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餵养手册》 第1页 书名:玉兔餵养手册 作者:谢樨 文案: 天上有两个兔儿爷。一个是月宫玉兔,凡人将他的形象拿去做玩偶泥人,祈求吉祥平安。 另一个,则为一个吃断袖香火的神仙。人间只要有男子思慕男子而不可得者,都去求祷这位兔儿爷。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举一反三,也应当不容两只兔子。 目前为止,天庭有关人员尚未就撞名一事作出解释。 断袖神仙一点也不介意,但玉兔表示:我很介意,那边那位断袖请争气—— 死后封神的谢樨,一心想当一条高冷的神界咸鱼,不想就这样被一只兔子盯上了。 本文引用来源: 1.天上的兔子——玉兔神话,包括玉兔窜竹林等传说。 2.地府中的兔子——袁枚《子不语》记载阴司兔儿爷的由来。 一个断袖因骚扰一位巡按御史被赐死,此人死后道:“冥间官吏俱笑我、揶揄我,无怒我者。今阴官封我为兔儿神,专司人间男悦男之事,可为我立庙招香火。” (註:文中有部分时间和前因后果的改编,未必完全符合神话资料,请大家多多包涵。) 所以这是两个兔儿神谈恋爱的故事。 (*≧▽≦) 冷漠脸顶锅攻x每天花式表白n次的小白兔神仙受。 主攻视角,第一人称,攻宠受,后期互宠,有甜有虐,he。1v1!1v1!1v1!只爱兔子一个,前任啊情敌啊全是酱油。本文又名《每天都在撸兔子》《高岭之花的养兔心得》《歪妖妖灵嘛我要举报一只兔子》。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樨(攻),玉兔(受) ┃ 配角: ┃ 其它:主攻,甜文 ================== 【 ☆、凡间 “谢樨,凡间都这样的吗?” 还是初秋,涪京城刚下了场雨凉下来,丝丝清风穿过人的衣袖,将月白的薄衫吹成一个泛着柔光的小袋子。 我刚推开生锈的宅门,就见身边的青年蹲在了地上,在墙根边挖出一个圆滚滚的泥塑。那泥塑有一张大白脸,从糙片和泥水中探出一对长耳朵来,漆色是大红色,喜气洋洋的,像街市上孩子们提的兔子灯笼。 这泥塑是小孩子的玩具,民间就叫做兔儿爷,是仿着广寒宫中玉兔做的,有招财纳福的意思。 玉兔本人没见过这东西,但觉得这泥塑是只兔子,看着很亲切,大约怎么也想不到那就是自己。 我不大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凡间怎样?” 他想了想,对我笑了:“都和你的小院子一个样。乱七八糟的很奇怪,有人间烟火味道。” 我的嘴角抽了抽。 认识玉兔这么久,我逐渐习惯了他的脑迴路,懒得去理会他这种东倒西歪的联想。他说的“人间烟火”,和我知道的,应该不是一个意思。 我自从升仙后,一直住在判官隔壁,没事儿帮他们家熬几锅汤,或者煮煮粥什么的——孟婆不会煮忘情水以外的汤,即便是试着煮了,判官也不敢喝,生怕一碗下肚后入了轮迴。 两个神仙在家中吃饭吃得上了火,判官又经常犯牙疼病,便把煮汤这事拜託到了我的头上。 我一向比较闲,长此以往,便在我的太阴殿中架了灶台和锅子,有一天月老来我这蹭饭,由于他认为自己蹭吃蹭喝的日子还长,为了能在我这里一直蹭下去,他吃完后与人提起此事,便礼貌性地夸赞了几句,商业性地吹捧了几句。 这一吹就吹过了,后来,这事不知怎么就被传成了“谢樨做饭的手艺堪比食神”,真真折杀我。 一群神仙跑来对着我的一锅汤研究了一段时间,又参考了一下我的出身,最后得出结论:“地府中的那位兔儿爷自人间来,人间烟火,当是此味,竟能与食神手艺比肩,不可谓不奇。” 是了,我原来是个凡人。近年来修仙的剑修人俢魔俢们不争气,凡人化仙的事情本来就很少了,像我这样出身的基本没有。 我是整个天庭,唯一一个因死后遭人耻笑,玉帝看不过眼才受封了的神仙。这位众神之尊听说了我的事情之后,当时险些笑断气,边打嗝边问我:“我封你当个仙,可好?” 前世我既不想当神仙也不信神仙,死后的事情却给了我当头一棒。在别人眼里,我属于捡了大便宜的那个。 就是丢脸了一点。 月老在我这儿走了一圈后,我得了众仙谬赞,家中的门槛险些被来蹭饭的神仙们踩破,都想闻一闻传说中的“人间烟火”。 玉兔也是那个时候跟过来的。 为了区分,别人叫我“地府中的兔儿爷”,叫他“天上的兔儿爷”,就因这两个称号里,我比他多出一个字,他至今耿耿于怀。 玉兔头一次到我府上来的时候,满屋子乱窜,只差把我养乌龟的池子掀了,最后在我平时看书的凉台上找到了那口锅。 他先是用两根白净的手指夹起那口锅,然后贴上去仔细嗅了嗅,皱了许久的眉头,一脸庄重地告诉我:“人间烟火味,当是如此了。” 我不知道神仙们对“人间烟火”这四个字有什么误解。我那时懒得洗碗,将那灶台和铁锅一起打入了冷宫,只拿几块青砖压了压,用来腌臭豆腐。在我眼中,那味道足以生死人肉白骨,玉兔闻了之后脸不红心不跳,实在是神仙中的翘楚。 也不用说我尚在人间的时候,好吃辣味,巴蜀之地有种菜式,便是将生食放入滚辣汤锅中捞一捞,谓之“火锅”。做火锅这事有种便宜方法,便是将辣椒、香干子、胡椒碎等物提前做好,到时候往水里一掺,就是一锅好汤。 我学了这种手艺,拿去招待月老的便是这火锅底料。那回玉兔来我府中,非要我做相同的东西给他吃,我便再为他煮了一回。 可他毕竟是月宫来的清淡恬雅的一只兔子,不是月老那种重口味的老头。饭毕,玉兔红着眼睛流着泪,口齿不清地问我:“为何此种味道还可以令人哭的?” 我庄严地告诉他:“上仙,这便是人间烟火味了。众生百态,可以令人笑,也可以令人哭。” 玉兔哭得惨兮兮的,我都有点不忍心了,差点就告诉了他实话:“你不过是吃不得辣而已。” 但我那时候毕竟没说。这只兔子,当时很不招我待见。 ——说实话,现在也未必招我待见。如果不是他,我未必会回到人间,重活一次。 忒麻烦了。 眼下,玉兔又在这处废弃的宅院中挖出一个泥塑,与他之前挖到的是一对,一红一蓝,一个骑鹤,另一个乘龙,做得十分精緻。我阻止了他想要用自己的衣袖把它们擦干净的意图,走到这宅院中的井边,打水将它们放进去,细细洗净。 玉兔蹲在我身边看着:“这两个东西是什么?” 第2页 我道:“玩具,民间叫它兔儿爷。” 玉兔一听,来了兴趣:“跟咱们的名字一样。这是你还是我?”他挽起袖子,从水中把兔儿爷们捞起来,以他敏锐的眼光,很快就发现了这两个兔儿爷还是存在着一些区别的。 他指了骑鹤的那个道:“我猜这是我。”有看了看另一个,笃定道:“骑龙的那个肯定是你。天庭中数你脸最臭,使唤四海龙太子这种事情,也就你干得出来。” 我道:“都是你。” 玉兔愣了愣神,显然不相信我的话。我又道:“民间按照想像捏上仙你的样子,自然骑什么的都有。” 玉兔将那一对兔儿爷抱在怀里,翻来覆去地审查了一遍,脸上神情有些失望,身形也有些颓萎:“我在凡人眼里,这么难看的吗?” 玉兔在一个赛一个扎眼睛的神仙堆里,属于长得好又带点傻气的那一类。兔儿爷玩具求吉祥平安之意,做的全是胖成水桶、鬍鬚长长的糟老头子,两者实在搭不上边。 我瞥了他一眼:“这样的算是做工很好的,你若是在城隍庙附近的小摊上去寻,还能找到满脸麻子打着大花腮红的。” 玉兔身形一顿,更萎了:“哦。” 他默默地放下那两个兔儿爷泥塑,不说话了。我从井边站起身,拿脚下的一个破木瓢刮去石栏上的青苔痕,突然又听见玉兔问:“那你呢,你既然也是兔儿爷,凡人为什么不做你的模样?” 我专心致志擦着青苔:“我和你不同,单是你一个,便有这么多不同的造型。如果要做两个品种不一样的兔儿爷,他们该多累?” 玉兔又“哦”了一声。这回他不再出声,乖乖地跟在我后面,看我收拾好了前面庭院,又走进房屋大堂,拈了火诀烧尽了房中的蜘蛛网和灰尘。墙角处藏了几个未化形的小鬼,我招它们过来,给他们分了些香火供奉,支使它们离去了。 这宅院是十年前修建的,我不过离开了三年,就已经荒废成了一处阴森森的鬼宅。纵然有玉兔这样的祥瑞之兆到来,也只衬得此处更加冷清。我拈了几个神仙诀,再让玉兔往指定的地方那么一站,新的花圃便已经长了出来。 很快,前院莺莺燕燕起,满眼花开。玉兔无事可做,随手拔下头上的簪子,往地上一抛,一颗桂树拔地而起,舒展藤条,洒下满地金黄的桂花。玉兔靠着那颗桂树,眯着眼睛对我笑。 “谢樨,你看我送你一颗树,这样可好?” 我说:“好。” “谢樨,你在做什么?”玉兔凑过来,往我这边看。我扒开杂糙从,往园林的后山坡走去,玉兔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面。 胡家园林凋敝不堪,本来应该圈起来筑成围墙的地方,被雨水长年累月地沖塌了,直通向野外。此处半里外就是一个坟场,我还没走到半里地,就见到了我要找的东西:一个青方石头的坟墓,凄悽惨惨地立在风中。 玉兔凑过来念墓主人的名字:“胡天保?这个名字真有意思,读起来有一种雪奶福禄糕的感觉。” 我对这只思维发散又只知道吃的兔子有些绝望:“这是我以前的名字。” 玉兔睁大眼睛瞧我。 我不理他,闭眼感应了一下,埋了三年,棺材中的尸骨已经化为齑粉。 我还活生生地站在这儿,里面的那个我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体验着实奇怪了些。 我摸着石碑上粗糙的砂砾,低头却瞧见坟前摆了一个盘子,上面叠着一摞豆沙包,是我喜欢吃的那种。包子前面插着香,折断了。 玉兔也看见了,他问我:“我听人说,你前世孤苦无依,死得还很搞笑来着?为何还有人祭拜你?” 我瞅了他一眼。他抖了一抖,安静了。 而我看着那盘包子,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孤高傲气的身影,眼睛黑得出水儿,脸面板得像个冰棍儿。他让我送了命,若是还记得我这个人的一寸边角,是否也会来到这个刻着单名的坟前,为我烧点纸钱,送点供奉呢? 若是他…… 我摇摇头,看着在身边蹦跶的玉兔,告诉自己:既然此次下凡迟早要见他一次,便无需在此刻多想。 即便想了,又能有什么结果呢?一厢情愿,到头来两边成空。 我要他的心,他要我的命。 胡天保是胡天保,谢樨是谢樨。我不能越活越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观看,悄咪咪推荐一下自己的下一本→作者专栏中正在更新的《给龙算命的日子》大家可以顺道看一看哦~文案如下: ——江陵算命小先生花珏有一枝毛笔,据说是地府判官大人的座前笔,写啥有啥。 他兴沖沖地写:“一夜暴富”、“今晚有桃花运”并加入“少年你想获得力量吗”豪华符咒套餐。卖符未果,穷得叮噹响;暗恋隔壁帐房先生十一年,惊觉先生已有对象。 花珏的内心毫无波动:“……我还是用这笔给我家猫挑虱子吧。” 卖家表示:“亲,我们不接受退款申请哦,请深入发掘商品性能。我们的口号是:一笔在手,天下我有!” 牛鬼蛇神听命,生死人肉白骨。花珏一(wai)举(da)开(zheng)创(zhao)妖鬼界命理学,横(te)眉(bie)冷(hai)对(pa)各路找上门来的小妖精,直到一条龙认真地递上申请书:“希望龙也可以有被挑虱子的待遇,请一视同仁。” 备註:“你前世欠我很多钱,必须收留我。我可以帮你洗碗。” 从此,花珏过上了日常给龙算命讲故事亲亲抱抱举高高(……)的日子。 玄龙:“早上好,我想算一算今天能亲到我的心上人吗?是那个江陵神算子,很有名的,你或许认识。” 花珏:“不能,快滚。” 排队等算命的小妖精们纷纷抗议:这龙又发嗲!不理他!孤立他! 这是一个带着一条龙开算命铺子的故事~cp:看似高冷实则每天都在琢磨怎么在媳妇儿面前给自己加戏的禁慾黑龙攻 x 根正苗红·江陵一枝花·小天使受。攻受都是亲儿子,基本甜,全文剧情都为谈恋爱服务~ ☆、因果 谢樨这名字是玉兔给我起的。下凡之前,他让我在两个名字里面挑,一个叫明无意,是一个杏林名门中的孩子。另一个叫谢樨,生在王侯之家,只是家中人脉稀薄,二十多年过去,父母姊妹死的死病的病,到头来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两个都是阳寿快尽的人,我和玉兔刚好可以借用他们的身体,来个李代桃僵之法。 我觉得明无意这名字过于娘娘腔,便选了谢樨。玉兔却很中意那个娘娘腔的名字,生怕被我抢走了,成天对着我笑嘻嘻地“谢樨”、“谢樨”地叫。还问我,要不要取个字? 玉兔道:“我听说凡间男子到了一定年纪,都是要有个字的。” 第3页 我道:“取罢。” 月宫中出来的人就是有文化,据说他呆在广寒宫前看吴刚砍了半日的树,这才给自己琢磨出一个表字——他是散仙,司了个半闲的捣药一职,表字就叫捣药。 我却没这么多计较。我还是个人的时候,大名叫天保,字为吉祥,直到我那财大气粗的爹纳了一个读过几天书的妾,那媵妾实在看不过眼,便给我爹吹了好几天的枕头风,说是要个我改个字。 我爹那时候做药材生意,倒腾一种叫金花菜的东西,大手一挥便让我用这个药名当了表字——倒不是叫金花,这不起眼的小糙有个还不错的名字,叫怀风。 有了这个表字,我很满意。我原先叫胡吉祥的时候,成日混迹于勾栏瓦肆,时常还有小姐倌儿见了名帖,不愿接我的生意。当我变成了胡怀风之后,那些男男女女立即都变得热情万分,久而久之,京城里还有我“怀风公子”的美名,说我“冷面如霜,举止怀风”,是一位冰山似的公子。 越是这么传,想主动投怀送抱来找我的人便越多,我嫌他们吵闹,去一处寺院清修了一段时间,将所有人拒之门外。 旁人常讲我冷情,我并不这么觉得。年少人多少有些狂傲孤高的性子,越是做这样的姿态,越以为自己风光,我那时不懂罢了。 真要论冷,没人冷得过张此川。 我第一回见到张此川的时候,正是清修结束的那天,我去云岫楼中坐,因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素菜,一时还适应不了大鱼大肉,便点了几样清淡的小菜。当天楼内生意火爆,店小二满头大汗地过来道歉,问我愿不愿意挪个地儿,与旁人拼一拼桌子。 他们这楼中有规矩,因顾虑到时常有僧人、外族人过路,上荤菜和杂菜的包房与上素菜的包房是分开的,互不沾染。那天也确实是人多,我无意为难这店里做事的人,便跟着小二,去了那个名为“停云”的雅间。 我刚迈进门,便见着一个青衣男子坐在窗台边,拿了银壶在斟酒。我先看到的是他一双白净修长的手,而后是那张淡静的脸。 周围很安静。那种安静和我府中亲眷逝尽、空无一人的安静不同,也和月宫桂树千年如一日落着细碎金花的安静不同。 我只看了张此川一眼,便知道这是个傲气到骨子里的人。后来我托人打听,也便知道他是当朝御史台的中丞,从二品。顶大的官,却顶年轻,是开国以来头一个不到而立之年便身居如此高位的人。 那天他换了常服,来云岫楼吃饭,刚巧就被我遇见了。我和他同坐一桌,只彼此微微点了点头,便一言不发地用完了饭菜。 那日我吃的什么全忘了,只记得他手里捉的那一壶青花酒,一副洁白莹莹的象牙筷,他眉目里掩藏着的淡漠,用极薄的唇抿去了。 离去之时,我向他敬了一杯酒:“我名为胡天保,涪京人氏。敢问公子姓名?” 他抬起眼,似乎此刻才意识到这房中还有一个我。他举杯回敬:“张此川,字雀榕。” 朝中大员,晚间独酌,只逮着一壶酒勐喝,看起来也没几个朋友的样子。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远远望见我那门可罗雀的府邸,便想着,这个人大抵与我相同。 后来我探听到的消息,也证实了我的想法:张此川出身贫寒,自小便聪颖,被母亲孤身一人拉扯长大。当年新科进士,他在殿上被皇帝点为探花郎,刚可以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之时,等到的却是家中母亲病逝的消息。 红袍换成缟素,守丧三年,家中只剩下他一个。他再入朝堂后,在翰林院呆了两年,然后去了御史台,一出山便是压死人的从二品。此时他不过二十三岁。 我曾向别人道:“以他的性子,以后也就这样了。” 他是孤高板正,宁折不弯的那一类,在朝中既无附庸,也不愿结党,能不能稳住这个位置还难说,更不用说再往上升了。 后来我当着他的面这么说,他也只是对着我微微一笑,道一声:“我知道,多谢。” 十成十的冷淡。但那个时候的我就喜欢他这冷淡的样子。他去哪里查案,我便跟去哪里,情书写了几打,渐渐地,他也愿意跟我讲些寻常杂事,愿意被我牵着手,挨着我一同坐在夏日的院落中乘凉。 那样子,大概就是一个冰块跟另一个冰块谈起了恋爱。 我在他身上花的心思远胜过其他的任何人,只不过在我以为要等到他的时候,等来的却是一柄屠刀。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我的卧室,他带着人来将我赐死。 我和他的关系被人说成了两边陌路,是我死缠烂打地追着他不放。而我睡觉的地方,死后也被人传成了养着我龌龊心思的茅房。 我想着旧事,没留神玉兔在我身边念着观心咒的诀子,听我讲故事似的和盘托出。我停下脚步扭头看他,他见我思绪一断,立刻大声抗议:“后来呢?后来呢?你的小情人为什么要杀你?” 我看着这只光明正大窥探人心思的兔子,心情有点复杂:“你……下次对我用这个口诀前,跟我说一声。” 这个口诀很容易被人发现也很好破除,玉兔显然不是故意的,当即挠了挠头跟我道歉:“啊,我以为你见着我捏诀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玉兔拉着我的衣角,兴致勃勃地去茶楼中听书。他察言观色了之后,不敢直接问我后续,便点了摺子,问说书先生三年前的旧事。 我试图用眼神杀死他,他笑嘻嘻地盯着我,甚至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哎呀,乖啦。就听一听故事,大家都不认识谢樨是谁的。” 我死后的名气颇大。 说书先生摸着鬍子,将抚尺一敲:“公子,这事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那个叫胡天保的人好男色,思慕近yin,去茅房偷窥了巡按御史大人的……屁股。御史大人觉得奇怪,把他召来拷打询问,这才知道此人思慕自己,出了这种轻薄猥亵的下策。”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拿过一杯茶润了润喉:“御史大人一怒之下……便杀了那人。” 玉兔睁大一双眼睛,无辜地看向我:“屁股?” 我啪地一声打开袖中的摺扇,冷声道:“嗯,屁股。”那说书人也摸不着头脑地跟了一句:“是的,屁股。” 玉兔的脸有点红,又看了我一眼:“哦。” 说书人便接着道:“由于死法过于丢人,那胡天保进了地府也遭众鬼耻笑,此事惊动了天庭,便给他封了个兔儿神的称号,专司人间男悦男情(口口)事,可以立庙收香火。” 玉兔的关注点又跑去了另一个奇怪的地方:“为什么要封兔儿神,不是猫儿神、乌龟神?” 那说书先生许是也分辨出了他身上的傻气,像教导幼童一样,耐心地告诉他:“兔性yin(口口)乱,雌雄不辨,同龙阳之癖相合。” 玉兔大约从来没有了解过自己的族类,听了这话,目瞪口呆,这次脸更红了,却结结巴巴地不敢看我:“yin……yin(口口)乱?” 第4页 说书人抚须笑道:“可不是么,我媳妇儿娘家养兔崽子做生意,一年能生几十窝呢。” 玉兔张大嘴巴想说什么,结果没有出声,而是眼巴巴地望向了我。 我冷漠道:“几十窝呢。” 他险些哭出来:“谢樨你听我说,我绝,绝对不是那样的兔子。我,我——” 我打断他:“天庭中人人知道你太阴星君高洁清雅,肯定与yin(口口)乱二字不沾边。这说的是民间的寻常兔子,岂能和月宫中的玉兔比肩?” 他立刻不慌了,羞涩地贊同我道:“是的,我还没,没处过对象呢……” 好在那说书人讲完故事便走远了,没听见我们这些话,否则真该当我们是跑出来的两个癫子。我看着玉兔羞得像个黄花闺女,不由得觉得有些有趣。 当初端着一张脸皮,拿上仙的位分压我的人是他,质问我何德何能与他这样的天生神仙共用一个“兔儿神”的封号、清高得快要化作一缕烟飞去的人也是他。 我只给他吃了一顿火锅,他便抽泣着对我说:“你下凡罢,是个断袖不说,还被人甩了,太丢我的脸了。既然我们两个用一个封号,你也要对我负责,不能平白污了我的名声。” 我便下来了,名叫谢樨。 他也下来了,还对我说:“你能不能把那个谁再追回来?” 我提醒他道:“张此川。” “对,就是这个人。”他喜滋滋地给我安排任务:“我们兔儿神一族虽然只有两个人,但也受不了这个气,不管怎么样,你也要把他追回来,让他对你死心塌地,好好地出这口恶气。” 在我眼里,我实在很难理解他的想法。我喜欢过张此川,不过是前尘往事了,即便追回来又如何?胡天保在坟墓里,躺平了任天上地下的人嘲笑,我照旧过我的日子。 再说,只听说过把人追回来然后甩开,这番动作叫做报了仇出了口恶气。我没听说过单单把人追回来就算完的,这就好比一辆车少了个轮子,不管你是方的圆的三角的,凑合着总能用。世人要报仇,得烧了那车子,再砸碎其他的几个轮子,玉兔给我提供的思路却只是让我当那个替补的车轮,和车子一起欢快地上路。 我一旦不干,他便说:“我是上仙,是堂堂正正的兔儿神,你一个半道杀出来的小仙,坏我名声不说,就想这么把责任推卸掉么?”平日里不见他敢这么嚣张,唯独在这件事上咬死了不松口。 我觉得他不是一只兔子仙,他是事儿精。 事儿精兔子跟我下了茶楼,又在路边遇见几个贩卖兔儿爷玩偶的小摊子。他似乎仍然对凡人将他的形象做成一个胖老头子一事心存芥蒂,望望我,又望望那些喜气洋洋的泥塑,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 “谢樨,你方才说无人照着你做娃娃,但总有个庙堂,烧香火的地方罢?”玉兔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我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他沉默良久,小心翼翼地说:“我就想看看,那些人给你造的像,和我的比起来,哪个更好看……” 我道:“可以。” 他来了精神:“在哪儿?” 我伸出手一指,淡然道:“青楼。” ☆、张此川 说是青楼,其实是青楼的隔壁。 我既然专司人间男男情(口口)事,这世道又多有不公,不少处境艰难的男子便会去我庙中拜一拜,求个有缘人与自己长相厮守。有这种念头的,还是以青楼爷馆子里的居多,所以我的庙多建在欢馆附近。 我带着兔子去那儿看了看。就当闲逛。 这趟下凡,我们托的是判官的关系,判官点着生死簿,告诉我们:“谢樨稳重,我不担心。小白兔我知道你想下去玩,可别急着附了身,一定要等到那凡人寿命已尽的时候,方可元神入躯壳。” 算算日子,我们附身的时间明天才到,现在我和玉兔闲着也是闲着,便像这样到处走走。 他拽着我去买了糖葫芦糖画糖人,蹲在兔儿爷庙们口边吃便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仰脸问我:“谢樨,凡人中,喜欢男人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么?为何这么多人愁眉不展,要来你的庙烧香呢?” 我道:“上仙,凡人分三六九等,但凡伺候男人的男人,都要归于不入流的那一类。受不起别人的喜欢,也要遭自己家人的白眼。” 兔子啃着糖葫芦,拉了拉我的袖子,要我和他坐在一块儿。我和他都未隐去身形,两个大男人并排坐在兔儿爷庙前,是一件十分惹眼的事情。 我道:“上仙……” 玉兔瞅了瞅我:“嗳,不要害怕。脸皮这种东西,凡人看重也就罢了,你已经是个神仙了,在乎那虚无的玩意干什么?吃糖葫芦不,分给你一串。” 我默默地接过他递来的糖葫芦。 其实我不是觉得同他大白天的坐在这里丢脸,我是觉得有些惆怅。论到感情,我前世是个十分失败的人,那些人找我来求,能求得几分福泽与庇护呢? 我还没惆怅完,玉兔已经干净利落地啃完了糖葫芦糖画糖人,我怕他吃齁着,化了些掺了葛根叶的山泉水给他喝。他尝了几口道:“苦的,但是好香。”又把葛根叶挑出来,咔擦咔擦地啃了。 我:“……” 他又兴奋地四处逛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到香台前的一个人身上:“谢樨谢樨你看,那个人长得真好看。” 我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愣了愣。 那人穿着深青色的长袍,也不似来这里的暗娼、小倌儿之流戴着面纱或面具。干干净净的一张脸。长发乌黑,眸光如水,按文人说法,那一双修长白净的手只适合拿笔,拿着银盏倒酒,拿月白色的象牙筷,将红樱桃送进口中。 张此川。 他比以往更消瘦了,我费了些时间才认出他来。 我道:“嗯,是很好看。”站起身来,准备带着玉兔往回走。玉兔却不肯走,好像跪着的那人很吸引他似的,像个傻瓜一样定定地往那儿看。 普遍来说,如果一个人的后脑勺被人盯久了,那人必然会有所反应。张此川感受到了玉兔花痴样的视线,冷不丁地一回头,瞧见了站在门口的他。 玉兔眨巴着大眼睛,对他道:“你好。” 张此川从跪着的蒲团上起来,轻轻拍了拍袍子的下摆,对着玉兔一颔首,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玉兔见他对着自己笑了,兴奋地想过来拉我的袖子,没料到我已经隐了身,退到了一边。他抓了个空,茫然地环顾了一圈四周。 “谢樨?”他满腹狐疑地喊了一句,半天后才想起念个观仙咒,找到了在角落里的我。 “你跑那里干嘛?我跟你说,刚刚那个很好看的凡人对我笑了——”玉兔把我揪出来,瞧了我一眼,又回头去找人。 张此川已经走了。我向门外看了一眼,又向门内那个松软的蒲团上看了一眼,神思飘忽。玉兔见我不说话,怒了,一爪子拍在我臂膀上:“你元神出窍了?” 第5页 我道:“那人是张此川。” 玉兔听了这话,当即停下了在我袖子上扒拉的动作,目光里也带上了些同情:“哦,那什么……我不是故意的。凡人是不是常说,失恋皇帝大来着?你不要难过了,我现在看你就是玉皇大帝。” 他见我不说话,把语气放得更软了些:“嗯哼?谢樨,你说说话。” 我揉了揉太阳穴:“上仙莫多想。” “我懂的嘛。”玉兔见我开口了,一双眼亮晶晶的,“他真的很好看!你同他在一起不亏的,你——” 我捂住他的嘴,拖着他往外走,顺手将张此川发的那枚签词拿了过来。 既然是我兔儿爷的庙,他们许的什么愿望我该有权知道。我和玉兔暗搓搓地把张此川挂的牌子视jian了一通:他抽到的是末吉,牌子背面写了几个字——望诸事顺遂。 很平常的愿望。和寺庙、道观中的普通香客的愿望差不多,但他为什么要来我这里呢? 他不该不知道,这庙里奉的是我的名字。我看他气色,似乎近段日子过得并不好。 玉兔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但他的思路和我截然不同:“他肯定还想着你!谢樨,你有戏的,看来咱们的计划已经成功一大半了!” 我苦笑道:“先回去吧,上仙,此事咱们从长计议。” 兔子在凡间比较听话,他听了茶楼说书,啃了糖葫芦,又见到了我在庙里的塑像,便乖乖跟我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我的塑像比街上卖的兔儿爷泥塑更难看,那些人将我造成了一个大腹便便、一脸猥琐笑容的中年男子,也不知那些风华正茂的小青年们对着这样一张脸,如何拜得下去。 见到我的塑像之后,玉兔平衡了,喜滋滋地跟我回了胡家园林。在路上,他还试图逛逛青楼、跟一伙儿装瘸子讨饭的人吵架、帮走失的小孩子找娘亲,除了第一桩事被我暴力镇压后,其他的我都顺着他意愿,让他当了一回凡间传奇里的大侠。 玩累了之后,玉兔回家嚷着要沐浴睡觉。我跟他隔一扇屏风,他在那边拍水花儿玩,我在这边给他捣花泥。 玉兔是被惯着长大的,这法子是我从月宫中听来的。嫦娥以前这么养他——玉兔年幼,还不会化人形的时候,她餵他桂树上的露水,用花泥给他敷耳朵,请织女为他织了一片小云床。我家宅荒废依旧,虽说没有云床,花泥还是能搞到。 说实话,下凡一趟,我最怕的还是这位众星捧月的广寒小主出岔子。我这人一向现实得很,当人时考虑人事,当神时自然要考虑神格。玉兔的品阶比我高了整整一轮,但凡他回去时少根毛,我都能想像嫦娥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还有那一把幽幽的嗓子,会对我进行如何的轮番轰炸。 我给他捣了花泥,他两手一摊,让我帮着给他敷脸:“你这处的花儿没有我家的桂花香,但是也很好闻的。” 我瞧他看那盆带着叶子碎的花泥的目光有几分热切,小心肝颤抖了一下,便严厉说道:“不能吃。” 玉兔蠢蠢欲动:“我就吃……一小口。” 我越发地严厉了:“你吃一小口,我立刻请蟾蜍和吴刚来把你押回广寒宫。”这人间的植物,还是少给他吃的好,省得吃出病来。 玉兔缩了缩脖子:“你太兇了。” 待我也糙糙沐浴过后,四处寻他不见,却在我自己的床上瞧见了……一团毛茸茸的白傢伙,耳朵还在一动一动的。 我迟疑道:“上仙?” 玉兔化了原型,埋在被窝里瓮声瓮气的:“我喜欢你这个窝,你同我一起睡罢。” 我踌躇半晌,刚想提醒他我是个断袖,这么一起睡,传出去不好听。他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一双小眼睛一眯一眯的,似乎即将撑不住地睡过去。我嘆了口气,宽了外衣,小心翼翼地爬上床,给他空出一大半位置,怕晚间压到他。 结果半夜时,我愣是被一团肥兔子给压醒了——玉兔睡着睡着爬到了我的胸口处,尾巴对着我的鼻尖,拱在我怀里睡得香甜。 我没想到他的兔形这么重,险些被他压得背过气去。这样丧失了人身自由的状态持续了几个时辰,快到天明时,兔子才打个滚翻了下去,把自己摔醒了。 他接着瓮声瓮气地问我:“天明了么?” 我道:“嗯。” 他又问:“凡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日见到了之后,你梦见你的小情人了么?” 我道:“没有。” 他再次翻了个身,把毛茸茸的肚皮亮了出来,我听清他说的什么了——“嗳,不争气,做梦都梦不到,谢樨你太不争气了。” 我忍着在这只蠢兔子的脑门儿上敲一记的想法,眼睁睁地看他又睡了过去。我一直等到日上三竿的时候,他才真正清醒过来:“谢樨,早上好。” 我道:“上仙,中午了。” 他打了个呵欠:“中午好。谢樨,今天是不是到了我们附身的日子了?” 我道:“再有两个时辰便到了,我们选的那两个凡人,死的时辰是差不多的。一起出门罢了。” 他这才变回人身,下床洗漱。到时间后,我和他站在胡家院门口,身体轻飘飘地飞上云端,各自找着那飞升的魂灵。 他弯起眼睛对我笑:“一会儿再见了。我很快就来监督你。” 我道:“一会儿见。” ☆、重生 我再睁开眼时,看见的是一方惨白的帐幕,像招魂幡一般在风中摇盪。床头燃着香,还是那种粗壮如幼儿胳膊的大香,熏得半个房间云雾缭绕。 就沖这实诚的死人香,我都要怀疑那真正的凡人谢樨是活活憋死在这里的。我下意识想使个闭气的法术,却发现我元神入了这肉身之后,神仙根骨似乎也被封闭了。我深深吸着气,大咳几声,又怕这诈尸的动静吓到旁人,于是扯起嗓子微弱地喊了几句:“来人!” 喊了半天也不见人影,我一角踹翻床尾的香鼎,满意地听见了一声堪比惊雷的巨响。 然而,这声巨响后仍然不见人来。我耐着性子等了等,终于忍不住掀开了身上的裹尸布,推开了房门。 古人有云飞鸟各自投林后,“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之说。如今我眼见的就是这个场景。谢家府邸比我老胡家的院落还要阔大,满地堆着白色半透明的纸钱,一眼望过去还以为是落雪。 我在白绫飘飞、满目鬼钱中走了半晌,终于找着了一个人——那人穿着褐色短衫,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正弯下身去寻捡能带走的花盆老瓷。 我咳嗽了一声。 那人立刻惊地跳了起来,回头望向我。我在他大喊出声之前淡淡地道了一句:“我不是鬼,不必惊慌。” 那人嘴巴张得圆圆的,最终还是没发出声音来。这跟打呵欠打到一半其实是一个道理,十分磨人,再看向我的眼神中还带了一些遗憾。 第6页 “您……您怎么活了?” 我道:“本来是活不了的,只是我在迷濛间撞见一黑一白两位无常,他们说判官算错了日子,我命不当绝,便将我放了回来。” 那人放下包裹,对我一拱手,啧啧称奇:“王爷果然吉人天相。” 他一声“王爷”出口,我恍惚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谢樨与我前世不同,是个实打实的官二(口口)代。 不过我前世靠我爹的钱发达,这一世靠我爹的权发达,本质上的区别也不大。我适应了这身份差异之后,便问他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处?” 在他发问之前,我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哦,这黑白无常将我送回来一事,有些副作用。本王似乎失却了一些记忆。” 那人看向我的眼神中又多出了些敬佩:“传奇,果然传奇,但是王爷,您此前多半不认得小人,小人是您的收尸大队中的一员,只负责将您的府邸造成灵堂,等头七过了将您送葬的。” “哦?” 我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又问了那人一些问题。原来我谢樨是当朝皇帝的大伯的侄女的舅家的堂兄,手握重权,只可惜家丁零落,死前也无一个贴心人陪在身边。 至于为什么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也能捞个王爷做,实在是当朝天子的子女亲戚们都一个接一个地死光了,我听那叫王二的收尸伙计说,按照这个势头,以后宫里打着灯笼都找不出一个皇子来,这朝代怕是要断在这里。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难怪谢樨这个王爷快死的消息没惊动皇宫里的人,我估计是皇帝本人奔丧奔厌烦了,他麻木了。 我听了没有在意,只问王二:“收我的尸,你们能得多少钱?” 王二道:“一共千两整银,分到小人手里,大约有百贯钱。” 我对自己的身价还算满意:“那这样,既然我活了,这生意便做不成,我给你一个新的差事,做我府中管事可好?” 王二兴奋地搓了搓手,两眼放光:“自然好,自然好。王爷,您有何吩咐,尽管与小人说来。” 我道:“你先找几个人,把这儿的白布灵幡什么的都撤了。” 王二点头如鸡啄米:“那是自然,这样住着总不好。” 我再道:“撤了之后你也不用打点,我要搬个家,就搬去城西一处空置的府中,我已经与原主人商量好了。另外,我既然失忆,诸事都不太记得,现下只模模煳煳记得一个名字,要向你打听打听。” 我回忆着玉兔挑的那个名字,询问道:“明无意,我们这儿一处杏林明门的孩子,你可听说过?” 王二摸摸头,笑了:“王爷,您记得的不会是哪个前世的相好罢,我王二打小在京城混,那些名门大户都听说过,可没有一处姓明的行医人家。” 我愣了:“没有?” “咳,王爷,明这个姓在京都已经是少有了,若是有,我哪会不记得呢?”王二还是一脸恭敬的笑意。 我想了想,支使他走了。 我有点发愁。 这换一回身体的事情,我不会把那只蠢兔子弄丢了罢? 这么一想,我似乎又看见了嫦娥射向我的犀利的眼刀。正在庭院中细思,想着眼下凡人肉体使不出法术,怎么掬个土地来问问的时候,突然听见围墙上有异响。我刚一抬头,就见着一个白衣的少年人径直扑了下来,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我怀里。 他劲儿太大,我直接给扑倒在地,后脑勺险些磕上一角尖锐的石块。 我道:“上仙,你原来是准备弄死我的吗?” 那和玉兔有着一模一样眉眼的少年从我身上爬起来,低头俯视着我,打量了半晌后,抽抽鼻子失望地嘆了口气:“谢樨,你长得比原来丑了。”再磨磨蹭蹭地从我身上爬开,给我留个寂寞又惆怅的背影:“太丑了,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有引用红楼(清),本文中有关兔儿爷的故事背景也来自于清代袁枚。但在写的时候,由于作者本身水平不高,时代描写杂糅了明清两种风格,官衔制度引用的是唐初+明结合的不知所云的形式,还请大家多多包涵,勿考据。谢谢大家^_^ ☆、玉兔饲养手册 我一把拎住他的衣领:“上仙,恕在下刚刚没怎么听清,您说小仙长得如何来着?” 玉兔边扑腾边盯着我,我也盯着他。我眼见着他的气焰缓缓灭了下去,非常不情愿地道:“好看。”接着又深情地道:“在我眼里,谢樨你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看的。” 我摸了摸我的脸皮,放开了他。玉兔见状,也伸手拍拍我的脸,边拍便摇头嘆息:“谢樨,我这里有个易容术的口诀你要不要听听?,无痛的,超级快,只收你两根……五根糖葫芦的价钱。” 他伸出食指,在面前虚虚一画,空中立刻留下了几道水流般的符文痕迹。 我诧异道:“为何我到了这凡人躯壳中半分仙法都使不出来,你却还能留着仙骨仙根?” 玉兔想了想:“大约是你这个凡人躯壳真的很丑罢。” 我忍了忍,决定将这个话题撇下。 丑点就丑点,老子胡天保前世也是京都西城一枝花,如今心境不同了,不稀罕这个。 我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对他道:“饭吃了没有,待会儿跟我搬家,我们回胡家园林住。” 玉兔望我:“有吃的?” 我在地上拔了根糙,哄他道:“乖,既然仙法还在,就给叔叔变只兔子,这样叔叔就养得起你了。” 玉兔立刻瞪大了眼睛,十分悲愤:“为什么要我变兔子?谢樨你骗我,你是不是嫌弃我吃得多,你根本没有这么穷——”说着,他凭空变出一个小山似的包裹,费力地拖过来:“一个人的行李都在这了,我的行李。谢樨王爷,如今我是投奔你的人了,你一定不能让我饿肚子。” 事已至此,我指望他乖乖呆在我袖子里不折腾的想法已经破灭了。我丢下手里的那根糙,让一脸悲愤的玉兔跟在我后面,同我一起坐上了回到胡宅的马车。 王二带人打点好了一切,走出来迎接我,看到玉兔时颇为惊讶:“王爷,这位公子——” 我想了想,给玉兔安排了一个身份:“这就是我之前提到的明公子,我特意请来做府中作药师。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 王二嘿嘿一笑:“王爷您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哪里有的身体不好之说。”他再偷偷瞥了玉兔几眼,立刻又改口道,“败火,败火,王爷最近毕竟与红白事有接触,是要消消火气,再调理调理身子。” 我正在思索他这话有什么地方听着不太对劲的时候,又见王二询问道:“明公子,目前打理出来的厢房里,有东边靠湖的一间,窄小点,还有正南处离大堂近的一处,宽敞是宽敞,就是白日里有些嘈杂,您有意住哪处,要小人带您看看吗?” 第7页 玉兔第二次单独跟凡人说话,还有点紧张:“啊,你说什么?哦,那什么房间,我记得有一间推开窗就能看见院子里的桂树,房里有个很大的屏风的?” 王二一愣:“那您说的是正厢房了?明公子此前可是来过?” 玉兔一笑:“来过的。我就住那里,跟谢樨一同住的。” 王二回头看我,一脸的意味深长。我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能道:“照明公子意愿安排。” 据玉兔本人报备,明无意也是个父母双亡、亲戚死光的倒霉孩子,比我更惨的是,他的钱还没我多。附身之后,他凳子还没捂热就屁颠屁颠地跑来找我了,身后事、名册之类统统都没有管,他落得轻松,我却不时琢磨着要不要回神界找嫦娥要个什么叫《玉兔饲养手册》的东西。 当天我给玉兔煮了十八样蔬菜的大宴,王二瞧向我们的眼神越发的意味深长起来:“明公子吃些素也好,润肺通肠,润肺通肠。” ……通你大爷的肠。 当天玉兔仍然在我房中睡,不过他执着地认为我嫌弃他人形吃得多,为了表达一腔愤懑,他死活不肯变回兔子。我恶狠狠地告诉他:“老子是个断袖,上仙你不要挑战我的忍耐力。” 玉兔也恶狠狠地道:“你是个断袖又怎的,这点忍耐力都没有,如何完成我给你的任务,如何使我们兔儿爷一族发扬光大?” 他把我往床上奋力一推,压上来凝视着我的双眼,坚定地道:“要争气啊!” 我一口老血梗在喉头。 这一夜也不知是怎么睡的。我睡觉时不怎么动,玉兔却时不时翻个身踢个床被,我第二天爬起来一看,玉兔躺在床底下睡得直流哈喇子。 我将他捞起来塞回睡床深处,黑着眼圈对王二道:“出去买张宽敞些的床,等明公子醒了后,把我房里那张床替了。” 此刻,王二瞧我的眼神中又多了些敬佩。 此事总之越描越黑,我干脆就不去描了。我按照以前的习惯,晨起去街巷拐角的一处小摊里买鸡蛋酒和皮蛋瘦肉粥,因现在身边还多了只兔子,我又多叫了一碗果蔬粥,吩咐店主多加糖。 早上街市人多,蒸汽腾腾,我一手拎着一个食盒,等着我的鸡蛋酒出锅,听见那摊主问我:“这位爷,少米酒糟,少蜂蜜是吧?” 他们家鸡蛋酒做得尤其好,没有寻常店铺中做出的那种甜中泛酸的腻味,清洌芬芳。我应了声,突然听见蒸汽里传出一声淡笑:“如今像公子这样不爱吃甜鸡蛋酒的人,不多见了。” 那声音我听着有些耳熟。我没有多想,等了一会儿后,接过滚烫的酒提,往家中走去。走到庭院前时,刚要迈出脚,却见到拐角处站了一个青色长衣的青年。 张此川对我微微颔首,再向我走了几步,轻轻道了一声:“谢公子,打扰。” ☆、老窝有感情了不卖 所谓阴魂不散大约就是这样了,我下凡一趟,怎么处处就能遇见这个人。 我停住脚步,瞥了他一眼,随后唤王二出来接了食盒,立在门边看他。 大约是我没出声,与平常人的反应不太相同,张此川脸上掠过些许尴尬的神情,过了一会儿,还是他再次开口说了话:“贸然来访,实在抱歉。我名为张此川,今日见到阁下是生面孔,又往这所宅院中走了,想来是新搬过来的?” 我心里横着一根刺,只道:“张公子既然知道我姓谢,这问题也不该问我。” 张此川怔了一下,随即笑了。他左边面颊上有个酒窝,笑起来很勾人,我原先最爱看他这么笑,眼下我眯起眼睛瞅瞅,却见他那笑容实在是浅,清晨光线又昏暗,竟是与以前的气质大不一样了。 他道:“公子,我是想来问问,您是否愿意将这宅院出售给我?”他停下来抬眼看了看我,又有些急切地道:“我愿以三倍价钱买下。” 正在此时,大门后传来人跑动的声音,玉兔秀气白净的脸出现在门的一端,手里颤颤悠悠端着一个碧螺绿的土瓷碗:“谢樨谢樨,你的鸡蛋酒凉了——” 玉兔停下步子,看见了门外的张此川,再看见了我。他往后缩了缩,话语在舌尖兴高采烈地转了个弯:“我全喝啦!” 我刚要出声,就见玉兔给我了比了个加油打气的手势,然后又端着那半碗鸡蛋酒走了回去。 我眼见着他的背影晃晃悠悠走开了,只能闭上嘴,转头对张此川的点了点头:“公子进来说罢。” 张此川又向我轻轻行了个礼。此处不是胡府正门,而是靠池水庭院的一处偏门,撒带门闩上挂着一些青绿的苔迹,他回身将门抵好,然后用袖子随意擦了擦手指。 走进来后,我在前面走着,想领他去客室。他却比我还熟悉这里似的,也不跟着我,往池塘边走了走,望见了庭院中那株参天的桂树,然后停了下来。 张此川问:“这颗树,是王爷府上新栽种的吗?” 我道:“移栽的,还没多久。” 张此川没说话,又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我道:“张公子随我去正厅罢。” 他像是没听见我说的话,又在四下慢慢走动了一圈。我的原则一向是能偷懒就偷懒,不愿同他费这些腿脚,便站在原地等他。 眼看着半柱香时间快过了,我又说了一遍:“张公子随我去正厅罢。” 他回头看我,目光接触我的一瞬间,我甚而在其中看出了几分茫然,他似乎也是此时才想起这儿还有个我。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脸色有些差,勉勉强强地低声道:“劳烦。” 我一言不发地将他带去了客室。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在椅子上端坐了一会儿,突然抬头对我笑道:“王爷,小人虽身份微贱,不如也赏杯茶水给我喝。” 我便起身给他倒茶。 他接了茶,道了声谢后,简单啜饮了几口后便放下了,似乎有些局促不安。 我清了清嗓子,对他说道:“公子,这房子我不能卖。” 他抬眼看我,眼神有些愣愣的。 我道:“我住在此处很安稳,暂时也没有换个住处的打算。” 我不爱做些大改变,谢樨本身的王爷府我住不惯,想来想去,还是自己的老窝最舒坦。这房子我从出生起住到现在,虽说中间断了三年,它变得有些老了,我还是照样喜欢它。 “王爷可否……通融一下?”张此川的声音有些干涩,“我……原想这里以后都没有人了,若是知道这份地契还能转出去,本该……早就将它买下的。”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淡声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住进来后才想起这事,这是张公子你自己的问题,本王似乎没有把自己搭进去的必要。” 张此川似乎被我的话激了一下,脸色变得煞白:“王爷怕是还不知道,这房子里死过人,不太干净,住着恐怕多有烦忧。” 第8页 我问:“怎么个不干净法?”我用茶杯盖将茶沫子撇到一边,吹了吹:“天底下哪一寸土没死过人,张大人是皇上眼前的人,未免太迷信了些。” 我眼见着张此川的手抖了一下,泼出几挂茶水。他艰难地开口道:“王爷折煞我,贱民如今担不起这个称唿。” 没等我发问,他将被茶水溅湿的衣角往里压了压:“这房里死过……一个见不得人的断袖。” 我沉默了一下:“张大人请回罢,无论你说什么,此处我决意不肯卖了。” 我怕再说下去,我会忍不住干出一些荒唐事来。 考虑到我如今已经是一个识得大体的神仙,不再是以前那个容易冲动的毛头小子了,我按捺着性子没说什么重话,只在张此川还想要开口的时候,打断他:“断袖未必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即便是当今圣上,后宫里也有几个嬖伶娈宠,欢馆中亦不禁男风。” 张此川微微睁大了眼睛瞧我。 我极力压着声音:“喜欢便喜欢了,由不得人自己做主。天意要如此勉强一个人,他自己又能把握几分呢?生是一个人,死了就是一只鬼,谁也妨碍不了,何必将死人提出来拉扯。” 张此川还是那副愣神的模样。我自觉失态,也勐灌了几口春茶水。 定了定神后,我将茶杯拍回桌面上:“看来本王与张大人不大谈得拢,你请回罢。” 张此川的模样有些狼狈,似乎想辩解什么:“王爷,我……”我却已经招来了王二,吩咐他送客。 王二感受到了气氛不对,不住地往我这边看。我一个眼风都没分给他,自顾自去了庭院里,深深吸了几口气,让冷风把我吹平静些。 张此川立在庭院中,我用余光瞥见他正望着我。 “王爷,看来贱民唐突了,本想与您交个朋友,今番作为,实在惹人生厌,对不住。” 我听他那有些无措的声音,想了想,道:“张大人是个招人喜欢的人,是本王没这个与你做朋友的福气。” 隔得太远,张此川没听见这话。他站在那儿,又抬头望了望脑门上方枝桠沉沉的桂树:“木樨为桂,与王爷的名合衬,此处种桂是很好的,定能与王爷相互辉映。贱民此前的胡言乱语,王爷切莫放在心上。” 说完,他便跟着王二走了。与他来时的磨蹭不同,他这回走得很干脆。 我呆站在原处,只觉得胸闷。 片刻后,桂树后面探出一个白色的人影,眼巴巴地走到我身边坐下了。他伸手拉了拉我的袖子,我便也跟着在糙地上坐下,就挨在他身边。 玉兔递来一个碧螺绿的土瓷碗:“我之前骗你的,鸡蛋酒我没有喝,给你留着。”我接过后,他又递过来一个勺子,经手时施了个小法术,将放凉的鸡蛋酒又温了温。 见我没喝,他憋了半天,最后憋出几个字:“你是不是很难过。” 我道:“难过不至于,只是陡然发现当年的事情还不清不白地纠缠着,有些气恼罢了。” 玉兔遇到不能理解的事,通常会叽里哌啦地发问,今天他却很安静。他一动不动呆了半晌,又道:“其实我想,有什么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他是不是带人来杀你,是不是有点过分?可我有一对妖怪朋友,他们也是杀来杀去地杀了好多世,最后感情很好地在一起了。”他摸了摸鼻子,看向我:“谢樨……” 我在他脑门儿上弹了弹:“上仙是没当过凡人,一个人死了,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与妖精是不一样的。对凡人来说,这是很难放得下的一回事。” 玉兔摸了摸脑门儿:“我是没当过凡人,可你现在是神仙了,看事也该不一样些。你是不是还喜欢他?我听判官说,那个人也喜欢你的,你们中间多半有什么误会。” 我觉得奇怪:“判官?他怎么突然这么八卦了?” 玉兔表示无辜:“我也是听来的,大家都觉得你整天闷在大殿里,除了做饭什么都不干,是全天庭最闷的一个神仙。我们白吃了你那么多顿饭,总要帮着你开心一点。” 原来我不是单单被玉兔撵下凡的,敢情每个人都凑上来折腾我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玉兔讨好地伸出一只手来,也装模作样地帮我揉了一会儿:“所以你不要难过,我们兔儿神一族的神仙,肯定个个都能寻得佳偶天成,成不了也要逆天把它给成了。” 这回我感受到了什么叫阶级差距,跟他这样的天生神仙实在是讲不通。 我打断他:“兔子。” 玉兔愣了一下:“你叫我什么,谢樨,面对上仙,你要放尊重一点。” 我为了让兔子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想到了一个比较形象的类比:“如果你喜欢的人让你仙元尽碎,再入不得轮迴,你怎么看他?还会喜欢他吗?” 玉兔这次楞得更久了。他嗫嚅道:“我还……没有喜欢的人。” 我耐心等着。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可是我喜欢的人,肯定不会太差,会故意害我吧?既然不是故意的,我以前怎么看他,以后也怎么看他,我还喜欢他。” 这回换我愣了。 玉兔一双乌熘熘的眼睛盯着我瞧,以为我还伤着心,突然对着我张开双臂:“谢樨,我抱抱你好不好?”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已经被一双瘦弱有力的手揽住了肩膀,玉兔将他的脑袋埋在我的脖子里,坠下的髮丝蹭得我痒痒的。 我嘆了口气:“……好。” 玉兔的拥抱很温暖,我没想到这蠢兔子身上还有圣人的光辉,以后若是有谁被这个傻小子喜欢上,一定是天大的福气。 我正在感嘆,还有点感动的时候,伸出双手想回抱住他,却发现怀中的人正在慢慢地……慢慢地……变小。 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肥兔子,活的。 我:“……” 玉兔挂在我怀里,瓮声瓮气地说:“我听说,凡人会觉得我的原身十分可爱暖心,谢樨,你有没有觉得心中变得有些温暖了?” 他疑惑地抖了抖耳朵:“嗯?谢樨,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道:“是的,可爱又暖心。上仙。您说什么都对。” ☆、判官来袭 自从见识过我和张此川的拌嘴现场,玉兔对我的任务安排不再像以前那样积极。 他以十分同情我的情绪保持着一种围观状态。 在这个状态中,他对我关怀备至。我们逛街时,他要拉着我的衣袖到处窜,避开街头那些成双成对的夫妻,给我挑一些花好月圆簪、红蓝鸳鸯佩之类的物件;或者要我去茶馆坐着,听些红拂夜奔、破镜重圆的好故事。 他还背着我买通了一个算命先生——有天清早,我刚踏出胡家大门的时候,就见到街角处一个老头子如同猫逮住了耗子一样撒丫子沖了过来,泛黄的大板牙险些磕到我的下巴。 第9页 我捂着下巴问:“干嘛?” 那算命老头晃晃身后的招牌,激动地喷了一地的唾沫星子:“这位公子!我观你骨骼惊奇,命中定然红鸾星动,有大好桃花运、有缘人!” 我的内心毫无波动:“你说说看,我命中的有缘人是谁?” 算命老头回忆了片刻,然后拈起鬍鬚,绽放出一个自信的笑容:“不徐不疾,青衣淡面。清雅出尘,疑是谪仙。” ……这说的就是张此川了。 我道:“……好的,我知道了,您可以回去了。” 那老头不肯走,捧起我的双手热切道:“好事自古要多磨,有缘千里来相会。公子你——” 我冷静地抽身,对老头道:“道长,话可以乱说,对象不能乱找。就让你我二人的缘分尽于此处罢。” 老头情真意切地问:“公子,何不再想想?床头吵架床尾和的事情,看开一点嘛。” 我点点头:“好的,我会努力的。”抬脚便往回走。 去房中把还在睡懒觉的玉兔抓了起来。 玉兔勉力揉着眼睛,拼命捶我:“谢樨!谢樨!让我睡觉!” 他闹出的动静颇大,我瞥见王二的影子从房门外飘过,停了停,然后“啧”了一声离开了,留下了轻飘飘的一句:“王爷真是生龙活虎。” 我管不了这么多,按住玉兔的双手,把他压在床角落里一动也动不了。 玉兔慢慢清醒了过来,颤抖着声音问:“谢,谢,谢樨?”我仿佛瞧见了他的兔耳朵往里缩了缩。 我盯着他,缓缓念道:“床头吵架床尾和。” 他仰脸看着我,脸慢慢红了。 我又道:“你也不用谢我,小兔子,你告诉叔叔,谁教你的这些话?” 他愤怒地一锤床:“我三千岁了!早出洞了!凭什么你能在床底下藏春宫图,我天天在人间晃,就不能听说一些奇怪的俗语吗!” 我冷笑:“折算成凡人年龄,你也就十七八岁。你若是真要倚老卖老,旁人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这一点上我看你挺努力的,很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之处——少儿不宜的东西,你学得挺勤快啊。” 他可怜兮兮地望着我:“谢樨,你不要凶我了,也别告诉嫦娥姐姐。” 我道:“好。”他立刻惊喜地眨了眨眼睛,往床外拱了拱。我再度按住他不让动,真诚地告诉他:“小兔子,我真的没事,谁到了我这把年纪还没失过一两次恋?” 玉兔乖乖听我讲。 我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这些天也想了很多,在你们看来,我是冷淡了些,但我其实是个内……心……火……热……的人,你们不必多虑,你要我做的这件事,到此为止罢。”我边起着鸡皮疙瘩边把话说完了,终于满意地看见玉兔的眼神由迷惑变为清澈——还有一丢丢的失望。 我长出一口气。 熊孩子的热情一般是不可磨灭的,兔崽子的热情同样也是不可磨灭的。他大概以为自己帮到了我,我一句话,将他的努力全盘否定,我其实有些不忍。 但要是不说,我怀疑这傢伙迟早有一天会把张此川送到我床上来。 我和他一上一下在床上僵持着,大眼瞪小眼。突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幽幽的笑声:“不错,的确是挺火热的——你们方才说做什么,要到此为止?我看不用停的嘛,这趟下凡,两位仙者的感情已然变得十分好了。” 我一听那蛇吐信一样的语气就知道是判官来了。我松开玉兔,整整衣襟下床,就见本该在冥府朝九晚五的判官现了形,笑得一脸猥琐。 见我走过来,他又笑笑说:“我方才似乎听见小白兔说,他已在人间学会了看春宫图?啧,学得真是快。谢樨,你借几本我看,我带回冥府中去,正好打发时间。” 我道:“我是个断袖,男男春宫你也要看的话,我倒是不介意送去你府上。只是孟婆不会给你晚饭中加料么?” 判官笑嘻嘻的:“总有些不是断袖看的吧?你口味这么挑?” 这个话题过于猥琐,眼下有兔崽子在场,我示意判官打住。 玉兔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不肯见人。 我好意提醒他:“你变一变原身,脸红了也是看不见的,埋在被子里小心闷着。” 他不理我,过了一会儿,我果然见到被子底下缩小了一大片,一只毛茸茸的兔子爬了出来,瞅了我们几眼,随后转过身去,愤怒地将屁股对着我们。 判官险些笑岔气:“谢樨,你把他教坏了,看回去了嫦娥收拾不死你。” 我举起双手证明我的清白:“太阴星君天赋异禀,这功劳论不到我头上。”眼见着逗兔子逗得够了,我咳了几声,转移了话题:“你怎么来了?” 判官看了一眼玉兔,神色突然严肃起来,用仙法召来一阵风,直接将我提去了屋外,就立在桂树的枝头:“此处才好说话,我是来找你的。”又远远地沖屋里喊了一声:“小白兔,先借你的谢樨用一用,等等就还给你。” 我有点恐高,擦了把汗:“有话直说罢,天庭中可是有要事,需将我们召回吗?” 如果真是这样,我算是解脱了。 判官却摇头:“不是,你们两个倒不用急着回去。” 我看他神色凝重,也平心静气地等着下文。判官的表情有些复杂,又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我方才听你跟小白兔说,此事到头了,意思是不再跟那个凡人有拉扯,不再爱恋着他了?” 我道:“当断则断的事情,你们一个二个反而希望我婆婆妈妈。” 判官安抚我道:“也不是这个意思。谢樨,这次下凡,小白兔就没告诉你其他的事么?” 我皱着眉看他:“什么事?” 判官先是愣了一愣,又马上道:“看来你们两个都不知道了。我便直接告诉你吧——那个叫张此川的凡人,很有些邪门儿,以后你们行事,需得多加小心。” ☆、神灵与凡人 我有些纳闷儿:“怎么个邪门儿法?张……此川,他不是个凡人么?” 判官邪魅一笑:“正是因为他是凡人,我们更要多忌惮。谢樨,你别看咱们神仙成日唿风唤雨的悠闲又自在,不老不死不寿,这是多少凡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可就算是我们神仙,也是有烦恼的。” 我想起了他家中每回做饭都要掀灶板的孟婆,再想起判官的牙疼病,对他表示理解。 “不,你不理解,谢樨。”判官盯着我问,“你前世可拜过神佛?凡人渡我们香火,我们让他们平安,心想事成。这档子事情,其实是等价交换。若是有朝一日凡人不再供奉我们,不往我们的庙堂中去,我们便只能看着仙元慢慢衰弱,就这么没了。” 第10页 这我倒是知道的。 我刚成仙那会儿,因遭众仙耻笑,彼时也没跟地府那一帮子人混熟,便常常云游四海,到处逛逛。就在那段时间里,我认识了一条龙。 那条龙同我一样爱四处闲走,他司粤地某处小海洲的布雨事,当时盛夏,他无所事事,常趴在一块礁石边调戏海雀儿。他是青龙,通体泛着乌色,我那时乘风找落脚处,险些就把他当一块石头踩了。 青龙不怎么爱说话,他说人闲的时候,自然就懒了下去,懒久了就忘记怎么絮絮叨叨了。 刚巧我也不爱说话,便经常厚着脸皮过来串门,想着交朋友一定要交性子淡的,即便是到了相看两厌的时候,相互间也惰于开口,倒是一种十分和谐的场景。 后来慢慢地跟他搭上话了,我问他:“你如此不务正业,天庭没有罚你么?” 他便道:“你不懂,这地方穷,家家户户靠打渔过日子,夏秋两季正是鱼肥的时日,我若是时常布雨,少不得有渔船会在海里回不来。我守着这里的人,吃着他们的香火供奉,自然要护佑他们平安。” 我强烈怀疑他说要护佑子民的话都是诓我的,看他表现,根本就是懒到令人髮指。 青龙老是趴在礁石上不动,任凭风吹日晒,好好的一身威风凛凛的鳞片,硬是被晒得像长霉的九制老橙皮。后来我实在看不过眼,在仙法书中学了引水术,没事给他浇点水,好歹看着没那么像一块蔫巴糙了。 我在那处海域呆了近半年的时光,然后去了东海的另一处仙洲看风景,便与他道了别。走时青龙只抬了抬眼皮表示他知道了。 这一别却成了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那之后,我慢慢熟悉各种仙家杂事,判官和月老也开始找我蹭饭,很是忙了一段时间。等我再想起那处仙洲的时候,招了朵云过去一看,却见原先的渔村尽数损毁,满地荒糙无处下足,比冥府还要鬼气森森。 原先青龙常躺下休息的那块礁石,也已经被淹入了海里。 我急急地奔往原来青龙的庙内,却发现那处龙王庙却被毁坏得最为彻底,龙神的陶泥像被人用锤子砸烂,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碾在虫豸脚下。 我十分震惊,找当地的土地神问了,这才弄清楚事件原委。原来我离开后的第二年,天下大旱,四海龙王都接到了布雨的昭示,不得不大范围地引水降雨。 大雨起,海风不平,渔事不安稳。 这处渔村里的人认为,龙王爷不再庇佑他们,便带人砸了龙王庙,又烧了神像泄愤。当天青龙全身如遭烈火焚烧,化出二十丈余的原型在天空中嘶吼翻滚,痛苦得几欲泣血,最终撑不住跌落在了渔村中。 “然后?” 青天坠龙,多少人听都没有听说过这种稀罕事? 土地公嘆息一声道:“那些凡人……将青龙活活打死,抽筋示众。” 后来天庭中降下天罚,将此处夷为平地,一道雷将那些渔民全部生生噼死。 可青龙毕竟是消失了,再也回不来。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凡人能将神灵供在香案上跪拜,也能让一个神仙眨眼间灰飞烟灭。 道理我都明白,但我仍然不懂,判官为何在此时提到这个。 我同张此川在一起时,两个都不信神,也不拜神。当时我存着些许旖旎的心思,带他走过据说保佑有情人的紫苑竹林道,强迫他戴上我花心思求来的鸳鸯红绳,他还有些不情愿,要笑我俗气。 这样的人,又怎么和神仙搭得上关系。 判官摇摇头道:“这个凡人,本来一辈子与神佛无缘,可是谢樨,他认识的人中,可不就出了一个你么?” 我哑口无言。 他看着我,不知为何又嘆了口气:“此事还有的折腾,我只下来提点你一句,玉兔虽然顽劣天真,你在凡间还需多让着他。他让你做什么事,你跟着做便罢了。” 我从旧事中抽身,嘴角抽了抽:“他还要我给他唱《白兔记》,单唱主人公在井水边遇到兔子的那一折;要我每天给他做三十个月饼吃,我确实是知道此事还有的折腾。” 判官捂住嘴咳了一声:“小白兔他……嗳,你便宠着他,惯着他,就当养了个儿子,放家里多养眼啊。总之,我就过来看望一下你,再提醒一下你,没其他事情,我便先走了。” 判官离开后,我顺着桂树树梢滑了下来。玉兔的耳朵从窗户旁探出一个尖儿,我走过去把他拎起来,温柔道:“判官走了,变回来罢。” 玉兔抖了一下毛,乖顺地变回了人形。 我看了看他,觉得确实挺养眼的。 他被我看得有些发毛:“谢樨,你干嘛?” 和这只兔崽子在一起呆久了,倒也没有起初那么让人看不顺眼。 我这么一想,判官的那些不知所云的警告、晦涩不清的提点全都被我抛去了九霄云外,我觉得心情好了起来。 见我不出声,玉兔小心翼翼地又问了句:“谢樨?” 我伸出手,没忍住在玉兔脑袋上摸了摸,叫了声:“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青龙故事参考来源:郎瑛《七修类稿》记载,明代成化末年,广东新会县海滩上 坠落一条龙,被渔民活活打死。 不过史书上的这条是红龙。 唉。 ☆、穿帮 玉兔在天庭中最怕两个人,一个是嫦娥,另一个便是我。 嫦娥深居月宫,性子随性又刻薄,收拾起人来让人两股战战。我老琢磨着,这女人的不好惹之处,从她当初偷长生不老药时就已见端倪。对玉兔来说,嫦娥就是他头顶上悬着的一尊微笑的慈母像,皮笑肉不笑的那种,他连个屁都不敢放。 到了我这里,屁是敢放了,蹬鼻子上脸的事却还是万万不敢的。这么来看,我在玉兔心中的威严地位仅次于嫦娥。 我也不是吹,他天上地下干过的熊事不止一件,只有在我面前收敛一点,时不时还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 我把这归结于我气质好。玉兔把这归结于“忍让。”按照他的说法,兔儿神一族,我是后来的那一个,他作为前辈,便要处处让着我,宠着我。 我没理他。 判官走之后,玉兔很是鬼鬼祟祟了一段时间,想方设法地想打听他跟我说了些什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端坐在书房里看书,就见玉兔从窗户边翻了进来,偷偷摸到了我身旁。 “谢樨,咱们商量个事儿。” 我眼皮也不抬:“明儿商量,你先回去睡觉。” 玉兔拍桌子:“又是明天!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浪费这点时间,你觉得你有在好好争气吗!谢樨,你老实告诉我,判官那个老大叔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微笑着看着他:“说了你。” 玉兔顿了顿,在桌上摸了半天,终于摸到了杯茶,勉强喝了几口:“哦。”然后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问:“说我什么?” 第11页 我道:“也不全是说你,我们只是谈了一下,三月野兔上山配对,四月满山兔崽,一年六个轮迴,年年都是春天——春(口口)色满园关不住,关不住啊。” 玉兔的脸“腾”地红了,声音也有些抖,之前拍桌子的嚣张气焰无影无踪:“我……你……我,我跟春天有什么关系,你们不要乱说。我是一只很正经的兔子,思春之事,从来没有想过。” 我本来是掐着他看春宫图的事情调戏一番,没想到他的思路竟然已经长进到这一步了,赞嘆了一声:“连思春这个词都知道了,上仙你果真前途无量。” 玉兔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他样子,似乎是极力想把茶缸子扣到脸上去。他反应太大,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我见好就收,没继续说下去。 我原想问他的事,其实还是张此川。 “兔子,你一开始要我下凡,是不是为了调查张此川?” 玉兔是天上祥瑞,虽然不能与玄武朱雀这样的洪荒神兽相比,但分量也是很重的。他在月宫里捣药是捣药,不过既然是祥瑞,也有帮人间免去灾祸的职责。判官找我时,说了一堆意味不明的话,字里行间暗指,张此川似乎成了天界的一个麻烦。 人之祸患可以由天灾始,神仙的祸患也能由人造成。有了麻烦,自然要祥瑞下凡去化解。 便是这个意思了。 而且看判官那吞吞吐吐的模样,我这次被玉兔拉扯着下凡,不知道这次下凡真正目的的原因,多半是玉兔没有告诉我。 果然,一听我提到张此川,玉兔的神色突然放松了起来,一副憋心事憋了许久,终于如释重负了的样子。他挠挠头,问我:“判官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吗?” 我见他支支吾吾的,便鼓励他道:“没关系,小兔子。我前缘已断,你不用过于顾虑我,要办事,我们两个人总比你一个人来得容易。” 玉兔看向我,踌躇了半晌后,垂头丧气地道:“可是谢樨,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我愣了愣。 他的模样也有几分认真:“玉帝爷爷要我下凡来办事,我一定是做得成的。我……没有想骗你的意思,谢樨。”他越说越慢,似乎在仔细斟酌用词,“这件事情你不能插手,可我没有想过要骗你……谢樨,你这么喜欢他,你这么多年了还一直不开心,所以我想,有没有一个办法可以——” 我打断他:“兔子,你停一停。” 他不说话了。我凝神去看他,发现他的眼角竟然有些微微的发红,似乎有些慌乱无措。 我陡然见到他这样子,也有点茫然,只能温声抚慰他道:“我没有说你骗我。” 玉兔“嗯”了一声,又眼睛红红地对我道:“你不要生气。” 我终于明白了,这兔崽子以为我在生他的气。 我不禁思考了一下人生,明明我在和颜悦色地说话,怎么就把他吓成了这样,难道谢樨这张脸真的把他丑到了? 他下来调查张此川,顺便命令我泡一泡他,来个死灰復燃,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虽然看起来是我被耍了,老子我在这个过程中也很憋屈,好歹后来还是跟他讲清楚了。 他蠢,我不跟他计较。他此前不晓得我已不再喜欢张此川,那就更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纵然我一开始还有些不快,此刻对着明无意那张看顺眼了的脸,也不再有什么生气的心思。 我见玉兔一副又要哭出来的样子,便端着脸皮问他:“以前没瞒过人罢,小兔子?” 我翘起二郎腿,把他拉过来拍了拍背顺气:“我四岁掏鸟窝时就学会扯谎了,被揭穿时也不似你这么没出息的模样。” 玉兔愁眉苦脸地“嗯”了一声,眉心皱得快要拧出水来。他可怜巴巴地叫我:“谢樨……” 我把手中的的书往桌上一放:“既然现在讲明白了,小兔子,你原来是不是以为我能同张此川冰释前嫌,重新在一起,顺便好让你点化他,让他——改邪归正,把玉帝给你的任务轻轻松松地解决了?” 我尚不知道张此川犯了什么事,只能挑了个含含煳煳的词。 “嗯。” “你让我给兔儿爷一族争气,要我把他追回来,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嗯。” 玉兔十分颓然:“既然已经被你知道了,你要干什么便干什么罢,我不会对你的小情人下手的,你要我配合你演出一场英雄救美也是没有关系的。生杀都由你,我那天在粥铺里听凡人说烤兔肉比兔肉粥受欢迎,你还是要将我做得好吃一点。” 我看着他,心情有点复杂:“那你要我做烤兔肉,总得先变回原身。” 玉兔格外颓然,变了原身之后连毛都瘪了,我把他揣在怀里,感觉心情分外舒慡。 我求的是什么?我是一个断袖,成天跟一个品阶比许多神仙高、长得也比许多神仙好的小青年睡在一块,再这么睡下去,我马上就能出家了。 我等了多少天才等来这一刻啊! 老子终于能安生睡觉了! 我步履生风,将好不容易肯在晚上乖乖变回原型的兔子揣回了房间。玉兔双眼紧闭,似乎在等待一柄看不见的屠刀落下,还有案板和几碗佐料恭候着。 我将他放在我的枕头边,给他披了块小毯子,声色俱厉地对他说:“不许睁眼,我给你盖了一层百花香料,睡一觉过去,你就能腌入味儿了。明早就上烤架。” 兔子一动不动,果然没敢睁眼睛,只是憋屈地回了我一句:“你不要再凶我了……谢樨,我错了。” 我之前已经洗漱好,此刻开始宽衣。 他又道:“谢樨,我真的错了。你能不能不要烤我,我要是这么死了,传出去很跌份儿。” 我冷漠地说:“一山不容二虎,小兔子,这就是兔儿爷一族的权力交接,上位者稍有不慎便会被人抓住把柄,你要记住,当凡人如此,当神仙亦如此,世界很黑暗。” 世界黑不黑暗我不好说,我只知道玉兔此时的心情肯定很黑暗。 我把一切打点好,在床头留了一盏灯。本该是一夜好眠,我却睡得断断续续。 我枕头边是一只肥兔子,不是一般的兔子,他是玉兔。我睁开眼,瞧见那团柔和的白色缩在小被子里,好像是真的有点怕,还有点委屈。 他委委屈屈地蜷缩着睡着了,等着第二天被送上烤架。 我也是不懂了,这样的玩笑话他也能当真,这么蠢的傢伙是怎么做到上仙位置的? 我一面想着,一面知道今夜肯定又睡不着。我胸口像是浇了一点鸡蛋酒,温润清洌的,散发着清早晨雾的水汽,干净又甜美,就是有点烫。我摸着我被烫到的地方,起身将那团肥兔子捞起来塞在我身边,用一只胳膊圈紧了,这才感觉到那点轻微的刺痛缓缓消解下去。 第12页 我也有点想不明白。 在前世,别人说我我冷淡是一,记仇是二。前者我不认同,后者我却无法不认同。 我记仇,以至于如今再见张此川,心中难以再觅得半点柔情。小时候哪个同伴欺侮过我,我虽不报復,但也会将那人记得清清楚楚。 如今可有一点奇怪,兔子骗了我,哄我下了凡,我却意外地不怎么能气起来了。 我抱着肥兔子想了半天,大约是神仙当了几年,真的可以修身养性,我脾气是变好了罢。 ☆、和一只兔子的拉锯战 玉兔一大早醒来,发现我没有把他腌入味,也没有把他送上烤架,十分生气。 我起床时,就见他在我怀里瞪着一双小眼睛看我。又由于被我箍得太紧实,另压住了他的短尾巴,他很不开心。 我跟这只兔子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半晌,最终我发言了:“继续睡还是先起床?” 他蹬了蹬腿儿,我琢磨这是昨晚上没让他翻身,他不太舒服,于是松手将他放开。玉兔在床上拱了几下,回头瞧了一眼,突然头也不回地奔下了床,窜了出去。 话也不留一句,看来是真生气了。 看他奔出去的速度,我头一次清醒地意识到我面对的不再是那个听话又好哄的小青年,而是一只擅跑窜、被我餵得毛皮油光水滑的兔子。照他兔形的身量体重,后腿一弹踢晕个人不成问题。 我赶紧披衣下床,胡乱洗漱了一下后出去找。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玉兔虽然蠢,其实相当钻牛角尖,当初吃火锅的时候,他明明尝了第一口就辣得受不住,却偏偏摆着架子吃光了我给他烫的苜蓿糙,就为了琢磨出那什么“人间烟火”的味道,从中可见一斑。万一给我整出些什么事,我就只能提头去见嫦娥了。 我分神想了想,突然觉得玉兔这个傢伙说来说去,还是蠢。这么想着,我走在寻找兔子的路途上不由自主地就笑了一下。 这一笑,迎面便碰上前面走来的一个青衣人,他瞧见了我,轻轻道了声:“王爷早。” 我一个没剎住车,险些撞到他身上去,再抬眼一看,立在那儿的人,正是张此川。 他对我行了一个礼:“贱民观王爷行走匆忙,不知所为何事?” 我看着他那张带着笑意的脸,恍惚了一下。这么一说,我也没管他怎么又进了我胡家大门,当即越过他望了望,又往周围看了一圈,唤来王二嘱咐了几句:“把几个大门都关好,再多叫几个人来,本王丢了一只兔子,千万不能让它跑出去。” 王二点点头,喏喏应了。眼见着他要走,我又把他拉了回来:“找到了不必捉它,回来告诉我便可。”为了保险,我威胁道:“那只兔子若是掉了一根毛,我拿你们是问。” 王二战战兢兢地走了,我擦了把汗,整肃地对张此川道:“张公子见笑了,我最近养了只兔子,性子活泼得很,经常跑出房间,是以出来寻找。” 张此川刚刚看我折腾了半天,此刻怔了一下,嘴角勾了勾,往旁边让开几步:“王爷若说的是一只圆润灵巧的白兔,贱民刚刚见过。” 我挑起眉望他。 前些天我刚给过他脸色,此刻他却像是不记得那些不愉快的事一样,一双眼透彻清明地望过来。张此川带了我往湖边走,指点了片刻,对我道:“在湖石后面。” 我眼神不太好,找了半天没找着,张此川便带着我走得更近了些。我好不容易才在池水后的假山上望见了一坨白色的毛茸茸的傢伙,站定后勾了勾手:“过来。” 玉兔一动不动,似乎要假装成一块白色的辱石。我耐心地道:“过来,给你切猫尾糙碎吃。” 玉兔还是一动不动,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动了,却是转过了身,再次把屁股对准了我。 很好,非暴力不合作,我估量了一下假山和湖岸的距离,刚准备找个不会伤到他的软扫把之类的东西将他挑出来的时候,张此川却将我往后一拉,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 离了我三年的触感陡然回归,我的心像是过了电一样跳了一下,接着浑身汗毛直竖。 我和张此川对望了一下,相顾无言。他放开了手,先垂首道了歉:“我以为王爷没注意脚下,眼看着要栽进湖水中了。” 我还没说话,张此川又笑了:“王爷是真的爱惜玩宠,您对着一只兔子说话,倒像是哄一个孩子。” 张此川面冷心硬,今儿早上不足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却笑了两三次。这样的他让我有点不适应。 我望望赌着气的兔子,轻飘飘地应了一句:“是要哄,惯着了,长大后性子便有些野。” 玉兔背对着我们,抖了抖耳朵。 张此川又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眼下既然找到了兔子,我不再像之前那样焦急,终于想起了正事。 我问眼前的人:“张公子来我府上,有何贵干?我的话前几日已讲明白了,这府邸我决计不肯卖。” 张此川眨眨眼睛,摇头道:“贱民只是想为之前的礼数不周,登门道个歉。” 我故作客气:“没有的事,是本王荒唐了,一时冲动便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没想到吓走了张公子。真要道歉,该我来才是。” 张此川不语,却走近了几步,凑到我跟前看我。 我望着这张曾经日夜惦念的脸,皱了皱眉,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后退了些:“张公子……” 他轻轻咳嗽了一下:“王爷今日没去粥铺,想来是起得有些晚。正巧我在那儿吃饭,多买了一盅鸡蛋酒,依稀记起王爷爱喝这东西,便唐突地来了府上。也望着前几天的事情,王爷不与贱民多计较。” 我之前没注意,此时一看,发现他手里却是提着一个青方窑的烧酒瓶,沉沉坠在葱白似的手指间。 见我不应声,张此川赶着又道了句:“我算是王爷府中半个客,上门拜访提些微不足道的小人情,也是应该的。” 他这样说了,我也只好收下。张此川送了酒,没再与我多言,告辞后便离去了,看来是真想与我道个歉。 三年前他去陇川做巡按,吃酒时与当地一个有背景的权贵有了言语磕碰,我要他去赔礼道个歉,他不肯,只说:“唯有当今圣上能责我失职,我做我的事,为何要打点这些不相干的关系?”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唏嘘。果然景致还是原来的景致,我和他两人,却无一个还在原地行走了。 兔子仍在生我的气。我以前常常和他斗嘴,大多数都是说完便忘,这次他整整四个时辰没有理我,可以说是史无前例。 我像一个傻瓜一样蹲在池塘边,在众人或惊疑或钦佩的眼神中哄他:“兔子,出来罢,不出来我就将王府的糙拔光了,你的苜蓿花木糕我明天就让人倒去猪圈里。” 我看它那瘪下去的毛,看它抖抖索索的背影,知道这傢伙肯定已经服气了,只是拉不下这个脸皮回来。为了给他一个台阶下,我呆在池塘边哄了半日后,便将他晾在了假山上,自顾自回去睡了。 第13页 果然,半夜时我听见有人偷偷摸摸地潜进房中,先去放花泥和苜蓿糕的地方瞧了瞧,见吃的用的还没有被扔走,便放了心。我等到他走到床边,想着他终于可以安分下来的时候,玉兔却在床边停住了,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我闭着眼睛装睡。 又过了很久,玉兔爬上了床,我枕边一沉。他用的是人身,我听他小心翼翼地掀被角钻进来后,很小声地咳嗽了一下,然后喊了声:“谢樨。” 鬼使神差地,我没有回答。接下来,我突然感觉到一个温暖的身体贴了过来,极其轻微地往我怀中挪了挪。我鼻尖尽是苜蓿花的香味,玉兔整个人贴着我,畏寒似的不动了。 可现在是初秋,不是三九寒天,哪来的寒冷之说。我正要睁开眼睛开口说话时,又感觉到玉兔变回了兔形,神气活现地在我怀中蹦跶了一下,寻了个舒坦的姿势停了下来。 我松了一口气,半夜时翻身,又将这只毛茸茸的小傢伙往怀里带了带,用胳膊圈好。第二天我比他早醒,提前穿好衣服搬了凳子坐在床边等他。 他醒过来,我端着鸡蛋酒和苜蓿糕,冷漠地道:“跟老子和解,你不说话就没得吃,鸡蛋酒也没得喝。” 兔子打个滚儿变成明无意,自己伸展着套好了衣衫,紧紧抿着嘴。他去路被我堵着,除非他从此呆在床上不下来,只要我不开口,他都得从我身上爬过去。 我作势要将手里的碗筷丢出去,他一把将我拉了回来,总算是开口了:“我不喝鸡蛋酒。” 之前喝得好好的,眼下就开始挑食了。现在正是决定战争进程的关键时刻,我决定以后再来对他进行批评教育。 他顿了顿,又蔫蔫地抓住我的手,摇了摇,我看他神情,似乎是想说“我们和解罢”。 可是他没有,他只垂下眼睛,像昨天夜里那样很小声地喊了一声: “谢樨。”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忘记说了,祝大家国庆快乐,平安愉快! ☆、阴魂不散的前任 跟玉兔和解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 其一就是玉兔开始体察我的心情,他以迟来的敏锐问我:“我睡在你旁边,你是不是就睡得不太好?” 我道:“你变兔子就能睡好。” 玉兔很伤心地道:“之前你嫌弃我人身吃得多,现在又嫌弃我人身打扰你睡觉,可我下凡来总不能一直是一只兔子,我还是搬回我家住罢。” 我:“……” 我定了定神,问他:“你家住哪儿?” 他蔫巴得不行,蹲在池塘边拔狗尾巴糙:“青菜街萝蔔巷,门前有两个很好看的石雕,门后有一个很好玩的院子。我原来想带你过去玩一玩的,眼下我还是自己回去吧。” 说完,他又把包裹变了出来,吃力地往门口拖动着。我拦住他去路:“你诓我下了凡,还好意思丢下我跑路?” 他吓得一呆,挠挠头道:“我不想你生气,谢樨。我知道,当凡人就要脸皮厚如城墙拐,若是不想继续伤害一个人,便要早些跑路,不用负责。