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说》 第1页 [恐怖灵异] 《山村说》作者:小抗【完结】 书籍介绍: 鬼神妖邪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贫瘠的小山村里,对此种物事更是达到了崇拜的地步。因此,越是荒凉的地方,便越是层出不穷这些怪异的事情。我,小该,住在那个远离都市的地方,听着姥姥口中的骇人过往,看着自己身边的悚然故事。打小开始,我便遇见或听闻这些怪异的事情,接连不断——就像蝴蝶效应,一件事情的发生便能引发更多的变故出现;周围的朋友也多多少少会置身其中——荣三、马哥、健平……等等。长大一些,有些同伴早已逝去,但他们的事情将在这个小山村中经久流传。 ------章节内容开始------- 正文 第一章 鸡忘记 吃年夜饭、放鞭炮是过除夕的必备节目。而粤桂大部分地区的年夜饭中不可或缺的一味菜餚是“白切鸡”。 白切鸡,又名“白斩鸡”、“白片鸡”、“清平鸡”。所谓“白切”,顾名思义,就是切下去之后,白花花的鸡肉便翻出来。做法是先宰鸡去毛清脏,然后把整鸡连能吃的脏器、鸡血块一起放进过面盐水中煮,待到肉脏皆熟透之后再以干净的菜刀砧板切成大小适中的小块,摆盘,撒上生香菜,便可以蘸着配好的调料吃了。 小时候村里有个习惯,就是做白切鸡的时候小孩要把煮熟的鸡胆吃了。每次吃了鸡胆之后,爹都会赏我一块鸡肝。虽说鸡肝美味,但鸡胆实在苦得难以下咽。爹说,就算再苦,也要嚼碎了吃。我就问爹,不嚼碎吃会怎样?爹说,鸡胆不嚼碎了吃,会说不出话来。 我有些不以为然。鸡胆跟“说不出话”之间实在很难扯上什么关系,觉得爹是骗我。直到我7岁那年的年三十晚,隔壁整天用弹弓打我家窗户的小胖死了,我才相信。 原来没嚼过的鸡胆,外表温度低,但里边的胆汁温度仍旧高的厉害。小胖是把整个鸡胆一囫囵吞下去的,鸡胆在喉咙深处破了,滚烫的胆汁从食道一路烧下。听当时在场一起做豆腐酿的姥姥说,小胖圆瞪着眼睛,大张着嘴,舌头勐地往上顶,却叫也叫不出声。自此以后我相信了爹关于鸡胆的话。 在镇里上初中快毕业那阵,我的叛逆期到来了。在大人眼里,我还是小孩,于是每次做白切鸡的鸡胆仍少不了我的。我厌恶了,拒绝爹夹上来的鸡肝,指着锅里的一颗棕色的小椭球说,我想吃那个。 爹说,那是鸡忘记,小孩吃不得。 我不屑地问,吃了会怎样? 爹认真地说,鸡忘记,小孩吃了会忘记。 我又问,忘记什么? 爹说,忘记事情,就是记性不好。 我冷笑一声,说,科学根据呢? 爹忙着用锅铲把鸡翻了个身,想了一阵,说,爹小时候你爷爷说的,爹也不知道为何,反正你就不要吃。 当时我就想,我要用科学来打破村里的迷信。 过完年,回到镇里,我夜里从学校偷跑出去,钻进网吧里上网。白天是三块钱一个小时,到了晚上十一点以后就是一块钱一个小时了,也就是说,通宵也只用八块钱。 我找到一部机子坐下,老闆给我开了锁后,我迫不及待地上搜狐搜索——“鸡忘记”。 「鸡忘记」 鸡忘记,又称“鸡内金”,是鸡的脾脏部位。这是处于粤桂大部分地区对鸡胰脏的叫法。鸡忘记又称“鸡内金”。 “鸡忘记”是大人为了防止小孩吃鸡脾脏,于是编了个谎话说吃了“鸡忘记”,记忆力就会变差。 据称,以前生活水平不好,老人牙齿差,吃鸡的时候总要留些易嚼的部位给老人,“鸡忘记”就是其中之一,为了不给小孩子抢来吃,就特意作出这个理由,这个传统一直留下来。实际上,“鸡忘记”谁吃了都不会没记性。“鸡忘记”味道和鸡肝有些相似,但比鸡肝还要松软好嚼。孝敬老人从小孩教起,发扬中华优良传统。 鸡脾脏的具体功效:一般晒干用后来煲汤或者煲中药喝,可以清肝明目消滞(胀气)。 哼。我决定了,等家里再做白切鸡的时候,我必要尝尝这鸡忘记的味道。 八月份,中元节前夕。村里老人说,“七月十四鸡哭日”。我问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爹说,七月十四晚,鬼门大开,必须杀鸡祭拜,加上群鬼乱行,所以鸡就哭了。 那晚我家又做了白切鸡。我藉口帮忙,趁着大人们不备,偷偷将刚刚煮熟的鸡忘记吃了;后骗大人们说捞上来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丢去餵狗去了。我还把鸡肝让给姥姥吃,大人们都夸我懂事。 虽说不信,但从小在村里耳濡目染,多少都会担心吃了鸡忘记之后真的会忘记。但我中考考上县示范中学后,就把这件事忘了。 读了高中我就开始住校,因为学校是封闭式管理,而且学校的伙食比家里的好一点,爹娘也贊成。这几年祖国的建设发展速度迅勐,学校里不断施工,盖新的公寓宿舍楼、实验楼、教学楼,连厕所都像别墅似的。 直到高二的第三个月底短假我才回家。坐三轮车回到村口,我便下来步行。 村里不知什么时候新起了几栋小洋楼,也搬来了不少新的住户。我回到家,见大堂里坐着一个未曾谋面的大婶,我跟她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唿。随即我打开电视,却惊讶地发现家里换了天线接收,改用闭路线了!我欢喜地浏览着各个频道,突然想起还有客人在,遂将遥控器递给客人,说,大婶,您来选台吧。 第2页 大婶却诧异地盯着我,半晌,才愣愣说了句,阿该,你叫我什么? 大婶啊。我眨眨眼,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令她如此反应。对了,她怎么知道我小名? 大婶眼睛瞪得更大了。她颤抖着说: ——我是你娘啊! 正文 第二章 指坟 在岭尾有一条公路,是通往山里的。距离公路半里地有一个村子,我家就在那儿。 而公路的另一边,有两座小山坡。我们打小就喜欢上山去摘山捻子(学名“桃金孃”)。山捻子的树很矮,最高的也就只到大人的胸口,正好能让我们摘到树上最顶部的那颗果子,也正好能遮住我们全身。于是我们每每饱食了浑圆紫黑的熟透的山捻子后,便以泛青的果子当子弹,各自为政,玩打仗游戏。随手可得的果子让我们不必担心弹尽粮绝。因此山捻子盛产的暑假,就会看到我们这群小孩躲躲追追地满山跑。 我不喜欢往山捻子树密集的地方跑:那里往往有哪家小孩放的“地雷”被草丛掩盖着,而且没一张白色的纸在旁边作为标识,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擦的,踩到了就只能嗟嘆自己倒霉,中了暗雷;我比较喜欢藏在一个个的“土锅盖”后面。 “土锅盖”其实是个小土包,土包顶上有一块锅盖帽儿似的泥饼,周围挖了一圈土,形如其名。长大一些我才晓得那叫“坟墓”。 我往坟后躲的时候,在松树林边割胶的姥姥便会告诫我说,阿该,不能绕着坟堆转圈圈,会绕不出来的;也不要用手指坟堆。 我问姥姥,如果用手指会怎样? 姥姥说,用手指坟堆会烂掉。 后来小胖追我追到坟堆附近,我就会以同样的话告诫他;他告诫铁子,铁子告诫荣三。荣三便给大伙儿出了个主意:把阿崩叫过来,让他用手指坟堆试试看。阿崩在三岁那年小儿麻痹,傻了,现在整天在村里游荡着说胡话;他的门牙往外翘,村里人都叫他阿崩。 荣三自告奋勇要去把阿崩引来,我们就留在山上边谈笑边等。约莫十来分钟,荣三就领着阿崩上来了。荣三扯着痴笑的阿崩走到一座坟堆前面,说,阿崩,用手指坟堆。 阿崩愣看着眼前的小土包说,坟堆,坟堆。 荣三又叫,阿崩,指坟堆! 阿崩望向荣三,呆滞了几秒,问,坟堆,坟堆在哪里。 荣三指了指说,你看,那里! 大伙儿都惊唿,荣三! 荣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知道大伙儿为什么叫他。不出几秒,他便紧闭着嘴,死死攥着拳头,眼眶里开始有泪花儿在打转。 铁子强作冷静,走到荣三面前,抓起后者的手,问,你刚刚是用哪只手指指的? 荣三痛苦地伸出食指。 不怕不怕。铁子说。少了个手指还是可以干活可以吃饭的。 荣三终于哭了出来:我怕我爹打我! 荣三他爹很蛮,经常挥着一条大根棍子赶得荣三从村头熘到村尾。不仅是荣三,我们大伙儿都怕他爹。 后来那几天我们都不敢再聚在一起玩儿,因为大家都怕见荣三,害怕见到那烂掉的手指。我晚上睡觉还会被梦吓醒,惊出一身冷汗。在饭桌上我会装作不经意地问姥姥荣三家最近有没有什么事发生,姥姥都会反问我荣三家会有什么事发生。 日子就在这一惊一乍中过了一周。 这天村头很热闹,村委会门口聚集了左邻右舍叔伯嫂婶的一大群人,说是有外来人放饵炮来炸山猪,把七叔家的老坟给炸开了。 我心中一诧,霎时想到了一些什么,便赶紧转头往捻子山上跑去。跑到我们打捻子仗的地方,荣三铁子他们都在。几个身强力壮的大哥正在掩埋的,不正是荣三用手指的那个坟堆是什么? 我们一群小孩迅速躲到远处的角落,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手指坟堆会烂掉”,是手指坟堆,“坟堆会烂掉”! 我们一群小孩迅速躲到远处的角落,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手指坟堆会烂掉”,是手指坟堆,“坟堆会烂掉”! 第三章 记忆站 铁子是龙叔家的小孩,自小就和我玩作一块儿:在村里小学的班里,我是班长,他是副班长;我们一起写作业,一起到村边的小河游水,一起到山上耍;龙叔常到镇里做水果生意,铁子就到我家搭伙。我们俩亲密无间,形影不离。 到镇里读书后,我们虽说不同班,但仍旧玩儿、一起吃饭。聊到有一次,他问我还记不记得村里小学门口附近的那间小平房。 嗯。我应道。那是危房,但我们还不知死地经常跑去玩。 铁子笑笑,又看着我问,那你还记得住在小平房的那个流浪汉么? 记得!我肯定地答道。那时同学们叫他“好心大叔”,听说他很善良,同学们把番薯干、米饼什么的给他,他还会说“谢谢”呢! 呵。铁子微笑着出神,像似陷入了回忆之中。是啊,但后来我俩去看他,他就一把抱住我们,吓得我们赶紧跑出来,还好我们机灵,跑得快! 我扬扬眉。那还不是多亏我扯住他的手绳! 铁子轻轻地摇头,喃喃道,唉,后来我们都躲着那间危房走,还很怕再看到那个大叔。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我指了指他的饭盒说,管他,再不吃饭菜都凉了。 第3页 铁子恍惚地提起勺子,感慨道,唉,真是怀念小时候的日子! 你小子学习压力大了吧!我含煳地说着,咽下一口青菜。周末咱去玩,放松放松! 铁子点点头。 初中的生活流水线是:考试,上课,考试,上课,考试,然后就到周末了。 我跟铁子在下*场会合。一大早他的表情就像没长好的苦瓜般,目光还很黯淡,一看就是昨晚没睡好的样。我领着他出了校门,到街上一边逛一边想有什么新鲜的节目。 我们走到镇电影院,大门旁贴着一张海报:《铁道游击队》,2003年11月8日9:10、12:30、14:55播映。 《铁道游击队》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但现在是十点半了,要等到十二点半的话又不知道这段时间能做什么。我突发奇想,问铁子,餵铁子,你坐过火车么? 铁子道,我跟你从小一起玩到大,我坐没坐过火车你还不晓得?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好,既然我们都没坐过,那我们一起去坐坐看吧! 铁子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从这里到火车站要坐公共汽车,去到新桥,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我望着车窗外,难以抑制兴奋又紧张的心情,不禁哼起了“踏上飞快的火车,像骑上奔飞的骏马,火车在铁道线上,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我问过镇上住的同学,什么叫“**”,他们说就是第一次的意思。也许,这就是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坐”的心情吧! 火车票有点像村里的粮票,上面也盖有章,但纸质比较硬,摸起来也光滑。穿制服的阿姨把我的票剪坏了,让我好不心疼,可她说是这样就知道我买了票了。 上了火车,我听着火车“哧、哧”的喷气声,想像自己只是在长长的火车中的一节里,美好的感觉涌上心头。一下细微的“嘣”的声音,火车缓缓移动。我背对着火车前进的方向,看到外面的景物刷刷地冲到我前面,顿时觉得头有点晕。 铁子,我跟你换个位子好不?我晕。我摇摇伏在小几上的铁子。 铁子晃晃荡盪地站起身,做到我原来的位子上,继续伏下去睡觉。 唉。我嘆了口气,接着欣赏窗外高速掠过的美景。火车上在放歌,一开始用吉他弹,一会儿就有个嘶哑的男声唱的英语歌,我听着蛮好。我问旁边的人,这是什么歌? 加州旅馆。他说。 听着《加州旅馆》,竟让我的心随火车穿梭在这荒芜的旅途上,带上了一点无由来的哀伤。 “吱——”火车缓缓停住了。头上音乐戛然而止,出现了一个女声:您好,卮甸站到了,请到卮甸站的旅客,携带好您的行李物品,有秩序地下车,请将…… 窗外是一个老旧的晒场,有几间破烂的仓库,后面是稀稀拉拉的小树林。铁子这时候醒来,搓着眼睛问我,到哪儿了? 卮甸站。我说。 他半眯着眼睛看窗外,突地一个激灵,指着外边扯住我说,这、这跟我老家一模一样!我小时候常在这晒场玩的!就是这个晒场!你看后面的树—— 你老家在卮甸?我打断他问。 不对啊。他奇怪地收回手。我老家在平南。平南离这里好远的。 他犹豫着,慢慢地走向车门。等我透过车窗看到他在那晒场上,才反应过来,但此时车门已经关闭了。 铁子!我拍着车窗叫他。可他似乎听不到。 火车绕了一圈,回到新桥之后,我在出站口等铁子,却直到晚上都没等到他回来。 几天后学校通知了他家长,铁子失踪了。龙叔带着我,坐火车到了卮甸,我惊讶地发觉这儿的景物与那天我和铁子看到的完全不同!没有什么晒场和仓库,只有出入车站的天桥和地下通道。 铁子彻底失踪了。 我读的高中还是在镇上,同一所中学。几年过去了,铁子和我最后一次聊天的情形我仍然歷歷在目。 ——还记得住在小平房的那个流浪汉么? ——记得! ——后来我俩去看他,他就一把抱住我们,吓得我们赶紧跑出来,还好我们机灵,跑得快! ——那还不是多亏我扯住他的手绳! 手绳?我勐地站起来,手中的饭勺啪啦掉落地上。 我清楚地记得,铁子也戴着一条,一模一样的手绳! 第四章 烟圈 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喜欢抽菸。爹跟我说,他抽菸是为了用菸头烫家里的蟑螂和老鼠,逮着一只烫一只,让它们害怕。 我也蛮喜欢大人们抽菸的,因为点燃的烟屁股不单能诱捕萤火虫,还能诱捕同村的荣三。荣三他爹实在太厉害,荣三就只好托我们帮他捡村里的烟屁股,还会给我们几颗硬币。 荣三掏出打火机,从我们手里接过烟屁股叼在嘴唇,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之后,就开始跟我们瞎吹。为了让自己的牛皮更有说服力,他常常呵出一个个的烟圈。 我很想知道烟圈是怎么吐出来的。我问荣三,大伙儿也用企盼的目光看着后者。大概同伴们也很想知道答案。 荣三瞥了我一眼,说,你真想知道么? 我狠狠点了点头。 那你得先给我说个故事。荣三笑着说。要说带烟圈儿的。 烟圈……烟圈……我使劲儿地想,终于胡掰出了一个: 第4页 我想到了。听村头的二大爷说,见了烟圈不能随便探头去钻,如果把头钻过了烟圈,就会看到另外一个世界! 荣三身子震了震,忙问,真的么? 我心虚地嗯了一声。 荣三说,那我要试试看。 我怕露馅,就制止他,说,不行,你要先告诉我怎么吐的烟圈。 荣三答应了。他伸出两根手指,说,有两种方法:第一种就是先吸一口烟,把嘴唇儿鼓圆了,用舌头弹下牙;还有就是鼓圆了嘴唇后用手指点腮帮子。 大伙儿听着觉得很有趣。我也想试,可惜不会抽菸,只好惋惜地嘆口气。 荣三倒是开始试图钻过自己吐出来的烟圈。看着他在空气中探头探脑的样子,我暗自好笑,嘴上却严肃地说,不行啊,你不能拱破烟圈。 从今往后,我们捡了烟屁股给荣三,荣三甚至撇去香菸洗肺的乐趣,一心一意研究起如何钻过烟圈。 除夕,年夜饭前后鞭炮声迭起不断,我们爱玩的一群自然少不了一聚,炫耀爹娘给买的烟花炮竹。 这次荣三很兴奋地攥住我说,阿该,我发现了,原来烧炮仗也能有烟圈出来! 我惊异道,你还在钻烟圈? 那是!荣三像是听到别人夸奖他是“优秀的科学家”一般,五官摆到了得意的位置。我要看看另一个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我很想告诉他,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但我怕我的头顶吃不消他的手抓栗子,于是犹豫了几天。 当我想告诉他的时候,终于还是迟了。 荣三家在春节还没散节(过完元宵),办了荣三的葬礼。 姥姥嘆息道,只怪荣三这小子自己不老实,爱动,要不怎么放着炮仗他会把头伸进去呢? 我胸口一阵惊颤。 荣三,我没有骗他,他总算是见到了另一个世界。 第五章 冥红包 每天太阳快下山时,我总会迎向天边的昏黄,捧着一碗装得满满的大米饭,坐在家门口前吃。 而当我吃到一半,阿崩总会晃晃荡盪地出现,然后站在我面前唧唧歪歪地说一些譬如“全村、全村我都取(?)”的胡话。 阿崩是我们村子里唯一的傻子。我在镇上见过几个傻子,也是和阿崩一样整天疯疯癫癫地随处游逛,脑壳里只剩一桶糨煳因而目光极其呆滞。但阿崩和他们有很大的不同。 镇上的傻子都是衣衫褴褛,面貌骯脏,不能控制地半张着下颌,哈喇子在嘴里积满了也不知咽下去,直接扯了一条长长的涎丝;我见过最噁心的,是一个傻子的涎液都快拖到地上了,他却勐然醒悟过来般,一气将那条银丝吸回口中。 可阿崩却是那种很整洁的傻子,好似真的有人照顾他一般。没有涎丝挂在唇边,面目干净,衣冠端正,要不是他整天傻傻乎乎的,谅谁都无法猜出他居然是个傻子。 村里的大人们都说,阿崩是三岁那年得了小儿麻痹症,才变傻了的。但姥姥说不是。 姥姥说,阿崩没得过小儿麻痹症。阿崩从前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欠了一身债,还借了高利贷,他常常被放债的人找上门来揍。他那口龅牙就是因为欠债才被打出来的。 我问姥姥,那阿崩怎么就傻了呢? 姥姥说,这都怪他好赌。要不然以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阿崩整天想着法子去找钱,在他看来,要能又快又多地取到那么多的钱,就只有再搏一搏运气,再去赌。结果越赌越输,越输越赌,差点连命都留在了赌场。 有一天他受不了整天躲躲藏藏的压力,想跑到离咱村十里的山道上跳崖自杀。他沿公路上了山,突然发现路边有好多的红包,不知道是谁把它们摆在那儿的。 对于缺钱的阿崩来说,这是一个无比大的诱惑。他看到四周没人,便把那些红包一个个捡起来,收到口袋里。藏好红包之后,他就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村里。 但以后的每天晚上,附近的乡亲邻里都能听到有惨叫声从阿崩的土房子里传出没过几天他就疯了。 听他从前的邻居说,那些红包里,每个都装有一百块钱,还有一张纸。纸上写着几行生辰八字,还有女人的姓名。十几个红包,就一共有十几个生辰八字。 迟些年来了一个算命先生,说村里有很重的阴气从阿崩的房子里冒出来。先生具体算了一下,却道出了一件让人闻之惊诧的事情。 阿崩准备上山的前一段时间,隔壁村的后山发生了严重的山体滑坡事故,死了好十几户人家。村里为他们办了丧事之后,就着手为那些人家里的未婚女青年办冥婚。冥婚的规矩是:将红包并生辰八字放在路边,谁拾去了就归谁。 姥姥说到这里,就立身收拾碗筷去了。后来的事情不用姥姥说,我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阿崩傻了,高利贷听说此事也不再敢招惹他。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阿崩傻了,但仍没冷死饿死,仍能整洁地出门。 ——有十几个妻妻妾妾在贴心地照顾着他呢! 第六章 菩萨鱼 隔壁村距我们村十里左右。有时候放假了我会熘到隔壁村去,跟马哥和他的一群伙计到山涧边玩儿。 山涧中有很多小动物:螃蟹、虾,还有各色小鱼。在清澈见底的水里,我们并不用劳神地去制作什么工具来捕捉它们,而是直接徒手赤脚就在水里扑腾。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一个矿泉水瓶子,就是我们盛装战利品的最得意的鱼缸。 第5页 这么多种鱼中,最好养活的就是菩萨鱼(又名“斗鱼”、“蝴蝶鱼”)了。它们虽生性好斗,几条养在一块儿经常会有某些被咬去鳍,变成光熘熘的一条,看起来很滑稽也很可怜,但是出于它们的大小长短都如人的小指般,而且餵的东西也是蚊虫蜘蛛蚯蚓孑孓几乎什么小虫都行,餵的时间也是随你高兴——你啥时想起来就啥时喂,因此它们难免成为我们这种“捕鱼专家”兼“养鱼业余户”的首选目标。 一群晒得黝黑的后生在水中作业,不免会嬉笑打闹一番,在这深秋季节弄得浑身上下无一干燥之处,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份享受。闹够了,捉到了各种战利品,大傢伙就会排排坐在山涧边聊天。一次我想起了一个脑筋急转弯,便向马哥说,马哥,问你个脑筋急转弯啊。 马哥打了个“请说”的手势。 观世音菩萨是住在南半球还是住在北半球? 马哥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说,当然是北半球了! 为什么?马哥不解道。 我笑道,因为“南无”观世音菩萨啊! 哈哈哈哈……大伙儿也朗声大笑。 笑罢,马哥对我说,小该,既然你提到菩萨,我就跟你说说菩萨鱼的故事吧。 在外国,菩萨鱼被叫成“天堂鱼”,那个性质跟我们的叫法是一样的。小该你不知道什么叫“天堂”啊?……就是天上的阴间地府啊。似乎是这样吧。 你看,这些菩萨鱼的身上有灵光,这些闪闪的,红的蓝的,看到没。你们知道它们的灵光是怎么来的么?不知道吧。传说当年有个老佛尊还沦落在凡间吃斋的期间,在一个大户人家当长工,大家听说了他吃斋的事,为了试探他是否表里不一,偷偷在他饭里埋了一条鱼。老佛尊吃饭的时候发现了,就把鱼放回河里,鱼竟然又活了过来! 所以当这种鱼养死了之后,一定要立马将它们的尸体用土掩埋起来,不让老佛尊发现。 有一次——呃,这个我也是听我们村的老人们说的——我们村东山底下住的十几户人家,他们家的小孩,把山上小河里的菩萨鱼捉回家养,但是没过几天就玩死了。他们把菩萨鱼的尸体连同养鱼的水泼到屋顶。 后来?后来你们还不知道么。我没告诉过你们吗,你不把菩萨鱼的尸体掩埋起来,天上的老佛尊就会帮着把它们掩埋起来! 第七章 打针 谁小时候都难免感冒发烧。我甚为严重,用爹的话讲,就是“一三五风寒,二四六热感”。我安慰爹说,不是还有个星期天给您休息嘛。爹笑骂道,休息个屁!你爹不会生病啊?你小子弄的你爹连生病都没空! 我一生病爹就把我往村里的卫生室送。那是全村为数不多的几间小平房的其中之一。卫生室内涂遍了白的刺眼的腻子,荣三说这看起来会让人觉得很圣洁。我倒是感觉卫生室的白和医生那件大褂的白都会让我颤慄不已,令我触摸到凡人在生老病死面前的脆弱和无奈——特别是见到针头的时候。 卫生室的周医生是个高大魁梧的人,他面貌白净,五官端正,有着浓眉大眼。自从被他打了一针以后,我见到有类似特点的人都会觉得他是个医生,然后敬而远之。那时我还蛮小,看不懂周医生在那张印有“r:”(长大后方知此为“投药”recepe之简写)的恐怖白纸上写得龙飞凤舞的字,但我清楚,只要纸上出现了一个“十”字,我的屁股就会遭受厄运。 荣三说我很像外国小说里的魔鬼,害怕白色、扎针,以及十字。他经常吓我说结扎队来咱村里了,然后把我的玻璃珠子骗跑。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结扎,但从它的叫法上来看,那一定跟打针有关。 爹也会恐吓我说,不让你打针了,就给你这么病着。 说真的,比起打针,我倒情愿病着。可我更怕爹打我,所以面对周医生,我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有次我实在受不了,在周医生要扎针的瞬间闪了一下,害的周医生差点儿脱手将针筒甩出去,爹在一旁见了顿时恼火,回家给我好好做了一餐皮带炒肉。 自此以后我打针不再敢吭声,更不敢动。久而久之,我渐渐习惯了扎针的感觉,心里也不再紧张,时间长了,我甚至连针头刺进肌肉里的痛楚都能够忽略了,肌肉不会因此缩紧而导致针头拔不出来。 后来上了中学,我到镇里读书。镇上有座大医院,我看病打针就到那里去。 初三那年,学校要求全体学生体检,人手发了一张健康状况表。我们步行到医院,接着可以按自己喜欢的顺序去做体检。我一开始先奔往验血的地方,那里排队的同学是最少的。与我有同样想法的同桌在我之前已经做完了,他痛苦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实习护士,小心! 轮到我了。年轻的护士换好针,用手掌在我手臂上按了按,然后缓缓地一针下去,抽针筒,什么也没有。护士拔出针头,换了一个,排出针筒里的气后又扎进我手臂,一抽,还是没有。再换,扎,抽,还是没有。这时候护士皱着眉望向我,我平静地对她说,别紧张,慢慢来。 同桌大跌眼镜! 暑假回家,村里大变样。到处是新屋,危房都一一被拆掉,旧点的房子也翻新了。我家也开始重新装修,我到家的时候一群工人正忙碌地进进出出呢。 第6页 我放下背包,问爹,爹,我回了。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不? 爹说,回了啊。去帮工人扶着那个铝合金窗的玻璃。 我走到窗边,窗沿上一个工人正吃力地安装窗玻璃。我叫了他一声,说,叔,我来帮你扶着。 小心啊,这玻璃大。他一边说着,一边准备把玻璃转到另一面,却突然“啊”地叫喊,玻璃脱手了。 我赶忙伸手去接,但终究没接住,窗玻璃在空中斜着滑了好长一段距离才落到地上摔成粉碎。 小该!爹惊唿着,三步并两步冲到我面前。工人们闻声也围聚过来。 爹,我手笨,没接住。我惭愧地对爹说,羞于自己未能帮上忙还添乱。 爹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小该,你的右手……不疼么? 嗯? 我看向我的右手。手腕早分离了半截,仍吊于小臂上的鲜血淋漓的手掌还在随我的身体晃悠。 我疑惑地望回爹的脸,仿似入了梦中一般。 爹,不痛啊。 第八章 灾星 村里每年夏天都会举行篮球赛。机关对后保(后勤保障),村东联对村北联……晚上在灯光球场的一场场比赛总惹得吃过了饭的叔伯嫂婶们围坐在场边唿喝吶喊,嬉笑怒骂。 让我值得骄傲的是,我爹并不属于观众里的一员,而是后保的绝对主力。我记得从四岁那年,爹晚上比赛前就带我到场边,嘱咐我坐好别乱跑,然后就上场比赛。我总是趁爹将注意力集中在球上的时候,偷偷从场边的水泥长凳上熘走,与同村的小孩追逐打闹。如此这般,往往一场球下来,爹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我也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爹收场之后,看到我比他更累,都会说上我两句。罢了,就到场边的小卖部赊两瓶玻璃樽装的冰镇汽水,跟我坐在观众席上乘凉。 我第一次看到那三个降临的火球是在六岁的那年,在和爹乘凉的时候。 记得当时我看到三颗硕大的红黄闪耀的火球缓缓地从天而降,无声无息,还拖着短短的尾迹。我连忙咽下一口呛辣的汽水,急急抬手指着北边的天空与地面约莫三十度的地方,问爹,爹快看,那是什么? 爹望着我手指的方向,沉思了一会儿,说,是鬼火吧。 我已经忘了爹所用的语气,是陈述还是疑问。但在我心里,我一直清晰地保存着这件事情、这幅画面在我心里,对我而言,那三个火球的来歷是个绝对的疑问。 在镇上读初中那年,我学会了去网吧,学会了玩“counterstrike”(反恐精英),更学会了上网。我喜欢在搜狐网上荡来荡去,游走在浪花一样不断冲来的搜索结果之间。 然后我想起了那三个火球,还有爹给我的解释。 我在文本编辑框中敲进“鬼火”。 「鬼火」 “鬼火”就是“磷火”,通常会在酷热的盛夏之夜,阴雨的天气里出现在坟墓间。多出现在农村,偶尔会在城市出现,原因未知。由于民间不知鬼火成因,只知这种火焰多出现在有死人的地方,而且忽隐忽现,因此称这种神秘的火焰作“鬼火”,认为是不祥之兆,是鬼魂作祟的现象。人体的骨骼里含有较多的磷化钙。人死了,躯体里埋在地下腐烂,磷由磷酸根状态转化为磷化氢。磷化氢是一种气体物质,燃点很低,在常温下与空气接触便会燃烧起来。磷化氢产生之后沿着地下的裂痕或孔洞冒出到空气中燃烧发出蓝色的光,这就是磷火。 “蓝色的光”?我盯着屏幕,失望地嘆气。虽说这“磷火”和我见到的火球的特性很像,但存在关键的区别。 我又输入“火球”。回车。 「火球」 中国古代战争中使用的一种球状抛掷火器。 自然中的火球:火球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球形闪电。球形闪电一般跟随气流飘动。 《游戏王》卡名。 …… 等等,球形闪电? 「球形闪电」 俗称滚地雷,就是一个呈圆球形的闪电球。它飘渺的行踪、多变的色彩和外形以及它剎时间巨大的破坏力,使它有着神秘的色彩。有的目击者看见它像火球掉地上又弹回空中消失。…… 我很怀疑那三个火球就是球形闪电。 直到后来的暑假,我无意间将这件事情问起姥姥。 小该,你真的看见了?姥姥的脸很皱,我看不出她的表情。可从她的语气上听得出,她很惊讶。 嗯。 ……灾星,那是灾星。姥姥摇头道。 灾星?我背嵴一阵冰凉,头皮也随之酥麻。那是不是说我看到了就会—— 每年灾星降临之后的第二天,附近就会出现大祸。姥姥打断我说。 我吁了一口气。姥姥接着说,就是你六岁那年,隔壁村的山走蛟,死了十几户人家。 “走蛟”?我问,是不是山体滑坡? 对,对。姥姥眼神里透出深深的敬畏之色。 我心中暗道,是碰巧的吧。 姥姥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又说,你出生之前,我们村就见过两次灾星。第一次看到灾星后第二天上水(附近的一个镇)旁边的矿洞灌水,泡死了几十个;第二次我记得是你出生那天,第二天你小婶就在跟伯母她们上山采草的时候失踪了…… 第7页 听了姥姥的话我一夜无眠。天一亮,我就跑到那座山上,那座似乎是三个火球陨落的地点的山,那座小时候就很想上去看看的山。 我却在一片隐秘的草丛中发现了一块平整的石板,上边刻着有些潦草但清晰的英文……应该是英文,因为我可以读懂一些单词: 这是速度超过光……落下……地点,用以观察……灾难发生,如果必须……救援。 那时候不明白。之后回忆起来,我在脑中整理一下,那段文字应该是说“这是超光速乘具(猜测的词语)降落的地点,用以观测当地灾难的发生,如果有必要则实施救援”。 原来是飞碟!我惊诧地愣了半天之后,又想,为什么会用英文标识那个地点?还有,为什么它们正好是灾难前一天就会出现呢? 读到了高中,学过了光速,才知道,它们是在灾难来临的时刻出现的,但超光速让我们提前看到了它们。 可为何是用英文,我无从考究,至今也没弄清楚。 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我没再见到过那些“灾星”。哦不,它们不是“灾星”,它们会在灾难临头的时候,救援我们于水深火热之中。 第九章 施氏 前些天新搬进来一个邻居,爹过去帮忙整家私,回来后告诉我们说隔壁姓施。 我很喜欢到施小叔的家转悠。他家在装修,而且弄的很漂亮,有一些东西我甚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节能灯、落地窗、席梦思……施小叔家门口没有挂八卦镜和桂叶来驱邪,我便提醒施小叔。他告诉我说,他要做生意,不能挂这些东西赶走客人。从咱村进到山里还有一整天的路程,所以他想开一间日租房来赚钱。 我不知道什么叫“日租房”,就私下里问荣三。荣三告诉我,所谓日租房就是为了“日”而“租房”,或者说是把“日”“租”来而开的“房”。说完他便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但我仍不知道什么叫“日租房”,只知道施小叔那儿是租房子给别人住的就对了。 在施小叔家转悠的多了,我渐渐发现他是孤身一人,自己住的。我也没问他关于他家人的情况,因为那不礼貌。 说到不礼貌,我想起了一点。施小叔跟村里的人们交流多了,大家都对前者有了一个共同的认识:施小叔有口臭。不是很浓,但只要闻得到,就会觉得味道很重。可大家都出于礼貌,没跟施小叔说。我却不理解,这东西对施小叔说了,是有百益而无一害啊。于是我悄悄跟施小叔聊了这件事情,施小叔苦恼地说,他早就想治好这个毛病了,特别是早上起来,自己闻着都作呕,怎么刷牙都不行;然后他问我村里的卫生室在哪儿。 我带施小叔到周医生那里,周医生说他的口腔没什么问题,只要少抽菸少喝酒多刷牙就好了。施小叔依旧甚为郁闷,原因我也晓得:施小叔压根就不抽菸不喝酒。 