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魂记》 第1页 [恐怖灵异] 《收魂记》作者:巴陵亮兄/亮兄【完结】 人死后三魂七魄会散去。如果将三魂和七魄收集回来,可以让人起死回生吗? ☆、九龙水的传说 时间一久,有些回忆就会变得模煳,如同隔了一层毛玻璃。 有时候,你会怀疑它是假的。因为隔着毛玻璃,你的回忆看得不再那么清晰,无论怎么擦拭,有些细节已经再也找不到了。于是,你开始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比如说,我对歪道士的记忆。 小时候,我每次去外公家,都要小心翼翼的避着他。他长得奇丑无比,像一个活鬼,游荡在画眉村的田间巷道。脑袋歪着,好似挂在身体上的一个瓜,脖子就像没有骨头的藤;眉毛歪着,好像刚学会毛笔的小孩粗心画成;眼睛歪着,好像一只要向上看,一只要向下看;鼻子歪着,好像左边脸上的空气不如右边脸上新鲜,非要往右边扭过去;嘴巴歪着,吃东西的时候看着他从嘴巴的左半边塞进去,却让人担心没有完全嚼化的部分从右嘴角流出来。好在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状态,右嘴角闭着的时候密封性不错,没有一滴溅到外边来。 因为他的模样吓人,画眉村的大人和小孩都躲着他。我也躲着他。 但是,我在心底对他还是有一点好感的。 一次我跟着爷爷参加村里某场葬礼,贪吃鱼肉的我不小心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吐不出,咽不下。爷爷刚好有事离开,没人能帮到我。我一说话就疼得厉害,直掉眼泪。 这时歪道士过来了,看见桌面的鱼骨,又看看我的表情,撅起歪咧咧的嘴问:“小外孙,你被鱼刺卡住了吧?” 我点头。可能是剧烈的疼痛感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居然没有像别的小孩一样拔腿就跑。 歪道士歪着身子坐到桌边的长凳上,说道:“小外孙,待会不管我问你什么,你只管点头就是。想要不疼,就听我的。” 我急忙点头。 他随手从桌边拿起一杯别人喝剩下的茶水,很认真的问我道:“这是九龙水。是吧?” 我一愣,随即点头。 “这个九龙水喝下去就能化解鱼刺。是吧?” 我急忙点头,虽然我不知道他问我这些干什么。 他将这杯莫名其妙的水递到我手里,说道:“喝下去你就好了。” 我犯难了。家里大人告诉我,如果鱼刺卡在喉咙了,要大口吞饭,或者喝点醋。我吞了好几大口饭不见作用,如果桌上有醋我也早就喝了。歪道士却叫我喝这别人剩下的水? “喝下去你就好了。”歪道士重复了一遍。 我将信将疑的服从了他的指令。 茶水有点凉,一口喝下,凉意还在舌尖,喉咙里的疼痛感顿时消失了。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歪道士。 歪道士嘴角一斜,眼睛一塌,拉出一个非常丑陋的笑容,然后起身走了。 多少年后,歪道士去世的那天,我在他的葬礼上突然想起了这段往事。我问过好些老人关于九龙水的来龙去脉。听说过“九龙水”这个名字的人挺多,但是只有极个别老人说自己知道九龙水是怎么回事,说是将一活鸭子倒挂,把胡椒餵入鸭子嘴内,流出来的水就是九龙水。 看来这是比较可靠的说法。 但是歪道士明明是随便拿的别人喝剩的茶水。 诸如此类的事情经常发生在歪道士身上。妈妈告诉我说,其实歪道士年轻的时候很帅气,很多待字闺中的姑娘喜欢他。 歪道士年轻的时候还是清末的时候,妈妈还没有出生。她是听村里其他老人说的。 妈妈还说,歪道士之所以变成现在这副怪模样,是因为他喜欢跟鬼类打交道。人是喜欢阳气的,可是他老弄一些阴气很重的东西到家里去,能不变丑吗?反过来说,比如冰棍喜欢冰凉的环境,如果放到温暖的地方就会融化变形。 于是,我每次看到他,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一根放在阳光下曝晒的冰棍。 ☆、不可靠的回忆 可是我不太相信歪道士曾经是一个很帅的男人,就像我不太相信我的回忆一样。由于几个老人坚持说只有倒挂的鸭子才能产生九龙水,我渐渐觉得回忆不是那么可靠,甚至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曾经喝过歪道士的九龙水。 比如你早上出门的时候明明拧好了水龙头,但是走到半路又觉得忘记拧水龙头了,恨不能回头去再看一遍。 但是妈妈对自己的回忆比较坚定,或者说是对老人们的回忆比较相信。她说起歪道士曾经的模样来有根有据,甚至超越了老人们的记忆。 妈妈说,她很小的时候就听画眉村的老人们说过了,歪道士年轻的时候可是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英俊男子。 歪道士在十九岁那年,还被县里的县太爷选为东床快婿。县太爷的闺女也长得非常漂亮,用老人们的话来说,那皮肤能捏出水来。县太爷的闺女看上他,不仅仅因为他长得帅,还因为他写得一手好诗。 只是可惜,后来他那双磨墨写诗的手,居然画起了符咒,驱鬼收鬼。 我问为什么。 妈妈说,因为后来县太爷的闺女死了。人死不能復生,死了就死了吧,但是歪道士想不开,非得要把县太爷的闺女救活。 第2页 歪道士以前还学过医术?我想当然道。就算是死马当做活马医,那也得懂点望闻问切吧。 不是。他哪里懂医术?他是要弄阴阳玄术,将县太爷的闺女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可是,县太爷的闺女是自己上吊死的,自杀的鬼是不能进入轮迴的,要下地狱。就算他再厉害,怎么能从地狱里抢出人来呢? 她为什么要自杀?你说歪道士以前很英俊,又会写诗,很多人喜欢他啊。难道县太爷的闺女后来反悔了? 在歪道士从县衙门将那漂亮新娘接回来的路上,一伙在前线打了败仗回来又组成了马贼的队伍抢了他们的轿子。县太爷的闺女就被污辱了…… 那时候的世道很乱,县太爷气得吐血,一病不起。歪道士抱着新娘的尸体哭了两天两夜,不让任何人靠近他们。 那时正是炎热的夏天,新娘的尸体很快就开始变味,尸斑也出现了,由暗红色变成暗紫红色,这些斑痕开始是云雾状、条块状,最后逐渐形成片状。歪道士的亲戚们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劝他撒手,好叫人将新娘的尸体入棺。 那时还没有人叫他做“歪道士”,他的本名叫马台吉。他的母亲前前后后叫了“吉儿”不下一千遍,叫得嗓子最后发不出声了。他以前对母亲很孝敬,但是这次他依然没有放手。 于是几个男人上前,合力想将马台吉的手掰开。可是那时的他不知怎的,力气大得吓人,好几个同龄的年轻男子一起也没有掰开他的手。 我想,也许是他们不忍心使全力。一个人哭了两天两夜,哭都哭累了,怎么可能还能抵抗好几个人的力量? 他的一个好友劝道:“她已经死了,尸斑都出现了,魂魄早就散了,你这样抱着她,能抱住她的魂魄不走吗?” 这位好友的话刚说完,马台吉就打了一个激灵。 人们以为他终于醒悟。 可是接下来他的话让大家大吃一惊。他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喃喃道:“对呀。我只要把她的魂魄留住,她就不会离我而去了!” 他像弹簧一样一下子蹦起来,飞快的跑进原本做洞房的卧室,然后飞快回到新娘的尸体旁边。他的手上多了一个哑棕色的土陶罐,脖子上挂着一块红布条,那是办喜事时要系在新瓶瓶罐罐上的红布条。 他在众目睽睽下围着开始腐烂的新娘尸体走了一圈。然后,他从脖子上取下红布条,系在了新娘的手腕上。 此时,新娘的尸体就像一件陪嫁的喜庆之物。 ☆、回煞的夜晚 “马台吉,你要干什么?”马台吉的叔叔喝道,但是他不敢上前制止。 一只苍蝇围着新娘的尸体飞了半天,最后栖息在新娘已经扩散的瞳孔上。在场的人都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一股痒痒的感觉。 马台吉对着那只苍蝇挥了挥手,将它赶走,然后抬头看了看他的叔叔,嬉皮笑脸道:“我还能干什么?我当然是要救她啊!你们都知道,她不该死的,该死的是那帮马贼。”一滴泪珠从眼角滚落,他很快抹去。 “救她?她已经死了!死了两天了!”马台吉的叔叔的声音软了下来。他一直很疼爱这个侄儿,甚至超过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果不是世道乱,他还希望马台吉考个秀才,再中个举人,光宗耀祖。凭着侄儿的才华,这点希望应该不至于落空。 那只苍蝇又飞了回来,停留在新娘尸体的鼻尖上,一只后脚抬了起来在前脚上挠。 马台吉耐心的再次赶走苍蝇,拿起身边的土陶罐,对着他叔叔说道:“没事的。我把她的魂魄装在这里,然后封上口,再用道符压住。她的魂魄在这里,不会散去,就不会死亡。她就能永远陪着我了。” 马台吉的叔叔还要说话,马台吉却将食指立起,放在嘴前:“嘘——” 在场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见苍蝇嗡嗡嗡的聒噪飞鸣。 “不要吵,不要吵。我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你们都出去吧。轻声一点,别将我新娘的魂魄吓跑了。”马台吉的眼珠跟着苍蝇的行迹转来转去。 马台吉的叔叔长嘆一口气,带着所有人退出去,然后轻轻悄悄的关门。 他真的将新娘的魂魄封存起来了吗?我问妈妈。 妈妈说,谁知道呢?但是从此以后马台吉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那间洞房再也没有别人进去过。他把新娘的尸体和土陶罐藏在那里。 一则他不让别人进那间房,说是他的新娘害怕见到活人。 二则别人也不愿进那间房,因为没人见过他将尸体搬出来。 虽然马台吉不让别人将他的新娘下葬,但是他的亲戚朋友还是决定给死去的新娘举行一个像模像样的葬礼。灵堂照样摆,孝歌照样唱,鞭炮照样放,酒席照样办,白衣照样穿,纸钱照样烧。 但是到了新娘死亡的第六天,一切都停下了。 有人警告说,第七天是死者的回煞之时。如果是一般死者,在门楣上悬挂一块镜子,或者在墙壁上画弓箭即可。死者的魂魄走到门口就会返回。但是这个新娘是怨死,煞气本来就比较重,加上马台吉偏偏还要将她尸体保留,内应外合,镜子和弓箭就不起作用了。死者的亡魂很可能走到房间里来。 马台吉的家人一听,急忙撤掉了所有东西,关窗锁门,连笼里的鸡鸭、圈里的猪牛都撵了出去。马台吉也被骗出洞房,死拉活拽的送到了叔叔家。 第3页 可是,有一个人偷偷留在了马台吉的家里。他跟人打赌比胆量,说是敢亲眼看看回煞的恶鬼。别人劝他,他自以为是的说:“那有什么大不了。如果有回煞的鬼,我捏住鼻子不让它感觉到唿吸就没事了;如果没有,那我可安心睡到第二天的太阳出来。” 到了回煞夜,眼见月亮升起,那人躲进马台吉家的一个老式衣柜里。 将近子时,那人见外面还没有动静,已经有些困意。就在他即将眯眼的时候,一阵阴风将窗户吹开了。接着,门外的台阶上有嚓嚓的声音,那声音渐渐靠近门口,一会儿就进了屋。 那人寒毛倒立。他附在衣柜门的缝隙上朝外看。只见一个人站立在昏暗不堪的房中央,身上的衣服是他以前看见县太爷的闺女穿过的。 ☆、有弹性的皮肤 那个回煞鬼在房中央站了一会儿,好像是要仔仔细细看看还来不及入门的婆家。 躲在衣柜里的人一声也不敢吭,心里直后悔当初不听别人劝。 她将屋里的一物一什看过,终于挪动脚步,“嚓嚓嚓”的走到供奉着她的遗像的桌案边。她似乎不认识遗像中的人,歪着头端详了半天。遗像中的漂亮女子也同样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嘴角略带微笑,好像已经忘了她因何而自杀的伤心事。 也许是月亮刚好避开了乌云,此时淡淡的月光从窗口跳了进来,落在回煞鬼的脚上。 那人清清楚楚的看见,她的脚上穿着一双绣花鞋。 妈妈说,在那个时候,女人穿绣花鞋是很有讲究的。绣花鞋样式分为七种:一是“宝宝囡囡鞋”,顾名思义是小女孩穿的,花样有“老虎头”、“狗头”、“狮子头”等;二是“姑娘花鞋”,成年姑娘才能穿的,花样有“蝶穿梅花”、“腊梅茶花”、“杨柳春蓝”等;三是“新娘绣花鞋”,结婚穿的,种类有“踏糕鞋”、“婚礼鞋”、“新娘鞋”;四是“中年妇女绣花鞋”,花样有“蓝采和花鞋”、“三梅花鞋”等;五是老年绣花鞋,花样有很多种,主要有“祝寿鞋”、“三荷花鞋”、“八仙花鞋”等;六是寿鞋乡花鞋,这种品种专为丧礼所有,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三茶万年青花鞋”,另一种是“仙桥荷花鞋”;七是寡妇花鞋,花样为三朵兰花,称之为“三兰花鞋”。 她脚上穿着的,正是“仙桥荷花鞋”。鞋上的花案由荷花和桥组成,桥下有荷叶和藕,象徵脚踏仙桥,进入仙境。 她似乎是有点饿了,拿起遗像前面的几个苹果吃了起来。吃的时候牙齿发出咯咯咯的声音,非常刺耳。 回煞鬼见苹果旁边有一个茶壶,便仰起脖子,提起茶壶往嘴里倒水喝。 她吃过好几个苹果,喝了半壶茶,愣了一会儿,然后沿着墙角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躲着的那人愈加恐惧,但是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被她发现。 可是吃饱喝足的回煞鬼突然停下脚步,微微侧了侧脑袋,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 那人大气不敢出一口,只瞪大了眼睛从缝隙盯着鬼影,伸手一摸胳膊,简直像刚刚拔掉毛的鸡一样疙疙瘩瘩。耳朵里也嗡嗡的响。心里一个劲儿的催促她快点回到地府去,不要在这里多呆一分一秒。 可是事与愿违,她似乎听到了什么细微的声音,左顾右盼,一边呜呜的哭泣,一边往老式衣柜走了过来。 就在衣柜里的人惊慌失措之间,她已经迅速逼近衣柜,并将脑袋往衣柜的缝隙上靠了过去。她的脸非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像极度缺乏营养的饿死之人。 她双手抓住衣柜的门,勐的拉开。 衣柜里的人再也按捺不住了,狂叫一声,竟然活活被吓死了。 同时,衣柜外的回煞鬼也惊叫一声,扑倒在地。 画眉村的人们听到两声惊叫,急忙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十几个火把将马台吉的房子照得比白天还亮。 众人打开房门,只见衣柜敞开,里面倒着村里的熟人,外面脸面朝下扑着新娘子的尸体。 众人急忙先去抬衣柜里的村人,探了一探鼻子,已经没了气息。 几个人又将新娘子的尸体翻过身来,发现新娘子脸上的尸斑已经不见了,虽然苍白消瘦,但是完全没有一点腐烂的痕迹。大胆的人用手轻轻一按,肌肤居然恢復了弹性! ☆、亡人的魂魄 一个老头感嘆道:“只听说过人怕鬼,没想到有的鬼也怕人啊!” 按了新娘的脸的人沉默不语,他用大拇指在食指上捻来捻去,迷惑不已。 “怎么了?”那个老头凑过来,看着他的手。“是不是感到又痛又痒?尸体是不能随便碰的,小心染到尸毒变成朱漆脸。” 我问妈妈,朱漆脸是什么意思。 妈妈说,宋末元初的时候,洛阳有一伙盗墓贼,为首的姓朱,这人有个绰号叫“朱漆脸”,为什么有这绰号呢,原来他在盗掘宋太祖赵匡胤的永昌陵时碰上了奇怪的事情:在他撬开棺木后,发现赵匡胤居然尸身未腐,他想取下赵匡胤尸体上束着的玉腰带,但是尸体太沉,没法硬取,他便想出了一个法子,绳子一头束在尸体肩下,一头套在自己的身上,面对着将尸体拉起来,乘势就把玉腰带解下来。不料,尸体这时竟喷了一股黑色粘液到他脸上,从此无法洗掉,变成了“朱漆脸”。 第4页 那人脸色微变,问道:“朱漆脸不至于吧?她又没有喷东西到我脸上。可是手指感觉黏黏煳煳。” 老头忙叫一个举火把的人过来,叫他在火把下仔细看看手指。 “这是什么东西?”那人两眼瞪得圆熘熘。 在他的拇指与食指之间,有一层白色的类似石灰的粉状物。 “不会是马台吉抹在她脸上的吧?”老头猜测道,“我那天看见他拿着一个红布条和一个陶罐,说是要救新娘子。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新娘子的尸体。这小子难道突然通融了阴阳术?” 听老头这么一说,那人顿时大惊失色,惊惶道:“莫不真是尸毒?可是……既然新娘子能在今晚回来,她应该是灵魂,没有肉体的呀。既然那只是鬼魂,我又怎么能染上尸毒呢?这……这……”他一会儿看看手指,一会儿看看老头,似乎要这两者之一给他解答疑问。 老头悄悄道:“也许是回煞的鬼魂先附身在马台吉藏起来的尸体上,然后走出来发现躲在衣柜里的人的。搞不好……”老头正要往下说,却一口干咽,连着后面的句子咽进了肚子里。 “搞不好怎么?”那人拉住老头的衣袖,迫不及待问道。 老头生怕他那双染了尸毒的手碰到自己,急忙挣脱,又甩了甩袖子,这才说道:“搞不好马台吉之前想方设法隐藏新娘子的尸体,就是为了等回煞夜的到来。” “你说他特意等回煞夜?”那人更加紧张了,两条腿止不住的颤抖。 老头的眼睛映照在火把下,瞳孔变成红色。他就微眯着那双红眼,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人死不就是因为魂魄散去吗?但是回煞夜亡人的灵魂会回来走一趟,我估计马台吉故意保存尸体,就是为了在今晚使新娘子的魂魄回到尸体上去。” “这样能使尸体復活?”那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打了一个剧烈的寒战。 “听起来是不可思议。但是你想想,马台吉既然能让开始腐烂的尸体恢復成这副模样,那么很可能他也有办法使失去的魂魄回到亡人身上。”老头用那双红眼睛瞟了一下躺在地上的新娘子。 老头的话刚刚说完,地上的新娘子居然发出一声咳嗽。 这真真切切的一声咳嗽,吓得大部分人立即夺门而逃。秩序顿时大乱,火把扔了一地。火把烤着潮湿的地,发出呲呲的声音。屋里顿时暗了许多。 ☆、许多的如果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的“如果”。 如果县太爷的闺女看上的不是马台吉,或者如果马台吉的迎亲队伍没有遇到马贼,或者迎亲队伍选择的不是那条道,或者如果马台吉选了另外一个黄道吉日去迎亲,或者如果马贼的头领只恋财不贪色,或者如果县太爷的闺女没有自杀,马台吉最后都不可能变成歪道士。 即使有这么多“如果”会让故事的走向偏离原来的轨道,但是有些事情仿佛是上天安排好了,各种细微的因素配合得天衣无缝,毫釐不差的让悲剧发生。 躲在衣柜里被吓死的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如果他没有跟人打赌,如果他的胆子很小,如果回煞鬼不敢进屋,如果回煞鬼没有发现衣柜异常,他都不会被活活吓死。 他的死,仿佛是早就预定好了的,就在那个时间,就在那个地点。跑不掉,逃不脱。 即使……即使那个穿着绣花鞋的不是回煞鬼…… 新娘子从地上坐起,看见剩下几个吓得忘记逃跑的村里人,露出一个很不好意思的表情,用手掩了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假装新娘子来偷吃供品的……我实在太馋那些东西了……好好的不吃,却要供给死人……” “你……”手指上沾了白色粉末的男人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 “我不是回煞鬼,我是邻村张翠娭毑的孙女。”假新娘子说道。 “张翠娭毑的孙女?玲玲?”那男人惊讶道。 “是。我是玲玲。我父母死得早,奶奶带着我,没得吃没得喝,从小到大没饱过肚子,更没吃过苹果。”她的手一抖,几个没有红透的苹果从袖子里滚落出来。原来她不但吃了苹果,还往袖子里塞了好几个。“我听你们说今晚这里没人守夜。我就偷了新娘子的衣服和鞋子,假扮回煞的鬼来吃东西。没想到真的回煞鬼躲在衣柜里,把我吓晕了。” 那男人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问道:“你脸上擦了雪花膏?” 玲玲畏缩道:“也是偷的……怕人认出我来……” 妈妈说,其实那时候一般人买不起雪花膏,很多爱美的胆大的女子将婴儿痱子粉拍在面颊上代替雪花膏,再住颧骨上擦一点已经不香的胭脂。照照镜子,穿着开叉的旗袍,怯怯地走出门去,但招来刺人的目光,便生出千夫所指的恐慌。有些女子赶紧逃回家,舀一盆清水,洗净痱子粉,素着一张脸出门,心里方踏实了。 所以我猜测玲玲在脸上涂的并不是真正的雪花膏,而是厚厚一层痱子粉。这样也可以解释那个男人大拇指与食指之间的疑惑。 那些吓得夺门而逃的人来到马台吉的叔叔家,上气不接下气的告诉马台吉,他的新娘子的鬼魂回到家里了。 第5页 马台吉不慌不忙,回道:“怎么可能?就算真的有回煞这回事,她也不会回到我家里去的。”马台吉双眉一挑,颇为自信,好像一个老千高手面对一群刚刚入门的赌徒。 “可是我们这么多人亲眼所见啊。” 马台吉慢慢腾腾从身后摸出一个土陶罐,一手托住一手指着,说道:“她的魂魄一直在我身边,怎么会到我家里去?”从那时候起,他的嘴巴开始有点歪曲。 ☆、喜阴的动物 可是,据知情人透露,马台吉的土陶罐里是不可能封住新娘子的魂魄的。 根据阴阳术的说法,人的魂魄又称为“三魂七魄”。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沖,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人要死时七魄先散,然后三魂再离。三魂当中,天地二魂常在外,唯有命魂独住人身。人死之后,七魄随之消散,而命魂也自离去,生命即以此告终。命魂乃七魄之根本,七魄乃命魂的枝叶。魄无命不生,命无魄不旺。命魂是人身的主魂。 马台吉决定封存新娘子的魂魄时,新娘子已经死去两日,并且身体已经出现大块的尸斑。新娘子的魂魄早已散失得差不多了。 照最乐观的情况估计,马台吉就算有能力封存人的魂魄,并且成功实施的话,他也只能保住新娘子的命魂。 这个知情人是我外曾祖父。他跟马台吉的年龄差不多大。那个时候,外曾祖父家里颇为富裕,外曾祖父的父亲当时是洞庭湖边的粮官。这位粮官大人原本有两个儿子,他希望两个儿子都能金榜题名。可是由于种种原因,大儿子在一次中举之后暴病身亡。粮官大人从此心灰意冷,不再让小儿子读四书五经,而将他安排到粮仓打算盘。 外曾祖父读了许多圣贤书却用不上,又不敢违抗父命,只好将他的才能投入占卜,测字,算命之类的神秘事情之中。他忙时将一颗颗算珠拨得啪啪响,闲时给一个个村人算算命看看相摸摸骨,倒也适得其所。后来,由于他算得还比较准,竟然找他算命看相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名气跟歪道士不相上下。 他们最大的区别,就是外曾祖父跟人打交道比较多,歪道士专跟鬼打交道。 这种明显的区别也证明了外曾祖父的猜测比较靠谱。 因为从马台吉的嘴巴开始歪曲的时候起,他每天晚上三更半夜偷偷出门,去山间小道,旱地田间,陡崖水边,仿佛是要寻找白天在那里遗失的某件重要物件。 虽然他白天从不出门。 外曾祖父说,他是要找已经散失的新娘子的魂魄。他要将新娘子的三魂七魄重新组合到一起来,让新娘子復生。 画眉村有人回家比较晚的话,就会看到马台吉匆匆忙忙出门的情景。他一不穿雨鞋,二不提灯。那时候田间山上的蛇比较多,穿雨鞋是为了防止不小心踩到晚间出来活动的蛇,被它反咬一口;提灯则是为了照亮。 可是他都不用。 后来画眉村的人们发现一个奇怪现象,马台吉在夏天的夜晚出门,后面必定跟着一大群萤火虫。有人说他感动了萤火虫,所以萤火虫主动给他照亮夜路,跟他一起寻找心爱之人的魂魄。但是也有人说,萤火虫发出的是冷光,是喜阴的动物,而马台吉身上阴气很重,萤火虫是因为这个才跟着他的。 ☆、亡魂的灯笼 有一种说法,萤火虫是亡魂提着的灯笼。它们要藉助萤火虫的尾灯找到回家的路。 于是,我不由得想像这样的情景,其实马台吉不孤单,他有很多亡灵陪着去寻找新娘子的魂魄。只是我们看不见罢了。 