!就算不提伉俪之情,女儿也有孝心,哪怕死在谟剌呢,也不能给爹娘惹麻烦!” 娘搂着我哭了。 离京的那天,南炳璘也搂着申夫人哭了。申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忍住了惜别之情,没有流泪,柔声安慰了几句,就毅然推开了儿子。皇帝把御用的马车赏赐给远行的爱子,宽大的马车里铺着地毯,摆着炭炉。我、七月和南炳璘围炉而坐。马车都跑出了京城,南炳璘的眼泪还没止住。七月也陪着他哭,凄凄哀哀地模样见之心碎。我偏哭不出来,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愣愣地傻坐着。于是,除了“丑八怪”,南炳璘又给我加了新的绰号——“木头人”。 谟剌国把南炳璘安置到极北处的拓州。掌管拓州的是一个叫诠斫的谟剌贵族。诠斫有两个弟弟都死在和朝廷的战场上,所以他没有丝毫让南炳璘在此享福的打算。当然,诠斫也不至于随便就把重要的人质弄死,只是在势力范围内让我们吃些苦罢了。诠斫在一处荒僻的地方给南炳璘找了一间石头房子,给了五只羊、五头牛,还有一些种子。房子周边有草地可以放牧牛羊,房前屋后也可以开垦成农田,不过拓州苦寒,大地一年有六个月被冰雪覆盖,能种的东西不多。于是,养尊处优的二殿下背井离乡开始学习劳作。诠斫很懂怎么折磨人。他会按时提供粮食、衣物和炭火,但分量总是差一些,让我们三人不饱也不暖,却偏偏饿不死也冻不坏。南炳璘每天都在咒骂抱怨,七月每天都哭哭啼啼。 熬过了第一个漫长的寒冬,春天在五月才终于到达拓州。七月却忍不住离开了。到拓州的第二年,七月当了诠斫的小妾。事情从何时开始的,我和南炳璘都不清楚。七月柔弱,南炳璘捨不得让她多干活,他负责放牧牛羊,我负责种地垦田,七月留在石头房里做做针线。想多收些吃的,就得多垦些田地,所以我和南炳璘白天都离石头房很远。若不是那天突然来了狂风暴雨,我俩提早回来,也不知道七月和诠斫会在石头房里私会。屋外风云激盪,屋里被翻红浪,七月的娇声吟哦听得我面红耳赤,南炳璘的脸却白了。 “啪——”南炳璘一巴掌打在七月娇嫩的脸颊上,骂道:“水性杨花的贱/人——” 七月哭着缩进被子里。 “啪——”诠斫示威一般赤条条地站在南炳璘面前,抬手给了这位敌国二殿下一巴掌。下手可不轻,南炳璘的半张脸立马红肿起来。 我急忙冲过去,像老母鸡护幼崽一样挡在南炳璘身前,狠狠地瞪着诠斫。 那天,诠斫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索性直接把七月带走了。走的时候,七月朝南炳璘行了个礼,哭着说:“七月对不住殿下。可,十年太长了……”南炳璘也不看她,不等她说完就不耐烦地挥手撵她。此后,我俩再没见过七月。 七月走后,南炳璘消沉了一阵子,然后,他对我的态度有点儿不一样了。他不再叫我“丑八怪”、“木头人”,而是像家人一样唤我“姣娘”。他又重新睡在了床铺里侧。原本,我们像在京城时那样,各盖各的被子,不知从哪天起,两床被子被叠加在一处,我和他躺在了一个被窝里。有时候早上醒来,我发现他正用手臂环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颈窝里。在拓州待久了,我经常会忘记我和南炳璘原来是殿下和王妃,我会觉得我俩本来就是一对平凡夫妻。 在拓州的第四个冬天冷得出奇,连诠斫也抱怨那是从未经歷过的酷寒。南炳璘病了,发着高热躺在床上几天都起不来。门外是一望无际的雪原,这间孤独的石头小屋在冬天里显得格外寂寥。 “姣娘——”南炳璘唤我,“日日夜夜只有风声,你唱个歌给我听吧。” 我把发凉的手搁在他发烫的额上,沖他笑笑,清清嗓子,唱道:“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这是什么曲子?”南炳璘问。 “这是白乐天的《长恨歌》啊。”我说。 “既然名为《长恨歌》,不该是悲悲戚戚的调子吗?怎生得这般境味悠远?”南炳璘问。 “因为真正的‘长恨’并非悲痛,而是难忘。漫漫余生,一旦难忘,便是至苦。”我说。 南炳璘看着我,若有所思。我以为他还在想《长恨歌》,他却转而说道:“姣娘,我想好了,回去以后,就封你为‘勇妃’”。金冠亲王的正妃是有封号的, 第161页 我打量他不怀好意的笑脸,警惕地问:“哪个字?” “当然是勇武的勇啊,哈哈哈哈——”南炳璘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我就好好勇武勇武——”我挥着拳头作势要捶他。 “姣娘饶命……饶命啊。我说错了,是永结同心的永。”南炳璘笑着说,那双爱流泪的眼睛里水汪汪地映出我的脸。 他把我的手搁在唇上吻了一下。我忽然觉得自己也像发烧了一样全身发烫。 我实在不习惯这种感觉,于是故意噘嘴大声控诉道:“成婚那天,你让我在地上睡了一夜,我还没报仇呢。” 南炳璘眨眨眼,说:“你知道那天我心里在想什么吗?我想,娶了这么丑的女人,肯定生不出孩子来,我要断子绝孙了。想到这么悽惨的情景,还哭了一鼻子呢。” 我忍不住笑了,说:“你哭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早打上唿噜了。”南炳璘也故意噘嘴大声控诉着。 “嘻嘻——” “哈哈——” 雪原上的石头小屋里笑声不断。 严酷的冬季终于过去,第五个春天竟格外温暖。石头小屋里来了几个意外的客人,他们是皇室卫队的成员——朝廷中最优秀、最忠心的武士。队长告诉我俩,朝廷已经备战完毕,之前的和平契约即将作废,他们奉了皇帝的密令潜入拓州,在开战前把南炳璘带回去。 “我们随时可以走。”听说终于可以回家了,南炳璘激动得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 队长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说:“殿下,属下接到的旨意是,将殿下安全带回。” “什么意思?”南炳璘意识到队长话里有未尽之意。 队长不说话,只用复杂的眼神瞅瞅我。南炳璘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明白了。他们打算只带南炳璘,不带我。 “不行!要走一起走,不能把王妃留下!”南炳璘坚决地说。 “殿下,”队长跪在南炳璘面前急切解释道,“拓州到边境太远。王妃是女子,不方便隐藏。属下没有把握保证殿下的安全。” “那我也不走了,大不了死在这儿!”南炳璘跟队长赌气。 队长急得满头大汗。 我也想回家啊!而且,南炳璘跑了,诠斫可能会杀了我泄愤。留下来,凶多吉少。可是,战事一起,谟剌人肯定会杀了南炳璘。我看着南炳璘,心想,要么两人都得死,要么还有一个能活。罢了!罢了!! 我板起脸对南炳璘说:“我去看看外面的牛羊,待会儿回来的时候,别让我再看见你!”我朝队长点点头,走出了石头小屋。 “姣娘——”南炳璘在唤我。我没回头。我知道队长会拦住他,把他带走。 南炳璘走后第三天,诠斫终于发现手中的质子跑了。诠斫没杀我,而是割掉了我的耳朵。诠斫说:“在谟剌,没有耳朵的人是奴隶。你就在荒原上做一辈子苦役吧。” 一个月后,朝廷和谟剌国正式开战,战争持续了三年多。这一次,朝廷打赢了。 在两国签订的新契约里,专门有一条要求谟剌人将王妃潘氏礼送回国。谟剌使者说,这一条是朝廷使团里一位金冠亲王极力强调的。看来,南炳璘没有白熬这几年,真的戴上金冠了。 又到春暖花开的季节,一辆马车载着我,从拓州回返京城。抵达京城时已是盛夏,街头巷尾的景致正似当年初嫁时。 马车没有送我回王府,而是直接送我进了皇宫,迎接我的是申夫人。见到我的时候,申夫人分明愣了一剎。我苦笑了一下,表示理解。我知道自己现在一副半人不鬼的模样,和当初离开京城时大不相同了:本来就普通的容貌加上多次晒伤、冻伤后的瘢痕让脸皮几乎成了花布——还是染坏了的那种;饮食不均让我的头髮脱落了大半,只剩几绺干枯的黄毛,额顶露出大片遮盖不住的头皮;最糟糕的是,两只耳朵没了,只有两个不堪直视的黑洞,像妖怪森森地张着嘴巴,整个儿脑袋看上去就像个发了霉的鸡蛋。 申夫人被吓住了,过了一瞬才走上前来,轻轻抱住了我。 “母妃——”我唤道。 “姣娘受苦了。”申夫人哽咽着说,“你先沐浴更衣,休息一会儿。我让璘儿晚点儿再来看你。” 不能让我这么狼狈地见他吗?也对。 我认真地沐浴梳洗过,换上新衣,吃完申夫人送来的精緻饭食,感觉倦意袭来,眼皮打架,虽然很想见南炳璘,可还是撑不住睡着了。 朦胧中,我好像被人抬着走。 “夫人说,放在素心殿里就行了。留一个人看着,等断气了直接放进棺材里。” 谁在说话? 我的感官越来越模煳,过了一会儿,又逐渐清晰起来,身体很轻盈,手脚却动弹不了。我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身体被白布盖住。这是……在做梦吧? “母妃,我要见姣娘!”是南炳璘的声音。他来了! “咣咚——”门被大力地推开,灰尘都飞舞起来。 南炳璘朝我大步走来。 第162页 我绽开一个笑脸。 哎?他怎么像没看见我一样,迳自擦身而过。 南炳璘沖向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伸手掀开了白布。 啊!白布下面分明是我的脸!那个躺在地上的人是我吗?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大声询问,却没人理睬,所有人都像没听见似的。 “母妃,姣娘怎么了?”南炳璘问随他进来的申夫人。 “母妃在她的饭食里加了‘怡殇’,没有任何痛苦。”申夫人平静地说。 怡殇?那是杀人的□□! “为什么?”南炳璘激动得大声质问,“姣娘有功!母妃为什么要她死?” 申夫人跪坐在南炳璘跟前,正视着他,认真地说:“姣娘是个刚性女子。如果她九死一生地回来了,却被你抛弃,那她不如死在拓州让你念她一辈子的好。” “我真心喜欢姣娘,怎会抛弃她?”南炳璘说着,眼泪已经在眼里打转。 申夫人的神情异常严肃,全然不是常见的优雅慈爱模样。“璘儿,你仔细看看姣娘的样子。她已经丑得不能更丑了!她连耳朵都没有,你还会喜欢她吗?这里可不是拓州,你身边的女人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漂亮。哪怕姣娘还是原来的模样,你也未必会一直喜欢她。”申夫人扫了一眼四周,放轻了声音继续说道,“你父皇老了。太子的身体不好,又没有儿子。也许这个国家将来要交给你。可,姣娘的样子,已经当不了皇后了。眼睁睁看你娶别人,位份还在她之上,不是比杀了她更难受?母妃是为长远计,这样,对你和姣娘都好。” “母妃为何就断言儿子是以貌取人之人?”南炳璘留着泪,不甘地问。 申夫人似乎是嫌儿子的问题傻,讥刺道:“你和姣娘结婚的时候说她什么?你们多久才圆房?以为母妃全不知道吗?你若不爱美貌,为何迷恋七月?那个风尘女的性情又哪里比得上姣娘?”申夫人慨嘆道,“男子因美貌而动心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璘儿你不过是个庸俗的男子,母妃再清楚不过了。姣娘才是难得的好女子。这样的女子,不该让她受辱。”申夫人眼中水光闪烁。这位无论何时都言语不急、姿态雍容的夫人,鲜有真情流露的时刻。 “都是我不好。”南炳璘说着,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留下好像蜗牛爬过的湿痕。 “别哭,别哭。”我伸出手去摸他的脸颊,想为他拭去泪水。怎奈,人鬼殊途,阴阳两隔,我触不到他,他看不见我。 “姣娘,姣娘——”南炳璘搂着我的身体,抽泣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你若能原谅我,咱们来生再做夫妻吧?” 说完,南炳璘用力抱起我的身体,边哭边朝门外走去。 我想随他去,可素心殿的符咒把我挡住,出不了殿门,眼看他走远了。 “我在这里啊!”我用尽力气哭喊着。 门关上了。人已散去,只剩鬼魂在呜咽。 “别哭了,你已经死了。”别个鬼在劝我。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不知哪个擅歌的女鬼,在我身后悠悠哀哀地唱道。 又是《长恨歌》!几百年了,多少曲子都遗失在岁月之河里,唯有此歌,渡过沧海,睹尽人事。 南炳璘后来真的当了皇帝。他追封潘姣为“永怀皇后”,把“素心殿”改名为“长恨宫”。 南炳璘死后二十几年,他的孙子当了皇帝。新君不关心陈年旧事,只觉得宫名不妥。 “君为至尊,有何可恨?” 于是“长恨宫”又改回了“素心殿”。 若真能无恨,改了也好。 岐城公主的故事 永观十年初春,肇京最引人瞩目的事情是,岐城公主要离婚。 离婚虽然不是小事,但在肇国哪怕嫔妃改嫁,只要肇君同意,也不是没有过先例,所以单凭一桩王族离婚事件在喧嚣熙攘的肇京,是称不上万众瞩目。但,岐城公主不同,这已经是她第三次离婚了。 岐城公主是肇国第八代君主的独生女。第八代肇君是一位勤政宽仁,颇受爱戴的国王,唯一的遗憾是子嗣艰难,自成年起,除了正妃,二十多年里先后纳过十几位侧妃。肇君与正妃和侧妃们的关系都很和睦,可惜就是没有一儿半女降生,快要绝望的时候,正妃终于怀孕了。年过四十有后,让肇君欣喜若狂;而年近四十初孕,也让正妃凶多吉少。临盆时果然不顺,折腾了两天一夜,胎儿成功娩出,正妃却因流血太多而香消玉殒。正妃用命为肇君留下的这个孩子是个不能继承王位的女孩,尽管如此,肇君还是把无限的宠爱给予这个来之不易的女儿,其中有对血脉传承的珍惜,也有对正妃的感激。虽然小公主有乳名,但每个人都称她“长公主”,除了对国君长女的尊敬,这称唿里还包含了另外一层意思:既然有长,就会有次。虽然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但只要生出第一个,就能有第二个、第三个……直到生出男孩。肇君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正妃辞世,难过了一阵之后,很快就振作起来,又娶了新的正妃,纳了更多侧妃,为生出男孩而努力。然而,传宗接代这件事有时候格外地艰难。一年又一年,妃子们的肚子再也没有动静。长公主一天天长大,肇君求子的期待一次次落空,满腔父爱无处着落,只好全部倾倒在这唯一的女儿身上。长公主是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比肇君的眼珠还宝贝,无法无天也无人敢管,就算把天捅漏了,身边人也会拍手叫好。 第163页 在肇国,十六岁生日就是成人礼。年近六十的肇君,终于承认自己命中无子。永观初年,在长公主的成人礼上,肇君把岐城郡及其辖下五州赐封给这唯一的女儿。岐城郡是肇国除去肇京郡以外最美丽富饶的地方,风水和气候极好,是王室陵墓所在地,受祖先的庇佑,其辖下五州的财力足以供养最奢侈的生活。因为这诸多好处,国君捨不得把岐城郡给旁人,通常只赐给储君,储君一继位,岐城郡便又回到国君手里。把岐城郡赐予公主,在肇国是头一回,可见肇君对女儿的宠爱。从那以后,人们便改称“长公主”为“岐城公主”。 同年,肇君将一位已逝王弟的次子收为养子,赐封“济城王”,立为储君。 岐城公主第一次结婚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她会改嫁,而且不止一次。公主毕竟是女人,再怎么受宠,拥有权势和财富,也还是女人,和男人不同,不然肇君也不会立养子为储君了。 肇君想让心爱的独生女一生幸福无忧,破例准许她自己挑选夫婿。于是,岐城公主成年后,频繁出席各种仪式、典礼、筵席,远观近察了不知多少青年才俊,左挑右捡了两、三年,总算相中了一个人——武状元出身的禁卫军校尉戎靖。不愧是公主挑中的人,这位戎靖校尉确实出类拔萃,虽是武将,可文武兼备,又一表人才,是公认的完美佳婿。这样的人杰,若不是一早被太尉大人看中,与太尉长女订了婚约,家门都会被媒人挤破了。在肇国,能和太尉家抢亲的,也只有王室了。肇君架不住岐城公主的软磨硬泡,以各种名义给了太尉家许多封赏,厚着脸皮连哄带压地逼太尉大人取消了婚约。连订婚仪式也省了,岐城公主以最快的速度和戎靖办完了婚礼。 这强扭的瓜儿怎会甜?戎靖又是个顽固耿直一根筋的急脾气,本来受女人摆布就心有不甘,岐城公主又不会温言软语,服输认错,一对年轻男女成日里就硬碰硬的,唇枪舌剑,火星四散。戎靖生起气来便砸东西,个好好的新居,不到一年便把婚礼收的贺礼砸了个干净。岐城公主一生气就会打丫鬟,打得小女孩子们狼哭鬼叫的,让戎靖的气更大,于是便有更多好东西变成碎片。直到有一回,岐城公主打丫鬟的时候,戎靖实在找不出东西砸,一时气急打了公主两巴掌。公主哭着跑回宫里,无论戎靖怎么下跪磕头好话说尽再也不回头了。戎靖这两巴掌,打散了岐城公主的第一场婚姻,也彻底打毁了自个儿的前程。肇君连弄断女儿一根头髮丝都捨不得,怎会容忍女婿这两巴掌?戎靖被踢出了禁卫军,调到泽芜郡布满深山密林的地方任厢军教头去了。所有人都明白,戎靖这辈子的升迁之路已经彻底断了。 气消之后,肇君也为身边失去了一个有才华的好青年而心疼。看来自行择婿这事不靠谱,年轻人到底缺乏阅歷,己方伤心也害了对方。肇君决定亲自为岐城公主再婚挑选合适的对象。肇君心知自己宝贝女儿的脾气不好,若想百年好合,非得找个性情柔顺的女婿不可。这一回,被相中的是个文质彬彬博学多才的年轻翰林,邓立心。 岐城公主的第二场婚礼办得比较低调,毕竟是再婚,过于宣扬这一次必定成功的信心,无异于加深上一次惨然失败的记忆。岐城公主对邓立心的感觉不好也不坏。邓立心的脾气和肇君期望的一模一样,温吞绵软得像一滩豆腐脑。架是吵不起来的,岐城公主一发脾气,邓立心只会跪在地上不停认错。岐城公主爱较真,问他哪儿错了,邓立心反而答不出来,只好说:“公主说哪儿错,臣就哪儿错。公主说怎么罚,臣都认罚。”这哪里是夫妻的样子?简直是主人和奴隶。这么着,没过多久就出了更大的问题。邓立心被岐城公主的气势压得太厉害,彻底失去了男人的雄风,让夫妻关系雪上加霜。没有了身体的结合,为妻者怨愤,为夫者愧懦,岐城公主的脾气愈糟,邓立心的膝盖也愈软。关于主人家卧房里的隐私本就是肇京僕从阶层最喜欢讨论的话题,而流言蜚语也很快从僕从阶层传导至王公贵妇们的茶余饭后,直到传入肇君耳中。肇君遣正妃向岐城公主确认这尴尬的传闻是否属实,得到了公主肯定的回覆。这下肇君不得不承认自己挑的女婿也失败了。年纪轻轻守活寡的日子是不会幸福的,肇君还想抱外孙呢,狠一狠心,顾不得旁人的议论,主动支持岐城公主和邓立心分道扬镳。就这样,永观七年,岐城公主第二次离婚。 说来也怪,永观十一年邓立心娶了一个小官的庶女为妻,第二年就生了儿子,看来他的毛病不在身而在心,这是后话了。 脾气硬的不行,脾气软的也不行,给岐城公主选新婿的事,让肇君操碎了心。正妃看不下去,想为夫君分忧,出了个主意:不如在王族中挑吧,同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长大的,能以平常心相待,万一闹了别扭,沾亲带故的也容易找人说和,若再年长几岁,更能包容公主。 有道理!肇君觉得正妃考虑得细緻又周到,欣然採纳。 然而,肇君和正妃寻觅一番才发现,王族中优秀且未婚的男子虽然不少,可“年长几岁”的却找不到。离了两次婚的岐城公主已经二十三岁,合适婚配的对象得在二十五岁以上。哪个王族子弟会蹉跎到超过二十五岁还不结婚?想找初婚的是不可能了,只好接受再婚的。公主已经嫁过两回,就算找个结过婚的男人也不算吃亏,肇君很快就想通了。对比了才学、样貌、家境、性格之后,汶山郡王的次子淳于莘成为肇君和正妃选定的新婿。淳于莘二十七岁,原配因病早逝,未育子女;次子不能袭爵,岐城公主却有封地;汶山郡王家业繁盛,儿子们自然也见惯了富贵;淳于莘身体健康、饱读诗书、风度翩然,是个俊雅的公子。左看右看,这个淳于莘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第164页 岐城公主第三次结婚,肇君执意办了一场豪华隆重的宴会,因为肇君坚信,宝贝女儿这次能得到幸福。如释重负的喜悦需要分享,公主的幸福也需要见证,肇君不惜掏出私房钱,让岐城公主和淳于莘的婚礼比公主初嫁时的排场还大。到永观十年岐城公主要离婚的时候,那场万人空巷的盛大婚礼才刚过去两年零三个月。 “要离婚的理由很简单”,岐城公主对肇君和正妃说,“淳于莘和别的女人有孩子,不止一个。最大的孩子在淳于莘的原配妻还在世时就出生了,最小的孩子上个月出生的,是不同的女人生的。” 肇君与正妃面面相觑。 淳于莘被赶出了肇京。 肇君狠狠地丢了面子,迁怒于人,以家教有失为由降了汶山郡王的爵位。可怜的,本想攀上高枝,结果倒了大霉。 受了三次打击,婚姻之路异常坎坷的岐城公主有些心灰意冷,向肇君提出想离开肇京去岐城郡的封地住一阵子。 “让公主换个地方散散心也好,京中人言籍籍,难免惹她烦闷。”正妃劝说肇君。 “去封地小住可以,过年的时候一定要回来。”肇君依依不捨地对女儿说。 永观十年春末,岐城公主离开肇京,去往岐城郡。 岐城的夏季清爽宜人,让公主的心宽慰了不少。 在岐城郡辖下的渚州游玩时,岐城公主结识了负责陪同护卫的渚州衙尉闵若水。衙尉虽然是末流小官,闵若水却谈吐不凡,心细如髮,把公主照顾得无微不至。岐城公主虽然有过三个丈夫,但一个粗暴,一个怯懦,一个浪荡,全没有谁像闵若水这样关心过公主。而闵若水的关心又不同于僕人的盲从,他会安抚公主的急躁,为公主排解郁闷。若论文武才艺,闵若水比不了戎靖和邓立心,只会打两套拳,吟几首诗,可他会唱小曲、扮丑角、变戏法、讲笑话……这些本领虽然都是弄臣的小把戏,却总能逗乐岐城公主,加上闵若水有一副好样貌,岐城公主的心不知不觉被这个小衙尉占领了。对岐城公主来说,永观十年的夏秋过得格外快。 岐城公主不忍与闵若水分离,硬是不理肇君的催促,扭扭捏捏不肯回京,一直拖到过年前两天才急忙赶回了肇京,一见到肇君就提出要和闵若水结婚。肇君第一次听说有闵若水这么一号人,连忙遣人去调查,对女儿的要求一时没有给出答覆。 肇君年纪大了,政务本就繁重,又为女儿操心太多,身体各处开始被小病缠扰,需要经常休息,连年庆都简省了许多。 岐城公主的心却不在父亲身上,刚过完年就闹着要回岐城郡去。 “这个闵若水是有妻子。”肇君把调查书信拿给岐城公主看。 公主看也不看,随手搁在旁边,对肇君说:“女儿知道。闵若水说过,那个民妇已经自请离婚了。” 见肇君依然不肯应允,岐城公主跪在父亲面前,恳切地说,“女儿真心喜欢闵若水。女儿的幸福,还请父王成全。” 独生爱女的恳求让肇君心疼。“唉——”,肇君重重嘆息,无力地点点头,答应了。 岐城公主兴高采烈地走了。 “闵若水只是区区衙尉,与公主的地位差别过于悬殊,恐非良配。”正妃有些担忧,小心翼翼地说。 “罢了。既然是她自己中意的人选,只要高兴,随她去吧。”肇君无可奈何地说。 岐城公主的第四场婚礼是在闵若水的老家,岐城郡辖下的渚州府办的。反正是第四回了,岐城公主觉得在哪儿办都无所谓,简单省事一些才好。闵若水却坚持大宴宾客,除了闵家三代以内数得着的亲戚都要来,还遍请郡中有头脸的人物,京中许多达官贵人碍于公主的情面,纷纷远道来贺,王族亲贵皆送来重礼。于是,永观十一年,岐城公主的婚礼,成为小小的渚州府前数二十年,后数二十年都最引人瞩目的大事。闵若水一夜之间从无名衙尉变成举国皆知的人物。 婚礼之后第二个月,肇君任命这位新女婿为渚州刺史,连升了六级。 与闵若水的婚姻比之前三次都更长久,长久到岐城公主以为会就此天长地久下去。如果硬要说的话,婚后生活也确实是想像中“幸福”的模样。闵若水把心思全放在岐城公主身上,让公主享受到除了父亲的宠爱之外另一种来自男人的宠爱。岐城公主和闵若水有一个儿子,叫闵廷珺。虽然不姓淳于,名字却是肇君亲取的。 如果肇君可以长命百岁,岐城公主的幸福也能恆久延续。真正在意她是否幸福的人,其实不是丈夫,而是父亲。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当时的岐城公主并不懂得。 永观二十年,肇君过世。七十七岁算得上长寿了。 岐城公主三十六岁,从此没有人再无条件地宠她了。 熬了二十年的济城王终于熬到了继位。 济城王和岐城公主的关系向来冷淡。两人其实是一对十六岁前从未见过面的远房堂姐弟。因为岐城公主的存在理所当然地霸占了肇君所有的父爱,济城王这个养子从被立为储君开始就一直远离真正的血亲,安静地活在孤独的阴影里。没有血缘的凭仗,济城王不得不谨言慎行,不敢说一句出格的话,做一件恣意的事,因为他无论如何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里了。岐城公主是女人才给了济城王成为储君的机会,可岐城公主的存在也时刻提醒着济城王,储君之位的获得太过偶然。这二十年,济城王最担心的就是万一肇君的某个妃子忽然生出个男孩,自己的结局会怎样?虽然肇君日渐老朽,但岐城公主的存在足以证明这个担心是有必要的。现在,济城王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而二十年积压的惊惧抑郁也汇聚成喷薄的怨怒。肇君虽然只是养父,却给了他王位,济城王不想成为彻头彻尾的小人,也不想被胸中的怨怒憋疯。在给肇君举行了极尽繁奢的盛大葬礼后,成为第九代肇君的济城王淳于蕴,为满腔怨怒找到了发泄的出路——岐城公主。 第165页 毕竟是先君唯一的正宗血脉,新君也不便对这位堂姐欺压得太明显,有些事情不能搞得像江湖肉搏一样难看,王族自有王族的手段。婚姻是岐城公主堪称完美的人生里少有的不完美之事,也是新君最佳的突破口。新君单独召见闵若水,面谈了许久。 “你手里是不是有封诏书,先王赐的?”闵若水从宫里回来,先说了些无关痛痒之事,方才问出一句真正要紧的话。 “什么诏书?”岐城公主反问闵若水。 “先王遗诏,能行废君之举。”和岐城公主的漫不经心相反,闵若水的神情异常严肃,夹杂着不安。 “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诏书?是蕴弟对你说的吗?” “那位已经是王了,你再叫他‘蕴弟’是不敬之罪。”闵若水诚惶诚恐地说。 “怎么不敬了?你也没叫我‘公主’啊。一家人摆什么架子?”岐城公主不耐烦地说。 闵若水勐地跪在岐城公主跟前,抖着嘴唇说:“公主,除非你把诏书交出来,否则,咱们不会有好日子过。” “什么意思?淳于蕴敢威胁我?”岐城公主发怒了,“我说了,没有诏书就是没有!没有的东西让我如何交得出?” 闵若水看着岐城公主,久久没有说话,也不起身,用拳头在地上狠捶了四下,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朝岐城公主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缓慢而坚决地说:“公主,咱们离婚吧。” “嗯?”岐城公主一时没反应过来。 怔忪间,闵若水已经呜呜咽咽,哭得像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公主别为难臣了。看在夫妻多年的分上,为了廷珺,还有闵家的老小亲眷……臣求公主,跟臣离婚吧!” 就这样,岐城公主第四次离婚了。之前的三次都是岐城公主要离开那些男人,这一回,是男人要离开她。 闵若水带着闵廷珺回渚州去了。岐城公主一个人留在了肇京。 几乎在同时,淳于蕴下了一封诏书说,虽然闵若水和岐城公主离婚了,但闵廷珺是先君的亲外孙。王族的封邑按惯例皆由长子继承。虽然岐城公主还健在,但会长居肇京,由新君供养,岐城郡及其辖下五州的收入今后归闵廷珺所有。 很快,闵若水就做出回应,作为闵廷珺的代言人,将新君的恩典谢了又谢,并主动提出交还岐城郡除渚州之外的其余四州。 新君立刻批准了闵若水的上书,给他升官两级,作为表彰。 好一出精彩的双簧戏,淳于蕴和闵若水各有所得。 岐城公主见不到儿子,也失去了封地,一切吃穿用度必须听任淳于蕴的摆布。“岐城”两字从此成为空头名号。 岐城公主以为自己会在肇京虚度余生,默默老死,然而,淳于蕴并不愿意长留这位堂姐在身边。他大概连最低的供养也不甘心承担。不到一年,在淳于蕴的安排下,岐城公主不得不第五次结婚了。 肇国东边有个属国。说是国,其实就是海上的一个岛。岛上有二十万居民,靠修船、捕鱼、采果为生。因为进贡的荔枝果特别香甜,被第三代肇君赐名为“荔岛”。荔岛上的国王姓隗,已经传了十九代。第十九代君叫隗秣,就是岐城公主的新丈夫。 被摇摇晃晃的海船送上荔岛的时候,岐城公主发现这是一个和肇国完全不同的地方。直接点儿说,荔岛的居民比肇国百姓穷苦得多。隗氏虽为国王,和肇君的富有根本不可同日而语。隗秣住的房子,比闵若水家在渚州的祖屋大不了多少。 隗秣微笑着迎接岐城公主,牵着她的手在岛上散步,并未对这个强塞给他的陌生妻子有丝毫反感。隗秣友好的态度倒有些出乎岐城公主的意料。岐城公主知道,隗秣刚满二十二岁,比她年轻许多。更出乎意料的是,荔岛的居民对她这个外来的王后接受得理所当然,仿佛她原本就生长于此一般。年长、离过婚的、外来女人……每一个足以让她遭遇隔膜和抵制的标籤,在隗秣和荔岛人眼里似乎根本就不存在。如果是虚情假意,也未免装得太像真的了。 岐城公主明白自己就像二十年前被立为储君的济城王一样,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里了,那么既来之则安之,幸福是不敢奢望了,或许可以安宁地度过余生。“如果淳于蕴能熬二十年,我也可以。二十年后,我也该老死了。”岐城公主对自己说。 “岐城公主。”隗秣叫她。 “这个称唿已经变得有些可笑了,还是换一个吧。”岐城公主对隗秣说,“我的名字是淳于莞,你是我的丈夫,可以叫我阿莞。” “你是名副其实、独一无二的肇国公主。人的际遇或有起伏,但尊贵的出身是不会变的。”隗秣微笑着说,“如果你坚持要换个称唿,我就叫你‘莞公主’吧。”岐城公主感觉到这个男人的笑容里有种掩藏不住的力量,不是居高临下的欺凌,而是像嵴樑一样向上挺立,支撑着某些说不出的东西。虽然有过四个丈夫,但隗秣是岐城公主从未认识过的一种男人。 到了荔枝成熟的季节,新采的鲜荔枝实在美味,岐城公主从早到晚不停口。 “荔枝吃多了会上火,身体不适。莞公主,还是稍微节制些好。”隗秣直截了当地劝阻,语气始终温柔。 第166页 “我想吃就吃。你少管我!”岐城公主的急脾气上来了,她也知道自己今非昔比,该改改态度,可摆了三十多年的架子又岂是一朝一夕能放下的。 隗秣不再说什么,让人送来足量的鲜荔枝,任由岐城公主吃到失味。 岐城公主任性的后果是:口舌溃疡、皮肤发疹、腹泻、流鼻血,需要喝绿豆汤去火。绿豆汤是隗秣送来的,他早就料到,提前备好了。 岐城公主埋头喝汤,有些不好意思,猜想隗秣一定在笑话她。 “莞公主,”沉默了一会儿,隗秣说,“其实你无需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来确认。”还是温柔的语气,“我保证,在荔岛,你是安全的,也是自由的!”话中带着他独有的坚定。 安全和自由!还有许多因为父亲辞世而失去的东西。压抑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岐城公主哭了,哭得双手颤抖,端不住那碗绿豆汤。汤汁和泪水混合,沾湿了她衣裙的前襟。“哇——啊啊——”情绪的堤坝崩溃了,岐城公主像个受伤的幼儿一样大声号哭,每一声都来自遥远的肇京,来自无忧的年月。岐城公主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没人告诉她什么是不应该的。公主的尊严与华丽,她一样不缺。可就因为她是女孩,唯一的女儿,父亲从没教过她那些深奥的道理,以至她在不完美的生活面前不知所措,连独自应对的能力都没有。 隗秣紧紧拥抱住抽泣的岐城公主,像无畏的舵手稳住一叶在骇浪里颠簸的扁舟,让那叶扁舟缓缓驶入岐城公主荒寂的心海里。 岐城公主开始陪隗秣闲聊,白天饮茶,夜晚饮酒,总算有点儿夫妻的样子了。 岐城公主给隗秣讲肇国,还有她之前的婚姻。四任前夫,让岐城公主最难受的是闵若水。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隗秣半吟半唱,似嘆似怜。 “为谁?为前途、为儿子、为父母家人……反正不是为我。”岐城公主苦笑着把杯中残酒喝尽。 “有些时候,并不是选择越多就越好。”这句话是谁说的呢?是隗秣,还是自己?岐城公主不记得了。她醉了,倒在隗秣怀里睡了。 在隗秣身边,岐城公主学会很多东西。她开始劳动,替别人着想。她感觉到快乐多了,空虚少了。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幸福的模样。 幸福像个花心的男人,从来不肯长久停驻。岐城公主以荔岛为家,逐渐忘记了肇京和淳于蕴,可淳于蕴却没忘记她。岐城公主四十五岁生辰,淳于蕴破天荒地遣人送来贺礼。随礼而来的还有一封诏书,给隗秣的,内容是:撤销荔岛的属国地位,併入肇国版图,从此成为肇国辖下的荔州。岛民全部迁居,隗氏在肇京安家。这个贪心的堂弟,想兵不血刃地夺人领地。硬是拒绝会引发战争,而区区荔岛对泱泱肇国,是用胳膊去扭大腿。 “绝不能去肇京听任淳于蕴摆布!荔岛有船,咱们可以逃到扶桑国去。我还有些珠宝,足够买下一大块土地,继续过舒服的日子。”岐城公主给隗秣出主意。 “我不能走。我是荔岛的主人。任何人都可以逃离这里,只有我不能走。这个岛是我唯一的葬身之地。”隗秣拒绝接受岐城公主的安排。 “为什么?”有生路为什么还要选死路,岐城公主不解。 “因为责任。”是隗秣的回答。 “你说的责任,我以前不懂,现在懂了。若在平时,多尽些责任无妨。生死关头,顾不得了。”岐城公主对隗秣坦然说出了心里话。 “莞公主,生死关头才是真正尽责的时候啊!”隗秣笑着说。 岐城公主怔住了,面对这个比她年轻十几岁的丈夫,她觉得自己反而处处像个孩子。“那……你想如何尽责呢?”她愣愣地问。 “和肇国对战。”隗秣答。 “打得赢吗?” “打不赢。” “既然打不赢,为什么还要打?” “如果就这么投降,连一点谈判的筹码都没有,荔岛的居民都会沦为肇国的奴隶。就算荔岛必须併入肇国,我也希望能为他们争取到成为自由人的权利。而我,是註定不能活的,不如死得有价值些。” “那我跟你一起去。有我在,肇国多少还会顾忌一些。”听隗秣说要死,岐城公主的胸口开始抽痛。 “不,公主有更重要的使命。”隗秣对岐城公主说,“我死后,你就是荔岛的主人,要代表荔岛居民跟肇国谈判。出海作战只是为了让肇君知道,想凭武力征服荔岛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谈判是更好的选择。我的心愿是,让荔岛的居民成为肇国的自由民,不让他们沦为奴隶。若公主能帮我完成心愿,我死而无憾。” 岐城公主一眨不眨地看着隗秣,忽然发现他原来比她之前的四个丈夫都要矮小羸弱。可在岐城公主心里,隗秣一直是个高大英武的男人,像个巨人一样,能顶天立地、遮云蔽月。在隗秣的影响下,她急躁的脾气能够克制了。那些真正重要的事,全是他教会她的。 她问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男子? 为什么,相遇得这样迟? 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 “一切就託付给公主了。”隗秣深深一拜。 第167页 岐城公主眼中带泪,用最标准的王族礼仪和隗秣辞别。以前总嫌王族礼仪繁复到恼人,可是在适当的时刻,那种庄重肃穆让人望而起敬,只是自己从前没有与礼仪相配的心境,内外不符,自然感觉失和。岐城公主觉得,这一刻的自己比过去的任何一刻都更像一个真正的公主。 荔岛人本就擅长造船驭浪。隗秣带着荔岛的男人们在海上战斗,打翻了几十艘肇国海船。隗秣的船也沉了。他葬身于大海。 隗秣的奋战为荔岛赢得了谈判的机会。代表荔岛出席谈判的是岐城公主,而代表肇国出席的是岐城公主的儿子,闵廷珺。当年离婚时被闵若水带走的小廷珺只有七、八岁,如今已是大人了。不让能言善道的辩才来谈判,却派闵廷珺这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岐城公主明白这是淳于蕴打的攻心牌。 “母亲。”闵廷珺不提荔岛,先来认亲。 岐城公主却无意与儿子抱头痛哭,直接将一封明黄的诏书摊在桌上。 闵廷珺仔细读完诏书上的文字,从探亲的态度转换成谈判的态度。“父亲说得没错,母亲手里的确有先王遗诏。”廷珺的语气很淡,神情很冷。 “这诏书,我本想着有一天会用在你身上,不过,来看还有更合适的用处。”岐城公主对儿子说。 那场谈判的结果是:荔岛不再是独立王国,归为肇国辖下。岛上的二十万居民和肇国百姓拥有平等的地位,并且可以保有原有的土地财产不被剥夺。为二十万人争取到自由的代价是,岐城公主从此失去自由,被带回肇京,在素心殿里度过余生。 “廷珺,你一点儿也不像我。”离去之前,岐城公主对儿子说。 “因为我姓闵,不姓淳于。”闵廷珺认真地回答。 “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藉口。”岐城公主笑着说。 岐城公主走后,荔岛的居民为她塑了一个石像,立在海边。后代人记不清石像的来歷,把它说成是远至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就守护着荔岛的女神。石像的底座上从上至下刻着四个字“岐城公主”。天长日久,海面上升,海水侵蚀,后面三个字难以辨识,只有“岐”字残存。“岐城公主像”变成了“岐神像”,于是也有人管荔岛叫“岐岛”。 你问我为什么说来说去却不承认自己就是岐城公主? 不是不承认,而是真的忘了自己曾经是那样一个人。 元箓的故事 “如果太后和太妃同时落水,陛下只能救一个,陛下会救哪一个?”陛下九岁的时候,我就问过他这个问题,问的时候陛下刚结束午觉,还有残留的睡意,并未全然清醒,说的话全该发自本心。 小陛下揉着眼打着呵欠说:“元箓,你忘啦?朕也不会游泳,还要等人来救呢,哪有余力救别人?”真话最见真心。听到这个回答,我就知道,先帝那颗凡事先己后人的心,已经顺顺利利地传给了他的儿子。 我的内心在拍手称赞:“没错,就该这样。这样才能做个成功的皇帝。” 我的外在却是一副循循善诱的姿态:“如果,陛下会游泳的话,想救哪一个?” 小陛下愣了一下,好像在思考,然后笑着说:“有那么多会游泳的侍卫,哪会轮到朕跳下水去?” 我锲而不捨地追问:“如果当时没有侍卫,只有陛下一人,陛下要救哪一个?” 穿着龙袍的小男孩认真想了想,然后清脆地、一字一句地答:“老师说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所以一个也不救!” 我得到了答案,满意的答案,内心在欢笑。可躲在门后听的人肯定不会满意,也笑不出来。 我在脸上摆出恰到好处的尴尬混合悲哀的神情,说:“太妃娘娘都听见了,却也不必当真,陛下太小,还需教导。” 徐太妃没有看我,眼神透过窗棂落在庭院中嬉戏的小陛下身上,过了半晌,低低嘆了一声:“至少他没说救太后”。 一切就像重播,类似的场景,相同的问答,却不是首演,连那一声嘆息都近乎一模一样。 “至少他没说救太妃”,董太后说。 只要他没说救另一个女人,他就是属于我的。董太后和徐太妃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吧。 先帝是我抱大的,从小身体就弱,每天吃的药比饭还多。我是多心疼这孩子啊,他只吃过我三年奶水,我却为他流了三十年眼泪。对,我是先帝的奶娘。我叫元箓,这是先帝识字之后给我改的名字。我不到二十就离了家,抛下丈夫和襁褓里的女儿,选进宫里哺育别人的孩子。第一次把先帝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心里酸得想哭。我知道当奶娘的规矩,这辈子只能奶这一个孩子,也不可能再出去了,福祸荣辱都系在这个小人儿身上。每次给小人儿餵奶,我都轻声地、偷偷地念叨:“我的儿,你多吃点儿,长大点儿。”对于我的家人来说,除了每月能收到二十两银子,我就和死了没区别。天长日久,爹娘没了,丈夫娶了别人,女儿大了也不记得我,我的亲人只有我奶大的这个小人儿。小人儿大了,越来越聪明,五岁就会读书了。小人儿跟我说:“奶娘,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元箓,就是护身符的意思。宫里人都说我生下来的时候不足月,能活是因为奶娘的奶水好。”小人儿指着他写的两个我不认识的字,清脆地、一字一句地说。我高兴得嘴唇直发抖。人都说奶水其实是血水化的,虽然小人儿不是从我肚肠里生出来的,可他吃了我那么多奶水,我的血也该融到他身体里了吧。我搂住小人儿,悄声唤道:“我的儿、我的儿……”这是不敢大声说的话,因为我是奴婢,小人儿的亲娘是贵妃。小人儿真了不起,后来当了太子,二十岁时当了皇帝,我高兴得把眼睛都哭肿了。托他的福,我这个老不死的在宫里也有了几分超然的地位,受人恭敬。 第168页 可他的身体还是太弱,只活到二十九岁;子嗣也不旺,只有一个儿子,是徐妃生的。他的皇后姓董,是个精明的女人,大概早就想到万一他寿命不长,必须留一条后路。徐妃虽然肚子争气,可娘家没什么势力,品级不高。孩子一生下来,就被董皇后抱去养了。徐妃心里不乐意,也不敢说什么。皇后是嫡母,养哪个孩子都是天经地义的。小皇子是在董皇后宫里长大的,奶娘也是董皇后挑的。董皇后真够上心,小皇子的吃喝拉撒都亲自侍弄,不让奴婢们上手,比侍候皇帝都悉心,以至于小皇子到了五、六岁都只认得嫡母,不认得生母。这肯定在徐妃心里种下了疙瘩,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小皇子长到七岁的时候,皇帝的身体撑不下去了。孩子还这么小,他有太多事放心不下。他把董皇后、徐妃和小皇子叫到跟前,抬起食指动了两下,让我把一块圆形玉印交给董皇后,又把一块方形玉印交给徐妃,再让尚书官一字一句记录下他的话:“圆曰规,方曰矩。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小皇子满十六岁以前,由董皇后和徐妃两人垂帘听政,所有政令必须加盖圆、方双印才能生效。”这是他的最后一道圣旨。虽然皇子未成年,太后垂帘听政在本朝不是第一回,但太后、太妃共同垂帘却没有过先例。先帝果然聪明,把权力一分两半,谁也别抢,谁也奈何不了谁。 最后的最后,他还没忘了我这个老不死的,特意加了一句:“封元箓为一品诰命夫人,每月享一百两银子的供奉,赐在宫里的静雅轩养老。” 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董皇后和徐妃哭得一个比一个大声,我却像心头压了块大石头,只觉得喘气都费劲,竟一声也哭不出来。我趁着棺材还没抬过来的时候,一眨不眨地多看他几眼。他病的太重、太久,已经没了人形,和骷髅一模一样。他和我的亲骨肉没有区别。他病得不行的时候,只有我日夜不息地伺候他。奴婢们关心他何时咽气,好提前通报给各自的主子。董皇后手里攥着小皇子,已经不关心他的死活了。徐妃只想抢回儿子,凭着生母的血缘一朝翻身,也顾不得他了。只有我这个低贱的老奶娘,一心一意想让他好起来,就算好不了起码让他少遭点儿罪。 小皇子成了小陛下。董皇后成了董太后。徐妃成了徐太妃。元箓还是元箓。 那两个印就开始起作用,所有的大事、小事、内事、外事、全得盖上那两个印才办得了。董太后和徐太妃谁都捨不得放权,凡事都要亲自过问,时不时还要给对方使个绊子添回堵,可一旦政务缠身,谁也没有余力照顾小陛下。小陛下年幼,跟谁在一起时间长就会跟谁更亲近,跟谁更亲近长大以后就会更听谁的话。太后和太妃都清楚,还政是早晚的事,还政之后谁能占上风全看陛下到时候愿意听谁的话。不想放松现有的权力,也不想失去未来的权力,至少不能拱手让对方占了便宜,董太后和徐太妃争执不下,只好让小陛下跟着太后一天,再跟着太妃一天,小陛下没个安稳,太后和太妃也疲惫难支。没过半年,太后、太妃和小陛下的身体都累出了病。这不是长久之计。董太后和徐太妃都想找个信得过的人来照顾小陛下,可一个信得过的,另一个肯定信不过。这宫里宫外早已分成两派,要么追随太后,要么支持太妃,两派人马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结果,董太后和徐太妃把小陛下带到了静雅轩,对我说:“元箓,先帝是你带大的,你心细,也有照顾孩子的经验。你在宫里这么多年,我们都信得过你。你和先帝感情深厚,一定能尽心照顾陛下。”提起先帝,我忍不住擦擦眼泪,点点头,搂过小陛下,在心中对先帝的在天之灵说:“我的儿,果真如你所料,她们俩把小皇子交给我了。”于是,老奶娘元箓重新出山,像个寻常人家的老奶奶一样,开始尽心竭力地养育孙儿。董太后和徐太妃可以专心弄权斗法了。 这两个女人其实都没有太多的政治天分,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三个臭皮匠还顶一个诸葛亮呢,两个平庸的女人,不停挑刺,互相找茬,各自领着一帮人明枪暗箭,反倒谁也不敢出错。小陛下在按部就班地长大,朝堂虽然一直纷争不断,却并没有被搞垮掉。这都是先帝的能耐。 小陛下的老师是先帝生前指定的,一个不苟言笑的老顽固,资歷老而且骨头硬,最看不起女人。我不懂他教给小陛下的那些“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是什么意思,我问:“陛下背的书叫啥?” “这是《韩非子》。”小陛下说。 我笑着点点头。我不知道什么叫《韩非子》,可我知道小陛下手里的书和先帝生前最爱读的是同一本。这就错不了。小陛下一定能长成先帝期望的模样。 小陛下过完十五岁生日,太后和太妃撤帘还政的日子快到了。之后该怎么办,必须要有个打算了。虽然董太后养育小陛下到七岁,但小陛下终究知道了自己的生母是徐太妃,所以太后和太妃哪个在小陛下心里更有分量其实很难说,连小陛下自己都不清楚。或者,我觉着,哪个都不重要。 小陛下满十六的日子迫近了,董太后和徐太妃也到了一决胜负的时候。“两个最高权力是不能共存的。”这是先帝的原话。他是个太聪明的人,他说什么都是对的。董太后和徐太妃,一个是嫡母一个是生母,不管哪个死了都是大丧,陛下必须守孝,至少有一年不能再提还政的事。一年时间,足够把对方的人从朝堂里清出去,把自己的人安进来,所以,如果非要你死我活的话,谁先死也是至关重要的,而对小陛下最好的结果是:两个人同时死。那陛下亲政就不会有任何阻力了。我跟小陛下说。 第169页 “元箓,朕不想杀人,她们毕竟都是朕的母亲。”小陛下跟我说。 “陛下,有些时候恶念会让人自行毁灭。陛下只需看着,无需动手。” 小陛下的十六岁生辰要在别苑里办,是董太后的主意。别苑里有一个能划船的大湖,是避暑的好地方,湖里种了莲花,湖底全是淤泥。 在董太后的安排下,所有参加小陛下生辰宴会的人提前三天就住进了别苑,人一多侍卫就不够用,为了贵人们的安全,临时找的人也不敢用,于是就以小陛下的名义出了个旨意,除了宴会当天,所有人在酉时以后都不准出屋随意走动。入夜后,屋内都很热闹,屋外只有巡逻的侍卫。 宴会的前一晚,董太后和徐太妃避开了侍卫,悄悄来到别苑的湖边。我和小陛下伏在一艘小舟中,躲在湖中央的花丛里。 “是想趁天黑把我推进湖里吗?”是徐太妃的声音。虽然有距离,所幸四周太安静,仔细听还能听得见。 “我知道你会游泳。我不会游泳都不怕你害我。”董太后说完率先上了泊在湖边的小舟,回头对徐太妃说,“上来吧,不过是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说话。托你的福,现在宫里已经没有清静的地方了。” 徐太妃上了小舟,董太后轻划了几下木桨,小舟朝湖心驶来。 “你侄儿犯的事,最关键的那份清单就在这个竹筒里。”董太后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竹筒,轻轻放入水中,用木桨推了几下,竹筒很快飘出数丈远。 “你既然拿到了证据,就派人去我徐家抓人好了。这是什么意思?让我向你求饶吗?” “你我都知道,这是可以判死刑的罪,不过,就算你侄儿死了,徐家却倒不了,你是皇帝生母的事实也变不了。我想,不如卖你个人情。”董太后说,“反正你会游泳,你若跳下去把那竹筒捡回来,我就把那清单给你好了。” “我有这么大的把柄被你拿住,我才不信你会这么容易就放掉。”徐太妃说。 “既然这个把柄不足以彻底扳倒你,我懒得白费力气,不过用你侄儿一条命,换你在这湖水里扑腾一阵给我看,也是大快人心。”董太后说。 徐太妃没有回答。 “我也没别的事要说。你若不愿下水,我这就把小舟划回去,再让侍卫来把那竹筒捡回来,明儿一早就把清单送到大理寺去。”董太后说。 “去就去!换一条命也值。你可不要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徐太妃说着,要跳下水去。 “你不把外裳脱了吗?那么厚,沾上水可就游不动了。”董太后提醒了一句。 徐太妃见夜深无人,把外裳一脱,扑通跳入湖中,几下起伏,很快就游到竹筒附近,却半天也不游回来。 “怎么回不来了?你的水性不是很好吗?”董太后在小舟上说,语调里带着不出所料的幸灾乐祸。 “我的手脚……咳咳……忽然不听使唤……咳咳咳……”徐太妃剧烈地咳嗽,像是呛了水。 “你以为自己会游泳就不怕跟我来湖上,真是自以为是啊;你以为青梅是你带进宫的就不会有贰心,更是自以为是!”董太后说,“你今晚的饭食里有麻筋散,是我特意关照的,受了凉发作得更快。麻筋散虽然毒不死人,可你手脚麻了,根本游不了泳,下水就是自杀。你猜来猜去也猜不到我的杀手锏是青梅吧?说起来,你当年能得宠还不是因为我的提携,你不报恩,还跟我抢权,早就该死!”董太后把徐太妃的外裳丢进湖里,“湖底已经给你准备了一具侍卫的尸体。明天你跟侍卫偷情不慎溺毙的丑闻就会传遍京城。” “你……别小看我……咳咳……”徐太妃挣扎着,一沉一浮,“你看看脚下,鞋还没湿吗?那小舟也该沉了。” “什么?!”董太后这才发现,小舟确实开始漏水了。 “那舟帮上早有几个窟窿,是拿米煳补的,泡在水里就化了。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多亏了你的算计,否则我还不知该怎么把不会游泳的太后娘娘骗到湖上……”徐太妃似乎是力竭了,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听不见了。 “哼,你以为我会不留后手就来冒险吗?蓝莺、蓝莺,快出来救我啊!”董太后冲着花丛这边喊。蓝莺是董太后的奴婢,渔家女出身,年轻力壮,水性极好。 小舟沉得很快,董太后半个身子都在水里了。是时候露面了,我和小陛下起身,把小舟划出了花丛。 “不必喊了,蓝莺早就被朕撵走了。”小陛下对董太后说。蓝莺之前的确埋伏在花丛里,不过,我和小陛下藏入花丛之前就让侍卫把蓝莺带走了。董太后却不知道。 “侍卫、侍卫,来人那……”董太后已经开始慌乱。 “侍卫也不会来的,朕让他们今晚巡逻的时候离湖边远点。”小陛下说。 “陛下,我可是你母后啊!”董太后不甘心地喊。 “朕只是你揽权的工具。”小陛下回答。 “元箓!”董太后瞪着我喊,“都是你教唆的,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忠心的奴婢。” 第170页 “元箓只忠于陛下和先帝。”我坚定地说,“你们手里的印一方一圆,先帝交印的时候就说过,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陛下满十六岁,太后和太妃必须还政,这就是先帝订好的规矩。你们接受了那印,就是接受了先帝的规矩。若想不守规矩,我老太婆是不会同意的!你们这些自以为嫁入皇家就可以堂而皇之行使皇权的女人都是祸害!你们不过是生育的工具而已,给了你们好吃好喝、荣华富贵,就该满足、该安分!什么垂帘听政,号令天下,全是贪心妄念!你们和那些窃取夫家财产的儿媳妇没有两样,就是在民间,也是要论罪的!”我还在义愤填膺地咒骂,水面已经恢復了平静,扑腾的身影都看不见了。这样黑的夜,这么大的湖,那两个人是不可能被活着捞上来了。 小陛下把小舟划向湖边。 “陛下,老奴的使命完成了,该找先帝去了。”说着,我欲倒向湖面,一股大力拉住了我的身体。 “元箓,你不要寻死。”是小陛下抱住了我。 “太后和太妃都死了,她们身后的人未必全是傻子。我回去了也会不得安生。”我跟小陛下说。 “朕就说你死了,然后把你偷偷藏在素心殿里。”小陛下说。 我把小陛下搂进怀里,轻声说:“我的孙儿,为了你,元箓不怕死。” “朕知道,可朕不想你死。”自信又任性的口气和先帝太像。让我一下又回想起先帝病重的时候,枕在我膝上,我像一个普通的母亲抚摸儿子一样抚摸先帝瘦到没有肉的脸颊。先帝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说:“元箓,皇子太小,董皇后和徐妃都还年轻。朕不想学汉武那般残暴,不念夫妻之情,退一步说,就算没了这两个妇人,皇子若全赖外臣扶持,也是后患无穷。朕虽无长寿之福,好在祖宗保佑,让皇子的生母不是皇后。皇后嫉妒徐妃的肚子,徐妃惦记皇后的位置,这两人是绝不会相安无事的。” “陛下将听政之权一分为二,让太后和太妃各掌一半是明智之举。”我说。 “没错。这样才能互相牵制,谁也不敢乱来。元箓,待皇子长大,两妇人若不肯归政,你务必……要替朕,替朕……”他有些激动,大口喘息,没法说下去。 我攥紧他的手说:“陛下放心,元箓明白!” 放心吧,我的儿,我这个老不死的绝不让那两个女人活着回去! 云晴皇后的故事 “她回来了。” 话的尾音还没完,欧阳诺已经一阵风样的冲出去了,肩膀狠撞到我的胸口,脚底踩脏了我的新缎鞋面。他全然没有留意这些。自从那个姓严的女人出现以后,他的眼里、心里再也没有其他女人的位置了。哪怕我戴着高贵的凤冠,在欧阳诺那里,也不过是“其他女人”之一。 这种事,没有必要生气。我母亲去世得早,我是在母亲的娘家长大的。外婆是个世家出身的女人,在夫家独掌大权超过三十年,外公那些小妾和小妾生的儿女们都要看外婆的脸色过日子。外婆说过:“没有男人会只爱一个女人,没有!就算独宠,那也是暂时的。等热乎劲过了,他就腻了。宠爱从来不会长久,但高贵的身份是不能轻易改变的。云晴,你不要嫉妒别的女人,只要专心保护好你的地位。记住我的话,只要你活得够久,一切爱恨都是过眼云烟。” 十五岁时,外婆带我出席一个贵妇云集的茶会,我被湘乡王的王妃相中,成为湘乡王世子欧阳诺的妻子。 皇帝无嗣而终,死前把憨憨的同母弟湘乡王推上了皇位。欧阳诺一夜之间从世子变成太子,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帝,湘乡王妃成为太后,我成为皇后。 我给欧阳诺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和父亲那边的亲戚走得都不近,也没人打着“皇后”的旗号做些让欧阳诺看不惯的事情。我的样貌虽不是极美,也绝对不丑。我从不多话,最擅长的是忍耐。湘乡王妃其实很会挑媳妇。从各方面衡量,像我这样的女人,都是正妻的最佳人选。我也坚信,我的活法就是女人能拥有的最完美人生。 就像外婆说的,欧阳诺总会喜欢上新的女人。从怀上第三个孩子以后,我和他再没同过房。这种事,没有必要在意。我已经有三个孩子,儿女双全也足够稳固,不必再多生了。 严蕙心其实是个年过三十的寡妇。她堂妹严兰心是欧阳诺的一个侧妃,不怎么起眼,因为生了一个女儿,在欧阳诺的一众女人中间稍微有点地位。那年夏天宫里出了疫病,严兰心染上了,被送出宫去养病。你们也明白,这种说是养病,其实只要不传染给别人,也没人关心她好不好得了,所以也没人愿意去伺候她。我心里好歹还念着她生了个女儿的功劳,就说:“宫里既然派不出人手,就让她家里找个人去照顾一下吧。”她娘家就派了这个严蕙心过去。我当时肯定不会太留心这个人,只隐约听说是严家一个排不上号的女孩,没生过孩子,丈夫死后就搬回了娘家,因为脾气又沖又倔,和家里的长辈们处得不好,于是就摊上了这个可能会要命的活儿。严蕙心应该是个认真的人,没有敷衍,全心全意照顾严兰心的。严兰心被送出宫的时候已经连路都走不了,看着像要活不成了。那场疫病,不少素来身体强健的人都没挺过去,她在宫外折腾了四个月竟没有死。说是严蕙心救了堂妹一条命也并不夸张。在阎罗殿前走过一遭的人都会大彻大悟,严兰心从此把严蕙心视为最亲的亲人。疫情过后,严兰心坚持把这个堂姐一起带回了宫里,给的说法是,身体尚虚,要家人贴身照顾。生了病就把人撵出去不管不顾,事情过了,宫里人和严家人都知自己理亏,便不去忤她的意。 第171页 欧阳诺也贪新鲜,很快就赖在严蕙心处过了几夜,然后索性召她侍寝,衣食住用全照严兰心的等级赏赐,风头一时盖过了不少年轻侧妃。那些心有怨气的女人们聚在一起骂严蕙心是“剩饭”,这是连吃“剩饭”的欧阳诺也捎上,一起骂了。 太后当然听不惯,更看不惯。“让一个寡妇住在宫里,成何体统!”太后只顾生气,忘了自己也是个寡妇。 “又不是什么大事,就算陛下要幸她,也是一时新鲜,很快就丢开了。太后不必太在意。”我柔声劝慰,不妒不怒,完美的正妻。 大概所有宠妃与君王的故事全都一个样,就像那句词写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人间有无数佳人、无数君王、无数缱绻,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所谓“胜却”不过是身在其中自我陶醉。 皇宫就这么大,不好听的话迟早会传进欧阳诺耳中。欧阳诺,许多时候应该叫欧阳懦才对,他实在是个下不了决心,打不定主意,面对再小的事情也会犹豫的男人,所以即使听见什么,他也不会把谁怎么样,那些嚼舌的人才会肆无忌惮。与我无关的事,我也懒得管。 和严蕙心同床共枕了两年,欧阳诺终于给了名分——很高的名分,远超过跟了他十几年的严兰心。 “一个二嫁的女人竟然能叫‘贞妃’,真是好笑。”后宫的女人们在笑,心里在哭。吵架不都是往对方最痛的点上戳,戳得越狠越好嘛。对他和他的女人指手画脚,欧阳诺心里果然也有气,用一个“贞”字,戳痛了多少人的心。 原来懦弱的人倔强起来是死不回头的。欧阳诺只和严蕙心同房,后宫的怨气积压得足以把殿顶掀翻,各种合适的、不合适的人轮番出面劝说欧阳诺雨露均沾,可说的越多,欧阳诺越发只对严蕙心好。 “总有一天,儿臣会惩罚贞妃,给母后出气的。”欧阳谷信誓旦旦地对我承诺,惊出我一身冷汗。 “谷儿是太子,怎么说这样犯规矩的话?母后和贞妃娘娘没有私怨,别听别人胡说。”我耐心地对长子解释,怕引起误会。他还年轻,从哪里听来了风言风语,竟当了真。 “儿臣不是听别人说的,是自己看的。母后虽然不说,可儿臣看出母后眼中有恨。” 我到底流露过怎样的神情,会被十五岁的男孩解读成“恨”。我恨严蕙心吗?为什么我自己没有觉察?我在梳妆檯前,对着铜镜坐了许久,目不转睛地盯着镜中的自己,直到乏力,仍一无所获。我歪靠在背椅上,手垂搭着两侧的宽扶手,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勾起手指……我摸到了什么东西,惊得一下坐直身体,再次小心翼翼地勾起手指:是两个坑。这个从表面看去毫无异样的梨木椅子,两个宽扶手的底部全被抠成了空洞。我茫然检查自己的指甲,十个指头全部短短秃秃的。我努力回想了半天方才想起大概是前年,我的两根指甲从中间折断,痛得许久不能执筷、沾水,从那以后就再也不留长指甲了。为什么好好的指甲会突然折断呢?我重把双手搁在扶手上,手指又再度下意识地弯曲,指尖与那梨木中的空洞好像互有吸力一般,自动找寻彼此。这是我最喜欢坐的椅子,与我共度了许多白天与夜晚。原来,我的心和这个椅子一样,看上去毫髮无损,其实早有了破洞吗?那个洞里装的就是我的“恨”吗? 我再次注视着铜镜里的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那个女人的面目不是我熟悉的圆润祥和,而是狰狞兇狠。我听见她对我说:“为什么?为什么欧阳诺会如此在意那个女人?他明明有数不清的的选择!他可以和任何女人躺在床上,却不该把其中一个放进心里。我可以接受他无情,可我不接受有例外!” 因为一旦有例外,人就会纠结于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个例外不是我”。这个问题会让人嫉妒到失去尊严,所以,不管有多少理由去怨恨,人其实都是被自己逼疯的。 我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什么情爱,全是过眼云烟。我是太子的母亲,我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没有必要嫉妒。我要忍,要忍,忍……” 我对太后说:“母后,贞妃进宫四年多了,虽然她年纪不轻,可若能生个一儿半女,也省得妹妹们怨声载道。皇家,毕竟还是子嗣为重。” “云晴说这话可是真心的?”太后似真似假地问。 “当然是真心。”我诚惶诚恐地答。 “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太后笑着说,笑容有些冷,“诺儿要幸谁,哀家决定不了;可被幸的女人够不够格怀上龙裔,哀家还能决定。” “这……会不会……”我迟疑道。 “哀家还没死,这个后宫还轮不到你说了算!”太后的严斥如同一掌狠掴在我脸上。不过,这种事情没有必要在意,忍一忍就过去了。 严蕙心的父亲死了,欧阳诺许她回家弔唁,这是莫大的恩典,足够严家荣耀十年。严蕙心去了,却没按时回来。欧阳诺一整天都坐立不安,派了几拨人去接,到晚上才来了准信,说“贞妃娘娘失踪了”。 严家就在京城,若派军队护送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严蕙心身边除了宫女和侍从,只跟了十个侍卫。按说这也足够了,皇家侍卫以一顶百,出了皇宫到严家走不了一个时辰,谁敢在京城里劫掠皇妃? 第172页 可严蕙心就这么离奇地失踪了。京兆尹都出动了,只找着十个侍卫的尸首,宫女侍从们四散逃窜,没人能说清楚贞妃娘娘的下落。 “陛下切莫心急焦虑伤了龙体,所有能派的都派出去找了,一定能找到贞妃。”这种时候明明说什么漂亮话都没用,却不能不说。 欧阳诺只是坐着发呆,不看我,也不说话。 三天没有消息。欧阳诺三天没说一句话,没吃一口饭,没合一刻眼。 当第四个黎明降临,又一个不眠之夜过去的时候,欧阳诺忽然对着太后,缓慢而低沉地说:“母后的气该消了,把蕙心还给朕吧。” 太后受到冒犯,气得嘴唇手指全在抖动,急促地唿吸,胸口起伏不定。 “陛下急昏了头,太后息怒……”我手忙脚乱地试图打圆场。欧阳诺突然发难,让来问安的谷儿都侷促得立在门口进退两难。 “朕知道,对贞妃有怨的人不少,可有本事让皇妃在京城里失踪的人屈指可数。不管是谁动的手,没有母后的许可,他不敢做,也做不成。”欧阳诺和太后的视线在交火,“如果蕙心的尸首没和那十个侍卫在一起,她肯定没死。母后要教训儿媳,三天也够了吧?不够的,朕自领。” “百事孝为先。父皇不该为一宠妃冒犯太后。”谷儿冲上前,挡在欧阳诺与太后之间。 “看来是太子替母后动的手。”欧阳诺指着谷儿质问道,“你冒犯你的父皇和庶母,就是孝了?” “完了,这是着了魔了。那个女人究竟施了什么魔法?”太后气得嗓音也在抖,“贞妃没有生育,也不是原配,就算你给了她封号,要把她从皇室记录中彻底抹去根本不是一件难事。” “朕想保护自己的女人,有什么错?”缺少睡眠让欧阳诺的眼睛红得瘆人。 “诺儿,皇权自有皇权的运行法则,上有宗室,下有朝臣,内有后宫,外有百姓,不要以为你坐上了那个位子,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朕不过喜欢一个女人而已,为什么都要反对?”欧阳诺的声音也在抖,是哽咽吧,他一脸要哭的神情。 “你喜欢女人,可以;你只喜欢一个女人,不行!”太后气到了极点,嗓音也尖到快要刺破喉咙,“贞妃和皇位,你只能保住一个。” 四周瞬间安静了。 我掩住嘴,挡住唿之欲出的惊恐。谷儿的眼睛瞪大到眼珠快要掉出来。太后决定除掉贞妃了?尊贵的母子二人要反目成仇了? “朕要贞妃。”我心中还有一千个念头在翻涌,欧阳诺的言语已经钻入我耳中直冲向脑门,呛得我眼花鼻酸。 “可想好了,君无戏言!”太后问得好,一定是我听错了,让欧阳诺再说一遍。我不信真有人会不爱江山爱美人。呸,严蕙心哪里美了,也配和江山相提并论吗? “我,欧阳诺愿意放弃皇位,娶严蕙心为妻。”连“朕”也不说了,是从这一刻起就放弃了吗? “放弃皇位!”这个男人是我丈夫,可他现在宁可放弃地位,也要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不能再沉默地当个观众。我跌跌撞撞地跪在欧阳诺面前,抬起带着眼泪的笑脸问他:“是贞妃给陛下灌输了如此荒唐的想法吗?”荣华富贵,至高无上,多少人求之不得,怎么可能放弃当皇帝?“宫里比贞妃年轻漂亮的女人有的是。难道是因为嫁过人,有讨好男人的经验,所以让陛下格外喜欢吗?”这样的话很难听,已经有些失礼了。 欧阳诺难得地认真看着我,说:“你们都觉得蕙心嫁过人,配不上‘贞’字,因为你们理解的‘贞’只在身体的层面,然而真正的‘贞’是在精神的层面。人的身体是有形的,非常容易受到禁锢,可人的精神是无形的,眨眼间就能去到远处。人难掌控就是因为想法会变。有些时候,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自己的精神,别人就更不能了。所以,人才会有压抑不了的愤怒、悲痛、感情……身体的‘贞’当然是了不起的,可精神的‘贞’更难做到,更了不起。无论你,或是宫里别的女人,身体虽然是我的,精神却不是。” “臣妾和宫里的妹妹们心里只有陛下,身心都是陛下的。”是哪里做错了吗?这样的误会必须赶快澄清。 欧阳诺摇头,对我的辩解不感兴趣。“只是互相利用而已。在这宫墙之内,皇帝利用嫔妃传宗接代,换取嫔妃家族的支持;嫔妃利用皇帝巩固地位,换取荣华富贵。”欧阳诺说,“蕙心是唯一对我,不是皇帝,付出感情的女人。她只是单纯的在乎我,而不是想趁我高兴的时候得到些什么。” 我还试图剖白。 欧阳诺抢先说道:“云晴,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我们结婚快二十年,生了三个孩子,可你看朕的眼神里却没有感情,和你看孩子的时候不一样。你看孩子们的眼神里是有感情的。” 我像个劝谏的老臣,苦苦哀求皇帝回心转意:“陛下就不怕在史书上留下污名吗?”对,就算不在乎地位,难道也不在乎名声吗? “云晴,你读书吗?”欧阳诺问道。 “读书?我……”我不明所以。 第173页 “据我所知,你识字不多,所以几乎不读书。既然连书都不读,又怎知书上的人谁有清名,谁有污名?再者,又有多少人是真的读了书才知道过去的事而不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何况,又有几本书是真正记录了歷史,没有粉饰,没有曲解,没有添油加醋,没有掐头去尾,原原本本告诉你发生过什么?你真的读过这样的书吗?什么污名不污名,在我看来,全不重要。”欧阳诺不是个懦弱的男人吗?也能说出这样果敢决绝的话,原来我并不当真了解他吗? “宫外的生活并不好过,衣食住行样样都得费心。陛下以为普通百姓的日子就全然顺心如意吗?”这是我最真心的劝阻,人讲再多大道理,最后不还得面对柴米油盐。 “谁的日子都不可能全然顺心如意。云晴,你每天都顺心如意吗?顺不顺心和愿不愿意是两回事。就算不顺心,我也愿意。”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劝无可劝了。连太后都摆手,示意我不用再说了。 严蕙心回来了。对于去了哪儿,谁掳了她,受没受罪,她只字不提。 欧阳诺退位。谷儿穿上龙袍,坐上皇位。 太后依旧掌权。太后对我说:“别以为自己熬出头了,什么时候哀家死了,才轮到你。” 欧阳诺和严蕙心走了,离开了皇宫和京城,伴着晨曦消失在朝阳出现的地方,连背影都带着笑意,牵在一处的两只手始终没有放开。阳光好烈,刺得我的眼睛发痛,痛到眼泪快要流下来。我以一种另类的形式被抛弃,如同被打入冷宫。我忘不了欧阳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或许是和心爱之人双宿双飞令人愉悦,他难得地开起玩笑:“云晴,既有云,何谓晴?你这名字和你这人一样模稜两可,敷衍了事。” 是吗?原来我遵守所有的规则,苦苦忍耐二十年,只在你心中留下一个模煳的影子。 某个夜晚,我无意中走进素心殿,听见一个又一个伤心的故事,我被那些哀愁吸引住,一夜又一夜地停留在此。 我活到了外婆的年纪,却发现外婆的话并不全对。只爱一个女人的男人虽然不多,还是有的。我保住了地位,也活得够久,久到让一切爱恨都成了过眼云烟,可我还是嫉妒,嫉妒那个身份不如我高贵,命也没有我长的女人。我嫉妒,因为她活过;而我,只是活着。 欧阳诺用地位和权力换了爱情和自由,我曾说他荒唐。我用地位和权力换了更荒唐的东西——把自己葬在素心殿前的泥地里。 我不想死后再到皇陵里继续做个完美的母亲,或者儿媳。欧阳诺说得对,就算身体受到禁锢,精神也要挣脱束缚。这也是一种自由。 柯岩的故事 “你居然没死!”长安公主瞪着我说,她的手脚都被我绑牢了,动弹不得。也许应该把她的嘴也堵住,可以让我清净一些。 “就算公主盼着我死,考虑到眼下受制于人的局面,也该装得驯服些,何况你我当年差一点儿就做了夫妻呢。” “你想干什么?”杨皇后虽然也动弹不了,可架势还端得十足。 “没什么,只是想借三位贵人给陛下上一堂课。” “柯将军是记恨陛下,打算用女眷来报復吗?”蒋太后总是不疾不徐,然后一语中的。姜还是老的辣嘛。 “柯岩已经不是将军了。”我苦笑一下,冷淡地说,“一介罪臣劫持了太后、皇后和公主,应是罪上加罪,罪不容恕。什么必死无疑、碎尸万段之类的话就不必再对我说了。如果三位贵人还在乎自己的性命,就顺从些;不然,若是一同死了,三位未必甘愿。我柯岩与陛下和三位贵人相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的武艺如何你们都知道,我立过的战功三位一清二楚,我杀人的本事也能不证自明了吧?” 长安公主、杨皇后和蒋太后都不说话了。这间昏暗的屋子一时陷入了沉寂。我爱怜地抚摸了玄霄几下,趁它还在放松的状态,用最快的速度拔下两根羽毛,我竭力不让它感觉疼痛,可它还是短促地叫了两声,不免惹我心疼。黑色的雀鹰很罕见,曾有羽毛自然脱落,我亦不舍。动物是通人性的,养久了便和家人一样。如果动物都会令人心疼不舍,那人呢?从小到大朝夕相处的人死了,会不忍吗,毓渊?我真想当面问问他。 我身上的伤处在不停渗血,刚好代替墨水。我用玄霄的羽毛蘸着鲜血,在杨皇后的丝帕上写下我给迟毓渊的战书。这是我精心设计的战局,他将不得不应战,一如回到少年时代的切磋,我和他都得全力以赴,而这一回的赌注,不是谁去涂黑太傅的扇子,而是我丢命或者他丢脸。 “太后、皇后和公主都在吾处,至于吾在何处,请陛下发挥聪明才智尽快找出来吧。三位贵妇,一位年老多病,一位嚣张跋扈,一位青春美貌,与吾这般该死不死的亡命之徒在一处,会不会发生让陛下追悔莫及之事,实在难以预料。玄霄会成为信使。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如若陛下宰了玄霄,那吾只好杀死三位贵妇。是救回活人还是寻到死尸,陛下自斟。如若扣留玄霄,吾过时不候,陛下自负其果。以妇人相挟虽非丈夫所为,然陛下令吾家业尽丧,使吾欲为丈夫而不可得,只得以此残命,回报陛下一厚礼。吾给陛下十二个时辰。若明日此时陛下还找不到此地,也不必找了,直接在宫中备好棺木和灵堂吧。” 第174页 我把写好的血字战书塞进竹筒,绑在玄霄脚上,喝一声“去”,鹰儿从窗边一跃而起,几回振翅便隐入云中。黎明已经来临,太后、皇后和公主在皇家园林里失踪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回勤政殿了,真想亲眼看看迟毓渊身边那些饭桶们不知所措的德行。 “但愿你不会慌乱太久,我还等着你出招呢。”我把治伤的药丸倒进嘴里,用力嚼咬。 “你赢不了陛下的。”长安公主到底最年轻,沉不住气,率先打破沉默,“与皇帝为敌就是与整个国家为敌,你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看来公主不知道有个词叫‘乌合之众’。” “柯家若有冤屈,哀家可以替将军向陛下陈情。”蒋太后试图拉拢。 “人死不能復生。柯家没什么冤屈。”我不为所动。 “你到底想怎样?杀了我们,报你失去家人的仇恨?或者,你用我们做饵,妄图伤害陛下?”杨皇后是个会动脑子的女人,身处困境也能保持思路清晰。 “谜底总会揭开的,何必心急?不如想想陛下要怎样才能找到这里。”我说。 “跟着你那鹰不就行了。”长安公主说。 “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玄霄的飞行速度极快,地上的人即使骑着快马也追不上,若在旷野之中就算追不上也能勉强看见,可京城里道路交错,人来人往,跟得上吗?今天云低,鹰会飞到云上。到了夜晚,连路都看不清,还能找到天上的鹰吗?我只等陛下十二个时辰,明日此时,一切结束。” 当然不会像长安公主说的那么容易,但玄霄确实是唯一的、最快的突破口。皇家园林在京郊,出来后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进入京城,要么去往垓县。垓县不是京城的势力范围,多是荒山野岭,找人并不容易;京城虽然守备严密,却人口稠密,市井小巷之中有太多不见天日的角落,要翻找一遍需要许多人和时间。乱找一通不是办法,先确定大致方位才是破局的第一步。 “出园林只有两条路。陛下必须先确认你是带我们去了垓县,还是留在京城附近。”杨皇后说。 “那要如何才能确认呢?”我引她继续说下去。 杨皇后低头凝思了一阵,“既然追不上那鹰,只能用反证,如果能确认在垓县没有看到那鹰,便能证明你尚在京城附近。” “皇后娘娘聪慧!此法上佳,唯有一事,不得不虑。别忘了垓县的主人是先太子、献侯迟毓敏。献侯虽已无缘皇位,却是垓县的土皇帝。这也是陛下当初请献侯离开京城时默许的条件。垓县靠近京城,不会有放逐之感。献侯可不是脓包,在他的地盘上别说想找一只鹰,就是想捡片树叶子也得经过他同意才行。陛下已经七、八年没有问候过这位皇兄了,此时临危求助,不知献侯肯不肯帮忙。尤其是,要救的人里还有太后。” 蒋太后的身体略微颤抖了几下,但很快就回復到镇定,不愧是一手将储君拉下马,把儿子扶上位的厉害人物。十年前先帝猝然崩逝,死因蹊跷,而临终时身边除了太子再无他人。虽然没有找到任何太子弒君的证据,但这瓜田李下之嫌迟毓敏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多方角力的结果是改由二皇子迟毓渊继承皇位,迟毓敏当了快二十年的太子,却在最后关头出局。此后,两兄弟日渐疏离。 “为了一只鸟,陛下必须消弭与献侯多年的隔阂。这是我给陛下出的第一道难题。”我向三人宣布。 “柯将军早就算计好了是吗?”蒋太后说,“以此报復陛下的寡恩。” “陛下并非储君,又是年少登基,朝堂上暗流涌动,换作任何人都难免多惧多疑,我不会因此苛责陛下。”我走近些,轻声说,“太后,有些事不能总搁在那儿视而不见。” 蒋太后的眼神快速闪动,却没有再说什么。 “就算陛下与献侯和好,也只能确认我们不在垓县。京城周边地广人多,一天时间太短,陛下不可能找到我们。”长安公主有些焦躁。 “公主刚才不还说我与陛下为敌没有胜算吗?”我调侃了一句,然后正色说道,“只要陛下有办法进一步缩小范围,搜寻速度就能加快。” 还是杨皇后最先理出了思路:“既然人追不上鹰,那就把人分散到各个方向上去,只盯住所在地的天空,再把所有见着了鹰的地方全标註出来,就能得到鹰飞过的大致轨迹。” “是个可行的办法,不过,要是鹰飞到云上看不见了怎么办?”我接着问。 “找些耳力灵敏又会学鹰叫的猎户,引那飞禽以叫声相和,就算看不见只要听得见也行。”杨皇后虽然不善,到底不是草包。 “希望陛下也像皇后娘娘一样冷静,这么快就想到办法,就是不知陛下一时上哪儿找这许多人差遣。宫女太监都不能出宫门;非常之时宫中守卫不能擅离;从郊外调军队支援,恐怕没等入城天就黑了。京兆尹辖下的衙役满打满算一百来人,加上陛下在京中的机动卫队有二百人。统共三百人连京城一半的街道都占不满。娘娘可知,两军对垒人数多的打不过速度快的。若是持久战,我当然赢不了陛下;可若是闪击战,陛下铁定赢不了我。”我像在前线作战那样,把局面一一分析出来。 第175页 “你忘了京役局还有一千多厢兵分散在城中,几乎已经占据了京中各个方位,若能调动起来,不出一时三刻就能找到你的鹰。”长安公主忽然来了精神,兴奋地嚷道。 岂不知我正等着她提到京役局呢,“京役局当然有本事立功,关键就看田主簿怎么想了。” 听到我的话,杨皇后面露尴尬,低头不语。 田主簿的女儿是迟毓渊的原配妻子。因为拥立迟毓渊的功劳,杨家趁机让原本是侧室的杨氏女儿升为皇后,田氏正妻屈降为妃。表面上是论功行赏,其实是鸠占鹊巢。田妃的父亲不仅没当上国丈,还从三品侍郎贬至五品主簿,分管京役局这个破衙门。 京役局是专管京城厢兵的衙门。京城厢兵都是武艺出众的平民子弟,名义上是皇帝机动卫队的后备军。可谁都知道机动卫队是有前途的好差事,素来一个萝蔔一个坑,每个萝蔔都是皇亲勛贵家的公子,根本轮不到厢兵补位。许多厢兵等了三十年,背都驼了,也没补上机动卫队的缺。于是从先帝时起就在京中各处给厢兵们拨了些房子和田地,让他们自己种地或者做小买卖养活自己。京城厢兵说是军队,其实早成了农民和小商贩。京役局主簿就是这些农民和小商贩的头领。一个没有大用的闲差,眼下却派了大用。京役局的厢兵有不少是猎户出身,想找出几个杨皇后说的“耳力灵敏又会学鹰叫的人”并不困难。真正的困难是如何说服田主簿救杨皇后。 我不管杨皇后尴不尴尬,继续说:“如果此事没有时效,京役局早晚得奉命,那田主簿是躲不了的。可现在只有十二个时辰,田主簿完全可以不动声色地拖延时间。做官的都清楚,‘不作为’是一桩很难被治罪的罪,所以他们都会。陛下也无可奈何。” “田家和杨家的怨结得很深。”杨皇后自嘲地笑笑。 “这件事的关键其实还不在田主簿身上,而在田妃身上。陛下若能劝动田妃出面,田主簿自会鼎力相助。”我说。 “她更不可能救我。”杨皇后说。 “确实。据我所知,皇后娘娘在后宫没少给田妃难堪。”我说。 杨皇后不置可否。 “为了京役局不遗余力地配合,陛下必须解开田妃的心结。这是我给陛下出的第二道难题。”我宣布。 “多年的心结岂能一朝开解?你未免高估了田妃的心胸。”杨皇后从鼻孔哼了一声,不以为然的态度。 “所以,虚情假意、哄骗利诱、威逼恐吓,这些手段肯定都不行。陛下必须用诚意去和解,真正像个丈夫面对妻子一样面对田妃,请求理解和原谅。不要小看了生死关头的夫妻同心。娘娘是陛下的妻子,田妃也是。娘娘和杨家曾帮过陛下,而田妃和田家在此后一直沉默地后退,也是在帮陛下。娘娘不要只见着自家的强势,就忽视了他人的成全。”我看着若有所思的杨皇后,故意说道,“如果田妃始终置之不理,那也是娘娘自食其果。” 杨皇后轻嘆一声,隔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你说,那个姓田的女人……会救我吗?”声音不大,像在自言自语,眼神里分明有期待。 “娘娘是聪明人。只不过,当个好人比当个聪明人更难。”我也期待,可惜做不了主。我甚至比杨皇后更期待田妃是个好人。 屋内再度陷入沉寂。对许多人而言,这一天会显得格外漫长,或者短暂。 玄霄已经飞回来过两次,迟毓渊给我的第一封回信里全是劝慰的套话,我没读完就丢到一边,肯定是他身边那几个尚书官代拟的。第二封信很短,是迟毓渊亲拟的,许诺不追究我,还在信筒里装了当年初学射箭时,他从我这儿打赌赢去的牛角扳指。我把扳指搁在手心,把玩了一阵,然后套在食指上,再蘸着伤口的血,写下更激锐的词句挑衅他,让玄霄带去。窗外已经暗下来,如髮丝般细柔的雨丝洒落在夕阳里。“云意不知残照好,却将微雨送黄昏。”我忽然想起这句诗,心中一阵哀戚。黑夜将至,这场较量到天亮就结束了。毓渊,你的时间不多了,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来不及了。天黑之前找不着,天黑之后就更找不着了。”长安公主有气无力地嘟囔着。她已经累了,有些萎靡,消极的情绪占了上风。 “还有一整夜的时间。像公主这样过于自信的人,总会过早放弃。”我取笑她。 “哼!天这么黑根本看不见鹰,不放弃又能怎样?难道点根蜡烛,让那鹰乖乖叼在嘴上吗?”长安公主不忿地回击。 “蜡烛当然不行,一遇风就熄了。可惜你们迟氏坐拥江山,公主富甲天下,竟连个夜里能发光的东西都找不出来。”我装作不经意地说。 “夜明珠!”长安公主福至心灵,“宫里有许多夜明珠,绑在你那鹰身上,就算天黑也能看见光亮。” “啧啧,公主从小便是这样,心思活络却思虑不周。”我再一次取笑。 长安公主不甚明了。 杨皇后提点道:“夜明珠虽有光亮,容易和夜空中的星光混在一起,难以分辨,而且,夜明珠的光亮太淡,稍微离远一点就看不见了。” 我以眼神赞许。 第176页 “那怎么办?”长安公主焦急地问杨皇后。 杨皇后看看我,再看看长安公主,踌躇着说:“若用火龙晶石,或许可行……” “长宁公主!”长安公主激动得几乎跳起来,“难道要求她?她巴不得我死了才好!” “长安,你还没明白吗?”杨皇后说,“柯将军就是专挑和我们宿怨最深的人为难陛下。” 我直截了当地承认:“为了在夜空中辨认玄霄,陛下必须说服长宁公主拿出驸马的遗物,来帮她最厌恨的皇姐。这是我给陛下出的第三道难题。” 长宁公主的驸马是西越国的小王子,虽然是联姻,长宁公主和驸马的感情极好。驸马英年早逝,长宁公主几乎没把自己哭死。西越国有丰富的矿藏。火龙晶石在西越国堪称国宝,能发出比夜明珠更亮的红光。西越国的贵族们尚且有钱都买不到,西越小王子当年竟将一串火龙晶石项鍊作为求婚礼送给了长宁公主,让公主出尽了风头,羡煞了一众宫中贵妇。驸马去世后,长宁公主一直孀居,再也没戴过那串项鍊。 至于长宁公主和长安公主的关系,只能用水火不容来形容。两人的性格也像水火一般,一个稳重安静,一个张扬霸道。 “不必指望我那个妹妹了。她向来是非不分,煳里煳涂的。”长安公主皱着鼻子说,“算我倒霉吧。” “别太早下结论。”我说。 “柯将军,”沉默了许久的蒋太后忽然说,“哀家感觉,你此番挑衅陛下不是为了报復,似乎……是好意。” 夜渐渐过去,离最后的时刻越来越近。我把指尖搭在自己手腕上,没错,脉搏越来越慢了。 “报復陛下,那是太后一厢情愿的想法,因为太后不相信,柯岩会支持陛下,而不是柯氏家族。我久驻雁门关,对我父亲和弟弟做的那些错事并不知情。他们不让我知道,是因为他们比太后更了解我。我宁可背叛家族,也不会背叛陛下。陛下也并未置我于死地,否则,我不会有机会逃出来,还掳走了三位贵人。但柯家已经没了,我一个人活着,陪伴我的除了痛苦只有耻辱,所以,不是陛下非要我死,是我自己弃了生路。”我努力调匀气息,接着说,“我早说过了,只想给陛下上一堂课。治理一个国家是如此纷繁复杂,千头万绪,需要各方协助。陛下再英明神武,凭一己之身力量终究有限。陛下登基已经十年,足够稳固,不需要再过度防备了。在死之前,我想为陛下做件事。陛下学过太多‘怀疑’,这一次,我想教会他‘信任’。” 一道闪烁的红光由远及近,玄霄扑扇着翅膀从窗户飞进来。我把火龙晶石项鍊从玄霄身上摘下来,搁在长安公主面前。 “陛下应该很快就能找到这里了。”三个女人都看着我,我亦扫视着她们,“三位贵人从这儿离开的时候,请别忘记,那些和你们结过怨的人,都选择了主动放下怨恨。你们欠他们的人情,还不还,我管不着了。不过,风水轮流转,谁也保不准会落在谁手里,别因为今天高高在上、手握权柄就忘了给自己留条后路。”我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玄霄是我的宝贝,陪我直到最后。驯养的鹰是不能离开主人的。我用一只手把玄霄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割断了它的脖子。我蘸着玄霄的血,写下最后一封信。 “臣是年少发迹、平步青云的幸运儿。柯氏之祸纯属咎由自取,臣从未埋怨过陛下。陛下少年君主,雷厉风行,内忧外患,险象环生。柯氏可以败、可以死,但陛下不能输,因为输不起。柯氏一门不过十几口人;陛下身后光迟氏皇族便有数百人,更何况一旦政局出乱,国中数千万人不免因此蒙难。惟愿陛下亲贤臣,远小人,胸怀远大,给天下人一个太平江山。臣死而无憾。——罪臣柯岩,叩首、诀别。” 视线剧烈地摇晃,手指再也使不出一丝气力,血液好像已经停止了流淌,羽毛笔从我指尖飘落到地上。残存的意念想要捡拾,身体随之栽倒,失去了所有感觉——疼痛、沉重、寒冷——全部消失了。我的眼睛还睁着,只能看见一片混沌的白光。耳朵还能分辨,有声音在迅速地靠近。 “你终于来了。”我舒了口气,放心地关闭了双眼。 最后的最后,我听见迟毓渊的声音:“朕说把柯将军带回去。谁规定死人不能带进宫?宫里就从来不死人吗?朕知道外姓男子不能入皇陵。朕会找个地方葬他的。必须在离朕不远的地方,让他能一直看着朕、监督朕的地方。” 诗昂的故事 暹罗都城沦陷的那天刚好是我十岁生日。 岚皋国已经先后吞併了崑崙国和江陵国。 “暹罗国就快撑不住了。” “明知打不赢,王为什么还不投降?” “是啊,投降至少还能活命。难道要咱们全都死在战场上吗?” 我听见堂兄们在议论。 我问父王:“我们为什么不投降?哥哥们说,不投降会死。” 父王的眼中有疲惫,脸上却是平静,身上混合着血与汗的气味,甲冑上有被刀剑划过的痕印。父王蹲下身,理了理我的碎发,沉默了一瞬,然后说:“投降虽然能活命,却要沦为奴隶。奴隶没有尊严。诗昂,我们是贵族,一旦失去了尊严,比死还不如。” 第177页 “对不起,诗昂,暹罗国危在旦夕,父王没法帮你庆祝生日了。”父王拍拍我的头,背上箭袋,头也不回地走出去。那个背影,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影像。 傍晚,伴着如血的残阳,岚皋军攻入了暹罗都城。城中四处皆有声音在喊:“暹罗王死了!暹罗人投降吧!” 那一刻的记忆直到许多年以后仍是混乱的。当我失去了所有与生俱来的好东西,和其他活着的暹罗人一起,像门帘上的珠子一样被穿成长至望不见头尾的一串人链,缚住双手,赤着双脚,被岚皋国的士兵押解着一步一步从暹罗都城走向岚皋都城的时候,我的意识才逐渐恢復清晰。 “就是她!她就是暹罗王的女儿,诗昂公主。”一个男人像狗一样被栓着颈箍,跪在路边,指着我向身边穿着岚皋军服的军官大声地说。我眯着眼望去,迎着阳光视线有些模煳,可我还是认出那个男人,是我一个堂兄,说“投降至少还能活命”的那个。 我从一串人链中被单独带出来,推到那位岚皋军官跟前。有人抬头看我一眼,多数人仍旧低着头,不声不响地继续朝前走着。没有水和食物,也不能休息,包括我在内,多数人都已精疲力竭,自己的家人都不知流落何方,谁又有余力关心别人?一块黑布口袋把我从头到脚包裹进去。我感觉有人扛着我走路。头朝下的姿势让我很快昏了过去,也不知过去多久。 我是在疼痛中醒来的。左手疼得钻心,脸上疼得发痒。我伸手去挠痒处,却发现双手被绑在一处,刚要动就被按住。 “别动!忍着点。”说的是岚皋语,带着古怪的口音,声音不大,却很严厉。 昏暗的月光下,我发现自己躺在稻草堆里,旁边有马槽,这应该是牲口棚了。一个长头髮的男人坐在我身边,额头和眼睛都被稻草样蓬乱的长髮遮挡着。 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短头髮的男人,只回头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我借着月光查看左手,一、二、三、四,没有五,小手指没了,被斩断了。 “过两天就不疼了。为了保命,断一根手指还是划算的。”长头髮的男人说。 断小指是对奴隶的惩罚。奴隶犯了错要挨打,可挨了打又需要时间恢復,就不能干活,打重了还有可能会残废,成为主人的负担,所以法律允许主人斩断奴隶的小指作为惩罚。在暹罗,没有小指就是身为奴隶的标志,而且是犯过错的奴隶。 “我不是奴隶,我也没犯过错。”我抗议。怕他听不懂,我也说岚皋语。贵族都要学习各种语言,我也会说崑崙语,虽然崑崙国已经没了。 “暹罗已经被灭国了,所有的暹罗人都成为岚皋国的奴隶,你也一样。”他说,“已经给你灌了麻药,也涂了伤药,应该不会太疼,和真正被罚断指的奴隶相比,你受的苦少多了。” “我脸上为什么有血?”我脸上热辣辣地又麻又痒,抹了一把,沾了一手血渍。 “是刺字,像我脸上这样的。”长发男人撩起他的长髮,露出额角,在月光下隐约认出是个“奴”字。“这是岚皋国的规矩,奴隶的标志。” 我还是有些懵懂。 短髮男人凑过来,指指长发男人,插嘴道:“战败国的贵族女人下场会很惨。他是想救你,让你堂兄把你从人堆里找出来,然后假装成你原本就是奴隶,免得被别人弄去折磨死。”也是带着口音的岚皋语,嗓音清脆,虽然刻意压着,还能听出是女人的声音。原来这个短头髮的不是男人,是女人。 “为什么特意救我?”我问。 “物伤其类呗。”短髮女人耸耸肩说,“我,还有他,都是战败国的贵族。我叫阿鸾,是江陵国王的孙女。他叫阿古,是崑崙国王的弟弟。听说你是暹罗国王的女儿,你叫什么?” “诗昂。”我说。 “以后不能再用原来的名字,就叫你阿诗吧。”阿鸾说。 “我堂兄呢?”我问。 “你就别操心别人了,先想想自己怎么活下去吧。”阿古说,“已经给你脸上刺了字,充作普通奴隶了。这里是岚皋国武将迦铎的地盘,我们都是他的奴隶。你就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让你干嘛你就干嘛。暹罗灭国的时候总共俘虏了五十万人,大多是老弱病残和妇女儿童,从暹罗到岚皋一路上死了将近一半,还剩二十几万人。就算岚皋人知道暹罗王有一个女儿,也不可能在这么多俘虏里把你找出来,所以你只要老老实实的,肯定会安全。” “岚皋人为什么非要把我找出来?”我问。 “不光找你,要把所有的暹罗贵族都找出来,然后杀死。”阿鸾说,“因为贵族的血缘不断,就难免会有復国的念头。要想长治久安,必须永绝后患。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阿古接着说:“这是岚皋人的惯例,灭江陵国和崑崙国的时候都是这样。奴隶和平民可以活命,但贵族,尤其是王族,必须杀尽。我和阿鸾都是死里逃生的。” “我记得是一个岚皋军官让我堂兄把我从一群俘虏中间辨认出来的,那个军官就是你假扮的吧?”我问阿古。 “不是,”阿古说,“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奴隶不能穿军官的衣服。那个军官是迦铎,他要救你,我们才能帮你。” 第178页 “为什么?”我问。 “谁知道。我也是他救的。阿古也是。迦铎和别的岚皋人不太一样。”阿鸾说,“反正谁也不想死,若有人肯救,你感激就是,还问什么为什么。” 不问为什么,先活下去再说,是阿古和阿鸾教我的道理。或者,生存就是本能,能够无师自通。我们全都一无所有,只剩下这条命还在,能用双手餵饱肚子就是最重要的事。奴隶需要干活,用劳力换取温饱,并不容易。我把头髮剪短到快能看见头皮,长时间在阳光下劳作让皮肤很快从白皙变成紫黑。原来你活成什么样儿就会看起来像什么样儿,根本不用刻意伪装,过奴隶的生活就能把人弄成一副奴隶的模样。 我在阿古和阿鸾的关照下在岚皋城慢慢长大。我只远远地看见过迦铎,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迦铎是岚皋国的高级军官,养了几千个奴隶,崑崙、江陵、暹罗的都有。时间长了,出身的印记会淡去,想分辨奴隶的来处,只能查看某些细节。不管在哪个国家,奴隶和平民都是有区别的:暹罗的奴隶没有小指,岚皋的奴隶脸上有刺字,江陵的奴隶手背上有烙印,崑崙的奴隶鼻中间像牛一样被穿了铁环。阿鸾的手背上就有个圆形的烙印,是个什么字,歪歪扭扭的,我认不得。阿古鼻中就挂着一个小小的铁环。我有时会恶作剧地轻弹一下,口里学着牛叫。阿古会轻巧地闪开,凶凶地瞪我一眼。阿古的手臂粗壮有力,腿脚敏捷灵活。阿鸾的声音特别好听,四肢和腰身都软如嫩柳。我虽然没了小指,但做起精细手工还是又快又好。这些,与其说是我们各自的优点,不如说是我们身上另类的标志,遮掩不住的特色昭示着这些同样卑贱的奴隶拥有各自不同的来路。灭尽三国独掌大陆的岚皋人,享用着三国曾经的土地、财富和人民。崑崙奴善攀爬,江陵伎善歌舞,暹罗婢善缝纫,是岚皋国奴隶市场里人尽皆知的讯息。可见阿古、阿鸾和我,都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独一无二,只是无意识地继承了故国的传统。因为有用,在岚皋城里,青壮年的崑崙奴、江陵伎和暹罗婢的身价是其他奴隶的两、三倍。我们仨不再住在牲口棚里,共用一个狭小的隔间。迦铎虽然不与我们亲近却时刻没忘把我们仨与其他奴隶略加区别,这种区别若有似无,让你有感觉,又不让其他人察觉。这个极度微妙的分寸,让我相信迦铎一定是个极其聪明的人。 那天阿古收工早,阿鸾还没回来。我坐在床沿上做手工,阿古躺在床上伸展四肢。隔间里只有一张大床,我们仨长年累月睡在一处,夏天热得只穿短衣短裤,冬天冷得挤成一团。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三只小老鼠。 那天阿古躺在那儿,忽然问我:“阿诗,你还会想念从前吗?” “从前?”我专注于手上的针线,无意识地重复阿古的话。 “你不是奴隶,还是公主的时候,那些从前的、过去的、比现在好的日子,你还会想念那些日子吗?”阿古的声音低沉缓慢,梦呓一般。 我半认真半玩笑地说:“从前的日子我越来越记不清了。再熬两年,我当奴隶的日子就比当公主的还长了。你知道吗?刚来岚皋的时候,有一回我做梦,梦见我死了,在阎罗殿上,判官喊我‘暹罗婢阿诗’,我还纠正说‘我是暹罗公主诗昂’。判官说‘你活了五十五岁,只有十年是公主,四十五年都是奴隶,你应算作奴隶。’判官还指着我左边的女人说‘她堕落风尘,当了八年妓/女,又从良,当了十八年贞妇,她应算作贞妇。’判官又指着我右边的男人说‘他当过三年县令,后来辞官,当了三十年农夫,他应算作农夫。’梦到这儿就醒了。从那以后我就认了命,再也不想从前了。” “我总做同样的梦。”阿古说,“我梦见死去的兄长,胸口还插着岚皋军的箭矢,他一遍又一遍地问我‘艾古兹,我们都死了,怎么你还活着?哥哥们都在等你,你什么时候来见我们?’我每次都在愧疚中醒来,觉得这样苟活对不起死去的亲人们。”我和阿鸾的岚皋语已经说得同岚皋人无异了,唯独阿古的口音丝毫未变。阿古说的岚皋语总混着崑崙语的声调。阿鸾说阿古笨。阿古不是笨,是放不下执念。我听见过阿古说梦话。阿古在梦里只说崑崙语,而且反反覆覆只有两个词:“哥哥”和“对不起”。同睡一张床,阿鸾肯定也听见了。阿鸾不说梦话,也不讲江陵语。她会在睡梦中发出一种细微的响声,既像哼歌,又像饮泣。我不知道自己说不说梦话,可我曾经醒来时发现自己不在床上,阿古和阿鸾说我梦游了,在梦里缝衣服。 “天都黑了,阿鸾怎么还不回来?我去前厅看看。”阿古从床上一跃而起,迳自出去了。阿古喜欢阿鸾,我早看出来了,虽然阿古对我也好,却和对阿鸾的好不一样,若是换我迟迟不回,阿古才不会这么着急呢。