这样对大家都好。”然后丢下包裹到我面前来,瞅了瞅我的脸色:“你看,你黑眼圈都出来了,本来这张脸就比以前丑,这样多难看啊。” 我把他后领子一拎丢进了房中,再将包裹踢进了湖里。玉兔像个乖学生一样蹲在书案前,茫然地看着我。 我问他:“近日你看了些什么书?除了春宫图以外?” 玉兔有点害羞,但他屈服于我的yin威,慢吞吞地将书桌的暗格挪开了,把最上面的几本春宫扫去了一边。我一看剩下的几本,全是什么《寡妇秘事》、《纯情书生俏娘子》、《艷郎风流》之类的书本。 玉兔跟我介绍:“卖书给我的凡人说,这便是人间情爱。我琢磨了一下,你与张此川的事情很像那本《张生猎艷之从头再爱》,里面主角也分别姓胡姓张,可以多做参考。” 我颤抖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勉强镇定下来。 这真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后浪将前浪拍死在沙滩上,玉兔瞧着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却着实是后生可畏。 我干巴巴地跟玉兔说:“书我没收了。” 玉兔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瞧着我:“你也觉得这些书有趣吗?不用没收的嘛,我借你看就是了。” 我不理他,将这些书本一併打包了,也丢进了湖里。再回头把玉兔的房门锁了:“抄十遍《道德经》交给我,抄不完点心没得吃。” 玉兔在里面狂敲门:“为什么!凭什么!谢樨你不要忘记了,我的品阶比你高一轮呢!” 我透过窗看他,冷笑道:“入乡随俗,现在是你投奔我,我没让你给我捶腿捏肩都算好的。” 玉兔不吭气了,晚上睡觉时蹭了过来,给我看他被毛笔磨红的手指,再亲切地为我捶了捶腿,捏了捏肩膀,边捶边抱怨:“谢樨,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嫌弃我了,判官他们要笑我的。” 我一边给他手上抹花泥,一边听他叽叽咕咕的,感觉头又隐隐作痛起来:“闭嘴。” 他一抖,我敷好了花泥,将他用被子捲起来往床里一丢。可能我看起来比较凶,他一动也不敢动。 我告诉他:“今天你是鲜兔春卷。春卷是不能说话的,明白了吗?明白了就眨眼睛。” 他连忙眨巴了几下眼睛。我松了一口气,另拿了一床被子给自己盖好,吹熄了床头的蜡烛,轻轻松松地睡起觉来。 分两床被子,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选择的床位分配方案。玉兔认为这种方式不亲民,但他的抗议被我驳回。今晚便是方案实行的第一夜。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玉兔呈一字状横压在我身上,头朝外,像一根被压弯的筷子。他双臂都老老实实埋在被子卷里,脸陷在被褥里,睡得很香。 我长嘆一声,把他身上的被子拆开,推推挤挤地把这傢伙摆正了。他边动弹边哼哼,迷迷煳煳地问我:“谢樨你起床啦。” 我道:“嗯。” 他睁开眼,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摸索着他的衣物:“你是不是要去买粥喝,我同你一起罢。”他晃了晃我的胳膊,打量着我的脸色,又加了句:“那个什么经,我回来再抄好不好?” 他一唠叨我就犯困,我一犯困就很和蔼,于是我带着他出了门。 这一出门,说起来就碰到了我近日生活中的第二件大改变: 我又见着了张此川。 这几天里,无论我清晨起床还是晌午起床,无论我是买牛肉面还是买瘦肉粥,总能在那一条小吃街上碰见他。他总是笑吟吟地过来叫我一声“王爷”,再提一盅青方窑的烧鸡蛋酒给我,几天下来让我省了整整十钱银子。 我起初怀疑张此川想毒死我。回家后,我想拿不老不死的玉兔原身做实验,可他不知抽了什么风,死也不肯再喝鸡蛋酒,我便餵了些给我家那只被玉兔起名为“火锅”的大鹅。大鹅喝了鸡蛋酒之后除了步子迈得不太稳一点,一切正常,我便暂时放下了疑心。 第14页 那些烧酒瓶被我在墙角放了一排,很有一些绵绵不绝的意思。 今儿我拽着玉兔去街上,等我们的煎饼馃子出炉,果不其然又让我在腾腾烟雾中发现了一片青色的衣角。我装着没看见,拉着玉兔往回走,张此川却走几步到了我面前,轻轻笑了。 “王爷,好巧。” 我避无可避,已经麻木了:“巧,巧。”玉兔起初把脸埋在包煎饼馃子的荷叶包里,听见我们说话才抬起头,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张此川也是才看见我身边还带了一个人,说起话来也有些迟疑:“这位公子以往未曾见过,想来是王爷的同行人?”他很仔细地打量着玉兔,神色有些不自然。 其实他们两人之前见过,就在我兔儿爷的庙里,大约是张此川忘记了。 我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玉兔挡在身后:“我儿子。”玉兔挣动了一下,我回头凌厉地瞥了他一眼,再加了一句:“菜市场沟槽里捡来的。” 玉兔安静了,哭丧着一张脸。 “王爷如此年轻,已经有这么大的孩子了么?令郎有芝兰玉树之风姿,令人侧目。”张此川笑眼弯弯,抬手似是想摸摸玉兔的头,又放下了。他将手里的酒瓶递给我,说着与此前一模一样的话:“多买了一瓶,王爷便收下罢。” 我道:“张公子每天都多买一份,这样的人请,本王有些受不起。” 张此川再一笑:“若是我跟王爷说,这是贿(口口)赂呢?” 我不解其意。这鸡蛋酒好喝是好喝,架不住他天天送,硬要说成贿(口口)赂,哪有拿这么几钱银子的东西来煳弄人的? 还是他想走温情路线,哄着我把房子卖了? 可无论哪种作为,都不是他会做的事。如今的他虽然大半都让我感到陌生,但我看得出他骨子里那种傲慢一点都没有变,甚而有种加深的趋势。 张此川却不解释。他看了看我,再看了看被我挡住半边身子的玉兔,俯首作礼后便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边想便带着玉兔回了府中。坐定后,我瞧着玉兔又是一脸悲愤,这才想起来他对我那句话上了心。 玉兔说:“谢樨,你是不是又嫌弃我了,我觉得我被抛弃了。” 我安抚他道:“凡间的父母都这样,常骗自己的儿女说是阴沟里垃圾堆里捡来的。” 玉兔咬着煎饼馃子,问我:“你怎么知道?” 玉兔无父无母,由天地而生,自然不太理解这种关系。我娘在我四岁时就去世了,可这样的记忆我还是有,我记得我娘说我是狗洞子里掏出来的…… 我这么跟兔子说了,玉兔边听边拿了条绢帕擦嘴擦手,然后把它叠成一只蟾蜍的样子。听见我也被我娘这么哄骗过,他精神一振:“真的?” 我道:“真的。” 他一本正经地评价说:“这样的父母不好。”我想听他还要发表什么高论,却见他将一只手伸过来,勉力往我头顶拍了拍,眼睛里满是担忧:“谢樨,你不要伤心。你也可以将我们当作爹娘的,我们不会开这么坏的玩笑。” 我顿了顿:“……我不伤心。” 拍开兔子的手之后,我将张此川送的鸡蛋酒倒出来,照例先给那只叫火锅的大鹅餵了一点。今天张此川也没有给我下毒,却在瓶盖中塞了一张叠好的纸。 玉兔也瞧见了,凑过来跟我一起看。我将那张纸条展开,和着氤氲的酒香慢慢看,只见上面短短的一行字,是张此川隽秀有力的字迹。 “小榼二升酒,新簟六尺床。” 这一剎那,我茅塞顿开。 玉兔问:“他说什么?下一句是什么?” 我再看了一遍,思绪沉沉。 张此川这个人,这么多年来仍然没有一丁点儿长进,一步都不肯往前迈,非逼着别人读懂他的心思,主动往他这边走。说得好听是收敛含蓄,说得不好听,就是拧巴,心思深沉。 能来夜话否?池畔欲秋凉。 我捏着那张纸,摸了把玉兔的脑袋,回答道:“他想约我见面。”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来源:诗为白居易《招东邻》。他的《问刘十九》写得其实比这首更好(绿蚁新醅酒的那篇),不过现在太多人用啦,怕小天使们审美疲劳。 祝大家生活愉快! ☆、约法三章 我打算去赴这个约。 一是如果推却,张此川恐怕还能拿无穷多瓶鸡蛋酒来烦我。第二便是,我想知道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与我预想的不同,玉兔在此事上对我表示了反对。我以为他知道些张此川的内(口口)幕,颇有兴致地向他求问了一遍,他却无辜地道:“书里不都这样写,第一回约会,定然会出些妖蛾子么?主人公们都缠缠绵绵死去活来好久之后才能在一起,谢樨,”他顿了顿。“你要是出了事,我就没有饭吃了。” 我认真地看向他,他也认真地看向我。 玉兔抠着手指,与我相对无言了半晌,终于很是落寞地嘆了口气:“你去罢,我不劝阻你了,判官说的是对的,爱情使人盲目。” 他一脸怅然。我呷了口茶,觉得那茶里直泛着酸味。 我问:“上仙,你最近遇着什么事了?” 玉兔愣了楞:“我……怎么了?” 我凉凉地说:“仙者需静心、明目、养气,上仙你最近正好跳弹、懵懂、颓然,将兔儿爷一族发扬光大的事情,怕不是要折在你手里。” 玉兔听了,居然也没有为自己辩解。我恐他那套“你嫌弃我”的理论再出来,马上改口哄道:“你看,小兔子,你下一趟凡便变得如此不济,是有什么烦心事呢?” 这一瞬间,我觉得我有点像河西村的人拐子。 玉兔吸吸鼻子,把我面前的那杯茶水抢来喝了,不说话。明无意这个少年身长得人模狗样的,嘬一口茶抿一次嘴唇,然后用舌尖舔舔,很有年轻人的玩趣意思在里面。 他一脸心事重重地喝完了茶,又吸吸鼻子看向我:“谢樨,你真八卦。” 我对这个回答始料未及,脸皮抽搐了一下。 他又道:“八卦不好,谢樨,你要认识到这个问题。我近日想了想,我到了凡间不太快乐,大约是你时常欺负我,想玩的东西没有玩成,又有点想念嫦娥姐姐和玉蟾大哥。” 玉兔看着我,说着说着话音有些抖。 天地良心,我虽然偶尔逗弄一下他,但却是打心眼儿里把他当成小皇帝供着的。 不过我大概能理解他的想法。人一旦受了委屈,又没办法说些什么的时候,便常扯些乱七八糟的理由出来膈应自己。我自信我是无辜的。 想来还是玉兔年龄太小,从小呆在月宫中没挪过窝,不太适应人间的环境罢了。 我批评他:“上仙太过娇气了,祥瑞御免,要福泽凡人,总要有些担当,不要老记挂着自己私人的情绪。” 第15页 玉兔擦了擦眼睛:“你又凶我。可是你说得对。”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眼眶中那包泪快要落下来的时候,他又“嘭”地一下变回了原身,把自己的脑袋埋在肥厚的兔毛里。 兔子在桌上埋着,再无声息。我伸手将他抱下来,放在膝上顺毛:“小兔子,你是不是想家了?” 玉兔不吭声。 我接着问:“还是觉得经书不好抄,我没收你的书很不讲道理?” 这回他“嗯”了一声。我乐了,轻轻揪着他的耳朵道:“别跟着判官学坏了,书里的东西都是骗人的。” 玉兔乖顺地任由我摸着毛。我耐心等着他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果然开口了:“谢樨,对不起。你其实对我很好的,这次下凡,我觉得……嗯?你在干什么,谢樨。” 他突然停下了话头,目瞪口呆地瞧着我。 我听着他说话,闲得无聊便捏着他的肚皮,把他翻过来揉那几条小短腿,突然间就理解了那些弄猫人的心情。前人有写猫咪的诗言:昼眠共藉床敷软,夜坐同闻漏鼓长。把一只猫狸崽子写得香艷无比,那时我觉得这个作者有些变态。 兔子虽然不是猫,但我现在知道,这种心情是餵养人之间一脉相承的。 ——实在是又软又温暖,摸起来真的很愉快啊! 玉兔被我摸得毛骨悚然,他牙齿打着颤问:“谢,谢樨?” 我端正着一张脸,淡然道:“没什么,你接着说。” “哦。”我感觉玉兔咽了口唾沫。他接着道:“这次下凡,我决定抛却私人感情,端正心态,好好做事了。谢樨,我们约法三章好不好?那个张……”他顿了顿,“我们两个人一起查,你要见他的话,把我带去好不好?” 我道:“好。” 他又道:“你不和他谈恋爱,好不好?”说完,他很快地又补了一句:“玉帝爷爷让我收他,你若是跟他和好了,你会很难过的,你不要难过。” 我道:“好。” 玉兔在我膝盖上抬起头,看了我几眼,突然又改了口:“这一条你可以反悔的。因为你看,我是玉兔,是个上仙,此事上也能帮你暗度陈仓,敷衍一下过关。你要是真喜欢他,有我罩着你。大家既然同是兔儿爷,我可以为了你在两条肋骨上插几把刀子。” 玉兔至今还认为我与张此川之间有情,我根本没听完他唠叨的这堆废话,只说:“嗯,我知道了。” 我等着他说的第三条,左等右等没等来,却听见玉兔问我:“谢樨,那些凡人小说中的故事,真的都是假的吗?” 我说:“好故事就不是假的。” 玉兔表示不解:“可我看那些都是好故事,那些人最后都在一块儿了,凡人说这叫大团圆。” 我再摸摸他的毛,让他变回原身,跟我去书房挑了些正常的书给他看。我再次警告了他不许再看那些艷情风流小说,他乖乖答应了。 好故事?什么样的事是好故事? 我不爱见傻乎乎的青年思追上层楼,想要摘九天之上那弯冰冷的月亮,也不爱见等不到回书、日日唱着西洲曲,看太阳落山的小姑娘。要讲我二十岁时风华正茂,遇见一个瓷人儿似的青衫公子,我性平他性冷,踏过月也听过杨柳岸边姑娘的笛声,话说尽时,好聚好散,这是好故事。 故事里该有成双的人,你一半我一半地写下去。我前世独自写了那么久的风月,以为他对我多少有些真心,便算不得一厢情愿,却让我死过一次后才慢慢想透了。 玉兔无心之言勾起我一些念想,我挥挥手便将它们抛去了一边。 近日玉兔闹别扭的次数确实有些多,我看着靠在我身边读小人书的白衣人,反省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我疲于应付张此川,冷落了他,确实不该。 我道:“明儿跟我一同去见张此川。” 玉兔道:“嗯。” 我再道:“想去什么地方玩,想买些什么东西,想好了列张单子,到时候别忘了。” 他瞅我一眼,终于又弯起了眼睛:“好,你不能反悔的。” 我一看他笑了,且晚间时又开始闹腾着要吃三十个月饼,便放下了心。只是我过后回头想这件事,始终还没能搞清楚他为什么低迷了这么长的时间。 大约是真的想家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玉兔带着谢樨做的月饼前来祝大家中秋快乐! ☆、麻花兔和背锅侠的第一步 第二天清晨,我把兔子从睡梦中叫起来,让他下床洗漱吃饭。昨天他的睡姿呈麻花状,照例压在我身上,我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现在看他这样时不时的扭出一个新的姿势,还觉得挺惊喜有趣。 我瞧着玉兔咔擦咔擦地啃猫尾糙叶,回味着我这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心想这大约就是岁月不饶人,我已经不想挣扎了,由他去罢。 玉兔见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问我:“你有话说吗,谢樨?” 我漠然道:“上仙,我只是觉得我的人生发生了一些变化,觉得命运有些多舛,平时易生变。” 玉兔赞许地看了我一眼,颇有同感地嘆息了一声:“我也是。” 我:“……” 玉兔出门用人形。他这几天变兔子闹得太过,明无意迟迟不现身,弄得王二以为他被老子毁尸灭迹了,背着我边抹泪边去后山挖土,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死人骸骨。 我再见到王二时,就听见他在那儿边刨土边哭:“这可如何是好?这么好的一个小公子,怎么就被我们王爷生生在床上折腾死了,早知道便该劝着王爷一些了,善哉,善哉!小公子您被埋在哪儿,託梦告诉我一声,小的为您寻个安生地方下葬。可千万别缠着我们王爷,小的还得靠王爷吃饭吶。” 玉兔跟在我身后,听见王二的话后“嗯?”了一声,我淡然告诉他:“他这是在排演唱段,晚上回来的时候,咱们就有戏可以听了。” 玉兔没有深究:“哦。” 王二一回头看见我们两个齐齐望着他,屁滚尿流地跑了。 我怕玉兔走失,牵着他的手往王府外走。张此川给我的字条上只说了他有意见我,却没说明究竟要去何处,我便和玉兔去了往日的那家粥铺。 一人一碗烫粥下肚后,我果然又见到了那一方青色的衣角。 张此川今儿没提鸡蛋酒来,他倚着粥铺浅黄的小竹棚,轻声问我:“王爷不嫌贱民突兀荒唐,可还愿见我?” 我一听他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就头痛:“来都来了。” 张此川笑了笑:“也是,来都来了。”这次,他给我递了一张周正的请柬。我接过来一看,他定的地方是云岫楼,正好是我前世同他第一次相见、此后也常去的地方。 他道:“时间就定在今晚,不知王爷是否有空当?贱民眼下什么都没准备,还是晚上见您更好,准备周全些。” 第16页 我说:“凭公子意愿罢。” 玉兔蹲在一旁玩泥巴,我跟张此川议好时间地点,回头把他拽了起来。我想了一下,还是没告诉张此川我要带个人同行的事情。 张此川的一颦一笑我都很熟悉,神界凡间沧桑一辗转,我识人的本事又远远高过以前——我看他神情,似乎还是想毒死我,背后似乎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防范于未然还是好的。 玉兔见了张此川,先喊了声“叔叔”,想了想不对,又改成了“张大哥”。张此川看着他,笑了笑后没说什么,跟我告辞离去了。 时候还长,我兑现了跟兔子的承诺,带他去了街市上玩耍。我从小生活在这座皇城中,每一处小巷每一栏断墙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以前没事时就一圈一圈地遛弯,有时候张此川陪着我,有时候就单我一个人。走了这么多遍,我觉得这座城在我心中快要烂透了,今儿陪着玉兔走了一遍,却突然又寻出了些意思。 大概就是对着一个特别傻的乡巴佬吹牛,都用不着如数家珍地卖弄,随便给他瞧些东西,他都能大唿小叫起来。 乡巴佬兔子一度担心把我弄得破产了,他在文玩铺子前面问我:“谢樨谢樨,这个东西亮晶晶的,还是赭黄色的,我听凡人说这种东西都特别贵?你要是没钱了怎么办?” 他十分忐忑地抓着我的袖子:“你若是没钱了,不要硬撑啊,我虽品阶比你高,但是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收这些人情,是一只深明大义的兔子。” 我忍了好久,语调温柔地告诉他:“上仙,你瞧见的不是卖品,是旁边人家砌墙落下来的次琉璃瓦。” 兔子“哦”了一声,还是望着我:“砖瓦砌墙,墙门成家,家定天下。那你的意思是这真的很贵了?” 他这点文化储备,总是能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冒出来。大约这就是思维发散的人给人的惊喜之处。 我再忍了忍,最后屈服了:“是很贵,你小心收着就行,钱我有,够你买一个城的这东西。” 玉兔便穿过一地的玛瑙玉石珠翠,准确地捡起了那两小片碎裂的瓦片,小心翼翼地收入了怀中,还要分给我一个:“见者有份,谢樨,是不是这么说?” 我表扬他:“是,是。上仙您最近真是越发的有文化了。” 他满意地拽住我的手,又向菜市场走去。 说实话,他是一只兔子,我能理解他对菜市场这个地方的热情,也能理解他面对着一地白菜帮子时的痛心疾首。但他非要将地上的白菜帮子捡起来时,我还是拦住了他:“上仙,我在凡人中好歹是个王爷,您好歹是个王爷的养子,咱们能不能……要点脸面?” 他看着我嘆息一声:“谢樨,我不是同你讲过,脸皮这种东西……”他的声音渐渐远去了,玉兔从地上的污水里捞出几片菜叶,去井水边沖洗干净,在哗啦啦的水声中递给我:“你看,你其实餵我吃这个就够了,我吃的真的不多。” 我心情复杂地接过那几个洗得白生生的菜帮子,玉兔望着我,眨眨眼睛笑了一下,一副很乖巧的样子:“来,你可以试一试,我绝对不挑的。” 他舔了舔嘴唇,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看看玉兔,再看看自己手中的白菜,有点怀疑人生:“上,上仙,咱们不如回去再试?” 等着投餵的玉兔明显有些失望,但他屈服了:“好罢。” 这一天我过得十分虚幻。 当你身边也有一只兔子的时候你便明白了,无论你身在何处,生活总是会多姿多彩。 到了晚上,我觉得我步子都在飘,玉兔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地让我有些眼花,等我走到云岫楼底下的时候,险些走错了地方,差半步就踏进了一个新修的庙里。 近几年来皇宫无嗣,皇帝下了罪己诏检讨自己,也命民间大修庙堂,大大小小的庙宇如雨后春笋一样地冒出来。可我定睛一看时,发现这个庙不是别的,好像又是老子我的庙。 看来我在民间的人气越发高涨起来。以往我只在青楼旁边见到过我的香火地,没想到现在酒楼旁边也兴俢这个了。 我还想定睛一看的时候,便听见玉兔在后面喊我:“谢樨!谢樨!你找的人来啦!” 我转过身去,没找着玉兔在哪儿,却看见张此川立在一旁,眉目含笑,向我轻轻鞠了个躬:“王爷来得真是早。” 我道:“早。” 他走到我身边,深深看了我一眼:“王爷见过这座庙了,以后还是离远些得好,这里不清白的人来得多了,恐脏了您的身。” 我睁眼说瞎话:“我不迷信,天上也没有神仙。” “没有神仙,可王爷该听过些传言罢?” 张此川没看我,他的视线落在庙堂内,那个正在修葺的泥塑身上。“这里供的是兔儿神,司男子间的情(口口)事,有人便说,是这个断袖神仙影响了国运,才让当今圣上子嗣凋零。” 我没想到他提了这个,沉默了一下,道:“兔儿爷他……可能没干过这种事。” “王爷,这种事说不好。” 张此川眯起眼睛。 “谢王爷病重前风流倜傥,常在莺莺馆中寻花,爱的是水一样的女子,不是年少儿郎。可是恕贱民冒昧,听闻您自打住进那兔儿神的老巢之后,便再没传出您……这方面的消息。您年少时曾娶妻,可直到尊夫人病逝,您也没有得到一个子女。如今那位明公子,想来是合王爷的意了。” 我冷笑:“张大人倒是将我的事探听得一清二楚,我收个养子的功夫,您能查到我的祖宗十八代去,不愧是去三省做过巡按的人。” 我话音一落,张此川的脸却陡然白了几分。他抿了抿嘴,眉目间有一抹苦涩浮现,不过转眼间就消失了。 他再度挤出一脸笑容:“王爷怕是误解了我的意思。当今圣上无能,因为他没有那个命,生不出孩子——可王爷是婚娶过的人,只是一不小心有了这癖好。若是能提早破除这兔儿爷的困厄之灾,再娶个王妃进门,添几双儿女,最上面的那把椅子该是谁的,王爷心中没有数么?” 这大约也算是千古奇事。有人想拿皇位靠发兵打仗,有人靠朝堂中数载隐忍一朝翻盘,我从没听说过靠生孩子当皇帝的。 只是张此川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道:“张大人,您晓得您在说些什么吗?” 这是要我造反。 其实他能说出这话来,我并不是很意外。这人一身反骨,清高傲慢,我老早就觉得他要被皇帝收拾掉。 他用那种笃定的、锐利的眼神看了我半晌,终于回答了一声:“贱民自然知道。” 我觉得同他说话太累了。 玉兔在旁边拔狗尾巴糙玩,一直往我们这边瞧,我沖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可他没有过来,慢吞吞地用袖子擦起了狗尾巴糙上沾着的花絮。 第17页 张此川大约也瞧出了我的心不在焉,淡淡说了声:“过会儿说罢,王爷。” 我看他的意思是不打算马上走。张此川又补了一句:“劳王爷再等等我,我献一把香便可。” 他拿了香走进去,在胡天保的神像前跪了下来,闭眼长叩。 我在他身后道:“兔儿爷祸国运,张公子何必来拜他,莫非是想要找他,替这江山主人求情?”我刚想踏进来,却被他出声制止了。 他在前面跪着,看不清面容,声音低低地传来:“王爷莫进来,这地方脏。清白人不来的。贱民是无处可去罢了。” 我听了他的话,一怔,终于觉出有什么不对来。 张此川本该是二品大员,同我这个王爷说话时,即便是不摆架子,风头上却没必要多让着我。可我这次下凡,自打见他以来,都听他一口一个“贱民”,听他今天一口一个“不清白”和“脏污”。 他穿着青绿的袍子,不再是以前喜爱的月白或沉黛色,官服居正,也要常常穿赤红色。他以往梳洗齐整,打扮的一丝不苟,现在却是将长发披散下来,不冠不弁,拿一副碧绿的髮簪虚虚挽了一个角。 不是官员的打扮,甚至不是平常人的打扮, 他这是爷馆子里,男娼的打扮。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了一下笑林广记和三言,古代(明代)按衣着颜色分三六九等是没错的,但本文中的颜色规定就属于胡说八道了(餵)。男娼其实是比较好认的,他们的扮相普遍与女人无异,这里我为了阅读美感,只让小张散发,所以谢樨一开始没认出来他的身份。 感谢小天使们! ☆、可能遇见了人拐子 直到我离了那还在修的庙堂,抓住玉兔的手往另一边走时,我还在愣神。 玉兔瞅着张此川离去的背影,把狗尾巴糙塞在我的荷包里,问了声:“他为什么走啦。” 我没说话。但张此川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直浮现在我脑海中。 他问:“王爷不知道么?我动私刑杀人,断人生前念想,毁人死后名声,罪大恶极,圣上将我贬为官娼,要我也尝一尝遭人踏在泥里耻笑的滋味,如今别人看我如瘟神,避开我犹恐不及。王爷肯与我讲话,肯收我的东西,是不在意呢,还是——未曾听说呢?” 他道:“云岫楼如今在做皮相生意,早在三年前便已不再是原先的酒楼了。王爷您却像是少活了三年。” 他说完这些话,便撂下我走了,走的是云岫楼的后门,不是客堂。他经过我时特意停了停,我嗅见那一股扑鼻的脂粉味,方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待我想明白后,生生出了一手的冷汗。 我神思恍惚间,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从前的事情想要拼命挤进我的脑海里,让我做个对比。我承认我是个很恶劣的人,我希望见着张此川难过遭报应,我给他脸色、冷漠待他时也觉得很痛快,可我没想到是这种形式。 如我所愿? 未必。 我只记得我还十分镇静,低声向玉兔道:“兔子,我的身份恐怕已经暴露了。张此川他的眼睛利得很。” 玉兔疑惑地看着我。我用袖子擦了擦手,再度拉起他朝云岫楼走去,强行稳下心神来说:“没什么,你此前一直想去青楼看看,现在我带你去罢。” 玉兔问我:“听说里面有很多好看的凡人,是吗?” 我道:“良莠不齐,不过大多数还是能看的。” 玉兔被我拉着走了一会儿,突然挣了挣要往回走,语气有些不情愿:“断袖是不是,很喜欢来这里找自己的心上人?” 我没好意思告诉他我们断袖来这其实是找床上人来的。我笑了:“难呢,小兔子。” 他望着我,斟酌了一会儿:“谢樨,其实我也不是很想来青楼,我觉得像现在这样远远地观望一下就可以了。有一句话不是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作为一个有节操的神仙,谢樨,我认为你还是不要去亵玩——” 我捂住他的嘴,轻轻道了声:“别动。” 就在玉兔说话的当口,我瞥见云岫楼的偏门处走来一个人。那人我不认识,但他将眼光投了过来,在我们这边停留了片刻。 我不能保证他有没有听见玉兔说的“神仙”二字,这身份招摇,玉兔又是一个很难进入凡人角色的傢伙。我出来前忘了提醒他,若是被人听见了也怪不得他,可难免生出事端来。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陷在门口处、灯火在门槛上投下的长阴影中。华服高冠,应该是此处的客人。我将玉兔的嘴捂着,揽着他的肩膀转了半步,好让我透过玉兔的肩膀瞧见那人。玉兔被我半抱着,同我几乎额头碰额头,他温暖柔和的唿吸扫过我的脖颈。 玉兔声如蚊蚋:“谢,谢樨……” 我几乎是有些严厉地低吼了一声:“别出声!”玉兔被我吓得不轻,我将手臂紧了紧,将他抱得更近些,作出一副欢馆常客揽着小倌儿,在外放浪形骸的样子。我确保玉兔的一熘儿下巴尖都没让那人瞧见,却看见那人又扫了一眼,露出一个笑意。 那笑容很明显是做给我看的,我谢樨凡人二十年,神仙三年再迴转,不说经过多少风浪,可那种神情和目光我从未见过,几乎让人克制不住地生出恶寒来。 像是一条蛇,在离你半步远的地方咝咝吐着信子,悄无声息地同你对峙。 半分都退不得。我虽已是神仙,但我的头脑清醒地告诉我,此时我一旦退了,一定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而且会是比三年期那张此川带人过来弄死了我、比我眼见着青龙的庙堂逐渐荒废,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玉兔起初不解,但见我神色,知道他背后肯定有什么异端。我不让他动,他便一动也不敢动,只偷偷伸出手,也抱住了我的嵴背,再往我怀中贴了贴。我对他这样配合我演戏的行为感到很满意。 这短短几瞬无比漫长,那人与我对视了一会儿,反身走了。我盯着他走进云岫楼中后,终于放松了下来,松开了玉兔。 玉兔眨巴着乌熘熘的眼睛瞧我。 我道:“没什么,小兔子,以后在外切不可提我们的身份,一定要记清楚了。” 他点头。 我再道:“再就是术法能不用就不用,知道了吗?” 他再点头。我仰头看云岫楼富丽堂皇的门面,突然听见他结结巴巴地问:“谢,谢樨,你刚刚这样,算不算是在,调戏我啊?” 我站住脚,回头看他。 他有点脸红:“我,我就问问。我看那些书本里面,这样写的很多。” 我忍住笑,心情突然一下放松了。我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皮,仍然用之前凶他的语调道:“算什么算,回去再把道德经抄一遍,整天想些什么玩意儿呢。” 一听还要抄书,玉兔又颓萎了下去。我拉着他走进云岫楼,想了想觉得不放心,在兜里左掏右掏地扯出了一条我包过瓜子仁的绢帕,斜撕成一长片,给玉兔蒙住了半边脸。 第18页 他长得太好,旁人难免见色起意。馆子里的规矩便是所有娼ji都要以丝覆面,我这么带着他,旁人看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对小倌儿和客人,应当是出不了什么岔子。 我们寻找着张此川。但欢馆中人头攒动,望过去全是人和灯笼,烛火一跳一跳的晃着人眼睛。云岫楼的布置已经大改,又一层高过一层,足有七层高楼,修筑得如同一座宝塔。我和玉兔连挨着走动都有些困难,稍不留神就要被人群挤掉,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我们要找的人。 只是这里面人多得太不寻常了些。我面前窜过去一个短衫客,面色黝黑,满身泥泞,一股十分提神的汗臭味直往我鼻子里冲过来,不像是会来这种地方的人。我拉住他,问道:“这位仁兄可知道最近有什么好事,今儿怎么这么多人?” 那大兄弟瞧了我一眼,憨厚地说道:“都来看热闹呢!今晚头牌要贩标了,只要进来的人都能看一看,赶平日里我们可来不起这地方。” 头牌贩标? 我心一沉,刚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时候,就见到玉兔已经探身出去,急急忙忙地抽出手给我指:“谢樨你快看,张此川在那儿!” 我想要把他的手抓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人浪又一波推过来,将我往后推了几步阶梯,视野一下子被各种花花绿绿的衣衫挡住了。我扯起嗓子喊了一声:“兔子!”声音很快地淹没在了群众兴奋的唿喊声里。门外张灯结彩,点燃几挂红彤彤的鞭炮,十分喜气。 我站在原处,只听众人不停地往里推挤,叫道:“来了,来了,诸位让一让,让一让。”等了好久也没听见回音,也没见那一抹白色的影子回来找我。我费力地在这层晃了一圈,找了几遍,再去楼下,闯入室外寒凉寂静的风中看了看,仍然没有。 我这回是真把他弄丢了。 ☆、小大爷 按照玉兔的性子,一旦发现我和他走开了,一定会回过头来找我,而且是在人群中大喊我姓名的那种找法。 唯一的不稳定因素就是他很容易被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吸引住视线,一旦觉得感兴趣,就会进入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平日里我拿书拍他的头他才能回过神。如果他进入了这种境界,大约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意识到自己走丢了的这件事。 其实我也觉得挺神奇的,我头一次见着他这样能蹲竹林里研究一上午蚂蚁的人。现在这个情况,坏就坏在他从没来过青楼,见什么都挺有趣。之前我和他上楼,他还试图摸一摸头顶悬着的纸灯笼,发现够不到时,还跃跃欲试地准备爬楼梯外的长沿栏杆。 我思考了一会儿,先去门口找了那几个看大门的,递了几块雪花银过去,让他们帮我留意一个穿白衣的、姓明的小公子。那些人都应了,等我再上楼时,人群已经在打场小厮的引导下寻到了去处,不再像之前那样拥挤。 场外敲锣的大声唱道:“今夜飞花令——请诸位静听还静听!”周围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主楼四角掌灯的人拿铜杆取下了莲花灯,放在地上逐一吹灭。窗门大开,夜色漫进来,在暗下去的人海中投进几星零落的虫鸣。 我借月光四处走动,不理会要领我去场外坐的小厮,径直往上走了一层,去了没有人的客场后方。 玉兔既然不在外面,估计是趁着人多眼杂的时候迷迷煳煳地进了里面。 这里划成一个同心圆,圆外是来瞧热闹的,正中则是备好了银两准备来买标的。我立在那几道门前,对挡在我面前的人道:“我要进去。” 那人眯起眼睛对我笑:“这位爷,进场时间可过了呢。”我神色不变,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不开口。他便再细细打量了我一遍,改口谄媚地道:“这点小事不妨,看这位爷是来接有缘人的,只是爷看着面生,敢问一声,是得了咱们哪位哥儿的如意贴呢?” 我想了一下,道:“张此川。” 那人楞了一下,随后再度扯出一个笑容,回头向身边的一个人小声说了些什么。再向我道:“原来是……那位的有缘人。不过,咱厂子里有规矩,爷您先对个飞花令,再行一杯八宝酒罢。” 我一看他那神情便晓得我说错了话。 青楼里哪有用真名出来混的?他这是拖我的时间,在支使人进场子问人,如若查无张此川这个人,我多半要被轰出去。不过我此前确实也不晓得张此川的牌名和艺号,不晓得他是只行艺弹琴,还是要……陪床接客。 说到底,我还是没怎么能反应过来这回事。 很快,那人支使的人回来了,沖他使了个眼色,似乎是没问题的意思。那人便装模作样地递了枚令签过来,让我接场上的第一首词。 青楼要做这种大场面,同茶馆说书其实有几分相似。开头要定场,压轴后收尾,一头一尾决计马虎不得,一般在头尾出场的,都是能撑得住场面的人。 眼下我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他们一个班子出身的头牌,打头的便是号称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雅字辈,出来了一个肚子里很有几分墨水的小倌儿,开口便是能吓死人的、五字并韵的活词。 我年少时不学无术,好在我背负着我娘的遗愿,还是去京中有名的私塾先生那儿念过几年圣贤书,那小倌儿说的这副词,我恰巧听老先生讲过,便对了出来。他们送来的八宝酒我没喝,接过来后放在了一边。 那拦着我的人听我对出了对子,又见我没喝酒,知道我是一根老油条了,便也不再跟我耗着,躬身放我进去了。 我刚走几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笑:“我也迟到了,只不过不同前面那位公子一般有真才实学,我随意对一对,你们这些人还是给我个面子,莫真要把我拦在外面。” 那声音很陌生,口吻也很酸,明显是冲着我的。这种事我以前也遇到过,多是皇城中寻花问柳的王公贵族哥儿,想跟我攀谈结交。但我没有在这地方结交人的打算,便没有回头。 就在此时,那人突然提高了声调:“公子留步,眼下我这里抽到一句上联,实在是对不出,公子可否帮我对一对?” 我转过身去,望见了一个刚刚才眼熟的身影,愣了愣。 是那个站在门后阴影中望着我和玉兔的人。 见我停下脚步,那人笑了一笑,眼里泛过一道针尖似的光,让人浑身不舒服。 他缓缓念道:“一二三四六七八十,我无名。” 我急着进去找兔子,这奇形怪状的数字对我也没研究过,听了只头疼。便匆匆回道:“我对不出,阁下另请高人罢。” 那人非常夸张地“咦”了一声,向那门边的小厮摊摊手道:“你可知道那边的人是谁?那可是名满京城的谢王爷呢!他都对不出的句子,你们用来为难我就不对了。” 那人弯起眼睛看向我,“谢王爷,您说是不是?” 我还没说话,周围人却安静了下来。后面匆忙跑过来几个小厮,对着我点头哈腰的,不住道歉:“小人眼拙,小人眼拙,不晓得王爷大驾,还请恕罪。” 第19页 与此同时,一群人往我这边打灯,要引我往客座上走。我顿时成了众人的目光焦点。 我心下生疑,被众人簇拥着,来不及回头问,便随手抓了个人问:“那人是谁?” 小厮回答我:“回王爷,是咱们馆子里的一个常客,姓名咱们也不知道,只晓得有人管那人叫‘大小爷’,颇奇怪的一个称唿。”走了十来步,小厮又低声告诉我:“钱多,可是人像是疯疯癫癫的,我们这伺候过那位爷的人都说怪瘆的慌。” 我再看了一眼,那个“大小爷”已在另一群人的众星捧月之下,往我对面场的客座上走了。当我坐下时,眼光跟那人一对,他便隔着人群遥遥对我敬了一杯酒,又笑了一下。 我收回目光,等着开场,等那些人打灯照亮场内,我好挨个去寻人。在这等候的间隙,我静静地想到了一个以往没想过的问题。 我这谢樨的躯壳是真的,下凡一睁眼便是在自己的灵堂,据悉,谢樨本人家眷尽逝,府中的僕人伙计也都跑光了,但这不代表这具身体的主人没有任何人际来往。正相反,越是家中冷清的人,越喜欢往外面跑,认识的人也就越多。 起初我看王府中没什么要打点的关系,乐得清闲,导致我现在才意识到一件事:那个“小大爷”两次见我,两次都做了些惹眼的事情,难不成是谢樨认识的一位旧人? 换做我,要是我在外面遇到一个相识的人,那人不认我、不同我打招唿,却防备我、宁愿搂着小倌儿不动也不过来寒暄几句时,我定然起疑。而验证对面身份最直接的办法,便是佯装成陌生人去找他搭话。 若真是如此,那我抱着玉兔在他面前演那一段时,便已经穿帮了。 我心一沉,端着茶杯喝了几口,不再往那边看。没过多久,场子里亮堂了起来,嘈杂声起,欢馆在一片口哨声、调笑声中亮出了他们的第一批头牌。那些少年最大的不过十七八岁,这个年纪,在青楼里已经算是老人了。 这些上场子的人中,随便挑一个出去都是风华绝代的佳人。只是我前世久经沙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对他们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来。我正走神,想着离席去找兔子时,突然闻得头顶有人击掌三声,奏了一曲轻快的《豆叶黄》。台上正中人群散去,引出一个穿白衣的青年人。 四下静了静。 我看到那人后,也静了静,随后“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 这一起一落间,台上的年轻人也瞅见了我。玉兔一双乌黑的眼睛看过来,高兴地喊了一声:“谢樨!” 这一嗓子十分清亮,我也能瞧见他脸上的欣喜,甚而觉得有几分感动。 他喊完后,便想往台下走,向我走过来,只是被旁边的人拉住了。不知那些人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居然又乖乖地站在那儿不动了,再由那些人给他戴上面纱,顺服地往另一边,小倌儿待价而沽的地方走过去。 他一路走还要一路看我,神情有点疑惑,似乎在想我为什么不回应他。 而我—— 开玩笑,老子我是什么人,我不要面子的吗? 不要就不要罢,我谢樨的养子被当成男娼、在爷馆子里标牌竞卖,总不会比被嫦娥吊起来打更丢脸。 我站起身,大步往台后走去。现在我只想把这只兔子抓回去烤了。 ☆、还有谁比老子有钱? 我上去的过程很顺利,因为有王爷这一名头在,周围人都不敢拦我。我一把将玉兔抓过来,扯了他脸上的薄纱,脱了外袍给他兜头盖上了。 玉兔用手拉着我的外袍,露出两只眼睛偷偷看我。 旁边涌上来一群人,在众人间炸起的炒板栗似的聒噪声中,一个教引嬷嬷的声音穿透了过来,是对着玉兔的:“哥儿,赶快回去!乱了规矩呀这是!” 说着,她迈着小碎步扭到我面前,用那张扑了一指厚铅粉的脸皮堆出一个笑容,亲切地问候我:“谢王爷,您可是咱们这的稀客,站这儿别污了您的脚。那些倌儿姐儿的没伺候周到,尽管与我老嬷嬷讲。奴这就引您去最上等的雅间。” 我没理会她打的这个圆场,盯着她道:“我长久不出来走动,京城人不认得我的养子就罢了,你们这儿却能随便将客人乱作官娼的么?” 那嬷嬷的神情呆滞了一下,很快又笑容可掬地道:“王爷怎么说,咱们这儿小地方,怎么会做出这般没眼力见儿的事?” 她往前走几步,打量了几眼玉兔,回来对我拜道:“王爷,您瞧瞧是不是认错了,且不说咱们这儿尚且没听说过令公子尊名,您身后站着的这位呀,可不是雅字辈的雅月么?” 我一听这凭空变出来的两个字,心头火起,把玉兔拉到跟前,向那嬷嬷道:“你问问他自己,他认不认得这两个字?你们这儿,雅字辈的人精书画琴艺,你让他弹琴,焦尾都能被他砸了,让他背书,他除了能念叨几句道德经——还是我近日让他抄的,哪里有个清倌人的样子?” 玉兔在我身后咳了一声,拉了拉我的衣角,认真道:“谢樨,那个,这两个字我认得的……我认字的,不是文盲。” 我一愣,视线对上他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再次怒道:“谁说这个了!你叫什么名字,告诉他们!” 玉兔怯怯地看看我,又看看眼前的人群:“明,明无意……” 看他的样子,似乎还不知道欢馆插标卖标是怎么一回事。 云岫楼中的都是官娼,与私娼的性质不同,前者正儿八经归朝廷管,有宗册记载的,不能随便摸、睡、带走,即便是我这个王爷也不能。越是这种场合,我越不能端着身份做事,这是其一。如果事情闹得要去见官,别说玉兔了,我自己的人头都保不了,这是其二。 那嬷嬷听了之后,仍旧拦在我面前,这会儿语气已经变得有些不耐烦了:“王爷和哥儿说的是一回事,咱们馆子里要做生意的又是另一回事。像这般不肯长留、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人不少,说自己是谁的都有,说自己是天王老子的都有。这种人每年少说都有十几个,回回都这样,真真乱规矩的人却还是多数。咱们这可真折腾不起。” 老鸨说完后,气儿也不喘地往旁边唿喝了一声:“花册拿来,给王爷瞧瞧。” 很快,下人呈上一副小案板,上面摊着一张黄灯纸。雅册第三,雅月二字在列,旁边还赫然描着玉兔的一幅小像。 官娼入册,归朝廷管,是雷打不动地按照画像登记的。我见了这画像,再看见了上面清楚印下的户部印章,便觉得此事有几分不对来。 我回头问玉兔:“你答应了给谁画像么?” 玉兔看了看我的神情,有些瑟缩,但还是老实回答了:“方才我找你的时候,有个人拉住我,说要帮我找你,还说你在这里,叫我不急着过来。我问他要不要酬劳,他就说他是个画画的,想拿我练练手……” 第20页 我将他往身后挡了挡,声音越发的和蔼轻柔起来:“小兔子,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玉兔犹豫了一下,揭开头上顶着的外袍,清亮的眼睛打量了周围一圈,伸手朝角落里一个方向虚虚一指。 我抬头一看,那坐在角落里的“大小爷”右手握拳抵住左掌,端端正正地沖我行了一个拱手礼。 很好,又是这个人。 他如同等着返场子的唱段演员一样,抖了抖袍子,拿腔拿调地打了一盏莲花灯,眯着一双笑眼看了过来:“王爷不必心急,雅月这个孩子,我这几年来看着也是很好的。若是王爷想要,按价同大家竞个标便成了,何必强行抢人呢?”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道:“我话放在这里,强抢官娼,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您毕竟是……圣上身边唯一的亲眷了,王爷还是要……给陛下留些颜面吶!” 说完,他抛了十只标花上台,算是出了价。这个数目折成现银正好一千两。场外顿时传来一阵嘘声,分两种,一种是惊嘆那人的财大气粗的,另一种是嘲讽我的。 我便知道这是一个陷阱。 他第一句话,以自己欢馆常客、别人都认得他的身份,硬把玉兔的身份给压了下来,钉死了他便是雅字辈的一个小倌。伪造了画册名册,人证物证俱全。 只是那上面的官印从何而来,我不知晓。他到底是什么人,我亦不知晓。 他第二句话矛头直指向我,直接挑出了我的身份,给我扣了个朝廷律令作对的帽子。 我隐隐想起还在楼外时张此川的话。 他说——“最上面的那把椅子该是谁的,王爷心中没有数么?” “大小爷”挑一盏花灯的时间,那些场外看客便已经议论了起来,此刻我无论再做什么说什么,在别人眼中定然都占不到理。 既然占不到理,我孤身一人来此,保得住谁呢? 百口莫辩的时候,我干脆就不说话了,只是死死地拉住了玉兔的手,低声跟他交待:“此次你若是再看到什么好玩的事物,奔过去挣开了我的手,老子就把你煮成兔汤佛跳墙。听明白了没有?” 玉兔点头。 我再对那皮笑肉不笑的老鸨道:“这位公子我要定了,无论别人出多高的价钱,我都往上再跟一千两。” 我话音刚落,全场再次安静了下来。 不多时,那“大小爷”起身啪啪啪地鼓了三下掌:“不愧是王爷,当真好气魄,肯为了美人一掷千金,在下都要为王爷的风姿打动了。只是,能让王爷如此倾心的美人儿究竟有什么出彩之处?我倒是越来越好奇了。” 说罢,他落座,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我听见的声音道:“那便接着跟,王爷想缀这个花灯笼,我少不得也要给上面添些彩头。” 投上台子上的花标,总计都要挂在一个大的灯笼眼处,再点一支红蜡烛。以前欢馆里竞价激烈的,常常能跟出一条长龙来。 老鸨在旁边兴奋得手都在抖,她热切地看了看那“大小爷”,再看了看我,这回是发自内心的笑容:“两位爷都想点这个天灯押这个场,实在是咱们这儿的一大盛事,只是,二位还是看着些,咱们馆子里不兴散尽家财的玩法,哥儿出去跟了人,可还是要吃饭的。” 那“大小爷”再拍了拍手:“我同王爷都是明白事理的人,断然不会冲动行事,一旦付不起这个钱的时候,叫停便罢了。” 场外再次沸腾了起来,嘘声四起。这回不再是冲着我,而是冲着那角落里的人。 我是举国上下唯一一个异姓王,单是每年国库里拨出来、发到我府上的银两,都足够买下几十个云岫楼了。 我自己的家底我还是清楚的,整个涪京城,比谢王府更有钱的人家不超过十个,有一家还得姓胡,就是老子我的老窝。 不单我清楚,场外的人都清楚,我叫的板绝对够硬。那“大小爷”怕不是脑子被门夹了,真要跟我拼个倾家荡产出来。 这也是我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底牌了。 那人却像是毫无自知之明一样,更口出狂言道:“王爷不怕把自己的王府都赔进去?” 我没理他。玉兔紧紧攥着我的手,终于明白了些什么:“这些人……要卖我吗?” 我道:“祖宗,你总算明白了。” 玉兔不解地看着我:“可我看你带我去的那个什么花鸟市场,一只兔子十文钱,这可以买好多个我了。” 我感到他的手越来越用力,似乎是生怕我把他丢了。他小声道:“角落里那个人……我不喜欢他,他给我的感觉不好,谢樨。” 我用腾出来的那只手摸了摸他的头:“没事。你是玉兔,身价自然要比寻常兔子高一些,我不会让那个人把你买走的。” 玉兔放了心。 我牵着他的手,一併站在正厅中央往上看。提花灯的小厮四处奔走,一盏又一盏烛火亮起来,将苍白透明的灯笼纸映成暖黄色,标花的飞絮缀成一条逶迤而去的红龙。夜风拂过一次,那些亮堂堂的灯火便要摇晃一次,人眼中的星子也要闪动一次。 直到那报数的人都念得疲乏时,那条红龙方才收了尾。不是我和那“大小爷”二人中哪个喊了停,而是蜡烛已经用尽,灯笼已经填满四周长廊。 在我们头顶,不知哪个暗处的人打了一声尖利的鸣哨,划破了寂静的空气。我见着一个陌生的小倌踢踢踏踏地跑上了台子,在我面前跪下了,泪眼婆娑地抱住了我的腿。 他哭着喊道:“王爷,奴不信您这就爱了别人。” 这一声引得人群中再度炸开了花。嘘声一浪高过一浪。 玉兔动了一下,我握紧他的手。 此言一出,这个我从未见过的小倌郎又压低了声音,轻轻道:“王爷,求您停下来,此事决计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您往后看,您看一眼。” 我惊讶道:“你是——” 小倌垂下眼睛,与他刚刚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不同,他淡声答道:“我是张大人那边的人。” 我抬头往他身后看去,就见到二楼门扉洞开,我来时对诗的几道门处,站着一个青衫公子。 张此川挑了一个人少的地方站,见我望过来,他摇了摇头,不只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他大约也是想让我喊停。 我还在观望时,又见张此川撩了衣袍下摆,面朝我的方向跪了下来。他张了张嘴,我依稀能辨认出他的口型。 他说:“求求您。”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天使提出了质疑,我修改了凌晨初稿的一些硬伤,再给大家说明一下为什么老谢在青楼里这么憋屈:官娼和私娼的性质不同,前者正儿八经归朝廷管,有宗册记载的,不能随便摸、睡、带走(参考唐仲友与严蕊案),王爷也不能。即使是竞拍买下了,最终还要去朝廷那里登记交钱。说得严重一点,这是皇权集中的一个畸形产物(毕竟祖师爷是管仲……),老谢身份特殊,一旦挑战,面临的是来自皇帝的压力和质疑,性质会更加不一样。 第21页 至于其他疑点,答案在下章差不多就出来啦。该打脸打脸,该批评批评。 ☆、狂霸酷炫拽·王爷·谢 我本以为张此川会在头牌位置上,可着远远一看,他又换了身衣服,穿得跟常人无异,不像其他小倌们那样花枝招展的。 我刚收回目光,跪在我面前的那个少年又低声说道:“明公子在风口浪尖上,王爷若真想捞他出来,就当换个人出价,否则大小爷他会咬死不放的。”玉兔站在我身边,也听见了这些话,回头慌张地望着我:“谢樨……” 我道:“别急,你先别说话。” 张此川仍旧在远处跪着。 电光石火间,我陡然想起了我这回重返凡间的第二个错漏:那便是玉兔的身份。 我此前问过王二,是否听说过一处姓明的行医人家,王二答说没有,也证明了明家不是什么有名的杏林贵胄。 养子这一身份,是我和判官打趣时生出的一个挤兑玉兔的说法,真正要说,他来我府中,用的其实是是我身边药师的名号。无凭无据,更没有去司徒府报备。他家中空落,一睁眼就丢下了身边的一切跑到我这里来,案宗上记载的明无意早就病死在了破落的家中,恐怕姓名都已经勾掉了。 谢樨是王爷,好端端坐在自己的家中,故能死而復生,可若是一个无名小卒呢?玉兔下凡这么长时间,跟他打过照面的人屈指可数,除了我和王二,剩下的只有一个张此川。 我看着眼前的少年人,问道:“张此川让我来,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是不是?他邀的其实不是我,而是我身边这位明公子?” 少年不言,只是仍旧抱着我的腿,卖力作着哭戏。我将他拽起来,望着他的眼睛:“他图什么?” 把我看重的身边人弄进青楼,他能得什么好处? 那少年仍然不回答我,我再抬眼看时,张此川已经从跪着的地方起身,寻了个看台的角落位置坐了下来。 席间,有人叫停,那老嬷嬷似乎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我的仙人哟,这又是哪一出?哥儿,你又怎么跟王爷认识了?雅字辈的是谁在带?怎么出了这么一群么蛾子孽障!” 那少年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无比流畅而自然地答道:“嬷嬷饶命,雅笙只是情非得已,往日偶尔在窗边瞧见了王爷风姿,如此便一发不可收拾。雅笙日日违背嬷嬷们的管教,靠信物与王爷传情,本来约定让王爷在今日买下我,可,世事难料……王爷来迟,雅笙亦没能排得上头牌位置,根本没有露脸的机会。” 这叫雅笙的小倌儿抽噎了几声,“王爷不见奴,以为奴慡约跟了别人,想来是将气撒在了雅月公子身上。也要借雅月公子一事,激一激雅笙,王爷您说,是不是这样?” 他哭得楚楚动人。我从善如流地将玉兔的手放开了,俯下身揽住那少年。 与此同时,旁边跑上来一个人,往我们这边瞟了一眼,向那嬷嬷道:“雅字辈都归畲嬷嬷调(口口)教,可只有这雅笙不同,是……从那位的侍童做上来的。他出来接客后,也是……那位公子在带着,并无其他人管教。” 我揽着那少年,侧耳细听,将那人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嬷嬷,看来此事真有误会,王爷刚刚来迟了,报的也正好是那位的名字,想来确实是冲着雅笙来的。” 他们不敢提张此川的大名,如我所料,张此川即使是进了青楼,也绝没有我原先想的那么简单。 “那……大小爷那边怎么办?” 听到这里,我搂着怀里的小倌儿站起身,对嬷嬷道:“我押停,身边这位雅月公子,便让给对面那位仁兄了。” 玉兔睁大眼了眼睛,他望了望我,张了张嘴巴,最后没有说话。 那大小爷却突然笑了一声,抖出一把摺扇:“用新欢刺激旧爱?王爷可真够得着情圣二字了。方才我在门口时,王爷还搂着那雅月公子,怎么转眼间就换人了?啧,人心吶。”他阴冷的视线递过来,我坦然与之对视。 这么大眼瞪小眼地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突然丧失了兴趣一样,神色恹恹地往旁边问:“我出价出到多少了?” 有人答:“爷,十九万两雪花银。” 他挥一挥手,将那人打发走了。那“大小爷”原本一直坐在暗处,此刻终于站起了身,往台上走来。他面相生得极其阴鸷,给人一种十分古怪的威严感,我从前见过发疯的红眼夜狼王,那眼神差不多就是这样。 他走上来指了指玉兔,兴味索然地道:“那这人归我了?” 旁边的嬷嬷战战兢兢地答道:“是的,爷。” 玉兔一个人被单独晾在那里,那“大小爷”正眼也没看一下,而是过来打量了一下我怀里的少年雅笙,再指了指我:“那这人归他?” 雅笙仍在抽抽搭搭地哭。我对他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怎么,阁下还要抢吗?这回这个我可不叫停了。” “没这功夫,来一次就够了,我没这份闲心次次陪你们玩。”那大小爷道,他阴阳怪气地让人撤了花灯去兑钱,走去了玉兔面前,像审视一样物件一样地审视着他。 “脸皮子不错。就是可惜了。”他说完,突然扬起手掌,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见他狠狠地往玉兔脸上扇了一巴掌! 兔子直接被打得翻倒在地,滚去了一边。 周围爆发出一阵惊叫,只见那大小爷从腰间抽出佩刀,往玉兔的方向指了指:“没用的东西,白让我赔了这么长时间!”说着就要挥刀砍下去,我被那叫雅笙的小倌拼命拉扯住一会儿,终于挣脱了冲过去,拿我常备在袖中的短匕一挡。 玉兔脸色苍白,坐在地上叫我:“谢樨。” 我挑短匕沿着那人剑尖一路错下去,直接挑翻了他手里的剑,将刃口抵上他的喉尖。那人立刻就不动了,颤抖着声音道:“你……你干什么,我管教自己买回来的狗,你横插一脚算什么事!”我一听他说话就犯噁心,一句话也没说,反手拿刀柄在他脖颈处一打,直接将他踹去了台下。 那个嬷嬷惊慌失措地跑开,四处叫着人:“打杀人啦!打杀人啦!” 我深深吸着气,问那个“大小爷”:“你他娘的是个什么东西,也想在本王面前杀人?” 我没得到回音,那人被我打得口鼻流血,指着我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颤抖。就在这个当口,我望见张此川沖了下来,在那人面前跪下了,似乎说了几句求情的话。那“大小爷”恼火得不轻,又在他脸上扇了一耳光,再将他恶狠狠地踢开了:“滚!” 张此川捂着腹部,痛得皱了一下眉头,照旧跪在那人面前。那叫雅笙的少年手脚并用地爬过来,不住地劝我:“快走,王爷您快走。这事儿大发了。” 我往张此川那边望了一眼,拉起玉兔。 第22页 这事儿大发了? 我无论前世今生,是个浪荡子还是个王爷,还没有怕过什么人的说法。那少年跪在我面前,话都讲得不太利索了:“您,您赶快走,赶快走!” 走又如何?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我刚刚揍的人就算是天王老子,又能如何? ——那大小爷拿着飞花令,问我:“公子留步,眼下我这里抽到一句上联,实在是对不出,公子可否帮我对一对?” 张此川一口一口天子之位就罢了,这个人也一口一个朝廷和皇帝,逼着我拿钱当底牌,就是知道这天下的钱财都是他的,我在京中再有钱,也拼不过他。 他念:“一二三四六七八十,我无名。” 没有五和九,无名的人,倒过来便是九五之尊。 什么狗屁云岫楼,一场子的做戏人,全等着老子我上钩。 我本以为我不争便罢了,谁知道即便如此,旁人也要以为我觊觎那一把龙椅。 我本以为张此川当真沦落至此,结果他才是真正有出息的那一个,肯自降身份接近我,在兔儿爷庙里哄着我与造反二字搭上边,只为除掉我这个眼中钉。 三年前是我,三年后也是我,只是我不再是那个能被他哄得团团转的小青年了。 我冷笑着对台下的人道:“之前公子出的下联我可对不出,倒是能为您送一幅横批——二七四三,正合您意。” 我带着玉兔走了。 出来后,玉兔也像是脱了力,背靠着墙边愣愣地瞧我。 过了好一会儿,再伸手戳了戳我的肩膀:“你刚才……是不是讲他儿死妻散?” 他大概是想讲些话活跃气氛。 我恶狠狠地将他抓起来:“现在聪明了!刚才是个什么情况,你的脑子呢?脑子呢!” 玉兔望着我,胸口起伏,眼边有些湿润。 我破口大骂:“别他娘的这时候再来洒猫尿!老子问你,走丢了不知道回来找?别人带你走你便走?别人打你,拿剑来砍你你也不避,你的法术呢?玉帝规定不能在凡人前显身,这种时候凡人看到了就看到了,你怎么就是少根筋?” 半晌,他嗫嚅着回答了:“不是……玉帝爷爷,是你……说不让我用法术。” 我呆了一下,才想起来之前我告诉他能少用则少用,我再次怒道:“你还有理了!下次再有这种事,老子让嫦娥亲自下来提你!” 玉兔低头望自己的脚尖儿。他抬手擦了擦眼睛,又低低地道了声:“对不起。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我看他这样子,不知为何心头的火越烧越旺:“又哭!哭什么哭!你他娘的是个大男人,不是小姑娘!再哭就给老子滚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地把眼泪憋了回去。 我和他站在巷子里半晌,我吼也吼累了,他埋头也埋累了,最后我松了口气,和他一同往回走,玉兔自知理亏,不敢和我靠得太近,脚步也磨磨蹭蹭的。 在路口,我们碰见了一个轿子,四人抬。朝中规定一品大员坐八抬大轿,二品及其以下年不到六十不允许乘轿,只有极少数得了皇帝赏赐的,才能有资格坐上这轿子。 我太熟悉这个轿子了:深青花纹,朱漆红的辇子,用了至少三年。我看着那上面穿着官服的走下来,冷冷地道:“张大人还是穿这身好,让人看着不膈应。” 张此川来到我面前,笑吟吟地道:“扮成倌儿也挺有趣。我想邀王爷再喝一杯茶,王爷来还是不来?” 我道:“不来。” 他像是早预料到我这个回答,笑了。我带着玉兔抬脚预备往回走,突然听见他清清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王爷,今日我布局,固然有陛下命令的原因在,只是我想救您,而非害您。陛下这个人,只爱抢别人喜欢的东西,这个癖好从登基时便开始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问:“他抢过我什么?”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张此川道,“想折腾您的时候,您身边是明公子,他抢明公子。一旦以为您爱的其实是雅笙,他便不要明公子了,就是这个脾气。” 他一双眼睛清清亮亮的:“想折腾我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道:“那似乎跟我没什么关系。” 他一笑:“关系是有的。我——喜欢您,他便想要您的命。” 我停下脚步。兔子在我身边抬了抬头。 他再道:“其实王爷您病好的时候,陛下便注意到您了。您当时不是生病,只是中了一剂鹤顶红而已。” 我顿了顿,低声对兔子道:“你先回家,我过会儿回来。” 玉兔埋着头,拖沓着脚步离开了。 张此川见玉兔走了,再问:“王爷如今知道为什么了?死而化生,您和您的身边人,便一个都不能放过。明公子单纯,对我们没什么防备,稍稍哄骗一下便能上钩。他若不上钩,又怎么能勾得住您。” 我扯了扯嘴角:“张大人还是瞒了陛下不少事罢。” 张此川看了看我,抿起嘴唇。过了半晌,他轻声道:“陛下只当明公子是您身边的玩宠,不知道他是您的心上人,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松地放了人。” 我道:“那么雅笙一事,我欠张大人一个人情了,大人可是这个意思?” 张此川微笑着说:“不敢。只是下官确有一事,还要请求王爷。” ☆、玉兔式道歉 我以为张此川会藉机刁难我,结果他并没有。他来我府上转了一圈,去正厢房里看了看,最后问我要一本书。 那本书还是我四五年前买下的,是一本晦涩的剑谱,被书虫啃了一大半,混杂在一堆尘封的画册中。 我没问他拿那本书有什么用,他却主动告诉我:“是故人旧物,惦念一位朋友。” 我将书送给他后,再推掉了同他一起吃茶的邀请,没多大功夫就送他出了门。 王二站在院中看我送走了张此川,挠挠头看我:“王爷,这位公子是……?”见我不回答,他又挠挠头:“那明公子——?” 我甩甩手,想着近日发生的这一堆有的没的事情,只觉得疲惫:“都没事。”我抬脚往房里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告诉他道:“去帐房那儿把月钱结了,都回去罢。” “王,王爷?”王二一听,立刻结巴起来:“这是要赶小人走了,是小人做得不好还是——” 我现在一听别人说话,脑海中就嗡嗡的:“没多大事,就是过几个时辰,可能会有人过来抄家,你们早点走,莫被牵连进去。” 没等王二再惊慌失措地发问,我加快脚步去了房中,只想安生睡一觉。 回来一趟,我也没在家中找到玉兔的身影,原本想找找他,估计这回被我骂哭了难受,正躲在那个旮旯里偷偷抹眼泪。我迷煳间只想着,这蠢兔子应当已经听我的话乖乖呆着了了,大约再出不了什么岔子。 第23页 我一边想,一边摸黑宽衣睡觉,外袍宽了一半的时候,我鼻子突然里淌出了一挂温热的东西。我抬手一擦,借月色一看,黑乎乎的,好像是血。我没怎么在意,拿帕子随手擦了擦,正准备朝水盆走过去是,却突然眼前一黑,接着什么都不知道了。 昏过去的那一瞬间,我像是一眨眼间跌回了三年前,血腥味在我喉咙里漫开,好像是有那么一把刀子扎进来,直戳戳地告诉我:您别蹦跶了,是嗝屁了。 这句话听着也耳熟,我后来由两位无常引着去地府时,还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当时判官就和他媳妇儿站在那儿迎接我,判官阴森森地道:“这便是冥府,您确实是嗝屁了。” 那好罢,我一向是个很容易接受现实的人,于是伸手管孟婆要汤喝。孟婆拍开我的手:“今儿火不够大,你的那碗还没煮,先去另一边蹲着。” 我便蹲着。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我数着忘川里漂浮的鲜红的石蒜花,正看得入神时,就被玉帝提去了他面前,给我封了个莫名其妙的神仙官。 我在漆黑的迷濛中回顾了一下这段过去,隐约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梦境并没有如同我的记忆那样发展,我的梦断在我伸手找孟婆要汤的那一刻,接着便跳去了一个诡异的方向。我瞧见孟婆温柔地注视着我,端着一碗汤轻轻柔柔地哄我:“你喝一点,谢樨。” 我刚要开口时,又见孟婆眨眼间变成了我娘,我已经不记得我娘的样子了,只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她将我抱在怀里,我趴在她肩膀上,看见她发间一只金步摇晃来晃去,在阳光下亮闪闪的。 我盯着那步摇看了看,对她喊了声:“娘。” 风移影动,我娘没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我,拿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动作很轻、相当温柔,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 我道:“娘,您记得不孝子的生辰吗?儿子煳涂了,不晓得现在几岁。” 我娘说:“八月十五,正是凡人做月饼的那一天。” 我想着我娘这话有哪里不对,但老是没想出来,还是不依不饶地问:“娘,我如今多大了?您陪着我几年?” 我娘还是不说话。 我自己在心里算了算。我记事极早,我娘抱我穿过后院晒太阳的那一年,我三岁。再往前一点,仅剩的记忆便只有一个古旧晦暗的方木桌,上面爬着很深的裂隙。不知道是什么场景的事,我周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拿手去碰那些凹陷下去的裂痕,摸到了一手干干的青苔。 “那就是三岁了,娘,您再有两年就要走了。” 我说道。我也不知道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大约只是提醒一下我娘,该吃吃该喝喝,每日梳妆,出来后仍是新嫁娘的模样,我觉得我娘应该是有过那种好看的样子的,虽然我从没见过。 我得不到我娘的回音,再等了一会儿后,便放弃了,对这个梦也生出些嫌恶感来。我不大贪眠就是这个原因,有时做的梦实在是让人生气。我气着气着,迷濛间感觉又人拉了我一把,很紧张地说了声:“你不要动,药洒了,谢樨。” 我没理这个声音。片刻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上了我的嘴唇,将什么东西渡到了我口中。那东西非常苦,我呛了几口,感到头脑发疼,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半夜时我出了一身的汗,灵台变得一片清明,醒了过来。我一睁眼就看见怀里躺了个人,整个人挤着窝在我胸口。 是玉兔。 我低声叫了声:“兔子。”他睡得很沉,满脸迷濛地拱着我,眼皮子肿着。我动了动,越过他的肩膀看了看,天色将明,室内泛着青光,里面灰扑扑的。我床头放了一个药碗,一个偌大的药舂,再想起我晕倒前那一挂鼻血,我估摸着我是中了毒。 只是当时云岫楼中的茶酒我一口都没碰,我想来想去,只有我挑剑尖的时候被刃口轻微划了一下,这时候有可能沾上些东西。 随身佩剑,还给剑上挂毒,难以想像这是帝王作为。这防人害人的心思快赶上我隔壁那只耗子精了。 我动了动,发觉我手上被划伤的地方已经被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包法也很符合玉兔的风格,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个馒头。我看着眼前睡成一滩泥的年轻人,几个时辰前的怒气消了大半。虽然我也很想把他弄醒再收拾一顿,想想还是算了。 闯祸了就闯祸了罢,再等几个时辰,谢王爷被抄了家,还要因为侮辱圣上掉脑袋,不过是再去地府走一回,换回我胡天保的壳子。 我一个人占着大半个床位,瞅着玉兔可怜兮兮地被我挤在了床沿边角,想把他往床里带带,又怕把他弄醒了。我想了一会儿,伸手将他搂紧了,确保他不会掉下去。 大约是梦见了我娘的缘故,我觉得我现在的心境很平和。 我维持着这个平和的心境,第二天起床收拾齐整,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人来抄我的家,却在我书房桌上发现了一封信。 我看着信封上简笔画着的那个兔头,再看了看信纸开头三个乌黑的大字:悔过书。嘴角抽搐了一下。 玉兔写了整整五页纸,废话连篇,我单看那纸上洇湿的水痕就知道这傢伙肯定是边哭边写的。 他在信中道:“你怎么罚我我都接受,你真的要烤我,我也不会反抗了。对不起。” 他写:“我听你的话,以后都变兔子。你不要生气了。” 我将拆开的信原封不动地放回去,用一本厚实的书压好,然后回房去找玉兔。 玉兔已经醒了,他坐在床上,一声不吭地磨着药,见我进来,他吸吸鼻子,把我的手拉过去,拆开了细布给我换药。 往日都是我伺候他,仔仔细细地给他敷花泥,此刻好像我和他的角色倒转了。我咳了一声:“上仙……” 他给我重新包扎好了,又端了碗漆黑的药汁给我喝。我刚喝了一口,险些吐出来——本来苦涩的煎药,他硬生生给我加了半打蜂蜜进去,甜齁到喉咙根的同时仍旧掩不了川穹五味子的那股腥苦味道,只让口感变得更加可怕起来。 玉兔眨巴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喝。 我闭着气一口将药喝空了,再道了声:“上仙……”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端起药碗去了院外,蹲在井边咯吱咯吱地洗干净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他笨拙地洗完了一堆药碗药罐子,然后神情郑重地走到了我面前,看着也不像是在求表扬,而是像……英勇就义。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已经“嘭”地一声变回了兔子原身,伏在我脚下的糙丛中。 我嘆了口气:“我不烤你,上仙你不用这样。” 玉兔跑几步趴到我的脚背上,我不得已只能将他抱起来,揣在袖子中。想了想他的性子,我温声对他道:“罚个差不多就可以了,你变原身五个时辰,就这么说定了。” 结果玉兔完全没有鸟我,他这回铁了心自罚,连院子里的糙都不肯吃,只趴在桌上咔擦咔擦地嚼干巴巴的枯糙,我眼看着他油光水滑的毛又要瘪下去,左右无法。他只在每天傍晚、中午变回来一次,给我上药,等我伤好了之后,他啃枯糙啃得更加起劲儿了。 第24页 这么过了几天,我始终没等来抄家的人,玉兔也始终没有变回来,他甚而连话也不怎么说了。有一天晚上,我把怀里的兔子在床铺上放好,拉灯睡觉后,突然感觉到身侧一沉,玉兔他重新化成了明无意。 “谢樨,你睡着了吗?”兔子声音有点沙沙的。 我道:“嗯?没睡。” 我便听见他翻了个身,伸出手让我也翻个身,面对他。夜里,我瞧见他一双眼睛泛着细微的亮光,然后闭上了,埋头钻进了我的怀里。 我有些手足无措。 “谢樨,我明天就回去了。”玉兔说。 我看着埋在我怀里的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嘆道:“你家中一个人也没有,回去能作甚?老实在我这呆着罢,小兔子,别老跟自己拧着。” 玉兔没答话,我想了想,突然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你要……回月宫?” 他“嗯”了一声。过了片刻后,他又道:“凡间跟我想的不一样。我有法术,可我也什么都干不了,还给你添乱子,所以我想先回去了。这件事情,我去请罪,然后让玉帝爷爷换个人办。我的仙阶让给你,你可以回去好好休息了。” 他这话说得很生分,是初见我时摆上仙架子的那种口吻。我胸口没来由的堵了一下,勉强笑道:“也行,上仙还是回月宫更好,凡间人心太恶,对你多有不利。仙阶的事就算了,我这样来得更自在。” 玉兔在被褥下摸索了一下,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凉,贪温暖似的抓着不放:“凡人很好的。谢樨。”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渐渐发现,我竟然有些陷在他给我布置的这场荒唐事中,无论是下凡也好,调查张此川也好,原本我想应付应付过去,只当陪这个兔崽子玩玩。当玉兔叫停时,我却有些不太适应了。 大约我接触到的那些秘密、我三年前未曾探清的事物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我捨不得走。可又不全是这样。 前尘往事,玉兔拉着我再走了一遍,走到尽头,还是会走到我莫名其妙死的那一天,我孑然飞蛾一般的生命撞见了一些微弱的光亮,扑进去后便烧了起来。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娘走了,我爹也走了,他们生前是一副在春光里笑着的小像,挂在这十几年来没有旁人走动的老宅院中。 那种感觉,我曾经强迫自己遗忘了三年。 现在兔子要离开了,我突然就记起了当年的光景:无论我走过热闹的长安巷多少次,与多少个红尘男女说笑大闹过,我终要回到这里,我冷冷清清的家中。 我道:“上仙想走就走罢。如今闹也闹够了,是该回去了。” 兔子没听出我话语中的恶意,我平日多对他冷言冷语,这么久了,他也没能分辨出来我何时是在逗他玩、何时是真的生了气。 他又“嗯”了一声,抬眼问我:“谢樨,明天你可以再给我做一顿饭吃吗?” 我哑然失笑,半晌后,我道:“不过是一顿饭,上仙要吃,自然可以。” “那好。”玉兔照旧抱着我,偎在我怀中。今夜他没变兔子也没在我前头睡着,他认认真真地说:“我想吃火锅。” ☆、告别 玉兔又吃哭了。 我丢了块绢帕给他擦脸,将桌上的五熟釜转过来,让辣汤锅朝向我这边,剩下几锅胡茄汁和大骨的汤留给他。 他哽咽道:“你干嘛,谢樨,我还没有吃饱,我才吃一根青菜。” 我稳稳地夹住他伸过来的筷子:“这种人间烟火味你已经尝过了,上仙应该试试其他的。” 玉兔垂着头看着盘中我夹给他的、清清淡淡的萝蔔和圆薯饼,仍然钳着筷子跟我僵持:“那你为什么不试?” “我以前是凡人,这些滋味都知晓,最喜欢这种而已。”我耐心跟他道:“兔子不能吃辣的,你晓得了吗?” “你头一次见我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玉兔蔫了吧唧地收回筷子,瞧着面前嘟噜翻滚的汤锅,若有所思。“你说人间烟火味,可以让人哭,也可以让人笑,我只吃到了让我哭的这种。”他夹起一个薯饼嚼了嚼,再评论道:“味道是很好,可是我也没有想笑。” 我:“……” 我倒是挺想笑的,可是不大笑得出来:“上仙,那时我骗你的,你只是口味清淡,吃不得这种辣而已。” 玉兔又夹了一块薯饼,咬了一半后犹豫了一下,另夹了一块生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我面前的辣汤锅里蘸了蘸,我以为他要吃,还没来得及阻止的时候,就见他将那一红一白两个薯饼摆在了一起。 他说:“原来你是骗我的。” 他拿筷子尖戳了戳那块辣的,带了一点油沫进嘴里,又伸手开始擦眼睛:“人间真的很好,我还以为要真正接近凡人,须得天天吃火锅。” 我对着这只傻兔子,突然生出了一点歉疚感来:“怎么会这么想,上仙,凡仙有别,就算是被派下来福泽百姓,也不用费心思去接近他们。” 话一出口,我又想起了青龙。再想起了那皇帝和张此川。 我沉默了一下,再道:“凡人其实对神仙是很忌惮的,忌惮了就变坏了。小兔子,你千万别再有这种想法,知道了吗?” 玉兔不是很认同我的话:“那凡人成了仙要如何?当了神仙的凡人也还吃火锅,还喜欢人间烟火味道,想着凡间的人,我——”他吸了吸鼻子,“你说得不对,你明明应该觉得这里很好的。” 我看着他那控诉的神情,没料到他说着说着扯到了我的头上。我一阵紧张,生怕误导了他:“当凡人很无趣的,我什么时候说过这里好过?” 玉兔望着我:“你说了,我做梦梦见的。” 我:“……” 他又夹了一片青菜叶,探身过来放进我面前的辣汤中,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表情等着它煮好了,然后愉快地捞进了自己的碗中。 果不其然又被辣哭了,他边吃边流眼泪,还要一本正经地询问我:“谢樨,你为什么不吃?” 我深吸一口气,说道:“吃,我吃。”我将桌上剩下的菜盘全部倒进了清汤锅底中,然后开始吃辣汤锅中的食物。 过了一会儿,玉兔抗议:“你不要吃这么快,你看,你还把我的白菜帮子吃了。红的要被你吃光了!给我留一点……” 我迅速地将最后一块沾着辣椒碎的芜菁片吞下肚,严肃地道:“忘了,刚刚吃得有点投入。” 玉兔哭丧着脸:“谢樨,我没有吃饱。” 我顺势将清汤锅里煮好的蔬菜夹给他:“上仙就先吃不辣的凑合罢,十分对不住。” 玉兔捂着半饱的肚子看了我一眼,最后决定退而求其次,吃起了不辣的菜来。 我松了一口气。 他大约也是全天下第一只哭着喊着要吃辣的兔子了。 第25页 饭吃完,玉兔将我按在座位上,将锅碗瓢盆都抢了去,开始洗锅洗碗。虽然他洗过的碗筷有一大半我需要重新洗一遍,但我不好给他泼冷水。 在凡间,这大约也是最后一回了罢。 一炷香后,玉兔擦干净手走过来,站在庭院里与我两两相望。 相顾无言。 我笑:“上仙要走了?” 他像是才想起来这回事似的,有点慌乱地挠了挠头:“哦,是的。”再问我:“你呢?” 我和玉兔不同,他回天庭,我的太阴殿却是设在地府中的,一点也不顺路。我琢磨着什么时候把凡间的这摊烂事收了尾再回去,抬眼看见玉兔送我的那颗桂树后飘出一方黑漆漆的衣角,那上面的煞气把树上的鸟儿都惊飞了。 判官站在树后沖我摇了摇手,示意我和玉兔慢慢说话,再隐去了身形。 玉兔没有察觉到这院中多了一个神仙,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看起来有点呆,又问:“那我走啦。” 我道:“慢走。” 他摸了摸鼻子:“那好,我慢慢地走……谢樨,我还有话对你说。”他看上去有些高兴,过来拉了我的手,眨着眼睛道:“你回去了之后,不忙的话,能来广寒宫找我玩吗?嫦娥姐姐一般不太准我出来。” 我笑了,在他脑袋上拍了拍:“好的,小兔子。” 远方飘来一朵云,在玉兔身边停住了。 玉兔踩上那朵云,一下子离我有了十尺八尺远,他的声音在微风里听起来有点小:“你一定要记得啊。” 我说:“记得的,上仙。” 他沖我挥了挥手:“谢樨,你说当凡人很无趣,其实当神仙也很无趣。” 他轻飘飘飞走,在半空中隐而不见后,我心想这兔崽子最近说话真是越来越高深了。 我也冲着他离开的方向挥了挥手。 作者有话要说:  1.最近三次身体不太好 事忙,连续几天存稿箱发文,也没来得及逐个回復小天使的评论,很对不住,过几天我会仔细观看和参考大家的意见的,谢谢大家!超喜欢你们! 2.本周六会进行一次文章修改(非大修,捉虫改错查病句),到时候会出现一整天的伪更,大家无视就好。 3.本文已经开始走签约流程,万分感谢大家的陪伴。蠢作很激动,一不小心就短小了,保证明天不这样。 ☆、回到神界 “怎么,捨不得了?”判官的声音幽幽地从我身后传来,“驾个云,天庭到忘川也就一炷香的时间,你再催个风,保管让你在半路追上小兔子,小兔子还能高高兴兴地扑进你怀里——” 我看了他一眼:“我追他干什么?抓回来再把碗筷洗一遍吗?” 判官棺材板似的一张脸上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这理由也不是不好。” 我挥挥手:“直说罢,你今日为何过来了?” 判官顾左右而言他,犹自耿耿于怀:“怎么着?还不欢迎我不成,我昨儿听夜鸦说你要给玉兔煮火锅,打早就批了今日的生死簿赶过来了,没想到还是没蹭上你这顿饭。