我曾经一段时间很想偷偷潜伏在歪道士家不远的地方,等着月挂树梢的时候他从大门出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像村民口中传言的那样很多萤火虫跟着他。 我尝试了三四次。可是每当听到墙角里的土蝈蝈开始鸣叫,听到歪道士家里半天没有一丁点响动,就像那里没有住人一样,我就心生恐惧,最后等不及月亮出来就熘掉了。 妈妈说,她小时候也像我一样偷看过。她和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躲在一棵很大的槐树后面。歪道士刚刚出门的时候,她们很失望。因为她们几乎没有看到一只萤火虫。同来的几个伙伴垂头丧气的走了。妈妈不死心,偷偷跟着歪道士走到了村口。 妈妈不敢再跟远,便也回头。 村口的那条道比较宽,比较长,直到老河那里,才突然一个下坡,道路变窄。 妈妈走到那条道的尽头,即将转弯进入巷道的时候,她忽然回了一个头。 妈妈惊呆了! 已经靠近老河的歪道士身后跟着千千万万只上上下下飞舞的萤火虫。妈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的揉了揉,然后看了树梢的月亮,再看歪道士。他已经踏上横跨老河的青石桥,背后的萤火虫就像将天上的月亮敲碎了,零零碎碎的撒在他身后…… 歪道士跨过了青石桥,走到了下坡路。于是,他的背影就一点一点降低,零零碎碎的月亮也跟着沉下去。 妈妈从这头远远望去,就如看见歪道士渐渐走进了泥土里。 是的。他要走到泥土里去。从他的新娘子亡去的那刻起,他就踏入了不属于人的世界。他的父母,他的叔叔,他的亲人朋友见怎么劝也劝不住,便纷纷离开了他。他的父母干脆从屋里搬出来,住到他叔叔一起去了。 第6页 他的父母和叔叔从此把他当做空气,即使在村里相遇,也不再打一个招唿。 “死的已经死了,活的还要活下去。他这样将鬼气的东西往家里带,是想让我们活着的人也活不下去。”他的叔叔每当提到马台吉,便连连嘆气,摇头不迭。“他坚持要这样,他父母就只能当做从来没有养过这样一个儿子,我只当做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侄子。” 马台吉依然如故。他白天几乎不出门。我想有部分原因是他不想跟亲人碰面。 ☆、隔壁的女孩 马台吉在十七岁那年,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会拘束在一室之内。 十七岁的马台吉被父母送进县城,跟着一位私塾老师学习四书五经。那位老师是县城的名人,曾中过二甲第一名,但是由于嗜酒误事丢了官位。他虽落魄,但是仍然心高气傲,很多读书人家希望自己的孩子拜他为师,他都推迟了。唯有马台吉用一首诗将这位高傲的进士打动,他破格收了唯一的一位学生。 但是这位老师秉性不改,仍嗜酒,经常夜出不归。 私塾里经常只有马台吉一个人。马台吉经常看书看到半夜,如果到了子时老师还不回来,那说明老师又醉倒在酒友家里了,他才敢关门睡觉。 一天晚上,马台吉照旧读书到半夜,见计时的漏壶几乎漏干水了,估摸时间已经到了子时,便收起书,将门关上。 他刚刚将冒着浓烟的灯盏吹灭,准备睡觉,这时听见了敲门声。敲门声很小,似乎门外的人很胆怯,不敢用力敲。这跟他的老师不一样。他的老师几乎不敲门,从来都是拍门,整个巴掌狠狠的拍在门上,震得窗棂都晃动。 马台吉走到门后,警觉地问道:“谁?” “我。” 回答声细若游丝,但是很好听,像是谁不小心碰触了一根古筝的弦。 马台吉一惊,这么晚了,还有哪里的年轻女子会找到这里来?莫不是野外的鬼狐妖怪来捉弄人?他听老师说过,近来县城有好几个男人被狐妖魅惑,最后丢了性命。 马台吉说道:“我已经睡下了。老师也在外喝酒没有归来。你如果有什么事情,还请明天再来吧。” 外面的人细声说道:“我不是小偷,也不是恶人,我是隔壁人家的女儿。你把门打开吧,我有事情要请你帮忙呢。” 马台吉没办法,重新点燃了灯盏,从门缝里朝外看,果然看见一个年纪跟自己差不多的女孩站在屋檐下。 马台吉打开门。女孩捂住嘴巴吃吃的笑着走了进来。 借着灯光,马台吉看清了她的容貌。她长得十分漂亮,双眸如深井的水一般泛着灯光,看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跌到井里面去。 马台吉急忙收起目光,盯着在灯芯上跳跃的火焰,腼腆地问道:“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 女孩答道:“哦。我家里的蜡烛被风吹灭了,我来你这里借一下火。没有其他的事情。” 那时候火柴还很少见,买一盒火柴的钱能买到几斤猪肉。火柴在农村打不开销路,城市居民用火柴也少,而土方法制作的火摺子容易受潮,所以互相借火的情况经常发生。 马台吉拿出一支蜡烛,在灯盏上点燃,递给女孩,说道:“路上小心用手护着,别在路上就被吹灭了。” 女孩一笑,小心翼翼的接过蜡烛,然后一手持着蜡烛一手护着烛火出了门。 马台吉关上门,脱下衣服,再次吹灭灯盏,正要往床上躺,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这私塾隔壁除了一座破落的寺庙,再无人家。 ☆、最后的那句话 马台吉打了一个激灵。 不过随即他就舒缓了下来,竟然盼着敲门声再次响起来。 他从床上坐起,双脚在床边的踏板上踩,结果由于慌乱将鞋子弄到床底下。他干脆光着脚踩在地上,急急忙忙跑到窗边,朝女孩走出去的方向望。 女孩的背影已经溶入了墨汁一般的夜空,唯有一点微微弱弱的烛火在远方闪烁,似乎是一颗战战兢兢的心,又似乎是一只迷途的萤火虫。 第二天早上,一身酒气的老师回来了。 自从老师回来以后,那个女孩子再也没有来找他。在老师摇头晃脑的教他背书的时候,他经常神游九霄,回想着那晚的情景。 他盼着那个女孩的身影突然在门口出现,目光也经常不由自主的朝门外窥探。由此他吃了老师好几次板子。老师的体罚很重,他不喜欢用一般私塾老师使用的小木棍,而是亲自上山去噼开一个小竹,削得平平板板,最后在竹板中间噼一条小缝。这样,竹板打到马台吉的手掌上时,那条小缝顺势一夹,疼得厉害。 那段时间,马台吉的手掌一直像浸在辣椒水里一样火辣辣的。 这样过了将近半个月,终于又有老师的酒友叫他去喝酒了。老师自然撇下马台吉,欣然前往。 当天晚上,马台吉又等到漏壶的水几乎漏干。 马台吉放下书,起身去关门。 他刚刚走到门口,就看见那个女孩站在对面,笑嘻嘻的。眸子比上次更明亮,脸蛋比上次更俊俏。 马台吉惊喜不已,急忙请她进屋。 那个女孩大大方方走进来,随便看了看,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啊?” 第7页 马台吉笑道:“十六。” 女孩微笑道:“我们是同年呢。” 马台吉用铜簪将灯芯拨亮一点,假装不经意问道:“你上次说住隔壁,是骗我的吧?你到底住哪里?”屋里顿时明亮了许多。一阵凉风吹入,两个人影在墙壁上微微颤动。 女孩柳眉一挑,抿嘴道:“到时候了自然会告诉你。”女孩移步到马台吉的书桌边,拿起他写的诗来看,边看边微微颔首。 马台吉给她搬过去一把椅子。看得入迷的她顺势坐下,也不道谢。 马台吉泡了一壶茶,给她倒上一杯,然后自己坐在一旁痴痴的看着她。她似乎浑然不觉,只是专心的看着他的诗作。 等到将厚厚一叠诗稿看完,她慕然回首,刚好与马台吉那双痴痴的目光对上。女孩也不迴避,直直的盯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倒是马台吉不好意思起来。他微咳了一声,低头去喝茶。 女孩莞尔一笑,指着靠墙摆放的小床,说道:“这是你睡觉的地方吗?” 马台吉连忙说是。 女孩轻声道:“这么小的床,肯定容不下两个人睡觉。” 马台吉差点将杯子里的茶水洒出来。 但是,他很快就掩饰住心中的慌乱和惊讶,换上一副半真半假的挑衅的表情,说道:“你可以先躺下,试试看能不能睡下两个人。” 女孩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儿才打住。她站了起来,说道:“我明天晚上再来试吧。” 马台吉终究还是比较腼腆,说出那样的话已经让他的脸着了火似的发烧。他知道女孩要告辞了,不好再挽留,便起身送她出门。 第二天早晨起来,他已经无法静心晨读,心里想着昨晚女孩最后说的那句话,生平第一次期盼老师继续留在酒友家里,不要回来。 ☆、不起眼的破洞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老师就慌里慌张的回来了。 马台吉还来不及问发生了什么事,老师就将大手一挥,喝道:“吉儿,快将我换洗的衣服拿来,我要出去躲几日。”老师的神色完全不同往日,以前他喝了酒,要晕晕乎乎到傍晚才能缓过来。走路像个不倒翁,非得一边左右晃动一边往前走,不然就迈不开步子。 可是这次一进门,他就脚底安了弹簧似的,在屋里里上蹿下跳,根本不像上了年纪的老人。 “躲几日?”马台吉迷惑不解。 “是的。不躲我就死定了。”老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答道。 马台吉一身冷汗,忙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啦?” 老师扭头朝外面望了一望,神秘兮兮的说:“我在回来的路上,打伤了一只狐狸。我本来应该把它打死的,可惜没有。它会来报仇的,我得出去躲几天。等它走了,我再回来。狐狸这东西,跟蛇一样,要么别得罪它,如果得罪了,就得把它整死。它们都是很记仇的灵物。” “您不是喝酒去了吗?怎么会碰到狐狸呢?”马台吉好奇的问道。狐狸和蛇报仇的事情他听说过很多次了。 “回来路上碰到的。它拦住我的路,好像要跟我说什么话。我当时酒还没有完全醒,不小心一脚踩到它的尾巴了。它痛叫了一声,一下子就窜了出去。我也被吓了一跳,顿时酒醒了许多,低头一看,地上还有一只绣花鞋。”老师咽了一口,继续说道,“这不是一般的狐狸,肯定是有一定修为的狐狸精,化作美女的样子,或者附在美女的身上,晚上出来勾引男人。我前些日子的晚上还听见过大雁的叫声,当时我还想,大半夜的怎么会有大雁鸣叫呢?现在回头想想,说不定就是狐狸的叫声,狐狸平常不怎么叫的,只有发情的时候鸣叫,并且叫声跟大雁的声音很像。” “我怎么没有听见过?”马台吉摸摸后脑勺,问道。 老师摆手道:“你是年轻人,睡得死,怎么可能听见?”说完,老师催促他快点去拿换洗的衣服。 马台吉正要走,老师又拉住他:“最近听说县太爷府里出了点事,县太爷的闺女经常半夜突然就不见了。我估计这与狐狸精有关系。如果半夜有年轻女子来敲门,你可千万别开门。” 马台吉愣了。 “好了。快去给我拿衣服。”老师松开了他。 他正要走,老师又叫住:“等一下。你是不相关的人,它不会找你算帐的。所以你安心读书,不用害怕。”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 马台吉帮老师收拾了一些日常用品,用一块大布巾包起。 老师将包裹往肩上一挎,神色慌张的走了。 马台吉听人说过,如果将一条蛇打得半死然后让它逃掉了,这条蛇夜里就会前来寻仇。防备的方法很简易,只要睡觉的时候挂着蚊帐,蛇便不能入内,但第二天蚊帐周围就会滴着红色的血迹。而防备狐狸的方法没有比躲避一段时间更好的了。 但是碰到容易防备的未必值得庆幸。画眉村有好几个人得罪了蛇,晚上挂起了蚊帐,可仍被蛇咬死或者咬伤。经事后查看,原来死者或伤者没有注意到自家的蚊帐上有不起眼的破洞。有时候人遇到相对容易的事情却更容易出错。 ☆、怯怯的敲门声 马台吉送走老师,孤零零留在偌大的房子里。他没有因为老师的话而感到惊恐,反而因为老师来了又走了感到一种失而復得的兴奋。 第8页 感情这东西怎么说呢?很多时候像无心插柳,可能因为一个微笑,可能因为一滴泪水,可能因为一个回眸,可能因为一个嘟嘴,可能因为一句话,也可能因为一种气味,你起初根本感觉不到,但是突然某一次或者某一天,你发现它已经在你的心里扎了根,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再想拔去,就会撕心裂肺的痛。 如果马台吉能预料到以后迎亲时发生的事,知道无心插柳之后会连根拔起,也许当初他就听了老师的话,不作过多的期盼。 等到子时将近,激动的心情几乎将他的身体撑裂开来。书虽然拿在手中,但是早已看不进去一个字。 当漏壶的标尺到了最末位置时,他忍不住站到了门后,将手放在门栓上,只等那敲门声响起。他不敢贸然打开,怕开门后看不到她的身影而失望;他也不愿多等一秒,甚至连从书桌边走到门后的时间都觉得太过浪费。 她就是老师碰到的那只狐狸吧?她半途拦住老师,也是希望老师不要回来吗?但是听人说,一个人一旦迷上狐狸精,身体就会渐渐亏空。狐狸精不会真心喜欢上一个人的,它的魅惑,只为吸取男人的精气。 马台吉对着门上的自己的影子,陷入了遐思。 这时,敲门声响起,还是那样怯怯的,羞羞的。 马台吉急忙打开门。一阵异香扑面而来。 马台吉定眼一看,女孩明显经过细緻的化妆,衣服也要比平时的鲜艷几分,仿佛婚礼上的新娘子,只差一个红盖头了。 马台吉的心扑通扑通的跳,强作镇定,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女孩笑而不答,抬脚跨进门,径直朝床边走,然后登上床榻,脱下绣花踏糕鞋,面向内壁侧卧。 马台吉知道她是害羞,于是轻轻吹灭灯盏,暗中摸索到床上,双手搂住她娇小的身子,亲热不已。 女孩推开他的手,嗔怪道:“你不是说只试试能不能睡下两个人么?你还想干什么?” 马台吉早已忍耐不住,哪里还听得进她说的话,手脚更加不自觉了……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女孩便起床穿衣。 马台吉从后抱住,不肯撒手。 女孩有些慌张,捋一捋弄乱的秀髮,说道:“你还睡一会儿吧,我已经睡过头了。如果太阳出来,我就要被发现了。”说完,女孩连脸也不洗,就急急忙忙离去了。 马台吉缱绻一夜,非常疲惫,等女孩走后又倒头就睡,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迷迷煳煳被门外的狗吠声吵醒,并且听到老师的咳嗽声。 马台吉吓得一头冷汗,急忙起床。他一边整理衣物,一边想:老师不是说要躲几日再回来吗?怎么才一天就回来了?并且他从来没有这么晚起过床,晨读已经耽误,如果老师看见,肯定要被夹肉的竹板敲打一顿。 更重要的是,老师回来了,那个女孩晚上就不会出现了。 ☆、换毛的季节 一打开门,外面的阳光勐扑进来,顿时驱散屋里昨夜留下的阴翳之气。 马台吉的眼睛如被针扎一般疼痛,泪水如泉涌一般流出眼眶。他急忙用手挡住额头的阳光。是不是妖怪缠身的人都会渐渐害怕阳光?他心想道。 “大白天的,把门关着干什么?”老师在外面问道。 马台吉的脑袋一阵眩晕,几乎挨着门框倒下。 “是怕人家打扰你读书吧?不过不用这样,我们这里位置比较偏僻,一般没有人来。”老师说道。显然,他也刚刚到,不知道马台吉是刚刚起来的。 马台吉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渐渐感觉好了一些。眼睛也适应了光照。 老师正将一条黄色的肥狗往门前的小桃树上拴。马台吉注意到,那条狗是瞎的,眼缝几乎长到一起去了,但是长着一口可怖的牙齿,绝对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原来是它将自己吵醒的。 “您不是说,要躲几天再回来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马台吉跨出门,站在门口问道。今天的阳光居然有些发烫,脸和手都有些受不住。平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马台吉背靠着墙,生怕自己又要倒下。 老师兴奋的指着那条瞎狗,大声说道:“寺庙的和尚告诉我的,说不用天天躲在外面,弄一条瞎了眼睛的狗守住大门就行了。我想也是,万一这几天有谁来叫我喝酒,而我又不在,那不是可惜了!”私塾隔壁的寺庙虽然已经颓败,但是偶尔还是有游方的和尚来借住。估计老师是在路上碰到了某个和尚,然后不知在哪位酒友家里醉了一晚,又借了一条瞎狗来。 “为什么要用瞎狗?”马台吉问道。 “狗司夜,鸡司晨。狗本身属阴,和鬼怪的阴寒之气完全相同。所以它能见鬼知煞。只要那个狐狸精来,它就会狂叫。”老师将狗拴好,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朝马台吉走来。 “那为什么偏偏要瞎狗?瞎了不是看不到吗?”马台吉问道。 老师笑道:“用眼睛看哪里能看出来?狐狸精会化成人形来矇骗眼睛。它是用鼻子闻的。那和尚说,眼睛虽然可以看见东西,但是也会迷惑内心,上当受骗。要知道,有时候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你读书可要记住了,书上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但是呢,老师告诉你,尽信书,不如无书。” 第9页 马台吉连连点头。 老师继续说道:“狗的眼睛瞎了,注意力都集中在鼻子上,它的嗅觉就更加灵敏。” 马台吉有点慌,问道:“就算它能嗅到狐狸精,也没有办法对付狐狸精啊。难道它还能像咬人一样咬狐狸精不成?” 老师走到马台吉跟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像喝多了酒后拍门一样,说道:“哎!你这就不知道了吧!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连吕洞宾仙人都敢咬,还不敢咬一个狐狸精?” “是是是。” 老师走进了屋,翘着腿坐下,慢悠悠问道:“你昨晚没有听见什么响动吧?” 马台吉知道老师的意思,回答道:“没有。我睡得挺好。” 老师坐看右看,又蹲下身在地上瞄了瞄,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猜那狐狸精也不会来骚扰你。现在是狐狸换毛的季节,如果它来过了,肯定会在这里留下毛。” 马台吉心里咯噔一下。 ☆、狐狸精的痣 “显然它没有来过。”老师皱了皱眉头。 “没有来过?”马台吉不禁大声问道。 老师斜睨了马台吉一眼,问道:“怎么了?看你这样子,还盼着它来不成?” 马台吉自知失言,急忙闭嘴。 老师挠挠头,自言自语道:“难道这只狐狸精不记仇?或者……是不是跑到别人家里去了?”他去窗台、台阶、门缝、床边仔细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一根狐狸毛。 马台吉此时的心情非常矛盾,他既希望老师找不到狐狸毛,从而不会让昨晚的事情有泄漏的风险,又希望老师找到遗落的狐狸毛,从而证实昨晚发生的事情不是虚无的南柯一梦。 梦和现实,很多时候会因为某一件小小的东西,颠倒虚幻与真实的位置。 门外,拴在小桃树上的瞎狗已经懒懒的躺下了。 “其实啊,狐狸精即使化成人形,也是可以认出来的。”老师一边朝太师椅走,一边还到处瞄,“但是很多没有提防的人特别容易被狐狸精骗过去。” 马台吉忍不住问道:“化成人形也可以认出来?真的吗?” 老师坐下,仰着头,闭上了眼睛。说不清他是因为没有找到狐狸毛而放心了,还是更加担心了。 “嗯。”老师哼出一声。 “怎么认?” “它呀,脸又小又尖,就是我们俗称的瓜子脸。举手投足之间皆有媚气。不能长时间晒太阳。由于狐狸天生有异味,所以修炼成人后,会十分在意体味,一般来说,体味很香,尤其是四肢末端部分,但是香得很假,那种香味与普通女子佩戴的香囊味不同。”老师还是闭着眼睛,仰着头,像是对着房梁说话。 “怎么不同呢?”马台吉回想了一下昨晚,隐隐约约似乎是闻到了一股香味。但是他平时很少接触佩戴香囊的女子,无法分辨普通与不普通。 “你年龄还小,说了你也不懂。”老师摆摆手。“说你能分辨的吧。狐狸精的痣是泄露本性的一大软肋。” “痣?” “是的。狐狸精拥有人形时,特定的位置会有痣。狐狸精的人身上有三个痣,不管是男狐狸精还是女狐狸精,在身体的右边,锁骨上有一个很明显的痣。右边背部,与前方那个痣对称的地方,有一个稍微小一些的痣。还有一个最隐蔽的痣,在右边胳肢窝那里。总的来看,三个痣大概成一个等边的三角形,一般来说,有这个特徵,八九成是狐狸精。再结合前面的特徵,你就容易分辨多了。” 马台吉努力回想昨晚的情景,可是他是吹灭灯盏之后跟她亲热的。马台吉做了个深唿吸,说道:“如果下次碰到她,我会注意的。” 老师笑了,说道:“其实我还是白说了。狐狸精既然变成了人形,肯定是穿着衣服的,它怎么会随便脱下衣服让你看它是不是有痣呢?” ☆、黑色的油纸伞 “说的也是。”马台吉言不由衷。 老师不再说话,不一会儿,竟然打起轻微的唿噜。 傍晚的时候,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马台吉坐在门前的石墩上,伸手去接从屋檐流下的水。 那条狗愣愣的站在桃树底下,似乎在倾听雨声。雨实在小,居然不能透过桃树,绕树根一圈的泥土还是干燥的。 老师走了出来,对马台吉说道:“我要出去一趟,晚上可能不回来。如果雨下大了,你就把那狗牵进来。” “您要出去?”马台吉将湿漉漉的手在衣襟上擦拭。 “嗯。我突然记起,今天是某个朋友的生日,我得去找他喝酒。”说完,老师撑起一把黑色油纸伞,往雨里走去。 马台吉看着蘑菇一样的老师渐渐走远,心里一阵狂喜。甭管是害怕,还是真有事,只要老师不在就好。 天色还没有暗下来,马台吉就将门关上,将灯盏点上,然后听着漏壶嘀嗒嘀嗒的滴水声。那声音简直比老师弹奏的古筝还要动听。 马台吉拨灯芯拨得手麻了,听滴水声听得耳朵木了,终于忍不住在书桌上趴下了…… “嘿,你怎么睡了?你不是想看我的痣吗?” 第10页 他的脑袋刚刚埋下去,就听见女孩的声音响起。 他感觉眼皮很沉很沉,即使抬起了头,也无法完全睁开眼睛。因此,对面女孩的影子有些模煳,似乎离他很近,又似乎离他很远。 “痣?”他感觉嗓子很难发出声来。难道是接了屋檐的雨水,着凉了?他这么一想,果然感觉到手脚冰冷。 “是呀。你的老师说了,狐狸精是有痣的。你忘记了?”女孩的笑容也很模煳。 “哦……”他想站起来,可是身子像钉在椅子上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他本想多说几句话,但是嗓子发声实在艰难。在他与女孩之间,有一颗跳跃的红豆。那是灯盏的火焰。火焰上方蒸腾的热气,更加虚化了女孩的脸。 女孩穿着红色的衣服,红底上有弯弯曲曲的花纹。他看不清那花纹是什么形状的。 女孩开始解脖子上的第一颗纽扣。 马台吉咽下一口口水,他的喉咙像被烘烤着一样干疼。 第一颗纽扣松开,一片白皙的雪地跳跃出来。 “不……”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发出一声。 女孩又解开第二颗纽扣,然后将衣领往右边斜拉,漂亮的锁骨像被雪地掩埋的一棵小松树,几乎要撑破肌肤弹起来。 上面一颗非常显眼的黑痣。 “你……”马台吉艰难的说道。 黑痣上长出一根黄色的毛来。很快,雪白的肌肤上也长出一层的黄毛。马台吉朝她脸上看去,漂亮的脸蛋不见了,只见她双颊消瘦如狐,颧骨突起,嘴唇外翻,牙齿暴出,嘴角流出一长串涎水。 ☆、扑棱的窗纸 这时,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马台吉一惊,狐狸精如烟一般消散,灯盏也熄灭了,眼前一片漆黑。他的手臂麻酥酥的。脑袋像灌了铅似的,几乎要陷入桌子里面去。他费力地抬起头来,看着微微摇摆的灯火,听着被风吹得扑棱扑棱响的窗纸,这才知道刚才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咚咚。” 敲门声又响了。 他侧头看了看漏壶,刻度已经超过子时了。 他急忙起身去开门,差点将椅子绊倒。 打开门来,果然是心中期盼的熟悉的身影。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黑咕隆咚,就连门前的小桃树都隐匿在这一片黑暗之中。 “咦?那瞎狗怎么也不叫唤一声?”马台吉喃喃自语。 