今天是迦铎的生日,请了几十位岚皋国的高级军官来吃喝,阿鸾能歌善舞,被调去前厅献艺了。宴会是正午开始的,都这个时候,早该散了。 阿鸾是被阿古背回来的,浑身伤痕累累,被打得半死不活。奴隶被打是常事,但毕竟还有用,通常都是小惩大诫,除非犯了大错才会被重责。看阿鸾的伤,她今天一定是犯了什么大错。 第179页 阿古小心翼翼地把阿鸾放在床上,丢下一句:“我弄些热水,你帮她擦擦”,立马又跑出去。 我拿手帕轻拭阿鸾脸上的污渍,忍不住问道:“你做错了什么?” 眼泪在阿鸾脸上冲出两道水沟。“他们让我唱曲儿,我不肯唱。”阿鸾哽咽着说。 “让你唱曲儿你就唱呗。什么曲儿?”我嘆息着,觉得阿鸾这顿打挨得不值。 “《玉树后/庭花》,江陵王宫里的曲儿。”阿鸾说。 “既然会唱,干嘛不唱?”我不明白。 “我……唱不出口。”阿鸾的眼泪又流出来,两道水沟成了泛滥的小河,“宴会请了几十个官妓来陪酒,我偷眼看去,十有八九都是江陵女子。最让我难受的是……我看见最疼我的鹭姐姐也在其中。她衣不蔽体,痴痴傻傻,任那些岚皋军官在她身上抚弄猥/亵。他们把整壶酒硬灌进她喉咙里,她来不及下咽,酒从鼻孔里喷出来,呛得瘫在地上。那些军官一边笑一边踢她,还叫她‘疯女’。”阿鸾哭得几乎说不下去,“鹭姐姐是当年江陵王宫里十几位公主中最漂亮的。她的未婚夫是江陵国最英勇的少年将军霍勒。岚皋军入侵,江陵军败北,霍勒战死沙场。他给鹭姐姐留的遗书是匆匆写在衣袂上的,只有几个字:‘未能保护公主,霍勒死不瞑目。’”阿鸾忍住抽泣,接着说,“‘江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怎么不恨?鹭姐姐被他们蹂/躏成了疯子!岚皋军打进宫的时候,多少江陵贵族女子都投了井,上了吊,宁死也不受辱。鹭姐姐是被岚皋军从井里捞上来的,还有一口气,被救活了,结果生不如死,还不如当时就死了,少受些罪。我为什么不唱?我真的唱不出来!我没法眼睁睁看着,假装不认识,假装一切都与我无关,假装自己没有心肝。” 不知何时,阿古已经回来了,站在旁边一言不发。不知何时,我的眼泪也流出来了。“我父王曾说,贵族一旦失去了尊严,比死还不如。”我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间只想起这句话。 “我不想死,阿诗,这是心里话。可我忘不了江陵。”阿鸾还在哭,“我挨了打,浑身都疼,可这疼让我心里好受许多。” “我的姐妹、姨娘、姑母,都死得很惨。崑崙王宫里别说女人,恐怕连母猫都没被放过。阿诗,你父王说得对,那感觉的确比死还不如。”阿古背靠墙壁,隐身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只有声音依然清晰,“我每天都很痛苦,除了身体的疲惫,还有心中的哀痛每时每刻在折磨我。我并不感激迦铎。我甚至有点儿恨他。为什么不让我和我的亲人们一同死去?为什么要救我?为了积德行善,还是为了让我承受比死亡更长久的痛苦?”阿古停顿了一刻,忽然换用崑崙语说:“阿诗,我不是个天资卓越的王子。如果没有灭国之祸,我会成为一个庸碌的贵族,在喝酒、打猎和女人这三件事上找寻乐趣,度过一生。我有个非常聪明优秀的侄子,是王兄属意的继承人。如果崑崙国王是他,也许崑崙国不会灭亡;如果迦铎救的人是他,也许崑崙真有一天能復国。而我,不过是个无用之人。”岚皋国不许亡国之奴使用故国的语言,多年不用,我曾经学会的崑崙语都已生疏了,只够听懂阿古说的话。这也是我第一次听见阿古说崑崙语,比他说岚皋语好听得多,能听出他的自信和自如,好像从里到外变了个人。 “我虽然没死,可这样活着,等于背叛了父王。”我说着,把头埋进手臂。冷寂的夜,我们像动物一样互舔伤处——那些在日光下不能袒露的心伤,在黑暗的掩护下浮现。也许明天,我们都会后悔说出口的话,可此刻,那些话抑不住地要跳出来。“如果生命和尊严不可兼得,我愿意忘记过去活下去。生命应该是坚硬的。只有活着才能知晓未来,才有希望。我不想放弃希望。阿鸾、阿古,你们也别放弃,好吗?” 没人回答我。黑暗中,狭小的隔间里能听见阿古的唿吸和阿鸾的悲咽。 阿鸾还是放弃了。一个月后,阿鸾死了,抱着她的鹭姐姐跳进了炼铁的火炉里。 阿鸾死后,阿古变得心不在焉。一年后,盖云仙阁的时候,阿古从高台上跌下来摔死了。 失去的痛苦,愧疚的拷问,尊严被践踏的屈辱……阿鸾和阿古解脱了。我还要继续忍耐。 然后有一天,迦铎忽然来到隔间。“只剩一个了啊。”他说,“活到最后的是你啊。” 他打量着我,我仰视着他。 “为什么救我们?”我还是问了这句话,就当替阿古问的吧。 “难道你们不想得救吗?”他反问我。 “身体或许得救,心灵却在受苦。”我说。 “活着是不能畏惧痛苦的。”他说,“人生似山川起伏,怎会一成不变?” “我们毕竟曾是贵族……”我无力自辩,又不想让阿古和阿鸾被他看轻。 既是主人又是恩人的迦铎并无丝毫气恼不耐之态,他抖抖衣角,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将这狭小的隔间仔细扫视了几圈,然后问道:“诗昂,你父王是暹罗国第几代王?” 第180页 “第二十四代。”我恭敬且略带自豪地回答,“暹罗国传承三百余年。” “可是三百余年之前呢?你想过没有?”他问我。 我摇头。 迦铎说:“每个国家都是从无到有,然后从有到无。与此同时,贵族也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就像日夜流转,春夏交替。荣耀会毁灭,直到新的荣耀诞生。如果荣耀不能保全,至少要让生命延续下去。这是生存的意义。” 他的想法与我一样!他的想法竟与我一样!! 父王,您的在天之灵能否听见女儿的唿喊?诗昂不是贪生怕死;诗昂活得并不快乐;终于有人肯定诗昂的选择。 眼泪瞬间涌出。我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父王认为……贵族失去尊严……就应该死。” “尊严并不仅仅属于贵族,每个人都有与生命共生的尊严。尊严不是血统,而是意念。暹罗王、陈玉鸾、艾古兹……都做了各自的选择,维护了自己的意念。你也是。”迦铎用指尖轻触我的眼泪,“在广袤无垠的世间,任何一个人的悲哀与喜悦都是微不足道的。不要因为生为贵族就放大了自我,觉得喜怒哀乐、得失成败都是要紧的事。恰恰相反,贵族是最该看清楚沧桑变幻、世事变迁的人,从而在其中做他该做的事——不管是推动还是阻拦。民众因为无知和渺小,往往只能无意识地存在,随波逐流,听任摆布。贵族的思想和力量使其能够有所作为——虽然推动可能是助纣为虐,阻拦可能是螳臂挡车。可即使没有结果,也要去做他认为该做的事。这是生命的价值。” 我全神贯注地聆听,忘记了哭泣。 他像父王那样伸手拨弄我的头髮,温言道:“身为岚皋国的贵族,我也有我认为该做的事。”言罢,他起身离去。 迦铎本来就是岚皋国的重要人物,之后的七、八年更是扶摇直上,升至中军指挥使,成为军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又用了六年时间全面掌控了岚皋国的防务。岚皋王去世后,年幼的新王继位,没过几年,就在压力之下让位给迦铎。 迦铎将岚皋国更名为蓬晨国——象徵生机与朝气,并废除奴籍,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这片大陆上,只有一个国,所有人都是新的国民,过去的恩怨从这一刻归零,重新建立未来。用迦铎的话说就是:“所有的过去都曾是现在,所有的未来也都会到来。” 我给迦铎生了两个孩子,他们承载着我的希望。我的希望不是復国,甚至,我知道蓬晨国也不会是这片大陆上最后的国度。 我快死的时候,迦铎问我还有什么心愿,我说请把我埋在素心殿里,因为一生太短暂,不足以见证,我愿意放弃轮迴,驻留于此。 “没有尊严,比死还不如。”父王认为尊严比生命更重要。 “江女亦知亡国恨……” 阿鸾想证明她没忘记自己是谁。 “我不过是个无用之人……”阿古不想再承受痛苦。 “毁灭的一刻,就是重建的开始。”迦铎想创造一个新世界。 “活着才能知晓未来。”我想看看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好。 万俟良妃的故事 这是一个阴沉的上午,云低得好像就罩在头顶,风里夹着湿气,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从郊外的碧云山通往京城的官道上留有仪仗经过的痕迹。碧云山的山门离京城的南门正正五十里,官道修得笔直平整。鸿嘉朝信奉摩罗神教。碧云山上有一座宝隐寺,寺中供奉着摩罗神的金身。这碧云山是被勘过的风水宝地,虽然是个死角,四周一片荒芜,却也免了俗世喧嚣搅扰摩罗神的安宁。 宝隐寺在京城里有个别寺,专门收“愿金”的。那些善男信女们即便捐了大把“愿金”也无缘得摩罗神接见,只能把心愿写在买来的笺纸上,放入祈愿炉里烧了,摩罗神就知晓了。如果许愿者是虔诚的信徒,他的心愿就能实现。一张笺纸十两银子,顶个七品官一个月的俸禄。摩罗神自然是普爱信众的,不过神也跟皇帝一样日理万机,就免不了会有人离神近些,见面次数多些,心愿实现得快些。 碧云山上的宝隐寺是为皇家拓跋氏专设的。这也无可厚非,虽然皇帝也会求长寿、多子这些私事,但多数时候求的都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这种福泽天下的公事,算不上是假公济私。不过,宝隐寺有个规矩:此寺专为后宫嫔妃祈愿而用,却也不是哪个嫔妃都有资格来祈愿的。只有与皇帝有血脉相连者方能入内。说白了就是只有生育过的嫔妃才有资格进入宝隐寺,其他人只能待在山门以外。立此规矩者,是鸿嘉朝的第三任皇帝——当今陛下的父皇。据说,这是转述了摩罗神的意愿。至于神为何会有此愿,先皇帝又如何得知,早已无从查问。不过,逢年过节、初一十五,能不能到宝隐寺祈愿,无形中成了后宫女人某种高人一等的身份证明。在这种区别待遇下,所有人都相信到宝隐寺祈愿最能得到摩罗神的眷顾。 今天是八月初一,进香的日子。碧云山下停着富丽的仪仗和华丽的马车。石阶从山门向上延伸,两位宫装女子正一前一后向上攀登—— 第181页 正是暑气未散的时节,宫装里外三层,加上繁复的装饰,厚重的髮髻,再攀上两百多级台阶,端的要人半条命去。终于站在宝隐寺门前时,我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若不是要在端妃面前保住仪态,我肯定早就瘫在地上了。 “现下,多嘉族的女人们都只会化妆和生孩子,连几级台阶也爬不动了。”端妃哥舒孜美大气也不喘,叉着腰不留情面地讽刺道。 鸿嘉朝都传了四代了,哥舒家却依然不改好武之风,一家子男女老幼全都骁勇剽悍。说起来,我比端妃年轻了将近十岁,体力却大不及她。万俟家早就不练骑射武艺了,连男人们的腿脚功夫都荒废了,女人们就更不用说了。家里人都不大在意。老辈们总教育小辈说:“世道变了,那些用不着的就不必学了。男人不如学些经世治国的本事,女人不如学些理财持家的技艺。” 我对端妃的说辞肯定不以为然,不过她封妃比我早,我得让她三分。“端妃姐姐,陛下屡次强调,鸿嘉朝不以种族区分贤愚。多嘉族人不能因为打下了这片江山就倨傲自恃。”虽然句句都是反对的意思,我的态度还是十分恭敬的。 “谁是你姐姐?你姓万俟,我姓哥舒!”端妃一甩手,丢下我,抢先走进宝隐寺去了。 端妃这话意有所指。后宫女子按照资歷以姐妹相称,是先皇帝——鸿嘉朝第三任皇帝立的规矩。多嘉族本是北方的游猎民族,男女自愿婚配,合则来,不合则散。若是姻缘散了,或者一方死去,子女多半由母亲的家人抚育。一个男人同时拥有多个妻子,并不是多嘉族的传统。鸿嘉朝的前两任皇帝都遵循了传统。开国皇帝除了慈元太后没有其他妻子。第二任皇帝曾与两位皇后和离。他的第三任皇后——慈敬太后,在他死后另嫁了新夫。不过显然,第三任皇帝认为还是南方民族的婚配传统更能满足一个手握权势的男人的欲望。从第三任皇帝继位起,鸿嘉朝开始大力推广南方民族的传统,倡导南北和融,主要就包括婚配和礼仪,也是从第三任皇帝开始,鸿嘉朝有了“后宫”,权势大、钱财多的男人们开始同时拥有多位妻子,他们学南方民族的样子,把除去原配以外的妻子叫“妾”,皇帝把除皇后以外的妻子叫“妃”,再给不同的“妃”取各不同的封号以作区分。第三任皇帝在位十九年。第四任皇帝——当今的陛下,全套接收了其父的思想,继续推行南北和融政策。算起来,这移风易俗之举也已经施行了超过二十年。族中褒贬之论皆有。多嘉族有九大姓氏。哥舒家便是其中最坚定的旧传统维护者,而万俟家算是最坚定的新政策支持者。于是,我和端妃的关系就不免变得很难和睦。 “原来宝隐寺里面是这样的啊。”我跟在端妃身后步入宝隐寺的正殿,环顾一番之后忍不住赞嘆。虽然称不上是富丽堂皇但处处匠心独具,确能显示出雍容典雅。供在正殿正中的一具一人多高的神像金光璀璨,就是宝隐寺的镇寺之宝了——摩罗神的金身。 “你是第一次来宝隐寺吧?”端妃问我。 “是。玲珑生下了女儿,方才有资格来这里。”我说。身为母亲,提到女儿,不由得带了几分欣喜。 端妃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万俟玲珑?多古怪的名字!我们多嘉语里从来就没有‘玲珑’这个词。只有南人才会取这种名字。你们万俟家除了还留着多嘉族的姓氏,内里早已经变了,变得和南人一样庸弱。” “南北和融是先帝的国策,陛下承接先帝遗志继续推行。既然要和融,就不可能一成不变。陛下不是也说了嘛,可以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南方民族的许多礼仪和传统对咱们鸿嘉朝的长治久安是有益处的。”这个哥舒孜美的脾气实在太沖,咄咄逼人,弄我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 “南北和融,是要取精去糟,不是忘本,失去我们多嘉族的血性。”哥舒孜美近乎于喊叫地大声反驳我。 她可真是不依不饶,找起茬来没完没了。如果不想让分歧演变为冲突,那这场对话必须就此结束了。 “我累了,要去后院休息一会儿,吃过午饭我们再回去。”我还在想办法脱身,端妃倒抢先提出要单独行动了。 “我第一次来,想四处看看。姐姐请自便。”我当然乐意离这个时不时就炸响的炮仗远些。 “四处走动可要当心,别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给自己惹麻烦。”哥舒孜美冷不丁地说。 我心想:这里最大的麻烦不就是你嘛。 于是我俩一个朝后院一个向侧堂而去。 侧堂供奉的是摩罗神妻子摩芃神的金身。女神面带慈爱地俯视众生,一如母亲的关怀无私给予每个子女。我在摩芃神前行礼,闭目祈愿,忽然感觉一只手拽动了我的衣衫。 “姐姐,你也是来玩的吗?”一个面目清秀的教童眨着明亮的眼睛问我。 我一把打掉教童的手,凶道:“玩什么玩!谁跟你玩?我是来祈愿的。”与摩芃神的交流被人中道打断,恐怕心愿难以实现了,我瞬时有些焦躁不安,狠狠瞪着教童,想再训斥几句。 教童应该都在十二岁以下,这个教童的身高已经超过了我,说是少年都勉强,分明是个青年人了。教童应该都是女童。初建宝隐寺时确实男女童子都有。自从第三任皇帝建立了后宫,大力推行南族礼仪之后,就下令将宝隐寺的男童全都替换成了女童。可眼前这个教童虽然眉清目秀像个女孩,仔细看看,脖子上有突出的喉结,嘴唇四周有明显的鬍渣。这不是女童,是男童。不,是男人!后妃频繁出入的宝隐寺里竟然有男人!这是怎么回事?管理这座宝隐寺的斛律花冬是慈敬太后的女儿——第二任皇帝死后太后和新夫生的女儿。斛律花冬该不是老煳涂了?或者,这是谁发了善心临时收留的人?我一下没了祈愿的心情,只想立刻找那个姓斛律的老女人问个明白。 第182页 “带我去见你们寺主斛律花冬。”我对那个被我凶得进退两难的教童说。 “寺主在忙,不便见客。” “胡说!你去告诉斛律花冬,我是良妃万俟玲珑。我要见她!”我推了那教童一把,他犹犹豫豫地走了。我沿着他走过的路,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走到后院的一间屋子,教童一闪身,看不见了。我到门口,听见屋内有说话声,遂提高音量问道:“斛律寺主在否?” “进来吧。”是那老女人的声音。 屋内挂着帘子,有些昏暗,可我还是看见斛律花冬髮髻披散,衣衫凌乱,偎在床头,半个身子都在被子里,而床的另一边,分明还躺着一个人,整个儿蜷在被子里,看不清脸。 “找我有事?”斛律花冬捋捋黑白夹杂的头髮,对我的震惊视而不见,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悠然自得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宝隐寺怎么会有男人?你和男人大白天在寺里……”我有些语无伦次,“端妃在哪儿?这里的事,她知道吗?” “别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给自己惹麻烦。”我忽然想起端妃若有所指的话,难道,她…… “你找哥舒孜美?她在东边第三间客房里。”斛律花冬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朝我摆了摆手。 “端妃——”“哥舒孜美——”我一叠声地唿喊,没敲门就直接推开了东边第三间客房的门。 哥舒孜美正坐在床边慢悠悠地抬手,让披肩遮住光/裸/的嵴背,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正在系衣带,哥舒孜美朝他点点头,青年闪身从后门出去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斛律花冬那个老女人把摩罗神的圣寺变成了污/秽的偷/情场所?”我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哥舒孜美仍是满不在乎的态度,不紧不慢地整理衣裙,“这不是偷情场所,而是多嘉族女人们为自己建立的乐园。不光后宫的女人,凡是九大姓氏的多嘉族女人,不管结没结婚,只要想来都可以来。后山还有一条小路,直接连通后院。” “也就是说,不守贞洁的女人除了你和斛律花冬还有许多?”我的愤怒让我有些激动。 “贞洁?”哥舒孜美笑了,“多嘉族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观念。那是南人才有的想法。” “那是因为落后。”我真的生气了。 “万俟玲珑,你说什么?我们多嘉族打下这么大的领地,是因为落后?”哥舒孜美也生气了,“你们万俟家已经不能算作多嘉族了,你们变得和那些穿长袍的南人一样迂腐软弱。你们遗忘了自己的传统,转而信奉南人的那一套。你既然维护南人的传统,还来拜什么摩罗神?摩罗神是守护多嘉族的!” “难道摩罗神就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胡作非为吗?”我诘问。 “胡作非为的不是女人,是男人!多嘉族生于北地,少说也有千年的歷史了。摩罗教也传了上千年。一男一女,自由婚配,是教义!一男同时配几女,只能合,不能散,这样的事上数千年从未有过。摩罗神也只有一个妻子!”哥舒孜美手指向侧堂的方向,“这座宝隐寺最初建成的时候,摩芃神与摩罗神的金身一同被供奉在正殿。因为先皇帝搞的什么南北和融,就把摩芃神搬到了侧堂。我从没见过一个南人因为南北和融而改信了摩罗教,倒是不少多嘉族人,比如你们姓万俟的,把自己弄得越来越像南人。” “情势变了,我们也要随着变。”这是万俟家老辈们常说的话。 “变?多嘉族南征北战,在这片大陆上歷经兴衰,却从未灭亡,因为我们有不变的传统。改变那些传统就是自己杀死自己。”哥舒孜美隔空挥动她的拳头,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万俟良妃,”斛律花冬忽然从我身后走进来加入争执,髮髻和衣衫已经整理过了,“你知道当年和南人打仗的时候,多嘉族总共不过七十万人,却有五十万士兵。女人也是战士,也带伤上阵,也死于刀箭之下。明明是一同打下的天下,军队、朝堂却渐渐把女人驱逐出去,圈养在后宫和后院里,变成和监狱里的囚犯没有两样。听说你们万俟家和纥干家已经有人在学南人的做法,强迫家里的女人把脚裹小,让女人的脚畸形,不能走路,不能战斗,永远戴着无形的脚镣。我们是游猎的民族,母系的部落,现在竟也定居起来,还把男人/阉/割成为不男不女的怪物。有人管这叫做进步。多嘉族的女人们才不会承认这种进步!”纥干是多嘉族九大姓氏中另一个坚定支持南北和融革新政策的家族。 我听家里人说过,多嘉族中有许多人反对先皇帝的新政,可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反对者是如此众多,反对的力量是如此强劲。“南国富庶,物产丰盛,适宜定居。有了这片土地,多嘉族人再也不用万里迁徙,居无定所了。难道不是好事?为了适应这里的生活,做些改变无可厚非。”我稍微缓和了语气,尝试为陛下和万俟家分辩。 哥舒孜美不以为然道:“果然是贪恋春雨如酒柳如烟的南国,再也不想迴风头如刀面如割的北地去了。” “我们的男人被安逸驯服了。我们的女人被男人驯服了。我们再也不是不可战胜的多嘉勇士了。我们变得和被我们打败的敌人一模一样了。”斛律花冬摇头嘆息着说。 第183页 “不管你们有什么说辞,陛下是不会容忍宝隐寺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的。”我懒得再辩是非,直接亮出底牌,明示她们我会将此处告发。 “万俟家的,看来有些事情你并不知晓。”斛律花冬看了哥舒孜美一眼,转而向我说道,“宝隐寺是鸿嘉朝第一任皇帝的妻子——慈元太后建起来的。原本订的规矩是多嘉族九大姓氏的所有女人,不管婚配与否,都可以来此祈愿。那个时候,宝隐寺确实只是单纯的祈愿之地。先皇帝的后宫和南北和融政策,遭遇了巨大的阻力,多嘉族九大姓氏中有四家支持,四家反对,只有皇姓拓跋家尚未明确表态,而实际掌握拓跋家的人却不是刚刚继位的第三任皇帝,而是同样姓拓跋的皇帝生母,也是我的生母,慈敬太后。宝隐寺成为现在你看见的状况,并不是谁偷偷摸摸打造的法外之地,而是当年作为交换拓跋家支持的一种条件。慈敬太后与她的皇帝儿子可是白纸黑字签了契约的,是先皇帝不想让契约的内容公开,慈敬太后才默许了。” “所以,契约的内容是?”我问。 “皇帝可以建立后宫,多嘉族的男人也可以一夫多妻,不过必须允许女人保留一些自由。鸿嘉朝要推行南人的礼仪,束缚女人的自由,宝隐寺就成为女人最后的自由之地。多嘉族的女人可以在这里与情人约会。不管是丈夫还是皇帝都无权干涉。”哥舒孜美说。 “可,这如何分辨皇嗣的血统?”我问。 “所以先皇帝才会订下那条未生育过的嫔妃不得入宝隐寺的规矩。不管哪个嫔妃生的第一个孩子都肯定是皇帝的孩子。能确定这个就够了。这么多嫔妃,这么多孩子,已经足够皇帝从其中挑出一个继承人了。‘非长子不得继位’这条后宫人尽皆知的规矩你不会不知吧?”哥舒孜美问我。 “规矩我当然听说过。我还以为‘长子’是像南方民族的传统那样,指的是皇帝陛下的第一个儿子,原来指的是嫔妃的第一个儿子啊。”我实话实说。 斛律花冬笑着对哥舒孜美说:“看来万俟家真是像南人一样教养子女。”说着指指我,“你看她,对多嘉族的旧事一无所知,一言一行已经和南人女子一模一样了。”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如此说来,先皇帝故去后唿延太妃和吐浑太妃就离开皇宫长居宝隐寺,其实也是另嫁了新夫?” “是啊。”斛律花冬答,“她们先在宝隐寺住了一阵,后来选中了新夫就跟着新夫去了新家,早就离开京城了。她们的儿女也都知晓她们的去处。不是跟你说了嘛,因为先皇帝要推广南北和融之政所以这些事情都没有大肆宣扬,但也不是什么不见天日的秘密。” 哥舒孜美接口道:“陛下为了获得哥舒、唿延、斛律和吐浑这四大姓氏的支持,必须延续先皇帝的做法,做出一些妥协,否则,多嘉族就要分裂了。何况,只有这四大姓氏还保有强劲的战斗力,能与南人抗衡。” 那是我第一次去宝隐寺的经歷,也是最后一次。 宝隐寺没能长久存续下去,因为两年以后,支持和融与反对和融的族人都无法再容忍对方,多嘉族分裂了。哥舒、唿延、斛律和吐浑四大家族叛逃了。 多嘉族的武力一下损失了大半,鸿嘉朝必须更加安抚南方民族,更大力地推行南北和融之政。 那些死守旧俗的族人们选择了离开,继续过流浪的生活。他们去了比北地更远的地方。 我还记得四大家族叛逃的时候,后宫姓哥舒、唿延、斛律和吐浑的嫔妃都整装骑马,手持武器,离开皇宫,与家人会合。皇宫的护卫多是这四大家族的战士,现在他们要离去,皇帝也无力拦阻。我避让在宫道的角落里,目睹一个个策马飞驰的身影倏忽略过。一个赤马绯装的女子忽然停驻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是哥舒孜美。 她看着我,扬起马鞭,大声说:“万俟玲珑,你一定会死在冷宫里。” 我不悦地回敬她:“你要走就快走,别因为自己看不顺眼就诅咒别人。” “哈哈哈——”哥舒孜美骑在马上放肆地大笑,“这不是诅咒,是预言!你看过南人写的史书吗?他们被皇帝厌弃了的嫔妃最后都会死在冷宫里。” “我聪慧、貌美、忠贞,永远不会被陛下厌弃。”我昂首挺胸地回答。 “哈哈哈哈——”哥舒孜美笑得更大声,“厌弃和聪慧、貌美、忠贞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厌弃是因为驯服。听说你们万俟家已经上表了,自请把姓万俟改成姓万。你们很快就分不清自己是南人还是多嘉族人了。”哥舒孜美朝我甩了下马鞭,甩出一声划破空气的脆响,“万俟家的,你就驯服吧!终有一天你会付出代价。就算我将亡于荒野,你也会死得比我更惨。” 赤马扬起四蹄绝尘而去,宫道上迴荡着哥舒孜美的声音,“杀一只驯服的狗,比杀一只不驯的狼要容易得多——” 姚懿妃的故事 我出身秀州姚氏。秀州只是祖籍,我出生的时候姚家早在帝京定居了七、八代,所谓的祖籍只剩下祖屋和祖产,由几家旁支的族人守护。姚家算不上大族,人口不多,却在天辅朝有超然的地位,因为秀州姚氏有个别称——太师之门。天辅朝最尊贵的头衔是三公:太师、太傅、太保。太傅之衔只授予有拥立之功的武将;太保之衔只授予有卓越贡献的外戚;太师之衔只授予姚氏,从未花落别家。到我出生时,天辅朝的九代皇帝之师皆出自姚家,自立国起分封的二十六位亲王、郡王,亦有二十位是我姚氏子弟亲授的学生。 第184页 姚氏先人当初因学问智识出类拔萃而成为宇文坚的恩师,进而辅佐宇文坚澄清宇内,创立了天辅朝。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宇文坚能建立辉煌功业,姚氏先人居功至伟。不过姚氏先人坚辞了宇文坚的拜相之请,只愿终身为师,不愿亲身入仕,且留下遗训,不许后代为官做宰、出将入相,所以,姚氏后人在帝京建了一座书院,代代以传道解惑、教书育人为业。姚氏书院与天辅朝同龄,书院的匾额是天辅朝首任太傅——亦是姚氏先人之徒——亲笔题写。读书人的理想无非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故而姚氏书院被宇文坚赐名为“治平书院”。天辅朝虽然也有官学和其它私塾,但没有任何一处能跟治平书院相比。姚家虽然无人当官,学生却遍布朝野,上至中枢,下至村县。可以说,姚氏虽是布衣门第,影响力却高过许多世代官宦的家族。 姚家内部每两年有一次大考,从十五岁至五十岁之间的男子都得参加,由五十岁以上的姚家长辈们评阅优劣。考试内容比朝廷的科举还难,共有五门科目:诗词文赋、策论时政、天文地理、史实律法、兵阵谋略。取单科成绩最佳三人,以两年为期在治平书院任教职,全科成绩最佳者,以两年为期在治平书院任院长。从某种意义上说,治平书院的院长就是姚家的名义首脑,亦是姚门学子的思想导师。鑑于治平书院的影响力,说院长是天辅朝的意见领袖也不为过。何况院长虽然不在朝廷任职却会经常应皇帝之邀伴驾御前,共商国是。所以,每次评选治平书院院长,既是姚家的大事,也是天辅朝的要事。 天辅朝立国四十多年后,第三代皇帝提出“国之昌盛,重在教育,有教无类,不分男女”。于是,在皇帝的支持下,姚氏率先开办了女学,由姚家才学出众的女儿任教。若男子读书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女子开蒙至少也要“修身、齐家”。姚氏女学被命名为“修齐馆”。馆长也是两年一考,同样是五门科目,上佳者任教职,最佳者任馆长。 可想而知,这样的家庭最重视对子女的教育,男孩定要学富五车,女孩也要知识广博。 家父在他那一辈人中排行第八,是个不起眼的少爷,虽然温文有礼,可惜不擅读书,年过四十也没担过一任教职。在姚氏这样的人家,不擅读书简直就是最大的无能,所以家父一直不受重视。借用几位姑婶私下嚼舌头的话说“八少爷不学无术,吃了一辈子白饭,唯一厉害的是有那一儿一女,灵慧得不似亲生。” 她们说的“那一儿一女”指的就是我和我兄长。我的名字是姚诗礼,取自“诗礼传家”之意。我兄长的名字是姚书乐,取自“君子六艺”。 兄长大我十岁,二十一岁成为治平书院的院长。从那时起直到我十九岁成为修齐馆的馆长,八年之中四次大考,院长一职从未旁落。大概从会说话起,我就开始和兄长争论,他是我的心智启蒙老师,我是他最头疼也最敬佩的对手。如果我们生成同一性别,都是男子或女子,院长或馆长的争夺应该会相当激烈。上天这一男一女的设置,让我俩轻而易举地封锁了他人的上升之路,占据着姚家儿女中最拔尖的位置,让半辈子都抬不起头的家父大大扬眉吐气了一回。不过,当他这个连任的院长向我这个新任的馆长祝贺时,我们并没有预料到自己会成为书院和书馆的最后一任“长”。许多变故在发生之始并未惊天动地,而是润物无声,在不知不觉中,改换了人间。 我任馆长的第二年初春,修齐馆新来了两位皇族千金,名册上分别写着“宇文媛”和“宇文嫣”,说是皇帝的堂侄女。如此尊贵的身份在别处或许会引起格外关注,在修齐馆中她们仅是被以礼相待而已。我经常说,如果这世间真有人人平等的地方,那除了监狱,就只有教室了。我既是馆长,也教策论时政,同时还要关注每名学生的表现。没过几天我就发现宇文媛经常缺课,而且每次上课都坐在离讲师最远的位置一言不发,从不参与讨论,不管怎么看,都不像虚心勤勉的好学生。帝京女子想读书的很多,修齐馆一位难求,我不能因为她姓宇文就允许她平白浪费别人的求学机会。观察了一个月后,一个散了学的傍晚,我把两位皇族千金都请到了我的书房。虽然在宇文嫣面前批评宇文媛会显得有些不留情面,但我需要有人做个见证,以免这位不思进取的千金丢了面子闹将起来。 “不管是什么封号级别,在修齐馆都是我的学生。如果总是这般表现,我只能以馆长的身份请阁下不必再来上课了。”我声音不大,语气却很严厉。 宇文媛有些窘迫地低下头。 “她犯了什么错?”宇文嫣问我。 “屡次无故缺席,课上从不发言,学习态度消极。”我说。 “馆长真要让她退学吗?”宇文嫣问。 我认真地点点头。 “我就说这样不行吧。你还是实话实说了吧。”宇文嫣忽然转头对一直低头不语的宇文媛着急地说。 什么意思?我正试图捕捉宇文嫣话里的讯息,被我评价为“消极”的宇文媛缓缓抬起头说话,进入我耳中的却是男人般粗沉的声音:“馆长千万不要生气。在下宇文愿,因听堂姐说修齐馆的课业丰富有趣,实在好奇,所以才扮上女装来旁听。不敢发言,不敢靠近,是怕被拆穿。缺席也并非无故,只因太师安排的课业不得不完成,余下的时间不多,所以……” 第185页 我吃惊地上下打量宇文媛。离近了看,果然更像个男人。刚满十五岁的身量还没完全长成,难怪能妆成女孩。宇文愿是太子殿下的名讳,他说的“太师”是指他的老师——家父的二哥,姚家上一辈里学问最好的人。 宇文愿从他的女装裙摆中摸出一块腰牌递到我眼前,白玉上面刻着一只蟠龙——龙纹玉腰牌。天辅朝除了皇帝和太子,没人再敢佩戴这东西。虽然没见过但也听说过,皇帝的龙纹玉腰牌上刻的是双龙。 “太子殿下——”我正欲躬身行礼,被宇文愿一把扶住。 “愿在馆长席下受教月余,一日解惑,终身为师。哪有学生让老师行礼的?”说着,他一揖到底,竟向我施了个敬师的大礼。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个穿着女装唇红齿白的天之骄子,说:“殿下的老师是我二伯,学问顶尖。若是殿下想换个环境,治平书院也是不错,都是同龄的学子,可以彼此交流探讨。不谦虚地说,我那当院长的兄长也算是个才子。殿下怎么不听那些治国平天下的大学问,竟跑来这女流云集的修齐馆学些修身齐家的小学问。”宇文愿这一个多月都窝在角落里,从不与同窗搭讪,只和宇文嫣结伴往来,以至于我没法拿“男女授受”来说事。 对我绵里藏针的追问,宇文愿似乎早就准备好了回答:“太师是愿的启蒙恩师,十多年的耳提面命,愿对太师那一套学问早就烂熟于心,倒背如流。父皇许愿出宫听课,就是想愿开阔眼界。恕愿直言,书乐院长的确学识渊博,只是与太师之学大同小异。愿读过堂姐的文章,发现修齐馆的课,尤其是馆长的课,内容多有异趣,因此才想到乔装偷师。这一个多月真真受益匪浅。然而,失诚亦是失德,愿给馆长赔礼,求馆长莫要生气。” 我无奈地摆摆手说:“罢了,莫要让旁人知晓,免得节外生枝。太子殿下别再来了,在下便不追究了。” 宇文愿急忙上前一步抢着说:“可,愿还想继续受教。” 我把宇文愿和宇文嫣双双请出书房,关上房门,隔着门递上最后一句:“太子殿下若要受教,请去治平书院找书乐院长。” 我听见两人的脚步声渐远,苦笑着摇头,心想:权贵就是权贵,说着尊师重道,到底还是任性行事。 接下来一切恢復如常,太子殿下没有再出现在修齐馆中。宇文嫣找了个藉口替宇文媛办了退学。我也顺水推舟地同意了,没有揭穿,更没有多问。怎知,和宇文愿的缘分到此并未结束,反而刚刚开始。 一个月后,二伯突然回来了。太师承担教导皇储的重任,常年住在太子宫中,除了逢年过节一般不轻易回家。二伯一进家门就直接去见了姚家诸位长辈,还特意差人把家父也叫了去。 家父回来时面带喜色。 “二伯有事?”兄长问家父。 “太子殿下向皇帝陛下恳求,要娶修齐馆馆长,姚氏诗礼为太子正妃。”家父对兄长说,眼睛却看向我。 “皇帝陛下同意了?”兄长问。 “皇帝陛下并未马上同意,因为皇后娘娘早就定下太子正妃的人选了,而且,咱们诗礼二十岁,太子殿下十六岁,大得不少。”家父说,“不过太子殿下不吃不喝在皇宫里跪了好几天,跪得皇后娘娘心疼了,不再反对。皇帝陛下看太子殿下心意坚决,也同意了。你们二伯已经被皇帝陛下召见过了,让先回来跟姚家长辈们打个招唿,正式的诏书后天就下来了。”父亲喜笑颜开,在屋里搓着手转圈,“本来你们这一双儿女已经很给我争气了。没想到诗礼不仅当了修齐馆的馆长,还能让太子殿下倾心。正妃将来就是皇后。为父就是国丈了。哈哈哈——” 我有些吃惊,想不到那恶作剧的殿下竟是说做就做、不成不休的急拗脾气。和一个比我小四岁,而且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结婚,让我有些始料不及。姚家虽然颇有地位,但毕竟只是一介布衣。 兄长皱着眉头说:“姚家是平民,从不把女儿嫁进宫里去,何况诗礼还是修齐馆的馆长。” 家父对兄长的迟疑态度有些不悦,答道:“祖训只说不许做官,又没说不许当太子妃。你也知道姚家是平民,难道还能抗婚吗?” 如此便没了争辩的余地。隔了一日,圣旨果然降临。半年后,我成为太子宇文愿的正妃。婚后,宇文愿每月都送我回修齐馆上几天课。姚家大考时,他也极力让我回去参加。虽然我已出嫁,但我的考绩仍是最佳,加上太子殿下的鼎力支持,姚家不便将我换掉,于是我继续担任修齐馆的馆长。宇文愿对我十分尊敬,甚至以师礼相待,称我为“馆长”。 关于姚家不许后人入仕的祖训,我本以为是显示了先人的淡泊、谦恭、与世无争,嫁给宇文愿后,我不可避免地捲入朝政,方才明白了先人的智慧、明达、良苦用心。 十二年后,宇文愿的父皇忽然中风,手脚麻痹无法行动,神志不清无法言语,虽然保住了性命,却不能再上朝理政了。别无他法,皇后娘娘、宇文皇族和朝中重臣们一致同意让宇文愿提前接班,因其父皇尚未离世,所以暂以太子名义行使皇帝的权力。二十八岁的宇文愿虽被称为“监国太子”,实际上已经是天辅朝第十代皇帝了。 第186页 终于可以大展宏图了!在此之前,宇文愿一直在为一件事情做准备——变法。一个王朝传到了第十代,总有些问题积攒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歌舞昇平的天辅朝因为税制和吏治的诸多弊病,导致每年至少有二十万百姓失去田产成为流民,而累积到宇文愿继位的时候,尚书省统计的流民总数已有三百四十余万,真实的数目只会更多。天辅朝在籍人口不过四千四百余万。一国之中,已有将近十分之一的人口是居无定所三餐无着的流民。所谓“无恆产者无恆心”。这样的局面足以让任何一个不昏不庸的皇帝心急如焚,更何况局面还在一年年地持续恶化。天辅朝必须大刀阔斧对税制和吏治进行改革,这一点上我非常贊同宇文愿的主张。这十二年,我在宇文愿身边,亲眼见到了许多在姚家听都没听说过的事,有时不禁感慨,学问再多,到底不谙世事。 所谓变法,无非是打破既有的规则,建立全新的规则。有人会因此受益,有人会因此受损。受益者尚在懵懂观望,受损者已经群起而攻。稍微读过些史书的人都能明白变法是件多艰难的事。 宇文愿下定决心要做这件艰难的事。 他问我:“馆长知道愿当初为什么不听太师的课,也不去治平书院,却扮上女装跑去修齐馆听馆长的课吗?” 我微笑着注视他,等待他给我解答。 “兼併日剧,流民四起。太师只会粉饰太平,让朕修德;治平书院说这是民之罪,要严刑峻法;只有馆长在策论时政课上说,这是政之过,不能因循守旧,而要因势利导。虽然馆长当时很谨慎,只说这是修齐之理,但愿听得出馆长讲的其实都是治平之策。馆长是个胸中有丘壑的人。愿身边最缺这样的人。馆长若是男子,愿定让馆长当宰相,亲自主持变法。”宇文愿说。 “曾侧妃之父是个能臣,曾家又是世代官宦,比姚家更有能力帮助陛下。”我说。 “姚家,唉——”宇文愿一声嘆息。 我也在心中长嘆一声。声名赫赫的姚家在这场变法中表现得并不光彩。先是我二伯以太师的身份上了谏言书,字字句句反对变法,引得朝中议论纷纷。因为许多官员早年曾在姚氏门下受教,以姚氏生徒自居,便自觉或不自觉地支持响应姚太师的政见。宇文愿召二伯长谈了两次,因为二伯始终不肯更改立场,为了消除变法的阻力,宇文愿不得不表态,下诏驳回了二伯的谏言,并剥夺了二伯的太师头衔。失去“太师”头衔是姚家在天辅朝从未经受过的巨大打击。这是一个标志——标志着姚家的帝师之尊已经不被皇帝承认了。 接着,似乎是想扳回一局,兄长姚书乐以治平书院院长的身份广召帝京学子,将于三月初一在治平书院开一场文会,探讨一下“先人之法是否可变”。文会的邀请函送到了帝京每一户识字的人家,也包括监国太子府。朝内朝外议论纷纷,如果说二伯代表了朝中和姚家有渊源的官员们的态度,那么书乐兄长则代表了以治平书院马首是瞻的诸多读书人的态度。虽然变法是为了底层百姓的福祉,但能不能得到诸多读书人的支持,直接影响着变法的成败。宇文愿对这次文会志在必得,派谁代表他参加,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要找一个学识、口才都不输于姚书乐院长,而且还了解他,知道他会说什么,能够从容应对的人,并不容易。宇文愿思来想去,认为只有派我应战最有获胜的把握,因为我不仅最了解姚书乐,而且最了解宇文愿。除了要在文会上驳倒这位大名鼎鼎的治平书院院长之外,还必须把太子殿下忧国忧民的一腔热忱展现出来。宇文愿对我寄予了厚望。其实,还有另一个可能的人选,就是变法的主要执行人曾尚书。不过,如果派曾尚书应战姚院长,无异于煽动对立;如果换我出马,却是以姚氏之矛攻姚氏之盾,就算赢不了,也不会输得太难看。这点帝王心术,我又怎会看不出来。甚至连我都认为自己是在文会上对战兄长的最佳人选,如果宇文愿不找我,我几乎要毛遂自荐了。 那场文会论辩我赢了兄长。兄长不是输在学问上,而是输在比我少了十二年的政事歷练。没有哪本书里写过税务小吏如何欺上瞒下,府官衙役如何中饱私囊。 那场文会上的唇枪舌剑、雄辩滔滔,翻开天辅朝的实录就能找到详细记载。那些被记载过的言语我偏偏记不得了,还记得的只有文会散后,在治平书院的讲堂里我和兄长的一番对话——不曾被任何人记载过的,只有我俩知晓的对话。 “我输了。”兄长说,“自明日起,治平书院和修齐馆都会关闭。姚氏将在月内离开帝京,举家迁回原籍秀州。” 这是文会前就昭告了天下的,若治平书院院长姚书乐落败,姚氏一门从此隐退。 “姚家人输在姚家人手上,也算虽败犹荣了。”明知安慰是徒劳,我亦不忍无言。 兄长走近我,用一种浸透了沧桑的疲惫语气对我说:“诗礼,接下来的话是我的肺腑之言,望你细听。” 我郑重地点头。 兄长说:“如果把变法前的天辅朝称为旧世界,把变法后的天辅朝称为新世界的话,我告诉你,你只能是旧世界的代表,因为你支持的变法其实是背叛你的出身。旧世界将你看作叛徒,新世界将你当成投机者,你最后会被双方一齐抛弃。你的高尚只会让你失去立足之地——连一寸可以站立的土地都不会给你。新世界只想利用你。而你只能在新旧交替的短暂瞬间存在一下子,然后很快就被抹杀。新世界,旧世界,都不会属于你,都不会记得你。旧世界存在过,新世界正繁荣,只有你,消失了。你是无名且沉默的祭品——祭奠过去,献给未来——却不以光荣而被铭记,像只牺牲。有些人用生命换了丰碑,哪怕死了,也是值得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会以另外的方式继续存在下去,被后世崇拜追忆。说到底,还是一桩买卖,划算的买卖。当然,惜命的人觉得不划算,但至少,他们都没有一无所获。你呢?你获得了什么?你只是奉献,什么都得不到。你为了宇文氏的江山,选择了背弃家族,你能心安理得吗?如果前一种人叫高尚,你这种人连高尚这么宏大的词彙都无法形容,只能叫疯狂了。诗礼,你不是英雄,你是疯子,也是傻子。” 第187页 疯子。傻子。这就是才高八斗的兄长对我的最终评价吗? 我记得自己回答他:“让我成为无名而沉默的祭品的人,不就是你们吗?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造孽后人遭殃,一切都是因果。就算我不为新世界出力,难道因旧世界腐烂而导致的动盪与倾覆就能全然避免吗?兄长看那匾额上写的是什么?‘大道为公’。我们姚家世代以卫道士自居。道之所存,姚之所存。可我们卫的究竟是什么道?太久远了,以至于我们自己都煳涂了。先祖怕我们煳涂,所以早把道理刻在了匾额上,天天搁在头顶,我们还视而不见。世间万物更迭,只是形式,道永存不变。旧世界曾经属于多数人,未来新世界将属于多数人。诗礼何德何能,凭藉一己之力就能推翻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吗?当然不可能。让这一切发生的是多数人,我只是选择加入多数人的行列罢了。大道为公。一个被多数人寄予期望的世界,才是应该存在的世界。姚家曾经是多数人,可现在已经不知不觉成为少数人了。我们的傲慢、冷漠、优越感,让我们成为别人的阻碍。我们不愿意让路,于是有人强迫我们让路,就是这么简单。” 大约已是言尽,兄长默然良久,轻吟道:“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最后一句兄长没有吟出来,我知道他真正想说的却只有最后一句“君向潇湘我向秦”。我与兄长、与姚家,从此告别,走向不同之路。 七年后,皇帝驾崩,宇文愿正式登基。 “馆长,变法已经颇有成效,能够进行得如此顺利,是馆长的才学见识为朕争取到了人心,馆长是第一功臣。”宇文愿对我说。 “不,陛下,曾尚书施政有力,曾家才是第一功臣。为了奖励功臣,陛下应为曾尚书加太保衔,封曾氏为皇后。”我说。 “馆长才是正妃,曾氏只是侧妃。” “陛下就是封诗礼为皇后,诗礼也无法再为陛下尽责了。变法已经形成共识,诗礼的使命已经完成,请陛下成全诗礼的心愿。诗礼无法享用用牺牲家族换来的地位和功劳,请陛下赐诗礼一个不受打扰的地方,安心读书,不闻世事。既然姚家已经隐退,姚诗礼也该一同消失。诗礼选择支持陛下是大义,不是政治投机,更不是出卖、背叛,不能因陛下的私心而误导了世人。让诗礼从此销声匿迹,是最妥当的安排。陛下既然做了能影响天下人的事,就必须对天下人有个交代。” “圣旨下了,封姚诗礼为懿妃。” “是哪个字?” “懿德懿范的懿字。” “是嘛,我还以为是大义灭亲的义字呢。”然后是吃吃的笑声。 “圣旨:懿妃姚氏为国事鞠躬尽瘁,心力衰损,允其在素心殿闭门静养,外人不得随意惊扰。” 我的后半生过得很宁静。我没有失去宇文愿的信任和感情,他经常来看我。虽然世间没有不朽的功业,但变法的成功还是让天辅朝多延续了至少一百五十年。鑑于每次改朝换代都避免不了的腥风血雨,这就等于让百姓们多享用了一百五十年的太平。虽然我的余生都没有摆脱内疚的折磨,但我依然感到满足。 曾皇后来过素心殿,不过她不敢进来,只敢在殿外指桑骂槐,说我是“白费心机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宇文愿听见,把她呵斥了一顿。他以为我会难过。 其实,我并不难过。我又想起兄长的话,“你是无名且沉默的祭品,不被铭记,像只牺牲。” 如果可以回到那时,我会换一种方式回答兄长。我会说:“兄长,就是因为我们读了太多书,才放不下一个‘名’字。无名总比恶名好,恶名总比沽名好。人活一世,‘名’比‘命’更重要,而无名之‘名’才是至善之‘名’。” 郭运妃的故事 才过笄年,初绾云髻,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这是花香楼最红的曲儿,每天要被唱上十几遍。到底听过多少遍我早数不清了。我的嗓子不错,记性也好,一首新曲儿听过几遍就会唱了。那会儿我有八、九岁了吧。花妈妈让我学琵琶、背词、练嗓。 荇香是当时楼里最会唱的姑娘。花妈妈让荇香教我。只教了三天,就不教了。荇香跑到花妈妈跟前,指着脸上的红印子说:“享爷不让阿运学唱曲儿。” 花妈妈看看荇香的脸,心疼得直咧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跑到他跟前说:“阿享,你不让阿运唱曲儿直接同我说就是了,做什么打荇香,还打在脸上?花香楼的姑娘靠的就是这张脸吃饭,这一巴掌至少两天接不了客。” 他翘着脚歪在床上,斜眼瞥着花妈妈,不咸不淡地说:“不打荇香,难道打你?” 花妈妈的脸像挨了一巴掌似的立马红了,眼神闪烁着不敢对上他,嘟囔道:“不学唱曲儿,一个没爹没娘的姑娘,大了还能做什么营生?我也是为她好。”他不说话,槓着。花妈妈服软了,伏到他胸口嗲声说:“你若捨不得让阿运接/客,那就让她给你当干女儿。等她大了,你挑个人把她嫁了,以后你老了她给你送终,你死了她给你戴孝。” 第188页 我和荇香正缩在门口,只露个脑袋。 花妈妈朝我招招手说:“阿运过来,跪下。” 我乖乖照做。 “叫干爹。”花妈妈沖我努努嘴,示意我叫他。 “干爹。”我怯怯地喊,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 “滚!别他/妈/乱叫。谁是你爹?”他忽然发怒了,把一个枕头扔过来。 我吓得哭着缩在角落里。 “阿享,你干什么呀——”花妈妈嚷道。 他直起身子,一使劲把花妈妈从床上推到了地上,跌得髮髻都松了。“呸!老子干的是断子绝孙的营生,没女儿,也没什么捨不得的。”他指着我说,“等她把欠老子的债还完,爱去哪儿去哪儿,老子管不着。” 花妈妈被摔得有些恼了,提起嗓音说:“你不让她接/客,她又有什么本事还债?” 他也提起嗓音回道:“要接/客也得她自己愿意,逼良为娼的事,老子不干!” 花妈妈理了理髮髻衣衫,再看看他气鼓鼓地样子,噗嗤笑了,嗔道:“是是是,谁不知道你享爷最有义气,最讲道理。就依你说的,随她愿意,行了吧?”花妈妈扭着身子贴到他背上,柔声道:“至于为了一个丫头咒自己断子绝孙吗?”边说边朝我和荇香摆手,示意我俩走开。 我抹掉脸上的泪珠,用最快的速度起身,出门。荇香连忙把房门掩上。花妈妈娇滴滴的声音隔着房门传出来:“别生气了,我都听你的……” 我正竖着耳朵分辨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荇香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那些男/欢/女/爱的事,在花香楼里天天看还没看够啊?走吧,走吧。”荇香扯着衣袖把我拽走了,走远了才松开,我听见她低低嘆道:“阿运啊,你有享爷关照,真是好运。” 他的大名叫舒享,享福的享,据说是他自己取的。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从小就流落江湖。“舒”是把他养大的老乞丐的姓,也成了他的姓。江湖上,名头叫得响的男人都被尊一声“爷”。花妈妈让花香楼的姑娘们叫他“享爷”。 花妈妈是花香楼/妓/院的老闆,大名叫花晓玥,年轻时候是风月场上有名的红阿姑。花晓玥已经不小了,快四十的年纪,比他大七、八岁。他管花妈妈叫“玥娘”。花妈妈管他叫“阿享”。 花香楼的人只知道他是花妈妈的男人,混江湖的,却不知道他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盗“独影”。江湖中人没有不知道“独影”的,但没人知道“独影”和舒享就是同一个人。 所谓大盗,说白了就是贼,偷东西的。只不过贼的本事有大有小,偷的东西有贵有贱。“独影”的名头响,无非因为他手法高明,而且总能偷走价值连城的宝贝。“独影”这个名号是有来歷的。“影”是说他行踪飘忽,来无影去无踪,不仅从来没被抓住过,连真面目都没人见过,以至于让官府连张清晰的悬赏画像都拿不出来。“独”是指他最大的特徵——只有一只手。只知其一未知其二的人听到此征往往会臆断他是因早年偷艺不精,被人逮住而被砍下过一只手。其实不是。他是最有天分的盗贼,从六岁偷第一个馒头起就从未失手过。那只手是被他的义父——那个老乞丐——砍断的。 老乞丐逼他杀人,他坚决不从。所谓“盗亦有道”,他坚持只取钱财不伤性命。老乞丐笑他自欺欺人,难道不杀人就是好人了?说到底不还是个贼?老乞丐要和他断绝关系。他把偷来的宝贝都给了老乞丐。老乞丐说,养育之恩不是光用钱财就能偿清的。血肉之恩,得用血肉偿还。他问老乞丐:“要哪一处的血肉,割给义父就是。”老乞丐指着他的右手说:“就要你这只手。”这是要断他的生路,逼他听任摆布。盗贼的营生凭的不就是手吗?“好!”他二话不说,刀起手落,把一只淌着血散着热的右手敬到老乞丐面前,然后扯下一截衣角,扎紧手腕,面色惨白似残雪,却硬气得既不发晕也不哼声。“义父的养育之恩,孩儿还了。”说完,他潇洒地起身离去,身后留下一条点滴的血路。 这一段是花妈妈讲的,她说是她亲眼所见,她当时就抱着琵琶坐在老乞丐身后。那时的老乞丐早就不是乞丐了,花着舒享偷来的钱财,也上得起妓/院,点得起红阿姑了。就是因为这个义子太能干,老乞丐怕有朝一日镇不住他才逼他听话,结果反而逼得这只雏鹰提早离巢了。 那一刀砍断了他的手,也砍入了花妈妈的心。花妈妈说,她的心随着那一刀勐地一抽,从此再也忘不了那个决绝的少年。那时的花妈妈还年轻,美貌正盛,却在心中立誓,若有熬出头的一日,定要跟个这样硬气的真男人。 老乞丐失去能干的义子只会坐吃山空,没两三年就把舒享留下的钱财挥霍一空。与此同时,一个年轻的飞贼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不过没人说得清此人的来歷。老乞丐喝醉了酒会跟人吹嘘,说那个飞贼是自己的义子,不过没人相信,因为老乞丐那时已经落魄得连乞丐都不如了,整天疯疯癫癫的,最后死在了街头。有人嫌晦气,把尸体卷在破蓆子里,丢到了城外。过了一夜尸体不见了,城外的荒山上却多了一座新坟,坟前还有供品。 第189页 说到此处,花妈妈嘆道:“原来他不光硬气,也讲义气。” “花妈妈怎知一定是他葬的?”我问。 “因为每年那个日子他还会去那坟前祭一祭,供品和纸钱都是我帮他备的。我知道他所有的秘密。”花妈妈得意地一笑。 花妈妈和他的重逢远在断手十年之后。十年时间,少年长成了男人,凭一只手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堂。花妈妈也攒够了身家,自己做了自己的主。他头一回来花香楼,花妈妈就认出他,尽管他的脸上多了沧桑。花妈妈支走了所有姑娘,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卧房,从一口上了锁的箱子里拿出一个精緻的梨木匣子。花妈妈在他眼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里面装着一只切口整齐的断手——正是他当年砍下来偿还给义父的右手。他惊住了,身份被戳穿,一时有些防备。花妈妈提起当年,述说自己多年未变的情意,并承诺保守他身份的秘密。他思索一番,同意留下。妓/院也是个不错的藏身之所。花妈妈主动献身,从那天起就跟了他。不过花妈妈没跟任何人说过,舒享就是“独影”。他睡在花妈妈房里,和花香楼的姑娘们一样,白天睡觉,晚上干活。 我问花妈妈:“您是怎么让那只断手保持原样的?” 花妈妈嗔道:“唉,可是大费周折,花掉我许多积蓄呢。”脸上分明在笑,写着“花再多钱也值得”。 我问花妈妈:“他的事,别的姑娘不知道,为什么单单告诉我?” 花妈妈回答:“因为只有你姓了他的姓。” 我嘟吶道:“又能怎样?我又不是他什么人。” 花妈妈嘆道:“他不认你当干女儿,恐怕心里当你比亲女儿更亲。” “他又没说过,妈妈岂能知?”我听得心里有些高兴,面上还装作闷闷不乐。 花妈妈笑着说:“我见过的男人比你的头髮丝都多。风月场上滚了几十年,男人心里想什么,我岂能不知?”花妈妈的笑忽然黯淡下去,声音也萧瑟起来:“他是捨不得让你跟了那些混江湖的男人,只恨不能把你嫁到天上去,毕竟你还在襁褓里时就比一座紫檀佛像更贵重了。” 这是指我的身世。我是个来歷不明的孤儿,生下来没满月就被人放在慈济庵门口了。慈济庵是城里唯一一座尼姑庵,受各家太太小姐们的关照,香火鼎盛。慈济庵里有一座珍贵的紫檀佛像,半个人高,是一个当上二品官的孝子为他母亲祈福长寿而捐的,据说花了三千三百两银子。这是一笔巨款。妓/院里一个俊俏姑娘的初夜才值五十两银子。一到春节,城里到处都放炮仗。那年春节,有几个顽童把炮仗点燃了扔过墙头,想吓吓那些一板一眼的尼姑们,怎知墙那边正挂着晾干了没收的缁衣,缁衣最是易燃,冬天的慈济庵院子里又满是枯草,火星四溢,不远处就是柴房和放经卷的禅室。庵里的尼姑们有些趁着年节出去化缘,有些去城外接济乞丐,上了年纪的几位老尼都被富贵人家的女眷请去吃斋祈福了。等仅剩的几个小尼发现起火的时候,火已经过到后院了,冬天的风最劲,火借风势,凭那几个小尼根本扑不灭。烟燻火燎,呛得眼睛都睁不开,几个小尼索性翻过后墙先逃命去了,早忘了紫檀佛像还在前院的佛堂里供着呢。她们忘了有人却没忘。慈济庵的浓烟很快引来众人灭火,他就混在灭火的人群中,趁乱潜入。 “结果,他冒险从火里带回来的不是那座紫檀佛像,而是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女婴。孩子太小,被烟燻得嗓子都哑了,哭声小得几乎听不见。”花妈妈说。 那个女婴就是我,被着急逃命的小尼们忘在着火的尼姑庵里。 “那座紫檀佛像呢?”我问。 “被火烧没了。”花妈妈无奈地摊摊手。 “他那么厉害,就不能连佛像一起带出来吗?”我捡回一条命,也从此欠下他的债——多达三千三百两银子的巨款。 花妈妈看看我,皱着眉说:“你忘了?他只有一只手。” 所以,他只能在佛像和婴儿之中选择一个。 “那场火很大,”花妈妈说,“整个慈济庵都烧没了,还连累了半条街的人家。他的衣裳也烧烂了,身上落了疤。” “所以,花妈妈就同意养着我了?”我问。 “不养也不行啊。火扑灭后我抱你回过慈济庵,捡你的那个老尼求我在新庵建好前先照看你一下。后来,新庵迟迟建不起来,老尼也病死了,尼姑们渐渐都另寻了去处。我本想把你再丢到哪儿去,阿享不同意,非要等你长大还清了欠债才能放你走。”花妈妈边修磨指甲边同我说话。 “花香楼的姑娘,都是用花加香字取名字。为什么我不一样?”我问花妈妈。 花妈妈吹吹指甲上的蔻丹,说:“你的名字是阿享取的。你是他救的,所以姓他的姓,就像他是老乞丐救的,所以姓老乞丐的姓。运,是运气的运。他说,一个天生地养的孤儿,能指望的只有运气了,所以你叫舒运。” 然而,他取的名字他自己却从来不用。花妈妈和花香楼的姑娘们都叫我“阿运”。他管我叫“蠢蛋”。 小的时候我很爱哭,他会不耐烦地说:“蠢蛋,哭什么哭,哭的老子心烦。”然后忽然出去,再很快回来,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几块姜糖,趁我咧嘴大哭的时候塞进我口中。我为了含住姜糖,不得不停止哭泣,等吃完了糖,也忘了哭。他总拿这法子治我的眼泪,我便用眼泪换他的糖吃。 第190页 “你明知这小丫头要挟你,你还上她的套?”花妈妈从来都是眼明心亮。 “没爹娘心疼她,她才闹的。”他总会替我开脱。 “你像他。他心疼你就像心疼他自己。”花妈妈对我说。 我还小,不关心他为什么哄我,只想吃糖。 可小孩总会长大,花香楼的姑娘十五岁就开始接/客了。我长到十七,依然无所事事,每天在花香楼里给姑娘们端茶递水,洗衣扫地,干些打杂的活计。 我不知道生辰,被救到花香楼的日子就是我的生辰。每年生辰他都会送我一样东西,吃的、穿的、玩的、用的,都送过。他不直接给我,全让花妈妈转交。花妈妈会加上一些钱,算作她那份礼。对于直接送我钱这事,花妈妈解释过:“一年年大了,早点攒够了钱,就自由了。”然而,对于自由,我并没有急切的渴望。 我端水的时候经过花妈妈的房门口,听见花妈妈对他说:“那些债不债的託辞你也不必同我说,我好歹把她养大了。阿运都十七了,该有个安排了。就算不当妓/女,难道一辈子不嫁人?老死在这儿吗?” 我放轻脚步,屏住唿吸,听见他答:“知道了,我会安排的。你先别管了。” 安排?他打算怎么安排我?我忽然紧张起来,有些抗拒。 晚上,城里高大人家办酒,请了几个花香楼的姑娘去陪席,花妈妈不放心,亲自护送。我趁花妈妈不在,梳洗好了熘进花妈妈房里,他不在,我坐着等。约摸等了半个时辰,他回来了,一身黑衣,当着我的面从衣内掏出几件首饰,搁在花妈妈的梳妆檯上,都是他今晚的收穫。 “有事儿?”他问。 “没……没事儿。”我心里七上八下。 “没事儿快滚,老子要休息了。”他用下巴指指房门,示意我走。 我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勐地扑到他怀里,死死抱住他,慌里慌张地说:“我愿意当你的女人。”虽然天黑着,房里也没点灯,我还是用力把脸贴在他胸前,怕他看见我的羞态。 他分明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把我推开,用平常的语气问道:“蠢蛋,你又闹什么?” 我支吾着答:“我听见你和花妈妈说话了。我长大了,该嫁人了。我不想当妓/女,也不想离开花香楼,如果非嫁人不可,我情愿嫁给你,反正我欠你的,就当还债了。”等不到他回应,我急了,“我不会跟花妈妈争的。就像有钱人家那样,花妈妈是大房,我就算小妾好了。” 我羞得不敢看他,只听见他笑了,说:“我有玥娘一个就够了,可消受不起你这蠢蛋。别自作聪明了,快滚吧。” 我又羞又气,一跺脚打开门冲出去,正好撞在花妈妈身上。我更加窘得恨不能钻到地缝里,磕磕巴巴地说:“花妈妈……您……已经回来啦?” “嗯,早点儿睡吧。”花妈妈的语气有点冷,动作有点僵硬。我还想解释两句,花妈妈已经一闪身进了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差点儿夹住我的脚。 花妈妈会质问他吗?他会向花妈妈解释吗?我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没听见房内传出任何声音,好像原本就没人似的。 我有点担心。我要抢花妈妈的男人,大大得罪了她,她会不会报復,例如逼我卖身,或者打我一顿?糟糕的是,我抢也没抢到,如果当真和他有了那种关系,就坐实了他女人的名分,花妈妈就算想整我,也得顾忌他的意愿。 那晚以后我谨言慎行,尽量躲着花妈妈,可惜还是躲不过。 我闭上眼准备挨耳光,却听见花妈妈问我:“你是真心喜欢阿享吗?” “喜欢……吧。”我含煳道,一睁开眼就对上花妈妈那双精明的眸子,心一横索性说了真心话,“毕竟他是我唯一能依靠的男人。女人不是都要依靠男人才能活下去吗?不然怎么会有妓/女?花妈妈有那么多积蓄,下辈子都用不尽,不还是要找个男人陪伴吗?楼里的清倌人开/苞,姑娘们都说,女人怎么都是卖,妓/女是卖给许多男人,嫁人是卖给一个男人,结果一个是受苦,一个成了享福。我确实负义,不该把主意打到花妈妈的男人头上,可我……就觉着他是个好男人。我也不奢求享福,只要能不受苦。况且,我欠他太多,总得还些什么。我……”我说不下去了。 花妈妈晶亮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看了我一阵,然后轻笑一下,不是愉快的笑,有些悽苦,又有些自嘲。“阿享是个好男人,不过,谁说女人跟了好男人就不用受苦的?人来这世上走一遭,原本就不是为了享福享乐,都是来受苦受罪的。”说完,花妈妈转身走了,没有打我。 花妈妈对我一如往昔,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也没再听见他们商讨对我的安排。 离我十八岁生辰还差两个月的时候花香楼里忽然来了个尼姑。那尼姑是白天来的,姑娘们都在休息。尼姑直接掏出个银锭,指明要见花妈妈。尼姑和花妈妈单独谈了许久,然后花妈妈把我叫过去,让我把尼姑送到外面。那尼姑朝花妈妈点点头,然后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方才起身离去,我一直把她送到街口,她没跟我说话。隔了几天,那尼姑又来了一次,又和花妈妈单独谈了许久。我想起自己从尼姑庵被抱回来的旧事,隐约觉得这尼姑的来意似乎与我有关。 第191页 花香楼的人全在晌午起床,吃的早饭就是午饭。那天吃过饭,花妈妈把我叫到她卧房。舒享也在,穿着一件新衫,颇为郑重又有些喜庆的模样。花妈妈未言先笑,这次是真心愉快的笑:“阿运,你不再是孤儿了,你的爹娘来找你了。” “看花妈妈这么高兴,难不成我爹娘是什么显贵人物?”我开玩笑地说。 “还真叫你说着了,显贵得很,你做梦都想不到的!”花妈妈笑得更愉快,“你爹是平戎将军郭凯,刚立了战功,已经封了一品侯。” 我长到快十八岁,花香楼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只能懵懂地听花妈妈详细讲解我的家世:十八年前郭凯还只是一个染布坊里打杂的小工,会些武艺,挣些餬口钱,偏偏喜欢上坊主的女儿。那坊主姓洪,洪小姐貌美手巧,绣工一流,是染布坊的招牌。洪坊主想让女儿嫁给城里一个有功名的员外郎,可惜没见过面的员外郎终究比不过身边英俊痴心的有情郎。洪小姐与郭凯暗通款曲,私相授受,以至珠胎暗结。这下婚约毁了不说,家里也待不下去了。洪小姐索性与郭凯私奔了。两人一穷二白,自己都吃不饱,根本养不起孩子。正赶上官府募兵开驻边疆,可以带家眷同行。郭凯为了谋个前程,就报了名。不过边疆迢远,带着刚出生的婴孩多有不便,年轻爹娘一狠心,就把小女儿搁在了慈济庵门口。郭凯倒是争气,在边疆拼命了十几年,从小兵当到将军,又立了大功,刚被加封为一品平戎将军,带着夫人风风光光地回来了。郭将军夫人就是当年的洪小姐,在边疆又给郭凯生了四个儿子。贫时夫妻有患难之情,郭将军没有小妾,和夫人的感情颇深。此次回京郭夫人进宫拜见了太后。老太后抚着郭夫人的手感嘆:“这么标志的人儿,若有个女儿不知得美成什么样儿,定是当皇妃都不逊的”。一句话勾起了郭夫人对长女的思念与愧疚。回家与郭将军一商量,夫妻俩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找寻女儿的下落,就算死了也要找到埋骨之所,如果侥倖找到了,定要用荣华富贵弥补十八年来对女儿的亏欠。慈济庵被烧毁了,庵中的尼姑们也作鸟兽散了,捡到小女婴的老尼姑也死去多年了。郭夫人找到了当年服侍老尼姑的一个小徒弟。小徒弟回忆起当年确实有人把孩子从火场里救出来了,因为慈济庵失火后,曾有一位姓花的青楼女子抱着小女婴找过老尼姑,因为没处安置,又把孩子抱走了。就是这条关键线索让郭夫人看到了希望。前几天来花香楼找花妈妈的尼姑就是当年的小徒弟,受郭夫人所託来寻我的。尼姑和花妈妈确认了所有细节,又看到了我的模样。据那尼姑说,我的脸型和眼睛长得和郭夫人一模一样,鼻子和嘴又和郭将军一模一样。郭夫人不方便亲自来妓/院见我,让人挑选了黄道吉日,要把我接回去认祖归宗。就这样,我倏忽之间跃升为一品将军的长女,飞黄腾达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我真是他们的女儿吗?万一错了呢?”我问。 花妈妈好像看见了傻子一样拊掌大笑道:“他们觉得你是你就一定是。那样显贵的人家要找个女儿,多少人想当还当不上呢。”花妈妈转头对舒享说,“你真是妙口吉言,她的运气真真好到不能再好。虽然身世坎坷,前面十八年有你护着没吃一点儿苦,后面有她亲爹娘关照,巴不得把欠她的都还给她,只怕要宠上天去。” 我偷眼去看舒享,他在笑,浅浅的笑,喜悦的笑。我心里有些别扭。别扭什么呢?我问自己,难道他不高兴我就高兴了?本以为捡了个赔钱货,没想到成了块金疙瘩,谁会不高兴? 黄道吉日很快就到了,我穿上郭府送过来的据说是蜀锦裁制的华服,坐上郭府派来的阔气马车,去和显贵的爹娘相认。花妈妈换了一身新衣,喜气洋洋,与有荣焉。花香楼的姑娘们晌午以前都起床了,为了送送我这位“贵人”。他没出来送我。我对花妈妈说:“临走前让我见见他,跟他说句话行吗?”花妈妈点头,指指卧房的方向。 我推开房门,他像往常一样翘着脚歪在床上,斜眼瞥着我,不咸不淡地问:“还没走呢?” 我冲到他跟前,把手里的东西塞进他手里。他低头看看,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毛。我塞给他的是四张银票,每张一千两,一共四千两,是我私下让尼姑问郭夫人要的。花妈妈告诉我身世之后,尼姑又来过花满楼两次,主要是送衣服,告知认祖归宗的黄道吉日。我趁着送出门的时候对那尼姑说:“十八年前把我扔了今天想认了就能认回去吗?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你帮我传个话,跟我那娘亲说,给我四千两银子我就回去认她。” 我对他说:“这是还我欠你的债,多出来的是利息,还你让花妈妈养了我十八年的花费。”他随手把银票丢到花妈妈的梳妆檯上。我跳起来,用比那晚更大的力气扑进他怀里,扑得他一个不稳仰面倒在床上,我的双臂在他背后交叠,拼命箍住他,眼泪像春雨一样无声滂沱。他的后背摸起来凹凸不平,全是被烧伤后留下的疤瘌。“我……我……”我哽咽着,嗓子里像塞满了干馒头噎得想呕,气也不顺。我该怎么唤他才好?义父?享爷?阿享?恩人?我呜呜咽咽,他始终沉默,良久,我感到他那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你保重……”我哭了半晌只哭出来三个字。他扶着我的肩膀把我缓缓推开,笑着说:“快走吧,蠢蛋。” 第192页 时光忽然在那一瞬打开了一个窄窄的缝隙,让我透过那缝隙看到模煳而久远的一幕:我还是幼童的模样,脸上挂着泪珠,他笑着把姜糖餵进我嘴里,问道:“甜吗?好吃吗?别哭了,小蠢蛋。”我吮咂着糖块,眼泪还在掉落,用含煳不清的声音说:“呜呜……不当蠢蛋……你是什么蛋……”他舔舔手掌,里面有姜糖残留的甜味,笑眯眯地说:“我是天生地养的,连个蛋也不如。” 时光的缝隙勐然关闭,我对上他的笑脸——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笑脸。有多少过去都因为模煳而被我遗忘了呢?他这个人,总爱模煳掉自身的存在,却无时无刻不在保护我。去他的什么平戎将军,我一点儿都不想离开这儿,在他身边我觉得很安全。 “阿运——”花妈妈在门口叫我。该走了。不能不走。他朝我摆摆手。我一跺脚冲出门去,差点儿又撞到花妈妈。 一进郭府我就被带到堂屋。屋里摆好了香案、供品和牌位。一双中年男女稳坐堂上,威严而富贵,便是郭氏夫妇了。郭夫人用精緻的手绢拭了拭无泪的眼角。我被人按着跪在香案前朝郭氏祖先的牌位磕头行礼。我听见郭夫人对郭将军小声说:“模样不错。”郭将军回了句:“像你。”郭夫人“呵呵呵”地笑了。 这不是我想像中血亲相认的情景,当然我也没目睹过别人家相认是什么情景,也许是我的想像错了。 拜过牌位和郭氏夫妇,我就算认祖归宗了。郭夫人问我的名字,我说叫“舒运”。郭夫人问:“是姓舒名运吗?”我想了一下,回答:“不,没有姓,就叫舒运。”郭夫人问:“是哪个舒,哪个运?”我说:“我没读过书,不认识字,不知道是哪个舒,只知道运是运气的运。”郭将军有些不悦,道:“都十八岁了,竟然不识字!”我也有些不悦,顶撞道:“想让我识字当初就该把我扔在书院门口,妓/院里长大能学什么正经东西?”郭将军的脸沉了下来。郭夫人连忙笑着对我说:“贫家女子大多不识字。娘给你请个西席,学学就会了。”又转而对郭将军说:“你看她这脾气像不像你?简直一模一样。”郭将军的脸色略有缓和。郭夫人拉起我的手说:“这名字还行,你就继续用吧。不过运气的运字有些生硬,不像闺名,不如改成韵致的韵,加上淑女的淑字,读起来还是一样的。” 就这样,我从“舒运”,变成“郭淑韵”。 郭夫人是个美人,我一直不习惯叫她“娘亲”,只称唿她“郭夫人”,她纠正了几回,我不改,她便不再管了。她也不唤我“女儿”,只叫我“淑韵”。 郭夫人找人来教我礼仪、诗书、弹唱、妆扮,还专门让两个婆婆验过我是不是处/女。我有些恍惚,不明白怎么离开了花香楼倒反而像个妓/女似的。 我的生日也改了。郭夫人言之凿凿说她记得清清楚楚在十八年前的哪一天生了我。我虽然心有怀疑但又觉得哪天过生日其实无所谓。 在郭府生活了一年多,过完十九岁生日,用郭夫人的话说,我已经“脱胎换骨”了。 过春节的时候,郭夫人带我进宫拜见太后。进宫前,郭夫人嘱咐我许多遍:“不许说你是在妓/院里被老/鸨养大的,一定要说你是在尼姑庵里被尼姑们养大的。” 我穿着厚重的华服,顶着复杂的头饰,化着时兴的妆容,顺从地答应着,心中却在嘀咕:“尼姑庵到底哪里比妓/院好了?那些吃斋念佛的出家人在起火的时候只顾自己逃命,没有一个想到要救救襁褓里的孤儿。慈济庵烧毁了,个个有地方安置,偏没地方安置我。既然让妓院的人救了,就索性留在妓院里吧。没人关心我能不能平安长大,长大后会不会被迫卖身。” 太后年纪很大了,一张老脸皱巴得就像被热水洗坏的绸布。老太后把我的手搁在她斑纹密布的老手上,眯着眼仔细抚摸,又凑近来看我的脸,满意地对郭夫人说:“你这女儿模样比你还好啊。尼姑们都有善心,没让她吃苦啊。你看这小手又白又软,这小脸又圆又嫩。” 郭夫人用眼神示意我保持微笑,我乖乖地顺从,心中还在嘀咕:“有善心的不是尼姑,是妓/女和盗贼。” 然后,我被带到外间等着,有宫女拿点心给我吃,郭夫人还在里间同老太后说话。 虽然郭夫人说我“脱胎换骨”了,可我喜欢听壁脚的毛病一直没改。从宫里回来,我心有不安,夜里悄悄躲到郭氏夫妇卧房外偷听。郭府的下人们都被郭夫人支远了,夫妇二人的音量都没刻意压低,足以让我听个清楚。 “太后对那丫头满意吗?”郭将军问。 “很满意,已经应允婚事了,等天暖些就让陛下降旨。太后让咱们提前准备,接到圣旨就尽快成婚。”郭夫人说。 “之前太后有意让娘家跟咱们郭府联姻,可惜四个男孩没一个年纪合适的。要不是你想起那个丫头,哪能得着这么好的一门亲事。这下咱郭家也是皇亲国戚了。”郭将军的声音里混合着笑。 “这样不是更好?贤郡王虽是皇长子,生母只是个奴婢,远比不上二殿下和三殿下。若不是娶了太后的侄孙女当正妃,哪有实力争那个位子。太后此番安排,也是要借你的力量保贤郡王顺利接班。毕竟拥立大事,没有武将撑腰是不行的。”郭夫人的声音里混合着得意。 第193页 “我以前只知道儿子越多越好,没想到女儿也有大用。”郭将军说,“幸好夫人把那丫头找回来了,若她当年真被烧死在尼姑庵了,咱们岂不就错过这绝好的机会了?” “夫君真是实心眼。”郭夫人说,“就算那丫头烧死了,我随便找个年岁相同容貌出众的女孩来认她作女儿,嫁入皇家,难道还有人不愿意吗?那丫头丢了十八年,谁还认得出来,淑韵也未必就是咱们亲女儿。那妓/院老/鸨说的话能全信吗?还不是贪图钱财,硬讹了我四千两银子呢。” “夫人莫气。和将来的荣华富贵相比,区区四千两银子只是小钱。” “我知道。” 我觉得很冷,一个喷嚏快要升入鼻腔,我不敢再听下去,轻手轻脚地跑了。 我原本还有些怀疑,想这天上掉下来的显贵爹娘是不是真爹娘。现在我毫不怀疑了。就看我们都那么自私自利,贪图享乐,趋利避害,不知廉耻的劲儿,我就能确认没有比我们更像亲人的亲人了。当初,他们为了自己的快乐,背叛家庭私奔;为了自己的前途,抛弃女儿远行。十八年后,因为需要一个女儿替他们巩固荣华富贵,便又费心把我找回来。这对夫妇根本不是鹣鲽情深,而是臭味相投。 过完清明,圣旨降临郭府:郭将军长女赐为贤郡王侧妃。 十六年后,贤郡王已经顺利登上皇位。老太后去世了,她的侄孙女如愿成为皇后。郭将军地位稳固,四个儿子都封了爵。我成为皇妃,封号是“运”,本来要赐我个“淑”字,合上我的名字,可我坚持要选“运”字——我已经学会读书写字了——拥立功臣之女,这点特权还是有的。我那皇帝夫君只唠叨了一句“这个字不大好听,有些生硬”,便不再坚持,随我心意了。 这么多年,他从未来找过我。 来找我的是花妈妈,她老多了,看上去已经是个婆婆了。“荇香被一个贩马的行商赎去作了小妾,在城里有座大宅。大宅的管家和宫里一个管事的是同乡。荇香出面作保,我花了二百两银子,让他安排我见你一面。” “他好吗?”我问。 “就是为了他来求你的。”花妈妈扑通跪下了,“他被刑部的人抓走了,判了死/刑,下个月执行。” 我有点晕,缓了一缓,说:“他本事那么大,怎么还会被抓?” “江湖上有些名气的人,哪有本事不大的?个个都是传奇,直到第一次失手。在江湖上行走,又有谁能保证一辈子不失手?他当年没偷着佛像不就是失手?为了救你倒差点烧死自己。把他养大的老乞丐也曾是个厉害的匪头——不然你以为他那一身功夫是哪儿学来的——结果不还是倒毙街头。”花妈妈的五官皱得快能挤出苦水来,“我知道,你欠他的已经还了,所以救不救他,我不强求。他不让我来找你,可我也实在是没办法了,总不能眼睁睁等死吧?刑部本来就是我们这些三教九流的克星,他又是那么个身份。” 他是罪行累累的大盗,而刑部现在管事的郭侍郎恰是郭将军的公子,我名义上的二弟。这两个天差地别的人在我这里合併出一个奇妙的交集,这个交集是救他性命的唯一指望。 “花妈妈,”我有些羞愧,“不是我不想救他。其实,我在宫里、在郭家都没什么地位,力量实在有限。我……” “算了,怪我不该为难你。”花妈妈长嘆一声,“我不能逗留太久,这就走了。你就当我没来过吧。” “花妈妈,”我忍不住问,“我走了这么多年,他……他想过我没有?” 花妈妈没回头,带着哭腔有气无力地答:“阿运,你还问这种话,果真是个蠢蛋。” 最后两个字狠狠击中我的心,眼泪不听话地涌,我连花妈妈的背影都看不清了。 如果救他就必须用些非常手段,我只是郭家用来表忠心的工具,如果这个工具敢不自量力地使用郭家的权力,郭家会毫不犹豫地与我决裂。 可我还是选择了救他。他没有死,与花妈妈一起隐姓埋名,远遁江湖了。 这不是还他的债,是还他的情。我以为我是没有情的,就像一个真正的郭家人那样,心里只有自己。可我到底是他养大的,学会了他的勇和义。 宁佑安的故事 岳极山无暑无寒,云雾轻缭,地广人稀,是适宜隐居之地。传说山中有歷朝歷代数百位退隐山林的先贤之墓,不过,既然先贤们生前不愿为世事所绊,死后就更不愿被世人所扰,那些坟墓只被口口相传,无人说得出具体方位。岳极山虽大,可若葬了数百人,那也不该一处都找不到。 小的时候,我常在山中流连忘返,与山中的一草一木都交了朋友,即使是无星无月的深夜,我也能一个人找到回去的路,倒常让师父担心得深夜无眠。师父是君子雅士,对弟子一如对儿子,担心则已,不忍责备,每次都摸摸我的头,放我回房睡觉去。每次我刚推开房门,不管手脚放得多轻,我那同窗兼室友佐良栋都会立刻从被窝里支起身子,板着脸说:“宁佑安,你又在山里晃到半夜,让师父担心。”我嘿嘿一笑,手脚麻利地脱衣脱鞋跳上床。两张床之间隔了一条狭窄的过道,窄到躺在枕头上伸出胳膊就能摸到对方的枕头。佐良栋捏住鼻子,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我这边,愤愤地说:“脚也不洗,鞋里一股酸臭。”我又嘿嘿一笑,摸黑拎起鞋子,顺着窗户撇到屋外去,有时失了准头,会听见“哐啷”一声,那是鞋子打翻了师母放在屋外的腌菜罈子。第二天早上,没等师母把我从被窝里揪起来,佐良栋就会先起床把院子里的残局收拾干净。我蜷在被窝里隔着窗子听见师母的声音:“那是宁佑安的臭鞋,良栋你甭替他收拾。”然后是佐良栋压低了的声音:“算了,师母,让他再睡会儿吧,快天亮才回来的。” 第194页 我问过师父:“既然有那么多先贤之墓就在山里,我们长年住在山上,我天天在山林里转悠怎么一个也没找到过?” 师父捋捋鬍子反问我:“如果你不想被人找到,你会怎么做?” 我说:“藏起来呗。” 师父问:“怎么藏?” 我说:“藏在树林里就变成树,藏在草丛里就变成草,藏在石堆里就变成石头啊。” 师父摸摸我的头,笑着说:“你说对喽。那些山里的树、草、石头都是先贤之墓。隐士是没有墓碑和土馒头的,他们化作岳极山的一部分了,所以他们无处不在。” “师父,为什么那些先贤有学问却选择隐居?”佐良栋问。 “因为有时学问是无用的。”师父说。 “那我们还学什么?反正无用。”我嬉皮笑脸地说。 “有时无用便是有时有用。”师父耐心地说,“你们先学会了,然后择机而用。” 佐良栋乖顺地点头。 我还在不依不饶:“那要是一辈子都等不着用的机会不就白学了?” 师父边捋鬍子边说:“那就像为师一样,收两个徒弟,把毕生所学传下去。” “为什么非要收两个?只收一个徒弟不行吗?”我接着问。 “事有正反,物有阴阳,万事万物相生相剋,方能久长。”师父慢条斯理地说。 佐良栋还是一副瞭然于胸的模样,不停点头。我却不甚了了。 佐良栋长我三岁,比我先拜师两年,总能和师父想到一处去。我偏爱提出奇谈怪论,与师父和佐良栋争辩一番。 师父对佐良栋十分严格,作息行至一丝不苟;对我倒十分宽容,不打不骂,放任自流。佐良栋从未对师父的区别对待有过丝毫怨意,反倒是我有时候会调皮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师母喜欢佐良栋,替佐良栋抱不平,怪师父偏心。师父呵呵笑,对师母说:“这两个孩子天性不同,我也是因材施教,为他们好。”师母不好再管,只偷偷给佐良栋加餐,看得我眼馋。 一声闷雷把我从梦中惊醒,入夏了夜晚闷热得很,铜盆里的冰块早化成了温水。等到早上连温水都只剩下一半,另一半随热气蒸入空中,让闷热里再加上厚重的湿气,屋里简直没法待。打扇的丫鬟已经耷拉着脑袋睡着了。果然是年轻,能耐住溽热的暑气,却耐不住躯体的疲倦。这种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衰老了,单一的疲倦无法令我获得好眠。 “左丞相醒了?”丫鬟一个激灵从小寐中清醒,有些惶恐地继续打扇,一道热风黏黏地掠过我的脖颈。 “去地窖换一盆冰吧。”我使唤那丫鬟。 丫鬟答应着去了。她不会怪我深更半夜里折腾她的。这样的天气能去地窖取冰是好差事,她运气好的话还能喝到一杯冰水,通身清凉。这时节,值夜也是好差事,至少能躲掉毒日头。 大理寺的监牢是一个一个搁在露天的衣柜样大的笼子,冬天奇冷,夏天暴晒。佐良栋现在就被关在其中一个笼子里。我猜他也睡不着,不知他有没有回想岳极山。 梦境太过清晰,清晰得不像是隔了三十多年的记忆。我十九岁那年,我和佐良栋行了谢师礼,算是毕了业,因为师父说他已经没什么可教我俩的了,打发我俩下山去。我兴奋得几天都睡不安稳,天天数着下山的日子。佐良栋也睡不安稳,他捨不得离开师父、师母和岳极山。 毕业那天,我俩天不亮就要起身沐浴、束髮、整理行装,日出时分向师父和师娘行礼,晌午之前必须走出岳极山,否则就一辈子都不许出山了。这是规矩,从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不知追溯到哪位师父那儿流传下来的不容更改的规矩。 行礼的时候,我和佐良栋并排跪在师父膝前。我抽抽搭搭的,佐良栋无语凝噎。师父把两只手分别搭在我俩的肩头,正色道:“这是为师教你们的最后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千万要认真听,牢记在心。你们俩不同姓,不同乡,不同年,下了山没人知道你们是同门。本朝的科举分明经与进士两科。前者重文采,后者重思辨。考中明经科者,多为御史谏官之新秀;而考中进士科者,多为施政治民之储材。二者发展方向有所不同。佑安不拘小节,行事跳脱,不适合走按部就班的路子,应该去考明经科,做风闻言事的谏官,走专门以下犯上譁众取宠的投机路子。良栋稳重老成,心思缜密,应该去考进士科,稳扎稳打,走从地方到中央逐级升迁的传统路子。这样的设计还能避免你俩过早地交锋,折损实力。佑安会出头得更早,升迁得更快,但良栋的路会走得更稳、更安。快则险,稳则缓。这就是为师常说的万事万物相生相剋了。你们走好各自的路,务必保持距离,不到生死关头不要出手相助,不升至三品以上也不要轻易相斗。记住!今日下山之后,永不可告知他人你俩是同门同窗。你俩要从此装作陌路,甚至成为政敌。这才是真正为对方着想。为师毕生心血全在你二人身上,莫要辜负了为师的期望!” 我在岳极山生活了十二年,佐良栋生活了十四年。我们都是没有父母的孤儿。师父、师母便是我俩的父母。师父的思想早就刻在我和佐良栋心里了,他的意思我俩全明白。仕途兇险,成败难料,脆弱的鸡蛋不能都放进一个篮子里,以免被全部打碎。官不高权不重的做不成什么大事,而官高权重的又少有人能全身而退。如果不甘心在这岳极山里隐居一世,那么下山出仕之日便得把贪荣恋生的念头割断。非有如此之决心者,皆为庸者。这是开蒙第一天师父就说过的话。师父曾问过我和佐良栋,问我俩是愿意下山还是愿意在山里过一辈子。我当时就回答愿意下山。佐良栋思虑了三天,也选择了下山。所以,前路如何,不是师父逼的,是我俩自己选的。 第195页 我俩按照师父的设计,开始各自的仕途。我考明经,他考进士,皆是一次即中。我被留任京城,第一个职位就是从七品。佐良栋被放任原州,第一个职位是正九品。三年后,我因为弹劾一位四品郎官有功,被破格提升至正六品。两年后,我因弹劾上司御史中丞大人,得到皇帝的嘉奖,再次提升至正五品。同时,佐良栋在原州宵衣旰食,刚熬上从七品。我们各自同岳极山保持着极其隐秘的联繫,通过这样间接的方式获得些许对方的信息。在官场上,只有到了某个级别才会获得足够的关注。不在同一地点,也不在同一部门的两个芝麻小官除非有私谊,否则很难知晓对方的近况。官场是个处处看关系的地方,讲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无形中鼓励人群抱团取暖。我和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加入或被拉入某个团体,为它献力献策,因它得福得祸。官场上没有真正的孤臣,因为孤臣本身也是一个团体。我和他要保证的就是千万不能进入到同一个团体里。 我和佐良栋的重逢是在岳极山下分别了二十年以后。我成为左都副御史,正三品。他成为原州都督,从二品,比我还高一级。师父说得对,前十五年都是我比他升得快,接着五年佐良栋后来居上了,而且,一个都督的实权比一个左都副御史大多了。 佐良栋因为在原州的卓越政绩被皇帝召回京述职,不出意料,在述职后佐良栋没有回原州,而是留任京城当了吏部右侍郎。 师父说过,不升至三品以上不要轻易相斗。这话的另一层意思是:若在三品以下,我俩还能小心地避开对方的势力范围,到了三品以上,就会避无可避。 皇帝已是暮年,因为后宫和外戚的势力纠结,太子之位始终空悬。皇长子是庶出,皇嫡子尚年幼。立嫡还是立长,皇帝心里没谱,大臣们自然跟着观望。我之前弹劾过的御史中丞是皇后的一位族亲。我因此事而升官,自然大大得罪了皇嫡子一脉,所以这些年我有意无意地靠拢皇长子一脉。而原州恰是皇后母家的祖籍,有许多当地的豪门与皇嫡子一脉的势力有姻亲关系。佐良栋的妻子也是原州一户豪门的女儿,听说与皇后母家同姓。成为吏部右侍郎的佐良栋绝对是皇嫡子一脉的中坚势力。 佐良栋从原州迁回京城的第二个月正赶上我过四十岁生辰,因为是整寿,在同僚好友们的促请下着意办了一回,只请了皇长子一脉的官员列席。当然不能请佐良栋,没承想佐良栋倒派人送了贺礼来。这是一件怪事,我有些惶恐,毕竟在旁人眼中我和他应该素不相识。我硬着头皮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佐良栋的贺礼,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倒是旁观者们纷纷拍案咒骂起来。贺礼是一幅画,没有落款,旁人只看得出不是名家手笔,我看得出是佐良栋亲笔。画的是一间宽敞堂皇的大宅里住着一个戴着帽子的猕猴,很容易就能看出“沐猴而冠”的讽刺之意。我立马作出恼怒的姿态,当众将画扯破,丢到角落里。在一众“息怒”“莫与小人计较”之类的客套安慰中,安然将寿宴完成。 当所有的宾客与家奴散去后,我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小心翼翼地把那幅画拼回了原样,亲手裱起来,却不敢挂起来,只能偷偷藏在书架的最底部。扯画的时候,宾客们都看到我双眼发红,以为我气急了,不知我为了藏住突如其来的泪涌,差点当场冲出客厅。我前两天刚上书弹劾了皇嫡子的老师——吏部尚书。此次给我的寿宴添堵,肯定是此人授意的,佐良栋身为下属不得不遵命。为了表示歉意,他在画里藏了玄机。那猕猴的书房里挂着一幅丹青,是画中之画,因为缩在角落里被那些匆匆一瞥的宾客们忽略了,我却一眼就看见了。那画中之画,是一幅《看泉听风图》。“如何不把瑶琴写,为是无人姓是钟。”在岳极山的时候,我俩都背过这首诗。这个佐良栋啊!我嘆气,既有些感动又有些埋怨。何必这么大费干戈呢?就算不留这个角落,我也不会误会他。不会吗?我又问自己。二十年真的太长了,装作是敌人、陌生人久了,也许会忘了自己是装的,恐怕不知不觉就当真了。 然而,一晃眼又是十年,三十年都过去了。皇帝死了。皇长子抢到了那个位子。皇后自尽,皇后母家被流放,皇嫡子被幽禁。那一脉的官员都以各种罪名被关进了大理寺的监牢,等待他们的可能是死亡。胜利者们正忙着论功行赏,对于失败者们的处置还未达成一致。我是胜利者之一,因为功劳突出连升了三级,荣任左丞相,从一品。 我当然要救他。我俩明明亲如兄弟,却几十年不能往来,不就是为了避嫌,以便在危难之时能出手相助。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他死。如果当年不是因为他去了原州,娶的妻子与皇后母家是远亲,我肯定继续观望,不会打定主意弹劾御史中丞,跟皇嫡子一脉翻脸的。我和他心里都清楚,我们要往上爬,得到足够的力量,最后,就算败也必须败在对方手里,只有这样才能保命。我们是彼此的免死金牌,护身灵符。仕途是一条白骨森森血流成河的不归路。只有各走一路,才能遥相守护。 不光要救下佐良栋的命,我对自己说,最好还要给他留个机会东山再起。我这些天一直在琢磨,现在终于想好了,等天一亮我就去大理寺,把他的罪定为降职发配,就发配到光州去。从高级文官贬为底层武官通常来说就意味着前途渺茫了,但我了解佐良栋,他的个性虽然中规中矩,怎么看都是个正统的文人,可当年在岳极山的时候他最擅长的科目其实是排兵布阵和奇门遁甲之术,他为了强身健体也练过几年拳脚功夫。因为本朝重文抑武,所以这些本事他一定未曾显露过。就是因为本朝重文抑武,使得离京最远的几个大州匪患难平。西北边境近年也不安生,我估计不出十年准有大战,如果佐良栋能平定匪患,等西北战事一发,他准被委以重任。只要他能熬住,不愁没有建功立业、重回京城的一日,到那时他想与我平起平坐都未必不可能。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既长远又可行的最佳设计了,但愿一切顺利。 第196页 天光微熹,去取冰的丫鬟姗姗而归,手上却没有铜盆。她径直走向我,一开口竟发出男人的声音:“宁佑安,醒醒!该上路了。” 什么?怎么回事?我感到一只手在勐力地推搡我。我有些眩晕,一道白光闪过,眼前的一切全化成一股白烟,飞升而逝。我揉揉眼睛,半天才明白,原来是梦中之梦。原来梦中的一切已成过去。那个溽热的夜晚过后,我的确去了大理寺,放佐良栋去了光州。他一如我设计中那样,再一次从底层步步晋升至高层,这一次他只用了十年。现在的佐良栋已经成为正二品的大将,是西北战场不可或缺的人物。 此消彼长,我因为极力主和反对西北开战而成为软弱投降的典型,被罢免了左丞相之职,发配营州。营州是离京城最远的一州,又是苦寒之地,我已经六十多岁,恐怕要死在半路上。皇帝的旨意是,佐良栋载誉回京之日便是我上路北行之时。算算,就是今天了。 我被衙役押解着从北门灰熘熘地出了京。皇帝带领京中所有三品以上官员出西门迎接德胜还朝的佐将军。就算佐良栋不管我了,我也不怨他。毕竟,我太老了,救了何用? 离京四天后的深夜,在一个荒僻的驿站里,我见到了佐良栋。他穿一身玄色短打,做贼一般避开了衙役,只身进入囚禁我的窝棚。 我见到他不免有些激动,哽咽着说:“师兄不必救我。我老到这把年纪,也该死了。师兄若有余力,救我那两个徒弟即可。只要他俩不死,师父教咱们的学问就能传下去了。” 佐良栋说:“你放心,我已经安排他俩越过天山去怛罗斯了。我嘱咐他俩二十年之内不准回来。” 我心安了不少。“可惜师兄没收徒弟,不然也不必指望我那两个了?”我遗憾地说。 佐良栋靠着我坐下,我俩许多年没这么亲近过了。“就算我收了徒弟,也传不下去。你倒了,我会救他们。我若倒了,无人来救我的徒弟。等我死的那天,我的徒弟们肯定都要陪葬的。不收也罢。”他嘆道。 “师兄,是我太无能,对不起你。”我像个孩子一样惭愧地低下头。 “佑安,若没有你,我十年前就死了,不可能东山再起。”佐良栋轻轻拍拍我的肩膀,继续说道,“政见没有对错,只有对立。西北之事你反战主和又何尝不是为国计长远?一场战事打空了国库,打穷了百姓,南边几个州匪患更盛,我在京城待不了几日就要奉旨南下了。” “凭你的本事,再立新功不是难事。”我说。 佐良栋略略摇头,道:“凭什么本事,凭运气吧。师父那些话,我年轻时候只管记得,待到老了方才懂得。师父说,人总以为成功要靠本事,本事越大越能成功,这其实是错觉,真正的成功需要运气,而运气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你只能亲身下场一试,否则永远不确定自己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师父说到此处被你打断。你问师父,若人成功不凭本事只凭运气,那人生不就成了赌场,还学本事干嘛,直接赌运气不就行了?” 我接口道:“我记得师父回答,人生确似赌场,努力学习是为了得到上赌桌的资格,学问就是筹码。没有筹码的人,连赌一把的资格都没有。” “是啊,”佐良栋说,“世间有战争与和平,贫穷与富贵,善人与恶人。争斗永无止息。赢者为优,优者得存,存者传续。所以你若赌大,我便赌小。我们无法共生,也不可同死,只能一生一死。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场赌,死的是我,生的是你。”我说。 “不,现在下断言还为时过早。”他说,“我已经安排好了,用金蝉脱壳把你换出来。那衙役把你弄丢了又找不回是要获罪的。他巴不得随便抓个死人充数,反正营州那边也不认得你,不会有人追究。” “师兄安排我去哪儿?和我徒弟一样去怛罗斯吗?”我问。 “怛罗斯太远,你年老有病,受不了长途跋涉,我打算就近把你安置在京城里,不过不能是我的产业,否则我一旦出事,你也躲不过。”佐良栋说。 “躲不过便躲不过。我还能活几年啊。”我不在意地说。 “佑安,”他正色道,“咱们守了一辈子的规矩不能临了再给破了。”他说着,脸上竟显出难得的笑意,“是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方,虽然在皇帝眼皮底下,却非常安全。” 他言止于此,不肯解释得更清楚些。 不知佐良栋给我下了什么药,让我昏睡过去,再醒来时,我便在这昏暗的冷宫里了。他如何把我运进宫的,我一概不知。 本朝以佛教为国教,被皇帝抛弃或者治罪的嫔妃必须离宫出家,所以素心殿始终空置着。谁能想到里面竟藏了个老头子? 有个老奴私下照管我的吃喝拉撒。老奴说他受过佐良栋的大恩惠,以此为报。 藏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并不舒服,可我得活着,因为我想看到赌局的结果。 结果是那老奴告知我的:南边的匪患愈演愈烈,第二年发展成反/叛。佐良栋剿匪不力,曾是皇嫡子亲信的旧帐又被人翻出来,惹上个养寇自重的罪名,被皇帝诛杀了。那老奴把消息传给我时,正是他死去的第八日。 第197页 七日是灵魂能够留驻尘世的最长时间。若不是有这些符咒阻着,我便能与他共赴黄泉了。唉,如今从灵魂变成鬼魂,再不能与师兄相见了。 铃儿的故事 “前世今生,缘起缘灭,爱恨纠葛,有因有果。”一个面皮皱皱巴巴,嗓音嘶哑嘲哳的驼背老妇站在路边吆喝。 一顶小轿停在离老妇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秀气的丫鬟走到近前,递过几枚铜板,对驼背老妇说:“我们少奶奶要求籤。”说着便把手伸向老妇怀中的签筒。 “姑娘慢来。”老妇咧嘴一笑,发黄的牙齿中央有个明显的黑洞。 丫鬟皱起眉头,露出嫌恶的表情。 老妇将铜板滑进衣袖,双手把签筒奉到丫鬟面前,恭敬地说:“心诚方才灵验,劳烦姑娘拿过去,让少奶奶亲自抽吧。” 丫鬟瞪了老妇一眼,却正正对上了老妇的双眼。丫鬟哆嗦了一下,噼手夺过签筒,走到轿旁。一只戴着镯子的纤纤玉手从轿帘里伸出来,略微迟疑了一下,缓缓抽出一支竹籤。丫鬟捧着那签,回到老妇跟前。 “天生富贵人,风霜不忍侵。子孙多贤孝,无难到公卿。”老妇一板一眼地念诵,“这是上上籤,签文上预示少奶奶能养一个又孝顺又能做大官的儿子。” 丫鬟把签筒还给老妇,把老妇的话传递迴去。小轿里的人似乎很满意,让丫鬟又赏了老妇二十枚铜钱,方才离去。老妇朝小轿离去的方向躬了躬身,将本来就直不起的身躯弯得更低了些。 “让我也来抽一个。”一个年轻男人不知何时站在老妇身后,锦袍玉带,轻摇摺扇,一副纨绔不羁的派头。 老妇回过身,并不直视那男人,只用双手将签筒奉上。那男人用右手食指和中指随意地夹起一根竹籤。 “蛟龙未遇下凡尘,因困泥中未显身。待到他日风云动,翻身飞跃归龙庭。”老妇解道,“是中上籤,官人现下虽有不顺,因为时运未到,只需耐心等待,不久即可大展宏图。” “呵呵,你这签解得有点意思。”那男人笑道,“给你赏钱——”说着掏出一个小银锭。 老妇大喜过望,忙伸手去接,却不想被那男人顺势攥住了手不放。 “官人何意?”老妇吃了一惊,略有惊慌,“官人富贵倜傥,何至于当街拉扯我这驼背老妪。” 那男人嬉皮笑脸地说:“我就是觉得,怎么一个驼背老妪的手生得如此奇怪,手背满是斑点皱纹,手掌却白嫩胜过大家闺秀。”他作势要拉老妇的手凑近了细看。 老妇急了,重重地抽回手,也不要那小银锭了,索性转身就走。 “哎,别走啊——”那男人扬声道。 老妇加快脚步,一扭身闪进了一条昏暗的小巷。小巷又深又窄,岔路极多,好似一座迷宫。 “人呢?”那男人的声音还停在原处,定是找不见老妇的踪影了。 如果有人一路跟着的话,会发现老妇住在巷子深处的一间民房里,自带一个巴掌大的小院。神奇的是自打进入小院关上门,驼背老妇的背立刻就挺直了。如果再跟着进入里屋,会看见她坐在一张木桌前,对着铜镜把面巾蘸了热水敷在脸上。过了一刻,拿掉面巾的时候,一张皱皱巴巴的皮随面巾一同卸下,露出一张年轻白嫩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脸。擦去唇齿上的伪饰,铜镜中映出一张妙龄女子红唇贝齿明眸善睐的容颜——是我的脸。那张皱皱巴巴的皮是我的伪装。我娘亲教我的,每晚把皮子泡在杜螺酒里,能保持皮子柔软不腐。易容和解签,都是鹘族人的本领。鹘族是一个奉鸟为图腾的古老部族。二十年前被凉朝所灭,只有一百多人倖存下来,失去全部财产,散居凉朝各处,隐姓埋名地活着。除了语言、文字和习俗,鹘族人与凉朝人最大的不同在于眼睛:凉朝人的眼睛是黑色的,鹘族人的眼睛是红色的,有明显的区别。红色与血色相近,被凉朝人视为不吉之色。因为有红色的眼睛,鹘族人一直被凉朝人当作魔鬼的使臣。鹘族风行占卜之术,把专门的文字写在竹籤上,测算吉凶。在凉朝人看来,这是既神秘又可怖的本领。因为魔鬼的使臣自然能够知晓魔鬼的心意,所以可以预知未来,尤其是噩运的到来。这更加深了凉朝人对鹘族人的恐惧和厌恶。总有人会忍不住请我解签,但她们通常不敢过于靠近我,害怕沾染魔鬼的气息。 我和娘亲一样,有一双红如宝石的眼睛。我的父亲究竟是谁,娘亲到死也没说过,只给我一个金铃铛,说是信物。娘亲病重的时候我问过,日后该去哪儿找寻父亲。娘亲嘆了口气说,你不必寻他,他若想认你,就会来找你。若他不来找你,你便当他死了。于是,我只知晓父亲还活着,别的一无所知。我的名字是“铃儿”,娘亲取的。鹘族人和凉朝人不一样,只有名,没有姓。娘亲病得不行的时候,我伏在她身上哭泣,娘亲用尽气力,同我说的最后的话是:“铃儿不哭。鸟儿大了都要离巢。孩子也不能跟着爹娘一辈子,一个人也要好好活。”娘亲留给我的除了易容和解签的本事,就只有这间巷子深处的小院了。好歹,我还有安身之处和立命之技。我也知道凉朝人心中对鹘族人有些牴触,可我没有别的本事,我那双红眼睛让我找不到别的事可做。江湖险恶,抛头露面的活计让我不敢用真面目示人。哪知一时粗心,竟忘了把手掌也修饰修饰。我搓搓手,轻嘆一声“好险”,一不小心,差点儿当街露出破绽。那男人如此眼尖心细,是什么来路? 第198页 “你这骗子竟还是个美人儿。好精湛的易容术!”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吓得我一激灵,方才那个年轻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到了我身后。 因为离得太近,心慌意乱,我忘记了掩藏双眼,本能地直视着那男人。我的视线快速扫过他的额发、眉眼、皮肤和唇鼻,凭藉易容的经验我当场得出个结论——“他”不是男人,而是扮作男人的女人。 “你是女人?”我直截了当地问。 “哈哈,被你看出来了。”她笑道,“不必沮丧,你的易容术足以瞒天过海。瞒不住我是因为我早知道你会这本事,专门为此来找你的。” “找我?我可不认识你。”虽然尚不清楚来意,但知道她是女人还是让我放松了一些。 “鹘族的夕月公主不仅是精通易容术的高手,没想到真容也能保持得这么年轻,根据我的情报,你应该已经快四十岁了,可怎么看还是十几岁的少女模样。” “夕月”是我娘亲的名字。 “我不是夕月。我叫铃儿,刚满十五,是如假包换的少女,不是装的。” “不可能!”她以为我故意不承认,有些不高兴了,“我找鹘族的夕月公主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搜集多方情报,反覆确认过。二十年前鹘族被灭后,夕月公主流落凉朝,买下了这间小院,一直隐居于此。这院中再无他人,你不是夕月,谁是夕月?”她捏住我的脸皮用力拧了一下,疼得我“哎呦”了两声。“就算不是驻颜术,难保不是易容术。既然能妆成老妪,肯定也能妆成少女。你快露出真容让我瞧瞧。” 我揉揉被她拧得发红髮痛的脸,委屈地说:“实话告诉你吧,夕月是我娘亲,去年过世的,你见不到了。” 她眨着眼问:“夕月公主从未婚配,哪来的女儿?你不是骗我吧?”说着又要来拧我的脸。 我跳起来躲她,嚷道:“别拧了,我给你看这个——”说着,我搬开屋角的一块地砖,从下面取出一个木盒,递给她。“这里面是我娘亲的骨灰。凉朝人看见我的红眼睛都不肯卖墓地给我,我不忍心把娘亲埋在荒地里,就一直搁在那儿。” 她狐疑地看看盒子,并不接过去,只示意我打开。我把盒子打开。她隔着一段距离,探头细看了一番,才又点点头,示意我合上。 确定我没说谎,她收起了不悦,又有点失望,自顾自坐在一张椅子上,轻摇摺扇,上下打量我,过了半天开口问道:“你叫铃儿是吧?我问你,你娘亲过世前可是把她会的全教给你了?” “应该是的。”我答。 “你娘亲还有别的亲人吗?”她问。 “应该没了。”我答。 “你父亲是谁?”她问。 “我不知道,娘亲没说。”我答。 “是鹘族人,还是凉朝人?”她追问。 “我真不知道,都有可能。”我答。 “这样也好。本来我是想等找到合适的人选后借用一下夕月公主的易容术。不过,我发现你恰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也不用另寻他人了。”她忽然笑了,斩钉截铁地说,“我要你易容成我的模样,然后跟我走,当我的替身。”她终于亮明来意。 “我不愿意。”我说。 “由不得你不愿意。”她哼了一声,对我的反抗不屑一顾。“你知道我是谁吗?告诉你,我是摄政将军蔡璧之女蔡佩环。”她骄傲地扬起下巴,准备迎接我的惊惶。 蔡璧是凉朝的“战神”。二十年前先后灭掉了北方八个部族,将凉朝的疆域拓展了一倍有余,是兴旺凉朝的第一功臣。当然,在北方部族看来,蔡璧是“死神”。鹘族就是当年被灭掉的八个部族之一。当今的凉朝皇帝算是被蔡璧一手扶植的。“摄政将军”这个头衔就是蔡璧自创的。“摄政”二字几乎等同于代皇帝掌权,“将军”之职更是蔡璧表明不肯放松兵权的意思。文武通吃,一手遮天,就是蔡璧在凉朝的真实地位。 “谁不知道摄政将军的女儿是皇后娘娘。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一个人跑到宫外?傻子才信你。”我朝她撇嘴。 “谁说我是一个人?”她拍拍手,扬声道,“出来让她瞧瞧。” 眨眼间,从屋顶、窗外、门后、床下,同时闪出四个劲装蒙面手执刀剑的侍卫,和她方才现身时一样无声无息。她抬抬手,四个侍卫又在眨眼间同时消失。 “我完全可以把你打晕了直接带走,不过我这人喜欢先礼后兵。”她说,有点儿傲慢,又有点儿慧黠。 明白了,不管她是不是真的蔡皇后,就凭她和那四个侍卫来去无声的好身手,我只能乖乖听命。“皇后娘娘无比尊贵,天天享福,为什么需要替身?难道是福气太多享用不尽,发了善心分我一点儿?”反正都要听她摆布,不如趁机插科打诨一番,看看能不能讨得些便宜。 “呵呵——”她笑了,“你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想法还真有趣。告诉你,所有的贵人都有替身,替他们去危险的地方,替他们做不想做的事。而且,替身像主人的地方各有不同,所以替身也分许多种,有的只代替声音,有的只代替笔迹,甚至有的只代替背影,每个替身都有自己的分工。我父亲有十几个替身呢,不然一个人哪有工夫料理那么多事。你想想,贵人们都手握财富与权力,恨不得整天只享乐寻欢,若没有替身,个个分身乏术,疲累不堪,岂能甘心呢?当然,这是秘密,只有替身和主人知道。现在让你知道是因为你已经是我的替身了,铃儿。”佩环拍拍我的头,像摸一只宠物狗,带着几分亲昵,“放心吧,我不会亏待你的。你可是我唯一的替身呢。” 第199页 当晚,我简单收拾了一下,锁好小院的门,跟着佩环进了宫。我心里有预感,这一走恐怕再难回来了。 我比佩环小一岁,身高和体型与她极为相似,加上髮式和衣饰的遮掩,妆成她的模样并不困难。相处了一段时间,我开始学她讲话。她的声音比我纤细,我得刻意提着嗓子,不过很快就学到八分像。 眼睛的颜色是我最大的破绽,在暗处尚可遮掩,在阳光下一览无余。 “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吗?”佩环问我。 “倒是有一种药粉,洒进眼睛里,可以变红色为黑色。娘亲教过我配方。不过效果只能维持三个时辰。”我犹豫着答。 佩环催我试那药粉,果然灵验。赶上佩环的嫂子进宫探她,佩环让我应付,对坐闲聊了半日都没被拆穿。佩环兴奋得手舞足蹈。 我揉着又痒又涩已经回復红色的眼睛告诉佩环:“这药粉不能常用,用多了眼睛会瞎的。” 佩环怪我不早告诉她,立刻宣布以后不许再用了。 相处久了,我发现佩环其实不坏,长了一副直肚肠。 那个我用来给人算命的签筒原本留在了小院里,佩环专门派侍卫取来给我,说:“这是你的营生,说不定哪天还用得上,你别给荒废了。” 我明白她是怕我想我娘亲,所以找个物件给我当念想。我心里领她的情,嘴上却说:“签是死的,人是活的。这条三寸不烂之舌才是我的营生。” 她呵呵笑道:“可不,你说我是蛟龙,能大展宏图呢,扯得跟真的似的。” “你可真是闲得慌。”我损她,“都母仪天下了,还去求籤算什么前程,平白耍人玩。” “亏你也敢信口胡诌,还大方收钱,就不怕说错话圆不回去?”她笑我。 “嘿嘿,不怕不怕,有谁不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该当更大的官,该赚更多的钱?错不了的。”我说。 “照你说就没有一个知足常乐之人?”她说。 “知足常乐之人是不会花钱求籤的。”我说。 “哈哈,有道理!”她又像摸小狗一样拍拍我的头。 我俩正笑闹着,有宫女来传话,说皇帝陛下要过来。 这倒是桩稀罕事。我进宫快一年了,从未见过这位皇帝陛下。据佩环说,皇帝庾子潜对蔡璧这位大权独揽的摄政将军很有意见,连带着也不待见她。 “毕竟是夫妻嘛,多亲热亲热就有感情了。”我打趣她。 “庾子潜才不会让他不待见的女人怀他的孩子呢。他自己就是不受待见的妃子生的皇子,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头,若不是我父亲鼎力扶植,他想坐上皇位是绝对不可能的。”佩环毫不在意地揭皇帝的老底。我虽是她的替身,其实只是替她搞些恶作剧。在宫里皇帝陛下都不管她,还有谁敢管她?她可以无法无天任意妄为,可也只能在后宫放肆,朝堂的事自有她夫君和她父亲去斗法,轮不到她插手。宫里的人多数心怀鬼胎,只有我这个她自己找回来的外族人是能让她放心的玩伴。 “陛下这个时辰过来,八成是要留宿了。”我对她说。 她立马不耐烦地说:“你替我应付吧。我今晚去别处躲躲。” “别走啊。”我拉住她,“夫妻那事也是能替的吗?”我也急了。 “哎呀,我嫂子不是说了嘛,庾子潜老不来我这儿,父亲不高兴了。他还不想和蔡家翻脸,才过来做做样子的。他不会碰你的。”她说。 “我那药粉用完了,现配也来不及,一看我这眼睛不就露馅了?”我说。 “没事。夜里昏暗,你把那蜡烛吹熄几根,看不出来的。”佩环说着已经走了,远远地抛来一句,“说不定庾子潜派来的也是替身呢。” “别走啊——”我徒劳地唤道,“我又没见过陛下,哪能分辨出是真身还是替身……” 我只好照佩环的样子重新修饰了一番,梳子还没搁下,皇帝陛下已经进门了。 这位年轻君王的模样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他唇红齿白,两道寡淡的眉毛下是一对水漾的丹凤眼,举手投足间带了几分娇弱之气。他站在我面前,以为我是佩环,有些害怕似的怯怯低着头,懦懦地拉扯衣带。我装成佩环平日的傲慢模样,大声问他:“陛下,久违了。今日驾临,有何贵干?”他竟被我的虚张声势给吓住了,眼中急急泛起一层水色,像要淌泪一般。 我心有不忍,还有疑惑。这堂堂的九五之尊,怎么如此怯懦?佩环嫂子不是说陛下在朝堂上批驳了摄政将军的政见嘛。就这女里女气的模样,也震得住虎虎生威的蔡璧?我想起佩环的话,“贵人都有替身”,“说不定庾子潜派来的也是替身呢”。 果然是替身,我暗笑,而且是个不高明的替身,连我这个冒牌货都唬不住。皇帝陛下对蔡家可真够敷衍的。 “佩环,你别生气,朕不是要冷落你,其实——”他说着话竟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虽然他看上去女里女气的,那双手却是如假包换的男人的手,又大又有力。 佩环不是说他不会碰我嘛!“你这冒牌货想干什么?快松手!”我急了,沖他嚷嚷。 第200页 “冒牌货?朕——”他一时语塞。 我有些后悔自己沉不住气,不该这么快拆穿他。想他当皇帝的替身也是被迫的,若没做好,定要受罚。庾子潜这个主人未必像蔡佩环那么好相处。 “你别害怕,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不是冒牌货,我把话收回来。”我安慰道。他脸色很难看,身体在微微发颤。我有些自责,心一横凑过去,用我的双眼对上他的双眼,说:“其实我也是替身,不信你看我的眼睛。” 他不解地看着我,夜里屋内的烛光让眼睛的颜色很难辨认,他不自觉地越靠越近,鼻子几乎快要碰上我的鼻子,我能感觉到他的唿吸。忽然,他的瞳仁勐地收缩,我知道他终于看出来了。 “你、你不是佩环!”他吓了一跳,“你有红眼睛!是鹘族人?” 他失措的模样有些滑稽,我笑着说:“我是鹘族人。我叫铃儿,铃铛的铃。”边说边晃晃挂在脖子上的金铃铛。 他呆了片刻,然后蓦地放松下来,脸色回復成白里透红,身体也不再发颤。他用手指弹弹我的金铃铛,说:“这铃铛没声响,里面少了东西吧?” 我耸耸肩说:“不知道,我娘亲给我的时候就是不响的。” 他热络地说:“交给我试试,我会做手工,没准儿能修好。”他不再假装皇帝的模样,别扭劲一下没了,感觉自然了许多。 见他又靠过来,我故意问道:“凉朝人说鹘族人是魔鬼的使臣,你不怕靠我近了会沾上魔鬼的气息?”我朝他瞪眼睛。 他抿起嘴,像方才那样凑近到快撞上我的鼻子,用他的眼睛直直对上我的眼睛,说:“你仔细看看我的眼睛。”原来他的眼睛也不是黑色的。烛光给屋内的一切都染上一层昏黄,我凝视了许久才分辨出,他的眼睛竟是金色的,像凝结的琥珀,在阳光下一定非常漂亮。 “你是克族人?”克族也是二十年前被蔡璧灭掉的北方八部族之一,娘亲说过,克族人有美丽的金色眼睛。 他微笑着点头。这一笑让五官瞬间有了英气,竟是个美男子呢。我不禁对这个同病相怜的傢伙生出好感来,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我照应你,不会让你受罚的。” “我们互相照应。”他说。 “太晚了,该睡了。你睡那边,我睡这边。”我打着呵欠,指指佩环那张大的不像话的凤床说,“你想把妆卸了再睡也行,明早起来再扮上,省得脸上难受睡不安生。” “卸什么妆?”他反问道。 “卸易容的妆啊。”我随口道,“你总不会和陛下长得一模一样,连修饰都不用的?” 他一双大眼无辜地看着我,懦懦地答:“除了眼睛,确实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所以,我无需妆扮。” “原来如此,难怪你气质差这么多,陛下还敢派你来。”我边说边用水洗去脸上的修饰,露出本来面目,反正彼此都承认是替身,也无需遮掩了。 “这是你的真容啊?”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我觉得……其实……比蔡皇后好看。”他忸怩着轻声说,把我逗乐了。 吹熄了烛火,在宽大的凤床上各躺一边,我问他:“你的名字是什么?” “你可以叫我维洛。”他侧过身,对着我说,“我叫你铃儿行吗?” “行啊。”我欢快地答应。 “铃儿。” “维洛。” “铃儿。” “维洛。” …… 我就这样坠入了情网,同一张网里还有维洛。感谢蔡璧的“不高兴”,让庾子潜不得不时常派维洛来佩环宫里过夜,让我可以经常见到心上人。也感谢佩环的“不耐烦”,每次宫女传话说陛下要来,其实就是维洛要来的日子,她都会早早地躲去别处,我便有时间梳洗打扮。我不用扮成佩环,只妆扮自己,让维洛看见我最美的样子。我希望自己变得更美,因为维洛长得太好看了,我怕自己配不上他。当他温柔地注视我时,他的眼睛美得就像一汪湖水,让我沉溺其中,不能唿吸。 我把这感觉告诉维洛,他捧起我的脸,在我耳边说:“铃儿,你听过那首诗吗?‘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今朝两相视,脉脉万重心。’” 皇帝的替身不好当,维洛读过许多凉朝的书。我不懂凉朝人的诗,娘亲只教过我鹘族的文字,不过我能听出诗里那浓到化不开的情意,像一团蚕丝,把心牢牢密密地裹住,再也挣不出去。 “维洛,维洛——”我用力抱住他,每一声唿唤都像是嘆息,“佩环说,她父亲对陛下越来越不满意,庾子潜的皇位恐怕坐不了太久了。若庾子潜不再当皇帝,你也不必再当他的替身了。我们出宫去,双宿双飞。” 维洛用力回抱住我,将他的嘴唇火热地印在我的唇上。“那,要不要提前做些准备?”维洛问我。 “准备些好带的细软就行。蔡璧一旦发难,我们就趁乱逃跑。”我说,“蔡家起事需要宫里配合,佩环那里我会留意的。” 维洛想了想,说:“御膳房的管事也是克族人,和我交情很好,你若要传消息给我,就派人去御膳房以皇后娘娘的名义点一煲佛跳墙。” 第201页 “万一哪天佩环心血来潮真的要吃佛跳墙怎么办?”我提出疑虑。 “这佛跳墙是南方菜,做法繁复,宫里一年也做不上几回。蔡家是北方人,从不吃这道菜。”维洛说,“我听陛下说过,因为陛下爱吃这道菜,所以大婚的时候御膳房特意做了一份送来,结果蔡皇后皱着眉头闻了闻,一口也没吃。” 佩环对食物的好恶确实有着莫名其妙的标准。“如此,我便有数了。”我对维洛说。 佩环对我非常信任,从不设防。如果没有维洛,我绝不会去坏她的事。说到底,我也不是故意要当恶人的。在我心里,除了娘亲以外,维洛排第一,佩环排第二。我是绝不会主动伤害他们的。而且,我以为维洛和佩环之间不会存在任何冲突。佩环是天之骄女,应有尽有;维洛和我一样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所以,我无需挣扎就选择了利用佩环,帮助维洛。我相信帮维洛就是帮自己,毕竟我和他就要远走高飞相伴余生了。 “皇后娘娘要吃佛跳墙”的口信是我扮成宫女的模样亲自送到御膳房的。我发誓,我不是一开始就存了心要跟踪管事的。我只是好奇,想知道维洛不见我的时候都在哪里做什么,所以才临时起意。我当时想,就算管事的、或者维洛发现了我,一来未必识得破我的易容术,二来最多责骂我不当心,无甚大事。我悄悄跟着管事的,一路都走人迹罕至的小径,直到进入一扇偏僻的小门,似乎连着某个宫院的后殿。 我屏息躲在暗处,心想若是除了维洛没有旁人,等那管事的走了,我便出来吓他一跳。 “禀告陛下,铃儿派人传信了。佛跳墙,就在今晚。”我听见那管事的说。 陛下?哦,一定还有旁人在场,维洛扮成了庾子潜的模样。 果然,紧接着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知道了。” 我听见脚步声,管事的穿过那扇小门,顺着来路离开了。既然不方便出来与维洛相见,等管事的走远一些,我也准备悄悄离开。 “那个铃儿还挺忠心的。”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不过,今晚过后皇儿也该收收心了。这假扮替身的游戏也该玩够了吧。” 什么意思?我一动不动,竖起耳朵细听。 “母妃,朕真心喜欢铃儿。”是维洛的声音。不,也许是皇帝的声音。毕竟维洛是皇帝的替身,我也能假扮佩环的声音说话。不过“假扮替身的游戏”是什么意思?说话的女人是谁?佩环不是说庾子潜没有母家,所以才依靠蔡家的吗?这母妃又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蔡家谋反,一个都不能留。”那女人说。 “蔡家谋反与铃儿无关。” “她是蔡家的女儿,岂能无关?” “铃儿并不知道蔡璧是她父亲。蔡家也没认过她这个女儿。母妃也知道,当年夕月公主离开的时候,并未将已有身孕之事告知蔡璧。” “告知又如何?”那女人哼道,“蔡璧是北方八族的仇人,夕月委身于他也是为了保命。蔡璧是个把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男人,就算夕月给他生了孩子,他也不会娶鹘族女人为妻的。” “母妃何以只凭一个不响的金铃铛就断言铃儿的父亲是蔡璧?” “那叫金环铃,在铃铛外面有个金环,是蔡璧母亲为儿子专门打造的护符,请高僧开过光的,天底下独一无二。自从夕月失踪后,就没见蔡璧再戴过金环铃了。现在看来不知是被夕月自作主张拿去了一半,还是蔡璧缱绻缠绵的时候主动送她的礼物。另一半金环一直戴在蔡佩环身上,你也见过的。” “看来蔡佩环并不知道铃儿是她妹妹,也不知道夕月公主和蔡璧的往事。” “蔡璧也不知道他的嫡亲女儿背着他去寻易容术,结果寻到了夕月那里。”那女人说。 “若不是朕听母妃的话,故意让蔡佩环知道鹘族人,尤其是夕月公主擅长易容术,她哪会寻到那深宅陋巷里去。还有,母妃让替身维洛去见蔡佩环,让朕亲自去见铃儿,这假作真、真作假的办法当真高明。不过,朕不会一直骗铃儿的。等过了今晚,朕就告诉她实情。她那么善良,不会怪朕的。” 圈套!这两个字在我的脑袋里像烟花一样炸开。原来一切都是圈套!套住我,也套住佩环,只为对付蔡璧。原来我爱上的是庾子潜!原来我从未见过真正的替身维洛!他们的对话,一句一句都像飞虫一样钻进我耳朵里,嗡嗡迴响,出不来,甩不脱,震得我脑仁发涨。我有些站不住了,可那两人的对话还没终止。我得继续听下去,看看能否帮到佩环,弥补我的过失。 “维洛是个好替身。”那女人说,“多亏有他替你抛头露面,别人才不知道你身上有克族血统。金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是遮不住的。说起来,找替身这个主意还是蔡璧帮你出的。” “蔡璧也是因为我的血统,才料定我只能乖乖听他摆布。今晚过后,蔡璧一死,朕便赐死蔡佩环,封铃儿当贵妃。” “不行!”那女人喝道,“你身上有克族血统已经够麻烦了,再立个鹘族血统的贵妃,你的皇位会摇摇欲坠的。凉朝人对北方八族的歧视是深入骨髓的,这二十年有增无减,就算蔡璧死了,你也别妄想凭一己之力改变现状。我还是克族公主呢,给先皇生下你这么健康聪慧的皇子,先皇那般宠爱我,至死也不敢给我个名分。我在后宫像鬼一样见不得光地活着。你都当了皇帝不还得让替身替你坐在那把龙椅上?诛杀蔡璧只是为了夺回权力。皇儿,你可以与人相抗——无论那人有多强,万不可与观念相抗——尤其是根深蒂固的观念。与人相抗尚有胜算,与观念相抗必死无疑。” 第202页 “可是,母妃,朕真心想和铃儿在一起。” “那就把她藏在后宫里,把她的眼睛遮住,或者不让她见人。连她生的孩子也一併藏起来,就像先皇当初对你那样。” “母妃,这太残忍,朕狠不下心。” “总比死了好吧。” “母妃再想想,就没有别的办法让铃儿能光明正大地当朕的女人,让铃儿的孩子光明正大地享受皇子的待遇吗?” “皇儿,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光明正大的事。你都披上龙袍了不是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坐那张龙椅吗?蔡璧当年为了凉朝的利益,为了自己的仕途,背信弃义,杀了北方八族几百万人,换来二十年的泼天富贵。蔡家人踩在别人尸骨血泪上的安逸享乐就光明正大吗?光明正大是凉朝人的词彙。克族语里没有这个词。什么是光明正大?光明、正义、伟大?别傻了,皇儿,先想想怎么活下去吧,今晚还有一场恶战呢。我九死一生活到这个年纪,想明白了一件事:生存是场决斗,若是赢了,自然光明正大。这就是天地间的道理。” “朕不喜欢这样的道理。” “人似刍狗,由不得你。” 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 我连滚带爬地回到佩环宫里。 “铃儿,你怎么了?失魂落魄的。病了?”佩环伸手探向我的额头。 “佩环,你为什么叫‘佩环’呢?”我喃喃地问。 “我没跟你说过吗?”佩环把手伸入领口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小小的金环,“因为我从小就戴着这个金环啊。你看,开过光的。” “你不觉得这金环上少了点儿什么吗?”我问她。 “是吗?少了什么?”她不明白。 我取下脖子上的金铃铛,放在佩环的金环上,金铃铛上的搭扣和金环上的搭扣正好严丝合缝,环铃在瞬间合二为一。“叮铃铃——”金环敲打在铃铛上发出悦耳的轻响。这不是两件随随便便就能合体的饰物。它们原本就是一体的。 佩环张大嘴巴呆住了。 我看着佩环,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命运这东西是躲不开的秋风,能吹散你的念想,吹凉你的心气,吹疼你的胸口,吹到你对它投降,任其宰割。 “佩环,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我哭着说。 “什么?这……” “庾子潜说的。庾子潜就是维洛,维洛才是庾子潜。” 佩环到底还是聪明的,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难怪……难怪父亲不准我去寻鹘族的易容术。”佩环自言自语,像只困兽一样踱来踱去,过了一刻,忽然甩甩头,推搡着我说:“你快妆扮一下,换上我的衣服。今晚要出大事,你跟我一起出宫去。” “佩环,对不起!”我哭着说,“今晚……庾子潜早都准备好了。你快走吧,去给蔡家报个信,或许还有活路。我扮成你的模样留在宫里,替你挡一挡,但愿还有用。”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下。”佩环急了,“哪怕你只是个替身,不是我妹妹,我也不想你死。” “放心吧,庾子潜不会让我死……也不会让我走的。”我用力把佩环推入内室,我知道室中有条出宫的密道,当初我就是被佩环从那密道带进宫的。 佩环扭头看着我,泪眼婆娑,再有一瞬,我们就看不见对方了。诀别之前,我还来得及听见她对我说最后一句话。 佩环说:“铃儿,我一直想说,你的眼睛好美。” 骆贵人的故事 关于幼年,我最清晰的记忆除了飢饿就是向停云。 向停云原本不叫向停云,我也不叫骆蔼。济世堂里的孤儿们有统一的取名规矩。女孩都取花卉、景物;男孩都取树木、山川。如果有姓可以保留,没有就姓“忠”——忠于宴朝,感恩皇室。 宴朝之前是延续了一百二十多年的乱世,战事不断,人像蝗虫一样大片而无名地死去。许多没有父母的孤儿流落各地。宴朝建立后,皇帝下令在各地兴办济世堂收养无人抚育的孤儿。我和向停云都是在济世堂里长大的孤儿。我们生于何处,父母是谁,无人知晓。济世堂就是我们最初的记忆。济世堂的人会根据孤儿被送来时的样子推测孤儿的年纪,通常都不准,所以我始终弄不清自己的岁数,更不知道生日。 听济世堂的人说,向停云被送来的时候已经会走路了,只是不会说话,脖子上有个荷包,上面绣了个“向”字,于是他被取名为向榕。我是被一个骑着骆驼的人送到济世堂的,那人不会说话只会比划,指指骆驼再指指我。济世堂的人认为那人的意思是说我姓骆,于是我被取名为骆紫荆。 “反正姓什么都比姓忠好。”长大后的向停云提起济世堂,总爱说这句话。小时候在济世堂里他也说过这话,被堂师给狠打了一顿。济世堂里管教孤儿的大人就是堂师。堂师们人手一根厚实的荆条,随时会挥起来打得孩子们鬼哭狼嚎。“没爹没娘的孩子最顽劣,不严不狠是教不好的。”这是济世堂里人人认可的信条——连被打的孩子们都认可这样的信条。如果一个人从小到大都被教育要毫不犹豫地相信某件事,那他十有八九就会深信不疑。 第203页 向停云是个异类。他从来不听堂师的话,所以他总是被打得最多最狠的那个。年幼的他总是带着伤,瞪着眼看人,眼神很恶很冷。不过到了某个年纪,他忽然就变了,变得顺从,于是不再挨打。他的顺从是假装的,因为他的眼神没变。济世堂长大的孩子大多是钝钝的,只有向停云始终带着锋锐,像一把不配鞘的刀。 “如果我是尖刀,你就是软鞭——看着像绳子,其实又韧又缠人。”向停云说我。 没错,是我缠上他的。我发现他要从济世堂逃走,我缠住他,让他带我一起走。济世堂有点像监狱,是个进来容易出去难的地方。 “我一个人走都不容易,不可能再加个累赘。”他说。 “你不带我一起走,我就告诉堂师,你不仅要挨顿狠打,还会被盯得更紧,再也别想逃出去了。”我说。 “我逃是不想上战场送命。你逃什么?”济世堂不是白把孤儿们养大的。约摸超过十五岁的男丁都会被直接编入军队,送到西塞,那里的战事没完没了,每年都会死伤上万人。孤儿们没有家人牵挂,满怀忠君报恩之心,是最适合送死的。 “孤女们养大了,会被送去官坊作织工和绣工。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不过,有些并非人人都知道的,我也知道。”我说,“作织工和绣工必须勤快手巧,如果懒笨些学不好织技绣法,就会被送去当官妓。我有一双笨手我自己知道,我又不想当妓/女,被人狎/玩一辈子,只能逃跑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他眯着眼打量我。 “看样子你也知道。”我不示弱地对上他的目光,讥道,“别总当自己是个聪明人。你若真聪明,就该早点开始装傻,也好少挨几顿打。” “骆紫荆,”他用他很恶很冷的眼神刺向我,“原来我早被你盯上了,我竟没发现。” “高调死得快,低调保平安。”我说。 “明天晚上走,找身利索的穿,什么也别带。”他说。 “什么也没有。”我说。 济世堂的最外层是一圈高墙,估计比三个人摞起来还高。孤儿们只许在内院生活玩耍,不许靠近外墙,所以我们只能远远地目测。在内院与外墙之间隔着一片空地,表面上看地里种满了花卉果蔬,其实在层层叠叠的植物茎叶掩盖下埋伏着密密麻麻的圈套。一旦有孤儿走入其中,稍不留神脚就会被套住,动弹不得。做圈套的麻绳有小孩胳膊那么粗,韧性又好,虽不至于伤人,但绝对无法徒手解开。济世堂里严格禁止孤儿们触碰锐器,连吃饭喝水的杯碗都是木头造的,所以一旦闯入空地被套牢,只能等待堂师来解困,而惩罚是绝对免不了的。那不是普通的体罚,是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的毒打,曾经有孤儿因此被打死。那个孩子身体瘦弱总被欺负,是饿得狠了去偷果蔬吃的。不管是谁,只要被堂师抓住,一律看作逃跑未遂。 逃跑的夜晚无星无月,好处是不容易被堂师发觉,坏处是根本看不清圈套在哪儿。我提心弔胆地穿过空地摸索到墙边,发现向停云站在空地中间一动不动,好像在朝我摆手,我看不清楚,摸索着到他身边。他的左脚被一个圈套死死地箍住了。 “怎么不小心?”我着急。 “已经很小心了,太暗看不清。解不开,怎么办?”他把声音压到最低。 四只手用尽力气也扯不断那套子。我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吓的。拖得越久越容易被发现,夜里会有堂师出来巡视两趟。 “你一个人走吧。我再找机会。”他把缠在身上,用旧衣服撕碎了连在一起的布绳子解下来递给我,“用这个翻墙。” 我不接绳子,低下头把脸凑到他脚边,用牙齿狠命地嚼咬那圈套。 “你干嘛呢?这行不通的。” “别出声!”我的牙根太酸,几乎没法说话了。我的牙齿很尖硬,给济世堂里企图欺负我的孤儿留下过难忘的印记。这是我身上唯一的利器。我发狠地咬,咬到嘴里尽是涩味,牙齿由酸变成木。 “松开了!”终于听见他说。 我唿出一口气,连脸都僵了。 他拉起我,我俩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冲到高墙之下,必须加快动作,已经能看见远处巡夜堂师的灯笼光亮了。 他把布绳子拴上石块丢出去缠上外面离墙最近的一棵树。光熘熘的高墙没有着落手脚的地方,他在前我在后,我俩一同拉住绳子往墙头上攀。因为心慌,我手上全是冷汗,没攥住布绳,攀到一半的时候径直跌落,重重摔在地上。远处的堂师似乎听见了动静,灯笼光亮靠近的速度加快了。 他已经攀上了墙头。 我朝他摆摆手。“你一个人走吧。我再找机会。” 他顺着布绳滑下来。 “我的腿摔着了,动不了。”我对他说。 “都跑到这儿了,被抓住肯定活活打死,不会再有机会逃跑了。”他把我背在身上,扯着布绳再攀一次。 黑暗中灯笼光亮越靠越近,布绳隐约发出撕裂的声音。我的心跳得快要迸裂。“要死了。”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 终于骑在墙头上,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用一只手搂住我,另一只手拽紧布绳,我俩一齐顺着布绳从墙的另一侧滑下去。落地的瞬间布绳彻底断裂。墙的另一侧传来堂师的喊声:“谁在那儿!有人没人?” 第204页 天亮的时候,我俩已经远离了济世堂。劫后余生,心情是欢快的,尽管又累又饿,脚步轻松得像在跳舞。我嘴角有干涸的血渍。他说,你少了一颗牙。我说,不要紧,会再长的。他手掌被勒出一条沟,像被横着切了一刀。我说,你手上的伤得包一下。他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结果一直到死,我嘴里都少一颗牙,他掌上都留一道疤。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不远处是一间学堂,学童们拖着长声诵书。 “霭霭停云这句我喜欢。”他忽然说,“把霭字给你,停云两字给我。从今往后,你不是骆紫荆,是骆蔼。我也不是向榕,是向停云。” 骆紫荆和向榕从济世堂里逃跑,不再是宴皇的忠僕。江湖上多了骆蔼和向停云,和这世间所有人一样,挣扎着活下去。除了贱命,我们只有彼此,这两条命是连在一块儿的。既然那时我们没有抛下对方独自逃跑,往后也不会。 我和向停云一路漂泊到京都。何以为生?总不免坑蒙拐骗喽。 “那是京都最贵的街,住的全是大富之人。”我揉着饿瘪的肚子,指着远处某个雕樑画栋的檐角,一脸艷羡。富足不用挨饿的生活是怎样的,我想像不出来。总归是极好极好的吧? “有一天我们要在那条街上有自己的房子,两栋房子——你一栋,我一栋。”向停云信誓旦旦地说。他那空肚子正在咕噜咕噜地叫唤,声音都快盖过话音了。 “如果我们一直都在一起,那有一栋也就够了。”我接口道。转念间又被这话里的暧昧意思窘红了脸。 他看着我没再说什么,眼神有些落寞,好像已经看透“一直都在一起”终究会是笑谈。 向停云跟过许多大哥,学到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他跟人说我是他妹子,大哥要当他妹夫,他就跟大哥翻脸了。 “你不娶我,又不许别人娶我,是什么意思?”我朝他发脾气。我当然不想嫁给大哥,我就想逼他说出那句话。 “都是你那脸蛋惹祸,一个跑江湖的女骗子,也不知道把脸遮一遮。”他皱着眉头一脸不耐。 “就因为我是个骗子,万一骗术被识破,美貌就是护身符。”我白他一眼。 “哈,护身符?不是招祸符吗?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顶着一张漂亮脸蛋是很危险的。男人都是秃鹰,盯紧了你这块肥肉,当心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他吓唬我。 “我才不是无依无靠。我有你呢。你不就是我的依靠?”我边说边靠上他的肩膀。 “漂亮女人就该吃好的、穿好的,有人伺候。”他任我靠着他,自顾自地说,“梦月楼的头牌清倌前两天被赎了身,给安乡侯当了小妾。” “安乡侯可是二品的权臣,这是一步登天了。”我羡慕得嘆气。 “哼,区区二品就登天了?看我给你找个比二品更高的门第嫁进去。”我听见他的后槽牙磨得咯咯响。 “比二品更高?那就是一品了。”我漫不经心地顺着说下去,只当他在胡言乱语。 “宴朝统共只有两个一品官,一个告老还乡,一个远在边疆。京都最大的官就是二品。”他不满我的孤陋寡闻。 “那你要把我送给老头还是送去边疆?”我咯咯笑着打趣他。 “我要把你送去那儿!”他眼神放光。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皇宫最高的栖霞阁正越过重重高墙露出一角。我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我们是跑江湖的,也配做那荣华富贵的美梦?你以为皇宫是济世堂,想进就能进的?” “我说能就能。我来京都这些年可不是白混的。”他不笑,挺认真的模样,“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没有哪儿的日子会比宫里的更好。”他捏捏我的下巴说:“男人可以吃苦,但不能让女人跟着受罪。” 向停云很快又跟了个大哥。那大哥是好几家青楼的背后靠山。大哥对向停云不错,让我借住在梦月楼里。 “在这里等机会。”向停云对我说,“当今皇帝是个穿龙袍的恶棍,喜欢出宫寻鲜。他最爱来逛梦月楼。只要他来,我就有办法把你献上去。” “你知道皇帝是恶棍还让我跟他?”我压根不信他能把我送上龙床。 “有钱有权的人有哪个不是恶棍?要是我有了钱当了官能把别人踩在脚下,我也乐意当个恶棍。”他又露出在济世堂的那种眼神。 “那,要是我不得宠怎么办?”我无可奈何。 “不得宠我再把你偷出来,让你改嫁。”他口出狂言。 “偷出来?那可是皇宫!我可是大活人那!”我心想他是狂得没边儿了。 他笑了,是得意的笑:“就是皇帝也拦不住我拿回自己的东西。” 虽然我不介意自己是他的,但被他归类为“东西”,我还是颇为不乐。 宴皇当然不能把“朕是皇帝”这几个字写在脸上,所以梦月楼的人只当他是位寻常贵客。来风月场所寻欢的男人并不是每一个都愿意透露名号来头的。有些小钱小权的人往往喜欢高调吹嘘,用唬人来获得额外的收益。真正有大钱大权的人通常低调深沉,不愿意让人看出来歷,这既是不屑,也是自我保护。向停云有双厉害的眼睛。我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男人。他在京都混了多年,屡次更换门庭,之前的大哥们没有一个回头找他麻烦,这在江湖上堪称绝无仅有。他从不告诉我他是如何搞定所有的麻烦。我若忍不住问,他只说:“别管那么多,你听我的就好。” 第205页 于是我听他的,穿上新衣,梳洗上妆,在把羹汤端到桌上的瞬间用尽力气将那个死盯着头牌发痴的老男人扑到地上。“哐当——”一副厚重的楠木牌匾从天而降,正好砸在老男人方才坐的位置上,牌匾和靠椅双双碎裂,同归于尽。所有人都惊呆了,定在当场,动弹不得。我抱住老男人的身体,感觉到他劫后余生的战慄。老男人就是宴皇。随行的侍卫爬上去查看了一番说原来挂牌匾的地方被老鼠咬糟了,这不是刺杀,只是意外。 这场恰当的意外,成功地让宴皇把发痴的目光从头牌身上转移到我身上。“你长得不比那个头牌差,只要皇帝愿意仔细看看你,就一定会想要你。”是向停云的原话。 宴皇受了惊吓扫了兴致,未再久留,不过走的时候带上了我。 我被安置在皇宫一角的储芳殿。当晚我就成了宴皇的女人。我毕竟是从宫外带进来的女人,宴皇看到床单上的落红似乎才安了心。 “朕的女人就该有个名分,何况骆姑娘还救朕一命。你说说,想要个什么封赏?”宴皇问我。 “贵人。”我轻吐出两个字。 宴皇玩味地看着我说:“可以要个更好的。”贵人是宴朝后宫里最低的品级,仅比无名的宫女强一些而已。 “贵人就好。”我恭顺地说。 “也好,救朕一命的人本来就是朕的贵人,实至名归罢。” 于是,宴皇的后宫里多了一位贵人骆氏。或许是因为宫里的女人实在太多,或许是对我的救驾之功有所顾忌,我品级虽低倒能过得安宁,那些居我之上的妃嫔们除了偶尔走动,几乎无人来打扰我。 来打扰我的只有向停云。不能说是打扰,我其实也想见着他,不过我对他能出入后宫还是觉得惊讶。 “我跟了个新大哥,是宫里的侍卫长。皇宫的侍卫长倒不止一个,不过大哥给我找了个夜里巡防的差事做。我离得近,夜里可以找机会进来看你。”他说。 “男人是不能进后宫的。”我担心。 “明着进不来,偷着进呗。”他又狂了。 “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当心别被抓住,要丢性命的。”我是真担心。 “为你丢性命也无妨。”他一副油腔滑调的痞样。 “你可真怪。我说跟你,你不愿意。如今把我送到这地方,给了别的男人,还说这种话,又有什么意思?”我嘆道。 “不是不愿意,是捨不得。谁说你跟了别的男人就不能跟我了?”他眼里闪着光亮。 “难不成……你是?”我惊了。 “没错!你在宫里享着福。那老男人来的时候你就应付应付他,不来的时候你就把檐下的两个灯笼吹灭一个,我就来陪你。咱们跟作夫妻有什么区别?”他把我搂进怀里。 “当然有区别。我不想应付别的男人。”我哭了。“再说,万一我有了,算谁的?” “算皇子啊,傻子。天底下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去。”他倒乐了。 “总不能这样过一辈子。”我抱紧他。 “一辈子?”他的声音忽然冷下来,“草芥一样的贱命,就不要奢求什么一辈子了。过一天算一天吧。反正人都要死,至少死之前享受过几天好日子,就不白活了。你跟着我,生了儿女,还不是一样苦一辈子。万一我们哪天不在了,他们进了济世堂,还不是同样的轮迴。如果你害怕,我可以不再来找你。你就在此安心当你的贵人。我就当还了你当年为我咬断牙齿的情了。”说着作势要走。 我哭着扑住他。“还什么情?那你为我受伤,保护我这么多年的情我又该怎么还你?我知道跑江湖朝不保夕。可我也怕咱们没有享受富贵的福气,没有好下场。” “不会的。”他搂紧我,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就算有报应,我也会替你受着。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死。”他在我脖颈上亲、舔、咬。我的知觉在酥、麻、痛之间拉扯,忍不住颤抖。 我喘息着说:“你不许哪天一个人跑了,把我扔在这儿。” 他把我抱到床上。“如果真有不好,是我把你送进来的,我一定把你弄出去,把老男人赏你的东西也带走,咱们弄个船,跑到琉球国去过后半辈子。” 他后面的话我顾不得听了,激情已经冲散了我的理智。我不想清醒,只想沉沦。 缠绵过后,我枕在他的手臂上,他拨弄我的头髮,问道:“你在床上表现得不好,让老男人不满意吗?” 我羞红了脸,在他手臂上轻咬了一口,说:“什么表现不表现。老男人满不满意我如何知道?” “他满意为何只封你个贵人?”他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似乎在怪我不争气。 “贵人是我自己要的。因为……”我不好意思说下去,翻个身背对着他才继续说,“我怕如果品级太高,就得离开角落里的储芳殿,住到的中间的宫院里去了。我怕你的轻功到不了那边。我就见不着你了。”我越说声越小,怕他会生气我嫌他的轻功不够好。 他从背后抱住我,我的背嵴贴上他的胸膛。“你现在吃穿不愁,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他的声音闷闷的。 第206页 我犹豫了一刻,吞吞吐吐地说:“确实有件事,能不能给我从宫外带个马桶,宫里的马桶我用不惯。” 笑声从他鼻孔里喷出来。“你这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我像个偷情的妻子,不,不是像,我根本就是。我享用着一个男人给的生活,享用着另一个男人给的欢愉。道德是什么,我从没真正懂得。济世堂教给我们的是忠诚,我和他用逃跑背叛了忠诚。江湖是个交换的场所,需要遵守的不是道德,而是规矩。日子久了就会发现,宫里的女人太多,偷情的不止我一个,但只要你不得宠不生育不侵害到别人的利益,别人就懒得管你。我一直没有怀孕,宫里所有品级不高的女人都没有怀孕,这不仅仅是巧合。这个幽深的后宫被一重又一重的高墙包围,围住了许多无法示人的阴暗。我们只是宴皇豢养的宠物,负责纾解他的欲望。那些品级高出身好的名门贵女才有资格为宴皇传宗接代,分享皇室的权力。而我,连被伤害的资格都没有。 向停云来看我的时候我正病着,那年夏天出奇地热。我恹恹地蜷在床上,浑身发冷。 “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啧啧,看你这衣服的缎子多好,真滑熘。”他热情地赞嘆,然后发现我不对劲,“是不是病了?太医怎么说?” “咳咳,天太热,宫里病倒了好几个,太医忙不过来,匆匆看了一眼就走了。皇后娘娘怕会传染,把储芳殿的人都撤了,只派一个宫女每天来送两顿药和饭,让我自己养着。”我喘息着说。 “你病得这么厉害,不好好医治会要命的。”他着急了。 “没事。”我没气力说别的,昏昏沉沉只想睡去。 “你浑身发烫,我用冷水给你擦擦身子。”他动手解我的衣服,“这么热的天,你怎么包得这么严实?” 我扭动身子抵抗。 “这伤是怎么回事?”他到底还是看见了,在我大腿靠近私/处有一块新鲜的割伤,几乎剜掉了一块肉。 “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我嘀咕。 “你骗谁呢!怎么可能不小心伤在这种地方。这是妓/院里下流客人折磨妓/女的伎俩。是那个老恶棍弄的吧?狗皇帝竟然这么噁心。妈/的,老子宰了他去!”他生气了。 “说什么呢!你想被凌迟处死吗?再说,他也不是只折腾我一人,那些品级不高的女人全都受过,养几天就会好的。你说过,天下没有容易吃的饭。我没事,真的。”我用滚烫的脸贴住他的手掌,闭着眼说。 “对不起,”隔了很久,听见他闷闷的声音,“我以为送你进宫就能让你过上好日子。没想到会是这样。你的首饰都在哪儿?” 我指指梳妆檯上一个木匣子。 他把木匣子里的东西包起来贴身装好,把我背在背上,说:“我今天就带你出宫去,给你治病养伤,然后咱们一起出海去,再也不回来了。” 我笑了,轻轻点头。 “噹啷——”是碗砸在地上的声音。向停云踢开门,门外没人,只有一地的药汤还泛着热气,让空气里沁着一股苦味。 “咳咳,是送药的宫女。早过了吃药的时辰,我以为她忘了,今天不来了。”我对他说。 向停云已经飞身追去,我听见储芳殿的墙外传来一声喊叫:“救命,有刺客——”然后是一声闷响,像一个装满的麻袋被重重卸在地上。 他回来的时候衣上沾了血渍。他杀了那个宫女。不过那声喊叫也会引来侍卫。这里随时会被包围。 他要再次背起我。我勉力推他:“你快走,别管我了。” “我们还没被抓住呢!我一定要带你逃出去!”见我不配合,他转而强行将我打横抱在身前。 “没用的。”我苦笑着,“这一次,我们逃不出去了。” “就算逃不出去,我也不会抛下你。”一滴泪掉在我脸上,他哭了。 墙外是纷杂的脚步声。像那个从济世堂出逃的夜晚一样,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要死了,这次是真的要死了。不过,至少我能和他死在一起。”我认命地闭上眼。 “杀了我!”他突然说。 “什么?”我蓦地睁眼,不置信地看他。 “我让你杀了我!笨蛋,你听不懂吗?赶快,拿着这把刀,朝这儿捅。”一把短刀被塞进我手里,刀尖指向他的心脏。 因为紧张,我浑身都在发抖,舌头髮木,牙齿咯咯响,我用尽力气才让手里的刀勉强不掉下去,我怕刀柄砸在地上的声音会让侍卫们来得更快。 他眼睛都红了,下巴用力咧着,牙齿龇得像只发怒的狼,眼睛瞪得快要炸开一样。“刀尖记得往上挑,避开肋骨。”他说。 不,我不杀人,更不可能杀他!我疯了一样地摇头,拼命甩手想把那柄短刀甩掉。可他死死攥住我的手,让我甩不掉。我奋力想从他怀里挣脱,在我回身的一瞬,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反方向拉拽,我整个人朝后倒,狠狠砸向地面。后脑勺坠落在他右边胸口,力道之大,明明死不了人,我还是觉得眼前一黑,短暂的失去了知觉,缓了口气,侧过脸正要怨他,视线所及已尽是血色。我的手被他的手攥住,手里那柄短刀准确无误地插入他胸口,巧妙地避开了肋骨,刺入心脏深处。他另一只手环住我的腰,把我搂在怀里,像当年把我从济世堂的高墙里带出来的时候一样。 第207页 侍卫们在这一刻破门而入。 “骆贵人制服了刺客。”我听见有人说。 我已经失了魂魄,不知宴皇是何时出现的。“好乖乖,真是朕的贵人,又立了一功。” 我愣愣地,张着嘴,发不出声,眼泪还没抹去。 宴皇一把将我搂紧怀里,笑着说:“看看,都吓哭了,小可怜。”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停云,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报应。” 卢皇后的故事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刚被授为司空。皇帝赐了卢家一对玉瑗,于是父亲为我取名奉瑗,等于这名字有一半是天子所赐,比旁人金贵了几分,连带着我在卢家也金贵了几分。 我是庶女,生母是个小妾,上面还有两位姐姐都是夫人生的,所以我在卢家的女孩里算不得起眼。我九岁时,生母病逝。从此便养在夫人房里。夫人是世家正枝的嫡长女,嫁入卢家作了正枝长子的结髮妻,是个最懂大家族相处之道的女人。夫人不讨厌我,也不喜欢我。她养育我,不投入感情,只尽她的本分。因为我生得巧,刚好合上了父亲的升迁,所以在父亲跟前讨到了几分欢喜。我是仗着这几分欢喜长大的。不过,我也有自己的欢喜,就是翟煜。 说起来,河东卢氏与河北翟氏都是举足轻重的世家。卢氏便是我家,翟氏是夫人的娘家。翟煜是夫人的堂侄,也是夫人最中意的小辈。那几年,夫人时不时就找个由头请翟煜过来饮茶吃饭,让两位姐姐作陪。当时两位姐姐一个十五,一个十七,恰是婚配的年纪。翟煜刚满十九,尚未娶妻。我才十一,既不算大人也不算孩子,不上不下的年纪,考虑亲事尚早。连父亲都心知,夫人是想让翟煜在两个嫡女中间选一个为妻。翟煜进出卢家两年,吃了几十顿饭,也不说他到底看中了哪个。为了争论翟煜到底心仪谁,长姐和二姐关起门来没少置气。转眼长姐已过十九,等不得了,一气之下接受了姑姑的保媒,嫁给了一位封在蜀地的老郡王的世孙。若能福寿绵长,熬个几十年兴许能熬成郡王妃。这下似乎已经明了,翟煜是想娶二姐的。可这位翟公子愣是不吐口,甭管夫人怎么明示暗示,就是不向二姐提亲。夫人找了娘家人直接去问翟煜。翟煜倒也回答得干脆:“我确是想娶卢家女儿为妻的。”这句话让夫人安了心,便也不再催他提亲了。这一拖又是两年,拖到二姐也满了十九,不得不出阁,翟煜才跟夫人摊牌,说要娶卢奉瑗为妻。夫人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个不是亲生的三女儿。因为没上心,所以也没刻意把我藏起来。我猜夫人一定又气又悔,气的是她有心栽花花不发,我这无心插柳倒柳成荫了;悔的是不该只想着我还小又是庶出的就没提防,没把我藏严实些,不让翟煜见着。平心而论,我那两位姐姐样貌都不错,单论性情或许还比我温和些,所以说,谁瞧上谁这件事,真真没有道理可讲。夫人到底是夫人,很快就为二姐找到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亲事,风风光光地办了婚礼。自从二姐出嫁后,夫人再也不请翟煜上门吃饭了。 翟煜请了翟家的长辈出面,正式向父亲提亲,求娶卢家三小姐奉瑗。父亲高兴得应了。我虽然不是夫人亲生的,却也是名义上的女儿,既然翟煜愿意,夫人也不好反对这门亲事,于是便定下了。只等过了年,我一满十六就嫁去翟家。 那年春节,两个女儿都不在身边,夫人有些落寞;再加上皇帝陛下染了病,京中各处怕触了霉头都不敢大肆庆贺,父亲也嘱咐一切从简,年便过得格外冷清,连鞭炮声都稀稀拉拉的,几近不闻。吃过年夜饭,小辈们给长辈们磕了头,夫人给下人们分了赏钱,父亲便做主让散了,各回各房去守岁。我知道自己碍夫人的眼,行了礼便回自住的后厢房去了。夫人和父亲在正屋的外间点了几盏长明灯便也早早歇息了。 我听着外面忽远忽近不时传来的几声噼啪,想是市井人家的调皮小子买不起大挂的鞭炮,只拿些小疙瘩过瘾。小门小户人少事少,平民百姓也不必为天家好歹操心,穷是穷点,倒也活得松弛。夫人半生贤惠,有多少不甘不悦也不说不露。人人羡慕世家显贵,焉知世家生活就当真顺心顺意?若世家都有不如意事,那天家呢?会不会更有不可忍不可说之苦?或许是即将出嫁,让我对为妻为媳生出几分忧虑。我不知自己能否像夫人那样,经年累月让人挑不出毛病。翟煜对我的喜欢能持续多久呢?我会比夫人过得好吗?将来我能容下翟煜的小妾和小妾生养的子女吗?我被这些问题纠缠得辗转反侧,无法成眠,数着更鼓,其时已过午夜,是新的一年了。 “笃笃——”两声响在我的窗上。“瑗妹——”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是叫我的。熟悉的嗓音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像鱼儿一般跃起,冲去推开房门。翟煜身着一袭朱色锦袍,笑意盈盈地立在门外。他的头髮有些散乱,被寒冷的夜风撩动。他的眼睛灼灼闪光。 “你怎么来了?”我又惊又喜。 “想你了,来看你啊。”他的笑意加深,几步走近我,把房门在他身后关闭。 “门都上了匙,你怎么进的内院?”我伸手捋顺他额角的乱发。 “我来卢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识得几个看门的下人又有什么稀奇?”他笑嘻嘻地,顺势捉住我的手不放。 第208页 “今日过节,下人们早各自赌钱吃酒去了。你就算认得他们,深更半夜谁还敢放你这不速之客进门来?”我忸怩着,挣不脱他的双手。 “他们不认人,还不认银子吗?何况人人皆知我是你的未婚夫,并非不速之客。我来给岳丈大人拜年,于情于理,谁敢拦我?”他嬉皮笑脸,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了。 “不要脸,谁这个时辰给人拜年,你骗鬼呢。”我嘟起嘴瞪他。 他吻我的脸,一股酒气混着男人的热气扑面而来,我慌得脚下发软,听见他说:“瑗妹,你这样子真好看。” “你干什么?”我还想挣扎,被他直接抱到了床上。 “不行!煜哥哥,咱们还没成婚呢!”我急了,把身子拧成了麻花,却被他的手臂死死箍住。 “我等不及了。”喝了酒的翟煜声音有些沙哑,不像平时。 “还差两个月而已,就等不及了?”我不敢再乱动,柔声劝抚他。 “我等了你五年啊,瑗妹,等得还不够吗?”他带着几分委屈,缓缓地用嘴唇封住我的声音,把我的反对全堵在肚子里,在他的温柔缱绻下融化成水,淹没掉我最后的坚持。是啊,我早晚是他的人,不过差两个月而已。 在新年第一个黎明来临之前,我和未婚夫翟煜做了拜过堂的夫妻才能做的事。回想那刻,我记得的,除了翟煜的情话,还有一阵极长久的鞭炮声从远处传来,是这个冷清的春节里少有的大挂鞭炮声,噼啪不绝,响成一片,几乎将翟煜的声音吞没,不知会吵醒多少已经熟睡的人,而我竟觉得这夜这节顿时有了生气。 翟煜说:“你就当这是我们新婚的鞭炮提前放了。” 我窝在他怀里笑了。 晨光微熹的时候翟煜要走了,我扯住他的衣角恋恋不捨,他亲我一下哄道:“后日初三我会登门给岳父岳母拜年,到时就见着了。” 对于如胶似漆的男女来说,后天已经远得像明年一样,而两个月后的婚期听起来比二十年更漫长。当时的我,只觉得时光悠长便是最大的苦恼。谁也想不到,一夕惊变将许多人的命运从此推向不可掌控的深渊。 我在大年初三并未等到翟煜登门拜年。从大年初二起,京城就乱了。皇帝陛下在大年初一的深夜驾崩,逝前留口谕给一众近臣,遗诏在宣政殿万里江山图后面的暗格里,暗格的钥匙在服侍了皇帝陛下三十年的大内总管薛公公手上。 皇帝陛下与卢皇后感情深厚,一直虚太子之位以待其子,可惜卢皇后福薄,到底没能生育,以致皇帝陛下终其一生未明立太子。皇帝陛下有三个儿子,有望继位的是梁夫人生的大皇子石韧和邓夫人生的三皇子石韬,二皇子石韫是尚衣女婢所生且身有残疾不在考虑之列。皇位的继承从来都是天大的事,皇帝陛下不提前公布是怕儿子们争抢起来伤了手足之情,本来这番安排也算周到,谁知出了纰漏。当皇帝陛下交代完毕咽了最后一口气,皇后领着一众妃嫔、三位皇子和几位重臣哭过一场之后,方有人提醒道:“怎么一直没见薛公公?”一句话惊出所有人的冷汗。有小侍应道:“薛总管日夜不息侍候陛下累得不行了,在后殿的隔间里歇着呢。” “还不快去请来?”皇后娘娘催促道。 遣去请薛公公的小侍是连滚带爬地回来的,哭喊道:“薛……薛总管……死……死了……” 就在众人围着弥留之际的皇帝陛下聆听口谕之际,薛总管已经无声无息地死在后殿的隔间里了,没有伤口,没有中毒的迹象,也没有挣扎的痕迹,死因成谜,同时暗格的钥匙也找不见了。 没有钥匙也必须拿到遗诏,情急之下皇后娘娘命人砸毁了暗格,里面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什么遗诏,又或者遗诏早被谁取走了。遗诏上命哪位皇子继位,皇帝陛下从未对任何人明言,连皇后娘娘都不知道遗诏上写的是什么。唯一有可能知道的薛公公已经死无对证了。人人心知,杀死薛公公偷走遗诏的不是石韧就是石韬,二人都指责对方是贼犯,旁人没有证据,一时无从分辨。局面自此开始失控,石韧与石韬动用了各自的母家与在朝中的势力兵戎相见。石韧的母舅梁澍是卫尉,手中握着装备精良的铁甲禁卫。石韬的表兄邓钧是羽林将军,指挥着身手不凡以一敌十的羽林军。这样的两拨人马对上,胜负输赢未可先知,结局惨烈鱼死网破是一定的了。 一触即发之际,卢皇后急忙将父亲召进了宫,在大年初二的深夜。卢皇后手里有扭转局势最后的杀手锏——兵符。 “京城东面的衡州和西面的洪州各有一座大营,是除了北面的边境守军之外寥寥无几的能压制铁甲禁卫和羽林军的军队,这两处大营虽然都离京城几百里,但若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四五日之内是能赶得回的。我吩咐宫里人死也不开宫门,若真动起手来,任大殿下和三殿下在宫外怎么折腾,不能让宫里乱了套。那些不掺和他们的老臣、重臣我都连他们的家眷一起接进宫了。四大世家里梁、邓两家是明着翻脸了。我们卢家和翟家千万不要卷进去。我有种预感,此事恐难善了,大殿下和三殿下怕要两败俱伤,最后还需卢、翟两家出来收拾残局。不管杀薛公公偷走遗诏的是哪个,这等手段都万万当不了一国之君,两位皇子我现在哪个都不敢信。一旦一方得胜,进入皇宫登基继位,会不会血洗朝堂,杀伐世家当真难讲。你速速拿兵符去调兵。除了咱们自己,还有许多人的身家性命都繫于此,务必办妥!” 第209页 父亲诚惶诚恐地领命,想来想去最信任也最有能力办事的莫过于准女婿翟煜,便遣他向西去洪州,父亲自己往东去衡州。 翟煜比父亲早回来四个时辰。这四个时辰当真要紧。三皇子石韬差一点就能撞开宫门,黄袍加身了,因为翟煜带回了洪州大营的军队,瞬间压住了局面,三皇子最后功亏一篑。 四个时辰后,父亲带着衡州军赶到,收拾京城的残局。歷时短短七日却惊心动魄的京城之乱终告平定。一个月后,大殿下在软禁之所暴毙,三殿下自戕而亡。在卢皇后、卢家和翟家,以及背后的洪州军与衡州军的支持下,二皇子石韫被戴上了皇冠,披上了龙袍。这是典型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父亲问卢皇后:“二殿下有残疾,恐怕未能诞育皇子。二殿下一旦崩逝又该如何?” 卢皇后答曰:“将来的事,再从长计议。眼下,不能让狼子野心之辈得偿所愿。” “杀死薛公公偷走遗诏的只有一人,另一人应是无辜受累。”父亲试探着进言。 卢皇后道:“没能防患于未然已是不智,洗脱不了瓜田李下之嫌更是庸弱,这等人即便无罪也是无能。无能之君非国家之福。” 父亲又问:“二殿下难道就比他两个兄弟更有才能?” 卢皇后笑了,笑得有些残忍:“弟弟,你怎么不明白呢。二殿下只是个幌子,替咱们卢家坐在那儿而已,真正享有王权的是卢家和翟家啊。” 父亲愣住了,回到家中仍是一副恍然之态。 翟煜一直等候在书房里。 “难道杀死薛公公偷走遗诏,逼两位皇子自相残杀者竟是姐姐?”父亲喃喃道。 “岳丈大人,这种事就算心中存疑,也万不敢露出一星半点儿。”翟煜听懂了,忧虑地提醒父亲。 “姐姐让把奉瑗送进宫去嫁石韫为妻。我说奉瑗已与你订下婚约了,不如从庶族里找个同姓同宗的女孩。姐姐执意不肯,说一旦让庶族参与其中免不了节外生枝,哪天我们自家先乱了起来。这么大的事,我也不能瞒你。我本是极中意你的,想必奉瑗也是,可谁知……唉,眼下二殿下已坐上了皇位,姐姐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太后的懿旨卢、翟两家也不好违逆。你与奉瑗虽说订了婚约,毕竟没有行礼,还能算作未婚。说来说去,只得委屈你了。”父亲拍拍翟煜的肩膀。 “不行——”我从门后跳出来大喊道。 “奉瑗!”父亲一惊,然后皱眉道,“大家闺秀怎能躲在门口偷听男人们的谈话?不成体统!” “父亲,除了翟煜,我不能嫁给别人!我……我……”我想说又不敢说,紧咬住嘴唇,急得眼泪快掉下来。 “这孩子,你什么意思吗?”父亲有些不悦。 “请岳丈大人先更衣用膳,让我和奉瑗单独谈谈可好?”翟煜及时出声解围。 “唉,也好。你劝劝她。”父亲嘆着气离开。 书房中只剩我与翟煜二人。他把门掩上,我立即扑进他怀里,哭道:“煜哥哥,我……我恐怕已经怀上你的孩子了!” 翟煜瞪大了眼睛,片刻即露出喜色,道:“当真?瑗妹确定?” 我抿着嘴用力点点头,道:“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八九不离十。” “这样更好!”翟煜拍着手欢叫。 我愣住了,不明所以。 翟煜说:“瑗妹,你是女子,不谙世事。做臣子的,地位再高,也不能高过皇帝。自京城之乱过后,梁澍与邓钧双双败亡,铁甲禁卫和羽林军现在都在我的手上。兵符在太后手上,就等于在卢家手上。可是,就算咱们两家把天下的兵甲都攥在手上,轻举妄动也会被扣上篡逆的帽子,永世不得翻身。只有你当了皇后,生下我的儿子假充皇子,继承皇位。等石韫那个残废一死,咱们翟卢两家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坐享天下。你说是不是妙极?” “煜哥哥,你……怎么能让我进宫去侍奉别的男人?”我觉得心口被人狠狠捶了一下,疼得想呕。 翟煜拥紧我,柔声哄道:“我也想和瑗妹长相厮守,可这是太后的懿旨,不得不从。” “不,你一定有办法的,煜哥哥。你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出个办法让太后收回懿旨。”我苦苦哀求他。 “瑗妹,那石韫身有残疾,太后找人验过,他不能与你行那夫妻之事,所以,你永远都只是我的女人。我会去跟岳丈和太后求情,经常进宫去与你相会的。”翟煜温言劝道。 “可,我若进宫当皇后,翟家必要再寻良媒,让你迎娶他人。我……不愿那样。”我抹泪道。 “就算迎娶他人,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原配正妻,我们只当他人是小妾不就行了?”翟煜替我拭泪,“瑗妹,卢、翟两家上百口人的前程富贵全仰仗你了。这是最好的法子,锦绣江山唾手可得。算我求你,将来咱们的儿子当了皇帝,你是至尊至贵的太后,我就当个丞相,一边辅佐咱们儿子,一边伴你白头到老,岂不两全其美?” 不管是不想还是不能,这番安排到底无从更改了。卢家上下开始用最快的速度为我进宫与皇帝大婚做准备,那些原本备着和翟煜成亲用的东西,一时有了新的去处。 第210页 进宫前一天,我在院里碰上了夫人。确切地说,是夫人站在院里等我。院中只有我与夫人,我知道她是想在我离家前最后同我讲几句话,可我们毕竟不是亲母女,到底像是隔了一层。 “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名义上是我的女儿,是卢家的女儿。翟煜选了你,他的心思我明白。他既想借用卢家的势力,又不想听任卢家的摆布。”夫人用眼神扫过我的腹部,“你怕是已经有了吧?” 我慌张地下意识掩住肚子。 “不用遮。这院里的事若有能瞒过我的,我也不配当这个家了。我晓得,除夕之夜翟煜来找过你。” 我脸红了,羞赧地低下头不敢看夫人。 夫人接着说:“事到如今我当你是我的女儿,好心忠告一句。他们把你送进宫,你定然会受些委屈。你是个心软的孩子,若想要善终,就离石韫远些,切勿同情他、可怜他,对他生出情意来。否则,你夹在中间必将难以自处。” 等我抬起头来,夫人已经走了,空空的小院只留下我一人。 我是含着眼泪行完大婚之礼的。我的眼睛一直在搜寻翟煜。他在长阶之下混入一群面目模煳的大臣中间,我分不清他面上的喜悦神情是出于真心还是善于掩饰。 夜深,人散,宣华殿。 那个穿吉服的生人,一直愣愣地看我,他的眼神是直直的,说不出哪儿别扭。婢女们无声地退了出去,留下我和那个生人单独在一起。我有些害怕,眼泪涌出来。我想跑出去,门从外面锁了。这一夜,那个生人没有靠近我。我一直哭,没人理睬。天快亮的时候,我累得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一袭软毯。 太后给我找了一位专门的御医,姓郑。郑御医硬把我的孕期说少了一月,于是我肚里的孩子成了皇帝的骨血。 我已经记不清我和石韫是谁先同对方讲的第一句话。太后盯得死紧,让我们朝夕相对,片刻不离。沉默是一种寂寞,一旦沉默被打破,寂寞似乎也没那么坚固了。尽管是两个不相爱的人,但人生来就是渴望与同类共存的吧?有些人是宁可死也不愿忍受长久的寂寞的。 石韫的人生一定非常寂寞,因为我经常听见他同自己说话,好像两个人那样一问一答。开始我以为他疯了,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开始学他。如此说来,应该是我先同他讲的第一句话,因为和他相比,我更不习惯寂寞。 “你是生来就不能走路的吗?”我记得我这样问他。 “不是。我小时候能够跑跳自如。七岁那年重阳节,后妃们陪父皇登高祈福。我母妃抱着我,一时失足,从高台上摔了下去,当场殒命。因她尽力护住我,使我留下一口气苟活至今,却摔断了腰,此后再不能行走站立。”他将往事娓娓道来。 “皇帝不是自称‘朕’吗?你不该这样‘我’来‘我’去的。”我提醒他。 “当着太后和旁人,我会称‘朕’。只有你和我,无妨随意一些。” “我是太后派来盯着你的,你得听话,不然我就去跟太后告状,让你没有好日子过。”我把一腔怨气统统发泄到石韫身上。 “我知道你的使命。我会配合的。你要做什么,我都不拦你。”他漫不经心地。 “你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吗?”我叉着腰,扬起下巴。 他不接我的话,转而道:“你身子沉,当心脚下,别摔着了。” 我前日里发脾气把书案上的笔架推翻,笔散了一地,四处骨碌,本以为全被小侍们收拾了,哪知还有个漏网的正巧滚到我脚下。 “哎哟——”我捧着肚子结结实实地摔倒。 石韫的胳膊用力一支,朝前一跃,身子正正垫在我身下。 “你疼不疼?”我先爬起来再慌里慌张地扶起他。 “不疼,我的身体从胸口往下全没有知觉。倒是你,要不要紧。让太后把郑御医叫来给你瞧瞧。”他说。 “你救我作甚?别以为你装成好人,我就会领你的情。你明知我肚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你何必在意他的死活?”我瞪着他。 他苦笑着摇摇头,无奈地说:“你便是一只猫,我也不能眼睁睁见死不救,何况是个人。” 我心里有一点点的感动,嘴上只回他一声冷哼。 我分娩那天接生的婆子对卢太后说:“皇后娘娘的胎位不正,又是头胎,这是要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了。娘娘若是屏不住,最坏的结果是一尸两命。”太后派人传信回卢家,我希望翟煜能想个办法进宫来看看我,因为这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可卢夫人派人传话回来,说翟煜去衡州整军了,让我自己争气。 我疼得唿天抢地。 石韫对太后说:“让朕进去看看皇后吧。” 太后准了。 石韫挪到我床头,按住我的双肩,让我靠在他胸口,用帕子擦我额头的汗。我把床单抠得一片狼藉,混沌中转而抓挠他。他的手臂被我掐得黑黑紫紫,像长了花斑的动物毛皮,好不精彩。 “恭喜皇上,娘娘生了个皇子。”折腾了一天一夜,在接生婆子的祝贺声里我知道自己从鬼门关前捡回了一条命。 “煜哥哥……”我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委屈,把脸埋进枕头里抽泣。一双手在我脑后温柔地理顺我的长髮,殷殷安慰溢于言表。我想,也许我不一定要和石韫成为仇人。我是身不由己,他也一样。 第211页 我的儿子被太后赐名为石桓,后来翟煜曾说这个“桓”字是他拟的,因为翟家下一辈取名都从木字旁。 石韫对桓儿很好,不过多数时候太后不让石韫接触桓儿。 桓儿满周岁的时候,太后办了盛会庆祝。 “皇子的周岁宴,廷尉翟煜怎么不来?”我问侍宴的女官。 女官答:“廷尉大人明日大婚,太后特准大人在家准备,不必赴宴了。” 我心口一阵绞痛,缓了缓才问:“哦,你可知迎娶的是谁家女子?” 女官答:“廷尉大人迎娶的是先皇的小女儿汾阳公主,是太后做主赐的婚。” 公主?果然比我显赫得多。煜哥哥这下就是真正的皇亲国戚了。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翟煜要结婚了,你心里委屈?”我暗自垂泪竟还是被石韫看见了。 “你胡说什么。我只是迷了眼。”我否认。 “我知道,你和他原本订了婚的。”他还是那副苦笑的脸,“劝你一句,人生聚散无常,想开点儿好。” 话已至此,我索性认了:“虽然此生无缘,但我知道他是真心待我的。” 他不以为然道:“你这么说是你不懂男人,男人最是自私自大,若是真心待你岂会容你与别个男人朝夕相对?” “你懂什么?你根本不算男人!”我朝他吼道。这话说得极重。可他说煜哥哥的话就不重吗?若如他所说,那桓儿算什么呢?我被迫进宫,捨弃了朝夕相伴,为了他的前途跟这个不相干的男人整日待在一处,又算什么呢? “当你拥有许多的时候,你是看不清自己和别人的,非得失去了一些东西,甚至所剩无几以后,你才能看清生活本来的模样。”石韫收起他的苦笑,认真地对我说。 我忍不住啜泣。 “你哭什么?”他问。 “我哭命运不公啊。我做错了什么?你又做错了什么?我们为何要受苦受罪受人轻贱?”我说。 “命运何曾公正过?”他说,仍是苦笑,“生于世间者皆为罪人,活这一世皆为赎罪。受的苦越多,赎的罪便越多。罪全赎完了,便可去往极乐了。” “我一深闺女子有什么罪?”我不喜欢他这话,反驳道。 “你未婚而有孕不是罪?你们卢家越俎代庖,篡权夺位不是罪?”他平静地反问我。 “那你呢?你是个善心人。你有什么罪?”我问他。 “我生于天家,万民之苦皆是天家之罪。”他嘆道。 我忽然一阵心酸,不敢看他怆然的神色。如果说他的兄弟们是因为贪求皇位而身死名灭,那他从未动过心思,为什么也要受到牵连?他母妃当众摔死,他一夕致残,难道真是意外? 我走到石韫近前,张开双臂轻轻拥抱他。 他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轻轻地将头倚靠在我肩上。 翟煜迎娶公主之后许久没有进过宫。第二年汾阳公主给翟煜诞下一个女儿,又隔了三年终于诞下一个儿子。 翟煜是个谨慎的人,待到儿子满了周岁,他才进宫见我。隔了几年的时光再见到翟煜,我竟觉得极度陌生。他胖了不少,仪态举止全然是一副中年人的模样。年少情意终究一去不返了。他似乎存了与我重续前缘的心思,被我婉拒了。 我对他说:“所谓名正方才言顺。奉瑗是陛下之妻,翟大人是陛下之臣。奉瑗记得住,大人也别忘了。” 翟煜定定看看我,许久,冷哼一声,讪讪离去。 从那之后,翟煜进宫只见太后,再不见我。 再见又是经年。 晃眼之间桓儿已长到十岁。 石韫沉疴不起,御医只会摇头。我知道他要熬不住了。 为了不出任何纰漏,翟煜在卢太后的支持下带羽林军夜入宫禁,包围了宣华殿,说是保护陛下,实是催石韫速死。 我实在看不过去,带着桓儿走出殿外。 翟煜让羽林军退到墙外,偌大的殿外迴廊之下,空空荡荡只有我、翟煜和桓儿三人。我们三人本该是一家人。 “他只剩一口气而已,你就等不及了吗?”我质问道。 “你们不过是假夫妻。瑗妹,你不是假戏唱久当成真了吧?”翟煜摸摸桓儿的头,随口应道。 “我们不是假夫妻。我的确当了真,爱了他。”我惊讶自己竟能直截了当说出那个‘爱’字。 “你不是说过,这辈子不会再爱别的男人?”他那神情,是嘲讽吗? “我是说过这话,可人是会变的,就像你说我们会一辈子厮守,不是也没做到?”我什么时候也学会了石韫的苦笑。 “可我爱你的心,从未改变。”他趋身欲牵我手。 “呵,你说的不对,是你不爱我的心从未改变。我会变,是因为我终于明白,你其实并不爱我。”我侧身避过他的手,“就算石韫胆小、平庸、残疾,我也愿意爱他。这一次,我不会变,因为,他的一切——好的坏的——都是真的。而你,都是假的。所有的好,全是假的。既然你们俩同样的一无是处,我情愿爱他,至少他还比你多出一样——诚实。”我面对翟煜,清清楚楚地说。 第212页 “我都是为了你好。为了我们好!”翟煜急欲辩白。 “多么可笑,你的才智总要通过谎言来展现。我佩服你的才智,正如我憎恶你的谎言。”我笑了,笑得不苦,只是冷淡。 “女人太死心眼,是得不到幸福的。”顿了一瞬,翟煜的神情也冷淡起来。 “能不能幸福,是命。至少痛也要痛个明白。我不想活在幸福的海市蜃楼里。”我将眼神越过翟煜,看向远处。 “女人哪一个不是活在海市蜃楼里?荣华富贵本身就是海市蜃楼,可人们还都义无反顾地往里沖,因为虚幻的幸福也是幸福。”他终于露出他无情的本来面目。 “我终于明白了。当年你不选两个姐姐选我,是因为我并非夫人亲生,我虽然也是卢家女儿却是最好摆布的。我以为你不选嫡出的两个姐姐是因为你爱我,不介意我是庶出。其实,你根本谁都不爱。你是天下第一自私之人。”我大笑起来——笑自己也笑那些过往。 “我翟煜是天下第一有为之人,青史留名,万人敬仰!”他被激怒了,“卢奉瑗,你让开!” 我作势闪身,却勐然出手扯过石桓,抽出一把薄亮的匕首横在儿子脖颈上。“你多年苦心经营,不就为了让桓儿坐那个位子吗?如果桓儿死了,你就白忙活了。” “你疯了!桓儿也是你的儿子。”翟煜一副恨不得吃了我的样子,“难怪人人都说女人是不可信的,你为了一个残废的男人连亲生儿子都可以不要吗?” “我当年为了你,不是连一切都捨弃了吗?不是因为我是女人,而是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爱谁,谁就比我自己的命更重要。我当年是怎么死心塌地对你的,我今天就怎么死心塌地对他。所以,你让开吧,把你的人一齐带走,告诉他们,皇帝陛下还没死呢。” “瑗妹,你不要胡闹。我念在旧日情分,将来会给你留下一席之地的。”翟煜缓言道。 一席之地?不,从我拥抱石韫的那天起,我就背叛了翟煜。他是曹操心性的人——只许我负人,不许人负我。 我挟着桓儿退入宣华殿,把殿门重重关上。 桓儿受了惊吓,我一松手,他便蹲在地上哭。 我顾不得管桓儿,急忙跑到石韫跟前。他从床上跌到了地上,一动不动。 我让他枕在我腿上,轻唤道:“石韫,你听见吗?”见他不应,我哭起来。 “我快死了是不是?”他没睁眼,弱弱地应道:“奉瑗,你别哭了,应该笑,因为我的罪终于赎完了。” “该赎罪的是我,是卢家和翟家,是太后和你的兄弟,还有你的父皇。他们都有罪,唯独你没有。”我说着,眼泪止不住滴在他脸上。 “他们都死了。没死的,以后也会死。人一死,什么罪都没了。我不怨他们。我谁也不怨……”他睁开眼,眼神却涣散,仿佛看不见我。他的声音低下去,勉强还能听见:“奉瑗,如果我说我其实有点喜欢你,你信吗?” “呜呜哇——石韫,你别死!别死,我求你了!我还有重要的话没对你说呢,石韫!石韫……”我想大喊,声音却被泪意哽住。 “我知……”他的身子一沉,手垂下去。 我抱住他的身体,放声恸哭,直到晕厥。之后,不管是桓儿被带走,还是他们把我锁入素心殿,我没哭过一声。我觉得我余生所有的眼泪都在石韫死去的那一刻流尽了。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身上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一下子没了,留也留不住。 夫人对我说过,若想善终就不要对石韫生出情意来,因为他是註定没有好结局的。有些话,妇道人家说出来是轻浮,惹人笑话。我若活着,是定然不会说出口的。可如今我已是个死人了,说出来也不妨碍吧?我以为我爱翟煜,而且会永远爱下去,可我到底看清了他的薄情,对他变了心。我以为我不会对石韫动情,可我到底爱上了他。许多人都说我选错了路,好像真有许多条路曾经铺在我面前似的。其实,我的人生由始至终,就只有一条路,从无选择。爱与不爱,皆由不得我。 三公主的故事 “金榜出了吗?”大皇兄气还没喘匀,二皇兄就急着催问结果。大皇兄是太子,能够旁听父皇和那些学士们的商议。 “出了。”大皇兄笑得嘴角快要咧到耳朵上,“状元郎姓黄名戈,是父皇钦点,几位学士一致点头的。连齐慎那个老古董都贊黄戈的文章好,说第一名非他莫属。” 二皇兄乐了,得意劲想忍都忍不住。 “你还乐。”大皇兄自己还没收住笑意,倒记得数落二皇兄,“等放了榜,满京城都找不到那个黄戈,非天下大乱不可。你还是趁早去跟父皇请罪认罚吧。” “帮我在考场里预留位子,让我乔装打扮改名换姓去应试的主意可是皇兄你出的,要请罪也得咱们兄弟同去,有罚也得同领。”二皇兄嬉皮笑脸地应道。 “嗨,我就是想给尚书房那些老学究们点颜色瞧瞧,他们跟父皇告状,说二皇子只把心思用在填词作诗上头,写不出有真才实学的文章。父皇竟也信了,把你关在房里天天背书。倒把我愁得不行了。他们哪知我交的那些文章凡是得了称赞的都是你代笔的。你不去尚书房,谁帮我应付功课啊。皇兄这不是就想让二弟露个脸,让父皇安心,也让那些老学究们从此没话可说了。”大皇兄嘻嘻哈哈地说。 第213页 “不如皇兄们先去母后那儿坦白。有母后挡着,父皇不会太怪罪的。”我灵机一动。 “好主意。父皇平日最敬重母后。咱们说去就去。”大皇兄跳起来拉着二皇兄朝坤宁宫跑去,我也提着裙角跟在后头。 这是干和十年的事。那年的我只有九岁,大皇兄十三岁,二皇兄十一岁,都还是天真未泯的年纪。 二皇兄柴弋是个天才,开蒙很早,从记事起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三岁就能吟诗作对。大皇兄柴聿是长子,刚满周岁就被立为太子。两位皇兄都是嫡子,生母是陆皇后。我排行第三,生母宜妃在我两岁时就病逝了。我是在陆皇后宫里长大的,从小就跟在两位皇兄后头。父皇热衷于政务,不是一个嫔妃众多皇帝,后宫里来来去去总没超过四位娘娘,出生的皇嗣不算多,养大了的只有我和两位皇兄。陆皇后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儿,有出口成章的才气,与父皇伉俪情笃。父皇是个严厉的人,不苟言笑,即使对我这个小女儿也有很多要求,更别说对两位皇兄了。父皇对几位侧妃娘娘也只是宠爱,并不亲热。唯一能时常看见父皇展露笑容的人只有陆皇后。不过,陆皇后对两位皇兄的管教其实比父皇更严格,唯恐他们不上进不成器。大皇兄其实已经足够勤奋聪慧,无奈生在皇家成为太子,仅有的参照是个百年不遇的奇才弟弟,难免让大皇兄气闷。好在大皇兄是个心性豁达之人,与二皇兄一贯亲密和睦。 宫里每日清晨至晌午是早课时间,父皇和陆皇后亲自挑选了几位太傅教授两位皇兄。因为是太子,大皇兄自六岁起每日晌午过后便得去父皇身边旁听政务。于是,过了晌午,坤宁宫里就只有二皇兄、陆皇后和我。我是女孩,不用背书,只识字就够了。陆皇后有空的时候会亲自教我,没空的时候就打发我去尚书房旁听太傅们教课,所以二皇兄帮大皇兄代笔做功课的事我早就知道。大皇兄其实不是不会写文章,只是没有二皇兄写得快写得好。二皇兄起初为大皇兄代笔,实是因为大皇兄那日受了凉发了热,身体不适头昏脑涨地写不出来,愁得不行,让二皇兄看不过。结果二皇兄代笔的文章被太傅们大大夸奖了一番,同时也提高了太傅们对大皇兄的期望,从那以后,凡是二皇兄代笔的功课总能被太傅们称赞,有些还传到父皇御前,而大皇兄自己写的文章统被太傅们评为“差强人意,未尽全力”,还有将评语特意告知给陆皇后的好事太傅,让大皇兄勤力之后反换来一顿责罚。久而久之,大皇兄心灰意懒,越发写不好,甚至写不出文章了,为了应付差事,索性统统交给二皇兄代笔了。 要问太傅们如何未能发现这其中的原委,就得说说陆皇后对二皇兄的耳提面命了。虽然都是亲生儿子,我老觉得陆皇后偏心,多疼长子,少疼次子。我不必像两位皇兄那么辛苦,因为不用背书写文,每日过了晌午我可以在宫里午睡。而二皇兄必须在陆皇后的监督下完成功课。陆皇后很早就发现二皇兄是个天才,可她不许二皇兄展现这份天才。在某个难以入睡的下午,我听见过他们母子的对话。尽管当时我尚年幼,记忆却还清晰。 “母后缘何不乐?是孩儿的文章写得不好?” “弋儿的文章写得很好,好到出乎母后预料。” “那等父皇来的时候,请母后也将孩儿的文章拿给父皇看,父皇便也能像夸奖皇兄那样夸奖孩儿吧?” “弋儿,母后不会把这篇文章拿给你父皇看的。” “为何?” “因为写得太好了,比聿儿写的都好。” “写得好,难道不好吗?” “弋儿,你太聪明了,母后有些担心。” “孩儿不明白。” “弋儿,才不可外露,要懂得藏拙。” “母后不是也以才女之名得父皇爱重,得内外尊敬,可见有才不是坏事。” “母后是女子,所谓才名,不过是些雕虫小技,锦上添花而已。弋儿是皇子,却不是太子,才名太盛,会惹来猜忌的。” “孩儿不明白。” “你再大些就明白了,或者,母后这儿有一本《三国志》,弋儿可以仔细读读《陈思王曹植传》。” 我不知道二皇兄有没有读《曹植传》,我却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本书。待我稍大一些,识足了字后,读过最多遍的书就是《三国志》,其中的《陈思王曹植传》我几乎可以倒背。年少的我曾为才子多舛的命运偷流过不少眼泪。曹子建的《洛神赋》成为我最爱的文章。我将其中的字句绣在枕套背面,让那优美的哀怨每晚伴我入眠。 后来枕套上的秘密被两位皇兄发现。二皇兄取笑道:“皇妹痴迷《洛神赋》,是想长成宓妃那样的绝代佳人,令世间男子神魂颠倒吧?” 大皇兄说:“哎,二弟,这美女从来心仪才子,更何况尊贵的公主。咱们小皇妹定然是想着将来嫁给国中的第一才子。” “那咱们可得帮皇妹留意留意,好好挑挑。”二皇兄笑着说。 “国中第一才子不就是二皇兄嘛。”我心里嘀咕着,嘴上不敢说出来。 我的思绪回到干和十年科考放榜前一天的坤宁宫。我跟在两位皇兄后头,跪在陆皇后面前。 第214页 陆皇后得知两位皇兄自作主张捅的篓子,沉着脸道:“明日就放榜了,这事必须今天就和你们父皇说明白,否则选才的国策岂不成了儿戏。幸好你俩及时坦白,否则祸闯大了,母后也不能偏袒你们。聿儿,你现在就去跟你父皇和主持考试的学士们说,黄戈就是你,你想检测自己的学问才化名黄戈做了这件任性的事。这次你擅用特权,务必要诚心悔过,当面向你父皇和学士们赔罪。记住,一个字都不准提你二弟,否则母后不会轻饶你。” “不提怎么行?这事本来就是为了让二弟露脸才做的。这么一说,岂不违背了孩儿的初衷?”大皇兄不甘地辩解。 “你的初衷是搅扰国政,滥用职权,欺君罔上,戏弄师表,自作聪明。你父皇的脾气不用母后多说。若较真起来会是怎样的结果,你也不小了,自己掂量吧。再者,你是长子,又是太子,要负责任的事,你不想着承担起来,却想推给你二弟。母后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全都忘了?”陆皇后的脸拉得更沉,语气也愈发严厉起来。我看见大皇兄的后襟都渗出了汗迹,而二皇兄的肩膀正在微微发抖。 “母后教训的是。孩儿这就去。”大皇兄忙不迭地跑了。 “你一个女孩跟着他们混闹什么。快起来,去你房里歇着吧。”陆皇后把我拉起来说道。我知道她是有话要跟二皇兄单独讲,便应着退了出去,然后蹑手蹑脚绕到后门,穿过暖阁又回到方才的正殿,悄悄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想听听陆皇后会跟二皇兄说什么。 “皇兄不爱读书,写不出那样的文章的。”二皇兄声音含煳,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母后说什么,你照办就是。” “母后是担心孩儿抢了皇兄的风头,让皇兄不高兴。请母后放心,皇兄与孩儿一向友爱。孩儿与皇兄皆是母后所生。皇兄待孩儿至亲,孩儿待皇兄至诚。” 陆皇后不语,未几轻嘆了一声,道:“那是因为你们都还小。越是亲近,越要懂分寸,兄弟也是君臣。母后一再同你说过让你藏拙、藏拙。你倒好,不仅不藏,反要弄得天下皆知了。” “母后,孩儿只想证明自己的本事。”二皇兄委委屈屈地说。 “你是皇子,尊贵的二殿下,一辈子锦衣玉食是註定了的,还证明什么?你该有的,都已经给你了。额外的索求,都是妄念,是祸根!” 正殿里是长时间的沉默。陆皇后和二皇兄各自在想些什么?我好像可以猜到,又好像不甚明了。我轻轻退回自己的卧房。 坤宁宫摆晚膳的时候大皇兄才回来,容光焕发的模样不像是受了责罚。 “母后,二弟,你们说有趣不有趣。那个状元,原来不是二弟化名的黄戈,是叫黄格——格律的格,一个徽州来的考生,刚十六岁。”大皇兄说,“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黄格真是不世出的奇才。本朝,不,听说连前朝都算上,二百余年从没取过这么年轻的状元郎,连齐学士都称赞黄格是天纵英才。” 二皇兄颇为惊讶,对这个黄格产生了强烈的好奇。陆皇后倒是不动声色,问起其他人。 大皇兄回道:“榜眼姓房,是个二十九岁的国子监生员,考了四回都没考中,不知怎么这回一鸣惊人了。探花姓齐,是齐慎学士家的三公子,虽也二十四五岁了,却是头回应试,到底是家学渊博,出手不凡。二弟的文章原来只取在二甲第十名。不过父皇说了,毕竟年少,已是难能可贵了。” “不是让你告诉你父皇,说那文章是你写的嘛。”陆皇后道。 “没等孩儿说话,父皇就先拿出那篇文章问孩儿是不是二弟写的,孩儿想父皇这么问定是已经知道了,再不敢扯谎,便承认了。父皇并未怪罪,只说今后不可如此行事坏了朝廷的规矩,便饶过了孩儿。”大皇兄道。 陆皇后点点头,道:“既是如此,算你们两个好运,吃过晚饭各自回去读书吧。” 晚间,父皇来坤宁宫,陪陆皇后在庭院中纳凉,晚风把两人的对话隐隐约约地传递出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手心手背都是肉,臣妾也是希望他们兄弟和睦。” “弋儿生来就是个天赋秉异的孩子,如何藏得住?你又何必压抑他的天性。” 父皇驾崩得非常突然,早上还好好的,过了晌午忽然说头疼,疼得将午膳都呕了,只说想休息一下,结果躺下就没再起来。傍晚时分,京城已经传遍了丧钟的声响。 那是干和十六年的盛夏,我十五岁。大皇兄十九岁,虽已成年,但坐上龙椅掌管偌大一个国家还是年轻得让人担心。陆皇后忍住哀痛,轻拍长子的肩背,温柔而坚定地鼓励道:“聿儿莫怕,有母后在。” “母后,孩儿……朕想召二弟回京。”大皇兄说。 陆皇后略微沉吟,答:“也好。” 二皇兄其时已在济州都督任上两年,是父皇封的职。 而我已经出嫁,丈夫就是干和十年的状元郎黄格,是父皇赐的婚。黄格二十出头已是五品的员外郎,人人都说他前途无量。那些高官显贵的夫人们排着队来拜会我。公主的身份空有华贵,没有实权,无甚稀罕。那些人看中的是黄夫人的招牌。人人都夸我有福相,旺夫婿。还有人说,黄格既是最年轻的状元郎,将来也会是最年轻的宰相。流金般的未来似乎已在众口一词的赞誉中被认定了。我忽然想起那篇曾经烂熟于心却已久未记起的《陈思王曹植传》。真能万事顺遂,安稳无波吗?我扪心自问。 第215页 “二皇兄,听说大皇兄……陛下,给你加封了官职,可以长留京中,不必再回济州了。”父皇丧礼过后,大皇兄顺利继位。借着陆太后召见,我顺便进宫看看许久未见的两位皇兄。大皇兄已是皇帝陛下,日理万机,不是说见就能见的。二皇兄目下住在宫里,受陛下嘱託多花时间陪伴陆太后。 “接到父皇骤崩,皇兄和母后召我回京的书信,我就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济州了,所以临走之前把济州诸事都料理完毕了。”二皇兄在书房里边作画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同我聊着。 “皇兄把济州管理得不合陛下心意吗?”我问。 “呵呵,”二皇兄轻笑道,“能管好济州的人才断不只有我柴弋一人,让我去济州是父皇定的,不是皇兄的意思。让我留在京中,待在宫里应该更合皇兄的心意。” “陛下是怕二皇兄辛劳,想让二皇兄多享享清福。”我说。 “好皇妹,你不必劝。皇兄心里都明白的。”二皇兄朝我咧咧嘴,努力挤出一个笑。 “二皇兄在画什么?”我尝试聊点别的。 崑崙山巅,剑客比武,宝剑出鞘,锋刃无双。 “皇妹看得出这幅画的主角是哪个吗?”二皇兄问我。 “这两名剑客画得一个飘逸,一个稳健,各有千秋。不过皇妹觉得这幅画的主角不是人,也不是山,而是剑。那两名剑客还有山巅云海皆是两把宝剑的陪衬。”我说。 “皇妹好眼力!”二皇兄拊掌大乐,“真皇兄知音也!”二皇兄说着,提笔写下郭震的《古剑篇》。 “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虽復沉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沖天。”我念道,心中一颤,“皇兄还是换一首吧,这首……太露骨了,若被陛下看见会不高兴的。” 二皇兄不理,满意地看看画,再看看诗,小心地吹干墨迹。 “二皇兄的诗皇妹也读过不少,随便哪首都比郭震写的好。二皇兄的画何不配上自己的诗。”我再劝。 “陛下已经让太后提点过愚兄了,除非陛下降旨,否则今后不准再写诗词文章了,免得影响别人。” “竟至于此?”我讶然。 “宋有柳三变奉旨填词,今有二殿下奉旨封笔。从今往后,愚兄就只能作作画,抄抄前人的诗了。”二皇兄笑得凄凉。 父皇不在了,一切都变了。从此再不论兄弟,只有君臣了。一股热流涌上我眼眶被我强压下去。 “你那夫婿的好日子恐怕也要到头了。还需你多宽慰他才好。”二皇兄提醒我。 “黄格对我很好,对陛下也忠心耿耿。他不光会写文章,也是个能做事的人。陛下为何不用他?”我不解。 “黄格年少得志,才名太盛,又是皇戚,一旦掌权,恐难驾驭。何况他的年纪和陛下差不了几岁,既不是熬不过陛下的老臣,也不是青涩懵懂的新秀。一起长大的亲兄弟,咱们陛下的性情愚兄到底略知一二。陛下自认是个资质平庸的储君,所以从来最重视‘稳妥’二字,做事宁可错失,也不愿冒险。” “陛下年少时不是这样的,皇妹还记得干和十年,是陛下鼓动皇兄去冒名应考,只为给尚书房的师傅们难看。”我提起旧事。说是旧事,不过只隔了六年。 “从那以后,皇妹还见过陛下任性妄为吗?皇兄不晓得太后同陛下说过什么,只晓得陛下终究收敛了性情,变成今天的陛下。” 事实证明,二皇兄并非多虑。黄格很快被升为四品侍读学士,待遇虽优,其实无所事事,每天在翰林院读书逗鸟为乐,以至于某些从前巴结不上现在幸灾乐祸的同僚们编出一句顺口熘,装作不小心被听见的样子存心说给黄格听见。 “黄格,黄格,束之高阁。” 黄格回到家,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坐在书房里发呆,一遍遍念叨那句顺口熘。 “这翰林院里养的都是些什么蠹虫,成天正事不干,竟还像村妇一般嚼舌。我明日就进宫去和陛下说道说道。”我气鼓鼓地鸣不平。 “说道什么。”黄格有气没力地说,“他们说得对。吾确是被陛下束之高阁了。” “只是暂时的,等到合适的时机,陛下会想起你,重用你的。”我劝道。 “那是什么时候呢?”黄格问,眼里有企盼。 “会有的,一定会有的。你还年轻,要有耐心。”我对黄格说。 可谁都不会一直年轻。人都会老。岁月的无情在于不知不觉,不可抵挡。 当黄格因为谋反罪被叛腰斩弃市的时候,我还被他蒙在鼓里,对他做过的事尚一无所知。当年夸我有福相的那些人,已经全然换了说辞,说我一看就是薄命相。若说这世上有什么是能够亘古不变的,其中肯定包括人的庸俗与势利。 陛下对我说:“毕竟做了三十年的夫妻,皇妹如果愿意,行刑之前可以见黄格最后一面。” 黄格看着我,眼中无泪,也无神。 我想起三十年前的初见,满目芳菲,他红袍玉带,顾盼生辉,年少成名,春风得意。 那时的黄格,眼中有星辉,胸中有山河。 第216页 “你真的参与谋反了?”我问他,“如果你有冤屈,我去替你出头。”到这一刻,我还是不愿相信。 黄格苦笑一下,郑重地点了点头。 “谋反?”我喃喃道,“我竟不知你有这般魄力。还有二皇兄,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二殿下与我,不过是想争一争。”黄格缓缓道。 “争皇位?那是大逆不道!”我斥道。 “二殿下说过,有才华未必是好事。虽然才华是老天给的,可是人终究要自己把握命运。努力了,若还是争不过老天,那便罢了,就算有怨,到底无憾。”黄格眼里闪动着多年不见的光芒,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所以,二殿下和我不是同陛下争,是同老天争。” “你不悔吗?如今这个结局。还有我。三十多年的夫妻,你对我竟没有半分不舍吗?”我问他。 “公主看我的头髮,白的已经比黑的多。这一生眼看就要过完了,除了二殿下,无人再敢用我。我就快要带着我那一肚子才学进坟墓去了。我爹娘都是市井小民,却以我为荣。我考中状元的时候,他们高兴的模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我娘病重,临死前对我说:‘格儿,要努力做事,不要辜负了你的才华。’可我到底是辜负了。公主以为我争的只是权力富贵吗?非也!我想争些做人的尊严。我知道赢不了,那又如何?人皆有一死,不过是死法不同而已,我不后悔!虽说谋反算不得是美名,可本朝的史书上从此不得不留下我的记载。我黄格不再是无功无名枉活一世之人了。”他看看我,眼中似有柔情,“我曾经怨过公主,以为自己不得志是因为娶了公主。后来,我想明白了,一切皆是才名所累,与公主无关。黄格委实愧对公主,若有来生,愿为牛马以报偿。”他朝我行了大礼。 我到底没忍住眼泪。 我虽不知情,却因身份之故,被捲入谋反案中。对我的处置成了个难题。按律法,我须被收监。陆太后对陛下说:“三公主毕竟是你父皇唯一的女儿,又不曾亲身参与谋反,把她关起来就得了,也未必非得关在监牢里,素心殿不是还空着嘛。” 