上个清明,施小叔家来了客人,是进山里拜公太(祖辈)的,到施小叔那儿租个三天。第四天早上,我估摸着那客人也该启程了,便又跑到施小叔家,想找施小叔玩儿。 施小叔家门口聚了一大群人,我在肩肘的隙缝里看到里边似乎有村委会的大叔,从众人的讨论中我还知道连村长都来了。 我在转眼间发现了荣三,便将他从人墙里用力扯出来,问,里边什么事? 荣三撑大眼睛说,死人了! 谁死了?我迫不及待地问。 不认识那人。荣三摇摇头,又说,听周医生说是什么“突发性心脏衰竭”,不知道什么意思。 后来我问起周医生,周医生说,那人是因为过度兴奋引发的突发性心脏衰竭,也就是太激动而心脏停止跳动,暴毙了。周医生说的轻描淡写,让我感觉寒心——莫非在他的眼里,我们只是一坨坨行尸走肉? 荣三再聊到这件事情时,他说,那人死后眼睛圆睁,嘴巴半张,拳头紧紧攥住,样子很像—— 像什么?我忙问。 像是吓死的。 我听的毛骨悚然。 这件事情过了老长一段时间,渐渐平息下来。爹娘也没有阻止我继续去找施小叔玩,因为那件事情大家都认为跟施小叔没关系。 直到施小叔家又来了客人。 这会儿施小叔家门口不再围着一群人,大家都躲得远远的看着。荣三说里面有个疯子,时不时会发狂,村长他们正想法子将那疯子往外送。我望见施小叔很沮丧——家中的客人屡屡出事,谅谁都会有此表情。 但我们村是开明的。为了开导施小叔,大家非但没有排斥施小叔,还主动给他家饰上辟邪的物事,给他说些安慰的话。施小叔感激涕零。我看到了,他是真的涕零了。 以后有些时日没有见过施小叔。一周过去了,施小叔那防盗门仍旧紧锁着,门上挂的镜面也撒落了些许灰尘。 这天,隔壁村的人,把施小叔的尸体抬回来了。施小叔的衣服上尽是沾满了污点,隔壁村还请来一个师娘(女巫)伴行。师娘召集了全村人,告诉大家: 久久以前施小叔中邪,心中藏了个嗜尸鬼,因此施小叔夜半睡熟后会梦游,到附近的坟地里找新入土的葬体,挖出后就吃。 第8页 听到这里我大惊,我终于理解施小叔家客人的事了。师娘接着说: 结果,他在那边(隔壁村)挖葬体的时候醒了。 然后师娘不再说话,开始作法。大家议论纷纷,我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便问荣三。荣三看着我愣了半晌,说,施小叔挖尸的时候醒来,把自己给吓死了。 我一颤,不敢再去想像。 这就是“施氏食尸史”的故事。 第十章 惑生 清明时节,杀猪、拜山是家中必不可少的活动。挑选一只槽里养熟了的大公猪,宰杀后卸成大块,分发给亲朋好友后,接着把留剩的肉用沸水煮出香味,捞上来将水滤干净,装盘后贴上红纸,连同酒杯、米饭一同放进箩筐。 这种时候大人忙里忙外的,我们小孩便在一旁看。锅里的阵阵肉香随湿漉漉、暖烘烘的水汽扑面而来,但在公太(祖辈)、山神用过之前又不能碰,我们就只好光咂嘴,白咽口水了。 装好箩筐,大伯挑担、小叔提烧热的一大桶茶水便上山去。我们小孩跟在后头,惟恐挨骂不敢大声喧譁,只得悄声细语地聊,憋腔压抑地笑。 到公太坟前,大人们摆好盘碟杯碗,我们小孩子就在点燃的香火前跪成一排,待大人们说完祝福语之后,开始磕头。家里的祖坟有上十个山头之多,跑了几个山头也到了中午,大伙儿便班师回朝,到家里大堂喝了粥,散去身上浑浊润湿的热气,又再去继续拜山。 终于拜到镇守我们村的那座山神了。只见山底被纵向凿平一大块,甚至有点凹进去,又树了一尊大石,大石前面摆着久未清理的香坛。大伯摆好酒肉,小叔上好香,我们便开始拜。 但到了这个时候那坨猪肉还不属于我们。大人们说要等大神慢慢吃了我们才能捡他(她或它)吃剩的回去吃。 等大人们说“好了”,我们早已不耐烦地缠着大伯和小叔把猪肉担回家,做香溢四舍的木耳炒肉片给我们吃。小叔一边笑骂我们上辈子是饿死的,一边去收拾贡品。 等等。小叔去取猪肉的时候,把大伯叫了去。他们嘀咕了一阵,小叔便转过来告诉我们,这肉不能吃了。 为什么?我们自然是大生疑惑。 因为这猪肉被惑生吃过了。小叔提起那大块猪肉。你看这里还留有口齿印迹。 我很清楚地看到猪肉上缺了一小块。其他的小孩想必也发现了如此明显的痕迹,不由得同时哀嘆一声。 唯独我不解地问小叔,什么是惑生? 小叔重新摆好那块猪肉留着在香坛前,提起茶桶,边走边说,惑生是一种蛊。 什么是蛊?我又问。 蛊就是一种虫子。 那为什么虫子吃过的肉就不能吃了呢?我回头望望那块肉,不依不饶地问。 蛊是邪门儿的虫子,所以惑生吃过的肉就不能吃了。 为什么惑生吃过的肉就不能吃呢? 小叔笑笑,腾出一只手来摸摸我的头说,因为惑生吃过的肉,人吃了就会整天问“为什么”啊。 我不相信小叔的说法,认为他在逗笑我。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去问大伯。大伯看看我,说,惑生吃过的肉,嗯,你吃了就会整天问别人问题。 回家后,小孩们闷闷不乐地吃了一顿。傍晚,健平带着今天一起去拜山的几个小孩,对我说,小该,咱们学科学家,做实验去! 做什么实验?我问。 咱们去观察那块肉是怎么被惑生吃掉的!健平兴奋地说。 我跟随他们来到山神的石尊附近,然后躲起来。 嘘!健平示意大家不要吵闹,往猪肉那边瞄了一会儿,遂即哈哈大笑起来。 我道,健平你笑什么。 健平止住笑,说,什么惑生,那是老鼠吃的!大家冲出去,赶走老鼠,咱们吃肉! 我们一股劲飞奔到那盘猪肉前,果然几只不怕人的山鼠正津津有味地啃着我们奉上的美食。健平赶走它们,从兜里掏出一把摺叠水果刀,把猪肉上被山鼠摸爬滚打过的地方统统削去,随后数了数人头,将肉均分成几块,递到各个人的手中后,便大口咀嚼起战利品来。 我也不例外,得到了一块香嫩的瘦肉。趁着他们都在自顾自地享用的时候,我把肉悄悄地收到口袋里。我对大人们的话多少还是恐惧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小孩又聚在了一起。健平先说:“你们看到了没?我们吃了那肉还不是一样没事么?说惑生吃的那不是迷信是什么?” “不是是甚?”木秧附和道,“要不是我们观察怎会知道是老鼠吃的呢?” 听到他们以一句句疑问组成的话语,我惊愕的已经无法合上下颚。健平见我夸张的表情,便问我:“你干嘛啦?昨天那块肉你吃了没?难道那块肉不好吃?莫非我给你的不是最好的一块瘦肉?” 我诺诺地说:“我吃——应该是吃了吧?” 见我的窘状,健平突然“哈哈”大笑,拍拍我的肩膀道:“别慌,我们在跟你开玩笑呢!难道你没察觉啊?” 我一扫讶异的表情,也笑着对健平说:“怎么会没察觉?你不知道你装的很明显么?” 呵呵,看着此文的亲们,你们猜猜我到底有没有吃那块肉? 第十一章 生饭 自从上了初中以来,寒暑假前学校把学生手册发到手中,那一串串分数下边,就会有班主任的亲笔。其中一句“望假期间能做力所能及的家务”。试问我一个五尺小伙儿,只要是家里有的事情,什么不是“力所能及”?于是爹就抓住班主任的这句话,把各式各样的家务分配到我手中。 第9页 煮饭这种琐碎事情就更不在话下了。家里没有镇上卖的那种高压锅,只能用一口烧水用的锅煮饭。洗米也是用那口锅,因为找不到同样能乘那么多米和水的瓢盆了。待我放够高过米面两个指头的水,在灶窟窿生了火后,等着我的将是一天里除了吃饭睡觉外最轻松的活儿——看火加柴。 健平是姑姑家的小孩,住在附近,年纪与我差不多。自然,姑姑家的家务也是由他来承包了。 这个星期三,爹娘大哥还有十公十婆他们都下地去了,健平跑到我家找我,手中提着个小锅,气喘吁吁地说,小该,不行,我家的灶,可能有问题,借你家的,先用一用…… 说着就把锅提到灶上放,随后利索地引火烧柴。他的锅小,没一会儿,就飘出了阵阵饭香。再等一阵,健平掀开锅盖,热腾腾的水汽一股脑儿冒上厨房顶,细看饭面有一个个像用筷子插过的孔,是熟了。 唿——健平长吁短嘆,松下紧皱的眉头,又说,龊(粗口),我家的灶不知道什么龊毛病,锅底那层饭都烧焦了,饭居然还是夹生的。龊灶! 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他脱口一句“拜拜”,提起那锅饭就往门外跑。我无奈摇头,只得继续做饭。 而下午就传来了姑姑全家坐车被撞的消息。听爹说车祸弄的惨不忍睹,姑姑全家无一能够倖免于难。 听爹描述完现场,生命脆弱的感慨涌上我心,我嗟嘆道,唉,今天还见着健平呢,还跟他聊了几句。怎么下午就没了呢? 第二天隔壁村的师娘(女巫)就来了。是爹他们大人请过来为姑姑家唱丧的。师娘在姑姑家中布置好一些绳结之后,开始作法。我们在一旁,一边聊天一边看她唱。她唱十几分钟就停下来歇一会,与敲铜杯的人商量什么。 就这样唱唱歇歇,通宵一晚,再到早上。深夜里爹多次遣我去睡觉,我都扭捏着赖在那里,接着看师娘唱。正当大家都起来走动,以活动驱寒的时候,师娘出来了。 师娘召集大家过来,问,这家昨天出事之前有没有什么异样的举动? 大人们相互问了一下,然后纷纷摇头。 师娘蹙眉思索了一阵,回屋里去继续作法。 待到中午,爹娘都回去做饭了,大人们也散得七八成,我趁师娘休息时,偷偷将她扯到一边,对她说,昨天中午我姑姑家的小孩说灶坏了,煮不熟饭。 师娘一惊,说,是不是饭底都焦了但中间还夹生? 我连忙点头。 师娘说,这是厄兆啊! 我又说,不过后来他到我家煮,又能煮熟了。 师娘的表情似乎更加惊愕了,她顿顿脚说,哎呀,大凶!饭焦仍不熟,全家大扫除;借火又煮粮,隔天要死娘! 我懵了,问,什么意思? 师娘说,饭怎么都煮不熟,是全家大厄之兆,如果到其他家中再煮的话,第二天借火的那家就会死了家中做娘亲的! 我先是愣了,然后眼泪就迷煳了双眼。师娘说,娃儿不哭,带我到你家去。 于是我们开始一整天都守着我娘,师娘不断作法驱邪,娘也紧张兮兮地望着众人。直到天黑,娘也没出什么事。 突然门外似乎热闹起来。我们急忙跑出屋外,只听村里人奔走相告: 村尾住的柳寡妇在山上失足摔死了! 第十二章 镜像 学校月底短假的这几天不知为啥,在我家,具体到我房间,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 月底放短假的时候一般没什么特殊情况的话我是回家的。从镇上到家里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当然是自行车。 先是我某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似乎有人在哭,仔细听,还好像是在我的房间里!我顿时吓得睡意全无,但又一时不敢有所动作,怕被突如其来的诡异事情吓死。后来哭声一直不停,我也难以入眠,也渐渐习惯了那种恐惧,终于硬着头皮强迫自己从床上坐起来,用心听这哭声的来源,却难以分辨;我悄悄下了床,在屋内无声地逛了一圈,竟发现,原来那哭声,就在我的床底下!我吓得一晚没睡,只好坐在房间的门口,一直等到哭声停止,我才堪堪睡着…… 然后听到哭声的几天后的某天晌午吃饭的时候,娘问我说:“阿该,你的鼻子是不是有问题?”我奇怪地应道:“没有啊,我一不打喷嚏,二不鼻塞。”娘说:“那我昨晚听你睡觉怎么打唿噜咧?虽然声音很细,但我都听得到。你以前都没有这种习惯的。今早我去问过周医生了,周医生说这种是不健康的表现,医学术语上好像叫做什么‘睡眠唿吸暂停综合症’吧?不记得那么清楚了。他还说,这种情况不容小觑,等下我领你去他那里看一下罢。” “啪”,一块肥肉掉到了饭台上,是我没夹稳——我打小就怕看医生,这次去村卫生所,不知道要不要打针?为了掩饰慌张之色,我赶紧把肉夹起来塞进嘴里,一边大嚼一边闷声说:“好。” 吃饱喝足,娘走在前头,我跟在后面,往村卫生所走去。路上有些阿婶正往他们家里的田地送饭,娘不断和遇见的熟人打招唿;我也只得跟着娘的话音后头唤一声“阿婶”“大姨”,然后谄笑着听对方说句“啊呀,是阿该啊,长得这么俊了啊”。好不容易挨到了村卫生所,我抢在娘之前一头钻了进门。 第10页 周医生见我匆匆忙忙沖入,笑着说:“嚯哟,小该这么积极来打针啊。”我听得全身一哆嗦,背嵴一片寒意,连忙摇头。这时娘也跟了进来,对周医生说“周医生帮他看看吧”,便转身回去了。 周医生用个镜子就着灯光帮我照了一下鼻孔,又让我“啊”了几声,一边收拾着工具一边在喃喃着什么。我很紧张,便问他:“周叔,要不要打针?”周医生笑道:“不用,连药都不用吃。你什么问题都没有,突然打唿噜也可能是太累了,要多注意休息。”我想想,自己平时休息得很好啊,不过这也正好成为我睡懒觉的理由,便兴高采烈地谢过周医生,一路小跑回家了。 最末是看了周医生之后时隔一个月,我正在学校。傍晚放学了,我正从小食堂打完饭边吃边走回寝室,就看见同个宿舍的健平急匆匆向我跑来,说:“快,到办公室一趟,班主任找你!”我心里一惊,想,完了,自古被班主任找的人,都是九死一生,据非官方统计,班主任找学生到办公室有好事的机率仅约为32.74%。我将饭碗塞给健平并让他帮我带回宿舍,寻思着自己最近做错了什么事情,紧张地往办公室跑去。 到了办公室,班主任告诉我“你家来电话了”,我才吁了口气,提起听筒道:“餵?” “阿该啊?”“娘,什么事啊。”“你在学校啊?今天娘在村头好像看到你了,还以为你跑回来,娘担心你出什么事。”“没事,娘。”“你吃饭没?不要担心钱,想吃什么就吃,吃饱些。不要到外边买零嘴儿吃,饿了就吃饭,零嘴儿又贵又不顶饱——”“知道了娘。”“好啦,那娘就不碍着你了,有什么事给家里打电话啊。”“知道了。” “喀拉”电话就被挂断了,我们山里人没有像电视中的那些城里人还“拜拜”老半天的,说完话就挂,能省些电话钱就省些。 接着那些天,娘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频,每次似乎都是先问我“是不是在学校”,而后才跟我说“见到我在”村里的哪个哪个地方。我开始不耐烦,后来忍不住说“娘我就在学校怎么能那么快地就跑返去呢再说我没事回家干嘛不信我们班主任可以作证”,娘才讪讪地说:“阿该啊,你是不知道啊,村里现在很多人都说平日里看到你了,娘也当着他们面打过电话给你,他们就传言说你还有个同胞兄弟啊,娘担心——”“娘,由得村里人说去吧,您当初生了几个还不晓得嘛。”“娘也晓得,”娘在电话那边嘆了口气,“好了,娘不妨你了。”说罢就挂了电话。 再次月底放短假的时候,村里的师娘(我们对帮忙处理白事的巫婆的尊称)就来到我家找我了。她和我娘寒暄了一阵,便对我说:“阿该,你家的事情我知晓了。让我看看你房间,也好叫我帮你清理房间里的污糟东西。”我就引着她到我卧室。她在卧室看了一阵,问了我几句关于晚上发生的怪事的详情,又思考了一会儿,便说:“我清楚是什么原因了。” 只见她伏身到我床底,伸出一只手在下面探寻着什么;结果她握着一面镜子站起来,说:“这就是缘由。”我奇怪地说“我镜子什么时候跑那下面去了”,师娘笑道:“可能是你从前不小心掉在底儿的吧。”她又转头跟站在一旁的娘说:“以后这镜面可不能对着床。”我问她为啥,她回答:“你夜里听见那哭声是不是和你自己的声音很像?那是从镜子里跑出来的你的影。现在没事了。”看她说得是风轻云淡,我却打心里害怕。 自从这件事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镜子都有着莫名的心理阴影——不敢去看镜面,没有胆量去直视自己在那里面的影貌。我生怕有一天,当我面无表情地照镜子的时候,里头的那个影子,会突然对着我笑呢。 第十三章 岔洞 住在山里的小孩,总是热衷于寻求刺激,因为村里唯一的一台电视在十公的家,十公肯定不会高兴一群小孩整天跑到他那儿去看电视,加之平时又总停电,因此在各座山间探险便成了我们独有的乐趣。 大人们说过,“山水重重就必有洞”。找寻山洞来玩是我们这群小孩出去耍时的必备节目之一。但是这一带的山我们几乎都走遍了——有的是在拜祖宗的时候爬过的,有的则是大家一块儿玩的时候爬过——竟没有发现几个山洞,即使找到的那一两个洞,也是太浅,人往里没走两步便到了尽头。 唯有一个山洞我们没去过,那就是叫做“岔洞”的洞。打小家里边的大人就教育我们,“不准去,千万不要去,去了就回不来了”,并举出一大堆案例,什么以前谁家的小孩失踪,镇上来了警察找了五天竟连尸骨都没看到之类的,听得我们这群小孩毛骨悚然,后来听得多了也烦,渐渐在心里就烙印上抹不去的对这“岔洞”的恐惧了。 正时值秋日,周六吃过晌饭,我们一群鬼叫着在大晒场集合,大都是空身来的——除了一些侬儿实在太小,被家人强制塞了顶草帽,却也只是拿在手中,宁可任由着烈日晒面,亦不愿被其妨碍了自己跟上大部队玩耍的动作。年纪大些的小孩只得帮他们戴上帽子,并系上帽带,省得回来时被骂。 第11页 这个季节,天气爽朗,凉风习习,恰是出外游玩的好时光。学校固然也组织过一些秋游活动,但也许是出于对安全问题的慎重考虑,带队老师一般都会把这么几句话挂在嘴边:“不许去”、“不准做”、“禁止那样”以及“快过来”。现在我们就不必顾忌学校领导、老师的存在而不敢高声喧譁、大肆打闹了。 于是乎,趁着这个月底短假,我们一群“人猿泰山”七手八脚地抓着黄泥梯田爬上山腰,而后着手准备探险用的粮食。除了一些有指甲印的捻子(学名桃金孃,因“食者必捻其蒂”得名)——传说那是晚上被饿鬼用尖利的指甲掐的,以试探果子有没有成熟——我们没有摘之外,山头上的熟捻全都被我们收了;当然,在这採摘其间,咱几个不免又用青涩的捻子作子弹、以捻子树当掩体大干了一仗。 吃饱摘够了,大伙儿便开始逐个山逐个山地翻,在穿梭山洞的嬉笑中不知不觉过了时间,待大家反应过来时已是黄昏了。我们村就在南边,我们在山头上又靠着大松树乘了一会凉,才依依不捨地翻山回去。因为已经不早了,大家便不能像来时那般胡窜乱逛,挑了捷径走,只苦了那些屁颠屁颠跟着我们的小孩子,他们本就脚短,为了跟上我们,步伐基本与跑的无异了。 半途经过名为“练马”的山,大家的话题就转了,研究起在练马山腰腹处的“岔洞”。说是“研究”,其实就是大家凭空想像,对“入去了就回不来”这一结论无端的猜测。马哥说:“说不定岔洞里有无尽的迷宫,还带刷新和机关的那种。”——敢情马哥这厮是在镇里的网吧玩游戏玩多了。健平说:“不对,我猜岔洞里边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就像恐龙那种。”——这厮则是动物世界看多了。 大家这么一聊,挑起了我对岔洞的兴趣。我也很好奇,那洞里边到底藏着什么,让人一去不復返。所以,我趁着第二天没有集体节目,独自一人偷偷跑到练马山,准备进岔洞里一睹究竟。 结果却让我大失所望。岔洞只是一个类似于隧道的山洞,它穿透了整座练马山,在山洞的尽头,可以看到另一面的风景。我随意逛了逛,虽然景色还不错,岔洞的出口也很隐蔽,但鑑于它的神秘程度完全不似我所想像,便恹恹地回去了。 回到家,娘见了我说:“咦,刚不是见你在房间么,怎么又跑出去了?”我是偷偷出去的,因此心里一慌,便说:“我就出去了一下。”说完径直走回房间。 打开房间门,却看见令我惊诧的一幕——我正坐在书桌前听收音机!准确地说,应该说是另一个“我”,“我”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得很大,而且只是侧脸对着门口,注意力正放在收音机上,并没有发现我。我吓了一跳,赶紧跑了出去;娘见我风风火火地两头跑,还追到门口在我背后喊:“快吃饭了,你还到哪去?” 我不敢回家,只得在山里躲了一阵,自己想是什么回事,却想不出个所以然。待天色不早,我猜这时“我”应该吃饱、在晒场玩了,才鬼鬼祟祟地回家。家里没人,家人也都出去散步了,我在橱柜里随便翻了些残羹冷炙吃,又怕家人或“我”突然回来,便回到房间,躲在床底下。好在我的床还算高,床底也就宽敞。 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睡着了,等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我吃惯了宵夜,此刻肚子很饿,但没胆量出去,想起自己以后或许都只能这样生活了,就压低了声音哭。哭了蛮久,再次困了,才又睡着。 第二天一早,“我”应该要出去玩了,我估摸“我”已经出发,家人也到村外干活了,我才从床底钻出来,在家里搜寻了些东西吃,可不敢在村里乱逛——万一见到“我”就难搞了,于是我又钻回床底,还顺手拿了镜子,慢慢整理下装容。 就这么过了几天,晚上我心惊胆战,都睡得不怎么好,几乎都是后半夜才睡着;白天都在思考为什么会这样,还是没个头绪,只是隐隐觉得似乎和岔洞有关——从岔洞回来就变成这样了。 “我”应该收假回学校了。我想找到些线索,又不敢再回岔洞,因此会趁着家人不在,从家里出来,到村中小心地逛逛,有时碰到熟人了也不打招唿,埋头急匆匆地就走。一个月过去了,“我”又该放假回来,我不想过那种天天提心弔胆的生活,勐地便想起村里的师娘(女巫),虽她天天帮人做法事,可我们这群小孩都知道,她是村里最信科学的一个人。我就找到她,跟她说了这个事情,期盼她能帮我解决我家里多了个“我”的难题。 她听了,摇头嘆道:“进了岔洞就回不去啦……那岔洞是什么?岔洞就是一个……”后面的话我没怎么听得明白,就只记得什么“空间分歧”什么“出入口”什么“随机”的。师娘说:“怪不得村里最近传出你不是你娘的亲生,连自己有对孪生子都不知道,原来是这样。”她指指她家的空房间,“以后你就住我这里,不要轻易出门了。我去一趟你家,帮你煳弄过去,也顺便帮你娘讨回些名声。” 后来我就一直住在师娘家,平日也不出门。我暗地里期待着,哪天“我”出了什么祸事,比如掉到山崖下什么的,师娘再故弄一下玄虚,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回到家里了。 第12页 第十四章 鬼掐果 桃金孃,我们山里又称“捻子”,是一种果子,成熟了之后很好吃,还可以用来泡酒。刚开始我很喜欢“桃金孃”这个名字,比什么“捻子”更有文采,甚至让我不屑于与村里人他们一样那样土里土气地这样叫唤;后来我得知“捻子”一名来源于“子如软柿,头上有四叶如柿蒂,食者必捻其蒂,故谓之倒捻子”,我就转而更喜欢“捻子”了。 介绍捻子,须引用苏轼的言语:“吾谪居海南,以五月出陆至藤州,自藤至儋,野花夹道,如芍药而小,红鲜可爱,朴薮丛生,土人云倒捻子花也。至儋则已结子如马乳,烂紫可食,殊甘美,中有细核,并嚼之,瑟瑟有声。”虽然这东西好吃,但不能多食未熟的果子,因为那样会引起排便不畅——这些常识我们都知道的。 坟山附近很多的捻子树丛,但捻子树都是直长不高的。所以我们把熟的捻子采完来吃,就以捻子树来作掩体,摘下仍是青涩的捻子来当子弹相互对扔。苏东坡认为捻子像“马乳”(葡萄的一种),但我觉得捻子更像短粗的子弹头,可能是因为苏东坡那时候还没有带壳的子弹,要不他也不会拿葡萄来说事。 有些捻子是难辨清熟或不熟的——它可能紫红了,但没有软涨,只能用手指去捏捏、掂量一下。有些果子上有一弯近似于弧线的划痕。有一次重阳拜山后不久,爹就带我上山玩。采果子时,爹说,这种有弧痕的果子,是被鬼掐过的,不能吃。我问,鬼为什么要掐。爹说,那些掐果子的鬼,都是馋食鬼,晚上它们才出来,夜里瞧不清,不知道哪个果子熟了哪个果子没熟,就只能用掐的;它们的指甲有那么长那么长,用手指尖来掐的话很难受,就只能用指甲掐了,指甲掐着劲儿过大,就留下这些弧痕啦。 我吃了一阵,又问爹,那吃了被鬼掐过的果子会怎么样呢?爹说,吃了也会变成馋食鬼哦。我接着问,变成馋食鬼会怎么样呢?爹说,馋食鬼喜欢吃人!我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爹瞅我吓得不行,怕我跑了回去以后不敢再来,便笑道,不用怕,馋食鬼只吃死人肉。 后来我把这件事跟健平说了。健平不信,让我吃吃那些被鬼掐过的果子试验。我不敢吃,便让健平吃试试。健平也推脱。于是我们想到,村里有人刚刚搬来,听说姓施,我们叫他施小叔;他应该是不知道这个缘故的,我们就商量了一下,决定摘些鬼掐果混在熟透的果子中去,送给施小叔吃。 我之所以贊成健平提出的这个建议,是因为我打心底里是有些怨恨施小叔的。施小叔刚来就跟住在隔壁村后山附近的程姐关系很好,而我见过程姐几次,程姐很漂亮,我喜欢听程姐聊天、望程姐干活;听马哥说,施小叔曾在上次村里放电影的时候和程姐一块儿坐长凳,电影散场的时候好像还亲嘴儿了!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气闷了好长的一段时间。 于是健平和我一同把捻子送到施小叔家。施小叔见我们送来野果,很是高兴,一边吃一边和我们聊,还喊我们一起吃。我和健平摆摆手,都说在山上的时候吃够了才摘下送过来的。眼瞅着施小叔吃罢,我们才回去。 过了几天,听村里的人私底下说,施小叔似乎有口臭。健平兴奋地找了我,说:“说不定他吃了死人肉了!”村里小孩一群聚在晒场玩儿的时候,健平也这么说,但没表明是因何而起的,我也就放心下来——健平和我这两个始作俑者可以安心观望事情发展了。 “他吃了死人肉”这件事在咱的小山村里就风急火燎地传开来。施小叔好像也听到了一些动静,苦恼的很,找了村卫生所的周医生,后者也是查不出个所以然,只当他吸菸喝酒多了——施小叔压根就没近过菸酒。 其实这也只是健平的猜测而已,但村里人这么传,让施小叔在村里开的日租房的生意很不好,里边的住客在村中听闻这样的消息,住的也不安定——有些个存在心脏问题的住客还被吓死了。因此听了村里人私下又传,施小叔可能晚上梦游的时候,跑到坟山上挖坟,还有一座坟是挖开了又掩埋回去,坟上都是新土;但后来张猎户澄清说那是他炸山猪弄的,还掀起了一场大风波——毕竟伤了别家的坟是不敬的。这更搞得健平和我一直都甚想验证一下施小叔到底有没有吃死人肉,连续几晚都从家里偷熘出来候在坟山,直到困到受不住才回去。 施小叔郁闷至极。但随后发生了一件更令他、也令我难过的事情——程姐在一次山体滑坡的意外中去了。 施小叔、健平和我都参加了程姐的白事,喝了不少的酒,加之他酒量本来就为零,喝的酩酊大醉。施小叔拒绝别人送他,自己先行回去了。健平示意我赶快跟上,但在家里人的眼皮底下哪里那么好遁走?磨了许久,才寻了个藉口,和健平速速离去。 我们一路小跑,途经坟山,结果健平突然扯住我“嘘”了一声,指了指其中一座坟。我透过夜色仔细望去,居然是施小叔趴在一座坟头,脸上、身上、手掌上都是黄泥,嘴还“吧咂”“吧咂”的。健平与我异口同声地低声惊唿:“吃了!”健平又说:“一定是他把土又埋上了,我们挖开瞧瞧吃成什么样了吧?”我点点头。我们找来几块瓦片,就开始挖;挖到棺木——木头已经腐化得差不多了,用瓦片一铲就掉——发现周围这么黑的情况下,根本摸不清坟土里边的情况,只得作罢。我们正想把坟土填回去,不远处的捻子树丛里却传来仿佛肌肤拂过枝叶的“抓啦”声。我俩心中有鬼,便吓得把瓦片随手一丢,一熘烟地飞奔回去了。 第13页 隔了不久的几个日子,就传出施小叔醒来发现自己挖坟食尸被吓死的事。健平和我都很识趣且默契地对此事的真相闭口不谈——过段时间,就会遗忘了的。 第十五章 回梦 马哥顶喜欢讲些鬼鬼怪怪的故事,但是一轮到我们发问,他却憋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他说的故事大多我是不信的。他曾经给我们讲过一个关于“绕坟三往鬼撞墙”的,具体是什么内容我不记得了,只知道里边说的道理是绕着坟边走足三圈,随后就会在坟地里迷路——这种说法村里的人都知道。 那时村里的大人们都在帮忙填埋七叔家的老坟——说是帮忙,其实也就几个年轻力壮的阿哥儿在干活,其余的大人们多是边围观边聊天,用爹的话说,就是“既轻松又送得人情”。而我们一群小孩就在旁边聚成一堆听马哥讲。马哥讲完之后,我们问倒了马哥,马哥一如既往地以一句话收尾:“我这也是听来的。”然后大家就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我想到,十公曾经给我说过一首诗,题目很长,好像是韩愈祭女写的,里边有一句就是“绕坟”什么什么“三匝”的。我本欲趁着这个机会向大伙儿显摆一下自己的才学,却怎么也记不起十公许久前教的这首诗了;因而他们在旁边说的啥我都没有注意,只是尽力回想那首诗的全貌。 突然,我感觉眼前的这个情景仿佛在哪里见过,而刚才大成所说的那一句话我也似曾听过。其实我完全未把精神集中在他们的议论上,只是眼睛接收到的影像,在潜意识层面而非有意识的情况下与记忆对比分析——这就像某个本机搜索的软体在系统后台运行一般,在得出结果之前,用户是难以察觉的。 于是我问大成:“等一下,刚刚你说了什么?”此时大成已经说过三四句话了。听他的回答果然不与我想像中的相符,只得转问其他几人;他们也是同样无甚印象了。他们见我神情奇怪,就问我“什么情况”;我如实把刚才自己的感觉说了。 马哥听了说:“这种情况啊,我有时也会遇到。你们应该有时也会遇到吧?”见大伙儿纷纷点头,马哥得意地继续道,“这叫做‘回梦’,就是会突然发现某个情景似曾相识。”“那‘回梦’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马哥想了一下,说:“顾名思义,‘回梦’应该是以前梦见过,现在又看一遍吧。”我又问:“为啥以前会梦见呢?”马哥煞有其事地说:“既然梦见了,就有它一定的道理。不是有託梦这种说法么?可能是想告诉你些什么东西吧。” 因此我对于了解大成那时到底说了什么,更执着了。几乎当时围在一起说话的每个人,我都一一过问了,慢慢推演大家讨论的流程,最后发现,大成说那句话之前,分别是阿斌、兵兵和小朱三个人发言。 我先找到阿斌,在他面前把我在笔记簿中整理出来的前段讨论过程叙述了一遍;阿斌说:“哦!我想起来了。我说的是‘有没有谁试过绕着坟包走三圈啊’。”我赶紧写在了本子里。 随即是兵兵,兵兵听了我的推演之后,皱眉回忆了一下,说:“对了,我那时说‘我——没试过’。”我瞥了他一眼:“您真无聊。” 接着我又在小朱的房间里对小朱舞足蹈了一番,他道:“我说‘我试过’。” 最后我跑到大成家。大成听罢前面的一大堆,一拍大腿道:“我算是记起了!”我连忙问:“当时你说了什么?”大成犹豫了一下,看着我,不,他目光的焦点并没有在我脸上,而是穿过我的脸,聚到了我的背后。 “‘那你就死定了’。” 第十六章 面相 大成他爹是村里有名的江湖术士,也就是算命先生。我娘带我去找过他,他也给我算过命;长大念书以后,回想起当时那种感觉,发现和瞧心理医生基本是一个样的——大多的算命先生都是给人解开担忧罢了。 大成和我们一样,对术数命理一类的东西都甚感兴趣;他爹也乐得让自己的儿子多一门技艺——学校还是得去的,所谓技多不压身——况且他爹曾给大成算过,察觉大成是天生的“半仙”相。 大成给我们吹嘘自己“半仙”的威名的时候,我们都嗤笑。大成见我们不相信,便使出自己半吊子的算命功夫,给我们每个人都算,捏骨看相统统用上。 大成说,其实算命不全是封建迷信,它既然能存在这么多年,还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我们又嗤笑。大成也不顾,继续说,要了解一个人的生活状态,甚至是预测以后的生活状态,就得仔细观察他或她的样貌——包括一些细微的地方,比如手掌上的茧和纹路、骨骼的构架和生长情况,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这个人之前的生活状态,再看他或她的面相以及其他一些细节,比如头髮的护理程度、衣服的整洁程度甚至指甲有没有剪,可以知道这个人大概是什么样的性格,结合当前的生活状态和性格二者,便能预测这个人的将来。 常水笑道,看样貌怎么知道一个人的性格和生活状态?大成说,所谓相由心生,一个人的性格对自己的脸部特徵还是会有较大影响的,举个例子,看到一个人有人会说“那人长得真恶”或者“他看着不像个坏人”;而他或她的性格和生活状态是相互影响的,生活状态对一个人的衣着行止也会产生不可磨灭的痕迹。 第14页 大成又说,像很多穿越小说里边写的,算命先生看过男主人公或者女主人公的面相,都会知道他们不是这一朝代的人;其实并非算命先生通神,而是我们现代的生活使我们的皮肤、发质、五官和骨骼所接触到的环境,与古代人的生长境况迥异,从而让我们与古人面貌特徵会有所偏差;说白了,真正有经验的算命先生,其实就是一个对人的观察非常细緻、推理非常严谨的心理透析师。 我半懂不懂地在听,然后觉得我应该问一个大家都最关心的问题,这样会显得我在群体里面比较有代表性——大家经常贊同我的想法,才喜欢跟我玩。于是我问道,那具体怎么算呢? 大成扯过常水,后者被拿来当模特。大成指着常水的脸,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们看这里是颧骨,这个地方主奴僕,也就是待人待物是否唿来喝去的,其实一般往往颧骨高的人,都是喜欢奴使别人的,特别是女生尤甚;鼻樑则主病厄,这里的血管较为繁杂,起病也多…… 我还是没听明白,倒是开始打量起常水的鼻——鼻毛都比鼻孔的深度要长了。 最终大成罢了嘴,定定盯着常水的脸望了一阵——却不像在瞅常水,而是双眼放空了一般——然后说:“常水,你面色不善,就要死了。”常水一愣,随即“哈哈”两声,说:“你还真吓到我了。”大成仿佛回过神来,也说:“哈哈。” 这种玩笑大家一笑了之就一笑了之了,可是常水过几天真的出了问题——他在帮家里忙农活之后,收工下山,一步踏空摔折了颈骨,当场便不行,没出半天就在送往镇里医院的路上断了气。 我们都很惊恐,包括大成在内。可我们都不相信大成会这么灵,好歹他爹也远未达到此种境界,何况是半桶水的他?于是我们仍和大成玩,只是大家心头都梗着这件事;后来马哥实在忍不住,便拉着同样好奇的我,跑到村里的师娘(女巫)那儿,欲问个究竟。 