女孩莞尔,掩嘴道:“那狗是你胆小的老师借来的吧?” 马台吉正为失言而尴尬,听她这么一说,反而觉得没什么。他点点头,将她让进屋里。女孩反常的迟疑了一下,然后抬步进了屋。马台吉返身关门的时候,还伸长了脖子朝黑暗深处去看。那狗仿佛被黑夜溶化了一般,别说狂吠,连个发牢骚的哼声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狗?外面啥也看不见。”马台吉询问道。 “哦。我大老远就闻到了一股臭味,所以猜想这附近是有一条狗的。”女孩靠窗坐下,小心翼翼地将灯芯上的灯花拈去。 灯芯烧过后,灰烬仍旧在灯芯上,红热状态下的灰烬在火焰中如同花朵。而女孩仿佛一位漫不经心的摘花人。 马台吉突然想起“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的诗句来。 女孩拈掉了灯花,一边摩挲着烤热的手指,一边说道:“狗是秽气最重的动物。鬼怕狗血,其实怕的不是狗,而是它血里的秽气。” “哦。”马台吉根本没有用心去听她说的话。他的心思集中在门栓上。今晚的门栓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怎么拴也拴不好。 女孩盯着灯火,说道:“拴不好就别拴了吧。反正我呆会就要走。” 马台吉双手一乱,“啪”,门竟然拴好了。 “你……就要走?”马台吉面对门栓,背对着她。 女孩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是啊。” 马台吉等着她继续说,可是她又沉默了。风停了。窗纸不响了。灯火也不再跳动。书桌也沉默了,床也沉默了,纸墨笔砚也沉默了,全等着她继续往下说。可是她没有。她的眼神瞬间凝固了一般盯着同样凝固了一般的灯火。 “为什么?”马台吉终于等不了了。一阵微风又掀动了窗纸,扑棱扑棱的声音响起,仿佛窗棂上栖息着无数只扇动翅膀的蝴蝶。 “因为……”女孩的头垂了下来,嘆出一口气,“因为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马台吉问道。女孩的影子映在门板上,离他如此之近,伸手就可触碰到,但是触碰到的不是她。 ☆、我的狐狸儿媳 渐渐的,门板上的影子居然发生变化,形成了一个狐狸的影子。马台吉急忙揉了揉眼睛再看,又掐了一把自己。 这次不是梦。门板上真是狐狸的影子。尖耳,长嘴,还有一条扫帚一般的尾巴。 马台吉连忙回头去看那女孩。 她还是那么娴静的端坐着,红色的灯火映在眼眸里。未等马台吉问话,她先开口了:“你没看错。相信其实你早已预料到了,只是没说而已。现在我告诉你吧,我就是一只狐狸,你七岁那年救过的一只狐狸。” 第11页 “七岁那年?”马台吉愣了愣。他想不起曾经何时救过一只狐狸。 她笑了笑,说道:“是的。那时你七岁,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应该记得一句话。”她站了起来。马台吉看见门板上的狐狸影子立起,双爪着地,双爪凭空。 “什么话?” “等你长大了,让这只狐狸做你的妻子。”她说道。 马台吉终于想起来了。很久以前,父亲在田地里捉住了一只狐狸,那只狐狸的皮毛非常漂亮。父亲想将狐狸皮剥下。年幼的马台吉央求父亲放生。父亲逗他道:“放了也行。等你长大了,让这只狐狸做你的妻子。好吗?”年纪小小的马台吉很认真的点了点头。父亲大笑道:“哈哈哈,那我不能伤害我的狐狸儿媳啊。”于是,父亲将那只狐狸放生。 父亲的一句玩笑话,她竟然如此当真。马台吉嗟呀不已。 “你觉得奇怪吗?狐狸虽然有仇必报,但是有恩也必报。你的老师我没有放过,他打着伞经过林间小道时,我挠伤了他的手。这会儿就算有酒,我估计他也端不起酒杯了。”她颇为自得。 马台吉看到门板上狐狸尾巴的影子翘了起来,趾高气扬的摆来摆去。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每次来这里,都是借的另一个女孩的身体。所以即使上次跟你那个……”她咬了一下下唇,“你也不用担心失去精气。这也是那条瞎狗没有发现我的原因。” 难怪老师找不到狐狸毛。那么,她的身上肯定也没有那三颗痣。马台吉心想。 “可是,我就要走了。”女孩有些悲伤。 “为什么要走?留下不行吗?”马台吉着急道。 女孩为难地摇头:“不行。我必须离开了。再说,这个女孩的父母已经发现他们女儿的不正常了。再这样下去,我会暴露行踪的。”女孩的眼睛里浸满了泪水,一颗泪珠悬挂在睫毛上,将滴未滴,在灯光的映照下,如同一朵烧透的灯花。 马台吉抬起手,将女孩睫毛上的灯花拨去,轻声问道:“你走了。那我怎么办?” 女孩挤出一丝笑意,说道:“你我人妖殊途,在一起也不会长久。我走了,你自有你的姻缘。” ☆、脚上的红线 姻缘是什么?小时候我曾这样问过。 妈妈说,姻缘就是两个人在前世一起修来的婚姻的缘分。所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也就是说,用了前世十年的福分,才能遇上某人一起渡船;用了前世百年的福分,才能偕同某人度过一生。一个前世是不会有一百年的,那么就要用到前世的前世,甚至三世的福分。因此,今生的姻缘,都是命中注定,无法更改。 而外公的说法不同。外公说,姻缘就是月老手中的一根红线。有首诗是:“摇船摇过断桥边,月老祠堂在眼前,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虽然同船相遇需要十年福分,共枕同眠需要百年福分,但是你还得亲自摇船摇到月老面前去,得靠自己争取,让月老将红线繫到另一个人的脚上。 我不知道该听谁的。 后来我得知,妈妈年轻时,外公常拿一根扁担拦在妈妈去往爸爸家里的路上,反对妈妈和爸爸在一起。但是外公最终没能分开妈妈和爸爸。 一个反抗的妈妈,却相信姻缘是命中注定。 一个阻拦的外公,却认为姻缘靠自己争取。 那时的我,经常为此迷惑。 外公讲到狐狸精离去的时候,不禁扼腕嘆息。 妈妈讲到狐狸精离去的时候,依旧神色淡然。 妈妈说,狐狸精离去之后,马台吉决定偷偷去一趟月老祠。月老祠,也称鸿禧堂,离私塾不是很远。很多人去那里求姻缘,香火旺盛。听说也比较灵验。 一次老师又出门喝酒,马台吉随后熘了出来,直奔十多里外的月老祠。 走到月老祠的大门前,马台吉这才发现自己忘带了许多东西。进门的其他求缘者,或者拿着几支香,或者带着几枚功德钱,大户人家在进门前还放一挂红袍鞭炮。噼噼啪啪的,好不热闹。只有他两手空空。 由于月老祠内的人已经很多,门口便排起了长队。里面出来几个,才从外面放几个进去。 马台吉排在队伍后面,踮起脚尖朝内看。祠内大厅供有白髮银须老人坐像,慈颜善目,笑容可掬,一手执婚姻簿,一手牵红绳。祠门有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身註定事,莫错过姻缘。” 马台吉一阵激动,心中默念祈祷之词,生怕进了祠庙会念错。 轮到马台吉进门的时候,门口一位维持秩序者拦住了他。那人问道:“你带香了吗?” 马台吉摇摇头:“没有。” 那人眉头一皱,问道:“你放鞭炮了吗?” 马台吉摇摇头:“没有。” 那人摸摸下巴,又问道:“那你带功德钱了吗?” 马台吉摇摇头:“没有。” “那你来干什么?”那人气势汹汹道。 “来求姻缘啊。”马台吉怯怯道。 “什么都没带,求什么姻缘?”那人一面说着,一面将马台吉拉开,让后面的人先进去了。 第12页 马台吉说道:“不是说来这里求姻缘只要心诚就可以了吗?” 那人双手朝马台吉胸口一推,挥舞着拳头喝道:“你什么都没带,怎么表示你的诚心?” 这月老祠里既无和尚道士,也无尼姑巫婆,全由附近居民打扫整理。打扫整理的活儿不能白干,于是,这帮人想着法儿弄点钱。 两人正闹着。那人的同伙走了过来,小声道:“快别闹了,县太爷的闺女今天来这里,呆会儿就到。我帮你守着门,你去叫两个老婆子来将里面打扫打扫。” “县太爷的闺女有多少公子少爷可以挑选啊!她还来我们这祠庙干什么?” “哎,县太爷的闺女哪里看得上那些公子少爷呀,人家清高着呢。可是县太爷就这一个闺女,急着抱孙子。所以县太爷就逼着他闺女来这里求姻缘啰。快去叫人吧,估计这会儿人家的轿子离这里不到三里地了。” ☆、幽冥界的书 那人听来者这么说,急忙离去。 马台吉想进去又不得,想返回又不甘。但见新来的人长相比较和善,他便走上前问道:“这位兄台,这月老祠真有这么灵验?以至于县太爷的闺女也来求拜?” 新来的人开始见马台吉靠近,稍露厌恶,后来见他不是要空手进去,只是问问,便挽起袖子得意道:“那是当然!” “为什么如此肯定?”马台吉问道。 新来的人眉毛一挑,说道:“我们祠庙的这位月老第一次被人发现,是在唐朝。祠庙也是那时候建起来的。如果不灵验,怎么能延续这么久?” “唐朝?”马台吉惊讶道。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祠庙竟有这么悠久的歷史。 那人似乎很愿意跟别人讲起祠庙的光辉歷史,听马台吉这么一问,立即滔滔不绝道:“唐朝!就是唐朝!唐太宗贞观初年,有位名叫韦固的人,少年便丧父母,总想着早点完婚成个家,然而多处求婚,没有一次成功的。有—回他来到县城,住在店中。也就是我们这里。同宿的客人介绍他与前任县令的女儿议婚,讲好次日早晨在店西边的七星寺门前与对方碰头。” “七星寺?是不是从这里往北十里地的破落寺庙?”马台吉记得老师曾说过,私塾隔壁颓败的寺庙曾经叫“七星寺”。 那人点头道:“正是。原来七星寺还有好些和尚,不像现在空空荡荡。韦固求婚心切,天刚蒙蒙亮就跑去了。这时,月儿将落,但月光还明亮,只见一位老人靠着背袋坐在台阶上,借着月光检视文书。” “韦固一瞧那文书,却是一个字也不识,便好奇地问,老伯您看的是什么书呀?我小时候也曾下过苦学功夫,字书没有不认识的,就连天竺的梵文也能够读懂,唯有这书是从来没见到过的,怎么回事呢?” “老人笑着说,这不是世间的书,你哪有机会看到?” “韦固又问,那么它是什么书呢?” “老人说,幽冥界的书。” “韦固问,幽冥界的人,怎么会跑这儿来呢?” “老人说,并不是我不应当来,却是你出门太早,所以遇上了我。幽冥界的官吏,都各主管着人间的事,当然要常来人间了。” “他又问,那么您主管的是什么呢?” “老人答,天下人的婚姻簿子。” “韦固听了大喜,忙问,我韦固孤身一人,愿早完婚娶,生下子嗣,十来年中多处求婚,都没有成功的。今天有人约我来商议向此地前任县令的女儿求婚,可以成功吗?” “老人答,机缘还没到。你的妻子,现刚刚三岁,要十七岁才进你家门。” “韦固大失所望,顺便问了一句,老伯背袋中装的是啥?” “老人说,红绳子,用它来系该做夫妇的男女之足。当他们坐下时,我便悄悄地给他们繫上,那么,即使他们原生于仇敌之家,或者一贵一贱像天地悬隔,或者一方跑到天涯海角当差,或者吴地楚国不同乡,只要这绳—系,谁也逃不脱。你的脚,已系上那位的脚了,追求别的人有什么用处?” ☆、戴花钿的缘由 “韦固又问,那么我那妻子在哪里呢?她家是做什么的?” “老人答道,这寺庙北边卖菜陈婆子的女儿。” “韦固说,可以见一见吗?” “老人说,陈婆子曾经抱她到这儿卖菜。你跟我走,可以指给你看。” “天大亮,韦固想等的人迟迟不见来。老人捲起书背上袋子,准备走了。韦固赶紧跟上去,一路跟到菜市场。菜市场有个瞎了只眼的婆子,抱着个大约三岁的小女孩—一那女孩穿得破烂,模样儿也十分难看。老人指点他看说,‘这就是你的夫人。’韦固一见不由大怒,说道,‘我杀了她,行不行?!’老人说,‘这人命中注定将享受爵禄,而且是靠了她,你才能封为县君的,怎么可以杀得了呢?’说完老人便消失了。” “韦固回店后,磨快—把小刀,交给他的僕人说,‘你向来干练能办事,如替我将那女孩杀了,赏你一万钱。’僕人应允。第二天,僕人身藏小刀来到菜市,在人群中向女孩刺上一刀,整个集市轰动起来。僕人乘乱狂奔逃了回来。韦固问,‘刺中了没有?’僕人说,‘本来想刺她心的。不想只刺中了眉心。’此后,韦固又多方求婚,仍然没一次成功的。” 第13页 那人停了下来,踮起脚朝前方望。 马台吉知道他在望县太爷的女儿,忍不住催促道:“接着说,接着说。两三里路不会这么快的。” 那人收回目光,说道:“十四年后,因为朝廷念及韦固的父亲生前有大功劳,任命韦固为岳州参军。岳州知府认为韦固有才干,便把女儿嫁给他。小姐年龄约十六七岁,容貌美丽,韦固极是满意。只是她眉间常贴着块花钿,就是洗脸时也不取下来。完婚年余,韦固再三问戴花钿的缘由,夫人才伤心流泪说,‘我只是知府的侄女,不是亲生女儿。以往父亲曾做小官,死在任上,当时我尚在襁褓中,母亲、哥哥又相继亡故。只在城郊剩有一处庄田,和奶妈陈氏住在那儿。庄田离寺庙很近,每天卖蔬菜度日。陈氏怜悯我幼小,一刻也不愿分别,所以常抱着我上菜市。一天,我被一丧心病狂的贼子刺了一刀,刀痕至今仍在,所以用花钿盖上。前七八年,叔叔到附近做官,我才跟他来这里,如今又把我当亲生女儿嫁给您。’韦固问,‘陈氏—只眼是瞎的么?’夫人说,‘是呀。你怎么知道?’韦固坦白承认道,‘是我指使人刺你的。’于是将前面发生的事,叙述一遍。夫妻二人经这番波折,更加相敬相爱。” “韦固的故事传开后,人们都知道有位神仙管人间婚姻的,只不知他姓甚名谁,只好称为‘月下老人’,简称为‘月老’。他的神祠、塑像便在这里兴建起来了。” “原来如此!”马台吉感慨不已。 那人拍拍马台吉的肩膀,一副友善的样子,说道:“月老是神仙,不吃不喝没关系。可是我们是凡人哪,不吃不喝可不行,帮月老祠打扫的活儿不能白干。所以呢,小兄弟,可不要怪我们不放你进去。” 突然两声火铳炮响,吓得那人和马台吉都几乎跳起来。 接着就听见人们大喊:“县太爷的轿子来啦!” 那人回过神来,苦着脸道:“完了完了,县太爷的闺女已经来了。天杀的还不见人来打扫打扫。” ☆、借火的晚上 说道火铳,我的记忆有些模煳了。那是一种火器,在不太平的年代是一种攻击性武器;在太平的年代就只是一种仪仗。在我的印象里,它的形状有点像莲蓬,生铁铸就。在莲蓬的洞里装上火药,然后一根总引线悬在莲蓬底下,点燃总引线,手持火铳的人就地蹲下,将火铳斜对前方。“嘭”的一声巨响,好几条烟雾冲上天空,如一条条瘦弱的毒龙。 后来鞭炮盛行,装卸繁琐的火铳就退出了人们的视线。 月老祠里的人听到火铳响,知道是有达官贵人莅临,急急忙忙朝外面走。里面已经有人像赶鸭子下水一般赶走剩下的人了。 很快门口就聚集了百来号人,叽叽喳喳,指手画脚,话题的中心当然离不开县太爷的闺女多么多么漂亮,却多么多么挑剔这些闲言碎语。马台吉间或听到个别人说法不一样,说是县太爷的闺女之所以没出嫁,是因为有段时间她半夜突然无故消失。县太爷派府里的人到处找都找不到,并嘱咐府里人不准外传。恐怕她早已有了意中人,晚上偷偷熘出去幽会,这才拒绝其他的追求者。 马台吉想立刻回私塾。可是人们都涌到月老祠的门口来,争先恐后地要看一看县太爷的闺女究竟是怎样的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马台吉反而被挤到了门边上,动弹不得。 县太爷的轿子近来了。几个兇悍的衙役从众人中分出一条小道,分两列站好。 轿子停下,前面的轿夫按下抬槓,丫鬟掀开帘子,一个可人儿从里款款走出。 骚动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唯有惊艷的目光,和轻声的惊嘆。 马台吉也想看一看,可惜前面的人将他死死压在门边上,前面的风景都被掉着辫子的像蝌蚪一样的脑袋挡住了。 外公说,那时候剪掉辫子是要掉脑袋的。 当县太爷的闺女正要跨过门槛的时候,马台吉才从侧面看到了她的相貌。目光刚落到她的脸上,马台吉就大叫一声。 这一叫声惊到了县太爷的闺女,更惊到了手拿皂白长棍的衙役。两个肌肉横生的衙役沖了过来,两根长棍从马台吉肋下插入,将他的手反锁住。旁边的人急忙往后退,让出一小块空地。 马台吉又一声惊叫。他看见衙役身后一个半人脸半猫脸的老太婆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但是衙役以为他是因为被木棍夹疼了才叫出声的,并不以为意。 马台吉以为自己眼花了,就像此时将县太爷的闺女错看成另外一个人一样。 当县太爷的闺女朝他走过来之后,他又觉得此时自己的眼睛还有几分可靠。后来在新娘子的葬礼的第一天,马台吉回想了当时的情景,他后悔说应该猜到这是一个不祥预兆的。只是可惜接下来的事情太过意外,让他忘记了一掠而过的不祥之感。 “喂,你不是说你要离开吗?怎么还在这里?”马台吉虽被衙役控制,仍激动不已。他怎么可能忘记这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容颜?他来月老祠就是为了她。 但是那个熟悉的她却满脸迷惑,她将他打量了一番,问道:“你认识我吗?” “你忘了吗?你来借火的那个晚上……”马台吉看周围站着许多人,咽下了后面的话。就是她!一定是她!那一眉,那一眼,都深深的刻在他的心间,是他魂牵梦绕的所在。 第14页 “借火?”她眉头微蹙,一脸茫然。 ☆、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马台吉忙不迭点头。 “那么,你知道我的名字吗?”她并不生气,耐心的问道。她的眼睛里有异样的东西。 “不知道。”马台吉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周围人哄然大笑。 架住他的衙役怒道:“你是不是嫌命长?敢跟我们小姐套近乎?滚!”衙役将长棍一挥,几乎将瘦弱的马台吉甩起来。 另一衙役倒是不怒,嬉笑道:“哎,到处都有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啊!” 马台吉被长棍的余劲带着趔趔趄趄走了几步,后面的好心人将他扶住。 县太爷的女儿由丫鬟扶着进了月老祠,跨进门的时候,她迅速偷看了马台吉一眼。衙役甩了甩袖子,跟着走了进去。 这时,外面的人们围着马台吉看热闹。一个老头惊讶道:“这不是酒进士的独苗弟子吗?听说很多人想当酒进士的学生求之而不得。我原以为他收的弟子有多么厉害呢,原来也不过是登徒浪子。不好好读书考功名,却一门心思想着攀高亲。” 老头这么一说,其他人就跟着指指点点起来。 马台吉异常尴尬,无从辩解,只好灰熘熘的走出人群,快速朝私塾方向逃跑。 回到私塾,所幸老师还没有回来。 马台吉淘好米,洗好菜,然后心不在焉的拿本书等老师回来。他很担心老师在回来的路上遇到当时在场的人。如果遇到,那人肯定会跟老师说起。这样的话,老师的颜面何存啊?并且,老师顺便就知道他偷偷熘出去了。 左等右等,迟迟不见老师回来,却等来了白天架住他的两个衙役。 马台吉吓了一跳,以为衙役是因为月老祠的事来捉他的,急忙从后门熘走了。 后门挨着破落的寺庙,马台吉在落了厚厚一层灰尘的香案上坐下,心脏如打鼓一般咚咚响。他心想,这回可真糟糕了,不但丢了老师的颜面,还惹得衙役到私塾来拿人了。如果逃回家,衙役说不定还会找到家里去。这下闹大了! 在寺庙了呆坐了一会儿,马台吉悄悄去窗口看了看。那两个衙役坐在私塾门口,一时半会没有要走的意思。幸好他们好像不着急寻找,只是干等着。 马台吉回到香案旁边,将香案上的灰尘吹了一吹,便扑在上面打瞌睡。 等他睡过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 他悄悄熘出破寺庙,去看私塾里的情况。 门口的衙役已经不见了。老师的房间亮着蜡烛,老师应该回来了。 马台吉佝偻着身子,熘到窗脚下,偷听里面的声音。 里面没有说话的声音,偶尔有磨墨发出的呲呲声。屋里除了老师应该没有别人了。如果还有别人,至少会跟老师说两句话。 马台吉轻轻推开大门,大厅里黑漆漆一片。他怕衙役埋伏在里面,等着他一走进去就扑过来。于是,他故意等了半刻。里面安安静静,一个脚步声也没有。马台吉这才进门,走向老师的房间。 一进老师的房间,他就看见十多担箩筐将本来就不甚宽敞的房间挤满。 ☆、类人的怪物 妈妈说,后来歪道士什么都不怕,唯独怕遇见箩筐。如果晚上出去或者回来,看见某家人的地坪还有收谷的箩筐,就会怯怯地绕很远很远。 据说有悲嘆狮这样一种怪物,它是有着狮子头的类人怪物,它以扭曲的心理和兇残的天性闻名。由于这种别具魅力的狮人能够流利地使用世上每一种语言,它会用亲切和善的言语和亲密的交谈引诱世界各地的旅行者。当悲嘆狮成功地让旅人离开队伍时,它就会手杀人并将之吞食殆尽,只留下受害者的头颅。此举证明了悲嘆狮黑暗而复杂的天性——这只充满罪恶感并且自我嫌恶的怪物,在吃完人之后就捧着受害者的头,替死者哭泣悲嘆,发出绝望的哀嚎。 有时候我想,人就像是旅行者,记忆就像悲嘆狮。它给你美好,它破坏你的美好,它为你悲戚。 “怎么这么多箩筐?”马台吉询问道。 正在写字的老师见了他,急忙放下笔,喜滋滋道:“哎呀,终于把你盼回来了。这箩筐是县太爷府上送过来的,要你做他的东床快婿呢!两个衙役再这里等了好久,说是等你给个答覆。没想到你小子这么晚才回来。” “不是要抓我?”马台吉愣了一愣。箩筐里装了一切日常需要的物品,锅碗瓢盆,笔墨纸砚,甚至扫帚夜壶。箩筐是新扎的,还散发着类似青草的味儿。 老师笑道:“抓你干什么?你不答应也不能抓你啊!强扭的瓜不甜。你小子这是走运了,县里那么多公子哥都没办法获得他闺女的芳心,你却只见一面就成。哎,我这眼光算是看对你了!哈哈哈。” 马台吉一惊,想起被老头指责时说的话来。 “我不用先考取功名吗?”马台吉问道。 老师摇头道:“啧,功名三年可以考一回,好姻缘百年难得一遇。傻吉儿,结婚后也可以考取功名啊。” 第二天,马台吉收拾干净,去了一趟县衙。 第三天,马台吉从县城回到了画眉村,叫家人准备聘礼,静候黄道吉日,将聘礼送过去,将新娘子接回来。 第15页 整个画眉村为之骚动。那时候人们的活动范围比较小,很多人连县城都没进过,更别说见县太爷的闺女了。但是县太爷的闺女美名广播,很多人期盼着与传言中美似天仙的千金小姐见上一面。 村里的每一个人甚至附近村的人都到马台吉家里登门拜访,讨要喜糖。马台吉将喜糖大把大把地给来客塞。马台吉的叔叔劝他一次少给点,因为接新娘子来的那天还要每家每户散发一轮。 马台吉不听。他叔叔就偷偷留了一半,剩下的由着他去了。 谁知道,剩下的那一半,就永远剩下了。 ☆、要你的命 在新娘子去世后的第一年忌日,歪道士笑嘻嘻地站在自家门口,拦住放学归来的小孩子,往孩子手里塞东西。 那时歪道士已经开始半夜出去收魂,但是脸上的五官还没有严重歪曲,所以小孩子还没有那么害怕歪道士。年龄稍大的孩子,都犹犹豫豫的接了歪道士塞过来的东西。歪道士那天的热情令人出乎意料。 孩子们回到家,将歪道士塞进裤兜或者书包里的东西掏了出来。漂亮的糖纸让孩子们异常兴奋。 可是剥开一个来看,里面的糖果已经融化,如一团淤泥,散发刺鼻的气味。 家长闻到气味,再问清糖果的来源,立即找出扫帚或者布尺来打孩子的手。“叫你们嘴馋!叫你们手痒!他的东西是能随便拿的吗?这是他去年准备结婚的喜糖。可是他新娘子死了,现在还能吃这喜糖吗?这不是喜糖了。这是鬼糖!鬼糖!鬼糖!吃了要你的命!” 也许各家的家长说法不一,但是大同小异。 “不吃还不行吗?” “不行!必须送回去!这东西有鬼气,放在哪里都会伤害你。” 第二天白天,歪道士一直没有出门。到了晚上,歪道士打开吱吱呀呀叫唤的木门,一大堆的糖果便随着月光泻进来…… 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些漂亮的糖纸。它们消失了。就像消失的新娘子尸体一样。直到歪道士入土那天,也没人在他那间鬼屋里翻出一张糖纸,倒是轻而易举的找到了许许多多土陶罐。每一个陶罐上都用红布封口,黄符镇压。 按照村里老人的说法,每一个陶罐里都装着一个灵魂,是歪道士这些年从各个荒山野岭收回来的。就算歪道士收齐了新娘子的三魂七魄,那也只用九个土陶罐而已。可是歪道士房间里土陶罐的数量远远高出这个数。很明显,歪道士在收集新娘子的魂魄过程中,收回了很多其他的魂灵。 故事讲到这里,外公问我:“你猜猜,歪道士要找的第一个魂魄是什么?” 我说:“肯定是新娘子的灵魂啊。” 外公说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前面跟你说过三魂七魄。其魂有三,天魂,地魂,命魂。其魄有七,天沖,灵慧,气,力,中枢,精,英。人要死时七魄先散,然后三魂再离。三魂当中,天地二魂常在外,只有命魂独住人身。