二皇兄毕竟是陆太后的亲儿子,陛下的亲弟弟,公开处决有损皇室颜面。一杯毒酒保全了所有人的体面。毒酒是陆太后亲自端到二皇兄面前,看着他喝下去的。身为母亲,我无法想像陆太后当时的心境。 二皇兄死后,陆太后病倒了。这个能看透一切的女人也撑不住了。 陛下允我去探望太后。 “母后当初把二皇兄生成女孩多好,省去多少烦恼。”我伏在陆太后病榻前,哭着说。 “弋儿若不是与聿儿一母所生,他早就死了。所以哀家本以为,只要活着,长寿不死,就能既护住弋儿的性命,也护住聿儿的皇位。没想到,哀家这两个儿子,到底还是得失去一个。聿儿还曾抱怨过哀家,说生他的时候偏心,把才华都留给了弋儿,以至他才干平庸,成不了圣君。呵呵,你也是当娘亲的,你说有哪个娘亲会故意偏心,不盼望孩子们个个出类拔萃的?”陆太后虽然虚弱,还没煳涂,而虚弱打破了她的防备,让她说出许多从前不说的话。 “孩儿还记得,小时候母后让二皇兄读《陈思王曹植传》,便有警示之意。”我想起记忆里那些尘封的古老字句。 “魏文帝曹丕的才华并不逊于陈思王曹植,所以魏文帝有自信,陈思王也有忌惮,到底没有致命,全了兄弟之名。而弋儿的才华却强过聿儿太多,说来说去,是这两个孩子没能担待得了各自的命运。”陆太后长嘆一声,似是累极,合上双眼不再言语。 我退回素心殿,继续过我的余生。 日子寂寥,漫长难耐,我用制扇柄来打发时间。 送饭的宫女见我做的扇柄精巧,伸手捏起来细看。 “别,别碰它。”我出声提醒。 还是迟了,扇柄在宫女手中断成两截。 “好精緻的扇柄啊!可惜太易折了。”宫女惋惜道。 “是啊,精緻的东西总是太脆弱。”我说。 洛颖妃的故事 “这是……喜脉?!颖妃娘娘……您……怀孕了!” “确定吗?” “千真万确!” “怀孕这件事,我几乎放弃了。” “恭喜娘娘,这才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哪。臣这就替娘娘去给君上报喜。”太医喜滋滋地计划讨个头彩。 “等等!”我叫住太医,“先别跟君上说,也别跟任何人说。”我抽出一张银票轻轻塞进太医的袖子里。 太医脸上明显是不解的神色。 “月份尚小,我已四十三岁,又是头胎,实在兇险,这孩子能不能保住还不好说。宫里的事儿……太医也见得多了,还是等月份大些,胎儿稳当了再公布不迟。求太医帮我先遮掩一阵,就说我的寒症又犯了,需要闭门静养几个月。” 太医按了按袖口,思忖片刻,点头答应了。 夜,我关上门窗熄了灯,一个人坐在寂静的黑暗里,打开记忆之匣,不必刻意召唤,那些刀光剑影血火喊杀并不因其久远而淡去踪影,统统挣脱束缚狂叫着汹涌而出,转瞬间便将我裹挟在内,带回三千里外、三十年前的扶余故土。 第217页 扶余国是扶源国的友邦,也是屏障,抵挡在富庶的扶源国与悍勇的扶然国之间。如果说出生在怎样的家庭里决定了一个人大部分的命运,那么立足于怎样一片土地也决定了一个国家大部分的命运。成为两大强邻之间的弱小存在,是扶余国悲剧宿命的根源。“百战之地”是扶余国的另一个名字。这样一个千疮百孔像惊涛骇浪中载沉载浮的小舟一般朝不保夕的国度之所以存续了四百多年,说到底是因为扶源国和扶然国都心疼自己的百姓与国土,明知战争在所难免,却都不愿将战火烧到自家的门口。就像两个高手对打需要一方擂台,两个大国开战也需要一片战场。扶余虽然弱小,地方却够大,正适合成为战场。战场是註定要成为修罗地狱的地方,没有人甘愿住在地狱里,可怜扶余国人没有拒绝的资格。有些生活过于艰难的扶余人也会偷偷越过国界,跑去给扶源国或扶然国的军队驱使,换一口饭吃。因为扶余人普遍勇武且不怕死,所以这些来投奔人往往都能被接纳。不过这些人最后的结果也多半是没几年就死在战场上。既然好用,自然要多用,何况又不是自己人,死了也不心疼。扶余人自己也清楚,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快要饿死的地步,谁也不会走这条路。武艺是扶余王室,或者说任何一个出生在扶余国的人必须学习的本领。扶余国并没有常备军队,而是全民皆兵,家家有武器,人人能战斗。在我的记忆里,扶余国的王宫并不奢华,甚至缺乏建筑的美感,唯一的特点是异常坚固,与其说是王宫不如说更像一座堡垒。我是扶余王洛义的女儿——洛颖儿。 洛义是终结了扶余国四百多年国祚的最后一任王,换个不好听的词,就是史书上常说的“亡国之君”。然而与史书上惯常的记载不同,洛义其实既不昏庸也不残暴,只是太天真——天真地相信他有办法终结扶余国延续了四百多年的悲剧宿命。 洛义的办法就是与扶源国结盟。 扶余国虽然处于两大邻国的夹缝之中却素来保持中立,不是没被拉拢过,甚至逼迫表态过,但扶余国的歷代国王守住了“不结盟不表态”的坚定立场,并将其以国策的形式传承下来。许多大事之所以发生,影响到千百万人的生命轨迹,其实并非偶然,都是天时地利人和共同作用的结果。洛义决定让扶余国与扶源国结盟,也不是拍脑门的结果。 扶余国青歷十六年,大旱加上蝗灾。一年前扶源国与扶然国在西州的大战,将扶余国两个最大的粮仓连烧带抢,糟践一空。存粮不够,新粮不收,连王宫里都有人饿死。洛义派使者去两大邻国求援,毕竟是它们烧了我们的粮食,丰年不赔就罢了,大灾之年不救济一下说不过去。 两大邻国的反应截然不同。使者离开后的第五天,扶源国第一批救济粮食就运到了。十天后,运来了第二批。半个月后,第三批……将近一年的时间,扶源国分十几次先后运到大批粮食,甚至青歷十七年春耕的种子都是扶源国赠的。而扶然国却没给过一粒粮食。扶然国的国王是个刚继位两年的新君,好大喜功,一上来就主动挑起战端,结果没讨到便宜,在西州败了,损兵折将吃了亏,一腔愤懑正没处宣洩,只好出在扶余国头上。因为扶余国收了扶源国的粮食,扶然国公然宣称扶余国名为中立实则已然倒向扶源国。扶然国的西州之败也是因为扶余国从中作梗。天地良心,扶源、扶然这两国交恶了几百年,从未止戈,双方歷来各有输赢,但从来不会把战败的责任推到已经委屈得不能再委屈的扶余国上。扶余只是战场,是战略缓冲地,只求苟延残喘。这是三国之间的默契,也是平衡的要点。扶余国明白自己依附任何一方都代表着与另一方翻脸而不会有好结果。给扶余国施压也等于把它推向敌人的怀抱,这一点扶源国和扶然国也心知肚明。扶然新君也不是白痴,之所以打破惯例无中生有实在是因为战败后国内的压力太大。这一年扶然国内频发洪水,粮食减产,自己都不够吃,本来就没有余力救济扶余。更糟的是,扶然新君的王位坐得并不稳当,其权威遭到了以其兄弟叔侄为代表的王室成员的威胁,这也是新君急于发动对外战争的根本原因。原本指望用一场胜利压住蠢蠢欲动的反对势力,没想到却是惨败,让其王位更加岌岌可危。扶然新君心慌得很,他需要尽快发动新的战争来转移注意力,为自己争取到坐稳王位的时间和资本。扶源对扶余的救济成为最好的机会。自称中立的邻国与宿敌暗中勾结,这样的消息足以激起扶然人的危机意识。至于会不会再次打败,会不会就此将扶余逼入敌营,扶然新君暂时不去理会。如果保不住王位就会丢掉性命,连命都没了,以后的事就跟自己彻底无关了。与远处的危局相比,眼前的危机才是亟待解决的关键,远忧可以以后再想办法应付。本着这样的想法,扶然军再次出征,而这一次的目标不是扶源,而是扶余。 因为扶余的执意拒绝,扶源并没有从一开始就出兵帮助扶余。拒绝是一种姿态,向扶然国证明扶余国没有丝毫与扶源国结盟的意思。也是为了再次表明中立的态度,洛义下令扶余国与扶然国相邻的七个州全不许抵抗,主动开城投降。如此天真的结果是,扶然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包围了扶余国的国都。洛义派了七拨使者求和,全被扶然人砍了头,其中一位还是扶余王室的一位老王叔。扶然人如此不留余地的行径终于让洛义看清了局面,急忙写了结盟国书盖上王印,派宫里武艺最高的一队护卫用最快的速度去向扶源国求援。 第218页 在扶源国援军到来以前,扶余人必须誓死坚守国都。而另一边,扶然新君下了死令,要攻破国都,屠尽王室,将扶余国的半壁国土从此併入扶然版图。只有这样的大胜能够稳住新君的尊位。洛义这时才明白过来,这场兵祸根本不是外交误会,而是存亡之争。 扶余人尽了全力,王室虽然未被屠尽,倖存者也是寥寥,且皆为女眷。洛义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地对扶源援军的统帅说:“为保扶余国祚,王室男儿尽皆捐躯,现能承袭洛氏血脉者唯余孤之独女颖儿。扶余已然凋敝,请将军将颖儿带回扶源国都。余、源两国既已结盟,孤便将独女託付于友邦,待颖儿长大诞育继承人后,愿贵国能助其重整扶余,復兴洛氏。孤死可瞑目矣。” 我还没随扶源军离开扶余国都,洛义就死了,我还来得及参加他的葬礼。作为国王的规格,洛义的葬礼是扶余几百年来最简陋的,毕竟还有许多王室子弟连全尸都找不到,无数扶余军士暴尸荒野来不及收殓,非常之时顾不得计较。 就这样,扶余遭难,王室倾覆,名义上那片土地仍是扶余国,实际上已是无主之地,此后三十年一直由扶源国派遣官员维持着管理。 当年离开扶余来到扶源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只是暂居于此,没想到会一待就是三十年,回国之事已然遥遥无期,从一个清晰的目标逐渐变为一个模煳的念头。这倒不是扶源国背信弃义不肯帮我,而是因为我一直没能生下继承人。我是扶余国王室仅存的正枝血脉,我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将是扶余国的继承者。只有血脉繁衍不息,王室才能再度復兴,重振扶余国运。 我十二岁来到扶源国都,十六岁嫁与濮王司马瑜。怀孕,是我一直企盼却从未实现的愿望。那甚至不是我一个人的愿望,是整个洛氏的愿望,是整个扶余的愿望。 司马瑜,我的丈夫,也是扶源国现任国君,是我在这个异国他乡最安稳的依靠。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撑不过这漫长的三十年。 司马瑜的生母朴庄妃出生于扶源国与扶余国相邻的吴州,父亲是扶余国人,为了生计加入了扶源军队,九死一生凭藉军功得了些封赏,上了年纪以后在靠近扶源国都的地方置了产业,娶了扶源女人为妻,生的这个最小的女儿因为貌美被选入王宫为婢,后来得到君王宠幸生育一子,因此得封庄妃,其子被封为濮王。 我到扶源国都后,扶源国君让我住在王宫里,并指明让朴庄妃照顾我,因为算是半个同乡,我与朴庄妃天然有些亲近。 司马瑜比我小一些,那时刚满十岁,长得像他母妃,是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孩子,一见我就缠住我陪他玩耍。 扶源国派去扶余维持管理的行政官每年会回国都述职,司马瑜的父王会让我旁听述职,以了解扶余的近况,便于我他日回国后能够顺利接管各项政务。 每到这时司马瑜都会抱住他母妃哭闹,不见到我回来不停休。 “颖儿姐姐迟早要回扶余去的。”朴庄妃对儿子说。 “母妃,呜呜,不要让颖儿姐姐走,瑜儿想一辈子在颖儿姐姐身边。”司马瑜哭得像只可怜的小狗,“如果颖儿姐姐回扶余去,我就跟她一同去。” 朴庄妃被闹乐了,逗儿子道:“瑜儿去扶余,就不要母妃了是吗?” 司马瑜一双灵动的亮黑眼珠转了两转,道:“母妃也一同去。” 这样的玩闹持续了几年,到司马瑜满了十四岁,该出宫建府了。扶源国的惯例是王子将满十四岁就要开始准备搬出王宫,同时物色王妃人选,并在宫外的新居举行婚礼,这些都标志着这位王子已经成年,开始独立生活了。 朴庄妃从门第相当的人家挑出四位少女,画了画像,呈到司马瑜跟前让他自己从中挑一个当王妃。 “瑜儿不娶妻,也不出宫!”司马瑜又开始闹,“除非母妃让瑜儿娶颖儿姐姐作王妃。” “可是……颖儿的年纪比你大……”朴庄妃有些为难。她不是不明白儿子的心意,但是娶一个远道而来又註定要远去的女人为王妃,不仅对濮王没有丝毫帮助,或许还预留下分离的伏笔,不管是夫妻分离,还是母子分离,都不能称为幸福。 朴庄妃下不了决心,把我叫到跟前,问:“颖儿,瑜儿真心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嫁给他?” 我看看站在朴庄妃身后用羞怯夹带期盼的目光紧盯着我的司马瑜,微笑着点点头。 “太好了,颖儿姐姐!”司马瑜跳着扑向我,被朴庄妃用力拦住。 “等一下,瑜儿。母妃还有一句话要说。”朴庄妃对着我,温柔却坚定地问,“颖儿,你能保证不管今后如何,永远都不会抛弃瑜儿吗?” 这好像母亲向男人託付女儿的对白滑稽地颠倒了对象,从男人母亲的嘴里问出来。不过那时的我还未觉察到这份滑稽,只是被朴庄妃的郑重其事感染到,用力答道:“庄妃娘娘,颖儿能保证!” “你怎么保证?”朴庄妃灼灼地看住我。 “颖儿会把和瑜弟的第一个孩子培养为继承人,待其成年后替颖儿回扶余国去。这样颖儿不必与瑜弟分离,庄妃娘娘也不必与瑜弟分离。” 娶异国公主为王妃,单从这点考虑,濮王就已经基本断绝了继承王位的可能。再加上朴庄妃的出身本来就不高,司马瑜作为九王子序齿又偏后。一辈子做个王室凑数成员,远离权力中心,濮王司马瑜的未来几成定局。 第219页 经过上次的扶余国都之战,扶然国已经伤了元气,王室动乱,无力征战。扶余已然成为扶源的势力范围。我曾以小人之心揣测过,扶源国会不会顺势将扶余国吞併,不再提助我之事,把我永远扣在国都,或许还会暗杀我的孩子,等我死后顺理成章地将大片土地收入囊中。和洛义不同,我不是个天真的人,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嫁给司马瑜不光是因为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就算他不乐意我回国,也无力阻挠。我承认,当年对朴庄妃的承诺只是审时度势的言辞,我并没打算真的遵守。待我成熟到足以承担重任,并且诞下继承人之后,我绝对会离开扶源,到时候司马瑜如果执意不跟我走,我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扶余国沾满鲜血残破倾颓的宫墙我不曾忘记,父兄叔伯们堆叠在一起的尸体我不曾忘记,宫中女眷们哀哀的哭泣与殷殷的眼神我不曾忘记……我抛弃不了出身,只能抛弃他。况且,跟一国兴衰,生死存亡相比,儿女情长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我不怕死,我已经见识过太多死亡,而且,身为王室后裔,怕死是一种耻辱。但我不能死,我还有未尽的责任。我经常做同一个梦,在梦里洛义一遍又一遍地对我重复同一句话:“活下去!颖儿,活下去,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是最难的事,也是最重要的事。我要活下去。如果司马瑜肯跟我回去,我要同他再生许多孩子。如果他不肯跟我回去,我要再找一个丈夫生孩子,反正我的孩子越多越好。 可我盼到四十岁也没生出一个孩子。年轻的时候尚不着急,以为总有机会,等待就好。等到扶源国君辞世,司马瑜的长兄郑王司马瑾继承了王位。又过了十年,司马瑾病重,因其子皆年幼,故去前指明让其弟濮王司马瑜继承王位。君王的正室不能是异国女人,司马瑾死前顺便指给司马瑜一位王后。看似与君权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司马瑜在其兄的力推之下坐上了扶源国的王位。以此同时,我成为地位仅次于王后的颖妃。那年我已三十一岁,眼角悄然爬上了细纹,而王后还是个十八岁的青葱女子。 司马瑜是个天真的男人,这一点竟有些像洛义。在濮王府里,我是司马瑜唯一的女人。我独占了他十五年。到了宫里,司马瑜不能只有一个女人,除了我和王后,朴庄妃又为他挑选了四位妃子。拥有六个女人对一国之君来说,也算不得过分。不过司马瑜还是习惯在我的床上过夜。 十五年都没能怀孕,我不是没有怀疑过我或者他的身体有问题。我请过各路“神医”、“神婆”,吃过各种味道的“偏方”、“秘方”,也逼着司马瑜一同吃。哪位“神”都没找出问题,哪家“方”都没产生效果。 更让我沮丧的是,司马瑜继位后不久,王后竟然有喜了。可惜怀到四个多月的时候,王后小产了。因为伤身加上伤心,王后小产后一直缠绵病榻,不管宫里的事,也不再给司马瑜伴寝了。 宫里上上下下都在说“王后没几个月就怀上了身孕,果然还是年轻女人的身体好啊”。她们影射的无疑是我这个伴寝最多最得宠的颖妃。朴庄妃也有意无意地把司马瑜没有子嗣的责任搁在我身上。 另外四位妃子也颇有怨言:“君上在妹妹们宫里从来都是心不在焉的,哪像在姐姐宫里那般流连忘返啊。” 这样的话听多了,我也不觉得刺耳了。我其实无比内疚,她们不说,我也在心里指责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我就生不出孩子来呢?既然王后能怀孕,说明司马瑜的身体没有问题。那,难道是我有问题?司马瑜的王位需要有人继承,扶余国的王室也需要有人復兴。我需要孩子,优秀的孩子,而且不止一个。可我偏偏一个都生不出来。老天在戏弄我吗?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终于堆积成绝望。过完四十岁生日,我彻底放弃了。四十岁是人生的分水岭。对于宫里的女人来说,四十岁意味着哪怕还拥有宠爱也只能算作半个女人了,因为在四十岁后还能生育的女人在宫里从没有过。 除了年龄,楚娴公主的降生也成为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楚娴公主是司马瑜的女儿,也是司马瑜唯一的孩子,生母是虞蓁蓁。 虞蓁蓁是难得一见的顶尖美女,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一张如春花绽放般的粉面即使只上淡妆也能艷得耀目,丽色遮也遮不住,却偏偏没有锋锐,柔柔一笑就能笑化你的心,身为女人都心甘情愿被她比下去。对这样的女人不动心,也不算个男人了。司马瑜封虞蓁蓁为熹妃,可宫里人都叫她虞美人。 楚娴公主像她的母亲,生得聪慧美丽,又爱笑,像一朵娇艷的向阳花。她的出生也让我没法再怀疑司马瑜的生育能力,换言之,生不出孩子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完成不了传宗接代的责任,洛氏将要后继无人了。 自楚娴公主出生后,司马瑜不再流连我的宫殿,而是日夜陪伴虞美人和小公主。 那天是我的生日,司马瑜只派人送来一盘珠玉首饰,这是我到扶源国都以来他第一次没有陪我过生日。那个我随时准备抛弃的男人竟先抛弃了我。其实,生日不生日又如何呢?我苦笑着给自己灌酒,生命于我已经毫无意义。三十年了,就算回扶余去,那里的人还认识我吗?还会认洛氏为主吗?等我死了,王位又能传给谁呢?还是算了吧。我拔出短剑,那是骆义的剑,我从扶余一路带到扶源来的,剑鞘上还有当年战斗时渗入的血渍。我把闪着寒光的剑刃抵在手腕上,用力一划,血花绽放,四分五裂的灵魂在疼痛中渐渐归位,等待升天。 第220页 再次睁开眼,迎接我的并不是天国。 “颖妃姐姐不该寻短见,扶余国的百姓还等着姐姐回去呢。”是王后的声音,中气倒是十足,不像长年卧病的人。 “我迟早都要死的,扶余註定成为无主之地,不如早些死了,由得扶源国和扶然国去抢吧。”我想触碰伤处,却抬不起手臂,只觉得口干舌燥,说一句话都耗掉全身力气。 “唉,说到底,无嗣也不是姐姐的错。怪只怪君上没有生育能力。”王后嘆道。 “什么意思?!”我蓦地起身,牵出一阵疼痛也顾不得,失血过多让我眼前发黑几乎昏厥,伸手撑扶床沿却把搁在旁边的药碗拨弄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惊得我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我的心也像那碗,瞬间迸裂成几片,来不及拾捡,莫名茫然。 “司马瑜不是……有个女儿吗?还有你……不是也怀过一个孩子,虽然小产了……”我边说边大力喘息,嘴唇止不住地抖动。不,我全身都在抖动。 “难怪……”王后嘀咕了一句什么,“原来姐姐不知道,楚娴不是君上的孩子。”王后凑过来,在我耳边说:“楚娴的父亲是景王。” 景王司马曦是司马瑾的长子,已经十八岁了。 “司马曦和虞蓁蓁是侄子和婶婶的关系,有悖伦常!”我不光震惊于这个讯息,更是震惊于虞美人的大胆。可我也不傻,知道有恃方才无恐。她恃的是什么?绝不仅仅是美貌吧。 “侄子和婶婶又如何?熹妃虽然是君上的妃子,却刚满十七,比陛下年轻二十多岁,比景王还小一岁呢。既然如此年轻,就要做些长远打算。当初先王临终前指定继承人时,景王尚年幼。先王怕儿子像扶然先王那样坐不稳王位反丢了性命,方才选中了没有儿子的君上,所以说,君上不过是替景王守着那个王位罢了。景王如今已平安长大,君上又没有儿子,王位迟早是要还给侄子的。”王后语调平和,似乎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先王遗诏里分明写着,如果君上无嗣,则过继景王为嗣。只是当年听诏的诸位都以为先王是无端多虑,没放心上。姐姐在想什么我知道,无非是想先王怎么就料定君上没有儿子,万一君上生了儿子,王位自然就要传给儿子了。”王后略靠近我些,压低声音接着说,“因为先王早就安排好了,让君上生不出孩子来。君王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要让王位后继无人,不能在女人身上下功夫,须得釜底抽薪来得保险。” 我强压住内心的震动,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王后,喉头哽噎吐不出一个字。 “我明白,姐姐想问我是如何知道这些。”王后将十只手指绞在一起,摩挲了一阵方道,“当年我流掉的是个死胎,我娘家请了民间有经验的大夫来看过,说孩子在肚里时就已经没命了,保不住并不是意外。那死胎的样子怪异,大夫说是因父母体内有铅毒所致。我原以为是我误食了什么东西,彻底查了一番却没查出丝毫端倪,反倒在朴庄妃送来给我补养身体的人参里查出了铅粉。我从那时起便留了心,花了许多时间把君上的饮食全都暗暗查了一番。结果,每天吃的喝的几乎每样东西里都混有铅粉。铅粉细小,量少不易被察觉,可长年累月地摄入就会影响生育。因为查到景王和先王身上,我不敢张扬,只跟我娘家人说过。家父也是当年在先王驾前跪听遗诏的诸臣之一,很快便想通了关节,传话让我往后只管将养身体,不闻不问旁事,权当一无所知。家父严命我,不可泄露此事挑起扶源国的王位之争,因为内斗往往比战争更能让一个国家伤筋动骨,扶然国不是就乱了二十多年,以至今日元气大伤。” 她轻抚我包扎过的伤处,嘆道:“唉,这些说来说去都是扶源国自己的事,不该波及到颖儿姐姐。姐姐肩负兴国重任客居于此,本来早该带着继承人回扶余去的。怎奈……”她不说了,只一味唏嘘。 “我必须离开这里!”我下定决心。 “不好办。姐姐没有继承人就没有名正言顺离开的理由。君上不会放姐姐走的。”王后提醒我,“除非……姐姐能生个孩子。” “我已经四十二岁,恐怕生不出孩子了。”我自嘲道。 “生不生得出,试一试才知道。”王后说。 “怎么试?”我问。 “如今在扶源国,除了君上自己,唯一敢睡宫里的女人的男人就是景王了。”王后提点我。 我哑然失笑:“景王的年纪都可以当我的儿子。” “这里可是宫廷——世间最残酷无情的地方!姐姐也出身王室,难道以为男女上床这件事纯粹是为了欢愉吗?”王后认真的表情倒让我有些心虚,我一直小看了这个低调的、比我年轻十几岁的女人。“扶余和扶源是友邦。君上在意的是姐姐,而景王在意的是扶余。” 我明白了。我对王后说:“你能替我给司马曦传个话吗?我要见他。” “没问题,我一定把话传到。”王后欣然应允。 外面传来更鼓声,天快亮了。我竟在黑暗中独坐了一夜。我必须好好休息,保住肚里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我的孩子。 第221页 我足月生下一个女孩。幸好是女孩!司马曦与我有过约定,大概同虞蓁蓁也有过类似的约定,如果生的是男孩,便要造出夭折的假象,然后把孩子弄出宫去抚养。司马瑜不死,司马曦不继位,不许生母见孩子。 司马瑜很高兴,封我的女儿为楚嫣公主。 事情的败露源于照顾楚娴公主的侍女不小心给小公主吃了猪肝。楚娴公主很快就呕吐不止,浑身发起红色的斑疹。虞美人曾经严命她宫里的人绝对不许在任何食物里加猪肝,因为她一闻那个味道就反胃。司马瑜还曾取笑过,说她这毛病倒和景王挺像。司马曦吃不得猪肝,一吃就会呕吐发疹。本来这样的事虞美人还有机会遮掩过去,倒霉的是偏巧当时司马瑜正在她宫里,而她只顾应付司马瑜没留意自己也吃了混有猪肝的食物,结果既没呕吐也没发疹。司马瑜是个敏感的人,虽然没有当场发作,但很快就查明了真相。对于兄长的陷害、侄子的算计和女人的背叛,司马瑜给予了兇勐的报復。 司马瑜把虞美人一丝/不挂地丢弃在众目睽睽之下,让那美丽的娇/躯被觊觎她或者嫉妒她的人用目光凌迟。她给他的耻辱,他加倍还她。 司马瑜将楚娴的小脑袋狠狠撞向石柱,脑浆扑了一地像打翻的豆腐花。 虞美人疯了,赤/身/裸/体地抱起楚娴小小的尸首,沿着宫道狂奔,从舞榭歌台上纵身跃入深池,几下浮沉,很快就没了顶,水面的气泡与涟漪渐渐归于宁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许捞她。”司马瑜下令。 司马曦来不及阻止,加之自身难保,他毕竟还太年轻,低估了这位一向软懦的小叔叔。 王后被吊死在寝宫里,明明双手反绑着,却被说成是自缢。 我知道,虽然我是最后一个被处置的,却也必定逃不过,但我不能让楚嫣和楚娴一般下场。 我抱着楚嫣去找朴庄妃。 “庄妃娘娘,我遵守了当年的约定,没有抛弃瑜弟,是瑜弟和扶源对不起我,对不起扶余。” 亲眼目睹了楚娴公主的结局,就算虞蓁蓁和司马曦有罪,只要是稍有恻隐之心的人都不会不同情那个无辜的孩子。楚嫣和楚娴一样,都是朴庄妃名义上的孙女,就算不能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但付出过情感总不会无动于衷。 “扶余太远,恐怕鞭长莫及,我在宫外的势力有限,不敢保证一定能把嫣儿平安送到扶余。”朴庄妃犹豫地说,既没应允,也没拒绝。 “国都东边离城门不远的地方有个扶余食肆,肆主的父亲是三十年前随我从扶余来的老臣。我进了宫,老臣在国都开食肆,等待随时跟我一同回去。谁想到要等这么久。老臣已经过世了,不过他的儿子依然忠于洛氏。庄妃娘娘只要能把嫣儿送到食肆去,那儿的人自有办法把孩子带回扶余。” “那你呢?”朴庄妃问我,“你不一起走吗?瑜儿受的打击很大,连我也劝不住他,你若留下,恐怕……凶多吉少。” “我走不了的。只求庄妃娘娘成全,若能把嫣儿送走,就是万幸了。” “可是……你死了,孩子怎么办?嫣儿还小,能不能平安长大,能不能振兴扶余,全说不准啊。”朴庄妃急痛之情出自真意,并无矫饰之态,让我有些动容。 “娘娘,人活得再长也免不了未竟之事。孩子有孩子的命数,我有我的命数。我把她生下来,是死是活,自有天定。国也与人一样,兴亡盛衰皆有命数,过去的已然过去,如果真是命数已尽,执着也无用。”我也索性吐露心声。 “好,我帮你把嫣儿送走,就算……是替司马氏赎些罪过吧。” 从朴庄妃处离开,我决定找个清静的地方自裁。我才不会像王后和虞美人那样,听凭司马瑜的处置。我洛颖儿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我推开素心殿的门,这个幽冷孤清的地方天然适合成为坟墓。 我走进坟墓,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比平日有些着紧。 他是怕我死了,还是怕我不肯死呢?这么想着,我竟还笑得出来。 “故国三千里,深宫三十年。一声洛颖儿,双泪落君前。”我用扶余古调唱一曲陈词。 “颖儿姐姐唱的什么?”不出所料,司马瑜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是一首唐时的旧歌,稍改了几个字,意思没变。”我缓缓转身面向他,嘴角的浅笑还未褪下。 司马瑜的目光却定在我的颈上,而非脸上。 我用的还是那柄短剑。我对他说:“毒酒、白绫什么的都免了吧,我喜欢直截了当的死法。你们扶源的东西也不必拿出来了。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扶余的剑下。” “在濮王府的时候是孤动的手脚,让你一直未能怀孕。因为孤知道你有了孩子就会离开,孤不能离开母妃跟你走,更不捨得让你走,又没有别的办法。孤情愿没有子嗣,也想多留你几年。”司马瑜伸手想夺我的剑,被我几步闪过,离他更远了些。 “你们司马家男人做事真是一脉相承,全凭自己的需要来操控别人的人生。”我讥刺道。 “姐姐就不能原谅瑜儿吗?瑜儿可以原谅姐姐!姐姐若放下剑,瑜儿保证既往不咎。”难为司马瑜竟还挤出几滴眼泪。 第222页 我将短剑的锋刃紧抵在颈上,对那个自私的男人说了此生最后一句话:“司马瑜,我错在不该嫁给你。” 荣敬妃的故事 蒋繁初次上门,递帖求见父亲的时候,父亲没有见他。 “蒋思悬本来就是骊山书院的名人,刚又中了进士,见过的都说他风度翩翩、一表人才,个个夸他前途无量。听说他近来拜会了不少朝中大员,各方都想拉拢这位新贵,父亲怎么连见都不见?”我看到那张被父亲弃置一旁的帖子上写着“奉直大夫淮阳蒋繁思悬敬拜”。 “一个钻营之辈,见与不见又有何区别?”父亲抿了口茶,顺手将蒋繁的拜帖推到更远,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父亲这话女儿倒听不明白了。朝中的钻营之辈还少了?那些日日来拜见父亲,没个真才实学只想一升再升的,父亲哪个也没少见。女儿说您是浪费时间,您倒教育我要和光同尘,还说钻营之辈自有钻营之辈的用处。如今却拿这藉口打发这姓蒋的,女儿竟不明白是何道理?”我边说边给父亲换上一盏新茶。 “就像你说的,那些常来常往的钻营之辈都是没有真才实学的,所以为了上位都能听任为父驱使。朝中同僚们对这位新进士的评价还算中肯。蒋思悬是个有本事做事的人,又多钻营之心。那些老傢伙们都想用他不假,可他并不是甘心受驱使的那种人。所以,既然不好用,便索性全然不用罢,免得反噬自身,后悔莫及。”父亲边品新茶边慢条斯理地说。 “别人或许用不了他,可父亲未必。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父亲在吏部尚书任上干了十几年,阅人无数,就是本朝最大的伯乐。” “小女子别胡说!本朝最大的伯乐是皇上!”父亲板起脸。 我自知失言,歉意一笑,欠身而退。 蒋繁倒是锲而不捨,连着几天都递帖子求见,别处竟不去了,一副不见到父亲誓不罢休的架势。 “这个蒋思悬心里清楚,父亲一手执掌人事任免大权,他若得不到父亲的赏识仕途是走不顺的。”我指着被父亲再次弃置一旁的拜帖说。 “为父迟早会见他的,不过不急。”父亲有些故弄玄虚。 “既然迟早要见,为何还拖着,平白得罪这个新贵。父亲不怕他将来飞黄腾达了回头报復?”我问。 “只怕他想飞黄腾达也没那么快。”父亲皱着眉反问我,“晶晶,你好像对这个姓蒋的格外关注。” “因为父亲素有礼贤下士之名,从来不曾如此为难过一个后辈,都来了十几趟了还不让进门。不是女儿对这个人格外关注,倒是父亲对这个姓蒋的格外苛刻。”我笑道。 “哼,小女子懂什么!”父亲说。 我以为那个蒋繁终会因面子实在挂不住而放弃求见父亲,想不到最后妥协的是父亲。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到书房送茶,听见一个青年人轩昂的声音:“老师当年一篇《论治盗疏》让朝野嘆服,让先帝虚席求教,繁拜读过老师所有的文章,佩服老师卓尔不群的才学见地和忧国忧民的一腔赤诚。” “思悬不必多礼。你应试的那篇文章以小见大,连皇上都赞不绝口。还有你在骊山书院时写的那些策论,听说已经有人集结成册了。你年纪轻轻就能成一家之言,殊为难得。”父亲的夸赞里听不出违心的情绪。 我暗自一算,这日距离蒋繁初次递帖求见已经过去了足足一月,三十张帖子摞起来也得有一指高了。这番折辱竟没让蒋繁知难而退,对面相见还能毕恭毕敬,此人心性不一般啊。虽说见惯了官场的虚与委蛇,可能做到蒋繁这样年纪轻轻就忍辱负重不动声色的人还是太少了。 “能称父亲‘老师’,必得父亲默许。您不是不看好这个姓蒋的吗?怎么又改主意了?”蒋繁走后,我忍不住问父亲。 “皇上前日提起这个蒋思悬,示意为父给他机会,看来皇上有意用他。为父说过,本朝最大的伯乐是皇上。别人在为父面前是马,为父到了皇上面前也一样是马。”父亲捋着鬍子说。 “父亲,也许这个蒋思悬并不像您想得那样不堪。女儿看他言谈举止颇有分寸,或许是个可造之材。父亲何不真心提点他一下?”我试探地说。 “你呀,到底是个小女子。”父亲言尽于此,不再说下去,让我不明所以。 “进宫的日子定了吗?”父亲转而提起另一话题。 “定在下月初一。”我答。 “没有母亲替你张罗,你自己多费点儿心吧。为父也不知该帮你做些什么。宫里已经为你打点好了,尽量不委屈你。”父亲难得这样唠叨,像个寻常人家的老头子,让我心中一酸。 “进了宫就不能在父亲跟前尽孝了。父亲要多保重。”我用手帕擦眼睛,不让泪水滴落,“母亲过世有十年了,父亲也该考虑续弦了。”我劝道。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提这件事。 “为父此生不会再娶。”父亲的回答一如既往。 “封荣志之女荣晶晶为敬妃。”司礼太监拖着尖细的长声。 “谢皇上恩典。”我按规矩行大礼,接受封号,像我这样刚进宫还没有生育之功的女人能获得这样的地位全是借了父亲官高权重的光。 第223页 皇上还年轻,二十刚出头的年纪,长身玉立,温文尔雅,即使不是君王,也是个当夫婿的好人选。因为勤于政务,皇上经常忙碌得需要宿在明德殿中。 明德殿外,清凉的月色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我提着食盒走近。 “请敬妃娘娘安。”蒋繁朝我行礼。 “这么晚蒋大夫还要在宫里候命,真是辛苦。”我跟他无甚交情,只是惯常的客气,“皇上也是,怎不在殿内为大夫赐个座位,这更深露重的,在殿外站久了怕要染病。待本宫见到皇上时帮大夫说一句。”说着,我欲进入殿中,却被蒋繁拦住。我看看横在身前的那只手臂,不解其意。 “‘后宫不得干政’是本朝祖训,明德殿是不许后妃入内的,敬妃娘娘不知道吗?”蒋繁的声音低低的,似乎不想让人听见我们的对话。 “本宫知道。不过此番是皇后娘娘让本宫来给皇上送宵夜的。皇后娘娘说,规矩之外总有例外,那些话都是说给不识趣的女人听的。皇上见到本宫不仅不会生气反而会高兴的。”皇后娘娘话中明显的优待之意,让我不免有些自矜。 “恭喜敬妃娘娘这么快就有了身孕。”蒋繁扫了一眼我有些臃肿的腰身说,“皇后娘娘的话一半对,一半不对。对的是,皇上见到敬妃娘娘或许真的会高兴,但高兴的不是宵夜,而是即将出世的孩子。如果敬妃娘娘福厚,这会是皇上的第一个儿子。规矩之外总有例外这话也是对的。不对的是,敬妃娘娘不该成为例外,而是应该恪守规矩。如果不守规矩,敬妃娘娘迟早也会成为不识趣的女人之一。” “可……皇后娘娘的指派难道还能拒绝?”我隐隐觉得蒋繁的话有些道理,不是因为我有多信任这个男人,而是因为我心里清楚自己肚里的孩子会给没有生育的皇后娘娘增添多大的压力。 “得体的拒绝确实是在宫里生存的一项必要的学问。”蒋繁说着勐一抬手,把我手上的食盒打翻在地,精心准备的宵夜顿成垃圾。 瓷碗碎裂的声音惊动了殿内。“什么事?”隐隐传来皇上质询之声。 “没事,夜里昏暗,臣不慎踢翻了花盆。”蒋繁跨入殿门扬声回了一句,很快又退出来。 我呆呆看着一地碎片,在瓷碗的碎片中果真混有花盆的残片。我不知他是如何把殿阶上的花盆瞬间挪移到三四步以外的殿门口,又是如何精准地在打翻食盒的同时一脚踢碎了花盆却只发出一个声响。 我还在发怔,蒋繁已经俯身将瓷碗的碎片和宵夜的残骸归拢到食盒中,然后随手抓了一把花盆中的泥土,抹在我的衣服上。“敬妃娘娘可以回去了,就对皇后娘娘说夜晚昏暗没留神在路上摔了一跤,打翻了食盒所以不能给皇上送宵夜了。最好在手上和脸上也抹些泥土。皇后娘娘稳妥起见必会请太医为敬妃娘娘安胎。出了这样的事,分娩之前皇后娘娘应该不会再遣敬妃娘娘做跑腿的差事了。至于分娩之后,敬妃娘娘有功,也可以不听使唤了。”说完,他拍拍手上的泥土,后退几步,重新隐身回夜色之中。 我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朝他略施一礼,不发一言,提着食盒轻轻从来路回了。 一切如蒋繁所料,这件小事很快消弭于无形。 几个月后我生下皇长子。 原本,我以为那天的事不过是个顺水人情,并未太在意,直到两年后,皇后娘娘用近乎一模一样的手法让另一个新进宫的得宠妃嫔在深夜闯入明德殿,遭到皇上的斥责,而后失宠,我才明白自己欠了蒋繁一个大人情。 那天的事和蒋繁的话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很重要的道理,让我和儿子在宫里受益匪浅的道理:身份地位比你高的人让你做的事,有些就算明知是不对的、要惹祸的,你也没法拒绝。因而,学会得体的拒绝就是学会合理的反抗,是居于人下时必须掌握的生存法则。从了解这个法则开始,我渐渐看懂了平静无波的宫廷生活之下波谲云诡的暗流涌动,也看懂了人心的易变,福祸的无常。 我欠蒋繁的人情不止一个。 父亲被举报贪污受贿,革职下狱的时候,我在后宫已经是仅次于皇后娘娘,地位第二高的妃子了。 从宫外向宫内传递消息需要辗转几道,耗费不少时间,待我得到消息匆忙赶往明德殿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宫灯照着殿外一个男人的身影,还是他。 “蒋大人辛苦。”我心里只想着见到皇上怎么替父亲求情,顾不上寒暄,招唿了一声就慌慌地朝殿内沖。 横在我身前的还是那只手臂。“敬妃娘娘是因为荣尚书的事要向皇上陈情吗?”蒋繁直截了当地问我,声音还是低低的。 “当然。家父何等样人本宫岂不知!手上有些权力,平日里独断跋扈些是有的,可贪污受贿却不可能。家父吃穿从无讲究,家母过世多年,本宫居于深宫,家中没有女眷,家父又没有儿子,俸禄都花不完,捞钱有何用处?家父是最要面子的,此番定是行事不谨得罪了人,遭此报復。本宫须向皇上说几句话,求个从轻发落。本宫知道家父曾对蒋大人有过苛待,还请大人不计前嫌,高抬贵手,多多帮衬。”我急道。蒋繁刚升任刑部左侍郎,父亲的案子他也是会审官之一。 第224页 “敬妃娘娘还是先回吧。听蒋某一句劝,不要向皇上求这个情。”蒋繁说。 “本宫不明白。”我疑惑地看着他,眼泪涌上来快要克制不住,“蒋大人难道是记恨家父当年不见大人的仇怨?” 蒋繁的眼睛弯了弯,似乎在笑,不过很轻很淡:“敬妃娘娘想错了。蒋某与荣大人从无仇怨。” “没有就好。”我也不纠缠,打算直接绕过他,可那只手臂同样执着地挡住我,左躲右闪也过不去。“是皇上知道本宫要来,命蒋大人在此挡驾的吗?”我想到另一种可能,有些心凉。 “是蒋某知道娘娘要来求见皇上,特意换了更职,在此挡娘娘的驾。”蒋繁轻声却清楚地说。 “蒋大人何意?”我强按住焦躁急迫之心,耐着性子听他解释,“蒋大人不说个明白,恐怕是拦不住本宫的。” 蒋繁略摇摇头,说:“荣大人执掌吏部十几年,已近古稀之龄,该退了。” “所以,这是……皇上的意思?”我迟疑地问。 蒋繁无声地点点头,神情庄重。他现在是众所周知的天子宠臣,自然会对皇上的心思一清二楚,而且,他没有理由撒这种谎。 我嘆口气,黯然道:“铁打的朝堂流水的官,荣家当然可以退,只是……退也不该是这么个不体面的退法。” “体面了还怎么退?让人说皇上猜忌老臣?”蒋繁语带锋锐。 “那这样就不怕让人说皇上过河拆桥?”我反问。 “皇上真要过河拆桥,荣大人被举报的就不是贪污受贿,而是忤逆谋反了。”蒋繁的话让我打了个哆嗦。“敬妃娘娘请回吧。荣大人该怎么定罪,皇上心里早有数了。荣大人也心知肚明。其实荣大人下狱之前曾传过话,让蒋某关照娘娘,务必不许娘娘去跟皇上求情。”他说着,不动声色地把一张薄薄的信纸递给我,我认出上面是父亲的字。“不过,以蒋某跟荣大人的交情,就算荣大人不传这个话,蒋某也会在此阻拦娘娘的。” “本宫从来不知蒋大人竟与家父是莫逆,原本以为不是仇敌已是万幸了。”我接口道。 他不解地微皱眉头。 我解释道:“当年蒋大人求了整月方得一见的拜帖一直堆在家父的书房里,本宫见过。”我到底还是提起了曾经的尴尬事,父亲若早知今日之难,不知当初会不会改变态度。 说完我竟有些后悔,怕蒋繁的面子挂不住,不料他坦然一笑,泰然道:“蒋某与荣大人确是莫逆。” 我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置信,继续说道:“娘娘可知,站在高处,许多规则都是反的,叫做‘反其道而行’。看似好的,其实不然;看似坏的,未必真坏。” “所以,蒋大人这个被家父冷落的才俊,其实才是家父最信任的后辈,荣家真正的铁桿。”我接着他的话说下去。 “蒋某只是荣大人政见的支持者和继承者。”蒋繁说。 “也是职位的接替者吧?蒋大人要升迁的传闻看来不止是传闻了。”我说,“家父当上尚书时已过知天命之年,蒋大人却还未到不惑之年,果然是年轻有为。”看来蒋繁很快会成为炙手可热的权臣。 “娘娘谬赞了。蒋某方才说过,看似好的,其实不然。”他倒是宠辱不惊的模样。 “思悬——”明德殿内隐隐传来皇上的召唤。 “那本宫就先回了。”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了。我略施一礼,像上次那般轻声退下。 没多久,父亲出狱了,没受什么罪,只是丢了官。皇上让父亲回乡养老,还特意赏了一笔安置费。父亲离京前传话给我,若有难事,可向蒋繁求助。受过荣家恩惠,同父亲有交情的人其实不少,比蒋繁位高权重的也不乏其人,可在最后父亲却把我托给他。在家时父亲总说“小女子懂什么”,看起来确实有些事是我不懂的,比如后来那场把我也莫名捲入其中的“皇后杀妃案”。 当时最得宠的恬妃突然死在皇后宫里,死时还怀着身孕,是一尸两命。太医验尸发现恬妃是死于毒/药。事发在皇后宫里,皇后自然首当其冲,第一个倒了霉。皇上震怒,下令一路追查。查出毒/药的配方源自滇州,于是身为滇州苗寨头领女儿的祥妃跟着倒了霉。毒/药配方上的东西都是特供的,每样都得记录在册,而从滇州运那些东西进京只有通过挑脚帮,管辖挑脚帮的转运司便脱不了干系。于是身为转运正使侄女的隽妃成为下一个倒霉蛋。而根据转运司的记录,那些东西全是被京中一家药堂订购的。好巧不巧,那家药堂的老闆姓荣,是父亲的一个远房表侄。就在恬妃暴毙的前一天,药堂的荣老闆喝醉酒骑马摔死了。这下死无对证,倒让我落下个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嫌疑,于是我也只得跟着倒霉了。 其实这案子邪气得很,事做得一点都不严谨,每个环节都有漏洞。宫里若要毒死人,哪里会让你查得出来路,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把火引到我们几个女人身上。可究竟是谁设计出这么大一张网,把后宫地位最高的一后四妃给一网打尽了? 皇后无子,也没有娘家势力做靠山,一出事就被逼自尽了。 第225页 祥妃、隽妃和我被囚禁在各自的寝宫里等待皇上的处置。 蒋繁真是神通广大,后宫竟也进得来,还见得到我这个被软禁的嫌犯。严苛的规矩在权力够大的人面前原来形同虚设。 “本宫的儿子是皇长子,本宫的地位稳如泰山,根本无需陷害恬妃。蒋大人应该看得出来,这分明是一起针对后宫的阴谋。”我急着为自己辩解,他既然能来就是打算帮我。 “这当然是阴谋,目的就是打破后宫现有的局面,重新架构,而需要做这件事的人,其实只有一个。” 皇上?!我紧捂住嘴,只敢在心里喊出这两个字。 蒋繁看我的表情知道我已经懂了。 “为什么?”我问。 “娘娘该关心的是怎么办。”他纠正道。 “那……怎么办?”我顺着他说。 “敬妃娘娘想要皇长子成为皇太子是不是?”蒋繁问。 我不答。这是无需回答的问题,因为答案只有一个,显而易见。 他也不再追问,似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覆,继续说道:“那么,娘娘也已经准备好了吧?” “准备什么?”我下意识回答,心里想,无非是要我准备钱,或者人。要谋划什么事,需要的不都是这两样东西嘛。 他的回答却让我吃惊。“准备付出代价,娘娘,但凡想要什么,都得先付出代价。要皇长子成为皇太子,娘娘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本宫有十万两私房钱,也有十几个心腹可以使唤,够不够?”我颇有底气地答他。 他却笑了,是大人对小孩的那种宽容无奈的笑。“这些都不是真正的代价,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八千,才叫代价。伤不到娘娘的东西,也帮不了娘娘。看来娘娘是不甘心真正付出什么的。” 蒋繁不以为然的态度让我有些慌了,他可是我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蒋大人说该怎么办,本宫照办就是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娘娘和皇长子反目。”蒋繁说得若无其事,我却听得心神俱裂。 “本宫唯一的王牌就是皇长子!”我想蒋繁是煳涂了,才会出这样的昏招。 “娘娘还不明白吗?当年贪污受贿案发的时候,荣大人老了,所以决定牺牲自己的权位,保全娘娘的富贵,因为娘娘年轻,进了宫,生下皇子,而娘娘的富贵也可以转而保全荣大人的晚年。但娘娘的富贵和荣大人的权位是不能共存的,因为会分走皇上的权力,所以不被允许。”蒋繁抽丝剥茧地为我分析道,“现在娘娘老了,皇长子成年了。娘娘的富贵和皇长子的地位又产生了冲突。如果娘娘不肯牺牲自己,皇长子就只能终生停在一个无用皇子的位置上。若与娘娘割裂,皇长子就能脱颖而出,为皇上所重用,成为接班人。生育是大恩,但对天子施恩,是祸非福,因为天子不能欠人情。他还得起,你也受不起。所以,在这个离权力太近的地方生存,从来不是一件温情脉脉的事。” 后宫是个怎样的地方,这么多年,我也有些明白了。蒋繁的话未必没有道理,可这分明是条艰途。 我有些不甘,追问道:“蒋大人这么聪明,难道就不能指点一条捷径吗?” “敬妃娘娘,”蒋繁用一种沧桑至极的口吻说,“这世上其实没有真正的捷径,有些选择能迅速看到成果,有些选择会稍迟。多数人都没有耐心,恨不得立刻获得回报,于是选择了前者。其实,走过去回头看,经常会发现快速获得的成果不是没法长久保留,就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这才是捷径的真相——用近在眼前的小利,牺牲掉长远的意义。捷径的另一个名字叫陷阱,而人性就是受不了诱惑,所以才会落入陷阱。” 我懂了,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得到了我的首肯,余下的事蒋繁自会去做。 祥妃被夺了封号,送回滇州苗寨,皇上准其改嫁。 隽妃被贬为充华,从四妃之一降为九嫔之末。 素心殿被改置为佛堂,我以修行的名义入住其中,虽然“敬妃”的封号保住了,但明眼人都清楚,我这是被打入冷宫了。而且,皇上下令更改了玉牒,我在名义上被剥夺了皇长子生母的身份。 我最后一次见到蒋繁正是在这素心殿里。他惹上了麻烦,外间传得沸沸扬扬,连我这里都听说了:蒋繁被人告发,说他卖官。这哪里算什么大事?朝里的显贵,谁人不用几个自己人?自己人当官哪能不给些孝敬?这也是规矩。说什么卖官,未免太难听!蒋繁提拔人也要挑能做事的,说到底还是要帮皇上的。可告他的人是杜一帆,这就耐人寻味了,或者说,一招致命。因为杜一帆是蒋繁的学生,被一手栽培起来的接班人。凭他和蒋繁的关系,说什么都不由人不信。噁心的是,杜一帆不仅告蒋繁卖官,还当众宣扬蒋繁有短袖之癖,家里养着娈童,甚至有些出不起钱的人想当官,若是容貌英俊,可以通过自荐枕席得偿所愿。于是,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一夜之间成了贪财好色的卑劣小人。本朝有明文律法,官员道德有亏算是欺君之罪,细究起来,竟是可以置蒋繁于死地的。 此番打击可谓巨大,他头髮全白了,颓然之色掩盖不住。“蒋某是将死之人,想着承过荣大人之恩,来同敬妃娘娘道个别。” 第226页 “他们说你喜欢男人!你怎么可能喜欢男人呢?这是诬陷!造谣!”激动让我不自觉地使力,竟扯断了念佛的珠串。 “敬妃娘娘说的对,这就是诬陷、造谣!”他俯下身,一颗一颗拾起珠子,一字一句地对我说,“可蒋某也得认了。” 忽然有股泪意涌上,被我强行压住。 “思悬,”我第一次用字称唿他,“那……本宫去跟太子说说,替你求个情,好歹保住命啊。” 他感激地看我一眼,然后转过身,扯住衣袖拭了拭眼角。 “晶晶,”他第一次用闺名称唿我,“不必说了。君要臣死,臣是不得不死的。一个没有污点的权臣,是不存在的。” 不是不存在,是不会让你存在。 “给敬妃娘娘问安。” “是太子来了。” 每月初一和十五,太子会以“礼佛”的名义来素心殿上香,其实是为了探望我,皇上默许的,可他不能再唤我“母妃”,仅称封号,像任何一个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皇嗣那样。 “蒋繁死了,斩首示众,昨日行的刑。”太子说话的时候没有对着我,旁人看他像在自言自语,“蒋大人也为朝廷做过不少贡献,愿佛祖保佑其灵归天。” 太子敬上香,在佛龛前跪下,拜了三拜。 “东阁久凄凉,江路悠长。休将颜色较芬芳。无奈世间真若伪,赖有幽香。”我随他跪下,也拜了三拜,口中轻声念道。 “敬妃娘娘念的是哪部佛经的超度词?孤没听过。”太子疑惑地看着我。 我扫了自己儿子一眼,勉力一笑,若无其事地起身,几步踱到窗畔。窗外一树腊梅开得正盛。我望着梅花,不带悲喜地说:“花香馥郁,忽然想起一首咏梅词,不自禁念了出来。”我保持着那个僵硬的笑,回头对太子说:“殿下刚才说什么?本宫只顾闻香,没听清楚。是谁死了吗?” 太子深深看我一眼,缓缓起身,整整衣摆,随口答曰:“不是什么大事。” 唐皇后的故事 “啪——”一个掌掴勐甩过来,脸颊先是木木的,然后是刺刺的,接着才是整片的疼痛。疼痛的程度不是不能忍受的,但有句话叫“打人不打脸”,因为人活的不就是这张脸吗?尤其是有所谓“身份”、“地位”的人,把脸看得比命还重。挨打的是脸,受伤的却是心——自尊心。偏这世间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道理,比如:相同地位的人互殴是不可以的,但地位高的人打地位低的人是可以的,像丈夫打妻子就是可以的。所以说,男人和女人哪怕是夫妻,终究不是平等的。如果丈夫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那就更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了。皇后,看起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实不过是皇帝的妻子而已,在皇帝丈夫面前,我这个皇后也跟任何一个嫁了人的民女农妇无异,只能听凭打骂。 “还发呆!”又一个掌掴甩过来,力道更勐了几分,“真不知道你这个蠢女人的猪脑袋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朕同你说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吗?只会愣头愣脑地惹人厌烦!” 又挨了几下,我已经记不清了。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在夏侯正发脾气的时候自动关闭耳朵,他那些吹毛求疵、自相矛盾的话我确实一句也没听进去。我的肉体在忍受暴力,思绪却翩然起飞——飞越宫墙,飞向远处,飞到一个熟悉、温暖、安全的地方,容我的灵魂暂时躲藏。 “欣儿,你不知道朕有多爱你。” 掌掴没有停,耳朵不是应该还关闭着吗?为什么这句话还能传进来?因为耳朵识别出这不是辱骂吗?殊不知,这比辱骂更让人难过。爱我?爱是什么?为什么这么疼?既然爱我,为什么伤害我?我记得,一开始,你并不是如此不堪的啊!夏侯正,你也曾经是个温柔的男人。 我的思绪回到曾经。 “唐欣?糖心!哈,好甜的名字。你笑起来特别好看,眼睛弯弯,还有酒窝。朕喜欢你的名字,更喜欢你这个可人儿。”我被他拥入怀里。他用鼻子蹭我的脸,用手哈我的痒,然后趁我笑着,把一块沁凉的雪梨晶糖餵进我嘴里。那是只有宫里才做得出的糖果,甜得欢清,像爱恋最初的味道。 耳中的一阵蜂鸣把我的思绪拉回当下,什么东西顺着脸颊的轮廓流到下巴,有点儿痒。我用手指擦了下,看到一抹红。哦,是耳朵流血了。 “欣儿,你疼不疼?”夏侯正也看见了那抹红,停住手问我,声调竟然是温柔的。可那温柔维持不了太久,见我怔愣着没有立刻回答,他马上回復狠样,大声吼道:“朕在问你话那!到底疼还是不疼?”他用手擒住我的双肩勐烈地前后摇晃,用更大的声音喊着:“说话啊!到底疼不疼?疼不疼……” 我的身体随着他的力道无力地摆动,耳中是刺耳的蜂鸣,他的声音虽然可以听见却像是从远处传来。因为无法遏制的眩晕,我只能直直地、呆滞地看着他。 “疼……”我费力地答他,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清楚。我对他说:“疼,我很疼……”因为心里的感觉很清楚。 他听见了,露出欣喜的表情,放开我的双肩,转而拥抱我,非常用力,就像把我深深嵌入他怀里。“欣儿,当你疼的时候,朕心里也会疼。越疼就越爱。因为爱是感觉。如果没有了感觉,就没有了爱。幸福、快乐都太轻了,只有强烈的疼,才能表达强烈的爱,才能证明爱的存在。” 第227页 你在说什么,夏侯正?我听不懂!如果不能幸福快乐,至少不要让我痛苦、屈辱,行不行? 脖子上有湿湿的感觉,我已经不惊讶了,因为他总会这样,折磨我之后再痛哭一场,搞不懂是悔恨还是自怜。他有什么可哭的?该哭的是我。他失去男人与生俱来的能力又不是我的错。他觉得自己失去了尊严,于是剥夺我的尊严。殊不知,我也失去了快乐,也是受害者。 宫外许多人都说,当今皇帝是个情种,偌大的后宫只有唐皇后一个女人。我听了,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情种”这个说法真真动听,毕竟,男人不需要女人是反常的,只需要一个女人是高尚的。于是,连夏侯正自己都深信不疑,自诩为天下第一痴情的男人,我却不得不当那个承接他痴情的女人。我麻木地听着这个男人的啜泣,想他因/性/无/能而开始变/态,到如今已经彻底疯了,虽然他还能应付朝政,可他没有继承人,未来是迷茫的,且充满变数。作为一个男人他失去了自信,作为一个皇帝他失去了安全感。尽管穿戴整齐出现在人前的时候少有人能看出夏侯正的异样,其实他的内心世界早已崩塌,是一片惨然的废墟。 原来,男人是这么脆弱的动物。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不都得先是个人嘛,然后才有男女之别。可在男人眼中,如果不是男人,就连人都当不了了。就像夏侯正,失去了那个能力,便失去了爱的能力,放任自己成为一只残暴的野兽。 看他哭泣,我知道,至少今天可以到此结束了。 我疲惫地回到自己的寝宫——熙凰宫。我和夏侯正已经分居多时了。他的身体刚开始出现问题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只是暂时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况没有好转的迹象。夏侯正越来越阴郁。无形的压抑让我病了一场,藉口养病顺势搬出了我俩婚后双栖的寝宫——瑞凤宫,住进了熙凰宫。熙凰宫本来就是皇后的寝宫,只不过新婚燕尔我和夏侯正如胶似漆一直不愿分别居住,熙凰宫便一直空置着。婚后不过三年有余,就已度日如年,昔日的美好似梦境般渺遥。我刚二十岁,还没有孩子,往后的日子该怎么熬呢? 熙凰宫里有一面又高又宽的大镜子,能把人整个从头照到脚,方便皇后在重要的场合穿礼服时用。我喜欢在这面镜子前长久驻留,尤其是沐浴后,头髮散过腰际,妆容已经抹去,我会仔细打量自己的身体。我还年轻,美貌正盛,皮肉紧緻充满弹性,身体曲线绷出优美的弧度。皇宫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看起来一切都很好,只是寂寞。我轻嘆一声,披上外袍,对着夜空的星月喝几杯清浅的梅子酒,独自睡去。那是一年多前,我刚搬入熙凰宫时,每个晚间的场景。 而现在呢?我站在那面大镜子前,再次打量自己,忽然发觉已经好久没有闲情逸緻自我欣赏了。镜中的我有些不一样了,虽然依旧年轻美貌,可眼神变了,变得空洞,不再明亮,有些迟钝凝滞,少了风情灵动。头髮还是那么长,只是有些稀疏干枯了。身体的曲线弧度没有改变,但四肢肩背全都有气没力的下垂着。因为脸颊肿胀,眼睛只能半眯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才过了一年多,心境就全变了。之前只觉得独居寂寞,现在满心颓丧,不愿面对自己,更不愿细想将来。过一天算一天吧。 我摇摇头,走到桌旁,抄起酒壶,直接将酒倒入嘴里,大口大口地灌下去,半壶酒很快就喝完了。我打开柜子,里面叠满了酒罈,是我为自己预备的伤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叨念着,搬出一个罈子打开。酒罈太大太重,只好把酒先倒进壶里,再灌进嘴里。我备的都是最醇最烈的老酒,从来不细品,不让酒在口中逗留,辛辣的液体直接入喉,那种剧烈的感官刺激提醒我自己还是活的,打开我被疼痛封闭了的知觉。通常在灌完半坛酒之后,我会醉晕,不必失眠,再醒来已过第二日午时。我慢慢迷上喝醉的感觉,因为醉后时间是断裂的,寂寞也好,痛苦也罢,都过得飞快。 第二天我醒来时,惯常的眼皮沉重,头疼欲裂,手脚木然。我挣扎着支起身体缓了一刻,隐隐觉得什么有些不同以往,却一时想不起来。等眼前飞舞的金星纷纷落地,我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还盖好了被子,不禁哑然失笑,看来酒量渐长,喝醉了也晓得善待自己,不趴在地上蜷缩而眠了。口渴得要命,我摇晃着走到桌旁倒了一杯茶,竟不是冰凉的隔夜茶,温温的正合适,入口微酸带苦,有黄芪陈皮的味道,是醒酒茶。我有些惊喜,涟漪长进了,这般细心,晓得如何照顾人了。涟漪是我从娘家带进宫的婢女,比我略小几岁,我一直当她是个孩子,不怎么使唤,偶有不周也不忍责她。涟漪她爹是唐家的老管家。涟漪她奶奶是我爹的奶娘。涟漪虽然名为婢女,唐家一直当她是半个小姐。她随我进宫,也不专为侍候我。有机会定要为她找门好亲事,若能嫁给哪位皇亲,就是当侧室也是好的,只是她一向粗心大意的,让我操心,如今也会用心了,我便能放心不少。涟漪活泼娇俏,该有个好归宿,千万别像我一样。 正想着,三下敲门过后涟漪的声音传来:“欣姐姐,起了吗?” “醒了。进来吧。”我应她。 涟漪推门进来,把水盆搁在桌上,递给我温湿的巾帕。脸颊还肿痛着,我只轻轻沾了沾。涟漪为我梳头。我夸她:“你近来越髮长进了,还会泡醒酒茶了,难得的是温热适口,想是尽心了。” 第228页 涟漪讶异地看我,笑道:“欣姐姐是醉迷煳了吧?我可没泡过醒酒茶。快到寒食节了,各处宫苑都要做些准备,我一上午都在膳房那边,哪有工夫中道跑回来泡茶呀?” 我纳闷道:“难不成是哪个有眼力见的小婢女泡的?”毕竟熙凰宫里上上下下也有十来个婢女,只是都不熟用,我不大让她们到跟前来。尤其我脸上时常带伤,更不想让婢女们看见,到外面说三道四。 “欣姐姐说过,不召唤不让她们到跟前来,谁敢无端献这个殷勤,不怕被责罚?何况姐姐睡着没起的时候,婢女若在跟前转悠,是不合宫里规矩的。” “那这茶?”我不解。 “准是姐姐之前醒过一回,自己泡的。因是宿醉,有些煳涂,泡了茶又再睡过去也是有的。这会儿起来一时竟忘了。”涟漪嬉笑道,分明没当这是什么大事。 我拼命回想,可怎么也想不起一丝曾经醒过自己去泡茶的事,头疼又涌上来,索性先不细究了。 “脸又肿了,得取些冰来敷一敷才好。”涟漪念叨着。 “不必了,过几天就消了。取冰要跑到后花园另一边的凉井阁,还要亲自下到井里去。离得远不说,你又怕黑,天又热了。等你取回来,冰也化了大半。若使唤别人去,现在还不到吃冰饮的时节,免不了又被猜来猜去,还是省了吧。”我说。 “唉,陛下的脾气是越来越躁了。从前对姐姐那般疼爱,如今竟下得了手……” “别说了,涟漪。”我打断她,“我今日哪儿也不去,就在宫里歇着。你也不必侍候我,让我一个人静会儿吧。” 涟漪嘆口气,说:“那我把饭食搁这儿了。姐姐趁热吃,我过会儿再来收拾。” 涟漪出去了,房里只余我一人。 我打开精緻的食盒,里面有色味俱全的饭菜汤点,可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头还晕晕的,感觉想吐,脸颊火辣辣地疼,咀嚼食物会更疼。 我把那壶适口的醒酒茶喝完,借着头晕,又躺回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黄昏,这一日就这么混过去了。房里氤氲着裊裊的淡香,我深吸一口,识出是安眠香。这香能缓解头疼,安神助眠,只是用起来有些费事,其中有三味香料需要每隔半个时辰分别点上,最后混在一起才能见效。我让涟漪侍候过一回,结果涟漪熬不到一个半时辰就睡着了,没起什么安眠的作用,白浪费了好香。这安眠香从此被我束之高阁,许久未用了。没想到竟有这般奇效,难怪一两值百金。 我感觉饿了,打开食盒,里面的吃食入口还是温的,一定有谁刚把它拿去重新热过。我慢慢咀嚼,感觉脸颊的疼痛已经缓和了许多,不似往常。我轻轻触摸,脸上的皮肤透着丝丝冰凉,分明是冷敷过。 今日这是怎么了?我边吃饭边琢磨。虽然都是小事,但是每个细节都与平日不同,好像有个人在刻意照顾我,而那人分明不是涟漪——涟漪向来懒惰粗心,不可能一夜之间转了性子。那还有谁会为我做这些呢?一定是哪个聪明伶俐的婢女一心讨好我,想取涟漪而代之。确实比涟漪强多了,若是个嘴严得用的,等我找出她,必要调到身边侍候。 从那天起,我身边莫名多出一个贴心的隐形婢女。无论我醉倒在哪里都会把我扶到床上,盖好被子。醉后起身,不管何时,桌上准有泡好的醒酒茶,温度正适口。哪怕我没能按时用膳,肚子饿时打开食盒,里面的吃食定是热的。房里总飘着安眠香的清气,让我睡得踏实,醒来神清气爽。身上若有伤处,也总在不知觉的时候被处理妥当。除了这些,还常有意外的惊喜。如果我顺口说句想吃什么宫外的小食,隔两日那小食一准会被搁在我桌上。我受了夏侯正的折磨,回来借酒浇愁,一喝发现酒已被烫过。热酒发散得快,第二天头疼就会轻得多。让我喝热酒是想让我少些难受。深秋多雨时节心情总会莫名寂寥,我时常唉声嘆气。某天醒来,发现桌上多了几本书,都是市井趣闻、风俗游记、鬼怪杂谈,内容轻松诙谐,令我手不释卷,读到妙处忍不住笑出声,愁情烦绪也消了不少。每隔十天半月就有新书,我若看哪本书笑得多,下次类似的书准会多出一两本来。真真是个贴心细心的人,怪的是我竟找不出她究竟是谁。我问过涟漪,熙凰宫人手充足,已经许久没有添新婢女了。旧人都知道我的规矩,不敢擅自进入内殿。 为了找出此人,我曾试过装醉、装睡,诱她现身。她倒聪明,竟识得破。但凡我假装,她必然不出现。待我熬不住了,真醉过去,睡着了,她才像往常一样侍候我。等我醒来,寻不到半点踪影。我想不明白,这般事无巨细难道不是为了让我欣喜,进而提携的吗?一直隐而不露,倒是图个什么呢? 我开始越来越依赖她的照顾,不管她是谁,我感觉不到恶意。皇宫太大了,人多却很冰冷。原本,夏侯正的宠爱还能给我快乐。现在,我失去了快乐,无依无靠,越发眷恋这份无名的温暖。 其实,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或者说仅存的唯一可能:能自由出入熙凰宫,能带来宫外的东西,能无声息无踪影,能无处不在的,只有隐卫。 隐卫,顾名思义就是隐身的护卫,是皇宫的特产。隐卫都是绝顶高手,人数有限,不是宫里每个人都有资格配备隐卫的。除皇帝、太后、皇后和太子之外的人配备隐卫必须得到皇帝的额外恩赐。惯例是,皇帝身边有两名隐卫,其他人身边只有一名隐卫。除非死了或者重伤,隐卫不轻易换主。培养管理隐卫的地方叫隐宫,占据皇宫的一角。隐宫的负责人叫隐主,通常由武功最强且对皇帝最忠心的侍卫担任。隐主的身份是秘密,不对外公布。隐宫对隐卫们有严苛的约束,即使是被保护的主人,也见不到隐卫的真面目。 第229页 我是皇后,身边一定有一名隐卫日夜守护。他像空气一样,无时无刻不存在着,却不可触及。我其实很想问我的隐卫,为什么会从那天起开始默默地照顾我?我十分受用,同时也担心他会不会受罚,因为隐宫的规定是,若非生死关头,隐卫是不能主动现身的。 “……姐姐,欣姐姐。”涟漪唤我,“姐姐近来心情不好?怎么不爱理人,总是唤了半晌也不应一声。” “是嘛。”我随口应着,趁涟漪还在唠叨,朝她侧过身,先左再右。果然,我在心中轻嘆。 “欣姐姐怎么了?不是真病了吧?”见我神色不佳,涟漪急急用手探我的额头。 我轻轻拦住她的手,指着自己的耳朵说:“涟漪,不是我不理你,是我真的没听见。陛下左手的力道比右手大。我右耳流过血,里面嗡嗡乱响,近来越发听不见声音,想是被打坏了吧。”我尽量平静地解释。 涟漪倒屏不住哭了。 “别哭。”我劝道,“不要紧,反正左耳迟早也要坏的。我早晚都是个聋子。”那时无需动用意念去关闭耳朵,也什么都听不见了,我心说。 涟漪越发哭得厉害。我轻拍她的后背,想这丫头虽然粗枝大叶懒懒散散的,到底还知道心疼我。 我的隐卫呢?他是可怜我吗?同情主人不属于隐卫的职责吧?或者,他觉得这也是一种保护? 我不知道,因为他从不露面,更不说话。 有一次我喝醉了,对着四周大喊:“你在哪儿?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 没有应答。 我倒在地上哭着说:“你出来好不好?让我看看你。我想看看你……”我反覆念叨着同一句话,直至醉意让我睡去。 没有人影,没有声音。 那是一个大雪之夜。第二天清晨,我在雪地上发现一对模煳的脚印,很快就消失在阳光下,仿佛不曾存在过,仿佛只为让我一见。 我忽然想起一句诗:“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我是皇后,也是唐欣;是他的主人,也是个女人。在他心里,到底哪重身份更重要? 在我心里,他不是隐卫,而是个男人。虽然不知他的名字和面目,但他让我意识到自己是个被呵护的女人,不孤独,不可悲,不会因为得不到丈夫的善待而失去活着的意义。有他在,再不堪的日子我也可以忍受下去,只要夏侯正不打死我。 可夏侯正已经变成了魔鬼。魔鬼要么被毁灭,要么毁灭一切。他渐渐失去控制,已经不满足于在瑞凤宫掌掴我,还要追到熙凰宫来施/暴。没有人敢阻止他,涟漪吓得在外面哭着发抖,别的婢女更是躲得远远,生怕惹祸上身。皇帝陛下连皇后娘娘都毫不怜惜地殴/打,对她们岂不是杀了都不眨眼。 鹿皮玉带一下一下抽打在我身上,带上的金銙击中我的头,温热的血顺着伤口涌出,黏住我的头髮,煳住我的左眼。 “欣儿,你听见了吗——”夏侯正一边把鹿皮玉带像鞭子样挥舞,一边还在对我说着什么。打人也颇消耗体力,他已经有点儿气喘吁吁。 伤处流的血已经灌入左耳道,我晕晕的眼前发黑,听不清夏侯正在说什么。尚能视物的右眼在混沌中捕捉到那面大镜中的映像:镜中的女人半人半鬼、狼狈不堪,连眼珠都红了,有泪却不落,眼神里尽是恨与狠。 那女人是我吗? 那女人竟然是我! 我想,完了,我终于还是恨上夏侯正了。我答应过自己,无论如何不去恨他的。我努力地克制,还是没能做到。 两道寒光闪过,鹿皮玉带在空中断成三截。夏侯正用力过勐被晃了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 一个男人忽然从天而降,挡在我与夏侯正之间。 与此同时,又有两个男人从天而降,挡在那人与夏侯正之间。 其中一人对那人说:“你这是叛主!” 那人回答:“我的主人不是皇上,是皇后。” 我一下明白过来,他是我的隐卫,另外两个是夏侯正的隐卫。 “以一敌二,你没有胜算。”之前没说话的那个接口道。 “护主至死本就是隐卫的使命。”他说。 三人瞬间混战至一处,只听见“乒桌球乓”兵器相撞的声响。 “噹啷——”一把利剑正掉在我跟前,不知是谁的兵器被打落了。 夏侯正已经从被打断的怔愣中回过神来,狰狞的表情预示着更疯狂的暴戾。 我不再犹豫,拾起那把剑,狠狠插入夏侯正的腹部,还不算完,又咬牙用尽力气扭转剑柄。我知道这剑太快,只一刺未必能杀死他,可我这么一搅,夏侯正就活不了了。 “咕咚——”不远处传来沉重的落地声。 “陛下——”夏侯正的两名隐卫飞扑过来。 我努力向后倒去,使的力太大,手指止不住地发抖。剑刃从夏侯正的身体里挣脱出来,带出一股血喷泉。 我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惊慌失措,心里只得一个念头:“夏侯正死了吗?他死没死?”他如果没死,还会继续折磨我。我不能让这个魔鬼继续活下去! 离我不远处躺着我的隐卫的尸体。我转过头,第一次看清楚他的样子。他并不好看,也算不上丑陋,是那种见过也记不住的凡庸的容貌。我努力睁大眼睛去看,告诉自己拼命也要记住他的模样。他已经死了,如果我都记不住他,这世上再不会有人记得他了。 第230页 永福帝姬的故事 “救命——”我四肢腾空,身体挂在半空中无助地晃荡,摇摇欲坠,斜出的树枝从背后勾住了我的衣带。我祈求树枝粗壮些,衣带牢韧些,我的小命能长久些,至少撑到有人来救我。 “救命啊——”我更大声地唿喊,又担心喊得太用力挣断了树枝或者衣带。 “咔嚓——”随着一声脆响,我的身体开始急速下落。 “吾命绝今日。”我想着,绝望地闭上眼。 “嗖嗖——”一阵风声入耳,下落的感觉忽然放缓,衣带再次从背后被勾住,一股大力将我整个儿拎起,几次提升之后,我被一双结实的手臂稳稳地托住。双脚有幸再次立于地面,却不争气软到无力,那双手臂及时扶住我,免我于直接跌坐在地的难堪。好歹我也是皇室贵胄,不能让人看见狼狈的样子。我深唿吸几下,努力让心跳恢復正常的频率,手脚还在发抖。 “能站住了吗?”那双手臂的主人问我。 我这才顾得上抬头细看他,一个粗糙黝黑的男人,一道刀疤从髮际竖着延伸至眼睑,把他左侧眉毛从中间斩成不相连的两截。他鼻子很挺,鼻头尖且翘,显出几分锐气。乍看此人,说不上英俊潇洒,倒也磊落大方,颇有些侠气。 “千金之体,坐不垂堂。在辔头上镶金的人,竟会走入浮岸峡谷,既可说是勇敢,也可说是鲁莽。” 浮岸峡谷,是出名的魔鬼地带。峡谷两岸的岩壁有的只虚浮在表面,一踩上去就会塌陷,因此而得名。除非轻功极佳,否则很容易有进无出。 我下意识地探头朝峡谷深处望去,我的马车已经坠入其中,不闻声更不见影,可惜了一匹好马和那个赶车的随从。 “用救命之恩换一句实话,不过分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欣赏他的直截了当,或许江湖人士多半如此。 “荥郡王之女——永和帝姬。”我自报家门。 他无甚反应,只略略挑眉,似是惊讶,却又淡然。 “我父王突然辞世,我远嫁湘州,消息迟滞,若不能在下月初一之前赶到帝京,就赶不上我父王的大殡了。我接到讣报都来不及整理行装,轻车简从,日夜不停,唯恐误了。我知道走浮岸峡谷有危险,却能将行程至少缩短五日。若多出这五日,我就算日夜兼程,也没法及时赶到帝京,所以只得冒险了。多谢侠士出手相救。敢问侠士尊姓大名,就算侠士不图回报,我也要为侠士求祷祈福,方能心安。”我虔诚地向他揖了一礼。 “唰啦——”兵刃出鞘的声音。眨眼间,冰凉的刀刃离我的咽喉只有一寸之距。 “别动,这刀快得很。”他冷冷地说,“既然不说实话,就别怪我无礼了。” 虽然也见惯了大场面,可我还是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侠士何意?”我用最无辜的眼神看向他,还费力地逼出些泪水噙在眼中。 “你当然是帝姬,这不假。可你不是荥郡王之女——永和帝姬,而是敏亲王之女——永福帝姬。”他言语中是绝对的自信,没有丝毫试探之意,仿佛他早已认识了我一百年。 我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他也定定地看着我,我们用眼神在意念里交锋。感受到这个男人的坚定与锐利,我收起了矫饰的眼泪。“你是如何识破的?我自认没有破绽。荥郡王确是新近辞世,他的女儿永和帝姬也确在从湘州赶往帝京的途中。你不可能见过永和帝姬,更况且,我与永和长得很像。”既然他执意要听实话我就说实话。我也想听他的实话。 “在险恶的江湖里求生,必须修炼成人形的野兽,习得动物般的嗅觉和敏感方能保命。你衣服上的龙涎香味,我早就闻出来了。能沾上这种皇帝专用的薰香,若不是妃嫔,就只有帝姬了。宫里穿龙袍的那位还年轻,没有这么大的女儿。成年的帝姬都已出嫁,唯一还住在宫里的只有敏亲王夫妇的遗孤——永福帝姬。”他以实报实。 “既然认出我是永福,就该明白我找你的目的吧?”我冷哼道。 “明白。”他哈哈一笑,“我杀了敏亲王夫妇,得罪了皇室,岂能轻易逃脱?” “你准备好偿命了吗?”我咬着牙问。 “我可以偿命,只要帝姬杀得了我。”他朝我吹一口气,吹动我鬓角的髮丝,拂过面前的刀刃,髮丝悄然断落。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明镜刀不愧为菩提门的法器,有这柄刀在手,加上你的武功,想擒住你确实不易。无怪乎江湖传言说,隋锋驭明镜,神仙莫近身。可我不是刚碰过你的手臂?又有什么难的?”我学他的样儿,也哈哈一笑,“忘了告诉你,我的衣服上有剧毒,这会儿应该已经通过你的手臂渗入全身了。” 他的双手和双臂已是黑色,有衣服遮挡看不见毒/药蔓延的程度,不过从手臂到心脏应该很快。 他并没有惊慌失措,我半真半假地贊他:“不愧是朝廷的头号通缉犯,让菩提门也头疼的叛徒,死到临头还很硬气嘛。” 他不理会我的冷嘲热讽,自顾自地说:“帝姬的马车刚一进入浮岸峡谷我就发现了,也从头至尾目睹了马车遇险的过程。你应该是直接落入峡谷之中的,挂在那棵树上纯属偶然。我救你的时候你确实是命悬一线,如果说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那帝姬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冒险。若我今天偏巧不在谷中,或者我一念之差不出手相救,帝姬此刻已经死了。你们这些身娇肉贵的人,不是最在意自己的命吗?怎捨得为我一草莽之人,冒这么大的险?我隋锋的命再值钱,也不能与永福帝姬相提并论啊。” 第231页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杀你,我筹备了许久。一个人最应该了解的,除了自己,就是敌人,所以,我了解你的一切。”那毒/药的浓度很高,算算时间,他随时会断气,我也不必啰嗦太多,“隋锋,以命抵命,血债血偿吧。”我以身犯险,只为见证他的死亡。 “很可惜,”他将双臂抬至我眼前,“帝姬的毒/药还不够厉害,杀不了我。”他手臂上的黑色已经褪去,几乎看不见了。“看来帝姬对我的了解还是不够。”他借我的话调侃我。 “怎么可能?”我难以置信。这是我花重金从西域求来的毒/药,中原根本无人能解。 他将明镜刀收入刀鞘,动手解上身的衣扣。 “你干嘛?”我后退两步,心生防备,准备遁逃。我虽也练过轻功,却铁定赢不了他。隋锋毕竟曾是菩提首座的关门弟子,“仁”字辈中的第一高手。 他敞开衣襟,把胸膛赤/裸/裸地展露在我眼前,指着心脏的位置,说:“帝姬应该认得这个标志吧?” 他的心上有个泛着青黑色刺青样的标记,从中间向四周扩散开去,像蜘蛛结了一张网,网中似有活物在蠕动,因隐在皮下,看不清楚。 “心蛊!”我大吃一惊。 心蛊是一种能掌控人生死的活毒虫,宿于心上,以心头血为食,也吃血中的毒物,所以,心蛊本身虽然有毒,却也能保护宿主不被别的毒物所伤。这本是江湖中最擅使毒的玄幽谷的不传秘术。四十多年前,玄幽谷主晚年时唯一的儿子被仇家杀害,只剩下一个未出嫁的叫阿隽的女儿。玄幽谷主担心女儿体弱多病守不住家业,于是发布江湖英雄贴,宣布只要有人能刃其仇敌为爱子报仇,就把阿隽和整个玄幽谷给他。玄幽谷在江湖一唿百应,且富可敌国,英雄贴一出,江湖人士云集响应。最后是一个叫缪逸的少侠继承了玄幽谷,并在乱世之中凭藉玄幽谷的势力与财力开创了一代新朝。缪逸当了皇帝,阿隽成了皇后。玄幽谷的一切皆为皇室专享,包括心蛊。我的父王——敏亲王缪祺,就是缪逸与阿隽的长子。要不是因为没生出儿子,坐上龙椅的本该是我父王,而不是他的二弟。若我能是个男人,如今穿着龙袍的就该是我,而不是缪玄那个怂货! 立国之初,暗流涌动。为了培养一批对皇家绝对忠诚的死士,阿隽出的主意,把心蛊种在武艺最高超的侍卫身上。不过心蛊只用在出宫办事,尤其是执行暗杀、袭击之类风险极高、有去无回的任务的侍卫们身上,既是保护,也是控制,防止被俘后泄密。 身上有心蛊,证明他曾为皇家做事。但,这不可能! “你不是隋锋?” “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隋锋。” “曾是菩提首座的关门弟子,后因触犯门中禁忌被菩提门驱逐;离开的时候偷走了菩提门珍藏百余年的法器——明镜刀,被菩提门追杀;还俗后凭藉在菩提门学成的一身武功和凌厉宝刀在江湖中翻云覆雨,还敢与皇家为敌,杀害了敏亲王夫妇,被朝廷通缉了十余年却缉拿不着的那个隋锋,是你吗?”我问。 “就是我。”他听我报出他的过往,还刻意挺了挺胸膛,似乎对那些过往颇为得意。 “哈,果然是大奸大恶之人,无情无义无法无天却全无半点羞惭悔愧。”我啧啧道,“可你若是那个隋锋,心蛊又从何而来?这全无道理。” “都说永福帝姬聪慧,若能想通这道理,才是真聪慧,若想不通,便是假聪慧了。”他激我。 “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大家都省些力气?”我也激他,“莫不是你故弄玄虚,难以自圆其说。” “有些事,我说了,帝姬未必相信。” “哪些事?”我追问,试图抓住某条线索。 他再不肯多说一字。 我闭上眼,把所有的细节在脑中重过一遍,很快就抓到了第一处疑点。我说:“龙涎香是皇帝专用的薰香,宫外没有。你既能识出那香味,说明你见过皇帝,而且距离很近——近到足以闻到衣上的薰香。你身上的心蛊证明你曾为皇室效力,也许你根本就是侍卫出身,但这跟你的菩提出身产生了冲突,因为皇家是不召在江湖上留过名的人的。你是菩提首座的弟子,这一点尽人皆知。所以,唯一的可能是,你先效忠了皇室,后投奔了菩提门,而菩提门不知道你跟皇家的关系。自玄幽谷与皇室合为一体之后,菩提一门是江湖上独一无二的老大,且素来标榜不沾朝事。可菩提门的武功高深,菩提门下弟子众多,势力不可小觑。缪逸不也是以一江湖人的身份坐上龙椅的?就算菩提的宗师们潜心修行,不与朝廷为敌,可万一私底下支持哪股势力,也一样让皇室寝食难安。说到底,疑心生暗魅。派个死忠的心腹潜入菩提内部成为暗线是皇室一贯擅用的监视伎俩。这样的事,我见过无数,自己也做过不少。这么一想,就不难猜到,你其实是皇帝的暗线。你能力出众,被首座看中,收为关门弟子,受到器重,在菩提门中得了个不同寻常的身份,虽然有些惹眼,却也方便你接触到菩提门的核心机密。”思路一顺百顺,往往由一个线头就能牵出整个布局。 第232页 隋锋没有打断我,既无肯定也无否定,只是认真地听着。 我接着说:“我一直查不到你在菩提门犯的究竟是哪条禁忌?菩提门对此事的详情守口如瓶,从不透露细节,江湖上对此事莫衷一是。我打着朝廷的名义去打听,没想到菩提门连皇室的面子也不卖,只回一句‘江湖不问朝事,朝廷也不该打探江湖。’这话里隐约透着不满,我当时没太在意,现在想想或许其中大有深意。你被逐出菩提门,真正的原因应该是你皇家暗线的身份暴露了。至于如何暴露的……”我指指他的胸口,“应该是心蛊。” “永福帝姬名不虚传,当真聪慧,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略拍了两下手掌,以示肯定。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脑子嗡地一下,有些乱了。 “被种下心蛊的必是死忠之士。心蛊既是控制也是保护。在江湖上行走,百毒不侵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事。这么说,我父王和母妃不可能是你杀的,因为你不可能背叛皇室。背叛就会死亡,这是心蛊的力量,无人能破。你没有死,说明你没有叛主。”我有些震惊于这个结论,“如果不是你,那会是谁?”杀害我父王和母妃的究竟是谁? “你的蛊主是谁?”我双目紧盯住隋锋,一眨不眨,等着听见一个出乎意料的名字。 隋锋的眼珠快速地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心里一定不平静,看来这个问题问到了点上。 “我说了,帝姬未必相信。”他又重复这句话。 我的内心也不平静,好奇和好胜激盪着我。他不说,我就自己找答案。 “种心蛊的方法在皇室歷来只传授给皇帝一人,但皇帝却不一定是蛊主。用谁的血为你种下心蛊,谁就是你的蛊主。一旦蛊主死去,蛊就会死;蛊死了,你也会死,你和蛊主的命是连在一起的。按你的年纪推算,给你种蛊的只能是我那二叔缪褚,但你的蛊主却不是他,因为他已经死去好几年了,你还活得好好的。难道,你的蛊主是当今的皇帝,我的堂弟缪玄?”我来回踱步,越想越通顺,肯定地说:“错不了,你的蛊主一定是缪玄!二叔这手安排得真高明!顺便让他儿子得到一位绝顶高手。” “可我为什么要杀敏亲王夫妇呢?”隋锋问我。 “二叔是次子,我父王是长子。二叔虽然当了太子,却一直忌惮我父王,只碍于父母在世,尚得维护手足之义,一旦继位,必然大开杀戒。生长在皇室,这有什么难想通的?肯定是我二叔命你去杀人的,养死士不就是干这个的嘛。况且,我知道你被逐出菩提门的时候,江湖上一度有人说你是朝廷鹰犬,想来应该就是菩提门放出的风声,为了让皇室陷于被动,也逼你就此隐姓埋名。恰在此时传出你杀害了敏亲王夫妇被朝廷通缉的消息,一下子破了菩提门的谋划,化被动为主动,也让你成为江湖上神鬼莫测的传奇人物,顺势摆脱了皇室的使役。这是你和二叔双双得利的一石二鸟之计。你武艺超群,江湖里谁也不能奈你何。你的蛊主又是新皇帝,缪玄他年纪轻轻的死不了,你也就安全了。”我料定自己已经明了了一切。 “帝姬说得有道理,却不全对。”他摇摇头说,“我问一件事,请帝姬如实答我。” 我点头。 他问:“今日来浮岸峡谷以身犯险诱我相救继而下毒,这个主意是帝姬自己想出来的吗?” 我明白他意有所指,没立刻回答,思绪回到宫里,我与缪玄的对话。 “隋锋这个仇敌,我必要取到他性命。”我说。 “皇姐打算如何取?”缪玄问。 “隋锋是个强人。对强人只能智取,不能硬攻。”我说。 “怎么智取?”缪玄问。 “用计。”我说。 “何计?”缪玄问。 “美人计。”我白了一眼永远只会提问不懂解答的傻堂弟说。 “美人计?这……太老套了吧?”缪玄迟疑道。 “只要管用就行。确切的说,是美人计加苦肉计。隋锋自诩为英雄。英雄既爱扶弱,又爱美人。”我指着桌上厚厚的密报。我雇了江湖上最擅跟踪和搜集情报的风云会盯了隋锋六、七年,知道他的老巢就在浮岸峡谷,只要不是会武功的江湖人,在峡谷中遇险隋锋都会出手相救,尤其是年轻女人,有一个他救一个。 “根据情报,我判断你一定会出手救我,而你一旦出手,就会中毒。我唯独漏算了心蛊。可惜这唯一的纰漏成了最大的纰漏。”我遗憾地说。 “是根据风云会的情报吧?”隋锋直截了当地问。 我没有否认,心里有一点慌。 “放心,风云会没有派二流角色出马煳弄帝姬。来盯我的人是风云会的二当家风隐。高明得很,我几乎没有察觉。其实,不管谁来盯我,只要帝姬的情报来自风云会,就已经遭人设计了。”他说,“帝姬不知道吧,风云会的大当家风信的身上也有心蛊,蛊主就是当今天子——缪玄。” 我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到了最大。“所以风云会是缪玄的在江湖上的暗势力?你……不是骗我吧?我那个没用的堂弟竟也有这般格局?”我不可置信道。 第233页 “缪氏出身江湖,便懂得重视江湖。像菩提门那样阳奉阴违的,才派暗线。风云会肯整个归顺,又擅长捕风捉影,是最好用的特务组织。” “所以……”我明白了,“风云会给我的情报都是加工过的。可,你还是救了我?” “当年,敏亲王夫妇携帝姬一同出京,路上遭袭遇难。帝姬不满一岁,尚在襁褓之中。是我杀了敏亲王夫妇,这点我认,当时也有目击者。可帝姬就没想过,为何我不连帝姬一同杀了斩草除根?”隋锋问我。 “当然想过。”我答他,“因为你见我是个女孩,留下也无所作为。” “哈哈哈,看来帝姬对自己生为女子一直耿耿于怀。”隋锋大笑道,“可惜并非如此。我不杀帝姬是因为不能杀。因为你是我的蛊主。” 我震惊地瞪住他。“什么!这……怎么回事?” “帝姬猜得没错,先帝缪褚原本是想让缪玄成为我的蛊主,可种蛊的血被敏亲王偷换成帝姬的血,于是帝姬成了我的蛊主。心蛊只能种一次,不能更改。缪褚后来发现,也无计可施,反而更坚定了除掉兄长的想法。而敏亲王正是担心自己在劫难逃,以此法逼我保护帝姬。至于风云会的情报……缪玄巴不得帝姬你坠落峡谷,连我这个不得用的死士一起除掉。所以,帝姬明白了吗?不是什么美人计、苦肉计管用,而是我与帝姬的命连在一起。我不得不救你啊。帝姬小的时候,我一直住在帝京,离皇宫很近,日夜不敢懈怠,怕有人害死帝姬。后来,帝姬长大了,越来越聪慧机敏。先帝辞世,缪玄没本事在宫里伤害帝姬,便转而在宫外寻找机会,我也离开帝都,辗转江湖,时刻追踪。我早就知道帝姬会来峡谷,应该说已经等候多时了。”隋锋将明镜刀置于脚边,跪在我面前行了个死士拜见主人的礼,无比肃然恭敬。 然后,没等我说话,他快速起身,一手握刀,一手将我拉近他,说:“有许多人尾随着帝姬追到浮岸峡谷来了。” “是我的人。”我说。 “不对,是敌人。”他说,“听谷外的打斗声,帝姬的人应该已经被制服了。” “难道是缪玄的人?”我问。 隋锋几个跳跃站到峡谷高处,只停留了一瞬,又飘然落在我跟前,道:“菩提门和风云会都来了,人数不少,几乎倾巢而出,看来今天誓要将你我葬身于此。” “怎么办?峡谷中可有能脱身的密道?”我问他。 “有一条小径。跟我来。”他揽着我,飞掠而过,在一处隐蔽的峡壁后面果然有一条被树木草丛遮盖住的小径,不知者几乎看不见。 “从这儿一直走,天黑前就能出峡谷。天一黑没人能找到你。帝姬不要停步,连夜回帝京,回皇宫去,就安全了。往后不要轻身犯险,我不能再保护你了。”他说得有些急。 “为什么不再保护我?你不跟我一起走吗?”我也急了,欲伸手拉他。 他顺势把明镜刀塞进我手里,说:“这条小径虽然隐蔽,若认真找还是不难找到的。我留下挡他们一阵,帮你多挣些时间。你快走吧。”他挥挥手。 “隋锋大侠,”我唤他,“你武艺超群,就算以一敌百也能脱身的,是不是?”我试图求证,也试图宽慰自己。他不会死的。他只是让我先走,他随后就来。 他看着我略顿了一瞬。 我好像哭了,可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那应该是哭了吧。 “永福帝姬……”他唤我。 “缪紫,”我说,“永福只是我的封号,缪紫是我的名字。” “缪紫,”他唤我,“我能脱身的。你快走吧,再不走就拖累我了。” “可你的刀……”我想把明镜刀还给他。 “那是把好刀,你先替我保管吧,莫再让菩提门抢回去。”他挥手撵我。 “好!”我咬牙应了一声,抱紧明镜刀转身沿着小径跑,用我最快的速度跑,没有回头。 “这是哪儿?”我斩断缚住缪玄双手的皮绳,他一把拉下遮眼的面巾,费力辨认着。 “是素心殿。”我手执明镜刀,逆着光站在他面前,似一道索命的黑影。 “皇姐!”缪玄眯着眼认出我,惊惶至极,手脚并用地后退,欲与我拉开距离。 “玄儿,你躲什么?怕我伤着你吗?”我咬牙狠狠吐出每一个字,恨不能直接吐出毒箭,将他射个体无完肤。 “来人啊!护驾、护驾——”缪玄急切地唿喊。他害怕了,声音已经不受控制地悽厉起来,听上去不像个男人,倒像太监在号哭。 “哈哈哈——”我笑他的狼狈、怯懦。生于皇家,我们从小就被教育,怕死是一种耻辱。这样的男人也配穿龙袍,坐龙椅吗?我为什么没有生为男儿?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难言的悲哀。 “来人,快来人啊——”缪玄趁我失神的片刻跌跌撞撞地沖向殿门,试图逃离。我高举起明镜刀,朝他后背狠噼下一刀。 他俯倒于地,血从衣服里渗出来。我知道他没死。我也没想让他这么痛快就死。我走到近前,一刀砍断了他左边脚筋。他本在装死,被剧痛激得连声惨嚎,蜷在地上左右翻滚。 第234页 “玄儿快跑啊。”我轻蔑地嘲讽道。 “皇姐……玄儿错了、错了、错了……”缪玄涕泪横流。 “错了?错在不该让风云会出马,却没杀死我,是吗?”我冷笑道。 “皇姐生气要杀玄儿,难道也不顾自己的命了吗?”缪玄努力用最大的声音嚷道,生怕没人能听到。 我轻触下胸口,一个蠕虫样的突起被激活,沿着青黑色蛛网在皮下游动。阿隽一定想不到,心蛊有一天会被用在自家后代的身上。我那个阴险的二叔在我身上种下心蛊,蛊主是缪玄。我本来以为缪褚是担心他那笨儿子会被我欺负,现在明白是为了补漏——既然不能直接控制隋锋,间接控制也行。 心蛊和蛊主是有感应的。隋锋死了。我感觉得到。 “我从前是捨不得这条命,所以也捨不得让你死。可我现在想明白了,让一位穿着龙袍的天子为一个永远坐不上龙椅的女人抵命,划算啊!”我也大声说话,用态度碾碎他求救的妄想。“你父王也该为我父王和母妃抵命!”我吼道。 缪玄开始哀哀唿痛,连连求饶。 “才两刀就受不住了,真是没用!”我嗤笑道。 见求饶无用,缪玄瞅准机会,伸出右脚狠狠踢在我小腿上。龙靴底部有块护脚石,恰撞在我胫骨上。缪玄下了死力,这一脚几乎要踢断我的骨头。他趁机连滚带爬逃出了素心殿,拖着伤腿挪过殿外荒芜的空地,最后体力不支栽倒在宫道上。在他身后是一条被血染红的路。那两处伤都不致命,因为动作太大,失血过多却会致命。 “救命啊——谁来救救朕……”缪玄的眼里闪过绝望与不甘。皇宫里守卫森严,人来人往,是他觉得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他很少出宫。他不信自己会死在宫里。可素心殿是不祥之地,宫里人情愿绕路也不愿从此处经过,宫道上空无一人。 我走过去,在缪玄的肩窝、后腰、大腿,各补上一刀,血流得更欢快,他再也动不了。我懒得再看他,转身回到素心殿内,将这扇沉重的殿门牢牢关闭。 至少过了三刻才有宫人和侍卫们发觉异样,匆匆赶来。缪玄趴在宫道上,像一条死狗,已经救不活了。 侍卫们顺着血迹追到素心殿,费力打开殿门,见我坐在地上背靠一根殿柱,已经断气了。心蛊死后,胸口的蛛网痕迹会消失。我身上无伤,体内无毒,身边没有兇器。人们猜不到缪氏子孙会用祖传的本领自相残杀,于是,没人知道永福帝姬的死因,也没人知道杀害皇帝陛下的是谁。 你问我那柄明镜刀在哪儿? 我不能告诉你,只能说,送到它该去的地方了。 戴成妃的故事 一间密室,四堵高墙,一桌一椅。我坐在椅上,一女婢与一内侍在我身侧分立左右,两个人被绑着跪在地上。 没有窗,唯一的小门紧闭着,立德站在门边,将耳贴在门上仔细地听了又听,还是不放心,哆嗦着说:“大姐,这么干,万一被老爷子知道了。况且,他们俩,一个是握有兵权的郎中令,一个是权皇后的亲弟弟,咱们戴家早就不比当年了。出了这里,他俩要是拉咱们姐弟到御前去对质,可怎么办才好啊?” 地上的两个人嘴被堵住——因为我暂时还没想让他俩说话,眼神流露出的意思却很一致,无疑都在附和立德,尤其是权凝,一副不可一世的少爷姿态。也对,毕竟当年的事,他比立德知道得更少。这位二世祖不必说话,只要带着耳朵听就行了。我抓他来,无非是作个见证,再通过他的嘴把消息传给他那位处处针对我的皇后姐姐。今天过后,我看她还敢不敢再压着我和四殿下了。 “大姐,崔大夫说,老爷子的身体怕是撑不了多久了,万一被气到再催了命,我……”立德还在嘀咕。 我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心中的郁闷几乎快要抑制不住。戴家曾经是多么风光,我还记得未嫁时家中的荣景与初嫁时在宫里的得意。可惜衰败了太久,别说外人,连戴家人自己都不敢再心存期盼。立德少年时就是个安于现状的软弱公子,现在更是窝囊到了骨子里,哪还有一丝一毫的将门豪迈。立德媳妇天天在府里闹,他连还嘴也不敢。 就算戴家所有人都放弃了期盼,我也要争一争,因为我还有个儿子。皇宫是什么地方?杀人不流血,吃人不吐骨。我老了,可以不为自己争宠,却不能不为四殿下争个前途。 “就是因为老爷子撑不了多久,我才急着把那些陈年旧事问个明白。老爷子一死,这谜就彻底解不开了。可老爷子的脾气咱们都了解,不到最后,是不会改口的。就算到了最后,老爷子会不会认,都说不准,所以我今日非要让他亲口说出来不可。”我用手指着权凝身旁另一个被绑住的男人——郎中令邹全恩。 我朝右边的内侍小袁子使了个颜色,小袁子立刻心领神会地走过去把邹全恩嘴上的封堵松开。 “不知成妃娘娘如此大动干戈所为何事?臣先提醒娘娘一句,私自审问外臣,不仅不是娘娘的职分,更不合宫里的规矩。臣是一定会到陛下跟前去讨个公道的。” 邹全恩这样人肯定不会是善茬,我早料到了,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 第235页 “等该说的话说完了,郎中令想去跟陛下说什么本宫都不会阻拦,只怕到时候不敢去见陛下的人不是本宫,而是郎中令。”我不慌不忙地说,毕竟好戏才刚开始,“说起讨公道,本宫确有一事正要问郎中令讨个公道呢。” 邹全恩的脸上是个不屑的冷笑,似乎料定我在胡闹。 “十八年前,梁坪之战”,我缓慢而清晰地吐出八个字。 邹全恩的冷笑僵在脸上,好像一个裂开的面具。到底是三十一岁就敢将贪天之功据为己有的狠角色,邹全恩的惊惶仅有短暂的一瞬,他很快稳定住心绪,将面部表情修补完好。反问我:“当年,臣在令尊麾下做校尉。梁坪之战,令尊是主帅,臣也参战了。那一仗不好打,却至关重要。最精锐的‘集’字营被围困在高地上,突围无望,眼看就要覆灭。‘严’字营却趁敌军主力围困高地的时候直接潜入后方,端了敌人的大本营,烧光了粮草辎重,俘虏了敌军主将,力挽狂澜。仗虽打赢了,可代价却太惨烈。‘集’字营被全歼,无一生还,其中包括副帅权正虢和初次随军歷练的大殿下。死了一个权正虢还好说,大殿下殒命疆场是泼天之罪。那是宣明六年,大殿下刚满十五,是先皇后拼了性命生下来的,既是嫡又是长,被陛下寄予了厚望。说起来,都怪令尊不够谨慎。带着陛下内定的储君上战场,竟敢不稳扎稳打,而是兵行险着。就算用险着,千不该万不该是让金贵的大殿下跟着冒险。令尊既然全身而退,怎能不把大殿下带在身边日夜亲护呢?就算令尊是武将,不懂政事,也该懂为人父之心吧?令尊指挥不当的罪名是无可辩驳的,打了胜仗那点功劳尚抵不过罪责,好在陛下仁德,也只是让令尊交出兵权而已,侯爵的封赐并未褫夺。此番旧事,当年也算轰烈,朝中谁人不知?成妃娘娘今日旧事重提,不知何意呀?” “话倒是说得挺熘。本宫八个字换来好一番滔滔不绝。郎中令说得对,这些都是众人皆知的。