师娘是全村里边最不相信妖神鬼怪的,已是我们小孩群中众所周知的秘密了。马哥和我比划着名,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都告诉师娘。师娘听了,说了一大通什么“万物偶然”和“必然”,见马哥和我似懂非懂,就说:“罢了,说你们也不明白,以后认真念书识字,多阅读科幻小说你们就懂了。”我说:“马哥,师娘的意思是,这事情只是偶然的?” 马哥不甘心,又扯着我去找周医生——听说周医生是读过大学的呢!周医生听了我们的叙述,笑笑说:“这个人脑啊,其实就是一台超级计算机——”我欣喜地发现这次我听懂了,连忙说:“计算机我知道,学校的课文教过。”周医生点头:“世界的趋势都是有规律的,事物都是往既定的方向发展,只是影响它们的因素太多太多,所以我们觉得是偶然的而已。如果像你们刚刚说的情况的话,那么大成就已经掌握了宇宙的终极规则,能结合他自身无意识的状态下获得的信息进行计算并得出结论,只是他自己并不察觉。哈哈。”周医生呲着牙,继续整理他的药箱去了。马哥和我都知道他把我们说的当笑话听,便气鼓鼓地出去了。 有一天兰妞——男的,只是举止太女性化,我们便这样叫了——急匆匆找到我们,哭丧着脸说“大成说人家快死了”。我们闻声,不约而同地打个冷战,也没太理会他。 当天下午我们就得知兰妞死了——血肉模煳,听说似乎是被炸石场的大石砸死的。 马哥让我不要再和大成玩了。我问为什么,马哥说“被大成算出来我们还能活多久这种事情让自己知道了不是很难受么”,我想想也是。 过了段时间,大家渐渐淡忘了这些事——毕竟是小孩,没多久又和大成一起嘻哈打闹了。 后来七叔家填老坟,大人们都凑热闹去了,小孩自然不甘寂寞。大成也在。马哥又把大家招唿在一块儿说鬼故事,我们由着大成挤在我们之间。 聊着聊着——我忘了当时的话题是什么了——大成突然对着小朱说了一句,前者的表情我记得真真切切。 “那你就死定了。” 第十七章 末日猜想 我们飞奔到一个比较隐秘的山洞里。大家围住马哥——因为在我们小孩群体当中他的年龄比较大,加之他比较喜欢大家听他指挥,所以一般我们群聊都是由他来主持引导的——便开始讨论起来。 当然这开场白自然是马哥的了,谁都不能抢。马哥说:“今天就不讲鬼故事了。我们来说说别的吧。比如……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们,该怎么办?” 斌哥说:“怎么会呢。”马哥撇嘴:“我是说‘比如’。”斌哥又说:“怎么‘比如’?” 马哥说:“比如……今年来了三颗‘灾星’,呃,也就是一星期前,我们一同在村东看到的那三颗流星。”“那不是流星!”我插嘴道,“流星没有那么大的,我见过流星。‘灾星’看着是比太阳还大些,而且上边的火几乎都看得一清二楚呢。我觉得那应该是叫‘陨石’。”“不对,”大成说,“它们是三颗并排掉下来的,况且坠落的速度那么缓慢……听村卫生所的周医生说,那可能是‘球形闪电’。至于为什么每次大灾之前都会出现……也许是自然环境骤变前的预兆。” 第15页 马哥摆摆手说:“这不是讨论的主题啦。关键是,那三颗球形闪电——不是,是灾星,它们一旦出现,就会带来灾难……所以今天上午,天上就真的落下来陨石雨,把四处地面都轰开了花。”“‘体无完肤’。”兵兵补充道。马哥点头:“对,‘体无完肤’。然后到处变得毫无生气——” “于是就剩下我们这些个人了,对么?”斌哥接道。马哥说:“对。” 斌哥平静地说:“如果除了我们之外的所有人都未能倖免,那我就跑到镇上去,到商店里拿东西——反正售货员都没有了。不怕没有吃的和用的了。” 我听了便摇头道:“那不行。到时没人发电,很快就会没电的;况且食物什么的也有保质期,东西过了保质期,又没人生产的话,那很快就没有东西用了。”“那怎么办?”斌哥问。我正想着,大成就已经先开口道:“课本上不是说人类刚开始也没有电用么……那时还是钻木取火呢!”斌哥又问:“我们不会钻木取火啊,那怎么办?”我说:“有打火机嘛,就算我们都老死了,这些打火机应该都还使不完的;其他工具的话,不是还有不锈钢的用品么。” 久未作声的小朱发话了:“你刚刚说什么,‘我们死了’……那人类不是要灭绝了么?” 斌哥奇怪地问:“为什么?”小朱鄙夷地瞟了他一眼:“笨啊,你想一下了,这世上只剩下我们,我们里边有女的么?没有女的怎么传宗接代。” 斌哥倔道:“说不定有别的人活着呢,说不定别的活着的人里边有女的呢。”马哥立刻纠正:“不是说了‘如果只得我们活着’的么。” 我手里抛玩着地上捡来的石子,石子有些暖暖的,表面摸着似有磨手的细沙。想起曾在电视上看过一档探索自然的节目,里面说的情况是人类灭绝之后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就说:“关键是我们能活到自然地老死的时候么?” 大家都嗅到了感兴趣的味道,马哥作为代表好奇地问:“怎么说?”我说:“突发一些大病恶症没医生没药物就暂且不讲了,就算有药也不知吃哪种,而且药物还会过期,之后就没人生产了;我在电视上看过,城市没人了,野兽会走进市区,到时出门时怎么自曝还是个问题。” 小朱却不屑道:“找枪呗,弹药应该够用的了。”我驳道:“就凭我们这么几个人,拼不过兽群的。” 大成黯然:“这么说,若剩下我们几个就很难活得久了?”我答:“应该吧。” 小朱却不以为然:“野兽也未必会来的。”我看了看他,说:“到时没有能吃的食物了,就算它们不赖,我们也得去找它们。” 兵兵突然冒了一句不知哪里的方言:“那戳是(那确实)。”而后又道,“捕猎的话人多些危险就小些。” 马哥朝着我问:“这么说我们还是得找别的活着的人咯?”斌哥插话:“你不是说只剩我们了么?”马哥没好气地说:“我是说‘如果’!” 马哥站起身,伸手拍拍屁股上的土尘,望着洞口外已被火红色光芒吞噬了的天际,说道:“好,陨石雨该是停了,那现在我们就到外面去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活着的人吧。” 第十八章 神游(脱魂) 激灵,有时也作“激凌”,是一地的方言,意指人在受到外部刺激后勐然的抖动、冷颤。比如说“某某人一个激灵从地上弹起”,便是这么个用法。在英文“ice cream”短语的中文意义是“冰乳”——当然,这里多说一句,“乳”不是指奶,而是指一些近于膏状物事——取其音译,自然就是现在人人耳熟能详的“冰淇淋”了;“冰琪淋”这个写法,字间还是很透着洋气的,可也有写作“冰激凌”的,这就本土许多了,因为当中的“激凌”一词,就很形象地表现出吃了这种食物能让人在炎炎夏日里还可以一阵寒战的清爽感觉了。 再说“激灵”,虽是方言用辞,却把这种感觉讲活了——顾名思义,刺激到灵体或魂魄,那形貌应是像出了窍的元神重新附体了一般。 我时常就有类似此样的经歷:躺在床上即将入睡的瞬间,也便是正精神飘忽的时候,勐地好似从高处坠落,整个身体“碰”的一声在床上一个激灵。仔细回想,刚才醒来确实有感,我仿佛是真的浮游于床上的半空了;之后刻意去追寻那种体验,倒再也摸索不出丝毫味道,只是不禁沉沉睡去。 我曾问过马哥他是否也有过如是经歷,他说了句“有,正常现象”就继续玩他的火柴枪了。我见马哥不理我,就跑去问村卫生所的周医生,不料周医生正为村民医保的材料整理忙得焦头烂额,他见我进了门就问出他所谓“奇怪的”问题,还道是我又来找他胡侃,便敷衍几句把我打发走了。我只好跑去问村里的师娘(女巫),虽她时常给人做法事,可我们小孩都知道她可是全村最信科学的人;可是师娘听了我的疑惑,却出乎意料地说道:“你这是灵魂出窍。”我心说:师娘不是一直都崇奉科学的么?师娘看出了我脸上不解的神情,笑笑说:“这个是有典可依的。有大夫曾在给六例重病患者临终前后一直给他们称重,但只有一例被认为有效,并发现其前后体重相差二十一点二六克,因此这个重量也被认为是灵魂的重量。”“灵魂有重量?”我想起以前学过的国际称量单位。“呵,”师娘又一笑,“其实这个实验是不能用作参考的,因为六例里只有一例比较成功地被测量了,并不能说明什么。至于你那个事……也只能认为是灵魂出窍了。”我本来兴奋的求知火焰一下子被浇灭了。 第16页 因为无果而返,我也渐渐忘却了这件事情,但有时还是会有师娘所谓“灵魂出窍”的情景。 直到村里的大喇叭通知“晚上七点半在晒场放电影”我才醒起还有这么一回事,那晚的电影放是的外国片,叫《二十一克》。电影队是镇里的,听大人们说,新楼一带的住户为了什么“回报亲人一般的村民的热心照顾”而花钱请来的——新楼的住户我只认得龙铁阿叔。 电影里的洋人说的全是普通话,因此我能听懂,但我把电影看完了也不知道它内容说的是什么——外国的男人以及女人长得都很像,名字还老长叫人记不住,我分不清谁是谁。 可这电影的名字却再次激起我对“灵魂出窍”的兴趣。我又开始注意每次在床上即将入梦的瞬间坠回床上然后惊醒的感觉,着力去捕捉形成这种现象其中的各类关键的组成因素——可大多时候我都是不自控的神游太虚,惊醒后才回復意识。 随着时日的渐渐推移,我一次又一次在偶然间发现了激灵前那种神游太虚的方法——是强迫自己进入属于半睡半醒的状态,虽是闭着眼睛的,可模煳之间能感觉到整个卧室的轮廓,而且我很肯定那不是在想像中或者梦境中的场景。到了后来,我干脆就能够出入自如了——只要给我一个安静的可以躺着的地方。 有一次,健平跑到我家来找我玩,当时我正神游。我隐约感觉到家门外似乎有个身影,果不其然,健平匆匆和我娘打了招唿,立马闯进我的房间。他看到躺在床上的我,喊了句“小该,大白天的你睡什么觉”;他的这句话,似乎不是他说的:在我听来,仿佛天外之音,还带有少许的混响。 我有心试一下我这灵体能否触碰周围的东西,便从天花板上飘下来,经过书桌时却不小心碰倒了茶杯——那感觉好像是被纱布轻抚了一下——杯中的水霎时洒了一地。健平吓了一跳,回头看到茶杯倒了,弱弱地叨了声“不是我弄的”,便轻手将杯子扶起来。我看着好笑,想继续捉弄他,又把杯子弄倒,吓得他“啊”地大吼,便飞奔出去。 后来听说健平把事情告诉了师娘,师娘找到了我,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怕师娘当我是妖魔鬼怪、对我念咒施法,便支支吾吾谎称那是我用鱼丝之类不起眼的绳线给健平做的恶作剧。 这么说居然瞒过了师娘。我愈发大胆起来,试着不局限于我的房间,而是在村中四处神游,伴随我的恶作剧日益增多,村里滋生出闹鬼的传言;之于我之前的举动,师娘注意到了我,我只得收敛一些。 其实在此之前我也算是处处小心了,因为我虽能四处游走,但那毕竟是基于灵体只有二十一克的缘故——不知为何灵体有时真的蛮难控制的,左飘右摆,像是喝醉了酒一般。 我最后一次灵体出游,却突遇师娘来到我家。她和我娘说了找我,我娘便带着她到我房间。娘看到我躺在床上,嘟哝一句“怎么又睡”便朝床上的我喊道:“小该,起了,你看谁来了?” 对师娘的恐惧,让我对师娘也有些怨气,竟想到试探一下师娘的本事,所以我没有立即回醒。果不其然,娘见久久唤我不应,和师娘着急起来。终于,娘把我背到周医生那儿,周医生表示无力回天;娘差点昏眩过去,只好求师娘给我作法招魂。 师娘安慰了我娘几句,把我搬到她家。快到师娘家时,我又感觉到那种酒醉似的失控,身体剧烈摇摆不定,我只能堪堪稳住,要想继续前进却甚难。在慌乱中,我看到地上的残枝败叶飞旋起来,顿时明白了:我的灵体很轻,若遇到平常的风吹,我尚能勉强自控,但碰见这种强烈的向上小股气流,我便无可奈何了。 眼见自己距离地面越来越远,挣扎中,我惊诧地望见我——当然,那是我的肉体,又或者是和我长得一摸一样的人——从师娘家蹦蹦跳跳地走出来。 第十九章 神游(天堂) 故事还没说完。 自从上次我试着研究什么“灵魂出窍”,如今我真的只剩个灵体;因为灵体太轻,我被空气中的一阵向上的旋流捲走,回不到自己的肉体中去了。所谓“弱不禁风”,说的就是像我这只有二十一克的灵魂一般吧。 我被冲到高空,发现挣扎也是无用,便由得风吹。在晕头转向中,我不知何时被旋风抛到一边。 待到不晕了,我调整好自己的姿态,想望地面,却被层层云雾遮住了。记得我曾在一本破旧的《十万个为什么》里看过,造成雨雪天气的云雾是在大气中的对流层,在低纬度地区其平均高度为十七至十八公里;显然现在我冲出了对流层,没想到这么小的旋流还能把人——当然,是灵体——颳得这么高。娘亲哎!我已经飞得那么高了啊。 我就这么飘了一会儿,渐渐担心起身体的事情来:如果灵体不回去,那身体就不工作了——没有心跳、停止唿吸,会不会让我的身体坏掉?想到这,我慌了,垂首就往地面的方向俯冲。孰料灵体刚进了云雾不久,又被一股暗流卷了上来。 在尝试了几次失败的苦果后,我无奈暗嘆:若身体当真坏掉,我岂非不用指望回魂了? 正黯然神伤,我耳边传来了——不,应该说是感应到了——一个女生在背后说话:“啊,原来还有第二个!” 第17页 作为灵体,我是即听不闻声音、也看不见东西的。对于周边的物体和声波,我都是靠“感知”,那就像雷达扫描一般——当然,也像人的视觉和听觉一样,是存在有效范围的;只不过通过像雷达一般的“感知”来获悉的信息,是不受光线限制的,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说亡灵晚上还能“看”得清楚的原因吧。 那女生的说话,我自然也是靠“感知”来觉晓的;我甚至不用回头,也知道她长的是什么模样,但出于习惯和礼貌,我还是面向她,说:“你也‘灵魂出窍’了?” “不,我死了。”她的回答让我惊诧了一阵——如果我还呆在身体里的话,背嵴肯定已经生出了一路寒意。 见我还在愣着,那女生又说:“难道你不是死了的么?”我回过神,说:“不是……”说到这又立即想到自己可能回不到身体里去了,身体会因此腐坏,突生茫然的感觉,便改口道:“是啊。” 女生“呵呵”地一笑,继续问道:“你是哪儿的人?”我把我们村的邮政地址给背了出来,她得知后似乎很兴奋:“我是你们隔壁村的啊!”“隔壁村?”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对这女生还是没什么印象——况且我也不甚经常到那边去玩。 我又跟她聊了一会,得知她叫甘英,是在一次山体滑坡中遇难的——那次山体滑坡我晓得,听村里人说过;她比我小一岁,可来到这儿已有两年了。我也告诉她自己的名字,然后她很兴奋地对我说了一句让我再次惊诧的话。 “小该,欢迎来到天堂!” 天堂?这世界真的有天堂么,而且还是在如此显眼的地方——在我的印象中,所谓的“天堂”“地狱”都是遥不可及的,我甚至有时会认为那是另一个平行的世界。想至此,我不禁嘆道:“这里就是天堂啊。” 她笑了一下:“严格地说,这里还不是。”我疑惑:“嗯?那哪里才是?你不是欢迎我‘来到天堂’了么?”她回答道:“你跟我来。” 我就随着她走——准确地形容,应该是“飘”——向西边。一路上她对我解释,我才晓得,这里只是天堂的最底层,还不是真正的灵体群居的地方,我说怪不得都没感应到半个“人”影;她告诉我,她今天无聊了就下来玩儿。飘了一阵,我也不知道到达何处,她停下来,说:“到了。这里是天堂的入口。” 其实“入口”就是一股强烈的向上气流。她告诉我,整个地面世界的天气都由这个“入口”和另一处的“出口”*纵着,归根究底它就是一个“全球气象控制系统”;要不经过入口,也是可以到达天堂的,只是速度慢些罢了。她领着我一头冲进气流中,唿啸片刻就到了更高处。 这里就是天堂!“人”很多,繁华的像地面的城市那般。我又有疑问:“歷年来地面上去世那么多人,这里住不完吧?”她不以为然道:“你忘了,这里是高空,比地面的表面积大多了,而且又能分成很多层;况且,只有病故或事故的灵体才能存留下来,自然老死的人,灵体也随之消亡了——灵体也是有年龄、存活期限的;我们还年轻,灵体的活性比较强,才不会被分解。”“‘分解’?”“对呀。紫外线便是分解我们的原委。是了,天堂还有一个学名可以称唿哦。”我愣了一下,问:“什么学名?” “‘臭氧层’。” 第二十章 裂缝 自从大人们说过村里一些关于村边的奇异事情之后,我对咱村周边荒山野地的探索欲望便在原有的基础上更为加深了,有事没事我总喜欢独自跑去,循着大人们口中所言的模煳的地址,四下搜寻看看有什么怪诞的事件能让我遇到。 我巡了半天也没能有所斩获,身子累了、精神乏了,便往山底的田埂旁一躺,静静享受山间的凉风拂面的感觉。季节至秋,田里的稻谷已收割完毕,即使是前段时候还能看到的平整竖在地里的禾梗,也一烧为空,只留被当成农肥的灰烬还有一拉没一拉地散落在干旱的田地里;黄色的干泥一块一块的,田地中密布着大条的裂缝,看上去很是骇人。 躺了一阵,我自觉有些无聊,便拿起一根棍子,在身边的裂缝里胡乱捅着。突然,我惊诧地发现,有一个裂缝能看得见底部——关键不是能看见底部,而是我看到它的底部正泛着纯蓝色的光!我的头皮一阵酥麻,然后这种感觉如电流一般传遍全身,令我本能地往身后一缩。待到恐慌过去,我才又缓缓地凑近那个裂缝。那个裂缝的底部不单有蓝色的光,似乎还有淡淡的洋红、浅浅的金黄,像柔软的流波一样,不断缓缓地晃动。 “餵!”伴着一声喊,我的屁股被东西撞了一下,我回头看,健平抬着脚正俯视着我笑——他踢我。他见我手里攥住一根棍子,便问:“你撅着个腚在这用棍子捅什么呢?”我赶紧扯他蹲下来:“快看这个!” 他比我高,于是他就整个把屁股拱起来,头都快伸到地里去了,整个造型就像一只受惊的鸵鸟。我报復地大掌一拍他的屁股,他愤愤地回过头,我连忙转移话题说:“怎么样,看到了没?”他的额头上擦了一层黄泥,鼻尖上也有一点,模样好笑地问:“看到什么?不就一个缝儿么,又不是田鼠洞。我还以为又可以烤肉来吃了呢。” 第18页 我乜斜了他一眼:“就知道吃。”然后我把方才所见详细地告诉他,他听了皱起眉头说:“你开玩笑吧,竟有这样的事?”我点着自己的鼻子反问:“我看着像是在开玩笑么?”“像。”“你去死!”我笑着推他一把,随即肃颜道:“来,帮我找找,可能还有其他的裂缝是那样的。” 我们两人便在这块田地里一块一块地搜寻着。过了片刻,健平大叫起来:“啊!小该快过来看这个!”我闻声飞奔到他身旁,顺着他指着的一个裂缝便凑脸去看。他发现的裂缝几乎是处在田地的正中,而且这一条比我初始发现的那条要大一些。只见裂缝里微微透出些许和天空差不多一般亮堂的光,再仔细看,我的亲娘!里边竟能见到另一片天地!那情景,就像人站在高空中,透过一条缝隙俯望地面——可又有不同,我所看到的,是云雾中隐约浮现的山峦起伏的如水墨画似的轮廓,而且是从正面的角度,能够勉强分辨出山脚、山腰和山顶。 我一边观察着,一边给健平描述着;看了一会儿,他似乎听得心痒痒,等得急了,一把推开我说:“让我看,我还没看够呢。”说罢他伏在地上往裂缝里瞄,刚扑下去立马又弹起来:“怎么没了?”我无奈地说:“我怎么知道,刚刚我看的时候还有呢。”他火燎脚底般蹦起来,又赶忙埋头去找了。 我们俩就这么找找瞧瞧地过了了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才回家吃饭。饭桌上,我跟爹娘讲了今天的见闻,爹娘只当我们小孩又做什么游戏,只是随便敷衍着。晚上大伙儿在晒场集中时,健平和我两人绘声绘色地把白天里看到的奇事给他们讲,他们听得如痴如醉;听罢了,一个两个都叫嚣着第二天带他们同去探险。 第二天一大早,健平一等人就在我家门外喊我了。我听着娘的唠叨,说句“我去耍了”便开门沖在了大伙儿前面。我领着大伙儿跑到昨天的那块旱田里,大家像青蛙一样,一下子抱向掺着草灰的黄泥地上,逐个裂缝瞄了起来。 瞅了半天,小朱喊着“哎哟腰都折了”便跌坐在地,接着大家陆续直起身,扭动几下僵硬的腰肢,聚在小朱身边都坐下了;我在昨日发现异象的几处地方找了许久,无甚发现,也与大部队一同休息了,唯有健平仍专心致志地躬身探查着。我们都太累,只是闷坐地望着健平在不远处认真找寻的形貌。 “啊!”大家正昏昏欲睡之时,隔篱传来健平的一声叫唤。我第一个反应过来,勐地拔地而起,其余人也跟着惊醒,尾随我疾步行至健平身旁。健平正朝他发现的奇异裂缝里窥视。马哥一手将健平拦腰搬走,然后眯眼去看。不得看的众人着急了,连问:“看到什么了?”马哥讲着他的所见,我仔细一听,和我首次看到的裂缝里的景象差不离,便得意洋洋地说:“我见过这样的。刚开始我就是看见这种的。”可惜大家都专注于马哥的讲解,没人理会我。 一个个看过一遍,终于轮到我了,我往裂缝里瞄,异象却没了——其实我估摸着它也该是时候消失了的。大家被健平的这个“惊世发现”激活,每人都一扫颓态,变得生龙活虎。 可那天就再也没有找到这样的裂缝了。 周医生是全村唯一的一个拥有大学学歷的人。我作为第一名发现这种异象的人,又秉承着“知识青年无所不能”的思想,只能代表村里小孩群体,跑去村卫生所问他了。 进了卫生所的房门,却见到周医生并未同平时那般忙着整理资料,而是靠住椅背、晃悠着二郎神腿在看杂志。我挨近了去瞅杂志的封面,它名为《奇幻世界》,上边还有蓝色原子笔写着的“闫凤鸣”字样——原来是周医生借来师娘(村里专门给人做法事的女巫)订的杂志。师娘和我们小孩很熟,她的闺名我还是晓得的;而我们还知道,她是全村最信奉科学的人,甚至周医生都比不过她——周医生对鬼神什么的说法还半信半疑呢。 周医生眼角的余光扫到我,“啊”地差点没从椅子上翻下去,说:“忽地望见旁边出现这么大一张脸,吓死我了。”我赶紧把来意和事情经过说明了,周医生扶扶眼镜,说:“是这么回事啊。”然后他眉毛一挑,“你知道天地循环、万物轮迴么?”我点头。“那就行了。其实你们从那些个裂缝里看到的,就是我们的这个世界!”我讶异道:“难道地球中心还有一个世界?”周医生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我:“不是啊!我说的是轮迴。就像什么……哦对,这就像‘窥破天机’,那个缝隙便是能窥视整个世界的地方。其实在遥远的天上,也有同样的一个裂缝,如果你能到达那里,你就能看到一颗很大的你的眼睛,正透过那个裂缝瞄着你呢!”我想像那情景,着实是怕了,找个藉口便逃出门外。 这个周医生,就只会吓我!我暗念一句,想想找师娘比较妥当,又扭身赴往师娘家。一路小跑,不消两分钟便到了。敲开师娘家门,师娘也在看杂志——村里人做法事一般都找隔壁村的师娘,而隔壁村的人做法事又跑来我们村找她,这一点很奇怪——这回她看的却是《科幻世界》。 师娘听得我把来龙去脉交代完毕,思考了一阵,说:“你说的这个吶,很神奇。”不待我回应,她又接着说,“你在镇里上学,有偷跑出去上网过吧?”我愣了,老实地点头。她笑笑说:“放心,我不会告诉你爹娘的,不过你要紧抓学习啊。”听我“嗯”了一声,又转回正题,“你玩半条命(是一款第一人称射击类型的电子游戏)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地图中总有一些角落像你说的那种情形。”我瞪大眼睛:“意思是说,我们是在游戏里边?”师娘打个哈哈道:“开玩笑的、开玩笑。” 第19页 望着师娘一脸的轻松劲儿,我心道:嘿,说不定这真的只是个玩笑呢。 第二十一章 影像 晚饭过后,晒场特别热闹,原因是夜些就要在这儿放电影了,村里人、隔壁村的大半人都跑过来,统统搬来板凳聚在这儿。电影还没开映,电影队搭设了布幕,架起放映机,还在装着胶片;观众们也不闲着,一边磕着瓜子、嚼着番薯干,一边一堆一堆团在一块儿闲聊。我们这拨小孩则兴致盎然地讨论着等会儿即将播出的动画片——这是惯例了,每次放正片之前,电影队为了测试放映机,都会放一段动画片,上回放的是《独木桥》,这次不知还放什么。 好容易等到七点半,电影开始放映了。因为这时放的是动画片,大人们虽不时也会看上一阵,但毕竟是小孩子的节目,晒场上还是有些嘈杂,我们小孩一众只得跑到前排去蹲着,不然基本听不到电影里的台词。动画片顶多也就五六分钟,放完了,就开始播正片,这回是关于“农业生产科技”的。我看不懂,但还是和大伙儿一同看得津津有味。 村里常驻着下乡的地方农科院(农业科学研究院的简称)的技术人员。听爹娘说,经过技术人员的指导,再由这些电影一点拨,村里的农耕户也算开了窍,收成一年胜过一年,全村的收入已经今非昔比了;这还得感谢放映队带来的光影提示,让村里人有了目标——即便对电影中的技术一知半解,但看到银幕上别人收成的画面,心里赞嘆之后又动手去试着摸索,还是能不断进步的。 家里的收入一年年好了,我也一天天长大;伴随科学知识的不断积累,我逐渐对一些所谓的“不解之谜”发生了兴趣,其中“幽浮”(ufo的音译,全称unidentified flying object,意为不明飞行物)尤甚。于是我怂恿娘给我订了半年的《飞碟探索》。 这样一来,我也了解了幽浮究竟为何物:它们的形态多种多样,有些看着似是能自发光,而有些看着只是一个黑影而已;形状也各不同,当然最为经典的还是碟状,要不怎么能叫“飞碟”呢;飞行轨迹诡异不定,仿佛能以很大的加速度制动,还有各式的高水平航行能力,如悬停、不同角度急拐或在前进过程中突发性的倒退。 村里的师娘(专门给人的红白事作法的女巫)是个唯科学主义者,这在我们小孩群体里是公开的秘密了。我跟师娘熟,经常找师娘聊天说话,交流多了,自然也受些她的感染,变得喜欢探究这些谜题的真相。可仅凭我的能力,要揭秘的话实在是蚍蜉撼大树,更多时候根本连树干都不知在哪儿,如此只有靠自己的思考了。 但思考也总得有所根据,因此我非常喜欢看电视里的探索未知一类的节目。电视里揭示的幽浮,不是标有“地球制造”字样的飞行器,就是目击者眼花了、看错了或是误认,总之最终都会告诉观众:“什么幽浮,别想了!” 有回健平邀我跑出去上网——我喜欢玩游戏,而健平则爱好流连在各大视频网站。他坐在我旁边,总爱大唿小叫“小该快看这个”。此次他让我看的视频,是一个外国人,做了只所谓的“永动机”,原理不晓得,那些网友在评论作出的也只是胡乱猜测。这倒是让我醒起姥姥跟我讲故事时说过的孔明先生所造的“木牛流马”,那是给蜀汉大军送粮食用的,今个虽仍未真正实现重造当年传说中的神器,可这外国人所做的,基本也算个雏形了吧。 由此我开始觉得好玩——多年前的神器啊,如今重现了。我便和健平一同,继续在视频网站上找其他的有趣的科技类视频。这下我自己找到一个,是说美国研制碟形飞行器的,还未能达到我们平日所见闻的幽浮那般境界,但终归是着手去摸索更为先进的飞行器了。我激动地狂拍了几下健平的背,“哈哈”几声:要照这势头研究下去,人类生产出幽浮似的飞行器,指日可待。 后来我和师娘聊及此,师娘说:“不仅如此,你看潜水艇就是得到鱼浮(鱼鳔)的启迪、直升飞机是受到蜻蜓的启发,还有根据苍蝇的楫翅(又叫平衡棒)发明的振动陀螺仪、依照鸟的结构发明飞机等等,这都是人类以周边的事物作为参照所发明的。”听罢,我的头脑中有个灵光一闪而过,可是听着师娘在喋喋不休地说,并没怎么注意。待到我再想去捕捉它时,才发现那是稍纵即逝的。 晚上回到房间,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努力回忆着白日里的那个闪现出来的想法。我机器村卫生所的周医生(全村唯一拥有大学本科学歷的人)辅导我学习的时候曾教过我一招,叫“情景回想”的记忆方法。于是我便在脑里想像当时在师娘家中的场面,师娘所说的每一个字、所做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思路不断地靠近,终于那灵光再次一闪,我这回可把它仔细捉住了。原来那时我在想:是不是我们身边的这一切,都是像来村里的放映队所放的那些农业科技电影一样,在不断启示人往某个方向走? 第二十二章 闪频 这天放学,健平又急匆匆来到我座位边,问我“去么”,我一边收拾书本和作业一边说“去吧”,他便像村尾那个痞皮隔了一天没得毒吸了似的原地顿足,嘴里还不断催促我“爽手”(方言,意指做事麻利或者是手脚敏捷)一些。好容易收拾完毕,他一路跑在前,走街串巷到达我们常去的“格林”网吧,掀开门上挂的塑料门帘便沖了进去——要不是我们和老闆熟稔,人家还会以为我们是来打劫闹事的呢。 第20页 “老闆两部连着的!”健平到收银台上要凭条。网吧里包揽收银员、网管、清洁工等角色的老闆无奈地笑道:“只得一台机了,你们上还是等?”健平问:“最快的要多久?”老闆点了点滑鼠,盯着屏幕说:“两台连着的下机,最快也要十五分钟。”健平咬咬牙:“等吧。”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和老闆聊着天,站得脚都有些麻了,终于老闆看了看柜檯电脑上的时间,然后去到时间到了的那个位置,跟那一头黄色长髮的年轻男子说了些什么,那男子摆摆手,似乎是让老闆再等一会儿;又过了约莫五六分钟,老闆再去催,那男子才回头看了我们这边一眼,接着居然从裤兜里掏出五块钱交给老闆,说要加时间。老闆回来的时候笑笑说:“没办法,人家又加了。”健平等不及了,说:“哪部机子空的?我们先上着吧。” 顺着老闆的指点,我们走到网吧的一个角落。这里有两个位置是空的,我坐上其中一个,说:“这不是有两部空的么。”说罢躬身就想去按开关,谁知桌子底下连机箱都没有,剩个显示器在桌面上,电源灯还一闪一闪的仿佛在嘲讽我。这时老闆也写好凭条过来了,见我想去开机,说:“这台机子拿去换配件了。”而健平所坐的位置,自然就是这网吧里现存的唯一空闲的机子了。他的那台机子瞅着有些老旧,想必老闆是想等我坐着的这台机子换好配件搬回来之后,再把这台弄出去换吧。 健平摸到键盘滑鼠,便如同打了强心剂,一下子由萎靡变得振奋起来。他熟练地开机、输入卡号和默认密码、运行聊天软体、打开视频网站。我则在一旁坐着看。 在网吧上网,对着电脑坐着,久了,除了身子骨容易乏之外,最为受罪的当属眼睛了。套用一个什么滴眼液的gg语,就是会“眼干、眼涩、眼疲劳”。不到四十分钟,健平便搓着眼睛说:“啊——看得模煳了。”说完他从位置上挪开,然后我顶上。老闆恰从旁边经过,说句“我看看”,接着点了什么刷新频率的,边调着边说:“怪不得你眼睛那么快就累了,刚刚这显示器的闪频才六十,现在调到八十,你们就没有那么容易累了。” 健平还在一旁眯着眼睛恢復视力,压根不敢再看显示器。我对老闆刚刚的*作很感兴趣,便摸索着自己*作一次。我一面回忆一面拿滑鼠“滴答滴答”地点着,给我误打误撞进入了修改闪频的窗口。在“屏幕刷新频率”的下拉框,便是方才老闆所调整的地方了。我点开下拉菜单,那里边有数字,六十到八十,是个公差为五的等差数列;下拉菜单旁边还有个滚动条,应该是可以继续往下拉的。我拉了一下,底部还有个很长的数字——甚至都无法显示完全。 我试着点选了,然后“确定”。没有任何反应。我皱皱眉头,心里正暗想这似乎无甚区别,还以为调高了闪频那显示器就会爆掉,此时健平的聊天软体却有人弹了视频请求的窗口出来。 “健平。”我推推健平的手肘,害的他差些搓伤眼睛。他正要发飙,看到我指着屏幕里的视频请求窗口,转而笑逐颜开,忙手扶椅子,像骑马一般腾过来,抓过滑鼠,点了“接受”。 弹视频的那方,是健平的老网友了。网友发了消息说:“你的摄像头有问题吧,怎么跳闪跳闪的?”健平便把我们的影像放大了,只见我们在网吧中的画面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且消失的剎那并不是简单的黑屏,而是似乎转接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了,好像有个人站在摄像头前——由于画面闪动得太快,我只能堪堪看清那是个女生,穿着样貌倒也和平时在街上看到的那些无异,脸面却怎么也分辨不清了——那位置仿佛就在我们的背后。 我不禁回首瞅了一眼——后面没人,还是像我们初进来的时候一般,网吧里的大家都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噼里啪啦地敲键盘。看罢,当我和健平扭过头来,两人对望着,大家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恐慌;我倒吸一口冷气,脸麻了,四肢也缠上了鸡皮疙瘩。 还是健平果敢地关掉机器,攥着凭条,拉上我匆匆奔到收银台结帐,而后飞也似地跑回学校。自此我俩不再提起此事,对那网吧更是有了阴影、不敢踏入半步。 没胆量说起此事,皆因怕惹祸上身;可嘴上不言,心中却难免不去想:摄像头中显现的那个人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此我辗转难眠多夜,终于有一晚,想起师娘(村里专门为人做红白法事的女巫,我们小孩群体私下却知道她是个绝对的唯科学主义者)曾说过的“万物偶然性”,也许与这事有些关联。仔细回忆,她的原意似乎是这样:微观粒子的运动有不确定性,导致宏观事物的发展也有不确定性,因此有了无数个“可能的世界”——平行空间。 既然是平行的世界,那和我们的这个世界应该就是重叠存在的吧?我搜刮着脑里的每一点知识,才发现它们是那么有限。又或者是与我当时调整闪频的*作有关?难道说…… 我腾地从床上坐起来:莫非,真实的世界也有闪频,我们作为其中存在的一个可能,是在不断闪烁着的? 第二十三章 逐父 学校里放了月底短假,刚刚回到家里时,村里同龄的大伙儿也都还陆陆续续地在路上赶,人还没齐,自然就不是那么好玩了。爹娘下田干农活儿时,我因年纪不大,帮不上什么忙,又未及晌午送饭到地里的时间,便留在家中陪姥姥聊天磕牙。 第21页 姥姥虽学识不多,但对那些形形色色的鬼怪故事所知甚广,总是能在我感兴趣的时候搬出一大堆的我未曾听过的诡异传说;而这些传说,又甚为*真,因为姥姥能把其中涉及到的人名、地名讲得一清二楚,我要是问及,她还能告诉我现今这些人、地的所在——比马哥给我们搬的那些难以自圆其说的古儿可要好听多了。