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分手!和离!离婚!》 第1页 [穿越重生] 《(快穿)分手!和离!离婚!》作者:凭栏倦客【完结+番外】 文案: 情爱是什么? ——求而不得。 什么又是不爱? ——弃如敝履。 这世间许多男人嘴里的情爱,本质大体不过是“求而不得”,而信了他们鬼话的女人,也十有八.九逃不过被“弃如敝履”。 【阅读警示】: 1.虽然标题快穿,但本文非正常快穿,更类似于单元剧,一个单元一个小主角。 2.本文是无脑爽文,文笔逻辑统统没有,金手指粗地戳破天。 3.天雷众多,但凡觉得自己有雷点的小天使,无论雷点大小都慎入,被雷及时撤退,可负分,但不接受辱骂指责,甚至上升作者本人的人参攻击。 4.作者胸无点墨胸无大志无胸无脑不求上进,谢绝一切写作指导。 5.众神渊系列文,但除了名头没啥关联,没看过墟渊灼帝篇的不影响阅读。 内容标籤: 强强 情有独钟 快穿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聂因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怨偶第一拆(1) 萧络醒来,听着外头嘈杂的声响,头痛地皱起眉,想让踏锦出去呵斥一番那些没规矩的下人,话到嘴边,却突然想起来……今日是顾瑺纳妾的吉日。 纳妾啊…… 萧络按住心口,那里揪成一团疼地让她喘不过气。 顾瑺。平龙顾氏长房嫡子嫡孙的顾二爷。 那是她的丈夫,是她从小便定下婚约,青梅竹马二十年的男人。 年少情窦初开时,她眼里梦里全是他,喜怒哀乐也是他。 夫妻十载,他给了她尊荣体面,给了她包容爱护,却也给了她数不清的心酸苦痛。 事到如今,萧络都不知道自己是爱,还是恨他。 许是心疼得厉害了,萧络俯身朝地面大咳起来。那撕心般的咳嗽声,立时引来了在外间守着的几个大丫环。 踏锦忙将止咳的药丸给萧络就水餵下,给她顺着气道:“县主,可觉得好些了?奴婢方才给您熬了一罐梨汁,您可要用上一些?” 萧络缓过一口气来,闭了眼,一副累极的模样躺回床上,“不必了,左右这身子也好不了了,吃什么都无用。” 踏锦听不得这话,忍着泪意道:“瞧您说的什么话,不就风寒落下的咳疾罢了,怎就好不了?说不得明日县主就能下床,后日就能骑马射猎呢。” 萧络被她说得笑了笑了,只是不知为何眼角却湿热一片,落下泪来。 曾几何时,她也曾是这京里最潇洒肆意的贵女,母亲是圣上嫡亲长姐,父亲是世袭的广宁侯,她一出生就获封平邑县主,食邑五百户,备受满京高门勛贵瞩目。 从小到大,她高兴便笑,伤心便哭,喜怒哀乐俱不遮掩,即使在皇帝舅舅面前,也是如此。 可又是何时,她不再潇洒肆意,不论高兴还是难过,都是在笑,学会用笑来遮掩所有的喜怒哀乐了? 萧络将染了血的帕子交给踏锦,让她拿去烧了。早在她第一次咳血的时候,她就明白,自己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外头热闹了一整日,顾瑺新纳的姨娘李氏,也是好人家的清白姑娘,十六七的年岁,正值娇嫩花期,因着喜事,脸上带着羞怯的薄红,看向顾瑺的目光里,满是少女最纯稚的情意。 一如当年初嫁情郎的平邑县主。 风华潋滟,一颦一笑都美好地让人羡慕。 萧络接了茶,递给她一只鸾翠镯。 最上好的玉料,精细到极致的雕工,便是宫里怕也难见这般好的东西。 在场之人脸色大变,包括一旁的顾瑺,他脸色最是难看。 这镯子,本是一对。 一只在萧络这儿,一只在顾瑺那里。 是当年萧络和顾瑺新婚燕尔情浓时,顾瑺不远千里,亲自南下,求一位隐居的琢玉大师出手制成。之后没多久,大师逝世,这对金丝鸾翠镯,也成了大师最后一件作品。 当世再寻不出第二件的珍稀之物,竟被萧络随手送与了一个新纳的姨娘,无外乎在场之人俱是色变了。 李姨娘便是出身不高,也能看得出这镯子不是凡品,她自然不敢收,求助一般看向顾瑺,却见对方盯着萧络,脸色黑沉地吓人。 萧络朝她安抚地笑了笑:“既是给你,你便拿着罢,我如今再不济,一个镯子,还是做得了主的。” 她看着李姨娘娇艷的面容,把这镯子放进对方手里:“好好拿着它,我身子不中用,日后二爷还要多赖你照看。” “二爷膝下无子,我又不能生养,你瞧着便是有福气的,好好伺候二爷,早日给顾家……开枝散叶。” 第2章 怨偶第一拆(2) 萧络没有孩子,从没有过。 她未嫁给顾瑺之前,替母亲进宫陪侍太后,意外中过一次毒,给太后挡了灾。 太后和福昌长公主听太医说,萧络此次中毒伤了根本,以后无法生育时,哭地几次晕厥过去。 太后只有福昌长公主一个嫡亲的女儿,而长公主膝下也只有萧络一个孩子,发生那样的事,谁也不想。 纵然最后把下毒之人揪了出来,也挽回不了萧络受的损害。 第2页 这之后皇帝舅舅比往日更疼惜她,几乎把她惯上了天。母亲常打趣说,若是哪日,阿罗跌了摔了,怕是皇帝还要将那路给剷平。 后来母亲不在了,皇帝舅舅也去了,萧络一路走来不知跌撞多少回…… 跌地最重的一回,便是嫁给了青梅竹马的顾瑺。 两人定亲时,福昌长公主还在,只是病得太重起不得身。 即使这般,长公主也在萧络出嫁之前,强打精神见了顾瑺几次,每一次都会问他是否介意萧络不能生养之事。 她实在太担心女儿嫁人之后,因子嗣的问题,被薄待嫌弃。 当时顾瑺怎么答的,萧络不知,大体不过是他不介意之类的话。 不然福昌长公主也不会把女儿交给他,而他也不会在婚后向萧络许诺,此生不求子嗣,唯求夫妻同心,偕老白头。 萧络那会儿多高兴啊,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只觉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幸运的人,能爱上并且被爱、嫁给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后来萧络回想那段日子,只觉是一场虚假美梦,专骗那眼盲心盲之人。 顾瑺说爱她是真,愿意为她不要孩子也是真,可这话却不是永久的,是有时限的。 或者说,这世上的诺言,都是有时限的。 男女之情亦是如此。 萧络明白地太晚。 她最后看了一眼年轻娇美的新妾,起身由踏锦扶着,回了自己房里。 一进屋,萧络便忍不住咳出一大滩血来,原本就苍白的脸色,这下更是丁点血色都无,好似下一瞬便要断了气息…… 萧络隐约听见踏锦和踏枝几个大丫环悲痛的哭喊,又似听到丈夫顾瑺在自己耳边絮絮说着一些痴言情语。 若不是还昏迷着,萧络听着那些话都想笑出来。 不是高兴,是觉得嘲讽可笑。 相识二十年,其中夫妻又十年,没人比她更清楚,顾瑺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对人好时,那是掏心掏肺的好,她要什么他便给什么。 而当他腻了,不爱了,抽身而去时,那也是绝无仅有的心狠,哪怕她把心挖出来捧到他面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萧络想,她终其一生,怕也是学不会顾瑺的心狠。 要是能学会,她也不会落得这般境地…… “萧络……萧络……” 昏沉中,萧络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先前那些杂乱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全部退去,只剩那一个不知来自何人何地的声音,在不断唿喊着她。 “谁在那?” 萧络睁开眼,从床上坐起,发现自己这内室,竟空无一人,身边几个心腹丫环皆不见人影。 这不对。 萧络正欲起身下床,却突然被一只手按住,“你身子尚且虚弱,还是躺着为好。” 萧络心里一跳,视线顺着那只细白的手往上,看到了突然出现在她房间里的人。 那是一个从长相气质,都难以描述的人。她的脸无疑是美的,而且是萧络从未见过的美丽,只是那种美却不拘于男女。 那人身上穿着一件样式奇特的长袍,袖口处纹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异兽图纹,那图纹实在太过逼真,萧络看一眼便骇地转过视线,再不敢看第二眼。 仿佛多看一眼,那异兽图纹便要活过来,将人生吞活吃了! “阁下……”萧络话还未出口,那人便像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一般。 她笑道:“我姓聂,单名一个因字,因果之因。” 她没有说自己是谁,只是问道:“萧络,可愿我助你?” “但凡尔之所求,我皆可许之。” 萧络也笑了:“阁下好大的口气,我这身体破败如斯,活不了几日了,莫非你还是阎王,能改了我的寿数不成?” 萧络嘆了口气,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悲哀还是自嘲:“我命数如此,便是阎王爷怕也不能随意更改他人命数。” “阎王?”聂因听到这个词,摇头失笑。 她转过身来,屋中烛光将她一头青丝照地宛如玉墨流光。玄色长袍上繁复奢丽的纹路如活水一般,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流动。 那找不出半点瑕疵的侧脸轮廓,细看之下,似是覆着一层薄淡灵光,使她整个人凭添些许神秘,还有几分……高高在上的遥远冰冷。 “我不是阎王。”她道。 “不过我身边,倒是有个仆侍,司掌轮迴世界众生生死。” 第3章 怨偶第一拆(3) 萧络听得一时呆滞,这人……说的话,每个字她都懂得,怎地合在一处,她就不明白了? 或者说,她是难以置信。 任谁遇到这种诡异的事情,也不可能说信便信。 聂因见她不信,也未分辩。只身形越来越淡,转眼间便消失于内室,唯余一室淡香。 那香味很奇特,纵是萧络自小在锦绣堆里长大,也未曾闻到过那等香味。 它像是带着热意一般,有些类似火焰腾烧时的灼热。 初嗅到时脑海里凭空出现一朵朵火莲,在烈烈燃烧的过程中散发出让人沉醉的淡淡火香。 萧络闻着那莲火香味,意识再次昏沉起来,慢慢睡了过去。 第3页 半夜时分,踏锦听到外头门房婆子的通报,说是二爷来了。 踏锦忙喊醒身边的踏枝,让她去迎二爷,自己又去了内室看县主醒了没有。 踏锦掀了珠帘,却见县主不知何时已睡醒,怔愣地坐在床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踏锦小心地唤了她几声,才把萧络唤回神智。 “县主,您这是怎么了?”踏锦面露忧色,她是真怕二爷纳妾这事把自家县主刺激狠了。 萧络想到方才那个古怪的“梦”,还有“梦”里那个怪人,脸上一阵恍惚。 下意识觉得这事儿还是压在心底为好。 于是她便摇头,只含煳说了句:“无碍,只是魇着了。” 踏锦听了也不疑有他,拿了一只安神香包挂在萧络床头。 “县主,二爷来看您了,这么晚了,奴婢也不好把二爷挡在外头,传出去对您名声有碍,奴婢便让踏枝先将二爷迎进正房,这会儿该是在外间等着……” 萧络脸上有一瞬间的怔愣,反应过来后,讥讽道:“这个时辰,二爷不在小院儿陪着新纳的美娇娘,到正房来做什么?” 今日是顾瑺纳妾的日子,怎么说也该歇在李姨娘屋里才是。 他纳妾当晚半夜从小妾屋里出来,跑到正房,等明儿传出去,外头那些人定又要说她平邑县主跋扈善妒,容不得人,自己不能生,还要拦着爷们儿进小妾屋里。 这些年她听了不知多少这类的指责,连婆母顾大夫人常氏,都当面对她指桑骂槐过数次。 萧络想想便觉得从心底生出一种悲哀和疲惫。皇帝舅舅也就是先皇,在位时,因她不能生育之故,对顾家颇为照看,便是六房最不争气的十七爷,都在京里得了一份闲散差事。 虽品级低了些,走出去大小也是个京官儿。 而像顾瑺、顾瑄这等出色的子弟,更是备受先皇看重,否则以顾瑺四十不到的年纪,如何能入阁,又如何会被先皇临终授命,成为辅佐新君的顾命大臣。 顾府能有如今的煊赫,一多半的原因,都要归于先皇因萧络对顾家的照看。 满京城无人不知先皇偏爱顾家的缘由,偏偏顾家人装傻充愣,硬是觉得是他们自家后辈出息,才得了看重。 包括顾瑺,也觉得没有萧络,他同样能走到今天的位置,说不定还能走地更稳更好。 这还是有一次萧络同顾瑺争吵时,顾瑺一时失态破口而出的话。 萧络只记得自己当时险些气昏过去,现在想想,顾瑺会那么想,并不出奇。他生性自傲,自己的权势地位,理当全都归属他自己,半分也容不得后院女人染指,更遑论什么靠女人上位。 让他承认这些,比杀了他还难。 顾家这些年喝着她的血,吃着她的肉,从一介没落士族,到如今的盛极煊赫,将她利用地干净彻底,到头了却对她百般嫌弃。 萧络觉得她自己就是一个笑话,可悲又可笑。 “不见,你替我把他打发了罢。”萧络撑着额角,面色疲乏。 她是真的不想再见顾瑺,更不想再理会顾府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 无论顾瑺出于什么缘由,过来寻她,她都不在乎,也不想知道。 第4章 怨偶第一拆(4) “他走了?”萧络见踏锦出去了片刻,又回了内室,不禁问了一句。 踏锦点头:“二爷瞧着……脸色不大好,不过临走前还是吩咐奴婢们好生侍候县主,还问了您这几日的用药、饮食。” 萧络没说什么,挥手遣她退了出去。 自打她卧病在床,睡眠上就一直不好,有时整夜睡不着,有时睡着也会从噩梦中惊醒。 太医那里什么方子都用尽了,也没能治好她这睡眠上的毛病。 而当踏锦出去后,萧络闭着眼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罕见的没做什么噩梦,而是梦见了先皇。 她梦见先皇在病榻上握着自己的手,艰难地嘱咐:“阿罗,舅舅往后不能再护着你了……顾瑺那里,朕已经交代过他,以他的资歷原是不足以担起辅佐新君之责,可朕着实放心不下你啊。好在顾瑺是个明白的,心里也爱重你,朕把能给顾家的都给了,待朕走后,你和顾瑺,要好好的……过日子。” 先皇是头疾復发去世的,去的时候,眼窝深陷青黑,整个人枯瘦地吓人,眼睛都因病看不见了,但他嘱咐萧络时眼里透出的慈爱和不舍,却让她至今难忘,每每想起来,便要忍不住落泪一回。 萧络从梦里哭着醒来,这次却没看到她熟悉的内室陈设,而是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无尽的黑暗。 这里没有日光,没有声音,只有一朵朵凭空燃烧绽放的火莲。 成片的火莲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片一望无际的火莲赤海。 “萧络。”一声似近似远的唿唤自赤海深处飘来。 萧络睁大了眼,看着那一身玄袍披戴斗篷的女子,赤足从火海中凌空而来,所行之处,红莲肆野腾烧,与那净白的玉足形成鲜明的对比,越发有种极致的诱.惑与美丽。 聂因一步步走到萧络跟前,伸手抚向她的侧脸。 萧络素来有洁癖,不喜被人触碰,便是踏锦等人也是适应了多年,才勉强让她们近身服侍。 第4页 顾瑺算是例外,萧络以前从来不排斥他的亲近,心中只觉欢喜,如今……不提也罢。 聂因的手上带着和火莲如出一辙的火香,好闻地紧,萧络不仅不讨厌她的靠近,没有避开她的手,还微微侧了脸,主动让其碰触。 聂因见她这般,唇角泛起一丝笑意,“萧络,可需我助你?” 萧络心里清楚,此情此景绝不是梦境,她问道:“你要如何助我?” 她除了没有孩子,没有健康的身体,其它诸如荣华富贵、金银财宝之类也不缺。 “不论什么,只要你要,我都能给你。” “永无病痛的身体,远超常人的寿命,绝世的美貌,强大的武力,绝顶的智慧……只要你要,我就能给!” 萧络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怦怦剧烈跳动,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比动心。 面对这些诱.惑,没人会不动心。 “我要付出什么?”她的认知里,绝对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聂因掌中生出一朵龙眼大小的精緻小火莲,她细白的手指不断把玩着那朵火莲。 “若是我说,我不要你任何东西,只需你接受我的帮助呢?” 萧络闻言,收敛了神情,敛衽朝她略施一礼:“那便只能谢过大人的美意,恕萧络不能接受大人相助。” 聂因失笑。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白给你的好处都不要,不愧是本尊一眼便挑中的人。” 本尊? 萧络听到这个自称,心中微讶。 聂因好似能读人心一般,立时便知晓了萧络心中所想,她笑睨一眼萧络,并未解释自身身份。 又或许是……没有必要。 聂因那声“本尊”只出口了一次,便再也未提及,这让萧络都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一时听岔了。 “我要的东西很简单。” “就是你身上那根孽缘线。” “你看不到它,我却能看见,至于怎么给我……捨弃斩去你身上那份孽缘,其线自断。” 萧络惶惑反问:“仅是如此?” 聂因笑着点头。 她抬手指向周边无尽的黑暗,与艷丽灼热的火莲赤海。 “此处乃情渊,无岁月流逝,亦无生老病死、枯荣华败。” “你在这里可以慢慢考虑,你到底想要什么。” 萧络却摇头道:“不用考虑。” “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第5章 怨偶第一拆(5) “怪了,这往日,就属那宛南春阁里灯火亮地早,今日怎地都这个时辰了还不见动静?”一翠裙小丫环提着食盒经过正院时,忍不住跟身边的同伴嘀咕。 “快噤声!宛南春阁可是县主的住处,岂是我们这些小奴小婢可以窥视的,若让人听了去,以县主的性子,你我小命难保!” 那翠裙小丫环闻言吓得一个激灵,顿时不敢再多嘴,快走几步出了廊道。 淡红色的烛泪顺着金锦火烛缓缓流下,珠帘微动,一小阵凉风,自半开的窗门里吹进来,直把烛火吓得连连跳曳。 萧络坐在铜镜前,用手里的木梳细细梳着发梢。 “县主,该用汤药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环把一碗黑黄的汤药放在妆檯上,末了还偷偷抬头瞧了主子一眼。 萧络见她小脸圆润,福态又可爱,不禁露出些笑意:“踏锦呢?她没同你说,今日起,我已用不着喝那些苦汤了?” 小丫环闻言一怔,憨憨道:“回县主,踏锦姐姐没告知奴婢啊……” 两人正说着,踏锦拿着一套裙衫掀帘进了内室。 踏锦将置衣的红木托盘放在一旁的桌案上,笑着上前:“含珠,你这丫头,瞧着身圆腿短,手脚倒是不慢,我正要同你说呢,且去传话小药房,县主身子大好,日后不必日日为县主熬制汤药了。” 含珠哪里敢多问,忙应诺,退了下去, 萧络把手里的木梳递与踏锦,由着她为自己梳发绾髻。 “县主,今日一早,二爷上朝前,又来看您了,不过被我和踏枝挡了去……” 萧络手里拿着一串东珠把玩着,闻言脸上丝毫不见触动,语调慵懒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挡了就对了。” “以后莫要让他进我这宛南春阁。没得脏了我这地方。” 踏锦脸上笑意盈盈:“是。奴婢省得了。” 萧络梳洗完毕,让踏锦拿了话本棋盘,打算看看闲书,手谈几局打发时间。 正看到兴起时,踏枝突然来报:“县主,李姨娘来给您请安了。” 萧络染着丹蔻的手指翻过一页,才慢慢道:“不是昨儿就让你们吩咐下去了,我这院子不进外人?” “李姨娘有这份心便好,我不是那等磋磨下人的主子,不需要给她立什么规矩,这大清早天儿还没亮的,且让她回去睡个回觉罢。” 踏枝得了话,躬身退了出去,没过一会儿,踏枝又返了回来道:“县主,李姨娘说是有要事求见县主。” 萧络有些不耐烦了:“这初经人事,不好好歇着,来我这折腾什么……也罢,让她进来,免得在外面跪久了,这刻薄妾室的罪名又安到我头上。” 第5页 待踏枝引着李姨娘进屋,那李氏倒也乖觉,一路低头不敢抬起分毫,见了萧络焰红的裙角,先行跪下,重重行了一个大礼。 萧络也懒得同她寒暄,开门见山问道:“说罢,你一大早过来所为何事?” 李姨娘将头压地更低,声音里带着哭意道:“婢妾是来还与县主翠镯的,还望县主将这金丝鸾翠镯收回去罢,婢妾不是不识好歹,只是昨儿夜里……婢妾趁二爷高兴,斗胆问了二爷这翠镯来歷,方知此物何等珍贵。” “婢妾身份低贱,实在受不起这等……”李姨娘说着掉下泪来,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上座的萧络见了都心生怜惜。 踏锦肃容喝道:“住口!” “县主面前这般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萧络垂眸瞧着自己染色均匀的指尖,心道,原是炫宠来了。 “既是如此……那便拿来罢。”萧络朝踏锦示意。 踏锦上前几步,从李姨娘手里拿过那只翠镯,呈给萧络。 萧络拿起那镯子,看了半晌,突然摇头笑嘆一声,随即抬手勐地朝地上砸了去! 一声脆响,满地玉屑。 这万金难求,世间仅此一对的金丝鸾翠镯自此便永远缺失其一,再凑不得一双。 第6章 怨偶第一拆(6) “县主!”李姨娘惊唿出声。 她看着那一地玉屑,目露心疼。这平邑县主,未免也太骄奢无度,这般至宝,竟是说砸就砸,连犹豫都没有。 砸了也好,免得二爷瞧见这镯子一次,便想起它主人一次。 就是可惜了这价值万金的翠镯…… 萧络看也没看底下跪着的李姨娘一眼,抬手搭着踏锦的手从椅子上起身,微拢了拢肩上的锦帔,转身进了内室。 踏枝和踏月从角落上前,伸手朝门口的方向侧抬:“李姨娘,请罢。” 李姨娘还想说什么,却见踏枝冷着脸道:“李姨娘怕是不知道,我和踏月颇有几手功夫,若是李姨娘该走时不走,就莫怪奴婢拳脚不长眼,冒犯李姨娘了! “你!”李姨娘红着眼睛,似是被踏枝的态度气的不轻,转又委屈地滴了几滴泪,埋头出了正房。 这平邑县主未免也太仗势欺人,她好歹也是半个主子,二爷的屋里人,平邑县主竟容两个丫环这般欺侮威胁她,这分明是连二爷也没放在眼里! 踏枝冷眼瞧着她离去的背影,轻嗤了一声。 宛南春阁一连闭门多日,惹得顾府上下惊疑不定,顾瑺几次以探望名义想要见平邑县主一面,都被拒之门外。 这事儿,也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府外,一时间顾瑺成了京里的笑话。 有人说平邑县主雌威太甚,顾阁老畏妻如虎,也有人觉得顾府后院不宁,顾阁老治家不严,还当真有御史大着胆子参了顾瑺一本! 隆帝把那摺子压了下来,传见顾瑺。 “顾爱卿,不知平邑县主近来身子如何?朕听闻她身子大好了,怎地也不入宫来陪她皇嫂说说话?” 隆帝和萧络是亲表兄妹,先帝甚是宠爱萧络,那时包括隆帝在内的不少皇子,都对萧络十分亲近,甚至于讨好拉拢。 隆帝和萧络关系还不错,当年还一度想娶她为妻。可惜萧络自幼同顾瑺便有婚约,到了年纪,更是眼里心里只有顾瑺一人,旁人再好都入不得她眼。 隆帝对萧络有几分真意,这也是先帝最后会传位于他的原因之一。 顾瑺低眉敛目,语气清淡:“县主久病初愈,身上多少还带着些病气,她也是怕病气过给了皇后娘娘。” 隆帝见顾瑺装傻,索性把话摊开了说:“玉臣,朕那表妹,自有被姑母、先帝还有太皇太后娇惯,脾气是大了一些,可绝非不讲理之人,若你们之间有何误会,不如坐到一起好好聊聊。” “你和她置气,是绝对拗不过她的。除了让满京的人看笑话,毫无他用。” 顾瑺苦笑:“陛下,您既是知晓她的脾气,便也该知道,臣如何会跟县主置气?不怕您笑话,这大半月来,臣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县主就是不肯见臣,日日将臣拒之门外……” 隆帝闻言皱眉:“你到底哪里惹着表妹了?真不行,朕召她觐见,你们夫妻二人当面把话给说清。” “若是别人,朕当真懒得管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务事,偏你们两个,一个是朕的左膀右臂,一个是朕的嫡亲表妹,闹起来真是……”隆帝说着,摇摇头。 隆帝自己那后宫尚且理不清,倒热衷于看臣子后院起火的笑话,当下便让人去请了平邑县主。 哪成想,等了半天,那派去的宫人回来,竟是面色惊惶地道:“陛下,平邑县主她……” 隆帝皱眉:“表妹如何了?可是身子又有碍?” “回陛下,县主她不见了!” 隆帝愣了片刻,回神后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平邑活生生一个人,怎会说不见就不见?你把话给朕说清楚!” “回陛下,此事千真万确!奴婢和顾府的下人,都快把县主所居之处找了个遍,半个人影都无,连贴身侍候县主的四位大丫环,以及另外四名做院中杂务的小丫鬟皆消失无踪!” 第6页 “据顾府人说,县主的嫁妆和常用之物,也都不翼而飞,奴婢还在正房外间的桌上找着了一封文书……”那内侍说着,抖着手将那封文书呈了上来。 只见那文书封页上,大剌剌写着两个刺目的大字—— 休书。 第7章 怨偶第一拆(7) “君既有两意,妾自与君相决绝。” “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顾瑺将文书逐字逐句看完,末了悲怒交加,竟是大笑一声:“好一个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一旁的隆帝也被表妹这决绝刚烈的行事给震惊了,不过真要说起来他们大宁朝,也不是没有过女子休夫的先例。 隆帝一位姑祖母,就是休夫代言人,据说当年那位盛柔太长公主,性烈如火,眼里丁点不揉沙子,每隔几年就要休夫换一回驸马。 大宁朝国力强盛,皇室又多男少女,歷代公主皆受宠娇养,嚣张跋扈的常见,却鲜少有怯懦软弱的,平邑县主身上也有皇室公主的血脉,这性子如此刚烈也不算稀奇。 是以隆帝震惊过后,这事也就罢了,难不成他还能因为顾瑺被休,去让人把自家表妹抓回来问罪? 若论远近亲疏,隆帝肯定还是向着自家表妹。再说了,这休书里不是说了么,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大丈夫何患无妻,大不了顾瑺再娶一个,他到时下旨赐个婚,多赏赐些金银财帛,给他涨涨脸面就是。 隆帝倒是看得开,可顾瑺这被休的看不开啊。包括顾府上下老老少少都“看不开”。 尤其是顾大夫人常氏,得知儿子被休,气得卧床不起,整日苦汤苦药当饭吃一般,一连吃了月余,也不见身子转好。 请来的太医都说,大夫人常氏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她自己就是这心药,若是自己想不开,就是吃什么灵丹妙药都无用。 母亲一病,作为孝子的顾瑺自是要告假回家侍疾。 顾府地大人多,俗务杂事也多,原本常氏和平邑县主都是厉害的,两人各管一片把顾府上下打理地井井有条,便是后来平邑县主重病出不得门,她手底下的丫环婆子也都顶顶能干,丝毫未让县主手下事务失了秩序。 可如今平邑县主带着嫁妆和奴僕不知所踪,大夫人常氏又卧病在床,府中大权便无人能掌,底下二房、三房等的正房夫人,倒是想管,可谁也不服谁,整日为了一个管家权你坑我害,闹得乌烟瘴气。 最后竟是还波及了常氏,因着其他几房明争暗斗,连累常氏被下毒暗害,虽未伤及性命,但原本没大病,也折腾出了大病。 顾瑺处理朝中事务伴君辅佐已是疲惫累极,再加上这后院硝烟四起,母亲大病难愈,一时可谓是焦头烂额,火气焚心,嘴上都出了燎泡。 饶是如此,他还不忘派人暗地寻找前妻平邑县主的消息,只是一直未有所获,好似平邑县主等人凭空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 顾瑺外有朝堂事务烦忧,回家还要面对一大堆破事儿,整日躁郁疲惫,一连数月都未踏足后院,也没那心思精力,都险些忘了他还有一个新纳的姨娘。 还是在书房连夜处理朝务公文时,有小厮来报,说李姨娘见二爷公务劳累,特意炖了参汤,给二爷提神补身,顾瑺这才想起了后院的姨娘李氏。 “二爷,李姨娘在外面候着呢,可是要小的去唤她进来?” 顾瑺一想到平邑县主同他闹到如今这般境地,都是因为这个妾室,便觉得烦闷厌弃,摆手道:“书房重地,让她一个妾室进来作甚?参汤留下,人直接打发走。” 第8章 怨偶第一拆(8) 平邑县主休夫失踪之事,即便顾家有意封口遮掩,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时日一长,还是有一些流言蜚语传了出来。 眼看流言越传越离谱,都影响到了顾家儿女后辈的婚事,顾瑺迫于压力,不得不出来自揭伤疤澄清。 可京里的高门大户,对他的澄清并不买帐,觉得一个被女人休弃的男人无用至极,自家女儿若是嫁到这等人家,怕是后半生也难以为靠。 一时间这顾家,算是成了京中笑柄。 而众人遍寻不得的平邑县主萧络,此时一干僕婢云游四海。 萧络从情渊之主,聂因那里得到了堪称此间神明一般的强大能力,有了不老不病的身体,只要她愿意,她甚至还能继续提升自己的实力,从而获得更长的生命。 萧络在云游过程中,遇到过许多人和事,但她却再也没有爱过什么人,也没有孩子。 不过她在一次战后的死人堆里,救下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那少年几乎只剩半截身体,却仍然撑着最后一口气,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萧络治好了他,还用力量改造了他的身体。那少年出身乡野,无父无母,连个正经名姓都没有,还是萧络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萧戎。 萧戎身体恢復之后,却不愿离开。萧络也没逼着他走,他愿意留便留下。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过去,萧络的容颜没有半分变化,甚至还随着力量越发强大,自然而然将外貌永远停留在了最美的少女模样。 踏锦踏枝等人年纪大了,从丫环变成了萧络身边的嬷嬷,她们怕自己无法一直陪伴萧络,便花了大精力调.教出几名年轻的小丫环,让她们慢慢接手萧络身边的琐事。 第7页 萧戎在萧络身边陪伴了十年,这十年里,萧络教了他许多东西。 萧戎跟着萧络的这十年,发现她除了强大近乎神明的力量,和不老的容颜,还有远超凡人的学习能力,从文到武,似乎没有萧络弄不懂学不会的东西。 萧戎跟着她学了很多,但也有很多他永远也学不会。 在第十一年的初春,萧戎离开了,他去了上京。 就像他当初留下一样,他走,萧络也没有挽留。就好像,不管身边的人是走是留,她都不在意。 在萧戎离开后,萧络回了雪山,那里有一座她和身边僕婢一手建起来的宫阁。 萧络遇到了力量晋升的瓶颈,回雪宫闭关,这一闭关便又是十年。 待她出关,外界已换了天。 隆帝病逝,建帝继位。建帝昏聩无能,短短十年里,便将先辈祖业败光殆尽,多少忠臣良将撞柱死谏,都抵不过佞臣贼子的一句顺捧之言。 佞臣当道,天灾人祸频发,百姓苦不堪言。义军四起,山河破碎,国土分裂,然建帝却不思悔改,更不施挽救,绵延数百年的大宁朝终是气数尽绝,就此覆灭。 大宁覆灭,戎朝始建。 戎帝文韬武略,励精图治,选贤任能,咨诹善道。 戎朝初定,盛世之象却已露边角。 因十年祸乱,上京世家门阀遭清洗,不少前朝大族没落,也有不少戎朝新贵崛起。 平龙顾氏一族以往有多煊赫,如今就有多落魄。 以顾瑺之能,保住族人性命已是极限,那泼天的富贵权势,却已是一去不返。 第9章 怨偶第一拆(完) 萧络出关后,拜访了曾经游歷时相遇相识的一些故人,有些已经不在了,有些两鬓斑白,儿孙绕膝,过得还不错。 上京的街道又翻修了,马车车轮走在上面比以往平稳许多。 踏锦在很早以前,萧络刚离开顾府那会儿,就已经改口不再叫县主,只叫主子。 后来大宁覆灭,新朝建立,连身边年轻一些的僕婢都不太清楚萧络以前的身份。 踏锦、踏枝几个是十几岁时跟着萧络的,当时萧络在顾府的情况已经不太好,因为一些事,身边清理了一批人,连嫁时带过去的陪嫁丫环嬷嬷都清理出去了。她们几个运气好得了补缺,从此便一直忠心跟着萧络。 出了顾府这几十年里,踏月嫁了人、踏莲留在了南方水乡隐姓埋名,替萧络打理一处旧居。 仅剩下踏锦和踏枝终身未嫁,一直跟在萧络身边。 “主子,且用些糕点垫垫肚子,离咱们那宅子,还得走上半刻呢。”踏枝将方桌上一小碟精緻的糕点往萧络的方向挪了挪。 萧络其实不必进食喝水,甚至睡觉都不用,但她一直保留着这些习惯,身边人也就一直如常侍候。 她吃了两块绿豆糕,贊道:“还是踏枝的手艺最合我的胃口。” 踏枝虽把自己一身技艺都传给了底下的丫环,但吃食这东西,不同的人做出来的味道,终究不会完全相似。尤其是萧络这般味觉敏锐的,不管两人做的再相似,她都能吃出来不同。 红泥炉上,温着的酒水冒了热气,萧络倒了一杯,这是她亲手酿的竹酒,味道甘醇,按说冰着喝更爽口,不过眼下正值深冬,萧络自是喜欢温着喝。 好在她出行乘坐的马车都宽敞,不然还真放不下这么多东西。 踏锦让人备的宅子,是在梧桐巷里。应该是近几年新多出来的巷子,她上回来京城的时候,还没有这个梧桐巷。 要到梧桐巷,必经九芝胡同,如今的顾家便落在九芝胡同里。 当年的顾家二爷,阁老顾瑺,如今已年近古稀,无官无职,在九芝胡同租了个小屋子,给一群孩子当夫子。靠着微薄的束脩养家餬口。 顾家的子孙后辈也有读书科举的,但不知为何,却没有一个入仕做官。 马车经过九芝胡同时,萧络突然喊了停,前头赶车的小厮忙拉了缰绳,停下马车。 萧络掀了帘布,自胡同口,朝里望去。 只见一个拄着木拐,头髮花白的老人,身着一件洗地有些发白单薄的棉衣,背对着胡同口,在朝几个孩童招手。 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跑到他身边,拿了一块刚烤好的红薯递给他:“阿爷,这是我娘才烤的,香地很,给你吃!” 老人笑着拒绝,正要说什么,却听见身后有马车响的声音,他下意识转身回头去看,却只看到了逐渐落下的车帘,和一只细白纤长,染着丹蔻的手。 “阿爷,那马车好生漂亮,我也想坐。” 老人哄道:“你还小,等你长大了才能坐。” 一阵冷风吹来,吹起了那马车的锦帘,不经意露出车里人娇美明艷的侧脸。 老人立时愣住了,像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拄着拐杖,拼命朝马车的方向追过去,边追边颤着声音喊道:“阿罗!” “阿罗——” 那声音犹如撕心泣血,一声接一声,直至声嘶力竭。 他追了老远,视线里早已没了那辆马车,却仍然不肯停住脚步,最后被一小堆积雪绊倒,狼狈地跌倒在地,脸上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阿罗——” 第8页 “踏枝,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马车上,萧络突然问道。 踏枝和踏锦对视一眼,俱是摇头:“回主子,奴婢什么也没听见。” 萧络只是随口一问,也没在意。 即便真的有人在唤她,那又如何? 即便她知道谁在唤她,那又如何? 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有些人啊,终究只适合错过。 “走罢,快一些,阿戎怕是已等候多时了。” 前路风雪漫漫,有人披风戴雪归来,有人迎风立雪久侯。 第10章 第二拆·绝望的豪门妻子(1) 看了眼手机上的日历,今天是月初一号,孔婉茹翻了下手机里的简讯,果然看到了一个小时前银.行自动发来的打款信息。 孔婉茹盯着帐户上的余额良久,心里却提不起半分高兴。 她的先生姓赵,叫赵越泽。是一家上市大企业的董事长,身家数百亿。 作为“赵夫人”的孔婉茹,每个月总共能从丈夫那里拿到高达七位数的生活费。 她还有一张丈夫的副卡,每个月的花费都有人替她还上,丁点儿也不用她操心。 孔婉茹唯一要做的,就是安分守己地当她的赵夫人,一个人在家里吃饭睡觉,一个人逛街购物,看到丈夫的花边新闻要漠视不理,在丈夫需要她的时候,第一时间出现,在丈夫不需要她的时候,绝对不能露面。 她经常需要应付跟丈夫有过关系,打电话过来,甚至上门威胁的情人,但在他们关系结束的时候,也需要替他处理不必要的麻烦。 别人都觉得这是孔婉茹自己选的男人,自己选的生活,但只有她自己清楚,他们之间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 孔婉茹梳洗过后,换下身上的睡衣裙,穿上居家休闲的短袖长裤,脚上的拖鞋是她在超市买的打折凉拖,不到二十块钱一双,穿着很舒服。 她系了围裙,到厨房花了一个多小时,捣鼓了一桌子的菜。 有她自己爱吃的,也有赵越泽爱吃的。 孔婉茹坐在桌边,精緻的桌布上放着一个漂亮的手工花瓶。 那花瓶是孔婉茹自己做的,里面原本有几支漂亮的鲜花,是赵越泽很久很久以前送她的,也是唯一一次亲手送给她的礼物。 如今那几支漂亮的花,早已枯萎衰败,花瓣都掉光了,仅剩几根枯黑的花枝。 孔婉茹从早上坐到了晚上,菜汤凉地凝在了一处,原本卖相极好的饭菜,此时一眼看去让人提不起半点胃口。 一串手机铃声响起,把孔婉茹从愣神中唤醒,她下意识去找手机,不知道是她太着急慌乱,还是怎么的,怎么也找不到,脑子如何也想不起来到底把手机放在哪儿。 铃声响了不到三声便挂了。 在铃声停止的那一刻,孔婉茹终于在自己t恤腰侧的小口袋里,找到了手机。 她看着手机上面的来电显示,颤着手指回拨,却没有接通,直接被对方挂了。 没过两分钟,她收到了来自丈夫的简讯:“在开会。今天得出差,不回去了。” “有什么喜欢的首饰跟刘秘书说,或者直接用我的卡你自己看着买。” 孔婉茹放下手机,慢慢起身,把桌上已经放了一整天的饭菜放进冰箱。 剩饭菜对身体不好,孔婉茹却不在乎这些,一顿吃不完的饭菜都会放进冰箱里。她从小跟着外婆长大,外婆烧的剩饭很香,她每次都能吃一大碗。 后来她长大了,考到京市念大学,也能自己打工挣钱了,外婆却去世了。 赵越泽就是她在大学里认识的,或者说,那会儿是只有她认识他。 赵越泽家境好,长得好,在大学里一直都是风云人物,当时他的女朋友是系花。而孔婉茹……顶多跟他们算得上是校友。 大学四年,孔婉茹和赵越泽只接触过三次。 一次是赵越泽女朋友胃出血,他半夜找宿管通融,进女生宿舍把女朋友从四楼背下来。 孔婉茹当时半夜起来去上厕所,在楼道里碰见了赵越泽,对方见她一身睡衣,很礼貌地低头避开视线,说了句“抱歉”。 还有一次,赵越泽女朋友在逛街时心血来潮想玩娃娃机,孔婉茹当时刚参加完一场校内活动比赛,身上穿着校服,和舍友一起在旁边的奶茶店。 赵越泽付款时也不知是手机坏了还是支付出了问题,向当时穿着校服的孔婉茹借用了一下手机,给朋友打电话。 赵越泽那张脸太标志性,只要是校友基本都知道他,所以也不用担心被骗什么的,整个过程两人的交流没超过两句。 ——“你好同学,请问能借你的手机打个电话么?” ——“哦,好的。” 最后一次…… 孔婉茹这些年来一直不想去回忆,只要想起来,就觉得羞耻难当,恨不得回到过去,杀了那个毫无廉耻,毫无自尊的自己。 第11章 第二拆·绝望的豪门妻子(2) 大学时期孔婉茹和赵越泽的最后一次接触,是在毕业旅行那一段短暂的时间里。 他们不是一个专业院系,毕业旅行目的地虽然一样,行程却不一致。 赵越泽平日里斯文儒雅,待人温和,言行举止都十分低调,当时是跟大家一起住在景区的普通宾馆。 第9页 孔婉茹那一队人也住在同一家宾馆。赵越泽那边他们晚上去ktv聚会很晚才回来。 许是因为和相恋三年的女朋友分手的缘故,那晚赵越泽喝的很醉。偏偏他是喝酒不上脸,言行看着也不显醉的那种人。 一路回来的同伴都晕晕乎乎的,自然也没人发现他醉了。 醉酒的赵越泽敲错了房间门,而孔婉茹当时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竟然鬼使神差一般让他进了门。 想也知道半夜请一个醉酒的男人进自己的房间,会发生什么事。尤其这男人还是她暗恋三年的人。 酒后的赵越泽和平时不太一样,少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和从容矜贵,多了些放纵和……一种说不上来的危险恶劣。 那一晚两人做了很多次,把孔婉茹折腾地够呛,第二天早上她出于生物钟勉强醒来时,赵越泽已经起来了,他系好衬衫袖口的纽扣,正要对孔婉茹说什么的时候,房间门却被人直接强行撞开了。 来的人是赵越泽的前女友,以及几个陌生的高大男生。 再之后的场面可以想像,从小性格温顺循规蹈矩的孔婉茹,从未那般为自己感到骯脏羞耻过,也从有过那么丢人难堪情境。 直到赵越泽把那些人带走。孔婉茹起来穿好衣服,也顾不得跟其他人道别,立刻买票离开了景区。 孔婉茹一回来,就换掉了自己所有的联繫方式,再也没跟任何人联繫过。 直到两个月后,她查出来怀孕。 孔婉茹那会整个人都懵了。她跟赵越泽只有那一次关系,那天晚上赵越泽虽然醉了,但应该并不彻底,他一直都有戴套,再加上后来他前女友“捉姦”闹得很大,让她下意识不想再去回想那天的事,谁也没想到会…… 孔婉茹幼年失去双亲,唯一的亲人外婆也在大一时去世,她自己又刚毕业,刚找到一份薪水微薄的工作,勉强顾得住自己,又如何养一个孩子? 孔婉茹只能拿着自己那点积蓄,到医院去做了手术。 没想到做完人流出来后,却在楼下碰到了陪着一位女士来看病的赵越泽。 孔婉茹有意隐瞒自己做了手术的事情,但赵越泽却不是没脑子的,很快便查清了这件事。 孔婉茹见瞒不住他,只能表示自己那晚是自愿的,也不用他负责,她自己过得很好。 赵越泽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孔婉茹的生活里。 有时是偶遇,顺路送她一程,有时是请人看电影,对方失约,便邀请孔婉茹一起去。 碰上节假日,赵越泽也会给她打个电话,约她一起出来吃饭。 孔婉茹本来就喜欢他喜欢了三年,哪里能拒绝地了他,就这样两人慢慢走到了一起,然后低调地在国外举办了婚礼。 两人算是“隐婚”。除了赵越泽的几个亲朋好友,外人没人知道他们结了婚。在大学同学圈里都没传出来什么消息。 孔婉茹不知道这是否是赵越泽的态度和意思,她本人也并非高调的性子,自然也不会出去乱说。 头婚那两年,孔婉茹和赵越泽还算相敬如宾,除了两人一直没有实质性的夫妻关系。 当然不是孔婉茹不愿意,而是……赵越泽不愿意碰她。 第12章 第二拆·绝望的豪门妻子(3) 如果赵越泽一直不愿意碰她,那么等时间长了,说不定孔婉茹也就死心,和他离婚了。 可后来一次意外,两人又有了身体接触。 那天赵越泽罕见地没有加班,早早回来了家,他的话比平时还要少,孔婉茹能明显察觉到他情绪的低落。 那一次两人都很清醒,是赵越泽主动的,孔婉茹没有拒绝。从前戏到结束,赵越泽都很温柔,完全没有第一次时的放纵与激情。 孔婉茹甚至能感觉到他带着一种自虐的心态,在强迫自己和她发生关系。 后来孔婉茹才知道,那天是赵越泽前女友的忌日。就在他们出国办婚礼的当天,他的前女友追去机场的途中遭遇车祸,因伤势过重,没撑到救护车赶到,就已经死亡。 可能赵越泽一开始是真的想和孔婉茹在一起,结婚好好过日子的,但是前女友的死,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也打乱了赵越泽所有的计划。 他无法释怀忘记过去,更无法在那段时间里彻底接受孔婉茹,和她发生关系。 直到两年后,赵越泽逼着自己从前女友离世的阴影下走了出来。 孔婉茹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他打开心扉,接受自己,然而并不是。 赵越泽和她有了实质关系后,两人亲近了一段日子,但很快,赵越泽在外面又有了别的女人。 他经常带着不同的香水味回家,或者经常夜宿在外不回来。 孔婉茹不敢问他是不是真的出轨了,她怕自己一问,就真的要和他了断,从此他们再无瓜葛,成为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有些事一开始觉得痛苦难忍,她私底下哭过,崩溃过,甚至还自残过,但忍地久了,就成了麻木。 到后来孔婉茹甚至能在丈夫的情人,打电话过来示威的时候,语气平静地说一句—— “不好意思,您打错了。” 又或者在她们找上门来时,给对方端上一杯热茶,然后安静地听她们说自己跟赵越泽如何恩爱,如何亲密。 第10页 那时,赵越泽已经很少回家了,孔婉茹对他的事,还不如外人来的了解,他就像一个只活在电话里的丈夫。 有时孔婉茹甚至期望有陌生女人上门来,同她说一说赵越泽的近况。 孔婉茹羡慕她们。她们可以不管不顾,不用考虑任何事情,无所畏惧地向赵越泽求爱,撒娇,而这些孔婉茹都不敢。 她怕自己会彻底被对方厌弃,那样,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世上了。 孔婉茹曾经也习惯孤独,习惯自己一个人生活,直到后来赵越泽进入了她的生活。 结婚之前他给了孔婉茹一场美丽的恋爱,即使一往而深的只有她,但那段回忆对她而言却是再珍贵美好不过。 结婚之后,他给不了爱,却也给了她庇护,给她优渥的生活,后来也给了她男女之间的欢愉。他给了她很多第一次。 若是孔婉茹从未和赵越泽在一起,一直与孤独相伴,那么放下他或许没那么难。 可当她们有过关系,有过相处,对孔婉茹这样的人而言,要再放下,就太难了。 所以孔婉茹忍啊忍,等啊等,可惜终究没能等到他回头仔细看她一眼。 孔婉茹在看到医院的检查结果时,没有哭甚至连一丁点难过都没有,更没有罹患绝症命不久矣的惊恐害怕。 有的只是一身轻的解脱。 她终于不必再卑微地守着一段永远不可能得到回应的感情,以及一段名存实亡,早已畸形,只剩下痛苦和折磨的婚姻。 她要解脱了。 第13章 第二拆·绝望的豪门妻子(4) “孔婉茹。” 黑暗里,传来一阵似真似幻的声音,许是太过缥缈模煳,她有些听不出男女,只听得出那声音里,似是带着一种喟嘆,宛如高高在上的神祇,对众生蝼蚁的怜悯。 “谁?是谁在说话?” 孔婉茹睁开眼,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她竟然……踩在一片虚空之上,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而不远处,有一朵朵淡青色的莲花成片盛开着,那种花香实在好闻,不像她闻过的那种普通莲花香味,是一种十分透净清爽的味道,幽幽的,淡淡的。 “我是聂因。”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紧接着,孔婉茹看到一个身披斗篷,一身玄袍的女子,赤足踏莲而来,飘然落至孔婉茹面前。 “我为你……身上那根孽缘线而来。” “你愿意把它给我的话,你将可以从我这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说到这,她的视线落在孔婉茹的腹部,“包括一个永无病痛的身体。” 孔婉茹摇头:“不,我不想要,我好不容易才能解脱了……” 都说长期心情郁结处于痛苦中的人,患癌症的机率会更大。孔婉茹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这个原因才得了病,但不管因为什么,她都觉得死亡对自己这样卑微怯懦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 聂因盯着她片刻,确定她真的不想继续活下去后,似是有些烦恼地皱起眉。 孔婉茹被她的样貌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连皱眉的神态都美到了极致。 约莫过了片刻,聂因抬手在半空虚虚一划,眼前的黑暗虚空立刻出现了一道裂缝。 其内传出一道冰冷、没有半分情绪的声音。 “不知聂帝此番寻来,所为何求?” 聂因听到那声音,就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不是听说这位已经歷劫,重塑情.欲了,还跟临渊那位刚诞生不久的渊主有了纠葛,怎么感觉她跟以前没什么两样,还是这般冷冰冰的? “惊扰了帝尊实在歉疚,其实不过小事一桩。”聂因笑道,“我这儿有点小麻烦,想借灼帝您的窥世银镜一用。” “反正这东西您也用不着,就是放在您那墟渊里落灰不是?大不了我给您出借用费……” “哦,对,连同上回欠您和临渊牧皇的结亲礼钱一併给了。” 灼帝那边静默了许久。 半空中,那道由聂因开闢的虚空裂缝正在快速闭合。 “灼帝?帝尊?您等等啊,窥世银镜还没给我呢!” 在虚空裂缝闭合之前,一道银光从中而出,冲进了情渊。 聂因拿到那窥世银镜,把玩了片刻,随即伸手在镜面一拂,其上立刻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孔婉茹一看见镜子里的人影,勐然睁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面镜子里出现的男人……竟然是赵越泽! 他没有在开会,也没有出差,只是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开着桌上的檯灯,手里不住抚摸着一个相框。 孔婉茹看清楚相框背面,那行潇洒锐利的钢笔字后,不禁眼眶一酸。 “有椒其馨,胡考之宁。” 那相框里,是赵越泽和胡馨宁的合照。 胡馨宁就是他当年车祸去世的前女友,也是赵越泽唯一爱过的女人。 第14章 第二拆·绝望的豪门妻子(5) “我给你看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难受,而是让你明白,死亡并不能让你解脱,斩断孽缘才是。” “你以为你死了就一了百了,实则是陷入更深的情孽轮迴里。” 第11页 “父母给了你一次生命,又为了救你牺牲了他们自己的生命,然而你现在却要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放弃如此沉重而珍贵的生存机会。” “孔婉茹,看着我。”聂因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一字一句地问道,“现在,你再回答我一次,你真的要放弃活下去的机会么?” 孔婉茹眼里的泪水不住地留下,滴入脚下虚空,转眼消失无踪。 她的父母是在地震中为了救下年幼的她去世的。外婆当时险些哭瞎了一双眼睛,然而为了能让年幼的外孙女好好活下去,年逾花甲的外婆在痛失女儿女婿后,还是撑住身体,把外孙女一点点养大。 想到外婆,想到因救自己离世的父母,孔婉茹先是为自己想要放弃生命的冲动后悔,随即再次陷入自怨自艾之中,觉得活着没有任何念想。 她知道自己这是抑郁发作的症状,可孔婉茹没办法从这种状态中脱离,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痛苦。 孔婉茹再次看向窥世银镜,这时银镜里出现的画面,已不再是赵越泽,而是她幼时和父母相处时的情景,还有外婆也在,他们一家人过得幸福、平淡又快乐。 但很快这些画面都消失了,孔婉茹再次看到了赵越泽,这一次,是他和胡馨宁热恋时期的景象。 从银镜里两人的点滴相处之中,孔婉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赵越泽对胡馨宁是何其情深。 她一直以为赵越泽当初对自己,多少也是有些喜欢的,直到她看到这些画面,孔婉茹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自欺欺人。 赵越泽是真的,从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她。 连曾经结婚前那段时间的相处,也是她一人眼里的恋爱。 孔婉茹有些茫然地望着那面银镜,里面的那对热恋中的小情侣还在甜蜜地说着情话。 她看了许久,银镜上画面一转,又变回了父母外婆的身影…… 孔婉茹不记得自己这片虚空里待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把银镜里的各种画面,翻来覆去地看了多少次。 她只知道,在这漫长的时间里,自己慢慢从内到外都“活”过来了。 “孔婉茹。”许是察觉到她的变化,聂因再次于虚空中现身。 “把你的孽缘线给我,我将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你想好你要什么了么?” 孔婉茹声音平静地回道:“想好了,可能有些多。” 聂因却是笑道:“你想要多少我都给得起,就怕你‘无欲无求’。那才是真的麻烦。” · 手机上的日历时间还是月初一号,钟錶时间也没有变化,如果不是她确实得到了自己要的东西,孔婉茹都怀疑之前不过是她做的一场诡异的梦。 孔婉茹看着桌上花瓶里的枯枝,笑嘆了一声。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不想承认那个自以为痴情的愚蠢女人,就是曾经的自己。 孔婉茹起身,拿起那花瓶,连瓶带里面的东西一併扔进了垃圾桶。 就像是在丢弃过去那个愚蠢卑微的自己。 第15章 第二拆·绝望的豪门妻子(6) 孔婉茹其实很少动用卡里的“生活费”,除了一日三餐等必要的生活开销,她基本没怎么用过赵越泽的钱。 没别的原因,就是很傻地以为这样能让赵越泽明白,自己不是喜欢他的钱,所以才嫁给他。 可事实上,不管赵越泽清不清楚这一点,他都不在乎也不喜欢孔婉茹。 如今的孔婉茹自然不会再有这种天真的想法,但她仍然不会动用这些钱——因为不再需要。 她有的是方法挣来大笔的财富,端看她想不想罢了。 孔婉茹觉得现在又年轻,又美貌的身体,实在用着舒服,即使通宵打游戏都不会有半分的疲惫。 不对,她现在的身体,已经不会再感到疲惫、飢饿,甚至不会有任何病痛。 孔婉茹看着穿衣镜里年轻地宛如少女一般的自己,脸还是那张脸,五官有些许变化,但并不明显,只是让她的相貌看起来更精緻,无限趋近于完美。 她指尖掠过一件件衣裙,最后停在一套纯黑色刚过膝的连衣裙上。 以前的孔婉茹更偏爱素淡的衣衫,柜子里这种神色衣服只有寥寥几件。 而现在,孔婉茹看到这纯粹的黑色,就想起那位给予她新生的情渊之主,想起那片她待了不知多长时间的无尽虚空。 她偏爱的颜色,自然也从素色变为深黑。 孔婉茹换好衣裙,又给自己化了一个不艷也不淡的妆,衬地整个人越发唇红肤白,漂亮至极。 