兄弟,我跟你说,我家那口子最近做饭的手艺,真是——” 我正好也没太吃饱,懒得听他絮叨一大堆,找了找,还剩下煮过菜蔬的一些底汤,便指挥判官去后厨再下了一锅面条,我和他一人一碗端着蹲在池塘边吃。 判官几乎要摔碗:“怎么我来你这里做客,反倒要给你做饭?” “不单做饭,过会儿碗也你洗。”我去书房拿了本书,坐去庭院中翻开,听见判官在那碎碎念:“这差别待遇,虽然我不是小兔子吧,但好歹也是个上仙……” 一阵吸熘面条的声音过后,我将书翻到了末尾。那碗面条我吃了一半,放在桌边放凉了,被判官兴致勃勃地拿去餵了邻居家跑进来的大黄狗。 过了一会儿,判官噼里啪啦地鼓捣完,终于在桌前坐下了,摆出了一副谈正事的架子。 他问我:“你什么时候走?” “一个月后。” 判官奇怪地瞧了我一眼:“这么久?你有什么事要办么?” 我点点头。 他见我不说话,突然哼了一声道:“你怎么还是这种德行,这张死人脸什么时候能松一松?我看了牙疼,小兔子那么闹腾的性子,怎么受得了你,唉。”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书本,抚摸着并不存在的鬍鬚,幽幽地说:“哟,开封县志,又查你那个小情人儿呢?” 我摇头:“不单是查他,还有其他几个人。朝中以地域分党派的人居多,我在查——”我拿手点了点那本泛黄的书,突然发觉自己能坦然地说出事由了:“三年前,我的死因。” 判官哂笑着鼓了鼓掌:“我倒是觉得你早就该查了,不然有些事,老是断不了。”他往前移了移身体:“若那姓张的是一只鬼,我倒是能判他生平,给你一个交代。不过诸神不议凡人事,还是由你自己来罢。” 我将那本书放好,判官又道:“不过有的人特殊些,一旦有了需要在生前判定的罪罚,我还是要实地考察一番。要不要提前收了他的命,全看他的造化。” 我想了想:“你说的是……皇帝?” 我闲时曾向太白金星学过些看面相的法子,按照我见到的那样子,当朝皇帝伏犀贯顶,是至尊显贵之相,这样的人通常来说有大气量、大眼界,而他颧骨深凹,斜眉吊眼,又是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非常矛盾。 这样的人,不是自己作妖便是逢到了一些怪异的事情,以至于改了命格,往歪门邪道里去了。江湖中也有这种说法,与走火入魔类似。 见过了那皇帝之后,我更加确定了玉兔这回被派下来的原因:当朝圣上,无论他是心性本如此还是受人诱导,一定与张此川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判官笑容可掬:“老谢,你看,这事巧不巧?往后这一个月,你有什么事跟我说便好,任他背景大过天去,我自有方法帮你摆平,谁让咱们是神仙呢。” 有判官做盟友比玉兔靠谱多了,我笑了:“多谢。” 我让判官封闭了我的五感六识,再等了两天后,终于等来了圣旨带到的抄家大队。 他们先是将我宅邸中的东西清扫一空,但凡能毁坏的全部砸了烧了,砸不碎也烧不掉的东西统统都丢进了湖里;再将我上了枷锁,直接送去了三司会审,入夜后严刑拷打。 我装作奄奄一息的样子,在那些人面前坚贞不屈了三天。这三天里,一批又一批审我的人来来去去,我一打量,其中熟面孔不少,都是我前世在风月场结识的人,有的升官了,有的给人当了门生,前途无量。 有的也与我喝过几场酒,笑嘻嘻地贺我跟另一个人百年好合。 今番我这么一查,方知道自己从前是多么天真。我以为不结党、不贪权的一群人,其实早就在暗中打点好了关系。 第26页 几番察言观色下来,我总结了一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中,有三分之二的人的位置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三分之二的人,把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都拉扯了出来,想要往开封那边靠。 本朝祸患就在这里了。 祸因,结党。 党首,张此川。 探查得差不多后,谢樨这副王爷躯壳也快被打得不能用了,我便让判官将我的神识提了出去。 仙根和五感六识骤然回归,我浑身舒慡。 “走了?”判官袖手浮在半空中,衣袂飘飘:“我的事也查完了,这一处人间的朝堂可真是有意思。” 我道:“走罢。” 判官掏出笔,在一张看不见的纸上默默写着什么,写完后,他问我:“再过些天,玉帝召众上仙审议人间龙脉之祸,要仔细琢磨一下这个皇帝,你要来么?说不定对你有点启发。” 我还没开口,判官便情深意重地告诉我:“小兔子也去。” 我脸皮抽了抽:“他也去?” 判官大笑:“老谢,听你这口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们小兔子好歹也是个祥瑞,并没有你认为的那般没用,虽然确实挺没用的,哈哈哈……” 和判官一起离开后,我回我的太阴殿中休息了几天。 这期间,判官和孟婆喜滋滋地将灶台搭在了我家。孟婆送了我一条灵鱼,说是忘川里捞出来的,很稀奇,估计养几千年就能化个人身,当我的水中坐骑。 “你想像一下,你骑着一条鱼在海里肆意遨游,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啊。”判官用十分诗意的口吻给我描述了一下养宠物的必要性。 我却觉得水生物太呆了,不如陆地上的玩宠有趣。我整天对着水碗中那条一动不动的大头鱼,除了将它做成麻辣鱼片之外没有别的想法。 孟婆戳我的脑袋:“你这个人!”她嘆着气,沖我“啧”了一声,神情有些哀伤:“果然是养过玉兔的,眼光大不同。” 我道:“你们夫妇两个若是不去唱戏,真的可惜了。” 孟婆送鱼给我时,距我离开凡间已经过了大半个月。所谓天上一天,人间一年的说法其实是不对的,我们这儿天上一天,人间也是一天。我甚而觉得神界的日子过得更慢一些。 他们夫妻俩那天顺带提了提,玉帝的审议大会马上要开了,让我早日准备,不要误了时辰。 我答应了下来。准备动身时又抽空想了想,答应玉兔去广寒宫看他的这事好像被我忘了,反正众仙列席,玉兔也要去,干脆等会散了,直接跟着他去月宫喝喝茶罢。 说起来,我和他也很久没见了,不知他当初跟着我在凡间瘦下来的那一点,有没有再胖回去。 他要是不胖回去,对不起他原身那漂亮温暖的毛皮,怪可惜的。 ☆、上天 众仙列席,玉帝召的是上仙。我虽然和身份尊贵的玉兔共用一个封号,但论到阶品,还是差了不少。这回去天庭,我走的还是月老和判官的后门。月老穿着一身喜气洋洋的红编绳长衣,和判官夫妇二人一同将我围在中间,一边欢腾一边阴煞,中间插个我,一路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 我本想站在凌霄殿外听听就好,判官硬是将我推了进去:“哪有这么多讲究,上回西天佛祖座下开道法会,有只蚊子飞进去喝了口王母娘娘的血,落地就飞升成了一个小散仙,还正好跌坐在莲花座上。你说这规矩是破还是不破?” 我便进去了,寻了个角落坐下。时辰还没到,殿内人来人往,气氛十分活跃,像判官、月老这样爱折腾的,去东边摇了几回酒,走走停停,见人都拉着聊几句,场子註定是冷不下来的。 我摸了个脆柿慢慢啃着。天上菜餚花样不如人间多,甜的要占去一多半,以精、小、美三样为标准,摒弃会将口舌弄得油光发亮的、脏兮兮的烧菜,崇尚果蔬与点心。就我的凡人眼光来看,偶尔尝尝,确实比人间的吃食来得鲜美甘甜,但吃久了确实没意思。 我以前在自己殿中煮火锅的时候,食神出于好面子没有来蹭饭,却暗地里托人找我送几包人间榨菜给他,过段时间后又托人要了一次,我因此得了食神送来的几品珍稀的花卉种子,就种在了忘川边上。 我啃着脆柿,等着众仙会谈开始。我本隐在一个不受人注意的小角落里,却见眼前突然伸过来一只白净的手,挑挑拣拣地选了好久,最后捞了……几片桃子叶。 与此同时,旁边传来几声笑声:“太阴星君今儿穿得可漂亮,是见谁来了?” 又听得一个人插话:“小兔子么,自然是来见我的。好久没来了,玉兔,想不想哥哥啊?”那猥琐兮兮的强调,除了判官再无他人。 我抬起眼,就见玉兔手里攒着一堆绿叶子,张口准备往嘴里送。他一见被人发现了,急忙将手里的东西藏进了袖子里。 我再一瞧,玉兔今儿没穿白,而是同月老一样穿了一身红色的锦袍,不过不是大红,是边角纹了银线、颜色有些暗沉的云锦。这颜色衬得他更加面白如玉,从眉梢到下颌尖都是一水儿的青葱嫩色,确实……非常好看。 我拿绢帕擦了擦手。玉兔偷偷往我这瞟了一眼,转过身去对着判官咕哝:“不见你,一点儿也不想看见你。” 判官大笑。这边的动静引来了旁人的视线,众仙顿时一个二个地都走了过来,揣着茶杯请茶,或者唠叨几句。玉兔一下子被挤去了人群正中。 天上的仙者们都与他熟识了,玉兔不拘谨,旁人也不为难他,虽说那点不断发散的有点蠢的气质一直在往外飘,但他举止得当,进退有礼,一点错处也挑不出来。 判官凑到我耳边问我:“老谢,有何感想?” 我想了想:“儿子大了。” 判官望着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气,不知为何神情有些愤愤然地走了。 我一个柿子啃完时,大殿正前飘来一道金光,一个和蔼的老人声音飘了过来:“很好,众仙卿都到了,各自归位罢。” 这道话音一落,原先嗡嗡的谈论声都小了下去,很像我以往念私塾时,夫子进门那一刻的情景。人群渐渐都散了,找了自己的地方坐下,玉兔和判官孟婆一同去了最上座,我呆的地方来了个一个小仙,自我介绍道:“我是一只豪猪精,还差半日就能化仙,借了天蓬元帅的关系上来沾一沾仙根,对了,你是谁?” 我道:“我叫谢樨。” 那小豪猪精道:“呀,就是你呀,那个因为看了屁股……后来封了仙的凡人?哈哈哈哈哈,这可真有意思,哈哈哈哈……” 我不说话。那豪猪精继续笑:“你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小仙怎么来了这里,是不是还没来过凌霄殿?嗳,我跟你说,凌霄殿这不算好看的,要说忘川之后有一处种着六界珍奇花卉的宝地,花群瞬生瞬萎,永不终结,那地方才好看呢,我就去过,那个地方稀奇得很,我们元帅都是好不容易才去成的。” 第27页 我爹曾教给我一句话:无论什么人,都要把他的缺点当成可爱之处,这样生活才过得下去。我平日心情好的时候一直奉行着这个道理,此刻瞧这个爱胡吹的小猪精也有些可爱起来。 不说忘川之后有没有那个圣地,天蓬元帅来的那回我还记得,他当时想找判官借个地方,约嫦娥见面。判官是个小心眼儿的人,还死死记着跟天蓬关系好的那只猴子毁了生死簿的仇,死活不肯把开满彼岸花的场地借出来。 判官道:“一个生死簿,三条墨的墨笔!后来补上,我手都要写断了,那个月的绩效也没了,当时我还在跟我媳妇儿搭讪呢,就为了这档子事儿,我在冥府的面子败光了,连着大半年都没好意思跟她说话。那只猴子差点害得我丢媳妇儿,我干嘛要帮他师弟这个忙?” 眼见着判官不肯让步,天蓬元帅便退而求其次,来了我府上,把地方定在了我府外栽花的地方,也算是有山有水。 只可惜那回嫦娥没有来,我瞧着天蓬元帅孤零零站那儿,被放鸽子的样子,颇为感慨。 这边小豪猪精在絮絮叨叨,我集中精力听大殿中玉帝说话的内容,只听得他逐一问候了一下众仙家的境况,废话连篇,我不禁感到有些无聊。突然,玉帝提高声音,我只听到了前半句:“那么,星君此行的成果确实有待褒贬,只不过你这么说了——谢樨为何不来殿上?” 我陡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抬起头往那边望。玉帝也瞧见了坐在角落中的我,口吻严肃起来:“谢樨,你为何坐在哪里?是不把这场论会放在眼中么?” 我站起身走出去,对他拜道:“回禀玉帝,不敢。” 坐我旁边的小猪精大声嚷嚷:“他连下仙都不是!不坐这里坐哪儿!” 其实他的话是对的,我也正有些疑惑时,便听见玉帝清了清嗓子:“谢樨无品阶确有其事……可是!寡人不是曾给你一个封号么!论封号,你该和谁平齐,这点事也要我教你么?” 判官在前面沖我笑眯眯地招手:“老谢,快过来。”我茫然地刚要过去时,又听玉帝斥责他道:“你怎么又来胡搅了,瞎闹。”玉帝呷了口茶,庄严地命令我道:“你过来,坐这边的上仙席,别跟他们挨一块儿,省得闹腾。” 我便过去了,刚要坐下来的时候,玉帝皱了皱眉,又很不满意地指挥我道:“不是这儿,谢樨,你再过去点儿,同——太阴星君坐在一起罢。” 我瞧着一旁那抹红衣,走过去坐下了。玉兔低头盯着面前的酒盏一动不动。 玉帝甚是满意地笑了:“就是这样,凡事就要按规矩来。” 我:“……” 我悄声问玉兔:“他们在搞什么?” 玉兔看都不看我一眼,仍旧盯着眼前的酒杯,硬邦邦地回了声:“不知道。”我正在为他这态度感到奇怪的时候,就看见他塞过来一个纸糰子。 我打开,又看见了一个他画的标志性的兔头,后面跟了一行字:你为什么不来广寒宫找我玩? 我心下一嘆,果然这件事被他惦记上了。 我刚要跟他解释,我最近实在忙,且忘了这档子事的时候,玉帝在上面威严地道了一句:“好了,众仙家私下里有什么悄悄话回去说,我们进入正题。” 众人噤若寒蝉。 玉帝的眼光扫过来,停在玉兔这里:“便从星君开始罢,你这回下凡,见了一次那凡人皇帝,可觉得有些不对劲?” 玉兔踱步出去,行了礼后道:“有。此人周身气息近煞,我当时……没有多注意,只……觉得很不舒服。” 面对兔子,玉帝面貌温柔,目光也和蔼了很多:“你初次下凡,诸事不太妥当也是可以原谅的。太阴星君,你再仔细回想一下,借神识看一看,那皇帝的元神中,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玉兔安静了一会儿,不多时,凭空变出一张画纸,一支墨笔,用心在上面画了起来。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我占了离他近的便宜,看得一清二楚:玉兔认真作画时的笔力和他画兔子头的鬼画符是两个极端,那一抹暗红的衣角稍稍一动,便漏出画纸上半方隽秀的墨痕。 他画了一坨肿胀鼓包的黑傢伙,我起初以为他画的是山石,凑近了仔细一看,却发现那竟然是一条黑龙。四肢俱在,只是身形已经扭曲病变,不知变成了什么样的怪物。 此画一出,众仙譁然。 玉帝道:“星君先归位罢,众仙家都看到了,人间天子的龙身已化为一条孽龙。为了确信,请冥府判官也来说一说。寡人近日命你下凡断此人生平,可有了答案?” 判官一听终于轮到他了,兴沖沖地站了出来,准备开始长篇大论。 我刚要听,就感觉到玉兔戳了戳我。 我扭头看他,他还是不看我,有些闷闷地:“你见了我,没什么话说吗?” 我想了想:“我原想今日见了你,就随你去广寒宫中找你的,也不算忘了这件事。” 他瞥了我一眼:“哦。” 我再想了想:“你今天穿得挺好看。” 他满意了,终于转过来正眼看着我,美滋滋地“嗯”了一声。 ☆、绯闻兔 判官立在凌霄殿中,神情端正,念了一大串那皇帝的生平。当朝天子姓林名裕,十三岁继位,到现在十二载,正好二十五岁。 判官皱着眉头念道:“此人在位,治举得当,国泰民安。民间虽传言此人凶暴嗜血,他却没做过什么荼毒生灵的事。唯一可窥得端倪的事,便是这皇帝爱看天牢中秋决的场面,越是死法悽惨他越感兴趣,还曾经假扮成刽子手亲自将犯人处以极刑。” 周围鸦雀无声。 判官再道:“由此可看出,此人虽气性残忍,但还是个知分寸进退的人,只拿罪犯试手而不伤良民。杀破狼三命中,他全占了,这与他先祖有关,註定一世孤寡,亲眷死绝。” 月老插嘴:“但越是这样,越容易变态的。凡间天子如何能次次假扮成刽子手?想必忍着的时候还要占大多数,既然亲眷死绝,必然孤苦无依,连纾解的地方都没有。心魔或许正是由此而来。” 我眼皮子跳了跳。 玉帝赞许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却转头问我道:“怎么,谢樨,你有不同的看法?” 我道:“他忍不忍得了这回事还要另说。我同太阴星君在凡间时,那皇帝就曾想要对星君下杀手。” 玉兔在我身后补了一句:“没有杀成,谢樨救了我。” 座下传来一片唏嘘声,判官偷偷看了我一眼,“啧” 了一声,笑容越发的猥琐起来。 玉帝悦然道:“果然我知道谢樨是靠得住的,这么说来,此次去凡间,你还护了星君一次——这便是护了星盘的重要一格,护了天象,也匡扶了紫薇六仪。依众卿看,我给谢樨封个什么位分好?我看要不就封个上仙——” 第28页 判官咳嗽了一下:“陛下,咱们还是先讨论正题罢。” 玉帝恍然道:“哦,那便先讨论正题。” 我看着玉帝时不时扫向我和兔子的、慈爱的目光,有点怀疑人生。这场景莫名其妙的很熟悉,这种十分微妙的感觉我前世似乎经歷过。 我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听见玉帝问一旁的司案小仙:“我似乎听说,离凡间天子最近的人便是宰相了?” “回禀天帝,是这样的。” “怎么当宰相?” “呃,回天帝,科举榜上靠前的人得了这个位置的人居多。他们现在这个宰相,便是一个连中三元的人。” “那便如此,一回生二回熟。”玉帝微笑着看过来:“太阴星君,谢樨,这回还是你们两人罢——星君此前探查的那个凡人,我交由判官去理会。你们二人,专心负责这个凡间皇帝。接近他,成为宰相,做得到吗?” 我道:“做不到。” 开玩笑,我前世胡天保名满京城,别人说我是第一风流贵公子,第二才子,搞得我全家上下都十分飘飘然。我十五那年被我爹撺掇着回老家考儒生,指望着我在一群大龄老爷们儿中脱颖而出,当个县试第一。我自信满满地交了卷,后来跟我爹一起灰熘熘地回京了。 考试这一事上,我的确不太在行。而且天上的神仙们对朝堂之事似乎有些误解,别说宰相都是三四十年地熬过来的,我这个资质,去户部帮人抄书都要抄错字。 玉帝神情一下子冷了下去:“那你是不愿了?太阴星君呢,你怎么看?” 玉兔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过来偷偷拉了拉我的袖子,然后对着上座的人答道:“我……可以努力一下。” 我眼皮又跳了跳。玉兔又凑近了些,有些忐忑地望向我:“谢樨,我保证这次不坏事,你相信我。” 我很想跟他解释,这不是我相不相信他的问题,而是我相不相信自己的问题。正惆怅时,判官用传音入密跟我道了声:“老谢,你是不是没脑子,此事可从长计议,你答应了就是上仙了,不说白不说。下凡后怎么做,小兔子还不得听你的?” 我与玉帝冷冽的视线对望了半晌,嘆了口气:“好罢。” 玉兔惊喜地握住我的手。玉帝脸上顿时也如同绽开了一朵花儿,和煦了许多。 我终于想起这场景的熟悉感在哪里了。 前世,我考试失败之后,我爹带着我郁郁回京,过后生了一场病。病中,我爹想着我既考不上功名,也不擅交际,除了家中的钱还够用以外,我的未来实在是看不见什么希望,他怕我半生寂寞,便找了一个媒婆,替我向京中一处大户人家说媒。 姑娘是好姑娘,皇城中有名的绝色美人,只是家道中落,很需要一个像我这样有钱又没脑子的金龟婿。我琢磨着,眼下在凌霄殿的这番场景,着实很像我当时去相亲,登门拜访时那姑娘家中的场景。我的老丈人也便是如同玉帝这样,慈爱地看着我。 不过,当时我被我爹逼着答应了这门亲事,那姑娘的娘家人开心得跟什么似的,上来就要管我叫娇客、郎官儿,我非常不习惯这种大帮亲戚间的热切,一面起着鸡皮疙瘩一面应付,以为自己一生的姻缘就这样了。几月后,婚典将要开始时,我父亲却病故了,这门亲事到底还是没结成。 老父身死,守孝三年。我退了婚,耳根落得一个清净。那姑娘后来嫁了一个还不错的人,没让我这个断袖给糟蹋在了春闺年华中,是一件好事。 众仙会谈很快便散了,我从强烈的即视感中摆脱出来,出门便抓来了判官,向他问道:“玉帝想干嘛?他今天看我像看亲儿子似的,你们一个二个也奇奇怪怪的。” 判官嘆了口气,幽幽地道:“他想干嘛,你还看不出来么?谢樨,你和小兔子的绯闻已经……整个神界都知道了,大家都想着撮合你们呢。” 我喉头梗了一下。 判官再道:“你不知道么,玉帝可宠小兔子了,真真把他当儿子看的。你们两个都这么大人了,磨磨蹭蹭的我们看着着急。老谢啊,你要发达了,若你真同小兔子在一起了,就是咱们天宫的驸马爷……啧啧啧,苟富贵,勿相忘啊,以后我和我家那口子还能吃成你做的火锅不?” 我扭头便走。 判官拉住我:“哎,你干嘛呢,那边小兔子等着你一同回广寒宫呢,丈母娘你不见一见?嫦娥是可怕了点,但你也不至于吓成这样。” 我道:“我回去跟玉帝说清楚。” 判官板起脸来:“说清楚,怎么说?世间绝无空穴来风之讲,你要是和小兔子真没点儿什么,这传言能出来么?我看你有这功夫找玉帝解释,不如自己好好想想。老谢啊,缘分这东西,错过了可就真没有了。” 判官留下一个幽幽的眼神,自顾自地飘走了。 我:“……” 我不死心,回大殿中看了看,再问了玉帝座前的仙使。那仙使答道:“哎呀,谢樨,陛下他已经闭关修炼了,说是要好几个月才能出来呢,刚刚才进去,你就晚来一步。” 仙使往我身后一望,会心一笑道:“没什么好解释的,别害羞了,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我回头一看,玉兔站在殿外,鬼鬼祟祟地探头进来,茫然地跟我对上了眼。 我道:“兔子。” 他听到我声音,确认了是我,奔进殿中来叫了声:“谢樨。”他歪歪脑袋:“嗯?你还有什么事么?” 玉兔单纯,单纯又傻气,别人应该没把这事告诉他,告诉了他肯定也不相信。 我的心情有点复杂,挣扎了好久之后才道:“没什么。” “嗳,没什么事就赶快走吧,谢樨,我有个好东西要给你瞧一瞧。”玉兔高兴起来,一把拽过我往外走去。 我同他手拉手地站在祥云上头,穿过一片又一片围观的人群。思考了一会儿后,我将手抽了出来。 玉兔眨巴了一下眼睛。 我眼见着他的神情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拿了一条绢帕,将他原本就干干净净的手再仔细擦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再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味将手递到了我面前。 “我刚刚拿了饼,现在擦干净了,谢樨。”他道,“很干净的。” 我只有再次握住那只手,干巴巴地笑了笑:“很干净,上仙,我真的不是在嫌弃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捉虫!持续伪更! ☆、琉璃瓦与丈母娘 广寒宫我来过一次,是在刚刚升仙的时候,按照惯例要各处拜访走动,是我来天上的第一个地方。 当时嫦娥很客气地接待了我。场景一度很是尴尬:我不爱说话,嫦娥一贯也不喜欢客套废话,我和她相看两无言,最后以她亲切地嘱咐我吃掉一盘特意为我做的糕点告终;她起身去睡了午觉。 第29页 我没吃完,见着她离开了,也松了口气,起身循着桂花香走,准备消消食。广寒宫中的景致不错,平地同雪,泛着白绸一样柔软的光,婉约又清凉。 我迎面望见了一株顶天立地的桂树,枝杈沉沉,细小如同米粒一样的桂花顺风落下来,扬扬洒洒一场不停歇的金色的细雨。 我见到一个身量魁伟的男人沉默地砍着这颗月桂树,即刻砍下去,划拉出一道深深的伤痕,转瞬间又生长痊癒了。我知道那就是吴刚,偏巧此处静谧无声,我像是在看一幅定格的画,让我有些恍惚。 原来神界是这个样子的。 吴刚身边还蹲着一只青玉色的蟾蜍,一只雪白的兔子,它们也一动不动。我赏完美景,突然间觉得这地方没意思了,便驾云去了其他地方。 后来我结识了月老和太白金星一干闹腾的神仙,方知不是神界无味,而是广寒宫这个地方本就是这个样子,生人来了便来了,里头的景致千万年不变一下。 月老说这是神仙的劫数,我没琢磨出是什么意思,想了想后,只将它归结于地方偏僻,生活过于冷清而已。 这样的地方能养出玉兔这样闹腾的傢伙,不得不说也是很神奇的。 我被兔子拉着来到了月宫外,这次的阵仗大有不同,门口一熘儿排过去,我见着了一脸皮笑肉不笑的嫦娥、一个我不认得的绿衣服男神仙,以及一脸木然的吴刚。 玉兔吭哧吭哧地跟我介绍:“谢樨,这是嫦娥姐姐,玉蟾哥哥,还有吴刚叔叔。” 原来这绿衣神仙是玉蟾的人身,我对他点了点头,他错开视线,冷冷地“哼”了一声。 玉兔再吭哧吭哧地介绍,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很紧张:“嫦娥姐姐,玉蟾哥哥,吴刚叔叔,这个就是谢,谢樨。” 嫦娥走上前来挽过我的臂膀:“都见过的,玉兔,你先回自己地方歇会儿,我先替你招待招待……谢樨。” 玉兔一脸高兴地看着我,再看看嫦娥,似乎有些不愿走。嫦娥再微笑道:“磨蹭什么呢,傻孩子,这点儿时间都捨不得?” 我越听越不对味儿。嫦娥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莫名打了个寒战。 我跟着她走进了宫中,回头一看,玉蟾和吴刚都已经像交代完差事一样地走远了。 嫦娥微笑:“来,喝茶,谢樨。” 我看着她的笑容,腮帮子酸了一下:“小仙谢过仙子。”她盯着我,望见我呷了三口茶,将茶杯放回了桌上,做好了客人礼节之后,方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眼神:“方才众仙会谈我不曾去,不过我听说,你和玉兔下凡进展得很顺利,你还救了我们家玉兔一命?” 我道:“还算顺利。星君一事我不敢说救,仙者身躯本来就不伤不灭,小仙也只是出于凡人考量,情急之下挡了一下。” 嫦娥“哦”了一声,又道:“这么说,若你不是从凡人做上来的,就不会为他挡那一刀,可是这个意思?” 我终于知道玉兔那发散性的思维是来源于谁了,他和嫦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简直是一脉相承。 我擦了把汗:“不然。被刺一刀,换做谁来定然都惊惶,我为了避免上仙受惊,于情于理都要上去挡一挡的。” 嫦娥赞许地点了点头。她拿了一块糕点,纤纤素手轻轻挑起一块碎皮,然后放到唇边轻轻吹开了,那碎皮落地化成了花瓣。 “那你,理是说了,情又是什么情呢?”嫦娥拈着手里的点心碎,笑眯眯地问我道:“我常年不出月宫,情这个字,已经全然陌生了。” 我心头一紧。 来了! 嫦娥肯定已经听说了我和玉兔的传言,等的就是问我这个问题。 多亏有我爹替我定亲的那一遭,我方能明晓这是个什么样的场面:当年那老丈人如同玉帝,看我的目光充满了慈爱。但丈母娘却是完全不同,怎么看我都像是一头要拱了玉白菜的猪,我估摸着嫦娥现在就是这个心情。 若是白菜无可挽回地要被猪拱了,丈母娘也定然会百般刁难,问一些千奇百怪的问题,至少让自己有个心里安慰:总比别家的猪拱了要好。 可是,天地良心,我谢樨在这个事情上,的确是清清白白的,兔子他本人更是一团煳涂,什么都不懂。这都是谣言。 我急忙解释:“我同星君有的是同僚之谊,断然没有放着他不管的道理。” “嗯。”嫦娥顿了一下,望向我,“同僚之谊。” 她嘆了口气,再问我道:“谢樨,你以断袖之名封仙,想必前世多有纠葛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今可还有什么牵扯?” 我犹豫了一下。 我觉得牵扯是没有的。 可判官、玉兔都觉得有,判官曾对我道,早日查清楚了,和张此川做个了断,这事才算完。 嫦娥冷冰冰地道:“若有犹疑便是有牵扯了。” 我嘆了口气,迎着她的话道:“生死大仇,牵一髮而动全身,我下凡去查这事,也便是想将这牵扯早日了断。” 话一出口,我突然悟过来,这场景仿佛是一个浪荡子在对未来丈母娘作保证。可我还没来得及澄清我和玉兔的关系的时候,就见嫦娥欣慰一笑:“行罢,我也不管你们了。”说着,便招手唤来几个侍女:“扶本宫回去歇息,我要睡个午觉。” 我木然站在原地:“仙子……” “对了,还有个问题,和他一块儿需劳你多吃素,这一点我已经听判官说了,你做得很好,委屈你了。” 嫦娥声音都懒了起来:“正好你这次跟着来了,玉兔性子闹,我这宫里又清冷惯了,整日瞧着他蹦蹦跳跳的有些头疼,你这次回去把他也带着,他的厢房,我要辟出来养花。婚典什么的你们想什么时候办什么时候办,我封红包,就不去了。” 我:“……” 我半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嫦娥便已经雷厉风行地做出了决定,将我轰到了玉兔那里,并找了侍女带话。 玉兔听得这个噩耗,呆住了:“嫦娥姐姐她,不要我了吗……” 那侍女耐心解释:“小主人,宫主也是为了您好,要养的花正是您爱吃的花。您既然要再下一次凡,回来时便能吃到了,岂不两全?” 风里蓦地传来一声清冷的密音:“不多解释,玉兔,你就去谢樨府上住着,让我清净些,也别来我跟前哭。” 玉兔可怜兮兮地对着窗外喊:“嫦娥姐姐……” 我和房里的其他人都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气。 这孩子,傻的哟。 玉兔喊了半天没得到回应,终于黯然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开始收拾东西。其他侍女侍从都退下了,我忍着笑轻声道:“小兔子,放宽心一点,你嫦娥姐姐肯定还是要你的,不用打包这么多东西。” 玉兔吸了吸鼻子,将一个长条萝蔔和一棵巨大无比的白菜放进包裹里:“不会的,嫦娥姐姐嫌弃我,让我投奔你,你肯定又要嫌弃我,把我赶出来,我只能去别的地方吃糙了,多带一点吃的,有备无患。” 第30页 我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嫦娥这是当他嫁到了我那边…… 我也不知道再怎么跟判官他们解释,我来广寒宫串一个门,最后还要带只兔子回去。 我这一趟上天,经歷不可谓不精彩。 玉兔耷拉着脑袋数他攒的蟠桃叶,神情也全然不復刚刚在门口的开心。我瞧着他这样子,有点心疼:傻人有傻福是不错,他被全天宫的神仙宠着,相应地也要接受众仙们的调戏。 这个傢伙一向又认真,开玩笑和认真说话分不清楚,十分容易憋屈。我斟酌了片刻,看着他数叶子越数越伤心,便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你之前是不是说,有个东西要给我看?” 玉兔抬了抬头,茫然地看了我一眼,忽而又道:“是的。”他又吸了吸鼻子:“我差一点忘了,对不起,谢樨。” 他站起身来,从他睡的小云床的枕头底下小心翼翼地掏出两个东西,撕开上面的云片,将其中一个递给我。 是一小片琉璃瓦。正是我和他在人间捡的那两粒,他不知用什么东西给雕刻成了两个兔儿爷:一个乘鹤,一个骑龙。 他放在我手中的那个,是乘鹤的。 “嗯……它虽然小,但是我觉得这个颜色很好看。就是,我……雕得不太好看。”他结结巴巴地道,“龙有点难刻,丑一点的我自己留着,这个仙鹤的好看一点,你就收下吧。” 我看着手上那个小小的、面部表情刻得歪歪扭扭的兔儿爷,笑了:“很好看,我会好好保存的。” 玉兔之前黯淡下去的眼睛终于亮堂了一点,他挠挠头问我:“真的吗?” 我道:“嗯。” 他看起来开心了很多。 我等着他收拾完,和他一起走出了月宫。月桂树边,玉蟾仍用着人身,立在那边负手看过来,眼神不善。 我下意识地想将玉兔挡在身后,却忘了他们本就是一家人。玉兔向他奔过去,道了声:“我走啦。” 玉蟾将将收敛了目光,对他道了声:“知道了,有空回来。” 他再眯起眼睛瞧了瞧我。 我假装没看见,招唿玉兔跟我一回了忘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捉虫修文掉了两个收藏……心如死灰……死灰復燃……燃……我接不下去了。 作者不要脸地来求一波收藏!我保证修文频率不高的!看我真诚的小眼神。 ☆、与兔同游 玉兔住进我的太阴殿中后,我的生活再次变得迷幻起来。 玉兔说:“我要跟你一起睡。” 我道:“不行。我家只有一床被子。” 玉兔说:“我很乖的,我可以变兔子。” 说完,他在我眼前“嘭”地一声变成了一只肥兔子,屁颠屁颠地爬上了我的床,选了个最舒适的角落窝了起来。 他伸出一条小短腿拍了拍旁边的被褥:“快睡吧,谢樨,熬夜不好,你的黑眼圈都出来了。” 我宽衣上床,脱衣服时,他乌熘熘的一双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 我道:“你这叫非礼,懂吗?” 玉兔一动不动,还是盯着我。我躺下去后,伸手将身边这只兔子揽了过来,按在手里勐搓一顿,搓得他嗷嗷直叫:“谢樨!谢樨!你非礼我!” 我将他的毛顺好,拎着他丢进被窝里:“上仙,你该有点觉悟的。” 他不吭气了。 第二天我又是被他压醒的,这次是人身。玉兔这回得寸进尺,搂住了我的脖子不放,整个人都挂在我身上。我想将他推到一边去放好,结果他歪歪扭扭地动来动去,最后一脸悲愤地被我弄醒了。 我将他的领子提起来,冷漠地道:“是要老子把你捆起来睡觉,还是去睡地上,你给个准话。” 他絮絮叨叨地说:“谢樨,你太不温柔了,我虽然是来投奔你的,但是我应该拥有基本的……” 我打断他的话:“今天先写三页悔过书,给我解释一下,说好的变一晚上兔子呢?” 他眨眨眼睛,无辜地道:“忘了。” 我嘆了口气。 第二天晚上,我施了个法术将地面弄得暖洋洋的,裹了我最厚实的一件外袍睡在了地上。 玉兔化成兔子趴在床沿上,一脸茫然地看我。 我道:“上仙,今日我十分想睡硬一点的床板,我瞅着地面不错,你自好生歇息罢。” 他兴奋地抖了抖耳朵:“太好了,我也觉得地面不错!”说罢,我眼瞅着一只肥硕无比的兔子一个纵跃跳进了我怀里,险些把我撞得呕出一口老血来。 我缓了缓,然后和蔼地坐起身,拍拍他的兔脑袋:“那好,这地方就留给你了。我去睡床了。” 他目瞪口呆。 我再将白天做好的兔子窝搬了出来——这次上天,我顺道去了织女那儿,请她也替我织了一床小云被。这个窝如若不是太小,老子我都想爬进去试一试。 我将兔子抓起来塞进窝中,满意地拍拍手:“上仙,晚安。” 玉兔咯吱咯吱地,分外委屈地磨着牙。 他这个反应如我所料。我舒舒服服地上了床,翻个身侧卧着往他,他睁大眼睛瞧着我。 过了一会儿,他叫我:“谢樨。” 我再和蔼地答了声:“哎。”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了:“我想跟你一起睡。” 这小祖宗,终于肯说实话了。我观察了这么多天,终于得出了这个结论——这傢伙根本就是赖上我了。 我道:“不行。” “为什么凡间的时候可以,现在就不行了?” 我给他解释:“因为现在,咱们的流言已经传了出去。上仙,你再同我一起睡,被判官孟婆他们看到了,你的清誉就毁在我这个断袖身上了。” 玉兔兴奋起来:“哦?还有这个事?谢樨你快跟我讲一讲,旁人怎么说的?” 他有些害羞地道:“我,我不大懂这些事情,以前都是听说的别人的。” “别人怎么说不重要。”我道,“重要的是,上仙不觉得自己过于娇气了么?独自睡个觉的事情,很简单的,小兔子。” 我的原则一向是能不骄纵就不骄纵,因为应付他人本身就是十分劳心劳力的一件事。近几日来,我惊觉自己快要被这个傢伙磨得没了脾气,我认为还是要把这个习惯别过来的好。 玉兔的耳朵有些耷拉:“谢樨,我在月宫里是一个人睡觉的。” 我表扬他:“不错,眼下上仙可以继续一个人睡觉。” 他的耳朵耷拉得更低了:“谢樨……” 我瞧着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感觉太阳穴又在隐隐作痛。 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 最后我道:“我困了,睡吧,小兔子。” 第31页 我吹灭了灯,借着室内微弱的光亮,看见床下那一团隐白动了动,最后还是乖乖地偎在了云床上头,打起了盹儿。 我放了心,本以为这场床位抉择最终还是以我胜利告终的时候,第二天早晨醒来一看,玉兔又跑到了我床上来,窝在我怀里,胳膊环着我的肩膀。 这磨人的蠢兔子。 后来我屈服了。其实怀里抱个人睡觉这种事,我一点经验也没有。即便是前世出入欢馆,我也从没留过人在我床上过夜,无福消受美人春睡的这番场景。 当然,面对着玉兔,我很难将他的睡姿往香(口口)艷二字上靠,别人是梦觉温生榻,他是四仰八叉小王八,我的心境越来越平和了。 玉兔很快融入了忘川一带的生活。他定点给我家水碗中的那条胖头鱼餵食,拉着我去河边上薅野糙,将收集到的糙籽放进他宝贝的袖袋中,说是来年冬天若是被我赶走了,他还可以种一些去地里自力更生。有天他突发奇想,要跟我去忘川水里游泳,比赛谁游得快。 我诧异:“你一只陆地上生的兔子,几时学游泳了?” 他腆着脸让我夸他:“我是不是很厉害。” 我没理他。 我此前一直想去忘川中捞一把明月藻——这种植物只生在忘川水中,味道十分鲜美,适宜煮汤喝,便答应了他。 我们约定终点在对面岸边第一支彼岸花那儿,我游到半途便潜了下去,闭气仔细找了找我要的东西,慢条斯理地将明月藻打结收入袖子里,再浮起来的时候,却瞧见玉兔从对面岸上扑腾了下来,慌慌张张地往我这边游。 我听着他连声喊着我的名字,刚抬起眼睛往这边看,就见他已经飞快地游到了我这边,惊慌失措地伸手将我箍住了,我在扑腾起的哗啦啦的水声中,隐约听见他声音里带着哭腔:“谢樨,你不要死。” 我:“……” 我不过是下来薅一把水藻,没告诉他而已。 我被他死死地拖着,险些呛了几口忘川水,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把他按住了往对岸游:“兔子,我不是凡人了,不会死了,还记得吗?” 玉兔被我丢上岸,浑身湿淋淋的,脸色苍白,睫毛坠着几滴小水珠。他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样,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又抬起手开始擦眼睛:“你半天没浮上来,我以为你淹死了。” 我耐心地告诉他:“我在采水糙,回去了给你煮汤喝。” 我嘆了口气,拧干了一片衣角给他擦脸,擦着擦着手中越来越湿润,我将袖子挪开一看,玉兔哭得不声不响,满脸泪花子。 我长嘆一声。 他这爱哭的毛病什么时候能好。 玉兔这次哭得比以前都狠,直抽气儿:“我忘了,一定是我过河的时候喝了几口忘川水,我忘了你已经当了神仙的这件事。我听说凡人都很脆弱,很容易就死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一只悲伤的兔子,只能摸了摸他的头。刚摸完,却见他扒着我的肩膀撞了过来,把脸深深地埋在了我怀里。 我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轻轻说道:“我们是神仙,不伤不灭的,小兔子,记住了吗?” 他“嗯”了一声。 我看着他还在颤抖的肩膀,看着他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黏在我身上不肯动,想了想后,只能轻轻抱住了他,轻声问了一个长久以来我想问的问题:“小兔子,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四下寂静。 “是跟我下凡之后的事情吗?” 趁他还没吭声,我一个接一个地问道:“你回月宫后,是不是还将这个事告诉你的嫦娥姐姐了?” 他还在哭,可是肩膀抖动的频率已经小了下去,渐渐不动了。我将他被沾湿的头髮别到他耳朵后面,往后挪了挪,让他抬起头来看我。 他低垂着眼睛不敢望我。一阵风吹过来,我拈了个神仙诀将它化成暖风,让我们的衣衫快速蒸干,髮丝细细痒痒地擦过面颊,我见着他的眼睫毛也颤动了一下。他的手还抓着我的手,有一点微微的凉意。 作者有话要说:  ~ ☆、(倒v初始章节)恋爱 玉兔是个拧巴性子, 我早就知道。 这个问题我几天前就想问了, 我没告诉他的是, 前几日我带他离开广寒宫之后,玉蟾单独下来找过我一次。 玉蟾看着是个文弱青年,手里却提了把威风凛凛的剑, 大有准备过关斩将的架势。 “他是这样的性子,看见了新鲜的便感兴趣,他感兴趣的事情, 不眠不休也要弄到手玩透彻,我希望你能明白。”玉蟾眯起眼睛道。他们月宫出来的人长得都挺好看的,可玉蟾这个小青年,我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大约是人越老心眼越小, 越活越回去。 我道:“我不明白。上仙这是什么说法?” 玉蟾冷笑一声, 往我身后看了一眼。当时玉兔正在我屋里兴致勃勃地餵鱼,大声唱着自凡间听来的歌谣,说是他的歌声可以感动那条呆鱼,让它早日化个能说会蹦的胖头鱼精来。 “在你之前,他没去过凡间, 没见过凡人,便是这样。”玉蟾口文中带着隐隐的讥诮,“误把新奇有趣当成动心和喜欢, 这便是他正在做的事。” 我之前是个凡人,带玉兔去凡间的人也是我。 照他这个说法,我便是那个让玉兔觉得新奇有趣的物件了。 我明白了, 玉蟾其实是想劝退我。可绯闻传也传出去了,人也被嫦娥赶着在我这住下了,我总不能打包退货。用玉兔的话来讲,这叫不负责任,会抛弃一只兔子,迟早也会抛妻弃子。 我差点就用这话去回復了玉蟾,可见我被兔子的语录荼毒得不轻。 我只道:“我有分寸,会跟他讲明的。” 玉蟾颇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 在神仙中,他和玉兔的年纪都不大,这样的小青年我前世也见过不少,过来找我,无非是怕什么东西被人抢了去,不撞南墙不回头。我在凡间随便搂个小倌儿,也常见到有清贫的书生过来跟我抢人,视我如同虎狼之辈,好似我胡天保是个欺男霸女的悍匪。 我逛窑子一不偷二不抢,常想劝劝那些人,总要自己变得有底气了,才好去拿回那些自己放不下的东西。不过劝了他们大约也只当我多事。 更何况,到了有底气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还记得在自己潦倒时抛出鸳鸯贴的下民呢? 真感情和逢场作戏我还是分得清。眼见着玉蟾一脸不善地来找我了,我虽然十分不慡快,但也瞧得出他对玉兔挺上心。 我道:“年轻人,你这点时辰都等不得?别说我对小兔子没那个意思,就是有,他现在也是我的人了,嫦娥认可,众仙也默认。你自己的心思藏着掖着早不讲明,这是其一,眼看着人来了我这里,这么没礼貌地提剑闯过来教训我,这是其二。” 我盯着玉蟾:“这样莽撞,让我怎么把小兔子放心交给你?”我这么一说,立刻觉得兔子口头上的便宜没被我白占,我在凡间对他“儿子”“儿子”地叫,此刻终于也生出了一些严父的光环。 第32页 玉蟾一张俊俏的脸唰地白了。 他脱口而出:“那你这样从凡间来的,还在跟个凡人纠缠不清的人,我也不可能放心把他交给你!” 我平静地道:“这些误会,我已经同嫦娥仙子讲明了。” 我有点摆架子的意思:丈母娘那儿都过了,还轮得上你说话? 他被我噎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就在我们说话的空当,我听见玉兔的歌声变了调,又换了一首傻里傻气的小曲儿唱了起来。玉蟾脸色煞白,一声不吭地瞪了我一眼,收了剑离开了。 我对我扮的这个恶人角色很满意。 年轻人有热情是好事,可我左看右看玉蟾,只觉得他目光有些短浅,暂时还配不上我身后这只会唱歌的兔子。玉兔除了傻了点,性子拗了点,其他地方不得不说,都是顶好的。 而且我思考了一下,他傻点倔点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毛病,这样一看就是挑不出错来的一个傢伙。 当天我没觉得我的想法有什么毛病,可是当晚我就做了个梦—— 我梦见玉蟾披星戴月而来,长成了一个满目沧桑的老大叔,真诚地对玉兔道:“兔儿,我做到了,我才是配得上你的那个人,我来接你了。” 玉兔他害羞地说…… 我没来得及听他在梦里怎么说,我被真实的玉兔给压醒了。 老子我硬生生给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再一想玉兔被发配到我府上来的这一回事,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流言这种东西,听听也就罢了,怎么连广寒宫中,最了解玉兔的嫦娥和玉蟾都信了呢?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流言的源头在玉兔本人那里。 我便问了他那三个问题。 凉风习习,我用法术弄干了我和他的衣裳,可头髮还是湿淋淋的。玉兔抓着我的肩膀,模样有些可怜。 他埋着头,可怜兮兮地道:“是。” 我尽量放轻声音,问他:“都是吗?” 他吸吸鼻子:“嗯。” 我动了动,手里变出一条缎带,想帮他把湿透的头髮绑起来,可我刚一动,他就牢牢地把我的手抓住了,眼神里还带着一丝惊惶:“谢,谢樨,你不要赶我走。” 我道:“嗯,不赶你走。你先起来。” 他被我拉着站了起来,任我给他绑好了头髮,又整好了衣襟。 我对他亮了亮手里的明月藻:“走吧,今天煮汤喝。” 他脸上的神色陡然亮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没有骂我,是不是,算答应我了啊。” 我瞥了他一眼:“回去再说。” “哦。”他乖顺下来,跟在我身后,同我一起踏水往回走。“我明白的,我要给你一点时间。书上都说这种时候,要给对方一点时间的。” 我一脸严肃:“不许说话,回去烧火。我再出门找一些香料。”我在他抗议之前补了一句:“不许跟着我。” 他乖乖地点了点头。 我将这只兔子哄回家后,出门直奔冥府,把判官从他的文书案前提了出来。 我问他:“玉兔喜欢我这事,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 判官看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擦着他手指正中沾染上的墨迹,装模作样地回想了半天,这才幽幽地回答道:“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儿,小兔子看你时眼睛都放光呢,偏你一个人看不出来。” 我喉头梗了一下:“多早?” 判官两眼上翻望着空气,再幽幽地道:“你……头一次去月宫的时候罢。” 我感觉自己遭了个晴天霹雳。 我艰难地道:“他那时是只兔子,蹲在月桂树下头一动不动的,我连话都没跟他讲过。” 判官收回视线,边摇头便嘆息:“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罢。谢樨,现在窗户纸捅破了,你可要对小兔子负责。” 旁边孟婆经过我们两个,笑眯眯地补了一句:“要负责呀。” 判官夫妇二人都是属喇叭的,给我把事情经过将得绘声绘色:玉兔自从回了月宫,整天茶饭不思,自己躲在房间里玩两片琉璃瓦,最后叫嫦娥逮住了。 “嫦娥问他怎么回事,小兔子马上就全招了——”判官一脸绷不住的笑意,“他说:‘嫦娥姐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三十七天又四个时辰不见谢樨,我很想念他。’”判官学玉兔那冒傻气的样子学得十成十的像,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孟婆怜悯地看了我一眼:“老谢是不是高兴坏了,怎么脸都绿了。” 我道:“告辞。” 接着便头昏脑涨地出了冥府。 坦白来说,被人喜欢上,我很高兴,我活了两辈子都不见得有人喜欢我。可若这个人恰好是玉兔,事情便有些难办。 玉蟾说的话虽然不好听,可是十分在理。以我的眼光来看,玉兔的确是个爱凑热闹的傻傢伙,他跟着我觉得凡间有趣,便能以为那是喜欢。可人间千万处,他总有看厌的时候。我这个化神的凡人,他也总有摸透底的时候。 我生前算不得一个好人,成了神也无所事事,忘川里冷清的日子我过惯了,玉兔却肯定过不惯,我不能让他在我这颗歪脖树上吊死。 总有一天他长大了,不喜欢了,就会往前面走,遇到更加好的人。 我整个人都变得诗意了起来,慢慢地走回了家。 玉兔凑上来,一双眼睛亮亮的:“谢樨,你回来啦。”他说着说着还有些不好意思,单用手给我指了指架在房间正中的那口锅,吭哧吭哧地道:“那个,盐,我帮你加了。” 我一听他放了盐,立刻知道大事不好,玉兔在凡间时也帮我做过菜,结果一般都惨不忍睹。然而我奔过去看了一眼,却发现锅底没有同我想像的那样煳了一大层盐巴粒。 玉兔在我身后委委屈屈地说:“我有进步的,这次肯定刚刚好。” 我嘆了口气,表扬他:“刚刚好。” 他又弯起眼睛来看我。 我被他那期待的小眼神看得受不住,仗着一张老脸在屋里进进出出,神态自若。到了晚间,我刚开始铺床,他就很自觉地宽衣上了床,给我留了一半的床位。 他耳朵有点红:“给你一点时间,这个时间里,我们可以培,培养一下感情。” 我长嘆一声,灭了灯,躺在了床上。刚躺下来,玉兔就滚了滚,滚进了我怀里。 “兔子。”我道。 “嗯?” 黑暗中,他的尾音里都带着欢快,我似乎能瞧见他一脸喜滋滋的笑容。他答了我这一声后,我又有些犹豫,不怎么忍心将他这份小小的快乐打破了。 他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谢樨,你是不是想赶我走了。”他的声音闷了下去:“你才说好的不会赶我走的。” 我摸摸他的头,没想好措辞,便没有出声。 第33页 他又说:“我已经来投奔你了,你要对我负责的。” 兴许是听我一直不说话,他有点急,想了想没有办法,又化成了兔形,往我怀里拱:“我,我瞒着你,是做得很不对。我不用人身占你便宜了,可是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段时间,毕竟嫦娥姐姐她是真的不要我了。” 怀里的人陡然变成了兔子,手感非常差,我怒道:“说正事儿呢,给老子变回来。” “哦。” 他乖乖地又变了回来。 我道:“小兔子,你跟着我半年时间——就是从现在起,到我们再去凡间调查那个皇帝后回来,这中间的时间。” 他动了一下,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听我说完。小兔子,下凡是我带着你瞎玩,你来我府上也是我早先没跟嫦娥解释清楚,事到如今有我的责任。你如果执意喜欢我,先跟着我半年,半年之后想清楚,再跟我认真谈一谈这件事情。” 我放开捂住他嘴巴的手。 我自认为这个方案还不错。半年时间,够他看清楚了。只看这个被沖昏了头脑的傢伙愿不愿意。 他动了动,道:“不用想清楚的,我,我喜欢你。” 即便是在黑暗中,我也瞧见他脸红了。 我再怒道:“态度端正一点,认真思考一下,老子是你随便就能泡的吗?” 玉兔愣了愣,往我怀里凑得更近了些:“那,那就,先半年。” 他的髮丝擦着我的下巴尖,毛茸茸的,很温暖。他问我:“那是不是,我们从现在起就算在谈恋爱了啊?” 我和蔼地道:“你要不猜猜看。” 他没猜,他欢喜地动来动去,伸出手来紧紧抱着我的肩膀。 我听见玉兔有些遗憾地嘆了一口气:“只有半年,不过也够啦。”心想这兔子还真想玩半年了拍拍屁股走人,实在是太不尊重老子我了,没忍住伸手掐了他一把。 他小声唿疼,瞪着我问:“你干嘛?” 我再和蔼地道:“手滑。” 他“哦”了一声,在我怀里轻轻地说:“我困了,谢樨。今天我比你先困。” 我道:“上仙,晚安。” 他道:“晚安。”接着我看见他半撑起身来,很快,一个柔软温润的东西在我面颊上轻轻一碰,然后马上缩了回去。 我仿佛又遭了个霹雳。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进了被子里,不敢探头出来。我掀他的被子,他牢牢地抓着:“谢樨!我要睡了!” 我摸了摸被他亲到的面颊,没跟他继续纠缠,连人带被子抱着睡了。 半年。 黑夜里,玉兔唿吸均匀,我瞧着眼前的人,静静地想。 这可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要说:  (t▽t)二十多章才亲一口,我什么时候才能开个去幼儿园的车啊…… ☆、磨人的磨合期 自从跟我达成了协议之后, 玉兔在忘川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 从只在家中对着那条胖头鱼唱歌发展到跑去冥府教一群鬼唱歌, 判官镇日被他唱得神思恍惚,过来找我。 我听完判官的控诉后,给玉兔敲了几次警钟, 未果。 判官上门来蹭饭时,哭丧着一张脸:“怎么他现在连你的话都不听了。” 我沖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刚谈恋爱呢,新鲜劲儿还没过, 由他闹腾。这档子事儿也不是要谁管着谁,他开心就好。” 判官紧了紧衣袍,幽幽地道:“我突然觉得有些冷,头皮有点麻。” 我泡了杯茶, 淡淡道:“多喝热水, 可以缓解。”判官以为是给他泡的,伸手要来接。我捧着茶杯喝了一口,示意道:“就像这样,茶里加些忍冬,另可以降火。” 判官:“……” 他默默收回了手。 我瞧着门外闪过一寸绛红的衣角, 是玉兔在给门边生的野花儿浇水,便对着门口招了招手:“过来。” 玉兔兴沖沖地过来了,顺便给判官道了声好。我将泡茶前攒起来的残茶罐子递给他:“最外面一圈儿玉翎管拿这个浇。” 玉兔眼巴巴地问:“我可以吃吗?” 我知道他对我养的那群花觊觎已久, 摆摆手让他去了。判官同我一起立在门前,看着玉兔浇一朵吃一朵,不甘地道:“你们两个太腻歪人了, 我下回不来了。” 近日地府收的鬼魂越来越多,孟婆煮汤的活计越做越长,连带着判官每日写生死簿都写得手抽抽,他们夫妻俩忙得顾不着头尾,一天下来话都说不了几句,判官很寂寞。 我想起他以往和孟婆在我眼前天天腻歪的样子,不由得感到有些欣慰。 兔子吃掉了我养的几盆花,过来偷偷地拉住我的手。我由他拉着,问判官道:“人间又出什么动盪了吗?为何冥府近来这么忙?” 判官愤愤不平地看了看我和玉兔牵在一起的手,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道:“战祸,又赶上荒年,自家江山的城池也要打,偏偏还没人造反。我看那个凡人皇帝是疯了。” 据他道,人间现在分外不太平,都是那皇帝作出来的。 林裕生性暴戾多疑,又恐自己死得早,请了一大批道士给自己炼丹,求的便是长生不老,想让他林家的江山世世代代延续下去。 本来炼丹信神也没什么,顶多磕多了硫石汞浆提前去见了阎王。这人却嗑(口口)药磕得疯魔了,坚信自己是全天下唯一一条名正言顺的真龙,唯恐有什么异端降世。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南边一处近水的地方,再有青天坠龙之象。 判官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下来望了我一眼。 我问:“哪里?” “江陵。” 玉兔听我说过跟青龙的过往,此刻在一旁抬起眼睛看着我,神情有些紧张。 判官再道:“江陵地,群民开化,都是敬神的人,将这条龙放去了山里,每天供奉食物香火。人间大旱,还给那龙挑担取水。” 我松了一口气,暗暗想道,同是一个族类,只可惜青龙没这么好的命,这样也算很好了。玉兔见我神色松动,也跟着有模有样地嘆了口气,表示他也放宽了心。 判官又递给我们俩一个幽怨的眼神,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人神融洽相处,本来是一件好事。可这种事总是会被人传出去的,林裕听见此地坠龙,命令那处的人将龙交出来。说来奇怪,那里的人说什么也不肯听旨,死活不交。那姓林的皇帝便直接派了兵,要将江陵夷为平地。” 这便有些奇怪。 敬神的凡人有,还挺多,不过能维护到这个份儿上的的确不多见,也算是一桩奇闻了。我们凡人讲究互敬——我给你奉香火,你护佑我平安。人是做不得亏本买卖的。 我瞧着判官一脸苦闷的样子,问道:“那么,我和玉兔再下凡,需要从此事上着手吗?那条龙可要我们去营救?” 第34页 判官摇头:“已经打起来了,我们神仙不插手。那条龙自有人护着,左右是死不了的。我前来告给你们,是让你们避过这段时间,别挑凡人生活最苦的那几日下了凡,省得遭罪。” 玉兔拽着我的手,问道:“那,多长时间呢?” 判官眯起眼睛笑:“我虽不司人命,只是个写簿子的闲官,但这次我可以担保,一年内可以打完。” 我瞧他一脸胜券在握的样子,突发奇想:“你不会已经插手了罢?” 判官苦着一张脸,连连摆手:“我保证不是故意的,这事儿上我欠那条龙一个人情。过后再同你们讲。” 判官不死心地向我讨了忍冬花茶,然后飞也似的奔回了冥府。 玉兔同我在家中坐着,我喝茶,他嚼茶叶子,半晌无言。 一会儿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了:“谢樨,我们还要等一年才能下去。” 我道:“是这样的,上仙。” 他忸怩起来:“那,我们那个约定,是不是要加到一年半啊。” 他这几日疯来疯去,我都有些管不住他,还以为他转头就把这事儿给忘了,没想到他还是记得的。 我沉吟了片刻:“加罢。” 他再小心翼翼地问:“一年半的话,你会不会因为时间太长,厌烦我了,把我赶出去?” 我没跟他说到时候指不定是谁厌烦谁,只道:“不敢,上仙。” 他拍了拍胸脯给自己顺气:“不赶吗?那就好。” 其实一年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我和玉兔呆在忘川中,日子流水一般地过去,我们的相处模式相较之前在凡间,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变化当然有。我对他更纵容了些,他偶尔耍性子闯祸的时候,我批评得也更严厉些。每晚上他要我抱着睡觉,家中的锅碗瓢盆轮流洗,他渐渐也能将它们洗干净了,不需要我再出手。 除此之外,我和他之间只剩下第一天晚上,他迅速地摸过来时印下的那一个吻。此后他像是很不好意思,从来只要求我与他牵手,稍微抱一抱都能让他红透耳根子。我不愿他沉沦情爱,也从不主动。 连判官在对我们表示了一段时间的“腻歪得辣眼睛”之后,对我提出了质疑:“谢樨,我怎么感觉你还是在把他当儿子养?” 我道:“你不告诉他就行。” 判官看看我,再看看在忘川水中扑腾玩耍的玉兔,为不可闻地嘆息了一声。 孟婆也渐渐地看明白了,她更直接一点,来了我府上,戳我的脑门儿:“你这个薄情郎!负心汉!王八羔子!该做的不做,不该你管的事情做全了!你以为你是为他好?” 我道:“目前来看,这样最好。” 孟婆气得砸了我一个茶船,愤愤而去:“我看你连自己喜欢谁都不知道!” 我这人其实也有点拧巴,一旦思虑好了什么事情后,便很难动摇。或许正是因为我比常人更冷情一点,我看重兔子,不想让他在我这磕着绊着的耽误了,便只有出此下策。他迟早有明白过来的那一天。 日子眼看着还是惬意不错的。我数着天数,看着玉兔一天天地安静下去,不再在我种花的时候跟在我后面问,不再吵着要吃火锅,也不再去对面冥府串门子,骚扰众鬼。 我给屋里那条鱼换了个大一点的水碗,给它渡了点仙气:“兔子,你过来看,再过一个月,它就能化个小灵鱼精了。” 玉兔还是啪嗒啪嗒地跑过来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条鱼,声音很闷:“嗯。” 我放下水碗,静静地看着他。 他道:“我困了,谢樨。” 我道:“好,去睡罢。” 一年前,他还整日期待着这条鱼化形,唱歌给它听。这么一想,我又记起来,玉兔很久没有唱过歌了。 如我所料,是到了该厌烦的时候了。 我吹灭灯,习惯性地给他掖了掖被子角。他把脸埋在被子里不吭声,我伸手抱过他,温声道:“小兔子,过几天我们下凡。” 他“嗯”了一声。 我不再说话,拥着怀里的人睡了。玉兔这几天睡得格外早,为了陪他,我不得不修改了我以往的作息时间。他睡得早了,起得更晚了,一天中有一大半时间要在床上睡着,算下来,我跟他相处的时间,大半都用来安生睡觉了。 我起初以为他生了病,让药王来看了之后,又说没有。 就这样到了一年整的时间。 玉兔还是化成明无意。至于我,玉兔道:“谢樨,你就用这张脸好不好,别人的脸我看不习惯。” 我想了想:“可以。” 褪去仙根之后,我让玉兔往我身上使了个障眼法,凡人看我只是个泛泛之辈,就是我娘到了跟前也认不出我。唯有玉兔判官他们还看得出我的样子。 我刻意在他跟前说:“又来一世,可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小兔子,你说呢?” 我的口吻十分和蔼且随意。 他怔怔地瞧了我半晌,又“嗯”了一声。 我瞧着他那样子,突然想起之前有一天,我和他从忘川出去,寻了一处人间茶楼,坐下来听说书人讲故事。那天我们算错了时辰,说书人的场子已经过了,只剩下一个姿色平平的女孩儿在那儿唱《简简吟》。 香山居士的诗我一向觉得不错,他的诗改了唱段后也别有风味。只是这首里面有一句我老是记错——我未学平仄时背的这首诗,常将它拆得七零八落,记成“彩云易散琉璃脆,明年欲嫁今年死。” 玉兔当时在我身边道:“琉璃原来很脆吗?我雕琢的时候不觉得,谢樨。”他让我将他送我的兔儿爷拿出来给他看,确认完好无损后,再郑重地告诉我:“要保管好,一定不能让它碎了,谢樨。” 世间好物向来不长久。我如今站在云端,看着他有些苍白的面颊,回想道,那兔儿爷我倒是一直小心收着,半个边角都没让它碎过。 ☆、觉悟吧 与在忘川时不同, 到了凡间后, 玉兔的精神比之前好了一点。 具体表现是又闹腾了起来。 他抓着我的手, 问我:“谢樨,我们住哪里?”我从云上走下来,看着我那个再经了一年荒夷的家, 摸摸他的头道:“先不回家,我们去找个客栈住。” 玉兔年前送我的那颗桂树已经长得很高了。我带着他去附近逛了一圈儿,找到了一些人迹。 据判官说, 谢樨的凡人肉身死后被丢去了乱葬岗,任野狗分尸。这宅院里却没有一直空着,起初是张此川来这里住了一段时间,随后他离开了, 被坊间传成已死。 这一年来, 群狼无首,朝党的祸患却一直没能解决,我的宅院换成同是一个开封籍的四品官员住进来,但很快又搬走了。 我带着玉兔去客栈,边嗑瓜子边听着周围人唾沫横飞地讲故事:“那个宅子据说是兔儿神家中旧址, 主横死,死了一个王爷,又死了一个小宰相。这么晦气的地方, 谁敢再往那里住?” 第35页 玉兔听了,拍案而起:“那里明明是神仙福泽的祥瑞之地,是很好的地方, 一点也不晦气。” 我怕他引人注意,赶紧将他拉回来。 玉兔拿着筷子,颇委屈地夹了块辣椒进嘴里嚼。我把他的筷子夺过来,先给他灌了半壶清水,再命令道:“吃点别的。” 玉兔很黯然:“谢樨,我在帮你说话,你应该支持我的。” 我笑了:“我前世名声已经臭了,天底下说人坏话的人多了去,我若是跟他们挨个吵,可没那么多功夫。” 我再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头:“多谢你。” 玉兔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打掉我的手,把碗筷往面前一推。 我们身在客栈中,他这动静不小,引了好些人围观。 我换了个姿势靠在椅背上瞧他。 玉兔飞快地打量了两下左右的人群,故作镇定地清清嗓子:“我,我有话跟你说。” 我道:“说罢。”他憋了半天,一张脸在众人注视下越来越红,大约也是没想好这回要怎么使性子,最后吭哧地道:“这,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我十分镇定:“哦?小兔子,那你觉得哪儿是说话的地方?” 我象徵性地沖那些围观的人挥挥手:“都散了罢。”我今儿穿的是锦,佩的是玉,掏钱时排的是沉甸甸的金条儿。话一出口,那些人就被我身上的王霸之气所震慑,很识趣地散了。 拜玉兔所赐,我现在赶人赶得十分熟练。 果然,玉兔一见周围人不多了,气焰立刻又上来了:“你已经很久没有跟我好好说过话了,我觉得——” 我伸长耳朵听。 他铿锵有力、无比坚定地道:“我们还是去床上说罢!” 万籁俱寂。 我将碗筷搁下,对店小二笑了笑:“劳阁下收捡,明儿早抬两桶水到我们厢房。” 小二连声道:“是,是,公子您慢走。”接着躬身送我,身后一干人翘首看着我将玉兔拽了上去。 我将玉兔丢回房中,兇恶地道:“交出来。” 玉兔拒绝。 我再道:“你敢让嫦娥知道么?你不交出来,今儿你对我说的话,我便原原本本地告诉嫦娥,还要让众仙都知道。” 玉兔伤心地道:“嫦娥姐姐不要我。我是你的人了,反正丢的也是你的脸。” 我:“……” 我走几步上前,琢磨着让他变兔子,好让我搓一顿。结果他不肯变,他一定要把话说完。 我道:“你说。” 他牢牢地抓着我的手,边抓边吸鼻子,小心翼翼地抬头望我,一字一顿地念道:“官,官人,你不要这么猴急,我,我这就给你。” 我整个人都震了一下,呆住不动了。 玉兔摇了摇我:“谢樨?谢樨?”看我没反应,他才低着头慢吞吞地从衣襟里摸出一本书,垂头丧气地交给了我。 我瞥了一眼,今天这本叫《拴住官人心》,默默地打了个寒战。 玉兔爬过来抱住我一条胳膊:“谢樨……” 我揉揉太阳穴:“三页悔过书。” 他跟我讨价还价:“两页可不可以,谢樨我手疼。” 他看了看我的神情,再不确定道:“那……两页半?” 我道:“三页。没得商量,赶快睡觉。” 玉兔却不说话了。他翻个身躲进被子里,再度进入了这几个月来的颓靡状态。 我伸手过去捏了捏他的脸皮:“兔子?小兔子?” 他半天不回我。 我笑他:“你多久没看过这类书了,今天是怎么了?” 他仍旧不理我。 我将他的东西收好,用温热的手巾给他擦了把脸,挨着他睡下。 他背对我,我看着他的后脑勺,想起他送我的那个琉璃瓦的兔儿爷,慢慢地也有些兴致恹恹。 今天我没有抱着他。他也没有开口要求我。 半夜时,我下床起夜,回来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随手找些书看,摸来摸去却只剩下玉兔的那本艷(口口)情小说。 我想着好歹也是字,看看可以磨时间,刚打开没几页的时候,就听见身后有人赤脚走动的声音。玉兔下了床,突然从我背后靠近,将整个人都压在了我身上,紧紧地抱着我。 我轻声问:“兔子?”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他闷闷的声音传过来:“我睡不着,谢樨。” 我轻声道:“怎么会睡不着?” 他只是那样抱着我,挂在我身上。过了一会儿,我感到身后的压力小了下去,一只雪白的兔子跳上了我的膝盖,蹭了蹭我的手。 “上仙是睡得不暖和吗?”我摸着他的毛,想着给他找个东西裹一裹,刚一动,手指上突然一痛。 玉兔咬了我一口。 他瞪着小眼睛看我,我也瞪着他。 我道:“上仙,适可而止罢。” 玉兔还是瞪着我。 我看着他这样子,不知为何心头火起,压着情绪道:“偶尔玩玩也就罢了,时间太长,小仙也奉陪不起。我再怎么说也是个人,不是物件儿。” 我近日也不大对头,跟玉兔在一起的时候时不时就上火。 我将玉兔从膝盖上抱下来,放进了被窝里。自己拿了件衣服披着去了桌上趴着睡。 我记得是这样,应该是这样的。 第二天我醒来时,自己却躺在床上。 一只肥兔子趴在我的胸口,睡得昏天黑地。 我醒来的动静吵醒了他,这只兔子动了动,睁开眼睛瞧我。 他的声音很欢喜:“你醒啦,我们什么时候去找那个皇帝?” 我有点恍惚,一时间没答话。他却化了人形,跑去门边给小二开了门,问我要不要洗澡。 我看他那若无其事的样子,有点怀疑自己在做梦。我伸出手看了看,被玉兔咬伤的地方一片平滑,半点痕迹都没有。 我没有法力,明无意却有,化这一点小伤不成问题。 我道:“不用了,我再睡会儿。” 玉兔说:“哦,好,那我不吵你。” 我翻了个身。 玉兔说到做到,果然不吵我,连唿吸声都很轻微。我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整理一下我这颗木掉的脑袋中的思绪,眼里浮现的却是玉兔的脸。 一张笑嘻嘻的脸,眼眶是红的。 他周全细緻地将我弄回床上,化了我的伤口,却唯独忘了给自己洗把脸,化一化眼睛周围的红晕。 是他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昨晚匆匆扫过的那几眼,那本奇奇怪怪的书。 玉兔给他看的艷(口口)情小说做了批註,正是主角二人花前月下、盟定终生的好时候。他写:“为什么到这里就没有了,这后面,我不知道怎么做。” 第36页 他又画了一个兔子头:“谢樨好像不喜欢我,他很忙,可是我很想念他。” ☆、老谢:我有病 我一觉睡得浑浑噩噩。而且我又做梦了, 仍是梦见我娘抱着我, 我瞧着她发间的金步摇一晃一晃, 白珠桂枝相廖,上面刻着奇形怪状的兽类,攒成一大片细碎的金光, 。 又梦见还是空濛一片的记忆中,我面对着一方破旧的木桌,拿手去碰那上面干干的青苔。 醒来时, 我的疲乏感比入睡前更甚,但是我已经不打算继续睡了。 玉兔乖巧地坐在桌边,托着腮望我。 我道:“小兔子,我有些头疼, 你去对面街上的药铺帮我抓几钱白芷。” 听我这么一说, 玉兔有些慌神:“谢樨,你嗓子哑了。”他走过来瞧了瞧我,抓过我的手给我诊脉,在拿指尖轻轻按过我头顶几个穴位:“谢樨谢樨,你头哪里疼?” 他是一只捣药的兔子, 在这方面比我懂行得多。他给我看完后,啪嗒啪嗒地跑下楼,管店小二又要了两床被子, 抱回来堆在了我身上:“厥阴头痛,你昨晚冷到了,散寒止痛, 要入颠顶,我不能给你抓白芷。”他似乎以为我很想吃那一种药材,跟我比划着名解释:“要用吴茱萸和齿独活。” 我道:“好。” 他担心地看了我一眼,又磨磨蹭蹭地道:“我昨天……踢被子,没让你盖住。对不起。” 他昨晚变了兔子,哪里来的踢被子之说,明明是我自个儿趴桌上睡着受了凉。 再说,我跟他一块儿睡的时候,通常都是我被子盖得好好的,他会扭来扭去地翻出去,比较容易着凉的是他。 我没有拆穿他。看着他出门后,我把那两床厚厚的棉被推去了一边,下床找玉兔昨日看的那本书。 如我所料,玉兔怕被我看到,趁我睡觉时将那本书藏了起来。我昨晚将它放在桌上,此刻去看,已经不见了。 我琢磨了一会儿,去客栈的衣箱中找了找,只发现玉兔随身带着的一颗干白菜。搜索了枕头和床褥子底下也不见,我回想着玉兔今早上以来一动不动端坐在桌前的样子,突然间福至心灵,将他坐过的那个板凳拿来瞧了瞧,看见上面有个活板,便拉了出来。那本书果不其然就藏在里面。 我将它的边角抻平了,直接翻页到末尾,玉兔的字迹还在上面,乌黑的墨迹清晰可见。一男一女成双对,大团圆旁挂着一副小人图。 我默默看着那两行字,感觉自己被人照着胸口锤了一下,实在难受。一难受我就看不下去,便将最后两页撕了折好,收入衣袖中,好来日不难受了再看。 我将那本书放回了原处。 人便是这样奇怪,你消沉的时候,事情更会一件一件地来,让你更加消沉。我回了床上躺下,想了想后,把玉兔拿来的那两床被子都盖上了,虽然它们压得我有点胸闷。 我等着兔子回来。 结果我没等到,我又睡了过去。 这次下凡,我没有用任何人的躯体,单褪去了仙骨仙根,差不多就是我二十六岁时的体格。我从小算不得一个身体康健的人,泡在药罐子里长到了成年,过后才有好转,只是仍旧喜欢犯些小毛病。 我在睡梦中,隐约知道玉兔开门回来了,并且管店小二借了小火炉,熬了药送到我枕边。他来来回回的,动作很轻,门扉时不时因此带起几丝风进来。 等他不再走来走去时,我咕哝:“兔子,药好了吗?” 他道:“好了,还很烫。” 我怕我一会儿睡沉了又要做梦,于是爬了起来。玉兔赶紧放下药碗,过来给我背后垫了一排绣花枕头,又把那两床被子往我身上凑了凑,压紧实了,一直把我埋到下巴。 我无奈道:“你这样埋着我,我手动不了,一会儿怎么吃药呢?” 玉兔楞了一下。 我接着道:“只有劳上仙你餵我了。” 他再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他脚步轻快了些,从桌上将药碗端过来,很紧张地对我道:“会,会很苦的啊。” 我不说话。 玉兔舀了一勺药汁送到我嘴边,再过了一会儿,他疑惑道:“谢樨?你张张嘴。” 我刚要张嘴说话,他便勐地将勺子送进了我的嘴里,精准迅捷,显然注意力十分集中,就等着这一刻。 我差点呛死,咽下去后赶紧道:“等一等,小兔子,你等一等。” 他挠挠头:“真的苦吗?我,我去给你加一点糖……”说着便要起身出去,我一把将他拉回来,他手里的药险些泼出去。 他眨眨眼睛,神情十分茫然:“谢樨?” 我没管他,夺过他手里的药碗便放在了一边。按着他的肩膀便将他拉进了怀里。 他被我一掼,扑到我身上一动也不敢动。 我抱着他,轻轻问:“昨天你是在跟我生气罢。我是不是挺坏的?跟我一起,你过得不开心,是不是这样,小兔子?” 玉兔不吭声。 片刻后,他埋在我怀里摇了摇头:“不是。”说了这句话后,他似乎有了些底气,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一点也没有。谢樨,你不要记错时间了,我们,我们还有半年呢。” 他再次慌张了起来:“谢樨,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不开心。” 我听他声音急得有些抖,嘆了口气,将他抱得松了一些:“是我不好。” 我再想了想,对他道:“这件事我做错了。” 他更加急了起来:“你没有,我……我以后再也不胡闹了,我马上去写悔过书。”他还是动来动去地想跑开,我牢牢地将他拉住。 我道:“小兔子,半年时间还没到,我不同你分开,也不会赶你走。” 他安静了下来。 我又想了很久,慢慢地开口道:“你给我一些时间,不用半年这么久。”我指了指房里燃着的一注檀香:“三炷香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好不好?” 玉兔看起来又快哭了,把实话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出来:“不用想的,谢樨,昨天我不是故意咬你的,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书里说的都是假的,我以后也决不学了。” 我没理他,按死了让抱着他不让动。 这回真是犯了个大错。我蠢到家了。 我将兔子圈在怀里,手肘还能碰见袖带中压起来折好的那几页书。 我道:“不要难过了。以后你生气的时候,直接告诉我罢。我——”我尽力组织着语言,怕他又伤心,温声哄他:“有情人之间不能生闷气,也不能一直憋着不说话,这样感情是长久不了的,小兔子,你想跟我长长久久吗?” 他飞快地答了声:“想。” 怀中温暖,我听了他这声不假思索的“嗯”,像是又被人在胸口处重重锤了一记。 我问他:“昨天你为什么咬我?” 第37页 他沉默了一会儿,答道:“你不抱我睡觉。”我听见了他吸鼻子的声音,“你不跟我说话,我变兔子了你也不抱我睡觉。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我摸摸他的头,说了声:“不讨厌。” 我接着问他:“这几个月来,你也是以为我讨厌你了,所以一直不开心吗?” 他“嗯”了一声。 我深吸一口气:“我不会这样了。你以后也不要这样,好不好?” 玉兔道:“好。” 我看着他有点迷茫,又有点伤心的样子,心中异常焦躁。 不是难过,而是焦躁,仿佛有什么人在催着我,让我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过着我那几个梦,似乎想让我从中看出些什么:我娘,像蝴蝶翅膀一样颤动着的金步摇,我不记得地方的小木桌。 张此川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我胸口插的那把刀,飘着石蒜花的忘川水。我门可罗雀的府邸,我冷清得能长苔的家,还有……月桂树下千年如一日蹲着的那只白兔。 是了,那只白兔。 它本是春日小像中永久凝固的一个影子,不该踏出画外一步。可现在它跑了出来,变成了一个人,对着我说:我喜欢你。 我生命中本没有他,好比神仙中合该只有一个兔儿爷,偏偏叫我捡了这个漏去,跟一只住在月亮上的兔子有了纠葛。 我道:“小兔子,我都知道了,你让我想想。” 冬日夜长。 我到底没能对他做出些什么承诺。我们面对面躺着,我跟他一件事一件事地核对,他什么时候难过了,我什么时候做得不好了,什么时候在跟我生气,事无巨细,整整一年的琐事。我自己也能感觉我陷入了一种类似疯魔的状态,不知是被纷杳而至的梦境所迫,还是源自我内心深处的鬼影。 我知道那只鬼叫胡天保,他阴魂不散,我拧不过来。 我的状态很不好。 所幸玉兔不问我。他困了,声音慢慢地小了下去,但还是认认真真地回答着我的问题,把我的手抱在胸口暖着。 最后他急了:“谢樨,你快睡觉,你声音哑了。”他摸摸我的头:“你在发烧。” 我想我可能确实在发烧,我已经胡言乱语了一个晚上。玉兔一点也不嫌弃我,他又给我餵了一次药,仍然是苦里带着令人发齁的甜。 我不愿睡,谁知道睡着了之后又会做些什么梦? 玉兔紧紧地抱着我,我费力地开口道:“兔子,你会託梦吗?” 他摸摸我的额头,认为我又在胡说八道,但还是认真回答了:“可以的。” 我命令他:“今天晚上到我梦里来。” “干,干什么……”玉兔脸有点红,我知道他肯定想到了一些少儿不宜的东西。但我没有力气再开口了,握着他的手睡了。 他果然到了我的梦里。有他在的梦境,比以往的梦境都要亮堂一点。 这只蠢兔子在我梦里问:“谢樨,你想看些什么?” 他带我去看广寒宫的桂花,袖子一挥,扫落半数的桂花瓣照着我们砸下来,飞起来,像一群细小的花妖在狂风中跳舞。 他满心欢喜地道:“谢樨,我喜欢你。” 我脑海中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黑暗接踵而来。我寻着黑暗往里走,想触摸到我前生的枯骨,送到我手上的,却是一颗星子。 我真的摸到了星子,我醒来时,手中有细碎的桂花粒。清晨,我低下头,看着玉兔安详沉睡的面庞,哑声道:“我也……” 我没有把话说完。已经是初冬了,人莫不是到了中午不会出来走动,屋外也没什么吵闹的动静。我的话音悄悄消失在玉兔均匀的唿吸声中。 我等着我的小兔子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感情线写了这么多,下章终于可以开主线剧情了。 ☆、寻墓 一年前的那场战祸, 从皇城一路波及到江陵, 最后以江陵城中旧主带兵围九燕山, 号群臣兵谏,使林裕退兵而去收尾。 这场战役来得快,去得也快, 双方并未真刀真枪地大动斧钺。我和玉兔在客栈休息几天后出门,发觉涪京城比原来冷清了。 我道:“还差好几个月才到皇城戒严的时候,现在却已经紧张得如同过年宵禁。” 玉兔则不太关心这个问题, 他想找个卖茶食刀切的点心铺,买一些他心心念念了很久的合意饼和杏仁佛手。 他很忐忑地问我:“那吃的还有没有?” 我瞅了他一眼:“没有的话,我做给你吃。” 我扣着他的手,他暗中使劲, 反过来捏了捏我的食指尖:“可是我要吃很多的。你做饭很辛苦, 可能不行。” 我又瞅了他一眼:“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最后那两个字你再说一遍。” 他大声道:“你——不——行。”声音在空气中快活地游荡。 清晨的大街人迹稀少,我眯了眯眼睛,一步两步地走动, 将他逼入街边一个小角落。 玉兔很紧张:“你要干什么,谢樨,我们现在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我要吃三十个月饼和二十个糖心苏,你不许嫌弃我吃得多,这一项不算在分手项目里面。” 我点头道:“不算。我是想告诉你, 你是不能说我不行的,懂了没有?” 玉兔表示没有懂。 我想了一下:“你看的春宫图中没说么?你不能说我不行,你只能夸赞我,这样有利于感情的持续。” 玉兔提出质疑:“但是,谢樨,如果我只夸赞你的话,这就违反了你让我老实说话的原则。” 说实话,这几天我和玉兔黏在一块儿商讨各自的终身大事,几番陈情下来,他每天要向我表白真心几十次。 我被他搞得有些飘飘然。 现下一想,我觉得他这话有些不对:“怎的在你眼里,我还有不值得夸赞的地方?” 玉兔“唔”了一声,倒是没听出我的厚脸皮,他挠了挠头,声音越说越小:“我,你,谢樨,我认为你还是不太喜欢我,你都不主动的。” 我“嗯?”了一声。 他见我脸色还算好,放心大胆地凑了上来,比划了半天道:“大,大概就是……” 我瞥了他一眼:“洞房?” 他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连连摆手:“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其实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样逗他挺有趣。我拉着他的手,看了看四下无人,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大约是这样了。我在这事儿上没什么经验,对付以前那些倌儿时,一向打了茶围后直接办事,谈不上风月情爱。至于张此川,三年了我也就摸到他的手。 