我给姥姥报告完上个月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之后,姥姥便会给我讲她懂得的那些古儿。 今次姥姥却没有说鬼怪,她只是开始讲述我很小时候的事情——那个时期我还是懵懂的幼儿,虽还存在些许的回忆,可也顶多停留在知道有那么一回事的层次,若要深究,我是绝对记不起来的。 我大约还是三岁的时候,能够自己一个人在家的附近玩耍了。因为爹娘管教甚严,我是不可以和同龄的小伙伴们玩的——也许是为了照看方便、保证安全,或者怕小伙伴们去哪里捣蛋会带坏了我——只有沙堆、瓦砾和家里养的几只小母鸡是我的玩伴。 说到这里,姥姥慈祥地笑了:“咱家小该在小时候可是很听话的呢。”我一面讪笑,一面心说:难道我现在就不听话了? 兴许是没有人陪着玩,我便喜欢时时守在家门附近的村路旁,边玩沙子边等爹从地里回来——那条路是爹回来的必经之道。远远看见爹的身影,就会屁颠颠地跑过去,嘴里喊着“爹、爹”的。爹却总是板着脸,塌下嘴角说:“又弄得一身脏!” 所以在我的印象里,爹总是很严肃、很兇的。姥姥说,我小的时候是很怕爹的,可又甚为想让爹带着自己玩。 于是我在出门之后,见到爹的身影,就会高声唤:“爹!”爹他小的时候家里穷,加之兄弟姐妹也很多,爷爷奶奶经常没有饱饭给他吃,更不用说充足的油水了,因此爹的身高很显眼,他又早年脱髮,他的身影还是很好认的。可是这些都不足以让爹的身影独一无二,村中走动的众人里还是会有和爹的身影差不多的人,他们有时经过我家门前,我也会大喊:“爹!”当别人走近、诧异地看着我,我也望清楚那人不是爹时,尴尬得很。 姥姥笑说,我很聪明,有时叫错了,会顺着“爹”字大声唱歌、高声说些不相关的话,或者一直望着那人的身后——仿佛叫的并不是那人,唯独那人他自己表错情了。 这个时期的我,就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鸭,还没真正认得自己的生父生母,是见了谁都会跟着跑的。后来实在怕我走丢了,便请来隔壁村的师娘(女巫),给爹请了一道符,说是定魂用的,这样我就只跟着爹,而不会“有奶便是娘”了。 姥姥正色道,那道符,其实是两张黄纸合在一块儿的,其中一张上边用红字写了地藏菩萨出山的请帖,另一张写的是我的生辰八字。我之所以有时会分不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爹,是因为我天灵盖未合,胎体动摇——我从出生起就体弱多病便足以证明——还有爹与我的轮迴宿命问题:我的前世与好多些人有恩怨纠葛,今生的父子因缘不定,使得我看到那些人便会开口叫唤“爹”了。爹拿了那道符之后,我便再没有错喊别人作爹了。 姥姥的这番说话,反而激起了我回忆里储存着的模煳的真实景况。当时我那么个小不点,见识到这排场,又隐约听得大人们说这场法事是跟我有关的——即便他们不说,我也是晓得的,因为娘抱着我,那师娘在我面前拿着两张黄纸晃悠过一阵——我就怕了,不敢再胡乱喊人;就算他们不搞这场法事,我也不会再乱喊了——毕竟认错人是很丢脸、很尴尬的事情。 姥姥说到这就罢了,扯了别的话题。 说到师娘,我在得闲的时候曾就这个问题请教了一下住在村里的师娘。让我没想到的是,师娘竟也道不出个所以然,只给了句“这些东西只能说还解释不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我又转去问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村卫生所的周医生。他很可恨,先是说:“你想知道呀?我来告诉你罢。”我正洗耳恭听,他突然“哇”的大叫一声,我的脸霎时被吓得铁青,他还哈哈大笑:“吓着你了吧!” 后来我合计着:当时我不就是年纪太小,认不清人嘛,何况没人同我玩耍,我一时过于依赖爹了,才急着喊他。再有,这些究竟是迷信的事情,怎么可信?好歹我是个学习过文化知识的人。 末了,我不断嗤笑自己的多虑:还有,娘不是没有让师娘给请符么,没见过或听谁讲过我错认娘的事发生呀,印象里也捉摸不出此等情况的痕迹。难不成我会连自己的娘都认不清? 琢磨至此,我便心安了。 第二十四章 他想 杨小宇疯了。我知道他没有。 十公在镇里的学校任教语文,可是他教的不是我们这个班,因此在校园里我甚少见他;我所有感官对语文老师的印象,就是应该像十公那样的:思考过多造成的光额头,岁月在面颊上的刻痕,代表睿智的稍长的花白眉毛,凸显严谨的眉心皱,突现慈祥的鱼尾纹。而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则是个比十公年轻得多的中年男子,一脸的福相,说起话来脖子往后顶——倒像是个高音歌唱艺术家。 第22页 语文老师不准我们叫他作“语文老师”,至于缘由,按他的说法是“语文老师那么多,谁知道你叫的是哪个”。因此我们称唿他的姓,叫他唐老师。天不冷的时候,唐老师每天都是穿着白衬衫——是能透过薄薄的布料看到里边红色小褂的;拿着一把摺叠伞到学校——那摺叠伞我们都见他撑过,展开之后会发现骨架有一处的支条明显变形,从伞面上拱了一大块出来;踏着老皮鞋,哼着新近流行的曲儿——电视上插播手机铃声下载的gg时所放的那些——来到学校。 这天唐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是按照教材里的课后要求一篇作文,以及预习下一课,并把下一课的课后练习准备好;作文大后天交,预习所做的课后练习明天的语文课就要提问抽查。我回到寝室吃过饭、洗了澡,就差不多是时候到教室去上自习了——我们是离家较远的内宿学生,寝室没有好的学习条件,况且放任我们在寝室也难得自觉学习,于是晚上七点十分便是自习时间了。到时老师会在教室巡一阵子,之后就是我们的世界了。虽说老师走开了,大家都还不至于敢闹翻天,但各做各事还是会有的,聊天也是很低调地传递着纸条儿——可恶的纪律委员会把捣蛋吵闹的傢伙的名字记下来,交给老师处理呢。 我是比较喜欢写作文的,皆因我的作文在班上总能得到高分和老师的表扬,很多时候老师都点名让我把自己的文章当着全班朗读,读罢了,他会针对文章予以点评优点和缺陷;每次点评到优点,我总是摆出一副荣辱不惊的脸孔,反之轮到缺点时,我则会换作谦虚谨慎的表情。到了那会儿,我偷偷瞟着语文课代表——杨小宇那阴晴不定的表情,心里最是畅快。 所以我便是先写作文,然后再去预习课文。一路绞尽脑汁去遣词造句,终于给这篇作文划下最后一个句点,大功告成。我吁了口气,此时却听到了打铃声,接着同学们纷纷站起身,开始收拾书本往外走——原来我太过认真,对中途的课间休息铃声也浑然不觉,时间转眼一过,就至下自习了。 当晚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时,我才突然记起,新课完全还没预习呢!怎么办?我一下惊醒,把手枕在后脑下,忐忑不安中思考明天该怎么应付老师的提问。课文我还没看过,里边有什么生字词不得而知;明早的早读课,也只是够我去通读两三遍课文,而第一节就是语文课,如此一来,课后练习只能抓紧课间休息来做罢。 统筹安排妥当,我便倒头睡去。 第二天却不如我意:早读课班干部要去开会,我身为文体委员,自然不能落下。在教学楼下,全校的班干部分班列队站着,学校主任在前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学校里新近的情况、教学计划以及准备举办的活动;我充耳不闻,只是暗暗着急,魂儿早飞回教室,附在那本语文课本上了。好容易等主任讲话完毕,我撒开脚丫沖回教室,课间铃声却响起来。坐到位置上,匆匆翻开课本,又因为心里慌张,根本看不进一个字。就这样,上课了。 唐老师走上讲台便开始板书,我心想:好啊,老师要直接讲课,怕是忘记上堂课的嘱咐了。谁料唐老师写完课文中出现的生字词,一扔粉笔,说:“上节课让你们预习了,现在我来提问。大家翻到课后练习。”我堪堪把书翻开,唐老师就点了我的名字,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我说:“你来用‘如坐针毡’造句。” “如坐针毡”?我第一次见这个词,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因而甚为不安地在椅子上左摇右摆着,半晌才不情不愿地站起,却灵机一动,回答道:“今天的课堂上,我用‘如坐针毡’这个词造了一句话。”唐老师一听愣住了,显然他是第一次听到这样造句的句式,于是他试探性地又问:“那第二个——‘屡试不爽’?”我不假思索道:“今天的课堂上,我用‘屡试不爽’这个词造了一句话。” 唐老师一听不对劲了,说:“不行,你这不能算造句!”我摆出满脸的无辜样道:“这不算造句,算什么?”杨小宇抓住机会插话:“你这叫套词!”“对,就是套词。”老师跟着说道。杨小宇见老师也附和了,便“哈哈”大笑起来,继而带动了大家哄堂大笑。我讪讪坐下,愤怒地默念着杨小宇的名字。 时隔几天,唐老师把交上去的作文发下来了,可是没有我的;我向组长讨要,组长说,没有,你的和小宇的可能在老师那儿吧。我听了,好长一阵激动劲儿,直到唐老师宣布上课,才平息下来,冷静一想:杨小宇的怎么也没得?哼。 唐老师讲解了作文题目之后,提点了一些写法,遂评价这次全班里比较出类拔萃的文章。我喜滋滋地听着唐老师提到我的名字,然后望着他拿我的作文纸出来,分析文章结构、叙述文章亮点,还发下来给同学们传阅;也不知那帮傢伙是否故意的,都抢着看,那作文纸回到我手中时已是破烂不堪了。 杨小宇还在悠然自得地等着唐老师评到他的文章。唐老师待同学们都传阅过我的作文后,点了杨小宇的名字,说:“你来读读你的作文。”杨小宇得意地瞄我一眼,拿过自己的作文纸便从题目开始,声情并茂地念了下去。 第23页 “……‘温暖的阳光洒在他和我的脸上,他想’——”“停停停。”唐老师摆摆手,“同学们听听,‘他想’!杨小宇同学,你说说看,你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杨小宇得知唐老师是为了批评他而留下他的作文,便唧哝道:“我就是知道嘛。” 同学们顿时呆住了。我率先大笑起来,接着惹得哄堂大笑。 后来一些天里,渐渐传出了杨小宇疯了的传言,因为他曾在那堂课后对某个人说:“我念幼儿园的时候,是真的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的。”大家就渐渐疏远了杨小宇,杨小宇为此快被弄得真的疯了。这传言传到了唐老师的耳朵里。唐老师也观察到了杨小宇的反应,前者作为班主任,认为有责任彻查此事,所以在全班范围内进行逐个人的审问。结果a同学说是b同学说的,b同学又是从c那儿听来的,而c同学又指向了d同学……直到问我,我又告诉唐老师,是a同学告诉我的——这是真话,确实a同学曾私底下跟我讲过这件事。唐老师查不出个所以然,只得作罢。 没过多长时间,杨小宇转学了。他为什么转学,只有我晓得箇中原因。 但是,他真的没有疯。 第二十五章 测试 唐老师是我们班的语文科任课老师兼班主任,他教书有板有眼的,虽功力没有同样是语文教师的十公那么深厚——毕竟十公的年纪、教龄都比他大,经验因此也较之丰富了。 唐老师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给我们带来一张张测验试卷,分发下来让我们埋头苦做。试卷有各种类型:有拼音选择题、成语选词填空题、词语搭配连线题、诗词默写题以及作文题等。平时课堂上总有些频繁说小话的勤劳蜜蜂,一旦遇到测验试卷,就变成了默默艰辛耕耘的蚯蚓,在纸上一寸一寸地钻研——用铅笔写出的字很像蚯蚓爬过的痕迹。如此一来,本身总会瀰漫着“嗡嗡”的低声说话的教室,只剩下“沙沙”的铅笔芯与纸面摩擦的声音,偶尔还会传出沉闷的唉声嘆气之声。 自从唐老师来我们班任教以来,我们的考试压力陡然增大了,甚至发展出有些变本加厉的势头;但我们作为拥有充分发挥“苦中作乐”精神的能力的学生,发明了“分工完成”的考试以及作业方法,除却作文外,大家分工合作:比如你专门写选择题,我来搞定填空题,他就只做默写题,最后大家汇总——当然闭卷测验的时候是不行的,开卷的话就松弛些,各自把自己所司的部分抄在一张草稿纸上,夹在书中,再以借书参考的藉口把别人的答案弄到手中。当然,聪明的同学会改动一下,让自己的答案与众不同;愚钝一些的,照版全抄——我们称之为“复印机”。就是有了这样的一种同学,才让唐老师提起警惕——因为有一次,a同学抄了b同学的一半,又抄了c同学的一半,随后借给d同学抄;而d同学也是抄其一半,又抄了e同学的一半,再借给f同学抄;f同学亦如此,随机的交叉换着抄写之后,到了z同学,竟抄得和a同学的答案一模一样——唐老师为此大发雷霆,宣布从此开卷考试禁止借阅教材、资料和笔记。 这样一来,我们就无可奈何了。同寝室的健平上次测验的试捲髮下来后,排名全班倒数第十位,拿去让家长签字回来后,竟瘸着个脚走了一周才好——原因自然不言而喻。健平一待脚好,在某个晚上立马拉住我说:“小该,我算是受够了!”我一听,忙说:“不会吧,你要自杀?”我可是听闻过不少因不堪学习重负的学生跳楼或自缢身亡的,“那你快去,你自杀,我们就减负了。”小胖在一旁看不过眼:“可别,到时我们更不好过,那会儿什么警察局呀教育局呀的人就会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健平瞟了我和小胖一眼:“我不过是说说而已,你们居然一个想得利益、一个怕惹麻烦,真是人心叵测啊。”我和小胖为了以后仍能保持寝室内部的和睦氛围,夹着健平好言相劝:我只是说着兄弟情深的话,恨不得将他代替我的臂膀装到肩下;小胖甚至椎胸顿足,对假想中健平的死讯痛心疾首。健平鄙夷地说:“你俩算了吧,还装。要我原谅你们可以,帮我做一件事。”小胖率先挺胸道:“为兄弟,两肋插刀!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只要不是*凌虐、只要不是鸡鸣狗盗的事情,我一定会帮的。”我心说:你这么多“只要”,那你还两肋插刀、刀山火海!虽说如是想着,但还得给自己留点后路:“嗯,我也是。” 健平说:“杀人放火、*凌虐倒不会,可鸡鸣狗盗嘛——”小胖一惊:“不会让我们去偷东西吧?”健平露出色迷迷的眼神:“一起行动,就今晚,咱摸去唐老鸭(唐老师的外号)办公室,看看明天测验的试卷都有什么题目。” 不得已,健平作为主谋领头带路,小胖和我当从犯断后,翻墙熘出宿舍大院,潜入教师办公室。我们寻到唐老师的办公桌,抽屉没锁。健平迫不及待地打开抽屉,就着窗外射进来的路灯光仔细看,果然,一沓试卷被一个黑皮的笔记本镇着。健平把笔记本抓起,放到桌面上,然后抽出一张卷子就看了起来;小胖急急趋之。我不敢做这种事情,虽说跟来了,一旦被发现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可看了卷子,便更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了;即使被抓包,我也能大义凛然:士可杀,但士对得起良心。于是我拿起那个笔记本,试图从里边找些重要的课堂笔记——那些终归会变成板书,迟早还是会被我们抄去,不算偷窃。 第24页 翻开第一页,我看到了日期:“2009年12月7日”。底下一行字更让我惊诧:“陈杰,男,2000年11月2日出产,未通过测试,已回收”。陈杰当初是我的同桌,人有些钝,他后来不是转学了么?什么叫“2000年11月2日出产”“未通过测试”“已回收”?我想到陈杰的出生日期确是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二号,感觉似乎这些记录跟我们有关,便低声唤过健平和小胖;他们以为我发现了什么测验秘籍,赶紧凑过来。第二段:“2010年4月17日”“郑晓,女,2000年2月14日出产,未通过测试,已回收”。 健平见事不关己,就继续背试题去了。“这是什么东西?”小胖还在一旁与我同看,他也疑惑,便问。我耸耸肩。 “2010年6月9日”“罗碧立,男,2000年7月14日出产,智力模块出错,修復后继续调试”。我记起罗碧立是在一次测验里晕倒了,当时唐老师亲自送他去医院,后来说是用脑过度,但现在没事了,还一样是我们班的学习领头羊;因他年纪轻轻的就有些秃顶,我们开玩笑地唤他作“地中海”,他也不生气。 “2010年8月27日”“朱沙雷,男,2000年9月9日出产,记忆模块出错,修復后继续调试”。朱沙雷是同村人,小时候家里人都不准我们跟他玩;师娘说,他似乎能记得前世的事情,被大家当成鬼怪了。 …… 健平放好卷子,抢过我手中的笔记本,压回抽屉里,轻手轻脚地关上抽屉,说:“还看什么,走了。”我们便又偷偷摸摸地原路返回。途径球室(体育用品室,因里边放的大多是球类运动用品,我们也称之为“球室”),小胖突然像电视里的士兵那样一举左手,我们停下来,我悄声问:“什么情况?”小胖说:“仔细听,球室中好像有人。”我大气不敢喘,用心一听,还真是隐约有拍球的声音。 我们仨便伏在球室的窗口前,借着微弱的光线往里望,只见一个像极唐老师模样的人影,正指手画脚地指挥另一个较矮的影子拿着球做各种动作。我的站姿难度系数蛮高的,不一会儿脚便累了,想稍微挪动一下,却发现衣摆被小胖紧紧扯住;转眼看他,他的脸色青白,似乎是被吓的。健平仿佛也吓得不轻,我摆摆手:“嘘,走吧。” 安全到达寝室,我们如释重负,缓过一阵之后,便一齐约定,今晚的事情大家定要守口如瓶。 不知咋的,不久还是流出球室晚上闹鬼的传言;又过了一段时间,小胖转学了。 我得知消息,首先想到那个笔记本。我觉得,也许是小胖没把紧他自己的口风,“已回收”了吧。 第二十六章 幻听 马哥的家里人今天来我家吃饭,当然是会带上马哥的。大人们都在厨房里忙着,马哥就和我窝在房间里玩儿。在没有仨以上的听众的情况下,马哥是不会讲鬼故事的;况且他家人在,若是被他家人瞧见,定然要敲他的脑袋,骂他又吓我了。所以马哥此刻正坐在我的书桌前,听我的收音机。 方才没注意,现在收音机里的人呢喃的不知唱着啥词,伴奏也不晓得配的是什么,总之给人云里雾里的感觉。我听了一阵,便问马哥:“马哥,这是什么歌?”马哥答:“《幻听》,窦唯唱的。”“窦唯是谁?”“歌星。” 说是歌星,可我前所未闻;我关心的不是这个,又问马哥:“马哥,‘换听’是什么意思?拿录音机、收音机来换着听?”马哥鄙视了我一眼:“那是‘幻觉’的‘幻’。”我恍然大悟:“哦,‘幻听’。”接着问,“那是什么?”“‘幻听’,就是听到一些并不真实存在的声音。”我想起有时耳里会出现一种“嘤”的长鸣,便问马哥,类似的声响是否就“幻听”,马哥说不是,那是“耳鸣”。 “比如脚步声、说话声,或你会听到好像有人在喊你,其实四周并没有人,那种就是。”马哥举例说。 听得马哥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几次,我蹲在地上玩了许久,娘叫我回家吃饭,我答应后,突地站起,顿时一阵头昏目眩,眼见白色流星的同时,耳里似乎还能听到一些嘈杂的声音,若是很多人在说话;有时是三两个人的说话声,当时隐隐约约的,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过后就更不能回忆了。 现在想到,我心里突然又对此产生浓厚的兴趣了,连忙问马哥:“马哥,有什么方法可以把幻听到的声音录下来呢?”马哥摇头道:“不行的。出现幻听的原因是大脑活动出现异常,对听到的声音进行夸张、歪曲,或者完全是无中生有;其实真实世界根本就没有那个声音的存在,外界的录音机等声音记录的设备是无从记录的。要是真想录下来嘛,可能也行——”“用什么办法?”“医学研究里边,不是有记录脑电波的装置么?记录下你的脑部活动,然后把那些活动尝试转化为图像或者声音就好了。不过现在的科学貌似还没那么发达。哈哈。” 马哥纯属在拿我的想法来开玩笑,光瞅着他的表情就知道了。我气不过,又自顾自挨在床头,思量办法,胡思乱想了半晌也没个头绪,不多时娘进来催我俩吃饭了,只得“唉”地嘆了一声,暂且放下这件事。 第25页 等夜深人静之时,我的思维才稍显清晰,想到既然是“幻听”,终归是幻觉的一种;而提到幻觉,我记忆中一个过世的朋友曾经跟我提到过,他第一回抽菸抽的是过滤嘴香菸,吸了一口之后脑袋甚为晃荡,站都站不稳,唯有坐下,任凭眼前、耳边出现那些个杂七杂八的声像——我才明白,原来首次抽菸仿佛可以产生幻视和幻听的。 说起抽菸,我第一印象就是村里的二叔公。二叔公名叫闫祝光,家住村头,就村公所隔壁;听姥姥说,二叔公活了八十六岁,抽菸抽了五十多年,后来老些了,发觉咽喉不好,就不抽了。这种烟龄,真可谓是老烟枪,吞云吐雾的技术已经自成一派了,他应该对抽菸时的感受记忆更为深刻才是。 第二天我便跑到村头。乍一看过去,村头大多房屋还保持着刚刚建村时的风貌,据说那是让我们村看着更贫困,至于为了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房墙都是黄泥土砖垒成的,墙面没有一寸平整的地方,都是坑坑洼洼的,而且上边的黄泥用手指一抠就悉悉索索地能掉下好一些粉尘,摸着触感倒甚好,不过弄得人满头满脸;这些房屋不止一户人家住的,院落的组合复杂错落,构成了一个小型的住宅区,行走其间恍如迷宫,就像是走在深巷里,外人进来很容易迷路,但这里我来的次数也不少了——小时常和大伙儿在这玩捉迷藏,打打闹闹的过程令我闭着眼睛也能摸对归去的路——所以要找到二叔公的住处,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路过拜菩萨的大堂,我就见到了二叔公。二叔公正坐在门槛上,他眯眼瞧见我,便唤道:“小该来了。”他的喉咙里总是储着一口浓痰,因此他讲话的时候带有咕噜噜的响,声音让人听着就想清嗓——估计他也没那咳嗽的力气了。 我跟二叔公问了,二叔公说,他现在不抽菸了,但较之从前年轻的时候,更经常听到有人说话、喊他的名字。具体那些人说了什么,他也听得不甚明了,只知不时提到他的名字。 我听了愈加兴奋,想:若再有幻听,定要尝试用心听清那些“声音”说的是什么;对了,还要用纸笔记录下来,留供今后研究。于是以后我出门的时候都不忘随身携带一支铅笔和几张从作业本上扯下来的叠好的纸。 后来在忘了日期的某天,我到村尾的新楼玩儿——那可是五层的楼,能在楼顶看到我们村的全貌呢。在楼梯往上爬,一层层地转啊转,突然在一个楼梯间听到了有人说了句什么,接着就是混乱的谈话声。要摸纸笔出来已经来不及了,我忙侧头细听,似乎也清明了几个词。 那是:“闫祝光”“有效期至”“即将回收”。 第二十七章 稻草人 正是秋分时节,俗语有云:秋分收稻,寒露烧草。到了这段日子,田地里的水稻该熟了,稻谷连同稻杆稻叶黄灿灿的一片,风吹稻浪一波一波漫散开来,浓于背景中满山的秋叶,正是一幅美好的丰收画卷。此刻,伙伴们都尚未回村,放假虽离开了学校,但按他们的说法,还要在镇上“潇洒”一阵;我独自一人,是最爱到田边去玩的——晾秋风、赏好景,乐在其中。 稻谷皆熟,不免会招惹来许多觅食的雀儿来吃,农忙还未至,又不能派人来专门守着,所以在稻田里做有几个稻草人来吓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动物是必不可少的。我没亲手扎过草人,可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吧:三两根木桿,四扎上季收起留作别用的稻草,一顶草帽足矣。具体做法是把两根末梢有几支分叉的木棍绑在一根挺直的木桿的三分之一端上,又或是直接就两根木桿做成十字架状;主杆上绑两扎稻草,作为上身和下摆,分叉的两根则一边绑一扎稻草,作为两个臂膀,分叉出来的地方像极了手指,再往主杆的头顶将草帽一盖,插进稻田里就大功告成了。远远看去,那稻草人还真像个农夫穿了蓑衣守在田地中央,张臂要扑的模样。一些家里有几个闲钱的住户,从镇里的服装店买来假人模特的头,往稻草人的主杆上装,那草人就更*真了;这也是为什么有的服装店的假人模特没有头的缘故,可骇人了,行商的人就是要把生意做到尽。 我打量了一下身边做得挺像的几个稻草人,无聊地考虑着怎么能把它们做得对雀儿们更为具有威慑力:装小型的扩音器,将手掌部分做成可活动等等。捉摸了一下,看到有个稻草人的“手掌”部分,放着一颗半熟的捻子(一种果子,学名“桃金孃”);我嗤笑地自言自语道:“哪个傢伙比我更无聊,放只果子给草人吃这么搞笑。”想必是在家呆得慌了的小孩。我把捻子捏在手指间把玩起来,消磨时间。 等伙伴们回了,又是在一块儿玩耍、侃天。因他们都在镇上逛得累了,不肯再在各座山头窜上窜下,只围坐在一片空地中,听马哥吹水。马哥开始说了,听他的话头好像是要给我们搬“小孩晚上大哭”的故事。这时,兵兵插马哥的话:“马哥你说的那个不好听,我来讲一个真实的。”我们老是光听马哥吹,也听得耳腻出油了,便叫好欢迎。马哥一脸尴尬,应该是觉得很没有面子,幽怨地地瞄兵兵一眼,退回听众席里了。大伙儿中间腾出的地方,即是演讲席,兵兵立马上前一步占了,那架势,仿佛是要跳出来号召我们对土地主发动起义般。 第26页 “上上个月,”兵兵一抹面,变脸似地一扫方才的嬉皮模样,认真地说,“你们不是没见到我找你们玩儿么?你们可晓得我熘去哪块地儿了?”马哥满是不屑地搭话:“谁管你去哪儿了,没人关心。你要说就给脚油门,别整得跟拖拉机那样。”说着他还环视我们听众群体一周,以期能有人投个贊同票,与他构成同一阵线。可是他失望了,我们都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兵兵,等待他卖完关子呢。 兵兵无视马哥,继续道:“常去的这些个山头嘛,那时上边成熟的捻子基本挨摘个精光了,但我一时兴起想吃捻子,残念未消,这捻子成熟的时期又没过,就打起了农科院(农业科学研究院的简称)的主意。” 农科院也种有几亩捻子树,不知淋的是什么肥,反正长得稍微比野生的壮实,树上边都编了号;为了防止果实被偷采,都用栅栏隔起来,那些栅栏不高,主要是防禽兽的,路过的村人从栅栏伸出的枝桠上折几颗来解馋,技术人员是不管不恼的,再说他们也不好意思建起个煳玻璃渣的围墙——大家乡里乡亲的,防谁呢?农科院里工作的有个和我爹常往来的叔叔说,捻子成熟期长、果实产量高、生存能力强,捻子果子可以生吃、泡酒,全株皆可供药用,现在研究如何人工培育令其更加高产抗虫,等村里舖好了通往外边的公路,这不失为一个全村致富的好项目。 兵兵接着说:“我到了农科院的捻子地的栅栏外围,边摘边吃,过了一会儿——”“哎,”马哥又看不过眼了,打断道,“快说主要内容。”大家闻声,乜斜了马哥一下。兵兵笑道:“不急,这就是关键了。”他顿了顿,“我从栅栏的缝隙中朝里头窥探了一阵,你们猜我瞅见了什么?” “见鬼了?”马哥来劲了,上身勐地前探。兵兵说:“差不多。我看到小该班上的唐老师了。”“切。”马哥重新坐正。我觉得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捏弄着已经被我捂暖熟了的捻子,静静候住兵兵的下文。 “当时唐老师在叫唤着什么,我侧耳细听,才知道他喊的那些是‘立定’‘向左转’什么的——”“口令。”马哥补充道。“对,口令。我心说怎么唐老师一个语文老师改行教体育课了,就继续看,孰料,我真的见到鬼了!” 兵兵突然很大声地说了这句“真的见到鬼了”,大伙儿一个个的惊得浑身一震,除了有了心理准备的我之外——其实这也是常被村卫生所的周医生吓,多了练出来的。 兵兵见目的达到了,这才得意地开口道:“唐老师叫的口令为了啥?原来他在指挥一个稻草人!”马哥缓过气来,又不服了:“怎么,唐老师疯了,竟对着稻草人指挥?”说罢还“哈哈”两声,见我们仍是鸦雀无声,没人跟着他笑,便恹了回去。 “唐老师倒是没疯,可我怀疑……怀疑是我疯了。我居然看到那稻草人听了他的指挥,像人一样动起来了!” 稻草人会动?我脑海即时闪过以前见过的几个用假人模特的头做成的稻草人的模样,想像那头从木桿上缓缓转过来,它印刷上去的眼睛,神情呆滞、焦点散奂地望向我的方向。 “对!”斌哥的勐然发挥,让我们又吓了一大跳,“我想起来了。上次我和家人到隔壁村吃程姐白事的酒席,经过坟山附近那段满是捻子树的路,就听到好像有人在喊什么。”“喊什么?”我好奇问道。“当时没听清,现在闻得兵兵讲了,似乎还真和口令喊得差不多呢——好像是‘摘’。我以为撞鬼了,赶紧就跑,却撞到一个人身上摔倒了,那人还把我扶起来。”斌哥缓了一下,“回家后,我的衣服上好多稻草,我妈洗衣服的时候还骂我跑去哪儿癫了呢!” 斌哥说到程姐,我又记起梦游中挖坟食尸、醒来被自己吓死的施小叔来;那次我和健平送给他吃的那些有着指甲印一般痕迹的捻子,就是唐老师指挥稻草人掐出来的吧。 第二十八章 夜哭郎 好久没到村里的师娘(女巫,专门给人的红白事作法)家去玩了。 每次去师娘家,师娘总给我讲各式各样的故事。她的故事,总以“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来作为结尾。这些话我一般当作耳边风,重点是听中间那一大段故事的主要内容。 可是这次去师娘家就不是去听她讲故事了。事情是这样的:住在我家隔壁的郑阿姨生了个大胖娃子,白天我们家人都喜欢抱抱她、逗着她玩儿,可一到了夜晚,特别是睡觉时间,那娃子就扯开嗓子哭,惹得附近鸡犬不宁,我即使是用枕头、被子蒙住头,还是能被那些哭声明明白白地刺透厚厚的棉絮,直钻进我耳朵里,震撼我的耳膜;白天醒来,洗刷后和爹妈一同吃早餐时,发觉他们也是顶着一副黑眼圈,姥姥是老人睡得少,她倒没事——虽然如此,我们心里对郑阿姨家的小孩颇有怨念,可毕竟郑阿姨和她老公晚上更是不得安宁,用罢了一世的耐心去抚唱哄睡小孩,况且邻居一场,不好表现出来,得空了还是照旧到她家逗逗小娃儿,但不是那么热忱了,多是和郑阿姨一家聊聊小时候带我的心得体会,指望他们能有所启发,改善现在的状况。 第27页 后来我因睡眠不足导致心浮气躁,终于忍无可忍,独自跑到村卫生所,试图向周医生询问一下小儿夜哭的原因以及解决办法——周医生是村里唯一一个拥有大学学歷的人,而且又是医学专业毕业,他一定晓得“为什么”还有“怎么办”。但我一冲进卫生所的门口,就觉得无需再指望他了:进门之后,我居然看到周医生优哉游哉地翘着个二郎神腿晃啊晃的,手里翻着一本、桌上还放着两本《聊斋》!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他:“周叔叔,你知道小孩子一到了大晚上便会哭是怎么一回事么?”他把手中的杂志往下移了移,露出双眼瞄了我一下,那剎那的眼神仿佛是说“你又来打搅我啊”,然后目光回到书上,一边看一边回答我说:“大小便了呗。”我挑了挑眉:“不对呀,没有拉屎拉尿的。”“那就是饿了或者被吵醒了不爽。”我心道:我们才是被吵醒了不爽呢。想毕,说:“睡前餵了奶水的,还没睡,反正入夜了就哭。” 兴许周医生被我弄得看不下书,烦了,把杂志合上放到一旁,望着我说:“嗯,还有一个说法。你知道么,人的颅骨在幼儿时期和成人时期有什么区别?”我摇摇头。“呃,你知道什么是颅骨么?”我又摇摇头。周医生鄙夷地瞟我一眼,没好气地说:“就是头骨!”我“哦”了一声,问:“幼儿的和成人的有什么区别?”周医生“嘿嘿”一笑:“这就是重点所在。” “人在刚出世的时候,颅骨上有两个洞:额头往上一些的地方那个洞,医学上称之为‘后囱’;而后脑勺上去一些的地方的那个洞,叫‘前囱’。正常发育的情况下,一到一岁半的婴孩的这两个洞是已经闭合了的,但在此之前,后囱在出生后六到八周闭合完毕,至于前囱,对边中点连线的长度为一点五到两厘米,是还留有缝隙开着的。” 见我听得入迷,周医生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拿走杯子去泡了杯茶,吹开漂浮的茶叶,呷了几口茶水,看我着急了,才笑着说:“知道心灵感应不?应该听说过的。所谓心灵感应,就是一个人将信息通过普通的五种感官之外的途径传到另一个人的大脑中,这种交流的方式被普遍认为是存在的,有理论称这种交流的方式是脑中的信息以发送方脑中的微电流转化为电磁波传送、接收方将电磁波重新转化为脑电波的过程,所以这种交流方式又叫做‘心电感应’。” 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脑电波”“电磁波”的,一点都不明白。周医生望得我一脸迷茫,便不耐道:“人的五种感官晓得吧?”我眨眨眼。他自答道:“就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笨!”我连忙点头。 “心灵感应,你也可以理解为我们常说的‘第六感’。婴孩的颅骨有洞,那么她对接收外界的电磁波再转换为脑电波的能力就要比我们这些颅骨上的‘囱’已经闭合了的人要强。”周医生说着,慢慢凑近我,幽幽地整了句:“她应该是看见了骯脏的东西,所以才哭……” 我脸皮一阵发麻,觉得头髮似乎都要竖起来了,不敢继续再听,赶忙和周医生道别,夺门而逃。 周医生老喜欢吓人,所以我还是找师娘,孰料师娘的言辞和周医生没差多少,只是她并没说婴孩是因为见到了脏东西而哭。她的说法是:“婴孩能接收到附近的人的思想——要不怎么她还没学会语言,就能勉强听懂大人们的话呢。白天倒好,人们都抑制着自己的思想;到了晚上就惨了,附近的人都进入了睡眠状态,此时大脑还有部分在工作——这就是人会做梦的原因——而这个时候的思维是不太受控制的,如果你处在那婴孩的角度去感受的话,你就会觉得是有无数个杂乱的话语声和画面在脑里闪动,那次第比很多人在同一时间讲话吵你还要难受。” 