本宫既然将郎中令困于密室,便是想探讨一下众人不知的内情。”我接着邹全恩的话说道。 “什么内情?臣不明白。”邹全恩面不改色地回答。 “果然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本宫倒也不惊讶。不如先让你见一位故人吧。”说着,我朝左边的女婢芳儿努下嘴,芳儿会意,走向椅子左面的高墙,在看似寻常的墙面上四处不同位置各拍了一下,高墙挪移,露出狭窄的隔间,从里面走出一个高个子男人。男人的腿脚有些不便,拄着一根拐杖,走起来是瘸的。 邹全恩眯起眼,仔细打量,却认不得那人。 “阿全,十八年不见,忘了阿来吗?” 拄拐的男人一出声,邹全恩竟如遭雷殛,脸皮刷一下褪成没有血色的白。“阿……来?池……东……来?”邹全恩的嗓音快比没有/卵/蛋的小袁子更尖细了,可见是真慌了。“你……不是死在高地了吗?” 池东来一瘸一拐、一步一停地靠近邹全恩。邹全恩被绑着,行动不便,可身体还是尽可能地朝后挪动,分明是想保持距离。 白享了十八年的荣华富贵,这会儿也知道怕了?我忍不住想让邹全恩更狼狈些,故意道:“东来,郎中令记不清当年的事儿了,你不提醒他一下?” 池东来在距离邹全恩两步开外的地方站住,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这个昔日的挚友、同袍,说出的每个字都恶狠狠的:“阿全,你巴不得我死了是吧?当年我跟你一样是校尉。我跟着戴主帅领‘集’字营,你跟着权副帅领‘严’字营。那时候你心里就不平,不止一次说‘集’字营是精锐,立功容易,升上去也快。我对你说,‘集’字营的战马和兵器确实比‘严’字营强,可训练也更苦,死的伤的也更多。还记得你怎么答我的?你说,上战场还有不死不伤的?反正死伤的都是小兵,当的官越大,好处越多,越安全。” “池校尉,说说梁坪之战吧。”我打断池东来,怕他再说下去会情绪失控,直接掐死邹全恩。 池东来低下头平復了一阵,然后说:“梁坪之战再难打,也不该打得那般惨烈。根据之前的军事部署,到梁坪后,我军兵分两路,主帅副帅各领一路,相互支援。如果不是权副帅使坏,刻意向敌方泄露了戴主帅的行军路线,‘集’字营不可能被困在高地上。就算被困,只要权副帅能带‘严’字营及时支援,也不至于全军覆没。说到底,这是权正虢想借敌军之手灭了主帅和‘集’字营的狠计。只要不傻都明白,主帅比副帅年轻两岁,又封了侯。权正虢能力资歷都不够格,不使些非常手段,他想出头当主将,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戴侯对权正虢有知遇之恩。权正虢如果改换门庭就会被骂成叛徒。永远居于人下,他又不甘。一个虎狼之心的阴谋家,跟你邹全恩倒是一路人。” “你说权副帅泄露行军路线是污衊!可有证据?”邹全恩梗着脖子大声问池东来。 “你当然会问这个,因为你心知我拿不出证据,因为唯一的证据已经被你亲手毁掉了。”池东来的拐杖踱在地上咚咚响。“权正虢不过是想借刀杀人,并不想彻底输掉这场仗,更不愿背上通敌卖国的罪名。军队经过的地方肯定会留下痕迹,我军的惯例是安排一个二十人的小分队殿后,负责扫尾,清除行军痕迹,迷惑敌人。‘集’字营在高地发觉中了埋伏的时候,戴主帅就命我带了六个人突围去向副帅和‘严’字营求援。突围很困难,我带的几个人都与我失散了。我拼死跑出来,却在求援途中一处隐蔽的山洞里发现了迟迟未归的殿后小分队的二十具尸体。去到那个山洞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周围都是开阔地,我伤得不轻,需要躲避一阵积蓄体力,找来找去只有那个山洞可以藏身。我开始以为他们是被敌军杀的,可再一想就明白不对劲。敌军杀他们就杀,何必还把尸体藏在山洞里?不想尸体被发现,又不来不及挖坑掩埋,藏在这山洞里是最好的办法。我仔细检查过那二十具尸体,是被三棱形的冰铁利器所伤。如此一来,藏尸体的动机就更明确了,因为那二十人都是被自己人杀死的。我军的兵器都是冰铁打造的,因为我国铁矿与敌国的不同,打铁时加热的温度也不同。敌军用的兵器都是温铁造的,比我们的薄。三棱形的刀刃好用,造起来却费力,所以在我军中不到校尉一级是不够格使的。校尉已是将帅的副官,职级不低,出征梁坪的只有你我二人。谁杀了那二十人,不是一目了然嘛。十八年过去,那二十具尸体早在山洞里烂成白骨了。阿全,你使别人的兵器不顺手,这一直是你的习惯。可嘆,习惯有时候就是破绽。” 第236页 “所以,你去向权正虢求援了吗?”那二十具白骨已经不可能证明什么了,我急着让池东来把他知道的全讲出来。 “我去了。当时想着,那二十人的事我可以稍后禀告戴主帅。眼下要紧的是让‘严’字营尽快支援高地,否则戴主帅性命堪忧。”池东来继续说下去,“不过有两个人比我到得早。与我一同突围的六个人,除了我,还跑出来两个。我是从山道这边远远望见他们俩骑着马一前一后进入了‘严’字营的驻地,没见出来。一刻钟后,没等我翻过那座山,‘严’字营就开拔了。动得这么快,我这心刚要放下,却发现‘严’字营开拔的方向不对,与高地的方向正相反。难道是那俩人传错了话?等我翻过山,到达‘严’字营的驻地时,整个营已经走远了。原来扎营的地方留下两具尸体,是我带的那两个传信兵。尸体上的血还没干透,分明不是突围受的伤。他俩也是被自己人杀死的。到了这一步,我再迟钝,也明白事有蹊跷,不敢直接现身,只敢悄悄跟在‘严’字营后面观望。” “你观望到什么?”我引着池东来把旧事讲完。 “我观望到权正虢领着‘严’字营放弃增援高地,致戴主帅与‘集’字营弟兄们的安危于不顾,转而去袭击敌军的大本营。端掉敌军大本营,干掉敌方主将,就是头功,他倒想得明白。”池东来的眼白泛红,有哀痛,也有怨恨。 “就算‘严’字营去支援,焉知不会被敌军围点打援?直奔大本营,是围魏救赵,权副帅当机立断,最后的结果不也证明了副帅的英明?”邹全恩抢着说。 “所以,你承认了当年领‘集’字营被困高地的是本宫的父亲,而领‘严’字营去打敌军大本营的是权正虢?” “我……”邹全恩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重重哼一声,索性认了,“是!成妃娘娘说的对。” 折腾了半天终于有眉目了。“那,为什么要对陛下说谎呢?”我问邹全恩。 邹全恩闭口不语。 池东来替他回答:“因为大殿下死了,没人敢背这么大的罪责。” “大殿下不是死在高地的嘛,罪责也是本宫的父亲背了。”我说。 在一旁不吭声看了半天热闹的权凝似乎比我还好奇当年的事。算算年纪,那时他还不记事。不过那件事对他们权家的影响可谓深远。十八年前,我是后宫最得宠的妃子,离皇后之位仅有一步之遥。陛下也提过给我封后的事,因为父亲出征就暂时搁下了。陛下说,等戴侯得胜归来与庆功宴席一道办,给戴家凑个双喜临门。结果功劳全归了权家,罪责全归了戴家。权正虢那个蠢女儿,从贵人一跃而成皇后,让我在宫里没有一天好日子过。权正虢虽然死了却极尽哀荣,权氏鸡犬升天,连权凝这种纨绔年纪轻轻也掌了实权。而父亲交了兵权提前退休,戴侯府从此衰败。我心中不平,也只能认命,毕竟功不能不赏,罪也不得不罚。一旦获悉当年的事实有隐情,我又岂能不追究到底? “大殿下不是死在高地。大殿下从未去过高地。主帅为了大殿下的安全,把大殿下留在后方,与‘严’字营同行,让权正虢尽心护卫。大殿下上战场无非是丰富阅歷,长长见识,练练胆子。哪能指望一个刚十五岁的皇子杀敌呢?都明白这道理。所以,大殿下其实一直跟在权正虢身边。杀入敌军大本营的时候,权正虢挣功心切,红了眼,一时忘了顾及大殿下。敌方主将也有些本事,看见大殿下在其中,衣着马匹兵器皆是出众,又跟着十几个人层层维护,虽不知身份,料定是个重要人物,于是召集弓箭手只瞄大殿下一人。箭如雨落,密不可挡,权正虢想回护已经来不及。没错,大殿下是死在‘严’字营里,死在权正虢眼皮子底下的,有‘严’字营的兵士亲眼所见,事后隐瞒,定是被严令封口了。从来都是好事有人抢,坏事无人认。”池东来说。 “如果被困高地的不是权正虢,他不应该死的啊。死的该是本宫的父亲才对。”我说。 “戴侯活着是运气好,也是因为‘集’字营的弟兄们拼死护卫,才让主帅有机会逃生。而权正虢,哼,该死!”池东来冷冷地说。 “甭把戴侯说得圣人一样。权副帅就是被戴侯亲手斩杀的,在梁坪。”邹全恩插嘴道。 “那是被你们‘严’字营逼的!”池东来吼道,“‘集’字营全军覆没,只有三名亲兵护着戴主帅逃出了高地与‘严’字营会合。若不是‘集’字营在高地拖住了敌军主力,‘严’字营岂能轻易端掉敌军大本营?功劳该由两营的兵士共享才对。可你们‘严’字营,看我们‘集’字营死光了,戴主帅成了光杆司令,就杀了他的三名亲兵,逼他把功劳全报在‘严’字营头上。可怜那三名勇武忠诚的亲兵,从高地上死里逃生,伤痕累累,最后还是逃不过自己人的暗算。你们原本是想连戴侯一起杀死的。你们,就是你邹全恩、权正虢,和‘严’字营那帮利慾薰心的畜生。幸亏我留了个心眼,没明着归营,而是趁夜偷潜入戴主帅的营帐,把看见的全报告给主帅。主帅料到你们要有动作,所以在权正虢来的时候才先下手为强,杀了这个心怀鬼胎的副将。是主帅让我不要再露面的,就让你们都以为我死了。你带着‘严’字营的人来晚了一步,我躲在帐外听见你们逼主帅与你们同谋,若主帅不允,你们就要造反,甚至拿主帅府中的儿孙女眷相挟,说已经派杀手去侯府了。主帅是三十岁就封了侯的英杰,绝非贪生怕死之人,也未必捨不得家人,之所以妥协,同意配合你们谎报军情,是怕‘集’字营死去的英烈们得不到抚恤,家中艰难。回京后,‘严’字营活着的、死了的,个个有功、人人得赏。‘集’字营的兵士却因护卫大殿下不力之罪,被陛下剥夺了抚恤。多少老母、寡妻、幼儿,悲哀悽苦。你邹全恩心里就没有愧吗?还有你们权家!”池东来愤怒地指向权凝,那纨绔吓得向后蹭了几尺。 第237页 我接着池东来的话说:“‘集’字营是本宫父亲年轻时候一手带出来的精兵,全折在高地上一下子耗尽了本钱,心疼不说,还落了埋怨。‘集’字营那些兵士们的亲属家眷把本宫父亲恨到了骨子里。戴府的大门被砸破了多少回?数都数不清了。本宫父亲卖了田产财物,用自己的钱一家一家去送抚恤,把戴家的家底儿都掏空了。儿子们不敢说话,媳妇们哪个不怨?闹得府中一日不宁。若不是日子过得不安生,老爷子一个铁打的武将,不至于五十出头就病得起不了床,药石罔效。” 我朝小袁子点点头,小袁子走向椅子右面的高墙,像芳儿方才那样在墙面上四处不同位置各拍了一下,高墙挪移,另一边连着一间卧室。老爷子正躺在卧室的床上,不省人事。 池东来拄着拐杖歪斜着挪动到老爷子的床边,扑在老爷子一动不动的身体上号哭起来。 邹全恩倒是送了口气的模样。 “郎中令,本宫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说,“十八年了,你始终不放心,怕老爷子有一天把实情告诉陛下。毕竟戴府已经衰败了,没什么可失去的,而权家和你邹全恩却蒸蒸日上,有太多权力富贵捨不得不要,所以你一直用手里的兵权死死盯着戴家。你私底下跟老爷子说过,如果老爷子敢说话,那就同归于尽。权皇后是知道真相的,你告诉的。因为你要把权家拉上同一条船,相互包庇。你让权皇后在宫里制住我和四殿下,逼老爷子为了他大女儿和外孙子的安危而保持沉默。你几乎成功了,因为老爷子已经不行了,马上就要永远沉默了。” 邹全恩的脸色有些难辨,是一种得意、狠戾与心虚的混合体。 “你只是不知道池东来还活着,而且被本宫找回来了,还在你眼皮底下进了京,入了府。也亏得你不知道,才让本宫得了机会。啧啧,说实话,本宫对你这不留余地的狠劲有几分佩服。你邹全恩若不是急着走捷径,也许真会是一代名将呢。”我嘆道。 “娘娘找到池东来又如何?今日所有的对质,都是一面之词,没有实在的证据,就算到了陛下跟前,也治不了我的罪。”邹全恩还不认输。 “把那个东西拿出来吧。”我对池东来说。 小袁子走到池东来跟前,捧过一样东西,交在我手中。我把那东西拎起来,晃了晃,对邹全恩说:“郎中令看看这是什么?” 邹全恩愣住了。“‘集’字令牌?这东西不是丢了吗?” “这么重要的东西可不敢丢。”我说。 “‘集’字令牌一直在我身上,是杀权正虢那晚戴侯亲手交给我的。我保存了十八年,今日还给戴家。” “本朝的领兵令牌是琉璃做的,所谓‘彩云易散琉璃脆’,人人皆知琉璃易碎,战场那么兇险的地方为何用如此脆弱的材质制作令牌,本宫开始不明白,后来想通了。这是提醒将军们,兵士的生命,陛下的重託,全靠胜利来成全,一旦失策局面就不可挽回。脆弱的琉璃是个提醒:战争看似无序,实需精密布局,务必小心小心再小心。邹全恩,你够狠毒,可惜还不够小心。”我把琉璃令牌放入掌中,轻抚着那块清凉,接着说:“高地上无人生还,所以大殿下之死无人作证,陛下只能认你们的报告为事实。军中规矩,人在令牌在,人死令牌碎。拿不出‘集’字令牌就证明不了本宫父亲从高地死里逃生之事,这也是你为什么敢伙同‘严’字营兵士与主帅作交易的理由——主帅无法自证。你们肯定搜了,也去高地找过,都没找到这令牌。本宫父亲一口咬定令牌在突围时丢了,生死关头也说得过去。作为主帅丢了令牌,怎不气短?如此这般,你才能放心,才有十八年的宁静。” “戴侯想得明白,那令牌留在身上,早晚被你们抢去毁了,有害无益。”池东来说。 “如此一来,当年在梁坪到底发生了什么终于清楚了。”我回身望一眼床上那无知无觉的老人,“老爷子虽无话,肯定都听着呢。” 我指指身后那堵墙。芳儿会意,走过去仍是拍了四下,最后一间密室被打开,扶手椅上坐着陛下。所有人立时跪伏于地。 陛下起身,走到我跟前,说:“朕答应,为了查清真相,不受蒙蔽,来此看这一齣戏。朕也答应,为了补偿戴家,会立老四当太子,但你插手宫外的事,私自绑了朝臣,这些都逾了宫里的规矩,朕要罚的。” 我起身,将‘集’字令牌交给陛下,略施一礼,道:“秀儿出身将门侯府,自然懂得赏罚分明的道理。秀儿想要的,只是公道。” “公道有时并不快意。”陛下嘆道。 “秀儿不敢奢求快意,只要不委屈,已经满意。”我对陛下说。 暨皇后的故事 “你们闻,有桃花的香味。桃花是送给有情人的。春天来了。” “这素心殿周围从不种花木,哪儿会有香味?” “那就是从别处飘来的。桃花的香味能飘得很远,就像有情人的心意,不管隔了多远,都能传递过去。” 我的故事该从哪里讲起呢? 我闭上眼,最先想起的永远是同一幅画面:在暮春时节暖中带凉的微风里,一个儒雅温润的男人含笑立于树下,桃花已盛开到了极点,花枝随风而动,粉白的花瓣簌簌而落,洒了他一肩。那花、那笑、那人,就这么定格,成为我永恆的记忆。 第238页 我欢笑着朝他跑去。树下的男人朝我伸出手。我的手和他的手交握在一处。那手竟是冰凉的,像握住一团雪球,而且是残缺的,我只摸到拇指和小指。 “连欣师叔——”我叫着从梦中醒来,“师叔,师叔,呜呜呜……”我坐在被窝里大哭起来。 房门打开,一个身影快步走近,坐在床沿上把我搂入怀中,轻声哄道:“婀娜不哭,连欣师叔在呢。在这里呢。” 我慌乱地摸索他的手,死死攥住,在心里数着“一、二、三、四、五”,是五根手指没错。不放心,再数一遍。数到五才放心。脸颊靠在他胸口,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度。手上的触觉也是温软的,不似梦中那死一般的冷硬。泪水渐渐停止,却还控制不住抽搭。他胸前的衣料已被打湿,能隐约看见底下的肌肤。这时节虽不太冷,夜里还是有凉意,他定是听见我的哭声,心急来不及披好外衣,只穿着里衣。 “婀娜做噩梦了吗?”他问我,声音轻柔得像怕惊动一只蚊子。 “嗯。”我使劲点头,顺势将眼泪鼻涕蹭在他衣服上,他无奈又宠溺地拍拍我的后背。 “我梦见师叔死了。”说着,我的鼻子又酸起来。 “师叔不会死的。师叔还要保护婀娜呢。”他赶紧哄我。 “那,爹爹会死吗?”我问。 “师兄武艺高强,肯定不会死的。”他说。 “爹爹说,战场和擂台不一样,胜负生死并不靠一个人的武艺高低。”我说。 “除了武艺,师兄还有勇气和谋略,加上理亲王的支持,就是天命在此。”他说。 “连欣师叔,你信命吗?”我问。 “信!”他毫不犹豫地答。 “所以,师叔觉得天命在理亲王这边?”我问。 他没回答,定定地看着我,用被子把我裹得更紧些,嘆息般地说:“婀娜是当皇后的命。” 我从被子里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扭着身子说:“我不当皇后,我要嫁给师叔。” 他轻轻拨开我的手臂,笑容并不由衷,“师叔会一辈子守护婀娜的。” “这话说得不对。”我纠正道,“应该说,师叔会守护婀娜一辈子,是婀娜的一辈子,婀娜不死,师叔不许死!” 他良久不语。灯花爆了一下,蜡烛燃尽了。室内暗下来,室外的星与月反而亮起来。 “婀娜若是睡不着,师叔带你出去赏花吧。”他忽然说。 “好!容我披件外衫。” 我正欲伸手去够外衫,连欣师叔已经将我同被子一齐抱进他臂弯里。他肩膀宽实,手臂有力,让我稳稳地倚在他胸前。我一个十六、七的大姑娘竟像个襁褓中的婴孩一样,被温暖与柔软裹覆着,觉得无比安然。娘亲过世的时候我还不记事,爹爹是个耻于展露柔情的硬汉,从早到晚不是在外奔波就是习武练功。一直照顾我、陪伴我的人,只有连欣师叔。我的武功虽不入流,一招一式都是师叔教的,我不肯吃苦,总是撒娇耍赖,他狠不下心治我,放任我只学会些皮毛。爹爹为这个训过连欣师叔,说他“惯坏了我”。师叔陪着笑说:“连咱们师兄弟都退出江湖,跟了理亲王殿下,婀娜一个女孩子,生得这般聪明漂亮,更不用靠那些拳脚功夫谋生了。师兄将来为婀娜找个有权势又疼她的夫君,何必让她遭太多罪呢。”爹爹听进去了,此后再不逼我学武了。那时我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嫁人对我来说还远着,哪知十年不过一晃眼的光景。这十年里,爹爹渐渐成为理亲王府中不可或缺的臣属,功劳的累加也推着理亲王一步一步靠近储君的宝座。我十岁那年,理亲王让十二岁的嫡长子蒲昉拜爹爹为师,所以我管蒲昉叫“师兄”。理亲王是有兵权的王爷。爹爹是理亲王手下打胜仗最多的将领。功劳再大也是江湖人,与皇族结亲这种事,爹爹本来是不敢想的,若不是理亲王先提出来的话。前年爹爹九死一生打赢了一场必输的仗,因为理亲王判断失误。理亲王本以为爹爹回不来了,连灵堂都搭好了。当爹爹踉踉跄跄浑身是血地回来,看见自己的灵堂时,忍不住仰天大笑。理亲王一身素服,正欲向灵位行礼,见爱将失而復得,急忙步下台阶亲迎,脚步不稳差点儿摔在当场。“暨将军,孤以为你回不来了……”不苟言笑的理亲王哽咽道。爹爹不仅保住了性命还将兵马、粮草大半都撤了回来。养伤期间,理亲王每日亲探,问爹爹想要什么奖赏。爹爹请理亲王用皇族的面子,给我安排一门好亲事。理亲王应了。几天后,直接送来了庚帖,男方写着“蒲昉”,女方写着“暨婀娜”。这是明媒正娶,是亲王世子的正妻,就是王妃啊。大出意料,爹爹震惊,不敢接,在理亲王的坚持下,三跪九叩地接了,此后更是不要命地替理亲王效劳,教导蒲昉的时候,严格之中更多了一重亲近。那时不懂得,现在想想,理亲王一个庶出的皇子,最后能坐上皇位,那份知人敢任、不拘一格的魄力实在不同寻常。 “婀娜,睡着了吗?” 我抬头,已经置身于理亲王府的后园,园中有一座小山丘,上面满满地遍植着桃树。据说是因为理亲王妃的闺名里有个“桃”字,理亲王为讨王妃欢心,把山丘上原有的各色花树全换成了桃树。今夜是满月,月光如糖霜一般洒在粉白的桃花上,朦胧似雾,相比白日的绚烂,更显婉约,如同美女卸掉浓抹,改施淡妆,丽色不减,反增情志。这样的夜,配这样的花,若不情动心醉,竟是木人了。 第239页 “连欣师叔,我和你……真的……不可能吗?”我不甘心地问他。不知在夜色的掩盖下,他能不能看见我的眼泪。或许他也在流泪,在心里,我看不见。 “婀娜,只要你过得好……”他不再说下去了。 “师兄不说话,也不爱笑,跟爹爹一样只晓得练武。婀娜不喜欢师兄。”我说。 “男人可靠最重要。理亲王殿下成为储君看来是板上钉钉了。婀娜将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少听些甜言蜜语并不重要。”他像哄小孩一样哄我。 “师叔说的道理婀娜何尝不懂得。可江湖与皇族到底有不同,江湖男女讲究比翼双飞,从一而终。皇族夫妻要的是开枝散叶,儿孙满堂。爹爹一辈子只娶过一个女人。爹爹身边那些叔伯也多是如此。皇族中却从没有只娶一个女人的男人。理亲王与王妃那般恩爱,不是还有两个侧妃,三个侍妾。师兄与我虽未成婚,我也知他房里已经有个侍妾了,王妃挑的,说是照顾世子起居。不过一个说法而已,谁还不明白呢?我是有荣华富贵可享,却也得忍受一个又一个女人跟我夫君上/床,我不仅不能生气,还要善待她们的孩子。若我嫁的人是师叔,师叔定能爱我宠我,一生一世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个,是不是?‘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失宠的女人何其多!我嫁给师兄,就註定要一辈子活在担惊受怕里。”说着说着,心中不免悲凉。 “可是,婀娜,这是理亲王殿下定的婚事,连你爹爹都拒绝不了。”连欣师叔把我裹得更严实些,安慰道,“你要相信自己是有福的,不会失宠,别胡思乱想。天快亮了,抱你回去吧?” “不回去,就在这儿等天亮吧。”我说。 连欣师叔倚着一棵桃树坐下,把裹得粽子一样的我稳稳地搁在腿上,我把头靠在师叔胸前,眼皮不知不觉开始打架,就这样睡着了,天光渐熹,花落无声。 我是在卧房的床上醒来的,回忆月下桃花,美得仿佛本就在梦里。我快速梳洗更衣,急着出去见他。 “你要去哪儿?”爹爹在门口堵住我,恭候多时的样子。 “爹爹,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打胜仗了吧?” “还用问?我问你要去哪儿?” “去找连欣师叔。” “别去了。连欣出府了。” “去哪儿?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去剑州。” “剑州不是越人的地盘吗?” “不打败越人,拿下剑州,就不回来。这是连欣自己说的。”爹爹说。 “越人悍勇,剑州险要,爹爹先后打了三次都无功而返,连理亲王殿下都放弃了那块地方,怎么忽然就让师叔去啃这硬骨头?”我忽然明白了,“爹爹,是你让师叔去的,对不对?这不是理亲王殿下的意思,是你要找个藉口把师叔支走。为什么?” “为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婀娜?你已经是大姑娘了,深更半夜与男子在后园中依偎,成何体统?订了婚的女子要顾忌夫家的颜面,更何况你的夫家不是一般人家。”爹爹训道。 “从我四岁,娘亲走后,就是连欣师叔照顾我。师叔是婀娜的亲人,亦父亦兄,谁能说什么?”我鸣不平。 爹爹缓和了态度,“爹爹不是怪你,只是提醒你。你可以不拘小节,连欣却不该纵容自己与你过分亲昵。错在连欣,所以爹爹让他去剑州,也不指望他打赢越人,只等你婚礼过后,爹爹就召他回来。这段时间,爹爹也会给他物色个合适的妻子。连欣也二十六、七了,早该成家了。” “爹爹多虑了。”我不免黯然地说,“连欣师叔只当婀娜是小孩子看待,反而是婀娜想嫁给师叔,对师叔常有过分亲昵之举。” “不许胡说!”爹爹怒了,“说这样的话,你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婀娜只是实话实说。” “我看你是年少无知受了引诱!连欣这个不忠不义的小人,竟是我暨重错看他了!我要跟他断绝往来!再不许你们见面!” “爹爹!”我也急了,“就算没有师叔,婀娜也不喜欢蒲昉师兄!” “婀娜!”爹爹捂住我的嘴,“这种话不能说!” 我瞪着爹爹。 爹爹重重“唉”了一声,道:“婀娜,就算没有蒲昉,你也不可能嫁给连欣。江湖人讲究排位,连欣是我师弟,你和他差着辈分呢。没有师叔娶师侄女的道理,会被人指指点点,鄙夷一辈子的,说我们门内没有规矩。江湖再大,也不会有你们的容身之地。”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啊。大不了我们隐姓埋名,一辈子当普通人,种田织布,不问世事。”我负气道。 “真是个傻孩子!你身无长物,没人识得你。你可知连欣在江湖上的声名甚至盛过我。”爹爹低声念叨,“暨重与连欣虽然师出同门,单论武艺连欣才是得了真传的那个,暨重已成理亲王门下走狗,为江湖所不齿。”爹爹看着我说,“我也不是不知道,若不是因为你,连欣才不会一直甘居于理亲王府中,早就江湖扬名去了,他不是个贪图富贵安逸的人。只是不知道他是何时将对你的心思从舐犊之爱转为了男女之情。” 第240页 “从来就没转变过,婀娜自觉,连欣师叔对我从来不是男女之情。多年朝夕相伴,师叔从无半句表白之词。”我不甘地说。 “那是他心知说了也无益,不如不说。”爹爹说。 “爹爹为何这样说?难道是连欣师叔同爹爹说过什么?”我心怀企望。 “我让连欣去越州,他二话不说就去了,说明他在乎你,也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他不肯去,或者干脆一走了之,那便是不在乎了。索性趁这个契机远走高飞,与我们和理亲王府断了往来,日后说起来于情于理谁也怨不得他。如果心无挂碍,定然自由自在。你既然心仪连欣,爹爹便帮你试一试他。连欣若不回来,你就答应爹爹从此忘了他。” “若他还回来呢?” “那,爹爹便不再管你们的事了。” “可,与理亲王府的婚约怎么办?”我问。 “爹爹去向理亲王陈情,实在不行,一逃了之,只要婀娜幸福就好。爹爹也不是贪图富贵安逸的人。”爹爹认真地说。 我高兴得又哭又笑。 我给连欣师叔寄去一封信,只写了一句话:盼师叔早日归来,婀娜等着你。 我等了他三年。 三年后,理亲王被立为储君。 “蒲昉与婀娜的婚事该办了。”理亲王对爹爹说。 理亲王想证明自己知恩图报;爹爹想证明自己尽忠守义;蒲昉想证明自己是一个听话的好儿子,称职的继承人。 我却想证明自己对连欣的痴心不变。其实我不想叫他“师叔”,可若不加上这两个字,又显不出我跟他的亲近,毕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也从未结成夫妻。情,是最缠绵的牵绊,看不见也摸不着,似乎一扯即断,又一辈子藕断丝连。 我把凤冠丢在地上狠踩,拿剪刀对着霞帔乱戳。“如果不让我戳这个,我就戳我自己!”我把剪刀尖头对着自己,要挟爹爹。“爹爹明明答应过婀娜的!爹爹不守信用!”我哭成泪人。 “婀娜!爹爹答应你的是,如果他回来,就不再管你们的事。可他现在既然决定不回来,爹爹就不能不遵守婚约了。” 他不回来!他为什么不回来?过了三年,他已经不在乎我了吗? “连欣师叔是在乎我的!我不能嫁给蒲昉。我要等他。等一辈子也要等!”我嚷嚷。 “婀娜,你不要任性!不回来,是连欣自己的选择。男婚女嫁,你情我愿,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爹爹说。 “怎么了?”闹得动静太大,惊动了理亲王亲身驾临。 “没事,没事,是婀娜在闹小孩子脾气呢。”爹爹怕理亲王生气,赶紧打圆场。 “是暨姑娘心有所属,不愿意嫁给蒲昉吧。”理亲王慢悠悠地说,吓得爹爹立马跪下叩头。 我正想闹到不可收拾,索性被退了婚才好,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认了。 “呵呵呵——”理亲王未置一词倒先笑了,“暨姑娘这个认死理的脾气倒与本王年轻时候很像。”然而,话锋一转,笑意尽收,威严如山,理亲王问我:“暨姑娘可知何为成全?” 我摇头,确实不解其意。 “人啊,心里有谁,就想成全谁。暨重成全本王的雄心,本王便要成全暨重的挂念。你就是你爹爹的挂念。暨姑娘,人皆有情,成全的方式却各有不同。你师叔要成全你的尊贵和你爹爹的前程。你是不是也该成全你爹爹的忠信和你师叔的仁义?”理亲王字字珠玑。 所以,情,不是让人相互占有,而是相互成全的。我第一次听见这样的逻辑,蒙住了。 “再给暨姑娘送一套新的凤冠霞帔过来吧。”理亲王走之前对管事的人说。 我不再闹腾了,对着新的凤冠霞帔从天亮坐到天黑,又从天黑坐到天亮,眼泪不停地流淌。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哭过。连欣死的时候我都没哭。 连欣是死在剑州的。他放弃了自由,没有回归江湖。 理亲王继位后,爹爹功成身退,解甲归田。连欣接了爹爹的班,成了个战无不胜的勇武将军。 我生下与蒲昉的第一个儿子时,连欣派人送了贺礼。我把送礼的撵了出去。 爹爹劝我好歹留些面子。 我让父亲转告,暨婀娜从此不认连欣是师叔,此生不再相见。 我知道他在外面拼命是想给我挣功劳。我才不稀罕他用血汗给我换来的安稳。我想给他自由,不受驱驰。 我和他,所谓的成全,都是一厢情愿。说了“此生不再相见”,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连欣在剑州中了埋伏。越人报復他,出了六位顶尖高手围堵他一人。他以一敌六,赢得奄奄一息。越人被灭,剑州已平。陛下的心病终于除了。”爹爹专门来告诉我他的消息。 “他呢?伤好了吗?”我不关心剑州,陛下的江山够辽阔了,不差这一州之地。 爹爹斟酌了一阵,说:“遗体运回来了,在光义寺停灵,明日陛下会亲去祭奠。”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缓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连欣死了。 我卸掉妆容和首饰,换上素服,一刻也等不了,直奔光义寺,刚要出东宫却被蒲昉拦住了。 第241页 蒲昉已是佳亲王了,地位待遇皆是储君的标准。 我与蒲昉,说不上好坏,平时无甚争执,只是亲昵不起来,夫妻多年,始终像外人。 “天色已晚,王妃无故不得出宫。”蒲昉竟是一副强硬的姿态。我是陛下亲挑的儿媳,蒲昉对其父一贯言听计从,故而总会敬让我三分。 虽然不想,可蒲昉这架势是要逼我同他翻脸了?我一定要去光义寺的。按礼,明日陛下亲祭之后,连欣当日就要落葬。从剑州千里迢迢运回京,人已死去多时,也等不得了。 胶着之际,皇帝陛下忽然莅临——也许是爹爹求来的,也许是陛下圣明预想到什么。 “不要阻拦王妃。”陛下对蒲昉说。 我惊讶地看着陛下。 蒲昉的神情比我更惊讶。“父皇知道暨氏要去见谁吗?” “连将军是抚养王妃长大的亲人,去见最后一面是应该的。”陛下说。 到光义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月光像多年前那个赏花之夜一样柔媚明亮,空气中飘着甜香,又是一年飞花漫天的暮春时节。离人已成故人。 连欣躺在棺材里,看得见的伤口都被缝合过了,面上一点点残留的血污,我伸手想替他抹掉,竟在他脸上留下一个无法回復的指印,我方才意识到死人与活人的区别。他身上穿的不是铠甲,也不是新衣,而是一件过去常穿的旧袍服,袍服领口露出里衣,是我熟悉的。 我心痛难当,只觉得唿吸困难,却没有眼泪。 一片桃花瓣随风而来,落在他身上。我去拾捡,碰到他的右手,凉得像触到冰块一样。多年前那个隐约的梦境剎那间从记忆深处袭来,我握住他的手,只握到两根手指——拇指和小指。 “连将军的手怎么了?”我颤着声音问连欣的副将。 “与越人对战时,右手三指被兵刃斩断,找不回来了。”副将答。 我一把抽出那副将腰上的佩剑,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剑起指落,切断了自己的三根手指。 “王妃——”身旁一阵惊唿。 断指之痛将我的心痛一下子沖淡了许多。我强忍住令人眩晕的剧痛,说:“没有全尸的人不能投胎转世,江湖人都信这个,所以江湖人不怕死,怕的是死无全尸。” 不知道死人能不能听见活人讲话,我还是凑到他耳边,说:“把我的手指给你,就是个全尸了。婀娜虽然说过此生不再相见,可来生还要再见。连欣,你记住了吗,我们来生再见!” 你说我少了手指不能入轮迴,一样见不到他。是,我知道,所以在素心殿里当了鬼魂。我就不信这素心殿没有倒的一天,那时我就自由了,一定能找到他。 我和许多葬在冷宫里的女人不一样。我至死没有被废。 皇帝陛下在遗诏中有交代,“着佳亲王承继皇位。立佳亲王世子为储君。立世子生母王妃暨氏为皇后。新君不得改立储君,不得另立皇后。” 蒲昉比我死得早。 我快死的时候,我那皇帝儿子问我:“母后究竟为何不入皇陵,偏要葬入冷宫?” 我说:“皇儿无需追问,只需成全。” 有些事,莫问因由,如果是你在乎的人,成全他就好。 雒太后的故事 雒家是名门,出自孔孟之乡。 生在雒家的孩子,不分男女,周岁礼的时候都要“抓周”。许多平常人家也有此俗,寄託了父母亲朋对孩子的祝愿,无非是希望小儿女有志向,倒不拘抓到什么。毕竟,有谁会根据一个周岁幼儿的无心之举而对一个人的未来下定论呢?人生的变数太多了,不是吗?所以,为了避免不快,雒家的“抓周”礼上从来不摆寓意不好的东西,除了必备的文房四宝,男孩会摆上算盘和小刀,女孩会摆上脂粉和乐器。不管抓到哪一样,都是好孩子。 春和九年,雒家三房的大少爷得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这女孩生在八月十五辰时,批命的说这孩子八字强,能旺家人,旺子女,嫁贵人为妻。当时,大户人家花钱给新生的孩子批命算是惯例,有准的,也有不准的,跟“抓周”一样,讨个吉利罢了。批命的基本不说坏话,但也不会过度夸赞,毕竟凡人才是多数,夸得太过,实现不了,惹人失望,砸了这行的招牌。雒家这一辈也有四、五个孩子了,还没有哪个被批命的如此夸赞过。三老爷心里美,特意把小孙女抱到已经七十四高龄的雒老太爷跟前显摆了一回。雒老太爷三十年前曾给诚郡王世子当过六年老师,因而享有家族中的最高荣誉。雒老太爷有四个女儿五个儿子,孙子女有二十多个,到了重孙这辈就已经分不清谁是谁家的了。不过见到三儿子抱来的这个小小粉嫩的重孙女,雒老太爷还是本能的喜爱,听了转述的批命者吉言,更加高兴,提起不住颤抖着已经许久不握笔的老手,书写下“雒涵馥”三字。重孙辈这么多人,除了长房大公子的头一个儿子,只有这个从前从后都数不着的小女儿得了雒老太爷的亲笔赐名。家族中的人自然不屑同一个吃奶的娃娃计较,只会怪三老爷鸡贼,凭一句半真半假的吉利话也值得到雒老太爷跟前去讨个巧?在雒涵馥出生后,雒老太爷又活了二十年,到九十四高龄方才寿终正寝。在雒涵馥之后,雒老太爷也没再给哪个重孙起过名。不过,雒老太爷对雒涵馥的喜爱,也只持续了一年。一年后,喜爱就变成了失望,甚至厌恶。 第242页 其实都是“抓周”这事给闹的。春和十年,雒涵馥满周岁了。三老爷吩咐儿子儿媳,孙女的“抓周”礼要好好办。在雒家,小辈的“抓周”礼一般只要本房的亲戚们出席就够了。其它房的亲戚们,若有格外亲近的也会专门请来,不过多数时候是不请的,家大孩子多,请来请去的忒麻烦。三老爷既然吩咐了,又加上雒涵馥因为取名的事已经成为家族中的小红人,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一合计索性把五房的亲戚们都请来,办个中秋家宴,顺便见证小涵馥的“抓周”。三老爷亲自去请了雒老太爷。连雒老太爷都出席了,各房的亲戚们再不情愿也不得不给面子了。于是,小涵馥的“抓周”礼办得比过春节还热闹。 那天,“抓周”台上照例摆上了文房四宝、脂粉、珠翠和一支玉笛。小涵馥爬来爬去,瞅瞅这个,瞧瞧那个,最后在珠翠堆里抓起了一个带玉玦的绳结。 小涵馥的亲娘抱起女儿。小涵馥的亲爹把女儿抓的东西拿到自己手里,仔细看看,脸上竟露出难言的窘色。 “抓了什么呀?”长房大奶奶最先问。 “抓了个……玉玦。”涵馥的爹支支吾吾地答。 “玉玦不是男人戴的东西吗?”四房一个媳妇忍不住说。 那媳妇说出的正是众人心里的话,涵馥亲爹的表情又实在可疑,引得众人好奇,一时竟有几位奶奶仗着年长围了上去看个究竟。看过的奶奶们纷纷捂嘴,一边神秘地笑,一边相互交换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眼神,于是引得更多人好奇,离席前去一探究竟。 “去看看,到底抓了个什么。”连雒老太爷都按捺不住,使唤身边的二老爷。 二老爷也是捂着嘴回来的,笑还没全收住,对雒老太爷说:“父亲,那孩子抓了个男人衣服上的东西。” “什么东西?” “就是……”二老爷抬眼瞄了一眼三老爷,心想让你鸡贼,“男人系裤子的绳结,上面有个玉玦当襻带用的那种。” 三老爷一听,脸都白了,冲到跟前夺过儿子手里的东西看清楚了,差点儿气昏过去。“‘抓周’的东西是谁准备的?怎么会搁这玩意在里头?”三老爷气吼吼地质问。 涵馥亲娘低眉顺眼地说:“虽然都是儿媳准备的,可绝对没有搁过这个呀!” “嗨,许是哪个瘪犊子的裤子没系牢,从身上掉下来的就混在里面了呗。”一贯刻薄的五奶奶打趣着说,得到一众笑声的附和。 “既是混在里面的就不算,再抓一次,再抓一次。”三老爷试图指挥场面,却得不到响应。 “就算是混在里面的,这么多东西不抓,怎就偏抓这个?”四房的快嘴媳妇又一次说出众人的心声,仍是一众笑声的附和。 “哼!没出息!没廉耻!辱没家风!”雒老太爷起身被二老爷扶走了,气哼哼的模样仿佛这刚满一岁的小女娃已经堕落风尘了似的。 本来是想出风头,结果大大丢了面子。雒涵馥的“抓周”礼成为许多年里雒家内院经久不衰的笑料。那东西到底是谁的,三老爷发狠查了个底朝天却也没查出来所以然。查得出来才怪!三房不会自己害自己,别房就算做了坏事还能让你查出来吗?说到底,谁让你三老爷鸡贼呢?活该现眼! 雒涵馥还小,读不懂大人眼里的戏嚯,只知道自己在家中有些不同。玩耍的时候,一遇争执,兄弟们会把手护在腰上嚷嚷“别脱我裤子,别脱我裤子”。姐妹们会用手绢遮住脸,笑着说“别带坏我,别带坏我”。小涵馥不明白,她从没想过脱男孩们的裤子,也不知要如何带坏女孩们。一倾诉委屈,涵馥亲娘只说,别再跟他们玩了。于是,涵馥的玩伴越来越少。略大些,涵馥终于从众人的嘀嘀咕咕里拼出了事情的原委,虽然觉得荒谬,倒也未太放在心上,因为她还不懂“积毁销骨”的道理。 雒涵馥一年年长大,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连那些把她当笑料的内院妇人们都不得不承认,涵馥是雒家最好看的姑娘。或许桃色预言本就该附在一个美人身上,雒涵馥越长得美,人们对当年“抓周”的某种暗示就越相信。 到了年纪,雒涵馥的婚事成了一件众人瞩目的大事。涵馥的爹娘瞩目是关心女儿,其他人的瞩目总有些看热闹的意思。不是说她能嫁贵人为妻吗?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贵人。 雒家居于同州。同州不大,雒家又是名门。雒涵馥虽是闺阁女眷,外人不得见,却早在多年的口口相传中成了同州的名人。来雒家提亲的,都是求娶别的女儿,雒涵馥无人问津。在同州,无人家愿娶她。 说起来,雒老太爷和这个重孙女似乎是格外有缘的。春和二十五年,雒涵馥十六岁,雒老太爷正是九十大寿。能活到这个岁数不容易,已是人瑞,见到都是吉利。雒家要大办寿宴,往亲朋好友处都发了请帖,也发了一份往京都的诚郡王府。雒家本没想郡王府能派人来赴宴的。同州离京都有七、八天的行程,不是说来就来的。雒老太爷虽在王府当过老师,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的小世子已是老王爷了,不知还记不记得这份师生情谊。让雒家人惊喜的是,郡王府的来人是诚郡王的亲长孙,雒家蓬荜生辉。 第243页 那诚郡王长孙看着谈吐不凡,骨子里却是个轻浮鬼,在富贵权势中浸淫久了,到哪儿都是享乐心态。来雒府拜寿却不在堂前好好饮酒,借着醉意熘达到内院去了。大喜的日子,女眷们也聚在一处饮乐,唯独雒涵馥不招长辈们待见,为了少听几句讥讽,索性躲在园里闲逛。园中海棠正艷,雒涵馥顾着赏花,没承想在□□拐弯处与一陌生男子几乎撞了个满怀。雒涵馥忙退后几步,藏在花树后面,待男子先行走过。那诚郡王长孙却看雒涵馥看愣了神。两人就这么僵在那儿半天,谁也不动。 “涵馥,你跟谁在那儿吶?”是四房堂妹的声音。 “我……不认识。”雒涵馥藉机跑了。 那诚郡王长孙转身回到堂前,借着酒劲和色劲写下四句小诗:“聘婷游女步东园,曲径相逢一少年。不肯比肩花下过,含羞却立海棠边。”众人一致称赞。可笑那王孙十九岁,自称“少年”已是勉强。小诗流传甚广,成为“抓周”之后雒涵馥无意中贡献给雒家和同州的又一桩足以消遣多年的乐事。寿宴后不到一月,替诚郡王长孙向雒氏涵馥提亲的媒人就上门了。郡王府第的确配得上一个“贵”字,长孙就是将来的世子、王爷,也称得上“贵人”了。批命的话竟然应验了!第二年,十七岁的雒涵馥离开了同州,嫁入京都诚郡王府,成为王府长孙刘俨的媳妇。 同州人不明就里以为雒涵馥从此当了金凤凰,只有她自己知道苦日子才刚开始。刘俨其人,说好听是个情种,说不好听就是烂人,一天都离不了女人,哪肯只守着雒涵馥一人过日子。刘俨原本与一个侍郎的孙女有过婚约,还未成婚。他成日里出入娼馆花楼,为戏子歌女一掷千金不说,还和别的权贵公子争风吃醋,打架斗殴的案子闹得京都无人不知,被京兆尹关了几日牢房,最后是诚郡王府花钱给赎出来的。刘俨父亲就是独子,到刘俨这一辈又只有一个儿子,这个长孙被诚郡王府当心肝宝贝一样供着,供得他真把自己当成祖宗了。侍郎家的孙女不愿接受一个註定要受辱的婚姻,在家中自尽未遂。侍郎家遂以孙女抱恙为由,退了婚约。于是刘俨虽顶着个郡王长孙的名头,在京都却无一人家愿把女儿嫁他。刘俨看中了雒涵馥的美貌。郡王府觉得雒家门第不错,又不清楚刘俨的劣迹,便乐得促成这桩婚事。所以说啊,哪儿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呢?雒涵馥和刘俨没有子女,两人做了八年夫妻统共就头一年温存缱绻些,刘俨很快就对雒涵馥失去了新鲜感,以一年两个新人的速度往府里领女人。 不过,还有一句话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平和二年,大将军吴执抵制裁军,掀起叛乱,转眼就席捲了大半疆域。涵馥听从同州逃到京都的同乡说,雒老太爷已经过世,几房儿孙心思不一,长房坚持死守同州祖宅,而其余几房都逃离了同州。同州很快被吴军拿下,之后就再也没有家乡和家人的消息。京都也早乱成一团,每天都有官军叛逃的消息。一旦吴执杀入京都,姓刘的皇亲们肯定都没有好下场。诚郡王一家也张罗着逃跑,只是家大业大,许多值钱的东西一时也带不走,丢下又捨不得,拖拖拉拉,犹豫不决。老王爷身体也不好,禁不住仓促出行。磨蹭到吴军离京都不过两日路程了,连皇帝陛下都离宫了,诚郡王府的人才走,趁夜走的,做贼似的。因为一直与刘俨分居,刘家人是什么时候走的,雒涵馥不清楚。早上醒来对着空荡荡的郡王府,雒涵馥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夫妻一场,刘俨只给雒涵馥留下一张字条,写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前路未卜,福祸难料,不如各自珍重,我也是为了你好。”姓刘的自己逃了,那些被刘俨以各种方式弄来的女人们把刘家人没带走的值钱东西就地分了,一闹而散。吴军比想像中来得快,他们沖入郡王府的时候连下人们都跑光了,府里只剩下一个没钱没亲人也没地方可去的雒涵馥。她把一柄尖锥藏在髮髻里,心想若是没了活路就自个了断。 “这女人好模样,归我了。”一个吴军兵士朝雒涵馥扑过来。 雒涵馥伸手去掏髮髻里的尖锥,心想是先刺那兵还是先刺自己。 “别动那女人!”有人跳出来阻止,看穿戴好像是个官。那官抬头看看门口的匾额说:“郡王府里的女人搞不好是皇亲国戚,不得私留,一律交给将军处置。” 于是雒涵馥被带到大将军吴执面前。她是被当做战利品带去的,因为京都真正的皇亲国戚早跑光了,有些人就算只带走夫人没带走姬妾,好歹也给姬妾留了安置费,只有刘俨这个烂人直接把夫人留给了叛军。 吴执是个十二岁就从军,十四岁就杀人,双手沾满泥土和鲜血,什么都不信,也什么都不怕的蛮主,那股杀气隔老远就能闻见。雒涵馥有点怕他,也可说是怕死。 吴执仔细打量雒涵馥,对把她带来的军官点点头,应该是满意的意思。军官让她向吴执自介来歷。雒涵馥从小被家人取笑长大,对于面子向来不在乎,让她说她就一五一十说个透彻。听说她堂堂一个郡王府明媒正娶的夫人竟被夫君像件多余旧物一样悄然丢弃,吴执哈哈大笑,笑声响得像打锣,对属下说:“这女人好玩,我留下了。”打那起,雒涵馥就成了吴执的女人。 第244页 雒涵馥对吴执本没报太多指望,他一脸兇相,说话恶声恶气,怎么看都比刘俨更像一个烂人。但人就是这么奇怪,越是看着像好人的,常常很烂;越是看着像烂人的,往往很好。裁军该不该,反叛对不对,这些大问题雒涵馥一个小女人不懂。她只知道吴执对她很好,比刘俨对他好得多。吴执原来有个夫人,几年前就过世了,夫人给吴执生了两个儿子,因为打仗一个死了一个残了。残的那个两条腿全废了,下半身动不了,只能躺在床上让人伺候。可能就是因为付出了太多,当皇帝一纸裁军诏书企图抹掉吴执用大半生换来的功绩时,他决定用一切去反抗。哦,顺便说一下刘俨。诚郡王一家逃离京都后,路上颠肺流离,老王爷年纪大很快就受不了,死在路上,被草草埋在荒地里。占住京都后,吴执下令吴军继续追击皇室,撒网捕鱼一样把姓刘的一个个都抓回来处死。雒涵馥看到处决的名单里有刘俨的名字。她救不了刘俨,也没打算去救。 雒涵馥给吴执生了一个儿子。许多男人年轻的时候不大在意子嗣,迷恋女人只是身体的本能,上了年纪明白生命易逝开始执着于留下后代。能够老来得子,吴执很高兴,自立为帝的时候把雒涵馥提携为皇后。不知道同州人会不会感慨,原来郡王长孙还不够“贵”,新朝国君才是雒氏女命中的“贵人”。那时吴军已由叛军成为官军,天下易主,从刘氏江山改为了吴氏江山。吴氏江山毕竟是反叛得的,免不了有人想着“他吴执能得我也能得”,于是,吴执虽然当上皇帝占着京都,四境却始终不甚太平,手下人也不大安分。吴执这个皇帝当得挺操心,因为劳心劳力,又要四处平叛,所以吴执在皇位上坐了五年就撒手西去了。雒涵馥生的这唯一的皇子自然是理所当然的新君,雒涵馥也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后。可惜新君太小,需要有人辅佐。 辅佐的大臣叫张远,是个勇勐不逊吴执的武人,却不是吴执指定的辅臣。吴执驾崩得突然,没指定任何人为辅臣。张远胆大心狠行动快,最先掌握住军队的调遣,自己封自己为新君辅臣。太平的年景凡事讲规矩,不太平的年景看谁拳头硬。张远带兵闯入皇宫,名曰“护驾”,实际上自己恋恋不捨地坐在龙椅上不愿起身。 雒涵馥低着头跪在地上抱着儿子瑟瑟发抖。 “你抬头,让我瞧瞧。”张远对雒涵馥唿和。 雒涵馥战战兢兢地抬头,看着张远凶神恶煞的脸,抖得快要哭出来。 “好看!啧啧,长得真好看!”张远从龙椅上起身,直直走向雒涵馥,在她脸蛋上大力拧了一把,似乎对手感很满意,凑近雒涵馥耳边说:“我老张不傻,知道自己就算硬坐上那龙椅怕也坐不稳,所以不如我帮你儿子坐稳,你跟了我作为报答,怎么样?” 儿子吓得直哭,只会一劲喊“母后”。雒涵馥也吓得想哭,只好哽咽着点点头。 张远倒是信守承诺,全心全意地扶保小新君,同时也不避讳,每晚在太后宫里留宿。没多久,雒涵馥就怀孕了。太后有孕,是最丑的丑事。雒涵馥只能对外称病,不敢见人。更让雒涵馥忧心的是,万一生下个男孩,张远动了让自己儿子取代吴执儿子的念头可怎么办?不过张远与太后有儿子毕竟是宫闱秘事,他应该不敢让人知道吧?雒涵馥六神无主,忐忑不安地等待孩子出世。万幸,生的是个女孩。这个女孩公开的身份是张远与其妻的女儿,被雒太后收为义女,在宫中抚养,所以随了太后的娘家姓,叫雒亭亭,名字其实是张远起的。这个女儿成了一份活的契约书,保证了张远的忠心。 雒亭亭长得很像张远,脾气更像,耀武扬威,横行霸道,说一不二。唯一不像的是心性,张远对人是交易,有来有还,有信有义;亭亭对人是利用,有来无还,无信也无义。亭亭喜欢上了皇帝——她同母异父的亲哥哥,涵馥与吴执的儿子。不,与其说是喜欢上皇帝,不如说是喜欢上皇后的宝座。她想成为最尊贵的女人,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我不要当太后的养女。我要当皇后!”雒亭亭对张远说。 “这不行!”张远很为难,但只能拒绝她,虽然之前从未拒绝过这个女儿的任何要求。 “为什么不行?” “你和陛下是兄妹,岂能成夫妻?” “让我回张家认祖归宗不就行了?” “你姓雒,怎么认张家的祖宗啊?” “你是我爹,张家的祖宗不就是我的祖宗?” “太后也不会同意的。” “我当太后的儿媳,不是比当养女更亲近?” “唉,实话告诉你吧。”张远这个鲁夫实在不会动嘴皮子,被逼急了索性说出实情,“太后名义上是你养母,实际就是你生母。” “啥?” “我说,你其实是我和太后的亲女儿,所以明白了吧,你不能嫁给陛下,你们是一个娘生的。” “你这个老贱妇!”雒亭亭骂雒涵馥,“都是你的错。我为什么是你生的?我恨你!”雒亭亭捏住雒涵馥的面皮用力扭扯,“都是这张脸造的孽,看我毁了你的兇器。”雒亭亭抄起缝衣的剪刀在雒涵馥脸颊上划过,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像翻开的嘴唇。血滴下来,染红了剪刀篮里缝了一半的领巾,上面的福纹是雒涵馥亲手绣给女儿的。 第245页 “是我们宠爱太过,养坏了这个女儿。”张远看到雒涵馥的伤,知道她的脸不可能復原了,劝慰道:“美貌并无大用,没了也无大碍。” 雒涵馥含着眼泪不敢哭,因为泪水太咸,沾到伤口很疼。她怅然道:“美貌怎会无大用?若无美貌我怎能从同州来到京都,又怎能得到先帝的青睐,还有将军的帮扶?在这个男人说了算的世上,女人只有仰赖美貌求存。” 在女人和女儿之间,张远选择了支持后者。也许是因为涵馥容颜被毁,也许是因为血缘才是男人最看重的,反正张远没有处罚雒亭亭,反而让雒亭亭认了张家的祖宗,改回张亭亭,还容她嫁给了皇帝。亭亭真的成了皇后。皇帝并不清楚那个气势凌人的正妻与自己有一半血缘相同。雒涵馥当然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可张远不给她反对的机会,从她想要依附那个男人的力量时起,她就只能听任他的摆布。成为皇帝的岳父总比当太后的情夫更有益,更安心。况且这桩婚事,又能让他女儿高兴,至于伦理不伦理,张远才不在乎,也没人知道。 我叫雒涵馥,就是故事里那个女人。 我嫁了一个当皇帝的男人,生了一个当皇帝的男人,却被自己生养的女儿关在这不得超升的地方。我是太后,是最尊贵的母亲,也是最失败的母亲。我只能装作是别人的故事那样去讲我自己的故事,否则我没有力气把它讲完。 项太后的故事 “雒涵馥,像你这么悽惨的太后还真是难得一见呢。要我说,你不该那么心软。如果我是你,我就杀了雒亭亭,哪怕她是我的女儿,我也不会心疼。身为女人,须得记住一个道理,不管看上去多么柔弱,内心非得冷硬不可,否则在这吃人的地方,是谋不到活路的。” “心硬?项老太,我看你是嘴硬。你若真正厉害,还会沦落到此?” “厉不厉害,且听我说完,你就知道了。” 我出生在燕国王室,生父是燕王的堂弟。我有个双胞胎姐姐,她叫项霖霖,我叫项霏霏,我们的生母是西域舞姬,因为混血,我和霖霖是燕国王室中长相最特别的孩子。我俩长得太像,很难区分谁是谁,甚至连乳娘都常将我俩弄混,唤我“霖霖”,唤她“霏霏”。我俩也懒得纠正,心里知道自己是谁就得了。唯一不会把我俩弄混的是母亲。霖霖问过母亲,为什么从来不会认错。母亲蹙眉反问道,哪有亲娘认不清自己孩子的? “她们都说我俩长得一模一样。”霖霖对母亲敷衍的回答不满意。 “那是她们没有仔细看。你们俩乍看似乎一模一样,其实非常不同,从眼神就看得出。”母亲微笑道,“霖霖是个坚强的孩子,有男儿气概,眼神锋利有锐气;霏霏的个性软懦,鲜少与人对视,眼波含情,总像汪着一泡泪。”母亲指着霖霖说:“你一落生,哭声就比霏霏大,吃的也比她多。” “霏霏最没用了,总要我护着她。”霖霖趁机发牢骚。 “你是姐姐,护着她也是应该的。”母亲一手一个,把我俩揽入怀中,亲亲我俩的头髮、脸颊,温柔地说,“你们从娘胎里就在一起,往后也要照顾对方,保护彼此。” “放心吧,有我在,不会让人欺负妹妹。”霖霖像男孩一样拍着胸脯保证。 我只把头埋进母亲怀里,细细地“嗯”了两声。 大业二十年,燕国败于宛国,十万军队投降受俘。宛王提出条件,兵器一律收缴,十万降虏可以赎回去,一两黄金换一人。燕国不甘失去十万壮士,却也拿不出十万两黄金。燕王派国中最能言善道的满宗正出使宛国,想谈一个更便宜的条件。 满宗正回国,带回宛王让步后的新条件:十万两黄金减为六万两,用那四万两黄金换两位燕国最美丽的公主出嫁宛国。 “一次要两位公主,宛王胃口不小呢。”燕王恨恨地发牢骚,被迫和亲总归不是光彩的事。“是否最美丽又该如何评断?”燕王问满宗正。 满宗正转着眼珠子对燕王说:“指明要最美丽的,说明不在意嫡庶,只要出身于王室即可。嫁过去想必也不会被宛王以夫人之礼相待。说白了,不过是宛王以四万两黄金换两个美人而已。王在庶族中挑两个面目娇美,但生母出身低微,无足轻重的未婚女子送过去,给宛王个面子,就能省下四万两黄金,划算得很!” 燕王不住点头,追问道:“那依卿看,选谁家女儿和亲最合适?” 满宗正胸有成竹地答:“选斓公子家那对双胞胎女儿最合适。斓公子是王的堂弟,他的女儿是毋容置疑的王室血统。双胞胎的生母是西域舞姬,生的女儿能歌善舞,明眸善睐,是一对尤物。而且,舞姬之女,半主半奴,以公主之尊和亲是抬举她俩,实则是两个奴婢,送给宛王也不辱没燕国。” 燕王连连称是。 “宛国?和亲?”父亲同母亲说的时候,母亲先是愣了一瞬,然后未及言语,泪已经落下。“和亲是屈辱之事,一旦去了宛国,余生怕不得相见了。” “哭什么?和亲是为国牺牲,连我也跟着记了一大功呢。”父亲并无哀伤,反有欣喜,把我和霖霖唤到跟前,微笑着嘱咐:“去了宛国,要乖巧懂事,若能讨得宛王欢心,可保两国长治久安,汝二人虽为女子,亦可青史留名。” 第246页 母亲一把搂住我俩,哭着说:“要什么留名,她俩不过是十五岁的孩子,在异国的宫廷还不是任人欺凌?怪我,区区一个舞姬,无力庇护自己的孩子。” 去宛国的马车上,我问项霖霖:“姐姐,离别的时候我和母亲都哭了,偏你不哭,你心里就不难过吗?” “当然难过,可是哭也无用,徒增伤感。”霖霖平静的说,一双大眼空空地注视着远方。 “姐姐,我害怕。”我搂着项霖霖的肩膀说。 “不怕,有我在。”霖霖把我揽进她怀里,像一只母鸡护住自己的鸡崽儿。 进入宛国王宫,我俩穿着一样的衣裳,梳着一样的髮髻,戴着一样的首饰,就像一个人和镜中的影子双双而立。 我悄声说:“王会把咱俩弄混的。” 霖霖答:“就要让他弄混。” 果然,宛王问:“谁是姐姐?” 霖霖抢着说:“我是姐姐。” 宛王把霖霖带进卧室。 隔了几天,宛王问:“谁是妹妹?” 霖霖仍抢着答:“我是妹妹。” 然后,她又被宛王带进卧室。 宛王说:“不错,姐姐热情,妹妹娴静,各有千秋。” 我差点儿笑出声来,只好假装“娴静”得低下头,脸上泛着红晕。宛王以为我羞赧,其实是憋笑憋的。霖霖大方地撒娇,嗔怪宛王多情偏心,坐实了她的“热情”。 其实,来来回回,侍寝的始终只有项霖霖一人。我还是处子。 “早晚要露馅的。”我担忧地说。 “既然男人都看重女人的身体,那就留着你的身体,也许会有用。”霖霖坦然地说。 “有什么用?”我问。 “我现在想不到。不过那个老色鬼有我煳弄着就够了。他根本分不清咱俩谁是谁。”霖霖说。 “万一,他兴致上来,让咱俩同时陪他可怎么办?”我还是担忧。 “放心,他老了,一次一个已经很勉强,两个他吃不消的。男人可不愿意在这件事上露怯,所以他才不会自暴其短呢。”霖霖吃吃笑着说。 就这样,项霖霖一个人,时而演姐姐,时而演妹妹,唬得宛王晕头转向。 一天,我正在花园餵鱼,一个年轻男子忽然走近,靠在我耳边,轻佻地说:“美人儿,上次你跑什么?” “我没跑啊。”我不认识那男子,随口一答。 那男子笑了,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说:“装得还挺像。” 我心想,这人八成是把我错认成项霖霖了。听上去两人颇有些瓜葛,等下见到霖霖非得问个究竟不可。“公子敢对宫里的女人动手动脚,就不怕传到王耳朵里去?”我吓唬道。 那男子眯起眼睛看住我半晌,说:“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他与霖霖究竟有何瓜葛,不敢答话,只好木鸡一样呆愣在当场。 那男子自言自语道:“一模一样却不是同一个人,难不成是双胞胎?啊!原来是燕国送来的那一对姐妹。”他转而问我:“你是姐姐还是妹妹。” 我不回答,怕说错话。我习惯了躲在霖霖身后,让她应付一切。 我想走开却被他拉住了手腕。 “问你话呢,快回答!你是姐姐还是妹妹?”那男子追问,不得到回答不罢休的样子。 我用力挣却挣不脱,情急之下一口咬上他拉住我手腕的那只手。 “哎呦——”他叫唤了一声。 我趁他吃痛松手的空档,疾步走开,离远了些,才敢回头。他倒也没追上来,一直站在原地盯着我看,眼神复杂,看得我有些害怕。 “你从哪儿惹上个浪荡子?”一见着项霖霖我就迫不及待地问。 “什么浪荡子?” “一个年轻男子,长得不赖,能出入宫廷,还敢对宫里的女人动手动脚。看见我在花园餵鱼就主动凑近,上来就问我上次跑什么。我没见过他,肯定是把我错认成你了。”我说。 “哦,他呀。”霖霖抿嘴笑了,竟有几分娇羞。 “他是谁?”我更好奇了。 “他是王太子殿下,宛王唯一的儿子。” “唯一的儿子?难怪这么大胆!你怎会惹上他?那人举止轻浮,自命风流,不像好人!”我没遮拦地把对王太子的第一印象说了出来。 “他年轻、俊俏、又是王太子,哪个女人会不爱?”霖霖半真半假地说。 “别不正经了,这可不是开玩笑,名义上咱们都是宛王的女人。”我给她泼冷水。 “宛国和燕国不同。燕王过世,燕王的女人们凡没生育过子女的,要么殉葬要么出家。宛王过世,宛王的女人们凡没生育过子女的,自动归新王所有。霏霏,你听明白了吗?”霖霖兴奋地说。 “明白什么?”我呆呆地问。 “等老色鬼一死,咱俩就都是王太子殿下的女人了。老色鬼肯定会死的,咱们早晚都要改嫁王太子殿下。老天,我太爱宛国了!这个盼头就是我的阳光。”霖霖高兴得跳起来,像蝴蝶翩舞一般。 “宛王的女人那么多,王太子殿下未必都稀罕。”我丝毫提不起兴致来。 第247页 “所以才要让他记住我。”霖霖的大眼灼灼地看向我。 原来是霖霖刻意勾引的,让王太子殿下上了心,难怪在花园里会特意凑过来搭话。 “父王还没死就打父王姬妾的主意,张扬恣肆,不像是个有志向的王太子。”我讪讪地说。 “他是唯一的王子,地位稳如泰山,不必低调内敛;已经註定要当王,还需什么志向?”霖霖嗔我多虑。“霏霏,你要答应我一件事。”霖霖认真地说,“不要跟我抢王太子殿下。” “绝对不会,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我连忙撇清,“他记住的人是你。” “我们长得一模一样,他如果能喜欢我,也能喜欢你。”霖霖幽怨地说,“而且,你还有清白之身,我没有。” “母亲也说过,我们只是长得相像,个性却十分不同。王太子殿下必能看出差别。宛国既然有让新王接收先王姬妾的传统,说明他们并不在意清白与否。姐姐不要庸人自扰了。”我宽慰她。 “让新王接收先王的女人,恰恰说明他们把女人当作物件、财产,而不是人看待。既然是物件,新的当然比旧的好。”霖霖越说越伤感。 “你若担心,下次给王侍寝我去就是了。你我便没有区别了。”我表态。 “那不就前功尽弃了。不行!”霖霖不同意。 “你放心。”我立誓道,“我保证不同你争,离王太子殿下远远的,一句话都不跟他说,行吗?” 霖霖搂住我,又哭又笑地说:“好霏霏,好妹妹!” 可霖霖的美梦还是破碎了,老天似乎不想成全她。她怀孕了。 她像一只困兽在卧室里转圈,“不可能,不可能。老色鬼有那么多女人,侍寝的也不止我一个,却许多年没人有孕了。他应该早就不能生了才对。怎么会?” “你那孩子……”我犹豫着问,“不会是和王太子殿下的吧?” “我和王太子殿下没有好过。”霖霖激动的说,“我又不傻,何必急在一时?本想着来日方长,哪知……” “你有了孩子,不管是男是女,王死后,你都不能再跟新王了。这是规矩。”我提醒道。 “不用你说,我知道。”霖霖烦得很。 “而且,你一人扮两人的把戏也演不下去了。”我估计她更烦了。 “看来等不到老色鬼死了。”霖霖愤愤地说。 “你说什么呢?”我有些心惊,觉得她似乎在酝酿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有身孕就不能侍寝了,在被御医发现以前,我还能再瞒一些日子。在此期间,你替我做一件事。”霖霖郑重其事地说。 “做什么?”我问。 “和王太子殿下欢好。我会安排,你只需配合就好。最好能尽快怀孕。就算怀不上,也要把你的处子之身献给殿下。”霖霖说。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琢磨了一会儿才说:“你以前说留着我的身体会有用,指的就是这个?” “我那时并没有一定的主意,只是想着给咱俩留条后路。从离开的那天起,燕国就摆明了不会再管我们,将来的生死祸福全由咱们自己承担。身体是女人唯一的本钱,不能全押在一副牌上。你太懦,我得护着你。现在我力不从心,换你帮我了。”项霖霖扳住我的肩膀,对着我的眼睛说,“记着,项霏霏,宫廷是个吃人的地方。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 我点头,“嗯,我听你的,霖霖。” 我没有经验,霖霖教我该怎样服侍王太子殿下。 我嘟嘟囔囔地说:“原来侍寝这么辛苦,我以为只要脱光了往王太子殿下身边一躺就行了。” 霖霖说:“躺在王太子殿下身边的女人太多了,要想被记住,总得有些特别之处。” 我问她:“霖霖,你是怎么学会这些东西的?” 她轻敲我的头,说:“在燕国的时候,你只晓得吃睡,从来不和燕王的姬妾们结交,自然不懂宫里争宠的名堂。” 霖霖安排我与王太子殿下私会。 王太子殿下似乎挺满意,连说我是“天生尤物”。 “你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他问我。 “我答应过霖霖,不跟你说话。”我所答非所问。 他哈哈地笑了。 很快,我也有了身孕。久未有喜讯的宛国宫廷同时有两位姬妾怀孕,乐得宛王手舞足蹈。老年得子,证明了他的生命力,让他觉得自己离死亡尚远,定能长命百岁。而事实是,他老朽的身体很快就消亡了,霖霖怀的孩儿成了老宛王的遗腹子。 王太子殿下继位为新王。 霖霖与我先后生产,霖霖的儿子比我的儿子先出生不到两个月。名义上,这两个男孩都是新王的弟弟,而实际上,更小的那个是新王的儿子。对此,霖霖、我和新王都心知肚明。两个孩子一出生就被抱走了。新王说,我和霖霖太年轻,没有育儿的经验,教给奶娘抚养更妥当。 我悄悄问霖霖:“王会不会杀死那两个孩子?尤其是你生的那个。” 霖霖面无表情地说:“杀死就杀死,反正那孩子活着对我们也没用处了。” 第248页 我缩缩脖子,不敢再提孩子。 “老色鬼死了,咱们的付出到了该收穫的时候了。”霖霖提醒我向新王邀功。 “你想要什么?”新王问我。 “我想继续当王的女人。不止我,还有霖霖。”我提出我的要求。 “孤也捨不得你。不过,要破规矩,总得付些代价。”他提出他的条件。 “什么代价?” “你们姐妹必须改头换面,变个身份才行。不如你们假装为先王殉情,孤知会燕国,追封你俩为先王夫人,将空棺椁与先王合葬。你俩且先出宫,在孤姐姐家中暂住。过一阵子,孤请姐姐以敬献舞姬的方式送你们重新入宫。名义上,你俩便不再是燕国和亲的王女,而是来自西域的舞姬。你们本就长得像西域人。先王离世,宫中服侍的人大半也换过了。如此这般,你俩便可名正言顺地成为孤的女人了。” “消息传回燕国,母亲以为我俩真的客死异乡,会伤心欲绝的。”想到母亲,我有些不忍。 “王的提议甚好,我们应了。”霖霖替我回答。 “可是,姐姐……”我还欲言语。 霖霖打断我:“别犹犹豫豫的,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母亲早就知道,送我们来宛国,即是生离死别。” 新王点头贊道:“看来姐姐比妹妹聪明。”他才聪明,已经不会把我和霖霖弄混了。我好奇问过他是如何分辨的。他和母亲的回答一样,“看眼睛”。 一切按计划进行。半年后,我和霖霖再入宛宫。 我总是一副消极慵懒的态度,相反,霖霖总是巧笑嫣兮的模样。霖霖很快就得到王的专宠,人人都尊称她为“霖夫人”。 “我真的爱上王了。”霖霖对我说,脸上带着红晕,眼里闪着光芒。 “王也爱你,是人都看得见。”我说。 “怎么办,霏霏?我忽然觉得,没有他,我会活不下去。”霖霖也会患得患失呦。 “你美艷无双,能歌善舞,知心解语。王的眼里、心里都容不下别的女人了。”我安慰她。 “除了你。”她的表情一下变得无比严肃,没有了笑意和戏嚯,眼神如刀刃般投向我,让我觉得很陌生。“这世上只有一个女人能够替代我,就是你。因为你有和我一模一样的容貌、身体和声音。美艷无双、能歌善舞,你都可以做到。只要你愿意积极一点儿,知心解语也难不倒你。能对我构成威胁的只有你。”霖霖冷冷地说,不像在玩笑。 我只好认真地答:“我不爱王,也不想要夫人的地位。只要你愿意庇护我,让我在这宫里有屋住,有衣穿,有饭吃,我会永远躲着王。甚至,我可以保证,不梳洗妆扮只常服素面见王,且不主动跟王说话,今后歌舞也不练了,这样你能放心了吗,姐姐?” “好霏霏,好妹妹。”霖霖搂住我,开心地笑了。 十余年后,霖霖还没老,王的儿子已经长大,出入宫廷,神采飞扬,像当初还是太子的王那样。 除了我生的那个身份暧昧不明的男孩,王只有这一个儿子,是理所当然的王太子,其生母已离世多年。 宫中不时有美女冒出头来,很快又泯入群芳。真正独占鰲头的,许多年中,只有霖夫人一个。 我始终不起眼,蹉跎了许多年,连“夫人”的头衔都担不起,在宫里以“霖夫人之妹”的特殊身份勉强保有一席之地。看在霖夫人面上,无人为难我;看王的脸色,也无人重视我。 那天是霖夫人的庆生宴,三十整寿,两位宫廷画师各画了一幅霖夫人的肖像献上,一幅是凭栏而歌的半身像,另一幅是迴旋舞动的全身像。 “各有千秋,都是好画。”王贊道,“好画需配好字。太子何在?” 太子在席中应声。 “孤考考你,给这两幅画各配一个好名字。”王对太子说。 太子指着以夜色雨雾为背景的半身像说:“这一幅叫做《梦回春雨夜霖霖》。”指着以溪水夕阳为背景的全身像说:“这一幅叫做《溪边残照雨霏霏》。” 王笑了,贊太子“有才有智”。 霖霖没笑,刀刃般的眼神准确地投向群芳之中毫不起眼的我。我低着头,不言不语,常服素面,不戴首饰也没上妆。我答应她的,这些年,从未食言。 “太子知道我的闺名中有‘霖’字不稀奇,知道你的闺名中有‘霏’字却不寻常。难道你耐不住寂寞,去勾引太子?我告诉你,今时不同往日,王春秋正盛,故伎不可重施。”霖霖私下里责问我。 “姐姐多心了。霖霖对霏霏,本就是诗家常用之词,未必就要暗合我的闺名。霏霏与太子也无私交。太子方才十九,我已三十,若不上妆看着比实际年纪还老些,哪有本事勾引太子。”我不紧不慢地推脱。 “想你也不会。”霖霖不再追究,转身欲离去,王还等着她侍寝呢。“就算人心思变,你也不要变,妹妹。”离去前,霖霖留下这句话。 我没有动,望着项霖霖的背影,直到她彻底走出我的视线。“看吧,你抖了个机灵,却惹出嫌疑了。”我说。 第249页 一个年轻男子带着酒气从我身后的帷帐中走出来,是太子。他把手搁在我腰上,把下巴倚在我肩上,半眯着眼睛说:“看她盛气凌人的样子,太欺负人了。” 我嘆口气,转身回抱住他说:“我习惯了。” “你是好人,她是坏人。我母亲病重时,霖夫人缠着王日夜欢饮,不让王探望我母亲。只有你一直暗暗照顾我母亲,庇护我。”太子说。 “我当你是我的孩儿一般。”我说。 “我知道,所以,我想帮你。”太子说。 “帮我什么?”我问。 “帮你得宠。在宫里,得宠便得到一切,不是吗?”太子说。 “等你继了位,尊我为太后,不一样是帮我?” “也许我不一定能继位。”太子说。 “你是王唯一的儿子,你不继位,还有谁能继位?” “宫中有传言,你可知?”太子颇神秘地问我。 “宫中何时少过传言。你指哪个?”我无奈地笑道。 “有传言说,霖夫人曾是先王姬妾,还是先王幼子的生母。还有人说,先王幼子的父亲,其实是王。霖夫人早在先王在世时就跟王暗通款曲了。所以,我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叔叔。”太子的话字字惊心。 冷汗湿透了我的内衫,我强作镇静的说:“都是胡说八道的。”然而,我心知,那传言十有八九确是真的。只不过,那个孩子的生母不是霖霖,而是我;与王暗通款曲的也不是霖霖,而是我。 我和霖霖生的两个男孩,我们都没再见过,只听说一个活了,另一个死了。活的是我的儿子,死的是霖霖的儿子。鑑于两个男孩的身世,这是一个可以预见的结果。我和霖霖都不相信孩子是自然死亡的,可我俩心虚,不敢与王对质,也不想再提这件事。 那个活下来的男孩已经十二、三岁了,被封为宁乐侯,远离王都,住在封地,虽然不曾进宫,却颇受王的眷顾,每逢年节必得赏赐,荣宠不输太子。太子对他有提防也不足为奇。 我应该做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 某个月黑风高夜,有人向王告密,说宫里有人偷情。王跟着告密者追到后园,只隐约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山石后闪过,并不真切,似乎比王年轻。 王震怒,搜遍王宫也搜不到那男人,却在山石后面搜到衣衫不整的霖夫人。 霖夫人百口莫辩,连唿冤枉。 王只冷笑以对。 不管王怎么问,霖夫人始终不承认偷情。 王的耐心耗尽,赐霖夫人自尽。 “你亲自去送,看着她喝下去你再回来。”王让内官把毒/酒交到我手上。 我把毒/酒端到项霖霖面前。 “霏霏,你答应过,永远不跟我争宠的。”霖霖看到毒/酒,哭着说。 “姐姐,我没跟你争,是王要你死,我拦不住啊。只怪姐姐不该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我也哭着说。 “我没有不忠!那天是太子将我骗到花园去的,还扯乱了我的衣服。好妹妹,你帮我跟王说。我绝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王的事!” “我说过了。可王说,姐姐一贯不忠,当年对先王也是。王不再相信姐姐了。”我说。 霖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指着我说:“我明白了。都是你的设计,你勾结太子陷害我。对王不忠的是你!” “姐姐不要口不择言了,一会儿扯上太子,一会儿又扯上我。我给王的是处子之身,平时连妆都不化,一贯是清清白白的。”我直视着霖霖的眼睛说,“姐姐,不管你信不信,我发誓,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只因你太得宠,太子替他生母报怨;而王虽爱你,心里始终有颗怀疑的种子,略一浇灌,就生根发芽了。姐姐,你那么聪明,怎么就不明白,得宠未必是好事啊。” “项霏霏,不用你教我怎么做人。你分明靠我庇护,却跑去太子生母那里装好人。虚伪!当年若非我护着你,你哪来的清白?可笑!”霖霖将毒/酒一饮而尽,将酒杯“啪”一下摔在我跟前,差点砸到我的脚,碎片四溅,把我包围。如果碎片可以化作箭镞,我早被霖霖万箭穿心了吧? 霖霖的眼神开始涣散。宫里的毒/药,效力快速而勐烈。霖霖用力地大口唿吸,梗着脖子说:“我早说过,能对我构成威胁的……只有你。因为你像我……还因为……我不忍心伤害你……妹妹……”她说到这里,气断了。 “姐姐,我会替你报仇的。那个害你的人,会付出代价的。”我把手盖在霖霖面上,将她圆睁的双眼阖上。 让王知道那天在花园里的年轻男人是太子并不难,因为这本来就是事实。被太子背叛的王,不知会不会想起曾经的自己。也许,一代背叛一代,一代继承一代,本就是宛国王室的传统,或者说,是所有王室的传统。 王没有严惩太子,也不再信任太子。王活着一天,就不忘盯着太子。 在重压之下,意气风发的年轻太子逐渐出现老态,身体开始衰败,以至于儿子竟然没能活过父亲。 王在弥留之际,接宁乐侯入宫,将王位传给了名义上的弟弟,实际上的儿子——我的儿子。这是最好的结果,我心想。 第250页 “王该尊我为太后。”我对宁乐侯,不,是对新王说。“因为我是你的生母。” 新王全无惊讶之态,似乎对自己的身世早已瞭然,倒是他说的话让我惊讶了。“你不是孤的生母,而是姨母。孤的生母是霖夫人。当年先王要杀霖夫人的孩子,是奶娘把孤同先王之子调换了。那奶娘是孤的救命恩人,一直同孤在封地生活,前年才过世。” “只怕是编造的吧。”我不相信,“一个奶娘,不明就里,何必冒险做这些?” “奶娘受过霖夫人的恩惠,是奉霖夫人之命行事。”新王说。 “什么?”我不可遏止地狂笑起来。 姐姐,我以为自己比你聪明,比你想得长远,殊不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一切竟逃不过你的算计。而你,到死都我让我相信你是善良的,是我负了你。原来不是我赢了你,是你先放弃了。为了让你的儿子成为王,你牺牲了自己。 你达到目的了,可你已经死了,我还活着。我与你,半输半赢而已。 曲诚妃的故事 我得到秉直印的那天是至圣二十年七月初十,距离我满十九岁只差八天。我记得清清楚楚,不管隔了多少年都不会忘。 父亲把印交到我手上的时候对我说:“从今日起,歌儿就是在籍的史官了,要牢记自己的使命。史官一支笔,上担天家重託,下承黎民信任,前继先贤风骨,后传千秋百代。歌儿虽是女子,却是我曲虚怀之女。曲家执掌史馆一百六十余载,见证了三朝更迭,九代兴衰。今日我既是以父亲的身份教导你,也是以史馆监修的名义嘱咐你,无论世事如何翻云覆雨,你既持秉直印,就不可辱没曲氏门风,不可辜负史官之名。” 我用最郑重的语调说一声“是”,用最恭敬的姿态将印用双手接住,托在身前。父亲满意地朝我点头。我躬身低声对父亲说:“这印好沉,感觉竟比您那方印还要沉些。”父亲微笑着说:“新印当然比旧印更沉些。为父那方印已经用了二十多年了,稜角都磨圆了。你的还是锐的呢。”父亲指着我的印角说,“歌儿,这印与人的心性一样,久了都会被磨圆。表面被磨圆了无妨,内里却非清晰不可。一方好印,印出的字要始终清清楚楚;一世为人,心里也要始终明明白白。” “父亲的教诲,歌儿记住了。”我将秉直印小心翼翼装入袋中。 “好孩子,为父相信,你会是一名称职的史官。” 从那天起,我开始在史馆任编修。至圣朝的史馆统共只有九名史官。一名监修,从三品,是史馆主官。我入史馆时,父亲已经任监修超过十载了。两名掌纂,从四品,是史馆副官,负责修着前朝史籍。其中一位也姓曲,是同族的一位叔父。三名修纂,从五品,负责编写本朝实录。三名编修,从六品,负责整理归档,誊录文书,核对史料。史馆是有规制的部门,无论活儿多还是活儿少,都不可轻易减员或者扩编。九名史官,非得走了一个才会补上另一个,所以,想入史馆任职,除了要通过考核,还得有些运气。史馆也是特殊的部门,既受皇权的管制,又相对独立。史馆写什么,记录什么,皇帝无权过问,更不能强令更改,代表皇家对史官的尊重,歷朝歷代皆是如此。虽然有尊重,却没有油水,加上註定的寂寞,除了像曲家这样世代相传的史官家族,真没有太多人会把这项工作当成终身的目标,心甘情愿经年累月与文牍史书为伍。然而,成为史官是我的理想;生于曲家,有这样的理想也是理所当然吧。 生活原本是平静的,哪怕平静只是表象,至少在有人打破平静之前,谁都不知道生活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打破平静的人是明王祝尔侃。 那是至圣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八,已是深冬,京中刚下过一场大雪。雪后天晴,夜空星月皆明,照着满地银霜,亮如白日。戌时已过,夜深人静。 史馆在宫墙之外,还没熄灯。因为要在春节前把当年的实录誊抄归档完毕,每到年底最后两个月,史馆的修纂和编修都要轮流熬夜赶工。当晚正好轮到我和一名姓毛的修纂在馆内。毛修纂三十多岁了,在史馆任职了十几年,眼睛不大好,夜里非得多点两盏烛台才能看清字。深冬的夜晚极冷,馆中虽然有炉火取暖,还是冻得人手脚发木,烛台也熏得人眼睛发痛,毛修纂不住地揉眼睛,抄录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不时打个哈欠,咳嗽两声。 我忍不住说:“修纂大人辛苦了,请去里间的榻上休息一会儿吧,剩下的就交给下官吧。” 毛修纂有些不好意思,推辞道:“我这里待誊录的文本还有七、八卷呢,让曲编修一人包揽,实是太辛苦了。” 虽然我年纪最轻,官职最低,因我父亲是监修,馆中诸位前辈都礼让我几分,并不十分使唤我。我却心知新人本该多劳,父亲在家中也提点过,让我不要恃着家族荫蔽懒惰傲慢。 我坚持让毛修纂去休息,主动把他面前的文本挪到自己面前。毛修纂见我诚心诚意,加之他实在睏倦难忍,便客气道:“那就有劳曲编修了。不是我要躲懒,实是眼睛花得厉害。唉,都是一年年给熬坏了的。这史馆的差事,看似清闲,实则繁难哪。” 第251页 “修纂大人说的是。下官毕竟年轻,还熬得住,理应多承担些。请修纂大人放心歇息,下官手快,必不会误了工。”我说。 毛修纂去里间躺着,不一会儿就响起唿噜声。我搓搓手,继续誊抄实录。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意识到周遭不再寂静,除了毛修纂的唿噜声,远远的从馆外传来嘈杂的声响。我凝笔细听,嘈杂声中混有唿喊声、马蹄声、硬物相击之声,许多人在跑动的脚步声……这里是京城,最讲求秩序的地方。这般嘈杂的声响即使发生在日间也有些不同寻常,在深夜便更加诡异蹊跷了。 我有些不安,起身进入里间。 “修纂大人,修纂大人——”我唤醒毛修纂。 “曲编修……天已经亮了?”毛修纂尚未全然清醒,含煳道。 “修纂大人,可听见馆外的声响?” 毛修纂原本半闭着眼,片刻之后竟像被冷水激了一样,跳起来冲到窗前,将耳朵贴在窗上静听,眉头越拧越紧,凝重之态溢于言表。 我按捺不住,欲开窗探看。 “万万不可开窗!”毛修纂一把拦住我,“快把烛火都熄了!快!” 毛修纂一边指挥我一边把离他近的几个烛台抢先吹熄了。前辈的慌乱立时传递给我,我虽不明所以,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发软。我把馆中其余的烛台都熄灭了,忽然想到外面廊上还挂了四盏照明的灯笼,正欲开门出去,毛修纂出声阻拦道:“不可开门!不要出去!”我在熄了灯的馆内,借着透进来的一点儿月光看见毛修纂正蜷缩在桌子底下。 “快进里间去,躲在榻下,藏在布帘后,别出声音。”毛修纂对我说。 我靠近些,蹲在一把椅子后面,问道:“外面究竟出什么事了?修纂大人为何这般惊惧?” 馆外的嘈杂声未停,似乎更乱了些。我听见“咯嗒咯嗒”的声音,是毛修纂的上下牙齿在打战。反常来得太突然,疲惫与睏倦让我恍惚,我怀疑自己身处梦境之中,一时不明所以。 “修纂大人,修纂大人——”我轻声唤道,“下官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明、明王……殿下”毛修纂的声音抖得像狂风中摇摆的纸灯笼,端的让人忧心。“外面分明是刀兵之声,还有战马嘶鸣……我听见有人喊‘明王’,尽是江北口音。” “江北?明王属地?难不成,明王造/反了?”我脱口而出。 “嘘!”毛修纂急的直摆手,示意我噤声,“史馆不起眼,应该不会闯到这里来。此处怕比家中更安全呢。此刻恐怕整个京城都乱了。你我能躲多久便躲多久。外面肯定血流成河了。” “明王竟然造/反了。”我念叨。 “明王果真造/反了。”毛修纂嘟囔。 “果真?”我诧异,一个史馆修纂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是曲掌纂大人,有一回……对监修大人说,陛下对明王殿下严苛寡恩,可江北军却日渐壮大,不裁撤不放心,裁撤了江北无人能守。前朝就有过类似的局面,后来激出政/变,耀王造/反弄得不可收拾,没过二十年就改/朝换/代了。曲掌纂大人说,恐怕明王变成第二个耀王。监修大人长嘆一声说,天下风云变幻,史家只管如实记录,评说自有后人。这些话被我无意中听见了,所以……”毛修纂说。 造/反、政/变,这些在史书中都很常见,读的多了,不觉怎样。一场大变之后,史书中载录,动辄成千上万人被杀。虽然可怖,到底只是数字。可亲身经歷却大不一样,毕竟一人只得一条命,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是人都会怕。外面一直乱着,天亮后还加入了女人的哭声与尖叫,悽厉悲惨,不堪入耳。 我和毛修纂不敢动弹,一个蜷在桌下,一个缩在榻下,躲了一天两夜。到第三日上午,有人撞开了史馆大门,把毛修纂从桌下揪出来。 “此处就你一人吗?”有人问毛修纂。 “是、是。”毛修纂回答,听得出他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是何官职?家在何处?”同一个声音在问。 “毛……习坎。史……史馆修纂。住在……京城东、东菓街。”毛修纂结结巴巴地答。 “毛什么?”一个明显带着不耐烦的声音追问道。 “毛习坎。”毛修纂回答。 “呸!这名字犯了我们明王殿下的讳!是大不敬!”不耐烦的声音更不耐烦了。 “不不不,小人名字是坎坷的坎,并非侃直的侃。”毛修纂急得都带哭音了。 “什么这个坎那个坎,至圣朝的狗腿子连说这个字也不配!”不耐烦的声音在吼叫。 “唰啦——噗咚——”我听见刀剑出鞘之声,然后是闷响,就像一个沉重的麻包被丢在地上。 “哎,你怎么把他给杀了?”最初询问的那个声音。 “哼,看不顺眼就杀了。怎样?”不耐烦的那个声音。 “殿下说了,只杀二品以上的官,一个小小修纂,抓起来算了。”询问的声音说。 第252页 “抓了两天两夜了。京城这么多官,老子都抓累了。还是杀了容易。”不耐烦的声音说。 “唉,罢了。你们两个,把死人拖出去吧。”询问的声音说。 一阵挪动的声音过后,那人接着说:“殿下说把这儿封了,一样也不许乱动。” “是。”五、六个人的声音应道。 我打了个哆嗦,心道不妙,这下可没机会逃命了。 “喂,安排好了就走吧,时辰快到了。”不耐烦的声音在催促。 听着像领头的两个人走了,外间还有人留守,我能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 我飢肠辘辘,筋疲力尽,战战兢兢,不敢乱动,地上很冷,缩久了四肢都木了。我的头开始发昏,我怀疑自己要晕倒了。 外面远远地传来鼓声,是宫里的鼓,只有节庆才会敲响。 “登基了,登基了!明王殿下登基了!”外间有人欢唿起来。 “什么殿下,该改口叫陛下了!”另一个声音纠正道。 “对对对,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好几个声音跟着一齐欢唿起来。 “太好了!咱们跟着陛下在江北熬了这么多年,总算熬出头了,呜呜——”一个粗声粗气的大男人说着竟然哽咽起来。 “呜呜——”一时好几个人都跟着哭起来,听得我又吃惊又好笑。 “江北苦啊,呜呜——” “京中待陛下不公啊,呜呜——” “战死、冻死、饿死……江北哪年不死千把人。钱粮军械,哪次给足过?太他/娘/的欺负人。呜呜——” “要不是有陛下挡着,漠北人早杀入京城了,哪有这些年的太平。把咱们用完就弃了,哪儿那么便宜。呜呜——” 我强打精神,留意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言语。至圣朝的北边与漠北人的领地相接。漠北人兇残好战,不时侵扰凊凌江以北的至圣国土。明王是皇弟,比至圣皇帝年轻十四岁。至圣二十二年,至圣皇帝祝尔俣四十五岁,明王祝尔侃三十一岁。明王虽然刚过而立之年,却已经在凊凌江以北驻守了十二年。十九岁那年,明王生母忽然辞世,后宫对其死因讳莫如深,本朝实录中说是失足跌跤,摔破了头。七日后,明王被一道圣旨遣送至江北军营,此后十二载不曾回京。 那些兵士后面的话我没听到,飢饿、疲劳和恐惧让我难以支撑,在榻下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外间的声响把我唤醒。 “本朝实录都找出来了吗?” “回禀陛下,这边一堆都是。”是之前听过的声音。 “全在这儿了?” “应……应该是吧。”是那个不耐烦的声音。 “嗯?”一声冷哼,四下肃静。 “陛下恕罪、恕罪。”不耐烦的声音此刻没有丝毫的不耐烦,而是诚惶诚恐地咚咚磕头,力道之勐连我隔着半间屋子都能感觉到地动,怕不把额头磕破了才怪。“陛下知臣不怎么识字,实录什么的,是与不是臣也……认不大出来。” 又是一阵磕头。 “算了,全烧了吧。” 一句话惊得我倒吸一口凉气。我慌忙捂住嘴,已经晚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榻前。我全身僵住,连唿吸都停了。 “是自己出来,还是朕找人把你拽出来?” 我明知这句话是对我说的,一时竟不敢应答。 “这里有人?”不耐烦的声音变成了不置信。 “好几个人在此守了两天竟没发现屋里藏了个活人?”他并不吼骂,话中的分量却极重。 我自知藏不下去了。我好歹是个姑娘,不能让那些兵士拉扯。这么想着索性深唿吸几下,一咬牙手脚并用地从榻下钻出来。 “是个女的!”有人失口喊道。 我眼前先看到一双硬底长靴,称着绲边长袍,下摆上绣着龙纹。略微抬眼,腰上挂的不是金玉,而是一柄半长的腰刀。这打扮得不伦不类,文不文武不武,皇帝不皇帝,将军不将军的奇人,就是刚用非常手段强行坐上龙椅的明王祝尔侃。 “自报家门吧。”祝尔侃不动声色地说。 我努力控制僵硬的四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想露出颓相,仍不免有气无力。“下官曲雅歌,史馆编修,从六品,家住京城北峦街。” “北峦街,姓曲?史馆监修曲虚怀是你什么人?”祝尔侃问。 “是家父。”我答。 “原来是史官世家出身,难怪一副好模样却不嫁人,当什么编修。”此言引得外间一众兵士闹笑起来。 “至圣朝有明旨,只要通过考核,男女皆可在朝中各部任职。下官是持秉直印的在籍史官。”我昂着头,把袋中的秉直印高高举起,向他示威。 “编修既然在乎尊严,为何还躲在榻下?不怕斯文扫地吗?”祝尔侃斜挂着嘴角,分明在嘲笑我。 “下官只是不想莫名死于反贼之手。”我想起毛修纂,认定自己活不得了。 “大胆!” “放肆!” “找死!” 第253页 一众威吓声响起,甚至有人抽出了刀剑。 “嗯?”又是一声冷哼,四下再度肃静。 “编修多虑了。朕是替朝廷锄奸,已经明令部下,只诛二品以上官员,余者关押待审。只要与奸佞无关,都会官復原职。史馆从来都是个清净的地方。朕相信,曲家和史馆上下都是良臣。”祝尔侃抖抖衣襟,迳自坐在榻上,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指着外间成堆的文籍史料说:“劳烦编修帮个小忙,帮朕这些手下把本朝实录全都挑拣出来。” “下官不知明王殿下找本朝实录何用?”我故意这么称唿他。 祝尔侃的脸上现出戾气。 外间又是一阵刀剑之声,被他抬手止住了。 “曲编修一直躲藏在榻下或许还不知道,先帝骤崩,朕昨日已经登基。曲编修忘了改口,这次朕就不怪罪了。”祝尔侃施恩,等着我领情。 “无储君名分,无先帝诏书,殿下这皇位得来不正,下官不能认可。”我才不领情。 “放肆!一个史馆编修,从六品的蚂蚁官,朕何需你认可?狂妄无度!”祝尔侃回復暴戾本色,不再假装宽仁。 “殿下才是真正狂妄之人。不仅狂妄,还虚伪!明明是见人就杀,还说什么‘只诛二品以上官员’这种收买人心的假话。昨日这里刚枉死了一位从五品的修纂,可见史馆也不清净。谁是良臣,谁是奸佞,还不是全凭明王殿下一人定夺?”我血气上涌,心想,不管了,死也死个痛快吧。 “曲编修是说,昨日有人在史馆里杀人了?”祝尔侃两边的眉毛都快皱到一块儿了。 “一个叫毛习坎的修纂被这些人杀了。”我伸手指着外间一众兵士,“硬说毛修纂的名字犯了明王殿下的讳。明明不是同一个字,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就算同音字不能用,也需殿下登基后以皇帝的名义颁发明旨,给臣民们避讳的机会吧?不教而诛难道不狂妄,不虚伪?” 祝尔侃的眼睛随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可有此事?”他问。 一众兵士面面相觑。 一个领头模样的人跨步向前,指着我大声说:“那个姓毛的就像这女的一样出言不逊,辱骂陛下,才杀了他以儆效尤的。”正是那个不耐烦的声音。 “哦?如何出言不逊,学给朕听。”祝尔侃令道。 “他说……说……”那人一时答不上来,抓耳挠腮。 “毛修纂没有出言不逊。是他说,抓人抓累了,还是杀了容易。我在榻下听得清楚。”我抢着揭发。 那人急了,抽刀欲向我砍来。 “看来你确是杀了人,不遵朕的命令。”祝尔侃冷冷一句话,吓得那人刀也掉了,伏在地上磕头,连说“陛下饶命”。 祝尔侃略一抬手,两个兵士上前将那人一左一右架起来,拖出了史馆。那人还在一劲喊着“陛下饶命”。 “你一会儿说自己不想死,一会儿又嚣张地找死,既然听见别人是怎么死的,就该想想自己会是什么下场。”祝尔侃对我说话,眼睛却看向外间,“去把实录都找出来,你或许可以不死。” “殿下还没说,找本朝实录究竟有何用呢。”我站着不动。 “烧了。”他吐出两个字。 “下官以为殿下会说‘改了’。”我讥讽道。“殿下应知,下官宁死也不会从命。” 他斜斜地看我一眼,起身,边朝外走边说:“既如此,也不必费力找了,就全烧了吧。” “是。”一众兵士领命。 馆外早备好了火油和火把。祝尔侃抬抬下巴,火苗就窜起来了。 我还留在馆内,无人限制我的行动,是我自己不肯出去。我是史官,守护史馆是我的职责。馆内不光有本朝实录,还有前朝上百年的宝贵史料,有些还是孤本。多少代了,连皇帝换了姓氏都不曾烧过史书。祝尔侃真够绝的。 我在馆中努力扑救,火还是熊熊地越烧越旺。我快速挑出能记住的孤本,能抱多少就抱多少,冲出去,放在火场之外,然后沖回去,再抱一些出来。就这样往返,一次比一次更难,火焰炽烈,身上已有灼痛感,浓烟遮蔽了视线几乎分辨不出哪些才是我要优先抢救的文本。 “不用拦她。”祝尔侃对围观的兵士们说。 我已经三天水米未进,第四次从火场冲出来的时候,终于力竭,抱着文本重重倒在地上。 “这是何苦呢?凭你一人能救出几本书啊?这是公然违抗圣旨!朕是看在曲编修忠于职守的份上,才不加阻止的。反正终究是飞蛾扑火,杯水车薪,也好让你认清自己的无力。”祝尔侃的厚底长靴轻踢在我肩头。 我止不住地咳嗽,眼泪把脸上的黑灰和成了黑泥。那刻,我真是斯文扫地了,狼狈得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了。 我被烟呛得发晕,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还想往史馆内沖。 “拦住她。”祝尔侃说。 两名兵士立刻像对待不耐烦那样一左一右架住我。兵士比我高大许多,我没有力气,双脚悬空像个掏空的布袋一样晃荡。 “曲编修别折腾了。朕看在你们曲家名声清正的份上,不杀你。过一阵子,朕会下令重建史馆,到时你还能回来继续任职。” 第254页 我瞪着祝尔侃,努力提高声音说:“明王殿下在哄三岁小孩吗?史料都被烧光了,还编修什么?” “旧的没了,就编新的。”他挥挥手,“把曲编修带走。” “我不走!烧成灰也不走!”我奋力喊叫挣扎,身体却被架着移动,离史馆越来越远。我眼前一黑,彻底没了知觉。 绿波说我昏睡了两天,什么参汤、补药、安神药、一劲地灌下去,可算把我灌醒了。 身上几处烧伤都敷了药,不大严重。我又躺了几天方才恢復精力,绿波一直照顾我,后来就成了我的跟班。我不叫她婢女,也不承认自己是娘娘,虽然我住在宫里,那是被迫的。 祝尔侃没把我关进牢房,也没把我送回曲家,而是直接把我带进了皇宫。 我之前从没进过宫,不知道出事之前宫里是什么样的。绿波问我,觉得宫里好不好?我说,不好,每一处都有血腥味。 我试过自尽,服毒没有,上吊没机会,只好选择绝食。 一开始,祝尔侃懒得理我。 三天后,祝尔侃把我嫂子接进宫来看我。我大哥早逝,留下个不满四岁的小侄子与嫂子相依为命。 祝尔侃并不劝我吃饭,只说了一句话:“曲编修想死,就没问问你的嫂嫂、侄儿、姑母、叔父,是不是都想死?曲编修如果自尽,曲氏一族按忤逆罪论处。” 我看着嫂子含泪的双眼,乖乖捧起了饭碗。 册封诚妃的诏书和宝印送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半天没接,司礼太监尴尬得进退两难。 我拿起妃子印,再拿出袋中的秉直印,翻过来并排摆着,一个刻着“诚妃曲氏”,一个刻着“曲雅歌秉”。我将秉直印收入袋中,将妃子印还给司礼太监,说:“下官已经有印了。这个就请明王殿下收回去吧。” 司礼太监唯唯退下,我追了一句:“烦请替下官问一句,何时重开史馆,请明王殿下兑现承诺,让下官復职。” 祝尔侃倒没为难司礼太监,只让他把诏书和宝印搁下,说:“她不要,朕先替她保管。”是绿波转述的,不知真假。绿波本也是他安派的。 我日盼夜盼,史馆却迟迟不能重开。 我百无聊赖,患上失眠的毛病,整日恍恍惚惚。 祝尔侃让绿波给我带话,说我当日从火中抢出的文本都放在文渊阁,可以自去查看。 我乐得立即前去。打开文渊阁,里面除了皇家藏书,还散乱地堆着许多书卷文档。我翻开细看,竟都是史馆中的资料,虽不齐全,竟也有大半。我还以为尽被那场火烧成灰了呢。我捧着书卷连说“太好了”,高兴得直流泪。 从那天起,我每日必去文渊阁。在阁中辟了一角整理史料,将所有存留的文字重新誊抄,归档,从日光微熹忙到星月漫天,只觉时间过得飞快。我的失眠不治而愈。 绿波笑道:“陛下这法子真有效。” 我只装作没听见。 让我惊讶的是,保存下来的资料里还有不少本朝实录。这不是祝尔侃一心要销毁的东西?以便粉饰他的滔天罪行。我悄悄将实录另编一册,混在前朝史籍中,以免再度遭殃。有些史料被损毁,有些文档残缺不全,我凭藉记忆尽量补充完整。 光阴如梭,我埋首于故纸堆中,不问世事,不记流年。 不管有多少人因为时日久长习惯了祝尔侃黄袍加身,忘记了他背弃人伦的罪行,我始终不肯改口,依旧称他为“殿下”。 他也不改口,依旧称我为“曲编修”。 我问他:“殿下什么时候重开史馆。” 他问我:“曲编修愿不愿意重新编写本朝实录。” 我说:“本朝已有实录,何需重新编写?” 他说:“实录不实,故而需要重编。” 我说:“实录向来由史官记录,皇帝也无权过问,这是歷朝歷代都遵守的规矩。” 他说:“朕向来不遵守规矩。” 我从袋中拿出秉直印,举到祝尔侃面前,问他:“殿下可知这是什么?” 祝尔侃漫不经心地说:“这是史官之印,代表官方认可的史官身份,有印者方能写史,方能在史籍文档之后署名,方能作为被后世认可的记录。” 我认真地说:“身为史官最重要的准则就是四个字‘秉笔直书’,所以此印又名‘秉直印’。殿下若要下官粉饰太平,颠倒是非,下官宁可玉碎,不能从命!” “玉碎?你想死?”他斜着嘴角,似笑非笑。 “好好的,谁会想死?可殿下若执意逼迫,下官也不得不捨弃这条命了。”我举着印,挺直腰,做出最傲然决绝的姿态。 祝尔侃伸手一把抢过我的印,一边用手掂着一边说:“朕是九死一生活下来的人,所以凡是贪生怕死的,朕都让他们去死;而不怕死的,想找死的,朕偏要让他们活。曲雅歌,你得明白,这人啊,不是想活就能活,想死就能死的。”他很少叫我的名字,除非真的动气。“这秉直印,朕先替你保管,等曲编修想通了,朕再还你。” “秉直印就是我的命,殿下不能拿走!殿下,殿下!祝尔侃——”我连他的名讳都喊出来了。 第255页 他不理会,掂着我的印,不回头地走了。 我寝食难安。 