人死之后,七魄随之消散,而命魂也自离去,生命即以此告终。命魂乃七魄之根本,七魄乃命魂的枝叶。魄无命不生,命无魄不旺。命魂是人身的主魂。对吧?” 我说是。其实我从来没有记住过魂和魄的名称。 外公说:“我问的是,歪道士先找哪个魂或者魄。你猜猜?” “我猜不到。”我连名称都没弄清楚,怎么猜得到呢? 外公说道:“他最先开始找的是七魄中的中枢魄。” 没等我问为什么,外公就开始讲歪道士在寻找中枢魄过程中遇到的事情。外公说,歪道士第一次出去收魂,就差点连自己的魂魄都丢在外面回不来。 ☆、漂亮的姑娘 第一次深夜出去的时候,歪道士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最后,他听从了风的方向,风往哪个方向吹,他就往哪个方向走。 由于对夜路不熟悉,他走了大概十里路的时候,两个大脚趾头已经出血了。那都是跟路上突然凸起的石头或者土块相撞造成的。 他咬着牙又走了一段距离,终于忍不住疼痛,在一块方形的石头上坐下来。 屁股刚刚落座,他就看见一个漂亮的姑娘从路的那头走了过来。那个姑娘提着一个灯笼,可是灯笼是熄的,没有光亮。在走近一些,歪道士发现她的灯笼左侧有一个破洞。 也许是风从那个破洞里吹进去,将里面的火焰吹灭了。歪道士心想。 虽然灯笼没有光亮,那个姑娘还是抬起灯笼往歪道士的脸上“照”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么荒凉的地方歇息呢?是不是要找什么东西?”姑娘在他身边停下,关切的问道。 借着微弱的星光,歪道士看见了一张俊俏的脸庞。 “嗯。”歪道士点头。 “是找人,还是找物?”姑娘又问。微风吹动她的衣裳,也吹得灯笼摇摇晃晃。迎风的一面曲线毕露,如远处隐隐约约起起伏伏的山。 歪道士想了想,说:“找人。” 姑娘惊讶道:“找人?!那个人晚上没有回家吗?” 歪道士说道:“她在家……但是她又不在……”他稍稍挪动了一下脚,结果脚趾尖如针扎一般疼痛难忍。他忍不住“咝咝”的吸气。 第16页 姑娘侧头蹙眉,似乎在思考什么。 歪道士不愿跟她多搭话,自顾轻轻按摩脚底缓解疼痛。他表面不说话,心里却思前想后。他以前偶然听老师提到过,道家七魄对应密宗七轮,天沖魄对应顶轮,灵慧魄对应眉心轮,气魄对应喉轮,力魄对应心轮,并同时与双手心和双脚心相连,中枢魄对应脐轮,精魄对应生殖轮,英魄对应海底轮。人的胚胎孕育,就是依靠脐带。那么人死后,如果想復活,首先也应该依靠脐轮,也就是中枢魄。那就先找中枢魄吧。 “唉,想得倒好,可是从哪里找起?”歪道士狠拍脑袋,自怨道。 那姑娘眼珠子一转,问道:“你要找的……恐怕不是人吧……” 歪道士斜睨了她一眼,不作答。 那姑娘并不介意,微笑道:“你别生气。你给我说说她生前的模样,也许我可以帮到你呢。我经常在这条道上走,经常碰到那种东西。说不定我就见过。我这灯笼不点灯,就是怕遇到那些东西,吓到那些东西。”说完,她晃了晃破灯笼。 歪道士一惊,继而一喜,立即给她说了新娘子生前的模样。鼻子如何,眼睛如何,嘴巴如何,具体得不能再具体。 “你见她从这里经过没有?”虽然相遇的概率很小,歪道士还是充满希望的问道。 那姑娘皱起眉头想了许久。 歪道士等不及,催促道:“快说啊,你到底见过她没有啊?” 那姑娘愠怒道:“自从我来这里以后,经过这里的那些东西数以百计,你别打断我,让我好好想想。” 歪道士本来对她将信将疑,听她这么一说,笃信了她之前的话。 “她大概是什么时候经过这里的?”那姑娘问道。 歪道士说出了新娘子自杀的日期。 那姑娘轻轻嘆出一口气,说道:“这么说的话,我还真见过她。并且,我估计她还没有走多远。” “哦?”歪道士激动的站了起来,一时之间忘记了脚趾的疼痛。 那姑娘指着北边的山,说道:“她是朝那个方向走的。你翻过三个山头,估计就可以找到她了。那里坟地多,她白天好歇脚。” ☆、被野狸子吃的小孩 外公曾经跟我讲过一个韩昌黎驱逐鳄鱼的故事。韩昌黎就是着名的唐宋八大家之一韩愈。中学课本里有很多他的文章,上过学的一般都知道。这个故事让我惊讶不已,以为是外公杜撰的。 说是潮州的韩江,以前有很多鳄鱼,会吃过江的人,害得百姓好苦,以前的人们叫它做“恶溪”。一天,又有一个百姓被鳄鱼吃掉了。当时身为潮州刺史的韩愈知道后很着急,心想鳄害不除后患无穷,便命令宰猪杀羊,决定到城北江边设坛祭鳄。 韩愈在渡口旁边的一个土墩上摆了祭品,点上香烛,对着大江严厉地宣布道:“鳄鱼!鳄鱼!韩某到这里来做刺史,为的是保土庇民。你们却在此祸害百姓。如今姑念你们无知,不加惩处,只限你们在三天之内,带同族类出海,三天不走就五天走,五天不走就七天走。七天不走,便要严处!”并且写下了非常有名的《祭鳄鱼文》。从此,江里再也没有看见鳄鱼,所有的鳄鱼都出海到南洋去了。 现在,人们把韩愈祭鳄鱼的地方叫做“韩埔”,渡口叫“韩渡”,又叫“鳄渡”,还把大江叫做“韩江”,江对面的山叫做“韩山”。 外公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已经读高中了。那时我已经能够很流利地背诵韩愈的千古名篇《师说》。在我心目中,韩愈是个大文豪,很有见地,鳄鱼既听不懂话也不认得字,他怎么可能对鳄鱼发檄文呢? 所以当时我根本不相信外公的话,认为他胡口乱诌。 可是不久之后,语文老师在课堂的延伸知识上讲到了韩愈的另一篇文章,并夸奖它义正词严,跌宕有力。这篇文章的名字正是叫做《祭鳄鱼文》! 我后来查阅相关资料,发现《祭鳄鱼文》确实是韩愈写的,也确实是为了驱逐危害一方的鳄鱼。 再见到外公的时候,我就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说出了当时的怀疑,并请求外公原谅。 外公哈哈大笑,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画眉村不远的地方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呢。很久以前,这里寄居着一只野狸子。它经常化成小孩的模样,引诱附近的小孩子到它的地盘上去,然后将小孩子的肚子掏光,把内脏吃掉。等到第二天有人经过那里,就会发现路边躺着一个小孩,表面看起来毫髮无损,甚至连衣服都不怎么凌乱。可是救回家一看,肚子里已经空空如也。后来有个高人经过这里,听到村人抱怨,就写了一个《祭野狸子文》,在野狸子经常丢小孩子尸体的地方大声朗读,叫野狸子早早收手,离开这里。” “后来野狸子就没有出现过了?”我问道。 外公道:“对。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野狸子害小孩的事情。” “那个地方在哪里啊?”我又问道。 外公告诉我说,那个地方,就是歪道士第一次晚上出去寻找新娘子的魂魄,遇到那个提灯笼的姑娘的地方。 我惊讶道:“让歪道士差点丢了自己魂魄的,就是那个野狸子吗?它化成了提灯笼的姑娘?”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但我还是为歪道士捏了一把汗。 第17页 外公摇了摇头。 ☆、诡异的荒草地 “那个时候,野狸子已经被檄文赶走了。那里已经太平几十年了。”外公悠悠的说道。 歪道士也知道这一块曾经有过野狸子作祟,并且知道后来这野狸子被驱走,才没有怀疑那个提着灯笼的姑娘。 他谢过那个姑娘,不顾脚趾的疼痛,朝着她指出的方向前进。翻过第一座山的时候,路还算好走,毕竟这里经常有人来砍柴放牛。走到第二座山的时候,道路就开始崎岖起来,草深藤多。虽然最近没有下雨,可是由于树高叶密,道路常年不见阳光,还是比较湿滑。路边稀稀拉拉的散着一座又一座坟墓。坟墓的墓碑大多为青石板,碑顶上落着石灰粉一般的颗粒,那是栖息的小鸟留下的粪便。 走到第三座山的时候,道路几乎被封死,树枝遮眼,长藤拦腰,乱草绊脚。坟墓越来越多,青石板多被毁坏,甚至没有了墓碑。间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深草丛里钻的是什么东西。 歪道士如同钻地道一般,在密密丛丛的树林里寻找可以下脚的道路。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山腰还是山顶,甚至是不是走偏了也不知道。 “那个姑娘不会是耍我的吧?”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闪现,眼前就突然一亮,一片开阔的荒草地展现在面前。 身后,一只鸟儿拍着翅膀飞走。 歪道士没有回头看,因为眼前的开阔让他犯难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在树林里的时候,他只要选能够钻过去的地方走就是了。可是此时眼前开阔的荒草地让他手足无措,似乎哪里都是路,又似乎哪里都是铜墙铁壁。 选择太多,就等于没了选择。 他想按照刚出门的那样,风朝哪里走,就朝哪里走。可是这个如瓶盖倒置一样的地方,连风都透不进来。 “来呀——”一个声音响起,如同一声嘆息。 一个模煳的身影在荒草地中央出现。 歪道士费力的看过去,那身影居然跟新娘子有几分相像。歪道士惊喜,连忙大跨步朝荒草地中央走去。 可是走到了荒草地中央的时候,他发现新娘子的身影已经不在这里。他焦躁不已。 “来呀——” 歪道士左顾右盼,终于找到新娘子的影子。原来她已经在荒草地边上了。她朝他招手,似乎已经知道入口,叫他一起从那里钻入树林。 “等等我!”歪道士不假思索,连忙朝那飘飘荡荡的影子追去。 他赶到荒草地边上,急着要拥抱新娘子,双手张开,却抱了个空。他原地转了一个圈,没有看见新娘子的影子。 他着急道:“你不要走啊!你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么辛苦吗?你乖乖的听我话,跟我好好地回去,我们还能长相厮守。”他的双腿打着颤,几乎要跪倒。长年读书,没干过体力活的他,被乱七八糟的路弄得劳累不堪。 “来呀——” 这次,声音是从头顶飘来的,如一片凋落的叶子,飘飘忽忽的来到耳边,落在他的肩膀上。 ☆、突然消失的人 歪道士仰起头,看到一片张牙舞爪的树枝。奇怪的是周围的树都枝叶茂盛,唯独这棵树如同铁打的一般,全无片叶。 新娘子的影子就在这棵枯萎的树上。她身体的其他部位比较模煳,然而那双眼睛如同萤光玻璃球一般散发着淡绿色的光。 借着那淡绿色的光,歪道士看见干枯的树枝上隐约吊着一根一根的绳子,大概只有手臂长短,间距毫无规律,如果绳子的另一端繫着一个小布包的话,就几乎跟许愿树一样了。可是这些绳子的另一端空空荡荡,随风摆动。 “你怎么爬到树上去了?”歪道士看见新娘子的影子抓着树往上爬,动作如猫一般敏捷。她已经爬到细小的树杈了,让人担心树杈折断摔落下来。可是树杈只是轻微的晃动。 歪道士脱下鞋,脚趾已经出血了。 他将鞋子放在一旁,挽起了袖子,也往树上爬。他的脚刚接触这棵树,树干就一阵剧烈晃动。 树杈上的新娘子立即惊叫一声,接着歪道士听到了树枝断裂的声音,然后他看见新娘子从树上摔落下来,跌在荒草丛里。 歪道士不明就里,但是也迅速从树干上熘下,急忙去荒草丛里寻找新娘子。 可是荒草丛里哪还有新娘子的影子?她仿佛一滴水一般,直接跌到干涸的泥土里去了。歪道士在树下找了半天,也不见蛛丝马迹。 “喵……” 猫叫声从背后响起,歪道士急忙转身,只见一只野猫蹲在不远处,两眼直盯着他。那双眼睛,散发着淡绿色的光。 歪道士汗毛倒立,顺手抓了一旁的鞋子朝那猫砸去。那猫纵身一跃,躲过鞋子,然后迅速钻入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对着猫消失的方向看了半天,确定猫已经走了,这才一拐一拐的走过去捡起鞋子。当穿好鞋,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枯树。 这一看不打紧,居然看见原来空荡的绳子下面吊着一个个人! 每一根绳子下面都有一个脑袋耷拉的人,舌头吐出。他们如同哪个小孩子遗失在山林里的风铃,随着风来回飘荡,只是听不见清脆的铃声。 第18页 歪道士敢半夜出来,可算胆子不小了,但是乍一见这种场景,仍觉得两腿发软,浑身发麻,不顾哪里是出路,连滚带爬的逃走。僵硬的树枝戳痛了他的脸,尖锐的藤刺划伤了他的手,但是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口气冲到了山脚下。 第二天,画眉村的人见到歪道士时都惊讶不已,以为他家里进了强盗,他跟强盗打了一架。他不跟别人解释,直接找到我外曾祖父,说了头天晚上遇到的事情,然后叫外曾祖父问问他父亲。他认为我外曾祖父的爹是当官的,见识应该比普通人广。 可是当粮官的爹说他只懂得春耕秋收,不懂得这些怪事。 外曾祖父年轻气盛,当即叫上几个胆大的,趁着天还没有黑,亲自去一趟吊死许多人的山上。 粮官阻止他们,说:“也许是马台吉看花了眼吧?画眉村附近不曾听说有人突然消失或者死亡,怎么可能在那里吊死那么多人呢?” ☆、还抱着她的尸体睡么 “你看到那棵树上吊死了几个人?”外曾祖父问歪道士。 歪道士摇头道:“我哪里顾得上数?反正那棵树上能吊的地方都吊着了。少说也有二三十个吧。” 一旁有人打趣道:“你怎么就吓成那样呢?你房间里不是还藏着你新娘子的尸体么?天天对着尸体都不怕,还怕吊在树上的不成?” 歪道士尴尬的笑了笑,闷声说道:“她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那人继续追问道:“怎么就不一样呢?你晚上睡觉,还抱着她的尸体睡么?” 其他几个人跟着嘿嘿的笑。 外曾祖父摆摆手,说道:“别逗他了,正事要紧。不管怎样,我们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就算不是我们附近的人,尸体那样挂在那里也是不行的。万一给我们这里带来瘟疫,那就麻烦大了。” 虽然头天晚上歪道士是按照风向随意走的路,但是大概位置他还记得清。他们几人找到了歪道士遇见提灯笼姑娘的地方,然后向着三座大山前进。由于是大白天,没有夜露,山道显得好走一些。他们用了歪道士单独行走时不到一半的时间,就到了歪道士说的那个荒草地,并且几乎没费功夫就找到了那棵没有叶子,如铁打一般的树。 “你昨晚看到的就是这棵树吗?”外曾祖父指着一颗鸡爪一般的枯树,询问道。 歪道士点点头。他心有余悸的左顾右盼,一刻也不能安静下来。 可是,歪道士指出的那棵枯树上一具尸体也没有,只有一些手臂长短的绳子系在树枝上。不过,就算有大风吹过,那些绳子也不剧烈摆动,而仿佛有意识的努力克制似的,只是微微摆一摆。 “这里没有尸体啊。”外曾祖父有些不高兴,毕竟来了这么多人,并且山路确实难走。 “你是不是看花眼了?”一个跟着来的人双手撑膝,气喘吁吁的问道,“身体弱的人就容易犯这样的毛病,你跟你新娘子的尸体天天呆一起,她能把你的身体拖垮。我以前身体不好,经常疑神疑鬼。” 另一人嘲笑道:“看你那喘气的样儿,就知道你的身体没好过。” “不可能。我是真的看到了。吊了好多人呢,身体挂得笔直。”歪道士信誓旦旦。“那个很像我娘子的影子带着我过来的,我还跟着爬了树,你看,我的脚印还在这里呢。” 树下果然有很明显的踩踏痕迹。 “你还说,那个影子从树上跌下来就不见了?”外曾祖父问道。 “对。那时我就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但是确确实实我看到了。”歪道士回答道。 外曾祖父点点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脱鞋。 “你干什么?”歪道士问道。其他几个人也不解。 “就算这里没有吊东西,这些绳子也很古怪啊。”外曾祖父说道,“有谁无缘无故跑到这个几乎没人来的地方,辛辛苦苦把这些绳子系在树枝上?”说话间,他已经脱下了鞋子。 “说的也是。”其他人纷纷贊同。 外曾祖父双手抱住树干,双脚紧抵,说道:“嗯。你们也觉得奇怪了吧。我上去解开一个绳子,看看有什么异常。”说着,他双手往上一搂,双脚用力一踏,像条觅食的青虫一般爬了上去。 “解开绳子能有什么作用?!”一人不屑道,“走吧,走吧,别浪费时间了。” 外曾祖父不搭理他,兀自解开了一根绳索。 紧接着,大家听到轻微的“啪”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摔落了下来。大家朝地面看去,却发现什么也没有,连荒草都未曾压弯半根。 大家面面相觑。 ☆、半猫脸的老太太 ………………………………………… 中枢魄 七魄之一,七魄之中心。 位置:未出生时在脐带,出生后在肚脐。 魄性:人魄。或称命魄。(七魄中两个天魄两个地魄和三个人魄。) 属性:阴。(魂为阴,魄为阳。其中三魂和七魄当中,又各另分阴阳。) 五行:金。 表象:失去中枢魄者,似病非病,突然消瘦,或眼睛浑浊,或耳朵微鸣,或鼻息孱弱,或舌头寡淡,或记忆衰退,或皱纹增多,或鬚髮脱落。饮食无味,六神无主。中枢魄旺者,则刚好相反。 第19页 适配:佛像,木饰,佛珠,忌金饰。 ………………………………………… 歪道士却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看到吊着的尸体不假,你们没看到尸体也不假!” 外曾祖父迷惑道:“什么意思?” 歪道士兴奋得脸冒红光,说道:“我终于明白了!是那个提灯笼的姑娘故意指引我到这里来的。她见我寻人,便藉机指了这条道路,实际上她是想将我的魂魄吊在这里!幸亏我的脚趾出血,点破了她的玄机!” 其他人还是不明白。 歪道士却自我肯定道:“对的。就是我的血点破了她的玄机。” 外曾祖父制止他继续自言自语,一手扶住他的胳膊,问道:“马台吉,你说清楚点,什么魂魄吊在这里,又是什么玄机?” 歪道士说道:“你还记得吧?我说我在月老祠那里见一个半人脸半猫脸的老太太一闪而过,后来在新娘子的葬礼上,我还跟你提起了,说那很可能就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是不是?你应该没忘记吧?” 外曾祖父点头。不过外曾祖父当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认为马台吉太过伤心,一时意识混乱,把以前种种不好都归为不祥的预兆。 “原来她那时候就惦记上我了!”歪道士咬牙道。 “她?哪个她?” “就是那个老太太。” 这时天边飘来大片大片的乌云,遮阳蔽日。荒草地很快变得阴阴沉沉,仿佛空气中可以攥出水来。 “她惦记你干什么?她要你的魂魄干什么?”外曾祖父还是不清楚歪道士的话。 歪道士咬破食指,一滴鲜红的血液从伤口处冒出,圆熘熘的,仿佛一颗劣质的红色塑料珠子。他哼了一声,说道:“如果我猜得对的话,把这血涂在树上,你们就可以看到我昨晚看见的一幕了。” 起风了。 天空的乌云被吹得乱七八糟,仿佛天地就是一瓶墨汁,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墨汁里面胡乱搅和。 歪道士食指上的血珠也被吹得巍巍颤颤,似乎要从指尖滚落。 他将食指摁在树干上。那棵枯树似乎打了一个哆嗦,转瞬即逝,但是没有逃过众人的眼睛。一人惊叫道:“那树是活的!” 接下来的一幕让外曾祖父一辈子也忘不了。 外公说,后来外曾祖父描述树上的尸体给外公听的时候,手还不住的颤。 他们终于看到了歪道士曾经看过的恐怖一幕。二三十具尸体在绳子的下端浮现,跟上吊自杀的人几乎一样。或者说,跟歪道士的新娘子的死法一样。只不过,不可能他们二三十人都来这一棵树上自杀。他们是被吊在这里的。 一人脸色乍变,吼道:“天哪!那不是我隔壁的王娭毑吗?她不在屋里活得好好的吗?早上出门还见她在餵鸡,怎么被吊在这里呢?” ☆、深入鬼的世界 马上又另外一人喊道:“真他妈邪门了!我爹怎么也吊在这里?” 陆陆续续的,又有其他人辨认出了树上的几个“人”。 认出来的几个人,急急躁躁的要上树将那些“人”解救下来。歪道士跨步挡在树前面,安慰道:“不要着急,这绳子不能轻易乱解。吊在这里的,不是他们本人,而是他们三魂七魄中的一魂或者一魄。从目前情况来看,失去一魂或者一魄,不会立即对人造成致命的伤害,顶多失魂落魄的人感觉心慌意乱,或者有其他不舒适的反应。” 外公说,也许歪道士天生就擅长阴阳之术,在不慌乱的情况下,他想到的往往比别人多。也许正是这一点,促使他更加深入鬼的世界,一去不復还。后来在寻找新娘子的失散魂魄途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夜晚没有碰到与新娘子有关的事情,但是这不妨碍他。因为他带回来的土陶罐里,百分之九十以上装的不是新娘子的魂灵。 刚开始,他这种天赋是不被大家承认的。大家不过是认为他发了疯。 在光阴似箭的人生旅途上,谁不会失去亲爱的人呢?有失去慈母祥父的,有失去爱妻壮夫的,有失去挚儿宝女的,有失去亲朋好友的。谁不会为每一次的失去而痛彻心扉呢?痛也是人生旅途构成的一部分吧,虽然有时候显得残忍,但是无可避免地要经歷。大家痛过之后,抹抹眼泪,也就继续上路了。唯有这个马台吉,偏偏不像常人那样,他要跟这种旅途规则纠缠下去。 在常人看来,这不是发疯,又是什么? 见歪道士拦住他们,一人骂道:“马台吉,你别发疯了!要是你看见你家新娘子吊在上面,你会不去救她?说的什么新鲜话?快滚开!” 见歪道士还是不动,那人一把将他推开,然后倒退几步,突然加速往前沖,一下跃起,双手抱住树干,两脚用力蹬。可是“吱熘”一声,他从一米高的地方滑落下来。 众人大笑。一人说道:“你会爬树么?你那鞋底就滑,干吗不脱鞋再爬?” 那人赧然,却还不服气,挥手骂道:“你是猴子你会爬。你来吧。” 歪道士又想上前阻拦,却被几个人拖住。 被骂者也不介意,脱下鞋,麻利的爬上了树。 第20页 外曾祖父和那人分头攀上高枝,听着树下的人指点方向,解开对应的绳子。轻微的“啪”声再次响起,如同雨后的大树被谁突然踹了一脚,栖息在树叶上的水滴纷纷乱乱落下。那些被吊的“人”如水滴一般,落地就消失了。 歪道士呆呆的坐在树下,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过了十多分钟,该解的绳子都解了。树上那人问外曾祖父道:“剩下不认识的这些人,我们要不要也放下来?” 虽说解绳子不太费劲,但是在树上爬来爬去费时费力。外曾祖父歇了一口气,说:“我看算了吧。回去了告诉周围村里的人,叫他们自己来认。” 外曾祖父后来回忆说,当时说那样的话,完全是因为歪道士。他担心万一有个意外,不好向其他人交待。而在场的人都是自愿的,谁也怪不上谁。 外曾祖父下了树,将坐在地上的歪道士扶起来,一起下山。 他们几人刚到山脚下,就见其中某人的媳妇迎面神色慌张的跑来。那媳妇又高又瘦,跑的时候如螳螂一般。 “你脚底是不是长毛了?一天不乱跑就脚底痒?”那媳妇是村里出名的泼妇,“你爹的脑袋都要爆炸了,拿着门栓往脑袋上敲!全当是敲鼓呢!” 那人一听,急忙问道:“他一直不是只有一点头晕吗?怎么会这样?” 那媳妇扯着破锣嗓子道:“鬼知道!我是没办法了,只能找你想办法。没想到人家说你朝这里来了!真是白天跑四方,夜里补裤裆!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在家呆一天?!” 外曾祖父心中一慌。刚才,就是他认出树上吊着他父亲的。 那媳妇肯定是跑累了,见丈夫出现,身子突然软下来,要往地上倒。她丈夫急忙上前抱住她。 “你又怎么啦?”她丈夫跺脚道。 她两眼一红,竟然“哇”的哭了起来,完全没了平时剽悍的模样。“可算是找到你了!你爹把自己脑袋都打出血了!我和你娘都拉不住!那架势哪里是治头痛,那是找死啊!你快回去吧,再晚点你爹就把脑袋打成烂西瓜啦!别管我,我没事,就是怕!” ☆、干瘪的老头 “恐怕是丢了中枢魄。”歪道士喃喃道。 “什么?”外曾祖父没听清他说什么。 歪道士附在外曾祖父耳边,说道:“刚才吊在树上的,恐怕就是他爹的中枢魄。” “中枢魄?”外曾祖父迷惑不已。 “是的。丢了这个魂魄,听力,视力,嗅觉等等都会下降。”歪道士悄悄说道。他怕那人和他媳妇听见,又说他发疯。 此时,阴霾的天气已经过去,虽然天空还不那么清朗,但是太阳的光已经普照。金灿灿的阳光将村庄,稻田,道路都染成了黄金的颜色。 南方的天气变换总是很快,阴晴雷雨可能集中在一天出现。