我诧异,问道:“那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这种景况?”师娘说:“婴孩有这种情形,我们称作‘夜哭郎’。用纸来写上几行字,贴到婴孩家的附近,让过往的行人看到,便行了。”我追问:“写什么字?”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行人念一念,一觉睡到天大亮’。”“师娘,‘天皇皇’‘地皇皇’是什么意思?”“‘皇’,是通假字,也就是‘苍天啊’‘大地啊’的意思。” 师娘又接着说道:“过往行人看了,会在心里默念,也就相当于很多人在不断地哄唱,安抚夜哭的婴孩了。这么过上几日,婴孩便不哭了。” 我一听解决的办法竟这么简单,忙喜道:“谢谢师娘!”然后一路飞奔似离弦的箭,回去找郑阿姨去了。 当然,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第二十九章 田螺姑娘 爹和在我们村附近承包鱼塘的老闆熟悉,平时偶尔也串串门,爹去帮那老闆拉拉线路、装装电闸什么的——农闲的时候,爹可是在镇上做临时电工的,要不是担心娘的身体、怕她不能照顾自己,爹就应了县城里电力局的聘请了——所以鱼塘老闆常送些生勐的淡水鱼给我家。 第28页 临近中秋节了,爹总会跑到鱼塘老闆那边,亲自下水去捞田螺。我也曾跟过去,意图帮爹打打下手,见爹套了连衣的防水裤,蹚下了鱼塘,那水直接没到了腰,我暗嘆:水那么深!等爹上来了我才发现,爹从大腿到脚底都是淤泥,其实水并不深。像这种水塘,不仅大个的淡水鱼,还有泥鳅、土塘角乃至田螺,都是它们生长的好地方。 爹捞了大半个尼龙袋,用麻绳系好袋口,扎在摩托车尾,搭上我便回家了。回到家,那田螺要养在水池里边,每天都得换水,等田螺肚子里的泥沙和其他淤物排泄干净了,才做。一个水池的田螺,一次是吃不完的,而且还是算上隔篱邻舍的口份。中秋的下午,我便搬了板凳,坐在水池边,捞上来一大桶田螺,滤去水,拿个平头钳把田螺的尖端夹破,留出个小洞,这样一来煮的时候容易入味,二来大家在吃的时候只要用牙籤挑去田螺的掩(地方叫法,即是螺盖),凑嘴上去一啜,螺肉就被吸出来了。待我夹罢一桶,爹便用净水沖几次,然后下锅干炒,主要目的是将田螺的水蒸干。水差不多干以后,田螺就起锅,放在盆子里备用。 到了晚上,爹便把田螺倒进锅里,放水,切了紫苏(或称桂芢)、生姜、酸笋等配料加进去,调了料酒和盐,煮熟了就可以出锅了。两大盆的田螺,摆在家门口旁边,叫上亲戚邻居,与其说是赏月,不如说大伙儿在聊天、饮食较为贴切。这时爹是准许我到村里小卖部去买健力宝来喝的;我觉得一边喝着健力宝,一边吃田螺和邻居带来的水果、月饼,是最最幸福的事情了。 吃饱喝足,娘便收拾油腻的碗盆,回去洗了——常日里这些活儿都是我干的,今天娘却包揽了,虽说我看着娘做家务的背影蛮心酸的,可难得偷懒一天,想到这也心安理得了。 学校放寒假没几天,姥姥的身体就出问题了,整天地喊这里疼、那里难受,我听着担心,便在爹回来的时候跟爹汇报;爹得知后,便与娘商量带姥姥到镇里医院去看医生,谁知一去就是几天,然后爹打了电话到隔壁的郑阿姨家,让她转告我说,姥姥要住院一段时间,这些天里让我自己看家,并告诫我如果听说我惹祸了,回去就给我好看。我谢过郑阿姨,抑制着满心的欢喜,回到家中,锁上门,才沉声地欢唿了几句——终于自由了:出去玩不用胆怯地徵询爹娘的意见,不按时吃饭、躺在床上看小说到多晚睡也没关系,带同学朋友到家里玩也不需要看家里人的脸色啦。 我独自在家,自然什么都要自己动手了。家里的米缸还有足够的米,就算不够,还可以到郑阿姨家去借着;至于肉,便得骑车到隔壁村的市场买了;蔬菜的话,娘开垦的菜地里有,只是费事得自个儿去摘了。 自己在家的第一天,我没吃朝饭,早早地约了健平他们到山上疯玩,一直玩到大中午,健平他们都要回家吃饭了,我又逛了两圈,饿得不行了,才打算回家做饭吃。回到家中,只见饭桌上摆着碗筷,还有香喷喷的我最喜欢吃的韭菜炒蛋、腐竹瘦肉分别在碟子里盛着,冒着热气;锅里热着饭,灶坑中还有些烫,但柴灰已经清理干净了——那些个饭菜显然是刚做好不久的,而且做饭的人还很了解我的口味。 是谁?我想去问问郑阿姨,是不是她给我做的,但又不好意思——万一不是,别人见你来问了,也不得不过来帮做。我正踌躇着,有人敲门——是郑阿姨。郑阿姨进来后说:“啊呀,小该你才回来。我心说要帮你做饭,怕你做不来,谁知过来敲门又不见人开。跑哪儿野去啦?”郑阿姨蛮年轻的,我感觉她也不会向我爹告状,就不好意思地说:“跑去山间玩了。”郑阿姨目光一扫饭桌:“哟,都做好了呀,真香,小该真使得!这样的话,郑阿姨就不*心啦,你快吃了睡午觉吧。”我点点头,心里更觉得蹊跷了:除了家里人,没再有人拿着我家钥匙,到底是谁做的? 横了心,不管,填饱肚子再说。吃完饭,收拾碗筷洗净,躺在床上,脑中净是这个问题缭绕着,根本就睡不着。于是我又穿好衣服,跑去村卫生所,找村里唯一一个拥有大学学歷的人——周医生来解惑。 周医生中午时段是很空闲的,看他捧着一本《聊斋》在翻阅得津津有味便知晓了。我把家里的蹊跷事给他说了一遍,他惊诧道:“你家里是不是养着田螺?”我记得中秋时爹捞回来的田螺还有半池子,便点头。他说:“那就是了,田螺姑娘啊!”接着他给我讲了一个田螺姑娘的故事,无非就是一个文人拾到了一只很大的田螺,那田螺每天化成美人给他做家务,后来文人发现,两人共结连理,最后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第一次听到有这种事情,便急急跑回家,到了水池一看,真的有几个蛮大的田螺,但也没周医生描述的大得离奇的那种。 晚饭亦如是。我愈加好奇了。 翌日,我决心要看看田螺姑娘长的什么样,便在和伙伴们玩到一半的时候,离做饭的时间进了,赶回家。远远的便能看到我家的房子已经升起了炊烟,到了家门,发现门没锁,冲进去一看,正有一个长发女子的背影赶向水池的方向,然后听到“砰”的一声。冲到水池边,已不见了踪影,只有几只大田螺粘在池壁上悠闲地爬着。 第29页 我心道遇见田螺精了,传说妖精会吸取生人的阳气,最后致人枯灭,便紧忙去找村里的师娘(专门给人红白事作法的女巫)。师娘听了,说不急,晚饭时间再随我去看。 我就在师娘家待着。到了傍晚,师娘领着我回家,开了门进屋,我直冲去堵住了厨房的门口,却见村尾住的柳寡妇惊慌失措地拿着锅铲,慌张地望着我和师娘。师娘拉开我,柳寡妇忙夺路而逃——从水池旁的后门跑了,临走还不忘“砰”的带上门。 师娘摸摸我的头,嘆了口气。我痴痴地望着柳寡妇离去的方向,心里竟滋生出一阵亲切和温暖,口中不禁轻轻唤出一声。 “娘。” 第三十章 失语 我偶尔会在一小段时间里,突然发觉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看着周边的人在动嘴,或者望住电视里的人在动嘴,声音吵呀吵的,却压根一个字都没听明白,只晓得他们说的是人话——这不是废话,人说的话除了人话之外,还有鸟语。 在再次出现了一次这种情况之后,我终究忍不住熘到村卫生所去问周医生,如此是什么问题。周医生解释说,这种状况在医学上称之为“失语”,是由于大脑皮层的语言中枢损伤引起的,是脑血管病的一个症状;失语又分为运动性失语和感觉性失语,前者根据病变范围的不同会出现完全不会说话或者能说些简单的单字词但仍能听懂别人的说话,后者则是完全丧失对他人的语言的理解能力但仍能说话也就是“问东答西”。然后他问我:“怎么,谁得了这种病?”看着他手里把玩着一瓶不知名的药,我不敢将实话讲出来,只是支支吾吾了几句,便找个藉口逃了。 出了卫生所,我放缓步子,回家的途中,隐约听到了无事站在村道旁边的阿婶们聊天的话语,似乎涉及“柳寡妇”什么的,便驻足倾听:“哎李姐,你听闻了么,上回掉下山崖的就住在村尾的柳寡妇,好像是半山崖的树枝勾了她,才不至于下落得太快,落到崖底居然没死,送到医院就剩一口气了,也是她命尚未该绝,愣是挺过来,给医生救活了。”“是吗。她命真硬。”“谁说不是呢。当时她还成了个血人,搬上病床——不,是手术台的时候,染了满床都是,被单都给浸透了,淅淅沥沥地往地面淌,那场面,骇人的紧!”“是吗。她命真硬。”“后来还不就缓过来了,医生说生命迹象稳定了,但还没醒过来。几天里都打的吊针,那个葡萄什么的液,直直通过针管输进身子里,便不用吃喝也不至于饿死了。就这么晕了一个月有余呢。”“是吗。那她命真硬。”“其实该说是她冥冥中有神灵保佑吧,你说那么高的山崖,掉下来还不摔个粉身碎骨?谁知有树杈挡住数十下。她被採药的老山人望住掉下去的;那老山人以为她死定了,便跑到咱村里报了政府,警察还是悠悠地到了那里,才唤来医生,抬了那么大段山路,搬上救护车,送到县里的医院,察觉还有脉搏,给救了过来。”“是吗,她命真硬。”“那确实。一个多月后她醒了,可能是撞到了脑袋,竟不会说话了,好在还可以听懂别人说话,能做出一些反应。本来医生说她也许会成植物人的,但就是给她醒过来了,不能说话还算好的了,好歹捡了条命回来。” 失语症?我听着何大婶那具体的描述——几乎每一个细节仿佛都是她亲眼所见,比送柳寡妇去医院的人知道的还多——忙跑回卫生所。周医生眨眨眼,问我:“咋又跑回来了?”我气喘吁吁道:“那个、我知道村里有人得了失语症。”“谁?”“村尾住的柳寡妇。”听到这,周医生愣了一下,笑容僵在脸上,用奇怪的眼神盯住我,半晌也不说一句话。我见周医生反应如此特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暗自琢磨着:周医生这会儿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听到“村尾住的柳寡妇”这句话就呆了?周医生醒过神来,好像是自觉行止愚昧了,便轻松一笑说:“哦,是那个柳寡——不行,你怎么那么没礼貌,你得叫柳阿姨。”“大人们都这么叫,所以我也跟着了,嘿。”我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周医生摇头道:“她那个状况可能是好不了的了,脑部受过如此强烈的撞击,别说是人了,就是头熊,能像她的那个状况还算是运气好的。”我担心自己的脑袋也有问题,便不甘心道:“真的没有办法了么?”周医生撇嘴。我无奈地离去了。 其实我有些想不通:怎么一个人能听懂别人说的话,舌头没丢,喉咙又不哑的,她就不能开声说话了呢?打定主意,决定抽时间,逮住时机独自找柳寡妇交流一下。 以前我曾短暂地和她有过交流,其实就是见了面,相互点点头,大不了我还附加一个傻笑。村里的人说,柳寡妇本来就总是寡言少语的,也不大与人接触,出门不多,在自个儿院子里种有菜,肉和大米是从市场买回来的——不买多,况且是自家村里的人,人家就给了个成本价——收入只靠着政府给的生活保障金,一个月那点钱,对她来说够用有余了。长期的自闭,她患上的那失语症能好才怪呢。我想着,筹划试图去用自己的“长期沟通疗法”去治癒她的病症,让她重新开口说话,用声音与人交流。这也是安慰我的担忧:她若是能用这种方法治好了,我就不必*心自己身上会不会落到这种窘境了。 第30页 次日上午,日头斜挂了,我才熘到村尾,找见柳寡妇的家门,敲了敲,门打开,正是柳寡妇。这下见到她了,我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她似乎在惊诧我会找上门来之余,也很紧张。两人便这么定定地相互对望了一阵,我率先颤声唤道:“柳阿姨。”她听了浑身抖了一下,如同受到了什么刺激,忙让了门,放我进去。 我进了院子。院里当真和村人流传的一般,种有几块地,菜花菜叶都养的漂漂亮亮的,大株又翠嫩。她引我入了屋里,没有大厅,除去厨房,就只得她的房间:一铺床,凳椅桌子衣柜,还有好些个日常用品用具。她给我搬来椅子,自己找了张凳子,又倒了杯水给我,才坐下来。我偷偷深吸一口气,并没有想像中那种独居的人的房间里惯有的怪味,比如糟糠味、汗酸味等等。 她只是瞅着我,说不了话,或许在等我开口,但她的眼神里并没有期待我说些什么的成分。我鼓起勇气,先谢了她的客气招待,贊了她的菜种得好,又说今天自己没事,来她家串串门而已,然后就没话找话东拉西扯。她仍旧不作声,只是抿嘴笑着看我说。我胡掰了一大通,缓口气,问:“您听得明白不?”见她点点头,才舒心些——若是我这么费劲说了,她居然听不懂,那是很纠结的事情。我在言谈中,不时问她一些话,她只是点头或摇头,要不便是用手指点,根本不开声说话。我说了许久,有些焉了,就收了话题,告辞回家。她一路送我出去,出了门口好一段路,她才止住脚步,目送我离去。 后来的几周时间,我每天下午都去柳寡妇家,和她侃天打磕,直到一次她留了我吃饭,心想反正是村里人,吃过回去再禀报爹娘也行,便应了。吃饱我又聊了一阵,才回家。娘见我迟迟才回来,问我到哪儿野去了,饭也不吃,说着就要布菜盛饭。我摆摆手说吃过了。爹在一旁问,在哪儿吃?我说,柳阿姨家。爹又问,哪个柳阿姨?我迟疑了一下,大不讳道,柳寡妇。娘说,吃了就得了,准备睡觉去。爹等娘去洗碗了,拉过我说,以后不许在别人家吃。我问为啥。爹说,在别人家吃不礼貌。我“哦”了声,看爹的态度有些惊慌,便留了个心眼。 最后,还是在暑假收假以前,我从爹的锁住的柜子里——那天他恰巧忘了锁——翻出一张亲子鑑定书,才知晓,娘不是我亲娘。至于我的亲娘是谁,我不必花费脑筋也能想得到了。只是我被瞒了这么久,也没有人告诉我真相。我愤恨,真正失语的不是我可怜的亲娘,而是他们。 第三十一章 社公 拜山,是两广对“祭祖”的称唿。拜山不止是对着山石就磕头,而是有诸多繁杂的讲究的:一箩筐带上发糕、寿桃、米饭、白酒,还有清水煮熟的鸡肉猪肉也是必不可少的,另一个箩筐就是碗碟筷箸和香烛黄纸,外加一桶给拜山的亲戚喝的老茶叶泡的茶水,解渴消暑、暖体驱寒,俩箩筐由体魄最为壮硕的叔辈用扁担挑着,姑姑们执了水桶,我们这些个小子提锄头和铁锹;到一个先祖的坟头,先用工具将墓边的杂草乱枝清理干净,给坟头重新盖上一块圆盘状的新泥,摆好各式祭品,这时十公就会斟满酒杯,嘴里念叨着“子孙们都来看你了,来食饱饮足哈”,接着把酒分三次倒到地上,我们拿点着的香来耍——就像古代人作揖拜礼,耍完后我们跪地上磕头,然后也会分三次倒一杯酒到土里,便算给祖宗喝过了,等姑姑们点着油烛,我们拿了黄纸耍,耍过就可以点了。我是最喜欢烧黄纸的,特别是春节,那段时间还冷,点了能烤火。 逢年过节,村里的风俗就是要去拜山,祈求祖先和各路神仙保佑一帆风顺、双喜共庆、三生有幸、四季平安、五福临门、六畜兴旺等等,反正是春联门贴上写的都求。今个儿大年初四,十公又带着我和健平这些家族子孙走在各座山峦之间,拜山去了。 刚下过几场雨,此刻还有密密麻麻的细凉的水毛子蒙在脸上,撩得寒毛痒痒的。但我们全然不敢去注意那些,把精力都集中在了脚下——山路特别滑。我们脚上都穿着胶靴,靴底下是没有钉的,若是遇到松软的泥土还好,虽说一踩就陷进去,令胶靴的底部厚了一层,胶靴旁边还沾满了土黄的痕迹,但起码人还行得稳;若要踩上硬实了的泥路,经过多少年的沖刷,还不断地有枯枝烂叶垒实在里边,青苔的生长干枯给硬泥染上了一层光熘熘的绿色,看上去就让人胆怯——太滑了,加之胶靴的底部完全是前面已经沾染了的泥土,更是给靴底抹上了一层润滑剂。因此我们这帮不踏实的小孩,拜山走路的时候几乎是趴着上、坐着下的。衣裤满是黄泥水浆肯定不在话下,只要不勾破身上的布料便是万事大吉。 拜完爷爷奶奶辈的坟,就该去拜社公了。社公就是土地神,在山里自然也代表着山神了。社公是最后祭拜的,以示在这场拜山的仪式当中,它为至尊——掌管土地的,在这山间就是掌管山地的,村里人的作物来年能否丰收就指望它了。 社公的祭坛设在一棵年长的松树下。那棵松树有多年长我也不知道,总之爹说算是几百年的老松树了。我不相信,爹便指着松树上的一丛很大很密的由松枝松叶构成的窝巢,对我说:“你看,那就是证据。要长成这种松巢可是要上百年的哦。” 第31页 过了一阵,大人们还没把祭坛旁的草耪掉,我在一旁看得无聊了,便怀着拆穿封建迷信的心情,半挑衅地问姥姥:“有人见过社公么?”姥姥说:“很久很久以前,有老祖宗见过的。”我不依不饶:“那有多久以前呢?”姥姥答道:“很久,就是古代吧。”虽说在学校我的歷史科从来没考及格过,但我觉得要对付从未进过学堂的姥姥依我的歷史学识还是绰绰有余的:“具体是什么朝代呢?唐宋元明清,哪一个?”姥姥笑着摇摇头。我得意地说:“对嘛姥姥,既然没有记载,您也不曾亲眼见过,那怎么还相信社公的存在呢?”姥姥一听,顿时收起笑容,板着脸说:“可不许再胡说。既然自古就开始拜了,能将这个习俗沿袭至今,当然是有根据的。”我见姥姥生气了,嘟嘴闷闷地到一旁蹲着玩草茎——把圈好的草茎摆成圆形,围住那棵大松树——不愿再陪姥姥说话。说真的,我还是打心底里不服:凭什么就说有社公这种东西呢?封建迷信!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外面又下起雨来,屋外的黄泥水流得到处都是。我可不管这些,饭桌上,我专心扒饭夹菜——拜过山的猪肉和鸡肉可是很香的,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同样是清水煮熟,这些肉还在拜山的过程中经受了风吹雨淋的,可怎么吃它都比平日里煮的要香得多;要说是心理暗示,可没由来啊,拜山和肉菜好吃能扯上什么关系! 这让我想起社公的事。吃饱饭,外面湿漉漉的,四处脏,我不能出门去玩,便早早地洗了澡,躺床上胡思乱想去了。迷迷煳煳的,思绪正在爪哇国中云游,突然窗外隐隐约约传来轰隆声,沉沉的,但窗户的玻璃也随之微微地震动,让我回过神来,并排除了听错的可能。 又来了,似乎是不远处的山后边莫名地发出轰隆的响,黑漆漆的也看不见窗外是个什么情景,只感觉仿佛地面在稍稍地颤抖,震得空气随之波盪,玻璃因震动频率高而有了嗡嗡之声。我有些怕,担心是否今天我跟姥姥说过的话触怒了社公,要灭掉我来了。 这时有人敲了敲房间门。我吓得缩到被窝的一角,只露出半张脸,警惕地望着门口。门外响起了姥姥的声音:“小该,睡着了么?”我赶紧从床上窜下来开门。姥姥看我穿着秋衣秋裤,知道我是睡了,让我回到床上去,转身就要走。我急了,唤住姥姥,对她说出刚刚听到的动静,问:“那是社公么?”姥姥笑着摸摸我的头:“是呀。”我有些怕:“社公会来找我晦气么?”姥姥的表情更欢了,整个眼角都要皱起来:“不会呀。社公是让地气好,保丰收的。下次可不能说社公的坏话了。”我点点头:“下次我不会乱说话的。没下次了。”我这才放姥姥回去睡。 第二天,我想见识一下社公昨晚现形的痕迹,便跑到我窗子对出附近的那座山。到了那儿,我失望了,眼前是一个较为低矮的山体发生了滑坡,想必昨晚的轰隆声就是这里传出来的。 没了趣味,我郁郁地随便乱逛。不知不觉中,我走到社公的祭坛。仍见那棵松树,行至底下,我却惊诧地发现:那些个草圈还在原地摆作一个圆形,只是作为圆心的松树主干,不知何时已移出了圆外。 第三十二章 梦魇 那段时间我住在村里的师娘(女巫)家,不敢出门,怕被人认出。师娘供我不至于草行露宿、餐风饮露。虽说我年纪尚小,但羞耻的心思还是会有的:白住就不说了,师娘有个空余的房间,平日里也没人住,把里边摆放的杂物收拾一番,能住人,再不济,只要有空闲的地盘,我也能打个地铺,只要不在外流浪便是好的;可白吃白喝这点,让我很过意不去。师娘给人做红白法事,一趟的收入还算不错,可谓“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毕竟没有谁家是天天办事的,这便导致师娘的进帐很不稳定,而且那是师娘的辛苦钱,我饮食上使着甚觉愧疚。 久了,师娘见我心事重重、饭桌上愈加拘谨了,便看破我的顾虑,特意找了个时间,跟我促膝谈心。 师娘和我面对面坐着。若是她不和我将这个事情摆上桌面来聊,或者我还可以姑息自己的愧念,欺骗良心说:师娘都不觉得有什么,我何必多虑?如今师娘是要安慰我,反而激起我的好强之心。我已经打定主意,和师娘讲明,我不能再继续在她家蹭吃蹭喝的,去到镇附近郊外的工厂去找份工打,一来可以避人耳目,二来能自食其力。 师娘清澈的眼睛盯住我,仿佛猜透了我的想法,笑着说:“小该,你不必担忧,要说师娘暂且还是能养得起你的,你更不要存了难过的心思,现在出去打工没有必要,你要做的就是把精力投入到学习当中,等学业有成了,你进得大公司大企业,做的工作就轻松许多,还有可观的收入。”我刚想开口,师娘摆手制止我作声,“先听我说,你有什么疑惑的话等听罢我这番话再提也不迟。现在你在师娘家,一天用度基本就是吃饭的花销,算下来,也就那么几块钱。不急,先听我说罢。这么一点钱,师娘有,这不是客气话——跟你一个小孩子说什么客气话?实实在在的。况且,除了你是在师娘的房子住宿、使用的是师娘的家什之外,其余你都没怎么耗呢。”见我一脸茫然,师娘摸摸我的头:“小该你知道么,其实,你平日在师娘家所吃的饭菜,都是有人给的呢。”“是谁?”师娘望着我,似乎在思量什么,末了,她吁一口气,下了决心似地道:“是你柳阿姨。”“柳阿姨?哪个柳阿姨?”“嗯……丈夫去世了的那个。”“哦,”我恍然大悟,“柳寡妇啊。” 第32页 师娘板起脸说:“你怎么这样称唿她呢?没礼貌!”我讪讪地笑了一声:“是柳阿姨、柳阿姨。那她为什么要送饭菜过来呢?”师娘听得我如是问,只唉声嘆气了一阵,打发我出去玩了。 过了数天的某个半夜,我一觉醒来,感觉憋尿,便想起床去上个厕所,然后继续躲回被窝美美地睡觉;谁知脑袋里想着坐起身,却浑然不能动弹,就连翘翘手指,也是难比登天——身体除了脑袋以外,别的器官似乎都不是我的了。我以为是睡麻了,努力了几下未能如愿,便休了一会儿,可小腹涨的紧,不禁重新尝试,身子还是纹丝不动,好像有千钧之力压在我的身上,叫我无法控制自己。 我想完了,以前听姥姥讲奇异故事的时候,她曾提到过“鬼压身”,描述的内容同我现今的状况如出一辙;加上眼前漆黑一片,视不能见物令我徒增害怕之情,一绝望,竟“呵呵”地从喉咙发出声响来。我顿时心中一亮:居然还能说话!于是不顾夜深人静,大声叫起师娘来。 只听师娘房间的方向传来床的“吱呀吱呀”声,接着就是“咚咚”的急促脚步声,师娘披着外套一头冲进来,见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忙问:“怎么了,小该?”我又试着动一下,还是无济于事:“师娘,我动不了了,”然后还很无奈地问了句:“是不是鬼压身?” 师娘闻得我这么一问,哭笑不得地说:“是鬼压身,没见过人被鬼压身还这么淡定的。”她扶我坐起来,拉我挪了位置,好让我靠在床头:“你先等着,我去找周医生。”周医生住在村卫生所,离师娘的住所不远。我奇怪地说:“师娘,遇到鬼压身你不是用符纸就能驱邪么?”师娘挑眉道:“那你是想要符纸呢还是想要医生?”我知道,师娘虽说是干灵媒这一行的,可她却是不折不扣的唯科学主义者,连周医生这个有着“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名号的人都不及她。我不作声,师娘扭头要走,我又叫住师娘,害羞地说:“师娘、师娘!我……我内急。”师娘转身,扁了嘴,冲着我眨眨眼,想了想,说:“没法子,我兜你吧。”所谓“兜”,就是像扶小孩嘘嘘的那个动作。我一时没有较好的办法,比起这个,赖尿在床更丢脸,便应了。 这次小便的过程是我懂事以来最难熬的一回。终于师娘吃力地放我仰躺在床,帮我扯好裤子,给我身上搭了棉被,便小跑出去了。 周医生不一会儿就到了。他看了一眼我的状况,说:“是梦魇,是一种睡眠瘫痪的症状,我是第一次见。小该可能是突然惊醒,肌肉神经还未復甦,但这么长时间还没能动,有点蹊跷了。”他给我做了一遍按摩,全身肌肉、关节都捏过,说:“看看能动了不。”我一吃力,还是不行。周医生摇摇头:“叫救护车。”说罢便掏出他那个我羡慕了很久的手机,一个键按了半天,才通话成功,他便对着话筒讲。听对话,似乎是镇里医院的救护车正维修着,要赶明儿给医生找了车才能来。周医生骂了几句,挂了。 周医生说:“等一下。”他又跑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本书,叫《疑难杂症一百例》。他翻了翻:“我就记得这里有记载嘛。”又念了几个药名,我没听明白。师娘问:“都是中药吧?”周医生说“是”。师娘回她房间换好衣服,跟周医生招唿:“我去找老田,他採药的,兴许会有。” 不知怎的,师娘出去了一阵,把柳寡妇带过来了。柳寡妇见到周医生,哭丧着脸——她说不出话的。师娘说:“我不知道老田住哪儿,便去问柳妹,她就硬是要赶过来。”又扭头问我,“小该你感觉难受不?”柳寡妇也关切地望着我。我应道:“没感觉。”柳寡妇便抢了出门,应该是找老田这个採药人去了。 周医生一直给我做肌肉按摩,师娘则在一旁看着,给我端水喝。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我稍微能动了一些,华灯初上的时分,我差不多就可以下床走了,只是身子还软绵绵的。 此时外面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柳寡妇掉下山崖,摔死了! 第三十三章 土着 自古以来,外来侵略者占领了一个地方,会把殖民地所保留的原住民群体称为“土着人”。说到土着人,相信大伙儿都不禁会想到手持简陋长矛、*上身、只着草裙遮体、呜哇鬼叫的被太阳晒得浑身皮肤黝黑的仍旧过着原始生活的人。其实这只是个误会,视频传媒、图像传媒长期的心理暗示误导了我们。土着只是原来存在于当地的,并非说他们就代表着落后、贫穷。但很多土着人,往往都要被强行侵入的殖民者用不同的手段控制。 这是生物的本能。不单是人,动植物对某个领域的侵入有时也会给土着动植物造成灾难性的损害,后者只能在前者数量的泛滥以及对周边环境的改造的*迫性的条件下苟且偷生。 以上是自网络搜寻而来的内容,先就此打住。言归正传,说说我那晚发生的事儿吧。 夜里我就这么睡着,突然醒了。房间里漆黑又沉寂,我从被窝里探出来半边脸,隐隐听见好像有很多小孩一同合唱的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安宁而祥和;再仔细聆听,却分辨不出具体唱的是什么内容——原来是隔着玻璃窗户的风声。我盯着窗户,迷迷煳煳地想:快下雨了吧?睁着眼撑了一会,眼皮渐渐又耷拉下来,睏倦袭来。 第33页 一个影子在窗外闪过,在我即将完全闭上眼睛的时候,这个画面被我的瞳孔捕捉到了。 害怕。 精神顿时又上头,像喝了沖有兴奋剂的酒,昏昏沉沉却又混着紧张。刚才那是什么?我心中疑问道。人类在面对黑暗的时候是会恐慌的,这是一种特殊的脆弱表现,是这数百万年进化的时间里不断在晚上遭到动物的袭击而担惊受怕,对于黑暗中的未知事物便有了种与生俱来的恐慌心理;加上在灵异鬼怪文化的薰陶下,现代人更是对夜晚刻上了不可磨灭的畏惧的印记。 窗外的风仍然在吹,小孩的合唱声也随之忽大忽小,中间还夹杂着“沙沙”声响。路灯将玻璃映成了荧幕,上面叶影摇曳。我一下子放松了:原来是树木的影子。 意识飘飘忽忽,正要回到梦乡找周公下飞行棋去,半闭的眼睛重蹈覆辙,又见到一个影子飞快地掠去。我勐地惊醒,深吸一口气,心再次悬了起来。 “沙沙”。我嗤笑,翻了个身:树影!太过疑神疑鬼了,就算是有不干净的东西,但只要坚信“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个真理,也是不足为惧的。 正想着,那影子闪到了窗前,竟定住了!这回我把它的影子看了个真切:一个头上梳着高髻的长衣飘飘的女人站在外边,侧脸对着窗户,渐渐地,她把脸转过来了。我脸上一麻,虽然我还躲在厚实的被窝里,嵴背上却泛起凉意,此情此景,唬得我大气都不敢出。 您好。请不要害怕。 我似乎听到了她的说话声,细腻的女声,没有半丝隔着一层玻璃的那种消弱之后的效果,反而很清楚,甚至明晰得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这么晚还出没在别人的屋子旁边的事物,不是鬼怪就是窃贼。她会对着我说话,而且是这种幽怨的声调和语气,显然后者的可能性就小了——鬼呀! 我刚想叫唤出来,立刻听到了那女的影子急急地说——准确地说,应该是觉得她在说:请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我并非你所想像的东西。 闻得这种柔柔的声音,我的心情奇怪地平静了:她若是鬼,把我杀死的话,我何尝不能变鬼报仇?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正待开口,那女的又说:我真的不是鬼。你们人类的书里记载过我,你们管我们叫“天狐”。 我明白了,只要我心里想着的东西,她都能晓得。这种能力太那啥了——我不知是惊恐还是羡慕。 呵。她笑了笑。或许对你们来说,这是值得羡慕的能力,但你们也拥有许多我们所不具备的技能。 接着她跟我描述了他们的世界: 天空没有云,没有风。地面上只有岩石,当然,还有她们。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说话,压根就没有“说话”这个词,他们有的只是交流——用思想来交流。或许听人类给起的“天狐”这个称唿,会想到狐狸,但她们长的样子和人类差不多,就像“壁虎”和虎类基本没有关系一样,那只是个名字,或许刚开始不是这么叫的,可口耳相传,渐渐就演变成这个样子了;再者狐狸也不像她们那般夜行。 我心里问道:你们的世界在哪里呢? 她嘆了口气:远古的地球。 啊!我疑惑了:有生命的时候不是已经有水了么? 她答:比那时更遥远。后来一颗陨石砸在地上,水出现了,很多不知名的生物也出现了。我们像培养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它们,逐步发展到了你们所谓的灵长类动物。 我惊道:女娲造人!我听姥姥讲过。 她无奈地一笑,道:后来我们教会了你们用火、用工具,谁知你们像……像你们的水葫芦一样繁殖,占据了大量的土地,你们的首领——炎黄两帝,dd了我们的首领,自此称霸在这个世上。 我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感到好奇,想道:那你来找我干什么?不会是要反攻,先拿我开刀吧? 她的影子摇了摇头:我……我只想生存。求你能收留我。 我犹豫了一阵。看她的身影,柔若无骨,再者一介女流我还是打得过的吧……于是我答应了。她说她不用饮食,只要能避避风吹雨淋日晒就好了。 她的身影闪了一下,又不见了,不知道她躲在哪儿。至此,我也想通了:我们人类的起源来自一颗陨石,而她、她们,才是真真发展到今日的土着,地球的原住民。 第三十四章 族谱 我一直觉得奇怪,包括我的堂弟健平在内,家族里我这一辈的小孩都是復名,而且姓名的中间一个字皆为“健”字,可我却例外。这甚至让我有些怀疑,我到底是不是这个家族的成员之一,说不定我真的是爹娘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呢——虽然爹娘在往期已经解释过,那只是一个敷衍的话语,主要是当时我在家的角色基本就是充当一本《十万个为什么》,还是只有问题、等待双亲填写答案的那种。 满怀着对自己出身的疑惑,我熘去问正帮我缝补开裆了的裤子的娘。娘咬去了线头,说:“这应该是族谱定的。”“族谱?”“是呀。族谱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里边概要地讲述了从这个姓氏家族的起源以及一些大事记,还有名字对应的辈分排行,也就是别人常说的字辈。”我问:“那我们家族的族谱呢?”娘想了想:“应该是在你爹那儿,锁在书柜里边吧。”爹娘的房间有个书柜,比我高一些,柜门有锁头扣着,平时没见娘打开过它,倒是见过几次爹打开,也不晓得内里装的是什么。我好奇道:“娘,打开找族谱给我看看嘛。”娘笑道:“找你爹去,娘没钥匙。” 第34页 爹在田地里,还未回来,得等到傍晚做饭的时候才能见他的人。趁着日头还早,我坐在娘身边,一面看着娘做针线活儿,一面向娘了解一些族谱的事情。 我向娘提出疑问,为何族谱会藏在我们家;娘告诉我说,因为叔伯一辈常年在外打工、无暇归家,爷爷晚年时期一直由我们家照顾,爷爷临终前都不在——那时候虽说我还小,但情景我仍歷歷在目——按照习俗,我头上戴着用驱邪的桂树的干枝叶捲成的冠圈,望着爷爷躺在床上盖着薄被,床边就只有爹和娘两个大人,当时爹拿着根过滤嘴,菸头已经灭了仍不知觉,娘在一旁偷偷吸鼻子,爹无奈地轻声在爷爷耳边说:“大佬和细佬们应该就快回到了。”爹说罢,我分明瞅见爷爷的眼角滑落下泪水,然后他就这么去了,很安静。直到爷爷下葬那天,叔伯们才回来看一眼,开了面包车来的,下车时还在谈笑风生。 娘又说,爷爷没什么遗产,大多东西都是属于公家的,唯一看着比较值钱的就是那本族谱了,指不定它是个好古董呢。一听这,我兴趣来了:“这族谱能值多少钱?”娘轻轻打了我一下:“有价无市。族谱这东西可不能卖,那是不孝的作为。” 和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爹很快就回来了。看爹的脸色,爹似乎蛮高兴的,我便问爹要族谱来看。爹说:“小孩家子的,看什么看,又看不懂。整烂它你就大祸了。”我说:“不会弄坏的。”爹还是不给。