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异境三部曲》 第1页 [科幻探险] 《松林异境三部曲(出书版)》 作者:[美]布莱克.克劳奇/译者:卓妙容【完结】 内容简介: 苍翠松林中的小镇美得像幅画,伊森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如果镇民相信他是谁、如果他没听见松林中的悽厉尖叫、如果不是怎么绕也离开不了松林镇、如果没发现峭壁下的破碎骨骸和绵延的通电围墙,也许,他会想永远待在这个天堂般的地方…… 伊森·布尔克在松林里的河边醒来,脑中只记得六件事:现任总统的名字、他母亲的长相(可是不记得名字或声音)、他会弹钢琴、他会驾驶直升机、他三十七岁、他身受重伤且亟需去医院。 伊森身上既没有证件也没有皮夹,他蹒跚走到镇上,发现镇民们过着纯朴乡村生活。镇上的人说不认识、也从没见过他这个人,伊森好不容易记起他家在西雅图,查号台却说查无此人。 松林镇的夜晚寒冷宁静,只听得见蟋蟀鸣叫,伊森循声拨开草丛,却发现声音来自一个扩音器;他与一名镇民交谈,却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是脸书、谁是欧巴马、还认为现在是1950年;伊森不顾自己身受重伤,一心想逃离这个阴阳怪气的小镇,他闯入松林,却听见不知名生物的悽厉尖叫,更在岩壁下方发现破碎的骨骸。更诡异的是,不管伊森怎么走都重新回到镇上,还看到路牌写着: 欢迎光临松林镇,在这里,天堂就是你家。 他不知道这个小镇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这里绝不是天堂。当伊森再度试图逃跑,全镇五百多支电话一同响起,他看见原本纯朴善良的镇民换上华丽的嘉年华礼服,还拿起各式武器…… 怎么可能会有走不出去的小镇?为什么没人相信他是谁?为什么他不能与外界联络?通电围墙是为了不让人们出去、还是防止外面的东西进来?伊森发现这个镇远比他想像中的恐怖许多,然而更巨大、更骇人的秘密,还在松林之外等着他…… 松林镇的美好幻象之下,是个黑暗的谜团,然而松林之外的秘密,却更加骇人。 当他意外窥见松林之外的世界,他必须选择迷途知返,或成为猎物。 作者简介: 布莱克·克劳奇(ke crouch) 克劳奇一九七八年出生于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他从小就爱说故事,弟弟乔丹(jordan crouch)是他的第一个听众,睡觉时克劳奇总爱说些恐怖故事吓唬他,两兄弟长大后甚至还合写了一本哥德惊悚小说《毛骨悚然》 (eerie)。克劳奇出版了为数众多的小说和中篇故事、短篇故事和单篇文章。小说《满载》(fully loaded)、《逃》(run)与j·a·康拉斯(j.a. konrath)合着的《煽动》(stirred)全顺利登上亚马逊电子书畅销排行榜的前十名。他创作出的三本小说、一个中篇故事、一个短篇故事皆已被改拍成电影或电视影集。他自述自己的写作风格深受多位名家影响,包含《纳尼亚传奇》作者c·s·路易斯、《长路》作者戈马克·麦卡锡、说故事大师史蒂芬·金与《隔离岛》作者丹尼斯·勒翰。克劳奇现居克罗拉多州杜兰戈巿,仍旧持续创作着惊悚刺激的故事。《羊毛记》的作者休豪伊如此夸赞克劳奇:「他的确很会写作,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怎么诉说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虽然证据显示人类仍在持续演化,但生物学家不得不承认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时代》(times)杂志,二〇〇九年二月二十三日 「就因为你有被害妄想症,并不代表人家没有在设计陷害你。」 ——约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 1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仰躺在地上,阳光亮晃晃地照在脸上,还听到潺潺流水声。他的视神经痛得要死,还可以感觉到头盖骨底部传来持续却不会痛的跳动,显然是偏头痛即将发作的前兆。他转动身体,用手撑地坐了起来,将头埋在两膝之间。眼睛还没打开,就已经感觉到周遭在浮动,仿佛坐标轴被切断、成了跷跷板似地不停上下摇摆。他深深吸入一口气,觉得好像有人用高尔夫的钢制挖起杆用力重击过他左边最上方的肋骨。他呻吟着,还是强迫自己张开眼睛。他的左眼一定肿得很厉害,因为看出去的视线只剩一条非常窄的细缝。 他从没见过这么绿意盎然的画面,又长又软的绿草一直蔓延到河岸。清澈的河水在鹅卵石间飞快奔驰。河岸的另一边耸立着一座超过千尺的悬崖。岩壁上长了许多簇高大的松树,空气中松香瀰漫,还有流水的清爽甜味。 他穿着黑长裤、黑西装,白色的牛津衬衫上沾满血渍。一条黑色的领带自领口松垮垂下。 他试着起身,没想到膝盖瘫软,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他往后跌坐,震动的力道之大让肋骨感到一阵剧痛。他鼓起勇气再试一次。第二次,成功了。虽然双腿软得像面条一样,但好歹还能站。他感觉到地面宛如甲板似地晃动。他慢慢转身,脚步踉跄,小心跨出一大步以保持身体平衡。 他背对河流,眼前出现一大片空地。远处的鞦韆和熘滑梯的金属表面被正中午的毒辣太阳晒得闪闪发亮。 举目望去,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看到公园旁有栋维多利亚式的房子,更远的地方则是一排小镇大街的建筑。整个镇最长不会超过一英里,四周被高达千尺的岩壁环抱,红色斑纹的岩石如高墙般隔绝外界。而小镇就像古罗马露天剧院的竞技场座落在正中央。最高的顶峰阴影处仍有积雪,但他所在的山谷却十分暖和,头上的天空则是一片万里无云的湛蓝。 第2页 他先检查长裤的口袋.,再检查单排扣西装。 皮夹不见了。现金不见了。证件不见了。钥匙不见了。手机不见了。 唯一留下的,是内袋里一支小小的瑞士刀。 * * * 当他终于走到公园的另一头时,神智清醒许多,却也更加困惑。糟糕的是,他颈部感到的跳动已经转变成偏头痛。 他只记得六件事情: 现任总统的姓名。 他妈妈的长相。虽然记不起她的名字或声音。 他会弹钢琴。 他会驾驶直升机。 他三十七岁。 除此之外,这个世界和他所在的地点犹如一张他看不懂的外国学名表。他可以感觉到真相就在脑中的某处跳跃,可是即使他手伸得再长也抓不到。 他走上一条宁静的住宅区道路,仔细观察每一辆他经过的车子。其中有一辆会是他的吗? 街道两侧的房子维持得相当好,刚油漆过的外墙、白色栅栏圈住的翠绿草地、黑色邮箱上拼出每户人家姓氏的白瓷砖。 几乎每个后院都生气勃勃,不只种了花,还种了许多蔬菜和水果。 所有颜色都如此纯净、鲜明。 走到第二个街区的一半时,他感到一阵抽痛。走了这么远让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左胸的痛楚迫使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他脱下西装,把衬衫下摆从裤带里拉出来,解开胸口的钮扣,拉开领子。看起来比他想像的还糟,他的左胸有个很长的暗紫瘀血印子,中间暗黄色的伤口又长又宽。 显然他是被什么东西撞了。而且力道极大。 他用手轻触头盖骨的表面。头痛还在,而且愈来愈严重,可是除了左胸的伤口,他身上其他部位似乎都没受伤。 他把衬衫的钮扣扣回去,下摆塞进裤腰,继续在街上走。 得到的结论很模煳,他大概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可能是被车子撞,也可能是跌倒。更可能是被人攻击,所以他身上的皮夹才会不翼而飞。 他应该立刻去报警。 不过…… 要是他做了什么坏事呢?犯了罪之类的? 可能吗? 也许他应该再等一下,看看待会儿还会再想起什么事。 他对这个镇似乎没什么印象。他突然发现自己一边蹒跚走着,一边念着每个邮箱上的姓氏。是潜意识吗?是因为在他撷取记忆的过程中,他知道其中一个邮箱会写着他的名字吗?知道如果他看见了,就能想起所有的一切吗? 小镇中心的建筑物出现在松林树梢间,就在几个街区之前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车辆行进的声音、远远的说话声和中央空调的嗡鸣声。 他在马路中停住脚步,下意识地歪头。 他瞪着一栋两层楼红绿相间的维多利亚式房子前的邮箱。 瞪着邮箱侧面上的名牌。 他的脉搏变快,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 麦肯锡 「麦肯钖。」 这名字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麦肯……」 可是第一个音节似乎让他想起什么。或者,该说是激起了一点情绪反应。 「麦肯。麦肯。」 他是麦肯吗?那是他的名字吗? 「我叫麦肯。嗨,我是麦肯,很高兴认识你。」 不对。 他舌头念出这名字的感觉并不自然。这名字不像是他的一部分。老实说,他讨厌这个名字,因为它让他联想起…… 恐惧。 真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他打从心底畏惧这个字。 曾经有个叫麦肯的人伤害过他吗? 他继续走。 再过三条街,他来到大街和第六街的交叉口,他在树荫下的长凳坐下,小心而缓慢地深唿吸。他环顾四周,试图寻找任何看起来熟悉的事物。 没有一家连锁商店。 他坐的位子的斜对角是家药房。 隔壁则是小餐馆。 小餐馆隔壁是栋三层楼的建筑,垂挂的招牌上写着: 松林大饭店 咖啡豆的香味让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他左右查看,看到半条街外有间叫「热豆子」的咖啡店。味道一定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呣…… 他想起来他对咖啡很讲究。他很喜欢喝咖啡。虽然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宁愿想起什么别的,但至少这也算是拼凑自己是谁的过程中一块小小的拼图。 他走到咖啡店,拉开纱门。很精緻小巧的一家店。光是闻味道,他已经知道这里的咖啡一定很不错。右手边的吧檯上摆着浓缩咖啡机、磨豆机、果汁机和各式调味饮料的玻璃瓶。三张高脚凳上都坐了人。吧檯对面则有几张沙发和椅子靠着墙放。书架上排着不少褪色的平装书。两个实力悬殊的老先生在角落下棋。墙上挂了一系列中年妇女的黑白自拍照片,同样的表情、不同的对焦,大概是当地艺术家的作品吧? 他走向收银员。 二十多岁的金髮辫子头女店员终于注意到他,他觉得她美丽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恐惧。 她认识我吗? 他在柜檯后的镜子看到了自己的影像,立刻明白为什么她会露出嫌恶的表情。他左半边的脸上有着大片瘀血,更糟的是他的左眼突出,肿得只剩一条缝。 我的天啊!有人狠狠揍了我一顿。 第3页 除了可怕的瘀青之外,他看起来其实还不坏。估计他大概有六尺高,也许六尺一寸,黑色短髮,两天没刮的鬍子像影子似的笼罩住下半张脸。西装下的肩膀轮廓和牛津衬衫下的胸线显示他的身材结实强壮。他觉得自己看起来很像gg行销公司的高阶主管,如果他能刮个鬍子、换件衣服,应该就百分之百合乎成功商界人士的刻板印象了。 「请问想喝点什么?」女店员问。 他实在很想喝杯咖啡,可是他身无分文。 「你们的咖啡很棒吗?」 女店员面露困惑。 「嗯,是。」 「全镇最好的吗?」 「这个镇上就我们一家咖啡店,不过,是的,我们的咖啡非常棒。」 他倾身靠向柜檯。「你认识我吗?」他轻声问。 「什么?」 「你认得我吗?我以前来过这儿吗?」 「你不晓得自己以前有没有来过这儿?」 他摇头。 她仔细看着他好一会儿,想判断眼前被揍得很惨的男人是认真的,还是疯了,还是在耍她。 最后她说:「我相信我以前没看过你。」 「你确定吗?」 「嗯,这是个小镇,不是纽约市。」 「有道理。你在这儿工作很久了吗?」 「一年多了。」 「所以我不是这家店的常客罗?」 「绝对不是。」 「我还能再请教你另一件事吗?」 「当然。」 「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你身在何处?」 听到这问题,他犹豫了,一部分的自己并不想承认他是如此绝望无助。终于,他还是摇了摇头。女店员眉头皱在一起,仿佛对他的反应无法置信。 「我不是在耍你。」他说。 「这儿是爱达荷州的松林镇。你的脸……你出了什么事?」 「我……我不知道。镇上有医院吗?」话一出口,他立刻感觉到一阵不祥的预感爬上他的背嵴。 只是不祥的预感吗? 还是勾动了什么深藏的记忆,才会让他打从心里觉得不舒服? 「有,再往南走几条街。你应该马上去急诊室。我帮你叫辆救护车,好吗?」 「不用麻烦了。」他从柜檯后退。「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玛兰达。」 「谢谢你,玛兰达。」 再度走进阳光下让他稍微失去了平衡感,也让他的头痛加剧。路上没车,所以他横过马路,走到大街的另一边,往第五街的方向前进。一个年轻妈妈带着小男孩经过,孩子小声地发问,听起来像是:「妈咪,是他吗?」 女人嘘了孩子一声,皱着眉,转过来看着男人道歉:「真对不起。他不是故意要冒犯你的。」 他走到第五街和大街的交叉口,在一栋两层楼的棕石建筑前停下脚步。双扇大门的玻璃上印着「松林镇第一全国银行」。他看到有个公共电话亭立在银行旁的巷子前。 他跛着脚尽快走向电话亭,拉上门,把自己关在里头。 他从没看过这么薄的电话簿,他一页又一页地翻着,希望能看到什么唤起自己的记忆。可是那不过是列印了几百个名字的八张纸,就和这个镇里其他的东西一样,对他都没有任何意义。 被他扔下的电话簿在金属线的牵引下前后跳动,他把前额靠在冰凉的玻璃上。 电话上的按键吸引了他的目光。 灵光一闪,他不禁微笑。 我记得我家里的电话号码。 在拿起话筒前,他先在键盘上按了几次以确定自己真的记得,他的指尖毫无困难地按着,仿佛肌肉也有属于自己的记忆。 他打算要求对方付费,希望老天保佑有人在家,嗯……是说他有家人的话。当然,他没办法告诉他们是谁打来的,毕竟他到现在还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可是也许他们会认出他的声音,愿意接受这通电话。 他拿起话筒,放在耳朵上。 按下键盘上的零。 没有嘟嘟嘟的拨号音。 他压了压挂勾,还是一样。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立刻满腔怒火。他用力挂上话筒,从心底涌出的恐惧和怒气像突然窜出的大火吞噬了他。他将右手往后勐然一拉,意图一拳打碎玻璃,也不顾指关节会受伤,但他左胸肋骨的痛突然间贯穿全身,让他瘫软倒在电话亭的地上。 他头盖骨底部的剧痛更严重了。 他的视线先是重叠,再变模煳,最后终于转成全黑…… * * *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电话亭被笼罩在阴影中。他抓着连接在电话簿的金属线,用力将自己拉起来。透过骯脏的玻璃,他看见太阳被小镇西边岩壁遮住了一半。 太阳一消失,温度马上掉了华氏十度。 他仍然记得他家的电话号码。他又在键盘上按了几次加深印象,再拿起话筒看看是不是有拨号音。一片寂静中有一点点他之前似乎没听到的机器杂讯声。 「餵?餵?」 他挂上话筒,再拿起电话簿。先看姓氏,他浏览着,期待有哪一个字会牵动他的记忆或让他有情绪反应。然后看名字。他的食指在页面上一路往下滑,努力试着忽视头盖骨底部挥之不去的疼痛。 第一页。没有。 第4页 第二页。没有。 第三页。没有 到了第六页末端时,他的手指头停住了。 麦肯和珍·史考瑞 松林镇东三街四〇三号  559-0196 他很快地扫视过最后两页。史考瑞是松林镇电话簿上唯一的麦肯。 他用肩膀轻轻撞开折门,在傍晚时分走出电话亭。太阳已经完全沉入岩壁后面,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气温也逐渐下降。 我今晚要睡在哪儿呢? 他蹒跚地走上人行道,一部分的他无声地尖叫着,勒令自己立刻去医院。他又病、又渴、又饿、又困惑,而且身无分文,全身都在痛。每一次吸气,他的肺顶到肋骨引起的痛楚让他愈来愈难唿吸。 可是他的内心对「去医院」这件事还是非常抗拒,而在他离开大街往麦肯·史考瑞的地址前进时,他才发现是为了什么。 仍然是……恐惧。 他不知道原因。完全没有道理。可是他一点都不想踏进松林镇的医院。 现在不想。永远不想。 那是种很奇怪的恐惧。没有特定的理由。就像夜里在森林中独行一样,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也就是因为如此神秘,所以感觉更加可怕。 往北再走两个街区,他到达第三街。他的胸部在他向东转、背向市区走时,不知道为什么痛了起来。 他经过的第一个邮箱上印着二〇一号。 所以史考瑞家应该再往下走两条街。 前面的草地上有几个孩子在嬉戏,轮流从喷水器旁跑过。走过篱笆时,他试着挺直身体,维持一定速度,但左胸肋骨的剧痛让他还是忍不住往右偏斜。 他靠近时,孩子们全静止不动,毫无掩饰地盯着他,看他慢慢走过院子前的人行道,混合了好奇和不信任的眼光让他颇不自在。 他越过另一条马路,脚步愈来愈慢。三棵巨大的松树张开枝叶遮盖住街区上的大片天空。 这一区全是色彩鲜明的维多利亚式房子,门牌号码都是三字头。 再过一条马路,史考瑞家就要到了, 他的手心开始冒汗,他脑袋后的脉搏咚咚咚咚地跳,仿佛是一组被埋在地底的低音鼓。 眼前的画面又晃了一下。 他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视线又正常了。 他停在下一个路口。他本来就觉得渴,现在嘴巴更是变本加厉地又干又涩。他挣扎着唿吸,却在喉咙尝到胆汁的苦味。 等到你看到他的脸,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了。 一定会。 他犹豫地往前跨一步,踏上马路。 快入夜了,冷空气从山上降下,聚集在山谷里。 反射在山顶积雪的微光将环抱松林镇的岩石染上一层淡淡的粉红,和愈来愈暗的天空呈现同一色调。他想领受周遭的美,想被感动,可是身体的痛让他无心欣赏。 一对老夫妻手牵着手,静静地以散步的速度超过他。 除此之外,街上既空旷又安静,完全听不见大街上的噪音。 他穿越过平坦的黑色沥青,踏上另一侧的人行道。 前方的邮箱上印着四〇一号。 下一个就是四〇三号了。 现在他得一直眯着眼睛,否则看到的全是双重影像,而偏头痛也更严重了。 艰难的十五步后,他站在漆着四〇三号的黑色邮箱旁。 「史考瑞」 他抓住前院篱笆的尖端,稳住自己的身体。 他伸长手,拉开半腰高的栅栏铁门上的闩子,用已经磨损的黑皮鞋稍微往前推。 门开了,转轴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矮门轻轻地撞上篱笆。 人行道上铺的旧砖块一路延伸到架了遮雨棚的前廊。两张摇椅中夹着一张小小的锻铁桌。紫色的房子,绿色的饰边。透过轻薄的窗帘,他可以看见里头的灯光。 去吧!你总得把事情弄清楚。 他踉跄地走向大门。 要压抑下噁心欲吐的感觉愈来愈难,还要加上双重影像的纠缠。 他踏上前廊,伸出手,刚好抓住门框才没摔下去。他努力撑住身体。他抓住敲门的铜环,将它往上提,双手无法控制地抖个不停。 他完全不给自己再考虑一下的机会。 他将铜环在金属片上敲了四下。 感觉像有人每隔四秒就在他的头上重击一拳。他的视线出现许多小小的黑洞,像小昆虫似地到处乱飞。 他可以听到门的另一边踩在硬木地板上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他的膝盖顿时瘫软。 他抱住一根支撑前廊屋顶的柱子保持平衡。 厚重的木门被拉开,一个应该是他父亲年纪的男人透过纱门瞪着他。高而瘦的身材,头顶上有一撮白髮,山羊鬍,脸颊上不明显的红血管显示他喝了不少酒。 「请问有什么事?」男人问。 他站直身体,用力眨眼对抗严重的偏头痛。他放开手,费力地站稳。 「你是麦肯吗?」他可以听到自己声音中的惧意,相信眼前这个男人也听得出来。 真讨厌自己这副胆小怯懦的样子。 老先生倾身靠向纱门,仔细打量自家前廊上的陌生人。 「你有什么事?」 「你是麦肯吗?」 「是。」 他移近一点,老先生的身影清楚许多,他能闻到他唿出的空气中带着红酒特有的酸甜味道。 第5页 「你认识我吗?」 「什么?」 到了此时,恐惧已经发酵成怒气。 「你。认。识。我。吗。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吗?」 老先生说:「在这之前,我根本从来没有见过你。」 「真的吗?」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头。「这个镇还有其他叫麦肯的人吗?」 「据我所知,没有。」麦肯推开纱门,鼓起勇气踏上前廊。「兄弟,你看起来不大好。」 「我确实不大好。」 「你出了什么事?」 「你告诉我啊!麦肯。」 屋子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亲爱的?没什么事吧?」 「对,珍,没事!」麦肯瞪着他。「不如我开车送你去医院吧?你受伤了。你需要——」 「我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的。」 「那么,你到我家来做什么?」麦肯的声音透露着不耐烦。「我刚才说要帮你。你不要。好。可是……」 麦肯还在讲,可是他的话却开始消失,被他胃部发出的如雷响声淹没,声音之大简直像有一列火车正高速向他冲来。他眼前的黑洞数量更多了,世界不停晃动。他的腿再也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连五秒钟都不行,如果他的头没在那之前先爆炸的话。 他抬头看着麦肯,他的嘴巴还在动个不停。那列火车发出巨响沖向他,密集的声量一拳一拳残忍地重击着他的头,可是他没办法把视线从麦肯的嘴巴移开,老先生的牙齿闪闪发光,上下接合,不断地制造出声音。天啊!那个声音,那种抽痛——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膝盖瘫软。 甚至没有发觉他正在往后倒。 上一秒钟他还站在前廊。 下一秒钟他已经躺在草地上。 背部着地,直挺挺地躺着,头颅因重重撞上地面而昏眩不已, 现在,麦肯在他上方盘旋,先检视他,再将双手按在膝盖上,弯腰。老先生不知道仍然在说些什么,可是脑子里的火车声实在太大了,他什么都听不到。 他就要失去意识了……他可以感觉到,再过几秒钟……他不想再受疼痛的折磨,失去意识确实蛮不错的,可是…… 答案。 就在那里。 这么接近了。 一点道理都没有。可是麦肯的嘴巴里有东西。他的牙齿。他无法将视线移开,他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他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 真相。 一切的解答。 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不要再挣扎。 不要再这么想找到它。 不要再想了。 就让它自己来找他吧! 那排……牙齿……那排牙齿……那排牙齿那排牙齿那排牙齿那排牙齿那排牙齿…… 它们不是牙齿。 它们是一片闪闪发亮的格栅,上头镶了字: 麦肯 就镶在最前面。 坐在他旁边副驾驶座的史塔宁斯没机会看到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史塔宁斯显然很喜欢自己的声音,所以从博伊西【※博伊西(boise):美国爱达荷州首府,也是该州最大城。】出发往北开了三个小时之后,他仍然一直说个不停。自从一个小时前他发现只要每五分钟讲些「我倒没那么想过」或「嗯……真有趣」之类的话就可以矇混过去后,他的耳朵已经自动关上了。 当他看到大卡车水箱罩上的车厂名称「麦肯」出现在史塔宁斯的窗户外距离只剩几英尺时,离他上次搭话的时间正好差不多五分钟了,所以他刚巧转头准备随便说点什么。 他才看见那两个字,还来不及反应,史塔宁斯那侧的窗子就已经被炸成成千上万片碎玻璃。 安全气囊从机柱爆出来,可是迟了百分之一秒,刚好错过他撞向挡风玻璃的头。撞击的力量很大,大到他的头撞穿玻璃。 林肯大型轿车的右车身被挤烂,粉碎的玻璃和扭曲变形的金属四溅,史塔宁斯的头更是直接被大卡车的水箱罩格栅撞上。 他可以感觉到挤压进来的大卡车引擎喷出热气。 汽油和剎车油突然冒出的臭味。 到处都是血渍。鲜血从破裂的挡风玻璃内侧流下来,喷洒在仪錶板上,喷进他的眼睛里,从史塔宁斯的残骸上不断喷出。 他驾驶的轿车被大卡车斜斜推过分隔线。就在它被推向巷口有个电话亭的棕石建筑之前,他已经昏了过去。 2 一个女人低头对他微笑。至少牙齿很漂亮,他心里想着,虽然模煳的视线加上双重影像让他很难百分之百确定。她弯腰更靠近他一点,两个头终于合成一个,五官也变得清晰许多。他可以肯定这个穿着一身白色制服,扣子从胸口一路扣到膝盖上的女人长得很美。 她重复叫唤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 「布尔克先生?布尔克先生,你听见了吗?布尔克先生?」 他的头不痛了。 他小心、缓慢地吸气,直到左恻的肋骨传来剧痛。 他一定抽搐了,因为护士立刻问:「你的左胸还是很不舒服吗?」 「不舒服。」他苦笑呻吟。「对。我还是很不舒服。你说的没错。」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吃点药效较强的镇定剂。」 第6页 「不用了,我还好。」 「好吧!布尔克先生,千万不要逞英雄,如果你想到任何能让你觉得舒服点的事,不要客气,尽管告诉我。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喔,对了,我是潘蜜拉。」 「谢谢你,潘蜜拉。我想,我记得你。我上次在这儿时就见过你了。这套古典护士制服实在太让我印象深刻了,我还以为它们早就停产了呢!」 她笑了。「嗯,很高兴听到你的记忆恢復了。非常好。米特医师待会儿就会来看你。你不介意我先量一下血压吧?」 「当然。」 「太好了。」 护士潘蜜拉从床尾的推车拿起血压计,将黑色塑胶布固定在他的左上臂。 「你差点把我们吓坏了,布尔克先生。」她一边说,一边把空气打进去。「居然那个样子跑出去。」 指针下降时她凝神细听。 「及格吗?」他问。 「甲上。收缩压一百二十一。舒张压七十五。」她把塑胶布拿下来。「你被送回来时,不但精神错乱,还满口胡言乱语。」她说,「那时的你似乎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 他在床上坐起来,脑袋中的迷雾似乎已消散不少。这家私立医院的病房看起来相当眼熟。床边有个窗户。百叶窗是放下的,可是从透进来的柔和光线判断,他猜现在不是清晨,就是傍晚。 「你们在哪里找到我的?」他问。 「麦肯·史考瑞的前院。你昏过去了。你记得自己去那里做什么吗?麦肯说你当时好像很激动,又很困惑。」 「我昨天在河边醒来。我那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身在何处。」 「你是从医院跑出去的。你记得你是怎么离开的吗?」 「不记得了。我去史考瑞家,因为他是镇上电话簿里唯一的麦肯。」 「我听不太懂。」 「因为当时『麦肯』是唯一对我有意义的字眼。」 「你觉得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因为在大卡车撞上我们之前,『麦肯』是最后映入我眼帘的字。」 「喔,对……拦腰撞上你们车子的,确实是一辆『麦肯』牌的大卡车。」 「完全正确。」 「人脑真的很有趣。」护士一边说,一边绕过床尾,走到窗户旁。「它的运作方式实在太神秘了。再奇怪的关联,它都有办法连结,」 「我昏迷了多久?」 她拉起百叶窗。 「一天半。」 光线照了进来。 居然已经日正当中。亮晃晃的阳光洒在小镇东边的岩壁上。 「你的脑震盪非常严重。」她说,「你差点就死在外头了。」 「我确实觉得自己快死了。」 射入小镇的第一道光线美得叫人屏息。 「你的记忆恢復了吗?」潘蜜拉问。 「很奇怪。我想起车祸的事时,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就像有人突然按下开关似的。史塔宁斯探员呢?」 「谁?」 「车子被撞时坐在副驾驶座的那个男人。」 「喔。」 「他死了。是不是?」 潘蜜拉走回床边,伸手轻轻按在他的手腕上。「我很抱歉。」 他猜也是。他从战场回来后就没见过那么严重的外伤了。不过,还是得问清楚。 「他是你的好朋友吗?」护士问。 「不是。那天早上我们两个才第一次碰面。」 「一定还是会难过。我很遗憾。」 「我的伤势怎样?」 「什么?」 「我受伤的程度?」 「你有剧烈的脑震盪,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断了几根肋骨。一些皮肉伤和瘀血。米特医师可以解释得比我清楚。不过车祸相当严重,你算是非常非常幸运了。」 她转身走向房门,在伸手开门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很快地瞄他一眼。 「所以……」她说,「你确定你恢復记忆了吗?」 「百分之百。」 「你叫什么名字?」 「伊森。」他说。 「非常好。」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伊森问。 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吧!」 「我需要打几个电话。我要打给我太太和我的主任探员。有人通知他们了吗?」 「我相信在发生车祸后,警长办公室一定已经通知了你的紧急联络人,让他们知道你出了什么事,还有你的状况。」 「撞车时,我的西装口袋里有支iphone。你知道它被收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不过我可以戴上我的《神探南茜》(nancy drew)侦探帽去帮你找找。」 「十分感谢。」 「看到栏杆旁那个红色小按钮了吗?」 伊森低头搜寻。 「你需要我时,按一下我就会来。」 护士潘蜜拉再度露出甜美的微笑,开门离去。 * * * 房间里既没电视,也没电话。墙上的挂钟是他所能找到最好且唯一的娱乐。他躺在床上看着秒针不停地绕圈圈,看着窗外的光线从早上变成中午,从中午变成下午。 他不是很确定,但他的病房显然不是在三楼、就是在四楼。潘蜜拉没再将百叶窗放下,所以在看腻了挂钟时,他便小心地转动没受伤的那边身体,仔细观察松林镇的风光。 第7页 从他优越的地理位置可以清楚看见大街和左右两侧的数个街区。 在来这儿之前,他就知道这是个很小、很安静的镇,但镇民的活动之少还是让他大吃一惊。在一个小时中,他一共只看到十二个人走过医院前的人行道,没有一辆车开过这条镇上的主要干道。最吸引人的画面是一群建筑工在两条街外的空地搭建房子的骨架。 他想着远在西雅图的太太和儿子,希望他们已经在前往这儿的路上。他们得先飞到博伊西或米苏拉,再租辆车开上好长一段路才能到松林镇。 下一次他再看时钟时,长短针指着三点四十五分。 他在这儿躺了一天了。什么米特医师的,到现在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伊森待在医院的经验不少,之前所有的护士和医师绝不会让你闲上十秒钟,不是有人拿药给你、拿针戳你,就是要检查这、检查那的。 但是在这儿,他们却像是故意在忽略他。 护士一直没将他的iphone和其他随身物品拿来,他就不相信这个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小镇医院会有多忙。 他伸手摸索贴在栏杆的控制面板,用大姆指压下「唿叫护士」的钮。 十五分钟后,他房间的门被推开,护士潘蜜拉像阵风似地出现了。 「喔,我的天啊!真是非常抱歉。直到十秒钟前我才看到你在找我。我猜我们的通讯系统大概出了什么问题。」她站在床尾,双手放在金属床架上。「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伊森?」 「米特医师在哪里?」 她扮了个鬼脸。「他一整个下午都在开刀房,病人的状况很危急。连续开了五个小时,简直像恶梦一样。」她笑出声音。「可是我向他报告了你今天早上的血压,还有你奇蹟似地恢復记忆的事,他认为你非常棒!」 她对伊森竖起两只大姆指。 「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他应该会在晚饭后开始巡房,所以……差不多再半个小时吧!」 伊森心中的挫折感愈来愈强,但他仍然努力压抑自己的脾气。 「你找到我的手机和其他我出车祸时带在身上的东西吗?我有个皮夹,还有个黑色公事包。」 潘蜜拉做了个举手礼,在原地假装踏步。 「正在努力中,队长。」 「先拿支市内电话过来吧!我需要联络几个人。」 「没问题,法警大人。」 「法警?」 「你不是联邦法警之类的人吗?」 「不是。我是隶属美国特勤局的特别探员。」 「真的吗?」 「真的。」 「我还以为你们的任务是要保护总统呢!」 「我们也会做点其他的事。」 「那么,你跑到我们这个世外桃源来干什么?」 伊森给她一个既冷淡又勉强的微笑。 「我不能告诉你。」 事实上,他可以,可是他不想。 「好吧!现在你彻底地激起我的好奇心了。」 「电话,潘蜜拉。」 「什么?」 「我真的很需要打几个电话。」 「好,我马上办。」 * * * 终于到了晚餐时间。亮晶晶的金属託盘上有个放了绿色和棕色泥状物的自助餐盘,没有电话。伊森决定他要离开医院。 没错,他之前就熘出去过,可是那时的他因为严重脑震盪,所以神智不大清楚。 现在,他想得很透彻。 他的头不痛了,唿吸也变得顺畅许多,而且左胸的疼痛缓和下来了。更何况,如果医师真的对他的情况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那个混蛋至少应该在过去的十个小时里抽空来看他一下。 伊森等着潘蜜拉走出房间。要走之前,她还特意告诉他:「医院的食物看起来很难吃,其实味道还不错。」 门一关上,他就把点滴针头从手腕拔出来,爬下床铺栏杆。他赤足踏上亚麻油布地板,感到一阵寒意。他知道自己的情况还没完全稳定,不过比起四十八小时之前,已经好太多了, 伊森放轻脚步走向衣柜,打开。 他的衬衫、西装、长裤全挂在衣架上。皮鞋则放在下面的地板上。 没有袜子。 没有内裤。 我猜只能不穿内裤了。 他弯腰拉上长裤时,左胸传来一阵剧痛,但一旦他站直身体,疼痛立刻消失。 伊森瞄到他赤裸的双腿,一如往常,上头纠缠的疤痕立刻让他想起八年前那个充满尸臭、有着棕色墙面的房间,他永生难忘的那个房间。 他检查后发现瑞士刀还在西装内袋里。很好。那是他二十出头时当直升机维修员时留下来的,其实对现在的他来说比较像个护身符而不是工具了。不过知道它仍然存在还是让他心里舒服点。 他站在浴室镜子前打领带。试了五次之后才弄好。手指太笨拙僵硬,好像他已经好几年都没打过领带似的。 当他终于弄好一个不怎么样的温莎结后,他退后一步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脸上的瘀青稍微退了一点,但西装上却染了不少草渍、污点,左上方的口袋也裂了。白色的牛津衬衫也很脏,他可以看到衣领下有被血溅到的痕迹。 他在过去几天内瘦了许多,只好把腰带扣在最后一个洞。即使是这样,裤子还是太松。 第8页 伊森转开水龙头,弄湿双手,用手指耙过头髮。 将头髮分好。试着让它看起来自然服贴。 他用温水漱口好几次,可是还是觉得牙齿仿佛生了苔, 他擧起手臂,闻了一下。好嗯。 他其实也需要刮个鬍子。上次看起来这么狼狈,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伊森把脚伸进鞋子里,系好鞋带,走出浴室,停在房门口。 直觉告诉他小心行动,不要被任何人发现。这个反应让他有点困惑。他是联邦探员,充分得到美国政府的授权。换句话说,人们必须服从他的命令。即使是医师和护士也一样。他们不想让他离开?叫他们去吃屎吧!不过,部分的自己还是想避开麻烦。很蠢,他知道,可是他不想让护士潘蜜拉逮到他。 他转动门把,轻轻将门推出一英寸宽的小缝。 走廊上似乎没人。 他凝神静听。 没有护士站传来的聊天声。 没有脚步声。 安静得连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他把头伸出去, 很快地左右张望后证实了他的猜测。现在,外头是空的,连五十尺外的护士站都没有人。 伊森踏出病房,站上黑白相间的亚麻油布地板,轻轻掩上房门, 外头唯一的声音是天花板日光灯发出的持续嗡鸣。 他突然发现有件他非做不可的事,于是他小心地弯下腰,忍住肋骨的疼痛,拉开鞋带。 他光着脚在走廊上前进。 这一侧每扇门都是关着的,底下的门缝也没有光线透出来。看来除了他的房间外,没有一间有住人。 设在四条走廊交汇处的护士站空无一人。另外三条走廊显然通向更多的病房。 护士站后头不远处有两扇对开的门,上面挂着一个牌子,写着:「手术室」。 伊森停在护士站对面的电梯前,按了往下的箭头。 「快点!」 实在好慢。 他这才发现自己应该走楼梯的。 他不时回头张望,害怕听到走近的脚步声,可是电梯上升的噪音让他什么都听不到。 电梯门终于开了,伴随着令人牙痛的尖锐声响,他站到旁边,以免电梯里头有人。 没有人走出来。 他快步走进电梯,按下一楼的钮。 他看着门上发亮的数字,慢慢从四跳到三。整整一分钟才下降到一楼,久到够让他把鞋子穿回去。终于电梯门在一楼刺耳地打开。 他钻出来,站在另一个四条走廊的交汇处。 不远处传来交谈的人声。 推车的轮子发出的嘎吱嘎吱声。 他往另一个方向走,经过三条长长的走廊。在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迷路时,终于看到了「出口」的标示, 伊森飞奔下五六个台阶,用力推开门,踉跄地来到户外。 傍晚时分的天空仍然清澈,天色却已变暗。周围的岩石反射着夕阳余晖,呈现出粉红和亮橘的色调。他站在从医院延伸出的短步道上。回头一看,四层楼的医院红砖建筑看起来其实更像是学校或精神疗养院。 他小心在不引发肋骨疼痛的范围内吸了一大口气。沉浸在医院刺鼻的消毒气味那么久后,这口充满松香的清凉空气实在太棒了。 他走向人行道,开始往大街的方向前进。 街上的人比下午时多一点。 他经过一家小餐馆,矮矮的平房外有个阳台。人们坐在挂了一串串白色小灯的山杨树下用餐。 食物的香味让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他穿越大街和第五街的交叉口,回到两天前他昏倒的那个电话亭。 他走进去,在薄薄的电话簿上扫视,直到他的手指停在松林镇警长办公室的地址上。 * * * 天空渐暗,温度也开始下降,伊森往小镇的东侧走,觉得在出车祸后,自己的状况就属现在最好。 他经过一户正在院子烤肉的人家。 吹过的微风带着炭火的味道。 啤酒微酸清凉的气泡在望胶杯里不停往上冒。 孩子们的笑声在山谷里迴荡。 喷洒器发出知了般的嗡鸣。 他看到的每个角落,都漂亮得像幅画。 完全是柏拉图理想中的小镇。这儿的居民不会超过五百人,他不禁想着为什么这些人会搬到这儿定居。其中有多少人是在偶然经过、意外爱上松林镇的美才留下来的?又有多少人是在这儿出生,从没离开过? 他向来居住在大城市,但他能够了解为什么人们会愿意留在这种地方。有什么理由要抛弃看起来如此完美的小镇呢?他所见过最漂亮的自然景观包围着的典型美国生活。在他离开西雅图的前一晚,他看过几张松林镇的照片,可是没有一张传神地捕捉住这个小山谷的美。 然后,他来到这儿。 就是因为他来到这儿,他才知道这地方并不完美。 从经验中,他学到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黑暗。 这世界就是这样。 完美是很表面的。只是皮毛。稍微深入一点,你就会开始窥见黑暗的内在。 等到你看见最深处,可能黑得和墨水一样。 他一边走,一边着迷地望着岩壁。东恻的山一定至少有三、四千尺高。顶峰上全是峭壁和冰雪。 第9页 最后一缕阳光照耀在他背后的岩石上,他转身,欣赏夕阳余晖慢慢褪去。 光线一消失,岩石立刻变成钢青色。 而它带来的感觉也变了。 还是很美。 但更遥远。 更冷漠。 * * * 玻璃双门上的金属牌子印着: 松林镇警长办公室 他走在两侧种着小松树的入口步道上,挫折感重新涌上心头。 透过玻璃,他看到柜檯没点灯,里头也没有人。 但他还是抓住门把,用力往内推。 锁住了。 下班时间过了没错。可是,他妈的! 伊森往后退,打量这栋单层建筑。似乎有一丝丝光线从最后面的百叶窗透出来。 他又往前走,反手用指关节敲了敲玻璃门。 没有回应。 他改用拳头捶,力量大到让玻璃在门框里晃动。 五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开门。 * * * 当他走回大街时,天上挂着月亮和两颗星星。十五分钟前觉得很舒服的凉风现在已经变成刺骨冷风,吹进他薄薄的牛津衬衫里,没穿袜子的脚也冻到麻木了。 更糟的是,飢饿化身为空洞的痛楚袭向他的胃,让他有些头昏眼花。 他走过好几个街区,来到松林大饭店,爬上石阶,来到入口。 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到里头的灯光,柜檯后坐了个年轻女人。 伊森开门走进去。喔,暖气,真棒! 烧着熊熊大火的壁炉斜对角放着一架平台钢琴。 他停下脚步,站着壁炉前张开手。燃烧的松树油脂散发出如香料蜡烛的味道。他可以伸个懒腰就在沙发上躺下来睡上好几天。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拖着脚步走向柜檯。 女人微笑看着他走近。 二十多岁,长得很可爱,微胖,黑色长髮绑成马尾,白衬衫外搭着黑背心,名牌上写着「莉莎」。 伊森侧身靠向柜檯,将他的上臂放在高高的檯面上维持平衡。 「晚安。」莉莎说,「欢迎光临松林大饭店。今晚我能为您提供什么服务?」 她的欢迎词有点怪。不是话语本身,而是她说的方式。好像她很少有机会说这些话,所以讲得不是很流畅。 「今晚有空房吗?」 「当然。」 莉莎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 「只住一晚?」她问。 「是。先只住一晚。」 伊森瞄了一眼电脑荧幕。非常老旧笨重的显示器。可能是八〇年代留下来的。他不记得上次看到这么旧的机型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我有一个单人特大床、禁菸、不能带宠物的二楼房间。」 「很好。」 她打完字。「要以信用卡付款吗?」 伊森微笑。「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真的吗?哪里有趣?」 「我在几天前出了车祸。一辆大卡车拦腰撞上我的车。离这儿一条街而已。也许你看到了?」 「没有,我很确定我没看到。」 「嗯……我今天才刚出院,问题是……我不知道我的皮夹在谁那里。事实上,我所有的私人财物都不见了,」 「喔,我真遗憾。」 他觉得莉莎的笑容里失去了一开始的热诚。 「那么,你到底要怎么付今天的房钱呢?你姓……」 「布尔克。伊森·布尔克。听着,那就是我试着要告诉你的。我得等到明天拿回皮夹才有办法付钱。据我所知,我的东西都在警长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他耸耸肩。「反正就是这样。」 「嗯……听着,在没有预付现金或信用卡资料的情况下,我其实是不能给你房间的。这是饭店的规定。因为……并不是说一定会发生啦!只是怕房间里的东西有所损害或有额外费用,我们没办法……」 「我明白。我很清楚设立订金的目的。只是我在说的是,到了明天早上,我就可以付钱了。」 「你连驾照都没有吗?」 「都在我的皮夹里。」 莉莎咬着下唇,他看得出来她在做什么。她在武装自己,一个善良的好女孩正在鼓起勇气要反抗坏人。 「先生……布尔克先生……没有信用卡或现金或证件,我恐怕不能给你房间过夜。我很想帮忙。真的。可是这样违反了饭店规定,而且……」 伊森倾身靠向柜檯,莉莎没把话讲完。 「莉莎,你知道为什么我穿着黑西装吗?」 「不知道。」 「我是美国特勤局的联邦探员。」 「你是说担任总统保镖的那些人吗?」 「那只是我们任务中的一项。我们的主要任务其实是在保护国家财务结构的健全。」 「所以,你是来松林镇调查案件的吗?」 「是的。我才刚到镇上,就发生了车祸。」 「你是来查什么案子的?」 「我不能告诉你。」 「你不是在耍我吧?」 「如果我是,就犯了联邦的公诉罪。」 「你真的是联邦探员?」 「是的。而且我很累了。我希望你能让我休息一会儿。我需要一个房间过夜。我答应你,我会遵守诺言的。」 第10页 「你明天真的会付钱?一大早?」 「一大早。」 * * * 他拿着钥匙,艰难地走楼梯上二楼,转进一条又长又安静的走廊。墙面每隔二十尺就有个假油灯,在波斯地毯上投射微弱的黄光。 他的房间在最尾端,二二六号房。 他打开锁,踏进房间,按下电灯开关。 房间的装饰偏向民俗风。 墙上挂着两张画得很糟的西部肖像画。 牛仔骑在拱着背的野马上。 一群牧人聚集在营火旁。 房间里的空气不太流通,也没有电视。 床头柜上放了一个很旧的黑色转盘电话。 床看起来倒是相当柔软巨大。伊森缓缓在床边坐下,脱掉鞋子。没穿袜子走了这么久让他的.脚背起了好几个水泡。他脱下西装,拿掉领带,解开牛津衬衫最上头的三颗扣子。 床头柜的抽屉里有本电话簿,他把它拿出来,放在床上,然后拿起话筒。 嘟嘟嘟。 拨号音。感谢上天! 奇怪的是,他家里的市话号码并没有立刻浮现在脑海里。他花了好几分钟去想,试着去描绘他在iphone上速拨那个号码的画面。他前天还记得的,可是……「二……〇……六。」他记得是这三个号码起头,因为那是西雅图的区域码。他在转盘上拨了五次,可是每一次在拨完「六」之后,他的脑袋就一片空白。 他换拨查号台。 响了两声之后,接线生说:「哪个城市?什么名字?」 「华盛顿州西雅图。伊森·布尔克。」 「请稍候。」他可以听到女接线生在电话的另一头打字。停了好几秒后,她才说:「布尔克?」 「没错。」 「先生,我找不到任何列在这个名字下的电话号码。」 「你确定吗?」 「确定。」 是有点奇怪。不过想想他的工作性质,他的家用电话大概不会登记在电话簿上。再想一想,他几乎可以肯定是这原因。几乎。 「好的。谢谢你。」 他把话筒放回去,打开电话簿,找到警长办公室的号码。 响了五声之后,答录机接起来了。 「哔」声后,伊森说:「我是美国特勤局西雅图分部的特别探员伊森·布尔克。如你所知,我在几天前在大街上出了车祸。我希望能尽早和你谈一谈。医院告诉我,你拿走了我的皮夹、手机、公事包和手枪……我的所有私人物品。我明天一大早会到你的办公室取回我的东西。如果你在那之前听到这个留言,请打电话来松林大饭店找我。我住在二二六号房。」 * * * 当伊森再次走下饭店入口处的台阶时,天色已经全黑,他的脚好痛,而且饿得不得了。饭店隔壁的小餐厅关门了,所以他在满天星星的陪伴下往北走,经过一家珍品书店、两家礼品行和一间律师事务所。 时间其实没那么晚,只是每家店都关门了,大街的人行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他开始害怕他会找不到东西吃,这瞬间成了他最深的恐惧,还好转入下一条街时,他看到还有店家的灯光亮着。他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同时也闻到了前方建筑物通气孔飘出的热腾腾食物香味。 他走到店门口,透过玻璃门看进一家灯光昏暗、名为「啤酒公园」的酒吧。 太好了!还开着。 他走进去。 三桌客人。除此之外,整个地方死气沉沉。 他在吧檯角落的高脚凳坐下。 透过两扇前后开阔关关的门,他看到牛排正在铁网上滋滋作响。 坐在这家酒吧里,双手放在已经磨损得相当厉害的吧檯上,伊森感到十分平静。好几天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当然没忘掉史塔宁斯和车祸的事,可是他拒绝让它们独占他的脑袋。他努力唿气、吸气,试着在此时此刻保持神智清明。 五分钟之后,一个身材高跳的棕发女人端着猪排从两扇门中走出来,拉开吧檯的闩板。 她走到伊森旁边,满脸笑容,扔了一个杯垫在他面前。 「要喝点什么?」 她穿了一件胸前印有酒吧名称的黑色t恤。 「啤酒就行了。」 女酒保抓了个一品脱的玻璃杯,走向啤酒桶的拉把。「你喜欢淡啤酒?还是黑啤酒?」 「你有爱尔兰的健力士啤酒吗?」 「我有差不多的。」 当他想起自己身上完全没钱时,她手上的啤酒杯已经装得半满。 她把杯子放在他面前,泡沫不断从杯缘溢出来。「你只是来喝一杯,还是要看菜单,吃点东西?」 「当然要吃东西。」他说:「不过你大概会宰了我。」 女人微笑。「应该还不会吧!我还不大认识你呢!」 「我没带钱。」 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好。也许你刚才说得没错。」 「我可以解释。你有没有看到几天前在大街上发生的车祸?」 「没有。」 「你没听说吗?」 「没有。」 「欸……反正在离这儿不远的南边街道上,几天前出了个大车祸。我的车被撞了。事实上,我才刚从医院出来。」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脸上有这么多瘀青?」 「对。」 第11页 「我还在努力想,这和你不付我钱有什么关系。」 「我是个联邦探员。」 「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镇上的警长一定拿走了我的皮夹和电话。其实,他拿走了我全部的东西。这让我非常不方便。」 「所以,你是联邦调查局之类的人吗?」 「特勤局。」 女人微笑,在吧檯另一侧倾身靠向他。灯光太暗,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他仍然可以看出她是个大美女。比伊森年轻一点,模特儿般的颊骨,短上身,长腿。她二十多岁时一定是个不得了的冰山美人。但即使现在她已经三十四或三十五了,还是艷光四射。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太过自信,以为你穿着一身黑西装走进来,编一套天马行空的台词就能骗——」 「我说的是真的——」 她将一只手指放在他的嘴唇上。「我猜,如果你说的不是实话,那么你就是个超级高明的骗子。我的意思是,这是一个好故事。我很喜欢听好故事。所以,我会让你赊帐,饱餐一顿。」 「我没有说谎……你叫什么名字?」 「贝芙莉。」 「我是伊森。」 她和他握手。「很高兴认识你,伊森。」 「贝芙莉,等明天一大早我拿到我的皮夹和其他东西,我就会回到这儿——」 「让我猜猜……赏我一大笔小费。」 伊森摇摇头。「你在取笑我。」 「抱歉。」 「如果你不相信我,我——」 「我才刚认识你。」她说,「等你吃完饭时,我会比较清楚我是不是真的还会再见到你。」 「不能太早下定论。是不是?」他微笑,觉得应该就快赢得她的信赖了。 她把菜单递给伊森。他点了油炸马铃薯块、一份健康标准所能允许最生的起司汉堡。 贝芙莉走进厨房做他点的菜。他啜饮一口啤酒。 呣……有点不大对劲。没有味道,除了舌尖留下极淡的苦味外,几乎一点味道都没有。 贝芙莉回来时,他把酒杯放回吧檯上。 「我没有付钱,所以我有一点不好意思开口。」伊森说,「可是这杯啤酒不大对劲。」 「真的吗?」她对着酒杯做了个手势。「你介意吗?」 「当然不。」 她举起杯子,啜了一口,一边把杯子放下,一边伸出舌头舔掉上唇的泡沫。 「喝起来没什么问题啊!」 「真的吗?」 「对。」 「嗯……它喝起来很淡……我不知道……它有点……它没有味道。」 「真奇怪。我倒不这么觉得。你想试试另一款啤酒吗?」 「不用了。我本来就不应该喝酒的。喝水就好。」 她重新拿了个杯子,舀满冰块,为他加满水。 * * * 伊森用两只手将还在冒烟的热腾腾起司汉堡从盘子上拿起来。 他叫她过来时,贝芙莉正在吧檯的另一端擦桌子,他的汉堡还举在他的嘴巴前。 「怎么了吗?」 「没有。还没有。过来。」 她走过来,面向他站着。 「我的经验是……」他说:「当我像刚刚那样点了一个很生的汉堡时,差不多有八成的机会能拿到一个全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大部分的厨师都没办法做出一个好吃的汉堡。但事情就是这样。而你知道我在拿到一个过熟的汉堡时,我会怎么做吗?」 「送回去叫厨房重做?」她板着一张脸。 「完全正确。」 「你实在非常难以取悦,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说,咬了一大口食物。 他慢条斯理地嚼了十秒钟。 「怎样?」贝芙莉问。 伊森把汉堡放回他的盘子上,一边用餐巾擦手,一边把食物咽下去。 他指着汉堡。「好吃得不可思议。」 贝芙莉大笑,给他一个大白眼。 * * * 等伊森吃完盘子里的最后一块时,酒吧里只剩下他一个客人。 女酒保收走他的空盘,回头帮他添水。 「你今晚没问题吧?伊森?有地方睡吗?」 「有,我甜言蜜语说动了饭店的柜檯小姐给我一个房间。」 「她也相信你的胡说八道啊?」贝芙莉嗤之以鼻。 「百分之百。」 「嗯……既然这一顿算我的,不如再来个甜点吧?我们的恶魔巧克力蛋糕是世界一流的。」 「谢了,不过我差不多该走了。」 「你到底是来这儿做什么的?我的意思是,你的官方任务是什么?如果你不能告诉我,我可以理解——」 「失踪人口调查。」 「谁失踪了?」 「两个特勤局探员。」 「他们在这儿失踪了?在松林镇?」 「大约一个月前,比尔·依凡斯探员和凯特·威森探员来这儿出机密任务。到现在,他们已经十天没和总部联络。音讯全无。没有电子邮件。没有电话。甚至连他们驾驶的公务车上的卫星定位追踪晶片都失效了。」 「所以特勤局派你来找他们?」 「凯特是我以前的伙伴。她还住在西雅图时,和我同组。」 第12页 「就这样?」 「什么?」 「只是工作伙伴?」 他可以感觉到一阵揉合了悲伤、失落、生气的情绪如电流般贯穿全身。 可是他隐藏得很好。 「对,就只是工作伙伴。不过,也是好朋友。无论如何,我是来这儿寻找他们留下的蛛丝马迹。追查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带他们回家。」 「你认为他们出事了?」 他没回答,只是瞪着她。那就是他的回答。 「嗯,我希望你能找到你要找的答案,伊森。」贝芙莉从围裙前方口袋拿出一张帐单,将它悄悄滑过吧檯。 「所以,这是我今晚的消费吗?」 伊森低头瞄了一眼。上头没有列出他刚才点了什么,却有一个贝芙莉手写的地址。 第一大道六百〇四号 「这是哪里?」 「我家的地址。如果你需要帮忙,如果你过上了麻烦,或者……」 「哇?你现在开始担心我了?」 「不是。可是你身上没有钱、没有电话、没有证件,你确实很可能会有麻烦。」 「所以你现在相信我了?」 贝芙莉在吧檯的另一侧俯身,将手轻轻放在他的头顶两秒钟。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 * * 出了酒吧,他脱掉鞋子,光着脚在人行道上走。水泥地很冷,但至少他不用一边走,一边忍受疼痛。 他没立刻回饭店,反而转进一条和大街交会的马路,走进住宅区。 他想着凯特。 街道两旁全是维多利亚式的房子,每栋前廊上的灯都开着,散发出微光。 安静得令人难以置信。 西雅图的晚上从来不曾是这样子的。 不管什么时候,一定听得到救护车的鸣笛或汽车警报器,不然就是啪啪作响的雨声。 此处,破坏这片全然静默的,只有他踏在人行道上的轻柔脚步声。 等一下。 不,还有一个别的,一只蟋蟀在前面的灌木里持续呜叫。 蟋蟀叫声让他想起在田纳西州度过的童年,和吸着菸斗的爸爸一起坐在阳台纱窗内,望着黄豆田,听着蟋蟀的数量从合唱的一大群愈来愈少到最后只剩下单只。 那个诗人卡尔,桑德堡是不是写过一首和这事有关的诗?伊森不大记得了,不过就是在讲寒霜下最后一只蟋蟀的故事。 破碎的歌声。 对了,就是这句,他最喜欢的一句。 破碎的歌声。 他在灌木旁停下脚步,有点怕蟋蟀会突然不叫了。可是它仍旧继续歌唱,一次又一次,规律到近乎机械化。蟋蟀的呜叫声其实是它们在摩擦翅膀。他记得他在哪儿读过, 伊森瞄了一眼灌木。 杜松类。 强烈的香味。 附近的街灯投射下来,将灌木的细枝照得异常清楚,他倾身想找到蟋蟀。 叫声依旧响亮。 「你在哪儿,小傢伙?」 他转头。 发现自己正在看着一件被树枝掩蔽的东西。可是,不是蟋蟀。而是一个和iphone差不多大的盒子。 他伸手避开树枝,触摸它的表面。 蟋蟀的声音变小了。 他把手移开。 声音变大了。 为什么有人要做这种事? 音箱传出了阵阵的蟋蟀叫声。 * * * 接近十点半,伊森终于回到饭店房间。把鞋子扔在地上,脱光衣服爬上床,连灯都没开。 在他出门吃饭前,他把窗户推开一条缝。一阵微弱的凉风吹过他的胸膛,将白天聚积的热气往外赶。 不到一分钟,他已经觉得冷。 他坐起来,翻开棉被和床单,钻了进去。 * * * 他快输了,就要死了,压在身上的怪物一边试着要撕开他的喉咙,一边发狂大吼。唯一让伊森还没被杀的理由是他抓在怪物脖子上的手,用力扼,用力压,可是它的力气这么大,这么狂暴。他可以感觉到手指插进半液状、半透明怪物皮肤的震波。可是他无法阻止它,他的三头肌开始抽筋,他的手臂不断往后弯,而它的脸,它的牙齿,就快咬上他了…… * * * 伊森在床上勐然坐起,全身都是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心脏跳得超快,快到不像心跳,倒像他的胸膛里有个持续运转的震动机。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然后他看到了牛仔和营火的画。 床头柜上的闹钟跳成三点十七分。 他打开灯,瞪着电话。 二……〇……六…… 二……〇……六…… 他怎么会不记得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怎么会不记得泰瑞莎的手机号码?怎么可能? 他将腿放到地板上,站起来,走到窗边。 拉开百叶窗,看着下面安静的街道。 漆黑的屋子。 空旷的人行道。 伊森想着,明天,明天一定会比较好。 等到他拿回手机、皮夹、枪和公事包。他就能打电话给他太太,还有儿子。能打去西雅图办公室,向他的上司赫斯勒主任探员报告。然后就能回头去调查当初被派来这儿要调查的事了。 3 他醒来时头痛欲裂。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房间里。 第13页 他翻身,瞪着闹钟。 「他妈的。」 十二点二十一分。 他居然睡到中午。 伊森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就在他伸手抓起在地板上捲成一球的长裤时,听见有人敲门。更正,应该说有人敲了好一阵子的门,但他到现在才发现那个遥远的敲击声不单只是他的幻想。 「布尔克先生!布尔克先生!」 柜檯小姐莉莎在门外大叫, 「马上来!」他叫回去。他拉上长裤,踉跄地走向房门。打开锁,拿下链子,拉开门。 「什么事?」伊森问。 「退房时间是十一点。」 「对不起,我——」 「你昨晚答应的『明天一大早』到哪儿去了?」 「我没注意到——」 「你拿回你的皮夹了吗?」 「还没,我才刚睡醒。真的已经十二点多了吗?」 她没回答,只是用斜眼不屑地看着他。 「我现在就去警长办公室。」他说,「一旦我到——」 「我要你缴回钥匙。我要你马上清空这个房间。」 「为什么?」 「清空这个房间。滚出去。我不喜欢被人家占便宜,布尔克先生。」 「我没有占你便宜。」 「我还在等。」 伊森仔细看着她的脸,寻找任何心软的表情、他可以攻入的缝隙,可是他只看到一脸的不耐烦。 「等我穿好衣服就走。」他开始关门,但她把一只脚踏在门框上。 「喔?你想看我换衣服?真的吗?」他退回房间。「好吧!慢慢欣赏,」 于是她真的就站在走廊,看着他将两只脚伸进鞋子里,绑好鞋带,一颗一颗扣上他满是污渍的白色牛津衬衫,笨手笨脚地花了两分钟的时间打好领带。 当他终于将手臂穿进黑色的西装外套后,他从床头柜抓起房间钥匙,一边往外走,一边将它放进她张开的手掌里。 他说:「两小时后,你一定会为你现在的态度后悔。」然后他穿过走廊,走下楼梯。 * * * 在大街和第六街交叉路口的药房里,伊森从架子上抓了一瓶阿斯匹灵,走到柜檯。 「我现在没办法付钱。」他一边把瓶子放上柜檯,一边说:「不过我保证我三十分钟后会带着我的皮夹回来。原因很复杂,但是我现在头痛得不得了。我非得立刻吃点止痛剂不可。」 穿着白长袍的药剂师正在配药,他停下数到一半的药丸,压低下巴,从他方形的银框眼镜上方看着伊森。 「你到底想要干麻?」 头髮已经快秃光的四十多岁药师瘦弱苍白,棕色的大眼睛透过他厚如瓶底的眼镜镜片看起来更为巨大。 「帮我一个忙。我……我的头真的很痛。」 「那就去医院啊!我开的是药房,不是小额融资中心。」 突如其来的双重影像让伊森差点失去平衡,他可以感觉到颈子后方的可怕抽痛就快发作了,每一次的抽动都将一波新的剧痛送进他的嵴椎骨里。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药局的。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街的人行道上。 他愈来愈不舒服,不禁开始考虑是否要回医院,但他实在不想这么做。他只需要吃点止痛药,让疼痛的程度降下来,让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行动就行了。 伊森在下个交叉路口停下脚步。试着想判断到警长办公室应该走哪一条路。他将手伸进西装内袋,拉出一张对摺的纸,摊开。 第一大道六百〇四号 他有些犹豫。去敲一个陌生人的门,向她讨药吃?另一方面,他又不想回医院。而他不能带着这种剧痛和模煳的心智出现在警长办公室里。他计划要好好发威一下,但他现在痛到只想爬回黑暗的房间缩起身体。在这种情况下对警长大发雷霆,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她叫什么名字? 对了……贝芙莉。 她昨晚大概负责关店,换句话说她极有可能现在还没出门。去他的,是她自己说要帮忙的。他可以去她家,借几颗止痛药,减缓疼痛,然后再去警长办公室。 他穿过马路,继续在大街上走,到了第九街后,转弯向东前进。 「街」和大街垂直交叉。 「大道」则和大街平行。 他估计还要再走七条街。 三个街区后,他意识到脚在鞋里的摩擦,可是他不能停。虽然脚痛,但能够让他不一直去想他的头痛,倒也是个不错的干扰。 学校占据了第五大道和第四大道整整两个街区。他拖着脚步在围住游戏区的铁链旁蹒跚前进。 一群八、九岁的孩子在下课时间玩「鬼抓人」,一个绑马尾的金髮女孩追逐每一个她看到的人,此起彼落的尖叫声在红砖校舍间迴荡。 伊森看着孩子们快乐玩耍,试着不去注意脚掌已经开始渗出血来,让他的脚指之间觉得冰冰冷冷的。 绑马尾的金髮女孩突然在一堆孩子中停了下来,动也不动地瞪着伊森。 其他孩子继续跑来跑去,尖叫笑闹,但慢慢的,也跟着停了下来,注意到他们的「鬼」没再追来,纷纷转头去看她到底是在看什么。 一个接着一个,每个孩子转向伊森,面无表情地瞪着他。伊森可以感觉到他们的眼光中居然带着淡淡的敌意。 第14页 他忍住痛苦,露出微笑,轻轻挥了挥手。 「哈罗,孩子们。」 没有一个人对他挥手,也没有人有回应。他们只是动也不动地呆在原地,像一群雕像,只有在他走到体育馆的角落,他们快看不见他时,才微微转动头颅。 「怪异的小人。」当他们的笑声和尖叫声传进他耳中,游戏显然又再度开始时,伊森不禁自言自语。 走到第四大道的另一端时,他加快了速度。双脚的疼痛愈来愈严重,可是他咬牙忍住,想着:到了就好,撑着点,到了就好。 过了第三大道,他的速度几乎是在慢跑了。他的肋骨又开始痛了起来。他经过一排看起来比较残破的房子。这儿是松林镇的贫民区吗?他心想。天堂一般的小镇也会有贫民区吗? 看到第一大道的路标,他停了下来。 居然是泥土路。原来的石块早就被沖刷掉了,崎岖的路面高低不平。没有人行道。在这之后也没有任何道路。他已经走到了松林镇的最东边,文明的范围在这排房子后便倏然而止。屋后全是满山遍野的大松树,陡峭的山坡直上数百公尺,成了包围全镇的城墙。 伊森踉跄地走在泥土路的中央。 他听到小鸟在附近的枝头唱歌,除此之外,一片寂静。完全和松林镇市中心的喧闹声隔绝。 他看到走过的邮箱上写着五百多号,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贝芙莉的家应该就快到了。 头上的太阳再度发威,虽然到目前为止还算温和,但他可以感到热浪正一波波袭来。 下一个交叉路口就在前方。空空荡荡的。 一个人都没有。 一阵暖风从山坡吹下形成一股小旋风,将灰尘卷过路面。 到了。六百〇四号。右边第二栋房子。信箱上都是铁锈,只剩接缝的洞尚留原色。残存的小锏片上,街道号码隐约可见。他听到微弱的鸟叫声从信箱里传出来,他以为是另一个音箱,可是却看到小鸟翅膀,原来它在里头筑了巢。 他把视线转向房子。 以前大概是栋相当不错的维多利亚式双层楼房,高而尖的屋顶,前廊挂了双人鞦韆,还有一条石头小径穿过院子通往前门。 油漆早已剥落。根据伊森在街上的观察,整栋屋子连一小片漆都没残留下来。还紧紧黏在房屋骨架上的木板被阳光晒成了白色,应该很快就会粉碎腐朽。而窗玻璃更是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从口袋掏出昨晚的餐厅帐单,再确认一次地址。笔迹相当清楚。第一大道六〇四号。不过,也许贝芙莉弄错号码,也许她要写的是「街」,不小心写成了「道」。 伊森走进前院高及腰部的杂草中,在浓密草堆的遮掩下只能隐隐窥见石头小径的一点点影子。 连接到前廊的两个台阶烂到像被碎木机卷过似的。他直接跨过它们,踩上前廊地板,他的体重制造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贝芙莉?」 他的叫声似乎被房子吞没。 他小心走进前廊,穿过没门板的门框,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他听到风吹在屋子的墙面上,木头骨架随之发出呻吟。再走三步,他踏进客厅,停下脚步。一座很旧的沙发支离破碎地躺在地板上,里头的弹簧东倒西歪地冒出头来,全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铁锈。一张满是蜘蛛网的咖啡桌下散落着几本杂志,腐烂残缺到看不出原貌。 贝芙莉不可能想要他来这里。即使是恶作剧也不会。她一定是不小心写错了什么…… 空气中有种奇怪的味道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不禁抬高下巴,小心地往前跨出一步,避开三支从地板伸出来的铁钉, 他又用力嗅了嗅。 正巧一阵风吹过房子,带来的强烈气味让他立刻将鼻子埋进臂弯里。他继续往前走,经过半座楼梯,来到一条连接厨房和餐厅的窄小走廊,看到一缕光线从天花板的破洞倾泻而下,照在餐桌的残骸上。 他谨慎地在腐烂危朽的地板和陷落至地基的破洞之间缓缓前行。 冰箱、水槽、瓦斯炉,每一寸金属表面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铁锈,简直像有生命的菌类。这地方让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个暑假,他和朋友们去他们家农场后面的废弃民宿探险。没人照料的谷仓和小木屋,阳光射进屋顶上一个又一个的小洞。他还曾经在一张旧书桌里找到一张五十年前的报纸,上面印着新任总统大选揭晓的新闻。他想把它拿回家给爸妈看,但它太脆弱了,还没拿起来就在他的手中化成粉末。 伊森差不多有一分钟的时间都没用鼻子唿吸,但他仍可以感觉到恶臭愈来愈强。他几乎可以在嘴角尝到那种味道,比阿摩尼亚更令人窒息,刺激到让他的双眼里全是泪水。 走廊的最尾端很暗。它上头的天花板还在,保护它即使在大雨时也不会受到破坏。 走廊的最底部是一扇关上的门。 伊森眨眨眼,把泪水挤出眼眶,伸手想握住门把,但门把早就不在了。 他用鞋子推开门。 铰链随之呻吟。 门撞上墙,发出「碰!」的一声。伊森跨过门框。 就像他记忆中的废弃民宿一样,光线从另一侧墙上的小洞射进来,照在蜘蛛结成的迷宫上,再照在房里唯一的家俱上。 金属框架还在,透过湿透的床垫,他可以看到里面的弹簧像弯曲的铜斑蛇探出头来。 第15页 到了这时候,他才听到苍蝇的声音。因为成千上万的苍蝇全聚集在那个人的嘴巴里,嗡嗡作响简直比小船的马达还大声。 他曾经在战争中见过死状更惨的尸体,但没闻过比这更糟的味道。 到处可见裸露在外的白骨。被铐在床头的手腕、被铐在床尾铁架的脚踝,还有肌肉几乎被撕裂的右大腿,白骨全暴露在空气中阴森森地瞪着他。男人左脸的头骨,从头顶一直到齿根也都露在外头。他的胃已经肿胀腐烂。伊森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人的破西装下肿大膨胀的胃。单排扣的黑色西装。 就像他的一样。 虽然五官无法辨认,但不论是头髮的长度或颜色都没错。 身高估计也吻合。 伊森踉跄地往后退,靠在斗框上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我的老天啊! 是依凡斯探员。 * * * 退回废弃旧屋的前廊,伊森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从鼻子深深吸进好大一口气想清掉体内那种噁心的臭味。可是它不肯离开。尸臭嵌在他的鼻腔里,让他不断在喉咙后方尝到一种腐烂的苦味。 他脱下外套,解开衬衫上的扣子,挣扎着拉下衣袖。他的衣服全沾满尸臭。 他光着上半身穿越杂草丛生的前院,终于回到外面的泥土路上。 他还是可以感觉到鞋子里磨肿的脚背和颈子的抽痛,可是新产生的肾上腺素威力比存在已久的疼痛更强大。 他以坚定的步伐走上泥土路,脑海里各种想法不停翻腾。他本来想搜搜看死者的西装和长裤口袋,也许他能找到皮夹、证件之类的东西,但是后来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要碰任何东西。还是让戴着口罩和手套、拿着最先进的法庭採证工具的专业团队来检查那个房间吧! 整件事还是令他难以置信。 一个联邦探员在这个世外桃源被冷血谋杀了。 虽然他不是验尸官,但他相当肯定依凡斯的脸绝不只是单纯腐烂,他的头骨部分凹陷,牙齿断裂,其中一只眼球甚至不见了。 他死前一定饱受凌虐。 伊森很快地走过六个街区,然后在人行道上小跑步,来到警长办公室的入口。 他把西装外套和衬衫放在外头的长板凳上,拉开了对门中的一扇。 接待室贴着木头嵌板,铺着棕色地毯,制成标本的野兽头颅挂得到处都是。 一个六十多岁的白长发老太太坐在柜檯,手上玩着纸牌接龙。立在桌上的名牌印着她的名字:「白朗黛·摩兰」。 伊森靠在她的桌边,看着她不慌不忙地又放了四张牌后,才依依不捨地将视线从她的单人游戏里移开。 「我能帮你什么——」她的眼睛突然睁得好大,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皱起鼻子。伊森猜她是闻到了沾在他身上的尸臭味。「你没穿上衣。」她说。 「我是美国特勤局特别探员伊森·布尔克。我要见警长。他叫什么名字?」 「谁?」 「警长。」 「喔……波普。警长阿诺·波普。」 「他在吗?白朗黛?」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拿起老式转盘电话拨了个三码的分机号码。「嗨,阿诺。有一个男的想见你。他说他是什么特别探员。」 「特勤局的特别——」 她伸出一只手指示意他闭嘴。「我不知道,阿诺。他没有穿上衣。而且他……」她把迴旋椅转向后面,背对着伊森。「……闻起来臭死了。真的很臭……好,好,我会告诉他。」 她转回来,挂上电话。 「波普警长待会儿就会见你。」 「我需要马上见他。」 「我知道。你可以在那边等。」她指着角落的几把椅子说。 伊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向等待区走过去。第一次碰面最好还是文明一点。依照他的经验,如果联邦探员一开始就表示得太强势,往往会让管区警察产生极强的防御心,甚至敌意。从他在那栋废弃房屋发现的情况看来,他显然即将要和这傢伙合作一段不算短的时间。能有个好的开始还是比一见面就箭拔弩张来的好。 伊森在等待区的四把椅子里挑了一把坐下。 他刚才跑步过来流了一身汗,可是现在他的心跳已经恢復平稳,头上的中央空调出口不停吹出冷气,让他赤裸的上半身不禁冷到开始起鸡皮疙瘩。 等待区的木桌上没有什么当期的杂志可以看,只有几本旧的《国家地理杂志》(national geographic)和《科技时代》(popr science)。 他把身体靠向椅背,闭上眼睛。 他的头痛回来了,而且以极缓慢的速度在几分钟内逐渐加剧。警长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白朗黛翻牌时才会发出些微声音,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头抽痛时一阵一阵的巨响。 他听到白朗黛叫了一声:「太好了!」 他张开眼睛正好看见她放下最后一张纸牌,完成了她的单人游戏。她把牌子收在一起,洗牌,重头开始。 又过了五分钟。 然后十分钟。 白朗黛结束另一局,又开始洗牌。伊森感觉到他的左眼皮在跳,这是他生气的前兆。 他的头痛愈来愈严重,而他已经等了……至少十五分钟了。这段时间里,电话连一声都没响过,办公室里冷冷清清,除了他和白朗黛,什么人都没有。 第16页 他闭上双眼,一边从六十往下数,一边用手按摩两边的太阳穴。当他睁开眼睛时,他仍旧裸着上身坐在那里,冷得发抖,白朗黛依然在玩牌,而警长则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伊森站起来,花了十秒钟压抑住昏眩欲呕的冲动,然后才稳住身体。他走回柜檯,等着白朗黛抬起头来。 放了五张牌后,她终于发现他的存在。 「有事吗?」 「很抱歉打扰你,可是我已经等了二十分钟了。」 「警长今天真的很忙。」 「我相信他真的很忙,可是我有事需要立刻告诉他。现在,你可以选择,看是要再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不要再等了,还是让我直接走进里面——」 她桌上的电话响了。 她接起来。「是的……好,我会照做。」她挂上电话,抬头对伊森微笑。「欢迎你直接走进里面,顺着走廊一直走,他的办公室就在最末端的那扇门后。」 * * * 门上挂了警长的名牌,伊森举起手,在名牌下轻轻地敲了敲。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进来!」 他转动门把,推开门,踏进房里。 办公室的硬木地板颜色很深,磨损得相当严重。他左手边的墙上挂着一颗超级巨大的麋鹿头,正对着一张很粗糙的大桌子。桌子后面则是三个装满了来福枪、散弹猎枪、手枪和子弹箱的古董枪枝展示柜。伊森估计子弹数量之多,大概足够将小镇人口全部枪决三次有余。 一个年纪比他大十岁的男人背靠在皮椅上,穿着牛仔靴的脚直接跷在桌上。一头自然卷的金髮应该再十年就会全白。下巴的灰白鬍子看起来已起好几天没颳了。 深棕色的牛仔裤。 草绿色的长袖衬衫,最上头的两颗钮扣没扣。 警长的徽章在照明下闪闪发光。看起来是纯铜打造的,复杂的几何蚀刻,松林镇的缩写「wp」以黑色的字体嵌在中心。 伊森走向桌子,觉得似乎看到警长的嘴角闪过一抹不以为然的嘲讽笑容。 「我是特勤局的伊森·布尔克。」 他向桌子的另一端伸出手,警长犹豫了一下,仿佛他的内心正在交战,不知是否该移动身体。不过最后他还是把脚从桌子上放下,坐在椅子里倾身向前。 「我是阿诺·波普。」两人握手。「请坐,伊森。」 伊森在一把直背木椅上坐下。 「你好吗?」波普问。 「不是太好。」 「我想也是。闻起来的味道也不太好。」波普很快地笑了一下。「几天前你出的车祸还真严重呢!简直是场大灾难。」 「是,我正想问你关于那场车祸的细节。撞我们的肇事者是什么人?」 「目击证人说是辆拖吊卡车。」 「司机目前关在看守所吗?起诉了没有?」 「如果我找到他,就会起诉。」 「你的意思是,他肇事逃逸了?」 波普点点头。「在拦腰撞上你们之后,他就飞快地逃出镇上了。等我到达车祸现场时,他早就无影无踪了。」 「没有人看到车牌号码之类的吗?」 波普摇头,然后从桌上拿起一个镀金座子的雪景球。他将它从左手换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玻璃圆罩里的小建筑物立刻被捲入一场暴风雪里。 「你有开始去找这辆卡车吗?」伊森问。 「我们已经在调查了。」 「真的吗?」 「没错。」 「我想见史塔宁斯探员。」 「他的遗体被保存在冰柜里。」 「哪里的冰柜?」 「医院地下室。」 突然间,伊森灵光一闪,就像有人在他耳边小声说话一样。 「能借张纸给我吗?」伊森问。 波普拉开抽屉,撕下便利贴最上面那张,连同一支笔,递给伊森。伊森将椅子往前挪,把便利贴放在桌面上,写下号码。 「我相信你有我的东西?」伊森一边将便利贴放进口袋,一边说。 「什么东西?」 「我的手机、枪、皮夹、证件、公事包……」 「谁告诉你我有那些东西的?」 「医院里的护士。」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讲。」 「等一下。所以,我的东西不在你这儿罗?」 「没错。」 伊森隔着桌子瞪着波普。「有没有可能它们还在车子里?」 「什么车子?」 他压抑自己的怒气,控制音调声量。「就是拖吊卡车肇事时,我坐在里头的那辆车。」 「我猜有可能,不过我想应该是救护队的人拿了你的东西。」 「我的老天。」 「什么?」 「没事。你介意我离开前先打几通电话吗?我已经好几天没和我太太说到话了。」 「我倒和她说过话。」 「什么时候?」 「你出车祸那天。」 「她在赶来这儿的路上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通知她你出事了。」 「我还需要打电话给我的主任探员——」 「你的主任探员叫什么名字?」 「亚当·赫斯勒。」 「就是他派你来的吗?」 「没错。」 「所以也是他叫你用不着事先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说联邦探员即将在我的管区里四处游走?还是那是你自己的主意?」 第17页 「你认为我有义务要先——」 「礼貌,伊森。礼貌。不是义务。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联邦探员可能不晓得礼貌是什么——」 「我迟早会和你连络的,波普先生。我们没有要将你排除在调查过程之外的意思。」 「喔,是吗?」 伊森迟疑了一下,他想表明立场,告诉警长他愿意让他知道的资讯,而他不想说的却一丝一毫也不会透露。可是他的头实在痛得很厉害,双重影像更是将眼前这个混帐一分为二。 「我是被派来这儿寻找两个特勤局探员的。」 波普扬起眉毛。「他们失踪了吗?」 「已经十一天了。」 「他们来松林镇做什么?」 「我不晓得他们正在调查的案件细节,不过我知道他们调查的对象是大卫·碧尔雀。」 「好像有听过这个名字。他是谁?」 「只要有杂志做『世界最有钱的人』的专题,他一定榜上有名。一个隐居的亿万富翁,他从不接受新闻採访,拥有好几家生化制药公司。」 「那他和松林镇有关系?」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细节。不过既然特勤局的特别探员会到这儿来,就表示他牵涉到重大的金融犯罪。我只知道这么多。」 波普突然站了起来。伊森发现他的体型没有他坐在桌子后面看起来那么高大,站起来后,他大约只有五尺四寸,最多五尺五寸。 「你可以自由使用会议室里的电话,布尔克探员。」 伊森仍钉在他的椅子里,没有移动。 「我还没说完,警长。」 「会议室从这边走。」波普绕过桌子,往房门走。「也许下次穿件上衣吧?这是我的小小建议。」 伊森脑袋里的抽痛因愤怒而加剧许多。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没穿上衣吗?警长?」 「不是太想。」 「我要来找的两个探员中的一个,尸体就在离这儿六个街区的房子里腐烂着。」 波普站在门口,背对着伊森。 「在来这儿之前,我才刚找到他。」伊森说。 波普转身,低头瞪着伊森。 「请说明『我才刚找到他』是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啤酒公园』的一个女酒保给了我她的地址,告诉我如果需要帮忙,可以去找她。我今早醒来头痛欲裂。但我身无分文,被饭店赶出来。所以我去她家想要点止痛药,不过她给我的地址显然是错的。」 「她给你什么地址?」 「第一大道六〇四号。可是那是一栋废弃了很久的老房子。已经几乎全毁。依凡斯探员却被绑在屋里房间内的一张床上。」 「你确定这个死者就是你要找的人?」 「百分之八十确定。尸体腐烂得很严重,而且他的脸还被打到无法辨认。」 从伊森走进房间后一直眉头深锁的警长突然放松下来,五官似乎也柔和许多。他走向伊森,在他身边的椅子坐下。 「布尔克探员,我不该故意让你在外头等那么久。我确实对你没在来镇上前先打个电话知会耿耿于怀。不过你说的没错,你没有通知我的义务。我的脾气不大好。这是我众多缺点中的一项。我的行为确实失当。」 「我接受你的道歉。」 「过去几天,你过得很辛苦。」 「没错。」 「去打电话吧!等你打完电话,我们可以再聊一聊。」 * * * 会议室里不算大的空间几乎被长桌占满,转盘式电话放在桌子的另一头,伊森差一点卡在椅子和墙面之间。 他从口袋里掏出刚才的便利贴,拿起话筒。 嘟嘟嘟的拨号音。 他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拨。 电话铃响了。 下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一条一条地照在会议桌发亮的胶合板上。 电话响了三声之后,他自言自语:「别这样。宝贝,赶快接起来。」 第五声之后,答录机启动。 泰瑞莎的声音说:「嗨,这儿是布尔克家。抱歉我们现在不能接听你的电话……当然除非你是电话推销员……那么我们就很高兴错过了你的来电。事实上,我们可能是故意在躲你,而且非常希望你会就此忘掉我们家的号码。如果你不是推销员,请在『哔』声后留言。」 「泰瑞莎,是我。天啊!我觉得好像有好几年没听到你的声音了。我猜你已经知道我出车祸的事。我的手机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所以如果你一直在打电话给我,我很抱歉。我现在住在松林大饭店,房间号码二二六。你也可以试着打电话到他们的警长办公室。我希望你和班恩都很平安。我还好。只是有一点酸痛,不过快好了。请在今晚打电话来饭店给我。我也会找机会再打给你。我爱你,泰瑞莎。我非常爱你。」 他挂上电话,坐在那里绞尽脑汁地回想他太太的手机号码。可是他只能想得超前面七个数字,至于最后三码,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特勤局西雅图办公室的号码他倒是马上就想起来了。他拨号,响了三声之后,一个伊森听不出来是谁的女人接起电话。 「特勤局。」 「嗨,我是伊森·布尔克。请帮我转接亚当·赫斯勒,谢谢!」 「他现在无法接听电话。有什么其他的事我能帮忙吗?」 第18页 「没有,我真的必须立刻和他通话。他今天不在办公室吗?」 「他现在无法接听。有什么其他的事我能帮忙吗?」 「不如我打到他的手机好了?你能告诉我他的手机号码吗?」 「喔,对不起,我没被授权,无法给你这个资讯。」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伊森·布尔克探员啊!」 「有什么其他的事我能帮忙吗?」 「你叫什么名字?」 「玛西。」 「你是新来的,对不对?」 「今天第三天。」 「听好,我人在爱达荷州的松林镇。这儿出大事了。马上去找赫斯勒泰来听电话。我不管他正在做什么。即使他在开会……即使他在拉屎……立刻去把他找来,听这通他妈的电话。」 「喔,我很抱歉。」 「什么?」 「如果你继续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很抱歉我非挂上电话不可。」 「玛西?」 「什么事?」 「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大声,可是我真的一定要向赫斯勒报告。状况非常紧急。」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帮你留言给他。」 伊森闭上眼睛。 他得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对着电话筒大吼。 「告诉他打电话到松林镇警长办公室找伊森·布尔克探员。或者打到松林大饭店二二六号房。叫他一接到留言,马上打。依凡斯探员死了。你明白吗?」 「我会转告他的!」玛西语气轻快地说,随即挂断电话。 伊森把电话筒从耳边拿开,用力在桌上敲了五下发泄心里的挫折感。 他把话筒挂上,注意到波普警长站在会议室外的走廊上。 「没事吧?伊森?」 「没事,不过……有点麻烦,联络不上我的主任探员。」 波普走进来,关上门。他在长桌的另一端坐下,和伊森遥遥相对。 「你刚才说失踪的探员有两个?」波普问。 「没错。」 「告诉我另一个探员的资料。」 「她叫凯特·威森,隶属特勤局博伊西办公室,刚从西雅图调过来不久。」 「所以你是在西雅图认识她的。」 「我们以前同一组。」 「然后她调职了?」 「对。」 「凯特到松林镇来查案,和她在一起的是探员……」 「比尔·依凡斯。」 「……来调查一件列为超级机密的案子。」 「没错。」 「我想帮忙。你想要我帮忙吗?」 「当然,阿诺。」 「好。那么我们从最基本的资料开始。凯特的外表有什么特徵?」 伊森往后靠在椅背上。 凯特。 过去一年中,他训练自己彻底不去想她,所以警长的问题让他想了好一会儿,凯特的脸才在脑海中浮现,那种隐隐作痛的感觉很像将才结痂的伤口再次用力扯开。 「她大约五尺二寸或五尺三寸高。一百〇五磅。」 「很娇小的女生,是吗?」 「她是我认识最俐落的执法人员之一。我上次见到她时,她留着一头棕色短髮。不过现在也可能变长了,蓝眼睛。非常美丽。」 他的心犹如被针刺了一下,他仍清楚记得她身上的香味。 「她身上有什么疤痕、胎记之类的吗?」 「事实上,还真的有。她的脸颊上有个非常淡的胎记。拿铁般的咖啡色,和一角钱的硬币差不多大。」 「我会吩咐属下,也许帮她画个素描,问问镇上的人。」 「很好。」 「你刚才说凯特是因为什么原因被调离西雅图办公室?」 「我没说。」 「嗯……那么你知道为什么吗?」 「听说是内部惯例的轮调。我想看一下车子。」 「什么车子?」 「车祸发生时,我开的那辆林肯轿车。」 「喔,当然。」 「它现在在哪里?」 「城外有个废弃场。」警长站起身来。「你可以再重复一次那个地址吗?」 「第一大道六〇四号。我陪你走过去。」 「不用了。」 「我想要。」 「我不想要你一起去。」 「为什么?」 「你还需要什么其他的东西吗?」 「我想知道你的调查结果。」 「明天吃完午饭后再回来。我们到时再看看情况。」 「你会载我去废弃场看车子吗?」 「可以安排。不过现在我们先分头进行吧!我送你出去。」 * * * 伊森的西装外套和衬衫经过一番曝晒通风后闻起来好多了。他穿上衣服,离开警长办公室。虽然仍散着臭味,但他相信腐烂的味道不会像只穿长裤在镇上走来走去那么引人注目。 他尽力地迈开脚步,可是昏眩感仍然一波波袭来,他的头好痛,每走一步,震动就像长出一根新藤蔓,曲着末端不停地敲击他的后脑勺。 「啤酒公园」开着,但一个客人都没有。无聊的酒保坐在吧檯后面的高脚椅上念着一本f·保罗·威尔森(f·paul wilson)的早期平装版小说。 伊森走到吧檯,开口问:「贝芙莉今晚会上班吗?」 第19页 那人举起一只手指,示意他等一下。 然后继续往下念,把他在念的段落念完。 他终于合上书,抬起头来看伊森。 「你想要喝点什么?」 「什么都不想。我是来找昨晚轮值的女酒保的。她叫『贝芙莉』。很漂亮的褐发女郎,三十五、六岁。身材很高。」 酒保从高脚椅下来,将小说放在吧檯上,灰白长发的颜色像洗碗水,在脑后绑成一束小小的马尾。 「你来过?这家店?昨天晚上?」 「没错。」伊森说。 「然后你说一个高高的褐发美女在这儿顾店?」 「是的。她的名字是『贝芙莉』。」 那人摇摇头,伊森看得出来他的笑容里带了点嘲讽的味道。 「我们的薪资簿上只有两个酒保。一个叫史蒂夫,另一个就是我。」 「不对,这女人昨晚的确在这儿招唿我。我吃了个汉堡,就坐在那里。」他指着角落的高脚凳。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兄弟,不过你昨晚是喝得多醉啊?」 「我滴酒未沾。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兄弟。我是个联邦探员。我很确定我昨晚来过,我也很确定那女人出现在这儿。」 「抱歉,那么,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你的话。我想你一定是记错店了。」 「不会的,我……」 伊森的眼前突然一黑。 他将手指插进两边太阳穴的髮际。 他可以感觉到他太阳穴的动脉跳动,每一个心跳都送来一阵激烈难忍的剧痛,像他小时候一下子吃太多冰时感觉到的一样。 「先生?先生,你还好吗?」 伊森脚步踉跄地从吧檯往后退,嘴巴仍在说着:「她在这儿。我很确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下一个画面就跳到他站在外头,双手按在膝盖上,弯着腰对着人行道上一滩呕吐物,他很快猜到那应该是他吐的,胆汁经过喉咙的灼热感还鲜明地残留着。 伊森站直身体,用西装外套的袖子抹了抹嘴。 太阳已经掉到岩壁后面,夜晚的凉意逐渐笼罩整个小镇。 他还有事要做。他得找到贝芙莉。他得找到救护队的人,找回他的东西,可是,他却只想躲在一个黑暗的房间,缩在床上。进入梦乡,避开所有疼痛。避开一切混淆。避开一直在那里、且愈来愈无法忽视的感觉。 恐惧感。 愈来愈觉得有什么事出了错,出了大错的感觉。 * * * 伊森蹒跚地爬上石阶,推开饭店的大门。 壁炉的火光温暖了整个大厅。 一对年轻的情侣依偎在火炉边的双人沙发上,从高脚杯里啜饮香槟。他们正在共度浪漫假期吧?他想。享受松林镇不常看到的另一面。 一个穿燕尾服的男人坐在平台钢琴前弹奏励志名曲《凡事往好处看》(always look on the bright side of life)。 伊森走向柜檯,强迫自己挤出笑容。 今天早上把他赶出房间的柜檯小姐还没抬起头就开始讲话。 「欢迎光临松林大饭店。今晚我能为您提供什么……」 她抬起头,看见伊森,便住口没将话说完。 「嗨,莉莎。」 「哇,我真不敢相信。」她说。 「不敢相信?」 「你居然回来付钱。你告诉我你会回来付钱,不过老实说我以为你会从此消失无踪。我得向你道歉——」 「不,听着,我今天还是找不到我的皮夹。」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回来付你昨晚的房钱?即使你向我保证过好多次?」 伊森闭上眼,在极度的疼痛中挣扎喘气。 「莉莎,你不知道我今天过得有多糟。我只需要一个地方躺下,休息几小时。我不需要在这儿待一整晚。只要一个地方让我的脑袋清醒一下,睡一会儿。我的身体真的非常不舒服。」 「等一下。」她从椅子上滑下来,倾身向前,隔着柜檯和他对峙。「你还是没钱付帐,可是你要求我再给你另一个房间?」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你骗了我。」 「对不起。我真的以为我今天就可以找到——」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帮你冒了多大的险?要是被发现了,我很可能被开除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出去。」 「什么?」 「你没听到我的话吗?」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莉莎。我的手机不见了。身无分文。而且我从昨晚之后就没吃过饭——」 「你可以再对我解释一遍,这些关我什么事吗?」 「我只需要一个地方让我躺几个小时。求求你。」 「听好。我已经尽可能地向你解释了。请你现在立刻出去。」 伊森动也不动,只是瞪着她,希望她会看到他眼中的痛苦,软化下来,同情他。 「马上。」她说。 他高举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从柜檯往后退。 他推开大门时,莉莎在后头大叫:「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出现在这里。」 伊森差点在下台阶时跪了下来。他走到人行道时,头昏得不得了。街灯和路过车灯射出的光开始旋转,伊森感觉到他的双腿一点力气都没有,仿佛有人拉开了阻水塞将他的力气全卷进下水道。 第20页 他努力在人行道上站直身体,隐约可以见到八个街区外医院的红砖建筑。他对它仍心存恐惧,可是他现在需要去医院。他想要一张床,想要睡觉,想要止痛药。任何可以缓和疼痛的东西他都愿意接受。 如果不去医院,他就得睡在户外,找条巷子或者公园,露宿街头,忍受风吹雨打。 但还有八个街区要走。他举步维艰,身旁所有的光源全变得支离破碎,拖着愈来愈长的尾巴不停迴旋,愈来愈亮。他的视线歪斜扭曲,看出去的世界就像用长镜头拍摄出的城市夜景,车灯拖着长长的线条,街灯则成了熊熊火炬。 他撞到了人。 一个男人推开他,说:「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吗?」 到了下一个路口,伊森停下脚步,怀疑自己能不能走到对面而不倒在马路上。 他蹒跚后退,背靠着建筑物,摔跤似地跌坐在人行道上。 街上人来人往,他无法看得很清楚,但他可以听到水泥地上的脚步声和路人谈话的零碎片断。 他失去了时间感。 他甚至可能还睡了一会儿。 然后他发现自己侧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感觉到其他人的唿吸。他们说话的声音离他不到一英尺。 他们是在对他说话,但他却无法将听到的字彙在脑袋组成一句能懂的句子。 他睁开眼睛。 天空已经全黑。 他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一个女人单膝跪在他身旁,他感觉到她的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她轻轻地摇着他,对他说话。 「先生,你还好吗?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先生?你能不能看着我,告诉我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他喝醉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不对,哈洛。他是病了。」 伊森皱着眉想对焦,想看清楚她的脸,但是周围的光线很暗,他的视力很模煳。他只能看到对街的街灯像一个个的小太阳,刺眼得不得了,还有偶尔经过的车子扫射过来的强光。 「我的头很痛。」他的声音是这么虚弱,充满痛苦和恐惧,听起来完全像是另一个人。「我需要帮忙。」 她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不要担心,不要害怕,救护车就快到了。 虽然握住他的手显然已经不年轻,皮肤像放了太久的纸,又薄又脆弱,但那个声音、那个语气却是如此熟悉,一瞬间,便将他的心击成了碎片。 4 他们从班桥岛码头搭渡轮离开西雅图,到达半岛北边的安吉利斯港。四辆车,十五个人,全是布尔克家最亲近的朋友。 泰瑞莎本来希望会是个晴天,可是这天不但冷,而且还下着雨,奥林匹克山躲在乌云后头,除了他们车灯前的高速公路车道,什么都看不见。 可是,这一切其实都无所谓。 不管天气有多坏,他们一样都要去,如果没人想陪她一起去,她和班恩还是可以自己步行上山。 她的朋友朵拉开车,泰瑞莎坐在后座握住她七岁儿子的手,看着玻璃上的雨滴和远处苍茫的深绿色树林。 往西出城不久,下了一一二号高速公路,就到史崔普特峰的步道入口。 仍然是个大阴天,不过至少雨停了。 他们沉默地出发,沿着河流往上走,没有人说话,只有鞋子踩进泥泞中的脚步声,还有断路器持续发出的机械噪音。 泰瑞莎在经过小河湾时低头往下看,水并不如她以为的湛蓝清澈。她怪罪乌云让它色彩黯淡,不承认是自己美化了回忆。 一行人走过第;次世界大战留下的沙坑遗蹟,爬过满是蕨类植物的小山丘,走进树林里。 到处都是苔藓。 树叶还在滴水。 虽然已是初冬,却还是一片翠绿。 再过不久,他们就会到达山顶了。 整趟路,没人开口说话。 泰瑞莎双腿酸痛,她可以感觉到眼泪逐渐在眼眶里打转。 当他们登上山顶时,天空开始飘雨。雨势不大,充其量只算夹杂在风中乱飞的水滴。 泰瑞莎独自走到一片草地上。 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如果这是一个大晴天,可以看到好几里外的风景,甚至可以看到千尺之下的大海。 今天只能看到峰顶的一小部分。 她在湿湿的草地上崩溃,将自己的头埋在两膝之间痛哭。 雨轻轻打在她拉起的斗蓬连身帽上,隔绝了她和整个世界。 班恩在她身边坐下,她伸手搂住他,说:「你真棒—走得真好。亲爱的。你还好吗?」 「还好。我猜。就是这儿吗?」 「对,就是这儿。如果没有雾,你可以看得比现在远多了。」 「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她拭去眼泪,颤抖地深唿吸。 「现在,我要讲一些关于你爸爸的事。也许其他人也有话要说。」 「我也要讲吗?」 「如果你不想讲,也没关系。」 「我不想讲。」 「没关系。」 「我不讲不表示我已经不爱他了。」 「我知道。」 「他会想要我说些关于他的话吗?」 「如果那会让你心里觉得不舒服,他不会勉强你的。」 泰瑞莎闭上眼睛,花了几秒钟重新振作。 她挣扎地站起身来。 第21页 她的朋友们全踩着蕨类植物走来走去,对着双手呵气取暖。 山顶没什么树,相当空旷,一阵强风吹过,蕨类植物化成一波波绿浪,气温低到他们唿出的气全化成了水蒸气。 她出声叫唤。所有的人聚集,挤在一起,共同对抗雨水和强风。 泰瑞莎告诉他们,在她和伊森开始约会的六七个月后,他们来半岛区旅行。住在安吉利斯港边的民宿,然后下午时到安崔普特峰的步道健行。他们在黄昏时分到达山顶,天气非常平静晴朗。正当她眺望海峡、看着远方的南加拿大时,伊森单膝下跪,向她求婚。 那天早上,他从便利商店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只玩具戒指。伊森说他没有计划要这么做,可是在这趟旅途中他明白了自己想与泰瑞莎共度一生。他告诉她,他从未像现在这么快乐。他们就这么站在峰顶上,全世界在他们脚下展开。 「我也没有计划要这么做。」泰瑞莎说:「可是我点头答应了,然后我们待在这儿,看着太阳沉入海中。伊森和我老是说要再找个周末回到这儿,可是生活就是这么回事,日常琐事和其他计划让我们从没真的回来过。无论如何,我们曾经很快乐……」她在她儿子的头顶上亲了一下。「……也曾经没那么快乐。但是我相信十三年前,站在这个山顶上看落日的伊森是最快乐、最无忧无虑、对未来最充满期待的。你们都知道,他失踪的过程……」她努力克制只要一提起这件事时,心里必然会掀起的狂风暴浪。「……嗯,他没留下遗体,也没留下骨灰,什么都没有。但是……」她在眼泪中挤出微笑。「我还是把这个带来了。」她从口袋拿出一个很旧的塑胶戒指,戒环上的金漆早已褪色,薄薄的戒台倒是还牢牢抓着菱形的绿玻璃。有些人这时也忍不住跟着流泪。「他后来确实又买了个真的钻戒给我,不过我觉得带这个来不仅比较合乎经济效益,而且更合适。」她从已经湿透的背包拿出一把园艺用的铲子。「我想要在这儿留一样特别的东西纪念伊森。我觉得应该这么做。班恩,你愿意帮忙吗?」 泰瑞莎单膝跪下,拨开地面上的蕨类植物。 因为下雨,泥土吸满了水,变得很湿软,铲子轻易地插入地面。她挖出几个大土块,将铲子递给班恩,让他将洞挖得更大一点。 「我爱你,伊森。」她轻声说,「我好想你、好想你。」 然后她把塑胶戒指放进浅浅的坟里,将挖出来的土填回去,用铲子的背面将它拍平。 * * * 那天晚上,泰瑞莎在他们上安皇后区的房子办了一个派对。 好朋友、旧相识、老同事挤满了屋子,还抬来一箱又一箱的酒。 陪她上山的那群密友,以前全玩得很疯,现在却成了负责、有礼的专业人士。他们在回西雅图的路上发誓一定要为伊森好好喝上一夜。 他们信守承诺。 一整夜,他们举杯狂饮。 一整夜,他们轮流讲着伊森的故事。 一整夜,他们又哭又笑。 * * * 十点半,泰瑞莎站在他们俯视小后院的阳台上。西雅图总是阴雨绵绵,但在罕见的晴天时,你可以从这儿看到城市的景致和南方雷尼尔山朦胧的白色轮廓。今晚,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全隐蔽在浓雾里,只有从云层迁出的一点霓虹亮光让人感受到它些微的存在。 她靠在扶手上,和朵拉一边吸菸,一边喝着第五杯琴汤尼,其实她从大学时代离开姐妹会后就已经戒菸。她也很久没暍这么多酒了,她知道明天一定会宿醉,不过现在,她却宁愿选择这个温柔的抚慰,暂时远离现实的伤痛,将所有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和如影随行的恐惧抛诸脑后。从事发至今,她连睡都睡不安稳。 她问朵拉:「如果他的人寿保险拒绝理赔的话,我该怎么办?」 「为什么会拒绝理赔呢?亲爱的?」 「没有死亡证明。」 「那太可笑了。」 「那么我就只能把这栋房子卖了。以法务助理的薪水,我不可能供得起房贷的。」 她感觉到朵拉从后头抱住她。「不要现在去想这些问题。你只需要知道有很多朋友爱你。我们绝对不会让你和班恩发生任何事的。」 泰瑞莎将空酒杯放在栏杆上。 「他并不完美。」她说。 「我知道。」 「和完美还差得远了。不过所有他犯的错,至少……他不会推诿卸责。我爱他。一直都很爱他。即使是在我刚发现的那时,我也知道自己一定会原谅他。即使他将来再犯,我还是会留下来。我无法离开他,你知道吗?」 「所以,在他出差前,你们两个已经完全和好了吗?」 「是的。我的意思是,当然我还是会觉得很……难过。毕竟,他做了……」 「我知道。」 「可是我们已经走过最糟的部分。我们一起去做婚姻谘商。我们克服了。可是现在……我变成单亲妈妈了,朵拉。」 「来,我陪你去卧室,泰瑞莎,先睡吧!今天我们做了很多事,你一定累了。先不要收拾了。明天早上我再过来陪你一起收。」 「他已经失踪了十五个月,可是每天早上我醒过来,还是无法相信这种事居然真的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一直在等手机响。我一直在等他传简讯来。班恩一直问我爸爸什么时候才要回家,他知道答案,可是就像我一样……就像我还是忍不住一直检查手机一样。」 第22页 「为什么?亲爱的?」 「因为也许这次我看了,手机会显示有一通来自伊森的未接来电。因为也许这次,我可以在班恩问我时,给他一个不一样的答案。我可以告诉他,爸爸下星期就会出完任务回家了。」 突然有人叫着泰瑞莎的名字。 她小心回头,过量的琴酒让她有些失去平衡。 她工作的律师事务所的年轻同事派克站在敞开落地窗的门槛上。 「泰瑞莎,有人找你。」 「谁啊?」 「他说他姓赫斯勒。」 泰瑞莎觉得自己的胃打了个冷颤。 「是谁?」朵拉问。 「伊森的老闆。真糟,我已经醉了。」 「要不要我去告诉他,你现在不能——」 「没关系,我也想和他谈一谈。」 泰瑞莎跟着派克走进房里。 每个人都很用力喝,几乎大家都醉茫茫的。 她大一时的室友珍在沙发上躺平。 五、六个女性朋友聚在厨房,围着一支iphone,神智不清地想用开了扩音功能的手机打电话叫计程车。 屋子里唯一清醒的成年人是她严格奉行禁酒主义的妹妹玛姬。她在泰瑞莎经过时抓住她的手臂,小声告诉她班恩已经在二楼他自己的房间里睡着了。 赫斯勒站在客厅等她,一身黑西装,黑色的领带松松地垂在一边,眼睛下还挂着大大的黑眼圈。她在猜,他是不是才刚离开办公室。 「嗨,亚当!」她说。 两个人很快地互相拥抱,很快地在脸颊上亲了一下。 「很抱歉我没办法早点到。」赫斯勒说,「今天……嗯,今天有点忙。不过我还是想来看看。」 「谢谢,这对我很重要。你想喝点什么吗?」 「啤酒就好。」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半空的啤酒桶,拿一个塑胶杯,装满。 她陪亚当坐在楼梯的第三阶上。 「真对不起。」她说,「我有一点醉了。我们想要以快乐的方式向伊森道别,就像昔日大家都还很年轻的时候。」 赫斯勒啜了一口啤酒。他只比伊森大一两岁。她闻到他还擦着多年前他们第一次在特勤局年终餐会遇见时他就使用的old spice古龙水,连西装的剪裁也都一样。下巴冒出一天没刮的红色鬍渣。她看得出来他的手枪就挂在他的屁股旁。 「人寿保险公司的问题解决了吗?」赫斯勒问。 「还没。他们想尽办法拖延理赔。我猜他们正在等我上法院控告他们。」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下星期一打通电话给他们,看看我能不能让他们加快事情处理的速度。」 「非常感谢你的帮忙,亚当。」 她注意到自己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分外小心,免得全含在嘴巴里。 「那么你会把保险公司的协调员资料告诉我吧?」他问。 「当然。」 「我想让你知道,泰瑞莎,每天早上醒来,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伊森。我想找出真相,找出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会做到的。」 「你认为他死了吗?」 这是一个在她没喝醉时,从来不敢提起的问题。 赫斯勒沉默了一会儿,只是静静地凝视手中琥珀色的啤酒。 终于,他说:「伊森……是个很棒的探员。也许是我手下最厉害的一个。他真的是,我并不是在说客气话。」 「所以你觉得这么久了,我们一定会有他的消息,如果不是他……」 「确实如此。我很抱歉。」 「不,只是……」他把手帕递给她,她用它蒙着脸哭了一会儿,才擦干眼泪,「不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这实在是太难熬了。之前,我还一直祷告他会活着回来。现在,我只希望能找到他的尸体。一个能回答我问题的具体证据,让我能在伤心之后继续往前走。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亚当?」 「当然。」 「你认为到底出了什么事?」 「也许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好时——」 「我求求你。」 赫斯勒把手上的啤酒一饮而尽。 他走向啤酒桶,将杯子装满,再走回来。 「我们从已经知道的事实开始看,好吗?去年九月二十四日早上八点三十分,伊森从西雅图机场搭乘直飞班机前往博伊西。他到市中心的美国银行大楼的特勤局办公室和史塔宁斯探员及他的组员碰面。他们开了两个半小时的会,然后伊森和史塔宁斯在上午十一点十五分左右驾车离开博伊西。」 「他们到松林镇是为了找……」 「他们有好几个任务,但最主要是为了寻找失踪的特勤局探员比尔·依凡斯和凯特·威森。」 光是听到她的名字,泰瑞莎就心痛得像被一把刀刺进肋骨。 突然间,她很想再喝一杯。 赫斯勒继续说:「你最后一次和伊森讲电话的时间是下午一点二十分。他们在爱达荷州的罗曼镇停下来加油时,他用手机打给你的。」 「因为那时他们已经进入山区,所以电话的收讯状况很差。」 「当时,他们离松林镇不过一小时车程。」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今天晚上再从旅馆打电话给你,亲爱的。』我想向他说:『再见,我爱你。』可是电话就断了。」 第23页 「而你和他的这通电话是他和外界的最后接触。至少是和任何还活着的人的最后接触。当然……后来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知道。而且她也不愿意再听一次。 下午三点零七分时,在松林镇的一个路口,一辆麦肯牌大卡车撞上史塔宁斯坐的副驾驶座。他当场死亡。因为撞击力太大,前座车体严重扭曲变形,他们得将车子移到另一个地点才能拉出伊森的尸体。可是,在他们把门锯掉、撬开部分车顶后,却发现驾驶座上什么都没有。 「泰瑞莎,其实今晚我过来还有另一个理由,我想告诉你事情有一点新进展。你知道我们不满意史塔宁斯林肯轿车的内部检查结果。」 「是。」 「所以我拜託fbi的科学鑑定专家帮忙。这个建立『整合性dna指标系统』(codis)的小组网罗了世界上最优秀的人才,全球顶尖的团队。他们花了整整一星期去检查那辆车。」 「结果……」 「我明天再将他们的报告转寄给你,不过长话短说,他们什么都找不到。」 「什么叫『什么都找不到』?」 「就是他们什么都找不到。没有残留的皮肤细胞、没有一滴血,甚至连一滴汗都找不到。就连他们称为『已降解的dna』都没有。如果伊森真的坐在那辆车里三个小时,从博伊西开到松林镇,这个小组应该至少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怎么可能?」 「我也还不知道。」 泰瑞莎抓住栏杆,挣扎地站起来。 她走向架在水槽上的临时吧檯。 她不想浪费时间再调琴汤尼,干脆拿起一个平口杯舀了些冰块,倒满纯伏特加。 她喝了一大口,然后踉跄地走回楼梯。 「我不知道该怎么消化这个讯息,亚当。」她说,然后又喝了一口酒,即使她很明白这杯酒会让她明天头痛欲裂。 「我也不知道。你刚刚问我,我认为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至少现在,我没有答案。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一定不能说出去。我们正在努力调查史塔宁斯探员。同时也在调查任何在我到达之前、有机会接触到车祸现场的人。可是,目前为止,我们什么线索都没找到。而且,就像你知道的,这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这其中一定有鬼。」她说。 赫斯勒瞪着她,他坚定的眼神中满是烦恼。 「没错。」他回答。 * * * 泰瑞莎送他出去,走到他的车子旁。她站在已经被雨淋得湿答答的街上,看着他的车尾灯愈来愈小,终于消失在山坡上。 沿着蜿蜒的山路,她可以看到几百颗发亮的小灯泡在每户邻居家里的耶诞树上闪啊闪的。她和班恩还没把树架起来。她不知道今年他们是不是有这种兴致做这种事。如果做了,感觉上太像是他们已经接受了这场恶梦,太像是他们终于接受了伊森再也不会回家的事实。 * * * 每个人都坐上计程车离开后,泰瑞莎躺在楼下的沙发上,看着派对后乱成一团的客厅,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她睡不着,也没醉倒。 每一次睁开眼睛,她就看着墙上的时钟,看着长长的分针从半夜两点前进到三点。 二点四十五分,她再也受不了想吐和晕眩的感觉,于是从沙发上爬起来,站稳,然后跌跌撞撞地走进厨房。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少数剩下的干净玻璃杯,打开水龙头装水。 她一口喝下,又喝了两杯,才稍微缓和嘴巴里的干涩感。 厨房也是乱成一团。 她将轨道灯微微转亮,把碗盘放进洗碗机。看它愈装愈满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她按下清洗钮,提着一个大塑胶袋到处游走,把啤酒杯、纸盘、用过的纸巾通通丢进去。 到了凌晨四点,屋子里看起来好多了。她觉得自己清醒不少,但是眼睛后头开始传来阵阵抽动,预言了不久之后头痛就要来临。 她吞下三粒止痛药,站在厨房水槽旁看着窗外黎明前的寂静,听着雨滴落在外面阳台上的滴答声。 她在水槽里放满热水,挤了一堆洗碗精,看着泡泡渐渐覆盖表面。 她把双手浸入水中。 直到热得受不了才把手移开。 伊森在家的最后一夜,她就是站在这儿看着他很晚才下班进门。 她没听到前门关上的声音。 她没听到他走进来的脚步声。 当她感觉到他的双手环抱她的腰,他的头枕在她脖子上时,她正努力地刷着煎锅。 「对不起。」 她头也没回,继续刷,「七点、八点,那叫晚回家。但现在已经十点半了,伊森。我甚至不知道该叫这什么了。」 「我们的小大人呢?」 「在客厅睡着了,他一直在等你回来,想给你看他的奖盃,等到体力不支。」 泰瑞莎痛恨他碰触她身体的双手可以在一秒内瓦解她的怒气。她仍然感觉得到在酒吧第一眼看见伊森时,他对她的莫名吸引力。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我明天一大早就得去博伊西出差。」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这个星期六是他的生日,伊森。他一辈子也就过这么一次六岁生日。」 第24页 「我知道。我也痛恨这样。可是我非去不可。」 「你知道你不在,会对他造成多大的伤害吗?你知道他会问我多少次为什么你不——」 「我知道,泰瑞莎,我知道好吗?这件事也让我很难过。」 她把他的双手从自己的屁股上拉开,转身面对他。 她问:「这个新任务和找她有没有关系?」 「我不想现在和你讨论这个,泰瑞莎。不到五个小时,我就得去赶飞机了。我连行李都还没收拾。」 他在快走出厨房时,停下脚步,转身走回来。 他们两个隔着餐桌瞪视着对方好一阵子。桌子上放的是伊森在这个家所吃过的最后一餐。 「你知道的。」他说:「一切都结束了。我们都重新开始了。可是你的行为却像是一切都没——」 「我只是感到很厌烦,伊森。」 「很厌烦什么?」 「你的工作、你的工作、你永远做不完的工作。你还有剩下什么可以分给我和班恩?残渣吗?」 他没有回答,但她看见了他紧绷下巴上的肌肉在颤抖。 即使已经接近午夜,即使他刚工作了十五个小时,穿着她永远看不腻的黑西装的伊森在轨道灯的照耀下看起来还是如此英俊。 她的怒火渐渐平熄。 她的内心还是想要靠近他,和他在一起。 他对她的吸引力就是这么大。 宛如魔法。 5 泰瑞莎穿过厨房走向伊森。他张开双臂抱住她,将鼻子埋进她的秀髮里。他时常这样做,试着想重新找回当初遇见她时的那股味道,混合了香水、润髮乳和使他倾心的情愫。可是,现在,如果不是它变了,就是已经不復存在,也可能是内化成他的一部分,所以他再也闻不到那股味道,他还闻得到时,总会唤起两人刚坠入爱河时的悸动。这是一种比她的金色短髮、绿色眼睛更明显的事实。一种崭新的感觉。一个珍贵的改变。就像十月午役晴朗清澈的天空,明亮干净的阳光,北瀑布和奥林匹克山降下了初雪,城里的树木开始转黄落叶,那么美好的改变。 他拥抱她。 他让她经歷过的痛苦羞耻仍歷歷在目。伤口尚未痊癒,还渗着血。他不是很确定,不过他猜测,如果今天犯错的人是她,他很可能已经离她而去。很少有人能像她这么深爱自己的丈夫。她的忠诚亦属少见。他实在不值得她对他这么好,但泰瑞莎的原谅却只让他觉得更加羞愧。 「我先去看看他。」伊森轻声说。 「好。」 「等我回来,你会坐下陪我吃饭吗?」 「当然。」 他把西装搁在扶手,脱下黑皮鞋,小心走上楼梯,刻意跳过会嘎吱作响的第五阶。 接下来的地板都是好的,他很快来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让一小片光线从门和门柱中间洒进去。 班恩五岁生日前,他们将他的卧室装潢成一个小宇宙:黑色的墙、发光的星星、云雾环绕的遥远银河、行星、偶尔出现的人造卫星和火箭,还有一个漫步中的太空人。 他的儿子睡在一团毯子里,两只手还紧紧抓着上头有个金色塑胶小男孩踢足球的小奖盃。 伊森蹑手蹑脚走进房间,小心避开地上的乐高积木和风火轮小汽车。 他在床边蹲下。 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里的微光,刚好让他能仔细看看班恩的小脸。 温柔。 开朗。 道传自妈妈的淡褐色眼睛紧闭着。 和伊森一模一样的嘴唇。 黑暗中,跪在即将满六岁的儿子床边,伊森想到他醒来之后又要面对爸爸完全缺席的一天,伊森不林下心痛。 班恩是他这一辈子所看过最完美、最漂亮的小东西。伊森明白他的孩子会比他想像的更快就长大成人。 他用手背轻抚班恩的脸颊。 倾身向前,在他的前额留下一个吻。 他将儿子鬓边的髮丝拂至耳后。 「我为你感到骄傲。」他轻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以你为荣。」 伊森的父亲去年因年纪太大和肺炎死亡前的那个早晨,伊森到养老院探望他。他以刺耳粗糙的声音问伊森:「你时常陪伴儿子吗?」 「尽可能。」他回答。但父亲看到了他眼里的心虚。 「那将会是你最大的遗憾,伊森。时间一直过去,等他长大,一切都太迟了。到时即使你愿意以一个王国的代价换回和你幼年时代的儿子相处一小时,都不可得。无法再拥抱他、念书给他听、陪他一起玩球。现在的他仍然无条件地崇拜你。你的任何缺点,他都还看不见。他看你的眼神中只有爱慕,但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所以你应该把握时间,好好享受他对你的孺慕之情。」 伊森时常想起这段对话,大多是在夜深人静,其他的人都睡了,而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时。他的人生会以光速在脑袋里旋转,现实帐单的压力、面对未来的不安、他犯下的过错、想念却不能再现的欢乐时光,宛如巨石般全压在他的胸口。 「你听得到吗?伊森?」 有时他觉得喘不过气来。 有时他的思绪来得如此之急,他一定得赶快找到一个快乐的回忆。 紧紧抓住它。 就像一艘救生艇。 第25页 「伊森,我要你跟着我的声音,让它带你回到意识的表面。」 让它一次又一次地侵袭他,直到焦虑渐消,直到他终于精疲力尽,可以放手滑落下沉。 「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你绝对不可以放弃。」 进入他生活中唯一能让他心灵平静的那部分…… 「伊森。」 梦。 他的眼睛倏地张开。 一束光从上往下射在他脸上。一束小小的、聚焦的、有着蓝圈的刺眼亮光。 一支笔形的手电筒。 他眨眨眼。光不见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一个戴着金框眼镜的男人低头俯视他,两人的脸距离不到一尺。 黑色的小眼睛。 剃光的头。 他的皮肤光滑,一点斑点都没有,稍微灰白的鬍子是透露出他其实已经有点年纪的唯一破绽。 他微笑。牙齿小巧,整齐而洁白。 「你现在听得到我说话,对吧?」 他的遣词用字相当正式,显示他是个有礼貌的人。 伊森点点头。 「你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吗?」 伊森得先想一想,毕竟他刚才还在梦里西雅图的家和泰瑞莎、班恩在一起。 「我们先从简单的问题着手。你知道你的名字吗?」 「伊森·布尔克。」 「非常好。那么,再一次,你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吗?伊森?」 他感觉自己就快想到答案了,可是他脑中闪过的不只回忆,还穿插了许多无法控制、混乱和现实交错的画面。 其中一个,他在西雅图。 另一个,他在医院。 还有一个,他在一个犹如世外桃源的山间小镇,叫做……叫做……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来小镇的名字。 「伊森。」 「什么事?」 「如果我告诉你,这儿是松林镇的医院,有没有让你想起什么事?」 它不只让他想起什么事,它让他一瞬间想起所有的事。回忆就像个高大粗壮的橄榄球后卫,全力沖剌,勐力撞上他。过去四天的回忆很快归位,恢復成一串伊森有把握他记得发生过的事降。 「好。」伊森说,「好。我想起来了。」 「所有的事?」 「应该是。」 「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仿佛在清扫神经原上的蜘蛛网,可是终究想起来了。 「那时我头痛得很厉害。我坐在大街的人行道上,我……」 「你失去了意识。」 「没错。」 「你的头还痛吗?」 「不会,已经不痛了。」 「我是杰金斯医师。」 他和伊森握手,然后拉了张椅子在伊森床边坐下。 「你是哪一科的医师?」 「精神科。伊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当你被送来医院时,你对米特医师和护士说了一些很有趣的话。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不知道。」 「你告诉他们,镇上某栋房子里有具尸体。还有你没办法联络到你的家人。」 「我不记得我有和任何医师或护士说过话。」 「你那时已经神智不清了。伊森,你曾经有过任何精神方面的病史吗?」 伊森本来一直靠在床头。 现在却挣扎着要坐起来。 几缕明亮的光线从放下的百叶窗缝流泄进房里。 已经是白天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为这个事实感到开心。 「你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职责所在,请见谅。昨晚你被送进医院时,你身上没有皮夹、没有证件——」 「我几天前才出了一场严重车祸,警长和救护队员中的一个没做好他们的工作,我才会在没有手机、没有钱、没有证件的情况下困在这儿。我的皮夹并不是我搞丢的。」 「别生气,伊森。没有人在指控你做错事。可是,我需要你回答我的问题。你有任何精神方面的病史吗?」 「没有。」 「那么,你的家人有过任何精神方面的病史吗?」 「没有。」 「你有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吗?」 「没有。」 「可是你不是去打过第二次波斯湾战争吗?」 「你怎么知道的?」 杰金斯转头,眼神往下示意。 伊森往下看向胸口,看到他的兵籍牌挂在一条长链上。真奇怪。他向来将它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甚至不记得他上次戴它是多久以前的事。为什么他要带它上路?他何时把它放进行李里?什么时候决定要将它戴在脖子上? 他看着蚀刻在不锈锏片上的名字、官阶、社会安全号码、血型和宗教信仰(「无特定宗教信仰」)。 准尉伊森·布尔克。 「伊森?」 「什么?」 「你曾经参加过第二次波斯湾战争吗?」 「是,我是uh-60的飞行员。」 「那是什么?」 「黑鹰直升机。」 「所以你亲眼目睹战争的惨状?」 「是的。」 「很全面吗?」 「可以这么说。」 「你在战争中受过伤吗?」 「我不明白这些事和现在有什么——」 第26页 「请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的直升机在二〇〇四年冬天的第二次法鲁加战役时被击落。其实那次是医疗救援任务,当时一批受伤的海军才刚登机。」 「有人丧生吗?」 伊森深深吸了一口气。 慢慢将气吐出来。 说实话,他没想到医师会问这个问题。他发现脑袋不由自主地在播放一连串的坠机画面。他为了走出这件事的阴影,曾经花了许多时间做心理治疗。 肩托式火箭弹在他身后爆炸时的强大震波。 严重受损的机尾和尾旋翼掉到一百五十尺下的街道。 直升机打转时突然加重的地心引力。 仪錶板上所有的警报器发狂似地响个不停。 怎么拉都拉不起来的操控杆。 坠地的冲击没他以为的那么糟。 他只昏过去半分钟。 安全带卡死,他拿不到他的ka-bar军刀。 「伊森,有人丧生吗?」 另一侧的机身立刻遭到暴徒的袭击,机关枪不停地来回扫射。 两个医官跌跌撞撞地从破掉的挡风玻璃爬出去。 炸弹爆破震动。 「伊森……」 医官们直接撞上还在快速转动的四叶主旋翼…… 就这样。 当场毙命。 鲜血泼洒在挡风玻璃上。 更多的枪声。 暴徒冲进机身里。 「伊森?」 「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都死了。」伊森说。 「你是唯一的倖存者?」 「是。我被俘虏了。」 杰金斯在皮面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他说:「我还得再问几个问题,伊森。你回答得愈诚实,我能帮助你的机会就愈大。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帮忙。你曾经有过幻听吗?」 伊森试着压抑他心中的怒火。 「你在开什么玩笑?」 「如果你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要。」 杰金斯在笔记本上再添几笔。 「你曾经有过语言障碍吗?例如,也许你说话时会丢三落四、混淆不清?」 「没有。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不会妄想,也不曾产生幻觉,也不会——」 「嗯,如果你真的产生了幻觉,你自己是不会知道的。不是吗?你认为自己看到、听到的事都是真的。我的意思是,比如说我和这个病房,还有我们之间的对话全是你幻想出来的,你的感觉还是会和真的一样,不是吗?」 伊森把双腿从床侧放下,慢慢站在地板上起身。 「你在做什么?」杰金斯问。 伊森开始走向衣柜。 他仍然很虚弱,双腿无力。 「你还不能出院,伊森。你的核磁共振摄影还没判读完。你可能有闭锁性头部外伤。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有多严重。我们需要继续评估你的状况——」 「我会找别的医师评估我的状况。可是我不要留在这家医院,不要留在这个镇。」 伊森拉开衣柜的门,从衣架上拿下他的西装。 「你真的光着上身走进警长办公室。没错吧?」 伊森将手伸进白衬衫的袖子里,显然有人帮他洗过衣服了。洗衣精的香味取代了尸臭。 「它沾到尸臭。」伊森说,「当时衬衫闻起来就像我刚发现的尸体——」 「你指的是你宣称在废弃屋子里找到的那具尸体?」 「我没有宣称我找到它,我是真的找到它。」 「而且你也真的去过麦肯和珍·史考瑞的家,在前廊言语骚扰和你素昧平生的史考瑞先生。我这么说公平吗?」 伊森开始扣钮扣,手指颤抖,挣扎着要将它们穿过小洞,扣得歪七扭八也不在乎。他只想要赶快穿好衣服,走出医院,离开这个镇。 「你带着潜在的脑伤在镇上走来走去,这可不太聪明。」杰金斯说。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儿不太对劲。」伊森说。 「我知道。那就是我一直试着在告诉你的——」 「不。我是指这个镇、住在这儿的人和你。一定有问题。如果你以为我会乖乖坐在这儿,让你再对我胡说八道——」 「我没在对你胡说八道,伊森。没有人在对你胡说八道。你知道你说的话听起来有多么不正常吗?我只是想诊断你是不是精神病发作了。」 「哼!我不是。」 伊森拉上长裤,扣好钮扣,弯腰找鞋子。 「很抱歉,我不能因为你说你没有,就相信你没有精神病。教科书上对『精神失常』的定义是『异常的意识状态,通常具有和真实世界脱节的特点』。伊森。它可能是那场车祸引起的。可能是因为亲眼目睹你的同伴丧命。也有可能是战争时的创伤再次发作。」 「滚出去。」伊森说。 「伊森,你的生命可能——」 伊森站在房间的另一端瞪着杰金斯,他的注视、他的肢体动作一定表达出他想诉诸暴力的冲动,因为那位精神科医师不仅张大了眼睛,而且从他们见面之后,第一次,他闭上了嘴。 * * * 坐在护理站柜檯后的潘蜜拉护士将目光从文件上移开,抬起头来。 「布尔克先生,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你没躺在床上,而且还换了衣服?」 第27页 「我要走了。」 「走了?」她的语调仿佛她听不懂这两个字,「离开医院吗?」 「离开松林镇。」 「以你目前的状况,你连床都——」 「请现在马上将我的随身物品交给我。警长告诉我医疗小组把它们从车上拿走了。」 「我以为是警长拿的。」 「他没有。」 「你确定吗?」 「是。」 「嗯,我可以戴上我的《神探南茜》侦探帽去——」 「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你知道它们在哪儿吗?」 「不知道。」 伊森转头不再看她,开始往电梯走。 潘蜜拉护士在后头不停地唤他。 他在电梯前停步,压了往下的按钮。 她追出来了。他可以听到她在亚麻地板上制造出的急促脚步声。 他转身,看着穿着古典护士服的她气急败坏地跑向他。 她在几尺外停下脚步。 他比她高四五寸,也差不多大四、五岁。 「我不能让你离开,伊森。」她说,「在我们诊断出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之前,你不能走。」 电梯门打开,发出刺耳的噪音。 伊森面对护士,倒着走进电梯里。 「谢谢你的帮忙,也谢谢你的关心。」他一边说,一边在「一」的按钮上压了三下,直到看到它亮起来才停手。「不过我想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 「有问题的是这个镇。」 潘蜜拉伸出一只脚踏在门框上,不让电梯门关上。 「伊森,拜託,你的头脑不够清楚。」 「脚拿开。」 「我很担心你。这儿的每个人都很担心你。」 他本来靠在墙上,现在却往前走到潘蜜拉面前,透过电梯打开的四寸空间盯着她看。 他将目光往下移,用自己的黑皮鞋尖顶住她的白布鞋尖。 她坚持了好久,久到伊森开始在想他可能得动手将她推出去。 最后,她终于放弃,把脚缩了回去。 * * * 伊森站在人行道上,对镇上在傍晚时分居然如此安静感到有些奇怪。他听不到任何车声。事实上,除了鸟儿的歌声和微风吹过医院前院三棵大松树的声音外,他什么都没听到。 他往外走到马路上。 就站在路中央张望,聆听。 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感觉真好。 微风带来舒适的凉意。 他抬头看看天空。清澈的深蓝。 万里无云。 完美无瑕。 这个地方确实很美,可是他看着环绕小镇的岩壁,心里却头一次涌出除了敬畏之外的情绪。他无法解释,但四周的山崖让他心中充满恐惧,让他怕到连碰都不敢去碰一下。 他感到很……奇怪。 也许他的脑袋真的在车祸中受伤了。但也可能没有。 也许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五天之后,他终于开始产生幻觉。 没有iphone,没有网路,没有脸书。 他静心想想,这怎么可能?他居然没办法联络上他的家人、他的上司,以及松林镇之外的任何人。 他开始往警长办公室前进。 最好还是赶快离开这个镇。离开这个被岩壁包围的牢笼,到外头的世界再重新思考、重新衡量。 找一个正常的、令人安心的普通小镇。 因为他确信这儿一定有问题。 * * * 「波普警长在吗?」 白朗黛·摩兰将目光从她的单人接龙游戏上移开。 「哈罗!」她说,「我能帮你什么吗?」 伊森提高音量。「警长在吗?」 「不在,他有事得出去一会儿。」 「所以他很快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可是你说『一会儿』,所以我以为——」 「那只是一种习惯说法,年轻人。」 「你认得我吗?我是特勤局的布尔克探员。」 「是的,我认得。你这次记得穿衬衫了。说实话,我比较喜欢你现在的模样。」 「有人打电话来这里找我吗?」 她歪着头,斜眼打量他。「为什么会有人打电话来这里找你?」 「因为我告诉一些人他们可以透过这里和我联络。」 白朗黛摇摇头。「没人打来找你。」 「我太太泰瑞莎或亚当·赫斯勒探员都没打来过吗?」 「没人打来找你,布尔克先生。而且你不应该告诉别人打电话来这儿找你。」 「我需要再借用一次你们会议室的电话。」 白朗黛皱眉。「我不认为你应该这么做。」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拉长了脸,不高兴地看着他。 * * * 「泰瑞莎,是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你。我又进了医院。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打电话到警长办公室或饭店,可是我没收到任何留言。我还在松林镇,还是找不到我的手机和皮夹,不过我受够这个地方了。我打算要从警长办公室借辆车。今天晚上我再从博伊西打电话给你。想你。我爱你。」 他坐在椅子上倾身往前,等待新的拨号音,然后闭上眼,在脑袋里搜索。 第28页 号码还在。 他用转盘拨号,四声铃响后,上次那个女人的声音从话筒传来:「特勤局。」 「我是伊森·布尔克,还是要找亚当·赫斯勒。」 「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我能帮你什么吗?」 「你是玛西吗?」 「是的。」 「你记得我昨天打电话进来时,我们的对话吗?」 「你知道的,先生,我们每天都接到很多电话,我没办法记得每一个——」 「你答应我会把留言交给赫斯勒探员。」 「留言上讲了什么?」 伊森闭上眼睛,深唿吸。如果他忍不住对她发脾气,她只会干脆挂断电话。如果他能忍,等到他回到西雅图时,他可以在办公室当面羞辱她,指着大门叫她捲铺盖滚蛋。 「玛西,留言上说一个特勤局探员在爱达荷州松林镇被谋杀了。」 「嗯……如果我说我会把留言拿给他,那么我确定我一定已经把留言拿给他了。」 「可是他还是没有跟我联络。你不觉得奇怪吗?我被赫斯勒派来找失踪的另一个探员,现在发现他被谋杀了,但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赫斯勒居然连通电话都没打给我?」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能帮你什么吗?」 「我要和赫斯勒探员讲话。现在。马上。」 「噢,我很抱歉,但是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我能帮你什么——」 「他在哪?」 「他不能接电话。」 「他。在。哪。里。」 「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不过我相信他一定会尽快回电话给你。他最近实在是太忙了。」 「你到底是谁?玛西?」 突然有人抢走伊森手里的话筒。 波普用力将它摔回电话上。警长的眼睛像两块烧红的木炭,恶狠狠地瞪着伊森。 「谁说你可以随便跑进来用我的电话?」 「没有人,我只是——」 「没错。没有人。站起来。」 「什么?」 「我说『站起来』。你可以选择是要自己走出去,还是要我拉你出去。」 伊森慢慢起身,隔着桌子和警长对峙。 「这就是你对待联邦探员的态度吗?警长?」 「我很怀疑。」 「那是什么意思?」 「你跑来这儿说你是联邦探员,没有证件、没有手机,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解释过我的情况。你去过第一大道六〇四号查看依凡斯探员的尸体了吗?」 「去过了。」 「然后呢?」 「我还在调查。」 「你有没有联络犯罪现场採证专家来进行——」 「我都处理好了。」 「那又是什么意思?」 波普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瞪着他。伊森心想,这傢伙疯了,既然我在这个镇孤立无援,不如先借辆车离开。等我带着人回来再对付他。让他不但不能再当警长,还得因为妨碍联邦调查公务被起诉。 「我想请你帮个忙。」伊森语气温和地说。 「什么?」 「我想向你借一辆车。」 警长大笑。「为什么?」 「嗯,理由不是很明显吗?因为出了车祸,我现在没车可用。」 「这儿可不是租车公司。」 「我需要交通工具,阿诺。」 「不可能。」 「你觉得这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警长办公室,所以你高兴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是吗?」 警长眨眨眼。「我没有车子可以借给你。」波普开始沿着会议桌走。「该走了,布尔克先生。」 波普站在打开的房斗旁等伊森。 伊森走向他,在两人的距离缩减到伸手可及时,波普忽然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近,大而有力的手故意捏紧他的双头肌。 「不久之后,我可能还有问题要问你。」警长说。 「什么问题?」 波普不答,只是微笑。「我警告你,不要想离开镇上。」 * * * 从警长办公室走出来,伊森忍不住回头张望,正好看到波普将会议室的百叶窗扒开一小条缝,也在看着他。 太阳已经落到山壁后头。 整个镇静悄悄的。 他走了一个街区,确定波普看不见他之后,才在没车的街道边坐下, 「这不对劲。」他轻声自言自语,一直不断重复念着这句话。 他觉得虚弱又飢饿。 伊森将到达松林镇后所发生的事从头细想,试着大概拼凑整个情况。他想,如果把一切摊开同时检视,也许就能将每件他遇上的怪事全归纳成一个待解的问题。或者至少可以归纳出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但是,即使他想破了头,还是觉得自己深坠五里雾中,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他至少知道一件事:光坐在这儿不能改变任何事。 他站起来,开始住大街走。 去松林大饭店。也许那里会有泰瑞莎或赫斯勒的电话留言。 不切实际的希望。他知道。不会有什么留言的。迎接他的只会是满满的敌意。 我没有疯。 我没有疯。 他默念自己的名字、社会安全号码、他们家在西雅图的邮递地址、泰瑞莎娘家的姓、他儿子的出生年月日。这么做让他感觉到和现实世界的连结。仿佛他的身分证明全建立在这些琐碎的资料上。 第29页 名字和号码让他感到心安。 下一个街区传来的杯盘碰撞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对街一块空地上架设了好几个野餐桌、美式烤肉炉,甚至还有掷马蹄铁游戏的目标铁桿。四五户人家一起在开派对,一群女人站在两个红色保冷箱旁聊天。两个男人在烤肉炉前替汉堡和热狗翻面,升起的烟雾盘绕成蓝色的迴圈消失在无风的夜色里。闻到烤肉的味道,伊森不禁胃痛,发现他比想像中还要饿。 新目标—吃。 他穿越马路,听见蟋蟀吱吱叫个不停,远方的洒水器也在铿锵作响。 他在想:他们是真人?还是幻觉? 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一边尖叫,一边大喊,开心地嘻闹着。 抓到了! 掷马蹄铁比赛正在进行,金属撞击声不时传来。两组男人站在沙坑两侧遥遥相望,雪茄制造出的浓烟在他们头上仿佛爆炸的光晕。 伊森快走到空地时,决定女人会是比较好的搭讪对象,他可以施展他的魅力。这些人看起来像是一群过着理想美国生活的好人。 他一边从柏油路走向草地,一边拉直西装外套、抚平衣服上的皱褶,同时整理领子。 五个女人。一个二十出头,三个介于三十到四十之间,一个满头白髮,应该快六十岁了。 她们拿着透明塑胶杯,一边喝着柠檬汁,一边七嘴八舌地讲着邻居的闲话。 还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离她们还有十英尺,应该用什么方法插入她们的谈话才不会太突兀呢?他还没想出来,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就已经看向他,对他微笑。 「哈罗,你好啊!」她说。 她穿着及膝长裙、红色平底鞋、花格子上衣,剪了一头很復古的短髮,很像五〇年代电视剧里的造型。 「嗨!」伊森说。 「你要来我们的睦邻小派对当不速之客吗?」 「我得承认,我确实是被你们在烤肉炉上烹调的美食气味勾引过来的。」 「我是南茜。」她离开其他人,向他伸出右手。 伊森和她握手。 「我是伊森。」 「你是新来的吗?」她问。 「我在几天前才来到这个镇的。」 「你喜欢我们的小村子吗?」 「这是个可爱的小镇,非常亲切,很有人情味。」 「哇。听你这么说,我们不请你吃一顿都不行了。」 她大笑。 「你住在这附近吗?」伊森问。 「我们都住在这几个街区。大家试着一星期至少聚会一次,一起在户外吃个饭。」 「实在是太古典了。」他一语双关地说。 女人脸红了。「那么,你到松林镇来做什么呢?伊森?」她问。 「只是来度假的。」 「真好。我甚至不记得我有多久没度假了。」 「当你就住在世外桃源时……」伊森一边说,一边伸出张开的手对着围绕小镇的岩壁做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身,「有什么理由你还需要去外头度假呢?」 「你想来杯柠檬汁吗?」南茜问。「我们自己做的,很好喝喔!」 「当然。」 她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马上回来,然后,我会介绍你认识其他人。」 南茜走向保冷箱,伊森瞄向其他女人,想找机会加入她们的闲聊。 她们之中年纪最长的一个顶着一头白髮正在大笑。就在他发现他听过这个笑声时,她举起手将齐肩的头髮顺到耳后。 看到她脸上一角钱大小的胎记,他的心脏差点当场停止。 不可能的,但是…… 身高符合。 体型符合。 她开口说话了,那个声音,他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她。