小时候我在上学途中,走着走着就突降暴雨,将我浑身淋得尽湿,不一会儿强烈的太阳拨开云雾照射下来,在我跨进家门之前将衣服晒干。 “听力,视力,嗅觉下降?”外曾祖父记得十多年前,那人的父亲已经视力听力嗅觉极差。拿个东西非得放到鼻尖上才看得清,面对面还要大声叫喊才听得清,经常把酒和醋,糖和盐弄错。画眉村的小孩子们喜欢叫他“聋爹”,大人们一般叫他“酒爹”。听说他曾经一度特别好酒,但不知后来怎么渐渐戒掉了。 歪道士点头。 外曾祖父想了想,说道:“他不是很久以前就这样了吗?又不是近几天的事。” 歪道士说道:“很久以前,他的中枢魄就吊在那里了。今天的事,是因为解开了树上的绳子造成的。” 外曾祖父沉默片刻,说道:“不多说了,先去他家里看看。” 他们几人慌里慌张的赶到酒爹家里。 屋子里挤满了人,多是来看热闹的。 酒爹被人五花大绑,绑在老式的太师椅上。他的脑袋上缠了好几圈白布,血迹从上面渗透了出来。 “快拿门栓打我的脑袋!快打啊!不打比打要难受多了,求求你们帮我打啊!”酒爹在太师椅上哭号。他一激动,就有血从髮鬓间流出来。酒爹的老伴就忙从脸盆里拧出一个湿手巾,将流到脸上的血擦拭干净。 外曾祖父侧头一看,脸盆里的水已经变得红彤彤。 “快去叫医师来,开点药给他服下,让他舒坦点。”外曾祖父急忙吩咐道。 酒爹的儿子立即叫医师去了。酒爹的儿媳妇仍旧哭啼抖瑟,自从见到丈夫,她似乎除了哭啼不知道该做什么。 外曾祖父又叫众人回家,不要聚在这里,怕吓着小孩。 其实不用外曾祖父多说,其他看热闹的人见歪道士也来了,便偷偷拽着各自家的小孩子熘走。 不多久,看热闹的也散了,医师也过来了。一同上山的几个人还留在这里。 医师叫酒爹的老伴熬了一陶罐中药,几人掰开酒爹的嘴巴强行灌下。 又过了一会儿,酒爹的哭号才渐渐偃旗息鼓。 “医师,你看看我爹这是什么状况?”酒爹的儿子询问医师。 医师是个干瘪的老头,但两眼特别有神,像是体内点着一盏灯似的。他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鬍子,张开核桃一样的嘴,说:“我看这不像是一般的病。但是要问具体什么病,我也说不上来。我刚刚在方家庄治了一个同样的病人,简直一模一样。” 第21页 “哦?”酒爹的儿子一愣。 “不然你怎么能刚好碰到我呢?”医师说道。 酒爹的儿子并没有去镇上,而是在经过方家庄的时候恰好碰到医师的。所以医师来得非常快。 医师身后一人惊问道:“方家庄叫你的人,是不是我姑父?” 医师转过头,说道:“那人是不是你姑父,我怎么知道?” 那人的声音已经有几分梗塞了:“他……名叫方……方佳先。” 医师点头道:“那就对了。” ☆、一个不好的梦 “病情跟酒爹一模一样?”那人的手开始抖了。 医师说:“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要用锄头的木柄敲头,而酒爹是要用门栓。我去的时候,他的脑袋也开了花。他家人把持他不住,只好卸了铁锄头,让他用木柄敲。不然他早把自己敲死了。他说这样敲打才能勉强好受一点。” “也是刚刚发的病吗?”歪道士插嘴道。 “照我看来,跟酒爹发病时间差不多。”医师回答。 歪道士还要问,却被窗外的唿唤声打断。 “医师在这里吗?” “在呢。”医师伸长了脖子喊道,“你是什么人?找我什么事?” 喊完,医师略带歉意的对屋里几个人笑了笑,小声说道:“看来今天我的生意比较好,事情都凑到一块来了。” 窗外的人大声道:“我是隔壁红许村的红三桃,我媳妇突然发病了,麻烦您过去帮忙看看啊!” 医师又伸长了脖子对外喊道:“莫急。我收拾药箱,马上来。” 然后,他又小声对屋里人说道:“你看你看,肯定又是问到这里来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好像我身上带着气味似的,好多人闻着跟来了。”嘴上这么说,但是他脸上抑制不住的高兴,收拾药箱的时候撅起了嘴,差点吹起口哨来。一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将撅起的嘴缩了回去。 屋里另一个人的表情刚好与医师大相迳庭。因为,红三桃媳妇正是他刚出嫁不久的亲姐姐。 虽然窗外的人就是他的亲姐夫,但是他不敢像往常一样大大咧咧的出去打招唿。 “我们应该听马台吉的。”他几乎哭出来。 医师兴高采烈的出去了。 歪道士安慰他道:“已经这样了,我们想想办法补救吧。”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他低声问道,生怕外面的姐夫听见他在这里。 歪道士拉过酒爹的儿子,问道:“你爹是什么时候开始视力和听力下降的?” 酒爹的儿子摇摇头,看了他爹一眼,说道:“我哪里知道?他年纪上来了,视力听力肯定会慢慢下降啊。”他爹瘫坐在太师椅上,将睡未睡,将醒不醒。 酒爹的老伴凑了过来,将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握在一起,说道:“他呀,可不是因为年纪上来了才这样的。” “哦?”歪道士将目光移到酒爹老伴身上。 酒爹老伴指着儿子,嘆息一声:“哎,瓜的肚里有籽,籽的肚里没瓜哟。你小时候一点小的变化,我跟你爹都记得清清楚楚。你爹身体越来越差,你却像没发觉一样。你爹眼睛和耳朵不好使,是从三十年前一个梦开始的。” “梦?”众人一惊。 “是啊。”酒爹老伴又嘆息一声,“哎,他那个早晨醒来就说做了一个不好的梦,要跟我说。我叫他不要说,早上说梦是不好的。他坚持要说,说是梗在心里难受。我就让他说啰。他说呀,他梦见家里的猫不见了,他就到处去找。” “妈,你记错了吧。家里没养过猫啊。”酒爹的儿子打断她。 她摆摆手,说:“那时你还在摇篮里,你怎么记得?他说,他找了好久好久,都找不到。这时候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就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刚喘两口气,他就看见一个提灯笼的姑娘走了过来。” ☆、吊死的猫 歪道士脸上一阵痉挛。 “那个姑娘就问他,这么晚了,你在找什么呀?他就回答,我找我家的猫。那个姑娘就给他指明了方向,说顺着她指的方向就能找到。” “她是不是说,翻过三个山头就能找到?”歪道士迫不及待的问道。 酒爹老伴眉头一皱,惊讶道:“咦?你怎么知道的?我家老头也跟你说过他的梦了?” “不是。”歪道士脸色变得难看,挥挥手道,“你继续说。” “他翻过了三个山头,发现一片荒草地,看见一棵枯树。老头说,家里的猫正好在那棵树上。他就爬上去,想把猫抱下来。”酒爹老伴停下,喝了一口水。 “然后呢?然后呢?”酒爹的儿子急切的催促。 “他一往上爬,那猫就往更高的地方爬。他差不多爬到了树的顶端,正要一把抓住猫,脚底却滑了一下,身子一歪,就从树上掉了下来。”酒爹老伴干咽了一口,“可是呢,他没有完全掉下来。” “没有完全掉下来是什么意思?”酒爹的儿子着急不已。 “他悬在了树上。脖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了。”酒爹老伴说道。 第22页 “然后呢?”酒爹的儿子又问。 “然后你爹就醒了。” “醒了?” “是的。你爹就问我,家里的猫不是死了好久了吗?我怎么还要去找它呢?”酒爹老伴摊开双手,学着酒爹当时询问的样子。 “那时候猫已经死了好久了?”酒爹的儿子追问。 酒爹老伴又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说道:“是啊。那猫是出了意外死的。你爹一直耿耿于怀。是你爹喝多了酒把它打死的,用门栓把它打死的。” “我爹干吗要将猫打死?” “哎,你爹曾经特别特别嗜酒,喝多了就喜欢发酒疯。那次你爹在外喝醉了,摇摇晃晃的回来,进门的时候不知是猫惊到了他,还是他错把猫当做偷鸡的黄鼠狼了,顺手拔了门栓,将那猫活活打死。”酒爹老伴的脸上露出一副悲悯的表情。 众人唏嘘不已。 “你爹第二天醒酒了,悔恨不已。他担心猫报復,就学人家的,将猫的尸体吊在了后山的一棵树上。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家里也没发生异样的事情。突然做了那个梦以后,你爹就感觉眼睛慢慢变差,耳朵也慢慢变聋。后来你爹的舌头也变得麻木,分不清酒味醋味,就把酒给戒掉了。” 据说,猫的报復心非常强,而且也很会记仇,“猫有九条命”这句话并非说猫真的有九条性命,而是指猫记仇能九世不忘。 正是这个原因,使得几乎所有人家都将死去的猫吊在树上,而不是埋葬在土中。因为谁都不确定家里人或者邻人是否曾经得罪过它。只有将它的尸体吊在树上,才能确保它的灵魂不能回来报復,甚至无法转世来报復。 ☆、作祟的猫鬼 “后来,你爹开门关门的时候,经常被门栓挤到手,有时指甲挤出血来。我寻思着叫木匠重新做一个门栓换上。你爹不肯,说这是应得的报应,就当是那只猫咬的。”酒爹老伴指着地上血迹斑斑的门栓。仿佛这门栓不是刚刚敲打酒爹的脑袋沾上血的,而是日积月累的挤到酒爹的手指留下的血迹。 歪道士微微颔首,沉默不语,眼眶里竟然渐渐浸满了泪水。 外公说,歪道士每次夜晚出去,开门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尤其是抽动门栓时。他总是想起在私塾第一次见到心爱的人的夜晚,由此甚至在起床前要侧耳倾听一下外面的动静,似乎要等到敲门声响起才去开门。 很多年以后歪道士的葬礼上,人们惊讶于他的门栓用了一辈子,却连个稜角都没有磨损。其他人家的门栓在相同时间里已经换了三四次。 外公对我说,你可以想像一下,他每次开门,都是多么的小心。 “马台吉,你哭什么?”外曾祖父问道。 歪道士不答话,兀自走到外面的地坪里。 酒爹的儿子根本没觉察歪道士的变化,他焦急的拉住外曾祖父的袖子,说道:“你帮忙想个办法呀。等药劲一过,我爹又要拿门栓敲头了。我千不该万不该不听马台吉的劝,但是已经这样了,我得想办法救我爹啊。” “照你妈说的来看,应该是猫鬼作祟。”外曾祖父缓缓说道。 “我爹不是把它吊在树上了吗?怎么还能作祟?”酒爹的儿子迷惑道。 “一则它可能从树上逃脱了。二则它可能是另外的猫鬼。” “那地方很久以前不是闹过一阵子野狸子吗?不是被一个路过的高人写檄文赶走了吗?难道是它又回来了?”酒爹的儿子瞪着惊恐的眼睛问道。 外曾祖父摆摆手,说:“野狸子死了没人把它吊起来,所以它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报復。” “它也许是帮我家的猫呢?它们都是灵物,很可能狼狈为奸。” 其他人附和道:“是啊,是啊,这不是没有可能。我们要不要找人模仿原来的高人那样,再写个檄文赶走它?说不定赶走它就好了。” 外曾祖父摇头道:“不可能的。野狸子跟家猫,那是死冤家死对头。当野狸子捉到一只猫以后,就把它带到河边让它喝水。如果猫不喝的话,野狸子会用爪子挠猫的背。猫就这样被逼着喝了吐,吐了再喝,直到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净了。然后野狸子就用爪子划开猫的肚皮,把它的五脏吃了。整个过程猫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 众人沉默。屋里静极了。 唯有酒爹喃喃发出含煳不清的声音。 “是的。野狸子闹的时候,也是掏空人的肚皮,并且只吃小孩子。而这树上吊的,都是成年人。”一个年龄比较大的人开口道,“也许之前正是野狸子在这里,猫鬼才不敢出来。等到野狸子被赶走之后,猫鬼就出来闹腾了。” ☆、武将头盔上的翎子 我没见过野狸子。 我曾经问外婆,野狸子是什么动物? 外婆神秘兮兮的说,野狸子是猫跟蛇交配生出来的怪物,所以它体型像猫,但是皮毛像蛇。 我又问外公同样的问题。 外公想了许久才说,野狸子外观很像家猫,但比家猫大。前肢短后肢长。短短的尾巴和它的个子很不相称。两耳的尖端着生耸立的笔毛,很像花鼓戏中武将头盔上的翎子,威风凛凛。 我问外公,你亲眼见过野狸子吗? 第23页 外公摇摇头,说,没有,我也是听你外曾祖父说的。他见过。他小的时候,这里的山林里很多野狸子,等到他快结婚的时候,野狸子就绝迹了。画眉村的最后一只野狸子死去的时候,你外曾祖父还在场呢。听说你外曾祖父看见野狸子闭眼,哭得什么似的。 我问,他为什么要哭? 外公沉默不语。 “连猫鬼怕的野狸子都被赶走了,我们还怕猫鬼干什么?我们一起把它捉起来,再放把火烧了那棵树。”酒爹的儿子挽起袖子,蠢蠢欲动。 外曾祖父白了他一眼,冷冷的问道:“你去哪里捉它?” “去马台吉遇到它的地方啊。” “它会在那里等着你?就算它在那里等着,你怎么捉它?用你的双手捉?用绳子捆?”外曾祖父鄙夷道。 酒爹的儿子顿时软了下来,耷拉了脑袋。 “那怎么办?我们不能就这么等下去啊。现在已经有三个人出事了,都是我们在那棵树上见过的。再等下去,不知道其他人又会怎么样!”红三桃的妻弟焦虑道。 之前问到方佳先的人站了出来,反驳道:“等着总比瞎干好。我们在山上的时候不是以为解开绳子是救他们吗?结果成什么样了?我姑父也出事了,我也着急,但是乱来的话,造成的后果可能更加严重。” “死马当做活马医!” “他们还没死。你乱来他们就真可能会丧命!” 他们两人争执了起来。 “别吵了!”外曾祖父制止道,“我们听听马台吉怎么说吧。” 马台吉面无表情的走了进来。大家都把目光移向他。 他也看了看大家,说道:“太急躁肯定不行,但是干等着也肯定不行。你们别争了。我看……今天晚上我再去会会她吧。” “哪个她?”红三桃的妻弟问道。 “猫鬼。那个提灯笼的姑娘。” 外曾祖父不同意:“那可不行。昨晚它没有伤害你,是想引走你的魂魄。现在我们发现了它的底细,并且将树上的魂魄放了好多,你再去找它,它能不愤怒?不行,这样太危险。” 红三桃的妻弟诧异道:“马台吉,你以前也得罪过猫?” “我不记得是不是得罪过。哎,本来就是这样,你得罪过的人,你很难一直记着。但是被你得罪的人,也许会一直记着。”歪道士说道,“也许是我得罪不多,才能从那里逃出来。” “可是你再找去的话,说不定就回不来了。还是想想其他办法吧。”一人提醒道。 歪道士苦笑道:“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就这么定了吧。” ☆、如果你是假的 外曾祖父要陪着他去,被他拒绝了。 “要是我出了事,你帮忙将我和我新娘子埋在一块就好。”歪道士微笑道。 我在读高中的时候,听到王菲唱的《如果你是假的》,里面有这样一段:如果你是假的,思想灵魂住在别的身体,我还爱不爱你。温柔的你长了三头六臂,拥抱你,甜不甜蜜。变脸的玩意,证明爱一个人到底容不容易,算不算便宜。多可歌可泣。万一你的面孔失去原有比例,要不要坚持完美主义,如果你是玛莉,是茱莉,查理,还是坂本龙一,会不会有很大关系? 这段歌词让我感触颇深。 如果你喜欢上一个人,但是他(她)的思想和灵魂都已经不在这个躯壳里了,那么你还会喜欢他(她)吗?或者说,如果他(她)的外貌改变了,但是那个陌生的躯壳里住的还是他(她)的思想和灵魂,那么你还会喜欢他(她)吗? 那时年少的我无从选择。 我很想问问歪道士,他苦苦找寻的,到底是那个晚上突然造访的女孩,还是月老祠偶遇的大家闺秀? 可是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一直怕他,不敢接近他。 当天晚上,陆续传来其他几个人突然病倒的消息。 经过询问,病倒的几个人都做过类似酒爹那样的梦,都是梦见某件东西或者某个人不见了,于是出门去寻找,寻找的途中遇到提着破灯笼的姑娘,然后那姑娘说了同样的地点,最后都被引诱至那棵树上,被吊在了那里。后来,那些人渐渐或感到视力下降,或者听力下降,或者其他。无一例外,他们都将这些变化归为身体的日渐衰老,或者其他疾病影响,并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 外曾祖父吃过晚饭,刚将灯盏点燃,歪道士就找来了。 歪道士的神色有些落寞,从兜里掏出一个玉佩,塞到外曾祖父手里。 外曾祖父惊讶道:“你这是干什么?” 歪道士道:“我这里也没有什么钱了,仅剩这个东西值点钱,先放到你这里。万一我有不测,就麻烦你帮我和我新娘子葬了。” 不等外曾祖父说话,他就掉头走了。 外曾祖父愣了半天,等到醒过神来,歪道士已经不见了踪影。 外曾祖父急忙跑到歪道士的住房外面,只见他的住房黑灯瞎火,静静悄悄。外曾祖父明白,他已经去了猫鬼那里。 外曾祖父只好回来,睡觉前将那玉佩悬挂在床头。 歪道士将玉佩交给外曾祖父后,直奔昨晚休憩的地方。由于这次是有方向的,他没费多少时间就来到了目的地。他找到昨晚坐过的方形石头,坐了下来。风比较大,对面山上的树一起一伏,且山只剩下剪影,造成山像波浪一样向前涌动的错觉。 第24页 他对着“波浪”发了一会儿愣,虽然屁股下的石头透着凉意,但是眼皮止不住的打起架来。也许是白天走了太多的路。 “喵——” 一声悽厉的猫叫声将他惊醒。 他睁开眼,一个熄灭的灯笼挡住了视线。灯笼的左侧有一个破洞。风从那个洞口吹进气,鼓譟着煳在外面的纸。那个洞口就像一个疼痛的伤口,颤抖着,抽搐着。 他抬起头,看见了昨晚的那个姑娘。那姑娘的嘴唇上长着鬍鬚,稀稀拉拉的几根鬍鬚,但是每一根都很长。 ☆、猫鬼姑娘的眼睛 鬍鬚为银白色,纯洁而冰冷。 不过这无伤大雅,倒是衬托出姑娘的几分俏皮来。 “你又来找人的吗?”姑娘的鬍鬚一翘,似笑非笑道。她手指往灯笼轻轻一点,仿佛指尖带着火源一般,将灯笼点亮了。不过那灯光是零散的,还有几点从那个破洞口漂浮了出来。歪道士定眼一看,原来灯笼里没有蜡烛,却有无数只萤火虫。 歪道士想起“萤火虫是亡魂提着的灯笼,它们要藉助萤火虫的尾灯找到回家的路”的说法,顿时释然。 “是的。我在找昨天要找的人。”歪道士镇定回答。 “可是你放走了我辛辛苦苦找来的人。”姑娘冷笑道。灯笼越来越亮,姑娘的瞳孔就越来越小,缩成了扁圆形。那是猫的眼睛。“他们都是该死的人!”姑娘补充道。 “是的。他们离死已经不远了。”歪道士站了起来,平视对面的猫鬼姑娘。他发现她的两只眼睛颜色居然不一样,一只淡黄色,一只白中泛蓝。他记得《相猫经》中说这叫金银眼,或叫阴阳眼,说是“金眼夜明灯”,又说“眼常带泪惹灾星”。他仔细看了看,猫鬼姑娘眼中湿润,如同一汪泉水。 但是同时,他看见了猫鬼姑娘眼中的善良和温柔。他知道,如果她真想那些人死,就不会仅仅将他们的魂魄悬挂在树上了。虽是报復,但是她从未想过将那些人置于死地。 歪道士长长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由于你将他们的魂魄悬挂太久,也由于我们胡乱解开绳子,他们的生命已经岌岌可危。如果得不到及时挽救,恐怕都活不过这个月底。” 猫鬼姑娘的手一抖,好几只萤火虫从灯笼里面飞了出来。 她没有说话。她俊俏的脸庞在萤火虫的光下一亮一暗。 歪道士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晚前来借火的女孩,她的脸庞也是在跳跃的烛火下一明一亮。 “你难过了?”猫鬼姑娘见他突然悲戚的脸,诧异的问道。飞出的萤火虫中有几只找到了回来的路,降落在灯笼的破洞口,费力的往里面爬。 歪道士点点头。 “为你还没找到的那个人?” 歪道士勉强笑了笑,算是回应。 “你算是有情有义。但是其他人都太残忍,养我们是为了捉老鼠,老了却将我们勒死在树杈上。”那时的人养猫的目的大多为了捕鼠,当宠物的还相当少见。 “那是因为他们怕曾经得罪过猫类,怕猫的灵魂回来纠缠。” “哦。为了避免小错误带来的惩罚,就要用更加残忍的方式扼杀我们?这就是避免惩罚的方式?”猫鬼姑娘有些激动,灯笼的摆幅加大,一只栖息在洞口的萤火虫失足滑下,在即将落地的时候展开翅膀飞了起来。 “说的也对。他们的一生中,会做很多很多这样的事。他们会用更大的错误去一厢情愿的‘弥补’以前犯下的很多小错误。”歪道士望着虚无的远处说道。 猫鬼姑娘见他这么说,倒渐渐平静下来。鬍鬚在萤火虫的映照下闪着微光,具有金属的质感。 ☆、抓过的血痕 “他们也算付出代价了。恳请你放过他们吧。”歪道士说道。 “这个不是我说了算。”猫鬼姑娘摸了摸翘起的鬍鬚。 “什么意思?是你将他们骗到那棵树上去的,你怎么就不可以将他们放回来呢?”歪道士以为猫鬼姑娘在找託辞,有些气愤。 “这得问李姥姥。”猫鬼姑娘平伸了手臂,一只萤火虫收起翅膀,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手太白太嫩,以至于在微弱的萤火之下都能清楚的看到血管。 “李姥姥?李姥姥是谁?” “就是你在月老祠见过一面的半人脸半猫脸的老太太。这里以前是她的地盘,后来被路过的高人驱逐。” “你说的是野狸子?以前被驱逐过的野狸子?”歪道士一惊。他原以为在月老祠一闪而过的就是她,现在才知道还有一个幕后控制者。 “对。狸谐音李,所以她要我叫她李姥姥。她自己不能呆在这里了,就叫我守在这里,继续骗路过的人。她不敢吃小孩了,怕再次暴露行踪,但是她还可以摄取人的魂魄。”猫鬼姑娘苦笑道。 “没想到野狸子和猫活着的时候是死对头,死后却是好搭档。”歪道士鄙夷道。 猫鬼姑娘将手放到灯笼的洞口,让萤火虫爬进去,然后盯着歪道士说道:“如果用猫和老鼠打比方,那么我是老鼠,她才是猫。我不听她的话,她会整死我。” 歪道士想起野狸子吃猫的内脏的传说。“你的意思是,她逼你这么做的?” 第25页 “可以这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她的帮忙,我至今还吊在树上呢。”猫鬼姑娘逼视着歪道士,一金一银的眼睛发出阴冷的光,“你从来没有体会过,那种悬在半空,想上不能上,想下不能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围变化,看着其他灵魂来来去去的感受吧?你渴望着结束却结束不了,你渴望着新生却无法新生。你知道那种感受吗?看客,永远是这个世界上的看客的感受!渴望!无助!” 歪道士摇头。 猫鬼姑娘冷笑一声,说道:“当然。你当然不会有这样的感受。就算某个人是上吊自杀死的,其他人也要将那人从绳索上取下,入土为安。他们就不怕死者回来报復吗?” “不能因为这个就不让死者下葬啊。”歪道士辩解道。 猫鬼姑娘怒目:“那么我们猫类就可以吗?” 歪道士哑口无言。 “可是我仍旧没有将那些灵魂杀死或者献给李姥姥,我只是将他们吊到一棵树上,让他们也体会一下而已。”猫鬼姑娘呲嘴道,露出一口尖锐的猫牙,上下各有两颗较大的犬齿。 歪道士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了几步。 “对他们来说,这是最小的惩罚了。我还想着自己是不是太过宽容了呢,你现在却叫我救他们?”猫鬼姑娘摇了摇头,“不,不,不,不可能的。你们胡乱解开绳索,导致情况恶化,这是你们犯的错,与我没有半点关系。你别指望我去救那些看起来可怜,实质上可恨的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绝对!!!” 猫鬼姑娘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竟然歇斯底里。一怒之下,她朝歪道士挥去一巴掌。 歪道士脸上没有指印,只有五道爪子抓过的血痕。 ☆、不好的徵兆 外公说过,如果要用一种动物来形容女人的脾气,猫是最贴切不过的了。有时候体贴温顺,有时候喜怒无常。 歪道士猝不及防,捂住火辣辣的脸,迷惑不解的看着猫鬼姑娘。 猫鬼姑娘发觉自己失态,急忙捂住手,关切的询问道:“啊——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我……不知怎么会打到你的……我不是故意的……” 外公说,猫鬼姑娘性情不定,一则是因为她本身就是猫的化身,二则是因为她的魂魄在树上悬挂太久,惊魂未定,所以她很难控制情绪。外公还说,在后面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歪道士还得忍受她这种瞬息万变的情绪。 那个夜晚,外曾祖父一直没有睡好,在床上辗转难眠。就在稍微有点睡意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了清脆的破裂声。