我死赖活赖,爹终于烦了,掏出钥匙开了抽屉,将族谱交到我手上,还不断嘱咐说:“整烂了一点,你就皮痒。”我应着,欢喜地跑到客厅翻看起来。 族谱,或称“家乘”,是用表谱的形式对一个家族的发展以及重要事件的记载。它属于文献的一种,因此有其不可替代的人文价值。 我们家族的族谱的封面写有“粤西岑溪陈氏族谱”八个大字。我愣住:咋办,光这书名我就看不懂了。好在这时娘把活干完了,也兴致勃勃地凑来我身边,跟我一同阅览。 娘的姓氏是爱新觉罗。以前听爹讲过,娘本来是满族正黄旗,是清朝贵族后裔,因为内地批斗地主,娘为求保命,弃了家产,孤身一人跑入村里,后来嫁给了爹;而爹则是土生土长的瑶乡人——这么说来我亦算是民族混血儿了。 翻开第一页,是序,上边是手写的繁体字,我和那些字是大眼瞪小眼,互不认识,而且标点就只有红色的句号。娘在旁边,我就问她。娘耐心地给我解释着:“这是说明家法建立的起源……嗯,这句说的是陈氏的姓来自以前的‘妫’姓……” 我听后,大致明白了。陈氏家族家教严厉,一向把农耕和读书视作正业,而其他职业则鄙夷之——难怪爹常戳着我的头说“不读书以后吃屎啊”这句话。陈氏家族出过二品诰命夫人、成才学子、守孝媳妇等等。 看到最后,纸页上写着鬼画符一般的东西,我更看不懂了,连是不是字都分不清。娘瞄了一眼:“咦,怎么会有天书?”我问娘:“娘,你看得懂?”娘说:“试试吧,天书的文字比较难琢磨。”说罢,娘便把族谱夺了去。 娘细细地看着纸页上的画符,眉头皱得很深,渐渐颜色大变,脸都铁青了下来。我连忙问道:“娘,怎么了?”娘回过神来,急急地一收方才的表情,柔声道:“小该,这族谱让娘看。你先去耍别的吧。”我见情况不大对,不敢招惹娘,便闷闷地去玩了。 当晚,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猜测着后面那部分“天书”是怎么一回事,那里边的内容究竟是什么,竟会让娘露出那样的表情。突然,爹娘的房间里传来大声吵闹的声音。我侧耳倾听。 娘说:“什么玩笑!你这明摆着是怀了二心!”爹的声音比较小:“你小声些,夜了。”娘仍叫嚣:“你亏心了?你也晓得做出来怕别人知道么?”爹显然是耐不住了,声音也大了起来:“我怕什么!不是说过了,这只是玩笑!”娘不依不饶:“玩笑?玩笑会写在家传的族谱上?你还瞒了我那么久,小该一定也没有知道这回事吧!我倒是很想知道小该听了会是什么反应,他会怎么看待你这当爹的搞出这档子事!”“你!”“我什么我?你做错了事还那么强硬是么?” 接着我听到很响的“啪”一声,然后就是什么落地的声响,之后没再有动静了。 有人敲门。门外是郑阿姨焦急的叫喊:“陈哥,出了什么事?有事好商量,快开门!”我仿佛盼来了救命稻草,忙滚下了床,打开门。这时正好爹也开门出来,爹的身体挡住了他们房间的门,从缝隙中,我看到娘躺在地上,流了好大一滩的血。郑阿姨尖叫一声,一把扯过我抱在怀里,用手捂住我的双眼。 再后来,爹被穿制服的人带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爹要打娘,也不晓得娘怎么样了。总之爹娘没再回家。十公告诉我,今后就由村里的寡妇柳阿姨住进我家来照顾我。我将心中的不解问了十公,十公只是嘆气,什么都不肯说。 族谱就传到我手中了。 第三十五章 天书 我家藏有一本族谱。这本族谱中记载了我们岑溪陈氏家族的发展史上的大事,也指定了家族字辈的排行——我算是个异数,我出生时爹并未按族谱上字辈的规则来给我起名字。 第35页 这本族谱里边写的都是文言文,全是繁体字,标点就只有用硃砂墨水点缀的句号,除了最后一页。最后一页比繁体字、无标点的文言文更为晦涩难懂,甚至纸页上写着的那些是不是字,我也分不清楚。 娘曾经说过,这是天书。我不知道“天书”是什么、做什么用的,倒是在镇里的网吧玩过一款游戏叫“天书奇谈”,和这个天书似乎无甚关联。 我掖着族谱去到村里的师娘(女巫,专为人的红白事作法)家,试图从她那儿得到答案。她跟我解释说,所谓“天书”有多种含义,它可以理解为上天赐予的启示录,又引申为天子皇帝颁发的诏书;这里的天书属于第三者,是难以辨解字符意义的文章。她粗略看了一遍,我问她能看懂吗,她再看了一遍,沖我摇摇头。我很失望。爹娘吵架的原因至今我都没弄清楚,不明不白的家庭就这么散了,柳阿姨是村里的寡妇,无牵无挂的因此才能住进我家里来照顾我。家里边应该还有些积蓄,由十公管着;我家发生了这档子事,在外边发达的叔伯们纷纷向我伸出援手,路过附近的镇里时顺便就回村来看我,那钱千儿八百的往我手里塞,这样我一时半会也不至于要辍学、饿死。 族谱上记录的这天书,便是爹娘离开的原因,我只要弄清楚那些字符是什么意思、整篇文章是什么内容,答案应该就会从迷雾中显露出来。 现在我所掌握的线索,便是爹娘那晚吵架时,我躺在床上所听到的内容。当时娘说爹“怀了二心”,也就是“变心”了的意思。爹变心了?不喜欢娘了?这一连串的疑问让我不禁记起曾在村里听过的传闻:其实柳阿姨才是我的亲娘。不知是谁传出来的,我耳闻之后气极了,恨不得把造谣那人抽出来千刀万剐——这样传谣言来破坏别人家庭和睦,有意思么? 但现在看来,这个传言似乎很*真了——若无此事,娘为何会对爹大发雷霆,还要说出爹变了心的那种话来。 顺着这个意思,我开始研究天书里的第一个字。那个字的左半部分最上面是“承”字的头、中间也是三横——只不过那三横下边是一撇一捺,看着倒像是半截“奉”字;右半部分则只有一个“云”字。整个字远看像“耘”字,但又不是,因为左半部分的那一捺已经长到了“云”的下边。 盯着那字看了半天,还是没点头绪。我把天书抄在了一张纸上,待去到镇里上学,学校放晚,便自个儿跑到学校外的网吧,尝试上网搜寻出一丝线索。搜索“天书”,查看了一会儿,出来个让我略有所悟的结果:有些暗藏玄机的天书的每一个字,都是作者用其所熟识的文字,拆解拼凑后造成;这些字的某个,或者代表一个词组、一条句子甚至一段话语,或者根本只是一个用现有文字无法表现的意思。 爹熟识的当然便是汉字了。我掏出抄写天书的纸,仔细拆解了一下第一个字,这么一来,突然想到一个办法——把我所理解出来的字用键盘敲到网站的搜索框里,在得到的词句里边滤出比较靠谱的一两个,把它们组合起来,不是就能大概理解天书的意思了么?一时兴奋,我深吸一口气,便输入“奉”、空格、“承”三个字符,点击确认按钮。 “奉子承婚”。我一愣:不该是“奉子成婚”的么,兴许这么写也对吧。 我又搜“承”、空格、“云”。屏幕上显示的是:“《女红余志》卷上:‘承云,衣领也。’” 那么连起来就是“奉子成婚的衣领”。我稍微想了想,俗话不是有说“朋友如手足,老婆似衣服”么,天书上这字的真正的释义应该是“奉子成婚的妻子”了。 嗯,这么解释就通了。我看向第二个字:上半部分是“立”字,底下的一横换成了秃宝盖;下半部分分为两边,左边是个“王”,右边是“刀”字头下面作个“曰”。我估摸了一会儿,觉得应该是“立”“家”“王”“刀”“曰”的组合,那还不简单:“立”为“成立”,“王”为“首领”,“刀”引申为“切割”。合起来便是“成家立业,达到事业顶端后说出分离”——爹要在事业有成之后和娘提离婚,难怪娘会如此气愤了。 我一直潜心琢磨这个天书的意义,天色渐晚,理解完全部之后,我才醒起,该回学校,要不得爬墙了。 回到寝室,我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手枕着头,思量着家里从前的快乐日子。爹不是好人,为了那柳寡妇而想抛弃娘。 月底,学校放假。我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车返回村里,进了家门,柳寡妇正在客厅掰豆角,见了我一脸的高兴劲,笑着跟我点头。我冷眼看她——这个害人精,弄得我亲子分离,但她也许真的是我亲娘,我也不好对她做什么;她重摔过头部,后来便哑了,活该! 短假的一天半时间里,我都没给她好脸色看。她仿佛也看出来我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只是着急,却不知我为何如此待她。她做什么,我都鸡蛋里挑刺,动辄便对她发泄不满。直到临回学校前,我终于忍不住,寻得一个机会,骂她——她哑的,还不了嘴——骂着骂着,便把话题扯到了她勾引爹的心思上;我吼得激动,一把掏出口袋里的天书,拍在她面前的饭桌上,喊道:“你瞅瞅!你做下的好事,我爹都写出这等东西来了,莫说我娘,就是我见到,也会被气煞的!” 第36页 她哆嗦着手,把纸张移到自己跟前,看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进我房间拿来纸笔,对照着天书写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 “钦此。” 盯着她写下最后的两个字,我愣住了。勐地想到什么,我从书桌的抽屉里翻出那本《粤西岑溪陈氏家谱》,翻到末尾写着天书的那页。天书的字迹,是爹的没错;那排版,分明就像电视里常见的古代皇帝的诏书啊。 第三十六章 门 现如今,网上充斥着各种“门”。门,本义是建筑物的进出口,后延伸为某个种类的物事的集合,比如“分门别类”、“门派”。其延伸义,一般用作区分功夫的路数,像“少林门”、“太极门”。自从日本某个有伤风化的合法产业的产品被网友戏称为“爱情动作片”,国产的非自愿曝光的下作写真、视频便被按出品人或出品背景来冠以“门”一词。 健平在网吧上网时,若在某个网页对“门”事件嗅到了什么苗头,就会循着踪迹一路查找,不断打开新的网页,直到找见“门”事件作品的下载连结为止。用他的话说,“作为一名正值血气方刚、探索欲强的少年人来讲,这种做法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废话暂且表到这里,言归正传。 不知在怎样的机缘巧合下,我一共见到过三次那种虚无缥缈的门。 冬季里,白天喝水多了,夜尿又起得迟,憋得小腹胀痛才不情愿地从温暖的被窝里急急钻出来,抽了空子三下五除二卷回棉被的边,确保被窝里的暖气不会流失,才趿了拖鞋,一步步抹黑到厕所解决问题。某晚,我仍旧当着赶往厕所的睁眼瞎,突然在昏暗的夜光当中,厕所门旁边隐隐浮现出一道门。这道门比平常所见的要小一圈,门里边一直泛出白光来。我一惊,尿意硬生生地就给憋了回去。因为刚睡醒,我眼前像蒙着一层雾,那门瞅着还有些朦胧;我便抬手揉揉眼,这一揉不打紧,等我眼皮再撑开,那门已然消失,四周一片漆黑,仿佛那门从来就没出现过。 这便是我第一次见到那扇门。事后按照惯例,我先到村卫生所去找被称为“全村唯一一名大学生”的周医生,求他给我解惑。周医生拥有大学学歷,听说还是“学士”。我想这“学士”就是“科学人士”的简称吧,他总能给我一个科学的解释。 孰料周医生一如既往地翘着二郎神腿——还带晃悠的,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生活悠闲——在读着一本《奇幻世界》。见到这架势,我心里顿时后悔了原先向他求教的想法,蹑手蹑脚地正欲从来路退回门外,然后逃走,谁知终于还是被可恶的周医生察觉了我的动静。他放下杂志,把我叫过去,给我说了关于“门”的许多恐怖的事情,其中有一个故事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从前有幢危楼,传说那里闹鬼,有个人不相信,晚上就邀了朋友一同跑到那幢楼房处,用带着闪光灯的胶片相机在危房的门前站着拍照,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第二天照片沖洗出来了,那人不得空,便打电话叫朋友去照相馆取回,等那人有空了,联繫他的朋友,却收到了那朋友死去的消息;那朋友死前给他留了一句话——千万不要盯着那些沖洗出来的照片超过三十秒;那人疑惑,便把那些个照片要回来,抽出其中一张——那是一张比较清晰的照片,是用相机的计时拍照功能给他和朋友的合影,两人站在那道门前嚣张地笑着,闪光灯把两人闪得红了眼睛,连后面危楼的墙壁都甚为亮堂,就只有那道门还是乌漆墨黑的、瞧着空洞洞的深不可测——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说到这里,周医生开始读秒;读到二十九秒之后,突然“哇”地大叫一声,吓得我双腿不自觉就弹起要逃,还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说来我也是人贱,明明对这类故事恐惧得慌,但又好奇想听,所以才想不惊动他、偷偷熘走。 当晚我就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怎么都是想着周医生所说的那道门,总像是会从里边奔出点什么腥臭腐烂的脏东西,又挥之不去,惹得我烦躁的很。无奈,我仍自躺在床上,从被窝里探手出来打开灯。房间里瞬间变得光明。突然,我注意到天花板上,有一扇门,和上次的不同,这回的门就与周医生描述的如出一辙,黑气笼罩着它,周围的光线都要被它吸去似的,当真可以将一切事物陷进就再也有去无回。我勐地记起周医生说过,故事里边那人的朋友就是盯着它看而死的,立刻侧开目光,不敢再直视它;约莫过了几秒钟,我才用余光再去瞧那门——消失了,一样的无声无息。 此是我第二次看到这种门。这次我学乖了,没去跑去村卫生所,而是去了村里的师娘(女巫,专门给人红白事作法)家,她的职业虽然是灵媒,可我们小孩私底下都晓得,她是不折不扣的唯科学主义者。 师娘听得我的描述,告诉我说,我最初见到的门,或许便是传说中的“白门”了。所谓白门,就是通往一个充满光亮的未知世界的入口,至于那个世界具体是个什么模样,无人知晓。而我第二次所见的门,便是“黑门”。它也是一个入口,但与白门相反,是通往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永夜的世界。 第37页 我说:“那不就是天堂和地狱么?”师娘应道:“像吧,但就没人从那进去后出来过,没个铁实的讲法;说不定白门泛出的白光,恰是吸引那些心有邪念的人闯进去的地狱呢?” 从师娘家出来,我一边回想师娘的话语一边茫然地走着。不留神,脚尖没抬起,踢到了路上一块突出的石头,被绊倒,着实摔了一大跤。等我爬起的时候,正望见眼前的地上,凭空出现一个门,与地面垂直,里面既非白光也非黑暗,而是流动着七彩缤纷,那景象就像各种颜色浓稠的涂料拌在一块儿搅动一般。 我心机一动,不敢眨眼,迅速站起,直挺挺便向那彩色的门走去。钻过那扇门,没有触感,如果不是我通过门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是面对着师娘家的方向,我几乎要觉得这些门只是我的幻觉了。 这扇彩门,是我见到的最后一扇门。我尝试着进入,出来时却发现它通往的是这个世界。 回到开始时说的那些个网上充斥的“门”。有的人利用“门”来达到炒作的目的,有的人被“门”害得受尽无比悽惨的心理折磨。不管如何,这些“门”,不都跟我所见到的门,有着讲不清、道不明的意义相通之处么。 第三十七章 观世音 小时候我最喜欢看的电视剧,便是《西游记》。受其影响,当时认为观世音就应该是个女人——白白净净的中年发福女性。直到现在长这么大了,学了些文化,也常常听姥姥念叨“观自在菩萨”,在网吧上网时见得不少关于观世音的资料了,才勉强对观世音的男性身份半信半疑。 非常不好意思地提一句,那会儿看《西游记》,总会有种角色代入感,而作为正义的一方,觉得最为好看的女人自然是温柔善良的观世音菩萨了;随着年龄增长,发现观世音似乎是个男人,渐渐又受到各种稍带邪念的环境的潜移默化,我才把偶像转化成白骨精——妖媚的骨感美,重要的是,她是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 上过学、念过书,见过不少科学富民的事情——驻在村里的农科院(农业科学研究院)的研究院叔叔们种的地就是最好的例子——便开始不信观世音的存在了。 姥姥念佛时,见我鄙夷地从她和观世音菩萨像之间走过,便有些生气地说:“小该,怎么这样没礼貌!”我逆反的紧,这样做仿似代观世音受了姥姥的拜一般,开心地顶了句:“观世音又不存在,拜她做什么?”姥姥停止祷告仪式,站起来,拉过我坐在椅子上,一字一句地说:“小该,你还小,不懂事,唐突了观世音大士,观世音大士应该不会怪罪的。只是你读的书多,姥姥不如你,纵然你不信佛,可总不能阻碍姥姥去信吧。姥姥老了,姥姥指望不上能帮家里什么忙,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多念念佛,好祈求佛祖们保佑咱家一年年地平平安安、顺顺利利,也保佑小该你能健康成长、学业有成。观世音大士是真的有,姥姥见过呢。” 姥姥摸摸我的头。我就算坐着也差不多有姥姥站着那么高,望住姥姥有些驼了的背,我一下子蔫了——姥姥若是大发雷霆,骂我一顿,我或许还能顺着回嘴的利来出出气儿,但见得她这么心平气和的,再说她是为了我们家好,我没有理由继续难为她。 经过这一役,虽说我心里对姥姥坚定不移的迷信还是有些忿忿,可此事就揭过去了。再讲讲学校里的事。 自从唐老师表扬了大成,说他乐于助人。具体内容不外乎在镇里没事时常扶扶老人过马路、拾金不昧什么的。唐老师还让我这个文体委员组织同学们做了一版关于“学习雷锋好榜样”的专题画报,贴在教室后面的墙壁上。大成扶着老***场景是我画的,我私下在放晚学的时候找来大成,照着他的脸画像,别说还真的惟妙惟肖,只是画中他的脸上多了一小颗痣,为此他暗地里没少找我理论——谁让他当模特时还捧着饭盒在吃的。后来放假期间大伙儿在村里便自发开始比着做好事,不管认识的或不认识的,见到自己能帮手的活儿就往身上揽;村里的大人们对我们小孩的反常表现一时没适应过来,搞得无所适从,起初还不便开口,次数多了就拒绝我们的帮助,使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上前插手了。这场轰轰烈烈的助人运动就此作罢。 只是大成还一如既往地给别人搭把手,能帮就帮的念头甚为执着。看得出他不为老师、大人们的夸奖,我见他偷偷摸摸,甚低调。有次碰到大成又在做善事,有心给他的保密计划留些空间,但我已经靠得太近,躲不及,被大成发现了。大成见我扭头想拐走,便叫住我:“小该!别跑,过来呀。” 我无奈地走过去,说:“我……不是有意要看的,我只是路过、路过。”大成“哈哈”一笑:“难道我还能将你吃掉?”我乜了他一眼:“你不是不愿给人看到你做好事么,活雷锋?”大成很神秘地望着我说:“跟你那么熟,不怕你见。” 某一天,健平突然跑来找我,看他唿哧唿哧的模样,像是刚进行过百米冲刺。健平二话不说拉住我就飞奔。我还未顾得和他搭上一句话,已来到大成家。 “伯母好,我又来了。”匆匆打过招唿,健平沖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地来到大成的房间门口。大成的房门虚掩着,健平悄悄推开一些,顺着门缝瞄进去,只见大成端坐在一把椅子上,双眼瞪得老大,但目光透过墙壁放得无限远,瞳孔仿佛死人一般散了焦点,嘴里还呢喃个不听。滤去四周并不杂乱的小噪音,我隐约能听到他的喉咙在发出沙哑的声响,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话语。健平皱了下眉头,凑我耳边低声说:“大成好似在交代后事呢。”我一听急了,“砰”地就撞开门冲进去,抓住大成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大成,你咋了?”大成身躯一阵痉挛,过后勐地扭头看向我:“啊,小该。健平你也在。你们吓死我了。” 第38页 “我们才被你吓死了!”健平大唿小叫道,“你刚刚是怎么了?” 大成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你们答应我不要说出去。”健平和我交换了个不解的眼神,都点点头。我心道:不会是大成有什么不治之症,又不愿别人担心,所以要刻意隐瞒吧? 大成说:“其实刚刚你们也见到了。我这是正在用通天眼来观察别人的所见所闻所说所想。”“通天眼?”我和健平异口同声道。我们都见到他痉挛了,不像是假的。“是,通天眼就像你进入了别人的角色里面,能见别人之所见、闻别人之所闻——” “等等,”健平插话道,“那你刚才在自言自语什么?”大成看了他一眼:“我在留遗嘱。给你们解释一下,我使用通天眼进入别人的角色之后,除了脑部以外,脖子以上的其他地方所有的知觉都来自别人。刚才我进入的是住在村头的二叔公的角色里,他快不行了,不过好在,他的周围都还有亲戚在照顾。” “真的假的!”健平似乎没注意听大成释疑的话语,自顾兴奋道,“怎么弄的?教我。”大成苦笑道:“别,很痛苦的,你想,明明感受着别人的苦难,却一点忙都帮不上——好似这回二叔公那样。再者这是我家传的绝学,不能外传的。” 我推了健平一把,鄙夷地瞟了瞟他,对大成说道:“你说二叔公快……快去世了?”大成点头。健平闷闷地站在那儿,学不到这种拉风的技艺让他有些难过。 次日,我们都去参加了二叔公的葬礼,吃着饭,看师娘伴着锣鼓队的乐音在作法,我突然想起姥姥说过的话。 “观世音大士是真的有,姥姥见过呢。” 第三十八章 项圈 小朱的脖子上挂有一环银色的项圈。就像龙叔家的铁子那样:传说铁子的生辰八字给隔壁村的师娘验过了,命不够硬,龙叔便给他到庙里开光了一条手绳,意为拴住铁子的命,不让无常带走。小朱的项圈则是他娘给他求来的,贡了不少香油;我每每听闻有人又花了大价钱去买这种所谓神佛灵佑之物,便心疼:要给我使,那可是很大的一笔啊。 小朱平日里不怎么招人待见,主要是与人相处时他骨子里总透着我行我素的神气。当他的态度惹恼了某人,大伙儿总这样劝解后者:“他独生崽儿,打小在家庭里过着众星捧月的生活,培养出这种性格是理所当然,就别与他斤斤计较了。”我也一旁帮着劝,心里却是恨不得他俩能一语不合立马打起来——小朱的身型小,估摸着不过一米六,真打起来肯定要落了下风。这不是我内心阴暗,想看小朱吃亏,而是怀着“被自己人教训,总比出去以后让外人砍死要好”的念想——因为上次我问他借一样东西,用后便还,东西并非很贵重,但他就是一脸拽相,仿佛全世界只得他有那样东西一般,说了两个字:“不借!”我可以找别人借,但他用不着摆出我欠他钱的表情吧。 我承认当时是少不更事、思想还过于幼稚,给自己找了个“我这是为他好,若不管不问任其发展,日后肯定吃大亏”的藉口,欲报復他一下。我找来健平,和他倾诉自己的郁闷;健平甚够义气的,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于是我俩商定了个主意——其实这主意是我早先就想好了的,在此时由我提出、健平作完善。我拉拢健平共同行动,只求能多一分筹码,成功率更高。所以就有了以下的事情。 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马哥曾经在大伙儿聚众聊天的时候,说过一出关于“绕坟三匝”的故事。那会儿我沉迷于古代文学,就好比癖好吃口佳肴却不晓得怎么煮一样,总想在大家面前炫耀一下十公教我的一首“绕坟”什么“三匝”的唐诗,但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因此马哥的故事我只听了大概,知道主旨是想说明世界上存在“鬼撞墙”的道理。姥姥也和我讲过“鬼撞墙”,无非就是如果有人绕着坟墓走三圈的话,那人的眼前便会被鬼蒙住,产生幻觉,其结果是从此在坟地里迷路,再难走得出来。 我们便在一天碰见小朱的时候,随便闲聊了一阵,把话题绕到“鬼撞墙”,然后跟他打赌。他总感觉自己就是真理,或许好强之心也有一部分原因,总之他觉得不可能。赌注很诱人:他输了,只给健平和我一块钱;他赢了,健平和我就得各给他一块钱。我们自然是早有准备,裤袋里备着一张绿票子,但他还得回家拿。打赌这种事情,量他也不敢和家人说,我们便放心让他回去了。 不一会儿小朱便携着二十个五分硬币出来了。我们一同跑到坟地,没人,正好。随便挑了座大点的坟头,我说:“你绕,绕够三圈还没有鬼撞墙的话,我们这钱就给你了。”小朱说:“不许赖帐。”我说:“不赖。”小朱说了声“好”,就绕着那坟走起来。 小朱的速度不快,步伐犹犹豫豫的,大约他也是对鬼撞墙的说法半信半疑的。好不容易绕完三圈,小朱很隐蔽地吁了口气,一扫脸上的紧张,坚定地向正在背手旁观的健平和我的面前一伸手,说:“给钱!” 我有些失望,想像中的场景——比如小朱绕着绕着便出现一阵薄雾把他人间蒸发了——没有出现,但仍旧保持面无表情。健平按计划,沖小朱挑挑眉道:“给什么给,你绕得那么慢,都无甚效果。说不定你绕得快了就真的鬼打墙了呢?”小朱转身,刚想再去绕,想想不对,又回头说:“你骗我啊?哪有这么说的。”我说:“你就试试吧。真的谁输谁赢还指不定呢。” 第39页 小朱咬咬牙,扭头又去绕了,这次的速度快了些,听得我们这么说,也有些怕真的遇见鬼撞墙,脚下步子很碎。我见激将得逞,暗地和健平得意地交换了个眼色。绕够三圈,小朱见没事,一时脑子秀逗了,又给多绕了三圈;绕罢,他狠狠地说:“这下你们还有什么话说?给钱!” 我说:“不行,你的速度还是太慢。我听我姥姥说——”小朱不耐烦道:“你们是不是想赖帐?我都绕那么多圈了,这不一点事儿都没有?要再绕你们绕去,总之我不绕了。快给钱!”健平摇摇头说:“是你不信,我们可是都相信有鬼撞墙这一回事的,我们可不敢绕。打赌的事也是你站在反对的立场,该是你绕才对。”小朱满含杀气地盯着我俩望了一会儿,下了决心道:“好,我就再绕三圈,让你们心服口服。”说罢就去绕了。 健平看着小朱在坟边飞奔着做圆周运动,还在一边催促道:“再快些。不行,还要再快些!”小朱这回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头,拼了命地拐弯冲刺;他本身骨子就羸弱,哪里承受得住这般的剧烈运动?果然他脚下一不留神,踩到一块粉脆的泥块,滑倒了,摔出老远,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仰躺在一处。健平和我压低了声音惊嘆一句,赶忙沖了过去。 小朱是跌倒在坟墓旁边的软草上,衣服倒没怎么脏,只是他紧闭双眼,动也不动。我吓到了,紧凑上前,伸出手指在他鼻孔下探了一探,对同样惊慌失措的健平说:“别怕,还有气。”健平说了声“我来”,便去掐小朱的人中。小朱一睁眼,醒了,即刻拍开健平的手:“捏得我疼死了,你指甲那么长!”接着站起来。 “叮铃”。小朱脖子上挂的项圈掉在了地上。他一愣,捡起来,哭丧着脸说:“项圈都断了。完了,这回要挨我爹一顿好揍。”健平和我见已达到挫他锐气的目的,不敢再多做刁难,双双把一元票子给了他。他拿了票子,回家了。 第二天,我便听说小朱被他爹给打死了。他爹被穿制服的抓去关了一天,又给放了回来;据说法医查清,小朱是颈部穴道受过强烈挤压,血流不通,脑缺氧死的。我心惊胆战了两天,害怕被警察抓去,直到小朱的葬礼办了,我的心情才渐渐平復下来。 以后再提到这件事时,我还是带点心虚。健平私下悄悄安慰我说:“这也不关咱的事。小朱本来就是个短寿的命,因为弄断了项圈,才被无常钻了空子抓去的。” 听到这话,我便心安理得了。 第三十九章 射影 近些天不知是多吃了什么东西,加之秋高气爽天干物燥的,使得我时常嘴唇起皮、唿吸炙热,睡醒会感觉眼红目赤,内眼角无端多出少许的分泌物——上火了。 上火还有一个表现:多梦。我人太过热气的期间,几乎每晚必做梦,什么稀奇古怪的梦都有。 这晚我就做了一个梦——若按内容划分的话,准确来说应该是“几个”——梦里是傍晚,我和大伙儿正在村边的石涡里游水。石涡是採石头的组织所炸出的大深坑,可以把卡车开下去拉石头,废弃后,终年积水形成了个小湖。它也有浅的地方,我们就在水浅处玩儿。水深没胸,和着太阳,水分成了上下两层:上层从水面到腹部,晒了一天是暖的;下层从腹部到脚底,终日都是冷的。他们嬉戏得欢,我见脚下有些冷,便游起来,人浮在水的上层便很暖和。游累了,我靠在岸边,面对西方,任由缓缓下落的阳光照在我赤膊的身上,闭上眼睛,隔着眼皮感受橙黄的光亮,聆听他们在不远处的喧譁和水声。 突然一声高喊把我拉回了神。我顺着喊声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只见他们都呜哇乱叫地拍打水面,吃劲朝岸边游过来。我道他们是遇到了什么,赶紧退上石岸,从高处望着他们鱼窜,他们的后面,有一小域白色的水。实际上那是什么我也不识得,或许是某种药剂溶在水中,可还未扩散,顺着水波一盪一盪地变幻着形状。但几秒钟之后我便晓得辨认错了,那压根不是啥子药剂,而是不知名的小生物构成的团体——它们勐地逆着水波荡漾的方向游走,钻入深不可测的石涡底去了。 画面一下子转了,转到村卫生所里。诊室中,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我仔细瞅了会儿,梦中的场景很模煳,那仰着的脸怎么也分辨不清。周医生正和马哥——我也是能勉强看到周医生的白大褂,还有听到马哥那熟悉的背影与声音。周医生先问:“你们当时的情况是啥样的?”马哥应道:“我们正在村边石涡耍,玩得正高兴,突然他,”马哥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大叫一声,然后就往岸边游,我们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就瞧瞧,谁知水底愣地就跑出一大群白花花的东西,好大一群,挤在一堆,浸水中还晓得挪动。我们道是见鬼了,也死命游,好不容易挣扎到岸边,那群东西就又钻回深水里去了。” 周医生又问:“白花花的一大群?什么东西,你看清是长啥样的么?”马哥摇摇头:“当时顾着逃命了,我只瞄到一眼大概,那些似乎是一大群蛆虫,肉肉的,在水里蠕啊蠕。”马哥说着还用手指比划虫子爬行时候的姿态。 周医生思考了一阵,开口道:“没啥头绪。那他呢,他是怎么回事?”他指指尸体。马哥说:“我也不大明了,他就是上岸之后,叫着‘抽筋’‘抽筋’的。我给他松了一阵——”“你帮他做肌肉按摩是对的。”“嗯,不料我越按摩他越难过,原本是小腿抽筋,接着一路抽到大腿,接着到小腹,接着到胸,最后手也在抖了。”“全身肌肉痉挛。”周医生解释道。马哥说:“我们把他抬回来,就像刚刚那样了——浑身伸展不开,全屈在一块儿,还发烧说胡话,不一会儿就直了。” 第40页 “直了”就是两腿一伸死了的意思。我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就这么一分神的瞬间,马哥突如其来大喊一声。我望向马哥,他的手搓在眼角上,再一看,搓下来一团白色的物事,像眼屎;仔细瞧,那根本不是眼屎——有谁见过会挪动的眼屎?那分明就是一团蛆虫,米粒般大小,正努力爬散开来。马哥愣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背,转脸向我,咧嘴笑了起来。他的双眼,还有团团的蛆虫夹在眼缝里。 “啊!”我惊醒了,脚不知何时已经露出被子外边,凉凉的,让我不禁回想起梦中在石涡里泡冷水澡的场景。做了几个深唿吸,在寂静的夜里,我重新入眠。 对于这个梦,我跑去请教了村里的师娘(女巫,专门给人红白事作法),欲求她给我解梦。师娘听我叙述完毕梦里的每一个细节,说:“你这个梦有些蹊跷呢。”我慌了,问:“怎么蹊跷?”师娘说:“按说你梦见虫子缠身,可能是身体有恙——”“嗯,最近上火的紧。”“但是你梦见的这种虫子,根据你描述的样貌,还有你梦见的那死尸的死前经歷,这虫子不简单。”“不简单?” “对。这种虫子是蜮的幼虫。”师娘正经道。我完全没听明白:“‘蜮’?”对于这种虫子我是闻所未闻,只当是苍蝇的幼虫。“嗯,就是蜮。它自小生活在腐烂潮湿的地方或是水中,成群结队。等到成熟,它们就会从水中结茧,脱壳之后,便是一种甲虫似的蛊,会飞的,口器能射出毒物和卵,常常袭击人或动物。传闻这种蛊若是射不中人,射了人的影子,那人也是要遭大病的。” 我仿佛在哪里听过这种说法,回忆了一下,记起在学校里学过:“‘含沙射影’?”师娘点头道:“就是含沙射影。”我说:“石涡里真有这种东西么?”师娘笑道:“那只是你一个梦,蜮也只是传说,现实中应该是没有这种虫子的。” 我不放心,便时常跑到石涡边去等,望着水中有没有蜮的出没。过了几天,我正坐在岸边对着平静的水面发呆,一只虫子飞过来,“嗤”的一声朝我脸上喷了一束白色的液体。 我勐地惊坐起来。天色已经大亮,窗外鸟语怡人。唿,是梦啊。我嘆了一句,揉揉眼,清醒了一些。忽然觉得手有些痒,一看手背—— 上边有一小团白花花的肉蛆,慢慢地挪动,爬散开来。 第四十章 推演 大成家中有些闲钱,在我们小孩群体当中生活算是富裕的了,但“有钱崽”这一名号还是当属小朱的,大成只能称作“小康崽”。大成的爹是算命先生,村里人盖楼房看风水、入新居定佳日大多由大成他爹测过。大成说,这是一项技术活儿,首先要熟悉本地的地理环境,其次是了解斗转星移、风云变幻等天文气象信息,第三还要拿到勘察对象的各项详细资料,经过了这些个步骤,才算完备。 说到他爹,我们都有些后怕。从前我们管大成叫“大头”,顾名思义,就是因为他的头蛮大,至少比我们的大一圈。当然,这些外号我们也只是私底下叫着玩笑,可不知咋的,某次有谁在他爹面前叫熘了嘴,他爹直接从家里抽出擀面杖,追着我们穿越了整条村。 于是我们便不敢再提“大头”一词,生怕他爹下次听到,使的就不说擀面杖那么简单了。