她往后退了两步,离开那群女人,满脸淘气地微笑指着最年轻的那个。 「我会记得你的话,克莉斯汀,我们走着瞧。」她说。 伊森看着她转身走向最远的那个掷马蹄铁游戏的目标铁桿,牵起一个高大、结实、满头灰白捲髮的男人的手。 「走了,哈洛。再晚就赶不上我们想看的那个节目了。」 她想把他拉走。 「再丢一次就好。」他抗议。 她放开他。伊森默默看着哈洛从沙坑里拿起一个马蹄铁,小心瞄准,丢出去。 马蹄铁在草地上飞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精准地套上铁桿。 哈洛的队友热烈欢唿。他夸张地鞠躬好几次,然后让那位白髮女士将他拉离派对。 他们的朋友在后头朝他们大声道晚安, 「伊森,你的柠檬汁来了。」南茜将一个塑胶杯递给他。 「对不起,我得走了。」 他转身,走回马路上。 南茜在身后唤他:「你不想留下来吃点东西吗?」 当伊森追到转角时,那两个老人已经走到一个街区外了。 他加快脚步。 他跟在他们后面走了好几个街区。他们悠闲慢步,手牵手,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开朗的笑语轻快地传入松树林之中。 他们转进一条街道后,便不见人影。 伊森跑向下一个路口。 街道两边全是典雅的维多利亚式住宅。 他没看到他们的身影。 门被关上的声音在空中迴荡。他观察到它是从一栋绿墙缀白边的房子传出来的。前廊还挂了个双人鞦韆。左手边第三栋。 第30页 他穿越马路,走上人行道,在它前方停下。 完美翠绿的草坪。高大老松树的影子笼罩前廊。他不认得漆在信箱上的姓。他把双手放在前院的矮栏杆上。夜色微暗。周围房子里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打开的窗户不时传来片断的闲话家常。 山谷里静悄悄的,气温愈降愈低,最后的阳光洒在周围山壁的最顶端。 他拉开铁门上的闩,将它推开。 一条石头小径穿过草地直达前廊。 他的体重压得台阶嘎吱作响。 然后,他到达前门。 他可以听到门另一边的说话声。 脚步声。 一部分的他其实不想敲门。 但他还是反手在大门的玻璃上敲了几下,退后一步。 他足足等了一分钟,没人出来应门。 第二次,他敲得比较用力。 脚步声愈来愈近。他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木门被拉开了。 那个结实的男人透过玻璃看着他。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伊森只想在前廊的灯光下仔细看看她,确定那不是她,证明他并没疯,然后就可以继续去处理这个小镇的其他一百万个问题。 「我找凯特。」 那男人没反应,只是瞪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推开玻璃内门。 「你是谁?」 「伊森。」 「你是谁?」 「一个老朋友。」 男人退回屋里,转头说:「亲爱的,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吗?」 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伊森听不清楚,可是那男人说:「我不知道。」 然后,她出现了。一个影子从厨房走出来,穿过走廊,很快地经过顶灯,光着脚走过客厅,来到前门。 男人站到一旁,把位子让给她。 伊森透过玻璃门瞪着她。 他闭上双眼,再打开。他还是站在这个前廊上,而她也还在,不可思议的,站在玻璃门后。 她说:「有事吗?」 那双眼睛。 不可能认错的。 「凯特?」 「什么事?」 「威森?」 「那是我结婚前娘家的姓。」 「我的天啊!」 「对不起……我认识你吗?」 伊森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是我。」他说,「我是伊森。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找你,凯特。」 「我相信你认错人了。」 「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变得多老,我一样认得你。」 她转头往后看,说:「没事的,哈洛。我一会儿就进去。」 凯特打开门,站在印了「欢迎」的门口地毯上。她穿着乳白长裤和褪了色的浅蓝无袖背心。 结婚戒指。 她身上的味道和凯特的一模一样。 可是她这么老了。 她牵着他的手,将他领到前廊边缘的鞦韆。 他们一起坐下。 她的房子建在缓坡上,俯瞰山谷美丽的夜色。到了此时,所有屋子都开亮了灯,天上的二颗星星也出现了。 蟋蟀,也许是预录的蟋蟀声,在树丛中鸣叫。 「凯特……」 她把手放在他大腿上,捏了两下,倾身靠近。 「他们在监看我们。」 「谁?」 「嘘……」她用手指稍微向天花板指了一下,「还有监听。」 「你出了什么事?」伊森问。 「难道你不觉得我还是很漂亮吗?」那种狡黠撒娇的语气百分之百是凯特的调调。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好一会儿,她再抬起头时,双眼闪闪发亮。「每天晚上,当我站在镜子前梳头髮时,我还是很想念你的双手抚摸我身体的感觉。只不过,我的身体和从前再也不一样了。」 「你几岁了,凯特?」 「我已经不晓得了。很难记得。」 「四天前我来这儿找你。特勤局没有你和依凡斯的消息,派我来找你们。依凡斯死了。」他说的话似乎对她没起什么作用。「你和比尔在这儿出了什么事?」 她没回答,只是摇摇头, 「这个镇到底怎么回事?凯特?」 「我不知道。」 「可是你住在这里。」 「是的。」 「你在这儿住了多久?」 「好几年了。」 「怎么可能。」伊森站起身子,思绪纷乱。 「我没有你想要的答案,伊森。」 「我需要一支手机、一辆车子,如果你有枪的话——」 「我不能帮你,伊森。」她也站起来。「你该走了。」 「凯特——」 「马上。」 他握住她的双手。「昨晚我在街上昏倒时,是你送我去医院的吧?」他低头凝视她已经有笑纹和鱼尾纹,但还是美得不得了的脸庞。「你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吗?」 「住手。」她试着挣脱。 「我陷入困境了。」他说。 「我知道。」 「告诉我什么——」 「伊森,你现在的行为,可能会害死我。甚至危及到哈洛的生命。」 「谁会杀你们?」 她挣开他的双手,开始走向前门。她握住门把,回头看他,在没有灯光的地方,她看起来仿佛又只有三十六岁。 第31页 「你可以过得很开心的,伊森。」 「你在说什么?」 「你可以在这儿有个很美满的人生。」 「凯特。」 她拉开门,走进屋里。 「凯特。」 「怎样?」 「我发疯了吗?」 「没有,」她回答,「一点都没有。」 她关上门,然后他听到闩子拉上的声音。他走到门前,瞪着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以为他可能会看到一个六十岁的老男人,可是他的外表一点都没有改变。 他再也不觉得饿了。 他再也不觉得累了。 他走下台阶,踏上石头小径,回到人行道,他只觉得胸口很紧,就像从前他在出任务前走向直升机,看着地勤人员装上半英寸口径的格林重机枪和地狱火反战车飞弹时一样。 充满恐惧。 * * * 伊森一直走到下一个街区才看到有车停在路边。一辆一九八〇年代的别克轿车。它的挡风玻璃上黏满了松针,四个轮胎也应该要灌气了。 门锁上了。 伊森蹑手蹑脚爬上最靠近车子的房屋前廊,拿起一个放在窗户下的小天使石像。透过薄薄的窗帘,他看到一个小男孩坐在直立式钢琴前弹奏,美妙的乐声从打开了四寸的窗户缝隙里飘向前廊。 一个女人坐在他身边,为他的乐谱翻页。 小天使虽然只有一英尺高,可是却是实心水泥做的,重量超过三十磅。 伊森把它搬到马路上。 只可惜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一定会发出巨响, 他举起石像砸向驾驶座后面的车窗玻璃,石像轻松地飞进车里。他拉开车子的门锁,打开门,爬过碎玻璃,爬过座椅,坐上驾驶座。小天使被撞歪了,伊森抓住它的头,将它从后座拉出来。 他朝方向盘转向柱捶了两拳,塑胶壳应声爆开,发火盘掉了出来。 车子里很暗。 他只能靠感觉摸索,手指用力将电路线和发动线往下扯。 房子里的钢琴声停了。他望向前廊,看到两个影子站在窗帘后头。 伊森从口袋掏出瑞士刀,打开最大那把刀子,割开他猜是供给车子电力的两条白导线。然后他将外头包覆的塑胶皮刮掉,将裸露出的两条金属线缠绕在一起。 仪錶板亮了。 当他找到黑色的发动线时,房子的前门被大力推开。 一个小男生的声音大叫:「你看车窗玻璃。」 伊森将发动线的塑胶外皮刮掉,里头的铜丝露了出来。 那女人说:「在这里等,艾略特。」 赶快!赶快!赶快! 伊森把发动线和电路线交错,一朵蓝色的火花在黑暗中闪过。 引擎咳了两声。 女人穿过草坪走向他。 「快点。」伊森不禁脱口而出。 他又将两条线路搭在一起,引擎转动了, 一次。 两次。 三次。 第四次时,它终于发动,不再熄火。 女人已经走到车子旁,伸手要拉副驾驶座的车门,伊森加快转速,打入前进排档,开亮大灯。 加速离开。 他在第一个路口左转,放松油门,将车速降低至合理范围,以不引人注目的速度前进,假装他不过是个想在夜里兜兜风的普通人。 根据油表指针,车子还有四分之一桶油。加油提示灯还没亮。没问题。这些油离开松林镇绝对够了。只要他开出小镇,南边四十里处就有一个更迷你的镇。爱达荷州的罗曼镇就在高速公路旁,他们来这儿的路上,就曾经停在那里加油。他还记得一身黑西装的史塔宁斯站在油箱旁加油的画面。当时伊森往没车经过的高速公路走去,望着对街荒废的建筑,百叶窗全放下的旅馆、杂货店、餐厅,全都还在营业却几乎无人光顾,但屋顶的烟囱却仍不时飘散出油腻的气味。 他就是在那里用只有一格收讯的手机打给泰瑞莎的。 不记得说了些什么,当时他有太多心事。 最后一次和他太太说话。 伊森希望自己记得说他爱她。 车轮在他将煞车踩到底时发出尖叫,他打亮左转灯。除了四、五个在人行道上散步的人外,小镇的商业区一片死寂。大街上更是一个人都没有。 伊森慢慢开过中线,左转,缓缓加速,往南前进。 和他有过瓜葛的酒吧、饭店、咖啡店一家一家地过去了。 七个街区之后,车子经过医院。 小镇没有郊区。 直接了当地没有了任何房子。 他再加速。 天啊!奔驰的感觉棒极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奇怪的镇,引擎每转一圈,他厉膀上的压力就跟着轻了一点。他实在应该在两天前就这么做的。 四周似乎都没人居住,马路笔直地往前延伸,经过的松林里的树木非常巨大,极可能是原生木。 涌进车里的空气冷冽芬芳。 雾气不只在树木的隙缝中徘徊,也笼罩着路面。 车灯虽然可以穿透它,但能见度却降低不少。 加油提示灯亮了。 糟糕! 往南出城的路很陡,要爬过山壁更是得登高好几千尺,眼看着再过不久,山路就要到了。崎岖的山路绝对会耗尽所剩不多的汽油。他应该要立刻调头,开回镇上,从别辆车的油箱偷点油,以确保车子能安全抵达罗曼镇。 第32页 前面是一大段很长的连续弯路,伊森踩下煞车,减慢速度。 浓雾大到将路面完全遮住,即使开了远光灯,还是白茫茫一片,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伊森只能利用地上斑驳模煳的双黄线,龟速前进。 路变直的时候,车子也离开了浓雾区,冲出树林。 一个大型看板远远立在路旁。 离他还有八分之一里,所以他只能看到上头画了四个手挽着手的人。 每个人都露出洁白的牙齿,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穿短裤和条纹衬衫的小男孩。 穿洋装的母女。 穿西装、戴呢帽的父亲挥着手。 在微笑的完美家庭下方,黑色粗体大字写着: 欢迎来到松林镇 在这儿,天堂就是你的家 伊森加速通过gg看板,看见一排和马路平行的木头栅栏,车灯扫过一个牧场和几头在吃草的牛。 远处灯火闪烁。 他将牧场甩在后头。 很快的,路旁又开始出现住家。 马路变宽,双黄线也不见了。 车子开在第一大道上。 他回到松林镇了。 伊森把车停在路边,瞪着挡风玻璃外的景色,试着控制胸膛高涨的惶恐。一定有合理的解释,很简单,他错过转出去的叉路了。一定是在浓雾中和它擦肩而过了。 他将车子调头,往刚才来的方向疾驰,经过牧场时,时速已达六十英里。 回到浓雾和巨松之间,他努力张望,想找出他错过的路标,指出该怎么上高速公路的路标,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在连续弯路中弯度最大的转角将车驶向路肩停下,拉起手煞车。 他没将引擎熄火,直接打开车门,走进夜色里。 伊森穿过马路走到另一边的路肩,沿着山崖开始走。 走了一百尺后,雾已经浓到让他完全看不到车。他还能听见引擎在转动,可是他愈走愈远,声音也跟着愈来愈小。 他走了两百码才停下来。 他站在弯道的另一头,这儿的马路不但变直,而且一样通往镇上, 引擎声彻底消失。 没有一点风,周围的树木高耸静立。 雾气仿佛带着电流似地包裹住他,可是他知道那个微弱的声音是来自他的体内,是脑袋为了填补过于寂静的环境而制造出来的。 不可能。 路不应该在这儿转弯。 它应该继续在松林里延伸半英里,然后迂迴爬过山壁,通往南方公路。 他小心地走下路肩,走进树林。 地上的松针又厚又软,仿佛走在软垫之上。 空气阴冷潮湿。 这些树……他从没见过长得这么高大的松树林,没有阳光照射的下层几乎没有矮树存在,树和树之间保持了适当的距离,让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巨大的树干间移动。换句话说,极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就迷失方向。 他走出浓雾区,抬头一望,清澈的星空就悬在森林上方。 再走五十码,停下。他应该立刻回头。一定有其他路可以离开这个小镇,而且他已经可以感觉到自己慢慢丧失方向感。他回头看,觉得自己还能找到刚才来的路,可是无法百分之百的确定,一切看起来都是这么的像。 突然,前方的树林里传来一阵尖叫。 伊森动也不动,当场呆住。 除了激烈的心跳声外,四周一片死寂。 那阵尖叫很像是人类在受到折磨或极度恐惧时发出的声音。也像是土狼或传说中的爱尔兰女妖。也许加上最兇狠的山狗。又或许像被过度夸张的南北战争中南军士兵的战斗吶喊。高音、悽厉、脆弱、骇人。可是,在他内心深处,就像一条电缆线即使被埋在地底还是会发出小小的嗡鸣,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第一次听到这种尖叫声。 然后,另一阵尖叫。 近了一些。 他的眉心、他的五脏六腑全发出警报,告诉他:立刻离开这里。想都不要去想。立刻。马上。离开。 于是他回头跑进树林,二十步之后,他一边喘气,一边沖入寒冷的浓雾之中。 前方的地形变成上坡,伊森手脚并用往前爬,直到回到马路上才停下来。虽然气温很低,但他全身都是汗,咸咸的汗水流进他的眼睛,又刺又痛。他沿着双黄线慢慢跑,回到弯道,直到看见远方穿透浓雾的两盏车灯。 他慢下来改用走的,终于在吵杂的心跳唿吸声中,听见偷来的车子的引擎怠速声。 他走向它,拉开驾驶座车门。钻进车里,踩住剎车,握住变速排档,绝望地想离开这个地方。 他的左眼角注意到有东西在移动,一个影子出现在照后镜里。他将视线移到仪錶板上方的后视镜。在一闪一闪的红色警示灯中,他看到刚才在浓雾的矇骗下没发现的东西——一辆停在他车尾后方三十英尺的汽车。 当他转头要从驾驶座的车窗往后看时,却见到一支猎枪的枪管,在他面前几寸由上往下指着他。手电筒的强光立刻射了进来,车子内部剎那间全是刺眼亮光。 「你一定是他妈的疯了。」 波普警长。 他声音中粗暴的怒气隔着玻璃听起来有些模煳。 伊森的手还握在排档杆上,他在想,如果将它推进「d」档,踩下油门,波普真的会对他开枪吗?这种距离加上十二号口径的散弹猎枪,如果波普真的开枪,他必死无疑。 第33页 「慢慢的……」波普说,「把你的两只手都放在方向盘上,用你的右手将车子熄火。」 伊森透过玻璃说:「你知道我是谁,而且你应该知道妨碍联邦探员办案的严重后果。我要离开这个镇。」 「你想得美!」 「我是美国政府的探员,我有完全的授权——」 「不,不是,你只是一个没有证件、没有徽章的傢伙,不但刚偷了一辆车,还有谋杀联邦探员的嫌疑。」 「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必要对你说第二次,小子。」 伊森脑中某个声音催促他乖乖听话,小声告诉他违抗这个男人的风险很大,甚至可能蜜口他丧命。 「好。」伊森说,「只不过我需要一点时间。车子没有钥匙,是我接上管线发动的,我得把线路拉开引擎才会熄火。」 伊森打开顶灯,双手伸到转向柱下方,将两条白导线拉开。 灯熄了。 引擎也熄了。 除了手电筒的刺眼强光外,一切都熄了。 「出来!」 伊森找到把手,得用肩膀稍微用力撞向车门才出得来。他站到外面。雾气在光束中飞舞盘旋。手电筒和猎枪后的波普只剩一个愤怒的影子,躲在牛仔帽沿后的眼睛闪烁。 伊森闻到擦枪油的味道,波普一定花了很多时间照顾、欣赏他的军火收藏。 「你记得我警告过你不要离开镇上吗?」波普咆哮。 伊森想要回答,但他的话还来不及说出口,手电筒的光束已经射向地面,在他被打到前的十分之一秒中,他才发现飞向他的头的影子,原来是散弹猎枪的枪托。 * * * 伊森的左眼被打得肿了起来,变得又热又大,而且随着他的脉搏不停跳动。他用右眼看着审问室,密闭、无聊、白色煤渣砖墙、水泥地板。脱掉外套、拿掉眼镜的波普坐在一张空荡荡的木桌另一边,暗绿色衬衫的袖子捲起,露出肌肉纠结、长满雀斑的粗厚前臂。 伊森左侧眉毛上方的伤口极深,鲜血沿着侧脸滑落,他反手擦拭。 他瞪着地板。「能给我一条毛巾吗?谢谢。」 「不能。你只能坐在那里,一边流血,一边回答我的问题。」 「晚一点,等整件事结束,你也从监狱放出来之后,我会邀请你到我家来参观你的警徽。我会把它裱框,用透明玻璃保存好,挂在我家壁炉的正上方。」 他的话让波普笑得好开心。「你真的以为会这样噢?」 「你攻击联邦探员。你的警察生涯就快结束了。」 「再告诉我一次,伊森,你是怎么知道六o四号里有尸体的?不要再用那个不存在的女酒保来搪塞我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要听真话。」 「我告诉你的就是真话。」 「真的吗?你还是坚持要这么说吗?我已经去过那家酒吧了。」波普的手指轮流在桌面上敲着。「他们连一个女酒保都没有,而且也没人在四天前的晚上见过你。」 「有人在撒谎。」 「所以我开始怀疑……你来松林镇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了。」 「那个……」他举起左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空中弯了两下,表示是在引用伊森的话,「调查任务?」 伊森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高涨的怒气在胸膛里流窜。他的头痛得不得了,他知道部分原因是波普重击他的后遗症,但也很像是他在河边醒来,不知道自已是谁、自己在哪儿后,一直折磨他的颈部旧伤又发作了。那种在头骨底部很熟悉的抽痛又回来了。除此之外,这个似曾相识的审问场景雪上加霜,让他感觉更不舒服。 「这个小镇有问题。」伊森说。他的情绪乌云似的累积在胸口,四天来的痛苦、混乱和隔离让他非常激动。「今天晚上我看到了我以前的搭档。」 「谁?」 「凯特·威森。我告诉过你关于她的事。可是她变老了,至少老了二十岁。怎么可能呢?你回答我啊!」 「是不可能。」 「还有,为什么我不能和小镇以外的任何人联络。为什么没有马路可以驶出镇上?这儿是什么实验场吗?」 「当然有路可以出城。你知不知道你讲的话听起来有多荒谬?」 「这个小镇有问题。」 「错了,有问题的是你。我有个主意。」 「怎样?」 「不如我给你一张纸,让你有时间想一想,写下所有你想告诉我的事。一个小时听起来怎么样?」 他的提议让伊森在心里打了个冷颤。 波普继续说:「还是说,如果我套个黑头巾,你回答我问题的速度会比较快呢?还是我应该从手腕把你吊起来,一刀一刀割你的肉呢?你喜欢刀子划过你皮肤的感觉吗?伊森?」波普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扔在伊森面前。 伊森说:「原来是在你这儿?」他拿起皮夹,打开,特勤局的证明文件放在透明护贝里,可是上面的名字不是他。 证件的主人是比尔·依凡斯。 「我的在哪里?」伊森问。 「对。在哪里?比尔·依凡斯。特别探员。特勤局。博伊西分部。现在,再告诉我一次,你是怎么知道他被弃尸在那栋废弃的屋子里的?」 第34页 「我告诉过你了。我是被特勤局派到这儿来找他和凯特·威森的。」 「喔,对。你说过。我老是忘记。我打电话到西雅图和你的上司赫斯勒聊了一下,不过呢!他说他根本不认识你。」 伊森将更多鲜血从他脸上抹去,坐在椅子上,倾身向前。 「我不知道你试着想做什么,你在计划什么阴谋——」 「我的推论是,依凡斯探员一直在追捕你,最后终于在松林镇逮住你。所以你干脆杀了他,并绑架他的搭档史塔宁斯探员,想开他们的车逃出城去。只不过在你离开的路上,报应赶上你,让你出了严重车祸。史塔宁斯当场死亡,你则头部受了重伤。也许是脑袋撞坏了,当你醒来的时候,你真的开始相信自己也是个特勤局的联邦探员。」 「我知道我是谁。」 「真的吗?你不觉得没人找得到你的证件是一件很怪的事吗?」 「对,因为有人故意——」 「没错,我们整个镇都在进行一个大阴谋。」波普大笑。「你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没人可以找到伊森·布尔克的证件,其实是因为它根本不存在吗?因为你根本不存在?」 「你疯了。」 「我就猜你会反驳,兄弟。你杀了依凡斯探员,就是你这个——」 「不是。」 「——疯子、变态的精神病患者。你用什么东西打死他的?」 「干你娘。」 「你的杀人兇器藏在哪里?伊森?」 「干你娘。」 伊森感到他胸中的怒火爆炸。纯粹、旺盛的熊熊怒火。 「听好。」波普说,「我不知道你到底只是个很厉害的骗子,还是你真心相信自己建造出的精巧假象。」 伊森站了起来。 几乎无法保持平衡。 他的胃涌出酸意,让他非常想吐。 鲜血不停流出,从他的下巴滴落,在水泥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血池。 「我要走了。」伊森指着警长后面的门,以命令的口气说:「开门。」 波普动也不动,说:「你最好乖乖坐回去,不然你会害自己伤得更重。」他的语调充满自信,显然已经做过许多次他威胁要做的事,而且如果有机会再做一次,他甚至会更开心。 伊森沿着桌子走,越过警长,走向房门。 他握住把手。 被锁住了。 「你他妈的坐回去。我们连谈都还没开始谈。」 「开门。」 波普慢慢站起来,转身,挤到伊森旁边。距离近到伊森可以闻到他唿吸中的咖啡味,看到他牙齿上的黄垢。他比伊森高四寸,至少重四十磅。 「你觉得我没办法强迫你坐下吗?伊森?你觉得我没有能力去执行这种事吗?」 「这是非法拘留。」 波普微笑。「你想错了,小朋友。在这个房间里,既没有法律,也没有政府。只有你和我。在你以墙为界的小小世界里,我就是至高无上的唯一掌权者。只要我愿意,马上杀了你也没关系。」 伊森放松他的肩膀,高举双手,掌心朝外,摆出希望让波普以为他被击倒、打算乖乖服从的姿态。 他拉高头,放低下巴,说:「好吧!你说的对。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 话没说完他的双脚一蹬,仿佛装了弹簧似的,将自己的前额勐力撞上波普的鼻子。 伊森听到软骨断裂的声音,立刻攻击波普强壮坚硬的大腿,伸手抓住他的脚踝,将他倒吊,警长挣扎着要用前臂和二头肌夹住伊森的脖子,可惜晚了一步。 波普的靴子沾到地板上的血,变得十分滑腻,很难抓牢。伊森可以感觉到他的靴子就快掉了,他的重量也在逐渐下滑。 他用肩膀勐力撞击警长的胃,将他重压在水泥地上。 波普肺里的空气一瞬间全吐了出来,伊森起身,跨坐在警长身上,右手拉回,摆出空手道中掌底攻击的姿势。 波普用力扭动臀部,让伊森的脸直接撞上木头桌脚,速度之快差点把他的脸噼成两半。 伊森的视线模煳,刺眼的亮点微粒不停地在眼前跳跃,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可是在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时,他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在伊森脑袋清楚、反应灵敏的时候,他应该能避开波普的这一拳。可是以目前的状况,他的速度太慢,迟了半秒钟。 波普这一拳力量大到让伊森的头几乎转了一百八十度,让他不禁怀疑胸骨是不是折断了。 他发现自己昏眩地趴在木头桌面上,用仅剩的右眼往上看,气到抓狂的警长正准备揍他第二拳。他被撞烂的鼻子好像被炸弹空袭过似地黏在脸上。 伊森擧起手臂想保护自己的脸,可是警长的拳头轻易穿过他的双手,直接打上他的鼻子。 泪水从双眼里不断冒出,鲜血马上流进伊森的嘴里。 「你到底是谁?」警长咆哮。 即使伊森想回答,也不知道答案,他的意识逐渐模煳,眼前的审问室开始迴转,和另一个审问室混合交错…… 他又回到波斯湾旁贫民窟里有着骯脏地板、棕色墙面的房间,看着光秃秃的电灯泡在他头顶上荡来荡去。穿黑长袍、戴黑头巾的耶许夫瞪着他,只露出一对兇恶的棕眼和一张微笑的嘴。他的牙齿太洁白也太整齐,绝不可能是第四世界落后中东的贱民产物。 第35页 伊森的身体被吊在空中,手腕被焊在天花板的铁链扣住,他的脚同样无法着地,但偶尔可以让大姆指碰到地面,缓和一下血液不能循环的痛苦压力。可是这样的脚尖着地他一次只能做个几秒,否则体重可能会让趾骨骨折。要是它们真的断了,他就完全没有办法减缓他双手血液流失的速度了。 耶许夫站在伊森面前,距离他不过几英寸,他们的鼻子几乎碰在一起。 「让我们来谈一个你绝对可以回答的问题……你是从美国的哪个地方来的?伊森·布尔克准尉?」他略带一点点英国腔的英语说得非常完美。 「华盛顿。」 「首都华盛顿?」 「不是,是华盛顿州。」 「喔。你有孩子吗?」 「没有。」 「可是你已经结婚了。」 「对。」 「你太大叫什么名字?」 伊森没有回答,闭上眼,做好要挨上另一拳的心理准备。 耶许夫微笑。「放轻松点。现在我不会打你。你听说过『千刀万刚之死』吗?」耶许夫将一把单边剃刀举高,刀锋在灯炮下闪闪发光。「它是一种中国人发明的处决方法,名为『凌迟』,在一九〇五年时被废除了,翻译成英文就是『慢慢宰割』或『延长死亡』之类的意思。」 耶许夫挥手指向桌子上打开的手提箱,黑色泡绵里排列着一大套伊森在过去的两个小时一直避免去看的刀器。 波普又揍了伊森一拳。他尝到自己鲜血的味道,不禁想起法鲁加的刑求室,陈旧发臭的地板上头的血迹味…… 「现在你会被带到另一个房间,你会有一支笔、一张纸和一个小时。你知道我想要什么。」耶许夫说。 「我不知道。」 耶许夫重重地在伊森的胃部打了一拳。 波普重重地在伊森脸上打了一拳。 「我打你实在打得有点烦了。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已经问了你二十几次了。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你是谁?」波普大吼。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伊森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一个小时,如果你写的东西不能让我满意,那么你就会被凌迟至死。」 耶许夫从他的黑长袍里拿出一个拍立得相机。 伊森闭上双眼。但听到耶许夫对他说:「你乖乖看一下这个,否则我会把你的眼睑剪掉」时,他只好再睁板眼睛。 他拿着一张照片,里头的男人同样被扣住手腕,吊在同一个房间的天花板。 美国人。或许也是个军人,只是他没办法确定。 伊森已经参战三个月了,可是他从没看过那么惨的伤势。 「你的同乡在我拍照时还活着。」他的凌虐人说,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自傲。 伊森想睁开眼睛看波普。他觉得自己就快失去意识,这样也不错,至少可以减低眼下的痛楚,也能挡掉歷歷在目的耶许夫和刑求室。 「下一个被吊在这个天花板下的人看到的拍立得照片就会是你。」耶许夫说,「你听懂了吗?我知道你的名字。我还架了个网站。我会把我对你做的事拍照上传,让全世界都看得到。也许你的老婆也会看到。你乖乖写下我想知道的事。到目前为止,你都还没吐实的那些事。」 「你到底是谁?」波普问。 伊森让他的手臂垂落在身体两侧。 「你到底是谁?」 连防御自己都放弃了,他想。有一部分的我始终没有离开过法鲁加那个充满血腥味的房间。 他希望波普赶快给他致命一击,好心将他敲昏,让他脱离回忆的折磨,解决他现在的痛苦。 两秒钟后,它发生了。波普的拳头击中他下巴时,除了痛,还带来一闪而过的白热亮光,如闪光灯般,刺眼,然后漆黑。 6 洗碗机已经装满,一边洗濯,一边呻吟。已经累到麻木的泰瑞莎站在水槽前擦干最后一个大盘子。她把它放进柜子里,将毛巾挂在冰箱门上,关灯。 穿过黑暗的客厅,走向楼梯,在长长的一天之后,此刻她心里的感觉反而比白天的激动情绪更糟。 巨大的空虚感吞噬了她。 离日出只有两三个小时。在许多方面,这会是她生命中没有他的第一个早晨。前一天就是要向他告别,为她在没有伊森的世界里的心慌意乱划下旬点。朋友们聚在一起哀悼他,她相信大家会想念他,可是他们的人生将会继续往下走(或者早已经往下走了),然后终究会逐渐淡忘他。 她没有办法不去想,从明天开始,她就是一个人了。 活在她的悼念里。 她的爱。 她的失落。 这些思绪孤单寂寞到难以承受,她不得不在楼梯口停下脚步,握住扶手,做几次深唿吸。 敲门声吓了她一大跳,让她的心跳瞬间狂飙。 泰瑞莎转身瞪着大门,闯进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敲门声其实是她想像出来的。 凌晨四点五十分。 怎么可能会有人在这种时间—— 第二次敲门声。比第一次响亮许多。 她光脚穿过走廊,踮着脚尖从窥视孔往外看。 在前廊灯光的照耀下,她看到一个男人拿着一把伞站在门口。 第36页 他很矮。光头。遮雨棚下的脸只剩一个面无表情的影子,他的黑西装不禁让她胸口一紧,难道是带来伊森消息的联邦探员?不然的话,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时间来敲门? 可是他的领带不对。 蓝黄相间的条纹。联邦探员绝不会选这种领带,太流行,也太招摇了。 透过窥视孔,她看到那人又伸出手,再敲了一次门。 「布尔克太太。」他说,「我知道我没吵醒你。几分钟前,我还看到你站在厨房水槽旁。」 「你有什么事?」她隔着门说。 「我需要和你谈谈。」 「谈什么?」 「谈你先生。」 她闭上眼,再睁开。 男人还站在外头,她的脑子完全醒了。 「谈我先生什么?」她问。 「如果我们能坐下来,面对面谈,会比较容易一点。」 「现在是半夜,我根本不认识你。我绝不可能开门放你走进我们家。」 「你不会想错过我要讲的话的。」 「那么就在门外告诉我。」 「我不能那么做。」 「那么明天早上再来。我们明天再谈。」 「如果我离开了,布尔克太太,你就不会再看到我了,相信我,对你和班恩来说,那将会是个大悲剧。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要伤害你们的意图。」 「滚出去,不然我要报警了。」 那人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掏出一张拍立得相片。 他将它擧到窥视孔前,泰瑞莎一看,整个心都碎了。 照片上的伊森躺在不锈钢手术桌上,医疗蓝光照耀着他赤裸的皮肤。他的左脸严重瘀血,看不出来是生是死。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回过神来,双手已经把门链拿下,门闩拉开了。 泰瑞莎打开门,男人收好伞,将它斜靠在砖墙上。在他身后,冰冷的雨不断下着,犹如在为沉睡中的城市配上水流的噪音。一辆黑色宾士豪华客货车停在邻居门前的马路上。她没在社区里见过这辆车,心里不禁怀疑那是不是他的? 「大卫·碧尔雀。」男人一边说,一边要和她握手。 「你对他做了什么?」泰瑞莎问,故意忽略他伸出的手。「他死了吗?」 「我可以进来吗?」 她往后退了一步,碧尔雀跨过门槛,他黑色牛津鞋上的雨珠闪闪发光。 「我可以把它们脱掉。」他指着鞋子说。 「不用了。没关系。」 她领他走进客厅。泰瑞莎从餐桌旁拉了一张直背椅给他,自己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 「你今天晚上在家里举办派对吗?」 「庆祝我丈夫精彩的一生。」 「听起来很不错。」 突然间,她觉得累极了,觉得她头上的灯怎么这么亮,亮到她的瞳孔受不了。 「为什么你会有我丈夫的照片?碧尔雀先生?」 「这无关紧要。」 「对我来说却很重要。」 「要是我告诉你,你丈夫其实还活着呢?」 有十秒钟的时间,泰瑞莎连唿吸都忘了。 耳朵里只有洗碗机的噪音、雨打在屋顶的滴答声,还有她心脏碰碰跳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是谁?」她问。 「这也无关紧要。」 「那么我怎么知道可以信任——」 他举起一只手,黑色的眼睛眯了起来。「你最好安静听我说。」 「你是政府派来的吗?」 「不是。不过,就像我说过的,我是谁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即将告诉你的事。」 「伊森还活着?」 「是。」 她的喉咙一紧,声音哽咽,但很快镇定下来。 「他在哪儿?」她只能挤出气音。 碧尔雀摇头。「我可以坐在这儿,告诉你所有的事,可是你不会相信我的。」 「你怎么知道?」 「经验。」 「所以你不打算告诉我,我先生在哪里?」 「对,而且如果你再问一次,我就会站起来走出你家大门,你将再也不会见到我,换句话说,你再也不会有机会看到伊森了。」 「他受伤了吗?」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胸中紧压而纷乱的大量情绪。 「他没事。」 「你要钱吗?我可以——」 「伊森没被绑架,我也不是来要赎金的。这件事和钱没有关系,泰瑞莎。」碧尔雀移动身体,坐在椅子边缘,透过仿佛能看穿人心、极具智慧的黑眼珠看着她。「我要提供给你和你儿子一生仅有一次的机会。」 碧尔雀将手伸进他外套的内袋,小心拿出两支半英寸高的试管,里头装了透明液体,放在咖啡桌上。两个小小的软木塞尽责地阻止液体流出。 「那是什么?」泰瑞莎问。 「团圆。」 「团圆?」 「和你丈夫团圆。」 「你在开什么玩笑——」 「不,我不是在开玩笑。」 「你到底是谁?」 「我只能告诉你我的名字。」 「嗯,你的名字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你期望我做什么?把它喝下去,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吗?」 「你可以拒绝,我无所谓,泰瑞莎。」 「试管里装的是什么?」 第37页 「药效很快、药力强大的麻醉剂。」 「然后我醒来时,就能奇蹟似地和伊森团聚?」 「过程会比你说的复杂一点,不过,基本上,是。」 碧尔雀转头凝视窗外,然后将视线转回泰瑞莎身上。 「快天亮了。」他说:「我需要知道你的答案。」 她拿下眼镜,按摩着自己的双眼。 「我现在头脑不清楚,没办法做出选择。」 「可是你一定要。」 泰瑞莎把手放在大腿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那里头装的可能是毒药。」她一边说,一边指着咖啡桌,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想伤害你?」 「我不知道。也许是伊森被扯进什么阴谋之类的。」 「如果我想杀你,泰瑞莎……」他没把话说完。「你看起来擅于观察人性。你的内心告诉你什么?你觉得我在说谎吗?」 她走向壁炉,凝视上面的全家福。照片是去年拍的,伊森和班恩穿着白色马球衫,泰瑞莎则是一身俏丽的白色短洋装,每个人的皮肤都被电脑修片修得完美无瑕,五官在摄影棚的强光下显得深邃立体。那时候他们嘲弄说它看起来好廉价、假得不能再假,可是现在,黎明前站在安静的客厅里,有人给她一个机会能再和他重聚,看着照片里的三个人让她的喉咙仿佛哽了一颗球,泫然欲泣。 「你正在做的事……」她说,可是视线还停留在丈夫的脸上。「如果是骗局……那就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告诉一个伤心的寡妇有机会可以再看到心爱的丈夫。」 她看向碧尔雀。 「是真的吗?」她问。 「是。」 「我想相信你。」她说。 「我知道。」 「我非常非常想相信你。」 「我明白这得要你真心相信,才会愿意赌一把。」他说。 「你今天晚上到我家来。」她说,「这么多个晚上,为什么你偏偏今天来?在我既疲倦又酒醉,而且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时候,你才来。我猜并不是意外。」 碧尔雀伸手拿起一支试管。 将它举高。 她看着他。 泰瑞莎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 然后她开始穿越客厅,走向楼梯。 「你要去哪里?」碧尔雀问。 「去叫醒我儿子。」 「所以你答应了?你们要跟我回去?」 她在楼梯口停步,转身看着客厅另一端的碧尔雀。「如果我做了……」她说,「我们还能拥有我们原来的生活吗?」 碧尔雀说:「你说的『原来的生活』是指什么?这栋房子?这个城市?你们的朋友?」 泰瑞莎点点头。 「如果你和班恩选择要跟我回去,所有事情都会改变。你再也不会回到这栋屋子。所以我的答案是:不能。」 「可是我会和伊森在一起。我们三个终于可以团圆了。」 「是。」 泰瑞莎爬上二楼去叫醒儿子。也许是因为累极了,也许是因为胸中的情绪,感觉简直像在梦游。空气中带着静电。她脑袋后头有个声音不停尖叫,控诉她的愚蠢。没有一个神智清楚的人会考虑这个提议。就在她走到二楼,站在班恩房门外的走廊上时,她突然发现自己确实神智不清,自己确实不是基于理性逻辑在做决定。她既心碎又孤单,而且非常非常想念丈夫,想念到即使只是一个和他在一起、全家团聚的不确定机会,也值得她拿一切去争取。 泰瑞莎坐在班恩床边,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 小男孩动了一下。 「班恩。」她唤他,「起来。」 他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她帮助儿子坐起来。 「天还没亮啊!」他说。 「我知道。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真的吗?」 「楼下来了一个人。他的名字是碧尔雀先生。他要带我们去看爸爸。」 透过班恩床边的小夜灯,她可以看到小男孩的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她说的话像阳光般照亮他的世界,他现在一点都不想睡了,又圆又亮的眼睛显一不他全醒了。 「爸爸还活着?」他问。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相信他还活着。 可是,碧尔雀是怎么说的?赌一把。 「是的。爸爸还活着,来吧!我们得赶快帮你换衣服。」 * * * 泰瑞莎和班恩在碧尔雀对面坐下。 他对小男孩微笑,伸出手,然后说:「我的名字是大卫。你的呢?」 「班恩。」 两人握手, 「你几岁了,班恩?」 「七岁。」 「喔,很好。你妈妈向你解释过为什么我会来吗?」 「她说你要带我们去见爸爸。」 「没错。」碧尔雀拿起桌上的小试管,将它们递给泰瑞莎。「时间差不多了。」他说:「把塞子拔出来吧!你们两个都不用害怕。喝下去后只要四十五秒,药效就会发作,很快,但是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先把比较少的那一管让班恩喝下去,再喝你自己的。」 她用指甲捏住软木塞,将两根试管的塞子都拔出来。 一股化学药剂的味道立刻飘散在空中。 闻到它顿时让一切变得好具体,一下子将她从过去几小时的梦游状态推了出来。 第38页 「等一下。」她说。 「怎么了?」碧尔雀问。 她到底在想什么?伊森会宰了她的。如果只有她,也许可以,可是她怎么能拿儿子的性命去冒险? 「怎么了?妈妈?」 「我们不能这么做。」她一边说,一边将软木塞压回试管,再放回咖啡桌上。 碧尔雀从桌子的另一边看着她。「你百分之百的肯定吗?」 「是的。我……我真的不能。」 「我明白。」碧尔雀拿起试管。 在他起身的同时,泰瑞莎看向班恩,小男孩的眼中全是泪水。「你回床上继续睡觉。」 「可是我想见爸爸。」 「我们晚一点再谈这件事。现在上楼去。」泰瑞莎转身回去面对碧尔雀,「我很抱歉——」 还未出口的话全堵在她的喉咙里。 碧尔雀拿着一个透明的氧气面罩盖在自己的脸上,一条细细的管子从他的大衣口袋像条蛇般伸出来。他的另一只手则拿着一罐小小的喷雾钢瓶。 她说:「不,请不要——」 一阵浓密的雾气从喷嘴爆开。 泰瑞莎不想要唿吸,但却已经可以在舌尖尝到它的味道,带着些微香甜的液态金属味。烟雾附着在她的皮肤上。她仿佛可以看到自己的毛孔张开,大口大口将它吸入。她的嘴巴里也有,比室内温度低得多,感觉像一道液态氮滑进她的喉咙里。 她伸手抱住班恩,试着要站起来,可是她的双腿不听使唤。 洗碗机停了,房子里除了雨滴落在屋顶的滴答声外,一片静寂。 碧尔雀说:「你绝对想不到你们将会有多大的用处。」 泰瑞莎想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她的嘴巴张不开。 房间里的色彩一下子全部褪去,变成了深深浅浅的灰。她感觉到她的眼皮愈来愈重,她不想阖眼,却无能为力。 班恩小小的身躯已经瘫软,倒在她的大腿上。她抬头瞪着透过氧气罩低头向她微笑的碧尔雀。黑暗逐渐笼罩住一切。 碧尔雀从大衣里拿出对讲机,放在嘴边说:「阿诺,潘蜜拉,这儿已经准备好了。」 7 「伊森,我需要你放松。你听得到吗?不要再挣扎了。」 伊森在一片迷雾中认出声音的主人——是那个精神科大夫。 他挣扎着要睁开眼睛,可是再努力也只能看到一点点微光。 杰金斯透过金框眼镜低头看他,伊森试着想动动手臂,可是它们如果不是骨折了,就是被铐住。 「你的手腕被铐在病床的栏杆上。」杰金斯说,「警长的命令。不用太慌张。因为刚才你的解离性精神病发作得很厉害。」 伊森张开嘴巴,立刻感到他的舌头和嘴唇仿佛被沙漠的热气烘烤过似的,干得不得了。 「那是什么意思?」伊森问。 「意思是你在记忆、认知,甚至身分认同上都有障碍。我们最担心的是:你出现这些症状的罪魁祸首是车祸导致的颅内出血。现在他们正在手术室做准备。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不同意。」伊森说。 「什么?」 「我不同意动手术。我要求转到博伊西的医院。」 「太危险了。你可能在到那里之前就死了。」 「我想要立刻离开这个镇。」 杰金斯退出他的视线。 一道强光从上往下照着伊森的脸。 他听到杰金斯的声音:「护士,麻烦让他镇定下来。」 「用这个吗?」 「不,用那个。」 「我没疯。」伊森说。 他感觉到杰金斯的手在自己的手上拍了两下。 「没人说你疯了。只是你的大脑出了问题,不过我们可以把它修好。」 护士潘蜜拉弯腰进入伊森的视线范围。 美丽的她露出微笑。她也在这儿让伊森觉得安心了一点,也许只是熟悉感,可是对伊森来说还是有如海上浮木。 「我的天啊!布尔克先生。你看起来真是糟透了。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你舒服点,好吗?」 她拿起一支伊森这辈子所见过最巨大的注射针,筒子里不知名的药从针尖流出一两滴,闪闪发光。 「那是什么?」伊森问。 「只是一点安抚紧张神经的药。」 「我不想打。」 「不要动。」 她在他右前臂上方的血管上拍了几下。伊森用力反抗手腕上的不锈钢手铐,他可以感觉到手指全麻了。 「我不想打。」 潘蜜拉抬起头,倾身靠近伊森的脸。她靠得这么近,当她眨眼时,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睫毛。他闻到她口红的味道,近距离地看到她绿如翡翠的眼眸。 「你不要动,布尔克先生。」她微笑,「否则我会直接把这个干你娘的烂货插进你的骨头里。」 她的话让他打了个冷颤,挣扎地更厉害,手铐在栏杆上发生刺耳的摩擦声。 「你不要碰我。」伊森大喊。 「喔,所以你选择要这样玩,是吗?」护士问,「好极了。」她的微笑还是一样灿烂。她改变握住针筒的手势,扬起手,以握刀的方式举着,在伊森想到她要做什么之前,她已经将针戳进他的臀大肌侧面,力道之大让整根针完全没入。 第39页 被刺人的剧痛在护士穿越房间走向精神科医师时都还未停止, 「你没打进血管?」杰金斯问。 「他动得太厉害了。」 「所以他要多久才会昏过去?」 「最多十五分钟。手术室准备好了吗?」 「好了,把他推出去吧!」杰金斯一边倒退走向房门,一边对伊森说:「等他们在你身上切割完毕后,我会再来看你。祝你好运,伊森。我们会把你修好的。」 「我不要!」伊森用尽力气大声抗议,可是杰金斯早已扬长而去。 透过肿胀的双眠,伊森看见护士潘蜜拉走到他的病床后端,她抓住栏杆,病床开始移动,其中一个前轮在摇晃压过亚麻地板时吱吱吱地响个不停。 「为什么你们不尊重我的意愿?」伊森问。他努力控制音调,想採取较为柔性的攻击。 她理都不理,只是继续将他推出病房,推进还是一样空旷安静的走廊。 伊森抬起头,看到他们逐渐接近护士站, 经过的每一扇门都是关上的,也没有任何光线从门缝中透出来。 「这一层楼没有别的病人了,是不是?」伊森问, 护士配合着滚轮吱吱作响的拍子,开始吹起口哨。 「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待我?」他问。再好的演员也演不出他声音中的绝望。长久以来,他心中一直挥之不去的恐惧感,在此时如泉水般不停冒了出来。 他躺在床上瞪着她。从下往上的角度很怪异,他看到她下巴的下半部、她的嘴唇、她的鼻子、天花板,还有一路后退的长长的日光灯管。 「潘蜜拉。」他说,「拜託。请和我说话。请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经过护士站后,她放开手,让病床往前滑到它自己停下来。她则走向走廊尾端的对开双门。 伊森瞥见门上的标示牌。 「手术室」 其中一扇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蓝色手术衣的男人走出来,双手已经戴上乳胶手套。 脸上的面具遮住了鼻子、嘴巴,只露出一对镇静机智的蓝眼睛,和他的手术衣简直搭配得完美无瑕。 他以温柔平静的语调说:「为什么他还醒着?」 「他动得太厉害了。我没办法戳到血管。」 外科医师往下瞄了伊森一眼。 「好吧!在他失去意识之前,先把他放在这儿。你想还要多久?」 「十分钟。」 他简单地点个头,转身走回手术室,侧身用肩膀撞开门,他的肢体语言透露着激进和愤怒。 「嘿!」伊森在他身后大叫,「我要和你谈谈!」 在门打开的短短几秒钟,伊森窥见手术室的全貌。 房间中央摆了张手术桌,侧边上头投射下极大极强的灯光。 手术桌旁的金属推车上放了一大托盘的手术工具。 每一样都干干净净地摆在消毒过的布上,闪闪发亮。 各种尺寸的手术刀。 锯骨器。 钳子。 还有许多伊森不知道名称、但看起来像电动工具的东西。 门关上的前一秒,伊森看到那个外科医师站在推车旁,将一把电钻从套子里拿出来。 他一边看着伊森,一边在板机上按了五六下,高转速引擎的刺耳噪音剎时淹没了整个手术室。 伊森的胸膛在医院病人服中剧烈起伏,他可以感觉到脉搏加快,发出打鼓似的咚咚声。他瞄向护士站,正好瞥见潘蜜拉消失在转角。 这时,走廊上只剩他一个人。 除了门另一边的手术室传来的手术刀和器具相撞的叮噹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护士的脚步声愈走愈远。正上方的日光灯管轻声嗡鸣。 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跳进他的脑袋里:要是他真的疯了呢?要是那个外科医师真的能在手术室打开他的头骨,然后治好他呢?那么这些全都会消失吗?他会不会就不再是现在这个人?他会不会变成另一个没有太太、没有小孩的人? 他挣扎坐起。 他的头好昏,好笨重,不过那也可能是被波普警长痛殴的后遗症。 伊森往下瞪着他的手腕,两只手都被铐在病床的金属栏杆上。 他用力拉着手铐,把链子都拉紧了,双手胀成紫色。 痛得不得了。 他放松一下,然后用力拉,手铐的不锈钢边缘嵌进他的手腕。他左手的皮肤被割伤,鲜血喷洒在白床单上。 他的脚没被绑住。 他将右腿从栏杆边放下,尽全力伸长想碰到墙壁,可是还差了三寸。 伊森躺回病床上,冷静下来为自己的现况做一次全面的检视。真是糟到不能再糟了,他被打了药,被铐起来,而且就快要被推到手术室任凭他们宰割了。天知道他们会对他做什么? 他得承认上次他在医院醒来和杰金斯医师谈过之后,他确实开始怀疑自己,害怕也许他在车祸中受的伤真的影响了他的脑神经。 扭曲了他对人、对时间和空间的观感。 因为他在松林镇的遭遇实在太怪异了。 可是在过去的几分钟里——护士潘蜜拉的疯狂行为,他们不顾他的意愿硬要将他推进手术室——反而证实了他的猜测,他并没有疯,而这个镇的人确实想要伤害他。 过去几天,在来到松林镇后,他的情绪在恐惧、想家和失望间不断翻腾,可是他现在的处境更是犹如坠入绝望的深渊。 第40页 对他而言,等在门的另一边的就是「死亡」。 再也见不到泰瑞莎。再也见不到儿子。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性就让他热泪盈眶,因为他老是让他们失望。在许多方面都让他们两个人失望。 他经常不在家。他经常心不在焉。 这种程度的恐惧和后悔,只有在面对耶许夫和波斯湾旁的刑求室时发生过。 凌迟。 想到这儿,恐惧不禁开始啃噬他,麻痹他处理资讯的能力,让他无法做出适当反应。 说不定是麻醉药终于冲破了血液及大脑的屏障,开始生效了。 老天爷啊!不要让我现在就倒下。我一定要保持清醒。 他听到十尺外的电梯门打开,发出的刺耳噪音。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朝他飞奔而来。 伊森试着想转头看是谁来了,可是等他的头转过去时,病床已经被人推向电梯。他将视线往上移,看见一张美丽熟悉的脸庞,模特儿般的颊骨唤醒了他的记忆。因为反应迟钝,他花了五秒钟才想起来她就是那个失踪的女酒保。 她把他推进电梯,小心地调整病床,好让门能关得上。 她按下楼层的钮。 她皱着眉,脸色苍白,深蓝色的披风雨衣不断地滴下水来。 「快点!快点!」她的手指重复压着地下室的钮。 「我认得你。」伊森说,可是他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字。 「贝芙莉。」她微笑,但看得出来她还是很紧张,「我一直没拿到你答应我的巨额小费。我的天啊!你看起来糟透了。」 电梯门开始关上,制造出又长又尖锐的噪音,比指甲刮黑板的声音更让人难受。 「我到底出了什么事?」电梯开始下降时,他问。 「他们想控制你的大脑。」 「为什么?」 她翻开雨衣,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拉出一支手铐钥匙。 她的手指不停发抖。 她试了三次才终于将钥匙插进洞里。 「为什么?」伊森再问了一次。 「等安全之后,我们再谈。」 手铐勐然弹开。 伊森坐起来,从她手上拿过钥匙,动手解开另一边的锁。 电梯缓慢下降来到三楼和四楼之间。 「如果停下来后有人进来,我们就开打。懂了吗?」她说。 伊森点点头。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绝对不能让他们把你送进那间手术室。」 另一侧的手铐弹开,伊森爬下病床。 他还能站得很稳,感觉不出任何药效。 「你可以跑吗?」 「他们刚才在我身上打了一支麻醉剂。我可能撑不了太久。」 「他妈的。」 电梯门上的铃响了一下。 三楼。 继续往下。 「多久以前的事?」贝芙莉间。 「五分钟。不过打在肌肉上,不是静脉注射。」 「哪一种药?」 「我不知道,不过听他们说我应该会在十分钟内昏迷。嗯……现在大概只剩八、九分钟了。」 电梯降到一楼,继续往下。 贝芙莉说:「待会门打开后,我们左转,沿着走廊一直走到底。那里有扇门可以通往外面的街道。」 电梯抖动停住。 过了好久,电梯门仍然动也不动。 伊森将身体重心换到脚的前半部,如果走廊上有人等着要攻击他们,他就要冲出去大开杀戒,肾上腺素在他体内飘涨,他变得敏捷锐化,就像每次出任务前螺旋桨开始转动时那样。 电梯门先开了一寸,停了十秒,然后慢慢地发出又长又尖的噪音往后完全打开。 「等一下。」贝芙莉轻声说。她站在门槛,伸头张望,「没人。」 伊森跟着她进入空旷的长廊。 黑白方格的亚麻地板一直往前延伸,末端的门离这儿至少有一百五十尺远。在强力的日光灯照射下,一切看起来一尘不染,甚至还微微反光。 远处传来门被用力关上的声音,他们两个顿时停步。 接着传来许多脚步声,但听不出来到底来了几个人。 「他们从楼梯下来了。」贝芙莉对他耳语,「赶快!」 她转身跑向相反的方向。伊森跟在她身后,一边试着加快他赤脚跑在亚麻地板的速度,一边忍耐着他猜想是受伤肋骨引起的剧痛。 他们跑到空无一人的护士站时,身后走廊另一端的门被人用力推开。 贝芙莉加快速度,转进三条走廊中的一条,伊森努力想跟上,一边跑一边往后看,但他很快转进角落,什么都没看到。 这一条走廊同样空荡荡的,但长度只有一半。 贝芙莉跑到一半,突然停下来打开左手边的一扇房门。 她示意伊森进去,可是他却摇头,倾身靠向她,在她耳边讲了几句话。 她点点头,冲进房间,拉上门。 伊森走向右手边的一扇房门。 握住把手,将门拉开一条缝,侧身闪入。 黑漆漆的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靠着走廊光线,他看得出来这个房间的平面设置和他在四楼住的病房一样。 他悄悄将门关上,转身走进浴室。 他把手往前伸,摸索着,直到手指找到开关。 打开灯。 莲蓬头旁的毛巾架上挂着一条擦手巾。他一把扯下,将它缠在手上,看着镜子。 第41页 他将手臂往后拉。 你只有三十秒,也许更短。 但他的倒影还是让他看出了神。 我的天啊!他知道他看起来很糟,不过波普真把他打惨了,他的上唇肿成两倍大,他的鼻子也肿得好大,严重瘀血,就像一颗烂掉的草莓,右脸颊有道至少缝了二十针的伤口,还有他的眼睛…… 只能说他还能看得见已经算是奇蹟了。他的双眼又黑又紫,周围的皮肤肿胀,仿佛他正在和致命的过敏反应奋战。 没时间去想这种事了。 他用毛巾包住的手一拳击在镜子的右下角,小心用手压住不让破掉的镜片一次全部掉下来。 他打得很好,镜面几乎没有损伤,只是裂成了几大片。他用没绑布的手将破片一一拿下,排列在水槽里,然后选了最大的一片。 接着他将手上的毛巾拿掉,把灯关上,摸索走回病房。 除了门缝透出的一线微光之外,房间里什么都看不见。 他慢慢前进,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聆听。 声音很小,不过他可以听得出来从远处传来的开门、关门声。 显然他们正在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检查。甩门的声音还很远,他猜他们应该还在比较长的大走廊上。 希望他的判断没错。 不知道电梯的门是不是还开着。如果他们看见电梯是停在地下一楼,也难怪会一下子就猜到他逃到地下室了。他和贝芙莉实在应该将电梯送回四楼的,不过现在也没办法去改正这个疏忽了。 他的手往下摸,找到门把,握住。 他慢慢转动它,努力平稳住自己的唿吸,想将他的每分钟心跳调回正常范围,不然他老觉得自己似乎随时会昏倒。 当门把压到最底时,伊森非常小心安静地拉开门。 门打开了两英寸,感谢上天它的转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赤脚踩着的黑白棋盘亚麻地板上出现一个明亮的长三角形。 甩门的声音变大了。 他将破裂的镜片从打开的门和门柱中缓慢、一公厘一公厘地推出去,直到能清楚看到后面的走廊倒影为止。 空的。 另一扇门被甩上。 在两扇门被甩上的间隔中,除了橡胶鞋底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外,什么都没有。附近有支日光灯管坏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变暗,于是走廊就在明亮和黑暗问轮替。 他先看到黑影,才看到人。一个淡淡的影子穿过护士站,然后潘蜜拉的身影进入视线。 她站在四条走廊交接的地方,动也不动。她的右手不知道拿着什么,伊森从这个距离没有办法判断,但可以看到它其中的一端反射出寒光。 三十秒钟后,她转身往伊森藏身的走廊前进,谨慎地以小而自制的步伐走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似乎胸有成竹。 几步之后,她停下来,膝盖併拢,在地板上跪下好像在查看什么。她用没拿东西的左手手指划过地板,举到眼前,伊森的心情立刻焦躁起来,马上明白她在看什么,也明白为什么她会知道要追到这条走廊来。 她在看从贝芙莉的雨衣滴下来的水。 而它会直接将她领到走廊那一边的房门。领向贝芙莉的藏身之处。 护士潘蜜拉站起来。 她开始一边瞪着亚麻地板,一边慢慢往前走。 伊森看到她握在手中的原来是支插上针的注射筒。 「布尔克先生?」 他没想到她会开口讲话,她响亮但带着恶意的声音在医院空旷的走廊上迴荡,让他背上的寒毛直竖。 「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我知道你听得到。」 她的近距离让伊森情绪紧绷,非常担心她下一秒就会发现他手中的破镜片。 伊森慢慢将镜子收回,更加小心地轻轻关上房门。 「你是我最喜欢的新病人……」她继续说,「所以我决定要给你一个大优待。」 伊森注意到他的头骨底部有一道暖流开始顺着嵴椎往下走,透过他四肢的骨头将热力传达到他的手指尖和脚趾尖。 连双眼后面也有同样的感觉。 麻醉药的药效开始发作了。 「有点运动精神,如果你现在乖乖走出来认输,我就送你一个礼物。」 他没听到她的脚步声,可是她在走廊上愈走愈近,她的声音也就跟着愈来愈大。 「这个礼物呢!布尔克先生,就是你手术时的麻醉药。我希望你明白,即使我之前打在你身上的药还没让你昏倒,你也差不多就要昏了。而如果我必须花上一小时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去找你,那么我就会非常非常不爽。你可不会想看到我非常非常不爽,你知道如果我不爽了,会发生什么事吗?等我们终于找到你时,我们不会马上把你送进手术室。我们会等你身体里的麻醉药消退,然后让你在手术台上醒来。我们不会绑住你,不会铐住你,可是你却不能动。因为我会给你打一针超大剂量的神经肌肉松弛剂,麻痹你的系统。你有没有想过醒着接受手术时是什么感觉?嗯,布尔克先生,你就快要有机会亲身体验了。」 从她的声音判断,伊森知道她正站在走廊的中央,就在门的另一边,离他不超过四尺。 「到了那时候,你唯一能够做的动作,就只有眨眼了。他们在你身上又割又锯又缝又钻时,你却完全叫不出来。我们的手指头放到你剖开的身体里。手术长达好几个小时,而你只能活生生的、清醒的、忍受每一秒钟的剧痛。比恐怖小说里的情节还要可怕。」 第42页 伊森握住门把,药效如潮水般涌入,包围他的大脑,淹没他的双耳。他在想不知道自己还能站多久,也许下一秒他的腿就再也支撑不住了。 慢慢转动,伊森。一定要非常非常慢。 他握紧把手,等着潘蜜拉再度开口。当她终于又出声时,他开始转动门把。 「我知道你听得见,布尔克先生。我就站在你躲藏的病房外。你躲在浴室吗?还是藏在床底下?也许就站在门后面,祈祷我会不知不觉走过?」 她大笑。 门把转到底了。 他相信她应该是背对着他,面对贝芙莉的房门,可是,要是他猜错了怎么办? 「我给你十秒钟的时间出来,然后我慷慨的麻醉药提议就要作废了。十……」 他缓缓推开门。 「九……」 三英寸。 「八……」 六英寸。 他又看到走廊。第一个映入的影像就是护士潘蜜拉背后的红棕色头髮。 她就站在他前面。 「七……」 面对着贝芙莉的房间。 「六……」 她的右手以握刀的方式握着针筒。 「五……」 他将门轻轻往前推,让门轴无声地滑动。 「四……」 在门撞上墙之前接住它,他悄悄地站上门槛。 「三……」 他观察地板,确定自己的影子不会投射在地上,不过即使会,坏掉的日光灯管应该也会帮忙掩饰。 「二,一,好,现在我生气了。非常非常生气。」护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对着它说:「我在地下室,西侧病房,很肯定他在这里。我会等你们来再行动。完毕。」 对讲机发出静电噪音,一个男人的声音回答:「知道了。我们马上过去。」 麻醉药严重影响伊森的行动能力,他的膝盖软弱无力,视力也开始模煳,甚至出现多重影像。 很快的,更多人就会赶到。 他一定得立刻行动。 他告诉自己,快!快!快!可是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有足够的体力或意志力行动。 他退后好几步,退回房间以加长他的助跑距离,然后开始向前跑。 两秒内跑了七大步。 伊森全速撞上潘蜜拉的背,将她推过走廊,让她的脸直接撞上水泥墙。 这个勐烈、极具破坏力的攻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伊森看得出来她一点防备也没有,所以她接下来做出的反应居然如此正确迅速让他吓了一跳。她将右臂往后甩,直接将针戳进他的侧身。 长针戳入的剧痛让他头昏目眩。 他踉跄后退,几乎无法站立。 护士转身,撞上水泥墙的右脸鲜血如瀑布似地流下,拿注射筒的手往后拉,准备再度发动攻击。 如果伊森可以看得清楚点,他就能防卫自己,可是他的视力不但出现延迟现象,而且还像灵魂出窍似地四处乱飘。 她勐力一扑,伊森试着想迴避却错估了距离,注射针从他的左肩戳了进去。 她把针筒拔出来的痛让他差点双膝落地。 潘蜜拉举脚前踢,完美踢中他的心窝肌,力量大到让他撞上墙壁,把肺里所有的空气全吐了出来。这一辈子,他还没打过女人,可是潘蜜拉愈靠愈近,他不禁开始想如果能用右手肘打碎这贱女人的下巴,那该会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 他的眼睛盯着她手上的注射针,心里想着:上帝啊!不要让她再戳我了。 他举起手臂护住自己的脸,可是它们却像石头一样沉重。 笨重而累赘。 潘蜜拉说:「我打赌你一定在后悔,应该在我刚才要求你出来时,乖乖听话才对。是不是?」 他伸手攻击她,速度却只有正常时的一半,她轻轻松松就挡了下来,顺便还附赠一个光速直拳打在他已经烂了的鼻子上。 「你想再被针戳一下吗?」她问。他本来想将她压倒在地板上,利用自己的体重优势钳制她,但考虑到长针的威力和渐渐消失的气力,他决定先按兵不动。 潘蜜拉大笑,说:「我可以看得出来你快昏倒了。你知道吗?其实这真的蛮有趣的。」 伊森努力撑住,不让身体顺着墙面往下滑,两只脚用力后推,想躲开她。不过她看穿了他的意图,稳稳地站在他面前,为另一次攻击做准备。 「我们来玩个小游戏吧!」她说:「我用针戳你,而你要努力阻止我。」 她出手,可是他不觉得痛。 只不过是个假动作。她在戏弄他。 「现在,布尔克先生,下一次我就会戳——」 突然间,她的侧脸受到重击,发出巨响。 潘蜜拉倒在地上,动也不动,贝芙莉俯看着她,坏掉的日光灯管在她头顶闪烁。她的手上还紧紧握着用来打潘蜜拉的铁椅,仿佛对她刚才做的事不敢置信。 「马上就会有更多人追下来了。」伊森说。 「你能走吗?」 「试试看。」 贝芙莉扔掉椅子,走向伊森。铁椅在亚麻地板上弹了两下,铿锵作响。 「你失去平衡时就抓住我。」 「平衡感早没了。」 贝芙莉动手拉他起身,他抓住她的手臂,两人沿着走廊往外走。当他们走到护士站时,伊森已经举步维艰。 第43页 他在转弯时回头望,看到护士潘蜜拉挣扎着要坐起来。 「赶快!」贝芙莉说。 比较长的大走廊上仍旧没人,他们加快速度,开始小跑步。 伊森跌倒了两次,还好贝芙莉拉住他,没让他摔下去。 他的眼皮愈来愈重,麻醉剂像一张又湿又暖的毯子扑天盖地笼罩住他,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蜷曲身体,好好睡一觉。 「你还醒着吗?」贝芙莉问。 「一点点。」 通向街道的门就在五十英尺外了。 贝芙莉加快脚步。「赶快!」她说,「我听到他们从楼梯上跑下来了。」 伊森也听到了。他们听到刚经过的一扇门后传来许多人讲话的声音和急促的脚步声。 到了走廊尾端,贝芙莉用力推开门,将伊森拉过门槛。眼前出现六个通往另一扇门的往上台阶,红色的「出口」标志在上头持续发亮。 他们走进楼梯间,贝芙莉轻轻将门关上。 伊森听到门的另一边传来许多吵杂的声音,听起来脚步声是往反方向离开的,可是他不确定。 「他们看到我们了吗?」他问。 「我想没有。」 伊森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台阶,他们推开出口处的门,狼狈且踉跄地来到户外的夜色里。伊森的脚踩在湿湿的人行道上,他身上和纸一样薄的病人袍立刻被打在厉膀上的冰凉雨水浸湿。 他几乎无法站立,贝芙莉拉着他往人行道走。 「我们要去哪儿?」伊森问。 「到唯一我知道他们找不到你的地方。」 他跟着她走进黑暗的街道。 路上没有一辆车,街灯和屋内的灯光朦朦胧胧的,天上落下的雨滴覆盖了一切,所有的东西全成了灰濛濛的一片。 他们沿着人行道走进一条安静的街道,过了第二个街区后,伊森停下来,想在草地上坐下,可是贝芙莉不准他放弃。 「还不行。」她说。 「我没办法走了。我甚至感觉不到我的两条腿。」 「再走一个街区就好。可以吗?你做得到的。如果你不想死,就非走不可。我答应你,再过五分钟,你就能躺下,舒舒服服睡一觉。」 伊森挺直身体,蹒跚前行,跟着贝芙莉又走了一个街区,来到没有房子和街灯的边界。 他们走进墓园,凸起的墓碑零乱散布在橡木丛和松树之间。这儿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打理,杂草都长到伊森的腰部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他口齿不清地问,感觉嘴巴不听使唤。 「直走。」 他们在碑石和塑像间迂迴前进。大多数的石块损坏严重,已经无法辨认上头刻了什么, 他觉得好冷,他的袍子湿透了,两脚都是泥泞。 「到了。」贝芙莉指着白杨树林里一个小巧的石块陵墓。伊森耗尽气力走完最后的二十步,倒在人口两个已经崩坏的农人石雕之间。 贝芙莉用肩膀撞了三次才把铁门撞开,生锈的门轴发出的噪音大到足以吵醒死人。 「你得进去里面。」她说,「来,就快到了。再走四尺就行了。」 伊森睁开眼睛,趴在地上爬过台阶,从窄小的门框中爬进去,避开户外的大雨。贝芙莉进来后将门关上。有好一阵子,陵墓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她打开手电筒。光线不只照亮了墓里,也点亮了嵌在后墙的彩绘玻璃。 玻璃上画着一束阳光穿透云层,照在一棵开满花的树上。 伊森重重跌坐在冰冷的石块上,贝芙莉走到角落,拿出一个藏在那里的大袋子,拉开拉链。 她拿出一张毯子,摊开,盖在伊森身上。 「我还帮你带了一些衣服。」她说,「不过可以等你睡醒了再换。」 他抖得很厉害,努力抗拒不想失去意识,因为他有好多事情要问,有好多事情想知道。他害怕醒来时贝芙莉已经离开,他不想冒这个险。 「松林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 贝芙莉在他身边坐下,说:「等你醒来,我再告诉——」 「不,不要,现在就告诉我。在过去两天里,我亲眼见到许多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甚至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你没有疯。只是他们想让你以为你真的疯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相信她,然后他心想,考虑所有的状况后,也许他还是把心中的猜疑釐清比较好。 「你救了我的命。」他说,「非常谢谢。可是我还是得问……为什么?贝芙莉?为什么全松林镇只有你一个人愿意帮助我?」 她微笑。「因为我们两个拥有同样的目标。」 「那是什么?」 「逃出去。」 「没有路可以逃出这个镇,对不对?」 「没错,」 「我在几天前才开着车子到这儿来。所以怎么可能会没路可以出去呢?」 「伊森,不如你先休息,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之后,我会把我知道的每件事,还有我认为我们该怎么逃出去全告诉你。现在,闭上眼睛吧!」 他不愿意,可是他无力抗拒。 「我没有疯。」他说。 「我知道。」 他的颤抖慢慢平缓下来,他的体温在毯子下创造出一个温暖的洞穴,包围住他。 第44页 「再告诉我一件事。」他说,「你怎么会被困在松林镇的?」 「我是ibm的销售代表。松林镇的小学打电话给我,说他们的电脑教室要採用我们的tandy 1000型。我开车进城时,出了车祸。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大卡车撞烂了我的车。」她的声音愈来愈小,仿佛距离愈来愈远,他几乎就快听不见了。「他们告诉我,我的头部在车祸中受了伤,所以会有很多事情想不起来,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对松林镇的第一个印象是某天下午我在河边醒来。」 伊森想告诉她,同样的事也发生在他身上,可是他的嘴巴没办法张开说话,麻醉剂如浪潮般淹过他全身,将他吞没。 他马上就要昏过去了。 「多久以前?」他挣扎地问。 她听不见,只好倾身靠近,将她的耳朵贴在他的嘴边。他用尽力气把他的问题挤了出来。 「你是多久之前来的?」他用气音说。他等着她的回答,她的话是让他保持清醒的唯一希望,就像海难中的救生艇。可是,他还是无法抗拒地往下滑,他知道再过几秒钟他就会失去意识。 她说:「我从未忘记我到这儿的日期,因为某种程度来说,我在那天就死了。在那之后,所有的事都不一样了。那是一个美丽的秋天早晨。深蓝色的天空,刚转黄的白杨树。那天是一九八五年十月三日。事实上,下个星期,就是我的周年纪念。我已经在松林镇生活了整整一年。」 8 贝芙莉不敢打开门,所以她从彩绘玻璃残缺的一小块破洞往外看,只见到午夜的雨仍然下个不停,除了雨滴打在杂草、树木和陵墓屋顶的滴答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伊森睡着了,麻醉药控制了他。看他睡得这么沉,她其实还真有点羡慕。 她睡着后总会作梦。 和她之前生活有关的梦。 和她本来要嫁的那个男人有关的梦。 和他们两个在博伊西的家有关的梦。 他们一起做的所有计划。 他们未来打算生养的孩子们。有时,她甚至会梦到他们的小脸。 醒来后却发现她在松林镇。 这个美丽如画的地狱。 她刚来时,这些环绕小镇的岩壁让她大为赞嘆。但是现在,她却痛恨它们。痛恨它们成了关住小镇的牢笼,让所有的人都出不去,而那些试着逃走的人…… 她有时还会做恶梦,梦见那些可怕的黑夜。 五百支电话同时响起的巨大铃声。 他们的尖叫声。 今晚不会……这种事绝对不会在今晚发生。 贝芙莉脱下她的斗篷雨衣,走向背靠着墙、缩在毛毯里的伊森。当他的唿吸终于平稳下来后,她悄悄爬向角落的大袋子,从外层的袋子里掏出一把刀子。 是一把折刀,有点生锈,刀子很钝,可是她只能找到这个了。 她推开毯子,把伊森的病人袍往上拉,一只手沿着他的左腿往上摸,找到他大腿后方的一小块隆起。 她的手停留的时间比实际需要的长。她憎恨自己的行为,可是天知道她有多久没触摸到男人,或者被男人触摸了。 她考虑过事先告诉伊森,可是他的意识不清让她没有机会说出口。不过也许这样比较好。不管怎么说,他算是相当幸运了。当她在自己身上动手时,可没有麻醉药能用。 贝芙莉将手电筒放在石头地板上,让它照亮他的左大腿后方。 伤痕累累。 你看不到隆起的硬块,只能感觉到,而且要非常留神才能感觉得到,还是要在你知道准确位置的前提下。 她拉开折刀,两个小时前已经用沾过酒精的棉球消毒过,想到待会要做的事,她不禁有些反胃。只希望伊森的麻醉剂量足够,不会让他痛到中途醒来。 9 伊森梦见他被绑住,然后有什么东西开始啃他的腿,小口小口啮咬着,有时咬得很深,让他痛得在睡梦中大声哭喊。 * * * 他勐然清醒。 不自觉地呻吟着。 四周一片黑暗。他的左大腿后方,靠近臀部的地方痛得不得了。这种痛他再熟悉不过,有人拿刀子割了他的肉。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戴着黑头巾的耶许夫的行刑室,两边手腕被吊在天花板,脚踝也被链在地上,全身被拉扯得紧紧的,不管他承受多剧烈的痛苦,他都不能移动挣扎。 有人摇晃他的肩膀。 一个女人叫着他的名字。 「伊森,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请住手,喔,天啊!请住手。」 「你安全了。我已经把它拿出来了。」 他注意到有光线闪了一下,眨了好几次眼,视线慢慢聚焦后,亮度也随之大增。 手电筒往下照在地板上。 在间接光源下,他看到石墙、两个地穴、一个彩绘玻璃,然后所有回忆一下子全涌进脑袋里。 「你知道你在哪里吗?」贝芙莉问。 他的大腿痛得好厉害,让他以为自己就要吐了。 「我的腿……不大对劲——」 「我知道。我必须割开它取出一个东西。」 他的思绪飞驰,医院、警长、他想离开却失败了,他试着重组回忆的顺序,想为它们找出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他相信他还见到了凯特,不过不是很确定。和她会面的片断感觉很像在作梦,也许还是个噩梦。 第45页 他的头不再昏昏沉沉,但腿上的剧痛让他很难集中注意力想别的事。 「你在说什么?」他问。 贝芙莉拿起手电筒,将光射向她的右手。她的食指和大姆指间捏着一个类似晶片的东西,上面还留有好些干掉的血渍。 「那是什么?」他问。 「他们用来监测、追踪你的工具。」 「它埋在我的大腿内?」 「他们在所有人身上都放了一个。」 「拿给我。」 「为什么?」 「我要将它踩个粉碎。」 「不,不,不,你不会想那么做。不然他们就知道你把它拿出来了,」她把晶片递给他。「待会我们离开时,再把它扔在墓园就好。」 「他们不会知道我们躲在这儿吗?」 「我身上还有晶片时,也曾经在这儿躲了一阵子。这些厚石墙会干扰信号。不过,我们不能一直留在这儿。他们可以锁定搜索范围,小到信号消失前的一百码都没问题。」 伊森挣扎坐起。他拉开毯子,看到地上一小滩血反射着手电筒的光。他大腿后方的切口流出更多血。不知道她得挖到多深才把晶片拿出来。他有点头重脚轻,他的皮肤很痛而且很烫。 「你的袋子里有什么可以把伤口阖上的东西吗?」伊森问。 她摇头。「只有大力胶布。」 「拿出来。有总比没有好。」 贝芙莉把大袋子拉过去,手伸进去里头翻找。 伊森说:「你说你是一九八五年来到松林镇的,那是我在作梦,还是你真的有说过?」 「我真的说过。」她拿出一卷胶布。「我该怎么做?」她问。「我没受过任何护理训练。」 「将它在我大腿上绕几圈就好。」 她拉出一小段胶布,将它黏在伊森的大腿上,小心地绕了一圈。 「会不会太紧?」 「不,这样很好。至少要先把血止住。」 再绕五圈之后,她撕开胶带,将尾端黏平。 「我有事要告诉你。」伊森说,「会让你无法置信的事。」 「试试看啊!」 「我五天前来到这儿……」 「你已经告诉过我了。」 「那天的日期是二〇一二年,九月二十四日。」 她不知该怎么反应,只是吃惊的望着他。 「你听过iphone吗?」伊森问。 她摇头…… 「网路?脸书?推特?」 ……继续摇头。 伊森说:「这任的美国总统是……」 「隆纳·雷根(ronald reagan)。」 「二〇〇八年时,美国选出了歷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巴拉克·欧巴马。我想你应该也没听过太空梭挑战者号事件吧?」 他注意到她手中的手电筒抖个不停。 「没有。」 「拆除柏林围墙呢?」 「没有,没听过。」 「两次波斯湾战争?九一一事件?」 「你是不是想让我以为自己疯了?」她眯起双眼,既生气又害怕。「喔,我的天啊!原来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是不是?」 「当然不是。你几岁?」 「三十四岁。」 「生日是……」 「十一月一日。」 「哪一年呢?」 「一九五〇年。」 「那么你应该已经六十一岁了,贝芙莉。」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 「我也不懂。」 「这儿的人……他们彼此不会谈论任何发生在松林镇外的事。」她说,「那是规则之一。」 「你在说什么啊?」 「他们称之为『活在当下』。不准谈论政治。不准谈论你到松林镇之前的生活。不准谈论流行文化,电影、书籍、音乐都不行。至少镇上找不到的东西你就不准谈。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镇几乎没有任何大牌子的产品。连他们使用的纸钞都很怪。我一直到最近才发现所有的钱都是一九五〇或六〇年代印制的。没有更新版的钞票。而且这儿既没日历,也没报纸。我会知道我到这儿已经多久,全靠自己写日记计算。」 「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然而违反规定的处罚可是相当严重的。」 伊森的大腿因胶布的紧缩不断抽动,不过至少血止住了。他决定再忍耐一阵子,再将它放松。 贝芙莉说:「如果让我发现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我没有和他们一伙,不管你说的他们到底是谁。」 泪水在她眼中积聚,她眨眨眼,让它滑落,然后用手抹去脸颊上的泪痕。 伊森背靠在石墙上。 他觉得冷,也觉得痛,而且愈来愈糟。 他听到雨还在下,滴滴答答打在陵墓上,彩绘玻璃后方仍然一片黑暗。 贝芙莉把毯子从地面拿起来,盖在伊森身上。 「你累坏了。」她说。 「我问你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可是你并没有正面回答我。」 「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至少你知道的比我多。」 「知道的愈多,就觉得愈奇怪。知道的少还好一点。」 「你到这儿快一年了。你是怎么过日子的?」 她笑了,表情伤感而无奈,「就和其他人一样过……假装相信他们说的谎言。」 第46页 「什么谎言?」 「一切都很好。我们住在一个完美的小镇上。」 「在这里,天堂就是你家。」 「什么?」 「在这里,天堂就是你家。那是我昨晚试着开车逃出去时,在小镇郊区的gg看板上看到的标语。」 「我刚醒来时,头脑一片浑沌,身体也因车祸陷入极大的痛楚中,所以当他们告诉我,说我是松林镇居民时,我相信了。我迷迷煳煳地在外头晃了一整天,然后警长波普找到我。他带我去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酒吧『啤酒公园』,告诉我我是那里的酒保,虽然我一辈子从没在餐饮业服务过。然后他带我去一栋我从没见过的维多利亚式楼房,告诉我那就是我的家。」 「你就这样相信他?」 「我一点记忆都没有,伊森。当时我唯一记得的只有自己的名字。」 「可是你的记忆后来不是恢復了?」 「是。所以我知道有什么事非常不对劲。我不能和外面的世界联络。我知道这不是我的生活。可是,我觉得波普有点……邪恶,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最好还是不要去找他问任何问题。」 「我没有车,所以我开始步行,往小镇的外围走。可是奇怪的事发生了。每一次我走到马路弯回镇上的地方,猜猜看谁出现了?我慢慢领悟到波普其实不是警长,而是狱卒。看管每一个住在这儿的镇民。我知道他一定有什么办法在监测我,所以接下来两个月我格外小心,让自己看起来非常正常,出门工作、回家、结交新朋友——」 「你的朋友没人起疑心吗?」 「我不知道。表面上,他们从不怀疑。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们觉得事情有什么不正常。过了一阵子之后,我才明白因为每个人都害怕,所以大家全乖乖听话。可是在怕什么?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敢问。」 伊森想起他闯进的那个社区派对,一切是这么正常,这么平凡。喔,老天,那只是前一晚的事吗?他想起松林镇精緻的维多利亚式楼房,还有住在里头的家庭。有多少居民,多少囚犯,在白天戴上无忧无虑的快乐面具,却在晚上辗转难眠,恐惧挣扎地猜测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才会被关在这个风景秀丽的监狱?他相信人数一定不少。不过人的适应性很强。他猜更多人的处理方式会是说服自己、说服孩子,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向来这样,没有什么不对。有多少人则是一天活过一天,告诉自己活在当下,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回忆他们来到松林镇之前的生活?对不能改变的事,接受现况比冒险寻找真相容易太多。更何况,长期被囚禁的犯人在面对监狱外的真实世界时,往往适应不良,不是自杀就是再犯。这儿的人是不是也会有类似的心态? 贝芙莉继续说:「在我到达的几个月后,有天晚上,一个男人在酒吧偷偷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在你左大腿后方』。那天晚上洗澡时,我第一次摸到它。只隆起一点点,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面。可是那时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第二天晚上,同一个人又来了。这一次他在帐单后草草写下:『把它拿出来,收好,他们就是用那个来追踪你。』」 「我试了三次,都狠不下心。第四次,我鼓起勇气一刀划下。白天的时候,我把它带在身上。行为举止就表现得和其他人一样。奇怪的是,有时我会觉得一切都很正常。当我在别人家吃晚饭,或者在邻居举办派对时,我反而开始觉得也许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之前的人生说不定只是我做的一场梦。于是我明白为什么其他的人可以毫不抗拒地在松林镇住下、生活。」 「晚上,当我结束酒吧的工作后,我会回家,将晶片留在我应该睡觉的床上,然后熘出去。每一次,我都走不同的路。可是每一条路都是死路。北方、东方、西方全是高塔般的峭壁,我可以爬个一百尺左右,可是山壁愈高边缘凸出的厚度就愈小,最后我不是手没地方抓,就是爬到胆战心惊,不敢再继续。我在那些岩壁的底部见到不少白骨。陈年的、破碎的白骨。人类的白骨。都是想攀岩逃出去,却失足摔死的人。」 「第四次熘出去时,我往南走向当初驶进松林镇的大马路。我得到和你一样的结论,马路居然转回镇上。它只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迴圈。可是我没就此停住,反而往南方的树林里走。走了大约半英里后,我终于遇上了围墙。」 「围墙?」 伊森的腿抽痛得很厉害,甚至比贝芙莉割开的伤口还痛。他动手撕下胶布。 「围墙约有二十尺高,森林里我看得到的部分都被围住了。最上面是铁丝网,还发出通了电似的嗡鸣声。同样的警示牌每隔五十尺就出现在围墙上。上面写着:『速返松林镇。越过这一点,你必死无疑。』」 伊森重新包扎他的腿,这一次缠得没那么紧。 抽痛减弱了,虽然还会觉得痛,可是感觉上变得麻木了。 「你找到出去的办法了吗?」 「没有。那时天已经快亮了,我急着要赶回镇上。我转身准备离开,没想到一转过去就和一个男人面对面。我吓得要死,直到认出是谁才不再害怕。」 「是那个叫你把晶片拿出来的男人?」 「没错。他说他一直在跟踪我。每一次我熘出来时,他都跟在我后面。」 「他是谁?」伊森问。墓室内的光线黯淡,他不是很确定,但他觉得似乎看到贝芙莉整张脸沉了下来。 第47页 「比尔。」 仿佛一道低安培的电流窜过他的身体,伊森身上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这个比尔姓什么?」他问。 「依凡斯。」 「我的天啊!」 「怎样?」 「依凡斯就是死在那栋废弃屋子里的人。你把我引去的那一栋。」 「对。我想要你彻底明白这个地方有多危险。」 「我确实明白了。依凡斯是特勤局派我来松林镇寻找的失踪探员其中之一。」 「我不知道比尔隶属于特勤局。他不肯告诉我任何我们称之为『从前的生活』的事。」 「他是怎么死的?」 贝芙莉拿起地板上的手电筒,它的亮度明显减弱不少。 她把它关掉。 墓室里只剩全然的黑暗。 除了雨的低鸣,一片静寂。 「那一天晚上我们两个试着逃走。到现在我还是弄不懂他们是怎么发现的,因为我们一如往常地把晶片放在床上才出门。比尔和我带着食物和工具在事前约好的地点碰面……可是我们完全没有机会。」 伊森听得出来她的声音里满是哀伤, 「我们走散了。」她说,「我平安回到家里,可是他们抓到他,残忍地杀了他。」 「谁残忍地杀了他?」 「每一个人。」 「什么每一个人?」 「整个镇。每一个人。伊森,我在家里就能听得到他的尖叫,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但是,至少,他的死让我明白了为什么其他人会甘愿留在这儿。」 墓室里陷入沉默,许久,两人都没说话。 最后,伊森说:「我从没走到围墙过,但我确实试过从小镇南边马路大迴转的后方森林找路出去。不过是昨天晚上的事。然而我却听到了很奇怪的声音。我发誓,真的。」 「什么样的声音?」 「尖叫声。也有可能是哭泣声。也许介于两者之间。最奇怪的是,那个声音居然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像在梦里听过。也许是前世。它让我打从心底恐惧,就像听到狼嚎一样。仿佛内建在身体里,让你一听就害怕。我的唯一反应就是赶快跑。所以现在你告诉我这个通电围墙的事,不禁让我怀疑,它为什么会设在那里?目的是什么?是要让我们出不去呢?还是要让什么东西进不来?」 本来伊森以为那个声音来自于他的脑袋,可能是护士潘蜜拉打的那针的后遗症,也可能是波普痛殴他和他在松林镇的经歷所引起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 但是声音很快地变大了。 有什么东西在响。 不对。 是有很多东西一起在响。 至少好几百个。 「那是什么?」伊森问,挣扎着要站起来。 贝芙莉已经走到门口,正努力要将门拉开,转轴发出刺耳的噪音,然后一阵冷风吹进地穴,他听到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大声。 伊森一下子明白那是什么了。 那是五百支转盘式电话一起响的声音,清晰、怪异的铃声在山谷里到处迴荡。 「喔,我的天啊!」贝芙莉说。 「怎么了?」 「比尔死的那一夜,事情也是这样开始的。」 「我听不懂。」 「松林镇每栋房子里的每支电话现在都在响。他们会告诉居民找到你,然后杀死你。」 伊森做好对这消息感到震惊的心理准备,可是他却只模模煳煳地觉得自己应该怕得不得了。他知道自己该害怕,可是他感觉不到害怕的情绪。他的神智已经自动断线,进入他在生死交关时不放弃求生的奋战但麻木的状态。这种情况在他从前和死神交手时发生过几次。没用的、浪费时间的思绪或情绪都要被屏除。所有的精力都要专注在他的肢体感官反应上,这样他才有活命的机会。 「我去把晶片丢了。我们躲在这儿。」他说,「等他们自动撤退。」 「松林镇大约有五百多个居民。所有的人现在全出来找你。总会有人拉开这扇门查看,在那发生时,你不会还想躲在这里头的。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伊森从她手上一把抓过手电筒,打开,往大袋子里照。 「你带了什么?」他一边问,一边在袋子旁跪下。 「给你的衣服、鞋子。尺寸我只能用猜的。」 「有武器吗?」 「没有。我没办法拿到任何武器。」 伊森开始把东西拿出来。一件黑色长袖t恤、黑色牛仔裤、黑鞋、二十多瓶饮用水…… 「把灯关掉!」贝芙莉小声对他说。 伊森切熄手电筒。 「你必须现在就走。」她说,「他们来了!」 「让我换好衣服,然后我——」 「他们已经进到墓园了。我可以看到他们的手电筒。」 伊森留下一地的东西,蹒跚穿过铁门。在黑暗中,他看到四个光点在墓碑上左右挥动。 看起来还有几百英尺的距离,不过在这种天候下他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电话铃声停了。 贝芙莉在伊森的耳边说:「你要先找到流经小镇西南方的那条河。当初比尔和我就是计划从那里逃走的。只有那个方向我还没彻底探索过,比尔曾经往上走了一小段,认为它应该没问题。」 「我们要在哪里碰面?」 第48页 「你沿着河往上游走。我会找到你的。」 贝芙莉拉上斗蓬雨衣的连身帽,走出陵墓,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伊森听着她的脚步声愈走愈远,终于完全被持续的雨声掩盖。 他斜倚在门框上,眼光在逐渐接近的手电筒和完全黑暗的墓室间徘徊,衡量着自己应该花两分钟换衣服、拿工具呢?还是应该立刻离开? 光束愈来愈近,四个人往陵墓的方向走来,不时彼此交谈。 快点!赶快决定! 宝贵的时间正在流逝。 如果他们到达时,你还在陵墓里,你就死定了。无路可逃。他们走到这儿的时间可能比你穿好衣服的时间更短。 他开始跑。 只穿着医院的病人袍,在草地上赤脚狂奔。湿答答的野草和冰冷的泥淖在他没穿鞋的脚踩过时,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 痛。 而且非常冷。 每跑一步,他左大腿的腿筋就抽搐一次。 他把一切隔绝在外,不理会所有的恐惧、愤怒、寒冷,只是专心地在松树之间奔驰,在坟墓之间躲藏。 拿手电筒的四个人才走到陵墓前的交叉路口,显然没注意到他的离开。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打乱了他的方向感。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北跑,还是往南行;是在往镇上去,还是离开。反正他就是拼命跑,直到被墓园破旧的石墙挡了下来。 他攀爬上去,跨坐墙头,休息一下平稳唿吸,顺便回首张望。 更多的光点。 除了原来的四个,至少又出现半打以上。而且在他们身后,每一秒钟都有新人加入。在黑暗中,简直像一群散乱的萤火虫部队。他们全往伊森的方向走。根据手电筒乱晃的幅度,他猜想,这些握住它们的人,恐怕正在奔跑。 伊森将晶片扔在石墙上。 然后他将双腿盪过去,从另一面跳下。左大腿脚筋啃噬般的剧痛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可是他没空管它,只能拼命跑向一块被修剪过的草地。 儿童游戏区的器材在草地的另一端反射着微光,他可以看到街灯罩子下不停落下的雨珠。 在那之后是好几棵大松树,更多的光点,更多的声音在黑暗中晃动。 墓园里有人大声喊叫,虽然他不能判断自己是否被发现了,但却让他更尽力地加快脚步。 快到鞦韆架和熘滑梯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瀑布上的潺潺流水声和他噗通噗通的心跳更证实了他的推测。 虽然看不见,但他很确定左边就是五天前他在松林镇醒来时的那片河畔绿地。 那条河。 就在他自动修正路线要往河流走去时,突然有道光在他觉得应该是河岸的地方闪了一下。 伊森斜躲过熘滑梯,肩膀撞上低垂的树丛,身上薄如纸片的病人袍差点被整件扯下来。他踉踉跄跄地走上马路。 被撕成碎片的病人袍挂在他的脖子上,像一条破烂的披肩。 他将它一把拉下,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需要氧气,就算他能停下来,深唿吸一分钟可能都还嫌不够。可是他没有时间,他不能停下,所以自然也不能让他的肺得到充足的休息。 所有的光点从墓园、河岸、公园北边的松树林现在全汇集到那块草地上,聚集成一个巨大的共同体,往他的方向前进。人们彼此交谈,声音中透露着追赶猎物的兴奋。 一波新的肾上腺素涌进伊森的血液里。 他赤身裸体地在马路中央狂奔,泥泞的双脚踏在潮湿的街道上,大雨无情地打痛了他的脸。 他知道自己的目标变了。 现在他不能去河边,他要做的是找个地方藏起来,等待这场疯狂的狩猎行动过去。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逐他,有多少人已经看到他,可是身无寸褛地跑过镇上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一个低沉的声音叫着:「在那里!」 伊森往后看,三条影子从一栋大型的维多利亚式楼房沖了出来,领头的男人跳下台阶,穿过前院,跃过白色的矮栏杆,看起来确实比他慌张停在矮门前手忙脚乱拉开链子的同伴优雅许多。 一身黑衣的跳栏选手在人行道上降落,开始加速,黑色长靴啪啪啪地发出规律的声响。他拿着一把弯刀,被雨水打湿的刀锋在他头灯的照耀下闪烁着寒光。伊森努力跑着,上气不接下气,但他却在脑子里听到了一个不带任何情绪、镇定平静到极点的声音,以呆滞、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那个人就在你后面五十尺,他手上有刀,而且他就快追上你了。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10 阁楼上的窗户是屋里最高的一扇窗。 凸出的屋檐包覆在椭圆形的窗框上,保护窗户在下雨时不被打湿。 时间很晚了,天色很黑。如果不是今夜,她会觉得大雨打在铁皮屋顶的声响非常平静详和。 是最好的催眠曲。 是梦境的背景音乐。 她的电话没跟着大家的一起响,为此她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一直在祈祷,希望他们不会要求她非参加不可,电话没响印证了她的猜测。这也算是这场噩梦中唯一的小小慰藉吧? 站在三楼的优越地理位置,她可以看到手电筒的灯光分散在山谷里,仿佛是一个大城市破晓前的夜景。大部分的距离都很远,在倾盆大雨中看起来不过是几颗微亮的尘埃。少数几个近到可以看到光束的在逐渐形成的浓雾中左右扫射。雾气笼罩住大街小巷,一如沮丧占据住人心。 第49页 当他的身影进入眼帘时,她的心跳几乎停止。 赤裸。 苍白。 像只鬼似地在马路中央狂奔,三个穿黑衣、拿弯刀的男人紧跟在后。 她早知道这会发生,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努力做好心理准备,可是亲眼看到活生生的他,看到他的害怕、他的惶恐、他的绝望,她还是得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否则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尖声叫唤他。 我正在看他被处决。 伊森跑出她的视线,奔向镇中心较高的建筑。想到这会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他,她的胸口仿佛被重机枪打了个大洞,因为她已经决定不会到第一大道的房子去看他的遗骸,不会去看她的老公、她儿子的爸爸到底死得多惨。 马路上出现的人愈来愈多,全部一起往大街跑。 虽然天气很糟,周围却充满嘉年华般的气氛,而且愈来愈热烈,她看到不少人换上角色扮演的戏服,显然事先已经做了准备。 虽然没人会在寻常日子里谈论「狂欢会」,但她知道有不少人迫不及待想听到全镇的电话一起响, 让他们有机会在凌晨时分出外狂奔。 有机会伤人见血。 上次的狂欢会她和班恩也在暴民之中(不过他们也没有选择就是了),虽然他们没办法挤进中心点,亲眼目睹比尔,依凡斯被活活打死,只能待在外围,却也听到了他的尖叫和哀求。可是所有的人都疯了,不但没人帮他,反而又笑又闹地奚落他。 他死了之后,整个镇就在大街开起庆祝大会,直到黎明。无限制的酒类供应、施放烟火、跳舞、唱歌、大吃大喝。即使她仍觉得整件事既病态又思心,可是她同时也看到群众不可否认的同质性,就像空气中被通了电一样。 每一个人都接受它。 每一个人都在狂欢, 在那个夜晚,人性的邪恶、欢愉与疯狂展露无遗。 宛如地狱里的庆祝大会。 她搬来松林镇五年,只发生过四次狂欢会。 今晚是第五次。 泰瑞莎抹去脸上的泪珠,转身离开窗户。 她慢慢穿过空旷的阁楼,提醒自己在会嘎吱作响的硬木地板上放轻脚步。因为如果她把班恩吵醒了,让他看到狂欢会正在进行,他一定也会想出去参加的。 她从摺叠梯上下来,将它收好,把通往阁楼的门推回天花板。 想到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事,而她居然只是呆立在这栋安静无声的屋子的二楼,感觉很奇怪。 她往前走,停在走廊,从班恩打开的房门往内看。 他还在睡。 十二岁的他长得愈来愈像他父亲。 看着儿子,她不禁在想。在他们终于抓到他时,伊森会不会大声哭喊? 她会听得到吗? 如果真的听到了,她受得了吗? 有时候,一切感觉是这么正常,仿佛事情向来如此,从未改变。但还是有极少数的时候,那些她不允许自己再去问的问题仍然会浮上心头,让她恐惧颤抖,无法平静。 很快的,音乐就会在大街响起,班恩会被吵醒,她就再也不用对他说谎了。 再也不用掩饰真相。 他太聪明了,迟早会发现的。 而且他长大了,她尊重他,所以也不能再骗他了。 可是她要告诉他什么? 而且,更困难的是…… 一个星期后,当她半夜醒来,孤独一人躺在黑暗的卧室里,知道再也见不到她的丈夫了…… 那时,她要告诉自己什么? 11 伊森飞快跑过下一个路口,每一次回头,就看到更多光点,可是他现在最大的危机来自那个离他最近的跳栏选手。那男人领先同伙许多。伊森觉得他看起来很眼熟。光头、超大的银框眼镜。在他将距离拉近到三十英尺时,伊森才想出答案:他就是两天前他想向他赊阿斯匹灵遭拒的那个坏脾气的药剂师。 一个街区外的大街隐约可见。两侧二楼或三楼的建筑物间不时传来的噪音令他不安。他听得出那是愈来愈多的群众聚在一起热闹聊天的声音。 他绝对不可以在大街裸奔。 可是以他目前的状况,如果不修改路线,再过二十秒,他就非得做这件他绝对不可以做的事了。 在伊森和大街之间还有一条小路。事实上,它连「路」都称不上,只是一条穿过建筑物之间的窄巷。他看到后,精神为之一振,虽然他知道如果转弯后在窄巷里遇上任何人,他就死定了。 他就会被拿着弯刀的药剂师刀砍死。 真是个不错的死法。 一个一层楼高的修车厂紧临大街,他打量建筑的转角,估测在他转过去时,应该会挡住药剂师的视线两秒钟左右。 只要巷子里没人埋伏,两秒就很够了。 伊森本来一直跑在马路中央,现在却决定转向。 他往右靠,斜穿过被雨水打湿的路面。 千万不能跌倒。 他越过一块长方形的草地,跑上人行道,越过另一块草地,就在他快到巷子的入口时,他才想到他甚至不晓得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 没时间计划了。直接反应就是。 他回头看药剂师,估计他大约再六大步就会追上自己。 伊森闪进巷子里。 硬泥土路。 第50页 此外头更黑。 潮湿的垃圾桶散发出臭气。 没有人等在巷口,不过几百尺外有两个人正慢慢朝他走来。 伊森以滑雪时紧急剎住的姿势,将两脚平行斜曲,他停得如此之急,可以明确感觉到地心引力想让他头上脚下摔一大跤的拉力。 他调整方向,朝他刚才来时的方向冲出去,在快到达建筑物的转角时,加快速度,埋头往前跑。 拜託在那里。拜託在那里。拜託在那里。 撞击力极大。伊森的前额勐烈撞上药剂师的下巴,估计应该把他的下巴撞碎了。后座力很强,甚至让伊森的脚飞离地面半秒钟。 他很快站稳,汩汩鲜血从他的脸上流下。 药剂师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吐出一颗被撞断的牙齿。 相撞之后脑袋一片混淆,所以伊森两秒钟后才明白:躺在柏油路上那条长长的金属片就是那人的弯刀。 药剂师看着他伸手取过长刀,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恐惧让他的神智立刻清醒过来,效果比给他闻一大桶嗅盐还好。 伊森紧握弯刀的锯齿状把手。药剂师甚至事先在上头缠了大胶布以防雨水让他抓不牢。 他擧起两只手臂挡在前面,徒劳无功地想挡下根本挡不住的攻击。 伊森做了个直拳的假动作,然后一脚踢在他脸上,脚跟重击他的鼻樑,贯穿的力道将他的头颅往后推,撞上柏油路面,他的头骨发出极大的碎裂声。 药剂师躺在地上呻吟哀嚎,但他的两个朋友再过十秒就会赶到,而跟在他们后面、相隔差不多一个街区距离的,是一大群拿着手电筒的人。大批民众像一群被牧羊人驱赶的牛,快速往伊森的方向跑来,踩在潮湿柏油路的脚步声也变得愈来愈响亮。 伊森闪回小巷,发现刚才那两个人已经不在,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努力跑,想让这段短暂的时间差发挥最大的效果。 跑了二十步后,他看到一个大垃圾箱,毫不犹豫地贴近它, 他躲在侧面,趴到地上,四肢并用地爬到它后面,将自己藏在金属桶面和建筑物的砖墙之间。 伊森什么都听不到。他的心脏跳得好大声,掩盖住一切。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颤抖着,汗水和鲜血从额头流下,流进眼睛里,他动也不敢动,肌肉分泌的大量乳酸带来的剧痛让他仿佛马拉松选手抽筋似地难以承受。 脚步声很快跑过垃圾箱的另一侧,声音愈走愈远,像逐渐淡出的音乐,愈来愈静。 伊森贴在地上的脸颊沾满了泥土、碎玻璃和小石头。 雨滴打在他的背,在他抖个不停的身体下方形成许多小水池。 他真想就这样躺在这儿,躺上一夜,也许再躺上整个白天。 起来!赶快!如果不行动,你就死定了! 伊森用两手掌心抵住湿答答的地面,挣扎着用手和膝盖撑起身体。 他慢慢从垃圾箱和砖墙间往后退,在垃圾箱旁伏在地面凝神静听了好一会儿。 遥远的人声。 遥处的脚步声。 人们在大街上骚动着。 可是没有什么听起来很靠近、足以威胁到他的声响。 他站起来,转头看着窄巷的入口,看到群众小跑步经过,匆匆忙忙地赶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大街。 伊森贴着砖墙,往相反方向,走入窄巷充满雾气的黑暗中, 三十步之后,砖墙里出现了缺口,是一扇木门。 他转头往垃圾箱和巷口看。 有人来了。一道光束伴随着踩在碎石头上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前后左右的乱射。 伊森用力拉开门,屋里的光溢进巷子,光线在雾气中迷漫。 他飞快闪进点着灯的楼梯间,拉上门,转身想锁上暗闩。 可是应该在里头的圆柱却被拔出来,反而像填蛀牙似的在中空部分塞进了固状金属。 没办法上锁。 伊森钻入窄小的楼梯,往上爬的压力让背部到左大腿重新开始痛了起来。 在他到达二楼楼梯间时,通往巷子的门被勐力拉开。 伊森往下看,一个体型巨大的男人站在那里,身上的黄色斗篷雨衣不停滴着水,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伊森猜是从他家厨房的刀具组里顺手抽出来的切肉刀。 雨衣连身帽的影子遮住了那人的眼睛,可是他显得非常镇定,他的双手——尤其是拿刀的那一只——完全没有在抖,似乎一点都不紧张。 靴子的脚步声开始迴荡,伊森赶紧再往上爬。 到了三楼楼梯间,伊森跌跌撞撞地推开通往走廊的门。 安静的走廊上空无一人,亮着微光。 墙上每隔二十英尺就钉着一盏仿古油灯。 铜制的号码牌镶在每扇门上。 这是一栋公寓吗? 伊森听到脚步声从楼梯传来。 他开始试走廊上的每一扇门。 锁住了。 锁住了。 锁住了。 锁住了。 他知道楼梯间的门很可能下一秒就会被打开。 锁住了。 锁住了。 第七扇门,第十九号房,居然动了。 他将弯刀握得更紧,以免有人等在门后让他措手不及,然后用脚趾轻轻推开房门。 很小很暗的公寓。 第51页 似乎没有人在。 楼梯间的门被撞开时,他正好熘进房间,关上门。 伊森顺手往上摸,将门链闩上。 他站在门口,听着走廊末端的门关上。 脚步声缓慢而小心地移动着。 鞋根在硬木地板上扣扣扣地敲击出声。 没有匆忙慌张的勐追。 没有狂乱粗鲁的攻击。 伊森几乎可以看到穿着黄色斗篷雨衣的男人在走廊上规律地检查每一扇门。他一定已经猜到伊森必然是熘进了其中的一户,可是一时之间他没办法知道到底是哪一户。 脚步声愈来愈近。 现在,既然这一扇门也同样上了锁…… 但脚步声却准确地停在这扇门的另一边。他靠得很近,近到伊森低头往下看时,可以看到门缝的光被影子分成两半。 为什么他会知道就是该在这扇门前停住呢? 该死! 泥脚印。 影子的一只脚不见了,接着走廊的硬木地板因为受到重压,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响声。 伊森跌跌撞撞地后退,转进右手边的小厨房。 木板被踢破的声音。 链子断开了。 走廊的灯光洒进黑暗的公寓里。 黄色斗篷男踢开门进来了。 伊森背靠着嗡嗡作响的冰箱,看到那人黑色的恻影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走过地毯走进公寓。 他跨过门框,当他愈往里头走时,影子也跟着愈来愈长。他在很短的走道上缓慢移动,慢慢进入客厅。 在离厨房五、六英尺处,他突然停下脚步。 伊森可以听到他斗篷上的雨水滴到地毯的声音,还有自己正小心控制唿吸时,斗蓬男明显变大的唿吸声。 伊森听到一个小小的「喀嚓」声,然后一道光束射进客厅,慢慢地沿着两扇窗帘拉上的大窗户、放满了书架的墙面移动。 透过窗户,伊森听到下面的大街似乎愈来愈热闹。 手电筒的光照到一座皮沙发、一张咖啡桌,有个放在杯垫上的马克杯,热唿唿的蒸气从杯面迴旋上升,公寓里充满了甘菊茶的温暖香味,叫人昏昏欲睡。 光束扫过一幅裱起来的大照片,秋天的白杨树林,背景的山顶已有些微积雪,十月的湛蓝天空,然后光扫进了厨房,经过瓦斯炉、碗柜、咖啡机、不锈钢水槽,眼看着下一步就要扫到伊森身上了。 他蹲下,爬过亚麻地板,伏在厨房中岛和水槽之间的黑影里。 那人往前走,伊森看到光束射向五秒钟前他站着的冰箱前。 脚步声继续移动。 伊森从嵌在瓦斯炉上方微波炉的门看到站在客厅的黄色斗篷男的反射身影,他的眼睛正瞪着北边卧室的门。 伊森慢慢地站起身,外头群众的吵杂声遮掩住他僵硬的膝盖骨站起来时发出的喀喀声。他看着黄色斗篷谨慎而缓慢地往卧室门口移动的背影。 伊森蹑手蹑脚地绕过中岛,熘出厨房。 他走到咖啡桌旁,停下脚步。 黄色斗篷站在离他约十二英尺的卧室门口,用手电筒往里头扫射。 伊森的手紧紧握住大胶带缠过的弯刀握把,大姆指轻轻划过长刀锋的边缘, 应该再利一点的。事实上,这刀太钝了,他待会儿可得记得用力些。 去吧!扑向他!马上!趁现在他还没看到你。 可是他犹豫了。 伊森确实杀过不少人,但坐在黑鹰直升机的驾驶舱感觉到的残忍暴力气氛没有那么强烈。发射一枚雷射追踪的地狱火飞弹打下两英里外的目标和近距离用弯刀砍杀一个普通老百姓完全是两码子事。 前者不过是电视游戏机的真实版,后者却是—— 站在卧室门口的男人突然转身,和伊森面对面。 两个人的唿吸都在瞬间变快了。 「为什么你们要追杀我?」伊森问。 他没回答。 伊森看不到那人的表情。 只能看到他的影子,他右手拿着的刀子,还有手电筒照在地面时顺带照到的长靴。 伊森重复了一次问题,这时手电筒却急急往上,直接射向他的脸,射进他的眼睛。 突然间什么东西「卡搭」一声掉到地板。 一片黑暗。 伊森的视网膜无法适应光线的剧变,他瞬时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犹如盲人。 脚步声愈靠愈近,地毯下的硬木地板承受着每一步的震动,那人的牛仔裤在他奔跑时发出摩擦的窸窣声。 伊森不稳地往后退,他的视力逐渐恢復。 他看到黄色斗篷离他不过三英尺,切肉刀往后高举,准备用力下砍。 伊森挥刀。用力、迅速、快如闪电。 刀子似乎没过上任何阻力,挥刀的力道让他不由自转地失去平衡往后转,伊森想着:我没砍到,我死定了。 男人经过他身边,以奇怪的姿势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直到抓住厨房中岛的铁槓。 伊森站稳,将弯刀握得更紧,以确定下次攻击时不会掉落,然后他注意到正从刀锋尖端滴下来的血。 伊森转头看向厨房。 男人的刀掉到地上,转过来面对伊森,背靠着中岛,两只手捂住正发出如轮胎漏气声的左侧脖子。 伊森倒退走到卧室门口,蹲下来,捡起地毯上的手电筒。 第52页 他将光照在穿黄色斗蓬雨衣的男人身上。 鲜血不停涌出。 在黄色的塑胶布上结成红色的蜘蛛网,像快速播放影片中的复制病毒,往不同方向散开,然后落向地面。血是从那人脖子和厉膀接缝处的六寸伤口流出来的。伤口一端喷出细如雾气的红点,另一端却涌出大量的血红喷泉。动脉特有的鲜红,弧度随着那人的心跳急剧降低愈来愈小。 他的脸像纸一样白,面无表情地瞪着伊森,只是缓缓眨着眼,仿佛迷失在自己的白日梦里。 终于,他从中岛往下坠,撞上铁槓,倒在地板上。 * * * 伊森在卧室衣柜里找到牛仔裤、长袖t恤和黑色连身帽棉衫。上衣和裤子都有太小,不过还能穿得下。至于球鞋则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可以勉强把脚挤进去,绑上鞋带,可是穿着它们走路实在太痛苦了,而且保证过不了多久一定会起水泡。 躺在地上的死人的靴子虽然比他的尺寸大很多,不过相较之下倒是个还不错的选择。 能再穿上衣服的感觉好极了,不用再淋雨而躲在这户温暖的公寓更是棒透了。他好想在这儿多待上半个小时,检查一下身上的伤,可是他一定得赶快离开。否则,如果突然来了一群人分头搜索这层楼,他必然会无处可逃。 伊森抓住手电筒和弯刀,走向水槽。 他在水龙头下喝了整整一分钟的水。他实在太渴了,可是他同时又提醒自己别喝太多。 他打开冰箱。 真奇怪。 里头有好几瓶牛奶、新鲜蔬菜、一箱蛋、肉店的纸包住的肉。 可是没有任何包装好的成品。 他伸手抓出一袋红萝蔔、一小块面包,将它们全塞进牛仔裤的侧袋里。 伊森往门口走,可是大街上传来的叫闹喧譁让他停下了脚步。 他沖向两扇大窗户中的一扇,小心拨开一点点窗帘往外窥视。 二十英尺下的大街上乱成一团。 虽然还下着雨,大街正中央却燃着一座超大的营火,松树枝和拆解下的木头外墙燃烧着,大街的建筑和店面在熊熊大火照耀下,时亮时暗。两个男人扛着一把木头长凳往火焰的方向走,伊森看着他们将它扔进火堆,引起大街上被雨淋得湿答答的群众一阵欢唿。人潮的密度显然和与营火的距离成反比,愈靠近营火,人就愈挤、聚集的人愈多。 下面的人看起来和他之前见过的居民感觉完全不同。 大多数的人都换上非常夸张的戏服。 女人的手腕和脖子上挂了许多华丽的假珠宝。五光十色的珠链、珍珠,甚至皇冠都出现了。她们脸上贴着亮片,涂着厚厚的粉底,浓密的眼线让眼睛变得超大。虽然天气很冷,天空还下着大雨,她们却穿着暴露,衣不蔽体,活像一群在招揽生意的妓女。 男人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个男的只穿运动外套,没穿裤子。 另一个穿着黑色家常裤加红色吊裤带,裸露上身,耶诞老人的帽子歪歪地挂在头上。他拿着一根白色的球棒指着天空。球棒上画了许多奇怪的图案,不过距离太远,伊森看不清楚。 伊森注意到一个站在砖块花圃上、头和肩膀都比其他人高的身影。怪兽般的男人穿着棕熊的毛皮,仍然不忘佩戴他的铜质星星徽章,头上戴着金属制成的帽子,上面缀着两根鹿角,他的脸用颜料涂上战争条纹,一边肩膀背着猎枪,另一边肩膀则背着一把插在皮鞘里的剑。 波普。 他以君临天下的姿态环顾四周,瞳孔反射着熊熊营火,远看仿佛两颗星星。 如果他抬起头来看向对街,在火光的照耀下,他一定会立刻发现伊森正站在三楼公寓往下窥伺。 他知道他应该要赶快离开,可是他的脚却钉在地上。 伊森视线外的一小群人突然爆出尖叫,吸引了波普的目光,警长转头一看,露出大大的笑容。 波普从熊皮大衣的内袋取出一个没有标籤、装着咖啡色液体的透明瓶子,将它指向天空,然后不知说了句什么,顿时群众开始疯狂地鼓掌欢唿。 波普高举瓶子灌下一大口,群众们主动分成两边,在下面大街的中央形成一条通道。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迫不及待的表情。 三条人影穿过群众走向巨型营火。 左右两名男人都穿着黑衣,肩膀上挂着弯刀,各抓住中间那个人的一只手臂。 贝芙莉。 伊森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移了位,他的胃里仿佛有把熊熊怒火正在燃烧。 他可以看得出来她已经站不起来,抓住她的两个人左右架住她,将她拉着走,贝芙莉的两条腿无力地拖在柏油路面上。她的一只眼睛被打肿了,睁都睁不开,整张脸几乎都是血。 可是她还没失去意识。 她还有意识,而且怕得要死。她将视线固定在脚下湿淋淋的柏油路面,好像她不去看,一切就会被阻隔在她的世界之外。 那两个男人将她架到离营火只有十码的地方,把她往前一推,放了她。 贝芙莉倒在地上时,波普不知大喊了一声什么。 站在她周围的人立刻往后退,以她为中心,在她身边围成一个直径约二十英尺的圈圈。 透过窗户,伊森听到了贝芙莉的哭声。 第53页 她听起来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悽厉的嚎哭声中满是绝望。 每个站在外围的人都想挤进去最里面,想占一个观赏的好位子,圈圈的密度也就随着时间,愈来愈高。 波普将瓶子塞回他大衣内袋,从肩膀上取下猎枪。 他为枪上膛,瞄准天空。 枪声在建筑物之间迴荡,玻璃在窗框里震动摇晃。 群众安静了下来。 没有一个人移动。 伊森又可以听到下雨的声音了。 贝芙莉挣扎地站起来,伸手抹去一道从脸中间流下的鲜血。即使是站在离地三层楼的窗户,伊森还是能清楚看到她浑身发抖,那是一个知道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有多糟的人表现出的全然恐惧。 贝芙莉摇摇欲坠地站在雨中,重心放在左脚上。 她慢慢转身,摇晃着,望向周遭每一张围观的脸。伊森虽然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可是绝不会弄错她的语气。 哀求。 绝望。 雨滴、眼泪和鲜血从她脸上流下。 整整一分钟过去了。 有人侧身挤过群众,进入圆圈里头。 大声欢唿。 拼命鼓掌。 是那个身穿红色吊裤带、上身赤裸、戴耶诞老人帽的男人。 一开始时,他只是在边缘走来走去,像一个拳击手在铃声响超前在角落对自己信心喊话。 然后有人递了一个酒瓶给他. 他仰天长饮,卤莽地喝了一大口。 接着他抓起画得乱七八糟的球棒,摇摇晃晃地走向圆心。 往贝芙莉的方向走。 他绕着她走,一圈又一圈。 她后退,往群众的边缘靠。 有人出手用力推了她一把,将她往圆心推,正好把她直直推向拿球棒的男人。 伊森没预见接下来发生的事。 贝芙莉也没有。 发生得很快,仿佛那男人决定要抓住最后的机会。 极为流畅的动作。 举起棒子,用力挥出。 枫木撞击头骨的声音让伊森出于本能地闭上眼睛,转开头。 群众大声喝采。 当他再睁开眼睛时,看到贝芙莉倒在地上,挣扎着要往前爬。 伊森觉得他就快控制不住他的怒气了。 戴耶诞老人帽的男人将球棒扔在柏油路上,昂首阔步地走进群众中。 球棒滚向贝芙莉。 她伸手想握住它,手指和棒子只差两三英寸。 一个穿着黑色比基尼、黑色高跟鞋,戴着黑色皇冠、黑色天使翅膀的女人走进圈圈里。 她像展一不模特儿似地摆出姿势。 群众欢唿。 女人走向正伸长手想拿球棒的贝芙莉。 她蹲下,对贝芙莉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捡起武器,然后用两只手抓住球棒,举过头顶,就像一个邪恶女王高举战斧准备攻击。 不。不。不。不。不…… 她勐力打向贝芙莉嵴椎的正中央。 贝芙莉在地上痛苦扭曲,人们却愉快地大声尖叫。 伊森恨不得自己正在大街上方两百尺处驾驶着黑鹰直升机,那么他就能用一分钟能发射两千颗子弹的格林重机枪扫射群众,将这群畜牲噼成两半。 伊森离开窗户边,双手举起咖啡桌,将它掷向墙壁,木块四溅,玻璃震动。 可是这么做不但没有舒压效果,反而让他更生气。 他渴望暴力。他听到体内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拿着你的弯刀,下去给那群人一点颜色瞧瞧。」没错,他们最后一定会以人数众多取胜,可是天知道他现在多么想冲下去,在群众中展开大屠杀。 可是,之后你就会死。 再也看不到你的家人。 再也不知道这整件事到底是在搞什么。 伊森走回窗户边。 贝芙莉躺在街上动也不动,头部流出一大滩血。 圈圈散了,所有的人一涌而上。 几乎在同时,每个人都伸出脚来踹她。 离开感觉像背叛,可是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没有办法阻止事情发生,五百个人对抗一个人,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不能为她做什么。她死定了。现在,在被发现前,赶快走吧! 伊森沖向大门,他听到贝芙莉的哭喊声,她的痛苦、绝望、无助,让伊森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要冷静。 这扇门外说不定就有人在等着你。 一定要提高警觉。 伊森跨进走廊。 没人。 他关上公寓的门。 大街上的骚动一下子变得很遥远,很不清楚。 他擦干眼泪,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廊,门,然后楼梯。 他在三楼楼梯间停住,有些犹豫,先竖起耳朵听,再从扶手往下看。 没有声音。 没有东西在动。 安静到令人不安。 他开始走下楼梯。到了一楼时,他小心将门推开一条缝,往外窥伺。 一道银光从门缝泄入窄巷。 伊森站进淹水的路面,关上门。 雨下的比之前更大。 他待在原地三十秒,等着眼睛适应黑暗。 然后,他把连身帽拉上,走在窄巷中央,往南前进。 伊森可以看到远处街灯的光线照耀出落下的雨滴,除此之外,窄巷里非常暗,暗到他连脚上的靴子都看不见。 第54页 群众爆出的欢唿声比之前都要响亮。 他想着贝芙莉,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像可能正在发生的事,他的手紧紧握着弯刀,咬紧牙关忍耐。 前方传来的脚步声让伊森突然停下。 他站的地方离交叉路口还有三十英尺远,相信他在黑暗中应该是完全隐蔽的。 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从大街往西方走,进入他的视线。 他在街灯下停步,瞪着巷子里。 他一只手拿着斧头,一只手拿着手电筒。 伊森可以听到雨水打在他雨衣上的声音。 那人穿过街道,走进窄巷。 开亮手电筒,照向伊森。 「是谁?」 伊森看到自己的唿吸在冷空气中化成蒸气。 「是我。」伊森一边说,一边走向他,「你看到他了吗?」 「『我』是指谁?」 手电筒仍照在伊森脸上,他希望那人会看到他在微笑,希望他对自己居然有胆走向他惊讶得不知所措。 伊森愈走愈近,那人的眼睛在看到他脸上的瘀青、血痕、缝针和伤口时睁得好大。他举起斧头准备攻击,可惜已经晚了半秒钟。 伊森单手拿刀,以和地面平行的角度在他的肚子上划出一大道开口。 那人的双腿一曲,跪在地上。伊森再补三刀,解决了他。 他开始跑,仿佛刚才杀了人为他注入新的能量,让他有力气快跑。 伊森跑出窄巷,穿越第七街。 右边——两个街区外有六个光点正往闹区走。 左边——五十多个人从大街转进来,一边走,一边用手电筒扫射每一条他们遇见的暗巷。 伊森加快脚步闪进下一条巷子。里头没灯,可是虽然他已经大声在喘气,还是能听见后头跟来了好几个脚步声。 他往后一看,一大片光突然照进巷子里: 许多人大声叫喊。 第八街就在前头,就快到了。 他必须改变路径,心里已经在计算所有的可能性,可是还是得等看见前方的状况才能决定。 伊森奔至第八街。 左边——没人。 右边——两个街区外有一个光点。 伊森往右转,持续以极快的速度斜斜跑过马路。 他跳过边栏,跑上对向的人行道,差点被凸出的水泥道畔倒,还好他适时调整了姿势,才没跌个狗吃屎。 二十码后,他来到紧临大街西方的街区。他在转弯前两秒回头,看到第一群光点才跑到巷口。 如果他运气够好,他们可能根本没看到他往哪个方向跑。 他闪进角落。 很好,一片黑暗。 他继续走在人行道上,吃力地在松林的漆黑阴影下前进。 下一条街也没有人。他迅速往后看,只有五、六个光点追来,而且和他还相隔了至少二十秒以上。 伊森往西再跑过一个街区,然后转向南方。 死路。 他已经跑到小镇的边缘。 他在路中央停下,弯腰将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气。 现在追兵不只从后面,也从西边赶过来。 他猜他可以再跑两个街区的上坡路回到大街,不过这似乎不是个聪明的选择。 赶快跑!距离愈拉愈近,你正在浪费宝贵的时间。 他的正前方是一栋背山而建的维多利亚式豪宅。房子后头就是森林。 没错。就是这儿。 他的腿在他继续跑时痛得不得了,但他还是过了马路,从屋子旁闯进去。 还差三步就要进树林前,一个孩子的声音大叫:「他要跑进森林了!」 伊森回头。 二、三十个人刚过豪宅转角,手电筒的光到处乱射,集结在一起朝他的方向跑。伊森愣了一下,心里怀疑为什么这群人的比例看起来不太对。 腿太短,头太大,手电筒离地面的距离也太近了。 是小孩。 因为他们全是小孩。 他冲进树林里,大口吸入潮湿松木特有的苦甜香气。 当他在镇上东奔西跑时,还可以勉强看见周围环境;可是在树林里,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他不得不开亮手电筒,让它的光四处游移,引导他穿过大树,避开倒下的树干、刚伸出头的小树和差点刮到脸的低垂树枝。 孩子们跟在他身后也进了树林,细碎的脚步声踩在湿答答的落叶上,有时还会踩断掉落的小树枝,发出「啪哒」的声响。他的脑袋里有个模煳的地图,大约知道河流在什么地方,只要方向没错,他迟早会遇上它。可是他觉得自己似乎迷路了,他的方向感像绳结似的混淆不清。 一个小女孩尖叫:「我看到他了!」 伊森回头看,不过是很快地转了一下头,但他选了一个糟到不能再糟的时间点,他刚好经过一个交错倒下的树枝堆,他回头的同时,脚也被树枝和树根卡住,让他重重摔向地面,手上的手电筒和弯刀全掉了。 四周都是脚步声。 从每个方向接近。 伊森挣扎着要爬起来,可是一条藤蔓缠住他的右脚踝,他花了五秒钟才挣脱。 ·他跌倒时手电筒跟着熄了,所以他现在不知道它或者弯刀在哪里。事实上,他什么都看不到。他在地上慌乱摸索,绝望地想找到它们,可是他摸到的,不是树根,就是藤蔓。 第55页 他手脚并用地站起来,在逼近的光线和声音中,奋力闯过树枝堆。 没有了手电筒,他的速度变慢了。 他把双手伸在前面,免得撞上大树,小跑步前进。 几十道光束疯狂地在他面前乱扫,让他短暂看到前面的地势。松林的地上长满了矮树丛,显然很久没被清理过了。 树林里尽是孩子无忧无虑、淘气、狂乱的笑声。 活脱脱是他童年游戏的恶梦版。 伊森踉跄走进一片他猜是平地或草原的地方。并不是说他突然可以看见了,而是因为没有森林的遮蔽,落在他身上的雨顿时变大、变密了。 他觉得似乎听到前方有潺潺流水声,可是很快的,那个声音就被从后头追来的沉重喘气声取代。 有东西撞上他的背。并不会非常痛,但力道大到足以让他站不稳,让他来不及反应第二下攻击。 再一下…… 又一下…… 再一下…… 又一下,终于伊森倒向地面,脸朝下,贴在泥淖里。所有的声音全被孩子们的笑声掩盖。他们开始从各个方向、各个角度攻击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有怎么打都不会痛的小拳头,有浅浅的刀割,还有偶尔对准他的头比较用力的重击,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攻击的频率也跟着提高,伊森不禁觉得仿佛有一大群食人鱼正在啃噬自己。 有东西刺进他的恻身。 他哭喊出声。 孩子们模仿他的叫声,嘲弄他。 又被刺了一下。非常非常痛。 他气得满脸通红,用力把左手抽回,摆脱抓住它的人,然后右手。 双手掌心撑地。 撑起上身。 有人将一个不知是石块还是木头的硬物用力砸向他的后脑。力道大到差点就把他的脑浆打出来。 他的双手一瘫。 脸又埋回泥淖里。 孩子们笑得更开心了。 有人说:「打他的头!」 可是他又撑起身体,而且这一次他还大声尖叫。他看得出来孩子们一定是被吓着了,因为有几秒钟的时间,没有人再攻击他。 而伊森也就只需要这几秒的空白。 他站起来,强迫自己站直身体,一拳打向他看到的第一张脸。那是一个十二、十三岁的瘦高男孩,被伊森一拳打昏。 「离我远一点!」他生气地说。 这是第一次有足够的光线让伊森看清楚他的对手。围在他身边的是两打介于七岁到十四岁之间的孩子。他们手上拿着各式临时找来的「武器」,包括了木棍、石块、牛排刀,甚至还有一个拿着木头裂成好几片、布料部分已经不见的拖把。 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万圣节来你家按铃要糖果的孩子,穿着从父母衣柜找到的衣饰,胡乱拼凑。 伊森几乎要为他丢了弯刀感到庆幸,要不然他一定已经把这群小妖怪砍成碎片了。 他们形成的圆圈有个薄弱的缺口。两个不及他腰高的孩子站在他的左手边。要从那里冲出去,易如反掌。 可是,之后呢? 他们会继续在后头追,在树林里乱跑,直到他像一头受伤的鹿,气尽身亡。 他慢慢转身,和其中最具威胁性的一个男孩四眼相对。已经开始发育的男孩有一头金髮,他的武器是一只被拉到极限的袜子,里头装了沉重的球状物,可能是棒球,也可能是实心的玻璃球。少年穿着一套应该是他父亲的西装,尺寸很大,太长的衣袖从他的指尖软软地垂下。 伊森怒吼,将右手举高往后靠近那个男孩,准备揍他。可是这时那孩子却惶恐后退,被树根绊倒,跌坐在地,然后立刻爬起来,一边逃进树林,一边拉开喉咙嘶喊着他们会找到他的。 一半的孩子看到他们的领袖居然逃了,也纷纷跟在他后面逃走, 伊森开始追逐那些还没逃跑的孩子,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头想吓散一群小狼的麋鹿。孩子们一边尖叫,一边像被恶魔狂追似地消失在松树林里。除了一个。 唯一留下的男孩在雨中静静地看着伊森, 他大概是整群人中最小的一个,最多只有七、八岁。 他打扮得像个小牛仔。红白相间的帽子、长靴、条纹领带,配上西部风格的衬衫。 他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拿石块,呆立着,面无表情。 「你不怕我吗?」伊森问。 男孩摇摇头,水从他的帽沿滴落。他抬头看着伊森。手电筒的光照着长满雀斑的小脸时,伊森看得出来他在说谎。他很害怕,他的下嘴唇不听控制地不停颤抖。那是一个小男孩所能装出的最勇敢的姿态,伊森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他,心里猜想着是什么理由让他这么努力表现。 「你不应该再逃了,布尔克先生。」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姓氏?」 「你可以在这儿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只可惜你不接受。」 「这地方是怎么回事?」 「就是一个普通小镇啊!」小男孩说。 大人的声音传来。七、八支手电筒的光在松树间闪烁,像刚出现的星星。 「你家在哪儿?」伊森问。 小男孩歪着头,他听不懂这个问题。 「你是什么意思?」 「在来松林镇之前,你住在哪里?」 第56页 「我一直住在这里。」 「你从来没有离开过镇上?」伊森问。 「你不能离开,」小男孩说。 「为什么?」 「就是不能。」 「我不接受这种规定。」 「那就是为什么你就要死了。」小男孩突然尖叫起来,「他在这里!你们快点啊!」 光线穿越松林进入草地。 伊森开始跑向另一侧的森林,他既没举起手臂保护脸,也没回头看有多少追兵,只是一味地在黑暗中狂奔。他失去了时间感,失去了方向感,挣扎着在一片混乱中坚持下去,他其实很惶恐,其实很想跪下来,像胎儿似的将身体蜷曲起来,干脆承认自己疯了。 因为恐惧。 因为痛苦。 因为所有的一切完完全全的没道理、说不通。 最后让他停下脚步的不是预期中的水流声,而是一股味道。 空气中突然传来的香味。 地形急降,他从泥泞的河岸攀爬而下,走入寒冷、汹涌的河水,湍急的河流宛如液状的钢铁,力道十足地沖刷着他的长靴。 虽然河水冷得不得了,他却拒绝迟疑,只是一心蹒跚前行,只想离开河岸,往水道中央走。 走到水深及腰时,伊森不禁为直逼骨髓的寒意大口喘气。强大的水流使劲地将他往下游拉。 他缓慢而小心地走着,河床上的石头在他的体重下晃动,逐渐往下游滚去。 每走一步,他就准备好承受水流冲击,倾身向前,对抗河水的拉力。 走到河道的一半时,水位已经到达胸口。 水流沖向他,他脚下一滑,跌倒了。 伊森很快地往下游漂。 四周近乎全黑,他看不到河床上有什么突出的大石头,不过他知道只要撞上一颗,他就死定了。 他以身体侧俯水面,两臂交替往前伸再往后划,两脚不打水而做剪刀式后蹬的侧泳,努力挣扎着要横渡湍流。 他的手臂没什么问题,可是他无法踢掉脚上的靴子,让他的后蹬相当无力。 靴子的重量让他下沉的速度,远比靴子帮他前推的速度更快。 他慌乱地游了一分钟,就在肌肉快要抽筋时,他感觉到脚跟碰到了河床。 他站起来,身体前倾对抗水流,水位掉回他的腰部。 十几步之后,水位退到膝盖,他一路小跑步地离开河流,精疲力尽地倒在河岸。 他转身侧躺,上气不接下气,累得要死,不停颤抖。 他望向河的对岸。 新加入的光束出现在每一个角落。 他可以听到人们在大叫,觉得他们正在叫的可能是他的名字,可是距离太远,河流奔驰的水声又太大,他没有机会听清楚。 伊森想要继续跑,他知道他得继续跑,可是他太虚弱了,没办法让自己站起来。他告诉自己再一分钟就好,再让他多躺一分钟,让他喘口气休息一下。 对岸的光束数目已经多到他来不及数。光点集中在离他三十尺的上游,也就是他刚才走进河里的地方。但是愈来愈多人从那里分别往上或往下搜寻,十多个光束在河面上来回扫射。 他转身,跪在地上。 他的双手因为寒冷而抖得像中风过的病人。 他开始爬行,手指在潮湿的沙土中摸索。 刚才只不过躺着不动几分钟就让他的关节变得好僵硬。 当他爬到一块大石头旁时,他往上伸手,摸到一个安全的着力点,将自己拉起来,站好。 他的靴子里都是水。 对面河岸至少来了一百多个人,而且每一秒钟都有新的光点加入。大多数的光束都只照到河道中央,可是也有五、六个人将手电筒的光射向伊森这边的河岸,即使雨势仍旧不小,他们手上的光却还是清楚可见。 伊森跌跌撞撞地离开河岸,希望能拉长自己和光束之间的距离。然而,十英尺后,他碰到了一大面垂直的岩壁。 他顺着它走,听着几百个人的声音掩盖过流水声。 一道光束射向他前面十尺的岩壁。 伊森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那道光上上下下地在他身后的岩壁扫射,他从侧面探出头来窥伺。 许多光束从岸边照向河流。从伊森藏身的地方,他看到好几个人涉水跋涉,走到水深及膝处搜索,可是没人试着要游到对岸。 当他正准备离开大石头时,一个被扩音器放大的声音越过河流传过来。 「伊森,只要你回来我们这儿,我们会原谅你所做的一切,」 他到哪儿都认得出这个声音。波普警长低沉、带着浓厚喉音的声音在岩壁上弹跳,迴荡至群众身后的松树林里。 「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事实上,我非常清楚我在做什么。 现在没有任何光束射向他周围,伊森挣扎起身,继续蹒跚地沿着岩壁往南走。 「只要你乖乖回来,我们不会伤害你。」 喔,对,我马上回去。 「我个人可以向你保证。」 伊森真希望他的手上也有个扩音器。 河对岸还有其他人也在大叫着他的名字。 「伊森,拜託!」 「你不明白你在做什么!」 「回来吧!」 波普继续喊话,但伊森不理他,只是在漆黑的雨夜里持续前进。 第57页 离群众愈远,周围也变得愈暗,什么都看不见。 伊森缓慢跛行着,他唯一的方向感来源是左手边的流水声。 在他身后,人群的声音逐渐消失,光线渐渐模煳。 他的身体耗尽了最后一点肾上腺素,他可以感觉到世界级的崩溃即将来临。 到时,他将会累到不醒人事。 可是他不能停。现在还不能。 他非常想就在河岸边的沙堆上蜷曲起来好好睡一觉,可是说不定那些人会决定渡河。 他们有手电筒、有武器,而且人数众多。 他什么都没有,孤立无援。 风险太大了。 所以,即使他只剩一点点力气,他也还是要继续走,走到再也走不动为止。 12 伊森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走了多久, 一小时。 也许两小时。 也许更短一点。 他的速度很慢,恐怕走不到一英里吧?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这样没错。每隔几分钟,他就会停下来,望向河川下游,寻找看看有没有新出现的光点,聆听有没有踩过岩石的脚步声。 可是每一次回头看时,画面总是一成不变,彻底的黑暗。如果真的有人在跟踪他,湍流的怒吼显然有效掩盖了所有声响。 * * * 雨势变小,先降成毛毛雨,然后时下时不下,最后完全停了。 伊森继续蹒跚前行,仰赖着感觉行动。他伸出双手抓住看不见的大石块,脚步则尽可能的愈小愈好,那么当过上不可避免的障碍物时,往前的惯性动力才不会让他摔个狗吃屎。 * * * 然后,他的视力恢復了。 前一刻,还是一片漆黑。 下一刻,四分之三个月亮露出脸来,它的银光从云朵间的缝隙洒落地面,每一块湿答答的岩石全像被上过一层漆似地闪闪发亮。 伊森在一块顶部平坦的大石头上坐下,双腿不停颤抖,他的体力已经用到极限了。 河流的宽度几乎少了一半,可是水流却变得更急。河水冲击着许多凸出的石块,溅起大量水花。 七、八十英尺高的巨大松树耸立在河的对岸。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好渴。 他跪着,四肢并用地爬到河边,将脸埋进一个小水池里。 水喝起来非常纯净甘甜,可是冷入心扉。 他趁喝水的空档往下游看。 除了湍急的河流,两岸没有任何东西在移动。 伊森很想好好睡一觉,他可以就躺在这儿,在三秒钟内立刻睡着。可是他知道那么做未免太过愚蠢。 我得在月光消失前,找到藏身之处。 得在我还能走时,找到藏身之处。 云雾已经开始飘回月亮前面。 他强迫自己站起来。 如果他在这儿渡河,以他目前的虚弱状况,说不定会灭顶,他得在河的这一侧找到藏身之处,不过那将会是个困难的任务。河的对岸是大片高耸入云的古老森林。他相信在这类森林里;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好地方睡一晚。最糟最糟,他也能折断几根树枝为自己盖个棚子。只要在上面放满够多的树枝,就会是个足以遮风蔽雨的藏身之处,说不定还能留住足够的体温,为自己创造出一个温暖的绿洲。 可是在河岸这一侧,他没办法这么做。 河岸这一侧有的只是四十尺高的红色岩壁,根本就是围绕松林镇那座岩石牢笼的底座。 四十尺之上,则是垂直的岩石,高耸相叠,没入黑暗之中,不见尽头。 依他现在的状况,是不可能往上攀爬的。 伊森继续踉跄前行。 暍下的水在他的胃里哗啦哗啦地响。 靴子里的脚肿胀疼痛,每走一步就抽痛一下。他知道一个小时前就该停下把鞋子里的水倒出来,可是他担心要是一坐下,可能就没有足够的气力重新绑上鞋带,再站起来往前走。 这一侧河岸的平地愈来愈窄,岩石和陡坡却愈来愈多,走起来难度倍增。 他走入一片高耸的松树林里。 岩壁逐渐被松软、潮湿的泥土取代,地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松针。如果找不到更好的,至少我还可以睡在这里。虽然他也觉得这儿并非理想的藏身之地:离河流太近、没有树枝可以遮蔽、追踪者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他等等都是隐忧,但是在这些巨大古老的松树形成的天然篷帐下,至少他还是能得到某种程度的保护。 他最后一次环顾四周,心里已经决定:如果没看到任何更好的选择,这儿就会是他今晚一的家。 伊森抬头眺望,红色的岩石往上延伸,和高耸的峭壁相接。 他觉得岩石上似乎有个黑影。 他没有多想,没有犹豫,直接开始往上爬。 先是四肢并用地爬上松树,再从松树跳到一大片乱石岗上。 地势愈来愈陡。 很快的,他又上气不接下气,汗从脸上流下,眼睛被咸咸的汗水刺得好痛。 靠近峭壁的岩石松软细碎,每爬一步他的脚就往下滑一次,仿佛他正在爬的是个大沙丘。 他爬到峭壁处。 黑暗悄悄回来了,月亮已经快被云雾遮住,空气中快下雨的味道愈来愈浓。 找到了!他从河岸看到的那个黑影是峭壁上的一个凹槽。深度约有五、六英尺宽,内部平坦干燥,完全不受外头的天气影响。 第58页 伊森攀爬到它的边缘,跪着爬进里面。 后头的墙面有个自然的坡度让他靠背,愈来愈暗的世界被这小小洞穴的岩壁阻隔在外。从他所在的高点,他无法看到那条河,可是仍然听得到它宛如放大的耳语的湍急水声。 月光不见了,对岸松树森林也渐渐看不清楚,伊森终于又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开始下雨了。 他坐起来,用颤抖的手指试着拉开从在公寓杀死那人身上抢来的靴子的鞋带。花了好几分钟才解开结、脱掉靴子。从每只鞋里倒出来的水至少有一品脱那么多。他脱下袜子,把水绞干,将它们铺在岩石上晾干。 他的衣服还在滴水。 他脱下连身帽棉衫、t恤、牛仔裤,甚至连内裤都脱了。然后,他全身赤裸地坐在山洞里,花了十分钟将水从衣服绞出来,直封它们只剩微湿。 伊森把连身帽棉衫盖在胸膛,长袖t恤盖在腿上,将牛仔裤折成枕头。他靠着山洞的后墙躺下,转向侧身,闭上眼睛。 他这辈子没有这么冷过。 刚开始时,他还怕自己会冷得睡不着。他的身体想温暖自己,颤抖得好厉害,却一语成效都没有。连身帽棉衫被抖得一直滑下来,他只好伸出手抓住两只袖子。 虽然他真的好冷,可是他实在太累太累了。 不到五分钟,睡神轻易获胜。 13 伊森的右脚踝被铐着,上头有一条链子连到栓在地板的铁环上。 他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前,上面摆了三样东西…… 一张a4大小的白纸。 一支深蓝色原子笔。 还有一个黑沙不停往下漏的计时沙漏。 耶许夫警告伊森,在沙子漏完时,他就会回来,到时候如果伊森写在纸上的东西不能让他满意,伊森就会被凌迟至死。 可是伊森心里很明白,就算他写下的是即将发动的大规模攻击的清楚细节:时间、地点、目标、参加的基地人数和飞机数量,耶许夫还是不会满意。 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满意,因为不管伊森写了什么,他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得很悽惨。 伊森从耶许夫的声音和邪恶的棕色双眼中看得出来,他其实并不想知道军事情报,他只想刑求他。 审问的假动作不过是他的前戏。 只是为了让耶许夫兴奋勃起的前戏。 他是个虐待狂。而且大概还是个盖达恐怖份子。 不知为什么,伊森被吊在行刑室时,他不让大脑去想这些事,可是现在他独自坐在安静的房间里,突然明白了这个真相。 不管他写下什么,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他的人生将会变得非常非常糟。 房间里有个二尺长六尺宽的窗户,可是被木板封住了。 透过木板上的小裂缝,几缕伊拉克明亮的阳光射进屋子里。 温度上升得很快,每个毛孔都在飘汗。 他觉得一切仿佛都不是真的,他就快受不了了,他的感官变得异常灵敏,环境带来的刺激瞬时将他淹没。 ——外头有只狗在吠。 ——这处的儿童嘻笑声。 ——好几里外传来怪异犹如蝉鸣的机枪声。 ——有只苍蝇飞过他的左耳。 ——附近烹调伊拉克烤鲤鱼的香味。 ——这个基地里,有个男人正在尖叫。 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儿。至少没有一个可以帮助我的人知道我在这儿。 他的思绪飘向了留在美国而且怀孕中的泰瑞莎,但他的思念之情和想家的心让他更难以接受即将面对的可怕未来。他想回忆他们最后一次透过军方休闲综合服务网路的通讯对话、感受两人之间的深切爱意,但他明白如果这么做,他一定会心碎。 不,不能,不要去想。现在不要去想。也许留到我快死的时候再去想吧! 伊森拿起原子笔。 我需要做点什么,让我的脑子不要胡思乱想。不能只是呆坐在这儿,一直想着即将发生的不祥未来。 不然我就中了他的计。 因为,他就是想这样折磨我。 * * * 他从战争的恶梦中惊醒。 整整一分钟,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一边发抖,一边却又因为发烧觉得好热。 伊森坐起来,在黑暗中伸出手。当他的手指碰触到粗糙的岩壁时,他内建的卫星定位系统立刻更新,而他目前面对的恐怖困境也瞬间全回到脑海。 他在睡梦中将所有的衣服踢开。现在它们全又冷又湿地散在他身边的岩石上。他将它们一一摊平,希望能让它们早点儿变干,然后屁股往前移动,直到身子靠在洞口为止。 雨已经停了。 夜空出现了星光。 