他急忙爬起来看,只见歪道士送给他的玉佩莫名其妙的掉落下来,撞在了墙角的青砖上,碎为数片。 睡在隔间的一个长工也闻声而起,见地上的碎片,抚额道:“糟糕了!这恐怕是个不好的徵兆。马台吉估计被猫鬼吃掉了。”马台吉去找猫鬼的事情,村里已经有好些人知道了。 长工问外曾祖父道:“我们要不要叫上一群人去那里看看?顺手带上锄头扁担,万一碰上那个猫鬼,我们还能揍它一顿,为马台吉报仇。” 外曾祖父走到碎玉旁边,细心看了看,摆摆手道:“玉器不比其他东西。如果是琴弦突然断了,或者佛珠突然断裂,那才是大凶之兆。玉器不同,它碎了反而是好事,证明它刚刚为主人挡过了灾难麻烦,通过牺牲自己保护主人的平安。” 长工瞠目结舌,半晌才说道:“你的意思是,马台吉避过危险了?他能够平安归来?” 外曾祖父点头,拾起破碎的玉佩,用红布包住,交给长工。“你明天的事情不用做,一大早先去将这个玉佩选个好地方埋起来。” 长工愣愣的接过玉佩,还要问什么。外曾祖父却制止道:“不要问了。照我说的去做就是。我可以安心睡觉了。” 果然,不一会儿,长工就在隔间听到外曾祖父打起了唿噜。 ☆、挡灾的玉佩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看见歪道士从米汤一样的浓雾中走回画眉村,脸上的五道血痕引人注目。 他的脚边,多了一只猫。 疲惫不堪的他首先去了酒爹家里,让那猫从酒爹的肩膀上一跃而过。 酒爹的儿子看见歪道士面色苍白,担心的问他怎么昨晚没有回来。 歪道士说,他已经去过其他出事的人家,所以才拖到这个时候才回来。然后,他拍着酒爹的儿子的肩膀,悄声说,你们都不用担心了,我已经将他们的魂魄还回去了,你爹也会渐渐好起来的,平时多给他喝些有营养的热汤。 酒爹的儿子怀疑的看了看他脚边的猫,小声问道:“难道你是用这只猫治好我爹还有其他人的?” 歪道士笑了笑,说道:“这个你就不用多问了。” 果然过了几天之后,酒爹竟然能下田干活了,视力听力也比先前好了许多。人家叫他,再也不用扯破喉咙去喊了。 很多人问他怎么制服猫鬼,又怎样带回魂魄的。歪道士从来不说。 后来歪道士来到外曾祖父家里问玉佩的事,外曾祖父也问起,他才开口说了一些,但是说到猫鬼姑娘抓破了他的脸的时候就停住了,不再往后说。 外曾祖父觉得他有难言之隐,或者根本就不想告诉别人,没再问下去。 第26页 “你还要去找新娘子的魂魄吗?”外曾祖父见他不再说话,便找话说。 那只猫乖乖的蹲在歪道士的脚边,半眯着眼,银白的鬍鬚居然刺穿了歪道士的裤脚,但是歪道士毫无知觉,应该没有刺到他的肉。 一只发情的公猫窜了进来,围着歪道士的椅子走了好几圈,依依不捨,态度暧昧。 那只猫将眼睁开一半,肚子里嘀咕了一声。 那只公猫立即如临大敌,撒腿就跑。 外曾祖父注意到,那只猫的两只眼睛颜色不同。 “当然,我当然还要去。目前我已经找到她的中枢魄了,已经有了十分之一的希望,怎么能放弃?”歪道士一边说,一边去摸那只猫的头,安抚它。那只猫又眯上了眼睛,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接下来,我要去寻找她三魂中的命魂。” “命魂?你怎么找?还是像以前那样漫无目的?”外曾祖父不知道他说的已经找到中枢魄是真是假,更不相信他能按照既定的顺序将新娘子的三魂七魄一一找回。 歪道士指着脚边,说:“现在我有它的帮忙啊。我已经跟它达成了协议,它帮我找散失的魂魄,我帮它抵御野狸子。” 据说,人死后只要有猫从尸体身边过,就会发生“诈尸”,也就是死尸会坐起来。因此有些人认为猫有引魂的能力。但是要想让猫有意识的主动去引魂,那是难上加难。 外曾祖父不知歪道士是开玩笑还是认真,也不好细究,只好顺水推舟道:“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其实外曾祖父多次想像其他人一样劝阻他,可是每次当着面的时候说不出那些在心里说了无数遍的话来。 ☆、伞下人的脸 ………………………………………… 命魂 三魂之一,其他二魂(天魂地魂)常在外,唯有命魂独在身。 位置:未出生时在母体,出生后在全身。 魂性:人魂。或称色魂。 属性:阳。(魂为阴,魄为阳。其中三魂和七魄当中,又各另分阴阳。三魂之中,天魂为阳,地魂为阴,命魂又为阳。) 五行:木。 表象:因人将死之时,七魄先散,然后三魂再离,而命魂的离去才正式宣告生命终结。所以,失去命魂之人,表象为“死”的症状。昏厥,休克,瘫痪,渐冻人,植物人或者真正死亡。 适配:水晶,银饰,布饰,忌木饰。 ………………………………………… 酒爹好起来之后,三番两次要去感谢歪道士。但是歪道士每次都闭门不见,并转託酒爹的儿子告诉他:家里有不愿意见他的人,如果坚持要当面感谢,恐怕刚刚好起来的他又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酒爹颇为不满,给了他儿子一巴掌,怒道:“你也来骗老子?马台吉家里不就剩他一个人了吗?哪里还有其他人?”打过儿子之后,他却再也不提去歪道士家里的事情。 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酒爹挎上一个竹篮子,拾起一根拐杖长短的木棍,告诉老伴说是要去山上捡蘑菇。 “我家里有的东西,他家里也都有。他白天很少出来,肯定没有蘑菇。我去山上捡一点回来,叫儿子转送给他。”酒爹一边说,一边将草绳绑在鞋子上,这样可以防滑。酒爹说的“他”是指歪道士。 “雨刚过不久,山路滑熘着呢。”酒爹的老伴有些担心。 “人家有恩于我,我总不能不表示一下。”酒爹将多余的草绳剪断,重新拿起竹篮子和木棍,兀自往山上去了。 画眉村的树很多,有槐树,松树,苦楝树,柳树,枣树,桐树等,遍布各个山林。桃树,梨树,橘树,石榴树等就比较少,只有有心的人家在门前屋后种上寥寥几棵。 要想捡到较多较好的蘑菇,必须去大片松树的地方。松树林的地面多松针,踩上去滑熘滑熘的,但是由于松针的层层积压,更容易生出蘑菇来。用木棍将一片松针拨开,也许就能惊喜的发现大群的蘑菇。 并不是所有的蘑菇都能够食用。越漂亮的蘑菇越可能有毒。只有那种看起来土不拉叽的,显得有些肥胖的蘑菇才是要找的目标。 酒爹的运气不错,在山上转悠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发现了十多群可以食用的蘑菇。他看见长得漂亮的蘑菇,像小姑娘撑着的花伞,就上去一脚踩扁。 由于小孩子不会辨认,吃蘑菇中毒的事情也不少发生。酒爹怕其他前来捡蘑菇的小孩子把它们摘回去。 一个小山头被他找完,蘑菇已经装了半篮子。他见今天运气很好,便想多找一会儿,除了送给歪道士的,自己家里也能多做一餐蘑菇汤。 于是,他决定去旁边的松树林再找一会儿。他刚下山,就看见前面一棵桐树下有一把漂亮的雨伞,好像也是雨后生长出来的一个蘑菇。有毒的那种。 那花花绿绿的伞一动不动,似乎在等人。伞打得很低,看不见下面的人长什么模样。 “一个姑娘家大白天的呆在这里等什么人?”酒爹心里嘀咕。一般男子是不会打这样的伞出门的。“雨早就停了,干吗还一直撑着伞?” 第27页 酒爹停下脚步,远远的看着那把伞。 伞下的人还是一动不动。酒爹仍旧看不到伞下人的脸。 “说不定是哪家动了春心的闺女在这里会情郎呢。”酒爹转念想。于是,他没有直接走向对面的松树林,而是远远的绕开。 等走到松树林,他回头一看,哪里还有那个“闺女”的影子? 他往回走了一小段,踮起脚来朝那棵桐树望。 雨伞和“闺女”都不见踪影,只有树脚下立着一个漂亮的小蘑菇。 ☆、收魂伞的威力 一阵微风从树林中穿过,树叶发出飒飒的声音,先前积留在叶片上的雨滴撒落下来,仿佛又下了一场雨。 雨水打在那个小蘑菇上,小蘑菇微微颤颤,一副受冷受惊的可怜模样。 酒爹使劲擦了擦眼睛,那里确实只有一个小蘑菇,蘑菇的颜色跟先前看见的雨伞一样,白色几乎透明的底色,上面是红色的圆点。 那是一个毒蘑菇,号称“收魂伞”。 酒爹认识“收魂伞”。它之所以被冠以这个名字,就是因为它的毒性特别强,仅仅将它的液汁挤出一滴,滴入炖汤的大锅里,足以致死一个四口之家。 酒爹曾经养过一条壮硕的水牛,就是因为一次不小心舔到了这种蘑菇而丧失了劳动力,当时酒爹急忙拉扯缰绳,但是已经晚了。那头牛的舌头仅仅在它的菌伞上碰了一下,回到牛棚就开始有气无力。第二天就站都站不起来了,更甭提下田耕地了。 过了半个月,那条水牛就像一滩烂泥似的倒在牛棚里,连脚都不会提了。草照样吃,水要用管子引到嘴边。完完全全成了一条“植物牛”。 “难道我刚刚看见的就是它?”酒爹自言自语道。 换在平时,他又要上前一脚将它踏平。但是由于才经歷被猫鬼勾走魂魄的事情,加上刚才的一幕,他不敢直接走过去一探究竟。他原路绕回,走到刚刚下山的地方,又朝那棵桐树望去。 哪里还看得见蘑菇?明明是一个撑伞的人站在那里! 他双腿一软,几乎跌倒。 “不要怕我。”伞下的人说话了,外地口音,但是非常悦耳。按声音判断,伞下的应该是个十八岁上下的小姑娘。 那人不说则已,一说则将酒爹吓得更甚。战战兢兢的双腿立即跪了下来。 酒爹朝桐树的方向连连磕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小心惊扰您了。我只是想捡点蘑菇感谢救我命的人。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责怪。”经过猫鬼一件事,酒爹已经成为惊弓之鸟。他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鼻子挨着湿润的泥巴,等着对方发话。他想拔腿就跑,但是两条腿此时软得如棉花。 “你要感谢的人,是不是到处找他妻子的魂魄的那位?”对方问道。 “您知道是他?他叫马台吉。”酒爹见对方好像没有怪罪的意思,这才敢抬起头来朝那边看。 可是即使他从下往上看,也看不到伞下人的脸。 “他叫马台吉?”对方问道。 “嗯。嗯。嗯。台阶的台,吉祥的吉。”酒爹又连连磕头。 “名字没取好。难怪他要遭此厄运。”对方沉吟道。 “是。是。是。您可以放我走了吧?”酒爹不管对方说什么,都唯唯诺诺。 “你给我带句话给他,叫他在十五之前,把村里的所有猫都杀掉。”对方一字一顿说道。 “啊?!”酒爹目瞪口呆。 ☆、一黄一银的瞳孔 滴答,滴答…… 水珠在伞边缘聚集,然后滴落。 “为……为什么?” “你以为李姥姥只控制了一个猫鬼吗?村里还有好多服从她的猫妖!这些猫隐藏在普通猫之中,但是它们有一个特点,就是月圆之夜,都会朝着月亮祭拜。你叫马台吉在十五之前杀掉村里所有的猫,他才能真正避过危险。”对方说道。 又一阵风吹过,桐树上的雨水又撒了下来,落在那把漂亮的雨伞上,发出“怦怦”的沉闷的击打声。 “你是怎么知道的?”酒爹问道。 “野狸子路过这里的时候,我听到的。”对方说道,伞压得更低了。“你快走吧。” 酒爹拾起竹篮和木棍,慌乱的离去…… 酒爹不好亲自去歪道士家里,便托他儿子去找歪道士,顺便带了一包新鲜的蘑菇。 可是酒爹的儿子将他爹的话复述给歪道士听之后,歪道士却不相信。 “你爹是不是见身体好了,又开始酗酒了?”歪道士歪着脑袋,斜着眼睛,一副怀疑的样子。“你确定他回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一点酒味?” 酒爹的儿子斩钉截铁道:“没有。如果他喝醉了,又怎么给你捡这么多蘑菇回来?”酒爹的儿子将身边的蘑菇一推。蘑菇的根部粘着又湿又黏的泥土。 歪道士来回踱步,然后停住,踢了脚下的猫咪,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那只猫咪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呵欠,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似乎有一肚子的心思。 酒爹的儿子急忙回答道:“我的看法?我觉得那个打伞的人是野狸子化成的。它见猫鬼听了你的劝,放过了我们。所以它想对所有的猫起了歹心,想将村里的猫都弄死。不过,我不知道它说的李姥姥是谁。” 第28页 歪道士蹲下来,抚摸猫咪的脑袋,说道:“李姥姥就是野狸子。” “李姥姥就是那个野狸子?你怎么知道的?”酒爹的儿子一愣。 “猫鬼告诉我的。”歪道士轻轻的给猫咪挠痒。猫咪很享受的眯着眼睛,一黄一银的瞳孔缩成绣花针那么小。 “哦?” “所以说,你爹看到的不是野狸子。” “那会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酒鬼的儿子捏了捏下巴,皱眉道:“哎,如果那个猫鬼还在这里,我们就可以让它帮忙了。它应该能分辨出那些猫是普通猫,哪些是受野狸子控制的猫妖。” 歪道士将猫咪捧起来,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可是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帮我哦。我们当初约好了的,它帮我救回你爹他们的魂魄,而我则要保护它不受野狸子的伤害。” 歪道士摸了摸脸,脸颊上的血已经结了痂。“要不是它抓破了我的脸,觉得对不起我,当初放不放你爹的魂魄还不一定呢。” 酒爹的儿子拧眉道:“它对那么多人都下得了手,怎么抓破你的脸就觉得愧疚了呢?” 歪道士说道:“因为我从未对不起过它。” ☆、吸取月亮的阴气 古人云:“猫喜月,狗喜雪。”据说古人只要一看见家猫拜月,就会毫不留情的将猫立即杀掉。因为猫能吸取月亮的阴气,古人怕它变成猫妖。而猫拜月主要发生在十五的晚上,因为那时的月亮最圆。 因此,歪道士知道那些话不是酒爹或者别的人胡口乱诌。 歪道士打发走了酒爹的儿子,陷入两难的境地。 酒爹的儿子自作主张,叫村里的人都将自家的猫关进了笼子,等候歪道士做出决定。 但是一连好几天,歪道士都没有给出确切的消息。 他似乎没事一般,继续半夜出门,凌晨回家。那只猫咪一直紧紧跟着他,寸步不离。白天经过他家的人偶尔能听到它喵喵的叫声。 他偶尔白天出门,除了买一些生活必需品,就是买一两个没用的土陶罐。白天很少见那只猫咪跟着他。兴许是晚上跑累了,白天要补觉。兴许不是。 歪道士倒是平安无事,可是画眉村的各家各户颇不太平。由于猫都被关起来了,那些老鼠渐渐大胆,几天之后,粮袋被啃穿了,窗棂被啃裂了,棉被被抠破了,衣服被咬烂了,甚至期间有个老人去世,被家人发现的时候,一边的耳朵已经被老鼠啃掉了。那家人只好叫木匠做了一个仿造的木耳朵,粘在亡人的脑袋上一起下葬。 老鼠肆无忌惮的来来往往,如同它们才是这些房子的主人。 这样的日子过到十五那天中午。 当很多人拣出大米中的老鼠屎,准备做饭的时候,当很多人洗净纱帐上的老鼠尿,准备晾干的时候,酒爹的儿子挨家挨户送消息来了:歪道士交代了,所有的猫都放掉,任由它们四处跑。 有的人不乐意了:“已经关了这么多天了,偏偏今天放出来,以前的功夫不都白废了?” 酒爹的儿子又是赔礼又是道歉,一个接一个的敬上草纸捲起的烟,说道:“前面不是没想好么?都怪我,我自作主张叫大家瞎忙了。家里咬坏的东西,你都记下来,我给你赔钱。”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并且他这么恭恭敬敬,谁好意思真的要他赔钱?何况猫是自己养的,自己关的。脾气不好的人顶多骂两句娘,就将关了好些天的猫放了。 酒爹的儿子几乎将他爹种了一年的烟全部散去,才将家家户户都通知到了。 他屁颠屁颠的跑到歪道士家门前,清了清嗓子,喊道:“马台吉,该说的人家我都说了,猫都放了。你看,接下来怎么办?” 歪道士也不开门,在里面问道:“我叫你给那些猫抹上硃砂的,你都抹了吗?” 酒爹的儿子喜滋滋道:“都抹上了。按照你说的,我跟着他们一起放猫,放出前假装摸摸猫,就把硃砂抹上了。他们应该都不知道。” “嗯。那就好。你先回去吧。早点吃完晚饭再来找我。”歪道士大声道。屋里间或传来吱吱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呢?”酒爹的儿子想从窗户缝里瞧进去,看看歪道士在里面做什么。他刚将眼睛凑到缝隙上,就看见一个眼珠子正从里面盯着他,几乎撞上他的睫毛! ☆、捉猫妖的笼子 他失声惊叫,两腿像弹簧一样弹跳起来。 “喵——” 那颗金灿灿的眼珠子,原来是那只猫咪的。 “怎么了?”屋里的歪道士问道。 他捂住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说道:“没怎么。”他心里嘀咕:那只猫怎么知道自己要从那里偷看? 吃过晚饭,喝过茶,酒爹的儿子早早的来到歪道士的家门外。那只猫咪蹲在门槛上,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一金一银的眼睛盯着他,有些戏嚯的味道。 酒爹的儿子见歪道士还没出来,对着猫咪做了一个鬼脸,不服气道:“叫你现在得意!哪天马台吉不在旁边了,看我不把你打个半死!” 第29页 “你说什么呢?”歪道士跨出门槛,询问道。他手里提着一个笼子,不过那个笼子不是木板或者竹片做成的,而是用铜钱做成的,铜钱的空中串着细草藤。由于细草藤不够坚硬,那个笼子显得歪歪扭扭,粗糙不堪。 酒爹的儿子挠挠头,笑道:“我逗你的猫玩呢。咦?这个笼子是干什么的?你提它出来干什么?” 歪道士瞥了一眼那个蹩脚的笼子,歪嘴道:“用它捉猫妖啊。”那只猫咪紧接着“喵”的叫了一声。 “用它?”酒爹的儿子鄙夷道,他抢过笼子,左看右看。“连个笼子门都没有,捉到了也放不进去啊。”铜钱都是年代很久的,凹进去的地方长了铜锈,有“嘉庆通宝”“干隆通宝”等,还有的上面的字已经看不清了。 我小时候经常见到这类铜钱,大人们喜欢将它们串在钥匙上,或者新房上樑的时候钉在主樑上,小孩子喜欢用它们做毽子的垫片,或者当过家家的假零花钱。妈妈甚至用它蘸了桐油为我刮痧。 后来突然听说那东西很值钱,年代越久的越贵。于是几乎在一夜之间,随处可见的铜钱都不见了。 妈妈说,铜钱经过千万人的手,所以阳气很重。 外公说,铜钱外圆内方,外圆代表天,内方代表地,中间的皇帝年号代表人,“天、地、人”三才具备,因而具有扭转干坤的能量。 歪道士就提着那样的笼子,在酒爹的儿子带领下,在画眉村宽阔的地坪和狭窄的巷道里穿梭。那只猫咪在他们俩的前面一点,或者后面一点,飞檐走壁,悄无声息。 “你确定要一只一只的确认?”刚出发,酒爹的儿子就有点不耐烦了。月亮升起来了,在地上映照出他们两个淡淡的影子。 “嗯。”歪道士眼睛不离开猫咪,生怕它走远了。 “太麻烦。还不如一起杀掉省事。这么晚了,谁知道它们在哪里啊?”酒爹的儿子心里没底。 “你忘了你爹是怎么过来的?”歪道士说道。 “喵……” 猫叫声从头顶传来。 歪道士和他一起抬头,看见头顶的屋檐上蹲着一只肥大的猫。那只猫两眼炯炯有神的盯着圆熘熘的月亮,一副非常虔诚的模样。 歪道士的猫咪不见踪影了。 ☆、乔装美女的猫 歪道士拉住酒爹的儿子,小声道:“你不要领我去找猫了。这里就有一只我们要找的。” 那只猫全身漆黑,立在那里仿佛只是一个影子。它的肚子很大,像是怀了猫崽一般。但是它不是怀了猫崽,怀了猫崽的猫不会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它在对着月亮吸气,吸到肚子大了一圈,它才停歇下来,叫唤一声。 不远的地方似乎有猫在唿应它。不久之后,别处会传来猫叫声,仿佛是告诉这只猫可以吸气了。 这只猫就又张大了嘴巴,对着月亮吸气。 “一共有两只。”酒爹的儿子看着歪道士。歪道士还在侧耳倾听。 “不对。有三只。它们互相唿应,轮流吸气。”歪道士低声说道。 “果然有猫妖隐藏在这里。那个蘑菇没有骗我爹。”酒爹的儿子感慨道。 “你看,它有两条尾巴。”歪道士指着屋檐说道。 那只猫的肚子又大了一些,它叫了一声,提示隐藏在别处的伙伴可以继续吸气了。它的尾巴翘了起来,果然是两条,如同小女孩脑袋后左右各一个的羊角辫一般。 “它们平时会隐藏多余的尾巴,很难发现,只有在月圆之夜才能看见。尾巴越多,分叉越大的猫妖,妖力越厉害。”歪道士提醒道。 酒爹的儿子拍拍胸口道:“幸亏这只猫只有两个尾巴,并且分叉不是很大。” 歪道士立即打破他的自我安慰,说道:“但凡是尾巴分了岔的猫,都是非常兇残的,它的牙齿变得非常尖锐可怖,能将山中的其他野兽撕裂得粉碎后吃掉,同时也会咬伤人类和家畜。此外还能像杂耍木偶戏一样用妖力操控尸体。再厉害一点的猫妖,能乔装美女或者老太婆来欺骗路人……不过这样的前提往往是它先已吃掉了所要变为对象的那个人。” 酒爹的儿子听得汗毛倒立,急忙后退几步,紧挨歪道士。 歪道士问他道:“你确定放它们出来的时候都抹上了硃砂,是吧?” 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那就好办多了。”说完,歪道士从兜里掏出一张黄纸,在手心里揉成一团,然后将铜钱做成的笼子交给他。“你拿好笼子。等我将那猫从屋檐上弄下来时,你要快速的用这笼子罩住它。听见没有?” 酒爹的儿子接过笼子,连声说好。 歪道士将黄纸团夹在拇指与中指之间,使劲一弹,纸团便朝栖息在屋檐上的猫飞了过去,不偏不倚,正中猫的大肚子。 那只猫的肚子就如被针扎了的皮球一般,迅速泄气。猫悽厉的叫了一声,从屋檐上掉落下来。 酒爹的儿子这才突然惊醒一般喊道:“马台吉,你这笼子四面都是封住的,怎么罩住它啊!” ☆、气急败坏的猫妖 那只猫摔在地上,又迅速爬了起来,两眼冒出绿莹莹的光芒,兇狠的看着酒爹的儿子,四颗犬牙露了出来,它愤怒的叫了一声,前肢伸直,后肢蹲起,意欲朝酒爹的儿子扑过来。 第30页 酒爹的儿子大吃一惊,顾不得笼子是不是有问题,先下手为强,两手各抓住笼子的一角,奋力朝那只猫砸去。 “喵——” 猫惨叫一声。也许是它刚刚从高处跌落,哪里受了伤,它没能躲开笼子。 那笼子比不得竹笼或者铁笼,酒爹的儿子那一力道下去,笼子就瘪了。酒爹的儿子叫苦不堪,对面是能撕裂山中勐兽的猫妖,两手空空的自己能对付得了它么?虽然笼子砸到了它,可是这么软得笼子显然不会对它造成有力的伤害。 他顾不得叫上歪道士,自个儿撒腿就跑。跑出好长一段距离后,他回头一看,也没见那只猫追过来。他不敢回去找歪道士,估计歪道士已经被猫妖四分五裂了,或许猫妖此时正在吞食歪道士的血肉,等着他去自投罗网呢。 可他也不敢就这么离开,完全不顾歪道士的死活。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走的时候,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出现了。 他吓得连连后退,心想完了,歪道士肯定凶多吉少。 等那两只绿莹莹的眼睛走出了黑暗角落,来到月光下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向他走来的是歪道士。歪道士手里提着他扔掉的笼子,笼子里面装着那只不服气的猫妖。 “不错。你的手法挺准。”歪道士赞扬他道。笼子虽然没有恢復原状,但是歪歪咧咧的已经困住了猫妖,像是一根根串了铜钱的草藤将它死死捆住。 酒爹的儿子摸了摸心口,嘆道:“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被它吃了呢。我本意是不想抛下你一个人的,这会儿正想着找块石头了回去救你呢。不过……” 他走到歪道士身边,左看右看,说道:“这猫妖是怎么进了里面的呢?” 歪道士微笑道:“这个以后跟你说,后面还有两只猫妖,等着我们过去呢。快点,不然它们就变回普通猫的样子,我们就分辨不出来了。” 虽然歪道士说以后跟他说,但是自那以后再也没有跟他提过铜钱笼子的事情。这情形就像歪道士给我九龙水一样。估计多少年以后,酒爹的儿子还在琢磨铜钱笼子的奇怪之处,就像我琢磨九龙水一样。 “可是,我们去哪里找另外两只猫妖呢?”酒爹的儿子迷惑道。 这时,歪道士的猫咪倏忽一下来到了歪道士的脚下,咬住歪道士的裤脚,往南面拖。歪道士指着猫咪说道:“我们跟着它去就行了。只要那两只猫妖的肚子还没有恢復原状,我们就能认出来。” “原来你的猫在我们抓猫妖的同时找其他猫妖去了!”酒爹的儿子惊嘆不已。 于是,几乎用同样的方法,他们又抓住了另外两只猫妖。 “这下好了。”