不过大成的脑子好使确是实话。每次测验与考试,他都能拿全班第一,没有“几乎”。靠着这成绩,他理所当然便当了我们班的班长;他跟我们同村的这一帮子傢伙们熟稔,平时在法理之内算是很照顾我们,为我们做了不少的事,这些我们看在眼里,乐得坐享其成。 他成绩好,我们这帮分数在班里排名不上不下的令老师“奈若何”的捣蛋分子垂涎三尺却无法望其项背。有次健平忍不住沖他讨好道:“好大成,你看这数学明儿又要测验了,可我是文盲啊,你学习好,教个诀窍吧?回头老友不会亏待你,至少请你到镇里的烧鸭铺搓一顿!”我们皆躲在后面偷偷笑:想要别人递个纸条儿又不敢直说,你瞧他这模样。 大成一本正经说:“好啊。”他又一下子换了张讪笑的脸,“不是,你看我这头大,我都没怎么好好学——”“你怎么说这种话!”健平以为大成是在拒绝自己,“你‘没怎么好好学’都此般了,你要好好学不是更无敌了?你这不是转着弯儿骂我们笨吗。”说着还回头沖我们躲着的地方问了句“你们说是不是啊”。我们见被发现了,没啥乐趣,便散了。我仍旧听着健平求大成:“大成,你说这‘没怎么好好学’的话不是见外了吗。煳弄别人行,可咱同一条村的,你是什么水准我还不清楚么。”大成无奈道:“我是真没怎么好好学。” 健平见大成如此推三阻四,怒了:“喂,你就算敷衍也换个词儿好不?你没好好学能出这成绩,难不成你真是天才?”大成认真地摇摇头:“我不是天才。实话告诉你吧,这课堂教的、书本写的我压根就不晓得有什么内容。”“啊?”健平是没听懂,我听着也云里雾里。 大成解释说:“其实,老师刚把试捲髮到手中,我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健平愣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毕竟这种事情太扯了。我更是见识过大成的卜卦能力,惊为天人。大成接着说:“除非某一轮测验的卷子事后老师不给讲评,不然我都可以把讲评时的状况推演出来,因此试题的每一个解答的步骤我都能按部就班写下来。”健平摸摸大成的额头,嘆口气,回座位痛苦地翻看数学书去了。 第41页 我趁健平离开的空儿,跑大成旁边,问:“大成,你刚刚说推演?”“是啊,”大成说,“就像逻辑推理那样。”我一下子兴奋了:“太勐了,尼古拉斯凯奇!”大成听我飙出一句鸟语,说:“什么‘尼’‘奇’?”我“嘿嘿”笑着,说道:“尼古拉斯凯奇,老外,演电影的。”最近一放学我喜欢熘到租碟店去看电影,别人放什么我就看什么,“他演过一部片子,叫做《下一刻》,他的能力是把现实生活的各种可能性提前推演一番,但他只能推演两分钟之后的事情。” 大成跟着笑道:“有空我也找这片子看看。不过呢,我的推演不是推演可能性,而是直接推演以后的事情,是确定的,没有其他可能。你看,我说了这段话,你就一定会怀疑,然后说‘若是你面临两种选择的时候,你的任何一种选择都会改变以后发生的事情,比如我现在突然心血来潮从这里三楼跳下去’。你就算突然跳下去,但这也是由于我的提示,还有各种环境因素——比如你的性格、你之前所学的知识等等,促使你做出这样的选择,这是绝对的,没有其他可能。” 我挠挠头:“那岂不是很无趣?我想说什么你都知道了,你光坐在那儿想不就够了么?大家找你的话基本不用吱声了。”大成摆手道:“别,推演很累很无趣的。平时我不会去推演。” 我想了一会,萌生了一个念头:若让大成推演我们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会是什么样子呢?想到这,我兴致勃勃地跟大成提出这个想法。大成蹙眉道:“不好吧?很多因素制约世界的发展,虽然我可以从某一个部分分析出别个部分的发展趋势,然后汇总成整体的下一刻趋势,但这样很累很累的。”我说:“慢慢来么。不必一步登天,每日推一些,可以吧?”大成应了。 上了一节课,老师不留神的时候,我偷偷瞟向健平,见他直愣愣盯着黑板,眼神木然,我就知道他在推演了。 下课铃响,我连忙跑去:“怎么样,推到哪儿了?”他抬眼说:“公元前一五一四年,人类开始吸食香菸,人类文明的寿命减短十三万年。”我说:“才公元前一千多年啊……”他说:“我是从现在这部分的环境逆推到整体,接着根据整体来逆推,回到太初状态,然后再用关键因素来推演到那个时间的。” 我转为惊嘆:“那算快了。这么一来,很快就能推到现在了呢。”他说:“没那么简单的。虽说用的是关键因素推,一来准确性不大高,二来我还得实时关注别的关键因素会产生,越往后越难推。”“那言下之意是?”“我累了,今天就到这儿罢。” 过了几天,放月底短假了。这天我正坐在家里无所事事,大成跑来找我,唿哧唿哧地喘气儿,话都说不上来。我一面帮他抚背一面道:“不急,慢来。” 好不容易等他缓过气来,他说:“我推演出来了,但不知对不对。”说着,他眼里还透出些许的惊恐。我忙问:“什么情况?”他指指天空。 “天上一片火红,我们躲在一个山洞里。外边,下着好大好大的陨石雨。” 第四十一章 窥 “窥”是个很好玩的字儿。将其拆分,就可以得到“穴”“夫”“见”仨字;解释起来也很简单——“洞”“男人”“看到”,理顺了便是“男人通过洞来看到”,“洞”可以理解为某些物体上的缝隙,而“男人”也延伸到所有人了。 这字儿讲白了,就是偷偷地看。 说到偷偷地看,不得不提起我最近的感觉。近些天我总觉得有人在监视我,如影随形,但我刻意去找寻这人的时候,他或她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家中还好,也就是晚上会认为有人在窗外,还隐约听到若有若无的男孩说话声,可是每次起来看,都是树影;在外边就似乎真的被人跟踪了,背嵴寒意阵阵,有种目光在上面锁定的难过。自己在家的时候,空寥寥的房间,让我心生胆怯。 姥姥说,若一个人独处,某刻突然害怕的话,则说明他的附近有脏东西。晚上不敢睡了,我就会禁不住去想像那脏东西长的什么样:双眼空洞,周边的肉已经陷下去,骨瘦如柴的男尸;没有脸,两边都是头髮,分不出正反面的女尸;全身只有一个大脑和一只眼、几根神经和血管连着的怪物……想到自个儿埋头躲在被窝里发抖。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健平,健平说:“没有的事吧,你还怕鬼?”这时再顾面子没有意义,毕竟我已经一周多没好好睡觉了。我点点头。健平便一直笑,我郁闷地望着他捧腹跺脚。笑够了,他说,找师娘(女巫,专门给人红白事作法)吧——不对,师娘最近在隔壁村帮人家的去世老人做守灵的法坛,得三天才回,不如去卫生所吧,周医生给你请张符。我作势要打他,他嬉笑着躲开,转口说:“玩笑话。你去看看,他说不定还是个心理医生呢,虽说一定是业余的。”然后便跑了。 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顺着这个比方,周医生连兽医都不是,不晓得他能否对症下药? 周医生今天破例没有看杂志,而是在一个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作为礼貌,或者开场寒暄的言语,我随口问他在写些什么,他告诉我他在写小说,接着竟然大肆阔谈他年少时的梦想——当一名有头有脸的作家。我嗤笑:“不想当作家的医生不是好司机。”他窘了一阵,要换话题——还真当我是来与他聊天的了。我赶紧说了正事,他说:“我大学的时候学过一点心理学,皮毛而已。你信得过我么?”我应着头皮应道:“信得过。” 第42页 他问我具体的细节,我一边回忆那种感觉一边把我所掌握的被人监视的线索告诉他。他说:“我觉得这不是心理学上能解决的问题。”我大惊,说:“那是什么方面的问题?”周医生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目光的聚焦逐渐移到了我的身后:“因为——”他拖长了声音,“你是真的被跟踪了。啊!”末了这厮还大叫一声,我吓得整个身子从椅子上震起来,全身肌肉紧张,腿软得像瘫了似的,倚在椅背动不了了。 “哈哈,”周医生站起来,“怎么样,这么一吓之后,是不是没那么怕了?我真聪明,这叫以毒攻毒。” 死周医生,看来他近段时间沉迷于武侠小说了,用这种破烂招数来整我。我等浑身有些劲头了,一步一滑走出村卫生所。如此一来,唯有等师娘回来了——这不着调的周医生,信不过。 又熬了两夜,我去找师娘,她打开门,我差点儿就激动得扑上去痛哭——总算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把情况一五一十跟师娘说了,师娘皱皱眉:“小该,你最近晚上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女人和你说话?”我一愣。 确有此事。不久前的一个晚上,我遇到了一个自称“天狐”的女子向我诉苦,并要求我收留她;我答应后,她却不知所踪,一直没露过面。 见我肯定,师娘说:“嗯,就是她了。”我问道:“难道是她在监视我?”师娘引我进屋,扯了张凳子让我坐下:“那倒不是她,可也和她有关。你遇到的天狐应该已经修炼上百年了,这在《玄中记·说狐》中就有记载——她们修炼五十年就可以变作成年女性,修炼足百年便能读心、养蛊和魅惑。你感觉一直跟踪你的,应该是她种的蛊。这种蛊叫做‘窥’,只是藏在暗处看着人,它就能成长。”说罢,师娘要求我回去,她晚上守在我家附近,一旦有何风吹草动,她便现身作法捉妖。 当晚我没怎么敢沉睡,正迷煳之间,突然听到屋外响动,我跑到客厅,拿起家里的手电筒便往外跑。院子里,趁着月光,我见到师娘正抱着一个披头散髮的人,那人死命挣扎,我上前帮手按住,将其压倒在地。我打开手电筒,这一照不打紧,师娘和我都惊叫出声。 “铁子!” 那人是铁子,龙叔家的小孩,念小学的时候,与我是同班的学生,我是班长,他是副班长;后来在我们初次坐火车的体验中,他走丢了。现如今他出现在眼前,我又惊又喜,说不出别的话来,独有死死把他抱住,泣不成声。 他不敢回家,师娘好劝歹说,安慰了他一番,他才答应师娘带他到他家中,和他家人说明一切。我又是几乎一夜无眠。 想到这么久了,偷窥我的人居然是铁子,我不再恐惧,心内只有怜惜:在外多年,他一定过得很苦,风餐露宿的,他衣衫褴褛在街道旁一边乞讨一边问路的情景定然无限悲凉。好不容易找回来,他大约很想先见我这个挚友,听他述说这些年的悽惨生活,但也许他又担心我不待见他,他无从诉苦,只得偷偷在我寝时站在我窗前自言自语——流浪的日子令他的为人处世变得小心翼翼,是因为在外受过不少欺负吧。 想到此,我便能安然入睡了。铁子回来,终究是值得开心的,不管是他、他的家人,亦或是我。 这事大概算是完结了。可没过几天,我怎么还是感觉有人在暗中窥视着我? 第四十二章 照妖镜 一连阴过好几天,总算得一回阳光普照的好天气。白日打开窗帘,阳光从纱窗射进来,被墙壁阻住了去路。我背对着光源,一边晒太阳防止自己发霉一边不安定地左右摇摆。 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阳光在腻子上被窗帘隔出一个方形,框住我的影子,随着我的摇摆,影子接近方形的边缘时,靠近的那部分影子就会被扯长,仿佛是把橡胶拉得变形一般。我便这么玩着,乐此不疲地过了一个上午。 午睡过后,当着我爹娘不在而住我家照顾我的哑巴寡妇柳阿姨把我弄醒,指手画脚告诉我,师娘(女巫)找我到她家去一趟。“别玩那么晚,约莫些就回家吃饭了。”她比划着名的意思是这样。我“哦”地应了一句,就跑出去了。 到了师娘家,必要的寒暄过后,不等师娘开口提她找我有什么事,我便一股脑将上午晒太阳时的发现告诉了她。她说:“嗯,这个是光的衍射。”我丈二金刚:“‘光的演社’?意思是不是光的表演……之类的。”师娘望着我愣神了半晌,大概也没想通我在说什么,只是晓得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解释道,所谓“光的衍射”,就是……说了大堆,她还给我用木板隔住水盆中的水做了个波的衍射实验,我算清楚明了了,才作罢。 师娘收起这些临时从家用物品中抽调出来的实验器材,说:“说到光的衍射,我倒是想起来,家里收藏有一个道具,它便是用光的衍射的原理做成的。”我一下来了兴趣:“什么东西?” 师娘对着里屋叫道:“小胡,拿出来吧。”小胡?师娘家里什么时候来了人,还是进了里屋;我印象中就我进过她家的里屋,那段时间是不得已住在她家,师娘好心收留我,粮食都由柳阿姨提供。 第43页 我正胡思乱想着,只见一名长发美女穿着师娘的衣服、踱着妖冶的步伐从里屋走出来,手中还拿着一个貌似镜子的东西。很奇怪,她的身影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师娘见我直愣愣着那女子在发呆,轻拍了我一下:“没礼貌,见到漂亮姐姐就睁大眼盯着别人瞅。”我窘道:“不是……这姐姐眼熟。” “是吧。”师娘笑着说,“我来介绍吧。这位胡姐姐,就是之前在你家,让你收留的天狐。小胡,他不用我给你介绍了吧?”胡姐姐沖我友好地微笑道:“不必介绍了,我和小该是好朋友。小该对不起,那晚跟你撒谎了。” 原来是天狐——胡姐姐,难怪方才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她呢。她甜美的外表、柔腻的声音这么一道歉,不管谁——别说男人,就算是女人——给捅了天大的漏子都得原谅了。我连忙摆摆手说:“没关系的。”师娘耐不住了:“你俩别腻歪了,当着我这个外人,羞不羞。”说得好像胡姐姐和我是情侣似的,我脸立马像喝了高度烧酒一般又红又烫:“师娘,不是的,这个——”见胡姐姐笑而不语,我也不好意思解释了,毕竟这样很没有礼貌。 师娘说:“好罢,不开玩笑了。”让胡姐姐递过那镜子,“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道具——照妖镜。”“啊?”我惊诧了:世上还真有这种东西。师娘解释它是什么光的衍射的原理做成的,一套一套,煞有其事。师娘将它拿来对着自己,臭美地梳理了一下头髮,然后换了个角度,喊我到她旁边:“看,胡姐姐在里边是啥样子。”我凑过去。镜子的中心有一个突起的小杆,小杆上撑着一块半透明的晶体,光线便是透过晶体射到镜子上的——或许这就是师娘说的所谓“衍射”吧。 再看镜子里,胡姐姐的脸没变,只是毛髮都变成了花白的,虽然奇异,但似乎也蛮好看的;师娘把镜子渐渐往下照,看到胡姐姐的臀部有很多根毛绒绒的尾巴在上下摇啊摇。我看了许久,觉得非常好玩。 见我如此热忱,师娘把镜子塞我手里:“你先玩着,等下让你胡姐姐给你除蛊,这也是我今天唤你来的目的。”镜子到手,我立马拿来对自己照。 “师娘?”“哎。”跟胡姐姐正说着什么“收回石涡的蛊”之类的话语的师娘转过头来应道。我奇怪地指指镜面:“为何我照自己,出现的是一只蜘蛛?”师娘笑道:“那不是蜘蛛,是有十二只眼睛的蛊,也就是上回我跟你讲的‘窥’。”“哦。” 师娘回过去,刚想和胡姐姐继续说话,可能是想想不对劲,勐地又扭脸对我说:“你刚说什么,只见到一只蜘蛛?那你看不到自己么?”我摇摇头:“难道不是说看常人是瞧不见的么?”师娘反问道:“那我刚才梳头髮是怎么梳的?”我想想也是,那为何就是不见我在镜子中的倒影呢? 胡姐姐闻言,几大步来到我身边,念念有词了一阵,缓缓在我背上一拂:“蛊给你除了。这可奇怪,照妖镜咋的看不到你呢?我还说呢,这‘窥蛊’怎么老养不大。前段时间叨扰你入寝了吧?不好意思啊小该。”师娘附和着:“是啊,怎么就看不到呢?”说着看看眼前的我,再瞅瞅镜子。 师娘示意我和胡姐姐玩着,自个儿却坐在那边自言自语:“按说,这照妖镜照见的并不是人的表面,而是透过表面所射出来的灵体的影子。灵体在肉体中应该是充斥着后者的每一部分,因此常人在镜中才能看到自己的相貌。可小该为什么……” 我听到这儿,胡姐姐说要和我玩游戏。望着胡姐姐的笑颜,我心道:不管了,照妖镜照不到有什么问题,我还不活生生地在这儿跟个没事人一样么?说不定是照妖镜出问题了呢,又说不定我异于常人呢——骨骼精奇什么的。 与胡姐姐正玩得开心,我们突然听闻师娘一拍手掌,仍旧自顾说道:“该不会是他本来就没有灵体吧?” 第四十三章 啼妇 每每到了夜晚,在村卫生所的方向,总会有妇人“呜呜”的幽怨哭声从漆黑中传来,听着让人揪心。 我小时候就晓得在姥姥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的时候问她:“为什么有人在哭?”姥姥说:“这是啼妇——生前受了冤屈的女人,死后不甘心,就哭;若有人理会,便会跟了那人,以后在生活里冥冥中慢慢指引那人去给她伸冤或报怨。”我又问:“那是谁有冤屈?听着在村卫生所那边呢。”姥姥说:“不定的,总有不同的女人在生前受罪,年纪轻轻的就走了,确实该有怨气。” 现在我清楚姥姥说的意思了,安分守己的女人在家中或在外边大多处于弱势,被欺负的事情时有发生;因此不单村卫生所的方向,就连坟地那个山头不时也会“呜”上那么几晚。镇里的同学——特别是女同学,听了普遍表示“好可怕哦”。我失眠时,听那种声音听得心烦,翻来覆去的,枕巾被挤揉得不成样子,难受到即使钻进了被窝里,耳边似乎还迴响着那种声音。 既然大众的意见都觉得啼妇不招人待见,那么我作为一名有为青年,必须得、得找人除去这些不愿升天的怨灵。若说找人除灵,自然不得不提到师娘(女巫)了。 第44页 师娘很厉害,她设坛作法的能力在村里和隔壁村是有口皆碑的;关键是她还给几户人家做过冥婚——我最怕见死尸了,还是女尸,仅凭这一点我对她便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师娘家里,我给她倾诉了我的烦恼。师娘笑了,一边收拾桌子上摆得散乱的《科幻世界》杂志,一边说:“你口中说的那些个‘啼妇’,其实是一种鸟儿。”这下可把我打小形成的概念打破了。我诧异道:“是鸟儿?”“对,”师娘替我斟了一杯水,“学名叫‘枭’。”我挠挠头:“这么得势?学名还叫嚣。它学名叫什么?”师娘捂住肚子笑,笑得我滋生郁闷之感。师娘笑够了,便断续地说:“学名……就叫做‘枭’。俗称‘猫头鹰’。” 原来那种鸟的名字就是‘枭’。猫头鹰,我曾在小学的课文里学过,晚上捉老鼠吃的,是益鸟,只是叫得凄凉,一些迷信的人还觉得它们长得样衰,是不祥之物——那些人真是外貌协会的;再说我见了猫头鹰的图片,长得毛绒绒的蛮可爱。实在是太不公平、太可怜了。叫声唬人,吓到那些个平日里做了亏心事的人,算是给日趋减少的益鸟们对灭杀它们的人类出口恶气了,该。 得知晚上叫的是种益鸟之后,我睡觉便安心了,即使是失眠的日子里,听听这种可爱的鸟儿唱上一段,更感到它们的有趣。 健平听我说过这件事后,玩性大发,说:“小该,不如咱捉上一只,给家里捉老鼠,怎样?”我咽了口唾沫道:“不好吧,好歹也是益鸟呢,老师说捉益鸟是不对的。”其实我心里也痒痒,对这种只在书上见过的鸟儿颇为好奇。健平看透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膀说:“无甚关系的,就捉一只,又不会导致它们灭绝了。”我拗不过他——更拗不过自己的念想,便应了:“寻个好机会,我去找你吧。” 这天,住在我家照顾我的柳阿姨被师娘叫去说话了——柳阿姨是个哑巴寡妇,师娘说,如果多和她说说话,或许能治好她的这种周医生称为“运动性失语”的病症。到了很晚也没有回家。我躺在床上,犹豫着是否要偷熘出去找健平。这时,家门突然有人敲响,吓了我一跳——还好,三长两短,这个节奏的敲门声是我以前和健平约好的联络暗号。 我开了门,没人,健平定然躲在院子外的稻草垛后边了。顺手拿上家里的手电筒,我找出健平,两人一熘烟跑到村卫生所旁边。 这时的村卫生所已经熄灯了,没人,这时若有病患者就得跑到周医生的家里找他。村卫生所附近有几个龙眼树,不算很高,就一层半的楼约莫为五六米这样,但长得枝繁叶茂的,鸟儿在上边停留是最适合不过的了。地上稀稀落落长着些草,残砖败瓦散落得不少,蛇鼠横行的大好去处,因此猫头鹰在这里落脚便是理所当然。 这时还没所谓啼妇的哭声,我和健平就隐藏在路灯在照不到的树荫下,沉声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等得一会儿,树上的枝叶沙沙响了几声,又安静了,不出一阵,那“呜呜”声便响了起来。 “来了。”健平悄声循着叫声移动,摸到大概的位置站定,随后弯腰捡起一颗石子。我心道:这厮还懂得备好弹弓子,阴险啊,万一打伤打残甚至打死了鸟儿,岂非可怜?健平见我踟蹰不定,压低声音道:“快照着!”我赶紧对准方才叫声的位置打开手电筒。说时迟、那时快,手电筒的光刚照到,健平果断地“啪”便射出一粒石子。 健平大叫一声:“中!”我听到什么东西扑腾和落地的声音,然后一阵冷风划脸而过,手电筒突然莫名其妙地熄灭了。“怎么把手电筒给关了。”健平边埋怨边躬身在地上摸索着——他也不怕摸到一条蛇。 几秒之后,手电筒又亮起来。照在地上,健平脚边有一只崭新的鞋子,绣花鞋,老古董的那种。健平嘀咕着:“这树上怎么长了鞋子?还带花的。”我捡起鞋子:“白天好像没这鞋子在这儿吧。”“没有。”健平接话,“我白天来探过点。这鞋子很新,绝对是刚掉下来的。”鞋子蛮好看,我收起鞋子,和一无所获便一路抒发不满的健平回去了。 回到家中,柳阿姨已经在客厅等着我了。好在她不能说话,我就没有挨骂。但看她的模样,还是蛮生气的,打着手势问我去哪儿了。我敷衍地应答几句,她的注意力便落到了我手里的绣花鞋上。 哪儿来的鞋子?她问。我说:“路上捡的。”她惊恐地从我手中夺走鞋子,开门冲到院子墙边,一挥手扔远了。她回到我身边,一把抱住我,身体还瑟瑟发抖。我问:“柳阿姨,怎么了?”她放开我,告诉我:路上捡的不明所以的东西,有时是被人下了咒的,不能随便乱捡,就像冥红包那般。 我也有些怕,但睡两觉便什么都忘了。 早上醒来,奇怪昨天晚上怎么没有了猫头鹰的叫唤声了,思虑着那猫头鹰是不是真的被健平打残了;想到这,便欲赶快漱口洗脸到村卫生所的附近找找看。我下了床,低头正要穿鞋—— 一只崭新的绣花鞋,齐整地摆在我的床边。 第四十四章 魅 第45页 在师娘(女巫)家,我见到了胡姐姐。她跟我算是神交已久,可见面的话还是第一次。我只晓得她是“天狐”,会心灵沟通、读心术,会养蛊、放蛊,至于其他有些什么能力,尚未知晓。 坐在木凳上,和胡姐姐聊了一会儿,我便问及她所拥有的超能力问题。胡姐姐笑道:“基本就是你说的那样了。只是,单单这心灵沟通的能力,就大不简单哦。”说罢还很臭美地皱皱鼻子,“说是心灵沟通,实际上是通过脑微电波的方式,给你的大脑传达信息,而这些信息,不止是语言,还可以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甚至是触觉。也就是说,我能让你进入一个完全与现实相隔的幻界。”我听了羡慕地说:“这是什么能力啊?”胡姐姐撇了一眼厨房,师娘还在里边忙活,便小声说:“这种法术叫‘魅’。人们常说的‘魅术’就是这了。”说到这里,她凑近我,近的连暖暖的气息都喷我脸颊上,撩拨着我的寒毛,使之酥麻得很,“小该想不想试试?” 这时的我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导致,只是木然地点头便答应了胡姐姐的建议。 胡姐姐让我闭上眼睛。我照做了。过了约莫几秒钟,我感到嘴唇上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触碰到了,然后感到温热——是另一个人的嘴唇,小小的、薄薄的。我惊恐地睁开眼,胡姐姐的脸就在眼前,她紧闭双眸,似乎知觉我已经掀开眼皮子了,一下把她的舌头像蛇一般突破我牙关的防围,滑向我的舌头,湿润而滚热。此刻她近得连她的唿吸我都能闻得到,带着淡淡的香气,让人流连。 胡姐姐离开了她的座位,凑上来,双手搭着我的肩膀,让我不能站起来。我第一次经歷这样的事情,连双手都不知道该摆在哪里,只得愣愣地配合着她的动作,眼睛死死盯着厨房门口,紧张被师娘出来看到会不会跟我爹娘讲。胡姐姐仿佛是发觉我的拘束,双唇稍稍离开一些,贴着我的嘴说:“不要怕,这是在你的幻觉中哦。你想对姐姐做什么就做什么,没关系的。” 我听得胡姐姐这么对我说,心里更是有些激动,情绪乱七八糟搅和在一块儿,让我有点想要窒息。现在的我,何止是心里小鹿乱撞,若让我就这么走几步,怕是连人都要不断碰壁了。正迷煳着,突然师娘的声音传来,让我惊醒:“哎,小胡、小该,你们在做什么呢。” 眼前的一切消失了,一片空白。我睁开眼睛——就是一种感觉,其实我压根就是开着眼的——还是在师娘的家中,胡姐姐端坐在我的对面,她正笑眯眯地望着我。师娘端了一碟菜,自厨房走出来,放在饭桌上:“小胡,来吃饭了。小该你也来吃吧。”我还停留在刚刚的意乱情迷中不能自拔,只摇了摇头,呢喃道:“我吃过了。”说罢还不舍地看着胡姐姐俏皮地跳到饭桌旁,她开心地叫着“开饭了”。 好不容易等到师娘和胡姐姐吃完,师娘收拾了碗碟,到厨房洗刷。胡姐姐漱过口,又坐回我面前,见我仍是呆滞的,便低声说:“好小该,还玩不玩?”我生怕师娘发现——毕竟师娘是干灵媒这一行的,或许能看出些端倪——只好违心地说:“不……不要了吧?”胡姐姐掩嘴偷笑道:“好吧,等你回家了,在你房间咱们继续玩。”见我点头,她又噗嗤笑了。胡姐姐笑着真的很好看。 “现在呢,”胡姐姐收起笑容,开口说道,“我们来办正事。”“正事?”我脑筋有些转不过来,“什么正事?”胡姐姐不答,只是问我:“你想不想知道,你爹娘那晚为什么打闹?”我一听,回了神:“想。”她用一种怜惜的眼神望着我:“那晚我就在你们家里,只是你们看不到我。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甚至你爹娘的记忆中的往事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如今我就展现给你罢。” 按她的要求,我再次闭上双眼。精神恍惚了一阵,我便置身于家中了,但却是在爹娘的房间。 房间里漆黑一片,显然是在夜里了。娘的声音从床的方向传来,轻轻的:“你写的那个天书是什么意思?别道我看不懂,那根本就是圣旨。”爹小声地说:“没什么意思的,你别胡思乱想。”接着我听到了几声拍打的声音。娘说:“你就哄骗我,当我傻婆娘?你那是圣旨,圣旨是什么?难不成你想称帝?”娘说完就起床开了灯,到抽屉里拿出爷爷传下来的那本族谱,“休要欺瞒我了,你们的家族是什么姓?陈氏!想我大清朝时,陈氏是个什么概念——天地会!陈开,你们的祖宗,你总该认识吧?广东天地会首领,佛山红巾反贼的发起者!竟然还给他赢了不少仗,开了个国,叫什么大成国。可笑!但我作为正黄旗,不容许这种事情的发生,维护我大清尊严,是身为满人的职责!”爹嘟哝着说:“我写那个只是开个玩笑——” 娘顿时提高了嗓门:“什么玩笑!你这明摆着是怀了二心!”爹惊恐地下了床,压了压手,示意娘太吵了:“你小声些,夜了。”娘不管不顾,仍喊道:“你亏心了?你也晓得做出来怕别人知道么?”爹耐不住,便与娘吵了起来。吵着吵着,爹动手打了娘,大巴掌“啪”地扇得娘一头栽倒在地,动弹不得了。 第46页 这时身边的一切又瞬间消失,等我再看见有景物时,已是在一座大殿当中。周围堂皇华丽,一个身着古装——貌似是甲冑的人单膝跪在地上,对着上座一个戴着头冠的女人,粗声说:“末将自当将其覆灭!”那女人一挥长袖:“有劳将军了。” 接着又换了场景,四处硝烟,尸横满地,我一见死人,“啊”地喊出声,便惊醒了。 这一醒,发现我还坐在师娘家中,胡姐姐正用纸巾给我擦着冷汗。师娘已洗好碗筷,站在我身旁。她们安慰我的话我记不清了,只知当时我仍自犯痴——看来爹娘是永远回不来我们的这个家了。 第四十五章 硬命 按我们班的班长大成的说法,每个人的命数都是确定的,即是平日里姥姥常跟我讲的鬼怪故事里边的“阳寿几年”、“一生富贵”之类的。说起“阳寿”,必须得从三界说起。依照师娘(女巫)——啊不,是周医生的言论,这个空间分为三界:天界、凡界以及魔界。天界住着的是神仙,没有年龄可言,讲究的是道行;凡界便是住着我们人类了,因为我们生活在阳光普照的地方,所以我们的寿命谓为“阳寿”;魔界住的自然是妖魔鬼怪了,但也有投胎或者修成正果这两条出路可走的,它们也有寿命,又因它们住的地方终年不见天日,“阴寿”一词用以称唿它们的寿命再适合不过了。 综上所述,每个人的阳寿是确定的——顺道说一句,我认识到这一点,因此我珍惜自己每天的生活、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这样一来,自然有的人命长、有的人命短了。註定命长的人,怎么个在危险边缘擦身而过,都会留住自己那条命;而有些人会觉得“哦,算命先生不是说我命长么?我从楼上跳下来看看”,这种人,怎么讲他们命长都是假的。那也就是常说的“嫌命长”了,前者则是村里的八卦大婶们挂在嘴边的“硬命货”。 在我的印象当中,命数比较硬的人就两个,一是现今住在我家负责照顾我的寡妇柳阿姨,另一个是健平了。 就只说说健平的事吧。当初健平在家做饭,锅底的米全焦了,可中间还是夹生的。他以为是灶火的问题,于是整个锅端到我家,借我家的灶来烧饭。据师娘说,“这是厄兆”。后来健平全家出了车祸,当时健平也在车上,撞得遍体鳞伤,听医生说那模样骇人得紧,以为他是救不活了的,送医院抢救愣是挺过来了,硬是没有跟着他的家人去,这便是硬命。 最后得知健平并没有死,那时爹娘都还在家,爹在过了几天便找来了师娘给姑姑家设坛作法,驱祸辟邪。健平刚刚康復的那段时间,为了表示我们的心意,而又避免打扰医院方面的工作,我们组织了几个比较听话的同学、买了个果篮去镇里的病房看他。他的伤口还没完全痊癒我是健平的堂弟,理所当然无须顾忌太多而可以对他家人的事有所问及:“当时是怎么样的一个情形?”健平茫然地摇头,他不记得了。 我回去跑到村卫生所去问询周医生,周医生答曰:“既然健平还记得你们和别的事情,唯独忘记了当时发生的事情经过,那便是传说中的‘选择性失忆’了。”不等我开口,周医生接着解释道,“可能是在车祸的过程中,他的头部受了撞击,这个要取得镇医院的健平的主治医师给健平做的头部埃克斯光片才能确定;又可能是因为健平的家人都出事了,他受到的打击太大,这样也会导致他对当时车祸过程记忆的丧失。” 我好奇心来了:“那有没有可能恢復记忆?”电视里边演的,经常失忆的人,头部被勐撞一下,所有记忆就都恢復了。周医生说:“难讲。若是头部受了强烈的撞击,这种创伤也许是一辈子难以修復的,即使创伤好了,记忆却是永久丢失的;如果是出于心理压力方面的记忆暂时丢失,那就可以通过心理治疗来达到消除心理阴影的目的,只待他走出这段阴影了,他便能记起遗忘的那段过程。” 健平出院后,我便常和他玩、同他说话,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以令他重新拾起对美好生活的信心——其实我更想多一些的是满足我的好奇: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健平家出事,爹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向维持秩序、清理车道的交警了解过基本的情况。交警的话语是:“我们也没查清是什么个情况。请耐心等待。”然后没了下文。据爹的口述,现场虽然狼藉,但公路平坦,又没有急剎车的痕迹,没有被别个车撞的痕迹,而且没有目击者——是路过的车主见状,好心打了电话报警,才让健平倖免于难。姑姑家的车底朝天地翻在路中央,几乎都成一堆废铁了,这怎么就突然造成此状的呢? 爹娘、乡亲们百思不得其解,我亦然。所以对此我的好奇心非常的重。 一段时间后,健平或许发现了我与他出事之前所处的态度有所不同,便胡思乱想,末了,他怒气地问:“小该,你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咋的突然就对我那么善了呢?和气得不像话,你老实说,是不是带有同情、可怜的心态?”我摆摆手,连忙解释道:“没有没有。你确定要我说实话?”“确定,”他出于对我的信任,力求挽回我在他心目中的挚友的印象,“非常确定!”我指着他鼻头说:“不许生气。”他应道:“不生气。” 第47页 我便说了实话:“我只是想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健平听了,沉默了一阵,随即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跟你讲,我没有失忆。”“什么?”“说是失忆,那都是装的。因为我知道,当时那过程,就算我说出来也没人信,不定还得叫人当成神经病,打进精神病院呢。” 我兴趣更甚:“说说看。”健平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发生的经过告诉我了。 原来,姑丈正平稳驾驶着,突然,健平感觉到自己有些昏眩,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甚。到后来,健平觉得自己飘飘然——是真的飘,而且还越飘越高,透过车顶,升出车外,但速度还是随着车走。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更难以捉摸了:车毫无预兆地勐一翻,健平自己在空中也翻了几个跟头,然后一头栽回车中。后来的事,就与我爹看到的一般。 我说:“匪夷所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健平耸耸肩:“你问我我问谁去。” 