他向来对天文学一点兴趣也没有,可是他发现自己在找熟悉的星座,心里想着不知道他现在看到的星星是不是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这和我从前看到的星空一样吗? 河流在他底下五十英尺处不停地唱着歌。 他往下瞪着河水,当他看见它时,他的血液几乎凝结了。 伊森的第一个反应是赶快躲回山洞,可是他忍住了,他怕突然的移动反而更容易引人注意。 狗娘养的,他们跟来了。 他们还是渡过河了。 第59页 现在追兵在河边的巨大松树里搜索,完全被阴影遮住,让他无法判断出人数。 伊森以极慢的速度一寸一寸地移回山洞,将身子伏贴在冰冷的石板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从洞口窥伺。 所有的人全消失在树林里,有一段时间,河边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有,四周寂静无声,伊森几乎要怀疑刚才的事是不是他幻想出来的。想想他过去五天的经歷,重复出现的幻觉说不定是回归正常神智的第一个好徵兆。 不过,在三十秒后,他们从树林的影子里冒了出来,出现在陡坡的碎石底部, 搞什么? 只有一个,虽然看起来是正常人的高度,但移动的方式不像人,那东西四肢着地爬过岩石,在星光下苍白而且光熘熘的。 伊森的嘴巴尝到一股金属味——恐惧的味道,他赫然发现那东西的比例全错了,手臂几乎是正常人的两倍长。 那个东西抬起头,即使距离很远,伊森还是能看见它指向天空的超大鼻子。 嗅闻着。 伊森小心而缓慢地从洞口退后,退到不能再退才停下来,然后他用手臂环抱自己的腿,颤抖着,竖起耳朵听有没有任何接近的脚步声或石块移动滚落的声响。 可是他只能听到河流的咕噜咕噜声,而下一次他再往外望时,不管他刚才看见的、或他以为他看见的是什么,都已经消失无踪。 * * *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即使天仍旧是黑的,他却再也睡不着, 他太冷了。 也太痛了。 他经歷过的事让他异常恐惧,使他无法再度入眠。 他躺回岩石上,心里极度渴望,极度需要一个慰藉。 泰瑞莎。 在家时,他也时常在半夜醒来,但总能感觉到她的手臂抱着他,她的身体贴在他身上。即使是在最难熬的那段时间、那些他很晚才回家的夜晚、那些他们吵架的夜晚、那些他背叛她的夜晚。她带给他的比他所能想像的更多。她用尽全力爱他,没有犹豫,没有后悔,没有条件。毫无保留。在他爱得有所隐藏、有所牵挂时,她却是百分之百地投入自己,自始至终。 生命中有些时候你能撇开心理投射的包袱和共同的过去,将你爱的人看得很清楚,用不同的角度去看他们,以陌生人的眼光,找回当初爱上他们的那一瞬间——在所有的眼泪和争执之前,在你觉得他们有可能很完美之前。 伊森从没像现在将他的妻子看得如此清楚,从没像现在这么爱她,连他们刚相遇时都没有。此时此刻,在这个又冷又暗的山洞里,他想像着如果她在身边,她会如何拥他入怀。 * * * 伊森看着太阳将火喷向天空,星光愈来愈淡,当太阳终于升上对岸山嵴时,阳光射进他的山洞里,烤热冷冰冰的岩壁,将他包裹在一片温暖舒适的金光中。 在这个新的光源下,他终于可以检查昨天晚上为了逃离松林镇,他身上所增加的新伤。 他的双腿和手臂上全是又黑又黄的肿胀瘀青。 左肩和右腰被护士潘蜜拉用大针筒戳入的刺伤。 他撕下左大腿上的胶带,露出大腿后方贝芙莉为他拿掉晶片时割开的伤口。胶布的压力成功止血,但割开的地方却发炎了。他知道自己需要抗生素和好好缝上几针,否则很可能会感染, 伊森用双手抚摸自己的脸,感觉上似乎没有一样东西属于他。他的皮肤浮肿,带着许多裂痕。在二十四小时内断了两次的鼻子反而变得异常柔软。他的脸颊上全是跑过森林时树枝造成的浅浅割痕。他的后脑受到挥舞石块的孩子的重击,肿了一大块。 然而,最难过的莫过于过度使用的大腿,每一块肌肉都酸痛得不得了。 他忖度着,不知道待会儿,还有没有力气走路。 * * * 到了九、十点时,他的衣服已经干了。伊森一件一件穿起来,套上还有点湿的靴子,绑好鞋带,从洞口攀爬出去,往峭壁的底部爬。 重回平地的过程给了他接下来的一天会过得如何的现实预告,当他终于到达河岸时,他仿佛可以听到肌肉全都在尖叫。 伊森别无选择,只能休息一会儿。他闭上眼,享受着犹如温水一样照在他脸上的阳光。在这个高度,太阳的热力令人觉得相当舒服。 空气中充满了干燥松针在阳光下曝晒的香味。 香甜冷冽的清水。 河流穿过峡谷明亮爽朗的淙淙水声。 石头在潮流冲击下的「喀答」碰撞声。 蔚蓝的天空。 暖和的身体让他精神为之一振。虽然身陷险境,但感受到大自然的魅力,唤醒了他灵魂里沉睡许久的清明。 昨晚他实在太累了,只能躺在石头上动也不动地狂睡。 现在,飢饿感又回来了。 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红萝蔔和已经被压得好扁的面包。 * * * 伊森又站了起来,开始四处搜索,在附近的树林里找到一支适合当拐擦的松树枝。他量了一下长度,将它折断。然后他花了几分钟拉筋,想缓和肌肉里的酸痛感,可惜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终于开始以觉得自己应该可以维持的速度往峡谷上游走,可是十分钟后,昨天的旧伤逼得他不得不慢下来, 第60页 半英里仿佛五英里那么长。 每走一步,他靠在拐杖上的重量就愈多,他紧紧抓着它,好像丢掉它就会没命,好像那才是他唯一有用可靠的一条腿。 * * * 到了下午两、三点,峡谷的形态改变了。河水的宽度愈来愈窄,窄到只剩一小条。松树林也在缩小,不但数目变少,树和树之间的距离也变远。他看到的树不是很矮就是长了瘤,应该是极冷的冬天所造成的。 他必须时常停下,休息的时间比走路的时间还长,一直处在上气不接下气的状态下。随着他愈爬愈高,氧气也变得愈稀薄,肺部的疼痛感也就愈来愈严重。 * * * 接近黄昏时,他呈大字型躺在一块满是苔藓的岩石上。旁边就是河流的源头,六英尺宽的急流飞溅沖刷着一大片彩色的石头。 他离开山洞已经过了四到五个小时,太阳也慢慢往河对岸的峡谷峭壁后方滑落。 太阳一消失,气温立刻垂直下落。 他躺在那里看着天空的颜色渐渐褪去,蜷起身子对抗即将来袭的寒气,以及他无法得到任何支援的残酷事实。 他转向侧边,将连身帽盖在脸上。 闭上眼睛。 他很冷,可是他的衣服是干的,他努力想将纷乱的思绪和强烈的情绪整理好,可是他实在好累,累到几乎要精神错乱了。然后,突然间,他感觉到热热的阳光烘烤着他的连身帽。 他睁开眼睛,坐起来。 他仍然在泉水旁的大石头上,只不过现在已是清晨。太阳正从他身后的峭壁探出头来。 我睡了一整夜。 他拖着身子,走到小河旁喝水。水冰得不得了,让他的头不禁痛了起来。 他吃了一根红萝蔔,咬了几口面包,然后挣扎着站起来尿尿。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状况比前一天好多了,两条腿不再觉得痛得那么厉害。几乎还在忍耐范围内。 他伸手握住拐杖。 * * * 峡谷两侧峭壁的距离愈来愈小,小溪也愈来愈窄,最后终于只剩一个出水口,消失潜进地下。 没有了水流声,寂静更是巨大到难以忍受。 除了他靴子下石头的「喀啦」声外,什么都没有。 一只寂寞的鸟从头上飞过,叫了一声。 他自己的喘气声。 左右两边的岩壁变得更陡,上面不但没树,甚至还灌木都没有。 只剩一地的碎石头,苔藓,以及高高在上的天空。 * * * 到了中午,伊森丢掉他的拐杖,手脚并用地在非常陡峭的山壁间移动。当他在峡谷里一个弯道慢慢前进时,除了脚下滚落的岩石碰撞声外,他听到了一个新的声音。他靠在一个像车子一样大的石头上,想在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唿吸声中,听听看那到底是什么。 有了。 人工的。 持续性的。 低分贝的嗡鸣声。 好奇心让他想一探究竟,伊森很快爬过转弯处。他每走一步,嗡鸣声也跟着变大,让他对会发现什么好生期待。 当他终于看到它时,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接下来一、两英里的峡谷一样非常的陡,峭壁最顶端是许多锯齿状的螺旋和分叉。无情残酷的地形让它看起来仿佛不属于地球。 在五十英尺远的上坡,伊森看到了嗡鸣声的来源。一片二十英尺高、六十英尺宽的通电围墙竖立在两恻峡谷的交接处,上头添加了一圈又一圈的锋利铁片。围墙上的告示牌写着: 高压电。有致死的危险。 以及 速返松林镇。越过这一点,你必死无疑。 伊森在围墙前五英尺停步,仔细观察检视。围墙是由长宽约四英寸的正方形连结而成的,近距离听到的嗡鸣更具威胁性,仿佛散发着:「我是来真的,不要跟我开玩笑」的气焰。 伊森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找了一会儿才发现它的出处。一只很大的啮齿动物,大概是只土拨鼠,显然想从和围墙相邻的地面爬过去。看起来它似乎被夹在网子里微波了八个小时左右。已经呈焦炭状。几只倒霉的小鸟以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餐,判断错误想吃那只动物的遗骸,结果迎接了同样的命运。 伊森抬头往上看着峡谷的峭壁。 看起来是很陡,可是仍然有可以施力的地方,尤其是右恻。对一个有强烈动机又有胆量的人来说,爬上去并非一定不可行。 伊森走向峭壁,开始往上爬。 岩壁不够硬,他的手抓到的某些地方感觉有点松软,但有不少可以抓住的地方,而且距离都很近,所以他的重量放在每个施力点的时间不会超过几秒钟。 很快的,他已经离地二十五英尺,看到通电的锋利铁片就在他鞋跟下几尺持续地嗡嗡叫,让他心里不禁有些七上八下。 他穿越一块大石头突出来的部分,小心地侧身移动,慢慢走向围墙的另一边。离地这么远的高度让他有些胆怯,可是他正在非法穿越小镇边界的事实更让他深感兴奋。 虽然他的脑袋里有个罗唆的声音,小声地告诉他,之后他可能要面对更大、更可怕的危险。 * * * 伊森安全回到峡谷的地面上,继续往前走。因为他专心想着即将面对的危险,通电围墙的嗡鸣声听来反而没那么明显了。同样的情况在伊拉克时也发生过。在最后结局不佳的任务情势逐渐变得紧张时,他的感官也会不由自主地锐化。他的手掌会开始冒汗,他的心跳会加速,他的听觉、嗅觉、味觉,都会变得更为敏锐。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可是当他的黑鹰直升机在法鲁加被打下来时,他在肩托式火箭弹爆炸前五秒,他其实就已经知道了。 第61页 围墙后头的世界很寂寞孤单,岩石全是碎的,像被雷电击过似的。 连天空都很空旷。 一片云都没有,更是强调了极端的荒凉。 有了松林镇的经歷后,只剩他一个人,和其他人相隔那么远,感觉十分怪诞。可是在他的脑袋后面,一个新生的忧虑不断地困扰他。再往上爬一千尺后,就会到达峡谷高耸、强风的顶端。如果他的体力不出问题,应该在黄昏前就能完成攻顶。他可以在碎石头上再熬过另一个又长又冷的夜。可是,然后呢?很快的,他的食物就会吃完。虽然他在泉水消失前牛饮的水还在胃里哗啦啦地晃动,但这么耗费体力的攀爬,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想再喝水了。 即使他对飢饿和口渴的威胁非常担忧,但他其实更害怕越过山岭之后会遇上什么。 如果一定要猜,大概是一鉴无际的荒野吧?虽然他还记得不少从军时接受的野外求生训练,可是以他目前生理、心理都十分疲惫的状态下,他怀疑自己的生存机会有多大。想到要走过这片山地,走回文明世界,困难度之高让他内心不禁畏缩了起来。 可是,他还有什么其他的选择? 回去松林镇吗? 他宁愿一个人在这儿冻死,也不愿再回去那个可怕的小镇。 伊森穿越峡谷里布满巨石的一区,从一块石头小心地跳到另一块。他听到下方有流水声,虽然看不到、摸不到,但他知道小河确实藏在大石头下的暗处。 左边峭壁上,有东西反射出刺眼的阳光。 伊森停下脚步,用手遮住眼睛,眯着眼看向那道光。他站在峡谷的半山腰上,只能看到那是一个正方形的金属板,钉在很上面的峭壁。它的比例非常完美,分毫不差,一看就知道是人工制品, 他跳到另一个大石头上,速度比之前快许多,警觉性也提高了,一边前进,一边不停地往上眺望。可是还是看不清楚那个反射光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前方峡谷的状况比之前好很多,石块的尺寸变小,让他可以在其中行走。 他还在考虑是否应该爬上去看看那片金属板时,石头滚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伊森反射性地以为是山崩,大片的石块朝他滚落,几千吨的石头从峭壁上落下,就快砸死他了。剎那间,他惊恐万分。 可是声音是从他后方而不是上方发出的,伊森转身,望向他刚才走过的路,猜想大概是一个被他踩过的大石头终于失去平衡滚落下来。 虽然如此,听到一个不是他自己喘气,也不是他移动时所发出的声音,还是让他有些不安。毕竟,他已经相当习惯这片与世隔绝的峡谷中的完全寂静。 他可以看到峡谷开阔延伸出好几英里。他本来还注视着四分之一里外的通电围墙,然后慢慢地看向比较靠近他、离他大约一百码的范围。一开始时,他以为看到的是土拨鼠,可是它移动的速度太快,简直像猫一样敏捷,闪电似地在大石头之间轻盈跳跃。伊森眯起眼睛注视它,才发现它身上一根毛都没有。它看起来就像个白化症患者,有一身灰白混浊的皮肤。 伊森发现自己错估了它的尺寸,吓得不禁退后了好几步。那东西不是在小石头上跳跃,而是在伊森剐剐经过的那片有许多大石块的区域。换句话说,它的实际尺寸和一个成人差不多,正以极具威胁性的连续跳跃快速前进。 伊森被石头绊倒,但立刻跳起来站好,他的唿吸变得好快。 转眼间,那个生物离他的距离近到他能听到它的唿吸、喘气。每一次攀上一个新的大石块,它就会伸出爪子紧紧抓住。每跳一次,它就更靠近伊森。现在只离五十码。伊森的胃开始觉得不舒服,想吐。 这和他前天晚上从河流旁的山洞看到的东西一样。 这就是他以为是他幻想出来的东西。 可是,他妈的,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奇怪的生物存在呢? 他以自己可以承受、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峭壁攀爬,每走两步还不忘回头看一眼。 只见那东西从最后一块大石头上跳下,以芭蕾舞伶的姿势优雅降落,然后四肢着地,像野生公猪似地贴近地面朝伊森追来。他的喘气声随着距离缩短愈来愈大,伊森很快发现它的速度实在太快,想要试着跑赢它根本是不可能的。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向他奔来的生物:心里一半想搞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一半只想武装自己,活下去。 现在只剩二十码。靠得愈近,伊森愈不喜欢他看到的东西。 它的上身很短。 腿和手臂部很长,四肢顶端连接着黑色的爪子。 一百一十,也许一百二十英磅重。 强壮。 瘦长结实。 更糟的是,粒长得很像人。它的皮肤在阳光下宛如初生老鼠那样的透明,蓝色的血管、紫色的动脉像地图一样清晰可见,甚至可以隐约看到它胸腔里持续跳动的粉红色心脏。 距离拉短至十码,伊森打算和它正面对决。那东西小小的头低下缩入,准备攻击,在它狂叫时,血红色的口水从它没有嘴唇的嘴巴飞溅流下,混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它的猎物。 伊森在它碰到他之前的两秒钟闻到了它的气味,那是一种血和肉混在一起腐烂的恶臭。 第62页 它一边跳向伊森,一边发出如同人类嚎哭般的尖叫,伊森想在最后一刻闪避,可是它早料到,反而伸出长达四尺的手臂抓住伊森的腰,利爪轻易穿透了连身帽的厚棉布,直接戳进伊森的侧身。 如被雷击到的疼痛。然后那东西往前的力道将伊森整个人提起,撞向岩壁,将他肺里的空气顿时全挤压出来。 它再度攻击时,伊森还在挣扎喘气。 像斗牛犬一样残忍。 像闪电一样迅速。 像野牛一样有力。 伊森高举双臂护住他的脸,毫无抵抗能力地任由它双手各五根利如鸟喙的爪子左右乱扫,轻易地划破他的衣服、割开他的皮肤。 几秒钟内,它已经跨坐在伊森身上,两腿上的爪子像钉子似的将他的小腿钉牢在地面。 一片混乱中,伊森瞄到它的脸。 如火山口般的大鼻孔。 小而不透明的眼睛。 头颅上没有毛髮,头盖骨上的皮肤拉得好紧、好薄,伊森甚至可以看到它的头盖骨是怎么像拼图似的接合在一起。 牙龈上有两排又小又利的尖牙。 感觉上他好像已经和这东西打了好几个小时,虽然事实上只过了几秒钟。时间在此时化成了可怕而迟钝的小分子,拉得好长好长。伊森受过的搏击训练挣扎着要接手,他的脑袋克服了恐惧和混乱,一开始捕获他的惶恐不安已逐渐散去。面对的情况愈是危险混乱,你的头脑愈要清晰灵活,这样你才能去想、去衡量该怎么存活下来。这一点,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做到。这场打斗耗费他大量体力,如果他不能赶快将自己的恐惧和反抗力道控制住,再过六十秒,不管在心理上,还是在生理上,他都不会再有机会打赢了。 那个生物打出了到目前为止最厉害的一拳,横过伊森的胃部,切开他的衣服、皮肤、腹肌上的浅层脂肪,最后还划过他肌肉的表层。 接着它把头撞向伊森的肚子,他可以感觉到牙齿咬穿了连身帽棉衫。突然间,伊森惊恐地明白了它的意图。它想用内建的刀刃把他的内脏咬出来,然后就在这个峡谷里让伊森一边流血至死,一边看着它享用生鲜大餐。 伊森挥拳痛击它的头,姿势怪异,但很有力道。 那个东西从伊森的肚子抬起头来看他,发出愤怒而尖锐的叫声。 然后举起它右手的黑爪挥向伊森的脖子。 他一边用左手臂挡下了攻击,一边绝望地用右手在地面上找寻任何可以充当武器的物品。 那个怪物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它推开伊森的肚子,丑陋的脸转向伊森的脖子,龇牙咧嘴。 它就要把我的喉咙咬开了。 伊森的手握住一个石块,手指挣扎着想要抓牢。 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将手上纸镇大小的沉重石块挥向那怪物的头。当钝角撞上它的头侧时,它颤抖了一下,黑炭般的瞳孔在混浊的白眼珠里放大,下巴也跟着松开,仿佛惊讶地忘了阖上。 伊森毫不迟疑。 立刻坐直身体,将石块撞向它参差不齐的棕色犬齿。石块穿过,牙齿全断。伊森马上再度攻击,这次则是打破它扁平的大鼻孔。 它倒向地面,不可置信地尖叫,深红色的血从口鼻喷出,它仍虚弱地挥动爪子,只是力道和速度连皮肤都无法划破。 伊森跨坐在它身上,一只手捏住它的气管,另一只手挥动石块痛击。 往它的头盖骨勐击七次之后,它才终于不再挣扎。 伊森将沾满鲜血的石块丢到一旁,侧身躺下,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脸上被喷满了血,甚至还有一些骨头碎屑。 他强迫自己坐起来,拉开上衣。 我的老天啊! 他看起来好像才被人砍过,上半身遍布许多伤口。那些黑爪子造成的伤口又长又丑陋。他肚子上的伤是最严重的,长达六英寸,深深划过他的腹部。如果再深一寸,他就会肚破肠流了。 他往下看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残骸。 他甚至不晓得该从何下手处理。 他的手还是抖个不停,体内的肾上腺仍到处流窜。 他站起来。 峡谷又是一片静寂。 他望向最靠近他的那片峭壁,金属正方形仍旧在阳光下闪烁。他无法确定,但推测应该再爬个八十英尺或九十英尺就会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赶快离开峡谷的底层,愈快愈好。 伊森用棉衫的袖子擦了擦脸,然后从峭壁后退几步,好看得更清楚些,他花了点时间研究每一条可能的攀爬路线,最后决定走一条会将他带到有一连串施力点的凸出岩石的路线,然后在岩壁缝隙中走一小段路后,就能到达那个让他十分好奇的金属正方形, 他走向峭壁。 打过架之后,他的体力反而变好了。 正好利用这股动力来攀爬攻顶。 伊森爬上第一个较宽的凸出岩面,找到一处稳固的施力点将身体往上拉。 攀爬牵动了腹部肌肉,引发剧痛,事实上每一个动作都会牵扯到伤口。 可是不管多痛,他仍旧努力攀爬。 二十英尺后,伊森在凸出的岩壁上找到一个可以从容站立的地方,背靠在石头上休息。 伊森已经有好多年没攀岩了。光爬这二十尺就花了这么多力气就是效率不佳的最好证明。他用手臂力量而非双腿来爬,所以他全身都是汗。咸咸的汗水流过每一个伤疤、每一个割伤、每一条抓痕,让他混身刺痛。 第63页 他谨慎地用小碎步在原地转身,将双手放在岩壁上。凸出的岩石笼罩在阴影下,岩壁简直和冰块一样冷。当他站在地面往上看时,这个中继站看起来非常可靠。不但有地方可以站着休息,而且也有不少可施力的小凸石能让他爬到第二个休息处。可是现在,当他站在离地二十英尺高的石块上,看着几乎是垂直的峭壁,那些小凸石仿佛又不是太牢靠,而且这儿到第二个较大的凸出岩壁距离至少还有三十英尺,所以到时他可能需要休息的时间就更长了。 伊森闭上眼睛,做了两次深唿吸,试图缓和心跳。 你做得到的。你必须做到。 他抓住离他头顶一英尺高的小凸石。这是到目前为止他抓过最小的一块。然后踩上只能让他鞋跟借力几秒钟的缓坡。 伊森愈往第二个较大的凸出石块攀爬,他的恐惧程度就愈深。他试着不去理会脑袋后面小小的声音,但还是听见它不停地告诉他,他现在掉下去可不是摔断腿或背而已,在这么高的地方,犯一个小错误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当场毙命。 接下来不管是手还是脚的施力点都变得更小,他承受的风险自然也就更大。 起头时,每个动作之间他都很犹豫,不断地测试下一个施力点稳固才敢移动。可是现在,他不再那么做了。他的双腿偶尔会感觉肌肉很紧,显然就快抽筋了。如果他不赶快,在攀爬途中真的抽筋,说不定就会直接掉下去。 于是他改变战略,尽可能地快爬,抓牢每个施力点,并试着用自己和峡谷地面的距离愈拉愈长来安慰自己,不时自我催眠如果他失足坠地也会比之前好,因为在荒野中断了腿或嵴椎只会死得更慢、更痛苦。 然而他爬得愈高,心里的恐惧也就愈深,伊森克制住想往下看的冲动,可是压抑不住脑袋里一直想着他离地面有多远的病态揣测。 他的右手终于抓住第三个凸出石块。 他用力地将身体拉上去,左脚膝盖压上边缘。 当他发现左手没有任何施力点可以抓时,已经来不及了。 伊森一只膝盖挂在岩石边缘,身体在半空中盪,地心引力慢慢将他从岩壁往正下方的恐怖深渊拉,一秒钟感觉就已经好久好久。 他绝望地挣扎,两只手紧紧抓住岩壁。他的左手在胸部附近找到一个小小的岩缝。 他迟疑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抓力反抗地心引力,将自己拉上凸出的大石块。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渐渐滑动,关节也因太过用力而泛白。 他没有再往下滑。他用指尖将自己拉上来,前额擦过岩石的边缘。 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将右腿盪上去,然后站起身来。 这个凸出石块只有上一个的一半宽,他的脚有一部分悬在边缘。 没办法在这儿坐下。也不可能停留太久。 直通那个让他十分好奇的金属正方形的岩壁缝隙就在他正上方。看起来够宽,伊森在上面走应该没有问题……如果他可以爬得上去的话。现在他还没有那个体力去尝试。 他差点就摔死了。他的身体,从头到脚,都还在抖个不停。 一声尖叫让他暂时忘记了内心的恐惧。 他困惑地瞪着五十英尺下的峡谷地面。 他不是已经将那东西的头盖骨打成碎片了吗? 到底是在搞什么—— 等一下。 它没在动。事实上,它根本没有嘴巴可以发出任何声音了。 下一声尖叫传来,这一次比之前的低沉一点,在峡谷里迴荡,在峭壁间前后反弹,伊森看向通电围墙的方向。 喔,天啊! 五只那种生物顺着峡谷走来,以骑兵队的队型快速地在大石块上优雅地跳跃。 伊森背靠着岩壁,试着想尽可能地稳稳站好。 领头的那只一马当先地冲出大石块区,快得像条狗,然后跑到伊森杀死的那只身边时,它勐然停住,低下头贴近地面,在同类被打个稀烂的头颅周围嗅来嗅去。 其他四只接近时,领头那只仰天长啸,发出狼嚎般长长的、心碎的呻吟。 另外四只到达,十秒钟内,它们像在大合唱似地一起悲嚎。伊森动也不动地站在凸出的岩壁上静静听着,汗水在皮肤上变凉,他觉得愈来愈冷。那东西喷出来的血,结成一条一条的结晶,像小伤疤似地残留在他脸上。 他试着去猜测眼前看到、听到的画面,可是找不出合理解释。 他从没遇过这种事,甚至远远超过他的想像。 当它们停止嚎哭之后,居然开始以一种伊森所听过最奇怪的语言沟通了起来。 听起来好像某种可怕的鸟,又快又尖锐的哌哌声中带着奇怪的唧喳短音。 伊森抓紧岩壁,努力抵抗突然产生的晕眩,他脚下的世界开始晃动倾斜。 现在五只全在尸体的附近嗅来嗅去,屁股拾得高高的,脸贴在地面,在岩石间勐力嗅着。 伊森站在那里,忽然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他试着不要慌张,可是明白在它们走后,他也没办法可以回到地面的事实,还是让他害怕得不得了。他甚至没办法从这块凸出的石头上下去。唯一离开这个让他精疲力竭的峭壁的方法,是往上爬。 其中一只突然发出了刺耳高亢的嘶吼声。 第64页 其他只赶到它身边,聚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然后体型最大的一只——差不多是攻击伊森那只的两倍大——离开那个小圈圈,但仍保持鼻子贴地。 一直到它走到岩壁底部时,伊森才终于明白。 我的味道。 那个生物将鼻子压在岩石上,然后用双腿站了起来。 慢慢往后退…… ……然后抬头往上看,直直盯着伊森。 它们在追踪我的味道。 峡谷一片静寂。 五双混浊的眼睛观察着站在凸出岩壁上的伊森。 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像一个精神病人想逃出保护室似地疯狂跳动。 一个问句在他的脑袋里不停地重复播放…… 它们能爬高吗? 仿佛要回答他的问题,率先发现他行踪的那只大个子将身子往后靠在后腿上,没有助跑,直接从原地往上跳了五英尺。 它黏在峭壁上的样子好像上面全是魔鬼毡。它的爪子抓住的是伊森绝对不敢尝试的极小裂缝。 它抬头凝视伊森。其余几只也开始往岩壁上跳。 伊森往上看着那条头顶上的岩壁缝隙,眼睛沿路搜索直到找到一个只比他的手臂高一点、看起来应该还可支撑的施力点。 他往上跳,手掌抓住一块尖锐的黑色结晶,接着他听到了爪子在岩壁上逐渐向他移动的声音。 他往上爬,将另一只手移到那条岩壁缝隙里的里面,然后一把将自己拉进那条斜道的开口。 缝隙很窄,横向不及三英尺宽,但他将靴子贴着岩壁走,好创造出足够的反作用力保持身体平衡。 他往下看。 体型最大的那只已经攀爬到第二个较大的凸出岩壁。它爬得很快,毫不畏惧,完全没有疲态。 其他几只紧追在后。 伊森将注意力拉回眼前这条三方封闭的斜道,没有太多让手施力的地方,不过他相信自己应该可以四肢并用地往上爬。 他开始行动,封闭的岩石给他一种放心的安全感,虽然他很明白那全是假象。 每隔几英尺,他就会从双腿之间往下望,他的视线现在被封闭的岩石挡掉一部分,可是他仍然可以看到那东西在前头领军,毫不费力地从第二个凸出石块往伊森挣扎了好久才站上去的第三个移动。 他已经在岩壁缝隙里爬行了二十英尺,现在离峡谷地面七十尺高了。他的大腿痛得不得了。 伊森不知道还要再爬多久才能碰到那个将他捲入这场恶梦的金属正方形。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没往上爬,而和那些东西一起待在峡谷地面,现在的他大概已经肚破肠流,成了它们的豪华大餐。也许那个让他爬个半死的闪亮金属板即使没能救得了他的命,但至少延后了他的死亡时间。 那只怪物到达第三个较大的凸出石块,完全没有休息,毫不犹豫地直接从那个窄小的岩石纵身跳出。 它的左手爪子抓住了缝隙开口的一个非常非常小的表面,可是却用惊人的蛮力只以一只手臂的力量就将全身拉进这个斜道里。 伊森和那怪物四目交接。它开始以伊森两倍以上的速度用脚往上爬行。虽然它的手也抓着岩壁,但看起来一点都不费力。 伊森没有选择,只能继续往上爬。 他挣扎着又爬了五英尺。 然后十英尺。 那怪物只落后他二十五英尺,距离近到伊森可以看到它半透明皮肤下、宛如藏在一层厚厚毛玻璃里的粉红色心脏不停跳动。 再爬十英尺,然后岩壁缝隙连接到一片平坦、垂直、可怕的石墙。 靠近上方的施力点看起来还不错。伊森发现如果他一直手脚并用,那东西很快就会追上来。 于是他改变策略,换成只用手以吊单槓的姿式爬过去,赶着完成最后的十英尺。 就在他快到顶端时,其中一个施力点却突然崩塌,他差点失去平衡。 还好在往下掉之前,他就稳住了自己。 伊森可以感觉到风从斜道的开口处吹过。 前方的金属板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好冷。 往下看。 他差一点就错过解救自己的机会。 那只怪物离他只剩十五英尺,还有两只已经爬上斜道紧跟在后。伊森往下摸,将手伸到那个差点害死他的崩塌施力点里。 他把小石块从施力点的岩壁上拔下来,握在手里,高举过头。 它的尺寸比他想像中还大,差不多两磅重、握满他整只手的混色花岗岩。 他将自己挤进岩石间,瞄准目标,扔出去。 在那只怪物伸手抓住一个新的施力点时,石块准确地击中了它的太阳穴。 它的手没抓牢。 从斜道上翻身坠落。 爪子刮过岩壁。 它前进的速度太快,快到来不及自救。 它撞向紧跟在后的另一只,力道大到让它失去平衡。两只滚成一团,一起撞向第三只,然后三只一边长声尖叫,一边从斜道的底部摔出去,碰向第三个凸出石块,加速坠落峡谷地面,四肢以奇怪的角度折断,头骨也跌个粉碎。 伊森从斜道伸出头来,瞄着只在他头顶上方几英尺的亮晶晶金属板。 他现在离峡谷地面至少一百英尺,他的胃很不舒服。从这个新的高度看出去,对面峭壁还要再往上五、六百尺才会到达锯齿状的峰顶,根本不可能爬得上去。 第65页 如果他这边的岩壁也一样,他不如直接跳下去算了。因为他连再爬一百英尺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要爬上五百英尺。 岩壁上还剩下的那两只怪物将他从绝望的思绪中拉出来。它们不再像其他三只在斜道上爬行,反而一只一边地攀爬在侧边岩壁上,虽然它们接近他的速度很缓慢,但它们还活着,而且就挂在他下方三十尺处。 他伸出手抓住发光金属板下的一块石头,将两只手肘撑上他所见到的最宽的岩壁,把自己拉上去后,发现脸几乎贴上一根凸出岩石五六英寸的钢制通气管。正方形的通气管一边大约有二十四英寸长,里头的风扇以反时针方向不停转动着。 他听到爪子在下面的岩壁上移动的声音。 伊森抓住通气管的两侧,用力往上提。 动也不动,显然和输送管焊在一起了。 他站在凸出的石块上,两只手在岩壁上不断摸索,直到找到一块约两磅重、看起来快掉落的花岗岩才住手。 他把花岗岩拔出来,用力将它撞向通气管和输送管的焊接处。 接合处破裂,通风管左上方的边缘「碰!」一声地松脱了。 那两只怪物现在攀在他下方十英尺处,距离近到他可以闻到它们上次捕杀的猎物的腐臭味,像一种思心的古龙水,随着它们四处飘散。 他再度举起花岗岩,这次用力击向右上角。 通气管跳起来,从岩壁上滚落,在石块上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差点将其中一只怪物撞下去。 现在挡在伊森和黑暗的通气管之间的,只剩那个转个不停的送气扇了。 他用花岗岩重挝风扇。送气扇应声停下,再也不动了。 用力再撞三次,风扇便从接缝处掉下来。伊森伸手抓住扇叶,将它扔飞盘似地抛下峭壁。 其中一只怪物的爪子已经攀到他站的石块。他拿起花岗岩,举高,投下。 它尖叫坠落。 它的同伙看着它掉到地面,才转头看向伊森。 伊森微笑,对它说:「下一个就是你!」 那东西观察他,歪着头,仿佛听得懂,或至少想听懂他在说什么。它抓住伊森站立的大石块下的岩壁,距离很近,伊森等着它採取下一步行动,可是它只是待在那里。 伊森转身,想在附近的岩壁上找另一块松脱的石块,可是没有找到。 当他转回去时,那怪物仍然攀附在岩壁上。 等待着。 伊森开始考虑他是否应该继续往上爬,好找到另一个两磅大小的石块来攻击它。 不行。那么事后你就得往下爬,才能回到这个大石块。 伊森伏低身子,解开他左脚靴子的鞋带。将它脱下,然后右脚。 他把它握在手里,嗯……不如花岗岩那么重,不过应该可以达到差不多的效果吧?他抓住鞋跟,然后一边故意将手臂夸张地后举,一边瞪着那只怪物混浊的眼睛。 「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对不对?」 伊森做了个假动作。 但是它并没有如伊森所希望的那样退缩或逃走,只是将身体紧紧地靠向岩壁。 下一次就不是假动作了,可是伊森掷得太用力,靴子飞过怪物的头,连碰都没碰到,就直接掉下地面。 他举起另一只靴子,瞄准,丢。 正中它的脸。 靴子碰到脸后跳开,沿着岩壁滚落,可是那只怪物仍抓着岩壁,抬头看向伊森,龇牙咧嘴地恫吓他。 它脸上的表情说明了它很想杀了伊森。 「你觉得你可以在那里抓多久?」伊森问。「你一定已经累了吧?」他弯腰,假装要伸手拉它。「我可以拉你上来喔!不过你要先学会信任我。」它看他的眼神让他胆战心惊。它显然是有智慧的,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它到底多聪明。 伊森坐在岩石上。 「我就坐在这儿。」他说:「直到看见你掉下去才离开。」 他看着它的心脏在跳。 他看着它眨眼睛。 「你真是丑得不得了。」伊森咯咯笑。「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了。那是一句电影台词。说实在的,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十五分钟过去了。 已经快黄昏了。 太阳开始西落,峡谷的地面渐渐变暗。 坐在岩壁上感觉很冷。 头上有几朵很淡的云,很快地被湛蓝的天空吞没,仿佛它们没搞清楚状况就跑出来,现在被抓了回去。 那只怪物左手的五只爪子开始在它抓住的小岩缝中发抖。它的眼神变了。虽然仍旧愤怒,但现在还有点新的什么……是畏惧吗? 它转动头颅,观察附近的其他石块。 伊森早就做过同样的事了,他相信他们两个得到了一样的答案。 「对,就是这样,兄弟。只有这个石块。我的石块。你唯一的选择。」 它的右腿开始发抖。伊森正要张开嘴建议它干脆放弃的时候,它从抓住的岩壁跳了起来,大约跳高了三尺,同时伸出右手扫出一个极大的弧度。 如果他没低头闪过,他的脸一定皮开肉绽了。爪子从他的头顶擦过。伊森两腿站直,准备好要将那只怪物踢下峭壁。 不过他用不着这么做了。 那东西太虚弱,根本没机会上到这个大石块来。那只是死前的最后一击,想将伊森一起拉下去,同归于尽。 第66页 它显然知道自己一定会掉下去,因为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没有挥动手脚。 它只是直勾勾地瞪着伊森,任由身体坠入峡谷黑暗的地面。它连动都没动一下,仿佛正在表演高空跳水。 它乖乖的顺从,甚至是很平静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14 昨天,她整天都没有离开卧室。 甚至没有离开床。 她已经为他的死做好了心理准备。 也知道它终究会发生。 可是看到太阳在一个没有伊森的世界升起,还是让她痛不欲生。不知为什么,阳光让一切变得好真实。人们照常晨间散步。连侧院餵鸟器也传来鹊鸟开心的啁啾声。所有的事物如常运作让她已经破碎的心更加悲痛。他不再存在的事实像一个黑色肿瘤长在她的胸口,可是世界却还继续前行,她实在太伤心了,伤心到连唿吸都觉得好费力。 今天,她至少出了门,无精打采地坐在后院柔软的草地上晒太阳,她望着周围的岩壁已经好几个小时,只是看着阳光在它们上头移动,试着放空脑袋,什么都不去想。 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打破了她的沉思。 她转身往后看。 碧尔雀向她走来。 在搬到松林镇后,她曾经在镇上见过他几次,可是他们从不交谈。从一开始,她就被警告过了。自从五年前在西雅图的那个雨夜他出现在她家门口,对她提出最不寻常的提议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讲过一句话。 碧尔雀在她身旁的草地坐下。 他拿下眼镜,将它放在大腿上,说:「有人告诉我你没参加那天的狂欢会。」 「我两天没出过门了。」 「那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他问。 「我不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忍受人们看我的眼光。当然我们不能公开讨论他。可是我还是会看到他们眼中的同情。或者,他们可能对我视而不见,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会更让我受不了。我甚至还没告诉我儿子,他父亲已经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黄昏很快就会降临。 天空里一片云都没有。 她家和邻居后院分界处的白杨树篱前一天还是绿的,今天全变成金色,圆圆的树叶随着微风摆动。她听到后阳台门边挂的木头风铃清脆地响着。她的日子有很多时候就像这样,表面看起来非常完美,可是她害怕隐藏于完美之下、那些她不知道的事实终有一天会让她发疯。 「你在这儿过得不错。」碧尔雀说:「我也不愿意你为伊森的事痛苦。我希望你相信我。」 她看着碧尔雀。直直地看进他黑色的眼睛里。 「我不知道我该相信什么。」她说。 「你儿子在吗?」 「在。为什么这样问?」 「我要你进去叫他。我准备了一辆车,就停在你家前面。」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他摇摇头。 「你会伤害班恩吗?」 碧尔雀挣扎地站起身来。 他从上往下看着她, 「如果我有心伤害你们,泰瑞莎,我会选在半夜时来带走你和你儿子,然后就再也没有人会看到你们。但这些你都知道了。现在,去叫他。两分钟后,在你家前院碰面。」 15 伊森探头看进通气管里。 可以钻得进去,不过很勉强,穿着连身帽棉衫大概没办法。 他将手从袖子里拉出来,脱掉棉衫后直接把它从峭壁扔下去。裸露的手臂立刻冷得起鸡皮疙瘩。想到他的双脚必须负责制造出大部分的阻力,于是他将袜子也脱了,免得待会儿一路下滑。 他先把头伸进开口。 一开始时,他的肩膀挤不进去,不过挣扎了一分钟后,他终于将半个身子塞了进去,两只手伸在最前面,脚则还在外面施力将自己往里推,脚趾头抵着薄薄的金属片,冻得要死。 当全身都进到通气管后,他突然感到一阵惶恐。他觉得自己无法唿吸,肩膀紧紧挤在两面墙之间,而且他到这时才发现他不能后退,至少没办法将肩膀从管子里推出去。 能让他移动的唯一力量来自他的脚趾。显然它们只能往前推,没有后退的能力。 他一寸一寸地往前进,在通气管的光滑内面移动, 他的伤口还在流血。 开始感觉到攀爬岩壁所造成的肌肉酸痛,神经麻痹。 这段距离里没有一点点光线,他陷入完全的黑暗,听着自己缓慢移动的声音在通道里迴荡。 只有他停下时,回音才会消失。 然后便剩下全然的静寂。有时,金属反应温度的热胀冷缩会让管子突然发出很大的「碰!」一声,总会突然吓他一跳。 五分钟后,伊森想要回头看看开口处。他的内心很渴望再看到一点光线,从中得到一丝慰藉,可是他没办法将脖子转到那么后面,于是他仍旧陷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到。 * * * 他像乌龟一样,一直爬,一直爬,一直爬。 黑暗往四面八方延伸,将他包裹在里面。 爬到某种程度后,也许过了三十分钟,也许五个小时,也许一整天……他不得不停下来。 他的脚趾头因为一直用力而抽筋了。 他消沉地躺在金属板上。 第67页 发着抖。 渴得不得了。 饿得不得了,却没办法把口袋里的食物拿出来。 他听到他的心脏在金属板上喘息,除此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 * * 他睡着了。 或者,昏倒了。 或者,死了几分钟。 当他醒来时,他发狂似地敲打着通气管的四面墙,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的眼睛是开着的,却只见到一片漆黑。 伊森怕自己被活埋了,他以为自己过度换气的声音是有人在他耳朵旁尖叫。 * * * 他继续爬,觉得自己已经爬了好几天了。 他待在黑暗中愈久,看到的光影幻象就愈频繁。 鲜明艷丽的色彩。 虚构的北极光。 在黑暗中萦绕不散的璀璨。 他在密闭的漆黑中爬行得愈久,就愈难克制脑袋里浮现的一个疯狂念头。这一切都臣疋假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松林镇是假的。峡谷是假的。那些怪物是假的。连自己也是假的。 那么,这是什么?那么,我在哪里? 在一个又长又黑的通道里。可是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你是谁? 伊森·布尔克。 不,说真的。你是谁? 我是班恩的爸爸。泰瑞莎的丈夫。我住在西雅囤的上安皇后区。我在第二次波斯湾战争时负责驾驶黑鹰直升机。退役之后,我是特勤局的探员。七天之前,我来到松林镇—— 这些都只是事实。和你的身分、你的个性没有关系。 我爱我的太太,虽然我曾经对她不忠。 很好。 我爱我的儿子,虽然我几乎都没陪在他身边。只是他天空里一颗遥远的星星。 非常好。 我无意伤人,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总是失败。我伤害了所有我受的人。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发疯了吗? 我有时候会以为我还在那间行羽室里。以为我从没离开过。 你发疯了吗? 你告诉我。 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你。 * * * 一开始,他以为那不过是他的另一个幻想,可是却不像其他幻想那么光怪陆离,不像烟火那么缤纷。 只是前头一点持续的蓝光,就像快消失的星星一样的微弱。 当他闭上眼睛时,它就不见了。 当他睁开眼睛,它又回来了,仿佛成了他幽闭恐惧症的世界里唯一理性的残点。只是一个光点,可是他可以让它消失,也可以让它回来,即使只是这么微小的控制权,也够让他兴奋许久了。 那是一个锚。一个灯塔。 伊森心里想着,拜託,请让它是真的。 * * * 微弱的蓝星愈来愈大,而且随着它的扩张,他还听到了小小的嗡鸣声。 伊森停下来休息,感觉通风管似乎在轻轻震动,震波甚至流窜过他的身体。 在黑暗中独处了好几个小时后,这个新的感官刺激对他产生极大的慰藉,宛如听见了妈妈的心跳。 * * * 一段时间后,蓝色星星改变形状,成了小小的正方形。 它愈来愈大,占据伊森全部的视线。他的五脏六腑全在期待,不知道会看到什么。 然后,和它的距离拉到只剩十英尺了。 然后,五英尺。 接着,他将双臂伸出通风管的洞口,他的肩膀喀喀作响,新来的空间自由实在太棒了。大概就像他如果能喝到水那么棒吧? 他挂在通风管的尾端,发现自己看到的是一个比这根管子宽两倍、并和其他管子相接的另一根通风管。 主要通风管里充满了柔和的蓝光,光源来自下方非常遥远的一颗灯泡。 他在管子的最底部看到一个抽气风扇。 要到达那些扇叶至少还要再往下爬一百英尺。 简直就像从地面望向井底。 每隔十英尺,就有更多的通气管连接到这根主要通气管,其中有好几根看起来尺寸更大。 伊森往上看,金属板离他的头顶大约只有两英尺。 该死! 他知道他下一步得要做什么,而他一点都不喜欢他接下来非做不可的事。 * * * 伊森爬进主要通风管,他採取和爬斜道时一样的策略,左脚、右脚压在相对的墙面上,制造出足够的压力挡住身体下滑。 他的赤脚在金属板上产生了不错的阻力,即使他知道要是他不小心犯了错,不管多么微小,都有可能会让他滑进转个不停的锐利扇叶里,但能脱离那个窄小的通风管,还是让他开心得不得了。 * * * 他下降的速度很慢,几乎让人难以忍受的慢,一次只移动一步,用双手压住墙面,再小心降下脚,然后再将重心压回脚底。 四十英尺后,他坐进遇到的第一根横向大通风管休息。他坐在边缘,一边瞪着下面转个不停的风户,一边吃掉他仅剩的红萝蔔和面包。 之前他的脑子只想着要活下来,到了此时,他才突然想到不知道这些建设背后隐藏的是什么样的目的。 他没继续往下爬,反而回头看进这条通风管里,注意到黑暗的通道中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光线射入。通道很长,长到看不到尽头。 第68页 伊森转身,四肢往下,手脚并用地爬过横向的金属板,二十英尺后他到达第一个光源。 他在边缘停住,心里既害怕又兴奋。 它不是一个灯光板。 而是一个排气孔。 他透过它往下看,看见一大片黑白相间的亚麻地板。 吹过排气孔的空气很温暖舒适,就像燥热的七月天吹过的清凉海风。 他等在那里。很久。 观察着。 没有任何事发生。 只有空气流动的声音,他唿吸的声音,金属热胀冷缩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伊森抓住通风口的格子栅栏。 很轻易地就将它取下。没有螺丝、没有铁钉、没有固定的焊接。 他将格子栅栏放进通风口内部,抓住它的边缘,深唿吸,试着累积足够的勇气,然后一鼓作气爬下去。 16 伊森穿过通风口,直到他的赤脚碰到黑白相间的亚麻地板。他站在一条又长又空旷的走廊中央。头顶的日光灯持续嗡鸣,空气经过通气孔不停地嗖嗖嗖,可是没有其他的声音。 他开始走,赤脚在亚麻上发出小小的啪啪声。 每隔;十英尺就有一扇上面贴着号码牌的门。其中有一扇在他前方右手边稍微开了一条小缝,一点点光从里头流泄到走廊上。 他走到门前,三十七号房,将手放在门把上。 静静听着。 没有说话的声音。没有移动的声音。没有会让他提高警觉,转身离开的声音。 他轻轻将门再推开一寸,然后往里头窥伺。 一张金属床架的单人床靠着对面的墙摆放,收拾得非常整齐。书桌上摆了好几个相框,还有一只插着郁金香的花瓶。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的大书架、马谛斯(matisse)的画,还有一个画架。墙壁的勾子上挂着一件毛巾质料的浴袍,底下放了一双粉红毛绒兔子室内拖鞋。 他继续在安静的走廊上前进。 所有的门都没上锁。每一扇他冒险打开的门里头都是一个很简单的居住空间。不同的只是几项带有个人色彩的衣物饰品。 走了一段不短的距离之后,他到达走廊尽头的楼梯。伊森站在最上层,往下看,从这儿到最底层一共有四层。 墙壁上有个大告示牌写着:「四楼」。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下一个楼梯间,进到一个看起来和上层一模一样的走廊。 突然间冒出的笑声在走廊上迴响。 伊森吓得退回楼梯间,并在想他应该要赶快逃。他已经在计划要回到四楼,从其中一问卧房拉出一张椅子,以便踮脚爬回通风管里。可是笑声很快没了,他等了整整一分钟,走廊又回到之前空荡的样子。 他小心地往前推进三十英尺,最后停在两扇对开的双门前面,每扇门上都镶了一个小窗户, 装潢得很摩登的自助餐厅里放了十二张桌子。三个男人、两个女人坐在其中一张,热腾腾的食物香味让伊森的胃不禁咕噜咕噜响。 一个女人说:「你知道那不是真的,葛雷。」她用叉子指着他,上面还有一坨看似马铃薯泥的东西。 伊森继续往下走。 他经过了一间洗衣房。 一间娱乐室。 一间图书室。 一间空无一人的体育馆。 男士更衣室和女士更衣室。 有两个女人并肩在跑步机上慢跑、一个男人在做重量训练的健身房。 伊森走向另一端的楼梯,下楼,走进二楼走廊。 他走到第一扇门前,停下脚步,从圆形的窗户偷看里面。 正中央是一张病床,旁边有大大小小的灯、摆了一大堆手术工具的推车、心跳监视器、点滴架、烧灼器和吸入器、萤光透视摄影平台等等,全都一尘不染,在有些昏暗的灯光下散发寒光。 接下来三扇门上都没开窗户,只分别挂着门牌,写着:「实验室a」、「实验室b」和「实验室c」。 靠近走廊最尾端有一扇窗户亮着,伊森小心地熘到它旁边。 玻璃的另一边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和低沉细小的对话声。 他偷偷看进窗户。 房间里很暗,光线的来源是数量极多的荧幕。二十五个荧幕分成五排钉在墙面上,底下是一个超大的控制台,看起来复杂到足以发射火箭。 一个男人坐在离伊森约十英尺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着。荧幕上的画面不停变换。他戴着耳机,伊森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不过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伊森仔细观察其中一个荧幕,看着不断变换的画面…… 一栋维多利亚式楼房的大门。 另一栋房子的阳台。 一条窄巷。 一间卧室。 一个空的浴缸。 一个女人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梳头髮。 一个男人坐在餐桌吃麦片。 一个孩子坐在马桶上看书。 松林镇大街。 公园里的儿童游戏区。 墓园。 河流。 咖啡厅里头。 医院大厅。 波普警长把脚跷在桌子上,讲着电话。 伊森的视线受限于窗户的大小,但他隐约看到左边还有另一区的荧幕,听到另一个人敲键盘的声音。 顿时,他心里燃起了熊熊怒火。 第69页 他把手放在门把上,开始转动。偷偷地熘进去,在那个男人偷窥别人的私生活时,扭断他的脖子,应该是个不错的舒压活动。 可是他阻止了自己。 还不行。 伊森从监视中心后退,走向楼梯,往下爬到一楼。 虽然无法判断实际的距离,但从最尾端的长度看来,显然在楼梯之后还继续延伸,和其他的建筑相接在一起。 伊森加快脚步。 每隔十英尺,他就会走过一扇没有门把、除了刷卡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进去的门。 他在左手边的第三扇门停住。 从门上黑漆漆的小窗户看进去,只是一个空房间。 走到第十扇门时,他又停步,将手圈起杯状放在眼睛上方,好让他能在阴影中多看到一些细节。 突然间,一张脸勐然冲上玻璃的另一边,像他在峡谷遇到的怪物,龇牙咧嘴地嘶嘶恫吓。 伊森踉跄后退直到撞上身后的墙,因为受到极大的惊吓,他顿时慌了手脚。那怪物却仍在玻璃后高声尖叫,声音大到掩盖住大部分的声响。 从上而下的脚步声从他刚走过的楼梯上传来。 伊森加快脚步往走廊末端跑,头上的日光灯管串成了一条人工光河。 到达楼梯时,他回头望,看到两个穿黑衣服的人从一百码外的楼梯口进入走廊。其中一个举手指着他,不知道大叫一声什么,然后两个人一起跑向他。 伊森飞奔跑过楼梯。 两扇对开的电动玻璃门在他面前正要关上。 他转向,侧身从细缝中挤过去。玻璃门一秒后紧紧合上。 这房间的超大尺寸让他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它大到让他不自觉地伫足,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 他脚底下踩的不再是亚麻地板,而是冷冰冰的岩石。他站在一个差不多有十个仓库那么大的山洞入口,估计至少有一百万立方英尺吧?天花板大约有六十英尺高。在他这一辈子只看过一个地方比这儿更惊人,就是波音公司在华盛顿州艾佛瑞特的飞机制造厂。 巨大的球形灯从岩石天花板垂下,每一个负责照亮约一千平方英尺的楼板面积。 这样的灯有好几百盏。 他身后的玻璃门开始打开,他听到黑衣人的脚步声。他们已经跑了走廊一半的距离了。 伊森往洞穴里跑,往放了许多木头的超大置物架之间的通道狂奔。每座架子大约四十英尺高,三英尺宽,约有一个足球场的长度那么长。伊森估计这儿的木板就算重建整个松林镇五次都不是问题。 许多声音在洞穴里迴荡。 伊森回头看见他身后两百尺处有个人正拼命朝他跑来。 伊森冲出架子之间的通道。 前方的地板上放着好几百个三十英尺高、三十英尺宽、容量高达好几万立方尺的超大圆柱型贮存槽。标籤上的巨大黑体字几乎和伊森一样高。 米。 面粉。 糖。 麦。 含碘的盐。 玉米。 维他命c。 黄豆。 奶粉。 麦芽。 大麦。 酵母。 伊森陷在贮存槽的迷宫里。他可以听到很近的脚步声,可是在空间的干扰下,他不可能知道他们确切的位置。 他停下来,背靠着贮存槽,举起手臂,用臂弯挡住鼻子,想藉此遮去他喘气的声音。 一个黑衣人疲倦地走过,一手拿着对讲机,一手拿着很像电击棒的东西。 伊森默数到十,然后改变路线。他在贮存槽间狂奔了一百码后,冲进了一个很大的停车场里。 汽车的样式从八〇年代早期一直到他连见都没见过的最新款都有。许多的线条设计看起来很像汽车展的概念车,实在不能想像它们真能开在一般马路上。 每一辆车,毫无例外的,全在球形灯下闪闪发光,一尘不染,仿佛它们全是三十秒钟前才从装配线送出来似的,又新又亮。 几个男人跑进停车场的边缘。 伊森躲在两辆红色的jeep cherokee之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被看见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刚才确实看到了自动步枪。 他四肢并用地爬过好几辆车,然后慢慢从一辆八〇年代早期的雪佛兰imp的驾驶座旁站起来,从它的挡风玻璃偷偷往外看。 他们比他以为的更靠近,离他只有三十英尺,而且全拿着半自动步枪。其中两个拿着手电筒照向每一辆他们经过的车子内部;第三个则跪在地上爬,用手电筒检查每一辆车子下面。 伊森往相反的方向前进,他没用爬的,只是驼着背在不平整的岩壁上快跑,同时小心不让头从车子的玻璃窗露出来。 快到停车场边缘时,他踉跄跑过一辆后座贴了深色遮阳纸的crown victoria。他停下来,非常准确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拉开把手。 车顶的灯亮了,伊森爬进去,有点用力过度地关上门, 即使是坐在车子里,他都听到了关门声在山洞中迴荡。 他伏在驾驶座的阴影中,从头枕之间看向挡风玻璃。 那三个人不再移动,只是站在原地慢慢转动身子,想要找出关门声是从哪一辆车发出来的。 最后他们终于决定分头行动,两个往反方向走,一个却直直朝着他藏身的车子走来。 第70页 随着那人愈走愈近,伊森躲在座位后面,将自己尽可能地缩到最小。 脚步声愈来愈近。 他把头塞在两个膝盖之间。 什么都看不见。 脚步声走到他的头附近。那个人就在他躲的门的另外一边,离他不过几英寸。 没有离去。 停下来了。 他很想很想抬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他猜想着那个人是不是正拿着手电筒在照crown victoria的内部? 他猜想着透过深色遮阳纸,光线不知能够射进来多少? 如果光线太暗,他不能看得很清楚,他会不会干脆拉开车门? 脚步声继续前进,可是伊森一动也不敢动。他又等了五分钟,直到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 他终于坐直身体,从挡风玻璃看出去。 那些人都不在了。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伊森小心推开车门,贴着地面,趴在岩石上,如果他很注意很专心地听,还是可以听到交谈的声音,不过距离很远,应该是在山洞里的其他区域。 他爬了一百英尺,来到停车厂的边缘。 正前方就是山壁,还有一条足够两辆车并肩齐驶的隧道开口。 伊森站直身子,走向隧道。 隧道很空旷,但有相当足够的照明,从他站的地方以十度到十二度的柏油路斜坡往下相互连结。 拱形的开口上有个绿底白字的大路标,形状、样式和你在每一条美国高速公路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可是它上面的目的地只有一个…… 松林镇 三又二分之一英里 伊森转头看着那堆汽车,考虑着是否应该借用一辆比较容易接上管线发动的旧型车。 突然间,他瞄到了五十尺外的岩壁有扇玻璃门散发出一股冷冷的蓝光。 脚步声和交谈声又回来了,虽然还有一段距离,应该还在车堆后面。伊森觉得他看到手电筒的光束射向其中一个贮存槽,可是他不确定。 他把身体靠向山洞岩壁。 洞壁的弧度哪好让他沿着它小跑步跑向玻璃门。 他停在离它五英尺处。 门滑开时,他看到玻璃上印了一行字: 中止室 伊森走进去。 门在他身后关上。 里头很冷,温度大约只比冰点高几度。他唿出的气立刻冻成霜。光线是种很淡的蓝色,很像阳光穿透海上浮冰的颜色。空气中有层混浊的灰色浮在离地十英尺处,厚到像一朵云,完全遮住了天花板。可是房间里却有种暴风雨夜过后的清新、干净的气味,纯净无臭。 嘶嘶的气体声和极小的仪器哔哔声打破了沉默。 房间和一家杂货店差不多大,里头放满了一排又一排的炭黑色柜子,数量有好几百个。每一个柜子的大小和饮料机差不多,顶端有烟囱似不断吐出白烟的管子。 伊森顺着第一排柜子走,在其中一个机器前站定。 柜子中间有个两英寸宽的玻璃板,不过后面没有任何东西。 玻璃的左边有一个键盘,上面有好几组不同的监视器和读数,全部的数值都被归零。 玻璃的右边,他看到一个电子名牌: 珍妮·凯萨琳·帕马 堪萨斯州托皮卡市 中止日期:八二年二月三日 居住期间:十一年五个月九天 伊森听到门滑开的声音,转头去看是谁走进来,可是一波白烟遮蔽了他的视线。他一边往通道更深处走,藏身在雾气里,一边念着每一个经过的机器上的名牌,上头的中止日期全是一九八〇年代。 他听到仪器的哔哔声和排气声让他停下了脚步。 从中间的玻璃板看进去,仿佛机械里装满了黑色的沙子。他勉强可以看见一只惨白的手指头,动也不动,它的指尖就搁在有个指纹印的玻璃板下。 心跳监视器呈现的是一直线,体温读数为摄氏二十一点一一一一度。 名牌上显示着: 布莱恩·蓝尼·罗杰斯 蒙大拿州密苏那市 中止日期:八四年五月五日 整合次数:二次 下一个机器里头是空的,可是伊森认出她的名字,怀疑是否是同一个人: 贝芙莉·俐安·修特 爱达荷州博伊西市 中止日期:八五年十月三日 整合次数:三次 终结 他听到有人很快走向他。他离开贝芙莉的柜子,一边走向通道末端,往下一个通道前进,一边不断地问着自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房间里至少有六个人在追捕他,可是他不在乎。 他需要再看一个柜子。 一定要亲眼看见。 终于在第四排过了中间的位子,在追兵接近的脚步声中,他停了下来。 瞪着空空的柜子。 他的空空的柜子。 约翰·伊森·布尔克 华盛顿州西雅图市 中止日期:二〇一二年九月十二日 整合次数:三次 终结进行中 亲眼看到自己的名字却没带来进一步的真实感。 他呆立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资讯。 他试着想将所有的资料汇整出意义。 第71页 逃了几乎一世纪那么久,他第一次不想再跑了。 「伊森!」 他认得这个声音,不过还是想了一下才将它和记忆里的人牵上线。 才将声音的主人找出来。 「我们必须谈一谈,伊森!」 是的,没错,我们必须谈一谈。 是杰金斯。那个精神科大夫。 伊森开始往前走。 他觉得过去几天他一直在寻求解答,可是现在他就快走到迷宫的尽头,却不禁怀疑当他得到全部的真相时,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伊森,拜託!」 他甚至不再读名牌,也不再观察哪个柜子里有人,哪个柜子是空的。 现在最重要的只剩一件事。可怕的猜疑占据了他整个脑袋。 「我们不想要伤害你!大家都不准动他!」 他已经快要走到房间最里面的角落,走到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柜子,之后他将无处可去。 所有的人都跟着他。 隔着雾气,他可以感觉到他们的逼近。 再也没有机会可以逃脱。不过,似乎也无关紧要了。 他停在最后一个柜子前,将一只手放在玻璃上撑住自己。 一个男人的脸被黑沙围绕,紧贴在正下方的窄小玻璃窗上。 眼睛睁开。 却不眨眼。 玻璃里头没有唿吸造成的水蒸气。 伊森读着它的名牌,上面的中止日期写着二〇三二年。杰金斯医师从雾里走出来时,他正好转身。五个全副武装的黑衣人跟在这个瘦小、谦恭的男人身旁。 杰金斯说:「请不要逼我们伤害你。」 伊森很快扫视过通道,隐约可以看到另外两个黑衣人正在接近。 他已经被包围了。 伊森说:「这是什么?」 「我知道你想知道答案。」 「你知道吗?」 那个精神科医师仔细观察他好一会儿后,说:「你看起来真糟,伊森。」 「所以,我是被怎么了?冷冻吗?」 「你被『化学中止』了。」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简单的说,我们用硫化氢诱发体温下降。一旦你的核心体温降至和周围温度一样低时,我们就将你放进火山砂里,灌入足以杀死所有需氧性细菌的高浓度酸气。然后我们再处理掉厌氧性细菌。基本上,我们去除了所有会让细胞老化的因素。如此一来,你的身体就会进入高效率的生命中止期。」 「所以你在告诉我,至少有一阵子,我已经死了?」 「不。死……的定义……应该是无法復生的。在我们的想法,它比较像是暂时将你的开关切掉,等时候到了,我们才能再将你的开关切回来。让你再活起来。你要记得,我现在是为了让你听懂,而将非常精细复杂的过程用最简单的说法表达出来。事实上,我们花了好几十年好不容易才研究成功的。」 杰金斯往他靠了几步,态度谨慎小心,仿佛他是一头危险的兇勐动物,他的人马紧跟在旁,也小步小步地往前推进,可是他挥挥手,示意他们后退。他在伊森前两英尺处停下,慢慢地伸出手放在伊森的肩膀上, 「我知道一下子要你接受这么多很不容易。我很清楚这一点。你没有疯,伊森。」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我没有疯。所以这些,全部,是为了什么?它们有什么意义?」 「你想要我展示给你看吗?」 「你觉得呢?」 「好吧!伊森。好吧!可是我必须先警告你……之后,我们必须条件交换。」 「什么?」 杰金斯没有回答。他只是微笑,碰了碰伊森的恻腰。 伊森听到一声「喀!」,在他发现自己被暗算之后半秒,事情就发生了,他仿佛跳进了结冰的湖水中,每一条肌肉全卷了起来,膝盖不能动,杰金斯碰他的那一个地方好似有个极烫的火炉在烧。 然后他就倒向地面,全身抖个不停。杰金斯在他身后跪下,膝盖顶在他的下背部。 插进他脖子侧边的针所推进的药阻隔了电击器对肌肉的作用。杰金斯一定做了静脉注射,因为他几乎立刻就感觉不到电击棒带来的痛苦。 一切的痛苦都不见了。 愉悦的浪潮很快地淹没了他,伊森挣扎着想抵抗,想保持理智,至少对即将发生的事感到一点点害怕。 可是药效太强大。 带来的感觉也太美好。 他只能任由它将自己拉进无痛无忧的天堂。 17 沙漏里最后一颗黑沙从上层的漏斗掉下来不到两秒钟,便传来开锁的声音,门被推开了。 满脸笑容的耶许夫站在门口。 这是伊森第一次看见他没戴头巾。伊森很惊讶地发现,他的样子不像是真的会对伊森做出那些他威胁他要做出的残忍行为的人。 他的鬍子颳得很干净,只有一点点黑色的鬍渣冒出头。 漆黑的头髮齐肩,抹了油往后梳。 「你的爸爸是白人,还是你的妈妈是白人?」伊森问。 「我妈妈是英国人。」耶许夫走进房间。他站在桌前,低头看着那张白纸。用手指着它。「我相信纸的另外一面不会也是空白的吧?」他把纸翻面,看了好一会儿,一边摇头,一边看着伊森。「你应该要写下一点什么让我开心的东西。你听不懂我的要求吗?」 第72页 「你的英语说得很好。我听得懂。」 「那么,你是不相信我真的会做那些我说的事罗?」 「不,我相信。」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没写?」 「可是我写了啊!」 「用隐形墨水写的吗?」 现在,换伊森微笑了,他的双手都在抖,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抑住,不让耶许夫看出来。 他举起左手。 「我写了这个。」他一边说,一边将他刚才用深蓝色原子笔的笔蕊在左手掌上刺刻的字展示给耶许夫看。血还没干,不停地从伤口渗出来。字很潦草,不过在这种时间限制和恶劣状况下,他最多只能做到这样。他说:「我知道,很快的,我就会一直尖叫。承受极大的痛苦。所以每一次当你在怀疑我在想什么时,虽然我没办法回答,你可以直接看我的手掌就好。那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是句美国俚语。不过我相信你应该很清楚那代表的意思吧?」 「你真是搞不清楚状况。」耶许夫轻声回答。伊森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真正的怒火。他心里很害怕,却逼自己为戳破这个怪物的面具感到满意。伊森知道这将会是他在整个野蛮交易里唯一的胜任时刻。 「事实上,我还蛮清楚的。」伊森说:「你会刑求我,打断我的骨头,最后杀了我。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这句话引出了一丝狡猾的笑容。 「什么?」 「不要一直告诉我你有多厉害。你这个小杂种。拿出你的鞭子来,用你的行动来证明。」 * * * 耶许夫果然用行动证明了一整天。 * * * 伊森昏过去几个小时后,又恢復了意识。 耶许夫将一罐飘着臭味的盐罐放在桌上的刀组旁。 「欢迎回来!你灵魂出窍时见到自己了吗?」他问。 伊森已经失去时间概念,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个没有窗户、充满了死亡和腐臭血腥味的棕墙房间里多久了。 「看看你的腿。」耶许夫的脸上都是汗。「我叫你看着你的腿。」 伊森拒绝。耶许夫将他沾血的手指伸进一个土碗里,挖出一手掌的盐。 洒向伊森的腿。 透过口枷球塞的尖叫。 剧痛。 昏迷。 * * * 「你明白现在你百分之百属于我吗?伊森?你明白我永远都会是你的主人吗?你听到了吗?」 很不幸的,他说的都是真的。 * * * 伊森将自己放到另一个世界,试着去想像他陪着他太大在医院生下他们第一个孩子的画面,可是肉体的痛不断将他拉回现实的世界。 * * * 「我可以让你的痛苦停止。」耶许夫对着他的耳朵说,「我也可以让你生不如死地拖上好几天。我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我知道那很痛。我也知道你现在承受的痛苦比你之前以为人类可以承受的痛苦更深。不过,想一想,目前我还只割了你一条腿。而且,我对这件事很在行的。我不会让你失血而死。只有在我想要你死的时候,你才可以死。」 * * * 不可否认的,他们两人之间建立起一种怪异的亲密感。 耶许夫割肉。 伊森尖叫。 一开始时,伊森不肯看,可是现在他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耶许夫强迫他喝水,一汤匙、一汤匙地餵他吃温热的炖豆子。整个过程里,耶许夫都以轻松平常的口吻对他说话,仿佛他不过是个正准备要为伊森修剪鬍子的理髮师。 * * * 过了一段时间后,耶许夫坐在角落,一边喝水,一边看着伊森,以混合了愉快和骄傲的眼光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他用手抹抹额头,站起来。伊森的血从他身上的长袍边缘往下滴。 「明天早上第一件事,我会阉掉你,然后用火烧你的伤口,再开始料理你的上半身。想一想你早餐想吃什么。」 他走出房间,关上了灯。 * * * 一整晚,伊森被吊在黑暗之中。 等待。 有时候,他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可是没人开门。 痛苦是如此巨大。但他一心想着他的太太和他将不会有机会见到的孩子,撑了下来。 他在这个地牢里轻声对泰瑞莎倾诉,想着不知道她能不能感应得到。 他呻吟,哭泣。 试着想安慰自己,再过不久,一切应该就会结束了, 即使是好几年后,他做恶梦时,还是会梦到这个时刻。独自被吊在黑暗之中,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疼痛、脑里的思绪和对明天的等待。 一直等待着耶许夫回来。 一直想像着他的儿子或女儿会长得什么模样。 他或她会叫什么名字。 一直想像着没有了他,泰瑞莎要怎么过日子。 四个月后,当他们坐在西雅固家的厨房餐桌旁,听着滂沱大雨时,她选是会对他说:「我觉得你的灵魂没有跟着你回家,回到我身边来,伊森。」 而他会说:「我知道。」他一边听着婴儿监视器传出的儿予哭声,一边想着:原来耶许夫伤害的不只是我的肉体。 * * * 然后,门终于打开了,刺眼的阳光照进房间,将伊森的意识拉回现实世界,拉回痛苦之中, 第73页 可是当他的眼睛适应了明亮的白天光线后,他看到的却不是耶许夫的侧影,而是一个全副武装、体格魁梧的美国海军「海豹」特种部队成员,他手上拿着一支有acog瞄准镜的m-4卡宾枪,白色的烟还不时从枪管里冒出。 他拿手电筒照了照伊森,以浓重的德州西部口音惊唿了一句:「我的老天啊!」 * * * 泰瑞莎一直以为他腿上的伤口是直升机失事造成的。 * * * 那个海豹特种部队队员是个士官长,姓布鲁克。他背着伊森爬上一座窄窄的楼梯,离开地牢,回到铁盘上还有好几块肉滋滋作响的厨房。 有人的早餐被打断了。 走廊上躺着三个阿拉伯男人的尸体。五个海豹队员控制住拥挤的厨房。其中一个单膝跪在耶许夫身旁,拿着一块长布条绑在他膝盖上方的左大腿,为他的枪伤止血。 布鲁克将伊森放在椅子上,对他的医官咆哮:「不要去碰他。」他瞪着耶许夫。「是谁凌虐这个美国大兵的?」 耶许夫用阿拉伯话回应。 「我不讲阿拉伯话。听不懂你刚才说的什么他妈的鬼东西。」 「就是他。」伊森说:「就是他干的。」 好一会儿,厨房里除了肉块烧焦的恶臭味和枪战留下的火药味外,什么都没有。 「还有两分钟,直升机就要来接我们了,」布鲁克对伊森说,「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混球。不管你决定做什么,这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不会说出去的。」 一个站在炉边、拿着狙击步枪的士兵说:「没错!」 「你能拉我站起来吗?」伊森问。 布鲁克将伊森从椅子上拉起来,伊森一边呻吟,一边慢慢跛着脚走向厨房,走向耶许夫。 当他们走到他面前时,士官长将sig手枪从皮套拿出来。 伊森从他手中接过武器,检查子弹。 过了好几个月后,他才想到如果这是在拍电影,男主角绝对不会这样做。不会将自己的心性拉得和这个怪物一样低。可是,丑陋的真相是,「不要做」这个念头从来没在伊森的脑袋里出现过。虽然之后他一直不停地做恶梦,梦到直升机失事,梦到耶许夫对他做的事,可是这个时刻却从没出现在恶梦里,他不但不后悔,而且真心希望它能持续得更久一点。 伊森全身赤裸,靠着布鲁克的支撑站在地上。他的腿简直像挂在肉店的待售商品。 他叫耶许夫看着他。 他听到黑鹰直升机螺旋桨「咻咻咻」的转动声愈来愈大,迅速接近。 除此之外,一片寂静,静到仿佛大街上正在举行晨祷似的。 施虐者和受虐者对看了长长的一秒钟。 耶许夫说:「你知道你永远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他露出微笑,伊森对着他的脸开了一枪。 * * * 下一次他再恢復意识时,他发现自己靠在黑鹰直升机的窗户旁,看着三百英尺下的法鲁加街道,吗啡在他的体内流动,布鲁克在他耳边大声告诉他,他已经安全了,他就要回家了,而且两天之前,他太太已经为他生下了一个健康强壮的胖儿子。 18 伊森睁开眼睛。 他的头靠在窗户上,看着下方的山脉以一百五十英里的时速往后退。根据目测,现在应该是在地平面两千五百英尺左右吧?从伊拉克退役后,加入特勤局之前,他有六个月的时间负责驾驶医疗专机。他不仅听出了莱康明涡轮引擎的声音,同时也看出这是bk117型号的机身。他当初在空中救护队也是飞这个机型的。 他将头抬离玻璃窗,想举起手摸摸鼻子、抓抓痒,却发现双手被铐在背后。 机身的内部是标准配置。四个座位分成两排对坐。后面有个大帘子将机尾的货物区隔开。 杰金斯和波普警长坐在他对面。伊森看到警长的鼻子上还贴着绷带,顿时心情大好。 他身边则坐着护士潘蜜拉。她换下古典的护士服,改穿黑色工作裤、黑色长袖t恤,一身野战迷彩打扮,手拿h&k战斗散弹枪。她的头颅有部分被剃光,上头有条半月形的缝线从她的太阳穴一路横向延伸到她的脸颊中央。是贝芙莉用椅子打她时造成的。想到那个可怜女人的遭遇,他的胸中还是忍不住燃起一股怒火。 杰金斯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你觉得如何?伊森?」 虽然药效未退,他仍觉得有些晕旋,但他的脑袋却已经相当清楚。 可是他没有回答。 只是睁大眼睛瞪着他。 「很抱歉我昨天电击了你,可是我们实在不能再冒险了。你已经证明了你的高超战斗力,而我不想再损失更多人命。不管是你的,还是我的人。」 「人命?你现在居然会担心人命?」 「我们同时利用这段时间为你补充水份、补充营养,还顺便帮你换了衣服,还有检查你的伤势。说实在的……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伊森望向窗外。绵延不绝的松树森林占满山谷和山丘,偶尔有几个比树还高的大石块会从一片绿色中耸立凸出,成为悬崖。 「你要带我去哪里?」伊森问。 「我在实践我的诺言。」 「对谁的诺言?」 「对你。我在展示给你看这一切背后的意义。」 「我不明——」 第74页 「你很快就会懂了。还要多久才到?罗杰?」 飞行员的声音从耳机传来:「再十五分钟你就能站上陆地了。」 * * * 这地方出乎意料的荒凉。 伊森触目所及没有公路,没有房子。 只有满是森林的山丘和偶尔从树木板流过的小溪或河流反射的水光。 很快的,松树林已经被甩在身后。伊森从双涡轮引擎声音的改变听得出来,飞行员已经开始在下降了。 * * * 他们飞过一片贫瘠的棕色丘陵,然后再飞十英里进入一大片针叶、阔叶混合林。 离地平面两百英尺时,直升机绕着一块一平方里的地倾侧转弯了好几分钟,好让波普拿着一副望远镜仔细检查那个区域。 最后他终于对着麦克风说:「看起来没问题。」 * * * 他们朝一个被巨大橡树围绕住的大空地缓缓下降,树叶已经是深秋的颜色,螺旋桨让草地形成长长的波浪,以直升机为中心,往外呈同心圆扩散。 引擎被关掉后,伊森观察四周。 杰金斯说:「你愿不愿意陪我走一走?伊森?」 潘蜜拉倾身为他解开腰部和肩部的安全带。 「手铐也要拿下来吗?」她问。 杰金斯看向伊森。「你不会乱来吧?」 「当然。」 伊森往前弯腰,让潘蜜拉能看到钥匙孔。 手铐弹开。 他伸了个懒腰,按摩他的手腕。 杰金斯望着波普,张开手对他说:「你有依照我的吩咐将东西带来了吗?」 警长掏出一把不锈钢制的左轮连发手枪。它看起来威力强大,应该是用点三五七的麦格农子弹。 杰金斯面露犹豫。 「我看过你射击。」波普说:「你会没事的。只要射到任何靠近心脏的地方,或者直接射头更好,然后你就安全了。」 波普将手伸到他的座位后面,拿出一把装了一百发子弹的ak-47步枪。伊森看着他拉开安全栓,将它切换成三连发模式。 杰金斯拿下耳机。然后他拉开乘客座舱和驾驶舱之间的布帘,对驾驶员说:「我们会将四号频道开着,如果突然需要赶快离开,我会告诉你。」 「我会准备好随时可以起飞。」 「如果你看到有什么麻烦,用无线电通知我。」 「是的,先生。」 「阿诺留了武器给你吗?」 「他给我两把枪。」 「我们不会待太久的。」 杰金斯打开舱门,爬出去。 伊森跟在波普和潘蜜拉后头出去,先踩在脚踏垫上,然后踩进及腰的柔软草地。他追上杰金斯,四个人很快地走出空地。波普拿着突击步枪在最前面开路,潘蜜拉垫后。 已近黄昏。秋高气爽的下午, 每个人似乎都很紧张不安,仿佛他们正在战区巡逻。 伊森说:「自从我到达松林镇后,你就一直把我要得团团转。我们跑到这个他妈的蛮荒之地来做什么?我现在就要知道。」 他们走进树林里,在矮生植物中奋力跋涉。 鸟叫声愈来愈大。 「可是伊森,这儿不是蛮荒之地。」 伊森突然瞄到树林间有个东西,发现他一开始时没看到,因为它几乎全被植物遮住了。他加快脚步,手脚并用地爬过构成森林下层的灌木和小树苗,杰金斯紧紧跟在他身后。 当伊森到达它的底部时,他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它。 有好一阵子,他不明白矗立在眼前的到底是什么。最下面的横樑被好几尺厚的藤蔓层层围绕,死的、活的都有,棕色和绿色夹杂的伪装将它和森林融为一体,所以当你不注意看时,根本不会看见它。 钢骨樑柱在更高处裸露出来,锈蚀得太严重,全变成深红色。好几百年的氧化结果。三棵巨大的橡树从它的正中央穿出来,树木顺着残垣断壁攀爬转弯,某些梁如果不是靠着树枝支撑,早就应该倒了。只剩最底下的六层楼的结构还在,隐约看得出来是一座大楼的骨架。五、六根顶端的钢樑全弯了下来,像一头捲曲的红色长髮,不过大多数的钢樑很久以前就已经往内崩塌,化成森林地表的一部分。 从建筑残骸里传出的鸟鸣声大得不得了。它简直成了鸟儿聚集的高楼大厦。伊森触目所及的每个角落都结了满满的鸟巢。 「记不记得你曾经要求我将你转到博伊西的大医院?」杰金斯问。 「记得。」 「嗯,现在我已经将你带到博伊西了。这儿就是它的市中心。」 「你在胡说些什么?」 「在你眼前的就是美国银行大楼。爱达荷州最高的摩天大楼。特勤局的博伊西办公室就在这栋大楼里,对吧?在它的十七楼?」 「你发疯了。」 「我知道这里看起来很像蛮荒之地,不过我们真的就是站在州议会大道的中心点。而穿过这些树走三分之一英里就会到达州议会,只不过要找到它的遗蹟,你得挖上好一阵子才行。」 「这是什么?你设下的唬人把戏吗?」 「我告诉过你。」 伊森抓住杰金斯的衣领,将他拉近。「好好解释。」 「你被放入那些你看到的柜子里,进入了生命中止期。」 「多久?」 「伊森——」 第75页 「多。久。」 杰金斯停了一下。伊森的内心立刻知道,他不会想要听到那个答案的。 「一千八百一十四年……」 伊森放开杰金斯的衬衫。 「……五个月……」 他踉跄后退, 「……又十一天。」 他呆呆望着眼前的残垣断壁。 呆呆望着天空。 「你需要休息一下。」杰金斯说,「我们坐下来吧!」伊森在一堆蕨类植物上坐下.杰金斯抬头看着波普和潘蜜拉。「你们能让我们独处一下吗?不过不要走太远。」 他们两人走开了。 杰金斯在伊森对面坐下。 「你的脑袋转个不停。」他说,「你可不可以暂时试着什么都不要想,先安静听我说?」 这儿最近才下过雨。透过他们为他换穿的工作裤,伊森可以感觉到地上的湿气。 「让我问你一个问题。」杰金斯说,「如果人家问你,什么是歷史上最具突破性的发现,你头一个想到的会是什么?」 伊森耸耸肩。 「别这样嘛!让我看看你的想像力有多丰富。」 「太空旅行、相对论。我不知道——」 「都不是。人类歷史上最伟大的发现,是知道人类会如何灭绝。」 「你是指绝种吗?」 「完全正确。一九七一年,一个名为大卫·碧尔雀的年轻基因学家的研究有了突破性的大发现。你要记得这是在rna剪接和dna鑑定技术发展出来之前。他发现控制人类遗传资讯和细胞生长速度的基因组,逐渐在改变,正慢慢的恶化中。」 「被什么恶化?」 「被什么恶化?」杰金斯大笑。「被所有的一切。被我们对地球造成的伤害,还有未来几百年人类持续对环境的破坏。哺乳动物绝种。森林滥伐。北极冰原的面积大量减少。臭氧层破洞。二氧化碳在大气中的增加。酸雨。死亡海域。鱼类过度捕捞。海底原油钻取。战争,好几兆辆燃烧汽油的汽车。福岛、三里岛、车诺比的核灾。以武器测试之名进行的超过两千颗的核弹爆炸。有毒废物的倾倒。艾克索运油船在阿拉斯加的胡安帝滋的漏油事件。英国石油公司在墨西哥湾的漏油事故。我们放进食物和饮用水里的有毒添加物。 「自从工业革命之后,我们就以摇滚巨星对待饭店客房的态度对待我们的地球,想怎么破坏,就怎么破坏。可是我们不是真的摇滚巨星。在演化力量的规模里,人类其实是一个非常脆弱、无力的物种。我们的基因组很容易恶化,而我们对地球的暴行终究让从前支撑我们之所以为人类的dna结构崩溃腐败。 「可是,这个年轻人碧尔雀预见了人类的命运。也许不是很细节,但他看到了一个大方向。他看到经过连续几个世代之后,因为人类造成的环境巨变,所以很有可能会发生加速前进演化。简单的说,就是物种的演化速度可能会加快许多。如果以圣经故事做比喻,碧尔雀相信洪水就要来了,所以他决定要建造一个方舟。到目前为止,你听得懂吗?」 「完全听不懂。」 「碧尔雀认为他可以在关键性的大规模基因崩解之前,保留一定数目的纯种人类。让他们在导致摧毁人类文明和让人类灭种的进化改变中置身事外。可是为了达到这一点,我们必须掌握让被中止生命的人再活起来的技术。」 「他设立实验室,花了好几十亿美金做研发。终于在一九七九年发展成功,开始制造一千个中止仪器柜。同时,碧尔雀也到处旅行,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小镇进行他的计划。有一天当他经过松林镇时,他知道就是这儿了,没有比这儿更完美的选择了。与世隔绝、容易抵抗外侮、四周被高山岩壁环绕、很难从外头进入,也很难从里头离开。他买下全镇的住宅和商店产权,并开始在周围的高山里头建造巨大的基地。这是一个超级复杂的大计划。总共花了二十二年才完成。」 「你是怎么让那些物料保存这么久的?」伊森问,「木头和食物不可能过了快两千年还不腐坏。」 「在团队从中止生命期復活之前,那个基地里的每一寸空间,包括大仓库山洞、员工宿舍和监视中心全都被真空封存。效果并不完美,我们还是损失了一些材料,但拿来重建被时间和其他因素彻底抹去的松林镇是绰绰有余了。不过我们用来保存物质的山洞系统的空气仅含极少量的水气,既然我们可以杀死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细菌,它的效果几乎和中止生命一样好。」 「所以小镇可以完全自给自足?」 「是,它的运作方式就像一个阿米绪族【※amish,美国少数民族,仍过着不用电力、不用电话、不用汽车,如十七世纪生活般的生活。】或工业革命前的小村子。而且,你也看到了,我们贮存了极大量的日常用品,定时加以包装后,再利用卡车运到镇上。」 「我见过牛。你们也有牲畜专用的中止仪器柜吗?」 「没有。我们冷冻了一些胚胎。需要时再放入人工子宫。」 「二〇一二年时没有这样的事。」 「二〇三〇年时就有了。」 「这个碧尔雀现在在哪儿?」 杰金斯露齿微笑。 伊森说:「是你?」 「你的同事凯特·威森和比尔·依凡斯在松林镇消失时,正在追踪、调查我。我的某些生意往来引起了特勤局的注意,那也是为什么你现在会坐在这儿的原因。」 第76页 「你绑架了联邦探员?把他们关起来?」 「对。」 「还有其他的人……」 「除了我亲自选择、薪酬高得不得了的团队之外,我不认为我可以找到多少志愿者。」 「所以你干脆绑架造访松林镇的人?」 「大部分的人是到松林镇后被我收编的,少部分的人是我特地选出来的。」 「总共多少人?」 「在五十年的期间,大约徵召了六百五十人。」 「你发疯了。」 碧尔雀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评估这个指控的真实性,他冷静的深色眼睛充满热情但同时深思熟虑。伊森头一次仔细观察碧尔雀的脸,发现他的光头和没有皱纹的皮肤让他误判了他的年纪。碧尔雀一定至少六十出头了。很可能更老。伊森直到现在才看穿他假扮心理学家所装出的精准有礼的说话态度背后,其实藏着极深极大的智慧。他意识到他正坐在橡树篷帐下和他这生所过过最聪明的人对话,让他突然感到既兴奋又恐惧。 碧尔雀终于回答:「我倒不这么认为。」 「不认为?为什么?」 「我觉得我比较像是……我们这个物种的救世主。」 「你让多少家庭失去了他们的亲人。」 「你还是没搞懂,对不对?」 「搞懂什么?」 「松林镇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伊森……它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小镇。保存我们生活形态的活动时光胶囊。是唯一剩下的美国梦。这儿的居民、工作团队、我和你……是灵长目智人物种最后的倖存者。」 「你怎么知道?」 「过去几年来,我派了五、六支侦查队出去,成功回来的队伍报告的外面世界的状况简直是糟得不得了。没有松林镇的保护和建设,绝对没有任何人能活下来。自从十四年前,我的工作团队从中止生命期復活之后,我们在每一个已知的紧急无线频道上不停发送讯号。我甚至做出决定,将松林镇的坐标公诸于世,就是怕还有人存活。虽然我明白这种机会微乎其微。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出现。从来没有一个人和我们联络。我告诉你,这里是博伊西,事实上,它不是。因为不管是博伊西,还是爱达荷州,甚至美国,现在根本都不存在了。这些名称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到底人类是怎么灭亡的?」 「我们永远都不会晓得了,不是吗?在你进入中止生命期后不久,我也进入柜子,好让我再復活之后还能在松林镇活上二十五年。过了二〇三二年后,我们所有的人全在高山内部沉睡。不过,如果你一定要我猜……我估计在二三〇〇年时,不正常的基因剧变就开始大规模控制了一切。既然进化史是以差异性来分门别类,到了二五〇〇年,我们在生物学上就应该被归类成完全不同的物种了。每一代的子孙会变得更适合在这个已经被毒化的世界中生存。所以,也就变得愈来愈不像原来的人类了。」 「你可以想像社会制度和经济活动的改变。源自于人性的文化彻底崩塌。我猜一定少不了种族灭绝。如果毁坏的速度很快,也许四十年就够了。慢慢来的话,说不定经过了一千年。也许全面性的核子大战在一个月内就杀了好几十亿人口。我相信许多人会认为这就是世界末日了。可是我们没办法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们只能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是什么?」 「畸变。我们叫它们『畸人』。就是在山谷里差点杀了你的那些皮肤透明的生物。自从復生之后,包括今天,我一共只搭乘直升机出来外面的世界三次。非常危险。我们最远去过西雅图。或者该说是西雅图的旧址。我们必须在途中加油。差一点就回不来了。从我看到的数量推测,光是在美洲,那种生物的数量就超过好几亿。当然,它们是肉食性动物。所以如果它们的数目真如我预期的那么多,就表示可能鹿或其他反刍类的动物又再次在地表上大量繁殖。甚至有可能是野牛的后代子孙再次占领了大草原。」 「因为我们无法离开山谷去做研究,所以我们只能观察极少量的样本,看什么物种在过去二千年里没受影响的存活下来。鸟类似乎都没事。某些昆虫也是。但你会注意到有些昆虫不见了。举例来让,我们就找不到蟋蟀和萤火虫。而且在过去的十四年中,我连一只蜜蜂都没见过。」 「那些畸人是什么东西?」 「比较简单的说法,可以直接把它们想成突变或畸形,不过这样说其实是错的。大自然并不以对、错来看事情。它只在乎效率。演化的原则就是这么直接了当。进化的唯一目的就是更能在现有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因为人类不断地一污染地球,我们迫使我们的后代从灵长目智人——透过大自然的选择——转化成一种更能在文化崩坏后生存下来的物种。如果你拿我们的dna和它们比较,只能找到七百万个不同。换句话讲,我们和它们百分之九十九点五都是一样的。」 「我的天啊!」 「以逻辑性来说,畸人是一个大问题。它们比大猩猩聪明许多,而且更加激进,这些年来,我们捕获过五、六只。研究它们。试着想和它们沟通,可是都失败了。它们的速度和力量其实比较接近尼安德塔人【※neanderthal,在西德发现的旧石器时代的欧洲原人。】。当它们长到六十磅重时就拥有致命的力气,其中有些甚至能长到两百英磅。你能活下来,真的很幸运。」 第77页 「那就是为什么你会在松林镇周围设立通电围墙了。」 「当你发现原来我们不再是食物链的最顶端时,心情难免沉重。偶尔还是会有一、两只畸人越过围墙,但我们在镇的外围装了大量的行动感应器,而整个山谷不分日夜都在严密的监视中,所以还算安全。」 「那么为什么你没——」 「趁机杀了你?」杰金斯微笑。二开始时,我想直接让镇民杀了你。等你逃到山谷,我们知道有一群畸人正在那个区域活动。你没有武器,一点胜算都没有。为什么我还要浪费子弹?」 「可是镇上的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吗?」 「对。」 「他们怎么想的?」 「他们在一场和你类似的意外中醒来,发现自己受了重伤。当然,那是我们在将他们復生前,选择合适的部位再加工的伤势。在我们的整合过程中,他们终究会了解绝对不能离开镇上,另外我们也设下一些规定和罚则,好将来自不同时代的人一起生活的冲击降到最低。譬如说一个来自一九八四年的人和一个来自二〇一五年的人比邻而居也不会出问题。为了让居民活下去、让他们生儿育女,我们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是地球上仅存的人类。他们得活的像外头的世界仍然存在,一切如常。」 「可是它已经不在了。所以为什么要欺骗他们?当你让他们从中止生命期復生之后,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告诉他们说:『恭喜你!你是倖存者之一。』」 「我们确实对第一批覆生的人这么做了。当然我们刚完成小镇的重建,我们把所有人集合在教堂里,说:『听着,事情是这样的。』对他们实话实说。」 「然后呢?」 「两年之内,百分之三十五的人自杀身亡。另外百分之二十的人离开镇上,惨死。没有任何人结婚。没有任何人怀孕。我失去了九十三个人。伊森。我没有办法……不行……人类负担不起那么大规模的死亡。尤其是我们这一支已经快灭绝了,全世界只剩最后的八百一十一人。我承认我们的作法不完美,不过经过了这么多年,试过了许多策略,事实证明我们现在建立的制度是对增加人口最有效率的方法。」 「可是他们会一直怀疑,不是吗?怀疑外面到底有什么?怀疑他们究竟在哪里?」 「有些人确实会,不过我们是很容易适应的物种。只要稍微调整一下,让他们不觉得完全绝望,大部分的人都会接受现实。」 「我不相信你一直不让他们和外面接触,他们还会相信外面的世界一切如常。」 「你信上帝吗?伊森?」 「不信。」 「很多人信。他们接纳道德观念、创立不同宗教、以从未见过或听过的上帝为名,谋杀同类。你相信宇宙的存在吗?」 「当然。」 「喔,那么你到过外太空,亲眼看过遥远的星河吗?」 「你讲得有道理。」 「松林镇其实就是个缩小版的世界。一个不能离开的小镇。对未知的恐惧和信仰仍旧存在,只不过规模小一点。你原来的世界是以天际和上帝为界。在松林镇,边际则是周围保护小镇的峭壁,还有住在高山里的神秘能量,换句话说,就是我。」 「你并不是个真正的精神科医师。」 「我没受过正规的训练,不过那是我选择在镇上扮演的角色。我发现那对取得镇民的侰赖很有帮助。可以熟知镇上人们的情绪。方便在他们挣扎、疑惑时,鼓励他们。」 「你让镇民谋杀了贝芙莉。」 「对。」 「还有依凡斯探员。」 「他让我别无选择。」 「你让他们追杀我,」 「可是你成功逃脱了。证明你比我原先以为的更厉害。」 「你创造出一个暴力的文化。」 「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你看,当暴力成为常态,人们就会适应常态。和斗剑比赛、将基督徒扔进狮群或中古世纪西方人的公开绞刑,没什么两样。能创造出让大家自我警惕的氛围不是一件坏事。」 「可是这些人并不是真的自由啊!」 「自由其实是到二十一世纪才发展出的概念。难道你要坐在这儿告诉我,个人的自由比我们物种的延续更加重要吗?」 「应该让他们自己做决定。至少那样才有尊严。我们不就是因为这样,才可以算得上『人』的吗?」 「这不是他们该决定的事。」 「难道是你该决定的事吗?」 「尊严是个很美丽的观念,不过要是他们做了错误的选择呢?就像第一批人那样。如果剩下来的人数没办法永续维持这个理想,又有什么意义?」 「你为什么没有杀我?」 碧尔雀微笑,仿佛很开心伊森终于不再对这话题死缠烂打。他歪着头说:「你听到了吗?」 「什么?」 「安静。」 所有的鸟都不叫了。 碧尔雀按着他的大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伊森也跟着站起来。 树林间突然变得好安静。 碧尔雀从他的腰带拿出枪。 他解开对讲机的扣子,将它拿到嘴边。 「波普,回来。完毕。」 「是的。完毕。」 「你在哪里?完毕。」 「在你北边两百公尺。你还好吗?完毕。」 第78页 「我觉得差不多是我们得跑上山丘的时候了。完毕。」 「听到了。已经在路上了。通话完毕。」 碧尔雀开始往直升机降落的空地走。 在他们身后,伊森听到波普和潘蜜拉匆忙踩断细树枝的啪啦声和踩过枯叶窸窣声。 「我为你飞一百三十英里,带你来看博伊西的旧址,其实是冒着很大的危险。伊森。我希望你会懂得感谢我的付出。过去我们也遇过几个问题居民,可是没有一个和你一样。你认为我最看重什么?」 「不知道。」 伊森透过橡树望着草地。 头上的红色树叶缓缓地盘旋,飘向地面。 「控制。松林镇有一群人,表面上很顺服,实际上,他们想要夺权,想控制一切。可以说是……叛乱。谋反。他们想要冲出牢笼,想揭开真相,想改变事情的做法。你明白如果真的发生了,那将会是松林镇的末日。我们每个人的末日。」 他们走出树林,直升机停在一百码外,傍晚的太阳照得机身的铜漆闪闪发亮。 一部分的伊森仍然忍不住地想—真是一个美丽的秋天啊! 「你想要我怎么做?」伊森问。 「我想要你帮助我。你很优秀,异于常人。」 「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我没有选择,非得接受不可?」 「你当然有选择。」 一阵强风吹过伊森的脸,草地上的草开始朝地面弯下了腰。 他们走到直升机旁,碧尔雀拉开机门,让伊森先爬上去。 当他们面对面坐稳后,碧尔雀说:「自从你在松林镇醒来之后,就一心只想离开。现在我给你离开的机会,加上额外的红利。就是现在。你看看后面。」 伊森转头看着他椅子后面的货运区,将帘子拉开。 他的眼睛湿了。 这个念头其实一直在他脑子里。一个太过残忍、他不允许自己去细想的念头。如果碧尔雀说的都是真的,他将再也见不到他的家人。他们早就成了一堆白骨, 可是现在,他们却在这里。昏睡中的泰瑞莎和班恩分别被缚在两个担架上,两人中间放了一个很大的黑袋子。 他的小男孩看起来再也不是个孩子了。 「在我将你放入中止柜后,我找了你的资料来看,伊森。我认为你相当有潜力。所以我去接回你的家人。」 伊森擦干眼泪,「他们在松林镇生活了多久了?」 「五年。」 「我儿子……他——」 「他十二岁了。他们两个都适应得很好。我想先让他们安定下来再开始试着将你整合进来会好一点。」 伊森毫不掩饰他声音中的怒气,他简直是在咆哮:「你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我没有。伊森。这一次是我们对你的第三次整合尝试。」 「怎么可能?」 「回溯性记忆丧失是生命中止的作用之一。每一次被復生,你的记忆就会回到你第一次被中止之前。在你的例子里,就是那场车祸。不过,我怀疑有某些记忆还是会存在。也许会出现在梦里。」 「我以前就逃走过吗?」 「第一次,你渡过河流,差一点被畸人杀死。我们介入,救了你。第二次,我们诱导你找到你的家人,以为这样会有帮助。可是你却带着他们一起逃。差一点害你们全部丧命。」 「所以,这一次,你想从我的意识下手?」 「我们认为如果能诱发精神病,也许会有机会。利用什么很强力的治疗精神病的方法让你再也不逃。」 「我的头痛。」 「我们甚至试过利用你的受虐经验来对付你,」 「你在说什么?」 「我拿到你的军方档案。看到你在法鲁加发生的事。我们试着将它融进波普的审问里。」 「你……变态。」 「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能闯进基地。我们本来打算干脆让畸人吃了你。可是当我看到你站在中止室时,我突然有个念头。你很固执。到最后一秒都是个战士。你绝对不会接受松林镇的表相。我明白我不应该继续和你对战。如此一来,你就不再是一个负担,事实上,还可能变成我们的资产。」 「为什么你不直接告诉我一切?」 「因为我不知道在你明白实情后,你会怎么做,伊森。自杀?逃走?还是试着自己做决定?可是我现在知道你是属于极少数的那种人。」 「什么意思?」 「大部分住在镇上的人都无法承受外面世界的真相。而你……你却是不能忍受谎言。不能忍受被蒙在鼓里。除了你之外,我从没将这一切告诉任何镇民。不用说,你的家人看到你所受的苦,自然是非常伤心。」 伊森将身体转回去,看着碧尔雀,「你为什么要将他们带来这里?」 「我正在给你选择,伊森。他们对松林镇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但你却是知情的。只要你说一声,我可以将你和你的家人留在这里。黑色大袋子里有食物、必需品,甚至还有武器。你是一个坚持自己想法的人,我尊重这一点。如果对你来说,这是最重要的,那就去做吧!你可以选择在外面的地狱世界里单打独斗,或者回到有如天堂的松林镇来为我服务,都是你的选择。可是如果你回到松林镇,如果你要你们一家人得到安全舒适的生活,那么你就要听我的话。而我的规定,伊森,附带了严格的罚则。如果你失败了、如果你背叛我,我会抓走你儿子,让你亲眼看着他——」 第79页 突然传来的声响打断了碧尔雀的话。一开始时,伊森还以为有人在森林里发动了凿岩锤,但很快地发现他错了。 那个「答答答」是突击步枪发射时的噪音。 潘蜜拉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发动直升机!它们追来了!」 碧尔雀眼光扫向驾驶舱,「离开这里。」他说。 「马上好,老闆。」 伊森听到bk117的引擎发动,还有潘蜜拉机关枪射出的如雷巨响。他移到窗边,望向枪声愈来愈大的森林。 现在直升机里已经吵到无法交谈,所以他戴上耳机,示意碧尔雀照做。 「你想要我怎么做?」伊森问。 「帮助我管理松林镇。从内部。这份工作并不容易,不过你是不二人选。」 「我以为那是波普的工作?」 伊森看到树丛间有动静。此时引擎的声音愈来愈大,机舱也随着转速增加而开始抖动。 波普和潘蜜拉冲出树林,倒退着走进草地。 三只畸人跟着从树林跳出来。波普用突击步枪勐力扫射打下两只。潘蜜拉则将两颗子弹送进了第三只的胸口。 伊森冲到机舱的另一侧,看出窗外。 「碧尔雀。」 「什么事?」 「把枪给我。」 「为什么?」 伊森敲敲玻璃,示意他去看一群已经进到草地边缘的畸人,至少有四只,全部迅速、轻快地手脚并用奔向潘蜜拉和波普。 「你要跟随我吗?伊森?」 「他们就快被杀了。」 「你要跟随我吗?」 伊森点点头。 碧尔雀将点三五七左轮连发手枪放在他手上。 伊森扯下耳机,对着驾驶舱大叫:「还要多久?」 「三十秒!」 伊森拉开门,跳下草地。 螺旋桨发出的噪音和狂风在他耳中唿啸着。 波普和潘蜜拉离他约五十码,一边后退,一边扫射出大量的子弹。 他们已经杀死一打以上的畸人。草地上满是灰白色的尸体。可是更多的畸人仍蜂拥而至。 数量多到伊森数都数不清。 他往相反方向跑。 越过直升机二十码后,他停下脚步,两脚张开与肩同宽。 他瞪着手里的鲁格牌双动式六连发左轮手枪。 他举起枪。 从枪管看出去。 五只畸人朝他们全速狂奔。 他用大姆指将击鎚往后扳,突击步枪和散弹枪疯狂扫射的巨响甚至比直升机引擎更大声。 畸人离他还有三十英尺。伊森想—你应该要开始射击了。而且一定不能射偏。一定要一枪毙命。 他将第一颗子弹送进中央领头的那只。它正在跳跃的最高点,被伊森击中头部,头上的洞喷出鲜血。 至少他射的是比较仁慈的空尖弹。 另外四只完全没有停下,继续往前沖。 距离二十英尺。 他正中头部地打下左边两只。 击中第四只的咽喉。 最后一只畸人离他不到十英尺了, 近到他可以闻到它的味道。 没想到他开枪时,它刚好跳了起来,子弹只擦过它的腿。趁伊森调整角度时,畸人火箭似地沖向他。 当它就要扑倒他,龇牙咧嘴地咬上他时,伊森扳下击鎚,扣下板机。它嚎叫的音量比起直升机引擎有过之无不及。 子弹打进它的牙齿,带着喷出的骨髓和脑浆从后面的头盖骨穿出来。它倒向伊森。 他动也不动。 吓呆了。 他的头勐然往后一拉,太过用力,导致眼冒金星。他的听觉很混乱,仿佛全经过了消音器,减慢速度,所以他能在混得乱七八糟的一堆声音中,拣选出他所需要的那个。 散弹枪射击。 突击步枪。 转个不停的螺旋桨。 畸人的嚎叫。 他不停地告诉自己:站起来!赶快站起来! 伊森推开压在他胸口的畸人尸体,坐了起来。他想看看空地上的情况,可是视线一片模煳。他用力眨了几次眼睛,摇摇头,眼前的世界就像有人转动望远镜上的对焦钮似地慢慢清晰了起来。 天啊! 空地上至少有五十只以上的畸人。 每一秒钟更有好几打从树林里跳出来。 全部朝着空地中央的直升机狂奔。 伊森挣扎地站起来,检查自己被撞的伤势,似乎暂时失去了平衡感。 他踉踉跄跄地走向直升机。 潘蜜拉已经坐在里头了。 波普站在离脚踏板五、六英尺的草地上,试着挡住畸人的攻势。他把来福枪架在厉上,改採精确瞄准的战略,伊森猜测他应该是没剩多少子弹了。 伊森经过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站上脚踏板,对他大吼:「赶快走吧!」 碧尔雀打开门,伊森跌跌撞撞地爬进机舱。 他扣上自己的安全带,从窗户往外看。 草地上满是畸人。 最后的离直升机不到十秒钟的距离,而且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接近中。 他一戴上耳机,碧尔雀就拉上机舱的门,锁上,对驾驶说:「走吧!罗杰。」 「警长怎么办?」 「波普要留在这儿。」 伊森从窗户看见阿诺将突击步枪丢在地上,努力地想拉开机门,握着把手使劲拉,可是就是拉不动。 第80页 波普隔着玻璃瞪着碧尔雀,眼中全是疑惑,之后很快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然后是恐惧。 波普大叫,但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 「为什么?」伊森问。 碧尔雀仍直视着波普,「他想掌权。」 波普用拳头勐捶窗户,鲜血溅在玻璃上。 「我不想催你,罗杰。可是如果你再不起飞,我们就会全死在这儿了。」 伊森感觉到脚踏板晃了一下,直升机升空了。 他说:「你不能就这样把他留在这儿!」 伊森看着直升机飞离地面,警长用左臂死命地抓住脚踏板,不敢松手。 「结束了。」碧尔雀说,「而你将会是我的新警长。欢迎加入我们!」 大群畸人在波普下方互相爬挤践踏,想将他拉下,可是他紧紧抓住脚踏板,他的脚离跳起来的畸人爪子不过数英寸。 碧尔雀说:「罗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把高度下降个一、两英尺吧!」 直升机以奇怪的角度下降,慢慢将波普送往地面。伊森看得出来驾驶员已经太久没飞,技术有些生疏了。 当第一只畸人抓住波普的一条腿时,直升机的尾翼因为突然增加的重量往东沉了一下。 另一只畸人攀住他的另一条腿。有一瞬间,伊森惊恐地以为它们会将直升机拉下地面。 罗杰矫枉过正地将直升机倏地飞高至离地二十英尺。 伊森看着波普睁大的眼睛。 他紧抓脚踏板上的手只剩一只。他的每一个左手指关节都因用力过度而泛白。他的两条腿上一共挂了三只畸人。 他和伊森四目交接。 他开口大叫了什么,但完全被如雷的引擎声淹没。 波普放手,在坠落半秒钟后,消失于一群抢食的疯狂畸人之中。 伊森转头,不忍心再看。 碧尔雀望着他。 看透他。 直升机在剧烈摇晃之后,朝向北方的高山,一路直飞。 * * * 接下来的旅程没人说话。伊森不是看窗外,就是转头看着帘子后还在沉睡的妻儿。 在他第三次转头凝视他们时,碧尔雀说:「他们会没事的,伊森。今天晚上,他们会在自己的床上,温暖而安全地醒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在外面的世界,你们百分之百一定会丧命的。」 天色已近黄昏。 伊森好疲倦,可是每一次闭上双眼,他的思绪就会以光速往一百个不同的方向疾驰,让他无法入眠。 所以他只好看着窗外飞过的世界。 他的窗子朝向西方。 太阳下山了。群山在它的照耀下,衬着夜晚的天空,看起来像一把残缺的锯刀。 一千英尺下,除了松林外,什么都没有。 连一盏灯也没有。因为人类再也不存在了。 * * * 他们在夜色中飞行。 机舱里的灯很暗,帘子遮住了驾驶舱的仪器灯光,伊森感觉自己仿佛在一片黑色的海洋里浮沉。 或许,该说是黑色的宇宙比较对。 他的妻儿就在他身后。这个事实带给他无比的慰藉。可是当他靠着冰冷的玻璃窗时,他忍不住还是打从心底觉得恐惧。 以及绝望。 只剩他们了。 真的只剩他们了。 他深受打击。 过去几天,他拼了老命地奋战想返回松林镇外的世界,返回他的生活,可是那些都不在了。 已经消失了快两千年。 他的朋友。 他的家。 他的工作。 几乎每一件定义他是谁的人与事,都不在了。 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么离奇的事? 一个人怎么能知道这种事,还能正常过日子? 是什么动力趋使你每天起床,让你想要继续唿吸? 是你的家人。是那两个在你身后沉睡的人。 伊森睁开眼睛。 一开始时,他不大相信自己看到的。 遥远的前方,在一片黑暗中,出现了一条闪烁的灯河。 是松林镇。 房子的灯、前廊的灯。 街灯、车灯。 全部的灯在温柔的夜空勾勒出小镇的轮廓。 文明的轮廓。 直升机缓缓下降。他知道在那山谷之中,会有一栋他的妻儿住在里头的维多利亚式楼房。 一栋他也可以住在里头的楼房。 会有一张温暖的床等着他。 会有一个充满食物香味的厨房。 会有一个可以在漫漫夏夜乘凉的前廊。 一个他和儿子可以玩棒球的后院。 也许,它还会有片金属屋顶,在下雨时,水滴会在上头跳舞,发出他在世上最喜欢听的「滴答滴答」声。尤其是在深夜,抱着妻子躺在床上,知道你的儿子就睡在隔壁房间时。 松林镇的灯光照在环绕小镇四周的峭壁上。头一次,这些陡峭的岩壁看起来是这么的亲切。 隔绝外头恐怖世界的唯一堡垒。 为地球上最后一个小镇抵御外侮, 将来,他会觉得这儿就是他的家了吗? 如果有一天,他习惯这里、接受这里了,真的没关系吗? 「你认为人类可以摧毁地球?你未免也太自抬身价了。从开天闢地以来,不管情况多糟,地球都存活下来了。它当然也不会死在我们手上。对地球来说……一百万年根本不算什么。这个星球唿吸和生存的尺度,远远超过你的想像。人类无法理解它缓慢而有力的节奏,也不想以谦虚的态度去试着体会。我们是它居民的时间,不过是一眨眼那么短。如果明天我们全死了,地球也绝对不会想念我们。」 第81页 ——麦克·克莱顿(mi插el crichton),《侏罗纪公园》(jurassic park) 终曲 他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穿着靴子的双脚跷在桌子上,仔细观察着手中的铜质星星徽章,手指头轻轻拂过嵌在中心的松林镇缩写「wp」,小小的黑色宝石,大概是黑曜石吧?他穿着深棕色的牛仔裤,草绿色的长袖衬衫,和他前手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衣服布料太新,浆也上得太多。 他明天要和碧尔雀及他的团队开很长的会,但今天则没什么事。 感觉很怪。 过去八个小时,他静静坐在办公室里,胡思乱想。从头到尾,电话只响过一次,是他的接待员自朗黛在中午时打来问,要不要她去买点什么回来当午餐。 他看着墙上的钟,分针和秒针刚走过十二。 五点整了。 他将脚移开桌面,站起来,戴上他的stetson牛仔帽,将他的铜质星星徽章放进口袋。也许明天,他会下定决心用针将它别上。 也许不会。 就和每个新工作一样,第一天往往都很难熬,他很高兴它终于结束了。 他坚定而短暂地看了那三个古董枪枝展示柜一眼,走出办公室,沿着走廊走向接待区。 白朗黛的桌面上全是扑克牌。 「我下班了。」伊森说。 白髮老太太放下一张黑桃a,抬起头来给他一个和蔼的笑容,一点都没暴露出她真正的个性,「你的第一天还好吗?」 「还好。」 「那么,晚安了。警长。我们明天早上见。」 * * * 冷冽清澈的夜。 太阳已经滑到岩壁后头,空气中的凉意预告了秋季的第一场霜即将降临。 伊森走在宁静社区的人行道上。 一个坐在前廊遮雨篷下摇椅上的老先生对他大喊:「晚安,警长!」 伊森举起手,碰了一下帽沿示意。 老先生则举起还在冒烟的马克杯回礼。 就像在干杯。 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马修!回家吃饭了!」 「哎唷!妈!让我再玩五分钟嘛!」 「不行。现在立刻回来!」 他们的声音在山谷里迴荡,渐渐消失。 下一条街,他沿着整个街区被规划成社区花园的人行道走,五、六十个人正努力工作着,将水果和蔬菜放进一个又一个的大篮子里。 过熟的苹果香随着微风飘散。 伊森触目所及的每一栋房子都开亮了灯,空气中尽是家家户户烹煮晚饭的香味。 透过打开的窗户,他听到了杯盘叮噹响,模煳的交谈声,还有烤箱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每个遇到的人都面带笑容地和他打招唿。 仿佛诺曼·洛克威尔【※norman rockwell,美国二十世纪早期重要的插画家,画风甜美乐观,擅长描述美国理想生活。】的作品突然有了生命,从画框里走了出来。 * * * 他穿越大街,在第六街上走过好几个街区,来到碧尔雀给他的地址。 那是一栋三层楼的维多和亚式洋房,亮黄色的外墙配上纯白的边,最特别的是在铁皮屋顶的屋嵴下方有扇椭圆形的窗户,形状就像一颗泪珠。 透过一楼的大窗子,他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厨房水槽前,正把一锅煮好的通心粉倒进滤器,大量的水蒸气沖向她的脸。 他看着她,感觉到他的心脏焦急而兴奋的狂跳。 那是他的太太。 他沿着石头小径穿过前院,走上三层红砖台阶,然后上了前廊。 他在纱门上敲了两下。 没过多久,灯亮了。 她打开门,透过纱门,一边哭,一边看着他。这时楼梯传来了脚步声。 伊森的儿子从她后头走过来,将手放在妈妈的肩膀上。 「哈罗,爸爸。」 再也不是小男孩的声音了。 「我的天啊!你已经长得比妈妈还高了。」 他们之间仍然隔着纱门。透过纱网,泰瑞莎看起来几乎没变,只不过她的金髮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长。 「我听说他们让你当了新警长。」班恩说。 「没错。」有一段时间,大家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泰瑞莎。」 她举起双手擦干眼泪。 「闻起来好香啊!」伊森说。 「我正在煮义大利面。」 「我最喜欢你的义大利面了。」 「我知道。」她的声音哽咽。 「他们告诉你我会回来?」 她点点头,「你真的回来了吗?伊森?」 「是。」 「这一次,你会留下吗?」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们了。」 「我们等了好久好久,」她不停地流泪,不停地用手抹脸,「班恩,麻烦你去搅拌一下肉酱,谢谢!」 儿子小跑步离开。 「我可以进来吗?」伊森问。 「我们在西雅图失去你一次。在这儿,又失去你一次。我没办法再经歷一次那种痛苦了。他也没有办法。」 「泰瑞莎,看着我。」她抬头看他,「我绝对不会再离开你们。」 他担心她会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没有死?他今天一整天都在考虑他该怎么回答,反覆思索,想找出一个好答案。 可是她没有问。 第82页 她只是推开纱门。 伊森本来很害怕她露出为难的表情。非常非常怕。可是在前廊微亮的灯光下,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苦涩。只有心碎。她的嘴角有了一些以前没有的皱纹。多年前迷倒他的明亮绿眼睛旁也出现了不明显的鱼尾纹。她的脸上有许多许多的泪水,可是也有许多许多的爱。 大部分都是爱。 她拉他跨过门槛,进到他们的家。 纱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屋子里的男孩也在哭。 男人再也忍不住,同样流下了眼泪。 三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永远不想松手。 屋子外的街灯就在这时全亮了起来。沿着前廊生长的灌木丛开始传出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每一次的间隔时间都一样,就像上了发条的节拍器。 那是蟋蟀的快乐歌声。 后语 一九九〇年四月八日,马克·佛斯特(mark frost)和大卫·林区(david lynch)合作的划时代电视剧《双峰》(twin peaks)在abc电视网首播,一时之间,全美国都在谈论「是谁杀了萝拉·巴玛ura palmer)?」我永远也忘不了只有十二岁的自己,在看着这部诡异迷离的影集时,剧中有香醇咖啡、美味樱桃派、看似完美却恐怖得不得了的小镇带给我震撼。 《双峰》最终还是落幕了。才华洋溢的导演和演员们解散后分别又创造出不少作品,可是最早期的几集《双峰》的惊人魔力直到二十年后仍深植在我脑海里。之后虽然有几部影集,如:《北国风云》(northern exposure)、《小镇风云》(picket fences)、《x档案》(the x-files)和《lost档案》(lost)等,偶尔也会呈现类似《双峰》的阴森美感,可是大多数时候,至少对我这个影迷而言,它们勾画出的意境完全无法和《双峰》相比。 有人说过,不管是书籍、音乐或视觉效果,只要是艺术,就一定是另一种艺术的投射。我相信这是真的。即使是像《双峰》这么棒的影集,我还是得说,我对故事的本质,尤其是突兀又不成熟的收尾,非常的不满。在它播出最后一集后不久,实在太伤心的我甚至试着动笔写第三季的剧本,不是要给任何人看,只是单纯想延续我对它的热情。 那个尝试失败了。在我长大的过程中,另外又试了好几次,因为不管是以一个人或一个作家的角度,我都很想重新找回我十二岁时、在一九九〇年感受到的悸动。 《松林异境》是我过去所有的努力累积出的产物。横跨二十年,我终于创造出一本我觉得能给我类似《双峰》的感觉的作品。当然,我绝对不是在说我的《松林异境》和林区的杰作一样棒,或者在说读了本书后,你会感受到初次观赏《双峰》时的震撼。《双峰》是这么独特,任何人想试着去重新创造出它的氛围都是不可能的,是还未开始就註定要失败的事。可是我还是想告诉大家,《松林异境》是怎么受到《双峰》的启发,为什么我会想要写一个与世隔绝的小镇,写它最美丽的外表,还有最邪恶的内在。 如果我的父母不让我在一九九〇年春季的每个星期四熬夜收看那部史无前例、后无来者的伟大影集,这个世界就不会有《松林异境》,而我也有可能根本不会当个作家。 所以,我要谢谢爸爸、妈妈。谢谢林区先生和佛斯特先生。当然,还要谢谢《双峰》里独一无二的联邦探员戴尔·库柏(dale cooper)。 《松林异境》不是《双峰》,我明白它差得太远了,可是没有《双峰》,就不会有《松林异境》。 我希望你们会喜欢我的故事。 布莱克·克劳奇 克罗拉多州杜兰戈市 二〇一二年八月 致谢 谢谢我的经纪人david hale smith和每一个thomas&mercer出版社的同仁,如果没有你们百分之一百一十的努力,这本书无法顺利上市。能认识并和一个这么有天份的团队共事是我的荣幸。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将阅读带往更新、更好的方向。 谢谢andy bartlett、jacque ben-zekry、rory connell、vicky griffith、mia lipman、paul diamond、amy bates、jeff belle、daphne durham、jon fine、alex carr、philip patrick、n turkus、sarah gelman、jodi warshaw和leslierue。同时也要谢谢我kdpeeps的同伴——brian mitchell、brian carver和nader kabbani。 我很幸运能和许多很棒的作家和敏锐的读者结为好友。他们给《松林异境》初稿的宝贵意见促使这本书在各方面脱胎换骨。所以谢谢我的写作伙伴joe konrath、maria konrath、我的弟弟jordan crouch、封面设计师jeroen ten berge,还有ann voss peterson、suzanne tyrpak、selena kitt和marcus sakey。尤其特别要感谢barry eisler鉅细靡遗的试读。 最后,谢谢我亲爱的家人,reba、aidan和annslee。谢谢你们的牺牲,让我终于能完成这本我想写了一辈子的小说。我爱你们。 松林异境 2 沦陷 原着:布莱克·克劳奇 翻译:卓妙容 简介: 昨日已是歷史,明日仍然成谜,今天是珍贵的礼物,努力工作,快乐过活,好好享受你在松林镇的人生。 ——给松林镇全体居民的通知(请依规定张贴在每户人家及营业场所显眼之处) 巍峨峭壁与茂密松林之中,有座风景如画的小镇——松林镇,它被通电围墙与刺网围绕,这里有二十四小时的监控系统,每个人都有安排好的工作,不能谈论过去、不能对外联络、不能擅自离镇、全镇电话一同响起时一定要接……尽管如此,却仍有人认为这里是天堂。 第83页 伊森·布尔克窥见了小镇的黑暗秘密,他原本想逃,却赫然发现外头的世界更骇人,内忧外患下为了保护家人和镇民,伊森不得不和一手打造松林镇的科学家碧尔雀合作,接下松林镇警长一职。但在调查一群看似企图叛逃、还涉嫌谋杀无辜镇民的「徘徊者」时,伊森发现他的昔日好友竟也是其中一员,更发现碧尔雀比他想像中的更疯狂……两人之间的裂痕因此愈来愈大。 更雪上加霜的是:伊森的妻子泰瑞莎快要无法忍受松林镇的诡异生活,执意挖掘危险的真相,而他的儿子似乎在学校接受了洗脑教育,竟将创造松林镇的碧尔雀奉为上帝。 眼看一家人愈来愈疏离,伊森挣扎着是否要推翻碧尔雀的高压统治?是否该告诉妻子与镇民,这美丽的小镇其实既是牢笼也是堡垒?他没预料到的是:又有另外一场狂欢会即将到来;外面世界中蠢动着的危险愈来愈强大。他也从没想过:若是通电围墙的电力被切掉,还有什么能挡得住入侵小镇的东西…… 围墙那边的黑暗已张牙舞爪袭来,围墙这边的居民却还在狂欢作乐,当他决定戳破天堂幻象,灭绝与生存之间那道脆弱防线也将随之陷落…… 作者简介: 布莱克·克劳奇(ke crouch) 克劳奇一九七八年出生于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他从小就爱说故事,弟弟乔丹(jordan crouch)是他的第一个听众,睡觉时克劳奇总爱说些恐怖故事吓唬他,两兄弟长大后甚至还合写了一本哥德惊悚小说《毛骨悚然》 (eerie)。克劳奇出版了为数众多的小说和中篇故事、短篇故事和单篇文章。小说《满载》(fully loaded)、《逃》(run)与j·a·康拉斯(j.a. konrath)合着的《煽动》(stirred)全顺利登上亚马逊电子书畅销排行榜的前十名。他创作出的三本小说、一个中篇故事、一个短篇故事皆已被改拍成电影或电视影集。他自述自己的写作风格深受多位名家影响,包含《纳尼亚传奇》作者c·s·路易斯、《长路》作者戈马克·麦卡锡、说故事大师史蒂芬·金与《隔离岛》作者丹尼斯·勒翰。克劳奇现居克罗拉多州杜兰戈巿,仍旧持续创作着惊悚刺激的故事。《羊毛记》的作者休豪伊如此夸赞克劳奇:「他的确很会写作,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怎么诉说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献给插d hodge 「心智是自己的主人,可以将地狱化成天堂,天堂化为地狱。」 ——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失乐园》(paradise lost) 「自然界中所能找到的『生命中止』,似乎就是『永生』。」 ——细胞生物学家马克·罗斯博士(mark roth, phd) 昨日已是歷史。 明日仍然成谜。 今天是珍贵的礼物, 这就是为什么它被称为『当下』【※present,兼具「当下」和「礼物」之意。】。 努力工作,快乐过活,好好享受你在松林镇的人生。 ——给松林镇全体居民的通知(请依规定张贴在每户人家及营业场所显眼之处) 第一部 1 麦司汀花了大半个钟头透过德国schmidt&bender光学狙击镜观察那只动物。它在黎明时分闯进空地区,第一道阳光射在它透明的皮肤上时愣了好一会儿。它小心而缓慢地爬过圆石区,偶尔停下来闻一闻同类的残骸。麦司汀杀死的同类残骸。 狙击手稍微调整光学镜的视差,退回视镜后头。情况很理想,视线清晰、气温适宜、无风。在放大二十五倍的瞄准镜下,那东西鬼魂般的黑色侧影在一片灰色碎石背景中格外突出。但它毕竟在一英里半外,即使透过瞄准镜,它的头还是和砂粒差不多大。 如果不立刻动手,待会他就得重新调整武器。很可能在他弄好之前,它早已跑出他的视线范围。当然,那也不会是世界末日。峡谷下游半英里处还架着高压通电围墙,可是如果它想出办法爬上峭壁,绕过有锋利铁片的通电围墙,事情就会变得比较棘手。到时,他就得发动警报,请求支援,浪费人力,浪费时间。不仅大家必须在它跑进小镇前不择手段地阻止它,碧尔雀也一定会狠狠教训他一顿。 麦司汀深唿吸。 肺涨起来。 他缓缓将气吐出。 肺塌下去。 然后净空。 他的横隔膜放松。 他在心里默数到三,然后扣下扳机。 英国制的awm狙击步枪用力往后撞向他的肩膀,消音器将枪声压低不少。他从后座力回神后,发现瞄准镜放大的圆形画面中,他的目标物仍伏在谷底大石头的平顶上。 该死! 没射中。 这次的距离比他平常的射程更远,即使在完美的状况下,变数还是非常多—大气压力、湿度、空气密度、枪管温度、甚至地球自转产生的科氏力。他以为他已经将所有变数计算在内,应该可以击中目标,但是…… 那东西的头颅在一团粉红色的迷雾中消失, 他微笑。 点三三八英寸口径的子弹要花四秒钟才能从这儿飞到目标。 确实是很困难的一击。 麦司汀坐直身体,挣扎起身。 两只手高举过头,伸了个懒腰。 早晨都经过一半了。天空湛蓝,没有一片云。他的瞭望塔建在一个三十英尺高的尖峰,比树带界线高上许多。开阔的平台让他拥有欣赏周围群峰、山谷、森林的最佳视野,从这四千英尺高的地方俯瞰,松林镇被峭壁保护着,只能看到几条交错的街道。 第84页 对讲机响起。 他回答:「我是麦司汀,完毕。」 「第四区刚才有东西撞上通电围墙,完毕。」 「请稍候。」 第四区是指环绕小镇南方边界的一大片松树林。他拿出来福枪,沿着树荫下的通电围墙检视了四分之一里。他首先看到动物烧焦尸首冒出的烟。 「我看到了。」他说,「只是一只鹿,完毕。」 「知道了。」 麦司汀将来福枪的瞄准镜转向北方,朝向小镇。 一排又一排颜色鲜艷的维多利亚式楼房,前院的草地绿油油的,白色的矮围墙。他瞄向公园,一个妈妈正推着两个小孩盪鞦韆。一个小女孩开心的从亮晃晃的熘滑梯滑下。 他看向学校。 医院。 社区农场。 大街。 压抑下心里那股熟悉的羡慕感。 小镇居民。 他们是这么无知,所有镇民,幸运地一无所知。 他不恨他们,也不想要他们的生活。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接受自己是个保护者的事实。守护人。他的家只是山壁里一间没有窗户的无菌室。对这个事实,他已经将心态调整到一般人能做到的极限。可是,在如此美丽的早晨,他远眺着地球表面最后一个人类天堂,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乡愁,对过往的怀念。 再也无法重现的过往。 沿着街道看去,麦司汀将视线固定在人行道上一个走得很快的男人。他穿着草绿色衬衫、深棕色牛仔裤,戴着一顶stetson牛仔帽。 别在他衣领上的铜质星星徽章反射着阳光,不停闪烁。 那男人走过转角,瞄准镜上的十字线对焦在他的背部。 「早安!布尔克警长。」麦司汀说,「会不会觉得你的肩胛骨之间痒痒的啊?」 2 有些时候,就像现在,他会产生松林镇不过是个平凡小镇的错觉。 明亮的阳光照进山谷。 凉爽宜人的早晨。 敞开的窗户飘出阵阵烹煮早餐的香味,三色紫罗兰在窗下的花台绽放迷人的花朵。 人们趁着早晨外出散步。 帮草地浇水。 拿刚送到的小镇报纸。 清晨的露珠结成水滴从黑色的信箱滑下。 伊森,布尔克发现自己很享受产生这种错觉的时候,假装一切就像表面上那么美好。假装他和他的太太、儿子住在一个人间天堂般的小镇,而他是一个备受爱戴的警长。假装他们在小镇上有朋友、有个舒适的家、过着什么都不缺的生活。就是这种错觉、这种假装让他终于了解此地营造的幻象有多成功;了解人们为什么屈服,让自己沉浸在环绕他们的美丽谎言里。 * * * 伊森推开「热豆子」咖啡店的大门,上头挂的铜铃清脆地响了两声。他站到柜檯前,对有双美丽眼睛、一头金髮长辫、嬉皮打扮的年轻女店员微笑。 「早安,玛兰达。」 「嗨,伊森。和平常一样?」 「对,谢谢。」 当她开始为他的卡布奇诺调制浓缩咖啡时,伊森好整以暇地环顾店内。所有的常客都来了,包括两个正拱着肩下棋的老先生菲力普和葛雷。伊森走过去,观察他们的棋盘。看起来,他们已经下了好一阵子。两人都只剩下国王、王后和几个小兵。 「看起来你们两位似乎陷入僵局了。」伊森说。 「不要太快下结论。」菲力普说,「我还有妙招没使出来!」 他的对手,一个满头灰发的老先生,在棋盘对面张开藏在浓密鬍子里的嘴大笑,然后说:「他所谓的妙招,就是等很久才走下一步,久到我都死翘翘了,他就能因对手弃权而获胜。」 「喔!闭嘴!葛雷。」 伊森绕过一张破沙发,来到书架旁。他伸出一只手指滑过书嵴。古典小说、福克纳(faulkner)、狄更斯(dickens)、托尔金(tolkien)、雨果(hugo)、乔伊斯(joyce)、布莱伯利(bradbury)、梅尔维尔(melville)、霍桑(hawthorne)、爱伦坡(poe)、奥斯汀(austen)、费兹杰罗(fitzgerald)、莎士比亚。勐一看,似乎就是一堆随便採买的便宜平装本。他从书架拉出一本薄薄的小说,《妾似朝阳又照君》(the sun also rises),封面是一幅描绘斗牛的印象派画作。伊森咽下喉咙里的哽咽。这本破破烂烂的海明威(hemingway)初试啼音之作大概是地球上的最后一本了。他将书拿在手上,感觉既敬畏又悲伤。 「伊森,你的饮料好了!」 他另外抓了一本要给儿子看的书,走到柜檯拿卡布奇诺。 「谢谢,玛兰达。我想借这两本书,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她微笑,「要努力打击犯罪喔!警长。」 「我尽量。」 伊森举手碰了碰他的帽沿,走向大门。 * * * 十分钟后,他推开对开双门中的一扇,玻璃门上印着大大的粗体字: 松林镇警长办公室 接待柜檯后面没人,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的秘书坐在她的桌子后,看起来和平时一样无聊。她正玩着接龙,以非常稳定、近乎机械式的速度将扑克牌一张一张放下。 「早安,白朗黛。」 「早安,警长。」 她连头都没抬。 「有人打电话来吗?」 「没有,老闆。」 第85页 「有人来找我吗?」 「没有,老闆。」 「你昨晚过得好吗?」 她抬起来,露出仿佛不小心被逮到的表情,右手还紧紧抓着一张黑桃a。 「怎么了?」 当上警长之后,伊森和白朗黛的交谈都很表面,只有:早安、再见和一些事务性的对话。她来松林镇前是小儿科护士,伊森不确定她是否知道他知情。 「我只是问你,你昨晚过得好吗?」 「噢。」她的手指滑过自己又长又白的马尾髮丝,「好。」 「做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没有。没什么。」 他以为她会回问他,聊聊他昨晚做了什么。可是他们对看着,尴尬地沉默了五秒钟之后,她还是没开口。 最后,伊森终于反手在她桌上轻快地敲了两下。「那么,我先进办公室了。」 * * * 他把穿着靴子的脚搁在大桌上,躺进皮椅,啜饮起热腾腾的咖啡,一个巨大的麋鹿头从对面墙上瞪着他。坐在麋鹿标本和背后的三个古董枪枝展示柜之间,伊森觉得他已经很习惯这个乡下警长的面具了。 他太太也差不多该抵达她的办公室了。来松林镇前,泰瑞莎是个法务助理。而在松林镇,她成了镇上唯一的不动产经纪人。换句话说,她每天坐在大街上的办公室里,却几乎无事可做。和绝大多数的居民一样,指派给她的工作其实没什么实质意义,装饰作用居多,比较像是一个办家家酒小镇的外观点缀。一年里大约只有三、四次,她真的协助客户买新家。模范居民每隔几年就会得到「住宅升级」的选择权,作为他们循规蹈矩的奖赏。住在镇上最久、从未违规的人就能住进最大、最好的维多利亚式楼房;而怀孕的夫妻一定也会得到一幢空间更大的全新洋房。 接下来四个小时,伊森无事可做,无处可去。 他打开从咖啡店借来的书。 文笔简洁,才华洋溢。 读到巴黎夜色的描写,他不禁哽咽。 餐厅、酒吧、音乐、浓雾。 真实、活力四射的城市灯光。 知道广大世界充满多样变化和迷人事物的感觉。 体验探险世界的自由。 四十页之后,他阖上书,他受不了了。海明威无法引开他的注意,无法将他带离松林镇的现实世界,反而给他迎头痛击,犹如在他永远无法痊癒的伤口洒上大把大把的盐。 * * * 下午一点四十五分,伊森走路离开办公室。 他在安静的社区里漫步。 每个人都对他微笑挥手,仿佛都很高兴看到他,好像他已经在这儿住了好几年。即使他们心底其实很怕他、很恨他,他们也掩饰得很好。话说回来,为什么他们不怕他、恨他呢?据他所知,他是松林镇居民里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而他的工作就是确保一切维持现状、维持和平、维持假象,连他的太太、儿子也不例外。当上警长的这两个星期,他将大部分的时间花在阅读每个居民的档案,了解他们到松林镇以前的生活,明白他们在整合期的反应,还有到松林镇以后的生活监视报告。他现在知道一半镇民的过去经歷、秘密和恐惧,知道哪些人能继续这个脆弱的幻象生活,哪些人则已经出现了松动裂缝。 他成了盖世太保,只有一个人的盖世太保。 他明白他需要这么做。 可是他恨透了自己必须如此。 * * * 伊森走上大街,转向南方,走到没有人行道和建筑物的小镇边界。马路继续往下,他走在路屑,接进耸入云霄的松树林里。镇上传来的声音愈来愈小,终于完全听不见。 经过急转弯的路标后五十英尺,伊森停下脚步。他回头看向松林镇,没有车子驶过,所有的东西全静止不动,除了头顶高处一只小鸟快乐地唱着歌外,没有一点声音。 他走下路肩,进入树林。 松针在温暖阳光的烘烤下发出迷人香气。 伊森走过宛如铺了一层厚毯子的地面,在阳光和阴影之间穿梭。 他走得很快,汗水从背后流下,浸湿衬衫,布料黏着皮肤,他不禁觉得有点冷。 这是一段很舒服的健行,没有监视器,没有其他人。他只是一个独自在树林里散心的男人,终于能静下来独自思考。 离开马路两百码之后,伊森走到了石块区。一堆花岗岩块散布在松树之间。森林往山坡隆起的坡地上,一块巨岩露出地表,但还有一半埋在土里。 伊森笔直地朝它走去。 站在十英尺外,平滑、垂直的岩石表面看起来跟真的一样。不管是岩块的石英纹理或攀附在上的苔藓、地衣都做得相当精緻。 不过,走得更近之后,就能看出破绽,岩石表面实在有点过于方正。 伊森停在它前面几英尺处,等待着。 很快地,他听到设备转动的沉闷机械声。整个大岩块像扇极大的车库门往上打开,尺寸之大足够让一辆货柜拖车进出。 伊森低头闪过还在上升的门,钻进地底隧道潮湿的冷空气中。 「哈罗,伊森。」 「嗨,马可斯。」 带路的还是同一个人。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剪着平头,有个步兵或警察特有的坚毅下巴,他穿着黄色防风夹克。这时伊森才想到他又忘了带外套,所以待会在车上他又会冻得要死。 第86页 马可斯已经将没门、没车顶的wrangler吉普车调头,现在它正朝着来的方向,引擎还发动着。 伊森爬进副驾驶座。 他们身后的入口巨门轰隆隆地关上。 马可斯放下手煞车,一边打排档,一边对着耳机说:「我接到布尔克先生,现在出发了。」 吉普车蹒跚往前,加速驶上一条没有任何记号的柏油路。 车子爬上十五度的斜坡。 隧道的墙全是暴露在外的岩床。 不时见到水柱从岩壁流下,沿路也有不少蜘蛛网。偶尔会有一两滴水飞溅到挡风玻璃上。 头上的日光灯像一条病态的橘色光河, 空气闻起来像石头、水和废气的混合体。引擎和风声大到两人无法交谈,不过伊森对此倒是无所谓。他靠在灰色的假皮椅上,忍着不摩擦手臂以抵挡又湿又冷的寒风。 他的耳压增高,引擎声反而变小。 他咽下一口口水。 引擎声又回来了。 他们还在爬坡。 以三十五英里的时速来算,其实不过四分钟的路程,可是他总觉得好久。大概是寒冷和噪音,还有风声让他失去了方向感和时间感吧? 他开始感觉到山壁里的封闭。 还有因为要去见他,心里的焦躁不安。 * * * 隧道的尽头是个约十座仓库大的巨型山洞,至少有一百万立方英尺的容量,几乎是喷射机或太空船组装厂的大小。但内部堆放的却全是民生必需品,超大的圆柱形贮存槽装满食物原料,一排又一排四十英尺高的柜子摆满木头和材料。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小镇未来所有的必需品全都在这里。 车子经过一扇写着「中止室」的玻璃门,雾状的蓝光一团云似的积聚在门后。伊森想到放在里头的东西,不禁打了个寒颤。 碧尔雀发明的生命中止柜。 好几百个。 松林镇的每一个居民,包括他自己,都曾在那个房间里被化学中止了一千八百多年。 吉普车在两扇对开的玻璃门前停下来。 马可斯熄火,伊森爬下车。马可斯在键盘上敲入密码,玻璃门咻地打开。 他们经过一个印着二楼」的告示版,走进一条空旷的长廊, 没有窗户。 日光灯管轻轻嗡鸣。 黑白相间的棋盘式亚麻地板,每隔十英尺就有一扇带着小圆窗的门。门上没有把手,只能刷卡进入。 大部分的窗户都是黑的。 但是其中一扇窗户后面,却站着一个畸人看着伊森走过。它的瞳孔在大而混浊的眼睛里扩张着,露出锯刀状的牙齿,黑色的爪子不断地敲打玻璃。 他还是会不时作关于它们的噩梦。在梦中再次与它们对战,直到全身冒汗地惊醒,泰瑞莎会轻拍他的背,对他温柔耳语,告诉他,他安全了,他已经回到家,睡在自己的床上,一切都过去,都没事了。 到了走廊中央,他们在两扇没有任何记号的门前停步。 马可斯刷卡,门开了。 伊森走进小小的电梯里。 他的带路人拿出一支钥匙插进金属面板,等上头唯一的灯开始闪烁,才将它压进去。 电梯平顺地滑动。 每次搭乘时,伊森的耳压必定升高,可是他还是搞不清楚电梯到底是往上还是往下移动。 虽然他已经接手这个工作两星期了,但他还是得像个儿童或潜在威胁似的被带进带出,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两个星期。 天啊! 感觉昨天他似乎才坐在特勤局西雅图办公室的主任探员亚当,赫斯勒的桌子前,接受前往松林镇寻找他失踪的前任搭档凯特·威森的任务。可是现在他再也不是特勤局的探员了。在他心里,其实还是没办法完全接受这个事实。 门打开时,他们才知道电梯已经停了。 走出电梯,他看到的第一样物品是一幅毕卡索的画。伊森猜那应该是真迹。 他们走过豪华的大厅,这儿可没有日光灯和黑白亚麻地板,而是大理石和高级壁灯,天花板有美丽的框条边饰。连空气都比外头好闻,没有基地其他区域那种封闭、不新鲜的气味。 他们经过一个下凹的起居室。 一个挑高厨房。 一个满是真皮精装书本的图书室,里头的气味闻起来一定是古董。 转过一个弯,他们终于来到走廊尽头的双扇橡木门前。 马可斯用力敲了两下,门的另一边传来一个声音,「进来!」 「去吧,布尔克先生。」 伊森开门,走进一个极不寻常的办公室。 带着浓厚异国风味的深色硬木地板发出刚上过蜡的温润光泽。 正中央摆着张大桌,松林镇的建筑模型罩在巨型玻璃里,精细正确,甚至连伊森家的外观颜色都作得一模一样。 左边墙上挂着几幅梵谷的画。 对面则是许多平板荧幕组成的墙面。从天花板到大理石地砖,一行;十四个,一列九个。前面摆着皮沙发,正对着两百一十六个即时监控的荧幕。松林镇的街道、卧室、浴室、厨房、后院就在眼前。 每一次伊森看到这些荧幕,都得努力压下自己想扭断某人脖子的冲动。 他不是不了解它的目的,可是还是忍不住觉得…… 第87页 「你在生气……」坐在雕工精美的桃花心木大桌后的男人说,「每一次你来见我,都还是无法掩饰你的怒气。」 伊森耸耸肩,「你偷窥别人的私生活,我的怒气只是自然反应罢了。」 「你认为我们的小镇能容忍『隐私』这回事吗?」 「当然不行。」 伊森身后的门关上,他走向大桌, 他用右手臂夹住牛仔帽,挑了张椅子坐下,直视大卫·碧尔雀。 他是个超级有钱(在钱还有用的时代)的发明家,也是一手建造松林镇和这个山内基地的筹画者。一九七一年,碧尔雀发现控制人类遗传资讯和细胞生长速度的基因组正在慢慢恶化,他推算再过三十到五十个世代,人类就会灭绝。于是他建立这个生命中止基地,在基因大规模崩坏之前,保留一定数目的纯种人类。 除了他原有的一百六十个追随者,碧尔雀另外绑架了六百五十个人。然后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放进生命中止柜里。 他的预测果然成真。现在,松林镇通电围墙外的世界里,住着好几亿由人类演化成的畸人。 碧尔雀拥有和他人格极不相衬的外表,即使穿着鞋,还是只有五尺五寸高,一点都没有威胁感。他的头几乎全秃了,只剩一点极短的银髮,不过是有光泽的银髮,而不是乱糟糟的白髮。他小小的眼睛看着伊森,深黑的眼眸读不出任何情绪。 碧尔雀将一个档案夹推过大书桌的皮桌面。 「这是什么?」伊森问。 「一份监视报告。」 伊森打开档案夹。 他认得里头那张黑白荧幕截图中的男人,彼得·麦克柯尔,小镇报纸《松林之光》的总编辑。照片上的麦克柯尔躺在双人床上自己的那一侧,张着眼睛发呆。 「他做了什么事?」伊森问。 「嗯,没做什么事。事实上那才是问题,彼得已经两天没去上班了。」 「也许他病了?」 「他没报告自己不舒服。我的监控小组负责人泰德说他有点怪怪的。」 「像是他可能想逃跑吗?」 「可能。或者想做什么鲁莽的蠢事。」 「我记得他的档案。」伊森说,「我没看到他在整合期有什么问题啊!之后也没出现过任何异常行为。他最近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 「麦克柯尔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内,一句话都没讲。连对他的孩子们也一样。」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看着他,到他家去和他打个招唿,不要低估你出现可能造成的影响。」 「你不打算办狂欢会吧?」 「没有。狂欢会是保留给那些真的叛逃,还想拉其他居民一起走的人。你没带配枪。」 「我觉得配枪会给人错误的印象。」 碧尔雀露出一嘴小而白的牙齿微笑着,「我很感激你考虑得这么周全,对我设置在镇上唯一授权人的形象这么在意,我说真的。但你想要给人什么印象,伊森?」 「我是来帮忙、支持、保护他们的。」 「可是你存在的目的和那些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没跟你说清楚,是我的不对。你的存在是为了提醒大家我的存在。」 「我明白了。」 「所以,下一次在荧幕看到你在街上走动时,我可以预期看到你屁股上突出一把最大、最厉害的枪吗?」 「当然。」 「非常好。」 伊森感觉他的心脏在肋骨下愤怒地跳动。 「请不要将这个小小的斥责当成我对你工作表现的衡量结果,伊森,我认为你在新职位的表现菲常好。你自己觉得呢?」 伊森望向碧尔雀的身后,书桌后的墙是实心岩壁,墙面中央却开了一扇好大的窗户,将周围的群山、峡谷和两千英尺下的松林镇尽收眼底。 「我觉得,我已经渐渐适应了。」伊森说。 「你还在仔细阅读居民的档案吗?」 「已经浏览过一遍了。」 「你的前任警长,波普先生,将所有的档案细节全记在脑子里。」 「我将来也可以。」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可是你今天早上似乎没读那些档案,是不是?」 「你监视我?」 「不是故意要监视你的,不过你的办公室有时会出现在荧幕上。你早上在读的是什么书?我看不清楚书名。」 「《妾似朝阳又照君》。」 「噢,海明威。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你知道吗?我仍然相信即使在这里,我们也能创造出伟大的艺术。所以,我将钢琴家赫克特,盖瑟也带来了,还有几个有名的作家、画家在中止柜里,也有诗人。而且我们也在学校发掘有天份的孩子,加以栽培。班恩在艺术课表现得很棒呢!」 伊森对碧尔雀提到他儿子很不舒服,但他只说:「松林镇的居民没有创造艺术的心情。」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伊森?」 碧尔雀问这句话的口气和心理医师很像,只有理性的好奇,不带私人的情绪。 「他们活在持续的监视下,他们知道自己无法离开;在被压抑的社会怎么有动机去创造什么艺术?」 碧尔雀露出微笑:「伊森,光听你说的话,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加入我的团队、是不是真的相信我们在做的事。」 第88页 「我当然相信。」 「你当然得相信。我今天刚收到一份侦查员的出勤报告,他刚完成为期两周的任务,他发现有两千多只畸人在松林镇外;十英里处出没,它们在山东边的平原追着一大群水牛移动。每一天,都有事情提醒我,我们这个山谷有多脆弱。我们的存在多么不容易。而你却坐在那,看着我,好像我是东德或赤柬的头头。你不喜欢,我尊重你的看法。事实上,我也希望情况不是这样。可是我所做的事都是有理由的,都是为了保住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物种。」 「不管是谁都有理由。」 「你是一个有良知的人。我很欣赏这一点。」碧尔雀说,「我不会让任何没有良知的人坐上你这个位子。