她有段时间没出门了,骤然一出门,还真有点不适应。 所过之处,不少男人女人,都会忍不住朝她看过来,若是以前孔婉茹怕是要不好意思地找地方躲起来,然而现在她却享受这些赞嘆欣赏的目光。 孔婉茹没有在外面待太久,比起外界,她更喜欢网络上的世界。 孔婉茹大学时期学的便是计算机一类的专业,只是毕业后没多久,就嫁给了赵越泽。 作为赵夫人,她再跑到别的公司工作,自然不合适。而进入赵氏,又有让赵越泽为自己开后门之嫌,于是她哪儿也没去,待在家做了一个死宅阔太。 第12页 孔婉茹向聂因索要的东西里,除了全面改造身体,还被对方赋予了许多近乎神明一样的强大能力。 有些是她自己想到的,有些则是聂因找了上一位“交易者”索要的东西清单给她看,然后孔婉茹自行在其中挑选的。 就如聂因所说,她不怕孔婉茹要的多,只怕她什么都不要。 电脑技术,就是孔婉茹从聂因那里得到的东西之一。 靠电脑技术挣钱实在很快,尤其孔婉茹所通晓的技术知识不少还领先于现世水平,没过多少时间,她便积累了很大一笔财富。 孔婉茹把一部分钱还回赵越泽给她的卡里,毕竟她即使用地再少,也用一些,要想彻底同赵越泽了断,那这些钱,她自然要一分不差地还给他! 无债一身轻,还完赵越泽的钱后,孔婉茹一边专心修炼自己的力量,一边学习各种自己感兴趣的事物。她觉得这世上许多事,都比那情爱纠缠,有趣多了。 孔婉茹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觉得无聊了,便学点技能或者特长,又或者到外面旅游一番,总之有钱又有闲,比谁都活得潇洒自在。 时间过得极快。当孔婉茹再次收到赵越泽的主动联繫时,距离上回结婚纪念日他给她发简讯不回来那会儿,已经又过去了两三年。 这两三年里,孔婉茹一次也没有联繫过赵越泽,赵越泽也并不在意两人之间有没有联繫,更没关注过她在这两三年里做了什么,又去过什么地方。 第16章 第二拆·绝望的豪门妻子(7) “离婚?”孔婉茹把这个词在唇舌间反覆品味了一番。 电话另一头,赵越泽以为孔婉茹到了现在仍然不想离婚,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其实他很早就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把无辜的孔婉茹强行拉入自己的生活。 所以他后来一点希望都没再给她,甚至故意做出花心风流,薄情寡义的模样,只想着让她能看清楚自己的“本质”,别再为自己的表象所迷惑。 可惜他没想到的是,孔婉茹竟然这般执着,这么多年都不曾开口放手。 赵越泽还是听身边的秘书说,在网上看到了疑似孔婉茹的“滑雪女神”热搜,这才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过这个名义上的妻子了。 热搜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甚至不像是一个已经结婚多年的成熟女人,也跟赵越泽记忆里那个安静温顺的姑娘不太一样。 照片上的孔婉茹穿着一身滑雪装备,应该是刚滑过一圈,她两颊带着红晕,脸上满是明艷的笑意,嘴巴微微张着,应该在跟身边的人说话。 这张照片似是偷拍的,并没有把跟孔婉茹说话的那个人拍进去,只拍到了一只手。 看手型骨骼大小,绝对不是女人的手。 赵越泽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他和孔婉茹的婚姻名存实亡,他一直作出“花心出轨”的模样,不就是为了让孔婉茹放弃自己,去寻找她真正的幸福么? 如今她真的这么做了,他应该为对方感到高兴才对,毕竟他欠她的实在太多了。 然而赵越泽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翻出手机里许久没联繫过的号码,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把电话拨了出去。 也不知孔婉茹是一直等着他的电话,还是随手接的,总之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了。 赵越泽听到电话里传出的一声“喂,哪位”,心里莫名跳了几下,沉默了许久才回道:“我是赵越泽。” 他以为孔婉茹接到他的电话会高兴,起码心底应该是喜悦的,毕竟她那么喜欢自己不是么? 但实际上对方的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有些意外地问道:“是你啊,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语气,就像是一个许多年不见,关系疏远到不能再疏远的普通朋友。 而刚才孔婉茹也确实没认出他的号码。 接下来的话,让赵越泽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他连铺垫沖缓都没有,直接开口问道:“你有时间么?有时间的话,我们把离婚手续办一下。” 话一出口,赵越泽就有些后悔了。他觉得自己的行为简直幼稚地可笑。 发现孔婉茹的一张照片里出现疑似“现任男友”的男人,他就赶紧打电话过来,结果对方压根没认出他的号码不说,还对他态度疏远冷淡。 就因为这个他就气性上来,直接开口要跟对方离婚,这种行为完全不符合他平日里的处事原则,也不完全不像平常的自己。 只是话已出口,对方也听见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收回来。 不过赵越泽想着,以孔婉茹这么多年对自己的感情,应该不会立刻松口答应离婚,等她拒绝了,他再顺势下了台阶,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真要离婚分开,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他希望孔婉茹能慢慢接受离婚这件事,也希望能和她……好聚好散。 第17章 第二拆·绝望的豪门妻子(8) “行啊,什么时候办手续,你定个时间,我这边比较闲,你是大忙人,看你时间吧。” “尽快把手续办了也好,免得我哪天跟别人在一起,别人还以为我给你带了绿帽子呢,到时多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赵越泽闻言一愣,拿着电话好久没说出话来。 第13页 他第一反应是,孔婉茹竟然……真的同意要跟他离婚? 她怎么会同意呢? 之前他故意和一些女人逢场作戏,看着她们跑到孔婉茹跟前示威,都到这种地步,她都不愿意开口跟他提离婚,现在怎么会说同意就同意了? 赵越泽觉得今天他跟孔婉茹都有些不正常,至少他的状态不太对。 到了这种时候,他都还有心思注意孔婉茹话里的那句“哪天我和别人在一起”,也就是说她现在还并没有跟别人在一起。 赵越泽自己都觉得这种心态很可笑,他又不爱孔婉茹,她有没有跟别人在一起,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下周一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到时候我们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一下,至于财产方面,我……” 赵越泽这回话还没说完,就被孔婉茹打断了:“你忘了,我们结婚之前签了婚前协议的。” “你的财产你自己拿好,跟我没关系。” 赵越泽闻言皱眉,她这是什么意思? 愿意离婚,却又不要他的补偿,但她一个女人,又做了这么多年全职太太,没参加过工作,履歷一片空白,若真的净身出户,她住哪儿?吃什么喝什么? 赵越泽对之前那些跟他做戏的女人都出手大方,更不必说孔婉茹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怎么可能让孔婉茹净身出户,在外面吃苦受罪,坐视不理? 赵越泽觉得她这有点像是……在欲擒故纵了。 想来是想用这种方法,拖住他让他们没办法离婚? 孔婉茹这会儿可不管赵越泽怎么想的,她原本正在国外旅游,立刻买了机票回国。 一到家,孔婉茹就把各种证件文件准备齐全,坐等着周一找赵越泽离婚。 她之前就想过离婚,之所以一直没主动提出来,就是想让赵越泽开口。 赵越泽这个男人,说他温柔,也确实温柔。但有时候,这越是温柔的男人,反而越是冷酷到近乎残忍。 就比如他们这段婚姻里,赵越泽看出孔婉茹对家庭和婚姻的在乎,所以宁愿他毁了自己洁身自好的形象,也不会主动提出离婚,反而想让孔婉茹自己“看开”放下对他的感情,主动离婚。 这是温柔么?从某种方面而言,确实是的。因为当时的孔婉茹确实是把婚姻家庭,把赵越泽这个人,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 好在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周一当天,孔婉茹带着手续需要的材料,第一次踏进赵越泽的公司。 赵越泽刚开完一场会议,正准备处理几份工作文件,却听到手机响起,一看来电显示,他立刻接了起来。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如果换做以前,他是绝对不会在工作期间,去接孔婉茹的电话的。 “怎么这时候打电话过来?是有什么事么?”赵越泽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文和煦,只是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女人在对一个男人上心至极的时候,他的一丝小表情,语气里再微弱的变化,都能敏锐地立刻察觉。 然而当她没那份心时,别说轻微的语气变化,就是男人明目张胆的勾.引,都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当然有事儿,我现在就在你公司大厅的待客室,赶紧带着你的东西下来跟我走。” 赵越泽一愣:“带什么东西?跟你去哪儿?” “当然是办离婚啊。不然你以为去哪儿?” “赶紧的,再晚,民政局可就要下班了。” 第18章 第二拆·绝望的豪门妻子(9) 从民政局出来,赵越泽都还有些回不过神。 他真的和孔婉茹离婚了? 如果真的这么容易,那他这些年又何苦这般纠结,伤人损己? 孔婉茹跟前夫领了离婚证,一出民政局大门开着车就走,至于身后的男人,她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孔婉茹一恢復自由身,立刻联繫朋友在自己的新居开了派对,庆祝她恢復单身。 这些朋友都是孔婉茹在旅游途中认识的,还有几个是娱乐圈的小明星,人气不高,家里也不缺钱,就纯属玩票性质的。 孔婉茹以前来往的,都是一些跟赵家有交情的富豪太太,也有的是赵越泽生意伙伴家里的女眷,又或者是他同学好友的妻子。 跟那些人待在一起,孔婉茹生怕自己说错话替赵越泽得罪人,所以一言一行都很谨慎。 而现在,她除了是孔婉茹,再不是别的什么身份,不需要顾忌谁的利益看谁的脸色,她跟朋友待在一起,自在又痛快。 这些人都不是缺钱的人,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他们之间也不存在利益纠葛。有时兴致来了,便由孔婉茹带头,大家一起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长住一阵子。 又或者到某个海岛上,吹吹海风,享受沙滩日光浴,夜里则是海鲜烧烤,篝火派对。 以前的孔婉茹整日闷在家里,她的世界里除了赵越泽还是赵越泽,却从来没想过,这个世界上多得是比赵越泽更有趣的人和事。 孔婉茹的那个小明星朋友叫周溪,是k城那边的人,她的普通话不太标准,腔调有些硬,听起来很有意思。 周溪长了一张小白花一样忧郁清纯脸,尤其哭起来楚楚可怜,女人看了都心疼。 第14页 但实际上她的性格跟她的脸完全不搭,糙地很,而且人很胆大,跟着孔婉茹爬山潜海,玩攀岩。说话为人都是直来直去,最烦别人搞弯弯绕绕那一套。 周溪年纪小,也非科班出身,毕业没多久,就被同学忽悠进了娱乐圈,好在她家里有钱有势,没吃过亏,只是因为说话直和长相太小白花的缘故,在圈里人缘不太好。 女生不喜欢她,男生也不喜欢。因为她说话实在是太直,不会拐弯,而且很不会看人脸色和场合。 周溪的大哥最近投资了一部古装剧,周溪演的女一,女二是个长相偏艷丽的女星,按说她们这两款类型的妹子不太容易合得来,偏周溪跟女二关系还不错。 孔婉茹去给她探班的时候,演女二的那位演员一见她就说:“周溪,你这朋友这脸蛋身材可真绝了,要是进娱乐圈,保准红!” 这一个照面,孔婉茹大概就知道周溪为什么跟女二合得来了,这俩都是有什么话就说什么的主。 周溪拍的古装剧,还带点灵异神怪的色彩,所以有时候会弔威亚,还有不少武戏。 周溪老跟着孔婉茹跑,身体素质还行,女二号江玉瑶就不行了,一场戏ng了很多次,导演脸色黑得不行。 “要不这场戏还是请替身帮你拍吧。”导演也不想再在江玉瑶身上浪费时间,要不是看她跟周溪关系好,早直接把人换了。 周溪推了推孔婉茹,“要不你上去试试?反正你身手那么好,拍这种戏应该很简单。” 孔婉茹低头看着手机,头都没抬:“没空。” “不过,我倒是有法子可以帮她。” 孔婉茹对进娱乐圈没兴趣,但对娱乐圈这个市场很有兴趣。 尤其赵家就是娱乐业起家,而赵越泽的产业大多数也属于娱乐业,也就近些年,才转向房地产、it、电商等行业。 第19章 第二拆·绝望的豪门妻子(10) 拍戏结束后,天差不多都黑了,周溪请客,全剧组一起聚餐。 聚会上,周溪趁和孔婉茹一起到洗手间补妆的空当,偷偷问她:“你今天给江玉瑶出了什么主意?怎么她跟你出去一会儿,再回来时好像开了挂似的,从一个战五渣,直接超神,那身手利索的都快赶上武指老师了。” 孔婉茹正对着镜子补妆,唇上只随意擦了点唇膏,她不太喜欢擦口红,反正她唇色红艷,不用擦口红就好看地很。 镜子里的女人,看起来二十左右,皮肤白皙柔嫩,五官精緻地无可挑剔,但要说最美的,还是那双眼睛。 在周溪低头洗手的时候,一朵淡青色的莲印于孔婉茹的眼眸深处浮现,转瞬又隐匿下去。 她朝周溪露出一抹轻笑:“她那就是花架子,看着好看而已。基本上有点天赋的人都能做到,江玉瑶本来就底子不错,反应还算可以,只不过不像你那么经常锻鍊罢了,我也只是稍微指点一下她的动作技巧。替她松泛了下筋骨。” 这话也就能哄哄周溪这种一根筋的,换了旁人怕是半个字都不信。 孔婉茹常去探周溪的班,不少剧组的男演员和龙套都挺注意她,大都是出于对她外貌的欣赏。 也有人想要搭讪套近乎,还不等有所行动,就被周溪给怼地半点想法都没有了。 看起来像是周溪这个做朋友的管地太宽,其实周溪是清楚,孔婉茹这个人做朋友是没得说,但如果是做恋人的话,她有点……没心没肺,像是根本不懂情爱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或者说,她脑子里压根没有了情爱这根弦。 孔婉茹对所有男人的态度都不怎么热络,越是出色的男人,她越显得疏远冷淡。 唯一的例外,可能是那位永远只跟她电话联繫的唐先生。 唐先生是孔婉茹在雪山认识的登山友,一开始两人没什么交集,后来他们在攀登雪山的过程中发生意外,一起掉进了雪洞,差点在里面丧命。 当然,孔婉茹是不可能死的,她当时完全可以自行出去,但当时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很想看看这个平日古板严肃,一副正派模样的唐先生,在这种面临生死的困境下又会是什么样子,便留了下来。 两人身上带着氧气瓶,里面剩下的氧气有限,即使节省着用,很快储量也见了底。 唐先生把自己的氧气分给了孔婉茹,孔婉茹装着用了他的氧气,其实她并不需要,也没有用。 当时雪洞中几乎看不到什么光线,两人又冷又饿,还缺氧,换成意志不坚定的,怕是早就崩溃了。 一直到两人获救,唐先生因疲惫飢饿而昏迷,都还紧紧抓住孔婉茹的手不放,连搜救人员都拉不开。 孔婉茹几乎没受什伤,连冻伤都没有。唐先生情况就严重一些。他昏迷期间一直都是孔婉茹在旁照顾,顺便替他去除了一些后遗症。 唐先生昏迷的时候,孔婉茹对他很好,事无巨细都是她在照顾,还他雪洞相互的人情。可当他睁开眼睛,恢復了之后,两人之间就又回到之前不怎么熟的状态,一点都不像是共同经过生死患难的人。 孔婉茹之后回了国,两人之间偶有联繫。只是次数很少,而且都只在电话里联繫,连视.频都没有过。说的还大都是一些生意上的事。 周溪也知道孔婉茹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说不好奇是假的。据说唐先生曾在孔婉茹离婚之后,跟她表白过。可周溪看这俩人一个比一个冷淡客气,偶尔联繫那么一次,谈话内容除了公事还是公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暧昧。 第15页 第20章 第二拆·绝望的豪门妻子(11) 孔婉茹在网络上有一个虚拟id名字,这个id名在电脑技术业界内十分有名,堪称财富和大神的代名词。 她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交流论坛,知道这个论坛并且能进入的,都是业界的尖端人才。 孔婉茹很早之前,就把论坛里几个她觉得还不错的人才,组织到一起,成立了一个工作室。 从成立至今,她的工作室盈利数额已经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孔婉茹托周溪结识了一些影视方面的人脉,不过要想涉足娱乐业,人脉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资金要到位。 她捨得大把砸钱,又挑的准艺人,註册的那个小影视公司,很快便迅速发展壮大。 孔婉茹先后捧红了周溪和江玉瑶,然后又捧红了一干颜值高潜力不错的新人,还挖了几个老牌艺人到自家公司做台柱镇场。 没过多久,真箇娱乐界都知道,新窜起的芳华影视,背后老闆出手极阔,那砸钱狠地,让几个龙头企业看了都心惊肉跳。 不少人开始打听这芳华影视背后的人是谁,可查来查去,就查到了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孔婉茹。 也没听说哪个孔姓的豪门大户家里女儿来娱乐界创业了,再加上孔婉茹年轻貌美地很,就有些人猜测她是哪位业界大佬的情人。 可这砸钱的架势,要是孔婉茹背后真有金主的话,为了一个女人未免也太捨得钱了,谁的钱也不是大风颳来的。这动辄上亿的砸,就是首富怕也肉疼。 孔婉茹动作这么大,赵越泽想注意不到都难。 他在离婚后不久,就发现孔婉茹把所有从他这里得到的金钱物质都留在了那栋别墅里。 包括赵越泽曾经给她的那些卡,里面的钱一分不少,甚至还比一开始多了些,好像在还他利息似的。 赵越泽也形容不出当时的心情,一时觉得“她就是这种性子”,但转念又觉得“她怎么能狠心干脆到这种地步”。 孔婉茹跟他离婚后,就换了联繫方式,除了少数几个朋友,谁也联繫不上她。 赵越泽去查她的亲朋好友时,才发现孔婉茹的父母竟然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唯一将她养大的外婆也在她大学时病逝。 赵越泽还从别墅的卧室里找到了,孔婉茹留下的记事本,那上面记录了她从中学时期,到大学,再到结婚后的事情。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大学时期,和孔婉茹竟然有见过面,还有所交流, 赵越泽一直以为孔婉茹是在那次毕业旅行中认识他的,所以那晚他们发生了关系后,他对她的感觉有些微妙,称不上有什么好感。 后来又碰巧遇上孔婉茹怀孕到医院做手术,赵越泽虽然没说什么,但对孔婉茹的印象又低了许多,因为他记得那晚自己是带了套的,中招的机率很低。 再之后的相处,让赵越泽对孔婉茹有些改观,当时只觉得这姑娘实在很好脾气,也太过柔顺温顺了,跟自己的前女友胡馨宁完全不同。 胡馨宁性烈如火,骄傲任性,而孔婉茹从来不曾拒绝过他,好像不管他做什么,她都能容忍,他要交往她便接受了,他想结婚,她也接受了。 连后来赵越泽作出种种“花心混帐”姿态,她都能一声不吭地忍下来。 赵越泽一度以为,孔婉茹这样的人似是不知道自尊为何物,也不知道疼痛的。 而当他看了那些记事,赵越泽才明白,不是她没有自尊,也不是她不知道疼,而是……太喜欢他了。 作为和孔婉茹有过几年婚姻的丈夫,赵越泽竟从来不知道,她在婚后曾患上抑郁,还罹患癌症。 他终于知道孔婉茹为什么能那么干脆地和他离婚。 赵越泽以为自己对离婚这件事是“迫不及待”的,因为他心里坚定地认为自己只爱胡馨宁一人,并且永远不会忘记放下她。 直到知道所有真相的那一瞬,赵越泽惊恐地发现,对于和孔婉茹彻底离婚了断关系,他竟然是……有些后悔的。 第21章 第二拆·绝望的豪门妻子(完) 孔婉茹在经商方面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她一向是个做事专注认真的人,既然选择从商,又入驻了娱乐业,她就会尽力做到最好。 头几年芳华影视的发展虽快,却十分不稳定,尤其是一些商业投资,赔的要比赚的多。 但随着孔婉茹经验愈多,打理起公司来也愈发得心应手,每年的利润也由负转正。 等芳华影视彻底跻身业界顶级企业行列时,已经是七八年后的事情。 孔婉茹也成了各大媒体的常驻人物,除了有关她做慈善,扩大公司海外市场的相关报导,大家更专注她一些私人感情的报导。 网上许多男人都觉得像孔婉茹这样漂亮又有钱的女人,私底下生活肯定很混乱,实际上,不管是大媒体还是小报狗仔,都没挖到过孔婉茹的私生活。 也就一些娱乐营销号,偶尔会造谣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作噱头,蹭人气。 孔婉茹从来不理会这些事情,但若是有人触及她的底线,她也绝不姑息容忍。 而在芳华影视崛起后,不少老牌娱乐企业便慢慢退到了二线,赵氏影业的辉煌也一去不復返,市场被挤压地厉害。赵越泽最后竟是壁虎断尾一般,彻底放弃了娱乐业,专注于地产和电商。 第16页 京市就这么大,孔婉茹这些年,愣是和赵越泽没有见过一次面,哪怕是在商业宴会上都没碰过头。 孔婉茹四十岁之后,就鲜少在人前活动,五十岁后,那些媒体就是想报导她,都找不着她人,狗仔都没能把她挖出来。 赵越泽和孔婉茹离婚后二十年年里都没有再婚,在第二十一年的时候,当时已经年近五十的赵越泽,遇到了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 那姑娘长得跟大学时期的胡馨宁有七八分相似,有时乍一看还以为胡馨宁活过来了一样。 赵越泽面对和心头硃砂痣长得极为相似的年轻姑娘,很快沦陷下去,两人从相识到结婚,只用了不到三个月。 他们举办婚礼时,还给孔婉茹发去了请帖,因为没人知道她在哪儿,所以请帖是直接寄到孔婉茹的公司的。 孔婉茹和赵越泽离婚二十年,都没把两人前夫妻的关系暴露到檯面上,而结婚后没多久,网上就传出了两人以前是夫妻的八卦消息。 孔婉茹不老不病,寿命悠长,所以自从上年纪后就鲜少在人前露面,以免引起旁人质疑,但她当初活跃在人前的时候,也是顶级流量的代表,黑红黑红的,随便做点什么被人拍到,都能上热搜。 她和赵越泽的过往一被扒出来,当即就有人嘲讽道:“我就说她一个女人,当初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创业,有些粉丝还闭眼吹她是什么女强人,怎么样?现在打脸了吧?” 微博上到处都是“孔婉茹靠男人上位”、“女强人人设崩塌,离婚敲诈大额财产”诸如此类的评论和话题。 此时,孔婉茹正在自己的温泉山庄,跟唐先生一起度假。他们早好几年便领证结婚了,只是一直没有办婚礼——孔婉茹觉得麻烦,懒得办。 孔婉茹经常在网上追剧,有时是冲着朋友去看的,比如周溪和江玉瑶,有时就是冲着一些小美人小鲜肉的颜值去看的。 唐先生对她这个爱好,一直不怎么支持,后来孔婉茹见他是真的会吃醋,便不怎么看了,改成看小说什么的。 孔婉茹的微博已经多年未登陆,最新的一条还是数年前发的,底下不少粉丝都在说想她,希望她能迴圈里来。 网上刚爆出她跟赵越泽的事时,她并没有太在意,毕竟只要发生过的事,就有迹可循,会爆出来也是迟早的。 但当她发现网上言论,明显有水军在带节奏黑她的时候,生气之余还有些纳闷,她这都多少年没公开露面了,怎么突然有人这么黑她? 孔婉茹留意了下事情的前后经过,才恍然,原来不是有人闲的没事黑她,而是赵越泽的现任娇妻看不惯她。 孔婉茹都这把岁数了,也不可能去跟一个小姑娘撕逼,干脆把这破事儿丢给唐先生解决。反正这种社交软体上的事,交给唐先生解决比较快。 没过多久,赵越泽亲自发博,贴出当初婚前协议中的关键条款,替孔婉茹澄清,然后又坦白此次事件是现在的妻子一手策划引起的,并代她向网友和孔婉茹致歉。 这惊天神转折瞬间让网友们炸了,舆论风向立刻出现反转颠倒。先前辱骂孔婉茹的人许多都羞愧删评,也有少数死猪不怕开水烫,梗着脖子就是不肯承认是自己错了的,还有的死咬着,当初孔婉茹创业资金来源不明这一点,抵死不道歉。 最后一个it界大v博主爆出来,孔婉茹当年成立的那个工作室成员名单,里面每一位如今都是业界顶级大咖,国内外奖项拿了一堆,即使不混他们那个圈子的人都听说过。 许多知名企业集团都是请他们做的防护系统,更不用提那些涉及机密,没法放到檯面上说的成就。 连赵越泽都没想到,孔婉茹还有这么一层身份,怪不得当年她离婚,没有拿走他一分钱,原来真的不是故作清高,也不是欲擒故纵,是因为对方压根不在乎他那些钱。 年纪越大,赵越泽想起胡馨宁的时候越少,反倒是常常回忆起和孔婉茹在一起的时光,很短暂,而且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偏偏不知为何,总不经意间让赵越泽想起。 回忆地次数越多,赵越泽对孔婉茹越是没法忘却,是以跟新婚娇妻相处的时候,不经意间便暴露出来,就此引发了一系列事件。 当赵越泽查清这件事时,羞愧地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跟现任妻子离婚撇清关系,但冷静下来后,又觉得这件事里,自己的错误更大。 他前后两次婚姻,都没能给妻子一个安心安定。 给她们的只有伤害。 只不过现在的妻子,不是当年沉默温顺又隐忍的孔婉茹,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自然也不容许他再对前妻有任何遐思。 赵越泽年纪大了,跟年轻的妻子也吵不动,每当发生冲突矛盾时,他便只能沉默冷战以对。 时间一长,当初再浓烈的感情,也要消磨光。 在赵越泽六十岁的时候,妻子喜欢上了别人,坚定地要跟赵越泽离婚。 他们结婚时太仓促,现任妻子当时也不似孔婉茹那么傻,所以当初离婚协议上有不少模煳之处。 两人的离婚官司闹得很大,最后赵越泽几乎被分去了近半的资产,身价大跌。而他的妻子在和他离婚后不久,就火速嫁给了一位外国艺术家,结婚不到七个月便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第17页 这件事在网上一曝光,赵越泽几乎成了绿帽王的代表人物,时不时就要被网友拉出来嘲讽一番。 孔婉茹看到那些新闻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当时她看着报导上那个头髮花白,身材走样,衰老又油腻的男人时,已经完全忘了,当初她到底怎么爱上的赵越泽,又爱他哪一点。 还忍不住想,当年她到底是为什么会为这种男人要死要活? 对此,连唐先生也表示不解。唐先生觉得自己就算老了,也是一个有腹肌的帅老头。 第22章 第三拆·桃花厌(1) 桃圆是一个小桃妖,将将百岁。她是在一年八月十五圆月那晚修炼出人形的,所以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桃圆。 名字听着娇俏可爱,其实桃圆这个妖并非纯真可爱的性情。 相反,她十分孤僻,很少出自己的洞府同其他山中精怪鬼魅来往,性子清冷寡淡,心无旁骛只知修炼。 桃圆偏爱银、白二色,洞府中除了白色就是银色,乍一眼瞧着还以为到了雪洞里,没有半点桃花气儿,一点也不像桃树成精的,反倒像什么冰雪、玉石修炼成形的妖怪。 桃圆修炼勤勉,天资出众,这也是她为何能在百岁便修出人形的原因。 若无意外,桃圆应该会这么百年如一日的修炼下去,直至她飞升成仙,位列仙班。 然天不遂人愿,在桃圆五百岁的时候,她所居住的桃灵峰上,突然来了两位神仙,他们也不知因何事打了起来,其中一位白衣仙人似是原本身上就带着伤,有些吃亏,最后被另外一位青衣仙人给打落了山崖。 桃圆原本不想掺和外界纷争,而且闹事打架的还是两个神仙,她一介低微桃妖如何能管神仙之间恩怨,所以一开始便没去理会。 待神仙打架过后几天,桃圆酿的桃花灵酒喝完了,便打算到峰顶自己本体桃树下再取几坛回来。 不料到了峰顶,却见一块岩石旁有一位昏迷不醒的白衣男子,正是几日前,在此与人争斗打架的两位仙人之一。他样貌极俊,五官眉峰如凿削出来一般,闭着眼睛都能让人感觉到那种锋锐冷厉。 桃圆本体的花瓣,有几片洒落下来,正巧落在这人的白衣上,雪色与粉白相映,差点迷花了桃圆的眼。 桃圆犹豫片刻,还是把这位仙人带回了洞府。 那人伤势不轻,桃圆给她用了几颗自己炼制的桃灵丹,又餵了她一些桃花灵酒,之后便再没多管,反正她能做的已经做了。 没过几日那人清醒后,见了桃圆第一眼,却喊她夫人! 桃圆当时很冷静,第一反应是查看他是不是被打坏了脑子,她想替那人把个脉,不过他体内有神力护体,桃圆把脉不成,还险些被他的护体神光灼伤。 毕竟她虽修习的是正统仙道,本质却还是一个桃妖,身上妖气再淡,也多多少少会有点。跟神仙的神力肯定相犯。 桃圆索性放弃了替他诊治,但却明白地告诉他:“我是这山中桃妖,你是神仙,我们之间毫无干系。” 之后桃圆还把他受伤前后的事情说了一遍,只要是她知道的全都清楚明白地告诉了对方。 可这神仙也不知是真被打傻了,还是装傻,就认定桃圆是他夫人,还赖在她洞府里不走。 桃圆不过是一个五百年修行的桃妖,哪里能打得过这个不知活了多少岁的剑仙。 只能任由他赖在自己洞府。 桃圆很少理会他,每日除了打坐修炼,就是自己跟自己下棋、练术法,再就是炼丹、酿酒。 偶尔也会到人间走一趟,做些善事,积累功德。 那剑仙不记得自己的仙号,也不知道自己多大年岁,只记得一个名字“凌华”,还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名字,桃圆根本不在乎他叫什么,便也没管那么多,直接喊他凌华。 不管桃圆到哪儿,凌华都会亦步亦趋跟着,晚上也必须跟她睡同一个房间,还必须要睡在时刻都能看到她的地方,粘人地要命。 桃圆一开始很不习惯,但打不过又跟他说不通的,时间一长也就慢慢习惯了。 桃圆多年前在人间拜过一个道士师父,也是那老师父教桃圆正统的仙道法门,可人族寿命有限,老师父很多年前就已经去世。 这么多年,桃圆都是硬靠资质和悟性,来自己琢磨出一个又一个术法。 这样虽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考验,可到底不如有师父教导时,进境快,偶尔在凡间碰上别的妖,跟对方斗法或者切磋时,便有些吃亏。 凌华虽是剑仙,但在术法一道上,竟然也十分精通,桃圆发现这一点后,便常常向他讨教。 两人的关系,也终于从一开始桃圆单方面的冷淡疏远,逐渐变得亲近起来。 在桃圆八百岁时,情劫至。 她身边又没有别人,朝夕相处的只有凌华一个,自然而然便对他动心,和他在一起了。 凌华这三百年里,一直都视桃圆为自己的妻子,在他看来他们本来就一直是在一起的。 在桃圆提出成亲的时候,凌华有些奇怪地反问:“为什么要再成亲一回,我们不是已经成过亲了么?” 凌华经常说这种傻话,所以桃圆也没在意,就说他记错了,他们还没成过亲。 凌华虽有些迟疑,但他在许多事上都很听桃圆的话,既然桃圆这么说了,那再成亲一回,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第18页 两人喜事定在了八月十五。 桃圆朋友不多,活了八百年之久,真正有来往的妖魅鬼怪,却一只手都熟地过来。 凌华更是只认识她一个。 所以成亲当日也没有什么八抬大轿敲锣打鼓,只布置了一番洞府,挂上红帘喜字,再摆上一份喜桌酒席,这便算婚宴了。 来的宾客里有一个黄仙原形是一只九百岁的黄鼠狼,一个白蛇仙,还有一个石妖,最后是一位善鬼仙。 宾客不多,仅有这么几位,可宴席上一点都不冷清,尤其是黄仙,还当众给人说了一段书,说的便是凡间一对才子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黄大仙最好桃圆酿的桃花灵酒,喝得有些勐了,醉醺醺的,不小心便现了原形出来。 桃圆见到穿着人的衣服睡得四仰八叉的黄大仙,当下便托石妖帮忙把他扶到了洞府客房休息,白蛇仙也跟过去看黄大仙的糗态。 善鬼仙趁凌华此时不在,身边又没有旁人,便问桃圆:“阿桃,你这些年可打听清楚了他的身份?” 桃圆摇摇头:“他是神仙,要打听只能托人上天界打听,我如何能有这等人脉。” 善鬼仙不知怎么,有些忧心忡忡:“你连他的身份都不清楚,就这么嫁给他,我总是有些不放心。” “万一他哪天恢復了,不认你们之间这亲事,到时你可怎么办?” 桃圆一愣,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不是她单纯,而是凌华黏她黏地很,心里眼里只有她,让她下意识便忽略了这个可能。 桃圆想了想,摇头道:“不会的。就算他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但为人品性总不会变,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他。” 善鬼仙还想再说什么,桃圆却笑道:“好了善娘,我知你是担心我,不过我既已跟他定情许了情誓,除非他弃我负我,否则我这辈子也就认定他了。” “你知道我的性子的。” 善娘闻言也只得嘆了口气。 这场婚宴一直持续了数日,不少山中开了灵智的精怪都来讨了杯喜酒喝。 桃圆也来者不拒,很是出了一回血。这些年积攒的桃花灵酒,都快被折腾光了。 就在婚宴结束的第二日,变故突生。 第23章 第三拆·桃花厌(2) 桃圆曾想过,像凌华这般容貌俊美的神仙,会不会在天界已另有妻室? 可若是有妻室,为何这么久也没见有人下来寻过他?她这桃灵峰也不是什么难以寻找的偏僻地儿,在凡间还颇有名气,不少凡人都拜她为桃仙。 而且那日凌华与那青衣仙人的打斗,可谓惊天动地,天界的人也不可能半点不知罢? 至少大致的方位他们应该能确定才是。 不至于凌华在凡间逗留几百年,也未见天界仙人来寻他回去。 总之这事,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桃圆原本不打算同凌华成亲,可后来又改了主意。 他都一口一个夫人,喊了她几百年。两人早已有夫妻之名,就差一个夫妻之实罢了。 她也想看看,天上那些法力通天的神仙们,是真的不知道凌华在她这里,还是都在装聋作哑。 想来凌华若真的在天界有妻子,也绝不会容忍他在凡间另娶一个桃妖为妻。 仙妖有别,天上的神仙们若知道凌华跟她要成亲,估计也不会继续躲着。 到时天界若有人来把凌华带走,桃圆不会阻拦,只当他们缘分有限。 若是仍然无人出现,桃圆自是当凌华和天界关系已断,从此只当他是凌华,再无什么剑仙。 桃圆这想法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想当然了,可她本就是妖不是人,更不是仙,人类和神仙的道德伦理她也不在乎。 她等了三百年,都没半个人影出现,难不成她还要为一些不确定的事情,再等上个几百年,几千年? 如桃圆所料,在婚宴过后,果然有人出现了。 因为心中有所顾忌,桃圆定的流程是先摆宴席,再拜天地入洞房。 在看到来人的一瞬间,桃圆有些庆幸自己还没跟凌华拜天地,不然……这事儿还真不好收场。 来的人自称拂柔仙子,乃是剑仙龙连真君未婚妻,此番便是来带龙连真君返回天界的。 这话乍一听没毛病,仔细一想却觉得处处漏洞,那拂柔仙子也无法自圆其说,最后两方僵持不下。 桃圆倒不是不肯让拂柔仙子把人带走,可总得确定她的身份没问题才行,不然随便来个人就把凌华带走,万一要是歹人,或者跟凌华有仇又怎么办? 而且凌华对她没有半分印象,这让桃圆很不放心。 那拂柔仙子见桃圆打定主意要她自证身份,凌华又傻了一般不认识她,只得请了天上另一位上仙好友来为她作证。 拂柔仙子是用法术传讯回天界的,她本人并未回去,反是在这桃灵峰暂住了下来。 黄大仙等几个桃圆的好友,怕她吃亏,也没离开,都住在她的客房。 相处几日,桃圆也看出来了,这拂柔仙子,到底是不是凌华的未婚妻且不提,她本人绝对是喜欢凌华的,每每对着凌华时,言行里都透着一股钦慕。 “桃姑娘,说实话我并不讨厌你,反而很感激你救了真君,真君生得俊美,又法力无边,在天界时,也有不少仙子倾慕于他,若是谁喜欢他我便要讨厌谁,怕是整个天界的女仙我都得得罪光了。” 第19页 “你和他朝夕相处三百年,喜欢上他,我能理解,若你也是天上哪位仙子,或可嫁与真君为妾,我不至于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可你是妖。” “仙妖有别啊,桃姑娘。你便是给真君做妾,都使不得。” 第24章 第三拆·桃花厌(3) “拂柔仙子言之有理。”桃圆点头道,“等仙子自证身份,凌华愿意同你们走的话,我绝不会阻拦。” “若他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他走。只不过到时我这桃灵洞是留他不得的,最好你们能劝走他。” “我只是一介低微小妖,不想牵扯进你们天界神仙的是是非非里。” 拂柔仙子没想到桃圆会是这种态度,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约莫四五日后,拂柔仙子说的那位上仙好友,终于莅临桃灵峰。 这位仙子的品阶应是比拂柔仙子高许多,通身仙气神光,与当初与人斗法时的凌华颇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这位仙子看起来美貌灵慧,平易近人,不像凌华那般对待除了桃圆以外的人,总是一副冷冰冰生人勿进的模样。 “不知这位上仙如何称唿?”桃圆问道。 对方朝她笑着微微颔首:“可是桃圆桃姑娘?说起来你是师兄的救命恩人,便是我的恩人,不必这般客气,唤我凌华即可。” 桃圆准备倒茶的手顿了住,她看着对面仙气萦绕的女子,反问道:“你也叫凌华?” 凌华仙子一愣:“桃姑娘这是何意,莫非是你认识的人中,有与我同名的?” 此话一出,旁边的拂柔仙子笑着与凌华仙子解释道:“妹妹你误会了,其实是龙连真君受伤在下界这三百年里,旁的事都不记得了,连我都不记得,却偏偏只记得你的名字。” “桃姑娘便以为‘凌华’就是真君名讳,一直这么喊他喊了三百年。如今听到你的仙号也是凌华,才格外吃惊。” 凌华仙子微微皱眉。 而以好友自称的拂柔仙子,见她皱眉不语的模样,眼中却闪过一丝痛快,似是在高兴自己给凌华添了堵。 桃圆自打知道凌华的仙号,便一直沉默不语。 她是一个桃妖,活了八百岁。在认识……龙连真君之前,不识情爱,也不懂什么嗔痴嫉妒。 即便因情劫降临,她爱上了龙连真君,却因对方性情之故,不曾有过什么伤心难受。 面对突然出现的拂柔仙子,桃圆心里有那么些难受,却因不怎么信她所说,也没难受到极点。 直到她知道这位凌华仙子的名号那一瞬,桃圆只觉心中像是突然被尖锐的利器刺了一般,疼得她险些受不住。 且那种疼痛还不是只有一下,而是一阵接一阵。好似心里被刺出了一个洞,汨汨地流着血,伤口不癒合,血停不住,那疼痛自然也停不下来。 “我与师兄自幼一起长大,感情颇深,他会记得我并不奇怪。” 凌华仙子似是不太想跟拂柔讨论“龙连真君更看重谁”的问题,只拿出了仙官铭牌,以及……龙连真君法剑的剑鞘,以此来证明身份。 “桃姑娘,这些应该足够证明我和拂柔的身份了。若是还不放心,师兄的剑应该在他身边罢,剑鞘在此,想必寒龙剑应该也有所感知,就快过来了。” 话音落,一柄泛着银雪寒光的法剑破空而来,沖向剑鞘的方位,围着凌华仙子转了两圈后,隐隐似发出一声龙吟,随即冲进了剑鞘。 龙连真君紧随其后,跟了进来。 他视线与桃圆相接。 只那一眼,便让桃圆彻底失了继续同拂柔凌华两位仙子周旋的力气,有些逃避一般低下了头。 她心里明白,他这是……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 第25章 第三拆·桃花厌(4) 桃圆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她性子清冷寡淡,其实很少笑,此时却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应该要笑出来。 她想笑着送龙连真君离开。 “既然如此,那桃圆便送诸位上仙一程,也算全了相遇一场的情分。” 她没说是全了谁和谁的情分,似是意有所指,又似是随口一句。 “那便有劳桃姑娘了。”拂柔仙子这会儿倒是通情达理地很。 桃圆送他们出了洞府门口的桃花迷阵,这迷阵还是……龙连真君教给她的,说是对付凡人和一般妖物尽够了。 拂柔仙子和凌华仙子一到,桃圆才知这阵法有多不简单,便是连天上的神仙都拦得住。也就凌华仙子和龙连真君师出同门,才知道破解之法。 桃圆看着三人化为一道神光,飞向云霄,直至不见了踪影,方才收回思绪。 她按了按隐隐作疼的心口,摇头嘆了口气。 怪道都说情劫厉害,她在过去八百年里,从不知何为心疼,何为苦涩心酸,如今短短一日,却将这酸苦痛尽尝了个遍。 桃圆回到洞府,见黄大仙、白蛇仙还有石妖和善娘都你靠我我扒你的躲在洞府门口偷瞧,一时间忍不住笑了出来。 也罢,没了一个准丈夫,她还有这些个关心她的好友,这辈子也不枉人世走一遭了。 九霄之上。 凌华仙子在目送拂柔仙子离开后,方才扯了龙连真君的袖子:“师兄,你当真就这般回来了?也没给桃姑娘留下些什么?” 第20页 龙连真君闻言略顿了一瞬,“她……不需要我的施捨。” 他很清楚桃圆是个怎样的性子,如果没有他,桃圆原本能过得更好。 如今他註定要对不住她,负她而去,自然不可再藕断丝连,纠纠缠缠,那样只会害她更难以从情劫中脱身。 哪怕让桃圆就此以为他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也比她对自己仍怀有希望来得好。 这些心思龙连真君不好跟凌华仙子说明了,便只道:“我与她之间,原本就是一个误会,如今误会解开,自然还是各归其位,各走各的路,不再有半分牵连为好。” 凌华仙子皱眉:“师兄,可是桃姑娘毕竟救了你……” 龙连真君冷着脸道:“我可并未让她去救我,便是没有她,我也死不了。” 凌华仙子哑口无言,纵然觉得师兄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却见他脸色不太好,也没再多说。 想来,这件事到此为止,对桃姑娘来说会更好些。 身边少了一个昼夜相伴的人,桃圆一开始很不习惯,但她以往的几百年里都是一个人过来的,慢慢的也就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桃圆更加努力修炼,她比以前更希望能早日位列仙班,这样或许还能跟龙连真君再见。 未必是想着要同对方再续前缘有什么关系,仅当他是一位相识多年的旧友,偶尔见上一次两次,就很好。 龙连心中最在意的人已经再明显不过,桃圆永远不可能忘记,他看凌华仙子时,神色里带着的柔软包容,那是一种仿佛能把人溺毙在其中的温柔。 桃圆羡慕,也嫉妒。可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好,所以尽量不去想他们。 她不想因为龙连,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宁死也不想, 凡间有一句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她是桃妖,龙连曾贊她笑起来“如沐春风”。 桃圆也想像诗文里说的那般,能笑立春风,灼灼而绽。 这才像一个桃妖。 第26章 第三拆·桃花厌(5) 自从龙连真君离开桃灵峰后,黄大仙和善娘索性以桃灵峰太冷清为由,搬来这里住了。 石妖本就是桃灵峰峰顶的一块山石,只是他平日里常处于睡眠,不怎么爱露面。 白蛇仙去了凡间,说是要找一位夸她颜色玉雪可爱的小姑娘。 为此还被黄大仙嗤笑了一通,说那小姑娘肯定眼睛不好使,没见过漂亮蛇是什么样。 然而嘲讽完白蛇仙,黄大仙也蔫了下来。 其实黄大仙在凡间也有一位故人,已经去世多年。他和那位故人相交相知,在故人去世后,也曾为他看守家宅庇护其子孙多年。 可是仙妖有别,人妖亦是殊途。 那位故人心底纯善不曾怕他害他,可他的后人却不同,终究背叛了黄大仙,把他逼走了。 因着这件事,黄大仙已经许久不去人间,都快记不起来人间到底是什么样了。 唯一记得的,便是他当年和故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我一直想问,黄仙,你那位故人是男是女?” 黄大仙白了桃圆一眼:“当然是女子,还是一位很漂亮的姑娘,比你好看多了。” 桃圆哈哈笑了,她是桃妖,歷来桃李成精的妖怪,若是化为人形,容色上都要比寻常妖怪要美上很多。 黄大仙这话也就是说说,只因为故人在他心里最美好,所以才认为那位姑娘是天下最美之人。 真要论起来,这天上地下,怕也没几个能美得过桃妖的。 “黄仙,你我可要入世走一趟?”桃圆的修炼遇到了瓶颈,需入世游歷一番,才有可能突破。 黄大仙迟疑一瞬,还是摇头嘆道:“还是罢了,我就不陪你去折腾了,你若想去自去罢,左右这桃灵峰上还有石英陪着我。” 石英便是那个常年沉睡的石妖,他算是桃圆认识的人里,岁数最长的一个。比白蛇仙的年纪还要大很多。 在桃圆还没发芽生根在桃灵峰时,石英便已经在峰顶待了几千年了。 石英沉睡时,谁也唤不醒他,唯有桃圆才能将其喊醒。 他每次醒来,都会望着云霄出神许久。 听石英说,他记得自己是在等一个人,但因等地实在太久,已经不记得他在等什么人,只记得她说过,一定会回来这里。 所以石英就一直在桃灵峰峰顶等着。 桃圆年幼时,曾好奇问过他:“你等的人,是神仙还是跟我们一样的妖怪?还是什么精魅?” 石英说:“她是一位神仙。住在天上的神仙。” 这之后桃圆再问类似的问题,石英已然连这些也忘记了。 桃圆这次外出游歷,在人间待了半年都不到,算是她多次游歷中,时间最短的一次。 她每次都会幻化为不同的身份,唯一不变的就是丑陋粗鄙的容貌。 桃圆早年不知事,第一次外出游歷时,是以本貌入世的,仅仅入世几天,便惹来了不少麻烦,她意识到不对,便即刻回了桃灵峰,百年内都未敢再入凡世。 桃圆这次在路上碰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凡人,他是一名剑客,剑术高明,却从不轻易出剑,怕女子怕的要命,却唯独亲近桃圆。 第21页 “你不觉得我丑啊?”桃圆问他。 那人看了她一眼,老实地回答道:“你确实丑。” 桃圆瞪他,她还以为这剑客会说点好听的,起码不会这么直接。 “不过,丑地正好,不讨厌。” 桃圆知道他害怕女子的毛病,顿时笑了:“你这样,以后可怎么成家生子,总不能把你媳妇的脸给遮起来罢?” “不成家,也不生子,只跟你在一起。” 桃圆故意逗他:“我可不跟你一起,我将来可是要寻个如意郎君的。” 剑客看了她一眼:“你死心吧。” “你这么丑,除了我,别人看不上你的。” 第27章 第三拆·桃花厌(6) 桃圆在凡间待了不到半年便回来了,因为她认识的那个剑客死了。 是江湖仇杀,桃圆赶到的时候,他的尸体都凉了。 桃圆把他的尸体带回了桃灵峰,埋在了她本体桃树下的黑壤里。 墓碑是桃圆折了自己的一根桃枝做成的,上面刻着剑客的名字——谢君来。 就在桃圆起身的时候,石英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出声问道:“这里埋地是谁?” 桃圆吓了一跳,见是石英,缓了片刻才道:“一个朋友。” 石英看了眼那桃木碑,又看了眼桃圆,终究没说什么又回到本体中沉眠了。 很久之后,当桃圆再想起这段往事时,只觉当时的自己傻地可笑。 然而那时,一切都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了。 桃圆日子过得极其平淡,一如她化形前后那几百年。 她的资质确实惊人,很快便得了机缘飞升到了天界,成了天界一位做洒扫差事的小桃仙。 寻常法力强悍的上仙,不能随意下界,她这等小仙,却没太大的约束,只要不违反天规,一年下界回桃灵峰看几次也无碍。 黄大仙还是老样子,不上进只知道喝喝酒,睡睡觉。 石英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连桃圆有时都很难把他喊醒,即使喊醒了,他也会很快再睡过去。 而白蛇仙不太好,她在凡间歷情劫失败,虽靠桃圆给她留的一块桃木根保住了一命,但一千多年修为毁于一旦,连灵智都似有似无,怕是没个千八百年是恢復不了了。 善娘则是跟着一个佛修师父去了西天,听说那佛修对她很好,师徒两人的日子很是逍遥。 桃圆每次下界都只能跟黄大仙说说话,后来……连黄大仙也不在了。 他寿元尽了。 做妖怪的就是这样,若是修为跟不上,待寿元一尽,也只能入地府轮迴。 桃圆亲自送走了黄大仙,还花了不少灵符托地府的阴官让黄大仙来世投个好胎。 当初的桃灵五仙,只剩了桃圆和石英,然而石英还常年沉睡。 桃圆不敢把白蛇仙带到天界,这是违反天规的,但她现在跟普通的蛇没有什么区别,把她独自留在桃灵峰,桃圆也放心不下。 桃圆只好把白蛇仙託付给了凡间的一位道士照看,那个道士,是桃圆当年拜的那个道士师父的徒孙,是一个心地纯善的好人。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当桃圆再次下界看望白蛇仙的时候,发现当初那条漂亮的白蛇,腰粗了一圈都不止,盘起来的都是活像个白胖的大雪球。 也不知她这师侄是怎么把当初那么爱美的白蛇仙,给餵成一个白水桶的。 在桃圆满两千岁的时候,她再次见到了龙连真君。 还有凌华仙子,他们从东域皇天而来,参加雪山神女的九万岁寿宴。 桃圆是宴席上负责斟酒倒水的小仙仆。 一向做事从不出错的桃圆,意外打翻了一壶神女送与诸位上仙的天雪神酒,还……撒了龙连真君,如今应该唤做东域皇天大帝一身。 第28章 第三拆·桃花厌(7) “带下去。”雪山神女挥手便让周围的仙将把桃圆压了下去。 桃圆想求饶,却不知为何喉咙仿佛哑了一般,如何也张不开口。 或者说,在东域皇天大帝面前张不开口。 桃圆没有任何挣扎,便跟着那几个仙将离开了,从龙连面前走过时,对方早已用法术换了一身帝袍,正在为身边的凌华仙子斟酒。 桃圆视线掠过他们,便像是被刺到一般,忙低头不敢再看。 她被带到了堕仙台。 这堕仙台,跟九霄之上的诛仙台,差不多是一个功能。只不过这堕仙台,要不了性命,至多是剔去仙骨,贬入凡间,自此让桃圆成为一株凡木罢了。 桃圆看着堕仙台里熊熊燃烧的红白交织的焚仙火,莫名想起她初遇龙连时,她本体桃花瓣落在他胸前袖口的情景。 不知为什么,她有点……记不起来当时龙连的模样了。 此时此刻,反倒是更想念那个说她丑,说她没人要,还说要跟她在一起,最后却突然死了的剑客。 那个埋在她本体树下的人。 原来黄仙说的是对的——这世间没有谁不会变,也没有谁能永远陪着你。 除非那个人已经死了。 桃圆被打下了堕仙台。 同一刻,桃灵峰上那株四季常开的桃花神木……花败了。 第22页 “桃圆。” 谁? 谁在唤我? “我是聂因。” “我为你身上那根……孽缘线而来。” “只要你你愿意斩下孽缘线,我将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包括在此世界,永恆不死的生命,以及……俯瞰众生的神力。” 桃圆闻言,沉默了片刻,才问道:“那你能帮我再见到一个人吗?” “我很想他。” “谁?龙连么?”聂因问她。 桃圆否定道:“不,不是。” “是谢君来。我一位死去多年的故友。” 这次轮到聂因沉默许久,就在桃圆以为,她提的要求太过,对方没办法做到的时候,聂因终于开口了。 “可以。” “只不过,你确定想见的是谢君来,而不是龙连?” 桃圆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只肯定道:“我确定。” “我明白了。” 聂因挥手,桃圆周身燃起一片桃色莲海,其中有一朵巴掌大小的桃绯色莲花,飞入了桃圆的身体,就此隐没不见。 · 自桃灵峰上桃花神木花败树枯萎,整座山的灵气都在不断逸散,眼看着整座山都要枯死,许多山中动物还有精魅鬼怪,不得不搬家离开这里。 桃灵峰下住着的凡人也受了牵连,纷纷到别处避难,许多人都说,是桃仙得罪了天上的仙人,仙人降下罚雷,把那桃仙给噼死了。 一开始没人信,后来传的时间越久,大家便都这么以为了。 直到有一日,一个到这座枯峰上搬运石头的挑山夫发现这早已枯死百年的山上,竟然不知何时涌出了一口清泉,立时大为震惊。 自那挑山夫离开那日起,这桃灵峰一日日恢復生机,若说变化最大的,则应当是那桃灵峰顶,枯而不死百多年的桃花神木。 第29章 第三拆·桃花厌(8) 那神木也不知得了何缘法,竟是一夜之间恢復了生机,开得桃花满树,桃花香味足足覆盖了方圆百里的大小山头。 短短不到月余的时间,原本不见活物的死峰,变得郁郁青青,怪石嶙峋,苍松劲柏之间还有一道似真似幻的桃色灵桥横飞而过。 山下凡人不知那灵桥为何物,但每每见到那灵桥之上,有一着绯衫红裙的年轻女子于上漫步而过时,皆以为神仙莅临,朝其叩拜。 桃圆靠在石英本体巨岩上,手里拎了一壶桃花灵酒,轻酌慢饮。 “石英,一百年不见,你可等到了你要等的人?” 石英化出人形来,到桃圆身边坐下,从她旁边另拿了一壶酒,大喝一口。 声音里再无以往的茫然孤寂,他大笑道:“我不等了!” “都等了她这么久,我也累了,不等了!再也不等了!” 桃圆没说什么,只是笑着举起手中酒壶,跟石英手里的轻碰了一下,似有祝贺之意。 石英一个石妖,不知怎地,却不怎么耐酒,喝了两壶便醉了。 桃圆把他背回洞府去,安置在客房。 旁边客房里,住着还未能化形的白蛇仙和再次转世为一只黄鼠狼的黄大仙,桃圆每回见了,便要笑话这两位旧友,“蛇鼠一窝”。 桃圆听到隔壁打斗的声音,摇头失笑,也没去理会,只慢步出了洞府,一派悠闲地朝西天佛地驾云而去。 不巧正赶上佛母在清理门户。 桃圆看着跪地不语的佛修明了,和满脸哀戚的善娘,当下便现了身形,把漫天诸佛吓了个不轻。 他们竟无一人发现桃圆的气息,包括九转金莲台上的佛母。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佛地?” 桃圆朝佛母略一拱手,“佛母见谅,我乃桃灵峰上的一个小桃仙,此番前来本是拜访故友,不料……” 桃圆说着笑看了一眼善娘,朝她点点头。 “不料我这故友,瞧着似乎是犯错惹怒了佛母?还望佛母看在小仙的面子上,网开一面。” 桃圆这话说得恳切,听在旁人眼里却觉得她分外嚣张。 区区一个下界地仙,也敢跑到佛母跟前来讨价还价,干涉他们佛域之事,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便是连天帝天后都不敢把手伸到他们佛域来! 佛母盯着桃圆看了半晌,后者脸上笑意不落,半点也未见畏惧之色,反倒是佛母惊疑过后,看向桃圆的眼神中带了些忌惮。 “不知阶下哪一位是桃仙的故友?” 桃圆摸着下巴绕着善娘和明了走了一圈,似是没看到善娘的疯狂暗示,张口便道:“这两位我恰巧都认识,干脆让我一併带走了罢。” 这下不止善娘,连明了都抬起头,一副茫然震惊的模样看向桃圆。 她这是……真的把佛母当成任她予取予求的救世圣人了? 这佛域以佛母为尊,可佛母却从来不是什么普度众生的纯善之辈,相反她铁面无私,宛如天地法则化身一般,慈悲又无情。 “可以。”佛母点头道。 桃圆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那可真是多谢了。” “善娘,来,跟我走。”桃圆扶起善娘,往她体内输入了一道能量,她身上的被佛法打伤的痕迹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23页 第30章 第三拆·桃花厌(9) 桃圆转头朝明了看了一眼,似是不怎么在意道:“还有你,跟好了。” “若是跟丢了,惹我们善娘伤心,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善娘扯了扯桃圆的袖子。 桃圆冷哼一声,拉着她直接飞出了西天佛地。 明了朝佛母一拜,然后化为一道金光,随着桃圆留下的气息,跟了过去。 “师父……”善娘看着明了,心里也不知这样一个人,离了那西天佛地是好事还是坏事。 明了是天生佛骨,生来便要做佛的,若不是因为她,此时他怕已在佛域成为一方佛主,地位仅次于佛母了。 明了握住她的双手,原本那双不染尘埃的佛眸里,也多了几分清晰明白的情意。 他是善娘的劫,而善娘又何尝不是他的劫。 好在他们终究还是有这份缘,在一起了。 桃圆一进来,就看到这俩手握手,在深情对视。 当下她就琢磨着,要不要在这桃灵峰旁,让他们再开闢一座洞府出来? 要不这俩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郎情妾意的,她一个守着墓碑等着死人復活的,多堵心啊。 桃圆当天便让他们辟了个新洞府,搬到隔壁去住了。 她回道峰顶,看着依旧伫立在那,纹丝不动的桃木碑,心里嘆气。 “谢君来啊谢君来,你这是还要睡多久才会醒?” 那人说谢君来神魂不全,缺失的神魂归期不定,待他神魂俱全方可以秘法将其復活。 桃圆边喝酒边对着那个不会说话的桃木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大部分都是他们在凡间相处那短短半年里的事情。 “喂,你还记得么,那会儿你总说我丑,说除了你没人看得上我。” “其实我可漂亮了,好多人喜欢我的,可惜啊……” “我过去和现在喜欢的两个人,一个不喜欢我,另一个呢……” 桃圆的手指轻抚过桃木碑上的刻字。 谢君来。 “另一个他死了。” “我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他活过来。” “千万别像是石英那样,等了几千上万年,都等地忘记了对方是谁,叫什么名字,生的什么模样,等地他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都还没等到那人出现。” “谢君来。我可告诉你,我不会等你那么久的。” “要是你睡地太久不醒,我就只能……” “不喜欢你,喜欢别人去了……” 桃圆在峰顶睡了一夜,醒来时,桃花铺了满身。 她站起来,拂去身上花瓣,伸了个懒腰。 正准备到自己本体桃树下再挖几坛桃花灵酒出来,却见天空中,东域皇天的方向,兀地一阵电闪雷鸣。 接着一双金龙炽凤从云层里飞出,朝桃灵峰的方向飞来。 准确地说,是那条金龙朝这边飞,而那只炽凤似是在阻拦金龙飞过来。 金龙最后怒吼一声,将炽凤撞飞出去,然后朝桃灵峰勐冲而来。 桃圆都做好跟这金龙打一架的准备了,孰料到那金龙在临近桃灵峰时,周身金光大盛,接着变为一个着白金帝袍的身影朝着桃圆这里坠落下来。 桃圆看着那个落地后便昏倒的人影,上前一步,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帝君?” 这是东域皇天大帝龙连? 可是他为何……不好好在他那东域皇天待着,反而再次像一千多年前一样,掉到她眼前? 龙连这回没有昏迷太久,也没有摔傻,他醒来后,朝桃圆伸手。 “阿桃,过来。” 第31章 第三拆·桃花厌(10) 桃圆没动。 龙连似是受了些伤,他朝桃圆走一步,桃圆便向后退一步。 龙连问道:“阿桃,你在怕我?” 桃圆摇头:“我不怕你。 这世上早已没有让她畏惧之人。 她在此间,不死不灭,无畏无敌。 “那你为何躲我?” 桃圆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只是,不喜欢你。” “所以想离你远一些。” 龙连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回答,一时愣在那里。 好半晌,他垂下眼睑,道:“你可是因为我先前未救你……” “不是。” 龙连突然大声道:“你是!” “你怨我不救你,怨我负你,怨我招惹了你,还一走了之,这些我都知道!” “可是阿桃,我没有。” 他没有不救她,也没有负她,一直在守着她,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桃圆见他一肚子话要说,非常给面子的没有开口,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龙连却像哑了一般,半句话也说不出。 千言万语最后都只变成一句,低声下气地祈求:“阿桃,你别不要我。” 桃圆摇头:“抱歉,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龙连丁点也不信,“你在骗我。” 桃圆指了指旁边立着的桃木碑:“这里面……埋地便是我喜欢的人。” 第24页 “他死了很久了。有人教了我一个方法来復活他,如今我一直在等他醒来。” 龙连看了那桃木碑上的字,怔愣了片刻,突然笑起来,“阿桃,你说这里埋地是你喜欢的人,你可知,这里面的人就是……”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背后一声娇斥:“师兄!你当真不要命了,快随我回去,若再留在这……” 凌华仙子的话还未说完,僵硬地停住。 她看见了龙连对面的桃圆。 凌华仙子脸上露出些许复杂之色,像是庆幸,又像是别的什么。 “你竟然真的还活着……你怎么活了呢?” 桃圆皱眉看着他们:“不知凌华仙子此话何意?” “ 怎么,你还不知道?师兄没跟你说?”凌华仙子看了一眼龙连。 龙连让她闭嘴,凌华仙子却是充耳不闻,将事情全部说了个清楚。 “桃姑娘,你有所不知,其实当年历情劫的,并非只有你一人,还有我师兄。” “凌华!你同她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凌华仙子却不管那么多,只道:“他那日,原是不想离你而去,可他身为东域皇天未来的主人,苍生在肩,容不得他做别的选择。” “后来你在雪山神女的宴上失手打翻酒壶,被仙将带走,其后也是师兄同神女交涉愿以龙角为换,让她放过你,只是不想那神女出尔反尔,最后师兄与她动手,险些打坏了两域域界。” 听到这,龙连忍不住挥手一道剑光落在凌华仙子脚边,“够了!别说了!” “师兄他试了许多办法去救你,还因此被……” 龙连直接化为金龙抓起凌华仙子,飞离了桃灵峰。 桃圆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又转而看向那孤零零立着的桃木碑,微微皱眉。 莫非聂帝的意思,是……谢君来从一开始便不存在,或者说,他跟龙连,本就是一个人? 桃圆正思绪纷乱,却突然听得空中传来凌华仙子的传音:“桃姑娘,我问你一句,你可记得你何时遇见谢君来的?又可知道那时我师兄在哪儿?” “谢君来便是龙连,龙连便是谢君来,他们从来都是一个人!” 桃圆走到桃木碑前,蹲下.身望着那上面的刻字,“不,其实你们还是不一样的。” 谢君来只是龙连的一部分罢了。 怪不得聂帝会问她,“你确定你想见的是谢君来,不是龙连?” 如今她再答,也还是一句:“我确定。” 第32章 第三拆·桃花厌(11) 桃圆在峰顶枯坐了许久,她整日对着那个桃木碑,不哭也不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实像她这种草木成精的妖,鲜少会有什么厉害的情劫。 草木无心,他们大多数时候跟顽石一般,不太懂别人嘴里的情爱。 可先是石英等故人数千年,后是桃圆五百岁歷情劫,落得一个剔骨削智,从千年神木变为一株半死不活的凡木。 桃圆觉得她跟石英,未免也太倒霉了一些。 好在石英嗜睡的毛病,被她给治好了,现在大多数时候,都不待在桃灵峰上,而是在人间四处游歷。 桃圆就在这峰顶,日復一日的,等着她的坟中人,守着好友的本体顽石。 她开始记不清自己等了多久,兴许是一年两年,也兴许是十年、百年,又或许其实已过了千年。 桃圆与这天地同寿,对时间的概念也模煳了起来,不太能感觉得到一年和千年有什么差别,都不过是闭上眼睡一觉的功夫。 而当她醒来的时候,石英没有回来,坟中人的神魂也没有归来。 桃圆睡睡醒醒数次,这期间天上的神仙们,打了好几次群架。 雪山神女被东域皇天大帝斩杀了,雪域和东域成了死敌,斗地不可开交。天帝天后不想对雪域落井下石,但更惹不起东域,只得在中间睁一眼闭一只眼,偶尔充当一下和事佬。 东域皇天大帝成了诸神霸主,连佛域佛母都要避其锋锐。 许久不见的拂柔仙子曾下凡来找过桃圆一次,她说:“桃姑娘,我跟帝君的婚约取消了,他杀了我母亲,我与他如何也不可能了。” 拂柔仙子是雪山神女的女儿,确实跟龙连有过口头上的婚约,只是这婚约从来没被龙连承认过。 拂柔以前心悦龙连,整日追着他跑,后来龙连歷情劫…… “桃姑娘,你是草木成妖,按说你不该有什么情劫,即便有也不过走个过场,转眼便过去。” “你这情劫……本也不该是牵繫在帝君身上。” “是我和凌华,想办法篡改了你的劫数,当时我们其实就是打着牺牲一个凡间小妖,助帝君顺利渡劫的主意。” “却不想后来发生的事,远超出了我们的掌控。” “我也因此失去了我的母亲,这算是恶有恶报了吧,只是明明做错事的是我,受牵连死去的却是我母亲……“ 许是睡得太久,桃圆一时没明白拂柔的话,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怪不得那些年里,从来没什么神仙来找龙连,原来他们一开始便知道龙连的去向,不来找他,不过是想借她这草木妖情劫薄弱这一点,来削弱龙连的情劫,替他多增几分渡劫机会。 第25页 “你如今告诉我这些,目的又何在?” “是想借我的手,除去龙连,为你母亲报仇么?”桃圆平静地反问了她一句。 拂柔仙子脸色霎时变了,她声音尖锐地叱责道:“龙连他害你至此,骗你伤你,难道你不想报仇么?” 她走到桃木碑前,指着那坟丘,“你以为你心心念念的谢君来是怎么死的?” “他连你身边那几个朋友都不放过,怎么可能容忍地了你在凡间跟谢君来卿卿我我,你以为谢君来就是龙连的一缕分神转世?” “凌华那贱人肯定是这么骗你的吧,也只有她才能想出这么糟践人的法子,来成全她那好师兄!” 第33章 第三拆·桃花厌(12) “实话告诉你,这里面躺着的人,才是你被改了劫数之前的情缘所系!” “你和他这一世註定要在一起,如果不是龙连横插一脚,还杀死了他在人间转世的一缕分神,你们早就双宿双飞了!” “你前世欠他一句承诺未兑现,让他痴等你几千年,险些等地魂飞魄散,现在难道还要放过差点杀了他的人么?” 拂柔仙子上前一步,神色突然变得温柔和缓:“桃姑娘,凌华她之前骗了我,骗了龙连,骗了所有人。” “从头到尾,都是她设的局,她想除了我,除了你,然后再干干净净地做她的东域神后,事已至此,不如你我联手,定能除了凌华和龙连二人,只要能除了他们,便是事后桃姑娘同样要杀了我,我也绝无二话!” 桃圆只觉头痛欲裂,她不想再听到什么龙连,也不想再去猜凌华和拂柔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她只想让谢君来活过来! 只要谢君来能活过来,别的她什么都不管! “滚开!”桃圆挥手将拂柔仙子一掌打出桃灵峰,又布下守山大阵,彻底杜绝了那些神仙进入桃灵峰的可能。 桃圆突然有些不敢再去看那块她亲手刻下,又与之相对了上千年的桃木碑。 她曾以为自己是喜欢谢君来的,如今却意识到,她或许没自己想像中的那么喜欢谢君来。 桃圆一直都清楚,谢君来和龙连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她以为自己喜欢的是从龙连身上割捨出来的一部分,早就是独立于他本人之外的个体。 而拂柔仙子的话,让她意识到,或许她一直都想错了。 谢君来和龙连,不仅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而且可能还半点关系都没有。 桃圆自石英下山游歷后,第一次传讯于他。 【石英,你眼下身在何处?】 石英很快回復了她:“往生河畔,姻缘镜前。” “我等了她太久,都不记得她什么样子,又姓谁名谁。” “嘴上说不等了,放下了,可我终归有些不甘心,想来看看……这姻缘镜里,能不能照得出我和她的前尘今生。” 【那你……见到她了么?】 石英这次回復地有些慢,许久才传来一句灵讯—— “见到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看得桃圆眼眶发酸,心里一阵涩苦,没人知道,为了这三个字,石英等了多久,只有她清楚石英曾为了这三个字付出怎样的代价。 【你要去找她么?】 石英回道:“不了。” 她一直都在他身边,从不曾走远,都是他不好,把她给忘了,没认出她来…… 桃圆看到他回的这一句,只觉心里陡然一空,仿佛生生被人剜去了一块。 她最后看了一眼峰顶的巨岩和桃木碑,转身走入本体桃花神木之中。 原本灼绽的桃花瓣,纷纷合拢,再无之前的秾艷芳菲。 当石英穿过守山阵,回到桃灵峰峰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棵瑟缩起来,难过地连花都不开了的大桃树。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走到桃圆本体前,抬手缓缓抚过她的树干,动作轻柔,带着积攒了两世的温柔深情。 “我都还没骂你这小骗子说话不算话,害我苦等那么多年,你倒是先委屈上了。” 桃圆树枝一抖,蔫蔫地落下一地花瓣来。 石英俯身把那些花瓣,一片片都捡起,珍而重之地放入怀里。那小心翼翼地模样,仿佛怀里揣着的是这天下最珍贵的宝物一般。 “谢君来?” “我在。” “石英?” “我在。” “我失言于你,害你苦等这么久,还移情别恋,我这么坏,你别喜欢我了。”话虽如此,那桃树的枝叶花苞,却不住地簌簌颤抖。 石英嘆气:“那可不行。” 桃圆逐渐化出人形来,从树中走出,眼睛红红的,似是才哭过。 他朝她张开双臂。 “你知道的,我生来便是是顽石一块。” 生而为磐石,磐石无转移。 第34章 第三拆·桃花厌(完) 石英曾被桃圆稳固神魂,续过一次命,所以他恐怕是这天地间唯一跟桃圆寿命比肩的存在。 桃灵峰被桃圆辟出凡间,自成一界。成了天界、人间、地府之外的第四界,桃花源。 龙连曾以天界至尊、东域域主的身份给桃圆下拜帖,却被桃圆拒收,返了回去。 第26页 这些年来天界并不太平,诸大天域面上和气,实则私下里摩擦不断。 众仙家甚至天帝,都上书奏请龙连立凌华上仙为神后,只是不知为何,龙连一直迟迟没有下诏书。 天帝司掌中央天域,原本地位应在龙连之上,无奈近年中央天域式微,天帝地位一落千丈,连带着雪域、甚至佛域等天域都不得不向东域皇天俯首称臣。 数千年过去,神后之位依然无主,而凌华上仙却有了一个孩子,有传言说那孩子是凌华上仙私通凡人所生,也有人说,那孩子就是龙连大帝之子。 总之三界之内流言四起,然而不管是凌华上仙还是龙连大帝都没有现身澄清。 一时间天界地位最高的两人,反倒成了他人私底下茶后笑谈。 随着凌华上仙之子凤朱,一日日长大,天界局势越发微妙。 终有一日,凌华上仙伙同中央天域叛出东域皇天,凤朱为领兵大将,直攻东域皇天域门。 一时间,天界硝烟四起,上万年未有过的仙界内战开启,连周边的佛域,乃至下界人间、地府都受到了波及。 这一战中,凤朱和龙连大帝同归于尽,凌华上仙痛失爱子,迁怒于半路做了逃兵的雪域域主拂柔神女,痛怒之下和拂柔神女战了个天昏地暗,最后二人双双陨落,魂归天地。 中央天域成了最大的赢家,天帝重临尊位,诸方天域纷纷来贺。 连佛域佛母都差人送去了一份贺礼。 唯有这新立不久的第四界桃花源,无甚反应,连派人道贺都没有。 天帝只听说桃花源的主人乃是一株桃花神木,实力却远超诸天神佛,连佛母都不敢得罪于她,思虑之下便也没计较桃花源主人的失礼,并吩咐下去,天界和桃花源井水不犯河水,任何仙家不得擅入第四界。 对于天界的势力更替,桃圆和石英在桃花源里一概不怎么关心,左右他们斗地再厉害,也斗不到这桃花源里来。 偶尔他们在桃花源里待地腻了,便出来到人间或者乔装改扮到地府逛上一逛。 只是石英从来不让桃圆上天界,哪怕昔日的龙连大帝早就陨落不在那九霄之上了,也不行。 白蛇仙和黄大仙都没了前世记忆,这一世倒成了修炼狂妖,等闲不会出桃花源,索性便当起了这一界的管家,人称白、黄二圣。 善娘修出了仙佛体,明了佛子蓄起烦恼丝还了俗,还养育了一双儿女,男孩听朝是兄长,拜了石英为师,学术法,女孩听暮是妹妹,平日里随在桃圆身边学幻术法阵。 一日听朝自外界捡了个受伤的凡人进来,乃是一个清矜俊美的书生。听说那书生已有了举人功名,正要赴京下场春闱,不料半路遇了劫匪,掉下山崖,也不知怎地竟是没死,反而滚到了这桃花源界外。 恰巧被外出的听朝碰上,捡了回来。 桃圆一见那书生,便觉得熟悉,测算了一番,得出的结果未出所料,正是那人。 “这人竟还敢跑到你面前来!阿桃,你莫要拦我……” 桃圆见一向冷静沉着的石英变了脸色,顿时忍不住笑了:“都过去多少年了,当初你我虽未直接插手天界争端,却也算出了口气。龙连已死,如今这书生不过一介凡人,又身无半分仙缘,我们在桃花源里喝一杯茶的功夫,他在外界便已寿数终了入了轮迴。” “既然他是误打误撞被听朝带进来的,那便还让听朝把这人带走便是。” “这里也不是他能待的地方。” 当日那书生一醒,便被听朝带走了,临走时,他频频回望峰顶的那株参天入云的桃花神木。 总觉得这神木,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一阵微风吹来,不知从哪儿飘来了一片桃瓣,落在书生的肩头。 他正要抬手去将它拾进手心,不料在碰到它的一瞬间,整片桃瓣化为一片绯色花末,随风散入空中,再无踪迹。 听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书生心里划过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迎上听朝的眼神,语气和笑容里颇带了几分伤惘道:“很奇怪吧……” “听我娘说,我自出生起,就不得这些桃花喜欢。” “但凡被我碰触到的桃花,都会化为粉末,消散天地。” “偏偏这世间万千娇株,奼紫嫣红里,我独爱这桃花。” 听朝闻言道:“这桃花既是不喜你,自有它的理由,你也莫要执着了。” “前面便是出口,且出界去罢。” 书生朝他作揖称是,只是回身走了两步,终究还是回头看了眼那满是桃花盛开的仙灵神地。 那片片桃粉绯红,宛如云火在烧,美得让人目眩神迷。 书生有些恍惚,曾几何时,他似是也拥有这漫山遍野灼灼而绽的桃花。 可是后来,又如何失去了? 想来……是他前世未做好那惜花人,今生便惹了那桃花厌罢。 第35章 第四拆·旧人哭(1) 一着紫色宫服,上绣折枝葵,梳着双髻的婢女上前,将怀萝手里捧着的茶盏挪了去。 “这茶已凉了,奴婢给小主再换一杯热的来罢。” 怀萝恍然回神,朝她笑了笑:“不换也罢,这热天里,饮些凉茶也好。” 第27页 怀萝是大隆朝嘉帝后宫一名小小的常在,底下还有选侍、采女、更衣若干,在这后宫里,勉强算得一位小主。 她入宫时年方十六,因出身寒微,仅是一名最末等的更衣。 怀萝初入宫那阵子很是得了一段时日的恩宠,被擢升为常在。 如今十年过去,新人旧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怀萝这个常在,依然是常在。 青扇是怀萝贴身宫婢,是十年前怀萝得宠那会儿,从一位安美人手里救下来的小宫女。 而今那位安美人早已香消玉殒,怀萝则是十年如一日,待在这翠溪宫偏殿小院里,做着她的常在。 怀萝位分不高,身边侍候的人也有限,目前也只有青扇一个得用贴心的,十年相处,两人名为主僕,私下里感情却很深。 “小主,您早些歇了罢,御医说了您得多休息,莫伤神,少忧思……” 从好几年前起,怀萝的身子就不大好,她手上银钱不多,大都还是当年得宠时攒下的家底,这些年纵是再怎么节省着,用地也七七八八了。 “我再坐一会。”怀萝轻声道,她隔着窗棂,望着院子里成荫的绿树,静静地出神。 许久以前,她常在午后梳洗了坐在窗边,等着那个明黄的身影步入她的庭院。 他有时会早来,有时很晚才来,但只要有时间总会来的。 慢慢的,宫里进了新人,各个年轻貌美,多才多艺,渐渐地,他来的就少了,后来便再也等不到了。 可怀萝还是改不了这习惯,每日午后都会让青扇,备上一壶茶,坐在窗边,等着那个不知何时会来的身影。 青扇曾问过她,后悔随他进这深宫里来么? 怀萝当时没能给她一个回答,她想啊想,想了这十年,几千个日日夜夜,终于想明白了答案。 她不后悔跟着他进宫,因为他那时是真的喜欢她,她亦然。两情相悦,情至浓处,怀萝为了他,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但若让她再选一次,怀萝想,她是不愿意再进这宫里来的。 因这深宫内院,终究把那些两情相悦,都变成了曾经的回忆。把两个人的相守,都变成了,一个人漫长、孤寂的等待。 怀萝时常做梦,梦到以前的事情。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玉萝山,还是山上那个不谙世事的采萝女,每每采了绿萝,便拿到山下去换些吃用的,一个人住在山上,养些山鸡野兔,闲来绣花种菜,侍花弄草,安宁闲适地过了一辈子。 梦里她没遇见那个人,也不曾有过那份浓烈、刻骨铭心的喜欢。 在梦里,她过得平淡静好,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怀萝一直以为她是极其渴望回到当初,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可做了这么多年的梦,她渐渐明白,其实不是的。 这些年来,纵已习惯了新人换旧人,习惯了帝王薄倖,深宫冷寂,但她心底深处到底还是……意难平。 心有不甘。 第36章 第四拆·旧人哭(2) 玉萝山,位于计州城外东南三十里,山势险峻,走兽众多,连经验最老道的猎人,也甚少会往玉萝山深处去。 传闻能轻易出入玉萝山,而毫髮无损的,只有歷代独居于山中的采萝女。 有人说那采萝女是山神后裔,也有人说采萝女本身便是这山中守护神,因而能驾驭百兽,号令飞禽,但凡山中生灵,无一不亲近听命于这采萝女。 怀萝边曾是玉萝山唯一的采萝女。她母亲在生下她不久后便去世了,父亲在她七岁时,也因病而逝。 玉萝山每一代采萝女都只有一人,若是和外界男子定了终身,要么她放弃采萝女的身份和能力,入世下山,和那男子在一起,将二人生下来的长女送回玉萝山;要么让那男子住到这玉萝山上来,如采萝女一样永远不能离开计州城地界。 怀萝的父母选了后者,所以她母亲在生下她后便去世了,因为这山里的采萝女只能有一个。 她父亲到死都不知道这条山中规定,还是怀萝及笄以后觉醒了血脉里的记忆,才知道母亲为了她的出生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这也是怀萝后来为何会跟着杨玹离开的原因之一,她不想步母亲的后尘,让自己将来的孩子背负着母亲的性命出生;也不想让杨玹像她父亲那样,在母亲死后便垮了身子,不到三十便抑郁早逝。 怀萝见了父亲对母亲的一往情深,便以为这天下的男子都和她的父亲一般,一生只会爱一人。 所以在遇到杨玹,两人互许了终身后,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便放弃了一切随他离山入世。 可当她来来到京城,入了这皇宫,见了后宫里一位又一位美人,方才明白过来,这世上原来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如她父亲那般痴情。 甚至在这京城里,有妻有妾的人家才是常见,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过的,不是穷地纳不起妾,就是妻家有财有势,不敢纳妾。 因钟爱妻子不肯纳妾的,外人反而会说是妻子善妒,或者男人夫纲不振,畏妻如虎,被人耻笑。 怀萝对这外界了解地越多,就越明白自己曾经的想法多天真。 可她还是自欺欺人,想着万一杨玹就是例外,他和她在一起后,不会再有别的女人呢? 直到宫里一个又一个妃嫔怀上龙嗣,怀萝也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 第28页 采萝女生下的孩子必然是女儿,可杨玹是这大隆的帝王,他们若是有了女儿便是公主,自然不能送回山里做山野村女。 怀萝甚至不敢让自己有孕,所幸杨玹每次来过之后,都会赐下避子汤,也没有让她怀孕的打算。 怀萝在宫里,总会听到一些人谈论自己的出身,那些人说她出身卑微,便是再受宠,皇帝也不会让她怀上子嗣。 其实怀萝并不奢求子嗣,也不理解他们对子嗣的执着,可那些人的说法,还是让她心中难受地很。 怀萝已经明白,作为皇帝的杨玹,已经不是当初玉萝山上能陪她一起过粗茶淡饭日子的人,曾经一伸手便能触碰到的男人,早就不在了。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怀萝髮鬓多了银丝,眼角爬上了皱纹,院中的花草树木早就变了样,翠溪宫的主位妃嫔,也换了一任又一任。 “小主……”青扇看起来也不再年轻,“您还在等着陛下么?” 怀萝坐在窗边,慢慢梳着长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怎会?陛下金尊玉贵,岂是我一个小小的常在能等得的,我只是在等一个故人。” 怀萝说这话时,恰巧有人路过她的院子,原本准备往翠溪宫主殿去,听到这话,却顿住了脚步。 “大胆……”上了年纪的太监一甩手中拂尘,正准备出声呵斥,却见嘉帝抬手制止。 嘉帝望着那个背对着他坐在窗边梳发绾髻的女子,一时间竟想不起她姓谁名谁。 瞧身上服饰,品级并不高,那一头长髮里也掺杂着些许银丝,看来年纪并不小了。 “那是谁?”嘉帝问身边的李德年,“朕瞧着她的背影熟悉地很,就是想不起来名姓。” 李德年这种能常年伴驾的内侍,多少都有些记人的本事,他一眼便认出那人是谁。 “似乎是丽嫔宫里的玉常在,丙申年秋末进的宫。” 嘉帝还是没想起来,又问道:“进宫前是哪家送进来的秀女?玉姓并不多见,朕怎么不记得……” 说到最后,嘉帝突然没了声音。 他想起来了。 丙申年秋末,他年方十八,正是年少意气的时候,在朝堂上跟几个老臣起了争执,心中憋闷,便私自微服去了京城附近的计州玉萝山秋猎,不料在山上被狼群围攻,险些丧命狼口,幸得一少女相救…… 当时那少女一身青裙,不施粉黛,绝丽出尘,只朝那狼群一声轻斥,前一刻还兇勐躁怒的狼群,便缩着尾巴退散了去。 那时的杨玹年少多情,只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般,那少女便是他梦中神女,一眼便沦陷了下去。 杨玹腿上受了伤,在少女的照料下,于山中住了月余,这期间他与少女互相吸引,定了终身。金羽卫几次来寻他,劝他离开,他都没有答应。 后来实在拖延不得了,杨玹不得不跟少女说明了情况,却未标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家中下人来寻,不得不回家去。 让他惊喜万分的是,从未离开过计州城的玉怀萝,竟然愿意为了他下山入世前去京城。 就这样杨玹把她带回了宫里…… “陛下?”李德年轻唤了一声沉浸在回忆里的杨玹。 杨玹陡然回神,看了眼那窗畔的身影,随即垂下眼睑,转身也不再往翠溪宫丽嫔所居的主宫过去,不顾身后的帝驾随侍,逃也似的匆匆出了翠溪宫宫门。 “我在等一个故人。” 半夜,杨玹在寝殿中碾转反侧无法入睡,脑海里不停回放着这句话。 只要闭上眼,就是当年他和玉怀萝初遇时的情景。 有那么几刻,他都从床上翻身坐起,准备起身前去翠溪宫,再看一眼那人,临到穿鞋袜时,却又颓然地放弃。 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负了她、忘了她这么多年,现在又急着过去见她,这算什么呢? 杨玹问自己,这往后能保证他一直对她好,不再辜负她么? 答案是否定的。 若是他能,当年他就不会把她抛之脑后,还一忘就是几十年。 他已经欺她、骗她、负她这许多年,眼瞧着他们都不年轻了,也再经不得什么撕心裂肺轰轰烈烈的感情,他又何苦去扰她清宁? 杨玹翻来覆去想了几日,他每日都会到翠溪宫偏殿院口作路过一般,站上片刻,再到丽嫔宫里坐上一会儿。 有一次他不慎被坐在窗前的怀萝瞧见,当时杨玹脑子里一片混乱,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她老了,但那双眼睛却还像是年轻时那般好看,清凌凌的,干净剔透,一点也不像在这深宫里待了二十多年的模样。” “她还认得朕么?是恨朕,还是……仍旧心悦于朕?” “朕该不该走进去,和她说说话?” 然而不等杨玹想出个结果,他便看到,怀萝伸手将那对着院口的木窗,给关上了。 “小主?您今日不在这坐了么?这外头不冷不热,天气正正好啊。” 怀萝转过身来,眼角隐隐带着泪光:“不了。” “今日他不会来的。” “扶我去榻上歇一会罢,我有些累。” 第29页 青扇见状心里嘆了口气,忙上前扶着怀萝去了内室榻上休息。 青扇见那木窗有一细缝没关严实,便走过去打算把它拉上,视线扫过窗间缝隙时,却不经意瞥见一丝明黄色的袍摆在院口一闪而过。 那是…… 青扇愣了一下,突然明白怀萝方才为何那般反常。 原来是在院中看到了陛下? 可是陛下又怎会来这偏殿小院?许是路过,要去丽嫔娘娘宫里罢。 想到这,青扇心底深处涌上一股形容不出的心酸难受,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些年怀萝是怎么熬过来的。 青扇替主子不值,却又无可奈何。 榻上,怀萝侧身向内闭着眼,也不知睡着了没有,青扇放轻了手脚,在她身边坐下,用手替她赶着蝇蚊。 良久,怀萝眼角流出一行泪水缓缓浸入鬓髮。 一连好几日,杨玹都没有再往翠溪宫那边去,外人还道丽嫔失宠,殊不知,杨玹这几日心神不宁皆因当日怀萝那一个关窗的举动。 这后宫佳丽无数,杨玹早已练就一身逢场作戏的本领,便是对着自己不喜的妃嫔,他也能作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 杨玹曾以为患得患失、心痛苦涩这类的情绪,早在许多年前便已离他而去,直到那天怀萝看到他后,反应平淡而疏冷地关了窗,他抚着微疼的心口意识到,其实他这里还是有知觉的。 李德年察觉到皇帝的反常情绪,思前想后,也只能想到那个早已失宠的玉常在身上。 当年这玉常在很是得宠过一阵,李德年对此记忆尤深,莫非……陛下这是又想起了往昔情分,想要復宠旧人? 李德年心里其实并不觉得意外,每年都有人新人失宠成旧人,也有旧人想尽法子在皇帝面前露脸再沐恩宠。 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在这深宫内院里上演。李德年早已司空见惯。 只是让他觉得疑惑的是,陛下如今这态度似宠非宠,倒让人有些看不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第37章 第四拆·旧人哭(3) 自那天后,怀萝便不再到窗前坐等,原先如何也改不掉的习惯,竟一夜之间便改了去。青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同时也觉得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看样子怀萝终究是放下了一些。 只是这厢怀萝情绪和身子将有好转,那头杨玹便似想通了一般,也不再犹豫,时不时便会道翠溪宫来走一趟。 有时是将翠溪宫上下,从丽嫔到底下的采女更衣都略施赏赐,有时从丽嫔宫中出来,又到怀萝的院子里站上一会儿。 他也不让人摆驾相扰,无声而来,默然而去。 就这么过了一两个月,杨玹头一次踏进了怀萝的房里。 当时天色已晚,怀萝正要歇下,听到外头内侍高唱帝驾莅临,忙从里面出来行礼迎驾。 杨玹快走两步,在她还未跪身时,扶住她的双臂,继而握住她冰凉的手。 “夜里寒气重,怎地也不多穿些衣裳?”杨玹拉着她进了屋里说话。 从始至终怀萝都低头不语,偶尔杨玹问话,她也是柔顺道一句“是”或“不是”,能不多言便不多言。 青扇去煮了茶来,杨玹喝了一口,却是皱了眉。 李德年见状,张口便呵斥道:“大胆,竟敢给陛下上这等粗陈茶水……” 杨玹摆了摆手,李德年知趣的噤声后退站至一旁。 “怀萝……”杨玹握住她的手,“这些年是朕亏待了你。” 怀萝却是惶恐地起身欲跪,“陛下何出此言,您是一国之君,万民之主,俯仰无愧天地百姓,妾身万万不敢有此念头!” 杨玹一愣,他从未想到怀萝面对他竟是这般反应,一时间竟觉得眼前这个已到中年的女子,极其地陌生,好像从未认识过她一般。 “怀萝,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杨玹急忙伸手将她扶起,连“朕”的自称一时都忘了。 怀萝却似越发惶恐畏惧,连身子都情不自禁颤了起来,尤其是在杨玹碰到她的时候,一张早就失去昔日美貌的面容煞白如纸。 杨玹见她这般,喉间动了动,心口处一阵阵闷疼,同时又有些惘然,好像直至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似乎把一件很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却又想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杨玹没有留宿怀萝这里,只坐了半晌,便起驾离去。 怀萝送他出了翠溪宫宫门,一直到皇驾的影子都见不着了,方才从地上起身,由青扇搀扶着慢慢往院里走。 若说一次是偶然,当杨玹第二次来怀萝这里时,外头便有人坐不住了,纷纷在猜测,这失宠二十来年的老常在,到底用了什么狐媚手段,又勾地陛下往她房里进。 怀萝这常年无人踏足的院子,一时间竟热闹了起来,隔三差五便有一些选侍、采女、更衣、又或是才人、美人到她这里来走动。 连丽嫔也差身边的大宫女,往她这里送了些赏赐,吃的用的银钱都有,说是赏谢她伺候陛下有功。 丽嫔听说怀萝身子不好,还特意让人去太医院请了张院使来给怀萝把脉。 张院使行医多年,医术精湛,一探脉便知怀萝的身子是什么情形,想到近日宫中那些传言,以及皇帝对怀萝似有重拾旧情亲近态度,不禁嘆了口气。 第30页 “这往冬日里去,小主切记要保暖身子,不可受寒受冷,平日里少吃寒凉之物,多用些温补之食,却也不可补地太过……” “小主胸有郁结,且积郁多时,这往后,还望小主多放开胸怀,想些乐事快事,那些烦忧之事,过去的便让它过去罢……于人于己都好。” 张院使能说的都说了,能劝的也都劝了,至于怀萝这身子还能撑多久,是好转还是愈来愈差,便要看天意了…… 张院使还未出翠溪宫宫门,杨玹派来的人便他给半路请了去。 又过了半日,杨玹也没摆驾,只带了李德年一起到了怀萝的院子。 近日天凉地紧,怀萝除了每日清晨、傍晚开上一会儿窗,旁的时候,都是门窗紧闭。 杨玹推门进去时,怀萝正吃着汤药,那药汤黑黄,气味闻起来都苦地要命,怀萝却像是吃惯了一般,一口接一口,脸色都不变。 杨玹想起宫里那些妃嫔,便是位分高得宠的,偶尔也会用生病的藉口,让他过去瞧一瞧,杨玹见过她们吃药,每每蜜饯都得吃上一盘半盘,还会跟他撒娇好让他出言哄劝着服药。 怀萝……似乎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都不怕苦。也没怎么同他撒过娇。 在杨玹的记忆里,她一直都是温婉柔顺,沉静平和,便是在玉萝山上最肆意自在的时候,也甚少作出矫揉造作的姿态,求他垂怜,更多的是,她站在那儿,他便忍不住靠近。 她皱一皱眉,他就忍不住心疼。 杨玹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忘记了怀萝,又是因为谁渐渐冷落了她。 是当年贤妃入宫那会儿? 还是淑妃有孕,怀上四公主的时候? 又或是兰贵嫔病逝,他心中感伤月余未踏足后宫的那阵子? 杨玹怎么也记不起来。即便记起来又如何,过去的已然过去,他也不可能回到二十多年前,去提醒那个风流多情的自己,让他别忘了翠溪宫偏殿苦等着的小常在。 怀萝身子不好,杨玹仍旧未留宿这里,在她这待了良久,后半夜去了丽嫔宫里。 他自然是没宠幸丽嫔的心思,仅是在那歇了一晚。 后宫的妃嫔,不少人都託了手底下的宫女内侍到李德年这里打探消息,有打探皇上对丽嫔态度的,也有好奇怀萝是否要復宠的。 李德年到现在算是看清楚了一些,但他自己都不能肯定,又如何会往外说嘴皇帝的心思?除非是不要命了。 杨玹时不时便会到怀萝那里坐上一会儿,自从上次在她这儿喝了陈茶后,他便让人送了许多新茶好茶过来。 每回过来,都要怀萝亲手给他煮上一壶热茶,兴致来了,也会动手让怀萝尝尝他的煮茶手艺。 怀萝出身乡野,自然是尝不出这其中好坏,只笼统地全夸好便是。 杨玹常常与她说起玉萝山上的事,有时怀萝会答上一两句,但更多的时候都是沉默地听着。 “怀萝,趁这天还未转冷下雪,过些时候寻个和风暖日的天儿,朕带你一起回玉萝山看看可好?” “若是你想,我们便在山上小住一阵子,就像当年那般……”说到这里,杨玹索性也不用“朕”,只道 :“我挑水砍柴,你织布做饭,你带我到山顶看日出,累了我背你下山回家……” 杨玹说的情景实在太美好,全是这些年来怀萝翻了一遍又一遍,揣在怀里丝毫不捨得松开放下的回忆。 她终究没能抵得住眼前人抛出的天大诱.惑,认命一般朝他露出一抹似喜似愁的淡笑:“好。” 杨玹心脏急剧跳动起来,难以形容的喜悦充斥心扉,他将怀萝揽进怀里,一遍又一遍的叫着她的名字,像是在感慨喟嘆他失而復得的珍宝。 杨玹私下里开始为玉萝山之行做准备,他年纪也不小了肯定不能像少年时那般冲动,说去便去,朝堂事务是一方面,出行安危则是另一方面。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北部草原早已归顺大隆的百戎族突然发生叛乱,进犯草原与内陆的交界城镇,屠了上万百姓,眼看着遮掩不住了,那边关守吏才将此事急报于朝廷。 杨玹震怒,直接把那守吏革职,将其全族下了狱,又派了信任的武将调兵火速赶往边关,同时又下令让边城诸州府纷纷调兵过去援助。 百戎族反叛事发突然,且毫无徵兆,杨玹猝不及防下,连同文武百官,颇是忙碌了一阵。 待叛乱初定,杨玹腾出空来时,已至深冬,雪下了一场又一场。 他倏然想起先前答应怀萝,要同她一起去玉萝山的事,忙喊了李德年来,问他怀萝的近况。 “前些日子,朕让你同怀萝解释玉萝山一行延期的事,你可同她仔细说清楚了?” 李德年忙道:“陛下的吩咐,老奴哪儿敢不遵从,当日便亲自过去同玉常在说清楚了。” 杨玹微微皱眉:“那她可有说什么?” 李德年仔细回想了一番,摇头道:“回陛下,玉常在只客气称谢了两句,别的什么也没说。” “她可是生气了?” “陛下,玉常在性情温婉柔顺,又哪里会生您的气?” 杨玹闻言似是稍稍放了心,又问他:“近些日子,你替朕去看过她没有?她身子如何?好些了么?” 第31页 李德年苦笑:“陛下恕罪,老奴前些日子才告了病假,这两日好些了才回您身边侍候,着实还未去看过玉常在。” 杨玹差点忘了这茬,他也没计较,只道:“那朕今日便过去看看她,免得怀萝以为朕又把她给忘了。” 这么想着,杨玹不住催促抬撵车的内侍脚下快些,原本要两刻才能走到的路程,硬是被缩减至一刻稍多些。 杨玹才走到翠溪宫偏殿外,便听得一阵哭声。 他隐约认出,那哭声的主人似是怀萝身边,一个名叫青扇的嬷嬷。 杨玹看着这寥落依旧的院门,突然间有些不敢进去。 他从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此时却生生在院门外停驻了好一会儿,才忍住心底生出的那阵没来由的惧怕,踏进了门去。 “怀萝呢?”他进了屋里,只见几个大小宫婢,还有青扇俱是哭声不止。 青扇一见他,便跪了下去,痛哭出声:“陛下恕罪,是奴婢没照顾好小主,小主她……今早去了!” 杨玹眼前一阵发黑,只觉耳边阵阵轰鸣,一时间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们说好的,要一起回玉萝山小住,一如当年他们最自在情浓的时刻…… 她那么渴望回去,每每提到玉萝山,便眼中发亮,如今好不容易他们要回去了,她怎么会……没了呢? 杨玹踉跄着进了内室,一眼便看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宛如睡着一般的怀萝。 他颤着手去轻抚她的脸颊,触碰到的却不是活人的温热,只有寒到他骨子里的冰冷。 “怀萝?”他轻喊了一声,那声音像是生怕惊醒了她一般。 可惜被喊的人却不可能再有所回应。 “怀萝!”杨玹抓住她的手,一声接一声地喊她。 “怀萝,你起来,睁开眼看看朕,朕来看你了怀萝!” “朕错了,是朕不好,朕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食言,朕错了怀萝,你再原谅朕一次……” 杨玹说着,心伤至极处张口便吐了一口血出来,脸上血色尽失,吓得周围宫婢内侍尖唿一声,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太医,快叫太医——” 当杨玹再次醒来时,已是三日后。 他一睁眼,看到床边守着的太医和几位高位妃嫔,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地开口。 “怀萝呢?” “朕做了个噩梦,梦见怀萝去了,可朕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们快把怀萝唤来,朕要见她。” “朕想见她。” 第38章 第四拆·旧人哭(4) “怀萝。” 有人在叫她。 “何人唤我?” 她想看看那个喊她的人是什么模样,不想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片黑暗沉寂的深渊。 远处,是一片浓绿的莲海。 怀萝从未见过绿色的莲花,更未见过泛着光亮,花瓣如此薄透的莲花。 怀萝似是嗅到了一股属于草木的清新淡香,随着她靠近莲海,那香味也越来越清晰,却始终不算浓郁。 “想得到它吗?”怀萝眼前突然伸出一只手,很美的手,肉眼看不到任何瑕疵,宛如美玉精雕细琢而成。 那只手里拈着一枝绿莲,很小很精緻,让人见之便想伸手触碰。 只是当凑近了看时,怀萝才发现,那不是真的莲花,更像是…… 怀萝的视线顺着那只手侧移,看到了一个身披玄色斗篷的女人,她的衣裙样式奇特又精緻,绣着某种诡秘纹路,袖口还纹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异兽,极其狰狞可怖。 怀萝在后宫见过的美人很多,只是见地美人越多越是明白,不可能有真正完美,让任何人都觉得美到极致的人。 她一直以为这世上只有不同风情的美人,却没有最美,而今见了这人,方知何为“绝色”。 “你是谁?这是什么?” “我是聂因。” “至于我手里的……”聂因想了想,尽量用一种怀萝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道:“是‘力量’。” “它能给你任何你想要的力量。” “强大的武力、长生不老和无病无痛的身体,但凡你想要的一切,它都能给你。” 怀萝失笑:“长生不老……那我岂不是成神仙了?” 聂因却认真地点头道:“如果你是指寻常人口中能移山倒海,不老不死的神仙的话,那么是的。” “它能让你变成神仙。” 怀萝愕然。 “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聂因挥手召出一面银镜。 那上面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不同风情的美人,那些人里有男有女,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曾像怀萝这样有一过一段并不美好的感情。 或者说,没有遇上一个真正适合自己的人。 姻缘和孽缘,一字之差,一线之隔,一念之别。 “他们都是我曾经的‘交.易者’,从我这里换取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代价就是你们身上那根孽缘线。” 怀萝反问:“我们?” 第32页 她身上也有……孽缘线? 聂因笑道:“对,你身上也有。” “不然你以为,你如何来到我这情渊,又如何见到我?” 世有二缘线,一曰姻缘线,二曰孽缘线。 二线具其一者,若得机缘,可引渡情渊,得大造化。 比起姻缘美满之人,自是孽缘缠身之人更容易被引渡情渊。 而情渊之主,也更喜欢同第二种人做交.易。 毕竟在聂因看来,这孽缘线,比姻缘线,要更美,更有收藏价值。 聂因,孽姻。 她到底还是更喜欢这孽缘线一些。 窥世银镜里放出了许多凡人和聂因做交.易的画面,他们有些只要了一种东西,有些则是要了许多。 但无论那些人要了什么,聂因都会满足,就好像……这世上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没有她给不了的东西。 可这怎么可能呢?即便是神仙,也绝不是无所不能的。 那聂因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这情渊,又是何地? 怀萝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分不清眼前的景象,是自己的臆想梦境,还是真实发生的。 但她明明应该已经死了,又怎么会做梦呢?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也不用明白,你只需告诉我,你想要它么?” 聂因把指尖萦绕的小巧绿莲朝怀萝的方向送出,“拿着它。” “只要你想,它能给你你需要的一切。” 怀萝视线被那朵小小的绿莲吸引住,眼中不自觉露出一种……痴迷和渴望。 她想要这“力量”。 她不想再成为被人随手可弃之物。 怀萝朝“它”伸出手,几乎没有犹疑地将那绿莲拿在了手里。 让她意外的是,那绿莲在她掌心转了片刻,转眼便没入她的身体,再寻不见。 之后怀萝眼前再次陷入一片黑沉,失去了意识。 怀萝再次醒来时,是在一张棺材里。 她抬手掌中出现一丝肉眼难见的术光,将钉死的棺材震开了出去。 怀萝从棺材中跃出,走了几步,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制式并非低阶妃嫔的规格,再看周围墓穴构造…… 怀萝只觉好笑,她活着的时候,是后宫里可有可无,随手可弃的小常在,不成想死后,竟有此殊荣躺入帝王墓穴。 也不知杨玹如何说服那群大臣,将她这等乡野出身的常在给送入皇陵,还葬在帝王棺木之侧。 与帝王同穴而葬的,自来只有一国之后,他们才是夫妻。其余妃嫔,哪怕高至贵妃,都没有与帝王同穴而葬的资格,顶天了下葬的墓室离帝墓近些。 怀萝从墙上拿了火把,这墓室之门显然才关不久,连这火把都还未熄灭。 她推开墓门,绕出主墓,来到一片空地,这空地前方乃是一座吊桥,吊桥的尽头看样子又是一些石室。 这皇陵构造奇大,乃是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几乎挖空了一座山才建成,其内还有无数防盗墓贼的机关。不过那些东西,对怀萝而言已不算什么。 怀萝走到吊桥中央时,朝底下深渊望了一眼,即使这里几乎没有多少光线,怀萝还是看清了那底下的东西。 全是一堆死尸,还有以死尸为食的毒虫蚁兽。 过了吊桥,怀萝又进出好几个石室,方才靠近陵寝外围。 她进入最外围的一个大石室之后,发现这里竟然有活人的痕迹。 怀萝倏地抬头,朝一个关闭的石门看去,仿佛双眼能能透过厚重的石门,看到石门之后的情景。 “青嬷嬷,您是不是又去找去主墓的通道了?” “你这小丫头,当真被我惯坏了,竟还管起嬷嬷的事来了……” “嬷嬷,这皇陵里机关重重,我们能在这外墓活着已是不易,您又何必总是去……” “妙铃,今日你怎地话这般多?嬷嬷行事自有她的道理。” “行了,你们二人是嫡亲的姐妹,又是在惠纯皇后身边伺候过的,怎地这么多年还是没点长进,吵得我头疼……” 惠纯皇后? 她死之前,杨玹可没立过皇后,许多大臣年年进谏,但杨玹都顶住压力,人过中年都未立后。 这也是怀萝曾经一直无法彻底死心的原因之一。现在想想,杨玹不立后的原因有许多,“感情原因”恰恰是最不可能的一种。 怀萝环顾这石室内的摆设,许多都是宫中物件,不少还是她院子里的东西。 她正拿了一支自己曾用过的紫毫笔看着,那石门慢慢被人推开。 “咚——” 沉重的金角宫灯跌落在地。 “小主?”青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怀萝朝她看去。 离她过世没几日,青扇瞧着竟是比先前老了不下十岁,眼角眉梢都带着悲戚憔悴。 “是我,我回来了。”怀萝身上是皇后规制的寿衣长裙,面容似返老还童一般,看起来娇嫩如少女,比初进宫那会儿,还要美上不少。 青扇脸上不自觉流下泪来,下意识便要朝怀萝走过来,却被身边两个年轻的小宫女拉住。 第33页 “嬷嬷,且等等,皇后她到底……是人是鬼?” 妙铃和妙书当初是杨玹特意让人拨给她的宫婢,在怀萝身边侍候的时间不长,却也颇有情分。是以怀萝死后,杨玹没让她们殉葬,而是把她们关进了这不见天日的皇陵里,让她们一辈子替怀萝守墓。 而青扇……杨玹原本想留在翠溪宫打理怀萝旧居,不料青扇在怀萝死后也没了念想,自请入墓,做这守墓人。 “我不是鬼。”怀萝摇头道,“但如今我也不知自己是什么。” 或许,真就像渊主说的那般,她在此界已是神灵一般的存在。 青扇挥开妙铃和妙书,快步朝怀萝走来。 在距怀萝还有几步的时候,青扇却突然顿了住。 她怕这是自己的幻觉,一靠近这幻觉就会消失。 她实在太想念怀萝了,她大半生都是和怀萝相依为命,深宫长夜里,只有她们两人彼此陪伴。 几十年里,她们早就成了最亲的亲人。 所以怀萝一去,青扇才觉得天塌了一般,再无活下去的念想。 若非还能在这皇陵里继续守着怀萝,她早就一头撞死,随她一起去倒也干净。 “青扇。”怀萝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你看,我不是鬼,我的手是热的。” “我活过来了。” 青扇怔怔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突然崩溃一般哭跪在地,她紧紧抱住怀萝,嘴里不住地喊着她的名字。 怀萝抬手放在青扇的发顶,接着手下光芒闪烁,青扇原本白了大半的长髮,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復变白,与此同时,青扇的五官容貌、皮肤、身骨、五脏六腑,不管看见看不见的,都在快速发生着惊人的变化。 不过转瞬的功夫,原先四十来岁看着像五六十老妇的青扇,身体便已恢復至最巅峰的状态。 “小主?”青扇看着自己柔嫩的手,还有褪去老癍蜡黄,变得白净红润的肤色,一时间连哭都忘了,眼中惊诧不已地看向怀萝。 怀萝扶起她:“别怕。” “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害你。” 