而后我仔细思考过,觉得这硬命的人,难说是真的有股力量在冥冥中予以保护。说得难听些,平时珍惜性命与否,这些人便是该死的死,该活的活了。 第四十六章 淤池 村尾附近有个满是淤物的池子,不大,约莫十几平方米的面积,方形,却不是化粪池——村子里没有化粪池,粪水都直接存储在茅厕底下的坑内,到了给庄稼淋肥的时候才舀出来。淤池里那些比烂泥还黏稠的东西,一年四季都是那般浓度,软乎乎的,夏天倒没什么,冬天还会冒出热气,但又不发出想像中那股腐臭的味道,愁死人了。 关于淤池有多深、里边的东西是什么一个成分,一直未知。那会儿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用石头砸新鲜的牛粪,我自从被伙伴们嗤笑为噁心之后,便转为砸这个淤池里的黏稠物体。 这个淤池的好处是:石头砸下去,发出“啪”的一声,淤物如同泡沫一般往四周溅开,地球重力把石头往中心吸去,在淤物的中央穿出一个洞,然后缓缓被周围的流状淤物掩埋;但不会像牛粪那般——风化的外壳破开,新鲜的部分一旦与空气接触,便抓紧机会散发令人作呕的臭味。 我喜欢看淤物四溅,接着石头开出的洞穴仿佛消融般被填上的情形。有时砸得过于用力了,淤物还会飞溅到池边,乌黑的一滩,旁边还附带星星点点的,因为不明成分,我又不敢去碰,所以每次发觉手劲给的太大的时候,我就会飞快闪到远远的一边,看着反应不及我快的淤物飙出,内心一阵舒畅。 说起池边,那儿散落有许多奇形怪状的石头——石头本身不奇怪,奇怪的是它们仿佛都是由同样的一个形状经过随机排列组合粘合而成的。我心说哪个小孩那么无聊,竟去收集这些石头回来,还摆在这邋遢的池子边。岂料我自己更为无聊,有事没事都跑这边来砸石头玩。 好了,现在聊聊永发哥。永发哥的五官长得很有新疆羊肉串的风味,根据他的描述,这种称为“异国风情”,就是靠近蒙古那边的,可又不是,算是蒙古草原上的小白脸吧。 永发哥的相貌相当有特徵,健平说,把永发哥扔人堆里,也如针尖似的扎眼,一瞅就能把他给揪出来。永发哥人老实,说难听些就是“钝”,迟钝的意思。健平就常欺负他,我于心不忍,总能怂恿健平转而去欺负个子矮但家中有钱的小朱,趁其不备把永发哥打发回家。 有次我又跑到淤池旁边砸石头玩,健平不知咋的就找到了我,见我如此无聊,就说:“你嫌人生太长了是么,搞这齣极无趣的事情。”说罢他也捡起一块石砺,朝淤池里撇去。突然有人在我俩背后打招唿,我回头,望见永发哥正笑着跟我招手——绝对是只同我招手,他不喜欢健平,遇到我却很开心。健平一脸贱样地趴在我肩上说:“喂,永发哥来了,咱捉弄他一下怎么样。”这并非在徵询我的意见,而是拉拢我加入他恶作剧的计划。我说:“别那么坏,永发哥人憨,整蛊他我会过意不去。”健平给我一掌:“是不是朋友?他只和你说话,你说的他都贊成;我就没那么好人缘。你来唤他到池边。” 我不知道接下来健平会做那般出格的事,想想顶多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恶作剧,便应了。叫来永发哥,我问健平:“你想干啥?”健平说:“让他到池边捡颗怪石来。”我照做了。 永发哥正弓腰在池边挑选石头,屁股撅得老高老高。健平学着李小龙“压榨”地喊了一声,刚要伸脚过去踢向永发哥的腚,永发哥一闪,健平没踢中。好在健平制动性比较好,一个急剎车,才没掉池子里去。可永发哥就没那么好运了,他在闪避的过程中,踩到一颗圆石,脚下一滑,“啪通”地摔池子里去了。 事情发生得电光石火,我还没反应过来,永发哥就陷进了淤池,淤物的表面不多时便平静如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连永发哥挣扎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怎么办?”我一下慌了手脚,拽起健平的衣领狂叫道。健平也懵了,被我晃荡几下,如梦初醒,甩开我的手说:“别吵!慌什么,快救人!”说完他就从附近找了根长竹竿,一头伸进淤物中,搅拌着,妄想寻找永发哥,让永发哥一触碰到竹竿便抓住。 第48页 淤池不是很深,竹竿只没过三分之一便到底了。但健平用竹竿一点一点地探过,仍不见触及半块硬物。许久,健平手累了,放弃后扔掉竹竿,威胁我说:“不许说出去!若给别人知道,我俩都玩完!”我连忙点头。 我心惊胆战、草木皆兵地过了几天,几乎都不敢出门。这天健平找来,急匆匆跟我说:“餵小该,你快随我来瞧瞧。”我跟着他跑了出去。 循着他一指的方向看,我见到奇怪的一幕:几个永发哥并肩而行,正高兴地朝我打招唿。 “我记得永发哥只有个大哥,还不是孪生的。这怎么回事?”我揉揉眼,发现不是眼花,以为见鬼了,便带着健平撒腿就逃。健平边跑边说:“一定和那池子有关!” 我们跑到池子旁边,只见前些天健平用的那杆竹竿,列着几根在那儿,并排的,整整齐齐,无论长短还是粗细,都如同一个模子造出来的。“莫非,在池子里浸过的东西,都会被复制出来?”我联想到那些由同形状组成的怪石,便脱口而出。 健平惊道:“是啊,诡异!”回头眼见几个永发哥追过来了,他狠狠地又说:“快跑!” 也许是天意,他脚步启动的一霎,磕了一跤,整个人失去平衡。我想抓住他,可只扑了个空,眼睁睁地,就看着他,和永发哥当时一般,摔到池子里去了。 完了。当时我想的竟然是:这下子,每个永发哥都要又被健平欺负了。 第四十七章 沙滩 我曾见过大海,当然是在电视上的。类似的情景常常是某电影或电视剧中一男一女在海边追逐,男追女逃,男的追上了便抱住那女的,女的挣扎开,又跑浅海那儿用水泼男的,男的反击,结果弄得俩人一身湿。 虽然这种情节老套得不能再老套了,但我每每看到此类画面,都会目不转睛地仔细把每一个镜头看完——我确实对他们的相亲相爱的甜蜜行径羡慕不已。 以前我不是这样的,自从她出现又离开之后。 她叫雪儿,是我念初中时的同桌。当时不知道班主任头脑发哪门子热,突发奇想,要在暑假的时候给我们搞个同学间的“城乡互动”。我觉得主要原因是那会儿镇里的几个同学调皮到死,不抓紧时间努力学习,用班主任的话来讲,就是“拥有那么好的家庭环境还不晓得珍惜来用功学习”——这句话放到我们农村贫困家庭就是“家庭贫苦更要靠你们努力学习来改善现在的状况以及报答家人对你们的栽培”。活动的主旨便是让城镇的这部分同学感受到乡下的贫苦生活,珍惜身边的好环境;活动的内容则是全班范围内通过居住城镇的同学和村里住着的同学自由配对,让城镇的同学住进村里的同学家中,当然不是调换,村里的同学仍旧住回村里,这样不会显得不公平——没理由给我们这帮穷学生一个较之更为安逸的环境,而村里的生活成本又不高;活动的前提是同学们放假第一天回家和家里人说好,并做足准备。如此这般,雪儿自然而然就住进我家了。 男生女生同桌,男生欺负女生的情况普遍存在——都说一个男生喜欢一个女生的话,男生总会去捉弄女生,以此想挑起女生的注意。在学校里我不敢捉弄雪儿,生怕她对我心生恨意,从此疏远我。现在这样就很好:她受别人欺负,我保护;她受什么委屈,我安慰。她的死党们皆认为我喜欢她——学习成绩她和我不相上下,论相貌我还算凑活、她当然是可爱伶俐一类的了——所以死党们感觉我们很配。舆论包围下,我不信她没有耳闻到一点风声,因此她应该是知道我喜欢她的,但我就差开口告诉她了——没那勇气,她也许就是由于这个关节,才装傻扮懵,还是和我保持很好的朋友的关系。 住我家照顾我的柳阿姨,待雪儿同对我一般好。雪儿睡的是我房间,而我则在客厅打地铺。晚上趁柳阿姨睡了,我俩又睡不着,雪儿便偷偷开了房间门,我把蓆子挪到房门边,她就坐在床头,两人说悄悄话,无非就是村里的一些趣事和学校同学的八卦,有时也会碰触一些谁跟谁是一对儿这种敏感的话题,几次我忍不住就想张口对她表达清楚了,可愣是没有勇气开声讲出第一个字。;她问及“小该你呢,喜欢谁”这个问题时,我更是心虚得不行,支支吾吾不敢回答,又不能装作没事的样子顾左右而言他敷衍过去——不然我辛苦打造的舆论环境就白费了——只能沉默,她问了之后,似乎在等我的回答,确切地说,是等我的台词,因为她应该已经知晓了答案的。于是两人都闷不吭声,接着一夜无话。 搁至今日,我仍然追悔,为何那么傻、那么怯弱,不就说出她的名字,甚至是一个“你”字,都不会导致现在忆起得那么恨了。 天热得慌,空气里蔓延着淡淡的焦味,烘得鼻孔难受。健平带着胖妹(班里一个心宽的女生的外号)来找我,邀雪儿和我去隔壁村的山涧那儿玩。那儿的水浅,才没过膝盖,不存在任何的安全隐患,即使像雪儿这般不会水的人也没关系。我徵询雪儿的意见,雪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欣然接受邀请。 我骑自行车载着雪儿,而胖妹则出于体重的原因由她载着健平,一路欢声笑语,来到隔壁村的山涧旁。 第49页 “真好。”雪儿坐在山涧旁的小沙滩上,双脚浸入水中,瞅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被这夏日里的凉意征服了。健平、胖妹还有我,在水中折腾着,妄想捞上一些小鱼,作为战利品,留给镇里的两人作纪念。可鱼儿狡猾大大的,又或许是胖妹的动静过于强大,健平捉不到鱼,便捉弄起胖妹来。胖妹的裤子湿了水,心中不服,又向健平还击。两人正打得水深火热,我怕被战火蔓延到我这无辜平民身上,便躲了一旁,坐在雪儿的身边观战。 我们一边看健平和胖妹闹得不亦乐乎,一边闲聊,不知不觉,话题又扯到了感情问题上。“小该,”雪儿扭过脸来,不去看那边的战争,只望着我,“说实话,你喜欢谁?不要敷衍、推脱或者沉默,告诉我。”我窘了,脸微微烫起来:“嗯……”“说。”雪儿的眼神如利刃般*着我。 “我……你。”我含煳地说了两个字。雪儿定定地望着我:“说清楚来。”我被*得没办法,但第二次勇气就是涌不上来,只得扯谎道:“没有。” 雪儿嘆了口气,说:“闭上眼。”我一愣,乖乖地紧闭眼皮,心内紧张地等着雪儿下一步动作,脑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阵,依然没有想像中“嘴唇一阵柔软温热”的感觉,偷偷睁开一条眼缝,只见雪儿正背身对着我,在用沙子掩埋着什么。她完事后回头,我又赶紧闭紧眼睛。 “告诉你,我在这片沙滩埋了一些东西,留给你的。你想知道我对你的好感有多少么?你把它们找到,就会得到答案了。”雪儿顿了顿,“还有,我初三上学期——也就是下下个学期——就要转学到县城里去念书了。咱们……有缘的话再见吧。” 我不敢在雪儿面前表现得很在乎,所以她在我家住的这段日子,我没再去沙滩。活动的日子是短暂的,转瞬间就过去了。我把雪儿送回她的家门口,她进门前,回首望我,给了我一个非常勉强的笑容。 赶回家中,我跟柳阿姨打了声招唿,便直冲沙滩。徒手挖了好半天,几乎把沙滩的沙子都翻了一遍,仍未找到什么东西,甚至连一块大些的石头都没有。那天健平和胖妹顾着打闹,没注意到雪儿和我的动静,应该不会是他们挖去的。 后来雪儿转学走了。我依然上课和健平传纸条聊天、偷看他租来的漫画书。有天在《蜡笔小新》中看到这么一段对话:“美雅,有一条腿、三只眼睛的是什么?”“嗯……红绿灯!”“错了,是有一条腿、三只眼睛的怪物。” 由此我的心中豁然开朗:当时雪儿埋下的,就是沙滩上的沙。“你想知道我对你的好感有多少么?”——正如沙滩上的沙那么多。 第四十八章 夜明珠 最近村里似乎有小偷,不管是什么野生保护动物,总之村里老闆承包的几圈蛋鸡少了数十只——当然不是一天之内少的,而是一段时间以来的计数。老闆警惕起来,给鸡圈围起了高压电网,明显是为了防人而非防物,这一点让包括我在内的村里人非常不忿。 老闆的防卫措施无济于事,鸡仍一天天减少,连条尸体都不剩,还不留痕迹。老闆依然和村长家来往——即便他自个儿不招人待见;村长为了上头的要求能够正确落实,防止上级前来检查村里是否有外来资金的进驻,还不得不笑脸迎人。村长老婆和各位大婶闲聊时,扯到这个消息,另大伙儿幸灾乐祸——谁让他怀疑到村里人头上来?该! 老闆又开始怀疑是老鹰一类的野生鸟类所为,连养鸡场的顶上都加盖了棚子,这下可好,那些鸡连晒太阳的权利也没有了,不单没有抑制鸡被偷的趋势,还加剧了鸡数量减少的走向——有些鸡没得太阳晒,久而心情低落,郁郁而终。 这段时间里,我发现我窗后每天傍晚都会有一股青烟在山间升起,缕缕淡淡,不注意看根本察觉不来。此般持续了几日,我好奇心愈见增强,某日再次见到那股烟的时候,禁不住决定去看一看。 我以木薯地中密集的枝干作为遮掩,悄悄摸近那股烟的发源地。一瞧不打紧,只见胡姐姐满脸开心地生火,旁边地上用棍子插着一只光熘熘的肥鸡。 胡姐姐是住在村里的师娘(女巫)家,和师娘是好朋友,她实际的身份是“天狐”——我也不晓得“天狐”是什么,大约就是上古妖灵之类吧。 “看到你了小该!”胡姐姐朝我躲的地方招手。我偷窥不成,被发觉了,反而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讪讪地从木薯地里走出来。“来,咱烤鸡吃!”胡姐姐笑眯眯地把我扯到她身边,她倒不嫌地上满是干泥的脏,一屁股就坐在篝火边。我学着她的样子坐下,望着她盘着腿、兴奋地把鸡架到火焰上面。 我犹豫了一阵,终究忍不住想问她。我的念头刚刚闪过脑中,她便扭头朝我笑道:“是呀,就是姐姐去那老闆的鸡场偷的鸡。”我生怕她又透视我的思想,急急地开口说:“姐姐你喜欢吃鸡啊?”“嗯!”她高兴地点头,“这是姐姐唯一的嗜好了。”我又问:“那怎么不让师娘在家做,得跑到鸡场去捉。我也说了,怎么那老闆海陆空的防御做得那么密实,鸡还是被偷,且连个调查的线索也没有。若是姐姐捉的,那便不奇怪了。”姐姐对我咧嘴笑了笑,把鸡给翻了个个。 第50页 “你师娘家虽说有几个钱,但毕竟不是很富裕,天天吃鸡,姐姐怕给她吃穷了。”姐姐一边一本正经地转动着穿着鸡的木棍,一边说道。我点点头:确实,我在师娘家住过一段时间,也是这种感觉——白吃白喝的就罢了,怎么好意思再大鱼大肉地开荤? 说到师娘,我突然想起姥姥曾跟我说过,她老人家的嫁妆里有一颗夜明珠,让师娘鑑定过的,师娘认为这颗夜明珠不仅货真价实,还带有灵气。我只见过一次这颗夜明珠,是通过跟姥姥耍赖,好说歹劝的,姥姥抵不过,百般无奈下答应到夜里熄了灯,拿出来给我秀一下。天黑之后,我不断催姥姥,姥姥打开一个老箱子,双手捧出那颗夜明珠。 珠子很大,双掌包不圆它。它在夜里幽幽地发着翠绿色的冷光,很漂亮、很诡异。姥姥说:“这珠子可值钱的很呢!所谓‘有财不外露’,小该可不能出去随便跟人说啊!”我应得干脆:“那不能。” 后来我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有企图地对健平说了夜明珠的事,末了告诉健平:“可不能出去随便跟人说啊!”健平听了若有所思,然后同样的话对大成说了,大成又转告了那谁,最后那谁跑来告诉我。他跟我说罢,加了一句:“可不能出去随便跟人说啊!”想想不对,他又跟我说:“好像就是你家有的夜明珠吧?”弄得我哭笑不得。 莫名其妙的,夜明珠便在某天被姥姥发现它丢失了。一样的没有痕迹地不翼而飞——何况那些鸡还有翅膀。胡姐姐听我叨叨了半天,顾左右而言他道:“好,鸡熟了。”她撕了一大块鸡腿给我,“先吃吧,吃饱再说。”还不是吃饭时间,可我饿了,家里肯定还未生火造饭,于是我大口吃起来。 吃罢,胡姐姐用衣袖擦擦嘴,从随身携带的小挎包里拿出一个袋子,圆滚滚的。我心里一颤:不会吧,真的是胡姐姐拿的?“你可别赖我,不是我偷的。”胡姐姐把袋子打开,“这是你姥姥的那颗夜明珠不?”我仔细瞧,确实是那颗,听得胡姐姐这么问,她应该不是从我家拿走的,不然这夜明珠是谁的她还不晓得? 胡姐姐知道我的心思,说道:“对啊,这也是姐姐从别处顺来的,可自家人我才不会去拿。”她是把我当自家人了,至于哪方面的“自家”,我不得而知。她把夜明珠塞我手中,说:“好了,物归原主。可要收好了,以后没那么好运气,还让姐姐碰到你家的珠子。”我谢过她,想了想,说:“这珠子还是姐姐帮我藏着吧,姐姐法力高强,收起来安全,不然放我家,还得被偷。”看她接过珠子后,我才问:“姐姐要这珠子做什么呢?若说姐姐需要换钱,以姐姐的能力,直接拿更值钱的东西也行啊。” 胡姐姐挑挑眉:“我要钱做什么,想要啥就拿了,还得自个儿买岂不麻烦?”她理了理头髮,“从哪儿说起呢……小该你晓得夜明珠是什么吗?”我说不知道。她摸摸我的脸,说:“也是,没几个人晓得。地底下有一些发光物质,通过地质运动聚集到矿石当中,夜明珠便是经过采出这些矿石后加工而成。”“啊,”我惊嘆道,“原来夜明珠不是天生就长的圆咕噜的样子么?” “那是当然。”胡姐姐捏了我鼻子一把,我有些窘了,只能由着她揩油,“呵,有了夜明珠,我可以找到那些矿脉。”“之后呢?”我还奇怪她刚刚说“要钱做什么”,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好财了。胡姐姐轻轻打我一下:“坏傢伙,把你姐姐想成那样的人。其实啊,姐姐要这夜明珠,是为了找到那些矿脉,然后便可以完成姐姐的矿脉分布图,而不是把矿脉都挖出来。”“分布图?” “对啊,完成之后,姐姐就能揭示一个秘密——关于夜明珠的秘密。” 第四十九章 死活人 虽然说我不知道量子和捻子有什么区别,但最近从网上学习到的一个概念,叫做“薛丁格的猫”。这个概念主要内容是说一桩实验:有这样的装置,装置的机关中包含一个放射性的原子核,原子核在每个小时内都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发生衰变,从而发射出一个粒子,这个粒子就会触发机关,使一个装有致命的毒气的瓶子释放毒气;把这个装置和一只猫一同放进一只封闭的箱子里,显而易见的,当满一个小时后打开箱子时,这只猫只有两种结果——死或活。 这个实验是虚构的。有趣的事情在于实验的推论:在满一个小时的那刻,尚未打开箱子时,猫的状态就在于死或活之间,在没有打开箱子之前,谁都不晓得猫的状态会是什么——反之打开箱子以后,猫的状态则因为有了观察者的出现而得到确定。关键是,猫处于“死和活的叠加态”时,是怎样的感觉? 我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唯心:何谓“叠加态”?所谓的“叠加态”,不过是我们人类自己的想法罢。猫在里边活着的话,肯定是活蹦乱跳的;死了就是一坨毛毛的冷肉。无所谓叠加不叠加的,那绝对是确定的状态。 健平听了我的评论,说:“这我就不同意了。你没打开箱子,怎么晓得那猫是死是活?”我说:“那猫自己晓得。”“屁话,”健平驳道,“猫自己根本不算,因为它本身就是实验品之一。若把这个实验改一下,转成说有一张纸,粒子触发机关的话,装置就会伸出一把刀戳破这张纸,那一个小时后,你不打开箱子,能说这张纸破还是没破?你敢讲那纸自己晓得?”我刚想说些什么,却慢了一步,健平紧接着说:“若不打开箱子,这个时候那张纸便是处于‘破’或‘没破’的叠加态了。这个实验里边的推论不是说了么?猫就像原子一样处于叠加态。” 第51页 我摇头道:“还是不能理解这种想法,太荒诞离奇了。”“你是只看个好玩,我倒是完全看过了。”健平见我无言相驳,一脸得意,“这个实验,主要是推出‘平行宇宙’这一概念。‘我们身处的空间有无数的分支’这话你听说过吧?当你未打开箱子时——不对,应该说这猫的生死未定时,这猫的生死是叠加态,我们的空间处于未知往哪个方向发展的状态,也便是说空间的分支点是在混沌状态的,我们仍按着原来的路子在走着;打开箱子,有了观察者,也就是说猫的生死确定了——这只猫的生死亦可以迫使我们的空间走向不同的轨迹。” 我有些泄气,嘴硬道:“可是,大成他说过,这世界本身就是偶然但确定的,没有什么不确定的东西……”健平撇撇嘴道:“好,我就让你心服口服。你不是说那猫不会说话,而不能告诉别人‘叠加态’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么?其实我也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今天就让我来亲自做这个实验——这叫‘以身试法’。” 我知道他用错词了,也没有纠正他,只是顺着他的意,叫来大成作为共同实验的公证人。把事情摊开了说明白之后,我们仨便一起找了个山洞,让健平住了进去,还给他一把小刀,一来可以防身用,二来这把刀也属于道具之一——我们经过商量,把实验的过程设置为这样:健平拿着刀,在几乎封闭了的山洞里边,只要没有观察者,他便会有两种状态,分别是“死”或者“活”。当然,这个拿刀捅他的人是他自己,按他的话说,便是:“若是我心血来潮给自己一刀呢?”我想想也是,就暂且让他担当发射装置这个角色了。 健平就算不回家也没有关系,因为自从他的家里人出事之后,他就一直寄住在他的各个亲戚家中,算是吃百家饭的人,由他的亲戚们轮流养活他,他不去任何一个亲戚家,那些亲戚们反倒会觉得高兴——终于把这累赘给送出去了。 大成和我负责每天把家里吃剩的饭菜送到山洞那儿,山洞口用石头垒砌成一个半封闭的门,只留下递进饭菜的入口。健平吃过东西后,盛具不必再递出来——因为那样就相当于我们这些观察者已经了解到他的存活情况了。石墙并非很密实,健平若要出来的话,只待推倒它,就自由了。 我私底下和大成打赌,大成说:“他死定了。”我惊诧道:“你怎么这样肯定?你不会是推演过了吧。”大成鄙夷道:“没兴趣。推演这种无聊的事情,我才不肯花那个脑筋。要不我也不会跟你打赌了。”我又问:“那你怎么晓得他死定了?”大成只说了让我无语的俩字:“猜的。”好,既然这样,我就更要力挺好友,赌他不死。 就这样过了几日,健平在山洞里边的情况谁都不知道。这天我和大成没有送饭,只是到了山洞口的石墙边,朝里边喊道:“健平,你死了没?没死就出来吧。”里边没有动静。 我还道是健平赌气,不肯出来,至于赌哪门子气,我就不得而知了——他不是常说么,“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不舒服”,从他的语气我听出来是gg语,但不晓得为啥会有那么几天不舒服的。大成脱口而出:“不好!”然后他就抬脚,想踹塌石墙。这时候石墙后边传来了声音:“没死呢。”是健平,大成与我相视一笑。大成喊了句:“出来吧。”接着高兴地对我说:“打赌我输了哈。” 可是健平依然没有出来。我奇怪了,朝里边又吼道:“健平你倒是快出来啊!”没动静。大成急了,把我拦在他身后,叫了声“健平你躲远点,我要踹石墙了”,随即一脚重重地蹬在石墙之上。石墙轰然倒塌,待粉尘平静了,大成和我迫不及待地抢进山洞里。 每个角落都搜遍了,没人。 “怎么回事?刚还听着他声音的。”我脸色都青了——不该和健平玩这实验的。大成也一脸慌张,说:“他不会是捉弄咱俩吧?比如躲在山洞口上边一点的草丛里跟我们回话。”我赶紧爬到山洞口顶端,大成紧随我身后,我们又把草丛都翻了个遍,嘴里还喊着“大成,别躲了,不好玩”之类的话。 “喂,你俩傢伙在上边干嘛?”我一回头,健平正站在山洞口那儿,抬头望着我们。大成吁了一口气:“你丫跑哪儿去了?”健平应道:“我能跑哪儿去?一直在山洞里呢。”大成拍拍我说:“那我们下去吧。”“好。”我再转脸去看健平。这傢伙又不见了。 “健平!别到处乱跑,我和大成就下去了!”我给了下面一嗓子。没有回应。大成不顾死活,“刷”地顺着碎泥土的坡便滑了下去。 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找到健平。但他第二天又出现了,没事人一样。大成和我都问他当时老是四处跑到哪儿,都不等我们,他总是疑惑地说那句话。 “我就在那儿啊,能跑哪儿去?” 第五十章 末话 这个章节和灵异鬼怪无关。因为本文即将完结了,小抗在这里有一点话要说——无视这客套话吧,其实要说的话不止一点。 第52页 不知从何提起,且让我略略整理思绪。 初始要写这个文,只缘于二〇〇九年的一场梦——是真真睡着觉做的梦,并非梦想之类的东西;至于这梦的内容为何,不提也罢,总之在故事的文中有描绘出来。此文的定位,对外是“灵异鬼怪”类型,可看过的亲都晓得,其实只是着重说山村的孩童生活罢了;至于灵异鬼怪什么的,那些只是噱头。 说到山村的生活,虽然我不是生活在山里的人,可我的老家确实是在山里,而且我也没少回去,逢春节、清明或者某个阿婆过大生日的时候,基本都要进山。只要进山了,就不免顺便去拜拜祖宗。爷爷奶奶是清明才去拜的,平时拜的是菩萨、社公等大神;因此里边的规矩我见得不少,久而久之也便记下来了。山村的生活说很苦,倒也不至于,虽然我十公家唯一一部象样的电器就得那彩色电视机——说是彩色的,还是在黑白电视机的前边加了一个浅蓝色的塑料罩子;但山里人有山里人的过法,每天忙忙碌碌基本一天就过去了,外加一些唠嗑之类的娱乐节目。 山里的小孩打小就懂得珍惜粮食,似乎性子也比城里的小孩温顺,仿佛他们自降生那日起便有一个更为洁净的灵魂。如我所见,我曾捧着饭碗在稻草垛旁边吃午,十公给我盛了饱饱的饭,菜都铺满在饭面上,从碗口的平面冒头了,我小心翼翼地才夹了几口白饭吃,但终于还是让筷子碰掉了一片煎得黄靓的肥肉,在稻草堆上横住了,一名早已吃过饭的小孩见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手指捻起肥肉,弹掉肉面上的稻草渣子,塞进口中,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我看了心疼,便让他把碗里的大部分肉都给吃了。 乱七八糟地说了大通,回到这个文章。 这文章本身就是一个异数,我没想过要写那么多。写了一万来字的篇幅,有过一个编辑向我索文,我心道既然写这文的初衷是玩乐,便抱着无所谓的心态,应了。他让我写个结局,我就信手拈来一篇短文,算是结了《山村说》。后来他有意见,我就没再动笔修改,只委婉地抛了一个“爱咋咋地”的态度给他。后来想到一些新的路子,又继续写,当初给那编辑的是什么内容我已忘了——只当那是这文的一个岔路吧。他仿佛也放弃了让我修改的念头,这事便不了了之。 那个编辑很好笑,他总认为我是女生,老“姐姐”“姐姐”地叫唤。我怒了,娱乐我嘛,换个方式无所谓,可不能把我当成混泰国的;于是我把自己的劣照发给他,他说了一句让我吐血的话:“找别人的照片掩饰什么。” 然后就是的编辑看到我的文,推荐我到上去发,而后又有责任编辑与我签约,无论我的文最后下场如何,在此谢过他们,给我解惑,赠我动力。 前面几个故事新鲜出炉的时候,有少许人品评过,觉得再适合不过用一字谓之曰“萌”。萌的定义是什么,当时我理解的只是寥寥,现在看来,兴许大家也察觉了我隐藏其中的意念,甚至有人问我,这写的是否就是我的孩童生活。不可否认,当中有不少故事的细节取材于我小时候的所见所闻所想所做,但部分还是靠自己的臆想,参考的是心中渐渐淡去的记忆;我生怕这些记忆只能在梦中醒起,便以文字将其刻画下来。 有些阅文的亲们看不明白我写的是什么——每个字都懂,连在一块儿就无法理解故事的内容了。我不求大家都能看懂,也不多作解释了,只想能让大家感悟一下不同于城市的生活,那便足够。 我一直想在文章的字里行间透露出山村孩童的天真无邪,不知有无达到这个效果,担心自己的水平过低,让文字玷污了山里小孩的纯净,于是便在故事临近末尾的时候写了这段“末话”,表明自己的心境。 写的时候听得一首歌,其中一段很好。《我们都是好孩子》:“我们都是好孩子,异想天开的孩子——相信爱可以永远啊;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怀念着伤害我们的;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天真的孩子——灿烂的孤单的变遥远的啊;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可爱的孩子——在一起为幸福落泪啊。” ——作为终曲罢。 第五十一章 秘密 胡姐姐拿了姥姥的祖传夜明珠之后,除了在后山间冒烟的时候我知道那是她在烘烤村里养鸡场老闆家的鸡之外,其余的时间几乎就不见了她的踪影。 有时见个面,听她说是去“拼凑地图”云云,我就想到她曾跟我说过要用姥姥的夜明珠来找到世界上所有的夜明矿石的位置,完成她的夜明矿物质的全球分布图。只要我想找她,在看到后山冒烟的时候,循着冒烟的地点跑去就可以了。每次她都邀我坐下来,边吃边聊。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暑假即将结束,她的分布图也逐渐完善。我一天天看着她在大张的世界地图上用翠黄色的大支的水性笔涂抹着,或者是星星点点,痕迹日益多了起来。 对于她的秘密的好奇像一只猫爪子一般,挠得我心痒痒,有次我忍不住问道:“胡姐姐,这个夜明矿脉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胡姐姐斜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似乎夹杂着些许的不满。我低下眼睑,闪过她的目光:不知道哪里惹恼了她?胡姐姐看透我的心思,笑了笑,又佯怒道:“今天开始——不,现在开始,不许再叫我胡姐姐。”我愣了:“那……那我该叫什么好……”她想了一会儿,道:“嗯,就叫我‘亲爱的’。”听她说罢,我顿时心里一颤,紧张不已。虽说和胡姐姐有过不少亲热的行径,可真要这么明目张胆地唤出这个暱称,我还是会胆怯。 第53页 胡姐姐见我扭扭捏捏,似乎更有逗我的心思了,她的手指尖在我脸颊轻轻滑过,感受着她传递来的体温,我悄悄打了个冷战。“乖,小该,叫一个。”胡姐姐的语气如同逗弄一只小狗,只见她凑近我的脸,气息全吐在我的脸上,鼻子里都是她淡雅的味道,令我禁不住偷偷地深唿吸,满希望用她的气息充满我的整个胸腔。 瞧我心不在焉,她坏笑着远离了我一些,搬正我低着的脸,直视着我说:“小该快叫哪。”我窘了,不敢看她,又没力气移开她的手,只能任由她不断转动我的脸以纠正我的视线。我望着她的笑容,渐渐把内心的忐忑压了下来,思绪的波澜竟出奇的恢復平静;她仿佛也察觉出我的变化,把笑容收敛起来,眼神里遍是无尽的期待。 “亲、亲爱的……”话音刚落,我感觉自己的唇就被封住了。接下来就是较久的嘴唇与舌头大战,很湿滑、很温暖、很柔软。 待到胡姐姐放开我,她抓起地图和笔,小跑着离开了,留下一阵甜美的笑声瀰漫在空气里。 这天,胡姐姐半夜三更来到我房间,把我从睡梦中唤醒。她一下子钻进我的被窝,而此时我只下身还挂着个裤衩,她这么一来弄得我睡意全无,一面享受着她的气息一面紧张又期待地轻唤了声:“胡姐姐……”借着窗外透射到床上的路灯光,我见得她瞪了我一眼,连忙转口道:“亲爱的……” 笑容从她脸上一闪即逝,她伸出手缓缓搓揉着我的头髮,片刻,嘆了口气,说:“小该,我已经揭开那个秘密了。”我学着她平时的样子,用手掌轻轻在她的脸颊上摩挲着:“可胡——亲爱的,你怎么好像很不高兴?”她仿佛很享受我这样的动作,微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会儿我的安抚后,拿开了我的手,钻出被窝,打开我房间灯,把她的那张世界地图铺展开来。 我分辨不出这张地图和我上次看见它的模样有什么区别,上边还是涂抹着许多翠黄色的斑点。左右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些斑点并不能组成文字或者图形,若要生硬地去想像附会的话,才勉强得出一个眼睛的模样——还是残缺长瘤的那种。 胡姐姐看到我好像在瞧着什么一般把地图翻来覆去,笑了,笑罢又嘆一口气,把我扯过去搂住:“小该,别看了,你是看不出什么所以然的。我也要通过计算,才得知这个秘密的底细。其实……”她手上的劲紧了紧,“其实,我们这个世界是虚假的。”我一阵惊诧,惊诧的不是这个世界真假的问题,而是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我推开她,手掌探向她的额头:“你怎么了?”她也不躲,任由我试着她的体温,嘴里只自顾说道:“无论你信或不信,这是事实。这分布图上显示的信息是,那些夜明矿脉的分布呈伪随机的形式——至于什么是伪随机,等以后你会在书本上知道的。我之所以要以夜明矿物来作为研究对象,是因为它不像别的矿物质那般,它更能体现分布的随机性,这和它的构成有关——这个不说也罢。” “砰”!突然我的房间门被踹烂,转眼望去,却是唐老师沖了进来,他嘴里叫着:“找到病毒了!”一边喊一边甩手扔出一阵光芒。那团光芒飞向胡姐姐,后者尖叫一声,待光芒灭去、我的视觉恢復过来时,胡姐姐已经消失了。 接着唐老师跟我解释说她是妖怪云云。我仍旧未从一连串的惊诧中回过神来,也没听清他具体讲了些什么。 就这样,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食饮无味,冷暖不知。 快要回学校了。我莫名产生念头,要到村里的师娘家去看一看——胡姐姐之前一直住在师娘家。 师娘一如既往地跟我扯着家常,我萎靡地敷衍着,师娘不多时便察觉了我的异样,朝我笑笑,拍拍我的肩膀,走进房内,拿出来一个记事本。她递到我跟前,给我翻开第一页。 内封上有三个字:“胡”“雪”“儿”。雪儿?我手一颤,记事本落在了地上,哗啦啦地胡翻着,如同我的思绪。 记事本翻开的那页上赫然写着: “二〇〇二年七月七日,天气晴。我对他的好感,正如沙滩上的沙那么多。”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