我的所有资源,我的每个雇员,全部的心力都只投注在一件事上,就是保护山谷里四百六十一个人的安全。这四百六十一个人里,包括了你的太太和小孩。」 「那么,真相怎么办?」伊森问; 「在某些环境里,安全和真相註定是天敌。我相信身为联邦探员,你应该能明白这个道理。」 伊森望向荧幕墙。左下角的其中一个荧幕出现了他太太的身影。 她坐在大街的办公室里。 动也不动。 极端无聊。 她旁边的荧幕出现伊森从未看过的画面,看起来是从离地面一百尺处迅速飞过浓密森林的鸟瞰图。 「那个荧幕上的是什么东西?」伊森指着墙问。 「哪一个?」 荧幕的影像已经换成戏院的内部。 「现在不见了,不过看起来像是什么东西飞在树顶上。」 「喔,那只是我『无人机』中的一架。」 「无人机?」 「无人侦查机,那架是mq-9收割者无人机。我们有时会派它们出去巡查,大概可以涵盖到一千英里的范围。今天它应该是往南侦测大盐湖区域。」 「发现过什么东西吗?」 「还没?听好,伊森,我不要求你必须喜欢一切,毕竟连我自己都不喜欢。」 「我们的未来呢?」伊森看着他太太的影像消失,变成两个小男孩在沙坑堆城堡。「我的意思是,我们这个物种的未来呢?」他把视线转回碧尔雀身上。「我明白你在这儿做的努力,知道你在演化过程中将我们原本该绝种的时间往后拖延了非常久。可是难道就只是这样吗?就为了一小部分的纯种人类能在山谷中无时无刻被监视着活下来吗?对真相一无所知?偶尔还要被迫残杀自己的同类?这不是生活,大卫,这是在服刑。而你让我当的是狱卒,不是警长。我想让这些人过得更好。让我的家人过得更好。」 碧尔雀将旋转椅从书桌后滑开,转了半个圈,看着玻璃罩下他一手打遥的小镇模型。 「我们已经在这儿住了十四年了,伊森。数目上来说,我们不足一千人,它们却有好几亿。有时候我们所能做到最好的事,不过就是活着。」 * * * 伪装成石块的隧道入口在他身后关上。 伊森独自站在树林里。 他从大石块处往马路走去。 太阳已经沉到西侧岩壁后。 晴朗的金色天空。 预告夜晚即将降临的一丝寒意。 返回松林镇的马路空荡荡的,伊森走在路中央的双黄线上,回家。 * * * 伊森家是幢漂亮的维多利亚式楼房,第六街一千o四十号,离大街不远。黄色墙面,白色缀边,虽然不少地方会嘎吱作响,但不失为一个舒服的住处。伊森踏着前院的石板小径,走上前廊。 他拉开纱门,打开实木大门。 走进屋里。 大叫:「亲爱的,我回来了!」 没人回答。 只有空房子沉默的压迫感。 他将牛仔帽放上外套挂勾,在梯背椅坐下,脱掉靴子。 他穿着袜子走过厨房。牛奶送来了,他拉开冰箱的门,四罐玻璃瓶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拿出一瓶,穿过走廊,进到书房,这是整幢屋子里伊森最喜欢的地方。他很享受坐在窗户旁的大沙发椅,知道监视器看不到他在做什么的快感。松林镇的每个建筑物难免都有一、两个摄影死角。他第三次遥访秘密基地时,想办法找到了他家的监视器施工简图,将每支摄影机的位子全默记在脑子里。他问过碧尔雀他能不能拆掉屋里的监视器,可是被否决了。碧尔雀坚持伊森应该活在持续的监视之下,不然他就无法和他负责管辖的居民有相同感受。 知道此时此刻没有人看得到他,带给他极大的慰藉。当然,因为大腿内的晶片,他们一定晓得他现在身在何处。伊森没有笨到去问碧尔雀他能不能取出晶片,不接受追踪。 伊森拉开玻璃瓶封口,灌下一大口牛奶。 他一直觉得在松林镇的艰涩生活,没有隐私、没有自由、生命随时受到威胁的环境中,这瓶每天从山谷东南方牧场送来的牛奶,真是一大亮点。当然他不会对泰瑞莎这么说,因为他晓得真的是隔墙有耳。 冰凉的牛奶既香醇又新鲜,还带着一点青草的甜味。 透过窗户,他可以看到隔壁邻居的后院。珍妮佛,罗彻斯特跪在已经冒出芽的花床前,双手从一辆红色小拉车上掬起满满的栽培土。在能阻止自己之前,他已经在脑子里调出她的档案。到松林镇前,她是华盛顿州立大学的教育系教授;到这儿后,她一星期四天在「啤酒花园」餐厅当服务生。她的整合异常顺利,一般常见的激烈反抗几乎都没发生过,之后也一直是个模范镇民。 第89页 停止! 他不愿想起工作上的事,也不愿想起他邻居的私生活。 他们私底下一定对他很不齿吧? 他为自己的生活感到恐惧和噁心。 绝望的情绪偶尔还是会浮现心头,没有任何解套的办法,为了保护家人的安全,他只能乖乖当个被操控的警长。 碧尔雀对这点经常耳提面命,再三强调。 伊森知道他应该读麦克柯尔的报告,可是他却拉开身边茶几的抽屉,拿出一本诗集。 罗伯·佛洛斯特(robert frost)。 描写大自然美景的抒情短诗选。 虽然今天早上的海明威让他痛苦不堪,但佛洛斯特的诗却真的抚慰了伊森的心。 他读了一个小时。 残破的土墙、覆雪的森林、人迹罕至的小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他听到他太太走上前廊的脚步声。 伊森走到大门迎接她。 「你今天过得好吗?」他问。 泰瑞莎的双眼似乎正低语着—我坐在桌子后,无所事事八个小时,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但是她强迫自己微笑,然后说:「过得很棒。你呢?」 我和始作俑者碰了面,这座我们称之为『家』的监狱的始作俑者,而且还带回一份关于邻居的秘密报告。 「我今天也过得不错。」 她用一只手轻抚过他的胸膛:「很高兴你还没换衣服。你穿制服的样子真性感。」 伊森拥抱他的太太。 闻着她的体香。 手指滑过她长长的金髮。 「我在想……」她说。 「想什么?」 「班恩还有一个小时才会从马修家回来。」 「是这样吗?」 她牵住伊森的手,将他拉向楼梯。 「你确定吗?」他问。自从他们团圆后,这两个星期,他们只作了两次。两次都是在伊森书房他最喜欢的那张椅子,泰瑞莎坐在他的大腿上,他的双手支撑着她的臀部。不用说,姿势很是怪异。 「我想要你。」她说。 「那么我们去书房。」 「不。」她说:「去我们的床。」 他跟着她走上楼梯,穿过二楼走廊。硬木地板在他们的脚步下嘎吱作响。 他们一边蹒跚走进卧室,一边接吻。两个人激渴地互相抚摸。伊森想让自己百分之百投入,可是他没办法将监视器的存在踢出脑海。 一个藏在浴室门旁的恆温器后面。 一个藏在天花板的顶灯,直接对着他们的床。 他很犹豫,内心交战。泰瑞莎感觉到了。 「怎么了,亲爱的?」她问。 「没事。」 他们站在床边。 窗户外头,松林镇的灯慢慢亮了起来。街灯、前廊的灯、屋里的灯。 蟋蟀开始鸣唱,歌声从打开的窗户传进来。 平静夜晚的经典之声。 可惜它是假的,世界上再也没有蟋蟀了,那声音是从灌木里一个小音箱传出来的。他想着他太太知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她到底已经对多少事情起了疑心。 「你想要我吗?」泰瑞莎问。她认真的口气和他们初次相遇时一模一样,当时他一听就为之倾倒。 「当然我想要你。」 「那就别杵在那儿发呆啊!」 他慢慢解开她白色薄洋装背后的扣子。手指因缺乏练习变得十分笨拙,但这种忐忑反而让他更加兴奋。不完全像高中生初尝禁果,可是也相去不远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甚至在他们跌跌撞撞走进卧室前,他就已经硬了。 他试着想用被单盖住他们,但她不肯,她想享受窗外吹入的凉风轻拂过肌肤的感觉。 他们有一张老式的舒适大床,和屋子其他的部分一样,嘎吱作响的声音极大。 泰瑞莎呻吟,床垫的弹簧跟着叽叽嘎嘎叫,伊森则努力地想将头上摄影机的存在推出脑海。碧尔雀向他保证偷看夫妻作爱是严格禁止的,只要衣服一脱,摄影机便会立刻关掉。 可是伊森对他的说法心存怀疑。 在他压在太太身上时,也许就有个监视人员正睁大眼睛欣赏;一边研究伊森的光屁股,一边评论泰瑞莎弯曲夹在他腰间的双腿线条。 之前的那两次,伊森都比泰瑞莎先高潮。现在,想到头顶上的监视器他就无法专心。于是,他利用这股怒气来拉长自己持久的时间。 泰瑞莎高潮后将他夹得更紧,这让伊森回想起他们两人以前极为融洽的鱼水之欢。 他跟着解放,然后两个人都放空,动也不动。上气不接下气中,他感觉到她的心脏抵着他的肋骨,狂乱而用力地跳动着。窗外吹进来的风轻拂过他满是汗水的皮肤,已经稍微带着寒意。这本来应该是个美好的时刻,可是所有不相干的事还是在他的脑海里挣扎,不肯离去。将来会有一天,他能像关上开关似的将这些事全抛诸脑后吗?只享受表面生活的美丽,而不理会藏匿其中的恐怖吗?那些已经住在这里好几年而没发疯的人,是不是都这么做呢? 「所以,我们还是做得到嘛!」他说。两个人一起大笑。 「下一次,我们应该想办法把床垫的声音弄掉。」她说。 「不用麻烦了!我觉得它的伴奏还不错。」 他从她身上翻下来。泰瑞莎移动身体,钻进他的臂弯。 第90页 伊森小心观察,确定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然后他直视着天花板,微笑,俐落地对着镜头竖起中指。 * * * 伊森和泰瑞莎一起煮晚饭,肩并肩在厚木台面的流理台上切菜。 现在正好是社区农场的蔬果成熟期,冰箱里塞满了他们分到的新鲜蔬菜和水果。这段时间毫无疑问是松林镇一年之中吃得最好的几个月。一旦开始下霜,叶子转红掉落,山上的降雪线便会迅速下移,没有多久整个山谷都将被白雪覆盖;到时能吃的就只剩可怜兮兮的冷冻食品了。从十月到隔年三月,长达六个月的时间他们只能靠着事先包装的脱水食物过活。泰瑞莎已经警告过伊森,十二月时走进镇上的杂货店会产生你是为出太空任务作准备的错觉:除了一柜又一柜闪着金属光泽的料理包外,什么都没有。料理包上贴的物品名称更是你想都想不到的:法式焦糖布丁、香烤起司三明治、菲力牛排,甚至是龙虾。泰瑞莎就曾开玩笑,耶诞大餐要给他吃还没解冻的脱水牛排加龙虾。 就在他们将丰富的洋葱、甜菜、覆盆子、盖在一堆菠菜和红生菜上时,满脸通红、一身是汗、还带着户外气息的班恩从大门沖了进来。 还没脱离男孩,却也还没长成男人的尴尬时期。 泰瑞莎走向儿子,亲亲他,问他今天过得好吗? 伊森转开老式菲利浦收音机的开关。这个一九五〇年代的真空管收音机仍是全新状态,只要是有人住的屋子里,碧尔雀全细心地装了一个。 只有一个电台,所以也没什么可以选的。收音机在大多数时候都只有静电的噪音,不过偶尔也有一、两个谈话节目;但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一定播放着《与赫克特共进晚餐》。 赫克特·盖瑟到松林镇之前是个小有名气的钢琴演奏家。 在松林镇,他教每一个肯学的人弹钢琴;每天晚上,则表演给全镇的人听。 伊森调高音量,一边听着赫克特的声音从收音机里传出来,一边走向餐桌。 「晚安,松林镇。我是赫克特·盖瑟。」 他站在桌子前,动手分装沙拉。 「我正坐在我的波士顿史坦威牌小型三角钢琴前。」 先递给他太太。 「今晚,我要为大家弹奏《郭德堡变奏曲》(goldberg variation)。它原本是约翰·塞巴斯坦·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写给大键琴的演奏曲。」 再给他儿子。 「这个创作的结构是在一个主题之后,发展出三十种不同的变奏。希望你们喜欢。」 伊森为自己也盛好一盘,就座时,他听到收音机传来的美丽琴音。 * * * 吃过晚饭后,布尔克一家人端着自制冰淇淋坐在前廊乘凉。 他们坐在摇椅上。 静静地边吃边听。 透过邻居敞开的窗户,伊森可以听到赫克特的琴声。 在山谷中迴荡。 精确明亮的音符在被晚霞染红的峭壁之间轻快地弹跳飘扬。 他们在外头坐到很晚。 一千多年没有空气一污染和光害让夜晚的天空黑如墨汁。 星星再也不只是出现。 它们无比耀眼。 宛如黑丝绒上的钻石。 灿烂到让你捨不得移开视线。 伊森靠向泰瑞莎,牵起她的手。 巴哈和银河。 夜渐渐凉了。 赫克特结束时,人们在自己的家里热烈鼓掌。 对街有个男人大声叫着:「太棒了—太棒了!」 伊森看向泰瑞莎。 她的眼里全是泪水。 他问:「你没事吧?」 她点点头,抹了抹脸:「我只是太高兴你终于回家了。」 * * * 伊森洗完碗,走上二楼。班恩的卧室是走廊的最后一间。他的房门关着,只有一线亮光从门缝透出。 伊森敲了敲门。 「请进。」 班恩坐在床上拿着炭笔用铜版纸画素描。 伊森坐上棉被:「能让我看看吗?」 素描画的是他从床上看到的景色:房间的墙壁、书桌、窗框、透过玻璃看到外头的灯光。 「你画得真好。」伊森称赞他。 「我还没办法完全画出我想要的感觉。窗外的夜色看起来不像晚上。」 「我相信你很快就会抓到要领的。嘿,我今天从咖啡店借了一本书。」 班恩抬起头来。「书名是什么?」 「《哈比人》(the hobbit)。」 「我没听过。」 「它是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最喜欢的小说之一。我想,也许我可以念给你听。」 「我已经识字了,爸爸。」 「我知道。可是我也好久没再念这本书了;所以如果我们一起读,应该很有趣。」 「它很恐怖吗?」 「某些章节有一点点恐怖,你先去刷牙,然后赶快回来。」 * * * 伊森靠着床板,就着床头柜上的灯轻声朗读。 在第三早结束前,班恩已经睡着了。伊森希望他会梦到深入地底的土牢和古老洞穴,而不是松林镇里的事物。 伊森将平装书放在床头柜,关灯。 拉起毯子盖上儿子的肩膀。 他将手轻轻地放在班恩的背上。 第91页 世界上没什么事比感觉自己儿子睡着时的唿吸起伏更美好的了。 伊森心里还无法接受他的儿子得在松林镇长大的事实,也怀疑自己是否会有真心接受的一天,可是在一些小事上,他还是会试着告诉自己,现在其实比较好。以今晚为例好了,如果班恩仍在原来的世界,伊森走进儿子卧室时,看到的大概会是黏在iphone上的孩子。 忙着传简讯给朋友。 忙着看电视。 忙着玩电子游戏。 忙着上推特和脸书。 伊森并不怀念这些东西。也不希望他儿子在一个人人成天盯着荧幕的世界里成长。他不想儿子变成以简讯小字沟通、只要听到新留言或电子邮件的提醒铃声就兴奋的那种人。 但是现在,他看到快进入青春期的儿子在睡觉前画素描打发时间。 没有父母会抱怨这点。 可是,对于往后几年该怎么度过的担忧紧压在伊森心头。 班恩对将来能有什么期盼? 没有接受高等教育的可能,甚至没有一份真正的工作。 世界再也不同了。 你想作什么,就可以作什么。 不论你决定成为哪一种人。 只要记得跟随你的心和梦想。 那种好日子已经过去了。 灭绝物种的黄金年代已经过去了。 在人们无法自行找到配偶时,松林镇的婚姻常受到当局的「强烈建议」。然而,即使能自由选择,潜在对象的人数也不太多。 班恩没有机会看到巴黎了。 也不能去黄石公园。 甚至可能尝不到坠入爱河的滋味。 他不会离家上大学。 不能出国度蜜月。 也不能在二十二岁时仗着自己年轻加上一时心血来潮,就开车横度美国。 伊森痛恨监视系统、畸人,和松林镇的表象文化。 可是让他晚上睡不着,脑袋还转个不停的主要原因还是他儿子。班恩已经在松林镇住了五年,几乎和他住在以前的世界一样久。伊森相信镇上的成人居民可能每天都得和自己过去的记忆奋战才能过日子;可是班恩不一样,他基本上是这个镇、这个怪异新时代下的产物。即使是伊森都不能过问他儿子在学校的学习情况,碧尔雀派了两个便服警卫二十四小时巡逻校区,不准家长踏入校园一步。 * * * 早上三点三十分。 伊森抱着太太,平躺在床上。 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可以感觉到泰瑞莎的眼睫毛在他的胸膛上上下下、开开阖阖。 你在想什么? 这个曾经重创他们婚姻的问题,如今在松林镇却成了禁区。在过去的十四天里,泰瑞莎从没打破表面的幻象。她当然是真心欢迎伊森回家,团圆时,大家都哭得好惨。可是在松林镇居住的五年,已经将她训练成冷漠刚毅的假面专家。她从没问过伊森去了哪里,也从未提起他麻烦不断的整合过程,他们从没讨论过为什么他会突然变成警长,或着他现在可能知道什么。有时候,他觉得他看到泰瑞莎的眼睛闪过一丝光芒,像是对他们目前状况的了解,以及渴望和他沟通却不能的压抑。可是,像个舞台上的好演员,她一直没有丢下她该扮演的角色。 他愈来愈觉得住在松林镇就像住在一出永不落幕的复杂戏剧里。 每个人都有必须扮演的角色, 要是让莎士比亚来写松林镇,大概会是:整个世界就是个大舞台,所有男人女人都是演员;他们上场、下场,而且常要一人分饰多角。 伊森自己就是分饰好几个角色的最佳案例。 楼下的电话响了。 泰瑞莎像装了弹簧似的跳起来,意识清楚,一点都不迷煳,她的脸因害怕而紧绷。 「是每户人家的电话都响了吗?」她问,声音里全是恐惧。 伊森爬下床。 「不是,亲爱的。回去睡觉。只有我们家的电话在响。而且是要找我的。」 * * * 电话响到第六声时,伊森接了起来。他穿着内裤站在客厅,将老式转盘电话的话筒夹在厉膀和耳朵之间。 「刚刚一时之间,我还以为你不会接电话了呢!」 碧尔雀的声音,他从没打过电话来伊森家里。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伊森说。 「很抱歉我吵醒你。你看完彼得·麦克柯尔的监视报告了吗?」 「看完了。」伊森撒谎。 「可是你没有听从我的建议去找他谈一谈,对不对?」 「我计划明天一大早去。」 「不用了!他决定今天晚上离开我们了。」 「他已经出门了?」 「没错。」 「也许他只是出去散散步。」 「三十秒之前,他的追踪信号已经走到小镇最南端的马路大转弯处,而且继续往树林前进。」 「你想要我怎么做?」 话筒的另一端沉默了好一会儿,但伊森能感觉强烈的挫折感如辐射热灯的光不断传来。 碧尔雀不露情绪地说:「阻止他,劝他回头。」 「可是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我说什么啊!」 「我知道这是你的第一个逃亡者,别担心要说什么,相信你的直觉,我会跟着旁听的。」 旁听? 只剩嘟嘟嘟的拨号音在伊森的耳边迴响。 第92页 * * * 他蹑手蹑脚地爬上二楼,在黑暗中摸索着装。泰瑞莎仍然醒着,坐在床边,看着他将皮带穿进裤头。 「还好吗?亲爱的?」她问。 「没事。」伊森说,「工作上的事,」 对,只是要阻止一个邻居在月黑风高时逃离这个世外桃源。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好奇怪的。 伊森走过去,亲了他太太的前额一下。 「我会尽快回来。希望不会拖到早上。」 她没说什么,只是抓住他的手,紧紧捏着,用力到他连骨头都痛了。 * * * 松林镇的黑夜。 静悄悄的仙境。 蟋蟀的叫声已经关掉了。 安静到伊森可以听见街灯的轻声嗡鸣。 自己生物引擎的跳动。 他走到人行道旁,爬进车顶有警示灯、车门上画着和他警长徽章相同图案的黑色福特bronco越野车。 发动引擎。 打档。 他试着慢慢开上马路,不过排量四点九公升、直列六缸汽油引擎的声音却大得不得了。 毫无疑问的,他车子的噪音一定吵醒了不少人。 松林镇平常没什么人开车。毕竟不管要去哪,用走的顶多十五分钟就到了。 尤其在夜里,更是一辆车都没有。 车子存在的目的是装饰,所以被伊森bronco越野车吵醒的人一定会猜到镇上出事了。 他在大街转弯,往南疾驰。 过了医院之后,他打开远光灯,用力将油门踩到底,加速驶入高大松树间的一条窄巷。 寒冷的林间空气从打开的车窗不断灌进来。 他将车子开在马路中央,轮胎跨在双黄线两边。 他知道前方无路可转,而且就要开始爬坡。 即将离开山谷,离开这个镇。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打开收音机,找到一个播放老歌的电台。开回博伊西大约要三个小时,在夜晚开阔的马路上奔驰,没什么比打开车窗听音乐更舒服的了。这个想法闪过他的脑袋不过半秒,但他心中却产生了一丝错觉,以为自己还活在有许多同类的世界中,以为还能看到大城市的灯海、远方高速公路的车声,以及穿梭在摩天大楼间的喷射机。 他妈的不那么孤单的错觉。 人类即将灭亡前的美好生活。 时速錶转到七十英里,引擎大声咆哮。 他飞快地经过「急转弯」路标。 伊森踩下煞车,慢慢前进,让越野车在弯道顶端停下。他将车停在路厉,关掉引擎,爬下车子。 靴子的鞋跟摩擦着柏油路面。 打开门,他看着固定在座位上方枪架里的温彻斯特m1897散弹枪好一会儿,心里颇为犹豫。他不想带着它,让麦克柯尔误会;可是他也不想不带它,因为森林里很黑、很可怕,而和它相邻的外头世界更是恐怖到难以想像。虽然据他所知,通电围墙从来没有出现过破洞;可是什么事都有第一次,不带枪独自在森林里走动则是对墨菲定律【※murphysw,指只要有可能出错的事情,就一定会出错。】的严重挑衅。 他往后靠,打开枪架上的锁,在口袋里塞满子弹,然后,他将十二口径的散弹枪从架上取下。压动式的枪机,桃花木做成的枪托配上十五英寸长的枪管。 伊森填入五发子弹,将一颗上膛,把扳机设定在半击发的位置。这个美丽而强大的武器没有保险栓,所以他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他将枪横放在肩头,一只手挂在枪管,一只手挂在枪托上,下车踏上路肩,开始往树林里走。 这儿比镇上冷多了。 树林的地面飘着一层约一码厚的水气。 峭壁反射着清亮的月光。 伊森打开手电筒,往树林深处前进。他试着走得笔直,以方便自己待会回到车上时不会迷路。 在看到通电围墙前,他就先听到它穿过迷雾传来的嗡鸣,像一个持续不坠的低音。 围墙的影子在远方现身。 宛如一座横跨森林的城墙。 他走近之后,将细节看得更清楚。 每隔七十五英尺就有一根二十五英尺高的钢管,支撑架设在钢管之间的通电围墙。每十英尺就有一个逆电流器。网子上的管线约一寸粗,上头突出许多长钉,并裹以吓人的锋利铁片。碧尔雀的团队对要是遇上停电,围墙能否发挥同样的效果看法不一;换句话说,没人知道光靠围墙的高度和上头的锋利刀片是不是足以阻挡畸人入侵。伊森私下则认为,要是成千上万、飢肠辘辘的畸人想进攻的话,不管围墙有没有电,松林镇终究还是会沦陷的。 伊森在通电围墙前五英尺处停下来。 他折断两支低垂的树枝,在脚下摆了一个大大的×记号。 然后他转向东方,沿着围墙走。 四分之一里后,他停下来,静静地听。 持续的低音嗡鸣。 他自己的唿吸。 围墙另一边有东西在树林里移动的声音。 踩在松针上的脚步声。 偶尔踩断小树枝的「啪!」 是鹿吗? 还是畸人? 「警长?」 那声音像一股电流穿过嵴椎,让伊森挺直身体,立刻将散弹枪转下肩膀,枪管对着彼得·麦克柯尔。 他站在一棵巨大的松树树干旁,黑衣黑裤,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肩膀上还背着一个小小的背包。他在两个塑胶牛奶瓶里装了水,在他走动时,不时可以听到水在里头哗啦哗啦晃动。 第93页 伊森观察到他似乎没带任何武器,手上只拿了一根比百岁老人的腰更弯的木棍当拐杖。 「我的老天啊!彼得。你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作什么?」 他挤出微笑,但伊森看得出来他其实很恐惧。「如果我告诉你,我只是睡不着出来散散步,你会相信我吗?」 伊森放下散弹枪。 「你不应该来这里。」 「我听说森林里有个通电围墙。一直想要亲眼看一看。」 「嗯……就在那边。现在你看过了,我们一起走回镇上吧!」 彼得说:「『在我筑起一道墙之前,我会先问自己,我是要将什么关在里头,还是要让什么进不去。』罗伯·佛洛斯特曾经写过这样的诗。」 伊森想告诉他,他知道;因为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正好读到他提起的这一首。 「所以,警长……」麦克柯尔一边指着通电围墙,一边说,「你是要将我们关在里头?还是要让什么东西进不来呢?」 「该回家了,彼得。」 「是吗?」 「是。」 「你所谓的『家』,指的是我在松林镇的房子?还是我在密苏那市(misso)真正的家?」 伊森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你已经在这儿住了八年了,彼得。你是这个社区里重要的一份子,你对松林镇有很大的贡献。」 「引自《松林之光》吗?少来了。那份报纸根本是个屁!」 「你的家人都在这。」 「这里是哪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我知道有人真的在这个山谷里找到幸福和平静。我试着说服自己也可以,可是那不过是自我欺骗。我几年前就应该这么做的,但是我出卖了自己。」 「我明白这不容易。」 「是吗?根据我的看法,你到松林镇的时间比五分钟长不了多少,你什么都不懂。而且在他们任命你为警长之前,你想尽办法要往外逃。所以,你为什么变了?你真的成功逃到外面了吗?」 伊森下巴一沉。 「你翻过围墙了,对不对?你看到了什么?是什么让你在一夕之间改变想法?我听说围墙的另一边有恶魔,不过恶魔是假的,只存在于神话故事里的,不是吗?」 伊森将散弹枪的枪托放在地上,将枪管靠在一棵树上。 「告诉我外头有什么。」麦克柯尔说。 「你爱你的家人吗?」伊森问。 「我要知道。非知道不可。你们那些人——」 「你爱你的家人吗?」 他终于听见了伊森的问题。 「我以前爱。在我们还是真正的人的时候爱。在我们还能够谈心的时候爱。你知道这是我好几年来头一次对人说真话吗?」 伊森说:「彼得,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愿不愿意跟我回镇上?」 「我最后的机会,是吗?」 「是。」 「不然呢?所有的电话会开始响吗?你会亲手杀了我吗?」 「外头真的没什么你会想要的东西。」伊森说。 「至少,有我想要的答案。」 「可是你获得答案的代价是什么?你的生活?你的自由?」 麦克柯尔苦涩地笑了。「你怎么能称唿那个为……」他将手往身后小镇的方向一挥,「『自由』?」 「你没有别的选择,彼得。」 他瞪着地面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你错了。」 「为什么?」 「告诉我的太太和女儿,我爱她们。」 「为什么我错了?彼得?」 「选择从来不会只有一个。」 他的表情严肃。 突然下定决心行动。 他像短跑选手射出起跑器似的冲过伊森的身边,加速撞上通电围墙。 火花四溅。 网上传出的电光像蓝色的匕首刺进麦克柯尔的身体。 强大的电流将彼得弹飞,身体往后撞上十英尺外的树。 「彼得!」 伊森在他身旁跪下,可是彼得已经死了。 身上满是被高压电灼伤的痕迹。 皱巴巴的。 动也不动。 还在发烫。 冒烟。 空气中飘着头髮和皮肤烧焦的味道,衣服上全是闷烧过、带着黑边的小圆点。 「其实这样最好。」 伊森转身。 潘蜜拉靠在他身后的一棵大树上,在黑暗中露出微笑。 她的黑衣和松树下的阴影融成一体,只能看到她的眼睛和牙齿。 还有照在她漂亮脸蛋上的月光。 碧尔雀豢养的美丽斗牛犬。 她双手往后一推,离开树干,以天生斗士的姿态走向伊森,优雅无声,像一只神秘的猫,对身体有全然的控制,总能精准动作,不浪费任何体力。他不想承认,不过她确实让他心生畏惧。 特勤局的探员生涯中,他只遇过三个真正的疯子,他很确信潘蜜拉是其中之一。 她在他身旁蹲下。 「看起来很噁心,不过我闻了之后,还真有点想要吃烧烤呢!很奇怪,是吧?不用担心,你用不着清理现场,他们会派人来处理,」 「我一点都不担心这种事。」 「噢?」 「我只是想到他可怜的家人。」 「嗯,至少她们不用亲眼看着他在大街上被打死。你不得不同意,事情发展下去,结果就是那样。」 第94页 「我以为我可以说服他。」 「如果他是新来的,也许可以。但彼得?你没机会的。八年的模范镇民,在这星期之前没有任何异状的监视报告。接着却突然带着装备在半夜出走?显然他已经在心里计划好一阵子了。」 「我可以放他走,我可以告诉他他想知道的答案。」 潘蜜拉嗤之以鼻。「不过你没那么蠢,伊森。你刚才做的就是很好的证明。」 「你相信我们有权违反人们的意愿,硬把他们留在镇上?」 「现在,再也没有所谓的人权。也没有法律。只剩下强制力和恐惧。」 「你不相信『天赋人权』的说法吗?」 她笑了。「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 潘蜜拉站起来,开始走向树林。 伊森在她身后大叫:「谁去通知他的家人?」 「不是你的问题,碧尔雀会处理。」 「他会说什么?」 潘蜜拉停步,转身。 她离他差不多二十英尺远,隐身在树木间,几乎看不见。 「我猜是任何他妈的他想说的话。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伊森的视线瞄向他靠在树上的散弹枪。 脑子里冒出了个疯狂的想法。 当他再抬头望向潘蜜拉时,她早巳不见人影。 * * * 伊森在彼得身旁坐了好久。直到他突然想到碧尔雀的手下前来收尸时,他并不想在场。于是,他挣扎起身。 离开通电围墙的感觉好极了。离得愈远,它的嗡鸣声也就愈小。 很快的,他在一片寂静中穿越森林和迷雾。 心里想着:这件事实在太糟了,可是你又不能对任何人倾诉,不能告诉你的太太,也没有真正的朋友可以分担。唯一能和你讨论这件事的人,只剩一个超级大疯子,还有一个精神病患者。而这一切永远都不会改变。 走了半英里后,他爬上一个小缓坡,蹒跚走回柏油路。他没有从他原本计划的路线走回来,不过还好离越野车的停放点也不过几百英尺。他累极了,他不知道现在几点,可是他过了一个难熬的白天,还有一个难熬的黑夜;而新的一天已经迫不及待地在东方的地平线露出鱼肚白。 他拉开越野车的门,将散弹枪的子弹清空,放回枪架。 他实在好累,累到想直接趴在仪錶板上睡一觉。 电击至死散发出的浓重恶臭味,可能要好几天才会散去。 明天某个时间点,泰瑞莎一定会问他,一切都好吗?而他会面带笑容地说:「是的,亲爱的。我很好。你呢?」 她则会睁着和她的回答完全不搭的紧张大眼,说:「我也很好!」 他发动引擎。 突然间,他的胸中燃起满腔怒火。 他用力将油门踩到底。 轮胎吱吱叫地咬着柏油路面,将越野车弹射出去。 他转过大弯,驶上环绕小镇外围迴圈的下坡路段。 巨大的gg看板上仿佛从一九五〇年代电视影集走出来的一家人对他露出洁白牙齿,微笑挥手。每经过一次,他对它的厌恶程度就愈高。 欢迎光临松林镇 在这里,天堂就是你家 伊森的车很快驶过一大段和马路平行的木头栅栏。 透过副驾驶座的玻璃窗,他看到一群牛在吃草。 一长排白色的谷仓在靠近树林的远方反射着星光。 他将视线转回挡风玻璃。 越野车突然间辗过什么很大的东西,大到让方向盘暂时脱离他的手往右打滑, 车子沖向路肩,以六十五英里的时速撞向栅栏。 他抓住方向盘,使尽全力拉回,感觉到悬挂系统几乎让两个轮胎都离了地。橡胶在柏油路上尖叫,他的右半身被安全带紧紧钳住。 他的胸、他的脸都强烈感受到高速移动时突然踩煞车的反作用力。 他望向挡风玻璃,却还是眼冒金星。 他的脚放开油门,听不到引擎声。在三秒钟的寂静之后,他在越野车翻覆的同时,听到了风颳过挡风玻璃的声音。 车顶撞击柏油路面,制造出的巨响足以让人耳聋。 金属板凹陷。 玻璃粉碎。 轮胎爆裂。 金属在地面拖行,火花四溅。 然后,他的越野车动也不动,四轮朝天躺在地上。两个轮胎还有气,蒸气不断从引擎盖的裂缝冒出来。 伊森闻到汽油味,橡胶烧焦的味道,冷却剂的味道,还有血的味道。 他如此用力地抓住方向盘,让他花了好几秒钟才有办法松开双手。 他还被安全带固定在座位上,衣服上全是安全玻璃的粉末,他伸手往下采,解开安全带。感觉到两只手都没受伤,他松了一大口气。他动了动脚,似乎也没事。他的门卡住了,不过窗玻璃已经全破,他跪着用膝盖从空空的窗框里爬出来,摔到马路上。现在他开始感觉到痛了,不是被什么东西刺到的那种剧痛,而是一种累积性的痛,仿佛正慢慢地从他的头往下流,逐渐输送到身体的其他部位。 他挣扎着,站起身。 摇摇晃晃。 脚步蹒跚。 他弯下腰,以为自己快吐了。不过,一会之后,噁心感渐渐平息。 伊森拂去脸上的碎玻璃,左边下巴割伤了,很痛。鲜血不停地从很深的伤口涌出,顺着下巴,沿着脖子,流进衬衫里。 第95页 他回头望了一眼越野车,它和双黄线垂直地躺在马路上,右边的两个轮胎爆了,看起来一副惨兮兮的样子。大多数的玻璃都碎了,车体的烤漆上有许多道长长的刮痕,仿佛才刚被暴龙用爪子袭击过。 伊森踉舱地离开越野车,看着马路上汽油、机油和其他液体的混合物,以侦探追踪血迹的姿态低头往回走。 跨过从车顶脱落的警示灯。 一个后照镜孤零零地躺在路肩,管线还连在外壳上,像被强行挖出的眼睛。 牛群在远处哞哞叫,抬起头,看向噪音的出处。 他在离gg看板不远处停下脚步,瞪着躺在前方马路上,那个差点就害死他的物体。 它看起来像一只鬼,苍白,动也不动。 他继续跛行,走到她的前面,停下。他没办法马上想起她的名字,不过他很确定他在镇上见过她,记得她好像是社区农场的小组长之类的。他猜她大约才二十五、六岁,有浏海的齐肩黑髮,全身赤裸,皮肤是一种沉静、如海上浮冰的深蓝色,在黑暗中仿佛还散发着微微亮光。她身上有许多小小的洞,排列的方式看起来像精密医疗后的痕迹,并不会致命。他开始数,可是很快停了下来,他不想要以后一直想着那个数字。只有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洞口,她的嘴唇已经失去了血色,而胸口上一道又长又深的切口像一张小小、黑色的嘴,因为太过吃惊而忘了阖上,也许那才是让她丧命的主因。不过她身上还有其他伤口,也都可能致命。她身体里的血几乎全被抽干了。事实上,她皮肤上唯一的其他痕迹,只有他的越野车辗过腹部时留下的明显轮胎印。 第一个跳进他脑袋的念头是必须赶紧通知警察。 然后,他立刻想到:你就是这个小镇唯一的警察。 他们讨论过是不是该请一、两个副手,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真的开始找人。 伊森在马路上坐下。 车祸带来的惊吓开始褪去,他觉得好冷。 坐了一会儿之后,他站起来。不能就这样把她放在这儿,就算只有几个小时都不行。于是,他抱着那女人,将她从马路上移进树林里。她没他想像中那么冰,事实上,她的身体还带着温度。没有血了,却还很温暖,真是个怪异的组合。走进树林二十英尺后,他看到一个长满矮橡树的小山丘。他在树枝下蹲低,轻轻将她放在一床落叶上。现在他无法将她移到别的地方,可是如果把她留在马路上,他又于心不忍。他将她的双手交叉相叠在腹部。当他的手触及衬衫的第一个扣子时,他发现自己还在抖个不停,他一把撕开衬衫,脱下,盖在她身上。 然后他说:「我会回来帮你的,我保证。」 伊森走回马路上。他想了好一会儿,考虑他是不是该将越野车推到路肩。不过接下来几个小时,应该也不会有人开车经过这里才对。酪农要到明天下午才会再出来送牛奶。在那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把车祸现场清干净。 伊森开始往镇上走,山谷里松林镇上房子的灯光在前方闪烁。 是那么的平静。 完美而虚假的平静。 * * * 伊森踏进家门时,已经快天亮了。 他在一楼浴室的四足古典浴缸里洗了个他能忍受最烫的热水澡,把脸洗干净,将血迹清掉。热气减轻他身体的疼痛,也舒缓了双眼后的抽痛。 * * * 当伊森终于爬回床上时,天色已经亮了。 被单很冷,但他的太太很暖。 他应该赶快打电话给碧尔雀,应该在他回到家的那一秒就打电话给他的。可是他太累了,根本不能思考。他需要睡眠,即使只有几个小时也好。 「你回来了。」泰瑞莎轻声说。 他伸出一只手抱住她,将她拉近自己。 当他深唿吸时,左边的肋骨不时隐隐作痛。 「一切都还好吗?」她问。他想起被高压电烫得焦黑冒烟的彼得,想起躺在马路中央的赤裸女尸。他以极为虚弱的口气,口是心非地回答。 「还好。亲爱的。」他说,一边将她搂得更紧,「我还好。」 3 伊森睁开眼睛,差一点从床垫上摔下来。 碧尔雀坐在床尾的椅子上,从一本真皮封面的书抬头看伊森。 「泰瑞莎在哪?」伊森问。「我儿子在哪?」 「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几点了?」 「我的家人在哪里?」 「你太太去上班了,就像她应该做的那样。班恩在学校。」 「你他妈的为什么跑到我的卧室来?」伊森问。 「已经下午了,你没去上班。」 伊森的头盖骨底部传来一阵压迫感,他闭上眼睛。 「昨晚你过得很热闹吧?」碧尔雀说。 伊森伸出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他的身体既僵硬又不舒服,仿佛他碎成了千百片,然后再被草草拼回去。 他喝干杯子里的水。 「你找到我的车了?」伊森问。 碧尔雀点点头。「你可以想像,我们非常关切这件事。gg看板附近没有任何监视器,我们没看到事情发生的经过,只知道最后结果。」 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很刺眼。 伊森眯着眼睛。 他看向碧尔雀,看不清楚他在看什么书。他穿着牛仔裤、白色牛津衬衫、灰色v领毛线背心,还是那副让所有镇民都相信他是驻院精神科医师的温和谦逊打扮。他和潘蜜拉可能今天要见病人吧? 第96页 伊森说:「彼得·麦克柯尔的事之后,我开车回松林镇。我猜你已经知道在树林里的事了。」 「潘蜜拉告诉我了,真是个悲剧。」 「我分神看了一眼牧场,就在我转头回去时,马路中央躺了一件很大的东西,我撞上它,方向盘打滑,我矫正过头,越野车就翻了。」 「车子损坏得很严重,你能活着真是幸运。」 「是。」 「马路上的东西是什么,伊森?除了越野车的碎片,我的手下没找到其他东西。」 伊森怀疑碧尔雀是否真的不知情。那女人可能是「徘徊者」吗?镇上一直流传着一个谣言:有一群居民发现他们身上的晶片,自行将它取下。白天时,他们随身带着已经不在体内的晶片;但到了晚上,他们偶尔会将晶片放在床上,出去外头不受监控地到处徘徊。听说他们总是穿着连帽外套或厚棉衫以遮住自己的脸,不让监视器看见。 「你这样让我很紧张。」碧尔雀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在我问了一个根本连想都不用想就能回答的问题时,你却面露犹豫。还是说你的头因为出了车祸,有点神智不清?这就是你到现在还没向我报告的原因吗?为什么我看着你时,似乎能看到你的脑袋转个不停?」 他知道了,他是在测试我。或者,也许他只知道她在那里,但不知道我将她移到什么地方。 「伊森?」 「马路上躺了一个女人。」 碧尔雀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皮夹尺寸的照片。 将它举到伊森眼前。 就是她。生活照上的她没正视镜头,好像正在和人交谈地微笑着,很活泼的样子。背景十分模煳,不过从颜色判断,伊森猜照片应该是在社区农场拍的。 他说:「是她。」 碧尔雀的脸色一沉,将照片收回口袋。 「她死了?」他仿佛一下子泄了气似地问。 「她被刀子剌死了。」 「伤口在哪里?」 「到处都有。」 「她被刑求过吗?」 「看起来是。」 「她在哪?」 「我把她从马路上移开了。」伊森说。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不能让她赤身裸体留在那里给大家看。」 「她的尸体现在在哪?」 「gg看板对面一个长满矮橡树的小山丘上。」 碧尔雀在他的床边坐下。 「所以你将她藏好,回家,上床睡觉。」 「我还先洗了个澡。」 「很有趣的选择。」 「相对于什么来说?」 「立刻打电话向我报告。」 「我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睡了,我全身上下都在痛,我只是想先睡几个小时,一起床就会打电话给你。」 「当然,当然,抱歉我怀疑你了。不过,伊森,这是一件很严重的大事。松林镇从来没发生过谋杀案。」 「你是指没有被事前核准的谋杀案吧?」 「你认得这个女人吗?」碧尔雀问。 「我在镇上见过她。虽然我好像从没和她交谈过。」 「读过她的档案吗?」 「事实上,没有。」 「那是因为她没有档案,至少是没有你可以拿得到的档案。她为我工作,她被派去执行任务,本来应该在昨天深夜时回基地的,可是一直没出现。」 「她怎样为你工作?当你的间谍吗?」 「我派了几个人住在镇上,混在小镇居民之间。这是唯一可以知道松林镇实际状况的方法。」 「几个?」 「那不重要。」碧尔雀拍拍伊森的大腿。「不要摆出一脸被冒犯的样子,小朋友,你不也是其中之一吗?赶快起来穿衣服,我们到楼下,边喝咖啡,再继续谈。」 * * * 伊森穿着干净、刚烫好的警长制服走下楼梯,空气中瀰漫着咖啡的香味。他在厨房中岛前的高脚凳坐下,看着碧尔雀从咖啡机里拿出玻璃壶,将咖啡倒进两个陶杯。 「你喝黑咖啡,对吧?」 「对。」 碧尔雀将杯子端过来,放在流理台上。 他说:「今天早上我那儿送来一份监视报告。」 「谁的监视报告?」 「你的。」 「我的?」 「昨天你在二楼爆发的小小不满引起了我的一名分析师的注意。」 碧尔雀伸出他的中指。 「这样就会有人向你报告?」 「任何时候任何人做了任何奇怪的事,都会有人向我报告。」 「你觉得我对你的人监看我和我太太的亲密行为感到不满,是奇怪的事?」 「你知道我们严禁监视人员偷看夫妻作爱的。」 「可是他要怎样才会知道我们作完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看,不是吗?」 「你直接对着摄影机比中指。」 「泰瑞莎没看到。」 「要是她看到了怎么办?」 「任何人只要在松林镇停留超过十五分钟,就会知道他们受到严密的监视。你怎么会以为人们不知道?」 「我不在乎他们知道或怀疑,只要他们不告诉别人,只要他们遵守规则,就没有关系。这包括了不准对摄影机做出任何动作。」 「你知道床上有台摄影机时,有多难跟你老婆上床吗?」 第97页 「我不在乎。」 「大卫——」 「这么做违反规定,你心里很清楚。」他的声音第一次表现出明显的怒气。 「好吧!」 「说:『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伊森。」 「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不过不要让我抓到你的分析师偷看,否则我会当场宰了他们。」 伊森灌下一大口咖啡,烫伤了自己的喉咙。 「你还好吧,伊森?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我觉得不太舒服。」 「那么我们应该马上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我上次在你的医院时,每个人都想杀我。我宁愿自己撑过去,也不要去医院。」 「随便你。」碧尔雀啜饮了一口咖啡,做了个鬼脸。「其实味道没那么糟。不过我有时还是会觉得,我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坐在欧洲户外咖啡馆,喝一杯香醇义式浓缩咖啡的机会。」 「喔,少装了,你才喜欢呢!」 「喜欢什么?伊森?」 「你在这儿创造的一切。」 「当然,这是我一生的心血结晶。不过,不表示我对旧世界的一切都不怀念。」 他们一起暍着咖啡,气氛稍微轻松了一点点。 碧尔雀终于开口。「她是个好女人,一个很棒的人。」 「她叫什么名字?」 「艾莉莎。」 「我告诉你之后你才知道她在哪儿。换句话说,她身上没被植入晶片吗?」 「我们允许她自行取出。」 「你一定很信任她。」 「是的,记得我对你提过的那个地下组织吗?」 「徘徊者?」 「我送她去卧底。这些人把追踪晶片拿掉后,在夜里集会。我们不知道地点,我们不知道有几个人,我们不知道他们怎么传递消息。我不能让她带着晶片去卧底。他们会立刻杀了她。」 「所以她成功混进去了吗?」 「昨天晚上是她第一次去参加集会,她已经见过所有的成员。」 「他们时常聚会?这怎么可能?」 「我们不知道怎么可能,但他们显然晓得摄影机的弱点,他们破解了我们的监视系统。」 「你的意思是这些人要为她的死负责吗?」 「那就是我要你去查的。」 「你要我调查这个地下组织?」 「我要你接手艾莉莎的任务。」 「我是警长,再过一万年他们都不可能接受我的。」 「因为你劳师动众的整合过程,我认为镇上还有许多人对你到底效忠哪边心存怀疑。只要你推销自己的方法得宜,他们也许会把你当成珍贵的资产。」 「你真的认为他们会信任我?」 「我相信你的老同事会。」 厨房里顿时一片寂静。 只听见冰箱持续的嗡鸣。 敞开的窗户传进遥远而热情的喧闹声,孩子们不知正在哪里玩着游戏。 大叫「你当鬼!」的声音此起彼落。 伊森说:「凯特是徘徊者之一?」 「凯特是艾莉莎的联络人,就是凯特教她怎么把追踪晶片拿掉的。」 「你想要我怎么做?」 「谨慎地和你的老情人搭上线,告诉她你并不是真心站在我这边。」 「这些人知道什么?他们想要什么?」 「我相信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越过通电围墙,看过外头的世界。他们想要统治,很积极地在招募新血;上一个警长活着时,他们试了三次,大概已经计划好要以同样的方式网罗你,这就是我想要你去调查最重要的任务。我会给你所有需要的资源,还可以随意利用监视系统。」 「为什么你和你的手下不从内部处理掉这件事就好?」 「艾莉莎的死对我们来说是个震撼弹,现在基地里有不少人无法理智思考,所以我必须要靠你来解决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我希望你了解其中的利害关系。不论你个人对我管理松林镇的感受如何,至少它效果不错。你已经明白表示你不喜欢我的方法,可是民主制度是绝对行不通的。如果事情出错,我们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在这一点上,你同意我的看法吧?」 「我同意。你是最仁慈的独裁者,只不过偶尔会举办一两次屠杀大会。」 伊森以为碧尔雀会大笑,但他只是望向中岛的另一边,任由咖啡的蒸气从表面盘旋而上,扑向他的脸。 「我是在开玩笑。」伊森说。 「所以,你会和我合作吗?」 「会。不过我和凯特一起工作多年,她绝对不是个杀人犯。」 「我没有冒犯之意,不过你们是在以前的世界一起工作多年。她现在是个完全不同的人了,伊森,她已经成了松林镇的产物。而你对她能做出什么,根本一点都不了解。」 4 泰瑞莎看着秒针走过十二。 下午三点二十分。 她将桌面上的杂物收拾干净,拿起皮包。 办公室的砖墙上展示着许多几乎没人看的不动产宣传单。她很少用到打字机,也很少接到电话。绝大多数的时间,她都在看书,想想家里的事,偶尔回想她到松林镇前的生活。 来到小镇后,她就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死后的世界,是不是她离开人世后的生活。但是,无论如何,她很确定这是她离开熟悉世界后的生活。 第98页 离开西雅图。 离开她法律助理的工作。 离开大多数的亲友。 离开不管事情多复杂、多悲惨,至少还能解释的自由世界。 她在这儿住了五年,老了很多,其他人也是。周遭有很多人不是死了,就是消失了,不然就是被冷血谋杀了;还是有婴儿出生,这和任何她听过的死后世界都不一样。不过,话说回来,谁知道该对这个与正常世界脱轨的地方抱持何种期待? 她在松林镇住得愈久,就愈觉得与其说它是死后世界,不如说它是个监狱,还比较贴近事实,虽然不管哪一种,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神秘而美丽的无期徒刑。 被禁锢的不只是肉体,还有心灵。精神层面的感受才更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活在监狱之中。不能探究一个人的过去、想法和恐惧,不能和另一个人结为真心朋友。当然,偶尔、次数很少、久久才会发生一次,在她和其他人的眼神交会时,即使是个陌生人,彼此都可以看到对方眼中诉说着自己纷乱情绪的光芒。 恐惧。 绝望。 迷惘。 在这些时刻,泰瑞莎至少还能感觉到人性的温度,让她觉得并非只有她一个人是这么无助孤单。虚假的表面才是最让她受不了的,言不及义地谈着天气,谈着社区农场里的作物收成,为什么牛奶迟到了,谈论一切肤浅而无意义的话题。在松林镇,永远只有浅薄的聊天说笑。对她来说,必须习惯自己和他人的互动只能到那种程度,是她整合期中最困难的一件事。 可是每个月的第四个星期四,她可以提早离开办公室,在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里,将心里的垃圾倾倒出去。 * * * 泰瑞莎锁上身后的门,走上人行道。 安静的下午,不过在这儿已是习以为常。 每一个下午都很安静。 她沿着大街走。天空没有云,一片蔚蓝,没有风,没有车。她不知道现在是几月,在松林镇,他们不用月份,只用星期和时间。不过她觉得现在大概不是八月下旬,就是九月初了。阳光中有一种轮替感,暗示着夏季就要过去。 气候如夏日般温暖,但秋天的淡金色已悄悄潜入。 山峰上的白杨树叶子正逐渐变黄。 * * * 医院的大厅空无一人。 泰瑞莎搭电梯上了三楼,踏进走廊后,看了一下表。 三点二十九分。 走廊很长。 日光灯在黑白相间的地板上方轻声嗡鸣。泰瑞莎走到走廊中段,在一扇关上、没有任何记号的门前停下,房斗旁摆了把椅子。 她坐下。 她一边等,一边觉得天花板日光灯的声音似乎愈来愈大。 她身旁的门打开了。 一个女人出来,低头对她微笑。她的牙齿既洁白又整齐,脸孔美丽却冷漠,看不进她的内心世界。她的眼睛比泰瑞莎更绿,长头髮在脑后扎成马尾。 泰瑞莎说:「嗨,潘蜜拉。」 「哈罗,泰瑞莎。请进来吧!」 * * * 房里既单调又乏味。 四面白墙,没有任何装饰性的画作或摄影海报。 只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座真皮躺椅。 「请坐。」潘蜜拉以安抚的口气说,听起来有点像不带感情的机器人。她挥挥手,示意泰瑞莎躺下。 泰瑞莎在躺椅上伸了个懒腰。 潘蜜拉在椅子上坐下,很淑女地交叉双腿。她穿着白长袍、灰窄裙,戴着黑框眼镜。 她说:「真高兴再见到你,泰瑞莎。」 「我也是。」 「你最近好吗?」 「还好吧!我猜。」 「我相信自从你丈夫回家后,这是你第一次来看我?」 「是的。」 「他回家了,你一定很开心吧?」 「确实很棒。」 潘蜜拉从她左前胸的口袋抽出原子笔,按了一下让笔芯弹出来。她将迴旋椅转向桌子,把笔放在上缘写了泰瑞莎名字的笔记本上,说:「我听得出来,你的话还没说完。」 「也不是啦!只是已经过了五年。中间还发生了那么多事。」 「所以现在你觉得你好像嫁了一个陌生人?」 「我们之间很生涩,感觉很突兀。而且,当然,我们又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松林镇的生活,谈一谈我们目前的不正常状况。他突然被丢回我的生命,然后大家似乎期望我们立刻就能变成一个快乐完美的家庭……」 潘蜜拉在本子上写了几句话。 「你觉得伊森适应得如何?」 「对我吗?」 「对你、对班恩、对他的新工作、对所有的一切。」 「我不知道。就像我说的,我们又不能坐下来沟通,我被允许说实话的对象只有你一个。」 「这倒是没错。」 潘蜜拉转回去面对泰瑞莎:「你曾经发现自己对他知道什么感到好奇吗?」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伊森本来是狂欢会的主角,却成了松林镇有史以来第一个成功脱身的人。你难道不好奇他是否真的逃到镇外?他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回来?」 「可是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啊!」 「可是你在心里想过。」 「我当然想过。这简直就像他死了,可是之后又復活了一样。他知道我一直在想的问题的答案。可是我真的从来没有问过他。」 第99页 「你和伊森发生过亲密行为了吗?」 泰瑞莎瞪着天花板,但感觉自己的脸涨得通红。 「是的。」 「几次?」 「三次。」 「感觉如何?」 和你一点他妈的关系都没有。 可是泰瑞莎还是说:「前两次有点不大顺利,不过昨天就好多了。」 「你高潮了吗?」 「什么?」 「没什么好害羞的,泰瑞莎。你能或不能高潮是你真实心态的直接反应。」潘蜜拉不自然地笑了两声,「当然和伊森的技术也有关系。身为你的心理医师,我必须过问。」 「是的。」 「是的?所以你高潮了一次?」 「昨天,是的。」 泰瑞莎看到潘蜜拉在纸上画了一个代表高潮的「〇」,然后在旁边画了一个圆圆的笑脸。 「我很担心他。」泰瑞莎说。 「你丈夫吗?」 「他昨天半夜跑出去,直到黎明才回来。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不能问,我明白。我猜他一定是去追想逃离镇上的人了。」 「你曾经想过要离开镇上吗?」 「好几年没有了。」 「为什么?」 「一开始,我确实想离开。我觉得我还活在原来的世界里,以为这个镇是座监狱或实验集中营。可是很奇怪……我在这儿住得愈久,就愈觉得这样其实还蛮正常的。」 「什么还蛮正常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儿,不知道这个镇的真面目,不知道镇外到底有什么。」 「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样愈来愈正常?」 「也许这是我适应或放弃的方式,可是我发现虽然这个镇很奇怪,但是和我之前的生活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差别,我认真将两者一一比较之后,就产生了这个新体认。原来的世界里,人和人的交往大多也是相当肤浅,我在西雅图一家专办保险公司案件的律师事务所里当法务助理,帮助保险公司推卸责任,尽量不理赔客户。在这里,我整天坐在办公室,几乎不和人交谈。同样都是没有实质意义的工作,不过至少现在这个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原来的世界充满了我不能理解的谜——宇宙、上帝、死亡后会发生什么事;这儿一样有许多我不明白的事。同样的动态,同样的人性弱点,所有的事在这个小山谷里其实一样发生。」 「所以,你的意思是,所有的事都互相关联吗?」 「也许是吧!」 「你相信这是死亡后的生活吗,泰瑞莎?」 「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潘蜜拉微笑不答。她的笑容只是在敷衍,没有安慰的成分,只是一张面具。泰瑞莎的脑子里又浮现了她之前就想过的问题:我将所有的秘密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可是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在某种程度上,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坦白实在可怕。虽然这是被迫的,但是她仍旧嚮往能和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建立实质关系。 泰瑞莎说:「我猜我只是将松林镇当成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吧?」 「对你来说,最困难的部分是什么?」 「你是指住在这儿吗?」 「是。」 「希望。」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继续唿吸?继续活下去?我相信这是每个困在这里的人必须面对最困难的问题。」 「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泰瑞莎?」 「我的儿子、伊森、找到一本好书、暴风雪。可是这些希望和以往的不一样,这里没有我发达后想买的房子,没有乐透,我以前常想着要去上法学院,自己开一家律师事务所,攀上事业巅峰,名利双收,和伊森退休后住到有着清澈大海和雪白沙滩的温暖地区,一个不会下雨的地方。」 「你的儿子呢?」 泰瑞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这句话带来的冲击仿佛一道强光突然打在脸上。 她原本瞪着的天花板在泪眼前模煳了。 「班恩的未来是你最大的希望,不是吗?」潘蜜拉问。 泰瑞莎点点头。她眨眼时,咸咸的泪水从眼角滑下她的两颊。 「你幻想过他的婚礼吗?」潘蜜拉问。 「想过。」 「一个让他快乐、同时让你引以为傲的成功事业?」 「不只是这些……」 「什么?」 「这又回到我刚才说的,希望。我想要他过着怀抱希望的生活,可是他从来不晓得那是什么,松林镇的孩子们不能立下『我长大以后要当什么』的志愿,他们也不能幻想将来要去哪个有趣的国家旅行。」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的『希望』,至少存在你脑海中的那种形式,是原本世界的遗毒,其实是没有实质意义的?」 「你是说,你们来到这儿之后,就抛弃希望了吗?」 「不,我是说我们应该活在当下。也许在松林镇里,只要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值得高兴了。你得以继续唿吸,继续活下去。试着去欣赏你日常生活中简单而微小的喜悦,小镇美丽的自然风光,你儿子说话的声音,班恩会在这里长大成人,并且幸福美满地生活下去。」 「怎么可能?」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儿子对幸福的定义已经和你旧世界的观念不一样了?这个小镇教育如何『活在当下』,像我刚才描述的那样。」 第100页 「那实在太狭隘了。」 「你可以带着他离开啊!」 「你是认真的吗?」 「是。」 「我们会被杀的。」 「可是也许你们能逃出去。有些人走了,再也没回到镇上。你是不是其实更担心,虽然你觉得松林镇的一切不合理,可是外头的世界可能比这里糟上一百万倍呢?」 泰瑞莎擦擦眼角:「是的。」 「最后一个问题。」潘蜜拉说,「你和伊森谈过他回到镇上前你们家的事吗?我是指,嗯……你们的居住状况。」 「当然没有。他才回来两个星期。」 「为什么你避而不谈?」 「为什么要谈?」 「你不认为你丈夫有权知道吗?」 「让他知道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他伤心。」 「你儿子可能会告诉他。」 「班恩不会,我们事先讨论过了。」 「上一次我们见面时,你评估自己的沮丧程度,以一到十来评分,你认为是七。今天呢?你觉得比较好、比较糟,还是差不多?」 「差不多。」 潘蜜拉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白色小瓶子,药丸在里头喀喀作响。 「你有没有按时吃药?」 「有。」泰瑞莎撒谎。 潘蜜拉将瓶子放在桌上:「一天一颗,睡前吃,和以前一样。刚好够你吃到我们下次见面。」 泰瑞莎站起来。 一如往常,她在会谈结束时,总觉得精疲力竭。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泰瑞莎说, 「当然。」 「我猜你和许多镇民深谈过,听过每个人心里最深沉的恐惧。将来,会有那么一天,我觉得这里就是我家吗?」 「我不知道。」潘蜜拉一边说,一边起身,「这完全要靠你自己。」 5 推开两扇没有窗子的门之后,就是设在医院地下室的太平间。 在东厢房的最尾端。 碧尔雀的手下在伊森到达前已将尸体运来。两个站在入口的人都穿着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衫,比较高、有北欧深邃五官的保全组长看起来一脸不高兴。 「谢谢你将她带下来。」伊森一边说,一边走过他们,用肩膀撞开门,「你们不用在这里等。」 「我们收到的命令是在这里等。」金髮的那个回答。 伊森随手将门关上, 太平间的味道和一般太平间闻起来没有两样,死亡的气味是防腐剂无法掩饰的。 严重毁损的白色磁砖地板微微朝房间中央的大排水孔凹陷。 艾莉莎赤裸地躺在不锈钢解剖台上。 解剖台后的水槽在漏水,「滴答、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墙面之间迴响。 伊森以前只进过太平间一次,那时就不喜欢,现在多了具尸体,更让他的厌恶指数急剧上升。 房间里没有窗户,除了头顶的检验灯外,没有其他的光源。 站在解剖台旁,检验灯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漆黑。 滴答的水声之外,伊森注意到六个靠墙放的尸体冷涑柜也开始嗡嗡作响,加入合唱。 老实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根本不具验尸官的资格。可是碧尔雀很坚持他必须过来检查尸体,并提交报告。 伊森将他的牛仔帽放在水槽上方、用来量内脏的秤盘上。 伸手握住检验灯的支架。 强光照耀下,伤口看起来干净整齐,毫无缺陷,没有粗糙的切口,只是好几打小小的、黑黑的开口。 女尸的皮肤呈现一种犹如烧伤的颜色。 他一一检查四肢,观察上头的刺疤。 残忍的医疗强光照着躺在解剖台上的尸体,让伊森愈来愈难想像她曾经是活生生的艾莉莎。 他举起她的左手臂,细看她的左手。她的指甲缝黑黑的,也许是泥土,也许是血。他想像她的双手绝望地按压身上伤口,想阻止鲜血不断冒出的惨状。 那么又该怎么解释,除了头髮里的树叶残片外,她整个人非常干净?她的皮肤上没有一滴血,连块血印都没有。他在马路上发现她时,也没看到任何血渍。显然她是在别的地方被杀,然后再弃尸的。为什么他们要抽干她的血?是为了搬运的时候不留痕迹吗?还是有更恶劣的目的? 伊森检查她的右手臂。 她的双腿。 他其实不想,但还是很快地将光源照向她的两腿之间。 以他未曾受过训练的眼光来看,没有瘀伤,没有其他证据显示她生前遭受性侵害。 因为他想尽可能地温柔对待她的尸体,所以试了三次才成功将她翻面。 她的双臂和金属桌面碰撞出声。 他轻轻将碎石和灰尘拂下她的背部。 她的左大腿后方有个新鲜的伤口。 割开后癒合的疤痕。 他猜想,这应该是她取出晶片时留下的痕迹。 他推开检验灯,在旁边可调高度的不锈钢凳子上坐下。她无助地盖着白布躺在解剖台上的悽惨模样点燃他胸中的怒火。 伊森坐在黑暗中,怀疑这真的是凯特下的手吗? 他呆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向门口。 他出去时,本来在聊天的碧尔雀手下全住了口。他看着金髮高个儿说:「能和你谈谈吗?」 「在那里头吗?」 第101页 「是。」 伊森按住门,让男人走进太平间。 「你叫什么名字?」 「亚伦。」 伊森指着凳子。「请坐。」 「你在做什么?」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亚伦一脸狐疑。「我接到的命令只是带她来这儿,然后等你弄完后,将她放进冷冻柜里。」 「嗯……可是我还没弄完啊!」 「没人提过要我回答任何问题。」 「不要站在那儿一直罗唆。坐下!」 那人动也不动。他比伊森整整高出四英寸,还有一个超级强壮的胸膛。伊森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已经准备好要打架,心跳增快,开始想像要如何下手攻击。他不先出拳,可是同时他也觉得如果他没在几秒内打败亚伦,那么之后再击败这个宛如挪威战神的肌肉男的机会就更微乎其微了。 伊森将下巴往下拉。 就在他准备要用脚蹬、用前额撞他的脸前半秒,亚伦突然转身就座。 「这不在我收到的命令之内。」亚伦说。 「你的老闆大卫·碧尔雀授权我可以利用任何资源、任何方法,只要我能找出兇手。你也想要我找出兇手,不是吗?」 「当然。」 「你认识艾莉莎吗?」 「认识,毕竟山上的基地只住了一百六十个人。」 「所以是个很亲密的团队罗?」 「非常亲密。」 「你事前知道艾莉莎在松林镇的活动吗?」 「知道。」 「所以你们很亲近吗?」 亚伦瞪着解剖台上的尸体。他下巴的肌肉抽搐,既生气又悲伤。 「你和她发生过肉体关系吗,亚伦?」 「你觉得一百六十个人住在一个很小的环境里,并且知道他们是地球上仅存的人类时,大家会做什么?」 「和每个人都睡过一轮?」 「猜对了,我们是住在山里的大家庭。以前也死过人,有几个人逃跑,被畸人吃了。可是从来没有人被谋杀。」 「所以大家都很激动?」 「非常激动。你知道碧尔雀选择你调查这件事的唯一原因是什么吗?他禁止其他人插手调查她的死。」 「因为怕私自报復?」 亚伦的嘴角泛起一个愤怒的苦笑。 「你知道只要我带十个武装的手下冲进镇上,就能杀掉多少人吗?」 「你心里明白并不是每个松林镇的居民都必须对她的死负责。」 「就像我说的,碧尔雀指定你来主导这场表演是有理由的。」 「告诉我艾莉莎的任务内容。」 「我只知道她搬到镇上住,可是不知道细节。」 「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 「两天前的晚上。有时候,艾莉莎会回山里过夜。其实蛮奇怪的,你看过我们的宿舍吗?」 「看过。」 「房间里没有窗户,又小又窄,一点私人空间都没有。她在松林镇拥有一幢只属于她的大房子,可是她居然会想念她在山里的小宿舍,真让人想不透。不过想想她的身分,她其实要住哪里就能住哪里,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可是她却非常自律,过得和我们其他人一模一样。」 「你说『想想她的身分』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干!听好,这件事不应该由我告诉你。」 「我错过了什么?」 「忘记我刚才说的话,可以吗?」 可以。暂时可以。 「所以你最后一次在哪里见到她?」伊森问。 「餐厅。我刚吃完饭时,刚好看到她端着餐盘走进来。」 「你们谈了些什么?」 亚伦望着光线外的黑暗。 他的表情变得柔和,仿佛脑子里的回忆让他心情突然好转。 「没什么特别的,没有什么值得记得的,只是聊一聊我们那天做了什么。我们正在读同一本书,所以会不时交换心得,还有其他事,不过我只记得这个。她一直是我的好朋友,有时候我们也会上床,我们在一起很自在,当时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她。」 「你们没有讨论她在镇上的任务?」 「我记得我问过她任务还顺利吗?她回答『应该很快就会结束』之类的话。」 「你觉得她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为什么碧尔雀会指派你搬运她的尸体?他难道没考虑到你们之间——」 「是我主动要求的。」 「噢……」 伊森不情愿地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喜欢亚伦。他有许多战友就是这类型的人,他看得出来,在亚伦强健的体格下隐藏着正派、勇敢和忠诚。 「没有其他问题了吗,伊森?」 「没有了。」 「把兇手找出来。」 「我会的。」 「然后让他们痛不欲生。」 「你要我帮你将她移进柜子吗?」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但是在那之前,我想静静坐在她身旁,再陪她一会儿。」 「当然。」 伊森伸手取过他放在内脏秤上的帽子,走到门口,停下脚步,转头张望。刚好看到亚伦将凳子移到解剖台旁,倾身去牵艾莉莎的手。 6 第102页 泰瑞莎坐在前廊等她丈夫回家。 前院白杨树的叶子随风飘动,窸窸窣窣响个不停,阳光穿过枝头,将破碎的影子投射在比人工草皮还要绿的草地上。 她看到伊森从第六街走来,速度比平常慢很多。他的姿势有点怪,左脚似乎受了伤,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 他离开人行道,沿着石头小径走回家。她看得出来他走路时会痛,可是他看到她时,原本紧绷的表情立刻换上一个大大的笑脸。 「你受伤了。」她说。 「没什么。」 泰瑞莎站起来,走下台阶,穿凉鞋的脚踏上草地时肌肤感到一阵凉意。 她伸出手,轻抚他左脸一块紫色的瘀青。 他痛得缩了一下。 「你被打了吗?」 「没有,没事的。」 「出了什么事?」 「我出车祸了。」 「什么时候?」 「昨晚,不是很严重。」 「你去过医院了吗?」 「我没事的。」 「你让医师检查过了吗?」 「泰瑞莎——」 「怎么发生的?」 「一只兔子之类的动物冲到车子前面,我想避开它,结果车子翻了。」 「车子翻了?」 「我没事。」 「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他弯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我不要去医院,不要再提医院的事了。你看起来很漂亮,为什么?」 「我看起来很漂亮还需要原因吗?」 「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忘了。」 「忘得一干二净,这几天真是一团乱。我到底忘了什么?」 「我们要到费雪家吃晚饭。」 「是今天?」 「十五分钟后。」 她以为他会说今晚不要出去了,应该打电话取消。他能这么做吗?他有权这么做吗? 「好吧!让我脱下这身脏衣服,五分钟内就下来。」 * * * 两个星期前的周六,泰瑞莎和费雪太太在农夫市场同时伸手拿同一根小黄瓜。之后,两人交换了几句礼貌性的对话。 上星期的某天晚上,布尔克家的电话响了。来电的人自我介绍是梅根·费雪,她想邀请伊森和泰瑞莎下星期四去她家吃晚餐,不知他们是否有空? 泰瑞莎当然知道梅根不是那天早上醒来,突然非常想结交新朋友。梅根一定是收到一封建议她向布尔克夫妻伸出友谊之手的信,泰瑞莎也收到一封类似的信。她想了想,觉得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还满有道理的。考虑到居民之间禁止私下接触,所以她绝对不会开口邀请她的邻居来吃饭。那样太矫情,也太奇怪了。 不如就静静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至少方便省事多了。 * * * 泰瑞莎和伊森手牵手走上人行道。她右手抱着一大条刚出炉、暖唿唿的面包。 班恩留在家里,好像她和伊森偷熘出来约会似的。 夜晚的凉意笼罩了整个山谷。他们有点迟到,现在一定超过七点了,《与赫克特共进晚餐》已经开始,每扇敞开的窗子都飘送出他美丽的琴声。 「你记得费雪先生是做什么的吗?」泰瑞莎问。 「他是个律师;他太太是老师,班恩的老师。」 泰瑞莎当然知道她是班恩的老师,不过她真希望伊森没有提起这件事,学校是个奇怪的地方。松林镇里,四岁到十五岁的孩童都得上学,但他们在学校学些什么却是秘密,她完全不晓得她儿子的课程内容。孩子们从来不带功课回家,而且禁止和任何人讨论学校生活,连对父母也不行。班恩从未说过关于学校的只字片语,她也明白最好不要窥探。每年六月的期末戏剧表演是外人唯一可以进入校园的机会,在松林镇,它的重要性简直能与耶诞节、感恩节分庭抗礼。三年前,有个爸爸因为强行进入校园而成了狂欢会上的牺牲者,她怀疑伊森对这些事情到底知道多少。 「费雪先生是哪方面的律师?」泰瑞莎明白这是个蠢问题。费雪先生很可能就像她一样,成天坐在安安静静、连电话都很少响的办公室里,无所事事,整日发呆。 「我不确定。」伊森说,「我们可以把这放进我们的『闲聊话题名单』上。」他捏了捏她的手。她丈夫的语调中带着挖苦的味道,别人听了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对她来说却相当明显。她抬头看他,露出微笑。他的眼睛闪着瞭然于心的光芒。两个人偷偷分享着只有他们听得懂的私人笑话。 伊森回家以来,她觉得这是自己最接近他的一刻了。 她能想像往后的日子,他们会努力创造类似这样心灵相通的片刻。 * * * 费雪夫妻住在小镇北方边缘一幢温馨舒适的小屋。 梅根·费雪在伊森敲门前,就拉开大门。二十五、六岁的她穿着裙摆滚蕾丝边的白色洋装,看起来非常漂亮。她将头髮固定在后的髮带和做了日光浴、长着雀斑的肩膀都是淡棕色。 她的笑容让泰瑞莎想起电影明星的微笑,咧开的嘴露出洁白牙齿;可是如果用心细看,便会发现笑容之中缺乏真心。 「欢迎光临我们家,泰瑞莎和伊森!你们大驾光临,让我们好兴奋啊!」 「谢谢你邀请我们来。」伊森说。 泰瑞莎将裹在布里的面包递给她。 第103页 梅根不贊同地摇头:「我不是说不用带东西来吗?」但她还是收下了,「哇!还是热的!」 「刚出炉的。」 「请进。」 泰瑞莎伸手拿下伊森的牛仔帽。 「让我来。」梅根说。 房子里瀰漫着晚饭的味道,闻起来让人食指大动,从厨房飘出大蒜烤鸡和马铃薯的香味。 布莱德,费雪正在餐厅摆上最后一份餐具,精心布置的餐桌上甚至还点了蜡烛。 他微笑走进客厅,伸长了手。他比太太长个两、三岁,穿着黑皮鞋、灰长裤、卷到上臂的白色牛津衬衫,没打领带。泰瑞莎猜测这应该就是他上班时穿的衣服,看起来确实像个年轻律师,有种好斗、企图心旺盛的聪明气质。 伊森和他握手。 「警长,很高兴你能大驾光临。」 「我也很高兴能来。」 「你好,布尔克太太。」 「请叫我泰瑞莎就好。」 梅根说:「我还要再煮一、两道菜,然后我们就能坐下吃饭了。泰瑞莎,你愿意进厨房帮忙吗?先生们可以先到后阳台喝酒聊天。」 * * * 泰瑞莎一边洗着要作沙拉的青菜,一边透过水槽上方的窗户看着伊森和布莱德端着威士忌酒杯站在草地里,她看不出来他们是不是真的在交谈。后院的围墙紧临着高耸入云的峭壁,山崖上散布的稀疏松树林隐约可见。 「梅根,你家很漂亮呢!」泰瑞莎说。 「谢谢,你太客气了。」 「我记得我儿子今年在你班上。」她不是故意的,只是话就这么脱口而出。本来应该很突兀的场面却被梅根优雅地化解了。 「是的,班恩很可爱,是班上最优秀的孩子之一。」 她没再说下去。 她们之间的对话变得断断续续的。 泰瑞莎将一颗还温温的甜菜根切成鲜紫色的圆片。 「这些要放在哪里?」她问。 「摆这儿就行了。」 梅根端着一个木碗,泰瑞莎两手捧着切片放进去。她总觉得甜菜根带着一种很奇怪但让人开心的土味。 「你在房仲业工作是吗?」梅根问。 「是的。」 「我经过你的店时,看过你坐在办公桌后。」她倾身靠向泰瑞莎,像在分享什么秘密似地说,「布莱德和我开始试着,嗯……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真的吗?」 「如果我们成功了,大嘴鸟送来最特别的礼物后,我们就得找一幢大一点的房子,也许我们那时会去找你,请你当我们的仲介,带我们四处看看松林镇里能找到最好的房子。」 「很高兴我能帮忙。」泰瑞莎说。 她仍然无法相信自己居然站在梅根家的厨房,仿佛一切都很正常。梅根两年前才来到镇上,而她的整合过程简直是不能再糟了,她差点就将前任警长的眼睛活生生地挖出来。泰瑞莎还记得有天下午她坐在办公桌后,看着窗外的梅根在日正当中的大街上崩溃痛哭,用尽力气地大喊:「这地方他妈的有什么问题?这地方他妈的有什么问题?你们全都不是真的!」泰瑞莎以为那天晚上会举行狂欢会,可是电话却没响过。梅根消失了。三个月后,泰瑞莎看到梅根再度出现,一脸平静地走在人行道上。很快的,她成了学校里的老师,然后和布莱德结婚。而且在接下来的几场狂欢会里,梅根每次都积极参与;甚至还曾拿着拆卸轮胎用的铁橇走进小圈圈里,给快死的逃亡者致命一击。 现在,她们居然会站在一起煮饭,看着她们的老公在外头喝着威士忌,真是不可思议。 泰瑞莎洗着手上的紫色汁液,脑袋里不断重复着一个问题。 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最后你投降了? * * * 伊森望着上方的峭壁,小口小口地啜饮威士忌。 很棒的滋味,苏格兰高地单一麦芽威士忌。除了啤酒花园里难喝的啤酒,不能随意在镇上买到酒。伊森猜他明白碧尔雀的想法,松林镇的生活已经够艰难了,如果镇上有卖酒的店,很快的,全镇的人都会成了酒鬼。不过,每隔一段时间,碧尔雀就会释出几瓶好酒,或许出现在杂货店的架子上,或许成了餐厅里以杯计价的高级娱乐品。而当镇上没酒可买时,大家也会试着自己酿。 「威士忌还合你的胃口吧,伊森?」 「太棒了,谢谢你。」 布莱德·费雪。 伊森上个星期才第二次细读过他的档案。 出生于北加州的沙加缅度。 哈佛大学法律系毕业的高材生。 在硅谷帕拉阿图(palo alto)一家刚创业的公司担任法律顾问。 布莱德和他的新婚妻子在夏天休假两星期,开车经过爱达荷,在松林镇投宿一晚。档案中没有写明碧尔雀是不是制造了他用在伊森和其他人身上的假车祸绑架费雪夫妇。 和松林镇其他居民一样,一千八百多年后他们两个在这个美丽的监狱小镇醒来。 到达之后两个月,第一任费雪太太爬上小镇北方的峭壁,从五百英尺处跳下身亡。 太太的死让布莱德伤心欲绝,除此之外他的整合过程还算顺利。他从没试着逃走,也没有任何不当行为。他的档案中只出现过一次监视报告,有天他和梅根大吵一架后,镇上的户外摄影机拍到他深夜外出乱走。不过最后分析师判断为「无可疑行动」,在那之后,布莱德从未受到质疑。 第104页 「你的新工作还好吗?」布莱德问。 「没什么好抱怨的,已经差不多开始习惯了。你的律师事务所专精哪一类的法律?」 「噢,没有什么专不专精。整个事务所只有秘书和我。我称为『进门事务所』,只要是走进门来的案子,我都得接。」 说得好像真有人会走进你事务所的门似的。 他们站在峭壁半黑的阴影下喝酒。 过了一会,布莱德说:「我有时候会看到山羊站在这些峭壁上。」 「喔,真的?我从来没见过呢!」 接下来的两分钟没人说话,然后伊森赞美了他家的花园。 短暂的沉默其实并不会令人不舒服。伊森开始明白在松林镇里两个人在一起分享片刻的宁静不但是正常的、被预期的,甚至是无可避免的。有些人天生就比其他人更擅长言不及义的对话;更晓得该怎么走在界线之内,操控话题完全不触及禁谈的范围。在这里生活,就像活在珍·奥斯汀描写英国乡绅生活的风态小说(novel of manners),讲话前一定要先仔细想想,不能莽撞。伊森确实见过一、两个可以就着允许话题侃侃而谈的居民。但整体来说,松林镇里的对话看似都是经过思考的,以一种几乎可以算是缓慢的步调进行,和以前的世界大不相同。 伊森上一次喝酒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不禁觉得有点头晕。突然间,他对眼前的景物产生了抽离感。他将威士忌酒杯放在栏杆上,心里暗自希望两位太太很快就会叫他们进去吃晚饭。 * * * 晚餐甚至可以算是进行得很顺利。 大家努力地谈着一些言不及义的话题,沉默只降临了几次。 即使没人说话,在刀叉撞击声和真空管收音机传出的赫克特·盖瑟优美琴音的陪伴下,拉长的静默其实并不会令人不快。 伊森相当肯定他在碧尔雀的荧幕墙上见过这个房间。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监视摄影机就藏在瓷器柜上方天花板角落的清水墙里。 他知道三人以上的聚会一定会受到碧尔雀监控小组的密切注意。 这一刻一定有人正看着他们。 * * * 吃完甜点后,他们一起玩大富翁。桌上游戏在松林镇的晚餐派对中极受欢迎,在清楚的规则下,桌游不仅能让人们鼓掌大笑、彼此戏谵、自然互动,而且还能分享共同的目的和竞争感。 分成男生组和女生组。 泰瑞莎和梅根很快抢下了昂贵的帕克广场和百老汇。 伊森和布莱德则集中火力购买公共建设——火车站、电力公司、自来水厂等等。 接近九点三十分时,伊森将他们的小铁鞋送上了百老汇。 两位先生宣告破产。 * * * 布尔克夫妻在费雪家的车道上对他们挥手道别,年轻的男女主人手牵着手站在前廊的灯光下,他们来回大喊今晚是多么有趣,彼此承诺要尽快找机会再相聚。 泰瑞莎和伊森走路回家。 除了他们两个,街道上空无一人。 一只蟋蟀的歌声从他们经过的灌木下头音箱传出,伊森发现自己在心里假装那是真的,假装这一切都是真的。 泰瑞莎用双手摩擦自己的上臂。 「我把外套脱给你吧?」伊森问。 「不用了。」 「他们人很好。」伊森说。 「请永远都不要这样对我,亲爱的。」 「哪样?」 她在黑暗中抬头看着伊森。「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言不及义的对话,讲一堆垃圾来填补静默。我每天都这么做,而且我会依照接收到的指令继续这样下去。可是我不能忍受连和你在一起也要这样。」 伊森的心瑟缩了一下。 不知道附近有没有麦克风听得到他们的交谈。从他在基地和监视报告中获得的有限经验,他晓得监视系统不一定能监听到户外的对话。即使他们的行动被录了下来,泰瑞莎也还没违反任何规定,可是已经踩进危险的灰色地带,她点出了事情的怪异之处,同时对现状表示不满。至少他们之间最后说的那段话就极有可能被分析师作成报告。 「小心。」伊森以比耳语大一点点的音量说。 她放开他的手,在马路中央停下来,瞪着他的眼睛里逐渐聚满泪水。 「对谁小心?」她问。「你吗?」 * * * 午夜时分,伊森家的电话响了。 他跑下楼梯,拿起话筒。 「很抱歉这么晚还打电话给你。」碧尔雀说。 「没关系,一切都还好吧?」 「今天晚上我和亚伦谈了一会儿。」碧尔雀说,声音突然间哽咽,仿佛他哭了起来,「伊森,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7 康恩大礼堂(cahn auditorium) 西北大学(northwestern university) 芝加哥(chicago),二〇〇六年 可以容纳一千名观众的大礼堂里座无虚席,从地面打上来的强光照得他眼睛好疼。要是二十年前,光是有满屋子的人来听他演讲就够让他开心好几天了,可是现在他早已习以为常。这次的巡迴演讲除了为他带来需要的研究资金外,对工作并没有任何好处。最近他一心一意只想回到实验室去,只剩七年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一分一秒他都不想浪费。 第105页 他等着掌声变小,强迫自己挤出微笑,将视线从笔记上移开,双手搁在讲台两旁。 他不用看稿子就能开场。去他的,事实上,他可以不看稿子讲完全场,毕竟这是他巡迴演说的第十站,也是最后一站了。 他开始了:「『生命中止』不是二十世纪才有的科学概念,它并不是人类发明的,其实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就像宇宙中许多未被解答的奥秘。例如莲花的种子,经过一千三百年后,依然可以发芽,从嵌在琥珀里的蜜蜂身上发现的细菌孢子不但完整保存了好几千万年,而且还能再生。最近,西贾斯特大学(west chester university)的科学家更是成功让地底盐晶中存活超过两亿五千万年的细菌復活了。」 「量子物理学曾经提过时光旅行的可能性,虽然听起来相当引人入胜,但这些理论却只适用在亚原子微粒上。真正的时光旅行既不需要科幻小说里的虫洞,也不需要电影《回到未来》里的通量电容器。」 笑声如涟漪般在听众间传开,这句话不管在哪都能成功引人发噱。 他对着看不见的脸庞微笑。 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 除了群众聚集的力量、强光和强光带来的热度外,什么都不存在。 他继续说:「真正的时光旅行其实早就存在,而且存在了好几个世纪,就发生在大自然里。那才是我们科学家所该专注的方向。」 整场演讲歷时四十分钟。他嘴巴一边说着,心思一边飘向了爱达荷州的一个迷你小镇,让他愈来愈觉得那才是家的松林镇。 他想到负责招募的哈维尔,想到他曾答应年底前会搜集到十个「徵召者」。 想到已进入最后阶段的研究,还有正和军队洽谈、金额大到足以补足他所有经费缺口的买卖。 演讲结束后,他接受现场提问。听众在中央走道的麦克风后排队等着发言。 第四个发问者是个留着黑长髮的生物系女学生,她提出了每场演讲必定会有人提出的问题。 她说:「非常谢谢您的来访,碧尔雀博士。过去几天能请到您实在是我们的荣幸。」 「也是我的荣幸。」 「您刚才谈到生命中止在医学上的可能应用,比如让伤得太严重的病人留一口气直到出现更好的医疗技术。可是,您却没有再提到开场时讲到的事。」 「你是指时光旅行?」大卫说,「比较有趣的部分?」 「没错。」 「嗯……我说那些只是为了吸引你们的注意力。」 每个人都笑了。 「显然是成功了。」 「你是想问我,关于时光旅行的可能性吗?」 「是的。」 他把眼镜拿下来,放在笔记本的真皮书套上。 「光是想这个可能性就觉得很有趣,不是吗?」他说,「听着,我们以老鼠进行实验,降低它们的体温,确实成功引发生命中止。不过,我相信你可以想像,将这类实验应用在人类身上,事情会变得复杂许多,特别是中止期很长的情况下。你问我可行吗?是的,我认为可行,不过我们还有好几十年的路要走。就现在来说,恐怕我只能告诉你,以生命中止来进行人类的时光旅行不过是三流科幻小说里的情节罢了。」 * * * 他走下讲台时,听众还在用力鼓掌。 他在大学这几天一直陪在身边的杰出年轻女招待站在舞台侧边,挂着灿烂的笑容迎接他。 「太精采了,碧尔雀博士。我的天啊!我真是受益匪浅。」 「谢谢你,安珀。很高兴你喜欢我的演讲,可以告诉我最近的出口怎么走吗?」 「您待会的签书会怎么办?」 「我想先出去唿吸一下新鲜空气。」 她领着他走过后台的长廊,穿过更衣室,来到礼堂后方卸货区旁的两扇门。「还好吗?碧尔雀博士?」她问。 「当然。」 「您马上就会回来,是吧?大家已经开始在签名桌前排队了,我也有书等着您签名呢!」 「一定,一定。」 大卫推开门,踏上小径。 冷冽安静的黑夜环抱着他。 不远的垃圾子车冒出蒸气,大礼堂上的中央暖气系统不停嗡嗡作响。 感恩节过了,耶诞节还没来,第一个学期已经到了期末,空气中飘散着枯叶的味道,以及大考前校园特有的宁静。 他搭乘的黑色suburban箱型大车已经停在路口。 阿诺·波普穿着north face的登山羽绒衣坐在保险杆上,就着街灯在看书。 大卫走过去。 「一切都还顺和吧?」阿诺问。 「演讲结束了,整个巡迴也结束了,真好。」 「你签完书了吗?」 「我开熘了,这是我送自己的小礼物。」 「恭喜,我开车送你回市区吧?」阿诺放下平装小说。 「等一下吧!我想先在校园里散散步,如果有人出来找我……」 「我会说没看见你。」 「很好。」 大卫在他的手臂上拍了两下,往小径走去。波普跟在他身边已经四年了,一开始时,他只是他的司机,但后来发现他曾经当过警察,碧尔雀就让他兼作一些侦探工作。 他是个聪明、能干又恐怖的人。 如今大卫不只重用他的侦查技巧,遇到事情也会询问他的意见。波普俨然成为了他的左右手。 第106页 越过谢尔丹路,他发现自己走进一个开阔的广场。 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图书馆的彩绘玻璃仍然亮着。 夜色清明,月亮挂在一座巨大哥德式建筑的尖塔上。 他的外套留在箱型车上,从四分之一英里外湖面吹来的冷风毫不留情地钻进他的羊毛西装。 可是凉爽的风好舒服。 他觉得棒极了。 这样的刺激反而给他一种「活着的感觉」。 他踏上迪林草坪(deering meadow),刚走了一半,他在吹来的微风中闻到烟味。 他再走两步,差点被她绊倒。 他稳住身体,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先看到纸菸上的火光,眼睛适应了微弱的月光后,才看到拿着纸菸的女孩。 「抱歉。」他说,「我没看到你在这儿。」 她抬起头来看他,膝盖抱在胸前。 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火光变亮,然后变暗,再变亮,然后又变暗。 即使光线不足,他还是看得出来她不是这里的学生。 大卫在她身边蹲下。 她用斜眼看他。 她在发抖。 放在她身旁草堆里的背包塞得满满的。 「你没事吧?」他问。 「没事。」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和你他妈的有什么关系?」她又吸了一口烟,「还是说,你是这里的教授之类的?」 「我不是。」 「嗯,那么,这么晚了,外头又黑又冷,你又在这儿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需要暂时离开人群,清一清我的脑袋。」 「我知道那种感觉。」她说。 月亮终于爬到他们身后的尖塔上方,皎洁的月光照在女孩的脸上。 她的左眼瘀血肿大,只能微微张开。 「你被打了。」他说,他再度将视线转向她的背包,「你离家出走吗?」 「当然不是。」 「我不会叫人来抓你的。」 她举起手,又吸了一口夹在手指间的纸菸;然后随意将它弹进草堆里,再从口袋拿出另一支烟,点燃。 「你知道这样很伤身体的。」大卫说。 她耸耸肩:「最糟能出什么事?」 「你可能会死。」 「喔,对,那真是太惨了。」 「你几岁了?」 「你又几岁了?」 「五十七。」 大卫把手伸进口袋,找到皮夹,掏出所有的现金。 「这里有两百多——」 「我不会帮你吹喇叭的。」 「不,我没有要你……我单纯只是想给你这些钱。」 「真的吗?」 「真的。」 因为太冷了,她拿钱时的手抖个不停。 「你今天晚上会帮自己找一张温暖的床吧?」大卫问。 「对,因为所有的旅馆都很乐意让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单独投宿。」 「外头太冷了。」 她嗤之以鼻,但她的眼睛不再死气沉沉:「我有我的办法,别担心,我今晚不会冻死的。不过我会去吃顿热腾腾的大餐,谢谢你。」 大卫站了起来。 「你离家出走多久了?」他问。 「四个月。」 「冬天快来了。」 「我宁愿在外头冻死,也不愿意再被送到另一个寄养家庭。你不会了解的——」 「我出生在康乃迪克州的格林威治镇,离纽约中央车站大约四十分钟的车程。很可爱的小镇,白色的栏杆,孩子们在街道上游玩,一九五〇年代。你大概不知道谁是诺曼·洛克威尔(norman rockwell),不过那个小镇就像他笔下的画一样美。我七岁的时候,一个星期五晚上,我和保母留在家里,我的父母开车进纽约市吃饭、看表演,但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离开你了?」 「他们出车祸死了。」 「噢。」 「所以不要轻易对别人的出身下定论。」 他往前走,穿着西装裤的双腿咻咻咻地和草地摩擦。 她在他身后大喊:「在你告诉警察你看到我时,我早就不在这里了。」 「我不会告诉警察的。」大卫说。 他又走了十步,突然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 然后转身走回来。 再次在她面前蹲下。 「我就知道你是个他妈的变态。」她说。 「不,我是个科学家。听好,我可以给你一份真正的工作,一个温暖的容身之处。你不用继续在街上躲藏,不用再担心警察、你的父母、社工处或任何你害怕的人。」 「你滚远一点。」 「我住在市中心的德瑞克饭店,我姓碧尔雀。如果你改变主意,我会帮你准备一间自己的房间。」 「我才不相信咧。」 他站了起来。 「你好好保重。对了,我叫大卫。」 「祝你幸福,大卫。」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为什么要问。」 「我也不知道。」 她翻了个白眼,嘴巴吐出长长的白烟。 「潘蜜拉。」她说,「我叫潘蜜拉。」 * * * 大卫蹑手蹑脚地走进饭店的大套房,脱下外套挂在门后的衣架上。 伊莉莎白坐在客厅里,就着窗边皮沙发旁立灯的柔光看书。 第107页 她四十二岁了,金色的短髮开始失去光泽,褪成一种参杂银光的黄色。 但仍旧是个优雅的迟暮美人, 「演讲还好吗?」她问。 他倾身亲吻她:「很好。」 「所以,这表示你收工了?」 「我们收工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你是指回山上?」 「那就是我们现在的家,亲爱的。」 大卫走向窗户,拉开厚重的窗帘。看不到芝加哥的夜景,窗外只有湖滨道稀疏的晚归车灯和后头仿佛张大嘴打呵欠的黑暗湖面。 他走过套房,小心地打开卧室的门。 偷偷熘了进去。 厚重的地毯完全吸收他的脚步声。 眼睛过了好几秒才适应里头的黑暗。然后,他看到在超大床上蜷成一球的她,她把毯子都踢掉了,已经滚到床的边缘。他轻轻将她抱回床垫中央,为她盖上被子,将她小小的头颅温柔地放在枕头上。 他的小女孩深深吸进一口气,可是没有醒来。 他弯腰,轻轻在她脸颊上印上一个吻,对她耳语:「作个好梦啊!我亲爱的艾莉莎。」 他拉开卧室的门,发现太太等在外头。 「怎么了,伊莉莎白?」 「刚刚有人来敲门。」 「是谁?」 「一个少女,她说她叫潘蜜拉,是你要她来的。她现在就在外头的走廊上。」 第二部 8 托比亚斯绑好他的露宿袋,爬下大松树。在愈来愈暗的天色中,他缩在岩石圈后,拿着他的打火用具,想要鼓起勇气。很冒险,向来如此,可是他上一次感受到火光的温暖,已经是好几个星期前的事了。那时他将松针放在一壶滚水中煮来喝,从那次到现在他再也没吃过任何热食。他已经仔细搜索过这个地区,没有脚印、没有排泄物;除了一只母鹿和两只小鹿外,没有其他动物出没的痕迹,这是从被带刺覆盆子树丛扯下的一撮白毛得到的推论。 他在炭布上点火,黄色的小火苗窜起,烧穿了和干燥枯枝绑在一起的须状铁线莲,接着点燃干掉的暗红色松针,烟雾从火焰中央盘旋而上。 他的心里充满了最原始的欢愉。 托比亚斯在愈烧愈烈的火上将树枝交叉,搭成锥形,伸出手感受热气。从上次渡河之后,他再也没洗过澡,而那至少是一个月前的事了。他还记得在平静如镜的水面看见自己的倒影,他的鬍子长到胸部,皮肤卡满灰尘,看起来就像个山顶洞人。 托比亚斯往火堆丢了一根木头,背靠着树。在这座小小的松树林里,他觉得自己应该还算安全。不过,他不打算莽撞行事,毕竟他好几次生死关头都是靠着运气活了下来。非必要的危险,还是能免则免。 他从kelty登山背包的底部拉出一个一公升的鈇制茶壶,倒出最后一瓶水,直到半满。 放进一把刚从树枝上拔下的新鲜松针。 靠着树干等饮料煮滚。这是好久以来,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还像个人。 * * * 他喝壶里的水,让火自然熄灭。趁着最后一点亮光,很快地检查背包里还剩什么东西。 六个一公升的水瓶,只有一瓶还有一半。 打火用具。 只剩一颗止痛药的急救包。 一包干燥的牛肉条。 菸斗、火柴盒,还有他特别留下要等到他在荒野的最后一天(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才要吸的一点菸草。 最后一盒点三〇口径的温彻斯特步枪子弹, 一把一年前就耗尽子弹的点三五七口径的smith&wesson左轮枪。 背囊防雨罩。 封在塑胶袋里的真皮书套日记本。 他拿出一根牛肉条,刮掉上头满满的霉菌,允许自己小口小口地吃了五口,再依依不捨地放回袋子里。他喝光最后一点松针茶,将所有东西物归原处。他背起袋子,往上爬二十英尺回到他树上的栖息处,将登山背包绑在树枝上。 拉开登山靴的鞋带,将鞋子挂在树上。鞋跟的缝线早就磨穿,皮面也开始碎裂。他将双手伸出barbour牌的长大衣。这件外套几个月前就该好好地上一层保护油了,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它的防水功力仍然一流。 他钻进露宿袋里,拉上拉链。 哇,他真的好臭!他简直成了一头麝香鹿,无时无刻都散发着浓厚的体味。 他的脑袋不肯休息,还转个不停。 在这座小松林里过上一大群畸人的机率不高,不过还是可能过上一小群或落单的畸人。 露宿在树上有好也有坏。 好处是他不会立刻被发现。数不清有多少次,他在半夜听到树下有踩断细枝的脚步声时,翻身往下望,刚巧看到二、三十英尺的正下方有畸人经过。 而坏处则是,如果其中一个抬头往上看,他就被困在树上了。 他把手伸到下方,抚摸蓝波刀裹上真皮的平滑把手。 这是他手上唯一可用的武器了。近身搏斗时,步枪只会让他伤了自己,所以猎捕食物反而成了它现在的主要用途。 他握着刀子睡着了。下半夜时,他在黑暗中醒来,发现自己像抓着护身符似地紧紧抓着它。想来也奇怪,这么暴力的东西居然能抚慰他的心灵,一如他记忆中母亲温柔的轻声细语。 * * * 第108页 然后他醒了。 睁开眼睛,透过上方树枝的空隙看向天空。 唿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白雾。 四周一片静寂,他可以听到在破晓之前自己缓慢的心跳声。 他转动脖子,看着地面上的营火残骸。 白烟仍从灰烬里裊裊上升。 * * * 托比亚斯伸手抹去火力强大步枪长枪管上的露珠,将登山背包扛上肩膀。他走到栓树林的边缘,从两棵白杨树中间往下走。 真是冷得不得了。 想必这一、两天就会下起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指南针,面对东方。在他和遥远的高山之间,是一连串的草原和森林。五十英里,嗯,大概是六十英里吧?他无法确定,但他希望这儿就是以前被称为「锯齿山脉」(sawtooth)的地区。 如果是的话,他就快到家了。 他举起步枪,将枪座抵住屑窝,利用瞄准镜观察附近的地形。 没有风。 大草原上的野草动也不动、直挺挺地站着。 两英里外,他看到了野牛,一头母牛带着小牛在吃草。 接下来的森林看来应该有三英里或四英里长,得在里头走上好一阵子才会再看到开阔的天空。他把步枪背带甩回肩膀,迈步离开树林的保护伞。 两百码后,他回头望向身后愈来愈小的松树森林。 昨晚还算过得不错。 营火、热茶,还有在野外所能得到最棒的睡眠。 他走进阳光下,太阳的威力比他过去几天感觉到的更强烈, 黑色鬍子、黑色牛仔帽、黑色长大衣,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在世间游走的流浪预言家。 某方面来说,他确实也是。 虽然他今天还没写日记,不过他知道这是他出任务的第一千两百八十七天。 最西走到太平洋岸,最北走到曾经是海港之城大西雅图的地方。 他和死神擦肩而过十多次。 杀了四十四只畸人,三十九只死于左轮枪下,另外三只则是蓝波刀的功劳,还有两只是赤手空拳地对战,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成了它们口中的大餐。 现在,他一定得回家了。 不只是为了一张温暖的床,以及不用担心死亡就在眼前的一夜好眠。不只是为了热腾腾的食物,以及和他所爱的女人共享鱼水之欢、他连作梦都想要的性爱。 而是因为他有重要的消息。 喔,天啊!他确实有超级重要的消息非报告不可。 9 伊森跟着马可斯通过二楼的走廊,经过几扇分别标示「a实验室」、「b实验室」、「c实验室」的门。 最末端、就快走到楼梯间之前,伊森的带路人停在一扇镶了圆玻璃的门前。 马可斯拿出钥匙卡。 「我不知道我会在里头待多久。」伊森说,「不过等我要回镇上时,再叫他们通知你。」 「这不是问题,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不,你不会。」 「警长,我接到的命令是——」 「去对你的老闆说吧!你也许是我的司机,但你不是我的影子,再也不是了。对了,既然你在这里,顺便帮我把艾莉莎的任务报告调出来。」 伊森拿起年轻人手上的钥匙卡,刷过读卡机,再放回他胸前的口袋。他走进去,转身,平静地看着马可斯的脸,等着门关上。 房间里不暗,但也只有微光,像电影开演前五分钟的戏院。正前方墙面上的二十五个荧幕,一列五个,一共五行。荧幕的右边有另一扇门,一样也是只能用钥匙卡开启。伊森从来没有机会一窥监视系统的全貌。 一个戴着耳机的男人坐在旋转椅上,转过来看着他。 「听说你可以帮忙?」伊森说, 那人站起身,他穿着短袖衬衫,戴着安全钩式的快速领带,日渐稀疏的头髮,小鬍子,翻领上有咖啡渍。他看起来像个太空船发射中心的控制员,这个房间也确实散发着中枢神经般的气氛。 伊森往前站了一步,但并没有伸出手来。 他说:「我想你已经知道很多关于我的我事了,不过我恐怕连你的名字都不晓得。」 「我是泰德,监视小组的组长。」 伊森一直想,当他终于见到碧尔雀手下第三重要的人物时,该怎么反应。这个人负责监视松林镇上的每一个人,无时无刻,让他们一点隐私都没有。伊森非常想一拳打断他的鼻子,这个冲动比他预期中更加强烈。 泰瑞莎和我作爱时,你也看着吗? 「你正在调查艾莉莎的谋杀案吗?」泰德问。 「没错。」 「她是个很棒的人,我会尽全力帮忙的。」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请坐。」 伊森跟着泰德走到荧幕前,他们在两张附有滚轮的旋转椅坐下。复杂的控制台宛如外星人航行器的发射站,好几个键盘和触控荧幕比伊森记忆中的任何东西都还进步。 「我们开始之前……」伊森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好。」 「你的工作就是坐在这儿,偷看每个人的私生活,是吗?」 泰德的眼神似乎暗了下来,因为他也觉得羞愧吗? 「我的生活确实如此。」 「你晓得艾莉莎去镇上出任务吗?」 第109页 「晓得。」 「好,我的问题来了,你负责的是我见过最先进的监视系统,为什么没看到她被谋杀?」 「我们无法捕捉镇上所有的活动,布尔克先生。松林镇的确有好几百支摄影机,不过大多数都架在室内。虽然现在户外摄影机的数量已经比十四年前松林镇刚开始时多很多,可是这里的气候状态却会造成机器严重损害,摄影机常常坏掉,大大限制了我们的监视范围。」 「所以,不管艾莉莎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出事的地方一定是个死角,的确如此。」 「死角……你知道这些死角在哪里吗?」 泰德将注意力转向控制台,手指在一排触控荧幕上飞快移动。 监视器一下子消失了。 墙上二十五个荧幕整合成一大张松林镇的空照图。 泰德说:「现在我们看到的是整个小镇和山谷,基本上就是被通电围墙圈住的每一寸土地。你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拉近任何镜头。」学校在荧幕上愈放愈大,出现了儿童游乐器材,聚焦清晰、色彩鲜艷。 「这是即时画面吗?」伊森问。 「不是。这张照片空照图是好几年前拍的,不过它是我们所有监视轨迹的基础。」 泰德的手指在荧幕上敲了两下。 荧幕上的空照图覆盖上一层萤光色。 镇上大部分的区域都被包覆在萤光之下。 泰德指着荧幕。 「你看到的萤光色区域都有即时的红外线摄影机,只要一侦测到追踪晶片,就会自动启动。但你可以看到即使在这个区域里还是有一些黑点。」他在控制台上点了一下,荧幕上出现一幢房子,摄影角度从鸟瞰图变成了三度空间的街景模式。他的手指在触控板上又滑了两下,维多利亚式楼房的窗户和木墙立刻变成了一张互动式的建筑蓝图。 「你可以看到这幢房子里有三个摄影死角。不过……」萤光色不见了,荧幕上的区块换成了大红色,「没有我们所谓的『听觉死角』。这幢房子和镇上其他住家一样,里头都装了一大堆收音器,任何超过三十分贝的音量,都逃不过我们的耳朵。」 「多大的声音是三十分贝?」 泰德轻声耳语:「和你在图书馆里讲话的音量差不多。」他将荧幕转回和萤光色重叠的松林镇空照图,「所以虽然每幢房子里都有几个死角,镇上大多数的建筑物里都有很足够的收音器。可是一旦到了户外,即使只是在镇上,监视系统也不是很严密。这么多黑色区域,这些地方全都没有监视画面,墓园那里简直一团乱,那么大的范围只有一、两支摄影机。从松林镇中心往峭壁的方向走,情况就愈来愈糟。你看看南边的黑点,足足二十英亩一个监视器都没有。不过,理论上,我们有办法补足这个部分。」 泰德在键盘上敲了几下。 萤光线区块上出现了新的物体。 几百个红色小点不停闪烁。 绝大多数集中在小镇中心的六个街区内。 其中一些正在移动。 「你认得这是什么吗?」泰德问。 「追踪晶片。」 「我们接收到四百六十个讯号,一个不见了。」 「因为我正坐在你旁边吗?」 「没错。」 泰德将游标移到大街一幢建筑物固定的影像上,在触控荧幕上点了一下,一行字很快浮现。 伊森念出声:「布莱德·费雪。」 「我相信你昨天晚上才和布莱德,还有他太太一起吃过饭。现在是早上十点十一分,费雪先生坐在他的律师事务所里,他应该在的地方。当然,这些资料有相当多种显示方式。」 费雪之外的闪烁红点一下子全部消失。 荧幕下方的时间轴开始倒退。 费雪的红点退出办公室,沿着大街往北走,回到他家。 「你可以这样回溯到多久之前?」伊森问。 「一直到费雪先生整合的那天。」 闪烁的红点不断在镇上游移。 时间轴已经退回到好几个月前。 然后几年前。 「也可以帮他画轨迹线。」泰德说。 荧幕上出现一条细线,不停地往各处延伸,仿佛有人拿着尖笔在上头乱画。 「确实很厉害。」伊森说。 「你不是不知道我们的系统有个致命的问题。」 「一旦追踪晶片被取出,它就没用了。」 「取出晶片既不容易,也很痛苦。当然,你很清楚。」 「所以,你每天到底都做些什么?」伊森问。 「你是问我,一个人怎么能监控整个镇吗?」 「是。」 「戴上耳机。」 伊森从控制台抓起耳机。 「听得到我说话吗?」泰德的声音清晰地从喇叭传出来。 「可以。」 泰德的手指在触控荧幕上点了几下,松林镇的空照图和布莱德,费雪好几年的追踪歷史瞬间消失,画面又换回最初的二十五个荧幕。 「包括我,即时监测工程师一共有三个人。」泰德说,「在那扇门的另一边,我们还有四个监控员二十四小时分析所有可能有问题的影片和录音,追踪特定镇民,写报告,和我们在镇上的成员沟通,和你沟通。你了解系统是怎么搜集和分析资料的吗?」 第110页 「不了解。」 「录影画面虽然重要,但其实搜集到最多资讯的是声音。我们的系统装载了最进步的声音辨识软体,如果人们使用了某些字彙、语调,它就会立刻警告我们,字面上的意思反而没有背后隐藏的情绪重要。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套肢体语言判定系统,不过效果没那么好。」 「可以示范给我看吗?」 「当然,不过你得忍耐一下,刚开始时会有点乱。」 荧幕开始改变。 伊森看到: ——一个女人在洗碗。 ——梅根·费雪在教室里指着黑板。 ——空荡荡的河边公园。 ——一个男人坐在屋里的椅子上茫然瞪着前方。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淋浴间作爱。 差不多都是这样的片段。 画面的变化愈来愈快。 声音的摘录。 没有意义的对话,听不出内容,就像一个孩子玩着收音机的转台旋钮。 「你看到了吗?」泰德问。 「没有,看到什么?」 画面停格。其中一个放大占满了所有荧幕。 从天花板往下拍摄,一个女人背靠着冰箱,交叉的手臂被萤光线条圈住。 「那个,」泰德说,「是一个防御性的姿势。看到系统辨识出的警告信号吗?」 一个男人和她面对面站着,可是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我们来试试能不能找到好一点的角度。」 照着同一个厨房,三个不同角度的影片在荧幕上快转,速度快到伊森来不及反应。 「没有,最好的画面就是这一个了。」 伊森看着泰德将音量调高。 本来的微声偷听在他耳机里变得超级清晰。 那女人说:「可是我看到你和她在一起。」 男人回答:「什么时候?」 「昨天,你们两个在图书馆里坐同一张桌子。」 「我们只是朋友,堂娜,没有别的。」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只是朋友?」 「因为你信任我?因为我爱你,绝不会做任何事情伤害你?」 泰德将音量关掉:「好了,我记得这一对夫妻,他其实真的在搞外遇。就我记忆所及,他至少和四个女人上了床,彻底的混蛋。」 「所以你们不会继续监控他们?」 「不,还是会。」他一边讲话,一边在键盘上输入,「我正为这段影片加警告记号。待会儿,我的手下之一会调出搞七捻三先生上星期或之前的影片,确定他的任何外过不会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份监视报告明天一大早就会放在碧尔雀先生和潘蜜拉的桌上。」 「然后呢?」 「他们会採取必要的行动。」 「你的意思是他们会阻止他?」 「如果他的行为威胁到全镇的和平?百分之百会。」 「他们会对他做什么?」 泰德将视线从控制台换到伊森身上,微笑着说:「应该是你会对他做什么。因为看起来,必须真正出手干涉的人八成是你,布尔克警长。」 泰德将荧幕重新设成松林镇的空照图。 「现在,你对我们系统的运作方式和能力有了初步了解,我可以帮你调出任何资料。告诉我,你想看什么?」 伊森将身体往后靠向椅背。 「你可以找出艾莉莎的追踪晶片位置吗?」 一个闪烁的红点出现在小镇东方的一幢屋子里。 泰德说:「那显然不是她。她死的那晚,艾莉莎取出自己的晶片,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 「我甚至不知道碧尔雀有女儿,他的情况还好吗?」 「老实说,我不知道。大卫是个很复杂的人,他将价值观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包括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相信私底下,他一定非常伤心。」 「艾莉莎的妈妈在哪?」 「不在这里。」泰德的语气表明了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好吧!让我看看她在镇上的活动记录,时间回溯到她死前一星期好了。」 泰德在控制台上点来点去。 红点从屋子里出去,来到社区农场,然后回去, 然后它走出房子,走出地图。 「那是她最后一次进山里基地吗?」伊森问。 「是。」 艾莉莎的晶片回到镇上。 在大街上来来去去。 社区农场。 再度返家。 伊森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高举过头,伸了个大懒腰。 「你可以再调一个人的晶片记录吗?」伊森问。 「当然,谁的?」 「凯特·威森的。」 「你是指凯特·柏林格。」 泰德输入她的名字,用右手点了一下触控面板。 第二个闪烁红点在小镇的另一区出现。 伊森问:「你可以找出这两个点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的时候吗?」 「不错嘛!这还差不多,你要回溯多久?」 「一样,从一星期前开始好了。」 伊森看着泰德输入日期。 当他把视线移回荧幕时,空照图上有四对红点在闪烁。 「你可以——」 「把她们碰面时的录音、录影档案拉出来吗?就等着你问呢!」泰德从社区农场里的两个红点拉出一个视窗,「这是第一段,」他说,「发生在六天之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找出最好的角度。」他迅速看过一连串的影片,速度快到伊森无法辨识任何东西,「找到了,这个最好,」 第111页 凯特出现在荧幕上。她穿着夏天的薄洋装,戴着太阳眼镜和大草帽。她慢慢地走进架在花床间的摄影机。一只手臂上挂着一个摇摇晃晃的篮子,里头装满了蔬菜和水果。 一个后脑勺出现在荧幕下方。 「那是艾莉莎吗?」伊森问。 「对。」 泰德将音量转大。 凯特:「没有苹果了吗?」 艾莉莎:「没有了。苹果很受欢迎,总是一下子就没了。」 凯特伸手从她的篮子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艾莉莎。 「停格。」伊森说。 画面停下,凯特伸长了手。 「那是什么?」伊森问。 「青苹果?」 泰德继续播放录影档。 凯特:「你一直为我们带来最好的蔬果。我想我也应该从我的花园带点东西送你。」 艾莉莎:「这青椒真漂亮。」 凯特:「谢谢。」 艾莉莎:「我今晚就切来吃。」 凯特走出镜头。 「你要再看一次吗?」泰德问。 「不用,看下一段。」 他们看了凯特和艾莉莎之后三次的碰面记录。 第二天,在大街上,两个女人擦肩而过,艾莉莎摇了摇头。 第三天,在河边公园,她们又再次交会。 这一次,艾莉莎点点头。 「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泰德说,他望向伊森,「你知道吗?」 「还不晓得。」 泰德拉出艾莉莎和凯特最后一次碰面的影像。 那是艾莉莎死亡的当天,地点在社区农场,两人的互动和第一段几乎一模一样。 凯特在艾莉莎的蔬菜摊前停下来。 两人说了几句话。 然后凯特又拿了一个青椒给她。 泰德按下暂停。 伊森说:「青椒里可能有纸条。」 「纸条上写什么?」 「我不知道。见面的地点和时间?告诉艾莉莎怎么拿掉她的晶片?我有一个问题,我知道这些徘徊者取出身上的晶片后,就没办法追踪他们。可是难道摄影机也不会拍到他们吗?」 「不会。」 「不会?」 「我们的监视器只在晶片接近且移动时才会启动。」 「你可以说得详细一点吗?」 「嗯,镇上有好几千支摄影机。要有效监控这个镇,将它们同时全部打开是没用的,大多数的时间,其实什么都没录到。所以我们的监视器被设计成侦测到晶片才会启动。换句话说,只有晶片进入某个距离内,监视器才会脱离睡眠状态,开始录影;只有收到晶片讯号,它才会传送影像。而且,即使如此,只要晶片停止活动十五秒,摄影机就会再回到睡眠模式,」 「所以,你的意思是——」 「摄影机并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开着的。当居民将追踪晶片从体内取出后,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们就成了我们看不到、听不见的鬼魂。不晓得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但这些徘徊者居然真的找到了可以躲过监视系统的方法。」 「示范给我看。」 泰德打开一个新画面,说:「这是艾莉莎被杀那晚我们录到凯特的最后三十秒影像。」 一间卧室出现在荧幕上。 凯特穿着一件及膝的睡衣走进房里。 她先生跟着进来。 两个人一起爬上床,关灯。 他们头上的摄影机切换到夜间模式。 柏林格夫妻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十五秒后,画面一片漆黑。 下一段开始时,早上的阳光照亮了卧室,凯特和她先生都坐在床上。 「他们把晶片放回身上了。」伊森说。 「对。不过,从晚间十点十五分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半的一整夜,他们成了鬼魂。可是在那段时间,艾莉莎被杀了。」 「这就是为什么碧尔雀要举办狂欢会的真正原因,是不是?」伊森看着泰德,「我说得没错吧?不只是因为他想要镇民自我警惕,而是因为拿掉身上的晶片以后,他不靠大家的帮忙根本不可能找到人。」 * * * 伊森唤来了马可斯。 他的领路人到达时,伊森说:「我想去看看艾莉莎的宿舍。」 他们爬了两层楼梯,来到四楼。 进入走廊后才跨了五步,伊森就知道艾莉莎住在哪一间了。因为她房门前放了好几束刚剪下的鲜花,他猜是碧尔雀派人去小镇买来的,门框旁的墙面贴着许多纸条、卡片、照片和海报。 不管艾莉莎在镇上扮演了什么角色,至少在山里的基地,她备受同侪喜爱。 「警长。」马可斯说,「我拿到你要的报告了。」 他将一个文件夹递给伊森。 「我想进去里头待一会儿。」伊森说。 「当然。」 马可斯拿出他的钥匙卡,别过读卡机。 伊森转动门把,走进去。 很小的房间。 没有窗户。 应该不到一百平方英尺。 一张单人床靠着门对面的墙摆放,一张书桌,五斗柜,占了整面墙的大书柜,一半放了书,另一半放着许多装在相框里的照片, 伊森仔细查看,照片里全是同一个女人,从年轻到五十岁各阶段的独照; 是艾莉莎的妈妈吗? 第112页 伊森在艾莉莎的床上坐下。 书柜对面的墙贴着一大张海滩的壁画。棕榈树、深海珊瑚礁之间的绿水、白色贝壳砂、没有边际的蓝天。 伊森躺进枕头堆里,踢掉靴子。 他微笑了。 从这个角度,当你看着壁画时,会觉得自己身在其中,仿佛站在沙滩上,看着海天一色的无尽海洋。 写着「第一〇五五号任务联络记录」的文件夹。 他打开。 五张纸。 五份报告。 第五二九三日 发文者:艾莉莎·碧尔雀 收文者:大卫·碧尔雀 第一〇五五号任务 联络报告第一号 主旨:三〇八号居民,又名凯特·柏林格 十一点二十五分在大街和第九街的交叉口进行第一次接触。将一张写了「对被监视感到厌倦」的纸条偷偷递给凯特,简短对看了一眼,没有交谈。这天没有更进一步接触。 第五三一一日 发文者:艾莉莎·碧尔雀 收文者:大卫·碧尔雀 第一〇五五号任务 联络报告第二号 主旨:三〇八号居民,又名凯特·柏林格 第一次接触后十八天,柏林格在社区农场给我一颗青椒,一张纸条藏在被切开的青椒里,上面写着「追踪晶片在你左大腿后方腿窝处,在衣橱里取出来,可是仍要一直随身带着,等侯进一步通知。」还写了她之后会找机会和我碰面两次,以确定我已经将晶片取出,第一次是第五三一二日的十四点,第二次是五三一三日的十五点;如果我到了第五三一三日还没将晶片取出,她就不会再和我有任何互动。这天没有其他接触。 第五三一二日 发文者:艾莉莎·碧尔雀 收文者:大卫·碧尔雀 第一〇五五号任务 联络报告第三号 主旨:三〇八号居民,又名凯特·柏林格 十四点时,我在大街靠近第六街交叉口前和往南走的柏林格擦肩而过。我摇了摇头,这天没有更进一步接触。 第五三一三日 发文者:艾莉莎·碧尔雀 收文者:大卫·碧尔雀 第一〇五五号任务 联络报告第四号 主旨:三〇八号居民,又名凯特·柏林格 十五点时,我在河滨公园步道和往南走的柏林格擦肩而过。我对她点了点头,她微笑。这天没有更进一步接触。 第五三一四日 发文人:艾莉莎·碧尔雀 收件人:大卫·碧尔雀 第一〇五五号任务 联络报告第五号 主旨:三〇八号居民,又名凯特·柏林格 柏林格到社区农场我的摊子前给我另一颗青椒。里头的纸条写着「今晚,凌晨一点,墓园里的石块陵墓。将你的晶片留在床头柜抽屉,穿一件有连身帽的外套。」明天再交上新的报告。 * * * 伊森和他的领路人一起踏进三楼走廊。 走到一半,他在两扇对开的门前停下。透过玻璃窗,他看到里头正在进行一场篮球赛。一队的人还穿着上衣,另一队却全打赤膊。篮球在硬木地板上跳动,运动鞋磨擦得吱吱乱叫。有一瞬间,他好想进去加入战局。 他们继续往前走。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马可斯?」 「问啊!」 「你几岁?」 「二十七。」 「你在这个基地住了多久?」 「碧尔雀两年前让我从中止期復生,接替一个在通电围墙外出任务被杀的警卫。」 「所以山里的每一个人决定参加碧尔雀的团队时,就已经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是什么了吗?」 「没错。」 「那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做什么?」 伊森在餐厅大门前停下脚步。 他转过去和马可斯面对面。 「为什么你愿意就这么抛下过去的人生?」 「我没有抛下任何东西,布尔克先生。你知道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什么样的人?」 「一个酗酒的废物。」 「然后呢?碧尔雀找到你?给你机会发挥潜能?」 「我是在出狱后不久遇到他的,当时我刚为车祸过失致死坐了三年牢,新年前夕,我喝茫了,开车撞死了一家人,但他看到我的潜力,好笑的是,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潜力。」 「你没有家人和朋友吗?一个属于自己的生活?一开始,是什么让你决定要相信他?」 「我不知道,可是他是对的,不是吗?我们全是这个团队的一部分,布尔克先生,很重要的团队,我们所有人。」 「这就是问题了,马可斯。我不期望你会懂,可是没有人他妈的问过我或任何镇上的居民,我们是否想要参与他的计划。」 伊森继续往前走。 他走下楼梯,在快到通往出口的底层时,听到了一个声音。 马可斯已经将钥匙卡扫过读卡机,打开了通往大山洞的玻璃门。 伊森却转头往走廊走去。 「布尔克先生,你要去哪里?」 那声音听起来像有东西在尖叫, 报丧女妖似的。 第113页 受尽折磨。 完全不像人类发出的尖叫。 他以前听过这声音,让他不寒而慄的声音。 「布尔克先生!」 伊森在走廊上跑着,尖叫声愈来愈大。 「布尔克先生!」 他在一面大窗户前停住。 瞪着透明玻璃另一边的实验室。 两个穿白袍的男人,还有大卫·碧尔雀。 他们围住一只畸人。 那怪物被绑在金属病床上。 厚实的皮带绑在它的大腿上方,以及膝盖下方。 一条绑在它的上半身。 一条穿过它的肩膀。 第五条固定住它的头。 它粗大的手腕和脚踝被极坚固的钢制手铐锁在病床两侧,被皮带绑住的身躯仿佛正在遭受电击似地抖个不停。 「你不该来这里的。」马可斯熘到伊森身边说。 「他们在做什么?」 「来吧!赶快走,要是碧尔雀先生看到你在这儿,他一定会不高兴——」 伊森用拳头敲击玻璃。 马可斯说:「噢,天啊!」 里头的人全转头看向玻璃。 两个科学家皱着眉,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碧尔雀对他们说了句什么,然后走到实验室的入口。开一打开,畸人的尖叫变得超大声,在走廊上下迴荡,犹如地狱传来的恐怖之音。 双门咻地关上。 「伊森,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 「我正要回去,可是听到了尖叫声。」 碧尔雀将视线转向透明玻璃。畸人如果不是镇静下来了,就是已经累到没力。只剩它的头还在皮带下挣扎,尖叫也降低成嘶哑的吼声。伊森看到它的心脏在透明的皮肤下狂跳,没有血管,只有颜色、形状和动作,全像在毛玻璃后似的被隐藏住了。 「很壮观的样本,是不是?」碧尔雀说,「它是公的,重达三百一十七英磅,是我们见过最大的几只之一。你会以为它这种体型应该是一个大族群的领导人吧?可是今天早上我的射击手却看到它独自爬下峡谷,打了四百毫克的麻醉药在它身上,足以让一头正值壮年的公猎豹倒下的剂量,可是我们抓到它时,它也不过是有点昏昏沉沉而已。」 「那些麻醉剂的效果持续了多久?」 「差不多只有三小时。药效退了之后,一定要把它们关起来,因为它们清醒之后的脾气坏到会吓死你。」 「它的个子好大。」 「比和你搏斗过的大很多,没错。我相信这么说并不夸张,如果当初你在峡谷遇见的是眼前这只,现在我们就不能站在这里讲话了。」 「你想对它做什么?」 「准备切除它颈部底端的一个腺体。」 「为什么?」 「畸人是用费洛蒙【※pheromone,鼻子闻不到的身体气味。】沟通的,在空气中发出讯号,给予资讯,引发回应。」 「人类不是也会这样做吗?」 「对,不过人类使用的比较本能且广泛,异性的吸引力,母婴之间的辨认;而畸人使用费洛蒙基本上就像我们使用语言一样。」 「那么你等于是割掉它的舌头,鸿什么你要这么做?」 「因为我们最不希望发生的一件事,就是它通知朋友们自己陷入险境了。不要误会,我很爱通电围墙,我也信赖通电围墙;可是围墙的另一边如果有几百只畸人一起绞尽脑汁想救出它们的兄弟,还是会让我觉得不舒服。」碧尔雀向伊森的腰际瞄了一眼,「你还是没有带枪。」 「我在这里,在山里的基地,有没有带枪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伊森。因为我已经要求你一定要带枪。很简单,对不对?枪不离身,懂不懂?你也不看看那只该死的怪物。」 伊森转头看进透明玻璃。 其中一个科学家拿着笔型手电筒俯身靠向畸人的脸,在它龇牙咧嘴的恫吓中检查它的左眼。 它看起来介于六至七英尺之间。 手臂和双腿全是隆起纠结的肌肉。 伊森无法把视线从那头野兽身上移开。 它黑色的爪子和他的手指一样长。 「它们聪明吗?」伊森问。 「喔,非常聪明。」 「和黑猩猩一样聪明吗?」 「它们的脑袋比我们还大。当然,很明显的,我们和它们有很深的沟通障碍,所以要对釉们进行智商测验非常困难。我也试过要它们做社交或体能测验,它们不是不能,而是拒绝去做。情况就像我想测验你,可是你却叫我滚一边凉快去一样,这类的反应。不过我们几个月前抓到了一只比较合作的,它现在就关在第九号笼子,敌意相对较低,我们叫它『玛格丽特』。」 「敌意低是低到什么程度?」 「我在它笼子外放了张桌子,和它面对面坐着,进行记忆力测验。虽然我身后有两个保镖拿着十二口径的散弹枪对着它的胸口,不过它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的意愿。」 「你怎么测验它的?」 「利用儿童玩的记忆卡游戏。来,陪我走走。」 碧尔雀敲了玻璃一下,对科学家们擧起一根手指头。 他们往走廊末端的玻璃门前进,马可斯在十步之后紧紧跟着。 「我用一组硬纸小卡片,一面空白,另一面则印着各式物品的相片,青蛙、脚踏车、牛奶瓶之类的。我把相片朝上摆在桌面,让玛格丽特看。从简单的开始,先一次五张,再增加到十张,每次它可以看两分钟,然后我把卡片翻过来,让它看不到相片。从一个里头有另一组卡片的袋子随机抽出一张给它看,比方说,我抽到了牛奶瓶,它就会伸出爪子指出桌上哪一张卡片背面是牛奶瓶,然后我将卡片翻开,看她是不是答对了。」 第114页 「它的成绩如何?」 「伊森,我们最后进行到一百二十张卡片,而且只给玛格丽特三十秒记忆位置。」 「也全部答对了?」 碧尔雀点头,声音里的骄傲显而易见:「百分之百正确。」他停下脚步,指着一扇只能用钥匙卡打开的门上头的小窗户,「我把它关在这儿,你想见见玛格丽特吗?」 「一点都不想。」 头顶的日光灯反射在玻璃上。 伊森双手圈在眼睛上,贴着玻璃往里头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碧尔雀说,「不过我不认为它是个例外,我是指智商。它只是脾气比一般畸人好,不过要是它觉得杀了我就能逃出去,那么我想它应该也是会立刻下手吧!」 房间里只有地板、墙壁、天花板和畸人。 被称为「玛格丽特」的东西将腿抱在胸前,静静坐在角落。它不透明的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门上的玻璃。 「我已经教会它五十二个手势,她学得很快,也想要和我们沟通。不幸的是,它的喉头构造和我们不一样,没办法讲话,嗯,至少讲不出我们能理解的话,完全无法。」 那只畸人看起来仿佛正在冥想。 看到一只静坐着的温顺畸人给了伊森极大的震撼。 碧尔雀说:「不知道你是否已经读过我早上的报告了?」 「没有,我直接就过来了。」 「我们刚让一个新人从生命中止期復生。他叫韦恩·强森,今天是他的第一天。现在他大概正在医院里醒来,潘蜜拉负责他的初期整合,可是接下来几天你可能会被叫去帮忙。」 「好。」 「我希望监视小组的泰德有帮上忙。」 「有的。」 「所以你很快会去找你的老同事谈一谈吗?」 「今晚或明天。」 「很好,你已经想好对策了吗?」 「正在想。」 「每天都要向我报告调查进度。」 伊森说:「大卫,关于你昨天晚上在电话上讲的……」 「不要再说了,我只是认为你应该知道。」 「我只是想再告诉你,我真的很遗憾,请节哀顺变。如果你需要我做任何——」 碧尔雀瞪着伊森,他的眼睛里满是怒气,但声调却极冷静:「找出是谁杀了我的小女孩,我需要你做的就这么多,没有其他。」 10 潘蜜拉穿着她的古典护士服坐在病床末端等着韦恩,强森醒来。 好长一段时间,他动也不动地躺在棉被下,眨着眼睛,瞪着天花板。 终于,他坐起来,看着她。 他上身赤裸,头髮日渐稀疏。 四十二岁。 从没结过婚。 没有小孩。 一九九二年八月八日,百科全书业务员韦恩来到爱达荷州松林镇。他抵达时已经很晚了,只来得及向五户人家推销。到了晚上,终于卖出一套之后,他入住松林大饭店,然后走向一间家庭式餐厅准备吃饭。他在过马路时被一辆摩托车撞上,非常完美的肇事逃逸,造成了足以让他昏迷、却不足以造成死亡或脑部永久受损的严重外伤。 因为彼得·麦克柯尔两天前冲撞通电围墙自杀,松林镇现在需要一个新成员加入。 韦恩:强森的皮肤还是灰的,毕竟他十个小时前才刚接受了中止后的输血復生。今天晚上,他的肤色就应该会恢復正常了。 潘蜜拉对他微笑,说:「哈罗,你好吗?」 他眯着眼睛斜视她,他的视力可能因为系统重新启动而有点模煳, 他们在医院四楼,微风不断从开着的窗户吹入,白色窗帘鼓起、落下,像房间在规律唿吸。 韦恩,强森说:「我在哪里?」 「松林镇。」 他拉起棉被,盖住自己的脖子,不过那可不是因为害羞。 「我好……好冷。」 「这很正常。我向你保证,今天晚上,你就会觉得好多了。」 「出事了。」他说。 「是的,出事了。你记得是什么事吗?」 他眯着眼。 「你知道你的名字吗?」潘蜜拉问。 百分之三十九的人什么都想不起来,在刚復生的四十八小时尤其普遍。 「韦恩·强森。」 「非常好,你记得你到松林镇来做什么吗?」 「我来推销百科全书?」 「是的,好,你记得你卖了几套吗?」 「我不知……一套。我想起来了,对,我卖出了一套。」 「后来你出了什么事?」 「我走去吃饭,然后……」她看得出来车祸的记忆瞬间笼罩住他,恐惧和害怕的阴影在他脸上显现无遗,「我被撞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撞到我,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儿是医院吗?」 「是的,现在开始,你就是这个小镇的一部分了。」 「小镇的一部分?」 「是的。」 「可是我不住在这里啊!我住在内布拉斯加州的斯科次布勒夫(scottsbluff)。」 「你以前住在斯科次布勒夫,可是现在你住在这里了。」 韦恩将身体坐直了一点。 这是整合期里潘蜜拉最喜欢的一段,看着新来的人开始明白他们的人生——或说是这个全新的存在——已经被永远改变了。当然狂欢会还是最棒的,不过对她来说,这些新来者发现自己悲惨处境的静默时刻绝对可以排上第二名。 第115页 「你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韦恩,强森问。 「意思就是你现在住在这里了。」 有时候他们会自己将所有的点连成线。 有时候她必须引导他们。 她等了一分钟,看着强森先生的脑袋飞快转动。 最后他终于说:「这场车祸……我受伤了吗?」 潘蜜拉倾身,伸出手拍了拍他盖在毯子下的腿。 「我很抱歉,是的。」 「伤得很严重吗?」 她点点头。 「我已经……?」 他转动头颅,环视病房。 然后,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可以感觉到他快要说出口的问题。 赶快问啊! 他就要开口了,话已经在舌尖上了。 「我已经……?」 潘蜜拉想着,问啊!赶快问啊!根据之前的资料,如果一个新来的居民会自己想到,而且有勇气提出这个问题,他们接下来的整合期将会一帆风顺。没有问这个问题的人几乎可以确定就是不会相信、会反抗、会逃走的麻烦制造者。 韦恩闭上了嘴。 像吞下一颗苦涩的药丸般将问题咽了下去。 潘蜜拉没有催促他,还用不着。 现在还早。 她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让强森先生以为他已经车祸身亡了。 11 伊森坐在「热豆子」咖啡店里靠窗的桌子,一边啜饮卡布奇诺,一边看着对街的玩具店;招牌上写着「木制宝藏」的小店和隔壁的工作室相通,周一到周五,哈洛·柏林格会在工作室里制造玩具,他的太太凯特,柏林格则负责看店,凯特是以前伊森在特勤局的搭档。 伊森来到松林镇后,只和她在他可怕的整合期中交谈过一次。但在他成为警长之后,因为伊森刻意避开她,两个人就再也没有交集。 他透过玻璃窗仔细观察凯特。 她坐在空无一人的玩具店柜檯后,全神贯注地看书。已是傍晚时分,阳光斜斜射过展示大玻璃窗,将她满头的少年白化为一团眩目的银光。 像一朵被阳光点燃的积云。 他读了她的镇民档案,读了好几次。 凯特在松林镇已经住了快九年,她失踪时三十六岁,但再过三个星期,就要过四十五岁生日上了。到松林镇前,他比她大一岁;现在,她却比他老了八岁。 她的档案里记载了她十分惨烈的整合过程。 她反抗、逃亡,弄得碧尔雀对她失去耐性,差点就要下令举办狂欢会。 可是,突然间,她放弃了,变得温顺又听话。 乖乖住进分配给她的家。 乖乖接受分配给她的工作。 两年之后,当时的警长指示她嫁给哈洛·柏林格,她便搬进他家,完全没有反抗。 接下来五年,他们堪称模范镇民。 直到有天从他们床上的收音器录到一句话,而产生了第一份监视报告。 一句刚好大声到收音器可以录下来的耳语。 凯特的声音说:「英格勒夫妻和葛迪恩夫妻也加入了。」 平静无事的一个月后,某天凌晨两点凯特的追踪晶片出现在墓园里。 波普警长找到她,发现她一个人在外头乱走。他查问她,可是她装傻,只是不断道歉,谎称她和哈洛吵架,所以想要出来唿吸点新鲜空气。 那之后两天,另一份报告指出哈洛和凯特躲进他们卧室的衣柜长达一个小时,而那里刚好就是他们屋子里少数的几个摄影死角。 系统发出警告,分析师写了报告,可是没有后续行动。 又过了一年半,监视小组的泰德写了一份备忘录呈给碧尔雀和潘蜜拉。 伊森一边啜饮卡布奇诺,一边又读了一次。 第五一二九日 发文者:泰德·厄普萧 收文者:大卫·碧尔雀 主旨:三〇八号和二九四号居民,又名凯特和哈洛·柏林格夫妻 过去几个月来我心里一直有个怀疑,而且程度愈来愈深,现在终于到了我一定得告诉你们的地步。每隔几个星期,过了午夜之后,据我们所知,有十一户人家(柏林格、英格勒、柯尔比、塔勒尔、史密斯、葛迪恩、欧布莱恩、耐史汪德、格林尼、布莱登堡,以及萧欧)的室内摄影机便完全没有制造出任何录影档案,长度从四小时到七小时不等。正常来说,扣掉睡着静止的时间,一户人家平均一晚会录到大约两小时翻身、变换睡姿的画面。会造成这么长时间没有任何录影的唯一可能,就是追踪晶片完全没有移动。换句话说,摄影机没被晶片启动。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要让摄影机整晚不启动,那个人一定得是完全不动地躺着,不然就是死了才有可能。我们的监视器非常灵敏,而且设定为只要极细微的动作就会启动录影,小到只是深唿吸带动的胸膛起伏都无法逃过。 摄影机没有被关掉,如果这只发生在一户人家,我可能会归咎于机械异常。可是如此大量的长时间失效一再重复且同时发生在这么多户人家,让我不得不认为有人在我们的背后偷偷摸摸、有计昼地密谋造反。 我相信上述的居民们,甚至更多我们还不知道的人,不但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追踪晶片,而且还找到了不惊动监视系统的移除方法。很显然的,一旦身上没有晶片,监视器就侦测不到也拍摄不到这些人,他们就能自由地在家里、镇上游走,甚至逃到围墙之外,我们都无法得知。 第116页 根据上述理由,镇民秘密集会的可能性相当高,令人忧心。我认为我们必须立刻採取因应行动,以防止问题扩大。 伊森喝光杯子里的咖啡,离开咖啡店,走到马路上。 他拉开玩具店的门,上头挂的风铃叮噹作响。 他穿越大街时,用力作了好几次深唿吸,但是他的心脏还是跳得好激烈。 凯特从一本破破烂烂的李查德(lee child)小说抬起头来,她在看《神采理奇》(reacher)系列的最后一本故事。 从远处看,满头白髮让她看起来好老。可是走近以后,会发现她其实还很年轻,是有一些笑纹,但还是非常非常漂亮。不久之前,至少从他的角度来看是不久之前,他还爱着这个女人。 他们在一起的那三个月是他一生中最高昂、最鲁莽、最恐惧、最快乐也最充满生命力的时光。在他的想像中,吸食海洛因大概就像这样吧?觉得高潮兴奋没有尽头,也不愿去想每一管毒品都有让你暴毙的可能。 那时他们是工作伙伴,有一整个星期的时间他们在北加州出差。 每天晚上,他们都向饭店要两间房;每天晚上,一连五天,他都睡在她的房间里。那个星期,他们几乎没怎么睡,对彼此的身体爱不释手;不作爱时,两个人一直聊个不停。白天,他们不得不摆出的专业形象反而成了最甜蜜的折磨,他从没在任何人身边感到这么无法自制,连对泰瑞莎也不曾。无条件的爱恋,不只是接受他的身体和思想,还有其他更深层,让他之所以成为他的一切,伊森从没和任何人产生这么高度的共鸣。过上这个女人是上天对他最慷慨的祝福,却也是最恶毒的诅咒。虽然罪恶感啃噬着他,他也知道一旦他太太发现了,对她会是多么难以承受的打击;即使他还爱着太太,却又觉得离开凯特简直是背叛自己的灵魂的背叛。 所以她为他作出了决定。 寒冷的雨夜,在西雅图的议会山区(capitol hill)。 他们坐在一家又暗又吵、名为「醉酒修士」酒吧的高脚凳上,两人各点了一杯比利时啤酒。 他已经准备好离开泰瑞莎,准备好抛下一切。他约凯特到那家酒吧就是要告诉她这个决定,但她却坐在被几万杯啤酒磨平的木头桌面旁,将他的心摔个粉碎。 凯特单身,没有小孩。 在他还有这么多牵绊、这么多负累将他往后拉时,她不打算陪他一起往下跳。 两星期后,她自行请调获准,转调到博伊西分部。 一年之后,她在爱达荷州一个鸟不生蛋、名为松林镇的地方失踪,特勤局派出伊森来找她。 一千八百年后,几乎所有他们所知道的东西部已化为灰烬、崩塌分解后,他们两个却在这儿,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小镇的玩具店里,面对面站着,相互凝视。 好一阵子,如此近距离瞪着她的脸让伊森的脑袋一片空白。 凯特先开口。 「我想过你可能永远都不会走进这扇门。」 「我也这么想过。」 「恭喜你。」 「恭喜什么?」 她从柜檯后伸出手,在他发亮的铜质星星徽章上敲了两下。 「你升职了,很高兴看到熟悉的面孔来主持大局。你对新工作还适应吗?」 她很厉害。在这短短几句话中,凯特显然已将松林镇特有的表面社交文化操弄于股掌之中。 「还可以。」他说。 「我猜换个稳定、有挑战性的工作其实也还不错吧?」凯特微笑,伊森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猜想别人是不是也听得出来。很明显,不是吗? 不再光着屁股在镇上东窜西逃,让每个人忙着追杀你。 「新工作还满适合我的。」他说。 「那太好了,真是为你开心。你打算告诉我,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吗?」 「我只是想进来打个招唿。」 「思,你真是太客气了。你儿子好吗?」 「班恩很好。」伊森说。 「他长好大了呢!」 「那倒是真的。」 天啊!和她讲这些话实在太奇怪了,好像读着一本烂小说里的对话,也像两个演员僵硬地在对台词。 隔壁开始传来敲打木头的声音,显然是哈洛正在做玩具。 「你先生好吗?」伊森问。 他不喜欢这个名称,尤其是它代表这个男人过去七年都合法地和凯特同睡一张床。可不可能他们的婚姻其实是个假象?可不可能她私下是恨他的,只是维持着和乐的表象?可不可能她从没让他碰过她? 「他棒极了。」她说。她的笑容是这么的真诚,和她之前的表情截然不同,一看就知道她刚才讲的那些都不是肺腑之言。她爱哈洛,提到他的名字时,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这一刻,只有在这短短的几秒钟,伊森看见了从前凯特的风采。 「他在隔壁吗?」伊森问。 「对,那些噪音就是他制造的。我们老开玩笑说,他是店里的肌肉,而我则是店里的脑袋。」 伊森勉强笑了两声,说:「我还没见过他。呃……我的意思是,真正的认识他。」 他希望她能听得出这句话的含意,提议介绍他们两个认识。 可是她只是说:「你会有机会的。学校下了一笔大订单,所以他今天下午有点忙。不如你帮班恩选个东西吧—店里的任何玩具都可以,我们免费赠送。」 第117页 「我不能让你破费。」 「我坚持。」 「你太客气了。」 伊森走离柜檯。这是一家小店,但手工玩具将从地板到天花板的柜子塞得满满的。他拿起一辆轮子会转的木制汽车,四扇门、保险杆,甚至还有一个可以打开、关上的行李箱。 「这辆车做得真好。」他说。 「哈洛的作品确实非常精緻。」 伊森将汽车放回架子上。 凯特从柜檯后走出来,她穿着和白杨树落叶一样黄的薄洋装,身材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班恩现在几岁了?」她问。 「他已经十二岁了。」 「嗯……传统玩具大概没办法吸引这年纪孩子的注意力了。」她光着脚走向玩具店后方。黄昏的阳光透过展示大玻璃窗洒在硬木地板上,照得它闪闪发光,「不过我刚好有个适合的小东西。」 她踮起脚伸手从最上层的架子拿下一把弹弓。 简单的线条、完美的作工。 未上漆木头刻出的握把用砂纸仔细打磨过。 一条厚厚的橡皮带固定在弹弓握把两端,还有一个棕色皮袋。 「这很适合。」伊森说。 「太好了。」 他伸出手取过弹弓的同时,另一只手也伸出去轻轻握住凯特的手。隔壁的敲击声停了下来,在店里的一片寂静中,伊森激烈的心跳显得震耳欲聋。 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觉得似乎比他记忆中的颜色还要更蓝,然后轻轻拉开她左手的手指。 努力忽视他们接触时,皮肤产生的电流。 她没有移开身体。 她将视线往下移,看着他们交握的手。 她接过他藏在手里的小纸片,紧紧握在自己的拳头里。 伊森说:「能再见到你真好。」 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 * * 挂在松林镇不动产仲介公司大门上的铃铛清脆地响了两下。 泰瑞莎抬起头,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男人走进她的办公室。 她一眼就看出他是新来的,嗯,虽然她也无法明确解释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脸色苍白,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停在她的桌子前面:「你是泰瑞莎,布尔克吗?」 「是的。」 「他们叫我来找你谈房子的事,可是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是的,当然,我很乐意帮忙。你叫什么名字?」 「嗯……韦恩。韦恩·强森。」 她倾身,伸出手和他相握:「很高兴认识你,韦恩。请坐。」 她拿出可供挑选的房屋资料夹,将它滑过桌面,停在他面前。 他面露犹豫。 有几秒钟,她不禁怀疑他是否就要夺门而出了。 但他终究打开了文件夹,开始一页一页翻阅。 她痛恨这个差事;帮已经住在松林镇好几年的人换幢更好的新家是一回事,毕竟他们知道真实情况,知道该怎么做足表面功夫。但这个可怜的人才阳来,他完全不晓得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会在这儿、为什么他不能离开。她想,不知道他们威胁他了没有? 一分钟后,他倾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看到什么喜欢的物件吗?」泰瑞莎问。 他用气音对她耳语:「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泰瑞莎说:「你是指什么事情呢?我们只是在看不动产啊!听着,我知道买新家可能会让人承受极大的压力,不过别担心,我会尽力帮忙的。」 她说话的语气诚恳,几乎连自己都相信了。 从办公室前的大玻璃窗,她的眼角余光注意到一个不寻常的画面,伊森拿着弹弓走出对街的「木制宝藏」玩具店。 * * * 透过厨房水槽后的窗户,伊森看着天空慢慢变暗。华灯初上,山谷里飘荡着赫克特,盖瑟的优美琴声。 吹过纱窗的微风夹带着冬季即将来临的寒意,伊森多次留意到一旦太阳掉到山壁后,镇上立刻变得好冷,他很讨厌这种勐烈的攻势。尤其是每个人都告诉他,这里的冬天不但长,而且冷到不可思议。 伊森将双手泡在温暖的洗碗水里。 突然问,泰瑞莎站到他身旁。 