绿波假装不经意般在我耳边念叨:“陛下对首辅大人说过,事到临头再强悍的人都会颤抖求饶,所以真正不怕死的人不多。朕算一个,曲雅歌也算一个。她若肯低头,朕必重用她。首辅大人说,就因为曲氏不肯低头,陛下才会喜欢她。陛下乐了,说首辅大人说的对,让首辅大人给拟个封号,封曲氏为妃。首辅大人说,曲氏品格门风配得上一个‘诚’字。陛下也说好。姑娘虽然总跟陛下闹别扭,可宫里人都知道诚妃娘娘最为陛下看重。” 我对绿波说:“你不必同我说这些,我无心当娘娘,更耻与逆贼为伍。我此生只有一个理想,就是当一个称职的史官,将秉直印上的曲雅歌之名印在本朝的史籍上。” 绿波本不是我的奴婢,也不用看我的脸色。我想把她气走,落个清净,省得她总提“陛下”。 她倒是一副好脾气,温温地说:“这世上既有陛下那样不拘一格之人,也该有姑娘这样求全责备之人。不同之人,做不同之事,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你自有你的道理。”我说。 “绿波也出自世代读书的人家,也通过朝廷的考核在咨文馆中任过职,陛下登基后被召入宫中做女官的。绿波觉得,只要陛下能当个好皇帝,怎样得到皇位,并不重要。”她说。 “我的想法与你正好相反,怎样得到皇位是评判皇帝好坏的第一要务。”我说。 “身为一介草民,我只在乎民生好坏。姑娘是史官,更在意名分和规矩。”绿波说。 “史官是一朝的良心。”我说。 “史官之笔,不过如实记录,评判是非功过的并不是史官,而是世人,是时间。”绿波说。 我无言以答,陷入沉思。或许就是从那刻起,有些东西在我心里开始动摇了。 我还是每日耗在文渊阁中。祝尔侃有时会忽然造访,不是一身怒气就是一脸丧气,总归是没个好情绪,也不说什么,略坐坐就走了。 有一回他坐在那儿,连眉毛都耷拉着,半天也不走。 我忍不住问:“怎么了?” “朕累了。”他说。 我走到他跟前,瞪着他说:“祝尔侃,这是你赌上一切换来的龙椅,你没有资格喊累。就算累死,你也必须当个好皇帝。” 他抬头看着我,眼神从茫然逐渐变至清明。“你说的对。朕要回持正殿批奏摺了。”他抖抖衣襟,踏步离去。 他确实是被累死的,积劳成疾,药石罔效。 我在他病榻前第一次改口,叫他“陛下”。 他也改了口,叫我“雅歌”。 “二十五年了,雅歌总算放过朕,认可朕了?”他还是斜着嘴角笑。 “二十五年国泰民富,四境安稳,陛下又何需下官的认可?”我说。 “你呀,就是太执。”他嘆。 “陛下又何尝不执?执念虽苦,却也是股劲,支撑着人走下去。”我说。 “这个,还你。”他从枕边拿出一个精巧的布袋,打开,里面装着我的秉直印。 我抚着那方印,二十五年过去,印角还是锐的,“曲雅歌秉”四个字依然清晰。 “雅歌,不,曲编修,是否愿意为朕写一篇纪文吗?在文末盖上这方印。”他问。 “好,这将是下官身为史官,平生所写的唯一一篇纪文。不过,下官不会为陛下粉饰遮掩。陛下治国的功绩,下官会写;陛下血腥的罪过,下官也不会遗漏。陛下可想好了?”我说。 “你写吧。朕担得起赞誉,也禁得起骂名。功与过,本就并存;毁与誉,集于一身。这才是朕本来的模样。”他说。 “陛下能这么说,下官很欣喜。”我的眼睛起了湿意。 “‘一万年来谁着史?’自古有朝就有史,史官虽小却能点评君王,所以才说史笔重如江山啊。”他拍拍我的手,“新的史馆早就修好了,比以前更大更好,雅歌可以去看看。朕昨日已经下旨重开史馆,史官规制扩至七十人,任监修一职的仍是曲家人。明日起,文渊阁里那些东西就要陆续搬到新史馆中去了,朕先知会你一声,免得你不明所以又拼命拦着。” 我笑着说:“下官老了,恐怕没有二十五年前那般意气了。” 祝尔侃也笑了。 我们就互相看着,一时无言。 然后,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犹豫了。 我耐心地等,不问也不催。 他终于迟疑着问:“雅歌,你将来……愿意与朕合葬皇陵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其实我心里早有主意,可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陛下可以在皇陵里搁个曲氏诚妃的牌位。”我说。 “哦……也好。”他有些失望,又强作达观状,“无妨,你毕竟是曲家人,又有职位,葬入曲氏祖坟也是应该的。” “谁说下官要葬入曲氏祖坟了?”我莞尔一笑,随即正色道,“其实早想同陛下说的,下官想葬在一个特殊的地方,在那里即便死后也能目睹许多兴衰悲喜。下官生前记录歷史,死后见证歷史。那里会是曲雅歌最好的归宿。” 第256页 “朕明白了。一切都随你。朕从不强迫你更改心意。”他说。 我向他道谢。 他问我:“雅歌,你说,朕是不是好皇帝?” 我答他:“陛下,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 他说:“朕知道。朕现在只想听你说。是,或者不是?” 我对他说:“陛下是好皇帝。” “你真这么想?”他追问我,脸上有掩不住的悦色。 “陛下烧史馆的时候,我就知道,陛下一定会是好皇帝。想要销毁、更改实录,说明陛下自知有罪,良心不安。负疚感会折磨陛下,逼着陛下去弥补,去证明,去做好皇帝。” “用那样的方式得到皇位,是朕错了。”他说得很轻,却足以让我听见。 “陛下,人不能计较了好坏,还在乎对错。有些时候,好坏和对错是不能兼顾的。陛下这一生,也只能选择其一。选了,就不能回头,也不要后悔。” “你说的对。雅歌,只有你是朕的知己。你若能早同朕说这些,皇后的位子朕都会给你。你为什么非要倔强,跟朕槓了一辈子?” “因为陛下选了好坏,而雅歌选了对错。雅歌和陛下一样,既然选了,就不回头,也不后悔。” 叶夫人的故事 邺国王都,食街。 一只脏黑的小手快速而准确地伸向馒头摊上掀开的蒸屉,一个白胖胖的大馒头被小手攥住,眨眼间就消失在摊主的视线范围之内。 得手了。我松了一口气,本来还替那个脏兮兮的黑小子捏了把汗,毕竟那个卖馒头的是食街上最凶的摊主,被他逮住了可不是被打几下就能了事的。 这口气还没松彻底,一声“哎呦”就让小偷暴露了自己。刚出锅的馒头太烫,眼看到了嘴边,到底没忍住,小手一抖,馒头滚落到地上,沾了一层灰土。黑小子心疼得鼻子都扭歪了,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惊动了摊主。摊主一探头,发现了猫在蒸屉边上的黑小子,再看到地上的馒头,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回身抄起比胳膊长比手腕粗的擀面杖朝黑小子打过来。黑小子躲闪之前还不忘赶紧捡起地上的馒头,顾不上去掉灰土,直接往嘴里塞,一边像猴子一样绕着馒头摊躲避不时落下的擀面杖,一边大口吞咽那个不甚干净的馒头,吃得太急又没有水喝,噎得他直挺脖子,不停朝摊主摆手作揖。摊主根本不理会,把擀面杖挥得唿唿生风。黑小子噎得头昏眼花,躲了半天也快没力气了,身上不免挨了几下,被打中的地方瞬间就红肿起来,可见蒸馒头也是体力活。 馒头摊周围站着几个看热闹的,都嬉笑着,没人阻拦。小偷嘛,食街上天天都有。既然来偷,肯定是没钱买,都是这么被打一顿了事,只是这馒头摊主打得比别家更用力些。还有人调侃着给黑小子出主意:“小兄弟,下次要偷,就去街那边的油饼摊偷。那家的摊主是个寡妇,打人不疼,油饼还比馒头贵一个钱呢。”周围人听着,起闹似的大笑。馒头摊主不知是受到了侮辱还是得到了鼓励,打得更卖力了,有些不依不饶的劲头。 我从看热闹的人群里走出来,挡在馒头摊主面前,举着一串钱大声说:“别打了,馒头钱我替他付了。” 馒头摊主差点儿剎不住,歪了歪魁实的身子,直直伸手来取那串钱。 黑小子趁机钻入不远处的小巷里,没影儿了。 “一串钱只买一个馒头也太亏了,至少得把那一屉都给我。”我对摊主说,攥着钱的手没撒。 “谁知道你和那小偷是不是一伙的。这叫赔,不叫买,不能用市价。”馒头摊主一脸兇相。 “你想讹人?信不信,我掏出一样东西来,你不仅拿不到这串钱,还得白给我一屉馒头?”我扬起下巴,用鼻尖对着那摊主。 看热闹的人更多了,似乎替小偷出头比追打小偷更好看。 “不信!”有人在边上起闹。 馒头摊主不知是受到了侮辱还是得到了鼓励,也跟着说:“不信!” 我右手收回那串钱,左手从腰包里拿出一块红玛瑙雕刻的腰牌,下面坠着黑色的丝绦,正面刻着“叶”字,背面刻着“熙”字。我擎着腰牌朝四周展示了一圈。 馒头摊主的脸一下变得湿漉漉的,不知是出汗还是出油。 “不得了,是熙侯家的小姐!”我听见周围有人在低声议论。 “众所周知,这条食街占的是熙侯家的私地。因为此街位置便利,日渐繁荣,许多百姓在此谋生,所以熙侯一直将此私地开放公用。熙侯从未收过哪个摊位一文钱,诸位就忘了每日做生意是托谁的福了。”我转向馒头摊主问道,“是给我一屉馒头,还是从明日起便不在此处做生意,你选哪个?” 馒头摊主不停地擦脸,堆着笑说:“侯府何尝少这一屉馒头,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小姐快别为难我这小老百姓了。” 我自上前,拿纸包了三个馒头,再多我也拿不了了。摊主不敢拦我。 我把那串钱搁下,对摊主说:“那孩子偷馒头是不对,可你也不该往死了打他。熙侯让百姓在此做生意,就是同情百姓生活艰难。你起早贪黑做馒头是不容易,可好歹还能吃饱肚子。那孩子定是饿极了,你也该同情他一些,教训下就是了,别得理不饶人啊。” 第257页 “是是是,小姐说的是。”馒头摊主不住地点头。 自打亮了腰牌,周围的纷纷议论也停止了。我不想再纠缠,转身离开,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有许多双眼睛在目送着我,不知是出于对熙侯的尊敬,还是对权势的羡慕,或者是对我狐假虎威的反感?我懒得深究。我的出身除了让我能够偶尔使用一些特权之外,几乎没有半点儿好处,而有朝一日我需要为使用过那些特权所付出的代价亦会是极其沉重的。 我绕了一圈,消失于路人的视线中,七拐八拐,走到了黑小子隐入的小巷。 “餵!你还在不在?”我猜他应该知道我唤的人是他。如果他没走远的话,应该听得见。“在的话就出来吧,这个给你。”我举起手里的馒头。 一个黑影迅速窜出来冲到我面前,没等我反应过来,手里的馒头已经转移到他手上了。他还是那样狼吞虎咽地勐嚼,不出意外又是一顿干噎。我拉着他的衣角带他走出小巷。他倒也听话,不出声地跟着。 在食街的另一边,我和黑小子坐在一个卖牛杂汤的摊位前,我掏出二十个钱买了两碗汤,示意他喝其中的一碗。他倒也不客气,端起来吸吸唿唿,几下就见了底。我放下刚喝了两口的汤,推到他面前说:“不够的话,这个也给你。”他点点头,把我那碗也喝光了。 三个馒头,两碗汤,再加上他之前偷的那个,这么多东西够我吃两天的。他是有多饿呀! “你究竟几天没吃饭了?”我问。 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打着饱嗝,用力闭紧嘴巴,好像一说话就要把刚吃下去的食物全吐出来似的。 他嘴角油汪汪的,我掏出手帕递给他。他用力擦擦嘴角,竟把半张脸都抹白了不少,原来他长得不黑,只是脏得厉害。 “你家在哪儿?”我心想,别是个流浪儿吧。 “丰国。”他简短地回答。 “居然还是外国人。”我乐了,“怎么跑到邺国来了?谁给你的通关文书?” 他摸摸肚皮,好像从吃到快吐的感觉里缓过来一些。“我是质子,被王兄送来这里的。”他说。 “王兄?难道你姓酆?”酆是丰国的国姓,王族专用。 他点点头,从衣服里摸出一个黄水晶的腰牌,正面刻着“酆”字,背面无字。“你给我饭吃的恩情我不会忘的,以后有机会定然报答你。”他认真地说。 我倒不稀罕他报答,而是饶有兴味地仔细打量这个落难公子,笑道:“丰国竟然穷到这个地步了?你的腰牌背面怎么没有字?” “我尚未成年,没有封号,所以腰牌背面无字。不是丰国穷,而是我生母位卑又不得宠,所以无人在意我的死活。”各国之间互换国主血亲为质是惯例。在这邺国王都里撞上一位别国公子并不算什么奇遇。在异国为质虽然是苦差,有时还有生命危险,但像他这样被自家国主亏待而沦为小偷,几乎饿死的公子,我也是头一回遇见。 他要把手帕还我。 “送你了。”我说。 “你是嫌我用脏了吧。”他有些窘迫。 “真的送你了,就当我们交朋友的见面礼了。”我保持笑容。 “交朋友?我刚才听见他们说你是熙侯家的小姐。熙侯是邺国地位仅次于国主的贵族。你这样的人,何必同我交朋友?”他闷闷地说,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 我笑意更浓,对着我的新朋友说:“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无人在意我的死活。” 他愣了,有些不知所措。 “我叫叶疏桐。”我主动朝他伸出手。 “我叫酆鸿影。”他也伸出手。 两只手相碰。 “往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嗯。” “嘶——”是被突如其来的伤害弄疼后下意识的吸气声。 “我踩到你的脚了是吧,对不起。”酆鸿影抱歉地对我说。 我莫名其妙,“没有啊。我以为是你出的声音。” 下一刻,我俩不约而同地蹲身,把头伸进饭桌下面。牛杂汤真不愧为食街最贵的小吃,摊主也最讲究,几张饭桌全铺了桌布,几乎垂到地面,桌下的一切全被遮住。在我俩坐的这张桌子底下原来藏着一个看上去同我俩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对着自己的左手边揉边吹气。 “原来是踩到你了,抱歉抱歉。”酆鸿影热络地向那少年打招唿。 少年一脸愤懑,瞪着酆鸿影,一双很大的眼睛显得更大了一些。 “你怎么躲在桌子底下,你想偷牛杂汤啊?”我说。 “谁想偷汤了!”他气得像驴一样哼哼,“你们帮我看看,摊子西边三十步以外有两个束髮不戴冠,穿深蓝短衫的人走了没有?” 我把头伸出去朝他说的方向看了看,果然有两个人在不远处转悠,不像要吃东西,像是在找人。 “他们,找你的?”我钻入桌布下面问那少年。 “你们快出去,别把那俩人招过来。”大眼少年急着把我和酆鸿影朝外推。 “你想把那俩人打发走,早说啊。看我的。”我钻出去,理理头髮,昂首阔步地走到那俩鬼鬼祟祟的人跟前,直接亮出腰牌,问:“你们俩是干嘛的?” 第258页 俩人愣了一下,其中一个看看另一个。 “来食街自然是吃饭的。”被同伴行了注目礼的那位回答我。 “我看你们不像吃饭的。是邺国人吗?”我问。 “是。” 还敢撒谎,肯定不是好人。 “把邺牌拿出来看看。”我说。邺牌是邺国人的身份证明,鱼骨做的。邺国临海,有的是鱼。 “忘了带。” “出门随身携带邺牌是写在邺国律法里的。没有邺牌,视同敌国谍子。”我怕这两个外国人听不明白,特意说得很慢很清楚。“这条街上的摊位虽然人人都可以光顾,但这条街是熙侯的私属地。贵族在其私属地上可以抓捕并处置谍子,无需通报国主。来人啊——”说着,我作势朝身后挥手,仿佛不远处有许多随从正等我一声令下就一拥而上。 俩人见势不妙,立马开熘。 我等他们跑得看不见影了,才回到牛杂汤摊上。方才坐的那张桌子的桌布被掀开了极窄小的一角,我知道是那个大眼少年在偷看。 “出来吧。他们走了。”我说。 半天没有动静。我索性又钻入桌子底下。大眼少年抱膝缩在里面。酆鸿影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蹲在一旁看热闹。 “他们都走了,你还藏什么?”我说。 “万一,他们再回来……”大眼少年怯怯的。 “别处我不知道,至少这条街他们不敢再来了。你若是不想被找到,就跟着我吧。别处不行,但在这条街上,我说了算。”我拍拍胸脯打保证。 “真的?”大眼少年怀疑又渴望相信的目光让他的眼睛显得更大了。 “真的!”我说,“我叫叶疏桐,他叫酆鸿影。”我拽着酆鸿影的手,朝他伸过去。 “我叫谭子舟。”他也伸出手。 三只手相碰。 “今后大家就是朋友了。” “嗯。” 熙侯府内院。三个人忙活了半天才把满是灰尘的老屋打扫得能住人了。 “这两间屋子一直空着,从我记事起就没住过人。你们俩就各住一间吧。我就住在一墙之隔的院子,很近,说话声大点儿都能听得见。”我说,“虽然简陋,好歹安全,而且三餐管饱。”我知道用什么最能打动他俩。我总是一个人晃荡,实在太寂寞,好不容易收了两个跟班,可不能轻易放过。 “你真是熙侯的女儿?堂堂侯府小姐怎么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还得自己动手干活。”酆鸿影上半身横在一张椅子上,下半身支在另一张椅子上,懒洋洋地说。 “我看你还不像丰国的公子呢。堂堂公子怎么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我是街面上野大的,斗嘴皮子从不输人。 “我既无权势又无前途,唯一的用处就是来邺国当人质。初来时还是有钱吃饭的,我的王兄还出钱给我租了一处院落,每一季都差往来使者带些银两给我。不过从去年开始就莫名断了联络和供养。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想回丰国也回不去。因为没钱交租,上个月房东就把我撵出来了。我已经好多天没睡过床了,地上又冷又硬,硌得腰疼。”酆鸿影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问道:“你既然是侯府的小姐,怎么会无人在意你的死活?” “你们也看到了,这府里可有人同我说话?向我行礼?”我问。 酆鸿影摇头。 谭子舟也摇头,说:“我看他们都躲着你走。” 我点头,说:“我是熙侯的女儿不假,不过熙侯应该是情愿没有我这个女儿的。许多人都希望我不存在,包括邺国的国主在内,因为我的生母是筠姬。” “筠姬是谁?”酆鸿影问。 “你是郯国的公子,应该知道筠姬是谁。”我对谭子舟说。 “你竟是筠姬的女儿!筠姬在邺国还有个女儿?”谭子舟一脸惊讶,嘟囔了一阵才对酆鸿影说,“筠姬就是我父王——郯国国主,最宠爱的夫人。筠姬生的两个儿子,是我父王最宠爱的孩子。”谭子舟用复杂的眼神看向我,说:“今天在食街被你赶走的两个人就是筠姬派来杀我的。在父王的诸个儿子中,只有我比筠姬的两个儿子年长,如果我死了,筠姬的儿子就是理所当然的王位继承人。此次郯国与邺国交换人质,邺国指名要我,应该就是筠姬的安排,毕竟筠姬是邺国国主的亲妹妹。” “哎,熙侯不是邺国国主的亲弟弟吗?如果筠姬是邺国国主的亲妹妹,那他们俩岂不是……”酆鸿影一手指着我,另一手捂住嘴,不再说下去,意思却再明了不过了。 我接着他的话说:“没错,名义上熙侯和筠姬确实是姐弟,所以,我的身世其实藏有双重的晦忌:血亲有染加上未婚先孕。这下你们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无视我,甚至恨不得抹杀我了吧?实际上,熙侯和筠姬并无血缘关系。筠姬的生母是邺国一个有罪之臣的夫人,因为貌美被先国主特赦后收入后宫的,那时筠姬已在其母腹中了。因是女孩,无关王位,加之筠姬生母十分得宠,先国主就索性认下了这个女儿。这件事郯国或许不知,但在邺国王室中算不得什么秘密。至于熙侯……据我所知,先国主允诺过熙侯,先让筠姬认祖归宗,再嫁熙侯为妻。如果不是先国主突然过世,邺国被迫与郯国和亲的话,筠姬本该是熙侯名正言顺的夫人。郯国指名要筠姬,国主也没法拒绝。” 第259页 “因为在邺国为质的王叔曾对我父王说过,筠姬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谭子舟插嘴道,“我见过筠姬,她确实很美,虽然已经不年轻,还是把父王的女人全比下去了。你长得有点像她。” 这样的话我不是第一次听见。我对谭子舟说:“话已经传出去了,熙侯和国主都知道我把你领回来了,消息很快也会传回郯国。筠姬在邺国确实有些势力,所以,如果你不想死,就跟着我吧,只有我能保护你。” “还有你,”我转向酆鸿影,“听说丰国王都发生了叛乱,你王兄自顾不暇。邺国也没有供养质子的义务,所以,如果你不想饿死,也跟着我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酆鸿影无可无不可地回答:“我无所谓。” 谭子舟嘆口气说:“只能如此了。” 五年后,邺国王都城门,深夜。 两拨人马对峙着:一拨手持长剑,人多势众,立于首位者正是熙侯;另一拨只有三个人,手无寸铁,正是酆鸿影、谭子舟和我。我站在首位,将他俩护在身后。 “请父侯看在女儿的面上,打开城门,让出一条路,放我们三人出城。”我恳求,又不想乞求,软中带硬。 “你和丰国公子可以出城,郯国公子哪儿都不许去。”熙侯不冷不热,公事公办。 “为什么谭子舟不能出城?”我质问。 “疏桐,你不要明知故问了。”熙侯说,“你留他在府中五年,我何曾说过什么?你要保下他的性命,你母亲也默许了。此刻郯国国主病重,你必然也是知晓了这个消息才急着让他出城,赶回郯国去争夺国主之位。谭子舟本就是质子,未经邺国国主准允,不得擅自归国。更何况要深夜打开王都城门,本侯许你和酆国公子出城已是破例了。” “疏桐知道,所有事情都瞒不过父侯。今日,我与酆鸿影不过是随扈,真正必须出城的人确是谭子舟。”我索性摊牌。 熙侯坚决地说:“本侯说了,谭子舟不得出城!”然后,熙侯探过身,缓声对我说:“郯国王都现有一伙人准备拥戴谭子舟为新国主,你母亲的处境很危险。我答应了筠姬,绝不让谭子舟在此刻回郯国去。只需再挨十天,就可尘埃落定。到时,我禀明国主,允谭子舟回国弔唁。” “父侯,”我一下跪在熙侯面前,求道,“谭子舟年长聪慧,仁义坚定,是能为国主的贤者。今日若能放他回国去,他日也算邺国送给郯国一个大大的人情,对两国关系有益无害。而且,谭子舟跟我保证会善待筠姬和筠姬的两个儿子。” “仅凭你对他的五年安护之恩,就能换得如此承诺?权位之争,你死我活。疏桐不要被他哄骗了。他与你的关系,岂能亲得过母女血脉?筠姬之子继位,邺国对郯国也是同样大的人情。只要有筠姬在,邺国与郯国将永为友邦。”熙侯不为我的求情所动。 今日谭子舟如果走不了,就来不及了。 我把心一横,掀开外袍露出里衣。里衣下,我的小腹微隆,虽还不明显却足以被明眼人识破。 “你……”熙侯讶然,先是为我的无礼之举,接着为他的惊人发现。 “没错,女儿已有身孕,孩子的父亲就是谭子舟。”此言一出,四周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我身上,包括酆鸿影和谭子舟。“请父侯放他俩出城,我留下。有这个孩子为质,谭子舟会兑现他的承诺。” 熙侯沉思,一时难以决断,所有人陷入沉默。 酆鸿影最先打破沉默,扶着我说:“谭子舟能出城就行了,我又无需赶回国去继位,我留下陪你……”他指着我的肚子。 我打断他,把红玛瑙腰牌塞入他手中,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说:“光出城还不够,从王都到边境还有两天路程,三道关卡,拿这个腰牌才能过关,一旦途中有变,谭子舟一个人应付不了,有你在他更安全。况且……”我攥紧酆鸿影的手,“万一谭子舟没能顺利继位,他擅离邺国会被问罪,到时郯国无立足,邺国回不了,你就带他去丰国避难。凭你的身份和你包里的财物,保住他的性命应该不难。丰国叛乱平息后,你王兄早想召你回国,是你自己一直不肯回去。此番既回去了,不必担心我,也不必再回邺国。若得机缘,自会再聚。”我直直地盯着他,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他也用力回握我的手,示意他明白我的意思。在松手的一瞬,他把他的黄水晶腰牌放入我掌中。 “开城门,放行。”熙侯朝城门卫士一挥手。 王都城门在漆黑的夜里洞开,一眼望去仿佛通向一个未知的世界。持剑卫士们让出一条路,任谭子舟与酆鸿影一前一后绝尘而去。 “疏桐多谢父侯成全。”我朝熙侯再施一礼。 “但愿你没有看走眼。”熙侯目送那两人的背影,沉沉地说。 两年后,邺国王都,熙侯府。 “你腹中孩子明明是我的,你为什么说是谭子舟的?你跟谭子舟连手都没有牵过。”酆鸿影问我。 “当时千钧一髮,不这么说熙侯是不会放谭子舟出城的。无亲不如有亲,姻亲不如血亲,贵族都懂这个道理。所以,我赌在我与筠姬之间熙侯会选择支持我,因为我留着他的血。他也会选择支持谭子舟,因为我腹中的孩子也继承了他的血脉。作为一个男人,熙侯相信谭子舟就算会捨弃我,也不会捨弃我腹中的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我说。 第260页 “你为什么这么帮谭子舟?就因为他能当个好国主?你又焉知筠姬的儿子不能当个好国主?”酆鸿影说。 “我只是不想让筠姬如愿以偿。”我低嘆,“当年筠姬出嫁的时候我已经三岁了,有些模煳的影像残存在记忆里。我记得筠姬身着盛装,我哭着朝她伸手,差一点点就能拉住她的衣裳。她却从我身边走过,未曾停留一刻,我的哭喊没让她有丝毫不舍。她没有停下再抱一抱我。我好像触到了她的喜服,冷而滑的衣料,明明看着光鲜,手感却像丑陋动物的外皮。” “你不该怨她,她也是身不由己。”酆鸿影说。 “我不怨她离开我。我怨她为什么没有捨不得,那么镇静,那么容易地离去了,好像我从来不曾存在过。她与邺国国主和熙侯一直都保持着联繫,却从来不问我过得好坏。”我说。 “现在谭子舟是郯国国主,筠姬只剩下一个尊贵的空壳,她的两个儿子虽然享有富贵却不可能再染指权力。你的目的达到了,可以带着孩子跟我去丰国了。我在邺国为质有功,又与郯国国主和邺国熙侯私交深厚,王兄已封我为瑜侯,你是瑜侯夫人,我们的儿子将会继承我的爵位。”酆鸿影说。 “我走不了。”我苦笑着说,“我是郯国国主的女人,我的儿子是郯国国主的长子,虽然只是名义上,却已人尽皆知。你们出城那夜,在王都城门口有许多卫兵,许多张嘴,根本堵不住。熙侯也早已将此事告知邺国国主。我本想等谭子舟继位后由他出面澄清,结果他给我来信,只说他会处理,让我一等再等。此次邺国国主五十寿诞,各国都有贵族代表国主前来贺寿。你借贺寿之机来接我,殊不知郯国也派了人来接我,昨日已经见过熙侯和国主了。府里正在为我准备行装,等寿诞一过我就得带着儿子去郯国王都了。我知道你心有不平,也想念我和孩子,可现在这种局面骑虎难下,你觉得熙侯和国主会同意我跟你走吗?” “那怎么办?”酆鸿影有点儿急了。 “你先别急。”我宽慰他,“你不能把我们从邺国接走,却未必不能从郯国接走,只要有谭子舟的配合。说不定谭子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急着接我和孩子过去。” “你说的有道理。”酆鸿影点头。 “所以稍安勿躁,过些时候我们在郯国王都相会吧。”我对他说。 一个月后,郯国王宫。 一个美艷妇人朝我走来,身姿裊裊如云,双目盈盈如星。 “疏桐,我是你的母亲。”美妇人对我说。 “我没有母亲。对我而言,你只是筠姬。”我对她说。 她星眸闪动,不再说什么。 一年后,郯国王宫。 谭子舟对酆鸿影说:“孩子可以让你带回丰国去,郯国这边对外就说是夭折了,但疏桐不能跟你走。” 酆鸿影不乐意:“疏桐本就是我的女人,当初只是为了帮你。” “不管当初为了什么,如今生米已成熟饭。三年前我与筠姬的儿子争夺国主之位,许多大臣摇摆不定,最后是因为我有孩子,有熙侯和邺国的支持才得到中立势力的认可。邺国选择疏桐放弃筠姬,因为筠姬毕竟不是叶氏血脉,只是养女而已。如果疏桐跟你去丰国,我将难以自圆其说,肯定会失去邺国的支持,也会失去大臣们的信任,所以只能将错就错,疏桐必须留下做我的夫人。”谭子舟拍着酆鸿影的肩膀说,“你我是患难之交、异姓兄弟。疏桐是我的恩人。此事是我对不起你们。我保证,只要我一息尚存,郯、丰、邺三国永为友邦!” 酆鸿影挡开谭子舟的故作姿态,怒道:“谭子舟,你这是恩将仇报!” “我只是身不由己。”谭子舟自辩。 “疏桐当初就不该仗义救你,更不该诚意助你。”酆鸿影恨恨地说。 “你以为叶疏桐救我、助我,只是出于仗义?她亦有私心。”谭子舟搓搓手指,幽幽地说,“她寂寞,所以收留、保护我们,同收留、保护两只流浪狗没有区别。而且,她恨筠姬,于是利用我报復筠姬。”说着,谭子舟的目光渐渐越过酆鸿影投向远处,那里空无一物,“她长得那么像筠姬——那个几乎置我于死地,让我许多年都寝食难安的女人。我恨筠姬,也怕筠姬。每次我一看到叶疏桐的脸,就不由自主地咬紧牙根,浑身冒冷汗。” “我要杀了你——”酆鸿影再也听不下去,朝谭子舟冲过去。 几名侍卫适时从暗中跳出来,将酆鸿影拦阻在距谭子舟两步之外。 “这里是郯国。”谭子舟示意酆鸿影不必白费力气。 “我竟不知你是如此凉薄之人。我们都错看了你。”酆鸿影狂吼,“什么友邦?我发誓,除非你死,否则丰国与郯国将永为死敌!” 八年后,郯国王宫。筠姬病重,奄奄一息。她请我过来,说要见我最后一面。 “我来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对筠姬说,不屑热络,不露哀痛,看到她憔悴的容颜,心里切实难过。 “你生的那个孩子,在丰国过得还好吗?”筠姬问我。 “我只生过一个孩子,不是七年前就死了嘛。筠姬是病煳涂了吧?说的什么胡话。”我搪塞道。 第261页 “你不必瞒我,我都知道。那个孩子的生父不是国主,而是丰国的瑜侯。”筠姬说话有些费力,却还清楚。 “不知筠姬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还是省省吧。”我依然不肯承认。 “我什么也没听到。疏桐,你小看我了。我不是宫里捕风捉影爱嚼舌头的无聊妇人。任何人只要看过那孩子的脸,都不难看出他与瑜侯有多么相像。知道贵族为什么重血脉吗?因为血脉是最顽固的凭证,根本作不了假。说起来,那孩子也是我的外孙,有我的血脉呢。”筠姬嘆道。 有些话女人是听不得的,一听就要心软。我对筠姬说:“你放心吧。那孩子在丰国过得很好,很健康,很聪明,已经懂事了。虽然酆鸿影娶的几位夫人又生了几个儿子,但是他答应过我,瑜侯的爵位只会留给那孩子。” “很好,很好……”筠姬频频点头,反覆地说。她本是个精明艷丽的女人,此刻生命即将耗尽,也像寻常老妇一般衰弱暗淡。 我看着筠姬,她同我一样,年轻时被迫跟自己年幼的孩子分离。因为思念孩子,我的内心备受煎熬。那她呢,可曾思念过我?我想问她。如果现在不问,此生都得不到回答了。我鼓一鼓气,颤抖着问出那句压在心底的话:“筠姬,分开的那些年,你……想过我吗?” 眼泪一下子从筠姬已经不再明亮的双眼中流出来,淌过她有了褶皱的脸颊,像雨点一样扑簌簌落下。她也在颤抖。“我当然想你,没有一天不想,想得没有一夜能安睡。就是因为太想你,我才不敢打听你的消息。因为我太懦弱,怕被愧疚淹没,让我在这个冰冷的异国失掉活下去的力量。我不能被淹没,我得努力活着,因为邺国需要我,我的两个儿子也需要我。对不起……疏桐,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我的眼泪也流出来,可我没有擦。我的手不听使唤自己伸了出去,为筠姬拭泪。筠姬顺势拉住我的手,轻柔地、坚决地,就像她的性格——柔中带刚。 “父侯说,疏桐这个名字是你为我取的。我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是你嫁到郯国以后给父侯写信,执意要我改的。其中有什么含义?”我问她。 筠姬说:“‘疏桐’两字取自一首歌,我很喜欢,其中有词曰‘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人们都说这首歌唱的是相思,我却觉得它唱的是孤寂。思念孩子的母亲,和失去母亲的孩子,都是孤寂的。而你,其实是这世上另一个我。” 班禾的故事 阿爹让我嫁给班禾的时候,起初我并不愿意。 班禾身高不足五尺,左眼大右眼小,头髮又稀又黄,二十岁看着像三十多。 阿爹斥我:“小丫头片子竟还学会以貌取人了!男人要好看有什么用?班禾是个好人。你嫁他,阿爹放心。” 我噘着嘴嘟囔:“他不过是个牵马赶车的。” 阿爹指着我骂:“你也不过是个庄汉的女儿。种地的人多了,能和太子爷说上话的车夫有几个?轮到你来嫌弃人家?” 别看班禾腿短,胳膊却比七尺男儿还长,野猿一样,怎么看都是沾泥滚土的劳贱相。祖上有胡人血统,传下会养马的本事,十二、三岁就在御马苑里干活。他不爱说话,勤快心细,对付马比对付人有办法,后来就当了车夫。偏他命好,赶车的时候坐在车里的是太子爷,那会儿才九岁。马受了惊,狂沖乱奔,差点儿把太子爷从车上给颠下去,幸好他眼疾手快——关键是胳膊够长,一下把太子爷捞入怀里,否则不摔死也得碾死。班禾一手揽住受惊的太子爷,一手拉住受惊的马匹,几个回合竟把两边都控制住了。马停了,太子爷被救下。班禾立了大功,在皇后娘娘的要求下,被钦点为专门侍候太子爷的车夫。原本那天该另一个车夫为太子爷赶车的,谁料那天颳大风,把一户食肆的酒旗颳倒了,正砸在那个过路车夫的头上,车夫受了伤被抬回家去。班禾是临时顶班的,结果就赶上了大事。不知是太子爷的命好还是班禾的命好,反正结果是逢凶化吉皆大欢喜。 没错,我有些嫌弃班禾,不光因为他丑陋微贱,还因为他风评不好,男人的风评就像女人的名声。没有男人愿意娶名声不好的女人,也没有女人愿意嫁给风评不好的男人。 “阿爹,他们都说班禾是跳樑小丑。我才不要嫁给小丑!”我左拧右扭。 “他们是谁?你说出名字来!”阿爹厉声问我。 我歪着头,嘟着嘴,不吱声。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都是些跟班禾一样苦出身的人,个个做梦都想发达,偏没有班禾的本事更没有班禾的运气,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我不信!你也甭听!”阿爹动了气,把桌子拍得啪啪响。“聘礼都过了,吉日也订了,你就准备出嫁吧。好好过日子,多生几个孩子,阿爹就高兴了。” 可我不高兴。我不能对阿爹发火,但可以对班禾发火。他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傻笑,班禾的脸上从来没有第三种表情。 我对班禾说:“你个憨包,没事的时候别在我眼前晃悠。我不想看到你。” 班禾很听话,每天都在外面乖乖晃悠到傍晚才回家,吃几口饭直接睡觉,于是又多了个“被悍妇赶到街上的窝囊废”头衔。班禾也不是光听我的话,他就是那么个不懂反抗的人,所以人们才敢肆无忌惮地嘲讽他。阿爹说的没错,嘲讽背后掩盖的其实是嫉妒,是恶意。而憨包班禾是不懂如何抵挡恶意的人,因为他心里从来都只有善意。 第262页 班禾对我是好的,就像他对任何人那样,能委屈自己成全别人的时候他从来不会犹豫。 比如,他会在某天匆匆忙忙顶着一头汗跑回家翻箱倒柜。我猜着他是找钱,冷眼瞧着,他不求我我便不问他,反正家里的钱全是我管着,他根本翻不着。直到他翻完了所有能翻的地方,一无所获,最后讪讪地凑到我跟前,堆起一张讨好的笑脸,求我把钱给他。 我眼皮都不抬,边吐瓜子皮边问他:“要钱干什么?” “刁叔死了,哥儿几个给凑些丧葬费。” “出多少?” “二十两。” “一个穷车夫死了还要金棺材收殓啊?村长死了亲爹也只用五两就办完了全套丧事。你个憨包想蒙我骗钱该编得圆乎些,甭教我一眼就看破喽。”我啐了他一口。 “不敢骗你,是几个哥们儿都说我能有今天得感谢刁叔成全,他死了我该多表示表示。”那个被酒旗砸伤让班禾顶班的车夫就是刁叔。 “他们都出多少?” “一人一两。” “呸!他们一人出一两,让你一人出二十两。成全?要不是你胳膊长,太子爷有个三长两短刁叔等不到今天才死。谁成全谁了!”我也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掏出二两银子丢过去,大着嗓门朝班禾喊,恨不得让满世界都听见,“你个憨包,拿这二两去,谁敢挤兑你,我亲自去啐他!” 班禾把银子装进口袋,却不马上离开,好言好语还想让我再通融些。“他们说的也没错,刁叔确实是我的贵人。当初我刚去赶车的时候,刁叔还是我的师傅。我好多本事都是跟刁叔学的。那酒旗那么沉,一下砸去了刁叔半条命,连车都不能赶了。他两个儿子才八、九岁,日子过得可苦呢……” 我打断他的絮叨:“谁的日子不苦啊?又不是你让酒旗砸到刁叔身上的。酒家赔的药钱,全让刁叔拿去喝酒了。他的儿子,他自己都不管不顾,轮到你来操心?太子爷有福,你命大,这才双双平安,那起子红眼睛的就说你占了便宜,那要是你那天摔死了,或者没护好太子爷被问了罪,谁又会给你出丧葬费,替你说句公道话?” “嘿,媳妇,可不能把人都往坏了想。”班禾笑着说,“都不容易,能帮就帮一把吧,毕竟咱属实过得比他们都强些。”他涎着脸凑过来,摊开手丫子。 我在他小臂上狠拧了一下,拧出一块青来,疼得他“哎呦”了一声,才又掏出十两银子搁在他手上。 “行了吧?快滚。”我挥手撵他。 他掂掂银子,高兴地说:“捏一下能顶十两,值啊。媳妇,你再捏我一下吧。”说着把另一只手伸过来。 “我捏死你得了!”我作势要打他的头。 他抱住头,边讨饶边求我:“媳妇,再给十两吧,两个孩子可怜呦。” 我在他露出的耳朵上狠拧了一下,拧得那只耳朵立时红起来。 他吸着气叫唤:“哎呦哎呦哎呦……媳妇,你这一下至少值三十两呦。” 我被他气乐了,索性再拿出二十两。“多出来的十二两你亲自交给刁叔的两个儿子,别让那些个狐朋狗友转交,当心被哪个没良心的给昧下。记住没有?”我嘱咐他。 班禾一个劲儿的点头,跟鸡啄米似的:“记住了,记住了。媳妇你真是个大好人。”说着怕我反悔似的,一熘烟地跑了。 我瞅着他倒腾一双短腿儿跑起来跟滚地葫芦似的样儿,忍不住笑了,心想:你才是大好人,个憨包! “那些狐朋狗友看你出了这么多钱,比他们干一年活儿挣的都多,没笑你是个冤大头?”晚上躺在被窝里,我忍不住取笑他。 “没,他们都说我发达了还不忘旧友,够意思。”班禾高兴地说。 我嗤笑一声,问:“他们就没说你给太子爷赶车挣得多,所以多出一些也是应该的?” “他们说了。媳妇,你咋知道的,你又没听见?”班禾一脸钦佩地看我。 “个憨包!”我啐了一声,懒得理他,翻身睡觉。 班禾挣得其实不多,只比普通的车夫多些,跟真正的贵人根本不能比。工钱之外,太子府和皇后娘娘那儿每逢年节会给点赏赐,仅此而已。人们以为他的钱来得容易,其实里面的血汗不比任何人少。给太子爷赶车,看着是美差,心总是吊着的,就像每天都走在悬崖边上,一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贵人们那些勾心斗角的手段,小人物是不明白的,却不免要被牵连其中。班禾在太子爷身边连眼都不敢随便眨,生怕一眨眼的功夫就出了什么岔子。太子爷的车子时常莫名其妙的松了马具或是折了车轴,班禾发现了总会一声不响地在出车之前修好,从不跟谁说什么。 有一回,皇后娘娘把班禾召进宫去,隔着帘子详细盘问他,太子爷的车出过几次毛病。 班禾记性好,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地作答。 皇后娘娘问他,为什么从来不上报。 班禾抓抓头皮,憨笑着说,车子虽然出过毛病,却都是正常的毛病,别人的车子也有那些毛病,既然没抓到任何人或物能证明那些毛病出得不寻常,就不便大惊小怪让太子爷不安。太子爷还是孩子,受不得惊吓。班禾拍着胸脯向皇后娘娘保证,自己跟太子爷在一辆车上,肯定拿命为太子爷的安全作保。 第263页 皇后娘娘怕自己的金贵龙子被歹人害了,愤愤地说,该把那些管车的抓起来全杀了,宁可杀错了,也不能放过了。这话说的狠,不过自然把班禾排除在外了。皇后娘娘谁都不信,只信这个大脑袋的憨包。 班禾跪下连连磕头,替伙计们求情,说管车的多数都安分守己,万一杀了好人岂不伤了太子爷的福气。太子爷是真龙转世,邪佞毋近,遇难成祥。 有时候我也不得不承认,班禾虽是个憨包,嘴巴却像蜜罐,好听话说得既实在又真切,平白就比别人说的可信。 皇后娘娘听完他的话,心中定是宽慰不少,赏了他几样东西,嘱他往后继续留神,便让他走了。 这本是件小事,出了宫班禾根本没提,回家后跟我都没说半个字。结果没过几天,外面就添油加醋地传开了,我反而是从不相干的人那里听到了这事,想来定是宫里传出的话,皇后娘娘身边有人嘴不严实。 添油加醋的人说,班禾建议皇后娘娘为了太子爷的安全杀死所有管车的人,宁可错杀,也不错漏。这话彻底颠倒了是非黑白,等于把班禾推进了烂泥塘,洗都洗不干净。因为传言的源头是在宫里,班禾也确实进过宫,出宫后也不说经歷了啥,可见不是好事。于是,班禾一夜之间得罪了所有同行旧友。人们都说,班禾看着憨厚老实,没想到心肠这么狠辣阴毒。从此,所有人都疏远他,没有人不在背后唾骂他——倒还无人敢于当面骂他,毕竟班禾仍是太子爷的专用车夫,皇后娘娘信得过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 我问班禾:“憨包,你为啥有口却不辩,任由他们胡说?” 班禾皱着脸,为难地说:“媳妇,这事咋辩?难道让皇后娘娘亲自给咱平反?然后再让人说其实皇后娘娘才是真正狠辣阴毒的人?不能够吧。再说,皇后娘娘也是气话,未必当真的。他们说他们的去,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我气得敲他的大头:“憨包,这世上真真假假的事儿那么多,你以为有几个人能看透?你白当了好人,却顶着个恶名。” 他揉揉脑瓜,憨笑着说:“没事的,媳妇,不是还有你心疼我嘛。” 我一下子就心软了,揽过他的脑袋,替他揉了几下,可想想还是生气,便又捶了几下。 车马苑的总管姓刘,是刘贵妃的亲戚。就凭刘贵妃与皇后娘娘在后宫掐得像两只斗鸡的架势,刘总管也不会给班禾好脸色。不过还是那句话,打狗看主人。班禾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只狗,却是皇后娘娘的忠犬。只要太子爷平平安安地活着,坐在储君的位子上,这只忠犬就能跟着得道升天。 刘总管大概是太想讨好自己的靠山了,也是太恨班禾这个穷根的好运,动用总管的权力给班禾加活儿。“太子爷的专用车夫?行,白天你专用,晚上太子爷歇息了还用得着你吗?”这是刘总管的原话。于是,在刘总管的“关照”下,班禾白天是车夫,晚上是更夫,被迫在车马苑守夜到天亮,顶着晨光回家换身衣裳扒口饭,连个囫囵觉儿都睡不上就拖着步子上工去了。这怎么行?不是要把好人给熬死吗?熬不死也得出事情。晚上不让睡觉,白天给太子爷赶车万一睡着了……刘总管要的就是这结果,他巴不得班禾和太子爷一道儿摔死,他主子刘贵妃的儿子正盯着储君之位苦于无法取而代之呢。 班禾再傻也知道自己处境不妙,就装了一袋棘果在身上,白天赶车的时候时不时拿一颗塞进嘴里。棘果又苦又酸又辣又涩,根本不是人吃的东西,舔一下舌头都麻掉,嚼一口嘴里疼得像火烧。可它提神,一吃就精神,像从头到脚激了一盆冷水。只三、五天,班禾的唇舌就被棘果激烂了,满是口疮,吃饭没味儿,咀嚼咽食都费劲,喝凉水都疼得龇牙。 “不能再这么着了。我去找那个姓刘的讨个说法。车马苑那么多车夫,就可你一个没日没夜地使唤,欺人太甚了!”我把围裙一摔,挽起袖子往外沖。 “哎哎哎……”班禾捂着烂嘴说不出话,用身子拦住我,紧着摆手。 “那你自己去跟皇后娘娘说。”我把班禾往外推搡。 “呜呜呜……”他把手摆得更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吧。”我往地上一坐,眼泪掉下来。 “嗯嗯嗯。”班禾把我拉起来,搂进怀里。 我听得懂,他说的是“忍一忍”。 “憨包——”我用力捶他后背,把眼泪鼻涕全蹭到他肩上。这个矮小的男人跟我一般高,肩膀却比我宽厚硬实得多,能承载女人的埋怨、眼泪和生活的不公、摧折。班禾是个真正的男人。 后来是太子爷帮班禾解了围。太子爷发现班禾在赶车的时候偷偷往嘴里塞东西吃,就追问他吃的是什么。班禾不会撒谎,把棘果掏出来。太子爷拈起一颗尝了尝,直接把早饭一齐吐了。吐完了自然要问班禾为啥吃这怪东西。班禾说为了提神,就这么顺着问出来班禾被总管安排夜夜值更,不得睡觉的惨事。太子爷本就早慧,又是十五、六岁的半大年纪,一听就明白这是有人借整治车夫班禾来欺负他这个储君。班禾原本无辜,替他出头更是维护自己的尊严。向来儒雅的太子爷发了脾气,把刘总管打发回家抱孩子去了,让自己的车夫接了总管的位子。班禾推脱不过,硬着头皮当上了班总管,又一次因祸得福。 第264页 班禾是个逆来顺受的人,每向前走一步,都因命运在背后推他一把,同时也註定他会得罪一些人,哪怕他本无心。 从班总管上任那天起,车马苑就成了刘贵妃的眼中钉。每次车马苑给与刘贵妃有关系的人派车都得格外小心,因为没出错都会被挑出毛病来,若真出了错定被咬住不放。 刘贵妃与皇后娘娘在后宫斗得鸡犬不宁,刘贵妃生的二皇子和太子爷在皇上面前争得分毫不让。贵人们心机重重,小人们难免战战兢兢。车马苑人人提心弔胆、寝食难安,生怕一不小心就赔上了身家性命,奇怪的是,班禾这个当总管的仿佛对一切明枪暗箭一无所知,每一天都按部就班地做事,从来没有多余的动作——既不试图陷害,也不预先防备,坦荡得连我都快要怀疑他不是太单纯而是太深沉。 “憨包,你真的不怕?”晚上躺在被窝里,我忍不住问他。 “怕啥?”他闭着眼答。 “怕刘贵妃的人害你呀。”说完,我捂住自己的嘴,惊恐得好像刘贵妃的狗腿子正蹲在门外等着破门而入似的。 “为啥害我?”班禾伸了个懒腰,半梦半醒地嘟囔。 “因为你是太子爷和皇后娘娘的人啊!”我恨不得敲开这个憨包的头,看看他究竟有没有脑子。 “我班禾是你的男人,是车马苑的总管,是太子爷的车夫。我虽不是读书人,也吃着皇粮,所以皇家让我干啥我就干啥。把活计干好,就对得起吃下肚的那口饭。我只想本本分分地做人,不想当谁的狗腿子。” 嚯,一个小小的、低贱的车夫,竟还讲出大道理了。 “憨包,吃皇粮的都是皇家的狗腿子。你少假清高。”我在被窝底下踢了他一脚。 “不一样。”他挪挪身子让着我。 “哪儿不一样?”我愈发朝他挤挤。 “主子让干啥就干啥,好歹不分的,那才叫狗腿子。我心里头知道好歹。”他翻身睡了。 “切——”我不以为然地嗤一声。 班禾的大话我根本不信,直到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是个真正的憨包。 “本宫再问一次,班总管务必想好了再回答。本宫的车毂开裂究竟是谁动的手脚?”皇后娘娘威严的声音像剪刀划破锦帛,端的叫人心惊。 “不管娘娘问几次,班禾不敢不说实话。小人和车马苑的几个老车夫仔仔细细都检查过了,确实没人动过手脚。全怪小人派车前查勘得不够尽心,未能预防隐患,伤了皇后娘娘贵体,小人百死莫赎,请娘娘责罚。”班禾跪在地上咚咚地叩头。 “这就是你的实话?”皇后娘娘的声音冷得像冰锥,又尖又硬。“班总管做事一向细心周到,本宫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放心把太子爷的安危交到你手上。班总管不要害怕,虽然出了事,其中定然是有奸人作祟,只要找出罪魁祸首,本宫不会错怪到班总管头上的。本宫听说,出事当天选车套马的是一个姓刘的主事……” 皇后娘娘耐着性子,尽力引导班禾听懂她的心声。 “选哪辆车,套哪匹马,皆听小人的调度,那些主事全是听令行事,所有的错都是小人的错。求娘娘宽恩……”班禾还是一劲儿的叩头,完全不解其意的憨样。 “班禾!”皇后娘娘气得吼起来。 班禾愣住,怔怔地抬头,茫然地看向自己的主子,嘴唇干裂,眼神呆滞,额头一片青紫。 皇后娘娘长长的、尖尖的、血红的手指甲几乎就要戳到班禾的鼻尖上。 班禾的鼻尖上挂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后来同我讲到这一段的时候,我打断他问:“憨包,拂逆皇后娘娘,你真不害怕?” 他吐着舌头,心有余悸地说:“怕呀,咋个不怕,怕得出了一身汗,被大殿里的穿堂风扫过,身上一阵凉一阵热,像染了病,脑门子一跳一跳地,连咋喘气都不知道了,憋得嗓子发痒,直想咳嗽。” 可你再怕还是做了,我心说。 “你退下吧。”皇后娘娘咬牙切齿地对班禾说。 班禾捣蒜一样又叩了几个头,把腰弯成虾米一样,一步一哆嗦地退下。 皇后娘娘瞪着这个不中用的奴才,恶狠狠地追了一句:“你回家好好反省过错,总管的差使就让不会犯错的人替你做了吧。” 班禾把腰弯得更低,快要把身体折成两截,就这么一步一步退出了皇宫。 “皇后娘娘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肯定是刘主事……”我听说班禾丢了差使,忍不住叨叨。 “不是刘主事,跟他没关系。”班禾低着头坐在灶台前生火。 “他是刘贵妃的远房堂侄儿,不是他做手脚还能有谁?啧啧,敢动皇后娘娘的车驾,不要命了!”我蹲在旁边打着扇子帮班禾生火。他没了差使就没了收入,往后的日子要紧点过了。 “是啊,谁敢这么干,不要命了。”班禾不经意地嘆一声,不再接我的话。 我皱眉瞅瞅这个憨包。 他一脸平静。 好像哪儿不对劲。 仿佛一个炸雷噼在头顶,我忽然明白了,揪着班禾的衣领子,逼着他问:“你的意思是说……难道,难道……皇后娘娘自己害自己?”车毂开裂,皇后娘娘从车里跌到车外,摔了一大跤,身上伤了好几处。 第265页 “不算害,都是小伤。这种摔法,肯定死不了的。”班禾小声嘀咕。 “所以是苦肉计。皇后娘娘想陷害刘贵妃!”我恍然大悟,忽然发现憨包一点儿都不憨。班禾其实机灵得很,也硬气得很。 不过硬气是有代价的,班禾从此闲在家里,没有活儿干。车马苑第二天就有了新总管,姓牟,是皇后娘娘的本家人。班禾的名字还挂在车马苑里,但工钱停发了。因为还挂着职,所以还是皇家的人,外面没人敢雇他干活儿,连短工都做不了。积蓄一天天减少,眼见要揭不开锅了,只好在家门口摆了一个小吃摊。班禾若是抛头露面会惹来麻烦,只能猫在厨房里帮手。我站在门外招唿,许多人并不晓得我是班禾的媳妇,就这么起早贪黑还能混个餬口。 有时候实在累得慌,忙活了一天,躺在被窝里连翻身的力气都不剩。 我问他:“憨包,不听皇后娘娘的摆布落得这个结果,你后悔不?” “有啥可后悔的?不是人家干的事,总不能昧着良心冤枉人。”他打了个呵欠。 “唉,你当了好人,谁又知道?”我也打了个呵欠,把眼泪都呵出来了。 班禾摸摸我的脸,说:“媳妇,苍天有眼,谁做了亏心事,老天爷都知道。”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眼泪没止住反而呵出来愈多。想起年少的自己曾用“丑陋微贱”来形容这个男人,有多无知啊!班禾一点儿不丑陋——哪怕没有英俊的五官,他有菩萨的心肠;班禾一点儿不微贱——哪怕是个不识字的车夫,他有坦荡的胸怀。阿爹说的对,我没资格嫌弃班禾,我该庆幸自己嫁了个这么好的男人。 一个人一生的运气是有限的,不会一直坏,也不可能一直好。从皇后娘娘自己摔下车的那天起,她的好运气就用尽了。皇后娘娘摔伤了骨头,开始只是隐痛,敷了药稍好些,可没过多久就变为剧痛,双腿肿得不能动弹,痛得不能安眠。太医们想了各种法子,甚至有人提议锯掉皇后娘娘的双腿。那个提出此议的太医被当场剥掉医官服冕撵出宫了,再没人敢动损伤皇后娘娘玉体的念头。撑了不到半年,皇后娘娘的一双玉腿溃烂成残肢,别说腿,连命都没保住。太子爷孝顺,为生母日夜担忧,折腾得元气大伤,焦虑、疲惫、愤懑加上悲痛,皇后娘娘的丧礼一完,太子爷就病倒了。太子爷的英年早逝意味着许多人的坏运气来了,包括班禾——毕竟在许多人眼里,班禾是太子爷不折不扣的铁桿忠僕。 我抄起自家摊位上的铲子,张牙舞爪地挡在班禾身前,对来抓他的人大吼大叫:“谁敢动我男人,我跟他拼命!不服的就过来试试!” 那帮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看向领头的。那人是二皇子的侍卫官,好像也姓刘。 那人朝我俩一指,大手一挥:“一齐带走。” 我被带到不知哪处的监牢里,没跟班禾关在一起。监牢里挤满了女人,个个都比我看着体面,有些姓牟,有些嫁了姓牟的男人。 有人知道我是班禾的媳妇,啐了一口,骂:“姓班的不是人,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我冲上去要撕拉她的头髮,被几个人合力按住了。 我用力挣开,迎上许多双冰冷的眼睛,用最泼的姿态宣布:“我是庄汉的女儿,是车夫的媳妇,我皮糙肉厚,蛮不讲理,谁要说一句我男人的坏话,就是跟我过不去。敢惹我的,有种晚上不要闭眼睡觉,否则醒不过来不要怪我。” 我撂下狠话,唬住了那些深宅大院里娇生惯养的女人们。没人跟我说话,也没人在我跟前,个个躲得好像我是瘟疫一样。 我被狱卒单独领出去的时候,那些女人在我身后窃窃私语:“肯定是去跟她男人一起被吊死……该死……” 知道恩人是刘贵妃的时候,我脱口而出:“没想到贵妃娘娘会救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我猜班禾也想不到。 “班禾对本宫有恩,一报还一报,本宫从不欠人情。”刘贵妃说。 这话说得特别,不像个贵人说的,因为贵人们从不把自己跟小人们放在一处衡量。小人为贵人奉献一切都是应该的,而贵人是不会欠小人什么的。 我看着这个率直到有些鲁莽的女人,在心中感嘆,刘贵妃的容貌和出身都不如皇后娘娘,甚至不够年轻,可她就能生下皇子,坐稳后宫第二的位子。许多人说,刘贵妃是个特例,我相信特例背后必有道理。一瞬间,我好像猜到了其中的道理:刘贵妃身上有人味儿——那种在贵人们身上早已绝迹,只在市井小民身上才能见到的东西——不够克制,不够精明,不够残忍,本能而原始的带有温度,稍微靠近就能感受到暖意。焉知皇帝喜欢刘贵妃不是贪图那股暖意? “班禾呢?”我问。 刘贵妃露出歉意的神色:“男人都被发配到北方去了。你是女人,处置得慢一些,本宫还来得及救你。” “这是哪儿?”我问。 “素心殿。”刘贵妃说,“班禾媳妇,你不能出去。待在这里,本宫才能保住你的命。出了这围墙,有些事就由不得本宫做主了。” 我信她的话。“只可惜,班禾没等到贵妃娘娘救他。”我哀嘆。 第266页 刘贵妃指着窗外对我说:“班禾媳妇,你看外面,春天过去了,花儿都谢了,小草还绿着。‘一番桃李花开尽,唯有青青草色齐。’有些人是桃李,开不了几天就谢了。班禾是小草,风吹不倒,火烧不尽,去了北方也能活,你信不信?” “我信!因为班禾是好人。做个好人,终归是有好报的。”我含着眼泪说。 日光从明亮的室外钻进黝暗的冷宫里,晃得眼前一片恍惚。刘贵妃逆光而立,悠然长嘆,听着好像戏台上的念白—— “好人是该有好报,因为,做好人不容易。” 辛和妃的故事 在我的记忆里,暮春姐姐好像总不高兴,从来不笑,虽然她很美。 堂兄们都说,暮春小时候明明很爱笑,后来不知怎么就变了。 婶娘摸着暮春姐姐柔亮的长髮说:“春儿,你不欢喜又如何讨陛下欢心呢?” 暮春姐姐面无表情地说:“女儿装不来。不过娘放心,女儿不笑,也不哭。” 婶娘不说话,只抹眼泪。 宫里对辛家女人的礼遇素来不一般,还没见着陛下,聘书上就已封了三品。 暮春姐姐顶着繁复厚重的头饰,穿着需要有人拖拽的长摆礼服,端庄地走到门口。 门外,一驾华丽宽大的马车正等着把暮春姐姐送入巍峨的皇宫。 暮春姐姐忽然停顿了,缓慢地转过身,在迈出辛家大门之前回望了一眼。那一眼没有落在任何人的身上,而是落在前厅高悬的匾额上——不争不怒——是辛氏家训,很简单、很好懂的四个字。每个姓辛的孩子生出来最先学会的都是这四个字,因为长辈们说这比名字更重要。暮春姐姐最后望了一眼家训,然后回身,踏上宫车,出嫁了。 我出生在八月,那天正好是白露,家人为我取名“仲秋”。 辛氏在宏朝史料中占据不少篇幅,因为辛家是钦定的妃族。 辛家是个古老的家族,许多年前从北海迁移来的。传说,辛氏是海女的后代。海女是北海龙王与凡人生的孩子。既然叫海女,那个混合了人神血脉的孩子必然是女儿。神都是无姓无氏的,“辛”该是那个与龙王结缘的凡人女子的姓氏。由此说来,辛家从源头起就是个母系的家族。 传说往往真假难辨,加上漫长的岁月与遥远的距离相阻隔,“海女后代”一说根本无法求证。不过辛家人身上确实都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特点——后背的皮肤上长有鳞片一样的斑纹。斑纹始自后颈,顺着嵴樑细细延伸至后腰,有点儿像鱼——也有人说像龙,可毕竟谁也没见过龙。既然没人见过龙,所谓海女之事多半也是杜撰的。如此离奇的传说能被人相信自然需要货真价实的凭据。辛家人的独特之处在于健康、长寿、貌美。凭这三条,就够资格为最尊贵的男人繁衍后代。 辛家有家谱记载的传承已有46代,超过一千年,有名有姓的儿女不少于二十万人。令人惊异的是,这一千年中,除了意外丧命和迫害被杀之外,所有人都活过了五十岁。活过一百岁的超过两百人,活过九十岁的超过三千人,活过八十岁的超过六万人,活过七十岁的已经难以计数。因为长寿者太多,在辛家,未过花甲而殇者,都算夭折。 更难得的是辛家人不仅身体强健,外貌也出众。一个在看得见的地方如此出挑的家族想不引人注目都难。辛家的女人们在前朝就曾经为皇室的传宗接代立下过汗马功劳,也因为这功劳惹了许多麻烦,连累了辛家的男人们。到这天下归了宏朝,从第一个皇帝起就立下了规矩:辛家为妃族,最优的女子都得入宫,但只可为妃不可为后。余者可嫁皇族旁系。如若嫁予外姓,须得经过皇帝应允。而辛家的男子可做各项营生,唯独不准出仕做官。 听家里人说过,当年老族长接下这道圣旨时,当场老泪纵横。 传旨的内宫总管用细细的嗓音半阴不阳地劝道:“这说明辛家血统尊贵啊。”然后等不及老族长把眼泪收住,就笑意盈盈地离开辛家回宫復命了,临了还丢下一句话:“下个月就该选人进宫了,到时候宫里有车来接,可别误了。” 关上门只剩自家人,老族长被搀扶着躺跌在软榻里像拆了骨头似的,泪流得更凶,翻来覆去只念叨一句话:“从此辛家就是皇族豢/养的禁/脔了。” 老族长大病了一场,仗着辛家强悍的体质,好歹挺了过去没有一命呜唿。刚能下床就把自个儿关在书房里两天两夜,出来时写好了四个大字,吩咐家里人拿去裱了挂在前厅,对所有儿孙宣布那四个字从此被立为家训,就是“不争不怒”。 一句话,生为辛家人,你得祈祷自己生为女人,因为女人还是有用的,而男人註定要在庸碌之中浪费一生,所以“不争”两字是对儿子们说的,磨灭他们的雄心壮志。但我不很明白“不怒”的意思,只猜到是对女儿们说的。怒什么呢?女人为男人生养儿女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辛家以外的女人们不也得这样过?就算是禁/脔,不能随心喜欢上谁家儿郎,可任何一个高门大族的女子,在婚配之事上从来也没随心所欲过。未曾拥有的,即便失去,痛苦亦不大,所以我想“不怒”或许只是为了和“不争”对仗而存在的,毕竟,所谓家训如果只训儿子不训女儿,未免过于偏心,尤其是在一个女儿们註定要派大用的家族里头。 第267页 自从暮春姐姐进了宫,只有发生大事时,我才能得到她的消息。 一年后,暮春姐姐怀孕了。辛家上下都很高兴,婶娘还特意去拜了次佛。 半年后,暮春姐姐掉了孩子,还伤了身体。太医说她不能再怀孕了。 这种事不是没有过先例,但极少,辛家人体质强健也体现在女人容易怀孕但不易流产。 婶娘一直说:“春儿准是被谁害了,才保不住孩子的。”这种话也只敢在家里说,对外只能自嘲“命不好”。 暮春姐姐不能生了,就得再送女人进宫去接替她,宫里也向辛家传达了这层意思。辛家长辈们挑来选去,圈定了我和孟冬妹妹。说是妹妹,其实孟冬只比我小一个月。我俩同年,一起长大,虽是堂姐妹,情比双胞胎。 “两个都送进去吧,也有个照应,免得再出暮春那样的事。”族长拍板,定了我和孟冬的终身大事。 “仲秋姐姐,你说是谁害的暮春姐姐掉了孩子?”进宫前夜,我们睡在一处,孟冬问我。 “你关心这个干嘛?”我问。 “知道敌人是谁,好预先防范呀。”孟冬眨着晶莹的大眼说。 “不管敌人是谁,总归是个笨蛋,防她干嘛。”我说。 “她都能害到暮春姐姐,你还说她是笨蛋,我看仲秋姐姐才是笨蛋。”孟冬撅起小嘴,圆润的小脸像个熟透的水蜜桃。 “辛家有这么多女孩,害了一个,就有下一个送进来,没个了结,岂非白费力气。”我说。 “可我还是想知道。”孟冬喃喃道,“暮春姐姐一定知道,等进了宫问她就是了。” 孟冬很快进入梦乡。我却一夜没合眼,并不是心事重重,而是什么都不想,心中除了空白就是迷惘。暮春姐姐流产的事,我确实想不通,对此事怀有疑问的人在辛家不止我和婶娘。 “是我自己不小心,与旁人无关。”见到暮春姐姐免不了问到这件事,婶娘也托我和孟冬打听。暮春姐姐的回答始终是这一句话,关于细节原委,她不肯多说。 “我和仲秋姐姐进宫不是要跟暮春姐姐争宠,婶娘说暮春姐姐一个人在宫里太孤单了,辛家的女孩要互相照顾。”孟冬到底还是孩子,对着暮春姐姐先来了一番剖白,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宏朝的规矩是,新皇登基后太妃们都要搬出宫,到郊外的别苑居住。别苑虽豪华但冷清,且禁止外人入内探访,故而名曰“别苑居住”,实为“软禁等死”。不是皇后,即便是新皇生母,也只能尊为太妃,不能尊为太后,所以,即便宏朝有几任皇帝身上流着辛氏的血,却不得不管别的女人叫“母后”。富贵固然少不了,但权力从来与辛家无关。 我低着头不作声,心里直骂孟冬是个小笨蛋。暮春姐姐不能生育,哪还有争宠的机会,流产之后不定经受了多少冷眼冷言。偏偏孟冬这话说得戳心,若非我知道她自小就缺心少肺的,倒像我和孟冬故意为难自家姐姐似的。 这并非多虑,我和孟冬第一天进宫,在病歪歪的暮春姐姐跟前连家里人的近况还没说完,就有人找茬找上门来了。 “琬妃妹妹不用动,姐姐就是听说新来了两个辛家妹妹,忍不住过来看看是何等精緻的人儿,好替陛下高兴高兴。”一个穿得桃红柳绿的妇人叽叽喳喳地进到暮春姐姐的寝室,没有丝毫打扰到别人的自觉。 我愣了一阵方才想起暮春姐姐的封号正是“婉妃”。 暮春姐姐恹恹的不说话,仿佛病情加重了的模样,比同我和孟冬说话时更萎靡了。 那妇人也不见怪,自顾自地拉起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摸摸孟冬的小脸,啧啧称赞:“到底是辛家的人,长得一个比一个俊俏。”妇人扯过孟冬,拍着孟冬的小手,端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态度对孟冬嘱咐:“好妹妹,赶紧给陛下多生几个皇子公主,也不枉皇家对辛家的恩典。”话锋一转,语调突然冷了几分,“既然都说辛家血统优越,别家女人生得出孩子,辛家女人就该生得更多更好才是。”说话间,眼光不住瞥向暮春姐姐。暮春姐姐像个失魂的木偶一样呆坐着,不置一词。“哎呀,是姐姐说错话了。”那妇人忽然又热络起来,丢开孟冬的手,转而抓起暮春姐姐的手,“姐姐可没有一丝一毫取笑的意思,婉妃妹妹千万不要多心啊。” 暮春姐姐木木呆呆地点了点头,分明是遭受过巨大打击痛不欲生的反应,看得我都心疼。 那妇人满意地松开手,结束了表演,踢踢踏踏地走了。 孟冬眼里闪着泪花,慰言道:“暮春姐姐你别伤心,虽然孩子没了……” “那是娴妃。”暮春姐姐打断孟冬,“我没事,你们回自个儿的住处去吧。” 走出来,孟冬气鼓鼓地说:“暮春姐姐还是老样子,不爱说话也不笑,冷冰冰的,难怪有人看她不顺眼,白费力气也要害她。” 虽然都是一家人,可暮春姐姐和孟冬妹妹正好相反,姐姐是什么都不说,妹妹是什么都藏不住。 虽是同时进宫,我毕竟是姐姐,所以先被安排侍寝,不过陛下更喜欢孟冬。我俩很快都有了封号,我是和妃,孟冬是淳妃。 第268页 侍寝的第二个月孟冬就怀孕了。陛下很高兴,孟冬更高兴。 “仲秋姐姐,你说我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孟冬抚着尚平坦的肚子不停地问我。 “都好,都好。”我哄她。 “我要当娘了。”孟冬乐得合不拢嘴。 暮春姐姐坐在一旁,安静得像幅画,看向孟冬的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意思,不是嫉妒,也不是祝福,硬要说的话,更像是怜悯。就算是怜悯,也肯定不是怜悯孟冬——她顺风顺水有什么可怜悯的,而是怜悯自己和未出世的孩子吧? 孟冬生了个男孩,健康、漂亮、足月的皇子。 “这是陛下的第一个儿子,只要资质不是太差,极有可能被立为太子。”我念叨给暮春姐姐听,这是后宫已经传开了的话,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暮春姐姐对此非常麻木,她还是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孟冬。 “姐姐,就算你不高兴,也请装一装样子吧,毕竟是自家姐妹。”我找机会凑到暮春姐姐身边悄声说。 “我没有不高兴。”暮春姐姐只说了这一句。 “别理她,她脑子有病。”人都走了,只剩我俩的时候孟冬说。她边说边抱着儿子晃悠,初为人母的光辉像春天山里的竹笋直朝外冒,盖都盖不住。 “冬儿,你别这么说,毕竟是自家姐妹。”我试图弥合孟冬妹妹与暮春姐姐之间看不见却分明存在的鸿沟。 “暮春姐姐已经疯了。”孟冬说。 我惊愕地看着孟冬。 “你真不知道呀!”孟冬说,“宫里不止一个人看见她深更半夜不睡觉光着脚在花园里走来走去,脚磨破了都不知道疼,嘴里还念念叨叨的不知说些什么,有人来也不迴避,问她什么也不答,像梦游一样眼睛却是睁着的。这不是疯了是什么?皇后娘娘已经让人把婉妃的名牌都撤了,就是不许暮春姐姐再侍寝了。嗨,其实撤不撤的只是形式,陛下已经一年多不见姐姐了,早忘了她了。哎哎,仲秋姐姐,你哭什么?”孟冬手忙脚乱地放下儿子。 “暮春姐姐太可怜了……”我抹着眼泪说。 “行了,别光顾着同情别人,你自己也该对陛下上上心。我刚生完孩子,不能侍寝就见不着陛下。你也不抓紧些,总让别的妃子占了先机。”孟冬教训我,倒像她是姐姐,我是妹妹了。 我不懂怎样才能“抓紧些”,对于如何讨陛下欢心这事,我的的确确和孟冬差得太远,进宫六年后我才第一次怀孕。在这六年间孟冬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三个孩子都健康聪明,长子尤其会讨陛下欢心。孟冬也还年轻,肯定能为陛下生更多孩子。 暮春姐姐总是浑浑噩噩的,话越来越少,有时你主动问她,她也不答,只是痴痴呆呆地看着一个地方出神。太医诊治过,没有效果。后宫的女人多,辛家的女人也多,所以放弃她是必然之举。她成为一个被抛弃的幽灵,在夜里游荡,不影响任何人,也没人在乎她。只有婶娘进宫来看过暮春姐姐一次,是我让孟冬向陛下求的恩典。面对经年不见的亲娘,暮春姐姐眼中无波,口中无言。婶娘搂着暮春姐姐哭了,除了声声唤她“我的儿,我的儿……”,再说不出别的话来。辛家通过婶娘的描述确知了暮春姐姐的境况,从此不再打听她的事,全当她死了一样。 孟冬一贯不喜欢暮春姐姐,我却总放不下她。在我的记忆里有个模煳久远的瞬间:我还是个奶娃娃,一个笑靥甜美的女孩亲吻我的脸颊,还把鲜花搁在我头上。然后,有个很像婶娘的声音说:“春儿,你别逗秋儿,她还小呢。”接着是女孩“咯咯咯咯”的笑声,“秋儿真乖,姐姐喜欢秋儿。”我固执地相信,这个片段曾经真实地发生过,那个女孩就是暮春姐姐。她不是生来就冰冷的人,一定是什么让她寒了心。 我每隔几天都会去暮春姐姐的住处坐一会儿,跟她说几句话,哪怕她鲜少回应我。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暮春姐姐处。入了夏,天很热,说几句话就觉得口渴。暮春姐姐提起桌上的茶壶,缓缓地斟满两个杯子,一杯送到我跟前,另一杯当着我的面饮尽了。我也一饮而尽,尝出是梅子茶,心中喜悲交加。喜的是,暮春姐姐能看出我口渴给我斟茶,必不像她们说的是个彻底的疯子,或者,就算姐姐疯了,至少她还记得疼爱我;悲的是,宫里拜高踩低、趋炎附势,连正经茶叶都不供给暮春姐姐了。梅子茶是小时候在辛家,孩子们摘了梅子做着玩的,又酸又涩,虽然解渴,根本谈不上好喝。想是花园里的梅子都被暮春姐姐捡回来了。 有泪涌上来被我费力压住。“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姐姐。” “秋儿……”她唤我。 难得暮春姐姐要对我说什么,我立住,满怀期待地看她。她先看看我的脸,再看看我的肚子,眼神空洞悽然,许久之后淡淡道:“没什么,你怀孕了,要注意身体。” 我欣喜地答应着,心想这番坚持果然对暮春姐姐有益,她愿意主动说话了。 当晚我流产了,一个五个多月的死婴从我身体里娩出来,她们告诉我是个男孩。陛下没来,只让内宫总管送来些补品。皇后娘娘来了,安慰我几句就走了。只有孟冬一直陪着我,哭得死去活来。 第269页 太医说:“和妃娘娘前几天刚诊过脉,平稳得很,不应出问题,难道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我想起那杯梅子茶,和暮春姐姐没头没脑的话。 “查,必须查,严查!”孟冬跳着脚指挥。 “别查了。能查出什么?”我劝阻,“不怪别人,只怪我没那个命。” 我咬定自己没吃过任何不该的东西,让流产一事不了了之。我不坚持,陛下、太医、皇后娘娘和诸位妃子都乐得不管。 娴妃忍不住又阴阳怪气了几句:“要不说传言多是夸大其词呢,都说辛家的女儿好生养,怎么尽爱流产,比别家女儿还不如。”边说边拍拍她身边的大公主。 孟冬瞪了娴妃一样,娴妃不敢得罪她,忙圆道:“是姐姐说错话,忘了淳妃妹妹的大功劳了。” 梅子茶的事我没跟孟冬说,怕她闹出来,让别人看我们辛家的笑话,不过,我终究要向暮春姐姐问个明白。 “梅子茶里有什么?”只有我俩的时候,我问暮春姐姐。 “堕胎药。”暮春姐姐木木的说。 “姐姐为何要害我?”我强压着泪问她。 “不是害你,是救你。”她没有丝毫愧疚之意。 “姐姐,你是真的疯了。我不会再来看你了。”我丢下这话就走,心里却还想着,只要姐姐你喊我一声,跟我道一句歉,我立马就原谅你。然而,什么都没有。 在那之后几年我都没有再见暮春姐姐,也没有再怀孕。孟冬也没有,尽管她依旧得宠。 一天半夜,我被推醒,朦胧的黑暗中站着个女鬼。我欲尖叫,女鬼适时捂住我的嘴。 “秋儿,是我。”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熟悉因为是暮春姐姐,陌生因为声音分明是清醒的,不木也不疯。 “你怎么……”我当然想问,却被她打断。 “什么都别说,先跟我来,有重要的事,脚步轻些。”暮春姐姐带我避开外间已经睡着的宫女,从后门穿过花园,进入另一个后门。我辨认出是孟冬的住处。 “嘘——”暮春姐姐在我耳边说,“无论看到什么,千万不能出声。” 我俩躲在暗处,见证一场谋杀。在皇后娘娘的指挥下,四名内侍按住孟冬,一个半人多高的大木桶里装满了水,孟冬倒立着,上半身被浸在桶里。孟冬挣扎得很厉害,四名内侍的衣裳都凌乱了、打湿了。皇后娘娘远远地站着,漠然地看着。我听见她说:“怎么还不死?辛家的人果然顽强啊。” 我不能再看下去,我要救孟冬,刚想往外沖,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暮春姐姐坐在我旁边,她的眼神是清明的,我知道她没疯,而且力气很大——大到能把我打晕再弄到床上。 我睁着眼,泪流到枕上,脑后一片凉。“为什么,为什么?孟冬做错了什么?”我喃喃地问。 哭了一会儿,我一骨碌坐起来,问:“陛下呢?陛下知道吗?是陛下的旨意吗?陛下不是最宠孟冬的吗……”我不停地问。 暮春姐姐先是不回答。我揪住她的衣领,不住摇晃。她按住我,轻声说:“大皇子病了,很重,太医们都说治不了了。那就只有这个法子了。” “大皇子病了我知道,这些天孟冬一直悬着心,担心得吃不下也睡不着。难道……大皇子得病跟孟冬有什么关系?”我想不通。 “大皇子得病与孟冬无关。不过,生死关头,陛下想要大皇子活命,就只能牺牲孟冬了。”暮春姐姐嘆气。 “到底是什么意思?暮春姐姐,我真的不明白。”我愕然。 “秋儿,都说母亲是最无私的,那如果让你用自己的命去换你儿女的命,你甘愿吗?”暮春姐姐问我。 我愣了。“也许……会甘愿吧,”我犹豫着答,“不过……可以这样换吗?” “辛家人就可以。”暮春姐姐说,没有丝毫玩笑,严肃认真地说。“这是辛氏血统最大的秘密——续命。” 我的表情应该是惊讶得仿佛见了鬼。 “你当然不知道,孟冬也不知道,辛家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很少——只有族长和几位长辈。我也是偶然知道的。你记不记得,我们小的时候,家里有位叫绵霜的姑妈,人很温和长得又美,一笑有两个梨涡。”暮春姐姐问我。 我点点头。“记得,她还抱过我。我特别喜欢她,后来她失足溺死的时候,我还哭了一场呢。” “绵霜姑妈不是失足溺死的。”暮春姐姐平静的面孔上难得现出痛苦的神色,“本来像绵霜姑妈那么好的女人是一定会被送进宫去的。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在别苑居住的太妃里有一位辛家长辈当年格外得宠,生了五个儿子个个出色,其中一个儿子就是当今陛下。好像是那位太妃对先皇说了什么,绵霜姑妈被指给一位王爷,当了侧妃。绵霜姑妈给那王爷生了个儿子,巧在与我生在同一天。绵霜姑妈觉得这是种缘分,总爱接我去王府玩。我还隐约记得绵霜姑妈指着我和她儿子对王爷说,长大了让我嫁给那个小子。王爷说,那得陛下同意才行,辛家女人不是想娶就能娶的。我九岁那年夏天,绵霜姑妈又接我去王府玩。我们上树逮知了,那小子没踩稳,一下从树上掉下来摔晕了。王府立马乱成一团。那王爷年纪很大了,虽有正妃却没儿子,才娶了绵霜姑妈,眼见唯一的老来子就要保不住,急得寻死觅活。我也吓坏了,怕受责罚就趁乱偷偷躲起来——其实根本没人顾得上理我。我不敢回自己的卧房,一心想找个最安全的地方,就藏在绵霜姑妈的卧房里。当时只想着,万一被找出来了,兴许姑妈还会护一护我,又怎知那会是个最糟糕的选择。如果我没有藏进姑妈的卧房,就不会看见那么残忍的一幕,就不会怕,也不会恨。” 第270页 “姐姐到底看见了什么?”我的心已经揪起来,想听又不敢听她说下去。 “我看见王府的人在王爷和王妃的指挥下,把绵霜姑妈活活勒死了。”她说。 我吃惊地捂住嘴,不敢相信。 暮春姐姐看我一眼,说出更让人不敢相信的话:“当着辛家族长和我父亲的面。” 我听得脑中一阵阵嗡鸣。 她接着说:“我听见族长对王爷说,绵霜把自己的命续给她儿子了,这是只有辛家人能做到的事。说这话的时候,族长没有丝毫悲痛,反而带着自豪。王爷很高兴,一劲地感谢,然后迫不及待地去看儿子,没有多看绵霜姑妈一眼。王妃是个老女人,安安静静的仿佛根本不存在,离开之前却吩咐下人们把绵霜姑妈的遗体抬到水里泡一泡,把脖子上的勒痕遮一遮,弄得像溺水那样。下人们很快就把绵霜姑妈的遗体抬走了,卧房里又安静下来,只剩我一人。我连哭都忘了,呆呆地缩在角落里。然后,我听见外面有人四下里唿喊我的名字,是父亲在找我,要接我回家去,他不知道我一直躲在姑妈房里。我有些懵懂,却也明白,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看见了之前那一幕。姑妈卧房的后面就是王府的花园。我悄悄从后窗翻出去,跌在花丛里,然后远远离开,连滚带爬地钻进花园深处。父亲是在花园的一个山石缝隙里把我拽出来的。父亲以为我满身泥土失魂落魄的模样是因为知道自己闯了祸,便没多问。父亲带着我,随族长一同回辛家了。回家的路上我假装睡着,听见族长对父亲说,绵霜一个人救了两条命,世子若死了,王爷饶不了暮春。王府第二天就放出辛氏侧妃失足溺死的消息,还派了人装模作样地来辛家报丧。族长也装模作样地悲痛了一番。绵霜姑妈的儿子如今已是王爷了。不过从那以后我再没去过那间王府。”暮春姐姐平静地述说着,看似无波,实则泣血。我明白她为什么忽然不再笑了。她觉得自己欠了绵霜姑妈一条命。 外面传来声响,我和暮春姐姐止住对话。 一个宫女在门外说:“和妃娘娘,奴婢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丫鬟。皇后娘娘让奴婢来告诉和妃娘娘一声,淳妃娘娘得了急病,昨儿夜里没了,请和妃娘娘节哀顺变。” 说完就要走,我追着问了句:“大殿下的病好些了吗?” “好多了,太医说已经无碍了。”说完,不等我再问她,像被鬼怪追撵着似的,着急地走了。 我看看暮春姐姐。她说:“这下你相信了吧。” 我哭了,说:“陛下那么喜欢孟冬,怎么忍心让她死?” “孟冬不死,他的长子就得死。取一舍一,陛下在意儿子胜过喜欢孟冬。”暮春姐姐说。 “所以,那个时候,你不让我生下儿子,是怕我……” “怕你重蹈绵霜姑妈的覆辙。”她接口。 “可是,这样会不会太……” “太自私了,是吗?”她抢着说出我心里的话。 我无言。 “想活着,错了吗?”她问。 我依旧无言。 “想活到活不下去为止,就是错的吗?”她质问。 “不,这没错,只是……太自私了吧?”我支吾。 “自私?对,因为我想活,可我的家族需要我去死,如果我不肯死就是自私的孽子。那我的家族就不自私吗?不,没人会这么想,因为家族不是一个人,是许多人。为了许多人而牺牲一个人从来都被视为理所当然,被称为奉献。合理的奉献当然不是自私,更不是罪恶。罪恶的是我,是小小的、孤独的,想要活命的我。那许多人里包括我的父母兄弟,还有未出世的晚辈。他们都需要别人的死来交换他们更好的活着。家训是什么?不争不怒。可人要活着,有些事不得不争,有些时候不得不怒。看到孟冬被浸在水里扑腾的时候,你敢说自己心里没有怒?我每次想起绵霜姑妈临死前苦苦哀求,被勒住脖颈后死死挣扎的情景,心中的怒就宛如烧开的水,翻搅着,蒸腾着,熏得我眼花,烫得我肉疼。我也曾经相信过那四个字,相信一个传承了许久的道理必定是光明而智慧的。现在,我懂了,没有光明,也不是智慧,所谓家训,只是我们特殊的生存策略。我们还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其实身陷悲哀的诅咒而不自知。这种能续命的本领原本有个名字,叫‘海女的祝福’。真的是祝福,不是诅咒吗?多可悲呀!许多人是因为有被利用的价值才能活着,而在辛家,一切都是反的,只有没有利用价值了,才会被放任活着。”暮春姐姐有些激动,缓了口气,问我,“秋儿,你相信冬儿是自愿捨弃生命的吗?” “我……不知道。”我说,“不过……孟冬还有二殿下和三公主,这两个孩子定然也让她牵挂,又怎能安心……”孟冬肯定是不想死的。 “因为母爱是牺牲,所以就让当母亲的女人彻底被牺牲掉吧,他们不就是这么想的?”暮春姐姐把我扶起来,硬拉到屋外。走出去不远就是花园,许多个夜晚,暮春姐姐都是光着脚在这里游荡,被宫里人当成了疯婆子。 已是暮春时节,落花纷飞,柳絮漫天。光华明明绚烂,热烈的生命却已消逝。几位进宫不久的妃嫔正在花园里玩闹。 第271页 暮春姐姐抬起手,有花瓣与飞絮从她指间穿过。 “无数杨花过无影,无声无息,不留痕迹,就像我们。”暮春姐姐轻嘆,“史料里也只会记载某妃辛氏,卒于某时,没有样貌,没有名字,没有悲喜。” 我和暮春姐姐站在阴影里,望着那些年轻女人嬉戏跳动的身影,明明很近,却感觉很远,越来越远,远到有回声,远到模煳不清。 “她们是玩具,我们是工具。在这里,女人逃不出这两种命运。谁也不比谁强。谁也没资格同情谁。”暮春姐姐的声音听起来也很远。 多年后,孟冬的长子——也是陛下的长子,坐上了皇位。 暮春姐姐一直“疯疯癫癫”,倒也平平安安,顶着婉太妃的身份在郊外的别苑安度晚年,一直活到九十七岁寿终正寝。 我因为做了一些多余的事,被贬入素心殿,没搬去郊外的别苑。可我好歹活到了一百零八岁,把“海女”给我的寿命都用完了。我死的时候,什么皇后娘娘、娴妃之流早成了白骨,甚至许多和我差着辈分,比我年轻几十岁的女人们,都先我而死。即便在皇帝普遍长寿的宏朝,我也见过三代帝王。孟冬的长子有过一位性格倔强的宠妃,后来因为受不了失宠而自杀,临死前她说,既然人人都要死,活得长些还是短些,其实无甚差别。如果当时我在场,恐怕会对她说,既然人人都要死,说明人虽生而不同,结局却相同,所以真正重要的是生与死之间的这段路。有人管这段路叫“过往”,有人叫“阅歷”,有人叫“沧桑”,不管叫什么,这段路走得长些总比短些好。 钟太后的故事 我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我继承了她的软懦。父亲去世得早,在钟家的深宅大院里,我与母亲相依为命。她是我的依靠,我是她的慰籍。 虽然那时还小,我已经意识到母亲同钟家人的关系不大好。我的姑姑、婶婶和奶奶,总会在交头接耳的时候,把眼光对准我的母亲。母亲会继续做她的事,假装看不见。连幼小的我都意识到周遭的不善,她却无动于衷,可知那份漠然是装的。叔叔、伯伯和爷爷对母亲的态度很热情,或者说过度热情,总在她干活的时候走近,拉拉她的手,拍拍她的肩,说些关怀的话。母亲只是闪躲、避让,不反抗也不出恶言。白天,母亲从不在屋里干活,总拣人多的地方待。人多似乎比人少更安全。到晚上,她会跟我睡一张床,不管多热的天,都把门窗锁得严严实实。有时候,半夜里门会响,好像有人在外面想要打开它,窗也会晃动,像要被推开,可终究都归于宁静。我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答,没事,闹鬼呢。我纳闷,好好的房子又不是没人住,怎么会闹鬼呢?戏文里说的鬼不是只出现在荒郊野外、破庙陋屋里吗?母亲搂住我哄着说,这么大的宅子,有一两个鬼混进来也是正常的。我又问,那姑姑和婶婶屋里也闹鬼吗?母亲笑了一下——不是愉快的那种笑,说,住在同个宅子里,要闹自然是都闹。母亲的冷静让我安下心,没被夜鬼给吓住,很快又睡着了。只是在每个闹过鬼的夜晚过后,别的院里总会在白天也闹起来,不是奶奶砸了爷爷的古董,就是婶婶要回娘家。偶尔,姑姑也会掺和,要上吊投河,说家人败德污了门风,害她嫁不出去。钟家宅里统共十几口人,倒是从来不缺热闹。小时候我曾想,这么吵闹的地方,鬼还待得住,竟也不嫌烦。 若说钟家的男人个个混,那二叔就是最混的魔王,已经不甘于只在夜里闹鬼,大清早借着宿醉就拉扯起母亲,若不是二婶跟姑姑及时出现扇了二叔一通耳光,恐怕母亲就要从人变成鬼了。 借着这件事,母亲闹了一场,披头散髮持着剪刀冲进爷爷奶奶的正房,把被扯烂的衣领和胳膊、肩颈上的淤青展示出来。那是我记忆里母亲唯一一次失态,失去了优雅和温文,像只愤怒的母兽,带着伤却让人更害怕,因为你知道她要不惜性命地反击了,哪怕杀不死你也要咬掉你的肉。这样的意志力是令人望而生畏的。 爷爷奶奶终于同意母亲带我搬出宅子,分了一份家产给她,不多,刚够她置个院子自立门户。 母亲带着我搬出钟家大宅的那天,二叔和二婶还在吵闹。 二叔吼:“要不是你不会生,我哪至于亲近那个半老徐娘。这也是爹的意思,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传的都是钟家的宗。” 二婶哭:“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不活了,不活了……” “走吧。”母亲拍拍我。 “小晴。”一声细柔的轻唤传入我耳。 我回身,钟言站在檐下屋角的阴影里。 “二哥哥。”我看看他,又看看母亲。 母亲点点头。 我朝钟言走过去。 钟言是二叔和二婶的养子。那年二婶的孩子生下来就夭了。钟言是死了爹妈的孤儿,被拐子卖到钟家,本来是要养大了当僕人使唤的,结果摸骨的说他面相好,带运,能沖喜。二婶就收他当了养子,希望能给自己带来儿子。一年年过去,二婶始终没有儿子,便越来越冷淡这个养子。渐渐地,钟言这个说不上是奴还是主的孩子,在钟家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他没有别处可去,为了不被赶走或者迁怒,只好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被注意。他总躲在角落里,被阴影遮盖住,无声无息。 第272页 在钟家我和母亲是跟他说话最多的人。因为二婶经常忘了他,没带他的饭份。他不敢抗议,只好挨饿。母亲心细,留意到这个孩子的可怜,总招唿他到我们房里吃饭,给他盛的饭比我多,菜也给他拨一半。我抗议。母亲说:“言儿是男孩,该比女孩吃得多。” 我噘嘴,怪母亲偏心。 钟言端起碗,把他的饭拨一半到我碗里。 母亲拦着,说:“不必给她,她够吃。” “不够,不够,我还要。”我故意闹。 钟言默默地把饭拨到我碗里。 母亲嘆口气,一手拉我,一手拉他,把我的左胳膊跟他的右胳膊并排搁到一块,说:“晴儿,你自己看,谁身上的肉多?” 我的手臂如鼓胀的藕节,又白又胖。钟言的手臂像干枯的树杈,又黑又瘦,还带着伤——二叔喝多了会打他,二婶受了气会掐他。 我不好意思,把饭拨回钟言碗里,又把原本属于自己的份也拨些给他。 他惶恐地推辞:“够了,太多了,吃不完。” 母亲欣慰地笑了:“吃吧吃吧,多吃一点。”边说边给他碗里夹荤菜。 钟言不再推辞,低着头,边吃饭边吸鼻子。 我走到屋檐下的阴影里,发现钟言的左眼一片淤青,几乎睁不开。我欲触碰,他下意识躲闪。 “二叔又打你了?”我问。 “嗯。”他答。 “疼吗?”我问。 “嗯。”他答。 “我要走了,跟我娘离开钟家单过。”我说。 “嗯。”他答。 我忽然有点儿难受,跑回母亲身边问:“娘,可以带二哥哥一起走吗?” 母亲看看依然躲在阴影下的钟言,脸上的表情混杂着心疼、悲伤和无奈,缓缓地摇头。 我垂头丧气地又走回钟言跟前,摸遍了口袋,只摸出一袋杏仁,装在母亲亲手绣的一个香袋里。 “送你了。”我把香袋搁在钟言手上。 他攥住香袋,低下头,不停吸鼻子。 “二哥哥,我走了。”我说。 “嗯。”他答,没抬头。 我牵着母亲的手离开了钟家大宅。 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并不富裕但很自在,直到钟家人找上门来。来的是奶奶,如果是别人,母亲或许不会开门。 “选秀的诏命下来了,钟家只有晴儿一个适龄的女孩,只能让她进宫去。我知道你不愿意,这也没办法。”奶奶说。 母亲一直没说话,只摆弄茶壶茶杯,不停地给奶奶添茶,她自己也一杯接一杯地喝。 奶奶看着母亲,长嘆一声:“我知道钟家亏待了你。晴儿进宫后,你可以搬回来住。老爷中风了,半边身子动不了。我也老了,需要人照顾。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老二、老三都搬出去单过了。现在大宅里只有老爷和我两个老不死的。你不用再担心夜里闹鬼了。” “二哥哥呢?”我问 “谁?”奶奶的怔愣不似作伪。 “二叔房里认的那个养子。”母亲提醒道。 “哦,那个孩子呀,卖了。”奶奶清淡地答。 “卖了!”别说我,连母亲都惊住了。“好好的,怎么卖了?” “那孩子捅了老二一刀,伤得不轻,所以留不得了。本来是要送官的,奴僕伤主,弄不好要送命。老二媳妇动了恻隐之心,说好歹当儿子养了这么多年,就别送官,卖了吧,许能得个好去处。就这么,找个人牙子带走了。钱多钱少不在意,只要把那孩子远远地带走就得了。” “二哥哥才不会无缘无故伤人。”我替那个只会躲在阴影里的可怜孩子鸣不平。 母亲怕我跟奶奶起争执,截住我的话头:“不过,那孩子看着实在老实,不像会伤人的。晴儿也是怕他受了冤屈才……” “钟家哪儿那么多冤屈!”奶奶不乐意了。“许多人都亲眼看着呢,何曾冤了他。”奶奶指着我说,“好好收拾收拾,下个月初一就是进宫的吉日。你们提前两天搬回来,进宫那天从钟家大宅走。好歹是钟家的女儿,别弄得跟没人要的孤魂野鬼似的。”说着不经意地瞟了母亲一眼。 母亲不应话,起身给茶壶里添热水。我也不应话,起身去院子里捡木柴。 奶奶见无人应她,重重嘆了一声,悻悻地告辞,嘴里嘟囔:“媳妇到底是外人,孙女早晚也是外人。” “可以不进宫吗?”奶奶走后,我问母亲,“我不想跟娘分开。” 母亲苦笑着,只回我三个字:“没法子。” 刚进宫的时候,我连个品级都没有,身份只比宫女略高一点,宫女太监们叫我一声“小主”,其实根本不是主,也是婢。若是得了侍寝的机会,见着了皇上,就能得个品级,再好点儿,被皇上喜欢了,就能得个封号。若是一直见不着皇上,时间久了,便失了当主子的机会,一辈子为婢,自动降为宫女听人发配了,所以,选进宫里究竟是福是祸,是悲是喜,全不一定。本朝的规矩是两年一选,一次选十九人入宫。为什么是十九,不是十八或者二十,我不明其理,只听说是为了迎合某种吉祥的寓意。宫女、太监这些註定要伺候人的人倒是每年都有不少新人入宫,并不需要特意顺应时间和数量。 第273页 刚进宫的小主们都住在一处叫群芳阁的四方院里,院子很大,重重叠叠,几进几出,十九个年轻女人叽叽喳喳,仿佛一个偌大的雀笼,没有自由也不得安静。通风朝南的几间大屋早都留给那几个娘家富裕提前打点过的小主们了,像我这样娘家不肯出钱的,只好窝在阴暗潮湿的角屋里。 刚安顿好,外头就有人招唿,说什么吴总管来了。 四方院正中的大银杏树底下果然聚着一堆人,被围在正中的是位老太监,白髮白皮,慈眉善目,眯着眼,带着笑,细细柔柔地说:“诸位小主辛苦了,原该老奴挨个屋子拜见的,怎敢劳动诸位小主大驾。”边说边行了个礼,“老奴姓吴,是这群芳阁的主管,小主们的饮食起居,安危康健全该老奴操心。蒙皇上不弃,念在早年的些许功绩,给老奴这么重要的差使,老奴自当尽心竭力,不敢稍有推怠。然,老奴老了,体弱气虚,力有不逮,万一忘了事误了小主们,岂不该死?”说着指指他身旁一位清隽的小太监,“这是老奴的义子言儿,也是群芳阁的管事太监。此处的大小事项,诸位小主尽可交他去办,若他办不好,小主们尽管告知老奴,老奴必重重罚他。”说完,老太监在两名宫女的搀扶下,施施然踱着方步离去。 好一个会使“下马威”的吴总管,三言两语,看似谦恭,实则软硬兼施,点明了自己有皇上做后台靠山,也摆明了不甘听从这些没名没分的小主们使唤,把个年轻不经事的小太监推出来,伺候好了是他的功,伺候不好不是他的责,真是只难斗的老狐狸。 那个叫吴言的管事太监原本一直恭敬地低着头,待老太监一走,就变了个样儿,腰板瞬间挺得笔直,连下巴都昂着,倒把我们一帮小主比成了奴才。 小主们围上去向吴管事献殷勤。我的脚却被定在原地动不了,因为我看到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那个管事的小太监竟是钟言!他怎么进宫当了太监? 钟言不冷不热地把小主们打发走,独剩我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我轻声唤他:“二哥哥。” 他不为所动,微微躬身,态度恭敬而疏远:“奴才吴言,为小主效劳。” “是我呀,二哥哥,我是晴儿。”我伸出手,却被他矮身避过。 “奴才是贱人,不敢跟钟小主攀亲。”他的笑浮在皮上,没有入到肉里,更没有进到心里。 原来他早认出我了,装煳涂而已。 “你……为什么改了名字,还进了宫?”我问。 沉默几许,我以为得不到回答了,方听见他说:“钟家把奴才卖了,转了几道后卖给一个姓吴的人家。吴家不许奴才再用过去的姓,便改了。没多久,吴老爷死了,吴家兄弟们分家,正赶上宫里的吴总管从皇上身边退下来,接管了群芳阁,需要用人。吴总管谨慎,用宫里的旧人不放心,就从宫外买进几个新人。既是同乡,又沾亲带故,吴家就把奴才卖给吴总管了。” “二哥哥,”我知道男子若要进宫为奴都得净身,钟言已经十六、七了,遭那样的罪,怕是差点儿丢了性命,想到这些,我哽咽了,“是钟家对不住你。” “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这是奴才的命,奴才认命!”他重重地说。 真的认命吗?分明有不甘吧。我瞧见他爆出的青筋和攥紧的拳头,心说。 “钟小主,奴才先告退了,还有事等着去办呢。”他利索地转身离开,再不见当初恋恋不捨依依惜别之态。钟言已经不是原来的钟言了。 那一夜,我没能安睡,朦胧中想起从前,梦与回忆交杂在一处,分不清是真是幻。 我在给母亲的家信里写了重遇钟言的事,说起对他的怜悯。母亲回信,让我跟他保持距离。“毕竟钟家欠他许多。见到你,难免揭起他的旧怨。他未必会恶待你,可你也不必指望额外的恩惠。”母亲在信中嘱我。 收到回信的第二天,我在群芳阁碰见了钟言,朝他行礼,他不理。错身而过时,他的声音入我耳中:“钟小主不必可怜奴才,也不必指望奴才,更不必防着奴才。奴才与小主,只是陌路人而已。” 我先是心酸,为他的冷漠,继而心惊,忽然明白他是在提醒我,出入群芳阁的家信,都被人拆开看过。幸好我没写什么抱怨不敬之辞,否则恐要惹上麻烦。我想出言相谢,他却已走开。 没多久,开始有小主被召去侍寝,然后被簇拥着抬出群芳阁,换上新衣、新妆、新名号。先是一、两个,再是五、六个……十个,一个又一个。过了一年零七个月,群芳阁十九个小主,搬出去十五个,犯错除名了一个,生病死了一个,只剩下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是芜州县令的女儿惠莲。到一年零九个月的时候,惠莲也搬走了,不是侍寝,是去怀了身孕的兰嫔宫里当宫女,那边人手不够使唤。兰嫔也是芜州人,与惠莲同乡,进宫快六年了。惠莲同我一样,一直住在角屋。 惠莲离开群芳阁那天,我送她到门口,对她说:“你一走,这里就剩我一人了。” 惠莲说:“你也赶紧寻个去处离开群芳阁吧。马上就满两年,该有新人入宫了,到时候你若还在这儿,免不了平白受气受辱。咱们都没有荣华富贵的命,想开点吧。” 第274页 “还能去哪儿?”我嘆道。 “想想办法,在宫里,同乡、同年、同好……凡是能找到些共同之处的,都能说上话。你诚心去求,贵人们心一软,你便能离开这儿了。”惠莲教我。 “我属实同哪位贵人都说不上话呀。” “你……是不是得罪过吴管事?”惠莲踌躇了一番,试探地问。 “没有啊。”我不解其意。 惠莲见四下无人,凑近我耳语道:“我是从兰嫔娘娘那儿听说的,群芳阁召侍寝的牌子里,就从没见过有钟晴这个名字。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有吴管事。你好好想想,是怎么得罪他了,赶紧去赔个礼,兴许还能补救。”惠莲安慰我几句,兰嫔那边来人催她走了。 人都走了,群芳阁里安静得很。我枯坐在院里的银杏树下,回想惠莲的话,也想起许多宫中的传闻。听说,吴总管在宫里的地位非同一般,在皇上心里的分量能与太后相当。而吴总管甚为看重吴言。所以,虽然年轻尚轻,但在吴总管的大力扶植下,吴言在宫里也颇有了一些势力,群芳阁更是他能一手遮天的地方。说起来,钟家是亏待了他,可他为什么要把气撒在我头上?我可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他的事。眼泪一滴一滴,把脚下的地打湿了一片,一双熟悉的鞋闯入眼中。我没有抬头,只用夹着哭腔的声音问他:“吴管事,我知道,钟家欠你的,可为什么要我来还债?” “因为你姓钟。”他说。 “强词夺理,你不过欺我是个好人。”泪滴得更多更快。 “当好人,不就是这个结果吗?被人欺也是活该。”他说。 我无言以对。是啊,如果当好人就註定要被欺负,那为什么还非当好人不可呢?为什么?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怎么说服钟言? “二哥哥,你是个没心肝的人。”我怨道。 “没心肝又如何?若有心肝,奴才早憋屈死了,焉能活到今日听钟小主的怨言。”眼中那双鞋消失了,他走了。由始至终,我都没有抬头,因为不想对上他冰冷的眼神,我怕冻僵我的期望。我期望他对我还残存一丝情谊,困在这个四方的院子里,除了他,我毫无指望。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中的我还小,住在钟家大宅里,披着一块纱,对同是孩童的钟言说:“二哥哥,你看这头纱好不好看?是我娘出嫁时候戴的。娘说等我出嫁的时候也可以戴。二哥哥,不如我嫁给你,这样你就可以永远跟我和我娘吃住在一起,咱们搬出钟家大宅,你再也不用挨打挨饿了。”钟言颤抖着点头,紧紧拉住我的手。我恍惚着醒来,忽然忆起这一幕并非全然是梦。小时候我确实同钟言说过类似的话,只是童言无忌,加上时隔久远,便淡忘了。原来,那时的钟言同现时的我很像,被困在钟家大宅的院落里,除了我,他毫无指望。 或许,我本不该指望别人。