我让玉兔给我三炷香时间,可这些事情,学起来倒真不用那么长久。 玉兔一张脸红透了,整个人的热气儿和傻气儿一起往外头冒。我给他遮好了,围紧实了,拿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问道:“夸我看看?” 第38页 冬日清透,此时此刻,周围很应景地也没有闲人打扰。我把玉兔困着不让他动,看他慢慢变得如同一只煮熟的螃蟹。 然后我怀中蓦然一空,一只肥兔子直坠而下,落地准备跑路,被我一把拎了起来。 玉兔慌不择路地变了兔子,瓮声瓮气地开始夸我,只想快点从我这里脱身。他紧张得话都磕巴:“你,谢樨,你好看,好看又心肠好,会做饭,特别好吃。” “嗯。” “你有文化,会背道德经,字也比我写得好。你养兔子也养得很好,我回月宫时胖了两斤。” 我听他滔滔不绝地吹了我半晌,摸着他厚厚的毛,在他那颗兔子脑袋上又轻轻亲了一下。 他再度卡壳,然后疯狂地弹动着,想从我手里下来:“谢樨!我现在是一只兔子!” 我安抚他:“没关系,我亲得下去,不嫌弃你。” 玉兔小心翼翼地道:“我没洗澡。” 我:“……” 我将他揣在袖子里大步往前走:“在外面,刚刚没人看到就算了,从此刻起你乖乖呆着。你自己反思一下为什么这么怕羞,我们回去后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如今就是要坦率一点。” 过了一会儿,我走到了我原先预计的地方,荒郊野岭,十里坟场处,再拐几个弯儿就能见到我第一世的墓。 我去年下凡时,那里还是一方冷冷清清的石头碑,如今听说凡人将我的墓地也翻新重修了,另就地再建造了一所祠堂。 我将玉兔从袖子里放出来,让他变回人身。 他的脸还红着。 我道:“走吧,别磨磨唧唧的,小兔子,男人就是要干脆果决。” 他跟在我后面,肯定道:“是这样的,谢樨,我刚刚反思好了。” 我顿住脚步,回头看他:“你说。” 玉兔拉着我,十分认真:“你才开始对我这样,我很不习惯,你多亲亲就好了。” 他闭着眼睛把脸凑到我面前。 我:“……” 我拿手轻轻拍开了他那张清秀白净的脸:“小兔子,给我一点时间。不可纵情,一天一次。” 他睁开眼睛,疑惑道:“你之前跟我说的,谈恋爱时的注意事项,有这条吗?” 我道:“今天有了。” 我拉着他往另一边山头走去。纵然我一张老脸的脸皮再厚,也架不住这只兔子一天天地越来越奔放。我有点跟不上他的进度。 以往我告诉他“给我些时间”,免不了会有些哄骗的意思在里面,如今我却是真要一点时间了。 我牵着他往山后走去。前些天涪京下过一场雨,空气与糙地都还湿润。我在雾蒙蒙的山间找到了我知悉的那块土地,远远地就看见了一个新修的祠堂,光鲜亮丽地立在我的坟冢后。 凡人拜我,走祠堂,戴面纱,多为男娼。我的香火在中秋、清明、年节这几个时段尤其旺盛,可想而知天底下有多少孤苦无依之人。 我专挑了这么早的时候来,为的就是避开前来上香火的人群。只是我和玉兔在天光晦暗时前来,没想到有人比我们更早。 一个鬚髮苍苍的老者立在我的坟前,一动不动。他像是在这站了很久了。 玉兔悄声问我:“谢樨,那是谁?你的岳丈么?” 我往他脑门儿上敲了一记:“你若是有爹,我岳丈该是只兔子。” 我认得那位老者。前世我同他有过一面之缘,后来知道他是当朝的礼部尚书,河南人,开封籍。 但这个人不是豫党。我当初以王爷身份受讯,文书交接都由礼部转手,他混杂在那一堆乌烟瘴气的人群里。凭我判断,这人非但不是豫党,反而是朝廷中的一派清流。 这位耄耋老人十分有干劲,卯足劲儿了想要扳倒张此川。 可他一个该准备朝会的人,大清早跑到我坟前干什么来了? 我正在疑惑,就见那老人对着我的坟墓跪了下来,一跪三稽首,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我对玉兔道:“可能真是岳丈。” 玉兔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我再道:“这么大的礼……大约我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岳丈罢。” ☆、放弃挣扎 我前世, 从没人跪过我, 都是我跪别人。 人间拜亲生父母、生死恩人都未必会用这三跪九叩的大礼, 多少人活了一辈子,从没真心实意地拜过一次旁人。所以我见到那老者摆出如此阵仗,着实很诧异。 我还是胡天保的时候, 家里虽然有钱,但在涪京城这个地方,实在算不得是个多么好的身份。从商者贱, 我爹给人点头哈腰了一辈子才换来万贯家财,出门时也是一团和气,从不跟别人摆脸色。 我年少时曾很不齿我爹这种行事态度,我觉得他是个怂包, 有钱了, 不买官不贿赂,非得看那一群贪官污吏的脸色,既然世道污浊,为何一定要去当那坚贞不屈的傻大个呢? 当年老皇帝还没驾崩,我考完试回家, 金榜未提名,洞房花烛夜也遥遥无期。 我遇见了一回天子携群臣出行,重阳秋猎。当天, 长安街两遍跪着了一摞人,我也在其中。我抬眼看天子身后的仪仗,官阶由大到小, 群臣携着的亲眷中,有不少是我认识的人。 我爹把我的脑袋按下去:“看什么看!好好跪着!” 其实我也没有继续抬头的打算,我觉得被认出来了丢脸。 那回出行的人多,车驾缓缓前行,缀成一条长龙,迟迟不去,那回也变成了我跪得最久的一次,回了家后膝盖生疼,抹了两天的药油才见好。 我在街上跟着别人跪了两个时辰,回头再去窑子里的时候,遇见那些个阔少爵爷,他们都很含蓄地表示:“大家都是好兄弟,这些礼节算什么?”连平常的见面拜礼都不让我拜了。我方知那天在街上,他们其实是望见了我的。 我当时不觉得这是变相的揶揄和侮辱,傻乎乎地以为他们当真敬重我,回头便告诉了我爹,告诉他:“从商者的儿子,也是能得人敬重的,你不必要求我同你一样被人戳着嵴梁骨做人。” 我爹把我削了一顿。 他用带藤刺的长条枝子死命抽我:“你觉得你出息了!长脸面了!年纪轻轻的就知道爱慕虚荣,干这些悖德违礼的勾当!老子告诉你一点黑暗的现实,你现在向我吹嘘的,到了以后都是别人的把柄。” 我爹抽完我后,心平气和地往旁边一坐,拿了杯茶喝:“另外,无论你以后是否会怨憎我,我都要告诉你:现在朝廷中是不太好,买官卖官的人大有人在,我不去,不是要让胡家成为一身正骨的出头鸟,咱们没那出息;而是这档子事上,向来都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儿,我文盲一个,要是买了翰林院学士,让天下有才之士怎么活?” 我跪在地上,浑身痛得直抽抽。我爹一身圆肉,整个儿人都带着喜相,严肃起来时其实十分好玩。 第39页 我彼时蠢笨,心里虽隐约知道我爹说的是对的,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跟他赌了三天的气,一句话都没同他讲。 人一旦缺了什么,便容易老是惦记,我年少时心性未成熟,觉得面子大过天,对朝堂、对官场上那些觥筹交错的场面有着一种深深的执念。 为此,我爹特意立了家规: 胡家人永不得从政,后世子孙,经商、务农皆可,生财有道方能得意平安。 这一道家规彻底将我那点儿念想打碎了。我从此收敛了这方面的念头,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地淡了,也逐渐觉出了我当年的荒唐,不过我现在再来回想,我最后落得个横死家中、万人嘲弄的下场,与我年少时这点经歷可能还是有点关系的。 潜移默化中,我赏识那些有权势的人,一面赏识着,一面不屑着,最中意那些看起来两袖清风、堂堂正正的人。我同张此川相识的过程中,未必没有些这其中的影子。 可嘆我爹一直溺爱我、纵容我,拼了大半辈子给我一处到死也挥霍不完的家产,唯独不想让我跟朝堂扯上半点关系,我偏巧就走了他最不愿我走的那条路。 我和玉兔远远地站在那山头,看着那老人跪了很久,随后整好衣衫离开了。 玉兔问我:“我们还过去吗?” 我点头:“过去看看。” 如我所料,我坟前堆了两份供奉,一份是还热乎的梅干菜饭糰,显然是刚刚那老人带来的。另一份则是豆沙包,做成寿桃的模样,已经干硬了。 我塞了两个饭糰给玉兔吃,蹲下来戳了戳那豆沙包,硬得跟铁块似的,少说有两三天了。 如今我坟墓旁就是祠堂,普通人要拜兔儿神,已经知道去祠堂中供香火。这个时候,还来我坟前祭拜的,便只有我的故人了。 我刚下凡时带着兔子来过这里,也瞅见过一样的豆沙包子。如今我更加确定了:这豆沙包,的的确确就是张此川放在这里的。 如今是四年了,四年来他不断祭拜,这是其一。我做王爷时,他又向我讨了胡家人留下来的折旧书本,这是其二。 他不是会因愧疚而折磨自己的人,更不会对我如此长情。想来想去,我当初被他害死的这件事中,的确有蹊跷。 他在……怕些什么呢? 难不成还怕我活过来找他讨债? 我眉头一皱,发觉此事不简单。 我把我的分析给玉兔说了一遍:“小兔子,你觉得呢?” 他认真地听了一遍,然后弯起了眼睛:“你说什么都很对,我觉得非常有道理。” 我看着他一副只想把心捧出来给我的小眼神,嘴角习惯性地抽搐了一下。 果然爱情使人盲目。 玉兔眼看着不能成为一个靠谱的搭档,我又想起了判官。玉帝这次将调查皇帝的任务交给了我,将张此川丢给了判官对付,我觉得,他的生活想必比较精彩。 我们事先约定好,有空碰头交流情况,遇事以鸣镝哨声为信号。我从袖子中掏出那个斗大的哨子,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被玉兔抢了过去。 他欢欣鼓舞地叫道:“烟花!” 接着我看见他眼疾手快地拉了一下上面的哨绳,那哨子“砰”地一声飞了出去,在地上四处乱窜,吓得玉兔直往我身上爬。 我勉力抓住玉兔:“给老子变兔子了再往我头上爬!”转头去看时,却发觉那哨子伸展开来,先是变扁了,再腾出一团烟雾,化成了一只黑鸦。 那黑鸦振振翅膀,口吐人言:“判官大人同地府中的兔儿神一般,俱已封闭了仙骨先根。有事找西街口杨树下穿黑衣的人,是判官大人的徒弟,谨记。” 黑鸦威风凛凛地抖了抖翅膀,慢慢地将要隐去。 我嘆道:“还能有信差的,我下凡前怎么就没想到。” 玉兔听了,却伸手点出一串神仙决,硬生生地将那快要消隐的黑鸦给拽了回来,又给它灌了一堆仙气。 他抱着黑色的大(口口)鸟兴沖沖地递给我:“给,谢樨,你喜欢的话我们就带回家养罢。” 我:“……” 我占了玉兔还能使出仙法的便宜,琢磨着一向走冷酷黑暗风的地府信使从没有这么憋屈的时候。 那黑鸦转了转漆黑的眼睛,木然道:“上仙您松松手,就让我乘风去了罢。” 好说歹说,我让兔子把人家放开了,他还觉得有些委屈:“我以为你喜欢,想养。” 我嘆了口气,然后暗暗蓄了把力,对他深情地道:“旁人我都不喜欢,我只喜欢你一个,也只养你一只兔子。” 他十分欢喜,欢喜过后,又敏锐地指出了另一点:“忘川的家里有一条鱼,还有,凡间的家里养了火锅。” 他这么一提,我方想起来我养过一只叫火锅的大鹅,它被我灌了不少鸡蛋酒。 一来一回就是一年,不知道它还健在否。 兔子眨巴着一双眼,很担忧:“你,你要一视同仁。我心胸很宽广的,你不必为了我抛弃了它们。” 他又忸怩地道:“不过兔子,只养我一只就可以了。” 我摸摸他的头,答应了下来:“好,只养你一只。” 我再带着他回了一趟胡家府邸,换了两轮主人,宅院中倒没什么变化。令人惊喜的是,我们在玉兔送我的那颗月桂树下找到了那只大鹅,它活得很精神。 玉兔很高兴。不过我不大看得懂他们动物间的交流方式,他变了兔子爬去了大鹅的背上,大鹅嗷嗷叫着,载着他快乐地奔跑了几圈。 我迟疑道:“我们——回去罢?找找判官那个徒弟。” 兔子瓮声瓮气地答道:“好。” 我再迟疑道:“我们就这样回去吗,上仙?” 兔子再答道:“好。” 好他个大白菜,他总以为我在提出意见。 我服气了,将他和火锅一同抱起来,就这样怀里一只大鹅,大鹅背上蹲着一只肥兔子,慢悠悠地晃到了西街口。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个傻的,现在才学会看…… 感谢给我丢地雷/手榴弹的青城、咸鱼生、稳如瘫痪、满京华、入扣、懒了十年琵琶小天使们!还有一个是我自己丢的我是不会说出来的。 感谢给灌营养液的丹、珑剎、萝蔔糖、沙葛葛葛葛葛葛同学!超喜欢你们!(t▽t) ☆、嘴炮少年 那黑鸦说, 判官的徒弟就在“西街口杨树下”, 身着黑衣。 我怀里抱着一只哌哌叫的鹅和一只肥硕的兔子, 勉力挤了半天,抬眼一看,西街口满眼都是杨树, 早市开张,到处都有穿黑衣的人。 我:“……” 我刚走了几步,琢磨着判官的徒弟总该有些奇人异相, 准备挨个打量过去的时候,就听得后面冒出幽幽的一声:“劳驾,这位,抬抬脚。” 我听见这和判官如出一辙的、冒着冷气的声音就觉得稳了, 回头一看, 看见了一个小萝蔔头。 第40页 那小孩儿用黑布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背上挎了张阴阳八卦图,长袍及地,只露出一双死鱼珠一样的眼睛,翻着白眼询问我:“天王盖地虎?” 这是要对暗号了。 玉兔抖抖耳朵, 趴在大鹅的背上道:“玉兔吃萝蔔。” 我扶额。 那小孩儿估计是没见过这阵仗,明显震动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踮起了脚往我怀里望。 我介绍道:“买兔子吗?会说话的, 一只十文。” 那小孩儿连连摇头,退后了几步,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清了清嗓子:“看来,是判官大人要我找的人了,您二位……”他看着我怀里的大鹅,不确定地改了口:“您三位,随我来罢。这儿人多,不方便说话。” 他看不出凡仙之别,应该是个凡人。我带着兔子和大鹅走在他后面,见他在胡同巷子里灵活地拐着弯,突然有些好奇起来,没忍住问了声:“你多大了?” 那孩子冷冷地说道:“无父无母,不知生辰年岁。” 很好,有几分老子我当年的风采。 玉兔在那儿叭叭地道:“太巧啦,我也没有爹娘,但是我听别人说我快三千岁了。我们兔子都是大了才出洞,你还这么小,判官为什么这么放心让你出来呢?” 他痛心疾首地道:“判官真是太不负责任了,你有什么事可以找我,还有谢樨,我们都很可靠的。” 我应声道:“……对,很可靠。” 我瞥了那孩子一眼。他似乎不太适应这种情景,离我们几尺远,目视前方,昂首挺胸,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 等被他带去了一个古旧破落的小土屋里,孩子才自我介绍道:“我名无眉,江陵人氏,去年战乱时被判官大人收了当徒弟。你们有什么话,说给我是一样的,以后也由我来协助你们。” “无眉?”玉兔一听,来了兴趣,从我怀里跳到了桌上,抬起前身就要往孩子身上爬,吓得那孩子连连后退。 我一把将玉兔按在桌上,对无眉和蔼地笑了笑:“你不用理他,我们来说正事。” 玉兔在我的手中挣动了一会儿,安静了下来,摊开四条小短腿趴在了桌上。 无眉站得离桌子远远的,沉稳地点了点头:“好的。”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就从——那个张此川讲起罢。” 这孩子做事的效率超乎我意料。我和玉兔下凡这几天,成日谈情说爱、吃喝玩乐的没干正事,他却在判官的授意下将张此川的底细摸了个底朝天。 据他说,他扮成算卦人在皇城扎根时,张此川找他来求过一卦。 “求的什么?” 那少年摸出一张纸,上面用墨笔画了一副卦图:“他求卦,希望诸事顺遂。” 跟当时在我庙里发的愿望,一模一样。 我的直觉告诉我,张此川在干一件瞒着人的事。结合我当王爷时看见的那些所作所为——我问道:“他不会要造反吧?” 无眉慢悠悠瞟了我一眼,我在他的眼神中读出了几分嫌弃:“造反?这人一年前权倾朝野,皇帝被他弄得五迷三道的,那时候造反不是更好?” 我回想了一下青楼中看见的场景,张此川把控全局的手腕,的确有几分他说的模样。 本着不调查不发言的原则,我进行了一番自我检讨,再和蔼地道:“你继续。” 少年把那张卦图按在桌上,点了点,问道:“看得懂么?” 我道:“看不懂。” “看不懂就听仔细了。”那少年清了清嗓子,模样里带着三分轻蔑,七分漠然,十分的欠打。我总算明白了我以前为什么人缘不好,这个样子实在是想让人唿一巴掌上去。 无眉叽里哌啦地道:“他所求之事,卦象是坎下离上,水火不容。六十四个卦象中,轮到他的偏巧是唯一一种所有爻位都不当的卦,出班离位,做什么都阴差阳错,不得善终。” 我有点怀疑:“这准吗?” 少年的目光顿时锐利起来,神情十分坚定:“若是不准,我愿意自承天罚,挫骨扬灰也是受得起的。” 俗话说得好,你可以质疑一个人,你不能质疑他吃饭餬口的本事。 我揉了揉太阳穴,安抚这个激动的少年道:“准,肯定准。” 无眉“哼”了一声,再将这一年来的经过同我讲了一遍。 谢樨这个王爷的肉身死去之后,由皇帝下令,丢去野外任野狗分尸。张此川曾找过我的尸体,但无功而返,接着便趁着王爷府被抄,向林裕上书请赐那处宅院。 但他挖空心思,只差把我的院落翻了个表里,也没找到一丝一毫有价值的线索。 这一点我早先便预料到了,张此川在青楼里设计我那一出后,已经对我这个中了鹤顶红却死而復生的人有所怀疑,后来我去了三司会审,他更是命令人对我严刑拷打,往死里逼着想让我招了。 不过他没想到我没了五感六识,根本不怕疼,一个月后便将那副肉身弃置不用。他对我谢樨这个身份的探查,註定无功而返。 无眉盯着我道:“皇帝已经盯上他了,他想查谢王爷的尸体,皇帝偏将尸身丢去了野外。他想住进王爷府,皇帝准是准了,可也提了个条件——” 我顺势接道:“让张此川在一年之后,昭告全天下自己已死,从此隐姓埋名不涉朝堂?” “是的。” 我刚同玉兔下凡时,到处都在传言“小宰相死了”,当时我还纳闷儿,朝中什么时候出了个小宰相,一打听才知道说的是张此川。 为官数载,一手培植了势力遮天蔽日的党派,竟然就这样顺服屈从了。 无眉幽幽地撇了我一眼,再点评道:“听说他是你旧情人来着?别怪我话说得不好听,这人阴狠极端,肯走下路,不是个省事儿的主。” 那么只剩下唯一的一种可能——与他的朝党相比,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在他心里,这件事的重要性甚至远超过他苦心经营培养起来的羽翼。 我道:“我知道了。” 无眉在屋里走了一圈儿,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又给我端了一杯,望着我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我再说些难听的,没了仙骨神法的神仙就是凡人一个,你们在天上当米虫,下凡了后只怕是比米虫还不济。你们的出发点便错了,那些人不弄死你们才怪,早回神界休息罢,别给神仙丢脸了。” 玉兔在桌上立起来,眼巴巴地望着他。我知道他是对号入座,被这少年说得有些委屈了。 我呷了口水,默默看着。 无眉被玉兔看得楞了一下,神色有些复杂,思考了半天后,拿了个杯盖儿盛了一点水,小心翼翼地推到了桌上。 他看了看我怀里的大鹅,又思考了一下,去墙角搬了一个高水桶,放在了桌边。 第41页 我咳嗽了一声:“我得澄清一下,我原来是凡人,有分寸的。” 无眉又翻了个白眼儿,噼里啪啦地说道:“你么,我听判官大人讲了。就是那个第一世被坑死、第二世被打死的倒霉断袖?我指望你有分寸?现在那姓张的半点影子都找寻不见,你要怎么计划?指望你们,我还不如指望林裕早日封我当国师。” 我:“……” 我要找判官退货。 叛逆期的小孩简直太难搞了,我的脸皮虽厚,也架不住他在玉兔面前这样打压我,要知道,我的形象在玉兔眼中一直都是很光辉伟大的,在判官他们眼中也是不苟言笑、严肃沉稳的。 或许这就是报应罢,我早该想到,年少时给人家摆过的臭脸,迟早要还到我头上来。 我心想着气势上不能输给这个小萝蔔头,也冷漠地道:“人都在失败的经验中成长,此次计划定然能万无一失。找不到张此川的踪迹,按任务分配来看,是你们的问题。我要查,自然要从皇帝那边下手。” 无眉飞快地答道:“你就事论事,这事查到张此川失踪后便查无可查了,只能看你们的情报。我的进度被你们拖慢了好几天,我可不背这个锅。” 我瞪着他,这小萝蔔头也瞪着我。一只雪白的兔子夹在我们中间,茫然无措。 最后我决定礼让后辈:“行……我背就我背罢。咱们还是说一说计划。”我敲敲桌子:“认真听。” 玉兔正在桌上打滚,我再把他按住了:“你也给老子认真听,下一趟人间只顾着谈恋爱了,没出息见儿的。” 玉兔的耳朵耷拉了下去。 判官的这位犀利徒弟说得没错,既然找不到张此川的人,现在只能从林裕那边下手。 如今,我靠科举考进朝中是不可能的,一是没那本事,二是没那时间。 最有效率的方法,还是尽早给自己找个人间身份,比如……礼部尚书的门生。 我想起了那个来我坟前祭拜的老头,问无眉道:“可否帮我查一查当朝礼部尚书,陈明礼和他周围的人中,有没有适宜我混进去的身份?” 无眉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可以,给我两天时间。” 我十分欣赏这孩子的执行力,想一想他话虽说的难听,但都是事实,不由得释然了。 玉兔一听我话说完了,又开始在桌上滚来滚去。无眉始终不能接受兔子竟然开口说话的这个事实,像是受到了惊吓,站得远远儿的。 玉兔滚舒坦了,再趴在桌上探头:“小无眉,你不要怕生,咱们这般无父母的人容易怕生,可是你不用担心的,我们都是好人。你站过来点,我分你一些饭糰吃。” 少年站在原地,听了他这个称唿,仿佛五雷轰顶。 其实也怪不得他,我年少时最忌别人按着表字叫我“小吉祥”,十分不符合我的气质,可玉兔向来不走寻常路。 他循循善诱,一心想感化冷漠的小辈:“站近一些,除了谢樨,我特别允许你摸一摸我的毛,很软的,既可爱又暖心。” 我瞥他:“……你这招还能重复使用的?” 无眉全然不是刚刚声色凛然的模样,他畏畏缩缩地凑近了,看着玉兔摆出一副信任的姿态,乖巧地将小尾巴上的毛也捋圆润了,等摸。 我眼看这这少年凑近了,隐隐觉得大事不好。 果然,他伸出一根手指,非常小心、谨慎、犹豫地戳了戳这只大兔子的……屁股。 他仿佛完成了一件艰难的任务,放松地嘆了口气,挠挠头问我:“这样吗?这只兔子是不是你养的,怎么养成了这样,怪吓人的。” ☆、勾引 玉兔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一是有人说他吓人, 二是这个人竟然还戳了他的屁股。 那无眉小少年狐疑地看了看我, 问道:“怎么了?你没其他儿事了罢, 没事了我就先走了。两天后给你消息。” 他又翻着一双死鱼样的眼睛走了。 我目送他离开,然后搬把椅子在桌前坐下,拍了拍玉兔的头:“上仙, 冷静。” 玉兔颤抖着声音道:“谢,谢樨……” 我安抚他道:“人间的熊孩子就是这样的,不太能理解上仙你的苦心, 我们应当谅解。” 兔子挣扎了好久,终于屈辱地点了点头。我为了继续安抚他,也往他屁股上戳了几下:“其实上仙你既然化了原身,这些就该不在意了, 总之是只兔子, 也占不到便宜。” 玉兔:“……” 他跳到我膝盖上愤怒地弹跳了一通,然后窜了出去。 我稳稳地端着茶不让它被玉兔抖得撒出来,对着兔子毛茸茸的背影道:“别跑远,咱们马上要走了。” 他便停了下来,立在门口, 留一个凄清寂寞的背影给我。 我感到十分愉悦,喝了茶后,我走到门前蹲下来拍拍他:“变回来罢。” 他梗着脖子不说话。 我跟他对视半晌, 过了一会儿,他可怜兮兮地道:“我现在很没有面子,你就让我当会儿兔子好不好, 谢樨。” 我思考了一会儿,道:“也不是不好,只是我已经两个时辰没见着你人了,十分想念你,你负不负责的?” 玉兔精神了,竖起耳朵问我:“真的?”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是的,上仙。” 他立刻就化了明无意出来,眨巴着一双眼睛瞧我。 我继续跟他对视。 这小子还嫩,要拼脸皮的厚度完全不可能赢过我。他被我盯得脸上又烧起了霞色,十分心虚地别过了视线。我哂笑一声,牵起他的手,单手抱着大鹅走回了家。 左手一只鹅,右手一只兔子,这只兔子还会说话,时不时还能表演个大变活人,我对这样的生活十分满意。 我觉得我赢得很漂亮。但在路上,玉兔指出了一点:“谢樨,你为什么脸红了?” 我斜睨了他一眼:“你是在说我?” 这只兔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自己害羞了不说,竟然还栽赃到了我的头上。眼见着快到我们下榻的客栈,我带着他走入门廊,刚想把他搓一顿的时候,他就急哄哄地把我推进了门内,拿了个铜镜往我脸上盖:“你看,真的,你脸红了。” 我被他推得险些栽倒在床上,见他压了过来,只能眯起眼睛,仔细地照了一回镜子。这种小店里的黄铜镜都坑坑洼洼的,丝毫不能照见老子我的英俊,更别说照出脸色了。 我挑眉看他:“小兔子,看错了还是欠打了,你自己选一样。” 玉兔讨好地按平我的眉毛,把我脸上的铜镜拿开放去了一边,咕哝道:“真的,不骗你。” 最近他致力于找出我喜欢他的、哪怕一丝一毫的证据,我一直都比较配合他。我仰躺在床上,捏了捏他的脸皮:“好了,从我身上下来罢。” 第42页 玉兔仍不甘心地压着我,我威胁他:“下不下来?你这样是会被——”我想了想,接道:“会被烤的。” 他低头望着我,一双眼亮得跟星子似的,隐隐有细小的光华流动。我看着他这副模样,突然觉得这样的兔子与平时不大一样。 没长变,也还穿着早上出门时我给他挑的那身白练绸,袖子宽宽,有些傻气。此刻在房内幽暗的烛火中,我看他比以往更加顺眼了,无端的觉得十分顺眼,很想多看一会儿。 我被我脑子里这个想法镇住了,伸手将玉兔揽着,翻个身将他反压在床上。他睁大眼睛,四肢摊开,歪着头瞧我。 他叫我:“谢樨。” 我命令他:“眼睛闭上,不要打扰我想事。” 他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我再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那种有些异样的吸引感挥之不去。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在我想明白之前,我翻身下了床,终于感到这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的情绪缓解了下来。 不是难受的情绪,有点儿甜的感觉,但是它搞得我很紧张。 玉兔大约也是白天累了,此刻躺在床上,也没有立时奔下来找我。他仰头盯着床帘上的缀花儿:“晚饭吃什么啊,谢樨。” 我道:“你想吃什么?” 我听到自己那温柔中带着欢欣的声音之后,打了个寒战。 我开始琢磨,是不是那个叫无眉的小神棍给老子下了点料,搞得我今天不大正常。 玉兔没有发现我的异常,他又开始在床上打滚:“嗯……我想想,炒小白菜可以吗?” 我道:“好。” 他再道:“我听凡人说,一直吃素对身体不好,我是一只兔子,没有这么多顾虑,可是你一定要保存好体力。那天他们给我推荐了两样菜,其中有一个叫烧牛肉的东西,听说很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他抱着一个瓷枕,有点黯然:“另一个菜叫麻辣兔,谢樨,你可不可以不吃那个。” 我再道:“好,不吃。” 我答得几乎有些刻板了,兴许是玉兔听出了些不对劲,他扭头往我这边望了望。 我瞪着他,冷漠地道:“干嘛?” 玉兔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个头出来:“谢樨,我有点困,想先睡一会儿,你过会儿叫我起来好不好?” 我还没应声,又看到他弯起眼睛笑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道:“再就是……” “再就是什么?” 他有点不好意思:“那个,谢樨,你说不可纵情,很有道理。可是我能不能预支一下明天的?” 我找他确认:“预支?明天的?” 他又开始脸红,“嗯”了一声,生怕我听不懂似的解释了一下:“你当现在就是明天,现在你,你该亲亲我了。” 我:“……” 我朝他道:“上仙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吗: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玉兔曾拿这话在我面前摆谱。他表示听说过,但是不懂我的意思。 我木然道:“你给我老实一点。”然后夺门而去。 出了门,我一把将门关好,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老脸。温度正常,颜色也应该是正常的,我稍稍放宽了心。 这只兔子真是越来越事儿精了。我琢磨着,以我的心性,应该不会这么早就破功。 好歹这么多年过来了,我冷静地思考着,怎么也能再在他的勾引之下撑个……十几天罢。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今天时间有点赶,没来得及进入预计剧情的时间线,短小了十分抱歉~ ☆、郑唐与六道 两天后, 无眉如约来见了我们。 玉兔立在桌上迎接他, 抬起小爪子沖他招招手:“小无眉, 你过来,我给你看个宝贝。” 无眉很警觉地一动不动:“我在这儿便好。” 玉兔嘆了口气,跳下桌凳, 念了串神仙决——“嘭”地一下回了人身,然后双手托腮望着他,满眼期待。 为了效果, 他特意化出了一些云雾,使他看起来仙气缭绕的,营造出一种清高又平和,疏离又亲切的矛盾气质。 不过, 大约唯有傻气是无法掩盖的。我看见无眉往他这儿看了一眼, 淡漠地翻了个白眼儿,再过来同我道:“你养的兔子成精了?” 我想了想:“差不多罢。” 玉兔试图澄清:“小无眉,我不是兔子精,我是玉兔。” 无眉又翻了个白眼儿,将一沓纸张塞进我手里, 阴恻恻地答道:“我脸上这两条眉毛是玉眉,我说话都是玉音。” 无眉今天没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起来,与我之前凭他名字推测出来的结果不同, 他的眉毛好好的长着,看起来是很正常清秀的一个少年,就是阴沉了些。 玉兔楞了一下, 没有放弃,继续澄清:“是天上的那个玉兔。” “哦,我是地上的,对上天并没有什么兴趣。” 玉兔:“……” 无眉不理他,走过来跟我交代道:“你要我调查的那个陈明礼,他为什么会去你坟前祭拜,我暂时还不清楚。此人当官四十多年,如今做到礼部尚书,人脉遍及天下,我结合你的情况,给你挑了个最合适的身份,你自个儿看罢。” 我将那人的身份资料看了一遍,不由得赞赏起无眉的眼光来。 他给我选的这人叫郑唐,福建人,是陈明礼早年收的门生,中了进士之后却向自己的老师请辞,说是再因莼鲈之思故,要回乡过好日子,一去就是十年之久。 他的确过上了好日子——这位郑唐先生,他也是个断袖。 不单如此,他家中十分有钱。闽中男风盛行,这人平日里一毛不拔,唯独肯在此事上挥金如土。 我数了一下,与他长期有染的男人一共十六个,去他家住过的人更是远不止这个数,其地多有人仰慕他的风姿,经常趁夜里爬上他的床,想要将他勾到手。却也常发生在床上遇见其他怀有同样目的的夜游者,导致几个人争妒打架的事件。 对于这种打架事件,郑唐的态度是照单全收,一併养在家里放着。 看到这里,我“啧”了一声。无眉也“啧”了一声。 帝王后宫也不过如此了罢。 一旁,玉兔因没能成功地让小辈扭转对自己的印象,在一边消沉,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在唏嘘什么。 我暗搓搓地肖想了一下在家中开后宫的场面,但是阅歷限制了我的眼界,我只想出我家后院里堆了二十多只东跑西窜的兔子的场景…… 二十多只玉兔往我头上爬……想一想就有些怕。 我接着往后看。 那郑唐寻花问柳了十年后,终于动了一次真心,喜欢上一个买鸡蛋的小贩。为了陪这个小贩做生意,郑唐变卖家产,出资给小贩开了米店,两个人做了几年买卖之后,见过对方父母,结成了一对契兄弟,随后去山中归隐了,属于去天涯海角都找不着的人。 第43页 看罢合卷,是个好故事。 无眉道:“郑唐天资聪颖,常言说五十少进士,他二十七岁考中前三甲,虽是末名,但也相当厉害了。放到今天,此人四十有余,你们既然可以用障眼法蒙蔽旁人眼睛,年岁这事便算不得什么难题。陈明礼十年不见他这个学生,十年中相貌性情皆可有大改变,你自由发挥的空间也更大些。” 我刚准备应下来,顺便感激一下这个少年的时候,就听见他话还没说完:“不过,我也考察了一下你,你十五岁时考过一次春闱罢?似乎是没中榜来着,此后也不见你再次参考,想来是已经认命了。要你去陈明礼那样的老油条面前扮演一个才华横溢的才子,似乎有些为难你。” 我顿了一下,淡声道:“不,一点都不为难,易如反掌。” 无眉瞥了我一眼,扁扁嘴巴,没再说什么。 我默默跟玉兔坐一块儿去了。 我招待无眉同我们一起吃了饭。这少年吃饭的口味极其怪异,只吃白米不吃菜,且一定要将筷子插入米饭正中,专挖米饭中间的饭粒。 他的手法相当好,中间一小柱米掏空了,外面一层还不崩散。他再拿黄酒将米饭浇松,压实了嵌入几颗小红枣,吃几筷子后便拿了碗去窗边,整碗倒在了墙根处。 “我吃好了。”无眉放下碗筷。 玉兔批评他:“小无眉,你为什么只吃这么一点,还将粮食倒在了外面?这样是长不高的,如若是一只兔子只吃这么一点,出洞时也跑不过其他的兔子,会很跌份儿,没有面子。” 我回忆起以往被压醒的时光,看了玉兔一眼:“这就是你兔形这么胖的理由?” 玉兔想了一下,勉为其难地承认了:“嗯……” 无眉很难得地笑了一下:“我不靠人吃饭,是靠其他的东西养活。” 他那个笑容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无眉往我这边望了望:“人神有别,我走的路在六界之外。道不同,此事成后我们也无缘再见,但是——”他咳了一声,干巴巴地道:“你们请我吃饭,我可答允你们一件事。” 玉兔疑惑道:“六界之外?” 无眉面无表情,看他如看一个傻瓜:“天地五行能跟我说悄悄话儿,你信不?” 玉兔惊道:“这,这么厉害?”他斟酌了一会儿,惴惴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把语气压了下来:“比谢樨还要厉害,嗯……更厉害一点点罢?” 我:“……” 我注视这个少年,隐约想起了我少年时看过的一些奇谈。 有一说是世界分神、魔、仙、妖、鬼、人六种。神为远古洪荒时的夸父、女娲之类,俱已消隐在古往今来、四方上下的宇宙中。 我和玉兔这样的,叫做仙。 林裕那种,虽为皇帝,身后护佑着一国龙脉,与仙界有勾连,但仍旧是个人。凡人中也有修仙者,只求无穷无尽的寿命,不再有肉体凡胎之苦。 人与神仙看着差别是挺大的,但要同归于这六道之间,有各自的来路与去处。 而有一类人,眨眼间能断天地五行、举手投足能读懂六仪星盘,在他们眼中,万物都能说会道、因果齐全,更不会被方寸芥子间的事所束缚。神仙对他们而言不算什么,凡人则更入不了他们的眼。 好比一个算命的,学破了头学得个六爻,给人看命时,有八或九成能说中,剩下一成不中的时候,要归结于运气不好。但对于一个踏入了六道之外的人,命格都是坦然呈现在他眼前的,无数种可能得以被窥见,不存在秘密。 我前世看那些修仙传奇,唯独见过一本书敢将主角这么写,当时直追得废寝忘食,晚上在被窝里点着灯也要看,险些烧了床榻。今番无眉这么一提,我陡然想起了这么个说法。 我有点怀疑。 传奇小说定然是有夸张的,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判官凭着什么本事,能收这么厉害的徒弟? 无眉盯着我:“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至于其他的,我答应了判官大人,不能同你们说。” 我被刚刚的猜测洗了脑,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惊道:“你竟然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无眉顿了顿,再用看玉兔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你刚刚看我跟看你丈母娘似的——判官大人说得对,越是冷冰冰的人内心越是骚气,整天看着挺正经,脑子里不知道能想到什么地方去。” 我:“……” 我冷静下来,注意到他讲的是“不能同‘你们’说”,意思是判官知道,却不能告诉我和玉兔。 抛开我胡乱想到的那些,这个算命的少年无眉,同我们又有什么关联吗? 一顿饭吃得我好奇心大起。但这少年口风死紧,任凭玉兔接连发问,也只是接着用看傻瓜的眼神,和蔼地望着他。 “你们去吧,闽人郑唐,再混进朝堂中看一看。” 无眉站起身来,看了玉兔一眼,再看了我一眼,眼神清明:“以后,你们会用得上我的。” ☆、聪明兔 身为郑唐, 十年辞官后再次出山, 虽不需要再考一次科举, 但需要中间人引荐,再由皇帝审批过后方能入朝。 普遍来说,这位引荐人, 以当年中榜时点中自己的考官为上佳,若是早前就约定了门生关系,师生的名头已经坐实, 再回来时纵然心有芥蒂,也不好驳这个面子。 一是时已有十年之久,人人都爱听伯乐相马和浪子回头的故事,稍不留神还能传成美谈。二是陈明礼年事已高, 我琢磨着时间, 他也快到了收拾包裹告老还乡的日子。虽然他与豫党斗智斗勇的热情十分高涨,可人毕竟磨不过岁月,他本人大约也想找个接班人出来。 怀着这样的期待,我让玉兔将我身上的障眼法换了换,照着无眉给的一大摞画像修正, 不求形似,力求神似。 我握紧玉兔的双手,一面回想他画的兔子头一边道:“你画画这么好, 一定不会把我修得乱七八糟的罢?” 玉兔受宠若惊:“不,不会的。” 我担心他再出岔子,决定趁机再对他进行几番敲打:“我在外给别人看郑唐的脸就好, 谢樨这张脸,只准你一个人看,知道了吗?” 玉兔一双眼亮晶晶的,开心得说话都不利索了:“知,知道了。” 他施完法术后,我为了确认效果,又去杨柳街找了一回无眉。郑唐有一副招桃花的大叔脸,无眉起初没将我认出来,差点将我当成一个轻薄猥琐的老断袖,并试图对我进行殴打。 我道:“少侠,别动手,自己人。” 无眉冷静下来之后,表示效果非常好,捎带着夸赞了一下我原本的长相:“原本见你我想一卷卦图扇过去,现在见你只想把你丢去花柳巷子,早日被人踩死的好。” 我放了心,一大清早就往陈明礼府上递了信函,接着在门房处等着。玉兔化了原身蹲在我脚边,那门房看了看他,对我道:“这只兔子是你带来的?我们大人不收礼,也不吃荤腥,你还是原样带回去罢。啧,也难为你,上哪儿找的这么大一只,我瞧着比对面街屠户养的的小猪都胖。” 第44页 我抱起玉兔,用袖子将他收好:“多谢提醒。那么,我就在此地等着大人来。” 时过正午,早朝下了很久了,我在陈府前蹲着,隐约看见一列轿子从不远处的巷口拐了出来,过不多时,停在了大门对立的影壁处。一个老人慢悠悠地被人搀扶着从轿子上下来,腰背都有些佝偻,步伐却还稳健,五官圆润精短,带些喜相,是同我爹一类的人;正是陈明礼。 他已经看到了我。 几步之遥,我袖子里揣着玉兔,沉沉坠下一大截,对他拱手,叫了声:“老师。” 陈明礼的步伐顿了一顿,再往我这瞥了一眼,连门房递过去的名帖都没接,便头也不回地踏入了府邸中。 玉兔悄声问我:“谢樨,我帮你化的形不成功吗?” 我摸摸他:“不是,我们再多等几天就好。” 得意门生一言不合就弃官回乡,一走就是十年,换了我我也郁闷。来这一趟,苦肉计必不可少,要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诚意。 陈明礼不见我,也不接我的帖子,我便一直在门外候着。玉兔在我袖子里,怕我烦闷,絮絮叨叨地给我讲他心心念念的那些市井小说,并建议我:“谢樨,你要不要跪着等,我听说这样成功的概率比较大。” 我道:“丢的是郑唐的脸,可老子我的膝盖会疼。你都不心疼我的吗?” 玉兔喜滋滋地给我推销:“很心疼,可是我有兔子毛织的小垫子,能白给你用,很软的。” 我不信他:“你身上能多少根毛?” 他从我怀里跳出来,真变了个毛绒绒雪白的小垫子叼去了我面前:“你要爱护它,珍惜它,里面有嫦娥姐姐替我收集的三千年的兔子毛,很珍贵的,吴刚叔叔找我要我都没给。” 我:“……” 我又把他抓起来搓了一顿:“你以后扯谎也扯像些,三千年的兔子毛?想送我什么东西,直接给我就成了。是否珍贵,我都会好好珍惜的。” 玉兔被我搓得满身的毛都蓬勃了起来,他动了动耳朵,抬起头瞅我,满怀感动地道:“谢樨……” 我道:“哎。” 他蹭蹭地想往我身上爬,拱来拱去好几次后,才安稳地在我肩膀上扒拉住了:“谢樨,今天你可以亲亲我了吗?” 我等他千辛万苦地爬上了我的肩膀,准备再往我头上爬、蹬鼻子上脸的时候,将他抓回来重新塞进了袖子里:“不可以,先办正事。” 他“哦”了一声,趴在我身边不动了。 我捋着他一身攒得圆滚滚的毛,就这么在陈府外站着等了三天。期间我不吃不喝,后期觉得不大能撑得下去的时候,就让玉兔将我的原身提了出去,留一个木偶似的肉身在那儿。 府邸外有两个石狮子,玉兔隐了身,正好和我的元神一人一个蹲上去,我们两个好似四处飘荡的幽魂。 等到第三日凌晨,府中打早灯火通明,陈明礼准备去上早朝的时候,我瞧见我的肉身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玉兔吓得一跳,立刻就要扑过去,好歹被我拦住了:“你冷静一下,我好好地在这儿呢。” 他哭丧着脸,叫我的名字:“谢樨……” 这只兔子胆子也忒小,上回我在忘川捞水藻时也是这样。没出息见儿的。 我的牙酸了一下,同时心中又像是有一团热流滚过,莫名带上了些温暖。这感觉很熟悉,我想起我小时候走路磕绊了,我还没出声时,我娘就将我抱了起来,边走边流眼泪。 一个片段的记忆,很容易忘记前因后果。我突然意识到,我在我娘发间瞥见金步摇的那个下午,前因便是我摔倒了,我娘一路抱着我,哄着我上药。 以往我反覆回忆都不曾记起的完整场景,竟然在现在轻轻松松地想起了。 我在回忆里摇摇晃晃的,终于回过神来,安慰了兔子几声。另一边,备轿的人已经先一步提了灯走出,一照就照见了我倒在一边的肉身,一群人惊叫道:“死人了!” “还有气儿呢!没死,快回去问问老爷!” “死了,哪里还有气儿,脉摸着都没了。” 眼见着有人要探我的鼻息,我对玉兔道:“等等我,我们去了府内见。”便赶紧元神入关窍。灯笼的火光在我脸上晃来晃去,映出一双又一双盯着我的眼睛。我的头晕了一下,在一叠声的嘈杂唿喊中瞥见了门后姗姗来迟的老者。 陈明礼周身肃穆,过来查看了一下,面上终究带上了些不忍:“带回去治,我早朝后回来。” 我闭着眼睛,感受到自己被人急哄哄地抬了进去。身后紧接着跟了一个清亮的声音,听起来还有点紧张:“我是这位公子的药师,让我也进去罢。” 是玉兔的声音。 我听见他凑上来在我耳边说了声:“不用等的,我现在很聪明的。”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玉兔的手向来都很温暖,我任由他握着,被人抬去床上之后,我又听见他轻声询问管事的人,是否能让一个清净地方,那些人便退下了。 玉兔有那张无公害的脸在,缺点是别人知道他好骗,容易哄他上当,好处是什么人都不会轻易怀疑他。 我睁开眼看他:“好,你聪明。” 他弯起眼睛,俯身抱住我一只胳膊,很满意地对我笑了。 ☆、老师 我躺在床上, 玉兔生怕我身体再出岔子, 给我灌了一大堆补药, 扣着我的手腕给我灌仙气。 我拦住他:“就算你是上仙,仙气也不是你这么个使法,太过浪费, 我凡人身躯用不着你灌这么多的。” 玉兔满眼感动地望着我,又要给我深情告白:“为了你,灌到仙元散尽也是可以的。” 我:“……” 事已至此, 我不再试图将玉兔的思维从那些情如倒悬,爱得魂消魄夺的市井小说中拉回来。 毕竟会写道德经的书生遍地都有,会给自己加大戏的兔子却只此一只。别人有的,我的小兔子也能学, 我家兔子会的, 别人却学不到根骨里。这么一想也便释然了。 我等陈明礼回来,一直等到了晌午。 原先我预计错了时间,林裕当皇帝当得兢兢业业,惯例早朝时间是卯时,我晕倒时以为的大清早, 其实只有三更天。玉兔守在床边,趴在我身上睡了一觉,我摸着他的头髮, 倒是一直清醒着,最后听见门外有动静,便轻轻地将他拍醒。 玉兔揉着眼睛问我:“我要躲起来吗?” 我想了一下, 握着他的手道:“不必。” 郑唐是个断袖,陈明礼早晓得这件事,以后瞒也瞒不住,如果我执意要把玉兔藏起来,以后行动时说不定更麻烦。 门嘎达一声,老人踏了进来。玉兔从我床边站了起来,很紧张地看着他,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陈明礼没理他,径直看向我。我从床上下来,顺畅又自然地在他面前跪下了,再道了声:“老师。” 第45页 我听得一声苍老的冷笑声:“你倒还记得我这个老师。” 我不说话。 陈明礼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找了把凳子,威严十足地坐了下来。此时他注意到了玉兔,又冷笑了一声:“若是真记得,你带这么个人来我府上,是特意来膈应我这个老头子的么?” 我垂目道:“学生不敢。明公子是我的药师,亦是我的家人,古来弟子成婚,当携妻子来老师府上恭访,学生无能,膝下是没办法儿孙环绕了,带家人来看望您的这份心却是无比真诚的。” “当真是看望?”陈明礼咳嗽了几声,喘了几口气,脸色有些憔悴。“十年不见,你还真是越长越出息……我老了,也该给小辈让位了,你是听说了我在朝中不得势,再过不了几天就要被赶回老家,所以特意过来让我给你留个位置?” 我道:“学生无此意。” 陈明礼一拍桌子:“我看你就是这个打算!怎么,本院部为官四十载,你觉得我找不出几个学生么?就算我手头有千百个位置,也轮不到你!当官是造福百姓的,不是给你这种只晓得私慾的畜生养老的!” 他气得面色通红,手有些打抖。我怕他气急了引出病来,一时没有说话,玉兔在那边看得也有些担心,我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现在是一个被我这个大霉头牵连的小霉头,不要轻举妄动。 玉兔看懂了,一声不吭地站在角落里。我很欣慰。 我等着陈明礼气平。 根据我以前同我爹吵架负气的经验,初次重逢,过了最气的这个当口,便能好好说话了。他吼完我,端坐在椅子上抚胸半晌,脸色越发的憔悴。 我看得有些不忍,跪得更低了些:“学生年少愚笨,识不得家国天下,如若不是年前江陵那场战祸,也未必能认清这个道理。如今豫党祸乱超纲,圣上受jian臣引诱,逐日昏聩,学生亦无法守得故里的长久平安,说来说去,仍是为了一己私慾,老师教训的是。” 我半伏在地上,只能瞧见地面上投下的几方影子。陈明礼一直没出声,我便知道这话说对了。 郑唐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志向相投的共鸣感。朝中三分之二的人呈结党的鼎沸之势,六部尚书中,唯独剩陈明礼一个礼部仍在苦苦支撑,不要说将张此川的党羽一锅端了,单单是稳住这个位置不往下掉,便是一件如履薄冰的事情。 若要长久,必有心腹。 要取心腹,不出门生。 当然如果挑学生的时候养出一窝子白眼狼,还要另说。 我刚来时不大能确认郑唐在陈明礼这儿的分量,也不确定陈明礼心中是否早有人选,本打算开门见山地将这一点说出来,再不济也能捞个替补的身份,毕竟人多力量大,多一个候选的继承者,也便多一分后路。 不想他的确非常看重郑唐这个人,所以才会动这么大的火气。这算是无眉给我的一个意外之喜,我决定此事了结之后请无眉小少年去忘川吃一顿火锅。 我再道:“还是说老师,十年不见,您已经投身了豫党?我来京,本着老师定然一如既往地当着学生的标杆的愿望,想见着一位干干净净的人物。如若老师真的已经……弃暗投明——” 我刻意停顿了一下,口吻淡漠:“学生便即刻回乡,永不再来。老师对我的赏识之恩,没齿难忘,只是若实在无缘,也强求不来。您亦可当做没有我这个学生,我在外也不会提起老师大名。” 言下之意——如果您也成了那种人,便不配当我的老师了,就此恩断义绝罢。 这一招似乎应当叫作先扬后抑,或者倒打一耙。我认为我发挥稳定,已将闽人郑唐的率性莽撞演了个十成十。 玉兔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 陈明礼不怒反笑:“弃暗投明?这个词,是你这么用的吗?”他站起身来,又放开了大笑几声,往桌上拍了几巴掌,震得桌台簌簌落灰。他的神色仍然阴郁,只是眉目已经舒展开了:“我老头子一个,投了也是半截骨头进棺材的人,死磕到底便罢了。” 效果已经达到,我见好就收,又开始不说话。 陈明礼却迈出了门去,半晌后拿来一桿次竹木的戒尺,大喝道:“跪好了,我陈涉川门下没有经不得打的学生。” 陈明礼字涉川,家中有个书斋便叫涉川斋。他提起精神,往我肩头、背嵴上狠狠抽了几十棍子,用力之大,我隐约听见了那戒尺发出龟裂的声响。 他打我的这几下实在疼,跟我爹一个水平的。我等他打完,听他对玉兔轻飘飘地道了声:“伤养着,你既然是药师,当知道怎么做。” 玉兔正要答话,陈明礼又冷着声音说了声:“男儿年纪轻轻的不学好,非要委身人下,没出息!以后少在我跟前出现,早些找个地方滚罢。” 他出了房门。 玉兔无端挨了老陈头一通说,十分悲伤。 我宽了衣服让他给我上药,拍着他的背安慰他:“老人家容易口是心非的,他让你早些找个地方滚,意思就是我们可以先在这里慢慢住下。” 玉兔稍稍好受了一点:“那你呢?你们说话,我实在听不太懂。” 我想了想:“他大约算是接受我了罢,看他样子,还像是要考察我一些时日。”我摸着他的头:“这个老人家心肠不坏。你若是听了难受,以后就——”我看了看他的神情,将“搬出去住”四个字咽了下去,改成了“避开他罢”。 玉兔乖巧地“嗯”了一声。 其实我挺心疼他的。我一向不爱将感情掺入正事里,不算个护短的人,他跟着我,免不了得不到他应当有的那些宽慰与爱护,即便有时只是凡人给的一点委屈,却硬生生被我带累得无话辩驳。 我抱了抱他:“对不起。” 玉兔在我怀里蹭了蹭:“嗯?为什么道歉,谢樨。” 我以为他不会懂我的心思,结果他懂了:“我不难受。我,我既然是你的……嗯,若是跟着你去见你的家人,一定也是要过这一关的罢?我,我再不济,也可以跟你私奔的。” 他抬起眼睛看我,脸有点红:“不过现在,应该还不用私奔罢。” 我笑了:“不用。” 玉兔便跟着我在尚书府上住了下来。 房间不大,离正厅堂很远。与我们挨得最近的是马房与后厨,玉兔每天给我煮药,我时不时地踱去后厨做几样点心,一份送到陈明礼那里,一份留着给兔子吃。我偶尔还能拿到晒干的白菜和萝蔔,也一併塞给了玉兔。 玉兔被我餵得又胖了一小圈儿,生活十分滋润。不过他害怕给我惹事,死死遵守着陈明礼的要求,十丈以外见了他便跑得无影无踪。 这天我和玉兔在床上,我圈着他共读一本戏本子的时候,陈明礼突然杀了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见玉兔跳了起来,飞快地变了兔子窜进了床下。我几番劝他上来未果,只能由他去。 第46页 陈明礼进来后,打量了一下我的床被,似乎是感觉到了些什么,神情有些不自在:“已给你在礼部挂了职,三月的考核期,若是通不过吏部的查验,我也不管了。” 我道:“谢谢老师。” 陈明礼立时又吹鬍子瞪眼起来:“你莫要得意,礼部的末职,你就是给人洗笔,也别来我这抱怨。我可养不起阔少爷。” 说完,他气哼哼地走了。 果然跟我爹是一个类型的,死要面子。 我送他走出园子后,回来拍拍床:“小兔子,人走了,上来罢。” 我听得床下一阵窜动声,闹腾了许久也没见他上来,疑惑了一下:“兔子?” 我蹲下去看,看见一截雪白圆润的短尾巴飞快地往更深处藏了进去。 我有些奇怪:“你躲我干什么,快些出来罢。” 床角fèng隙不算大,明无意的人身定然钻不进去,他变兔子却可以。我见他迟迟不出来,刚想将他拽出来时,就见他磨磨蹭蹭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小眼睛无辜地望着我。 “谢樨,我卡住了。”他无辜地道,“刚刚很急,我也不知道怎么钻进来的,可是我现在出不去了。” 我憋着笑,把他往外拉扯了几下,果然见到这只肥兔子被卡了个屁股在fèng隙里。 玉兔很黯然:“谢樨……你说我以后,是不是少吃点的好。” 我忍了好久,终于笑出了声,点醒他使了个变化术,变小了一号,这才将这只肥兔子抱了出来。 我躺在床上,玉兔蹲在我的肚皮上,毛瘪了下去,豆子眼里的神色很凄凉:“我还是少吃一点罢,你肯定也不喜欢一只身材走样的兔子,谢樨。” 我又笑了:“不用,你这样很好。”我伸出手去,捋了捋他的长耳朵和柔软的绒毛:“我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时间关系本章未修,明早整理~谢谢大家(t▽t) ☆、死人 我的位置叫“员外郎案前洗笔”, 除了给人洗笔端砚, 另外的一项工作便是抄书。至于职衔, 则要归到从九品以下,俗称“不入流”。 陈明礼老狐狸一只,精明得跟什么似的, 既然不打算将我和玉兔赶出家门,便不会将我随随便便地打发了。 我抄了几天的书,终于发现了一些东西:凡交给我誊抄、校正的书本, 不是别的,而是订成册的奏章,从七八年前的老折到半月前的新折,统统都会在我手下过一遍, 我抄出的东西整理成册送去吏部, 吏部查备无误后,再转交给司徒府,和户部的档案存放在一起。 我从没听说过奏章归册要走这个流程,起初不大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询问了一下同跟我一起抄书的人。那人也是陈明礼的学生, 四十多岁了,长相神似一条风干的咸鱼,木木呆呆的。 他道:“这个么, 官家档案,连带着记载圣上日常生活的起居注,原来都是一併在皇史宬中整理封存的。只是四年前, 皇史宬中的人不留神忘了灭灯,烛火烧完后顺着桌案就燃下去了,险些走水。陛下就此觉得皇史宬中多有疏漏,从此将档案存放的地方移去了司徒府,本质上还是礼部在管。” 我道了声“多谢”,便接着抄我的书去了。那人却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他看我不大顺眼,便常常将手里的事丢给我做。 同为陈明礼的学生,我和我的同事毫无共同语言,我看他是一条呆咸鱼,他看我是一张棺材脸。 几天后,他彻底放手不管,将所有的活计都交给我做,连带着人也不常出现了。我便将玉兔带了过来。 玉兔很高兴:“谢樨,你也被罚抄书啦。” 我在他脑门儿上敲了一记,再给他递了张单子:“乖,这里的几千本帮我筛查一下,只要是这单子上写的人名,都帮我单独分去一边。” 玉兔乖乖照做,帮我筛了三天豫党的奏摺。陈明礼发下来的摺子,大多数都陈说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不涉及朝堂中重要的事情。 虽然内容不多,但这些东西,已足够我在之前观察到的基础上,再对整个朝廷的情况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让我有些料想不及的是,是陈明礼的处境比我想像的还要差。 我在礼部贡院中抄书,他偶尔会过来巡视一下,向来不说什么话。另一个学生跑路了,也不见他有何反应,常见他身后带着一群谈笑风生的人走过,他如同笔架山一般立在最前,端着尚书架子,比院前的石狮子更肃穆,一言不发。 别人来看时,兴许要笑这老头子已经老成了一块木头板子,除了脸上深深的褶子,已经不剩什么了。他身后那些人谈笑时,未必没有一些含沙射影地嘲讽他的意思。 另一个让我起初没有想到的事,便是林裕已经整四年没有批过奏摺了。 那一封封谏言上的硃批,毫不掩饰,是张此川的笔迹。张此川失踪之后的这段时间内,便由司礼监掌印太监撤函,宰相批註。 要说消失的那个人,仿佛是林裕本人才更为贴切。 我在那个小房间里呆了半个月后,发到我手里的奏摺突然内容一变,那些琐碎重复的内容被人撇去了,送到我这儿来的,十封里有四五封直陈政务要事。 我见到了许多张此川的上书,由他本人写,本人呈送,最后本人批,整个过程一丝不苟。 另有陈明礼和其他几位老官的奏疏,叽叽喳喳不少,大多都被打回了,没打回的都只是淡淡两个字:“已阅。”张此川批的时候估计眼睛都没眨的。 玉兔很有意思,他帮我找奏摺的时候,只要看见了张此川的,都要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然后攒起来推得老远,直到我找他要的时候他才肯磨磨蹭蹭地交出来。 我边嘆气边摸他的头:“好了,别吃醋了,咱们办正事儿呢。” 玉兔一本正经地道:“我没有。我是一只深明大义的兔子,不会耽误你的,你放心罢,谢樨。” 因我自己要研究,便没有同意他帮我抄写的提议。他眼见着没事干,就帮我研墨,灯影压字的时候,便站起来为我掌灯。 有时我写累了,就把他拉到怀里抱着,在椅子上靠一靠。卷帙浩繁中,灯影绰绰,玉兔轻轻帮我揉着手,仔仔细细地按压上面的穴位,我偶尔会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挺有意思。 陈明礼将我们抓到过几次。 这个老头子怒道:“上哪儿谈恋爱来了?!不务正业!今儿早上的抄完了吗!” 我道:“抄完了。” 玉兔被我抓着,想跑没跑脱,只能眨巴着一双眼睛望他。 陈明礼:“……” 所幸我反应快,当即作了检讨,向他保证以后再也不在办公的时候带人搞小动作,他方气哼哼地走了。 我和玉兔一商量,决定让他以后变成兔子,陪在我身边。这样我一边抄书,一边撸着膝盖上的兔子毛,柔柔软软的十分舒适。 第47页 如此本来万无一失,但有时我整理奏摺太过入神,常常会忽略玉兔的存在,忘记摸他,他很寂寞。 他一寂寞就想找点东西吃。 礼部没有大白菜和萝蔔,陈明礼再来时,就见到玉兔趴在桌上,已经啃去了一本奏章的边角。 老头大惊失色:“有兔子!” 我:“……” 我将玉兔抓起来,对陈明礼歉然道:“老师,对不住,让它给跑进来了。” 陈明礼哆嗦着,一脸的震惊:“竟,竟然有兔子……我以为有耗子便罢了,怎的这样肥的一只大兔子也跑了进来?” 我正色道:“老师不要惊慌,我这就将这只兔子处理掉。” 我抱着玉兔出了礼部大门,将他放在路边的野糙地里。 他有点委屈:“谢樨,我以后白天见不到你了,是不是?” 我嘆了口气,捋着他毛茸茸的长耳朵:“这段时间,你悄悄地来罢。别人进门时,记得隐形就好了。” 他蹭了蹭我的手:“我会忘记的。” 我批评他:“这点小事都会忘记吗!” 他期期艾艾地道:“我,我一见到你,到了你身边,就什么都忘记了。” 我:“……” 我让玉兔先回了家。 第二天,我在贡院中例行抄着奏摺,送了一批去司徒府中后,觉得比平常更疲乏。 就在这时,门房处传信说有人找:“郑唐,你家中人来送饭了。” 我家中人? 我一头雾水,出门去看时,就见玉兔穿了一身月白色长衫,手里揣了个食盒等在那里。明无意周身明净漂亮,惹得路人频频回头。 我赶过去将他拉到一边:“你怎么来了?” 他望着我笑:“谢樨,我来给你送饭。” 我看了看他手里的食盒,正准备保留意见的时候,他便打开了送到我眼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我做的东西实在不好吃,便去街上为你买的,你先不要嫌弃。” 午休时间,贡院中其实没那么多人。我将他拉回了我抄书的小房间中,一人一碗碧玉粳米粥,就几样小菜吃了。 玉兔又给我递了一封信,嘱咐我过后再拆开。 我问:“这是什么?” 他连耳朵都红了:“情,情书。” 说完,他飞快地收拾了碗筷与食盒,急急忙忙地就想走。刚跑到门口时,迎面撞上了陈明礼,他傻乎乎地摸着被撞到的鼻子,连人都没看清便一熘烟跑了。 我端了杯茶,以袖掩面漱过口后,将玉兔的信收好。再拜道:“老师。” 陈明礼往玉兔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我刚刚压在桌上的信,没说什么。 他背着手走到我面前,探身翻捡了一下我抄写的成果,终于开口说了这些天的头一句话:“字写得不错。” 我晓得这是抛砖引玉,答道:“常言道字如人,学生至今,写的东西不及老师半分笔力。” 他沉默了一会儿,过后,将手里的书卷丢回了案上。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你抄了这么多治世之能臣的墨宝,可有几分答案?” 我道:“学生愚笨,不曾得出什么答案,有的只是疑惑。” “哦?”陈明礼挑了个青方椅,稳稳地坐了下来,“为臣最忌心存疑虑,如此便难以为陛下尽心力。” 我作势去关门,顺便确认了一下四下无人偷听。要做戏,就要做全,我演了这个心怀天下的郑唐,就要一直演下去;我便再在地上跪下了。 我拜道:“这十几日来,我唯独发现老师的一封摺子与众不同。您身在礼部,却早在四年前便上请建议将皇史宬中的档案移交至司徒府。当时皇史宬并未走水,您不断奏请,似乎有越俎代庖之嫌了。” “你是嫌我管得多?”陈明礼笑了笑,抚摸着自己的鬍鬚,向我道:“当初……孽党才有苗头,坊间传言那姓张的有意把控皇史宬,篡改先帝遗诏,我一时急躁,也曾号群臣进谏,这不是什么秘密了。” 我顿了顿,仍然低着头,只问了一声:“那四年前,老师放火烧了皇史宬的事,又有多少人知晓?” 另一边没了声音。 我继续道:“老师图此一时之切,宁愿冒着被张此川发现的风险。您做事一向端得稳,如此急躁,是为了什么呢?” 仍旧没有声音。 我等了片刻,等来一声长长的嘆息声。 陈明礼拉我从地上起来,让我在椅子上好好坐下了。 “四年前……” 他抚摸鬍子的手颤抖了一下,落了下来,搭在桌上。只是仿佛这样也还有些不稳的样子,他摸索了一下,握住了一只瓷笔筒,这才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平静了下来。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果然我当年没有看错你……你若是肯再念书上用些功,远不至于落得三甲末名。”说罢,他自嘲地笑了笑:“罢,这也许是好事,叫你考上了状元榜眼,也便没有如今的你我了。” 我只道:“凭老师指教。” 他问我:“你十年间远在闽地,不涉朝堂,当真一丝一毫京城的消息都不曾听说?” 我面不改色:“不曾听说。” “那你便不知道了。”他松开那个笔筒,两只手交握,用力地搓动了一下。“四年前……刑部接了个案子,是……死了一个人。” 我隐约有了一些预感,抬头望向他。 老人只当我疑惑,并未在意,接着说道:“此人死得着实蹊跷,主事者过后还进过一次大理寺,不久便放出来了。这件事,我过后托人查例行卷宗,并未查到。刑部与大理寺那样的地方,连个苍蝇都难飞进去,进出都要层层报批,断然不存在被人拿走之理。唯一的可能——便是被圣上他扣下了。” 我问道:“那个被放出来的人,可是张此川?” 他并未回答,只轻轻嘆了口气。 我再问:“那个死人——可是京中人氏?” 陈明礼道:“是的,是皇城一处好人家的孩子。”他伸手揪了把鬍子,口吻中有些许的遗憾,慢慢地问我道:“胡天保,字怀风。这个人——你是否听说过?” ☆、要想生活过得去 ——胡天保, 字怀风, 这个人你是否听说过? 我愣了一下神。 虽然事先已经做好了准备, 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的反应仍然迟了几分。 我定了定神,道:“听说过些许。” 我深吸一口气, 努力将口吻压成平常的样子,揣度着一个旁听者的立场:“老师,我只知道此事有关……神灵。” “什么神灵!”陈明礼蓦地打断了我, 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桌角悬空的几沓册子哗啦啦摔在了地上,溅起一些轻细的灰尘。“姓张的害人性命,还要污人身后名声!这是人能干出的事吗!” 第48页 我走过去将那几本书捡起来, 然后站在原地望着他。 时到今天, 我的感觉并无当初刚到冥府时那般强烈。怨恨消解不少,唯独想知道个真相。 大约是被玉兔喊谢樨两个字喊久了,第一世那些带着血腥气的斧钺味道已经消散。我常记着的是我院里养的花,我同我爹坐在花圃前喝酒,当时我爹大病未愈, 刚刚接受我是个断袖的事实。他屏退了几个妾,口若悬河地谈女人,并鼓励我也谈一谈男人。我恼羞成怒地拒绝了。 我爹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种事就要自己去琢磨,琢磨了才好做,可别折腾自己一辈子。我老头子一个了, 你看我都不折腾自己,咱们家就到你这儿了,想一想也不是不好。” 我爹皱皱眉头:“那,你既然这样,那边姑娘家不能耽搁了,等我病好了,咱爷俩儿一同去退婚。” 陈明礼长得和我爹神似,虽不是我爹那类欢喜跳脱的类型,但我面对他,也不大能讲得出些漂亮话。 我道:“诸事从理,老师详细讲一讲罢。如若是此事存疑,水落石出时,才好替死者做了断。有时候,旁人要的只是个答案而已。” 陈明礼沖我笑:“答案?我不关心那个。你们年轻人吶,心思纯善,惯常为别人着想是好事,可咱们人在朝廷中,就该用朝中人的想法考虑。” 一面为死得不明不白的陌生人臭骂了张此川一顿,一面告诫我须得仔细思量。我渐渐熟悉了他的套路,也能明白他的侧重点是什么了:张此川犯下命案,死的那个人其实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看看能否用这个事,找个合适的时间掺和一脚,最好就此将他扳倒了。 这与我想要的东西并不矛盾。 我道:“老师请讲。” 陈明礼拿了茶杯,喝了几口,然后道:“那个叫胡天保的人,后来那些神不神灵的都另说,你该已经知道,此人素好男风,因家底不错,在皇城中还颇有名气。” 他幽幽地瞥了我一眼。 我嘆口气,为自己,也为郑唐辩解了一下:“其实……这档子事……由不得自己做主。” 陈明礼也嘆口气,道:“话是这样说,但我听外面那些年轻人的风言风语,这姓胡的小兄弟,看上的不是别人,却正好是那姓张的,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 我:“……” 我实在不知在这种情境下该说些什么,只好保持沉默。陈明礼接着道:“那个张……去别地巡按时,也准他随行。好些人还撞到过他们二人牵手——我原想此事不会这么荒唐,结果正是这么荒唐,那姓张的也是个断袖。” 我听着,他从别处听来的故事与我经歷的大致相同,没什么错漏。唯独提了一件事:张此川同我好过以后,遭了弹劾,原因是生活作风问题。 算一下时间,便是他第一次出访三省,回京同我去过一道紫竹林后。我在那儿为他挂了红绳。 红眼病年年有,张此川如日中天的那段时间里冒出的尤其多,他以前也不是没被参过,向来不同我提这些事,那回也没有提。 陈明礼为人古板,谈起这些有关风月的事情时脸色有些奇怪,大约觉得同小辈躲起来叽叽咕咕谈论别人的家事很没有面子。 我问:“这可与胡天保的死因有关?” 陈明礼面色青白,我还在思索的时候,他神情复杂地又补了一句:“这封弹劾倒是没什么……陛下究竟有没有放进眼中,我也不晓得。不过那胡天保死后,张此川掌权整三年,势力生根拔地而起。” 我有点茫然:“是的。老师怎么说?” 他似是不太满意我表现出的愚钝,跺了一回脚,再慢吞吞地道:“三年内……后宫无所出。” 我:“……”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我好似被雷噼了一道。 我当王爷时的种种浮现在眼前,云岫楼中,张灯结彩、人声喧譁,千盏花灯逶迤而去,同月色一起透着细碎的光芒,人与人的剪影重合,晃出一片和谐与欢腾。 大小爷之所以叫大小爷,因皇家子孙断绝,只剩他一个,既是排行中的老大,也是林氏的老小。张此川挂了牌,带了小倌儿,扮的是男娼。 故事里是花好对月圆,清歌对雅乐,爷要去馆子里,对的便是娼ji,还定然要一个清冷艷绝的头牌。 原来那不单是引诱我上钩的一个局,那竟是专为林裕设好的一场风月,叫他尝尝凡人最俗的一门情爱滋味,有场面,有群芳俯首争艷的传奇在,想必能讨得一颗刻薄孤绝的帝王心的几分愉悦。 好巧不巧,被我一拳头给搅黄了。 这等约会的手段实在是非常人所能想。早知这皇帝爱好角色扮演,我该劝我爹租个戏馆子,做文人生意。 我看老陈头喝茶喝得欢,也想摸杯茶喝一喝,结果没摸到,茶之前已经被玉兔喝光了。 我迟疑道:“所以那胡天保……死因是,当了皇帝的情敌?” 陈明礼看了看我,不置可否。 这个结果出乎我意料又在我意料之中。张此川那样的人,能被以前的我喜欢上,也会被其他人喜欢上。 只是我心中尚且存着几分怀疑。 我死的时候,动手的是张此川带来的人,他本人是从头到尾看着的。他若有意迎合林裕,大可直截了当地与我提分开二字,不要我的命,也能落得两边清净。他不是好给自己揽事的主,退一万步讲,他即便是做了,也会有个利落的收尾。最后折腾得去了大理寺关了几天,想必也非他所愿。 除此之外,三年之前,林裕的表现尚且在正轨之中,国泰民安,时和岁丰,坊间提到当今天子,无一例外都是夸赞,丝毫不见如今暴戾的走向。 只手遮天的人,将我流放到天涯海角是多么容易的事,为何一定要取我的命? 为何恰好是我? 为何胡天保这个人,一定要死? 我道:“老师,话说尽罢,圣人教导,昭昭真相永不磨灭,只要一息尚存,学生定然倾力维护。” “话说尽。”陈明礼眯起眼睛看我,“说尽了又如何?” 他拿起一卷书,像私塾先生教导孩童那样,在我头顶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若是凡事说尽,阴间该多多少死人。格物方能致知,你琢磨过么?”他平静地道,“剩下的,要琢磨,你自己想,老师能说的只到这一步。” ——花木盎然,风声细细。往日景象骤然回归。 ——我爹立在花圃前道:“儿啊,我让你自己琢磨,不单是让你别瞎折腾。别人说的你便当真么?是真的又如何,缠着你的,永远是你自己的心魔。做人最忌拧巴。” 我爹嘆了口气,便嘆气边微笑:“你说我老胡家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拧巴孩子?你爷爷和你老子我,可都是潇洒了一生,从没给自己落下什么债。” 第49页 我如今瞧清楚了,人生在世,常常是前走三后走四[1],做之前考虑三步,做之后考虑四步。我也明白,陈明礼肯把话讲明白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他这个情况下,所能透露的极限了。 说到底,我不过是他的一个学生而已。 有时我不明白这老头,究竟是清流心思还是狐狸心肠,他这个人十分矛盾。 反过来再想想我爹,似乎也挺矛盾的:瞧着是没什么心眼、大大咧咧的喜相商人,对我敞开心思,可商场上那些尔虞我诈,他又是怎么过来的? 我常以为自己成长了,却经常在事后才晓得,我望见的不过是一个边角,连浅尝辄止都不算。 我道:“学生明白。老师放心,您没有后顾之忧,学生知道如何保全自己。” 陈明礼点点头,神色间有些疲惫,终于起身准备走了。我也站起来,准备送他出门。他走在我前面,突然停住脚步,反身咳嗽了几声,苍老的声音道:“你懂事就好——” 他抬手敲了敲门板,贡院这处小书房年月已久,门板一侧已经被虫子啃了,内里有不少小洞,积攒着灰尘。他一敲就仿佛要散了架似的。 “咱们这儿,人人都晓得一句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便是这个理,以后若真有什么大事,你也莫要记恨老师。” 我道:“学生明白。” 我抬起头,对上他渐行渐远的、略显佝偻的背影;这才发觉自己长吐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1]前走三后走四,这个俗语取自盗墓笔记,形容土夫子做事准则。 ☆、兔要过年 那天过后, 陈明礼又去我坟前祭拜了一次, 这次挑的时辰仍是大清早, 把我也带去了。我和他一个贴身僕人立在外面等他。 他倒是没强求我跟他一起拜,放了供奉之后便走了。临走时天上落了些小雨,陈明礼又咳了几下, 咳得胸腹震震,似乎闷住了,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儿来。 老陈头这段日子身体明显不好, 回去后,玉兔除了例行给我塞补药之外,还认真挑了几味润肺化痰、清心明目的药材,煮好了给陈明礼送去。我没敢告诉玉兔, 他送去的那些熬好的药全都让陈明礼给倒了。这老头对我们依然有所保留, 行走官场多年,他谨慎惯了,忌口颇多。 不过,有关这件事,我问过玉兔:“我调养得差不多了, 也没有伤,你怎的还在天天给我灌药喝?” 玉兔有点不好意思,他拿了药方给我看:附子、枸杞、破骨子等等。 我“嗯?”了一声, 正准备接着问的时候,突然瞧见药方最末还有虎鞭、yin羊藿几味药材。 我:“……” 我神色复杂地望着我身边这只兔子。玉兔连连摆手:“谢,谢樨,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说,大概,这些对你——我们的生活有裨益,除了壮……壮阳,它们确实是,调养身体的药材。” 我不说话,继续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他跟我对视了一眼,嗖地一下变了兔子熘了。午后,我在尚书府的后院山坡头把他逮到了,上上下下勐搓一顿,他被我搓得胡乱动弹,连连告饶,我才停下来,将他放在膝盖上。 我懒洋洋地道:“今日写悔过书就不必了,你就口头检讨一下罢。” 玉兔梗着脖子道:“我不检讨。” 我一听,有些意外。我膝盖上的这只兔子眨巴了一下眼睛,理直气壮地控诉我:“我,我就不说洞房了,你答应的每天亲我一次,现在欠了好多了。” 我一想,好像有这么一回事:“乖,先欠着。” 他有点蔫吧:“那,你什么时候还啊。”他瞅了瞅周围没有别的人,准备扳手指给我数天数,结果发现兔爪子是一个团,并不能供他明确地数数,便变回了人身,低头在糙地上给我画正字:“你看看,欠了一百个了!” 我照着他的脑门儿就是一弹指:“你算术谁教的?” 他盯着我,面不改色:“你教的。” 我瞥了他一眼:“哦。” 我觉得这般同玉兔在外面打情骂俏的有伤风化,便拉着他回了房,我们彼此争论了一番后,抱在一块儿睡了午觉。 陈明礼的髮妻前些年逝世,他过后也未曾续弦,只听说有个女儿,不知道是否已经出阁了,府上总之是没见到大小姐这个人。偌大的一个尚书府,同我那府邸有异曲同工之妙,有些冷清。 这般冷清的氛围中,我和玉兔就成了十分辣眼睛的那一对。连厨房的长工都表示看着很心酸,为了排解寂寞,便拉了柴房和马房里的几个伙计镇日搓麻将。我偶尔参与几把,赢来的钱给玉兔买糖葫芦串和春宫图册。时近年关,我们一通搅和,这府邸中渐渐也有了人气。 陈明礼对我们打麻将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还会在晚间散步时过来观战,眉头皱得死紧,周身整肃,对着我指点江山:“吃!碰!好,胡了,不错。” 我:“……老师早。” 老陈头瞥我一眼,背着手一言不发地扬长而去了。 玉兔不会打麻将,他热衷的是将刻着索条的竹牌啃一啃,竹牌坚硬耐啃,玲珑漂亮,他特意收藏了一个一筒,和他的大白菜放在一起,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他道:“谢樨,你看这个像不像月亮?” 我向他建议道:“你可以看看有一张叫九筒的牌,上面有九个月亮。”但玉兔嫌弃那九个月亮加在一起都不如一筒一个大,便拒绝了我的提议。 时当陈明礼去礼部宿值巡检,我和玉兔成天待在房中,我仍旧抄着我的书。在这期间,陈明礼又往上陈第了一封奏章,举荐闽人郑唐及几位外方官员入翰林,附带近期考核情况。 我在礼部挂了个不入流的末职,离那些人斗争的中心还差得远。按照流程,我须等到明年春闱发榜过后,同新科进士一起视情况进国子监。 宰相给批了,林裕那边仍然悄无声息。我听礼部的人八卦说,这个皇帝似乎是在沉迷修仙,讨得了一个十分有仙缘的道人作指点,写青词鍊金丹。 “那个谁一死,圣上便沉迷到这其中去了。”有人道。 豫党的人则道:“张大人定然还在世,只是归隐罢了,功高震主之理大家都懂,为的仍是圣上安康。” 陈明礼见机再上了几本摺子,将张此川大骂了几通,言辞犀利,甚而很有几分血谏的意思。摺子送上去后就没了消息,我估摸着以当朝宰相那样和稀泥的性子,根本没敢呈给林裕过目。 我隐约觉得陈明礼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但我看着这个老人一天天的越来越疲惫,连带着身体上各种各样的小毛病一齐出现,也晓得他在急些什么。 他还认我这个学生,肯提拔我。但他仍然不打算将我拉进去,不完全信任我。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不愿将我拉扯进去,是想万一他无法功成身退,还有个我记着他做过什么事,——从他的角度来看,未知的是我是会抓着他的把柄往上爬,还是继承他的愿望,一切仍然以谨慎为上。 第50页 他要这样想,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进度再次停滞,我又去杨柳街找了一回无眉小少年,却发现无眉也不知所踪。 玉兔比较能放宽心:“判官他要是放我们鸽子,我便去向玉帝爷爷告状。” 我道:“你告了判官能有什么好处?” 他很嚮往的样子:“彼岸花我还没吃过呢。往日找他讨,他都不肯给我吃,可以罚他赔我们几十朵花。” 这天我带着兔子散完步,从后园回了房,隐约听见外头有人放烟花炸爆竹。我的房间居西侧,后窗正对着半条街和一条河,越过层层低矮的房屋,能望见浓厚的白雾慢慢飘散,鸣哨般的声音过去后绽开几朵白日焰火,经久不散。从黄昏炸到夜晚,绽落一地彩纸。 我道:“好像快过年了。” 玉兔扒拉着我的袖子:“我们在凡间过吗?” 室内昏暗,我伸手去点灯,一圈儿暖黄的灯光亮起来,照得玉兔眼光盈盈。 “对,在凡间过,一家人要一同过年。” 玉兔很喜欢我这个“一家人”的叫法,显得很高兴。我坐在灯光中看闲书,玉兔拿了墨笔在沙沙地写着什么,片刻后,他叠了一张黄藤纸推到我眼前。 我接过来一看,又是熟悉的兔子头,后面跟了一句话:给你的情书,你看了吗? 我放下书本,余光瞥见玉兔低着头一动不动,看似很专心地在看一本春宫图册。 他上一封信我看了,他不知从哪儿抄了几句酸诗,拼凑了一下当做情信。十分不专心且不专业,我有点不满意,一忙起来便忘了回他。 其实比起古人的诗,我更喜欢他平日里聒噪的那些话:你为什么不亲亲我,你认为抱兔子睡比较舒服还是抱人比较舒服,今天晚上你可以带兔子去礼部吗?一叠声地喊我的名字。 另外是以前在书上撕下的他的旁批:谢樨好像很忙,我很想念他。 我也不看他,提笔在纸上慢慢地写。边写着,我边觉得我用的句子不大对——古人写天各一方,竟夕起相思时,同赏一方月色。此情此景不太适合我和玉兔,我和他明明坐在一起,只隔了半尺远。 只隔半尺,我想抬头瞧一瞧玉兔,但他一直低着头没看我,我便也鬼使神差地没去看他,满眼都是黄腾纸上的字,墨迹慢慢地在温暖的灯火中晾干,如同将明的天色那样,将暗沉慢慢地收敛去,云层还会带上细小的褶皱。 我写:天涯共此时。 天涯共此时。 我和玉兔,共此时。 我伸手将那张纸推过去,玉兔拿春宫图挡着脸,时刻关注着我的动作,急急忙忙地伸手过来拿,我和他的手指碰在了一块儿。 我感到我的心勐地一跳。 玉兔也像过了一盆凉水一样,勐地抬起了头,手里的书往地上砸了下去。我的手在我想过来之前,已经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指尖,再往前握住,同他十指相扣。 我和他都没有开口。烛火一跳一跳的,偶尔炸起一团碎火,不多时就消失了。外面的烟花爆竹仍然放着,噼里啪啦的如同擂鼓,照进窗来,照见两个人的影子。 年关便是这样,一切人事都缓了下去。往常的日子一旦被朝堂借去,便久假不归,陈明礼越来越忙,他拦着我往深里查,我便越来越闲。 但这个时段,的确没什么么蛾子,连要抄写的奏章也少了很多。大家都不愿在过年前惹上嘴仗,文臣吵起来与市井夫人争议不是一个档次的,不把人骂死不罢休。 大家更愿听的是喜事,比如天下大赦,圣上不再只上个朝了事,而是重新亲政,将往日堆积的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天下也开始传言,林氏这一辈的孤鸾命终于得破,是好兆头,当朝天子要大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写糖的时候都要被拍一脸狗粮。 ☆、天命姻缘 林裕后宫的嫔妃寥寥可数, 皇后的位置暂时还空着。前些年有几个嫔妃有孕, 却皆出事端。