青扇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她怎会害怕怀萝?便是怀萝当真成了鬼,她都不会怕。 更何况,现在的怀萝,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走吧,我带你们出去。” “这个地方……”怀萝说着看向周围,这皇陵的每一处都是由天下最优秀的工匠设计雕琢而成。 “我不喜欢。” 第39章 第四拆·旧人哭(5) “姑娘,这前头便是玉萝山了,听说前阵子,来了许多当官的,带人在这山上很是折腾了一阵,如今咱们这些老百姓啊,都被禁止到玉萝山这附近来。” “我最多再送你们二里地的路,再往里可就进不去了。” “多谢老伯,这是车钱,多的那些,就给您孙子买些零嘴儿回去罢。”妙铃从怀里摸出一串大钱,递与那赶车的老伯。 那老伯多得了钱,自是眉开眼笑,他察觉得到车中贵人对玉萝山的事感兴趣,便又多说了一些,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与贵人听。 “现下那玉萝山,可不是无人山了,听说被一群官兵清扫了一遍,还建了个宫殿还是山庄什么的,在上头,总之气派地很吶,有个京里来的大人物就住在里面……” “姑娘,我听你们的口音,不像是计州本地的,可也是京里来的?” 妙铃笑道:“算是吧,我家主人原是计州本地人。我老家也不在京里,后来才辗转到了京城,跟随了我家主人。” 那老伯只是随口一问,一听妙铃这回答便知这里面有不少故事,忙转了话题,不再问这事。 在临近玉萝山的地方,怀萝与青扇、妙铃妙书下了马车。 “主人,可是要往山上去?”妙书面上有些担忧。 她们看得出怀萝并不想再同皇家有什么牵连,否则她復生之后,何以一路云游至计州,而非返回京城,与皇上相认? 要知道皇上可是在她家主人病逝后,力排众议将其追封为后,葬入皇陵帝寝的。 “自然要回山。”怀萝轻声道。 她原本便是这玉萝山山神族裔,身负守山宿命,如今入世走了一遭,也该落叶归根,回这山里来了。 妙书没再多问,或许在主人眼里,那些守山的兵卫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们这一路走来,见识了復生后怀萝各种神异本事,说是活死人肉白骨都一点不跨装,她是真有那般神仙手段。 没人知道怀萝的能力到底从哪儿得来,也没人知道她现下到底是人是鬼还是……仙? 怀萝从皇陵行至此地,杀过劫匪,救过江湖义士,医治过的平民百姓,没有一千也有数百,不少人都称她是活神仙。 大家都看得分明,唯独怀萝自己从不觉得她是什么神仙。 在怀萝心里,能称得上“神”的,应该是给予了她这般造化的人,那位情渊之主,聂帝聂因。 百姓看她,就跟她看聂帝是一样的。 百姓因她的力量,而敬畏她,而怀萝自己也是由此敬畏聂帝。 许是得了那朵绿莲的缘故,怀萝如今心中明畅,像是通了“窍”一般,看这世间种种再无以前蒙昧痴愚。 第34页 若说凡人看待世间只能看一隅,或隔着千重万重纱,那么怀萝现在眼前就是一片澄明。 万物入眼,却又不入眼。 怀萝常常会回想,她在窥世银镜里,看到的画面。 一个又一个身负孽缘线之人,被聂因从诸天轮迴之中,挑选出来。 轮迴世界数量不知凡几,每个世界身负孽缘线之人,又何其多,他们不过是每个轮迴世界里,有幸被聂因选中其中一罢了。 那些“交.易者”无一例外,均来自不同的世界,性情际遇也各不相同,可有一点却都是一样的。 他们从聂帝那里换取了想要之物,也失去了一些东西。 孽缘线只是其一。 怀萝能感觉到,她拥有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但这力量,却并非完全属于她自己。 这股力量,准确来说,是属于聂帝的。 这力量是天大的造化,同时也是她身上的“枷锁”。 所以怀萝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神仙。 她和聂帝之间这场交.易,对怀萝而言,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福缘机遇,划算至极。 可对聂帝而言,又可划算? 怀萝想了想,这世上凡人且不愿做亏本的生意,又何况是神明? 不过有些事也不是怀萝能揣测的,她要做的就是干干脆脆斩断这一身孽缘,过自己的日子去。 至于别的,也跟她无关。那窥世银镜里,大多数的“交.易者”,能到情渊走一次,便是幸运。 “少数人”也会有第二次。 她并不想触犯帝威,做那“少数人”。 怀萝带着青扇等人上了山,方知这里变化有多大。 不止是是树木被砍伐了一通,连山中飞禽走兽都不见踪影,要么被那些官兵杀死,要么就是因变故不得不迁徙了。 “姐姐。”青扇见怀萝对着一片被乱砍出来的空地发怔,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自从皇陵出来,怀萝便跟青扇便不再以主僕相称,离了那深宫,她们之间也无需再讲究什么尊卑俗礼。 怀萝回神,朝她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这个地方,曾是她和杨玹初遇的地方,那时他自称京中富商子弟,与友人外出游玩,在此失散,又倒霉遇上了狼群…… 那时怀萝鲜少见外人,杨玹又气度斐然,不似作假,怀萝便也未多想。 后来宫中羽林卫来寻他,杨玹仍未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此时再回首去看,他们之间的问题,其实那时便有端倪。 只是当年的怀萝被男女之情灌坏了脑子,迷了心智,后来更是年復一年的自欺欺人,直到再也骗不了自己。 现在想想,怀萝倒觉得,他们之间,一开始便註定是一场孽缘,而非姻缘。 一个欲求良人相伴白首,一个却是只求今夕相好。 怀萝想起年幼时,父亲常将她背在肩头,站在山顶,望着山下很远处飘起的农户炊烟,玩笑说:“我们怀萝长得这般好看,将来父亲定为你寻一位如意郎君,不求他发达显贵,只求他与你情投意合,恩爱不疑,白首到老。” 当时怀萝还小,听不太懂父亲说的话,只觉得那时的父亲,虽是在笑,但并不开心。 后来怀萝才明白,那是父亲把他和母亲的遗憾寄托在了她身上。 她和杨玹相遇的太突然,均在两人意料之外。 从救下杨玹,把他带回家里照料那一刻开始,一他们之间的相处,就不合俗礼。后来他们朝夕相处了月余,彼此吸引,定下终身,看似荒唐,却又丝毫不意外。 怀萝只知许了情誓,立下诺言便要遵守,却不知这世上不止有至死不渝的情深,也有情人陌路,对鸟分飞。 后来明白了,却也从孽缘之中脱不得身了。 或者说,从怀萝遇到杨玹那一刻,被他看上起,就註定脱不了身,也不可能再等到她心目中的良人。 帝王二字,在此界何止千钧之重。 “莫哭了。”怀萝嘆气着对这大山说了一句。 “抱歉,我离开了这么久。” 她走过空地树桩,抚过枯枝干树,所经之地,绿草如茵,佳木成林,树林阴翳,鸣声上下,大片的山林转眼间恢復了生机。 这等“回春”之术,着实看住了身后的青扇等人。她们早已见识过怀萝以术法救人的情景,但亲眼看到这“山林回春”之术,还是心中震撼。 半山腰上的山庄里,有一群着铠甲的兵卫,察觉此处异状,纷纷提着灯火赶来。 外头天还未黑,只是山林里光线不足,若是在林中行走,少不了灯火。 “主人,我们可要避一避?”万一被那些人看到怀萝的样貌,就麻烦了。 “不用。”这里是她的家,她是山神族裔,真要迴避,也该是他们这些外来者迴避才是。 怀萝看到远处那重楼復宇,富丽堂皇灯火通明的山庄,干脆一股脑连山庄带人,全部移至山外。 那些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山上了,再等他们看到身后被生生移出来的山庄屋宅楼宇,顿时吓得惊唿四起。 几个忠心的护卫,第一时间冲进山庄里,确认住在里面的人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35页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玹看着眼前的玉萝山,眉头紧皱。 他一直知道这座山其实有些邪门,却没想到这么邪门。 怪不得会有“采萝女”这种传说。 还有人曾说怀萝就是那什么“采萝女”,在杨玹看来,就是一群愚昧山民的臆想。 这世间哪有什么神明。 歷代皇帝,都自认为是“上天之子”,自称“万岁”,可哪个又活过了百岁? 都不过是凡人罢了。 杨玹不信鬼神,可不代表他身边的护卫和随从宦官不信。 有些人已经惴惴不安,难道当真是他们得罪了这里的山神,所以全部都被赶出来了? “陛下,可要属下再上山一探究竟?” 杨玹想了想道:“也好,你们小心一些,若有情况不对,及时撤回山下。” “诺!” 那几个护卫手持兵器小心翼翼地朝上山径走去,却在山根周围三丈有余的地方,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给挡住了去路。 有人不信邪,用刀去噼砍,却被屏障爆发出来的能量反弹,险些伤了自己。 还有的拿身体去撞,结果自己摔地鼻青脸肿,也不见那屏障被撼动分毫。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之前还没有,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几个护卫上不去山,挖地洞也没用,最后回禀给杨玹时,杨玹犹不信邪,不顾侍卫相阻,迳自来到玉萝山脚下。 山庄移除的地方,已然是一片郁郁青青,好似那里从未被砍伐清理过。 若不是远处,他让人修建的山庄还在那摆着,杨玹都怀疑,住在山上这阵子,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场梦,也从来没有什么山庄。 听闻这世上有能人异士,会施障眼幻术,这眼前的一切,会不会只是障眼法而已? 杨玹试着走到山脚处,伸手过去,却如先前那些侍卫一样,碰触到了一层透明的屏障。 那屏障虽肉眼难见,却犹如实质,将整座玉萝山与外界隔绝。 杨玹眼见着一只飞虫,慢悠悠地飞向屏障的位置,只是出乎他意料的,那只飞虫未被挡下,而是顺利穿过了那层看不见的屏障。 “来人。”杨玹突然朝身后喊了一声。 “去找些人来,男女长幼,老弱病残,全都找上几个。” 他倒要看看,这屏障,到底隔绝的是所有人,还是一部分人。 第40章 第四拆·旧人哭(6) ... 杨玹找来了各式各样的人, 却没有一个人能越过屏障,进入玉萝山。 有人说这是山神显灵, 也有人觉得是杨玹这些人惹怒了山神, 所以连他们这些普通百姓也被迁怒。 眼见着舆论越散越广,杨玹不得不带人离开了玉萝山。 至于那座山庄,则被村民改建成了山神庙, 每日都有人自发过来给山神庙清扫, 替换贡品, 增添香火。 怀萝在山上, 常常听到村民的许愿心声, 有些求姻缘, 有些求子嗣,还有些人是求富贵、功名利禄。 怀萝最初不知道如何隔绝这些乱七八糟的心声,着实被扰了一阵, 后来渐渐摸索出一些方法,能将一些杂乱的心声过滤, 只偶尔才会听到一些。 若是心愿简单,不麻烦, 怀萝便会遂了那些人的意愿, 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听听这众生心音, 却鲜少插手人间事。 饶是如此, 玉萝山山神庙的灵显之名还是传了出去,还有人不远千里携家带口的过来,求神拜仙。 这些人的心愿一般都不太容易实现, 不是跟生老病死挂钩,就是跟功名利禄,家族福运,乃至一个地域气运福祸有关。 每逢有天灾人祸降世时,山神庙的香火尤其鼎盛。 对于天灾,怀萝犹可入世,以医者身份悬壶济世,救一个算一个,但对于人祸,她便无能为力。 或者说,她能医人之病,却不能医人之命。 她能救一方水土,却不能救一界存亡。 每当她行事稍有越线时,便能感觉到身体里的能量有异动,像是在警告她,有些事不可为便是不可为,硬要去逆天而为,便要承受这份因果报业。 怀萝入世的次数越多,在红尘行走的时间越长,便越是能感觉到,她与这个世界冥冥之中的那份联繫。 有时遇到让她想不通,或者迷惘的事,她便会求助于此界天道,寻求解惑。 而天道,也会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为她指点迷津。 渐渐的,能让她迷惘的事越来越少,而在青扇等人眼里,怀萝所行所思,也越发让人难以捉摸。 嘉帝四十三年,年逾花甲的嘉帝杨玹携穆贵嫔、以及低位的才人、美人若干,于江南一带微服私访。 青雀大船船头,杨玹一身银白锦袍,上绕金丝龙鱼纹,玉带围腰,左系摺扇,右备容臭。 他身后站着面带薄纱的穆贵嫔,穆贵嫔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是杨玹近些年最宠爱的妃嫔之一。她进宫五六年,便已擢升至正三品的贵嫔,可见其受宠程度。 此番杨玹微服下江南,别的高位妃嫔一概未带,只带了穆贵嫔一人,为此羡煞一干后宫妃嫔。 至于那些才人、美人,位分太低,且有穆贵嫔在,也分不去多少宠爱,反倒不怎么让留在宫中之人羡嫉。 第36页 “老爷,这船头风大,不可久立,妾身在内舱置办了一桌酒菜,不如老爷陪妾身进去饮些酒水,听听小曲儿可好?” 穆贵嫔出身微寒,说话做事都没什么章程,加上一进宫就被杨玹宠着护着,这些年来也没什么长进。 不过杨玹后宫里,从来不缺心思玲珑谨言慎行的妃嫔,有时看着这穆贵嫔反倒轻松一些,至少她喜欢与不喜欢,都写在脸上,省得人去猜了。 比起那深宫内廷,穆贵嫔自是更喜欢这民间,一路走来,脸上的笑就没落过,让杨玹瞧着也心情颇好。 杨玹许久没赏过这太罗江景,这会儿还意犹未尽,便道:“夫人且先去罢,为夫过会儿便陪你一起痛饮几杯。” 穆贵嫔撒娇痴缠了片刻,见杨玹确实没有进船舱的意思,这才依依不捨地进了舱内。虽说他们眼下都是微服,但穆贵嫔也知道自己后妃的身份,不适宜久久在人前露面。 这太罗江上,多得是来往的商船,偶尔也有一两艘小渔船悠然而过。 “快看!那是什么?” “是老虎么?还是豹子?” “黑豹吧?哪有老虎的皮毛是黑色花纹的?” “别胡说,黑豹通身都是黑色,哪里来的花纹……” “说的好像你见过似的,你见过黑皮的老虎?” 船后几个水手的争论声,引起了杨玹的注意。 这江面上哪里来的老虎?该不会是有人船上载着老虎? 可老虎乃是山中野兽,又岂会随人上船,还能老实在船上待着? 杨玹有了些兴趣,在李德年的陪同下去了后船。 这一去,果真看到他们这大船后面不远处有一艘稍小的船,不快不慢的盪着。 说来古怪,那船上也未见人掌舵,行船路线却是笔直的,且速度不下于他们这花重金租来的大船。 几个水手说的黑虎,便卧在那船头,悠哉地甩着尾巴,时不时还想伸出大爪子,去捉江里的鱼。 “老爷,您说那是豹,还是虎?” 看体型,要比普通豹子大上一点,但一身黑纹皮毛,着实不似一般的老虎。 “应该是还未长成的幼虎。” 若是长成,这体型可就不止这么大了,怕是那小船船头都未必乘地下它。 “还是老爷见多识广。”李德年趁势拍了个马屁。 杨玹笑了笑,“哪里算什么见多识广,不过是早年在玉萝山上见过一次罢了。” “当时见到的是只成年黑虎,怀萝说那是黑兰虎,很是稀罕,方圆千里内,也就玉萝山上有这么一头。” “那只黑兰虎很通人性,常常跟在怀萝左右,我那时想靠近怀萝,都得先经过它同意才行,不然就会朝我嘶吼,一副恼怒的样子……” “也是怀萝性子纯善无垢,很是招那些山中动物喜欢,走到哪儿,身后都跟着一群小尾巴,她夜里出行身后必有狼群跟随,为她一路护行……” 杨玹说着说着,眼眶便忍不住发酸。 李德年见状便知,皇上这是又想起了惠纯皇后。 自怀萝死后被追封皇后,这些年来,杨玹再未立过皇后。 每到惠纯皇后的忌日,从皇帝到底下的妃嫔,不论什么位分,都要素衣茹素近月。 还常常有妃嫔手抄了佛经,在自己宫里祭拜供给惠纯皇后,每每杨玹听了,都会去那些妃嫔宫里坐一坐,或者多少给些赏赐。 “老爷,玉夫人若是在天有灵,也定然不想见您如此为她伤神难过,还望老爷保重身体。” 杨玹却是自嘲一声道:“你错了。” “怀萝若是在天有灵,不恨我便是好的,又哪里会惦记于我。” “当年若不是我隐瞒身份欺骗于她,她如何也不会对我动情,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她要的是怎样的感情,可惜遇上了我,我给不了她想要的,却还想得到她,哪怕不择手段,出言哄骗……” 若是他将人骗到手之后,好好待她也罢,可他呢? 不过新鲜了一阵,便将人抛在了脑后,一忘便是二十年。 他都不敢想像,一个受过宠,却身份低微,无子无女的小小常在,在那二十年里,遭遇过怎样的待遇,受过多少罪,才把当初那般康健鲜活的玉怀萝,折磨成了一身病弱,早早离了人世。 李德年对皇帝和玉怀萝当年的事,也知道一两分,却是第一次听皇帝说了前因后果。 难怪惠纯皇后离世之前,一句话也没有多留,也未求见皇帝,甚至刻意阻断了消息,不让随侍的宫女嬷嬷去递话出来。 想到这李德年忍不住在心里嘆了一句造化弄人,怕是惠纯皇后也没想到,她生前如何也得不到的帝王真心,却在她死后得到了。 这十余年来,皇上没有一日不惦念她,惠纯皇后初离世那会儿,更是做什么都会想到她,整整两年的时间,都未踏足后宫。 “老爷,玉夫人性子温婉良善,一颗心都系在您身上,又哪里会真的怪罪于您。” 杨玹似是被他这话安慰了一些,脸上的伤愁之色渐缓,只是看向那黑虎的目光仍带着一丝怀念感伤。 “让人去问问那黑虎的主人,看这黑虎能否出手,若是能卖,不拘多少价钱,一定要买下来。” 第37页 他想买下这头黑虎,放到玉萝山上去。 当年玉萝山上的黑兰怕是早已死了,毕竟这些虎豹的寿命都不长。 李德年犹疑了一瞬,见杨玹没有改口的意思,也只能吩咐下去。 帝王想要的东西,又怎会得不到?即使不愿给,也必须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大隆的每一寸土地都属于皇帝,生活在这大隆土地上的飞禽走兽,花鸟虫鱼,包括每一个人,也都属于皇帝。 皇帝甚至不需要买或者抢,因为那本来就是属于他的东西。 李德年派人去拦了那船,只是船停下后,他们派过去的小船上的侍卫,如何高喊,也不见船上有人露面,还险些惹怒了黑虎。 最后李德年亲自过去,那船上才有女子呵斥了黑虎一声,随即让李德年登上了那小船。 他正要敲开船舱舱门时,却见舱门由内打开,从中走出一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 那姑娘脸上蒙着纱罩,李德年看不清她的样貌,但见她言行十分规矩懂礼,心里暗暗点头,猜想对方应是出身不错,至少寻常小门小户,教不出这样的姑娘。只是不知为何,没见她身边有什么婢女僕妇跟随。 李德年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却听那姑娘道:“如此倒让老伯白跑一趟了,我家这黑兰虎,性子桀骜不驯,只认我家主人一人,便是我们寻常说它,它都不听的,脾气大地很,只能自家养着,万不敢卖与他人。” 李德年闻言,也是发愁。 皇上那态度,是想要这黑兰虎的,若是买不来,纵然不会怪罪于他,少不了在皇上心里落得一次“办事不利”。 那姑娘见李德年犹不死心,便又解释道:“这头黑兰虎自幼跟随我家主人,已是餵熟了的,见不到主人还会躁怒非常……” 听到这,李德年已经明白,这家主人,是真的没有出手的黑虎的意思。 对着这么一头老虎,他也不可能强抢,除非不要命了。 “既是如此,那李某便也不……” 李德年话还未说完,便听得那姑娘一声娇斥:“小黑,不许动!” “嗷——” 黑兰虎仰头嘶吼一声,收回了伸向登船人的爪子。 李德年一回头,顿时脸都白了,杨玹不知什么时候上了船来,还差点被那黑虎攻击。 “老爷!” 杨玹显然也受惊不轻,他也不知自己方才怎么会作出如此冒险的举动。 他只是瞧着那黑虎,与当年的黑兰十分相像,从毛色到眼神,都很像,就忍不住过来了,等回神他已经站在船上,跟那头黑虎差点来了个面对面。 饶是杨玹这会儿也有些腿软,他定了定神,仔细打量起这头黑虎,面上平静,心里却掀起了惊天骇浪。 “不知这黑虎主人何在,杨某可有幸见其一面?” 第41章 第四拆·旧人哭(完) ... 别人不知杨玹的身份, 妙书可是一清二楚,她下意识朝关着的舱门看了一眼, 开口道:“对不住, 我家主人不见客。” 杨玹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听姑娘的口音似是京城一带的,穿着打扮, 又有些宫里样式的影子, 可是曾在宫里待过?” 妙书正要开口否认, 却听船舱内传来唤声:“妙书。” 妙书忙侧身过去靠近舱门, 轻声问道:“主人, 可是有什么吩咐?” “既是故人来访, 那便请人进来罢。” 妙书得了话,这才朝杨玹和李德年二人,略一抬手:“二位, 我家主人有请。” 杨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进了船舱,当他一眼看到矮桌旁盘膝而坐, 手持黑子,正对着棋盘苦思的女子时, 忍不住惊得后退两步。 “怀萝!真的是你!” 棋盘前的女子闻声, 以手肘立桌, 拿着棋子的右手撑在脸侧, 漫不经心地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对,是我。” “多年不见, 陛下威仪更甚往昔。”怀萝随口寒暄了一句。仿佛他们从不曾是枕边人,而只是多年未见,关系淡薄的故人,连旧友都算不上。 “怀萝!”杨玹看着她,眼中除了惊艷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骇然。 “你不是……”死了么? 当年杨玹是亲眼看到没了气息的怀萝的,也是亲自吩咐让人将她葬入皇陵。 怎么过去十余年,怀萝又復生了?还变得如此……年轻貌美,甚至比他记忆里的少女还要美! 如果这不是青天白日里,杨玹都要怀疑自己是见着了鬼! 怀萝可没打算跟杨玹叙旧,“听闻陛下看中了我养的这只黑虎,想买了去。” “怕是要让陛下失望了,我这黑虎不卖,与银钱无关,不卖就是不卖。” “若无旁事,还请陛下早早离船去罢。” “不,怀萝,朕想要的不是黑虎,朕是看到它,想起了你,才会……” 杨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怀萝不耐地打断:“陛下,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又何必再提。” 这人该不会是还当她是玉萝山上,那个懵懂无知的采萝女? “你我之间的纠葛,早在当年翠溪宫偏院里随着那个小常在身死便已烟消云散。” 第38页 杨玹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说什么却堵在喉咙里,半句话也说不出。 旁边的李德年看不下去,忍不住道:“娘娘,自你走后,陛下这些年一直不好过,也一直惦念着您……” 怀萝听到他的话,突然笑了笑。她起身,漫步走到李德年面前,又看了眼杨玹。 “惦念?” “如何惦念的,不妨说来听听。”怀萝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李德年却一时说不上来,真要论起来杨玹除了不痛不痒地怀念两句,好似也没做什么。 “您不在的那些年,陛下每逢您的忌日都会亲自上香祭拜,茹素一阵子,还有您……去世后那两年,陛下半步也未踏足后宫,力排众议追封您为皇后,至今也再未……” “李德年!”杨玹呵斥了他一声。 李德年忙后退一步,站到杨玹身后,不再开口说话。 怀萝倒是抚掌嘆道:“这么说来,以陛下的身份,有这份心倒难得。着实感人至深。” “既是如此,那陛下何不跟当年的玉怀萝一块去了?”说着船舱内挂着的一柄饰剑,无人持拿,却自于空中飞来,横于杨玹颈侧。 “大胆!你竟敢……”李德年吓了一跳,也没了先前的恭敬,忙要上前阻拦,却被一旁的妙书和妙铃制住。 杨玹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也被人刺杀过,但却是第一次被横剑在颈,距离死亡如此接近。 他原本想说两句深情之语,软化面前的女子,但在迎上对方的眼睛时,他突然从头冷到了脚。 只觉有股寒气渗入五脏六腑,乃至血液骨髓。 玉怀萝不是在同他说笑,也不是在吓唬他,是真有杀他之心。 她怎么敢?! 杨玹除了震惊和骇然,心底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怒意。 他是这大隆帝王,九五之尊,她竟然有杀他之心? “怀萝,朕知你心中多有怨愤,可你莫忘了,朕是皇帝,是天子,你纵然死而復生,也不过是妖鬼之物,如何能杀地了朕?” “朕明白你心中担忧,朕不会嫌弃你的身份,只要你愿意,随朕回宫去,换个不一样的身份,自然还能像以前在玉萝山上那般同朕厮守,陪伴在朕的身侧,只是怕不能以已逝皇后的身份露于人前……” 杨玹本以为玉怀萝听了会有所顾忌,或者对他心软,却不料只感觉到剑身刺入皮肤的疼痛,以及血液从身体里不断流出的恐惧…… “你不能杀了朕……”他几乎是声音颤抖地道。 怀萝听了,却是直接握住那剑柄,当着李德年的面,反手便是一剑划过。 “陛下——!”李德年嘶声喊叫,眼里有悲愤,也有对怀萝等人的畏惧。 杨玹睁大着眼,无声倒地,鲜红的血液浸湿了身下大片的船板。 “姐姐,这种事吩咐我来做便可,又何必你亲自出手。”青扇拿出一张白帕,仔细替怀萝擦拭着不存在半分污迹的手指。 怀萝笑了笑,走到杨玹的尸体身边,直接把他踢到李德年的脚边。 李德年回神过来张嘴便是一串咒骂,但还没骂上几句就见方才被怀萝一剑斩杀的杨玹,那脖子上的伤口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癒合恢復如初,人也慢慢醒了过来。 李德年看着这堪称神异的一幕,惊得哑然无声。 杨玹睁开眼,便对上怀萝的视线,那张脸,就在一刻之前,他还觉得年轻娇嫩,貌美无比,而此时再看,却如恶鬼妖邪。 “你别过来!别杀我!”杨玹脸色惨白,连起都起不得身,用手撑着船板后退至角落,那如畏蛇蝎勐兽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在此之前他对心爱之人的无尽惦念。 船舱内青扇、妙书和妙铃却眼中莫名的看着杨玹和李德年,只觉这两人进来船舱后,原本还好好站着,突然间就癫狂起来,又是哭喊求饶又是张口大骂,瞧着实在诡异,也不知怀萝对他们用了什么手段。 怀萝却是笑了一声,朝妙书道:“两位客人身体不适,妙书,送客罢。” 杨玹和李德年几乎是逃命一般逃出了船舱。 青扇等人看着他们狼狈逃离的背影,莫名觉得可笑。 “主人,他们这是怎么了?” “对啊,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青扇也有些好奇怀萝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把这两人给打发了。 怀萝从头到尾都坐在位子上没动,也没见她动手,这两人怎么就突然发了疯似的? “也没什么,只是船上点的幻香影响了他们。” 青扇等人恍然明悟过来,那幻香味道好闻,他们平日里是闻惯了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平日里点在船上也只用来防一些不长眼的小毛贼罢了。 不想这两人,却是被吓成这样,也不知是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 反正看到的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也不会吓得跟被妖魔鬼怪追杀似的。 妙铃上前关了舱门,“跑了也好,省得跟他们废话,竟然还想拿钱买小黑,都说了不卖,还想强买……” 小黑平日里和妙铃最容易“吵嘴”,一个比一个还幼稚倔强,但妙铃对黑虎的喜欢不比青扇他们少。 第39页 黑虎在船头吹够了江风,甩着尾巴走到舱门口,抬爪就是嘭嘭嘭一阵拍。 妙铃不得已只能又去开门:“都说了多少次,轻一点,咱们才在江上待几日,都换了好几次舱门了……” 黑虎鼻子里唿出一口气,一副“我宽容大度不计较你的无礼”的模样,迈着步子走到怀萝身边卧下。 怀萝见它爪子上湿漉漉的,便知它又去水里“掏”鱼了,就是不知道逮了这么多天鱼,到底逮着没有。 杨玹和李德年逃回大船之后,也顾不得什么微服私访,立刻带着一干妃嫔侍卫匆匆回了宫里。 听闻杨玹回去后,还病了好一阵子,整日做噩梦,梦见已逝的惠纯皇后要杀他,不仅下旨撤了追封,还把当初封存惠纯皇后遗体的木棺让人从皇陵里挖了出来。 这等奇葩行径,算是大隆开国以来的第一例了,不少言官进谏阻止,杨玹却恍若未闻。 宫中所有有关玉怀萝的东西,都被杨玹灭除的彻底,那些原本借着玉怀萝忌辰示好上位的妃子,也遭了厌弃。 这其中包括一直受宠万分的穆贵嫔,概因她那一张脸,长得神似玉怀萝,让杨玹一看到,便想起被怀萝斩杀的那一幕,别说宠幸她了,没杀了她都是看在穆贵嫔多年侍奉还为他生了儿女的情分。 穆贵嫔遭了厌弃,被禁足宫中。 先前她受宠风光时,嚣张肆意,恃宠而骄,这会儿一朝从云端跌落,一开始那些被她得罪过的人还观望着,后来见皇帝确实厌弃了她,自然有人落井下石。 穆贵嫔起初还奢望着皇帝能消气,想起她来,慢慢的也像以往无数失宠的妃嫔一样,沉寂下来。 好在宫中有个自称被她帮过的老嬷嬷,一直暗中救济于她,还暗地照顾她生养的那一双儿女,穆贵嫔这才撑了下来。 嘉帝五十四年初,杨玹重病,穆贵嫔所出的皇九子韬光养晦多年,一朝得机造反逼宫。 杨玹病得连话都说不出,也无力回天,只能眼看着他最厌恶的九皇子登上皇位。 在新登基后不久,杨玹便被自己平日最宠爱的两个妃嫔联手谋害于病床之上。 那两个妃子,是他禁足了穆贵嫔,又处置了许多跟怀萝样貌有几分相似的妃嫔之后,新纳进宫的。 很是得了一阵宠爱,平日里与杨玹也是山盟海誓,情深不已的模样。 不想新皇登基未杀了杨玹,她们反倒因怕新皇追究旧事,抢着“立功”,先一步替新皇解决了杨玹这个麻烦。 京城从此换了天。 这些消息传到怀萝耳朵里,已是很久之后。 新登基的昭帝,行事雷厉风行,与嘉帝大为不同,加上有传言称其皇位来歷不正,不少老臣都不服他。 不过人的想法是会变的,昭帝登基后,励精图治,勤勉于政,无论是国事还是私事都让人挑不出错来,至多重武轻文这一点,让许多文臣言官不满。 可嘉帝在位时,四方边疆均留下不少忧患,朝廷重武势在必行,由不得他们不满。 几年过去,大隆在昭帝的治理下,又有恢復先辈盛世之态,甭管朝官如何评价,民间百姓对昭帝尤为尊崇。 昭帝和穆太后当初受难之时,曾得一宫中老嬷嬷相助,但在后来,昭帝得了势,那老嬷嬷却不知为何再也没出现过。 昭帝遍寻宫内也没找到当初的恩人,只得发下寻人诏令,于四海之内找寻。 多年过去,诏令依旧在,人却仍然未寻到。 有人说看到一个像极了寻人令中的女子,出现在玉萝山山神庙一带,只是却不是画像上的老妪,而是一位年轻姑娘。 那姑娘随在另一位女子身侧,入了隔绝凡人的玉萝山,再未出现。 昭帝听闻这消息,当即便赶去了玉萝山。 只是他在那里等了许久,也未见恩人现身,末了临走时,才有一只黑虎从山上下来,跃至昭帝面前,将一块玉佩丢给他,之后又在众人眼里大摇大摆的回了山上。 昭帝拿起那块玉佩,注视良久,终究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回了京城。 昭帝在位几十年,未有子嗣,有人说这是昭帝杀孽过重,杀兄弒父的报应,昭帝却从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 他从宗室过继了嗣子,将其立为太子,抚养成才,后传位于太子,自己则是做了太上皇。 昭帝禅位之后,鲜少待于宫中,多是在外云游,后来更是没了消息。 民间有传言,说昭帝是得了机缘,入了玉萝山,报恩去了。 也有传言,昭帝娶了山神身边的神侍,携妻隐姓埋名云游四海了。 随着时间流逝,传言便成了传说。昭帝和“山神神侍”之间的故事,也成为流传世间的佳话。每逢佳节,都有不少世间男女前往山神庙求姻缘。 有人求得姻缘,却最终弃如敝履,姻缘成了孽缘。有人求得姻缘,珍而重之,从此结髮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执手相看老,相守至白头。 红尘百态,世人多样,岁月变迁,沧海桑田。 而不论世间人事如何变化,玉萝山百年千年立在那里。 山中“采萝女”也是一日復一日,肩负守山之责,庇护生灵。 第42章 第五拆·美人笑(1) ... 傅双只记得上一刻她还等在往生桥边, 下一刻便出现在了这一望无垠的黑渊里。 第40页 这里除了大片无色透明的“莲花”,什么都没有。 她有些无聊地坐了下去, 望着远处的莲海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 有人在傅双身边坐下。 傅双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顿时惊道:“姑娘,你长得可真美!” 聂因一愣, 似是头一回受到如此直白的夸赞。 她笑了笑, 问傅双:“你想要我这样的容貌?” 傅双摇摇头:“还是别了, 你的脸太美了, 太美的人, 不论男女, 都容易招惹麻烦。” “没办法,谁让人是视觉动物,都是看脸的呢。” “你看我, 上辈子是个长得还不错的明星,大小也是个咖, 受人追捧过,可一朝穿成一个古代丑女, 连嫁都嫁不出去。” “好不容易, 有人愿意娶我了, 还在成亲当天放了我鸽子。” “那人留话说让我等他, 结果我等到死,也只等来他的停妻另娶。” 说着说着,傅双有点想哭。 “你看我这都死了, 那人爱娶谁便娶谁呗,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心里,就是难受。” “都成鬼了还管不住自己的腿,跟个傻逼似的等在那桥头。” “总觉得我还能再见到他一样。” “见到又有什么用,拿自己的脸把他丑死么?” 傅双眼泪哗哗地流,流完一抹脸,又变得没事儿人一样。 她看着聂因,变着花样夸聂因长得美。 “我说姐姐,你这嘴形也太好看了,还有鼻子,还有这睫毛,你是睫毛成精的吧?” 聂因:“……” 傅双夸着,只看看已经满足不了她,有点想上手摸。像是想看看聂因到底是真人还是假人。 聂因竟也未阻止她,由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抚过。 “好凉!”傅双惊唿了一声。 聂因还想着自己没有什么体温,会不会吓到她,却又听傅双道:“好滑!摸着好舒服!” 聂因:“……” 摸了一会儿,傅双似是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讪讪收回手,但还是时不时瞅一眼聂因。 “诶姐姐,我叫傅双,你叫什么名字?” “聂因。” “双耳聂,因果的因。” “这名字有深度!”傅双道,“以你这齣场姿态和颜值,怎么说也得是神级别的角色。估计我也是被你弄到这里来的……” “其实这地儿挺好的,就是安静了一些。”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儿?” 聂因到这会儿已经习惯了傅双的不按套路出牌,“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或者说是一笔交.易。” “我需要你身上一样东西……” 傅双满不在乎地道:“我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值得跟你交换的东西,你看上什么尽管拿去就是,反正你长得那么美,我不亏。” 傅双张开双臂,一副“来吧,尽管上”的模样。 聂因:“……” 聂因把她的手臂按回去。 “我需要的东西,说珍贵也不珍贵,说容易取得,却也不容易取。” 这些人纵然是她千挑万选出来的,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顺利斩下身上的孽缘线。 不少人走到最后,孽缘难断,藕断丝连,又或者干脆孽缘化姻缘。让她失望之余,只能结束交.易,把赐予她们的一切都收回来。 聂因抬手召出窥世银镜,朝傅双道:“我要你斩下身上那根孽缘线,把它送给我,当然,我也不会白拿你的东西。” “你可以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说到这,聂因顿了顿,着重补充道:“包括绝世的美貌。” 傅双一脸发愁地看着她:“姐姐,你这亏本生意做的……” 说着她话锋一转:“让我很是心动啊!” “真的要什么都可以么?” 聂因指向窥世银镜里的画面:“你看看他们,他们跟你一样,都是我曾经的‘交易者’。” 傅双看了一阵,心底实名羡慕这些人,他们从聂因那里得到的力量简直无敌了,瞬间从炮灰逆袭成人生赢家,走上人生巅峰,还长久的停留在巅峰上。 简直做梦一样的逆袭。 傅双像是怕聂因反悔一样,快速回道:“ok,完全ok,别说一根孽缘线,十根八根,只要我有都给你。” “不就是踹渣男么,我马上踹给你看,在美貌和力量面前,男人又算什么。” 聂因:“……” 本来聂因觉得这“交.易”挺好的,算是“各取所需”。但傅双这么一搞,倒让她头一次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冤大头了? 聂因有点纠结地把“小莲花”给了傅双,看着她欢欢喜喜地回到轮迴世界,顿时更心塞了。 许是傅双这人比较有意思,聂因也没趁着她还未斩断孽缘线的这段时间,去搜寻下一个“交.易”者。 她伸手在窥世银镜前一拂,里面显露出傅双在轮迴世界的情形。 第41页 · 清河村位处北宁府上陇县西部,算是一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地儿。 别的村子都比较排外,这清河村却常常接纳一些流离失所的人在此落居定根。 其中逃荒来的傅氏丑女傅双是一个,村东姓柳的白净书生柳归寒。 小柳书生有学问,人长得好,虽是外来户,但看着不似没前程的,不少村里的人家,都有点想把女儿说给小柳书生。 谁知这书生挑挑选选,最后竟选了村中以丑出名,年逾二十,却还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傅双。 大家都说这傅双是走了狗shi运,天上掉馅饼了,才被小柳书生看上,不少人都等着傅双婚后被嫌弃休弃,谁知这拜堂都是傅双和一只大公鸡拜的。 柳归寒成亲当日不知所踪,只托人递了信回来,让人找了一只大公鸡代替他跟傅双拜了堂。 傅双这竟也忍了,反正她被人笑话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桩。 柳归寒不在家中,傅双便自己一个人住在柳家的房子里,她生得高大,比寻常男子看起来还孔武有力,也没人敢上门欺负。 就是村里有些没嫁成柳归寒,心有不甘的小姑娘,偶尔会在碰到傅双时,说两句酸话,但清河村的人都本分,也没哪家姑娘真的跟傅双过不去,顶天就动动嘴皮子罢了。 傅双一人守着柳归寒那破院子,一守便是十多年,她一个姑娘家,再能干,也只有她一个人,平日里家中进项都是傅双从山上猎了山货来,换成银钱,勉强度日。 有一次冬天猎物少,她不得不往山中深处走了走,却倒霉碰上了没有猫冬的熊瞎子,九死一生逃回来,身上那些伤,差些要了她半条命。 她又没多少钱治伤,加上又无滋补之物养身体,这身子便一日日差了下来。 眼看着傅双就要过不下去时,终于听得了柳归寒的消息,这才得知,他在京里发达了,似是得了圣人看重,如今已当官做了他们北宁府知府老爷。 知府是个什么官儿,傅双还是知道一点儿的,她前世做明星时,演过不少古装剧,即便这里是架空的朝代,但以柳归寒的年纪,能做到一府知府,可见皇帝看重。 傅双当下便收拾了细软,前去寻柳归寒,好歹他们也有夫妻之名,她至少得问清楚,到底为何让她苦等这么多年。 若真嫌她貌丑,不愿娶她也罢,可他分明让人传了信回来,还让公鸡替他拜了堂的。 傅双觉得自己底气挺足的,但真到了柳府门前,见到柳归寒携一大着肚子的美妇下了马车回府,那点好不容易撑起来的底气,瞬间就没了。 什么玩意儿啊这是? 她等了这人这么多年,就这么被绿了? 傅双不信,百般从附近打听了,才确信,她是真的被绿了。 而且还绿地发光。 柳归寒发达后就娶了高门大户出身的美貌妻子,如今两人连孩子都有了。 傅双觉得自己挺没劲儿的,想到自己这又丑又破败活不了多长时间的身体,连报復都没力气。 索性回了清河村,就当从未来找过柳归寒。 有人问她:“柳家娘子,你可找到你家夫君了?” 傅双便答:“找着了找着了,就是他人倒霉,已经死了,我正打算改嫁呢!” 那人听了便笑,也没当回事,就算小柳书生真的死了,傅双这样貌,还嫁过一次人,身体也不好,哪里还能再嫁的出去? 傅双嘴里说着要改嫁,但最终也没改嫁出去,而是住在那破旧不堪的柳家院子,直到悄无声息的病逝。 傅双记得她死那天,北宁府出了一件喜事,说是知府大人的夫人生了一对龙凤胎,两个孩子出生时,还天有异象,原本连下了十几日的大雨,瞬间停了,柳府上空虹光漫天。 北宁府的老百姓都说,这柳大人新得的子女是有大福运的。 傅双采野菜回来的路上听到这些,心中要说难过委屈,还是有一些的,但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无趣,回到家中便睡了过去,这一睡就是长眠。 · “柳家娘子?柳家娘子可在家中?”一身形高壮,皮肤黝黑,满脸大鬍子看不清样貌的大汉在柳家门扉外高声喊道。 过了一会儿,从堂屋里出来一个布衣荆钗脸上围着布巾,身段纤弱玲珑的女子。 那大汉勐然怔住。 他是这清河村新来的住户,因他家建的房舍就在柳家旁边,所以在新屋落成后,便拿了些吃食过来送给这邻居,也算结个善缘。 外人都说这柳家娘子,貌若无盐,从头到脚都丑地吓人,但……他这么瞧着,怎么感觉不太像啊。 就算脸长得丑,这身段也把他见过的那些女子,比得没影儿了。 大汉回神,忙缓了语气,把手里的蒸肉米饭递过去:“我是最近才搬来清河村的,姓罗,罗虎,本是房屋新建,请了些村邻过去吃席,听闻柳娘子身子不好,我便直接端了些饭食过来。” “这饭食经了风许是有些凉了,还望柳娘子见谅,全当添个喜气……” 傅双伸手接了过来,欠身道了一句:“多谢。” 罗虎却是傻了一般,看着她那只从袖子里露出端着陶碗的手。 说好的从头到脚都丑地不行呢?身段好也罢了,怎地连手都生得这么好看…… 第42页 来到清河村的第一个春季,罗虎得出结论,如果不是自己的眼睛有问题,那就是这清河村的人眼睛有问题。 第43章 第五拆·美人笑(2) ... 傅双端着饭菜回屋, 在泥炉子上热了热,尝了一口, 发现黑大个家里饭菜的味道还不错, 至少比她自己捣鼓的饭菜好吃。 她能感觉到自己现在的身体并不需要这些食物,可吃完之后也没什么不舒服。 人活一张嘴,不能享受美食的人生会丧失不少乐趣。傅双想, 以她现在的体质, 在现代世界的话, 说不定能做个大胃王吃播。 傅双吃了饭, 又把屋子收拾了一遍, 收拾完, 才想到,她现在有“异能”了,其实不用自己动手。 傅双取了墙上挂着的弓.箭, 又从柜子里拿了柴刀,这些都是她以前打猎攒下的家底, 后来身子差打不了猎了,也没卖。 她收拾东西, 上了山。清河村附近有一座大山, 村长比较鼓励大家上山打猎, 以免山外围的野兽进村里来扰民。 傅双上山采了菌菇, 还有一堆野果,其中有些深紫色的野葡萄,她尝了一串, 又甜汁水又多,很多都熟透落到地上腐烂浪费了。 她猎了一头山猪,两只山鸡,另外还抓了一公一母两只野山羊,兔子也敲晕活捉了几只。 猎物这么多,带是带不回去的,反正在深山里也没人看见,傅双便直接使了搬运术,运到自家屋子里。 回到家,傅双发现隔壁那个大黑个又来了。 “可是来拿你家碗的?稍等一下,碗我都已经洗好了,多谢你送来的饭菜……”傅双卸了身上的背篓,又把弓.箭、柴刀放好,便要去屋子里给他拿碗。 罗虎当然不是来要碗的,事实上他还是来送东西的,他刚从镇上买了一堆米面,就想着隔壁柳娘子好像没什么进项,家里许久没见开灶了,便送点米面过来给她应应急。 她一个寡妇,身子骨又病弱,着实过得不容易。 清河村许多人家都心善,常常有人接济过不下去的村邻,不然以傅双的情况,早就死了,都拖不到柳归寒有消息那会。 人家新邻居是好意,傅双这会儿确实缺米面,也没跟他客气,收了下来。打算等会把猎物处理了,就给邻居送上些野猪肉、野兔肉过去。 野猪肉肉质其实不如家猪来的鲜嫩,但这古代肉贵也稀罕,野猪肉再不好吃,那也是肉。而且只要料理地好,其实野猪肉也别有一番风味。 傅双给隔壁送去了两条猪后腿,外加两只大野兔,这些肉加起来也得几十斤重了,卖也能卖不少钱。 罗虎见到这回礼,吃了一惊,哪里好意思收,但傅双执意要给,他终是拗不过,收下了。 罗虎想了想不能白拿人家这么多肉,便主动要求上门帮傅双做些挑水噼柴的粗活。 傅双却道:“那些活儿我自己做得来,不麻烦罗大哥,倒是有一事想托罗大哥帮个忙。” 其实就是傅双打猎得的那些山货,想托罗虎进城帮她出手了换些银钱。 有了银钱,她也好把这破院子拆了,然后新盖一个大宅子,这样也能住的舒服些。 到时家里再买两个丫环婆子,帮她打理宅子内的琐事,她就能彻底享清福,吃吃喝喝只管享乐。 “行,这算什么麻烦,只管交与我去办。至于回扣就不必了,乡里乡亲的,搭手帮个忙又值当什么了?”罗虎一口应下。 傅双打来的野猪除去那两条猪后腿,剩下的肉都有百来斤。 她挑了肋排骨和带肉大骨,还有猪下水留下,剩下的全都托罗虎卖了出去。 百来斤肉,总共也就卖了一贯多点。 罗虎不要回扣,但傅双不能真不给,好歹人家又是跑腿又帮忙卖的,给个百文都不嫌多。 这之后,傅双每从山中深处猎了较大的猎物,或者挖到了人参、何首乌之类的好东西,都会拜託罗虎出手,自己再给他一些回扣。 罗虎开始是真不好意思要,后来他看出来,这柳家娘子瞧着高挑纤弱,着实是个厉害的猎手,不差这点回扣银钱。 他硬是不收,恐怕下回对方就不会拜託他帮忙了,想通这一点,便也不再推辞,傅双给多少,他便拿多少。 春夏季山中猎物多,傅双很是赚了一笔,之后便没再上山,而是专心打理起自己养的那群山羊和野兔、野鸡。 慢慢的,大家想吃点羊肉、兔肉的,都不用专门到山上猎,或者到集市上买,都是从傅双这里拿货。 有了固定的银钱进项,傅双心目中的大宅子,也慢慢盖起来了。 除此之外,她还专门在村里买了一大片荒地,专门用来做养殖场。 养殖场办起来就没那么简单,大到建造,小到日常清理,都得有人去做。 单凭傅双卖山货和卖野兔、山羊、山鸡那点银子,是远远不够的。 傅双就把主意打到了酿葡萄酒上,眼下那些酒大都是粮食酿的,所以酒价极贵,果酒也有,比如梅子酒之类的,但葡萄酒还没见人酿过。 傅双当然不懂怎么酿葡萄酒,连普通的酒都不会酿,好在她现在有钱,可以从酿酒师傅那学手艺。 傅双得了那朵“莲花”,不止获得了难以想像的力量,连人也比以前清醒聪明不少,感觉脑域都被“改造开发”了。 第43页 她花了不少钱,不远千里,从东边一个州府的酿酒老师傅那里得了学酿酒的机会。 这位老师傅以前在宫里做过酒师,后来年纪大了就按规矩出宫养老。 他在宫里收了几个徒弟,最聪明有天赋的那个,也只得了他七八分真传,酿酒一行,看着小,其实里头门道多得很。 傅双跟这老师傅学了两个月,回来后便开始自己试着找出合适的方法酿葡萄酒。 这两个月里,罗虎一直在帮傅双打理家中事务,见她回来又准备酿酒,便提醒她:“这酒肆生意,不比其它生意,里面水深地很,先试试水,若是行得通,再做起来也不迟。” 傅双本来就不准备把这葡萄酒生意做大,所谓物以稀为贵,她只想做出名气,做高价酒水,卖给那些大户富户,却不打算侵占那些普通酒水的市场。 傅双摺腾了一段日子,总算把葡萄酒给酿出来了,这种酒对许多好酒的人来说,不够烈,但在女眷那边的市场还是不错的。 不少有钱人家的姑娘、太太都愿意花大价钱,买上一两坛回去慢慢喝。 尤其是夏天,用冰镇过一回,再去喝,甜甜凉凉的,别提多清爽。 傅双用葡萄酒挣了一大笔钱,就收手不干,把酒方子高价给卖给了一个富商。 然后用这些钱,转头在清河村一带办起了农场。 傅双这农场占地大,养殖数量却并不多,更多的是一些独栋农舍,或者农场客栈。 她这农场里的东西全都是自产自销,农场内一花一草的建设,都是傅双和请来的工匠商议设计出来的。 罗虎原是退伍军户,花了银子消了军户籍,之后便在大户人家里做护院管事。 不过他一直不太习惯大户院里院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见傅双农场里缺人手,便主动跟主家请辞,然后到傅双的农场里帮忙。 无双农庄这四个字,在清河村一带打出了名头,不少富贵人家,就专门只吃无双农庄里出售的东西。 每到出货的时间,农庄的几个入口,不少家僕打扮的人都成群结队地守在门外等着拿货。 傅双从来不以“柳家未亡人”的身份走动,是以她出名后大家也只知惯以面纱示人的傅氏丑娘子,而不知什么“柳傅氏”。 又至一年夏季,傅双农场里种的那些葡萄,又大又甜,颜色还漂亮,当鲜果卖,都有不少人买。 托傅双的福,如今这市面上,葡萄很是紧俏,偏种得好的人又不多,不少有钱人挑来选去,最后还是买了无双农庄的葡萄。 傅双最喜欢用术法把那一串串紫葡萄,给冻上,夏天吃一串冰葡萄,再配着果酒凉菜,那真是神仙日子了。 无双农庄里,有一部分区域对外开放,但傅双平日里住的泉水阁却是不让外人进的。 这泉水阁里,有一傅双打出来的泉眼,她在周围布了聚灵阵法,那泉眼日子一长也成了一眼微带灵气的泉眼,除此之外,还有她自己想办法造出的温泉,以及暖棚。 即使在冬天,她这泉水阁,也温暖如春,各色蔬果都能吃到。 傅双这农庄设计的精巧风雅,在外面都快被那些文人墨客夸上了天。连一位致仕的阁老,都想来她这里长久定居。 只不过傅双的规定在那,客人最长留居不得超过一年。 “傅娘子,这是你上回托我找人做的冰嬉鞋子……”罗虎手里捧着一双精緻的女式冰鞋。 这个时代也有“熘冰”的,还有打“冰球”的,只不过大都叫“冰嬉”,分地不是特别清楚。 傅双把鞋子上脚试了试,在滑石地面上熘着还不错,等过阵子入冬,农庄里新建的小湖上了冻,就有了新乐子。 罗虎见她当着自己的面换鞋,一时脸都红了,这几年来他们关系很亲近,傅双对他信任居多,在他面前很少顾及那些繁文缛节。 罗虎早就向傅双提了亲,傅双也应了,只是两人之间总觉得还差点什么,一直没办婚事。 对于傅双的随性,他起初还不太习惯,后来便摸熟了她的性子,私下没人的时候,也不怎么在意那些礼节。 罗虎定了定神,把视线从傅双的脚上收回,又替她收拾了桌上的杯盘,切了一盘果子放到她身边的榻桌上。 别看罗虎长得人高马大,其实为人内敛心细,一双手能舞刀弄剑,也裁纸缝衣,连雕刻都会一些,比十里八乡的大姑娘小媳妇还巧。 不管是针线、饭食还是手工细活,没有他学不会做不来的。 两人在一起,基本是傅双主外,罗虎主内。 第44章 第五拆·美人笑(3) ... 不少人私下里笑话罗虎吃软饭, 罗虎却觉得他们想吃傅双的软饭都还吃不上呢。 再说了,他自己也挣钱, 只是不如傅双挣钱多罢了, 就像傅双做饭也不如他好吃,做个鞋垫不是大就是小,又或者穿几天就开线了。 谁都有自己擅长做的事, 罗虎并不觉得自己是靠傅双活着的, 两人在一起是相互依靠, 单方面依靠却不付出的感情註定不能长久。 这些还是傅双怕他想多跟他说的, 罗虎也是这么个想法。 他退伍之前, 就是在一位女将军手下做的兵。 天下人, 有男女之分,天下事,却无男女之分。 第44页 谁规定领兵打仗, 就一定得是男人才能做到?女子同样能封侯拜将。 谁又规定做饭制衣是女子才能做的?罗虎觉着自己就比傅双做的好。 战场上活命都难说,谁管你是男是女, 只要上了战场,就一律都是“战友”。 罗虎见多了女将军的英武, 还真看不上那些整天把男女之别挂在嘴边, 其实还不如自家婆娘能干挣得多的懒汉闲汉。 真要说“吃软饭”, 也是这些人在吃婆娘的软饭, 吸女人的血。 傅双平日里在泉水阁,喜欢让人弹个曲儿,听个戏, 兴致来了,她自己也会上阵唱两句,或者跳个舞。 她前世是练习生出道,能唱会跳,乐器也会一些不过并不精通,穿到这个世界后,那些唱跳的功夫都搁下了。 一来她的颜值和高壮的身材放在那,就是想靠这些赚钱都没人捧场,在现代还有人觉得是实力派,这古代“歌舞行业”,可比现代还要看脸。 如今傅双有钱有闲,农场的琐事有下人去做,她只需要理好人事和财政,以及偶尔和外头的客户交涉,别的用不着亲力亲为。 傅双学过一点民族舞,许久不跳生疏很多,好在如今身体脱了凡胎,适应起来极快。 她跳完一曲,靠坐在横门边,拎起一壶果酒,也不倒杯里,直接就着细长弯曲的壶嘴喝。 罗虎就在旁边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生怕错过她的半分神态举动。 “你不吃你的糕点,看着我做什么?”这凡酒,是醉不了傅双的,她喝了半壶,仍旧眼神清明。 罗虎老实回答:“看你长得好看。” 傅双笑了一声。 “那你是没见过以前的我什么样。” 丑地能吓哭小孩子。 傅双在外行走都是以面具覆面遮容,或者干脆在自己身上施下幻术,让人以为她还是以前的丑女傅双。 傅双两辈子美过,也丑过,在重得美貌后,也只新鲜了一阵,便觉得麻烦。也只有贴身侍候的几个婢女,还有在罗虎面前会退去遮掩。 罗虎看着她语气认真地道:“那你可以变给我看看,我知道你有一些旁人没有的本事。” 傅双身上的异样,瞒得住旁人,但瞒不住日日相处的罗虎。 她也不太在意罗虎看不看得出,这世上没有能威胁到她存在的人和事,所以很多时候,别人怎么看她,会不会生出歹意,对她而言并不重要。 傅双抬手在自己脸前略微一拂,整个人便成了以前粗黑高壮的傅氏丑女。 即使是罗虎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傅双这模样好看。 但不知为何,可能是知道眼前人,便是他的心上人,所以他看傅双仍旧是哪儿哪儿都好,看哪儿都顺眼。 “其实你这样,咱俩倒是更配一些了。不然要让别人见着你的容貌,都觉得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鲜花插牛粪。” 傅双走过去,抬着他的下巴打量许久,突然问道:“你这鬍子留了多久了?” “不记得,好些年前就留了。” “这么多鬍子,都把你的脸给遮了,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你鬍子底下的脸,到底长什么样,不如剃了给我看看?” 