她用力地把盘子在流理台放下。 「你没事吧?」伊森问。 吃晚饭时,她就不大对劲,甚至以松林镇的标准来说,都还是不对劲。整顿饭不发一言,眼睛直直地盯着盘子, 她抬头看他。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她问。 「没有啊!」 她生气了,绿眼里燃烧着怒火。 「你不是买了什么要送班恩吗?」 该死! 她看到了,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是看到他去了玩具店。可是他没将那把弹弓带回家,他先返回办公室,和白朗黛打招唿,然后将凯特的礼物藏在他桌子最下层的抽屉里。 就是希望可以避免现在这种对质。 「你把弹弓拿去哪里了?」她问,「我相信我们的儿子会很喜欢那把弹弓的。」 「泰瑞莎——」 「噢,天啊!你还想要否认吗?」 他把手从水里抽出来,用挂在烤箱把手上的毛巾擦干。 他的喉咙里仿佛哽了一大块石头,让他想起他对泰瑞莎坦白关于凯特的事的那一天晚上。那时他的前任伙伴已经转调到博伊西,但他还是请泰瑞莎坐下,将一切都告诉她。他没有办法带着谎言活下去。他太尊敬她,也太爱她。他出轨,从来不是因为他不爱他的太太。 第118页 泰瑞莎不懂。 他并不惊讶她不懂。 可是她并没把他轰出去。 这倒是出乎意料。 她哭了又哭,伤心绝望,可是到了最后,她还是一样爱他。 依旧爱他如昔。 虽然他对不起她。 最奇怪的是,她的反应反而让他更爱她,他看到了他没见过的那一面;或许,应该说是他没注意到的一面。 泰瑞莎向他走近一步。 「我看见你在那里。」她说,「在她的店里,我看见了。」 「我是在那里。」伊森说,「她送给我那把弹弓,要我拿给班恩,我没带回来——」 「因为你不想让我看见。」 「如果我们真的在你背后偷来暗去,她为什么要送我一个一看就知道是她店里的东西呢?」 「可是你还是把它藏起来了。」 「是的。」 泰瑞莎闭上双眼。有一瞬间,伊森以为她就要崩溃了。 然后她睁开眼睛,说:「那么,为什么你要去找她?」 伊森将两只手放在瓦斯炉上,身子往靠。 「是工作上的事,泰瑞莎,我只能说这么多。」 「工作。」 「不然的话,我绝对不会去找她的。」 「你觉得我应该就这样相信你的话?」 「我爱你,我真希望我从来不曾认识她,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自己从来不曾认识她。」 「你期待我怎么回答?」 泰瑞莎打开水龙头,接满一杯水。 一口喝干。 将杯子放下。 她茫然地望着纱窗,说:「听着,你从她身上得到了你无法从我身上得到的东西,某种我们之间没有的经验,我不会因此恨你,我从没有因此恨你。」本来向着水槽的她转过身来面对他,蒸气不断地从洗碗的肥皂热水冒上来,盖瑟正演奏莫札特的钢琴协奏曲,「可是,那不表示你没有伤到我。」她说。 「我知道。」 「我想知道你对她的感觉是不是像我对你的感觉一样,你用不着试着回答这个问题。所以,纯粹工作上的事,是这样吗?」 「是的。」 「所以我猜那表示……」 「我不能说。」 她点点头:「我要去泡个澡。」 「我和她已经结束了,泰瑞莎,彻底,完全。」 他看着他太太走出厨房,听着走廊的硬木地板在她移往浴室的脚步下嘎吱作响。 门关上了。 一分钟后,他听到流进四足古典浴缸的哗啦水声。 * * * 伊森爬进床上的棉被里。 他侧身躺着,一只手臂撑住头,看着太太的睡姿。 她的身体温暖了床单和棉被之间的空隙。 他将窗户打开了一英寸,吹进的风冷到让他不禁有些后悔上床前没先从床尾的橡木置物箱多拿一条毯子。 他以为自己可以稍微睡个三十分钟。他闭上眼,可是就是睡不着。 伊森的脑子还转个不停。 毫无疑问,凯特一定已经念了他的纸条。 可是她会怎么想呢? 七个小时前,坐在咖啡店里,他终于决定了行动计划。 他从最新一期的《松林之光》上撕下一小片白纸,在上面写: 「他们知道你的事,他们在监视你,派我来调查你。陵墓,凌晨两点,今晚。」 12 凌晨一点五十五分, 没有月亮,却有亿万颗星星在黑夜里闪烁。 好冷。 镇上公园里没有鸭群的小池塘边缘开始结冰。 昨天下午,碧尔雀的手下开来一辆全新越野车停在伊森家前的人行道旁,和之前那辆一模一样。 可是伊森选择用走的。 他把两只手都插在皮衣口袋里,然而指尖仍旧可以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很快的,他就来到河边,听见湍急河水流过岩块的声音,闻到夜晚空气里那股干净而带着甜味的芬芳。 真的只过了两个星期吗?离那个他冒险渡河、所有镇民在后头追杀,让他不得不往峡谷上游逃窜的深夜,真的只有两个星期吗? 他觉得和两个星期前的自己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人了。 伊森翻过犹如佛洛斯特诗篇里描写的倾圮石墙,掌心贴住的岩石表面简直和冰块一样冷。 墓碑仿佛一张张古老的脸孔,在星空下微微发光,河川的水流声已不太听得见。 伊森穿过高及腰部的野草,越过低矮的橡木树丛。 小镇南端的墓园,完全看不见松林镇的灯光。 已经能看到远方的陵墓。 她来了吗? 以前的凯特会来,毫无疑问。 可是,这个新的凯特呢?这个在松林镇生活了九年的凯特,这个他再也不认识的凯特。 他努力忽视潜藏心底的感觉,丑陋而令人不安的感觉。 恐惧。 要是艾莉莎·碧尔雀真的遭到凯特和她那一伙人刑求杀害呢? 而你对她能做出什么,根本一点都不了解。 他没办法不去想碧尔雀昨天早上说的话。他快走到陵墓时,突然想到——啊!我应该带枪的。 陵墓建在几棵高大的白杨树下,所有的叶子都已落下,金币般的叶片凌乱散落在枯萎的野草上,铁门两旁的石柱绿化花盆早已剥裂,但至少石柱仍然维持它们原来的样子。 第119页 没有风。 河流的声音轻柔犹如耳语。 他轻声唿唤:「凯特。」 没有回答。 他从口袋掏出手电筒,光束在白杨树间穿梭,再一次唿唤她的名字。 伊森推开厚重的门,门的下缘在石块上发出如磨牙般的可怕呻吟。 他将手电筒转向里头。 光束照亮了石墙。 照亮了后面的彩绘玻璃。 她不在这儿。 他绕着陵墓的周围慢慢走,用手电筒扫射附近被霜露压得弯腰的野草。 冰珠在光线下闪闪发光。 他绕回入口,坐在石柱之间的台阶上,逐渐接受她没有出现的事实。他採取的行动太冒险,直截了当的摊牌显然是吓到她了。 所以她现在会怎么做?逃走吗? 他关掉手电筒。 从家里走到这里的运动,和期待见到她的兴奋给了他足够的热力抵抗寒冷,但现在寒气却排山倒海将他淹没。 他挣扎地站起来。 突然间倒抽了一口气。 凯特站在五英尺外,像只躲在暗处的鬼魂,穿着一身黑衣,还将连身帽拉起来盖住头。 她往前走,手中长刀的刀刃反射着一抹星光。 伊森说:「长刀?有必要吗?」 「我以为你是来找我打架的。」 「你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世风日下,什么事都说不准。」 「你可以他妈的把刀放下吗?我连把枪都没带。」她只是望着他,光线太暗,他看不清她的服睛,但却看得出她的嘴抿成一条薄而紧的直线,「什么?你不相信我?想要搜身吗?威森探员?」 「拉开你的外套。」 凯特把刀子插进一个用水电胶带做成的临时刀鞘。 她的双手滑到他的腰侧。 然后在他的大腿两旁上下移动。 快速而确实。 「宝刀未老。」伊森说。 「什么宝刀未老?」 「搜身技术依旧专业。」 凯特后退一步,她看向他的眼中有种他从未见过的坚毅。至少,她从未对他露出这种表情。 「你在耍我吗?」她说。 「不是。你一个人来吗?」 「是。」 「哈洛在哪儿?」 「你以为我们会笨到让你一次抓到我们两个吗?」 「没有人想要抓你,凯特。至少今晚没有。」 「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 「可是你还是来了。」 「我有选择吗?」 「不如我们进去里面谈吧?」 「好。」 伊森跟着她走上石阶,进入陵墓。 两个人都进去之后,她用肩膀抵住门,用力关上。 然后转身。 在黑暗中和伊森面对面站着。 「你身上有晶片吗?」她问。 「有。」 「所以他们知道你在这儿。」 「大概。」 凯特转身,抓住门把,但伊森将她拉回来。 「放开!」 「别紧张,凯特,没关系的。」 「去你妈的没关系,他们知道你在这里。」 「只知道我的所在地,这个陵墓里没有收音器,我身上也没有收音器。」 「可是他们知道你今天晚上要来见我吗?」 「他们派我来的。」 她突然用力将他推向彩绘玻璃,然后伸手抚平身上的衣服。 伊森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打开,放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从下往上打的灯光将两人的脸照得很怪异。 他们的唿吸在冷空气中化成白雾。 「我需要你相信我,凯特。」 她将背靠向石墙,说:「我需要你证明我可以相信你。」 「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我?」 「他们知道什么关于我的事?」 「他们知道你和其他人取出了追踪晶片,还有你们有时候会在晚上偷偷聚会。」 「所以他们派你来调查我?」她问。 「没错。」 「调查什么事?」 「你真的想要这么玩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两个星期前,你一心只想离开,把整个镇搞得天翻地覆。可是现在你却成了警长,而且显然是为他们工作。」 「所以你知道『他们』的存在?」 「什么白痴会不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凯特?」 她在地板上坐下。 伊森也跟着坐下。 「我知道小镇的外围有一圈通电围墙。我知道我们受到监视,一天二十四小时。我知道两个星期之前,你还想要找出真相。」 「你去过围墙的另一边吗?」 凯特迟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你呢?」她一定从他的表情看出了什么,在他还没机会否认前,她就说:「喔,我的天啊!你去过。」 「告诉我关于艾莉莎的事。」 凯特并没有惊慌失措,可是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惊讶。 「她的什么事?」 「你知道她两天前的晚上被谋杀了吗?」 「你是说真的?」 「她被弃尸在马路上,全身赤裸,被刀刺死。显然被刑求过。」 「噢,天啊!」她发抖,嘆出长长的一口气,「是谁发现的?」 「我。」 「为什么你要问我这件事呢?」 第120页 「凯特。」 「怎样?」 「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你和艾莉莎之间的往来吗?」 她抬头望向他,似乎有点惊慌。 「她来找我。」凯特轻声说。 「我知道,我看过影片了。你和她应该要在她死的那天晚上碰面的。」 「你怎么知道的?」他没有回答,保持沉默,让她自己慢慢想通。凯特的脸垮了下来,「噢,我知道了,她是他们的人。」 「是的。」 「来卧底的。」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凯特?你们应该在凌晨一点在这里碰面的,她把一切都写下来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凯特看着地板。 他说:「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我不相信,」 「为什么?」 「因为错信你的风险高到我无法承受。」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以帮你。」 「我需要你帮吗?」 「在最糟的情况下,是的。」 「围墙的另一边是什么?」 「不要问我那个。」 「我必须知道。」 「艾莉莎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 「你杀了她吗?」 「你告诉我,我会是个谋杀犯吗?」 「现在我不确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凯特站起来:「你不知道这句话有多伤人。」 「你杀了她吗?」 「没有。」 伊森握住手电筒,挣扎起身:「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再见,伊森。」 「我必须知道。」 「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在背后拉住你链子的人?」 「他们会杀了你,凯特,你和哈洛。他们会让你们两个消失。」 「我知道我们面对的风险。」 「然后呢?」 「然后,我要照着我的意愿过活。如果我的意愿领我走到绝路,我也认了。」 「我只是想帮你。」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伊森,老实告诉我。」 「我还不知道。」 她微笑:「这是你对我说的头一句实话,谢谢你。」她俯身前倾,轻轻握住伊森的手。她的手指冰冷,可是手的形状和以前一模一样,他上次握住这只手是在北加州的海滩上,两千年之前。 凯特说:「你吓坏了。」 两个人的脸相距不过数英寸。她对他的注意力仿佛一盏红外线热灯,让他感到好温暖。 「每个人都吓坏了,不是吗?」 「我已经在这里九年了,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以为我们都已经死了,可是在寂静黑暗的夜里,我却知道那不是真的。」 「你们在夜里离开家,聚在一起做什么?」 「围墙的另一边是什么?」 「我可以保护你,凯特。可是你必须——」 「我不想要你的保护。」 她拉开门,走入外头的黑夜。 五步之后,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伊森。 「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艾莉莎是在两天前的晚上。」 「你最后在哪里见到她的?」 「我们在大街上分头回家。我们没有杀她,伊森。」 「但是,她死的那天晚上,你们曾经在一起。」 「是的。」 「去哪里?」 凯特摇摇头。 「你们晚上到底是去哪里,凯特?还有,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围墙的另一边是什么?」他没有回答。她微笑了,「我想也是。」 「你爱他吗?」 「什么?」 「你丈夫,你爱他吗?你们的婚姻是真的吗?」 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再见了,警长。」 * * * 他带着谜团回家。 他不知道凯特是否对他撒谎。 他不知道她是否去过围墙的另一边。 他不知道她是否杀了艾莉莎。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恋爱时,她也常让他这么觉得。他和她一起度过了极快乐的一天,却在离开之后不知道自己在她心中地位到底如何,只能反覆推敲她的一言一行。他一直不明白,这个女人在他的脑袋里嵌得这么深,究竟是她蓄意引导,还是他本身的弱点所致。 他在前门先脱下靴子,蹑手蹑脚走过硬木地板,爬上楼梯。房子里好冷,他的脚步压得地板嘎吱作响,在夜里听来份外响亮。 他走上二楼走廊,来到儿子的卧室。 房门开着。 他走向床边。 房间里绝对低于华氏四十五度。 班恩埋在五层毯子下沉睡。伊森将它们拉高,盖住他的肩膀,用手背温柔轻抚儿子的脸颊。 柔软而温暖。 卡车就快将家用薪柴载进镇上了,听说每一年松林镇每户人家都会分到六大堆的木柴,整个冬天累积下来的取暖薪柴数量十分庞大。碧尔雀派了一队人马每天在强力武装人员的保护下到围墙外为镇民砍树。 伊森走向主卧室。 他在门口脱下长裤、衬衫,扔在地上。 地板简直像冰块一样冷。 他很快地跑向床铺。 钻进棉被里,他转成侧躺,将泰瑞莎拉近。 第121页 她舒适的体温。 他在她脖子后头吻了一下。 看样子是不容易睡着了。最近,愈来愈难关掉他脑袋后方的噪音了。 他闭上眼睛。 也许,他终究还是会睡着。 「伊森。」 「嗨,亲爱的。」他轻声回应。她转身过来面对他,吐出的气喷在他脸上,带来熟悉而温和的热气。 「把你的脚拿开,冰死了。」 「对不起,我吵醒你了吗?」他问。 「出去的时候,你去哪了?」 「工作。」 「去见她吗?」 「我不能——」 「伊森。」 「什么事?」 「你去哪了?」 「那无关紧要,泰瑞莎。真的没什么——」 「我再也受不了了。」 「受不了什么?我们吗?」 「这个镇,住在这里,你,她,你的工作。」她贴近他,嘴唇贴在他耳旁,耳语着,「我可以这样说话吗?还是这样他们也听得见?」 他犹豫了。 「我不管了,反正我还是要说,伊森。」 「那么,不要动。」 「什么?」 「完全不要动。」 「为什么?」 「你照做就好,好吗?尤其不要移动你的左脚。」 他们动也不动地躺着。 他感觉到他太太的心脏抵在他胸膛上噗通噗通跳着。 伊森在脑子里默数到十五,然后用气音说:「用不超过这样的音量讲话。」 「我以前一直认为只要我能和你再次一起生活,只要有你陪在我们身边,我就能这样下去,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然后呢?」 「我不能。」 「你没有选择,泰瑞莎。你知道光是这段对话就让我们家承受了多大的风险吗?」 她很用力地将嘴巴贴上他的耳朵。 一阵寒颤从上往下滑过他的嵴椎。 「我想要离开这里,我受够了,伊森。我不在乎我们会发生什么事,我只想要离开。」 「你在乎我们的儿子会发生什么事吗?」伊森小声问。 「这不是人过的生活。即使我们都会死,我也不在乎。」 「很好。因为我们都会死。」 「你确定吗?」 「百分之百。」 「因为你知道?」 「是的。」 「外头到底有什么东西?伊森?」 「我们不能谈这个。」 「我是你太太。」 他们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 她的双腿柔软光滑的贴着他的皮肤,从她身上传来的热气更是让他心猿意马。他想和她作爱,激烈地作爱。 「你他妈的为什么变得这么硬?」 「我不知道。」 「外头到底有什么?伊森?」 「你真的很想知道,是不是?」 然后她的手滑向他的隐私部位。 「你想着她吗?」 「没有。」 「你发誓。」 「我发誓。」 她从他身上下来,钻进棉被里,张开嘴巴含住他,一下子将他逼到边缘。然后她爬上来,脱掉睡衣,坐在他上面,唿出的每一口气全成了一朵朵的云。她倾身亲吻他,她的乳头在寒冷的低温中硬硬地摩擦他的胸膛。 泰瑞莎拉着伊森翻身躺到床上,顺势引导他进入。 她发出不小的呻吟声,听起来棒极了。 就在她快高潮时,她拉下伊森的头,她的嘴唇在他的耳边,他的嘴唇则在她耳边。她一边呻吟,一边说:「告诉我。」 「什么?」他上气不接下气。 「告诉我……喔喔喔天啊!喔喔伊森……我们真正的状况。」 伊森将他的脸埋进她的耳朵旁:「就只剩我们了,亲爱的。」他们两个一起到达前所未有最兴奋、最同步的高潮,「这里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小镇。」 泰瑞莎大叫着:「对对对喔太棒了不要停」,声音大到足以掩盖伊森说的话。 「而且小镇的外头全是怪物。」 * * * 他们肢体缠绕,满身是汗,动也不动地躺着。 伊森在她耳边用气音说话。 他告诉她每一件事。 他们所在的时间,他们所在的地点,关于碧尔雀的事,还有畸人。 然后他斜躺着,用手撑住头,轻抚她的脸。 泰瑞莎瞪着天花板。 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年,确实是比他更长。然而这五年却像住在地狱的边缘,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她知道了。虽然她以前也不是没有怀疑,如今所有的不确定却成了铁一般的事实。除了伊森和班恩,她再也见不到任何一个她生命中爱过的人了,他们全在两千年前就死了。她本来还想离开松林镇的,但刚刚伊森的一番话完全浇熄了这个可能性。 她被判了无期徒刑,终身不能脱离这个鬼地方了。 她不能出狱,不会得到假释,一点机会也没有。 伊森明白她的脑子里一定一团乱,但不知道她最主要感受到的是哪一种情绪,愤怒、绝望、伤心,还是恐惧? 透过窗户外街灯射入的微光,他看到眼泪开始在她的双眼里聚积, 感觉到握在他手中的手,开始颤抖。 13 第122页 大水塔(water toer) 义工公园(volunteer park) 西雅图,二〇一三年 赫斯勒走近大水塔瞭望台的入口时,一个女人从门边的阴影处走出来。 她说:「你迟到了。」 「五分钟而已,放轻松点,他已经在上面了吗?」 「对。」 她一定还不到二十岁。纤细、结实、漂亮得不得了,可是却有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碧尔雀居然用这样一个人当左右手,真是个有趣的选择。她摆出的姿态显然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了信心。 她站在赫斯勒和大门之间,蓄意挡住他的去路。 他说:「嘿,你介意移动一下吗?」 那一瞬间,她看起来似乎真的介意,不过最终她还是站开了。 赫斯勒走过去后,对她说:「不要让任何人上来。」 「不用你来告诉我怎么做我的工作。」 赫斯勒皮鞋上的金属片铿锵作响。 他拖着脚步爬上楼梯。 瞭望区的光线很暗,水塔的圆砖墙开了许多拱形窗户,但上头却装上厚重的铁网,以防止有人从窗户爬出去,高达七十五英尺的螺旋梯也从上到下都包在铁丝网里。 大卫,碧尔雀穿着黑色长大衣,戴着圆顶绅士帽,坐在瞭望区另一侧的长椅上。 赫斯勒绕着圆心走向他,在他身边坐下。 好一会儿,除了雨滴打在他们头上屋顶的声音外,一片寂静。 碧尔雀脸上泛起极淡的微笑。 「赫斯勒探员。」 「大卫。」 窗户外头,西雅图的景色在低低的云层下看起来只剩模煳的霓虹线条。 碧尔雀将手伸进大衣,拿出一个塞得满满的信封。 放在赫斯勒的大腿上。 赫斯勒小心地打开它,往里头瞧,大姆指滑过一叠一百元钞票。 「看起来应该有三万元。」他一边说,一边将信封再封回去。 「你有什么消息?」碧尔雀问。 「自从布尔克探员失踪、史塔宁斯探员死亡后已经过了十五个月,他们找不到任何线索,没有新的证据。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说财政部的人会忘掉我们在爱达荷州的松林镇死了一个探员,还有三个失踪。可是没有新的资讯,他们知道自己只能有如无头苍蝇似地乱转。两天前,上级正式调降了失踪探员案件的优先调查顺序。」 「你们认为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的猜测吗?」 「是。」 「什么猜测都有,可是没有一个接近事实。他们今天才举办了伊森·布尔克的『希望仪式』。」 「什么是『希望仪式』?」 「我怎么知道。」 「你去了吗?」 「我去了在泰瑞莎家里办的仪式后派对。」 「等你和我谈完之后,我会去找她。」 「真的?」 「时间差不多了。」 「泰瑞莎和班恩?」 「我的理论是可能的话要尽量让一家人在一起,到时整合过程应该比较顺利。」 赫斯勒站了起来。 走到窗户前。 从瞭望台装饰着耶诞灯饰的玻璃窗看出去。 他可以听到议会山区传来的汽车噪音和乐团演奏声,可是站在大水塔的顶端,他觉得一切都好遥远。 赫斯勒说:「你有没有好好考虑一下我们上次谈的事?」 「我有,你呢?」 「从我们分别后,我的脑袋里简直装不下别的事情,」赫斯勒转身,看着碧尔雀;「那会是什么样子?」 「什么会是什么样子?」 「松林镇。当你从那个你叫什么的东西出来后——」 「生命中止器。」碧尔雀脸色一沉,「你对我的计划知道太多,我觉得非常不舒服。」 「如果我想要害你,大卫,我几个月前就办到了。」 「如果我想要杀你,赫斯勒探员,你和你爱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死了。没有任何事能阻止我实现梦想,监狱不能,坟墓更不能。」 「所以我们算达成共识了吗?」赫斯勒说。 「大概吧!我们知道彼此拥有足以毁灭对方的力量,至少我们达到了恐怖平衡。」 「在我的字典里,那就算达成共识了。」冰冷的雨滴叮叮咚咚地敲在玻璃窗上,赫斯勒觉得它们带来的湿气让脖子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所以,回到我的问题,大卫。等你们都醒来后,会是什么情况?」 「一开始当然会有很多工作,非常非常多工作,我们得重新把松林镇盖起来,势必会花点时间。然后呢?我不知道。我们讲的是两千年后的事,脚下这座塔会变成废墟,天际线也会消失。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他们的孩子、孙子、曾孙全会灰飞烟灭,甚至连一点骨头都不留下来。」 赫斯勒抓紧窗户上的铁网。 「我也要加入。」 「我没办法保证任何事,亚当。」 「我明白。」 「这就像哥伦布寻找东印度,人类想登陆月球,什么都有可能出错。我们说不定醒不过来,来颗慧星撞击地球或一场大地震,我们就毁了。也有可能醒来后发现大气有毒、环境恶劣,根本无法继续生存。」 「你真的认为会发生这些事吗?」 「我完全不晓得我们醒来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我脑袋里想的只是建造一个完美的小镇让人类有机会重新开始,那一直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123页 「所以你会带上我一起吗?」 「我已经有足够的人手了,你有什么我能够用得上的专长?」 「聪颖、领导能力、求生技巧。我加入特勤局之前,是美国陆军第一特种部队的成员,不过我相信你一定找人调查过我了。」 碧尔雀没有反驳,只是挂着淡淡的微笑:「嗯,我猜你确实有资格。」 「我想请你帮个忙,如果你同意的话,就可以把这个信封拿回去。」 「什么事?」 「永远不要让伊森·布尔克醒来。」 「为什么?」 「因为我到时候想和泰瑞莎在一起。」 「泰瑞莎·布尔克。」 「是的。」 「伊森的太太。」 「是。」 碧尔雀说:「你爱上她了吗?」 「老实说,没错。」 「那么,她爱你吗?」 「还没有,她一直还爱着他。」赫斯勒感觉胃部泛起一阵酸意,既羡慕又嫉妒,「他和他的前任伙伴凯特·威森搞婚外情。虽然他对她不忠,她却还是接受他回头,还是一样爱他。你见过泰瑞莎·布尔克吗?」 「没有,不过我很快就会见到她了。」 「他根本配不上她。」 「而你可以。」 「我会全心全意爱她,她在松林镇和我在一起的日子会比她之前的生活加起来都快乐。」他激动地诉说,语气坚定。他从来没向任何人吐露过心事。 碧尔雀一边笑,一边站起来:「所以,说到底,我们这么大费周章,就只为了你可以抱得美人归啊?」 「不是的,是——」 「我开玩笑的,我答应你。」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赫斯勒问。 「我们称之为『进入中止』。我的超级基地已经完工,现在只需要把仓库填满,再将名单上最后几个要带去的人找齐就行了。我已经六十四岁,不年轻了,到了另一边后,要做的工作一定非常非常多。」 「所以……」 「我们要在松林镇举行新年派对。我、我的家人,还有团队里的一百二十个人要痛饮能买到最顶级的香槟,然后沉睡两千年。欢迎你来共襄盛擧。」 「两星期后?」 「两星期后。」 「人们会认为你上哪去了?」 「我都安排好了。自从七年前,我再也没公开露过面,成了隐世老人。我猜说不定连美国联合通讯社(associated press)都忘了我,连讣闻都不会登了。你呢?你想过你要怎么退场吗?」 「我会清空我退休帐户里所有的钱,领出我的银行存款,再破绽百出地留下一大堆线索让人家发现我去找过专作假护照的不法分子。困难的不是这个部分。」 「那是哪个部分?」 赫斯勒将视线转向窗外被云雾包围的安皇后区,泰瑞莎·布尔克就住在那儿。 「困难的是,知道我还得等上两千年,才能够和我的梦中情人携手共度一生。」 第三部 14 托比亚斯俯卧在被风吹动的草丛中。 动也不敢动。 五百码之外,一只畸人从美国黑松森林走出来。 它走向草地,踩着轻快的脚步往托比亚斯的方向前进。 干! 托比亚斯五分钟前才走出草地另一端的森林。在那之前三十分钟,他正在渡河。过河之后,他在岸边流连了一下,反覆考虑是否应该停下来喝水,但还是决定继续走,因为他实在归心似箭。否则他会多花五到十分钟在河边喝水,同时装满六个一公升的水瓶。如此一来,等他走到草地边缘时,就会看到那只畸人已经走出森林。他可以退回树林里,在林荫的安全保护下观察它,确定自己不会陷入目前所处的僵局:他势必得用枪射杀它,冲突在所难免,现在是大白天,畸人在他的下风处。他被困在这里,最近的大树却在好几个足球场外,除了开枪,他没有其他选择。那怪物的嗅觉很快就会发现他,根据风向判断,它应该就快闻到了, 托比亚斯在远处看到它时,就立刻将背包和步枪扔进草丛里。现在他伸出手,抓紧他的温彻斯特七〇型号步枪。 他抓住枪托的尾端,用右手肘撑住身体。 将眼睛靠在瞄准镜后。 枪已经好久没校准了。看着畸人走进瞄准镜的范围里,托比亚斯忍不住一直想他把枪靠在树干上或扔在地上时,一定推撞到瞄准镜了。他在野外的一千多个日子里,风雪和雨水的侵袭也一定降低了武器的性能。 他估计他们之间的距离现在缩到两百码了,还是很远,不过它隐约可见的粉红色心脏在十字线上已经够大。为了抵销风力,他做了些微调整。他的心跳得好厉害,身体下的土地经过昨夜的冰冻仍旧十分湿冷。他上次和畸人搏斗已经是好几个星期、甚至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那时他还有点三五七口径左轮枪的子弹。天啊!他真想念那把枪,如果左轮枪还能用,他就会站直身体,让那头野兽朝他直扑过来,再一枪射死它。 近距离轰出它的脑浆。 他可以看到它的心脏在十字线上跳动。 拉开保险。 手指头放上扳机。 他并不想扣下。 枪声一响,方圆三英里的所有生物便会知道他在哪里。 第124页 他想着,就让它过去吧!也许它不会看到你。 然后又想,不行,你一定得杀了它。 爆炸声在草地迴荡,撞上远处的树墙后消了音,逐渐变小。 没射中。 畸人动也不动地伫留在原地;走到一半的步伐忽然静止不动,两条后腿看起来和橡木一样坚固,头举得高高的,嗅闻着风里的气味。它的脸和脖子还挂着一圈上一顿大餐留下的干涸血渍,很难从瞄准镜里看出它的确实尺寸,不过那其实没什么关系,因为即使是只有一百二十磅、体型算小的畸人,力气还是一样致命。 托比亚斯将枪栓往上推,勐力后拉。 用过的弹壳随着一阵烟跳了出来, 他再将枪栓往前推,往下锁住,从瞄准镜后窥伺。 该死,它已经跑了一段路。那只畸人以斗牛犬般的低伏姿势,正全速冲过草地,向他奔来。 在他以前的人生,托此亚斯参加过世界各地的战役,包括了摩加迪休、巴格达、坎大哈,甚至是在哥伦比亚的古柯硷种植场。解救人质、取得重要目标、潜行暗杀,他都做过。但是,没有一件任务像面对一只全力向你冲来的畸人那么可怕。 距离一百五十码,而且快速缩短中,更糟的是他不知道瞄准镜到底有多大的误差。 他将十字线瞄准它的心脏。 扣下扳机。 步枪强大的后座力撞向他的厉窝,一条血痕出现在畸人的左上身。子弹只是轻轻划过它的肋骨,那怪物仍毫不畏惧地向他狂奔。 不过,现在他知道瞄准镜的偏离角度,只需要往左上修正几度就好。 托比亚斯退出用过的弹壳。 把新的子弹推进枪膛,锁住枪栓,微微调整瞄准的方向。 现在,他可以听到它急促的唿吸,还有爪子快速掠过草地的声音。 突然间,他觉得很有自信。 他将十字线定在它的头,扣下扳机。 枪管的烟雾被风吹散后,托比亚斯看到畸人脸朝下、动也不动地趴在草丛里,头颅后方爆出一个洞。 杀死第四十五只。 他坐起来。 戴着无指手套的双手全都是汗。 森林里传来一声尖叫。 他举起步枪,用瞄准镜看着三分之一里外的树林边缘。 第二声尖叫。 第三声。 他无法看见森林里的任何细节。 只看得出阴影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他想通的那一刻,极度的恐惧涌上心头。更多的畸人跟在后头。 他杀死的不过是一大群畸人的前哨。 他立刻背起登山袋,抓牢温彻斯特步枪,拔腿狂奔。 他跑向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森林,把步枪背带套上肩膀,拼命加速,手臂飞快摆动,每跑几步就往左看。在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唿吸中,他听到尖叫声不但愈来愈大,而且次数也更加频繁。 在它们看到你之前,躲进森林里,拜託。如果你能跑进树林,才有活命的机会。如果它们看到你,十分钟内必死无疑。 他往后望,看到草丛里死掉的畸人、后头的树林,可是看不到草地上有任何东西在移动。 可以救他一命的森林就在正前方不到五十码了。 上一次他得这样逃命是一年多前的事了,通电围墙外的生存之术说穿了就是一种躲避的艺术。在未知的区域上,你绝对不可鲁莽前进,只能慢慢地、小心谨慎地往前移。蹑手蹑脚走动,尽可能待在森林里,除非万不得以,否则不走入开阔空间,不能急,不能留下可以被追踪的痕迹。如果你能提高警觉度过每分每秒,那么就有可能继续活下去。 第一只畸人跳进草地时,他终于跑入森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被看到了,但他现在看不见它们,也听不见它们;除了他胸膛里如雷的声响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他什么都听不到。 他低身在树林间穿梭,树枝不断绊住他的双臂。 一根树枝在右脸颊上划出一道伤口。 鲜血流过嘴唇。 他跳过一根倒下的树干,在另一侧着陆时,他回头望,可是除了摇动的模煳绿叶外,什么都没看到。 腿酸得要死。 肺痛得要死。 他没办法再继续太久。 接下来是一片布满大石头的空地,再过去就是七十英尺高的山崖。他很想爬上树自保,但他知道这种冲动是错的。畸人攀爬的速度简直和跑步时差不多快。 一条小溪蜿蜒曲折地流过空地, 他穿着靴子涉水而过。 他身后森林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尖叫。 他再也支撑不住,再也没有跑步的力气。 他扑向叶子已经变红的矮橡树。 就是这样了。 他倒进浓密的枝叶,双膝跪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已拖进灌木里。托比亚斯精疲力竭地抖个不停,放下步枪,拉开他的登山包。 经过了这么多事之后,难道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点三〇口径的子弹盒放在最上头。 向来如此。 打开它,将子弹填入枪栓前方的枪匣里。他在弹匣里装了两颗子弹,在膛室塞入最后一颗,然后把枪栓推回去。 转身俯卧。 围绕他的是深深浅浅的橘红树叶。 第125页 空气里飘散着枯叶的味道。 他的心脏仍然跳得飞快,仿佛它正想从胸膛挣脱出来。 他看向树林那头的草地。 它们来了。 还不知道他面对的是多大的一群。 如果他已经被看到了,而它们的数目多于五,那他就完蛋了。 如果他被看到了,但它们只有五只或更少,只要他每一发都射得准,还有一丝活命的机会。 可是,如果他失手,无法弹无虚发,必须停下来填装子弹,他就必死无疑。 放轻松。 他用瞄准镜扫视着布满大石头的空地, 他也曾经差一点就回不了松林镇;事实上,依照原先的计划,他在四个月前就该到家了,他们很可能已经宣布他已经阵亡。不过,他知道碧尔雀会再等久一点,他会等到托比亚斯迟了六个月都还没回来时,再派出另一个人走进通电围墙外的蛮荒世界。可是,另一个人发现他发现的事的机会又有多大呢?后继者像他在外面世界生存这么久的机会又有多大呢? 一只畸人跑进空地。 然后,第二只。 第三只。 第四只。 第五只。 不要再来了,拜託,不要—— 又来了五只。 几秒钟后,再来了十只。 很快的,二十五只畸人在峭壁阴影下的空地四处游走。 没有希望了。 他往后爬进浓密的树丛里,一併将登山背包和步枪拉出视线范围。 现在,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 * * 天色渐渐变暗。 它们没有发现他,可是也没离开。 这有一点奇怪,他不是没看过畸人追踪气味。他记得他有一次待在四十英尺高的松树上过夜,醒来后看到一只畸人在离他五十码处显然正在追踪什么,但是它的鼻子是贴在地上的。 也许是那条溪的关系。 他过河时很匆忙,但溪水至少深及膝盖。也许他摆脱了味道轨迹,即使并不完全,至少足够让它们无法再追下去。其实,他并不清楚畸人的嗅觉有多敏锐,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是靠什么追踪的,死去的皮肤细胞?刚被踩过的杂草气味?拜託,千万不要是因为它们拥有猎犬般灵敏的嗅觉。 夕阳西落。 畸人准备在空地过夜。 有几只缩成胎儿状,靠在大石块上睡觉。 其他的聚集在小溪旁,将爪子浸泡在水里。 过了一会,四只畸人走进森林不见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接近过一大群畸人。 他躲在树丛里看着四十码外三只不及四英尺高的小畸人在小溪流出森林的湾流里玩水,它们之间的互动看起来既像玩耍的小狮子,又像人类小孩玩「鬼捉人」。 他觉得好冷,而且渴得不得了。 他的登山背包里还有半瓶水,他可以预见他的口渴会让他不顾被发现的危险,伸手去取瓶子,不过他还没渴到那种程度。 还没有。 * * * 黄昏时分,四只畸人穿过森林回来了。 它们带回了猎物,其中两只将不断嘶吼挣扎的动物扛在中间,走进空地。 所有的畸人围住它们。 空地上尽是鸟叫似的啧啧声和尖锐的气音。 他听过很多次了,知道这是它们之间的沟通方式。 畸人围成一个圆圈,托比亚斯趁它们制造出的声响足以掩饰他发出的噪音时,赶紧移动步枪,将眼睛凑到瞄准镜后头。 它们抓到了一头麋鹿,一头瘦长结实的少年雄鹿,两耳之间才刚冒出一小段角。 它摇摇欲坠地站在圆圈中央,右后腿已经断了,蹄子悬空,踝关节处露出一截白骨。 一只体型壮硕的公畸人将一只小畸人推进圆圈里。 其他畸人全欢唿起来,爪子在空中挥舞。 小畸人呆立在那,动也不动。 公畸人将它再往前推。 几秒钟后,它走向猎物,麋鹿只剩三只脚,以怪异的姿势后退。它们一进一退持续了好一阵子,简直像两个糟糕的芭蕾舞者。 突然,小畸人全速飞扑,伸由爪子沖向受伤的猎物。麋鹿勐力摆动头部,用力迎战,小畸人呈大字形被撞退。 其他畸人一齐发出一种听起来极似人类笑声的声音,让托比亚斯觉得相当不舒服。 另一只小畸人被推进圆圈内。 托比亚斯目测它高约四英尺半,重八十英磅。 它朝麋鹿奔去,跳上它的背,爪子深深插进肌肉。小畸人的重量让已经受了伤的麋鹿痛到跪下,麋鹿昂起头,绝望地哀嚎。小畸人把脸埋进鹿毛里,疯狂乱挥。 游戏继续,小畸人被轮流推进圆圈里,追逐受伤的麋鹿。用嘴咬,用爪刺,粟鹿浑身伤痕桑桑,可是没有一只小畸人能在麋鹿身上制造出足以毙命的伤口。 最后,一只六尺高的公畸人跳进圆圈里,抓起小畸人的脖子,将它提下麋鹿的背。它提着小畸人,让它面对自己,中间只隔了几英寸,然后吱吱啧啧讲了几句听起来似乎不太高兴的话。 它将小畸人放下,转向麋鹿。 仿佛感觉到它面临的威胁剧增,雄鹿挣扎眷想站起来,可是骨折的后脚让它力不从心。 公畸人走近它。 天已经快全黑了。 第126页 它上身前倾。 擧起右手。 麋鹿嘶吼。 公畸人尖声叫了句什么,三只小畸人跳进圆圈里,沖向粟鹿,吃它掉在草地上、还热腾腾冒着白气的内脏。 其他畸人纷纷靠近,看着小畸人大吃,托比亚斯放下步枪放下。 现在的噪音和吵杂声足够掩饰他的动作,托比亚斯将手伸进背包,手指不断翻找,直到他终于抓住水瓶。他拉出瓶子,打开瓶盖,将水倒进干涸已久的喉咙。 * * * 托比亚斯睡着了,一边冷得发抖,一边梦到他之前看到的每件事。 原本的西雅图区域现在成了一座浓密的太平洋雨林,只剩几栋摇摇欲坠的摩天大楼参杂其中,太空针塔(space needle)底部的一百英尺仍然矗立,只是被好几层藤蔓和矮生植物缠绕住。不知道为什么雷尼尔山(mount rainier)完全没受影响,经过两千年,他站在六十英里外观察,它似乎一点都没有改变。他坐在以前一度是安王后山区的大树上,远眺翠绿的青山,听着雨林里从没见过或闻过人类的动物们吱吱喳喳地叫着。 他梦到站在奥瑞冈州的沙滩上。 雾气中的岩石恍若一艘正要出航的幽灵船。 他拿着一根树枝,在沙子上写了「美利坚合众国,奥瑞冈州」,坐下来看夕阳落入海中,看着一次又一次的浪潮将他写的字抚平,终至消逝无踪。 他梦到他一直走一直走,举目望去,不见尽头。 他梦到在树上睡觉,渡过溪流。 梦到他在睡觉时梦到他在松林镇的家,要几张毯子有几张毯子,热腾腾的食物吃到饱,一扇可以上锁的门。 安全地待在通电围墙里。 不必抱着恐惧入眠。 还有他的女人。 你回来的时候——你一定会回来的——我要和你作爱,大兵,就像你刚从战场上回家。 他离开的前一晚,她潦草地在他的日记本首页写下这些字。她当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她只知道他有可能无法活着回来了。 他好爱她。 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刻。 托比亚斯从她写在日记本上的字得到温暖慰藉,挨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雨夜,真希望她能知道这些。 他梦到他快死了。 梦到他回家了。 最后,他梦到他在一连串可怕经歷里最恐怖的那件事。 远在十英里外,他就听到、闻到它的存在,从曾是加州和奥瑞冈州交界处满是四百尺高巨树的古老红木森林传来的声浪。 他愈走愈近,声音愈来愈大。 成千上万持续的吱吱喳喳声。 这是他出了通电围墙后四年冒险生涯里做过最危险的事,可是好奇心让他无法转身离去。 即使好几天后,他的听力还是没恢復正常,比最吵的摇滚演唱会更高十倍的音量,像是一千架喷射机在同一时间起飞。他在地上匍匐前进,和树林的落叶腐生物混在一起。 距离半英里时,恐惧凌驾了好奇,他实在没胆子再靠近。 他从参天的巨大神木间窥伺,看到了一个有十倍足球场那么大,最高的尖塔还在红木树枝几百英尺之上的建筑物。他从步枪的瞄准镜后遥望,试着理解眼前的画面:一栋用了上百万吨泥土、木材和石块盖起来的建筑,材料用某种特殊树脂黏合。从他俯卧的地方看过去,简直像一个黑色的超巨型蜂窝,好几万个单独的隔间里全是畸人,还有它们臭气冲天的猎物堆藏。 散出的味道让他眼泪直流。 发出的噪音像十几万人同时被活活剥皮似地刺耳。 看起来怪异至极,他往后爬时,突然间,他想通了。 那栋建筑是座城市。 畸人开始了它们的文明生活。 地球,是它们的了。 * * * 他醒来。 天蒙蒙亮,柔和的淡蓝光在空地上徘徊。 所有东西在雾气中仿佛上了一层釉似地闪闪发光,他穿着长裤的双腿从膝盖以下都冻僵了。 畸人走光了。 他无法自制地抖个不停。 他需要爬起来,活动一下,撒泡尿,升个火,可是他不敢。 他看不出来那群畸人到底走了多久了。 * * * 太阳爬到岩壁之上,阳光洒进空地。 露珠从杂草叶面上滑落。 他已经醒了三、四个小时,除了周围森林枯叶在空中迴转的声音外,他什么都没听到。 托比亚斯坐起身子。 昨天死命奔跑带来的酸痛感如野火般在每寸肌肉里燃烧,就像吉他上卷得太紧的弦。他环顾四周,血液流向手脚末端,让它们也跟着痛得不得了。 他挣扎着起身,血液往下流。 他还有唿吸。 他还能站立。 他居然还活着。 矮松的红色叶子衬着阳光,在他的头上闪闪发亮。 他抬头,树叶后方的天空比之前任何时候看过的都还要湛蓝。 15 伊森醒来时,泰瑞莎和班恩早已出门上班、上学。 他几乎整夜没睡。 他光着身体走过冰冷的硬木地板,伸手抹去窗户内侧玻璃的结冰雾气。 透进来的阳光不强,可以合理推测太阳还没爬上小镇四周的岩壁。 第127页 泰瑞莎警告过他,隆冬时,会有一个月,事实上是四个星期的时间看不到太阳,因为太阳还来不及爬上环绕松林镇的岩壁顶端就沉下去了。 他没吃早餐。 只在「热豆子」外带了一杯咖啡。 朝小镇的南缘走。 醒来时,他不太舒服,有点像宿醉的感觉。前一晚的每件事都变得好模煳,心里因为觉得自己搞砸一切而万分沉重。 他确实是搞砸了。 他让泰瑞莎知道了。 简直难以想像。 不过,不是他要为自己辩驳,见过凯特之后,他心里已经乱成一团,而他太太却在此时利用她强大的魅力诱骗出她想要的答案。说实话,他还不知道这个失误会造成多大的损害。最糟的情况是泰瑞莎说熘嘴,告诉其他人,这个镇将会因而分裂+碧尔雀会为此办一场狂欢会,他会失去太太,班恩会失去母亲。光是想像,他就觉得快疯了。 话说回来,他无法否认终于能告诉第二个人这个秘密的感觉有多好,尤其这个人还是他的太太,毕竟他本来就不该对自己的妻子隐瞒任何事情。如果她能闭上嘴巴、接受这个消息,不说出去、不崩溃、不逃走、不害怕到精神错乱,那么有另一个人能分担这个让他窒息的真相也是件好事,至少泰瑞莎总算能明白他每天背负的压力有多大。 他走在马路中央,抬头看向一家四口微笑挥手的「再见!」大看板。 我们希望你很享受在松林镇的时光! 别见外!早日再来唷! 当然,这个看板根本就是碧尔雀的邪恶玩笑。 马路在半英里后就会弯回去,让你看到它的疯狂笑点。 同样的一家四口在大看板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迎接每个人。 欢迎光临松林镇 在这里,天堂就是你家 伊森并不是不懂它的讽刺,或者甚至可以称之为某种程度的「幽默」;但想到昨晚,还有他变得乱七八糟的人生,他真希望自己带了那把十二口径的散弹枪,如此一来就能在那四张讨人厌的快乐脸庞打上几个大洞了。 下次要记得带。 光是有这种想法,他就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了, 他到达树林时,刚好咖啡也喝完了,杯子里只剩一点咖啡渣。 正当他要捏坏保丽龙杯时,突然看到杯子里有字。 是凯特的笔迹。 黑色的原子笔写着: 「凌晨三点,大街和第八街交口,站在戏院大门前。不准有晶片,否则不用来了。」 * * * 隧道入口的门已经升起,潘蜜拉穿着黑色贴身短裤和莱卡无袖背心坐在吉普车的前保险杆上等他。她往后绑成马尾的棕发因为汗湿而看起来颜色较深,像刚结束什么很吃力的运动。 伊森说:「你这样子真像没品味的男人汽车杂志封面呢!」 「我冻得奶头都快掉下来了。」 「谁叫你衣服穿这么少。」 「我才刚骑完一个半小时的自行车,没想到你会迟到这么久。」 「我过了很精彩的一夜。」 「追着你的老情人到处跑吗?」 伊森不理她,自顾自地爬上副驾驶座。 潘蜜拉发动引擎,飞快地驶进森林,然后一百八十度大迴转,要是伊森没在最后一秒抓住把手,就会被甩出去。 她开进隧道,伪装成石块的机械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吉普车一路尖叫,往山里头疾驶。 * * * 往碧尔雀私人住所的电梯里,潘蜜拉说:「今天下午有事要麻烦你。」 「什么事?」 「去看一下韦恩·强森。」 「那个新来的?」 「对。」 「他表现如何?」 「时间太短,现在还看不出来。他昨天才醒的,我会将他的档案送到你的办公室,可是我今天早上看到一份监视报告,说他今天早上走到了小镇边缘的马路上。」 「他走到通电围墙那里了吗?」 「没有,他没离开马路,不过他显然站在那里,盯着树林看了很久。」 「你想要我怎么做?」 「去找他谈一谈。确定他了解规定、该做些什么,还有违抗的后果。」 「你要我威胁他?」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如果你能引导他,让他相信他已经死了,那就更好了。」 「怎么做?」 潘蜜拉露齿一笑,用力挥拳打在伊森的手臂上,力道大到让他差点抽筋。 「噢!」 「自己动脑筋想,呆子。说不定很有趣呢!你知道的。」 「怎么会?告诉一个人他已经死了哪里有趣?」 电梯停下,电梯门打开,可是伊森要走出电梯时,潘蜜拉伸手拦下他。她不像卡通影片里的女战士穿得那么暴露,不过肌肉线条确实非常漂亮,既苗条又结实。 「如果你直接告诉强森先生他已经死了……」她说,「那么你就完全搞错重点了,他必须自己推断出这个结论才行。」 「太残忍了。」 「不,这是为了救他的命。如果他真的相信外头的世界还存在,你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吗?」 「试着逃跑。」 「那你猜猜看,到时会是谁得去抓他?给你一点暗示,他的名字和贝森押韵唷!」 她露出她特有的病态笑容,放下她的手:「你先走,警长。」 第128页 伊森走进碧尔雀家,穿过走廊走向他的办公室,他拉开橡木双门,昂首阔步地走进去。 碧尔雀站在书桌后面岩壁凿出的窗户旁,透过玻璃往下看。 「进来,伊森。我想让你看件东西,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伊森快步走过平板荧幕构成的墙面,绕到碧尔雀的大书桌后。 潘蜜拉走到他的另一边时,碧尔雀指着玻璃窗外,说:「现在,张大眼睛。」 从这个制高点往下望,整个松林镇山谷全笼罩在阴影里。 「来了!」 太阳从东边的岩壁探出头。 阳光斜斜射进小镇中央,宛如清晨的亮光。 「我的小镇。」碧尔雀轻声说,「我试着亲眼见证它迎接每天的第一道阳光。」 他示意伊森和潘蜜拉坐下。 「你给我带来什么消息,伊森?」 「昨天晚上我和凯特碰面了。」 「很好,你採取什么策略?」 「彻底坦白。」 「什么?」 「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了。」 「我不懂。」 「凯特不是呆子。」 「你告诉她你在调查她?」碧尔雀的声音里透露着怒气。 「你觉得她不会立刻猜到这一点吗?」 「我们没有机会知道了,不是吗?」 「大卫——」 「不是吗?」 「你不认识她,但我很了解她。」 潘蜜拉插嘴:「所以你告诉她我们怀疑她,接下来她是不是说:『太棒了!事情是这样的。』」 「我告诉她,她是嫌疑人。然后说我能保护她,」 「利用往日情怀啊?」 「类似。」 「好吧!也许这个方法没那么糟。所以你打听到什么?」 「她说她最后一次看到艾莉莎是她死的那天夜里,她们在大街分手时,艾莉莎还活着。」 「还有什么?」 「她完全不晓得通电围墙外面是什么东西,不停追问我这个问题。」 「为什么她半夜不睡觉,反而在外头到处乱跑?」 「我不知道,她不肯告诉我。不过我现在有机会找到答案。」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可是我得把我的追踪晶片拿出来。」 碧尔雀看了潘蜜拉一眼,再看向伊森。 「不可能。」 「她的留言上明确写着:『不准有晶片,否则不用来了。』」 「你就告诉她你已经拿掉了。」 「你认为他们不会动手检查吗?」 「我们可以在你大腿后方弄一个伤口,他们不可能看出有什么不同。」 「如果他们有别的检查方法呢?」 「像什么?」 「干!我怎么知道?可是如果今天晚上我的大腿里还有晶片,我就待在家,哪里都不去。」 「我在艾莉莎身上犯了错,允许她不受追踪去卧底。要是她身上有晶片,我们早就知道她去过什么地方,也晓得她是在哪里遇害的。同样的错误,我绝不会再犯一次。」 「我可以照顾自己。」伊森说,「你们两个不是亲眼见识过我的能力吗?」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担心的也许不是你的安危,而是你的忠诚度。」潘蜜拉说。 伊森转动他的椅子。 他曾经和潘蜜拉在医院地下室对决。她拿注射筒攻击他,他则全速扑向她,让她的脸直接撞上水泥墙。他宛如回想美味大餐似地在脑子里重播那个片段,私心希望他能再揍她两拳。 「她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伊森。」碧尔雀说。 「什么道理?你不信任我?」 「你表现得很好,可是时间不够长,我们还要多观察。」 「如果不能拿掉晶片,我就不去,就这么简单。」 碧尔雀的语气听起来更加不悦。 「明天黎明时,你要到我的办公室,鉅细靡遗向我报告。明白了吗?」 「明白。」 「现在,我得提醒你……」 「又要说那一套如果我叛逃,你会怎么折磨我家人之类的话吗?你不能就让我自己想像最糟的情况,并且相信你不会心软吗?不过,我现在最需要的是和你私下谈谈。」伊森斜眼瞄向潘蜜拉,「你不介意的,对吧?」 「我当然不介意,」 门在她身后关上后,伊森立刻说:「我想要更进一步了解你的女儿。」 「为什么?」 「我愈了解她,找出她发生什么事的机会就愈大。」 「我相信我们已经知道她发生什么事了,伊森。」 「我昨天去了她的宿舍,房门口放了不少鲜花、卡片,看得出人们是真心喜欢她的。可是我想,她在基地里有没有树敌?我的意思是,毕竟她是老闆的女儿。」 伊森猜碧尔雀可能会因为这种个人问题发脾气。 没想到碧尔雀只是往后靠在椅背上,倾诉似地说:「艾莉莎是最不喜欢利用特权的人。她本来可以和我住在这个家,过着豪华的生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她选择住在简朴的宿舍,和每个人一样工作。她从未因为自己的身分要求过任何特殊待遇,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所有人也因此更爱戴她。」 「你们两个感情好吗?」 「好。」 「艾莉莎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 第129页 「你是指什么?」 「这个镇、监视系统、这里的一切。」 「比较早期时,就是我们所有人刚復生时,她有许多不切实际的理想。」 「你的意思是她不贊同你治理松林镇的方式?」 「对。不过,等她大一点,过了二十岁之后,她逐渐成熟,开始了解摄影机和狂欢会的存在都有其必要及原因,还有通电围墙和其他的秘密也是。」 「她怎么变成卧底的?」 「她自己要求的。那个新任务公布时,有不少人自愿。她想去,我不想让她去,我们大吵一架。她只有二十四岁,她这么聪明,可以选择做其他的事,一样可以有贡献,但至少不会危及性命。可是,几个月前,她就站在这个位子,对我说:『我是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爹地。你知我知,其他所有人也都知道。』」 「所以你就让她去了。」 「你很快就会从你儿子身上学到,放手让孩子照自己的意思走,是我们能为他们做的最困难,也是最伟大的一件事。」 「谢谢你。」伊森说:「我觉得我对她又多认识了一点。」 「我真希望你有机会认识她,她确实与众不同。」 就在他已经走向房门时,伊森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碧尔雀。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 碧尔雀带着悲伤的微笑:「当然。你都问了这么多,还有什么不能问的。」 「艾莉莎的妈妈,她在哪里?」 一瞬间,他突然老了十岁。仿佛他脸上的肌肉全萎缩不见,仿佛整个人都消了气。 伊森马上感到后悔,他不该问的。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一下被抽空,气氛凝重到让人窒息。 碧尔雀说:「所有进入生命中止柜的人中,有九个人在復生的过程失败了,伊莉莎白是其中之一。现在,连我的女儿都死了。今天晚上,好好拥抱你的家人,伊森,紧紧拥抱他们。」 * * * 手术室设在二楼。外科医师已经在里头待命。 驼背的医师胖胖的,行动的方式有点怪,仿佛在山里住了太久,得到的日照过少,骨头全缩了起来。他的白袍长达脚踝,手术用的口罩已经戴在脸上。 伊森和潘蜜拉走进来时,医师站在自来水流个不停的水槽旁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他正用力清洗双手。 没有自我介绍。 只说了:「脱掉长裤,趴在手术台上。」 伊森望着潘蜜拉:「你要待在这里?」 「你真以为我会错过欣赏你挨一刀的机会吗?」 伊森坐在凳子上,动手解开鞋带。 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各式工具整齐排列在手术台旁的推车蓝布上:手术刀、尖镊子、弯镊子、缝线、针、剪刀、持针器、纱布、优碘,还有一个没贴标籤的小瓶子, 伊森用脚将靴子踢掉,解下腰带,拉下卡其裤。 即使穿着袜子,他仍然能感觉到地板的寒意。 外科医师用手肘关上水龙头。 伊森爬上手术台,俯卧在布上。 心跳监视器和点滴架后方墙上镶着一面大镜子,他看着医师戴上手术用手套,慢慢走过来。 「追踪晶片多深?」伊森问。 「没多深。」医师回答。 他转开优碘的瓶子。 倒了一些在一小块布上。 在伊森的左大腿后方来回擦拭。 「我们把晶片贴在股二头肌上。」医师将针筒戳进最小的那个瓶子,「很简单的小手术。」 「那里头装了什么?」 「只是一点自制的麻醉剂。」 他的左腿后方开始觉得麻麻的,药效扩散得很快。 伊森什么都感觉不到,不过从镜子的反射中,他看到医师拿起手术刀。 他感到些微的按压。 很快,医师的硅胶手套沾上了几滴血。 一分钟后,他放下手术刀,拿起摄子。 再二十秒,晶片被丢进伊森头部旁的金属託盘里。 很小、半透明,像一小片云母。 「帮个忙。」伊森在医师拿起纱布为伤口止血时说。 「什么?」 「缝合的时候弄丑一点。」 「真聪明。」潘蜜拉说,「这样一来,凯特会以为是你自己动手拿出晶片的,就会以为你想变节,投靠他们。」 「我就是这么想的。」 医师拿起持针器,换上一条丑陋的黑线。 * * * 伊森和潘蜜拉在一楼的走廊往山洞前进时,左腿后方的伤口开始痛了起来。 伊森在玛格丽特的囚室外停下,双手圈在眼睛上面,倾身靠向玻璃窗。 「你在做什么?」潘蜜拉问。 「我想再看看它。」 「不行。」 他眯着眼,看进玻璃后的黑暗房间。 什么都看不到。 「你和它接触过吗?」伊森问。 「有。」 「你觉得它怎么样?」 「它应该和我们其他的样本一起被丢进焚化炉里。走吧!」 伊森望着潘蜜拉:「我们用不着多学点关于畸人的知识吗?毕竟它们比我们多好几亿倍!」 「喔,所以你的意思是,研究看看我们怎么样才能共存吗?你讲的是嬉皮式手牵手、寻求和平的天方夜谭。」 第130页 「我讲的是生存。」伊森说,「要是它们有的不只是暴力呢?要是它们真的有智慧,我们也许能和它们沟通。」 「松林镇已经有我们需要的一切了。」 「我们没办法永远生活在这个山谷里。」 「你怎么知道不行?」 「因为我不认为现在镇上的人可以称得上『生活』。」 「那么你觉得是什么?」 「坐牢。」 他再度转身面向囚室。 玛格丽特的头出现在圆窗后,和伊森的脸相距不过数英寸。 它和伊森对看。 眼神清澈。 异常镇静。 「真希望我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 它黑色的爪子开始轻轻地敲着玻璃窗。 16 这是一幢位于小镇东北,有两间卧室的维多利亚式楼房。刚油漆过,前院种着两棵松树,韦恩,强森的姓氏已经贴在黑色的邮筒上了。 伊森走上前廊台阶,拉起门上的铜环扣了两下。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一个圆胖、快秃头、脸色灰白的男人抬头看着伊森,半眯着眼睛面对阳光。 他穿着浴袍,仅有的几根头髮还没梳好,仿佛才刚起床。 「强森先生吗?」伊森问。 「是的。」 「嗨,我只是想顺道来看看你,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松林镇的警长伊森·布尔克。」说出这个头衔令他相当不舒服。 男人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进去谈吗?」 「嗯,当然。」 房子里还充满着没人居住的消毒味。 他们坐在一张小餐桌旁。 伊森拿下牛仔帽,解开皮外套。 流理台上放满了砂锅料理和包着锡箔纸的盘子。 很显然的,邻居们也都收到指示,催促他们带着午餐或晚餐在强森先生难熬的第一个星期前来陪伴。 眼前看到的三盘食物似乎都没碰过。 「你饮食正常吗?」伊森问。 「我真的没什么胃口,人们一直不停送食物来。」 「很好啊!所以你见过不少邻居了。」 韦恩,强森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餐桌的仿木胶合板上放着每个新进居民抵达首日就会收到的《松林镇欢迎手册》,将七十五页的威胁恐吓包装成「建议」,指导你怎么在松林镇有个愉快的人生,伊森当上警长后便利用第一个星期将这本小册子从头到尾背得滚瓜烂熟。桌上的册子摊开在解释冬季的几个月里,农场冻结,没有果菜收成时,居民的食物分配那章。 「他们告诉我。」韦恩说,「我很快就要开始工作。」 「没错。」 男人将两只手放在大腿上,低头瞪着它们。 「我会被派去做什么?」 「我还不确定。」 「你是不是可以和我真正对谈的人之一?」他问。 「是的。」伊森说,「现在,你可以问我任何你想问的事,强森先生。」 「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还是你不想告诉我?」 他记得欢迎手册一开始就有个名为「如何面对因为『你在哪里』所产生的问题、恐惧和怀疑」的章节。 伊森取过手册,伸出食指慢慢划过那一章。 「这一章也许对你有帮助。」伊森说。 他觉得他好像在读一本写得很烂的剧本,一点说服力都没有,连自己都骗不了。 「什么帮助?我不知道身在何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没有人愿意告诉我。我需要的不是帮助,我需要的是他妈的答案。」 「我了解你感到挫折。」伊森说。 「为什么电话不通?我试着打电话给我妈妈,试了五次。但它只是一直响、一直响,没人接听。这一定有问题,她一天到晚都在家里,无时无刻总是守在电话机旁。」 没多久以前,伊森的情况和现在的韦恩,强森一模一样。 狂乱。 害怕。 发疯似地在镇上到处乱跑,试着想联繫外头的世界。 碧尔雀和潘蜜拉计划诱使伊森相信自己精神不正常,他们一开始就打算这样整合他。韦恩,强森却不一样,他面对的只是大多数居民经歷过的那套:先花几个星期熟悉小镇,熟悉规则,担心害怕崩溃几次,最后终于接受事实。 「今天早上我沿着马路想走出镇外。」韦恩说,「猜猜看结果怎样?马路居然又转回镇上,这不对吧?一定有问题,我几天前才开车到达这里,怎么可能开进松林镇的路一下子就不见了?」 「听着,我明白你心里有许多疑问,而且——」 「我在哪里?」 他的声音在房子里迴荡。 「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他的脸涨得通红,激动到全身发抖。 伊森听见自己说:「这里只是一个小镇,强森先生。」可怕的是,他想都没想,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他说得如此自然流畅,仿佛它早就成了他内建的一部分。他为此痛恨自己,在整合期里,他也是不停地听到这句话,一次、一次、又一次。 男人说:「只是一个小镇。对,只是一个你不准离开,也不准和外头联络的小镇。」 第131页 「你必须了解……」伊森说,「每个松林镇的居民,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度过你现在的这段过程,事情会慢慢好转的。」 恭喜你,现在你愈来愈棒了,居然能对这个可怜的人睁眼说瞎话, 「我告诉你,我想离开,警长。我不想继续待在这里,我想回家,我想回到以前的生活。对这些要求,你有什么话说?」 「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可能离开这里?」 「是的。」 「你为什么认为自己有权力违反我的意愿将我留在这里?」 伊森站起来。 他开始觉得思心想吐。 「你有什么权力?」他继续追问。 「你愈快接受这里的新生活,事情就会愈快好转。」 伊森戴上牛仔帽。 他左大腿后面的伤口开始疼了起来。 「我真希望你开门见山告诉我。」强森先生说。 「什么?」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如果我试着离开,你会杀了我。这才是你来的目的,不是吗?你在那里兜圈子绕来绕去,不就是想要告诉我这一点吗?」 伊森在欢迎手册上拍了两下:「你需要知道的,里头都有,」他说,「每一件你需要知道的事。留在小镇上,是活;出了小镇,是死。说到底,就是这么简单。」 伊森走出厨房,走向大门,突然,韦恩·强森从后头喊:「我死了吗?」 伊森的手握在门把上。 「拜託,警长,请你告诉我。我可以承受的,我是不是死于那场车祸了?」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韦恩正放声大哭。 「这里是地狱吧?」 「这里只是一个小镇,强森先生。」 伊森走到屋子外头时,脑子跳出了一个念头。 潘蜜拉一定会以我为傲的。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个恶魔,彻头彻尾。 * * * 伊森算准时间离开办公室,好让他能去一趟珠宝店,再走到泰瑞莎的房地产仲介公司时,她正好准备回家。他走过转角,来到大街,左大腿后方的伤口传来阵阵的抽痛。 天空阴沉沉的,街灯已经亮了,天气变得好冷。 她穿着一件灰色的羊毛长大衣,头巾在下巴绑了个结,只有几缕金髮俏皮地露在外头。她没看到他,她挣扎着将钥匙拔出门锁时,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他看了好心疼。 她看起来好疲惫。 好沧桑。 他唿唤她的名字。 她回头看他。 她站在暗处,可是他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如果有人要和他打赌,他愿意赌上一百万,她一定是整天都努力忍住眼泪,不敢哭出来。他伸出手,将她拥入怀里。 他们一起走在人行道上。 街上人不多,只有几个人正在关店,也准备走路回家。 他问她今天过得如何,她回答:「还好」,可是语调听起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们走斜对角,从大街横过到第六街。 泰瑞莎说:「我没办法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意,情绪激动哽咽。 「我们得谈一谈,」他说。 「我知道。」 「可是不能在这里谈,不能像现在这样谈。」 「现在他们听得到我们说话吗?」 「如果我们不小心一点,他们就听得到。讲话小声一点,眼睛看着地下,我昨晚还有事情没告诉你。」 「什么事?」 伊森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拉近,说:「等一下。」他们走过一根立在角落、伊森知道上面有摄影机和收音器的街灯。五十英尺后,他说:「你知道你大腿里头有个晶片吗?」 「不知道。」 「那就是他们追踪你的方法。」 「你也有吗?」 「我刚拿出来,暂时这样。」 「为什么?」 「我待会再解释。我想把你的也拿出来,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办法真正的谈话。」 他们家出现在不远处的山脚下。 「会痛吗?」她问。 「会,我必须割开你的大腿后方。等我们回家后,得在书房的椅子上做。」 「为什么要在那里?」 「那是我们家唯一的死角,唯一的一个。摄影机看不到我们在那里做什么。」 她的唇边泛起一个小小的微笑:「所以,那就是为什么你总想在书房作爱的原因了。」 「完全正确。」 「你确定你做得来吗?」 「我想可以,你准备好了吗?」 泰瑞莎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我会准备好的。」 * * * 伊森站在厨房和餐厅间的拱门下,看着坐在桌子旁、穿着大外套、肩膀上还披着毯子的班恩,男孩手上的铅笔画过画纸的沙沙声是屋子里唯一的声响。 「嘿,伙伴。」伊森说,「你好吗?」 「好。」 班恩头也不抬地回答。 「你在画什么?」 班恩指着桌上一束插在水晶瓶子里的花,花瓣早就因为屋里太冷而垂头丧气地枯萎了,失去光泽的花瓣散落在瓶底附近的桌面。 「今天在学校好吗?」 「好。」 「你学了些什么?」 这个句子立刻转移了班恩的注意力。 第132页 伊森不是故意要问的,这只是他之前生活留下的旧习惯。 男孩抬头看着他,一脸疑惑。 伊森说:「没什么,你不用回答。」 即使在房子里,气温还是冷到伊森可以看见他儿子吐出的气。 一把无名怒火突然在他胸中狂烧。 他倏地转身,沿着走廊,拉开后门,走上阳台,进到后院。 草地枯黄,一划快死的样子。 分隔他们家和邻居家后院的白杨树真的在一夜之间掉光了所有的叶子。 放柴薪的小棚子里,地板上还散着许多去年留下的松树皮和碎屑。一把拔起插在平滑噼柴木桩上的斧头,伊森仿佛看到泰瑞莎在他復生前,一个人在寒冬里孤零零噼柴的画面, 他沖回屋子里,心里充满怨气。 泰瑞莎在餐厅陪伴班恩,看着他画素描。 「伊森,怎么了?」 「没事。」他说。 他第一下砍得咖啡桌从中断裂,两恻往里头弯成v字形。 「伊森!你在干什么?」 泰瑞莎冲进厨房。 「我可以看到……」伊森举起斧头,「我儿子在自己家里唿出的气。」 第二下将桌子左半部砍得粉碎,橡木桌面断成三截。 「伊森,那是我们的家具——」 他看着太太:「曾经是我们的家具,现在是燃烧用的木料了。有报纸吗?」 「在主卧室里。」 「可以去拿一下吗?」 当泰瑞莎将《松林之光》拿下楼时,伊森已经将咖啡桌噼成小到可以放进壁炉里烧的木材了。 他们将报纸揉成一团一团,塞在木头下。 伊森打开增湿器,点燃纸团。 火愈烧愈旺,他喊着班恩的名字。 男孩手臂下夹着素描簿出现了:「什么事?」 「来炉火旁画。」 班恩看着被噼成片状的咖啡桌。 「过来,儿子。」 男孩在壁炉旁的摇椅坐下。 伊森说:「我会让门开着,等火烧旺时,再扔一块木头进去。」 「好的。」 伊森看着泰瑞莎,目光移向走廊。 他从厨房拿了个盘子,跟在她后头走进书房。 反身锁上门。 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很黯淡、很微弱,而且愈来愈暗。 泰瑞莎做出「你确定他们看不见我们在这里做什么?」的嘴形。 他倾身在她耳边说:「确定,不过他们还是听得到。」 他将她按在椅子上坐下,伸出食指在嘴唇上比了一下,示意她噤声。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张他半小时前在办公室写好的纸条。 泰瑞莎打开它。 「我必须看到你的左大腿后方,脱下长裤,转身。抱歉会很痛,你不能叫出声音,请相信我,我非常非常爱你。」 看完纸条,她抬起头。 一脸惊恐。 然后她伸手开始解开牛仔裤。 他帮她把裤子从大腿上拉下来,他的动作无可避免地带着极强的性暗示,他很想继续脱光她的衣服,毕竟他们在这张椅子上作了许多次。 泰瑞莎转过身来,将双腿像拉筋似地举在空中。 伊森走到椅子侧边。 他有九成把握自己不在摄影范围内。他在碧尔雀办公室时特别留意过,这个镜头是对着房间另一头的书架。 他把盘子放在地板,脱下外套。 他单膝跪下,从大口袋里拿出今天下午他在办公室找到、可以派上用场的每一件东西。 一瓶擦拭用酒精。 一把棉花球。 纱布。 一管三秒胶。 笔型手电筒。 一把他从基地手术室偷来的镊子。 一把spyderco harpy不锈钢柄弧形折刀。 客厅里木头燃烧的味道从门缝飘进来,他仔细检查泰瑞莎的左大腿后方,花了好一阵子才找到旧伤口,宛如小毛毛虫的白色足印,不太明显的横在那儿。他打开酒精瓶,将棉花球压在瓶口,把瓶身倒过来。 异丙醇的刺鼻气味瞬间在房间扩散。 他用浸湿的棉花球消毒她的旧伤口,然后用力擦拭盘子。拉开折刀,刀刃看起来非常邪气,一整排锋利的锯齿、弯弯的线条,仿佛是蓄势待发的猎鹰尖爪。他弄湿一个棉球,先消毒刀刃,再擦拭镊子。 泰瑞莎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近乎恐惧的神情。 他做出「不要看」的嘴形。 她点点头,抿着嘴唇,咬紧牙关。 刀锋碰触到她旧伤口的皮肤时,她紧张得全身僵硬。他心里其实还没准备好要下手,可是他仍然硬着头皮往下割。 刀刃划破皮肤时,泰瑞莎咬牙吸进一大口气,显然很痛。 伊森很快地看了一眼她突然握成拳头的双手。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只专心做眼前的事。 幸运的是,刀刃非常锋利。他几乎不怎么需要用力,就像切开奶油,简简单单就割到她旧伤口的深度了,过程顺利到甚至不觉得他割伤了她。但是泰瑞莎的脸皱成一团,涨得通红,指关节用力泛白,鲜红色的血在她大腿后方流成一条长长的直线,看起来十分悽惨。 他记得她脸上的这个表情。 坚强而美丽的毅力决心。 他们儿子出生的那一晚。 第133页 刀刃割入四分之一英寸深,也许半英寸了也说不定,他想这个深度是否已经到达他要找的股二头肌。 他小心拉出刀子,放在盘子上,鲜血像一层机油包裹住刀刃,血滴飞溅在白色瓷盘上看来格外刺眼。泰瑞莎的内裤沾到了不少血,皮椅的缝隙上也积聚了一小滩。 伊森拿起镊子。 转亮笔型手电筒,用上、下排牙齿咬着, 倾身检查他刚割开的伤口。 用左手将伤口撑开。 右手将镊子小心地伸进去, 眼泪开始从泰瑞莎的脸滑落,她的双手用力拉扯自己的头髮。他想,如果这还不够深,她可能没办法忍受他再往下割了。 他慢慢张开镊子。 泰瑞莎从喉咙后头髮出一个低沉的喉音,从开始到现在这次的声音最大。 她的手指紧紧抓住椅子的雕花把手, 他不能出声安慰她或鼓励她,让他难过极了。 他把手电筒的光束对准伤口。 看到了他在找的股二头肌。 晶片在泰瑞莎的腿筋后发出如珠母贝般温润的光芒。 他从盘子上取过折刀。 手要稳,他告诉自己。 汗水流进眼睛里,好痛。 就快好了,亲爱的。 他将刀刃再插回伤口,鲜血立刻涌出,流下她的大腿。刀尖碰到股二头肌时,泰瑞莎抽搐了一下,可是他不因此迟疑。 伊森小心用刀尖在肌肉和晶片之间施力,成功将晶片揠了下来。 他缓缓拉出刀子,晶片黏在刀尖,似乎就快掉落。 他屏住唿吸。 折刀放上盘子后,他才敢用力吸气。 泰瑞莎看着他,焦急地想知道是否成功了。 他点点头,微笑,拿起一大卷绷带。她抓过去,压在自己的大腿后方,鲜血立刻浸湿绷带,伊森将新的再递给她, 最痛的部分似乎过去了,她脸上的潮红像发烧消退似的不见了。 五分钟后,血流的速度减缓。 二十分钟后,完全停了。 伊森将最后一团棉球用酒精浸湿,仔细擦拭伤口,泰瑞莎痛得缩了一下。然后他用手指捏合伤口,咬掉三秒胶的盖子,先挤出一大滴,再慢慢沿着伤口往下拉。 外头几乎已经全黑,书房里的温度愈降愈低。 他用手指固定伤口,五分钟后放手。 黏住了。 伊森走到椅子正面,将嘴唇凑到泰瑞莎的耳朵旁。 「我把它拿出来了,你表现得真棒。」 「要忍住不尖叫实在好难。」 「现在三秒胶合上伤口了,不过你得在这儿再待一会儿,给它一点时间干燥。」 「我快冻死了。」 「我去拿几条毯子给你。」 她点点头。 他对她微笑。 她的眼角还带着眼泪。 她做出「让我看看」的嘴型。 他从盘子上拿起折刀,将刀子的尖端举到泰瑞莎的眼前。 刀刃上的血随着温度降低,变得愈来愈黏,晶片就沾在上面。 她下巴的线条因生气而紧绷,觉得受到了侵犯。 她看着伊森。 不发一语,不过那无关紧要,他可以看到她脸上明白地写着:「这些他妈的混球!」 他把晶片从刀子上取下,用纱布把血和碎肉擦干净,递给她。然后他将手伸进翻领口袋里,掏出他下午在珠宝店买的金项鍊,秀气的细链子上有一个可以开关的心型小扁盒。 她说:「你太费心了。」 伊森打开小盒子,轻声说:「把晶片放在项鍊里,除非我叫你拿下来,否则你要一直戴着。」 * * * 客厅里很暖和。班恩的脸颊在火光中红润发亮,他正为开着门的木头壁炉素描:火焰,变黑的木材,噼碎的咖啡桌散落在底座。 「妈妈呢?」 「在书房里看书,你需要什么东西吗?」 「不用。」 「我们让她休息一会,不要去烦她,她今天过得很辛苦,」 伊森从沙发下的收纳盒拿了一大堆毯子,走回书房。 泰瑞莎冷得发抖。 他用毯子裹住她。 然后说:「我去煮点什么热热的东西给你当晚餐。」 她忍痛微笑:「那太棒了。」 他倾身在她耳边说:「一小时后再出来。可是不管多痛,你一定要以正常姿势走路。如果他们在监视器上看到你一跛一跛的,马上就会猜到我们做了什么。」 * * * 伊森站在厨房水槽旁,看着黑漆漆的窗外。三天前,夏天正式结束,叶子开始变色。天啊!结果秋天真的是一闪即逝,七十二小时内,天气从八月变成了十二月。 冰箱里的水果和蔬菜应该是最后一批新鲜食材,他几乎可以肯定接下来好几个月他们只能靠冷冻食物过活了。 他在汤锅里装满水,点燃电热炉。 拿出一个不小的平底锅在汤锅旁,开中火,倒进一点橄榄油, 他们还有五颗大蕃茄,刚好够用。 晚餐慢慢成形了。 他敲碎大蒜,将洋葱切片,全放进油锅里炒。 趁着爆香时,将蕃茄切成块状。 他觉得自己正站在西雅图家里的厨房,周六黄昏,他听着塞隆尼斯·孟克(thelonious monk)的爵士乐,开了瓶红酒,享受为家人烹调一顿美味大餐的乐趣。一星期的辛苦工作后,没有什么比这更能释放压力的了。这一刻感觉就像许多他们过去一起欢度的宁静夜晚,仿佛一切再正常不过。除了半小时之前,他才躲在屋子里唯一一个二十四小时持续监视系统照不到的死角,割开他太太的大腿后方,将她身上的追踪晶片拿出来。 第134页 除了那个。 他把蕃茄倒进油锅,用铲子压成泥,和洋葱搅拌在一起,再加入更多油,倾身靠向电炉,深吸一口带着甜味的蒸气,试着让自己的美妙幻想,再多延续几秒钟。 * * * 通心粉沖冷水时,泰瑞莎从书房走出来。她面带笑容,不过他可以看出她面具底下的勉强,但她走路的样子非常正常,完全没有跛行。他们在客厅铺了张毯子,挤在炉火前,一边听着收音机优美的琴声,一边吃晚餐。 赫克特,盖瑟今晚弹奏的是萧邦的曲子。 食物很可口。 火光很温暖。 只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 * * 半夜十二点之后, 班恩睡了。 噼开的咖啡桌只够他们烧两个小时,很快的,维多利亚式楼房里又冷得要死。 伊森和泰瑞莎面对面地躺在床上。 他轻声说:「你还醒着吗?」 她点点头。 「你的项鍊在哪儿?」 「我戴着呢!」 「拿下来放在床头柜上。」 她照做之后说:「现在呢?」 「我们静静等一分钟。」 * * * 他们在黑暗中穿好衣服。 伊森进房查看班恩,男孩在温暖的床上睡得很熟。 他和泰瑞莎一起走下楼梯。 两个人什么话都没说。 他打开前门,拉起厚棉衫上的连身帽,示意泰瑞莎照作。 他们走到外头。 街灯和前廊的灯光,这里一盏、那里一盏,点缀着黑夜。 很冷,一颗星星都没有。 他们走在马路中央。 伊森说:「我们现在可以讲话了,你的腿还好吗?」 「很痛。」 「你表现得真是太棒了,亲爱的。」 「我还以为自己会昏过去呢!不过,要是真能昏过去,也许还容易一点。」 他们往西朝公园的方向走。 很快就听到了潺潺水流声。 「我们在这里真的安全吗?」泰瑞莎问。 「我们在哪里都不安全。不过,我们身上没有晶片,至少摄影机不会拍到我们。」 「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十五岁,趁着爸妈睡着了偷偷熘出来约会,外面好安静。」 「我喜欢晚上出来。你以前从来没有熘出来过?连一次都没有?」 「当然没有。」 他们离开马路,走进儿童游戏区。 五十码外,唯一的一盏街灯照着正下方的鞦韆架。 他们继续走到公园末端的河岸边。 坐在快枯死的草地上。 伊森闻到河水的味道,但看不见它在哪里,他甚至看不到自己的手,「伸手不见五指」大概就是这样吧?他从不知道「不被看见」居然是这么舒服的一件事, 「我实在不应该告诉你的。」他说,「是我一时冲动。我只是无法忍受我们之间隐藏了这么大的谎言,受不了我们所知不同,」 「你当然应该告诉我。」 「为什么?」 「因为这个镇混蛋到了极点。」 「可是,外面世界没有比较好。如果你曾经想要离开松林镇,我已经彻底粉碎你的希望了。」 「任何时候,我都宁愿我面对的是真相。而且,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要离开。」 「那是不可能的,」 「任何事都是可能的。」 「只要出了围墙,我们三个在一小时之内一定会惨死。」 「我无法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伊森,我今天想了一整天,没有办法不想。我不要住在一幢到处装满监视器的房子里;我不要在和老公说真话时,还得用气音;我再也受不了住在一个我不能过问我儿子在学校学些什么的小镇上,你知道学校都教他们什么吗?」 「不知道。」 「你觉得这样没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 「那么,他妈的做点什么啊!」 「碧尔雀在山里的超级基地养了一百六十个手下。」 「镇上有四、五百人。」 「他们有武器。我们没有。听好,我告诉你真相,并不是想让你要求我毁掉这一切。」 「我不要再这样过下去了。」 「你想要我怎么做?泰瑞莎?」 「改变它。」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想要你儿子在这样的地方长大——」 「如果将这个镇夷为平地会让你和班恩过得好一点,我第一天接任警长时,就放火了。」 「我们正一点一点失去他了。」 「你说什么?」 「从去年开始的,现在愈来愈糟了。」 「怎么愈来愈糟?」 「他的心离我们愈来愈远了,伊森,我不知道他们教他什么,可是显然正将他拉离我们身边,我们之间开始筑起一道墙。」 「我会去查。」 「真的?」 「真的,可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不会把我告诉你的事透露给第三个人,一个字都不行。」 「我会尽力的。」 「还有另一件事。」 「什么?」 「这是我们在松林镇团圆之后第一次没有摄影机监视。」 「然后呢?」 第135页 然后,他倾身过去,在黑暗中吻她。 * * * 他们走过小镇。 伊森觉得有什么很小的冰点撞上他的脸。 他说:「这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吗?」 远方一盏孤独的路灯化身为雪花表演的舞台。 没有风,它们从天空直直地往下落。 「冬天来了。」泰瑞莎说。 「可是几天之前还是夏天啊!」 「夏天很长,冬天很长,春天和秋天弹指即过。去年冬天一共持续了九个月,耶诞节时,积雪几乎有十英尺高。」 他伸出手,握住她戴着手套的手。 整个山谷里安安静静。 一点声音也没有。 伊森说:「我们可能是在任何地方,也许是瑞士阿尔卑斯山的小村落,只有我们一对爱侣半夜出来散步。」 「不要这样。」泰瑞莎警告他。 「怎样?」 「假装我们是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那些喜欢假装的镇民最后全疯了。」 他们不走大街,只走小路。 所有的房子都没亮灯,山谷里没有人烧柴,下着雪的空气感觉清新纯净。 泰瑞莎说:「有时候,我会听到尖叫和嘶吼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可是我听到了。班恩从未提起,可是我知道他也听到了。」 「是畸人发出的声音。」伊森说。 「很奇怪,他从来没问过我那是什么声音,好像他早就知道似的。」 他们走在医院后头、往南延伸、让人误以为可以离开小镇的马路上。 前面没有街灯了。 黑暗从四面笼罩住他们。 四分之一寸薄薄的积雪洒在柏油路面上。 伊森说:「我今天下午去看过韦恩·强森。」 「明天晚上,轮到我带晚饭去给他。」 「泰瑞莎,我骗了他。我告诉他事情会愈来愈好,我告诉他这不过是个寻常小镇。」 「我也是。但是,那是他们强迫你这么说的,不是吗?」 「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做任何事。说到底,其实都是自己的选择。」 「他还好吗?」 「你觉得呢?害怕、恐惧、心乱如麻。他以为他已经死了,而这里是地狱。」 「他会逃跑吗?」 「大概会。」 走到森林的入口时,伊森停下脚步。 他说:「围墙就在前面差不多一英里的地方。」 「它们是什么样子?」她问,「畸人?」 「就像童年噩梦里的坏东西,像躲在床底下、衣柜里的怪物,好几百万只。」 「而你说我们和它们之间有一道围墙?」 「很高大的围墙,还通了高压电。」 「噢,那就还好。」 「山顶上还有好几个狙击手。」 「可是碧尔雀和他的手下却安全地住在山壁内部。」 泰瑞莎往下走了两步,雪花飘落在她的肩膀和连身帽上。 「告诉我,这些漂亮的小房子和白栏杆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我猜他是想保存我们原来的生活方式。」 「为谁保存?为了我们,还是为了他?也许应该有人告诉他,我们的生活方式早就结束了。」 「我试过了。」 「我们应该全住在山壁里,一起思考出路,我才不要在这个疯子的玩具小镇里住上一辈子!」 「嗯……负责的人看法和你大不相同。听好,我们无法在今晚改变一切。」 「我知道。」 「可是,我们会改变它的。」 「你发誓。」 「我发誓。」 「即使那会让我们失去一切?」 「即使那会让我们失去性命。」伊森往前站,张开双臂,将她拉近,「请你信任我,你必须假装一切如常地继续过活。」 「我的心理医师一定会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什么心理医师?」 「每个月一次,我会去和心理医师谈一谈,我相信镇上每个人都是,只有那段时间,我们才可以对另一个人类说出自己真正的感觉,我们唯一能分享恐惧、想法和秘密的时间。」 「什么都可以谈?」 「是,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 伊森觉得自己脖子后的寒毛都站起来了。 他强压下心中怒火,这时发脾气没有任何帮助。 「和你谈的人是谁?」他问,「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长得非常漂亮。」 「她叫什么名字?」 「潘蜜拉。」 他闭上双眼,深深吸进一口充满松香的冷空气。 「你认识她吗?」泰瑞莎问。 「认识。」 「她是碧尔雀的手下?」 「她是他的左右手。关于今晚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能告诉她,也不要提起你的晶片,明白吗?什么都不能讲,否则我们三个就死定了。」 「明白。」 「她曾经检查过你的大腿后方吗?」 「不曾。」 「有任何人检查过吗?」 「没有。」 他看了一眼手錶,凌晨两点四十五分,时间差不多了。 他说:「听好,我必须去一个地方。我先送你回家。」 「又要去见凯特?」她问。 「还有她的同伙,碧尔雀非常想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第136页 「我也要去。」 「不行,她要我一个人去,如果你一起出现,事情会变得很——」 「突兀?」 「可能会吓到她。而且,她和她那一伙人说不定还杀了人。」 「谁?」 「碧尔雀的女儿,她来镇上卧底。重点是,我不确定他们有多大的危险性。」 「你一定要小心。」 伊森握住太太的手,两人转身走往家的方向, 松林镇的灯光在雪花里一片朦胧。 他说:「我会的,我的爱。」 17 站在松树林里,她真心觉得没有什么比晚上飘落的雪花更漂亮了。 十年前,离小镇三英里的森林发生火灾,她站在燃烧的大树旁,看着余火从天而降。今晚的雪夜让她想起那天的画面,唯一不同的是雪不是红的,甚至还微微反射着绿光,如火般的绿光。每一片雪花降落的过程都留下一条发光的轨迹,森林的地面、马路上和被雪覆盖的小镇房舍屋顶全像装了led灯似的闪闪发亮。 落在伊森和泰瑞莎肩上的雪花也闪闪发亮。 仿佛他们被洒上了魔法金粉。 潘蜜拉甚至不需要躲在树干后。 她看得出伊森没带手电筒,而没有街灯和前廊灯的树林里这么黑,她一点都不担心自己被发现。即使只相距十五英尺,只要不发出任何声响,她就可以安全地静立原地聆听他们的对话。 她本来不该在这里的。 理论上,她应该监视新来的韦恩,强森,今晚是他在松林镇的第二晚,根据统计,第二晚可是逃跑的高峰期。不过她觉得韦恩会比预期的更快顺服,可能不会带给她什么麻烦。毕竟他是个百科全书推销员,他的职业性质,就她看来,代表了某种程度的服从性。 所以,她没去监视韦恩,反而熘进伊森家对面的空房子,躲在客厅窗帘后面,直接盯着伊森家的大门看。 碧尔雀知道她擅离职守一定会很生气。她的决定一开始可能会让她被骂得很惨,不过到了最后,在她的老闆终于冷静下来听她把话说完之后,他就会对她聪明的行动大加赞赏。 她以前也对凯特,柏林格做过同样的事。连续两星期守在那女人家外头,总算让她抓到她半夜出门。可是要追踪她和她丈夫没那么简单,潘蜜拉很快跟丢了,眼睁睁地看着凯特在她眼前潜入地底,消失无踪。她试着说服碧尔雀让她调动一些人马,可是他指出艾莉莎已经在追查这个案子,断然拒绝了。 哼!看看到最后,你得到什么他妈的后果? 以她的眼光来看,那个老头对新警长的容忍度实在用不着这么高。 她搞不懂,看不出来碧尔雀到底从布尔克身上看到什么值得重视的特质。是,伊森的拳脚功夫是不错;是,他有能力管理小镇的运作。可是,看在老天的份上,想想他带来的麻烦,再厉害的人都不值得。 如果事情由她决定(她相信这一天很快就会来临),两星期前她就会处理掉伊森一家人。 她会把班恩和泰瑞莎用链子栓在通电围墙后面。 让畸人吃掉他们。 有时候,睡着时,她会想像伊森儿子的尖叫声,勾勒伊森亲眼看着他的儿子、老婆被开膛剖肚、生吞活剥的模样,但是,她不会让畸人吃掉伊森。她会把他关上一个月,也许两个月,去他的,关上一整年好了,需要多久,就关多久。强迫他不断重复观看畸人吃掉他妻儿的影片,在囚室里一次又一次地重播,将尖叫声开大,直到那个男人彻底疯了为止。等到他的身体变成一具空壳,神智完全崩溃时,她才会放他回镇上,然后再派给他一个卑下的工作,服务生或秘书之类无聊又悲哀的工作。 当然,她会每个星期去看他。 她只希望她的方式正确,他还会认得她是谁,还会记得她从他身上夺走了什么。 然后,终其一生,他只能以一个可怜虫的姿态活下去。 对付伊森·布尔克之类的人就应该用这种方法。想逃跑的人,就该被消灭。杀鸡儆猴。 你当然不该让他们当上他妈的警长。 她微笑。 她已经抓住他的小辫子了。 终于。 她躺在基地宿舍床上的梦想,头一次看似有成真的机会了。 她不太确定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不晓得该怎么利用手上的武器实现她既黑暗又美丽的幻想,可是她终究会想出办法的。 这个念头让她开心极了。 站在松树之间的黑暗中,看着闪着绿光的雪花飘散,她忍不住微笑。 18 伊森站在有四百个座位的戏院对开大门前,大街和第八街交叉口。工作人员下班时已经锁上大门,从玻璃窗看进去,大厅一片漆黑,看不见里头挂的电影或百老汇海报。这里的节目是半固定的,音乐表演、社区剧团、镇民集会,每周五晚上放映一场老电影,两年一次的市长、市议员选举也在这里举行。 伊森又看了看手錶,三点零八分。 凯特迟到八分钟不代表什么。 他将手放进口袋里取暖。 雪停了,但气温非常低。 他将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右脚换到左脚,可是这个动作没办法让他暖和起来。 戏院角落出现了一个影子,直直朝他走来,踩在雪上的脚步声嘎吱嘎吱响。 第137页 他站直身体,不是凯特。 走路的样子完全不同,而且体型也太过庞大。 伊森紧握口袋里的折刀,她迟到五分钟时我就该离开的,一定有事出错了。 一个身着黑色连身帽棉衫的男人停在他面前。 他比伊森还高,肩膀也比伊森宽,脸上蓄着短短的鬍子,全身散发着牛奶的酸甜味。 伊森从口袋缓缓抽出折刀,大姆指抵着刀刃上的锯齿。 只要一秒钟,他就能拉开折刀。 只要一扬手,他就能杀伤这个人。 「那不是个好主意。」对方说。 「凯特在哪里?」 「我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首先,把刀子收回口袋里。」 伊森将手放回口袋,但仍然紧紧抓着刀子。 他记得看过这个男人的档案照片,可是从未在镇上遇过他,伊森此刻又冷又累,实在想不起他的名字。 「然后,看到那丛灌木了吗?」他指着大街和第八街交叉口另一侧的杜松,坐落在一张长椅后方,旁边还立着公车站牌,只是当然,从来没有公车经过,那不过是这个镇上的另一样虚饰。但是每个星期中的某一天,倒是会有个发疯的老太太整天坐在长椅上,等待那辆不会出现的公车。 「我现在要过街了。」男人说,三一分钟后,到灌木丛后和我会合。」 伊森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转身离开。 伊森看着他步伐沉重地走过空旷的交叉路口,头上的交通号志也从闪烁的黄灯变成刺眼红灯。 他站在原地等。 一部分的他在心里尖叫,一定有什么不对劲,不然为什么不是凯特来见他。 告诉他,他应该立刻转身回家。 那男人过了马路,消失在灌木丛后。 伊森等着,看着红、黄、绿的号志分别亮了三回。他才走出遮雨蓬,开始过马路。 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起那个人的名字了,布兰德利,因明。 大街上一片静寂。 空无一人的街道反而让他心里更焦躁,没有灯光的建筑,头上的红绿灯不停轻声嗡鸣,轮流亮着绿光、黄光和红光照耀着飘下的雪花。 他走到长椅旁,绕到后面的灌木丛。 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了。 他可以感觉到。 他的眉心不停抽动,仿佛是个不祥的预兆。 他没听到脚步声,只是他眼前一黑的半秒钟前,觉得有人对着他的脖子后方吹了一口热气。 他的第一个直觉是反抗,手放进口袋,想抓住折刀。 他的身体重重摔上地面,半边侧脸埋进雪里,好几个人飞快压上他的背。 他又闻到了那股又甜又酸的牛奶味。 布兰德利轻声在他耳边说:「你先乖乖躺着。」 「你他妈的做什么?」 「我看你不像是会自愿加入『徘徊者』的那种人,不是吗?」 「是。」 伊森用力,还是想摆脱压在他胸口下的手臂,不过完全没有效果,他连动都没动一下。 「我们要带你在镇上绕一绕。」因明说,「绕到你头昏脑胀,分不清东西南北。」 「凯特完全没提过这回事。」 「你今晚到底想不想见她?」 「想。」 「那么,你就非这样做不可,这就是所谓的『不可协商条款』,如果你不照做,我们现在就可以取消整件事。」 「不行,我一定要见她。」 「我们现在要从你身上爬起来。然后,我们会拉你站起来,你不会趁机挥拳揍我吧?」 「我会试着控制自己的,」 压在身上的重量不见了。 伊森吸进一大口气。 两只手从腋下将他拉起来,让他站好,可是并没有立刻放开。 他们将他带到大街和第八街的交叉口,伊森记得他面对的方向是北边。 因明说:「记得小时候玩的『帮驴子贴尾巴』吧?【※pin the tail on the donkey。美国小朋友生日会上常见的游戏。先用布蒙住一个小朋友的眼睛,领着他转圈圈,再让他拿着纸尾巴去贴在墙上没有尾巴的驴子画像身上。】我们现在要先蒙住你,带你转很多很多圈,不过别担心,我们不会让你跌倒的。」 他们足足将他转了二十秒,速度快到他们停手后,伊森的脑袋仍转个不停。 因明对大家说:「我们带他走那条路吧!」 伊森站都站不稳,像酒店关门后醉醺醺走回家的酒鬼,不过旁边的人帮忙架住他,让他至少不会跌倒。 他们走了好久好久,久到伊森早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一路走来,只有他们的唿吸声,还有几个人踩在雪上的脚步声。 * * * 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伊森听到一个喀啦声,像是什么东西靠着生锈的铰链被打开了。 因明说:「我得先提醒你,这个部分需要一点技巧。伙伴们,将他转过来。我先下去,记得再检查一次他蒙眼巾后头的结有没有绑紧。」 他们将他转了一百八十度,因明说:「我们要先让你跪下。」他的声音变成从伊森的脚下方传来。 伊森的膝盖碰到了雪。 他可以感觉冰冷的寒意透过牛仔裤袭来。 因明说:「我要抓住你的靴子,将它放在木梯上,你感觉得到吗?」伊森右脚的鞋跟碰到了一块一英寸宽、四英寸长的板子,「现在,把另一只脚放在右脚旁,好。伙伴们,抓牢他的手臂。警长,继续再往下跨一步。」 第138页 即使眼睛被蒙着,伊森也能感觉他的高度往下降了一大截。 他的脚碰到下一块木头。 「伙伴们,将他的双手放在最高的那块木头上。」 「这一阶降下的高度是多少?」伊森问,「还是我不想知道的,」 「你还有二十阶要下。」 因明的声音听起来距离很远,不但在他下方,甚至还带着回音。 伊森将双手移向板子的两边,测量它的宽度。 木梯摇晃得很厉害。 每往下降一步,它就左右摇摆,呻吟,晃动。 当他的靴子终于碰触到不平坦的坚硬地面时,因明抓住他的手臂,将他从梯子下拉开。 伊森听到梯子嘎吱作声,其他人开始爬下来,然后生锈的铰链又响了一次。 头顶上方有扇门被用力关上。 因明站到他身后,解开蒙眼布上的结。 拿下黑布。 伊森站在他这辈子见过腐蚀得最严重的水泥地上,他看向举着煤油灯的因明。跳跃的微弱火光让他的脸化成一幅由光与影分割而成的抽象画。 伊森说:「这是什么地方?布兰德利?」 「你想起我的名字了?是不是?真好。我们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之前,先来聊一聊,然后才知道你能不能活到听到答案的时候;万知道你可以加入我们呢?还是会死在你现在站的地方?」 杂乱的脚步声包围住伊森。 他和两个戴着黑色连身帽的年轻男人对看,他们手上各握了一把弯刀,看伊森的眼神仿佛说着有必要的话,他们很乐意使用它。 「我们事先警告过你了。」布兰德利说。 「『不准带晶片,否则不用来了。』」 「没错,现在我们要看看你有没有乖乖遵守规定,脱光。」 「什么?」 「脱掉全身的衣服。」 「我不要。」 「标准流程是这样的:他们负责检查你衣服的每寸布料,而我则负责检查你身体的每寸皮肤。我晓得昨晚你和凯特碰面时身上还带着晶片,换句话说,你的大腿后方最好有一道新鲜的、丑陋的、刚缝上的伤口。如果没有,如果我认为你在欺骗我们,你猜我们会怎么做?」 「布兰德利,我完全遵守——」 「猜猜看。我们会怎么做?」 「怎么做?」 「我们会用弯刀把你砍死,就在这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样会引发大战的,布兰德利。』你是不是这么想?嗯,再猜猜我们怎么办?我们才不在乎呢!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伊森拉开皮带,脱下牛仔裤,把内裤退到小腿,然后说:「来吧!不要客气!」 伊森将连身帽棉衫递给其中一个拿刀的年轻人,他脱掉内衣后,布兰德利在他身后蹲下,用戴着手套的手抚摸伊森大腿后的伤疤。 「是新伤口。」他说,「你自己割的吗?」 「是。」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 「癒合时期要保持清洁干燥,脱掉靴子。」 「提出这么亲密的要求前,你至少应该先请我吃顿饭吧?」 没有人理会他的俏皮话,连个窃笑声都没有。 很快的,伊森一丝不挂地站着。 三个人就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线检查伊森的衣服,把每一个袖子、口袋全翻开来搜查。 这个古老的地下阴沟大约六英尺长、六英尺高,触目所及的每一块水泥都已斑驳到看起来不像水泥,如果说这是欧洲城镇的地下墓穴,相信也没有人怀疑,不过这大概真的只是二十一世纪松林镇留下的原始公共建设遗蹟罢了。 隧道斜斜往上,伊森猜测这里应该是小镇东边。很合理,巨大的山壁在暴风雨时应该会排出极大量的水,天气一热,融雪也是从这儿流出。即使现在,他也还能看到自己脚下有一小条流水蜿蜒穿过破碎的水泥。 布兰德利抬起头,将他的内衣扔给他,说:「你可以穿衣服了。」 * * * 他们沿着隧道往上爬,脚步踩在水流中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又冷又湿的空气中有股挥之不去的失望,这些农人很想杀他,等不及支解他,只不过他没给他们足够的藉口。 天花板很低,伊森必须驼着背走路才不会撞到头。 隧道的状况不佳。 不时可以见到入侵的藤蔓爬满墙面。 水泥下的钢筋裸露。 树根。 融化的雪水流入,从天花板滴下来。 煤油灯只能照到前方二十英尺处,光线之外急促而细小的脚步声传达出一种仿佛走不到尽头的错觉。 他们走过和其他隧道交会的洞口。 见到更多伸入黑暗的梯子。 伊森的靴子踩到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岩石。 泥土。 暴风雨冲下山的碎片。 甚至是一只老鼠的头盖骨。 * * * 他不知道他们在黑暗中走了多久。 感觉上似乎已经过了一世纪,却又仿佛只有几秒钟。 空气的味道变了。 隧道里的空气不大流通,但温度比镇上温暖一点。 现在却有持续的微风从外头吹进来,带入新鲜的冷空气。 本来在水泥地上的小水流扩大成一条湍急的小溪,除了踩在水上的脚步声,还出现了一个愈来愈响的声音。 第139页 他们走出隧道,进入一个布满岩石的河床。 伊森跟着他们爬上河岸。 他们走到平地时,纷纷停下来喘口气,他终于听出来让大家得大声喊叫才能沟通的那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到底是什么了。 在一片黑暗中他看不到,不过他相信在不远处有个瀑布正奔流飞扑地从天而降,他听到水流撞击岩石溅起的水花声,脸也感觉到水雾所带来的湿气。其他的人开始继续往前走,他像拉着救生索似地跟着煤油灯的微光,看着他们爬进浓密的松树林里。 他看不到任何路。 瀑布的水声慢慢变小,小到除了他自己在稀薄空气中的喘气声外,什么都听不到。 走隧道时,他觉得好冷,现在却一直冒汗。 而他们仍然继续往上爬。 树和树之间的距离好近,只有极少量的雪花能穿过遮蔽物到达地面。 伊森不停回头张望,寻找松林镇的灯光,可是身后只有无尽的黑暗。 突然,树再也没有地方可以长了。 所有的大树都在岩壁之前停住。 其他人却没有停步,连速度都没减缓,直接走向岩壁。 因明转头对他喊:「很陡,可是有路可以走。你只要注意把脚踩在我们踩的地方,然后暗自庆幸还好现在天这么黑。」 「为什么?」伊森问。 其他人都笑了,可是没人回答。 刚才走过的森林已经很陡了。 现在这个坡度,只能说简直是疯了。 因明将煤油灯挂在一条皮带上,把它甩过肩头,好空出手来,让自己可以四肢并用。 因为你非四肢并用不可。 岩壁以五十度左右的角度往上延伸,一根锏缆被钉在岩石上,旁边还有一条上面有许多踏脚的凹痕、看起来应该是用来帮助人们往上爬的小径,大部分的凹痕似乎是天然的,不过也有一些显然是人工凿出来的。然而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伊森抓紧生锈的钢缆,将它当成保命的护身符。 大家开始往上爬。 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见煤油灯摇晃着,将光线投射在邻近区域。 第一个转折点后,坡度更陡了。 伊森完全搞不清楚他们到底爬了多高,不过他害怕地猜想应该是比松林高了。 风不停地吹。 没有底下树木的保护,岩石上的雪累积到四分之一寸。 所以,现在的路况又陡又滑。 连因明和他的手下也不得不放慢脚步,每个人都走得很小心,每踏出步前总会再三确认踏脚处的安全。 好冷,伊森的双手愈来愈僵。 到了这个高度,钢缆上全结了冰,每走一步,伊森得先把上头的雪掸下来,才能继续。 过了第六个转折点,岩壁突然变成垂直。 伊森全身都在发抖。 他的两条腿宛如果冻一样。 他不确定,但攀爬时扯动的肌肉似乎拉开了他伤口缝线,鲜血从大腿后方流进靴子里。 他停下来喘口气,同时在心里对自己喊话。 当他再度抬起头时,煤油灯已经不见了。 在他之前,一片黑暗。在他之后,还是一片黑暗。 「警长!」 因明的声音。 伊森往上看,往下看,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布尔克!这边!这边!」 他望向岩壁的另一端。 二十英尺外有灯光,但不是往上。不知为什么,他们居然贴着光熘熘的山壁移动。 「你到底来不来啊?」 伊森往下看,终于看见了。离他一大步的地方,有一块六寸宽的木板被嵌在岩壁上,一根细锏缆在上方和木板平行, 「赶快走吧!」因明大喊。 伊森从踩脚处悬空跨过两英尺,站上那块六寸宽的木板,上头全是雪水,而他牛仔靴的鞋跟有一半悬在木板外。 他紧紧抓住钢缆,开始移动右脚,可是平滑的鞋跟在结冰的木板上失去了摩擦力。 他的脚滑出去。 听到自己的叫声。 他的胸膛用力撞向岩壁,身体的重量将他往下拉,他只剩一只手抓住钢缆,几乎就要抓不住了,卷在一起的金属线割伤了他的手指。 因明对他大叫,可是伊森听不清楚他叫了些什么。 他的心力全放在那条冰冷、割人的钢缆上,他可以感觉到他的抓力慢慢减弱,而靴子就快从脚上掉进深谷里了。 他看见自己往下滑,想像着他的肚子撞上峭壁,手脚在石块上摩擦的惨状。有什么比在一片黑暗中坠入山谷更糟的死法吗?如果在白天坠谷,至少还能看到即将撞上的坚硬地面,至少有一丝机会得已准备好迎接死亡。 他用力将自己拉上去,终于,他的靴子又站回木板上。 倾身靠在岩壁上。 气喘吁吁。 他的双手流血。 双腿颤抖。 「嘿!小瘪三,试着别弄死自己好吗?」 所有人放声大笑,脚步声开始离去。 没有时间让他休息。 他小步小步地往左移,横行在岩石的表面上。 五分钟的戒慎恐惧之后,煤油灯过了转角,消失了。 伊森跟随在后,看到一条稍宽的路径,他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第140页 再也没有钢缆和木板。 现在他们改在缓坡上前进。 也许是因为他早就精疲力竭,也许是他过度分泌的肾上腺素消退了,伊森居然完全没留意到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从户外走进室内。 煤油灯现在照耀着他身边的每一片岩壁,连头顶也不例外,温度更是升高了十度。 脚步声产生回音。 他们走进一个大山洞 前方,人声鼎沸。 音乐。 伊森跟着他们走到通道尽头。 突然出现的强光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的领路人继续往前走,可是伊森在打开的大斗前停了下来。 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无法和他几分钟前刚经歷过的世界串联在一起。 这个房间至少五、六千平方英尺,看起来就像一幢舒适的房子。天花板中心挑高、四角低矮,落差至少超过二十英尺,大量的火光将岩壁映成温暖的砖红色。到处都点着蜡烛、火把,远远的角落有几盏油灯挂在铁线上,显然是分隔出去的室外吸菸区。到处都是人,一小群一小群聚在一起,人们跳舞,坐在壁炉旁聊天,不远处有三人乐队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表演,小喇叭、低音提琴和直立式钢琴,伊森猜他们一定是将钢琴支解成一片一片,再拿来这里拼凑的吧?弹琴的是赫克特·盖瑟,他领着乐队弹奏出高低起伏的爵士乐,美丽的乐音让人产生置身纽约俱乐部里的错觉,每个人都盛装打扮,伊森非常确定他们不可能穿成那样爬他剐走过的山路。 很多人吸菸。 在乐声中交谈。 相互微笑。 开怀大笑。 酒精的气味宛如香水般飘散。 突然,凯特出现在他面前。 她把头髮染回红棕色,穿了一件无袖的黑色小礼服。 她面带微笑,玻璃酒杯映在她眼睛里,犹如闪亮泪光,她说:「世界上有那么多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酒馆,你却偏偏走进了我这一家。【※电影《北非谍影》(casanca)中旧情人重逢时,男主角对女主角说的台词。】」她伸出手轻抚过他厚棉衫的左手衣袖,「你来的时候走得很辛苦吧?我来帮你找件干衣服。」 她领着他穿过群众,走向房间的另一端,转进一个小房间,人们在这里穿的衣服全整齐地挂在木头架子上。 「四十二寸,加长,对不对?」她问。 「是的,」 她从一排挂满干燥、老式剪裁正式服装的架子最末端取出一套黑西装。 「看起来真像你以前上班的西装,不是吗?皮鞋和袜子在那边,赶快换了衣服出来吧!」 「凯特——」 「等你出来我们再谈。」 她走出去,将他独自留在更衣室。 他脱下连帽棉衫、内衣、湿透的牛仔裤。走到墙边的长椅坐下,踢掉靴子,转头检查他大腿后方的伤口。 有两、三针蹦开了,还好他带了备用的纱布和胶带。 他将大腿缠紧止血,然后用他的湿内衣将从伤口一路流到脚踝、已经干掉的血迹擦拭干净。 * * * 走回派对的时候,伊森无法否认焕然一新的感觉真好。更衣室里有面大镜子,他将头髮梳回自己还是联邦探员时的髮型。 山洞的一边搭了个酒吧檯。 伊森穿过群众走过去,在一张没人的高脚凳上坐下。 酒保靠了过来。 白色牛津衬衫、黑色领带、黑色背心。 时髦的復古打扮。 他在吧檯严重磨损的暗色木头桌面放下一小张方形餐巾纸。 伊森在镇上看过他,他们从未交谈过,不过他知道他一个星期里有几天在杂货店当收银员。 「你想喝点什么?」酒保问,听起来仿佛他不认得伊森,或者一点都不在乎他是警长。 「你有什么?」伊森问,一边望向镜子墙面前排成一列的酒瓶,他看见波本威士忌、苏格兰威士忌、伏特加,可是大部分瓶子都快见底了。相对的,没贴标籤的透明液体则货源充足。 镜子墙面上贴了好几十张拍立得照片,中央的一张引起他的注意,是凯特和艾莉莎的近照。两个女人都打扮成一九二〇年代的摇摆女郎,戴着报童帽,剪着鲍伯头,化浓妆,加上长长的珍珠项鍊。她们脸贴着脸,看起来像喝醉了,但在照相时,显然非常开心。 酒保又问:「先生?喝什么?」 「约翰走路蓝标。去冰。」 「其实,这些瓶子的装饰效果大过实质作用,只在非常特别的场合,我们才会开来喝。」 「好吧!那么你推荐我喝什么?」 「纯马丁尼好了。」 「那就来一杯马丁尼吧!」 他看着酒保从好几瓶没有标示的瓶子将酒倒进一个巨大的马丁尼杯子,然后把它放在伊森面前的餐巾纸上,放上一小片青苹果装饰。 酒保说:「干杯!这一杯我请客,」 伊森举起酒杯时,凯特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好,现在,请不要太挑剔。」 他啜饮了一口,她在他身边坐下。 他说:「哇!嗯,至少玻璃杯是正确的,这还是我头一次想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呢!」 那杯酒没有香气,可是舌头却感到一阵刺激的麻辣,然后是极强的柳橙涩味,最后则是非常非常短的余韵,短到仿佛它突然决定跳崖自杀,咻一下子就不见了。 第141页 他将马丁尼酒杯小心地放回餐巾纸上。 「你该不会已经学会欣赏这些私酿的劣质琴酒了吧?」 凯特大笑:「你看起来很帅,布尔克探员。我必须说优雅的黑西装配上领带确实比伐木工警长的打扮适合你一千万倍。」 从镜面的反射,他看到许多人在乐队的爵士慢歌中翩翩起舞。他也看见因明和他的手下全换上燕尾服,将一个空玻璃罐传来传去,看着乐队的表演。 伊森伸手拿住马丁尼酒杯的玻璃高脚,想再来一口。 「很棒的地方。」他说:「你们怎么有办法把这些东西全搬上来。」 「我们花了好几年,不是一朝一夕就弄好的,很高兴你能来。」 「欸,我差点来不了。可是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场合?化妆舞会吗?」 「算是吧!」 「那么,我们该假装成什么呢?」 「这就是重点了,伊森。在这里,没有一个人需要假装,人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当真正的自己。」她转动高脚凳,观察人群,「我们在这里,可以谈过去,谈我们以前的生活,谈我们是谁,谈我们之前住在哪里,我们记得心爱的人、被迫分开的人,我们谈论松林镇的一切,我们谈任何我们想谈的事。这个房间里没有人感到恐惧,在这个房间里,我们不允许恐惧存在。」 「你们谈论过离开松林镇吗?」 「没有。」 「所以你从来没去过围墙吗?」 她啜饮了一口马丁尼的替代品。 「只有一次。」 「可是你没翻越围墙。」 「没有,我只是想看一看。自从我们开始在这个山洞聚会后,一共有三个人翻越围墙。」 「他们怎么办到的?」 她略显迟疑:「有一条秘密地道。」 「让我猜一猜。」 「什么?」 「没有一个回来。」 「答对了。」她从高脚凳上下来,「和我跳支舞吧!」 伊森牵起她的手。 他们走过不怎么平坦的石头地板,挤进跳慢舞的人群里。 他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背部,但仍然保持着礼貌上应有的距离。 「哈洛不会介意的。」凯特说,「他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人。」 伊森将她拉近一点,他们的身体几乎要碰在一起了:「这样呢?」 「我说他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人,可不是故意刺激你。」 不过她并没拉开距离。 他们跳着舞。 能再碰触她的感觉真好,他痛恨自己居然出现这个念头。 「这些人对我来这里有什么看法?他们表现得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警长跑进来了。」 「喔,他们知道,我们事先讨论过。我说服他们,你值得我们信赖,而且我们需要你,我用项上人头为你画押作保。」 「你们的确需要我,这句话说得没错。」 「问题是,你真的站在我们这边吗?」 「如果我说不,我会不会被脱光衣服刺死,然后弃尸在马路中央?」 他感觉到凯特的指甲掐进他的肩膀。 她的眼睛里全是怒火。 「这里没人伤害过艾莉莎,我们不是革命分子,伊森。我们来这个山洞不是为了囤积武器、计划作战。只是想在一个不受监视的地方聚会,享受一下当人,而不是囚犯的感觉。」 他领着她跳出人群外。 「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他说。 「什么?」 「事实上,是两件事。第一,你怎么知道你的大腿后方埋了追踪晶片?第二,你怎么知道如果把晶片拿出来,监视器就看不到你了?我实在不相信你可以自己猜到这一点。」 她转头,不敢看他。 伊森将她拉出大山洞,躲进一个气温较低的通道里。 他终于发现了那个从一开始就存在的问题,在他心底的疑惑,可是一直等到他真的说出问题,他才明白答案多么简单。 他说:「凯特,看着我,告诉我关于艾莉莎的真相。」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天啊!他忘了他多了解这个女人,他多么容易就能看穿她。他想起吧檯后凯特和艾莉莎的合照,看到她眼中再也隐瞒不了的激动情绪,她的痛苦,她的失落。 「她不只是他们派来卧底的,是不是?」 凯特眼里全是泪水。 「她也是你的卧底。」 眼泪沿着脸颊流下,她没伸手去擦。 她说:「艾莉莎主动来找我。」 「什么时候?」 「好几年前。」 「好几年前?所以你什么都知道?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不,她从没告诉我们围墙外有什么。她说,为了我们的安全,她不能说。事实上,她很清楚地让我们明白,离开小镇就是死路一条,她和我们一样都只能待在这里。我相信她,我们大多数的人都相信她。我不晓得艾莉莎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晓得她不在镇上时住在哪里,更不晓得为什么她知道这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可是她痛恨对待我们的方式,认为太多限制并不合理。她说,她来的地方有很多和她看法相同的人,所以她冒着生命危险来帮助我们。」 「她是你的朋友吗?」 「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所以那个青椒、那张秘密纸条、艾莉莎的调查报告……」 第142页 「都是演给他们看的,他们派她来调查我们,也许她已经被盯上了,他们开始怀疑她。」 「你知道『他们』是谁吗?她告诉过你吗?」 「没有。」 三人乐队换了一首新曲子,轻快的旋律从山洞传过来。 大家配着音乐跳起吉鲁巴三步。 伊森说:「艾莉莎三天前的晚上来过这里吗?」 「没有,我们那天没有聚会,太危险了,可是她之前来过好多次了。她死的那晚,我和她在陵墓碰面,我们讨论她接下来该怎么做。他们要她第二天交出一份完整的报告,他们要她列出名单,把我们全供出去。好让他们杀鸡儆猴,」 「你和艾莉莎决定接下来她应该怎么做?」 「捏造一个藉口解释为什么她没来参加我们的聚会,那是唯一的选择。」 「你和艾莉莎是什么时候分开的?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们分开后,我走路回家,听到大钟敲了两声。」 「你们在哪里分开的?」 「第八街和大街的交叉路口。」 「她和你分开后,去了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她往哪个方向走?」 「喔,我相信她是往南走的。」 「往医院的方向?」 「是。」 「你确定不是你们成员中的某个人杀了她?也许有人想知道她所知道的真相?有人不惜杀人也要逼问出真相?」 「不可能。」 「你百分之百确定?今天晚上带我上山的那几个可都是狠角色,更别说他们还有弯刀!」 「嗯,那是因为他们不相信你,可是他们都爱艾莉莎,每个人都喜欢她。话说回来,我们全知道围墙下的秘密地道,艾莉莎从来不阻止任何想离开的人。」 「那么,为什么大家不离开?」 「因为离开的人,没有一个回来。」 * * * 最后,他还是喝到了约翰走路蓝标。 凯特熘到吧檯后,请酒保给她那瓶酒和两个威士忌杯,拿到一张远离人群的小桌子。 他们喝酒,看人,听音乐。伊森仔细观察每一张脸,心里愈来愈惊讶,因为在这房间里的人没有一个是他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 这些人在松林镇里全是循规蹈矩的模范居民。 完全遵守规定,绝不惹是生非。 大部分在这里的人都是他以为对松林镇不自由的生活毫无怨言的人,可是他们却忍受剧痛取出自己的晶片,就为了换取在这个山洞里几个小时喝酒、跳舞、聊天的快乐时光。 乐队演奏了最后一曲后鞠躬下台。 房间里的气氛立刻改变, 大家开始找桌子坐下,或者干脆靠着石墙坐在地上。 伊森倾身问凯特:「发生什么事了?」 「你自己看。」 凯特的丈夫走向他们的桌子。 伊森站起来。 「我是哈洛·柏林格。」他自我介绍,「我相信我们还没有机会认识彼此。」 「伊森·布尔克。」 他们握手。 「你是我太太很久之前的工作伙伴。」 「没错。」 「希望有机会可以听到你们当时的英勇事迹。」 他们坐下。伊森想,不知道凯特是否曾经对她丈夫坦白和他之间的一段情,感觉上他似乎不知道的样子。 一个男人在舞台前架设火把,围成一个半圆形。 他离开后,一个穿抹胸小礼服的女人站到舞台中央。 如果没有她的金色髮辫,伊森大概认不出来她就是咖啡店的服务生。 她微笑,一手举着马丁尼酒杯,一手拿着手卷香菸。 没有麦克风。 她说:「时间很晚了,我猜我们今天晚上只能听一个故事。」 一个男人站起来,「我想讲,可以吗?」 「当然,上来吧!」 他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黑西装,袖子太短,胸口太紧。他站到火光中,烛光照亮他的脸时,伊森才发现原来是布莱德·费雪,他和泰瑞莎在两天前才刚去吃过晚饭的那一家男主人。 伊森扫视群众,可是他没看到费雪太太。 布莱德清了清喉咙。 露出紧张的笑容。 「这是我第三次来。」他说,「你们有些人认得我,大部分的人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叫布莱德·费雪。」 观众像是参加匿名戒酒会似的,异口同声地说:「哈罗,布莱德。」 他说:「首先,哈洛在哪里?」 「在这里!」哈洛大喊。 布莱德稍微转向伊森这一桌。 「两个月前,哈洛到我办公室来,长话短说,是他让我能够来参加这里的聚会。我不知道要怎么谢谢你,哈洛,我不确定这辈子能报答你的恩情。」 哈洛对他挥挥手,大叫:「你将来也帮助别人就是报答我了。」 房间里充满了笑声。 布莱德继续:「一九六六年,我在北加州的沙加缅度出生。很讽刺的是,在我来到松林镇之前的一个星期,我才想,我终于到达人生的颠峰了。事实上,我还记得我当初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就是这几个字,『人生的颠峰』。我在硅谷找到一份很棒的新工作,刚刚和我最要好的知己结婚,她的名字是南西,我们在旧金山的金门公园相识。不知道你们去过旧金山没有,金门公园里有个日本茶道花园,我们就是在里面的明月桥上认识的,说起来……」回忆柔和了他脸上的线条,「好像三流爱情片一样,在拱桥上。我的意思是,这种事不是只发生在电影里吗?怎么会发生在真实世界?发生在我们身上呢?我们常常拿这件事打趣。 第143页 「选择蜜月地点时,我们决定在美国本土开车旅行,而不去流行的热带小岛。我们认识半年就结婚了,感觉上一起开车似乎是个能更进一步了解对方的好主意。我们由东往西开,没有任何计划,想走就走,想停就停。那真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了。」 即使坐在房间的最后面,伊森也看得出来布莱德必须强忍悲伤才能继续说下去。 「旅行了一星期左右,南西和我来到爱达荷。第一晚我们住在博伊西,我还记得那天早上我们吃早餐时,南西从地图上挑中了松林镇,她说它被群山包围,她喜欢这种感觉。 「我们住进松林大饭店,在白杨屋吃晚餐,坐在阳台,阳光洒过白杨树的枝叶,落在我们身上。在这样美丽的夜里,我们一边啜饮美酒,一边计划未来,觉得所有的事都是可能的,都是做得到的。我相信你一定也有过这样的夜晚,不是吗?」 「我们回到饭店房间,作爱,睡觉。等我们醒来,还在松林镇,但一切再也不同了。南西挣扎了两个月,然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现在我和一个陌生人住在一起,从来不能和她分享任何真正的情绪。我在松林镇醒来后这两年,非常寂寞,这就是为什么认识哈洛和你们,让我可以畅所欲言,是这么长的时间里发生在我身上最棒的事。」他啜饮一口马丁尼,还是忍不住缩了一下,「你们已经习惯而且喜欢上这酒的味道了,是不是?」 有人大叫:「怎么可能!」 哄堂大笑。 布莱德说:「我知道我们所有的人很快就要在天寒地冻中走路回家,可是我还是希望我可以上来,讲一些我太太的事,我真正的太太。」他高举酒杯,「她的名字是南西,我爱她,也很想她……」他的情绪激动,「我没有一天不想她。」 房间里每个人都站了起来。 大家高举酒杯,玻璃在火光中闪烁。 齐声说:「敬南西。」 干杯之后,布莱德走下舞台。 伊森看着他走到外面的通道,然后顺着岩壁,滑坐在地上啜泣。 伊森看向凯特,怀疑他们为什么没查觉到时间上有点对不起来。布莱德·费雪说他是一九六六年出生的,可是他看起来绝对不超过三十岁,换句话说,他是一九九〇年中期,比尔·柯林顿还是总统时、九一一事件的五、六年前就到松林镇来了。这房间里每个人来到松林镇的时间都不相同,有的比他早,有的比他晚,他们又怎么想呢?他们难道从来不曾比较过以前的生活,试着找出对目前状态的合理解释吗?在差不多时期被绑架来的人是不是会去找自己的同类,好分享过去的经验,互相安慰呢? 「想想看……」她说,「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可以公开对别人谈论他真正的太太。」 人们开始排队进更衣室。 「那么,他在松林镇的太太梅根呢?」伊森问,「为什么他没带她来?」 「她是学校老师。」 「那又怎样?」 「学校老师一定是对当权者毫无二心的死忠分子。有人给他一小瓶药,让他掺进她的饮用水,等她昏迷后,他才能偷熘出来。」 「所以她不知道他来参加这些聚会喽?」 「不知道,而且她永远也不会发现。」 * * * 所有人都离开了。 伊森脱下他的黑西装,换回仍微湿的牛仔裤和连身帽棉衫。 凯特在大山洞里吹熄蜡烛,哈洛则收拾马丁尼酒杯,将它们一一排回吧檯上。 就着最后一根蜡烛的微光,凯特点亮煤油灯,准备回家。 他们跟着哈洛走过通道。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 黑丝绒般的天空星星闪烁,月光皎洁。 哈洛接过凯特手上的煤油灯,将它甩过肩膀。他们往凸出岩壁的横向木板移动,走在前头的人将木板上的雪都踩掉了,钢缆也变得干干净净,一点冰都没有。 伊森可以看见松林镇的灯火。 下面的山谷安安静静的,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银白的屋顶。 闪烁的灯光。 他想着所有住在下面的人。 所有仍梦到他们从前生活的人。 所有仍会在半夜醒来,在他们的私人囚室里,怀疑自己现在到底是过着什么生活,不确定如今他们是在阳界还是阴间的人。 穿着湿衣服从山洞回家的男男女女,抱着沉重的心情,不甘愿地回到一个他们已经知道不对劲的世界。 他想着他的太太。 他的儿子。 突然问,凯特说:「伊森,我非知道不可。」 「知道什么?」 「状况有多糟?他们对艾莉莎做了什么,她被刑求了吗?」 伊森伸手拉住钢缆,用力向木板跨出让他紧张到胃痛的第一大步。他告诉自己不要往下看,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偷瞄了一眼,森林在他鞋跟下方三百英尺处,松树全戴上了白雪编织的皇冠。 「她死得很快。」他撒谎。 「请不要这样。」凯特说,「我要听实话,她伤得多重?」 他在山洞时已经开始有了模煳的概念,但现在问题却犹如直接打在他脸上,来得又勐又急…… 为了取得凯特一伙人的名单,碧尔雀的手下有没有可能刑求艾莉莎? 第144页 还是凯特的手下为了阻止艾莉莎泄密而杀人灭口? 「伊森?」 命案到底是在哪里发生的? 「伊森。」 谁刺伤她的? 碧尔雀不会谋杀自己的女儿。 还是凯特在玩弄他? 「他们对我的朋友做了什么?」她问,「我非知道不可。」 他往后望向他曾经爱过的女人,她和丈夫一起站在岩壁边缘。 他以为参加过他们的聚会后,会比较清楚艾莉莎发生的事,但现在他的思绪却更加混乱。 他脑袋里的问题更多了。 碧尔雀的话又在他耳边迴荡。 你根本不了解凯特能做出什么事。 「她简直是体无完肤,凯特。」伊森说,「她被刑求得很惨很惨。」 19 走到第八街和大街交叉口时,他突然觉得精疲力竭。 他和凯特、哈洛在几个街区前分开,街上只剩他一个人。 天空变了,再也不是那么深的蓝黑色。 星光褪去。 即将破晓。 他觉得他好像一直醒着,完全不记得上次好好睡一觉是什么时候。 他的双腿部在痛,大腿后的缝线又裂开了,他又冷又渴,仿佛看到自己家在四个街区外对他招手,他要脱下冰块般的湿衣服,盖上他找得到的所有毛毯,好好休息,让他的脑袋清醒好—— 他听到汽车疾驰的噪音,立刻转头。 往南边、医院的方向望去。 刺眼的车灯直直向他驶来。 他本来还在过马路,这时却呆立在红绿灯下方。 在松林镇你几乎看不到一辆车真的驶过小镇。马路两旁确实停了不少车,大部分的车也都还能跑,小镇边缘甚至有个加油站,站旁还有个修车技师,可是镇民很少很少开车,汽车在松林镇的主要功用其实只是装饰品。 那一瞬间,他想像着不可能的画面—同他驶来的说不定是一辆休旅车,开车的是爸爸,妈妈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小孩则躺在后座神游梦乡,也许他们是从斯波坎(spokane)或密苏那开了一整夜的车来的,也许他们是来松林镇度假的,也许他们只是路过。 当然不可能。 他心里也知道。 可是站在黎明前寂静的小镇里,有半秒钟的时间,他几乎相信那是真的了。 向他驶来的车子速度飞快,轮胎直接跨在大街马路的分隔线两侧,转速破表,时速至少有六十英里,甚至七十,巨大的引擎声迴荡在黑暗的建筑物间迴荡,刺眼的车灯射向他的眼睛。 当他听到车子的转速变低时,他才想到自己应该赶快闪开,不要在马路上停留。 那辆曾经多次载他入山的wrangler吉普车在他面前的斑马线急煞,停了下来。 没有门,车顶的帆布盖也拿掉了。 伊森听到手煞车被拉起来的声音。 马可斯坐在驾驶座看着伊森,他的眼睛还没完全张开,显然不久之前才被人从床上挖起来。 引擎的空转声中,他说:「请跟我回去,布尔克先生。」 伊森将一只手放在软包倾杆上。 「碧尔雀叫你早上五点来接我?」 「他打电话去你家,没人接。」 「因为我整晚都在外面跑,办他要我做的事。」 「嗯……他现在就要见你。」 「马可斯,我又累又冷,而且衣服都湿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先回家洗个澡,睡个觉。然后——」 「我很抱歉,可是,不行,布尔克先生。」 「你说什么?」 「碧尔雀先生说『现在』。」 「叫碧尔雀去死吧!」 他们头顶上的红绿灯不停地变换颜色,红光、黄光、绿光轮流照在吉普车上,也照在马可斯的脸上,以及他突然拔出来指向伊森胸膛的手枪上。看起来是格洛克全自动手枪,不过光线太暗,伊森无法百分之百确定。 他观察着既愤怒又恐惧并且十分紧张的马可斯。 拿着枪的手有点抖,虽然几乎看不出来。 「上车,布尔克先生,很抱歉我非这么做不可,我收到的命令是立刻把你带到碧尔雀先生的办公室。你当过兵,不是吗?你明白有时候只能奉命行事,至于个人是否贊同,则和决定无关。」 「我确实当过兵。」伊森说,「我负责驾驶黑鹰直升机,将大家载进我知道他们无法安全脱身的战场,将暴徒杀得尸骨无存。而且,是的,我也听从命令。」伊森爬进副驾驶座,低头从手枪的枪管看到马可斯狂乱的双眼,「可是我只听从我完全信任、尊敬的人的命令。」 「我确实完全信任、尊敬碧尔雀先生。」 「那很好,」 「请扣上安全带,布尔克先生。」 伊森扣上安全带,想着自己终究还是不能好好睡一觉。 马可斯收起手枪,放下手煞车,换到一档。 放开离合器,他很快地让吉普车在积雪的柏油路上迴转,往大街的另一头驶去,吉普车的后半部因为轮子打滑摇摆得很厉害。 他们以五十五英里的时速飘过医院前,经过小镇边界时,速度仍持续加快。 马路和森林交会处,马可斯将排档打回三档。 虽然走路回家时,伊森就已经觉得不舒服了,可是至少他的活动量大到让血液持续流动,保持温暖。现在却糟透了,风不断灌进吉普车里,让他简直冷到骨子里了。 第145页 马可斯再换成二档,驶离马路开进森林里。 也许是因为他的脑袋还不清楚,不过现在伊森最不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去见碧尔雀。 他们开到圆石区时,马可斯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似乎是车库门遥控器的东西。 远远的一个三角形光线在雪地上扩大。 马可斯在入口的岩石前停下吉普车。 岩壁上的假门还在缓缓上升,卷进里头。 伊森的手指头都冻僵了,他握住刀子却没有感觉。 他一个动作就拉开折刀,并压上马可斯。 马可斯还来不及反应,尖锐的刀刃已经抵在他的气管上了。 他的右手从方向盘往下滑,想去拔枪。 伊森说:「别动,否则我真的会割开你的喉咙。」 马可斯将双手放回方向盘上。 「紧紧抓住方向盘,把它当成你的救生圈,因为你一放手,同样也会没命。」 岩壁完全打开了,隧道里的光照在外面的雪地及周围的树木上。 伊森对着马可斯的耳朵说。 「慢慢将你的右手从方向盘上移开,往下换成一档,然后右手就放在手排档上,不要乱动,开进隧道里,进去之后,将引擎熄火。你听清楚我说的话吗?」 马可斯点点头。 「我不想伤害你,马可斯,可是有必要的话,我不会迟疑。我不是没杀过人,战场上,甚至这个镇,都有人死在我手下,我随时可以再开杀戒。不要以为我认识你,就会放过你。这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马可斯的手一边发抖,一边握住手排档,换成一档。 他轻轻踩了下油门,车子缓缓驶入隧道。 马可斯遵照指示,在入口处停下车子。 假门放下时,伊森从马可斯的枪套抽出手枪,原来是口径点四〇的德国heckler&koch usp。 他想,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监视摄影器。 马可斯说:「你死定了,你自己知道吧?」 伊森转动那把全自动手枪,抓住枪管。马可斯预料到他的下一步,勐然用手臂遮掩头部,可是伊森用木头和金属混制的枪托底端用力打向他的头颅恻边。 马可斯倒了下去,如果不是绑着安全带,他一定从吉普车上翻出去了。伊森从他的口袋拿出钥匙卡,解开安全带,让地心引力将他拉到柏油路面上。 然后他解开自己的安全带,爬向驾驶座。 脚踩上离合器。 引擎轰轰作响。 很快,他便开始爬坡,往山里驶去。 * * * 巨型山洞里吊挂的球形大灯在他头顶上嗡嗡叫,可是除了这个之外,基地里没有任何声音。 伊森检查手枪里的子弹。 几乎笑了出来。 当然,枪膛里什么都没有。 退出弹匣,一样也是空的。 他把枪丢到后座,跳下吉普车。 玻璃自动门前,他从口袋拿出马可斯的钥匙卡,扫过读卡机。 一大清早,一楼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伊森爬楼梯上了二楼。 日光灯照得黑白相间的亚麻地板闪闪发亮,他的脚步声在长廊上产生回音,只有他独自走在这些通道,有一种很奇怪的犯罪感。 不受监视,没有伴护。 走到最末端时,他在通往监视中心的门前停下,观察玻璃里的情况。 有人坐在控制台翻卷监视影片,全是一些人们在床上翻身、移动或作爱的画面,夜光模式下,每个人的身体都发出蒙朦胧胧的光。 他刷过马可斯的钥匙卡。 门开了。 他走进去。 控制台前的人转动他的迴转椅。 是泰德。 监视小组的组长。 是伊森最不想在控制室里遇见的人。 「警长。」泰德显然起了警戒之心,「我不晓得你要来。」 「对,这不是既定行程。」 伊森走近荧幕墙,门在他身后关上。 他说:「把两只手都举起来。」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把两只手都举起来』是什么意思吗?泰德?」 伊森拿出刀子。 泰德慢慢举高双手。 房间里都是过期咖啡的味道。 伊森说:「隔壁有人吗?」 「两个。」泰德回答。 「你的技术员有可能会突然走进来吗?」 「应该没有,他们通常只会一直埋头苦干。」 「为了每个人的健康和平安,希望如此。」 伊森在泰德旁边的椅子坐下,他的手发抖,伊森看到后不禁松了一口气。如果他觉得害怕,那么就比较容易控制,泰德的镜片大的像窗户一样,镜片后方大而涣散的瞳孔看起来模煳而疲惫。 「你整晚都没睡吗?泰德?」 「是的。」 「你还有多久才能下班?如果你敢对我撒谎,后果会不堪设想。」 泰德转动手腕好让自己看见表面。 「三十四分钟。」 「你害怕吗?泰德?」 男人缓缓点头。 「很好,你是该害怕。」 「你为什么这么做?警长?」 「为了找到真相。你可以把手放下来了,泰德。」 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张开双手放在他的棉质长裤上。 第146页 「我想先声明一件事。」伊森说。 「什么?」 「我不晓得你这里有没有警报器,或有什么狡猾的方法可以通知外面你有麻烦了。可是如果你敢这么做,如果你犯了这个错,我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你。」 「我明白。」 「就算三十个武装警卫突然出现在门外我也不在乎,只要门一开,我就会认定是你叫来的人,在被射死之前,我一定会先割开你的喉咙。」 「好。」 「我不想走到那个地步,泰德。」 「我也不想。」 「全取决于你。现在,我们开始工作吧!把荧幕上的即时监视影片拿掉。」 泰德慢慢转动他的椅子,面对控制台。 他在一块触控板上敲了两下,所有的荧幕全变成黑色。 「第一件事。」伊森说,「我猜这扇门外的二楼走廊应该有一架即时摄影机吧?」 「可能有。」 「把它的影像抓出来,放在右边最上面的那个荧幕。」 二楼走廊的长镜头出现了,空无一人。 「现在我想看看碧尔雀在哪里。」 「他身上没有追踪晶片。」 「当然没有,他的住处或办公室有任何摄影机吗?」 「没有。」 「你觉得这样对吗?」 「我不知道。」 「他的左右手呢?潘蜜拉在哪里?还是我们一样看不见她?」 「不,我们应该可以找到她在哪里。」 左上方的一个荧幕出现画面。 泰德说:「她在那里。」 健身房角落的监视器。 房间里摆满了飞轮、跑步机和重量训练的机器。 镜头内只有一个在正中央拉单槓的女人,她毫不费力地操控着身体,不停地上上下下。 「你下指令调阅她的晶片位置?」 「是的,你到底想做什么?伊森?」 伊森瞄了一眼二楼走廊的监视器。 仍然没人。 他说:「隧道入口有监视器吗?」 泰德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舞动。 隧道出现了。 马可斯坐在水泥地上,头垂在两腿之间。 「那是谁啊?」泰德问。 「我的领路人。」 「他怎么了?」 「他拿枪指着我。」 马可斯挣扎要站起来,他起身,但两腿突然无力,又坐回水泥地上。 「我想问你一件事,泰德。」 「什么?」 「碧尔雀邀你参加这个团队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遇到他的前一年,我太太死了,我成了游民,镇日酗酒。他以前在我有时候会去的游民收容所当志工。」 「所以你是在他递热汤给你时认识他的?」 「没错,他帮助我戒酒,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了,我从没怀疑过这一点。」 「所以你百分之百相信他?认为他不可能做错任何事?」 「你听过我那样说吗?警长?」 荧幕上,马可斯已经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想往隧道上坡走。 「泰德,上次我来的时候,你表演过怎么追踪一个晶片的歷史纪录,看某个人去过哪些地方。」 「对。」 「我想,我们不可能看得到碧尔雀的纪录吧?」 「没错。」 「潘蜜拉呢?」 泰德转动他的椅子。 「为什么?」 马可斯开始沿着隧道蹒跚地往上走。 「你做就是了。」 「你要看哪一段时间?」 「我想看她三天前的晚上去了哪里。」 所有的荧幕瞬间变黑。 二十五个荧幕上出现了一大张松林镇的空照图,一个红点在小镇南边的山上闪烁。 「那是什么地方?」伊森问。 「山里基地。」 「你可以放大吗?」 「可以,不过你只会看到一大堆山上的树,我们在镇上设立的空照系统比较精细,但基地内就没有了。」 右下方有一串数字,看起来像是军用时间。 「这是她二十一时的所在地吗?」伊森问。 「对,晚上九点。」 「很好,从这里慢慢往后转。」 时间开始跑,秒、分、时,可是红点并没有移出山区。 泰德按下暂停,说:「我们已经转到凌晨一点了。」 「所以那时潘蜜拉还没离开基地,继续跑。」 凌晨一点半左右,红点出了山区,穿过森林,进入松林镇的马路。 泰德放大空照图, 代表潘蜜拉晶片的红点愈来愈大,在荧幕上往市中心快速移动。 伊森说:「看一下那附近有哪几架即时的红外线摄影机。」空照图上出现了萤光色块,「既然潘蜜拉身上有晶片,她的行动应该就会启动摄影机,对不对?」伊森问。 「是的。」 潘蜜拉走在一条和大街平行的小巷里。 「现在是几点?」 「凌晨一点四十九分。」 「我们有这一段的影片吗?」 「真奇怪。」 「什么?」 「我找不到『开启影片』的选项。」泰德将空照图放得更大,二十五个荧幕上只剩市中心的街区,「噢,找到原因了,看到了没?她站在死角。」放大之后,萤光色块中果然有个小黑块,时间轴继续走,但潘蜜拉一直躲在那个黑块里。 第147页 「她很厉害。」泰德说,「知道所有摄影机的位置,也记得要站在那里才不会被照到。」 伊森说:「让它一直跑到凌晨一点五十五分。」 泰德快转几分钟。 一点五十五分,潘蜜拉的红点在剧院南方大街和第八街交叉口处徘徊。 你在那里,艾莉莎被杀的那晚,你亲眼看到她和凯特分开。 泰德说:「如果你告诉我你在找什么,我也许可以帮忙一起找。」 一点五十九分,潘蜜拉开始往南移动。 然后,你跟踪艾莉莎。 潘蜜拉进入萤光色块区域。 泰德说:「我有『开启影片』的选项了。」 「打开来看看。」 荧幕换成了大街的画面。 夜光模式的画质很差,不过伊森还是可以看到潘蜜拉在人行道快步行走的身影。 她走出摄影范围。 影片变成全黑。 荧幕又跳回空照图。 「她在镇上做什么?」泰德问。 「一点五十九分,艾莉莎和凯特』柏林格在大街和第八街的交叉口分道扬镖。两个人身上都没有晶片,所以没有启动任何一架摄影机,有人告诉我艾莉莎往南走,我猜是因为她要回山里基地。潘蜜拉跟踪艾莉莎,你要记得几个小时之后,我在小镇南方牧场附近的马路上,发现了艾莉莎被刑求至死的赤裸尸体。」 「徊徘者杀了艾莉莎。」 「也许是,也许不是。再检查一下我要的那三架摄影机的画面,泰德。」 泰德将荧幕换回去。 隧道入口的摄影机已经没有马可斯的踪影。 潘蜜拉离开健身房了。 二楼走廊还是空的。 「回去做我们刚才做的事。」伊森说,「我们来看看她去了哪里。」 泰德将荧幕切回松林镇的空照图。 潘蜜拉一直往南走出了小镇,在路弯回去的地方,她的红点移进了森林,一路走向通电围墙。 伊森问:「你可以把我的晶片也加进荧幕里吗?」 「你是说在同一个时间轴上?」 「是的。」 伊森的红点出现了。 「所以潘蜜拉在那里时,你也在同一个地方?」泰德说,「我不明白。」 「我也在那里。三天前的晚上,通电围墙旁,彼得·麦克柯尔自杀身亡。」 「噢,我记得了。」 「现在重新播放一次潘蜜拉的歷史轨迹,从凌晨一点五十九分到她走到围墙边碰到我为止。」 泰德再度播放了一次潘蜜拉的行动。 「我不明白……」泰德说。 「那么,就再放一次。」 他一共再放了三次,第三次结束时,他说:「这到底是搞什么?」 泰德坐在他的椅子上,倾身向前。 他的表情变了。 恐惧程度降低,注意力提升, 聚精会神。 伊森说:「是我看错了,还是艾莉莎被杀的那晚,潘蜜拉的监视纪录少了两个半小时?」 泰德将档案往前转。 他将画面放大再放大,直到红点占了四个荧幕。 然后一次又一次重复播放。 「空间移动完全没有破绽,」泰德说,「但对照时间轴就有问题了。」 他的手指在三个键盘上疯狂地敲打着。 一个错误码在荧幕上不停闪烁。 泰德瞪着它,头往后仰,仿佛它突然间坏掉了。 「那代表什么意思?」伊森问。 「有个档案不见了,从凌晨两点零四分到四点三十三分。」 「怎么可能?」 「被人删除了,让我再试另一件事。」 现在荧幕出现泰德打进去的电子码,非常长,而且看不出任何意义。 结果荧幕上却只回报了另一个错误码。 泰德说:「我刚才跑了一个程式,要系统回復时间被切掉前六十秒的资料。」 「然后呢?」 「我们想看的监视影片已经被『海葬』了。」 「那是什么意思?」 「它被删除了。」 「可能是碧尔雀或潘蜜拉做的吗?」 