我拿出一个玉镯,是我带进宫的最值钱的东西。我把那个玉镯塞给敬事房的管事,求他在侍寝的牌子里加上我的名字。那个管事收下我的镯子,记下我的名字,满面堆笑地应了我的请求,还附赠了一句吉言,说“钟小主天生丽质,定能得宠受封”。然而,过了两天,我没等到人来召我侍寝,只等来钟言的嘲笑,他把玉镯还给我,冷冷地说:“有奴才在宫中一日,钟小主是等不到侍寝的,不必白费力气了。” 我捏着沁凉的玉镯,心也是凉的。“为什么要断了我的念想?你就那么恨钟家吗?”我忍不住朝他嚷。自打进宫后,我还没这么大声说过话,怕失了礼数受罚。 偌大的群芳阁除了我俩别无他人。钟言不说什么,伸手解开衣带和纽扣,脱下衣服,裸/露至腰际。他身量匀称,肌理紧緻。我的脸开始发烧。他转过身,背对我。红潮倏然褪去,我的脸一下变白。他的后背坑坑洼洼,像个烂掉的筛子,全是被香烙过的疤。 “是二叔烙的?”我问他。 他苦笑道:“有二少爷烙的,也有二奶奶烙的。” “二婶怎么也……”我惊。“奶奶说,把你撵走是因为你捅伤了二叔。” “钟家那些事儿……二少爷睡到三奶奶房里去了,被二奶奶知道,拿了刀要割手腕子,被二少爷夺下来。二奶奶口不择言,骂急了眼,激得二少爷嚷嚷要割二奶奶的舌头。刀子挥得吓人,奴才怕二奶奶伤着,冲上去拦了一下,不小心划破了二少爷的胳膊。”他回忆往事。 “这么点儿事,就要把你撵出去?二婶毕竟养了你十几年哪。”我替他抱不平。 钟言并不领情,寡淡地说:“钟小主不必说这些,也无需同情奴才,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是真的关心你呀,二哥哥。”我急道,“当初就算打滚哭闹,也该让我娘带你一起离开钟家大宅的。”我真心后悔。 他别过头,说:“奴才只求小主别再提过去了。奴才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过去的,不提就能抹去吗?就算我不提,你不是一样还在记恨?你若不记恨,为何不让我侍寝?堵了我唯一的出路,难道不是报復?新人很快就入宫了,你让我怎么办?”我哭道。 第275页 “怎么办?就在群芳阁继续住下去。未曾侍寝的小主住在群芳阁里是天经地义的,谁也不会撵你,更无需你干活伺候人。宫里自有规矩。奴才能保证,小主每日衣食无缺。”钟言说。 “难道就这样吃喝等死吗?”我认定他要害我。 “有吃有喝还不好?在宫里,等死总比找死,或者被害死强得多。”他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留我一人在空荡的群芳阁里哭泣。 钟言倒是没有食言,即便十九位新选的秀女入住群芳阁,亦无人撵我走,也从未短过我的衣食供给。初始时,尚有好事者打探我的来歷。渐渐的,我成为墙角的青苔,无人过问,存在亦如不存在。两年间,十九位新秀女各有去处,依旧逃不过或病、或死、或受封、或为奴的几种命运。群芳阁就这样以两年为一个轮迴,重复着由热闹到冷清再到热闹的循环。我一直住在角屋,目睹一年年花落花开,一幕幕悲欢上演。 钟言始终认真做事,一步步成为吴总管的心腹。十六年后,吴总管过世前,在皇上跟前保举了钟言,让他接任了群芳阁总管之职。在宫里,只有皇上住的干明殿,皇后住的坤宁苑,太后住的长寿宫,皇子们住的仁孝轩,以及秀女们住的群芳阁,这五处的大太监够资格成为总管。成为总管,意味着钟言在宫里已经不止是狐假虎威之辈,而是独当一面的实权派了。而我,几乎成为群芳阁的活银杏树,老而不死,庸碌无为。银杏树还能结出银杏果,我除了吃喝等死,什么也做不了。托钟言的福,吃喝都不赖,也无需干活。开始时,我在那些年轻的秀女们面前还抹不开颜面,躲在自己的角屋里不敢出来。一年年过去,我越来越老,老到开始长出白头髮的时候,我想通了,懒得再躲躲闪闪,索性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不管身边的秀女们如何叽喳,我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盹到傍晚。 又是一个选秀之年,群芳阁却不似往昔的喧闹。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院中的银杏树下闭目养神,只觉着有人牵拉我的衣角,睁开眼,一个白胖的小男孩正欲攀上我的膝头。 “谁呀?”我小心地扶住这孩子,四下找寻跟着的人。宫里的孩子个个金贵,虽然未必就是皇子,可也怠慢不得。 “你别动,我要摘那个。”小男孩指着树上的银杏果。 我一伸手,替他摘了下来,递到跟前。 他一抬手,把果子打到地上,闹腾道:“我说要自己摘的,不要你给我摘!” 好任性的脾气,宫里的孩子尽是这样的吧。 我把小男孩抱在手上举到高处,可怜我的老胳膊老腿儿还攒了些许气力。小男孩摘了满怀的银杏果,用衣襟兜着。 “你的生母是哪位娘娘?”我试着打探他的来歷。 “不知道,都说她死了。”小男孩只顾玩弄怀里的果子,随口应道。 “你若是皇子,就该住在仁孝轩中,怎么跑到群芳阁来的?一东一西,隔了整座宫城呢。”我边拍打他身上沾的灰土边问。 “仁孝轩里住的皇子多了,又不差我一个。没什么人管我,只有一个老太监总跟着我,不过老太监耳朵背,腿脚也不灵,想甩了他一点儿不难。” 小脸上尽是得色。 这大概是哪个不得宠的皇子,生母在后宫的争斗中失势,连带着孩子也失了依靠。 我有点心疼这孩子,蹲下身,帮他理了理散乱的鬓髮,柔声嘱咐道:“虽然你还小,没人管,也要记住,皇子出入后宫是大忌讳。等到有人抓住这个忌讳惩治你的时候,你就知道,没人管也是好事。” “你也是个没人管的吧。”他皱着鼻子努努嘴,“哪有宫里的奴婢大白天不干活,躺在树底下睡觉的?就算是位娘娘,休憩也有专门的时辰,过了时辰哪怕再倦,也不能打盹,否则就是没规矩,要受罚的。” “说起来,你不是什么都懂。”我指明他故意捣乱。 小男孩不耐烦地摆摆手:“老太监总跟我说这些,规矩长规矩短的,还说我娘亲就是因为坏了规矩才死了的。” 我不忍追问他娘亲是坏了哪条规矩,宫里能处死人的规矩有许多,逼得人时时处处提心弔胆。坏了哪条规矩并不重要,死是因为挡了更厉害的人的路。我看看那孩子,心想,他娘亲是因为生了他这么个机灵的男孩,才成了别人的眼中钉吧。 小男孩要把摘的银杏果放入口中,被我一手拦住,“这东西须得炒熟了吃,生吃能死人的。” “那你去炒,弄熟了给我吃。”小男孩把衣襟里兜着的银杏果统统倒在我的帕子上,我只得用双手拢住。 “你现在就去嘛。”他催促我。 我无奈地起身,招唿他:“你既想吃,就跟我来厨房,一起弄吧。” “君子远庖厨。”他噘起小嘴。 “那我便一人独享了。”我气他。 “你敢——”他到底还是追过来。毕竟是个孩子,而且与我一般寂寞。 那天除了银杏果,他还吃了我做的蜜饯和小菜。吃到肚子滚圆,才被老太监找到,揪着耳朵领走了,走时还一劲地说:“你再多做些好吃的,我改日再来。” 忙活了大半日,我竟不觉得累,倒觉得时间好快,日头忽地就落了。 第276页 晚膳时,钟言来了,直接坐下,擒起筷子,拿一只空碗,从我碗中扒拉出一半米饭,不客气地就着菜吃起来。群芳阁里有个小厨房,本是不开火的,一怕走了水,二怕厚此薄彼闹出事来。宫里的伙食老也不变,虽然吃得饱,却腻得慌。我想烧几个家乡菜吃,钟言说,只有秀女们散尽了,群芳阁里仅剩我一人的时候才能用小厨房。哪想,烧好了家乡菜,倒引得钟言三不五时过来蹭饭。他来吃饭,从不提前招唿。我只好多备一副碗筷,多做些饭菜,足够两个人吃饱的。 “五皇子跟你倒挺投缘的。”他边吃边念叨。 “你说那个半大的孩子是五皇子?” “你可知五皇子的生母是哪位?”钟言问我。 “不晓得。”我说。群芳阁与仁孝轩本就隔了十万八千里,我窝在群芳阁里不出去,也无从得知许多宫里的消息。 “五皇子的生母是兰嫔。” “原来是那个女人。”我想起了惠莲,时间过得真快,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如今已经这么大了。 “那孩子说他生母死了。兰嫔已经不在了吗?”我问,心怀一线期望,毕竟有些获罪的嫔妃,即便还活着也同死了没区别。 “死了好几年了。”钟言说。 “因何获罪?”我问。 “不知道,也不重要,反正是输了,赔了性命。”钟言已经司空见惯了。 “那惠莲呢?” “要么死了,要么发配出宫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奴婢,谁还记得?” “告诉我,求你了。”我忽然执拗起来,“你是心细如髮的人,宫里的事没有你不记得的。惠莲是从群芳阁出去的,你不会不知道她的下落。不管是什么,告诉我吧。”我恳求钟言。 钟言执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把夹着的菜放进嘴里嚼着,咽下去,才说:“惠莲死了,受她主子的牵累,是被活活打死的。她是兰嫔最信任的奴婢,帮她主子做过许多事。扳倒兰嫔的人,自然也要拿她出出气。” 我被一股寒意逼得打了个冷战。 “你怎么不吃饭?”钟言吃饱了,撂下碗筷问道。 “二哥哥,我问你件事,请你务必告诉我。”我郑重其事地说。 “你说吧,只要我知道的。” “与我同年进宫的十九名秀女,现在活着的,还有几个?”我问他。 他没料到我要问的是这个,吃惊地看看我,又低头想了想,然后伸出四根手指,说:“包括你,还有四个。” “另外三个是谁?”我追问他。 “燕妃伍氏。”这是个两面三刀、心狠手辣的女人,美则美矣,却是朵毒花。 “馨嫔瞿氏。”这是个简朴守拙的女人,看上去笨,其实全精在看不见的地方。娘家在宫外很有势力,她在宫里却从不招摇。 “睦贵人邢氏。”这是个失宠的女人,疯疯癫癫,苟延残喘,可有可无。 我看着钟言,泪流满面。“二哥哥,你把我一直留在这儿是为了保护我,对不对?你既是为我好,为何不明明白白的告诉我?” 钟言掏出手帕给我擦泪,我不接手帕,眼睛离不开他装手帕的荷包——是当年我给他的那个装了杏仁的香袋。 眼泪流得更凶,钟言只得自己动手,用手帕拭去我的泪,说:“小晴,离开钟家,让我想明白一件事——好心做好事,未必得好报。所以,力所不及的时候,就不要逞强。你不是个会争宠、能算计的女人,原该过那种夫妻恩爱、儿女绕膝的小日子。本没想把你一直留住,却也寻不到更好的去处。我也只有这么大的本事了,虽然给不了你富贵福气,至少能帮你挡住灾祸晦气。” 我扯住他的手腕,期期艾艾地叨念:“你该跟我说的……你早该说明白……你让我差点儿恨了你……我以为你没安好心……我早该想明白的……都是我煳涂……我……” “小晴,你记不记得?小时候,钟家二少爷要打我,只要被你看见,你都要挡在我身前。你是大少爷留下的唯一骨肉,二少爷不敢打你。你便是我的盾牌铠甲,让我少受多少皮肉之苦。每次我躲在你身后,阳光从前面打在你身上,被你挡住,让我的身体藏在阴影里,我就觉得很安全。后来我总是喜欢躲在阴影里,阳光让我害怕。直到你离开了,我才明白,阴影保护不了我,是一个人保护另一个人。小晴,你不要谢我,谢你自己吧。我心里仅有的一丝阳光,是你给的。” “就这样相依为命吧。”我说,“就让我一辈子待在群芳阁里,陪着二哥哥。” 钟言揉了揉眼睛,收起短暂的柔情,端出吴总管的神情,说:“群芳阁未必永远是世外桃源。皇上龙体抱恙,已经停了今年的选秀。五皇子却忽然寻到这里,遇见你。谁知道后面有怎样的福祸正等着呢。若真有大福大祸要降到小主身上,恐怕奴才是拦不住的。” 钟言说得对,后来的事确实都与他无关了。 自那之后,五皇子每日都跑来群芳阁与我玩耍。 一年后,皇上龙体渐愈,无意中经过群芳阁,见到我与五皇子嬉闹,驻足旁观了半日。 第277页 半月后,皇上召见我,不是侍寝,而是封我为悦贵人,指定为五皇子的养母。我不得不搬离了群芳阁。 我未有生育,一直将五皇子当成亲子抚养。我相信自己与那孩子有种奇特的缘分。他是个古灵精怪的孩子,曾经直言不讳地问我:“钟晴二字缠绵得很。母妃钟情的是谁?是父皇,还是吴总管?” 我打了个激灵:“我的皇儿,这话可不能混说。” 五皇子捂着嘴乐,挑高眉毛睨视我,似嘲似嚯。 这个鬼灵精后来打败了他的兄弟们,披上龙袍,坐了龙椅。我也跟着沾光,成了太后。他什么都肯听我的,唯有一件事寸步不让。若是别的事,我也不坚持,可他要杀钟言,我不能不拦着。 “吴言受贿贪墨,滥权营私,罪行累累,证据确凿。母后何必非要保他的性命?”他非要逼我承认他心中所想。 “吴言本叫钟言,曾是钟家的养子。” “母后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可谓煞费苦心。”他把一封拆开的书信掷到我跟前,是我前几日写给母亲的家信。“母后的生母不是前几年就过世了吗?母后还给死人写信?” 什么都瞒不过这个鬼灵精。我是借给生母写信的名义传话给钟言,提醒他新皇帝有杀他之意,须速谋退路。 “朕知道,深宅大院里常有亲上加亲的婚姻,宫墙之中也常有太监和奴婢相好。母后若是喜欢吴言,朕也不觉奇怪。” “不不不,绝无私情,只为报恩。”我连忙否认。 “深宫如海,母后从未得宠,就不寂寞?” “哀家心如藁木,不知寂寞为何。” “藁木?”他提笔写下 “悬知草木太钟情,秋晚花梢照眼明。我已无心齐藁木,莫将妖态见春荣。”捧到我面前。 句句惊心,我不敢细读。“这是何意?” “藁木亦曾钟情。”他说。 字字如刀,直戳入心,我不敢看他。 “母后心软,朕知道。”我听见他说,“若朕肯饶吴言一命,代价是让母后放弃尊荣,母后可愿意?” 我忽然松了一口气,知道吴言不必死了,因为皇帝原本就不是想杀他,而是想逼我。我到底不是他的生母。他不愿与我分享一切,让我白占便宜。 “愿意。”我点头。 他终于露出满意的神情:“朕保证将素心殿收拾得比群芳阁更舒服。朕一定把母后照顾得比吴言当初做得更好。” 我相信他能说到做到,只是有点想不通,为什么在宫里许多坏事都被说成是好事:吃饱喝足没有死就是舒服,圈住困住没有自由就是照顾。 后来,到我很老的时候,看过了足够多的生死起落,终于想通了:宫墙之内,没有自由的生命。 薛皇后的故事 “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总是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 因为定都在汝南,廖氏王朝常被后世称为南朝。汝南繁华富裕,兴旺过百年,一朝灰飞烟灭,引得无数人追思纪念。书写南朝的诗词很多,最脍炙人口的却是这几句。诗中的“南朝天子”指的是廖铭——廖氏王朝的末代君王。末代君王通常不会有什么好名声,廖铭当然也不例外。我却替他委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是亡国之君,却有亡国之运。说的不正是他嘛。 我母亲姓廖,是皇族。薛家是汝南最大的士族。从小我就知道自己将来一定会嫁进宫里。俗话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其实,凡有家世傍身的女子都不难找到好郎君。有父兄撑腰,郎君想不好也不成。南朝女子十三岁及笄,便可说媒纳聘。年满十五可出嫁为妻。我及笄那天,母亲帮我梳头,笑意盈盈地念叨:“万仪,你的年纪、样貌、家世、才能,都配得上当皇后。没有比皇后更尊贵的女人了。” 刚满十三岁的我含苞待放,如朝露一般清新。我对着铜镜微笑,镜中人亦回我一笑。美好的未来仿佛也在对我绽开笑靥。 “如果女儿能当皇后,那夫君必是衡哥哥了。”说着,我不禁抿嘴偷乐。 廖衡是皇帝的长子,也是嫡子,虽然尚未正式受封太子,却是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廖衡的生母朱皇后与母亲是手帕交,早有口头之约,要结为亲家。待他日廖衡继位为皇帝,我可不就是皇后了。 母亲笑而不语,分明是默许。 与皇子成婚需要皇帝下圣旨,可宫里迟迟没有动静。照例,母亲每月都进宫一次,陪朱皇后说半天话,用一顿膳,再出宫回家。 一家有女百家求。我及笄已满一年,不少媒人都登过门,均被母亲婉拒了,其中不乏世家大族的实权派和皇亲国戚的贵公子。母亲心中不安,又不好催促。 朱皇后亦不安,每每安抚母亲:“妹妹尽管放心,吾儿与万仪的婚事是板上钉钉的。陛下近来格外繁忙,加上龙体不适,这等大事,许是想等过一阵子再办。”说是这么说。岂不知,朱皇后心里比谁都着急。廖衡已满二十,早该大婚了,皇帝却绝口不提,也不徵求皇后的意见。更让人着急的是,皇帝的身体已有病态,立储一事刻不容缓。虽说立廖衡为太子几乎是共识,可皇帝总不表态,难免引得一众文武心下惴惴,议论纷纷:“莫非陛下属意的储君另有其人?”这般议论并不鲜见,很快就传入朱皇后耳中。说者疑心,听者惊心。朱皇后不免想到皇帝的身世——非嫡非长,不也坐上了皇位?再一回溯,蓦然发觉本朝十几位君王,非嫡非长而继位者,竟过半数。朱皇后出了一身冷汗,仿佛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原以为稳如磐石的地位,倏忽变得危如累卵。朱皇后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当了半辈子妻子,其实从没真正了解过枕边夫君的心思。 第278页 皇宫终于下旨了,既不是立太子也不是赐婚,而是急召三皇子廖铭返回汝南。三皇子的生母是个宫婢,死了好些年。三皇子刚满十岁就被皇帝打发去了封地,离汝南有千里之遥。算起来,三皇子也有十七了,中间从未回来过。皇帝也一直都当自己没有这个儿子一样。人多是势利眼的,以为三皇子不招待见,又非嫡非长,早把他从储君人选中剔除了。皇帝在龙体欠安之际忽然召回三皇子,让许多人不安起来,最不安的莫过于朱皇后和皇长子廖衡了。 “陛下难道属意那个宫婢生的贱种?”朱皇后慌了,连优雅都忘了,开始口出秽语。 “姐姐慎言。”母亲劝道,“就算其母身份卑微,但三皇子到底也是陛下的龙种。” 一不小心连皇帝也骂了,朱皇后有些后怕,四下看看,毕竟宫里处处都有偷听的耳朵和告密的嘴巴。“妹妹,这般情形,可如何是好?薛家在士族中一唿百应,不如让妹夫号召士族们一齐进谏,劝陛下立衡儿为太子。”朱皇后对母亲说。 劝?这分明是逼。 母亲是个稳重人,从不急着表态,只认真应道:“姐姐的话,妹妹回去一定转告。” “阿万妹妹,”廖衡轻拍我的肩头,“母后养的牡丹花开了,咱们去瞧瞧。” 我跟着廖衡走到院中。几十盆牡丹竞相开放,争芳斗艳一般,美得眼花缭乱。 “真好看。”我贊道。 “你比花儿更好看。”廖衡贊我。 我莞尔一笑。 “衡此生非阿万妹妹不娶!”廖衡信誓旦旦。 我再回他一个笑。他有点儿失望,因为他想要的不是笑,而是听我说非他不嫁。我知道,可我不想说,因为我没这么想过。我只想当皇后,谁当皇帝,我就嫁给谁。母亲问我愿不愿意嫁给廖铭的时候,我就是这么答的。 “陛下让薛家支持立三皇子为太子,并许诺赐婚薛家女儿为太子妃。”母亲告诉我。皇帝这是要薛家为三皇子保驾护航。论及样貌、年纪、出身、序齿……太子妃之位非我莫属。 “据说……三皇子的脾性有些古怪,相貌也……不及大皇子……”母亲吞吞吐吐,极是为难,“我同你父亲说了,若你不愿意,就选薛家别的女孩嫁过去,也是可以的。” “不,女儿愿意嫁给三皇子!”我斩钉截铁地说,“女儿要当皇后!谁当皇帝,女儿就嫁谁!” 母亲看着我,欲言又止,不知是喜是愁,只点了点头。 廖铭很快被立为太子。 宫里终于来了赐婚的圣旨——纳薛氏万仪为皇太子正妃。 廖衡被封为成山王,即将迁往封地。从汝南到成山郡亦是千里迢迢。廖衡赖着不走,非要多留俩月,等朱皇后的生辰过完再启程。毕竟是自己的亲子和髮妻,皇帝不好逼得太紧,勉强同意了,命廖衡的随从们先行前往封地。亲信们都走了,成山王假使有心,也无力兴风作浪。不过,我与太子的大婚仪式却要提前举行。 “为何如此急促,好多东西都没准备好呢。”母亲问。 “陛下龙体欠安,若不早办婚礼,万一有不测,这婚怕就结不成了。按规矩,大丧三年之内,皇室不得操办喜事。三年可不短,夜长梦多啊。”父亲说。 大婚仪式当天,廖衡来找我。他趁我母亲不在的片刻,买通了侍女,闯入内室。我已衣冠齐整,端坐镜前,等太子的车驾来接我。 宽大的礼服遮住了我的臂腕,他直接拉住我的衣袖,说:“阿万妹妹,跟我走吧。” 我用力拨开他的手,扯开笑脸,说:“衡哥哥当心,别扯坏了阿万的凤袍,这可是蜀锦织的呢。” “阿万妹妹,你……不中意我?”他不死心地追问。 我提起袖子遮住脸,用带笑的声音说:“衡哥哥说什么中意不中意的,羞死人了。”我撵他,“衡哥哥又不是新郎,快出去吧。” 他的脸色变了:“我以为你天真无邪,原来竟是个贪图荣华富贵的女人,一心想当太子妃,枉我对你一片痴心。” 我的脸色也变了,笑不见了:“衡哥哥难道不贪图荣华富贵,不想当太子?女人又不能建功立业,再没了荣华富贵,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廖衡冷言:“这么急着办婚礼,必是父皇有什么不妥。皇位岂是容易坐的?劝你不要高兴得太早。” 我急了,索性指着自己的肚子说:“不是陛下等不得,也不是太子等不得,是我等不得,肚里的肉等不得,再等就遮不住了。” 廖衡定在当场。 “万仪,你在跟谁说话?”母亲回来了。 廖衡怏怏离去,眼中有恨。 恨又如何?我又没跟他私定终身。不过是长辈们想互利互惠。出身和美貌都是工具,用以交换我后半生的尊贵。太子古怪又如何?只要他还是太子就行。他不中意我又如何?只要我还是太子正妃就行。 廖铭太子的大婚仪式在皇帝和薛家的费心操持下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我站在廖铭身旁,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祭天、祭祖……提前享受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华贵。我一下就爱上那种俯视众生的感觉。虽然我与廖铭的婚姻并不和谐,但我从不后悔嫁给他。 第279页 传闻不虚,廖铭行事很是急躁,没有半点皇族的悠然,说他脾性古怪已是客气,分明就是乖戾无常。至于相貌,不仅比不上廖衡,就连普通也称不上,可以说是丑陋了——大脑壳、斗鸡眼、厚嘴唇,鼻孔一大一小,眉毛一高一低。掀开盖头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没忍住笑出了声,气得他皱起鼻子,让大的鼻孔更大,小的鼻孔更小,我也笑得更欢了。 一开始,我和他就互相看不顺眼。 “堂堂士族出身的小姐,竟然不识字?”他嘲笑我。 “不识字怎么了?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回敬道。 “德在何处?孤看不出。”他讥刺道。 “不见无盐之美者为无心也。”我理直气壮地顶撞他。 他倒惊诧了:“你不识字,怎还会背书?” “天资聪颖,无师自通。”我得意地说,心中暗喜幸亏旁观母亲监督弟弟背书的时候记住了几句,这会可以拿出来唬人。 “不过是误打误撞,不求甚解。”他悻悻地说。廖铭虽不耐烦我,却不敢得罪薛家,所以从来只在嘴上占些便宜而已。 我与廖铭大婚后不到半年,皇帝病情加重,龙御归天,装殓后停灵在宣德殿。廖铭携直系皇族及二品以上官员在宣德殿守灵。按制,葬礼未完成,新皇不继位。当夜,朱皇后突然发难,欲拼死一搏。宫廷之变,翻云覆雨,法宝就是速战速决。 大婚前,父亲托母亲嘱咐我,务必日夜不眨眼地紧盯朱皇后的一举一动。我心里清楚,就算廖铭天天与我唇枪舌剑,我与他到底是成败一体。 我放出信鸽给娘家报信,鸽子很快融入夜空。然后我亲自去宣德殿,赶在朱皇后安排的侍卫包围宣德殿之前,把廖铭从后门抢了出来,带他悄悄潜入了素心殿。南朝没有被废的妃子,素心殿一直空着,落了锁。我提早把那锁换了,钥匙带在身上。 关上殿门,肩并肩坐在黑暗里,廖铭问:“为何将孤带到此处?出宫岂不更安全?” “傻子!朱皇后的人从宫外杀进来,肯定最先守住出宫的通道,已经来不及出去了。放心,家父早有安排,各大士族的亲兵早就严阵以待了,只等朱皇后一党动手就顺理成章地制服他们。家父给我传过信,断言乱党绝不超过五百人。士族们预备了四千亲兵,足以取胜。他们一时半会找不到这儿来。家父请殿下稍安勿躁,保证天亮之前,就能稳住局面。”我说。 他安心了,立马开始挑我的毛病:“知道孤要来此躲避一晚,竟也不提前清扫一番,这灰尘厚得呛人。”他挥手在鼻前扇动,扇得我的鼻子也痒起来。我急忙按住他的手,悄声说:“殿下快别扇了,若弄出咳嗽、喷嚏之类的响动,惹得外人注意到此处就麻烦了。我可不想死在今晚。” 他瞟我一眼,说:“你一心想当皇后,孤知道——”说着,他被灰尘呛住,一个喷嚏唿之欲出。我用衣袖死死按住他的口鼻,把一声“阿欠——”活活压住,闷得他直翻眼皮,狠狠地瞪我。我嫌弃地把袖子上的鼻涕蹭到他衣摆上,气得他眼珠子快瞪出眼眶子。 外面的嘈杂远远地传来,被素心殿的宁静吞没,掀不起波澜。门窗紧闭,空无一人,漆黑之中,我俩都不敢随意走动,亦无话可说。廖铭的唿吸渐渐均匀,倚靠在我肩膀的力道越来越重,我知道他睡着了。 嘈杂声随着晨光微熹而逐渐减弱。三轻三重,六下敲在殿门上,是父亲与我约定的开门暗号。 我推醒廖铭:“殿下,大局已定,家父来接殿下了。” 他眨眨眼,回回神,朦朦胧胧地说:“谢谢你,万仪。” 我吃了一惊,不习惯他的谢意,脱口而答:“不用谢我。记住我们薛家的功劳就好。” “薛万仪,薛万仪……”他默念几遍我的名字,忽然语气不善地说,“母仪天下的仪。看来你一出世,令尊就存了当国丈的念头,薛家就有了当外戚的打算。” “万仪是取仪态万方之意。殿下这还没过河,就想着拆桥了?”我挑衅地朝他抖抖衣襟上的灰尘。 他勐地推开殿门,几乎把在门口恭迎的父亲推倒。 “忘恩负义。”我在背后骂他。 那夜之后,皇帝大殡,朱皇后被囚,廖衡与成山郡中诸事皆被监视。廖铭披上龙袍,我戴上凤冠。继位大典上,我与他一同接受万人朝拜。步下高台石阶的时候,新做的凤头鞋底子太厚太硬,我踩不稳当,一步一摇晃。廖铭的手从袍服宽大的袖口里伸出来,紧攥住我的手——这是不合礼制的,好在我俩的袍服都够繁复,袖口的重重装饰足以遮住交握的手。我不甘心领他的情,暗自使力,欲挣脱他。他也犟起来,手上暗中加力,攥得更紧,弄得我生疼。众目睽睽之下,我不能乱动,更不能转头看他,只得动嘴不动唇地说:“多事精,假仁义。”我感觉他的手又紧了几分,疼得我倒抽冷气,索性故意气他:“陛下就是生气也千万别皱鼻子。”他当然明白我在讽刺他的鼻孔,气得几乎没把我的手指头给掐断。 我和他始终这样摔摔打打,磕磕绊绊。我从不对他温言软语,他也从不对我柔情蜜意。我们像两只倔强的鸟儿,嚮往天空,却只长了一支翅膀,必须合在一起才能飞翔。 第280页 南朝传到廖铭这辈已经超过两百年了,最值得称道的是家家有余,最令人担忧的是文恬武嬉,这也是富贵病。廖铭是个勤奋的皇帝,日日上朝,天明即起,夜深方息,批阅的奏摺堆了满地,得有专人收拾整理。他左右手皆可执笔,右手写累了就换左手,结果两只手腕都是肿的。眼睛也是红的,因为在灯下熬得太久。 “陛下想把自己累死吗?臣妾还不想当太后呢。”我把炖好的补品重重搁在他的御案上,汤水溢出来,洒了几滴在奏摺上。他连忙拿袖子抹干净,不耐烦地说轰我:“没事就快走,别在这儿搅扰朕。” “陛下把汤喝了,臣妾就走。” 他手眼不停,笔走游龙,半天也不搭理我。 我探头去看奏摺,听见他嗤笑:“不识字,看得懂吗?” 我气血上涌,转身离去前大力挥动袖摆,生生将御案上的热汤碰翻,沖花了奏摺上面他刚写好的墨字。 “薛万仪!你这个粗俗的女人!”他气得拾起身旁的几份奏摺朝我丢过来,被秉笔太监们一一挡住。我捂嘴偷乐,他果然又皱起鼻子,我指指自己的鼻子,学他的样子皱了两下。“薛万仪——”他气得大叫。我哈哈大笑。 朱太后病危。她逼宫不成,一直被囚禁在寝宫里。 “召皇兄回汝南吧。”廖铭说。 “那老太婆还没死呢,等咽了气再召。”我说。 “毕竟是母子,让他们见最后一面吧。”廖铭说。 “家父说了,成山王贼心不死,让陛下少发善心,多做提防。”我说。 “朕当初就没能见母妃最后一面,终身遗憾。”廖铭说。 我不想看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一甩手说:“罢了、罢了,反正家父的话臣妾也传到了。” 一纸诏书,传成山王廖衡回汝南给朱太后问安,然而成山郡王府中根本无人接诏,廖衡失踪了。信使日夜兼程赶回汝南復命,哪知汝南已经乱套了。 铜峰关一夜之间失守,守关将领兵士尽遭屠戮。铜峰关是汝南北面最重要的关隘,阻挡蛮人入侵,是南朝最牢不可破最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塞,除非蛮人都是天兵天将下凡,否则铜峰关绝不可能被一夜攻下。然而,蛮人这次真得了天助一般,无声无息就入了关,一路南下,等朝廷得到消息,未及做出应对,蛮人已经杀入汝南了。 听到蛮人来了,宫里一下子也乱了。 我把信鸽全放出去,等了半天也等不到娘家的回信,宫外情况如何不得而知,是出宫还是留守,全无头绪。我收拾了值钱的细软,准备随时出宫,又不敢轻举妄动,坐立难安。 “薛万仪——”廖铭急匆匆走进我的寝宫,“薛大人那边有消息吗?” 我摇头。 “不能再等了,随朕出宫去。”他一把拉住我就往外扯。 还没走出我的寝宫,宫中的侍卫长就慌慌张张地摔在廖铭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禀告:“陛下,蛮人已经进了城,跑得快的正在几处宫门外同侍卫们交手,现在出宫没有足够的人手保护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安全。请陛下和皇后娘娘在宫中隐秘处躲藏一阵,臣尽快杀出去找到薛大人,带足人手再回来接陛下和皇后娘娘。”侍卫长是廖铭从封地带回来的人,关键时候可以信任。 去哪儿躲藏?我与廖铭面面相觑,同时想到了那一晚,那个地方。 自朱太后宫中发难那夜顺利度过以后,素心殿的门锁再没被打开过,好在那把钥匙没扔。有人跟着反而危险,我和廖铭遣散了随从们,七拐八拐地趁乱避开所有人,躲进素心殿,把殿门从里面锁上。 “这里的灰还是这么厚,你也不差人打扫打扫。”他又抱怨同一件事。 “这儿是冷宫,打扫冷宫的意思是要废嫔妃了。陛下是看臣妾不顺眼,要废后了?”我像往常一样顶回去。 “朕从未想过废后。”他有点儿急了。 “家父是忠臣。”我长嘆一声。 “薛大人自然是忠臣。”他点头,“你也是贤后。” 我噗嗤笑了,为他的言不由衷。“家父同臣妾说过,先皇决意让陛下继位,就是心知本朝的积弊丛生,欣欣向荣之下危机四伏,急需一位勤勉之君。成山王在朱太后的庇护下享乐惯了,只把当皇帝看作美差,怎会甘心吃苦?”虽然臣子议论君主是罪,廖铭应该也不会追究,我索性再当一次传话筒。 廖铭欲说什么,被我示意止住,侧耳细听,素心殿外的嘈杂声越来越近。我听见外面有男人喊了一句:“把这里围住。” 我心知不妙,有人慾闯进来。我拉着廖铭朝殿内走了几步,昏暗之中,一根粗大的殿柱后面立着一尊一人高的观音菩萨像,已经被灰尘和蛛网蒙得快看不见了。我拉着廖铭绕到观音像背后,轻按一处凸起,观音像从背后打开一道窄门,刚够一个人进出。 廖铭吃惊地看着。 我把廖铭推进去,说:“这是家父早就送进宫里,为朱太后出事那晚预备的,当时没派上用场,过后就忘了抬出去。” 廖铭在里面说:“还有些地方,你也进来吧。” 我对着那道窄门说:“这观音像造的时候就定了只能装下一个人。观音普度众生,观音像只能度一人。只要陛下还是陛下,臣妾就会誓死护卫陛下。” 第281页 我听见外面的人说:“把门弄开。”然后是撞击声。 “不管发生什么,陛下万万不能出声,不管发生什么!”我嘱咐他。这观音像从里面打不开,所以我倒不担心他跑出来。 我把观音像背后的窄门关上,把灰尘和蛛网尽量弄得同之前一样,赶在殿门被撞开之前跑到门前。 “轰隆——”一声,殿门被生生撞倒,扬起的灰尘在阳光下肆无忌惮地飞卷,迷得我半天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是十几个蛮人。领头的却不是蛮人,而是廖衡——虽然他穿着蛮人的衣服。 “阿万妹妹,噢,不,是皇后娘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廖衡阴阳怪气地说,“你骗了我,大婚的时候你说你怀孕了,其实根本没有——你跟他到现在都没有孩子。” 我冷冷地看着廖衡:“原来是你打开铜峰关,放蛮人入关的。蛮人南下,烧杀抢掠,你忍心看着同胞遭受屠戮?” 廖衡看着我,眼睛发红,一字一顿地说:“江山、美人,不是我的,情愿毁了。”然后,不等我说话,他抽出蛮人的长刀,狠狠地噼过我的脖颈和前胸。我的血喷到他身上。他收起刀,满意地看着我在血泊中痛苦地抽搐。 一个蛮人凑上来,对廖衡说了句什么,不是蛮语,可我听不清。 廖衡的回答我听见了。他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廖铭和薛万仪的感情本来就不好,这种时候肯定各自逃命。这里一目了然,除了几张破桌椅,一个旧佛像,就只有这个女人。她马上就死了,我们把廖铭找出来,也一刀噼死,给我母后报仇。”说着,廖衡踢了踢我的身体,见没有反应,连抽搐也停止了,才带着蛮人走了。 过了许久,观音像里传来细微的唿唤:“薛万仪、万仪、万仪……”然后是隐隐的抽泣声。男人哭起来比女人更难听。 我想应他一声,却没法发出声音,因为我已经死了。 廖铭被锁在观音像里两天两夜,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父亲和侍卫长终于带人来救他了。 父亲对廖铭说:“陛下,皇宫不能待了,必须离开汝南。” 廖铭疲惫地点头,表示同意。几名侍卫将他扶上躺椅,抬起来。他伸手指指我的尸身。侍卫长立刻指挥两名侍卫,把我的尸身搁在另一个躺椅上,一起抬走。 我的尸身随父亲和廖铭一起走了。我的魂魄却出不了素心殿,只能永远留在这里。 父亲、母亲、弟弟,还有廖铭,后来怎样,我不知晓。 听说侍卫们护送廖铭一路往东去了。 南朝就此覆灭。 一年后,东边新现一个东川国。东川国的君主不姓廖,而姓薛。虽然同姓,我不认识那人。 传说,离东川国不远的地方有块石碑,刻着:“廖铭与妻薛氏之墓。” 佟悦妃的故事 怀大人惧内,这是皇城里人尽皆知之事。 姓怀的本就不多,在本朝的官员中,能排得上号的,起码在三品以上。数来数去,就只有御史台的怀璟明了。 因为宠妻,在后宫,怀大人也经常成为嫔妃们闲聊的话题。 “听说了吗?前日中秋宴,皇上宴请三品以上官员。人人都来御前敬酒,只有怀大人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不喝酒也不敬酒。倒是皇上熬不住,主动端起酒杯,说御史台有功。那个怀大人谢了恩之后,竟然端着酒杯迟迟不喝,弄得皇上都快挂不住了,哼了一声,才颤着手把酒饮了。皇上弄不明白,就问他有何为难,你们猜怀大人怎么说?” “怎么说,怎么说?”几位已经不再年轻的嫔妃们叽叽喳喳,像天真好奇的小姑娘们一样追问。 “怀大人无比认真地说,微臣上月在外饮醉,惹拙荆不快,酒醒后曾立下誓言,一年内滴酒不沾,若有违誓,便是有负于拙荆,要罚跪自省。”讲故事的人眼睛瞪得大大,听故事的人们嘴巴惊得大大。朝里那些大臣们,家有悍妻的也不止怀璟明一人,可谁都明白,房中许诺多是哄女人的话,当不得真。哪位朝臣若把对妻子的许诺看得跟皇上的面子一样重要,可真成笑话了。 “哈哈,怀大人疯了不是?竟敢这么说?”嫔妃们捂着嘴笑。 “怀大人就这么说的,一字不差。我娘家兄长当日就坐在怀大人旁边,听得一清二楚。这是我嫂子给我讲的。”莉贵人绘声绘色地说。 “皇上没有不高兴?”有人问。 “皇上知道怀大人素来如此,倒也没说什么,加上御史台的高大人也站出来解围,说怀大人不胜酒力,喝一杯就醉了,在胡言乱语呢,便把场面圆过去了。不过还没完,你们猜怎么着?”几双眼睛晶亮地看着莉贵人,等她说下去。“中秋宴散席后,怀大人回到家,都没敢进屋,在院子里跪了半宿。” “啊?那怀夫人对待夫君竟如此严苛?秋夜寒凉不说,怀大人可是堂堂三品的官员呢!”一个略年轻些的嫔妃说。 “嗐,说起来也不能怪怀夫人严苛。那怀大人贪杯,之前醉得差点儿跌到湖里淹死,这才有了‘立誓滴酒不沾’一说。中秋宴散得晚,怀夫人早睡下了,睡到天快亮,发现夫君还没回来,怕他又喝了酒,醉倒在外面,起身欲出去寻找,方才看见怀大人在自家院子里跪着呢。”一个年长些品级却不高的嫔妃说。 第282页 “这怀大人真是痴人,哈哈。”嫔妃们又一径捂着嘴乐。 “可这散席后的事,都是怀大人的家事,姐姐是怎么知道这么清楚的?”年轻嫔妃问。 年长嫔妃神秘一笑,转着眼睛说:“怀大人的家事,谁不关心呢?” 听见这话,几个嫔妃都心照不宣地笑了,像是共享了什么隐秘的乐趣。我也跟着笑了,融入人群,成为隐秘的一员。没人知道我与怀夫人的关系,我也从没跟她们讲过我知道的那些关于怀璟明的故事。 怀夫人姓芮,闺名琼瑕,是我姐姐的女儿。姐姐大我十岁,我大琼瑕八岁。姐姐只生了琼瑕这一个女儿,没几年就病逝了。琼瑕才三、四岁,就没了娘。因为没有儿子,芮老爷急着续弦,一年后娶了位姓黄的姑娘进门。黄氏很争气,第二年就给芮老爷生了儿子。天长日久,人人都知道芮夫人姓黄,全想不起还有过一位姓佟的夫人,也忘了黄氏并不是芮家大小姐的亲娘。虽然并不同姓,看似八竿子也打不着,其实我和琼瑕切切实实有血缘关系。姐姐死后,佟家与芮家走动得极少,只有我常惦记琼瑕这个可怜孩子。 我们的亲娘也死得早,我还不到两岁,连娘的样子也记不清。从小,姐姐就像娘一样照顾我,直至她出嫁。琼瑕刚出生几天,姐姐还没出月子的时候,我跟着佟府的姨娘们去看望。 姐姐躺在床上,摸着我的头问:“冰姿,你过得好不好。” 我一边点头,一边逗弄襁褓中的小娃儿,“姐姐,你女儿取名字了吗?” 姐姐拍拍我的脸,温柔地说:“冰姿琼骨净无瑕,你的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就叫这孩子琼瑕吧,与你同一个出处,将来你若有福,也替我多关照她。”姐姐温情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好。”我欢快地应着。 黄氏倒非恶毒女子,并未虐待琼瑕,可毕竟不是亲娘,又有亲生儿子,难免会忽略她。姐姐走后,我不时接琼瑕来佟家住一阵,像小时候姐姐照顾我一样照顾琼瑕,每次都住到黄氏派人来三催四催,才让琼瑕回芮家去。 十六岁那年,我被选进宫。一旦进宫,想见一面都难,我放心不下琼瑕,把她接到佟家,想再陪她几天。 “小姨,进宫好吗?”琼瑕问我。 “好什么?进到宫里的女人,不是死,就是疯,你的男人让你流泪,别的女人让你流血。到处都是明枪暗箭,外表光鲜,内心悽苦。”我说。 “那为什么还要进宫?”琼瑕问我。 “不然能去哪儿呢?”我苦笑着说。 “找一个真心相爱的男子,嫁给他,然后幸福地过一辈子。”琼瑕闪动她水漾的大眼,一眨不眨看着我。琼瑕的眼睛比镜面还明亮,比湖水还清透,那是一双能融化人心的眼睛,美得摄人心魄。我在心中长嘆了一声,想我一女子尚且为她失神,将来谁做了她的夫君,对上这样一双泓波媚眼,恐怕是要言听计从的。 进宫后,我就见不到琼瑕了。嫔妃鲜有机会出宫,品级不够也无法召亲眷进宫。直到进宫后第五年,我为皇帝生下第一个皇子,被加封为悦妃,才有资格召娘家女眷入宫相见。我第一个想见的就是琼瑕,却见不着。姨娘进宫跟我说,琼瑕被芮老爷禁足了,因为私定终身。琼瑕已有婚约在身,悔婚会毁了芮家的声誉,偏偏芮老爷又是个极重面子的人。芮老爷把琼瑕锁在房里,跟亲家商议好,准备让琼瑕提前嫁过去。琼瑕竟然逃了,跟怀璟明私奔到郊外,住在一间旧草屋里,没几天就被找着了。芮、怀两家人把这对鸳鸯堵在屋内,逼他们分开,结果逼得俩人相拥着点燃了草屋,差点儿没被烧死。芮家人不敢再阻拦。芮老爷额头上覆着凉巾,眼也不睁地挥手道:“让她去吧。让琼瑕走,别再回来。芮家没她这个女儿了。”怀家人也放弃了怀璟明,任他自生自灭去。就这么,两个人为了在一起,不惜众叛亲离。好在怀璟明已经考中了科举,当了个御史台的八品小官。他俩的事,在皇城里闹得动静太大,都传到了宫里。后宫寂寞,对痴男怨女的故事向来津津乐道。没想到,皇上对此事竟不反感,嘆了句“难得有情人”,似有支持之意。皇上的这一点点同情,价值千金,扭转了风评,无形中助了怀璟明的仕途一臂之力。他本来就是个死心眼的痴人,在御史台这种得罪人的地方却混得风生水起,连连升迁,不过十年光景,已达三品高位。 身为大皇子的生母,我在宫中处处都要避嫌,所以并未专门召琼瑕进宫与我相见。好在,皇城中三品以上官员每到春节都要携夫人进宫向皇上、皇后和二品以上宫妃拜年问安。我每年过春节的时候,都能借问安之机见琼瑕一面。我盼着见面,既挂念琼瑕,又好奇怀璟明——我好奇什么样的男人能让美丽的琼瑕爱到死去活来。见到怀璟明的第一眼我就被摄住了,他俊俏到了极点,看到他,我的脑子里出现一个词——风采出尘。轻轻的一声“悦妃娘娘”,我忽然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让你蓦然发觉身体里有这颗心存在,好像它一直是睡着的,没有跳动。琼瑕钟情这个怀璟明倒也情有可原了。 芮琼瑕是怎么遇见怀璟明的,谁也说不清。他俩对此绝口不提,一问就吃吃傻乐,挤眉弄眼地互看,像在分享一个特殊的秘密。琼瑕眨着她的美目说:“他为我湿了身,我为他失了心。”只隐约知道,初遇那天,怀璟明被琼瑕推下了池塘,差点儿淹死。 第283页 外臣不能长留后宫,向我拜过年、请过安,简单问答了几句,怀璟明就退出去候着,留我和琼瑕说几句体己话。 琼瑕说:“小姨,我爱璟明,就像你爱皇上。” 我沉默了,爱是什么?我爱皇上吗? 我尴尬地说:“什么爱不爱,都是小孩子才说的话。” 琼瑕疑惑地看着我:“小姨难道不爱皇上?” 我愣愣地说:“宫里的女人,除了皇上,不能爱别的男人。” 我嘆口气,又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幸运,遇见怀璟明那个痴人?” 一句话,说得琼瑕又哭又笑。 可这世间真容得下一个痴人吗? 怀璟明举报河道总督贪腐,一举揭发了近百名大小官员,得罪了同僚,在朝中被孤立。没有怀家的庇护,想扳倒一个孤臣并不困难。有人设下圈套,在皇上面前进谗言,抓住怀璟明的奏摺大做文章,给他扣上一个“大不敬”之罪。皇上也以为怀璟明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对他生了厌,在刑部判决“斩监侯”的名单上画了圈。怀璟明被关进京兆府的监牢里。 判决的消息被我隐瞒下来,不让琼瑕知道,我怕她受不住。这个男人在琼瑕心里生了根,一旦连根拔起,会要了琼瑕的命。 我偷偷去看过怀璟明,因为好奇,我太想知道在面临死亡之时,那个情种会不会变回一个普通人。然而,他竟不怕死,那不卑不亢的神态,既让人生气,又让人佩服。 我对他说:“已经打点过守卫了,至少能让你在牢里吃饱穿暖不遭罪。” 他说:“娘娘,微臣是冤枉的。微臣无罪。” 我说:“怀大人,记住了,有没有罪,关键在于皇上想不想怪罪。” 他问我:“琼瑕还好吗?” 我说:“还好,她还不知道你要死了。你一死,恐怕她也没法活了。” 提起琼瑕,想到生离死别,这个男人终究失了风采,用手捧住脸,无声地哭了。 这样的消息瞒不了多久,琼瑕终究知道了怀璟明要被斩首。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待着,动用了全部的能力,用一个宫女做替身,把琼瑕偷偷换进宫里,安顿在我身边。 琼瑕受不了失去爱人的打击,彻底崩溃了。她总是做噩梦,在深夜惊醒,死死抱住我,一遍遍问:“小姨,小姨,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不该嫁给他?如果我不嫁给他,他就不会被赶出怀家,就不会没人救他……”这对苦命鸳鸯,太让人心酸,看得我想哭,可是不敢流泪——后宫不是一个可以随心哭泣的地方,只能仰起头,让眼睛泌出的水流进喉咙,咽到肚子里。那味道咸咸的,让人变得像一条快要渴死的鱼。 琼瑕变得不敢在黑夜合眼,开始黑白颠倒地生活。窗上映出阳光,她才会平静下来,慢慢睡着,然后从黄昏开始,睁大眼睛等待黑夜降临,一直在黑夜中清醒着,直到第二个清晨到来,我派去打听的人回来告诉她,怀璟明今天没有被处死。行刑之日未定,每一天都可能成为怀璟明生命的最后一天,于是每一天都成为琼瑕的煎熬。这样的熬法会很快耗尽人的元气。琼瑕病了,病在心里,无药可医。她一遍又一遍地恳求我:“小姨,求求你,救救璟明吧……”我无力地摇头,不是不想,实在是不能。我是后宫唯一生育了皇子的嫔妃,早就被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不能轻举妄动。 琼瑕病得越来越重,她勾住我的手指,轻轻地,我知道她想用力却已经没有力气。她痴痴地叨念:“小姨,如果我说我不想转世轮迴,阎王会答应吗?做人这么苦,活一次已经太多,我不想再来一次了。若没有他,我活一天都是多余。” 我看着憔悴的琼瑕,心想:这世间有几个人能像她那样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去爱另一个人?她像一团火焰,从生到死,只是燃烧,直至成灰。这样的爱,亦是可怕的,会把靠近的人一齐烧毁。 我和琼瑕毕竟有血脉相连,她的痛苦也是我的折磨。和她相比,我更像一块冰,冷硬脆弱,渴求温暖,可一旦靠近温暖,就要被融化,消逝了。 她爱的,註定被她所毁。 温暖我的,终将杀死我。 坐在琼瑕的尸体前,我心中升起无名的恐惧,忍不住去想,如果我也遇上一个像怀璟明一样的男人,我会不会跟琼瑕一样,爱到不惜毁灭自己? 我忽然想到自己的封号——悦,悦己还是悦人呢? 做人,终是先悦己,再悦人的好。 “傻子。”是我那个当了太子的皇儿对我的评价。我决定要救怀璟明的时候就知道会付出不小的代价——至少是头衔,也许是生命。 “母妃不管儿子了吗?母妃怎能如此狠心?”我的皇儿哭着说。 “在这样的地方生存,温情可能恰恰是□□。佛祖也有狮子吼。内心慈悲与否并不能单纯用态度来评判。看一个人,必须看到深处去。皇儿,你什么时候学会不用言辞和举止来做判断,而懂得分析一个人背后的目的、行为的含义,你才真正成熟了。”我流着泪对他说。 放走怀璟明是私通外臣,不光毁了我的名声,也毁了他的清誉。我在乎的不是自己,而是他——毕竟他这一生唯一的建树就是全心全意地爱了一个女人一辈子,我得保全他这份心。我出宫祈福,强行命令京兆尹调京畿守卫与我同行,表面看我是虚荣心作祟,为了排场,不分尊卑,把自己当成了太后。别人以为我跃跃欲试,按捺不住权力欲。我暗中找了江湖上专门杀人越货与官府为敌的飞龙帮,闯入京兆府的监牢,把所有的门都打开,把所有的犯人都放出来。我不需要花太多钱,只要告诉他们京兆府监牢的地形和守备,以及京兆守卫出皇城的时间,他们自会行动。监牢里有他们早就想救的人。所有的门都被打开,看起来是与官府作对的报復行为,其实正好掩饰了我想救怀璟明的真实目的。佟悦妃因其所生皇子被封为太子而失了分寸,逾越规制出皇城,以致京兆监牢被劫,这是可大可小的罪——如果没有证据证明我与飞龙帮串通的话。不过在这个刚立了太子的非常时期,皇上和皇后都有打压我的意思。怀璟明不会逃走——他是个痴人,我知道。他若是跟其他犯人一样,牢门一开就逃了,倒枉费了我的一番安排。怀璟明面对大敞四开的牢门,没有逃,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对蜂拥而出的犯人们视而不见。等到京畿守卫们匆匆忙忙从郊外的万福寺赶回来,都难以相信竟然还有不逃跑的囚犯。怀璟明的行为震惊了所有人,包括皇上。本朝有律令:因守卫之失,而使监牢失守,囚犯却不逃的,可以减刑。这条律令自设立至今都只是摆设——因为从来没人做到。皇帝感动于怀璟明的品德,认定他是真君子,亲批了特赦,还给他三品官员致仕的俸禄——既显示了宽仁,又鼓励那些逃跑者投案自首。那些逃了的犯人有没有自首,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怀璟明自由了。他一直隐居郊外,住在当年与琼瑕私奔的旧草屋附近。 第284页 我虽然犯了错,但我毕竟生了个有出息的皇儿。太子保住了我的性命,但我被夺去封号,除了名,皇家的妃嫔记录里没有我这一号人,太子名义上成为皇后的儿子。 琼瑕,我尽力了,你可以安息了。 乔太后的故事 一生有多长?当你觉得这一生太长的时候,你一定还年轻,好多日子还在后头;当你觉得这一生很短的时候,你一定已经老了,大半的时光已成过往,只余回忆。回忆是会骗人的。在回忆里,十年可以短成一瞬,一天可以长过一年,谁先谁后,何为因果,都分不清了。 我爹是个穷书生,考了半辈子科举,也没考出名堂。小时候,家里很穷,我出生在青黄不接的时节,庄稼还没熟,粮食得省着吃。每年我都盼着过生日,因为生日那天可以吃饱。我记得,每到生日那天早上,我娘会摊两张棒子面饼,我爹会用黄豆酱在饼上写“长命”和“百岁”,然后乐呵呵地让我趁热吃。这是难得的佳肴,香气四溢,飢饿的我急不可耐,狼吞虎咽,总会□□硬的面饼给噎住,直梗脖子。 我爹给我取了一个叠字名——婵婵,婵娟的婵。他手把手教我写名字。我问爹,这名字是个啥意思。爹说,俺妮儿生得好看,跟月亮上的嫦娥一样好看。这不是吹牛皮,十里八乡都知道,乔老爹家有个漂亮闺女。人们都说,别看老乔一辈子没出息,有这个闺女,福气还在后头呢。连那些没读过书,也没见过世面的农夫们都明白这道理——女人的美貌可以征服一切。长大后,许多次,不同的女人,偶尔也有男人,指着我说:“乔婵婵,你以为凭藉美貌就能为所欲为吗?”每一次,我都抚摸着自己的脸庞,得意地微笑。我懒得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因为根本没有第二个答案。如果凭藉美貌不能为所欲为,我也不会脱离穷困,享用富贵,摆布许多人的命运。 我是被花鸟使选进宫的。爹本来要把我嫁给东村的刘秀才。花鸟使递给我花牌的时候,我还傻傻地问了句:“大人,我爹已经给我许了人家,还没过门。”花鸟使眯着细长的眼睛,笑了,说:“既然没过门,就是闺女,不是媳妇。要不要进宫,你自己想。若是不要,这牌子我就收回去了。”花牌是檀木雕的,有股好闻的香气,我攥在手里,捨不得还回去,心想这宫里的东西果然样样都好,连花鸟使大人身上都透着股香气,村里的男人除了农夫就是穷秀才,身上只有酸臭味。花鸟使也不催促,我坚决地把花牌揣进怀里,大声说:“大人,我要进宫。”花鸟使点点头,示意随从把我留下,带我去换新衣服,我便不能再回家了。家里那个破旧的屋子实在没什么可留恋的,我该去过好日子,然后让爹娘也跟着享几天福。 我跟许多后宫女人一样,进宫、侍寝、得宠、生子、受封,一步一步熬出头。等我生下两儿两女,升到贵妃的时候,离我初入后宫已经过去了十三年,当年选我入宫的花鸟使也升成了内宫总管——是我提拔他的。当年我叫他“大人”,后来他称我“娘娘”。我对他投桃报李,他对我感恩戴德,总是说:“娘娘是贵相,小人当初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从来都笑笑,像是默认,可心里清楚所谓“贵相”,不过就是漂亮的皮相。我们只是皇权之下的享乐工具而已。你觉得我们是人吗?我们是,也不是。我们觉得自己是,皇帝觉得我们不是。 给皇帝生了四个孩子以后,我侍寝的机会越来越少,有时候见着皇帝也只是同卧而眠,没有激/情缠/绵。我的大儿子担忧我要失宠了,催促我跟皇帝说立他当太子。他已经十二岁,懂事了,也开始有欲望。这是好事,在后宫,母亲和儿子是最牢固的同盟,儿子是母亲的招牌,母亲是儿子的靠山。 再有侍寝的机会,我决定积极一点,主动开始脱衣服。女人勾引男人不都是用这个办法吗? 皇帝拦住我的动作。 我自嘲地笑一下,说:“是妾老了,入不了陛下的眼。” 皇帝也自嘲地笑一下,说:“婵婵还是一样美丽。是朕老了,不需要太多风花雪月了。” 我半敞着内衫,趋身窝在皇帝膝前,像只听话的猫儿,把头蹭到他怀里,说:“博源担忧陛下,让妾问陛下安好。”博源是我大儿子的名字。 皇帝揉揉我的头,说:“博源大了,有孝心,有才干。婵婵,你给朕生了一个好儿子。” 我抚摸皇帝衰老的双腿,柔柔地说:“博源像陛下。” 皇帝没说什么,只轻“嗯”了一声。 隔了两日,皇帝下了圣旨,博源被封为太子。 他很满意,对我说:“多谢母妃襄助,儿臣必不忘母妃之恩。将来儿臣继位,母妃当了太后,凡有所求,儿臣不遗余力。” 我看着他还没张开的脸,上面尽是志得意满,忍不住激他:“话别说得太满,难道本宫问你要男人,你也同意?” 他竟不惊,展颜一笑,笑中带邪,说:“这有何难?” 我也笑了,发现这孩子有些像我。 皇帝老了,却老而不死。 花鸟使们还在各处搜寻美人。 我还不能老,我要帮博源挡住风雨暗箭。对着妆镜中现出的第一根皱纹,我下决心要留住我的美貌。 第285页 一只兔子被摆在我面前,好白,惹人爱。 不行啊,得杀了它,我对自己说。我掐住了白兔的脖子,手被兔爪抓出了血痕。它力气好大,几乎要挣脱了,这可不行,我加重了手上的气力。 我托着白兔的身子,想把它埋在院子里。侍女们都站在院子里,直直地看着我,还有我手里的死兔。 “嘘——”我把手指竖在唇前,示意侍女们噤声。“不然——”我用下巴指向死兔子。侍女们纷纷变了脸色,低下头,不敢再看我。 我把兔子的肚子剖开,把兔的肠衣剥下来,浸在酒里,上妆之前取出来贴在脸上,可以抚平皱纹。一直兔子只能剥下几片肠衣。一片肠衣只能贴一次。我只好不停地杀兔子。我让博源把兔子送进宫来。“必须是白兔。必须是母兔。必须是不到一岁的小兔。”我提出要求。 “果然能抚平皱纹。”博源验证肠衣的功效,表示满意。 “死兔子太多,都没地方埋了。”我说。 “那就吃了吧。”博源说。 “后宫不让随意生火。”我说。 “人不能吃,就让畜生吃。儿臣给母后送一只鹰来养,让鹰吃死兔。”博源说。 第二天,博源就送来一只雀鹰。 皇帝已经不需要每天找女人侍寝了,可他需要女人的时候还是能想起我,他用长斑的手轻抚我的脸颊,嘆息着说:“婵婵,看来看去,总是你最美丽。那些新来的,全不耐看,看久了都不如你。” 我只是看着他笑。我知道自己怎么笑才最好看。 “博源长得像你,尤其是笑的时候。”皇帝说。 博源话不多,尤其在皇帝面前,不说话的时候总带着三分浅笑。那笑容也是我教他的。我对儿子说:“不要以为男人好看没有用。”他信我的话。 皇帝把自己的御马和辇车赐给了博源。“太子年轻英伟,应多替朕探访民情。”以此为名,太子可以用皇帝的车马出行了。 “还是母妃最懂陛下的心。”博源高兴地对我说。 青出于蓝胜于蓝。博源比皇帝年轻时候好看得多。 女人离了男人的喜爱,就像花儿离了光,鱼儿离了水,都是活不了的。 男人喜爱女人什么?当然是美貌——永不凋谢的美貌。 可美貌如花蕊,是註定会凋谢的。光是贴肠衣还不够啊。我看着梳齿上的第一根白髮,生出许多忧愁。 “有个偏方能让白髮变黑,就是凑不齐方子。”我对博源说。 “只要世上有的,儿臣一定替母后找来。”博源说。 “要公马的胆,每日十颗。必须是三岁以下的小马。”我说。 “儿臣来想办法。”博源说。 马是打仗用的,每日杀死十匹,连皇帝也做不到。 “儿臣先为母后供应一月的马胆,然后,需要母后为儿臣求个差事回来。”博源说。 偏方灵验了,我的头髮恢復到年少时的柔亮。皇帝揉着我的头髮说:“婵婵不光容貌生得好,连头髮也是最美的。” 我看着皇帝脱落到稀疏的灰白头髮,软声道:“都说贵人不顶重发,妾有今天,全是托陛下的福。” 皇帝满意地说:“婵婵知道感恩,不像别的女人,只会盯着朕要这要那。” 我顺势道:“博源也感念陛下之恩,一直想为陛下多做些事,却不知做什么好。” 皇帝想了想,说:“朕最烦心的是北边的战事,就让博源兼管兵部吧,替朕多操点儿心。” “妾替博源谢陛下。博源一定尽心竭力。”我躬身行礼。任务完成了。 “打仗多危险,你一堂堂储君,难道还要亲上战场?”我问博源。 “上战场也轮不到儿臣冲锋陷阵。只要管着兵部,马胆要多少有多少。”博源说。 “就为了这个?”我摇头。 “有了兵,才有了底气。”博源说。 “陛下说本宫的身体不如从前有弹性了。唉,到底是老了。就算能让皮不起皱,也挡不住肉要松懈。”我无力地哀嘆。 “这个……儿臣倒有个秘方。”博源说。 “哦?”我眼睛亮了。 血,一滴一滴。 红,血红——像跳跃的火焰,活着的生命。 浴血后的女体,竟出奇地莹白,皮肉像喝饱琼浆似的透出慑人的光彩。 浴缸边是血被放尽的孩童的尸体,有男有女,已经死透了。博源挥挥手,几个蒙着面的侍从上来把尸体清走。 “这是麻乌族的回春秘术,将年轻生命的朝气灌注到衰老的躯体上,据说可以长生不老。”博源边说边搅动浴缸中的血水,泡在血中的除了我的身体,还有许多毒物的尸体,不知博源从哪儿弄来的。这孩子越来越神秘,也越来越强大。我已经掌控不了了。 我的身体越来越充盈,像鼓胀的花蕾,含苞待放。只是我的脸上多了一颗痣,红色的,是麻乌秘术的咒印,消不掉。 从血浴缸中起身,我步入花浴池,让清水和鲜花洗去身上的腥气。水面倒映出一张无比熟悉又极度陌生的脸,美艷如妖,右颊上的那颗红痣红得像一滴血,连玉容坊最贵的胭脂都遮盖不住。我已经五十岁了,可单看这张脸、这具身,绝不超过二十岁。我忽然有点害怕,打了个寒颤。 第286页 一袭披风落在我肩头。“母妃当心,别着凉了。”博源站在我身后,脸上笑意十足,眼神却是冷的。我忽然发觉,博源的容貌也一直没变,算起来他也有三十余岁了,却还是少年人一般,丝毫没有中年人的面相。我仔细看他,终于在他左眉上找到一颗红痣,因为被眉毛盖住所以极不明显,而他的双眉分明是描过的,只是描得非常自然,仿若天然。 博源已经长大了,现在是他在控制我了,我在心中暗嘆。 “母妃,陛下到底什么时候会死?”博源凑在我耳边问。 我按住狂跳的心,说:“不知道啊。” “太久了,陛下活得太久了。儿臣等不及了。”博源慢悠悠地说。 “你想怎么办?”我问。 “我们一起……杀了陛下……” 暮年之时,思及当日,我心中常有一问:如若不然,一切会否另番模样?可惜,人生不能重来。一念之决,命运即定。 “妖孽——妖孽——”皇帝颤巍巍地指着我的脸,长长的指甲几乎戳到我的脸上,我没躲,他倒像怕了,急着缩回手,仿佛我是只会一口咬住他的狗儿。“你怎么……竟然……一点儿都没变?而且越来越年轻……你是妖孽!” “母妃——”博源在催促我。 “妾祝愿陛下万福金安,早登极乐。”说完我把毒/酒灌入他张开的口中。他奋力挣扎,被博源按住,动弹不得。很快,他就不挣扎了,手脚松弛地张开,垂下。博源掏出手帕,擦拭皇帝的脸,让那张脸看上去不再狰狞。“报丧吧——”博源又擦了擦手,收起手帕,淡淡地说。 博源披上龙袍。我成了太后。 博源对我说:“母后辛苦了,今后可以尽情享受了。” 我的女儿紫芫公主带着外孙盛久进宫来看我,小外孙盯着我看了半晌,又看看他母亲,大声说:“皇祖母比母亲更年轻,更好看。” 紫芫尴尬地笑着,应和道:“母后千秋富贵,万载不老。” 我也笑,把她拢到身边,悄悄问道:“听说驸马宠爱小妾,不与你同房,可是真的?” 紫芫更尴尬,连笑也挤不出,眨巴两下眼睛,掉出眼泪来,抽噎着说:“驸马说,你是乔娘娘生的,她那么美,你也应该像她那么美,怎么才生了一个儿子就老了。”说着说着,紫芫更伤心了,伏在我肩上嘤嘤地哭起来:“说到底还不是嫌我老了,不美了。我终究是三十岁的人了,拿我跟十六、七岁的小妾相比,我如何比得过?若我也是十六、七岁,哪里会被比下去!他怎么不去瞧瞧大婚时候的画像,我当年,比那个贱人美得多!驸马也是老了,见着个年轻的都当成佳人。” 我轻拍女儿的后背,安抚道:“男人嘛,都是好色的。女人美得越久,越能占有男人的心。”我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丸药,在紫芫眼前晃了晃,说:“你把这个给驸马的小妾吃。” 没过几天,紫芫又进宫了,这次不再愁眉不展哭哭啼啼了,反而步履生风精神焕发。“母后,那丸药真神,那个贱人吃下去,一夜之间就显出老态,皱纹和白髮全生出来了。现在驸马连看都不愿看她,又回我房中过夜了。” 我把整个瓷瓶递给紫芫,说:“都拿去吧。以后再没人敢跟你抢驸马了。” 紫芫高兴地收好瓷瓶,绝口不问我丸药的来歷。 那丸药是麻乌秘术的药渣,凝鍊着死者们的怨气,能把青春的肉体催老。本来以为派不上用场了,还好没扔。 我问博源要马胆,要施术的孩童,被拒绝了。博源说:“母后已经是太后,不需要永葆青春了。” 我反驳道:“哀家好不容易成了太后,当然要多享几年福。坐拥富贵的人,哪个不想长生不老?” 博源笑着说:“母后想长生不老,朕有良方。”他送来年轻貌美的小公子供我消遣。狎/玩青春美丽的肉体,是一项特权。我曾经是皇帝的玩物,现在权力反转,我也可以有自己的玩物了。一个怎么够? 博源的长女清澄公主气沖沖地闯入我的寝宫,砸烂了所有能砸的摆设。我淡然地看着她,毫不心疼那些物件。宫婢们欲上前阻止,被我拦下。“让她砸吧。”我说,“不过是小女孩使性子罢了。” 砸无可砸,清澄累了,气也泄了,伏在软椅上哭起来。 我屏退了宫婢们,亲自递手帕过去,被她一掌挥开。“什么样的女人会跟自己的孙女抢男人?”她朝我哭喊。 我拾起手帕,不疾不徐地说:“哀家没有抢。豫融还是你的丈夫。就当是哀家替你调/教他一下。这么想不就得了?” “太噁心了!”清澄狠狠瞪我,似要剜掉我的肉。 噁心?我看看自己依然白皙的皮肤,充满弹性的身体。这具身体能够轻易让男人兴奋。虽然我六十岁,清澄十八岁,可豫融还是更迷恋我。 “欲望并不噁心,因为每个人都有欲望。”我说。 “我不一样!”清澄凛然道。 我笑了:“清澄,你对豫融驸马的占有欲,也是欲望。” 第287页 清澄哭着走了。 紫芫来了,阴沉的脸比丈夫被小妾抢走时候更难看。她屏退所有人,然后扑通一声跪在我跟前,说:“求母后别再见盛久了,否则……”她眼神凌厉得如怨鬼,“莫怪紫芫不孝。” “是盛久自己愿意的。”我说。盛久是紫芫唯一的儿子,就是小时候说我比他母亲更好看的那个小外孙。“盛久生得比博源年轻时还好些。”我嘆道。 紫芫变了脸色,拂袖而去。 美色是什么?美色是杀人不见血的钢刀,是遮蔽人耳目的魔障,是与生俱来的本钱。美色一次又一次帮了我,所以我想留住它。我想证明自己虽然老了,美色却未逝。只有与年轻貌美的男子交/合才能滋润美色。豫融、盛久……他们都是我的回春/药。 一个年轻男子从我的床上爬起来,浑身发抖,来不及穿上衣服遮住他健美的身体就直直的跪在地上磕头。 一个男人走进来,身穿明黄锦袍,腰系龙纹玉带,是博源。 “母后,辙轩是我的爱人。”博源扶起磕头的男子,用自己的披风裹住他半/裸的身体。 我没有起身,也没有穿衣,斜斜地靠在床头,懒懒地说:“原来你喜欢男人。” “男人、女人,无所谓,只要是美人,朕都喜欢。”博源说,“母后要哪个男人,朕都不管。唯独朕的人,不能跟母后分享。”博源说完揽着他发抖的美人走了。 博源是被他媳妇杀死的,那个女人比我更美、更狠。这四面宫墙之内原来根本没有什么新鲜事,所有的一切都是轮迴。 “博源待你和你娘家都不薄,为何杀他?”我问我的儿媳。 “本宫嫌他活得太长了,送他一程。” “博源向来谨慎,他用过的招数,岂能让自己中招?” “本宫把毒下在那个男宠的身体里,然后过给他就行了。他们既然情比金坚,那就一起死吧,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本宫是不是很仁慈啊?”她嘿嘿地笑起来。 “你的儿子们都还小呢。”我觉得她太心急了。 “就是小,本宫才好替皇帝多管些事情。”她说。 我明白了,她是想垂帘听政,让她的儿子当傀儡。这个女人比我还贪婪,她想当女皇帝。 “你对博源做的事,哀家不会追究。”我试着跟她谈判。 “母后——”她仿佛在嘲笑我怎么还不明白她的意思,“你挡了本宫的路了。后宫是不需要有两个太后的。”她挥挥手,几名侍从上前拉住我。 “你要杀了哀家吗?” “本宫也要积福,不做无谓的杀戮。只要母后安心养老,不问世事就好。” 这是素心殿,汉时曾为长门宫,不管叫什么名字,总归就是冷宫。不是有句诗: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哪朝的后宫少了失意的女人?哪朝的皇宫没有冷宫?那些你害了我,我负了你的故事太多了,说不完。外人又怎知内情? 我留下美貌的传奇,引得后人在书中写道:乔氏一生坎坷多难,万念俱灰下,于冷宫中念佛终老。若可恣意而活,必愿作田间农妇,庸碌平稳始终。 这是瞎说,非我本心。百姓有百姓的苦,皇家有皇家的苦,生于世间皆是受苦,民家何曾乐过皇家,皇家也未必福过民家。失意是因为我曾经得意过,所以,我不后悔。 逯荣妃的故事 “嚓啷——”一刀一剑勐力相击,发出清冷的金属脆响。 剑锋一转,朝持刀人肋下刺去。刀尖适时挡住剑锋的去路,一个迴旋,反顺着剑刃滑下,直直砍向执剑的手。执剑者手腕翻转,欲向后撤,剑身却被刀尖的弯钩死死挂住。剑是长剑,长如一臂,通身笔直;刀是短刀,短至半肘,弯如满弓。 从小二师父就说,女娃天生力弱,比武不能硬拼。长剑才是兵器之王——易学难精。所谓,百种兵器有千般招数万端变化,唯剑术可以接千招应万变,攻守兼备。只要把剑术学精了,就够使了。 刀枪剑鞭,我都会使。出山门的时候,爹说要亲手为我打一件兵器,问我要什么。我毫不犹豫地说:“长剑。”爹笑我:“就因为你二师父说使剑好?你那剑术学得还不够精,倒不如揣一盒你五师父的梅花针管用。”我说:“才不稀罕使暗器。我要做打抱不平的大侠。大侠都使剑。”师父们笑了。三师父说:“使剑好,光明磊落,又不像斧锤大开大合的,招式也好看。颜儿没准儿能用剑术招回个女婿。”师父们都哈哈大笑。爹也笑,到底给我打了一把长剑。五师父在剑鞘上刻了我的名字——夕颜。 逯家祖上是开兵器铺的,后来朝廷不让私造兵器,禄家就转行开了镖局。再后来,因为惹上了江湖纷争,镖局开不下去,就拿积蓄在燕山脚下建了间武馆。因为武艺高强,来踢馆的都没赢过,渐渐打出了名气。逯家五个兄弟被称为“燕山五鬼”,从长到幼根据各自擅用的兵器,又被依次称为“刀鬼”、“剑鬼”、“枪鬼”、“鞭鬼”和“梅鬼”。我是被人称“刀鬼”的逯老大带回来的,所以我管他叫爹,管其他四鬼叫二师父、三师父、四师父和五师父。梅花针是五师父的独门暗器。我是“燕山五鬼”收的唯一一个女弟子。 第288页 我出山的时候,爹不放心,问我:“颜儿,非要去吗?西域那么大,你上哪儿找?你亲生爹娘早就死了也说不定。留在燕山再修炼十年,你就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了。过两年我和你几位师父给你办场比武招亲,找个上门女婿,将来逯氏武馆也有你们一份。” 我说:“爹,我就是想去我出生的地方看看。至于我的亲生爹娘,能找到就找,找不到就算了。我也不想当一等一的高手,那太累了,就像你和几位师父,天天有人来踢馆,为了武馆的名声还不能不应战。我的武功只要不惹事,自保足够了。我知道自己既不漂亮也不聪明,这辈子就想安心当个普通人。” 爹拍拍我的肩,说:“颜儿,当个普通人并不容易。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爹随时欢迎你回来。” “知道了,爹多保重。”我朝爹鞠了一躬,朝远处一直望着我的几位师父挥挥手,背着我的长剑,朝日落处奔去。 “我输了。”在持刀者腾出另一只手快要掐住我的咽喉之前,我一把丢开被弯刀勾住的长剑。 长剑在空中飞起,打了个转,剑柄稳稳地落在持刀者手里。他一手持刀,一手执剑,一弯一直,一短一长,横在胸前,叉成个十字。“江湖规矩,输了就把兵器留下。” “这里的规矩我懂,给你就给你。不过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男的赢了女的,就得娶她为妻。”我看着对面俊逸的少年霎时变得手足无措的模样,用力抿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出来,被他看出我在逗他。 “这里没有这样的规矩。”他有点儿着急。 “可我不是这儿的人。如果你赢了我,却不娶我,我就得跳河去了。”我揉揉眼睛,作势要哭。 “这里没有河。”俊逸少年愣头愣脑地说。 “我的意思是,我要寻死、自尽,懂不懂啊?”我随手捡起几个石块朝他丢过去。我在西关外的荒原上遇见这个缠人的傢伙,说带着武器就不能拒绝比武,硬逼着我跟他打一架。 “可我……还没到娶妻的年纪,而且……我什么都没有。”他挠挠头,看着手里的长剑,一副后悔惹上我的样子。 “看你的长相,不是中原人。”我说。我并没真想嫁给这个陌生的小鬼头,他看上去比我小好几岁呢。我是看他长得不错,身手不俗,想同他交个朋友。 “我是乌兹人。”他说。乌兹国是一个出了西关还要走很远的小国。我没去过那么远,只听师父们说过,当年押镖的时候曾去过那里。二师父说,乌兹人一辈子没见过海,所以蓝是最尊贵的颜色。乌兹皇族都有蓝色的眼睛,是高贵血统的证明。 我看着他的蓝眼睛说:“你是皇族?” “我母亲是皇族。我父亲是奴隶。”他低下头,似乎触到了伤心事。 “你来中原做什么?”我问他。 “我父亲逃跑,带着我母亲私奔了。姨母告诉我,他们走之前说过要到中原去。那时我还小,没法跟他们走。姨母是乌兹圣女,她把我养大,教我习武,还教我说中原话,让我长大了去找我父母。”他说。“你呢?你为什么到西域来?”他问。 “我也是找我父母的。我养父说,他是在西关外的驿站里捡到我的。不过那驿站已经荒废了。当年的人全找不着了。”我说。 “我叫达瓦,就是月亮的意思。”他指指天空。天明明还没黑,能看出天空的蓝色,与白色的淡云,一个细细的月牙已经挂在西边。 “还你吧。”他把剑递过来。 我也不客气,接过剑,插回剑鞘。 “我叫夕颜,是一种只在夜里开的花。”我边说边把剑鞘上刻的名字指给他看。五师父细心,还在名字旁边刻了一朵花。 “这就是夕颜花?”达瓦指着剑鞘上的刻花问我。 “应该吧。我其实也没见过夕颜花。”我说,“只知道那花是白色的。” “谢谢你跟我比武,夕颜。我要继续往中原去了。”达瓦说。 “反正我在西域也找不到更多关于身世的线索了。西域什么样子我也见过了。我现在很好奇一个能跟奴隶私奔的公主长什么样子。我要跟你一起走。”我说。 达瓦有些惊讶。“我还不知道去哪儿找,也不知道要找多久呢。” “没关系。我就跟着你,到我不想跟了为止。”我说,“对了,达瓦,你几岁了?” “十五岁。” “那我比你大,我十八岁了。你该管我叫姐姐。” “姐姐。” “乖弟弟。哎,你为什么要找我比武呢?是觉得我看着像高手,忍不住想挑战一下?” “我是看上你的剑了。我想得到你的剑。哎呦!姐姐,你打我干嘛……” 我和他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向日出处走去。 我们在中原四处游荡,从南到北,从西往东,漫无目的。缺钱了就去找人比武或者去武馆踢馆,不是每次都能赢,不过足够混个温饱。江湖人重情义,看我俩年纪小,往往手下留情。达瓦说,中原人心善。后来我才知道,是我爹和师父们给江湖各路都打了招唿,让着我的人其实是看在“燕山五鬼”的面子上,我欠下的人情自有他们去还。这就是少年人的缺点,自负又倔强,以为只凭自己就可以唿风唤雨,却不知是有人在背后默默撑伞。 第289页 就这样游荡了三年,游荡到永良县。此地离京城不远,王侯贵族们在此多有田产。我和达瓦再度囊中羞涩,急于找到一家武馆挑战,赢些盘缠。奇怪的是,永良县地界上的武馆比别处少得多,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家,门面弄得很讲究,却没名没姓,只在门口竖了块石壁,上面刻了一个龙飞凤舞的“武”字。 “这是武馆吗?”达瓦问我。 “应该……是吧。”我有点儿迟疑。 “那我们去踢馆吧,我肚子饿了。”达瓦要冲过去。 “哎,别急。”我一把拦住他。 “怎么了?”他不解。 “这武馆看着,有些蹊跷。”我说。 “哪里蹊跷?”达瓦不明白。 “中原人混江湖、开武馆,都讲究声名远播,恨不得名气越大越好。怎么会连个名字都不取?这门口,既不写武馆主人的名姓,也没有武功招式的标记,低调得反常。我猜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就是这武馆的主人来头太大,无人不知;要不就是其主人并非江湖人士,所以没想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不管哪种,我们都招惹不起,还是走吧。”我推推达瓦。 “我才不管那些,既然是开武馆的,大门敞开,自然允许人踢馆。我饿得很,中午必须吃顿饱饭。咱们都在这里转了两天了,根本找不到第二家武馆。今天我非要挑一挑这家武馆不可,而且一定要挑赢!”达瓦说着,不等我拦他,自顾自跑进了那家无名武馆的大门,站在门口大喊:“有人吗?踢馆的来了。” 我没辙,自己的肚子也咕咕叫唤,只得赶紧跟上去。 进了这家武馆我更后悔没有拦住达瓦。这家外面看上去不甚起眼的武馆,内里却十分奢华,只不过奢华的方式同它的门面一样,十分低调。寻常武馆的地面都是砖石铺的,有些干脆就是压实了的泥土。这家武馆的地面是一水的木料铺就,擦得锃亮,我怀疑人踩上去都会打滑。里面桌椅齐备,上头还摆着茶具。武馆多是武夫,没几个有品茶的雅兴,况且拳来脚往一不小心就会打碎。有些武馆出于礼貌,给来踢馆的人备一杯茶水,也多用木制的粗杯。再看沿墙的一熘兵器架子竟摆了十几排,光剑,有长有短,有轻有重,大大小小就不下三十柄,斧钺刀叉更是应有尽有。 我扯扯达瓦的衣角,小声说:“咱们还是走吧……” 一声朗笑打断了我的话:“踢馆?好啊!报上名来。” “达瓦。乌兹来的。”达瓦不顾我的拉扯,向前几步,朝问话的人说。 那人原本正在练功,一身薄汗,一头好看的长髮被打散,在脑后编成个辫结。辫子兄好像很高兴见到有人来踢馆。他身边一个微胖的傢伙窜出来想要应战,被他按在原处。辫子兄朝胖子兄使了个眼色,胖子兄便乖乖地不动了。 “我与你较量一番。”辫子兄朝我们走过来。 “请教尊姓。”达瓦学中原的礼节,朝辫子兄拱拱手。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李冕。”辫子兄也回了一礼。 两人甫一交手,我就知道达瓦赢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辫子兄使的武器是□□。枪是我用的最不称手的兵器。三师父教我的时候屡屡摇头嘆气,说这孩子对使枪一点儿感觉都找不着。我没学好,恰是因为我知道有多难。枪是比剑更霸道的兵器,入门就难,精通更难,需要臂力、腿力、腰力、眼力,样样上乘。达瓦的短刀虽然已经使得出神入化,可毕竟只长于近身作战。对上使用长兵器的对手,达瓦的策略很简单,就是勾住对方的兵器,逼对方靠近,然后找机会取胜——他当初就是这么赢我的。这辫子兄的□□是特制的,枪桿不是木制,而是铁制,通身光熘,只在握枪的地方有一块皮垫,达瓦的刀钩无处借力。□□的攻击范围比短刀大得多,达瓦肯定要吃亏了。 达瓦很想赢,我看得出来。他努力调快出招的速度,在辫子兄手上走了百余个会合都没被打倒,可毕竟体力上吃了亏,他还饿着肚子呢。 达瓦瞅准机会拿短刀朝辫子兄握枪的右手砍去,辫子兄缩手一躲,□□从右手换到左手,虽然没有脱手,皮垫却被刀刃划开了一道不小的口子。辫子兄的脸上露出不悦,出招狠辣起来,招招都有伤人的架势。 “算了,认输吧。”我朝达瓦喊。 “不!”达瓦的倔劲上来了。 “达瓦小心——”我忽然发现辫子兄左手使枪竟比右手更快,眼见着枪头朝达瓦肋下刺去。“不要,我们认输了——”我朝辫子兄大喊。可□□还是刺破了达瓦的外衫,扎入皮肉,血一下涌出来,滴到光亮的木料地面上。 达瓦蹲在地上,一手握住兵器,另一手按住出血的伤口,不甘地瞪着辫子兄。 我急忙上前,把金创药倒在手帕上,捂在达瓦的伤处。辫子兄耸耸肩,回身放下□□,从胖子身上拿出一块碎银,丢在达瓦脚边,说:“这个,给他看伤的。” 达瓦瞪着那块碎银,瞪得眼睛都要出血了。见我俩都不捡那银子,辫子兄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说:“拿着吧。抱歉,怪我求胜心切,没收住招。” “我们已经认输了。”看到达瓦受伤我又急又气。 第290页 “是这把枪要饮血。”辫子兄掂掂手里的得意兵器,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枪能杀人,可凶念却在使枪人的心里,你怎能说人之伤是枪之过,分明是意之恶!”我看不惯他那副伪善的模样。 “踢馆比武别说受伤,就是打死也有可能,敢来就要输得起,我家公子好心才给你们医药费,拿了银子快走,别不识抬举。”胖子开始骂骂咧咧。 太瞧不起人。我的火气被激起来,唰地一声,长剑出鞘,我用剑尖指着辫子兄,说:“敢不敢再比一场?” 胖子抢着说:“公子刚比过一场,体力不济,不如我来会会你。” 辫子兄见局面胶着,欲出言解围,我不给他机会插嘴,把剑尖移向胖子,应道:“好。就跟你比。”江湖规矩,应战了就不能撤回。 胖子轻蔑地一笑,仿佛胜券在握,全然没把我放在眼里,一回身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柄长剑,乌钢锻造,分量不轻。 “剑对剑,倒也公平。”我抖动剑身,挽了个剑花,朝胖子右腿刺去。 “小妞,只要你能挡住我三十招,就算你赢。”胖子大声说。 他腿法一变,一跃而起,转守为攻,从上方杀来。我向后弯腰,用一招月影横斜,挡住他的来势。双剑相撞,剑身微颤,这胖子力气不小,我得用双手合力才抵得住。 “老金,适可而止,别伤了那姑娘。”辫子兄在旁边插嘴。 “是。”胖子答应了一声。 “少瞧不起人。”我憋住一口气,把剑招和脚法的变化速度加快了一倍。既然那胖子力气占优,我就要以快取胜。 爹曾说过,我若能专心再练十年,绝对能成江湖第一剑客。二师父的剑法虽是一流却也不敢自称江湖第一。爹这么说我,是因为我有五位师父:爹擅刀,臂力出众;二师父擅剑,招法独特;三师父擅枪,腿法一流;四师父擅鞭,身法无敌;五师父使暗器,眼力第一。我从小就只学他们身上最精的本事,合于一身。爹说,我有悟性,就是不肯吃苦勤练。 过了几招我便知道,胖子是使剑的高手,可也只练过这一种兵器。江湖人大多如此,毕竟样样通比不上一样精。刚刚与达瓦过招的时候,辫子兄出过两招非常巧妙,都是用枪,那两个招式是我在三师父那儿从没见过的,便暗自记住了。此时与胖子的比试陷入缠斗,虽然不落下风却也赢不了,我没吃饭又是女人,拖得太久力气耗尽,肯定不胜自败。于是,我看准胖子变招的空隙,勐然转换手法,变执为握,把剑当枪来使。整个人擦着地面掠过去,从下往上刺向胖子的裆部。胖子釜底抽薪,偏过身用脚直接踩向我的手腕。我早料到了。腰部一顶,双腿顺势夹住胖子的一条腿,用力扭转,锁紧,胖子的身躯失去平衡,想用手撑地,我的剑尖早在落手处等着刺穿他的手掌。胖子围魏救赵,来不及收手,索性挥剑刺向我的咽喉。刺中手掌死不了人,刺中咽喉却会当场毙命,胖子逼我挥剑格挡以自保。我却丝毫不退。 “夕颜小心——”达瓦大喊。 “老金停手——”辫子兄也大喊。 离得太近,我能看到胖子吃惊地张大了眼睛和嘴巴。他想不到我竟然不躲。他想收剑,可剑招已经用老,收不回了。 两剑同时见血。 最后一瞬,我将身体向后折成了一个圆环,头顶已经碰到了鞋底,同时双腿绞扭,手臂横伸,整个人弯成近乎不可思议的弧度,这才险险避过胖子的致命一击,却差点儿被削去了半边耳朵。耳廓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顺着脖子一直淌到胸前。好在胖子伤得比我更重,我的剑尖像穿肉串一样扎透了他肥厚的手掌,血流了一地,难为胖子竟没唿痛,只嘶嘶地吸着凉气,倒是个硬汉子。 达瓦冲上来,心疼地查看我耳上的伤。 辫子兄也赶忙过去扶他的跟班。 胖子用一块汗巾按住手掌的伤,竟还走过来,朝我行了一礼,说:“置之死地而后生,老金认输了。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逯夕颜。” “能否知道姑娘师出何门?”胖子问我。 “我是‘燕山五鬼’的门下弟子。”江湖中比武,询问师门也是常事。 辫子兄竟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说:“这是逯姑娘赢的彩头。” 这武馆看着就不缺钱,又害我们俩都受了伤,我也不必跟他客气,大大方方地接过银票,道一声:“多谢。” “后会有期。”辫子兄说。 “承让了。”我略一拱手,与达瓦相携离去。 一百两银子的代价是我和达瓦身上各多了一道伤疤。 “都怪我学艺不精。夕颜,总要一天我要成为第一高手。”达瓦对着我的耳朵立下誓言。 “行走江湖哪有不受伤的,伤在耳朵上用头髮盖住就行了,又看不出来。”我撩撩头髮,真心觉得无所谓。 “等找到父母,我就带你回乌兹去结婚。”达瓦认真地说。 “结什么婚?”我吓了一跳。 “不是你说的,我赢了你,就得娶你。”达瓦一脸迷惑。 “傻弟弟,我逗你的。又不是比武招亲。”我笑着戳他脑门。 第291页 达瓦愣了一阵,忽然说:“那我也要娶你。”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达瓦伸出手,用力将我搂入怀里。 “你轻点,伤还没好呢。”我羞红了脸。 彩霞漫天,云捲云舒,我和达瓦的影子在夕阳下拖得老长,合二为一。 站在城门口的时候刚好是正午,炙热的骄阳正在头顶,抬头看去“午阳门”三个字倒十分应景。这是京城唯一允许非商非官的普通百姓随意进出的城门,不需要查验官印,也不需要缴过路费。唯一的缺点是排队太长,守门的侍卫们要挨个搜查行李,核对相貌,防止有通缉的犯人混进城去。 “这是最后一站了,如果再找不到,我就放弃,带你一起回乌兹去。”达瓦说。我跟他一起游荡了三年多,走遍了中原各地,只剩京城没去过了。 “回乌兹之前你得先跟我去燕山,见过我爹和几位师父以后,我才能跟你走。”我说。 “行。”达瓦答应得很痛快。 我俩还在午阳门前排队等待入城,一个戴着草帽的壮汉不知何时挤到我身侧,在我耳边低声问道:“你是‘燕山五鬼’的座下弟子逯夕颜吗?” 我疑惑地看看他,却看不清他的脸,上面一半被帽沿遮住了。 壮汉有些不耐烦,又问了一句:“姑娘到底是不是?” 我点点头,说:“我是逯夕颜。” 壮汉不动声色地将一支竹管塞进我手中,说了句:“鸿雁飞书。”说完一眨眼就消失在人群里。 鸿雁飞书是江湖上最值得信赖的传信方式,隐秘、快速、不管收信人在天涯海角还是大狱监牢,只要收了发信人的钱,就一定会送到。当然传信的代价也很昂贵,所以除非是传重要或者机密的信息,一般不会用鸿雁飞书。江湖上只知道经营鸿雁飞书的是一个叫飞云帮的组织,他们在中原甚至西域的大小城市皆有信坊,很低调,但想找的人总能找到。没人知道飞云帮的帮主究竟姓甚名谁。这种神秘反而加深了人们的信赖,仿佛靠此营生的组织本该如此行事。 我虽四处游荡,却从未与爹和师父们失去联繫,每月都会寄信回去。通常我游荡到一个新地方,爹和师父们的回信已经等在驿站里了。这是爹头一回用鸿雁飞书给我传信。难道是武馆出了什么急事? 我心上一紧,不好的感觉涌上来。手中的竹管是封闭的,以示无人开启过。我用力一折,竹管从封口处断开,露出一张薄绢,上书六个字:“燕山有难,速归!” 我眼前一黑,缓了口气,对达瓦说:“爹出事了,我要立刻回去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他说。 “还不知是什么事,我一个人回去比较稳妥。你先在京城打听你父母的消息。我稍后会传消息给你。”我说。 “知道了,那我等你消息。你多加小心。”达瓦用力捏捏我的手。 “好。”我回握他一下,从排队的人群中撤出,就近租了匹马,日夜不停地朝燕山奔去。 迎接我的是满目狼藉,武师们和入门不久师弟们都走了,只剩几位师兄守着武馆的门面。师兄们告诉我,爹和师父们是被县兵抓走的,抓人的命令是县太爷亲自下的。 “好好的,咱们武馆怎么惹上县太爷了。” “县太爷的公子来拜二师父学艺,结果没过得了二师父的考核,二师父不收他。那公子来气,就找人来砸武馆。咱们武馆岂是说砸就砸的,就打起来了。知道他有来头,本不想伤了那公子,结果动起手来失了轻重,不知是哪个推翻了兵器架子,正好砸到县太爷公子的头上,砸折了脖子,人当场就断了气。这可捅了马蜂窝。抓人的时候县太爷亲自来的,放出话说要让‘燕山五鬼’成为孤魂野鬼。师父们怕是有去无回了。”师兄们个个唉声嘆气。 “县兵都是些只会吃喝的草包,凭他们也能抓住爹和师父们?” “出了人命,死的还是县太爷的公子。县兵来抓人的时候,爹和师父们根本没有反抗。二师父说了,一反抗就算逃了,也成了通缉犯。”大师兄说。 “是爹给我发的鸿雁飞书吗?”我问。 “不是。大师父走的时候还特意说,不让告诉你。可出了这么大的事,也该让你知道。关键是,万一……你也好回来见师父们最后一面。”三师兄已经快哭了。 二师兄说:“夕颜,本来武馆的帐簿就是我和三师父管着,我知道钱在哪里。是我和师兄弟们商量过后给你发的鸿雁飞书。” 四师兄说:“五师父走的时候说,死一个人断没有让五个人偿命的道理,大不了我们赔他一条命就是了。” “不行,”我说,“不能为个人渣赔上性命,咱们一条命也不搭!”我问大师兄:“武馆平日里跟官府和江湖上的人情往来都是师兄打理的。师兄可知这个县太爷是什么来头,靠山是哪个?” 大师兄皱着眉头说:“这个县太爷是去年刚上任的新官,跟咱们武馆没什么交情。出事后我确实四处打听过,唉……”大师兄不住地嘆气。 我催促道:“别只顾嘆气,快说呀,难不成这县太爷的靠山很硬,扳不动?” 第292页 “这县太爷是太子侧妃的表舅。”二师兄说。 “太子?”我想不到这个靠山有这么高。 “我们只在江湖上有些地位,庙堂与江湖向来是两个世界。人家跟天潢贵胄沾亲带故,我们也没门路求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三师兄像个女人一样吧嗒吧嗒掉眼泪。 “没门路就搭门路,总不能眼看着等死。”我咬着牙说。 “师妹,你有办法?”四师兄问我。 “实在不行,就去京城告御状。”我说。 师兄们都呆呆地看着我。我也知道这个主意有点儿疯。 我对他们说:“就这么待着也想不出办法。我去一趟京城,看能不能找到门路求一求太子。二师兄,你多给我些银钱。” 四师兄说:“师妹,你一个人能行吗?不然我陪你一起去京城?” “不用你陪。我不是一个人。达瓦还在京城等着我呢。”我说。 “达瓦是谁?”三师兄说,“师父们说你在信里提过一个乌兹少年,你还说要嫁给他,就是这个人吗?” “就是他。”我说。 二师兄将一叠银票交给我,忧心地说:“夕颜,花多少钱都不怕。可太子是何许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行不行,总得尽力一试。我走了。”我不敢耽误太久,只歇了半天,就跨上马往京城驰去。 到了京城,我先去约好的驿站找达瓦,却没找着。达瓦给我留下一封信,说他打听到他父母的消息了,急着赶过去寻人,稍后再与我会合。我便专心研究怎样能见到太子。我先是在太子府的门房外打探了几日,发现光靠花钱是见不到太子的。好在江湖上有专门包打听的,只要肯花钱,不愁没有消息。我花了二百两银子换来一个消息:三日后是太子生母的忌辰,太子会去京郊的皇陵祭扫。每年这个日子太子都会轻车简从,若想见到太子,这是最好的机会。皇陵有守卫,难以靠近,只能在路上想办法。去时为了赶上祭扫的吉时,太子肯定不会停留。我决定在太子回城的途中守株待兔。虽然不知道太子走哪条路,但他一定会走正阳门——那是专供皇亲国戚出入的城门,离皇陵的方向也最近。我从天不亮就守在正阳门外等待,晨光微熹时分我看到太子的车驾出城——没白在门房外打探几日,好歹能认出太子的车驾——临近正午时分车驾回来了。我瞅准机会从官道边的草丛里冲出来,几名护卫以为我有歹念,纷纷亮出武器。我跪在道中,膝行向前,用最大的声音唿喊:“民女夕颜,为父请命,求太子殿下宽宥。” 车驾停了,车里的人没有露面。一个侍卫走上前,问了我几句,又走回去,禀报了几句,復又回到我跟前,说:“太子殿下说,此事一时恐难断清,请姑娘随车驾一同入府细说。” 我本来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太子肯听我细说,看来救人有望,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 跟着太子的车驾进了太子府,立马有管事的婆子带我沐浴更衣,说是太子吩咐的。我不想换,婆子说,这叫礼仪。换完衣裳,我被带到太子的书房里。 太子正坐在桌前不知写什么,见我来就停住笔,招手道:“夕颜姑娘,过来吧。”离得远,加上窗棂透过的光有些晃眼,我一时看不清太子的长相,只觉得他的声音和姿态似曾相识。待我走近些,看清太子的尊容,不禁惊唿:“是你!”世间的巧合太过离奇。 太子笑着说:“孤不是早就报过名姓了吗?” “可是……”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一小老百姓,岂会知晓太子殿下的名讳。就算听说,也以为是重名、重音而已。更想不到殿下会在永良县的武馆里和踢馆的人比武。”太子竟然就是赢了达瓦的辫子兄李冕。 既然并非初次见面,我也放下了拘束,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向太子说明。 听完我的话,太子轻敲了几下桌子,然后说:“此事孤心中有数了。夕颜放心。” 我见太子分明有帮我之意,不敢相信竟能如此顺利,小心地追问道:“太子殿下难道愿意为了夕颜得罪侧妃?” 太子轻挑眉梢,说了句让我脸红心跳的话:“若你愿意当孤的女人,孤也封你为侧妃。” 我羞得不敢抬头,连连摆手说:“岂敢高攀太子殿下,况且……夕颜已有心上人了。” 太子哈哈一笑,说:“玩笑而已,夕颜不必当真。” 没过几天,我又收到了鸿雁飞书,这次是爹亲自发的,告诉我他和师父们已经出狱了,全都无恙。县太爷让武馆赔了一大笔钱,答应不再追究了。爹说,此事能这般了结,必有贵人出面调解,却不知是谁,县太爷也不说。我心知,定是太子在背后出手相助。 见过太子之后,我本想回驿站去,太子却执意挽留我,说燕山那边的事情未了之前,还是留在府中方便。我求人办事,自然不敢不听话,便塞钱给门房,让人传个口信给达瓦,叫他不要着急,多等我几天。 爹和师父们的麻烦顺利解决了是好事,可这段时间也出了件坏事——我的剑丢了。太子府里怎会闹小偷呢?我也没想明白。可剑找不着了却是事实。我在太子跟前提了一句,太子让管家把府里的婆子们全审了一遍,很快就破了案。原来是一个姓梁的太子妃趁我不备的时候把剑拿走了。太子亲自审问。梁妃承认了,可剑却找不回来了。梁妃说,那把剑被她卖到了铁匠铺子,早化成铁水,变成锄头、犁具了。这个梁妃就是燕山县太爷的表外甥女。梁妃被太子责罚了一通。 第293页 太子要送我一把新剑,我说:“不用了,有得必有失。失去一把剑,换爹和师父们平安无事,值了。” 麻烦已了,我得走了。辞行时,我跪下向太子行大礼,被他拦住了。我说:“太子殿下的大恩,夕颜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太子笑眯眯地说:“当日在武馆中,夕颜剑术超凡,智勇双全,令孤一见倾心。若非夕颜心有所属,孤不惜一切也想得到你的心。” 我脸发烫,心发慌,急忙告辞。 我先去了之前的客栈找达瓦,仍是找不到。客栈掌柜的给我一封书信,说是一个叫达瓦的蓝眼睛乌兹人留的,指明给一个叫夕颜的女子。信只写了两行字:我走了,你保重。信中夹了一朵已经干掉的梨花,纯白色的。 这是怎么了?达瓦为什么不等我,自己先走了?他去哪儿了?他找到父母了吗?我追着问掌柜的,掌柜的只会摆手,说不知道。 达瓦消失了。 梨花,是离别的意思吗?我捧着那朵梨花哭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燕山。 爹问什么,我都如实说。我以为爹会夸我能干,不料爹反而埋怨:“特意跟你师兄弟们说了不让告诉你。唉!这几个没用的孬包,关键时候只知道让女人扛事。你欠了太子殿下这么大一个人情,打算怎么还那?” 我漫不经心地说:“太子殿下说不用还。” “胡说。咱们江湖人,有恩必报,有债必偿。岂能白受别人的救命之恩,就算了?”爹不高兴了。 我赌气说:“大不了以身相许。” “哎——”爹摇头嘆气,“江湖里刀光剑影的,兇险;皇宫里勾心斗角的,危险。” 我说:“还不都是险,有什么区别?” 爹说:“你不是说就想当个普通人?” 我说:“我改主意了,爹。我现在想光宗耀祖,出人头地了。”我想起达瓦,一阵心痛。 爹说:“本以为你在江湖里闯荡几年,能长大些,没想到还是孩子气。” 我说:“爹,我的剑丢了,再给我打一把吧。” 爹说:“不打了。你不在江湖,就用不着了。” 我跟爹说:“我要去趟乌兹。我要去找达瓦。” 爹说:“爹劝你还是算了。你去了乌兹也未必找得着人。再说,找着了又如何?不要自取其辱。” 我说:“不,我非要去一趟才甘心。” 我一走就走了十个月,走遍了乌兹,也找不到达瓦。我回到燕山,爹指着一堆东西说:“太子殿下派人来提亲,我说你不在家,不敢答应。这些东西说是送你的,说什么也不收回去。” “知道了。”我一身尘土,没心情细看那堆东西。 我对江湖心生厌倦,从此不再出门游荡,一心在武馆中修炼武艺,就这么又过了两年。 太子每年都派人上门提亲,送来的礼物一次比一次多,这已经是第三回了。 我照旧想回绝,爹把我拉到一边,郑重其事地说:“颜儿,事不过三,你要想清楚。你跟那个达瓦朝夕相处了三年。他说走就走,你等了他三年,也算仁至义尽了。太子殿下也等了你三年,这份痴心,别说是这等贵人,就是普通的贩夫走卒,你若不是铁石心肠也该被感动了吧?咱们江湖人,武艺再厉害,也强不过官家。爹劝你一句,别等了,嫁了吧。” 我眼圈红了,看着爹沧桑的面孔,看着师父们忧心又不敢问询的模样,看着师兄们围着礼物堆喜悦又兴奋的表情,终于点头了。 新婚之夜,太子拿出一柄通身雪亮的好剑,交到我手中,说:“孤请最好的铸剑师,为你打了一把新剑,保证比之前丢的那把更好。” “这剑有名字吗?”我问。 “还没有。”太子说。 “既是殿下赐的剑,便也赐个名吧。”我说。 “你是孤的妃子。这是你的剑。就叫‘妃子剑’吧。” “好。” 七年后,李冕登基,封我为荣妃。 我给他生过一个儿子,可惜没养大,三岁的时候病死了。 当年跟我比武的胖子兄老金成了宫城的侍卫长。 老金告诉我,李冕的生母出身将门,是先帝身边唯一会武功的妃子,曾经非常得宠。先帝同兄弟们争太子的位子争得你死我活,一次微服出巡时,中了杀手们的埋伏。李冕生母为了保护先帝受重伤而亡,死时只有二十二岁,李冕刚满两岁。先帝悲痛万分,抢到了皇位,却失去了爱妃,作为补偿,很早就把李冕立为太子,储君之位无可撼动。不知算不算是心结,李冕从小就酷爱习武。因为宫里规矩多,又不许武师们随意出入,李冕就在离京城不远的永良县建了一处私人武馆,时常过去练练,平常都让表兄老金代管。我与李冕相识,正是因为无意中闯入了他的武馆。老金说,京城和永良县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这家武馆与太子有关,没人敢上门踢馆。敢来的,不用问,肯定是四处游荡的江湖人士。太子难得遇见踢馆的,一时兴起,没想到与我有了渊源。 末了,老金嘿嘿笑道:“缘分啊。荣妃娘娘与陛下有缘。” 第294页 我也笑笑,不说什么,继续练我的剑。 我没能再怀孕。李冕当了皇帝,日夜繁忙。后宫和太子府不同,总有新人填充。我与李冕也过了如胶似漆的时候,经常十天半月见不上一面。 既然皇帝喜欢会武功的女子,自然有人投其所好,我亦不是他身边唯一会舞刀弄剑的了。那些刚进宫的年轻女孩们,个个身姿窈窕,出手不凡。不过都是驯养出来的,按老金的话说是:招式好看,却不顶用。 “荣妃娘娘的剑法又精进了。”老金同我过了几招,拍手叫好。 “听说新进宫的芳嫔剑法才叫好,有位兄长还是武状元呢。” 我接过婢女递上的巾帕,擦擦额上的汗,示意婢女给老金斟碗凉茶喝。 老金将凉茶一咕噜喝完,抹着嘴说:“属下看过芳嫔娘娘的剑法,都是些花拳绣腿,空架子,真打起来,连只猫狗也杀不死。