罗虎一向对傅双有求必应,这次却是迟疑了片刻,才点头:“好,你真想看的话,那就剃了罢。” 为了不让鬍鬚落进衣服里,罗虎索性把上衣给脱了,露出一身深麦色的腱子肉,尤其是后背那两块背肌,随着他的动作,轮廓线条清晰又流畅,看得人挪不开眼。 傅双忍不住上手捏了一把,却把罗虎臊地脸都红了。 傅双笑他:“咱俩都定亲的人了,你怎么还这么害羞。” 罗虎闷声不理她,只专注的用剃鬍刀子小心地刮着脸上的鬍鬚。 刮刮洗洗,足足用了大半时辰才彻底把鬍子刮完。 傅双已经等不住,猫在一边的榻上打起了盹儿。 罗虎弄完也没喊她,只从内室里给她拿了一张毯子盖上,自己则是在旁边随便打了个地铺守着她,等她睡醒。 这主阁里舖地都是木质地板,平日里有人进出也是换的干净鞋子,所以地板上一点也不脏。 傅双这一觉大概睡了有一个时辰多点的时间,她醒来是,外面庭院里天色昏暗,横门处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罗大哥?”傅双声音里还带着点倦意。 罗虎听见她醒来的动静,忙给屋子里的灯都点上。 他走到榻边,在边沿坐下:“醒了?肚子饿么?我去给你煮点粥,再给你拌两个菜罢?” 傅双摇摇头,望向他的目光像是不认识他了一般。 “以后你还是别留鬍子了,这样看着多好看。” 罗虎闻言,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有什么好看的……” 其实他很早之前长得比较白俊,从军之后被不少军中的兄弟们笑话是“小白脸”,这才有意留了一脸的大鬍子。 还真别说,有了这鬍子之后,跟人相处轻松不少,许多人一瞧就觉得他兇横,不好相处,加上他身手好,立功多,很快就在军中出头。 他这人没什么野心,攒够了钱,便想办法离了军营,本来是打算回老家,听说老家那一块遭了水灾,他又打小没什么亲人,便直接在这山清水秀的清河村落了户。 第45页 罗虎如今的肤色偏深,五官却清俊秀气,尤其嘴巴,不厚不薄,颜色偏红,笑起来时,嘴角还有个小酒窝,很是迷人。 若是之前罗虎就以这模样出现在外人面前的话,恐怕这给他说亲的媒婆都要把他家的门槛都给踩破了。 罗虎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不行,这会儿听傅双夸他好看,只当是她在哄他,也没在意。 直到第二天,他顶着这张脸出门,大家开始都没认出来,随后知道是他,不少人都说他长得好。 连农场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他,都比往常要羞涩许多。 罗虎这才意识到,他这脸可能真的还不错。但他又不靠脸吃饭,所以脸长得好不好,还真没所谓。 天天渐渐转寒,外头也逐渐上了冻。 山上的动物也陆续进入了猫冬,鲜少能看到有野兽在山上活动。 傅双农庄暖棚里的蔬菜水果也开始卖起来的,因为是倒季蔬果,价格都很贵,买的人却一点都不少。 还有傅双在农庄里造的温泉,是最受欢迎的,里面加了不少对人身体有益的东西,周围还有聚灵阵法,寻常人若是能定期泡上一回,别的不敢说,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效果绝对有。 对一些或轻或重的疾病,也能有所缓解温疗。 在下了好几场雪后,天气进入最冷的阶段。农庄湖上的冰,也冻结实了。 傅双带着农庄“职工”家的孩子们一块上冰打冰球,罗虎做守门员,往那一站跟一座山似的,防守地别提多严密,最后都把几个年纪小的孩子给气哭了。 无双农庄的暖棚菜,远销别的州府,早就传到了北宁府知府耳朵里。 柳归寒的妻子也姓傅,乃是京城定西侯府的嫡次女。 当初定西侯府的人,榜下捉婿“捉”了柳归寒,后者原本并未答应亲事,却在见了傅二姑娘后,点头同意了。 傅氏是侯门贵女,还是嫡出的千金,吃穿用度都有讲究,嫁给柳归寒之后,也没落下这份体面。 从京城到了这北宁府,傅氏有些水土不服,常常食欲不振,后来听说无双农庄里卖的东西比别处的好,便尝了一回,自此之后,府中吃食全是从那农庄里进货。 这一到冬天,傅氏就提前定了许多蔬果,无双农庄每月都安排人前来送货。 柳归寒自然也听说了一些,不过他看到的是这无双农庄给他带来的政绩。 他身为一方知府,辖下的百姓吃得饱穿的暖,这都是他的政绩。 无双农庄带动了其周边农牧种植业的经济,连带着清河村甚至上陇县都成了远近闻名的地方,不少外地人听说这里的人家富裕,都巴不得把姑娘嫁到这一带来。 从清河村嫁出去的姑娘,也被人高看一眼。 柳归寒一直觉得“清河村”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他之前便打算亲自到无双农庄走一趟,因着公务繁忙,这才耽搁了许久。 临近年关,终于得了些空,柳归寒便带着妻子傅氏,还有一双儿女,去了上陇县清河村。 到了这之后,才发现外面传言果真不虚。 这清河村里外的街道,都干净齐整,马车走在上面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村中人过的富足,人人脸上都带笑,还有些年纪大的长者,见柳家龙凤胎生得玉雪可爱,拿了糕点糖块送给他们。 “这糕点倒是做的精緻。”傅氏看了一眼,夸赞道。 她出身高门,便是宫中御赐的点心也吃过不少,这无双农庄虽然只是乡下农庄,却不负外头传地风雅之名,便是从农庄里卖出来的糕点,也不是寻常糕点铺能做出的。 柳归寒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抱着女儿,同傅氏到了农庄门口。 傅氏拿出早先备的“门帖”,守门的一个年轻人看了之后,方才鞠躬一礼,让人引路带了他们进去。 “没想到区区一个农庄,规矩还不小。”柳归寒淡淡说了一句。 第45章 第五拆·美人笑(4) ... “夫君有所不知, 这农庄主人神秘地很,听说还跟致仕的佟阁老是忘年交, 佟阁老虽已不在京中为官, 佟家在京中却仍是一等一的士族……” 柳归寒自是比傅氏更清楚佟阁老和佟家的地位,佟家是绵延数百年的世家大族,佟阁老即使人不在京里, 也时时被圣人惦念, 佟家人才辈出, 年轻一辈有几人很得圣人欣赏。 柳归寒跟佟阁老也有过几面之缘, 对方可不是什么平易近人之辈, 脸上带着笑, 对谁都一派慈和,实际上能入他老人家眼的没几个。 便是柳归寒,自恃才学过人, 为官尽责,为人处世滴水不漏, 到了那佟阁老跟前,除了那几句不痛不痒的夸赞, 别的什么都没有。 也不知这农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物, 能得了佟阁老的青眼? 柳归寒心中想着, 人已随着引路小厮来到了提前订好的独栋农舍。 说是农舍, 这里面可一点都不简陋,东西干净整洁,凑近都看不到一丝灰尘, 屋中一切用具都光可鑑人,床单被罩都是崭新的,还根据傅氏的喜好熏了香。 傅氏经常吃农庄里的东西,但真的住进来却还是第一次,她看了眼桌上放置的菜单,以及旁边的服务说明书,不禁感嘆一声这农庄待客之周到。 第46页 “夫君,你过来瞧瞧,可有你想吃的?” 柳归寒还未开口,一双儿女便抢着要看菜单,傅氏跟两个孩子选好了菜色,柳归寒也点了两三道自己爱吃的,之后便扯响了屋子里的铃铛。 几乎是立刻地,便有穿着统一服饰的僕婢敲门进来,先给他们上了一些开胃的零食瓜果小菜。 柳归寒口腹之慾比较淡,尝了一些觉得还好,但也没傅氏口中夸地那么好。 柳城和柳溪两个孩子倒是吃得开心,旁边也有僕婢照顾两孩子进食,倒省了傅氏不少功夫。 一家人用完餐,又去逛了农庄别的地方,还专门去看了农庄的暖棚。 里头草莓、梅子、青果、桃子都有,只要付上几两银子,随便摘随便吃,但不能带出农庄。 若是在别的季节,几两银子吃一顿果子,那绝对是奢侈,柳归寒一年的俸禄都吃不了多少顿,但这冷冬里能吃上一顿新鲜果子,还不限量,想吃多少吃多少,这还真让人觉得挺划算。 同时也觉得这农庄主人,还挺会做生意。 到了第二天,柳归寒让人带话,说想见见这农庄主人。 无双农庄虽然有名,但再怎么着也是在北宁府这片地域上的,柳归寒作为北宁府父母官,要见农庄主人,常人也不会推辞。 傅双听到下人的传话,把手上的葡萄丢给一旁的罗虎,也没收拾自己,披散着一头长髮,顶着一张丑女脸,还有一身亦男亦女的广袖长袍,趿拉着木屐,便去过去会客。 进会客楼时,柳归寒正在跟一双儿女说着话。 傅双突然从屏风后走出来,吓了人一跳。 尤其是柳城,看到傅双的模样后,都吓哭了。 “乡野村妇,不懂规矩,还望府尊大人见谅。”傅双不伦不类的躬身抱拳一礼。 柳归寒原本想呵斥两句,却在看到傅双的模样时,倏然一愣。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眼前这相貌奇丑无比的女子,看起来很是眼熟,像是很早之前就认识她一般。 柳归寒在京城参加春闱期间,受过一次伤,伤了脑袋,醒来后忘了许多事。也正是这次受伤,让他和现在的妻子结了缘,后来更是有幸把心上人娶回了家。 “不知府尊大人,唤小人来所为何事?” 柳归寒盯着她半晌,微微皱眉道:“不男不女,成何体统?” 傅双笑了笑,这一笑看起更丑了,倒是牙齿挺白的。 “真是对不住,碍了府尊大人的眼了。” “小人在自己家里随意惯了,还望大人恕罪。” 嘴上说着恕罪,傅双那模样可看不出半分“告饶”的意思。 这话潜意思就是说“我在我家里,想怎么穿就怎么穿,你是府尊你也管不着吧?”。 柳归寒还当这无双农庄的主人是何惊才绝艷的人物,却不料是这么个又丑又无赖的女人,一时也没了跟她结交的心思。 他沉着脸坐在一旁,让傅氏不得不出来打圆场。 柳归寒不差无双农庄这些吃吃喝喝的,她可是受不了北宁府的那些粗鄙吃食,柳归寒在北宁府的任期还有好几年,无双农庄的主人再丑陋不堪,傅氏也不想跟对方交恶。 更何况佟阁老现今也在农庄里住着,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有名的文人墨客,真要闹起来还是他们柳家脸上不好看。 想到这傅氏也不管柳归寒怎么摆脸色,只端了笑脸去和傅双说话。 傅双竟也笑着应和了。 傅氏性子骄矜,心有城府,但并不喜欢同心机深的女子来往,这傅双人长得丑陋粗鄙,性子却是极合傅氏的口味,两人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倒显得旁边的柳归寒有些多余。 “傅老闆,你别瞧柳郎面冷,其实他人好着呢,就是不会说话,人也古板了些,读书人的臭脾气就那样……” 傅双笑了笑道:“夫人言重了,柳大人乃一府之尊,定要有府尊的威严,自然不能同我这平民百姓一般随意。” 柳归寒在官场混了有几年,要说他性子真像傅氏所说的那般古板不会说话,那肯定也不会这么年轻就坐到知府的位子。 只不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也要看对象。 “他呀,就是一根筋不知变通,若是肯听我的,哪里还用到这偏僻的北宁府来,留在京里做个京官,岂不是更好?” 傅双闻言,似是疑惑道:“说到这,小人有些疑惑,听闻柳大人乃北宁府清河村人,回此地任职可是因惦念乡里?” 这朝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外放的官员,不可回祖籍任职。也算是避嫌了。 按理柳归寒出身北宁府,自然也不能做这北宁府的知府。 傅氏却是听得一头雾水:“谁说我家夫君是北宁府人?他明明是出身南龙府。” 柳归寒也皱眉:“你从哪儿听来的谣言?” 傅双却似只是随口一问,笑说:“那许是我听错人了罢。” “府尊大人见谅,我自罚三杯谢罪。” …… 柳家一家子在无双农庄住了三天,随即柳归寒似是有什么事要处理,便退了房间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柳归寒话比平日里更少了一些,看起来像是有心事。 第47页 “夫君可还是在想傅老闆的事?要妾身说,这傅老闆样貌虽差了些,为人却还不错,说话也不似外头那些人拐弯抹角的,是个值得结交的爽快人。” 柳归寒正在想着事情,听了她的话,随口敷衍应了一声。 其实他一直觉得傅双这人有些奇怪,她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认识他一般,还有她说自己是北宁府籍贯…… 柳归寒当初,是跟一位新结交的好友一起出的意外。 当时他们应该才到京城不久,彼此交情有限,柳归寒对那位好友的记忆也不多。 那人比较倒霉,从山上掉下来后,当场就没气儿了。柳归寒命大,只是头部受伤稍重一些,其它地方受的伤都不重。 柳归寒被当时过路的傅氏救了之后,醒来许多事都不记得,除了自己的名字有些印象,别的很多事都忘得一干二净,连籍贯都想不起来。 还是傅氏让人从山下捡回来的行李里,找到了一些身份证明。 不过却不是柳归寒的身份证明,而是他那位好友的,他是北宁府人。 柳归寒全身上下,也只找到一块南龙府匠人雕刻的红玉印章。 而他说话也带着点南边人的口音,大家便下意识以为他是南龙府人。 傅氏当时已然对他生出好感,颇费了一番功夫,给他补办了户籍,只是因功名证明都不在了,只能重新再考。 好在柳归寒争气,又等了几年终于高中,光明正大娶了傅氏过门。 柳归寒一直没对自己的籍贯起疑过,但碰上傅双,听了她的话,却心生疑窦。 他有些怀疑,自己当年是不是弄错了籍贯。毕竟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的来歷,万一……那印章,并不是他的呢? 还有他失忆之后,也记不起南龙府的方言如何说,只是说官话时,会下意识带点南方口音,这并不能证明他出身南龙府…… 柳归寒越想越不对劲,回府之后,他吩咐几个心腹暗中去打听那个傅双。 傅双这名字在北宁府太出名,所以很好查,但出名以前的事,就不怎么好查,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她丈夫死了,有人说她根本没丈夫。 “据那些清河村的人说,傅双确实跟人成过亲。” “那人是一个姓柳的书生。” 柳归寒心里一跳。 “听闻那柳生拜堂前夕外出,拜堂之日也没赶回来,只托人送了信回来,而那傅双最后是跟一只大公鸡拜的堂。” “这之后傅双一直在清河村等着丈夫回来,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听说还险些病死过一回,也就前几年不知怎地,突然得了造化,挣了许多钱,又办起了这无双农庄,跟不少文人墨客,乡绅大户都有来往。” 柳归寒不知怎地听着这些事,心里如同针刺一般又疼又难受,他沉默许久,才哑声开口问:“你说他丈夫曾给她捎回来过一封信,那信何在?” 家僕闻言一愣,那是人家的私信,而且过去这么多年了,都不知道还有没有…… “回大人,这个小人着实不知……可要小人去打听打听?” 柳归寒好一阵默然无声。 “罢了,不必再作打听。” 不管傅双是谁,她的丈夫又是谁。 总归跟现在的他没什么关系了。 他现在有妻有子,万事俱足,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而傅双看样子也活得肆意潇洒,并不想跟他有什么交集来往。 他也是同样。 他们两个,还是各走各路为好。 第46章 第五拆·美人笑(5) ... 柳归寒心里让自己别去在意那个傅双, 也别再去管无双农庄的事情。等过了北宁府的任期,他回了京, 两人自然从此再无见面的机会。 他甚至有些怕再见到傅双, 所以对于无双农庄的事情能避则避,连傅氏都感觉出来了。 问他,他又不答, 弄得傅氏还以为他是以貌取人之辈, 看不上傅双这丑女, 颇跟他置了一回气。 柳归寒避着无双农庄, 傅氏却是比之前还喜欢这农庄, 隔三差五便要带着儿女到庄子上住一回。 只是能见到傅双的次数不多, 她大多数时候都待在泉水阁里,不怎么见客。 柳归寒在没见到傅双之前,觉得这名字还有无双农庄也就是耳熟的程度, 自打从农庄回来,他越想避开那人, 便越觉得周围到处都是那人的影子。 府里厨房的食材全是从无双农庄进的,儿子女儿也爱吃无双农庄限量销售的糕点糖果, 傅氏更是喜欢去农庄小住…… 连柳归寒出门应酬, 那些官员嘴里都离不了“无双农庄”四个字, 不少人都以能拿到农庄客舍“消费金卡”为荣。 柳归寒盯着桌案上的公文, 脑海里却是浮现那日傅双广袖长袍,闲散肆意出现他面前模样。 明明生了一副奇丑无比的容貌,但一举一动却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连笑着讽刺人的模样, 都让他讨厌不起来。 柳归寒越想越烦躁,“哗啦”一声,勐地挥手把桌案的砚台宣纸镇纸石统统扫到了地上。 巨大的声响,让外面守着的小厮吓了一跳,忙敲门进来。 却见柳归寒一身雪白的里衣上沾了不少墨渍,他站在桌案边,一如既往笑得温文,语气平静道:“方才不小心打翻了些东西,去叫人来清理一下罢。” 第48页 小厮低头称是,互视一眼退了出去。 柳府的日子依旧平稳,似是与从前没什么两样。 无双农庄的名声越发大了,连远在京城皇宫的圣人都有所耳闻。 圣人好烈酒,但也夸傅双弄出来的那葡萄酒别有风味。很得宫中一些贵人娘娘的喜爱。 圣人一向爱才,不论哪方面的“才”,也不论男女,只要入了圣人眼,升官发财少不了。 譬如远在边疆的两位女将军,又如朝上几位贩夫走卒出身的朝官。 这在前朝是天方夜谭,但在大燕却是歷代都有这样的人,算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圣人下旨赏赐了傅双百顷良田,又召她入京面圣。 谁知傅双却以貌丑,有污圣眼为由,拒绝了圣人的传召。 若换做别的皇帝,怕是要觉得这人恃才傲物,因此动怒,当今圣上却分外与人不同,不仅没生气,还又贊傅双品行高洁,不慕荣利,为此又赏了许多金银财宝下来。 自此傅双和她的无双农庄,闻名天下,无人不知。 无双农庄常常搞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烧一种无色透明的琉璃,弄什么蒸馏水消毒水,还捣鼓什么霉菌、杂交作物之类的。 这些东西名字古怪地很,外人听了也没怎么当回事,只觉得那是傅双有钱有闲,所以找乐子罢了。 无双农庄里聚集了各式各样的人才,但凡在某些方面有特殊长处的,哪怕是个乞丐,都能上门来做个“散客”,领一份俸禄,在农庄里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差事。 总之在许多人眼里,傅双是一个奇才,也是一个疯子。 偏偏这个疯子还大胆的很,别人不敢做的事,她肆无忌惮。 当今圣人最忌讳私养势力,许多高门大户,连养个门客都小心翼翼的。 而傅双却不在乎,该怎么养就怎么养,养得光明正大,养得坦荡磊落。 有一言官在圣人跟前进谏,说这个傅双太过狂放,不把天子威严放在眼里。 不料圣人转头就把那指责训斥傅双的奏摺,给快马加鞭送去了无双农庄。 几日后,圣人收到傅双回寄过去的摺子,只见那上面极其嚣张又粗俗地写了两个大字—— “放屁。” 当日御书房里,圣人大笑不断,笑声传了老远。 圣人在位的第十五年,大燕北地爆发瘟疫,一路从北域河至北宁府一带均受瘟疫侵害。 无双农庄先是广开粮仓,又是布施汤药,让人四处分发一些阻断瘟疫、防治瘟疫的告示。 接着傅双又带人深入疫病区,随着皇宫派来除疫的医官一起治病救人。 谁也没想到,之前无双农庄捣鼓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真的有用,还能治了这瘟疫,救下无数人的性命。 只可惜那神药提取困难,需要极苛刻的条件才能做到,目前也只有傅双一人能做到。用现有器具提取出来的,也能用,疗效上却很差,远不如傅双制出来的好。 瘟疫过后,许多民间百姓都快把傅双神化了,有说她是医仙再世,也有说她是下凡歷劫的神仙。总之什么奇葩的说法都有。 而那些人口中的“神仙”,正跟罗虎一起在皇帝的后花园里饮酒作乐。 当今圣人虽已在位十几年,实际上也还未至不惑,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 圣人听闻傅双和罗虎只是定亲,还未成亲,便干脆为两人赐了婚。 傅双那些药不仅能治瘟疫,对一些外伤后的发热也能起到神效,尤其是在战场上,能救回来不少受伤将士的性命。 这可是能造福后世的大功,圣人干脆给傅双封了一个女侯爵位,世袭罔替。 大燕因着开国皇帝留下的祖训,提拔人才自来不拘男女,也有封侯拜将,甚至得封一等公的女公爷,但傅双在今朝却还是第一个以女子之身得到封爵之人。 无双女侯之称,一时传遍四海宇内。 傅双成亲那日,连圣人都亲临无双农庄,文武百官只要有空的,也去了大半。 这其中包括早已升迁返京的柳归寒。 他也携妻带子,去赴傅双的婚宴。 谁知半路马儿意外受惊,整辆马车翻倒,柳归寒昏迷不醒,傅氏为护一双儿女,被塌裂的马车顶狠狠砸到了嵴背。 柳归寒身为朝中二品大员,简在帝心,他一家意外遭难,这消息自然传地飞快。 当日便传进了农庄里,圣人这喜酒也喝不下去了,匆忙离开去探视生死不明的柳归寒一家。 一时间宴席上的人走了大半,剩下的大都是清河村以及农庄里的人。 傅双也不在意,她本来就不打算大操大办,若非皇帝要来,她连喜帖都懒得发。 拜了天地,给宾客敬完酒,傅双也不管剩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俗礼,拉着罗虎便回了泉水阁。 她坐在木板上,靠着横门,眼前是种满了红枫的庭院。 “罗大哥,等咱们成了亲,就把农庄交给阳管事他们打理,咱们自去游山玩水,或者出海玩一趟也好。” “我听闻在海的西边,也有不少国家,还有许多跟咱们长得不太一样的人……” 罗虎走到她身边,把一身喜服的傅双抱进怀里,宽厚的胸膛发出闷笑声:“行,侯爷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第49页 “嫁妻随妻,我都是侯爷的人了,自然要跟着侯爷一辈子。” 傅双回头瞪他。 “都说了别那么喊我,跟叫猴儿似的。” 罗虎还就爱这么喊她,一个劲儿地在傅双耳边“侯爷侯爷”的喊,逗地傅双笑个不停。 院里红枫铺了满地,阁楼木板上两道身着红色喜服的身影慢慢交叠在一起,四手相握,十指交缠,好似这世间再无任何人事能把他们分开。 婚宴过后,无双农庄里一如既往的安宁平静,而京城柳府就没那么平和了。 柳归寒昏迷不醒,请来的御医说,他是早年伤过头部,如今又伤到了旧患处,才导致的长时间昏迷。 这人的脑袋本就是处处要害,连御医也不清楚他能何时醒来,只能让人尽量餵他一些汤水,保证他的进食。 傅氏被砸到嵴背,起先看着没什么重伤,人也挺精神,回府之后,还上上下下操持,亲自侍候昏迷的柳归寒。 然而没过几日,傅氏从柳归寒床边起来时,突然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这一倒,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府中下人忙去定西侯府,请了傅老夫人过府,老夫人得知女儿瘫病在床,晕过去几次,最后强撑着过来为女儿女婿料理府中琐事。 柳归寒在昏迷了月余后,人消瘦只剩一口气吊着,大家都以为他要撑不下去时,他人竟然奇蹟般的醒了过来。 他醒来后,第一句问的不是傅氏,也不是儿女,而是问:“傅双呢?我娘子呢?” 侍候他的小厮一愣:“大人,您说的……可是傅女侯?” 柳归寒迟钝地重复了一遍:“傅女侯?” “对啊,就是北宁府无双神侯庄的主人,咱们圣人登基以来的第一位女侯爷。” 柳归寒捂住头部受伤之处,整个人痛地不住低喊,他脑袋里无数纷杂的记忆,来回冲击交缠,让他根本分不清真假虚幻。 他记得自己在清河村成了亲,娶的妻子是村中的丑女傅双。 他也清楚记得自己初到清河村时,因身子病弱,手无缚鸡之力,挑一担水都把自己摔地够呛。 还是傅双出现,替他捡起扁担,一边笑话他“百无一用是书生”,一边却又一趟又一趟帮他担满了整整两大缸的水。 当时他也觉得这女子长得太丑,但不知为何,却让他看了还想再看。 傅双常被村中姑娘排斥笑话,不过她本人却像根本不在意似的,整日里一副笑吟吟的模样,时不时上山打一些猎物回来,有时还会招唿柳归寒一起吃。 第47章 第五拆·美人笑(完) ... 若说那时被家族除名, 不得不从南地迁移至北地的柳归寒,外表温文儒雅内心阴郁冷漠, 那傅双就像是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热量的天上曜日。 是那时柳归寒心里唯一的热度。 他费尽心思让她心软, 答应了他的求亲,但没想到成亲前夕,柳归寒竟在从府城归家时, 碰上了南州柳家的人。 他甚至来不及亲自同她道别, 只能托人往家里送了一封信, 便悄然离开北宁府, 赶往京城, 打算金榜题名入了圣人的眼, 彻底不再受柳家人牵制,有能力护住傅双时,再回来同她团聚告罪。 谁想天意弄人, 他高中了,也得了圣人赏识, 官居二品,甚至有了娇妻幼子, 只是他曾在心里发誓要让她妻凭夫贵一世荣华, 护她一生的人, 却被他一忘多年…… 柳归寒醒来后, 在床上静养了几日。 没人知道他这几日里想了什么,又做了怎样的决定。 几日后,他下得床了, 便去看了妻儿。 傅氏瘫卧在床后,整个人憔悴许多,往日里身上那股子傲气骄矜,也去了大半。 她几乎是有些小心地问自己的丈夫:“夫君,若是妾身这腿好不了了,你可会……嫌弃?” 有恶疾的女子,是会被夫家休弃的,以柳归寒的身份地位,完全可以休了她,再娶一位年轻漂亮的妻子。 柳归寒看着昔日明艷骄矜的傅氏变得这般小心翼翼,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长髮,声音低哑,像是在告诫自己一般道—— “不会,我永远不会嫌弃你,除了你我也不会再有别人。” 傅双从未给柳归寒发过喜帖,所以只知柳归寒受了伤,后来又醒了,却不知这其中具体事由。 待听说他是来参加自己婚宴的途中翻了马车,连带着妻儿都受了伤,便立刻随罗虎动身,前往京城。 她是不想再跟柳归寒有什么交集,可对方是来参加她的婚宴才出了事,连带着傅氏也瘫痪在床,就是看在往日和傅氏的来往交情也不能对此坐视不理。 傅双和罗虎向柳府门房递了拜帖。 那人一见来客是傅女侯,自然不敢怠慢,忙去府中通报。 没过多久,一身素袍身量消瘦的柳归寒便亲自出府来迎。 在看到傅双那一刻,柳归寒用尽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想要朝她冲过去的脚步。 他不紧不慢走到傅双夫妻二人面前,朝他们拱手一礼。 傅双似是从他的神色动作中看出了些什么,却笑了笑,只当什么都不知。 她并未同柳归寒寒暄,只问道:“曼娘呢?快带我去见她。” 第50页 曼娘是傅氏的闺名。 傅氏刚喝了药,在小憩。 傅双放轻脚步进去,先是借“把脉”的动作,用自身能量探查了她的身体状况。 傅氏果真如她所想的那般,伤到了神经,这才导致了下半身的瘫痪。 从傅氏屋中出来,罗虎正跟柳归寒说着话。 傅双心里怪道,这两人怎么看起来很有话聊的样子? “曼娘的身子怎么样,可还有法可医?”柳归寒上前问了一句。 傅双点头:“不用担心,我替她通了穴窍,这几个月里便会慢慢恢復,只是恢復期间能动,便要适量多动动,否则不利于恢復。” “饮食上,多吃些温补之物便可。” 柳归寒一一记下,又问:“可还需吃什么汤药?” 傅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用,我不是大夫,治病不用汤药。” 柳归寒:“……那可还需复诊?” 傅双摆摆手:“当然不用。” “都说了她自己会慢慢好的。” “对了,我听说你撞坏了脑子,可需要我顺便给你看看?” 柳归寒:“……多谢侯爷关心,我就不必了,御医说了我的伤已无大碍。” 他都这么说了,傅双当然也懒得去管他。 “那行,农庄琐事不少,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他日再……”说到最后,傅双突然顿了住。 “我看咱们还是别再见了。” 傅双背对着柳归寒挥了挥手,那身影一如初遇时那般精神洒脱。 柳归寒突然有种想追上前去,把人留下的冲动。 “爹。”柳城拿着一只木雕跑到柳归寒身边,“爹,你看,这是我给娘雕的菩萨,据说菩萨可厉害了,能治好娘的病……” 柳归寒回神,低头似是自嘲一般笑了一声,随即俯身抱起儿子,转身朝妻子屋里走去,边走边哄道:“城哥儿真孝顺,你娘看到了一定会很高兴。” 三个月后,傅氏身子大好,在府中特意置办了宴席冲去府中的病气秽气,为此请了许多京中贵妇千金赴宴。 她还专门让人往无双神侯庄里送了宴帖,只是傅双那会儿已经不在庄子里,和罗虎一起乘船远出西海去了。 傅双夫妻未到,傅氏只觉这宴席乐趣都少了大半,又听闻傅双是随“侯夫人”出海远游去了,一时心中又是羡慕,又是担忧。 “听闻海外有国,金玉遍地,也不知是真是假?” “海上风浪极多,希望他们一定平安归来……” 柳归寒听着妻子的念叨,只无声笑着,那笑里带着复杂,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怅然。 傅双夫妻一出海便是十多年,有人说他们在海上遇难死了,也有人说他们在海外遇上了仙岛,留在上面不回来了。 傅氏还曾派人出船寻他们,只是半路遇上风浪险些丧命,只得匆匆而返。 柳归寒如今已入阁,且成了次辅,离首辅只有一步之遥。 待首辅丛大人致仕,接替他位子的,必然是次辅柳归寒。 柳城已中了进士,在朝为官,而柳溪则嫁去了西南,成了西南大将军府的儿媳。 柳归寒府中无妾室通房,一直只有傅氏一人,子嗣也只有柳城和柳溪。 外人都觉得是傅氏善妒,不给柳归寒纳妾。 唯有傅氏清楚,柳归寒是在向她兑现当日她瘫病在床时的诺言。 “从今往后我只有你一人,再不会有别人。” 想到这些,傅氏觉得自己这辈子也算值了。 纵然她能感觉到,柳归寒足够敬她重她,却少了一些……说不上来的东西。 柳归寒心里有她么? 有的,夫妻间有无情义,骗得了外人,却瞒不住枕边人。 傅氏能感觉到柳归寒心里是有她的,但或许对他这样的男人来说,情爱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在有些时候,就显得他的态度过于自持、平淡。 傅氏知道柳归寒想起了失忆之前的事,但她问及他过往的时候,他却一直避而不谈。 后来时间久了,傅氏便也不问了。 总归现在跟他一起生活,为他生儿育女,将来也要一直陪他走下去的人是她,对于那些过去,又何必追根寻底一定要知道? 傅氏听说傅双夫妻海外归来,还带回了好几船的珍宝,以及诸多海外的稀奇玩意儿,当下便坐不住,想带着儿女一起去神侯庄瞧瞧新鲜。 柳归寒却是道:“女侯此番归来,定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你此时过去多有不便,不如以后有机会,再递了帖子拜见。” 傅氏觉得这话有理,便打消了赶过去的心思。 谁知不等他们过去,傅双便又跟罗虎一起离开了。 这一次连下人也不知他们夫妻二人去了哪里。 傅氏为此遗憾不已,没少骂自家夫君“耽误事”。 柳归寒只有摇头苦笑。 又过了些年,连柳城柳溪都有了孩子,且孩子都能跑能跳了,也没听说傅双夫妻回来。 圣人有时想着这夫妻俩了,还派人寻过,只是遍寻国内也未找到。 此时的柳归寒已经是近知天命的年纪,却依旧温文儒雅,风采不减当年。 第51页 丛首辅前些年告老还乡,如今柳归寒升至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越上年纪,柳归寒对傅氏越是爱重依顺,以致傅氏都为人祖母了,却还像年轻时候的脾性,跟个老小孩似的。 前些时间,还因跟孙女拗了气,两顿都没吃饭。 最后还是柳归寒回府听说此事,哄了老妻大半日,才让她消气吃饭。 一日柳归寒在书中办公时,突然昏倒,府里急忙请了御医来看,才知是昔年旧伤復发。 御医束手无策,傅氏又想到了当年治好自己瘫症的傅双,她当即派人去寻傅双夫妻。 只是找了许久也未找到。 柳归寒这次没有昏迷不醒,他很快醒来了,只是人也变得痴傻,连人妻子儿女都不认得了。 傅双是在一年中秋回了大燕的,一回来便听说了柳归寒旧伤復发变傻了的事。 她忍不住向罗虎吐槽:“这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当年我说他一句被撞傻了,他还给我摆脸色,这回可好了,当真成了傻子,也不知道救不救地回来。” 罗虎摇头失笑,“好了。先过去看看吧,好歹也是咱们大燕的首辅大人,若真没了一个柳归寒,想要再出一个这样的好官,还不知得等多少年。” 吐槽归吐槽,傅双当然不可能见死不救,这不合她的性子。 他们夫妻二人再次到柳府时,见到故人,颇有种恍如隔日之感。 傅氏惊讶于傅双和罗虎的样貌,这么多年过去,这两人却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似是一点都没变。 傅双给柳归寒检查了一番,下结论道:“他这是旧伤復发,彻底傻了。” 见傅氏张嘴要哭,连忙道:“别急,还有得治。” “不知侯爷有何良方?” 傅双朝她笑了笑:“很简单。” “让我抽他一巴掌就好了。” 傅氏:“……” 傅氏有些生气,连“侯爷”都不叫了:“傅双,都这时候了,你还同我开这等玩笑!” “哎哎,别气别气,我没跟你玩笑,我是认真的。” “不信?不信我抽给你看,你看好了啊——” 傅双抬手给了柳归寒一巴掌。 不轻不重,只是听着声儿响。 就如她多年前的等候和执念,不轻不重,只是瞧着心伤。 柳归寒从浑噩中清醒过来,便迎上了傅双似笑非笑的一张脸。 只是不知为何,他此时眼中看到的竟不是以往奇丑无比的容颜,而是一张…… 美得惊人的脸庞。 傅双丝毫没察觉他的异样,只笑说:“曼娘别气了,你看你家老爷这不醒了么?” “都几十岁的老东西了,有点自知之明,没事少操点心,少处理几份公文,这大燕能人辈出,少了你柳归寒,还能没人顶上了?” “是啊,侯爷说得不错,老爷,你这往后再不可如此操劳了,再来一次,那可不是要了妾的命去……” 从柳府出来,傅双见身边的罗虎一副少言沉默的模样,便忍不住用手肘撞了他一把。 “‘侯夫人’,你想什么呢?” 罗虎望着她娇艷带笑的面容,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我在想一样,这世上千金难买之物。” “何物?” “千金难买,美人笑。” 第48章 第六拆·有眼无珠(1) ... 天嵴雪域, 艷冰窟。 一座丈余高的天然冰台伫立在冰窟最寒冷的地方,周围寒气几乎凝为实质, 宛如云雾轻纱一般萦绕在冰台周围。 在寒气最浓郁的冰台正中, 盘膝坐着一位雪肤红衣,长发散了满台的女子,那女子每一寸的肌肤都白似冰雪, 眉眼上染着冰霜, 即使闭着眼睛, 也美地摄人心神, 乍一看还以为是冻僵的艷.尸。 斗转星移, 日月轮替, 这艷冰窟里寒气一日比一日浓厚,那冰台上的红衣女子,却始终未从打坐中醒来。 周围的寒气在被那女子吸收之后, 又反吐一丝更为精纯的寒气,输向艷冰窟洞口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许是一年、两年,又许是三年、五年。 雪峰之上, 风雪成暴, 艷冰窟内寒气达至巅峰, 那冰台上的红衣女子, 终于有了动静。 她眉间、眼上的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空中寒气,随即缓缓睁开了双眼。 让人惊诧的是,那双眼睛确实很美, 黑白分明,但在看向周围时,却有种呆滞之感,缺了些神采。 红衣女子从冰台上飞身而下,慢步走到冰窟洞口处,那里跪着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两个人,那跪着的人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他们一同被这极寒之地的风雪,给冻得僵死冰封,成为两具抱在一起的冰尸。 透过两具尸体外面的冰层,可以隐约看出这两人一男一女,女子是被男子横抱在怀里的,面部轮廓……竟是与冰窟口站立的红衣女子极为神似! 红衣女子抬手抚过那冰雕,明明双眼无法视物,却像是看到了眼前景象一般,清冷的双眼里流露出几分哀色,也有说不出的痛悔。 “阿琼,你别怕,阿姐已经能救你了,你再忍上片刻,阿姐这便救你……” 第52页 随着红衣女子话音落下,她掌下冰寒至极的真气凝为实芒,将那冰层碎开,同时抓住那两具冰尸返回艷冰窟内冰台之上。 她一手抵住一人,以秘法将自身生气功力快速传输进妹妹,和另外那名男子体内。 随着生气和功力流逝,叶红霜一头青丝渐成白雪,面容也极快苍老了下来,到最后叶红霜几乎奄奄一息,却还强撑着把最后的力量输进两人身体。 在看到两人清醒的一瞬间,叶红霜整个人化为冰霜,又转为寒气散入这天地间。 连身上那件炽如骄阳烈火的红衣,也成了一片飞灰,被寒气一冲便飘至地面,与地上的冰尘融为一体。 叶白琼醒来便发现自己在这艷冰窟里,周围没有姐姐的身影,只有卫剑行一人。 她捂住心口,那里莫名有种撕心的疼痛,仿佛生生被人挖去了一块肉一般。 没过多久,卫剑行也醒了过来,他看到叶白琼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露出狂喜之色:“阿琼!你活过来了!” “那个女魔头最终还是救你了!” 叶白琼听了他的话,不知为何有些心慌,忙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问:“我阿姐呢?她在哪儿?“ 卫剑行想到那个女人曾经做过的事情,心中就一阵反感厌恶:“不知道,兴许只是外出一会,这里是她的老巢,她迟早会回来的。” “阿琼,我们还是速速离开这里,不然等那魔头回来了,我们再想走可就难了!” 叶白琼挥开他的手,挣扎着起身跳下冰台:“要走你自己走,我要去寻我阿姐……” 卫剑行见她一心只有姐姐,心里也冒了火气:“那种不要脸、心狠手辣又卑鄙无耻的女人,根本不配做你的姐姐,你可知她对我……” 说到最后,卫剑行有些说不下去,他脸色难看至极,直接跃下冰台,强行拉着叶白琼离开了这艷冰窟,一路朝天嵴雪域的出域道方向离去。 · “叶红霜。” 她醒来便在这无尽黑渊里,周围除了一片冰火二色交织的诡异莲花,什么都没有。 叶红霜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看见过东西了,自妹妹死后,她就毁了自己的双眼。 有眼无珠,识人不清,要这双眼何用? 没想到在这个地方醒来,她的双眼竟然又能视物,也不知是这地方古怪的缘故,还是当真有人治好了她的眼睛。 叶红霜不知道在这待了多久,她常常听到有人在唤她,却找不到那声音的主人。 后来终于忍不住走近了那片莲海时,才看到,那莲海中央竟坐着一位身披玄色斗篷,相貌绝美的女子。 她坐在一朵巨大莲花的莲心上,细白无暇的小腿与玄色的衣裙映衬,有种惊心的美丽,叶红霜一个女子都忍不住看了又看。 “你终于看到我了。”那美人说道。 叶红霜常年孤居艷冰窟,不习惯与陌生人说话,只无声等着眼前的女子说出自己的目的。 这人和这地方都如此诡异,她绝不会是无缘无故就到了这地方的,说不得就是眼前女子所为。 既然如此,那她自然也有自己的目的。 “叶红霜,这世上有你想要的东西么?只要你想要我就能给你。” “同时,我的要求也不多,你只需要斩断你身上的孽缘线,把它送给我就行。” 聂因抬手放出窥世银镜。 “这些人,他们看起来各有各的活法,却都做了同一件事,那就是斩断了他们身上的孽缘线。” “这东西你自己看不见摸不着,但当你斩断的那一刻,我自能拿到。” 自愿斩下的孽缘线最是完整,其次斩地越是干脆利落,那孽缘线就越美越吸引人。 “我没有想要的东西。”叶红霜活着的时候,最后一个心愿也已完成,她没有任何遗憾。 聂因笑了笑,像是将她整个人看透一般,“你在说谎。” “你心里明明在唿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那个人曾对你百般迷恋,也曾恨你入骨,后来更是视你为洪水勐兽,对你又怕又厌。” “他一朝认清误会,转头便从对你的感情中脱离出来,却留你在原地徘徊深陷往昔,无法自拔。” “纵然你最后成全了他和你妹妹,但你自己呢?” “难道就没有半分不甘么?” 叶红霜清冷的面容上有一瞬间的失态,最后却强行按捺下去:“我曾经就是因为不甘,所以做了许多错事,连累妹妹身死,他也对我憎恨厌恶。” “如今这一切都已经拨乱反正,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復活入世。” 聂因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不不不。” “你再看看那银镜。” 叶红霜再次朝银镜看去,却见里面的画面,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男一女。 那女子正是叶白琼,也是她唯一的双胞亲妹。 而男子……则是卫剑行。 两人正在争吵,叶白琼甚至要对卫剑行动手。 “她在你眼里,纵然有千般不是,那也我的阿姐,我唯一的亲人!” “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会好好对她!” 第53页 卫剑行苦笑道:“阿琼,那时我是把她当做了你,而且你那时都已快死了,我自是希望你能安心离去,所以才说……” “你把我阿姐当做了我?”叶白琼一愣,眼中露出几分难以置信。 “对,洢水河畔救我的是你,和我互生情意的也是你,后来北漠地宫那一晚和我……不也是你?” “那魔头装成你的模样,欺骗于我,最后被我识破,还不依不饶,纠缠于我。” “我同她说了,我与你已有夫妻之实,她身为你的姐姐,却仍然对我百般纠缠,害的你心伤走火入魔离世……” “你把她当做最亲的亲人,她又可曾同样看重于你!” 叶白琼怔然半晌,突然面色大怒,挥剑便朝卫剑行攻去:“你这个畜生!” “有眼无珠的蠢货!” “你看清楚了,我是救过你,但从未跟你生出过什么情意,我也不喜欢你,更没和你有过什么北漠之行!” 叶白琼气得脸色发青,一想到眼前这连自己心上人都认不出分不清的男人,曾对姐姐做过……她就觉得心痛难忍,直想把眼前人杀了,以消心头之恨! 而对面的卫剑行整个人都呆住了,“不,阿琼,你一定是在骗我……你是气我骂了你姐姐,才故意这么说的对么?” “我从始至终喜欢的都是你,不是她,不是那个女魔头!” “不是叶红霜!” 就在叶白琼的剑快要刺入卫剑行的胸口时,突然有一柄长剑横空而出,挡去叶白琼的攻击。 那剑的主人,抓住卫剑行的肩膀,顷刻间将他带离了原地,随即踏风而去。 叶白琼欲追,只是她轻功不及对方,很快便被甩开来,再寻不得他们的踪迹。 叶白琼停住脚步,脸上原本怒然的神色,慢慢淡了下去,转为浓重的悲伤。 其实她方才确实对卫剑行说了假话,她不是从未喜欢过他。 她喜欢过的,但是师父龙剑翁却觉得卫剑行这人野心太大,不是良配。 她起初还不信,后来见卫剑行确实把武功剑法看得胜过一切,这才死了心。 叶白琼自幼身体不好,功力不稳,走火入魔后,叶红霜想了很多办法为她续命,但终究还是没能活下去。 她临死之前,得知卫剑行与阿姐在一起,便求他能好好对她的阿姐,只是不想当她再次醒来,一切都变了…… 卫剑行把叶红霜厌恶到了骨子里,对着叶白琼反倒一副一往情深的模样。 叶白琼不清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误会,但有一个事实毋庸置疑—— 那就是卫剑行不仅有负于她,还负了她的阿姐! 这人口口声声说爱她们,却连她们姐妹谁是谁都分不清楚。 真是太可笑。 第49章 第六拆·有眼无珠(2) ... “怎么会这样……” 她没有纠缠他。但当时卫剑行将她视为魔头妖女, 根本不信她,他又带着叶白琼的尸身, 走哪儿都背着阿琼的冰棺。叶红霜没办法坐视不管, 也不想真的同他动手,逼急了他。 后来叶红霜回了艷冰窟闭关,卫剑行不知从哪儿听说她有起死回生的秘法, 便带着阿琼的尸身跪在冰窟门口求她出手相救。 天嵴雪域, 艷冰窟附近的寒气, 除了自幼跟她一样修习寒功的人, 根本无法承受, 待叶红霜闭关出来, 卫剑行早已冻得几乎绝了气息。 叶红霜只能以功法保住他一丝脉息,将他和妹妹一起冰封。 这一冰封便是三十年。 叶红霜三十年来,未敢有半分懈怠, 日日修炼不辍,终于修得秘法大成, 将他们二人起死回生…… “去吧,跟他做个了断, 便能斩下你身上的孽缘线。”聂因翻手, 掌心出现一朵冰火两色莲。 她递给叶红霜:“拿着它, 你将拥有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叶红霜伸出手, 那莲花便飘至她的手心,转眼间便隐没不见…… · 叶红霜醒来时,她还在艷冰窟的冰台上。 周围瀰漫着一重又一重的寒气。这里一如过去的无数岁月, 除了她之外,没有半个生灵。 叶红霜身上还是那件色如烈火的红衣。她从冰台走下,径直往冰窟洞口而去。 那里坐着一个人。 一个武功奇高的男子。 寻常人,只要踏入这艷冰窟附近,就会被冻成冰尸。连号称武林第一剑的“剑痴”卫剑行,也只能走到冰窟洞口,在洞口没撑多久便奄奄一息。 而这人也不知是何来歷,竟然能以冰窟寒壁为靠,仅着斗笠蓑衣,在这漫天冰雪里……休憩。 或者说打盹。 叶红霜从来没在这艷冰窟里见过外人,她活了几十年,唯一一次入世,就是在三十年前,也是那次入世,才认识了卫剑行,被他当做叶白琼一直纠缠。 叶红霜所修寒功,有一“闭口封神”的说法,在达到一定境界前,不可开口。 所以她当时无法同卫剑行开口解释,只用笔写了告诉他。 卫剑行却不信,只当叶白琼还在跟他置气。叶红霜长得跟叶白琼一模一样,连身高身形都极为相似,也莫怪卫剑行当时不信。 第54页 后来北漠地宫一行,两人意外产生了纠葛。叶红霜在此之前不懂情爱,也不知男女之事,待返回中原,还未等她理清这一切,卫剑行便不知怎么发现她不是叶白琼。 还让她把叶白琼交出来。 当时叶白琼走火入魔后,身体大损,在龙剑翁那里静养。 龙剑翁不喜卫剑行,觉得叶白琼会走火入魔全是因为这个男人,便嘱咐了叶红霜见到卫剑行这个人便杀了他。 叶红霜没见过卫剑行,起先没认出他,后来知道他的身份时,却因对方一些帮助,不好再动手。 叶红霜自然不能带卫剑行去龙剑翁那里见她妹妹,后来两人的事,不知怎么被江湖上的人传到龙剑山上,不久后叶白琼便去世。 她自幼跟妹妹修炼不同的功法,聚少离多,面都没见过几次,只是因为双胎的原因,叶红霜跟叶白琼之间有种别人没有的“感应”,是以姐妹二人即使未在一处长大,也感情深厚。 叶红霜知道妹妹和卫剑行之间有过纠葛,而她离世的时间,恰好是自己和卫剑行在一起之时,便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妹妹…… 她当时得知一切后,也跟龙剑翁一样,以为叶白琼的走火入魔跟卫剑行有关,所以既痛又悔。 “有眼无珠,识人不清,要这双眼又有何用?” 叶红霜毁了自己的双眼。 卫剑行找到龙剑山上,盗走了叶白琼的冰棺,叶红霜一路护随妹妹的冰棺数年,后因突破在即返回艷冰窟闭关。 只是没想到厌恶她至极的卫剑行,会不顾危险,带着叶白琼的尸身到艷冰窟来求她相救。 那是她亲妹妹,若能救如何会不救?便是拿命换,也心甘情愿。 此后三十年,叶红霜也不知自己怎么熬过来的,当她湮灭于天地那一瞬,甚至有种解脱之感…… 叶红霜没有去理会那靠着寒壁的男子,朝峰下的方向而去。 就在她走后不久,那人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掀了斗笠,露出一张陌生的英俊容颜。 “哎,果然是长大了,没小时候那么乖巧可爱……” 天嵴雪域太冷,能在这里生存的生灵很少,叶白琼復生之后身体一直有些虚弱,只能每到姐姐的生辰时来天嵴雪域外围住上一段时日。 寻常期间便还住在龙剑山上。 龙剑翁百岁高龄,却似个老顽童,整日闹着叶白琼同他过招、比棋等等,偶尔便将上山来的卫剑行打上一顿。 只是这两年,随着卫剑行功力剑法精进,便是龙剑翁也只能跟他打个平手。 龙剑翁曾几次差些取了卫剑行的性命,只是每到关键时刻,便有人出手暗中阻拦。 他查了很久,也没查出那人是谁。 这江湖上能有这等功力,且存活于世的,一只手便能数过来。 且那几人,皆已久不现世,实在很难猜到到底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位。 叶红霜抵达龙剑山时,恰巧龙剑翁有事外出,只有叶白琼一人在山上。 她点了妹妹睡穴,以自身能量为叶白琼疏通了体内经脉穴窍,又稍稍调理了她的内息…… 待做完一切,叶红霜便无声离去。 她还未做好同妹妹相见的准备。即便看过窥世银镜,得知他们三人之间的误会,却终究有些……情怯之意,不知该怎么面对叶白琼。 卫剑行每月十五都会前去龙剑山,叶红霜有时暗中去看叶白琼时,也会碰上他。 只是没让他发现自己的存在。 卫剑行变了许多,曾经是剑痴的他,如今已不再用剑,也没再见他出过剑。 以往他瞧着木讷迟钝,现下像换了个人一般,面对龙剑翁和叶白琼时,进退有度,即便无法得知叶红霜的行踪,也不会过于招他们厌烦。 这几年,龙剑翁与他说了不知多少次,叶红霜已死,然而卫剑行就是不信。 他总觉得叶红霜还在这人世,只是躲起来,不肯见他。 不这么想,他又能如何?当真接受叶红霜已死的事实么? 他没办法接受。 或者说,他没办法接受,是自己把心爱之人逼死的事实。 如果不是为了多救一个他,叶红霜那时未必会生机尽绝而死,她那般厉害,只要保住一丝生机和功力,不是没有活下来的机会…… “剑翁可还是不肯告知在下红霜的去处?”一战过后,卫剑行卓然而立,龙剑翁却力有不逮,神色恹恹。 后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都跟你说了多少次,红霜早已不在了。” 叶红霜虽非龙剑翁的土地,却也是龙剑翁故友之徒,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他那故友一消失就是数十年,留红霜一人在那冰天雪地的寒域里修炼,好不容易出峰一回,还被眼前这混帐小子给祸祸了去…… 早知如此,龙剑翁当年说什么也要让故友留下个传讯方式来,若他还在,红霜又如何会走到这般地步…… 龙剑翁简直快烦死了卫剑行,偏又杀不了他,赶不走他。 卫剑行见他面露不耐,也未做纠缠,转身便下了山去。 只要他还活着,一次问不出,那便两次,一年问不出,那便两年,总能问得龙剑翁开口。 第55页 龙剑翁见他人走,也甩袖回了山上。刚走几步,却感觉到周围有异。 “何人在此!”龙剑翁厉声开口。 过了片刻,一戴斗笠的男子慢慢从角落里走出,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故友,真是许久未见了,可曾还惦念于我?” 龙剑翁看清楚来人,又听到他说的话,顿时脸上表情仿佛跟吞了苍蝇似的。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道:“你这厮,竟然还没死?” 没死就算了,为什么还这么年轻! 这让一脸褶子的他情何以堪! 身处暗处的叶红霜,见到那斗笠男子先是一愣,当她看到男子取下斗笠后,露出的面容时,眼中有片刻的惊诧。 那是…… 叶红霜是天生的练武奇才,但当年一身寒功,也不是生来就会的,她有一个师父。 醉尘君。 那时龙剑翁还是龙剑君,跟醉尘君是同一时代的武林天骄。 叶红霜对醉尘君的记忆不多,但印象却很深刻。 这天下武学,没有醉尘君学不会练不成的,便是相剋的功法,他也有法子改良修炼。 他收叶红霜为徒时,便已有“万法醉尘”之称,熟知天下奇功秘法。 叶红霜的寒功也是醉尘君所授。 只是醉尘君这师父,着实不怎么负责任,俗言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他这连门都没领进去,人就不见了。 这一消失便是数十年。 当年风流倜傥的龙剑君成了鸡皮鹤髮的龙剑翁,而风姿卓然的的醉尘君,却还是与当年无二。 叶红霜看到这位“师父”,也有些意外。 “这些年,你到底去哪儿了?”龙剑翁问道。 醉尘君极为敷衍地回了一句:“说了你也不信。” 龙剑翁当年就最烦他这一套,顿时沉下脸来:“你当老子爱管你的破事。” “要不是因着红霜这孩子,谁还记得你这糟老头。” 醉尘君不乐意了:“咱们两个现下站在一处,怎么看也是你像糟老头多一些罢?” 龙剑翁冷笑道:“顶着一副年轻皮囊,就真觉得自己是后生了?” “谁知道你这老妖怪,到底活了多少岁。” “算了,懒得跟你掰扯这些。” “红霜的事,你可知道了?” 醉尘君“嗯”了一声,“我又不聋,肯定听说了。” “你打算怎么做?” 醉尘君手中竹杖在指间旋绕两圈,别至腰侧,嘴角含笑,语气里却无半分笑意道:“冤有头,债有主。” “自然是……替我家小姑娘讨债去。” 第50章 第六拆·有眼无珠(3) ... 叶红霜想到自己在艷冰窟外见到过的人, 一时有些疑惑。醉尘君明明知道她目前仍在人世,却又为何…… 青山小径, 披蓑戴笠的男子, 手持竹杖,潇洒独行,嘴里哼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小调, 似在调上, 却又似是随口吟唱。 “青竹叶儿, 穿林声, 寒天寺外浪客行。” “琵琶曲儿, 满江红, 笑问君醉尘与共?” 叶红霜跟了他一路,却见他轻松尾随于卫剑行的身后,跟着他到了一处空谷。 卫剑行很谨慎, 应是怕有人跟着自己,这一路上又是乔装打扮, 又是绕路,到这空谷着实费了一些时候。 “前辈, 剑行回来了, 且开谷口迷阵。” 这空谷谷口, 有一迷门大阵, 显然是居住在谷中的人设下,此阵对一般人而言较为复杂,连卫剑行都学了很久都没办法摸透这迷门大阵。 卫剑行喊了几声, 谷内却没有半分反应,山谷口也不见动静。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环顾空荡寂静的山谷口,心中莫名升起一阵不太好的预感。 “梨花海棠落,野渡风雨骤,横舟自拍浪,渔翁嘆失酒……”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嘹亮歌吟,那声音夹杂一股怪力,卫剑行只是听了一句,便耳口鲜血直流,不得不盘膝坐下打坐调理体内被冲击的紊乱无比的内息。 “你是谁?”卫剑行嘴角渗着血迹,眼神戒备地看着那从山中手持竹杖漫步走出的男子,他手无寸铁,衣着简洁,五官年轻英俊,眉眼含笑,却又带着游遍红尘的漫不经心。 “我?”醉尘君指了指自己,笑了一声,摇头嘆道:“还是不说了。” 反正说与不说,这卫剑行都得死。 他话音刚落,山谷内便飞出一个带着面具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乍一看还以为是个男子,仔细瞧了才发现身形偏瘦,腰身和肩膀都要比一般男子窄小。 “醉、尘、君。”那人声音粗哑,咬字模煳,却能让人清楚地感觉到她语气中的刻骨恨意。 “你果然来了。” 醉尘君随手将竹杖一点,刺入地面。 那人后退一步,抬手便是一掌,抵住前方汹涌成浪,腾啸而来的庞大内力。 “对,是我。” “你又是何人?”醉尘君反问了一句。 他是真记不起来眼前这个女人,他活了太久,见过的人太多,近来几十年又根本不在此间,也不可能在这里招惹什么仇家。 第56页 “前辈!”卫剑行见了那女子惊唿一声,“您怎么……” 这面具黑衣女自来神秘,且因身体缘故,并非时常出谷,卫剑行同她习武几年,也只见她出谷几次,还每次都是去救他。 面具黑衣女心神都在眼前的醉尘君身上,她冷笑着取下了脸上的面具。 “醉尘君不妨再看看,我到底是谁?” 醉尘君盯着她约莫几息,似是恍然明悟:“原来是你。” “你竟然还活着。” 那女子双目赤红,满眼都是恨意:“托醉尘君的福,我到底是从蛇窟爬出来了。” 醉尘君笑了笑:“那你可得谢谢我,要不是我,你如今哪儿还有站在这同我说话的机会。” “金灵蛇女。” 卫剑行一听到这个名号,面上露出惊骇,他只知这女子功力不凡,远甚龙剑翁等武林泰斗,却不知竟是传闻中的百年前便已被九大派围困诛杀的妖女,金灵蛇女。 后人又称金灵蛇母。 这金灵蛇女百年前是武林一害,既生得无双美貌,美艷逼人,勾魂夺魄,又身怀奇功,还能召控天下万蛇,医毒双.修,可谓天纵奇才,却又让人畏惧非常。 金灵蛇女有一蛇窟,没人知道那里面有多少蛇,进去的人从没有活着出来过。 传言她那蛇窟里,养得其实不是真蛇,而是枉死之人怨念形成怨灵蛇。 每隔一段时间,金灵蛇女都会从外界抓去一些人,投进她的蛇窟,给里面的灵蛇餵食。 有一回她抓到了一个武功平平的英俊少年。 将他带回蛇窟后,金灵蛇女却又不捨得杀了他,便告诉那少年:“若你愿意留下,永远陪伴于我,我便免了你入蛇窟,受万蛇吞噬之苦。” 那少年却是笑道:“蛇女尽管把我送去蛇窟便是,正巧我也好奇那蛇窟到底是何模样。” 金灵蛇女一怒之下,把那少年丢进了蛇窟,过了几日,她再去蛇窟“餵食”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的灵蛇一条都不见了。 只剩先前那少年没事人一样,悠然坐在蛇窟洞底。 “我的蛇呢?”金灵蛇女把他拎上来质问。 少年一脸无辜的拍拍肚子:“都在这儿了。” “不得不说,你的这些蛇着实养得肥美,让我吃的很饱。” 金灵蛇女自然不相信,那些灵蛇蛇条条剧毒无比,便是她身为灵蛇们的主人,也不能过分靠近,且要入蛇窟,必须以药物涂身相佐,否则灵蛇连她都吃。 蛇窟里的灵蛇繁衍了这么多年,数量多得她都算不清楚,怎么可能在几天的时间里,都被这个少年给吃光了? “怎么?你不信?” “不信我也没办法证明,你不如等等,看你那些宝贝灵蛇还会不会回来罢。” 金灵蛇女见他这般,抬手便要斩杀了他,却不料看似武功平平的少年,仅仅是其伪装,金灵蛇女自诩武功奇高,当世罕逢敌手,却在其手下走不过几个来回。 “你到底是谁?”金灵蛇女便是再迟钝,也知道这人身份不一般,不是普通江湖浪客。 那少年粲然一笑,嘴里却吐出一串唱词。 “琵琶曲儿,满江红,笑问君醉尘与共?” 金灵蛇女却是明白过来:“你是……醉尘君?” 醉尘君这个名字,当时知道的人并不多,只因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一次,待回来,这江湖武林早已换了代,认得他的也大都去世。 谁也不知道再次冒头的醉尘君,是不是曾经名震武林的醉尘君,所以大家默认这只是一个称号,每一代都有不同的人继承。 金灵蛇女会知道醉尘君这个人,还是上一代的蛇女同她所说。 “这世上之人皆无可畏惧,唯有一人,你不见则罢,见了定要离他远些。” “笑问君醉尘与共……此人号醉尘君,没人知道他的本名,这只是流传下来的一个尊称。” “母亲,这人的武功很高?” “不止。他这人……看似磊落,却颇有些邪性。” “何意?” “……他长得好看,极招女子喜欢。” 当时金灵蛇女还不懂,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糟老头再招人喜欢,又如何? 后来当真遇上了醉尘君,才知母亲当年所言不虚。 这人邪门地很。 打也打不过,杀也杀不死,还数十年如一日的年轻俊美。 金灵蛇女当时年纪尚轻,又自恃貌美,便觉得能收的住醉尘君,但不论她使出如何手段,醉尘君都能轻描淡写地化解。 后来她进入空荡的蛇窟,再养灵蛇,那醉尘君终于露了面。 “你若愿同我在一起,我便再不养这些让你讨厌的东西,若你不愿,我就以身饲蛇王,到时灵蛇王现世,生灵涂炭,连你也要承受这业果!” 醉尘君自是没有应允,那灵蛇王也未现世,倒是金灵蛇女被封在那蛇窟不知多少年,最后变得半人半蛇,不人不鬼,直到卫剑行意外破了封,才将她从蛇窟放出…… “你说你,好好待在那蛇窟里多好,再不济也能保住性命,何必又出来呢?” 第57页 金灵蛇女又怒又恨,飞身便与醉尘君缠斗起来。 她半张脸布满蛇鳞,半张脸却美艷惊人,看起来诡异至极,连卫剑行都没想到金灵蛇女面具下会是这么一张脸。 他先前有感觉,这位前辈是个女子,却没想到会是百年老魔头金灵蛇女,长相还这般可怖。 想到之前她教自己武功时的亲近举动,卫剑行就有一种噁心欲吐的冲动。 金灵蛇女在蛇窟这百年,也不是白待的,已不像当年那般在醉尘君手下走不过几个来回便落败。 醉尘君接了几招,见她浑身蛇鳞若隐若现,嘆道:“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没丁点长进。” 这金灵蛇女一脉,若想在成年后顺利继承上代蛇女的称号和功力,便得先杀了上代蛇女,才有继承的机会。 而每一代金灵蛇女只有一个,继承者也大都是自己的骨肉。 金灵蛇女若想得到地位和力量,就要先杀了亲母,换做旁人怕是难以接受,而金灵蛇女天生含有灵蛇血脉,生性如蛇,冰冷无情,便是杀母这等枉顾人伦道义之事,做起来也都不眨眼。 醉尘君以竹杖尖头抵住金灵蛇女的咽喉。 金灵蛇女刚受了他一掌,吐出一口血来,金血落入地面,瞬间腐蚀了一块土地,还有上面的草丛虫蚁。 “我等着杀你等了这么多年,不想到头来还是技不如人……” 她恨醉尘君的冷漠,也恨他亲手封她于万蛇窟,害得她最终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好在,即便我今日死了,也不亏!” “你那宝贝徒儿,怕是也永远别想再活过来!” 醉尘君还未开口,卫剑行便不管不顾上前急问:“前辈,你此话何意,你不是说……”引醉尘君出来,便能救了叶红霜。 金灵蛇女见他这情态,只惦记那早就灰飞烟灭的叶红霜,心中不是滋味,冷笑一声:“叶红霜散尽生机功力救你和那叶白琼,如此逆天之举,如何能活,便是醉尘君有天大的能耐,也救不回她!” “可笑醉尘君百年风流,武功绝世,不老不死,世人知其者皆奉若神明,到最后却连自己唯一的弟子都救不了!” 卫剑行如遭雷击一般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第51章 第六拆·有眼无珠(4) ... “不。” “我不信。”卫剑行提剑走向醉尘君。 “你知道她在哪儿, 能救活她对么?” 他当初想救叶白琼,遇上这金灵蛇女后, 便从对方口中得知醉尘君可起死回生。 醉尘君踪迹难寻, 他只能低头去求醉尘君的弟子叶红霜。 叶红霜确实救了他们,可这结果却并非卫剑行想的那般美好…… 醉尘君几不可察地极快瞥了一眼山谷某个角落,他笑了一声, 手中竹杖刺入金灵蛇女的脖颈皮肤。 金色毒血汨汨地流出, 滴落地面。 醉尘君收回手, 看着金灵蛇女倒在泥泞之中抽搐着。 “你来杀了她。”他对卫剑行道。 “杀了她, 我就能救红霜。” “她这身血, 虽说毒地很, 却还有些用处,做药引,说不得能炼出復活红霜的丹药来。” 醉尘君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偏卫剑行还真信了。 他看了眼手中长剑,又看向卧倒在地的金灵蛇女, 慢慢朝她走过去。 “卫剑行!我教你武功,助你打败龙剑翁, 还在叶白琼和龙剑翁手下救你多次, 我一心待你, 你就这么报答我的?” 卫剑行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 “但也是算计利用我!” 如果不是金灵蛇女的教唆哄骗,他跟叶红霜又如何会走到那般地步? 金灵蛇女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利用叶红霜把醉尘君给引出来。 醉尘君逍遥于世, 无牵无挂,唯有这么一个徒弟于人间行走。 叶红霜亦正亦邪的行事,加上醉尘君爱徒的名头,本就让许多人心存偏见。这其中包括卫剑行。 他其实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厌恶叶红霜,只是心底觉得这女子未免太好命。 他从小不知吃了多少苦,才磨练出一身剑法武功,在江湖有了立足之地。而叶红霜什么都不用做,打小拜了一个好师傅,便什么都有了。 绝世的功法,最顶级的练武资源,只要她想要的,醉尘君都少不了她。 卫剑行刚知道叶红霜这个人的时候,是有些嫉妒她的。所以后来得知这样的骄女奇才,竟然心许自己时,才会控制不住地去诋毁……仿佛这样,就能把这个曾经一身骄傲的人踩进泥里,让她永远翻不得身。 可真当叶红霜这个人没了的时候,卫剑行却后悔了。 他难道真的一点都分不清叶红霜和叶白琼?当真愚笨木讷至此? 那却也未必。 不过是自蒙双眼,自欺欺人罢了。 “你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虚伪至极!”金灵蛇女看着他冷嗤一声。 这人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即便一眼就能看破戳透的谎言,他也能蒙了心智一般去信。 “你要杀我,我却不甘心就这么死在你这种人手里!”金灵蛇女在心中念了一句,随即撑起身体撞上卫剑行的剑尖。 第58页 一瞬间,金血四溅。 金灵蛇女仿佛没有痛感一般,一步步靠近卫剑行,剑尖穿透她的胸口,又从背后刺出…… “我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说着,她一口咬上卫剑行的喉咙,那狠劲儿宛如野兽最后的反扑。 “啊——”一声惨叫穿透山谷。 卫剑行被金血腐蚀了身上的皮肉,又被金灵蛇女咬破了脖颈,没挣扎多久,便倒在金灵蛇女身边断了气。 金灵蛇女最后看了一眼醉尘君,身上鳞片再次浮现,只是这回却没再消失,而是将她整个人都覆盖,将她彻底变成了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 醉尘君看着两人的尸体,抬手将手中的竹杖立在尸体旁,也不见如何动作,那两具尸体便似被某种强横的力量融化了一般,渐渐化为齑粉,被山谷清风一吹,彻底散于天地。 “梨花白,海棠红,小霜天里何去从……” 山谷里又响起了歌吟,只是这回,那人出口几句,便停了下来,他突然朝空荡荡的山谷问了一句:“红霜,你这是一辈子都要躲着师父了?” 叶红霜犹疑一瞬,终究是没有露面,转身离去。 醉尘君现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江湖。 很早之前,具体也不知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前,便有传闻,醉尘君等闲不出手取人性命,但凡要了人性命,便会在原地留下一根“红尘杖”。 如今这世间红尘杖,满打满算也不过两手之数,如今又多了一根,自是引起轩然大波。 江湖上的人都开始猜测,到底是谁死在了醉尘君手里。 那醉尘君又到底是何模样?是鬚髮皆白的老者,还传闻中年轻俊美的后生? 这世上真有人神功大成,活了数百年,还是只是传闻,其实歷代出现的醉尘君都并非同一人? 又过数月,终于有人查到醉尘君到底杀了谁,原来是号称武林第一剑的卫剑行。至于那金灵蛇女,众人只以为她在百年前就已身死,自然不会想到,她也是间接死于醉尘君之手的人。 叶红霜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暗中上山去看望叶白琼。 有时也碰上过醉尘君,只是她从未在对方面前现身。 直到有一次,叶红霜在叶白琼房间里待地时间稍久了一些,被后者醒来发现了蛛丝马迹。 “阿姐,我知道你在这!你出来见见我!”叶白琼朝四周哭喊。 她们姐妹之间一直都有种说不明的感应,曾经她确实感觉到叶红霜死去了,当时心口痛地要命,可后来随着时间过去,她心里的感应便慢慢变了。 叶白琼感觉到她姐姐还在这人世,有时甚至就在她身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一直不肯出来见她。 眼见着叶白琼哭得力竭,叶红霜终究是现了身。 “阿姐!”叶白琼扑过去抱住她。 叶红霜抬手放在妹妹的发顶,心中有姐妹重逢的喜悦,却又有些无法言明的忧虑。 “你到底去哪里了……”叶白琼一连问了叶红霜许多问题。 叶红霜有些坦白答了,有些却是不好告知于她。 她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力量,在排斥一些事。 她能治好叶白琼復活后虚弱至极的身体,也能为她延年益寿,让她多年容颜不变,但她却无法给她长久的寿命。 叶白琼会比常人活得久,却终是有寿终离世那一天。 能彻底跳出生老病死这个规则的,只有叶红霜一人。 对别人而言这可能是种莫大的恩赐,但叶红霜在这世上在乎的人和事太少了,等叶白琼不在了,那她纵然有无尽的寿命又有何意义? “为什么我不能把自己的寿命给阿琼?”叶红霜曾试图用力量联繫某个神明一样的存在,却没有立即得到答覆。 后来过了许久,她才在梦中收到一丝提示。 “不是不能,而是时机不对。” 聂因对待那些“交.易者”自来大方,不过是添些寿命,对她而言不算什么大事,也影响不了一个小轮迴世界的运转。 即便有影响,聂因要解决也很容易。 叶红霜一直不懂这个“时机”到底指的是什么。 金灵蛇女死了,卫剑行也死了,她和聂因之间的交.易应该也算成了才是。 叶红霜没有再回艷冰窟,而是留在了龙剑山上。 她和叶白琼早年聚少离多,不想现在也体会了一把姐妹形影不离的感觉。 只是没过多久,叶白琼就在一次外出途中碰上了一个年轻和尚,那和尚觉得叶白琼有慧根,却性子偏执,缠着她要将她度化了去。 叶白琼明明讨厌他,见着他人就烦,但叶红霜故意说要动手除了他时,却又百般为那和尚求情说好话。 “其实他那人就是有点一根筋,别的还是很好的。” “他做的素斋可好吃了,还打算等还俗后,就在上京开一家素斋馆。” 叶红霜有些意外地问了一句:“空一和尚说要还俗?” “对。他是幼时走失之后,被寺庙里的老和尚捡到养大的,虽然不记得家在哪儿,但记得自己有父母,一直在找自己的父母。” “如今父母找着了,自然不能一辈子当和尚啊,他父母也不会愿意。” 第59页 空一和尚还俗之事,在江湖上很是传了一阵。不少人都觉得天武寺少了空一和尚,怕是要没落下去,不想继任的住持,武功不及空一,手段却很是了得。 天武寺后来不仅未显颓势,还隐隐有声名更上一层楼的趋势。 在叶白琼和空一和尚结亲之后,叶红霜便明白了那个“时机”是什么。 其实对于叶白琼而言,和丈夫一起寿终正寝,未必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叶红霜送妹妹出嫁那日,迎亲的队伍排了一整条街,人群熙攘中,她隐约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视线中一闪而过。 流水席从早摆到了晚,因为客人实在太多,还有不少宾客被安置在附近湖中舫上。 叶红霜难得参与这热闹之事,也租了条舫船,盪在湖中,又唤来几个伶人弹琴唱曲儿助酒。 这凡酒醉不了她,然而她靠在船头,吹着夜风,却有些微醺之意。 “琵琶曲儿,满江湖,笑问君醉尘与共?” 湖面上隐隐传来一曲短歌。 叶红霜听到这唱词,下意识地出口唤了一声:“醉尘君?” 无人回应。 叶红霜想了想,改口喊了一声:“师父?” 下一刻,有人踏波而来,身形潇洒,宛如游龙落鸿一般落至船头。 叶红霜侧首去看他,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不知为何又张口喊了一声:“师父?” 醉尘君摘下斗笠,望着叶红霜。她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又倔又傲的小姑娘。 那时的叶红霜脾气臭地很,不论怎么哄,都不肯喊他一声师父,也就练武练地痛了,苦到极处受不住的时候,才会在半夜偷偷流泪喊师父。 “红霜,师父在这。”醉尘君朝她伸手,“到师父身边来。” 舫船已飘到岸边。 不少男女借吉日佳节,在湖中放灯许愿。 叶红霜起身,却没朝醉尘君走过去,而是抬脚上了岸,转眼便没入人群,消失在一片灯火阑珊里。 醉尘君回神,忙撩了衣摆上岸去追,好不容易才追上人,正要拉住对方的一缕袖衣,却见周围景色倏然一变,路上的行人,不拘男女,全成了一身红衣的叶红霜。 “师父,您老神通广大,不妨在这些人里,找出我来?” 醉尘君面色微凝,极其认真且郑重地强调了一句—— “红霜,为师不老。” 还没到眼花的年纪。 第52章 第六拆·有眼无珠(完) ... 夜风袭过, 掀起街边小摊木架上挂着的排排傩舞面具。 面具缝隙之中,醉尘君不期然望见一个带着红漆鬼面的小姑娘。 那孩子瞧着约莫六七岁的年纪, 负手站在面具摊的东侧, 一头墨发简约地扎成一束,留下些许散于后背,那深浓的黑色, 与烈火般艷红的衣裙形成鲜明对比。 醉尘君没有理会周围来来往往的“叶红霜”, 朝着这个孩子走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醉尘君问出与多年前相同的一句话。 “你又是谁?你问我, 我便要告诉你?” “我名醉尘, 无姓。” “大家都有名姓, 你为什么没有?” 醉尘君笑了一声:“我记性不好, 忘记了。” “那你可得记好了,我叫叶红霜。青竹叶,海棠红, 梨白不胜霜。” “这名儿好听,也好记, 我记着了。” “哎等等,你上哪儿去?” “龙剑山, 妹妹还在等我。我要拜入龙剑门下, 跟我妹妹待一起。” “你妹妹是龙剑翁的徒弟?真巧, 我同龙剑翁也有几分交情, 那龙剑翁对外放了话,一生只收一徒,定不会再收你了的, 倒不如……” “拜我为师如何?” 醉尘君伸手取下那孩子脸上的面具,“红霜,师父找着你了。” 叶红霜抬手散去幻术,“师父如何认出是我?” 醉尘君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青竹叶,海棠红,梨白不胜霜。 这样的叶红霜,世间如何会有第二个。 即便叶红霜有样貌像到极致的双生姐妹,他也从未认错过,哪怕一次。 街上人群熙攘,华灯繁烁,不远处湖上画舫中隐隐传来伎子伶人艷愁的小调。 “神女?” 二人回首,却见一负剑的少年,指着叶红霜,双目圆睁,似是惊诧到极点。 那少年飞快跑至叶红霜跟前,绕着她转了两圈:“没想到,那幅画中神女竟是真的……” “神女可是名唤阿琼?你可识得第一剑卫剑行?” 叶红霜一眼便看出这少年的内力气息与卫剑行有几分相似,她道:“阿琼是我妹妹,我认得卫剑行,不过我们之间没什么交情。” “你不是阿琼?你莫骗我,卫大哥画地那幅画上明明就是你,他说那上面画的是他心上人,名唤阿琼,整日心心念念的……” “你是卫剑行的徒弟?” 少年忙摇头:“不是不是,他仅是教过我一些口诀,未收我为徒,也不让我打着他的名义在外行走。” 第60页 “神女姐姐,我虽没见过你妹妹是何模样,但我肯定卫大哥他画里的就是你!” 叶红霜淡声道:“我妹妹同我长得极为相似,许是你错将她认作了我罢。” “那她人呢?我想见见她,卫大哥在世的时候真的很喜欢她,还在我这给她留了一些东西……” 叶红霜摇头:“那些东西……还是你自己收着罢,我妹妹今日出嫁。” 说罢,也不再等那少年开口,叶红霜便与醉尘君相携踏水朝湖中舫船而去。 少年愣了半晌,突然蹙眉自语道:“不对啊,今日出嫁的那新娘子,轿帘盖头被风吹起,我瞧见过她的模样,虽然与画中神女长得相似,但……不是同一个人啊。” “该不会是卫大哥从头至尾都认错了那画中人?这等傻事,倒像是他能做出来的,哎……” · “那卫剑行还给你留了东西。”醉尘君盘膝坐在榻桌前,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 叶红霜没出声。 醉尘君自诩清醒于世,此时却如这世间万千沉醉红尘的男女一般,当局者迷,他有些看不透叶红霜这是到底放下了卫剑行,还是没放下。 “要我说,那卫剑行有什么好的,武功不及我,样貌不及我,哪儿哪儿都不及我……” “我一把年纪了都比他眼睛好使。” 叶红霜听着听着,突然笑了出来。 她其实不常笑,容色冷艷,偶尔一笑,便似那天嵴雪域积雪消融,让人不由得看痴了去。 “师父,你可知你现下的模样像什么?” 醉尘君将杯中美酒一口饮尽,身子懒洋洋往船壁上一靠,长腿屈起,墨似的长髮垂至胸口,整个人看起来,俊美慵懒。 他又倒满了一杯酒,杯盏抬至嘴边,问道:“像什么?” 叶红霜指着对面一条画舫船头,正在争吵不休的男女。 那女子揪着男子的耳朵,骂道:“你这杀千刀的,是不是眼瞎,老娘比她年轻,比她漂亮,还比她有钱有身份,你到底看上这狐狸精哪一点?” “看上她会弹两首曲子?这好说啊,我也会,走走走,咱回家,我给你弹个十首八首,不弹地你看见琵琶就吐,我就不跟你姓!” 醉尘君手一抖,差点把酒给倒衣服上。 他放下杯盏,抬眼看向一旁笑得摄人心神而不自知的叶红霜。 “不,我跟那妇人还不一样。” “好歹人家是有名分的夫妻,我呢?” 叶红霜噎住。 醉尘君见她耳尖泛红,看得心中微痒,忍不住凑到她身侧,唿吸之间的热气拂过她秀气白皙的脖颈,口中溢出的唤声,连他自己都觉得过于低哑痴缠了些。 “红霜……” 叶红霜紧张之下,掌心不自觉放出寒气,把身前的榻桌都给冻上了。 ……包括一旁的醉尘君。 叶红霜起身离去,独留醉尘君在那舫船里,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周身寒冰给化了去。 他苦笑扶额…… 曾经很多人都说过他醉尘君,红尘独醒,不解风情,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轮到他在这“不解风情”的人身上碰了壁。 任是岁月如梭,四季轮替,来年梨花復开,海棠依旧。 这世间极大,叶红霜走过许多地方,见过不知多少悲欢离合,但当这些降临自己身边时,她还是久久无法从中走出。 叶白琼和空一双双寿终正寝那一晚,叶红霜有所感应,她盯着那盆只开了一瞬,便又闭合的琼花,心如刀绞。 她不记得是在哪段戏文里听过,“世间人,云烟命,莫道百年相偕行,君生来独,妾死亦孤。” 这世上没谁能伴谁完完整整一辈子,终要生离死别走一遭。 叶红霜曾以为没了阿琼,她得独留世间,孤寂一世,然而有人擅自闯来,扰她清宁。 “琵琶曲儿,满江红,卿卿可愿醉尘与共?” 海棠已红,梨花既白,怎待花落空折枝? 万丈红尘,有君相伴,大醉一场又何妨? 第53章 第七拆·再世冤家(1) ... 大红的喜烛立于烛盘, 喜床上的新妇掀了盖头,瞧着周围景象, 浓厚的妆容都遮不住她脸上的惊诧。 下一刻, 屋门被人推开,一个浑身酒气,眼神却清明至极的少年人, 被小厮扶着进了门。 那少年十七八岁上下, 生得剑眉星目, 唇红齿白, 即是醉酒之态, 也自有一番潇洒风仪。 他挥退一干下人, 把门自内关上,快走几步,捲起珠帘拐入内室, 却见原本该安生等在喜床上的新娘子,此时早已去了红盖头, 坐在桌边,吃着桌上酒食糕点。 “关凝华?”少年一字一句地喊出她的名字。 关凝华放下手中金边玉箸, 朝他冷笑一声:“难得楚兴侯贵人长性, 竟还记得我这出身寒微的医家女。” 池少衡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 看向关凝华的眼神一片冰冷讥讽。 “没想到你竟然也回来了,怎么,可是那成王侧妃不好当?” 关凝华抿了抿唇, 她前世被池少衡休弃之后,因容貌之故,又被好美色的成王纳入府中,做了成王妾室,后来又一步步做到了侧妃的位置。 第61页 这其中艰难自是不必说,而侧妃的位置,也是成王见她伤了身子註定一生无子,影响不到王妃和府中嫡出公子小姐,这才破例许了她的。 关凝华从来不曾觉得做成王妾室有什么好处,若是有别的选择,她宁愿做乡野医女,也不入王府。 可在池少衡面前,她终究不愿忍气低头:“成王侧妃再是难做,也比你这妻位来得好做,至少成王是圣上同胞亲弟,一辈子荣华富贵少不了,你这楚兴侯府,如今瞧着煊赫,可又能兴盛几时?” “一门纨绔,子孙不济,全凭宫里贵妃娘娘撑着,等贵妃一倒,还不是连宗带旁悉数被今上发落抄家,一夜败落,断子绝孙?” 池少衡脸色微变,看向关凝华的目光满是阴沉戾气:“多年不见,没想到你这毒妇,脑子不见长,嘴皮子倒是利落不少。” “怪不得宋翰林当初没把你娶回去,而是娶了王家贵女,那王氏在闺中便素有贤名,又出身世家,德容言功哪一项都能把你比到泥里去。” 听到“毒妇”两字,关凝华掩在衣袖下的紧握成拳,嗤笑一声:“我是毒妇,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又好到哪儿去?” “你心心念念的闵九姑娘,宁愿嫁给庶出无势的八皇子,都不愿多看你一眼。” “当初闵九姑娘出事,你心急火燎地去闵家提亲,又是长跪表态,又是发誓承诺,闵家倒是软化了,可那九姑娘从始至终都没多瞧你一眼。” “楚兴侯府势大煊赫又如何,任你权倾一时,却连心尖肉都护不住娶不着,你为了人家,把脸皮子扔地上任人一家子当泥似的踩,抽骨剥筋为她打算,结果呢?” “还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成全了闵惠云和八皇子这一对佳偶良缘!” 池少衡听得额角青筋直冒,若是换个情景场地,他怕是恨不得掐死眼前这不知死活的女人。 他跟关凝华夫妻十五载,即便大部分的时间都宛如仇人死敌一般,恨不得将对方除之后快,可他不得不承认,关凝华也是最能抓住他痛处,狠狠给他一刀的人。 他们太了解彼此的缺点和弱点,关凝华或许不知朝堂事,但若论对池少衡的了解,不比他那几个朝堂政敌少。 两人你来我往,不过半个时辰,便快把对方的脸皮和老底儿揭了个干净。 池少衡几乎捏碎了桌上装喜酒的玉杯,而关凝华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眼里满是赤红的血丝,偶尔看向池少衡的目光,半点也无昔日的爱慕情意,只有满满的怨愤和仇恨。 在进这道喜门之前,池少衡曾想,若是十五年后的关凝华没有回来,喜床上坐着的仍然是当初娇软可人的少女关凝华,他又该如何? 那样的话,他肯定不会再重蹈覆辙,好好待她,照顾她,护着她,让她一辈子平安喜乐…… 可在看到屋中坐在桌边的关凝华时,池少衡心底有失望,却也有一种没来由的……庆幸。 那个跟他针锋相对了大半辈子的髮妻关氏,终究也和他一样回来了。 池少衡揉了揉隐隐作疼的眉心,他前世还不到而立之年,便患上了头疾,时不时便要犯一回头疼,有时发作起来一连十天半月都无法正常入睡。 再后来,他头疾一犯,整个人宛如疯子一般癫狂失控,谁敢上前便要遭殃。 那时他还未休弃关凝华,却已经和她势如水火,只要见面便是争吵怒骂。 她那一手能抑制他头疾的针术,是关氏不传之秘,除了她也再无人能在他头疾作犯之时,为他针灸缓解。 “关氏。”池少衡没有再直唿她的名字,而是提醒她现在的身份,“你应该清楚你眼下的处境,我们这般闹下去,又有何意义?除了让那些等着楚兴侯府败落的人拍手称快,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不是一心想嫁宋世清?这一次,我成全你们。” 关凝华面露冷笑:“你少在那装模作样,前世你把宋大哥当做眼中钉,肉中刺,公报私仇,险些让宋氏满门男丁入狱,你会有这般好心?” 池少衡听到“宋大哥”三个字从关凝华嘴里吐出来,就觉得一股血气直奔肺腑! 他早知道关凝华和宋世清之间有“不清不楚”的暧昧,关氏视他为生死仇敌,对那懦弱虚伪的宋世清却亲近地很,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是一口一个“宋大哥”。 若不是碍于情势,他真想亲手送这对狗男女到黄泉地下做一对苦命鸳鸯! 池少衡心中想法再是阴狠,面上却丁点不露,他甚至朝关凝华露出一丝笑意:“宋世清是几年后才进士及第,入了翰林院,此时他也不过是一个寒门出身,无人脉关系,前途不明的穷秀才罢了。” “若你我和离,你宋氏一门世代做宫中医官,交识甚广,姻亲遍地,你又是宋氏这一辈唯一的女儿,他宋世清能娶得你回去,还是高攀了。” “我母亲的性子,你也清楚。我们二人的亲事,原本便是长辈口头之约,只要我点头,我母亲怕是巴不得让我同你和离,另娶高门贵女。” 关凝华听着这话,只想冷笑。池少衡的母亲,也就是现在的侯夫人寿氏,膝下只有池少衡一个嫡子,还是当初千求万求,不知遭了多少罪,才生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 第62页 在寿氏眼里,池少衡再混帐无耻,那都是别人的错,都是她这个媳妇做的不够好,没劝导好丈夫。若是池少衡在外面和别的女人传出些什么风言风语,寿氏便觉得那是她这个做正妻的没用,拉拢不住丈夫的心。 “在旁人眼里,我现今就是一个无用的酒囊饭袋,便是混帐一些,同你和离,家里人也只有顺着我的……” 关凝华打断:“你这人无利不起早,没有好处,你会往自己身上揽那些脏臭名声?直接说了罢,你要我怎么做,才会愿意开口和离之事?” 池少衡沉默了片刻,突然盯着她道:“如果我说,没有任何目的,只希望我们这辈子能各走各的路,不再像以前那样水火不容,针锋相对呢?” 关凝华脸上浮现一个似笑似嘲的表情,她的声音好似从齿缝中挤出来的一般,一字一句质问道: “想让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可以。那你能把我的瑜哥儿还给我么!” “我问你,你能把他还给我么?” 关凝华眼中闪过一点泪光,她揪住池少衡的衣领,一口咬在他的心口处,那狠厉的架势,活像是要生生从他心口咬下一块肉来,掏出他的心,生吞活吃了。 池少衡双手撑住桌沿,半张脸隐没在烛影暗处,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前世,他和关凝华是曾有过一个孩子的,那是池少衡的第一个孩子,大夫说是男孩,在他还没出世的时候,夫妻两人就给他起了乳名“瑜哥儿”。 池少衡曾因为瑜哥儿的来临,喜地整夜睡不着,还是大夫给开了安眠的汤药,才能睡下。 关凝华初次有孕,年纪又不大,且因体质原因,那一胎怀得很是艰难,怀到八月的时候,她的两条腿几乎肿地走不成路。 妻子痛苦,池少衡心里也不好受,偏偏寿氏还总跟关凝华过不去,一个接一个往池少衡屋里纳人。 那些个妾室通房,池少衡一个都没碰,只打算等关凝华生产后,便打发出去,届时她地位已稳,谁也不能指摘她半句。 谁想寿氏见塞的那些女人都不顶事,竟是把娘家一个没了双亲的远房侄女给接进了府。 池少衡没碰之前那些女人,却最终还是收了这位表姑娘。 说来也巧,也正是因为这位表姑娘,池少衡在成婚之初才万般排斥关凝华。后来两人有了孩子,池少衡才渐渐从昔日那段无人知晓的念慕中走了出来。 寿姨娘性情外柔内刚,若非为了底下的弟妹,绝无可能入这侯府做妾,可惜红颜薄命,她被抬入侯府不过月余,便中毒去世。 而那碗毒死寿姨娘的汤粥,原本是要给关凝华喝的,不想关凝华却赐给了寿姨娘,结果后者喝了没两口便倒地断了气。 池少衡从外面回来,听说寿姨娘已死的消息,惊怒之下立刻去寻了关凝华。 若真有人害她,以他们关家人的医术不可能看不出那汤粥有问题,若真没看出,又怎么会临时赐给了寿姨娘喝下去?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性子刚直冲动,却不料你如此心肠歹毒!” “你明知那汤粥有毒,却逼她喝下去,她进门以来处处周全,待你至恭至敬不敢有分毫违逆,你怎就这般容不下她!” 第54章 第七拆·再世冤家(2) ... 关凝华无数次后悔, 如果当时她忍下那口气,等孩子顺利出生再同池少衡算帐, 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她孕期反应大, 寿氏又是个喜欢磋磨人的,她孕期那个八个月里,性情大变, 十分极端, 面对池少衡不分青红皂白的谴责叱骂, 可想而知会是什么反应。 在此之前, 她从未想到, 自己的枕边人, 腹中孩子的亲父,会用“歹毒”这个割人心肺的词来形容她。 关凝华的孩子终究没保住,没多久便流下来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 在后来, 关凝华都不敢回想那一阵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失了孩子不止对她的身体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害, 整个人也像是去了大半的生气…… 从这之后她跟池少衡的关系日渐恶劣,勉强撑了十来年, 最终还是被池少衡以无子为由休弃。 关凝华至今想到那个没了的孩子, 就心如刀割, 同时寿姨娘的给她的阴影, 也再次袭上心头。 池少衡当时查了很久,也没查出下毒事件的真相。 那碗汤粥,是关凝华当时的陪嫁嬷嬷递过去的, 也无明显异状,她根本没有起疑,反倒是寿姨娘,在喝汤粥之前不停地跟关凝华说着她娘家弟妹的事。 寿姨娘底下有一个同胞亲弟,还有一个庶妹。 她这一走,池少衡心存愧疚,硬是不顾关凝华反对,把寿姨娘的一双弟妹都接进了侯府教养。 直到关凝华被休弃离府,那两个孩子都没有离开。 听说寿峰和寿蓉,一个走了武举,一个嫁给了举人做正头娘子。 寿蓉的嫁妆全是池少衡补贴的,出嫁那日比正儿八经的侯府千金还要风光。 而寿峰,有以武发家的楚兴侯府相助,后面也是平路青云,扶摇直上,成了手握实权的武官。 池少衡把对寿姨娘的喜爱和亏欠都倾注在了,寿家这兄妹二人身上,那是真的掏心掏肺。 可一朝侯府败落,寿峰和寿蓉却第一时间跟池少衡撇清关系。 第63页 连池少衡的母亲,都忍不住骂这两个娘家远房后辈狼心狗肺。 关凝华前世没少看池少衡的笑话,可笑到最后,却是说不出的悲哀。 就好像自己曾经放在心尖上喜欢的东西,到了别人那里,却是随手可抛,随意碾踩。 如今再回看当年这些事,关凝华心中还是觉得意难平。 对于寿家兄妹而言,寿姨娘是个好姐姐,用自己的命换他们后半辈子的富贵顺遂。 但对于关凝华,寿姨娘就是她心中横亘多年的阴影。也是她和池少衡关系恶劣的引火线。 她前世遭过不少罪,自认什么都能熬过去,唯有两个人是她心中拔不掉的刺。 一个便是这寿姨娘。她走地太早,以致于给池少衡留下的都是万般好的回忆印象,在他心里就是天上皎月,谁也不能比及。 另一个则是,闵家九姑娘,闵惠云。那闵家和池家也是沾亲带故的。 闵惠云是闵三老爷继室所出的女儿,跟池家有亲戚关系的是前头闵三老爷已逝的原配。 所以闵惠云名义上得管池少衡唤一声表舅,实则却没血缘关系,连面都没见过几次。 池少衡同闵惠云在天云寺,以一局残棋得以互识,二人那次棋局甚是有名,即使在池少衡失势以后,仍然时不时有人提及。 池少衡那会待闵惠云的态度同寻常晚辈无异,若非后来闵惠云被人算计,以致名节有瑕,侯府池少衡亲自上门求娶,丝毫不顾侯府和自身颜面,又是长跪又是立誓赌咒,怕是谁也不知道池少衡对她其实抱着如此深切的男女之情。 可惜,池少衡至死都没得到闵惠云的青睐,后者反而对那个要长相没长相,要权势没权势,宫婢所生的八皇子一往情深。 若说寿姨娘是池少衡心中皎月,那闵惠云在他心里就是心尖硃砂痣,因为没得到过,所以后半生都在惦念。 艷红的喜服,生生被关凝华咬破了一个口子,破口出露出的白色里衣上渗着血迹,可见关凝华这一口咬地多狠,又有多恨。 池少衡也不阻拦,任她发泄了,才开口:“这一次,我不会再让小寿氏进门,若你不去找她寻仇,应该这辈子都不会见到她。” 侯夫人寿氏的娘家在澧州,距京城少说也有数百里,逢年过节,寿氏都不回娘家,只派管事去送些礼。 “寻仇,我同她能有什么仇?”关凝华不无嘲讽地道。 这话还是池少衡当年质问她的。关凝华怀疑寿姨娘为了自己弟妹的前程,自演了那一出“毒杀戏”,以自己的命为代价,换来池少衡往后多年的惦记与愧疚。 池少衡得知她的猜测,却更加觉得关凝华不可理喻,简直恶毒到极点。 “关凝华……”池少衡实在不想看到对方这种嘲讽的姿态,也不想同她议论这件事孰是孰非。 那没有意义,也什么都挽回不了。 “我们之前那些事,一朝一夕也无法清算分辨,眼下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和离’。” “而我则需要你为我治好我的头疾。” “我们各取所需,这对谁都好。” “便是再有天大的仇恨,也得等过了眼前这坎儿再提清算。” 关凝华盯着他,沉默半晌。她心里清楚,池少衡说得对极了,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巴不得同他和离,跟这侯府一刀两断,难道池少衡就不想她赶紧走人,好给他的两个心上人腾位子么? “你未免太高看我的医术了,你那头疾我至多能缓解,想要根治,除非我祖父再世,兴许还可一试。” 池少衡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道:“关老能做到的,我相信你也能做到。他老人家说过整个关家,就属你在医道上的天分最高。真正全部继承他衣钵的也只有你。” “若说这世上,有人能治好我的病,那非你莫属。” 关凝华看着池少衡平静的语气神色,着实好奇,他哪里来的底气跟她说这些。 换做以前,她宁愿跟他同归于尽,也绝不可能救他。 “我做不到,你找别人罢。” 这话关凝华说的并不假,她如今确实做不到治好池少衡的头疾,哪怕来日医术有所提升,与她祖父不相上下,也不敢肯定地说能治好。 如果池少衡提出的条件是这个的话,那关凝华只有拒绝,反正两人不同房,没孩子,时间一长,以侯夫人寿氏的性子,定然不会让她这么个不会生孩子又出身低微的医家女,占着这侯府世子正妻之位。 两人的谈判进入死结,关凝华直接坐回床上,放了床帘,和衣入睡。 而池少衡则是坐在桌边,对着那大红点金的龙凤喜烛,一坐便是一整夜。 第二日,关凝华陪嫁的婢女和嬷嬷,进来侍候她洗漱,看到喜床上没什么痕迹,当着池少衡的面也不敢多问,待他走了,陈嬷嬷才拉了关凝华问她怎么回事。 “我的姑娘哎,这元帕尚能用些法子遮掩过去,可您和姑爷这刚成亲便置了气,闹不和,关家那头,老太太和大夫人如何放心?” “这侯府的人,又会怎么看您?那侯夫人听说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她因此不喜……” 陈嬷嬷满脸愁色,关凝华却是看得开:“别人怎么看我,都无妨,侯夫人最好厌了我,直接把我休离侯府,咱们带着嫁妆走人,在哪儿不能过日子,非得在这劳什子侯府里受那些冤枉气?” 第64页 “姑娘快别说了!”陈嬷嬷吓得赶紧抓住关凝华的手臂,示意她小声一些。 关凝华却是不打算在奶娘面前“粉饰太平”,她道:“嬷嬷,我知你疼我,也是为了我好。” “我跟他之间,不是一时忍气吞声就能解决。” 陈嬷嬷是关凝华的奶.娘,打她落地便照顾她护着她,为她着想几乎是本能一样的习惯。 她了解自己养大的姑娘,关凝华心直口快,脾气又倔又犟,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关凝华梳洗打扮一番,跟池少衡一前一后去了寿氏的院子。 寿氏看到儿媳妇,连个做做样子的笑脸都没有,给关凝华的见面礼,也是一只撑死了值个十几两银子的普通玉镯。 这镯子在小门小户,也算不错的见面礼了,可寿氏身为侯府当家主母,楚兴侯又财大势大,却送这么个玉镯,就有点“下马威”的意思。 连陈嬷嬷儿子娶媳妇的时候,她都给儿媳妇送了一整套价值近百两银子的头面。 关家世代行医,积累的财富远比一般高门大户要多。 寿氏焉能不知这一点,所以故意准备了那个便宜玉镯。 关凝华接地倒是痛快,好似根本不在意那玉镯是什么质地,只是从寿氏院中出来,回到自己房里,关凝华随手就把那镯子丢给了池少衡。 “千万拿好了,这可是你母亲给儿媳妇的宝贝,将来甭管是她那侄女,还是闵家的九姑娘进门,这镯子可都是她们的。” 池少衡接住那镯子,苦笑一声,却没有说什么。 关凝华心中嗤笑,这池少衡果真还是如前世那般,是个“孝子”。 不论寿氏做的再过分,池少衡都能忍下去,能顺着便顺着她。 关凝华为此不知吃了多少回闷亏,连她的嫁妆被寿氏吞了大半,池少衡都以“家丑不可外扬”为由,拿自己的私库钱财替寿氏补足,还出言以关家子弟前程为威胁,堵上关凝华的嘴。 “我母亲那里,你若是不想去请安,回头我寻个由头,替你推了,和离之事,你仔细考虑考虑。” 关凝华坐在梳妆檯前,慢慢梳着长发。池少衡看着她年轻姣好的侧脸,心想,若是他们能彻底放下过去,这一世好好经营,又可能携手一生,白头到老? 第55章 第七拆·再世冤家(3) ... 关凝华以为池少衡的那些话, 只是说说,却没想到, 他当真在寿氏那儿, 替她找了个理由,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寿氏心中不快肯定是有的,不过她也不想见着关凝华这个出身低微的儿媳妇, 这下两人算是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姑娘, 侯爷日日出门, 也不见着家, 您要不还是劝劝?这样下去, 外面又要有一些风言风语了。”青秀是关凝华的四个陪嫁大丫鬟之一, 相貌有些粗鄙,却最是心细。 关凝华闻言在心里冷笑一声,池少衡这人功利心极重, 让他不出门应酬,那等于是阻拦人家的前途。他这復生而来, 若是不把握某些机会,那关凝华倒怀疑他身体里是不是换了芯子。 “不用管他, 让他去。” 当初的池少衡从一个人人瞧不起的纨绔, 变成权倾朝野的实权勛贵, 可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这一点关凝华纵是再恨他,也不得不承认。 可现在不同。 关凝华早看出来了,池少衡前世久居高位, 心都被皇帝养大了,如今更是仗着自己有点“先知”的本事,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言行之中都带着不自觉的疏冷傲慢。 这些他可能自己没意识,关凝华这个知情旁观者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但她绝不会去提醒。 约莫到了快傍晚的时候,池少衡才跟几个随从返回侯府。 他脸色阴沉地吓人,把身边几个随从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池少衡一回来,也没让人传饭,而是先去了关凝华的屋子里。 关凝华正在用饭,桌上都是她自己出钱在厨房点的菜,全是自己爱吃的,份量不多,起码绝对不够再多一个男人。 池少衡就坐在关凝华的对面,看着她一点不尴不尬、慢条斯理地用完了饭食,身边的四个大丫鬟又极为周到的端上清水之类的,供她洗漱。 “我今日去了恪王府。”池少衡突然出声道。 关凝华从青秀手里拿过巾帕,擦干了手上的水,对池少衡的话没有半点反应。 她一点也不意外,池少衡会去找恪王。 恪王是当今圣上的长子。圣上只有过一任皇后,那位元后早逝,也没留下骨血,所以圣上至今没有嫡子,庶子倒是一堆。 恪王身为皇长子,对外自来是温和宽厚,很得圣上倚重,不过身上最疼爱的却是,杨妃所出的皇三子。 杨妃出身彭郡杨氏。彭郡杨氏一族歷经几朝,绵延数百年,皇帝都不知道换了多少回,彭郡杨氏却仍然屹立至今,可见其底蕴深厚,家族稳固。 彭郡杨氏多出名士才女,且有杨氏女,无论嫡庶皆不为妾,嫡女甚至不为继室的族规。 杨妃是嫡脉嫡长女,且自小同另外一个世家大族宗子有婚约,后来却被今上强娶入宫。 今上生母位分低微,自小被人忽视,待继位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求娶杨氏女。 第65页 杨家当时哪里会肯,颇是闹了一阵,最后才以杨妃入宫,杨氏妥协为结果。 皇帝倒是喜欢杨妃,但听闻杨妃一直对皇帝不冷不热的,可男人有时就是这样,越是把他当回事的,他反而越看不上。对他冷言冷语的,他反倒一门心思的热脸贴冷屁.股。 之前皇帝还想立杨妃为后,不过被楚兴侯府老侯爷,以及其他几位朝中大臣阻拦了,这之后就没再提立后的事。 楚兴侯府在宫里也有一位贵妃娘娘,皇帝对贵妃的态度,就像是杨妃对皇帝的态度,不冷不热的。 贵妃在后宫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可惜入宫多年也不曾有过子嗣。 恪王年幼时,倒是受贵妃照顾过一阵,但不知怎的,恪王成年出府后,同贵妃之间的来往并不多。 池少衡前世便是恪王一系的人,也是靠着他上位,得了皇帝赏识。 可惜今上十分长寿,一直到关凝华死于成王府后院的时候,都还在位。 那恪王和池少衡苦心经营多年,连太子之位都没拿下,更不用说皇位了。 反倒是受皇帝喜爱,却一直不太被朝臣看好的皇三子,也就是后来的宁王,被册封了太子,至于最后有没有登位,关凝华和池少衡都不清楚。 池少衡前世跟恪王一见如故,互为知己,关凝华不止一次在侯府见到便衣微服的恪王。 对于这位皇长子……关凝华说不上什么恶感,他本人瞧着温和儒雅,很是平易近人。着便衣时,更像一个斯文的书生,而非皇子。 只是不知怎地,关凝华不太喜欢这个恪王,可能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恪王因醉酒,盯着她的时间有些过长,给她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池少衡如今这副样子,肯定是在昔日“知己”那里碰了壁,估计一时半会还想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关凝华,你说这一世的事情,还会照前世那般发展下去么……会不会随着我们的‘回来’,许多事也会发生改变?” 关凝华瞥了他一眼,这不废话么,他们都有了一世的教训,肯定不能重蹈覆辙啊,有些事发生改变是必然的。 池少衡絮絮叨叨同她说了很多,关凝华有些仔细听了,有些都懒得听。 末了他道:“这些事、这些话,我也只能同你一个人说了。”毕竟这世上,跟他一样再生的,只有关凝华一人。 关凝华嗤笑:“放心罢,等你的寿姨娘,或者闵家九姑娘出现,你就多了两个红颜知己,不缺个说话的人。” 那闵九年纪小些,跟池少衡差着辈儿,怕是还要多等些年。 寿姨娘眼下可是大好的年纪,不比关凝华差多少。 池少衡闻言顿了顿,嘆了口气:“小寿氏也就罢了,我跟闵家九姑娘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当初求娶她,也是因为……” 关凝华抬手打断他:“你跟她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如今一点也不关心。你也不用跟我说。” “我们这情形,想必你心里清楚地很,迟早是要和离的,你的私事,我绝不会多管,又不是闲得慌。” 池少衡瞬时没了声音。 以前他最烦关凝华拈酸吃醋,因为一点闲言碎语,便捕风捉影,跟他大吵大闹。 他当时总是想,为什么关凝华这性子就不能和软一些,贤惠大度一些。 可现在她真的不再管他这些私事了,也丁点不在乎,甚至巴不得早点和离,把这世子夫人的位子,让给别的女人时,他却莫名更觉得难受。 池少衡能感觉到自己甚至在怀念以前的关凝华,那个敢爱敢恨,小心眼,爱吃醋的姑娘,有什么事让她难受了,哪怕跟他大吵一架也不会憋在心里,高兴了就笑得人心里发甜发软。 可什么时候起,他对关凝华的印象,不再是娇娇儿似的少女,而是一个被夫家不喜,面目可憎,满是戾气、仇恨的怨妇? 除了瑜哥儿的事,池少衡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对不住关凝华,一直认为自己对她已仁至义尽,可如今想想,他们之间会走到那一步,自己也有问题。 他要的太多,既想让关凝华做个贤惠大度的妻子,却又想让她表露自己的在意,拈个酸吃个醋。 可这两点本就是互相矛盾的。 这一夜,夫妻两个仍旧没有睡在一处,池少衡怕别人说闲话,便留在外间的榻上睡了一夜。 池少衡自从在恪王那里碰了壁,之后也断续登过几次门。 跟恪王见了数次,池少衡才隐隐觉得两人的关系有所增进,只是仍然不如前世那般倾心相交。 搭上了恪王这条线,池少衡便忙了起来,有时一连数日都不回来用饭,回府也是到了深夜。 关凝华没去管他折腾的那些东西,自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顺带打理她名下那些庄子铺子。 前世她因担心寿氏和池少衡觉得自己身染铜臭,把陪嫁过来的产业,不少都变卖成了田地。 不料皇帝一道圣旨下来,京城各家各户的田产清查,不少大户人家的田产都缩水了大半,被充公,连关凝华手上那些也没逃得过。 这一次她提前把手上那些有问题或者来源不甚分明的田产都变卖换成了现钱,打算等和离后,就带着这些钱产,在外面置办一处宅子。 第66页 只是一旦和离,这户籍的事,要麻烦一些,不过本朝可以立女户,托家里人走动一番,这女户应该能办好,有了女户户籍,再置办宅院就会顺遂多了。 关凝华打算地很好,却不想计划赶不上变化,她父亲关院使,在宫中给贵人们诊脉时,意外触怒了贵妃娘娘,被皇帝一怒之下下了大狱。 如果有选择,关大夫人绝不想给自己的女儿添麻烦,她早听底下人传信回来说,大姑娘跟姑爷之间的关系不大好,两人似是至今还未圆房。 回门的时候,关大夫人也看出来一些问题,只是当时碍于池少衡也在,她不好细问,后来得了空,私下问过关凝华,她却什么都不肯说。 “凝华,娘知道这回是为难你了,可娘实在没了办法……” 这事的起因是关大老爷触怒了贵妃,而贵妃又是池少衡的嫡亲姑母,关大夫人不来求关凝华又能怎么办? 就是外人看来,关家也该来找关凝华说项,别的人,不论找谁都是捨近求远。 关凝华忙道:“娘,圣上既是没说怎么处置父亲,可见还有迴旋的余地,您别急,且回去等我的消息。” 到了深夜,池少衡从京外连夜赶回侯府时,见着正房的灯火亮着,心里莫名有些高兴,成亲以来关凝华从来不曾为他等过门,今晚这是第一次。 一推门进去,池少衡便看到盘膝坐在榻桌边的关凝华,她身上还穿着白日里穿的衣裙,在灯火下显得华美又娇艷。 只是当关凝华目光冷冷朝他看过来时,他立刻便从那短暂的迷神中清醒过来。 “池少衡,我父亲的事,可跟你有关?” 第56章 第七拆·再世冤家(4) ... 池少衡一听这质问, 哪儿还能不明白关凝华为何今夜为他等门。 定是关大人身上不知发生了何事,让关凝华以为那是自己设计, 想逼她就范, 答应为他医治头疾。 池少衡眼中的温度渐渐冷了下去,这个女人真是无论活多久,都是一样的不可理喻, 在她心里自己就是不择手段毫无底线的小人!只看得到他的不好, 却看不到他为她做过什么。 当初关凝华被他休弃, 一是两人实在过不下去, 除了争吵还是争吵, 她恨得就差在他饭里下毒了。二则也是想让她脱离侯府, 远离朝堂纷争,免得有些人使手段对付关家。 后来关凝华入了成王府,做成王的小妾, 他气得头疾发作,整整两个月难以入睡。但气过之后, 还是得为她打算,怕她一不小心就折在那吃人的王府后院里。 池少衡承认自己没有宋世清那好脾气, 也不如他讨关凝华喜欢, 可宋世清又为她做过些什么? 他连自己娶谁都不能做主。王大人是他的座师, 开口让他娶自己的女儿, 宋世清连个“不”字都不敢说。 池少衡前世今生,都弄不明白,为何关凝华能原谅宋世清的出尔反尔, 另娶他人,却一直视自己为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走到关凝华身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关凝华冷笑:“你不怕我在茶里下毒?” 池少衡知道她这会儿在气头上,根本没有理智可言,也没同她计较,只是反问道:“你会么?” 这会儿若是他死了,关凝华怕是也走不出这侯府。 关凝华瞧着他,那眼神让池少衡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又脏又臭的臭虫,她道:“我怕脏了自己的手。” “那你认为我会用关大人的安危来威胁你就范?” 关凝华一时无声,说真的,池少衡这人卑鄙是真,无耻也是真,但他们两人交锋时,他从来没对她用过什么下作手段。 可对旁人就不一样了。 想当初宋世清不过是见她被人奚落,替她说了两句公道话,不知怎的被池少衡知道了,随后宋世清便被池少衡寻了个由头远调外放,一去便是十多年,大好的前程都因此被耽搁了。 后来关家败落,关凝华一个弃妇,没了娘家,又落不下女户,无依无靠,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若换作她是宋世清肯定不会再沾惹“侯府弃妇”这种麻烦,可宋世清这人说白了就是心善太过,依旧让人接济关凝华,丁点也不怕惹怒池少衡。 “你这人什么都能做出来,我不信你。”关凝华一点也不掩饰对池少衡的不信任。 “也罢。”池少衡点头道,“我明日给你打听打听,看关大人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不过我话给你说明白,我池少衡,若是想对付一个关家,还真用不着等到现在。” 前世那些仇敌,池少衡一个个都在清算,但关家他从来没想去对付。 哪怕他跟关凝华和离了,侯府和关家都成不了仇人。 他的病放在这,若真想治好,怎么可能去对付关家。一旦关家出事,关凝华怕是宁跟他同归于尽,也不会为他治病。 半夜,关凝华躺在内室的雕花红木床上,回想今日和池少衡说的那些话,其实她冷静下来后,便知道这回是自己冲动了,应该是冤枉了池少衡。 可宫里贵妃是池少衡的姑母,关大老爷会出事总归都和池家脱不了关系。 到了第二日,池少衡果真让人传信儿去了宫中,不过半日便弄清楚了来龙去脉,顺带说通了贵妃,当日傍晚,关院使便从大牢里出来了。 第67页 这事根源其实还在寿氏身上,她前些时候,进宫见贵妃,抱怨了新娶进门的儿媳不孝顺,还怀疑关凝华和池少衡不和,不让他近身。 在外人看来,关凝华能高嫁入侯府,那是天大的福分,哪里有嫌弃的资格,贵妃也没全信寿氏的话,只是她膝下无子,向来把池少衡这个嫡亲的娘家侄儿,当亲生儿子一般疼爱。 最是听不得有人说池少衡不好,更没法忍受池少衡的妻子对他百般嫌弃。 于是便借关院使的事,想给关凝华和整个关家一些教训。 没想到,关氏没自己进宫求她,倒是池少衡先坐不住让人递信儿进宫,为关家求情。 池贵妃一直以为自己那侄儿是个浪荡人,却不料还是痴情种,只是这关氏领不领他这份情还是未知。 这事过去之后,关凝华和池少衡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一些,至少他们已经能做到彼此视而不见,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要同在一个屋檐下,就你嘲我讽。 关凝华没办法彻底根治池少衡的头疾,不过她倒是有办法提前防治。 池少衡年近三十时才会头疾初犯,只要这些年里小心防治将养着,到时未必会再发作。 近来池少衡经恪王的关系,在朝中谋了一个小官,官职不大,却是握着实权。整日应酬极多,忙得脚不沾地。 他白天在衙门处理公事,与人交际应酬,夜里归家,便由关凝华为她施针调理。 平日里,关凝华给他备什么汤药他便喝什么,做的药膳再难吃,他也会面不改色的吃下去。 两人就这么平安无事的过了大半年,关凝华被寿氏喊过去,说起两人子嗣的事。 “你这进门也快一年了,肚子怎么半点动静都没有?你们关家是行医的,难道还不能给自己开两副药调理一下?” 关凝华面上没说什么,回去却催了池少衡:“你之前不是说要跟你母亲提和离的事?若是你反悔了不打算提,大不了我来提,甭管是和离,还是休弃,我都要尽快离了这侯府。” 池少衡正因一些公事心烦着,听到关凝华这话,立时冷了脸道:“怎么,你这是知道宋世清提前进了京,想早些摆脱我,好去会你的情郎?” 关凝华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瞬,才面露怒色,冷笑着说:“没错。” “宋大哥为人正直温厚,若我还跟你纠缠,他定然不会多看我一眼,只有离了你,跟你撇清关系,我们才有机会在一起。” 池少衡恨不能上前掐死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自復生以来,他拼命谋划,几乎改掉了所有她不喜的恶习,变着法为她着想,在她和寿氏之间周旋两边说好话,好让她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 可关凝华呢?从头到尾,除了敌视他,就是惦记那姓宋的! “你真的就这么想离开……侯府?”其实池少衡是想问她,难道就对他没有半点不舍? 相识两辈子,也做了两辈子的夫妻,怎就只她这般心狠,对他只有仇恨,而他却没办法彻底放下她? “自然。”关凝华只要想到前世侯府那些人,那些事,就巴不得立刻离开,再也不踏进这鬼地方一步,简直一天都不想多待。 “好,那我明日休沐,便写了和离书,带你去消籍。” 按朝中律法,出嫁女子的户籍,要随嫁迁入夫家,若是和离,或被休弃,需到衙门消籍,之后是把户籍转回娘家还是自立女户,还要看情况。 在本朝按律法,被休弃的女子,是不能立女户的,和离的女子,要立女户,得给朝廷交大笔的税钱。 关凝华早就准备好了银钱,也私下找关家的姻亲人脉,提前说了办女户的事,如今只等池少衡的一张和离书。 池少衡次日果真写了和离书,并让人到衙门去消关凝华的户籍。 这事很快传到了寿氏的耳朵里,寿氏立刻进宫去寻了池贵妃。 池贵妃一听侄子与新婚不到一年的妻子和离,气得两眼发黑,只以为是关凝华在作妖。 关凝华前脚搬出侯府,后脚贵妃便召寿氏和关凝华入了宫。 池少衡下衙回来,一听关凝华被寿氏和贵妃弄进了宫里,当下便急了,可他身为男子又无传召,根本入不得宫。 “娘娘,奴婢瞧着那关氏都没什么气儿了,真要打死了她,世子那里怕是不好交代。”一个面白无须的内侍躬身附在贵妃耳边说道。 “怕什么?左右这贱人也与衡儿和离了,难不成衡儿还会因为她,怪罪于本宫?” “不过一个正六品院使的女儿,胆子倒是大得很,目无尊卑纲常,打死了也活该。” 池贵妃说起这关氏便火大,池少衡对她那般爱重,关氏不感恩戴德回报便罢了,还敢逼丈夫写和离书,这等不知以夫为天,没有半分女子德行操守的人,死了也干净,省得祸害人。 “娘娘!不好了,那个关氏她……当真断了气了!” 池贵妃摆了摆手,懒得理会这些小事,“好歹她跟衡儿也做过一阵子夫妻,找张蓆子裹了丢了罢。” “娘娘,那关家那里怎么说?” 那内侍有些犹疑,他们这些在贵妃身边贴身伺候的,大都清楚贵妃心狠手狠的性子,可关氏一族行医多年,在太医院地位非凡,若真得罪了关氏,可不是什么好事。 第68页 他也不知贵妃是怎么想的,拼着弄死关氏,得罪关家,也要给自己侄儿出气。 果不其然,关氏在宫中身死的消息一传到关家,关家老夫人当场便悲怒交加,中风昏迷。 关大老爷要进宫求皇上给个说法,却被关大夫人拦下。 随后关大夫人自己进宫求见池贵妃。 “你说那关氏的母亲求见本宫来了?可是为她女儿讨说法来了?”池贵妃半靠在榻上,语气里还带着点嘲讽。 这些人哪,总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殊不知在这皇宫里,只有尊卑高下,没有什么公道。 “不用管她,且让她跪着罢。” 池贵妃话刚交代下去,便见一个宫婢面色惊惶地前来回禀道:“娘娘!那关夫人方才在宫门前撞了柱了!” 第57章 第七拆·再世冤家(5) ... 池贵妃勐然从榻上起了身:“撞柱了?人死了没?” 那宫婢忙道:“说是还有气儿, 已经抬去医署救治了。” 贵妃身边的内侍闻言,小声道:“娘娘, 今日关院使轮休不在宫中, 孟院判前阵子才告老还乡……” “若是关夫人撞地狠了,这医署里现今怕是没个能顶事的……要不还是派人去关家请关院使进宫罢。” 池贵妃蹙起眉,她不把关凝华一个无品无级的女子放在眼里, 可那关大夫人却是朝廷命妇, 娘家乃是皇商, 若是关大夫人母女皆死于她宫里, 那些御史少不得要给她安个草菅人命, 逼死朝廷命妇的罪名。 只是若把关院使喊来, 他再闹出事来,岂不是更难收场? “既然没死,便让医署的人好好救治。” “能救地回来最好, 若真是救不回来……”到时便把罪名推到那些太医头上,说他们救治不力, 耽搁了关夫人的伤势便可。 撞柱是她自己要撞的,又没人逼她, 池贵妃觉得自己及时让人把她送去就医, 已经是尽了责了, 至于治不治得好, 她又不是太医,如何能决定? 太医治不了,只能说那关大夫人自作孽倒霉, 可跟别人没关系。 池贵妃想了想,示意身边的内侍附耳过来:“让人把关氏也一併送去医署里。” “娘娘,那关氏可是已经断气了……”这送过去也没用啊,难不成贵妃是想…… 池贵妃瞥了他一眼:“谁说关氏已经断气了。本宫瞧着明明还有气儿,若送晚了,耽搁了救治,本宫拿你是问。” 内侍明白过来,连声谢罪几句,便躬身退出宫门,吩咐几个身强力壮的宫人,把关凝华的尸身给抬去了太医署。 · 关凝华隐约听到有人在唤她,可她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漆黑寂静的黑渊里,周围几乎看不到光,只有很远的地方隐隐泛着一条光线。 关凝华慢慢起身,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朝那条光线走过去。 本以为那“光线”距离她很远,却不想没走几步,便到了跟前。 原来那不是“线”,而是一片泛着紫色光芒的莲海。 那紫莲颜色时浅时浓,其上光华流转,成片长在一起,漂亮地让人心生震撼。 关凝华凑近了些许,只觉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她明明从未闻到过那种香味,却偏偏觉得熟悉,像是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你是谁?”关凝华视线落到正俯身去抚摸一朵紫莲莲瓣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很奇怪,一身玄黑,从头到脚都被裹在一件斗篷里,随着她的动作,露出些许衣裙边角,却不是关凝华熟知的女子衣裙样式。其上的纹路也很诡异,袖口处的那异兽图案简直像要立刻活过来一般。 “我是聂因。”女子手持一朵巴掌大精緻的小紫莲,慢步朝她的方向走来。 关凝华又问:“你是这个地方的主人?” 聂因笑道:“不错。” 这么说也可以,但实际上聂因和这情渊的关系要更复杂一些。她从这情渊诞生,而情渊也因她而在,相生相存。 众神渊里,大小渊主不知凡几,但真正从神渊中诞生的渊主也就那么几位,除了上头四位太世渊主,便是聂因等几位元世渊主。再往下便是新世渊主。 那些非众神渊诞生的,说是渊主,其实也不算。因为一旦神渊诞生真正的渊主,他们便只能做渊主的僕役。 聂因瞄了一眼自己袖口处的异兽图纹。就好比这玄獬,自神渊夹缝中而生,当初情渊无主时,他在这里,也算称王称霸,威风地很。 后来她从情渊诞生,与这玄獬斗了一场。 如今这傢伙还不是俯首称臣,老老实实去轮迴世界,替她打理众生生死轮迴之事。 关凝华似是有些犹疑道:“我这是已经死了么?”所以才会到这个地方? 聂因想了想回道:“也不算,只要你愿意,我能让你在你的世界,永远活下去。” 关凝华听得一怔,正想问什么,却见眼前出现了一面银光流转的巨大镜子。 “窥世银镜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随着聂因声落,窥世银镜里出现了一段又一段的画面。 有些是穿着打扮诡异的男女,还有些竟是头上长角,又或是身后长着尾巴,模样像是她看过的一些志怪话本中的妖怪精魅。 第69页 他们无一例外都跟眼前这位情渊之主,做了交.易…… “你想变得和他们一样强大么?只要你把你身上的孽缘线斩断下来给我,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聂因的声音似是有种勾魂摄魄的诱.惑力,她抬手,掌心浮现方才那朵精緻的小紫莲。 “拿着它。” 关凝华看到那紫莲便有一种想将它据为己有的冲动,她强忍住那种欲.望,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孽生莲。” “你是轮迴世界的凡人,我的力量,你无法直接承受,这孽生莲,便是你得到力量的一种载体。” “换句话说,就是这里面盛装着我一部分力量,只要你拿了它,就拥有了一切。” 关凝华很想拿下它,但还是谨慎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会选择我?” 窥世银镜里的那些人,也有人问聂因这个问题,但她始终不是很明白。 情渊,聂帝。 这样一位无所不能的神明,对她来说,自己身上那孽缘线,又有什么价值? 聂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因为我喜欢你身上的孽缘线。” “你不知道,它看起来多漂亮。” 承载着最纯粹的爱恨情仇,玲珑剔透,耀眼夺目。 关凝华还是不太懂,但聂因却没有再多说这个问题,只是把手中的紫莲朝她的方向递了递。 “喜欢它,就拿着吧。”何必违逆自己的本心呢? 关凝华伸出手,稍顿了一瞬,终究是从聂因手里拿过了那朵紫莲。 光华流转的小莲花在她掌心盘旋片刻,隐没于她的血肉里。 关凝华惊诧地抬头想去问聂因这是怎么回事,却发现面前的人已然消失,连带着那片莲海,也沉于无尽的黑渊,再寻不得踪影。 · “安太医,你说这关氏还活着?不对啊,她被送来的时候都没气儿了……” 一个年轻温和的声音响起:“关姑娘方才只是气息微弱,如今已缓了过来,只要之后医治得当,应是无碍的。” “安太医这位可不是什么姑娘,她嫁了人的,夫家还是鼎鼎有名的楚兴侯府。” “只是这关氏也不知哪根筋不对,才过门不到一年,便闹着要跟侯府世子爷和离。” “那侯府是什么人家,哪儿能容她这么闹?这不,被贵妃娘娘教训了个半死不活,你说她这是图地什么,放着好好的世子夫人不做,非要受这等罪……” 安太医闻言声音略严厉了一些:“多福,别人的私事,莫要多嘴妄议,关姑娘和池世子之间的是非对错,不是你我这些外人能评判的。” “再者,这世道本就对女子有诸多苛刻,若是能过下去日子,谁又会拼着得罪侯府的代价非要和离?” “安太医,你还说不让我妄议,你自己不也站在了关氏这边……” 安太医朝隔间屏风的方向看了一眼,怕关凝华有意识后听到多福的议论,便再次出声训斥:“行了,到此为止,莫要再多话。” 关凝华睁看眼,便见着一个穿着七品太医官袍的年轻男子从屏风后走出。 只是不知为何,关凝华觉得这人的气质,跟这身太医官袍……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他看起来不太像一个大夫。 “关姑娘,你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关凝华摇摇头,她身上的伤,不宜现在治癒,所以她只去了痛感。医署里也有医女和女官,许是有医女帮她处理过伤口,加上没了痛感,除了不方便行动,倒没什么疼痛难受的地方。 安太医走过来,拿出脉枕给她诊了诊脉,半晌他收回手,“关姑娘身子倒无大碍,吃些温补汤药,把这次受伤的亏损补回来便是。就是皮肉伤怕是得好好养上一阵子。” 说罢,安太医想起隔壁还昏迷不醒的关大夫人,一时不知该不该告诉关凝华。 关凝华却像是有所感知一般,看了他一眼。 借安太医去配药的时候,关凝华迳自从床上起身下来,去了另外一个隔间。 她看到床上脸色雪白,进气多出气少的关大夫人,顿时便红了眼睛。 “娘……”关凝华走过去半跪在关大夫人床边,伸手握住她的手。 不过片刻,关大夫人脸上便眼见着有了血色。 “凝华!别怕,娘来陪你了!”关大夫人一醒来,便惊唿一声坐起,口中不断痛唿着女儿的名字。 “我要去找我的女儿,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关大夫人还没从之前失去女儿的悲痛中清醒,像是看不到旁边坐着的关凝华一般,挣扎要起身去找她的孩子。 关凝华泣不成声地抱住母亲:“娘,我在这,凝华在这!” 安太医和几个女医闻声过来,见母女两个俱是清醒,眼中都露出些许惊诧。 这两人被送来的时候,一个断了气儿,一个奄奄一息,怎地一眨眼的功夫,就能下床走动了? 闻讯赶来医署的关院使,见到妻女的一瞬间,整个人都松了下来,若非身旁有安太医扶着,怕是要软倒在地。 第70页 池贵妃这次逼得朝廷命妇撞柱宫门前的事,纵然被人刻意封堵消息,但宫里人多眼杂,终究还是传到了外面。 第二日,便有一位老御史参了池贵妃一本,奏本中措词严厉,几乎把池贵妃形容成了祸乱朝纲的妖妃,连带着皇帝都被那老御史暗骂了一通。 一向维护妹妹的楚兴侯,这次不知怎地,在上朝时破天荒没有出声为池贵妃辩解,而是替她告罪。 一边是楚兴侯府和贵妃,一边是目前已平安无事的关家母女,皇帝自然也不可能真为着一个关家,降罪侯府。 只是贵妃此举,终是犯了皇帝忌讳,一连数月都未踏足她宫里。 关府。 “池世子可是又负荆请罪来了?”关大夫人还在床上休养,见丈夫和女儿进来,便问了一句。 自打那日从宫中返回,这楚兴侯府的世子爷,便日日到关家门前负荆请罪。 “凝华,池世子先前说想见你一面,你可去见他了?” 第58章 第七拆·再世冤家(6) ... “依为父看, 你既是与世子和离,便要断个干净才好。咱们家不讲究那些‘女不二嫁’此类俗礼, 他日为父再为我儿寻上一门好亲, 至于那侯府的荣华富贵,谁愿意受便受着去罢。” 池贵妃的所行所举,彻底让关院使对楚兴侯府上下无半分好感, 即便是心有七窍的池少衡, 也没能让关院使生出什么好感。 侯府世子亲自上门负荆请罪, 关家还不能不理会, 晾了他几日, 关院使便亲自出面见了池少衡, 接受了池家的歉意和歉礼。 不接受又能如何?在旁人眼里,一个侯府世子,这般不顾自己颜面, 亲自在关府门口负荆跪请多日,若关家还继续晾着, 那就是拿乔摆架子,得理不饶人。 关凝华都是死过两回的人了, 又有什么放不下, 看不开的。 她自是没有再见池少衡, 偶尔碰见了也只作不认识。 关院使只有凝华一个女儿, 但整个关家可不止她一个孩子。关凝华在同辈之中居长,却和离归家,少不得对底下弟妹的亲事有所影响。 关凝华便以关府的名义, 每月定期在门前义诊。不论是怎样的疑难杂症,就没有她治不好的。且义诊不收费,只是药物需病患自行购买。若是实在没钱的病患,关府也会酌情赠与。 日子一长,关家人乐善好施的名声也传了出去,尤其是关凝华,她的医术在百姓嘴里几乎被夸上了天,不少人真把她当成了神仙似的,家里供着关神医的长生牌,求她保佑家人安康。 上京酒楼。 “听说了没,平安巷的刘二,跟他婆娘,二十多年都没孩子,吃药拜佛求道问仙……什么法子都想了,就是怀不上。他婆娘前些时候,还想着要自请下堂,让刘二另娶新妇……这不,夫妻俩去关神医那里一看,你猜怎么着?”一个八字鬍的中年男子凑近身边身量矮胖的同伴。 “原来这问题,不是出在刘二婆娘身上,而是那刘二身子有毛病!” 矮胖男子惊疑道:“这……可是那刘二‘不中用’?” 八字鬍摆摆手:“不是,听说是刘二天生不易让女子受孕,那方面倒是能行……” “我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原来这生不出娃来,不全是女人肚子不争气,还跟男子有关。” 矮胖男子有些不信:“如何还有这种说法?你别是被人骗了罢,兴许这都是些传言,关神医压根本没给刘二夫妻诊治过。” “哎,你还别不信。刘二家的婆娘,前些天已经怀上了。” “那谁说得准,等孩子生下来才算证据,如今无凭无据的,谁知道那刘二婆娘到底怀上没有。” 八字鬍见同伴犹不信,便又举了一个例子:“你可知平南将军府子嗣不丰之事?” “这我知道,平南将军是戍守南关的大英雄,他年逾四十,仍是无子,听说连圣上都替大将军着急子嗣之事。好在前阵子,终于有了好信儿……” 这平南将军府,歷代为圣上戍守南关,大将军简在帝心,若是他们一家绝了嗣,怕是一时间难有武将家族担起这戍守南关的大任。 “你有所不知,这刑将军的髮妻惠氏常年体弱多病,曾请关神医为其请脉,当时神医一眼便瞧出了两人子嗣上的问题,给大将军夫妻两个调理了一阵子,没过多久刑夫人便怀了身孕,算算时间,这阵子也差不多该临盆了。” 矮胖男人闻言一惊,这涉及将军府的事情,给别人一百个胆子都不敢胡编乱造。 “关神医的医术我自是信的,我家老爷子的风湿骨痛,不知找多少大夫卡了,都没办法,关神医给施针了几回,又让她身边的小大夫帮忙上门揉按了一阵子,老爷子这病至今没再犯过。” “没想到关神医医术如此高明,连子嗣的问题都能医治,可惜她是位女子,在外义诊终究多有不便……” 随着关氏神医在京中的名声愈来愈响,还有人千里迢迢从南到北,来关家求医。 关凝华每月逢双数日,还会在关家附近修建的关氏医学堂,给人传艺授课。 任你是贩夫走卒,还是工匠商人,又或是同行,只要愿意,便能在医堂里听她的授课。 第71页 起先还有不少大夫不好意思去学关家的本事,有些上了年纪大额前辈,也放不下脸面去做关凝华的“学生”。 后来大家见不用拜师,也不用缴费,关凝华教习的医术知识,还相当简洁易懂,听课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到最后,哪怕不行医的老百姓,有时间也会到关氏医学堂去听上一会儿。 “大嫂,你也劝着点凝华,既是有那么好的医术,藏着掖着教给自家人多好,这样咱们关氏的子孙也能有些看家的本事。” “凝华这都把本事教给了外人,咱们关家人吃什么喝什么?” 关大夫人陈氏面上露出一丝淡笑,眼中却没什么笑意,她道:“咱们关家虽是杏林世家,可从来没什么敝帚自珍的规矩,凝华的医术是她自己学到手的本事,自然是想教给谁便教给谁。” “老太爷在世时,医术虽好,却没听说他能让人断肢再生,把人开膛剖腹还能活的。关家歷代传承的医术里,也没有这等本事。想来应是凝华自己想出的治病法子。” “既是她自己的东西,她又是立了女户的,我便是她亲娘也管不了那么多。能以关家的名义,在外义诊,为关家赚名声,已经不枉关家养育她这么多年。” “弟妹,若是你膝下的两个哥儿想学本事,自去医学堂找凝华便是。不过咱们可先说好,这行医治病之事,非同小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做,都能学的,尤其是我们关家,经常为一些贵人请脉。” “一个不小心,就是连累家族的大祸。” 韦氏脸上勉强笑了笑。她才不会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去学什么医。这太医,在本朝至多能做到正五品的院判。 关大老爷身为族长,熬了这么多年也不过是个六品的院使。 在勛贵遍地走,官员满街头的京城,五六品顶天的小官,又算什么前程? 韦氏看不上这太医的前途,只想让自家两个儿子好好学习正经的课业,将来科举入仕。 关大夫人陈氏与韦氏“闲聊”了半晌,最终也没松口劝说凝华停办医学堂的事。 这京城有名的大夫就那么几位,关凝华如此冒头,少不了得罪一些同行,但她对外授课,教人医术就不一样了,那些同行巴不得拜师入关氏门下,又哪里会介意关凝华造成的那点影响?等学好了本事,想赚多少不都是看自己? 延雀宫。 “蒋太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惠乡君用的便是这种膏药,贴了两月便怀上孩子了么?” 惠乡君便是平南大将军的髮妻惠氏,自打惠氏被关凝华医好怀上了孩子,池贵妃就有些坐不住了。 她侧卧在纱帘后的床榻上,看着肚腹上起的大片红斑,忍不住皱眉别开眼。这么丑的肚子,别说皇帝不想看,她自己看了都噁心地不行。 蒋太医苦笑道:“娘娘,臣一早便说了,这不孕之症因人而异,不能一概而论,用药也得对症方可有效……”然而贵妃却执意要用那配给刑将军夫人的膏药。 池贵妃却觉得,这是蒋太医在给自己的本事不济找藉口。 “行了,别的废话少说,我这肚子上的红斑到底怎么才能去了?” “皇上都都快一年没踏足本宫这里了,若再这么下去,本宫这后半生还有什么指望?” 无宠,自然就没有孩子,她眼下身份地位再高,谋划地再好,将来也是给他人做嫁衣。 这男女有别,即使是太医,也不能随意撩衣翻看贵妃娘娘的肚子,蒋太医只能通过女医的描述,勉强分辨出是贵妃体质不适合那种膏药引起的反应。 只是那膏药,贵妃也停用了一阵子,她肚子上的红斑却没有消退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吓人。 蒋太医苦思半天,也想不到能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子。常用的几种方子贵妃之前都用过了,却对这红斑无用。 最后蒋太医只能跪下告罪道:“娘娘,恕臣才疏学浅。” “俗言道解铃还须繫铃人,这药膏方子,既然是关大夫的,若是直接请她出马,定能解决。”靠他在这左思右想,还不知道要想到什么时候。 这红斑发展地如此之快,若不赶紧医治,恐怕过不了几日,会蔓延地全身都是,到时那才叫一个吓人。 池贵妃脸色阴郁。难道她没这么想过么?可她先前那般得罪了关家母女,如今却要求着那关凝华为自己诊治? 不说这面子过不过的去,关凝华便是当真点头为她医治,她也不敢用跟自己有仇的大夫。 “罢了,本宫再另寻他人罢。” 蒋太医闻言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抓着他不放就成。 池贵妃和关家之间的恩恩怨怨,他也了解一些。他们这些做宫中太医的,看似常常见到贵人,风光地很,其实太医的地位,一直都很低。治好了贵人,那是本分,治不好,却是极容易连累全族。 遇着明事理的贵主还好,碰上池贵妃这样的,她不迁怒就是走了大运了。 蒋太医行跪礼,退出延雀宫之前,出于医者本分还是提醒了贵妃一句:“娘娘,依臣所见,这红斑病状诡异,不宜久拖,饮食上也要注意一些……” 蒋太医话还没说完,池贵妃便挥手让他退下。待人走后,她喊来身边的内侍。 第72页 她犹疑片刻问道:“保顺,你说本宫到底该不该让人去请那关氏?” 第59章 第七拆·再世冤家(7) ... “娘娘, 奴婢听闻关氏给人瞧病,似是有几条规矩。至今还未有人能让她破例。” 换句话而言, 便是池贵妃有心要请, 若是不合关凝华的规矩,对方也必定不会出手。 “哦?”池贵妃蹙眉问道,“这关氏架子倒是不小, 都有哪些规矩, 说来听听。” 保顺忙低头躬身, 把关氏义诊的规矩细细说来:“这第一, 就是不外诊。但凡病患, 不管能动不能动, 她都不会上门诊看。实在病重走不得的,都是让身边的亲朋帮忙抬着过去的。” “听说连荣英长公主都是上门就的诊。“ 荣英长公主,是今上的妹妹, 虽不是一母同胞,却也是相依为命着长大, 和今上情分极深。 怪不得前阵子,身上突然将关院使提拔成了院判, 还赐下诸多财帛, 原来是关氏走运治好了荣英长公主。 “不是说这位长公主患的是肠痈, 此乃绝症, 只能缓解,无法根治么?” “回娘娘,您有所不知, 现下这肠痈已非绝症,关氏把治病的方子,还有手段都无偿教给了关家医学堂那些人。长公主殿下早就被彻底治好了,如今没事人一样,谁能想到她当初肠痈发作,险些去了半条命呢?” 池贵妃大为惊诧:“这关氏莫不是个傻子?关家也是,就任凭她把这些看家的本事交给那些外人,还分文不取?” 保顺心道:关神医那是天上神仙下凡歷劫来了,哪会像我等这些凡人那般计较得失? 关家有这样的活菩萨,供着都来不及,谁又会不长眼去得罪呢?也得罪不起。 毕竟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敢说一辈子不得病?人食五谷,百病丛生,有些脑子的人,都不会得罪这等能起死回生的神医。 以前保顺只是觉得池贵妃骄横了一些,毕竟每次闹出事情,不是楚兴侯出面维护,就是皇帝出面作保,自然让她觉得好像犯再大的错,也就禁足或者被皇帝冷落一阵罢了。 这回池贵妃险些让人打死了关氏、逼死关大夫人,跟神医结下这般大的仇,保顺觉得这回池贵妃的病怕是够呛。 她身份再尊贵,可对方若是想在医治过程里,用些什么手段,怕是再容易不过,以神医的厉害,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又岂能看得出? 不过这些话,保顺可不敢对着池贵妃的面说,只是在心中腹诽罢了,他嘴上只顺着道:“是啊,寻常大夫,有一项别人不会的本事,那都是厉害的,能当传家手艺,福荫子孙后代。这关氏却随手便教给了旁人……” 池贵妃这会儿还有心笑关凝华人蠢,不懂得藏私,过了几日,那红斑不仅扩散至全身,还开始疼痛、奇痒无比,有溃烂流脓的迹象时,她便笑都笑不出来了。 “快去请关凝华,快让她过来为我诊治,我受不了了!” 皇帝听说了池贵妃病情加重的事,还百忙之中,抽出一些时间过来看她,只是不料掀起帘子来,看了一眼,便掩面离开,不等走出宫门就吐了出来。 至此之后,别说踏足延雀宫,就是听到这名字,都忍不住想起池贵妃的模样,要吐上一回。显然池贵妃那模样太可怕噁心,让他心里有了阴影。 皇帝和自己最疼爱的三皇子微服出宫时,曾到关凝华义诊之处看过一次,不仅皇帝被几副药治好了失眠之症,连三皇子的心疾也被对方一併治了。 只是这心疾是三皇子从娘胎里带来的病根,需长期温补滋养,如今三皇子还时不时到关凝华的义诊堂里去一回。 皇帝去过义诊堂,自然是知道关凝华给人看病的规矩,他还想让对方破例,到宫里为三皇子一个人治病,最终也没能让关凝华点头。 总不能因为这个便把人给处置了,这普天之下,人才万千,可这等神医,谁还知道会不会有第二个,处置了关凝华,万一三皇子的心疾再犯,谁还能救他? 连皇帝有时看到关凝华逆天救必死之人的手段,都觉得此人怕当真是天上的神仙,入世歷劫的,常人哪能这般跟阎王爷抢人。 “贵妃病得这般重,怎地不去找关神医瞧一瞧?”皇帝质问贵妃身边的内侍保顺。 保顺忙告罪跪下,苦着声音道:“陛下恕罪,非我等不愿,而是贵妃不肯上门就诊,关神医那里又有规矩,不外诊,奴婢也劝了贵妃,可贵妃坚持让关神医进宫来看……” 皇帝气笑了一声:“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拿架子。”连他自己都是上门看得病,以关凝华那性子,如何会为池贵妃破例? “来人,把池贵妃抬到关氏义诊堂,排队就诊,就说是朕的口谕!” 既是皇帝口谕,那便不容池贵妃反驳违逆。 义诊堂。 关院判和陈氏膝下只有凝华一女,府中中馈已託付给关二老爷长子媳妇,大夫人陈氏闲来无事,便随女儿在义诊堂帮忙打理一些琐事。 趁着休息的空当,陈氏拉了凝华在内屋里说话:“凝华,你这‘送子神医’的名头一传出去,可苦了为娘,你是没见着,那邀我上门做客赴宴的帖子,一张接着一张。” 第73页 “有些还不好推拒。但是赔礼都不知赔了多少出去……” 关凝华失笑:“这倒是女儿的不是了。回头我同那些病患提醒一番。” 陈氏说完,瞧着关凝华又开始心疼女儿义诊忙来忙去地辛苦,“你说你,少定几个义诊的日子岂不轻松?” “近来那些个膝下无子的妇人,都需要施针通穴,多费心神,你身边那几个医女,也都出了师了,让她们去诊治不也是一样?何用你这般劳心劳力?” 关凝华正要开口,便听得外面一阵嘈杂,她随在陈氏身后出去,便见着一顶宝盖小轿被几个宫廷侍卫抬着,进了这义诊堂的院子。 她笑了笑,低声说了一句:“不用心撒网丢食,又如何引得最肥美的鱼儿上钩?” “什么?” “没什么,娘,看这架势,怕是有贵人来了,我去应付,你先在屋里歇着罢。” 关凝华朝那顶小轿走过去,隔着几步远,便能听到里面有女子痛痒难抑的唿声。 她什么也没说,指了指院墙上贴着的规矩告示,上面大剌剌写着“义诊堂内禁止插队、喧譁、干扰病患”,关凝华唤来几个护院家丁。 “把这些人赶出去。”她道。 为首的一名护院,身形高大,样貌粗犷,听了关凝华的话,也不管对面是什么人,直接上去强行把他们连人带轿子给轰了出去。 宫里的侍卫,那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但在这护院面前,却连几招都走不过。 那护院武功路数说不上精奇,但不论是力气还是速度,都远超常人,像是被人特意改造过身体一般。 其他护院家丁也是亦然,各有各的长处,一起上来,纵是侍卫武功高强也受不住。 池贵妃哪被人这么对待过,一时心里恨毒了关凝华,可如今身上这病,却还不得不求她医治,几番怄火下来,竟是怒急攻心,吐了血出来。 连池贵妃都被自己吐的那口血给吓住了,还以为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当下也再顾不得其它,忙遮了脸,让人抬着她低调从门里进去。 排了大半日的队,池贵妃以为总算能轮到自己了,却听那关府的家丁,上前来报:“今日义诊名额已无,还请贵人,明日早些过来排队罢。” 池贵妃气得两眼发黑,她很想让人直接把关凝华拿下,再把他们一家子都下大狱,让他们求着为自己医治,可身上的痛痒提醒她,此时绝不能再冲动,继续得罪关凝华。 她破天荒地忍了脾气,超身边的宫女侍卫吩咐:“走罢,我们明日再来。” 第二日池贵妃早早让人抬她过来,却没想到,许多人从昨晚便开始排队,等她过来的时候,义诊的队伍又排了老长。 这般干等了一日,到了第三日,池贵妃等人提前排好了队,才终于在上午的时候,轮到了他们。 关凝华坐在看诊室里,也没去瞧池贵妃,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似是只专心为她把着脉。 半晌,池贵妃耐不住性子问道:“关……关神医,本宫这病可还有法子医治?” 关凝华收回手,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拿了一张纸记着脉案。 池贵妃心里一凉,莫非连关凝华也治不好这她这病? 难道她真的要痛死痒死,甚至连死都要死得这般模样可怖? 想到那日皇帝厌恶的神情,还有在延雀宫外间不住呕吐的声音,池贵妃就觉得悲从中来。 她以前虽然没有多少宠爱,却还有漂亮的身段和模样,能引得皇帝每月来她宫里歇上一两次。 若是她这病治不好,别说受宠幸,怕是连皇帝面都难见着。 失宠妃嫔都是些什么下场,池贵妃再清楚不过,想着想着,她便生出惊惧,看着眼前的关凝华,竟然也不觉得对方面目可憎,反而如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关大夫!你是神医,你一定有办法救我的!求你救救我!”池贵妃这下连自称都忘记了,只一个劲儿地向关凝华求救告罪。 关凝华笑了一声,掰开她的手,面上神色极淡:“娘娘何必如此,我是大夫,您是前来就诊的病患,给您看病是我职责所在。” “只不过您这病……” 池贵妃听到这,心都提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这病如何?” “若是早上十天半月过来就诊,我定能祛病除根,如今怕是不行了。” 池贵妃闻言怔了片刻,随即失声哭了出来。 关凝华道:“娘娘这病看似在表,实则在里,用错药膏不过是个引子。” “娘娘这病难以根除,不过倒是可以将红斑逼在一处。这样便能消去您身上绝大多数的红斑,也能让其不再痛痒难当,溃烂流脓。” 池贵妃一听还有得治,几乎是急切地问道:“到底如何诊治,只要关大夫开口,我一定配合!” 关凝华笑了笑:“娘娘这话怕是莫要说得太早。” “您这红斑,我只能除去六七成,剩余的几成需尽数逼于您的肤表,介时剩余的几成红斑会出现在何处,我也不能确定。” 池贵妃却哪里还能顾虑那么多,这会儿只要能有人解了她的痛苦,便是让她下跪都成。 第74页 关凝华为池贵妃施针了几日,施针过程中还好,没什么苦痛,等到泡药浴的流程,那疼痛的滋味,着实可怕,一次药浴便要让池贵妃痛昏过去几次。 关凝华就站在一旁,听着她痛苦惨叫,却没什么反应。只拿着脉案仔细记着池贵妃的反应和症状。 这药浴再疼,总疼不过当初将她致死的杖刑,还有她母亲悲极撞柱的疼痛绝望。 好不容易熬过了药浴,待身上纱布去除时,池贵妃一看到铜镜里的自己,顿时昏了过去。 第60章 第七拆·再世冤家(8) ... “娘娘可歇下了?”池少衡问门房值守的一个婆子。 那婆子忙行礼道:“回世子爷, 娘娘刚用了一碗汤羹,这会儿还没歇息。” 池少衡松了一口气, 能吃下东西就好, 就怕他姑母脾气上来,闹着不吃不喝,那才麻烦。 上辈子有他在姑母背后撑腰, 姑母还走到那般境地, 多多少少都败在了这身脾气上。 这是在家中, 池贵妃如何撒脾气都无妨, 就怕她在皇帝面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性子。 今上是个长寿的, 恪王是好, 可何时能上位还不一定,楚兴侯府要想延续兴旺,仍要看今上的意思。 池少衡被两个宫婢引入房中, 一进去便瞧见池贵妃背对着他侧躺在美人榻上。 “姑母,侄儿来给您请安了。” 池贵妃一听到是池少衡的声音, 下意识的想转过头去看他,却勐然想到自己现在长满了红紫色斑块的左脸, 顿时僵住了动作。 池少衡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顿时在心里嘆了一口气。 他了解池贵妃, 却更清楚关凝华的性子, 池贵妃先前那般欺侮迫害关家母女,已经触及关凝华的底线,是绝对不可能忍气吞声善了的。 如今只是毁去池贵妃的脸, 都算是仁慈了。 “衡儿,姑母现下模样不好看,怕吓着你……之前托你打听的事,你可有消息了?” 池少衡心里苦笑一声。 前阵子皇帝下旨,以“贵妃染病,思念家人”为由,“恩准”她回府休养。 只是这过去几个月了,也没听说皇帝“允许”贵妃回宫。外头流言四起,看皇帝的态度怕是要彻底冷了贵妃了。 后宫家世好又有才有貌的女子,不在少数,贵妃先前病中模样被皇帝瞧见,生了阴影,后来病癒却又大半脸的红斑。暂时的冷落不可怕,就怕皇帝是打心眼里不想再见到池贵妃,不然也不会直接把人给打发回娘家来。 “姑母莫急,侄儿已托恪王打听了,听说确实有一种能遮掩瑕疵的脂膏,叫琼玉膏,效果极神,涂抹上去不仅能将面上瑕疵遮去,还完全让人看不出来。” “这种脂膏,如今只在京中灵药堂中作为药用脂膏售卖……” 池贵妃忙问:“那你可买来了?” 池少衡略顿一下,才道:“姑母,那灵药堂是关家人名下的产业,琼玉膏因用材珍贵,调配时间过长,所以药堂便想了个法子,让客人留下定金和姓名住址‘预购’,且每人只能买一盒。” “目前订货的人已排到了一年以后,侄儿已下了单子,但若想拿到东西,却怎么也得等到一年后了……” 池贵妃面色倏变,又是这个关家! “那就让排在前面的人,把东西让出来!” 池少衡嘆气:“姑母,关家药堂,最忌这种‘强抢’之事,一经发现,便会被药堂列入拒绝接待的名单里,到时便是想再从药堂买什么好药,都不行了。” “而且能抢到货的人家,大多也是这京中勛贵大族……”岂是能因为一盒药膏,便随意得罪的? 池贵妃哪里会不懂这其中利害,顿时心里别提多怄火憋屈了。她活了小半辈子,自来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自从那关氏嫁进了侯府,又和离出府,她觉得自己像倒了八辈子的霉一样。 她气得把榻桌上的茶盘饮具统统挥扫在地,摸着自己的脸,声音几乎崩溃地道:“我不管那么多!我一天也忍不了这张脸了!” “衡儿,你同那关氏好歹也做过夫妻,你去让她给我做几瓶药膏来罢,姑母实在受不了了……” 听到这句,池少衡脸上的神色,也渐渐淡了下来。 他跟关凝华,已许久没见过面,两人之间也再无交集。 只是偶尔,他也会从旁人口中听得她近来的消息。 听闻三皇子因心疾之症,常常到她的义诊堂调理诊治。 上回他路过义诊堂,还瞧见两人半点也未避嫌,说笑着从门里走出,一副言谈甚欢的模样。 前世关凝华只同宋世清有些来往,重活一世,倒是跟宋世清的关系没那般亲近了…… 宋世清如今中了举,本人就在京中,因为宋母的身体,还去过义诊堂几次,关凝华给他们母子俩都瞧了身体,还送了药,只是也仅此而已。 反倒是三皇子……池少衡对这三皇子印象深刻,却并不多。只知他颇有才干,只是天生体弱多病,还有心疾,勉强靠太医和汤药吊着命。 即便被封为太子后,这位殿下也是深居简出,甚少在人前露面。 第75页 关凝华前世怕是见都没见过这个人,这辈子也不知怎么想的,竟跟三皇子有了不少交集。 池少衡没接贵妃的话茬,只道:“药膏之事,侄儿再为姑母想想办法,只是‘去求关氏’这类的话,姑母莫要再说了。” 说罢,也不管池贵妃如何生气,只迳自告辞出了屋子。 关凝华这辈子越活越洒脱,越活越自在,反观他自己,活得竟是还不如上辈子。 和恪王这个曾经的知己,如今也变成了上猜下疑的关系,一个不敢信不敢重用,一个因不被重用也无法尽力辅佐。 池少衡的已经停留在一个低阶官位上许久,也不见恪王有提拔的意思。 但他又能如何,只能忍。 忍到恪王对他疑虑消除,忍到他不得不重用自己。 皇帝最疼爱的便是三皇子,前世三皇子那般体弱,皇帝最后都把太子之位给了他,更何况眼下三皇子的身体已被关凝华调理好了大半? 恪王看似不争不抢,其实比谁都想坐上明霄殿那把龙椅。 靠他身边那些酒囊饭袋,要想赢过三皇子简直痴人说梦。 池少衡心想,恪王纵是再多疑,最终也只能重用自己。 池贵妃回侯府的事,关凝华有所听闻,却没多在意,凡事都要一步步来,和池贵妃之间的生死之仇,关凝华迟早要从她身上讨回来。 关凝华用药杵细细捣着药,因太过专注,连何时身边多了个人都没发现。 还是往罐子里加药材时,才发现递药的不是医堂里的学徒。 “见过三殿下。”关凝华在看到来人之后,便起身行礼。 褚永臻忙虚扶她一把,让她免礼。 “殿下今日可是有哪里不适?” 褚永臻笑了笑,“都认识这么久了,关姑娘还是这般客气。” 他样貌清俊,不笑时让人觉得有些寡淡清冷,一笑起来,却好似雪遇春风,消融化雨,引人不住地一看再看。 说来褚永臻先前便同关凝华见过,他久病成医,对医道颇有兴趣,闲来无事常瞒了身份到太医署做事。 皇帝也没阻拦,左右这只是小事,无伤大雅。 褚永臻在医署里化名安朱,关氏母女遭难那日,正巧是他“当值”,也算是顺手帮了她们一回。 他本人并未在意,关凝华却是滴水之恩,铭记在心,每次他过来义诊堂,她会尽十二分心为他诊治。 换做别人,恐怕有“攀高”之嫌,但关凝华除了在身体病症之事为他极为尽心尽力,别的待他跟旁人也没什么两样,顶多算是普通朋友。 可要说治病尽心,关凝华对接诊的每个病患都很认真,至多有些琐事,会吩咐身边的医女或者坐堂大夫去办。 “礼不可废。殿下,这边请。”关凝华带他到一旁坐下,拿了脉枕为他诊脉。 良久,关凝华收回手,面上露出一丝笑意:“看来我上回的嘱咐,殿下回去都照做了,如此便好,至多再有半年,殿下这身子便能恢復如常。再不用为弱症苦扰。” 褚永臻的弱症,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即使名医诊治,仔细精养着,也是年轻早逝的命,至多活过而立。 褚永臻听到她的话,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之情。待他身子好了,他又该用什么理由再接近眼前人? 关凝华又给褚永臻换了个药方抓药,随后见他询问药理上的事,便耐心地为其讲解了一番。 不知不觉已天色昏暗,褚永臻便是再不想走,也不得不走了。 关凝华亲自将他送至门口,目送对方离去,待马车的影子瞧不见了,方才转身回去。 回到屋里时,陈氏已坐在那帮她理帐,见女儿进来,便放下手中帐本,问了一句:“三殿下可是走了?” 关凝华点了点头。 陈氏脸上露出些许忧色。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三殿下对凝华似是有些心思。近来两人之间的交集也多了些…… 不过陈氏心中忧虑只是一瞬。她这女儿有时候就跟木头似的,全然没有寻常姑娘家的细腻心思,若那三殿下当真有意,怕也是白搭。 陈氏拉着女儿话了些家常,随后又说起楚兴侯府的事。 “前几日董夫人下帖子,请了京中大半贵妇赴宴赏花,同几位夫人闲聊时,我听了一嘴……李家夫人说,池家眼下正四处找人高价收琼玉膏。” “但这京城高门大户,谁人不知池家和关家之间的仇怨,便是有剩余药膏的人家,也没人卖给他们。更别提大家手里药膏都不多,自己用都不够,又哪里会让出去……” “还有那个侯夫人寿氏,宴会上她透出口风想为池世子娶新妇,她眼光倒是高,那几个有意的人家,她都没瞧上,就瞧上闵家一位姑娘了,听说池、闵两家还是姻亲,可人闵家太太却半分也没给寿氏面子……” 关凝华挑灯芯的动作一顿。 闵家? 闵九姑娘这会儿应该还是不满十岁的女娃娃罢? 那寿氏瞧上的总不可能是个女娃娃,怕是闵家其他姑娘。 闵家家风还算清正,能让寿氏看中的总归不是旁支或者庶女,可对闵家而言,家中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了,如何会把嫡女嫁到楚兴侯府来? 第76页 在外人眼里即便关凝华同池少衡和离了,名义上也算他的原配。 “不过,我看惠珠郡主似是有意同寿氏结亲,想把女儿嫁到楚兴侯府去。” 惠珠郡主夫家姓冯,郡主和冯仪宾样貌都还好,只是膝下独女却生得不大好看,门户高的人家不愿娶,门户低的,惠珠郡主又瞧不上,是以冯姑娘至今还未定下亲事。 “听闻寿氏还把娘家一个没说亲的侄女,给接进了府。瞧她的意思,是想让这侄女给她儿子做妾,人家好好一姑娘,便是没了父母,也是娇养长大的嫡女,如何肯做妾室?” “若寿氏当真和冯家结了亲,娶了郡主的女儿,这楚兴侯府,怕还是有的闹。” 第61章 第七拆·再世冤家(9) ... 陈氏见女儿没什么反应, 不怎么在意楚兴侯府那些倒霉事,说了片刻, 也就不再多提。只转而说起义诊堂和医学堂帐上的事。 当初关凝华的陪嫁, 田产她大都换成了铺子和现钱。关凝华名下那些个铺子地段好,客流多,尤其是药铺、脂粉铺, 生意好的不像话, 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义诊堂和医学堂都是免费性质的, 每日开销极大, 但仍不足关凝华那些店铺每日净利润的三分。 如今这明面上的帐, 都是陈氏在打理, 关凝华主要是坐堂看诊、制药,调脂膏香粉等,以及琢磨一些市面上没有的新药。 陈氏娘家乃是皇商, 她嫁入关家后,曾手握中馈多年, 在经营一道上颇有经验见地,当她把新一季度的盈利放到关凝华跟前, 让她收起来时, 那数量把后者给吓了一跳。 关凝华打小也是金玉堆里长大的, 见惯了金银财帛, 那如此多的现钱还是头一回见。 单银票都足有十多万两,除此之外还有金票、珠宝之类的装了满满一大箱子。 “我和你爹年纪都大了,用不了什么钱, 这些你都留着自己傍身。最好能招一个夫婿上门,有了子嗣,咱们这房也就有了香火……” 关院判和陈氏只有凝华一个女儿,其实对香火继承看得已经比较淡了,但如果关凝华能招个夫婿上门,总归是好的。 “招赘的事,不急。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再说。”关凝华不反对招婿入赘。 对她而言招婿和嫁人没太大区别,招婿的话,更方便自在一些。 陈氏忙接口道:“我瞧着之前总来咱们义诊堂,替你抄药方的宋秀才就不错。” 关凝华闻言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陈氏说的是宋世清。 宋世清先前在义诊堂帮工过一阵,当时宋母重病,一日便要吃下去好几两银子的汤药。 宋世清在义诊堂做了近一年的工。他识字勤快又能干,一人便做了好几人的活儿。 陈氏对宋世清的印象很好,早有招他入赘的心思。只可惜宋世清距离金榜题名只差一步,又如何会放弃大好前程做个赘婿? 好在陈氏虽急切,却不是被沖昏头的,她也就那么一说,其实心里清楚,宋世清跟关凝华并不合适。 身份是其一,宋母和宋世清的前程是其二。 “娘,他如今已是举人了,离高中不远。宋家太太应该不会让他做赘婿……” 陈氏一听便打消了心思。 她看得出女儿在婚事上怕是有自己的主意,索性也不再插手。他们已经错了一次,若再错一次,他们做父母的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儿。 关凝华等了约莫有半月,池贵妃终于耐不住上了门。 “关大夫,本宫知道这一百盒琼玉膏多了些,可你也不是做不出来不是么?只要你愿意做这脂膏,价钱好商量。” 池贵妃见关凝华默然不语,有些急了,她先前托池少衡弄来了小半盒子试用了一回,果真有奇效,涂抹上去,她的脸看起来跟往日一般无二,再无之前的丑陋模样。 尝试过这脂膏,她再受不了那些让她的脸越抹越严重的胭脂水粉。 眼下那小半盒琼玉膏已快用完,她马上又要没法见人,这如何让她忍得? 池贵妃言语之间不禁露出些以势压人的逼迫来,再怎么说她也是贵妃,身后还站着楚兴侯府。 关凝华道:“娘娘是宫中贵人,民女不过一寻常大夫,娘娘既下了口谕,关家上下莫敢不从。” 说话时关凝华垂首敛目,没去看她,这模样瞧在贵妃眼中,便是“伏低做小”、“低眉顺眼”了。 待池贵妃一走,关凝华便让人放出消息,铺子里的琼玉膏尽数收回,先前客户下的订单也尽数退了,赔偿金该怎么赔便怎么赔。 长公主府中。 荣英长公主瞧着关家派来退订单的管事,不禁皱了眉。 这要不是看在凝华的面子上,哪个商家敢这么落她颜面,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先前不是说的好好的,来年有了新货,先给本宫送上一盒么?” 管事擦了把汗,把主家交代的话说了一遍,然后道:“还请长公主明鑑,此番确实不是我关家有意违约,实在是贵妃有谕,不敢不从啊。” 荣英长公主哪里会不清楚池贵妃的性子,她心中认可的嫂子,唯有元后一人,池贵妃想上位做皇后的心思宫里谁人不知,荣英长公主早看不惯她了。 第77页 “你家主子的意思,本宫已晓,且回去罢。” 这池贵妃当真是越髮长进了,为着一盒膏药,还以势压人,逼着关家告到她这里。 翌日,荣英长公主一早便进了宫。 “皇兄,这脂膏事小,便是让与了贵妃也无妨,只是她对我尚是这般霸道姿态,那池家背地里对着旁人,又该如何?” “皇兄,前朝之乱尚在眼前,恕皇妹多嘴,这池家,您可不得不防着些。” 皇帝本就厌了池贵妃,也早有料理楚兴侯等一干京中勛贵的心思,听了长公主的话,顿时对池家厌恶更甚。 那楚兴侯手握兵权,横行朝堂,生养的女儿竟也是一般的性子,为着一盒脂膏,竟是欺侮到长公主头上。 还有关家行医的规矩,歷来公道严谨,对着皇室都毫无破例,这池贵妃倒好,一次比一次做得过,真把自己当皇后了不成? 皇帝原本打算再缓一阵子,借田产变革再料理那些勛贵大族,如今想到这些人在背着他的地方,横行霸道鱼肉乡里,便忍不得了。 当下便派了钦差暗查京中大小勛贵,以及那些高门大户。 前世真正的田产变革时间还稍远着,池少衡目前在恪王府自顾不暇,一时没顾上这事,待听到风声时,已迟了。 这一世楚兴侯府的落败,不是因被安上通敌的罪名,楚兴侯这次反倒成了中饱私囊,贪污军饷,占地霸田,欺压百姓的贪官奸臣。 对于百姓和军人来说,通敌这等涉及国家大义之事,纵然可恨,却离自身太遥远,反倒是贪污军饷,占地霸田,欺压百姓,更让他们无法忍受。 楚兴侯被押入天刑寺,府中爵位被夺,池贵妃也因此于从一品的贵妃,被降为了正六品的贵人。 前世楚兴侯府落败后,池少衡尚有恪王相助,可这一次,恪王跟池少衡可没那等情分,没立刻撇清关系,都是他看在池少衡某些“才能”上。 侯府一出事,京中不少勛贵似是嗅着了某些苗头,各个夹着尾巴做人,然而皇帝却不打算放过他们。 整场变革足足持续了数年,皇帝背了无数骂名,坚持把朝堂上下肃理一清,连一向被他关照的元后娘家,都没放过。 待这一场风雨过去,大褚朝便迎来了持续数十年的安稳。 朝堂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边疆战事大捷,四方异族归朝。 皇帝一如前世那般,立了三皇子为皇太子,只是这太子妃的人选,一直迟迟未定。 因着前朝和本朝外戚干政之事,皇帝不打算为太子选高门大户的妻子,打算效仿隆帝时期那般,皇室中□□妾皆出平民。 恪王正妃早逝,他本想再娶一位高门妻子,巩固自己的势力,只是不知为何先前皇帝一直未松口下旨,待皇帝立宁王为太子,又选了一平民出身的女子做他的继王妃,他这才明白过来皇帝想做什么。 他这是想为他最爱的三儿子铺路。 褚永臻一直以来体弱多病,成年后也没成家立府,而是被皇帝留在宫中精心照看。 而他底下的那些兄弟,也因此都延迟了婚事。 皇帝当年登基时,吃够了外戚当权的亏,如何会让褚永臻再受一遍他当年受的苦,怕是早多少年前,就在替褚永臻谋划今日的一切了…… 恪王想清楚这前因后果,顿时气得险些一口血吐出来,父皇这太过偏心! 同样都是他的儿子,也都非元后所出,宁王到底比他好在哪里? 他不甘心就这么输给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病秧子,他筹谋多年如何能这么功亏一篑? 恪王思量多时,扬声朝底下人吩咐:“来人,去传池少衡,就说本王应他所求,让他速来见本王。” 上京的雨自来较少,不过今年也不知怎地,四五月份里,半数都在下雨。 这雨天一多,来义诊堂看病的人也多了,大都是关节骨痛老寒腿之类的毛病。 这些关凝华手下的医女和弟子都能处理地来,除非过于严重的,一般都用不着她亲自见诊。 关凝华坐在窗边,一遍又一遍誊写着药方,以此来平心降气。 她不太喜欢雨天,记得上一世她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大雨连绵的天气。 每每到了雨天,她都会有点不知来由的烦躁,做事都少了几分专注。 突然,窗边一只虎纹小花猫探出头来,朝她“喵”了一声。 关凝华一见到这只猫,便知那位怕也就在门口了。 她拿出一块没怎么放糖的糕点递给小虎猫,后者一点都不认生地叼过去,大剌剌占据她桌案的一块空地,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一边吃还一边扫着尾巴,像是在划分自己的地盘,把桌边的几张废纸都扫到了一旁。 关凝华不由失笑,她起身去开了门。 果不其然,外面站着一个一身青袍,肩上长发有些被打湿的年轻人。 他见了凝华,清冷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低声唤她:“关姑娘。” 关凝华站在门口,却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 “天寒雨湿,殿下身子刚好,不宜在外久待,还是早些回府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单元快结束了,下个单元估计是最后一个单元。 第78页 第62章 第七拆·再世冤家(10) ... 褚永臻想起母妃说的, 姑娘家面皮薄,她若让你走, 你就真的走了, 那才是蠢。 “天下最厉害的神医就在我面前,纵是这天再寒,我也不怕。”