「绝对不可能,我的意思是如果只靠他们,是不可能的,他们基本上连删除档案都做不来了,更别说要将潘蜜拉的歷史轨迹和失踪档案串在一起,让它看起来这么合理,不可能,不可能。那是非常厉害的专家才有办法。」 「所以是谁帮他们弄的?你其中一个手下?」 「他们收到命令时才有可能。」 「你没叫他们这么做?」 「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 「你的团队里,几个人有能力做这件事?」 「两个。」 伊森用刀子指着大控制台另一端的房门:「他们在隔壁吗?」 泰德迟疑了。 「泰德。」 「其中一个在。」 伊森看着那扇门。 泰德说:「等一下。」他指着画面已经切回基地内部摄影机的荧幕墙。 潘蜜拉和碧尔雀出现在二楼的走廊上,后头还带着两个警卫。 伊森看着泰德:「是你通知他们的吗?」 「当然不是,坐下。」 「为什么?」 泰德飞快地操纵触控荧幕。 所有的监视器画面瞬间消失。 第148页 「放回去!」伊森说。 「如果现在的情况和我想的一样,我们不会想让他们走进来时看到这些画面。」 泰德换上松林镇的空照图,点入凯特·柏林格的家,拉出互动的建筑蓝图。 他将她床上的摄影画面放上荧幕。 凯特和哈洛出现了,他们正在穿衣服,黎明的光线从窗外射进房间里。 伊森坐下:「你真的要帮我?」 「也许。」 脚步声已经来到门外。 然后是钥匙卡刷过读卡机的哔哔声。 「你最好赶快想个好理由,警长。」 伊森说:「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需要在白天和人在市中心交谈——」 「大街和第九街交叉处的长椅,摄影死角,没有收音器。」 门开了。 碧尔雀一马当先地走进来,潘蜜拉紧跟在后。 他对着跟在后头的警卫说:「你们在外头等一下,需要的时候,我再叫你们。」 碧尔雀快步走向房间中央,低头瞪着伊森,显然非常生气。 「马可斯因为脑震盪和头颅骨折被送进医院了。」 伊森说:「那个混蛋居然敢拿枪指着我,没被送到太平间算他好运了,是你让他那样做的吗?」 「我告诉他开车去镇上,找到你,将你带回来见我,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嗯……那么我想他应该为他的头颅骨折感谢你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看起来像什么?」 碧尔雀看向泰德。 泰德回答:「他想要看一下柏林格家的即时监视影片。」 荧幕上的凯特这时已经进到厨房。 她打开水龙头沖洗法式滤压壶,冲掉上头的旧咖啡渣。 碧尔雀微笑:「有什么问题吗?伊森?昨天晚上和她面对面还看不够吗?现在我想和你在我的住处谈一谈。」 伊森往碧尔雀的方向站近一步。 他比碧尔雀足足高了六英寸,故意低头看着他。 然后说:「我很高兴陪你一起走,大卫,但是,首先我觉得有必要和你沟通一下,如果你下次再做这种事,叫你爪牙拿枪去找我——」 「小心一点,」碧尔雀打断他的话,「后面那段话可能会让你付出惨痛代价。」 他转头看向泰德。 「你确定这儿没事?泰德?」 「是的,先生。」 碧尔雀将视线转回伊森身上,说:「你先走。」 伊森双手插在口袋里走过潘蜜拉身边,她笑得像个疯子,皮肤还带着运动后的汗水。 两个体型壮硕的警卫分站在外头走廊上,房门的两侧,他们穿着便服,但脖子上挂着半自动步枪,两个人不怀好意地瞪着伊森。 碧尔雀领着所有人前进,来到两扇没有记号的对开房门,刷过自己的钥匙卡,踏进通往他住所的电梯。 他回头看着警卫:「我想,我们从这里接手好了,谢谢两位。」 他们全进了电梯后,碧尔雀说:「马可斯告诉我,你偷了他的钥匙卡?」 伊森还给他。 「看起来你昨晚过得很辛苦吧?亲爱的?」潘蜜拉说。 伊森低头看着自己仍然潮湿、沾染大量淤泥、破了好几个洞的连帽棉衫。 他说:「马可斯拦下我时,我正要回家洗澡换衣服。」 「我很高兴他把你拦下来了。」她微笑,「我比较喜欢你脏兮兮的样子。」 他们到达碧尔的住处时,潘蜜拉拉住伊森的手臂让碧尔雀先出去。 她将嘴唇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昨晚,我刚好撞见了你和泰瑞莎的午夜漫步,噢,不用摆出那种脸色,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说出去。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有你的把柄,你最好乖乖听话。」 * * * 碧尔雀示意伊森和潘蜜拉在一尘不染的厨房旁的玻璃圆桌坐下,他的私人厨师已经开始准备早餐,蛋、培根和火腿的香味从巨大的维京牌瓦斯炉传来。 碧尔雀说:「早安,提姆。」 「早安,先生。」 「你可以先给我们咖啡吗?可以点菜了,今早有三个人用餐。」 「当然。」 桌子旁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既灰暗又黯淡。 碧尔雀说:「听说昨晚下雪了。」 伊森说:「只有一点点。」 「每年下雪的时间似乎一直提前,现在不过才八月呢!」 一个鬍子颳得很干净的年轻人穿着厨师的自制服,从厨房端着一个大拖盘走过来,上面放了三个瓷杯和一个很大的法式滤压壶。 他将所有东西放在玻璃桌上,然后小心地压下法式滤压壶的滤网。 倒满每个杯子。 他说:「我知道碧尔雀先生和潘蜜拉只喝黑咖啡,警长呢?需要我拿奶精和糖过来吗?」 「不用了,谢谢。」伊森说。 闻起来不错, 喝起来比镇上卖的好上一百万倍。 和伊森记忆中的西雅图咖啡很像。 潘蜜拉说:「你一定会为我们警长昨天的表现骄傲的,大卫。」 「喔?真的?他做了什么?」 「他拜访了韦恩·强森。他是你的第一个整合对象,是吧?伊森?」 「是的。」 「强森先生适应不良,问了所有人都会问的,那些难以回答的问题,不过伊森应付得很好。」 第149页 「非常好。」碧尔雀说。 「这好像看着我们的小婴儿学步,真美好。」 提姆问完他们想吃什么后,转身走回厨房。 碧尔雀说:「我们迫不及待地想听听你昨天晚上的大冒险,伊森。」 伊森看着蒸气从咖啡表面盘旋而上,感到进退维谷。如果这个男人连自己的女儿都下得了手,要是伊森拒绝列出名单,他会对伊森和他的妻小做出什么疯狂的报復? 可是如果伊森说出来,等于亲手签下凯特的死刑令。 两难。 而潘蜜拉知道他私自拿掉了泰瑞莎的晶片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伊森,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即使生命受到威胁,艾莉莎也许没列出名单,但她一定告诉过她爸爸或潘蜜拉事情真相。 她一定说过凯特那一伙人其实没有威胁性。 他们并不想革命。 聚会只是想要享受一下自由的感觉。 可是她还是被杀了。 她说出真相,但对凯特和她的伙伴并没有帮助;真相併没有保住艾莉莎的命。 「伊森?」 在恐惧的一瞬间,灵光乍现,他突然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很危险,很疯狂。 「伊森,干!快说!」 可是他没有别条路走了, 他说:「我进去了。」 「那是什么意思?」 伊森微笑:「我看到最主要的那群人。」 「他们带你去参加他们的聚会?」 「他们用黑布蒙住我的眼睛,将我领进森林里,我们攀爬进入一个在峭壁山腰的大山洞。」 「你能再找到那个地方吗?」 「我想可以,回程时,他们就没再蒙住我的眼睛了。」 「我要你画张地图给我。」 「没问题。」 「所以,你看到了什么?」 「那里大约有五、六十人。」 「你的前同事和她老公也在那里吗?」 「喔,是的,凯特和哈洛?很明显的,他们是那个团体的首脑。」 「你认得出来其他人吗?」 「可以。」 「我们需要一份完整的名单。」 「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你必须先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我昨晚去参加聚会前,以为那不过是个无害的派对,毕竟只要规定存在,就一定有人想打破规定,这就是人性,一九一〇年代的地下酒吧就是最好的例子。可是这个聚会、这些会议——它们并不是真的无害。」 碧尔雀和潘蜜拉对看了一眼,伊森看见他们脸上的惊讶表情, 显然艾莉莎告诉他们相反的资讯。 伊森说:「坦白讲,我本来以为你这么在意,只是因为你是个控制狂,没想到你居然是对的。他们正积极招募新血,而且他们手上也有武器。」 「武器?什么样的武器?」 「大部分是自己做的,弯刀、菜刀、球棒,我看到一、两把手枪,他们收集了不少兵器。」 「他们想做什么?」 「你知道吗?我的出现让所有人都紧张得不得了。」 「我可以想像。」 「不过从我听到的来看,他们想要夺取主控权,想要主导镇上的一切,那倒是非常清楚。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众会,可不是只想坐在一起谈谈来到松林镇之前的美好时光,他们知道他们受到监视,他们知道镇外有围墙,甚至有一些人还到过围墙的另一边。」 「怎么可能?」 「我还不知道。」伊森双手握住咖啡杯,让瓷器的热度温暖自己,「依我看来,老实说,我去的时候还心存怀疑,可是……」伊森说,「可是现在我明白了,你……或者该说,我们……的麻烦大了。」 「艾莉莎的事呢?」潘蜜拉问。 「你是问我,艾莉莎是他们杀的吗?」 「是啊!」 「嗯,我在那里时,没人自首,可是你觉得呢?听好,这些人非常害怕曝光,他们其实对你们是谁并没有概念,大卫,但他们知道有个像你这样的角色存在。他们知道有人在背后控制一切,他们不顾一切想阻止你,他们想要开战,尽嚷嚷些『不自由毋宁死』之类的屁话。」 提姆端着一个很大的银托盘迴来了。 他先放下一盘刚从农场摘下的新鲜水果,不用说,一定是最后一批了。 「碧尔雀先生,酸面包加温泉蛋。潘蜜拉,班尼迪克蛋。还有警长的炒蛋。」 他帮每个人再添满咖啡后离开。 碧尔雀咬了一口蛋,静静地看着伊森好一会儿。 最后他终于说:「你应该明白,伊森,地球只剩几百名人类,我们绝对不容许发生内战的。」 「当然。」 「你建议怎么做?」 「什么?」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哼,真的吗?你没想过?那么潘蜜拉,你的意见呢?」 「嗯,首先,我会要我们的超级警长坐下来,写下他昨晚夜间派对里看到的每一个人的名字。然后我会要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组织一个小组,搜索全镇。在一个晚上之内,让名单上的所有人,一个不剩地全数消失。」她微笑,「不过话说回来,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月经来了,所以情绪不稳,有点太过血腥。哈,我可不是说双关语喔!」 第150页 「你会把他们全放回生命中止柜吗?」碧尔雀问。 「或者干脆把他们杀了,我的意思是,到了这个地步,我觉得也许这些人不管再整合几次都不会成功了,你不觉得吗?」 「你说那里有多少人?伊森?」 「五、六十个。」 「我不能损失这么多人。也许我太过乐观,但我还是认为凯特那一伙人里还是有不少人用不着动用刑求、处死等极刑,就能让他们归顺的。」 碧尔雀在蛋上洒了一点盐。 咬了一口。 望向嵌在岩壁中的窗户。 从峭壁看出去的景色美得叫人屏息,一千英尺之下,森林覆盖了山坡,蔓延进小镇。 碧尔雀再度转身面对餐桌时,他脸上换了一副「事情已经解决」的表情。 他说:「伊森,你就要有个非常刺激有趣的夜晚了。」 「为什么?」 「因为你即将主导你的第一场狂欢会。」 「主角是谁?」 「凯特和哈洛·柏林格夫妻将是我们的贵宾。」 潘蜜拉开心得不得了。 「这主意真是太棒了,」她说,「砍断蛇头,其他部分也就死了。」 碧尔雀说:「我知道你唯一经歷过的狂欢会,伊森,就是你自己那场。不过我相信你已经把手册读熟了,所以应该很清楚整个流程才是。」 「还是你不忍心看着旧情人被处死?」潘蜜拉问。 「你太敏感了。」伊森说,「下灰有空的时候提醒我解释什么叫『同舟共济』给你听。」 「也许她问得不好,」碧尔雀说,「不过她确实问到重点了,你准备好了吗?伊森?不过别误会,别以为我的意思是你有所选择。」 「我心里会觉得恐惧。」伊森说,「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我曾经很爱她。可是经过昨晚之后,我明白这件事情是非做不可了。」 碧尔雀脸上的肌肉似乎放松下来。 「听到你这么说,伊森……没有什么比知道你真的站在我这边让我更开心的,我们三个可以合作无间,拥有你完全的忠诚和信任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还有好多事我还没告诉你,好多事我想和你分享,可是我一定得先确定你是站在我这边的。」 「柏林格夫妻要抓活的。」潘蜜拉说,「你一定要一开始就对我们的义警说清楚,否则我们的贵宾可能在小巷里就被杀死了。我们宣布时就要强调,他们一定要死在大街的圆圈里,他们必须死得很惨、很血腥,那么他们的同伙才会明白反抗的代价,」 「我会监看你如何主导狂欢会,」碧尔雀说,「你今晚的表现会决定我们彼此信赖的程度。」他喝完咖啡,站起来,「回家好好睡一觉,伊森。我会派米特下午到镇上帮你把晶片缝回去。」 潘蜜拉微笑:「天啊!我真是热爱狂欢会。」她说,「甚至比耶诞节还好,我有预感镇上的人也有同感。你知道有些人将他们的化妆品和变装道具收在衣柜里等着狂欢会来临吗?他们装饰刀子和石块,只要是人,都需要偶尔好好疯狂一下。」 「你认为杀死两个我们的同类只能算是『好好疯狂一下』吗?」伊森问。 「说到底,我们最厉害的不过是同类相残,不是吗?」 「我希望那不是真的。」 碧尔雀说:「我个人其实很痛恨狂欢会。不过,话说回来,镇上全是我的人民,虽然不容易,但是只有我才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一直要求他们循规蹈矩会让他们发疯,每一个看似完美的小镇,一定都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就像没有噩梦,就不会有美梦一样的道理。」 20 伊森走进他黑漆漆的家。 他在楼下的浴缸放水,走上二楼,回到他的卧室。 泰瑞莎睡在一大叠毛毯下。 他弯腰倾身,在她耳边轻声说:「跟我到浴室去。」 澡盆里的热水是屋内唯一热腾腾的东西,可是热得很舒服。 泰瑞莎迷迷煳煳地走下来时,房间里已经充满了蒸气。 洗脸台上的镜子,还有浴缸上的窗户都因为蒸气煳上一层雾,石灰墙看起来仿佛流汗似的。 她脱下衣服。 跨进水里,在他的两腿之间躺下。 挤进了两个人之后,热水只差一寸就要满出浴缸边缘,温暖的雾气是这么浓,他几乎看不到咫尺之外的洗手台。 伊森用他的脚转动水龙头,让水流的声音充满浴室。他将泰瑞莎往后拉,让她的背靠在他前胸上。即使是在热水里,她抵住他的皮肤仍旧冰凉。她的耳朵就在他的嘴唇旁,这是个说悄悄话的完美姿势,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从没想到这个好主意。 蒸气包围住他们。 他说:「凯特那伙人没有杀害我调查的那桩谋杀案的受害者。」 「那是谁干的?」 「如果不是潘蜜拉,就是碧尔雀的手下,也有可能是他自己下的手,」 「他杀了自己的女儿?」 「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亲自下的手。不过,今天晚上有一场狂欢会。」 「主角是谁?」 「凯特和哈洛。」 「我的天啊!你是警长,你必须主导狂欢会进行。」 「没错。」 「你不能阻止吗?」 「我不想阻止。」 「伊森,」她转头看着他,「到底怎么回事?」 第151页 「你不知道比较好。」 「你的意思是,如果计划失败的话。」 「是的。」 「失败的可能性多高?」 「非常高,可是我们昨晚已经讨论过了,我答应过会想办法的,尽管我们有可能失去一切。」 「我知道,只是……」 「事到临头,感觉又不一样了,是不是?顺便告诉你,潘蜜拉看到我们了,她看到我们昨晚在外头散步。」 「她告诉任何人了吗?」 「没有,我打赌她不会讲,至少在狂欢会开始之前不会。」 「可是,狂欢会结束后,如果她说出去了怎么办?」 「过了今晚之后,一切都无所谓了。可是,听好,我不一定要这么做,我们可以循规蹈矩,当个合作的小镇镇民。我是警长,多少能有些特权,在这里,我们不需要缴贷款,不需要付帐单,他们会提供所有日常生活所需。我以前每天工作到很晚,现在却天天回家吃晚饭,我们一家人可以多很多时间在一起。」 泰瑞莎轻声说:「有一部分的我确实想着我能不能听进去,你知道吗?就是接受现况。可是那不是生活,伊森,这些限制之下,那不是生活。」她亲吻他,热气和水雾让她的嘴唇恢復了柔软,「你去做任何必须做的事,只要记得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一样爱你,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我觉得和你之间比我们过去在西雅图的五年婚姻里更亲密。」 * * * 下午两、三点,雪停了。 晴朗的冬季天空下,伊森站在圈住学校的铁丝网旁。 孩子们从红砖建筑鱼贯走出,蹦蹦跳跳下了台阶。他看到班恩和两个朋友走在一起,背包在肩膀上晃啊晃的,一边聊天,一边开怀大笑。 一切似乎是这么的正常。 孩子们下课离开学校。 就这样。 班恩走到人行道,还是没注意到他爸爸。 伊森说:「哈罗,儿子。」 班恩停下脚步,他的朋友也一起转头。 「爸爸,你怎么在这里?」 「我只是突然想来接你回家,我可以陪你一起走回去吗?」 他看起来并不想和爸爸一起走回家,不过他将尴尬隐藏得很好。 他转身对朋友说:「晚一点我再找你们,」 伊森将手放在班恩的肩膀上。 他说:「不如我们先绕到你最喜欢的地方去一趟吧!」 他们走了四个街区抵达大街,过马路后到一家名为「甜牙牙」的糖果店。不少学生跑得比他们快,已经在里头打量着好几百个装满各式糖果的玻璃罐,口香糖、spree咀嚼糖、sweet tarts甜酸片、pixy stix果汁胶条、cry baby泡泡糖、jolly rancher棒棒糖、jawbreakers糖球、m&m巧克力、starburst软糖、pez水果糖、skittles彩虹果汁糖、patch kids酸甜软胶糖、nerds碎碎糖、smarties巧克力、atomic fireballs大糖球,所有你想得到的蛀牙好物应有尽有,无一缺席。伊森知道糖果和所有其他物资一样,全都是透过真空包装保存下来的,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如果一样东西可以经过两千年还好好的,它一定真的硬到可以让你的下巴掉下来【※jawbreaker。亦是糖果品牌。】。 他和班恩最后站定在巧克力柜檯前。 各式手工乳脂软糖整齐地排在玻璃柜后头对他们招手。 伊森说:「选一个你想要的。」 拿着热巧克力和一大袋综合口味的乳脂软糖,伊森和班恩在人行道上漫步。 松林镇一天里就属这个时候交通最繁忙,刚放学孩子的美妙笑声如银铃般充斥着市区的街道。 感觉是如此真实。 伊森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吧!」 他领着儿子穿过马路,在大街和第九街角落的长椅子上坐下。 他们喝着热腾腾的巧克力,小口小口咬食乳脂软糖,看着人来人往。 伊森说:「我还记得自己像你这么大的样子,你比我乖,也聪明多了。」 男孩抬起头,嘴角带着软糖的碎屑。 「真的吗?」 他戴着眼镜和有下垂耳罩猎帽的模样让伊森不禁联想到电影《耶诞故事》(a christmas story)里的主角拉尔夫(ralphie)。 「喔,真的,我是个小坏蛋,满口粗话,一天到晚打架。」 听到这个似乎让班恩很开心。 他啜饮手上的热巧克力。 「以前的学校很平凡。」伊森说,「我们要写功课,爸妈有时要去和老师开家长座谈会,学期末时就拿成绩单回家。」 「成绩单是什么?」 「就是一张纸上面有分数,为你这学期的表现评分。你大概不记得你在西雅图的学校了,松林镇有点不一样。」 班恩的表情变了,他瞪着脚下的柏油路面。 「怎么了?儿子?」 「你不应该谈论这些的。」他的语调严肃但镇静。 「我是松林镇的警长,我可以谈论任何我想谈论的事,你知道整个镇都归我管吧?」 男孩摇摇头:「才不是呢!」 「什么?」 现在班恩的眼中全是泪水。 「我们不可以谈这个。」他说。 「我是你爸爸,没有什么事你不能和我谈的。」 「你不是我爸爸。」 就算被一把钢刀直接剌进内脏也不会让伊森觉得这么痛。 第152页 他忘了唿吸。 突然间他的眼眶中蓄满泪水。 他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地问:「班恩?你说什么?」 「你不是我真正的爸爸。」 「我不是你真正的爸爸?」 「你不明白,你永远不会懂的,我要回家了。」 班恩准备起身,可是伊森用手环住他的肩,将他固定在长椅上。 「放开我!」 「你认为谁才是你真正的爸爸?」伊森问。 「我不应该谈这个——」 「告诉我!」 「保护我们的那个人!」 「保护你们什么?」 男孩抬头看着伊森,一脸的眼泪,表情讽刺地说:「保护我们不受围墙外的怪物侵袭。」 「你去过围墙的另一边?」伊森问。 男孩点点头。 「谁带你们去的?」 什么都不说。 「是一个很矮、有点年纪、光头、黑眼睛的男人吗?」 班恩没有回答,但这就是答案了。 「看着我,儿子,看着我。你说他是你爸爸时,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你了,他保护我们,提供这一切给我们,他创造了松林镇,还有镇上的所有事物,」 「那个人不是上帝,如果那就是你们在——」 「不准你这么说。」 伊森心想,就算没有其他我一定要毁掉这个镇的理由,眼前这个理由就已经太足够了。他们从我们的身边偷走我们的孩子,让他的心离我们愈来愈远。 「班恩,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是真的,但也有许多事是假的,你知道吗?你妈妈和我对你的爱,没有什么事比那更真挚的了,你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 「你信任我吗?」 「是的。」 「带你们去围墙后的那个男人不是上帝,他和上帝的距离远到不能再远,他的名字是大卫·碧尔雀。」 「你认识他?」 「我为他工作,几乎每天都见到他。」 梅根·费雪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伊森根本没听到她的脚步声。 她就这么突然地冒出来了。 她小心地拉着毛裙蹲下,一只手放在班恩的膝盖上。 「没事吧?班恩?」 伊森硬挤出笑容:「我们没事的,梅根。」他说,「在学校受了点挫折,我相信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可是只要去一趟『甜牙牙』,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出了什么事,班恩?」 男孩低着头,眼泪不停地滴进手上的热巧克力。 伊森说:「这是我们的隐私。」 听到这句话,梅根立刻抬头。 几天前迎接他和泰瑞莎到她家的那个活泼愉快的女主人消失无踪。 她反问:「隐私?」 仿佛她不明白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仿佛班恩是她的儿子,伊森才是那个多管闲事的人。 「在松林镇的学校里……」她继续说,「我们相信应该在社区的教导下——」 「是的,隐私,就是你——不——要——多——管——闲——事的那个隐私,费雪太太。」 她脸上又震惊又厌恶的表情,让伊森十分确定她这辈子还没过过敢这样对她讲话的人,尤其是她在松林镇得到这个有权力的职位之后,更是没人敢遥次。 梅根站起来,以教师的威严对他怒目相视。 她说:「他们是我们的孩子,布尔克先生。」 他说:「去死吧你!」 看到她气沖沖地沖向人行道离去,班恩挣开他父亲的手,飞快跑过马路。 * * * 「午安,白朗黛。」伊森一边走进警长办公室,一边对秘书打招唿。 「午安,警长。」 她的视线没离开过纸牌。 「有电话吗?」 「没有,老闆。」 「有人来过吗?」 「没有,老闆。」 他一边走,一边反手在她的桌上敲了敲,说:「希望你准备好今天晚上好好开心一下,」 他可以感觉到走向走廊末端的办公室时,她紧盯着他的眼光,可是他没有回头。 他走进去,将帽子挂在衣架上。 走向柜子,打开锁。 他之前只开过一次,也明白自己是刻意避着它,里头的东西代表了他对这个职位、这个小镇最痛恨的一件事,从他就职后就一直惶恐至今。 他的前手留下来的戏服挂在铜质壁钩上。 在自己的狂欢会里,他只从很远的距离看了波普警长一眼,这件衣服的细节在他的害怕和慌张中并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近看之下,看起来犹如恶魔之王的斗篷。 以棕熊毛皮为底,肩膀部分加缝了额外的兽皮,锁骨上的绑绳还装饰了极粗的链条,毛皮上有不少污点,伊森猜那应该是沾上人血的痕迹,可是它显然没被清理过,闻起来臭到像食腐动物唿出的气,混合了陈旧的血腥和腐败的酸臭。可是这些都还比不上它的装饰品,波普将每名狂欢会主角的头皮都割下一块缝进毛皮内侧,总共三十七个,最早的那个看起来已经皱得像牛肉干,最新的却还呈灰白色。 头饰则放在斗篷上方的木格子里。 第153页 最主要的装饰品是一个波普用金属棒固定住的畸人头盖骨,嘴巴大张,一对麋鹿角被牢牢锁在它的脑门上。 一支剑和一把散弹枪在靠墙的壁架上,上头的电灯泡照得武器上的人造水晶闪闪发亮。 电话响时,伊森吓了一跳,差点跳起来。 因为电话几乎从没响过。 他走向办公区域,绕过桌子,铃声响到第五声时接了起来。 「我是布尔克警长。」 「你知道我是谁吗?」 即使他讲话的音量比耳语声更小,伊森还是听得出来是泰德。 他回答:「知道,你怎么晓得我在这里?」 「你觉得呢?」 当然,泰德一定是从山里的监视系统看到他了。 「我们这样讲话安全吗?」伊森问。 「不能太久。」 「他们会发现?」 「最后还是会,问题是:当他们发现时,还有没有关系?」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找到了。」 「找到什么?」 「我们在找的那个东西,很模煳,藏得很隐密,不过没有任何资料是可以真的被删除掉的。」 「然后呢?」 「不能在电话里讲,你二十分钟内可以和我在太平间碰面吗?」 「好。」 「米特医师刚走进警长办公室,你最好动作快一点。」 伊森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泰德慌忙挂断的声音。 伊森才挂上话筒,电话又响了。 「嗨,白朗黛。」他说。 「警长,有个米特医师来看你。」 来帮我把追踪晶片缝回去。 「我现在正在忙,能不能请你端杯咖啡给他,带他到休息区等一下。」 「是的,老闆。」 伊森打开桌子左边的大抽屉,拿出他的皮带和枪套,飞快地穿戴上。 他将注意力转向枪柜,打开柜门的锁,还有中间的抽屉。 他从抽屉拿出一把以色列制的沙漠之鹰半自动手枪,放上弹匣,装进枪套里。 然后他取下三八九型猎枪,迷彩枪托配上蓝色枪管,还有四乘三十二的瞄准镜。 他的电话又响了。 他抓起话筒。 「什么事?白朗黛?」 「嗯,米特医师不想再等下去了。」 「一个不想等待的医师,你不觉得那很讽刺吗?白朗黛?」 「什么?」 「我马上出去。」 伊森挂断电话,走到枪柜旁的窗户,滑动式的,他拉开锁扣,将玻璃窗滑到底,再把纱窗从窗框上推出去。 姿势怪异地从窗户爬出去后,他在建筑物旁的灌木后伏低身子, 他奋力在扎人的树枝间开出一条路,然后慢跑上马路。 他找到早上开来上班的越野车,拉开驾驶座的门,将步枪放上枪架。 他发动引擎时,从打开的窗户听到了他办公室里的电话又开始响个不停。 * * * 伊森把越野车停在大街的停车位上,走向「木制宝藏」的展示大玻璃窗。 凯特坐在收银机后头,一脸无聊且面无表情地瞪着前方发呆,从昨晚美好自由的夜晚回归松林镇循规蹈矩的奴隶生活一定相当难受吧?他心想,大多数参加秘密派对的人第二天大概全在宿醉和冷酷的现实中度过。 伊森举起手,轻轻敲了两下玻璃。 * * * 他们坐在大街和第九街交叉处的长椅上。 市中心里空无一人。 那种真实感不见了。 反而更像拍摄完成后还没撤掉的电影布景。 太阳熘到西方岩壁后,阳光已经开始变暗了。 「我们在这里谈话很安全。」伊森说。 「你看起来糟透了,」凯特说,「你都没睡吗?」 「没有。」 「出了什么事?」 「我必须知道怎么找到围墙下的秘密通道。」 「为什么?」 「没时间解释了,你去过吗?」 「只去过一次,」她回答,「很久以前。」 「你走到另一边了吗?」 她摇头。 「为什么?」 「害怕。」 「我怎么样才能找到它?」 「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松树残桩,几乎和你一样高,比周围的任何东西都大,如果它还在的话,你不可能找不到的。秘密通道的入口就在它右方的森林地面上,上头会盖满松针,我相信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人去那里了。」 「它有锁吗?」 「我不知道,伊森,出了什么事?」 他看着她。 想告诉她。 想警告她。 但是,他只能说:「你一定要相信我。」 * * * 伊森将他的越野车停在医院后的小巷子里掩人耳目。 从边门偷熘进去。 一楼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走楼梯到地下室,来到四条空旷走廊的交会处,往东厢最末端没有窗子的双扇对门走。 靠近太平间的最后几盏日光灯被关掉了。 他在半黑暗中来到门前。 用力推开门。 泰德站在解剖台前,面对三口打开的笔记型电脑。 伊森走过去,门在他身后关上。 小声地说:「我们在这里讲话安全吗?」 第154页 「我把医院的监视系统关了,」他看了看腕上的手錶,「不过十分钟后系统就会恢復运作。」 「潘蜜拉在哪里?」 「在楼上当心理医师。」 伊森绕过亮晶晶的解剖台,站到泰德身边。 他看了一眼冷冻柜、洗手台和测量内脏的秤,泰德已经调整过检验灯的角度,让它不直接照着台子,所以它现在对着一个角落大放光芒,而太平间里的其他地方则藏在阴影里。 笔记型电脑终于准备好了。 泰德键入他的使用者代号和密码。 「为什么选这里?」伊森问。 「什么?」 「为什么你要选择在这儿碰面?」 泰德指着电脑荧幕。 影片开始播放。 hd画质。 一架摄影机从天花板的角落正对着下面的艾莉莎。 伊森说:「干!」 她被好几条又厚又粗的皮带绑在解剖台上。 绑在这张解剖台上 「没有声音?」伊森问。 「没有时间找录音档案,相信我,你待会儿就会觉得还好没有声音。」 艾莉莎正在大叫什么。 她的头奋力地从台子上抬起。 身上每一条肌肉都拉得紧紧的。 潘蜜拉出现了。 她一把抓住艾莉莎的头髮,用力将她的头往下拉,重重撞上金属台面。 大卫·碧尔雀出现在萤光幕里。 他把一支小小的刀子放在金属台上,爬上解剖台。 跨坐在他女儿的大腿上。 他举起刀子。 他的嘴巴动着,不知道说些什么。 艾莉莎大叫回嘴,潘蜜拉仍然拉住着她的头髮。 碧尔雀抿紧嘴唇。 他的头转向旁边。 看起来不像在生气, 将刀子捅进女儿的肚子时,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伊森不禁瑟缩了一下。 碧尔雀拔出刀子,艾莉莎的身体在皮带下扭动, 鲜血开始聚积在解剖台上。 艾莉莎五官扭曲,显然非常痛苦,碧尔雀再度开口说话,当他又举起刀子要刺向他女儿时,伊森想都没想就把头转开。 他很想吐,吞下的口水带着喉咙后方的铁锈味。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泰德倾身在笔记型电脑上打字。 荧幕很快变成一片黑。 「接下来就像那样,」泰德说,「一次、一次、又一次。」 刚才那段影片让他好震惊。 他想到第一天在这个太平问里,他在艾莉莎尸体上看到的那些黑色小洞。 他说:「所以,那天晚上,艾莉莎和凯特分开后,潘蜜拉跟踪艾莉莎,将她骗到这个地下室,也许碧尔雀已经在这里等她们,也许他之后才到。几天前,我在这个太平间检查她的尸体时,我就想为什么她身体里的血几乎都流光了,她到底是在哪里被杀的……」 「而你现在就站在命案发生的现场。」 伊森低头看着自己靴子下的大排水孔。 「你有这段影片的复本吗?泰德?」 「我做了好几个备份。」泰德伸手进口袋,拿出一个指甲大小的记忆卡,「这份是要给你的,镇上没有机器可以读它,不过为了预防我和其他备份出事,你还是把它收好。」 伊森将记忆卡放进口袋。 泰德看着他的手錶:「还剩几分钟,我们最好赶快走。现在呢?我打算将这段影片在基地里的每一个荧幕上播放。」 「不,不要这样做,你回去工作,假装一切正常。」 「我听说今晚会为柏林格夫妻举行狂欢会,基地里谣传他们是杀死艾莉莎的兇手,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有计划了,不过我还没告诉任何人。」 「所以,我先袖手旁观就好?」 「是。」 「好。」泰德又看了手錶一眼,「我们最好赶快走,再过六十秒,监视器就会恢復正常了。」 * * * 伊森来到小镇边缘的大弯路时,已经下午四点了。他将越野车打成低速档,开下路堤,驶进森林里。 地面很湿软,松树上还能见到几处残雪。 开始下起雪来。 半英里的路感觉却怎么走都走不完。 透过挡风玻璃,他看到了第一支杆子,然后铁丝网和一圈一圈的锋和铁片也出现了。 他将越野车停在离通电围墙三十码处。 天色暗到应该开灯了,可是他不想冒险打开。 他坐在驾驶座,听着引擎空转,他瞪着通电围墙,无法抑制内心滋长的恐惧 只不过是不锈钢和电流。 想到它用来防御的那些东西、想到它必须捍卫整个镇,相较于必须承担的重责大任,通电围墙看起来实在非常单薄。 很难想像那就是挡在人类生存和灭绝之间唯一的屏障。 * * * 凯特没说错。 松树残桩大到不可能看不见。 从远处看,它就像一头用后脚站立的银毛大熊,接近顶部的弯曲枯枝高高举着,宛如即将发动攻击的前掌,威胁感十足的不寻常外形在光线黯淡时,很可能将人吓得屁滚尿流。 伊森将车停在它旁边。 抓起步枪。 踏上森林地面。 第155页 引擎一关,寂静从四面八方涌入。 他绕着残桩走一圈。 这里没有积雪,只有满地的松针,看不出来通道入口到底在哪里。 他打开越野车的后窗,降低后档板。 拿起铲子和背包。 * * * 挖了半小时以后,铲子的前端碰到某种硬物,将铲子一扔,他跪下来,用手拨开剩下的松针,应该是两年或三年来累积的量。 入口的门是钢制的。 三英尺宽,四英尺高,和地面齐平。 把手上有个单眼螺栓,上头挂着一把锁,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蚀让它锈得很严重。 铲子用力一敲,锁就开了。 他背起背包。 拿起步枪。 将它挂在右肩上。 他拉出半自动手枪,将点五〇口径空尖弹填入枪膛, 钢门铰链发出指甲刮过黑板似的刺耳噪音。 里头一片漆黑。 地道特有的潮湿泥土味。 伊森从腰带拿下手电筒,打开,扣在沙漠之鹰手枪上。 地面和地道之间设了几个台阶。 伊森小心地往下走。 九步之后,他到达底部, 光束下的通道方正,以四英尺长、四英尺宽的木板支撑。 建造的工程看起来很仓促、很随便,应该不是收到正式命令之后做的。 伊森在树根和泥土中的岩石下前进。 中间有一段墙距变窄了,他的厉膀不时会摩擦到墙壁,还得驼背走路,否则头会刮到天花板。 走到一半,伊森似乎听到围墙的高压电透过泥土嗡鸣,觉得自己的头皮麻麻的,他猜应该是头顶庞大电力的副作用。 他觉得胸膛很紧,仿佛他的肺正在收缩,但他知道那不过是在密闭空间行走引起的心理作用。 然后,他发现自己站在另一组台阶的底部,他将手电筒往上照,看到了另一扇钢制的小门, 他可以回头,取来铲子,用力敲开它。 但他只是用手枪瞄准生锈的挂锁。 深唿吸。 扣下扳机。 * * * 一小时后,伊森关上后档板,拉上后窗。 他将步枪放回枪架。 他在保险杆前蹲低,眼睛里充满泪水。 朦胧森林里的幽暗光线几乎已全数消失。 四周安静到他可以听见自己心脏抵着保险杆跳动的声音。 等到又能正常唿吸时,他才站起来。 他刚才觉得很热,可是现在身上的汗却变得又湿又黏,冷冷地贴在他的皮肤上。 「你他妈的跑去哪里了?」 伊森转身。 潘蜜拉站在车后,眯着眼睛想看进越野车后窗的黑玻璃,她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穿着紧身蓝色牛仔裤和红色无袖背心,好身材表露无疑,一头秀髮往后绑成俏丽的马尾。 伊森看着她修长的身材曲线。 就他看得到的部分,似乎没有带任何武器,除非她将什么小东西藏在身后。 「你在打量我的身材吗?警长?」 「你身上带了武器吗?」 「噢,对,如果不是这个理由,你才不会多看我一眼呢!」 潘蜜拉像芭蕾舞者般举高双手,踮起穿着运动鞋的脚,在原地转了一圈。 她没带任何武器。 「看到了吗?」她说,「牛仔裤里除了小小的我之外,什么都没有。」 伊森从枪套里拿出手枪,垂放在大腿边。 很不幸,里头是空的。 「很大的一把枪,警长,你听过那个傢伙很大的男人的笑话吗?」 「这是『沙漠之鹰』。」 「五〇口径?」 「没错。」 「火力大到足以杀死一头灰熊了。」 「我知道你对艾莉莎做了什么,」伊森说,「我知道是你和碧尔雀干的,为什么?」 潘蜜拉冒险靠近他一步。 只剩八步。 她说:「真有趣。」 「什么?」 「我正在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两步,再两大步,我就近到足以威胁你的安全,可是你到现在都还没出声恐吓我。」 「说不定我就是想等你走近呢?」 「我不断地暗示你,可是你看都不看我一眼,宁愿回家干你老婆,这让我很不爽。更糟的是,你是个实用主义者。」 「我听不懂。」他装傻。 「『实用主义者』就是不废话、实事求是的人,这是我因此想要你的特质之一。我现在要往前再跨一大步,而且我告诉你,我认为如果你的手枪里还有子弹,你一看到我,就会开枪打穿我的屁股了。我的意思是,依现在这个状况看来,你也只能那样做了,不是吗?我说得对不对?」 她又朝他跨近一大步。 伊森说:「你没考虑到所有事。」 「真的吗?」 「也许我有其他的理由想要你走近一点。」 「那是什么呢?」 她又走近一步。 他可以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她早上用的洗髮精香味。 她带着薄荷味的唿吸。 「开枪太没人情味了。」伊森说,「也许我不想开枪,而是徒手压制你,赤手空拳打死你。」 潘蜜拉微笑:「你以前不是没有过这种机会。」 「我记得。」 第156页 「你跳出来撞我,太卑鄙了。」 「谁卑鄙?他妈的,我当时已经被你打了麻醉剂了。」 伊森举起手枪,对准她的脸。 她说:「枪管的开口真大啊!」 伊森用大姆指将击锤往后掰。 有一瞬间,她露出犹豫的神色。 她眨眨眼。 伊森说:「慢慢想,用力想,回忆你一生中所有的经歷,你感觉到你就快死了吗?赶快想,因为子弹朝你飞去的速度可是很快的。」 她动摇了。 眼睛里不纯然是恐惧,反而比较像不确定。 对她无法完全掌控的情况感到忧心。 但是它很快过去了。 钢铁般的意志再度回头。 她冷笑,嘴角轻蔑地上扬。 很有种,真相还是无法避免,她就要拆穿他的把戏了。 她张开嘴时,他扣下扳机。 击锤飞快地击向撞针。 她瑟缩了一下,脸上出现了一秒「我死了吗?」的怀疑表情。 伊森很快地将手枪反转,抓住枪管,用尽全力重击,四点五英磅重的以色列制钢铁就快撞上她的头盖骨,本来可以一举打碎它,潘蜜拉却在最后一秒钟闪开了。 趁着伊森的攻击让他转成侧身时,潘蜜拉打出一记又强又直接的正拳狠狠击中他的肾脏,伊森痛得跪地,他的下半身如被烈火焚身似的剧痛,他还来不及反应之前,她已经挥出第二拳重击他的喉咙。 他倒在地上,脸贴着森林湿冷的地面,一边看着倾斜的世界,一边怀疑她是否打断了他的气管,否则为什么自己不能唿吸。 潘蜜拉在他前方蹲下。 「别告诉我这么简单就能打倒你。」她说,「我早就把这一段都计划好了,你知道吗?可是我没想到你这么没用,只不过打你两拳,你就像只母狗一样倒在地上窒息?」 他的脸色苍白,因为缺氧而眼冒金星。 这时。 终于。 在他害怕惶恐的不得了时,事情出现转机。 一点点珍贵的空气滑下他的喉咙。 他试着不动声色。 一边假装眼球就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一边慢慢将手伸进后头的口袋里。 折刀。 「你就好好躺在地上窒息,听我说。」 伊森的姆指在刀子上摸索,试着找到正确的点。 「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已经失败了,至于泰瑞莎和班恩……」 他故意发出噎住的咳嗽声,潘蜜拉露出微笑。 「我打算对他们做的事和我们对艾莉莎做的事比起来……后者简直像美容中心的按摩。」 他甩开折刀,直接捅进潘蜜拉的大腿。 刀刃非常锋利,他听到她倒抽一口气时,才终于确定自己命中了目标。 他转动手腕,也带动刀刃。 潘蜜拉惨叫,急急跳开他身边。 鲜血染红了她的牛仔裤,流到她的鞋子,流进覆满松针的地面。 伊森挣扎起身。 痛苦地站起来。 他的肾还在抽痛,不过至少他又能唿吸了。 潘蜜拉用她没受伤的腿拉远和他的距离,一边愤怒地说:「你死定了!你他妈的死定了!」 他捡起沙漠之鹰,追上去。 她对着他尖叫怒骂时,他弯腰,用力将四磅半的手枪甩向她的后脑。 森林恢復了平静。 夜色已近全黑。 他惨了。 真的惨了。 潘蜜拉擅离职守多久之后,碧尔雀才会派出搜救队?这个问题才在脑子里浮现,他马上就明白根本不会有搜救队。碧尔雀只要在键盘上敲进她的晶片代号,马上就可以派人到围墙这里来。 除非…… 伊森用折刀割掉一大块潘蜜拉的牛仔裤,露出她的左大腿后方。 下手前,他心想,真可惜她已经失去意识了。 21 山里基地 爱达荷州,松林镇 二〇一三年,除夕 碧尔雀关上他办公室的对开双门。 雀跃得有些晕眩。 因为太过兴奋,身体甚至有点发抖。 他走过建筑师做的未来松林镇模型,打开衣柜,一套燕尾服挂在架子上。 「大卫?」 他转头,微笑。 「亲爱的,我没看到你坐在那里。」 他的太太坐在面对荧幕墙的一张沙发上。 他一边走向她,一边解开衬衫的钮扣。 说:「我以为你已经打扮好了呢!」 「过来坐在我身边,大卫。」 碧尔雀在她身旁的沙发坐下。 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重要的一晚。」她说。 「没有比这晚更重要的了。」 「我为你开心,你做到了。」 「是我们做到了,没有你,我——」 「请听我说完,先不要插话。」 「出了什么事?」 她的眼睛蓄满了泪水:「我决定要留下来,」 「留下来?」 「我想看到我的故事在这个时代结束,在这个世界结束。」 「你说什么?」 「请不要对我大叫。」 「我不是,我只是……为什么是今晚!这么长的时间,你为什么偏偏选在今晚告诉我?你已经决定多久了?」 第157页 「好一阵子了,我不想让你失望。虽然中间有好几次,我几乎忍不住要说出口了。」 「因为害怕吗?是不是?听着,害怕是很正常的。」 「不是因为害怕。」 碧尔雀往后躺进靠枕里,瞪着空白的荧幕。 他说:「我们所有人这么努力就是为了今晚,一切都是为了今晚,而你居然说你要退出?」 「对不起。」 「这表示你要丢下你的女儿了。」 「不,我不会。」 他看着她:「怎么不会,解释给我听。」 「艾莉莎现在十岁,就要上中学了。我不想要她的第一个舞会是发生在这个还没盖好的小镇里、发生在两千年后,她的第一个吻、上大学、环游世界——这些我希望她拥有的经歷,我不想让她错过。」 「她还是可以拥有这些经歷,嗯,也许其中几项。」 「自从我们搬进基地后,她已经做了不少牺牲,她和我的生活,是现在、在这里,而且你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你从生命中止柜出来时,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伊莉莎白,你认识我二十五年了,我做过或说过任何一件事让你以为我会允许你带走我的女儿吗?」 「大卫。」 「请回答我的问题。」 「这对她并不公平。」 「不公平?她现在拥有一个从没有人有过的机会,她可以看到未来。」 「我想要她有个正常的人生,大卫。」 「她在哪里?」 「什么?」 「现在,我的女儿在哪里?」 「在她的房间里,收拾行李,我们会等派对结束后才走。」 「拜託,」他声音里的绝望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你怎么能够拆散我们,没有女儿,我——」 「噢,去你的。」伊莉莎白突然暴怒,「事实是,她几乎不了解你。」 「伊莉莎白——」 「老实说,我也几乎不认识你了。我们不要再装了,你就承认这才是你的最爱,你心中最重要的事,不是我,不是艾莉莎。」 「那不是真的。」 「这个计划简直将你生吞活剥了。过去五年,我看着你改变,变成一个噁心的东西。你做了太多超过底限的恶行,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只是为了达成今晚的目标,做了该做的事而已。我不需要对你道歉,从一开始我就说了,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止我。」 「嗯……我希望到最后你会觉得这么做是值得的。」 「请不要这样,这应该是我人生中最光辉的一晚,我们的人生中,我们在另一方醒来时,我想要你也在那里。」 「我做不到,对不起。」 碧尔雀吸进一口长长的气,再慢慢地吐出来。 「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他说。 「辛苦到你无法想像。」 「至少,你会留到派对结束?」 「当然。」 他倾身亲吻她的脸颊。 居然不记得他上一次这样做是多久之前了。 「我应该去找艾莉莎谈谈。」他说。 「等派对结束之后,我们再好好道别。」 她站起来。 一身灰色的香奈儿礼服。 波浪状的银髮。 他看着她优雅地走向橡木双门。 确定她离开后,碧尔雀走向书桌。 拿起话筒。 拨号。 阿诺·波普在第一声铃响后就接了起来。 * * * 如果赫斯勒专心品尝的话,他会承认这是他喝过最棒的香槟,可是他实在太紧张了。 这个地方根本不像真的。 听说他们花了三十二年才完成所有的隧道、引爆和挖空,工程费用一定超过五十亿美金吧?那个巨型山洞仓库足足可以停下一整列的七四七飞机,但他猜想花最多钱的其实应该是他现在站的这个房间。 大小和家量贩店差不多。 几百个饮料贩卖机似的机器整齐排列,一边嘶嘶冒烟,一边哔哔作响,有几个吐出大量白烟,烟雾浮在离地面十英尺的地方,感觉像走在又冷又蓝的浓雾里,看不见天花板,冷冷的空气闻起来很清新、很人工。 「你想看看她吗?亚当?」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赫斯勒转身,和碧尔雀面对面。 他穿着燕尾服,一只手拿着香槟杯。 「想。」赫斯勒说。 「走这边。」 碧尔雀领他走过长长的通道,来到房间后方,然后转弯走进另一列机器前面。 「到了。」他说。 柜子上有个小键盘、监视器和读数,还有一个电子名牌。 泰瑞莎·林登·布尔克 中止日期:一三年十二月十九日 华盛顿州西雅图 柜子中央有个两英寸宽的厚玻璃窗。 透过它,他看到了黑髮和一小块皮肤。是泰瑞莎的脸颊。 赫斯勒不知不觉伸出手抚摸玻璃。 「我们差不多要开始了。」碧尔雀说。 「她在做梦吗?」赫斯勒问。 「我们做过很多次实验,所有的生物在中止期时应该都是没有知觉的,没有任何脑波活动。我们做过最长的试验是十九个月,所有人都说他们被中止时,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第158页 「所以就像是电灯开关一样?」 「差不多,你没有先读过放在你房里的备忘录吗?每个人都有一本啊!」 「没有,我刚作完健康检查就直接过来了。」 「噢,嗯,那你可能会有一两个小惊喜。」 「你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今晚进入中止柜吗?」 「只有一小群被选中的人会留下来多待二十年,他们要继续购入贮备品,并且确定我们有最先进的科技,作一点收尾的工作。」 「可是你今晚就会进入中止柜?」 「当然,」碧尔雀大笑,「我不年轻了,我宁愿将时间留给未来的世界,我们应该出去了。」 赫斯勒跟着他走到外头的巨型山洞。 碧尔雀的手下全在等他,每个人都穿着正式的晚宴服。 男士穿燕尾服,女士穿黑色小礼服。 碧尔雀爬上一个木箱,看着群众。 露出微笑。 山洞天花板垂挂的超大球形灯照耀下,赫斯勒觉得碧尔雀的双眼似乎激动到产生了一层水气。 他说:「今晚,我们终于走到歷时三十二年的创作终点。可是,就像所有的结束,它同时也是一个开始,我们对这个熟悉的世界告别时,即将启程前往未来,两千年后的世界等待着我们。我很兴奋,我知道你们也很兴奋,也许除了兴奋,你还会感到害怕,但是没关系,害怕表示你还活着,表示你在超越极限,冒险永远都和害怕结伴而行。天啊!我们即将展开一场精采绝伦的世纪大冒险!」他举起酒杯,「我想要举杯表示感谢,敬所有陪我走了这么远、相信我、愿意和我一起跳入未知的每一个人,我答应你们,降落伞一定会张开的。」群众响起一阵紧张的笑声。「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我的侰赖,谢谢你们工作上的贡献,谢谢你们的友情,我敬大家。」 碧尔雀一口将杯子里的香槟喝干。 每个人都跟着干杯。 赫斯勒的掌心开始流汗。 碧尔雀看了看手錶。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时间到了,我的朋友们。」 碧尔雀将手上的香槟杯递给潘蜜拉,他拉下领结,将它扔掉,脱掉燕尾服,丢在岩石上,人们开始鼓掌,他拉下吊裤带,解开衬衫钮扣。 其他人也开始脱衣服。 阿诺·波普。 潘蜜拉。 每一个站在赫斯勒周围的男人和女人。 大山洞里变得好安静。 只有一片衣服滑落和丢到地板上的窸窣声。 赫斯勒错愕地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很快,如果他不加入的话,他就要变成大山洞里唯一一个还穿着衣服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上,那样似乎比和一群陌生人一起脱衣服还糟。 他拉下领结,脱下西装。 两分钟内,一百二十个人全脱个精光。 还站在木箱上的碧尔雀说:「很抱歉气温这么低,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我们即将前往的地方恐怕只会比这里更冷。」 他爬下木箱,赤脚走向中止室的玻璃门。 进到里头不到三十秒,赫斯勒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抖个不停,一部分是因为害怕,另一部分是因为冷。 大家排成一列,穿着白色实验长袍的男人在中央指挥交通。 赫斯勒走向其中一个,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你没读备忘录?」 「没有,对不起,我才——」 「没关系,你叫什么名字?」 「赫斯勒·亚当·赫斯勒。」 「跟我来。」 实验室技师领着他走到第四行,指着一长排机器说:「你的位子应该在左边这排,靠近中间的地方,找有你名字的名牌。」 赫斯勒跟着四个全裸的女人走进通道,雾气似乎比之前更浓,他可以看见自己唿出的空气,脚跟踩到和地面磨擦的金属细屑简直像冰一样冷。 他走过一个正爬进中止柜的男人。 顿时,他千真万确感觉到恐惧笼罩住自己。 他的眼睛扫视着每个名牌,突然发现他从未真正想过这一刻的来临,从未真正准备好。当然他知道总会走到这一步,知道他是自愿加入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潜意识里想像的画面比较像是手术前的麻醉,在一间温暖的手术室里,一个面罩轻轻压上他的脸,药物引发的昏眩让光慢慢褪去,绝对不是和一百多个人一起光着屁股到处走动。 找到了。 他的名牌。 他的——天杀的——中止柜。 亚当·t·赫斯勒 中止日期:一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华盛顿州西雅图 他仔细观察键盘。 全是猜不出来的符号。 他环顾周围,可是所有人都已经进到自己的中止柜了。 另一个实验室技师走过来。 赫斯勒问:「嘿,你可以帮帮我吗?」 「你没读备忘录吗?」 「没有。」 「上面解释得很清楚。」 「你不能就直接帮我吗?」 技师在键盘上不知道输入了什么,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听到犹如瓦斯漏气的嘶嘶声,接着柜子的正面门板打开了五、六英寸。 赫斯勒拉开柜门。 第159页 很挤的金属舱,里头有把黑色的小椅子、扶手,底部有人类的脚形。 赫斯勒的脑袋后头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你一定是疯了,怎么会想要爬进这个鬼东西?」 但是他还是做了,他踏进舱室,将屁股放在那个冰得要命的小椅子上。 墙壁射出安全带,将他的脚踝、手腕全固定住。 门用力关上,他的心脏跳得超快。然后,他第一次注意到墙上有个弯曲的塑胶管,上面的针长得不得了。 他想到泰瑞莎没有血色的脸,在心里骂了一声「干!」 头顶上发出漏气的嘶嘶声,他看不到气体,却突然闻到玫瑰、紫丁花和薰衣草的混合香气。 一个电脑合成的女声说:「请开始深唿吸,在你还闻得到的时候,好好享受花朵的芬芳。」 碧尔雀的脸出现在他眼前的两寸宽小玻璃窗。 电脑合成的声音说:「一切都会没问题的。」 没穿衣服的碧尔雀带着骄傲的微笑,对他伸出大姆指。 赫斯勒再也不觉得冷了。 再也不害怕了。 盖瑞·莱特(gary wright)的《织梦者》(dream weaver)从喇叭传出来时,他闭上双眼,他本来想要祷告,想要想像美好的事物,像未来、新世界,还有要和他分享一切的那个女人。 可是就像他人生中其他决定性的重要时刻,事情总是发生得太快,快到他措手不及。 * * * 潘蜜拉在山洞里等他。 她穿上一件浴袍,手臂上挂的另一件是为碧尔雀准备的。 「我女儿呢?」他一边将手穿过衣袖,一边问。 「都弄好了。」 他看着大山洞。 「现在变得好安静,」他说:「我曾经想过,我们所有人都进入中止期后,这个地方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大卫!」 伊莉莎白踩着岩石地板大步向他们走来。 「我到处都找不到她。」她说:「我的女儿在哪里?」 「大家脱衣服之前,我先把艾莉莎送回我的办公室了。」 潘蜜拉说:「嗨,碧尔雀太太,你今晚看起来好漂亮。」 「谢谢你。」 「我很遗憾听到你决定不加入我们。」 伊莉莎白看着她丈夫:「你什么时候要进入中止柜?」 「待会儿。」 「我今晚不想睡在这里,你能不能派人开车载我和艾莉莎去博伊西?」 「当然,你想怎么做都可以,也可以搭飞机去。」 「好,那么,我猜差不多是该说……」 「对,不如你先去我的办公室,我随后就到,我得先去查看一件事。」 碧尔雀看着他的太太穿过山洞走向一楼入口。 他抹了抹脸。 说:「今晚,我不应该流泪。至少,不应该是这种眼泪。」 * * * 伊莉莎白走出电梯。 他们的住处很安静,她从来不喜欢这个地方,从来不喜欢他们在这座山里的生活,太幽闭了,她一直无法适应那种与生俱来的孤立感。和这个一心一意只想完成他疯狂志业的男人一起生活,将她压得喘不过气,让她几近崩溃,可是,今天晚上,她和女儿终于要自由了。 大卫办公室的门开着, 她走了进去。 「艾莉莎?小宝贝?」 没有回答。 她走向荧幕墙,时间很晚了,她女儿说不定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走过去。 没有。 空的。 她慢慢转身,扫视整个房间。 也许艾莉莎跑回楼上了?也许她们刚好错过,可是,这似乎不大可能。 她的目光扫到大卫的桌上。 他向来把桌子收拾得很整齐,没有杂物,干干净净。 可是现在,桌子正中央却躺着一张白纸。 就只有一张白纸。 她走过去,伸手将纸拉过桃花心木的桌面,开始读: 亲爱的伊莉莎白,艾莉莎要跟我走,你可以留下来独自迎接结局,看看最后还剩下什么。 ——大卫 伊莉莎白突然察觉到有人站在她背后。 转身。 阿诺·波普离她不过两尺。为了今晚的派对,他把鬍子颳得很干净,高大,强壮,金色短髮,几乎可以称得上英俊。只是他的眼神抹杀了其他优点,眼睛里透露出的残忍和无情,让人不寒而慄。她可以闻到他唿吸中的香槟味。 她说:「不要。」 「对不起,伊莉莎白。」 「拜託你……」 「我喜欢你,一直如此。我会尽快结束这件事,可是也要你配合才行。」 她低头看着他的手,以为自己会看到刀子或绳索。 可是,空的,他什么都没拿, 她觉得很虚弱,很想吐。 「你能给我一点时间吗?拜託你?」 她看向他的眼睛。 冷酷、紧张、悲哀。 漩涡似地加速转动,愈转愈快。 在他动手前的半秒钟,她知道了,她不可能得到她祈求的那一点点时间。 第四部 22 托比亚斯让火光温暖他脏兮兮的双手。 他在深山的河边扎营,这里曾经一度被称为「爱达荷州」。 第160页 从他坐的地方,可以看到整个山谷,还有沉进深谷里的落日。 已经这么近了。 今天稍早,他瞥见围住松林镇岩壁东墙的一小部分。 问题是,在他和通电围墙之间,有一千多只强壮的畸人正在小镇南方外缘的森林游走。即使距离它们超过两英里,还是可以闻到它们散发出的味道,他希望它们今晚就离开,那么明天他就能回家了。 他实在好想睡在地上。 如果能睡在柔软、带点香味的松针上,一定很舒服。 可是如果他真的这么做,未免太过愚蠢。 托比亚斯已经将他的睡袋架设在三十英尺的松树上,他不记得自己持续睡在半空中多久了,反正再多睡一晚也不会怎样。 而且,到了明天晚上,如果事情和他计划得一样顺利,如果他没让自己在荒野大冒险的最后一天被吃掉,他就能睡在一张温暖的床上了。 托比亚斯打开背包,将手伸进最底层。 他的手指碰到装着他的菸斗、一盒西雅图安黛雅旅馆的火柴、还有菸草的小布包。 他把所有东西全拿出来放在大石块上。 感觉很奇怪,他曾经幻想过这个画面很多次。 在他脑海里细细描绘。 在荒野中度过的最后一晚。 他带了一磅重的菸草,这是他能负担的最大重量了,然后在头几个月就将它们吸个精光,只留下足够再吸一次的量,打算在回家前的最后一晚享用。中间有许多夜晚,他几乎忍不住想将它吸掉。 他有很多合理且极具说服力的藉口。 你随时可能死去。 你不可能回得去的。 不要临死时再来役悔自己白白浪费了可以好好吸上半小时的菸草。 然而,他还是忍住了。没有道理,他安全回家的机率趋近于零,可是他打开那个塑胶袋,闻着菸草香的时候,无疑是他生命中最开心的片刻之一。 他慢条斯理地填装菸草。 然后用手指头压下去,确定每一根细枝都在最适当的位置。 菸草均匀地着火。 他将烟杆拿近。 天啊!这个味道。 烟雾笼罩他的头部。 他往后靠向树干,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睡在树上。 天空变成了粉红色。 可以从河面上看到天空的颜色。 他吸着烟,看着流动的河水,他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又再度像个人。 23 晚上八点整,伊森回到警长办公室,坐在大桌子后。 电话响了。 他拿起话筒时,听到碧尔雀说:「米特医师对你相当不满,伊森。」 伊森的脑海浮现出碧尔雀爬上解剖台,用刀刺死亲生女儿的画面。 你这个怪物。 「你听到了吗?」伊森问。 「听到什么?」 伊森静默了五秒钟后说:「就是我一点都不在乎。」 「你的晶片还没放回去,我不喜欢这样。」 「听着,我只是不想这么快又再动一次手术。明天我一起床就会回基地,了结这件事。」 「你没碰到潘蜜拉吧?」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一个半小时前,她应该要出席一场基地里的会议,可是她的晶片显示她还在镇上。」 回到小镇后,伊森故意绕到大街,将潘蜜拉的晶片偷偷放进一个和他在人行道上擦身而过的女人的皮包里。然而,碧尔雀迟早会仔细观察监视器的影片,当潘蜜拉的晶片启动某架摄影机,但影片里却看不到她的身影时,碧尔雀就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劲了。 「如果我看到她……」伊森说,「我会告诉她你找她。」 「我不是很担心,她有时就是会这样到处乱跑。现在,我坐在我的办公室里,一边喝着很棒的威士忌,一边看着我的荧幕墙,准备好欣赏你主导的第一场表演,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你读完手册了吧?明白整个流程吗?还有你待会要下达的指令?」 「是的。」 「凯特和哈洛如果在森林里或其他地方被杀,只要他们不是死在市中心的大街上,就是你的错。你要记得他们有地下组织的支持,所以要给第一波义警比较长的时间。」 「我懂。」 「潘蜜拉已经把电话密码送到你的办公室了。」 「我把它和手册一起放在桌上,不过你应该也看到了,不是吗?」 碧尔雀笑而不答。 「我知道你和凯特,柏林格曾经有过一段情,」他说,「如果你们之间的往日情怀让你今晚有点不愉快的话,我很抱歉——」 「有点不愉快?」 「——可是狂欢会并不常举行,有时一、两年才办一次。所以,虽然情况有点混乱,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试着好好享受。老实说,我痛恨它,但我也必须承认狂欢会还是有它独特的魔力。」 伊森一直有个坏习惯,他讲电话的时候,如果他不喜欢对方或对方讲的话,他会不以为然地将话筒拿离耳边,朝外翻。不过这一次,他机警地克制下这个冲动。 「嗯……好,我先挂了,你去忙。伊森,你有很多事要做。如果你明天早上宿醉得不太严重,我再派马可斯去接你,我们一起吃早餐,规划一下未来。」 第161页 「好,我非常期待。」伊森回答。 * * * 白朗黛已经回家了。 警长办公室里静悄悄的。 晚上八点零五分。 时间到了。 赫克特,盖瑟的琴声从桌上的真空管收音机传出,他正演奏林姆斯基·高沙可夫(rimsky-korsakov)的《荒山之夜》(a night on bare mountain),狂乱恐怖的那一段刚结束,缓慢、镇静的抒情音调诉说着地狱黑夜之后黎明将至的场景。 伊森想到凯特和哈洛。 他们是否正伴着盖瑟优美的琴音,静静地吃晚饭呢? 一点都不晓得即将发生的狂风暴雨? 伊森拿起电话筒,打开潘蜜拉留给白朗黛的文件夹。 他看着第一个密码,拨动转盘。 一个女人的声音:「餵!」 然后是「叮!」一声。 电话铃声继续响。 每一次有人接听,就出现「叮!」一声。 最后,一个电脑合成的声音说:「全员到齐,十一个人都在线上了。」 伊森低头看着文件夹。 电话号码单下,他应该要讲的台词已经印在那里了。 他还来得及挂掉电话。 还来得及停止。 太多地方可能出错,事情将变得无法收拾。 电话另一头的十个松林镇居民都没有开口。 伊森开始念:「这是给狂欢会十个义警的指示,预计四十分钟后开始举行狂欢会,今晚的贵宾是凯特和哈洛·柏林格夫妻,他们家的地址是:第八街三百四十五号。请即刻做好准备,最重要的是,你们必须生擒凯特和哈洛,将他们送到第八街和大街交叉口的圆圈里,不能伤害他们,明白了吗?」 一个又一个的「是」从话筒传来。 伊森挂断电话,打开手錶的计时功能。 这些义警热爱狂欢会,他们为狂欢会而活。 他们每人都有一把碧尔雀赠送的锋利弯刀,是镇上唯十得到允许,可以在家里摆放武器的人。其他人则要自制攻击武器,厨房菜刀、石块、球棒、斧头、短柄斧、壁炉用的尖叉,只要是有重量、有尖刺或有锐利边缘的东西都有人使用。 今天一整个下午,他一直想通知义警和最后一通电话之间的四十分钟,会是什么心情。 现在,他就在这四十分钟里了,时间无情又飞快地流逝。 他想,不知道死囚吃最后一餐时,是否也有类似的感觉。 时间以光速前进。 心跳加速。 所有让事情走到这个地步的可怕经歷、情绪波动全涌上心头。 他看着手錶倒数最后十秒,感嘆时间真的一去不復返了。 他按掉闹铃。 拿起电话筒。 拨出第二个密码。 同一个电脑合成的声音说:「请在哔声后录音。」 他等着。 「哔!」 他念出第二份台词:「我是伊森·布尔克警长,狂欢会现在正式开始,今晚的贵宾是凯特和哈洛·柏林格夫妻,抓到他们,把人带到大街和第八街交叉口,不要伤害他们……」他挣扎地念出最后几个字,「他们必须在群众围成的圆圈中被处死。」 在一段长长的静默之后,电脑合成声音说:「如果你满意录音的成果,请拨『一』;送出前再听一次,请拨『二』;如需重录,请拨『三』;其他选项,请播『四』。」 伊森拨了「一」,挂上话筒。 他站起来。 镀了一层镍的沙漠之鹰在灯光照耀下,躺在桌上闪闪发亮。 他重新为它填满子弹,收进枪套,走向衣柜,拿出头饰和熊皮披风。 离门口还差三步,电话响了。 从收音机传来的。 钢琴声停了。 他听到长椅刮过地板的吱吱声,盖瑟站起来。 他的脚步声走开。 他拿起话筒的声音。 说:「餵!」 然后,伊森的声音,他刚才录好的广播,从收音机传出来。 盖瑟倒抽一口气:「噢,天啊!」然后收音机突然只剩静电噪音。 伊森走向大门,心里想着凯特。 你的电话响了吗? 你拿起话筒,听到我的声音宣判了你的死刑吗? 你会不会以为我背叛你了? 他经过白朗黛的桌子,走过黑暗的接待室。 外头,没有月亮,只有缀满星星的夜空。 他以前就听过这个声音,他自己的狂欢会开始时。可是今晚感觉更加可怕,因为这次他完全明白它背后的意义。 几百支电话同时响起,整个镇正在接受命令,要他们残杀自己的同类。 好一会儿,他只是呆立原地,异常惶恐地倾听。 电话铃声迴荡在山谷里,宛如教堂响亮的钟声。 有人在马路上疾奔,经过他身边。 几个街区外,有个女人尖叫,但他听不出来她是太兴奋,还是太痛苦。 他走到人行道上,看进他越野车的大玻璃窗,所有的窗子都贴上了黑色隔热纸,对街的一盏路灯是附近唯一的光源,根本看不到里头的情况。 他小心地拉开驾驶座的门, 没有声音。 没有动静。 他将披风和头饰扔向副驾驶座,爬上车,发动引擎。 第162页 * * * 感觉好像是在万圣节的晚上开车经过西雅图住家附近的社区。 到处都是人。 人行道上。 马路上。 抓着装了私酿琴酒的玻璃瓶蹒跚前行。 火把。 球棒。 高尔夫球桿。 他们早就准备好变装道具等着电话响起。 车子很慢地驶过一个穿燕尾服的男人,他的衣服上有许多旧血渍,手上拿着一根两英尺宽、四英尺长的木头,一侧缩小做成握把,另一侧则像狼牙棒一样插满锋利的金属片。 所有房子里的灯都关掉了,但其他地方反而出现许多点状光源。 手电筒在灌木丛中、小巷里扫射。 光束往上照着树枝。 即使坐在车子里,伊森还是可以看出聚集群众的分类。 看得出来有些人只是将狂欢会当成一个可以打扮、喝醉、尽情玩乐的机会。 看得出来有些则是满脸怒气,显然想要藉此伤人,或者至少看别人行兇,以满足自己内心的暴力渴望。 看得出来有些人无法忍受,一边往小镇中心的疯人圈走去,一边眼泪鼻涕齐流。 他刻意避开大街,开在小巷里。 第三街和第四街之间,车灯照到一群超过三十个的孩童正跑过马路,每个孩子都换了衣服,嘴里发出土狼般阴阴的笑声,小手握的刀子在灯光下发出寒光, 他沿路找寻义警的身影,他知道他们应该穿着一身黑衣,挥舞弯刀,可是到目前为止,他一个都没看到。 伊森转进第一街,来到小镇的最南端。 他将越野车停在牧场旁的马路上。 关掉引擎,下车。 电话已经不响了,可是群众聚集的吵嚷声却愈来愈大。 他突然想到,四天前的晚上,他就是在这里发现艾莉莎·碧尔雀的尸体。 天啊!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才四天就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还不是他该现身的时候,不过也快了。 你还在逃跑吗?凯特? 他们抓到你了吗? 他们正拖着你和你丈夫往大街前进吗? 你害怕吗? 还是其实你早就预知你迟早会出事? 准备好等着这场噩梦落幕吗? 松林镇的外缘又黑又冷。 奇怪的隔绝感。 仿佛站在体育馆外,听着球赛观众制造出的巨大声浪。 小镇中心传来巨响。 玻璃碎裂的声音。 人们的欢唿声。 他坐在越野车的保险杆上,享受着引擎盖传来的热气,等了十五分钟。 让他们聚集吧! 让他们疯狂吧! 没有他,什么都还不能开始。 没有他,一滴血都不可以流。 * * * 潘蜜拉睁开眼睛,一片漆黑。 她全身都在发抖。 她的头好痛。 左大腿好像有火在烧,感觉像被咬掉了一大块肉, 她坐起来。 他妈的这到底在什么鬼地方啊? 好冷,好黑,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她结束最后一个心理谘询后离开医院…… 等一下。 不对。 她看到伊森·布尔克的越野车驶向小镇边缘的南方森林,便走路跟踪他…… 瞬间,记忆全回来了。 他们打了一架。 她显然打输了。 之后,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她站起来,左大腿传来的剧痛让她哭出声来,她往后一摸,牛仔裤被割掉了一大块,大腿后方被切开一个还在流血的大伤口。 他把她的追踪晶片拿出来了。 那个杀千刀的混帐。 怒火让她犹如吃了一剂止痛药,她不再感觉疼痛,即使她开始跑离围墙,往镇上跑,愈跑愈快,穿过黑暗的森林,逐渐听不见围墙高压电的嗡鸣时,她也没感觉到痛。 远方的尖叫声让她不禁停步。 那是畸人的尖叫声。 可是,事情有点不大对劲。 尖叫声怎么会从正前方传过来? 事实上,依照她的速度,她早就应该要跑到马路上了。 干! 干! 干!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可是她很努力地跑,连痛都顾不得了,她离围墙至少有一英里远了。 不远处,除了听起来像是一大群畸人的尖叫声外,她还听到了朝她靠近、小树枝被踩断的移动声。 她发誓她甚至闻到了畸人的味道,一种会让人眼睛流泪、腐肉般的恶臭,而且愈来愈强烈。 她的一生中,还没有这么想将一个人凌迟至死过。 伊森·布尔克不只拿掉了她的追踪晶片。 他不知怎么办到的,居然将她丢到通电围墙的另一边,将她扔进了残酷可怕的蛮荒世界里。 * * * 伊森爬回越野车的驾驶座,发动引擎,踩下油门。 加速前进,轮胎在柏油路上吱吱作响。 他驶进森林,在大转弯处开上马路,绕回镇上。 经过那个欢迎的大看板时,时速飙破了八十。 他放开油门,让转速下降。 车子来到大街,离他的目的地还有四分之一英里,可是他已经能看到远处的大火堆、被火光。照亮的建筑物,还有四处窜动的人影。 第163页 他驶过医院。 离第八街和大街交叉口还有四个街区,他的车已经需要小心避开马路上的人。 有人打破了「甜牙牙」的玻璃展示柜,一大群孩子正在抢夺糖果。 这些全都是得到允许,也预期会发生的事。 人潮愈来愈密集了。 一颗蛋打中车子副驾驶座的窗子,蛋黄滑下玻璃。 他的车走得比蜗牛还慢,总是有人挡在前头。 每个人都精心变装了。 他小心避开一群男扮女装的男人,他们擦着亮晶晶的口红,在长内裤上穿了老婆的胸罩和女用内裤,其中一个还拿了个铸铁平底锅当武器。 一对父母将自己和小孩们的脸涂成全白,再画上浓浓的黑眼线,假装他们一家人全是活尸。 他看到恶魔头上的双角。 吸血鬼的尖牙。 小丑的假髮。 天使的翅膀。 大礼帽。 尖拐杖。 单眼罩。 海盗。 维京人。 国王和王后。 刽子手面罩。 妓女。 现在人潮已经挤满了整条街。 他按喇叭。 人们不甘不愿地让路给他。 他在第八街和第九街之间龟速移动,其他的商店玻璃也被砸破了,然后他看见前头的火源。 有人将一辆车推到大街中央,放火烧车,窗户在柏油路面上碎了一地,玻璃碎屑映着火光闪烁发亮,火舌从挡风玻璃的缺口窜出,座椅和仪錶板逐渐融化。 红绿灯在车子上方继续规律地变换灯号。 伊森将车打进「p」档,熄掉引擎。 他可以感觉到车外既黑暗又浮动的氛围,宛如什么邪恶的动物正张大嘴巴等着吞噬猎物,他观察火光中每一张红润的脸庞,每个人的眼睛都因为喝了大量的私酿琴酒而变得水汪汪的。 最奇怪的一点是碧尔雀居然说对了,很显然,狂欢会触动了大众的心,填补了一些藏在内心深处、无法说出口的需求。 他向越野车的后头望了一眼,又看了手錶。 快到了。 头饰内侧缝了一层羊毛内衬,戴在他头上有点紧,他伸手锁上副驾驶座的门,虽然他怀疑锁不锁门到头来会有多大差别,抓起臭气薰天的熊皮斗篷和扩音器,打开车门,再度锁上,走进群众之中。 碎玻璃在他的靴子下卡滋作响。 空气中充满了酒精的味道。 他穿上斗篷。 在拥挤的人潮中开出一条路。 他身边的人开始鼓掌喝采。 他离红绿灯愈近,鼓动的声浪也就愈大。 拍手、大喊、尖叫。 全在为他打气。 他们大声喊着他的名字,用力掐打他的背。 有人往他的右手塞进一个装酒的玻璃罐。 他继续前进。 大家挤在一起,体温让人觉得暖和。 他终于突破人墙,接近直径不到三十英尺的暴风眼。 他踏进圆圈。 看到他们的狼狈模样,他心里真是痛苦极了。 哈洛躺在柏油路上,挣扎着想站起来,头上有好几个还在冒血的伤口。 两个黑衣义警一人一边抓住他曾经深爱过的凯特的手臂,以免她倒下去。 哈洛看起来似乎吓呆了;凯特却很清醒,两眼炯炯有神地瞪着他。她在哭,他还没察觉内心的情绪波动前,就已经感觉眼泪滑下自己的脸颊。她的嘴巴在动,她对着他大叫,尖声控诉,无疑在为活命做困兽之斗,但她所有的问题、不解和哀求,全被群众发出的噪音淹没。 凯特穿着破烂的睡袍,赤着脚,全身发抖,膝盖上全是草渍和污泥印子,其中一个伤口深可见骨,她的小腿上都是血迹,左眼肿胀瘀青,睁都睁不开。 他的脑海里开始出现画面。 她和哈洛早早就准备上床,大概是因为还没从前一晚的宿醉恢復吧?义警们破门而入,没有时间更衣,凯特从窗户跳出去,可能是想从地下水道逃走;如果易地而处,那会是他的第一选择,可是十个义警已经将她家包围,不到两个街区,她应该就被追上了。 他非常非常想走近她。 他想拥抱她,告诉她一切都没事的。 告诉她,她一定可以从这场灾难中活下来。 可是,相反的,他转身,故意不看她,再一次走回围观的人群里。 走到越野车后,他踏上保险杆,四肢并用地爬过挡风玻璃。 他站在车顶,金属板因他的体重稍微下陷,但不严重。 群众又开始暴动,仿佛看到摇滚明星走上舞台似地放声尖叫。 从车顶上,伊森可以清楚看到一切,两侧建筑物之间挤满被火光照红了脸的人,燃烧的汽车,凯特和哈洛等待死亡的圆圈。他没看到泰瑞莎或班恩,这让他觉得放心了一点,他警告过太太,叫她不要来,并且叫她留住儿子,即使班恩不愿意也一样,将他带到比较安全的陵墓,在那里待到狂欢会结束。 他将不知道装了什么私酿酒精的玻璃罐擧在空中。 群众和他互动,几百个玻璃罐举起,在燃烧的汽车火光中闪烁生辉。 为地狱干一杯。 他干杯。 他们也都干杯。 好思心的味道。 第164页 他将玻璃罐摔向地面,拔出沙漠之鹰,对空开了三枪。 剎那间,群众全疯了。 他将手枪放回枪套,拿起他用带子背在肩膀上、一直晃来晃去的扩音器。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 所有的人,除了凯特。 凯特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尖叫着天啊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这么相信你我曾经那么爱你为什么? 他没有阻止她,反而让她讲完,让她一吐胸中的怨气。 然后他又举起扩音器。 「欢迎光临狂欢会!」 尖叫欢唿声。 伊森强迫自己一边微笑,一边说:「这一次的感觉比上一次好多了!」 群众疯狂大笑。 手册上明白列出群众已经聚集、即将执行死刑时,警长该做些什么: 虽然少数居民对杀死自己的邻居不但没有心理障碍,甚至可能还相当兴奋,但在刚开始执行死刑时,大多数人还是对溅血感到不自在,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引导对狂欢会能否顺利进行异常重要。你要为狂欢会定调,带动气氛,提醒群众狂欢会贵宾被选中的原因是什么,提醒他们狂欢会的最终目的是维护松林镇的安全,提醒他们不遵守规定是非常危险的,要是他们违反规定,下一次站在圆圈中的很可能就是他们。 伊森说:「你们都认识凯特和哈洛·柏林格,许多人甚至和他们是好朋友,你曾经和他们分食一条面包,曾经和他们一起哭、一起笑。所以,也许你们觉得今晚的狂欢会特别难熬。」 伊森瞄了一眼手錶。 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拜託!现在随时都有可能了。 「让我告诉你们关于凯特和哈洛的事,真正的凯特和哈洛,他们讨厌这个小镇!」 群众爆出充满攻击性的嘘声。 「他们在晚上偷熘出去,最糟的是,他们还和其他人聚会,其他和他们一样讨厌这个天堂小镇的人,」伊森鼓起勇气继续说,「怎么会有人讨厌这个小镇?」 嘘声震天长达数秒。 他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其中有一些人,柏林格夫妻的秘密朋友们,今晚也在现场,和我们一起,站在群众里,他们全变装打扮,还想假装他们和你一样是个循规蹈矩的好镇民。」 有人大叫:「不!」 「可是在他们心里,他们痛恨松林镇,看看你周围的人,他们的人数比你想像得更多,可是我答应你们,我们一定会把他们全部揪出来!」 群众发出欢唿声,伊森感觉到越野车随着声浪轻轻地晃了一下,很轻微,不过不会错。 「所以,我们不禁想问,为什么他们这么痛恨松林镇?我们拥有一切需要的东西,食物、用水、房子、安全。我们什么都不缺,可是居然有人还是觉得这样不够。」 有东西撞上伊森靴子下的金属车顶。 「他们想要更多,他们想要离开这个镇的自由,想要能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还想知道学校到底教了他们的孩子什么。」 嘘声还在,但音量变小、气势变弱了。 「他们甚至还大胆到想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一点嘘声都没有了。 「以及为什么他们在这里。」 一片死寂,大家发现警长的演讲似乎不大对劲后,纷纷抬头皱眉,表示不解。 「为什么他们不可以离开。」 伊森对着扩音器大喊:「他们的胆子真大!」 他心里想着:碧尔雀,你看到了吧? 他脚下的越野车晃动了好几下,他不知道群众里有没有人注意到。 伊森说:「大约三个星期前,在一个寒冷的雨夜,我站在那个窗户后头……」他指着面对大街的一幢公寓建筑,「看着你们活活打死一个叫『贝芙莉』的女人。你们想杀了我,天啊你们想尽方法要杀我,可是我却成功逃走了。现在,我站在这辆车上,假装我正主导这邪恶的狂欢会。」 有人大喊:「你搞什么?」 伊森不理他。 他说:「我问你们,你喜欢松林镇的生活吗?你喜欢自己的卧室里有监视器吗?你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吗?」 没人敢回答。 伊森看到两个义警在人群中推开一条路,显然是要来抓他的。 「你们全部都投降了吗?」伊森问,「对松林镇投降?对一无所知的小镇生活投降?还是在夜里,和几乎不认识的配偶一起躺在床上时,仍然忍不住去想,为什么你在这里?忍不住去想,通电围墙后到底有什么?」, 一张张面无表情、吓得目瞪口呆的脸。 「你们不想知道通电围墙后到底有什么吗?」 一个义警终于突破人墙,拿着弯刀,往越野车跑来。 伊森拔出沙漠之鹰,瞄准他的胸膛,对着扩音器说:「告诉你一个有趣的小知识,五〇口径的子弹光是震波就够让你心跳停止了。」 越野车左后方的玻璃爆开,碎屑喷在所有站在车子那一面的人身上。 太好了!终于! 伊森往下望,看到一只爪子从窗子的破洞伸出来。 它缩回去,然后又击出另一拳。 群众往后退。 一阵不会被误认为是人类的尖叫声从越野车里头传出。 群众纷纷倒吸一口气。 最靠近越野车的人开始往后爬,而在后面没看到发生什么事的人则拼命想挤到前面。 第165页 车里的畸人愈来愈生气,它试着挣脱伊森套在它脖子上的铁链,一边用爪子将座椅割个粉碎。 他的沙漠之鹰仍然指着那个义警,但是目标物的眼睛却没看着枪,反而呆呆地透过越野车的挡风玻璃看着想从里头逃出来的怪物。 伊森对着扩音器说:「我来说个童话故事给大家听,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做『松林镇』的地方,它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小镇,住在里头的居民是地球上最后的一群人。」 伊森听不到铁链锵锵响的声音了。 畸人成功挣脱链子,爬到前座。 「他们在一种时空胶囊里被保存了两千年,只不过他们自己不晓得,他们被蒙在鼓里,他们被恐惧误导或被迫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或者活在梦里。」 畸人努力想打穿挡风玻璃。 「有些像凯特和哈洛·柏林格的居民知道这个小镇不对劲,一切都是假的,但其他人选择相信假象。就像许多温顺的人,他们接受现况,适应生活,在恶劣的环境下试着看到它最好的一面,试着继续自己的人生。可是那根本不算人生,只是一座受到一个疯子操控的美丽监狱。」 一大块挡风玻璃跳出来,撞上保险杆。 「然后,有一天,一个叫『伊森·布尔克』的男人在镇上醒来。他自己不知道,住在松林镇的人不知道,建造这个地狱之镇的变态疯子当然也不知道:他醒来就是为了揭发这一切的,为了告诉他们真相,为了给他们一个再度活得像人的机会。」 「而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会站在这里。所以,告诉我,你们想知道真相吗?」 畸人就在他的正下方,上气不接下气、发疯似地攻击挡风玻璃。 「还是你们想继续活在黑暗里?」 它的头撞出玻璃。 咆哮着。 面目狰狞。 伊森说:「现在其实是你以为的年代再加两千年,人类则演化成目前在我车子里的怪物。」 伊森用手枪指着畸人的头。 它不见了。 长长的静默。 群众睁大眼睛看着。 惊讶到下巴都掉下来了。 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它从挡风玻璃跳出来,爪子抓住保险杆,直接撞向一个站在挡泥板前的义警,速度快到他都还没想到举起弯刀抵抗。 伊森瞄准畸人的后脑勺,扣下扳机。 它的身体瘫软,被压住的男人尖声惊叫,双手慌张失措地在地面乱划,两个男扮女装的男人上前将畸人从他身上拉开。 义警坐起来,满脸是血,上臂保护了他的脸,皮肤却被畸人撕成条状,皮开肉绽。 但至少他还活着。 伊森说:「这些消息会不会太震撼、太难以接受?干脆回头杀死自己的两个同类会不会比较容易?还是你想要和我一起走进戏院?我知道你们一定有很多问题,我可以给你们答案。十分钟后,我们在里头见。而我对天发誓,如果任何一个人胆敢碰凯特和哈洛一根寒毛,我必定毫不留情地立刻射杀你。」 伊森拿下头饰,拉下斗篷。 他跳到保险杆上,然后站回地面。 群众自动分开一条不小的路。 他的手上还拿着沙漠之鹰,仍然激动不已,准备好随时开打。 他推开一个义警,站进圆圈里,穿着睡衣的哈洛坐在马路上,两个义警仍一人一边架着凯特。 伊森用枪指着右边的那个。 「你没听到我刚才说什么吗?」 那人点点头。 「那么,你他妈的为什么还架着她?」 他们放手。 凯特瘫软在地。 伊森跑向她,单膝跪在马路上,他脱下皮大衣,包住她的身体。 她抬头看他; 说:「我还以为你——」 「我知道,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可是没有别的办法。」 哈洛仍未从惊吓中恢復,仍在另一个世界神游。 伊森伸手将凯特拉起来。 他说:「你哪里受伤了?」 「只是膝盖和左眼,我没事。」 「我们先帮你包扎一下吧?」 「等结束之后。」她说。 「等什么结束之后?」 「等你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们之后。」 24 伊森领着大家走进剧院。 死掉的畸人尸体被放在舞台上让大家围观。 剧院里的位子全坐满了,不仅走道上站满了人,连舞台边缘也坐了人。 伊森低头看着坐在第一排的妻儿,可是他无法不想到碧尔雀。接下来,那个疯子会做什么?他派出手下来抓他了吗?他会怎么报復伊森?泰瑞莎和班恩怎么办?这个镇要怎么办? 不会的,真相已经揭露了。碧尔雀虽然专制独裁,但伊森曾经不只一次听他以「我的人民」称唿镇民,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碧尔雀最大的资产。他可能会报復伊森,可是现在松林镇的居民已经知道实情,他也只能接受了。 有人开亮了聚光灯。 伊森走进光束中。 他看不见下面的人。 只能看到戏院最后方带着蓝色外圈的强光。 他告诉他们所有的事。 他们是怎么被绑架、被暂时中止生命、然后囚禁在这个镇里。 人类是怎么走向灭亡。 第166页 躲在山壁里的碧尔雀和他的团队。 有几个无法接受事实或不相信的人走了出去。 但绝大多数的人都选择留下。 他可以感觉到房间里的情绪从无法置信变成了伤心难过,而他描述碧尔雀如何监看他们每一分每一秒的私生活并加以录影分析时,更是怒火中烧。 他告诉他们追踪晶片的事时,一个女人跳起来,高举拳头,对着天花板她认为有隐藏摄影机的方向大叫:「你为什么不下来?你不是正在看吗?下来为自己辩护啊?你这狗娘养的混帐。」 仿佛回应她,戏院的灯暗了。 戏院后方的投影机突然启动,将影像投射在伊森后头的电影荧幕上。 他转头,看到大卫·碧尔雀出现在厚重的白色亚麻布上。 他坐在大办公桌后,前臂放在桌面上,双手交握,摆出总统发表演说的姿势。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碧尔雀说:「伊森,可以麻烦你先站到旁边,让我说几句话吗?」 伊森退出聚光灯。 好几秒钟,碧尔雀只是看着摄影机,不发一语。 然后,他终于说:「你们之中有些人认得我是精神科医师杰金斯,但我真正的名字是大卫·碧尔雀。我会试着长话短说,你们亲爱的警长刚才告诉你们的事都是真的,如果你们以为我是来为自己辩解或道歉的,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不会这么做。你看到的一切,每一样东西,都是我创造的:这个小镇,这个世外桃源,让你能站在这里的科技,你的家,你的床,你喝的水,你吃的食物,供你杀时间、让你觉得活得还像个人的工作。因为我的恩准,所以你还能唿吸,否则你早就死了。我想让你们看点东西。」 碧尔雀的影像换成一个大平原的空照图,风吹动的野草中,几百只畸人正在迁徙。 碧尔雀的声音配着畸人行动的画面迴荡在戏院里。 他说:「我看见你们的舞台上放着一只这种怪物的尸体,你们每个人都应该好好地、仔细地看看它,因为在安全的松林镇外存在着好几亿只这样的生物,而荧幕上的,不过是一小群畸人聚集的样子。」 碧尔雀的影像回来了,但这一次他自己拿着摄影机,所以他的脸占据了整个荧幕。 「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过去的十四年里,我就是你们唯一的上帝。为了你们自己好,最好还是乖乖继续过我想要你们过的生活。」 一块岩石从黑暗中被掷向荧幕。 群众里有个人大叫:「你去死吧!」 碧尔雀移开视线,看向他的荧幕墙上戏院里的实况转播。 伊森站在舞台侧边,看着三个男人爬上来,动手撕下荧幕。 碧尔雀继续说话,可是投影机已经被人从戏院后方的墙面扯下,撕成了碎片。 * * * 碧尔雀独自坐在书桌后。 他拿起威士忌酒瓶。 直接从瓶口灌进嘴巴,然后勐力将瓶子砸向荧幕墙。 他得抓住桌子边缘才有办法站起来。 摇摇晃晃。 他本来就有点醉。 现在更是醉得一塌煳涂。 他蹒跚地离开书桌,走过深色的硬木地板。 鬍子颳得干干净净、右耳包扎着绷带的梵谷从墙上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差点撞上房间中央的大桌子,他低头看着玻璃下松林镇的建筑模型,手指往前滑,直到找到第八街和大街的交叉口。 他第一次尝试时就成功了,一拳将戏院复杂的模型压得扁扁的。 手往回抽时,被玻璃缺口划破了。 他高举还在滴血的拳头,用力再打向另一个部分。 又一拳。 再一拳。 他终于将全部的玻璃击碎时,手已经血肉模煳,洒在小镇模型上的玻璃碎屑和细块犹如圣经预言中的冰雹风暴。 他跌跌撞撞地绕着大桌子走,直到找到伊森的黄色维多利亚楼房。 一拳压扁它。 再一拳压扁警长办公室。 一拳压扁凯特和哈洛·柏林格的家。 但是这样还不足以纡解他心头的怒气。 他抓住大桌子的桌缘,蹲低膝盖,用力掀翻了整张桌子。 * * * 即使伊森已经告诉他们所有的事情,即使电影荧幕已经被撕烂,人们仍旧继续坐在位子上。 没有人愿意离开。 有些人看起来紧张兮兮的,应该是吓呆了。 其他人则是泪流满面。 独自痛哭。 或三三两两相拥而泣。 和他们被迫结婚的配偶一起哭。 戏院里的气氛沉重,犹如丧礼似的死寂绝望。话说回来,这其实真的是一场丧礼,每个人都在哀悼他们之前的生活,悲痛他们再也无法见面的亲人,以及非自愿、被夺走的一切。 有好多事要细想。 有好多事要悲伤。 有更多事要害怕。 * * * 伊森和妻儿坐在舞台的帘幕后,他伸出手紧紧拥抱他们。 泰瑞莎轻声在他耳边说:「我真为你今晚所做的一切感到骄傲,如果你怀疑过你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刻是什么时候,我可以告诉你,就是刚才。」 他亲吻她。 班恩一边哭,一边说:「今天下午我在长椅上对你说的那些话……」 第167页 「没关系的,儿子。」 「我说你不是我爸爸。」 「你不是真心的。」 「我以为碧尔雀先生是好人,我以为他就是上帝。」 「那不是你的错,他故意误导你,误导所有上学的孩子。」 「现在呢?接下来怎么办?爸爸?」 「儿子,我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从这一刻开始,我们生命的控制权又回到自己手上。这才是最重要的。」 * * * 人们纷纷走到前面观察畸人的尸体。 它的体型不大,只有一百二十磅,伊森猜测可能就是因为它的体型小,所以麻醉剂的药效才会持续得比他预期的久。 刚过午夜,他看着满屋子命运刚被他完全改变的人,突然,戏院大厅里的电话开始响个不停。 他爬下舞台,跑上通道,推开厚重的木头双门,走入大厅。 电话铃声是从售票处传出来的。 他在售票口后的椅子坐下,拿起话筒贴在耳朵上。 「你好吗?警长?」 碧尔雀的声音听起来像喝了太多的威士忌,却异常兴奋快乐。 「我们明天应该见个面。」伊森说。 「你想知道你刚做了什么好事吗?」他口齿不清地说。 「什么?」 碧尔雀故意放慢讲话的速度:「你想知道你刚做了什么好事吗?」 「我想我非常清楚。」 「是吗?嗯,不管你想不想听,反正我一定要告诉你,你刚为自己买下了一个小镇。」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许多人走出放映区,聚集在售票口外。 「你听不懂我说什么?我说,他们现在都是你的了,每一个人,全部,恭喜你。」 「我知道你对你女儿做了什么。」 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不语。 伊森说:「什么样的怪物会对自己的女儿——」 「她背叛我。我、还有基地里的每一个人,她让松林镇的居民身陷险境,她不只告诉他们镇上监视系统的死角,那些死角根本全是她弄出来的,她破坏了我所有——」 「她是你的女儿,大卫。」 「我给了她机会——」 「她是你的女儿!」 「非这么做不可,也许不是用那种方法,但是……我气疯了。」 「我一直想,为什么你派我去调查她的死?为什么要把她的尸体放在马路上?我相信一切都是你主使的,你到底想从这些布局里得到什么?」 「艾莉莎到死都不肯把柏林格一伙人的名单供出来,我认为除非你真的相信她杀了人,否则你绝对不会调查你的前任伙伴。我的计划里,你应该发现凯特就是兇手,如果你搜查过她家,就会找到我藏在凯特和哈洛家后院工具室箱子里的兇器,你应该找到它的,可是你连搜都没搜,我猜你大概从未真的相信她会杀人吧?嗯,反正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 「你晚上怎么睡得着?大卫?」 「因为我知道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松林镇好,为了保护松林镇,世界上没有比它更重要的事了,所以我晚上睡得很好,一点问题都没有。对了,我帮你取了一个新的绰号。」 「我们得见个面。」伊森说,「我们得谈一谈接下来怎么做。」 「『光明使者』(light-bringer),这是我帮你取的新绰号,从拉丁文的『路西弗』(lucifer)翻译过来的,本来的意思是晨星。你听说过路西弗的神话吗?其实还满有趣的,他本来是上帝的天使长,是所有天使中最美的一个,但他的美迷惑了自己,让他逐渐相信他和他的创造者一样伟大,也许他可以干脆取而代之。」 「碧尔雀——」 「路西弗于是带领一群天使对抗全能的上帝。现在,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他们的下场如何吗?」 「你这个疯子,你没有权力剥夺这些人的自由。」 「我告诉你,那些天使的下场可不太好。你知道上帝对他们做了什么吗?他创造了一个叫做『地狱』的地方,把路西弗和其他的堕落天使全关在里头。」 伊森说:「所以在这个神话里,我扮演什么角色?路西弗吗?所以,你认为自己就是上帝?」 「非常好,警长。」他听到碧尔雀在电话的另一端微笑,「如果你还在想到哪里才能找到这个我即将为你们创造的恐怖折磨之城,我现在告诉你,不用再找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地狱就要来找你了。」 嘟嘟嘟的拨号音在伊森的耳边响了两秒钟。 然后,所有的灯光全部熄灭。只剩一片黑暗。 25 第六街一〇四〇号 松林镇 三年七个月之前 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她煮了一桌他最喜欢吃的菜。 花了一下午在厨房里切菜、炒菜、搅拌。 让双手保持忙碌是她可以帮助自己熬过这段痛苦时光唯一的方法。 可是她得集中注意力,否则只要稍一松懈,她马上就会崩溃大哭。 还是发生了三次。 三次,她瘫坐在地。 她的哭声在空荡的房子里迴响。 在这里生活曾经如此艰难。 恐惧,寂寞,无穷无尽的绝望。 但是,后来,他也来了,像一场梦似的。 第168页 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到慰藉。有一段时间,所有事都好多了,在这个奇怪的小镇,她居然真的觉得自己好幸福。 前门被打开,关上。 她把菜刀放在砧板上。 用擦盘子的毛巾拭去眼泪。 转过来面对他。 他站在厨房中岛,看着她。 说:「你一直哭。」 「一点点。」 「过来。」 她走向他,张开双手拥抱他,埋在他的胸膛里哭,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轻抚她的髮丝。 「你和他们谈过了吗?」她问。 「谈过了。」 「怎么样?」 「还是一样。」 「太不公平了。」 「我知道。」 「如果你告诉他们——」 「我没有选择。」 「你不能——」 「请不要再追问了。」他压低声音,在她耳朵旁轻声说,「你知道我不能谈这件事,你知道不遵守规定的后果有多可怕。」 「什么都不能问简直比死还难过。」 「看着我,」他双手捧着她的脸,低头注视她的眼睛,从来没有人像眼前这个男人这么的爱她,「我们会熬过去的。」 她点点头。 「多久?」她问。 「我不知道。」 「危险吗?」 「是的。」 「你会回来吗?」 「我当然会回来,他在二楼吗?」 「他还在学校,还没回家。」 「我试着想和他谈,但是——」 「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他将手往下移,揽住她的腰。 说:「听好,事情已经决定了。不管我们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所以,不如我们好好享受剩下来的时间。好吗?」 「好。」 「我们要不要上楼待一会儿?我想多制造点回忆,将来想你时可以派上用场。」 「我不想让晚餐烧焦了。」 「去他的晚餐。」 * * * 她躺在床上,躺在他的怀里,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变暗。 「我无法想像未来该怎么办。」她说。 「你很坚强,比你以为的更坚强。」 「要是你没回来呢?」 「那么请你记得,我和你在这个山谷、这幢房子里共度的时光,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比我在之前的世界里任何时候都快乐。我爱你,泰瑞莎,我疯狂地爱你,永远爱你,而且——」 她亲吻他,将他拉到她身上。 进入她体内。 她又开始哭了起来。 「陪我。」她说,「我爱你。天啊!我好爱你,亚当,不要离开我。拜託,不要离开我……」 第五部 26 凭藉着最后一点日光,托比亚斯打开真皮日记本,第一千多次看着第一页上的潦草字迹。 「当你回来的时候——而且你一定会回来的——我要和你作爱,大兵,就像你刚从战场上回家。」 他将本子翻过四分之三的页数,找到他上次书写的最后一页。 手上的铅笔只剩不到一英寸长。 菸草也快吸完了。 他将余烬敲下去,深吸了一大口,一边听着河流的潺潺水声,一边开始思考。 从他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太阳已经下山了,虽然余光仍然照耀在河的另一边、约有半英里高的山顶上。 那群畸人显然在移动。 他可以听到他们沿着山谷往上走的吱吱喳喳、尖声快叫,他回家的路就快清空了。 托比亚斯写下: 第一三〇八天。 我打算言简意赅地写完今天的日记。这是我在荒野的最后一天,情绪十分激动。从我扎营的地方,可以看到环绕松林镇的群山,如果一切顺利,明天下午我就能脱离这个冷酷的荒野。我真是等不及了,我想要一张温暖的床、一顿热胜腾的大餐、和另一个人类对谈,拿着一杯威士忌坐下来,告诉大家我看到的每一件事。 只有我知道怎么做才能拯救我们所有人。事实上,我还真的是全世界唯一一个知道怎么解救世界的人,我独自承担责任,不过这一切其实无关紧要。 因为我离松林镇愈近,我的脑袋里愈容不下别的东西,除了你。 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没有一天不想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没有一天不想念我们分开前的那晚,你在我怀中的温暖触感。 而现在,等到明天,我就能再看到你了。 我甜蜜的、亲受的天使。 你感觉到我要回来了吗?你内心深处是否可能知道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能再度相聚了? 我爱你,泰瑞莎·布尔克。 我永远爱你。 我本来以为我没有机会写下这些字,不过…… 我是亚当·托比亚斯·赫斯勒…… 任务完成。 27 被纵火的车子还在冒烟,红绿灯坏了,所有的街灯全熄了,镇上没有一盏灯是亮的,反而让夜空里的星星射出的寒光更明亮、更耀眼。 伊森走上马路,一手拉住泰瑞莎,一手拉着凯特。如果他们三个站得这么近让泰瑞莎鲎一得不舒服,至少她没表现出来。老实说,伊森也不确定走在两个女人之间,自己的心情如何。 第169页 太多的爱意、热情和痛苦让他快爆炸了。 仿佛两道方向相反的力量互相拉扯,快将他五马分尸。 两者磁性相同、吸力相当,所以可怕。 人们纷纷走出戏院。 伊森把扩音器递给凯特,说:「帮我一个忙,把所有人留在这里,我必须先去确认一件事。」 「发生了什么事?」泰瑞莎问。 「我还不确定。」 他轻轻挣脱她的手,走向越野车。 那只畸人几乎把它拆了,挡风玻璃上有个好大的洞,前面的座位上全是碎玻璃,座椅里的海棉被拉了出来,散得到处都是,挡风玻璃破烂到无法透视,他只好爬上保险杆,把剩下的玻璃全部敲掉。 他在大街上往南开,风不断地从空的玻璃框灌进来,吹得他的眼睛蓄满泪水。 开到大转弯处时,他驶出马路,跟着地面上他下午进入森林时留下的轮胎痕往前开,车灯强大的光束穿透树木问的缝隙。 他回到那个巨大的松树残桩,关熄引擎。 下车走进黑漆漆的森林。 事情不太对劲。他走向围墙,发现他精神紧绷的理由,居然是因为周遭太过安静。 不应该这么安静的。 这些导线和螺栓电缆应该持续发出嗡鸣的, 他朝西沿着失去作用的通电围墙走。 开始慢跑。 然后加快速度。 一百码之后,他到达了出入口,一扇三十英尺宽、装了铰链的铁网门。碧尔雀的侦查员都是从这里出去的,但几乎没人能活着回来。有时候,他们也会派卡车从这里去外头伐木,以供居民冬季使用,或出去进行近距离探测。 在这之前,伊森看过的这扇门永远都是锁着的,但是现在却门户洞开。 他呆立原地,透过敞开的铁网门,望进外头危险到无法想像的世界,一股冰冷、绝望的情绪紧紧掐住他的喉咙,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完全错看了碧尔雀。 树林外传来一声尖叫。 听起来不超过一英里远。 再一声。 又一声。 此起彼落的尖叫声不停变大、扩张,直到地面似乎也随之震动,仿佛在那瞬间,地狱正如海啸般从森林外扑天盖地袭卷而来。 朝着失去电力的围墙奔腾。 朝着打开的铁网门飞驰。 朝着松林镇而来。 之后的两秒钟,伊森动也不动地愣在那里,惶恐、害怕、惊骇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滚,一个问句从他脑袋里跳出来,不停地转动着。 你。到底。做了。什么? 然后,他开始狂奔。 致谢 谢谢david hale smith、ri插rd pine、alexis hurley、nathaniel jacks和inkwell文学经纪公司的每一个人,谢谢你们对我的支持和忠告。 ang chen can和joel vanderkloot:你们太棒了!能有你们在我身边真是幸运。 特别感谢jacque ben-zekry为这本书所做、世界级水准的编辑。 也谢谢jenny williams将这两本《松林异境》校对和排版做得这么好。 d avid vandagriff:谢谢你,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谢你。 谢谢thomas&mercer出版社和amazon的同仁:andy m.f. bartlett、n turkus、daphne durham、vicky griffith、jeff belle、danielle marshall、jon fine、sarah toma射k、rory connell(虽然你不在了,但我们会永远记得你)、mia lipman、paul diamond、amy bates、reema al-zaben、kristi coulter、philip patrick、sarah gelman和jodi warshaw:我能说什么?每个人每天都尽全力将自己的工作做到最好。我的书能有你们的加持真是我的荣幸和运气。 joe konrath、barry eisler、marcus sakey、jordan crouch、jeroen ten berge和ann voss peterson:谢谢你们的鼓励、批评和友谊。 brian azzarello:上一本书出版时,我忘了谢谢你为《松林异境》命名。所以,这次,谢谢你! vertigo漫画出版公司的will dennis:谢谢你在《松林异境》系列刚起头时提供的帮助,让我受益无穷,也谢谢你让我看到世界可以有多辽阔。 最后,谢谢我亲爱的家人,reba、aidan annslee和还没有名字的克劳奇第三号宝宝:我爱你们,我希望你们知道我有多么多爱你们。 松林异境 3 最后小镇 原着:布莱克·克劳奇 翻译:卓妙容 简介: 我们住在爱达荷州一座名为『松林镇』的小镇。 坐标44°13′0′n,114°56′16′w。 有人在听吗? ——十一年来,从松林镇不断对外发送的讯息 风景如画的松林镇坐落在巍峨峭壁与茂密松林之中,它被通电围墙与刺网围绕,尽管如此,仍然有人认为这里是天堂—— 直到伊森·布尔克揭露了真相,激怒了小镇的创造者,使他恶意切断了通电围墙的电力、让地狱进门肆虐。 伊森懊悔不已,认为从前镇民虽然活在二十四小时的监视之下,至少能安全唿吸;虽然不能擅自离镇、不能对外联络,至少不必和家人生离死别。但伊森已经没时间自责,因为他还必须保护镇民和妻儿、带领他们到安全之处,然后找到重新启动通电围墙的方法。昔日他拼命逃离且恨之入骨的地方如今竟成了他全力捍卫的家园。 但伊森没料到,安置镇民的避难所并不如他想像中安全,而从外面世界返回的探险者将吐露更令人绝望的消息。这一切混乱中,他甚至必须面对最亲近的人隐瞒已久的秘密、以及关于松林镇的命运最震撼人心的真相…… 第170页 如果整个世界都反对他们继续存在,那么还有何处可逃? 当「生存」比他想像中更加艰难,要花费多少代价才能换得? 布莱克·克劳奇(ke crouch) 克劳奇一九七八年出生于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他从小就爱说故事,弟弟乔丹(jordan crouch)是他的第一个听众,睡觉时克劳奇总爱说些恐怖故事吓唬他,两兄弟长大后甚至还合写了一本哥德惊悚小说《毛骨悚然》 (eerie)。克劳奇出版了为数众多的小说和中篇故事、短篇故事和单篇文章。小说《满载》(fully loaded)、《逃》(run)与j·a·康拉斯(j.a. konrath)合着的《煽动》(stirred)全顺利登上亚马逊电子书畅销排行榜的前十名。他创作出的三本小说、一个中篇故事、一个短篇故事皆已被改拍成电影或电视影集。他自述自己的写作风格深受多位名家影响,包含《纳尼亚传奇》作者c·s·路易斯、《长路》作者戈马克·麦卡锡、说故事大师史蒂芬·金与《隔离岛》作者丹尼斯·勒翰。克劳奇现居克罗拉多州杜兰戈巿,仍旧持续创作着惊悚刺激的故事。《羊毛记》的作者休豪伊如此夸赞克劳奇:「他的确很会写作,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怎么诉说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献给我的天使,annslee和adeline。 那时,耶和华从旋风中回答约伯。 他说:「谁用无知的言语使我的旨意暗昧不明?你要如勇士束腰;我问你,你可以指示我。 「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你若有聪明,只管说吧!你若晓得就说,是谁定地的尺度?是谁把准绳拉在其上?地的根基安置在何处?地的角石是谁安放的?那时,晨星一同歌唱;神的众子也都欢唿。」 ——《约伯记》(第三十八章第一至七节)(job 38:1-7) 我们是一群来自二十一世纪早期的人类,是我们物种最后的倖存者。 我们住在从前被称为『爱达荷州』的山上,一个名为『松林镇』的小镇。 我们的坐标是北纬四十四度十三分零秒,西经一百一十四度五十六分十六秒。 还有任何人也还活着吗? ——过去十一年来,松林镇基地不断往所有无线频道发送的语音及摩斯密码讯息的部分内容 序曲 大卫·碧尔雀 山里基地 松林镇 十四年前 他睁开双眼。 觉得好冷。 全身发抖。 头一阵阵地抽痛。 有几个戴着手术用口罩的人站在他身边。他们的脸很模煳,说的话也不清不楚。 他不知道他在哪儿,事实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们将一个透明面罩放在他的嘴巴上,然后弯腰靠近他。 一个女人的声音告诉他:「深深吸一口气,继续深唿吸。」 他吸入的是温暖的纯氧。气体滑入气管,为他的肺带来了一阵久违的热气。虽然她的嘴巴被口罩盖住,但从那女人的眼睛,他可以看得出来她正在对他微笑。 「觉得好些了吗?」她问。 他点点头。她的脸看起来清楚许多。而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熟悉。不是她的音质,而是听到她的声音内心所产生的情绪。感觉他受到了保护。仿佛孩子听见父母的声音似的。 「你的头很痛吗?」她问。 他又点头。 「很快就会不痛了。我知道你现在觉得很迷惑混乱。」 点头。 「完全正常,你知道你在哪儿吗?」 摇头。 「你知道你是谁吗?」 不知道。 「那也没关系。毕竟三十五分钟前,血液才流进你的血管里。通常需要两、三个小时,感觉才会恢復正常。」 他瞪着头上的灯光。长长的日光灯管,好刺眼。 他张开嘴。 「先不要试着讲话。你想要我为你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点头。 「你的名字叫大卫·碧尔雀。」 他想了一会儿,消化这个资讯。他无法解释,不过这名字感觉上确实是像自己的名字。至少,感觉像一颗属于他天空里的星星。 「你现在不是在医院里。你没有遇上车祸,也不是心脏病发作。完全不是诸如此类的事,」 他想说他没办法移动。他觉得身体像死人一样冷,而且害怕得不得了。 她继续说:「你才刚脱离生命中止期。生命迹象很稳定。你在你所创造的一千个『生命中止柜』其中之一睡了一千八百年。我们所有人都非常兴奋。你的实验成功了。工作人员的存活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七。比原先预期的还高了几个百分点,而且没有任何重大损失。恭喜你。」 碧尔雀躺在病床上,对着灯光眨眼。 他身上贴着的心跳监视器发出愈来愈快的「哔」声,可是却不是因为恐惧或压力。 而是兴奋。 不到五秒,他全想起来了。 他是谁。 他在哪儿。 为什么他在这里。 一下子,全部的事都在他的脑子里归位。 碧尔雀擧起像大理石一样沉重的手,将盖在嘴上的氧气罩扯掉。他仰望着护士,讲出他在睡了将近两千年之后的第一句话。 很粗哑,但很清楚:「有人出去过了吗?」 第171页 她拿下她的口罩。是潘蜜拉。年方二十,才刚从她长长的睡眠中醒来、宛如鬼魅的潘蜜拉。 可是仍然……非常非常美丽。 她微笑。「你知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大卫。我们全都在等你。」 * * * 六小时后,碧尔雀靠着自己的双腿,步履蹒跚地在一楼的走廊上移动。泰德·厄普萧、潘蜜拉、阿诺·波普和一个名为法兰西斯·里芬的男子陪在他身边。里芬的职称是基地的「总管」,他正连珠炮似地向碧尔雀报告。 「——七百八十三年前,『方舟』出现了一条裂缝,还好真空侦测器及时发现了。」 碧尔雀问,「所以我们的食物备品……」 「我的手下正在测试,不过看起来似乎所有的东西都被顺和保存下来了。」 「现在有多少工作人员已经醒了?」 「八个,包含我们在内。」 他们来到通往贮存所有食物和建材的大仓库的电动玻璃门前。这个大山洞被称为「方舟」,容积高达五百万立方英尺,不但是人类歷史上最惊人的野心之一,也是最伟大的工程之一。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潮湿、矿坑般的味道。 放眼望去,方舟的天花板吊着数不尽的球形灯具,照耀着整个山洞。 他们走向一辆停在隧道人口处的军用悍马。碧尔雀已经激动得快喘不过气,觉得他的腿似乎快抽筋了。 波普开车。 隧道里的日光灯还没通电,悍马只能依靠照在湿滑岩壁的两盏孤独头灯,在一片黑暗中沖入陡峭的十五度斜坡。 碧尔雀坐在副驾驶座。 迷惑混乱的感觉仍在,但逐渐消退。 手下告诉他,他们的生命中止了一千八百年。可是他每吸进一口空气,头脑运作得更顺畅一点,就愈怀疑它的真实性。事实上,他觉得二〇一三年的新年派对不过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仿佛不久之前他才刚和整个团队勐灌香槟王,脱光衣服,爬进自己的生命中止柜里。 随着地势降低,耳朵里的压力开始让他不舒服。 胃也因紧张而绞痛。 他转头,看着后座一张娃娃脸却聪明得不得了的年轻人里芬。 「我们在这个大气层唿吸安全吗?」碧尔雀问。 「大气层确实变了。」里芬说,「不过变得不多。氮气和氧气还是主要成分。感谢上天。不过现在的氧气比例较之前多百分之一,氮气则少百分之一。温室效应气体已经恢復到工业革命前的水准。」 「我相信你开始为基地减压了吧?」 「那是第一件要做的事。我们已经开始从外头抽送空气进去了。」 「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重要事情?」 「我们的系统还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完全启动,恢復正常运作。」 「根据电子时钟,现在是西元几年?」 「今天是西元三八一三年二月十四日。」里芬露齿一笑。「情人节快乐,各位。」 * * * 阿诺·波普将悍马停下。远光灯照耀着保护隧道、基地和在里头昏睡的每一个人不受外界侵扰的巨大鈇金属车库门。 波普关掉引擎,但让车灯继续亮着。 大家下车时,波普反而走到车子后方,打开行李箱车盖。 他从架子上拿下一把泵动式散弹枪。 「看在老天的份上,阿诺。」碧尔雀说,「你一定要这么悲观吗?」 「那就是为什么你会付这么多钱雇用我,不是吗?」 里芬说:「潘蜜拉,能不能麻烦你把手电筒拿过来?」 她将光束照向键盘时,碧尔雀却说:「等一下,好吗?」 里芬挺直身体。 波普走过来。 泰德和潘蜜拉转头看着他。 因为用来唤醒他的药效未退,碧尔雀的声音仍然有些沉重。 他说:「我们不该轻忽这个歷史时刻。」他的手下全神贯注地听着,「你们明白我们做了什么吗?我们刚完成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危险、最大胆的一趟旅行。不是穿越了距离,而是时间。你知道是什么在门的另一边等着我们吗?」 他停顿,让问题凝结在空中。 没人接话。 「前所未有的发现。」 「我听不懂。」潘蜜拉说。 「我以前就说过了,不过我现在再说一次。这就像阿姆斯壮第一次要踏出阿波罗十一号太空船登陆月球;莱特兄弟在基蒂霍克(kitty hawk)试驾他们建造的飞机;哥伦布从船上走进新大陆。我们完全不知道这扇门另一边有什么。」 「根据你的预测,人类应该已经灭绝了。」潘蜜拉说。 「是的,但我的预测就只是个预测。也有可能我弄错了。说不定门的另一边,立着一座一万英尺高的摩天大楼。想像一下,一个活在西元前二一三年的人忽然走进二〇一三年,会是什么感觉。『奥秘,是我们所能经歷的最美的事物。』这是爱因斯坦说的。我们应该稍微停下来,好好品味这个时刻,」 里芬将注意力转回键盘上,输入六位数字的密码。 「先生?有这个荣幸请您开门吗?」 碧尔雀走向键盘。 里芬说:「请按下『#』字键。」 碧尔雀压下键盘, 过了几秒,什么都没发生。 第172页 悍马的车灯熄了。 黑暗中,只剩下潘蜜拉手上微弱的光束。 然后他们脚下的某样东西开始呻吟,仿佛一艘很旧的船吱吱嘎嘎响个不停。 厚重的门抖动, 然后…… 光线先照进门下方的柏油路面,再慢慢扩大,往他们的方向移动。 碧尔雀的心脏跳得好快。 到目前为止,这是他生命中最兴奋的时刻。 他看着门一英寸、一英寸、一英寸地往上开。 夹杂雪花的寒风扫过柏油路面,刺骨的冷空气宛如利刃吹进隧道里。碧尔雀眯起眼睛,对抗射进来的明亮光线。 当门完全打开时,隧道入口将外头的世界框住,像一幅画。 他们看到一座暴风雪中、有许多突起圆石的松树森林。 * * * 他们踏着一英尺高的柔软积雪,走进森林里。 四周异常安静。 雪花飘落的声音简直像人在耳语。 走了两百码之后,碧尔雀停步。其他人也跟着停下来。 他说:「我相信这是从前进入松林镇的路。」 他们站在浓密的松树林中,完全看不出来哪里有路, 碧尔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指南针。 * * * 他们往北走进山谷里。 松树高耸入云。 「你会想……」碧尔雀说,「这片森林不知道被烧毁又重新生长了几次了。」 他觉得好冷。他的腿好痛。他知道其他人一样也有同样的感觉,可是没人出声抱怨。 一伙人蹒跚前进,直到森林的尽头。他们走了多远?他不确定。雪一直下。离开隧道后,他第一次看到熟悉的景象——环绕松林镇周围的岩壁仍然和两千年前一模一样。 再度看到这些岩壁感到的莫大慰借让他吓了一跳。两千年对森林和河流来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可是岩石山壁却几乎没变。就像一群老朋友。很快的,他们就站在山谷中央,一片荒凉。 没有一栋建筑物留下。 连一点断壁残骸都没有。 里芬说:「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任何小镇存在过。」 「这代表了什么?」潘蜜拉问。 「什么代表了什么?」碧尔雀说。 「大自然掌控一切。小镇彻底消失。」 「很难说。也许爱达荷州现在成了一个超大保护区。也许爱达荷州现在根本不存在了。关于这个新世界,我们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 碧尔雀看向波普。他走到离其他人二十英尺的空地,然后单膝脆在雪地上。 「找到么吗?阿诺?」 他招手要碧尔雀过去。 大家围住阿诺,他指着地上的几个脚印。 「是人吗?」碧尔雀问。 「尺寸和男人的脚差不多,不过间距很奇怪。」 「怎么说?」 「不管这东西是什么,它移动时,是四肢并用的。看到了吧?」他触摸雪地,「这里是后脚。那里是前脚。看它一步的距离有多大!这种步伐实在太惊人了。」 * * * 在山谷的西南方,他们看到一堆凸出地面的石碑散布在长满灌木和白杨树的山丘上。 碧尔雀蹲下来,将雪从其中一个的基座挥开,检视一块石碑。 它原来是块被磨平的光滑大理石,但时间却让它变得凹凸不平。 「是什么东西?」潘蜜拉一边摸着另一块石碑的顶端,一边问。 「墓园的遗蹟。」碧尔雀说,「上头刻的字都已经被腐蚀掉了。这就是二十一世纪松林镇留下的唯一遗蹟了。」 * * * 他们往山里的超级基地走。 每个人都很虚弱。 每个人都觉得冷。 大雪下得又急又勐,峭壁和常绿树的背风处很快积了一大片白雪。 「不觉得这里会有人居住。」里芬说。 「我们要做的头几件事之一……」碧尔雀说,「就是派出无人侦查机。要它们飞去博伊西、密苏那,甚至西雅图。然后我们就会知道还有没有任何东西留下来了。」 他们照着自己在森林里留下的脚印往回走。大家安安静静赶路,突然间他们身后的山谷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嗥叫,悠长可怕,在白雪遍布的山峰间迴荡。 所有人停下脚步。 然后,传来了另一阵对应的嗥叫。虽然音调比较低沉,但掺杂着同样的悲伤和攻击性。 波普正要开口说话时,阵阵尖叫声响遍周遭树林。 他们加快脚步,在雪地上疾行,先是小跑步,可是尖叫声愈来愈近时,所有人开始拔腿狂奔。 离隧道口的距离只剩一百码时,碧尔雀的腿再也跑不动了。他的脸上全是汗。其他人跑到隧道口,紧张大喊着要他赶快跑。他们的声音和他身后的嗥叫嘶吼全混在一起。 他的视线变得好模煳。 他转头往后看。 瞄到松树间有东西在跳动,有什么灰色物体四肢并用地穿过树林向他奔来。他大口大口喘气,心里想着,我居然在出来探看新世界的第一天就要死了。 眼前突然一黑,他的脸感觉到刺骨的冰凉。 他没有失去知觉。 他只是脸朝下栽进雪地里,动弹不得。 后头的嘶吼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亮,突然间有人将他从雪堆里拉出来。他在阿诺·波普的肩膀上摇晃,他看到树林在背后退去,似人的生物正在努力追赶他们,最近的一个离他们不到五十英尺。 第173页 巨大的鈇金属车库门慢慢往下,离地面只差四英尺时,阿诺纵身一跃。后头的怪物并不放弃,仍然继续追来。波普将碧尔雀放在地上,一把抓下肩膀上的散弹枪,将子弹上膛。 碧尔雀的脸贴在冷冷的水泥地上,看着那群怪物在雪地上竞相朝他们奔来,波普大叫:「退后!门就要关上了!」 金属门终于落地。 他们听到一连串东西撞上金属门所发出的闷哼声。 知道自己安全时,碧尔雀失去了知觉。 他昏倒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潘蜜拉歇斯底里的大叫:「那些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第一部 伊森·布尔克揭发真相后两小时 珍妮佛·罗彻斯特 屋子里好暗。 珍妮佛反射性地按下厨房的电灯开关,可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在黑暗中摸索,一路从冰箱摸到瓦斯炉上的橱柜。拉开柜子的门。拿出插着蜡烛的水晶座台和一盒火柴。她转动瓦斯炉的旋钮,先点燃一根火柴,再点燃后头的炉火,将水壶放在嘶嘶作响的蓝色火焰上。 座台上的蜡烛只剩短短一截,她点亮它,在早餐桌旁坐下。 在她来到松林镇之前,一天至少要吸一包香菸。天啊!她现在真想来一支。如果手上有烟,至少可以稳定她的情绪和抖个不停的双手。 她眼睛里蓄满泪水时,烛火摇曳了一下。 她脑子里想的全是丈夫泰迪,以及他们之间遥远的距离。 说得更明确一点,他们之间,相隔了两千年的距离。 一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从未停止希望过外头世界仍然正常存在着。在通电围墙之后、这个恶梦之外,她的丈夫还生活着。她的家。她在大学的教职。某种程度上,就是靠着这一点希望,她才能撑得过这么多年。说不定有一天她会在斯波坎的家里醒来,发现泰迪躺在她身边打唿。而这个地方——松林镇——不过是一场梦。她会悄悄熘下床,走进厨房,为他煎蛋。再煮一壶香浓的咖啡。她会坐在早餐桌前,等他顶着一头乱髮、穿着那件难看得要死的睡袍、睡眼惺忪、跌跌撞撞地走下来。她真的好爱他,然后她会说:「我昨晚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可是在她试着解释时,她在松林镇经歷过的一切就会像其他的梦一样,全被淡忘,再也想不起来。 她会隔着桌子对她丈夫微笑,「我不记得了。」 现在,这个希望幻灭了。 寂寞无所不在。 但在寂寞之下,却是闷烧的怒火。 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生气。 对失去的一切生气。 水壶开始发出笛音。 她挣扎地站起,脑袋仍然转个不停。 将水壶从火上移开,笛音渐小终至消失。她把滚烫的沸水注入她最喜欢的陶杯。不管什么时候,里头一定有个她预先准备好、装满甘菊叶的滤茶器。她一手拿着热茶,一手拿着蜡烛,走出黑暗的厨房,踏进走廊。 大多数的镇民都还在戏院,对警长揭露的真相震惊不已。也许她应该和其他人一起待在那里,可是,听到事实之后,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今晚,她需要躺在床上大哭。如果哭到睡着最好,虽然她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入睡。 她走到栏杆前,开始爬上嘎吱作响的楼梯,烛光沿着墙面不停跳跃。以前不是没停过电,但「今晚停电一定别有用意」的念头却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 知道屋里所有的门和窗已经锁上,带给她少许的安全感。虽然,少到微乎其微。 伊森·布尔克警长 伊森仰头望着二十五英尺高的铁塔,和绕着一圈圈锋利铁片的导线。原本此死刑电椅还强大一千倍的高压电流总是不断发出嗡鸣,声音大到站在一百码外就能听见,而当你愈走愈近,空气中的电流感也愈强烈。 可是今晚,伊森什么都没听到。 更糟的是,三十英尺宽的铁网门居然开得大大的。 而且是被固定在敞开的状态。 一丝丝雾气飘过,凰觉风雨欲来。伊森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通电围墙后黑暗的森林。 在如雷的心跳声中,他听见森林里此起彼落、相互唿应的嗥叫吶喊开始响起。 畸人来了。 大卫·碧尔雀最后对他说的话在脑中一再重播。 地狱就要来找你了。 而这都是伊森的错。 地狱就要来找你了。 他戳破了那个疯子的谎言。 地狱就要来找你了。 他将真相告诉所有的人。 所以现在每一个镇民,包括他的太太、儿子,全都要死了。 * * * 伊森全力冲刺穿越森林,往越野车的方向跑,每跨一步,每唿吸一口气,心里的惶恐就增加一点。他先是跑在松树之间,后来干脆沿着无声的通电围墙前进。 他的越野车就在前面,可是嘶吼吶喊的声音已经明显变大、变近。 他跳上车,在树林里开得飞快,将悬吊系统操到极限,把挡风玻璃上仅存的几小块碎片都晃得飞出边框。 车子很快来到绕回小镇的迴圈马路,它飞过路堤,跳上柏油路面。 他用力一踏,将油门踩压到底。 引擎咆哮。 他驶离森林,飞快驶过牧场。 第174页 远光灯扫过小镇边缘的大型gg看板。一家四口挥着手,脸上挂着一九五〇年代无忧无虑的讨人厌老式微笑,上头的大字写着: 欢迎来到松林镇 在这里,天堂就是你家 再也不是了,伊森心想。 如果他们运气够好,畸人们会先经过牧场,攻击牛群饱餐一顿后才进城;那么也许能拖延一点时间。 到了。 就在前方。 松林镇的外缘。 天气晴朗时,小镇看起来是那么完美。颜色鲜艷的维多利亚楼房整齐排列。白色低矮栅栏。肥沃翠绿的草地。精緻的大街总摆出能吸引观光客闲逛、幻想他们退休后可以搬来这里度过悠闲余生的迷人模样,古朴雅致的退休生活。环绕小镇的峭壁让人觉得既安全又放心。第一次看到它时,不会想到它是一个无法离开的小镇,一个如果试着离开就会被残杀的恐怖地狱。 除了今晚。 今晚,所有的房子和建筑全笼罩在不祥的黑暗里。 伊森转进第十大道,飞快驶过七个街区,没有减速就勐转方向盘,右恻轮胎不敌离心力,飞离地面好几秒后,才转上大街。 在大街和第八街的交叉路口,松林镇的所有人都站在戏院前,和他不久前离开时一样。四百多个人站在黑暗中,身上还穿着狂欢会的可笑衣物,仿佛被集体从化妆舞会踢出来。 伊森关掉引擎,爬出车子。 看到黑漆漆的大街感觉很怪异,所有的橱窗都是暗的,只有火把的光反映在玻璃上。 热豆子咖啡店。 木制宝藏——凯特和哈洛·柏林格的玩具店。 松林大饭店。 李察逊夫妻的面包店。 啤酒花园酒吧 甜牙牙糖果店 伊森的太太泰瑞莎上班的松林镇房屋仲介公司。 群众发出极大的噪音。 人们从刚听到伊森揭露的松林镇真相的初期震惊和难以置信中纷纷恢復,开始交谈。这可以说是有史以来,许多镇民第一次言之有物的对话。 凯特赶忙走过来,她和丈夫哈洛本来会在今晚的狂欢会上被处决,但伊森的行动救了他们的性命。有人帮她缝合了左眼上方的伤口,不过她的脸上还留着一条条血渍,甚至纠结在她少年白的头髮里。两千年前,为了调查凯特在松林镇的失踪案,伊森来到这里。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是特情局的同事。是配合办案的伙伴。在一段很短的时间里,他们还是一对地下恋人。 伊森握住凯特的手臂,将她领到车子后方,以防其他人听见。今晚,她差一点就死了。伊森低头看她,从她的眼中可以看得出来,如果不是靠着一点尚存的意志力支撑,她可能已经崩溃。 他说:「碧尔雀切断电力了。」 「是,我猜到了。」 「不,我是指他切断通电围墙的电力了。他甚至把铁网门也拉开了。」 她瞪着伊森,好像正试着思索刚得知的这个消息到底有多糟。 「所以那些怪物……」她说,「那些畸人……」 「它们现在可以大摇大摆走进来。而且它们就快到了。我在通电围墙前听到了嗥叫声。」 「数量多吗?」 「我不知道。可是即使只有几只杀伤力还是很大。」 凯特回头往群众看了一眼。 交谈声几乎不见了,每个人都往他们的方向移动想听听他们在讨论什么, 「我们当中也有人有武器。」她说,「还有几个人有弯刀。」 「用刀子对抗它们一点机会也没有。」 「你不能试着说服碧尔雀吗?打电话给他?改变他的想法?」 「那是不可能的。」 「那么,我们应该先把全部的人带回戏院里头。」她说,「这栋建筑没有窗户。只有舞台两侧各有一个出入口,加上大厅处的双门。我们可以在戏院里抵抗它们。」 「然后呢?要是我们得在里头待上好几天怎么办?没有食物。没有暖气。没有饮用水。而且我们也没有足够的工具可以一直将畸人挡在外头。」 「那要怎样?伊森?」 「我不知道,可是我们不能让镇民就这样回家。」 「有一些人已经走了。」 「我不是叫你把所有人留在这里吗?」 「我尽力了。」 「走了几个?」 「五、六十个。」 「我的天啊!」 伊森看着穿过群众向他们走过来的泰瑞莎和班恩。他最珍爱的家人。 他说:「如果我潜入基地,如果可以让里头的人看清楚他们的效忠对象有多邪恶,也许我们还有机会。」 「那就赶快去。现在马上去啊!」 「我不能就这样丢下我的家人。不能在没有可靠计划的时候就这样扔下他们。」 泰瑞莎走到他身边。她将长长的金髮绑成了俏丽的马尾。她和班恩两个人都穿着全黑的衣服。 伊森亲吻她,然后将班恩拉近,用手揉了揉男孩的头髮。虽然他才十二岁,但伊森已经可以从儿子的眼睛看出来他会变成一个很棒的男人。他就快长大了。 「你发现了什么?」泰瑞莎问。 「不好的事。」 「我想到了。」凯特说,「在我们等你闯进基地时,需要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第175页 「没错。」 「一个安全、可防御,而且已经堆满足够粮食的地方。」 「完全正确。」 她微笑。「事实上,我还真的知道一个符合这些条件的地方呢!」 「徘徊者的山洞。」 「答对了。」 「可能行得通。警长办公室里还有些枪枝。」 「赶快去拿。带布莱德·费雪去帮你。」她指着人行道。「他就在那里。」 「我们要怎么让这么多人爬上岩壁?」 「我会将他们分组,每组一百人。」凯特说,「每一组派一个知道路的人当领队。」 「那些回家的人怎么办?」泰瑞莎问。 一个尖锐的叫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本来在小声交谈的群众一下子全安静下来。 从小镇南端传来尖细、充满恶意的嗥叫。 令人不寒而慄。无法用言语形容。 因为你不只是听到那个叫声,你还能清楚感觉到它代表的意义。 而它代表的是:死神就要来了。 伊森说:「要保护这些留下来的人就已经非常困难了。」 「所以他们只能靠自己了?」 「我们现在每一个人都只能靠自己了。」 伊森走到车子的副驾驶座,伸手进去抓起扩音器,递给凯特。「你准备好了吗?」 她点点头, 伊森看着泰瑞莎。「我要你和班恩紧紧跟着凯特。」 「好。」 班恩说:「我要跟你一起去,爸。」 「我需要你照顾妈妈,」 「可是我能帮你啊!」 「照顾妈妈就是给我的最大帮助,」伊森对凯特说:「等我去过警长办公室后,会赶上你们的。」 「你到镇北的小公园来集合好了。」 「有凉亭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 * * * 松林镇唯一的律师布莱德·费雪姿势怪异地坐在伊森越野车上被破坏到只剩骨架的副驾驶座,用力抓紧门上的把手,看着伊森以时速六十英里在第一大道上狂飘。 伊森瞄了他一眼。「你太太呢?」 布莱德说:「我们本来在戏院里,听你告诉我们所有的真相。等我一回头,梅根就不见了。」 伊森说:「想想她背着家长在学校教孩子们那些……她大概担心其他人会把她当成叛徒,害怕自己受到威胁吧?现在你对梅根有什么感觉?」 他毫无防备,没想到伊森会这么问。他的鬍子向来颳得干干净净,衣着打扮整齐时髦,简直是能干年轻律师的最佳代言人。但现在他却一边思考,一边摸着下巴冒出头的鬍髭。 「我不知道。我一直觉得自己不认识她,而她也不认识我。可是我们被指派要住在一起。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有时候我们也会作爱。」 「听起来和很多正常夫妻一样。你爱她吗?」 布莱德嘆了口气。「这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回答的。还有,我认为你告诉所有人真相是对的。」 「如果我知道他会切掉通电围墙的电源——」 「不要这样想,伊森。不要自己钻牛角尖。你做了你认为对的选择。你救了凯特和哈洛的命。让我们知道我们的生命到底有什么价值。」 「我不知道……」伊森说,「一旦人们开始丧命,这种想法还能持续多久?」 越野车的头灯射进了黑漆漆的警长办公室。伊森转动方向盘,将车驶上边石,一半的车身上了人行道,轮胎横跨在柏油路面上。他直接将车开到离门口只剩三、四英尺才停下。下车,在和布莱德走到对门时伊森打开了手电筒。伊森开了锁,拉开其中一扇门。 「我们要拿什么?」布莱德在他们跑过接待室,转进通往伊森办公室的走廊时问。 「任何能发射子弹的东西都拿。」 布莱德接过手电筒让伊森拿出枪柜里所有的武器和子弹。 他将一把mossberg 930散弹枪放在桌上,填入八发子弹。 把三十发弹夹放进bushmaster ar-15半自动步枪的弹仓里。 补满沙漠之鹰的子弹。 拿出更多散弹枪。 猎枪。 几把奥地利格洛克手枪。 一把瑞士sig手枪。 一把点三五七口径的s&w左轮手枪。 今天稍早他用过的麻醉枪。 他为另外两把手枪填满子弹,花费了很多时间。 凯特·威森·柏林格 她抓住哈洛的手臂。她的丈夫将领着他那组人赶往几个街区外的南侧入口,而她的这组则要从小镇最北边上山。 她双手环绕住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又长又深的吻。 「我爱你。」她说。 他露齿微笑,虽然天气很冷,他的白髮却被汗水浸湿,黏在前额上,脸上的瘀青也开始转黑。 「凯特,如果出了什么事——」 「不要这样!」她说。 「什么?」 「你一定要安全到山洞和我会合。」 几个街区外,有东西在嘶吼。她一边走向等着她带领他们去避难处的群众,一边回头对哈洛抛了个飞吻。 他张开手掌,伸手在空中一握,表示他接住了。 珍妮佛 珍妮佛走进卧室,将蜡烛座放在梳妆檯上,脱下她穿去狂欢会的黑色长大衣、红缎真丝衬衣,还有她自己做的恶魔头上的双角。她的睡袍挂在房门后,等着她, 第176页 她爬上床,啜饮着甘菊茶,看着烛光在天花板跳跃。 热茶暖唿唿地滑下喉咙。 过去三年,每天睡前她都这么做,今晚她也不想打破这个惯例。当世界崩塌毁灭时,抓住熟悉的事物是最聪明的作法。 她想着松林镇其他居民。 每个人都经歷了差不多的过程。 对被告知的所有事起疑。 最后不得不在可怕的威吓下接受现实。 明天又会带来什么? 她床边的窗户破了,一阵夜晚的寒风从缝隙吹进来。她喜欢让卧室里保持低温,喜欢在冰冷的房间里缩在一大床毯子下睡着的感觉。 玻璃窗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连蟋蟀的叫声都停了。 她将装茶的马克杯放在床头柜上,拉起毯子盖住腿。梳妆檯上的蜡烛只剩半英寸长,而她还不想置身在一片黑暗之中。 就让它燃烧到自己熄掉吧! 她闭上双眼。 感觉自己像在往下坠落。 无穷的思绪,无边的恐惧笼罩住她。 压得她好累。 睡吧! 她想着泰迪。过去这一年里,她发现自己仍然记得他的味道、他说话的语调、他的手抚摸她身体的感觉,可是脑海中他的脸却愈来愈模煳。 她正渐渐忘记他的长相。 外头的黑暗世界里,有个男人在尖叫。 珍妮佛坐直身体。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悽厉的尖叫声。 恐惧、难以置信和无限的痛苦全压缩进那个似乎停不下来的尖叫声里。 只有人被杀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难道他们还是处决了凯特和哈洛? 尖叫声仿佛水龙头被关上似的突然停住。 珍妮佛往下看。 她移动双脚,站上冰冷的硬木地板。 走到窗户边,将它拉高几英寸。 冷空气一涌而入。 有人在邻居的屋子里嘶吼。 门被用力关上的声音。 有人飞快地跑过巷子。 另一阵嗥叫声在山谷里迴荡,可是和上一个不同,听起来反而和警长越野车里的怪物发出的声音是一样的。 可怕的非人叫声。 就在好几个嗥叫声和它唿应的同时,一阵类似腐烂鹿尸的强烈味道随着冷风吹进卧室。 她的花园里出现一个低沉而恐怖的喉音。 珍妮佛拉下窗户,上锁。 她跌跌撞撞地后退,在床上坐下。这时她听到有东西从楼下客厅窗户跳进来。 珍妮佛立刻转头看着房门。 梳妆檯上的蜡烛晃了两下,熄了。 她倒吸一口气。 房间里一片漆黑,她伸出手擧到面前,没有,什么都看不见。 她跳起来,蹒跚地走向房门,膝盖撞上床尾的置物大木箱,但忍着痛不倒下来。 她走到门边。 听到有东西爬上楼梯,踩得它嘎吱作响。 珍妮佛轻轻关上房门,在黑暗中摸索门栓。 喀啦一声,锁上了。 不管入侵她房子的是什么东西,现在已经来到二楼走廊。它的重量让木头地板发出阵阵呻吟。 更多声音从一楼传上来。 屋子里全是敲击和抓刮的噪音。 门外的脚步声愈来愈接近,她双膝跪下,在地板上手脚并用地爬行,她贴住地面,把自己挤进床板下,压在满是灰尘的硬木地板上的心脏跳得好快。 她听到更多爬楼梯的声音。 卧室的门从铰链处断开,整片跌落在地板上。 脚步声进入卧室,在硬木地板上发出敲击声,像犬猫的爪子。 也像猿猴的长爪。 她闻到前所未有的浓烈气味,一种混合了许多尸体的味道,腐肉、鲜血,还有超乎她想像的不明恶臭。 她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床边的地板嘎吱作响,听起来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蹲下。 她屏住唿吸。 有什么坚硬光滑的东西扫过她的手臂。 她尖叫着拉回手。 她的肩膀突然间觉得好冷。 她伸手去摸。 是湿的。她被什么东西割伤了。 她轻声叫着:「天啊……」 更多脚步声奔进卧室。 喔,泰迪。她真想再看看他的脸。最后一次。如果她真的就要死了。 床被翻起来,其中一支床脚在床撞向墙壁时刮过她的腰。 在彻底的黑暗中,她无法移动,只能惊恐地待在原地。她的肩膀血流如注,可是她不觉得痛。与生俱来的「战斗或逃跑的反应」【※fight-or-flight response,人在面对压力时杏仁核刺激交感神经系统产生的反应,会议人心跳加速、提高警觉、血压升高。】让她的身体变得麻木却又充满警觉性。 它们离她很近,就站在她上方,怪异的唿吸急促而浅薄,像一群喘气的野狗。 她将头放在膝盖之间,全身缩成一团。 在他们致命的松林镇之旅前两星期,她和泰迪在斯波坎的河滨公园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周六,他们在草地上野餐,在毯子上躺到日落,一边看书,一边眺望瀑布溅起的水花。 在那瞬间,她看到了他的脸。不是正面,而是侧脸。太阳余光照在他所剩不多的头髮上,细框眼镜的镜片反射金光。他看着夕阳落到瀑布后头。心满意足的。在那个时刻。她的心也充满了同样的幸福感。 第177页 泰迪。 他转头看着她。 微笑。 死亡降临。 伊森 布莱德将最后一包弹药袋从破掉的后窗窗扔进越野车时,伊森已经跳上了驾驶座。 他看了手錶一眼。 一共花了十一分钟。 「走吧!」伊森说。 布莱德用力拉开车门,爬上破烂的副驾驶座。 车灯的光束透过玻璃双门,射进接待室。 伊森看着后视镜。从尾灯发出的红光中,似乎有一抹灰色的影子疾闪而过。 他将车打入倒档。 车子退下人行道。在轮胎从边石飞到柏油路上、避震弹簧压到最底弹回时,伊森的身体被抛了起来,头撞上车顶。 他踩住煞车,让车子在路中央完全停住,切换成「d」档。 突然有东西撞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布莱德尖叫,等到伊森转头看时,布莱德的双腿已经从空空的玻璃框中消失。 伊森无法在黑暗中看到血,但他可以闻到瞬间出现在空气中的强烈血腥味。 他拔出手枪,可是尖叫声已经停了。 剩下的只有布莱德的皮鞋被拖在柏油路上、愈拖愈远的声音。 伊森一把抓起布莱德掉在座位之间的手电筒。 往马路上扫射。 噢,天啊! 光束照到那只畸人。 它用后腿半蹲着,脸埋在布莱德的喉咙里。 它抬起头来,满嘴鲜血,对着亮光发出威吓的嘶嘶声,宛如一头狼在警告敌人不要妄想抢夺它的猎物。 光线中,伊森看到在它后头一小段距离的地方,有更多灰影正往马路这头靠拢。 伊森踩下油门。 从后视镜中,他看到一打左右的畸人四肢并用地在车子后全力追赶。最领先的一只甚至跑在他的车门边。它朝伊森的窗户一跳,差点成功穿越,越野车加速,刚好让它偏离了几英寸,反而撞上车身,弹落路面。 伊森看着它在地上弹了两下,他使尽全力将油门踩到底。 当他把注意力转回前面时,一只小畸人就站在车头前二十英尺处,呆立在车灯的强光之中,露出牙齿咆哮。 他闭起眼睛直直撞上去。 畸人的身体贴上保险杆,被弹飞到三十英尺外。伊森的车从它身上辗过,将它的尸首拖行了半个街区。车子激烈地左摇右晃,他差点握不住方向盘。 终于,底盘吐出它的残骸。 伊森加速往北。 照后镜里的街道又变回一片黑暗和空旷。 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 * * 靠近小镇北缘时,伊森将车转向西边,往大街的方向开了几个街区,直到车灯扫过拿着五、六支火把站在街道上的排队的一群人。 他转动方向盘,将越野车驶上人行道。 他没拔掉钥匙,让车灯继续开着。 下车绕到越野车后面,放下后档板,抓起三把已经装满子弹的散弹枪之中的一把。 凯特站在长椅旁一扇打开的活板门前。门由一英寸宽、四英寸长的厚木板加上生锈的铰链搭建而成,背面全是杂草和泥土,成功的伪装让人难以查觉它的存在。她和一个男人正一左一右地帮助人们鱼贯爬入隧道。 伊森走近,她抬头和他四目交接。 他将一把散弹枪塞进她手里,转头看看人群。还有约二十五、三十个人等着要下去。 「他们在五分钟前就该全部进到地下道的。」伊森说。 「我们已经尽快了。」 「班恩和泰瑞莎呢?」 「已经下去了。」 「畸人进城了,凯特。」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她即将出口的问题:「布莱德呢?」 「被它们抓了,我告诉你,我们最多只剩两、三分钟,不然就完蛋了。」 群众高效率地疏散,一个接着一个,没人讲话,空气中瀰漫着紧张的气氛。 人类和非人类的尖叫声在小镇的各个角落不时响起,愈来愈频繁。 伊森转向群众。 他说:「我有一车子的武器。如果你在之前曾经拥有枪枝,或者有任何射击相关经验,甚至只要有自信会操作也好,请跟我来。」 十个人出列,跟着伊森走到越野车后头。 镇上的钢琴家赫克特·盖瑟也是其中之一。他又高又瘦,灰白头髮,雪白的鬓角,精緻中带着贵气的五官。他打扮成兇狠的坏精灵来参加狂欢会。 伊森问:「你以前射过什么东西?赫克特?」 「以前每个耶诞节清晨我和我爸都会一起去猎鸭子。」 伊森将一把mossberg散弹枪递给他。 「我已经填满了十二口径的子弹。它的后座力会比你以前拿来射鸭子的枪强得多。」 赫克特握住枪托。看到一双这么柔软、灵巧的手紧抓着一把火力强大的散弹枪感觉真是奇怪。 伊森说:「你和我最后下隧道。我会陪着你。」他将注意力转回他的小军火库,「我还有几把连发左轮手枪和五、六把半自动手枪。告诉我你们谁喜欢哪一种?」 第二部 碧尔雀 松林镇 十二年前 早晨。 秋天。 在他之前的人生,从没看过如此蔚蓝的天空。蓝到几乎成了紫色。空气很清新,干净到不像真的,各种鲜艷夺目的颜色。 