不是小产便是生出来的孩子不足月即夭折, 这件事一直被神神鬼鬼的人诟病。今番陡然穿来天子将要再次大婚的消息,免不了还有人拿这个事嘴碎:“不知道哪家权贵的好女儿家要遭殃,嫁了凶煞皇帝, 往后这辈子大约都要往苦里去了。” 这天我从礼部出来,天色昏暗,像是要下雨。 风里飘来旁人的几句闲话:“听说新娘子不止一位。只知道其中一份嫁礼送去了一户平民人家, 圣上微服私访时遇上的,这种身份定然封不了太高的位分,只能当另一家的陪嫁,一位封后, 另一位封妃呢。” “那另一户是谁?”又有人发问。 我停下脚步, 听那几人继续谈论,但话题到这里就终止了。我在脑海里将京中的权贵人家都过了一遍,有那么几家的女儿正值婚龄,但感觉都不太对。林裕这次公布婚讯,事先没有选秀, 也不存在别人赶着将自己家姑娘送进去的情况。 那会是谁呢? 我隐约觉得这个问题十分重要,到了散衙时间便没有同往常一样,直接回尚书府。我出了贡院, 照直走过三拱门,立在入朝衡门前远远望了几眼,但什么都没望到。 那立在门前的侍卫问我:“进去么?拿牌罢。” 我没有通关令牌, 对他道了声叨扰,告诉他我只逗留片刻等陈尚书出来。正在此刻,我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不必在这等罢,郑公子同我来便可。” 我回过头,许久不见的无眉小少年一脸镇静地望着我,手里抛着一个古旧的腰牌。 那侍卫一见他便让开了,无眉将腰牌收进荷包,拽着我一同往里走。 我道:“少侠,偷皇家腰牌是要被抓起来砍头的。” 无眉白了我一眼:“不是偷的,是那姓林的皇帝给的。”说着,他将腰牌塞进了我手中。我刚要准备询问他这几天去哪儿了的时候,就见前面涌来几个太监,急哄哄地将无眉迎去了一边。 无眉神色冷峻,先喝令那些人站开些,再回头对我道:“我只测算了凡人命数,倒是没想到你过来了。不过也正好。” 我看他这样子,也觉得有趣:“你干嘛来了?” “找媳妇儿。”他说话放肆无礼,但周围的太监都一动不动,很服帖地听着他指示。他手指在自己胸前点了点:“帮皇帝找,你若是想看,便早些过去。” 说罢,他让一个老太监过来引路,又交代了他几句,随后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我看他离去的背影,由那老太监带着我,心知此刻还是不说话的好。等我走到了地方时,那老太监拦住我不让接着走了:“您既是无眉道人的朋友,本该列上座。但您来得晚了,那边不让进呢。” 我谢过了老太监,让他将我留在这儿。抬眼看去,我已经晓得这是什么地方——紫薇台,国师测星象、为帝王炼丹的地方。 无眉小少年这回又赶在了我和玉兔前头,我还要等几个月的春闱,他却已经打入了皇宫内部,还正中红心,投得了林裕的喜好。果然技多不压身,他当初说指望林裕封他当国师的话,竟然不全算是玩笑话。 第51页 我瞧见群臣列场,悉数垂手等候在一边。远远能看见星台处密密麻麻挤着人,漏出一个明黄色的点儿,大约就是林裕了。 我吹散身后这片台阶上的灰,坐了下来,准备好好看戏。戏还未开场,我身后穿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在我这儿停住了。那人走到我身后,双手伸过来蒙住我的眼睛,粗声粗气地道:“私闯皇家禁地,当立罪关入后宫!” 我:“……” 我将那双白净的手拉下来,将身后这个人也一併拉下来,让他同我一起坐着:“闯入皇宫的罪罚是充入后宫?” 玉兔弯起眼睛对我笑:“昨天看来的,讲皇帝与一个平民女子的戏本子。” 他的手有些凉,我将他的手揣在怀里暖着,问道:“你怎么找过来了?” 玉兔瞧了我一眼,一本正经地道:“丈夫没有按时回家,当妻子的都是要出去找的。” 我腾出一只手刮他的鼻子,严肃道:“不对,该直接冲出街头骂人,骂哪家狐狸精不知好歹,勾走了自家官郎。” 玉兔楞了一下,声音有点闷:“……狐狸精?” 我“嗯”了一声。 他朝我挪近了一些,慢慢靠在我身上,情真意切地道:“我……怕狐狸。狐狸吃兔子。我们兔子看到了都要跑的。” 我憋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了:“谁给你灌输的这么多做兔经验,又是出洞又是躲狐狸的,旁人不知道,还以为你在月宫过得很悽惨。” 玉兔嘆息了一声:“是啊,做兔很不容易,我们兔子经常都是很悽惨的。”他的嘆息声软软的,轻缓地从我耳边扫过,我偏头一看,他眨巴着乌黑的眼睛瞧我:“见到你之前,我都——”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警告道:“表白么,一天三次就够了,最好不要套用戏本子的台词,明白了吗?” 他点头表示明白。 另一边,三声巨响如同炸雷滚过,群臣整齐地俯首一拜。皇家祭天时先走三声炮响,一声敬天,一声敬地,另一声唤醒众鬼神。他们用的是边营常用的、改造过的火铳,表面焊一层黄铜,便看不出它来自何处,只当是与苍天对话的神器。 无眉从祭台正中走出,已然换了一身官居玄衣,赤黑色无文,一身傲气。林裕也披了一件类似的袍子,从皇辇旁站起身。 我同玉兔讨论道:“无眉这孩子气场很足啊,是个干大事的。” 玉兔望着少年的身影,有些寂寞地道:“我要向他澄清,我不是兔子精,我也很厉害的。” 我摸摸他的头:“好,很厉害的。”他方弯起眼睛笑了。 另一边,林裕有些嘶哑、但格外沉稳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敢问国师,朕孤寡多年,皇后之位空缺,该当如何?” 无眉神情如寒冰筑成,声线也异常冷冽:“道合天数,陛下红鸾星动,今年必有贤后。诸位良臣在列,贫道当为皇帝问天,测定新娘八字,若有相合,国丈当出位接花翎,以示上天恩典。” 台下一片寂然。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老觉得无眉走上紫薇台前,往我这边看了看。他停下脚步,举起手中的柱杖,小叶紫檀泛着黑透的光泽。 他沉声喝道:“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道法无垠,拟我为尊——听我姓名,五帝司迎!” 我听得心里一惊,拉着玉兔道:“你听到他说的什么没有?” 玉兔望着无眉,满脸茫然:“五帝司迎,这是玉帝爷爷都做不到的事呀。”他茫然了一会儿便放下了,望那边看了好几眼,然后偷偷告诉我:“小无眉真好看。”说着,他念了个风决,平地狂风起,吹得人衣襟猎猎作响,紫薇台上跃起一丈多高的火焰,无眉立在那火焰前,将一封纸函投了进去。 片刻后,他手往火里一伸一捉,夹出一片完整的纸书。 其实这种把戏,我小时候看过,虽然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见到了。那时我不在台子前,而在作法的人身后,能瞧见浇火油的地方只有外面一圈,纸函是事先写好的,质地是黄油纸,事先过了一道水,再完完整整地放在正中。只要伸手抽手的速度足够快,便不会被火燎到,纸张也能完好无损。 但此时,林裕和其他的老大臣们都不知道这事,平地生出大风,在他们看来已经足够邪门儿,不用说见到一张在火里安然无恙的小纸片了。 我对玉兔嘆道:“你可真捧场。” 玉兔不说话,抱着我一只胳膊接着看。 无眉将那纸函捞出来后,原封不动地递给了林裕。林裕先是对他拜了拜,让人迎着无眉坐去了一边休息,这才打开了信函。 他念道:“有女姣瑶,动爻双重阳,八月末余多,辰时旺夫子。生在高墙,有良家相。” 玉兔道:“谢樨,我听不懂。” 我安慰他:“没关系,我也听不懂。” 我们两个好似一对傻瓜,等着上面的人公布答案,等了多时没等到,却发现底下的人都像是听懂了,一点反响都没有。 林裕微笑着问道:“各位爱卿,我的皇后可在你们家中?” 他这话应该有些开玩笑的意思在,可我听了只觉得汗毛倒竖。过了好一会儿底下都没有声音,每个人都一动不动。 我有些疑心无眉这结果给错了。要测天命姻缘,还偏要定在皇城权贵中,符合条件的能有多少? 无眉却隐在人群后头,他身量矮小,坐下来后基本只能让人瞥见一个发尖。 我们等着,不多时,人群中终于挤挤攒攒地走出了一个人,前面的人自动让出一条道来,让他在紫薇台前、林裕眼皮子底下跪下了。 陈明礼跪在那里,双手高举过头顶,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可查的颤抖:“是臣女。臣……接花翎。” ☆、新娘 陈家有个女儿, 我听说过, 但从未见过。凭我推测, 大约是已经出阁了。此时闹腾这么一出,最难做的无疑是陈明礼这个当父亲的。 帝王家夺人姻缘的事,前朝也曾有。当时是一位公主瞧上了一位已婚的司马郎, 不能做小,且不容心上人枕边有其他人,皇帝疼爱女儿, 一道圣旨下来命那男子连夜休妻,将即将临盆的妻子赶出家门。男子面对诛九族的悬牌,咬牙屈从了,最后青梅竹马的妻染上风寒, 死在了颠簸的路上。一尸两命, 男子从此形如走肉,魂飞天外,同公主一起不得善终。[1] 我分神想着这些听来的传说,瞧见林裕缓步走下,将花翎赐给陈明礼, 再扶着他起身。花翎用的白孔雀毛,上缚深红长绫,算作凤尾, 寓意是真凤感召。 再近些,就瞧不清了。陈明礼背对我们,林裕亦垂首低声说着些什么话, 大约又是同臣子和未来国丈客套的那回事。不多时,群臣出声恭贺,齐齐下跪拜首,陈明礼同皇帝站着钉在那儿,如同两桿苇糙叶,在潮水般涌来的恭贺声中纹丝不动。 第52页 无眉站了起来,直直地向我这边看来,突然转身走了。好几个太监同侍卫追上去想拦他,都被他很不耐烦地挥手赶去了一边,连林裕的面子都没给,径直拂袖而去。 我对玉兔道:“一会儿你去接一接尚书大人,我留下来同无眉有些话讲。” 玉兔捏了捏我的手,答应道:“好。” 我摸摸他的脸,不放心地再嘱咐了一遍:“你有分寸的,是不是,小兔子?” 他很乖巧地点了点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准备往御前门外去等着。 玉兔没走出几步,回头望着我,眼巴巴地道:“那你要早些回来啊。” 短短几刻钟的事情,硬生生弄得如同长别离将至。果然人谈恋爱时会变得格外矫情,又腻又黏,我一瞬间产生了一点想把他揣进袖子里带着一起走的想法。 我压下这个念头,再摸了一会儿他的头,和他分开了,往无眉来时带我走过的那条皇城宫巷中走去。 无眉裹着黑袍子等在那儿,像朱漆宫墙旁戳了一截炭棍。 我还没得及发问时,无眉便开口了:“张此川在皇宫内。” 我愣了一下。 他盯着我的眼睛道:“我昨日为你们卜了一卦,那姓张的事事不得意,你们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此事决计不能再拖了。” 我问:“不能拖,你便将人家姑娘坑了进去?” 无眉眼神暗了暗,挑眉冷冷地道:“你怀疑我?这锅你找三皇五帝背去,那纸上的字我并未做手脚。换个人来,测出的八字也当是陈氏女,在与你们商议之前,我决计不会插手。” 我瞧着他一脸苦大仇深地瞪着我,赶紧举手投降,顺道夸赞了一下他在台上的飒慡英姿,以表抚慰。他好不容易才消了气。 无眉清了清嗓子,再警告我道:“我晓得你前世不信神,但我要提醒你,现在你是个什么身份,在做些什么事,心里须一直要有数。凡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神仙之上便是天纲。你——”他顿了顿,“和那只兔子,都在六仪天纲之内,神仙的命数,谁都说不准,即便是凡人,也左右你们的命格,要谨记。” 我道:“我知道。这些事,判官此前已经同我讲了。” 他又冷笑道:“你知道?判官大人讲你耽于情爱,怕是连这次为什么要下凡都不晓得。” 我愣过一下后,也瞪他:“你告诉我,莫再和我打哑谜,我年纪大了猜不动。我这回下凡,莫不是和玉兔下来查林裕的么?” 无眉嘆了口气,颇同情地看着我。他往旁边看了一下,也没见他怎么发力,几步便轻轻松松跳上了几尺高的宫墙,顺手摺了枝墙后的树枝沖我比划:“这档子事,派谁来都可以,怎的偏要两次都指定你?凡人化仙,一般来说,这是八百辈子才能得到的福分,是这样吧?” 我点头。 他沖我一指:“你这样的,说是狗屎运中的狗屎运也不为过罢?” 我道:“有点过,建议换个形容。” 无眉摆摆手:“这不是重点。虽然你无意成仙,但的的确确是脱离了肉体凡胎,不再受轮迴之苦。可这样的福气,追究根源,是谁造成的?这份债可不轻。” 我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愕然:“张……此川?” 无眉幽幽地嘆了一口气:“你前世为他所杀,又因他成神,福祸相抵之后,你还要欠下他一些,这便是孽缘。我那日听说,你似乎是天庭的什么驸马爷?不论你同哪位仙家好了,总得要先将这段孽缘彻底斩断,我估摸着那群无聊的神仙也正是这个想法。” 我有些郁卒。 原来我还在考核期。 这么一想,包括天宫上的那一段儿,我也记了起来:嫦娥当时的说法同样是等我下凡与张川两清之后,才能彻彻底底地将玉兔交给我。玉帝虽然没明着说,我捉摸着也同样是这个意思了。 无眉鼓励我道:“根据我的经验来看,感情上的事情便不适宜一拖再拖。咱们不妨直接一点,快刀斩乱麻,你早日了断了,早日和那只兔子精回去,莫要沾上一身腥。” 这小神棍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等我想了一会儿后,这才将手里的树枝棍子丢去了一边,復又跳到地上来:“好了,情报交流完毕,我们现在可以拟定计划了。” 冬风凛然,我和无眉各自缩着脖子揣手谈论半晌,最终决定了一个方案: 我和玉兔随送亲陪嫁的人员,直接混入宫中,寻找机会接近林裕,一面探查这皇帝变态了的原因,一面搜寻张此川的踪迹。 无眉再三叮嘱道:“法术防身可以,切不可扰乱凡间秩序,我看那只兔子精好像很蠢的样子,你记得提醒他。” 我道:“我有数。另外,我替他澄清一下,他确实是月宫玉兔,也是……嗯,我的家人。” 无眉凝噎半晌,找我确认:“家人?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没等我回答,他拍拍胸口道:“那就好……我老觉得那只兔子对我图谋不轨,被他吓了好多回了。” 我:“……” 我回到尚书府时,并未看到我预想中的闹哄哄的场面。我听一个婢女道,消息传下来的时候,府上的确炸了一会儿,此刻已经平静了。 我走入内院,想去找陈明礼,却被告知尚书大人身体不适,已经回房休息了。玉兔在灶房里煎药,看到我进门,急急忙忙喊了声:“谢樨。” 我轻轻敲了他一记:“在外叫我郑唐,别再忘记了。”他却有些着急的样子,药炉子上的火也不扇了,比划着名对我道:“他,陈爷爷让我们收拾包裹走,说这地方不能呆了。” 这台词与我当王爷时最后那几日多么相似,我料想到陈明礼不愿误女儿的终身大事,多半准备抗旨了,已经在准备身后事。 这与他往日缜密决绝的风格不符,但我能理解天下父母面对儿女之事的心境。 我安慰兔子道:“没关系,我去跟他说,有办法的。我已让无眉劝那皇帝收敛行事,就说未来皇后若是少一根头髮,他的在位之年便要少一年,林裕定然不敢欺负人家姑娘。” 玉兔更急了:“不是这个问题。”这只兔子一急就不说话,只管拉扯着我往外头赶。他甚而招了朵云,带着我风驰电掣一般地往另一个地方赶过去。 他带我去了坟场。 我先望见的是我的墓碑,上面照例一份饭糰,一份干硬的豆包,我落地还没站稳,玉兔便拉着我走了过去,只是没在我坟前停下,而是往后又绕了几圈,几丈开外的地方,另有一方青石的墓碑。 前些天落雨,墓上还有些湿滑的水痕,深深洇进去。坟墓已经有些旧了,碑前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有。 玉兔摇着我的手:“谢樨,你看。” 我循着碑文往下看,看得开头几个字:“葵丑年生,过往十三年。” 第53页 我算了算日子,这年出生的人如果活到现在,今年虚岁当有十七,又是一桩英年早逝的憾事。 那年月过后,再刻着几行小字,字迹有些模煳不清。玉兔伸手擦着上面的青苔痕,我凝神去看,见那后头写着墓主人的姓名家谱—— “陈姣瑶,东门陈氏。母从定陵陈赵氏,父陈明礼。” “老来得女,不尽欢喜,绕膝十三载,难陈父母心意,愿来生顺遂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1]:故事引用:看过大明宫词的盆友们应该知道这个公主的原型就是太平公主。不过与剧里不同的是,歷史上的薛绍只有太平一任妻子,且夫妇俩感情还不错。这个苦逼的男人其实是太平的第二任丈夫武攸暨。 ☆、欧拉拉 陈明礼的女儿, 竟然已经去世了。 难怪我不曾见陈府大小姐回来省亲, 也不见陈府有什么亲家走动的关系。我此前还猜测她嫁去了名门望族, 规矩森严,是以才一直没能回来。 林裕的爹当政时,礼部一帮孙子为了防止家中的三妻四妾时不时地回娘家闹, 折腾出了一个四品以上官员妻妾归宁省亲时的流程制度,勒令官家人遵守。女儿嫁出去后归家,按惯例要由生母或者父亲偏房接引, 这才叫做不乱礼数,但陈明礼并未续弦,这个流程跟不上,我还以为他是怕被人嚼了舌根去。 我再同玉兔一起将陈姣瑶的墓碑周围清理了一下, 扫掉青苔, 将杂糙也拨去了一边。 玉兔将他随身携带的当零食吃的大红薯摆在了坟前,有些迷惑地问我道:“为什么陈爷爷看你也不来看她?你们两个的墓离得很近。” 我也注意到了,陈明礼最近日日给我上供奉,香火不断。陈姣瑶墓离我的墓只有半山之隔,若是为人父, 不可能这点距离都要嫌远,老陈头也不是那种人。 我还记得有一回,众人搭灶火一起吃散饭的时候, 谈论过陈家大小姐的话题。陈府中只有寥寥几个长工,平日里口风死紧,基本不参与我们的对话。剩下七八个做事的新人, 来府中时间最长的也只有一年半,也同我一样,都以为小姐嫁人了。 众所周知,陈家有一处空置的园林,平日里没什么人去,但每天都要遣人清扫。听说小姐的闺房便在那里,屋里一切物件归置都原封不动,保存得整整齐齐。陈明礼没事儿还会去园子外面转转,只是不常进去。 我嘆了口气,摸着玉兔的头道:“我们回去面对面问他罢。” 我揽着他,想拉他同我一起回去,他却不肯走,只是默默看着那方墓碑,片刻后方问:“谢樨,凡人十三岁时,大概是什么样子?” 我想了想:“大约就是你当小兔子时的样子,刚出洞不久。” 玉兔很难过地看着那墓碑上的名字,在身上摸了半晌,掏出了他珍藏已久的大白菜,和红薯一併堆在了墓前。 “我们兔子不出洞,都不知道外面这么好的。凡间比天上还要好,可是她都不知道。” 玉兔道:“谢樨,我现在有点明白死是怎么回事了。”他声音很低,我听得心里一阵发紧。 我想了想,只能安慰他道:“人间的苦处,这女孩儿也没遇到多少,若是她长到如今,还要嫁给林裕这样可怕的皇帝,日子可能也会很苦。判官心好,遇见这样年轻早逝的魂魄,通常都会给个好命的,保她下辈子平安顺遂。你不必太难过。” 玉兔低头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哄他:“回家去好不好?我抱你回家,咱们去看看你陈……爷爷身体好些了没?” 其实从门生关系来看,我叫陈明礼老师,他长我一个辈分,玉兔也该跟着叫老师。但他从来不按常理出牌,我见惯了便不太管他。玉兔在我的哄劝中变了兔子,被我抱在怀中带了回去。 刚一进门,我便听说陈明礼已经起来下床了。我将玉兔放在我脚边,轻声嘱咐他回房等我,这只兔子便很颓靡悲伤地顺着墙根挪走了。 我望着他圆熘熘的小尾巴嘆了口气。 陈明礼召我去见他,他端坐在床,一身织锦黑袍,庄重肃穆。如我所料,我进门后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要我带着玉兔走。 “国丈……我这个国丈还能活多久?我没有一个可以嫁过去的女儿,可这是国师钦点,圣上如今如此信赖天数,放到我头上便是欺君重罪——”陈明礼顿了一下,沉沉嘆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轮到我了。” 我道:“老师,未必,此事定然还有转机,您先告诉我,小姐的事情怎么说?” 陈明礼面容有些憔悴,望着地面一声不吭。我起初以为他听漏了我的话,半晌后才见他缓缓开口:“坠湖而死,秘不发丧。” 常言道,吊鬼舌头长,水鬼百日丧。后半句便是讲究,溺水而亡是最兇险的一种死法,有一说是因为这样死去的鬼魂难以往生,需要找个替身方可平安投胎,这也是诸多水鬼传说的由来。 当时盛夏,陈姣瑶年满十三,去家中荷花池挖小菱角时误跌了进去,捞上来时人已经没气儿了。而这样死法的人,按家规是不得入祖坟的。 陈明礼告诉我这些事情时不见得有多悲伤,他比我预想的要平静得多:“小女离世已有四年,我将她埋在那坟场不惹眼的地方,为的就是以后我走了,尸骨无存时,她还能有个安生长眠的所在,不会被那些jian人打扰了去。” 我道:“明白了,老师。” 陈明礼望着我,埋头咳嗽了几下。这几声咳嗽惊天动地,我像是能瞧见他苍老细瘦的骨架在随胸腔一同震动,几乎是要呕出血的架势。我吓了一跳,急忙过去扶着他,给他顺气,他摆摆手让我放开她:“不碍事。” 他又道:“外人不知小女已死,我手中握着半个礼部,他们抓不着我实在的把柄,便想在后宫上做文章。若是小女真进去了,那些豫党还不得赶着往后宫中栽赃些祸事,顺便道一句是国丈指使?咳咳,这种把戏我见得多了,这么多年下来,半点新奇的手段都没有。” 陈明礼坐得端方,架势同他指点我打麻将时没多大差别,我却从中读出了点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我道:“老师剖析得明白。然而,您大可不必如此急着赶学生回去,郑某如今也快到知非之年,如若还不能为老师分忧,那便是我这个学生无能了。” 陈明礼眯眯眼睛:“你想送人进去?此举行不通的,无论是不是小女进去,以后种种必然针对我陈涉川,往后……”他顿了顿,没说下去。 往后,只怕是血雨腥风。 陈家小姐一事有些突然,我和无眉的计划暂时被打乱了一步。我想了想后,将老陈头安抚了一番,向他保证我自有办法后,回去找玉兔。 计划有变,我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要和我家兔子商量。 结果他并不在房中等我。我再想了想,走去了陈府中那个常年无人光顾的园林,将生了些许绿锈的铜门轻轻推开。 第54页 我轻声探找着:“兔子?” 我听见荷花池旁传来一声低低的:“谢樨。”我知道玉兔就在那里,便走了过去。 他蹲在屋檐底下的长廊上,身后对着一户门窗紧闭的闺房,从窗外看进去,里面灰尘被人擦拭得干干净净,最近的桌上摆了几本书,一柄玉钗,一个小小的妆奁,其中整齐摆放着珠玉翠华,光泽柔润,给人带来几分安宁气息。 玉兔不是个容易感伤的傢伙,他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晚上看个苦情的戏本子也要在我怀中哭唧唧半晌,第二天便好了。我如今见到他这个样子,知道他这回是认认真真的在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儿难过。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 我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一只手,再让他靠在我怀肩头。 玉兔道:“她有喜欢的人,我刚刚看过了,她桌上还压着几封情信。” 我“嗯”了一声。 他从袖子里摸出几张纸给我看,我嘆了一口气,有点想批评他随意动人遗物的行径,看了看他眼圈都快红了,不由得心软了一下。 姑娘是好姑娘,只可惜人生苦短。 “嗯,太短了。”玉兔说。 我看他这样子,有点心疼又有点好笑:“小兔子,神有无尽寿数,人也有百世轮迴,这件事上,不用将它看得如此辛苦。” “可是神仙……也会死的。”他小声地道。 他紧紧抓着我的手。 我嘆了口气,陪他无言坐了半晌,等他难受劲儿过去一大半的时候,将他带出了府门。 “小兔子,我们去散散心罢。”我道。 他很乖顺地跟我一起出来了。我晓得这只兔子又钻了牛角尖,讲道理,他难以理解,只有让他慢慢想明白的好。 时已晚了,我带他买了些吃食,又去菜场东挑西拣地买了一颗最大的白菜,预备晒干了之后再让兔子随身揣起来。他的心情稍稍平復了一点。 我们去茶楼,仍然错过了我们往日爱听的说书先生的场子,照旧看见了一个弹筝的女孩儿,好巧不巧,弹的也还是之前那首《简简吟》。 筝入人心,她低声唱: 苏家小女名简简,芙蓉花腮柳叶眼。 十一把镜学点妆,十二抽针能绣裳。 十三行坐事调品,不肯迷头白地藏。 玲珑云髻生花样,飘飖风袖蔷薇香…… 她唱得非常慢,我听到“明年欲嫁今年死”的时候,将杯中茶饮尽,拉着玉兔离开了。 我带他走在空无一人的窄巷中,风声寂寂,砖瓦清凉。 我停下脚步,道:“小兔子。” 他回过头往我,满眼迷濛,仍夹带着些许的难过。 ……恐是天仙谪人世,只合人间十三岁。 大都好物不坚牢。 他看着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大都好物不坚牢。 我将他拉到我怀里,拉到墙根边上,护着着他的后脑勺深深吻了下去。 他起初有些惊惶地挣动了一下,接着便闭上了眼睛,安静地由我动作。 我觉得过了如同一生那样长,又如同只过了一瞬那么短。我像是回到了月宫中,洒落金花的桂树下头,那只雪白的兔子静静瞧着我,而我向他走过去。 我紧紧抱着他:“我不会死,第二遍告诉你,小兔子。我们是神仙,羽化也要羽化在一起,散成灰都要堆在一处。听明白了吗?明白了就眨眼睛。” 我稍稍松开他一些,他大口吸着气,眼角湿润,点了点头,想想后不对,又拼命眨起了眼睛。 我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的眼睑上,再度将他压在墙上吻了下去。他浑身都在抖,红色从脸颊爬到了耳根,但紧紧抓着我不放。 我从陈明礼那儿回来,为找玉兔打好的腹稿,此刻已经全数抛去了九霄云外。皇城近日阴雨连绵,年关里出了这么一桩天子大婚的闹剧,却在这个傍晚,让我真正觉得恍如隔世;我眼中只剩下了一个人。 胡天保归胡天保,郑唐归郑唐。我是谢樨,玉兔起名的谢樨。 我不免想到,当真如同无眉所说,我同玉兔此行,是真真正正的,耽于情爱了。 作者有话要说:  点错了提前发了,电脑电源即将耗尽,本章未修,明早捉虫修改。 另外有关我的笔名我要解释一下……我真的没有想代入老谢的意思quq当初想笔名的时候脑袋卡壳,想想这篇是第一人称就用了。小天使你们要是笑我,我就把你们翅膀烤了(餵) ☆、卖兔子 回去路上, 玉兔一路低头红着脸不敢望我。我哂笑着扣着他的手:“成天嚷嚷让我亲你的是谁?这会儿就怂了。” 他很坚定地道:“是我!我不, 不怂的。”我作势又要把他望墙上压, 他吓得一激灵,浑身定定的不敢动了。 我瞥了他一眼,復又拉着他往前拖:“好了, 回去罢。” 过了一会儿,玉兔被我牵着,跟在我后头道:“谢樨, 我走不动了。”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后,挣脱我的手,双手叉腰,很得意地道:“你, 你抱我回去。我现在走不动路, 都是你干的。” 我还在琢磨他这个抱的意思究竟是让我抱人还是抱兔子的时候,就见他已经飞快地变了兔子往我身上爬了。 相当不解风情。 我嘆了口气,按住乱弹的兔子,将他抱在怀中。玉兔还要伸出两个小爪子扒拉我的脖子,气定神闲得好似他是我衣襟上的一枚巨型挂件儿。 我决定调戏一下他, 向他郑重声明道:“我刚刚可没有……干你。” 玉兔抖了抖耳朵,很害羞地问我道:“那你准备什么时——”我赶紧在他的兔脑袋上拍了一通,再用两根手指轻轻卡住他的脖子, 威胁道:“不准说话了,外头有人。” 我回府时,门房处众人看我的眼神都十分惊诧。我无比淡然, 拍了拍怀里这只兔子的屁股:“刚入手的兔绒短氅,长得有点儿像真兔子罢了。” 他们表示理解:“郑大哥的眼光果然不同寻常。” 我谦虚:“还好还好。” 我将玉兔带回房中,躺床上将他从我脖子上拎下来,举高了打量了几下。他茫然地看着我,蹬了几下小短腿儿。 我道:“小兔子,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他很乖地道:“你讲。” 我再道:“过几天咱们进宫,要有个人扮作陈家小姐嫁进去。我思前想后,此事不能将另外的良家人扯进来,还是我们去最稳妥。到时候你便再给我身上施个障眼法,将我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化成女儿家好了。” 玉兔一惊,又开始乱弹起来,他大声抗议道:“为什么要你嫁进去?你不能嫁给别人,娶别人也不可以。那个皇帝看着不是好人的样子,万一他喜欢上你了怎么办?万一他要翻你的牌子怎么办?” 短短一瞬间,我严重怀疑玉兔已经想到了若干不可描述的事情,他说着说着十分动容,晓我以理:“万一你抵挡不住皇帝的诱惑,怎么办,谢樨?” 第55页 我:“……” 我冷静了一下,将他举得更远了些,免得踢到我的鼻子。 “此事比较兇险,只能我去。小兔子,你分清楚一些,逢场作戏罢了,我不会真的同别人在一起。至于林裕……”我想了想,长嘆一声,问他:“你从哪点儿看出他诱惑了?嗯?” 玉兔凌空扑腾了半晌,蔫吧了下来。我将他放下来,让他趴在我的胸口,等着他回答。 他趴在被褥里想了半天,打了几个滚儿后问我:“那你要是去了,郑唐怎么说?障眼法只能维持一个人的面相。送亲当天,你要坐在红色的轿子里,陈爷爷要是不见你,会觉得很奇怪的。” 我提醒道:“你可以扮作郑唐的样子。” 玉兔拒绝:“我不!谢樨,我会穿帮的,你们平日里说话我都不大听得懂,如果我真的去了,一定又会给你添乱。” 我琢磨了一下。虽然玉兔很心虚地把小脑袋埋在了枕头底下,只露一截小尾巴出来,摆明了还是不想让我同别人走这个凡间成亲的流程,但他说的话不无道理。陈明礼眼神毒辣,要玉兔作我平日那副性子,他也做不出来,迟早得穿帮。 我给他顺毛,鼓励道:“那你觉得要怎样,小兔子?不用害怕,你有什么想法就直说,你能想出好点子的。” 玉兔蹭我的手,让我给他摸了会儿肚子,半晌后坚定地道:“让我去吧!” 我一愣:“什么?” 他化回人形,爬回我身上俯视我,眼睛亮晶晶的:“我扮成新娘进去,你陪在我身边,可不可以?” 我被他一双点着星子的眼睛看得有些晃神,凭直觉就要拒绝他:“不行!” 他眨巴眼睛问我:“为什么?” 我顿了半晌,惊觉我在重复玉兔的老路。我想了一会儿,问道:“那皇帝翻你的牌子怎办?洞房时怎么办?你要是瞧上他了怎么办?” 玉兔放松了身体趴在我怀里,髮丝扫过我的脖颈,我替他捋好,搭在他耳后。 他飞快地询问我道:“你不陪着我吗?” 我道:“陪。” 他弯起了眼睛:“既然有你陪着我,这些便什么都不算呀。” ……我再次服气了。 论及说情话的功力,我确实不及他。 有了他这句话,我好似被他硬塞了一颗定心丸,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个计划可行起来。 在我还在犹豫的时候,玉兔再次发言,对我进行了长达一刻钟的深情表白。 他还忸怩地道:“其实,如果你真的很介意这个事情的话,我们可以先,先洞房……只要大家都是成过亲的人,这样同别人一起的时候,就不算被占了便宜。” 我:“……行了,我们来说一说细节。” 我抱着他商议了半晌后,让玉兔化了只纸信鸦出来,传话给无眉。 我对那信鸦道:“玉兔半月后替嫁进宫。” 信鸦昂头听了我说的话,拍拍翅膀飞了出去。没过多久,它飞了回来,衔来一张红封的符纸。那符纸背面写了一行小楷:“已令林裕敬避未来皇后。此符务必小心保管,他日情况有变可脱逃。” 无眉小少年很懂我的心思,我十分满意。我将那张符纸摊开看了看,见上面不是市井道人惯用的鬼画符,而是几个无比直白的大字:“此符化水入腹,凡人日可行千里。” 无眉原来送了一张跑路的符咒过来。他既然让林裕不碰皇后半根头髮,玉兔的安危应当不用我操心,我估摸着,这符咒正是给我准备的。不过这张符咒做得太不专业,我有些怀疑它的可靠性。 怀疑归怀疑,我想着无眉总是能带给我惊喜,便将它收进了袖子中。 接下来便是如何向陈明礼解释了。 我抱着玉兔思索了一会儿,想出一套说辞,便起身准备去寻陈明礼。 玉兔在我身后问道:“我可以旁听吗?” 我摸摸他的头:“不可以,小兔子,这次不可以,乖乖呆在这里等我。”我推开门,见他有点委屈地望着我,对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我们要讨论卖兔子的事,你是当事人,要迴避一下。” 我找到陈明礼后,向他诉说了我的计划。 老陈头踞在神仙椅上做艾灸,白烟瀰漫,十分刺人眼睛。短短一日间,他像是再次因殚精竭虑而迅速老下了一大截,连带着声音都多出了几分平日没有的颤抖和软弱。 他问:“送……一个男人进去?” 我向他隐瞒了障眼法化女子的这部分事情,点头道:“是的。皇帝既然恋恋不忘张此川,何不试试再送个绝色美人过去?帝性善变,喜怒不定,此举定然能投其所好。” “若是不成呢?” 我道:“不成功,便成仁。为了以防万一,还请老师暂时离开京城,告假一段时间,好回乡调养身体。” 陈明礼不表态。 我知道这个计划并不能让他完全满意:送女子进去,会被外臣抓住把柄栽赃陷害;送男子进去,若是能讨得林裕欢心便好,若是适得其反,则是欺君之罪。 无论哪条路,他陈家有九成都要落个被人赶尽杀绝的下场。 他问:“左右是死,为何不与那姓张的手下人拼个鱼死网破?帝王好绝色,你又要从哪里找绝色男子出来呢?” 我向他俯身拜首:“学生自然能找到。学生来京,已经做好了准备。” 陈明礼的身影在艾糙烧出的烟雾中动了动。 “你说的准备是……”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我的药师,明公子。他在老师府上也呆了一段时日,老师可也认为,人间男子美貌无出其右者?” 那团白烟慢慢地淡了,穿堂风吹进来,搅动起水流旋涡般的痕迹。陈明礼的脸从雾气后露了出来,他双眼紧闭,眉头紧锁,而后在一瞬间展平了。 他没说其他的话,只道了声:“好。” 我推门出去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场戏演得我心中很不舒服。 我为了玉兔做戏到此,思虑到此,可若我不是死过一两回的谢樨,也不晓得朝廷中那几个人的牵扯的话,换做当凡人时的我,是否也能掐着这种深沉心思,做出将身边人推进火坑里的事呢? 陈明礼没有说其他的话,也代表他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会眼睁睁看着这个每天细心为他熬药、叫他陈爷爷的那个年轻人坐上花轿,落入虎狼之口。主意是我挑起的,但他拍板了,再次让我清楚认识到,我和他不同。 他是朝廷人,要为自己的生死过活。而我只是个想斩断孽缘的散仙。 没什么本事,没什么气量,亦无他大愿望。 玉兔在房中百无聊赖地的等着我:“谢樨,我又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戏本子,你陪我一起看罢。” 第56页 我坐上床,照例靠着床头,将他圈在怀里,我们两人共读一本书。不多时有个下人送了几大盒点心来,又请我和玉兔明日随陈明礼出游,去周淮河画船赏景。 难得的是,陈明礼还落笔写了字帖,夸赞了玉兔的药方,再让他明日替他诊脉,另开一剂治疗心肺的方子。 玉兔怕了陈明礼许久,捏着字帖很高兴地问我:“谢樨,我可以去吗?” 我道:“去吧,不用怕。” 他又问我:“你们刚刚商量卖兔子的事,现在一只兔子是多少价钱了啊?” 我抱着他,伸手将他手上那本书翻过一页,没好气地告诉他:“一文一只。” 他有点难过:“啊,为什么,之前还是十文一只,我们兔子现在已经这般不值钱了吗?” 我道:“谈崩了,多少钱一只都不行。”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我让他将书收好,再吹熄了灯,揽着他面对面躺着,准备睡觉:“多少钱都不卖。” ☆、进宫之前 隔日, 玉兔去了陈明礼那儿, 陈明礼由之前的吹鬍子瞪眼的冷面尚书瞬间化身为慈眉善目的长辈, 对他进行了一番亲切慰问。 虽然知道他多半是出于歉疚,但我站在一旁听着看着,实在有些泛牙酸。 陈明礼和蔼可亲、言语如同春风化水一般地问:“你们二人, 何时认识?何时结了契兄弟?闽地风气如此,我在京中倒是不曾见过,没听过男子可结姻亲的说法。郑唐双亲都不在, 你们住处又是如何安排的呢?” 别说陈明礼了,在我晓得郑唐这个人之前,也不知东南沿海还有这种风俗。那边人视男风为常态,甚而有家中小郎到了年纪, 父母主动张罗着寻一位契兄, 算作儿子以后人生的扶持者。及冠后,即便各自婚娶,仍然同衾共枕的人也不在少数。 玉兔给他看完脉,捉笔写着药方子,听了后停笔, 很不好意思地望了我一眼:“我认识他四年又十二天。结契的话……还,还没结……”他话音顿了顿,又道:“我们就住在谢——郑唐家, 外面有水,有很多花,家中养了一条鱼。” 陈明礼似有喟嘆, 将玉兔递给他的药方子接来看了看,再嘆了口气:“你医术倒是不错,可听你谈吐,似乎是没读过什么书。” 玉兔楞了一下,张口就准备说话,我看他那样子,及时掐了他一把。要是老陈头知道他一天到晚都看的些什么书,估计要背过气去。 子不教父之过,兔不教是我餵得不好,我认了。 陈明礼将药方看过后,交给下人嘱咐备药,再让玉兔和我向他敬了一回茶。 我瞧得出陈明礼已经在将我们当自家人看了:他先是让了备了茶水,又取了一双大红的软垫过来,招唿我们一起去正堂中。 “敬罢,郑唐知道怎么回事,我不赘述了。”陈明礼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庄重地掸了掸衣摆。 我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新娘嫁过来之后的礼节,要同夫婿一同给公婆敬茶,隔天再由新郎上门,去给泰山泰水敬茶。 我接了那泡着莲子和红枣的茶杯,在左边垫子上跪下,捧给陈明礼喝。 我道:“谢谢老师。” 玉兔照着我的样子也给他敬了一杯,跪在右边。陈明礼受了茶后站起身,先扶了玉兔起来,再让我起来。 玉兔满脸笑意,陈明礼背过身去,畏寒似的将手揣入袖中,要赶我们走:“晚上出门走走,这会儿该歇息歇息,早点儿准备。” 我便拉着兔子回了房。 当晚夜游长河,陈明礼鼓捣了一只画舫出来,单让我和玉兔上去了,他和其他随行的人留在另一只船上。玉兔蹲在船舷边,伸长了手想捞水花儿,我在他身边扯着他的领子,防着他掉下去。 陈明礼所在的船小,飘飘悠悠地从我们眼前晃过去了,我在船舱外的窗户上瞥见了陈明礼,和他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看着我和玉兔,神色仍然有些不自然,不多时便拉扯着他另一个门生,也就是之前同我一起抄书的那位,离开窗边自顾自走了。 玉兔问我:“谢樨,我们今晚上可以住船上吗?” 我道:“可以。” 作为一只兔子,玉兔他不怕水,反而很喜欢窝在极小的小船里睡觉,这一点我此前在忘川时就发现了,便用西天玉菩提的叶子为他折了一只,与他的兔型紧密贴合,能飘在忘川水上荡来荡去。 他挑来挑去的,最后选了一间十分靠边的小厢房,说是晚上能听水声。我没什么挑的,沐浴过后宽了衣,照旧抱着他躺下了。 玉兔在我怀里动了动:“谢樨,你想不想要梦到兔子?” 我想了一下:“你是说带我看桂花么?” 他趴在我怀里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我没有多想,困意上来后便睡了,结果没料到玉兔给我安排了一个梦。 成亲的梦。 梦里我爹我娘在列,嫦娥也来了,另来了个提箭筒的男子,我从未见过,估摸着那是嫦娥原先的丈夫后羿。 我和玉兔拜了堂,过程中没什么波折,之后顺理成章地进了洞房。 我坐在床上,感觉周围环境都有些失真,我视野中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看外物便不大真切,唯独能瞧见手边堆着一些果壳瓜子,寓意是早生贵子的意思。 我没望见兔子,心里想着他怎么还不来?新婚之夜,不免太磨叽。 这个时候,我听见了门扉被人推开了,玉兔一进门便喊了声我的名字。 我听见他那畏畏缩缩的嗓音时就笑了,虽然眼前还是一片大红,看不明白他在哪儿,还是伸出手让他过来。 接着,我眼前遮挡视线的那片红色便不见了,玉兔出现在我眼前,一身正红喜服,新郎官模样,头髮挽起后用红绳绑了。他不喜欢束髮,因束髮了不适宜在床上打滚,我都依他。 这时,我左看右看,觉得我家兔子怎么看都好看,傻里傻气的同心锁在他身上挂着,也不显笨拙,他手里那柄金色的小秤桿也显得精细漂亮。 ……小秤桿? 我晓得新郎挑新娘盖头时都要用秤桿,取“称心如意”的意思。我心里一惊,再往旁边一看,刚刚挡我视线的不是别的,也不是我迷了眼睛。 那确确实实,是一个新嫁娘的欢喜盖头。 我面色一凛,再往自己身上看来,玉兔在梦里总算还是留了点儿良心,没给我套裙子,可这身衣服宽袍广袖,迤逦数尺,若是女孩儿来穿,必然举止款款,也差不多了。 玉兔深情唤了声:“娘子。” 我眯起眼睛端详了他半晌,索性向后躺倒在床上,顺手将那些碍事的果壳悉数扫去了床下。 玉兔双眼亮了亮,如同赶着啃白菜一样扑到了我身上,然后被我一翻身结结实实地按住了。 我盯他,他瞪我。 我道:“你想干什么?压我?” 他拒不承认,开始扑腾,很有几分惋惜地问我:“谢樨,你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我听说这样的要叫做清明梦,很不容易做的。” 第57页 我开始扒他的衣服。 他终于有了一点危机意识:“等,等一等!谢樨!我们还是回现实中去洞——洞房——嗷!” 我在他颈侧啃了一口,用了点儿劲,再将他的衣襟整理了一下,拢好。 我循循善诱:“叫我什么?” 他死不悔改:“娘子。” 我想了一下,决定换一个方式:“不能这么叫我。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叫你什么,你应什么,晓得了吗?” 玉兔睁大眼睛望我。 我道:“给你提供自由选择的权利,娘子,儿子,兔子,这三个称唿你比较喜欢哪个?” 他瞧着我,吸了吸鼻子:“都不喜欢,谢樨,你叫我宝贝罢。” 我:“……” 第二天打早醒来,玉兔见了我便窜得远远的。我搜寻了大半个船舱将他抓了出来,按回床上用毛绒垫子打了他一顿,再让他变了兔子,任由我揉搓。 我冷笑道:“出息了,小兔子,你竟然想趁我做梦的时候压我?” 玉兔抖了抖耳朵,很硬气地答道:“你要叫我宝贝,谢樨,我们昨晚商量好的。” 说着,他又将自己的脑袋埋进了被子里,留一个兔子屁股和一朵尾巴给我。 我拎着他的尾巴将他拖了出来,认真地与他对视。他继续硬气着:“没有压成,你还咬我,我很吃亏的,你一定要叫我宝贝补偿一下我。” 我静默了半晌,道:“……宝贝。” 他很高兴地应了声:“哎!”他扒拉住我的手,满眼星子:“你快亲亲我,你还欠你的宝贝一千个亲亲。” 我一个垫子将他拍回了被褥中:“要点脸罢,上仙。”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快乐,明天开启皇宫副本。 ☆、蒜薹炒肉 我们打道回府后, 没过几天便送来了嫁礼。 林裕国库中不缺钱, 纳彩时送来了四十匹上乘文马、金银鞍辔与甲冑数副, 另外有乱七八糟的金银首饰与茶筒等东西,单送礼的车队就排满了长安街,将尚书府塞得满满当当。 玉兔寻宝似的, 蹲在后园一个箱子一个箱子地看,试图寻找出一些他感兴趣的物件。他一如既往的不识货,在满目琳琅中挑了半天, 最后挑出一个白玉骰子,跑来问我是什么东西。 古话说玲珑骰子安红豆,陈的是满腔相思意。但在宫中,全然没有这么甜的好事。我还是胡天保时, 曾听到些传言, 说是老皇帝还在时,似乎就是靠掷骰子选定夜晚临幸哪位后妃,妃子们私下里将它叫做“锉角媒人”,偷偷供着,求着皇帝能多看自己一眼。 我忘了是不是在哪个黑市上见过这种东西, 但我印象很深刻,似乎就是盛在一个铜盘里,磨得稜角光滑, 泛着蜜色的光,让人联想到女子细腻精緻的手指。女子的美与风情在我眼中与男子不同,我联想得更多的是我的娘亲, 一向觉得女子都同我娘那般柔婉内敛,是不常出声的,离我很遥远。 嫁礼中送这么个东西,纵然有点儿风月情趣的意思,实则也是一种身份上的点醒:皇后是后宫之尊,也要更懂得中庸之道,更要明白圣上不是一人所能独享的。这样的骰子,皇帝与皇后人手一个,那意思是夫妻有时还要打个商量,皇后要劝着皇帝雨露均沾。 这么一看,那披着红琉璃瓦的高墙之内的生活实在不像是正常人过的。哪对恩爱夫妻受得了这种过法? 我沉吟了片刻,选了个最常见的用途告诉玉兔:“赌钱用的,后宫中的生活很寂寞,嫔妃们不时会打牌,设些赌局,彼此间可以增进感情。” 玉兔有点慌:“打牌?这个我不会,谢樨,你教教我,麻将牌中我只认得一筒。” 我宽慰他:“林裕的妃子们都很忙,应该不常找你打牌的,你放宽心。” 话虽如此,眼看着吉日快到,我也加紧了对玉兔的培训。钦天监中本欲将日子定在半月后,却被无眉横插一脚,强行扭到了年后,过十几天便是上元节的日子。 我利用着这段空闲的时间,每天深夜同玉兔潜入宫内,避开巡夜值守的御林军,带他熟悉大婚当天要过的几重门。 按规矩,皇后与侧妃同夜成礼,要由侧妃等在大殿前,接皇后同入盛典,过了皇宫正门后再各自被接去迎亲府邸,入夜之后由花轿抬入宫中。这其中的礼节异常繁琐,我像个啰嗦的老妈子一样一遍一遍地教给他。 玉兔在这方面并不呆愣,记得很快。唯独让我不放心的是他受侧妃恭迎时的礼节。 他哆哆嗦嗦地对我道:“谢,谢樨,我下轿子的时候,是不是要握住那个女孩子的手?” 我道:“是的。” 玉兔快哭了:“我,我紧张,我从来没有跟女孩子握过手,我也怕走摔了。” 我嘆了口气,带着他去了正殿前的最后一道宫墙处,让他闭上眼睛:“我接着你,你就当是我在引着你走,不要害怕。红盖头底下是望得见路的。” 他闭上了眼睛,一步都不敢动。 坊间总是说养兔子时,若要逗弄,切不可跺脚、击掌,否则容易将兔子吓死。玉兔平日里耀武扬威,遇到大事时却通常很怂,完全符合兔子胆小的特性,我已经看出了这一点。 我也牢牢记着,林裕是打过玉兔一巴掌的。玉兔应当有些畏惧那个皇帝。 我道:“若真的害怕,我们出了尚书府便可在轿子上将身份对调,虽然这么做风险大些,你却不用这么为难自己。” 玉兔没有出声,我话音刚落,就见他将右手伸了出来,掌心向上,等着人将他牵走。 我笑了笑,见他这样便不再提了。我接过他的手,带着他慢慢往前走:“对,就是这样,你刚下轿子,现在那个女孩子带着你走到这儿,过后便要同你分开了。” 我松开他的手,望着他道:“接下来你要一个人走过百尺路,那扇门后会有一架凤舆。穿过往前走罢,我在尽头等你。” 我离开他,快走了十几步,转过身来看他。等他快接近我时,我继续往前,直到走到终点。 中途,我看见玉兔几度停下来,似乎不确定我在哪里。我的脚步声很轻,他听不见,也等不到我出声,呆站了一小会儿后又开始往前走。 深夜,整个皇宫寂静无声,唯有漫天的星子同月亮一起看着我们。我往后退着,立在红漆的深宫门槛前停下了。 玉兔仍在走着。 二十步。 十五步。 十步。 五步。 他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终于开口喊了声:“谢樨。” 还没到终点,我没有答话,只望着他。他又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伸出手想找我,神色明显慌了起来。 我看他那样子,终于没忍住,抓住了他到处挥舞的手。他一被我握住手立刻就扑了过来,环住我的肩膀,很急切地问我道:“谢樨,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可以了吗?” 第58页 我拍着他的背:“可以,睁开罢。”他立刻抬头仔细地看了我一下,復又把头埋在了我怀里。 我以为这个娇气的傢伙又要抹眼泪,结果他并没有。 他大口吸着气,脸上堆出笑容来:“谢樨,我可以的,我可以帮你办成事的。” “对,你做得很好。”我表扬他。 我抱着他靠在角落,轻轻地摸着他的头脸,给他顺气。远处有值夜的人提着灯走过,那缕橘红的光影离我们越来越近,復又越来越远。 直到玉兔心跳平稳下来,我才问道:“还要练习吗?小兔子,累了就回家罢。” 他却表示不困,还可以再来一遍。我看着他表现出十分高涨的热情,便顺了他的意。第二遍走下来的时候,他不再在中途有停顿,却还是会在末尾时有些着急地扑进我怀里。 玉兔自我检讨:“对不起,谢樨,我没有忍住。” 我不苛责他:“很好了,今天就这样罢。” 除了皇后,另一个要嫁给林裕的女孩儿出身贫寒,家中是开私塾的,纳彩大征前受封了爵位,女孩儿的父亲加封奉国中尉,母亲为诰命。这次封位,按出身最高只能封到嫔,但我听无眉八卦道,林裕似乎十分喜爱那个女子,估计不日就能晋级妃位。 “叫什么名?” 无眉半夜里翻墙入院,找我们交流情报。他想了想:“好像是姓赵,赵修玉。她一介小女子翻不起什么风浪,就算林裕宠爱她,皇后这边可是有我保着呢。不必为你家兔子担忧。” 我对他抱拳:“那就多谢少侠,这后台相当硬了。” 这次下凡,我原来本着投靠判官的心思,不想却一直没能见到他人,这回无眉过来,我记着询问了一番:“判官最近在干嘛?” 无眉道:“判官大人去了豫地,跟我们不顺路。” 查豫地,就是查张此川的故里了。 我心下瞭然。 日子越来越近,我同无眉仔仔细细核对了计划的流程,确保万无一失。无眉再一走,陈明礼也呈递了辞官的奏疏,说自己年老体弱,难胜重任。 朝廷里便是这么个套路,你要请假,就得说自己辞官,皇帝通常会礼节性地挽留一下,一来一去便成了调养身体,他日叙用。不过也有皇帝看人不顺眼了,压着请假的摺子大笔一挥将人赶回家的,这样的倒霉蛋还是少数。 林裕显然对陈明礼的印象还不错,几番告慰后便准了国丈的假,让他不必出席婚典,且可在大婚结束后回乡。 至于大婚时娘家人该走的程序,陈明礼统一转交给了他另一个门生,再临时认了那学生当义弟,让他代替老师行礼。这于礼法上是说得通的,林裕再次批准了。 那门生有些年纪,家中门户圆满,妻妾成群,也补得上陈家小姐母亲已经逝世的缺漏。 陈明礼临走前,我去送他,他身体是真的不好了,话也越说越少,只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好好过。生死有命,不必强求,该撒手的时候便撒手。” 我道:“老师珍重。学生都明白。” 他走在婚礼之后的第十日。迎亲当天,车驾停在了尚书府门前,陈明礼也便送玉兔到门前。 我混在送亲队伍中打头的位置,看着玉兔穿着一身喜服,被一众女眷搀扶着踏上轿子。 经过这些天的反覆练习,他的举止已经十分从容自然,硬要说缺点,便是他身上没有皇后该有的、仪态万方般的女态。 玉兔曾给我解释过:“我若是真的娘了,万一改不回来,你定然就不要我了。” 我瞥他:“如果有那种情况,我不仅要让你晓得什么叫真的娘,还要让你晓得什么叫真的爹。” 他饶有兴趣地问:“真的爹?” 我道:“便是我爹那种,用竹节棍打,他把这叫做蒜薹炒肉。” 我年少时被我爹真刀真枪地炒过不少次,现在想想我使用的软垫揍玉兔的打法,似乎应该叫凉拌兔。 凉拌兔上轿子前,稍稍偏过头来,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的脸被红绸挡着,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我知道他想说些什么。等起轿后,街角放出第一串炮仗时,我靠近轿帘,对里面的人道:“我在。” 帘子被掀起一角,我看见他撩起盖头,飞快地沖我眨了眨眼睛。 ☆、洞房花烛夜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 我随一干送亲人员侯在场外, 俯首拜望。 玉兔没出什么岔子, 那赵氏女却有一点小状况,扶皇后下轿的时候步子没迈稳,险些让风吹掉两人的盖头。 九仪门前百人千人的排场, 只让人瞥得见几方飘飘衣袂,像早冬的红枫。送亲队伍从尚书府走到长安街,再从长安街入正明门, 沿途灯火昭昭,几乎烧焦两侧的树木,从凌晨起,整个涪京成为不夜城, 似乎铁了心要用漫天华光烧去林氏一脉延续了二十多年的困厄。 皇帝这次封赵氏女为祉嫔, 取福祉二字的意思。初进宫,已经有人在按着她名字中的“修玉”叫玉娘娘,关注玉兔的人倒不是很多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皇后是个皇家吉祥物,连国师都发了言,说皇后命格与帝相辉映, 养在深宫中避厄消灾,当神仙一样供着就好,皇帝若是欲行夫妻之实, 那是会遭报应的。 至于我们这些娘家来的送亲人,在大征宴会期间有个统一的住所。帝礼要连贺七日,分给陈家女眷香饽饽桌二十张, 好酒筵桌二十席,鲜嫩的小羊羔二十只,佳酿美酒二十瓶。男子则只能跟着去大臣席间,讨些吃剩的汤水,干些杂活之后便要被赶着走。 我被当成陈家一个打杂的,被吩咐去收整纳彩礼——就是林裕之前送到府上的那堆东西,按照礼制,现在是要送去皇后寝宫。因为彩礼是给皇后的,国丈家不能私占,便有了这番清奇的动作。 离入夜的时间还远,我在龙亭与采亭中来回穿走,看似忙乱,实则自始至终地只端了个精巧的首饰盒,里面只有一对金钗。 过了几个时辰,祭天之事也忙完之后,我终于等到了无眉。 无眉小少年接连主持了几场祭天活动,看起来很是疲惫,只淡淡地道:“走吧。” 我们今儿要去的是后宫,与上回的紫薇台不同,即便是无眉也没有进去的资格。他熟门熟路地挑着小道走,时不时还要爬墙翻院落,越走越幽深,到后来,我几乎觉得这是在往皇宫外走了。 我和他在一处僻静的宫院中落了地。 无眉脚步不停:“接着走罢。” 我问:“这是哪里?” 我们脚下这片地实在不像是活人住的地方。深宫冷院,糙快及膝,没有执火的人,夜晚风声呜咽偏院中有几处门板已经损坏,几个窄片儿层叠躺在地上,乍一看还以为是棺材板。 我看了看那幽深的宫门,有些要进去看的想法,却被无眉拦下了。他道:“这样的地方多的是,容易招生前在宫中的厉鬼,你如今肉体凡胎,元神封闭,容易被厉鬼偷了空子去,还是要多加小心。” 第59页 我便收住了脚步。 只是这地方无端让我觉得有些熟悉,有些像我爹带我回过一趟的老家宅院。我从小便觉得鬼气森森的无人之境总像是藏着些秘密,什么山岩后的洞穴,修不了栈道、终年云雾环绕的悬山顶,十分惹人好奇。 我随着无眉往外走,跨过门槛时回了头,望见头顶有个牌匾,隐约刻着“九思斋”三个字。 君子九思,大约是哪一任帝王荒废的静心堂罢。 令我有些意外的是,出了这片让人觉得背后冷飕飕的地方,几道围墙之外便是皇后的寝宫。走了快半个时辰,终于让我们嗅见一丝人气。 无眉将他的袍子拉扯了一下,从衣襟里又掏出张符纸,我凑过去看了一下,今天这张写得比我那张复杂得多:“如我陈情,势必化形。”后面还跟了一串密密麻麻的小字。他再从袖带中掏出了一个羊脂玉的小瓷瓶,里面装的似乎是清水,无眉用水将那张符纸浇透了,嚼巴嚼巴后吞进了肚子里。 我:“……” 我有点想问他一天到晚吃的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正准备开口时,见到他一抬头,面貌上陡然发生了一些变化,起初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差别很细微,却见他慢慢地将脸转到我这边,逐渐变成了另外一张,我全然陌生的脸。 我告诫自己泰山崩于前而须毫无惧色,无眉不过是变了张脸而已,不用受这么大的惊吓。但还是试探着问他:“你……不会是哪路小妖,化了无眉的形貌来诓我的罢?” 无眉将袍子脱下来,翻转一下表里再穿上了,再翻了个白眼儿:“你想什么呢,皇宫内这样龙气巍然,哪路妖精敢不要命了冲进来?不过是个与那只兔子类似的障眼法,也能瞒过神仙罢了。” 我看着他收拾了一番,变成了个青葱水嫩的小太监,顺势就把拂尘上的白绦揪起来打了几个结,算作老太监的掌中物。 他走去殿前,召来几个宫女,拂尘一甩,怪声怪气地唱道:“圣上有旨,皇后殿中所有宫女,行去偏殿核对礼品,务必在皇后驾到前处理完毕,钦此----” 无眉有模有样的,很有宦员风范。我便趁着所有宫女都出来听旨的空当,从后园悄悄熘了进去,找到了玉兔该来的那一间卧房。 宫中人早就将这个地方打点好,龙凤褥、百年好合果与红烛台,都好端端地躺在它们的位置上。十分安静,连红烛的火光都不曾跳动一下。 我晓得此时此刻,除了皇后进门,再不会有其他人敢来这里了,便安生挑了个凳子,坐在屏风后等着。 约莫半个时辰后,我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闹,也听见了内宦宣到的声音。我静等在屏风另一侧,望见门外影影绰绰,终于进来了几个人。玉兔被两个宫女搀扶着坐在了喜床上,宫女为他脱了外袍,接着便跪安了,退回到门外。 玉兔掐着嗓子出声:“你们离远些罢。” 我便看到门外的几个身影离开了,宫女们小声答“是”,大约会以为皇后新婚初夜害羞。 我站起身,朝玉兔走去,拿起桌上的小金秤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将他的盖头挑了。 我的动静很小,玉兔陡然被掀开盖头,吓得一抖,眼神十分惊恐。看到是我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把我抱住了,将脸埋在我怀里。 他头上带着沉重的凤冕,我摸摸他的脸颊,慢慢地将他的头饰拆了,将那些细碎的簪子、步摇、点翠一个一个地拆下来,最后拆下梳篦时,他松塌下来的长髮如瀑直坠,落到床铺上。 玉兔仰头看着我,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些微红,眼神也躲闪,似乎不太好意思望我似的。他很快找出了一个话题:“那个皇帝,他是不是不会来了啊。” “想什么呢,来肯定会来,不过不会碰你,你放心。”我笑,“我只是帮你挽个发。” 我将带来的那个首饰盒打开。 这其实不是林裕给的嫁妆,而是我抽空回了一趟胡宅,拿来的我娘的首饰。某日玉兔嚷着要我给他一个定情信物,我便找到了这对金步摇。 同我记忆中的相似,这步摇上攒着白株桂枝,纹路上是各类异兽,华贵中带着玩趣,精巧而别致,算是压箱底的宝贝。 玉兔看了一眼它们,咕哝道:“可是步摇是女孩子戴的。” 我道:“你现在不就是扮作女孩子么?虽然有障眼法在身,你还是要当一只敬业的兔子。” 话是这样说,我想着玉兔不喜欢,便将那上面的错扣拨开了,让坠下的五枚金流苏与钗柄分离,单纯当成一副簪子用。 玉兔楞了一下,批评我道:“浪费钱。” 我有意逗弄他,纠正道:“不仅要敬业,你还要当一只文雅的兔子,此时你可以说暴殄天物这四个字。比浪费钱这个说法高级得多。” 玉兔看了我一眼,扁扁嘴后,将我拆下来的金流苏收好了,面上神色却很欢喜。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要去拿盖头红布,我按住他:“你干嘛?” 他茫然地道:“扮新娘呀。” 我摸摸他的头:“那皇帝进来后你再将它搭上也不迟,现在我们说说话。” 玉兔却很紧张:“他要是破门而入怎么办?谢樨,你不会还要带着我私奔一回罢?” 我便让他往我身上施了个隐身术,再给房门落了锁。龙气正盛的地方,玉兔的仙法也被压制了一些,他使法术使得不太顺畅,据说是孽龙与祥瑞相剋的原因。 玉兔越发的紧张:“把那个皇帝锁,锁在门外,他一定会发怒的。” 我打了个呵欠道:“锁一小会儿,一样的道理,他推几下门我们便知道他来了,到时候解除法术,他只会以为门fèng卡了。 玉兔还要说话,我捂住他的嘴:“好了,小兔子,不用这么神经兮兮的。我们等着就是。” 他便安静了下来,依偎在我身边等着。我看着眼前跃动的烛火光,望着满目喜气洋洋的红色,龙凤床上细緻的金线泛着华润的光泽,不由得有些感慨。 我同我的心上人坐在洞房中,却是要等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过来,这算是什么事儿呢。 这想法只持续了几个时辰。我惊觉老天似乎是体察我的愿望一般,不仅我和玉兔这一夜安安稳稳地过去了,后头几夜,也没见林裕有要来的意思。 我问了无眉,本以为林裕避开皇后避到了这个地步,只是他自己过于敏感而已,没想到不单是玉兔,那天同嫁进来的、传说得了天子无上恩宠的祉嫔,同样没能见着林裕的一片衣角。 这是林裕的婚期,他这几天在忙活什么? ☆、夜行 林裕没过来的这几天里, 我们的计划相应的又要搁浅一段时间。 原先我和玉兔、无眉二人商讨过后, 是准备在大婚当夜迷晕林裕, 让玉兔託梦化入他的梦境,在林裕的三魂七魄中探查一下他的心魔,虽然不一定能探查到, 但怎么也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第60页 另一点,若林裕对张此川情根深种,我们甚而能从他的梦境中晓得张此川在何处。 我问玉兔:“入梦看心魔, 那你到我梦境里的时候……” 玉兔连连摆手:“我,我只偷窥过你一次,当时你做梦被魇住了,我怕你死掉, 就偷窥了一下……谢樨, 我忘记同你说了。” 他抱着我的胳膊试图认错,我将他的衣领揪起来,回想了一下:“几时?是你在梦中同我洞房的那回,还是带我看桂花的那回?我怎么不记得有被魇住的这回事?” 玉兔摸了下鼻子,神情很不自然:“就, 就是你把我骂哭的那一回,你在青楼里中了那个凡人皇帝的剑毒,晕倒在房里。” 我的记忆有些模煳不清:“……那回我做梦了吗?” 玉兔抬头看着我。我回想了半晌, 终于有了些印象:当时我梦到了我娘,她抱着我从庭院中穿过,我似乎还问了我娘我的生日, 以及我今年几岁的蠢问题,并且在梦里坚持认为自己是三岁…… 但是我娘不回答,她总是那样微笑着,用疼爱的眼神看着我,用温暖的手摸摸我的头,只是不回答。那也是我死了当神仙后,头一回梦见凡尘往事。 这么说,我的心魔难道是我娘? 我觉得这个结果有些奇异,玉兔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在我怀里挂着,认真地道:“但是,只要不是噩梦,应该就不算坏。” 我怕他担心,答了声:“嗯。”决定先将这个问题放一放。 这几天里,赏赐到皇后宫中的东西却是越来越多,我打听了一下,另一边祉嫔的情况也是如此。 祉嫔我见过几眼,长得很面善,容貌算不得多出彩,只是常给人一种熟悉感,估计是因了这一点,旁人觉得她有魅力。她待人温恭有理,也知进退,第三日便登门邀了玉兔打牌,玉兔慌得跟什么似的,最终由我代劳,赢了几把之后,再控制着收局,将得来的钱物首饰原封不动地输给她。 这样做的道理我也告诉了玉兔:“我替陈姣瑶开头连赢五把,赢来的是气度,给旁人下马威。后来输回去,为的是谦和礼让,显示皇后的大家风范,最后一看我没赢也没输,亦不会落下话柄。” 我觉得自己非常有天赋,琢磨着以后可以给宫中这些后妃出售一些《后宫生存法则》、《论牌面》、《半个时辰让你学会打麻将》之类的秘籍,我将这个想法告诉玉兔之后,玉兔越发地崇拜我了。 我们成日窝在皇后寝宫中不动,除了必要的时候,基本是林裕不招惹我们,我们便也不招惹他。玉兔坚持着要替我分忧,唯有在情况没有把握的时候,才肯将扮作皇后的任务交给我,我们仗着法术替来替去的,竟然也没有人发现皇后不对劲儿。 玉兔认真记着我们是冒名顶替而来,将林裕差人送来的那些首饰、华服收整好,打算哪一天烧给陈姣瑶。 我道:“罢了吧,那女孩儿如果知道今日的光景,多半不会选择这种样子的荣华富贵。顶替她,打着她名号做事这件事,我们做得确实不太地道,只能往后回了忘川看看她是否已经往生,若是还没有,便当着她的面赔礼道歉。” 玉兔有些泄气。我晓得这只心思敏感的兔子对陈家姑娘有些莫名的执念,便花了些时间安慰他,再为他的兔型摸了会儿肚子。 当晚,我便找无眉讨了能联繫判官的信鸦,将近日经歷都告诉了他,顺带让判官查一查陈家女儿的魂魄。 判官回:“已托鬼使查看往生簿,文件冗杂,需要几天时间。但你不要抱太大希望,陈姣瑶死了四年了,没什么怨气的话,都该往生了。” 我将地府信使送回去,看着黑鸦那一抹漆黑深沉的背影飞走,连片毛都没有留。 我也觉得这事没多大希望。同样,我认为既然替嫁之事已经受了陈明礼的允许,便算不得太过分,我让判官去查,不过是顺遂玉兔的愿望而已。 我倒是挺愿意看他这样一直纯良下去,事儿精兔子虽说有些多愁善感,但是一只好兔子。 几天之后,我果然收到夜鸦来报,说是地府名册记载中未往生的鬼魂里,并没有找到陈姣瑶这个人,想来是已经转世投胎了。 我没告诉玉兔,给他留了个念想。 第三天深夜,万籁俱寂之时,我将玉兔戳醒了:“起床,小兔子。” 考虑到玉兔的仙法在皇宫中受制,我若是跟他抱一块儿睡,他一面要维持我的隐身术,一面又要维持他身上的障眼法,没准儿什么时候会出岔子。 我便在夜里替他,怀里揣着他的原身睡觉,好减轻他的负担。这样被人发现了也好解释:皇后不过是个兔子爱好者而已。 玉兔动都不愿动,窝成一团道:“干,干什么……谢樨,还没有天亮呢。白兔子若是睡不好觉是会变成黑兔子的。” 我懒得理他:“快起,必须起,无眉在外边等着我们。” 我将他从被窝里抓出来抖了抖,捋了几把,他不情不愿地挣扎道:“谢樨!谢樨!放我下来,我我我醒了。” 他变回人身,将衣服穿好时,脸上还带着些刚睡醒的热晕。 我们走后窗跳出去,夜风吹过来,我打了个抖,刚想将他拽到怀里的时候,便望见他已经凑了过来,从怀里摸了一件披风要我穿上。 他被冻得脸颊很快白了起来,只有鼻尖还红红的,我要给他穿,他不让,笑嘻嘻地告诉我:“你,你可以穿上它,然后抱一只兔子在怀里,不会冷的。” 我便穿上了,将他拉过来一同裹着,我们两个如同一樽行走的晾衣架,如是旁人不小心望见我们,保准会以为见了鬼。 无眉看到我们的时候,礼节性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早。” 玉兔被我裹得严严实实的,探个脑袋出来:“早,小无眉,不过现在还是晚上。” 无眉顿了顿,淡漠道:“晚上好。” 玉兔很满意,弯起眼睛对他笑:“好。” 无眉:“……” 今夜与往常不同,这次是我主动邀的无眉。 我问他:“林裕这几日可曾上朝?奏章可有批改?” 无眉摇头:“没上朝,说是身体不舒服。紫薇台也没去,我给他炼了丹,也没见他遣人过来取。奏摺批没批我倒是不知道。” 少年阴恻恻地一笑,再扼腕道:“若是取了就好,那丹药中有一剂乱心散,保管他吃了之后变成失心疯,问什么答什么。” 我:“……” 我嘆了口气:“身体不舒服?那我们先去他的寝宫看一看,劳驾无眉你为我们放哨。” 无眉很慡快地答应了:“好。” 这少年到夜晚时,似乎比白日里还要精神充沛。我看着他在前面迈着步子,未免有了些老骥之嘆,年轻真是好。 寝宫中亮着灯。果然,如我所料,林裕这几天一直在他的寝宫里待着没动。 第61页 皇帝身体不安,没去上朝,于情于理,后宫应该比前面朝廷知道得更快,而且按照规矩,是要妃嫔们前去探病照料的。 这几天不单陈姣瑶和祉嫔,其他妃子那儿也没什么动静,一点儿传唤都没有。凭着直觉,我认为林裕此举大有异常。 无眉道:“你们隐身穿墙过去就好了,我在外头守着,事有异常便交给我,我拿别的事为你们挡挡。” 我问玉兔:“要两个人隐身穿墙。越接近林裕,你的祥瑞之气越受压制,还受得住吗?” 玉兔暗暗握住我的手:“这样的小法术是可以的,谢樨。” 我再道:“若是撑不过去了,一定要同我讲。” “我明白的,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了。”他说。 我摸摸他的头,看着他念了两遍神仙决,拉着我一同往里走。他先是用手试探了一下穿墙是否可行,一截袖子伸进去之后,他缩回来,对我耳语道:“可以走啦,谢樨。” 我便拉着他闯了进去。 只不过我们只看了一眼,便阵脚大乱。 我目瞪口呆。 玉兔直接窜回了我怀里,我拼命按住他的嘴才没让他出声,接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沖了出去。出门时,我袖子带偏了一个灯台,灯影晃了晃。 我将玉兔拉到角落里,死死按着他:“看过的都忘掉,小兔子。” 玉兔被我捂着嘴巴,挣扎了半晌后,终于安静下来。我将手放开时,他脸红红的,抬眼看我,一双眼非常亮。 我一张老脸几乎没地方搁。 这只兔子说:“太,太火热了。” 他捂着半张脸,羞涩又诚恳地告诉我:“谢樨,春,春宫图诚不欺我。” 作者有话要说:  预计在二十天内完结。 (*≧▽≦) 明天开始又忙啦,进入存稿箱发文模式,评论可能无法及时回復,摸摸啾大家~ ☆、抢人 灯影摇曳, 里面人影也摇曳。他们对我们的到来和离去半分察觉都没有。 我死命按住玉兔, 严肃地道:“给我专业一点, 这是你想着春宫图的时候吗?” 玉兔眼中那几丝光华就像被夜火照亮的岩墙,走滑润的矿石中泛出流水一样波光粼粼的色彩。他踮起脚,企图还要往里面看, 我推着他往旁边走,望见无眉裹得严严实实的,拿疑惑的目光望向我们:“就出来了?” 我捂着玉兔的嘴, 淡然道:“出来了。” 无眉皱了皱眉:“那——” 我道:“皇帝跟张此川在一起。” 无眉小少年此刻也像是傻了,有些没反应过来:“在一起?哪儿?” 玉兔扒拉开我的手,兴沖沖、急匆匆地告诉他:“床上!” 我:“……” 我再将他的嘴巴捂住了。 无眉飘飘悠悠的视线在我们这儿转了一回,然后又收了回去, 幽幽地嘆了口气:“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我也嘆了口气, 附和道:“……是啊。” 玉兔举手表示想说话,我瞪了他一眼:“给我老实点儿。” 他再三比了手势,示意自己会乖乖的,且有很重要的话要对我讲之后,我允许他开口了。 玉兔小心翼翼地问:“那个, 张……为什么会在这里呀。皇上是可以娶男子的吗?” 无眉冷笑了一声,地对他道:“显然不可以,大兔子。” 玉兔又问:“那——” 我打断他的话, 想了一会儿后道:“兔子,你有没有看过一类艷(口口)情小说,强取豪夺, 无所不用其极都要将心上人绑在身边的那种?” 玉兔楞了一下,随即兴奋起来:“哦?还有这种,谢樨你快说说,我要学习一下,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戏本子。” 我面色一凛:“学习什么?” 他有点儿害羞,对了对手指:“强取豪夺,将,将你绑在身边……” 我:“……” 无眉在旁边木然道:“你们再这样,我要打人了。” 其实这是个比较重要的问题,我将这个结论告诉了他们俩。 方才我进去,虽说只看了一眼,但因为离得近,有些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不仅让我看到了张此川那张脸,还看见了他手脚上拷着的金鍊子。那两人办事时,林裕显然很激动,但我看张此川的气色,差不多是快归西了。 换言之,张此川大约不是自愿的,他是被林裕硬生生关在这里的。 这样一来,为什么无眉测出张此川就在宫中,却一直找不到他人的问题便迎刃而解。林裕寝宫严禁外臣来往,妃嫔不得传召也禁止进入,是个金屋藏娇的好地方。 无眉再皱了皱眉:“这样么?事情便有些难办。” 我们三人站在这里,慢慢地往回走,我拽着玉兔,他还要一步三回头:“有金鍊子么?我没有看到,谢樨,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再,再回去看一遍罢。” 我和无眉都没有理他。 从后窗翻回寝宫后,无眉四处看了看,让玉兔设了个不受人打扰的结界,着意又测了测张此川的命数。 无眉是个直性子,他问我:“张此川的八字是多少你应该记得罢?” 我瞅了瞅玉兔,他眼巴巴地望着我。 按道理来说,有了现在的相好,最好将老相好的一切都忘掉,并且提都不要提一句。但碍着有玉帝给我们分配的任务在这里,我时不时还得跟老相好有几分牵扯,这是我和玉兔都不愿的事。 我估摸着这兔子下一刻就要栽进醋缸里去,便冷漠道:“不知道,以前也没注意过。” 无眉“哦”了一声,瞥了我一眼,站在原地等着,使唤玉兔去给他打一盆水来。 其实我记性一向不错,这档事也还记得。我见无眉有正经事要用,趁着玉兔没注意,提笔写了张此川的八字递了过去。 无眉粗略看了几眼,将纸条压入水中,再麻利地咬破自己的手指,挤了几滴血进去。我见他手上十有八九都有这样的伤口,不知道是放过了多少回血。 玉兔倒水回来,坐到床边,拉了我的一只手等着无眉。无眉立在那盆淡红的水前,闭眼喃喃地念着什么,看着有些瘆人。 等到玉兔几乎困成兔子原型的时候,无眉方睁开眼睛,开口打破这房中的寂静:“命息微薄,他快死了,只是他命数未到,这样留在那个皇帝身边,他的寿数会越来越兇险,甚而有可能脱出生死簿,成为半鬼。林裕关联的龙脉国运也会越来越乱。” 也便是说,张此川影响着皇帝这一件事,确确实实地盖棺定论了。 无眉摸着下巴在那儿思量:“情爱?这么说林裕爱那姓张的爱得深沉,姓张的却跟他闹脾气,使得林裕不得不使出这等强迫的手段?原来入魔真的如此简单,人间帝王竟因了这个原因化成了孽龙。谢樨大人,我没谈过恋爱,你说说,这是有可能的么?” 第62页 我道:“先不论有没有可能,我也觉得这个缘由来得太过糙率。事到如今,唯有让玉兔入梦探查一番,才能彻底确认这件事。” 玉兔靠着我的肩膀,一直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此时迷迷煳煳地应了声“嗯”,我摸摸他的头,低声道:“没事,先睡吧。”他却又揉了揉眼睛,从我怀里直起身,原地走动了几圈,向我表示:“没问题的,谢樨,我一点也不困。” 无眉瞥了他一眼:“可是我们谈完了。” 玉兔:“……” 他哭丧着脸:“你们都谈了些什么,我都没听见。” 无眉看他这个样子,似乎心情很好:“好了,现在我觉得我们应当做一件事。” 玉兔一听他还可以参与我们的讨论,高兴了起来:“你说。” 无眉却是看了我一眼:“救出……张此川。” 我楞了一下。然后想了想,同意了。 那两个人在一块儿,对彼此都是祸害,保不齐什么时候再来一次江陵战祸,当朝子民可就全都玩完了。当务之急,是不能让林裕再偏执下去。 化解龙祸,首要是化解,而不是一刀切。 我握着玉兔的手道:“小兔子。” 我没有说完,但我晓得他会明白我的意思。 玉兔睁大眼睛看我,认真地道:“我跟你一起去。我很深明大义的,你不用担心我。” 我摸了摸他的头。 玉兔和我又腻了半晌,等我回头再看时,无眉却不知什么时候跑了。 他给我们留了张字条,里面註明了各种突发事件的应对方法以及收尾步骤。 另带一句:“以后联络,请务必单人前来。” 玉兔很疑惑:“小无眉怎么了?” 我解释道:“大约是……寂寞了罢。” 话是这样说,寂寞的无眉半点正事都没耽误,隔天便给我们递了消息,说是林裕多日不早朝,导致群臣激愤,联名上书“询问病况”。 林裕本人大约是这几日荒唐得够了,整整衣襟,神色疲惫地去上了朝,将最啰嗦的那几位大臣统统收拾了一顿。 消息传来时是卯时,黑灯瞎火的,我再次不得不将熟睡中的玉兔戳醒:“到时间了,小兔子。” 群臣应卯,早朝时间大约会持续两三个时辰,林裕这几日政务积压,时间应当只多不少。我打算同玉兔一起,趁着这个时间摸进他的寝殿,将张此川运出来。 只是我着实低估了张此川的功力。 等我和玉兔赶到时,却发现寝殿里一片大乱,一群宫女太监乱闹闹地四处奔走着,惊慌失措地像是在找人。 我让玉兔给我解除了隐身法术,化成皇后模样走过去,仪态万方地询问道:“何人在陛下寝宫内惊扰?” 我看着那些人的反应,便知道张此川确实是跑了。他们顾左右而言他的不敢说实话,只道:“回皇后娘娘,陛下养的一只外贡猫狸崽子不见了,咱们都在找呢。” 我道:“哦?这样么,这样咋咋唿唿的也不好,你们都回去莫要随意走动,待我帮陛下寻来。” 我接着仪态万方地转过身去,走了。风里依稀能听见他们颤抖着议论:“怎的偏偏这个时候,皇后娘娘要来抢功献媚!这可怎么办哟!” 照我来看,我横插一脚,这些小宫女太监们一段时间内不敢轻举妄动,可过不了多久,一旦发现瞒不住,就会将这个消息报给林裕。 我冷笑一声,快步离开,回去火速找到了无眉:“快找,张此川逃了,我们要在林裕之前找到他。” 涪京禁城有多大?千百个院落宫闱,我们不可能一一翻个遍,无眉又准备勘测天地之时,我将他拦住了:“别费事儿了,他走不远,你跟着我们找便好。” 无眉想一想也有理,便把罗盘收好了,提了灯在我们身后跟着。 他会往哪里逃呢? 我揣摩着他的心思,有点犯难。张此川心思深沉,我从来都看不懂他要做的事,不像玉兔,他翻个身我就知道他想要我给他摸肚子,同样,我伸个手的时间,玉兔也晓得我要他变兔子捋毛,从来不出差错。 兜兜转转,我又走回了皇后寝殿,鸾凤宫。 但我要找的地方不是这里,我仿佛受着某种指引,径直拐过几道宫墙深巷,来到了那天同无眉走过的院落。 九思斋。 无眉出乎我意料的没有说什么话。我提着灯,将玉兔护在身后,向那一片黑暗中闯了进去。 仍旧是深宫冷院,荒糙萋萋的模样,我们走过时,依稀有虫子被我们惊飞的窜动声,在这寒冬腊月之时,大约也只得这零星几只活着的虫豸了。 我看着那道歪斜的门,勉强能堵住门洞不漏风,破布帘子似的挂在那里。我本想着用手一推便能倒下去,但那后面垫了几块砖石,我用了几分力,才得以将它挪开,门板发出刺耳的嘎啦的响声,溅起一地灰尘,角落里立着一截快烧没的蜡烛,被门风一吹,熄灭了。 张此川靠在墙边,面如死灰,双眼紧闭。 玉兔看他这样子,一个箭步沖了上去,抓起他的手便开始摸脉,摸了半天后才放下心来:“没有死,谢樨,他还活着,你快来把他背回去。” “谢……王爷?” 玉兔又没忌口,他将他扶到我背上来时,我听见张此川喃喃念了这三个字。 我道:“不是谢王爷,你与他前缘已断,从今往后,各自安生过活,井水不犯河水。” 他没再出声,看来是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1.声明一下,小张不洗白不原谅。2.给猜中剧情的小伙伴一人一锤子 ̄へ ̄哼。 ☆、林裕 我将张此川背出去之后, 无眉立刻联繫了人, 连夜将他送出了宫外。 玉兔很紧张:“小无眉, 外面有没有人照顾他,这个人不吃药会死的。” 无眉道:“没关系,我将他託付给我的一位朋友, 他的医术可不比你差。” 无眉这么说了,玉兔还是坚持递了一张药方过去。小少年面无表情地收了,突然转而问我道:“谢樨大人, 你是如何想到这个地方的?” 他扬扬下巴,将手中的提灯举高,照见“九思斋”那三个苍劲有力的字,上面红漆剥落, 凹陷的檀木构陷出一片蜜色的斜面。我再往里看了一眼, 这废弃的宫院漆黑如旧,风声呜呜,仿佛即刻就要将人笼罩进去。 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个地方,只是当时,我的直觉告诉我要先走这里。上次同无眉的惊鸿一瞥中, 我隐隐觉得这处院落有些熟悉,大约也是因此才让我念念不忘。 我问:“这地方……能查一查么?” 无眉看了我一眼,道:“可以。不过既然张此川已经找到, 我在皇宫内的任务便完成了,现在我需要待在外面看着那姓张的,这次, 恐怕要你自己去查。” 第63页 我楞了一下,再想了一下。 我下凡来确实是和玉兔一道,无眉同判官一道,两边分开,眼下他们这边的线人已经找到,他并没有一直为我们上下打点的义务。 我道:“这样么,我明白了。你去罢,我有分寸。” 这次无眉没有质疑我,他再同我仔细交代了一遍身在皇宫中需要格外注意的人事,然后道:“紫薇台那边,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先走一步,告辞。” 玉兔在旁边抱着一个萝蔔,准备送给他,被无眉严辞拒绝了。 玉兔有点伤心:“小无眉,你收下罢,这颗萝蔔我也保存很久了。” 我推着无眉让他走,一手将那个萝蔔抢了过来:“行了,我先帮小无眉保存着,他就是害羞。” 无眉早已走出几尺开外,听了我这话后,回头给我翻了个白眼儿。 当天下午,国师在紫薇台羽化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城。据说当时天有玄龙降世,国师乘龙而去,消失在苍天之上。 我嘆道:“小无眉在神界的人脉真不见得比我们差。” 玉兔小心护理着他的大萝蔔和大白菜,犹自对无眉不肯带上他的萝蔔之事耿耿于怀。我便宽慰他:“你想一想,乘龙而去,若是怀里还要抱个萝蔔,便少了几分潇洒气度。你平日出门不也是将萝蔔变小了之后藏在袖袋中的么?” 玉兔想了想,认同了我的说法,终于开怀起来。 我们接着在皇后寝宫中呆了几天。 这几天中,林裕硬生生给熬出了一场大病,不让御医看,更不让妃嫔们近身。我想了一想,先是跑了一个张此川,再是没了一个天命国师,他的两大精神支柱就此崩塌,如今变得如此境地也是能够理解的。 说实在话,林裕的年龄其实比我和张此川还要小,他虽为人暴戾,但打小这么养着,也无实在的家人陪伴左右,长成这么个样子,也怨不得他。