褚永臻在关凝华面前一向温煦, 这还是头一次这般“油嘴滑舌”。 他显然是很少对人说这等恭维的话, 即使十分真诚, 让关凝华听了也有些想笑。 关凝华回到桌案前坐下, 将先前抄写的药方收起来, 继续写新的。 褚永臻也懂医, 而且医术还不错,在这方面也很有天分。越是懂医,也越能体会到关凝华医术的厉害。 在褚永臻看来, 尚还算年少的关凝华,其医术已经达到出神入化, 活死人肉白骨堪称神异的地步。 以前他还未做太子的时候,尚能腾出几分心思, 在琢磨医术上面, 如今重担在肩, 他闲暇时候也少了。比起关凝华这样醉心于医道, 既精且专的人,他那点本事自然也是不够看的。 可医术比不过关凝华,也有比不过的好。至少他拿着“求教”的态度上门, 关凝华从来不会将他拒之门外。 褚永臻见她要把那些写废的纸张丢进火盆里烧掉,忙阻止道:“且慢。” 他拿过那些抄写的药方,关凝华也丝毫不在意他将上面旁人眼中珍贵至极的方子都看了去。 “关姑娘这手字,倒是比我上回来的时候精进了不少,可是私下里练了?” 关凝华虽自幼也读书识字,可终究不是男子,家里在读书方面对她的培养也很有限。 这书法一道上,她打小便欠缺了些,没怎么用心练过。以前写出来的字,勉强只能算得端正,在褚永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行家眼里,就差得很了。 褚永臻先前送了她几本字帖,是他刚练书法那会儿临摹的字帖,其中也夹杂着几本,他自己后来写的入门字帖。 虽然字体不尽相同,但关凝华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其中褚永臻的字。 字如其人。 不论字体怎么变,他的字都隐隐带着高峰沉雪般的风骨,又有江山万里的磅礴大气。 关凝华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当时便照着他写的那几本字帖临摹练写。 练了这么些时日,还真练出几分模样来。 “关姑娘,总归你这几张字也不要了,便赠与我罢。” 关凝华下意识觉得这种“私相授受”的行为不妥,但转念想到别人眼中惊世骇俗的事,自己早已做了不知多少,也不差这点小事,便没有拒绝。 褚永臻见她点头,眼中露出明显的喜悦。几张抄写练字的废纸,他却当做什么宝贝一般,小心翼翼的放进衣襟里。 关凝华每日都会用上一些时间研制新药,褚永臻在旁替她打下手。他有些步骤能看懂,有些则是一头雾水。关凝华也不觉得不耐烦,每当他有不懂的,便细细将原理说与他听。 待得了空当,两人手头的事都做完,便又坐在一起闲聊。 大多数时候关凝华都沉默听着,而褚永臻则说起在宫中遇到的一些趣事,又或者烦心事。 “太子”这名头瞧着风光无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实很多时候,比皇帝还难做。 尤其是褚永臻上头有两个兄长,下头还有一干弟弟。最小的八皇子信王,都已经定了亲事。只不过与前世不同,八皇子这次没能跟大族闵家九娘定亲,定的同样也是出身不高,相貌姣好的女子。 只等褚永臻娶了太子妃,他们这一干兄弟便能陆续成婚。 想到近来皇帝位他选“太子妃”的事,褚永臻忍不住看了一眼关凝华,她正随手理着药斗中炮制好的药材。 “关姑娘……”褚永臻喊了她一声。 关凝华也没抬头,只应了一声。 “你可听说父皇为我选妃之事……” 关凝华手上动作一顿,她抬起头,目光澄明清淡,看向褚永臻。 “自是听说了,选妃是大事,殿下近来闲暇时间应是不多,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等殿下忙过了这一阵,再过来也不迟。” 话虽如此,褚永臻还是听出了她话里委婉的拒绝,他不禁心口一疼,脸上也白了几分,那感觉活像是才治好不久的心疾,又发作了一般。 “我不是这个意思,关姑娘,我想……” 关凝华伸手打断他的话:“殿下。” “我家中父母有意为我招纳赘婿。” 褚永臻双手负在身后,指尖自虐一般掐住自己的掌心,他勉强露出一丝笑意:“那关姑娘的意思呢?” 关凝华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我也觉得此事可行。已经应下了。” 褚永臻闻言几乎失态的上前一步,似是想抓住她的手,却被关凝华躲了开。 “关姑娘,我……”褚永臻话到嘴边,却像是卡在喉咙里一样,怎么也说不出,最终出口却变成了,“待你招婿成婚,我们之间怕是再也不能如此自在的相处了……” 关凝华却是笑了笑:“我们两个,谁先成婚,可还不一定,说那么远的做什么。” 褚永臻强忍着心口的隐痛不适,一如平常那般在天色渐晚后,笑着同她辞别。 第79页 只是这一次离开,褚永臻很久都没再上门。 那只虎纹小花猫,倒还是像以前那般,时不时就到关凝华这里蹭吃蹭喝。 日子久了,关凝华还特意让人备了一个小窝,好让它每次来的时候,有个地方能窝着休息。 太子妃的人选迟迟未定下,京里一会儿传是某低位官员的女儿,又有说是太子妃出身书香门第,只是族中长久无人应考科举,有些没落。 那些流言不少还传的有板有眼的。陈氏怕女儿听了心里难受,有意让人封堵消息,不料关凝华听了却没什么反应,依旧每日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又过了几年,陈氏为关凝华看好了邻京一个州府,姓杜的一户人家的小郎君。年纪要比关凝华小上一两岁,为人本分实在,还仁厚,上无父母,底下只有一双年幼的弟妹。 杜郎君父母在世时,也念过私塾,肚子里墨水不多,看书识字却是没问题的。 陈氏把人请来府中,让他同关凝华见了一面,后者看起来有些羞涩腼腆,整个过程中都不敢抬头看她。 倒是关凝华把人仔细瞧了一遍,长相身量都还可以,若他真如陈氏打听的那般好,不失为一个好的招赘人选。 在大褚朝,男方入赘,得需女方到男方家中提亲下聘。 两家这亲事才口头定了,庚帖都还没换,也还未走下聘流程,便“有人”传出那杜郎君平时有“小赌”的习惯,父母去世后那些家产多是被他偷偷赌输了的。 只是他对外不敢说实话,只说是为了抚养一双弟妹,才变卖了那些家产。 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邻居,都能被那杜郎君骗了,更何况陈氏这个还隔着州府的。她听闻后,忙让人去查证此事,这一查果真让她查出了些蛛丝马迹。 两家的亲事就此作罢。 陈氏也因这事儿许久都打不起精神。后来又看了几户人家,有些就差一点说好亲事了,偏偏中间都会发生一些波折,导致亲事告吹。 几次过后,连陈氏都觉摸出不对劲来了。 她找上关凝华,问道:“凝华,娘怎么觉着,你的亲事,是有人在从中故意捣鬼?别是那池少衡还不死心罢?” 关凝华:“……” 确实有人“捣鬼”,但这人显然不会是池少衡,他如今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精力在她的婚事上捣鬼。 听说前阵子,池贵人不小心在宫里“冲撞”了正和贤妃散步的皇帝,皇帝本就对她那红斑有阴影,这下又让他瞧见了大半脸的红斑,厌恶之下,直接让人把她关进了冷宫。 那冷宫里都是什么人,池贵人在里面没过几日便大病了一场,还是池少衡想尽办法,给她送钱送药,这才勉强救回她半条命。 宫里池贵人情况不大好,宫外没了侯府名头的池家一家子,还有恪王那里又一堆的事要等着他办,池少衡就是听说了关凝华招婿的事,也分身乏术,没法去管。 “不是他。” “那会是谁?总不会是太子殿下……”陈氏一点都不信君子如玉,矜贵持重的太子会做出这样的事。 关凝华也是无奈,陈氏和关院判对褚永臻都有种莫名的信任和好感……其实想想也不奇怪,他那身份,一身气度还有那样貌,太能唬人了。 谁都不会把那些不好的事,跟他联繫在一处。连稍微想想,都觉得诋毁亵渎。 关凝华的亲事,陈氏每年都在相看,但没一会能成的。同样的迟迟说不成亲事的,还有当今太子。 传言中太子妃的人选换了一位又一位,然而皇帝和太子那里,却连个口风都没有,也不知这父子俩到底在搞什么鬼。 又到一年雨季,南方暴雨,洪水泛滥,朝廷上下都忙着处理赈灾之事,谁想瓦漏偏逢连夜雨,一直以仁义温厚为人称赞的恪王,竟是起兵造反逼宫了! 这场兵变,也不知恪王和其下属谋划了多久,若非太子有所防范,怕真让他得了逞。 关凝华被连夜召入宫中,待到了东宫,才知太子为保护圣上,被人一刀从后背刺入,宫中太医拼命救治,也没能把人救回来,这会儿都还不知道有没有气息。 关凝华到那便瞧见面色苍白,胸口染血躺在床榻上的褚永臻。 他脸上没有痛苦,像是睡着了一般。 皇帝就坐在外殿等着消息,他眼下一个儿子想要杀弟弒父,一个儿子为了救他危在旦夕,整个人一夜之间也似老了十几岁。 关凝华上前探了探褚永臻的脉搏,又仔细看了他的伤势,心中嘆了一口气。 怪不得她来时,那些太医神色不对劲。 褚永臻这伤,是被人一刀刺入心肺,怕是当场便已断了气。 但这话,谁也不敢跟皇帝说明。 关凝华看着床上无声无息躺着的人,终是伸手出,放在了他的伤口处。 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凝华,你可要想好了,一国太子的生死事关百姓国运,救了他,便要承担一切救他的因果代价。” 那是聂帝的声音。 第63章 第七拆·再世冤家(完) ... 若说替褚永臻医治心疾, 乃是医者和病患之间的交.易,和医者本分, 那此番为“太子”逆天改命, 便是还他以“安太医”身份在太医署行走时援手救助之恩。 第80页 这往后,两人便再无纠葛,互不相欠。 “神医, 太子情况如何了?”皇帝见关凝华从内殿出来, 先是一愣, 回神后才忙问了一句。 此时的天子, 一国之君, 再无先前的高高在上, 唯余一个父亲对爱子的忧切。 关凝华递给他一张药方,行动之间肩上的白髮如流水一般滑向身前。 她朝他点头:“圣上且宽心,太子殿下无碍, 待他醒来后,静养上几月, 把亏损的血气精神补回来即可。” “调养方子和药材,圣上且让人到灵药堂一併取了便是。” 皇帝闻言大喜过望, 又有些犹疑地问道:“关神医, 你这头髮可是因为……” 关凝华撩起一缕髮丝, 看见那如雪的发色, 顿时笑了笑:“不碍事。” “神医此次的功劳,朕记在心里,封赏绝对少不了……”说罢, 皇帝正要进殿去看望太子,却被关凝华拦住,“殿下此时还需静养,若是圣上想进去探望,不可惊扰,也不可多带旁人……” 关凝华从宫中返回关家时,便见陈氏在门口来回踱步,神色忧急。 一见到女儿完好无缺地从马车上下来,陈氏那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只是当她看到关凝华帷帽下的满头白髮时,险些软倒在地。 “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关凝华忙细细安慰解释了一番,陈氏摸着女儿的白髮,却还是久久落泪不断。 若是可以,陈氏恨不得以身相替,替女儿受了所有的罪。 这几日京城不太平,宫中形势多变,陈氏是真的担心关凝华被莫名卷进皇家那些名震暗斗里。 宫变之事,知道的人还不多,陈氏只打听到宫里似是发生了变故,却是不知太子垂危。 还以为又是宫中哪位贵人,或者是皇帝身子有什么问题,请凝华过去诊治。 事关太子安危和恪王造反的丑闻,关凝华也没同陈氏细说,只简单寻了个由头含煳过去。 陈氏却是个精明的,感觉出这件事不大对劲,私下里同丈夫商量:“正巧韫州那边,几次派人过来,让我们回去迁坟祭祖,不如你趁此机会跟朝中告假,我们带着凝华一块回老家去,且避开京里这些是非……” 关院判也有此意,第二日便递了摺子上去。大褚朝重孝道,这回乡迁坟祭祖,是宗族大事,便是皇帝也没理由不允。 只是太子的身体,皇帝仍然有些不放心,想留下关凝华,却被对方一口回绝。 “殿下的身子已无大碍,留我在此也是无用。” 若是旁人,皇帝恐怕要治对方个无礼之罪,可关凝华是能起死回生,跟阎王抢人,手握他人生死命运的神医,纵是一国之君,哪有不怕死的?更何况,她才救了太子的命,此时皇帝便再是担忧太子,也不敢过多得罪关凝华。 关凝华随父母回了韫州。关氏祖上乃是韫州一名跛脚游医,专治疑难杂症,传下了不少药方,还自着一部《杂症医经》。其后关氏经营数代,终成韫州屈指可数的杏林世家之一。 到了关院判这一代,韫州关氏在杏林界的地位已经有所没落,主要本家没出色的后辈承续祖上衣钵。反倒是旁支人才层出不穷,关父更是做到了院判一职。 关氏本家现今主营药堂,家族后辈在医术方面没什么建树,却把这药材生意做的极大。韫州近半余的药材生意,都是经关氏一族之手。 回到本家,陈氏反倒比在京城时还忙,隔三差五便有宗族中的亲戚相邀,宴请出门。 关院判没了宫中事务,一身轻松,常与族中兄弟、晚辈垂钓烹茶,论医辩药。 韫州人杰地灵,也是盛产名药之地,且有许多人迹罕至的高山险地。 关凝华一到韫州便有些坐不住,在本家待了不到两日,便带着青秀,青竹二婢收拾行装,往停云山採药去了。 停云山毒虫野兽较多,却也是诸多野生药材密集之地,关凝华本身万毒不侵,那些毒虫感觉到她身上的“药气”,便会避地远远的。 青秀和青竹她们二人身上,则是佩戴了避□□囊。她们二人常年服侍关凝华,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不少医毒之术,远胜寻常的大夫。 “小姐,我等可还要往这深山里去?”她们现在身处的位置,已经接近于停云山这一片山脉腹地了,再往里去的话,身上带的干粮怕是不够。 不过这山中野味菌菇不少,也不缺吃的。只是换洗方面,稍麻烦一些。 关凝华看了眼药筐中满满的药材,摇头道:“下次罢。” 这次她们采的药材也足够了,再多也带不走。 关凝华主僕三人已在停云山待了月余,再停留下去,陈氏怕是担心地要差人来寻了。 刚回到关家,关凝华还未来得及梳洗换衣,好好去去路上的风尘,便见陈氏脸色古怪地过来寻她道:“凝华,你且好好梳洗一番,今日……府中有贵客来访。” 说罢,又附在关凝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关凝华也没说什么,点点头,进屋洗漱换衣。 採药这一个多月来,关凝华清静归清静,但风餐露宿的也不轻松。 她想着对方等不到人,应该会告辞离去,便多泡了一会儿澡,谁知出来的时候,那人竟是还在前院等着没走。 第81页 关凝华换了身衣裳,带上帷帽,去了前院。 “关姑娘。”褚永臻朝她作揖。眼下他还是一身青袍,只是身形不再似当初那般弱不禁风,倒似苍松翠柏,迎风劲立,透着一股上位者的强硬坚韧。 关凝华却未像以前那般待他客气有礼,迳自坐下喝了口茶,缓缓问道:“殿下此番寻来,所为何事,不妨直说。” 褚永臻察觉到她态度中的疏远,面色一黯,却还是打起精神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疏。” 他见过她奄奄一息,性命垂危之时,而他遭逢生死大难,也是她妙手回春,救了他一命。 他们之间的因缘纠葛,在他看来,早就掰扯不断了。 “关姑娘……虽说贸然同你提起此事,有些唐突,但我很想知道你的意思……若是我向你提亲,你会应么?” 褚永臻说完最后一句,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勇气一般,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壮”,看得人直想笑。 关凝华到嘴边的拒绝,在看到褚永臻掩在衣袖下略微发抖的手指时,却不知为何像被堵在喉咙里一样,如何也说不出来。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子殿下这话出口前,可曾问过圣上的意思?” 皇帝纵然不打算给太子娶高门大户的妻子,却也不可能让他娶一个和离妇罢。 褚永臻自然没那么瞻前不顾后,他来韫州之前,便已跟皇帝通过气儿。要说皇帝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可一个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一个是当世神医,深思熟虑之下,他竟觉得宁王娶了关凝华也是好事。 生在皇家,明刀暗.箭无数,有这么一位活神仙陪在褚永臻身旁,他到时也能安心地闭眼。 只能说皇帝是真的把一腔父爱全灌注在了褚永臻身上,事事都以他的安危福祸为先。 至于一位能母仪天下的皇后……整个皇室都娶平民了,换做别的平民女子当太子妃,还真未必有关凝华好。 “若父皇同意你我的亲事呢?你可愿嫁与我?” 关凝华想了想,自己还真没那么不愿意。比起将来招个别的人入赘,未来夫婿的人选,她更希望是褚永臻。 至少两人在一处时,她对他不讨厌,且有几分好感。 或者说,褚永臻这人太好了,关凝华再三“挑剔”,也没挑出几个毛病来。 “殿下,我是一名大夫,行医治病是我的本分和职责所在,不管是嫁人还是招赘,我都不会放弃行医。” 褚永臻点头道:“这是自然,行医对你的重要,我能明白。” 这世上医者众多,但像关凝华这样醉心于医术,心无旁骛的,却没多少。 他们的结缘便是因这“医”字,他想像不出不再行医救人的关凝华又是何模样。 关凝华见他如此坚定且固执,嘆了口气,拿下头上的帷帽,露出满头白髮。 “可是殿下,若是我活不了多久,又或是很快老去,你可还坚持要娶我?” “若是我心眼小,善妒,容不得你有旁人……又或是无法生养,不能为皇室延续血脉……” 关凝华一连说了许多,样样在旁人看来,都是难以接受的条件。 偏褚永臻面不改色道:“以后的事,我无法笃定,即便与你发誓,怕也无法说服你,我只能保证现在。” “我想娶你。” “哪怕只能做一日夫妻,若能娶尔为妇,便是此生之幸事。” “你若不信我所言,端看他日我所行所为便是。” 关凝华确实不信他人誓言,当初她和池少衡也曾山盟海誓过,可后来呢?不也是相看两厌,你恨我怨。 她跟池少衡是两世的孽缘,那同褚永臻之间,又可是姻缘? 是姻是孽,终究试了方才知晓,若是不试,那不是姻也不是孽,而是无缘。 太子带人亲赴韫州,向关氏一族提亲之事,也不知谁走露了风声,很快传到了京城。 京城的皇室宗亲,本因恪王谋反之事,牵连甚广,而人人自危,如今却总算借太子提亲之事,松了口气。 那些原本眼高于顶的皇室宗亲们,别说挑剔找茬了,谁也不敢在这个当口,去触皇帝和太子的霉头。 这场婚事,足足筹备了有一年多,关凝华才从关府嫁入东宫。 做了太子妃,除了礼节上的应酬多了一些,别的倒也还好。 那些皇室女眷的明争暗斗,关凝华是没怎么体会到。这宫里宫外,谁敢说自己没个小病小痛,又或是子嗣问题。 有脑子的,都不想得罪关凝华。倒是有许多女眷,借上门拜访的机会,私下里求医问药。 关凝华很少亲自接诊,她教出的弟子和医女不在少数,只要不是太过疑难的病症,他们都能解决。 她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研制药物又或是做新药方之类的事,偶尔碰上疑难病症的患者前来求医,便出手为其诊治一番。 皇帝比前世还要长寿,只是他在褚永臻二十多岁时,便退位做了太上皇,和杨妃移居昌乐园。 褚永臻每隔一段时日,便跟关凝华去昌乐园,陪太上皇和杨太后小住一番。 褚永臻后宫只有关凝华一人,前朝也有大臣上奏,让他广纳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类似的奏摺褚永臻见一次,便给上奏的臣子赐下几个娇妾美婢。时间一长,也没人敢再上奏了。 第82页 也不是谁都能消受地起妻妾齐福的。 褚永臻下朝回来,见到关凝华正色坐在殿内候着,心里顿时一跳,还以为番邦小国进献几名异族美人的事,被关凝华知道了。 他顿时也顾不得其它,忙快步上前,取下帝冠,交与旁边的内侍,在关凝华身边坐下道:“凝华,那几个异族女子,我一眼都没见,直接赏给底下的臣子了……” 关凝华失笑,其实她在这方面,还真没怎么开过口。若褚永臻真的喜欢了别人,她还能死抓着他不放? 也或许是感觉到她这种态度,褚永臻一直很在意这方面的事被关凝华误解。 换做别人,怕早传出“畏妻”的名声,可褚永臻是皇帝,底下那些人……即使心里这么想,也不敢说出来。 褚永臻之前多年的心疾,养成了他清冷寡淡的性子,在他眼里,这世上女子只分两种,关凝华和别人。 关凝华当初宁死也要同池少衡和离的决绝,他也听闻过,生怕自己哪日也会这样失去她,不免有些患得患失。 好在一年两年过去,关凝华始终都陪在他身边,不曾有离开的意思。 “那些异族美人,也是才被使者带入宫中罢?我又不管你前朝之事,如何得知?” “那你今日……” “这几日我觉着身子有些不适,便给自己把了脉……”关凝华仿佛在陈述病情一般平稳道,“应该是喜脉。” 褚永臻顿时傻住,迟疑地重复了一遍:“喜脉?” 关凝华点头。 宁帝三年,皇后关氏有孕,帝大喜,赦天下。 来年春,关皇后诞下一女,宁帝爱屋及乌,对长女喜爱尤甚,赐封号“华珠”,食邑千户。华珠公主满月之日,宁帝再赦天下。 连久被圈禁的恪王,也被赦免,从禁府中放了出来。 此外还有因恪王谋反,而被牵连的池少衡,以及池家子孙后辈,他们被流放千里数年,终得赦免。 只是池少衡却再未带着族人入京,而是于一处山村落脚分家,有些分支从了商,有些分支做了农户。 池少衡生而富贵,后半生无妻无子,晚年清苦,只有村中一孤童相伴。 “池老头,你这写的是什么鬼画符?”半大的孩童,嘴里衔着一根狗尾巴草,指着地上的字问道。 孩童身边的老者张口,沙哑苍老的声音响起:“是‘关’字。” 关关雎鸠的关字。 “你没事写它干嘛?又没什么用,也变不出一顿饭来……” “是啊,我写它做什么?”老者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透过千山万水,问那个大半生不曾相见之人。 “又没什么用。” 第64章 完结篇·孽生姻(1) ... 一望无际的黑色莲海里, 有一黑红交织的王座浮于莲海上方。 王座之上,坐着一位玄袍黑蓬的女子, 她面前是一面巨大的银光神镜。 聂因手肘撑着王座扶边, 精緻的下颚闲散地放在手背上,她漫不经心的瞧着窥世银镜里不断掠过的画面。 在视线掠过某个画面时,聂因似是瞧见了什么让她感兴趣的事物, 倏然坐直了身体, 抬手将画面倒回。 窥世银镜中慢慢浮现一个少年的身影。 说是少年, 其实他的身形高大非常, 比成年男子还要高壮不少, 眉眼冷峻, 不薄不厚的唇紧紧抿着,剑似的长眉微微蹙起,拢成眉峰, 整个人看起来戾气煞气四沖。 “玄獬?”聂因仔细瞧了那少年片刻,唇角微动口中吐出一个不算陌生的名字。 她倒是不知, 这众神渊缝隙中诞生的凶兽身上,竟也会有这孽缘线。 聂因突然来了兴趣, 她有些好奇, 这玄獬身上孽缘线的另一头, 到底牵繫着何人。 她抬手将窥世银镜中的画面转换, 紧接着便看到少年模样的玄獬,低下头颅,跪在一处台阶下。 玄獬生来凶戾, 桀骜不驯。哪怕画面里,他此时正转世于轮迴小世界,只是一普通妖修,也透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味道。 让他低头已是极难,而让他下跪…… 聂因的视线顺着台阶上移,结果看到了一个隐于一层光罩下的身影。 那身影她再熟悉不过。 聂因微微一怔,过了好半晌,才失笑一声,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她给了许多人斩断孽缘线的机会,偏没想到,有一日,她聂因也会成为他人孽缘之所系。 “怪不得这傢伙,当初一见着我,就有那么大敌意,死活不肯俯首称臣。” 众神渊有潜在的法则,神渊之中,一旦诞生真正的主人,其它生灵皆要于其座下称臣。当初聂因诞生,玄獬若无意外本该成为她的左膀右臂,可不知为何,他如何不肯遵从法则。 为此连刑渊的魏帝都曾向其施压,还是聂因替他挡下了,后来聂因同玄獬几番斗法,终究还是将其收服。 聂因一直以为,玄獬如此不驯,不肯臣服,是因其天性。没想到,这其中还另有缘故。 聂因盯着窥世银镜上的画面半晌,手指不自觉拂过袖口处的玄獬图纹,突然笑嘆一声,到底还是伸手,于半空撕裂出一道空间缝隙,抬脚踏了进去。 第83页 烈日炎炎。 不少模样怪异的飞禽走兽,围在一处快要干涸的小水塘旁边,大口喝着里面浑浊的塘水。 一只头上长着根螺旋状小细角,背上生着一对鳞翅,不足两掌高的小兽,从一旁的草丛缝中探出脑袋来。 它盯着小水塘里的浊水,喉间忍不住吞咽了几下,它实在太渴了,已经连续许多天没有喝过一滴水。如果那水塘旁边,没有那么多大小妖兽在看着的话,它恐怕早就冲过去喝个痛快了。 需要喝水的妖兽太多,没一会儿,那个小地可怜的水塘里面,水线就见了底。 已经喝足水的妖兽开始陆续离开,仅剩的几只将那点水喝干净后,也迈着疲累的步子离开去找新的水源。 渴极的小兽撑起力气走到水塘边,却只能舔到被水润湿的泥土,最后绝望地软倒在地,气息渐渐微弱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小兽感觉自己被人拎了起来,接着有一股细细的水流顺着嘴角渗入它嘴里。出于求生的本能,小兽下意识地捕捉那道水流,大口吞咽着喝起来。 恢復意识的玄獬,睁开眼便看见一个通身泛着薄淡灵光的人族,盘膝坐在他身旁。 玄獬立刻戒备地离那人远了一些,这个世界人族和妖兽之间的关系可不怎么友好,说是死敌也不为过。 聂因察觉身边的异动,抬眼朝小兽看过去,目光里带着几分新奇。 这么年幼的玄獬,她在此之前从未见到过。 在她印象里,玄獬这傢伙一直都是威风凛凛,桀骜不驯深渊恶兽。哪怕受伤最虚弱的时候,也是一副凶戾模样,仿佛下一秒便能站起来将敌人生吞活吃了。 “过来。”聂因朝它招手,顺便招了一道水流出来。 玄獬看到水,目光一闪,似是有些心动,但又顾忌着聂因是个陌生人族,没有贸然上前。 第65章 完结篇·孽生姻(2) ... “喝吧, 这水没毒。” “你说你这么大点儿的小妖兽,我杀了你有什么用?” 玄獬低头想了想, 似乎觉得聂因说的有道理, 而且先前若不是她给的那道水流,他恐怕早就渴死了。 饶是如此,玄獬在喝水的时候, 还是万分戒备的用眼角余光盯着一旁的女子。生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这种警戒已经深刻于他骨子里。 聂因给这小傢伙餵了水, 便作势要走, 谁知那玄獬喝完水, 却像是上瘾了一般, 远远地跟在聂因身后,自以为她不会发现,孰不知他那点隐藏行迹的手段, 如何能瞒得过聂因的感知。 “你跟着我做什么?”聂因把那只隐于树丛里的小妖兽,拎着后脖颈的皮毛提熘了起来。 玄獬觉得这个姿势太煞他的威风了, 一脸屈辱地拼命挣扎,且龇牙咧嘴作出要攻击撕咬聂因的架势, 然而锋利的爪子却始终没有真的伤到聂因。 “大路朝天, 谁都能走, 这条路又不是你的地盘, 你凭什么说我跟着你?”小妖兽张口吐出一串稍显稚嫩青涩的少年音。 其实他是想跟着眼前这人,从她那里混点水喝。 大荒的干旱已经持续了很久,不止是妖兽缺乏水源, 连人族也是同样。 偏偏能行风降雨的巫族,又极为稀罕,出现一位便会被大荒各族拉拢供奉。 玄獬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巫师,又跟巫师一族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对方对自己没有恶意,还肯给他水喝,除非他傻了,才会放弃跟着对方的机会。 大荒每日都有无数生灵被渴死,如果不跟着她,玄獬觉得自己怕是活不过两天就会被晒成兽干。 “你愿意跟,就跟着。”聂因也没把这小傢伙赶走。 她回到这元世初期,除了想看看这些轮迴世界里的景象,另外就是为了这只小玄獬。 聂因住的地方,在一处绿洲上。那绿洲边缘,与大荒黑漠相接,以一道结界为屏障,把黑漠和绿洲分隔开来。 玄獬看到这么大片的绿洲,兽瞳中露出些许不可思议。 大荒如今正值天旱,大部分区域都是寸草不生。唯有少数地方,才会有绿植、水源出现。 那些个绿洲大都被各大族群占据,许多抢不到地盘的小族群只能依附于那些大族群生存下去…… 玄獬是天生天养的异兽,他自打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遑论有什么族群。不过大荒之中,像他这样没有族群的流浪妖兽,也多的很。 “这么大的绿洲都是你的?”玄獬问她。 聂因摇头:“我只是觉得这地方还不错,暂住这里。” 这地方确实是她弄出来的,但也只是她的暂居地。 玄獬本就是喜水的异兽,见到偌大一片清湖,嗷呜一声,什么都顾不得,直接冲进湖里撒欢了个痛快。 湖边有些许食草兽类三两成群,卧在湖边休憩,见到玄獬冲进湖里,大都只是侧目看了他一眼,连惊慌逃跑都没有,似是没有一点外界兽类的警戒性。 玄獬在湖里玩了半晌,又上岸追着几只白角鹿绕着大湖一圈又一圈地跑。 一直到天黑时,玄獬才玩够了,闻着饭食的香味,回到聂因的木屋里。 聂因正在吃着一锅菌菇肉汤,味道很是鲜美,玄獬隔着老远便嗅到肉汤的香味。 第84页 “要不要吃一些?”聂因问他。 玄獬拢起鳞翅,甩着身后的尾巴,假意客气道:“我没打猎,怎么能吃你的东西……” 聂因见这小东西明明口水都快滴下来了,还在那装模作样,忍不住笑了一声:“真的不吃?我已经吃饱了,这肉汤可不能久放,你要是不吃,我就倒了。” “哎别!那多浪费!”玄獬忙上前,用爪子扒着那个盛肉汤的石锅。 玄獬也顾不得再矫情,忙低头去喝锅里的肉汤。一口下去,那鲜美的味道让整只兽都快飘起来了。 他喝了好几口,才迟钝的意识到,聂因就在旁边看着自己进食。 像他这样的妖兽,休息或者饮水进食的时候,一般是警惕性最高的时候,玄獬还是头回这么“心大”。 玄獬见聂因没有避开的意思,便调了个头,用毛绒绒的屁.股对着她,继续大口喝肉汤。 第二日一早,聂因便看到自己床边蹲着一只头上长角,背生鳞翅的小妖兽。 他见聂因醒来,忙用爪子把自己猎来的野鸡和野兔往前一推,意思再明显不过。 这绿洲极为富饶,几乎什么都不缺,玄獬从昨晚就开始想着今早要吃什么,天一亮,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猎了几只猎物。 聂因不需睡眠,但她却喜欢像凡人那般,吃饭喝水睡觉。 待聂因把那几只猎物清洗处理完,再做成早饭,时间已经不早了。 玄獬先前还急得不行,这会儿却十分沉得住气,蹲在饭桌前一动不动。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聂因突然问道。 正在埋头苦吃的玄獬,动作立时顿了住。 小妖兽纠结半晌,才不怎么有底气的问道:“我能不走么?” 聂因就等着他这一句,便开口说:“你留下来又能为我做什么?” 玄獬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试探问了一句:“帮你放天马?” 聂因开闢的那处大湖湖畔,有一群背生双翼的天马,平时缺乏管束,到处乱跑,糟蹋了不少湖边的绿植。 “放天马?”聂因看了他一眼。 她是真没想到,幼年期的玄獬会这么……难以形容。 “也行。” 玄獬成了绿洲的“牧马官”后,整日可劲儿地在湖边一带撒欢,没几日,那些大小兽类就都躲着他走了。 绿洲里的生活,虽然自在,但时间久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是以玄獬,有时也会趁聂因不注意,偷偷熘出绿洲,到黑漠里跑一圈。 聂因也不拦他,似是并不在意他的去留。就这么过了一阵子,玄獬有回从黑漠里回来时,还带了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族回来。 “她应该是在黑漠里迷路了。” “你自己带回来的人,你自己处置。总之我这里不留闲人。”聂因摆摆手,让玄獬把人带走。 那女子只是饥渴交加暂时昏迷,在喝了汤后很快便醒了过来。 她没有在这里久待,只停留了不到一天,便带着水囊和肉干离开了绿洲。 第66章 完结篇·孽生姻(3) ... 那个女子走后不久, 一直持续天旱的大荒终于下了一次雨。这场雨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雨停之后, 立刻就有生命力顽强的灵花灵草从湿润的土壤中冒出芽来。 玄獬跑出绿洲的次数逐渐增多, 有时一连好几日都不见他回来,每次回来都带着伤,伤势时重时轻, 看样子遇到的对手还不是同一个。 聂因每回替他处理伤口的时候, 都会顺便教他一些术法的破解法门。 玄獬生性桀骜, 但也清楚聂因教给他的东西都很有用, 学的很认真。起先还一口一个“聂因”地唤她, 后来便打心底里服气了, 尊其为师。 聂因从不过问他在外面做什么,就像玄獬也不曾问她从哪里来。 养一只小崽子并不容易。尤其这崽子还比较熊,聂因不轻易动怒, 却偏被玄獬这小崽子,气得几次冷下脸, 最后更是连生气都懒得了。 每回聂因要揍他,玄獬总能辩出一堆歪理来, 阻止聂因动手。 “这次的对手是巫族?”聂因看着玄獬伤口上残余的能量问道。 玄獬上回捡回来的女子也是巫族, 只不过她是被从族群中放逐出来的, 身为巫族的天赋神通, 已经被族中强行剥除,不然也不会那么狼狈的昏迷在黑漠里,险些命丧黑漠。 玄獬疼得龇牙咧嘴, 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对,就是那个巫族的大祭司。” “那老头看不惯我很久了。” “不过这次,他也没讨地了好!” 如今这大荒,强者林立,但足够做玄獬对手的,还当真没几个。 那巫族大祭司纵然厉害,可要重伤玄獬,他自己怕也得自损八千。 聂因没多问。其实玄獬这一世的命运轨迹,她在窥世银镜里,已经看了个大概。不问也大概能猜得出,他在外面都做了什么。 “巫族祭司的力量偏阴柔,你以蛮力破之,定是不易,倒不如用‘借力打力’之法,更适合你。” 聂因治好了玄獬的伤,又指点了几处玄獬和巫族大祭司交手过程中的错漏之处。 “时候不早了,你那个房间还留着,若是留下就直接回去睡,若是不留,结界牌子,我已经放在外头茶桌只上了,你自取便是……” 第85页 说着聂因便一副睏倦的模样,回了自己房间。 玄獬没有离开,也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化出原形——一只半大的独角鳞翅兽,扇了扇翅膀,盘身卧在聂因的房门口。 次日聂因出门,险些一脚踢上门口的妖兽。 玄獬睁开眼,起身又变为平日里的少年模样,他看了眼聂因的装束,朝她问道:“师父这是要出门?” 很少见聂因穿除了玄黑以外的颜色,她眼下一身银白,看起来没着黑色时那般诡秘,却更多了几分高不可攀的冷然。 这是聂因的渊主神袍,她穿过的次数很少,这一次也是因为要去拜访一位很少露面的渊主。 “对,你怎么还在这?”聂因以为这傢伙不会在这待很久。 玄獬却没有回答,只是问她:“那……师父还会回来么?” 聂因想了想道:“不一定。” 这个绿洲只是她暂居之处。住的久了,想换个地方住也很正常。 “那我之后要怎么找到师父?” “你找我做什么?” 玄獬脸上一下子难看了起来,他看得出,聂因是真没把他考虑在内,就好像他这个人对她来说可有可无一样。 他们相处这么多年,便是养只普通兽类,也该有了感情罢?难道这人的心,是石头做的不成? “自然是我的实力还不够,想着以后若是碰着难缠的对手,再向您求教破法……” 聂因摆摆手:“若我在,你永远都会有难以解决的对手。” 至高之道,也至孤,从来容不下第二人。 玄獬一连说了好几个理由,都被聂因驳回,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聂因离去。 聂因离开了轮迴世界,便迳自前往刑渊。 刑渊魏帝,同聂因一般,也是元世时期诞生的渊主。只不过她身为刑渊之主,同时也司掌众神渊刑狱。 魏帝瞧着气质阴冷让人生畏,这刑渊却被她打理地如同仙境,缥缈出尘。 “聂帝既是来了,那便请罢。”魏临抬手,召出一座神狱大殿。 破空之力,几乎每一个渊主都具有,像聂因这般从现在破空回到元世初期的,不少渊主都能做到。 但即便是渊主,也不能随意破空,倒转空间,更改轮迴轨迹。 聂因跟魏临其实也算老相识了,她自来不是循规蹈矩之人,时常在魏临的原则底线边缘徘徊,没少被她关进神狱大殿受罚。 “这次得关多久?”聂因作为大殿的常客,听到魏临的话,不慌反笑问了一句。 “比上次长一倍。” 魏临于刑罚之上,自来说一不二。这次却是例外。 聂因的刑期还未到,她便被放了出来。 问了刑渊的司命使,方才得知魏帝自入轮迴世界,临行之前,下令将聂因等受罚者提前释放。 聂因再次回到大荒,距离上次莅临的时间已过去了数百年。 大荒灾难频发,百族林立。她离开那会儿,百族之间还为了生存资源争斗不休,如今却都被统一归入妖帝座下。 聂因找到当初曾暂居过的绿洲,意外的是这里面竟然被打理地极其干净,好像有人长期在这居住一般。 她推门走进木屋,只见堂中亮着烛火明光,一玉冠长发,身形高大的男子背对着她,坐在那里,极为耐心地在烛台上挑着灯线。 “谁?”那人似是没想到这里会有他人突然进来,听到动静,便起身迴转过头。 下面的质问却在他看到聂因的一瞬间,被堵在了喉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声音唤了一句:“师父。” 聂因离开数百年,玄獬便在这绿洲木屋守了数百年。 不管外出多远,每到晚上玄獬都回返回木屋居住。 “你终于回来了。” 聂因这次依旧不能久留,在绿洲待了几日便离开了元世初期的大荒世界。 而这一走,就再也没回去。 玄獬巫族新任大祭司招揽旗下,那位女祭司曾为玄獬所救,原是巫族放逐的罪人,却不知怎地又翻身成为巫族万人之上的大祭司。 玄獬带着巫族,征战四方,直至百族归臣,争乱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大荒,终于趋向平静。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数,玄獬脱出轮迴,重返情渊,其后歷史果真如窥世银镜中所展现地那样发展下去…… 聂因手指拂过袖口的异兽图纹,不禁想起在大荒养小崽子的那段时期。 谁能想到在外面横行兇戾的恶兽玄獬,幼崽时期,还做过“牧马官”,替她豢养一群天马? 回神之时,聂因发觉自己已然下了召令,命替她掌管轮迴世界众生生死的异兽玄獬,从轮迴世界返回情渊。 距离上一次传见玄獬,已过去许久,好在玄獬并未违抗召令,收到之后便立刻回了情渊。 聂帝王座之下,高大的人影直挺而跪,明明是臣服的姿态,却让人感觉不到他的依顺。 第67章 完结篇·孽生姻(4) ... “玄獬?”聂因唤了他一声。 回应她的却不是当年那声“师父”, 而是尽显距离的“帝尊”。 若是没在窥世银镜里看到玄獬,也不曾破空回到元世初期, 在轮迴世界见到幼年时期的玄獬, 聂因确实没有这些记忆,也不知她跟玄獬会有这样的交集。 第86页 聂因虽属于元世渊主之一,却是元世中期才诞生, 而玄獬在元世初期便已存在。 元世初期的轮迴世界, 与她诞生那会儿, 差别不大。只不过荒芜世界多了一些, 不少世界凶兽横行, 还没有人类的影子。 玄獬是误吞了轮迴果, 被神渊强行堕入轮迴,于大荒转世。 他跟聂因,生于不同时期, 按说少年时期的玄獬,同聂因之间应该没什么联繫…… 但谁又能想到半个纪年过去, 聂帝于窥世银镜中看到了玄獬孽缘线另一头的自己。 银镜画面里,聂因一念心生, 破开空间, 踏入元世初期的轮迴世界, 找到了堕入轮迴的玄獬, 两人的纠葛由此而生。 玄獬曾在大荒苦等她多年,只是他所求的,聂因却无法给他。 即便聂因能停滞在元世初期的大荒, 却终究不是那个时期的人,最后还是要回到现在。 “你在轮迴世界待了多久了?”聂因问道。 她以前仅是把玄獬当做“手下败将”,将他远派轮迴世界,压根没去在意过他被派出去多久。 “回帝尊,约有半纪了。” 众神渊中,原本无岁月流逝,但每个渊主对自己的深渊领地,可自行变动。 情渊里也没有时间流动,是以玄獬口中的“半纪”是以聂因等诸位渊主自定的时间划分。 一个半纪,换做一个轮迴世界可轮转数十万年。 “可想回来?” 玄獬是自神渊夹缝中生出的异兽,轮迴世界虽千变万化,却终究不适合他,也无法让他的实力有所增进。 玄獬微微抬头,看了一眼王座之上的人,旋即又低下头去:“没想过。” 不,他其实做梦都想回到情渊来,不是为了这情渊之主的位子,而是为了那王座上高高在上的聂帝。 哪怕对方并不记得他。 其实玄獬有时都怀疑,当初那段记忆,是自己受轮迴影响,幻想出来的记忆,还是当真发生过的。 他真的在幼时见到过聂帝,还曾拜其为师么? 可他们分明生于不同时期,他做了半纪的情渊渊主,聂帝方才诞生…… “你在说谎。”聂因起身,走下帝座。 她一步步走到玄獬面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心尖上一般,随着她的靠近,他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玄獬。” “抬起头,看着我。” “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想回到情渊么?” 玄獬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 就在聂因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的时候,他终于抬头迎上聂因的双眼,回道:“不想。” 在轮迴世界待了那么久,他早已习惯那里的生活,回到情渊固然能靠近她,但那又能如何? 欲.望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无法回到情渊时,他只想回去待在她身边,哪怕做一个仆侍,但真的回去了,恐怕他想要的便不止这些了。 第68章 全文完 ... 聂因只觉自己又看到了, 当年那只明明很想喝肉汤,却偏偏口是心非说“不”的小妖兽。 她有些头疼地看了一眼下方跪立的人, 终究没有勉强他, 放他回了轮迴世界。 众神渊下是无数大小轮迴世界,偶尔也能看到一些强大的使者,于神渊和轮迴世界之间往返。 玄獬司掌众生轮迴生死, 苍生在肩, 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黄泉殿中对着宛如漫天星辰的魂光推演引控。 这里没有日夜轮替, 连黄泉殿上方的黑月都是玄獬以术法造出的。 黄泉殿里除了玄獬和一个侍候笔墨洒扫的僕役, 再无旁人。 几十万年来, 他日復一日在这里做着同一件事情, 也不曾觉得孤寂,但此番从情渊归来,玄獬面上不显, 但心里终究是有些变化。 “殿主,可是点魂疲累了?”黄泉使在第三次替玄獬纠正了点魂薄上的错漏后, 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 黄泉使乃是阴河河畔的一朵黄泉花,受玄獬点拨化形之后, 便随在他身边, 做了僕役。他名义上是殿中僕役, 实则也算玄獬的得力臂膀。 玄獬摇了摇头, 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饮风,你如今可还去阴河河畔?” 黄泉使名谢饮风, 他生于阴河河畔,虽是受玄獬点拨,得了造化,可这名字,却不是他起的,而是阴河上一名撑船人替黄泉使所取。 黄泉使化形后,一直在找当年那个为他取名的撑船人,只是他不知对方身份,也不知样貌,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清楚,在阴河附近找了上万年,也不曾找着人。 “自是要去的。”黄泉使笑了笑。 黄泉使原身是一朵黄泉花,人形模样也是俊美温和。 “万一哪天,她想起我来了,撑船渡过阴河来看我呢?” 玄獬又问他:“你见到她又能如何?若是她于你有意,又怎会让你这般苦等?” 黄泉使却是道:“她或许根本不记得我……” “可我想再见她一次,哪怕她对我无意。” 见到她又能如何?不,见到她这件事,本身就已足够他用一切代价去等待。 玄獬似是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也没有再问什么。 一只浑身黑羽,拖着长尾的鸟儿不知从哪儿飞进了大殿。 第87页 黄泉使一瞧见这鸟儿,便笑骂道:“你这贪吃的东西,外头我留给你那些果子还不够吃,竟跑到殿主这里来……” 玄獬瞥见那只通身漆黑,似凤似雀的异鸟,问他:“你识得这只鸟?” 黄泉使忙回道:“殿主,这只鸟先前在园子里偷吃被我捉到,之后我餵了它一阵子……” 玄獬看了一眼那只正无视他们专心梳理着自己身上羽毛的黑鸟,“这鸟儿羽毛,倒是鲜亮,不如取来一些,做殿中装饰。” 黑鸟顿时一僵,抬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玄獬。 后者见状,忍不住笑了一声。 黄泉使有些莫名,却知这鸟儿脾性,它最是爱惜那身羽毛,如何肯摘了羽毛做装饰,只能硬着头皮替它说情。 玄獬挥手遣退黄泉使,只留了那黑鸟在殿内。 他没去看那只古怪的黑鸟,不论对方做什么,他都不曾理会。 不过,偶尔黑鸟替他衔支笔,又或是把它喜爱的果子,给他留上几个,玄獬也不拒绝。 一日黑鸟不知从哪儿叼了一朵姻缘花来。 淡红色姻缘花上还站着点点雨露,显然是刚摘下,便被黑鸟带过来了。 姻缘花是阴河之畔,红尘石的伴生花,长于孽土之中。若是采了姻缘花,送与心上人,对方收下了,便能缔结十世姻缘线,得天赐良缘。 玄獬看着那朵花,却没有伸手去拿。 半晌,那朵原本鲜嫩的姻缘花,很快枯萎,化为一缕飞灰散于空中。 黑鸟目光渐渐暗淡下去,转身飞到窗沿,背对着玄獬,总是高高扬起的漂亮尾羽,也落了下来。 玄獬嘆了口气,他走到黑鸟旁边,掌心一翻,拿出另一朵泛着灵光的姻缘花来,递到黑鸟眼前。 “我心慕帝尊已久。” “此花可结十世良缘,于我却远不足矣。” “情渊无岁月,玄獬愿永伴帝侧。” 聂因化出真身来,从他手里接过那朵姻缘花。 是孽是姻,由孽生姻。 二人姻缘线缔结的一瞬,众神渊法则仿佛在回应一般亦有所动,不少渊主似有所感,或从沉眠中醒来,又或从轮迴歷劫中归返。 众神来贺。 第69章 小番外 ... 刑渊魏帝歷劫入世, 众神渊中大小刑狱事务,都暂时由魏帝身边的司命使掌管。 但小小一个司命使, 对着诸位渊主可不像魏帝说话那般好使, 好在大多数渊主不看僧面看佛面,鲜少有为难司命使的。 除了聂因。 如果说魏帝是众神渊纪律委员的话,聂因就是头号问题学生, 魏帝一不在, 聂因就彻底浪飞了, 整日在作死的边缘试探, 还差点扰乱轮迴。 玄獬见劝她没用, 索性也不劝了, 只做好了待魏帝回来,给她送牢饭的准备。 果然,魏帝一歷劫回来, 第一个先收拾的就是聂因。 聂因一听要被关在神狱里半纪,顿时懵了, 先前魏临再怎么恼火,也顶多关她个千年万年的, 这次却要整整关上半纪! 被关禁的这段时间里, 玄獬定时过去给她“送牢饭”, 有时是他自己做的, 有时是从轮迴世界凡间带回来的吃食,都是聂因喜欢的。 过了一段时间,聂因突然发现, 玄獬好像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等她从神狱中出来,回到情渊时,玄獬已然不见踪影。问了玄獬身边的黄泉使后,方才知道,玄獬每隔半纪便有一回褪鳞换羽,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消失一阵子,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聂因又去向灼帝借了窥世银镜,然而找遍众神渊,连诸多轮迴世界都找了,愣是没发现玄獬的踪迹。 聂因不放心,便到墟渊找灼帝出主意。 不料云灼和牧寻到轮迴世界游歷去了,灼帝的行踪不便推演,牧寻却是才诞生不久的新世渊主,对聂因而言,推演他的行踪并不难。 找到云灼时,她正在凡间和牧寻坐在梨园里里听戏,这两人倒是自在地很。云灼还用金银赏了那台上的花旦。 “聂帝怎么来了?”牧寻问了一句。 众神渊的诸位渊主,鲜少有不和睦的,彼此之间或多或少都有些来往。 聂因和云灼打过几次交道,牧寻也因此识得聂因。 听了聂因的来意,牧寻有点不厚道的笑道:“久闻聂帝神通广大,连魏帝都曾亲口嘆服,你都找不到的人,旁人更找不到了。” 聂因摸摸鼻子,看向云灼:“帝尊,这事儿恐怕还真得你出手相助。” 云灼看了她一眼,也没多说,只简单说了一个地方。 聂因一愣:“他竟然真的躲到了那里?” “可我之前去那儿找过他,也没找着人……” “或许是他用什么方法瞒过了你也未可知。” 聂因得了消息,便前去大荒找人,但找来找去,也没发现玄獬的踪迹。 她索性再次留在了绿洲,等着玄獬露面。 一个旱季过去,聂因没找到玄獬,倒是发现了一只奇怪的毛团儿。 那毛团长得很奇怪,又圆又浑身毛绒绒的,嗷嗷叫的时候像一只大猫。应该是这大荒特有的一种异兽。 毛团看起来很年幼,奶里奶气的,追着自己尾巴玩都能把自己摔个跟头。 第88页 聂因养了它一段时间,发现这小傢伙,只长体重不长个头。每顿吃的比外面那群成年兽类都多,都长成了一身膘。 “今天饭量减半。”聂因最近一直在控制毛团的饭量,不能让它再这么胖下去了,再胖下去,连脖子都找不着了。 “嗷嗷……”毛团看到饭盆里的那点食物,有些不满地叫了一声。 “你不高兴也没用,也不看看你胖成什么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养了一头鬣猪。” 鬣猪是大荒一种群居妖兽,别的没什么特点,就是胖。远远看去,一头鬣猪跟座小山似的。 聂因控制毛团的饭量约莫有半月,没想到这傢伙不仅没瘦,反而更胖了。 后来聂因俏俏跟着它出去过几次,这才知道,这傢伙,对着她的时候装乖,扭头出去自己打猎加餐,一天能吃好几顿,不胖才怪。 聂因总觉得这毛团的性子,跟自己养过的那只小崽子有点像。却又说不出哪里像,可能是它每次犯错后那副装凶,其实底气不足的小模样,又或许是明明很想要某样东西,却口是心非,越是想要越是假装不想要…… 大荒没有雨季,但如今每到一定时间,也会下上几日的雨,给干涸的大帝带来些许滋润。 一群狻猊狮兽在一块巨石下方乘凉,附近几只尖嘴长翼的食尸鸟在啃食着一具不知名的兽骨。 这几日毛团身上的毛髮有褪落之象,块头也比之前大了不少,站起来能有聂因膝盖的高度。 新长出来的毛髮不是之前的雪白,而是一种深黑,嵴背处,隆起两团丑丑的鼓包,像是有翼兽类前期要长出翅膀的模样。皮肤上也渐渐覆盖上一层清凉滑亮的鳞片。 聂因不畏严寒酷暑,却不意味着她没有这些感觉。天热的时候,她最喜摸着毛团身上的鳞片,又滑又亮,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十分漂亮夺目。 她在大荒待了数百年,身边的小兽,也从一只懵懂幼小的毛团,长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凶兽。 聂因自然见过玄獬的原形,眼前的玄獬与当初的样貌不太一样,但细节处又有些许相似。 也不知这次褪鳞换羽把玄獬的脑子都换了还是怎么的,他竟然不识得聂因,也不知自己的身份来头,只以为自己是这大荒天生天养的一头妖兽。 许是玄獬天生喜好逞兇斗狠,又或是大荒弱肉强食已成法则的缘故,成年之后,他跟着聂因在大荒四处游走,没少招惹是非,走到哪儿便能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玄獬虽未在大荒明着称王,但实力放在那,大荒百族私下里都尊其为妖帝。 “你在看谁?”玄獬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问聂因。 他时常觉得聂因是透过自己,来看另一个人。 “我在看你。” 玄獬最近有些烦躁,这种烦躁来源于他摸不准聂因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他常做一些蠢事以此来吸引聂因的注意,但真当聂因看着他的时候,他又觉得对方是在看着别人。 一日,久未有外人踏足的绿洲,突然来了一位访客。 聂因看到来人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难道灼帝也来了?” 来人正是临渊的牧寻,他笑了笑道:“帝尊她还在墟渊,我此番是替刑渊之主走一趟,替她向聂帝求一样东西……” 两人在屋中说了许久,因隔着一层结界,玄獬也没怎么听清楚两人的谈话。 牧寻好歹也是临渊之主,自然发现了玄獬偷听的举动,他不禁笑道:“你平日里就这么惯着他?” “不然?想当初你窥伺帝踪,灼帝不也没追究你的罪责?” 说来牧寻这厮也是色胆包天,区区一个新世渊主,才诞生不久,便敢打上灼帝的主意,还趁其不备,将自己神魂割裂,散入轮迴世界,去寻入世歷劫重塑情.欲的灼帝。 牧寻这“大胆事迹”早在众神渊传遍了,别的不说,诸多渊主,是真佩服牧寻的勇气。拼着割裂神魂,也要去追逐灼帝。不过,也正是他有这种执着和坚定,否则错过灼帝重塑情.欲的时机,要想再入她的眼,跟她有纠葛,怕是不怎么可能了。 “他还没想起来?” 聂因摇头,这也是她奇怪的地方,都这么久了,玄獬还没恢復以往记忆…… “若是他一直记不起来的话……” 牧寻走了之后,玄獬越发黏聂因黏地紧,生怕她哪一日突然消失,再也不回来,这种恐惧仿佛曾经亲身经歷过,刻在骨子里一般。 “又做噩梦了?”聂因半夜感知到某只兽半夜到自己房门外卧着,便起身披了衣袍给他开门。 玄獬点点头。 “这次梦到什么?” 他沉默半晌,才慢慢说道:“我梦见一片黑渊……” 梦里的聂因,高坐于王座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态度是他前所未见的冷漠,语气里也尽是上位者对仆侍的命令,她将他遣派于轮迴世界司理众生生死…… 这不是玄獬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也不是最后一次。他的梦境一开始只是一些片段,后来越来越完整…… 直到某一天,聂因醒来,发现身边卧着一只小山一样的巨兽,那巨兽长得兇恶,嘴里却叼着一朵淡红色无枝无叶的花。 第89页 那是生于阴河孽土的姻缘花。 她朝玄獬看过去,却见他探头将那朵姻缘花递向自己,身后的长尾还不断摇甩着。 聂因失笑,伸手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