歪道士看了看铜钱笼子中三只气急败坏的猫妖,“你回去跟你爹说一下,明天带我去感谢给我们通风报信的人。” “你是说我爹看到的那个蘑菇?” “对。”歪道士点点头。 ☆、孤魂野鬼歇脚的地方 笼子的猫妖似乎听懂了他们俩的对话,呲着牙愤怒的嚎叫。声音渗人。仿佛它们知道蘑菇是何物何人。 “你是怎么把它们打下来的?”酒爹的儿子忍不住问道。 歪道士解释道:“你看道士作法,都是用硃砂笔在黄纸上画符,对不对?”他一手作出画符的姿势。 酒爹的儿子点头。 “我不过将这方法反着用罢了。硃砂是驱鬼辟邪的,而黄纸能加以矜持,起到提高发起灵气的作用。我叫你事先将硃砂偷偷抹在猫的皮毛上,单独的硃砂起不了作用,所以它们也无法发现。等到我们发现了它,再将黄纸弹送过去,激活硃砂的辟邪作用,自然就起到了符咒的作用。但是这种符咒的力量不大,我才临时做了这个铜钱笼子,将它们禁锢在里面。”歪道士拎起笼子,看了看里面的猫妖。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三个猫妖?埋了?烧了?”酒爹的儿子问道。 歪道士摇头道:“别看它们这么嚣张,只要把它们多余的尾巴剪去,它们就变成普通的猫了。” “这么简单?”酒爹的儿子不相信。 歪道士呵呵笑道:“就是这么简单。人不是一样嘛,有的人觉得自己比别人多了一条尾巴,就作威作福,横行霸道,自以为了不起。这条尾巴或许是钱,他自己有钱,或者家里有钱;这条尾巴也或许是权,他自己当官,或者有背景。他有这条尾巴的时候,你拿他没办法。但是一旦把他的尾巴剪掉,他就孬了,普普通通的跟任何人没有区别。” “话虽如此,但是烧了或者埋了才能安心啊。” 歪道士将笼子扔给他,拍拍他的肩膀,说道:“那就交给你来处理吧。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别忘了你爹是怎么过来的。” 酒爹的儿子愣住了,好半天才说道:“那我找把快一点的剪刀。” 歪道士点点头,道:“还要预备点草灰,止血用。” 走回歪道士的家门前,歪道士看了看天色,嘆息道:“今晚是没有办法去找她了。”神色黯然。 那只猫咪在门槛上蜷缩,打起盹来。刚才的一番折腾也多亏了它的帮忙。 “后面的日子还多着呢。”酒爹的儿子劝慰道,打了一个哈欠。“今晚我也够累的了,我先回去了,明早叫我爹带你去看那个……那个蘑菇……蘑菇精。” 第31页 “它肯定不是蘑菇精。”歪道士摆摆手。 “何以见得?” “你爹看见的是一个毒蘑菇。毒蘑菇是毒害人的。毒蘑菇要想成精,自然也要通过毒害人的方式修炼。可是它是帮助我们的。”歪道士凝视夜空。 “那它是什么?” “或许是一个走失的游魂,也或许是其他……去了看了才知道。”歪道士说道。 “游魂?游魂呆在那里干什么?” “白天能给鬼魅歇脚的地方只有两种。一种是立了碑的坟墓,一种是同样潮湿阴暗的蘑菇底下。” “非得是立了碑的坟墓才行?”酒爹的儿子刨根问底。 “嗯。没有立碑的坟墓,等于没有地契,孤魂野鬼会争执哄抢,原先埋在那里的亡魂也很难安宁。先到那里的鬼魅不会让其他鬼魅分享地盘。立了碑,就等于说明那块地方就是它的,写了名字的,原主人就不会担心别的游魂抢走地盘,就能放心的让其他鬼魅歇脚。” “哦。原来这样。那蘑菇底下呢?” “长蘑菇的地方潮湿阴暗,跟坟墓性质接近。而蘑菇不像坟墓那样能长期占有。蘑菇只能在雨后初晴存在一小段时间。所以鬼魅经过的时候只能暂居,不能长住。如果说坟墓是它们的家,蘑菇就相当于外面的凉亭。” ☆、剪掉尾巴的猫妖 “你的意思是,我爹看到的是暂居在蘑菇底下的鬼魅?”酒爹的儿子拧眉问道。他手中笼子里的猫妖还在挣扎,但是显然没有刚才那么激烈了。它们已经知道自己无法逃出铜钱笼子,但是还要做象徵性的反抗。 歪道士返身去开门,说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门才开一条缝,蹲在门槛上打盹的猫咪顿时精神起来,等不及门完全打开就从门缝挤了进去。它的身形溶入黑暗之中,只有两只眼睛仿佛悬浮在空中。 酒爹的儿子想起在窗口与它的眼珠对视的情景,心有余悸。那眼睛具有勾魂夺魄的神奇力量。 歪道士拿着古朴的铜锁,说道:“我就不邀你进来了,早点回去把猫多余的尾巴剪掉。”说完,歪道士关上了门,留给他一个“哐当”的栓门声。 酒爹的儿子返回家里,把他娘的缝纫剪拿了出来,又从火灶里掏出一簸箕的稻草灰,准备给猫妖剪尾巴。 这时,酒爹扶着门走了出来,关切的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蘑菇没有骗你。村里果然有猫妖。”酒爹的儿子指了指铜钱笼子,“马台吉託付我处理它们。” 他一边说,一边摸到了其中一只猫的尾巴。 “它们是猫妖?”酒爹好奇的走了过来。 他儿子放下笼子,双手捉住酒爹的肩膀,将他往屋里推。“您老人家就好好去睡觉吧。马台吉明天还要叫你带他去山上感谢那个通风报信的蘑菇呢。” 他好说歹说,终于将他爹劝回。他回到笼子边,抓住猫的尾巴,从中分出隐藏的多余的尾巴,张开了剪刀,一咬牙一切齿,将多余的尾巴剪了下来,然后迅速抓了一把稻草灰堵住伤口。 猫妖悽厉尖叫,嘴巴和眼眶张大到了极限,四颗犬牙顿时增大增长了一倍!如果此时一根钢筋放在它的嘴边,估计也会被它咬断。 他使出全部力量死死按住笼子,可是无法完全控制它的挣扎。就在他觉得它要挣脱笼子脱离他的手时,剪掉尾巴的猫妖突然收了声,嘴巴和眼眶都缩了回去,犬牙也缩了回去,变得比普通犬牙还要小一些。不一会儿,它蜷缩着身子,缓慢而轻声的哼哼起来。暴戾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换而一副楚楚可怜需要呵护的样子。 酒爹和他老伴被猫叫声惊醒,恐惧的问儿子怎么了。 他没说在干什么,只叫他们两老人安心睡觉。 酒爹的老伴要爬起来看看,被酒爹劝住了。 他用同样的方法剪掉了剩下两只猫妖的尾巴。 第二天,住在周围的邻居询问酒爹是不是又用门栓打猫了。 酒爹顾不得回答邻居,急匆匆的领着歪道士往捡蘑菇的山上赶去了。 虽然那三只猫已经变成了普通的猫,但是原主人说什么也不再养它们了。画眉村就多了三只野猫。它们显得比其他猫要笨拙得多,既逮不到老鼠,也抢不到猫食,不多久就变得瘦骨嶙峋。 ☆、湿润的衣角 再后来,一个寒冷冬天的早晨,有人在结了冰的老河边看见了两具野猫的尸体和一条冻僵的猫尾巴。值得一提的是,那两具野猫的尸体是完整的,尾巴都还在。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谁见到第三只瘦骨嶙峋的野猫。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酒爹领着歪道士往捡蘑菇的山上去的时候,天空非常晴朗,纯净得如同倒过来的洗衣池塘。如果此时你站在画眉村的洗衣池塘边,看着映在水里的天空,真的分不清到底哪个是天哪个是水。 歪道士经过洗衣池塘的时候停了下来。他走到平滑的洗衣石板上,弯下腰来,故意将衣角浸入水中,然后站起来,回到大路上。酒爹觉得莫名其妙。还让酒爹觉得莫名其妙的是,那只古怪的猫咪没有跟在歪道士身边。 不过后者他很快想通了,那只猫咪不喜欢他。前者则等到他到达了目的地才弄明白。 第32页 他领着歪道士翻过了一座小松树林,来到长着很多桐树的地方。他就是在这里见到撑伞的蘑菇的。 “咦?”酒爹左看看右看看,“它怎么不在这里了?” 那棵熟悉的桐树下,居然没有当初看见的伞和人了。 歪道士问道:“你确定是在这里看到它的?”他的衣角还在滴水。 酒爹摸摸额头,踮起脚来朝四处看了看,说道:“嗯,就是在这里。就是那棵桐树下边。”他伸出手,指着一棵直挺挺的桐树。 “走,我们过去看看。”歪道士朝前迈出一步。 酒爹急忙拉住他,胆怯道:“可别!谁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我可不敢过去。”酒爹的腿抖抖索索起来。 歪道士不听他的话,笔直朝那棵桐树走去。 酒爹见拉他不住,只好蹑手蹑脚的跟在后面,仿佛一个小偷闯入了别人的房间似的。他边走边环顾四周,担心那个撑伞的人突然在别的地方出来吓他一跳。 地上有提早掉落的烂桐子,还有枯枝败叶,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如同下面藏着一只只小老鼠,被踩的时候痛得叫唤。 歪道士走到了桐树下,低头一看,笑了。他指着树根说道:“酒爹,你看,它还在这里呢。” 酒爹朝歪道士指的地方看去,果然看见一个小蘑菇,白底红点。不过它没有先前那么鲜亮,蔫蔫的无精打采。蘑菇柄和蘑菇伞严重失水,以至于歪倒,蘑菇伞朝着另一座松树林,蘑菇柄的颜色和旁边的落叶相近,所以刚才他和歪道士都没有看到它。 酒爹见状,胆子大了起来,竟然想去扶起它的蘑菇柄。 “别动!”歪道士连忙制止。 酒爹闪电似的缩回了手,脸色煞白。“怎么了?不能碰它吗?它还能伤害到我?” 歪道士摇头道:“雨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天气又这么晴朗,难怪它这么虚弱。你再乱碰,小心把它弄死了。”他推开毛手毛脚的酒爹,在蘑菇旁蹲下,然后将衣角拽在手里,将湿润的衣角拧起来。 几滴池塘水滴落下来,打在蘑菇伞上。 ☆、不好的好日子 蘑菇像海绵一样将水滴吸收,很快变得鲜嫩光滑。 歪道士拉着酒爹后退几步,重新看见了一个打着伞的女孩。女孩的裙子跟蘑菇柄一个颜色,土黄土黄的。她身材妙曼,迎风而立。但是酒爹和歪道士仍看不见她的脸,伞照旧压得很低很低。 “谢谢你们。”女孩彬彬有礼的朝他们弯了一下腰。 酒爹搓着手嘿嘿笑道:“哪里,哪里,我们是来谢谢你的呢。我身边这位就是马台吉,他已经将猫妖逮住了。今天他叫我领着来向你道谢。没想到你倒先对我们说谢谢了。”酒爹边说边想法看到她的脸,但白费力气。 歪道士连声道:“是是是。” “客气了。”女孩又弯了一下腰。 歪道士开门见山问道:“姑娘,你怎么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呢?” 女孩道:“我走了,你们就不知道我在哪里了啊。” 酒爹诧异道:“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们的?” 女孩说:“是的。因为我还有一事相求,希望您可以帮助我。” 酒爹道:“你叫我转告他猫妖的事,就是为了讨回一个人情,叫他帮你的忙?” 女孩急道:“猫妖的事情,是我偶然得知,并不是为了要他帮我才说给你听的。这个忙则是我一直想请他帮的。”她再次朝歪道士弯了一下腰。 歪道士有些惊讶,问道:“你要我帮什么忙?如果我能帮到,那尽力帮上。如果帮不到,还请姑娘谅解。” 女孩嘆了一口气,说道:“我把前因后果一一说来吧。我是离这里大概一百里的吴家庄的人。家父是走南闯北的小商人,家境还算不错。我是独生女,家父把我视为掌上明珠。我十三岁的时候,家父将我定亲给了他的商业搭档的独生子,并且说好等到我十六岁生日那天,他家抬红轿子来迎娶我。可是等到了我十六岁生日的前两天,家父却由于湖面突然起了大风,没能及时回来。母亲说,这是父亲定的今年最好的日子,虽然父亲没回来,亲家的轿子来了照样要去坐。” “那么轿子来了吗?还是娶亲回去的途中出了事故?”酒爹急忙问道。他说完就后悔了。 歪道士神色黯然。 女孩道:“轿子来没来我不知道。” “不知道?”酒爹摸摸后脑勺。 女孩回答:“那天一大早,外面的雾浓得米汤似的。母亲正给我梳妆,就看见我的未婚夫闯了进来。他的脸色非常苍白,苍白得像张纸。他佝偻着身子,完全没有平时那种风度翩翩的气质。母亲和我都吓了一跳,以为他们在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我们家跟他们家相隔十几里,加上世道不是很太平,途中遇到匪贼也不是没有可能。” 酒爹偷偷看了歪道士一眼,这次不发声了。 “我急忙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慌里慌张的摇头,说没事,他就是提前来看看我,总觉得不先看看我就不放心似的。我母亲笑他没用。可是我总觉得他有什么心思。我见他眉毛上结了一层霜,便拿了毛巾要给他擦脸。他却一下打开我的手,说不能擦脸。然后,他拉住我的手,说要到外面去跟我说说话。我觉得好笑,我跟他认识三年了,我都不害羞,他却还要避开我母亲才跟我说话。母亲在旁说,过了今天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的呢?他竟然不搭理我母亲,一定要将我拉出来。我以为他有要紧事,便劝母亲呆在屋里,我跟着出了门。我以为在门口就行了。他却拉着我走了好远。浓浓的雾中我看不清他,忽然觉得拉着我的是另外一个人。” 第33页 ☆、他的底细 “我停下脚步,大声问道,‘你是谁?’他愣了一下,回答道,‘那还用说吗?我……我当然是你的新郎官啊。’我不想继续往前走了,便说道,‘好吧。已经走得够远了,你可以说了,有什么事非得避开我母亲偷偷跟我讲?’他硬生生拉起我的手,拽了一下,粗鲁的说道,‘还不够远,继续走!’突然他又改变口气了,说道,‘你在我前面走,我在你后面走。’我问为什么要我走前面他走后面。他不解释,非得这样。” “对呀,为什么要这样呢?”酒爹插嘴问道。 “当时我以为他是有原因的,后来才知道他是怕我看穿了他的底细。” “什么底细?”酒爹问道。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脸上贴着一层纸。我停下来问他是谁的时候,他以为我发现了他的破绽,所以要我走前面。”女孩说道。她说话的过程中,伞一会儿高了一点,一会儿低了一点,但是始终没有露出脸来。 “贴着纸?”酒爹迷惑不解。歪道士的眉头却舒展开来,似乎已经得到了问题的答案。 “嗯。我在他前面走了一段路,然后突然回头一看,就看见了一张破破烂烂的脸。我大吃一惊,浑身打哆嗦。它却若无其事的问我怎么了。我猜它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露馅了。那分明是一张野狸子的脑袋!我未婚夫的脸,原来只是一张画纸!由于那时雾气很大,画纸被雾水打湿,然后破裂了。我顿时知道了,它为什么在家里时不让我给它擦脸。因为我一擦它的脸,就会把伪装的画纸弄破。” “原来如此!”酒爹释然。 “我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拼命挣脱它要逃跑。它诡异的笑了,说,你想跑也跑不掉啦,这里离你家已经有将近两百里远了。我当时不相信,走了不到十分钟,怎么会跑两百里?后来我才知道它说的是真的。我就在不知不觉中跟着它走了非常非常远的路。然后它又安慰我,说它只是带走了我的命魂,没有带走我的身躯。那个‘我’还在家门口站着呢。我不知道它说的什么意思。” 歪道士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它告诉我说,它在离我家十几里的地方碰到了想杀它的高人,它斗不过那个人,便想逃跑。可是逃跑的过程中怕那个人追上来,它便在一户人家里偷了一张画像,将画像的头部抠了下来贴在脸上,并按照画像上的打扮幻化成那个画中人的模样。” “它为什么不幻化成它吃过的人?”歪道士问道。 女孩想了想,说道:“也许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突然出现在村子里,也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吧。或者碰到被吃的人的朋友,人家还以为诈尸呢,岂不是更容易被关注?它干脆就幻化成了我未婚夫。它偷偷潜入的那户人家就是我未婚夫的家。它说它刚走出那个村子,就碰到一个我未婚夫的熟人。那熟人惊讶不已,问道,哎呀,不是早听说你今天要去娶亲吗?怎么这么早就出发了?也没见迎亲的队伍啊?它想三言两语将那熟人敷衍过去。那熟人又滔滔不绝,说,你要娶的是某某某家的女儿吧?听说某某某因为天气关系没能赶回来呢。某某某说的是我父亲。” “然后它干脆找到了你家,拉了你出来?它认为你们俩在一起,更能骗过那个高人吧?”歪道士猜测道。 ☆、没有墓碑的坟地 “是的。它嫌我走得慢,便将我的命魂拉扯了出来,说反正雾大,那个高人也不一定能分清跟它走的我是人还是魂魄。”女孩道。 “然后呢?”歪道士问道。 “它见差不多已经逃离了那个高人的追踪,而我又识破了它的骗术,留在身边只会阻碍它办其他事,便将我抛弃在荒山野岭不管了。临走前它告诉我说,呆会儿雾散了,太阳出来了,你就危险了。我知道魂魄是见不得阳光的,便央求它将我送回去。它说,我没将你毁掉,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自己回去吧,记得有阳光的时候别出来,躲在蘑菇底下,或者没有墓碑的坟地里。” “所以你就通过蘑菇和坟地向家的方向走?” “嗯。可是我离开它之后觉得浑身无力,病恹恹的。一个晚上走的路程还不及一里。并且我不敢在快天亮的时候走,怕前面没有我可以栖身的蘑菇或者坟地。我走到这里,已经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前段时间到了这里,恰好听到了野狸子和猫妖的谈话,知道它们最近跟附近村里一个叫马台吉的人有过节,要寻机报復。当时我躲在一个荒坟里,它们没有发现我。我没有办法去找你告诉你,本想算了。可刚好那天下了一场雨,树林里长了很多蘑菇。这位大叔来山上捡蘑菇,我就告诉了他。” “当时可没把我吓死!”酒爹拍拍胸口。 女孩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儿才停下,充满歉意的说道:“我担心一下子就把你吓跑了,所以开始没有跟你说话,等你走了近来才说话的。” “多谢你了。那么,你说要我帮忙,需要帮什么忙呢?”歪道士说道。 女孩说道:“我心想,你竟然可以让野狸子想方设法对付你,那么你肯定也不是一般角色。所以我呆在这里等着你们来,不是为了接受感谢,而是希望你可以帮我快点回家。我现在还不知道家里会发生什么事,如果他们以为我就这样死了,匆匆把我的躯体埋葬了,那我就再也没有办法活过来啦!我爹娘,我未婚夫都会伤心的。照我这个速度回去,恐怕太迟太迟。希望你能答应帮帮我!”女孩又弯下了腰,这次她没有直起来,而是直接跌倒在地上。 第34页 酒爹想上前扶她一把,被歪道士拦住。 女孩趔趔趄趄的站起,双腿战战兢兢。她也害怕酒爹过来,急忙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说道:“您不要过来。人的阳气很盛,对我来说像火一样炽热。我看都不敢看一眼,所以用纸伞挡住。您靠近一点我就受不了。” 酒爹想起,很多葬礼上烧给亡人的纸伞就是白底红点的,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座荒坟上捡来的。 歪道士说道:“现在是大白天,你同样受不了。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回到蘑菇底下去吧。我答应你。我今晚子时过来,到时候我想办法送你回家。” 女孩竟然哭起来,哽咽道:“太谢谢你的大恩大德了!可是我不知道我走后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已经把我埋了,我的身体是不是已经腐烂了,我的未婚夫是不是另娶了别家姑娘。我现在不敢说报答。但是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接魂的仪式 歪道士连忙说道:“姑娘可别说报答不报答。你也不用担心身体腐烂,命魂离开身体后,虽然表现与死亡没有很大区别,但是一息尚存,不至于腐烂。但是我不敢保证你的家人是不是粗心大意将你的身体埋葬。至于你的未婚夫,姻缘,姻缘,都是讲究随缘的,不要太伤心。” 劝人的时候往往就是这样,说的人往往自己不一定能做到,但是不妨碍用那样的话来劝慰别人。如果歪道士随缘,就不会铁了心去收集新娘子的魂魄,或者心如死灰剃度出家,与青灯经书相伴一生,或者再娶别家姑娘,为他家延续香火。 “你快回去,我子时过来。你等着。”歪道士双手朝外推,叫她回到原处。 女孩的影像渐渐淡去,最后只看见那个小蘑菇,但是哭泣声还隐隐约约能听见。 歪道士又说:“你把哭声收住吧。如果别的人从这里经过听到,会吓到的。” 这下哭泣声才渐渐没了。 歪道士和酒爹回来。走到酒爹家门口的时候,歪道士拜託酒爹一件事情,叫他去吴家庄一趟。 “去那里干什么?”酒爹问道。 “去找到她的家人,叫他们提前预备一下接魂的仪式。”歪道士说道。“如果你身体不方便,叫你儿子去也行。只要把事情说清楚了。不然我突然造访,她突然復活,显得太唐突了。并且,我得知道一下情况,万一她的身体真的被埋了,那又得另一番准备。” “说得也是。”酒爹点头。“可是我们刚才也没有问她的名字,怎么找呢?” 歪道士笑道:“不是已经知道是吴家庄吗?找到了这个地方,再查询一下几个月前有谁家的女儿在出嫁那天突然死了,不就知道了?” 歪道士来回走了两圈,说道:“先这样吧,我没想到更多。你得到消息了,尽早来通知我。好吧?” 酒爹道:“我这就准备去。” 当天晚上,歪道士捧着一个土陶罐去了捡蘑菇的山上。 而酒爹和他老伴忙着烙大饼,没有陪歪道士上山。 第二天早上,酒爹就揣着大饼上路了。他边问边走,过了两天,没到蘑菇姑娘的家,倒是先到了她未婚夫的家。因为他问的最后一个人告诉他,蘑菇姑娘的家还有二十里左右的路程,但是她未婚夫的家就在附近了。并且,他得知蘑菇姑娘的名字叫吴佳媛。 所以他决定先去她未婚夫家一趟。 被问路的人告诉他,吴佳媛的未婚夫家境富裕,并指出了去路。 酒爹问,到了哪里就能找到他的家吗? 被问路的人告诉他,那里居户虽多,但是没有一家能比得上他家,你只要往最高大最气派的房子去就是了。 酒爹欣喜的按照那人指出的路找了过去。可是到了预定的地点后,他无法从众多的房子中辨别出哪家最高大最气派,都是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在这些格局都差不多的农家小院中,倒有一户是显而易见最颓败最破落。 酒爹随便找了个人询问,结果令他大吃一惊。那个最破落的房子,就是他要找的人家。 ☆、蘑菇姑娘的未婚夫 酒爹狐疑的走到那个房子前,敲了敲门,如果那还算是一扇门的话。那扇门明显被人踹坏过,只剩一个“日”字型的框架,在中间一槓上,横横竖竖的钉着形状不齐的木板,木板之间的空隙,窄的地方能伸进一个手指,宽的地方能伸进一个拳头。 “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请问,是付元嘉的家吗?”酒爹问到了她未婚夫的名字,据熟悉的人说,这名字当初也是他们俩的父母有意取好的。一为“佳媛”,一为“元嘉”,谐音“佳缘”。虽然他们十多岁之后才定亲,实际上两方父母早有此意。 “是呢。进来吧。”那个苍老的声音回答道。 酒爹轻轻一推门,门上的木板就掉了一块,差点砸在他的脚上。一个头髮蓬乱的老头站在堂屋中央,眯着眼睛看着他。酒爹大吃一惊,莫非这个糟老头就是蘑菇姑娘的未婚夫?这个老头脸上的皱纹简直跟春耕后的水田差不多,不但沟沟壑壑,沟壑上面还有裂纹。 “你……就是付元嘉?”酒爹问道。 第35页 老头摆摆手,说道:“你是我儿子的朋友吧?我是他爹。他在侧屋睡觉,你去叫醒他。”老头的嗓子非常艰涩,好像好些天都没有喝过水了。 酒爹惊道:“他还在睡觉?这都什么时候了!” 老头艰难一笑,说道:“哎,睡着顶饿嘛,活动一下难免要吃得多一点。” 这一句话让酒爹如坠云里雾里。 老头正要离去,见他呆若木鸡,又回过身来说道:“你好久没有跟我儿子联繫了吧?你还不知道我家发生的事?” 酒爹摇摇头,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头嘆了一口气,说道:“就是几个月前,我家付元嘉准备去吴家庄娶亲,结果人没接到,却被吴家庄的人打得青皮脸肿回来了。” 这个倒是酒爹能够猜到的。野狸子骗走了蘑菇姑娘的魂魄,蘑菇姑娘的身体肯定倒在家门外,并且像极了死亡的症状。吴家人肯定猜测是她未婚夫下的毒手。 “迎亲的队伍都狼狈不堪的回来了,说是吴家的人见到我儿提前去过一趟,叫了吴家的女儿出来说话。