哪像荣妃娘娘,在江湖里闯荡过,剑尖是要见血的。”老金说着翻翻肥厚的手掌,掌心一块醒目的疤瘌,是被我的剑刺穿后的纪念。 “老金,真对不住你。”我抱歉的说。 老金摆摆手:“属下可当不起。再说,属下当年可没想到那么个黑瘦的姑娘有一天会变成主子,半点都没手下留情。嘿嘿——”老金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娘娘的身法确实厉害,老金甘拜下风。” 旁边的婢女讨好地插嘴:“要奴婢说,咱们荣妃娘娘的剑法若说天下第二,那就没人敢说自己是天下第一。” “快别不知天高地厚了,让人听了笑话。”我轻斥婢女。 老金蹙着眉接口道:“若说剑法,当今江湖确实难说谁是第一。不过刀法,倒有个公认的高手。” “谁啊?”我好奇,毕竟我爹也是以刀法闻名江湖的。 老金好像看出我的意思,说:“娘娘的养父是‘燕山五鬼’的‘刀鬼’,刀法超绝,曾经在江湖上无人不知。不过毕竟年事已高,封刀归隐了。” 确实,“燕山五鬼”中最年轻的五师父也已过了五十岁,爹都六十多了,我那个短命的儿子出生那年,爹和师父们办了归隐仪式,正式退出江湖。燕山那间武馆也传给几个师兄了。 老金继续说:“也就这两年吧,江湖上有个杀手成了名,好像不是中原人,具体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只要接了任务,不管杀的是谁,从没失过手,所以成了传奇。据说此人身背一把长剑,却从来不用,杀人只在月夜,所以有个外号叫‘月杀’。他的杀人兵器是一把弯刀,短的,出刀必夺命,如遇黑白无常,所以江湖人管他手中刀叫‘无常弯刀’。” 我的心颤了一下,忽然想起那个人,“月杀”应该不是达瓦吧,他怎会成为杀手? “其实……”老金搓搓手,“属下今天是奉陛下旨意专程来看娘娘的。” “什么意思?”有什么事李冕不会自己同我说,还要人传话?我跟他已经如此生分了吗? “‘月杀’的下一个目标是荣妃娘娘。陛下让属下加强戒备,虽说宫城的防卫堪称万无一失,可也不妨告诉娘娘一声,稍微留点神。”老金说。 我有些不解:“你怎么知道‘月杀’要杀我?杀手杀人之前难道还昭告天下?” “顶尖高手杀的自然都是顶尖的目标。虽说不必昭告天下,但江湖上自有消息传递。否则怎知杀手们的本领高低?凡是有关皇室安危的消息,都是属下的职责所在。”话说完了,老金朝我行个礼,退出去了。 自从听到老金告诉我的消息以后,我就睡不着觉了,房中憋闷,我在庭院里一坐就是大半夜。婢女们不敢惊扰,以为我怕死,吓得失眠。 庭院里种满了夕颜花,纯白茂盛,盛开似满月,又在夜里开放,与月光相映。 “夕颜与达瓦,本就是一对。”那个蓝眼少年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丝毫没随记忆淡去,多年前的情话,我也还没忘记。 我有多久没想他了?不是不想,是不敢想。我的眼睛湿了。 夕颜与达瓦,一个在地,一个在天,遥遥相望,註定不能在一起。 远处传来琴声悠悠,是新进宫的锦贵人在为李冕弹琴唱歌。歌声清亮,隔了几道院墙还能隐隐听见歌词: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金雁一双飞,泪痕沾绣衣。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 这世上离别的曲子多,是因为离别的人太多吗? 满月之夜,月光照得宫瓦石阶一片通亮,虽不如白昼色彩分明,却也能看清一切。 一个蒙面的杀手,身背一柄长剑,手持一把弯刀,冲上皇宫的长石阶。石阶已被血浸湿,几十名侍卫东倒西歪,如果是白天,就能看见灰白的石阶变成了血红。 “月杀”现身了。 老金亲自出马,与杀手缠斗,剑气如疾风,将“月杀”的面巾挑落。明亮的月光,足以让我看清那张脸。我惊得捂住嘴,月色下看不清瞳孔的颜色,但我知道那双眼睛是蓝色的。 “其实,他要杀的并不是你,而是朕。”李冕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 “为什么?”我仍在震惊中,心口狂跳。 第295页 “因为朕骗了他,所以他恨朕。”李冕轻笑一声。 “陛下骗了他什么?”我觉得心跳得更快了。 “朕让人告诉达瓦,说你嫌乌兹太远,漂泊太苦,不想嫁给他了,想嫁给太子,当太子妃,将来再当皇妃,光耀门楣,让你的养父和师父们都能当官,舒舒服服的颐养天年。你要的,他给不了,不如一别两宽。” “他怎么会信?” “他一开始是不信,非要见你一面不可。不过朕让人把你的剑带去了,说是给他留的念想。他看到剑,就信了。”李冕得意地说。 我觉得眼前发黑,脚下发软。我想起那个早已失宠的梁姓妃子。李冕连自己的女人都坑。 “你是个无赖。”我瞪着李冕,恶狠狠地说。 “无赖就无赖,朕看上的女人,没有得不到的。”李冕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他的体力快要耗尽了。至少你可以看着他死。”李冕指着阶下说。 达瓦的刀划开一个侍卫的脖颈,鲜血喷溅。 “扑——扑——”是刀剑刺入身体的声响。老金和另一个侍卫的长剑同时刺入达瓦的前胸和后背,穿透了他的身体。 另一个侍卫抢身上前,朝达瓦的手腕噼下一剑。 “噹啷”一声短刀落地,达瓦倒在长阶之下。 “住手——”我朝涌上去的侍卫们大喊。 侍卫们不敢乱动,包括老金,全都抬头看着李冕。 我提起裙裾走下长石阶。 “夕颜——”李冕的声音沉沉的响起,“你已经不是江湖女子了。你是朕的荣妃,要考虑朕的脸面。” 我的脚步定在原地。我回头看他,他高高在上,威严而冰冷。 我又下了一级台阶。他的声音再度响起:“那是贼孽,该凌迟处死的,你执意过去,是要承担干系的。”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又下了几级台阶,离李冕更远了些。 “逯夕颜!”李冕的声音里已经是毫不掩饰的愤怒,“你可想好了,别后悔!” 躺在地上的“月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那双蓝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横下心,用最快的脚步奔向达瓦。 侍卫们散开,给我让我一方空隙。三步以内,只有我和他。 “达瓦……怎么是你?”我颤着指尖,轻触他的脸。 “夕颜。”达瓦唤我的名字,抬起没受伤的左手,握住我的手。 “荣妃娘娘小心——”身边的侍卫欲上前阻拦。 “别拦我!退下!”我哭着说。 “对不起,那时抛下你走了,对不起。”他说。 “你找到父母了吗?”我问他。 “找到了,陪了他们几年,给他们养老送终了。”他勉力按住伤口,可血还是大股的流出来,我和他都心知肚明,受这么重的伤是没救的。“父母走后,我再无牵挂,除了你。我来这里,就没想活着离开。夕颜,我只想……在死之前……再见你一面。” 他想解下背上的长剑,被我按住。“别乱动。”我说。 “你的剑……还你……”达瓦说。 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抖开,掉出一捧荷花的花瓣,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已经被血染红了。 他说:“我以为,走的时候留给你的是夕颜花……后来才知道,那叫梨花。听说……在中原的语言里,梨花是离别的意思……不吉利的。我一直想……如果当初给你的是荷花……我跟你,是不是……就能百年好合了……” 他的眼睛看着我,始终没有闭上,眼神平静如常,没有一丝惊惶不甘,仿佛正仰望天空。 郦伽蓝的故事 人们说,天女是天神的女儿,无所不知。 完颜朗说,天女泄露天机太多是会夭寿的。 郦婆耶说,天女是不能动情的。 完颜朝说,天女也是女人,也有感情,也需要爱。 郦迦陵说,天女必须爱所有人,不能只爱一个人。 郦伽蓝说,博爱就是无情。 在梵嘉王朝,天女和国王一样,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不过,国王是从血统最近、能力最强的王族后代中选拔/出来的,而天女是从天兆寺的河流瀑布中选拔/出来的。 梵嘉王朝的子民全都信仰天神。供奉天神的寺庙少说也有几百座,天兆寺是其中最大、最古老的。天兆寺也是天女的居所。天女是唯一的,天兆寺也只有一座。 天女都姓郦,因为梵嘉经书里说,天神姓郦。天女虽是凡人生的,却不知生身父母是谁。梵嘉王朝凡是父母早逝,或者被遗弃的孤女,都要送到天兆寺来,因为梵嘉经书里说,天女同人间父母的缘分是很浅的,因为他们不过是被天神选中,为转世的天女造了一副肉身而已。当然,并非每个孤女都是天女,通过了神选仪式的孤女才会成为天女的候选人,等上一任天女死亡后,成为继任者。 迦陵是婆耶的继任者,比婆耶小五十三岁,继任天女的时候十六岁。婆耶继任天女的时候十九岁,总共活了六十九岁。天兆寺有一面墙,上面刻着歷任天女的名字,继任年和生卒年。我算过,婆耶当了五十年天女,是第三长的。迦陵死时二十岁,只当了四年天女,是最短的。天女多长寿——人们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像迦陵这样死在盛年的天女十分罕见。 第296页 我是迦陵的继任者,因为迦陵死得仓促,差点儿让天女一职断档。继任者必须得到前任的认可,这是择选天女不可或缺的仪式。我和另外两名孤女站在迦陵面前,被天兆寺的护法们围在中间,迦陵被两名使女搀扶着,身后还站着梵嘉国王完颜朗和大司农完颜朝作见证。郦迦陵面色惨白,有气无力,用手腕带起手指指向我,吐出虚浮的气声:“就是她。”说完就昏过去了。那一刻,护法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我的注意力却集中在迦陵身后的两个男人身上。她倒下的瞬间站在她身后的两个男人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大司农完颜朝第一个出手,在两名使女伸手之前抢先托住了迦陵的腰背,让她的头颈歪靠在他胸前。迦陵已经彻底失去意识了,如果她直接摔在地上,也许会撞破头;国王完颜朗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迦陵身上,而是双眼发光的直视我——下一任天女。我不喜欢他的眼神,有种侵犯和掠夺意味。至少我看出来,这位国王对天女毫无敬意。迦陵不久于人世,完颜朗刚当上国王两、三年,将来同他打交道最多的无疑是我。我告诉自己,得小心提防这个男人。 迦陵这一昏,就再没醒过来。我看着她的尸体被放入棺材中抬走。国王与三位王族中血统最高贵的男性贵族亲自为她抬棺,这是身为天女的殊荣,不过按照梵嘉经书的解读,棺中装的只是天女捨弃不用的旧躯,不灭的灵魂已经转到我的身上了。 天女是不能出嫁的,除非死,否则不能出天兆寺一步。天女的主要工作有三件事:为王朝和子民祈福,钻研梵嘉经书并为有惑者讲解经文,为兆嘉王朝选择王位继承人。 说到王位继承人的选择,兆嘉王朝的规矩和别处有些不同。只要是姓完颜的男孩,按照族谱比现任国王小一辈,且上数三代的直系血亲中有人曾任国王的,皆可入围备选。 天兆寺的护法们把五官端正,四肢俱全,身体健康,年龄适宜的孤女们一人装在一只大箩筐中,放入水流湍急的天兆河上游漂流而下,在河流中游有一处落差百尺的瀑布,大箩筐从瀑布处坠落,天兆寺就建在天兆河的下游。既没有在瀑布下摔死,也没有在河水中淹死的孤女,最先抵达天兆寺的,即成为天女备选。下游的河水逐渐变缓,时常有几只箩筐几乎同时抵达,那么筐中的女孩皆为备选,全被带到现任天女面前,由天女亲自指认继任者。如果只有一只箩筐抵达,那筐中的女孩无需天女指认,直接成为继任。偶尔,尤其是天气不好的时候,也有所有箩筐皆在中途倾覆,无一人抵达天兆寺的情形,那便是天女不在其中,护法们会找来更多孤女,再来一次漂流。每一次选拔,皆有许多孤女丧生,她们被称为“献给天神的祭品”。每一个成为天女的女孩,都是九死一生的倖存者。 与此相比,王位继承人选拔的残酷程度毫不逊色。所有入围的备选者会被送入神谕森林深处,不带任何食物、净水和武器。根据王朝歷史的记载:第一位国王就是在这个森林中听到了天神的神谕,从而获得了力量,战胜了敌人,建立了兆嘉王朝,然后将这个神秘的森林命名为“神谕森林”。神谕森林是兆嘉王朝的圣地,一直保持原始的状态,不许有人随意出入其中,以免惊扰天神。神谕森林占地极广,从东到西徒步穿过需要五天,从南到北需要四天。林中有蛇虫虎狼,危机四伏。想当国王的人,必须从森林中活着走出来,用时最短者为胜。如果几乎同时抵达,则受伤最少者为胜。如果依然难分胜负,则由天女在其中指认一位为王位继承人。森林四面皆有出路,但兆嘉王朝以北为尊,第一位国王也是从北面走出森林的,所以从其它三个方向走出森林者,无论用时多短,都视为失败。 我很纳闷,迦陵为什么指认我为天女。我与另外两名女孩同时抵达天兆寺。那两个人都很想赢,漂到下游时,因为水流减缓,两人都拼命划水,推着箩筐快走,其中一个明明一马当先,却因用力过勐从筐中掉出来,好在她会游泳,又抓着箩筐奋力爬了回去,可惜这一耽误就被我和另一个女孩追上了。我不想淹死,所以一直努力保持平衡,但我也不想当天女,我想嫁人,养几个儿女,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我希望箩筐漂得慢一些,眼见着有两个人在我前面你追我赶,心里就更放松。没想到,爬回箩筐的女孩不甘心被人后来居上,扯了一截树枝,勾住前面女孩的箩筐,用力往回拉。另一个岂肯吃亏,两个人竟一边漂着一边打了起来,看得我目瞪口呆,就这么不知不觉竟让我超了过去。我可不想当第一,忙喊道:“别打了。”那两人发现我领先了,这才暂时搁下争执,一齐死命追赶。结果是,三只箩筐不分胜负,同时抵达。我本还抱有一丝期望,想着三选一,未必就是我了。没料想,天女迦陵晕晕乎乎,竟真指了我。我在心里唉声嘆气,另外两个女孩也在唉声嘆气。我从此过不上嚮往的生活了,她们也一样,而且离成功都只差了一步。 我更纳闷的是,迦陵为什么指认了完颜朗为王位继承人。选国王是大事,不光王族关心,王朝的子民们也关心。选拔开始后的第五天傍晚,从神谕森林中同时走出了两个人,完颜朗和完颜朝,一个左臂受伤,一个右臂受伤,无从判断胜负,只能请天女指认胜者。众目睽睽之下,郦迦陵指向了完颜朗。 第297页 直觉上,我认为完颜朗不是个好人。如果是我,一定会指向完颜朝。 完颜朗成为王位继承人。完颜朝成为大司农——这是只有王族能当的官,权力很大。 同样有人死在神谕森林里,成为王位的祭品。成为继承人如此不易,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自然有人不愿去争。有成为备选的资格,却不愿进入神谕森林的人,等同于自动放弃完颜姓氏,本人及后代将从王族中除名。 完颜朗和完颜朝都是天兆寺的常客。王族经常出入天兆寺,是诚心侍神的好事。身为天女,一般都要出面打个招唿。完颜朝来我都乐意和他多谈几句。完颜朗来,虽然他贵为国王,能跟他少说一句话我也不肯多说一句。 王族拜天神都在前光殿,天女诵经都在正光殿,两殿一东一西,中间隔了整座庭院。王族中人一般自恃身份,都在庭院中与我交谈几句。唯有完颜朗会心安理得地等在前光殿,等我亲身移步,与他寒暄。完颜朝正好相反,恭敬有礼,每次都在我移步前先到正光殿问候我。 有一次,我慢了些,竟被完颜朗抢白了几句。“本王日理万机,比不得天女这般清闲悠然。”他说。 “王若对天神无敬畏,则不必等我,自行回去即可。”我说。 “本王对天神是否敬畏,天神自知。天女对本王是否敬畏,天女自知。”他说。 “我成为天女是天命使然,王成为王亦是天命使然。需要被敬畏的,其实不是人,而是天命。”我说。 “何为天命?事在人为。”完颜朗说。 我笑了,并不惊讶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王不信天命,既无畏惧之心,又无约束之力,何事不可为?” “约束之力自在本王心里。”完颜朗说。 “自律?”我想起兆嘉经书上的一句话,“以人性束缚人性,岂可长久?” “看得出,伽蓝天女不喜本王,只求相安无事便好。”完颜朗不耐烦了。 谈话进行不下去,完颜朗离去的脚步都响着怒气。他是个急躁的人。我偏喜欢激怒他。我觉得他不配坐在王位上。 跟完颜朝的谈话每次都让我心情舒畅,他从不与我争论什么,只微笑着听我说,偶尔附和几句,多数时候只顾着为我添茶,天热时甚至亲自打扇。这才是对天神的敬畏之举,我很满意他的态度。身为最有实权的王族,完颜朝的身上丝毫没有骄矜之气,只有平和与谦逊。与这样的人相处,会觉得时间很快。每一次完颜朝告辞离开,我都会站在正光殿门口目送他的背影,不疾不徐的脚步,飘然洒脱的姿态,在出寺门之前准定会回身,朝我远远地再施一礼,方出门远去。 为什么不指认他为国王呢?我一万个想不通,恨不得招来郦迦陵的魂魄亲自问一问。“迦陵天女真是个傻瓜。”我不止一次这样想。 又一次的王位继承人选拔,神谕森林之外,众人已经翘首期盼了十天。这一次,两位姓完颜的公子互相搀扶着走出来,每个人身上都布满了伤痕。没办法,完颜朗还年轻,这次的备选都还是孩子,从神谕森林里活着走出来是一件过于艰巨的任务。周围响起一片“虎父无犬子”的赞嘆声。走出来的两个孩子,一个是完颜朗的儿子完颜敞,另一个是完颜朝的儿子完颜致。两人一个伤了左腿,一个伤了右腿,都无法独自行走。侍官们立马上前接应,细数一遍伤处,不分胜负,于是所有的目光集中到我身上。这一次将由我指认下一任国王的人选。我先看向两位胜利者的父亲。完颜朗的表情和迦陵昏倒时一样,咄咄逼人像一只狮子,仿佛我若不选他儿子小敞,他就要扑过来把我撕碎。完颜朝却仿若与己无关,全副心思都在他的爱子身上,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小致一咧嘴,他心疼得眼泛泪花。人品高下,一目了然。虽然当天女非我所愿,我也想为兆嘉子民做些好事。我要选一个好人的儿子当国王。这么想着,我毫不犹豫地指向完颜致。 我看到完颜朗的脸抽搐到扭曲,牙齿紧咬,腮帮子都鼓出来。而完颜朝向我投来感激的一笑,云淡风轻。身为天女,我不能有太多的表情,只在心里朝完颜朗翻了个白眼,向完颜朝回以一笑。 “伽蓝天女,你会后悔的。”选定了王位继承人后足有一个月我才在天兆寺看见完颜朗,一碰面他就撂下狠话。 “这是天神的意愿。”我说。 “这是你的意愿。”他说。“你把对本王的不满转移到本王的儿子身上。” “王这是质疑天神的存在吗?”我将他的军。在兆嘉王朝,哪怕国王不存在了,也没人敢说天神不存在。 完颜朗果然还没狂妄到失去理智,他压着火气说:“天神明察秋毫,天女却贤愚不分。” “我是被迦陵天女亲自指认的人。”我理直气壮地说。 “迦陵天女也是个煳涂人。”完颜朗说。我和他倒是难得能达成一致意见。 “小敞是被小致所伤,小敞为了自卫,不小心伤了小致。那孩子本是自作自受,可小敞还是可怜他,怕他带着伤在森林中被野兽攻击,丢了性命,才扶着他一路同行,平白多留了许多血,多耽误了一天时间。若是小敞心肠硬一点,早就是当之无愧的胜利者了。”完颜朗激动地说,“为了成为继任者,小敞勤学苦练,吃了多少苦,最后竟输在善良上,这就是天神的意愿吗?”说到最后完颜朗已经像发怒的狮子一样在吼叫。 第298页 我不为所动:“这都是完颜敞的一面之词,神谕森林中发生了什么只有孩子们自己知道。既然定了这样的游戏规则,每个人都该遵守。就算小敞说的是实话,他既然做出这样的选择,就要接受选择的代价。” 完颜朗揉揉发红的眼睛,懊丧地说:“本王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疼小敞,替他不值。这孩子,到底本王的儿子,做人做事皆与本王一致,自然也会犯与本王相同的错误。”他嘆了口气,“有些事,或许真是天註定。”说完就走了,留下我在原地琢磨他的话。 稍后,完颜朝带着儿子小致来到天兆寺拜天神。我知道他其实是带着儿子来感谢我的。我出来的时候父子二人已经在正光殿等我了。小致在完颜朝的示意下,朝我行礼——是拜天神的大礼。 “大司农,这礼我受不起。”我侧过身不敢受全礼。 “伽蓝天女是天神之女,是替天神受礼,自然受得起。”完颜朝也向我行大礼。 “选令公子为王位继承人,是天神的意愿,不是我的功劳。”我推辞。 “天神要谢,天女也要谢。若无伽蓝天女,便无人传达天神之愿。”完颜朝诚恳的说。 我是兆嘉王朝的子民,虽然从小无父无母,却被天兆寺抚养长大,自然知道自己是受天神庇护的。你问我信天神吗?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我信。可我不信我自己,尤其是被选为天女以后,我很清楚,我还是我,没有听到过神谕,没有变成另一个人,也不能唿风唤雨,却被赋予了巨大的权力。人们都说我代表天神的意志。可我却分不清哪些是天神的意志,哪些是我自己的意志。天神真的每次都跟我想法一致吗?兆嘉经书里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与年纪最大的护法讨论过这个问题。他研修了一辈子经书,与婆耶天女同龄,是个睿智的老人。 我问大护法:“如何证明我的想法就是天神的意愿,而非我自己的意愿呢?” 大护法说:“你的意愿就是天神装进你脑中的,就是天神的意愿,你没有自己的意愿。” 我问大护法:“每个人不是都有自己的意愿吗?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怎会没有?” 大护法慈祥的面孔浮起一抹微笑:“伽蓝天女,你真的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愿,那些意愿不是被装入脑中的吗?人喜新厌旧,好逸恶劳,趋利避害,这些喜欢与不喜欢难道不是天生就装入脑中的?生来就有的想法,怎能算是自己的意愿呢?分明是被天神装入脑中的啊。那不就是天神的意愿吗?” 我说:“就没有人喜旧厌新,好劳恶逸,趋害避利吗?” 大护法的微笑消失了,肃然地说:“或许有,但很少。” “那些人就算有自己的意愿了吧?”我觉得我辩赢了。 “那些人听到了神谕。”大护法闭上眼,双手合十,不再言语。 大护法的话让我想了很久,虽然也没能完全想通,至少我面对完颜朗的质疑和完颜朝的感激时,不会太过心虚,毕竟大护法说了,我的好恶就是天神的好恶,我不必因此而愧疚。 完颜朗强健得像一头猎豹,我以为我活不过他,没想到他会在壮年离世。他病得起不了床,还要拜天神,就让侍从把他搁在春凳上抬到天兆寺来。我走入前光殿,看见完颜朗满身都是黄豆大的疱疹,躺在春凳上喘气都费力。 “都这个样子了,就是不来拜,天神也会原谅王的。”我说。 “哈哈,伽蓝天女一定在心中嘲笑本王现在这个样子是素来不敬天神的报应吧?”想不到他还笑得出来。“本王,想在死前见天女一面。”他喘着粗气说,看得出身体已到强弩之末。 “我会为王祈福的。天神不会怪罪。”面对一个将死之人,我真心安慰道。 “呵呵,本王并不是来求这个的。”完颜朗说,“本王只想在死前告诉伽蓝天女一个秘密。本王曾在天神面前发过誓言,至死不得泄露这个秘密,现在本王快死了,终于可以说了。本王对天神自有敬畏,对自己也有约束。”他的双手在胸前合十,闭了一会儿眼,然后倏然睁开,清楚地说,“迦陵天女并没有死,她在婆娑寺。” 我以为我听错了。这绝不可能!当年我亲眼看见迦陵天女的尸体被放入棺木,她血色、气息、温度全无。 “这不可能。当年你还抬过她的棺木呢。”我对完颜朗说。 他不再多说一个字,用我不喜欢的那种眼神看我,虽然不似从前锐利,依然让我不悦。他把殿外的侍从喊进来,侍从们抬着他走了。 我立在原处,觉得他在胡说,可这是前光殿啊,兆嘉王朝的人有谁敢在天神前面胡说?哪怕快要死了,胡说也会让灵魂在死后被天神诅咒。完颜朗是病煳涂了还是气煳涂了? 一个身影在前光殿里缓缓的移动,用拂尘轻轻拂去殿中的尘埃。 我走到那身影前,拦住他,问:“大护法,刚才可听见了王的话?” 大护法看看我,点点头。 “大护法可相信王说的是真的?” 大护法看看天神像,点点头。 “迦陵天女真的有秘密?”我惊讶地问,忽然意识到这个天兆寺里最长寿的老人肯定知道些什么。 第299页 “人人都有秘密。”大护法说。 “若她真的还活着,她就欺骗了天神。”我看着天神像说。 “没人能欺骗天神。天神什么都知道。”大护法再度双手合十,看来是不可能从他口中问出更多东西了。 “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我是天女,不能出天兆寺一步。唉!”我无奈地嘆气。 大护法并不看我,仿佛自言自语一般,慢条斯理地说:“其实经书附文里写过一段,许多人没看见,天女如果将衣服穿在木人身上,滴上一滴血,系上三根头髮,这个木人就可以成为天女的替身。” 我懂了。 婆娑寺在珞珈城,是南边的一座古城。婆娑寺比天兆寺小一些,却古老得多,说起来也是一座名寺。 我戴着面纱,穿着白袍,尽量打扮得跟珞珈城里的南方女子一样。进入婆娑寺,我先拜了天神,然后四下漫步,想找迦陵却不知从何找起。她就是真住在这里,肯定也藏起来不露面。难道要我夜里来翻墙,像梁上君子一样翻箱倒柜吗? 正在犯愁,一个小护法走到我跟前,背了一首偈:“别后行踪费我猜,可曾非议赴阳台。同行只有钗头凤,不解人前告密来。”摊开手,露出一支凤钗,刻着一个“迦”字。 我接过凤钗。小护法合十双手,说一句:“请跟我来。” 婆娑寺后面有座小山丘,被树木盖住,从下面看不见上面有一间屋。小护法将我带到屋门口,轻敲四下门,然后迳自离去。屋中传来一声:“进来——” 我推开门,吱呀一声,一位中年女子手持一本兆嘉经书坐在窗边,屋中敞亮,阳光从窗子透进来,能看清那女子的脸孔,她是迦陵——虽然老了一些,却没大变。 “你真的还活着!” 迦陵放下经书,边抚平书页边角的褶皱,边问我:“完颜朗死了?” “王过世了。” “是他告诉你的吧?” “王说迦陵天女没死,在婆娑寺里。”我如实说。 “伽蓝,你指认了谁做新王?”迦陵问。 “新王是完颜致。”我欣然的说。我相信自己的选择,小致会是一个称职的国王。 迦陵的下一句让我的欣然瞬间粉碎。她说:“小致是我的儿子。” 我忽然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阴谋里。“天女是不结婚的,更不可能生子。”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等同于废话。 “所以我付出了代价——放弃天女的身份,活着也不能见人。”迦陵说。 “小致的父亲是完颜朝,所以你和他是……”我不知该用什么词来描述这种关系,玷/污天女不可宽恕的大罪。 “我和他是夫妻。”迦陵平静的说。 不,绝不是这个词。我能想到只有“通/奸”、“渎/神”、“欺骗”…… “你是被强迫的对不对?亵渎天神的是完颜朝。”也许迦陵不是自愿的。 “我没有被强迫。我喜欢他。我不想当天女。我想当妻子和母亲。”迦陵不给我机会为她开脱。 “我也不想当天女,可我们是被选中的人,没有拒绝这种命运的资格。”我涌起一阵心酸。 “我不是第一个叛逃的天女。”迦陵说,“天女的血液早就融进兆嘉王朝的王族血统里了。” “还有谁?” “这都是秘密,无人知晓,那么多代天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可知完颜朗父亲的生母是谁?”迦陵说。 “是一位早逝的王妃,据说死于难产。”我说。 “是婆耶天女,她的儿子是王的父亲,她既是天女,也是王的祖母。”迦陵说。 “可她一直当天女直至老死,并没有像你这样隐藏起来。” “因为她成为天女的时候,她的儿子已经出生了。我成为天女之后第四年才怀上小致,为了生下这个孩子,我不得不牺牲。”迦陵说。 “你选中我那天昏倒了,我看见完颜朝托住了你的腰背,不让你摔到地上。我对他的好感始于那一刻。我以为他是本能的善意,没想到是本能的父性。”你们有没有犯过这样的错误?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最后发现真正的傻瓜是自己。“既然你喜欢完颜朝,为什么当初要指认完颜朗为王位继承人。你本可以指认自己的情郎。况且,完颜朝摆明了更谦逊,完颜朗却是毫不掩饰他的自大。”我一直因此认定迦陵天女是傻瓜。 “神谕森林的选拔,虽然完颜朝和完颜朗同时出来,但完颜朝手臂上的伤是被野兽撕扯的抓伤,完颜朗手臂上的伤是断骨的摔伤。完颜朗的衣袍下短了一截,那一截衣料扎在完颜朝手臂上为他止血。无人亲眼见证是谁救了谁,两人也达成默契,都不吐露半个字。规则是只数伤处,不看伤情,然,断骨虽痛可以活命,失血不仅易招来野兽虫蚁,而且会丧命。我判完颜朗为胜者是出于为国选贤的公心。那一刻,我还是天女,就要履行天女的职责。”迦陵说。 “完颜朝没有记恨你吗?”想起完颜朝的笑脸,我觉得他并非君子,而是伪君子。 第300页 “记恨就成不了夫妻了。”迦陵笑了,是寻常妇人提起丈夫孩子时候那种寻常的笑。 “你是怎么变成死尸躺在棺木里的?” “用了闭气术和化妆术。我的肚子会越来越大,久了就藏不住了。” “你不怕天神诅咒你吗?” “你擅自离开天兆寺,不怕天神诅咒你吗?” 我一时无语。 “你以为只有你知道如何设替身吗?”迦陵说,“躺在我棺木里的是个木头人,穿着我的衣服,滴了一滴血,系了三根头髮。” 迦陵的脸很美,虽然她已经不年轻了。可我忽然感到害怕。她不是天女,也不是普通人,她更像魔鬼。“我觉得自己被你们利用了。” “所有有明确规则的游戏,都有获胜的方法。”迦陵说。 “都有被利用的可能,是这意思吧?”我说。 “利用?伽蓝,说话不要这么刻薄。这不是利用,是引导,引导你做出对我们更有利的选择。完颜朝并没有错。你不能因为他比多数人更积极,更聪明,就责怪他啊。”她的神情是彻底的无辜还是无耻,我分不清。 “你曾经是个无私的人,但现在你是个自私的人。”我对迦陵说。 “因为我曾经是天女,必须爱所有人;但现在我是妻子和母亲,我只爱我的丈夫和孩子。”迦陵说。 “人的感情,无论大到极致还是小到极致,都不正常。看似有情,实则无情。我已经解开了心中的疑惑,我得回去了。” “你回不去了,郦伽蓝。你不该对秘密好奇,你已经回不去了……” 贺英妃的故事 if ($("#examine_message").length>0) { if (getcookie(readerid)>0) { if (getcookie(examineright)==1) { $("#examine_message").html("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因尚未被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同时荣幸的告诉您,由于您是我站优质客户,所以我们选中您并且赋予评审资格,您可以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欢迎您点击【邀您评审】参与评审,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 } else { $("#examine_message").html("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因尚未被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陆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 } 汪文妃的故事 说起来,当年并不是公孙澍要娶我,而是我要嫁他。要嫁他并不是因为喜欢他,而是因为汪家有难,只有他能救。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他穿着藏青色的长袍。我自报家门后,径直跪下来,说:“文竹自知貌不出众,未必能得太子殿下青睐,但殿下仁慈,看在汪家三代尽忠职守的份儿上,好歹给个活路。若太子殿下肯成全文竹的心愿,文竹愿入府为奴为婢,终身侍奉殿下。” 不知是不是我紧张过度的缘故,总觉得公孙澍停了好久才开口说话,他的声音不紧不慢:“此次江东水灾,堤坝决口,淹没了三个县,死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损失重大,总要有人来承担罪责。你们汪家是江东望族,你父亲汪敬是江东提督,你兄弟汪雪松是河道知事,你姐夫窦涣是漕运副使,说来说去整个江东竟没有比你们汪家干系更大的。” 我想起来京之前二娘抱着我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如果父亲和大哥过不了这一关,她也不活了。我没哭,看着二娘的鼻涕眼泪蹭脏了我的衣服还有点儿噁心。我母亲死得早,二娘本是父亲的小妾,从花楼里买回来的,卑微得连卖身都不够格,只给人端茶送水。除了会泡茶,就只有一个本事——哭。我母亲是大家闺秀,喜怒无形,连笑都不出声,更是从不在人前落泪,她说那样不体面。我母亲福薄,生了三个孩子夭了两个,只活了我这个最小的女儿。二娘倒是争气,生的两儿一女都养活了,其中一儿一女还比我年长,最小的儿子才刚会走路。父亲老来得子自然欢喜,更欢喜的是,我那一兄一姐都十分有出息。大哥汪雪松有才干、会钻营,年纪轻轻已是河道知事,能在官场上独当一面。二姐汪寒梅有心计、会打算,得了窦府太夫人的青睐,自己是庶出却顺利嫁给了太夫人的嫡长孙窦涣。窦家在江东的地位毫不逊于汪家,二姐只要熬得住,将来窦府太夫人的位子就是她的。凭着这些功劳,我母亲前年因病辞世后,父亲直接将二娘扶了正,我倒要看她的脸色过日子了。江东出事,父亲和大哥一直没回家,有人传话给二娘说他们回不了家了,让二娘赶紧想办法。她一个花楼泡茶的女人能想出什么办法?还得我回母亲的娘家去向外公和舅舅讨主意。 外公说:“陛下年岁大了精力不济,这些年许多事都放手让太子去做,江东这场灾事的处理,最后还得看太子的意思。说白了,汪家有罪还是没罪,大惩还是小戒,全看太子想怎么定夺了。” 我说:“关键是,汪家在京里没什么人脉能在太子跟前说上话。” 第301页 外公说:“那就没办法了,听天由命吧。” 我说:“那岂不是等死?” 外公说:“若真死了,那就是命。”对于父亲扶正二娘这事,外公心里的怨气比我还重,他觉得父亲是贬低了自己女儿,继而贬低了自己,便同汪家断了往来。 我说:“汪家在江东经营了三代,岂有坐以待毙之理?” 外公冷哼一声说:“汪家的事,与我何干?若不是念你还有我龚家一半的血脉,就凭你姓汪,都不会让你进这门。你是来讨主意的,我也给你出主意了,至于要怎么做,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转头对舅舅说:“给文竹送回去吧。姓汪的不懂礼数,咱姓龚的可不能跟他们一个样儿。”说完就拄着拐杖自顾自地走了。 等外公走了,舅舅苦笑着对我说:“文竹,别怨你外公。他最疼的孩子就是你母亲,没想到晚年丧女,心里难受啊。你母亲过世不到一年,你父亲就把那个贱妾扶了正,老人家气不过,曾经上门去理论,说龚家的女儿是不能跟花楼出身的贱妾相提并论的。结果被你父亲顶撞了一番,说他不该管别人家的事。你外公怕你受那贱妾欺负,要把你带回来,你父亲坚决不允。你外公又提出把你母亲的棺木迁回龚家的祖坟安葬,也被你父亲拒绝了。老人家被气得不行,回来就病倒了,养了半年多才能下地,却再也离不了拐杖。” 我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外公和父亲,文竹谁也不怨。可文竹毕竟姓汪,若这次父兄真的在劫难逃,恐怕文竹未来的日子也不好过。该怎么办,请舅舅看在我母亲的份儿上帮文竹指条明路吧。” 舅舅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其实你外公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去求太子殿下是唯一的办法。只是……”舅舅欲言又止。 我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这么大的人情,你还不起。”舅舅看着我,眼神很奇怪,包含一种怜悯的意味。 “汪家还是有些家底的。舅舅觉得出多少钱合适,我去跟二娘说。”我在心里盘算着卖房卖地。 “用钱恐怕不行。”舅舅说。 “那用什么?”我懵了。求人办事,还有什么能比钱更管用? “太子殿下还缺钱吗?若想让他帮你,就得卖惨,装可怜,博取同情。我等小民的生死在尊贵的太子殿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只有动了恻隐之心,他才会帮你。”舅舅说,“而且,江东望族林立,又天高皇帝远,有时候难免不够听话,陛下都常有不满,殿下肯定也想在江东安插亲信。” “江东望族都是世代经营,水泼不进。”我说。 “所以啊,不如你替汪家去表忠心,告诉太子殿下汪家、窦家和龚家愿意为殿下效劳。以后江东这边的风吹草动,都会第一时间报给殿下。而唯一能联结、整合这三家之力的人,就是你汪文竹,此事非你莫属。”舅舅说。 我忽然懂了。“舅舅,您的意思是让我把自己献给太子殿下?” “没错。太子殿下收你做他的人,也收了这三家在江东的势力,为了保全这势力,殿下必然不会重责你父亲、大哥和姐夫。姻亲关系也是最牢靠的纽带。你成了太子的人,将来若有幸再生下一儿半女,太子和你父兄都更安心了。”舅舅说。 “龚家也愿为太子所用?”我犹豫着问,“那就等于要和我父亲站在同一边,外公他老人家会同意吗?” “只要有你在,他老人家会同意的。”舅舅笃定地说。 “替我谢谢外公他老人家。”我忍住眼里涌上来的湿意,“也多谢舅舅指点。文竹这就回家收拾一下,马上动身去京城。” “文竹,太子殿下已经有妻妾了,你就是跟了殿下,恐怕也不会有太高的位份,毕竟,跟京城的显贵人家比起来,你的出身还是低了一等。你心里要有数啊。”到底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舅舅的担心都挂在脸上。 “舅舅放心。这些事,文竹懂得。若真跟了太子殿下也好,否则不知二娘会把我塞给哪个不上进的江东二世祖,或者把我嫁到远得回不了娘家的地方去,她好得个清净。”我自嘲地说。 舅舅心疼地拍拍我,说:“好孩子,快去吧,但愿你比你母亲命好。” “不过——”公孙澍的声音把我飘飞的思绪拉回来,差点忘了自己还在求人,“这件事的责任若全落在你们汪家头上既不公平,也太重了。庆曦六年,江北旱灾,江东捐钱捐粮,帮朝廷解了燃眉之急,让江北少死了不少人,说起来也是大功一件。庆曦十年,江东贼患,没等朝廷出兵,江东各望族的子弟带着家丁披挂上阵,平了贼窝,还送到京城,让朝廷省心省事。这些事背后都有汪家的助力,京城这边不是不知道。虽然江东偏居一隅,但自给自足,基本上没让朝廷费过心花过钱,还年年上缴不菲的粮和税。”听这话风,我原本绝望的心情又燃起了希望。果然,越是身份高贵的人说话越是云山雾绕,欲扬先抑,害怕别人不领情。我急忙顺杆爬:“其实这次的灾事,除了天气突变,防范不力,江东令大人胡乱指挥也该担些干系的。” 第302页 看公孙澍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尴尬,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这个江东令不是江东本地人,是京城人士,能到江东这样的富庶之地当土皇帝自然来歷不凡。一直传说这位江东令跟誉伯爵有些关系。誉伯爵是太子殿下的外公。若是碰上个心胸狭窄的主儿,肯定以为我在含沙射影地挤兑他。天地良心,我不过是急昏了头,忘了这茬儿。 “叫汪文竹是吧?你先回吧。江东的事,孤会敦促他们秉公处置的,必不会冤屈了谁。”公孙澍站起身要走。 这都是敷衍人的官话,如果就这么让他走了,我算白来了。我已经露了来意,太子府绝不会放我进来第二回。我扑倒在地,死死抱住公孙澍的双腿不让他走。随意接触太子殿下的身体是大不敬,因为我之前强调有事秘奏,又看我是个女人,公孙澍遣走了随从,我才有机会近他的身。 “你要干嘛?”公孙澍想挣开,我被他拖动得像一只死狗,“再不放手孤就让侍卫们把你拿下。” 我半是惊吓半是着急,生生挤出两行眼泪,仰起脸对他哀求:“殿下,文竹真的不好看是吗?如果文竹是个美人儿,殿下会不会心软?” “放肆!”他有些生气了,“你将孤想成什么人了?”他扬声唤道,“来人那——” 进来的是一个美貌妇人,年纪不大,端庄温婉,粉面含春,笑不露齿,“殿下有何事?臣妾可以效劳。” “爱妃怎么来了?”原来这妇人是太子妃。 太子妃是个高人,看到眼前的架势竟连眉毛都没挑一下,既不劝我松手,也不劝太子息怒,只不经意似的挪过一个圆凳,扶着太子先坐下。我依旧趴在地上,用力抱着太子的双腿。太子妃一双纤纤素手白嫩如玉,轻柔地按在太子额上,便揉便说:“臣妾听门房说,江东汪氏的嫡女上门拜会。臣妾怕殿下忙碌,一时怠慢了客人,特来看看。不知是什么事,竟惹得殿下动气了?” 太子皱着眉说:“你不知,汪氏是来替她家人求情的。” 太子妃说:“太子殿下的性子,若能宽宥的,不用人求,自会宽宥;若真有错,再怎么求,也不会护短。” 太子点头:“爱妃说的极是。” 我见缝插针道:“殿下刚说了,臣女家人之罪,有可宽宥之处。” 太子妃轻笑:“既然如此,还担心什么?” “这……”我嗫喏着,心想,我要以身相许,可惜太子殿下没同意呀,这我怎么说出口,尤其是对着太子妃,还不被她打出门去?太子殿下若不留我,我怎知他一定会帮我,而不是敷衍我? 看我吞吞吐吐的,太子妃倒像心知肚明一般,对太子说:“殿下,臣妾看汪家妹妹很合眼缘,想留在身边作伴。” 太子看了太子妃一眼,说:“些许小事,你自行做主即可,不必问孤。孤还有事。”说完拔腿要走。我还不肯松手,太子妃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才放开。 这算个什么意思?我对着太子的背影,急得扑簌簌直掉眼泪。 太子走了,太子妃才说:“汪家妹妹,太子殿下都答应让你留下了,你还哭什么?” “太子殿下并没说什么呀?”我愣愣地。 “你还想他说什么?他可是太子殿下呀。”太子妃掩口而乐。 我留在太子府中。一个月后,我收到家书,父亲、大哥和姐夫都平安回家了,虽然都受了责罚,但都是小惩大诫,既没毁掉前途也没伤着身体,来日方长,不愁东山再起。舅舅也寄来一封信,说外公已与父亲恢復了往来。 太子殿下比我年长十三岁,已有一妻二妾和一个从小伺候的通房婢女。我是世家嫡女,以陪伴太子妃的名义在府里居住,是不需要干活的。每□□来伸手饭来张口,太子妃还派了两个婢女伺候我。我就这么没名没分的在太子府中住了一年有余,期间见过太子殿下几面,却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我有些不安,怕一直这么不明不白下去。除了太子妃还算宽厚,关心我的衣食,通房婢女只在太子书房伺候,我基本见不到,另外二妾对我从来都是冷脸。 八月十五,宫中设宴,太子很晚才回府,喝得醉醺醺的,没有回书房,而是直接进了太子妃的院子。那一晚,太子妃却不在自己的院子里,在太子妃房里的人是我。太子妃当天下午就出门了。太子妃的娘家在京城,离太子府只隔三条街。太子妃说是回娘家看看母亲和嫂子,第二日吃了午饭再回。走之前她叫我去她院里,让我帮她改改礼服,说是急着要穿,明日回府前必须改好,礼服还不许带走,让我晚上直接宿在她房里。我改完礼服熄灯睡下,迷迷煳煳地身边忽然多了个人。 第二天午膳过后,太子妃按时回府,我从早上就跪在院子里。太子妃亲自把我扶起来,脸上没有丝毫不悦。 “太子妃收留我,我却恩将仇报勾引太子殿下,罪该万死,请太子妃责罚。”我连连磕头请罪求饶。 太子妃揉揉我的膝盖,对身边的婢女说:“给文竹拿点儿药酒擦擦。”然后对我说,“文竹,你既然留在府里,侍候太子殿下也是应该的,你不会不愿意吧?” “不会不会,”我连连摆手,“我是怕太子妃不愿意……”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急忙住口。 第303页 太子妃乐了,悄声说:“你不用怕,我早知道昨晚太子殿下从宫里出来会喝醉,会宿在我房里。”说着朝我挤挤眼。 原来太子妃是故意安排我侍寝的。我赶紧又跪下磕头,被太子妃拦住。我诚恳地说:“太子妃玉成之恩,文竹来日必报。” “什么恩不恩的,以后一同服侍太子殿下,都是姐妹。”掩口而乐是太子妃的习惯动作,她每次这样都让我觉得亲切。她实在是个好人,愿意成全别人,已经连帮我两回了。“只是委屈了你,堂堂世家的嫡女,屈尊当个侍妾。” 我急忙说:“不屈尊,文竹求之不得。以后姐姐就是文竹的亲人。”江东那边若知道我真成了太子的女人,肯定会高兴,以后有机会吹枕头风,还愁亲人们不发达吗? “太子殿下太忙,又是先有了夫妻之实,恐怕不能为你摆酒行礼了,妹妹别介意。”太子妃说。 “不会的。”我说。 太子妃把我拉进屋内,自己坐在椅子上,让婢女把茶杯递到我手里,说:“太子殿下的生母在宫里,不能轻易得见,劳烦妹妹敬我一杯茶,我把茶喝了,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 我赶紧恭恭敬敬地敬茶。太子妃欢欢喜喜地喝了。此后每月至少安排五个晚上让我侍寝,跟另外两妾的待遇一样。 不论何等出身,哪有不吃醋的女人?就像我母亲那般自矜,也难免不为二娘失眠头疼,却不敢在父亲面前多说什么。我打听过太子妃的出身。太子妃姓邬,出身累世京官之家,家族风评很好,却没出过高官,最高不过四品。太子妃的好性格在婚前就出了名,据说从没跟任何人生过气起过争执。我最佩服她。我就不如她。我跟太子殿下另外三个女人的关系都不好。可另外三个人跟太子妃的关系也都很和睦。邬氏这样的正妻是典范。 在太子府的第二年,我生下一个男孩,是太子殿下的第一个儿子。 四年后,公孙澍登基为帝,邬氏成为皇后。我凭着生育皇长子的功劳,被封为贵妃。两个妾被封为妃。通房婢女生下一个女孩,被封为嫔。 五、六年的光景,汪、龚、窦三家在江东结成联盟,凡事同进同退,势力坚不可摧。他们是我的凭仗,我是他们的靠山,彼此依存,有恃无恐。我知道他们在江东也有行事过分的时候,可话说回来,这都难免,那些京中权贵还少作恶了吗?说句不好听的,若没些特殊待遇,谁会费力汲汲营营。可要说我家人谋反,我怎么都不信。好好的皇亲国戚不当,谋哪门子的反?绝对是诬陷。我去找公孙澍诉冤。这一回,他竟不承认我家人有冤。 “你不信也得信,证据确凿,口供和卷宗都在大理寺,朕准你随意查看。”公孙澍朝我挥挥手,眼皮都不抬。 太监们要把我拉出去,我故技重施,趴在地上抱住公孙澍的双腿。他无奈地说:“汪贵妃,你已不是无名之辈,想想你的身份,注意你的言行。” 什么身份?若我家人坐实了谋反的罪行,甭管我什么身份都会变为尘土。 “求陛下让臣妾见见家人。”我求他。听说我父亲、舅舅、哥哥、弟弟、姐夫都被押入京城的大牢了。二娘和姐姐这些女眷都在江东的牢房里关着。 “关于本案的一切文字、物品,随你去查看,但不许探视犯人。”公孙澍说。 我哭着不肯走,正僵持着,是邬氏赶来把我带走的。邬氏亲自陪我去大理寺,把所有的口供和案卷都翻了一遍,没有任何不妥,却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要去见我家人,亲口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我哭着求邬氏。 “陛下专门交代过,妹妹就是去了监牢,也见不到人的。谁敢让你见,谁就要受责罚。世事不就是这般,不出事时人人跑来锦上添花,出了事都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邬氏说。 “我不信。” “事实如此,不信也得信。” 谋反是不赦的大罪,汪、龚、窦三家的男人,只要成年的,都逃不过一死。我那小弟没成年,同女眷们一齐被判流放北海。 我从贵妃降为文妃,迁居素心殿,同时失去了抚养儿子的资格。大皇子被送到皇后宫中。 我对邬氏磕头,求她善待我的儿子。她说:“妹妹放心,从今往后,大殿下就是本宫的亲生儿子。” 这话听着暖心又寒心,暖的是不用担心孩子,寒的是我恐怕没有出头之日了,位份没有被降得更低,定是看在我儿的份上。我每天精心打扮,希望公孙澍哪天想起我,能来看我一眼,让我有机会把他留住,再进一步,或许有机会把儿子弄回身边养。等了五年,他一次也没来过。他下令改了皇室宗谱,把大皇子生母记录为皇后邬氏,让我彻底断了念想,改完宗谱不久,他就册立大皇子为太子。这是天大的好事,可我实在高兴不起来,这份荣耀已经与我无关了。 说到这里,你们都听出来这是一个寻常的后宫故事,与我经歷类似的妃子,歷朝歷代不知凡几。通常,人们读过即忘;偶尔,会嘆一句:妃子趋炎,帝王冷心。 在下结论之前,先听我把故事讲完吧。 初冬,离天亮只有半个时辰了,若在夏季,天已经大亮了。皇后邬氏带着两个亲信太监来素心殿。我入冷宫后,只有她常来看我,送衣送食,不让我受苦,所以看到她我是高兴的,可她脸上没有太多高兴的模样。 第304页 “文竹,你知道的,这大半年陛下一直病着,天气越冷病得越重。本宫每次来看你,你一句都不问陛下。你就一点儿不关心?”邬氏问我。 “关心陛下的人多了,轮不着我。” 邬氏嘆了一口气,说:“陛下崩了,就在今晚,天亮就报丧。”她一示意,一个太监上来按住我,另一个把一杯酒灌进我口中,掐着我的脖子逼我咽下去。宫里是不会平白无故给人灌酒的,这酒里一定有毒。 “陛下要杀我?”我咳嗽着,嗓子热辣辣的疼,“陛下还是不放心,要带我一起走。” “文竹,这酒里有无药可解的剧/毒,不过要隔一个时辰才会致命,亲眼看你喝下去本宫就心安了。丧礼一过,太子就要登基了。你毕竟是他的生母,他也还记得你,这太让本宫为难了。”邬氏冷峻的模样不似往常,“陛下遗诏,让你陪葬皇陵。” “陛下要我死,是吗?” “你早晚会死。不过遗诏只让你陪葬,没让你今天就死。让你今天就死的,是本宫。”邬氏说。 “皇后娘娘什么意思?文竹不明白。娘娘一直都是文竹的恩人那。” “你呀你呀,真是人如其名,所谓文竹,外表看着直熘,内里却是空心的。难怪陛下总说你是个木人儿。天亮之前,咱们还有些时间,不妨一件一件说清楚,让你做个明白鬼。夫妻一场,也算本宫成全了陛下的心意。”邬氏说,“就从你与陛下初遇说起吧。登门求见是你第一次见到陛下,却不是陛下第一次见你。早在你生母在世时,陛下微服私访江东便见过你。你直率还有些莽撞,陛下便记住你了。江东令确实是陛下安插在江东的亲信。江东一直想脱离朝廷的掌控。你会来找陛下求情,自荐枕席,陛下也早就猜到了,正等着你呢。于公,你可以带给陛下江东势力的归顺;于私,陛下心里有你。” “那为何还要赶我走?” “陛下面上作势赶你走,其实早跟本宫交待好,要把你留下,本宫才适时出现,顺水推舟。若陛下不想留你,你以为本宫会逆着陛下的意思吗?” “可我在府中一年多,陛下都没亲近过我,还是娘娘借回娘家之机让文竹亲近到陛下的。”这件事我心里始终是感激她的。 “是陛下让本宫回娘家去的,还必须留宿一夜,第二天才准回府,让你留宿在本宫房里,也是陛下的意思。不是本宫安排你侍寝,而是陛下选择了那夜与你亲近。陛下用了一年多时间才规整好江东的势力,摸透你娘家的底。” “还用摸什么底,陛下分明是不信任。” “陛下从未信任过江东一派。江东谋反其实早有迹象,陛下一直防着。” “不可能。我家人既然劝我入府,又得了陛下的恩惠,必然会效忠。” 邬氏拿出一封信,是舅舅写给父亲的。在信中,舅舅告诉父亲,已经劝说我入京,我也顺利进入太子府中。他们早就知道公孙澍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我自己不记得了。在舅舅与父亲的谋划中,我只是汪、龚、窦三家稳固势力的一枚棋子。 “他们一开始就做好了捨弃你的打算。这封信原本在大理寺的卷宗里,是陛下特意藏起来的,不让你看见,怕你伤心。陛下不光亲近你,还让你生下皇子,这便是赐给你保命符。”邬氏说。 “可他还是降了我的位份,把我囚于冷宫,送走了我的儿子。” “陛下要封你的儿子当太子,可本朝有规矩,太子生母要记入皇室族谱,你的娘家犯了不赦之罪,若记录你的名字,那大殿下就当不了太子了。陛下还有两个儿子,可你只有一个儿子,这么做到底是在成全谁,你还不明白吗?只有妃以上的品级才能陪葬皇陵。你娘家已经连祖坟都没有了,他只降你一级,是连你的后事都想好了。把你囚于冷宫是不准旁人随意欺侮你,否则你岂能活到今日?本宫给你的那些衣食,也都是陛下所赐,通过本宫的手给你罢了。本宫恨不得你早点死,这样太子就只有本宫一个母亲了。可本宫不能杀你,因为陛下处处都在护着你。本宫只能等着,等到此刻,陛下咽气,太子无暇,再来杀你。”邬氏说。 “所以,娘娘不是文竹的恩人?”我失魂落魄地念叨。 “陛下才是你的恩人,可惜陛下的痴心,文妃不懂。陛下费了许多心思,想保护你,想把你从那个註定要覆灭的家族里摘出来,撇干净。陛下给本宫一个太子,本宫也还陛下一个人情,把你送去阴间陪伴陛下。” “娘娘真是体贴,文竹佩服。”嗓子有点难受,胃里也像火烧一样,大概是毒性发作了。 “本宫家世平平,却能成为太子正妃,继而当上皇后,还能养育太子,全凭一点——本宫比任何人都更懂得陛下的心思。那些陛下说不出口的话,本宫会替陛下去说;陛下不方便做的事,本宫会替陛下去做。” “我以为……陛下心里根本没有我。我以为……陛下与我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一股腥味涌上口鼻,让我说不出话。 “药性发作了。文妃,你的时间不多了。放心,本宫看在陛下和太子的份上,不会让你走得痛苦的。天快亮了,还有许多事等着要办,本宫该走了。”邬氏对一个亲信太监说,“你在门外守着,待文妃咽了气,收拾一下,去太子那儿报自尽。本宫会说她是殉陛下而亡,准与陛下合葬,也全了太子的体面。” 第305页 太监领命。邬氏离去。素心殿的门从外面锁住。 我躺在地上,意识渐渐模煳。恍惚中,我看见母亲朝我走来。 “娘,您是来接女儿的吗?”我哭着奔向母亲。 “娘来看你一眼就走。”母亲温柔地说。 “娘不要走。要走就带女儿一起走。”我拼命伸手却怎么也触不到母亲的身体。 “傻孩子,你是要跟你夫君走的。娘也要跟你爹走。”母亲侧过身,朦胧中,父亲不知何时出现在母亲身后,神情安详,拉着母亲的手。 “娘,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我想拆散那双手,却仍是触不到。 “傻孩子,什么是夫妻?你爹心里有没有娘,娘自己不知道?”母亲说。 “娘走后,爹从来不提娘。”我说。 “可你爹还是每年端午节都吃甜味的蛋黄粽子。”母亲笑着说。 这是父亲的怪癖,江东有端午节吃蛋黄粽子的习俗,可都是咸味的,没有一家的蛋黄粽子是甜的。只有父亲古怪,每年都嘱咐二娘把蛋黄粽子做成甜味,难吃得很,一家子只有父亲一人吃得津津有味。 母亲说:“娘刚嫁入汪家,第一次做粽子,因为弄错了糖跟盐,所以就做出了甜味的蛋黄粽子。你爹怕伤了娘的脸面,当着家人的面大口吃下还连连夸奖。第二年,娘做了咸味的,你爹说,不如去年的好吃,于是又换成甜味的。你爹说只有娘能做出这个味道,年復一年就成了习惯。所谓怪癖,起初不过源于一个丈夫疼爱新妇的一点心意。”父亲朝母亲一笑,母亲羞涩得如同少女一般。 “孩子,你知道自己哪儿做错了吗?”母亲问我。 “文竹做错什么了吗?”我问母亲。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性德尚能忆起与妻子共处的情景。你与陛下做了十余年夫妻,竟觉不出陛下对你的好,只当一切是寻常,末了若非邬氏点破,还要怨恨陛下,你自己说你煳涂不煳涂?”母亲说,“夫妻就是这样,没有惊天动地,都是细水长流,点点滴滴记在心头。日子有功,最后把清水熬成浓汤,细细品,每一口都是不同的滋味。天下间男人女人那么多,能同床共枕就叫缘分。” 母亲与父亲的身影逐渐淡去,一同消失。 当时只道是寻常。缘分、情爱,有多少看似寻常,其实并不寻常啊。 最后一个故事 宁静轩窗,秋阳正好。母后执着我的手,在窗下教我写字。 “揽月,这两个字就是你的名字。” “这两个字真难写。母后,父皇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 “你父皇希望你勇敢、坚强。寻常人家的女儿可以怯弱,但你不行,因为你是公主。” “公主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吗?” “是啊,所以才会经受许多艰险。” “我不明白。” “等你再长大些就明白了。” “母后,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快了,揽月,皇家的孩子,都长得很快。” “我知道,因为享受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所以长得快。” 母后笑笑,不说什么,握紧我的手,继续教我写字。 大顺朝祥盛四年,我五岁。 “母后,父皇怎么不用晚膳?” “乖,揽月自己先吃吧。” “母后说过,父皇不吃,旁人不许先吃,这是规矩。” “今天可以不守规矩,母后同意的,父皇也不会怪罪。” “母后,父皇是不是在生气?是不是瑞皇叔又惹父皇不高兴了?他们都说,皇叔讨厌父皇,可父皇是皇上,所以皇叔没办法;父皇也讨厌皇叔,可皇叔手里有先帝赐的兵符,所以父皇也没办法。”明和皇帝只有两个儿子。瑞王爷是父皇的兄长,相差三岁,若非生而异形,本该由他继承皇位的。瑞王爷的毛髮灰白,身上遍布黄斑,天生老叟之相,太医曾说他活不过三十五岁。 “他们是谁?这些话都是谁说的?”母后的脸色不好看。 “没谁……就是宫里的人呗。” “答应母后,这些话,以后不准再说,也不要听。” “是。” 大顺朝祥盛六年,我七岁。 “皇后娘娘,不好了,陛下负伤了。”母后的贴身婢女紫烟慌慌地来报。 “本宫早就说过,御驾亲征太危险,陛下就是不听。陛下伤得如何?”母后着急地问。 “随军的太医传话说,陛下被□□刺中腹部,失血太多,已经昏迷,不知何时才能甦醒,只好在前方营地治疗,不宜立刻回京。” “前方战况如何?” “瑞王爷已经率部支援,打退了敌军,稳住了战局,现在负责守卫营地。” “他来守卫营地,只怕陛下真的没法活着回京了。”母后喃喃道,“若不是急于收回兵权,陛下何至于仓促决定御驾亲征?”母后抱着襁褓中的宸儿,愁得嘆气,“瑞王爷心里也明白,以前没有宸儿,还能僵着,如今有了宸儿,已经图穷匕见。” 第306页 “娘娘,现在怎么办?要不,奴婢把小皇子带出宫去避一避?” “就算出宫,你能去哪儿?本宫娘家肯定早就被盯上了。眼下的局面,从先帝把兵符赐给瑞王爷那天起,就註定了。该来的,避不过。” “娘娘,先帝为什么把皇位传给陛下,却把兵符传给瑞王爷?” “因为先帝知道了当年康妃给芸妃下毒的事。虽然知道,却改变不了什么。芸妃已逝,先帝已老,没有选择,只能将错就错。赐兵符,既是弥补,也是牵制,或许,还是报復。” “先帝报復陛下?” “不,先帝报復康妃。”康妃是父皇的生母,现在是太后。芸妃是瑞王爷的生母,在父皇继位前就过世了。 紫烟很担忧:“娘娘,瑞王爷会不会杀了咱们?” “恐怕他早就想杀了陛下,但他不会现在就对宸儿下手。” “那公主呢?”紫烟问。 母后用一种不辨悲喜的语气说:“他杀了谁也不会杀揽月的。” 我不明白母后的意思,继续闭着眼装睡。 “你把须佐赫带到太后那儿去。本宫养了他这么多年,该派上用场了。”母后说。 “是。” 大顺朝祥盛八年,我九岁,皇弟宸儿一岁。 我穿着丧服站在寒风里。宸儿穿着九金龙袍,被母后抱在怀里。母后也穿着礼服,只有头上的素钗还显出守丧的痕迹。瑞王爷穿着七金龙袍,与母后并肩而立,远看不像仇敌倒像夫妻。 父皇伤重,拖了将近一年,终告不治。宸儿是父皇唯一的皇子,又是母后嫡出,理所当然继承皇位。今日是宸儿的登基大典,母后以太后的名义下旨,加封瑞王爷为摄政亲王,兼任内阁首辅。 为了登基大典,母后昨夜几乎没睡,天不亮就开始盘发更衣。紫烟也要给我妆扮,被母后阻止了:“揽月就不必换礼服了,穿丧服就好。今日她也不是主角,不必引人注目。” 我的确不引人注目,穿着丧服站在角落里,只有紫烟陪伴,好像两个偷跑出来看热闹的宫女。 礼乐声很响。我分不清宫廷的礼乐和丧曲,总觉得很像,听起来一样的沉重绵长。我想起父皇宾天时,母后同瑞王爷说的话。 “陛下宾天,太后暴毙,王爷大仇得报,该满意了吧?”母后对瑞王爷说。 瑞王爷拍拍父皇的龙椅说:“这把椅子,原是本王的。” “王爷,宫廷之事,时时有变,谁说得清呢?”母后说。 “本王今日就非要坐这把椅子,谁敢说不?”瑞王爷说着当真大模大样地坐在了龙椅上,挑衅地看着母后。 “王爷说笑了。”母后忽然笑了,“王爷生而有疾,不宜承继大统。王爷心里也清楚,如果执意要坐那把椅子,只怕整个皇族和文武百官都会起来反对——大顺朝若有个生而异形的君王,千秋万代都要嘲笑大顺皇族无人矣。” 瑞王爷冷哼了一声。 母后接着说:“是,王爷现在大权在握,未必就怕了谁。不过,一个勇士再厉害,恐怕也架不住一群狼的攻击吧?王爷为了坐那个位子,不惜与天下人为敌吗?” “皇后说这么多,无非是要本王让位,让你的儿子继承皇位。”瑞王爷说,“本王现在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凭什么听你摆布?” “因为王爷没有子嗣,就算王爷坐上了龙椅,百年之后又将皇位传给谁呢?” “本王还年轻,就算现在没儿子,怎知将来不会有?皇后多虑了。” 母后依旧笑着,却不是友好的笑容:“王爷,当着明人不说暗话。这些年,若说本宫与陛下从未提防过王爷,想必王爷也不信。陛下不行了,太后竟先一步而去,宫里人都说太后爱子心切,其实太后是自尽,这一点别人不知,王爷不会不知。王爷自然也知道太后为何自尽——就是不给王爷机会逼问当年下毒一事。当年太后还是康妃,给怀有身孕的芸妃下毒,致使王爷异形,芸妃早逝,这样的□□,宫中从未见过,太医都查不出来,更别说配制解药了。这□□的来歷,只有太后一人知晓,如今死无对证,太后是想跟王爷同归于尽。然而,关于□□的事,太后死前已经全部告知于本宫。本宫自然要拿知道的消息同王爷谈条件了。王爷的妻妾不少,却迟迟无人有孕,这并非偶然,是那□□的作用,让王爷无法生育子嗣。” “果然是这个原因,本王一直就有怀疑。这个毒妇,死有余辜!”瑞王爷腾地起身,恶狠狠地说,“本王要将那老妇鞭尸,挫骨扬灰!” “王爷何必还同死人较劲,过去的已然不可改变,不如想想以后如何。”母后说。 “难不成皇后有解药?”瑞王爷半信半疑。 “本宫能让王爷有机会留下血脉,不过,王爷得拿兵符交换。”母后说。 “有机会是什么意思?听上去并不牢靠。” “王爷,生儿育女这种事,多少要靠点运气。本宫只是给王爷另一个选择,看王爷是想强行坐上皇位,后半生都睁着眼睛睡觉,还是扶宸儿坐上皇位,后半生安心当个摄政亲王。” 第307页 “皇后,陛下是伤于敌兵之手,本王再怎么想夺位,也不会与外敌勾结,是陛下求胜心切坚持御驾亲徵才有今日之局面,就算你不信,本王也要说清楚。” “本宫相信,所以才有今日之交换。王爷是换,还是不换?” “本王如何信你不会耍诈?” 母后掏出一封信,上面盖着太后的印鑑。“这是太后的手书。” 瑞王爷一把夺过,扫视一遍,问:“确是太后亲笔,不过最重要的部分怎么没了?” “被本宫收起来了,等宸儿登基大典过后,本宫自会交给王爷。”信上写的应是与□□有关的消息。 瑞王爷没有犹豫太久:“好,本王信了。” 太医和官员们都在外面候着,紫烟抱着宸儿在内室瞌睡,我偷偷躲在门廊下。除了母后与瑞王爷,我是唯一知道曾经有过这段对话的人。 大顺朝隆安元年,我十岁,还是公主;宸儿两岁,登基为帝;母后二十九岁,升任太后;瑞王爷三十六岁,还是亲王。 “揽月睡了吗?”母后问紫烟。 “睡着了,太后娘娘。” 其实我没睡着,正是盛夏,天太热了。我打算等母后和紫烟睡着以后,偷偷熘到花园的凉亭里去。凉亭紧挨着湖,四面来风,是夏夜里最凉爽的地方。母后不让我睡在凉亭里,怕我一翻身掉到湖里去。 母后和紫烟坐在前院的花圃旁,花圃中专门种了驱蚊的花草,宸儿的小床就摆在花圃旁。这个小祖宗也怕热,天天晚上吵闹,不肯好好睡觉,母后只好和紫烟轮流打扇哄他,这会儿已经睡着了,小肚皮一鼓一鼓的。 “太后真的把贞敬太后的手书交给瑞王爷了吗?”“贞敬”是母后以宸儿名义给太后上的谥号。 “既然说好了,自然要交给他。” “揽月迟早要嫁给瑞王爷,太后真捨得吗?” “捨不得,也要舍。为了宸儿,没有更好的办法。” “其实……那天,奴婢听见瑞王爷喊什么‘无耻’、‘卑劣’……奴婢不是故意偷听,实在是王爷喊得太大声了。” “他是在骂贞敬太后。” “瑞王爷不愿意娶咱们公主?” “毕竟是他的侄女,亲缘太近,还差着辈分呢,他心里不舒服。可也没有别的办法。贞敬太后的手书中明白写着,□□当年被下在饭食中,为了不让芸妃起疑,贞敬太后也吃了带毒的饭菜,因为提前服了解药才没中毒。那解药只有一份,制毒之人早被贞敬太后灭了口,配方也被销毁,如今想制解药也不可能了。不过那解药的药力可以通过血脉传递,贞敬太后体内的药力传给了先帝,先帝又传给揽月和宸儿。宸儿是男孩,不能生孩子。揽月是女孩,体内有存留的解药,可以抵抗瑞王爷体内的□□,给他生孩子。贞敬太后只有一个儿子。先帝也只有一个女儿。那药力一旦离开人的身体就不再有效力,所以想採血提药是没用的。这世上,揽月是唯一能给瑞王爷传宗接代的女人。他答应再等几年,等揽月长大些,能出嫁了,就把她接到王府去。” “恐怕要委屈公主了,这婚事毕竟不合规矩,不能光明正大地操办。” “虽然不能给揽月办一场盛大的婚礼,但瑞王府的华丽不亚于皇宫,瑞王爷肯定不会亏待她的。” “公主能同意这桩婚事吗?” “不同意又如何?贞敬太后在手书中写下这些内情,是让哀家杀了揽月,让瑞王爷彻底断子绝孙,永无后患。可哀家毕竟是揽月的亲娘,捨不得她死,才用这个方法保住她的命。” “那太后就不怕,万一公主真给瑞王爷生了儿子,会让瑞王爷生出贰心,威胁到陛下?” “所以先不急让揽月出嫁,能拖一天是一天,给宸儿多点时间,快快长大。就算那一天无可迴避,也让它晚点到来,给哀家和陛下多些时间谋划。只要兵符在哀家手上,瑞王爷想谋反就没那么容易。” 听到这,我忽然打了个寒战,方才还觉得暑气逼人,此刻只剩浑身冰冷。我悄悄回到床上躺下,缩进被子里,再也不想去凉亭了。 大顺朝隆安二年,我十一岁,已经懂事;宸儿三岁,依然蒙昧。 “你知道要嫁给瑞王爷,毫不惊讶,不哭也不闹,看来早就知道缘由了,是紫烟告诉你的吗?”母后问我。 “是我自己听见的,母后同紫烟说话的时候。”我说。 “原来如此。你这孩子倒沉得住气,哀家可以放心了。既然无能为力,早些知道也好。” “母后,我可不可以喝药,不生孩子?” “你以为瑞王爷是傻子吗?这些年你虽然住在宫里,但你的饮食都有瑞王府来的人专门料理,不许出一点岔子。等你到了王府,只怕管得更严,连口水都不能乱喝。” “那,万一……有一天我的儿子威胁到宸儿的皇位,怎么办?” “到那一天再说吧。但愿永远没有那一天。” 大顺朝隆安九年,我十八岁,必须出嫁。宸儿十一岁,尚未亲政。 “你这妖怪,别过来!” 第308页 “你以为本王长得像妖怪,就真的是妖怪了?荒唐!” “我不想嫁皇叔。” “本王也不想娶侄女。” “呜呜呜——” “哭什么,真丧气。” 大顺朝隆安十年,我十九岁,已经嫁入王府半年多,却没与夫君圆过房。瑞王爷又一次摔门而去。他可以强迫我,他力气很大。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只想拖一天算一天。太医不是说他活不过三十五岁吗?他已经四十五岁了,怎么还这么精神,丝毫没有要死的徵兆。 “皇姐,哦不,瑞王妃近来可好?”宸儿穿着绣龙的长袍,虽是常服却也风采飘逸,俨然是个佳公子。小婴孩总算长大了。母后看宸儿的眼神充满了欣慰。不过他略带嘲讽的口气让我不太舒服,或许是我多心了。我入王府后,就没有机会入宫看望母后和宸儿了,逢年过节陪同瑞王爷入宫的是瑞王爷的原配妻子。在大顺朝的皇室玉牒上,揽月公主在隆安七年就远嫁和亲去了。我是被一辆马车悄悄送进瑞王府的。王府里的人之前都没见过我,只听说我是太后赐给瑞王爷的女人,所以在王府里能跟王妃平起平坐,却不知道我其实是公主。我深居简出,几乎不同瑞王爷的妻妾们来往,也从没有人来找我的麻烦。 “你出嫁都四年了,怎么没有一点动静呢?”母后盯着我的肚子问。 “母后不是都请太医诊过好几次脉了吗?太医都说我身体康健。”这话是应付母后的,我跟瑞王爷从没睡过一张床,哪会怀孕呢?这件事,瑞王爷很严厉地嘱咐过,不让我告诉母后。 “我不是王爷用皇位换来的女人吗?王爷连碰都不碰,岂不是亏了?”这话听起来像在激他,其实是我真的想不明白。 “王府里又不短你的吃喝用度,不比你在宫里过得差,别的事你少管。”瑞王爷吹鬍子瞪眼睛地说。日子久了,我倒不怎么怕他了,觉得他像个门神贴画,看着吓人,其实都是假把式。 “别是王爷太老,生不出来了吧?毕竟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宸儿冷嘲热讽地说。 “当着你皇姐,胡说什么呢。”母后斥道。 “揽月,瑞王爷对你可还好?”母后问我。 “能不好吗?”我说。 母后点点头。“宸儿就要亲政了,瑞王爷不再摄政,他对此有没有不满?”母后问。 “让陛下亲政这事不就是瑞王爷自己提的嘛,怎么会有不满?”我说。 “也许他只是试探,不是真心。” “所以王爷让我进宫来看看你们,让我告诉母后一声,他是真心支持陛下亲政的。”我说。 “那就好。”母后满意地拉着我的手说,“揽月,这桩婚事委屈你了,母后知道。不过宸儿说得对,瑞王爷毕竟年老,你还年轻,再熬几年,等他一死,母后就让你改嫁。” “到时再说吧。我看他精神着呢,一时半刻还死不了。”我说。 “皇姐也太老实了,就不会想想办法,你看贞敬太后和母后,都懂得凡事要靠自己争取的道理。若没有她们的努力,哪有朕的皇位啊?”宸儿说。 我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 母后打圆场:“宸儿,别逼你皇姐了。她胆子小。” “真是没用,枉费了先帝给她取的好名字。”宸儿不高兴地说。 母后没再说什么,看向我的眼神里也有失望。 我不敢久留,落荒而逃。 大顺朝隆安十五年,我二十四岁,公主不公主,王妃不王妃。宸儿十七岁,开始亲政。瑞王爷五十一岁,依然没有子嗣。 瑞王爷病了,他本来就长得与常人不同,看上去更老了,像一截枯干的树杈,一碰就会折断。 “皇叔哪里不舒服,我去宫里给你找个太医瞧瞧?”我在王府住了十年,他很关照我,名义上是夫妻,其实他对我像对女儿一样,比母后还细心,我真心想为他做点事。 “不必瞎忙活了。本王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经知足了。”他朝我摆摆手。 我坐在他身边。 “你怎么还是一脸丧气?你该高兴。本王死了,你就自由了,可以再嫁。虽然二十八岁已经算不上年轻,可你还是姑娘,秀丽健康,又是陛下的亲姐,任他是谁家的公子也不敢慢待你。反正不曾记入玉牒,你也不必服丧。本王的丧礼一完,你就可以离开王府了。”瑞王爷对我说。 我听得眼睛红了,说:“皇叔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么多话,从来只会问我饭食好吃吗?衣服够穿吗?” “不问这些还问什么?难道问你心情好不好?你不想来王府,却不得不来,不用问也知道心情不好。揽月,皇叔不想死,所以用你当挡箭牌,你别怪罪。皇叔给你留了一间宅子,一些财物和几张地契,都在桌上那个匣子里,你拿着。公主也得有体己钱才行,免得日后受夫家的气。” 我打开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厚厚一叠银票和地契,还有半匣宝珠。这一个匣子抵得上半个王府了。 “皇叔既然娶我……为什么不碰我?是皇叔身体不好吗?”我捧着匣子问。 “你胡说什么?”他丑陋的老脸竟然泛红了,“本王是你的亲叔叔,怎能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来?” 第309页 “父皇宾天那日,母后和皇叔说的话,我听到了。我知道皇叔为什么非娶我不可。皇叔刚才说用我当挡箭牌是什么意思?” “当年,明和皇帝赐兵符的时候,本王就明白了,对康妃毒害芸妃一事最耿耿于怀的人其实不是本王,而是明和皇帝。可芸妃已逝,长子已受戕害,只有幼子成年,明和皇帝无法令立储君。新君一旦登基,本王这个斩了草却没被除尽的根,必死无疑。兵符实际就是护身符,可以保住本王的性命。不过,这兵符不能一辈子攥在手上,本王一直在找机会,想把兵符还给先帝。本王从未想过造反,可惜先帝不信,执意御驾亲征,想藉机收回兵符,却不料出了意外。虽然许多人都说是本王设计的,但那确确实实是意外。” “我亲耳听见皇叔威胁母后,说要夺了宸儿的皇位。” “本王若不咄咄逼人,做出不肯让步的姿态,而是直接交出兵符,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本王早想明白了,此生无缘皇位。娶你,不过是让你那多疑的母后相信本王还想生个继承人,还没放弃皇位。你母后一直以为本王留有后招,手里握着一支秘密军队,偏偏找了许多年也找不到藏匿之处。” “那……皇叔是想把秘密军队的藏匿之处告诉我?” “你这笨蛋!本王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军队,那不过是迷惑你母后的虚招。” “既然皇叔没有夺位之心,何不坦诚告知我母后?彼此都能心安。” “当年康妃与芸妃之事,已成死结。本王就算说了放下,也无人相信。先帝不信,太后也不会信。揽月,一个人不管是不是恶人,当他穿上恶人的衣服,站在恶人的位置上,就算不做恶事,也会被当成恶人看待,想好都好不了。当年你母后给本王一封贞敬太后的手书,让本王娶你,说白了就是拖字诀,让本王天天盯着你生孩子,拖到宸儿长大,或者本王老死,便万事大吉了。那手书上写的,本王根本就不信,不过这确是个绝好的机会,让本王用兵符换你,等于用护身符换挡箭牌,一样高枕无忧。揽月,别怨皇叔,也别怨你母后,身处漩涡之中,都有不得已。” “我谁也不怨。皇叔的病真没法子治了吗?” 瑞王爷摇摇头:“这不是病,是毒——无解之毒。”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皇叔听过须佐赫这个人吗?” “没听过。这不像大顺朝人的名字。” 我想了想,说:“皇叔,我明日想进宫一趟,行吗?” “行,你去吧,跟你母后说,本王快死了,让她放心。” 母后也病了,气色很不好,刚陪我说了几句话就喘不上气。紫烟挤眼示意,我心领神会,退出来让母后多休息。 我想起进宫的目的,叫住紫烟,到僻静的地方,悄悄问她:“紫烟,我问你件事。” “什么事,公主?” “须佐赫是谁?” 紫烟的神色顿时不安起来。“公主说谁?奴婢不认识。” “你一定认识,还知道在哪儿,我亲耳听见母后让你把他带来。” 紫烟脸上是那种说谎之人被戳穿后的侷促。“须佐赫的事,太后叮嘱过,奴婢不能说。”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紫烟,我毕竟是公主。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都懂。宫里头‘揣着明白装煳涂’那一套我全会。你信不信,有些事,连母后都不知道,我却知道。比如,母后以为须佐赫早就死了,我却知道他还活着。当然,你也知道,因为是你救的他。他成了你的丈夫,你在宫外有套宅子,他住在里面,等你偶尔出宫与他相会。当年母后让你带须佐赫去见贞敬太后,得到了贞敬太后的手书,又用手书换了瑞王爷的兵符。兵符到手,须佐赫就没用了,留着反而容易被瑞王爷发现,所以母后命你把他带出宫去杀了。你却喜欢上他,不捨得杀,骗过了母后,把他藏起来,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也不能说你不谨慎,毕竟你以为除了母后和贞敬太后,再没人知道有这个人存在——尤其是最该对此人感兴趣的瑞王爷。” 紫烟的脸色越来越白,惊恐地看着我。 “你放心,我没告诉瑞王爷,他不知道。”我安抚紫烟,“这是我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我知道因为贞敬太后手书上写的关于□□的事全是假的,母后欺骗瑞王爷,利用我,为了宸儿和她自己。你为母后效命多年,忠心耿耿,只做过这一件为自己打算的事。你宫外那个宅子我探过,须佐赫很谨慎,没有你引见,我跟他说不上话。所以,咱们也像母后和瑞王爷那样做个交换:你让我见须佐赫一面,我保证母后永远也不知道你做过什么。如何?” 虽然不情愿,紫烟还是答应了。 “我要解药。”见到须佐赫,我开门见山提出要求。 “瑞王爷中的毒没有解药,公主应该知道。”须佐赫摊摊手。 “我说的不是瑞王爷中的毒,而是我中的毒。” 须佐赫看我,又看紫烟。 紫烟的眼珠忽左忽右,我猜她正在承认与否认之间挣扎。 “不用再想怎么遮掩了,紫烟,我都知道。在我出嫁前母后给我下了毒,能缩短人的寿命,让人无疾而终的□□,能通过血脉传递的□□。这是母后的后招,就算我真的生下瑞王爷的儿子,那个孩子也活不长。虽然我现在看起来很健康,也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但我的大限快到了吧?十年了,我猜母后不会给瑞王爷更多时间。” 第310页 “公主是怎么知道的?”紫烟问。 “起先,我只是好奇须佐赫是谁,就像你揪起一根线头就能拆掉整件衣裳,因为每根线都是相连的。我躲在瑞王府深居简出,让你们相信我在虚度光阴,然后,我慢慢地、悄悄地拆开了母后做的这件原本无缝的□□。” “须佐赫这个名字,太后和奴婢只在宫里提过一次,而且,公主当时不是睡着了吗?” “在宫里能够安睡的,从来不是真正的皇族。” 紫烟对须佐赫说:“我早说过,为了救你,我早晚会搭上自己的性命。你总说我故意向你讨人情,现在信了吧?” 紫烟指着须佐赫问我:“公主应该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吧?” 我点头。“当年贞敬太后需要一种不会被太医查出来的□□,在大顺朝是找不到这样的药的。查尔钦国远在万里之外,国中有一巫师,以擅长制毒解毒闻名。贞敬太后年轻时以美貌出众闻名,她用自己的亲妹妹从查尔钦国的巫师手上换回一瓶□□和一瓶解药。贞敬太后在饭食里下了□□,自己喝了解药。贞敬太后的妹妹怀了巫师的孩子,却还是听从姐姐的吩咐,杀死了巫师,毁了他记录的所有□□和配方——因为有毒就有解,世间不存在没有解药的□□,只有不知道配方所以解不开的毒。贞敬太后的妹妹回到大顺,在姐姐的安排下过着舒服的隐居生活。好歹夫妻一场,她竟对死去的巫师毫无愧疚之意,可见利用亲人,杀死亲人,根本成了我们大顺朝的传统。” “公主又不是她,怎知她毫无愧疚之意?”须佐赫低声说。 “听说她回来以后又活了十多年,应该是放下了过去,才能活这么长久。”我说。 “她被愧疚折磨了十多年,却无人可诉。贞敬太后不让她生下巫师的孩子,派人送来打胎药,她坚决不喝。她生下一个男孩,贞敬太后要杀了那个孩子,她以告发□□一事相抗争,跟贞敬太后闹翻,失去了庇护。她隐居的十多年,根本不像公主所说是过着什么舒服的生活,而是不分日夜的辛勤劳作。她本是高门贵女出身,那些年却吃尽了苦头。她总说,这都是报应……”须佐赫的声音哽咽了。 紫烟走过去,一手握住须佐赫的手,另一手不停地抹眼泪。 “你就是那个查尔钦国巫师的遗腹子,贞敬太后的妹妹是你的母亲。对吧?”我对须佐赫说。 须佐赫点点头。 “他的母亲死后,是我母后供养他的生活。对吧?”我对紫烟说。 紫烟点点头。 “我母后从不多管闲事,你一定大有用处。想弄清楚几十年前万里之外的事真不容易。我派人专门去了一趟查尔钦国。中间有许多曲折,不如我直接说结果吧。”我指着须佐赫说,“你的父亲,那个查尔钦国的巫师是一个‘药人’。养药人是查尔钦国的秘术。‘药人’就是用药膳养大的活人,因为从小以百药为食所以百毒不侵,而且这种能力会以血脉相传,所以你也百毒不侵。不仅如此,‘药人’的泪和血都是最厉害的□□。‘药人’之泪能让人无知无觉的缓慢死去,没有任何中毒症状,就像寿终正寝。我中的就是这种毒。‘药人’之血能让人加速衰老,缩短寿命而亡,瑞王爷和芸妃中的就是这种毒。‘药人’之毒只有‘药人’能解。泪伤肺,血入心,‘药人’的肺能解泪毒,心能解血毒。你的母亲就是杀了你的父亲,用刀剖出了他的心,做成了解药献给她的姐姐贞敬太后。” “别说了。”须佐赫痛苦地捂住脸,发出哭一般的号叫。 紫烟挡在须佐赫身前,决绝地说:“他是奴婢的丈夫,只要紫烟尚有一口气在,就不许任何人伤他,哪怕是公主也不行。” “凭你,挡得住吗?”我说,“紫烟,你想救你的丈夫,我也想救我的丈夫,还有我自己。我绝不让你们白白牺牲,我会把瑞王府一半的产业都给你,再给你找个更好的丈夫,权贵、世家、甚至皇族,随你挑。你再也不用当奴婢伺候人了。至于他,我保证以王公之礼厚葬,享皇家供奉。” “公主,奴婢不要那些,只要他这个人。”紫烟哭了。 “紫烟,我现在同你商量是念在你多年来忠心耿耿的份上,给你个面子。你还真的以为奴婢能和主子讨价还价吗?信不信,我只要招唿一声,一刻之内瑞王爷的兵丁就能包围这里。你和他都别想活。再者,让我母后知晓这件事,你还能活吗?” “公主如果想要‘药人’之泪的解药,不用非杀了他不可。贞敬太后之妹当年回到大顺,带了泪毒和解药。贞敬太后逝前将泪毒和解药交给太后。太后把泪毒用在公主身上,解药一直留着。太后毕竟是公主的生母,只是不想公主生下瑞王爷的儿子跟陛下争夺皇位,却不想公主真的丧命。奴婢知道太后把解药藏在何处,愿意帮公主偷出来。” “我的毒解了,瑞王爷呢?” “血毒的解药早被贞敬太后用了。” “所以,还是要杀了他才行啊。”我指着须佐赫。 “瑞王爷是乱臣贼子,公主怎么还顾忌他的性命,真是好煳涂啊。” 第311页 “煳涂的是你们!瑞王爷何曾真的谋反?他已经老朽,要反早就反了。如今宸儿继位二十年,亲政都五年了,皇位早已稳固,怎么还是去不了疑心,看不出瑞王爷是忠臣?” “瑞王爷毕竟逼死了贞敬太后。” “贞敬太后认定瑞王爷要谋反,怕受折辱,在瑞王爷进宫前就自尽了,还不是她自己做亏心事在先,怕遭报復。” “宫中争斗,免不了互相算计,谁亏欠谁,怎么说得清,这个心结是解不开的。公主若要自救,尚属情有可原,若要救瑞王爷,只怕太后和陛下都不会同意。” “不必等他们同意,我先斩后奏就是了。”说着,我抽出一柄尖刀朝须佐赫刺去。 一个身影忽然从身后窜出大力握住我的手腕一扭,尖刀掉在地上,我竟不察觉身后有人。我用另一手去掏怀中的唿哨,想唤来瑞王府的兵丁,颈后被一股力敲中,登时眼前一黑脚下一软,朦胧中听见宸儿的声音:“把皇姐送进宫去,悄悄的,别让太后和瑞王爷发觉。快点……”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灰暗的宫殿里,四周无人,毫无皇家惯有的繁盛,只有萧索和寂静。 “有人吗?我想喝水。” 一个小宫女走过来,给我端了一杯茶。 “这是哪儿?”我问她。 “素心殿。” “你是谁?” “奴婢是尚婕妤身边的宫女何杏儿。” “陛下呢?” “陛下说,若是公主醒了就去通报。奴婢已经遣人去通报了,公主再歇一会吧。” 我看这个小宫女一副机灵却不人讨厌的模样,心想不知那尚婕妤是个什么厉害角色,看来很得宸儿的信任。我是许久不进宫了,竟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 “皇姐醒了?”宸儿来了。他现在已经是个像样的君王了,母后和瑞王爷把他培养得很合格。 “陛下怎么在那儿?陛下也知道须佐赫的事?” “朕不知道,是紫烟告诉朕的。” “母后要杀须佐赫,紫烟让陛下保护须佐赫?” “算是这么回事吧。” “陛下有什么好处?” “得到‘药人’,因为‘药人’极为珍贵稀罕。只有特殊体质的人才能成为‘药人’,一般人若从小就食用过多药膳会早夭。在查尔钦国,一千个孩子里未必有一个能养成‘药人’长大。须佐赫就这么死了,未免可惜。” “陛下想让须佐赫跟女人生孩子?紫烟同意吗?” “你虽然在瑞王府生活,应该也知道紫烟曾得了重病去宫外休养了一年多。” “是有此事,大概三、四年以前。” “四年前,朕亲政之后,是朕安排的。” “陛下安排是紫烟跟须佐赫……” “紫烟一直在宫里,鲜有机会与须佐赫相见,如果怀孕更是遮掩不了,朕便让她出宫过几天寻常人家的夫妻生活,也算圆她一个心愿。她答应朕,如果怀孕,把孩子生下来给朕。朕答应她,待母后仙逝,就许她出宫,再赐她一座宅子。” “紫烟怀孕了吗?” “她生了一个女孩。” “那女孩现在何处?” “在宫里。尚贵人刚好夭折了一个女儿,就把紫烟的女儿抱给她养。” “尚贵人岂会甘心抚育一个来歷不明的孩子?” “那女孩在玉牒上记录为晓晗公主,尚贵人也因生育之功升为婕妤,紫烟在宫里还能不时看到女儿,岂不皆大欢喜。” “陛下想要如何利用那个女孩?” “等她长大了,朕会更改玉牒,把她过继给权贵之家,再让她嫁给朕的太子,为大顺皇家开枝散叶。” “陛下,这样独特的血统既是福,也是祸,须佐赫的父亲已经用生命证明了这一点。把这样的血统融入大顺皇族之中,恐怕……万望陛下慎重为之。” “宝贵的东西总免不了有人来抢,只有最强的人才能保有最好的东西,血统也是一样。这样独特的血统,除了皇家,又有谁能担待得起。拥有这样的血统,无异于让一个孩童怀揣宝物行走于闹市,才会酿成须佐赫之父那样的悲剧。紫烟也同意朕的看法,她愿意让女儿嫁给皇子。因为她知道这是保护她女儿最好的办法。” “紫烟这个傻瓜,在母后身边这么久,竟然还不明白,皇家才是这世上最不安全地方。身居高位,众矢之的,跟拥有独特的血统一样,每时每刻被无数人虎视眈眈。做这样的决定,恐怕不能无忧,反而死得更快。” “至少须佐赫在朕的保护下一直活着。” “是吗?陛下就没想把须佐赫一起带进宫吗?” “为什么?难道……” 我微笑着点头:“须佐赫的事一开始只有我知道,但我不会不留后手就去单独见他,我把一切都写好,放在瑞王府的某个地方,如果我没回去,那封信就会被瑞王爷看到。瑞王爷就会带着兵丁去抓须佐赫,把他的心掏出来解毒。生长于宫廷的人,都懂得那条残酷的法则: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第312页 “揽月!” “怎么,生气得连‘皇姐’都不叫了?” “你身为大顺公主,朕的亲姐姐,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我一女子,忠于夫君,有何不对?” “你的夫君是不臣的逆贼!” “这么多年了,陛下怎么还想不明白?瑞王爷是忠臣,他要反早就反了,他知道自己不得信任,有悖逆之举也是为了自保。一切都是贞敬太后种下的因果。” “若无贞敬太后,皇位岂能落到朕的头上?朕对贞敬太后,只有感恩和追思。” “瑞王爷何辜?芸妃何辜?” “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不过当了十年有名无实的夫妻,就让皇姐分不清亲疏远近了,瑞王爷真会收买人心啊。” “陛下,陛下,不好了——”尚婕妤的宫女杏儿一脸惊惶地跑进来,“陛下,太后把晓晗公主带走了。婕妤娘娘拦不住,让奴婢来禀报陛下。” “母后把人带走是怎么说的?” “太后说,公主不是皇家血脉,会招来灾祸。” “紫烟没拦着?” “紫烟姑姑没跟太后娘娘在一起。” “母后怎会忽然……”宸儿忽然看向我。 我微笑着回视他。 到底是亲姐弟,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是你告诉母后的?”宸儿瞪着我。 “虽然我已经离开十年了,但这宫里依然有我的人。” 宸儿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急忙转身欲去救人。一个身影风一样冲进来差点撞到宸儿,却从他身旁略过,直直撞向我。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以前,一柄利刃已经没入我的肚腹,似乎还不解恨,那柄利刃在我腹中旋了半圈,登时把五脏六腑都搅成一团,我疼到跌在地上大声喘息。眼中的一切都变模煳,我依稀辨认出那道身影是紫烟。 “紫烟姑姑——”杏儿惊唿。 紫烟蹲在我身前,脸上带着泪痕,说:“瑞王府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一具无心的尸体。晓晗也死了。太后跟侍卫们说,不要见血。侍卫们就扼住晓晗的脖子,把她活活掐死了。死了还不够,太后说晓晗不祥,不管是血肉还是内脏,最好连骨头渣子都不要留下。太后让侍卫们把晓晗的尸体投到化铁水的炉子里去烧成灰,然后洒到无人的地方去。公主,奴婢的丈夫和女儿都死了。是公主害死的。他们本来都可以好好的活着,奴婢本来可以有亲人、有爱人,有个家,现在全没了。”我已经听不清她说什么了。我快要死了。 “紫烟姑姑魔怔了,先把她带下去。”宸儿吩咐。 “全没了……都是公主害的……”紫烟被拉走的时候还在不停的哭喊。 一个影子覆盖住我,宸儿站在我身旁,从我体内涌出的鲜血沾污了他的龙靴。 “皇姐——”他唤道。 他根本没想救我,也没想拦住紫烟,我知道,他巴不得我死。 我忽然感到一瞬清明,对他说:“宸儿,你知道身为皇族的悲哀吗?” “皇姐该叫朕‘陛下’,直唿皇帝的乳名是大不敬。”这个时候他还在意这些。 我盯着素心殿的顶梁,吃力的说:“皇宫是最华美的地狱,在这里,至亲相杀,不死不休。” “皇姐,皇姐——”宸儿还在唤我,我却没有力气再回答他了。 大顺朝隆安十九年,我二十八岁,以后永远都是二十八岁。瑞王爷五十五岁,他可以长命百岁。宸儿二十二岁,他以为往后的岁月还很长,其实比他想像得短。 紫烟疯了,持匕首沖向母后,被侍卫们乱刀砍死。 母后把须佐赫的尸体也化成了灰,洒在紫烟的棺材里。 瑞王爷带着家眷和兵丁离开了京城,住在遥远的燕州,紧邻边塞。燕州军将领都曾是瑞王爷的死忠部下。宸儿不敢强召瑞王爷回京,更不敢逼迫燕州军将领,只得听之任之。有瑞王爷坐镇,边塞倒安定了不少。 没多久,尚婕妤又有喜了。宸儿的另一个嫔妃效法贞敬太后,对尚婕妤下手,被宫女杏儿及时拦下,避免了一尸两命的结局。宫女杏儿却因为误食了□□,再也不能嫁人生育。尚婕妤生下一个皇子,晋升为贵妃。这个皇子后来继承了宸儿的皇位。尚贵妃成为尚太后。杏儿一直在尚太后身边,现在已经是宫里掌权的姑姑了。说起来,杏儿姑姑就是你的亲姨母吧,小雪花? 日子过得真快啊,今年是元康七年了吧?一晃眼,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宸儿和母后都不在了,瑞王爷却活成了老妖怪——被太医说会早夭的人,今年都七十八岁了。 今天是尚太后的四十大寿,他要进宫贺寿,说不定会来看看我。 “瑞王爷还敢进宫吗?” “今时不同往日了。瑞王爷和燕州军是尚太后的铁桿,七年前宸儿英年早逝未立太子,如果没有瑞王爷这个老傢伙力挺,尚太后的儿子未必能那么稳当的坐上皇位。一切忠奸都逃不过时间的检验,现在再有谁说这个将近八十岁的老王爷想谋反,已经不会有人相信了。” 正说着,素心殿的门被推开,吱呀一声,鬼魂们都隐入阴影中,殿内一片肃静。小雪花也躲到殿柱后面。一支高烛忘了熄灭,在日影下跳动着微弱的火光。 第313页 “揽月,你在吗?揽月——”一个白髮老人拄着拐杖缓慢地步入殿内,唿唤着。 “皇叔。”揽月的身影出现在烛光下。 “揽月,你好吗?本王进宫为太后祝寿,顺便过来看看你。”老人朝烛光下的身影走近些,殿中响起拐杖一下一下点着地面的敲击声。 “我很好。皇叔好吗?” “本王越来越老,你瞧,连拐杖都用上了。你还是原来的模样,一点儿都没变。” “鬼魂当然不会变样。”揽月微笑着说。 “揽月……”老人哽咽着朝烛光下的身影伸出手,在碰触到的瞬间手穿过身影,终究只是幻影。“揽月,本王恐怕也时日无多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来看你。你还有什么心愿,说出来,本王帮你实现。” “宸儿走了,母后也走了,皇叔也要走了吗?”揽月说。 “是人终究要死的,谁也逃不过。”瑞王爷说。 揽月嘆气:“这些纷纷扰扰我也看够了,不想再看了。皇叔,揽月最后的心愿是想自由,离开这里。” “如何能让你自由?” “请皇叔帮我烧了这座宫殿吧。” “烧了皇宫?” “不,不是整座皇宫,只烧了这座冷宫即可。素心殿被重重符咒和怨念锁闭,鬼魂沖不出去,只有火焰能够破解。皇叔放一把火,就能让揽月自由。” “在宫里放火併不容易,不过……为了你,本王一定做到。” “多谢皇叔。” “揽月,你从这里离开之后会去哪儿?本王还能再找到你吗?” “皇叔,鬼魂终究不能一直游荡,如果投胎转世,奈何桥上许会重逢,若是不能,红尘千载,轮迴不尽,有缘自会相遇。” “你说的对,说的对,有缘自会相遇。”老人念叨着。 一阵风从殿外吹进,吹熄了烛火,揽月的身影消失,空荡的冷宫里再听不见交谈,只听见拐杖拄在地上,一声一声,越来越远。 隔了一天的午夜,静谧中几个身影一番窸窣,火光乍然在素心殿内外同时燃起,烈焰汹汹,眨眼间,浓烟就遮蔽了素心殿的一切,外墙上那些层层叠叠不知积攒了多少代的符纸又干又脆,是最好的燃料,助火苗在一瞬间就升至屋顶。宫里的人还没来得及从瞌睡中醒来,这座冷宫已经被火龙吞噬。“轰隆——”一声,焰浪将素心殿的门窗沖开。 “走水了,走水了——”宫里值夜的小太监尖着嗓子在宫道上唿喊,不敢靠近。 “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一些身影迫不及待地冲出火光,一瞬间就融入黑夜。 “你们不走吗?” “我们已经习惯了这里,无处可去,也不想轮迴。”一些身影驻留在火光中。 小雪花毫髮无损,唯独脸上沾着几处黑灰,看着有些狼狈,正惭愧的跪在尚太后的雅福宫里。 尚太后被惊醒睡眠不足,何杏儿浸凉了的手指正按在太后的太阳繫上。 “太后,这守夜的宫女是奴婢的外甥女,就因为笨手笨脚的,奴婢才让她去素心殿守夜,没想到还是打翻了烛台,都是奴婢的罪过。”何姑姑毕恭毕敬地说。 小雪花低着头,不敢吱声。 尚太后眯着眼,边享受按摩边轻描淡写的说:“罢了,好在没有大碍。小孩子觉多,素心殿里又只有她一个人,难免会睡着了一时照看不到。素心殿是冷宫,里面也没人住,烧了就烧了吧。回头找人好好清理一下,来年再建一座新殿,取个新名字。‘素心’俩字,听着就冷清。” “那……这孩子?”何姑姑指着小雪花,小心翼翼地问。 “这孩子不适合在宫里伺候人,多赏些银两,送回家去吧。” “是。” 小雪花背着来时的布包裹,鼓鼓囊囊的,里面装着尚太后的赏赐,姑姑还安排了一辆马车在城外的路口等着送她回家。 小雪花走出专供宫女们进出的宫门,何姑姑一直把她送到门口,站在门内朝她摆摆手。她要回家了,然后嫁人,生孩子,过日子。 “姑姑什么时候能回家?”临别的时候,小雪花忍不住问。 “回不了了,这里就是我的归宿。”何姑姑回身望着皇宫的高墙黛瓦说,“小雪花,能走就走吧,别像我一样,被困在这里,不得解脱。” 身后的巍峨肃穆越来越小,直至最后一缕落日余晖也沉入万间宫阙之下,吞没了无数的人生,无尽的嘆息和无涯的岁月。 三年后,新殿落成。 打更的梆子声响起,新来的守夜宫女开始掌灯。 “好冷清啊,我们来讲故事吧。” 讲讲那些重复了千百遍的故事,那些关于女人们命运的故事,那些本该是升官发财、子孙满堂、长命百岁、花好月圆的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