第178页 碧尔雀走在通往小镇的马路上。两星期前才铺好的路面仍然散发着新鲜柏油的臭味。 他走过一面大型看板,一个工人正在张贴字母。完工之后,整句话会是: 欢迎光临松林镇 在这里,天堂就是你家 碧尔雀说:「早安!辛苦了。」 「谢谢你,先生。」 小镇还是百废待举,可是至少山谷看起来已经开始像是有人住的地方了。大部分的树木都被移除了,只留下少数几棵松树充当行道树或装饰住家前院。 水泥卡车轰隆隆地驶过。 远处的新楼房工程正在进行。在生命中止前,他们就将所有住宅包装成套。只要地基打妥,后面的组装便易如反掌。在楼房开始成型后,小镇接近完工的速度似乎也就一天快过一天。 学校已经快盖好了。 医院最下面三层楼的架构刚搭好。 碧尔雀走到预定为大街和第八大道交叉路口还没铺上柏油的斜坡。 山谷里充满了电锯转动和钉枪射出铁钉的工程建造声。 大街上所有的建筑都已经搭好骨架,黄色的松树木板在早晨的阳光中闪闪发亮。 阿诺,波普开着一辆敞篷吉普车过来。 碧尔雀看着他最倚重的左右手爬下吉普车,昂首阔步地向他走来。 「下来巡查进度吗?」波普问。 「真神奇,不是吗?」 「事实上,我们的进度已经超前了!如果一切顺利,大雪纷飞之前就能盖好一百七十栋住家,还有所有建筑的外墙。那么即使冬天来了,也可以继续内部装潢工程。」 「你觉得我什么时候可以举办开幕剪彩仪式?」 「明年春天。」 碧尔雀微笑,想像那个画面——温暖的五月天,山谷里全是盛开的花朵、嫩绿的植物和刚冒出枝头的嫩芽。 全新的开始。人类重新出发。 「你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对第一批居民解释这一切?」 他们走在马路中央,碧尔雀看着即将成为戏院的建筑物鹰架。 「我猜想一开始他们大概会感到很震惊、很难以置信,可是一旦他们明白我给了他们什么样难得的机会?」 「他们全会跪下来感谢你。」波普说。 一辆平台式卡车载着原木建材轰隆隆经过。 「你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吗?」碧尔雀沉思,「在我们原本的世界里,我们的存在是这么理所当然。也就是因为太轻而易举了,所以每个人很容易对现况心生不满。毕竟当你不过是七十蒙人口中的一个时,你怎么会觉得自己的生存是有意义的?所有你需要的衣服、食物、用品,只要走一趟大卖场就什么都有了。每个人都忙着使用电脑、hd电视麻痹自己的神智。我们存在的目的、生命的意义,也就跟着全部消失。」 「你觉得那是什么?」波普问。 「什么是什么?」 「我们存在的目的。」 「当然是使我们的物种永存,重新掌控地球。我们会再次成为地球的主人。虽然不是在我们这一代,可是总有一天会的。当我将人们从生命中止期復生后,在他们住进松林镇后,他们不会有脸书,也不会有iphone、ipad、推特和二十四小时到货快递。他们会以从前人类的沟通方式来往。面对面来往。而且会晓得自己是仅剩的一群人类,超过十亿只怪物在通电围墙外正等着要吃掉他们。意识到眼前的挑战有多困难之后,就会明白自己的生命是无价的。我们想要的不是就是这样吗?感觉自己很有用?很有价值?」 碧尔雀微笑地看着他的小镇、他的梦想,在他眼前慢慢成型。 他说:「这个地方将会是我们的伊甸园。」 透纳一家人 吉姆·透纳亲吻他八岁女儿的额头,抹去她不断流下的眼泪。 她说:「可是我想要你和我们在一起。」 「我必须要守着房子。」 「我很害怕。」 「妈咪会陪在你身边。」 「为什么外面有那么多人在尖叫?」 「我不知道。」他撒谎。 「是因为那些怪物吗?我们在学校学过。碧尔雀先生会保护我们的。」 「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洁西卡,可是我得去确认你和妈咪会安全,好吗?」 小女孩点点头。 吉姆将她拉近。 「我爱你,甜心。」 「我也爱你,爹地。」 他站起来,双手捧住他太太的脸。在黑暗中,他看不到她,但可以感觉到她的嘴唇颤抖,眼泪直流。 他说:「你们有水、食物和水电筒。」他试着开玩笑让气氛轻松一点,「甚至还有专用的临时尿桶。」 她环抱住他的脖子,将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 「不要这么做。」 「没有第二条路了,你也明白,不是吗?」 「地下室——」 「地下室不行,木板太长了,没办法架在门上。」他听见对街邻居米勒一家人在房子里受到攻击时垂死挣扎的声音,「等到该出来的时候——」 「你会放我们出来。」 「我也希整如此。可是如果我不在这里,就用这根铁撬。你要用力才能撬开。」 「我们应该和其他人待在一起的。」 「我知道,可是我们没有,所以现在,我们只能尽人事了。不管你听到卧室传出什么声音,都要待在衣柜里,不准出声。捂住她的耳朵,如果——」 第179页 「不,不要说,我不要听。」 「如果什么?爹地?」 「喔,天啊!不要说。」 「我爱你们。现在我非把门封起来不可了。」 「不要,爹地!」 「不要出声,洁西卡。」他小声说。 吉姆·透纳吻别太太。 吻别女儿。 然后他将妻女推进他们紫色维多利亚楼房二楼主卧室的衣柜里。 他打开的工具箱已经躺在地板上。 开亮手电筒,从地上一堆他自车棚抱进来的剩料中挑一块两英尺宽、四英尺长的合适木板。这些是去年夏天他盖狗屋时剩下的,谁料得到今天居然派上这种用途。 在后院挥汗工作的温暖下午…… 米勒太太的尖叫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不——不——不——不——不——不——不!噢,天——————啊!」 洁西卡在衣柜里哭泣,葛瑞丝挣扎着想安抚她。 吉姆抓起铁锤。他先把钉子敲进木板两端。用螺丝钉会更好,可是时间不够了。他擧起松树木板架在衣柜的框架上,将钉子一个一个敲进去。 他的思绪转个不停。 他在脑袋里一次又一次播放警长说过的话,可是心里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怎么可能全人类就剩这么几百个人? 当他在框架上钉完四片木板时,对街的米勒家已经变得安安静静。 他扔下铁锤,用袖子擦擦额头。 汗珠一滴滴落下。 他单膝跪地,将嘴对着衣柜的门缝。 「洁西卡?葛瑞丝?」 「我听到了。」他太太说。 「我已经钉好了。」吉姆说,「现在我必须去找个地方躲起来。」 「你一定要小心。」 他把手放在门上。 「我非常非常爱你们两个。」 她说了句什么,可是他听不清楚。太封闭、太微弱、夹杂了太多的眼泪。 他站起来,抓着手电筒和工具箱里最靠近他的防御武器——铁锤。 走到卧室房门,他按下锁,轻轻拉上。 走廊很黑。 过去的半小时里空气中充满了各式的尖叫、哀嚎,一下子变得这么安静,反而让他觉得怪怪的。仿佛不是真的。 你要藏在哪里? 你要怎么做才能活下来? 他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他想打开手电筒,可是又害怕灯光会吸引不必要的注意力。 他用一只手摸着扶手,慢慢走下嘎吱作响的楼梯。客厅里一片漆黑。吉姆走向前门。他压下门的锁钮,可是心里明白这应该是一点用也没有。就他刚才看到的,这些怪物根本是直接撞破窗户跳进来的。 待在屋里? 离开屋子? 他听到大门的另一边传来刮东西的刺耳声音。 他将眼睛贴上窥视孔。 没有一盏路灯是亮的,不过借着天上微弱的星光,他却还能看到外面,隐约可以见到柏油路、矮栅栏和停在路边的汽车的轮廓。 三只这种——怪物——正走在铺在栅栏和前门之间的石板小径上。 之前,他从二楼窗户瞄到它们的身影,可是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它们。 它们的体型都还不及他高大,但是肌肉却发达得不得了。 它们看起来—— 像人类的灵魂陷在怪物的外形里。 该是手指的部分长着长长的爪子,牙齿又利又尖,专门用来撕咬猎物,不断舞动的手臂在比例上似乎显得过长,甚至比它们的腿都要长。 他用气音自言自语,像在祷告似地说:「你们是什么天杀的怪物?」 它们走上前廊。 恐惧瞬间盈满他的五脏六腑。 他从大门后退,再一次在黑暗中移动,穿过沙发和咖啡桌之间的缝隙,进入厨房。星光从水槽上的窗户透进来,反射在亚麻布地板上,刚好给了他足够的光线前进。 吉姆将铁锤放在流理台上,把后门的钥匙从门框旁的铁钉上取下来。 在他试着将钥匙插进去时,听到大门传来重物撞击的声音。 门板破裂,门锁激烈摇晃的声音。 他转动钥匙,锁钮弹开。 勐力拉开后门,前门正好在同一时间被撞开。 那群怪物进门后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将会是通往他妻女躲着的卧室衣柜的二楼楼梯。 吉姆往后倒退几步,回到厨房,大声说:「餵!你们?看这边!」 震耳欲聋的嗥叫吶喊一时之间充斥屋内。 他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听到它们沖向他,撞翻了全部的桌子、椅子。 他箭一般地穿过厨房,用力拉上后门,一步跃下他家后院油亮完美的绿草地。 经过狗屋。 跑向栅栏。 他身后的玻璃破裂。 他在通往巷道的栅栏小门前转头看,其中一只趁着其他两只在撞门时,从厨房窗户爬出来。 他拉开木门上的铁扣,急忙穿过小门,往小巷飞奔, 伊森 伊森终于进到地下道入口时,畸人的嗥叫声离他们已经不到一个街区。他抓住活板门内侧的把手,用力将它拉过头顶盖上。 隧道里充满一百个人说话的回音,大到足以掩盖外头畸人的叫声。 第180页 他仔细检查活板门,可是看不到这侧有任何的锁,找不到确切隔离外界的方法。 伊森爬下梯子,往下二十五根横杆后,踏上被十几支火把照亮的地面。 六英尺长、六英尺宽的电线用地下管道由水泥建成,处处可见树根、树藤和两千年岁月破坏的痕迹。它穿过小镇下方,从墓园旁经过,是二十一世纪松林镇留下的最后遗蹟。 感觉很冷、很湿、很古老。 每个人都贴着墙站,像小学生排队要去参加什么可怕的演习。紧张、期待、颤抖。有些人惊恐地睁大眼睛。有些人面无表情,仿佛还在否认正在发生的惨剧。 伊森往前小跑步到凯特身边。 「全部的人都下来了吗?」她问。 「对。带路吧!赫克特和我会走在最后压阵。」 他一边往队伍的尾端走,一边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大家安静。 当他经过他太太和儿子身边时,他和泰瑞莎四目相对,眨了眨眼,在匆忙间伸手捏捏她的手。 在他还快走到队伍尾端时,人们开始往前走。 他将最后一个拿火把的人拉出队伍。是那个周末时在啤酒花园当酒保的女孩。他忘了她的姓,但记得她叫玛姬。 「你要我怎么做?」她问。 她很年轻,显然非常害怕。 伊森说:「拿好火把。你叫玛姬,对不对?」 「是的。」 「我是伊森。」 「我知道。」 「我们走吧!」 人群移动的速度很慢,慢到伊森、赫克特和玛姬倒退走都不用担心会跌倒。火把的光在破碎的水泥墙上跳跃,勾勒出身后四十来尺长的隧道。墙边有光,但中央却是一团令人不安的漆黑。 踩入水里的脚步声,偶尔有人简短地说几句话,其他几乎什么都听不到。 他们一边走,伊森一边留意着泰瑞莎和班恩。虽然和妻儿相距不过四十英尺,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愿意和他们有任何距离。 他们来到叉路。 玛姬的火把照耀着交叉的隧道。 有半秒的时间,伊森觉得他听到黑暗中有尖叫的回音,但很快地被他们这伙人的声音盖过。 「我们还好吧?」玛姬问。 她的声音在发抖。 「是的。」伊森说,「我们很快就会到达安全的地方了。」 「我好冷。」 她为狂欢会做的打扮是比基尼,外罩一件雨衣,配上毛皮滚边的长靴。 伊森说:「我们进去之后,就会升起温暖的炉火。」 「我好害怕。」 「你表现得很棒,玛姬。」 又经过两个叉路后,他们右转走进一条新隧道。 在他们走过一个往黑暗延伸的旧铁梯时,伊森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声音?」赫克特问。 伊森看着玛姬。「火把借我一下。」 「为什么?」 他抓过火把,将手上的散弹枪交给她。 然后他一只手拿着火把,另一只手抓住铁梯往上爬。 爬了十阶之后,赫克特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 「伊森,我不想抱怨,可是我们在下面什么屁都看不到。」 「我很快就会下来。」 「你在做什么?」玛姬大喊。她的声音哽咽,可是伊森仍然继续往上爬,直到他撞上活板门。他爬到铁梯的最顶端,用火把照亮门板,火光温暖了他的脸庞。 玛姬和赫克特还在下面唿唤他。 和隧道里的漆黑相较,星光下的小镇简直亮如白昼。 他会爬上铁梯是因为他听到尖叫声。 人类的尖叫。 然而,他的脑袋却不知道该对看到的景象做出什么反应。 看到人们在宛如《周六晚邮报》(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封面上的美丽街道狂奔,后头是成群结队的半透明灰白怪物,有些直立上身,有些则饿狼般的四肢并用,恶狠狠地追逐,要如何接受这样的景象? 于是,你只能片断片断地截取,收进脑子里。 一连串无法忘记的画面。 最靠近他的屋子里的人在畸人打破前门玻璃时尖叫。 三只畸人追着一个狂欢会的义警。他最后决定停下来转身面对它们,却太早攻击,弯刀从领头的畸人的鼻子前两寸挥过,后头的两只畸人便一跃而上,将他扑倒在地。 三十英尺外,一只畸人将被它黑爪子压在地上的男人的肠子拉出来,用另一边的长爪捧到嘴边大嚼。可怜的男人断断续续地发出悲惨绝望的最后哀嚎。 在大街中央,一只体型硕大的畸人压在梅根,费雪身上侵犯她,而她只能无助地用拳头捶打它光滑的头颅,徒劳无功地试着想挖出它的眼睛。 大街上散布着十多具尸体。大多数只是动也不动地躺在自己的血泊中。两个人仍在试着爬行,哭喊救命。还有三个人则活生生成了畸人的大餐。 简直像一场可怕的鬼抓人游戏,所有人漫无目标地乱跑。伊森心里有股冲动,很想跳出去外头救人。救一个人。一个人就好。只杀一只怪物就好。 可是一跳出去,他就必死无疑。 他的散弹枪甚至不在手上。 这一组人,四分之一的松林镇民,在他们还没到达活板门之前,就不幸惨遭畸人的攻击。 第181页 除了几把弯刀之外,他们没有别的武器。然而即使他们每人都有一把枪,结果就会不一样吗?如果畸人发现伊森他们所在的地道,他这一组人的命运就会比较好吗? 令人恐惧的想法。 想想你的妻儿。 他们现在就在你的正下方。 他们需要你。 他们需要活着的你。 「伊森!」玛姬大喊,「快下来!」 地面上,一个男人飞快跑过,伊森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跑得这么快。他知道只有死亡将至的骇人时刻,才能逼迫一个人跑出这种速度。 在后头追的畸人四肢着地,很快将距离愈拉愈近。那人回头看时,伊森认出他是镇上唯一的牙医吉姆,透纳。 突然间窜出另一只畸人,用尽全力撞向吉姆。撞击力道之大,让吉姆的脖子当场折断。 伊森心里立刻浮现一个无法闪避的问题——要是他不揭发真相呢?要是他就让大家杀了凯特和哈洛,让小镇继续如常生活呢?这些人现在就不会死了。 伊森小心方霞活板门,开始往下爬。 被留在黑暗中的玛姬已经开始歇斯底里,赫克特正努力安慰她。 伊森回到隧道,拿火把换回散弹枪,然后说:「走吧!」 他们很快地往前走,其他人部已经不见踪影。 「上面出了什么事?」玛姬问。 伊森说:「其中一组人来不及进入地底隧道。」 赫克特说:「我们得去帮他们。」 「没有办法可以帮他们。」 「那是什么意思?」玛姬问。 伊森瞄到远方有个火把的光闪了一下,连忙加快脚步。 他说:「我们必须将注意力集中在让自己这组人安全抵达避难处。就这样。」 「有人死吗?」玛姬问。 「有。」 「多少人?」 「我相信到他们到最后应该会全数罹难。」 李察逊夫妻 鲍伯·李察逊坐进他一九八二年的奥斯摩比cuss ciera汽车的驾驶座,发动引擎。他的太太芭芭拉慌张地坐进他身旁的副驾驶座。 「我们这么做实在太蠢了。」她说。 他推动排档,将车子慢慢驶上黑漆漆的马路上。 「你能想出别的建议吗?」他问,「在屋子里等那些怪物闯进来吗?」 「你没开车灯。」芭芭拉说, 「我是故意不打开车灯的,亲爱的。」 「你不觉得它们会听到我们的引擎声吗?」 「可不可以请你闭嘴,让我专心开车,好吗?」 「当然。反正也没有路可以通到镇外,开不了多久的。」 鲍伯将车转上第一大道。 他嘴巴上不愿意承认,也不想动手打开车灯,因为那样等于就是认输了,不过马路上真的很暗。暗到没有车灯几乎寸步难行。 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开车了,不禁觉得有点生疏。 车子经过警长办公室。 他们的车窗紧闭,所以镇上此起彼落的尖叫声并没有对车里紧张的沉默气氛造成太大的影响。 很快的,他们开到了小镇外围。 透过窗户,鲍伯可以看到牧场里有东西在移动。 「它们在外面。」芭芭拉说。 「我知道。」 她弯腰倾身横过他的大腿,打开车灯。两盏远光灯射过草地。好几十只被开肠破肚的牛尸四散在牧场上,每具尸首旁都聚集了三、四只正在狼吞虎咽、大吃大嚼的畸人。 「看你干了什么好事,芭芭拉!」 它们全从大餐里抬起头来,血盆大口在亮晃晃的光束中特别刺眼。 鲍伯重重踩下油门。 车子箭一般地射过一九五〇年代完美家庭微笑挥手的巨型gg看板。 我们希望你喜欢在松林镇的时光! 别见外!旱日再来唷! 接下来的马路进入森林区。 鲍伯将远光灯转成角灯,让自已有足够的光线能跨在双黄线上前进。 松树林中的窄道上雾气瀰漫。 鲍伯不断看着照后镜,但除了被后车灯红光照亮的一小段柏油路外,什么都看不到。 「开快一点!」芭芭拉说。 「不行。很快就会到大迴转的路段了。」 她从前座中间的空隙爬进后座,跪坐着,从后头的大玻璃瞪着外面。 「看到什么吗?」鲍伯问。 「没有。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不过至少我们不在镇上,距离发生的一切很远。也许我们可以在树林里找个安,静的地方,把车停下来?」他建议,「静静等待事情结束?」 「如果它一直不结束呢?」她问。 这个问句像一朵黑云笼罩住他们。 接下来是连续弯路,鲍伯小心地操作着方向盘,将时速控制在一小时二十英里以下。 芭芭拉在后座哭了起来。 「我真希望他没有告诉我们。」她说。 「你在说什么啊?」 「布尔克警长。就是因为他告诉我们实话,才会发生这些事。」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 「我不是在说我很爱这里,可是你知道吗?」芭芭拉抽泣,「我不用担心帐单。不用担心贷款。你和我还开了家自己的面包店。」 「你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 第182页 「完全正确。」 「可是我们不能谈论过去。」鲍伯说,「我们再也见不到朋友和亲人。甚至连我们的婚姻都是被迫的。」 「可是结果并不太坏啊!」她说。 鲍伯全神贯注地驶过急弯,吞下回嘴的冲动。 出城的路在过了这一点后又成了进城的路。 在车子通过欢迎旅客的大看板时,他放开油门。 松林镇就躺在前方,被一片漆黑包围。 他让车子慢慢停下,将引擎关掉。 「我们就等在这里吗?」芭芭拉问。 「暂时先这样。」 「让车子继续行驶不会比较好吗?」 「汽油已经快见底了。」 她爬回副驾驶座, 她说:「现在,小镇里到处都在死人。」 「我知道。」 「都是那个天杀的警长。」 「我很高兴他把真相告诉我们。」 「什么?」 「我说我很高兴。」 「不,你说第一次时,我就听到了。我在问的是,为什么?我们的邻居们正在被怪物屠杀,鲍伯。」 「我们是奴隶,」 「那么,你还喜欢你刚获得的自由吗?」 「如果这就是结束,我很高兴至少我死之前知道了真相。」 「你不怕吗?」 「我怕死了。」 鲍伯打开车门。 「你要去哪里?」芭芭拉问。 车内顶灯刺痛他的双眼。 「我需要独处一会儿。」 「我绝对不要下车。」 「嗯,我的意思正是如此,亲爱的。」 伊森 就在他们努力追上其他人时,伊森逐渐对刚才目睹的惨剧和他这组人还好好活在隧道里的不公平产生了更深的领悟。他想到命运和机率对战场上的人病态且随机的捉弄——如果你跨出左脚而不是右脚,那颗子弹就会射中你的眉间而不是射中你的朋友。如果凯特领着他们这组走向另一个隧道入口,那么在大街上被屠杀的就会是伊森和他的妻儿。他没办法不去想梅根,费雪。一直把她的脸想成泰瑞莎的样子。他在伊拉克看过太多死亡和破坏,他很清楚可怜的梅根会成为他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恶梦的主角。他知道自己会一直想,要是他不顾一切冲出去,会有什么不同?要是他杀了侵犯她的畸人呢?救了她?将她抱回隧道里?他知道他会在脑子里一次又一次重播,直到再也分不清什么是他做得到的,什么是理想世界的幻想。还有什么能洗去他脑中畸人在大街上侵犯一名女人的画面?一直到现在,有些战争时的画面仍会不时浮现在伊森的脑海里,无法消除的愤怒和痛苦永远背负在身上。 但是眼前的地狱比之前任何战争时的画面都糟。 就在这组人开始转进一条新隧道时,他们三个总算赶上其他人。 伊森想着,刚才地球损失了四分之一的人口。 他看着这一排的人,在昏暗的光线中,认出泰瑞莎的后脑勺。 他想冲过去和她、班恩抱在一起。 梅根躺在大街上。 不要去想。 梅根在尖叫。 不要去想。 梅根—— 突然间,一声尖锐刺耳的嘶吼在隧道迴荡。 玛姬和赫克特停下脚步。 伊森举起他的散弹枪。 玛姬手上的火把剧烈抖动着。 伊森往后看。 人群前进的速度变慢了,每个人都听到了。每个人都转头,伸长脖子死命地瞪着黑漆漆的隧道尾端。 伊森对大家说:「赶快走。不论出了什么事,都不要停下来。赶快往前走。」 所有人转过头继续赶路。 五十英尺后,玛姬说:「我觉得我听到声音了。」 「什么?」赫克特问。 「像是……水花声。有人走过水坑的声音。」 「是我们这组人发出的吧?」 她摇头,指着黑暗的那端。「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伊森说:「停下来。让其他的人先走,我们押后。」 队伍愈走愈远时,伊森眯起眼睛看向黑暗。他也听到了,而且不是走路的声音。 是跑步。 他的嘴巴又干又涩,突然间他发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跳得好快、好大声。 「是用枪的时候了,赫克特。」伊森说。 「有东西来了?」 「有东西来了。」 玛姬往后退了两步。 伊森说:「我知道你很害怕,可是你是我们唯一的光源。不管看到什么从隧道冲出来,你都要镇定,站稳身体。一旦你跑开,我们全都会死。明白吗?」 水花声愈来愈响,愈来愈近。 「玛姬?你听懂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听懂了。」她小声回答, 伊森拉开散弹枪的滑套上膛。 「赫克特,你关掉枪的保险了吗?」 「关了。」 伊森转头往后看,想在群众中认出泰瑞莎和班恩,可是他们已经走得太远,而光线又太暗。 伊森将黑色枪托抵住肩窝,就瞄准位置。这把枪配备了氚气夜光自发光准星,黑暗中出现了三个非常清楚的淡绿色小圆点, 伊森说:「你现在用的是子弹,不是猎兽用的大型铅弹。」 「所以没有破片弹?」 第183页 「没错。所以要瞄准一点。」 「要是子弹用完了怎么办?」 「等到那个时候再——」 它从黑暗中全速冲出,四肢低低地贴在地面,速度快得吓死人。 像只大灰猎犬一样快。 伊森瞄准。 赫克特开枪。 枪口的闪光像闪电般窜过隧道,有那么万分之一秒的时间,伊森什么都看不见。 当他又能看见时,畸人仍笔直朝他们奔来,只离他们;十英尺,眼看再两秒钟就要扑上来了。 玛姬吓得魂不附体,「噢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 伊森扣下扳机,枪托勐力撞向他的盾窝,在这个密闭空间里,散弹枪的爆炸声简直像大炮那么响。 畸人踉跄地倒在离伊森靴子三英尺的地面,它脑袋后头被炸开了一大块。 赫克特说:「哇!」 伊森的耳鸣还没消退,听不清楚赫克特的声音。 他们三个开始在隧道里慢跑,想要追上队伍。他们距离拉得太长,现在唯一能看到的只剩远处一个小小的光点。就在伊森的听力恢復时,他听到隧道传来了新的嗥叫的回音。 「跑快一点。」伊森说。 畸人们踩在泉水里的脚步声,离他们愈来愈近。 他不断回头看,却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他们死命狂奔,玛姬在最前面,伊森和赫克特并厉,每跑几步,两人的手肘就会撞在一起。 他们跑过一个交叉路口。 从他们右手边的隧道,传来了尖叫——嘶吼——哀嚎—— 哈洛·柏林格 在队伍最后头的人最先发出了惨叫, 黑暗中的尖叫声。 人的叫声。 非人的叫声。 「跑、快跑、赶快跑、赶快跑、赶快跑、赶快跑——」 「噢,天啊!它们来了——」 「救救我——」 「不,不,不,不不不——」 巨大的力量沖向队伍,人们纷纷跌进水里。 更多求救的哭喊。 然后是极痛苦的哀嚎。 事情发生得那么快,电光石火间便陷入一片混乱。 哈洛转身想回头救人,可是他的身后什么都没了。火把全数熄灭。只剩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尖叫。吵嚷声在渠道里迴荡弹跳,他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只有:地狱听起来一定就是这个样子。 他听到枪声从交叉的隧道传来。 是凯特吗? 蒂芬妮·高登高声叫喊他的名字。叫他,还有其他的人赶快跑。快点!别只是呆呆站着等死。 她站在他上方三十英尺处,手上握着他们这组最后的一支火把。 人们跑过哈洛身边。 有人的肩膀撞了他一下,将他撞向剥落破碎的水泥墙。 被袭击的惨叫声离他愈来愈近。 哈洛也开始跑。他被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她们拼命想超越他,想跑向愈来愈远的火把,两人的手肘不时撞到他的腹部。 他记得距离不是太远。最多应该再三、四百码,隧道就会和树林相接。 如果他们能跑到户外,即使只有一半的人—— 远处的火把在一声尖叫后熄了。 周遭陷入黑暗。 尖叫声立刻变成三倍。 哈洛可以感觉到空气里满满的惶恐。 因为他自己也怕得不得了。 他被撞倒,跌入泉水里。许多人踩过他的腿,再踩过他的身体。他试着爬起来,可是又被撞倒,人们像跨越障碍物似地越过他,甚至还有人直接踩过他的头。 他翻身滚开,然后爬了起来。 黑暗中,有东西飞快地奔过他身边。 混身散发着腐烂的臭气。 五、六英尺外,一个男人在咬嚼骨头的「喀喀」声中,哀嚎求救。 在难以置信的情绪下,哈洛的神经变得麻木。 他应该赶快走。 赶快跑。 在他身旁的可怜混蛋不再哀鸣,现在只剩下那只怪物在享用大餐的狼吞虎咽声。 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一股恶臭扑上他的脸。 一阵低嗥响起,听起来离他不过数寸。 哈洛说:「不要!」 他的喉咙突然闻觉得好热。胸膛变得又湿又暖。他还在唿吸,也不觉得痛,可是他的脖子却涌出太多太多的血。 他的头好昏。 那头野兽用长爪划破他的肚子时,哈洛跌回冰冷刺骨的泉水里。 当它开始吃他时,他只感觉到遥远而迟钝的疼痛。 他的周围全是即将死亡、极度恐惧的人发出的呻吟和哭喊。 黑暗中,还是有人跑过他的身体,挣扎着想逃命。 他没有出声。 没有反抗。 太过震惊、失血过多、严重外伤和满心恐惧让他动也动不了。 他无法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吃他的怪物仿佛已经饿了好几天似的那么心急,它的后爪将他的腿钉在水泥地上,前爪则紧紧压住哈洛的双臂。 可是他仍然不觉得痛。 他明白他其实是幸运的。 因为真正的剧痛来袭之前,他就会先死了。 伊森 ——人们倍受折磨,惊骇万分。 第184页 一片混乱。 伊森大叫:「不要停!继续跑!」 他心里想着,是不是另一组人在叉路的隧道内被攻击了? 不敢去想场面会有多悲惨。 在狭小的隧道里被从后头追上的畸人扑倒。 在怪物逼近时,人们互相推挤,踩在跌倒的人身上,争相窜逃。 火把掉落。 在泉水中熄灭。 被黑暗吞没。 原本伊森这组在前头的一小点火光不见了。 伊森喘着气问:「他们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赫克特说,「那点火光就这么消失了。」 伊森靴子下的泉水已经成了急流。他们在行进中可以感觉到冷风持续的吹拂。 他们离开隧道,走进一片河床石堆里,剎时,畸人的声音被轰隆隆的激流声取代。只是在黑暗中,他们看不到河川到底在哪里。 伊森抬头望向山壁,看到几支火把连成一线在森林中前进。 他指给赫克特和玛姬看,然后说:「跟着光点走。」 「你要留下来?」赫克特问。 「我一会就跟上。」 畸人的嗥叫吶喊压过了瀑布的浪花声。 「快走!」伊森说。 赫克特和玛姬连忙朝树林跑。 伊森再度拉开散弹枪的滑套,将新子弹上膛,然后爬上河岸边一块五、六英尺高的平坦石块上。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周遭的黑暗。他可以辨别出树木的轮廓,甚至一段距离外的层层瀑布,看到黑色的水流衬着星空,在上方几百尺高的岩石形成弧线奔腾而下。 因为刚才在隧道里狂奔,伊森的四肢现在又酸又痛,虽然天气很冷,他的内衣却被汗水浸湿。 一只畸人从隧道冲出来,在河床上停住。 观察新环境。 抬头看向伊森。 来了! 它的头偏向一边。 子弹射中畸人的心脏时,它往后倒进河里。 又有两只冲出隧道。 一只立刻撞上阳躺下的同伴,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惨叫。 另一只四肢并用在岩石上爬行,直直奔向伊森。 伊森拉开滑套,再上膛,将子弹射进它张开的嘴巴。 当它跌落时,还有一只紧跟在后,而隧道口又冲出另外两只。 伊森上膛、开火。 刚跳出来的那两只也开始朝他奔来。伊森觉得他似乎听到了它们后头传来更多的嗥叫吶喊。 他一枪打爆第一只的脑袋,却没射中它同伙的头。 拉开滑套,再上膛。 近距离开枪,射中脖子正下方。 血喷溅在伊森的眼睛上。 他抹了抹脸,看到另一只畸人加入战局。 伊森拉开滑套,上膛,瞄准,扣下扳机。 铿锵。 他妈的。 那只畸人也听到枪枝发出的声音。 它跃向伊森。 伊森扔下子弹已经用光的散弹枪,从枪套拔出他的沙漠之鹰半自动手枪,射中它的心脏。 枪口冒出了烟雾,伊森的心脏跳得又快又响,隧道却传来了更多的嗥叫声。 快走啊! 他将手枪插回枪套,抓起散弹枪,从河边的石块上爬下来,伏在岩石和土沙中前进,直到他进入松林。咸咸的汗水滑进他的眼睛里,又刺又痛。 他看到远处闪烁着几个光点。 身后传来了畸人的嗥叫。 他将散弹枪斜背,开始狂奔。 一分钟后,畸人的声音变得不一样了。 它们全冲出隧道,来到户外的河床。 很多很多只。 他没有回头看。 只是一直跑。 一直不断往上爬。 第三部 亚当·托比亚斯·赫斯勒 赫斯勒探险任务 怀俄明州西北部 六百七十八天之前 颜色鲜艷的藻类覆盖池边,火热的地尘世界制造出无数的温泉泡泡争先恐后地浮上水面。空气充斥着硫磺和其他矿物的强烈气味。 赫斯勒在飘落的雪花中脱个精光,用他发臭的长大衣盖住衣服和背包。他飞快跑过草地,滑进池子里,心满意足地发出呻吟。 池子中央很深、很清澈,如天空般蔚蓝。 他在池边找到一块浸在一英尺半热水里的光滑长岩块,简直是一个天然的舒适躺椅。 纯粹而开放的喜悦。 仿佛它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 他躺进摄氏四十度的温泉里,大雪不断飘落,他闭上双眼享受心里升起的幸福感,让他记得当个人是什么感觉,住在一个方便舒适的文明世界、不用时时刻刻为性命担心的感觉。 可是他没有办法将他在哪儿、他是谁、为什么他会在那里的事实完全丢开。脑海里那个让他在荒野中活了八百多天的谨慎声音不断告诉他,停下来泡温泉不但愚蠢、任性,而且鲁莽至极。这里可不是温泉养生会馆。畸人随时有可能会出现。 他向来小心,可是这个池子是上天的恩赐,他知道浸泡在温泉里的回忆会在未来几个星期中成为他最大的支柱。况且,暴风雪这么大,地图和指南针根本无法使用。天气好转前,他反正是被困住了。 他再度闭上双眼,让雪花飘落在他的睫毛上。 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仿佛鲸鱼喷水的声音。其中比较小的一个喷泉爆发了。 第185页 他很讶异地发现自己微笑了。 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地方是在爸妈家地下室里的《大英百科全书》,一张失去光泽的彩色照片中,一群一九六〇年代的人站在步道上看着老忠实喷泉将滚烫的矿泉水喷向空中。 他从小就渴望有一天能到此一游。只是作梦也想不到第一次造访黄石公园会是这种状况。 在两千年的未来,在一个已经变成地狱的世界。 * * * 赫斯勒抓起一把碎石,开始刮去一层盔甲似的累积在他皮肤上的骯脏污垢。他走向足以淹过头顶的水池中央,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 已经好几个月没洗得这么干净了。他爬出水池,坐在结霜的草地让身体散热。 蒸气从他的肩膀飘向空中。 因为过热,他有点头昏眼花。 草原另一端,长绿树木如鬼魅般耸立,在蒸气和风雪中几乎无法辨识。 然后—— 一团他原以为是灌木的东西开始移动。 赫斯勒吓得心脏都要停了。 他挺直背,眯起眼睛想看个仔细。 无法判定确切距离,不过肯定不会超过一百码。离这么远,看起来很像是一个人四肢着地爬行,只不过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类存在了。至少在环绕松林镇、顶着锋利铁片的高压通电围墙外没有。 嗯,事实上,是有一个。 就是他。 身影拉近了些。 不对。 不只一个。 是三个。 你这个该死的蠢蛋, 他全身赤裸,点三五七左轮手枪是他唯一的防御武器,却放在池子另一边长大衣的口袋里。 可是即使他有smith&wesson左轮枪在手,也没有把握能在辽蔽视线的暴风雪中近距离打赢三只畸人。要是他有所准备,要是他在它们距离更远时就发现,也许可以用温彻斯特步枪先杀掉一、两只。然后再用左轮枪打穿最后一只的后脑勺。 但想这些都已经没用了。 它们笔直地朝着温泉池走来。 赫斯勒无声无息地滑回水池里,水面上只露出一颗头。透过水气,几乎看不见它们,他内心不禁暗暗祈祷它们也同样看不见他。 一只畸人走近,赫斯勒再往下沉,只露出眼睛。 一只成年的母畸人带着两只细瘦的青少年。他目测两只小畸人约有一百二十磅重,虽未完全长大,但攻击力已经足以致命。他亲眼看过更小的畸人赤手空拳打死一头大野牛。 母畸人的体型差不多是小畸人的两倍大。 赫斯勒看到母畸人停在六十英尺外他放衣服和背包的地方。 她伏低,用鼻子在他的长大衣上嗅。 两只小的挤到她身边,也伏低和妈妈一起嗅。 赫斯勒往上升了几公分,直到他的鼻子露出水面。 他用力深吸了一口气,潜入水里,从肺部吐出足够空气,让身体顺利往下沉。 很快的,他就坐在池底的岩石地板上了。 滚烫的泉水从他双腿下无数个小裂缝射出来, 他闭上双眼,肺部的压力和疼痛愈大,对氧气的渴望也就愈强烈。 他将指甲戳进大腿里。 他想唿吸。非常想。 已经忍到尽头。 他再也忍受不住,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气。 畸人不见了。 他慢慢地在水里转身,一英寸一英寸地慢慢转…… 停住。 几乎压抑不住那股想要转回去、想要飞快逃走的冲动。 离他十英尺的岸边,一只小畸人正在水边弯着腰。 动也不动。 头微微偏向一励。 固定住。 是在观察它自己的倒影吗? 赫斯勒看过的畸人数量并不少,但大多数都是透过他步枪上的瞄准镜。都是远距离。 他从未在没被发现的情况下,和畸人靠得这么近过。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心脏:透明皮肤下跳动的肌肉明显可见,血液从紫色动脉一阵一阵输送出去。看起来有点雾雾的,仿佛他是隔着一层石英在看它。 畸人黑色的小眼睛让他联想起坚硬、深不可测的黑钻石。 奇怪的是,畸人可怕的外形反而不是让他焦虑不安的原因。 而是在锋利长爪、尖锐牙齿和破坏力十足的力气下藏不住的人性。这些生物毫无疑问是由人类演化而来的,而现在整个世界都是它们的。赫斯勒的老闆兼松林镇的创造者大卫·碧尔雀估计,光是在美洲大陆就有高达五亿只畸人。 蒸气很浓,不过赫斯勒不敢滑回水里。 他动也不动。 那只小畸人继续看着自己在池水的影子。 如果它看到他,他就死定了。除非—— 母畸人在一段距离外尖叫。 小畸人抬起头来。 妈妈又尖叫了一次,声音里充满了危险来袭的紧张感。 小畸人急忙撤退。 赫斯勒听到三只畸人离开温泉池。等到他有机会移动身体,很快地转过头探看时,它们已经消失在暴风云中。 * * * 赫斯勒等雪停,可是雪不停飘落。他从温泉池爬出来,抖掉他长大衣上三英寸厚的积雪,擦干双脚,套上靴子。 他穿上已经湿了的长大衣,抓起其他东西,小跑步越过草地,跑进松树林。躲进像个茅草屋顶般遮住地面的低矮树荫下。他发着抖扔下所有东西,一把打开背包盖。最上面躺着一把黄药子,下面是下雪的第一天早晨他搜集来的一束干火种。他还记得浓厚的灰云像个巨大的床垫横跨过整片天空的样子。 第186页 试到第三次,打火石才点燃苔藓。 小树枝开始燃烧时,赫斯勒折断头上的几根树枝,将它们放在大腿上,用力折成两半。 * * * 火烧得很旺 赶走了寒意。 他赤裸地站在火焰旁,享受它发出的热气, 很快的,他穿好衣服,温暖舒适地靠在大树干上,伸出双手在营火旁取暖。 保护伞外,大雪继续飘落在草地上。 夜晚已悄悄来临。 他很暖和。 很干爽。 而且暂时…… 还没有死。 在这个烂透了的新世界,一个人在度过漫长而寒冷的一天后,能够希望的也不过是这样而已。不是吗? * * * 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睛,看到树枝上深蓝色的天空,和草原上厚达一英尺的洁白积雪。 营火几个小时前就熄了。 草原上的小树被雪压得弯下了腰,像一座座迷你拱桥。 温泉的效果极佳。好几个月来,赫斯勒挣扎起身时头一次不觉得自己僵硬的像条生锈的铰链。 他很渴,可是饮用水已经被冻成结实的冰块。 他吃了一点肉干,减缓每天早上醒来时飢肠辘辘的感觉。 举起猎枪,从瞄准镜检视草地上是否有东西在移动。 气温比昨天低了将近二十度,大概是摄氏零下十几度吧?大把大把的水蒸气从温泉表面升起,在上方形成一朵永远不会消失的云。 辽阔的雪景中,看不到任何生物。 他掏出指南针和折成一小块的地图,然后用力扛起背包。 赫斯勒从树荫下爬出来,开始横越草原。 很冷,几乎没有风,太阳正要升起。 他在草原的中央停步,再度拿起猎枪用瞄准镜检视四周。 至少,在这个片刻,这个世界只属于他一个人。 * * * 太阳升起后,白雪反射出的强光变得异常刺眼。他本来想停下来找出太阳眼镜,可是森林遮蔽的阴影眼看着就要到了。 这一区全是美国黑松。 两百英尺高的巨大树木,又直又细的树干,窄窄的树冠。在森林里行动其实更加危险,赫斯勒从长大衣的内袋掏出点三五七左轮枪,检查子弹。 森林的地势逐渐升高。 阳光透过松树间的缝隙在地面洒下耀眼的金光。 * * * 赫斯勒爬到山顶。 映入眼帘的湖水发出珠宝般的温润亮光。靠近岸边的水面结了冰,但中心的水却还在流动。他坐在发白的树干残株上,将猎枪的枪托举上肩膀。 湖泊面积非常大。他检视湖岸。除了一片平滑闪耀的白雪之外,他打算前进的方向没有丝毫异状。 但在两英里外的相反方向,他看到一只公畸人正从刚杀死的一头熊的肚子里拉出长长的肠子,大量的鲜血染红了它脚下的雪地。 赫斯勒开始往缓降坡走。 到了湖岸,他拿出地图再确认。 森林很靠近湖边。他沿着湖的西岸走,在湖岸和树木之间缓缓前进。 在雪地里爬山消耗了大量体力。他累极了。 赫斯勒把猎枪从肩膀上卸下,在水边坐下来休息。距离近了,他看出冰层其实相当薄。应该是昨晚温度急降才结冰的。这场雪下得太早。非常非常早。如果他没记错,现在才七月而已。 他再次检视湖岸。 背对森林, 没有动静。但对岸的畸人把整颗头全埋进熊的肚子里,愉快地狼吞虎咽。 赫斯勒往后靠在背包上,拿出地图。 一点风都没有,阳光直射在他身上,他觉得从骨子里暖了起来。 他热爱早晨。毫无疑问,这是他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光。在晨光中行走,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样的一天,让他觉得有所盼望。在情绪上,接近傍晚的下午是最难熬的。阳光开始消逝,明白他又得一个人孤单地睡在荒野的黑暗中,而且永远都有可能在下一秒死亡,总是让他心情沮丧。 可是,至少在这个时刻,还没降临的夜晚感觉上是非常久之后的事。 他的思绪又一次转向北方。 朝向松林镇。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小镇。 朝向他回到通电围墙,安全回家的那天。 朝向第六街上那栋小巧的维多利亚式楼房。 朝向那个连自己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会爱她爱得发狂的女人。只为了和她在一起,他抛弃了他在二〇一三年的生活,自愿进入生命中止两千年,甚至完全不知道醒来之后会面对什么样的世界。可是他知道那个世界里会有泰瑞莎·布尔克的存在,而她的丈夫伊森则在很久以前就死了,光这样就值得他赌上一切。 他对照着指南针和地图。 这个区域最明显的地标是顶峰高达一万英尺、一度被称为谢里登山(mount 射ridan)的高峰。它最上头的一千尺昂然立在树带界线之上,雪白的山顶衬着紫色的天空构成一幅美丽的画面,山顶的风很大,不断落下的雪花被吹得四散纷飞。 如果一切顺利,最快一个小时可以走到。 如果要踩在一英尺厚的新雪中前进,大概两、三个小时。 谢里登山的顶峰暂时成为了他的北方。 家的方向。 李察逊夫妻 第187页 鲍伯爬出汽车,轻轻关上车门。 森林里很安静,镇上传来的尖叫声感觉很遥远。 他离开引擎盖,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试着思考。 离开镇上绝对是正确的。所以他们才能活到现在。 车内顶灯熄了。 黑暗包裹住他。 他在柏油路面坐下,将脸埋在膝盖之间,小声啜泣。不久之后,身后车门被打开,车内的灯光黄澄澄地洒在路面上。 他的松林镇老婆走了过来。 「我说了,我需要独处。」鲍伯说。 「你在哭吗?」 「没有。」他擦干眼泪。 「噢,我的天啊!你真的在哭。」 「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你为什么哭?」 他的手扬向小镇的方向。「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她在他身边坐下。 「你的心里有人,对不对?」她说,「我指的是,在你来到松林镇之前。」 他没有回答。 「你有太太?」 「他的名字——」 「他的?」 「——叫『保罗』。」 两人沉默地坐在马路上。 沉默地唿吸。 芭芭拉终于开口:「这一切对你来说一定糟透了。」 「我相信你也不好过。」 「你从来没有表现出你是——」 「对不起。」 「我也是。」 「你有什么错?我们都没有选择,芭芭拉。你从来没结过婚,是不是?」 「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指的可不只是婚姻。」 「天啊!我真的非常抱歉。」 「你有什么错?」芭芭拉大笑,「一个五十岁的老处女——」 「加上一个男同志。」 「听起来真像一部三流电影。」 「不是吗?」 「你和保罗在一起多久了?」 「十六年。我只是无法相信他已经死了,你知道吗?他已经死了快两千年。我一直以为我们到最后还是会在一起的。」 「也许你们到最后还是真的会在一起。」 「谢谢你的安慰。」 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说:「在过去的五年里,你就是我的全部,鲍伯。你总是细心地照顾我。尊重我。」 「我想我们已经尽全力了。」 「而且我们做的玛芬蛋糕确实是天杀的好吃啊!」 突然响起的枪声在山谷中迴荡。 「我还不想死,亲爱的。」她说。 他捏捏她的手。「别担心,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白朗黛·摩兰 老女人坐在脚踏垫拉开的皮制大躺椅里,大腿上放了一个托盘。就着烛光,她翻开一张扑克牌,将它放进已经玩到一半的接龙里。 隔壁邻居正受到怪物攻击,发出悽厉的惨叫。 她对着自己小声哼歌。 翻出一张黑桃杰克。 她把它放在中间那排的红心皇后上。 下一张是方块六。 盖在黑桃七上。 前门传出重物撞击的声音, 她仍然继续翻着纸牌, 一张又一张放进适合的位子。 门再被撞了两下。 整扇门摔落。 她抬起头。 那只怪物四肢着地沖了进来。它看到坐在椅子里的她,开始龇牙咧嘴地咆哮。 「我知道你会来。」她说,「不过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久才到。」 梅花十。嗯……没有适合的位子可以放。只能再回到牌堆里。 怪物逼近她。她瞪着它又黑又小的眼睛。 「你难道不知道不请自来是一件很无礼的事吗?」她问。 听到她的声音,它停下脚步。歪着头看她。 鲜血从它的胸口滴到地板上,显然来自她的邻居之一。 白朗黛放下另一张牌。 「很抱歉这个游戏只能一个人玩。」她说,「而且我也没有任何热茶可以招待你。」 怪物张开大嘴,从喉咙发出粗厉的叫声,像只可怕的鸟。 「这不是你真正的声音。」白朗黛斥责它。 畸人往后瑟缩了几步。 白朗黛放下最后一张纸牌。 「哈!」她鼓掌,「这场是我赢了。」 她把所有的牌收成一叠,分成两半,洗牌。 「我可以从早到晚一直玩接龙,每天玩都没问题。」她说,「我发现一个人生命中最好的伴侣其实是自己。」 怪物再次发出悽厉的叫声。 「你现在马上给我停下来。」她对它大叫,「在我家,我绝对不允许有人以这种态度对我说话。」 刺耳的声音转成小狗般的呜咽。 「好多了。」白朗黛说,一边开始另外一场接龙游戏,「很抱歉刚才对你大吼大叫。我生气的时候,不太能控制自己。」 伊森 远方的光点愈来愈近,可是他完全看不到自己身在何处。 每走几步就跌倒,双手因为在黑暗中摸抓树枝而颳得伤痕累累。 他在想,畸人有办法追踪他们吗?它们是靠嗅觉?声音?视线?还是以上皆是? 他已经很接近火把了。 可以看到微光中他那一组的人。 伊森走出树林,来到岩壁底部。 已经有一行人像蚂蚁一样在岩壁往上爬,火把的光宛如耶诞灯饰横挂在岩石上。 第188页 伊森只在上次潜入凯特和哈洛的秘密组织——徘徊者时,爬过一次这条路。 一条钢缆被钉在岩石上,下方有许多人工凿出的踏脚凹痕。 十几个人站在岩壁底部,排队等着往上爬。他寻找妻儿的身影,可是他们不在那里。 赫克特走向他。「这样做不太好。」他说,「叫孩子们在黑暗中抓着钢缆攀岩,」 伊森想到班恩,勒令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有多少只追来?」赫克特问。 「比我们可以应付的还多。」 伊森听见森林里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他还有满满一口袋十二口径的子弹,他监看着树林,一边将子弹填进弹匣。 最后一颗子弹入膛后,他面对树林,举起散弹枪。 心里想着,还不行,再给我们多一点时间,拜託。 赫克特拍拍伊森的肩膀说:「轮到我们了。」 他们爬上岩壁,抓住冰冷的钢缆。 就在伊森爬到第三个转折处,脚下森林的嗥叫嘶喊已经是震天价响。 阵阵魔音穿过树木。 最近的火把在他头上二十英尺处。不过天上的星星,给了岩壁足够的亮光。 第一只畸人奔出树林,伊森往下看。 另一只出来了。 再一只。 然后五只。 然后十只。 很快的,岩壁底部聚集了三十多只。 他继续往上爬,试着集中注意力抓紧钢缆,确定脚踩对地方,一步一步固定在踏脚凹痕上,可是随着他每一次往下看,聚集的畸人愈来愈多。 来到岩壁垂直往上的区域。 他想知道泰瑞莎和班恩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已经安全躲进徘徊者的山洞了吗? 突然有人在他的正上方尖叫,而且声音在移动,朝着他迅速地垂直坠落。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音量也跟着快速变大直到来到伊森的头顶上。 他抬头看到一个男人飞快经过,挥舞双臂,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恐惧。 只差两英寸,伊森就会被他撞个正着。他看着男人的头砸在下方二十英尺的突出石块上,强大的撞击力道让他翻了一圈后便一路无声地坠落森林地面。 天啊! 伊森吓得腿都软了。 他的左脚一阵痉挛。 他将身体前倾靠在岩壁上,用手抓紧墙上的凹痕,闭上双眼,等着惊吓平息。 恐惧过去了。 畸人抢食着从岩壁失足坠落的男人尸首,伊森继续爬,握着生锈的钢缆一步步将自己往上拉。 伊森来到厚木板搭成的便道。 六寸宽的木板横贴在岩壁。 赫克特已经过了一半。 伊森跟着踏上去。 森林距离他们已经超过三百英尺了。 松林镇就在下方某处,仍然一片漆黑,但尖叫声四起。 伊森看到下方岩壁有东西在移动。 白色的物体往他的方向爬上来。 他对赫克特大叫:「它们爬上岩壁了!」 赫克特低头往下看。 畸人爬得很快,完全不怕的样子,仿佛掉下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伊森停步,一边用单手拉着钢缆,一边试着想将散弹枪放上射击位置。 没有用。 他对赫克特叫:「过来!」 赫克特以怪异的姿势在窄窄的木板上转向,回头走到伊森身边。 「我要你拉住我的皮带。」伊森说。 「为什么?」 「因为这里没有足够的空间让我能站好、瞄准。」 「我听不懂。」 「一只手抓住钢缆,另一只手抓住我的腰带。我要从岩壁前倾出去,瞄准射击。」 赫克特恻身靠近伊森,抓住伊森的皮带。 「我想你的皮带扣应该扣上了吧?」他问。 「很好笑。抓牢了吗?」 「抓牢了。」 但伊森还是迟疑了三秒钟才终于鼓起勇气行动。 他放开钢缆,从肩膀拿下散弹枪的背带,瞄准下方发亮的岩壁。 该死! 十只畸人挤成一团往上爬。他试着集中注意力,将恐惧推出脑外,可是男人朝他坠落、头砸在岩石上的画面却一再出现。 尖叫。 无声。 尖叫。 无声。 伊森的胃纠结在一起。他感觉到世界正快速地沖向他,却又飞快地远离他。 振作一点。 伊森瞄准领头的那只,扣下扳机。 散弹枪的后座力将他推回岩壁,爆炸声在山谷里奔驰,撞向西方的岩壁,再传回来。 子弹射中领头的畸人。 它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翻摔下岩壁,撞倒四只跟在后头的同伴,将它们像保龄球瓶一样一起打下去。 其他只很快反击。 它们爬到离木板只剩六英尺的地方。 伊森再一次从岩壁前倾,听到赫克特呻吟,知道钢缆一定割伤了音乐家细嫩的手指。 剩下的畸人学会教训,不再聚在一起,反而散开。 他好整以暇地从左到右一只一只瞄准、开枪。 全中。 看着它们坠入黑暗之中,顺便将后头开始往上爬的几只撞了下去。 第189页 他已经没有子弹了。 「好了。」伊森说。 赫克特把他拉回厚木板上,两个人加快脚步攀过岩壁,来到入口的转弯处。 他们跑上开阔平坦的石块,进入隧道。 伊森几乎看不见里头的任何东西,而在正前方,通往山洞的门却是关上的。 他用力捶打大木门。 「外头还有两个人!快开门!」 门闩被拉开,在厚重的大木门被推开时,铰链嘎吱作响。 伊森第一次来时没有注意,但现在他特地观察了木门的结构。它是由一根一根的松树干横摆,再用灰泥黏结而成。 他跟着赫克特走进去。 凯特在他身后关上门,将一根粗大的钢柱放回门闩处。 伊森说:「我的家人——」 「他们进来了。很安全。」 伊森看到他的妻儿站在舞台旁,对他们比了个「我爱你们」的手势。 伊森环顾这个五、六千平方英尺的大山洞,看着从低矮岩壁天花板垂挂下来的好几盏煤油灯。 四散的家具。 左手边有个酒吧檯。 舞台则在右手边。 两者看起来都不怎么牢固,仿佛是在匆忙中由外行人用剩余的木料搭起来的。后方有个大壁炉,已经有人动手准备升火。 伊森数了一下,大约只有一百人左右。每个人都围在火把旁,眼睛里反射着火光。 他说:「其他组的人呢?」 凯特摇摇头。 「只剩我们吗?」 她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他抱着她。「我们会找到哈洛。」伊森说,「我答应你,我们会找到他的。」 木门另一边的隧道迴荡着畸人挑衅的嗥叫。 「我们的军队在哪里?」伊森问。 「这里。」 伊森看着六个吓得面无血色、根本不晓得该怎么战斗的人拿着枪。 滥竽充数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伊森转身再次细看厚重的大木门。门闩是根直径约半英寸的实心钢条。五英尺宽的木头门上被精细地磨出弧度,好让圆柱型钢条能完美横跨整扇门,门闩座子看起来相当稳固。 凯特说:「我们可以出去站在门口,对着任何想爬进隧道的东西开枪。」 「我不想这么做。我们不知道它们的数目到底有多少,而且……」他看着围着他的一张张脸孔,「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你们之中有多少人在危急时还能准确射击?这些怪物很顽强,不会轻易倒下。拿着点三五七左轮手枪的人?你们有办法每颗子弹都打中头颅吗?不行,我认为我们应该就待在里头,然后祈祷它们撞不破这扇门。」 伊森转身对其他的人说:「我要你们每一个人都往山洞后方移动。我们还没脱离险境。请大家尽量保持安静。」 所有的人开始从舞台和酒吧往靠着山洞后墙的沙发区移动。 伊森对凯特说:「我们就站在大门前,杀死任何闯过这扇门的东西。弹药袋在哪里?」 一个在乳酪场工作的年轻人说:「在我这。」 伊森接过他递来的袋子,将它放在地板上。他单膝蹲下,说:「我需要光线,谢谢。」 玛姬把火把移到他的正上方。 他在弹药袋里翻找,抓起一个二又四分之三寸长、装满温彻斯特子弹的盒子放进口袋,然后将备用弹药分给其他的人。 他们往后移,在离松木大门二十英尺处停住。山洞里沉默得令人不安,伊森将子弹塞进弹匣还是满的mossberg枪膛里。 玛姬和另一个男人拿着火把站在狙击手身后。 凯特拿着她的散弹枪站在伊森身旁。他听得出来她已经在崩溃边缘,只是还勉强撑着。 然后,突然间,外头隧道有了动静。 凯特勐吸一口气,擦干眼泪。 伊森明白战斗就要开始。他回头想在群众中找寻妻儿的身影,可是其余的人全被笼罩在黑暗之中。他可以接受自己死亡的可能。但是说什么也不能接受他的独子被畸人生吞活噬、他的太太被挖出五脏六腑。如果发生这种事,他绝对不可能再活下去。不管是否得以生还,他都无法再活下去。 如果畸人撞破这扇大木门,如果来袭的数量超过十只,山洞里的每个人必定惨死。 他以为会听到嘶吼吶喊,可是传来的却是长爪子在隧道石块地板上的敲击声。 有东西刮过门的另一面的松树干,发出刺耳的声音,然后开始移向金属把手刮着。一次一次又一次。 第四部 碧尔雀 松林镇全毁了。建筑物上下颠倒、车辆散落四处、马路断成两截,连医院也没能保住,上面的三层楼全不见了。伊森的房子是损毁得最严重的一户,只剩一堆碎片。而他家后院的白杨树则被拦腰折断,从窗户插进屋子里。 二〇一〇年,大卫·碧尔雀委託专家制作了这个松林镇的建筑模型。为了做到尽善尽美,他不惜代价,最后一共付了三万五千美元。在过去的两千年里,它一直是他办公室里的主要展示品,代表的不单纯只是松林镇,更是他无边无际的野心。 但摧毁它,却只需要十五秒。 他坐上皮沙发,看着墙面上一个个的荧幕即时转播真正的松林镇现况。 他切断山谷全部的电力,可是监视摄影机都有备用电池,大多数的夜视功能也还正常运作。荧幕播放的就是监视镜头拍到的画面,而在松林镇里监视器无所不在。每栋房子的每个房间。每家店铺。灌木丛中。街灯上。他在每个松林镇居民身上都放了晶片,监视器一旦侦测到晶片就会启动,而今晚的监视荧幕可真接收到不少影片。 第190页 几乎整面墙都是亮的。 荧幕一:一只畸人在楼梯上追赶一个女人。 荧幕二:三只畸人在厨房中央将一个男人撕开。 ——一群人在大街上疯狂逃命,却在糖果店前被全数歼灭。 ——白朗黛·摩兰在她的躺椅上被生吞活噬。 ——好几家人在走廊里窜逃。 ——父母试着为孩子挡住攻击,却无能为力。 每一个荧幕都是痛楚、恐惧和绝望。 碧尔雀拿出一瓶未开过的一九二五年份苏格兰威士忌,喝了一大口,试着思考他应该对这件事有什么感觉。当然,这不是第一次。当上帝的孩子们反叛时,上帝也给了他们应得的处罚。 但是一个他早就学会不去理会的轻柔声音却在碧尔雀的脑子里响起,穿过他气得发疯的怒气对他说:「你真的相信你就是他们的上帝吗?」 上帝供给一切吗? 对。 上帝保护子民吗? 是。 上帝创造万物吗? 对。 所以结论呢? 他就是他妈的上帝。 寻找生存的意义是人类软弱不安的藉口,碧尔雀早已超越这个层次。他给了山谷里四百六十一人连他们作梦都想不到的奇妙经歷。他赐给他们生命和目的,还给了他们安稳的住处和舒适的环境。因为他的选择,这群人便成了从二十万年前智人在东非大草原开始站立行走后人类物种史上最重要的一群。 他们罪有应得。他们要求知道真相,却没有能力承受,而在伊森·布尔克揭发真相后,他们选择了一起反叛他们的创造者。 虽然如此,在荧幕上看着他们一一惨死还是让他伤心。 他不是不珍惜他们的生命。毕竟这个实验没有了人,就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去他的,让畸人把他们都吃了吧! 反正他还有两、三百人冻在生命中止柜里。 这又不是他第一次从头来过。 碧尔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踉跄走向大书桌。基地里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山谷里正在发生什么事。他之前已经指示泰德·厄普萧今晚把所有的监视器全关了。他需要时间想一想如何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再有技巧地告诉其他工作人员, 碧尔雀瘫坐在椅子上,拿起电话,拨给了亲爱的老朋友——泰德。 潘蜜拉 漆黑的深夜里,她终于来到通电围墙边。伊森·布尔克在她左大腿后方留下的伤口带来的剧痛不但贯穿她的腿,甚至深入躯干。警长挖出埋在她大腿里的晶片,还把她扔在通电围墙外的荒野。直到这一刻,她的脑子里仍然不断地在想为什么。现在,她瞪着通电栅栏,对他为何这么做的好奇心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取代,心里只想着: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栅栏安静无声。 电流穿过管路的嗡鸣声不见了。 虽然知道这么做很蠢,但她还是抗拒不了地伸出手抓住栅栏上粗铁网。倒勾刺入她的掌心。可是仅只于此,没有电流。她的手抚摸着铁丝网,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像在冒险,甚至像是在偷情的愉悦感。 她放开手,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挑逗。 她一跛一跛地沿着通电围墙跑,心里在想关闭围墙电力的人真的是布尔克吗?两小时前,她站在四十英尺高的松树上,亲眼看到一大群畸人争先恐后地往北方的松林镇跑去。 好几百只。 她加快脚步,挣扎着不去理会大腿后方持续传来的剧痛。铁网门应该就快到了。 五分钟后,她到达了。 铁网门是开着的。 而且被蓄意固定在敞开的状态。 她回头望向她和那一大群畸人擦身而过、又黑又深的森林,再转头瞪着打开的铁网门。 可能吗? 那一大群畸人杀进山谷了? 潘蜜拉小跑步穿过铁网门。她的大腿痛得不得了,但没有因此减慢速度,只是咬牙忍耐。 几百码之后,她听到了尖叫声。距离太远,她无法辨别是人类还是畸人的叫声,只听得出来数量很多。她停下来,左腿阵阵抽痛。她身上没有武器,而且还受了伤。依情况来看,畸人真的闯进山谷了。 她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一半的理智告诉她要自保,催促她赶快跑回山里的基地,找一个安全的地方避难、休息,让米特医师缝合伤口。可是另一半控制她身上每根神经的非理性却很害怕。不是怕畸人。不是怕看到小镇被怪物攻击后的任何惨状。而是怕她会发现伊森·布尔克已经死了。她不能接受这种结果。在他对她做了这些事之后,她脑子里唯一想的是要找到他,把他撕成碎片。 一刀一刀将他凌迟至死。 泰德·厄普萧 他打开老头子办公室的门,惊人的酒气立刻扑面而来。 碧尔雀坐在大书桌后,看到泰德时,他露出一个大到不正常的微笑,满脸通红,眼睛像两颗呆滞的玻璃珠。 「进来!进来!」 泰德关上身后的门,他挣扎起身。 碧尔雀彻底破坏了这个房间。两个荧幕被砸烂,松林镇的建筑模型翻倒在地,原本罩在外头的玻璃在地板上碎得到处都是,小小的房舍和建筑物在碎片中断成好几截。 第191页 「我吵醒你了,是不是?」碧尔雀说。 事实上,他没有。今天晚上就算有人给他打上一整管的镇定剂,泰德也是会睡不着。不过,他只回答:「没关系的。」 「来,过来!我们两个老朋友一起坐坐。」 碧尔雀的声音粗嘎,格外礼貌亲热。泰德不禁怀疑他到底喝得多醉了。 碧尔雀脚步蹒跚地走向皮沙发,泰德跟在他后头,注意到连这里的监视器也被关掉了。 他们坐在凉凉的皮沙发上,对着黑漆漆的荧幕墙面。 碧尔雀拿着一瓶看起来很贵、上面贴着麦卡伦标籤的酒瓶,在两个酒杯里倒入满满的苏格兰威士忌,递给泰德一杯。 两人轻碰水晶杯。 举杯啜饮。 这是两千年来泰德喝下的第一口酒。当他还在当游民,为了老婆的死每天喝个烂醉时,像这样的陈年威士忌会让他感动到哭出来。可是,现在他对酒已经失去了兴趣, 「我还记得我们认识的那天。」碧尔雀说,「当时你在收容所排队等着拿汤。你满是悲伤的眼睛让我不得不注意到你。」 「你救了我的命。」 老人看着他。「你还信任我吗?泰德?」 「当然。」泰德撒谎。 「当然。我要求你关掉监视系统时,你二话不说就照做了。」 「没错。」 「你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 「没有。」 「因为你相信我。」 碧尔雀低头看着酒杯里流动的琥珀色液体。 「今晚我做了一件事,泰德。」 泰德抬头望着漆黑的荧幕,胃部涌上一阵冰冷的寒意。他看着碧尔雀拿起控制键盘,在上头打了几个字。 荧幕变亮,恢復正常。 作为监视小组的组长,泰德人生中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冷眼旁观这些人吃饭、睡觉、大笑、痛哭、作爱,甚至在狂欢会上死亡。 「做这个决定,我也很痛苦。」碧尔雀说。 泰德瞪着荧幕墙,他的视线无法从其中一个移开——一个女人缩在浴缸里,肩膀因啜泣而颤抖,浴室的门被一只黑色的长爪一拳击破。 突然间他觉得很想吐。 碧尔雀看着他。 泰德转头看着他的老闆,眼睛里全是泪水,「你非停手不可。」 「太迟了。」 「为什么?」 「我用我们俘虏的畸人吸引它们蜂拥到通电围墙边,然后打开铁网门。超过五百只畸人正在镇上横行。」泰德擦干眼泪。五百只。他的脑袋没办法接受这个数目。只要五十只,就够让小镇成为人间炼狱了。 泰德努力控制自己的语调。 「想一想你花了多少工夫才搜集到那些住在山谷里的人。好几十年。你还记得每一次你将一个新人放进生命中止柜时有多兴奋吗?松林镇重要的不是街道、建筑或中止柜,也不是任何你创造的东西,而是这些居民,你现在却——」 「他们背叛我。」 「所以就为了他们伤了你他妈的自尊心吗?」 「我还有好几百个人存在中止柜里。我们再重来就是了。」 「镇上的人正在被残忍屠杀,大卫,包括孩子们。」 「布尔克警长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了。」 「你生气了。」泰德说,「我可以理解。现在,赶快派一队人进去,救得了多少算多少。」 「太迟了。」 「只要有人还活着就不会太迟。我们可以将他们暂时收容在基地里。他们不会记得——」 「做了就做了。一、两天内,山谷里的叛徒就会被全数消灭。不过,我倒是很担心不久之后有一个人会入侵基地。」 「你在说什么啊?」 碧尔雀啜了一口酒。「你以为警长有办法自己做到这个程度吗?」 泰德握紧拳头,阻止自己的身体发抖。 「布尔克有内应。我手下的人。」碧尔雀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知道一些除了监视小组之外没人会知道的事。一定是你组里的人告诉他的,泰德。」 碧尔雀暂停了一会儿,加重他指控的力道。 酒杯里的冰块裂开,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到底在说什么事?」泰德问。 碧尔雀故意忽略他的问题,只是紧紧盯着泰德的眼睛。「你的组除了你之外还有四个工程师。我晓得你对我绝对忠诚,可是其他人呢?他们之中有一个在暗助布尔克。你猜得到是谁吗?」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泰德。这不是我想听的答案。」 泰德低头看着他的威士忌。过了几秒后,又抬起头来。 他说:「我不知道我的组员有谁会做这样的事。因为这样,你才下令关掉监视系统吗?」 「你带领的是基地里最机密的一个组,但现在它出了问题。」 「潘蜜拉呢?」 「潘蜜拉?」 「有没有可能是她在帮助警长?」 碧尔雀大笑,语气嘲讽。「如果我叫潘蜜拉跳进火堆,她会毫不犹豫地照做。对了,她失踪好一阵子了。晶片显示她在镇上,可是我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她的消息。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是你手下哪一个人做的?」 「给我一个晚上。」 「什么?」 第192页 「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让我找出是谁干的。」 碧尔雀往后靠中沙发上,看着他的眼神深不可测,「你想要自己解决这件事,对不对?」 「是的。」 「因为荣誉感吗?」 「差不多。」 「那好吧!」 泰德站起来。 碧尔雀指着荧幕墙。「只有你和我知道现在山谷里出了什么事。暂时先帮我保守秘密。」 「是的,先生。」 「今晚我过得非常痛苦。泰德。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老朋友可以让我依靠,」 泰德想挤出微笑,可是他做不到,只好说:「我明天早上再来见你。」他将威士忌酒杯放在咖啡桌上,头也不回地走向房门。 伊森 每个人都噤若寒蝉。 安静到伊森可以听见山洞后方壁炉里木头燃烧的噼啪声。 抓门声停了。 他再度听到爪子的敲击声。 愈来愈远。 很合理。畸人为什么会相信它们的猎物躲在门后?毕竟它们连什么是门都不知道。不晓得它可以打开进入另一个空间。大多数的畸人可能还在外——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向木门。 山洞里的人全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气。 门闩在座子上铿铿作响。 伊森挺直背。 大木门又被撞了一下。是上次的两倍力道。仿佛两只畸人在同一秒钟撞上它。 他用大姆指拨开安全栓,看了赫克特、凯特和其他人一眼。 「有多少只畸人在外头?」凯特问。 「不晓得,」伊森轻声回答,「可能三十只。也可能一百只。」 在他们身后的黑暗中,开始传来孩童的啼哭声。 父母试着安抚他们,叫他们安静下来。 门上的撞击一直没停, 他走向木门铰链连接门框的左侧。其中一支生锈的螺丝钉从铜片中跳了出来。 凯特说:「会被撞开吗?」 「我不知道。」 另一下重击又来。这是到目前为止最用力的一次。 整块铜片从门框上跌落下来。 但门框上还有四块铜片铰链锁着。 伊森叫玛姬过来,在火把的照耀下检查门闩的座子。 下一次重击时,座子摇晃了两下,但还撑着。 伊森走回凯特身边,「除了这扇门,还有别的通道可以离开这里吗?」 「没有。」 勐烈的攻击继续进行,愈来愈多的畸人撞向木门,而且似乎愈来愈生气、愈来愈激动,每次失败后,嗥叫和吶喊声就愈大。 另一块铜片跌落下来。 然后又一块。 死神来了。伊森不禁想走到他的妻儿身边,对他们各开一枪,让他们可以干脆地死去,不用承受太多痛苦,因为一旦畸人破门而入,他们在世间的最后一刻就只剩下恐惧了。 外头的隧道变得好安静。 没有搔抓声。 没有脚步声。 山洞里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过了很久之后,伊森走向大木门,将耳朵贴在上头。 没有。 他伸手要去拉开门闩。 凯特小声地阻止他,「不要!」 可是他还是蹑手蹑脚、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将它移开,然后抓住门上的把手。 「玛姬,拿火把过来。」 当她站到他身后时,伊森拉开木门。 仅剩的两个铰链承受整扇门的重量,拉开时嘎吱嘎吱发出好大的噪音。 火光照亮了外头的隧道。 空气里仍然充满了畸人身上的腐臭血腥味,但隧道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 * * 有些人背靠岩墙,静静啜泣。 有些人因看见的恐怖画面而无声颤抖。 有些人只是面无表情地呆坐,犹如石像,瞪着半空中只有自己看得见的黑洞。 还有一些人走来走去。 在壁炉里添加柴枝。 帮忙修理大木门。 整理武器。 从贮藏室搬出食物和饮用水。 安慰失去至亲的人。 * * * 伊森和他的妻儿坐在壁炉前一张坏掉的双人沙发。山洞里很暖和,赫克特坐在钢琴前弹着旋律优美的老歌,让每个人觉得自己多少还像个人。 伊森借着微弱的光线一次又一次清点人数。 每次的结果都是九十六人。 今天早晨,松林镇里还住着四百六十一个人。 他试着告诉自己可能还有其他人没死。可能他们找到了另外的避难处。藏在畸人找不到的地方。躲在屋子里或戏院里。跑进树林中。可是,在他的心里,他其实不相信还有人活着。要是他没有从那个活板门偷偷看出去,看到梅根·费雪在大街上的惨剧和其他人被残杀的实况,他还有可能说服自己相信。 不。 百分之八十的人类全死在松林镇。 泰瑞莎说:「我一直觉得下一秒钟就会有人来敲门。你认为可能还有其他人抵达吗?」 「总是有可能的,不是吗?」 班恩的头枕在他的大腿上。儿子睡着了。 「你还好吗?」泰瑞莎问。 「还好吧?我猜。考虑到我做的决定让小镇里大多数的居民惨死,我想我还算不错。」 第193页 「切断高压电、打开铁网门的不是你。伊森。」 「对,我只是诱导它发生而已。」 「要不是你,凯特和哈洛早就死了。」 「哈洛现在大概还是死了。」 「你不能这样自责——」 「我搞砸了,亲爱的。」 「你把自由还给他们。」 「我相信在畸人撕开他们的喉咙时,他们一定记得把握机会好好品味了自由的可贵。」 「我了解你,伊森。不,看着我。」她握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转向她,「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会这么做的唯一理由是你相信它是对的。」 「我希望我们活在一个以出发点衡量行动的世界。可惜的是,现实中行动却只能以结果衡量。」 「听着,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只想告诉你,你一定要知道,虽然现在死亡这么近,我却觉得我们比过去几年来都还要亲密,甚至从来没这么亲密过,我现在相信你了,伊森,相信你是爱我的,我对我们的关系开始改观了。」 「我真的爱你,泰瑞莎,你是我的全部。」他亲吻她,她靠过来,将头枕在伊森肩膀上。 他环抱着她。 很快的,她睡着了。 伊森环顾四周。 集体的悲伤几乎是可以触及的形体,像水气和浓烟一样让空气变得好凝重。 他的双手愈来愈冷。他把右手插进皮大衣的口袋里,手指碰到了里头存有大卫·碧尔雀谋杀他女儿的监视器影片的记忆卡。他用姆指和食指小心捏住它,满腔怒火在胸口燃烧。 这段影片,泰德复制了好几份,但伊森告诉他不要有任何动作,先静观其变。可是那是在畸人大举入侵之前。泰德知道松林镇正在发生什么事吗? 伊森又数了一遍人头。 还是九十六人。 生命是如此脆弱。 他想到坐在温暖又安全的办公室,看着荧幕墙播放两百六十个上辈子被他绑架的人被残忍杀害的碧尔雀。 * * * 伊森被声音吵醒。 他睁开眼睛。 泰瑞莎在他身旁不安的翻身。 还是一样的火光,但感觉时间过了好久。仿佛他睡了好几天。凯特不见了。他温柔地将班恩枕在他腿上的头移开,揉揉眼睛,站起身。 人们已经睡醒,四处走动。 靠近木门的地方,人声吵杂。 他挣扎地站起来,看到凯特站在两组人马中间,领头的赫克特和另一个男人正在互相叫嚣。 他走过去,望向凯特。 她说:「有几个人想要出去。」 大街上「修鞋匠的店」老闆伊恩说:「我太太还在外头,分成四组时,我们分散了。」 「那么你到底想做什么?」伊森问。 「我想去帮她!不然咧?」 「那你就去啊!」 「他还想要一把枪。」凯特说。 一个社区农场的女员工推开五、六个人,走到伊森前瞪着他。「我儿子和先生也在外头。」 凯特说:「你们明白我先生也在外头吧?」 「所以为什么我们要躲在这里,而不出去救他们?」 赫克特说:「只要出了这个山洞十分钟,你们必死无疑。」 「那也是我的选择,老兄。」伊恩说。 「你不能拿走枪。」 伊森插话:「暂停一下。这件事关系到每一个人。」 他走到房间中央,以所有人听得到的音量说:「围过来!我们必须讨论一下。」 群众慢慢地围过来,红着眼,拖拖拉拉的。 「我知道每个人昨夜都过得非常痛苦。」他说。 沉默。 他感觉得到许多瞪视他的眼睛里满是愤怒和责怪。 他心想不知有多少是他想像出来的,有多少是真的。 「我知道你们都在担心那些没来到这里的人。我也是。差一点连我们都来不及了。你们之中一定有人在怀疑为什么我们没有停下来帮忙。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如果我们那么做了,现在这个山洞就会是空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已经死在山谷里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很难接受。至于那个将我们推到这个悲惨处境的人……」 群众激动的情绪淹没了他的话的后半段。 他停下来,放任自己哭泣,不去掩饰他声音中的颤抖。 「我是这组走在最后一个的人。」他说,「我看到地面上其他镇民出了什么事。我知道这些怪物会做什么。我们现在只能接受残酷的事实。我们很可能就是松林镇唯一存活下来的人。」 有人大喊:「你在讲什么疯话!」 一个男人站到圈圈里。他是狂欢会的义警之一,黑衣黑裤,手上仍然拿着弯刀。伊森从来没和他说过话,不过他知道他住在哪儿,也知道他在图书馆上班。他瘦长结实,头髮全部剃光,下巴却留着短短的鬍鬚。他清楚表现出渴望权力的傲慢态度。 他开口说:「我告诉你该怎么办。你跪下来,双手双脚爬回去找碧尔雀,乞求他的原谅,告诉他是你自做主张让我们遭受这场浩劫,而我们则一心想要回到原来的生活。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站在你那一边的。」 「太迟了,」伊森说,「你们都知道真相了,没办法再回到过去。要解决这件事并不容易。」 第194页 镇上矮胖的屠夫推开群众,站进圈圈里。 他说:「你现在是在告诉我,我的老婆和女儿们都死了。我有一打以上的好朋友也都死了。而你建议我们怎么办?像懦夫一样躲在这里,把他们忘了?」 伊森走向他,下巴紧绷。「我并没有那么说,安德鲁。我不认为我们应该忘掉任何人。」 「不然呢?我们应该要怎么做?你让我们知道了真相。为了什么?为了让大多数的人送死,留下来的人躲在这里吗?我宁愿当个奴隶。我宁愿这样,只要我和家人能安全活着。」 伊森在离他一英尺处停了下来,环视周围的每一张脸,看到泰瑞莎。她在哭。她支持他、爱他。「也许是我开了第一枪,但切断围墙高压电的人不是我,打开铁网门的人也不是我。应该对我们的家人、朋友的死负责,对你为什么会留在松林镇负责的人还在离我们两英里外的地方活得好好的。我想问你们的是,你们可以忍受吗?」 安德鲁说:「他有自己的军队,火力强大。这是你自己说的。」 「是。」 「所以,你想要我们怎么办?」 「我想要你们别放弃希望!大卫·碧尔雀是个怪物,可是并不是每个在山里基地的人也都是怪物。我要越过山谷,潜进去。」 「什么时候?」他问话的语调摆明了他不相信。 「现在。我想请凯特·柏林格和两个会用枪的人陪我一起去。」 「应该多一点人去会比较好吧?」那个义警说。 「为什么?吸引更多注意,让更多人丧命?不,我们需要的是精兵行动。轻装迅速。尽可能不要被发现。是的,没错,我们很有可能会死在途中,可是另一个选项却是干坐在山洞里等待不可避免的死亡,所以我说我们应该主动出击。」 赫克特·盖瑟说:「即使你能进得了基地,你真的相信自己能阻止他?」 「我真的相信。」 一个女人站了出来。她仍然穿着昨晚狂欢会的礼服,头上的皇冠也忘了拿下来。她的口红、睫毛膏、眼线全在脸上煳成一团。 「我想说几句话。」她说,「我知道有很多人不谅解他,对警长满怀的怒气。我的丈夫……」她停了两秒钟才有办法再鼓起勇气说下去。「被分在另外一组。我们结婚六年。虽然一开始是被迫的,但我爱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虽然我们几乎不大讲话。可是能够用眼神、用巧妙的目光深入了解另一个人实在是件神奇的事。」群众泛起表示同意的呢喃。她看着伊森。「我想要你知道,我宁愿卡尔死了,我宁愿今天就死,也不愿意在这个病态虚假的小镇多活一小时。像个囚犯或奴隶似的多活一小时。我知道你会这么做,是因为你认为这么做才是对的。我完全不怪你。也许不是每个人都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可是我很清楚我不是唯一这么想的人。」 「谢谢你。」伊森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慢慢转身,观察正在看着他的九十五张脸,感觉自己的肩上背负了他们生死存亡的重担。 最后,他终于说:「再过十分钟,我就要出发了。凯特,你要跟我去吗?」 「那还用说。」 「我们还需要另外两个人。我知道也许很多人都想参加,但很有可能这个山洞还会再被袭击。我们宁愿留下多一点武器和人力来防守。如果你会用枪,如果你的体能状况非常好,如果你可以控制你的恐惧,那么到木门前加入我们吧!」 * * * 伊森坐在舞台上,泰瑞莎和班恩之间。 男孩说:「我不想要你回去外面,爸爸。」 「我知道,伙伴。不要告诉别人,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想出去。」 「那就别去啊!」 「有时候,虽然我们不愿意,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为什么?」 「因为那些是对的事。」 他无法想像儿子的脑袋里正在想什么。他长年在学校学到的谎言一下子全被赤裸的真相熔化。伊森记得当他在班恩的年纪时,他爸爸会在他做恶梦时摇醒他,安慰他那不过是个梦,世界上没有任何怪物。 可是,在他儿子的世界里,怪物却是确实存在的。 而且到处都是。 在你自己都难以承受时,要怎么帮助一个孩子接受这种事实? 男孩用双手抱住伊森,抱得紧紧的。 「如果你想哭,哭出来没有关系。」伊森说,「没什么好丢脸的。」 「可是你就不会哭。」 「你抬头再看一次。」 男孩抬头,说:「你为什么哭?是因为你不会活着回来,所以才哭的吗?」 「不,是因为我非常非常爱你们。」 「那么你会活着回来吗?」 「我会努力的。」 「要是你不回来呢?」 「他会回来的,班恩。」泰瑞莎说。 「不,我们应该对他说实话,我要去做的事非常危险,儿子。我确实有可能会死。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要好好照顾妈妈。」 「我不要你出什么事。」班恩又哭了起来。 「班恩,看着我。」 「什么?」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要好好照顾妈妈。你会当个称职的一家之主。」 「好。」 「答应我。」 第195页 「我答应你。」 伊森在男孩的头顶上亲了一下,眼睛看着泰瑞莎。 她好坚强。 「你会回来的。」她说,「等你回来的时候,你会让这个镇变得更好。」 赫斯勒 探险家本来计划在荒野中度过最后一晚,可是就在赫斯勒拉上他位于松树顶端的睡袋拉链时,才发现自己一定会整夜失眠。 这是他走出通电围墙后的第一千三百零八天。他不敢肯定,不过他估计松林镇应该就在北方五、六英里处。在他可怕探险中的每一天,他总会幻想着这个时刻。在心里猜测,他会不会有再见到它的一天?穿过铁网门回到镇上会是什么感觉?回到安全的地方、回到他心爱的人事物身边,又会是什么感觉? 松林镇的歷史上,一共只有八位探险家被送出通电围墙外。它在碧尔雀的干部圈里被视为至高无上的光荣和最终极的牺牲。就赫斯勒所知,没有一个探险家从长途任务回来过。除非有其他人在他出发后回去,否则赫斯勒将会是第一个平安归来的英雄。 他慢慢地、按部就班地最后一次收拾他的防水登山铁架背包。空的一公升水瓶、打火石小刀、空的急救包,还有最后几小片发霉的野牛肉干。 他习惯性地将皮革日记本放进塑胶袋里密封。上面记录了过去三年半在荒野中度过的每一天、过上的每一件事。悲伤的日子、快乐的日子、他以为自己就要死的日子。他所发现的每件事、看到的每件事。 他在大盐湖看到超过五万只畸人狂奔越过曾经被称为邦纳维尔(bonneville salt ts)的盐原,吓得他心跳一下子超过一分钟一百六十下。 他看到落日余辉将波特兰高楼大厦的残骸从锈蚀不堪转成金黄美丽时不禁落泪。 蔚蓝的绮丽湖(craterke)如今一滴水都没有。 雪士达山(mount shasta)垮了一大半。 站在海角堡(fort point)的遗址,看着海湾上金门大桥唯一剩下的南塔最上面的一百英尺像艘沉船从海面突出来。 每个湿冷难熬的漫漫长夜。 又饿又寂寞。 每个他几乎要失去勇气爬出睡袋继续前进的灰濛濛清晨。 每个心满意足坐在营火前吸菸斗的傍晚。 多么怪异却又奇妙的人生啊! 而现在,经歷了这一切之后,他就要回家了。 赫斯勒抓牢他的背包,甩上肩,固定扣环。过去几天,他故意走得比平常更远,他可以感觉到双腿和臀部拉紧的肌肉,他知道这种累积下来的痛要休息好几天才能恢復。但又有什么关系?很快的,他就能干干净净、吃饱喝足地躺进柔软的被窝。最后冲刺所产生的疲劳当然无所谓。 他沿着河走直到它往西分流。 水声愈来愈小。 森林变得又黑又静。 每一步都充满了意义,愈接近小镇,意义就愈深刻。 他停下脚步。 通电围墙就在眼前了。 可是,事情不对劲。它的致命高压电应该不断发出嗡嗡声,但现在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的脑子里只想到一件事——泰瑞莎。 赫斯勒开始朝铁网门拔腿狂奔。 第五部 泰德 泰德在四楼的住处是其他工作人员宿舍的两倍大,算是他很早就加入大卫·碧尔雀的团队,成为运作核心之一的奖励。过去十四年来,他住在这个小小的房间,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算是吧!),瀰漫着一种家一般凌乱舒适的感觉。 山里基地中的生活只有工作和娱乐两种元素,通常人们得花上好几年才能在其中找到平衡。不管你在哪一个部门,一天十个小时,一个星期六天的工作都不轻松,即使如此,大家也只能勉强将该做的事做完。对担任监视小组组长的泰德而言,他不记得上一次一周工作少于七十小时是多久之前的事。但更麻烦的是找到除了睡觉之外,一星期里剩下的七十小时休假时间,他要做些什么。他不是个外向的人,虽然只是透过监视器看着他们,但他觉得工作的每分每秒都在和松林镇居民相处。所以在下班时间,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试过绘画。 摄影。 甚至编织。 超量运动。 八年前的某一天,他在方舟里找到一架underwood的touchrnaster 5骨董打字机,将它带回住处,又搬回几箱纸,在房间布置了一个写作的角落之后,他才找到了精神寄託。 终其一生,他一直觉得他可以写出代表美国社会的伟大小说。 只是现在美国已经不存在了,事实上,没有任何东西存在了,那么他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写? 话说回来,在人类差一点就要灭绝时,文学或艺术创作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知道。但在他开始按下打字机的旧按键,看到平滑到几乎难以辨识的字母出现时,他知道他喜欢写作,喜欢手指压下键盘的感觉。 没有荧幕。 只有可爱、机械式的「喀!喀!喀!」键盘声,在纸张逐渐下移时飘散的淡淡墨水味,还有沉浸在私密思绪里的自己。 一开始,他从侦探小说下手。 可是灵感很快干涸。 然后写他自己的回忆录,一样没过多久就厌倦了。 两个星期之后,他突然想通了。既然他每天都盯着荧幕,观看几百个人面临不同绝望的各阶段反应,为什么不以松林镇的居民为小说里的主角?先简述他们之前的人生,描写他们被整合的过程,想像他们内心的思绪和恐惧。 第196页 他开始写,一写就停不下来。 故事不断涌现,文稿像积雪般堆在桌子旁。以他预想的角度描绘松林镇民的生活点滴,累积了好几千页。 他不知道要拿这些故事怎么办。 想不出来有谁会想读它们。 他将书名定为《松林镇的秘密生活》,想像封面是住在山谷里每一个人的特写照的集合。当然,他得先把书写完,可是这就遇上了另一个问题。他不知道要怎么为这本书收尾。日子一天一天过。新的事一件一件发生。有人死了。新的人復生住进小镇。一本还活着、故事还没结束的书要怎么出版? 这个问题却在昨晚泰德坐在碧尔雀的办公室,看着荧幕墙上大批畸人横扫过小镇时,得到了悲剧性的答案。 小镇的「上帝」动了几根手指头,所有人的生命便马上走到了尽头。 * * * 时间还早,就有人来敲泰德的房门。 他整晚都没起来,一直躺在床上,恐惧麻痹,不知所措。 他说:「进来。」 他的老朋友大卫·碧尔雀走进房里。 泰德一夜没睡,看起来碧尔雀也是。 老人看起来很疲倦。泰德看得出来他眼里浓浓的宿醉,显然他还没从那瓶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中醒来。碧尔雀脸上已经出现青髭,甚至连他颳得干干净净的头颅都冒出了短短的白髮。 碧尔雀将椅子从泰德的打字桌一路拉到床前,坐了下来。 他看着泰德。 他说:「你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看?」 「我有什么东西?」 「你的组员。你说你会自己处理。你会找出来是谁帮助布尔克警长主导了这场叛变。」 泰德嘆了一口气。他坐起来,从床头柜拿起厚厚的眼镜戴上。他身上还穿着有咖啡渍的短袖衬衫,连安全钩式快速领带都没拿掉。同样的长裤。他甚至懒得脱掉鞋子。 昨晚在碧尔雀的办公室里,泰德觉得很害怕。 现在,他只觉得疲倦,以及愤怒。 非常非常愤怒。 他说:「你说警长知道一些他不可能知道的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指的到底是什么?」 碧尔雀后靠在椅背上,交叉双腿。 「不,不能。我只想要你——监视小组组长——做好份内的工作。」 泰德点点头。 「我本来就不指望你会回答我。」泰德说,「不过没关系。我知道是什么事。其实我昨晚就应该告诉你的,可是我太害怕了。」碧尔雀歪着头看他。「我找到你和潘蜜拉杀害你女儿的影片。」 好一阵子,泰德的宿舍里只剩痛苦的沉默。 「因为布尔克警长请你帮他吗?」碧尔雀问。 「一整夜,我坐在这里,试着思考该怎么做。」泰德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小片看似云母矿石的记忆卡。 「你复制了影片?」碧尔雀问。 「是的。」 碧尔雀低头看着地板,一会儿后,视线再度回到泰德脸上。 他说:「你知道我为了我们的计划做了多少事。为了让我们现在能坐在这里,在未来的两千年后,成了仅存的人类。我拯救了——」 「凡事都有底线,大卫。」 「你这么认为?」 「你谋杀了自己的女儿。」 「她帮助地下组织——」 「无论如何,谋杀艾莉莎都是错的。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做了选择,泰德,在我之前的生命,我就决定世界上没有任何事——任何事——比松林镇还重要。」 「连你自己的女儿也是?」 「连我最亲爱的艾莉莎也是。难道你以为……」眼泪不断从他脸上滑落。「我想要这种结果吗?」 「我再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了。你谋杀了全镇的人、你的女儿。还有很久以前,你杀了你的老婆。你要怎样才会收手?底线在哪里?」 「没有底线。」 泰德的手指轻拂过手掌上的记忆卡。他说:「你还有赎罪的机会。」 「你在说什么?」 「集合所有人。自首。坦承你对艾莉莎做了什么。告诉他们你对松林镇的人做了什么——」 「没有人会了解的,泰德。你就不了解。」 「这么做不是要他们了解。这么做是因为你应该这么做。」 「为什么我要那样做?」 「为了你自己的灵魂,大卫。」 「让我告诉你,我的一生就是这样。人们不明白为了成功我可以做到什么地步。我太太不明白。艾莉莎不明白。现在我觉得很伤心——虽然并不惊讶——你也不明白。看看我创造出什么。看看我成就了什么。如果现在还有歷史书,我应该被列为全人类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一个人。这不是我自吹自擂,而是他妈的事实。我救了人类这个物种,泰德,就因为我不顾一切地坚持非成功不可,没有一个人明白。嗯,事实上,是有两个人懂。可是阿诺·波普死了,而潘蜜拉失踪了。你知道这表示什么吗?」 「不知道。」 「这表示现在骯脏的工作我也得自己来了。」 突然间,碧尔雀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小床,泰德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看见老闆手中挥动的短刀反射出弧线寒光。 第197页 伊森 结果,伊森选择了他唯一有信心的两个志愿者——玛姬和赫克特随行。组里其他的人,甚至是凯特,都不像他们两个有和畸人面对面的经验。他猜想大多数人的勇气在遇见扑上来的畸人那刻就会瓦解。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这样。 他们挑选武器。 玛姬之前只用过点二二口径的猎枪,所以伊森给了她一把mossberg 930,并为她上了铅弹,然后再将她的长外套口袋装满补充弹药。他示范正确的握法、怎么上膛,教她怎么对抗极大的后座力。 他将子弹装入一把mossberg,然后把点三五七口径的smith&wesson左轮枪交给赫克特。 凯特选了一把bushmaster ar-15半自动步枪,再加上点四〇口径的格洛克全自动手枪备用。 伊森站在隧道中,转头望向山洞,看着他留下来守卫大木门的五、六个人。 「要是你们没有回来,我们该怎么办?」那个义警问。 「你们有足够的粮食饮水可以撑上好几天。」凯特说。 「然后呢?」 「我猜那就得靠你们自己想办法了。」 泰瑞莎和班恩站在山洞里头。 他们已经好好道别过了。 伊森和太太对望着,直到厚重的木门被关上,门闩落了锁。 外头好冷。 远处的阳光灿烂。 伊森说:「除非没有选择,否则绝不开枪。希望我们运气够好,可以不费一枪一弹就回到镇上。否则枪声会泄露我们的位置,所有畸人便会争先恐后、一拥而上。」 凯特领着大家走向隧道尾端的亮光。 伊森脑子里还在想当大木门关上时他对泰瑞莎和班恩的最后一瞥。 想着,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们吗? 你们知道我有多爱你们吗? * * * 他们站在突出岩壁的末端,眺望整个山谷。 还是清晨。 底下一千英尺远的小镇没有一点声响。 阳光暖暖地照在伊森脸上,舒服极了。 玛姬小声说:「感觉就是个正常的美好早晨,不是吗?」 距离太远,他们看不到街道上是不是还有动静。伊森想到放在警长办公室抽屉的望远镜。要是记得带就好了。 他站到边缘,看着下方垂直三百英尺处、反射着阳光的闪亮石块。 他们越过厚木板通道,然后在另一边最高的迴转处休息。 阳光照得石块暖洋洋的。 他们往下爬。 紧紧抓住钢缆。 一步一步小心地踩在岩壁里的踩脚处。 看不到一只鸟。 也没有一点风。 只有四个人急促的唿吸声。 位置比树顶还低的钢缆照不到阳光,冷得和冰块一样。 他们终于爬下岩壁,站在森林柔软的地面上。 伊森说:「你知道要怎么进城吗?凯特?」 「应该吧,感觉很怪。我从来没在白天时来过这里。」 她领着大家走进松树林里。 地面还残留着不少雪,以及前一晚的脚印。 他们沿着脚印走下山丘,伊森左右扫视树木,可是没见到任何东西在移动。仿佛整片树林全死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瀑布的哗啦水声。 他们爬下一个很陡的斜坡。 来到河流和下水道的入口。伊森昨晚射杀的畸人尸体四处可见,有的泡在水里,有的则趴在河岸上。 水气喷上了他的脸。 他抬头望向从两百英尺高的悬岩倾泻而下的瀑布,在阳光照耀下形成一道美丽的彩虹。 「走隧道回镇上吗?」凯特问。 「不。」伊森回答,「我们应该要多留一点空间,逃走时才不会受限。」 * * * 再走四分之一英里后,地势渐渐平坦,他们走出森林来到一栋又旧又破的屋子后院,伊森认出这栋房子是在小镇的东方边陲地带,他刚到松林镇时,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发现惨死的依凡斯探员的遗骸。 他们走进屋子旁的杂草堆里。 直到这时,伊森总觉得寂静让他安心。但现在寂静却让他不安。仿佛世界正屏住唿吸,阴谋策划着名什么事。 他说:「走下来时,我一直在想,如果可以找到一辆还能动的汽车,我们就能开到小镇南端,不用提心弔胆随时会被攻击。凯特,你家门前的老爷车还能开吗?」 「我们好几年没开它了。我可不想冒险。」 「我家前面的车可以。」玛姬说。 伊森问:「你最后一次开出去是多久前的事?」 「两星期前。有天早上我接到一通电话,叫我开出去绕几个小时。」 「我一直在猜他们那么做到底是为什么。」赫克特说。 「因为在正常的小镇上,马路永远都不会是空的。」伊森说,「只是让松林镇看起来正常的另一个障眼法。你家在哪里?玛姬?」 「第八街,介于第六大道和第七大道之间。」 「离这里才六个街区。车钥匙呢?」 「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你确定?」 「百分之百。」 伊森躲在屋子转角,探出头,看到远处街上散布着几具尸体,可是没有畸人的踪影。 「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他说,「等我们不喘了再走。」 第198页 他们全靠着房子腐蚀的木板坐下。 伊森说:「玛姬,赫克特,你们没打过仗吧?」 两人都摇头, 「我以前是黑鹰直升机的飞行员。在法鲁加看过不少残忍的战役。我们面前有六个极端危险的街区,为了不暴露行踪,我们必须知道该怎么移动才是对的。从现在坐的地方,我们只能看到这一个街区,可是到对街后,视野会跟着改变。我们会接收到新的资讯。虽然需要横越六个街区,但我们一步一步来。玛姬和我会先跑到马路对面,占住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从新视线点衡量新区域,当我做出手势后,凯特和赫克特再加入我们。明白了吗?」 点头。 「关于应该怎么移动,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强调,称为『战术纵队』。我们跑的时候要将彼此距离缩到最小,可是又不能小到会防碍你的警觉性。如果近处没有问题,人们通常会想去看有没有东西出现在远处,但那是错的。如果我们看到一百码、两百码外有畸人,会有足够的时间反应。最糟的反而是近距离的突袭。从灌木丛、建筑物转角跳出来的攻击,因为你会连擧枪的时间都没有,所以要将注意力集中在邻近区域。这是最重要的。如果你经过一个灌木丛却看不到它后面躲了什么,就绕过去弄清楚,明白吗?」 玛姬手上的散弹枪已经开始抖了起来。 伊森握住她的手。「你不会有问题的。」他说。 她突然转身,蹲在草地上呕吐。 凯特拍拍她的背,轻声说:「没事的,亲爱的。会怕是正常的、是对的。恐惧会让你提高警觉。」 伊森想着这个女人其实对眼前的挑战一点准备都没有。玛姬从未和这种程度的恐惧、压力对抗过,但她还是一路挺过来了。 玛姬擦擦嘴,做了几个深唿吸。 「你还好吗?」伊森问。 「我做不到。我以为我可以,可是——」 「我知道你做得到的。」 「不,我应该躲回山洞里。」 「我们需要你,玛姬。山洞里的人也需要你。」 她点点头。 「你和我一起行动。」伊森说,「我们一步一步慢慢来。」 「好。」 「你做得到的。」 「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他在战场上见过这类的人。战斗瘫痪。当士兵受到全然的暴力恐惧和死亡阴影笼罩时,就有可能发生。狙击手的子弹或土制炸弹是他在伊拉克时最怕过上的事。但即使是在法鲁加最悲惨的一天,也不会在街上遇到要将你生吃活噬的怪物。 他伸出手,拉玛姬起身。 「你准备好了吗?」他问。 「我想是吧!」 他指着对街。「我们现在要跑过去转角的那栋房子。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 「好。」 「你会看到街道上躺着不少尸体。我想提前警告你。忽视它们,连看都别看。」 「危险区域。」她试着想挤出微笑。 「说得对。现在,紧紧跟着我。」 伊森拿起他的散弹枪。 他开始感到焦虑。 熟悉、惯有的恐惧感。 离开房子侧边,只走了五步,街上的尸体就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你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算了一下,七个人,包括两个孩童,全被开膛破肚。 玛姬紧跟在他身后。 他可以听到她在后头一、两公尺处的脚步声。 他们跑上马路。除了两个人在柏油路上的脚步声外,什么声响都没有。 他们的喘气声。 第一大道上什么都没有。 一片死寂。 他们跑进前院,加快脚步沖向两层楼的维多利亚楼房。 伏蹲在一扇窗户下。 伊森从角落环顾四周。 再扫视一遍第一大道。 安全。 他转头看向凯特和赫克特,高举右手。 他们站直身子,开始小跑步,凯特在前自信地跑着,看起来似乎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赫克特则有些别扭地跟在后头。伊森感觉得出来他们是在哪一秒看到尸体,因为赫克特整张脸垮了下来,而凯特则咬着牙,他们没有办法移开目光。 伊森看着玛姬,说:「你做得很好。」 然后他们四个又聚在一起了。 伊森说:「马路上是空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安静,但我们倒是可以利用这一点。这一次,我们四个一起行动。我们跑到马路中央,然后顺着马路往下走。」 「为什么?」赫克特问。「不是待在屋子旁会比在空旷处安全吗?」 「角落可能藏着敌人。」伊森说。 他让赫克特和凯特休息一分钟。 然后他站起来。 「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凯特问。 「两个街区后在马路对面有一栋绿色的维多利亚式楼房。前院种了一排杜松灌木。我们就躲在灌木后。大家准备好了吗?」 「要不要我跑最后一个?」凯特问。 「好。你负责我们右边,不时要回头看,确定没有东西追来。」 第八街上看起来如此平静祥和。真是天大的骗局。 他们跑到马路中央,古朴雅致的维多利亚楼房整齐地排列两旁,白色的矮栏杆在清晨阳光下既明亮又洁净。伊森的肚子饿得都痛了。他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吃东西是多久之前,现在真的是靠意志力在支撑了。 第199页 他的目光在每栋房子的左侧和前方的马路之间移动。 这些侧院让他异常焦躁。房子之间狭长的间隔通往他看不见的后院。 他们来到第一个交叉路口。 真是奇怪。他以为会看到小镇里到处都是畸人,心想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已经离开。在夜里突袭小镇、大吃一顿后,从它们来的路——碧尔雀的铁网门——再回到荒野。如果是这样,只要他能取得通电围墙的控制权,就能将它们全挡在外面,那么事情便会简单多了。 绿色维多利亚楼房快到了,再过两栋屋子。 他加快脚步,转向它的前院跑, 突然间,凯特跑到他身边。 「出了什么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快一点。」她挣扎地回答。「赶快跑。」 伊森跳上边石,飞快跑过草地。 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有。 到达杜松灌木了。 从树枝里闯过去。 躲在灌木和房子之间的阴影处。 每个人都喘得不得了。 伊森说:「凯特,出了什么事?」 「我看到一只。」 「在哪儿?」 「街上的房子里。」 「房子里?」 「它站在窗户后头,正好看着外面。」 「你觉得它看到我们了吗?」 「我不知道。」 伊森跪在地上,慢慢挺直上半身,从树枝中往外窥伺, 「蹲下来!」凯特小声说。 「我非看不可。哪一栋房子?」 「棕色墙滚黄边。前院有个鞦韆架。还放了两个小精灵雕像。」 他看到了。 看到纱门正好前后摆动地关上,听到远远传来木头撞击门框的声音。 可是他没看到任何畸人。 伊森伏低,躲回树丛。 「它出来了。」他说,「纱门才刚关上。我不知道它现在在哪儿。」 「它说不定会沿着房子走。」凯特说,「从旁边偷偷靠近我们。这些怪物聪明吗?」 「非常聪明。」 「你知道它们是靠什么狩猎的吗?它们的嗅觉、听觉、视觉有多好?」 「我不知道。」 玛姬说:「我听到声音了。」 每个人立刻噤声。 是爪子的搔抓敲击声。 伊森将身体挺高到刚好可以从树枝间看出去。 那只畸人走在人行道上往这栋房子前进。 它的长爪子敲在水泥地上发出了「扣!扣!扣!」的声音。 一只体型硕壮的公畸人。 至少两百五十英磅。 显然它才哪饱餐一顿过。它的胸膛上盖了一层干涸的血,围兜似黏在上头的内脏碎片厚到伊森差一点就看不见它跳动的心脏。 它在前廊前停下。 转头。 伊森蹲低。 举起食指压在嘴唇上,然后将凯特的头拉下来,好对她耳语。 「它在离我们二十英尺的前廊下。我们可能非开枪不可了。」 她点点头。 他跪起来,举起散弹枪,将头从杜松中伸出来。 你上膛了吗? 当然上膛了。我昨晚就已经将子弹塞进弹匣选是满的mossberg枪膛里了。 畸人不见了。但它留下了浓厚的气味。 很接近。 它尖叫地从灌木的另一侧窜出来,露出牙齿,眼睛像两颗湿淋淋的黑石头。 子弹击中目标的声音震耳欲聋。虽然它体型硕大,但子弹的撞击力还是让它腾空飞起倒在草地上。它仰躺着,胸膛开了个小口,黑血从透明的皮肤像喷泉一样涌出来。 凯特已经站了起来。 赫克特和玛姬却吓得呆住了。 伊森说:「我们要赶快走。」 他四肢着地爬出灌木。 公畸人还活着,一边呻吟,一边试着想用长爪子堵住胸膛上硬币大小的洞,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它不断喷血。 伊森经过它时,它伸出爪子来抓他。长爪子划过他牛仔裤的下缘,轻而易擧地割破布料。 凯特紧跟在他身后,赫克特和玛姬则还在慢慢移动。 「快一点!」他大叫。 他们跑到马路上。 伊森的前额开始冒汗,流进他的眼里,刺得他好痛。 他们跑过下一个交叉路口。 还是什么都没有。 伊森回头望向第八街。 玛姬和赫克特使尽全身力气快跑,双臂拼命摆动。触目所及,他们身后没有任何东西追来。 伊森右手边的整个街区都是学校。 儿童游戏区的玩具孤单地立在铁丝网后面。 跷跷板。鞦韆架。熘滑梯。旋转木马。 系在木桿上的绳球。 篮球框。 红砖砌成的校舍。 玛姬说:「噢,天啊!」 伊森回头。 她停在马路中央,瞪着学校看。 他跑回她身边。 「我们要赶快走。」 她用手指着学校。 校舍侧厢有扇门被推开,一个男人站在门框正用力地对他们挥手。 玛姬说:「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现在该怎么辨? 这是一个会决定之后所有事情的重大决定。 伊森翻过四英尺高的铁丝网,跑过操场,经过沙坑和攀爬架,柏油路上满是巨大白杨树的黄色落叶。 第200页 开门的人是松林镇的邮差史宾兹。对这个没有邮寄需求的小镇来说,根本不需要邮差的存在。但还是会看到他在街上走,将一些假的垃圾邮件、胡诌的税务通知等等塞进居民的信箱。他很结实,留着一脸大鬍子,腰围大到让人怀疑他怎么还能走路。他身上还穿着狂欢会的衣服——黑色t恤和苏格兰短裙,左手臂却包在一块血渍斑斑的破布里。他的脸颊上有道不小的伤口,右腿上有块肉显然被挖了出来。 在伊森到达时,他说:「嘿,警长。我没想到会再见到你。」 「我也没想到会再见到你,史宾兹。你看起来真惨。」 「皮肉伤而已。」他露齿一笑。「我们还以为其他组全都死光了。」 「我们这组从隧道爬进山洞里了。」 「你们有几个人?」 「九十六。」 「我们有八十三个人躲在学校地下室里。」 凯特问:「哈洛也在吗?」 史宾兹摇头。「恐怕没有。我很遗憾。」 赫克特说:「我们还以为其他的人都被杀了!」 「我们在爬下隧道时被攻击了。在河边损失了三十个人。很惨。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和其中一只混蛋奋战了好一会儿。动用了五个大男人才将它拉下来。如果不是他们有把弯刀,我们大概会全死在它的爪子下。刚才我听到枪声。所以才冒险爬出来看看。」 「我们在前一个街区遇上一只。」伊森说,「还以为它们已经全部回树林里了。」 「才不呢!它们还在镇上游荡。我出去距离不远的几家房子看过。还有不少人躲在自己家里。黎明之前,我才救了葛瑞丝和洁西卡·透纳母女。吉姆将她们两个钉在衣柜里。他没在你们那组吧?」 「我昨晚见到他了。」伊森说,「他死了。」 「真是不幸。」 「地下室的人状况如何?」玛姬问。 「昨晚有三个人伤势太重,死了。两个还活着,可是情况不妙。大概撑不过今天。不少人身上都受了伤。每个人都怕得不得了。没有食物,只能从饮水器喝点水。我们组里刚好有个老师。如果他没告诉我们可以来这里,我们现在一定全死了。百分之百。昨天晚上真是好一场混战啊!」 「地下室很安全吗?」伊森问。 「还可以。我们把自己锁在两扇门之后的音乐教室里。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出入口。堆了些东西挡住。我不是说这里牢不可破,不过目前还撑得住。」 突然从几个街区外传来嗥叫声。 「你们最好也赶快躲进去吧!」史宾兹说,「听起来像是刚被你们杀死的那只被同伴发现了。」 伊森看着凯特,然后又看着史宾兹。 「我要去山上。」他说,「找碧尔雀。」 玛姬说:「如果里头有伤者,我也许帮得上忙。来松林镇之前,我正在护理学校受训。」 「那太好了。」史宾兹说。 他们听到回应的第二声嗥叫传来。 伊森问:「你们手上有武器吗?」 「只有一把弯刀。」 天杀的,这样一来他就必须留下一名会用枪的人,这组人需要子弹保护,光靠弯刀是不够的。 「凯特,你留下来。」伊森说。 「你需要我。」 「的确,但如果我们都死了呢?你留下来至少能当我的后备计划,还能同时保护这些人。」 赫克特说:「嗯,伊森,我猜那就只剩下你和我了。」语气显示他其实不喜欢接下来的情形。 「我会再见到你吗?警长?」史宾兹问。 「总是有希望的。」伊森抓住玛姬的手,「确定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是,上二楼,楼梯口右转,走廊最后一个房门。」 「你的房子上锁了吗?」 「没有。」 「是哪一栋?」 「粉红墙面滚自边。大门上挂了个花圈。」 玛姬和史宾兹跑向学校主建筑。 伊森转身跟着要离开,可是凯特却突然伸手抓住他,她搭在他脖子后的双手很冰冷。凯特将他拉近,直到两人的嘴唇碰在一起,然后她吻了他,而他没拒绝。 她说:「千万小心。」然后消失在门后。 伊森看着赫克特, 畸人的嗥叫不绝于耳。 「再两个街区。」伊森说,「我们做得到的,」 他们跑过校园,穿过野餐桌之间的缝隙,跑进空旷的操场,往铁丝网飞奔。 伊森回头,看到他们身后的马路上有几个四肢并用的灰色身影在移动。 散弹枪背在肩上,他双手抓住围墙,跳过顶端,在另一侧的人行道落地后继续跑。 跑到交叉路口。 右边——什么都没有。 左边——四只畸人向他奔来,但还在几个街区之外。 突然有只畸人从半个街区外的房子破窗而出,窜向伊森。 「继续跑!」他一边对赫克特大喊,一边将枪甩到前头,举起来,将新的子弹上膛。 赫克特从他前面跑过,伊森精确地射中那怪物的脑袋。 他跟在赫克特后头跑,就在他们来到玛姬家前的最后一个交叉路口时,才想到忘了问她,车是什么型号。这个街区停了好多辆车,光是玛姬家前面就停了两辆。前方出现几只畸人,从大街向他们追来,距离只剩一个街区。伊森回头,刚好看到半打畸人转过两个街区外的学校转角。 第201页 他和赫克特顺利跑完进玛姬家前院的最后三十英尺。 上了台阶,进入有遮雨篷的前廊。 用力拉开纱门。 畸人嗥叫嘶吼。 愈聚愈多。 赫克特开始慌乱。 伊森转动门把,侧身挤进大门,将赫克特推进去。 「锁门!」伊森在赫克特踉跄进来时大喊,「站在楼梯一半的地方,只要有东西闯进来,立刻开枪。」 「你要去哪里?」 「拿车钥匙。」 伊森两步并做一步爬上楼梯。 嗥叫声在墙面迴荡。 上到二楼,右转,跑向走廊末端最后一扇关上的门, 没有减速地直接撞开它。 黄色的墙,白色的冠饰模顶。 被拉上的柔软窗帘。 毛巾布质料的睡袍披在椅背上。 一张摆了许多枕头、整理得很美观的大床。 床头柜上放了一大叠珍,奥斯汀的小说,和一个薰香炉。 冷冽的空气还残留着香精的气味。 玛姬打造的避风港。 伊森赶忙跑向床头柜,拉开抽屉。 打破玻璃的声音从一楼传来。 木头被撞开。 怒吼声。 就在伊森将手臂伸进抽屉的后方感觉手指抓到钥匙时,赫克特不知道对伊森叫了些什么。 枪声接着响起。 好几只畸人尖叫。 赫克特大喊:「噢,天啊!」 新的子弹的上膛声:「喀啦!」 爆炸声。 喀啦! 用过的弹壳掉下楼梯的声音。 伊森将玛姬的钥匙放进牛仔裤的前面口袋,跑上走廊。 赫克特尖叫。 再也没有枪声。 伊森靴子平滑的鞋跟让他跑到楼梯口时在硬木地板上停不下来,他用手握住栏杆煞车。 鲜血。 到处都是。 三只畸人围攻赫克特,一只撕开他的右腿,一只撕下他右手臂的双头肌,第三只则从他的筋膜肌内一路吃进他的胃。 赫克特浑身抽搐,还能动的那只手不断敲打正在吃他内脏的畸人的头盖骨。 伊森举起散弹枪。 第一颗子弹让埋在赫克特胃里的畸人瘫倒在地。子弹在第二只抬头怒吼时正中它的头。可是第三只却先声夺人,从空中伸出长爪向伊森飞扑而来,伊森只差几秒就来不及上膛开火。 它弹下楼梯,顺道将之前倒下的两只畸人一起撞出大门。 伊森退出弹壳,在楼梯口站稳,试着想下一步该做什么。他的心里满是恐惧,脑中口(想着:这一次他再也逃不了。散弹枪的后座力让他的左臂无力,光是要将枪托再放上肩膀就痛得不得了。 两只畸人从死掉的同伴尸首上爬过,向他逼近,它们还在楼梯上时,伊森俐落地射死它们。 房子里枪弹爆炸的烟雾瀰漫。剎那间唯一的声音只有赫克特大腿主动脉将血喷到大门地板的气声。 楼梯上全是血,诡异可怕。 赫克特呻吟发抖,双手捧着自己的内脏,仿佛太过震惊而无法相信。 他失血的速度极快,一脸苍白,冷汗从头髮滴落,让他的脸看起来像他即将变成的死尸一样毫无光泽。 他以战场上将死的士兵看躲过子弹的同袍一样的眼光看着伊森。 恐惧。 难以置信。 天——啊——请——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透过已经被撞下的大门,伊森看到愈来愈多的畸人聚集在前院。 赫克特咽下最后几口气时,它们仍会蜂拥而上生吞他。 伊森从枪套拉出手枪,关掉保险。 他不知道这么说是不是真的,不过他还是说了:「你就要去一个比这里好的地方了。」 赫克特只是瞪着他。 我应该让你去找钥匙的。 伊森一枪贯穿钢琴家的眉心。怪物从前门涌入时,他已经跑上和玛姬卧室相反方向的走廊。 他转进右手边第三扇门, 轻声把门关上,按下应该是挡不住任何东西的门锁。 毛玻璃的窗户下有个四脚古典浴缸。 他走向它,透过门他听得到畸人的动静。 狂吃大嚼。 伊森将散弹枪放上洗脸台,站进浴缸里。 将窗户上的铁环拉开。 将它从窗框上往外打开两英尺。 开到不能再开。 他爬上浴缸边缘,从窗户往外看,一个被围墙圈住的空旷小后院。 楼梯嘎吱作响,畸人上来了。 走廊传来一声巨响,听起来像有东西全速撞向其中一扇门。 伊森爬下浴缸,站回浴室里,抓起散弹枪。 一只畸人在门的另一边大声嘶吼。 他走向窗户,开始爬。 有东西重重撞向浴室的门。 木板从中裂开。 伊森上膛,瞄准门板中央射了一枪,听到门的另一边有东西重摔倒地的声音。 门板上留下一个子弹孔,还有一滩从底下渗进来、慢慢染红浴室里黑白相间磁砖的血。 伊森爬上浴缸。 他将散弹枪扔上屋顶,从窗户挤出去。另一只畸人接手开始撞起他身后的门。 第202页 伊森蹲在窗框下,将八颗子弹填入枪管,再把背带甩过肩膀。 畸人仍然继续勐撞浴室房门。 伊森关上窗户,小心地在屋顶边缘横向移动。 屋顶离后院地面约十二英尺。 他在边缘蹲低,双手与膝盖着地,抓住排水管直到身体完全延伸、落地距离减到五英尺为止。 跳下地面的力道不轻,他弯曲双腿吸收撞击力,身体在地上滚了一圈,很快地又站了起来。 透过后门上的玻璃窗格,他可以看到房子里有不少畸人。 伊森绕过红砖砌成的阳台。他的肌肉、他的骨头、身体每一寸都在痛,而且愈来愈剧烈。 围墙是用一英寸厚、六英寸宽、五英尺高的旧木板搭成的,尾端有扇通往房子侧院的小门。 他抬头看上面,没见到任何畸人。 拉开门闩,将小门推开到只容他侧身熘过的宽距。 他听到二楼传来打破玻璃的清脆声音。 他沿着屋子跑,快到前院时特意减慢速度。 至少现在前院是空的。 他瞪着玛姬家门前停着的两辆车, 一辆软布车顶的旧cj-5吉普车。 一辆看起来更旧的白色别克旅行车。 他从口袋掏出钥匙。 圈环上有三支钥匙。 全都没有记号。 他听到上方传来可能是长爪子在锡制屋顶上移动的刮抓声。 他冲出前院。 快到人行道时,他回头,正好看到一只畸人从屋顶上跳下来,稳稳降落在前廊。 在它四肢着地的那一秒,立刻向伊森飞扑过来。 伊森在人行道上停下,转身,举起散弹枪,瞄准它的心脏,开了一枪。 屋子里吼声震天。 旅行车离他比较近。 有一半的机会是玛姬的车。 伊森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钻进去,关上。 爬到方向盘后,将第一支钥匙插进去。 错了。 「快啊!」 第二支。 插进去了。 可是转不动。 一只畸人从玛姬家的大门冲出来。 第三支。 四只畸人紧追在后,其中两只沖向躺在草地上被射杀的同伴。而三支钥匙中的最后一支却连钥匙孔都插不进去。 去你的。去你的。去你的。去你的。去你的。 伊森钻进驾驶座下,试着将身体在地板缩得愈小愈好。 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听得到畸人在前院走动。 它们会看进车子里,它们会看到你,然后呢?你不如现在出去好了。 他伸手往上,抓住门把,慢慢下压。 车门打开了。 他悄悄滑到柏油路上,靠着车子伏低,藏在从房子看不见的视线死角。 马路上没有畸人。 他慢慢挺起身体,直到他能透过窗户看出去。 前院有六只。透过被撞开的门,他看到里头有两只还在吃着赫克特的残骸。 吉普车离旅行车的车头不过数英尺远。 他抓起驾驶座上的散弹枪,开始在柏油路上爬。 在从别克爬向吉普车时,有几秒钟他完全暴露在它们的视线下,可是没有畸人注意到他。 伊森站起来,从软布车顶的透明塑胶窗看出去。 有几只畸人又回到屋子里了。 还剩一只仍然伏在刚被伊森射杀的畸人尸体上哀鸣。 驾驶座的门没有锁。 伊森爬进去,将散弹枪放在座位之间。 他插进第一支钥匙时,畸人的尖锐叫声响起。 它们看到他了。 朝他奔来。 他转动钥匙。 不行。 慌张地想试第二支,可是发现没时间了。他抓超散弹枪,跳下吉普车,跑到马路中央。 五只畸人一起奔向他。 绝对不能失手,否则你就死定了。 他射死领头的那只,然后左边两只,在马路上后退,看着剩下的两只愈跑愈近。 他用了三颗子弹才杀死第四只。 只剩一颗子弹可用。第五只已经逼近到离他十英尺处。 三只畸人冲出屋子。他的眼角注意到周围的动静。每个方向都出现了新的畸人。 一声怒吼让他不由得转头。 两只畸人四肢着地,像两颗飞弹朝他冲来,是一只母畸人和一只不超过七十五磅重的小畸人。 他瞄准小的那只。 一枪射中它的眉心。 它的身体在柏油路上滚了几圈。 母畸人立即停住,趴在她刚死的孩子身上。 发出痛不欲生的长鸣。 伊森退出弹壳。 瞄准。 母畸人瞪着他。她眯起眼睛,眼中流露出炽热的仇恨和高度智慧。 她站起来,用两只后腿跑向他。 尖叫着。 伊森扣下扳机。 空的。 他丢下散弹枪,一边退回吉普车,一边拿出手枪,用两颗点五口径的子弹射穿母畸人的喉咙。 它们包围了这里, 他开始往吉普车跑。 一只七尺高、骨瘦如柴的畸人跳上引擎盖。 伊森的手部肌肉抽搐了两下,不小心对它上半身开了两枪。 在他跑到驾驶座车门旁时,一只畸人从车子后方跳出来。 第203页 伊森在它的爪子割断他气管前半秒,对着它的头颅近距离开了一枪。 他爬进去,关上车门。 他不记得他最后试了哪一支钥匙,只好将他手指抓住的第一支插进钥匙孔里。 一只畸人出现在副驾驶座的塑胶窗户旁。 一只长爪子割开厚塑胶布将满是肌肉的手臂伸进车内。 伊森拿起膝盖上的沙漠之鹰,在它试着爬进吉普车时对着它的脸开枪。 转不动。 他赶忙换下一支钥匙,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要是玛姬的车停在对街怎么办?还是停在别人家的房子前呢?反正她本来就不需要用车,不是吗? 那么我会在这辆车里被活活吃掉。 伊森身后传来割破东西的声音。 他往后看,一只黑色长爪正要将塑胶后窗整个扯下来。 从又旧又脏的透明塑胶看出去视线模煳,可是让他瞄准开枪还不是问题。 他射穿窗户。 血溅满塑胶布,手枪滑回去,自动锁上。 空了。 在只有一个枪匣的情况下,至少要花他三十秒才能找出点五口径的子弹,重新装填—— 不对。 等一下。 他根本没带沙漠之鹰的备用子弹。 只带了散弹枪的。 大量的畸人围过来了。透过挡风玻璃,他就看到至少一打;更别提听到有更多只从玛姬房子的方向靠过来。 他抓住第二支钥匙,心里想着—多么奇怪啊!我会活或会死居然要视这支钥匙能不能发动这辆车而定。 插入钥匙孔。 他用力踏下离合器。 拜託。 引擎喘息了好几次—— ——然后发动了。 引擎的噪音代表了生命。 伊森放下手煞车,摇了摇手动的三段变速排档杆。 他打进倒档,踩下油门。 吉普车往后勐冲,撞上旅行车,将一只尖叫的畸人紧紧压在车子保险杆上。伊森换到第一档,转动方向盘,将油门踩到底。 车子驶上马路。 到处都是畸人。 如果他开的是结实一点的车种,他一定想都不想就直接朝它们撞去,可是吉普车很小,轴距很窄-一不小心车子很容易翻覆。 他怀疑即使只是和一只中等身材的公畸人正面对撞,它都无法承受。 加速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他为了闪躲一只畸人往左方急转,吉普车立刻两轮离地。 等四轮着地后,四只畸人毫无惧色以神风特攻队的姿态向他冲来。 他急忙转动方向盘,车子上了人行道,以时速三十英里撞向低矮的栅栏,穿过转角房舍的前院,再撞上另一侧的栅栏。当车子从人行道上跳出来时,发出了极大的噪音,轮胎和柏油路接触发出刺耳磨擦声时,他拉正了方向盘。 前方的路上没有畸人。 转速破表。 伊森打入二档。 不管引擎盖下的是什么,它还蛮有力的。 伊森瞄了一眼照后镜。 一大群畸人,至少三、四十只,从马路上追来,他们嗥叫的音量甚至盖过八气缸的引擎声。 在下个街区,时速六十。 经过聚集了一打以上婴幼儿畸人的小公园。它们的父母正以草地上横陈的尸首餵食孩子。 至少有四、五十只。很大的一群。 第六大道是条死巷。 远方的高耸松树隐隐可见。 伊森换成低档。 他至少领先那些畸人四分之一哩了。 到了十三街,他急急右转,再度踩下油门。 车子沿着森林开了一个街区,然后换成了医院。 伊森又降低排档,慢慢转入出城的主要道路。 踩下油门。 松林镇在照后镜中愈来愈远。 车子驶过「再见」的大型看板,心里想着在大屠杀开始之前,不知道有没有人来得及躲进这片森林里。 仿佛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他看到一辆奥斯摩比汽车停在路边。车上的每片玻璃都碎了,车壳上布满刮抓和撞击的痕迹。有人试着逃到小镇边陲躲避,但还是被畸人找到了。 他从「前有急弯」的路牌处开下马路,进入森林。 在树林中仍保持同样的车速。 已经可以看到远方的大圆石。 他有一口袋的散弹枪子弹,可是没有散弹枪。 一把火力强大的手枪,可是没有子弹。 完全不是他打算要去做的事的理想配备。 基地入口的伪装大门出现在一百码外。 伊森换成二档,双手紧紧抓住方向盘。 五十码。 他将油门踩到底,过热的引擎废气从排气管冒出来。 剩二十五码时,他闭上眼睛。 时速表稳稳地维持着。 他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撞上了岩壁。 泰瑞莎·布尔克 她在他们西雅图安皇后区的老家后院里。晴朗的夏夜,周遭景色清楚可见。瑞尼尔山、普吉特湾、海峡另一边的奥林匹克山、联合湖,还有市中心的摩心大楼夜景。夕阳西沉,一切是这么的凉爽、青绿、水气迷濛。住在西雅图忍受长久湿冷灰暗的日子,为的就是这样美丽的夜晚。整座城市漂亮得如梦似幻。 第204页 站在烤肉架旁的伊森,正在浸了酒的西洋杉支架上烟鲑鱼片。班恩躺在吊床上弹吉它。她站在那里。一切是这么鲜活,梦境是如此清晰。她一边怀疑着眼前景物的真实性,一边走向丈夫,将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但是她可以闻到鱼的香味,可以真的感受到阳光照射在她的眼睛里,还有她正在喝的上好波本威士忌让她双腿酥软的轻松感。 她说:「我觉得这些鱼应该好了。」然后世界开始摇晃起来。虽然眼睛已经张开,可是她不知怎么却又能再张开一次,发现班恩正在摇醒她。 她从冷冰冰的山洞石头地板坐起来,一时之间方向厌全无。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只能呆呆看着人们跑过她面前,跑向一扇现在开得大大的厚重木头门。 她的梦很快消失,现实像恼人的宿醉飞也似地涌进脑袋。她不记得上一次梦到之前的生活是多久以前的事,现在再梦到却显得格外残忍。 她看着班恩,「为什么门开着?」 「我们必须走了,妈。」 「为什么?」 「畸人要回来了。其中一个哨兵看到有一群畸人正在往这里爬。」 这句话让她一下子全醒了。 「几只?」她问。 「我不知道。」 「为什么大家都要离开山洞?」 「他们不认为木门可以挡得住另一次攻击。来吧!」他握住她的双手,将她拉起来。 他们走向打开的大木门,山洞里气氛紧张。愈接近门口,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也愈近,手肘戳到肋骨,皮肤摩擦着皮肤。泰瑞莎伸手握住班恩的手,将他拉到自己前头。 他们用力挤出大木门的门框。 隧道里人声鼎沸,每个人都在努力挤向尾端的阳光。 泰瑞莎和班恩出来时见到日正当中的太阳和一片蔚蓝到像是假的天空。她站在悬崖边缘,往下看一眼,差一点没吐出来。 不自觉地说:「噢,天啊!」 至少有二十只畸人正在攀爬峭壁。 另外五十只则在三百英尺下的底部聚集。 更糟的是,还有更多只不停从森林里窜出。 班恩走向边缘,可是她一把抓住他。「想都别想。」 山洞内原本的混乱到了外头的空地立刻升级成无法控制的歇斯底里。人们看清楚面对的情势。有些人立刻奔回隧道。有些人则试着往更高处爬。还有几个人却是完全吓傻,只能靠着岩石坐下,企图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 伊森留下的几个狙击手在峭壁上找好位置,各自瞄准正在攀爬的畸人。 泰瑞莎看到一个女人扔下她的步枪。 看到一个男人没踩稳,尖叫地掉下森林。 然后,总算有人开了第一枪。 「妈,我们该怎么办?」 泰瑞莎痛恨班恩眼中积聚的恐惧。她回头看了一眼通往山洞的隧道。 「我们应该待在山洞里吗?」班恩问。 「然后祈祷木门挡得住吗?不行。」 在山洞出口的右边,有一条绕着山走的羊肠小径。泰瑞莎没办法从这个距离判断它能不能走,但至少是个机会。 「来吧!」她抓住班恩的手臂,将他推往那条狭径。这时更多枪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我还以为你说——」 「我们不是要回山洞,班恩。」 当他们走回隧道出口时,泰瑞莎才有机会仔细地看看那条险径。宽度不超过一英尺。既没厚木板,也没钢缆。看起来很不牢靠。 她转过去看着儿子。不少人正匆忙地越过他们,往山洞里跑, 底下的森林传来一声畸人的嗥叫。 「我们必须从这条小径离开。」她说。 班恩瞪着横过岩壁表面又细又平的狭径说:「看起来很恐怖,」 「难道五十只畸人破门而入时你宁愿被困在山洞里吗?」 「其他人怎么办?」 「我只负责保护你。准备好了吗?」 他很快但充满犹豫地点点头。 泰瑞莎觉得自己的胃都缩了起来。她从隧道出口的边缘踏上窄窄的小径,将胸部贴紧岩壁,两手掌心张开扶着墙面。她小步小步地往右移动,伸手抓住每一个她找得到的凸出点。五英尺后,她回头看着班恩。 「你看到妈妈的走法了吗?」 「看到了。」 「换你了。」 通往山洞的隧道如此宽敞安全,看着她儿子踏上这条险径,确实让她心里非常不安。他做的第一件事却是低头往下看。 「不,不要这样,亲爱的。看着我。」 班恩抬头。「在白天看起来可怕多了。」 「集中注意力,一步一步慢慢走,像我一样把手贴在岩壁上。有时候会有些凸出点可以抓。」 班恩开始一步一步地移向她。 「你做得很好,亲爱的。」 他走到她身边。 两个人继续走。 二十英尺后,视野变开阔了,一望无际地连接到四百英尺下的森林地面。垂直到如果你掉下去了,在撞上地面前,中间完全不会撞上任何东西。 「你还好吗?伙伴?」泰瑞莎问。 「还好。」 「你在往下看吗?」 「没有。」 泰瑞莎微微转头。他在看。 「不是叫你不要看吗?班恩。」 第205页 「我控制不住。」他说,「我的胃觉得有点怪,不太舒服。」 她想伸出手拍拍他,抱紧他。 可是她只能说:「我们必须赶快移动。」 泰瑞莎不确定,可是小径似乎愈来愈窄了,她和岩壁垂直的左脚,一样顶着山,现在脚跟却悬空一、两英寸。 当他们到达一个凹进山里、可以稍微休息的弯曲处时,一阵混乱的枪声从山洞入口传来。泰瑞莎和班恩都回头看。只见好几打的人正仓惶失措地跑回通往山洞的隧道。他们的速度和紧张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在逃命。半透明的灰色怪物纷纷攻上峭壁,一只畸人领头嗥叫,然后另一只,然后又一只。当它们的长爪子到达隧道平面时,畸人四肢着地,全力往山洞冲进去。 「要是它们看到我们怎么办?」班恩问。 「别动。」泰瑞莎轻声耳语,「连一条肌肉都不要动。」 当最后一只(她算了,一共有四十四只)畸人的身影也消失在隧道里时,泰瑞莎说:「赶快走。」 他们沿着凹处移动,听到隧道持续传出低沉的撞击声。 「那是什么?」班恩问。 「畸人在撞通往山洞的大木门。」 泰瑞莎贴着峭壁,站上只有六英寸的转角时,她紧张得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突然间,隧道里响起了许多人一起尖叫的巨大合鸣。 第六部 赫斯勒 瓦斯工厂公园 华盛顿州,西雅图 一千八百一十六年前 赫斯勒站在西雅图瓦斯灯公司的古蹟阴影中,帮烧烤炉上的汉堡排翻面。工厂留下的生锈大汽缸和铁管远远看起来仿佛是充满蒸汽庞克风格的高楼大厦。大片的深绿色玻璃延伸到联合湖畔。在傍晚的阳光照耀下,清凉的湖水波光粼粼。六月了。天气很暖和。整个城市的居民似乎全倾巢而出,享受完美却稀有的户外好天气。 帆船的三角形桅杆为湖面增添了缤纷的色彩。 五彩的风筝在天空自在翱翔。 飞盘划过空中。原本工厂的排气建筑现在被规划成儿童游戏区,不时传来孩子们清脆响亮的笑声。 这是特情局西雅图分部一年一度的公司野餐日。赫斯勒看到他的手下脱下惯例的黑西装、黑套装,换穿短裤、凉鞋玩着游戏,心里其实觉得相当别扭。 他的助理麦克拿着两个空盘子走过来,请他再烤两条香肠。 赫斯勒叉起一条蚕肠,看到泰瑞莎·布尔克离开她原本站在一起的几个人,以此悠闲散步快许多的步伐往湖边走去。 赫斯勒放下叉子,看着他的助手。 「我提过要帮你升级的事吗?」赫斯勒问。 麦克感兴趣地睁大眼睛。这年轻人只在赫斯勒手下工作了八个月,但有好几次,他表现出完全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主任探员接电话、倒咖啡和打字。 麦克说:「真的吗?」 赫斯勒拿下红白相问的棋盘花色围裙,从他学徒的头上套下去。 「你的新任务包括询问大家,他们要吃汉堡、香肠,还是两者都要。记得别烤焦了喔!」 麦克的肩膀垮了下去,「我才要来帮露西拿个新盘子呢!」 「你的新女朋友吗?」 「对。」 「叫她过来,那么你才能将升官的大消息和她分享。」赫斯勒拍拍麦可的肩,丢下烧烤炉,穿越长了不少金凤花的草地往湖滨走。 泰瑞莎站在湖岸上。 赫斯勒走到湖滨,停在二十英尺外,假装在欣赏眼前的美景。 议会山区顶峰的发射塔。 安皇后区山坡上的住宅。 过了一会儿,他偷偷转过去看。 泰瑞莎望着湖面,下巴线条紧绷,眼神焦虑。 他问:「一切都还好吧?」 她吓了一跳,转头看他,擦擦眼睛,挤出一个可怜兮兮的微笑。 「噢,是的。只是在享受这美丽的一天。真希望公司更常举办这类活动。」 「说得对,看得我都想去学怎么驾驶帆船。」 泰瑞莎回头看了一眼其他人活动的公园。 赫斯勒也回头看。 微风中有令人愉快的啤酒香气。 他看到伊森·布尔克和凯特·威森站在和其他人有点距离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伊森比手画脚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凯特显然被他的故事或笑话逗得眉开眼笑。 赫斯勒缩短自己和泰瑞莎之间的距离。 「你并不觉得好玩,是不是?」 她摇摇头。 赫斯勒说:「参加这些公司活动对家人来说一定很怪。我的探员们每天都会碰面。说不定相处的时间比和配偶一起还要长。结果反而让你到这里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泰瑞莎微笑。「真是一语中的。」 她开始扯些别的话题,但没说两句又停了下来。 「怎么了?」赫斯勒问,往她的方向再跨进一步。他可以闻到她润丝精的香味,或者那天早上她洗澡时用的沭浴乳的味道。 泰瑞莎的双眸清澈透绿,望着它们,一股电流从他的眼睛,流窜到他的胃。一时之间,他心中充斥着晕眩、兴奋、害怕和充满活力等各种不同情绪。 非常强烈。 「我应该担心吗?」她问。 第206页 「担心?」 她压低声音。「关于他们。伊森和……」仿佛她根本不想说出这个字,仿佛说了它会让她嘴巴不舒服一整天似的。「凯特。」 「担心什么?」 他知道答案。他只是想听她亲口承认。 「他们一起办案已经……多久了?四个多月了吧?」她问。 「对,差不多。」 「那种关系应该很密切吧?合作伙伴?」 「有可能。两个人一起工作,通常时间很长,必须要全心全意信赖对方。」 「所以,她就像他工作上的老婆。」 赫斯勒说:「如果你要我举出手下哪组探员的关系不密切,我还真说不出来。这份工作的性质确实会将两个人推在一起。」 「只是……很难想像。」泰瑞莎说。 「我可以理解。」 「所以你不认为……」 「我个人没有看到任何事让我怀疑伊森对你不忠。他是个幸运的男人。我希望你知道这点。」 泰瑞莎嘆了一口气,将脸埋在双手里。 「出了什么事吗?」他问。 「我不应该——」 「不,没关系的,告诉我。」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泰瑞莎问。 「你说。」 「不要告诉伊森我们谈过。我们没那么熟,亚当,可是我真的不是一个会吃醋的人。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什么都不会说。」赫斯勒微笑。「而且你也应该晓得,我非常擅长保密。毕竟,我的职称上就明白地写着『秘密。这两个字啊!」 泰瑞莎对他微笑。他差点就要昏倒了,知道接下来好几天,自己会一直重温这个画面。 「谢谢你。」她说,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两秒钟。 他真希望时间可以暂停一整年。 「我可以待在这里。」他建议,「再陪你一会儿……」 「噢,不,不用了。你还得回去主持野餐派对。而我则需要告诉自己当个成熟的女人。不管如何,谢谢你的提议。」 泰瑞莎开始走下草地斜坡。赫斯勒目送她离开。为什么他对这个女人如此倾心?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老实说,他们根本不熟,交谈过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 当她送东西来办公室给伊森时。 在音乐会偶然相遇。 一次布尔克家办烧烤派对,顺便邀请了他。 赫斯勒未婚,从高中之后就没谈过恋爱。但是在这一刻,当他站在联合湖湖畔看着泰瑞莎走到伊森身旁,伸手环住他的腰时,他没来由地感到嫉妒,仿佛他正在看着一个属于自己的女人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伊森 他将cj-5吉普车撞向伪装成岩石的隧道大门。一片金属撞向挡风玻璃,在中心划出一道长长的树枝状裂缝。 伊森本来以为可能会有一队碧尔雀的人正等着他,可是隧道里一片空旷,什么都没有。 他将手排档换成三档, 以时速三十五英里开上陡坡。这辆老爷车最快也只能这样。 顶灯从头上流泻而过。 水珠不时从岩石滴落在裂开的挡风玻璃上。 每驶过一个弯,他就预期会看到路障和一排拿着机枪等着要扫射他的碧尔雀手下。 但是,话说回来,他的手下到现在可能都还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监视中心和碧尔雀的办公室是基地里唯一看得到监视器画面的两个地方。 监视小组工程师可能被下令封口、关起来、贿赂,甚至被杀害。碧尔雀的手下毫无疑问地对他有种近乎虔诚的崇拜,可是伊森相信在知道他刚谋杀了最后一群人类之后,并不是所有工作人员都还会继续站在碧尔雀那边。 他竖起耳朵。 他愈来愈接近,可是仍然没有看到任何抵抗。 要是他非赌不可,他会猜碧尔雀在确定松林镇所有居民都死光之后,再告诉他的手下那是个不幸的意外。通电围墙坏了。没有办法挽回。 他可以看到进入超级基地长长的椭圆形隧道开口,于是慢慢松开油门。 车子驶进方舟大山洞,吉普车停下。 把排挡杆压进第一档。 熄掉引擎。 他从地板捡起沙漠之鹰,将金属片往后拉,让它看起来好像装满子弹的样子。他再一次检查自己的口袋,只找到两盒十二口径的子弹和他向来随身携带的瑞士刀。 打开车门,他站到岩石地板上。方舟里静悄悄的,只有从亮着蓝光的生命中止室发出气体排放的嘶嘶声。 伊森拉下皮衣拉链,将它扔在吉普车上,把虚张声势的沙漠之鹰插在他沾满泥泞、血渍斑斑的牛仔裤前侧口袋。 在他走向通往一楼建筑的厚重玻璃对门时,他才想到自己没有钥匙卡。 门上的摄影机对着他。 你正在看我吗? 你一定知道我来了。 一个声音说:「把双手放在头上,手指交握。」 伊森举起双手,慢慢转身。 一个头绑绷带、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站在离大圆筒贮藏槽五十英尺处,拿着一把ar-15半自动步枪指着伊森。 「嗨,马可斯。」伊森说。 年轻人走向他,在头顶球状灯的照耀,看起来愤怒至极。公平一点来说,他确实有权生气。毕竟上次伊森和他碰面时,用手枪重击了他的脑袋。 第207页 「碧尔雀先生知道你会来。」马可斯说。 「他告诉你的,是吗?」 「他告诉我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他也叫我开枪杀了你。所以——」 「松林镇的居民正在死去,马可斯。女人。小孩。」 马可斯已经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半。伊森看得出来他眼中的怒火高涨,他的确有可能随时都会扣下扳机。 伊森身后的玻璃门开了。他往后看,看到一个拿着手枪的金髮大个头。伊森记得他在太平间见过他。艾莉莎的朋友,碧尔雀的警卫队长亚伦。 伊森看着马可斯。他已经将枪抵住肩窝,准备要开枪了。 伊森对亚伦说:「你也收到『看到伊森就开枪』的命令吗?」 「没错。」 「泰德在哪里?」 「不知道。」 「你也许会想先听我把话说完。」伊森说。 马可斯愈走愈近。亚伦的枪口指着伊森的脸,伸手将沙漠之鹰从伊森口袋取出来,扔在地上。 「你们不知道外头出了什么事。」伊森说,「你们都不知道。大多数的镇民都被屠杀了。」 「就是因为你。」马可斯咆哮。 「昨晚,碧尔雀关掉通电围墙的电流,打开铁网门。他让一大群畸人进城屠杀。」 「胡扯。」亚伦说。 「他在说谎。」马可斯说,「为什么我们要浪费时间去听——」 伊森说:「我想给你看个东西。我现在要慢慢把手伸进我的口袋里——」 亚伦说:「如果你敢那么做,我对天发誓那会是你所做的最后一个动作。」 「你已经拿走我的武器了。」 马可斯说:「亚伦,我们接到了命令。我建议——」 「闭上你的鸟嘴。」伊森说,「让成年人好好交谈。」他将视线移回亚伦身上。「记得我们在停尸间时,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我要你查出是谁杀了艾莉莎。」 「没错。」 亚伦的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伊森。 「我查出了是谁杀了她。」伊森说。 亚伦的下巴线条紧绷。 「是你的老闆。还有潘蜜拉。」 亚伦说:「你来这里做出这么严重的指控,你最好能够——」 「证明它?」伊森指着他的口袋。「可以吗?」 「慢慢地拿。」 伊森把手伸进去,手指在里头摸索。他拿出记忆卡,把那一小块正方形的闪亮金属片举高,「碧尔雀和潘蜜拉杀了艾莉莎。但是,他们还先折磨拷问她。监视小组的组长把这个交给我。全记录在里头。」亚伦的枪口继续指着伊森,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他的想法。「亚伦,我想问你……」伊森说,「如果我告诉你的是真的,你还能继续效忠碧尔雀吗?」 「他在挑拨你。」马可斯咆哮。 「只有一个办法。」伊森说,「你看一下这个,又会有什么损失?亚伦?除非你其实并不想知道真相。」 透过玻璃门,伊森看到另一个全副武装的男人飞快跑下走廊。 他穿着一身黑衣,佩戴远距离电击武器、手枪、机枪,非常强壮。他接近玻璃门时,看到伊森,立刻擧起武器。亚伦突然用右手臂扣住伊森的脖子,将手枪抵住伊森的太阳穴。 玻璃门「咻!」一声滑开。 亚伦说:「我抓住他了。站开。」 「杀了他!」马可斯大叫。「你接到的命令是杀了他。」 刚到的人问,「亚伦,你在做什么?」 「你不会想射杀这个人的,麦司汀。现在还不行。」 「我想或者不想和整件事该怎么做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一点你比我们都还清楚。」 亚伦将伊森拉得更近, 「警长说小镇被畸人袭击,是老闆打开铁网门让它们进来的。他还说碧尔雀先生和潘蜜拉是谋杀艾莉莎的兇手。」 「说是一回事。」麦司汀说,「证明是另一回事。」 伊森举起手上的记忆卡。 「他说记忆卡里有艾莉莎死时的录影画面。」 「那又怎么样?」马可斯说。 亚伦瞪了年轻人一眼。「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小伙子?你的意思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你觉得碧尔雀先生杀人,杀自己的女儿,还试图嫁祸给其他人,这样没什么关系吗?你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吗?」 「他是老闆。」马可斯说,「如果他真的做了那样的事,我相信他一定有——」 「他不是上帝。对不对?」 突然间一阵嗥叫从隧道传来,在方舟里迴荡。 亚伦放开伊森,问:「那是什么鬼东西?」 「听起来像是有畸人找到隧道的入口了。」伊森说,「我的车把隧道入口的大门撞破了。」他看着麦司汀的装备。 亚偷看着麦斯汀的武器说:「你有比ar-15半自动步枪还厉害的武器吗?」 麦司汀说:「一管m230机炮。」 「使用三十厘米口径链式爆破弹吗?」伊森问。 「没错。」 亚伦说:「麦司汀、马可斯,去拿单管炮。把每个人都叫起来。整个警卫队。」 「你要怎么处置他?」马可斯问,用他的下巴指了指伊森的方向。 「他和我要上去监视中心看看他手里的东西。」 第208页 「我们收到的命令是杀了他,」马可斯说,一边举起手上的枪。 亚伦向马可斯跨了一步,让ar-15的枪管抵住他的胸骨。 「你可不可以不要用枪指着我,小伙子?」 马可斯放低他的半自动步枪。 「你和麦司汀负责确保我们不会被生吃,我要去查证警长所说发生在我朋友身上的事。如果他的话有一丝虚假,我会当场毙了他。你们没有其他问题吧?」 泰瑞莎 「你就快到了!」泰瑞莎小声说。 班恩将他的鞋放进下一个踩脚处。 徘徊者的山洞传来的哭喊尖叫仍清晰可闻。他们原先走的险径愈来愈小,终至消失,现在他们贴在五十度的斜坡往下爬。目前为止,花岗岩上足量的凸出处和踩脚点救了他们的命,可是泰瑞莎没有办法忽视还有两百英尺在等着,只要一步踏错,就会粉身碎骨,她的儿子和她一起攀在岩墙上的事实沉重到让她难以承受。 如果班恩掉下去,她会跟着往下跳。 不过到目前为止,班恩都用心听她指示,以十二岁的体力拼命努力,也做得很好。 班恩站上泰瑞莎过去几分钟里等着他的石块。只是一个凸出的岩块,无法通往任何地方,但是至少面积够大,足够让两个人同时休息,而不用绝望地吊在空中。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是他们也完成了不少,松树顶端距离他们不过二十英尺。 一声悽厉的惨叫从远方的隧道口传出。 