东宫里拔凉拔凉的冷,我置身事外来看,没准儿张此川是他登基以后能仰仗的第一个人,如此有依赖性,更加不足为奇。 造孽是造孽,他们硬要彼此折腾,旁人也没办法。但我实在不认可他们两个将无关人员牵扯进来的行为,我太冤了,不得不举家逃走的陈明礼一家,连带着一同备受冷落的赵氏女也太冤了,还不用说一年前江陵那场战祸,那条龙做错了什么?那里的百姓亦是无辜被牵连。 玉兔和我不同,他遇到这种情况就很纠结,见不得人悽惨。我屡屡要提醒他,有时也笑他:“怎么你对情敌比对我还好?” 他瞪我:“我有情敌?谢樨,你说,是谁,我去策反他。” 我:“……” 我想着张此川勉强算半个名义上的情敌,原来玉兔这几天里已经将他剔除名单了。小兔子有这样的觉悟,我很欣慰。 我道:“你可以心软,但不能做心软的事,明白了吗?还有我在,现在这些烂摊子,我都会解决的。” 玉兔表示不知道能为我做些什么,很寂寞,我便想了想:“暖床罢。” 他一动不动。 我揉揉他的头:“怎么就觉得自己没用了?小兔子,你有法术,这可是我们最大的利器,别忘了。” 几天过后的又一个深夜,我又刚准备将兔子戳醒,手指将将伸过去时,就见到身旁的肥兔子睁开了小眼睛,轻轻咬住了我的手指,然后舔了舔。 “我醒啦。”他道。 一件披风裹着两个人,我和玉兔再次如同一樽行走的晾衣架,走走挤挤地来到了林裕的寝殿外。 玉兔看着熟悉的景色,表示嘆息:“上次进去时间太短了,没来得及看清,谢樨,你说这次还会不会有?” 我瞥了他一眼:“你想得美。” 玉兔其实是个花痴,他觉得林裕长得好,张此川长得尤其好,念念不忘上次的场景。我问他时,他努力给我描述:“那个张,他,他和小无眉是一类的好看,林裕和阎罗王是一样的好看。” 他把手伸过来放在我手中:“你,你是独一无二的好看。” 我被他夸得又有些飘飘然,所幸还是没忘了正事,让玉兔给我化了形。 他隐身穿墙而过,蹲在一旁看着,我却显了形,立在屏风之后,望着床上气息奄奄的人。 这个时间,内宦都屏退了,林裕应该在熟睡。但我刚一落地,他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似的动了动,呢喃了几声,似乎是想醒转过来。 我探了一只手过去,试了试林裕手的温度,熟鸡蛋一般的烫得吓人。 林裕又动了动,死抓住我的手,再呢喃了几句。 我听清了,他喊:“雀榕。” 是张此川的小字。 我挣了几下,没挣脱便在他手臂筋脉处一点,他痛得抽搐了一下,也终于让我得空将手抽了出来。他像是遭了巨大的痛苦一样,手指在床榻上乱抓,几乎要磕出血来,最终慢慢地醒了。 我眼看着他醒了,眼中的光彩也慢慢地清明了起来,似是要说话,又什么也没说出口。 玉兔在屏风另一边很激动,我望见他蹦跶了几下,好像是怕我出事。 这傻兔子真是想多了,此情此景,我这样不看艷(口口)情小说的人都晓得是个什么套路。 我理了理我青色的衣袍,用尽我毕生演技,冷淡而从容地吐出了几个字。 我用着张此川的模样对他道:“我回来了。” ☆、入梦 我瞧着林裕那个模样, 应当是又惊又喜, 或许还有几分委屈, 百种滋味交替过,梦回已是百年身,大约要大彻大悟了罢。 但我此时懒得研究一个大男人的情绪变动, 我将手搭在他额角,再道了一声:“你病了。” 林裕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刚准备开口, 一个字还未说囫囵,便两眼一翻白,又昏了过去。 我赶紧用袖子擦了擦手,小心地将剩下的蒙汗药撒入了床底下, 不留一丝痕迹。 玉兔在旁边瞅着, 我对他招招手:“过来罢。” 之所以要把林裕叫醒一次,这正是入梦探心魔的先决条件之一: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晕倒前所见的对他具有最大冲击力的人事,被他梦见的机率便高得多。我们要证实张此川是否是他心魔的诱因,这是最简便的方法。 其二, 便是入梦之时,入梦者的状态越平稳越好,否则织梦者容易受到反噬。林裕急火攻心而病, 我化出张此川骗他,不过是让他能安心下来,以将玉兔可能受到的影响降到最低。 玉兔道:“皇帝的梦境我还没有进去过, 我会努力的,谢樨。” 他慢慢地靠近林裕,开始施法。 这次连我也能看出孽龙之息对他的压制:他抬手凌空画神仙决的时间比平常都长,越往后越画越吃力,仿佛周身每一寸空气都在遏制他的落笔。那水波似的符咒在空中晃了晃,如同受人搅动一样,在下一个瞬间破碎,溅出一些微小的痕迹。 第64页 玉兔收回手,我走到他身边,将他的手抓来握住了。 那神仙决在半空中破碎之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刚想出声询问玉兔的时候,却听见他道:“谢樨,我们已经在他的梦里啦。” 我有些疑惑,转眼看了看面前的景象,感觉并没什么变化。只是我往那龙床上看去的时候,却发现林裕已经不见了。 玉兔拉着我往外走。 我眯着眼细细打量,走了几步之后也开始看明白,兴许是梦境的缘故,周围的风景比我看到的亮堂些,也多了些偏红的暖色,殿堂也比我所见的要新一些。出门一看,极目皇城的边缘晕开一大片火烧云,时辰应当是黄昏。 黄昏中,巍峨朱漆的殿堂前走出一个急匆匆的宦臣,影画似的飞快地过去了。时间似乎被调整得无限快,一熘人影来来去去,黄昏也变成了清晨。 清晨的冷风中,一个声音传出:“他倒是可以当个状元郎,但谁叫他生了这么好的一张脸?只点个探花罢,算是抬举。” 我回头看过去,林裕整理着衣袍,宛如一个透明的影子,穿过我和玉兔走了出来。时间当是很久以前,他此时继位不久,已经有了后来的帝王威势,却还带着少许的稚气。 后来的事我便知道了。张此川当年殿试,点的是探花,估计正是被林裕寻思到了“长得好”这么一个点儿来,准备打他的主意。 皇帝追人,想来肯定不走寻常路。 我原本以为林裕会将他们二人的往事梦个详细,但是并没有。随后的景象冗余繁杂,大多都是林裕自己处理政事的场景,那些场景中,有时候有张此川的身影,有时候没有。 我给玉兔一件一件地细数,这时间流逝的梦境中发生了哪些朝堂大事。 林裕摔了好几本摺子,连续几天动了大怒,那是九年前的一次百人上书,指责当今圣上想要将自己生母的牌位移去高祖宗庙中的做法有违礼数。林裕生母身份微贱,他由另一个贵妃带大,母子从小别离,林裕就此执念深种,甚而想越过已薨的前皇后,将自己的生母追认为皇太后。 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坊间传抄一副别致有趣的戏龙小画,林裕却再次大发雷霆,认为有小人意图讥讽皇族,下令全国彻查,那段时间搞得人人自危,风声鹤唳,最后以一干国子监人员被撤职流放收尾结束。 如果说第一次的议礼事件还是由林裕本人的脾气做主的时候,这第二件事却明显带上了一些政治斗争的色彩,国子监大换血,背后有人欢喜有人愁,显然已经有人吃准了林裕这套极端的自尊心。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豫党初始成形。 “诽谤案,小王夺门,红楼诗案……” 我看见林裕坐在书房中,桌上只点了一盏灯,灯火掩映后的眉目晦暗不清。 书案前跪着一个青衣人。 “臣愿为陛下分忧。” 有凉凉的东西落到我脸上,我摸了一把,是雨。室内落雨,云雾缭绕,使人的面目更加模煳。 我们在梦境中做什么林裕都不会知道,玉兔却像是怕惊动了那二人一样,悄声告诉我:“下雨啦,梦中的天象是随着梦主人的心境变化的。” 我摸了摸兔子的头,接着同他往下看。 “朕能相信卿吗?”林裕问。 张此川低着头,仍然是那副清清淡淡的嗓子:“托陛下的福,臣已是孑然一身,只剩下陛下开恩饶过的这条命。从今以后,陛下想要什么,臣必生死相随。” 我听见林裕嘆了一口气:“你还是不信朕。你母亲……不是朕害死的。”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张此川回答道:“臣明白。”语调一点变化都没有,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过后,却什么都没有了。 连张此川的影子都没有了。 我见着林裕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踱步,呵斥想要上来服饰的宫女太监。雨势渐渐的大了,林裕立在九思斋荒废的庭院前,听下人来报后,冷冷地甩下一句:“皇史宬走水?张此川他人呢?” “回禀陛下,张大人好生歇在府中,咱们派人看着呢。” “不是他放的火么?”他低声道,捏了捏拳头。“朕等了这么久,还真是可惜。” “陛下,继续查么?” “不查了。既然不是他,一点意思都没有。” 雨水破碎,慢慢扭曲成一片灰色的雾气。 梦境快到收尾,几乎没了什么完整的人和景象。我问玉兔:“前面那些东西,怎么看出哪一桩事是他的心魔?” 玉兔道:“下大雨的时候。” 我有些不解其意。落雨的势头越来越兇勐,在我看来,已经够得上他所说的“大雨”了。玉兔抹了把脸,幻化出一把雨伞,与我同撑着。 他说:“谢樨,上次我去你的梦里,雨也很大的。” 我回想着我的梦境,不说话,揽着他笑问道:“有多大?冷不冷?” 他伸手过来帮我别了一下头髮:“不冷,后来我出来了,你还抱着我睡觉呢,那是你第一次主动抱我睡觉。” 玉兔记得很清楚,可我已经忘了。 总之我抱他的时间还长,次数数不清,哪有什么时间记着第一次。 林裕一个人踽踽而行,穿过他的寝殿,金銮大堂,宽阔得好似无边无垠的外廷。天边滚过一道炸雷,狂风骤起,同奔雷之势一般狂扫而过,几乎要掀翻地面上的行人。糙木飘摇,一时间什么都撞来了,雨水,糙叶,泥土气息中我嗅到了一丝血腥味。 我紧紧拉着玉兔,知道我们等的东西要来了。 场景骤然变换,转眼却是……皇宫外的场景。 时是初春,路边的瓦fèng里冒出几许青绿,青石路湿润,走着能带起一些水痕。 比起之前的场景,这个地方倒是透露出异常的宁静,之前的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竟然在此刻消失殆尽了。 静得能听见砖瓦在雨水中碎裂的声响。 林裕走到一个巷口的拐角处,停下了。他压低手中的伞,将自己的面庞掩去,眼睛却望着巷子中的一个人。 他面上神情说不清是什么,有孤绝,有怀疑,有愤怒,还有一丝掩饰不了的……恐惧。 那人穿着黑衣,看衣着是个富家子弟,简约大气,佩了一枚压衣玉佩。再有几尺是一个卖粥的小摊,那人手里提着一个青色的瓷酒瓶,一个食盒,正低声同一个路上遇到的人谈话。谈话内容毫无意义,无非是家长里短的琐碎,今晨天气如何,几时再出去游玩,再打趣一会儿。 路人邀他过几日踏春,那人笑了笑,推拒了,因他想要在那个日子去书市挑一挑书本,顺道再拜访一下以往的私塾先生,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不差游玩的这一日。 那是六年前,这个人的父亲刚刚逝世,红白喜事告一段落,也终于从亲眷离世的悲伤中走脱。他刚刚接手不远处的宅院,老宅,大而空。他在里面度过了十九年岁月,从小便知道这里是他的家,并且一直都会是他的家。 第65页 无心他事,也还没有遇着另外的什么人,没什么欢喜爱恨。也不知道,此刻自己正在被一朝天子注视着。 一切源头,都在此刻。 故事已经开始,而主角浑然不知。 那时的我浑然不知。 ☆、难言之隐 狂风过后, 糙木落了一地, 被雨水慢慢涤盪开, 往远处飘走。 雨水渐渐地小了,林裕的梦境已经接近尾声。 玉兔比我更加震惊,他抓着我道:“谢樨……” 我抱了抱他:“没事, 小兔子,我们先出去。” 玉兔收了伞,再点了一串神仙决, 慢慢撤去了周围的异象,拉着我穿墙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想着林裕的梦。 那梦的最后,狂风暴雨骤起、心魔初现的时候, 那小巷路青石街道上走着的人, 确实是我,六年前的我。 而那时,我尚且不认识张此川这个人。 我发现事实可能比我想的还要奇异得多:不是因为张此川同我好了,林裕要来拿我的命,而是六年前, 他派了张此川来接近我,借张此川之手除掉了我。 我同玉兔回了鸾凤殿中。黎明还没到,该是入睡的时候, 但我今夜已经不想睡觉了。 我对玉兔道:“在这里等等我,或者先睡罢。” 玉兔抱着被子,抬头望着我。我再道:“你也不用跟来, 我出去散散心。” 玉兔道:“谢樨,你回回遇到事,都不愿带着我。” 他的声音有些低落。 我过去摸摸他的脸,温声道:“不是我不愿带着你,而是天快要亮了,皇后寝宫中要留一个人,明白吗?” 我再抱了抱他,在他耳边笑:“回回遇到事,你比我还慌,上回在青楼里你可不是这样,别又是还有是什么事瞒着我。” 玉兔整个人愣了一下,然后急忙伸出手来想抓住我。 我却不再看他,自顾自向外面走了。 我先去九思斋走了一圈,在张此川藏身的那个小房间看了看。玉兔给我隐身穿墙的法术我还留着,离了九思斋后,我便再去了之前的皇史宬旧址。 皇史宬中一向记载皇家档案,近年来,只由宦官掌管,和记载皇帝生活起居的居注太监是差不多的地位。 本来这事儿轮不到太监管,是陈明礼曾告诉我,三年前张此川意图把控皇史宬,篡改先帝遗诏,他号群臣进谏,换用阉人掌管档案,这才没让张此川得手。从那之后,宫中特意开立了一个“聪明司”,从外面招早天的聋哑人进来看守。这些人通常都不必净全身,因他们大多都找不着老婆,即便有了后代,多半仍是聋哑,可以继续为皇族卖命,这叫真正的不漏口风。 后来,陈明礼为将皇史宬中的档案转到礼部名下,放了一把火,皇史宬走水后,便没什么人再提起这个地方了。那些聋哑人亦不知所踪,大约已经埋尸荒野。 上位者眼中,人命有时是当不得人命的。 当年走水的地方已化为千抔尘土,烧得干干净净,半点东西都没留给我。我在那儿呆了一会儿后,便回去了。 玉兔没有睡,他仍然抱着被子,在房中等着我。 该知道的我差不多都想明白了。我看着他稍显苍白的面颊,静静想着,我身边这些人与我说的,大约都做不得数。 我唯独信任一个玉兔,可他说的话也做不得数。 我问他:“小兔子,谢樨这个名字,确实是你为我起的罢?” 玉兔怔怔答了声:“是”。 我没再问他什么话。 他让我挑这个名字时,早在我下凡之前。可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姓谢的人能当上林氏江山的王爷,名字里还刚好带个“樨”字。木樨木樨,木樨就是桂树,玉兔千年来不出广寒宫,能想到的也只有这样了。 没什么凡人谢樨,也没什么喝了鸩酒又重生的王爷。我谢樨的那一世连鸠占鹊巢都不算,因为那副凡人躯体原原本本就是为我打造的。是天界为了造出另一个“胡天保”所制出的人偶,明里暗里地让我去提线,去试探皇帝的心思。 所以我第一世终身孤寡,第二世同样亲眷死绝。第一世惹上张此川,第二世同样被他算计。 ——张此川立在我的庙前,轻声道:“王爷不知道么?我动私刑杀人,断人生前念想,毁人死后名声,罪大恶极,圣上将我贬为官娼,要我也尝一尝遭人踏在泥里耻笑的滋味,如今别人看我如瘟神,避开我犹恐不及。王爷肯与我讲话,肯收我的东西,是不在意呢,还是——未曾听说呢?” ——“云岫楼如今在做皮相生意,早在三年前便已不再是原先的酒楼了。王爷您却像是少活了三年。” 我还是我,张此川也还是那个心思敏锐的张此川。那皇帝派他接近我之后,听他描述,再看着活生生的谢樨,心中想必浮现的是我早先的脸。 他不怕吗?能成心魔,想必是怕的。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有了胡天保就有谢樨。 君要臣死,我便要重蹈覆辙。 对神仙来说,我原来也只是六仪星盘中,探查龙脉那一角的闲棋,生死毁伤根本无足轻重。玉兔知道,他没有告诉我。无眉和判官几度三番暗示我,拿各种各样神仙遭劫的故事告给我听,我却没有听出来。 我抱着玉兔道:“是你起的便好。” 他道:“谢樨……” 我深吸一口气,问他道:“这次下凡,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 他动了动嘴唇,最终没说什么话。 我在心中计数着时间,等他开口,可是数过了百下,他仍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一到一百,我的心也在一寸一寸地凉下去。 我再问他:“小兔子,如果哪一天我不要你了,你会怎么办?” 会怎么办?大抵伤心一阵子,然后将我忘了罢。 他将头埋在我怀里,一声不吭。我瞧不见他的脸,只感觉胸前慢慢渗进去一片稍烫的热气,他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袖,越抓越紧,最后松开了。 我抱着哭得全身颤抖的兔子,轻轻拍着他的背:“你知道我前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死在别人手里,最怕受人欺骗。” 他仍然在哭,我将他慢慢地从我怀中剥出来,将他以往送我的琉璃瓦刻兔儿爷放在床头,给他盖好被子。 他哭得更凶了,死命埋在被褥中不吭气,手却伸出来,想要抓着我不让我走。 我脑中一片清明,清楚地检视了我的过去,我的家人,我的生死。现在玉兔这边,已无什么要紧事了。 我离开了玉兔,出了宫,动身去找无眉。 无眉对于我的到来并没有很意外:“都知道了?挺快的,那只兔子没跟过来?” 我道:“没跟过来。” 无眉似是无奈般嘆了口气,再笑了笑,指了指旁边一个板凳:“坐会儿罢,殿下。” 第66页 我也笑:“早没有什么殿下了。”没推拒,跟着他坐下了。 无眉在看守张此川。这地方离皇宫不远,却靠近山中,算是半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们住在土屋中,再临时搭了个糙棚。另有一个姓花的小少年,每天採药诊脉,进出都与一条黑龙在一起。 无眉给我介绍他的同伴:“喏,江陵故人,就是惹得林裕要打仗的那两位。” 黑龙盘在那少年身上,长嘶一声。 那陌生少年却看了看无眉,也跟着向我道了声:“殿下。” 他们身前身后都长着蓬勃的杂糙,足有半人高,若是放在风高夜晚来看,也是一等一的瘆人。 也就是这样的地方,足够破败凋零,才能留住一些旁人不想我看到的线索。 皇史宬烧了,我找不到当年的档案,陈明礼走了,礼部也一根毛都没剩下。 可我偏偏还记着九思斋。 我在皇宫中推门进去,跨过门槛,进了侧门,找到了一张陈旧的木桌。 我想起当年在这里,一个孩子跑摔了磕在门槛上,轻轻叫了一声。他想来找他的娘亲,娘亲在这处院子中,总是会穿得素些,对他也亲和些。因为这里是他母亲的静心斋,一小片不被繁琐礼节束缚的、清净自由的天地。 里面的女人听见了动静,出来看时,已见到她的儿子爬了起来。她让宫女们散去一边,俯身抱起他,一路将他抱入中堂,为他上药。 那孩子只能瞧见她头上的步摇,一晃一晃,白株桂枝香缪,纹路上是九种珍奇异兽,一兽一级阶品,这等华贵的首饰只能皇后佩戴。其他嫔妾,只能用花糙作饰的步摇,纹一只兽类都是僭越,要罚的。 那步摇晃着晃着,终于不动了。 女人将他抱去了一张陈旧的木桌上,逗弄他:“这是你抓周时用的桌子,还记得吗?” 孩子不记得,太早了。他望见那木桌上有细微的裂痕,里面填了几许青苔。他娘亲也是心大,不把灰尘擦擦便让他往上坐。孩子注意到,旁边还有更加陈旧的东西:一个铜盘,里面装着一个剔透的骰子,有些泛黄。 他望着那一脸笑容的女人,叫了声:“娘亲。” 女人低下头温柔地看着他:“只准叫这一次了。” 孩子望着她,她将头上的步摇拔下,轻轻放在了他手中:“以后你去了东宫,不能时常来见我,想我的时候,便摸摸这个簪子。这上面的画儿,可保我儿平安。” ——“平安顺遂,青天庇保,吉祥如意。” 作者有话要说:  兔有难言之隐,虐不会太长,下面基本是谢同学(虽然他应该姓林)的表演时间……给看憋屈的小天使们道个歉比个心~ ☆、神劫 青天庇保, 吉祥如意。 胡天保, 字吉祥。 我前生的名字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无眉道:“前皇后在被太后封为外郡主之前, 出身是商女,信这些俗气点儿的名可以护佑儿女平安长大。” “殿下的养父,原本是皇后娘娘家中的一个僕从, 在外经商数年后,将殿下接回家中养大,那时殿下你不过三四岁, 估计不记得了。胡宏昌为了殿下不受委屈,始终没有娶正房,一直对外称自己的娘子去得早。” 我也想了起来,每当我要同我爹提起我娘的时候, 他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故事, 往后便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什么了。 原来我母亲是皇后。 我是先帝的长子,也是他唯一的嫡子。 无眉倚在门前看我,他刚刚帮人捣过药,拿衣角仔仔细细擦着手指:“都说太子立嫡不立长,你是嫡长子, 先帝与皇后感情又好,你命里就是要当东宫主人的。若不是当时的荣贵妃下毒使绊子,如今的江山, 怎么也轮不到林裕头上。” 荣贵妃,便是林裕的母妃。 无眉告诉我:“前皇后娘娘做事处处谨慎,可明枪易躲, 暗箭难防。她出身算不得太好,先帝当时又病了几天,让阁臣代为处理政务,来不及护她周全,便让人偷了空子去。那几天朝中朝后,就是要逼着废后的架势。皇后察觉形势不对,赶在别人向殿下下手之前,将你送出了宫。” 此后三天时间内,皇后急病不治,撒手人寰,听说小太子也被母亲传染了急病,一起没了。 知道这事儿的,都晓得那皇子墓里埋的是猫儿骨,太子其实是失踪了,但没有一个人告诉先帝。 那些人心照不宣地将此事瞒了下来。 先帝自皇后和皇长子去世之后,变得郁郁寡欢。直到剩下的皇子公主们到了要读书的年纪,这才立了林裕为太子,荣贵妃一干人才算是松了半口气。 但那个失踪的孩子,变成了下一任掌权者心头萦绕不去的心魔。 林裕十五岁继位,在那之前之后派人天涯海角地找,找了那么多年,终于还是找到了我。 等我也死了之后,他们那剩下的半口气也算是彻底松开了。 无眉笑得有点阴险:“你晓得林裕继位时是个什么样子么?他怕得脸都青了,好像下一秒就会冲出个人,把他从龙椅上拽下来似的。当时所有人都在想,此子无大人之相。你看可不,这就成了一条孽龙。” 我不太想听这些宫闱旧事。 我问他:“天庭为何要瞒着我这件事?” “因为,你是皇子。”无眉慢慢地勾了勾嘴角,眯起眼睛望我:“你有真龙之血,却没有真龙之命。现在天下江山是林裕的,紫微星关联的是他的命运,而不是你。若是让你提前知道了这事,你会怎么办?” 无眉撂下衣摆,伸手往旁边指了指。窗边探头出来一条黑龙,视线冰冷地往我们这边望了望,随后被什么人揪着尾巴给拖了回去。 他道:“二龙相争,必有苦果,这不是什么好事。” 我道:“我没有和他争的心思,左右我对当皇帝一点兴趣都没有。” 无眉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再往上指了指:“如今不同了。” 我问:“怎么个不同法?” “如今,到了神仙遭劫的时候了。” 无眉笑了笑:“上一回,还是孙猴子大闹天宫的时候,星盘倾移,妖异降世,各路神仙死的死伤的伤,最后以梵天如来出手相助,令那几人一路西行破魔收尾。这样的情况,天庭不允许有第二次发生,如今这个凡人皇帝,便是又一次异端的开始,他们要将这祸端的苗头彻底掐死,保住林氏稳固的江山,而不是扶持一条新龙上位。” 神仙的劫数。 无眉告诉我,孽龙如果彻底觉醒,因其占尽了八方龙脉的庇佑,日后必然会化为六道之中的一大祸患,是魔是妖暂且不清楚,但如果有那一天,神界必将再次陷入动盪之中。 本来这件事,应该在我第一世死后终结,可天庭众仙发现,林裕疯魔的迹象不减反增,越来越严重,这才派了玉兔和我下来。 玉兔的任务是在必要的时候,靠祥瑞之气暂时遏制一下孽龙。 第67页 我则负责扮演一个和胡天保极度相似的王爷谢樨,试一试林裕的态度。谢樨出现之后,果然又吸引了林裕的注意,让他再次对我痛下杀手。 谢樨死后,一方面稍稍平息了林裕处于崩溃边缘的心态,另一方面,确认了此事还牵扯了另一个人:张此川。 我是林裕的心魔起始,张此川则是让林裕接连恶化的原因。 而这些结果,都是通过我去发现的。我不需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左右我没有真龙命格;当过凡人的我只需要保持前世的记忆就足够,我比那些不涉凡尘、不晓得朝堂是怎么回事的神仙有用得多。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棋子带回了足够有用的情报,无疑可以令天庭满意。 我现在一想当初上天时的情景,玉帝的作为,众仙的作为,不由得感到一阵齿寒。 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时的玉兔,那时的众人将他往我这边推,究竟是真因为他喜欢我,还是要千方百计地哄我陪着他再次下凡? 他是真喜欢我,还是…… 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这样想。 无眉见状,拉了我的袖子让我进屋:“总之先吃饭,你冷静一下。现在想那么多事儿也不顶用。” 他点了灯,从那另一个少年手里接过碗筷,摆在了桌上。那姓花的少年比他年长一些,十七八岁左右,言谈间待他很亲厚,事事如同对待内弟一般,大约是他的师兄或者哪里认的兄长。 无眉一身本领傲视江湖,在那少年和黑龙面前倒是很像一个小孩子,也算有趣。 不过他这样性格的人,也能有这样关照他的家人,是一件好事。他之前说自己无父无母,我还很为他捏了把汗,觉得这孩子恐怕要长歪。 黑龙将脑袋搁在桌面上,我硬是从那没有表情的龙头上瞧出了些冷漠的神色。它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饭菜,很嫌弃似的。 他旁边的人赶紧摸摸他的脑袋:“今天有客人,没什么时间给你做烧果子吃,先不要生气。” 那黑龙抬起眼瞧了瞧我,復垂下头,很给面子地吃了几口少年给他盛的饭菜。 我看了一会儿,有点意外,问道:“这龙只吃素么?” 那花姓少年挠了挠头:“我吃素,他只吃我吃过的东西,便这样了。养宠物经常如此,容易跟着主人走,好比主人爱吃辣的话,宠物定然也要尝一尝辣味的,很粘人。” 那龙高傲地一甩尾巴,被他按住了:“好,好,不是宠物,你是大爷,行了吧?” 我勉强笑了笑,不再出声,专注挑了一会儿辣椒,索然无味地用完了这顿饭。 收拾好碗筷过后,无眉问我:“你要看一看张此川吗?” 我道:“要的,麻烦你带我进去。” 无眉撩开内房的布帘子。一进门,一股艾糙的香气便往外头沖了过来。无眉道:“他到现在都还没醒,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 我去看了看他。 张此川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地躺在那里,整个人透出一种灰败的颜色。 他不醒,我和无眉的有些问题便问不了。 比如胡天保死后,谢樨死后,他做了些什么才致使皇帝始终心怀恐慌?他对他说了些什么,让林裕还要成日惦记着一个盖棺定论的、已死的人呢? 若单是枕边人的煽动力,我无话可说。但显然,林裕的梦境中,张此川并没有占着很大的比重,林裕的重心始终没有变——他忌惮的人始终是我,无论生死何处。张此川定然还做了些什么事,把林裕在往更加极端的方向引。 他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去了。 凭我揣测,他八成在装睡。 我全程无话,找无眉要了纸笔,将我想说的话全数写了上去,让无眉代我说出来。 无眉接过纸张,照着一字一句地,俯身在张此川耳边念: “我知道胡天保在哪里。” “你若是还想见他,元宵帝王登临那日,卯时,去胡家宅院那棵桂树下等着。到时候自有人会来见你,过期不候。” 无眉念完后,十分茫然地看着我。我拉着他走了出去。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张此川认为你还没死?” 我道:“嗯。” 他终于卡了一下壳,挠头问我道:“为什么?” 我瞅了他一眼:“直觉。” 无眉翻了个白眼儿,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道:“别开玩笑抖机灵了,你现在脸色臭得很。” 我摸摸自己的脸皮,反问他:“有么?” 无眉又翻了个白眼儿。 那好罢,有就有,我的情绪是小事,六界动盪是大事。我只想快点将这事结束。 其实我是想拿那话试一试张此川。 他不断来我坟前祭拜,屡次勾搭试探我谢王爷的身份,三番五次要去我家宅院中探察,不可能只是出于愧疚。 除了他认为我还没死,我想不到其他,他这样做的理由。 也只有这个理由,足以让林裕寝食难安。 当时,他从三省巡按回来,舟车劳顿,我又拖他去了一趟紫竹林,回来后就歇在我家中,我白日里与他在庭中牵着手晒太阳,晚上时,他突然问我要不要去他房中,帮他批些公文。 我当这是风月里的藉口,去了才发现他们为我排了一出大戏。 那几个侍卫下人把我死死按着,张此川立在离我稍远的地方,神情淡漠地看着他们将刀子插入我的胸口。 直到我眼前彻底黑下去的时候,他都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我冷静思考着,这当中是否还有什么隐情,和其他可操作放水的余地。想了一夜未果,后来入睡时,梦里全是那把明晃晃的刀子。 梦与现实唯独不同的是,那一脸淡漠、站得离我远远的人不是张此川了,而是另一个人。 他穿着月白色的衣衫,有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似乎能带来一些桂花的香气。 他叫我:“谢樨。” 我道:“别来找我,别用这两个字叫我。”再补了一句:“我不要你了,你回去罢,以后也别到我的梦里来。” 他看起来很难过。 我想起,上回他在青楼上了人家的套,出来后被我吼了一顿,他也便是这个模样。 我不愿多看他,不愿做这样的梦,但我几番挣扎,总是醒不过来。 总是醒不过来。 直到我被手上的剧痛唤醒。 我睁开眼,发觉一条黑龙压在我胸口处,叼着我的手腕。我的虎口被他咬得渗出血来,空气中瀰漫着一股很古怪的辛辣气味。 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被魇住了,你身上有龙血,这里也不是皇宫内,妖邪之物很多。今夜若不是我,你大约会死在这里。” 黑龙在我身边嗅了嗅:“祥瑞御免,你什么时候被祥瑞神兽渡过仙气么?以后切不可再这样,你如今是凡人之躯,虽然这样可以保佑你身体康健,但也会让你成为某些饕餮之辈的垂涎之物。” 第68页 我哑着声音道:“多谢。” 那黑龙道:“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我道:“你说罢。” 黑龙极认真地望着我:“我听说你也养宠物,特意来询问你。若是一个人养了不止一只宠物,要怎样表现,才能让他只专注其中一只?” 我勉强笑道:“你是说花小先生吗?这个问题,我不晓得。” “我只养过一只宠物。对这样的情况,不是很了解。” 黑龙歪头看了我半晌,缓缓从我胸前立起,再衔来一片黑色的光泽滑润的东西:“我晓得了……你的宠物不在你身边,你也暂时不想回皇宫。将我的鳞片收着,睡觉时压在枕头下,一样可保佑你平安。” 外面传来人声,黑龙长嘶一声,飞快地熘出去了。 我跟着往外看去,眼前仍然有些发黑。只瞧见一角身青色的天空,不晓得是将夜还是黎明。 ☆、一别 我在皇宫外的野山中同无眉他们呆了几天, 张此川始终没有醒来。 那个平日给他採药把脉的少年很含蓄地道:“他的身体已经没什么差池了, 再不醒来, 便是心病。” 此刻,我们差不多都晓得他在装睡。事到如今,强行将他叫起来也没什么意义了, 我同无眉商量过后,在糙屋里留了干粮和盘缠,然后将他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无眉没有完成判官给的任务, 起初不肯放人,我好说歹说,他才愿意相信我,将这事全交给我来做。 临走前, 花姓少年很温和地笑着, 同我和无眉告别:“以后常来江陵玩呀。” 黑龙懒散地盘在他肩头,眨巴了几下眼睛,算是打了招唿。 无眉赶他们走:“行了,知道了,没你们事儿了, 赶快走吧。”过后,再同我寻了一家便宜客栈,随便挑了厢房住下了。 这段时间里, 皇城中下了通缉令,满城找张此川。一条街走下来,三五处都是他的画像, 上面标註:如有押送,赏金千两。如有线索,赏金百两。 我道:“一个王爷的身价也就这样了,林裕也是真对他上心。” 无眉不好好吃饭,饭点时捧了几大张鬼画符般的图纸在看。饭毕后,他突然问我道:“你不打算回去么?” 我问:“回哪儿?” “皇宫。” 无眉将图纸翻过一页,叼了根毛笔,腾出手来用手抹了印泥在上面涂画,边画边道:“那只兔子那么蠢,放他一个人在里面一准儿没好事。” 我沉默了一会儿。 “会去的,不过不是这几天。” 无眉道:“他应该在等着你。” 等什么呢? 其实没什么好等的。 我也在等,等判官回来。整个下凡的事件始末,我们已经快走到尾声。 不过如同无眉所说,这段日子里,后宫中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计算着时间,几天后,玉兔出事的消息传了过来。 因身处皇宫外,我们探听得不太详细,只晓得事件起因是祉嫔养的一只猫儿。那猫儿四处游荡时,闯进了皇后寝宫,后来叼回了一张符咒。据说,祉嫔好奇查问了一番,却惊恐地发现那符咒是专克帝命的物件,写的正是最狠毒的诅咒。 此事一报上去,林裕当即雷霆震怒,审了皇后一昼夜,再将鸾凤殿中的所有宫人处死了。 他还忌惮着无眉的话,不敢真对玉兔做些什么,只将他打入了冷宫,软禁了起来。 我琢磨着:“符咒?” 我想起我同玉兔进宫之前,无眉曾经给了我一张跑路用的符咒,上面写的是“此符化水入腹,凡人日可行千里。”我似乎就将它放在了玉兔那儿。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张符的内容即便未经人篡改,也足够往人身上扣一个“馋信巫蛊,心术不正”的罪名。我原本就思量着后宫中会有人动手,不过没想到是祉嫔。 她出身贫寒,据说是林裕微服私访时遇到的人家,如果背后不是干干净净的关系,想必已经开始为人所用了。 而另一种情况,则与我第一世的情况相似。我也是养在平凡人家的出身,大隐隐于市,祉嫔如果没有与朝中人员搭上关系的话,则更有可能一开始就是被培养出来,用来接近林裕的。 微服私访加上一见钟情,这概率太小了。旁人有意为之的可能性更大。 祉嫔一出手便来了狠的,晓得林裕怕的就是被人威胁皇位,直追皇帝命门。这种做事风格倒是很像张此川的手笔。 我不晓得他是否已经从那个山野小院中离开了,如果是他的话,我不意外,他陪伴林裕这么多年,晓得林裕喜欢哪样的女孩儿,一挑一个准。后宫的二十三位嫔妃,有大半都是张此川私下拍板后,才嫁进宫中的。 “祉嫔,赵修玉……” 我在纸上慢慢地写着这几个字,将这些漆黑的方块同我之前遇见的每一件事细细联繫起来。 张此川。 豫党。 无眉从桌边站起身,问我:“要查吗?” 我道:“不用。再等等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过后,我们又得知了一件事情:因当朝皇后涉巫蛊丑符,国丈难逃其责,朝中有人上书血谏,大陈陈明礼之犯天下之大不韪的二三事,言辞飘忽,中心思想却很明确:扳倒陈家。这封摺子建议圣上立刻将陈明礼尚书之位革去,并将在外养病的国丈捉拿归案。 豫党藏着掖着要捅陈家的那把刀子,终于还是扎了下来。 至此,我差不多可以确定,此事的的确确是张此川在背后做主。陈家是豫党心头一大隐患,这在旁人看来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有趣的是,上书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前曾同我一起抄书的那另一个门生。陈明礼机关算尽,连我都避讳着,却挑了这么个白眼狼,不得不说世事总是这样给人惊喜。 我再提起笔,往那几个方块后面追加了一个名字。 陈明礼。 我对无眉道:“差不多了。我们进宫去看看情况罢。” 无眉咳嗽了一声,望着我:“那只兔子——” 我也望着他。 他再咳嗽了一声,嘆了口气道:“不是我说,你这几天两眼放精光地想来想去,我承认你很尽职尽责,脑袋瓜子也很聪明。但是,私人的这些事情,还是解决一下的好。你这个状态,总归会影响到我们办事。” 我想抻着一口气说不会影响,我的状态也没什么问题;但我陡然发觉,我已经不太能讲得出这样的漂亮话了。 这几日内,我甚而很少想起玉兔来。也没有梦见他。 之前同他在一块儿的日子,仿佛被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截断了,我下意识地去想,直接摆在我面前的还是空白一片,瞧不见那后面的影子。 我一向不愿为难自己,发觉自己不喜欢回想的时候,便不会逼着自己。一盆刺骨的冷水浇下来之后,我便很难再找得当初那一刻热忱的影子。 第69页 情爱才是最磨人的那把刀子。 我和无眉挑了个时间摸进皇宫,找到了玉兔在的冷宫,琅铉阁。 时间仍是深夜,他抱着被子窝在床上睡着,将自己埋的很深。我们一进来,他像是在睡梦中有所惊觉,慢腾腾地翻了几下身,睁眼往我们这边看。 无眉对他笑了笑,我没说话。 玉兔眼神扫到我的那一刻,立刻变得惊慌起来,他急急忙忙地翻身下床,外衣都来不及披上,只敢走到桌边,离我们两三尺远看着。 我们都没有说话。 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想了半天后,才开口道:“你们来啦。” 玉兔的声音哑得厉害。 他吸了吸鼻子,很努力地压着声音:“我,我这几天都很好,没有穿帮。这个什么阁,我住得也很好,你们,你们这几天在哪里,进展怎么样?” 我道:“在张此川那里,一切都还好。” 他楞了一下,张了张嘴巴,像是想说话,但是声音一出口就成了颤音。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他拼命眨着眼睛,终于慢慢地、慢慢地流下了眼泪,他不停地用袖子擦着,解释道:“我,最近,冬天很冷,有点风寒的症状,容易流鼻涕眼泪。” 我的心应当是痛了一下的。因为我又想起了那个醒后手中握着桂花粒的清晨,我有一句没有说完的话。 他说:“谢樨,我喜欢你。” 我道:“我也……” 所幸当时他在睡梦中没有醒来,我没有说完。我还来得及抽身而去。 我听见我的声音道:“上仙这几天的事我们都已知道了,还劳你多忍耐几天。我和无眉会有安排,到时候判官过来,会将上仙你接出去。” 玉兔将自己一张脸擦得湿漉漉的,呆呆地望着我,眼圈通红。 我对他笑了笑:“没什么熬不过去的,是不是,上仙?” 不过是再将这个谎话延续几日,替那个未度过半生的女孩儿完成一次劫数。有始有终。 不过是当一世人,可真真正正的人没有法术,也没有在星盘上昭然若揭的命数,好提前做个准备。神仙是神仙,凡人是凡人,他们认为无足轻重、所夺走的我的东西,已经是我仅剩的全部。 我始终是个凡人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写得超憋屈,心态崩了,好想把这段跳过写甜甜甜……抱住大家。 ☆、白兔子变黑兔子 冷宫内没什么人走动, 只有每天三餐时会有人送饭, 且都只送到门口。生活起居, 全部都需要自己动手。我和无眉便没什么顾虑地在这儿住下了,挑的都是很偏僻的小房间,积了不少灰尘, 遍地蛛网。 我选的是靠庭院的柴房,随便铺了棕垫和褥子,进出都方便, 也好随时探听外面的动静。 以前的日子像是反了过来,陪玉兔待在宫里的变成了无眉,出门走动的大多变成了我。 玉兔这几天学会了自己打水,也学会了叠被子。我们每天早晨用饭时, 他便跑去给我们收整床铺, 等我下桌离开之后,他才慢吞吞地挪过去吃饭。 无眉基本不吃东西,宫中送来的通常只有一人的分量,我尽量不动筷子,但玉兔一向饭量大, 他每次吃过后,还会偷偷地变兔子去啃些干糙,我后来便不留在这边吃了, 而是每天出宫买两个烧饼慢慢啃。 没什么熬不过去的。 话是这样说,我自己却有些熬不住了,成日与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闹心, 我去了外头却觉得空落得很。每天要做的事半个时辰便能做完,剩下的时间全数花在闲逛上。灯节快到了,我身上没有法术,只拿了个面具挡脸,走在街上掩饰身份,也没人觉得奇怪。 四年时间,我生前有些联繫的人悉数离世。我一日看完书市,顺道往我以前的私塾中走,却发现从前教我的老先生已经走了,家中只剩一个老夫人。 老夫人接待了我,没有多热情,却也不怠慢,给我倒了茶水,嘱咐我随意看。她给我指了指书柜:“老头子爱看的书,放这儿被虫子啃了,也没什么人要。公子要是喜欢便挑些走罢。” 我谢过了她,随意找了找,竟然叫我找着了八九岁时的名册和功课本,还有一本我老早时被没收的小人书。 不止我一人,先生将学生的这些东西都保存得很周全,我往上再看了看,竟然还发现了一个人的名字。 张此川。 他也在老先生这儿念过书? 我记得他是开封人,自小跟着母亲学养,除了进京赶考、求问文林巨擘时,应当没什么机会与老先生接触。我再看了看,发现他给老先生的一次文章评述后加了日期,确实是他进京的那年。 那时他多大?十六?十七? 张此川比林裕年长两岁,我又比张此川大一些,那时候早就没在私塾中念书了,虽说我中间回来探视过几次,但他的考生身份又与此处的学生不同,不必成日来上课,只是个仰仗与求问的姿态,应当没什么机会认得我。又或者在那时候认得了,后来在一起时却没有告诉我。 我将自己的课业本与小人书收好,把其他的都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临走时带走了先生家的一副挂画,告诉老夫人,用上门时带的银两和糕点抵了。 老夫人送我到门口,突然问我道:“胡怀风,公子是叫这个名么?” 我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地反应了过来,道:“是我,您记得我么?” 二老关了私塾后,隐居避世,多半没听说过我已经死了的这件事。 她笑了,冬日的阳光里,她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很生动慈祥:“学堂的人我都不认识,倒是还记得你。你有四年没过来了罢?我家老头子走之前还念叨,这么多年了,学堂也多久没做了,只有你和另一个张姓的学生还常来探望。” 我再愣了愣,注意到她话里提到的人,不动声色地道:“学生近年来去了外地,不常回来,没能见得老师最后一面。您说的另一个人是张此川罢?说起来,我与张兄也是同窗,曾托他替我转达看望,也不知您二老是否有印象。” 老夫人点头再笑道:“记得的,上次老头子问起,那个小张说你结亲了,原来是搬去了外地么?” 听这话,我便知道我赌对了。 张此川的的确确曾背着我单独来看望二老,并在二老面前提及我,看样子,似乎还是我们交情不浅的说法。 我还没说话时,老人便照着话头接着絮叨了下去。按照惯例,女子出家随住夫家,我死后的那段时间,张此川用藉口替我搪塞了,老人便以为我是去了外地入赘:“当赘婿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娘子贤惠便可,你们都还年轻,时间还长,好好过便罢了。” 我耐心等她说完,再问道:“那最近几日,他可曾过来?我刚回京城,还未曾与他联繫。” 老人又对我笑了笑:“前日曾来。” 我嘆了一口气,道了声:“知道了。多谢您。” 第70页 她往我手中塞了几个硬邦邦的核桃,一直送我到了街上,这才揣着手颤颤巍巍地走了回去。 我掂着手中的干果,慢慢想着这回事。 张此川前日曾来。 这么说他已经离开了那处破山头,应该已经在京城某处安顿好了。如今满城通缉他,我相信以他的能力,藏身没有问题,但此时此刻,留在京城却显然不是一个最佳的选择。 他一定还想做什么事。 至此,我已差不多将收集来的情报拼合好,一切事端,悉数指向一个确定的终点,在蛰伏中亟待终日。 是正月十五,天子登临城墙,与万民同贺的日子。 那一天,皇城四十宫门洞开,内外廷中不设防,按歷来的老规矩,帝侧身边只有皇后一人,携手为城下的百姓送上祝福。如今皇后禁足冷宫,算来算去,这差事落到祉嫔身上的可能性最大。 也是我试探张此川,让他在胡家宅院中桂树下等我的日子。 我扣上面具,拿着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地回了宫。 玉兔正在院子里拔糙,准备晒干了明天吃。他一见我,急忙站了起来,飞快地给我让了道。 我向他举了举我手里的东西,唤了声:“过来。” 他不敢动,手足无措的样子。我也陡然意识到这个状态不大对,便将那包杏仁佛手和合意饼扔去了里面的桌上,不再管他,自顾自回了房休息。 没过一会儿,我听见无眉在那边很嫌弃地道:“我不吃这个,大兔子,我闻见甜的东西就想吐,你赶紧解决了,否则我就替天行道。” 玉兔弱声弱气地关怀他:“小无眉,为什么会想吐?我听说凡间女子害喜会想吐,你要不要——” 随后是无眉恼羞成怒的一声:“不是!你不要说话!” 院子里清净了。 我在我自己的小房间里,拿带回来的书本拍死了几只蟑螂,再赶走了几只肥硕的老鼠。 这几天我与玉兔事事错开,彼此也未说过一句话。这夜我等他们二人都沐浴过后,摸黑打了凉水洗漱了,点了蜡烛开始看书。 我年幼时看的小人书颇有意思,不少页面中,涂画的字迹比正文还要多,我逐条读下来,也找到了些有趣的东西。 “隔壁小玉长得分外好看,可大家都排挤他,说他娘娘腔,我不太懂这话的意思。明日找爹多讨些零钱,或许可以送他一串糖画。” 原来我少年时便如此有出息,晓得讨人欢心。 我回忆了一下我挑人的眼光,年轻时,的确是喜欢清秀艷绝那一类的,及冠后却开始欣赏那些明朗大气的男子,不得不再感嘆一声时光荏苒。 “我本想要二钱银子,可爹给了我二两,我花不开,只能买了整个小摊。小玉随我去了,似乎挺开心。” 原来我还是个败家子。 虽然我一直都是个败家子,却没想到这么早便已窥得端倪。 我接着往下看。 “小玉说欢喜我,要同我睏觉,我便邀请他到我家中住了一天。他爱乱动踢被子,我便与他分床睡。可第二天他就不理我了,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我:…… 这剧情实在是出乎我意料。是我现在心思龌龊了,原来我年少时如此单纯,想一想,竟还可能在暗中耽误了一个好孩子。 我心情复杂地放下书,见灯影暗了,正准备去挑一挑灯花儿时,却看见被褥边有一道小影子嗖地一下闪过了。我刚刚才处死了几只蟑螂,并殴打了几只老鼠,此刻想也没想,下意识地便将手中的书丢了过去,往那团影子上狠狠一砸。 然后我瞧见那坨东西不动了。 我整理了一下衣襟,过去看时,却发现那不是什么老鼠。摊开的书本正中目标,目标在其下抖抖索索的。 我将书拿起来,瞧见了这坨东西——是一只兔子,活的,很肥。 不仅很肥,还是一只黑色的兔子,似乎换个颜色就能当我不认识一样。 我:“……” 它应当被我砸得很痛,抖了半天后,四条小短腿儿摊开趴下了,一只耳朵也歪到了一边。 我蹲着瞧了它半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出门在庭院里仔细找了些止血的小蓟糙,拿回来捣碎了给它的耳朵敷上,并将它的耳朵捋正了。 敷好后,我拿衣袖擦了擦手,淡淡道:“从哪来的回哪回去。若不是想同之前那些老鼠一样被我打回洞,就提早乖一点,滚回你的兔子洞。” 兔子坚贞不屈地蹲在那里,仰起毛绒绒的小脑袋同我对视,一双小眼睛被灯火映得微亮。 我见他不听,便举起手中的书往下一扇,作势又要打。这只肥兔子吓得原地蹦跶了一下,又抖了一会儿,可还是趴在原地不动了。 我问他:“小兔子,是不是听不懂我说话?” 为了扮演得更像一只路过的野生兔子,玉兔不假思索,赶紧点了点头,向我表示他确实听不懂我说话。 我:“……” 我将书丢回桌上,掀被子钻了进去,顺道灭了灯。 黑暗中,我道:“上仙,我这处风大,也没有别的地方给你住。” 没有人应声。 我接着道:“你冷了困了我都不会再管。上仙,没有必要再这样了。” 他还是不应声。 我用余光瞥了瞥桌角边那坨黑影,翻了个身,闭眼睡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兔子小爪子走在地面上嗒嗒的响声,随后陷进被褥里,消失了。 一团还带着外面冷气的、毛茸茸的傢伙贴到了我的背上。 我的胸口像是被人锤了一记。我勉力支撑着声音不崩破,最后道了一句:“我真的不要你了,你走罢。” 他还是不动。 我再道:“你这样贴着我,我半夜翻个身就能把你压死,上仙,你是特意来找我麻烦的么?” 这回有声音了。他动了动,理我远了些,却又爬上了枕头,靠在我的肩窝处。 枕头上没有被子,他起初打了会儿抖。我被他抖得睡不着,便起身将他抓起来,扔在了被窝里。 我道:“你他娘的说话,别又赖上老子。” 黑兔子一动不动。 我觉得有些崩溃,看着它时也疑心自己魔怔了。它这样不说话不动,大约真是哪路跑进来的野兔罢? 它还是黑色的,确实和玉兔不一样。 但我也只是想想而已,很快,我就不再恍惚。借着月色,我瞧见这只兔子的眼角慢慢渗出一些水滴来。 他慢吞吞地出声了:“谢樨。” 我怒气上来,揪住他的后颈就要把他往外头丢,他却眼疾手快地化了人形,将我死死抱着不动了。 他边哭便道:“谢樨,你不要生气了,我错了。” 他有什么错? 他为天庭办事,本就不该告诉我。是我小肚鸡肠,是我心思封闭,是我冷情不堪。 是我不该招惹他。 第71页 玉兔死死地揪着我的衣襟,几乎哭得声嘶力竭,不停地倒着气,一字一哽咽。我抱着他,听他后面已经讲不出什么,只是反反覆覆地喊着我的名字,忽而也觉得眼眶酸涩。 “你说你不会赶我走的,谢樨。” “我想跟你长长久久,你问过我的,长长久久。” 他的眼泪落在我的脖颈上,滚烫的。我想把他从我身上剥下来,结果没剥动,他仍然死命埋在我身上哭。 这只兔子也是真能哭。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他哭过了时辰,他才两眼红红地抬起头,顶着鼻音可怜兮兮地问我:“我可不可以不回去。” “我是一只兔子,很小的,不占地方,你还可以摸摸我。你要是不想看见我,我现在是黑色的,靠着墙睡,你在夜里也不太能瞧见。” 他吸着鼻子,给我阐述了几大点必须收留他的理由后,睁大眼睛望我。 我被他望得仍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却替我做了主张,主动变了兔子爬进被窝里埋了起来。 我跟着他躺下,看着他把一只耳朵露在被子外面晾着,然后迅速地装作已经睡熟了,还发出了几声唿噜声。 我伸手轻轻碰了碰他那只受伤的耳朵,兔子耳朵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似乎是怕痒。 我道:“小兔子。” 兔子耳朵立起来了一些。 我却迟迟不知道说些什么。 往后这一整夜,我都没说出什么话来。 ☆、长安街 我一夜未眠, 第二天起得很早, 看了看还团在我被褥上的黑兔子, 想了想,还是将他抱回了他自己的卧房。 他昨天险些哭断气,此刻睡得一塌煳涂, 在我怀里很安稳地卧着。本来我以为他不会醒,可当我用汤婆子焐热了被窝,再将他放进去的时候, 他突然醒了,睁开了那双黑豆样的眼睛。 他道:“谢樨。” 我说:“嗯。” 他声音里还带着些睡意,似乎是清醒了一会儿后,眼神才清透起来。他埋在小枕头底下很小声地对我道:“还, 还没到时间。” 我没听明白:“什么时间?” 他再小声地道:“对不起, 我不会再胡闹了。可是谢樨,你如果不要我了,应当把我们约定好的时间过完了,再不要我。我们神仙都是很守约定的。我昨天其实是想找你说这个事。” 我想了起来,我刚开始同他在一块儿时, 似乎定了个时间,说是要先在一起考量一下,花半年时间适应。后来因为江陵打仗, 往后再推了一年,如今一整年过去,也只剩下半年时光了。 我嘆了口气, 问他:“还有多久?我不记得了。” 他小心翼翼地道:“一千年。” 我:“……” 他有些惴惴不安地道:“那,一百年?” 我再嘆了口气,把他被枕头压住的那只受伤的右耳朵轻轻提出来,空置在外头晾着:“我现在要出门了,这件事等我回来后再说罢。” 他马上点了点头:“你,你出去罢,我不耽误你做事。你大约什么时候回来啊?” 其实我今天没什么要事,只想走出去静一静。对着他我没办法静下心来想事。 我要好好想一想这回事。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随便诌了个时间,接着帮他掖好了被子。 他一直望着我。 “你还生气吗?” 我道:“你乖一点。睡吧。” 他便乖乖闭上了眼睛。 我出门时,望见头压着一大片乌云,估摸着要下雨,但雨一直没下下来。街面上的人倒是比平常多,后天便是元宵节,不少做生意的人家已经提前张罗着做好了准备,以卖面具灯笼的为甚,小孩子们也放课了,纷纷出来跑动玩闹。 我往我家中走的时候,正碰上街上一处人家娶亲,在门口放爆竹分红包,新郎官儿还拦住我,硬给我塞了个红纸封好的吊钱串子。 “恭贺新禧,吉祥如意!” 我以往没碰到过这种场面,经旁人指点,原来接了红包后,还要进去同新郎的在座高朋喝几杯酒。这家人都很热情,我同另外几个得了红包的幸运客挨个喝了酒后,还被邀请留下来用饭、闹洞房。 我不大适应这样的场景,向这家主人告了辞。男主人送我出门,突然询问我是否婚娶,再笑着道:“是内人让我转告,看公子风貌无双,不知家中是否已有良人,想将小侄女介绍给公子。” 我也笑着推拒了:“某已有家室,谢过夫人好意。” “啊,有些遗憾,不过今朝相逢也是幸事,敢问公子姓名?”新郎官问我。 我想了一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家人就同我住一条街,认得胡天保也听说过谢樨大名,我说哪个名字都不合适。 我原本的名字应当叫林兆,此字百姓避讳,也不是寻常人能提起的。 最后我道:“明无意。” 明明无意,此刻我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实在是好。 那人也笑了笑,拱手客气了一声:“好名字。”便送我出去了。 周围没什么人,我回家四处看了看,再在我的房中坐了一会儿,糙糙清扫了一遍。 我昨晚一夜没睡着,又喝了许多酒,清扫过后觉得有些疲乏,便合衣在上面躺了一会儿。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外头天已经黑透,点了灯,只能瞧见庭院里那颗桂树,在微弱的月光下轻轻晃动着枝杈,树叶簌簌,满院风动。 我便觉得十分孤寂。 我老觉得那颗桂树下应当蹲着一只白兔,但我走出去看,却发现没有。 家中实在静得怕人,我想起如今是年关,外面应当还热闹着,就披了一件外氅,去了最热闹的长安街。前世被我熟悉的纸醉金迷再度入眼,我隔着半条街与灯火和行人对望,欣赏了一下各式各样的欢好笑颜,再去茶馆听了会儿书。 这回我没听见什么传奇小传,茶楼里谈论着过几天的元宵节,说是当天要一改从前的惯例,将主城门也打开,御林军将散到城外维持道旁的安稳,帝会乘坐九龙金辇亲临城下,与万民同贺,赐福新春。 说书人便顺着在场人的话头,将先帝的丰功伟业说了一遍,再讲到皇族一脉,提了林裕和祉嫔。这一提,说来说去,又不得不谈及先帝唯一的皇后。说道前皇后放到民间也当是一位奇女子,在深宫之中尚且有侠女风范,设君子斋,能论天下事,只可惜这等才华如若不收敛,註定遭人妒忌,最后仍是红颜薄命的下场,实在令人扼腕嘆息。 我道:“其实不是收不收敛的问题,女子但凡表现出些才能,便要被人以‘无才是女德’之名加以打压,先帝当时说是生病,不过也是个防着自己髮妻的守财奴而已。” 我的话招来了一些异议与谩骂。先帝一生为国为民,其实挑不出什么错处,怎么看都是一代明君,我这个帽子扣得很重了。 第72页 我不喜欢老皇帝。 我不喜欢他,因为他没能救下我的母亲。 今日的我有些幼稚,我自己感觉到了,有些像是小时候耍着性子闹脾气。不过为什么闹脾气,我目前还没有想明白。 我吃了几颗花生米。这点儿时间中,众人也忘了刚刚的争论,再度被说书先生敲的那一下抚尺给吸引了过去。我跟着听了一会儿,发觉后面的都是我看过的故事后,便下了楼。 下楼后,白天未落下来的雨已经开始下了,我顺手找客堂掌柜买了把旧伞,撑伞出去,发觉街上的人不减反增,伞面碰来碰去,带出些细小的水花儿,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中消弭不见。我身旁尽是拖家带口出来玩的人,小孩子在满眼衣衫角儿下跑窜,叫唤着:“爹爹!那个给我!”另有携手的情人,共一把伞,低声说着话,手上串着红绳。不会再有比这更加热闹喜庆的时候了。 但我仍觉得孤寂。 雨越下越大,人流稍减。我随着人群慢慢往前攒动,突然感到身后有人拍我:“这位公子,劳驾回回头。” 我回了头,映入眼中的是个陌生人的脸。 那人仔细看了看我,高兴地一拍腿:“是了,找到了!” 他再凑近了对我道:“这位公子,有人找您。” 我愣了愣:“谁找我?” 那人嘿嘿一笑,有些神似以前我府邸中的王二:“这位老爷,我是个刚刚茶馆里跑堂的,您相好的找到我们那儿去了,是吵了罢?您前脚刚走,人家后脚就来了,刚好错开,急得跟什么似的呢。” 我抓住他问道:“谁?在哪儿?他人呢?” “老爷,别急,您别急。”他顺了口气,往后指了指,我当即放开他,往那个方向看过去。 还能是谁? 人群侪侪,我一眼便将玉兔挑了出来。 他没打伞,浑身湿淋淋的,有些惶惶然地往我们这边看着,慢慢喘着气,像是跑过来的一般。见我望过来,他怔了一下,便立在原地不动了。 我身边的人给我念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什么事情好商量嘛,大过年的,人走了怎么办?年节还是图一个团团圆圆。” 我看见玉兔张了张口,口型是“谢樨”。 他不动了,我被人流推着往后退,眼看着和他间隔的距离越来越远。 我几乎是吼着道了声:“过来!”玉兔没听见,他还是那副惶惶然的表情,有些茫然,还有些怯怯的看着我。 然后我便望见他抬手擦了擦眼睛,像发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般,背过身往回走了,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人走了怎么办? 这么蠢的兔子我第一回见,这么主动的兔子我第一回见。别人常说傻瓜才用热脸贴冷屁股,碰了一鼻子灰还不放弃,那就是缺心眼儿,少根筋。 这个傻瓜走了怎么办? 我奋力分开人流往他那边追过去,不停跟身边人道着“劳驾,让一让”,后来觉得伞磕来碰去的十分碍事,索性将它随手丢了。 喜欢便喜欢了罢。 第一次这么喜欢,我认了。我既已不伤不灭,往后的时间还那么长,够我伤心几回呢? 左右都是一把刀,横在眼前的最多也只灰飞烟灭。 算不得什么大事。 我终于赶上了他,将他扯回来,死死地按在怀里。 他浑身都是湿的,眼睛也湿漉漉的,我紧紧抱着他,吻过他的睫毛和嘴唇,在热得发烫的唿吸中叫他:“小兔子。” 他全身都在发抖,紧紧揽着我的肩膀,抬起眼睛看我。 我低声道:“……长长久久,给我记好了,你化成了灰都要同我一处,月亮变成了九个你都要同我一处。” 他不停地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跟我念:“我……化成了灰都要同你一处,月亮变成了九个,也要……同你一处。” 我望着他的眼睛,再吻了下去。深冬的雨水冰凉,被我们两人捂热了,再人心底丝丝蒸发,渗得十分紧实。 我俯身在他耳边道:“我们回家。” 我们两个在雨中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搂搂抱抱地回了我家的宅院,我一路半抱着他将他推进房中,打了水一同洗澡,他抖得法术险些都使错了,第一遍将水冻成了冰块儿,第二遍才让水热了起来。 我道:“家中太久没有打理,只有床榻凑合着能用。” 玉兔一点也不介意,他将床帘床被变成了一水儿的大红纹金,龙凤褥,喜字帘,三头红烛盏。我们几乎是急匆匆地将身体泡热了,一併爬上了床。 没有合卺酒,没有红盖头。我们直接略过了这些步骤。 玉兔抱着我,望着我,用手指碰了碰我的眼角:“你不要难过。” 我有些诧异:“我不难过,小兔子。” 他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了,转而让我亲他。 我和他亲来亲去的闹了好久,两个人晕晕乎乎的,衣裳也不知什么时候丢去了地下。我把他压下去,俯视着他,摸摸他的脸:“忍着点儿,不舒服便说。” 他红着脸点了头,很乖巧的样子。 我们身上都还带着点水珠,床褥微润。早就不是金秋季节,我却闻见了隐隐的桂花香,透过深红的晃动的床帐飘过来,沁人心脾。 不知过了多久后,他哼哼了几声,随后一直很傻地望着我笑。 我捏他:“笑什么。” 他摇摇头,然后又用那样傻里傻气的眼神望着我,伸出光裸的胳膊抱我:“再,再来。谢樨,我没有不舒服的。” 我帮他擦去额头的汗珠,将他的头髮拨开些,轻轻地道:“好。今晚不睡了罢?” 他眼睛亮晶晶的,又厚着脸皮“嗯”了一声,十分欢喜。 我也十分欢喜。 我暗暗地盼望着这一夜长些,再长些。 ☆、(倒v内容结束)一点小小的报復 我和玉兔一觉便睡到了正午。 他缠着我不让我起, 我被他搞得意志不太坚定, 一番折腾后又到了下午, 夕阳透过床,照得人脸红透。 他挂在我身上,伸出一只手抓着我, 很感慨地道:“谢樨,我现在也是一只成熟的兔子了。” 我瞥他:“成熟?你想怎么熟?” 他弯起眼睛,有些害羞地告诉我:“被, 被你做熟就好——” 虽然我近来已经在慢慢地习惯,但我必须承认,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兔。 我一枕头将他拍了回去,他揉着脑门儿, 还很纳闷我为什么要揍他。 在这期间, 我几次想下床打水都被他骗了回来,一会儿嚷着要我亲亲抱抱,一会儿又要我给他说一个鬼故事。 我不是很能理解他作为一个神仙,为何会在继艷情小说之后接着对鬼故事如此情根深种,最后我被他黏得没办法, 把他从床上提起来丢进了泡澡桶中,他扒着筒边儿,望着我笑, 并郑重邀请我一起洗。 第73页 我没理他,翻箱倒柜给他找着鬼故事的小人书,左右没找着, 最后勉强寻了个“二鬼战荆轲”的故事。 我给他念:“有一个叫做甲的人,和另一个叫做乙的人成了好朋友。” 玉兔边搓着澡,边问我:“他们就叫这个名字吗?只有一个字,太可怜了。” 我道:“为了上仙你不弄混,暂且当做如此。甲原叫羊角哀,乙原叫左伯桃,是很久以前的人了。这故事里另有一对好友,是名人,一个叫荆轲,另一个叫高渐离。” 玉兔表示听说过后面两个人,也清除了疑惑,让我继续念。 小人书写得简略,我随便翻了几下便看到了末尾,干巴巴地念道:“这个甲和乙,感情非常好,每天都在一起睡觉。后来一起外出时,路遇大雪,乙为了让甲活下来,脱衣并粮,冻死在雪地里。甲则活了下来,一直铭记着好友对自己的恩情。” 玉兔道:“唔。” 他开始拍水花儿玩。 故事后面,大约就是乙做了鬼之后,因其墓地与荆轲的离得近,被荆轲的鬼魂碰了几回大瓷,便託梦跟甲哭哭啼啼地说了这事。 甲护短心起,跑去荆轲墓前大骂了一通,威胁了一通,再跑去乙的坟前安慰了一遍。不想乙第二夜再次託梦,说是自己被揍了一顿,十分憋屈,能不能发配几个小弟支援一下? 甲便烧了五十个糙人过去。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针尖对上麦芒,荆轲带了高渐离一起揍了乙的鬼魂一顿,将五十个小人也打得四散奔逃。据说那高渐离的鬼魂使的还是砸秦王的筑,十分高级,一丢一个准儿。 乙顶着满头包,又去找甲哭了一通,想要迁坟搬家。 甲表示:不要怕,我去揍回来。 玉兔举手表示又有疑问,我不理他,念着人物台词帮着他问了:“既然你我阴阳两隔,不是一处人,又要如何帮我出气呢?” 玉兔放下了手,托腮望着我。 我将那结局看了又看,缓缓念道:“然后……这个甲便去乙的坟前……挥剑自刎了。” 玉兔有点震惊,张大嘴巴望我。 我面无表情地将书放下,琢磨了一会儿,再告诉他这故事最后的结局:“再然后……荆轲的墓,就炸了。” 我见玉兔一动不动,再确认了一下:“嗯,是炸了。平地一道雷,夷平英雄墓。” 说完后,我自己的脸皮也抽了抽。 这故事委实古怪又可爱了点。本是生死不相干的事,死人拧不成活的,活的却为了死人去死,怎么讲都不该是个好故事,可偏生它就讲得轻松有趣,好似生死不过是一盏茶而已。斗来斗去的,也不过是两边朋友置气。 玉兔毫无分辨地夸我故事讲得好,又道:“谢樨,你和那个甲有点像的。” 我挑眉看他。 他又道:“很可靠的。” 我笑:“那你也跟那个乙挺像,成日哭唧唧的,倒是知道受委屈了该找谁。” 玉兔很感动,也很入戏。他深情地叫我的名字:“谢樨……” 他眼睛里又有星子在闪。 我揉揉太阳穴,告诉他:“一只成熟的兔子,不能老想着勾引自己的相公,明白了吗?你需要从第一步做起。” 玉兔赶紧问我:“什么第一步?谢樨,你告诉我,我一定办到。” 我瞧着他快从浴桶里栽出来,抽了抽嘴角:“第一步,把澡洗完。” 玉兔立刻上交作业:“洗完了。然后呢?” 我瞧着他又要扑过来,忍了好久,终于忍不住了,怒道:“第二步,把衣服穿上!给我当一只有节操的兔子!” 在玉兔陈述了他一向很有节操,并只在我一人身上没有节操之后,我强迫他变了兔子,带他出了门。 黑兔子,煤球似的一大坨,小尾巴很圆润,看着很嚣张。我倒是不介意他变哪种颜色,能看就行,正常一点就行,别胡思乱想地变个青绿色之类的便好。 我若有所思地戳了戳他的兔子屁股:“疼吗?” 他安详地窝在我怀中:“不疼的,谢樨,你摸摸我。” 我便捋他的毛。 这个反应与当初想比实在是大有不同,当初无眉戳了一下他的兔子屁股,他险些羞愤自尽,说什么都不肯变成人,可怜巴巴地让我不要说出去。 当年可真是一只良家少兔啊。 我感嘆着,突冷不丁意识到这段往事中还有另一个主人公,不禁心下一凛。 算时间,我和玉兔在外头浪荡了一天一夜。 这一天一夜中,皇后失踪,虽说是在冷宫里,但也是有人关照着的。我和玉兔当了甩手掌柜,宫中便只剩下一个无眉小少年。 要他一人顶替这么长的时间,想必很难受。 我搓着手上这只兔子,赶紧问道:“无眉呢?你出来多久了?” 玉兔在我手里停止滚动,掰着爪子算了算,然后宽慰我:“我给小无眉加了障眼法,让他替我一会儿。法术的时辰还没过。” 我稍微放了心:“哦,那便好,还有多久?” 玉兔喜滋滋地道:“还有一刻钟呢!” 我看了看天色,看了看开始戒严的街面,皇城仿佛离我们十万八千里,挡在面前的路,似乎也不止过关斩将那么远。 这兔子是想怄死我。 我带着玉兔提着半口气,急匆匆地赶回去的时候,就见琅铉阁中点起了灯,院落里摆了一大桌珍味佳肴,无眉一个人端坐在那里,少有地拿筷子吃着饭。 我松了一口气。 “回来了?” 无眉幽幽地看了我们一眼,幽幽地问道。“在外面玩得开心么?” 玉兔想要高兴地说些什么,我捂着他的嘴,擦了把汗道:“还好,也不是特别开心。你还好么?” “还好,不过是出去面了一回圣,跪了几个时辰,应付百把个人罢了。” 无眉看起来有些受摧残,但口吻还比较平淡,看起来也没有要找我们算帐的样子。他翻了个白眼儿,再指了指面前的一桌子菜:“累是累了些,不过得了林裕赐菜,我便要了许多想吃的东西。” 玉兔挣脱我的手,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桌子:“哦,小无眉你终于开始吃饭啦,我就说,你还这么小,不吃饭定然是长不高的,你都爱吃什么?” 我似乎瞧见无眉这孩子笑了一下。 我心中再次升腾起不祥的预感。 玉兔发傻,我偶尔还能拦住。拦不住的时候,蠢兔子再遇上叛逆期的小孩,那就十分难搞。 少年拎着筷子,一一点过,口吻阴森:“麻辣兔头,凉拌兔丝,藤椒兔肉,仔姜热兔,孜然兔腿。” 无眉“啪”地将筷子放下了,又道:“大兔子,你还想吃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1公告:跟编编商量了,准备突如其来地在明天(周五)入v啦,倒v章节为25-55,不要傻乎乎地重复订阅啦~入v当天更新大肥章,请大家多多支持 (*≧▽≦) 第74页 註:明天的更新时间为中午十二点半,明天过后会恢復惯例时间(凌晨两点)更新。 2本章给兔子讲的故事是凭印象写的,可能与原本传说有出入。(翻了一晚上没翻到我记忆中的翻译版本,等找到了之后补上引用来源) ☆、判官的请求 玉兔犹如被雷噼了一般, 有点黯然并悲伤地注视着那一桌子菜, 认为那都是他兔子一族英年早逝的小生命。 无眉很满意, 他在一旁险些笑岔气。 我有点看不过去,嘆口气道:“好了,你再仔细看看?”我给玉兔指, 也同无眉之前的顺序一一对下去:“麻辣素狮子头,凉拌枸杞,藤椒蒜, 仔姜豆芽,孜然春卷。没一样是兔子。” 玉兔听了我的话后,上前认真看了看,翻找了之后发现果然没有看见疑似他同类尸体的东西, 便松了一口气, 然后放心地拿起了筷子。 他又对着我们嘆道:“其实,我晓得蜀地人爱吃兔子,并称赞我们兔子是味道很好的一个族类。我也想如同青龙麒麟一般,将自己的族人保护得很好,不至成为盘中餐, 但似乎勉强了。” 我有点想告诉他,天下没人吃龙肉麒麟肉,那是因为找不着。若是龙如泥鳅一样满池塘都能抓, 麒麟如同野猪一样遍山跑,恐怕也难逃成为盘中餐的命运。 玉兔挑起一根豆芽嚼了嚼,郑重地道:“我想了一下, 大家都是要吃东西的,比如我要吃素,谢樨要吃肉,不然大家都会很虚弱,我们应该互相理解,你们吃什么,我也不该插手,须得时时刻刻检讨自己。我是一只识大体的兔子。” 我根本没细听,等他好不容易闭嘴之后,再表扬他:“好的,你是一只识大体的兔子。别说了,快吃吧。” 无眉在一旁翻了几个白眼儿。 这少年一直说他辟谷,我从来不见他吃什么,这桌菜其实本就是为我们准备的。等我也胡乱扒了几口饭后,他示意有话同我说,我便搬了个板凳,同他坐去了院落中的槐树底下。 另一边,玉兔也吃得差不多了,化了兔子蹦跶进了我的怀里,翻身让我给他摸肚子。 “判官大人路上遇到了些波折,大约元宵之后才能到了,谢樨大人,你怎么说?”无眉问。 他从兜里摸出一只镝哨,扯开线头,随手一甩便甩出了一只地府信使。树下散出一团黑雾,随后逐渐聚拢,化成一只黑鸦的样子,正落在我膝盖不远处。 黑鸦低头望了望,看见了一只满眼放光的黑兔子。 兔子道:“你好。” 黑鸦明显还记得玉兔上回说要将他捉回家养的事情,此刻仿佛受到了惊吓,急忙跳脚奔去了无眉那边。 他抖抖翅膀,出口突然变成了判官那副鬼气森森的腔调。不过今日与平常不同,以往判官说话都是一副很叼的样子,如今却透出了几分凄凉。 “谢樨,小兔子,我在这边遇上一件事儿,实在是完不成。思来想去,只有找你们帮忙了。” 千古奇闻,判官原来也有求人的时候。 我听信使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原来判官同我一样,下界后半点仙法都没有,沾了无眉的光,在紫薇台也领了个司星官的差事。就在我和玉兔下凡之前,判官向林裕奏报,随便编了个“豫地鬼怪异相四起”的话,请求圣上外派自己,彻查此事。 林裕成天到晚疑神疑鬼的,当然是放他去了,还给了许多银两盘缠。判官再三拒绝了皇帝要分拨他几个人保护他上路的建议,说是会影响自己术法的发挥,一定要独自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河南。 林裕估计是琢磨着无眉一派都有些不愿接近人,是宗门传统,当即就相信了他的鬼话。 这一去,就叫他碰见了一桩大事。 赶尸。 赶尸这事本来不归神界管,赶尸人走的是阴阳道,操纵的是死人身躯,与魂灵没什么关系。据说这样东西起源于湘西,为的便是将客死他乡的人的身躯运回故里,好让他们入土为安。除了偶尔遇到,未免吓死个把人之外,出发点是好的。 判官便碰上了这么一队赶尸人,阵仗颇为浩大。神仙与赶尸人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判官路过时,却发现了其中一具尸体,有些异样。 信鸦在无眉腿上盘了起来:“其他尸体都没什么异常,唯独那具尸体上,还残留着些魂魄。不是生人魂魄,而是靠着术法,强行从地府收回的一点儿边角零碎的魂灵。” 我摸着玉兔软软的肚子,听信鸦原句给我转述,仿佛看见了判官本人在我面前捶胸顿足:“偷魂灵碎片!那么米粒点儿大的东西召回了,既没办法让人还魂,又让死去的人不能往生,你说那批术士图什么?出了这么档子事儿,老子我的绩效多半又要扣一大半。” 判官便为了自己的绩效,连夜彻查了这件事。 据说判官牺牲了自我,扮了尸体也冒充过赶尸人,终于探查出了那具尸体被牵引的去向,也找到了那具尸体的身份。 “是一个死在外地的老妇人,是涪京人,那些人准备将她的尸体带进京。她如今还在世的亲人只剩下自己的儿子,名唤章干,这人你见过。” 章干? 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我在脑海中细细思索了一下,想了半天后,陡然惊觉:这不就是跟我一同抄过书的那个人么! 也便是是陈明礼的另一个门生,俗话称的白眼狼。前些天,他刚刚上奏弹劾当朝皇后与国丈,全然不顾师生情谊,想把陈家往灭门里逼。 这便是所谓的弃暗投明。 他背弃了在京中教养他、收留他二十多年的陈家,投靠了豫党。据说奏摺送上去之后,不少人也着实吃惊了一把。 我思索了片刻,问那信使道:“我这边的事,可以默认判官他都了解罢?” 信使点点头:“不错。判官大人一直都派我们了解着您这边的情况。”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这话中的深意,他便接着道:“包括二位上仙已经洞房的事,大人他也瞭然于心。” 我:“……” 玉兔被我摸得一直走神,丝毫没有听见我们的对话。他又翻了个身,让我给他捏尾巴。 我边捏着它那圆熘熘的小尾巴,假装也没听见,直奔主题开始分析起来:“一方面,这人投靠了豫党。另一边,他母亲的尸体被人用这种方式带回京城。与术士、巫术之类的事情联繫起来,这大约是一笔交易。” 用倒打一耙,当那个弹劾陈家的出头鸟的作为,交换母亲的尸骨回京。 黑鸦点点头:“不但如此,正因着那追魂术追回来的一点魂魄碎片,那些没良心的术士还谎称他们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復活死人。判官大人查了,这批术士也是那姓张的在给钱养着。” “圈养术士……” 我看了看无眉。无眉小少年一言不发,慢慢拔着地上的几根长糙,伸过来逗弄玉兔,勾得他小爪子一伸一伸,却始终挠不到。 第75页 无眉在林裕心中的地位一直是不可撼动的。我虽然没赶得上无眉刚进宫当国师的盛况,但已经从各方听说了他唿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妖异手段,只差被皇帝供成神只,天天烧香火供奉给他。 除此之外,小无眉其实也同林裕传了点儿风月里的花边新闻出来……毕竟,是个断袖断了一大半的皇帝么。 话归正题,前段日子我们找到了张此川,他便散布了国师羽化的消息,甩手出了宫,专心对付起他和判官那条线上的任务起来。国师一死,林裕终日惶恐不安,紫薇台这一处始终没被豫党拿到手的地界,终于还是被张此川寻到了一个控制的时机。 要压制皇帝,一是情爱,张此川已经做到了。 另是搞玄学,唯有无眉能做到,但他一走,张此川立刻趁虚而入,一点机会都不放过,也开始搞这些神神鬼鬼的勾当。 紫薇台国师,其实是不亚于后宫之主的一个位置。但我们当时没想这么多,找到了任务目标后,便将这个地方当成一枚弃子,未做任何的未雨绸缪之事。 无眉小少年显然也反省到了这一点,但他耸耸肩膀,表示并不是很在意这一点,顾左右而言他:“有了这等布置,你要说那个姓张的小白脸不是想造反,我还真不太信。” 我们都齐声道:“嗯。” 无眉神情复杂地望着我们。 过了会儿,这小少年再咳嗽了一声,摸着鼻子,尴尬地补了一句:“好吧……是我考虑得不周全。我道歉。” 玉兔向他伸出一只小爪子:“没事的,小无眉,我刚下凡时,也经常犯错误,几时改正就好了。” 无眉思想斗争了半天,最后象徵性地握住那只小爪子摇了摇。 我批评了玉兔带歪话题的做法,然后道:“我们还是回归正题罢。判官查到这件事后,再做了些什么?” 黑鸦跳上无眉的肩头,歪着脑袋道:“大人他……打入了术士内部,成了术士们的头头。” 我:“……” 他再道:“并受到了张此川的特殊关照。” 玉兔向上一扑,终于抱住了无眉逗弄他的那根糙,咔擦咔擦啃了起来。 我擦了把汗:“这……的确是十分快的进展了。” 地府判官有朝一日竟成神棍头子,不知道孟婆听了之后作何感想。 “谢樨大人,你想不想知道判官大人他如何成为了术士头头?” 我道:“不是很想知道,你们地府一脉的人做事,老是让人十分惊喜,我老人家了身体受不住。” 黑鸦安抚我道:“大人放心,也没有那般惊喜,我们也都知道,您还十分年轻,相当有活力。判官大人只是借用了……兔儿神的名号,号令我们行走四方,让那些术士心悦诚服。” 我有点恍惚:“什么?兔儿神?” 那黑鸦也有点羞涩:“是了,判官大人没有法术,唯独可以使唤我们为他探查情报。对我们来说,最好收集的便是情报,消息只要传得足够快,便能让那些人认为大人有未卜先知之术。大人他自己是一个十分谦虚的神仙,不好意思使用自己的名号,便借了上仙的名号。” 我道:“……你眼神别飘,说的是哪位兔儿神?” 黑鸦的眼睛分别在脑袋的两侧,他再偏了偏脑袋,努力对了对视线,抬起一条细长的长腿,往我膝盖上那只黑兔子的脑袋上点了点。 玉兔捂住自己的兔子头,十分茫然:“什么?判官冒充我?” 我拨开他的爪子,将这只兔子抓起来打量了一下,也问那信使:“这傢伙有什么好冒充的?” 黑鸦似乎也是想了很久,最终十分不确定地告诉我:“大约正因为上仙平日里太……谦虚了,判官大人决意为他加点人气罢。” 作者有话要说:  一共三更别漏啦~小天使们请按爪,我想给你们发红包 (*≧▽≦) ☆、护短 玉兔抖耳朵:“什么?加人气?这么说, 我有拥趸了么?” 黑鸦语带笑意地祝贺他:“是的, 上仙, 判官大人被他们拥立起来,就将这一群术士组织叫做‘白兔教’,教主便是您。判官大人也只能得个护法的位置。” 玉兔听得很心动, 又伸出爪子指了指我:“那你记得让他给谢樨留个位置呀,就……教主夫人罢。” 我:“……” 事情比我预料的还要不同些。判官搞出的这么个么蛾子白兔教,势力竟然在短短几月之内已达参天之势, 张此川派人联繫了判官,要将他拉拢过去。判官答应了。 为了表达自己拉拢的诚意,豫党还准备在京中修建一处观落,就供奉玉兔像, 希望可以护佑他们这一教派。 判官当即拍了胸脯打包票:“我和那只兔子很熟, 到时候一定拜託他下来显形,让你们见一见神迹,看一看什么是真正的月宫玉兔。” 说到此处时,黑鸦长出一口气。 七拐八弯地绕了这么大一圈儿,终于奔向了主题。 我将兔子抱在怀里, 冷漠地道:“他不去。” 玉兔在我怀里扑腾了一下,似乎很犹豫。他抬起脑袋看了看无眉和黑鸦,再看了看瞪着他的我, 最终艰难地作出了决定:“我,我听教主夫人的。” 我:“……” 我擦了把汗,正色道:“你也看到了, 我家这只兔子不是很靠谱,要他去一大帮人面前表演,多半会出岔子。” 黑鸦道:“谢樨大人……” 我严词拒绝道:“他不行。要去让判官自己去,裹床棉絮当自己是只兔子不成吗?俗话说得好,自己要打肿脸充胖子,那就不能瘦下去,我看好他哦。” 无眉也抽了抽嘴角。 黑鸦眼见着我不肯放兔子,很是悽苦地站在那里,几乎要放大悲声:“谢樨大人——真的只是过去跑几圈儿,显个形,不需要另外做些什么。” 玉兔在我怀里胡乱动弹,我将他按在怀里,跨进房中一把丢去了床上,问他:“怎么,小兔子,你很想去?” 玉兔窝在被褥上,诚恳地点了点头。 我再道:“不许去。” 他的耳朵又耷拉了下去。 青龙事件,江陵事件,我自己成了什么狗屁兔儿神的烂摊子事情,有了这些事件在前,我再放我家兔子出去招摇我就是个傻的。 对一只兔子来说,这个凡人世界很黑暗。 而作为一个养兔子的人,我有义务将他同这些东西隔离开。 我看玉兔有点难过的样子,理解他是在这皇宫里闷久了。他处处受着龙气压制,饭吃得也不如平常多,大约就如同进了一个活动不开的大笼子里,这样的日子确实不太好过。 我跟他解释道:“神灵与凡人,该保持距离便保持距离的好,这样的地方到处都可能有居心叵测的人,小兔子,你是斗不过的。” 第76页 他望我:“居心叵测?” 