「不要去想。」泰瑞莎说,「不要想像他们的情形。将注意力集中在你正在做的事,班恩。专心在小心、安全地往下爬。」 「山洞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死。」他说。 「班恩——」 「如果我们没发现那个狭径——」 「可是我发现了。所以,我们很快就会爬下这个峭壁,找到你爸爸。」 「你害怕吗?」他问。 「我当然怕。」 「我也是。」 泰瑞莎摸摸儿子的脸。他的脸全是汗,又滑又冰,过量运动和阳光曝晒让他的脸红通通的。 「你觉得爸爸现在还好吗?」班恩问。 「我相信是的。」她回答,但一想到伊森,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掉。「你老爸可是个硬汉。我希望你记得这一点。」 班恩点点头,瞄了一眼下方已经快要和浓密松树阴影平行的岩壁。 「我不想要被吃掉。」他说。 「我们才不会被吃掉。我们也是硬汉。我们是硬汉家庭。」 「你才不是硬汉呢!」班恩说。 「为什么?」 「你是女人,怎么能当『汉』?」 泰瑞莎翻了翻白眼,说:「来吧!小子。我们最好继续爬。」 * * * 等他们从岩壁跳下来踩到森林柔软的地面时,已是傍晚时分。 他们在直射的阳光下攀爬了好几个小时,终于能站在凉爽的树荫下,一边让汗流浃背的身体休息,一边让眼睛适应微弱的光线。 「现在呢?」班恩问。 泰瑞莎不太确定。根据她的推测,这里离小镇边缘大约只有一英里,可是她不晓得回去松林镇是不是最安全的选择。畸人还在找食物。它们会待在有人的地方,或者至少以前有人的地方。可是,如果抛和班恩能回到镇上,他们可以躲在房子里。把自己锁在地下室。要是在森林里被畸人发现,他们躲都没地方躲。时间愈来愈晚,她可不想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里。 泰瑞莎说:「我想我们应该回镇上。」 「可是镇上不是有很多畸人吗?」 「我知道一个可以躲起来的地方。我们在那里等,直到你爸爸把事情处理好,」 泰瑞莎开始往树林里走,班恩紧紧跟在她身后。 「你为什么走得这么慢?」他问。 「因为不想踩到任何细枝。我们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如果有东西往我们的方向走,我们需要马上听到,才有时间反应,找地方藏身。」 他们继续走,在树林间游移前进。 他们再也没听到任何尖叫。不管是人的,还是非人的。 只有他们踩在松针上的脚步声,沉重的喘息,以及风吹过树梢的咻咻声。 伊森 他跟着亚伦走进玻璃对门。爬楼梯到二楼,从楼梯口转进走廊。 快走到监视中心时,亚伦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卡。 他拿着它在门上刷过,感应器亮起一个红点。 亚伦又试了一次,还是一样。 亚伦用手捶打门板。 「我是亚伦·史毕尔。开门。」 没人回答。 亚伦退后一步,对感应器开了四枪,然后用他十三号的大靴子一脚踢向门板中央, 门立刻爆开。 伊森让亚伦先进去。 房间里很暗,只有墙上的荧幕发出微光。 控制台没有人。 伊森等在门口,亚伦走向里头的房门。 他又试了一次钥匙卡:绿灯。 锁钮缩了进去。 亚伦拿着ar-15走进内室。 「没人!」他说。 伊森走进去,「你会操作这个系统吗?」 「我大概可以想办法播放记忆卡里的影片。动手吧!」 他们在控制台坐下。 第209页 亚伦将记忆卡插进一个浅槽里,伊森抬头看着荧幕墙。 只有一个是亮着的。 荧幕上,一大群人躲在教室里。受伤的几个人躺在房间中央用桌子拼装出的替代病床,邻居照顾着他们,清洁他们的伤口。他想找出凯特,可是辨认不出哪个是她。 另一个荧幕亮了起来。 画面背景是河边公园,长镜头摄影下的空地。一个男人沿河跛行。 伊森说:「看!亚伦。」 荧幕上的男人开始跑步。他的姿势怪异、一跛一跛的样子,应该是受了伤。 三只畸人从荧幕左侧快速进入画面,而那个男人则消失在右侧。 另一个新荧幕亮起,这次是伊森住的第六街的长镜头。男人从空地跑向马路,畸人跟在后头追。四个物体从右上角往摄影机的方向移动。 它们在伊森家门前扑倒他,杀了他。 伊森觉得很想吐,而且怒火中烧。 「我今天早上就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他说。 「为什么?」 「刚才你见到的那个麦司汀,他的职位是狙击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他都待在山顶的眺望塔上,负责守卫小镇和山谷,只要有任何畸人靠近,他就直接开枪射杀。今天早上我在餐厅里看到他,可是他其实应该在塔上。他告诉我是碧尔雀叫他下来的。没给他任何理由。很怪。尤其今天的天气又是这么晴空万里。」 「这样,麦司汀才不会看到他老闆对镇上无辜的人们做了什么事。」 「它们什么时候越过围墙的?」亚偷闲。 「昨晚。没人告诉你吗?」 「我完全不晓得。」 再一个新荧幕亮起。 「那是记忆卡档案的荧幕吗?」伊森问。 「没错。你看过了吗?」 「我看过了。」 「然后呢?」 「你看过之后,它会一直刻在你脑子里。你没办法忘掉它。」 亚伦播放档案。 摄影机藏在太平间天花板的角落。画面里有碧尔雀。潘蜜拉。以及艾莉莎。年轻女人被厚皮带绑在验尸桌上。 「没有声音?」亚伦问。 「那是一件好事。」 艾莉莎在尖叫,她的头离开桌面,身上的每股肌肉都拉得紧紧的。 潘蜜拉出现,一把抓住艾莉莎的头髮,把她的头往下拉向金属桌面。 当大卫·碧尔雀走近,将一把小刀放在金属架上,爬上桌面时,伊森转头不再往下看。 他看过一次了,不需要再看一次来折磨自己。 亚伦说:「我的老天啊!」 他停下影片,从控制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伊森问。 「你觉得呢?」他走向房门。 「等一下。」 「为什么?」亚伦回头瞄他一眼。如果只看他的脸,你绝对猜不到他刚看过什么。他的北欧脸孔如同冬季天空般一片空白。 「现在,松林镇的人们需要你。」伊森说。 「如果你不反对,我想先去杀了他。」 「你没有想清楚。」 「他杀了自己的女儿!」 「他已经完了。」伊森说,「死定了。可是他有一些我们需要的资讯。去动员你的手下。派一组人去关上铁网门,重新启动通电围墙。我会去找碧尔雀。」 「你会去找碧尔雀?」 伊森站起来。「没错。」 亚伦掏出他的钥匙卡,将它丢在地上,说:「你会需要这个。」 一支钥匙跟着掉在卡片旁。 「还有那个。控制电梯的。既然如此……」他从肩上枪套拉出一把格洛克手枪,握住枪管,递给伊森。伊森接过来时,亚伦说:「如果下一次我们见面时,你坦白说你一时冲动对那个败类的肚子开了一枪,看着他慢慢流血而死,我完全可以谅解。」 「艾莉莎的事,我很遗憾。」 亚伦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伊森弯腰从地板上捡起钥匙和塑胶卡。 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 他爬下楼梯,半路时,他听到了。 听到一个他在战争时太常听到的噪音。 他们在用机炮射击,听起来就像是死神在打鼓。 等到他走到一楼时,声音听起来好不真实。人们听到之后应该会离开电脑、离开宿舍,出来探个究竟吧? 他将钥匙卡刷过两扇没有记号的门的感应器。 门开了。 他踏进一个小小的电梯,将钥匙插进控制键上的锁,转动它。 上头唯一的一个灯闪了起来。 他压下它,门关上,机炮的声音开始愈来愈远、愈来愈小。 伊森可以感觉到耳压改变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着他的妻儿。担忧宛如一朵玻璃花在他腹中绽放,割得他胃都痛了。 门打开。 他走进碧尔雀的套房。 经过厨房时,他听到肉在铁板上滋滋作响。大蒜、洋葱、橄榄油的香味飘散在空中。很显然即使畸人入侵,提姆大厨还是坚守岗位,专心一意为碧尔雀的早餐摆盘。他正拿着装在甜点袋里的红色酱汁,在瓷盘上挤出复杂的花纹。 伊森走向碧尔雀办公室的通道,一边检查亚伦的格洛克手枪,很高兴看到枪管里已经有一顋子弹。 第210页 他没有敲门,直接拉开碧尔雀办公室的房门,昂首阔步走进去。 碧尔雀坐在面对着荧幕墙的其中一张沙发上,两脚搁在一张洋槐咖啡桌上,一手拿着摇控器,一手拿着一瓶琥珀色的老酒。 荧幕墙左半部播放的是松林镇的监视画面。 右半部则是基地内部的监视画面。 伊森走向沙发,在他身旁坐下。他可以扭断碧尔雀的脖子。赤手空拳打死他。掐死他。唯一阻止他这么做的不过是因为他觉得这个男人的死应该属于松林镇居民。他不能擅自把它偷走。在碧尔雀让他们经歷过这么多痛苦之后,他不能。 碧尔雀转头,他脸上的伤口还渗着血。 「你和谁打架了?」伊森问。 「今天早上,我不得不送走泰德。」 伊森感到怒火窜升。 碧尔雀浑身酒味。他穿着黑色丝缎睡袍,衣衫不整地擧起酒瓶以动作询问伊森要不要来一杯。 「不用了,谢谢。」 伊森看到其中一个荧幕上出现机炮在隧道口扫射畸人的强大连续火光。 另一个荧幕则显示大街上的畸人懒洋洋吃着它们前一晚杀死、还没吃完的人,肚子饱得鼓了起来。 「真是个壮观的结束啊!」碧尔雀说。 「除了你之外,没有什么东西会结束。」 「我不怪你。」碧尔雀说。 「怪我?怪我什么?」 「你的羡慕。」 「你到底认为我在羡慕什么?」 「当然是我。坐在那张大桌子后的感觉。还有……创造这一切的感觉,」 「你认为是因为这样?我想要你的位子?」 「我知道你真心相信这是关于将真相和自由还给镇民,可是,事实上,伊森,世界上没有任何事像权力一样吸引人。杀戮的权力。给予的权力。」他对着荧幕挥了挥手。「控制生命的权力。让别人活得更好或更糟的权力。如果真的有上帝存在,我相信我知道祂的感觉。人们要求知道他们无法承担的真相。即使他们享受祂提供的安全环境,却还是恨祂。我觉得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上帝会选择离开,而丢下这个世界让它毁灭自己。」碧尔雀微笑。「以后你也会懂的,伊森。等你坐在那个位子一段时间之后。你就会明白山谷里的人,和你我不同。他们无法承受你昨晚告诉他们的真相。你等着看好了。」 「也许是,也许不是。无论如何,他们都有权知道真相。」 「我没说它很完美,甚至连公平都称不上。可是在你来之前,伊森,它运作良好。我保护这些人,他们则过着从各方面来说已经最近乎正常的生活。我给了他们一个美丽的小镇,还有相信一切如常的机会。」 碧尔雀举起酒瓶,对口就喝。 「你最致命的问题,伊森,是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你以为他们都有你的勇气、你的畏惧、你的意志。你和我虽然外表和其他人一样,但我们其实是异类。连我手下的工作人员,心理上都还会挣扎。可是你和我不会。我们知道真相。我们不怕坦率面对。唯一的不同在于,我老早知道这个事实,但是你却必须牺牲了这么多人命,才痛苦而缓慢地认清它。可是将来有一天,你会记得这段对话,伊森。你会明白为什么我做出这些事。」 「我怎样都不可能明白为什么你要切断通电围墙的电流。为什么你要谋杀你的女儿。」 「等到你统治得够久了,就会明白了。」 「我并不打算统治这里。」 「不打算?」碧尔雀大笑。「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普利茅斯岩【※plymouth rock,英国清教徒《五月花号》登陆美国的地方。】吗?你要起草宪法吗?开始民主统治吗?通电围墙外的世界是非常残酷的。这个镇需要强人领导。」 「为什么你要切断通电围墙的电流?大卫?」 老人啜饮他的威士忌。 「没有我,这个世界根本不会有我们这支物种存在。因为我一个人,我们才能在这里。我的钱、我的天才、我的远见。是我给了他们一切,」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你也可以说我创造了他们。还有你。而你居然有胆子问——」 「为什么?」 碧尔雀的双眼突然间燃烧着明显的怒火。 「当我发现人类基因即将崩溃时,他们在哪儿?当我发现人类再过几世代就会灭亡时,他们在哪儿?当我建造一千个生命中止柜时,他们在哪儿?当我挖掘一条直通山里的隧道、在五百万立方英尺的『方舟』里储存物资来重建地球上最后一个小镇时,他们在哪儿?既然我们说到这件事,伊森……那个时候,你在什么鸟地方?」 碧尔雀全身因愤怒而剧烈发抖。 「当我从生命中止復生,带着手下出去,发现世界已经被畸人占领时,你在场吗?当我走在大街看着我的部属组装建筑、铺设柏油时,你在场吗?那天早上,我叫生命中止小组的组长进来我的办公室,告诉他让你復生,让你可以回到妻儿身边时,你在场吗?我给了你这一次的生命,伊森。你和山谷里的每个人、这座山里的每个人。」 「为什么?」 他咆哮:「因为我可以。因为我是他们天杀的创造者,而被创造的东西没有权力质疑他们的创造者。既然是我让他们可以唿吸的,那么我就能在任何时候取回。」 第211页 伊森抬头看着荧幕墙。它们即时转播着山洞里的一片混乱。机炮已经没有弹药,警卫队的人只能用ar-15半自动步枪抵抗。畸人一步步逼近,他们一步步后退。 「其实我用不着放你进来。我可以直接锁上电梯。你打算拿我怎么办?」碧尔雀静静地问。 「这要由那些你试图谋杀的人来决定。」 泪水顿时涌上碧尔雀的眼睛。 仿佛在那一瞬间,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 他转头望向他的大桌子。 望向荧幕墙。 他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变得沙哑。 「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他说,然后眨眨眼,小小的黑眼睛顿时又硬了起来,像水一下子结成冰似的。 突然问,碧尔雀拿着战斗短刀瞄准伊森的腹部冲过去。 伊森打歪碧尔雀的手腕,刀锋从他侧身擦过。 他站起来,对碧尔雀的脸挥出一个毫不留情的左勾拳,打裂了他的颧骨,力道大到将他整个人打下沙发,头颅直接撞上咖啡桌的边缘。 碧尔雀仰躺着不停发抖,刀子从他手上掉了下来,「喀达」一声落在深色的硬木地板上。 第七部 赫斯勒 特情局 华盛顿州,西雅图 一千八百一十四年前 赫斯勒走进他在哥伦比亚中心的转角大办公室,很高兴看到伊森·布尔克已经坐在他的大桌子前等着。根据他的手錶,他迟到了五分钟。布尔克大概早到了五分钟。换句话说,他已经等了至少十分钟了。 很好。 「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赫斯勒一边说,一边绕过他的探员身边。 「没关系。」 「我猜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我将你抽离埃弗里特的案子吧?」 「我们已经快要逮捕到犯人了。」 「那很好,可是我有一件更紧急的事需要你帮忙。」 赫斯勒坐下,隔着桌子打量伊森。他今天穿的不是寻常的黑西装。为了跟监,他穿着灰色连身工作服,肩膀上湿了一大块,显然是今早的雨水溅湿的。他可以隐约看到伊森身体左侧隐约的枪套轮廓。 赫斯勒突然想到,他其实还来得及踩煞车。在话离开嘴巴之前,他还没有真正犯下任何罪行。 他在司法界工作这么多年,常常在侦讯犯人时听到位于对错之间、似是而非的灰色地带。他们为了家人不得不偷窃。他们只想做一次就好。还有他最喜欢的一种说法:他们不知道自己犯了法,直到发现自己深陷敌营,完全无法抽身。 可是,当赫斯勒坐在桌子这一侧,还在守法的这一边时,所有关于是非对错之间灰色地带的猜溯感觉全像在放屁。 他认为他必须做出的选择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送伊森去出这个任务,那么他就越过了那条线。永远。 再也不能回头。 如果从这个大阴谋里抽身,让伊森回去做埃弗里特的案子,那么他还是一个只差一点就做了坏事的好人。 没什么好犹豫的。从他的角度来看,根本没有什么灰色地带。 「长官?」伊森唤他。 赫斯勒想着几年前在公司野餐会上遇到的泰瑞莎。想着和凯特打情骂俏、让他太太独自一个人在联合湖畔哭泣的伊森。 去年凯特突然申请转调到爱达荷州博伊西时,泰瑞莎对凯特和伊森的担心终于成真。伊森和他的搭档一起欺骗了泰瑞莎,更糟的是,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羞辱了他的太太,而像泰瑞莎这样的女人不该被如此糟踏。 「亚当?」伊森又唤他一次。 赫斯勒听着雨滴敲打在他身后窗户的声音,嘆了一口气。 他说:「凯特·威森失踪了。」 伊森在椅子上倾身。「多久了?」 「四天。」 「她是在出勤时失踪的吗?」 「她的伙伴也一起失踪了。一个姓依凡斯的傢伙。你和凯特……关系很特别,是吧?」 伊森不上钩,只是紧张地瞪着他。 「嗯,我只是想,你应该会想去出这个任务,寻找你的前任搭档。」 伊森站起来。 「博伊西分部会将案件内情用电子邮件传给你。」赫斯勒说,「我们帮你订了明早出发的第一班飞机。你会和史塔宁斯探员在博伊西分部碰面,然后两个人一起到凯特最后回报的地方。」 「那是哪里?」 「一个叫『松林镇』的小镇。」 赫斯勒看着伊森离开。 他真的做了。 让事情开始运转了。 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他不觉得后悔,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焦虑。 如果硬要说他有什么感觉,大概是松了一口气。 他让椅子旋转,看着窗外西雅图市中心隐约浮现的灰色轮廓,还有打在玻璃上滑落的雨滴。 他可以从三十一楼的办公室看到泰瑞莎在当法务助理的事务所。想像她坐在毫无生气的小隔问、为律师的口述打字。 他还不知道过程会是如何,可是他知道自己有一天能拥有她。他会爱她,就像她生来应该被疼爱的那样。难以解释的,这成了他人生中最大的谜团,她变成了他世界中最重要的事。 他打开预付卡手机,按下拨号键。 第212页 大卫·碧尔雀接起来,「餵?」 「是我。」赫斯勒说。 「我才在想什么时候会接到你的电话呢!」 「他明天就会到你那里去。」 「我们会准备好的。」 赫斯勒关上手机,拔掉电池,将电话折成两截,塞进垃圾桶底部昨日午餐的保丽龙盒里。 泰瑞莎 泰瑞莎和班恩走出森林时,太阳刚好从远远的山峰之间落下。 她小声对儿子说:「在这里等着。」 泰瑞莎蹲下,爬过灌木树丛,干枯的叶子在她的膝盖下发出惊人的噪音。 她透过树枝,从灌木边缘往外窥伺。 他们穿越小镇北方的整座森林,已经走到松林镇的边缘。擧目所见全是空旷的街道和黑漆漆的房子。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转头看着班恩,挥手示意他过来。 他窸窸窣窣地爬过枯叶,蹲在她旁边。 她把嘴巴贴在他的耳朵上,对他耳语:「我们要越过十个街区。」 「我们要去哪里?」 「警长办公室。」 「用跑的?还是用走的?」 「用跑的。」泰瑞莎小声说,「先深唿吸几次,让你的肺充满空气。」 她和班恩用力吸满了氧气。 「准备好了吗?」她问。 「准备好了。」 泰瑞莎从树丛爬出来,站直身子,然后转向班恩,拉他也站起来。他们站在一栋维多利亚楼房的后院。她认得这里。三个月前,她把这栋房子卖给了一对怀孕的年轻夫妻,因为他们在镇上循规蹈矩,表现良好,所以得到一栋更大、更好的房子当奖励。 不知道他们在过去二十四小时的人间炼狱里,面对的又是什么样的命运? 泰瑞莎沿着分隔后院的围墙慢跑,班恩跑在她身边。 他们跑到恻院,然后前院,泰瑞莎放慢脚步,给自己一点时间观察他们置身的新环境。 现在她可以直接看到第一大道。 马路中央躺了几具被吃了一半的尸体。她算了算,至少有五个人。可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静。 她加快速度。 松林镇大多数的房子前院都被白色矮栏杆封住,所以她和班恩只能沿着人行道跑。 山谷里愈来愈暗。 太阳下山后,感觉夜晚总是来得特别快。而且现在整个山谷都没有电,所以今晚也会是一片漆黑。 他们过上了躺在人行道上的第一具尸体。 泰瑞莎转头对班恩说:「不要看,亲爱的。」 可是她却没有听从自己的忠告。 还好它的内脏已经几乎被吃光了,所以看起来不太像个人,只像一堆骨头和内脏被扔在地上。一只秃鹰站在胸骨上,正在享用大餐。 他们来到第一大道和第十一街的交叉路口。 泰瑞莎可以看到远远的警长办公室前的那排高大松树的顶端。 「快到了。」她说,「只剩一个半街区了。」 「我好累。」 「我也是,可是我们要赶快跑。」 在第一大道和第十三街的交叉口,班恩小声唤她:「妈!」 「怎么了?」 「看!」 泰瑞莎回头看。 三个街区外,两个灰色的形体正四肢着地从第十三街朝他们奔来。 「快跑!」泰瑞莎尖叫。 他们拼命快跑,紧急分泌的肾上腺素给了他们额外的力量和速度。她跳过边石,跑过修剪整齐的绿地,朝警长办公室入口狂奔。 进到建筑物后,泰瑞莎停下来,透过玻璃门看着外头的街道。 「它们看到我们进来了吗?」班恩问。 第一只全速跑到叉路的畸人完全没有迟疑地转弯,朝着警长办公室直直追来。 「快走!」泰瑞莎转身,冲过接待室。 离入口愈远,光线愈暗。 如果不是走廊末端的一扇门开着,让黄昏的微光稍微透了一点进来,通往伊森办公室的主要通道大概会黑到什么都看不见。 泰瑞莎跑向它。 进了门后,她转弯跑进伊森的办公室,看到放枪的柜子门被拉开,弹药散了一地,桌子后还留了好几把步枪。 枪柜下方也被拉开。 她伸手进去,取出一只大手枪,对着墙扣下扳机。不行。如果不是保险关上了,就是它里头没子弹。也可能两者皆是。 「快一点,妈!」 她抓起左轮枪,可是它是空的,而且就算她能找到正确的子弹,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打开上膛。她蹲在枪柜前面,脚下的地板至少散了一打以上不同尺寸的子弹。 「妈,你在做什么?」班恩问。 这样不行。他们没有时间了。虽然她嫁了一个特情局探员,但是对武器火药其实一无所知。 「新计划。」她说。 「什么?」 她用力拉开伊森的书桌抽屉。一定还在吧?在他刚当上警长的那星期,伊森带她参观这个地方,还将她锁进唯一的一个铁牢里,然后晃着挂钥匙的大铁环,一边懒洋洋地假笑:「除非你可以想到贿赂警长的办法,否则看来你就要在牢里过一夜了,布尔克太太。」 她看着他将钥匙放回这张桌子的中间抽屉。现在她将手伸到里头,手指绝望地搜索着。 找到了。 第213页 她感觉手指抓到了大铁环,将钥匙一把拉了出来,绕过桌子跑向班恩。 「我们该怎么办?」他问。 「跟我来!」 他们沖回走廊。 一只畸人在外头嗥叫。 「它们来了,妈!」 在经过接待室时,泰瑞莎朝入口瞄了一眼,看到两只畸人正跑过种了一排小松树的石板路,眼看着就要闯进来了。 她大叫:「赶快!班恩!」 他们转进另一侧的黑暗走道。 泰瑞莎看到通道的最底端就是松林镇里唯一的监牢。 她第一次看到它时,觉得它很像《安迪·葛菲斯秀》【※the andy griffith show,一九六〇年代的电视喜剧影集,主角是个小镇警长。】里的布景,这些和地面垂直的铁桿甚至称得上古朴有趣。里头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像周末时烂醉的酒鬼会被丢进去过夜的地方。 现在,这个监牢却成了他们的救生艇。 通道尾端挑高,愈来愈暗的傍晚光线从天窗斜斜射入。 畸人撞破入口处的玻璃门进来了。泰瑞莎来不及停下脚步,直接勐撞上牢笼铁桿。 她抓紧钥匙,将它插进大锁里。 在他们身后的通道,长爪子「扣!扣!扣!」地敲击地面。 其中一只畸人扬首嘶吼。 锁开了。 泰瑞莎打开门,大叫:「进去!」 班恩冲进牢里。第一只畸人同一秒从走廊冲进来。 她一闪而入,用力拉上门,只比那只畸人撞上铁桿快了半秒钟。 班恩尖叫。 第一只畸人从地板上起身,第二只则慢慢爬出走道。 这是泰瑞莎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畸人。 刚撞上铁桿的第一只畸人体型庞大,浑身是血。 它沾满鲜血的皮肤散发出死亡的气味。 班恩的背抵着墙,眼睛睁得大大的,脚下积聚愈来愈大的一滩液体。 「它们会进来吃掉我们吗?」他问。 「我想不会。」 「你确定吗?」 「不确定。」 当第二只畸人撞上铁桿时,整个牢笼都在晃动。 泰瑞莎紧紧抱住班恩,无助地看着第一只畸人将它五英尺半的身躯拉高站直。 它歪着头,从铁桿缝中打量他们,混浊的眼睛眨着、想着、思索着。 「它胸膛里在动的那个是什么东西?」泰瑞莎小声地问。 「妈,那是它的心脏。」 「你怎么——」噢对了,班恩一定在学校学过。 它的心脏跳得很快,在层层皮肤下看起来有点模煳,像是透过几英寸厚的冰块观察它似的。 这只畸人的腿很短。它站直身体时,手直接垂到地板上。它将右手臂伸进缝隙,手臂虽瘦,却满是肌肉,而且超过四英尺长,泰瑞莎惊恐地看着黑色的长爪子刮过监牢的地板。 「走开!」她尖叫。 另一只畸人走到牢笼侧面,同样把手伸进来。它的左手足足有五英尺长,当它的一只长爪划过班恩的鞋子时,泰瑞莎重重地在它的掌心上踩了一脚。 畸人大吼。 泰瑞莎将班恩拉到离铁桿最远的角落,两个人爬上金属床架。 「我们要死了吗?妈妈?」 「不会的。」 三只畸人从走道冲出来,咬牙咧齿地嗥叫恫吓。后头还有更多它们的同伴,房间里的声浪愈来愈大。 很快的,铁桿缝隙里有十五只手臂伸进来,愈来愈多畸人缩起身体勐撞铁桿, 泰瑞莎躺在光秃秃的床垫上,两只手紧紧抱住班恩。 天窗透进来的光线从蓝色转成紫色,房间里愈来愈暗。 她把嘴唇压在班恩的耳朵上.在怪物的喧譁声中说:「想像你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空。」 班恩缩在她的怀里发抖,房里的畸人数目却不减反增。 怪物们不断摇晃铁桿、撞击牢笼、将可怕的长手臂伸进去,可是泰瑞莎只是动也不动地瞪着天窗。 在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前,她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监牢外的房间里挤满了畸人,其中一只蹲在大锁前,正将长爪插进钥匙孔里。 房间里的气味像是座开放式的坟墓。听起来仿佛置身地狱。突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松林镇的夜晚来临了。 黑暗中,就只剩下他们,被数不清的怪物包围。 伊森 伊森搭电梯出了碧尔雀的住处,回到一楼走廊。电梯门一开,他立刻闻到空气中的火药味,但距离很远,而机炮的声音却已经不见了。 他朝着末端的玻璃门走,在跨进方舟时,拔出亚伦给他的手枪。 碧尔雀大部分的手下似乎都下来观看到底出了什么事。超过一百个人惊恐又毫无头绪地在里头乱转。 从这里听,枪声响亮许多。爆炸声显然是从贯穿山腰通往松林镇的隧道深处发出。 到处都是畸人的尸体, 隧道里的畸人数目庞大。 山洞里也有四、五十只。 鲜血在地面的石块间奔流。 生命中止室的入口前排了一列白布盖住的尸体。一共五具。 火药的味道浓烈呛鼻。 亚伦跑出隧道。 伊森推开人群朝他走过去。 亚伦的脸上有血渍,他的右臂有道伊森猜是被黑爪子割开的长长伤口。 第214页 ar-15半自动步枪的发射声还在隧道里迴荡。 然后传来一声尖叫。 「我们正在赶它们出去。」亚伦说,「可是畸人超过两百只。我损失了几个弟兄。m230的弹药已经用完。还好我们有那座机炮,否则情况会比现在更糟。碧尔雀人呢?」 「他昏倒了,被绑在他的办公室里。」 「我派个人去看守他。」亚伦的对讲机响了。他回答:「我是亚伦,完毕。」 麦司汀的声音不清不楚地从对讲机传出,他在枪声中大喊:「我们刚才把最后一批畸人赶出隧道,可是入口处的钛金属大门已经坏了。完毕!」 亚伦说:「我已经派了一辆卡车开去你那里,它载着修补用的钢片和三个工作人员,他们会把门焊死。完毕!」 「听到了。我们会守住这里的。」 伊森说:「你不能封死那个入口。我们还要出去救山谷里的人。我的老婆小孩都还在外头。」 「我们会去救他们,可是在那之前,需要重新分配职务,整理武器。据我所知,我现在损失了八个兄弟。如果要以武力杀进松林镇,最好拿出兵器库里的每一把枪,也得为那座机炮找到更多的弹药。」他的眼神严肃起来,「而且,我们也不能在晚上行动。」 「你在说什么?」 「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在我们准备好之前,天早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我们必须等到黎明才能杀进去。」 「要等到明天?」 「我们没有足够的配备可以在夜间作战。」 「你认为山谷里没有武器的镇民撑得到明天吗?我的老婆小孩——」 「在黑暗中,我们只有被宰的份,你心里很清楚。如果我们就这么冲出去,反而会失去解救那些人的唯一机会。」 「去你的!」 「你以为我不想马上杀进山谷,拿枪扫射每一只畸人吗?」 伊森走进隧道。 「你要去哪里?」亚伦在他身后喊他。 「去找我的家人。」 「你在晚上出去,百分之百会被吃掉的。现在有好几百只畸人还聚在隧道外。」 伊森在隧道里走了两步,停了下来。 「我可以想像你的心情。」亚伦说,「如果现在是我的家人在外头,你也没办法阻止我。可是你比我聪明,伊森。我相信你一定明白今晚冲出去是自杀,救不了你的家人,救不了任何人。」 该死。 他说得对。 伊森转身,挫折地重嘆了一口气。 他说:「所以松林镇的居民必须在冰冷的黑暗中再熬一夜,没有食物、没有水,还得和一大群畸人共享这个山谷。」 亚伦走向他。 伊森听到更多的枪声从隧道底端传来。 亚伦说:「我只希望这些躲过第一波攻击的倖存者会找到安全的地方等待救援。你的家人在哪里?」 「我把他们留在半山腰的大山洞里,有个上锁的大木门挡着。」 「那么他们应该很安全。」 「我没办法确定他们是不是安全。学校里躲着另一群人。」伊森说,「在地下室。八、九十个左右。我们真的不能——」 「太。危。险。了。你心里也很清楚。」 伊森点点头。「通电围墙的铁网门呢?还开着吗?不管是一千只,还是三万只畸人,只要它们想,随时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我们的山谷里?」 「我请技术组长查看了。他说我们没办法从基地内部打开通电围墙的开关。」 「为什么?」 「显然是碧尔雀破坏了内部系统。恢復围墙电力及关上铁网门的唯一方法是手动操控,」 「让我猜一猜……」 「手动操控的装置设在围墙旁。要是它容易点,就不会这么有趣了,是吧?」 「我说,不如我们派个人去吧!」伊森说,「现在。」 「山的南侧有个秘密出入口。从那里出去,离通电围墙只有四分之一英里。」 「派个技术员和两个警卫一起去。」 「好。不过,在我做这件事之前……」亚伦转头望向方舟里还搞不清状况的人群。「他们什么都还不知道。他们只是听到枪声,就跑下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来告诉他们。」伊森说。 他走向群众。 亚伦在身后对他大叫:「温和一点!」 「为什么?」 「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知道的生活方式,而现在你就要将它破坏得荡然无存了。」 泰瑞莎 她勐然惊醒,睁开双眼只见一片漆黑。 班恩翻来覆去,睡梦中嘴巴还喃喃念着:「不要,不要,不要……」 她摇醒他,轻声说:「没事,宝贝。妈咪陪着你。」 她已经好几年没对她儿子让过这种话了。上一次说这种话时,她才刚当妈妈,一边摇着小男婴睡觉,一边听着育婴室的窗户被风吹得直摇,两人都被笼罩在西雅图细雨的呢喃中。 「出了什么事?」班恩问。 「我们还在警长办公室的监牢里,可是我们没事。」 「怪物去哪儿了?」 四周安静得叫人不安。铁桿外没有任何移动的声响。 「我觉得它们已经离开了。」 「我好渴。」 「我知道,伙伴。我也是。」 第215页 「柜檯后面不是有个饮水机吗?」 「好像是。」 「也许我们可以熘出去,试着喝点——」 「喔,我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班恩。」黑暗中,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铁桿的另一侧传来。 泰瑞莎反射性地问:「是谁?」 「你不认得我的声音吗?亲爱的?你怎么能不认得?每个月的第四个星期,你总是对我倾诉所有心事,过去——」 「潘蜜拉?喔,我的天啊!你在这里做什——」 「几个小时前,我听到你们两个一边尖叫,一边逃进警长办公室,后头还跟着一大群畸人。我一直等,等到它们都走了。看到你们毫髮无伤,我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不得不说,你的反应真快,泰瑞莎,居然会想到把自己锁在里头。」 泰瑞莎本来以为视力会恢復一点,可是她仍然看不见自己举在面前的手。 潘蜜拉说:「我还是不太明白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老公抓了一只畸人展示给镇民看吗?」 「他把一切告诉大家了。畸人。监视器。这里是未来两千年后。我们是唯一剩下的人类。」 「所以他真的做了。那个干他娘的混蛋。嘿,不要用那种表情看我。」 泰瑞莎觉得一阵寒颤沿着背嵴滑落。 「这里伸手不见五指。」泰瑞莎说。 「没错。确实是。可是我可以看到你抱着班恩,满脸怒气地瞪着我坐的方向,我可不喜欢——」 「你怎么可能看得见?」 「因为我有夜视镜,泰瑞莎,而且这也不是我第一次用它们看你了。」 「她到底在说什么?妈?」 「班恩,不要——」 「班恩,我说的是我看过你爸妈在天黑后偷偷熘出你们在第六街的家。你知道那是被严格禁止的。」 「不要用这种态度对我儿子讲话——」 「不要用这种态度对一个拿着十二口径散弹枪指着你们的女人讲话。」 接下来,一片寂静。泰瑞莎试着想将画面拼凑出来——黑暗中,潘蜜拉坐在他们的牢笼前,戴着夜视镜,拿着一把散弹枪指着她和班恩。 「你拿枪指着我儿子?」泰瑞莎以冷静的语调问,可是她的声音在发抖,泄露出她内心的愤怒和恐惧。 「我还要射他呢!」 所有的气力在一瞬间全离她而去。 泰瑞莎用膝盖爬行,想要以自己的身体遮挡住班恩。 「喔,拜託。」潘蜜拉说,「我只要……」她移动,声音跟着移动。「站起来,走到监牢这一面,我就又能射中他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是我的心理医师啊?」 「我从来不是你的心理医师。」 「你在说什么?」 「真的非常可惜,泰瑞莎。我喜欢你。也喜欢我们的谈心时间。希望你知道接下来要发生在你和你儿子身上的事其实不是针对你们。你只是很不幸地嫁给那个摧毁松林镇的混蛋而已。」 「伊森没有摧毁任何东西。他只是把真相告诉大家。」 「他没有权力那么做。知道真相对意志软弱的人是非常危险的。」 「你知道,是不是?」泰瑞莎说,「从头到尾,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知道什么?松林镇的真相?我当然知道。我帮忙建立了这个镇,泰瑞莎。我从一开始就参与了。从第一天就在了。这个地方是我唯一拥有过的家,而你先生毁了它。他毁了一切。」 「伊森没有打开铁网门。他没有打开通电围墙放怪物进来。一切都是你老闆做的。」 「我的老闆,大卫·碧尔雀,创造了这个镇。每栋房子。每条马路。他亲自选择了每个居民。每个工作人员。没有他,你好几世纪以前就死了。你怎么有胆质疑这个给你生命的人。」 「潘蜜拉,求求你。我儿子和这些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心里很清楚。」 「你不懂,亲爱的。不是说你和班恩需要对伊森的行动负责。我们早就跨过那个层次了。」 「那么,你到底要什么?」泰瑞莎厩觉到眼泪在积聚,惶恐的情绪在增加。 班恩已经开始哭了起来,在她的怀里发抖,仿佛预见即将发生的事。 「到这个地步,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让你老公痛苦。就这样。」潘蜜拉说,「如果他还活着,最后他会找到这里来。你知道他将会看到什么吗?」 「你用不着这么做,潘蜜拉。」 「他会看到你们两个死了,而我坐在这里等他。在我杀他之前,我要他知道我做了什么。」 「听着——」 「我在听啊!可是开口之前,你应该先问一下自己,你真的相信你能说服我改变主意吗?」 泰瑞莎听到有个非常小的声音从接待室穿过走廊传来。 像有人踩在碎玻璃上。 她想着,拜託,请来一只畸人,请来一只畸人。 「大多数的镇民都在昨晚被杀了。」泰瑞莎说,「我不知道最后还有多少人活着。」 另一个踩到玻璃的声音。 泰瑞莎提高音量。 「可是不管你有多恨我先生,你怎么能认为杀了我们两个,对保留我们的物种是一件好事?看在老天的份上,我们就快绝种了啊!」 第216页 「哇!你说得真好,泰瑞莎。我还没想到这一点呢!」 「真的吗?」 「不,我开玩笑的,我一点都不在乎。」潘蜜拉将子弹上膛。「我答应我不会让你受太多苦。而且老实说,你应该多看看事情的光明面。至少你们两个没死在畸人的手上。这种死法,你不会有什么感觉的。嗯,你大概会有点感觉,可是应该在你真的察觉前就会结束了。」 「他还是个孩子啊!」泰瑞莎哭喊着。 「噢,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先把监牢的钥匙给我——」 弹药的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爆炸声震耳欲聋。 泰瑞莎心想,我们死了。她开枪了。 可是她还能思考。 她还能感觉她抱着孩子。 她准备好承受子弹贯穿的痛苦,可是并没发生。 有人在唿唤她的名字,她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听起来仿佛唤她的声音是从一个极深的洞穴底部传上来的。 有东西亮了一下,一朵小小的火焰在她的视野中出现,泰瑞莎不禁想,那是隧道口的光吗?我是不是死了,所以灵魂在飘向它?我的儿子跟在我身边吗? 它又亮了,只是这一次没有马上熄灭。 火焰愈来愈亮,直到她看出来正在燃料的是一小束干燥的苔藓。 它开始冒烟。她闻到烟味,看到一双手将它从地板上拿起来。火光照在一张她所见过的最脏的脸上,那一大把鬍子一定得花上好几年才长得出来。 可是那双眼睛…… 即使是在最微弱的火光中,在脏得不得了的脸庞上,她也认得出来。她差点死掉的震惊远远此不上再看到这双眼睛所受到的震撼。 那人以粗哑的声音说:「泰瑞莎,亲爱的。」 泰瑞莎放开班恩,沖向前去, 在火熄灭的那一刻,她冲到铁桿前将双手从缝隙里伸出去。 她抓住他,将他拉近。 亚当,赫斯勒的身体像个在野外好几年的人一样发臭。当她的双手从外套滑进去抱住他的腰时,可以感觉到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亚当?」 「是我,泰瑞莎。」 「天啊!」 「我不敢相信你真的在这里。」 他隔着铁桿吻她。 班恩爬下床,赶到铁桿前。 「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班恩说。 「我应该已经死了,小伙子。」赫斯勒说,「我应该死了至少一千次了。」 伊森 他站在玛姬吉普车的引擎盖上,看着聚集在方舟里的一百五十张脸。看着这个为了保存和他们一起活下来的人类而在暗地里工作了十四年的团队的感觉很是奇怪。 伊森说:「昨晚,我做了一个很艰难的选择。我将真相告诉了松林镇的全体居民。我告诉他们现在是什么年份,我也让他们亲眼看到畸人。」 群众中一个声音大喊:「你没有权力那么做。」 伊森不理他。 「我猜你们之中大概没人会贊同我的做法,而我并不感到惊讶。可是,让我们来看看你们会不会同意大卫·碧尔雀的反击。他切断通电围墙的电源,打开铁网门。至少五百只畸人在半夜杀进我们的山谷。超过一半的居民遭到屠杀。那些想办法逃过一劫的人得不到任何食物和水,甚至没有暖气,因为碧尔雀同时也切断了小镇的电力供给。」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有人大喊:「你在胡说!」 「我明白在你们之前的人生,在某个时间点,你们一定对大卫·碧尔雀非常崇拜。老实说,他确实也是个天才。没人可以否定这一点。没人可以说他不是个看得很远的先知,而且可能是歷史上野心最大的一个人。我明白你们为什么深受他的吸引。人人当然都想和这么有权力的人站在同一边,那会让你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据我所知,你们之中很多人都是在低潮时遇上了大卫·碧尔雀。他给了你们生命的目的和意义。我完全明白。可是他和住在围墙外的畸人一样都是怪物。也许更可怕也说不定。松林镇的理念对他来说,远比所有镇民重要,而且,很抱歉必须这样说,不过在他的心里,松林镇的理念也远比你们任何人都重要。」 「你们都认识艾莉莎。我听到的每句话都告诉我,在基地里,每个人都爱她。她并不贊成她爸爸所做的事。她相信松林镇的镇民不该受到全天候的监视,不该被迫杀害自己的朋友,不应该永远不知道事实。我接下来要让你们看的,一定会让你们觉得不舒服,我很抱歉,可是你们必须知道你们听命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那么才能跨过心理障碍往前走。」 伊森指着群众后方、悬挂在玻璃门上方岩壁的一百寸大荧幕。 通常它是用来显示工作时刻表资讯的。 监视组、警卫队和生命中止组由谁在轮值。 前往或返回松林镇的交通车出发时间。 是碧尔雀手下的基地内讯息系统。 但是今晚,它却要被拿来播放松林镇的创造者大卫·碧尔雀亲手谋杀自己女儿的画面。 伊森对着站在大荧幕下、泰德手下之一的工程师大叫:「可以开始了。」 泰瑞莎 烟雾缓缓上升,从靠近天花板的铁窗飘了出去。火焰在印表机用纸的助燃下,吞噬掉白朗黛书桌的四条木腿。泰瑞莎将单人床垫从金属床架上搬到地上的营水旁,班恩舒服地躺在上面。她坐在赫斯勒对面,将双手放在营火前烤着。 第217页 在铁桿的另一边,潘蜜拉的身躯瘫在水泥地上,头颅流出的血池愈积愈大。 赫斯勒说:「我看到通电围墙坏了,就赶紧进城。我先回家,可是看不到你们。我到处找,以为你和班恩已经死了。我来这里找弹药,然后听到你在苦苦哀求潘蜜拉放过你们。这和我想像的回家画面很不一样。」 「我从没想过你回家时会是什么画面。」泰瑞莎说,「他们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自己也没想过居然能活着回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镇民知道真相了。」 「全部?」 「全部。我们损失了很多人。我猜那个建立一切的人突然决定他不玩了,玩具一扔就不管了。」 「是谁将真相告诉大家的?」 「为了处决凯特和哈洛,柏林格,昨晚举行了一场狂欢会,可是警长没有处死他们,反而利用这个机会揭发了真相。」 「波普?」 「波普死了,亚当。你离开后这三年发生了很多事。现在的警长是伊森。」 「伊森也在这里?」 「差不多一个月前,他才出现在镇上。他把这里搞得天翻地覆。他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丁。」 赫斯勒凝视着火焰, 「我不知道他也在这里。」他说。 「你怎么可能知道?」 「不,我只是……伊森知道吗?」 「关于我们的事?不,我没告诉他。我的意思是,我最终还是会告诉他,可是班恩和我讨论之后,决定不急着说。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居然还能再见到你。」 赫斯勒的眼角流出泪水,在他骯脏的脸上沖刷出两条痕迹。 班恩躺在床垫上看着他。 「好像一场恶梦。」赫斯勒说。 「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回到家。我在围墙外,每天面对着飢饿和口渴,让我有勇气继续走下去的是你,只有你。想到等我回来,我们又能一起生活。」 「亚当。」 「我们住在一起的那一年……」 「别说了。」 「……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年。」 「亚当——」 「我爱你。我从未停止爱你。」 「拜託。」 赫斯勒绕着营火爬行,伸手揽住她。他看着班恩。「我像个父亲一样照顾你,不是吗?」他看着泰瑞莎。「我是你的男人。你的保护者,不是吗?」 「如果没有你,亚当,我绝对没办法在松林镇活下来,可是你要我说些什么?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然后突然间,我丈夫又出现了。」 外头传来一只畸人的嗥叫声。 赫斯勒将他的登山袋拉过来,打开,在里头翻找,拿出一本真皮封套的笔记本。他撕开塑胶袋,将那本破烂的本子翻到第一页。在火光中,他指着上头的笔迹:「当你回来的时候——而且你一定会回来的——我要热情地和你作爱,大兵,就像你刚从战场上回家。」 看到这些字,她崩溃了。 彻底崩溃。 她在赫斯勒出发前,草草写下了这些字。 「我每天看着它。」他说,「你无法想像它让我熬过了多少难关。」 她什么都看不见,眼泪流个不停,她的情绪像内出血般瞬间爆开,快到根本止不住。 「亚当,我知道你想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可是,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丈夫是不是还活着。我不知道当太阳升起时,我们是不是都还能活着。」 「我并不是在要求你预测未来。我讲的是现在。」他轻声说,「现在,你还爱我吗?」 她抬头看着纠缠的大鬍子,满是风霜的脸,深陷的眼眶。 天啊,她真的爱他。 「我从未停止爱你。」她轻声回答。 「现在,我需要听到的就这么多。」他说,「这就够我撑过今晚了。」 「我要问你一件事。」泰瑞莎说,「我们住在一起时,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关于这个镇。它是什么。还有一切的秘密。」 他看着她的双眼说:「大卫·碧尔雀来找我、告诉我他们选中我、要送我到围墙外探索之前,我知道的和你知道的一样多。」 「为什么他要送你出去?」 「去探险。去寻找除了我们之外,别的地方是不是还有人类的存在。」 「结果呢?」 「我的探险日志最后一行……」赫斯勒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是这么写的:『只有我知道怎么做才能拯救我们所有人。事实上,我还真的是全世界唯一知道要怎么解救世界的人。』」 「所以,是什么?」泰瑞莎问,「要怎么做才能拯救大家?」 「心平气和地接受。」 「接受什么?」 「接受这真的是结束的事实。这世界如今是畸人的了。」 虽然她很伤心也很震惊,这句话还是进到了她的脑子里。 泰瑞莎突然觉得好无助。 「没有任何发明可以拯救我们。」赫斯勒说,「没有东西可以让我们返回食物链的最上层。我们只有在这山谷里才能存活,我们就快灭绝了。事实就是这样。既然如此,不如优雅退场。好好品味每一天,每一个时刻。」 麦司汀 第218页 麦司汀将积雪从岩石上扫掉,坐进他的瞭望塔。因为背了太多弹药,这一次比平常多花了一个小时才爬上峰顶。 他以前也眺望过小镇,但当然从来没有对着山谷里的目标物开过枪。 他将瞄准镜对着布尔克警长越野车的残骸。 他开了三枪,来回调整了三次,才将子弹射中目标,击破副驾驶座的前轮。 松林镇街区设计成正方形,每边各长三百英尺,现在设好参考点,之后的调整就容易多了。 他扭扭脖子。 抓起枪,拉开,将用过的子弹从可以装五颗子弹的弹匣退出来。 他坐在瞄准镜后,一边扫视大街,一边将头上的耳机打开, 「我是麦司汀,就位,完毕。」 伊森·布尔克回答:「我们在隧道口。」 「听到了。即将开始第一回合。准备中。完毕。」 大街上尸体横陈。 五只畸人在「热豆子」前方马路中央大吃大嚼。 他决定先暂时不管森林和包围小镇的峭壁,将注意力集中在东西向的大道,以及南北向的街。 他每看一次,就在笔记本上写一个数目。 十一分钟后,他压下耳机上「发话」的按钮。 「麦司汀回来了,完毕。」 「请说。」伊森说。 「我看到一百零五只畸人。半数以十五到二十只为一组行动。其他的则分散在镇上各处。我没看到任何倖存者。」 伊森说:「你有二十分钟,然后我们就出发了。完毕。」 麦司汀微笑。截止期限。很好,他喜欢。 他问:「我们要打赌吗?完毕。」 「你在说什么?」 「杀掉的数目,完毕。」 「你赶快动手就是。」 麦司汀从大街的最南端开始,慢慢往北移。 射中十五发。 五发落空。 杀死十二只。 三只还没死,但一定希整自己死了,它们拖着身体在柏油路上爬行。 他往第七街移动,调整枪枝,动手。他看到一群十八只畸人睡在学校附近的马路上。他射死四只后,其他畸人发现被袭击了才仓皇醒来。它们窜逃时,他又解决了五只。 之后差不多就是这样,他必须承认,这是他和他的awm狙击步枪玩得最开心的一天了。 剩下的五分钟里,他射死三只在小镇南边马路上游走的畸人,在社区农场附近杀了两只。当警长的声音从耳机传来,他正好将子弹送进一只全速跑过医院的畸人的头颅里。 「时间到。」伊森说,「完毕。」 「四十四。」麦司汀说。 「什么?」 「你少了四十四只畸人要对付,完毕。」 「身手不错。通电围墙还好吧?」 麦司汀将猎枪转向南方,透过瞄准镜看着森林附近的围墙。 他回报:「铁网门还是关着的。你们进城之前,我可以从这里掩护你们。不过森林里就比较难说了。」 「了解。你负责当我们的眼睛。尽可能地射杀。告诉我们会过上什么情况。」 「没问题。」 麦司汀重新填好弹匣、枪膛,准备下一回合。 他用瞄准镜观察基地人口隧道处的树林和圆石区域。 「外头安全了。你们可以出发了!」他说。 伊森 他坐上军用装甲悍马的副驾驶座,开车的是亚伦。 从他这边的照后镜,可以看到金属技工正在焊死基地的入口。 悍马的车顶上,有个人握着点五〇口径的机关枪待命。 他们后头跟着两辆道奇ram重型卡车。第一辆的车斗站了两个人各拿了把泵动式散弹枪。 第二辆卡车的车斗上则固定了一管机炮。 两辆货柜车跟在卡车后。第三辆卡车殿后,车斗上载着六个全副武装的狙击手。 麦司汀的声音从伊森的耳机传出:「劝你不要从大街走。你们计划开什么路线?完毕。」 亚伦转出森林,驶上进城的路。 「从第十三街到第十五街。」伊森回答,「然后开三个街区到学校。会遇上什么东西吗?」 「你没看到前方的那傢伙吗?」 伊森眯着眼望向挡风玻璃外。 一百码外,一只畸人蹲在双黄线上,愈来愈近的引擎声吸引了它的注意力。就在它站起来时,一阵血雾从它的太阳穴爆开。 「还有几只在你的路线上游荡。」麦司汀说,「我会开始清理,完毕。」 太阳还没从峭壁后升上来,前方的山谷仍笼罩在阴暗的晨光中。 「你有没有睡一下?」亚伦问。 「你觉得呢?」 凯特 她听到「达!达!达!」的机关枪声。 每个在教室里的人都听到了。 她和史宾兹跑向房门,将挡在门后的家具搬开,然后把门框上的铁钉一根一根拔出来。 他们打开门,告诉每个人在这里等着。 冲出走廊。 爬上楼梯。 机关枪的声音愈来愈大。在射击间的空档,他们听到了另一种令人兴奋的噪音。许多辆车发出的引擎声。 凯特在出口擧起她的ar-15半自动步枪,叫史宾兹跑到门边。 他拉开门。 她跨了两步跃出门槛。 第219页 校区里的畸人全朝着驶到第十街和第五大道交叉口的车队跑去。一辆军用悍马、三辆卡车、两辆十八轮的货柜车。 一只畸人离开群体,向她冲来。 史宾兹说:「你治得了它吧?」 她让它跑近一些,距离只剩二十英尺。 「凯特?」 她扣下扳机,让三颗子弹在它胸膛排出完美的形状。它在门口前五英尺处瘫软下来。 突然间传来一阵打雷般的声响。第二辆卡车后头不断冒出橘色光芒。那支枪的体积好大,大到让她不禁觉得它应该装在攻击直升机上才对。 一下子,它就将扑上去的畸人数目减少了一半。 悍马的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 当伊森下车时,她的心涨得满满的。 她看着他绕过悍马的引擎盖,跑向学校栏杆。 他开始攀爬,四只畸人从儿童游戏区扑向他。 凯特瞄准,一一将它们射下。 伊森抬头看过来,显然非常惊讶。 接下来几秒钟,枪声停了。 四处都是畸人的尸体,武装男子从车斗爬下来,开始设置警戒区。 凯特跑向他。伊森背着散弹枪,一瘸一瘸跑着,他的牛仔裤全破了,衬衫上沾满污渍,脸上还留着一条条血痕。 眼泪模煳了她的视线。她伸手擦拭。 他们终于碰头,她张开双手拥抱他。 「受伤的人怎么样了?」他问。 「一个死了。另一个还撑着,可是也差不多了。」 「我带来了卡车。我们要把每个人从这里运进山里。」 「你找到哈洛了吗?」 「还没有。」 「泰瑞莎和班恩呢?」 他摇头。 眼泪不停流下,她双眼紧闭。伊森一直唤着她的名字,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的,可是她还是哭个不停,而且不肯放手让他离开。 伊森 他抱着凯特,看到一个男人穿着长及脚踝的黑外套从第十街向南走。他的脸藏在黑色牛仔帽下,留着一大把凌乱的长鬍子。 伊森说:「那个怪人是谁啊?」 凯特转头。「我从没见过他。」 伊森越过校园,翻过围墙,跑到马路中央。 黑衣人的肩上靠着一把温彻斯特步枪,靴子在柏油路面上拖行。他在伊森面前数英尺处停下,全身散发着难闻的荒野臭味。如果没有清澈的眼神,他看起来活生生就是个流浪汉。只要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这个人不但没有精神错乱,而且思绪清明。 那人开口了:「你真是个混蛋,伊森。」 「对不起,我们认识吗?」 伊森看到那人藏在大鬍子下的嘴唇露出微笑。 「我们认识吗?」那人大笑,声音沙哑,仿佛他的喉咙被包在沙纸里似的。「让我给你一点提示。我们上次见面谈话时,我正准备派你到这里来。」 伊森的脑袋立刻闪过火花。 神经原将所有的点串连起来。 他歪着头,不敢相信地问:「亚当?」 「我听说是你开始了这场混乱?」 「这些时间,你一直都在城里吗?」 「不,不。我才刚回来。」 「从哪儿回来?」 「外头。围墙之外。」 「你是被派出去的探险家?」 「我在外头三年半。昨晚才穿过通电围墙回来的。」 「亚当——」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想问,不过如果你在找你的妻儿,我昨晚找到他们了。」 「在哪里?」 「泰瑞莎将自己和班恩锁进警长办公室的监牢里。」 「他们现在还在那里吗?」 「是的。还有——」 伊森开始沿着第十街往北跑,全速冲刺了六个街区,直到上气不接下气地板进警长办公室。 「泰瑞莎!」他大叫。 「伊森?」 他沖入通往建筑物北侧的走廊,当他看到关在牢笼里还活着的妻儿时,他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泰瑞莎笨手笨脚地拿出钥匙,打开大锁。 伊森推开门,拥抱她,亲吻她的脸、她的手,仿佛害怕再也碰不到她。 「我以为我失去你们了。」他说。 「差一点。只差一点点。」 班恩扑上他,几乎把他撞翻。「你还好吧?小伙伴?」 「对。爸爸,可是我们差点就死了。」 外头几个街区的枪声再度响起。 「你带回了救兵。」泰瑞莎说。 「是的。」 「你救了很多人了吗?」 「有一群人躲在学校的地下室,他们都会没事。一组警卫队正在扫荡小镇,杀死所有的畸人,看看还能救到谁。为什么你和班恩没继续待在那个山洞里呢?」 「畸人回头攻击山洞。」班恩说,「很多人留下,但妈妈和我找到另一条路爬下峭壁。」 「留在山洞里的人都死了。」泰瑞莎说。 伊森注意到躺在铁桿另一侧潘蜜拉的尸体。 「她找到我们躲在这里。」泰瑞莎说,「我们被锁在监牢里,也没有武器。她打算杀死我们。」 「为什么?」 「为了伤害你。」泰瑞莎想到当时的情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亚当·赫斯勒救了我们。」她说。 「你知道他在这里吗?」伊森问。 第220页 「不知道。」 机炮的爆炸声震耳欲聋。 伊森拿出对讲机说:「我是布尔克,完毕。」 亚伦的声音回答:「好,请说。完毕。」 「你能不能派辆卡车到警长办公室?我找到我的妻儿了。我想先将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 第八部 泰瑞莎 松林镇 五年前 她赤脚站在雨中,身上的病人长袍已经湿透,全黏在她的皮肤上。她抬头瞪着二十五英尺高、顶着一圈圈锋利铁片的高压通电围墙。 附近的两个告示牌写着: 高压电。有致死的危险。 以及 速返松林镇。越过这一点,你必死无疑。 她瘫软在地。 好冷。 她的身体抖个不停。 已经黄昏了。四周森林就快要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她走投无路。无计可施。 没有人可以帮忙。 没有地方可以再逃。 她再也撑不住。 完全崩溃。 冰冷的雨滴重重打在她身上,她无法控制自己,放声大哭。 突然间一双手抓住她的肩膀。 她像受伤的动物下意识地将自己弹开,手脚并用,愈爬愈远。一个声音唿唤她:「泰瑞莎!」 可是她没有停下。 她挣扎起身,想要快跑,双脚踩上湿透的松针却不断滑倒。 有人扑向她。她倒在地上,脸撞进泥水里。压着她的人试着想把她的身体翻过来。她不顾一切地反抗,双臂夹紧,心里想着,如果他的手靠近我的嘴,我就要把他的手指头咬下来。 可是他却将她翻成正面,握住她的手臂,用膝盖压住她的双腿。 「放开我!」她尖叫。 「不要再打了。」 那个声音。 她抬头看攻击她的人。光线暗到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她还是认出了他的脸。 她认得他。在上辈子。 在从前的好日子里。 她放弃挣扎。 「亚当?」 「对,是我。」 他放开她的手臂,帮她坐起来。 「你在这里……为什么……」她的脑袋里闪过太多的问号,她无法决定先问哪一个。最后她抓住其中一个,「我出了什么事?」 「你在爱达荷州的松林镇。」 「这我知道。为什么没有路可以出城?为什么这里有通电围墙?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 「我儿子在哪里?」 「我可能可以帮你找到班恩。」 「你知道他在哪儿?」 「不,可是我——」 「他在哪儿?」她尖叫,「我必须——」 「泰瑞莎,你现在做的事会让自己陷入险境。你会让我们两个都有生命危险。我要你先跟我回去再说。」 「回去哪里?」 「我的家?」 「你的家?」 他脱下雨衣,将它披在她肩上,把她拉起来。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有个家?亚当?」 「因为我住在这里。」 「多久了?」 「一年半。」 「不可能。」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那样想。我知道现在你一定觉得一切都很怪、很不对劲。你的鞋子呢?」 「我不知道。」 「那么我抱你回去。」 赫斯勒一把将她抱起,仿佛她和羽毛一样轻。 泰瑞莎望着他的脸。虽然过去五天的惊恐记忆仍然挥之不去,但她无法否认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的确觉得踏实许多。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亚当?」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可是,先让我带你回家,好吗?你已经失温了。」 「我发疯了吗?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在这里的医院醒来,过去几天实在是——」 「看着我。你没疯,泰瑞莎。」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只是在另一个时空罢了。」 「我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可是如果你信任我,我发誓会保护你,确保你没事,而且会帮你找到儿子。」 虽然他脱下雨衣包住她,可是她仍然在他怀里抖得很厉害。 他抱着她在大雨中穿过黑暗的森林。 她在这个镇醒来之前的最后一个记忆是在安皇后区的家,坐在一个叫大卫·碧尔雀的男人对面。那晚她在家里帮失踪的丈夫举办告别派对,所有客人离开后,碧尔雀半夜出现在她家门口,带来一个神秘的提议:和他一起走,她和班恩就能和伊森团圆。 很显然的,他并没有兑现他的承诺。 * * * 泰瑞莎躺在壁炉前的沙发上,看着亚当·赫斯勒往火堆里扔松木块。冷到骨子里的感觉慢慢消失。自从她第二次在医院病床醒来,又看到那个讨人厌、笑个不停的护士之后,已经四十八个小时没阖眼了。现在她可以感觉自己就快睡着,应该撑不了太久。 赫斯勒拿着戳火棒,将火苗拨弄成熊熊大火,木头里的树汁烧得滋滋作响,冒出缕缕白烟。 客厅里的灯都关上了。 黄澄澄的火光渲染墙面。 她可以听到雨滴以稳定的节奏敲击头上的金属屋顶,对她施展催眠的魔咒。 第221页 赫斯勒离开壁炉,坐在沙发边缘。 他低头看她,双眸里有她过去几天没在任何人眼中看到的怜惜。 「你还需要什么吗?告诉我。」他问,「水?更多毯子?」 「我还好。嗯,不算好,可是——」 他微笑。「我懂你的意思。」 她看着他。「我一辈子遇过的事加起来都没有这几天奇怪。」 「我知道。」 「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没办法解释。」 「是没办法?还是不愿意?」 「伊森告别派对当晚,你们就在西雅图失踪了。你和班恩。」 「是。」 「我猜测你们一定是到松林镇来找伊森,所以我就来找你们了。」 「该死!你是因为我才陷在这里的。」 「耶诞节前两天,我开车抵达小镇。只记得一辆麦肯牌的联结车不知从哪儿冲出来,撞毁了我的车。我像你一样在医院醒来。手机和皮夹都不见了。你有没有试过打电话回西雅图?」 「我不知道从银行旁的公用电话试了多少次,我想打给我妹妹,还有朵拉。可是它不是告诉我号码错了,就是连拨号音都没有。」 「我也是。」 「为什么你现在会在这里有栋房子?」 「我还有份工作。」 「什么?」 「站在你面前的是松林镇最顶级餐厅白杨屋的实习副主厨,」 泰瑞莎凝视他的脸,想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可是他却一脸正经,像是在说真话的样子。 她说:「你是特情局西雅图办公室的主任探员。你——」 「情况不同了。」 「亚当——」 「静静听我说。」他把手放在毯子上。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手按在她肩膀上的力道。「你现在有的问题,还有恐惧,我都有过。现在仍然存在。这一点依旧没有改变。可是在这山谷里你找不到答案。这里只有一种生活方式,否则你会死。泰瑞莎,我是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听进我的话。如果你继续试着逃跑,这个镇会集体谋杀你。」 她将眼光从赫斯勒脸上移开,望向熊熊烈火。 在迷濛泪眼中,火光变得好模煳。 可怕的是,最可怕的是,她居然相信他。 百分之百。这个地方不对劲,潜藏邪恶。 「我觉得好茫然。」她说。 「我知道。」他捏捏她的肩。「我有过一样的经歷,我会尽全力帮你。」 伊森 那天晚上,伊森找到凯特坐在她家客厅里,瞪着又冷又黑的壁炉。 他在她身边坐下,把散弹枪放在硬木地板上。 畸人曾经闯进她家。前面的窗户全被打破,装潢都毁了,而且空中还飘散着它们特有的刺鼻、怪异的恶臭。 「你在这里做什么?」伊森问。 凯特耸耸肩。「我猜我只是觉得,如果在这里等得够久,他就会从那扇门走进来,回家。」 伊森伸手环住她。 她说:「可是他再也不会走过那扇门了,是不是?」 她似乎靠着意志力想忍住不哭。 伊森摇摇头。 「因为你找到他了。」 从破碎的窗户洒进来的阳光愈来愈弱。很快的,黑夜又将降临山谷。 「他那一组人在隧道里被畸人袭击了。」伊森说。 还是没有眼泪。 她只是静静地吸气、吐气。 「我想看看他。」她说。 「好。我们整天都在搬运尸体,尽全力想帮他们——」 「我并不害怕看到他的惨状,伊森。我只想看看他。」 「好。」 「我们损失了多少人?」 「不断发现新的尸体,所以现在我们先算生还者。小镇的四百六十一个居民里,有一百零八个倖存。换句话说,还有七十五个人失踪。」 「我很高兴将这消息告诉我的人是你。」她说。 「他们要将所有的倖存者先安置在基地里几天。」 「我要待在家里。」 「这里不安全,凯特。山谷里可能还有畸人。我们还没将它们全数歼灭。没有电。没有食物。没有暖气。太阳下山后这里会变得非常暗,非常冷。还在通电围墙里的畸人可能又会回到镇上。」 她看着他,然后说:「我不在乎。」 「好吧!你要我留下来陪你一阵子吗?」 「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伊森起身。他身上有许多瘀青,每寸肌肉都在痛。「这把散弹枪留给你。」他说,「以防万一。」 他不确定她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她似乎神游到别处去了。 「你的家人安全吗?」凯特问。 「是的。」 她点点头。 「明天早上我再回来。」他说,「带你去看哈洛。」他走向大门。 凯特说:「嘿!」 他转头。 「这不是你的错。」 * * * 那天晚上,伊森和泰瑞莎躺在基地深处一个温暖黑暗的房间里。 班恩睡在他们床脚的摺叠床上,轻轻打着唿。 房里的小夜灯将墙面染成一片淡蓝,伊森瞪着天花板的光晕。这是好久以来他头一次可以在一间温暖、安全、没有监视器的房间里睡觉,可是,他居然睡不着。 第222页 泰瑞莎的手从他的侧身移向他的腹部。 她轻声说:「你还醒着吗?」 他翻身面对她。在夜灯的照耀下,他看她的眼睛里有泪光,脸颊上有泪痕。 「我有事要告诉你。」她说。 「好。」 「你回到我们的生命还不到一个月。」 「是。」 「我们则在松林镇生活了五年。我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否还活着。」 「这些事我早就知道。」 「你回来前,有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伊森说。 「我以为你死了。或者也许是我死了。」 「谁?」 「刚到松林镇时,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我就像你那样醒来,而班恩不在我身边,而且——」 「谁?」 「你在镇上看到亚当·赫斯勒了。」 「赫斯勒?」 「他救了我的命,伊森。他帮我找到班恩。」 「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开始哭了起来,「我和他住在第六大道的房子里超过一年,直到他被送出野外。」 「你和赫斯勒在一起?」 她的喉咙发出哽咽的声音。「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你知道这个小镇会怎么让人丧失心智。」 「他成了我儿子的父亲?」 她点头。 「你和他同床共枕吗?」 面对这个问题,她只是眨眨眼,并不回答。 伊森翻身离开她,仰躺着,瞪着天花板。 「请和我说话。」她哀求他。「不要什么都不说。」 「那时,你爱他吗?」 「是的。」 「现在还爱他吗?」 「我的心里很乱。」 「那不是我想听的『不』。」 「你想要我说谎来让你觉得好过一点吗?伊森?还是你想要我说实话?」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因为我还没准备好,你刚回到我们身边一个月,我们才刚开始重新培养感情。」 「你并不想告诉我。只是因为你的爱人突然出现,让你不得不说。」 「那不是真的,伊森。我发誓我会告诉你的。我对天发誓。他们告诉我亚当死了。还有,让我提醒你。我是在以为你已经死了之后才和赫斯勒在一起的。可是你却在我还活得好好的时候搞上了凯特·威森。在我还是你太太的时候。你最好记得这件事,可以吗?」 「你还想回他身边吗?」他又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代表有可能吗?」 「从没有一个男人像他那么爱我,」她说,伊森屏息,「如果对你来说很难接受,我很遗憾,但我就是他的一切,伊森,而且……」她没继续说下去。 「什么?」 「我不应该说——」 「不,把话说完。」 「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后,我就不顾一切爱你,我可以直接说实话吗?我爱你比你爱我还多。」 「才不是这样。」 「你知道是真的,我的忠诚、我对你的付出是百分之百全心全力,如果我们的婚姻是条绳子,你我各拉着一头,我总是比你多出一点力,有时候多出很多。」 「这是处罚,对不对?因为我曾和凯特在一起。」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跟你有关,这是我自己的事,还有你不在时我爱上的那个男人,他现在回来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你不能花个两秒钟设身处地想想我的感受吗?」 伊森坐起来,将棉被往后扔。 「请不要这样走掉。」她说。 「我需要一点新鲜空气。」 「我不应该告诉你的。」 「不,你第一天就应该告诉我。」 他爬下床,穿着袜子、睡裤和无袖背心就走出房间。 已经很晚了。凌晨两、三点的四楼走廊空无一人。头上的日光灯管轻声嗡鸣。 伊森沿着走廊前进。每扇门后,都有几个松林镇的镇民安全舒适地睡着。知道还是救了一些人,让他不禁感觉好过了点。 他的心里很乱。很想一拳打在墙壁上。很想看见自己的关节渗出血来。 餐厅没开,一片漆黑。 他停在体育馆前,从门上的小玻璃窗看进去。微弱的光线中,他看到篮球架下排列了许多摺叠床,不少基地里的工作人员自愿让出四楼的宿舍房间给镇上的难民。他希望这种同理心会是顺利渡过接下来艰困过渡期的好预兆。 走到二楼,他刷过钥匙卡,走进监视中心。 亚伦坐在控制台前,看着荧幕墙。 他转头看着伊森走进来,「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 伊森在他身旁坐下。 「有什么新闻吗?」他问。 「我关掉摄影机的晶片启动功能,所以现在它们一直开着。我相信电池应该撑不了太久。我看到镇上还有好几打畸人。明天一大早,我会带一组人去把它们清理干净。」 「通电围墙呢?」 「百分之百恢復了。绿灯全亮。你真的应该去睡一下。」 「我想接下来几天,大概也不会有太多的时间睡觉吧!」 亚伦大笑。「确实没错。」 「对了,我得要谢谢你。」伊森说,「如果你昨天没有站在我这边……」 第223页 「不要再提了。你替我朋友伸了冤。」 「镇上的人们——」 「不要说出去,我们私下叫他们『镇人』。」 伊森说:「他们会将我当成领袖。我觉得山里的工作人员大概会听你的话吧?」 「我想应该是。我们将面临一些艰难的抉择,而且有对与错两种解决方式。」 「什么意思?」 「碧尔雀以某种特定方式处理事情。」 「对啊,他的方式。」 「我不是在为他说话,但紧急状况来临,攸关生死时,那一两个有能力的人就必须下达指令。」 「你觉得基地里还有他的人吗?」伊森问。 「什么意思?他的忠实信徒吗?」 「基地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忠实信徒。你难道不明白我们放弃了什么才会在这里吗?」 「我是不明白。」 「我们放弃了一切。当他说旧的世界即将灭亡,我们有机会可以成为新世界的一份子时,我们是真心相信他的。我卖掉房子、车子、领出所有退休金、离开家人。我把一切都给了他。」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 「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可能没注意到,今天有个探险家从荒野回来。」 「对,亚当·赫斯勒。」 「所以你认识他?」 「不熟。他能平安回来真是让我大吃一惊。」 「我想多知道一点他的事,他去探险之前是镇人吗?」 「嗯,我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法兰西斯·里芬才对。」 「他是谁?」 「基地的总管。」 「那是什么意思?」 「他负责所有存货、系统整合、生命中止柜里的人和復生的人。他知道组织里的一切大小事。每一组的组长都要向他报告,而他则直接……呃……对碧尔雀报告。」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喜欢隐世独居。不和其他人来往。」 「我要上哪儿去找他?」 「他的办公室在方舟最后头的角落。」 伊森站起来。 止痛剂的药效快没了。 过去四十八个小时累积的疲劳和伤口一下子全痛了起来。 伊森开始走向房门时,亚伦叫住他:「还有一件事。」 「什么?」 「我们终于找到泰德了。他被刀刺死,塞在他宿舍房间的衣柜里。碧尔雀取出他的晶片,并且把它毁了。」 伊森早该想到的,这么糟的一天,最后再加上一个烂透的消息。他本来以为它会像大浪打上防波堤那样冲击他的心智,可是它却只是静静沉入他心底。 他离开亚伦,回到走廊,开始往通四楼宿舍的楼梯走,可是马上停下了脚步。 他转身,走下最后一段楼梯,来到一楼。 碧尔雀过去几个月来一直在测试它的智商的畸人玛格丽特还没睡,在囚室的日光灯下来来回回地走着。 伊森把脸贴向门上的小窗户,看进里头,他的唿吸在玻璃上结成雾。 上一次他看到这只畸人时,她平静地坐在角落。 温顺。仿佛是个人。 现在她看起来非常焦躁不安,不是生气,不是邪恶。只是紧张。 是因为有这么多你的兄弟姐妹进到我们的山谷来吗?伊森心想。因为有那么多只被杀吗?连在基地里也死了不少只吗?碧尔雀告诉过他,畸人之间靠费洛蒙沟通,就像我们的语言一样,碧尔雀是这么说的。 玛格丽特看到伊森。 她四肢着地奔向房门,用后腿直立起来。 伊森的眼睛和母畸人的眼睛相距数寸,各在玻璃两侧。 近距离看,她的眼睛几乎可以称得上漂亮。 伊森继续往走廊深处前进。 六扇门之后,他从门上窗户看进另一个囚室。 里头没有床、没有桌椅。 只有地板和墙壁。大卫·碧尔雀坐在角落,头低垂着,好像坐着睡着了。头上的日光灯从窗户射入,照亮了老人的左脸。 他们没给他任何个人用品,连刮鬍刀也没有。他的下巴布满了白色的鬍渣。落魄而寂寞,一个人坐在角落。 是你做的,伊森想,你毁了好多人,毁了我,毁了我的婚姻。 如果他有囚室的钥匙卡,一定会冲进去打死碧尔雀。 * * * 每一个人,不管是镇民还是基地里的人,都来参加丧礼。 墓园容不下所有的尸体,所以他们在南方开挖新的一区。 伊森帮助凯特埋葬哈洛。 灰色的天空。 没有人说话。 细碎的雪花迴旋而下,洒在群众身上。 到处都是铲子碰撞到冷硬地面的刮磨声。 挖掘的工作结束后,人们瘫坐在结了霜的草地上,整着家人的遗体或遗骸。死者全被紧紧包在白布里。当双手拿着铲子时,人们至少可以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上的工作,可是当他们动也不动瘫坐在死去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丈夫、妻子、朋友、孩子身旁时,悲伤的情绪再也忍耐不住,人群里尽是哭声。 伊森走向空地中央。 从他站的地方,看到的画面、听到的声音全叫人心碎:堆积的小土丘、等着要被放进安息之处的死者、失去一切的人的悲伤、庄重严肃地站在后头的基地人员、小镇最北端六百只畸人尸体闷烧产生的甜腻黑烟冉冉上升。 第224页 除了应该为这场浩劫负责的大卫·碧尔雀之外,地球上倖存的每一个人都在这里了。 连亚当·赫斯勒都来了。他站在外围,和泰瑞莎、班恩在一起。 想杀掉他的冲动不停在伊森的脑子里翻滚。 伊森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说,「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减轻这件事的伤痛。我们失去了四分之三的人口。这个沉重的打击会留在我们心上很久很久。希望大家尽力彼此帮忙,因为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了。有没有人想要出来说点什么?」伊森慢慢转身,看着每一张脸。强大的悲伤像张网似地笼罩全体。没有人走上前。于是他说:「我知道举行丧礼时有些惯用的诗篇和祈祷文,可是我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即使我知道,我相信此刻大家只会觉得那些词语太过空洞。所以让我对这些在五天前失去生命的人这么说,我们会想念你们,不会忘记你们。现在,我们动手好好埋葬死者吧!」 每个人开始将尸体轻柔地放进墓穴时,伊森在风雪中穿越空地走向凯特。 他帮助她将哈洛放进墓穴里。 然后他们拿起铲子,和其他人一起将挖起来的土填回去。 泰瑞莎 她和赫斯勒在小镇南方的森林里漫步,看着雪花在松树间飞翔盘旋。亚当刮掉鬍子,剪了头髮,但光滑的皮肤反而更强调了他脸上的削瘦和憔悴。他好瘦,瘦得像从第三世界来的饥荒难民。生理上再度靠近他的感觉好不真实。在她接受他终于不会回来之前,她老喜欢想像有一天他们团圆时会是什么情形。可是所有的想像却和现实这么的不同。 「你睡得好吗?」泰瑞莎问。 「说来好笑。你不知道在荒野里有多少个夜晚我梦想着有一天能再睡在舒服的床上。枕头、棉被、暖唿唿的、安全的。可以在黑暗中伸手摸向床头柜,握住一个装满水的冰凉玻璃杯。可是我回来后,却几乎没怎么睡。我猜我已经习惯睡在离地三十英尺高的睡袋里了。你呢?」 「很难睡得好。」她说。 「做恶梦吗?」 「我一直梦到事情出了错。梦到畸人闯进监牢来。」 「班恩呢?」 「他还好。我可以看得出他很努力在接受事实。他有好几个同学都没能活下来。」 「他看到了许多孩子们不该看的画面。」 「真难相信他居然已经十二岁了。」 「他长得愈来愈像你了,泰瑞莎。我好想多看看他,多和他谈谈,可是觉得那么做好像不太好。现在还不行。」 「大概这样最好。」她说。 「伊森在哪里?」 「他决定葬礼后陪凯特一阵子。」 「有些事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是不是?」 「她失去了丈夫。她身边没有其他人了。」泰瑞莎嘆了一口气。「我告诉伊森了。」 「告诉他……」 「关于我们的事。」 「噢。」 「我没有选择。我没办法继续瞒着他。」 「他的反应呢?」 「你又不是不认识他。你觉得呢?」 「可是他明白当初的情况,不是吗?你和我都陷在这里。我们都以为他早就死了。」 「我对他解释过了。」 「他不相信你吗?」 「我不知道要他接受那个,嗯,你知道的,是不是太困难了。」 「你是指我和他太太上床的事吗?」 泰瑞莎停下脚步。 树林里好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们当时很幸福。不是吗?」赫斯勒问。「只有你、我和班恩一起生活时。我让你过得很开心,是不是?」 「是的。」 「你不知道我为你做了什么,泰瑞莎。」 她抬头望进他的眼睛。 他凝视她的眼里满满都是爱意。 周围的气氛让泰瑞莎发现这一刻比她想像的更沉重、更悲伤。她的心曾经一度全是眼前这个男人,如果她让他继续用这种眼光看她,仿佛她是他世界里唯一存在的人…… 他往前跨了一步。 吻她。 她试着退后。 然后放弃抵抗。 最后回吻他。 他拥着她慢慢后退,直到她的背部抵在松树粗糙的树干上。他贴近她,用身体将她压制住,她举起手,让手指梳过他的头髮。 他亲吻她的颈子,她歪着头望向飘落的雪花,感觉它在脸上融化。他拉开她外套的拉链,手指匆忙地解开她里头衬衫的扣子,她发现自己居然也伸出手想要脱他的衣服。 她勒令自己住手。 「怎么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在想什么?」 「我还有丈夫。」 「他可没有因为你们还有婚姻关系就不和别人上床。」部分的她其实很想被说服,继续做下去,不要停。「记不记得他是怎么伤害你的?你怎么告诉我的?泰瑞莎?你对他的爱总是将你烧得遍体鳞伤。」 「过去这一个月,我看得出他变了很多。我可以看到一点点——」 「一点点?所以,那就是你对我的感觉吗?你对我的感觉就只有一点点?」 她摇头。 「我全心全意爱你。毫无保留。没有隐藏。百分之百。时时刻刻。分分秒秒。」 第225页 突然间,远方传来一声悽厉嗥叫,划破寂静的森林。 一只畸人。 尖锐。灵敏。令人毛骨悚然。 赫斯特离开她踉跄后退,从他的眉宇之间她可以看到他整个人都警戒了起来。 「那是——?」 「它应该不在围墙这边。」他说。 「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她说。 她扣上衬衫,拉上外套拉链。 两个人开始往小镇的方向走。 她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还在颤抖,世界依旧转个不停。 他们走回马路上,顺着双黄线走下山坡。 远处的建筑隐约可见。 两个人一语不发地走回松林镇。 她知道这么做有些鲁莽,可是还是默默跟着他。 到了第六街和大街的交叉口时,赫斯勒说:「我们可以一起回去看看吗?」 「当然。」 他们沿着人行道走向他们的家。 外头一个人都没有。 所有的房子都是空的。放眼望去,没有一盏灯。 一切看起来是这么冷清、灰暗、死寂。 「再也闻不到我们住在这里时的味道了。」当他们站在曾经共住的维多利亚黄色屋子的阶梯底层时,他说。 他走进厨房,穿过餐厅,站上走廊。 「我无法想像整件事对你来说有多么困难,泰瑞莎。」 「确实非常非常难,」 赫斯勒从走廊的阴影处出来。当他来到她面前时,突然单膝跪下。 「我相信一般都是这么做的,对不对?」他问。 「你在做什么?亚当?」 他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和她记忆里的不一样。它们瘦长结实,像钢铁一样硬。围墙外的荒野将沙土深埋在他的指甲里,埋得如此深,她无法想像会有完全洗净的一天。 「和我在一起,泰瑞莎。不管这在我们现在居住的新世界里代表了什么意思。」 眼泪从她的下巴滴落到地板上。 她的声音颤抖。 她说:「我已经——」 「我知道你已经结婚了。我也知道伊森在这里。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你也不应该在乎。我只知道生命太艰难也太短暂,所以一定要和所爱的人在一起。所以,跟我在一起吧!」 第九部 伊森 法兰西斯·里芬独自住在方舟的一个小角落。他的住处外观看起来就像一面正常的岩壁。伊森的钥匙卡打不开门,所以他握紧拳头用力在钢门上敲了两下。 「里芬先生!」 过了一会儿,门锁弹起。 门被拉开。 开门的人身高不足五英尺,穿着一件又脏又旧的白色睡袍。伊森猜他大概四十五或五十岁了。不过他凌乱的头髮让伊森对自己的猜测相当没有把握。他及厉的头髮颜色像一盆脏兮兮的洗碗水,因为太久没洗而泛着油光。他大大的蓝眼打量着伊森,毫不遮掩脸上近似怨恨的猜疑。 「你想干嘛?」里芬问。 「我需要和你谈一谈。」 「我很忙。改天吧!」 里芬想关门,但伊森用力反推,直接走进去。 糖果包装纸丢得满地都是,空气中带着一种十六岁少年房间的潮湿霉味,还夹杂了陈旧咖啡的腐蚀味。 天花板的顶灯是唯一的光源,超大led球灯照亮了房里的每个角落。伊森瞪着最靠近他的一个柜子表面的电子圆饼图。乍看之下,应该是基地里的空气成分百分比。 他不知道该对这些资料作何感想。 大量而难以理解的资料。 ——以绝对温标画出的温度阶梯图。 ——伊森猜测应该是一千个生命中止柜的数据图。 ——地球上有体温、还在唿吸的两百五十个人的生命迹象数据。 ——鸟瞰图。 ——囚室里母畸人完整的生物计量资料。 简直是个什么都管的监视中心。 「我希望你立刻离开。」里芬说,「没有人会来这里打扰我。」 「碧尔雀的时代结束了,如果你还不晓得,我现在告诉你,我才是你的老闆。」 「那可不一定。」 「这地方是干什么的?」 里芬透从厚眼镜的镜框上方瞄他。 固执地不肯合作。 伊森说:「我不会走的。」 「我监控所有让基地和松林镇正常运作的系统。我们称唿为『任务控制』。」 「什么样的系统?」 「全部的系统。电力。防御。过滤。监视。生命中止。空调。包括脚底下供给我们一切电力的发电器。」 伊森走进这个中枢神经区。 「你一个人负责这么多事?」 里芬窃笑了一下。「我养了不少奴才。你知道的,以防哪一天我被公车撞了。」 伊森微笑,首次察觉到他泄漏的一丝幽默感。 「我听说你不和任何人来往。」伊森说。 「我负责让维繫全镇生命的引擎运转。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从不休息。今天早上的葬礼是我三年来第一次见到天空。」 「听起来你没什么私生活。」 「嗯,我的生活就是这样。不过刚好我也喜欢这样。」 伊森走向放在昏暗凹室中的几个荧幕,上头的代码行数像股票市场即时指数似地不断移动。 第226页 「这是什么?」伊森问。 「真美,是不是?我在跑一些预测数据。」 「什么的预测?」 里芬走过来,站在他身边,一起看着代码行数在荧幕上瀑布似地一泻而下。 里芬终于说:「我们物种的生存能力。你看,其实在大卫发怒、将镇民扔给豺狼吞噬之前,我们老早就知道将来一定很悲惨。」 「怎样悲惨?」 「跟我来。」 里芬指着主要控制台。两个人各自在前头的两张超大皮椅坐下。 「山谷发生大屠杀之前,基地里有一百六十个工作人员。」里芬说,「四百六十一个松林镇居民。虽然我们只有十四年的参考资料,可是第一场大雪通常在八月底降临。你还没有在这里过冬的经验,我可以告诉你,这里的冬天不但长,而且冷得不得了。山谷里的雪可以积到十、十四英尺那么高。到时,农场无法耕种。没有水果,没有蔬菜。我们的食物供给只能依赖冷冻食品、补充物和肉类配给。你想听点不太愉快的消息吗?既然现在是你当家了?大卫当初其实并没想到我们必须一直待在这个山谷里。」 「你在说什么啊?」 「他错估了未来世界的环境变迁。他没想到这里的天气会变得这么恶劣、这么不适合居住。」 伊森感到内心中有道阴影在扩散。他问:「所以你要把坏消息告诉我了吗?」 「我重新再跑了一次计算,可是看起来我们的冬季预备食物将会在四点二年内完全耗尽。虽然结局已定,但我们可以採取某些措施来拉长时间,像是减少配给量之类的。可是即使那么做,顶多也只能再拖个一、两年罢了。」 「虽然这样讲有点冷血,可是现在我们吃饭的人口不是变少了吗?」 「是。可是畸人吃光了我们的牛,毁掉我们的酪农场。所以我们没有牛奶,也没有肉可以吃了。要再恢復到同样的产量,至少要好几年。」 「那么我们要找出将种出的农产品储存起来过冬的方法。」 「依照我们现在的操作模式,镇上种出的食物数量是不够我们又要吃又要存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把所有种出的蔬果都吃光了吗?」 「完全正确。而且是马上吃光。松林镇的坐标太北。两千年前也许可以,当时的气候还可以让我们多种点东西。可是现在温暖的季节太短,冬季太冷又太长。而且过去几年变得愈来愈冷。我想让你看这个。」 里芬在触控荧幕上输入指令。 一长串清单开始往下卷。 伊森仔细读着上方的荧幕。 白米,百分之十七。 面粉,百分之六。 糖,百分之十一。 麦片,百分之三。 含碘精盐,百分之三十二。 玉米,百分之〇。 维他命c,百分之五十五。 黄豆,百分之〇。 奶粉,百分之〇。 麦芽,百分之四。 裸麦,百分之三。 酵母,百分之一。 诸如此类的数字不断在荧幕上出现。 伊森说:「这些是我们现有的贮藏量吗?」 「是的。你可以看得出来,它们都快见底了。」 「碧尔雀打算怎么办?」 「利用我们在镇上的全部人力,也许可以将农场扩张到能赶上我们的需求。我们也在评估架设温室的可行性,可是冬天的积雪量会是个大问题。如果玻璃屋顶累积太重的雪,温室会整个塌下来。毕竟,我们的位置实在是太北了。」 「基地里的人知道这些事吗?」 「不。大卫决定在我们找到办法之前,不要说出去。用不着弄得人心惶惶。」 「可是你们没找到任何解决方法。」 「因为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解决。」里芬说,「预估五年之内,这个山谷就不能住人了。如果遇上一个特别糟的冬天,可能连五年都不到。我们来自文明时代。可是如果在比较温暖的地带,有必要的话,我们还是可以过农耕生活。可是在这样的天气之下?唯一可行的生活方式只剩游牧狩猎了。」 「可是我们的活动范围又被局限在山谷里。」 「没错。」 「畸人呢?」伊森问。 「你是指当成食物来源吗?」 「对。」 「第一,太噁心了。第二,我们做了一些分析,到通电围墙外猎杀它们过于危险。如果我们时常这么做,会损失太多自己人。听着!我明白你现在才听到这件事,可是相信我,过去三年,我无时无刻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之前,我找不到答案。而依照现在的情况,可能性只会更小。」 「你知道大卫在计划的事吗?」 「你是指关掉通电围墙的电力?」 「是。」 「不知道。通电围墙被关掉时,我就坐在这里。我打电话给他。他不接。他从他的办公室切断电源,而且把我锁在系统外。」 「所以他并没有事先询问过你?」 「大卫和我这几年处得并不好。」 「为什么?」 里芬伸手一推,让椅子从控制台前滑过地板。 「你认识的大卫·碧尔雀和当初将我从洛克希德马丁公司挖角来的大卫·碧尔雀不一样了。我们很久之前就发现了松林镇的末日即将来临,可是大卫不想面对。我猜是因为太过骄傲吧?他拒绝承认自己没想到这个致命的潜在危机。他没预见到,没事先准备好让我们能逢凶化吉的方法。尤其最近,他变得更疏离、更奇怪、更情绪化。看在老天的份上,他杀了自己的女儿。这是第一个主要的徵兆。然后在你控制了小镇,将真相告诉居民时,我猜他受够了,于是他说」『干!去死吧!』便干脆自我毁灭了。」 第227页 「所以你在告诉我,一切都完了。我们就要饿死了。」 里芬微笑。「如果我们没先被畸人吃掉的话。是的。」 伊森站起身子,看着荧幕像世界末日的先知预言般卷过一项又一项即将耗尽的存料。他说:「所有基地里的资料库你都能看得到吗?」 「没错。」 「你知道有个剐回来的探险家吧?亚当·赫斯勒?」 「我听说了。」 「你能看到他的档案吗?」 里芬歪着头说:「我对这段对话的走向有不祥的预感。」 「我要你找出他的档案。」 「为什么?」 「因为来松林镇之前,赫斯勒和我是同事。他是我在特情局的长官。就是他把我派到这里来的。我原本不晓得原来他也在这里,直到几天前在街上看到他。后来我发现,在碧尔雀让我从生命中止期復生前,赫斯勒都和我太太一起住在镇上。我不觉得这是个巧合,有事情不太对劲。」 里芬将椅子滑回控制台,开始在触控荧幕上输入指令。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他问, 赫斯勒的脸在荧幕上出现。他的双眼紧闭,皮肤灰白,是张在生命中止柜里的照片。 「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噢。」里芬停下动作,转动椅子。「我没有这个细节的资料。你得自己去问碧尔雀。」 * * * 伊森走进囚室,看到大卫·碧尔雀正在吃冬季冷冻食物做成的又干又难吃的晚餐。他的脸上出现白鬍子,让他看起来更老了。伊森在他对面坐下,不禁想着在他的内心不知对自己怀有多大的愤恨。伊森看到他也是怒火中烧。他没办法不去想那些伤心痛苦的家庭,还有铲子戳进土里的声音。所有的痛苦都是眼前这个人造成的。 「闻起来和提姆的美食不大一样。」伊森说。 碧尔雀抬头瞄他一眼。 严厉。愤怒。挑衅。 「简直像狗大便一样难吃。你一定看得很开心吧?」 「什么?」 「看到我这么悲惨。被关在一个设计来关怪物的囚室里。」 「我倒想说,把你关在这里还真是适得其所。」 「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呢!伊森。」 「没有,只是忙着清理你闯下的大祸。」 「我闯下的大祸?」碧尔雀笑出声来。「那么你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亚当·赫斯勒。」 「他怎么样?」 「我听说在我復生之前,亚当和我太太、儿子住在一起。」 「我记得当时他们过得蛮开心的。」 「亚当·赫斯勒是怎么变成松林镇的居民的?」 碧尔雀的眼角闪过了狡黠的光芒,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问。 「我警告你,最好不要招惹我。」 碧尔雀把盘子放下。 伊森说:「据说在我失踪之后,他到这里来找我。你绑架了他。他在这里醒来,像我一样。像镇上其他人一样。」 「嗯……很有趣,我很好奇,是谁告诉你来这里问我的?是法兰西斯·里芬吗?」 「没错。」 「法兰西斯是不是也和你分享了关于我们未来的惊人消息啊?当然,我说的『我们』指的是全人类。」 「告诉我关于赫斯勒的事。」 「再过几年,我们全都要饿死了。你真的认为你可以解决那个问题吗?伊森?准备好要承担这么大的责任吗?听好,我的计算是有缺陷。我承认这一点。可是你需要我。你们全都需要我。」 伊森挣扎起身,开始往门口走。 「好吧!好吧!刚开始时,只是很标准的贿赂。」碧尔雀说。 「什么很标准的贿赂?」 「钱。让亚当对你、凯特·威森、比尔·依凡斯的失踪闭嘴,让他想办法取消搜索行动。可是后来情况改变了。他决定要加入我的团队。和我们一起穿越时空。」 伊森将右臂往后拉,一拳打在门上。 鲜血从他肿胀的关节喷出来,沾在钢门上。 他再度重击钢门。 「偷偷告诉你,我向来觉得亚当是个自大的怪胎。我让他在松林镇度过快乐的一年,然后我把他派到围墙外探险,送他去自杀。他再也没有回来了。」 伊森唿叫守卫开门。 「你需要我。」碧尔雀说,「你知道你需要我。如果事情不赶快解决,我们再过几年全都会——」 「这些和你再也没有关系了。」 「什么?」 守卫打开房门。 「你喜欢你的晚餐吗?」 「什么?」 「你的晚餐?好吃吗?」 「难吃死了。」 「很遗憾听到你这么说,因为这会是你最后的一餐了。」 「你是什么意思?」 「记得你问过我,你会被怎么处置,而我回答这要由那些你试图谋杀的人来决定吗?嗯,他们决定了。今晚就会执行。」 伊森迈开脚步站上走廊,用力把门一关,仍然可以听见碧尔雀悽厉叫唤着他的名字。 * * * 傍晚时分。 太阳已经掉到峭壁之后。 天空被一大片云遮住,看起来像要下雪了。 镇上的电力还没恢復,可是有几个人已经回家清理,试着想要恢復正常作息,虽然日子从此再也不会一样了。 第228页 畸人的尸体仍在远方燃烧。 伊森不确定是为了什么,也许是时间晚了,也许是灰黑色的云,也许是阴冷无情的高耸峭壁,但从他来到松林镇后,第一次觉得它完全符合它该有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像地球上最后一个小镇。 他把车停在第六街他家前面的人行道旁。 鲜黄墙面滚白边的维多利亚建筑和过去几天的经歷极不相衬。 他们住的再也不是七彩缤纷、能够开心生活的世界了。生活变成你必须紧紧抓住的事,像电击治疗时用力咬住塑胶板才能痛苦地支撑下去。 伊森用肩膀推开吉普车的门,下车站在马路上。 社区里安安静静的。 阴沉。 紧张。 虽然没有尸体,但附近柏油路面仍可见到大片血渍。大概要下一整天的大雨才有办法冲掉。 他关好车门,走上人行道。 至少从前院看进去,他家并没有遭到破坏。 玻璃窗完好如初。 木门也没被撞破。 他踏着石板小径,来到前廊。脚下的地板嘎吱作响。天快要全黑了。 他拉开纱门,推开实木前门。 里头又黑又暗,亚当·赫斯勒坐在没有火的壁炉前的摇椅上,看起来比伊森记得的样子苍老憔悴很多。 「你他妈的跑到我家来做什么?」伊森的声音简直像在咆哮。 赫斯勒转头看他,长期挨饿所造成的高耸额骨和凹陷眼窝非常明显。 他回答:「相信我,我在这里看到你也觉得很惊讶。」 突然间,他们已经在地板上扭打成一团,伊森挣扎着想将双手掐在赫斯勒的脖子上,想捏住他的气管,让他痛苦死去。他以为赫斯勒瘦成这样,自己应该可以轻易取胜,没想到对方却瘦长结实且柔软度极佳。 赫斯勒臀部一转,将伊森扭翻在下。 伊森用力挥拳往上打。 赫斯勒不甘示弱地报以一记又急又勐的左勾拳。 伊森眼冒金星。 他尝到了血腥味,鼻子灼痛,鲜血直流。 赫斯勒说:「你根本不懂得珍惜。」 他又挥了一拳,但伊森一把抓住他的手肘,用力往外拉。 赫斯勒的韧带扭伤,发出惨叫。 伊森将他推向翻倒的摇椅,挣扎起身,环顾四周想找一个又硬又重的东西当武器。 赫斯勒跟着站了起来,摆出拳击姿势。 客厅里几乎全黑,伊森没看到他发动攻击。 赫斯勒先打中他的肚子,再来一记勐烈的右勾拳。如果不是他太过虚弱,这拳应该就够将伊森打昏了。 但还是打得伊森差点扭断脖子。赫斯勒朝他的肾脏挥出重重一拳,伊森的身体转了九十度。 伊森尖叫,踉跄后退到走廊,赫斯勒冷静且自制地步步逼近。 「你配不上她。」赫斯勒说,「我比你更适合她。一直都是这样。」 伊森的手指抓住铸铁衣帽架。 「我甚至比你还要爱你老婆。」赫斯勒说。 伊森举起坚硬的金属底座,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赫斯勒蹲低躲过。 它在墙上敲出一个大洞。 赫斯勒出拳,但伊森用手肘撞上他的下巴,他痛得跪了下来。伊森终于直接打到赫斯勒的脸,他的额骨在伊森的拳头下发出爆裂声,感觉实在痛快极了,于是伊森又挥出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赫斯勒愈来愈虚弱。伊森的力道却愈来愈强,而每打一拳,他内心的恐惧就愈深。 害怕这个男人能做什么。 害怕赫斯勒会从他身边夺走什么。 害怕失去泰瑞莎。 伊森终于放开他的脖子,赫斯勒躺在地板上呻吟。 他把衣帽架从墙上拉下来,双手紧紧握住铸铁桿,将厚重的底座高举在赫斯勒的头上。 我要杀了他。 赫斯勒看着他,满脸鲜血,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另一只则透露他很清楚伊森想要做什么。 他说:「来啊!」 「你派我来这里送死。」伊森说,「是为了钱,还是因为你想抢走我太太。」 「她值得比你好上一百倍的男人。」 「泰瑞莎知道你是为了和她在一起才密谋了这一切吗?」 「我告诉她我是为了找你才到这里来的,然后我被车撞了。她和我在一起很快乐。伊森。发自内心的快乐。」 好长一段时间,伊森站在赫斯勒上方,举着衣帽架,差一点就要敲破他的头骨。 他很想就这么打下去。 但却不想成为会那么做的人。 终于,他将衣帽架丢向客厅的另一头,瘫坐在赫斯勒身旁的硬木地板上,他的肾脏还在抽痛。 「都是因为你,我们才会陷在这里。」伊森说,「我的太太、我的儿子——」 「我们陷在这里是因为两千年前你搞上了凯特·威森,让你太太心碎。如果凯特没有转职到博伊西,她就不会来松林镇。碧尔雀也就不会绑架她和比尔·依凡斯了。」 「那么你就永远不会出卖我了吗?」 「我们先弄清楚一件事,如果我没有这么做,你们早就死——」 「不,我们会在西雅图安稳地过完一生。」 「你怎么能称你和泰瑞莎的生活『安稳』?她过得糟透了。你爱着另一个女人。你想要坐在那里,斥责我,说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第229页 「你在说什么屁话?」 「现在,对或错完全无关紧要,伊森。最重要的是怎么活下去。我在围墙外流浪了三年半才学会了这个道理,所以你别想在我身上看到一丝后悔,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现在只剩下杀,或者被杀吗?那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吗?」 「那是人类向来的处境。」 「那么为什么你不干脆杀了我?」 赫斯勒微笑,露出沾满血的牙齿。 「记得你昨天晚上离开凯特家,走回基地的时候吗?我也在那里。在森林里。天色很暗。只有你和我。我随手带着蓝波刀,就是我和畸人进行你无法想像的激烈肉搏战时使用的那一把。你完全没发现我离你有多近。」 伊森感觉一阵冷颤滑落背嵴。 「你为什么没下手?」他问。 赫斯勒抹去眼里的鲜血。 「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我想是因为我没办法像我希望的那么铁石心肠。所以呢!在我的脑袋里,我知道对或错完全无关紧要,只是我的心不肯听从它的指令。二十一世纪对我的牵绊太强,我被制约。良心阻止了我。」 伊森在昏暗的客厅里瞪着他从前的上司。 「所以,我们要怎么办?」伊森问。 「我在这里坐了一整个下午……」赫斯勒说,「想着同一件事。我在这栋屋子里度过了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光。和泰瑞莎一起。和你儿子一起。」 「那是你从我手上偷走的。」 赫斯勒一边呻吟,一边把身体撑起来,靠墙坐着。 即使光线不佳,伊森也看得出来他的下巴开始肿胀,赫斯勒只能口齿不清地歪着嘴说话。 「我会离开。」赫斯勒说,「永远不回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认为你还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你不能让泰瑞莎知道这些事。」 「这样她会继续爱你。」 「她选了你,伊森。」 「什么?」 「她选了你。」 放心的感觉充满他全身。 喉头因为激动的情绪而酸痛。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赫斯勒说,「我不希望她知道,请你尊重我的意愿,那么我就会离开。」 「我还有别的选择。」伊森说。 「什么?」 「我可以杀了你。」 「你下得了手吗?老朋友。如果你下得了手,尽管来吧!」 伊森看着冰冷的壁炉。黄昏的微光从窗户透进来。他心里想着这栋房子什么时候才会又像一个家。 「我不是个谋杀犯。」伊森说。 「看到了吗?我们两个都太心软,无法在这个新世界生存。」 伊森站了起来。 「你在荒野里流浪了三年半?」 「没错。」 「所以,事实上,你确实比任何人更了解这个新世界。」 「应该是吧!」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无法继续在松林镇住下去了,你会怎么反应?如果我告诉你,我们必须离开这个山谷,迁移到比较温暖、农作物可以生长的地方,你认为我们有成功的机会吗?」 「你是在问出了围墙后,整群人存活下来的机会吗?」 「是。」 「简单的答案是,不。那么做根本是集体自杀。可是如果我们真的没有选择?如果一定要在待在这里等死和冒险南迁里选一个?我猜我们只能努力想出一个可行的方法了。」 * * * 在去餐厅吃饭的路上,伊森在关母畸人的囚室前停下。她在睡觉,靠着角落蜷成一团,比上次见到她时虚弱消瘦许多。 一个在畸人囚室工作的实验人员经过伊森身边,往楼梯间走。 「嘿!」伊森叫住他。穿白袍的科学家在走廊中央停住,转过来面对他。「她生病了吗?」伊森问。 年轻的科学家闪过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 「她快饿死了。」 「你要饿死她?」 「不,她在绝食。不肯吃也不肯喝。」 「为什么?」 他耸耸肩。「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们用她的表兄弟姐妹们起了个大营火?」 科学家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咯咯笑,继续往前走。 * * * 伊森在拥挤的餐厅角落的一张桌子找到泰瑞莎和班恩。她看到伊森脸上的瘀青时,红肿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发生了什么事?」泰瑞莎问。 「你一直在哭吗?」 「我们待会儿再谈。」 晚餐仍然全是又干又难吃的冷冻食品。 伊森吃义大利千层面。 班恩吃俄罗斯酸奶牛肉。 泰瑞莎吃义式焗茄子。 伊森将食物送进嘴里,脑子却一直想着吃了这顿饭,贮存的粮食不知又下降了多少。 又少了两百五十份锡箔纸包装的冷冻食品。 又往吃光食物迈进了一步。 而其他人却不知道他们的贮藏量正在快速下降。只是天真的以为他们可以走进餐厅、走到社区农场或镇上的杂货店,就能找到食物。 等到食物都没了,他们要怎么办? 「你想谈谈今天晚上会发生的事吗?班恩?」伊森问。 「不太想。」 「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可以不用勉强,宝贝。」泰瑞莎说。 「我想看,这是惩罚他所做的一切,对不对?」 第230页 「是的。」伊森说,「我们必须如此,知道吗,因为现在没有法院、法官和陪审团,所以只能由我们来执行。我们必须自己保护自己,而那个人害死了很多人。」 吃完饭后,伊森将班恩送回他们的宿舍房间,然后请泰瑞莎陪他散散步。 「赫斯勒和我打了一架。」他们一边走上楼梯,伊森一边告诉她。 「我的天啊!伊森,你们两个是高中生吗?」 踏进四楼走廊,伊森将他的钥匙卡刷过右手边第三扇门的感应器,用力拉开厚重的钢门。 他们走上一个小平台。 伊森说:「抓住栏杆。」然后将画着往上箭头的开关往上掰。 平台在岩石隧道中移动,速度比电梯稍微快一点。 上升了四百英尺。 当它终于抖动停妥时,他们站上一个约二十英尺长的窄道,它的尾端连接着另一扇钢门。伊森再刷过钥匙卡。门锁「哔」了一声。他拉开门,立刻感到被寒气笼罩。 「这是什么地方?」泰瑞莎问。 「前几天晚上睡不着时发现的。」 早先的云雾已经被风吹散。 星光闪耀。 明亮清晰。 他们站在一个凿入岩石三英尺深的走道。另一侧的山坡陡峭,深不见底。 伊森说:「我猜这里是工作人员的吸菸区,或者想唿吸新鲜空气时也可以上来。如果想看看天空,又不想出隧道进城,这里是最快的捷径。他们称唿这条小径为『天窗』。」 「这条小径有多长?」 「很长,它是沿着山顶开凿的。他们告诉我如果一直走,会走到西边的森林。可是我们不能走太远,至少在晚上不能。」 「因为有畸人吗?」 「是,」 他们沿着窄窄的小径漫步。 伊森说:「狠狠打了一架之后,亚当和我坐下来好好谈了一会儿。」 「听起来比较像大人会做的事了。」 「他说你选了我。」 泰瑞莎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 他可以感觉到冷风吹得他脸颊都起了鸡皮疙瘩。 「结果这对我来说变成了一个简单的选择,伊森,我希望爱人还是被爱?」 「什么?」 「亚当会为了我做任何——」 「我也——」 「听我说好吗?我说过没人像亚当那样爱过我,那是真的。但我没像爱你一样爱过其他人,我曾经为此恨过自己,因为觉得自己很软弱。我希望我能狠下心离开你,但我做不到,就算在你跟凯特的事情之后也做不到,你对我有种神秘的吸引力,你最好珍惜这点,你曾经伤害过我,伤得很深,」 「我知道我以前搞砸了,我知道我应该全心全意对待你。」 「伊森——」 「轮到我说了,我毁了很多事,天啊,我毁了一切。我的工作、凯特、战争中留下的创伤。但我在试了,泰瑞莎,我在松林镇醒来之后一直在尝试,我试着保护你和班恩,尽我所能爱你,试着做对的决定。」 「我知道你在努力,我看得出来。我们会更好的,那是我唯一想要的。」她吻他,「答应我一件事,伊森。」 「什么?」 「别太苛责亚当,现在我们得一起在这个山谷中生活了。」 伊森低头凝视着泰瑞莎的脸,克制想要说出一切的冲动,终于,他开口说:「我会试试看,为了你。」 「谢谢。」 他们继续往前走。 「怎么了,亲爱的?」她问。 「什么怎么了?」 「你在烦恼什么?」 「嗯,所有的事情。」 「不,还有别的,一些新的烦恼,晚餐的时候你怪怪的。」 伊森转头看着三千英尺下的峡谷。他在那里遇上第一只畸人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虽然那是一段可怕的经歷,可是至少那时他还保有希望。当时他还相信外头的世界一切如常。只要他能想办法逃出小镇,逃出这些高山,他的家人、他的生活就会在西雅图等着他回去。 「伊森?」 「我们有麻烦了。」他说。 「我知道。」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活不了了。整个物种就要灭绝了。」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伊森,我在这里的时间比你长很多。有时候,是会觉得很无助。现在更是如此。可是至少松林镇有所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食物就快吃完了。」他说,「我们今天吃的晚餐?那些又干又难吃的冷冻食物?它们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旦那些没了,我们在山谷里种植的食物是没办法让我们撑过又冷又长的冬天的。如果我们往南迁移,也许可以,但是我们却被困在这个山谷里。很抱歉告诉你这些,可是我不想对你保留任何秘密。不想对你隐瞒任何事。」 泰瑞莎靠着岩壁坐下。 「我们还有多久的时间?」她问。 「四年。」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死定了。」 赫斯勒 他度过小镇东侧的河流。当他踉跄离开河水爬上另一边的河岸时,两只脚都已经冻麻了。 他四肢并用地爬过长在上坡岩壁的松树。 往上。 往上。 再往上。 第231页 在小镇上方一百英尺处,地形更加险峻,陡坡变成垂直,可是他没停下来,仍然继续攀爬峭壁,愈爬愈高。 毫不惧怕。 毫不在乎。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爬出名的自杀悬崖。在他和泰瑞莎住在一起的那年,就有两个人爬上这个悬崖,纵身一跳寻死。环绕松林镇的峭壁中有不少足以致命的地点,可是这个悬崖却是最峻峭的一个。绝对不会在途中撞上则的石块造成额外的痛苦。只要能成功爬到山顶,就保证可以垂直坠落四百英尺,然后撞上地面死亡。 赫斯勒爬上山谷五百英尺高的一块长石头。 他瘫卧在冰冷的花冈岩上,下巴抽痛,很可能骨折了。 天色已晚,在他脚下的小镇一片昏暗,柏油路在星光的照耀下微微反光。 他疲倦的双腿已经冻僵了。 寒意缓缓包围他。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当他再度挣扎起身时,平静地得到了结论—在他三十八年的生命里,至少有一年他非常幸福快乐。他和此生挚爱一起住在世界上最后一个小镇的淡黄色楼房里。每一天他在泰瑞莎的身边醒来,总是深深庆幸自己的幸运,可以得到这个稀世珍宝。 他好想有多一点时间和她在一起,可是事实上,他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够了。 已经够多了。够他回忆了, 他找了好久才在黑暗中认出他们的家。 他凝视它,看到的不是现在又黑又暗的表象,而是在夏夜的暮色里走上前廊,回到他挚爱的一切时的温暖模样。 他站上悬崖边。 并不害怕。 他不怕死。他不怕痛。他在探险任务中承受的痛苦已经够他用上好几辈子,而死则是他早就准备好要迎接的事。如果要说还有什么事令他犹豫,应该只是他能否得到永远的安息。 他弯曲膝盖,准备往下跳。 突然间传来一个声音。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似地立刻弹了起来。 他转身,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很快发现那是有人在哭的声音。 他开口了,「有人吗?」 哭声停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问:「谁在那里?」 「你还好吗?」 「如果我还好,上来这里做什么?」 「说得对,讲得非常有道理。你想要我过去吗?」 「不想。」 赫斯勒从悬崖后退,靠着岩壁坐下,「你不该自杀的。」他说。 「你在说什么?你上来这里难道还有其他的目的吗?我是不是也该劝你同样的话?」 「是。只不过这里真的是我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因为你也过得很痛苦吗?」 「你想要听我可悲的故事吗?」 「不想。我只想赶快跳下去。当我终于鼓起勇气要跳了,结果碰到你这个混球来干扰我。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爬上来了。」 「你第一次上来为什么没跳?」赫斯勒问。 「那次是大白天。我怕高。退缩了。」 「为什么你要上来这里?」他问。 「如果你不会试着救我,我就告诉你。」 「好。」 女人嘆了一口气。「畸人攻进城时,我先生被杀了。」 「很遗憾听到这件事。你们两个是在松林镇结婚的吗?」 「是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爱他。我同时也爱着另一个这里的男人。好笑的是我们在来到松林镇前就认识了。他的老婆、小孩也都在这里。当他带来我丈夫的死讯,我问他他的家人平安吗?」 「他们平安吗?」 「是的,可是你知道吗?我心里有一处我不想承认的黑暗角落,在听到她还活着时,居然感到很伤心。你不要误会,我非常想念我先生,可是我还是一直在想……」 「如果他太太也死了,那么你们两个就可以……」 「没错。所以,我不但失去了丈夫,而且我不能和我爱的人在一起,我还发现自己真是个糟糕透顶的人。」 赫斯勒大笑。 「你是在笑我吗?」 「不,我只是在想,你真可爱,居然这种程度就觉得是『糟糕透顶』了。你想听听看什么叫真正的『糟糕透顶』吗?」 「你说说看。」 「来到松林镇前,我爱上了一个女人。可是她是我下属的太太。我……策划了一整串的阴谋,让她老公消失。两千年前,这个小镇刚建造起来时,我就已经知道它是什么了。我要大卫·碧尔雀绑架这个女人,然后我自愿进入生命中止柜,就为了在她復生后,和她在一起。我们一起住在松林镇,可是她到现在都不知道是因为我她才会来到这里。一年后,我被派去围墙外执行一项任务。没人料到我居然能平安返回。我在荒野中的每一天,全靠着对她的思念才能继续前进、继续唿吸、继续将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的前面,奇蹟似的,我回来了。我以为我终于能受到英雄式的欢迎,回到我爱人的身边,可是,我却发现她老公出现了,而整个小镇全毁了。」 黑暗的山谷里,小小的火光开始在大街上聚集。 赫斯勒凝望它们,「所以我爬到这里来自杀。你不过是有邪恶的念头,而我却真的做了邪恶的事。听完之后,你会不会觉得你其实还算是个不错的人?」 第232页 「你为什么要上来?」她问。 「我已经告诉你了。」 「不,我的意思是,你是因为不能忍受自己做过的坏事?还是因为你无法再和她在一起?」 「因为我无法再和她在一起。听着,虽然她丈夫回来了,但我还是不能停止爱她,人心就是这样,我没办法立刻停止不爱,这已经不是个适合人居的广大世界,我没办法搬去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州,没有我可以展开的新生活。这世界就这样了,我们只剩几个人?两百五十个?我没办法避开她,长久以来,爱她就是我存在的意义,我不知道不爱她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 「最糟的是,尽管我这么邪恶,还是没办法狠心杀了她丈夫,有什么比当半调子的恶人更糟糕的?」 好一阵子,只有寂寞的风声咻咻吹过岩石的声音。 那女人终于说:「我认识你,亚当·赫斯勒。」 「为什么?」 「因为我以前是你的下属。」 「凯特?」 「人生真奇妙,不是吗?」 「我可以离开,如果——」 「我并没有评判你的意思,亚当。」 他听到她站起来,走向他。 一分钟后,她从黑暗中出现。但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煳的影子坐在他身边。两个人的腿一起悬挂在岩石边。 「你也觉得冷吗?」他问。 「对,我冷得不得了。你觉得我和你不约而同选在今晚爬到这里来自杀,又刚巧碰到,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你是指什么?像是上帝在说『不要寻死』吗?可是我们还不够清楚,上帝根本从来就不曾在乎过我们吗?」 凯特转头看他,「我说,要嘛!我们一起往下跳。要嘛!我们一起爬下去。不过不管选择哪一种,都不要单独上路。」 碧尔雀 有人抓住碧尔雀的手臂,将他拉下卡车。这是他好多天来头一次来到户外,可是他头上罩着黑色头套,什么都看不见。 「出了什么事?」碧尔雀问。 头套被拿开。 他看到光。五十、六十,也许上百个光源。手电筒、火把,拿在松林镇居民和基地工作人员的手上。他们围成一个圈,紧紧将他圈在里头。眼睛适应之后,他看到上方大街建筑的隐约轮廓,还有火光中的店面饰墙和橱窗。 两个男人和他一起站在圆圈中央。伊森·布尔克和他的警卫队长亚伦。 伊森走近。 「这是什么?」碧尔雀问,「你们在为我举办狂欢会?」 他看着周围一张张藏在阴影中、在火光下支离破碎的脸。既愤怒又紧张。 「我们投票表决。」伊森说。 「谁投票?」 「除了你之外的每一个人。『狂欢会』是选项之一,可是最后大家觉得用你迫使人们自律的方法来处死你感觉不太对,」伊森又往他站近一步。他的唿吸在冷空气中变成了雾。「看看这些人,大卫。因为你,他们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朋友。」 碧尔雀很愤怒,但是他居然露出了微笑。 兇狠炽烈的愤怒。 「因为我?」他说,「这实在太好笑了。」他走离伊森身边,往圆圈中心走。「我为你们做了什么?我给你们食物。我给你们房子。我给你们生存的意义。我保护你们,不让你们知道你们承受不住的真相。不让你们知道围墙外的世界有多残酷。而你们只需要做一件事。一件!他妈的!事!」他尖叫,「服从我。」 他看到几英尺外有个女人瞪着他,不断从她脸颊流下的眼泪反射着火光。 有好多人在哭。 所有人都悲痛莫名。 很久很久以前,他可能还会在乎,可是今晚,他的眼中只看到忘恩负义、造反违抗。 他大声嘶喊:「我为你们做了那么多,他妈的还不够吗?」 「他们不是来这里回答你的问题的。」伊森说。 「那么,现在是在干什么?」 「他们是来送你的。」 「送我去哪儿?」 伊森转向离他最近的一群人。「可以请你们让出一条路来吗?」他们分出一条通道,伊森说:「你先走,大卫。」 碧尔雀瞪着黑暗的马路。 他看着伊森。 「我不懂,」 「开始走。」 「伊森——」 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把,碧尔雀差点跌倒。当他恢復平衡时,转头看到亚伦以冒出怒火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他, 「警长说『开始走』。」亚伦说,「现在,我警告你,如果你的腿不会自己前进,我们很乐意拖着你的双臂走。」 碧尔雀开始在大街的昏暗建筑间往南走,伊森和亚伦走在他的两侧。 群众跟着他们,四周安静得叫人心慌。没人交谈。除了柏油路上的脚步声,和偶尔传出的捣住嘴的啜泣声外,没有任何声音。 他试图保持镇定,可是脑子却发疯似地狂转。 他们要带我去哪里? 回基地? 到某个处决场? 他们走过白杨屋餐厅,走过医院。 就在每个人转进前往小镇南方森林的马路时,碧尔雀终于明白他们要带他去哪儿了。 他看向伊森。 恐惧窜流过他的全身。他不禁发抖,像突然被推入了冰窖。 第233页 但是他仍然继续走。 到了马路急弯处,大家走下柏油路,往森林前进,碧尔雀心想,我甚至没有回头看,甚至来不及看松林镇最后一眼。 一层浅浅的雾气瀰漫在森林里,火把仿佛来自阴间似地噼穿它。 像火光的灵魂正在抽离。 碧尔雀觉得愈来愈冷。 他听到通电围墙的嗡鸣声。 他们正沿着它走。 然后他们站在铁网门前。事情发生得这么快,他们在大街中央拿掉他的头罩仿佛是两秒钟前的事。 伊森拿着一个小背包从群众中走出来,递给碧尔雀。 「里头有食物和饮水。够你吃上五、六天。如果你可以活那么久的话。」 碧尔雀不接手,只是瞪着它。 「你们难道没有胆子亲自动手杀我吗?」他问。 「不。」伊森回答。「事实上,刚好相反。我们全都想亲手杀了你。我们想要折磨你。让每一个倖存下来的人挖你的肉、抽你的筋。你不想要这个背包吗?」 碧尔雀抓住它,将背袋甩上层膀。 伊森走到控制键盘前,输入手动操控的指令。 嗡鸣声停住了。 森林变得好安静。 碧尔雀看着所有的人。住在镇上的人。住在山里的人。他这辈子最后见到的一群人。 「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下三滥!如果不是我,你们早在两千年前就死了。我为你们创造了一个天堂。在地球上的天堂。而我就是你们的上帝!你们好大的狗胆,居然敢把上帝踢出天堂!」 「我相信你没将《圣经》读熟。」伊森说,「被流放的不是上帝。而是另一个傢伙。」 伊森推开铁网门。 碧尔雀愤恨地瞪着伊森好一会儿,然后转头环顾群众。 看到他们的表情。 他们认为我是恶魔。 也许他们是对的。 他从安全的这一侧跨过门,走到围墙另一侧。 伊森关上铁网门。 很快的,铁丝又开始发出有电流保护的嗡鸣。 碧尔雀看着所有的人转身离开,火把和手电筒的光消失在迷雾里。 然后,只剩他一个人站在又冷又暗的森林里。 他往南走,直到再也听不到围墙的声音。 从树梢透下的星光不够亮,没办法让他看到路。 他走累了,便靠在一棵大松树的树干上休息。 一英里外有只畸人在嗥叫。 另一只出声回应。 声音听起来离他近了许多。 然后又一只。 碧尔雀听到脚步声。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奔跑。 向他奔来。 伊森 太阳刚探出头,伊森就开着警卫队的道奇ram重型卡车,载着他的儿子,出了基地。 穿过树林。 穿过圆石区。 然后伊森将车开上马路,往小镇南边驶去。 在急转弯处,他驶离马路,进入森林,开下路堤,小心地在树木之间转来转去。 当他们看到通电围墙时,伊森转动方向盘,沿着它开,直到抵达铁网门。 他关掉引擎。 铁丝上的电流发出嗡鸣,连坐在卡车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觉得碧尔雀先生死了吗?」班恩问。 「我不知道。」 「畸人最后还是会抓到他,对不对?」 「没错。」伊森说。 班恩从后窗向卡车车斗瞄了一眼。「我不懂,」他说,「为什么要这么做?爸?」 「因为我没办法不去想关于她的事。」 伊森望向车斗。 原本关在基地里的那只母畸人动也不动地坐在一个塑胶玻璃笼子里,瞪着外头的树木。 「很奇怪。」伊森说,「现在这个世界是它们的了,可是我们还是有些它们没有的特质。」 「像什么?」 「仁慈。善意。让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特质。」 班恩一脸不明白。 「我相信这只畸人是不同的。」伊森说。 「什么意思?」 「她很聪明,很温和,和其他畸人都不一样。或许她也有家人,也想和它们团圆。」 「我们应该射死她,把她和其他只一起烧了。」 「那么做又有什么好处?让我们的报復心满足两分钟?如果我们不那么做,反而把她送回她的世界,让她带回关于曾经住在这山谷里的物种的讯息呢?听起来很疯狂,可是我仍然坚信一点点善意可以带来和平共存的希望。」 伊森打开车门,站到森林的地面。 「所以你是什么意思?」班恩问。「我们放走她可能会改变畸人吗?也许其他只会变得和她一样?」 伊森绕到卡车后头,放下后档板。 他说:「物种会进化。一开始时,人类也只能狩猎为生。也只能靠唿噜声和手势沟通。然后我们才有农耕和语言。我们才学会心怀善意。」 「可是那得花上好几千年。在那发生前,我们全都死光了。」 伊森微笑。「你说得对,儿子。那会花上很长、很长、很长的时间。」他转身面对畸人。它静静地坐在笼子里,显然还没从伊森请科学家在她身上注射的麻醉剂中清醒。 他从枪套拔出沙漠之鹰,爬上车斗,打开笼子的锁,将门拉开五、六英寸。 第234页 畸人的喉头髮出介于哀鸣和咆哮间的声音。 伊森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面对她慢慢后退,从车斗上爬下来。 畸人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它用长长的左手臂推开笼子的门,缓缓走出来。 「要是她做什么怎么办?」班恩问。「要是她攻击我们呢?」 「她不会伤害我们的。她知道我的意思。」伊森和她对视。「是不是?」 伊森开始往围墙走,畸人缓缓跟在他身后五、六步处。 他在铁网门旁的控制键盘输入手动操控的指令,等着开闩打开。 围墙顿时无声。 他用脚推开铁网门。 「去吧!」伊森说,「你自由了。」 畸人留心地看着他,从门缝中侧身挤出去,回到它的世界。 「爸爸,你觉得有一天我们真的能和它们和平共处吗?」 十英尺外,母畸人回头看着伊森。 歪着头。 它看着他好一会儿,他发誓他可以感觉到它有话要说,它的双眼闪着智慧与理解的光芒。 虽然无法交谈。 可是伊森明白。 「是的。」他说。 伊森眨眼—— 它已经不见踪影。 * * * 伊森和泰瑞莎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班恩站在草地中间,仰望着天空,一只风筝在一两百尺高的空中随风飘荡,班恩试了几次才让风筝飞起来,它看起来像是完美蓝天上的一块红补丁,乘着气流翻动。 看小孩放风筝是件美好的事,而且这是好几天、甚至好几星期以来第一个不像寒冬的早晨。 「伊森,那太疯狂了。」 「如果留在这个山谷,」他说,「几年内我们一定会死,毫无疑问,所以不如大家投票决定?」 「让大家决定吧。」 「如果——」 「让大家决定。」 「人们常常做错决定。」 「是没错,但你必须搞清楚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领袖。」 「我知道正确的选择是什么,泰瑞莎。」 「所以试着说服他们啊!」 「这是个困难的决定,很冒险,而且如果错了怎么办?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了。」 「那也是我们的选择,亲爱的。如果你强迫他们做这件事,那么当初告诉他们松林镇的真相有何意义?」 「这都是我造成的,」伊森说,「所有死亡,所有痛苦和失落。我彻底撕碎了他们的生活,现在我只想试着弥补。」 「你还好吗?」 「我很害怕,」她握住他的手,「你不只是要我将他们的命运交到他们自己手中,而是将你的命运也交给他们了,还有班恩的。」他们的儿子笑着拉着风筝冲过草地,「我闯进基地那天,碧尔雀说我会渐渐了解他的所作所为,他的每个决定。」 「你现在了解了吗?」 「我开始感受到他肩膀上的重担了。」 「他不相信人们会做出对的决定,」泰瑞莎说,「因为他很害怕,但你不必害怕,伊森,如果你做了你觉得对的事情,如果你让人们自己决定他们的命运——」 「我们有可能会在这个山谷里饿死。」 「的确,但那不会让你成为一个不正直的人,那才是你该担心的。」 * * * 两个晚上之后,伊森站回一切发生的起点,站上戏院空旷的舞台,在聚光灯下,面对地球上最后存活的两百五十个人。 「现在……」他对群众说,「我们是世界上仅存的人类。因为我选择把松林镇的真相告诉大家,所以事情才变成这样。我没有忘记。你们之中很多人失去了亲人。我们全都受了不少苦。我一辈子都会为我的决定和它造成的伤害感到抱歉,可是现在,是我们必须考虑未来的时候了。事实上,这是我在过去一星期中唯一能想到的事。」 碧尔雀的重要干部全坐在舞台下方左侧,法兰西斯·里芬、亚伦、马可斯、麦司汀,全抬头看着他。 戏院里安安静静。 一片交杂着畏惧的沉默。 「我知道我们全都在想我们的将来。」他说,「下一步该怎么走。我们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确实面临了一处难题,可是我们大家将一起面对。现在,我们第一个大问题是,我们的食物就快吃完了。」 每个人不是吃惊地倒吸一口气,就是彼此交头接耳。 有人大声问:「还可以撑多久?」 「差不多四年。」伊森说,「所以这就带出了第二个大问题。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山谷里。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但通电围墙可能会坏、冬天风雪可能比我们想像中更糟、食物眼看着就要吃完了。基地总管法兰西斯·里芬可以向你们解释细节,告诉你们为什么继续留在松林镇我们将会无法存活。」 「可是我并不是将你们全拖到这里来听坏消息的。我有解决问题的提案。可是它很危险、很大胆、很激进。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成功。」 伊森看向人群中的泰瑞莎。 「老实说,我挣扎过要不要提出这个选项,最近我有个朋友说当紧急状况来临,攸关生死时,那一两个有能力的领袖就必须下达指令,但我觉得我们已经受够被控制的生活,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们会一起寻找出路,到头来,我宁愿大家一起做决定,即便我们一起做了错误的选择,也不要毫无自由地活着。不自由的年代已经过去了,碧尔雀的年代。 第235页 「我只希望你们听我把话说完,然后大家一起决定要怎么做。像一群自由的人,一个民主的社会。」 第十部 一个月后 伊森 还是有些时候仿佛一切依旧正常,像现在。电力恢復供应,泰瑞莎煮饭的香味从厨房飘出来。感觉就像伊森以前寻常工作日的傍晚, 班恩在二楼自己的卧室。 泰瑞莎在厨房里忙。 伊森坐在书房里,列出明天的待办事项。 夜色中,他可以看到窗外珍妮佛·罗彻斯特黑漆漆的家。她在大屠杀中丧命,她的花草也全在冰雪中死光了。 街灯再度正常运作。 远处树丛下的音箱不断发出蟋蟀的叫声。 他想念从前家家户户的收音机传出的赫克特·盖瑟的钢琴旋律。 他很希望能最后再一次迷失在音乐里。 伊森在大椅子上坐了一会儿,闭上双眼,让自己稍微沉浸在正常生活的假象里。 试着不去想他们的生命有多么脆弱。 可是他做不到。 他的内心仍然无法接受他所属的物种已经濒临灭绝的事实。 它让接下来的每分每秒都充满意义, 也让接下来的每分每秒都充满恐惧。 * * * 他走进厨房,闻到义大利面和肉酱的香味。 「好香唷!」他说。 他走向站在瓦斯炉后的泰瑞莎,伸手环抱她的腰,亲吻她的颈子后方。 「在松林镇的最后一餐。」她说,「我们今天要吃得丰盛一点。我把冰箱里的东西全煮了。」 「我很乐意帮忙。待会儿我来洗盘子。」 她一边搅拌肉酱,一边说:「我相信扔着不洗也什么关系的。」 伊森大笑。 没错。 当然没什么关系。 泰瑞莎擦擦眼睛。 「你在哭。」他说。 「我没事。」 他将手往上移到她的臂膀,将她的身体轻轻转过来,问:「怎么了?」 「只是很害怕。」 * * * 这会是最后一次他们坐在这张餐桌吃饭了。 伊森看着泰瑞莎。 还有他的儿子。 他站起来。 举起水杯。 「我想对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说几句话。」他的语调颤抖。「我并不完美。事实上,我有很多缺点。可是我愿意不顾一切保护你们,泰瑞莎和班恩。一切。我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或者后天。或者更远的未来。」他皱起眉头想压下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但是我很开心至少现在我们还在一起。」 泰瑞莎眼泛泪光。 他坐下,全身发抖。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 * * 这会是最后一次他躺在柔软的床垫上睡觉了。 他和泰瑞莎在堆得像山一样高的毯子下互相拥抱。 很晚了,可是两个人都还醒着。他可以感觉到她的长睫毛在他的胸膛眨啊眨的。 「你能相信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吗?」她耳语。 「还是觉得无法置信。我想我可能永远都不会习惯吧?」 「要是失败了怎么办?要是我们全死了呢?」 「是有这个可能。」 「我的心里有时会想……」她说,「我们应该选安全的路走。也许只有四年可以活。但也许我们就该好好过这四年?享受每分每秒。每一口食物。每一口空气。每一个吻。享受不饿、不渴、不用逃命的每一天。」 「可是那么我们就一定会死。我们的物种就真的灭绝了。」 「也许那也没什么不好。我们有过机会。可是我们搞砸了。」 「我们必须继续尝试。继续奋斗。」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们该做的事。」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办法这样做。」 他们卧室的门被推开。 「妈妈?爸爸?」班恩的声音。 「怎么了?宝贝?」泰瑞莎问。 「我睡不着。」 「到我们床上来吧!」 班恩爬过棉被,钻了进去。 「这样好一点了吗?」伊森问。 「嗯。」班恩回答。「好多了。」 他们全躺在黑暗中,没人开口说话。 班恩先睡着。 然后泰瑞莎。 可是伊森还是睡不着。 他用手肘撑着头,看着他的妻儿,他看着他们一整夜,直到窗外慢慢变亮,直到他们在松林镇最后一天的黎明来临。 * * * 山谷里每一户人家的电话同时响了。 伊森拿着一杯黑咖啡从厨房走到客厅,在老式转盘电话响到第三声时拿起话筒。 虽然他很清楚会听到什么,可是还是将话筒拿到耳朵边。听到自己的声音还是会让他的胃觉得不舒服,他听见自己说:「松林镇居民,离开的时间到了。」 * * * 伊森帮泰瑞莎开门。她捧着一个装满他们家人照片相框的纸箱踏上前廊。他们讨论之后,决定这是唯一值得带的东西。 要离开的这天早晨,晴空万里。 他们社区里的邻居也全从屋里走出来。有些人拿着装了他们最珍贵物品的小纸箱,有些人却只潇洒地背了一袋衣服。 布尔克一家人走下前廊,穿越前院,走上马路, 第236页 所有居民在大街会合,一起往小镇南缘的森林前进。 伊森看到背着背包的凯特和亚当·赫斯勒并肩走在前头。 他放开泰瑞莎的手,说:「我马上回来。」 伊森追上他的前任伙伴,三个人一起走过白杨屋餐厅前面。 「早安。」他说。 她转头,微笑。「准备好了吗?」 「真是疯狂,对吧?」 「有一点。」 赫斯勒说:「早,伊森。」回到文明世界一个月让他的外观改变许多。赫斯勒增加了不少体重,看起来又像原来的他了。 「亚当。你们两个还好吗?」 「还好吧!我猜。」 「我自己也不知道。」凯特说,「我觉得我好像要开始做一件可怕的事,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完全不晓得会往哪儿去。」 他们走过医院,伊森回想他第一次醒来见到护士潘蜜拉的笑脸,以及接下来几天茫然疑惑地在镇上乱转,想尽办法要打电话回家,却一直无法和家人取得联络;还有第一次看见比她应有的年纪大上九岁的凯特。 真是一场精彩的冒险。 伊森看着凯特。「待会儿场面会有点混乱。所以我在想也许我们应该先在这里说再见。」 凯特在马路中央停下,松林镇倖存的居民三三两两地经过他们身边。她微笑的样子,早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半眯着眼睛,她看起来和从前一样美丽。和在西雅图时一样美丽。像是他一生中所犯下最不应该、也是最应该的错误。 他们拥抱。 紧紧相拥。 「谢谢你在多年之前来这里找我。」凯特说,「我很抱歉结局变成这样。」 「我一点都不后悔。」 「你做得很对。」她小声说,「千万不要怀疑自己。」 他们分开时,泰瑞莎正好走近。 她对凯特、赫斯勒微笑,问道:「你们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一会儿?」 「当然好。」亚当回答。伊森看着他太太、儿子、他以前婚外情的对象和那个曾经背叛他的男人站在一起,心里想着:难道这就是新世界里一个家庭该有的样子吗?因为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在这个可怕的时刻,每个人都需要别人相伴。 当最后一群人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在要跨出马路进入森林的树荫前多停留了一会儿。 面前的小镇即将被遗弃。 早晨的阳光照耀着街道。 大街西侧的商店玻璃窗闪闪发光。 他们凝视矮栏杆里的维多利亚式楼房。 环绕小镇的峭壁。 正在变色的白杨树。微风吹过树梢,将剩下的最后几片金黄圆叶扫落地面。 此时此刻,它看起来是这么的……悠闲,如诗如画。 碧尔雀伟大而疯狂的杰作。 最后,他们终于转身,一起跨出马路,走进森林,离开了松林镇。 * * * 伊森坐在监视中心的控制台前,亚伦和法兰西斯·里芬分别坐在他的两侧。 「这段留言的用意到底是什么?」里芬问。 「以防有人不小心闯进这个地方。」伊森回答。 「我认为这种可能性低到近乎于零。」 「你想好要说什么了吗?」亚伦问。 「我昨晚写了草稿。」 亚伦的手指在触控荧幕上跳跃。 「等你准备好,就可以开始了。」他说。 「开始吧!」 「启动录音。」 伊森从牛仔裤后口袋拿出一张纸,摊开,倾身靠近麦克风。 他照着念。 当他结束时,亚伦停止录音。 「说得很好,警长。」 他们上方由二十五个荧幕组成的墙面仍不断切换从山谷里接收到的各处监视画面。 空旷的医院地下室走廊。 空无一人的学校大厅。 没人的公园。 清空的家。 被遗弃的街道。 伊森转头看着法兰西斯·里芬。「我们准备好了吗?」 「所有非必要的系统都已经关闭。」 「每个人都准备好了?」 「正在进行中。」 * * * 就在伊森单独在一楼走廊前进时,头顶的电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他站在通往方舟的玻璃门回头看,正好看到最远处的最后一盏灯变黑。 温度已经下降许多。暖气和通风系统都被关闭了。 他赤脚走进大山洞,石头地板和冰一样冷。 生命中止室里更冷,温度不过只比冰点高一点点。 蓝色的雾气飘在空中,房间里到处都是人。 机器发出嗡鸣,喷出白色的气体。 他在雾中走着,转弯,在两排机器中前行。 几个身着白袍的男人正在帮助松林镇居民爬进生命中止柜里。 他在那一排最后一个柜子前停下。 电子名牌上显示着: 凯特·威森 爱荷华州博伊西 中止日期:二〇一三年九月十九日 居住期间:八年九个月二十二天 他妈的。 太迟了。 她已经在里头了。 伊森从机器门上的两英寸宽厚玻璃窗看进去。 被锁在中止柜里的凯特也看着他。 她在发抖。 第237页 伊森举起手放在玻璃上。 她也举起手压在玻璃的另一侧。 他对她做出嘴型,无声地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她点点头。 他赶忙越过三排机器,推开人群快步移动。 泰瑞莎蹲在班恩面前,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说话。 伊森张开双手抱住他们,用力拥抱他的妻儿。 眼泪不停流下。 「我不想要,爸爸。」班恩边哭边说,「我好害怕,」 「我也很害怕。」伊森说,「我们都很害怕,可是那是正常的。」 「要是这就是结束呢?」泰瑞莎问。 伊森凝视他太太的绿色眼眸。 「那么请记得我爱你。时间到了。」伊森说。 他帮助班恩站起来,握住男孩的手臂,让他踏进中止柜里。 他的儿子又冷又怕,全身发抖。 伊森轻轻让他坐在金属椅上。 墙壁射出安全带,将班恩的脚踝、手腕固定。 「我好冷啊!爸爸。」 「我爱你,班恩。我真为你感到骄傲。现在,我得把门关上了。」 「还不要,拜託。」 伊森倾身在儿子头上吻了一下,心里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碰触到我儿予了。他看着班恩的眼睛。 「看着我,儿子。勇敢一点。」 班恩点点头。 伊森为他擦干眼泪,跨出他的中止柜。 「我爱你,班恩。」泰瑞莎说。 「我也爱你,妈妈。」 伊森推上班恩柜子的门。它缓缓关上,内部锁控系统触动密封程式。 伊森和泰瑞莎隔着厚玻璃窗,看着班恩的中止柜开始充气。 班恩的眼睛闭上,他们在泪眼中面带微笑。 泰瑞莎转向伊森。「换我了?」她问。 他牵住她的手,领着她走向她的柜子。门已经开了,她看着里头的黑色椅子、扶手和从内墙伸出的黑色弯曲的胶管,上面的针长得不得了,准备好要抽干她血管里的每一滴血。 她说:「噢,我的老天爷啊!」 她爬进去,坐下。 安全带将她固定住。 伊森说:「回头见了。」 「你相信我们真的可以成功?」 「绝对可以。」 然后他亲吻他的太太,仿佛这会是他最后一次碰触她。 * * * 伊森爬进自己的中止柜,想到昨晚在书房写下、今早在监视中心录音的留言。 这可能是人类歷史上最后的一则录音讯息吧? 这个世界很残忍,这个世界很险恶。而在畸人的威胁下,我们只能活在这个山谷里。我们曾经过得像囚犯,但那彻底违反了我们的天性。人类应该要去探险、征服、在全世界闯荡。这种天性存在于我们的dna里,所以我们才会选择去做我们现在要做的事。 他在小椅子上坐下。 旅途会非常耗时,目标非常遥远,而我们终于到达时,没有人知道会发现什么样的未来。 安全带固定住他的脚踝, 我很害怕。我们都很害怕。 他的手腕。 在这场长长的睡眠之后,柜子外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世界?某种程度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松林镇的全体居民将会共同面对。没有秘密。没有谎言。没有独裁。 他的中止柜的门关上、锁住。 我们相互道别,全都知道这可能就是结束,但是我们尽量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事实, 头顶上出现了漏气的嘶嘶声。一个电脑合成、温柔抚慰的女人声音出现。 她说:「请开始深唿吸。在你还闻得到的时候,好好享受花朵的芬芳。」 他们说时间可以治癒所有的伤痛……而我们确实背负了非常多的伤痛……希望足够帝国兴起灭亡、足够让物种改变的漫长时光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他闻到了玫瑰、紫丁花和薰衣草的混合香气。他吸入气体,感觉到自己逐渐失去知觉。 我们全都在想地平线的那一端会是什么在等待我们?下一个转角会遇上什么?还有,说到底,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开始在脑中勾勒太太和儿子的模样。 于是,我们又有了希望, 他带着泰瑞莎和班恩,进入这场长长的睡眠。 现在,这个世界属于畸人,可是未来…… 未来还是可以属于我们。 尾声 七万年之后,伊森·布尔克的双眼勐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