我肯定道:“是这样的,许多人都想把你做成兔肉粥。” 经过我的一番恐吓,玉兔开始担忧兔生起来:“那,那怎么办?谢樨,我只想被你一人做成兔肉粥。” 我沉默了一下,然后道:“我会保护你的。” 屋外有人咳嗽了一声,接着又是黑鸦凄悽惨惨的哀求:“谢樨大人——真不用这么糙木皆兵的啊!玉兔大人被凡人拜了上千年啊!哪能这么容易被算计了去?” 我不为所动。 其他的事都可以妥协,唯独这件事不可以。 无眉在外头幽幽地道了声:“大约,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罢。” 好在玉兔信任我,也愿意听我的话。我摸着他的头,先跟他道了歉,再向他承诺:“你实在憋闷的话,元宵过后,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想去哪里都可以。” 玉兔立刻开心了起来,爬过来蹭蹭我的手:“你要记得啊。” 我们便这样客气请走了判官的信使。 其实照我看,民间术法能使出百般花样,就算拿无眉的符咒过去,也不是没有办法,更不是非得走这唯一一条路,玉兔完全没这个必要过去。判官也是胡闹得过了头。 但是没过多长时间,我便发觉我想错了。 我们接到了天庭来的旨意。 带旨来的人是玉蟾。当天夜里,我和玉兔刚刚入睡,便望见窗外闪过一道柔和的白光,周围风动,似是带来了桂花的香气。 玉兔看了看窗外,从我身边爬起来,我还什么都没察觉道的时候,他便很高兴地告诉了我:“玉蟾哥哥来了!” 我刚披衣起身,就见玉兔奔了过去,飞快地打开了门。空气里的桂花香骤然浓郁了起来,过处金碎飘飞,确实是他们月宫人的一大特色。 玉蟾仍是当初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他看了看我,再看了看玉兔,神色有些复杂,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副绿玉捲轴,递给了我。 我打开来一看,是天庭的诏书,上来便令:“太阴星君须于凡人青岩观落成当天,化原身示众,配合判官崔珏行事,以表上天恩德。” 判官是有名字的,他的名字叫崔珏,正是继承了魏徵、钟馗、陆之道之后的第四任地府判官,这时候我才想起来。 还有另一副捲轴,是给我的:“初拟上仙位分赐予谢樨,此行须陪伴太阴星君左右。” 我握着诏书,一言不发。 这后一道旨意,明显是拟来安抚我的。 我将玉轴用红绑带系好,随后丢去了桌上,有些气闷,只觉得脑仁生疼。 玉蟾在一边干巴巴地道:“你保护太阴星君的心意,天庭众仙已经探讨过了,也表示理解。只是这一趟绝不会出什么岔子,你坚持这样,未免有些无理取闹之嫌。若是不去,下次便是天兵天将来,押着太阴星君去了。” 玉兔左看看我,又看看玉蟾,然后蹭过来抱住我一只胳膊:“谢樨。” 玉蟾却望着我道:“护短护成你这个样子的,我也是第一次见。你上次食言,两边相抵,我便不找你麻烦了。” 我想了半天,想起了上次说的食言是怎么回事。 玉蟾欢喜玉兔,要跟我抢人。 当时我尚且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对玉蟾说我无心同玉兔一直在一起,只有当合适的人出现之后,才好放心将这只兔子交给他。 而现在是我食言了,我对这只兔子动了心,并近水楼台先得月地拥有了他。 玉蟾对我做了个拱手礼,变得异常客气:“别的话不多说,你莫要太计较。天帝脑子里想的是些什么,我们宫主也是不知道的,总之,你只管护好他便罢了。” 他看了看玉兔,脸上僵硬的神情明显柔和了起来。 玉兔叫他:“玉蟾哥哥。” 玉蟾点了点头,对他道:“我先走了。” 玉兔走过去,似乎是想和他抱一抱,但玉蟾退后几步,只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接着倏忽一闪,整个人影消散在风中,只留下桂花的馨香。 玉兔挠挠头:“玉蟾哥哥他是不是心情不太好?今天他不太理我的。” 我轻轻嘆了一口气。 ☆、正月十五 离元宵还有六七天的时候, 青岩观在豫党另一个掌事着的主持下, 正式落成。 判官还待在河南, 离我们十万八千里,只昭告了众人:当天必然有神迹降临,许多人便一直滞留在观内外, 始终不肯离开。 我带着玉兔,在夜里过去了。 林裕炼丹修仙,给自己搞了个法号, 就叫青岩,这道观拍尽了他的马屁,因以得了这个名字。他们建造的地方在半山中,我和玉兔颇费了些力气才爬上去, 入眼就望见了一座巍峨山门, 上面镌刻着遒劲墨笔,上书“天生神仙”四个大字,十分抢眼。 排场是够了,这里一重雷神殿,二重三清殿, 第三重是天门,据说是最接近仙界的地方。为了显示这片地方是多么的高雅而不落凡尘,有人花大价钱请人移栽, 在此种下了一片冬竹林,雪天中十分有意趣。 我想起以前走过的那片紫竹林,低声告诉玉兔:“京中还有一片竹林, 说是也有神灵庇佑,情人走过了可以一生一世不分离。” 玉兔比较敏锐:“咦,你和那个,那个谁去过吗?” 我笑着刮他的鼻子,一本正经地道:“忘了。” 他很满意我的这个回答,牵着我的手,要同我走一遍这里的竹林:“那我们在这个地方走一遍罢,让这里有两个兔儿神保佑的地方,保证有情人好多世都不分离。” 我便揽着他,闲庭信步慢慢地走过去。这地方大,竹林也够宽敞空阔,我和他走着走着便失去了个确定的方向,只晓得往前走,一直走到天上飘雪。 玉兔伸出舌尖,舔了一口雪花儿,然后打了个抖,马上缩进我怀里。 “一会儿多冷啊。”他道。 我也说:“是啊,所以你要快去快回。” 走走停停,越走越慢,越走越黏煳。我晓得这兔子此时好玩的心思已经不在自己的任务上了。 被我指出这一点后,他有些泄气:“谢樨,都是你,你勾引我,我都不想去了。” 我盯着他道:“那你想干嘛?” 他跳上来环住我的脖子,又要往我身上爬。他暖唿唿的唿吸喷在我耳边,我听见他软软的声音对我道:“煮兔子好不好?” 我也在他耳边问:“现在吗?” 他埋在我肩头,“嗯”了一声。我便将他抱起来,脱了外衣放在雪中,将他抱了过去。 他伸手搓着我的胳膊和后背,不停地给我哈热气:“很冷的,谢樨。” 我倒是觉得不冷。我和玉兔挑了夜里来,附近是真没有人,仿佛确实在深山老林中,除了清风和月,无人打扰。这样的场景又与上回不同,上回是热烈的、温暖的,这次是美丽的、柔和的。 第77页 一通折腾后,我看了看月亮的位置,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就到黎明。我再将他抱起来,跟他咬耳朵:“怎么样?还能站得起来么?” 玉兔红着脸嚷道:“可,可以的。”他十分坚定地拒绝了我的搀扶,可走了几步之后,又停下了。 他哭丧着脸:“谢,谢樨。我走不动了,好累。” 我便在他面前蹲下,将他背了起来。其实他若是变兔子被我抱着,我会轻松许多,但此时,我们两人都不愿多说些其他的话。 他有点磨叽地道:“谢樨,我问你一个问题。” 我道:“嗯,你问吧。” “我这样……嗯,你会不会嫌弃我啊?”他垂头丧气的,“那个说书的人说兔性yin乱,我也一直以为我是一只正经的兔子。可是你一直勾引我,我就不太能把持住。” 我险些笑出声,背着他往前走,说道:“不嫌弃的。只是我几时勾引你了?” 他很肯定地道:“你每时每刻都在勾引我,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我:“……” 这样毫无意义的对话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我们总算走出了竹林,来到了祖师殿。祖师殿飞檐雕龙,正中高插着一幅宝剑,象徵着法力无边;十五条龙,二十只凤凰盘旋在琉璃像旁,我一瞬间恍惚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回了皇宫。 我带着玉兔走了一圈儿,找着了我们要看的东西: 一整块汉白玉壁画,上面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白兔,四周是竹林风景。这东西还未铺成,只斜靠着一面墙,用红布遮挡着。我再看了看这上面的题字,发觉题字人十分实诚,这画就叫“玉兔窜竹林”。 我道:“这是你了,这次的画儿很好看,开心了吗?” 玉兔表示他很开心。 我眼望着他扒开红布,恋恋不捨地将那白玉画看了又看,将他拖走了:“好了,以后有的是机会看,你的任务要来了。” 不远处,一个早起的道士挑着两桶水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泼在地上开始清洗地面,接着来了更多的人,将祖师爷殿上上下下打理了一遍,抗来了水铜般粗细的红烛,立在大殿前面。 有人吆喝道:“铺进去,别磕着碰着了。” 我们便见到四个人分别抬起那汉白玉壁画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往殿中搬过去。 我拍拍玉兔的肩膀:“去吧,小兔子。” 若是以凡人眼光来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可谓不奇:香火台前,那壁画刚刚铺上,像一小片微润的月光。那栩栩如生的玉兔画像如同有灵一般,慢慢透出些光彩,沉重的白玉也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几乎让人抓不住。 事实上,的确抓不住,一方壁画在他们手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竹叶轻轻飘落在地,一只灵巧的白兔立在了香火案前,周身带着淡淡的银光,拿一双清透无邪的眼睛望着他们。 我在心里暗想着玉兔总算还是没忘记将自己的颜色换回来时,就听见寂静的香火殿中传来颤抖的一声:“是……神,神仙……” 玉兔在香火案前立了一会儿,很臭屁地窜了出去,跑前跑后,在祖师爷殿前逗留一会儿后,里面有人追了出来,他便头也不回地爬上了天台,上下爬了几圈之后,甚而还熘进了井里。我瞧得出玉兔跑得十分舒慡,等他彻彻底底地撒了一场欢儿之后,穿过长长的竹林道,这才回到了画中。 此刻,殿前殿后已经跪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等到玉兔不见了,他们也还一直跪着。 独我一人站在竹林深处,等了许久之后,方见到雪里蓦地出现了一只全速前进的兔子,风驰电掣地朝我奔过来。 我蹲下身去,准备接住他,他像一团风一样,靠近我时化了人形,将我结结实实地扑倒在了雪地中。 我笑着,轻轻摸着他的头髮:“好玩吗?” 他点点头道:“好玩,可是刚刚一直没有看见你,我好想你啊。” 我深吸一口气,将他紧紧抱着,温声道:“我也想你。” 雪花儿融化在脖颈间,我们都冻得全身僵硬,下山时手拉着手,几次险些一併滑倒。 这一天过后,青岩观中有神仙显形的传言传遍了大街小巷。 第二天,玉兔又去了一次。我嘱咐他切不可去得过勤,他答应了,第三次便隔了一天,再换了个时间。 几番下来,他吸引了许多信徒驻足守望,只盼着能见到一眼神迹。也有人专去竹林中寻找走兽的脚印,但凡发现小一点儿的,都认为自己有幸得到些许神缘。玉兔认为,涪京城中的人,大多都还是和善的,每当他出现时,也没什么人胆敢上前捉他。 我却在竹林中发现过捕兽夹,追查到几个靠天吃饭的猎户。这些事我没有告诉玉兔,只是随后便让判官禁了这个地方可随意出入的规矩,进出有门禁阵法,还要清理周身武器。 我道:“京中公子哥儿带的镶珠小匕首,不管开没开刃,也都不能放进去。” 判官托信使表达了对我的微词,认为我不免有些事儿妈。无眉却没说什么,这几天,他代替玉兔留在宫中扮皇后,毫无怨言,时不时还提点我们几句,要我们防着人。 几天过去后,这事也终于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判官来信除了将我批评了一顿之后,剩下的全是十分夸张的溢美之词,说我们帮他稳住了白兔教左护法的位置。 我看了信件后,用它给玉兔折了一只纸船,飘过冷宫外的池塘后,还未及岸,便沉了下去餵小鱼小虾。 对我们来说,唯一的变化,大约是祭拜玉兔的人多了起来,街市上贩卖兔儿爷玩偶的小摊也多了起来。 玉兔这几天香火大盛,连带着法力也长进了不少,在皇宫中不像之前那样被龙气压得喘不过气而来,他现在也能在皇宫的花园中四处跑窜了,法术的持续时间也长了许多。 我觉得这是好事。 这样一来一去,时间飞快地过去了,转眼就要到我们预计的那个日子,正月十五。 元宵节前夜,皇后称病不出,林氏皇帝携新妃祉嫔登临主城门,与万民同贺。 我和玉兔熘出宫外,站在城下,跟随人流一起看着。我和他一人一个面具,是配对的一双鸳鸯面具,他的是绿的,我的是红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长安街围了绵延而去的人墙,御林军死守着长安街的两侧,烧高的灯火巍巍照亮着半边夜空,照见飞上深空的孔明灯。城墙上头一袭赭黄色,一样朱红色,林裕同赵修玉如同一对璧人,端庄自然地站在那儿,目尽林家的江山与子民。 玉兔问我:“他们一会儿会下来吗?” 我道:“会的。”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却带着玉兔慢慢地退开人群,挤了出来。我道:“小兔子,你跟着我,我一会儿带着你慢慢看。” 他变了兔子,顺着我的袖子爬了过来,拱来拱去地又窝到了我的衣襟处挂着。我摸了摸他的毛,感到十分温暖。 第78页 “走了。” 我后退几步,倚靠着身后的墙壁慢慢等待着。兔子很安静地待在我怀中。 他又问我:“谢樨,你原来会用剑的。” 我掂了掂手里的长剑,低声答道:“是啊。” 我原来是会用剑的。虽说我前世是个浪荡子,学艺不精,什么都想试,什么都坚持不了,唯独不忘记每天在柴房中噼砍几回,因为这样能够锻鍊身体,我不想老是当个病秧子。 很快,天灯点尽,铜钱雨洒尽,漫长的帝临赋念完后,林裕他们终于从城楼上消失,要开门出城,与万民同贺了。 所有人都翘首企盼,死死盯着那道沉重得好似一粒灰尘都塞不进去的、固若金汤的城门,我赶着几步,护着胸前的兔子不让他被挤到,来到了离城门最近的地方。此时此刻,其他人晓得皇帝要走完这一条长安街,纷纷散了去,追逐着往远处走,希望可以提早抢一个靠前一点的位置。 我这里倒是空了起来。 城门缓缓打开。 我计数着时间,耳边那些唿喊的、欢笑的、惊嘆的声音统统听不见了,我竭尽全力捕捉着我想要捕捉的那些声音:比如车轱辘缓缓移动、在地面上擦出的声响,比如十分细微的、将刀剑从鞘中抽出半分的声响。 还有远方骤然传来的一声悽惨的唿喊:“关城门!关城门!护驾!护驾!!” 一切都沸腾了起来,我听见了无数刀剑划入人体、破出一挂鲜血的声响,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关城门——!御林军反了!造反了啊!” ☆、白兔教主 那声惨叫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城门已经开了两人宽的fèng隙, 立刻就有一群黑甲兵挥刀冲上, 几道刀光闪过,死死抵在门后。巍峨深红的大城门后,想要关门的兵士还未将沉重的横木挪动一寸, 便俱已做了刀下亡魂。 玉兔在我怀里不安地挣动着,我将他轻轻按住了。一旁冲过来一个骑马的御林军,我从旁侧闪出, 一剑将他挑翻后,上马向门内冲去,顺带将挤着头想往里沖的人挑糖葫芦串儿一般地挑去了一边。 门后一片兵荒马乱,我赶着时间纵马过去, 望见皇帝周身的暗卫此刻灰头土脸地拼命砍那挂着横樑木的粗麻绳, 那绳子上浸了牛油,轻易无法斩断。正砍着,他们抬头望见我过来,如临大敌,有几个瞪着血红的眼睛就要冲上来, 我悉数将那些刀光剑影噼开,喝道:“是自己人!用火烧!” 绳子前几天浸了雪水,一时半会儿烧不起来。我跳下马, 将之前备好的面具戴上,没管其他人的动作,尽可能快地拆了马鞍辔头, 拿车辇的框绳绞了几下,做成一个简易的马车钩子,往林裕那边甩过去。 林裕头顶着一块破布,同祉嫔一併慌慌张张往后跑着,并没有听见我的话。我不得不提高了声音:“陛下,乘车走!” 还是祉嫔听见了,一面哭一面拽着他爬了过来,我将这俩不成器的人推上去后,问林裕道:“会驾马么?” 林裕抬起头来往我,似乎是被吓了一跳,脸上神情已经有些呆滞了。祉嫔却在我耳旁尖叫道:“臣妾会!这位侠士,求你指条明路!” 我也被她一声尖叫吓了一跳。一面看着她哭着甩下最外面那层厚重繁琐的纱衣,撕开布面绑了袖口,一面纵身就爬去了马背上,身手十分矫健,竟然不输给任何男子。 皇帝的女人们,果然一个个的都特别有才。 我道:“先回宫。你们皇家人,死也要死在龙椅上。” 林裕一个激灵,抬头望了望我,眼神清明了几分。 我说完这句揶揄的话后,没管他们,往那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然后听着祉嫔一路尖叫着策马飞奔走了。剩下那几个暗卫,走了一半追上,另一半,终于在姗姗来迟的统领将军的指挥下,勉强堵住了大门。 “谁带的兵?御林军那边谁在带头?” “回将军,兵部张晃,河南郡永宣王……” 我仔细听了好几遍,这些人都是豫党骨干,对方这次出动了大队人马。好在赶过来的这个将军也不是吃素的,即便人手少,也开始了有条不紊的布置工作。 我确认了没有我熟悉的那个名字后,四下找了一圈儿,牵走了角落里一只负责搬运重物的骡子。 张此川没有来。 我那天让无眉对他说的话,他究竟是否相信,此刻真的在我家宅院中那棵桂树底下,静静等着一个已死的人来吗? 我暂时还不知晓。 将军注意到了我:“你是何人?” 我挺起腰板,将怀中的兔子耳朵扯出小小一个尖儿给他看:“我乃白兔教教主,特来救驾。” 玉兔最近人气很高,名满京城,将军看看我手里的提剑,又看了看不停乱动着还要探出一只小爪子的兔子,估计没见过着阵仗,神色有些复杂。 我见势堆出十分的演技,仿着无眉那等仙风道骨的做派道:“事不宜迟,陛下如今有大难,国师又不在身侧,我须得立刻赶去陛下身边。” 另一边,又有小兵过来报告了我刚刚确实护驾有功的情况,那将军脸色方好了点,但一定又叫上了两个士兵,要随我同行。 同行就同行罢,虽然我不觉得自己的气质像个会行刺的人。 我这次的的确确,是站在林裕这一边的。 等我骑着骡子赶回皇宫时,刚落地,便望见无眉从一边儿的墙根处留了过来,对我比了个手势:“人往正殿去了,我们走,抄近路。” 我看了看我身边两位跟来的仁兄,道了声歉,伸手两把迷药将他们放倒在地,随后跟着无眉翻墙翻了过去。 无眉揪着玉兔的耳朵问:“大兔子,你最近不是有长进么?在皇宫内御风,做得到么?” 玉兔拿爪子拼命护住自己的耳朵,老实回答道:“做不到。” 无眉嘆了口气。 我见这少年从袖子里摸出几大张长长的符咒,再翻出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匕——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破了自己整个左臂! 血液哗啦一下涌出来,几下滴滴答答地淋投了那几张符咒。无眉冷眼看着,甩了一张给我,低声念道:“听我姓名,如我陈情!如我陈情!如我陈情!” 他念得一遍比一遍用力,血液涌出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一时间,狂风骤起,周身景象都变得模煳起来。我扑过去想把这小孩儿抓来止血,他却一把将我推开,自己伸手按住伤处,十分冷静地道:“这个法术弄得有些勉强了,我没办法同你们前去,谢樨大人,你自己保重。” 他话音一落,我便由狂风携裹着往前退走,一步路都看不清了。 待周身动静平息之时,我睁开眼睛,见到自己身在九思斋中。 玉兔眯fèng着眼睛,半天才将自己被风吹歪的兔子耳朵收回来藏好,他刚要开口说话,我便将他按了回去。 我向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速战速决。” 第79页 玉兔“嗯”了一声。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本就是深夜时的天,却变得更加阴沉了起来,仿佛要将人吸进去一般,天边隐有雷雨。 我赶到正殿前,抬头望去,见到黑云边翻红,晓得那是星盘有异象的表现了。 老远看去,穿着赭黄色长衣的人已经甩脱了华贵精细的外袍,拼命往大殿里跑着,后面跟了一群人,想拉又拉不住,生怕伤到他,女子尖细的声音响彻整个外庭:“陛下!陛下!冷静一点,里面没有人的!” 怎么可能有人呢,那里面有林家的龙椅,除了他林裕一人,再除了一个我,谁还有资格坐上去? 林裕浑身发抖,双眼血红,咬牙切齿地道:“里面有人,朕晓得!就是祸乱朕江山的乱臣贼子,我必得而诛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造朕的反!” 那死命压着的、滴血般暴戾的声音听得我心里一惊。 他重手挥开冲上来的祉嫔,向着大殿里面冲过去。那殿门如同一个黑暗的血盆大口,静等着将什么东西吞噬进去、掩盖过去。哪里像是有半个人的样子。 我觉得林裕多半是疯了。 悉数归于寂静的黑暗中,我随着后面一干人等跟着沖了进去。林裕在门口处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捂住心口,两眼死死盯着空荡荡的大殿深处。 什么都看不见,近处门柱上镶着的夜明珠,此刻看来光华也尤其暗淡,照不见半点里面的影子。一众人空手来去,林裕停在这儿,气焰却像是被这片漆黑扑灭了似的。他又露出了那样的眼神:恐惧,惊慌,愤怒,一如见到了当年的我。 此时还是什么都没有,如果能有一盏灯…… 我费力往里面看过去,玉兔又在我怀中动了动。 如果能有一盏灯…… 哧啦一声,有人点了灯,是一柄蜡烛。 大殿深处的人点燃了蜡烛,端在手中,向门口望过来。 林裕望着那人,眼中的其他情绪,都逐渐被震惊取代。随后,他竟然平静了下来,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只是有些慌张地笑了笑。 林裕低声道:“你……怎么在那儿,快下来。” “快下来,雀榕。” 张此川稳稳地端着蜡烛,站在龙椅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下来了,这地方就是你的了不成?” 林裕又开始大喘气。他往前走了几步,有些急切地道:“你——你给我下来,这些天你去了哪里?不要胡闹了,外面那些兵是你带来的罢?我不追究,只要你乖乖收手——” 张此川此刻看他的眼神已经带上了些怜悯,同看一个幼稚的孩子没什么差别。 他这副令人唇齿生寒的模样我想像过,不过是第一回见到罢了。张此川一直都挺能装的。 我摸着怀里的兔子,心下嘆道,他果然没有去赴无眉那个约。 一句话,想要骗得他放弃这边的大事,转而去追寻一个死人的踪迹,这可能性的确太小了。 “陛下,您这幅神情,是想杀了雀榕么?” 张此川唇边噙着一丝笑意:“雀榕在您枕边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见到的总比听来的多。名不正言不顺来的皇帝,竟然还是个发疯断袖,圈禁阁臣,嗜杀成性……” 林裕停下了脚步。 “有谁要这样的皇帝?” 张此川手中的蜡烛落下一滴烛泪,正浇在他手指间。 但他仿佛毫无知觉一般,一动不动,字字珠玑。 “您身边,还有谁愿意认您当皇帝呢?” 唿吸声此消彼长,此刻静得连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林裕仍然没有动。 他背对我们,但我却像是能从他的背影中,看到这个敏感多疑、暴戾卑微的人正在逐渐被他的言语消解,高屋建瓴的摧毁之势,只等彻底崩散。 殿外,狂风扫过,天边闷雷滚滚。玉兔从我怀中探出头来往外看,有点慌地小声告诉我:“谢樨——星盘要倒了。” 我道:“没关系,别怕。” 我跨一步上前,重重咳嗽了一声。 本来静如死水的大殿中,闯入我如此突兀的一声,效果仿佛巨石投河,激起千层浪花。 我道:“张大人这话可说得不对,至少我是真心实意支持着陛下,愿意同陛下生死与共的。” 我扶正脸上的面具,终于望见张此川脸上出现了一丝诧异的神情,显然没料到这时候会杀出我这样的一个他计划之外的人来。 “你是谁?” 我清了清嗓子—— “白兔教第一代教主,同兼青岩观仙身大护法,正是在下。” ☆、女儿 “白兔教主?”张此川眉头又皱了一下。 我站在离他远远的几重明黄落阶后, 朗声答道:“不错, 我的属下崔珏办事不力, 险些就入了大人的套子,答应为大人做牛做马了。我在此闢谣,并郑重声明:我们白兔神教, 从来都为万民江山着想,绝不背弃圣上半步;绝不与祸乱朝纲之人成一丘之貉。” 祸乱朝纲这个帽子,扣得其实也重了些。在位时胡搞的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林裕, 他的统治时好时坏,有时像个无上明君,又是又全然凭着性子胡闹。相反,在豫党一手遮天的情况下, 朝中人员这样那样的毛病不少, 可百姓过得还是不错的,至少没把先帝留下的一手好牌打烂。 两边各有各的好坏,此时谁走谁留,也只看一个选择。 我道:“张大人煽动了兵部,私自调用了兵符不假, 但御林军并非完全在您的掌控下,如今辽边兵马已赶回护驾,预计明日抵达, 江陵城主三日前带兵死守关中;三千人对五万人,至多明日午时,叛乱的人便会在皇城中死绝。” 张此川沉默着, 脸上在烛火映照下阴晴不定。 我瞧得出他对我的话并没有放在心上,他甚而只淡淡瞥了我一眼,便将视线收了回去。 明日午时,这时间足够长了。 林裕却没想这么多,终于像是抓回了些心骨,往回看了看,瞧见了我们这一干站在他身后的人。他长舒一口气,喃喃念道:“对,朕的人……还有朕的人。” 他甚而没有询问我是谁。 林裕放心地往我这边走过来,刚走了几步,我正准备将他拉过来时,忽而见他像是刚刚听懂我方才说的话,面色扭曲了起来,眼角狠抽了一下:“江陵城主?他——”他剧烈喘着气,突然倒退几步,眉目狰狞地望向我,霎时又换上了带着敌意与怀疑的眼神:“骗子!半年前就是那个人,说着兵谏,干些要谋反的勾当!我早就看出来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他是——” 他这一来一回间,我嘆了口气。 这孩子太愁人了。 我缓缓接话道:“是个有勇有谋,一心为陛下江山考量的忠臣。这样的人,也不单江陵城主一个。” 第80页 林裕愣住了。 我道:“陛下,您惦念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復生。前些天兔儿神託梦于我,说是做神仙逍遥自在,前尘往事,俱已忘却,请您勿要辜负林氏江山。” 其实这话我应当早些说,应当在他梦里便说了。若是提早看清他的心魔,也不至于落得现下这样。 我看林裕那样子,晓得他内心必然煎熬,两边拉扯,两边都不敢信。救驾的人来是来了,不过不会比即将打穿城门的御林军更快,我估计了一下,主城门那边大约还能撑个半个时辰,在这期间,若是没办法说服张此川收手,等刀兵斧钺逼宫进门,林裕九成九都要死在在这里。 这也是张此川如此肆无忌惮的原因。 林裕声嘶力竭地道:“谁?你说谁?朕……朕不知道,朕不知道!什么兔儿神,朕——我——” 我平静地道:“我说的是陛下的兄长,林兆。在陛下派人弄死他之前,他的名字叫胡天保。” 这下,连龙椅旁的张此川也震动了一下。他终于抬起头,正眼看了看我。 也是这个时刻,一道寒光从我身后闪过,掠过我的面颊,再急指向林裕。我的面具啪地一声裂为两半,飞快地掉落在地。掠出去的人影将匕首按在林裕的脖子上,停下来凝视着我。 “你到底是……” 祉嫔开口问我。她用细绳绑紧了宽大飘逸的袖子,握着刀的手漂亮而端稳。我笑道:“娘娘不认得我,在下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罢了。” 一层面具过后,还有一层障眼法,现在的我是郑唐。 我道:“见过娘娘,在下云游之前,曾去令尊府上叨扰几日,国丈抬举我,收我做了学生。” 我特意将“令尊”与“国丈”二字说得重了些,祉嫔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长眉一挑:“哦?那么,你刚刚说的皇长子的事,是他……我父亲告诉你的了?” 我道:“不劳老师点醒,只是在看了娘娘的墓之后,陡然想明白的。” 陈明礼的女儿,埋在与我的坟墓仅仅一山之隔的地方。陈明礼不祭拜她,却日日记得祭拜我,作为一个慈父,这不是单单能以陈姣瑶死后秘不发丧、“防止被jian人盯上,扰人死后清净”这样的理由足以解释的事情。 赵修玉,陈姣瑶。姣瑶即为修长美玉,赵是陈明礼髮妻的姓氏。各种关系,不必言说。 想明白这一点后,以往的一切蛛丝马迹都变得清晰透彻。 祉嫔就是陈明礼的女儿。她才当是真真正正的皇后。 也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送过去,由张此川调教着长大的那个孩子,板上钉钉的张氏派系。 陈家与豫党,看着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两家,却在这事上达成了一致:陈姣瑶陷害玉兔在前,陈明礼的学生弹劾在后,将玉兔扮成的皇后打入冷宫,明面上是打压,实则是一种保护。我们三人在冷宫中闹出再大的阵仗,也不见有宫人前来苛责,摆明了还是想好好养着“皇后”这条命。 这大约也是陈姣瑶对于替自家人挡了灾的人,所抱有的些许感激。 不仅是后宫的这件事,在甄选皇后时,无眉说他并未在纸条上动手脚,无论再测多少回,出来的名字定然也是陈家女儿。紫薇台祭天、持礼由国师主持,但其他的流程打点,只在礼部。 陈明礼是礼部尚书,是他自己动手,将自己女儿的名字写了上去。他是自愿的。 他和张此川,陈家和豫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应当是站在同一边的。 这朝中仅剩的几个真正做事的人,却正如张此川所说,没有几个真正认林裕当江山主人的了。 然而,这“站在同一边”几个字着实要考量一下,毕竟前面还有一个时长。曾经的盟友,最后如果分道扬镳,那也不算个事儿。 我对着祉嫔道:“娘娘,你想见见你的父亲吗?尚书大人十分想念你。” ☆、绝杀 “我……父亲?”祉嫔抬眼望向我, 眼中带着几丝怀疑。我一面盯着她手中那把差半分就要割破林裕喉头的匕首, 一面回答道:“大人便在东侧宫墙外的贡院中, 娘娘不去问个好么?” 祉嫔还没有回答,张此川却出声了。 他低低地道:“贡院……礼部么?” 祉嫔冷冷地答道:“你莫要相信这个什么白兔教主的鬼话——”话音未落,我欺身而上, 趁她走神的这片刻空当,直接将林裕一把扯了过来。祉嫔见状反手就要落刀,我伸手飞快地替林裕挡了一下, 顺便将他踹去了门口,紧接着就见到赶来的几个暗卫赶紧将他扶住了,一个个都吓得半死,给他掐人中, 一叠声地叫唤着“皇上”, 仿佛他已经驾崩了。 祉嫔眼见着煮熟的鸭子飞了,紧跟上来连刺我几刀,都被我险险避过了。她的动作快、利、狠,张此川本人不会丝毫武艺,显然不是他教给她的, 但这女孩子的张扬性子,做事的态度,竟让我想起了那回在青楼中给玉兔替名的少年雅笙。一模一样的干脆慡利, 一等一的冷静果决。 不知道陈明礼本人将自家姑娘送出去时作何感想。那个房间外便是小荷塘,妆奁下压着情书的女孩子,已经不知是何年何月人烟了。 她冷静, 我当然也不急。一般来说,论及力量,普通女子定然不如男子,即便有技巧在身,有时候也抵不过硬碰硬的斗法,更拼不得长久。我自和她缠打着,瞅着空当准备出手,突然瞧见她眼里光芒一闪,晓得她怕是也察觉到了我的打算——她竟然准备抵着我的剑锋奔过去对林裕下手,不惜以命换命! 我收了手,倒转剑柄横在她喉前一拦,接着踢上她膝盖后弯,她便一声闷哼,踉跄着跪了下去。我赶过去将她手中的匕首夺过,俯身拉她起来,将我的剑横在她脖颈上,低声道了句:“小姑娘,得罪。” 祉嫔长发披散下来,似乎脱了力,并不说话。林裕在后面死命喊着:“杀!杀了她!都是这个贱人!祸害!”他的声音抖来抖去,已经不像是个正常人的声音了。 我没理他,带着祉嫔往前走,问张此川:“张大人,真不出去看看么?你原先藏在皇史宬、如今放在贡院中的东西,再有一会儿,可就让尚书大人找着了。” 张此川仍不说话。 他看着我的身后。 我知道他在看什么。正殿外的皇家外庭,已涌来一些零星的人马,起初是一些在夜空下无比模煳黑点,随后变得逐渐密集,令人头皮发麻的马蹄奔走、人声唿和陷在风中,齐齐涌来,然后又如同潮水退去那般逐渐消失了。 剩下一些明火执仗的影子,将这阔达的宫城围得逼仄起来。 御林军已经打穿城门,在离正殿十丈的地方列队,将这里包围了起来,呈张弓待发之势。 他们之所以一动不动,只因为张此川没有下令。 他们一旦行动起来,除开张此川和祉嫔,这殿里殿外还能活下来的人大约只得玉兔一个。皇宫之中,玉兔施展不开多少法术,自保已是极限,至于我,到时候可能不得不再落个肉身毁尽的结果。 第81页 我耐心等着。天空仍旧黑暗,雷声却停止了。除了那些点火的人带来的亮光,东边一侧的天空却在微微的发亮,越来越亮,就像忘川边顶着熹微晨光摇曳的彼岸花,就像……慢慢生长的火焰,向着高而深的天空仰面摸过去。 “报!报!有人放火,贡院走水!礼部烧了!” “报!张大人,听候指示!” 张此川终于动了。他从龙台上大步走下来,视周围人如无物一般往殿外走来,林裕声音已经喊哑了,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抬头望着他,眼里尽是悲怆。 可他并没有看他。他经过我和祉嫔的时候,对我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微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几个暗卫凑过来低声问我:“白兔大师,动手吗?” 我也低声骂回去:“动什么手,张此川一死,我们一个二个的都别想活。” 说话途中,我注意着没放松手劲,祉嫔挣扎了几下,我捂着她的嘴,最后才发现她是想说话。 “礼部……”她眼中的冷静终于破碎了,颤抖着声音道:“我爹……我爹真在那里?” 我没有回答她。她接着更加疯狂地挣扎了起来,我死死按着她不让她靠近林裕,见她惊慌地对张此川喊道:“你答应过我,会放过我爹的!姓张的,你答应过的!” 张此川并没有理会她,像是做了个决定一般,沖底下的人比了个手势。接着,他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都去东边,围礼部。” “如遇任何活人,就地诛杀。” 我耳边又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喊,是祉嫔惨叫了一声,我接着取捂她的嘴,这姑娘却狠狠咬了我一口。 我在她耳边道:“你先冷静一下。” 玉兔在我胸前蹬动了一会儿。 祉嫔浑身剧烈颤抖着,牙齿仍然在我手指间死死咬着,不死心地瞪着张此川的方向,就这样看着他走了下去,乘上了为他准备的马匹。 他调转马头,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林裕无声地大口喘着气,双眼血红。 张此川便像丢弃一件东西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祉嫔浑身都软了下去。我流着血的手指突然一阵刺痛,收回来一看,发现是这姑娘已经落下泪来。 我将她放开了。 她跌坐在地上,闷着声音哭泣着,忽而又勉力膝行过来,拉住我一只胳膊:“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父亲。” 我道:“小姑娘,你也是奇怪,既已伙同张此川同你父亲作对,为何又在此时来求我?” 祉嫔边摇头边哽咽道:“我父亲……我父亲他不懂,起初他要同那姓张的联手,只想弄清楚当年……当年发生的事情。但他现在……他眼睛里只有忠君,只有效国,看不见这个皇帝——”她伸手指了指林裕,咬牙切齿道:“已经烂透了!他就是个废物!” 我平静地道:“这个废物皇帝也做过不少为人称颂的事,他十五继位,尚且能凭一己之力将权力从他母妃那儿夺回来。不过是后头走歪了路,也不是无药可救。” “你父亲忠君,这是他为陈家选择的路,早就做好了一死的准备。而你呢?” 陈明礼早期与张此川合作,从我死在家中的案件查起,一路追查到了当年的真相。后来真相是知道了,但他选择了将这个秘密压在心里,与他的君主一同背负这个黑暗悖德的秘密。 他选择了最古板稳妥的方法,尽他为人臣的责任。 我问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小姑娘,你是怎么想的?” 祉嫔怔怔地望着我。 我早便知道。 那妆奁下写的情信也不是别的,耳熟能详的词句: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绿竹猗猗随风,充耳秀莹,会弁如星。 是送给一位青衫公子的情诗。 当年我也誊抄过一模一样的词句,送给张此川,在那时的我眼中,再没有更合他、更贴切的形容了。 一见倾心,终不可谖兮。 这小姑娘喜欢他,可他眼里谁都没有,谁也不知道他心里装着什么事。 我推开她,起身去看了看林裕的情况。他抬眼很恐慌地看了我一眼,瘫倒在后面,由那几个暗卫死死扶着才没跌下去。 他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我看清了一个“你”字的口型,问他道:“陛下,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要帮你?” 他点点头。 我道:“我本来也不想帮你。你若是对张此川提着半分对旁人的心思,都不值得落得如今这样。” 他又开始大喘气。 我再道:“但是,陛下的事同我有些联繫,如果不帮你的话,我自己的事也完不成,我同我的家人也回不去。陛下也不必记着我,我不过是个想早些回家的过客罢了。” 为了让他宽心,我再想了想,补充道:“也是呈了无眉国师的情,此时还上。” 祉嫔坐在一旁的地上,双眼无神。现在她这个状态,也不会再对林裕出手了。 我嘱咐另外几个侍卫将她架了起来:“看好了,这是货真价实的皇后,半点伤都不能让她受。” 那几个人喏喏地应了,再连着林裕一起,在我的要求下往北门逃去。按照我与判官商定好的,那儿应当等着几个人接应,将他们送去张此川待过的那个小棚屋里。祉嫔也会在那里见到她的父亲。 人走光了。 玉兔终于从我衣襟中爬了出来。 我道:“好了,化个人形出来罢,咱们去礼部看看好戏。” 他却没有吭声,也没有按照我的要求变成明无意,他爬到我肩头,再顺着我的胳膊爬到我手腕上,耷拉着一双长耳朵,伸出舌头轻轻舔着我为林裕挡的那一道刀伤,以及被祉嫔咬伤的地方。 我摸摸他的头,没说什么。 我走出去,用了无眉给的、还剩下的最后一张符咒,低声念道:“听我姓名……如我陈情!” 其实我此前便觉得无眉每次念的咒都十分傻气,可也禁不住想试一试。如今真的试了一道,又是狂风起,将我和我怀中的兔子一併捲起,眨眼就送去了百丈外。 我刚一睁眼,便见一道火舌直往我头顶捲来,急忙护着兔子往后退去。热浪滚滚,火光几乎照亮了半边天,我身边尽是咯吱咯吱的、树木烧焦的脆响。 这是礼部的后堂。断木横樑中,我捂着口鼻四下看了看,瞧见了兵败溃散的御林军的身影,没有瞧见半分刀光剑气。 紧接着,我脖子一凉,有什么东西的寒冷的鳞片刮过我的皮肤,让我被熏得有些发涨的头脑清醒了些。 一条龙捲在我身上,用它的大脑袋杵在我面前,再衔来一块鳞片,不带一丝感情地道:“含着。辟火。” 我回过头,望见了一个清秀的少年,是无眉的那位朋友。 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见面啦,这次我们跟着城主一起来的。” 第82页 大脑袋黑龙立刻嗖地一声熘回了他身边。 我将龙鳞掰碎了,一半餵给兔子,一半压在了舌根底下,问他们道:“江陵城主已经到了?” 花姓少年道:“其他人还没来,但是城主那边接到无眉来信之后,立刻派了五千人的先锋过来,按照约定好的等在这儿了。” 我再往周围看了看,四下的士兵都穿着银灰色铁甲,浑身浸水,显然有备而来。据玄龙和这少年说,张此川带的人还未到贡院跟前时便被打散了,不是死了就是逃了,剩下的慌不择路地撞进了火里。 就在他们跟我叙述的时候,旁边跨出来一个人,直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里面发现一个人,过去看看。” 那人摘下头盔,手中拄着一把黑色长刀,露出脸来望着我。 我看到他时惊讶了一下。 在我的认知里,抛去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说法,男子间长得最好的是月老,其次是玉兔。这个人却直接超出了我对好看一词的理解力。他身上有近似刀锋一般的气质,却并不逼人,压得很好,透着极其深重的内敛气息。 单从背影上来看,所有人也都会觉得,这是个样貌相当好的人。 玉兔本来垂头丧气地给我舔着伤口,看到他时也呆了一下。 那人不多话,领着我们往前走,一路切菜似的用那把长刀砍着拦路起火的树木横樑。玉兔振奋精神,偷偷问那花姓少年:“小花儿,这个人是谁?” 那少年思考了一下,也偷偷告诉他:“是……我们城主夫人。” 我:“……” 玉兔:“……” 我们怀着十分的敬意,看着这位城主夫人一路潇洒地噼砍过去,最后带着我们来到一处角落里。 那里围着一些士兵,见到他来,都纷纷恭敬地让出一条道来。这人不发一言,将长刀收回刀鞘中,对我们指了指地上的人。 我看了一眼那人,心却勐地一下收紧了。 老人筋疲力竭地躺在那儿,身上多有烧伤痕迹,头髮几乎烧得没有了,他紧紧闭着眼睛,像是一截干枯的老树。 陈明礼。 他为何还在这里? 按照我们之前的交代,他应当在放完火之后,便去同无眉会合,然后一同去往山中。 他为什么不走? 我走上前,俯身去查看他的情况。老陈头还有气息,我拿袖子狠狠地抹了把脸,低声道:“老师。” “老师,是我,郑唐。”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似乎是终于看清了我,把他的手搭在我手中,轻轻动了动手指。有什么东西从他指fèng里掉了出来。 我拿来一看,见是一张烧了一半的纸,边角破碎,显然是急匆匆扯下来的。 他十分困难地开口道:“内……起居注。” 我道:“老师?” 他动了动身体,想是想爬起来些,我将他扶着,听见他缓缓地说:“之前由皇史宬保管……被张……藏起来的起居注。上面有……后妃取药……害皇后娘娘的记载。还是让……我这个老头子找到了。” 内起居注,记载皇族起居琐事。 我母亲被人下毒之前,林裕的母妃借着为病中的皇帝熬药的名号,去太医院要来了一剂过量的马钱子。可皇帝的药单中,并没有这样东西。 过量是为毒。 张此川找到了这个证据,藏了多年,正待一朝拿出来逼林裕退位。这是他苦心经营多年来,寻到的最大的杀手锏。起初,他认为皇史宬中看守严密,不适合作为随时取用的准备,便令当时配合他行事的陈明礼烧了皇史宬,将档案移交去礼部。 但他留了个心眼儿,逐日架空陈明礼在礼部的权力,并将这份档案藏了起来。只是他没料到陈明礼日后与他决裂,在找不到的情况下,宁愿玉石俱焚,直接连整个贡院都烧了。 贡院走水,除非张此川将东西埋在地下,档案必遭焚毁。而地下潮湿多阴,礼部也多兴土木,张此川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埋起来。 林裕死活并不重要,只要能让他没有颜面和理由留在皇位上,他是死是活都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张此川才会宁愿放过我们一马,如此急切地赶过来。也是因为这个理由,他才会一脚踩进这个圈套,被江陵城主带来的人一锅端了。 陈明礼死死抓着我,目光胡乱游走,话也有些哆嗦:“皇长子……林兆,就是那个已经死了的……胡天保。陛下对不起他,我也对不起他……罪孽深重,我——” 他喘了口气,我按住他,勉力劝他道:“我都知道了,老师,我都知道。您休息一下罢。” 他不肯,目光悽惶:“我听人说,皇长子生前性情孤僻,在一个商贾人家中长大,自小便聪慧懂礼,为人也纯善……他……他若是……必能成为一代明君。我若是早些知道这件事……可我……” 老陈头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我给他餵了几口水,跟他道:“我都晓得。老师悔过了,也要替君上背这个罪孽了,只是皇长子人死了,老师也无力回天。唯一能做的,只有将还活着的人拉扯回正轨上,是不是?” 他眼里沁出一些眼泪来。 我在心里轻轻嘆气。 死了就是死了,希望永远在活着的人身上。 希望是不会死的。凡人不能生死人肉白骨,谁也无力回天,我没什么可怨恨这个老人。 陈明礼始终在流眼泪:“两个孩子,都是很好的孩子。” 我晓得他说的是我和林裕。 我道:“老师放心罢,若是皇长子在天有灵,他也不会怨恨老师,老师只是做了为人臣应该做的事。他在世时无所想望,却说不定在死后寻得了好念想,找到了陪他的人。” 我摸着怀里的兔子,对他道:“他现在很快乐,并不寂寞。” 作者有话要说:  太晚未修!有错字病句节奏问题请包涵~明早补正 (*≧▽≦) ☆、追捕(上) 老陈头的情况很不好, 硬撑着说完了话才肯让人扶他, 给他救治。那位姓花的少年医术精益, 得了陈明礼允许后,当即手脚麻利地为他处理了伤口,然后让人带着送出宫去照料。 那拿长刀的青年人对我点了点头, 道:“此处交给我。” 火势未消,张此川不知去向,在我开口要求之前, 追击的人已经派了出去。另一边也关闭城门,准备瓮中捉鳖。 那人道:“三十道正城门,我留了一道东门。围师必缺,御林军此时不宜穷追勐打, 他们要往河南逃, 会在半路遇上我们的人马。” 我对他道了声谢,又见到这个人清点了兵目,指挥调度之间皆有章法,颇有将范。我回忆了半天之后,终于想起了一些隐约的传言:先帝驾崩之前, 曾命江陵城主出兵收復洱海六诏,当时江陵城主手无兵马,却大胜而归。有人说, 也便是那次从六诏班师后,城主身边多了一个北诏来的军师。 第83页 当年六诏叛乱,北诏人中, 就出了一个险些打到涪京城的三皇子,在那段时间里,中原这边其实是相当忌惮这种少数民族身份的。但有了这个异族军师之后,江陵城主势如破竹,再无败绩,随后天下战祸平定,两个人的名字也慢慢地消隐了。 我询问道:“阁下可是姓姬?” 他闻言笑了笑,不置可否,将长刀收回刀鞘中:“我现在姓桑了,郑公子随意称唿我便可。” 我便不再问。 玉兔一直从我胸前探个脑袋出来,两只长耳朵晃来晃去,还盯着那人不肯放。我忍无可忍,拍了他一下:“花痴够了没。” 玉兔恋恋不捨:“我再看……一眼。就一眼。” 我将他拎起来,强迫他同我对视,他蹬着腿儿,一双小眼睛里充满了迷惑,过了片刻后,还有些害羞。 我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他,终于见到他的注意力开始集中起来,蹬动的速度快了起来,兔子耳朵也摇来摇去的。 我问:“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他眼睛也不眨,立刻改变了刚刚的立场:“你好看。谢樨,不要勾引我了,快过来亲亲我。” 我冷笑一声,将他轻轻丢在了地上:“一点也不客观,你这只骗人兔子。” 玉兔刚一落地,登时又要往我身上爬,哼哼着道:“谢樨,我很客观的。” 末了,他还觉得有点委屈:“你是不是其实也觉得他好看,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谢樨,我很生气,你要是不给我一个解释,我便一直气下去了。”边说着,这兔子觉得自己很有道理,于是认真生起气来,耷拉着耳朵从我身上窜了下去,很寂寞地走去了一边,给我留一个只看得见兔子屁股和小尾巴的身影。 我:“……” 入戏如此之快的傢伙,真是我平生所未见。 我眼瞅着他走着走着走歪了,揉了下太阳穴,淡淡提醒了声:“走错了,这边。” 他快速地回了一下头望我,接着又把头扭过去了,开始慢吞吞地往我这边挪。 我站在原地等着,看这只兔子如同一只螃蟹般横走着,最终慢慢地,慢慢地……撞到了我的腿。 他很紧张地抬头望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准备跑,我一点机会都没有给他,立刻将他抓了起来,从头搓到尾,从耳朵捏到爪子尖儿,直摸得他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求我:“谢,谢樨……我错了。” 搓兔子这一招一向很有用。我问他:“错哪儿了?” 没等他回答,我慢条斯理地道:“你什么也没错。老子我今天就是想摸兔子。” 玉兔愣了一下,接着立刻建议道:“那,不如,我变成人,我们脱掉衣服去床上摸——” 我将他捂在怀里,捂得严严实实的不让动,也不让说话,觉得步子轻快了起来。我几乎是忍不住地要笑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状态非常不好,实在写不下去,怕强写会崩剧情人设,所以这章暂时只有1300字的更新。白天会找时间补上二更的,非常抱歉!给小天使们深鞠躬~ ☆、追捕(下) 等我和玉兔赶到原先那处小山坡头上时, 天已经亮了。 林裕的状态比我预想的还要不济, 虽然没到失心疯的程度, 但也差不多了。他已经说不出话来,行动都要人搀扶着,同别人对话时也是一问三不知, 只常常躲到一边,低头闷坐。 祉嫔倒是冷静了下来。我告诉她陈明礼已无大碍后,她便和无眉一同照料起了伤兵。 她很坚决地道:“我不信他了。我同你们一起。至于日后是死是活, 是去是留,凭陛下意愿发落。” 我看了看眼前这一对夫妻,颇为感慨。命里要琴瑟和鸣、同御天下的两个人,好巧不巧都将一颗真心给了张此川。 只是陈姣瑶性子烈, 爱恨分明的做派, 一旦说要放下便绝不会回头。相比之下,林裕却显得格外弱势。 我决定找林裕谈谈。 鑑于无眉已经“羽化”,他吃了一盘炒猪肝补血后,便在林裕赶到之前生龙活虎地去了江陵城主那边支援,没来得及目睹一下这边的情况。这边只剩下几个赶来支援的内臣, 也不是没长篇大论地劝过林裕,可惜收效甚微。 我其实很理解他的感受,猝不及防地失恋是其一, 老头们的说教确实不好听,这是其二。 我戴上之前那个面具,抱着兔子去了林裕跟前。 我问:“陛下, 听得到我说话吗?” 他的眼珠子动了动,视线慢慢地有了焦点,像是认出了我。 “能……听到。” 我道:“陛下,如今江山有难,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林裕一动不动,这些话他早在这几个时辰内听厌了。 我将手里的兔子举起来给他看:“若是陛下还记得无眉国师的话,应当晓得林氏江山是有神灵庇护的。我作为白兔教主,向您转达月宫玉兔的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谋在前,天成在后,先有人谋,后有天成。若是连陛下自己都不振作了,天意也是枉然。” 玉兔被我举着充当一个吉祥物,听着我给他编纂的绕口令台词,百无聊赖地蹬腿儿。林裕低下头来望他,他也抖着耳朵看回去。 照旁人眼光来看,这只肥兔子眼光闪闪,皮毛雪白,怎么看怎么有灵气,也当是十分可爱的一只兔子。果然,林裕那沉寂的心似乎被这个傢伙打动了,他伸出手准备摸摸他,我及时地将兔子收回了,捂在怀里,郑重地道:“剩下的东西,陛下须得自己参谋。”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虽说从血缘上来看,他是我十分亲近的弟弟,但我决定不给他分毫吃我家兔子豆腐的机会。 林裕:“……” 现在的局势我们也同江陵城主、护国将军一方商议过了,御林军精锐战斗力惊人,连带着兵部被策反的一批军队外逃,在京中无储兵、援军还在路上的情况下十分难以对付。强杀不过,如要硬拼,则可能连最后一批人都要折损。我们需要保存这部分人,至少将皇城的情况稳定下来。 而维持京中的稳定,林裕本人的态度至关重要。他本已是林家最后一个在世的人,一旦出了差池,谁也不知道将如何收尾。 我告诉他:“陛下,已提前散布消息,豫党意欲造反,诬陷您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我们的消息先行一步,他们的人拿不出证据,不必多虑。” 林裕似是被我的话安慰到了。他嗫嚅半晌后,终于出了声:“……多谢。” 我刚要起身时,他将我叫住了:“这件事过后……朕……封你国师。” 这件事过后我肯定是要带兔子回家的,不会长留。但我不欲跟他废话这么多,略微点了点头就当是个承诺,也让他宽心。 我边走着,边想到,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没有提。 第84页 提前散布消息,抢先手是好的,可张此川他们若是不在上一代的宫闱纠葛中说事,而是要拿另一件事来说道,即使是我也想不出其他对策。 那便是我的死。 林裕借刀杀人是真,我的坟墓也是真,前生的尸骨好端端躺在里面。刑部与大理寺对这桩案子的记载清清楚楚:京中胡天保欲狎朝廷官员,yin心不改,罪当致死。 此案相关人员:巡按御史张此川,无罪。 若是张此川出去之后,自己发声为我翻案,皇城这边无法证伪,无疑也将成为对林裕的一记重击。 这些我没有提的事,不知林裕自己是否有想到。 我现下可以扶持他,但自作孽,不可活,他若是渡不了这一关,我便是犯着天条将他杀了,也不会让他自由自在地活着,搞出什么孽龙之类的么蛾子去祸乱天纲。 原本我就疑惑,既然林裕生息都有关星盘,孽龙又将出世,为何不能直接将他处置掉。还是后来判官告诉我,皇帝的命数本就与其他凡人不同,不归他们阴司管理。神仙无缘无故拿凡人的命,本就有违六道之常,必然会遭受不小的反噬。 判官道:“神仙上头也是有天的。不然渡劫飞升时,哪来这么多道雷劫情劫?” 孽龙对祥瑞,我绝不会让这件事变成往后某天,玉兔要拿自己的命去压这个人造的孽。我自己遭些罪便罢了。 这也是我目前所能做的,最坏的打算。 当然,这个打算我半点都没跟玉兔说。 我慢慢回忆着,去皇宫猎苑中找了一匹紫燕骝马,带着玉兔离开了。江陵那边带来的的先锋兵还剩两千人,带兵的那位持长刀的桑公子思虑过后,将人分了一半出去,追着张此川的踪迹,预计同埋伏在道路中央的人马来个前后夹击。 我快马加鞭,准备前去与他们会合。 ☆、命悬一线 玉兔只在变兔子时骑过大鹅, 从来没骑过马。 我将他圈在怀里, 一前一后坐在马上, 他老是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滑下去,我只能腾出一只手将他的腰揽着,让他靠在我怀里。 其实双人同骑有些影响速度, 我和他讨论了一下变不变兔子的问题,玉兔说他很想体验一把策马听风的江湖感,我便批准了。 好在这马是一等一的良马, 不出四个时辰,我们便已经跟上了大部队。途中,我们还遇见了那姓花的少年,他跟我问了好, 再向我表示自己实在是不能打, 所以走一半便停了下来。黑龙陪在他身边,为了表示对我们的支持,又送了我们两块鳞片。 玉兔很好奇,他问那黑龙:“拔这么多鳞,你不疼么?” 黑龙道:“还好。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 也可拔几根毛送给我当碗刷。凤凰毛的已经不好使了,我想试一试兔子毛的。” 少年擦了把汗,握拳往黑龙的大脑袋上一锤, 再很不好意思地对我们道:“抱歉,这条龙他脑袋有点问题,最大的爱好便是洗碗。” 黑龙挨了打, 立刻眨巴着眼睛捲去了那少年身上 ,往他面颊上舔了舔。少年马上将他的尾巴拎起来,顺势像卷春卷那样将他捲成了一团,将这黑黢黢的一团傢伙塞进了一个布袋子里。随后这少年抖擞精神,送我们走了。 玉兔对于黑龙可以卷到主人身上的先天优势感到很嚮往,还准备多留一会儿,和黑龙讨论一下当宠物的经验,我揪着他的后领子将他扯了回来。 这一路追着御林军的人马,照例是那位桑姓的军师在带兵调度。这些事我没做过,也不熟悉,他来得显然比我有经验得多。我赶上前同他们会合了之后,这位军师叮嘱了我几句,让左前锋为我腾出位置,领路探向的事情便大部分交给了我。 判官上回来信感谢我和玉兔时,顺便将他在豫地探查的东西一併寄了过来,其中也包括河南往京中几条比较重要的道路和山区,地界分边之后,这份调查结果还包括了张此川以往的住址、各个豫党重要官员的藏身地,白兔教以前的成员赶尸、储存尸体的几处场所,无所不周,极其详实。我牢牢记着这些信息,同他们讨论过后,选择了最合理便捷的一条道路。 五个时辰过后,天色再度陷入黑暗,天际最后一抹深青彻底沉降下来时,我们发现了张此川的踪迹。 斥候来报:“前方悬崖断道,峡谷崎岖,有御林军动向。” “峡谷?” 我还没反应过来时,那军师便已直接做了判断:“收整全队!前方有埋伏!”随后,身后的人立刻变阵,换了一个队列,骑兵全数上马,持火把火镰的人不约而同地灭了火,转瞬之间,这仅有一千余人的队伍便跟着天色一同沉降在黑暗里,静静蛰伏着。 这地方其实叫断肠崖,正是诸多武侠传奇小传中容易出现的一个地名。但此地名字的由来却不是“断肠人在天涯”这般意趣引起的,而是从谷口开始,一路都是崎岖的羊肠小道,从正中被一道断崖口拦住,仿佛被人用刀切断,“断肠”二字,取的就是字面意思。 要从这里走,就要老老实实从峡谷小道中穿过,被噼开的那一节断崖处,只有一条窄窄的索桥悬挂在那里,供人行走往来。 这一路走来都是通天坦途,好不容易遇到一回天险,按照张此川的性子,不埋伏一下,那便不是他了。 我有此推断,完全是出于对张此川这个人的了解,那军师却是凭着带兵的经验与直觉,当机立断地下了命令。这人有着传说中北诏人的狠劲儿,虽说表面上不太看得出来。 他纵马走了几个来回,喝道:“抢攻!” 我还在琢磨着这个“抢攻”是什么意思,揽着玉兔左右不定的时候,便见到身后的骑兵列已经抢先沖了出去,沿着峡□□急进,快如闪电一般。此时,身后剩下的人也下了马分出了几路,一些纵向攀上靠近峡谷口前段的山顶静等着,余下的死守在峡谷口。 我看出了他们的打算:张此川要是在峡谷中设埋伏,必然先居高地,守株待兔。 骑兵先手抢攻,一方面足够惊动张此川的人马,引诱他们动手,另一方面可以快速脱离战局,将他们往断崖口引。据我所知,张此川手中的御林军虽多有骑兵,但大部分马匹都折损在礼部的那场大火中,烧死的和惊跑的不计其数,除了御林军,其中还混入了兵部的一些杂牌军,调度困难,行动也无法完全一致。论速度,江陵城主的这支队伍,远远胜于那些御林军。 他们要追,往深处走,前面的人立刻过桥断道,让他们无人可打。他们一旦要回头,峡谷两边的人便会重复一遍他们刚刚设下的埋伏,从高地发起进攻——后路被断,张此川的唯有往峡谷口跑路,但那里也有人等着了。 这番布置谈不上多新奇,却足够狠绝,要求的是主帅对自己队伍的绝对了解与信任,能在一瞬间分析情况、设计战术的能力。那军师抽出长刀,十分跃跃欲试地盯着前路。他虽面无表情,但我和玉兔都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兴奋。 第85页 玉兔偷偷在我耳边道:“谢樨,这个长得好看的城主夫人好厉害,我想认识一下他们城主。” 我瞪他:“你想干嘛?” 他摸摸鼻子:“可,可不可以找那个城主,让他把夫人借我几天呀。我不做别的,就看着。” 我:“……” 我跟着把他的鼻子也捏了捏,冷淡地道:“那我过几天就去青楼中捞个小倌儿,也带回家,不做别的,就看着。” 玉兔立刻抱住我:“谢樨,我刚刚说的话都不算数的。出于我们谈恋爱的平等关系,你的话也要当作不算数的。” 我没理他。 话是这样说,我看着那军师的身影,也是很有些惆怅。我这一路过来遇到的人,无眉,江陵城主的这个军师夫人,哪个不是有头脑有行动力的人。偏林裕一人不成器,一头扎在情爱里再也没出来过,连陈姣瑶一个姑娘家都比他干脆。 祉嫔还会骑马呢。林裕若是再不奋起一把,林家可是真的要翻船了。 我一面想着这些事,一面护着玉兔,带他往旁边不会被波及到的地方走。 一切如同计划,张此川布置了埋伏,却调度不起来,也没有应对这种天险地势的经验。他们在看见前路被断之后,甚至不需要山上的伏兵发动攻击,便已经往峡谷口沖了过来。 那军师手起刀落,一刀一个。我瞧见了一匹马上坐着一个低头蒙面的黑衣人,认出了他便是张此川。他驾着马,由一小队人护着拼命往外沖,旁边的那位城主夫人杀得兴起,踏过几人的马鞍便跳了出去,一个闪身掠过好几人身前,我还什么都没看清的时候,便见到泼天血光冲上,惊起马匹的长嘶。 张此川周围护卫都带了火把,马匹一时不敢近身,那军师一人也无法将他们全数拦下。 前面的人越来越多,我眼见着张此川调转了马头,竟然是要再折返一次,往他们来时的方向冲过去了。 我心下生疑,让玉兔变了兔子等我,接着紧跟着纵马追了上去。后排人有些稀落,空当不少,显然也没料到他们会回头跑,还好我反应得快,追进了近一里路,便见到了他们说的那道索桥。 对面有火光,是我们的人。索桥已经被砍断了,我一鞭子将马抽得如同飞一般地窜了出去,将将要赶上张此川的时候,前面一个人陡然从马背上跳下,面目狰狞地噼刀向我砍来。 我头皮一麻。 不是因为这个人会砍到我,而是我挥剑抵挡的时候,已经望见了张此川的马冲到了悬崖边缘,与此同时,我身后也闪过一道漆黑的影子,寒光闪过—— 两面夹击,正中后心。 我听见了尖锐的刀刃捅入血肉的声音,和我前世临死前听到的没有丝毫差别。 但这一次受伤的不是我,我一丁点儿血也没有流。 玉兔死死挡在我背后,扑上来抱着我,替我挡了那一刀。有了这片刻的喘息时间,我一剑将那人狠狠钉死在一旁湿润的山壁中,随后弃剑,几乎是暴怒地将玉兔拉过来抱着,吼他:“你他娘的在干什么!我叫你变兔子等着我!你在掺和些什么!” 我下了马,把玉兔平放在地,小心地去查看他的伤口。玉兔拼命给我解释:“谢樨,我没事,我是神仙,我不老不死不寿的,你不要担心。” 我将他后心那把匕首拔了出来。他痛得浑身一哆嗦,然后吸着气,继续对我道:“不,不疼,我一点也不疼,谢樨。” 他捧着我的脸,轻声道:“谢樨,你说说话,理一下我。” 我不说话。我将那匕首翻来看了看,看见了皇家纹样,认的那是早先林裕贴身佩戴的一柄短刺,长短双刀,同之前他在青楼划伤我的是一对。 上了毒,并且,上面有龙气。 祥瑞不会受伤,唯独皇帝的兵刃可以伤到他。 玉兔还在那儿叨叨,我根本没有细听他说了些什么,将他打横抱起来,往旁边走去。 姓桑的军师已经赶过来了,他在悬崖边看了看,有些会怀疑:“真跳下去了?” 他再派人道:“去悬崖底下找,死要见尸。张此川这个人我领教过,不是这么不耐操的人。”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他派人下去之后半个时辰内,天降暴雨,乌云密布,近处的一条大河飞快地涨水,一路将峡谷底下淹了。 滚滚雷声中,我给玉兔包扎了伤口,按着他不让说话,对那军师道:“我得先走了。” 其他人没说什么。军师将他自己的马送给了我,并动用了私人关系,在各地戒严的情况下给我一路通行的资格,好让我顺畅回京。 玉兔照旧靠在我胸前,同我共乘一匹马,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困:“谢樨,你不要这么紧张,你一天没跟我说话了。” 他伸出双手,轻轻放在我手上:“不要生气了。” 他的手很凉。我拥着他,穿过雾雨和山间沉闷的雷声,窥见那装载着天地星盘、只在晴天出现的银河,在层层乌云中显露了出来。星盘又有动摇,只不过这次动静不大,只引来了连绵不断的雷雨。 我像是在经歷一场荒谬的梦境,如同各个书中的主角一般,竭力向我的目的地前行着。我要回天庭,我的目的地在头顶,但我别无他法,只能回京,等着判官过来。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有些陡斜的山路已经无法驾马行走了,我一手牵着马,一手抱着玉兔,看着脚下积成千万个小水洼的道路,静静想道: 林裕已经听到了消息么? 他是否也和我一样,梦见了……心上人离去的场景呢? 我摸了摸怀中人的脸,轻轻叫他:“兔子,小兔子。” 他却闭着眼睛。这只兔子说了一路的废话,不告诉我他有多疼,也不肯坦白他元气大伤,连变回原身都做不到了,我只能配合他,假装自己不知道,也不要求他变兔子。 现在我耳边终于安静了,我却开始心慌。 玉兔在我怀里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quq谢谢小天使们!感动到大小眼,状态回来了,接着搓兔子! ☆、治病 我没有等到判官。 我带着玉兔赶路, 雨水将要停歇之时, 天边冲下来一朵霞红的云, 落地化成了一个一身红色的长衣青年,却是我多日不见的月老。他擦着脸上的汗水和雨水,急匆匆地道:“谢樨, 你和星君跟着我回去,判官他出了些事情,你先别急。” 我随他乘上祥云, 走得匆忙,也忘了问他判官究竟出了什么事。玉兔脸色苍白,安安静静地躺在我怀里,我抱着他, 并不说话。 月老有一面观尘镜, 事先已经看清了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他嘆息道:“本来你挨刀子不妨事,肉身可以重塑,帝王刀兵伤不到你什么。可惜龙气偏生克祥瑞,星君挨了这一刀, 少不了有元神损耗;此番还是星君过于感情用事了。” 月老眯起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此也为情,谢樨,神仙和凡人都是要过一遭的。这一通折腾下来, 明年人间的月亮,可要比如今暗上不少。” 第86页 过了南天门,我一洗身上的凡间浊气, 仙法神根也重新回到了我体内。我跟月老道过谢后,直接将玉兔送去了药王那儿。 药王拈鬚打量了我几眼,问我道:“这位仙者,你过来时是用自己的仙元,为星君补了元神?” 我道:“您上次说过,仙者间渡气分元是可以的。” 药庐中青烟缭绕,药王鬚髮尽白,长及膝头。这位老神仙伸出食指在我眉间一点,给我渡了什么东西,我脑海中一阵清透,同时又觉得皮骨深处有什么东西在一抽一抽的发疼,仿佛牙酸漏风一般的感觉。 药王道:“你这也灌得忒多了些。星君是月宫玉兔,土灵根属,你的气息却是木属的,虽说不至于相剋,但毕竟不同类,你看看,自己也亏损了不是?” 上次见药王,那还是一年之前,我和玉兔还没下凡的时候。当时玉兔同我置气,不愿说话,也不愿答应我,我以为他病了,便请了药王过来。那时药王左右诊断不出什么,便对我道,星君若是实在不舒服,有什么突发情况时,可渡些仙气缓着。 我默然无语,只道:“您……先看看他罢,我不碍事。” 老神仙对我吹鬍子瞪眼的,并没有理会我的请求:“有一说一,好好的年轻人怎么就这么犟着沉不住气呢?还怕我这个老头子救不回来一处刀伤不成?” 他赶着我去一边休息,嘱咐药童给我抓药,并派了几个灵兽守着我养息,我几次想过去看看玉兔,都被它们给拖了回来,逼着我睡觉。 我躺在床榻上,嗅着空气中清净的药香,透过升腾起的燃香往另一边看,可惜什么都看不见。直到深夜,我瞧见守着我的那几头灵虎睡着了,于是悄悄下床摸了过去。 药王正在一旁给玉兔熬药,知道我来,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关门,小心些别惊了我的火。” 我便轻手轻脚地将门关上了,然后寻了个地方坐下。 玉兔还没醒,但是脸色已经红润了许多,再不是之前那副苍白的模样。我伸手握住他一只手,突然听见药王问我:“我似乎是听人说,你这个小仙和星君是——在一处了?” 我有些惊讶,抬眼望了望药王。老神仙一脸肃穆地望着我,手里捏着根极细的银针,眼看着就要往玉兔肩恻扎过去。我帮着拉开玉兔一小半的襟袖,看着药王顺着针尖出压出几挂赤金色的血,答道:“是的。” 药王取下针,往烛火上烧了烧,再问道:“哦,那你觉得星君这孩子怎么样?” 我望着他。 老神仙和蔼一笑:“不妨讲讲。我年纪大了,什么事也都见过,星君这个孩子我唯独关注些,他长大后我便没怎么照顾到,现下想听一听情况罢了。” 玉兔怎么样? 有话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药王这么问了,我便仔细想了想,陡然发觉我和他确定关系前后,他在我这里的形象没怎么变过。 我道:“星君么,很像一只兔子罢了。” 这话说得其实相当蠢。玉兔不像一只兔子还能像什么?但药王却鼓励我道:“嗯,不错,很像一只兔子,你接着说罢。” 我再道:“活泼些,单纯些,有些时候容易闯祸,也容易被人算计。” 药王“唔”了一声,忽而再严肃起来:“这样看来,星君实在算不得是你的良配。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当初玉帝封你为仙,你似乎还有些不情愿?”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道:“我活人死人皆可医,唯独不救那些个不愿配合我看病的病人,病入膏肓,说的便是这一类。不作为,有时反而更易生事端。你既一心求死,不知这几年来看开了否?” 我又想了一下。 我刚成仙时,的确十分不情愿,但也没有药王说得如此无可救药。那时我下意识地将做凡人时的记忆剔除了,只望得见在忘川边上的生活,日復一日地看着岸边那些红花石蒜开了又去,鬼魂走了一波又一波。 我觉得做神仙与死也并无大差别。 直到后来我遇到青龙,遇到嫦娥月老,熟悉了判官孟婆一干神仙,方晓得做神仙也有各自的苦处与欢好。再然后,我就遇到了一只兔子,他来我府上乱窜,要我下凡,给兔儿爷一族正名。 也是下凡之后,我才慢慢地揭开我前生的伤疤。 胡天保死了便死了罢,张此川他和谁在一起,和那皇帝搞出了什么么蛾子,我既已是神仙,又关我什么事?若不是我须得看好我身边这只兔子,我也不会屡屡深入探查,想着提早将此事结束。 我发现,我下凡后回回情绪激动的时候,都是这只蠢兔子引起的。一次是从青楼中出来之后,他造梦,让我记起了我娘。再一次是我要同他分开,他追着我去了灯节前夕的街头,那回我刚晓得了我以前为什么要死。 我为什么要想起来? 我想着想着竟然有些气闷,看着眼前玉兔沉静的侧脸,突然萌生了掐他一把的想法。 见我不说话,药王道:“想想也好。年轻人还是要对生活有些念想,若是连过去都正视不了,要怎么往前走呢?我看星君也并非不懂事,他晓得要怎么喜欢人。” 我扣紧玉兔的手指,默默看着药王做完了针灸,再给玉兔灌了药。玉兔中途呛了一下,有些要醒转来的意思,不一会儿却又睡了过去。 怎么喜欢人? 我轻轻碰了碰玉兔的睫毛,静听着我自己的心跳声。药王说的这句话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道:“我……只晓得,喜欢一个人,便要对他好。” 药王笑眯眯的,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你宠着惯着,自然也是好的。兔子么,经常都是要哄的。” 我也听出了他话中的弦外之音:单单对他好还不够,我须得再做些什么。 玉兔的手被我握得暖洋洋的。我凝视着他,暗暗想道: 小兔子,你希望我再做些什么呢? 半夜后,玉兔醒转了过来,一睁眼便望见了我。 他望我,我望他,最后他又开始傻笑,挣动着要我抱他:“谢樨。”我赶紧把他按下去,俯身抱了抱他,再吻了吻他的额头,低声道:“不要动,乖乖的。” 他便乖乖地躺着不动了。 药王在旁边,数落了一顿他做事不考虑后果的行为,但是我看玉兔那样子便没有听进去。他眨巴着眼睛对老神仙道谢,却在暗中捏着我的手指,十分开心的模样。 老神仙被他气得直抽抽:“你还是老实一点的好,好好养元神,化原型养着,你这伤没个十天半个月的好不得行。” 玉兔望我,我再道:“听话。” 他有了化形的力气,便又乖乖地变了兔子。药王很仔细地为这只兔子再紧了一遍绑着细布的白绳,接着便说自己疲乏了去睡了。 临走前,他看似不经意地叮嘱了一声:“哦,这房间是有些冷,若是要暖和些,星君可跟着兔儿神去睡养元殿。” 第87页 我得了药王允许,便将玉兔抱了起来,带回了我睡的那个房间。一路上,玉兔一直抬着头,含情脉脉地望着我。 我道:“三千字悔过书。” 玉兔的眼神立时又由含情脉脉转为了凄凉:“谢,谢樨……” 我道:“哎。” “我,我可不可以肉偿。”他憋了半天,憋出这几个字来。我往他毛绒绒的兔子头上弹了一响指:“你这样的要算伤兔,肉质有损,去了市面上都卖不了几个钱的。做成麻辣兔,别人都要嫌弃品相不好,只能做兔肉粥。” 他很委屈:“谢樨,我的意思是美人计,虽然我并,并不介意被你做成兔肉粥,但是兔肉粥很没有情趣的。” 这只兔子永远好了伤疤忘了疼。我斜睨他一眼:“是,是,包着布的兔子特别有情趣,十分能勾引人。” 他还要说话,我把他捂在了胸口处:“一只伤兔哪来这么多的话,给老子乖乖睡觉。” 他便跟着我睡了。 第二天,我醒来时,他还没有醒。他身体也确实虚弱,需要长久的休息时间,我便给他裹好了小被子,守了他一会儿后,出去给他寻晒干的糙。 药王正在外面种花,听明白我的来意之后,不仅送了我许多紫花苜蓿糙,还给了我几朵珍奇甜美的花朵,说是给兔子加餐。我和药王再谈论了一会儿之后,便回到了房中,准备餵兔子。 结果我看见这只肥兔子拱在被子间,把脑袋埋了起来,浑身炸毛,连小尾巴都翘了起来,十分惊恐的样子。 床前,那四头灵虎也慢慢醒转过来,正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床上这只雪白的肥傢伙。 “谢樨——” 我听见兔子在喊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哭腔:“救命啊谢樨——吃兔子了!谢樨,有老虎要吃兔子!” 我赶紧冲过去将他抱了起来。其实药王养的灵兽都随他吃素,也都有了仙根灵性,并不是只晓得吃食与繁衍的走兽。玉兔在我怀里乱蹬着,动来动去,哭唧唧地道:“你再晚来一点,我就被老虎吃掉了,谢樨,你根本不爱我嗷——” 我拎着他的兔子耳朵,揪着他的小尾巴,认真问道:“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还要继续嚎,我听着这兔子嚎了半晌,显得中气十足的样子,悬了一晚上的心已放下一半。 他用兔爪子抹着眼泪道:“谢樨,快说你爱我,最喜欢我。你是不是在嫌弃我,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兔子了——” 我道:“我爱你,最喜欢你,宝贝儿。” 我怀里这只兔子不动了,支棱起耳朵,似乎傻了一般。 我慢悠悠地道:“满意了吗?满意了就先去把悔过书写了,三千字,少一个字都不行。” ☆、药泉 我守着玉兔写悔过书, 他磨磨叽叽写了整整一天都没写完。 我将桌案上的纸笺抽来一看, 发现这只兔子根本没有认真悔过, 而是又在给我写情书,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倒几遍,倒完了还要把兔爪子往砚台上按一按, 在末尾留个兔爪子印。 他给我介绍:“谢樨,我听说你觉得我画的兔子头很丑,我便换了一个签名方式, 你喜欢不喜欢?” 我瞅着他,抓着他去洗爪子,他很乖地任我把他的前爪提起来按进温水里,仔仔细细地洗干净, 洗完兔子, 我也没什么心思盯着他写检讨了,一面将他抓进被子里捂干爪子,一面给他换药。 玉兔趴在床榻上,把屁股和尾巴对着我。我给他换完药之后,他道:“谢樨, 我有些困。” 我道:“睡吧。” 他扭头看我,耳朵抖了抖:“你不睡觉吗?” 他一双小眼睛里包含期待,似乎是不愿独自睡过去。他病了, 自然有理由多粘人些,果然,我立刻就听见他问我:“谢樨, 你能接受一只兔子用你的手当枕头吗?我不打扰你做其他事。” 我便随便找了几本药理书籍放在床边,将手伸过去,他立刻就很欢喜地蹭过来,将毛绒绒的小脑袋搁在了我的手背上,过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不太满意,连着两只前爪也搭了过来。 他道:“好了,谢樨。” 我轻轻用指尖捋着他的下巴,他舒服得眯起眼睛滚了一圈儿,然后又急忙蹭了回来。等我翻过一页书之后,他便睡熟了,不再乱动。 药理晦涩难懂,我粗略记忆一些内容过后,便将它们放下了。我已准备趁着玉兔养伤的这段日子,在药王这里当个学徒杂事,必要的准备还是要做一些的。 时间还长——我这么想着;今天早晨我醒来后,除了找药王讨紫花苜蓿以外,还去了一趟月老那里,问了问人间的情况。 因玉兔突然受伤,我和他必须回天,也没来得及同判官联繫。当时月老接我们回来时,我因着急着玉兔的伤势而没有仔细听他说话,但我确实记得,月老当时是说过判官出了事的。 当我去询问时,月老却在对着水镜修指甲,向我表示人界的事已经安定了,不用太担心。 所有人都向林裕阐明了张此川已死的消息。眼看着他驾马一跃冲下悬崖的人除了我,还有那个江陵来的军师。听说那位军师认为尸骨还未找到,所以暂时不能判定他已死,希望皇上下令允许在悬崖口架设迷烟,并在大雨退却之后往悬崖底下扔火铳弹,将那地方轰塌,最好将逆党首犯挫骨扬灰。 我不知道林裕听了之后是什么表现,总之这位军师的提议并没有被实行,并听说被已经赶到京中支援的江陵城主给拉了回去。 月老幽幽地道:“那个凡人皇帝怕是要怄死,已经连着好多天没上朝了。至于判官,他快活着呢,再观察一段时间过后,约莫也能回阴司与孟婆团聚了。此事可圆满结束。” 他很忧伤地嘆了口气:“唉,你们都有人陪。独我一人寂寞啊……” 熟悉月老的人都晓得他是个十分闹腾的神仙,也有着十分的恶趣味。据说此人从前也是纯情过一段日子的,后来不晓得中了什么邪,一夜之间变得奔放了起来,无论男女,见了谁都要调戏一番,扯红线的时候也看热闹不嫌事大,最好扯出些七拐八弯的乱糟糟的姻缘;后来下凡去同凡人小孩玩翻绳游戏,也未尝一败。 我看着月老庭中悬满的红线,再看看他托腮嘆息的样子,脸皮抽了抽,飞快地告辞了。 事情结束了。 话是这样说,我却隐隐觉得心头并未平静下来。我未走完凡间的那条线,而是在中途带着玉兔一同退出了,便望不见它后来的走势。张此川死了,林裕也接受了这个结局,虽说也许会伤心几天,可他究极想保住的那张龙椅已经保住了。执念有时候就是这样,它深种在骨骼与血肉中,非死亡不可撼动,林裕对皇位的感情莫过于此,即便失去了自己喜欢的人,但权利与贪婪带来的抚慰是永恆的。 我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继续听着里面那颗心的跳动。它已经死过一次,现在跳得很平稳,和我昨晚注视着玉兔、看着迎头噼下的那把刀子时也是等同的,没有什么差别。 第88页 玉兔却与我不同,他每回看着我时眼里都带着笑,他被我抱着时,我能瞧见他发红的耳根,感受到他砰砰直跳的心。他将真心摊开来给我看,做什么事都定然先想到我,时时都恨不得黏在我身上。 有时我也不免惘然,我喜欢一个人,但我做不到同他这样全心投入。玉兔有时竟在这方面同林裕那样的人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一样的豁出命的架势,换了别人来,兴许会被这兔子极端的热情给吓退了。 他并不问我喜不喜欢,他一直十分的小心翼翼,在被我察觉的边缘试探着,只要发觉我有稍许的纵容都很欢喜。虽说这只蠢兔子掩饰得并不好,还是被我慢慢地看了出来。 我想,大约还是他此前没爱过什么人,我是第一个,这样离不得、放不得也是很正常的罢。 同样,我今早也问了药王有关玉兔小时候的一些事情。旁人告诉我的说法是玉兔无父无母,生于天地间,被嫦娥捡去了养大,同时也被全天庭的神仙宠着,一直以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药王却道:“玉兔是有父母的,他父亲是一只得了灵性的老兔子。当年嫦娥偷长生不老药奔月,老兔子怜悯她孤苦寂寞,便将自己最小的儿子送了出去。星君还没睁眼时便到了月宫,什么无父无母,不过是众仙僚编出的谎话,哄着星君罢了。星君心性一向如同顽童,我们都还是希望他快乐些长大。” 我想着这些事,轻轻摸着我身旁这只兔子的毛,再守了他一夜。第二天他醒过来后,趴到我胸前舔我的脖颈,不停地蹭我:“谢樨,我感觉我好了。” 我瞧出他打着什么主意,只用鼻音哼了一声,顺手往他屁股上一戳。他被我戳得往前蹦跶了一下,然后扒着我的下巴,得寸进尺地舔上我的嘴唇:“我们,我们来二度洞房吧。” 在凡间时,我早不知跟他度了多少回洞房,绝不止一两次了。我将他拎起来,他立刻化了人形出来,挂在我怀里,他长长的黑髮掠过我指尖,上面沾着些干凝的血迹。 我给他披了件袍子,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往外边一处药泉驾云飞去。那泉水由天池而化,离药王的神仙庐有些距离。他单披着一件雪白的袍子浸入水中,几丝淡红在水中飘开,我使出法术护住他的伤口不沾着水,帮他上上下下浇水清洗了一遍。 玉兔被我摸得很惬意,也伸手要给我按摩,我由他上下其手,形同挠痒一般,最后倒是被他紧贴着动来动去的撩拨出了火气。半透的袍子顺着他肩膀滑下,我将他抱起来放在我膝盖上,小心护着他背后的伤口,一寸一寸地吻上去。 我道:“你今天倒是很乖。” 他轻轻吸着气,被我按着腰上下摇晃着,眼里带出一些迷濛的水痕。我伸手将那水痕轻轻抹去了,哄道:“疼?” 他也不再装腔作势,很老实地紧紧抱住我,哑着声音道:“疼。”过了会儿,又补充道:“是伤口疼。那里……不疼。” 药香和瀰漫着雾气的泉水仿佛格外使人意乱情迷,我和玉兔闹得不知时辰,却是越到后面越捨不得分开,最后还是玉兔摸着鼻子问了声:“好,好像晚了,今天没有按时喝药,药王爷爷不会要生气罢?” 我不说话,又抱了他半晌后才披衣起身,预备回去。玉兔贪方便,直接变了兔子趴在我头顶。我浑身湿漉漉的,脑袋上顶的兔子也如落汤了一般,两只长耳朵都趴了下去。 “没眼看,你们俩真是没眼看。” 门口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多日不见的判官精神气十足,倚在门边,痛心疾首地望着我们:“不务正业!不思进取!没眼看!谢樨你自己找找,整个天宫还有比你们更腻歪的吗?” 我想了想:“好像是没有。你怎么说?” 判官话音顿了一下,接着悻悻然地闭了嘴。玉兔举起小爪子同他打了声招唿,他看着这只湿漉漉的兔子,笑得前仰后合。 “小兔子,你过几天去玉帝面前,也这幅样子,他定然就不忍心骂你了。” 玉兔疑惑:“骂我?” 判官肃然道:“是的。玉帝召星君三天后去凌霄殿陈情,受众仙审议,我是来通知你们的。只是顺道,我过会儿还要回凡间,这事总之还要观察一段时间的好。” 他拍了拍玉兔的脑袋:“虽然大家都不知道那老头又抽什么风——小兔子,你这回帮谢樨挡刀,似乎是让玉帝动了大怒了,好自为之罢。” 作者有话要说:  立个g 这周末之前完结 (*≧▽≦) ☆、祥瑞 药王医术精湛, 三天时间, 玉兔的伤很快就好得差不多了。玉帝的诏令如同悬钟一样在我心头压了三天, 终于还是到了我们面前。但玉兔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先是啃了几口那道诏书,发现啃不动, 且柔韧性也很不错的之后,拜託我用这捲轴将他卷了起来。 被捲成一条的兔子露出个脑袋,细小地挣动着, 瓮声瓮气地感嘆道:“谢樨,你说烧饼被捲起来的时候,感觉是不是也像这样好?” 我:“……好了,别演烧饼了, 我们该走了。” 我随他一同去了凌霄殿。只是, 这次众仙讨论的话题中心不再是林裕,而是玉兔。众仙都在列,独玉帝一人高坐在天君宝座中,声色皆不似上一回那般和蔼,而是十分严厉。 “太阴星君可知罪?” 天庭与凡间不同, 天君是天君,其他仙僚也各有位分,虽然阶品与神位都有差别, 但不到正经时刻,不会有人去遵守什么叩拜礼数,纠结这样的几番口舌。上次所有人都站着, 这回却像是纷纷感知到了什么,位分稍小一些的仙都出了桌席,齐齐跪在地上,静听他们发言,一个二个均是噤若寒蝉的模样。 我没有跪。来之前,判官在暗地里叮嘱我,前些天我的阶品已经被提为上仙,事情办得很快,以后做事也要有上仙的架势。我这回便坐在他们这堆天上天下都闻名的神仙中,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家兔子。 这感觉有些奇怪。玉帝只向他一人问话,似乎有意无意地将我排除在外,而我如同一个最淡漠的旁观者一样等在这里,只望着一个不知走向的开场。 玉兔也没有跪,他站在那儿,眼神清透地望着玉帝:“玉帝爷爷,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 此言一出,玉帝陡然拍桌,怒道:“你感情用事波及仙根,为谢樨挡刀,这不是错?将私人感情放在六道众生之前,这不是错?若是日后那孽龙再有大动,单凭你这个元气大伤的躯体,要如何履行你的职责,如何应对星盘乱象?!” 这一拍桌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玉帝平日里一副慈眉善目的老爷爷模样,这样动怒的确是十分少见的情况。 玉兔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 我望着他,不免有些担心。这只兔子最经不得人说,我原先同他开个玩笑他都能委屈得掉眼泪,恐怕又要好一通折腾。 可是很快,我发觉我想错了。玉兔仍然是用之前那样有些傻,还有些坚定的口吻道:“可是我的伤已经好了。” 第89页 他前后转动了一下,活动了几下臂膊,表示自己现在十分健康,而后睁大眼睛,十分无辜地往上面看过去。仿佛在说:你为什么还在纠结这件事呢? 玉帝气得险些没背过气去。 和玉兔对话有时就要经受这样的波折与考验,兔子想事总是十分的直来直去,从来只看得到眼前。玉帝险些把自己的鬍子都给揪断了,半晌才发着抖道:“胡闹!任性!强词夺理!我看星君你真是越发不可理喻了!” 大殿里静得如同坟墓一般。 玉兔却毫不动摇,依然用那那副清透的眼神望着玉帝:“我……不认错。救谢樨没有错,我喜欢他。现在我的伤也好了,不影响的。” 我动了动,想要上前去,却被判官拉住了。他低声对我道:“冷静。你难道瞧不出来,小兔子他只准备这样说了?你真当他听不懂玉帝说的话?” 我陡然一怔。 玉兔这番认死理的模样我并不陌生。他一向是认死理的,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但我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的确有些任性,仿佛认准了跟人叫板一样的眼神,那眼神之后,还有一丝我从没发现过的冷静与淡然。 这样的他已经像个独立面对风雨的大人了。不再是那只在我怀里打滚的小兔子。 我听见稀里哗啦的一阵响声,玉帝这次连桌子也摔了:“我告诉你,不要试图与天地六道作对!你护他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什么时候连这天地众生都不在乎了,我看你能闹到什么地步去!” 玉兔道:“我不会。” 他仰着脸,认真地望着高座在宝座上的玉帝,认真地道:“我会做好我的事情,我也会护谢樨护到底。” 玉兔一直没有看我。我有些想笑——与天地六道作对? 不过是谈个恋爱的事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严重了。诚然,玉兔现在一副为了我不疯魔不成活的样子,在别人看来的确有可能坏了大事,但是我已经从那些事中脱离了。张此川已死,胡天保已死,林裕的皇位固若金汤,他不必再做些令他战战兢兢的噩梦。 我再告诫自己一次,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 我有些看不懂玉帝和其他众仙的反应,以我的眼光来看,这怎么样都是小题大做。对玉兔,未免也有些矫枉过正了。当初撮合我们两个,在列众仙都占了个头去,无论如何也论不到“情”字上面做文章。 玉兔死犟着不肯松口,玉帝那边的滔天怒火一直未平息,剩下一群小仙在瑟瑟发抖。 最后,我听见玉帝道:“罢,我不管你了!太阴星君关入思过庭中面壁一年,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同我说道罢!” 最后一个被砸碎的笔筒落了地。玉兔伸手捡起一小片碎玉放在手中,再抬起眼睛的时候,竟然是微笑着的。 他偷偷对我做了口型:“谢樨,你可以来看我的。只有一年。” 我心里难受,刚要上去同玉帝理论,便见他喝了口茶,摸了把鬍鬚,看向我道:“儿女私情不可有。往后凡间的事,单谢樨一人下凡去,太阴星君不可介入。” 我有些茫然。我道:“天君,凡间无事。” 在我身后,判官却出列拱手:“凡间有事。是我禀报不周,兔儿神暂不知情。” 我回过头去,望见判官一脸严肃,手中握着一卷厚厚的书本。他将它翻过几页,举起来给我们看:“众仙,这事近日人间的往生簿,凡是已死、过了三生石的魂灵,名字尽数在列,大家应当都知晓。若是一个人已死,他的名字必然会出现在这上面,等到转生之日方会消隐。” 我站得离判官很近,能瞧见上面的字样。往生簿我见过,上面的名字永远在不断浮现,随着凡人的诸多生死往后追加,宛若由墨迹化成的蜉蝣。在凡间时,为了探明陈姣瑶的身份,我也曾托判官替我在往生簿上查着女孩儿的名字,结果是没有。当时我们都以为她已经转世投胎,后来才想到是她根本没有逝世。 现在判官用了法术,将往生簿上的字迹停在了某一天。 正月二十三,我们追捕张此川、在断崖前一战的日子。 判官道:“经查明,凡人张此川并未逝世,命数未到,他仍在人间。” 他清了清嗓子,眼神直直地望向玉帝:“鑑于这般情况,我特请诏令,希望天君能恩准我同谢樨再次下凡,将此事彻底了结。” 玉兔被押去了思过庭。 我走出凌霄殿,只觉得迎面一阵凉风吹来,睁眼看过去,号称一向在广寒宫内闭门不出的嫦娥站在远处,看了我一眼,而后腾云离开了,我亦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大约是对我觉得失望。 判官问我道:“你要去看看小兔子吗?时间有些赶,不过还来得及。”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道:“祥瑞克孽龙,这中有什么讲究没有?” 判官略一沉吟,对我道:“这个,情况多有。不过里面的讲究,大约是一种祥瑞对应一种妖邪,小兔子属地灵根祥瑞,专克林裕的水属黄龙。像你以前的那位青龙朋友,同你一样是木属的,对应的则该是火属的麒麟。五行相抵,这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我再问他:“地灵根的祥瑞,能抗衡孽龙的,整个天庭中有几个?” 判官掩着袖子咳了几声:“虽说以后说不准,但现在能完全抗衡孽龙的神仙……不太多。地属性的祥瑞——大约只得玉兔一个。” 我道:“好的,我知道了。” 判官有些急眼,急匆匆地过来要拉我:“这件事,我跟你说,你也别太——” 我不再说话,大步向前,径直去了思过庭。 天庭小仙众之前都很通人情,我现在过去一看,守门的正是我头一回去凌霄殿中遇到的那只小豪猪精。他似乎是不太记得我了,见了我周身腾腾的仙气,也只不停地道着:“上仙好。”点头哈腰地放我进去了,别的话也没说,我出入几重门都如入无人之境,十分便捷。 我一进去便看见了玉兔。 他化了原身,正抱着一堆干糙咯吱咯吱啃着。 我走过去将他抱起来,看他嘴里还叼着一根糙不放,嘆了一口气:“怎么到了哪里都不忘吃?” 他很委屈:“你又嫌弃我,在这里以后都吃不到你做的饭,我想提前填饱一下肚子。” 我摸摸他的头,给他揉着软绵绵的小肚子。他仰头往我,一双小眼睛亮晶晶的。 “谢樨,你要下凡了,这次带不成我了。” 我听他慢慢地说出这句话,没来由地鼻子一酸,险些没将话囫囵说出来。我将他揣在怀里捂着,轻描淡写地道:“很快的。回来我就过来陪你,玉帝没说家属不能陪着思过罢?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他用力蹭我:“嗯。而且我只思过一年,你不来也没关系的,我们兔子生存能力都很好,在这里也没有问题。” 第90页 一年,我想着,我同他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一年。 我帮他揉了肚子,再捏了捏他圆熘熘的小尾巴,问道:“变回来看看?” 他变回来了,伸手环住我的肩膀,唿吸间的热气软软地扫过我的耳根。我和他面对面抱着,彼此都没说话。 过了很久之后,我隐约觉得有一个凉凉的东西塞到了我的手里,低下头一看,是一个琉璃瓦的兔儿爷。是玉兔一直保管着的那一个,同我的是一对。 玉兔把脸埋在我肩头,声音很闷:“谢樨,你帮我带着罢,你知道的,我喜欢跑来跑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它摔碎了。你教我的诗我背下来了,彩云易散琉璃脆,我想了一下,这么脆的东西,还是你帮我保管比较好。” 我笑他:“想了这么久,就想着这个?” 我将那个乘龙的兔儿爷小心收好,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 他抬头望我:“嗯,就想着这个。”他也沖我笑:“我还想吃火锅,谢樨,你回来给做罢。” 我道:“好,等我回来。” 他圈着我的胳膊紧了紧:“一定要回来呀,你不能抛弃一只兔子的。” 我道:“不会的,我只养你一只兔子,以后也不会抛弃你。” 我没问他为什么要和玉帝对着干,没问他说的那番话,护我护到底,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心里想的事情从来瞒不住人。 我并未和他呆多久,玉帝给我和判官限制了时辰,我糙糙同玉兔道别过后,便出了门。玉兔亦步亦趋地跟着送我,直跟到门口才算完。 我回头赶他走:“行了,就送到这里罢,乖一点。” 他又对我笑了笑,听话地背过身走了,走时抬手擦了擦眼睛。 判官等在外边,有些担忧地望过来:“谢樨。” 我道:“我没事。” 下凡后,我独自去京中逛了逛。照以前的惯例,我和判官都不能使用法术,踯躅肉身,早已习惯。 乱用法术、六道反噬的后果有多严重? 我思考着这个问题。判官犹豫了一下,告诉我:“——若乱了天纲,则会灰飞烟灭。不管人神,都是如此。虽说不是完全不能用,但是为了防止没个度,天条中便直接将这一事给禁止了,所有神仙下凡后,都要封闭元神仙骨,有特殊情况的除外。” 所以我没有法术,判官下来后也同凡人无益,但我记得玉兔是一直都揣着法术的。 我循着长安街慢慢地找下去,路过了我从前的宅院,路过了我幼年时的私塾。 我找着明无意的家。 我问过玉兔的家在哪,他当时正跟我闹委屈,给我提了提离家出走的计划。他十分黯然地道:“青菜街萝蔔巷,门前有两个很好看的石雕,门后有一个很好玩的院子。我原想带你过去玩一玩的,现下我还是自己回家罢。” 青菜街萝蔔巷,怎么听都不是正常城镇会有的街道名,可偏巧就让我找着了。在玉兔称赞过琉璃瓦的那个巷口,我闻见了一阵熟悉的桂花香,扭头望过去,才发现一条我从未走过的路立在眼前。 它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立在那儿,不知有多久了,也不知是为多久之后的我准备的。就像月宫桂树底下蹲着的那只白兔子,千年寂寞,等着他喜欢的人来。 旁人看不见,只我一人看得见,因为这是玉兔造出的结界,是他的家。 天界造出了一个谢樨,便能造出一个明无意。 明无意不是什么杏林名门的孩子,他没有那般悽惨伶仃以至于年少早夭的过去,他就是玉兔,玉兔就是明无意,是他本身。 我以为只有我是这盘棋局中随时可以毁弃的棋子,却没有料到玉兔也是。 我的小兔子,生来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有一天能以身抵命化解龙祸而存在的。他是天庭最宝贵的那颗棋子,他是唯一的地灵根的祥瑞。 我以为他老是忧心我会同他分开是对我不放心,原来不是我要走,是他要走。我原以为的最坏的结果,竟然是他们提早准备好的结局。 现在他们将我和他分开了,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我踏进了他的家。 门口一左一右放着白兔与青蟾的石雕,往后是一座嫦娥像。后院的场景我异常熟悉,因为玉兔是照着我在忘川的小院子里造出的地方,连房屋陈设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又往院子里栽了一颗桂树。 在我迈进第一步的时候,阵法启动,庭院中化出一个白色的影子,慢慢地有了实形。 明无意穿着一身白衣站在那里,歪着脑袋对我笑:“谢樨,你终于来啦。” 清风徐徐,他这样子,同我刚下凡时看到的没有丝毫分别。 我道:“我马上就走,你不必等我。” 这个明无意没有动,有些疑惑地看着我。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尽是玉兔的影子。如若不是我知道玉兔此刻在天上,几乎就要被他骗住,整个人陷进去了。 我道:“别骗自己了,小兔子。我不会指望着一个幻影过日子,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你对我也太敷衍了。” 我眼前的人张了张嘴,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但我并没有看他。我只对他轻轻挥了挥手,他便悄然飘落在地,化为了一片玲珑剔透的小东西。 我将这个小东西捡起来,和玉兔送我的兔儿爷放在一起,它们之间仿佛存在某种吸引力,也或许是主人气息的融合,很快,那亮晶晶的小东西化在了琉璃瓦中,消失不见。 我将这一对兔儿爷放在胸口,感到些许的暖意,就像玉兔往日扒拉在我胸口时一样,我永远能看见他那双认真而温柔的眼睛。 “我不用你护。”我轻声道,在若隐若现的幻境中,我仿佛又瞧见那双眼睛弯了起来,是在笑,可是又很委屈的样子,带着微微的悲伤。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会有二更,可能三更,不过时间未定啦。 ☆、开劫 玉兔的星位居于星盘正中, 同林裕的主星遥相对应。 从明无意家中回来后, 我这几日没事便瞧一瞧, 发觉星盘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它有倾斜,便有变动, 星位变动中,有些熄灭了,有些又会突然出现。判官教我用凡间棋盘的观法去看星盘, 划出角、边与中腹,告诉我里面的规律。在此之前,我只听玉兔偶尔说过星盘与林裕的联繫,从没仔细了解过。 匪夷所思的是, 星位的变换竟然符合凡人围棋的规律与法则。判官道:“有些事说来你未必信, 听听就好。当年齐天大圣横空出世,他所居的斗战宫位横扫天界中星,最后被梵天如来一手压下。期间天象移位,正好是一局六合棋法,将死之处, 正在西天。” 我道:“如此巧合么?” 判官嘆了一声:“也只在那死猴子闹天宫的那次,我们注意到了这事罢了,若不是月老他成天闲着没事儿干, 也不会有这样的发现。都说凡人受我们摆布,但我们神仙,可不知道是由谁摆布——那些雷劫、情劫到底由谁来设?偶尔想一想还怪吓人的。若是真有人在拿咱们的仙星下棋, 我得拜託他们稳着点。” 第91页 我再抬头找了找我自己的星星,离玉兔很远,处于靠近边角的位置,旁侧没有任何人的星星,是一颗孤星。而林裕的星位处在星盘正中,与玉兔牢牢牵引着。 我不会下棋,在凡间时,我的私塾先生告诉我,若是二十岁不成国手,便可放弃在这上面花功夫。我所记得的,也只是些投机取巧的法子,几类最便捷的打劫法罢了。打劫又叫做劫争,黑白双方都将对方的棋子围住的时候,无论轮哪一方下,如此循环往復,都将成为一个循环无解的局面。如若不提子,则永无胜负手。 我小时候同我爹下棋时喜欢胡乱打劫设劫,为的就是拖一拖时间,让他多陪我一会儿。商人有旁人不可想像之苦,其一便是少有时间陪伴家人,纵然这样,我爹也经常下到一半时,抛却棋局去同人谈生意,一去便是十天半个月。我则会将残局记下来,等他回来后继续。 我道:“大约是巧合罢。如若是真的,那他们下棋的手艺可是真的臭。” 判官但笑不语。 我和他下凡后,各自在朝中任职。判官仍在他的紫薇台当神棍头子,我却拒绝了林裕给我国师一位的提议,请求他按照陈明礼原本预定的举荐计划,在春闱放榜后将我纳入翰林院。在这里,有个好处便是清闲,多的是时间同判官一起追查张此川的行踪。 林裕现在坚信张此川已死,每天都说有故人託梦,言张此川已入了轮迴。其他但凡是要求彻查此事、至少要找到张此川的骸骨的人,都会被林裕骂一顿,并剋扣三个月的俸禄。一段时间后,朝中无人敢提此事,豫党的势力也在逐渐分崩离析。 然而,在度过一段消沉的日子之后,林裕重整旗鼓,以雷厉风行的做事态度再度执掌朝政大权。这段时间里,我目睹了他对张此川这个名字的态度转变:从怀恋、难以释怀,到淡然处之,再到咬牙切齿。他似乎终于开始意识到,偷走自己数载江山的人,正是曾经日夜陪伴自己的枕边人。三月后,不仅不禁人打压豫党、将张此川的名字反覆拿出来陈说,反而有了几分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的架势。 旁人都以为皇帝又疯了一次。唯有陈明礼看得清楚,我去拜访他时,他只嘆着气道:“陛下如此激进,大约唯有到老时,才会真正安下心来坐稳这个皇位罢。” 后宫中,陈姣瑶正式转正,封了皇后。林裕并未苛责她,反而待她不薄,最近已经传出了皇后有孕的消息。至于玉兔扮演的那个身份,则被人解释为死在了乱军之中,尸骨无存。 一切都在步入正轨,只有我还记得不久前的动乱,它时时刻刻在脑海中未停止生息。我日日夜夜盯着星盘,直到双眼血红,几千星位仿佛马车轮轴一般在我脑海中清晰明了地旋转着,每一个我都记得很清楚。玉兔那颗淡黄的星子,离林裕只有一指之隔,而且似乎在越来越近,仿佛只是暂时被桎梏着,随时准备碰撞得粉身碎骨。 张此川在哪里? 似乎从我第二回下凡开始,我们便一直为这个问题困扰着。无眉甚至替我和判官做了决定,重金买通了江湖上的一个杀手组织,只求找出他的下落。江陵那边亦是瞒着皇帝出动了方方面面的人马,四处查探。即便是这样,我们仍然没能找到一丝一毫的线索,仍然是毫无头绪。 直到五月。 五月份,判官受到了皇帝召见。全国各地妖鬼事件多发,导致人心惶惶,似乎有人在背后操刀。 林裕此时已显得沉稳许多:“请国师秘密前去,务必追查到祸乱源头。巫术仙法在上人处为尊,在下人间则成祸。” 出了大殿之后,判官问我:“你认为这件事和张此川有关吗?” 我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张此川仿佛人间蒸发,如若是还准备捲土重来还好,总有一天能将他拿下。若是他逃去了天涯海角,准备糙糙度过余生呢?如果是后者,我们无法确定,便只能在凡间吊着。 我道:“咱们这个神仙当的真是憋屈。” 判官说:“谁说不是呢?”他往上指了指天空:“人要活命,我们也要。偏巧咱们的命都还是凡人给的,没有香火,咱们也什么都不是。” 我却没想这么多。我一门心思看着那颗淡黄色的星子,摩挲着手中剔透的琉璃瓦,想着我的小兔子。 我很想念他。 ☆、青星 我隔几天传一次信给青鸟, 让它将我的书信带回天庭, 也不晓得能不能送到玉兔手中。青鸟从没衔来过回信, 一次也没有。 这回出发前,我在信纸上写:“最近有要事须外出,不能常给你写信, 不用太惦念我。这件事办完了,我便回来给你煮火锅吃,若是你出来得比我早, 便记得回忘川把鱼餵着。” 我想了想,再往上加了几个字:“我晓得你现在不方便给我回信。但若是我回来时,发觉你已经变心的话,我便把你做成烤兔子, 这次不开玩笑。” 青年带着我的信, 飘飘悠悠飞走了。我略微收拾了一下,同判官一起出发。 这次巫术祸乱的起源,就在涪京城附近。 我们在京中,原先依稀听说过些妖邪异术的传言,不过都在合情合理的范围内, 便也没有多加注意。这次我们出了燕云关一路往南走时,才发有些居民已到了糙木皆兵的程度,不见外人、不断灯火, 即便在皇城边上,也坚持着时刻都有妖鬼会来取自己性命,怎么说都说不动, 也难怪监察部会陈情上报到宫里,百姓这样的恐慌程度,已经到了需要出动军队维持稳定的地步了。 而恐慌到达最高点的那一日,是出了一桩人命案子。 这案子是在一处叫做宁家村的小村庄里,有住户大批大批地丢东西,按理说,本是最平常不过的偷窃事件,小偷猖獗,官府也在不停地敲打,只是这回除了丢钱财、书本物件之外,还有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头髮被剪了,房屋中也多出些剪碎的小纸人。 旁人说,这便是“叫摄生魂”,是要人命的邪术。有妖道、术士剪纸为兵,窃得人的头髮、随身物品等生时用物,带回去给自己的主人,日夜施法诅咒,便能生生夺取一个人的性命。而这宁家村中,便有一个人死在了这样的手法中。 此人的尸体被发现时,正主已气绝多时,县衙仵作查验尸体后道,这人死法有蹊跷,周身无什么要命的伤口,唯独大腿根深处要紧的脉络被人割了一刀,是活活放血放死的。 同样,这个人的头髮也被割去了一部分。在发现尸体的糙地周围,还有人发现了道士做法的黄表纸。 判官自己看了看那符纸,没说出所以然来,挠头道:“我们神仙都不用符咒的,哪看得懂这个?” 还是无眉过来辨认过后,将原来画着的符文拼合好,还原了,再对我们道:“这是鹿邑青宫中人的符咒,一伙黑心道士惯用的伎俩,喜欢搞些乌烟瘴气的东西。不过,你们找到的这张不太一样。” 无眉伸手点了点那张符纸:“青宫道派,原先是尚房中术、双修法的道派,也时常有剑走偏锋的时候,搞些灵童、小鬼之类的东西出来。按我们行内人的标准分,他们走的不是正道。” 第92页 我道:“鹿邑,似乎是河南地界。” 无眉应道:“是的。”他若有所思地盯了那符咒一会儿,判官催着他说下文,这才慢吞吞地告诉我们:“你们找着的这张——是还魂的术法。这上面写的也不是别的字,而是—— “起死回生。” 判官有些怔愣:“这么说,那群道士并没有害人,反倒是想让那个人活过来?生死人肉白骨,这,这可是……”他忽而又像十分烦恼一般,有些丧气地道:“这只有我的判官笔才能做到。” 无眉对他这个经常脱线的傻瓜师父还是相当尊敬的,只是适时适当地提醒了一下:“师父,这可能不单是想将他们復活。而是先杀了人,再试验他们的法术,如此也是说得通的。” 判官一拍脑袋:“如此,原来是四处下手,找试验品么?那什么青宫道派,为何要兴这种么蛾子,量凡人之力去干些逆天而行的勾当呢?” 无眉没说话,我也没有说话。 我想起了元宵节前判官同我提起的陈明礼的另一个学生,他同玉帝一些赶尸人的联繫。为了将母亲的尸体运回家中,他顺水推舟弹劾了陈明礼,答应了投奔豫党。 正是在他母亲的尸体上,判官找到了通过追魂术强行召回的一点碎魂。据判官说,虽然微小,且会断了魂灵往生的道路,但魂灵的的确确是会通过凡间的术法,被召回那么一星半点的。 “如若是张此川在背后指使……” 判官看了看我,忽而也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我开口道:“总而言之,先配合各地官府将此事处理好,提高境界,遇到来歷不明的道士便提回去审问一番。剩下的事,我差不多心里有数,我们回京罢。” ——我记了起来,当我还是谢樨王爷的时候,张此川靠着那少年雅笙在青楼中送了我一个人情。我要还他这个人情,他却只拿走了我家宅中一本老旧的书。 当时我并未清理过那些书本。张此川要走的是一本烂了一大半的剑谱,我那么多藏书,他此前从未见过,按照他的眼光来看,小人书同戏本子都可能是我家人购置的书本,唯有剑谱,我日日夜夜照着上面练过的剑谱,是他可以确信,被胡天保此人用过、触碰过的。 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所晓得的张此川,工于心机,偏执冷静,他被母亲一人辛苦拉扯大,非常认死理,且对母亲教给他的东西深信不疑。他认为的良善,是忠义孝悌,是忠君护国。这些东西在一夜之间被他自己颠覆,我也不知道他究竟经歷了什么。 放到神界的眼光来看,又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在命里左右凡间帝王、反反覆覆地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呢? 我一面回忆着他当时来我府上的神情与表现,一面代替了车夫替无眉和判官驾马,独自吹着冰冷的夜风。我抬头凝视漆黑的夜空,发觉星盘之上,稀稀拉拉的边角处,我的星位旁出现了一颗我此前从未见过的、青色的星星。 ☆、三星归位 无眉掀开马车帘子, 坐到了我身边来。这少年用厚厚的斗篷将自己裹了起来, 已过了四月, 他仿佛依旧畏惧夏日夜晚的寒冷一般,不住搓着手,呵气也像是透着冬日的冰霜。 “杀破狼。”他也跟着看了看天空, 然后道。与我不同的是,他只略微看了一眼,便忽而低笑起来:“你们三个人, 竟然正好落在杀破狼的格局中……可真是有意思。” 我仍仰头望着天空,只淡淡问他道:“你当真是如今才看出来的吗?” 无眉摇头,理所当然地道:“自然是早就猜到了些。但我之前便同你说过,咱们不是一路的人, 提前将这些事告诉你, 对你们并没有好处。老实说,之前算那姓张的命数时,我便察觉到有些不对。若不是到了今夜,张此川星象一直不显现的话,我也不敢下此断言。” 少年转过头来看我, 伸手直指青天:“这是你和那只大兔子的神劫,也是林裕和张此川的。有林裕一个还能用巧合来解释,现在有了张此川, 便不再是巧合。” 七杀、贪狼、破军在命宫的三方四正会照时,就是所谓的杀、破、狼格局,落在这里面的人, 必然相争相乱,永无止境。那颗之前隐而不见,此刻却突然出现的青色星子,正是张此川的命星。 我、林裕和他,刚好落在这将将要运转起来的命宫之内。 我询问道:“他们二人也是天上星宿么?” 这回无眉没有答话,反倒是判官还带着睡意的声音从马车厢中传了出来:“林裕是命定黄龙,属于星宿之一,毋庸置疑。至于张此川……自古以来杀破狼命格易出杀伐英雄,凡人死后也能成神,却是以凶神为多。心机尤深、罪孽尤重者,可自升为仙星,主阴煞气。我看,他本来的的确确是个凡人,多半是积累至此,以至于半路成了煞星,不知已造了多大的杀孽。” 我想着那个被活活放血放死的人,心下肃然。 无眉掰指头算了算,幽幽地道:“三颗星三方四正会照之时,你们三个註定要聚在一起……是赶得上呢,还是赶不上呢?” 我们快马加鞭奔往京城。 判官晓得我心里有个对着天庭的疙瘩,这几天并不怎么敢跟我搭话,只低眉顺眼地给我和无眉打着下手,成日都是一番愁眉苦脸的样子。无眉倒是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跟我找着话题,从他小时候修道时讲起,讲了几个时辰还没到他下山的时候。 无眉道:“我跟旁人不同。我不求长生,那时候我只是想讨口饭吃而已。后来我被人赶下山后,意外碰到一个命格十分奇怪的人,我便跟着他走了。” 我随口附和着他,问道:“有多奇怪?” 他探头问我:“你还记得那个小白脸娘娘腔军师么?就是那个人,他的命盘是断的,整整断了三次,按理说根本活不过十三岁。那时我也是没见识,不晓得还有续命这种说法,一时激动就跟着这人跑了,后来打仗一打就是好多年,我却总没找到给他续命的人。说起来,那人的命格也离贪狼星很近。” 无眉总结道:“但,这样好运气、有人关照着给你续命的人毕竟是少数。命不命的,谁说了都不作数。” 在路上,我又问了些有关摄魂、换命之类的东西,无眉都一一耐心地为我解答了。我在一日之内学了许多从前要被先生说是“不学无术”的知识,感觉自己焕然一新,已经是一个合格的神棍了。日后若是想出来散心,可抱着兔子去给人算命驱鬼。 我眼看三星周转,越来越近,即将居于正位。玉兔关联着林裕的星子,同张此川关联着我的那颗青星一样,被带了进来。我想着我的小兔子,数次指手在夜空中涂画,只为在脑海中将那看不见的牵连斩断。 终于抵达涪京城时,我头顶那四颗星星已经离得很近了,甚至不需要特意辨认,抬头望上去,几乎会以为它们并成了同一颗尤其亮的星星。在城门口,我们被排着长队的人流拦住了一时半会儿,守城官兵一一验实过后,才肯放人。 第93页 京中的形势也严峻了起来,听说新上任的守城将军下令严查,还是让一些术士妖道混了进来,在京中宣扬散布阴兵摄命的消息,弄得人人自危。不止如此,就在皇城脚底下,再出现了几起命案,杀人的手法与此前的如出一辙,统统都是被利器割开大腿根的经脉,活活放血而死。 林裕去紫薇台求祷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慢慢地,他也有了和百姓一样的恐惧,担忧着自己哪天就会被人在睡梦中剪去头髮、偷取字画,掩藏在某个阴暗地角落中日復一日地进行诅咒,他拒绝沐浴净身,也拒绝内宦宫女给他梳洗打理。 我也基本对这个毛糙糙的不肯洗澡的皇帝不抱希望了。 半日之后,我向林裕请来了旨意,领了一路人去探查此事,连夜揪出了七个混在普通居民中的术士,但我所找到的这些人,只是他们人马中的冰山一角。此番打糙惊蛇过后,一夜之间,京中四处走水,不断有四处游走的人大声唿喝:“是妖风邪火!宫中有孽龙,咱们的皇上,他已经成了一条孽龙了!是妖怪啊!” 重重火光中,不单我一人,其他人也嗅见了与此前张此川发动的那场叛乱类似的气息。判官紧赶慢赶回了宫,使出浑身歇宿将林裕骗在紫薇台闭门不出,与外界一切消息也隔离开来,只求能稳住这个祖宗。 无眉的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林裕有可能成为孽龙这个说法,天庭中知晓,我也知晓,绝不可能散布给外人。此事定然还有其他高人在插手,让人给算了出来。” 他剪了一个小纸人,轻飘飘地对它吹了口气。纸人动作起来,在风里飘飘悠悠走了半晌后,消失在墙角拐弯处。片刻后,纸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却已经被人涂画成了血红色,上面写着最恶毒的诅咒。 那纸人还没近我们的身,忽而飘飞起来直往我们扑过来,无眉眼疾手快地夺走我手中的剑,狠狠地将它一剑插碎在泥土中。他拍了怕手:“那边青宫道观观主亲自下场了,还真是下了血本。” 他对我道:“你忙你的,这边斗法的事就交给我。”这少年眉目间浮现出一丝阴戾:“——论到老本行,我还没输过。” 三人成虎,半真半假的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宫中奏摺如飞雪堆积,俱是要求林裕本人出面澄清的尚书。内阁重臣熟悉林裕的脾气,根本不敢让他瞧见半个字,只是眼瞅着宫里还压得住,宫外却压不住了。 五月十七,我们再追缴了一批术士,他们慌乱逃窜中,有人爬去了鼓楼楼顶,挥舞着烛火大喊道:“宫里的是个妖怪——他不是真龙!不是真龙啊!” 我骑马追到高阔的木楼之下,周围已层层叠叠围满了百姓。这种时候,人人为辟邪,都拿着一盏蜡烛,灯影摇晃中,我接弓瞄准那人,一发直追而上,洞穿了他的咽喉。他唿喊的话音立时变得如同风箱中拉过的唿哧唿哧的声响,只剩下半句话:“我们的真龙天子,他的名字就是——” 万籁俱寂。 那人将灯油从头泼到脚,狂笑着点燃了自己,燃烧的人影带着洞穿咽喉的箭羽往地上砸下来,周围仿佛只剩下了那一声骨肉碎裂的闷响。就在这个时候,我身后爆出一声厉喝:“林兆!皇长子,是我们的真龙!” “是林兆!” 我骤然迴转,看见街面上、街角处、房檐下都站满了人,有些是道士装扮,有些不是。他们一见有人过来,立刻如鸟兽散状奔逃而去。比起御林军,这些人的战斗力接近于负数,却比真刀真枪的兵马来得更让人头疼。 我没有理会那些唱戏一般跳弹的人,奔过长安街时,被守城将军拉住了,他的神情异常焦灼:“是造反么?这是造了反么?陛下没有下令,如今怎么办?” 我道:“加强巡防,小心他们放火。宫中会有人与你接应。”我抬头看去,黄昏将至,还看不见星星的位置,但我晓得那个时辰快到了。 林兆已经死了,他们要怎么反? 我路过长安街,路过紫竹林,路过菜市口,最后将累得气喘吁吁的马拴在了我家门口。我的宅邸。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扶正了脸上的面具,掂了掂手中的剑,踏入了我熟悉的园林中。这里一糙一木我都了如指掌,有半点儿变动我都能察觉到。我在花木见看见了有人来往的痕迹,踏坏了不少我给玉兔种的猫尾糙。我拨开半人高的杂糙,穿过因久无人烟而繁盛生长的青苔,一抬头望见了玉兔送我的那颗桂树,参天入云,枝杈青青。 有一个人也站在那里,同我一样抬头望着这棵树。 张此川立在那里,面色稍有茫然。等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回头望过来时,我几乎以为我看见了一只鬼。 他面色极其苍白,双颊凹陷,仿佛历经了长达几十年的风霜。我不晓得他是怎么从那悬崖底下逃出来的,但想必不轻松。在他身边,我看见有人画了一个潦糙的法阵,贴了数十张蜡黄的符纸,地上铺陈的有规律的沟壑慢慢被深红的血迹填满。 那是他自己的血,我看清楚了,一枚一尺有余的菱形长锉深深扎在他的腿上,仿佛将他钉死在那里一般。张此川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攒出一个微笑望向我:“戴面具的人……你便是同无眉国师在一起的那个人么?” 他顿了顿,再问:“白兔教主?” 我没有答话,我仔仔细细看着他脚下那个阵法,与我们之前找到的、招魂的阵法如出一辙。而另一边的符咒,则是换命的符咒。 换命,顾名思义,是将一个人的命格转嫁到另一人身上的做法。我不是没有听说过这种作为:有的男孩生来是阴命,活不长久时,便会当女儿教养,防止哪天被黑白无常捉了去。彼时我曾在窑子里见过这样一个小倌儿,他浑身上下与女子并无多大差别,只告诉我:“家里人穷,请不起大师给我换成男子的命数,我便只能活成一个女儿家的样子。”这样的做法不仅有违天道,还是十分残忍的:被转嫁祸命的那个人,从此便要接受本该不属于他承受的困厄。 我走上前去,伸手制住张此川,强行将那深入血肉的长锉拔了出来。一泼血唰地溅出来,张此川疼得已经没有力气反抗我,他白着一张脸,哆嗦着对我微笑道:“没……没有用的,您阻止不了我了。”他摸了摸浸透他鲜血的地面,举起鲜红的五指,再往旁边指了指:“你们叫我元宵节那天……等在这里,我不会信的。他……已经死了,不可能来见我。” 他的声音很微弱,却很稳定,有些固执地跟我陈述着:“胡天保,已经死了。是被我害死的。” 我给他包扎好。天慢慢地黑了下来,我估摸着他这下最多不过废一条腿,包完了起身,我道:“所以你就想用这样的方法復活他?” 他满头大汗,紧紧咬着嘴唇,一副落魄模样。张此川茫然地扫了我几眼,继而笃定地道:“青宫道长告诉我,要生死人肉白骨,须得以命换命……我欠他一条命,欠他……一个龙椅。这回该我还给他。还给他了,我便不欠别人什么了。” 第94页 他慢慢地勾出一个笑容:“我什么都不欠,谁也不欠。” 接着,他猝不及防地一把将旁边的长刃抓起来,伸手就要往自己的心口刺去! 我早有准备,一剑将他挑翻,拿剑尖抵在他喉咙上。 我道:“你看清楚。” 这回我没有再压低自己的声音。我伸手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摘下,他大口喘着气,一脸惊惶,看见一张属于郑唐的人 皮面 具,紧接着,我再将那人 皮 面具也撕开了。 张此川望着我,眼神逐渐由茫然转为清醒,接着又转为震惊。 “你……” 他似是有些崩溃,反覆呢喃道:“不……你明明死了……是死了……是我亲手——” 我道:“张大人信神拜神,信命拜巫术,怎么就不肯信兔儿神的传言呢?我已是神灵,与他人再无关系。你不必豁出性命来还我。托你的福,我死后成神已是欠了你一笔债,如今你若是死了,我便又要欠你一笔债。” 我站起身,分神朝天边看了一眼—— 风起云涌,星象初显。那颗青色的星星,正在慢慢地,慢慢地离原来的地方远去。 应劫,七杀星破。 这样一来,留在那里的星子还剩三颗。黄云翻动,我第一次见到出来这么早的银河星盘,也是头一次见到星盘有如此显着的变化,四方星位,没有一个还在原来的正道上,青黑的天幕中,没有一处不是暗潮涌动。那天上的棋盘仿佛被人抓起一个角,即将慢慢地倾倒下来。 孽龙出世。 我转身过去,望见了一脸惊诧的林裕。早在他带着随行人马赶过来时我便已听到了动静,我的目的,无非是要在他面前原原本本地说一遍我将要出口的话而已:“我就是是林兆,先帝皇长子,皇后唯一的儿子。是你们害死了我,我如今已成神灵,不死不寿。我来——取回我应得的东西!” 我举起手中的剑,对着林裕喝道:“你若真是男子汉大丈夫,同我在此做个了断,才好配这个林家姓名!” 林裕宛如一头髮疯的凶兽,双眼血红地向我扑过来。他手里举着他那把惯用的长匕首,我如今封闭神识,什么也瞧不见,可我却也依稀见到了他身后巨大幽深的黑影——是一条龙的样子,宛如九天泼墨一般带着令人窒息的狂风,四下颳起了令人胆寒的狂风,尘埃与糙叶漫捲上天,遮天蔽日,带着一个人纠集了毕生执念的杀意。 我一剑捅穿了他的肩膀,将他撂翻在地。紧接着,我拔出剑,紧跟着在他两处手腕、两处脚踝、两处膝头狠狠斩去,风中,我隐约听见了巨兽泣血的声响,林裕疯狂地挣动着,几乎要将我的手腕捏碎,拼着命往我下腹捅了一刀。 我根本没有避开他那一刀,我不是玉兔,他便也只能伤我这一刀。而我手里的剑,却是一把斩龙剑,正是我上回头黑龙一行人分别时,去一处桥樑下取来的古剑。 黑龙告诉我:“除了祥瑞,神界不知道的是,人间另有一种对付龙的方法。这种方法是由人想出来的,每当蛟龙升天,带大水过桥之时,在桥下悬一把剑,便可阻绝腾龙升天的道路。长年累月,那把剑也会带上专克龙类的斧钺之气。只是凡人真想要拿这剑屠龙,没有非凡身手,则是难上加难。” 我没有非凡的身手,我不过是偷了个他心神动盪的空子。 林裕四肢尽废,挣扎数次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他带来的那些士兵中本有人想杀过来,却在见识了反常的狂风与黑云之后一动都不敢动了。我捂着腹部的伤口,看着我的血液流淌下去,慢慢覆盖了张此川的血迹,将那阵法填成一朵妖异繁杂的花。得了我的血,我再将周围的那些符纸挑开,俯身在旁边换上无眉为我准备好的符纸: 那上面写着我的生辰八字,与林裕的生辰八字。 一命换一命,大抵如此。 狂风骤然停歇,我感到禁闭的元神在我身体深处疯狂地跳动着、叫嚣着,我凭空多了相较于原来数百倍的法力与力量,它压在我身体中不断冲撞着,直接沖开了束缚我法术的神仙决。我血液中躁动不安的沉积与嗜血的愿望越发张狂,在这个瞬间,几乎要把我吞没。 深空中,倾斜的星盘停止了。 林裕的那颗星星与我的交换了位置,我的命星替代了他,成为了牵引星盘中那颗唯一的、最重要的棋子,林裕的星位瞬间脱出,消失在了卷上来的黑云中。 提劫,贪狼星,破。 杀破狼星宫中,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与一颗淡黄的、明亮得如同一个人温柔的眼眸的星星连在一起。 耳边,我依稀听见了有人的唿喊声,有什么人试图冲上来阻止我,我看见了他的口型,但我听不清他说话。 我承了孽龙的命数,很快就要走火入魔,变得六亲不认了。判官往我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嘴巴一张一翕,我费力认着他的口型,在失聪即将带来的宁静中看了出来,他说:“你疯了!你让小兔子怎么活!你要他和你同归于尽吗!你让他怎么活!” 我无力地沖他摆摆手,孽龙之息正在席捲我的四肢百骸,我强撑着从袖子中拿出一捲纸张,塞到了判官手中。 那上面有着我最后的计划。 在五月二十七,我将以林兆的身份拿回我的皇座,江山易主。 当天,我将下令:“妖鬼巫术祸国,神只庙堂该受到整治。以京中祸乱为始,兔儿神罪孽深重,应当砸毁庙堂,永禁香火。” 青龙怎么死,我便怎么死。 这样的我,不需要玉兔用命来杀死,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消息。我会托判官和月老告诉他,他的谢樨最终还是决定不要他了。 我的小兔子不需要陷在杀破狼这样兇险的星位中,他永远是最好看的那颗星星。在我坠入黑暗之前,我这样想到。 破劫,破军星,死。 三星归位。 ☆、圣旨 当我醒来时, 却发现事情并非我所料。判官、陈明礼替我料理好了朝中的一切, 我登上了皇位, 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还好端端地活着。 我在玉兔待过的那个冷宫中醒来。 我慢慢地想了起来,住在这里是我自己要求的。我睁眼瞧见了几只黑色的耗子,它们被我突然坐起的动作惊了一跳, 跑开了。 我看了看它们,将桌上的点心拿下来,放在了地上。接着, 我走出门去,抓了一个侍卫询问道:“什么时辰了?我的旨意发出去了么?” 那侍卫看着我,战战兢兢的。我强忍住体内嗜血的躁动,按捺着将这个人一刀砍死的想法, 快步走了出去。 事到如今, 我方理解了林裕有多不容易。孽龙命格带来的另一个必然的习惯便是嗜血、凶暴,我从未体验过这种情绪,只觉得这几天十分难熬。相较之下,林裕忍了十多年,的确为难他了。 还有多久, 我的神识再压不住孽龙之息,就要失控了呢? 我先去了一趟礼部,结果没找到陈明礼。我思考了一下, 又去了紫薇台,可应当在那里值守的判官也不在。礼部的人战战兢兢地告诉我,砸毁兔儿神庙堂的旨意的确是发了下去。 第95页 可我为何还没死? 我仰头看天。我醒来时是深夜, 那倾斜的星盘凝成一副近似永恆的画儿,在我眼前清晰地闪动着,很快,我就发觉天象有异:有一颗星星突然变得特别亮,在上面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向地面上坠落下来,坠成一颗流星。 跟着那星子的还有数道天雷,我听判官提起过,那是违逆天条、天界中十恶不赦的刑罚,二百道天雷从不落空,是能够将一个神仙的元神撕裂般的痛苦。 “天有流星!是好兆头,往……青岩观那边去了呢。” “青岩观?” 我认出了那颗星星,觉得一切思绪都离我远去了。我快马加鞭,抽死了两匹照夜白,十万火急地感到了青岩观。我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崩出了一些血迹,在那伤口之上,还有什么地方,也在一跳一跳地疼。青岩观中人山人海,我抬手唿来狂风将他们崩飞了,在我将将进殿时,我眼望着几个青色道袍的人将那汉白玉的壁画敲了个粉碎。 “圣旨驾到,妖鬼巫术祸国,神只庙堂该受到整治。以京中祸乱为始,兔儿神罪孽深重,应当砸毁庙堂,永禁香火。” “兔儿神实有两位……胡天保庙有福德,因不在列。圣旨所宣,各地玉兔庙,皆要砸毁。” 有人改了我的圣旨。这旨意发了千千万万份,唯有神仙法术才能在朝夕间篡改成这副模样。 大殿中白光闪耀,刺痛着我的眼睛,在那光芒隐去后,我见到了我的小兔子。 他眨巴着一双眼睛叫我:“谢樨。” 他张开双臂朝我飞奔过来,就像他一直以来经常做的那样,跳到我身上,环住我的肩膀,吻上我的嘴唇。他低声道:“谢樨,你元神中这个黄龙印不好看,我帮你消掉好不好?”我感觉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刚要把他推开,吼他的时候,却见他放开了我,立在我眼前几步的地方,歪着头看我。 玉兔挠了挠头,沖我傻笑:“已经被砸啦,谢樨,你就不要生气了,让我顺便帮你消了那个龙印好不好?” 他又蹭过来让我抱他:“不要生气,谢樨。”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没有问他怎么胆敢逃出禁闭庭,怎么顶着二百道天雷来到凡间替我受死,怎么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个“顺带”,让我不得不同意他的主张。 他怎么能…… 我抱着他跪倒在地,看着实实在在的他,心中还存留着一些希望。但很快,我看见他的笑容变得越来越疲惫,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我怀中一空,他变回了兔型,肥嘟嘟的一团。 “彩云易散……琉璃脆。谢樨,你不要忘了我啊。” 地上的小兔子抖了抖耳朵,蹭了蹭我的手心,然后消失为一片光亮的尘埃。 他怎么能? 我什么也没有抓住,他什么也没留给我,他的一切都消失殆尽,只留给我两个雕刻得歪歪扭扭的兔儿爷。 彩云易散琉璃脆。 明月常照……玉兔死。 ☆、尾声(17.12.28捉虫) 半年后。 “报告上仙, 兔兔们又逃跑了, 下一步要如何行动?” “又跑了?” 我坐在书桌边, 抬眼瞧了瞧立在我面前的这只小灵鱼精,近日我将养兔大业託付给他,专心研究起园艺来, 琢磨着怎么将苜蓿糙、彼岸花、大白菜嫁接一下,造出一种同时具有这三样植物属性的植株。我敢说,若是成功了, 这样的植物必然被兔子界奉为神物。 但两边计划同时受阻,听了小灵鱼精的汇报,我只有放下手中的书,亲自出去督战。 没错, 是督战。 以往我曾畅想过在家中开后宫的场景实现了, 现在我家院落中养了二百七十三只兔子。玉帝告诉我,由于负责转生的环节出现了一些问题,导致他们无法追查到灵魂宿主的气息,我需要在这毛绒绒的、肥嘟嘟的兔子军团中,找到我以前养着的那一只。 这工程量不得不说, 十分浩大。兔子一旦多了,便容易打架,漫山遍野地跑。我挑挑拣拣, 起初选出了一只最肥的兔子作为候选兔,后来又发现一只会游泳的。两边举棋不定的时候,我又发现了一只爱打滚儿的……诸如此类, 不枚胜举,拥有玉兔属性的兔子实在是多得数不过来,我根本分辨不出来哪只是转生的他。 话是这样,我丢下了书去观战时,还是注意了一下战局。近日兔子中时常有争斗,今天却不同寻常。 小灵鱼精道:“报告上仙,有一只兔子抢了所有兔子的吃食。” 我有些震惊:“你说真的?” 我赶过去看时,便见到了一只大兔子立在山坡头,以睥睨一切的姿态提着前爪。山坡下,是一群滚滚白云一般的兔子,正在疯狂地往上冲去。紧接着,我便见到那只大兔子如同旋风一般背身跑了,行动之迅捷,气势之威勐,仿佛出膛的一只兔子炮。 我腾云跟上去,见到这只兔子虽然气势威勐,但是由于过于肥胖,很快便在速度上落了下风。眼看着后面的兔子们即将追上,它很快地在地上刨了个洞,一头扎进去准备遁地。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三十六计走为上。这只兔子还是有些头脑的。 然后……它的屁股便被卡在了洞口。 它似乎是很惊恐地挣扎着,但是挣扎并没有用,我瞅见它的小尾巴在外面悽惶地摇来摇去,然后不动了。这只兔子很颓废地选择了放弃。 我看了看即将到来的兔子大军,伸手将这只勇敢的、为了吃的宁愿与全世界为敌的兔子给拖了出来,抱在了怀里。 我瞅着它,它瞅着我。它的一双小眼睛里充满了疑惑,还有些劫后余生的惊喜。 我懒懒地对它道:“认的我么?” 它在我怀里立了起来,扒拉上了我的肩膀。 我再道:“不认得就把你丢回去。” 它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很快,在我还在斟酌的时候,这只兔子歪了歪脑袋,抖动着一双耳朵,往我嘴巴上亲了一口。 我把他举着提远了些,看着他踢着小短腿儿动了几下,接着不动了,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 我嘆了口气:“……今晚你跟我睡。” 它还在动弹,我只有再次将它抱回怀里,它刚一贴上我的胸膛,便再次用小爪子按着我的面颊,吧唧又亲了我一口。 我知道我这次选对了。 世人传说,半年前,玉兔庙被砸毁,新帝驾崩。 帝崩前传遗诏,告天下立先皇后遗腹子林意为太子,太后陈氏为摄政。 陈姣瑶怀了林裕的孩子,这也是我此前没有听说的。我驾崩前诸事琐碎,只来得及将这几件事给捋顺了,可以说是急匆匆地回了忘川。 林裕没有死。他自己选择了退出,去追寻张此川的踪迹。——张此川这个人,的的确确,再一次的,在大家的眼中消失了。 只是如今,他们再弄出什么动静,都与我无关。 第96页 那时在青岩观,我捧着一把细碎的银色沙土,只觉得眼前什么都望不见了,这之前和之后的时辰,都将在我生命中消散。 无眉找到了我,向我递出一个琉璃瓦的兔儿爷:“我从前说,可以答允你们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 我抬眼看去,那个琉璃瓦的兔儿爷望着我笑,里面有什么细小的、温暖的东西在沉睡。 无眉刚同人斗完法,大胜而归,行动间甚是扬眉吐气。我不知道这少年是如何有手眼通天的法子,靠着那一点碎魂,将玉兔余下所有的魂魄都召了回来,也不知道天庭是在如何运作,上面的众仙联名请奏,消除我违逆天规、篡改星盘的罪孽,只将我的工作加了一加—— 玉帝和蔼地道:“那便分配他去养兔子罢。毕竟是兔儿神么……” 我便回了忘川。 一只兔子要长到能化形,还需要许久的时间。自从认出玉兔之后,我将庭院中其他的兔子都遣散了,打包送去了月宫,让嫦娥有些事做,也好不那么寂寞。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稳下来。 我没有计数年月,我只通过我家兔子长膘的速度判断着时间,十年?百年? 很久之后,我清净的府邸外迎来了一个客人。 张此川站在院外,垂眼默默打量着我的院子。他凡人寿数尽了之后,被阴司判为糙菅人命、罪孽深重,入轮迴中当永世煞神,被六道所耻。 我没有说话,却看见他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开口问我道:“最近在干什么?” 我答道:“养兔子。” 他再默默看了看我身后的院落,我怀里嚼巴着糙根的肥兔子,什么都没说,沖我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 又过了几年,我遇见了林裕。 他的态度十分谨慎且有礼貌,也不再是我记忆中那番不中用的倒霉孩子模样。 他叫了我一声:“哥。” 我眯起眼睛看他,他又对我道了声抱歉。过了一会儿,他鼓足勇气开口问我:“他……去了哪里?” 我道:“他在偿还杀孽,已同判官说,等事情办完,令他再入轮迴,不做神仙。” 轮迴道,与我们都不同路。 林裕低声道:“这样么……多谢皇兄,” 我目送他离开,怀里的兔子爬上我的脑袋,不断地蹭着我,眼里充满了好奇。 有一天晚上,我按照往常的惯例,准备将兔子揣在胸口睡觉,找了半天没找着,最后一屁股坐在床上时,惊跳了埋在上面的一个光熘熘的人影。 这个人裹着小被子,哭丧着脸道:“我我我不是故意躲在这里的,我不知道要怎样变回去,你还愿意跟我一起睡觉吗?” 我看着他,问道:“你不记得我了?” 他看着我,迟疑道:“你失忆了吗,我,我是你养的兔子。”说着,他又很颓然地道:“你……不认得我了吗?你是不是要赶我走了,但是你看,我现在没有穿衣服,听说长成人都是要穿衣服的,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件衣服再—— ” 我捂住他的嘴巴,将他连人带被子抱在了怀里。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欢喜地伸出胳膊将我揽住,脑袋在我肩窝处蹭着。 我告诉他:“小兔子,我们先认识一下。” 他继续茫然地道:“嗯。” 我道:“我的名字叫谢樨。” 他卡了壳:“我,我……我叫兔子。”似乎是觉得这名字不太好听,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我放在一边的玉石摆件,喜滋滋地道:“不,我叫玉兔,就是很好看的那个玉。” 他弯起眼睛对我笑:“你的名字很好听。我,我喜欢你。”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1.后面是小张番外x1,感兴趣的同学可以看看哦。 2.蠢作第一次写文,还有诸多不成熟之处,感谢大家的陪伴和建议,超喜欢大家quq 3.在这里推一下蠢作准备开的下篇文《给龙算命的日子》,下面是文案,跪求大家看一看瞧一瞧收藏一波,要是没人的话我过会儿再来问…… 文案放在这里~ ——江陵算命小先生花珏有一枝毛笔,据说是地府判官大人的座前笔,写啥有啥。 他兴沖沖地写:“一夜暴富”、“今晚有桃花运”并加入“少年你想获得力量吗”豪华符咒套餐。卖符未果,穷得叮噹响;暗恋隔壁帐房先生十一年,惊觉先生已有对象。 花珏的内心毫无波动:“……我还是用这笔给我家猫挑虱子吧。” 卖家表示:“亲,我们不接受退款申请哦,请深入发掘商品性能。我们的口号是:一笔在手,天下我有!” 牛鬼蛇神听命,生死人肉白骨。花珏一(wai)举(da)开(zheng)创(zhao)妖鬼界命理学,横(te)眉(bie)冷(hai)对(pa)各路找上门来的小妖精,直到一条龙认真地递上申请书:“希望龙也可以有被挑虱子的待遇,请一视同仁。” 备註:“你前世欠我很多钱,必须收留我。我可以帮你洗碗。” 从此,花珏过上了日常给龙算命讲故事亲亲抱抱举高高(……)的日子。 玄龙:“早上好,我想算一算今天能亲到我的心上人吗?是那个江陵神算子,很有名的,你或许认识。” 花珏:“不能,快滚。” 排队等算命的小妖精们纷纷抗议:这龙又发嗲!不理他!孤立他! 本文阅读指南: 1.这是一个带着一条龙开算命铺子的故事~cp:看似高冷实则每天都在琢磨怎么在媳妇儿面前给自己加戏的禁慾黑龙攻 x 根正苗红·江陵一枝花·小天使受。攻受都是亲儿子,基本甜,全文剧情都为谈恋爱服务。 2.主角有金手指,不吓人,我们走暖心小甜饼妖鬼故事流~ ☆、番外有雀栖榕(一) 客堂满座之中, 青衣青年推门而去。 附近有人低声问:“那是谁?” “好像叫张此川, 郑州人, 家里有个老母亲。年轻呢,可是穷成什么样。” “……哪里来的穷酸,倒是会仗着年纪小跟人拿乔。看他那样子, 还以为春闱单给他一人开呢。” 屋内窃窃私语,说话的人往望外去,压着声音:“——今番考试若是不中, 他可真是要回老家喝西北风了。可我听说这次连三甲末尾都有人打点了关系,这样的愣头青,磕绊几下就知道皇城的厉害了。嚯,我跟你讲……” 榜上三甲, 就是四十三人。一提到“打点关系”, 室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还在讲话的便是平日里关系热络的那些人。如今朝纲腐败,约定门生、提前贿赂考官串通作弊,早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在座的人很显然都是相识的,当即将话题揭过, 纷纷开始商议晚间去哪处快活。 第97页 文会结束,二月里天还没放榜,冬日里炭火吱吱作响, 攒这的这点热气比涪京城中最美的伶人来得更招人。屋里的人非富即贵,融不进这个圈子的人,自然就像那个拂袖而去的青衣青年一样离开了。屋外天寒地冻的, 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屋檐底下跺脚,眼尖的人目睹了一切,赶上去跟走出来的人搭话:“哟,张兄给人甩脸色了?” 那青年一身布衣,冻得面色发白,只用一双深潭一样漆黑的眼睛望过来,直望得人心里一跳。他不回答,搭话的人碰了个软钉子,悻悻地走了。 今天的文会赛诗,比的是飞花令,座上来了国子监一位太师,极有可能会有哪位幸运儿被他相中,约为门生,就此飞黄腾达。学生要显才,要自荐,张此川照着他考中解元的那股子锋利劲儿去写了,那挺着大肚腩的官员却只糙糙称赞了几句,转而就将他辛苦写出来的东西丢去了一边,和几个官宦家子弟谈笑风生。旁边几个同期考生注意到了,明里暗里一番嘲讽,换了谁会愿意接着屋里呆下去? 与张此川走得近的人都能发现,这人性子其实非常直,想怎么做的时候,便由着性子去做了。旁人添油加醋,一定要说那是张大解元“拂袖而去”,但他不过是简单离席而已。 他父亲去世得早,是个一辈子也没考中举人的穷酸书生,给他取名此川,是望着他能有百川胸怀。俗话说是云从龙,风从虎,字要随名,他原定的字是“照水”,只是他百天抓周之时,院门外的一棵榕树上栖满了鸟雀,他父亲认为这是好兆头,便给他改字为“雀榕”。 然而山沟沟里那样的小地方,不出去,至死也就能望见几条小水沟,燕雀飞得再高远,高不过皇城中栽种的参天古木。他代替他死去父亲完成了读书的理想,也代替他眼瞎的母亲看见了皇城繁华,旁人都夸赞他,说他有出息,将来必有大用。 张此川笼着袖子慢慢往外走着,回到自己借住的小屋中,仔细算了算这几天的开销,再预计了一下一番待在京中的时间。算完后,他出门买了一小张葱油饼。他常去的摊子的店主格外实诚,只一文钱便能买到摊了五层的,若是从中切开来吃,能够顶两顿。 他抓着荷叶包往回走,到了门口时,忽而见到门口等着一对年迈的夫妇。见到他过来,老先生先开口问道:“是张此川公子吗?” 他停下脚步,有些疑惑。那老者和蔼地笑了笑,自我介绍道:“老朽是京城南街人,久仰公子大名,有些话,老朽想要同公子说。不知公子可否移步去寒舍,我们坐下来好生谈一谈?” 这对夫妇笑容和蔼,周身都带着书卷气,他以往甚少见过这样的人。张此川将那个荷叶包悄悄藏进袖子中,先道了声稍等,进门略微打点过后,便跟了过去。离开前,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破落的小院子,家徒四壁,压箱底的几件衣服摊开了,袖口吹的风都比路上走的要大。他什么也不问,晓得自己这里并没有什么便宜可占,对方不会是什么坏人。 路上攀谈时,张此川才知道老人是京中一位有名的私塾先生。老先生在家中养了一园子蓬勃的花木,七只毛皮顺滑的猫,学生们把它们叫作“七贤”,平日里学生念书,七贤就在琅琅书声中来回窜,偶尔会有几只跳进门中,在摇头晃脑的学生中挑一处温暖的大腿,在上面打捲儿趴下。 “解元应当是不缺老师的,可我这里还缺个学生,你愿意不愿意当我的学生?”老先生给他倒了茶,老夫人为他煮了一大碗烩面片,他十分克制地吃着,听到问话后放下筷子,有些怔愣。他看了看学堂中默写功课的孩子们,最大的也不过十三四岁,他这个“学生”今年却已经十七了。 过了会儿,他开口了:“为什么?”他垂下眼睛,不太敢看这对温和的夫妇,视线落在面前的面碗中,烫热的蒸汽往眉目上冲着,过一会儿就凉了下去。 解元是解元,可全国上下数位解元,个个都是凤毛麟角的人物,怎的偏巧注意到了他? 老先生没说话,却只是将一幅字画轻轻展开,铺在了桌上的另一边。上面画着一副鸟雀图,参天树木仿佛要透过纸张伸展出来,笔意疏狂。 张此川只觉得自己面颊如同火烧,更加不敢往前看——有雀栖榕,这的的确确是按照他的字画出来的一幅画,不过是早年画的。这画上,年轻人想要平步青云的愿望唿之欲出,是一幅张扬无比且容易为人诟病性情的图画。那时他拿捏不好收放的度,现在来看,里面满满的都是不加遮掩的无知与自负,是……他一介穷学生所羞于启齿的。 这幅画,怎么会落到老先生手中? 他想了半天,终于想了起来,前些天他学人家出去买字画,在路边摆了个小摊,希望能再筹得几个买葱油饼的钱。但他在寒风中苦等,也没等来几个看中他字画的有缘人,却遇见了那一伙儿尖酸刻薄的权贵子弟。 “哟,张大解元在贩字画呢?” 有人骑着马,他还没看清是谁的时候,马蹄就一脚踏过来,几乎从他脑袋上掠过,要把他碾为血泥,风声大作,他抬眼望着那匹威风凛凛的马,觉得昏天黑地的黑暗就从那蹄尖涌来,要把他压下去,因马腾踏而死在这初春前的寒风中。 但这只是虚惊一场——那天,那人只是故意要吓他一下,看清了他惨败发青的脸色之后,心情大悦,勒马掉头,与同伴大声道:“要我看,他这张脸可是比字画值钱。你们说是不是?” “要我看,如果弄到锦绣楼里去,收拾一下,没准儿还是个头牌呢!” 张此川始终没有抬眼看他们。 半注香不到的时间,张此川犹如又去鬼门关前走了一道,不仅仅是那条命。他垂头望去,烈马没弄死他,却踏坏了他堆叠着心血的字画,泥浆与灰土牢牢与之勾连。 他半蹲在地上,试图用冻僵的手指将它们擦净,但是没能成功,轻薄的纸张反而发出了龟裂的声响。他不敢用手去弄了,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十分少有的,他蹲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只觉得眼前一片迷茫。 这时,一个人来到了他的摊子前,同他一起蹲了下来。 张此川有些没反应过来。这人他没见过,二十岁左右,看打扮也是富贵子弟。 是那伙人去而復返吗? 想到这里,张此川的手僵了一下,刚要出声时,却瞧见那人低头摸出了几幅完好的字画,仔仔细细甄选了一下后,选了三幅,问道:“多少钱?” “什么?”他仍旧有些反应不过来,没有听清。 那人也是有耐心:“这三幅画,多少钱卖?”说着,低头摸了摸荷包,似乎是没找到零钱,于是将一整块雪花银锭递了过来。 张此川道:“我没有钱找给你。” 那人却眼疾手快卷了字画准备走:“也不妨事,公子,我现下赶时间去拜访老师,钱放你这儿挂帐,就当垫了以后的份儿。” 第98页 他打量了一下张此川:“这个时候来卖字画……是等放榜的考生罢?你这价格也委实低了些,希望放榜过后,这些余钱还能买得起你一张画。” 张此川没出声。那人又打量了一下这个小摊子,似乎是此刻才注意到眼前的一片狼藉,道了声:“公子以后可换个临街远些的地方,近日冬雨多,过路人马多,容易毁了你的字画。” 那人微笑着带着字画走了,步履匆匆,与之前那帮人也不同路。似乎……是真的赶时间。 张此川过后很快收整了东西回家去,将那雪花银兑换了零钱,寄了一大半回家,只给自己留了一点。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应当将换来的零钱拿去还给那个人,但他没有这样做。他母亲目盲的病要钱抓药,他自己也要活下去。他只是日復一日地画着画,写着字,拼命添补着作品的数量,期望着有一天那人真的会回来,将他剩下的字画带一些回去。 这样的情况下,他没来得及清点自己原先没准备卖的鸟雀图,现在看来,却是那人拿走之后,送给了自己的老师么? 老先生果然开口了:“这幅画是我另一个学生送来的。看了之后,想与公子结交一番。这画里功底与灵气都有了,只欠些打磨。公子如若不嫌弃,希望能来我府上,帮我修復一些古画书籍,不知你可愿意否?” 他从老人眼里的笑意中看了出来,对方显然也很清楚他的情况。这对夫妇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架势,只是十分安静地等待着他的答覆。他们愿意帮他渡过难关,即便是此次春闱不中,也有一个安稳的去处。都说书生无用,有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张此川点了头:“愿意。”他只说了这两个字,面上也无多大的波动,却觉得声音有些梗涩了。他復又低头捡起筷子,继续吃那碗烩面。 老人看出了他的窘迫,轻嘆一声,收了字画,留他一人在这里。这样的举动让张此川很感激。他看着老先生走出门,先视察了一圈儿自己的宝贝花卉们,又将一只老猫从雪堆中抱出来,拍打着它身上的薄雪。 “落雨又落雪,这个天气啊……” 老先生仍旧嘆着气,背过身去,却揽着结髮妻子,轻声讨论着屋里那个新学生。 “圣上昏聩,年龄又小……这个孩子心气高,也不知他以后会如何。” 张此川听不见这些议论。他来到私塾的第二个月,见到了来买他字画的那个人。那人应当经常来拜访自己的老师,每每带着东西上门,与二老交谈几句,并无一般学生那般热络,却从不中断。师生间反而有些像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做法。 他们二人除了那次在街上,此后再未直接碰面。张此川在他单独的书房中打理烟海般浩繁的书卷,就坐在窗边,不知不觉的,每当那人走过庭院时,他就会放下手里的东西,静静观望着。 那人衣衫料子很好,举止也大气,应当是大户人家罢? 老先生德高望重,学生中又有多少不是大户人家出身,根本不必问。他也是有些痴傻了。不在私塾的日子,他仍旧抱了字画去街面上卖,仍旧是上次的地方,可惜那人再也没来过。 三年间,他也只认得那张脸:眼光清透,眉目间透着几许稳重,却并不如同满脸愁云的人那样透着悲苦,他的稳重中自有洒脱,只带着些微末的孤绝。 他听老先生叫过那人的名字。 他的名字叫怀风。 ☆、番外 有雀栖榕(二) 春闱放榜过后便是殿试, 新科进士中, 出了一位冰雕似的美人儿, 因了那张脸,被只得十六岁的天子钦点为探花郎。四下恭贺道喜之余,免不了还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 只是众人一打听, 张此川这人根本与风月二字不搭边,你还能指望一个棺材板儿似的傢伙变出朵花儿来不成?茶余饭后,众人略微谈谈便罢了。朝中现在正在发生一件大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少帝与自己的养母,也就是如今垂帘听政的太后翻脸了,要以虎狼之势把皇权握稳在手中。 张此川自然也是听说了的。 他在三甲中排名并不靠前,少帝却力排众议将他列为探花, 他感念这份提携之恩。如同他半月前遇到那对温和的夫妇一般。他与泥浆和灰土勾连的一生, 似乎终于看到了些希望。 少帝召见他,握着他的双手,脸上的笑容说不清是什么样的,问他道:“张卿,你会同我一起的罢?” 他跪在地上, 只看得见少年赭黄色的衣袍。 进了朝堂之内,就要懂得人们争夺的都是些什么事,人要从善如流。他慢慢摸索着, 晓得自己必然不能再是以前那个矇昧无知的书呆子,他要学会争夺自己的位置——不会再被人一脚踩下的位置。 他答道:“臣必犬马相随。” 陛下还年轻,甚至还未及冠, 张此川却自信自己可以将他辅佐为一代明君。很快,几年之内,皇座上青涩的少年已经成长为声势迫人的青年,身量变高,嵴背宽厚,是个可以扛起担子的男人了,不再需要他以前那样的寸步不离的探视与教导。天子依赖他,他晓得,也因为这件事位极人臣。林裕起初叫他“张卿”,后来慢慢不这么叫了,改叫他的字,雀榕,雀榕。 与此同时,他在朝堂中的风评也越来越差,jian臣、佞臣之类的称号信手拈来。他不在乎,圣上要踏上那条路,背后必有人背负黑暗和血腥。他没什么可在乎的,心也慢慢地硬了起来,唯望自己能有些用处而已。他仍旧时常去私塾中拜访自己的老师,那里是他的平安港,有他隐约恋慕的风景。 他认为这样就很好。 唯一不好的地方是,林裕似乎有些龙阳之癖,不过几次对他动手动脚之后克制住了,自己另去寻了娈宠。年轻人心性如此,男风之类的癖好玩玩也就罢了,张此川并没有当回事。直到有一天,林裕叫他去御书房,低声问他,是同最开始一模一样的话:“你会同我一起的罢?” 他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几欲开口,林裕却拉住了他一只手,凝视着他的眼睛,低声命令:“说是。” 他道:“……是。” 这一回,林裕让他去杀一个人。 其实这样的事也没什么。张此川自知并非什么善男信女,死在他手里的人不少,这次有些奇怪的是,陛下并未告诉他究竟要剷除什么人,只让他去一个地方,静静等着。 揣着这样的任务,他茫然地走进了那家酒楼,被安排坐在一个雅间。他左等右等,酒喝了大半,终于等来了他要弄死的那个人。 那个人眉目温柔得如同三月阳光,对他举杯敬茶。 “胡天保,字怀风,敢问公子姓名?” 看见那人的脸庞的时候,他双手一抖,一个银盏险些没拿稳,眼前反反覆覆的,只有林裕那双有些阴鸷的眼睛。 原来陛下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自己这三年来的观望与犹豫,晓得那处平安港中的景色。陛下在试探他的忠心,试探他是否能被彻底的利用,会不会为一个外人……动摇。 第99页 但这怎么能? 他下定决心用一生去侍奉的君主在他耳边道:“不愿意?他和你的母亲,选一个罢。” 赭黄色的身影在梦境中飘摇,终于成了他的第一个噩梦。 那人不断发来邀约,他再三拒绝,没过几天又收到了情信。那是他此前想都不敢想的、来自那个人亲笔的情信,他将它们烧成了灰,将灰尘收集起来,悄悄收进自己的家中。他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家中突然又传来母亲病重的消息。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了。 两个人一同走过的路,深夜星空下轻轻绑上的红绳,看似漫不经心却又认真的叮嘱,庭院中牵着的手,温热又温柔,却是将他慢慢杀死的□□。他的绝望与害怕深入骨髓,那人却浑然不知,只与他一同期盼着岁月静好。 “这就受不了了?你为我弄死过那么多人呢,怎么,这次是自己喜欢的人,这就下不去手了?”陛下道,“我的雀榕啊……” 这就下不去手了? 他这几年纵容着林裕的性子,什么时候杀人是必要的,什么时候是不必要的,他亲手拆散过多少无辜人的家?那把刀子扎不到自己身上,是不会疼的。 他记恨当年欺负自己同榜的伙伴时,也明白那些人,没有切实地去尘埃中滚过一回,便体会不了他的苦处。同样,他也没有留余地,将那些人一个个尽数整死了,极尽恶毒之能事。他的心气造成了他的睚眦必报,也成了他的死门。 部下不断问道:“张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他扯扯嘴角:“不到时候,再等等。” 再等等,一等便是大半年。他与那个人坐在庭院中,听他讲小时候的故事,讲自己的父亲,讲自己从小的病和练剑的琐事。 那人问道:“听厌了吗?厌了就去睡罢。” 他几乎是麻木地动了动嘴唇:“……好。”等他站起身来时,却鬼使神差地道了句:“你……过会儿来我房间,帮我……批些公文罢。” 那人怔了一下,回头看他。张此川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勉强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其实他从来没觉得厌烦过,他愿意他一直讲下去,他听得很欢喜。 但今夜便是最后时限了。 他逼着自己正视那个场面,摆出经年来泰然自若的神情,强迫自己正视着那人混合着震惊与失望的眼神。他喜欢的人的血,和他以前杀过的人的血混在一处,将他的罪孽日復一日地钉在头顶。 风中带着隐约的血腥气。 他走出门,望见了一方赭黄色的衣角,淡淡地道:“事情办完了。” 他的陛下奔过来将他抱在怀中,亲昵地去吻他的耳根。林裕此前从没这么出格过,他刚想要将他推开时,便听见头顶飘来一句话:“你母亲逝世了,雀榕。” 他忽而浑身发软,踉跄了一步,跪倒在地。 皇帝的脸上带着讥诮的笑意,伸手抚摸上他的脸颊,不住地亲吻着他:“跟我回家,雀榕。” 当天晚上,他给他用了药,让他在床上极尽耻辱之态,几根金鍊子将他的手腕脚踝锁住,隐约中,当年那句嘲笑穿越时空飘进他脑海里:“要我看,他这张脸可是比字画值钱。” 他这半生也不比这张脸值钱。 噩梦中,他望见了他母亲的脸,那个人的脸,栖息鸟雀的榕树,一切他深切爱着的幻景都有,一切都在朝夕间粉碎了。他曾经对自己怀有期待,如今也便知道,自己是自愿踏入泥淖之中,再不得回头。 他断断续续地咳出一口血来。 ☆、番外 有雀栖榕(三) “再三须慎意, 第一莫欺心……虎身犹可近, 人毒不堪亲。” 私塾关闭了。老先生如今身体情况不大好, 遣散了最后一批学生后,移居到城郊的一个竹林院落中,不问外事。张此川再去时, 发现那里只剩下一个孩子在摇头晃脑地背诵着贤文,条理清晰,不徐不疾。他在这个年纪, 也曾将贤文今古倒背如流,但其中活着的道理,则是他由始至终都未曾学会的。 二老不晓得近期发生的大事,只从他坐着的轿子上面精细的花纹中判断, 他们的学生又有高升。一番问候过后, 他回到了他平日做课业的房间中。他长久没有过来,老夫人也将这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他在窗边坐下,同往常一样往庭院中看过去,看到了满目白雪。 他面前的书上写着为臣之道, 为上人之道,众德之道,就像他小时候, 盲眼的母亲用粗糙的手握住他的手,教他执笔,慢慢誊写一个“忠”字。 有的人晓得这个字, 他见过忠而不信的人,同他一样坏事做尽,却远比他轻松。 林裕道:“雀榕,莫做伪君子。” 他认为这话是对的,他不想再做一个伪君子了。做了坏事,恶人就是恶人,何来名目? 他开始追查那个人真正的死因,从林裕表现出来的种种迹象中,他隐约知晓那个人会死,不仅仅是因为被林裕看出了他喜欢他,还有更加深重的原因。为此,他接来了陈家的女儿,那是他第一个着意培养的党羽。那个女孩儿单纯而坚韧,曾对着他烛火旁的剪影描画一一幅小像。 他教她“忠”,是忠于自己、反叛君王的忠。一旦将全部心思花费在这上面,他竟然觉得这样的事比以前做过的任何事情都要顺手。或许他命中就合做一个心思深沉、让人怖畏的人。 他去算过一次命,那个将面貌隐藏在裹起来的布面中的少年告诉他:“你做什么事都阴差阳错,不得善终。”这话已经应验了一半,他想要周正地做人,按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人那样走上预定的道路,如今他什么都有了,唯独来路不是自己所期望的。 至于那没应验的另一半,他即便是相信了没有个好结果,也要往下做下去——还他一条命,然后背负着耻辱和罪孽死去。 死应当是没有人拦着的罢? 重重事件中,唯一令他心有动摇的是那种熟悉的气息。他嗅见了令他恍如隔世的人烟的味道,是温和厚重的,在那个姓谢的王爷身上存在,也在那个以面具掩面的白兔教主身上存在。 后来,给他定罪的幽冥司判官对他道:“一步错,步步错,你最大的错处,便是为了一个人的生,造成了无数人的死。你以为你给他换了命是赎罪,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慾罢了。” 他道:“我知道。” 那算命的少年一语成谶,他果然没有死成。三星归位那一日,他浑身失血,面色苍白地望着那张永远不会忘记的脸,发觉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个人回来了,也不需要他这样做了。 他赌了自己的十年,换来一副金镣铐,再赌了一个五年,换来一个他帮不到的人回来。果然是……阴差阳错。 那之后的日子怎么过来的,他记得并不清楚。最清楚的反而是熬过了那几十年之后,他由人牵引着去阴司接受审判,旁人告诉他,生前身后,都是一个轮迴。 第100页 审判结束后,他从地府门前离开,判官追出来问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他讶然回头,想了片刻,摇摇头:“没有了。” 他的打算是再入凡尘,做千年善事之后再入轮迴,只要重活一世,往日种种都会在脑海中消弭。他不喜欢这样的一生,相比之下,他宁愿迎接一个全然未知的来世。 他也听说过其他人的情况。林裕在找他,但他并不想再同他与牵扯,一直都避而不见。而另一个人……他听闻,那个人已经成了神仙,也有了相伴左右的爱人,再不是当年那个眼神中带着孤绝的青年了。 他也知道他的爱人是谁,王爷那一世,他记得他身边有个总是穿白衣、眼神明亮的人,是一个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有这样的一个人陪他已经足够好。 以上种种,都与他无关了。 他出了冥府,望见一大片彼岸花,望见了静静流淌的忘川水。对面有一处春意盎然的院落,门前一颗参天入云的桂树静静伫立着,其下是各类珍奇的花朵。他的路并不在此,他应当顺着忘川水走下去,入他的百世轮迴道,然而,鬼使神差地,他拐了个弯,最终在那庭院前停住了脚步。 庭院中十分寂静,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人影。当他迎面走来时,他想了想,一时间没说出话来,相顾无言半晌后,他轻声道:“最近在干什么?” 那人怀里抱着一只灵巧圆润的兔子,正是他以前帮他找过的那一只。他再想了起来,那便是月宫玉兔。这是两位兔儿神的好故事。 那人的眉目一如既往的温和:“养兔子。” 他们便这样告了别。 他循着忘川水往前走,湛蓝的水流陪在他身边,水里飘来一朵彼岸花,他在那朵花中看见了自己前生的影子。无悲无喜的样子,百天之日,他被一个贫穷的山村中的乡邻们围住,人们脸上是真心实意的欢喜,门外那棵歪歪扭扭的榕树上落满了鸟雀。 他那常常念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父亲笑嘻嘻地道: “我儿便改叫雀榕罢,这一生要如小雀儿一般欢喜自由……这便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小天使问新文时间,新文会在十二月下旬开始日更(日更之前更新时间不定),也会有老谢和兔子客串,么么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