等到吴家的人发现时,我儿已经不见了踪影,而吴家的女儿已经扑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吴家的人认为是我儿变了心,看上了别家的姑娘,所以这天过来杀死吴家的女儿。我儿和迎亲队伍还来不及辩解,就被吴家的人用锄头棍棒打了回来。” “这还没完。吴家的女儿灌汤水不进,气息奄奄。吴家的人认为是我儿给她下了毒,便叫齐了一个村庄的人,一起来到我家,逼我儿交出解药。我儿哪里拿得出解药?他们就将我家砸得稀烂,凡事能砸的都被砸了。然后吴家庄两百来口人,坐在我家吃,坐在我家喝,一切费用都要我家承担。我原来那点家当也许比一般人家要多了许多,但是哪里经得起一个村庄的人来吃喝?不到半月,我家便被吃得一干二净,比受了蝗灾还厉害。我们村的人也以为是我儿变了心害了人不对,没一个出来帮忙的。他们一生气就打我儿,打得他吐了一碗多血。后来听吴家的人说,吴家的女儿好像断气身亡了,要回去办丧事,尽早将她埋葬。这些吃喝的人才陆陆续续回去。” ☆、干裂的嘴唇 “居然有这样的事情!”酒爹惊诧不已。谁能想得到,短短几个月时间,居然中间发生了这么多变故! 老头说道:“你既然不知道这个事情,也就别在他面前再提娶亲或者婚姻之类的事情啦,免得他又伤心。” 酒爹“嗯”了一声,朝付元嘉的房间走去。 付元嘉的房子也是破破烂烂,窗户上钉了几块大木板,又贴了一层窗纸,将外面的阳光挡得丝毫不漏。但是南北面的墙却有好几个窟窿,一看就知道是用锄头之类的铁器捅出来的。圆柱形的阳光就从那里伸到了付元嘉的床上。 酒爹走进房间的时候,付元嘉背对着他。付元嘉的头髮很长了,并且生硬的朝外膨胀,乍一看还以为床头长了一个大蘑菇。那脏兮兮的身子,简直就是一个蘑菇柄。酒爹捂住鼻子,轻声喊道:“付元嘉?” 付元嘉一动不动。 酒爹再走近一些,就在圆柱形的阳光下看到了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和满是污垢的指甲。 “餵!”酒爹提高声调喝道。 付元嘉挪了挪头,抬眼看见了进屋的酒爹。他的双眼深陷,仿佛哪个淘气鬼故意挖的两个坑,走过去就会绊倒。眼皮发青。 酒爹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瘦的人。说是骨头上蒙了一张皮,绝不为过。那张皮还不是用力蒙紧的,好像是皮的面积太大,很多地方都软塌塌的向里面陷入。 “你是谁?”付元嘉有气无力的问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酒爹想了想,说道:“我是吴佳媛的熟人。”他本想说是吴佳媛叫他过来的,但是怕虚弱的他受了惊吓,或许会晕过去。毕竟,这里的人都以为吴佳媛已经死了。 “哦……”付元嘉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你看看我家还有什么吧?能拿的你就拿走吧。” 付元嘉把他当做了吴家庄来找麻烦的人。 阳光打在他虚弱的脸上,仿佛一瞬间能将他的皮肤刺透。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是顺道来看看你们。我也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的误会。我刚听你爹说了那些事,真的很遗憾。”酒爹解释道。 付元嘉苦笑,喃喃道:“谢谢你,终于还有相信不是我杀害她的人。” “当然不是你!”酒爹大声道。 付元嘉又用那双深陷的眼睛看了看他。酒爹感觉浑身不舒服,如果可以,他宁愿付元嘉一直背对着他,不要用那样的眼睛看他。被那个脑袋看着,实在是与被一个骷髅看着没有两样。 就算那是感激的目光。他也不愿意。 “如果她还能活过来,你还愿意娶她做你的媳妇吗?”酒爹问道。他看了看四周,桌子,椅子,花瓶都显示着过去的荣华富贵,做工精细,用料讲究;也都显示着现在的颓败,支离破碎,东倒西歪。 付元嘉不理解他的意思,迷惑的看着他。 酒爹避开他的目光,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付元嘉眨了眨眼,蠕动干裂的嘴唇说道:“她将我家弄成了这样,毁了我爹一生的荣耀和积蓄。我为什么还要娶她?我现在希望,她倒真是我害死的。这样我会平衡一点。” 第36页 ☆、蘑菇姑娘的坟头 酒爹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付元嘉的破烂房子。那一刻,他的心情变得非常沉重。他甚至想就此折返,回到画眉村,告诉歪道士什么都不用做了。一切的悲剧已经酿成,如果要改变这个悲剧,恐怕改变之后的悲剧更加让人难以承受。 最后酒爹还是去了吴家庄。 他当时的想法是,不一定要找到蘑菇姑娘的家,到那里打听一下,去蘑菇姑娘的坟头拜一拜也好。酒爹想顺便把她坟头墓碑上的刻字拓下来,好让她也死心。 到了吴家庄后,酒爹没有去吴佳媛家,而是去了村口一个老人家的茅草屋,谎称自己是个路过人,到这里藉口茶水喝。 老人家拿一个大汤碗,在水缸里勺满了水,给酒爹端了过来。 酒爹接过水,边喝边问:“老人家,请问一下,这里是不是有个叫吴佳媛的姑娘?家里可是经商的?” 老人家摆摆手,好像要赶走面前的晦气似的,说道:“哎呀,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怎么知道那个苦命姑娘的?” 酒爹道:“哦,从那边过来的路上,听人偶尔提起过。说是那个姑娘太可怜了,在等新郎接亲的那天被负心的新郎官毒杀了。” 老人家唉声嘆气,说道:“谁知道是不是新郎官毒杀的呢?” 酒爹听出老人家话里有话,又惊又喜,忙问道:“咦?老太太,你怎么这么说呢?吴家庄的人不是因为这个事情闹得新郎家一贫如洗吗?路上听到人家都是这么说的,难道你不觉得吗?”酒爹放下了碗。 老人家邀酒爹坐了下来,小声道:“新郎官那个小子是个好人,不可能做出那么缺德的事。可是问题是吴佳媛的母亲亲眼看到,我就不管再多劝说。”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呢?” “我就是那边的人,现在娘家那边还有几个亲戚,常回去看看。我清楚他的为人。”老人家说道,“但是就是因为我是那边的人,他们去新郎家里闹的时候,我不能说话。不然他们以为我为娘家人护短。很多跟着去闹事的,不是真的想闹事,是惦记着新郎官的父亲经商,能顺手拿点值钱的玩意。你别以为他们是好东西!特别是跟着去的那个刀疤头,从小到大就偷偷摸摸,还曾想从我的鸡笼偷鸡……” 酒爹见老人家越扯越远,急忙打断问道:“那么,吴佳媛姑娘下葬了吗?” 老人家略一思索,伸出食指说道:“你还别说,她死的时候好奇怪,你说她死了吧,她还有很小很小的气息在;你说她没死吧,可是跟死人没什么差别。” “难道没有下葬?”酒爹心中暗喜。 “别开玩笑了!那个状态持续了好几天,但是最后她家里人说气息渐渐没了,就叫人帮忙随便挖了个坑埋了。” ☆、房间里的七星灯 酒爹手一抖,“埋了?” 虽然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乍一听,还是忍不住有些惊诧。 “当然埋了啊!人死了不埋掉,难道要放在屋里供起来?”老人家反问道,她巍巍颠颠地走近他,收拾起喝完的大汤碗。 酒爹心想,如果这位老人家认识马台吉的话,绝对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要怪也怪她爹娘没把她的名字取好。吴佳媛,吴佳媛,听起来跟说没有好缘分一样。”老人家撇嘴道。 酒爹又问老人家吴佳媛的坟墓在哪里。 老人家热心的给他指出了坟墓所在地,还热情的送了他一程,确定他不会走错了,她才返身回去。 他找到了吴佳媛的坟墓,却发现无法将墓碑上的字拓下来。因为她的墓碑不是青石板的,而是一块简易的木板,写有毛笔字的一边还算光滑,另一面干脆就没有刨平整。那毛笔字也是歪歪扭扭,肯定不是慎重请教书先生帮忙写的。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分辨木块的字。酒爹心想,歪道士说没有墓碑的坟墓是孤魂野鬼争夺的地方,那么,这个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甚至看不清的墓碑,是不是能起到同样的作用呢? 他手里拿着墨块和毛边纸,围着吴佳媛的坟墓走了一圈,实在找不到下手的地方。看来拓墓碑的想法只能落空了。 这时不远处有个人朝他喊道:“喂,你是什么人?” 酒爹朝那人看去,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酒爹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那个小男孩蹬蹬蹬的跑了过来,将酒爹上上下下打量,然后自作聪明问道:“你是媛姐姐的远方亲戚?” 酒爹想了想,没有更好的回答方式,不如就这么默认得了。于是他回答道:“嗯。你很熟悉她?” 小男孩欣喜道:“我就住媛姐姐家的隔壁呢!你既然来了这里,为什么不先去媛姐姐家坐一坐?” 酒爹如实回答道:“我就是来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死了。既然确实这样,我在这里悼念一下就算了,用不着去她家里。”他对小男孩的欣喜莫名其妙。 小男孩偷偷一笑,凑到酒爹的耳边,仿佛要告诉他一个惊天大秘密似的。 酒爹见他这样,也就顺势往小男孩那边侧了侧身。 小男孩悄悄道:“其实……媛姐姐不在这里……” 酒爹干笑一声,摇摇头,收起墨块和毛边纸,要踏上归途。 第37页 小男孩见他这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有些愤怒,双手往腰上一叉,声调提了上来。“媛姐姐真的不在这里!我知道她在哪里!”说得信誓旦旦。 酒爹的脚步停住了。 小男孩在他背后又说道:“我原来也不知道,以为她埋在这里,还偷偷来陪她说话。后来才发现,她还在家里!只是她家里人不想让别人知道。” 酒爹还是没有回头,对着正前方问道:“真的?” 小男孩又蹬蹬蹬的跑到酒爹正对面,鼓起嘴巴说道:“我一次爬她家的窗户发现的。她在最隐蔽的那个房间里,床边点着七星灯。” “那这里是空坟?” “嗯。闹事的人从新郎官家里回来之前,棺材就已经钉上长钉了。谁也没有见过媛姐姐的尸体。” ☆、延续生命的灯 酒爹知道七星灯的作用。七星灯是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在五丈原,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而点的灯。按诸葛亮的说法:“若七日内主灯不灭,吾寿可增一纪”(一纪是12年),但最后因魏延慌忙入帐,碰翻了主灯。诸葛亮死在军中。司马懿得知诸葛亮死了,便驱兵追赶蜀军。姜维推出诸葛亮的木雕像,吓退了司马懿。这是书里戏里着名的故事。 但是酒爹还是不相信这个小孩子,他问道:“你既然看到了七星灯,那么告诉我,七星灯是什么样子的?” 小男孩不假思索回答道:“灯一共有七盏,高矮还不一样,最高的放在像是中间的位置,其他或高或矮的灯围绕最高的摆放。摆放的位置不是圆形,而是不规律的,但又不是毫无规律。哎呀,我也说不清。反正我就是看到了。” “是不是按照北斗七星那样的位置摆放?”酒爹问道。 小男孩坦诚道:“我不知道北斗七星是什么样子的。” 酒爹见这位小孩子能道出一些眉目,又表现坦诚,便相信了他,连忙叫他带自己去吴佳媛的家里看看。 在小男孩的带领下,酒爹很快就找到了吴佳媛的家。她家的门口贴着黄色对联:“苦俭一生,未及福来驾鹤去;操劳半世,没享好运撒手归。”酒爹念完,不禁摇头。吴佳媛虽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但是家境毕竟不同一般人,算不得“苦俭一生”。她家既不种田,也未织布,也算不得“操劳半世”。唯有横批“瞑目含恨”四字,勉强说得准确。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小男孩说的是真的,这些就都不是问题了。人都没死,那些埋葬的礼节自然是应付了事,顾不得对联是不是合适,也顾不得墓碑是不是简陋了。 小男孩绕到吴佳媛家的屋后,指着一个离地比较高的小口窗户,说道:“我就是从那个窗口看到媛姐姐的。”吴佳媛家的房子紧挨后山。小男孩叉开腿一边踩墙,一边踩山壁,三下两下就爬升到了小口窗户那里。 小男孩稳住身形,朝酒爹招手。 酒爹虽然年纪比他大许多,却因为身体重很多,爬起来非常不方便。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气喘吁吁的爬到小男孩的位置。 小男孩朝小口窗户努努嘴。 酒爹朝窗户下面看去,顿时吃了一惊。 这是一间极其狭窄的房子,估计平时只放一些特别重要的东西。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不到三尺长的桌子就将空间挤满。床上躺着面容苍白的人,桌上摆着北斗七星阵形的七盏油灯。黄豆大小的灯火微微摇摆,或许是因为灯芯不均,或许是哪个角落漏风。 由于灯火不稳,躺着的人脸上阴暗变化,仿佛忽哭忽笑。 ☆、下葬的真相 酒爹本来想跟吴佳媛的家人说说接魂仪式的事情。可是根据眼前的状况判断,吴家的人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吴佳媛没有下葬的真相。 酒爹没有作多逗留,当天踏上了回家的归途。 在酒爹离开的那些天,歪道士也没有闲着,他忙着给吴佳媛做送魂的准备。当然了,每天晚上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出去寻找新娘子的魂魄。 酒爹给歪道士带来消息之后,歪道士立即提着装着吴佳媛的命魂的土陶罐出发了,日夜兼程。那只阴阳眼的猫咪也跟着出发了。 当歪道士来到吴佳媛家的门口时,他又犯难了。他究竟要怎样向吴家的人开口呢?说他遇到了吴佳媛的魂魄?所以今天将魂魄带来了? 他们会相信吗? 歪道士咬咬牙,敲开了吴佳媛家的大门。一个僕人模样的男子将脑袋从门缝里伸出来,问道:“是你敲的门?找我们家老爷?” 歪道士点点头。 “报上姓名。”僕人见歪道士穿着简单,便露出鄙夷的表情。他见猫咪爬到了门槛上,便一脚将猫咪踢了回去。“哪里来的流浪猫?真是讨厌!这里可不是讨吃的地方,要去就去别家。我可没有这个仁慈心。” 歪道士更加为难了。报名吧,他家老爷肯定没听说过,肯定要吃闭门羹。不报吧,连僕人这关都过不了。 僕人见他许久不说话,更加怀疑了,眼珠子一转,将脑袋缩了回去。“乓”的一声将大门关上了。 歪道士抱起猫咪,拎起土陶罐。 歪道士刚想走。大门又开了。 歪道士惊喜不已,以为那个人改变主意要放他进去。他抬起脚正要跨进去。僕人却伸手推住他,另一手拿出一个斗斛,斗斛里装了浅浅一层大米。僕人满脸不自在,说道:“讨饭就讨饭嘛,何必装老爷的故人呢?来来来,把你的讨米袋拿出来吧,把这些米倒进去。” 第38页 歪道士恼羞成怒,一把推开斗斛,涨红了脸说道:“我?讨饭的?” 那个僕人本来就不太乐意,见歪道士用力推他,顿时火冒三丈,将斗斛里的米扬在歪道士身上,怒道:“要不是老爷问起,见你可怜,我才不会给你米呢!没想到给脸倒不要脸了!” 猫咪朝僕人呲牙咧嘴,阴森森的嚎叫。 僕人从门缝里钻了出来,抬脚又要踩猫咪。他骂道:“狗仗人势,你这小小的猫也敢对我气势汹汹?” 歪道士怕他踩到猫咪,连忙上前阻拦。 僕人见歪道士上前来,以为要对付他,他便借着冲力双手往歪道士胸口一推。歪道士没有提防,被他推翻在地。 “咣——” 装着吴佳媛的魂魄的土陶罐摔落,四分五裂。 一阵青烟腾空而起。 歪道士痛心疾首惊叫:“不好!前功尽弃了!” ☆、诡异的伤口 与其说歪道士上前阻拦是怕猫咪被踩到,不如说歪道士是怕僕人被猫咪咬伤。 画眉村有一只半疯癫的狗曾与这只阴阳猫交过手。村里人都怕那只体形硕大脾气暴躁的狗,虽然半疯癫,但是它的主人从来不担心它咬伤人,它的主人反而认为这样的狗才能看住家,因为小偷会怕它。 一天晚上,阴阳猫不小心进了闯进了它的地盘。那只半疯癫的狗从来没有见过这只猫,估计它好欺负,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猫咪勐扑过去。歪道士在旁吓得一身冷汗,心想完了,能保护它不受野狸子的欺负,却保护不了它不受凶狗的撕咬。 阴阳猫始料不及,被凶狗摁倒在地,喵喵乱叫。 那狗见猫咪如此不堪,便掉以轻心,将它当做一团毛线球来玩耍,拨来弄去。 歪道士不敢近身,回头去找木棍,想将凶狗赶开。 等他找到木棍回来,却发现形势逆转。那猫四肢半蹲,尾巴上扬,气势汹汹的喵喵吼叫。而那只狗却蔫蔫退却,前左脚稍稍抬起,血流如注。 歪道士急忙将猫咪抱起来,发现它的牙齿中带有血丝。 趁着狗的主人还未发觉,歪道士抱着猫咪偷偷回家。猫咪却努力意欲挣脱歪道士的双臂,似乎还要跟那凶狗一争上下。 第二天,那条狗的前左脚整个烂掉了,如同一截已经烧过的黑木炭。 第三天,那条狗半个身子变成了黑色,发出难闻的腐烂气味。 第四天,那条狗全身烂透,滴水不进,只能趴在地上哼哼。 第五天,狗的主人给它送食物的时候,发现笼子里的狗不见了,笼子中央只剩一摊黑煳煳臭熏熏的木炭屑。狗的主人在木炭屑里扒拉出了几颗犬牙。 歪道士那天白天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猫和那条狗打架。猫在狗的腿上咬了一口。但是狗的腿上没有流血,而是有一个小小的火星,如同点燃的香一般透着暗红。歪道士上前去,想将那火星摁灭。他的手刚刚伸出,那个火星就“刺啦”一声,窜起火苗。而后,那条狗像竹篾和纸扎成的一样,被火苗烧成了一堆灰。 歪道士怕那个僕人也像纸人一样烧掉,所以不顾一切上前阻拦。可是没想到那个僕人居然将他掀倒,以至于土陶罐摔碎了。 此时歪道士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慌乱的爬到碎片边,将碎片往怀里扒,一边扒一边赔礼道歉:“真是对不起啊,姑娘!我把你带到了你家门前,却没能把你带进去啊!我对不住你啊!” “姑娘?”僕人愣了一下。 阴阳猫绕着歪道士转,鼻子不时的嗅一嗅碎片。 “你的脑袋是不是有病?哪里有什么姑娘?”僕人一脚将一块巴掌大小的碎片踢了出去。“别在这里磨磨蹭蹭了,快点滚!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那个碎片飞出七八丈远,再次四分五裂。 ☆、没见到你的脸 “喂,小福子,你干什么呢!”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僕人听了那声音,差点扶着门槛跌倒。 歪道士心下生疑,是谁有这么威严?稍微喝一声,就能叫下人吓成这样?他伸长了脖子朝门缝里望。 一个瘦弱的女子从里面往外走,虽然衣服有些老旧,皱褶也很多,但是丝毫掩饰不了身姿的窈窕。虽然面容有些苍白,微微有些皱纹,但是丝毫掩饰不了她的俊美。一阵风吹过,她几乎如柳絮般要飞起来,让人恨不能一把拽住。 僕人的牙齿在打架,结结巴巴道:“小小小小姐,你你你怎么……怎么活过来了?我我我不是做梦吧?” “小姐?”歪道士看着渐渐走近的女人,喃喃道。 猫咪适时的温柔的叫了一声。“喵……” 女人款款的走到歪道士面前,伸手将他扶起,亲切的问道:“你就是马台吉吧?” 歪道士点点头。 女人微笑道:“我一直压着伞,没见到你的脸,估计你也没能看到我的脸。真是辛苦你了。我说过的,我一定要给你报恩。” 歪道士双目圆瞪,诧异道:“你……你是吴佳媛?” “嗯。” 僕人磕磕绊绊爬起,目瞪口呆的看了吴佳媛半天,然后突然转身,朝屋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老爷!夫人!小姐活过来啦!菩萨保佑!小姐活过来啦!” 第39页 “你……”歪道士还不敢相信。 “到了家门口,我回身就容易多了。”吴佳媛含笑道。 这时,里面两个老人巍巍颠颠的跑了出来,跑到门口却停住了,仿佛傻了似的盯着女人看。 “爹。娘。我回来了。”吴佳媛的泪水在眼眶里团团转。 “儿啊——”老太太终于醒过神来,张开双臂走到吴佳媛面前,将她抱住,呜呜的哭了起来。“儿啊,你怎么说胡话了?你不是回来了,你一直在家里啊。” 老头子也低头用袖子抹眼泪。 歪道士呆在一旁,看着他们一家三口不停的哭。猫咪栖息在他的脚边,也呆呆的仰头看着。 也许是泪水哭干了,吴佳媛才双手抓住她母亲的肩膀,问道:“娘,付元嘉是不是另娶了?” 这一问,使得两位老人的动作都定住了。 吴佳媛知道情形不妙,着急道:“难道他已经结婚了?他没等我?什么时候结的?娶的哪里姑娘?” 她母亲摇头不说话。 吴佳媛将焦急似火的目光转移到她爹身上。她爹将袖子一甩,嘆气道:“儿啊,你不活过来还好。你活过来了,叫我怎么面对他和他爹啊!” 她娘立即朝她爹啐了一口:“说的什么话!再对不起,也只要我儿能活过来就好!” 她爹连忙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自己道:“我这乌鸦嘴,呸呸。我一着急就容易说错话。媛儿你别怪爹。” 吴佳媛跺脚道:“爹,娘,你们这是怎么了?付元嘉到底怎么了,你们倒是说清楚啊!” 她爹讪讪看了女儿一眼,说道:“儿啊,就算付元嘉没有另娶,他也不可能娶你啦。” ☆、不稳定的命魂 吴佳媛如脑袋后面受了一闷棍,身体晃了晃,问道:“爹……你这是什么意思?” 歪道士忙上前扶住吴佳媛,劝说道:“你别急,先回屋里歇着。命魂刚刚回体,还不是很稳定,小心又脱离出来了。” 歪道士虽然被画眉村很多人称之为道士,但是他从来没有穿过正经的道士服。所以吴佳媛的父母见他掺和进来,有些不知所然。 吴佳媛的父亲狐疑的打量歪道士,警戒的问道:“你是谁?你怎么跑到我家来了?” 吴佳媛一手扶住额头,一手朝她爹轻轻挥了挥,有气无力道:“爹,是他把我救活的。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爹还是不明白,但是见女儿这么说了,只好“哦哦”回答两声,暂且先将虚弱的女儿扶进房间。 吴佳媛刚坐下,便又迫不及待地询问她父亲:“爹,你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仅仅几个月不见面,他就不喜欢我了吗?” 她爹哭丧着脸说道:“儿啊,你有所不知。那天你倒在地坪之后,我们以为是他变了心,给你下了毒。我们一个村的人去了付元嘉的家里,给他家‘闹人民’了。” 外公给我复述这段往事的时候,隔壁村里刚好也“闹人民”了。“闹人民”是画眉村周边一带的方言,我也不知文字是不是正确,只能用同音并且近义的词来表示。“闹人民”算是湘北地带的民间陋习,为的是怕出嫁的女儿在公婆家受欺负。如果出嫁的女儿在外受了气挨了打,回到娘家告了状。娘家的所有沾边不沾边的亲戚都可以去她丈夫家闹事,并且娘家的亲戚都有义务去“闹人民”,不闹就算是不情义。 “闹人民”的亲戚可以打女方的丈夫,可以砸公婆家的房子和家具,藉此警告公婆家——不要以为娘家没有人,不要以为娘家嫁出去的女好欺负! 如果女方因为公婆家的矛盾被丈夫害死,或者女方自己寻了短见,这“闹人民”就更厉害。不但把她丈夫打得遍体鳞伤,不但将她丈夫家房子砸烂,东西抢光,还要呆在那里大吃大喝,直到将她丈夫家弄得倾家荡产。 现在在我家乡那边,如果见到正在吵架的夫妇,偶尔还能听见女的说:“你别以为我好欺负,别以为我娘家没有人!有种你再试试,我要你尝尝‘闹人民’的滋味!”这些话要比“再怎么怎么我就死给你看”霸气多了。 因此,当吴佳媛的父亲说出“闹人民”三个字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我……我……”她爹来来回回走动,“我怎么知道你还会活过来呢?” 她娘接口说道:“我是亲眼看见付元嘉叫你出去的,等过一会儿我出门,就看见你倒在地上了。难道不是他害的吗?我们一时心急,就将他们的迎亲的人打走了,又闹到他家里去了。那小子却一口咬定不是他害的。” 吴佳媛流下两串泪水,哽咽道:“真的不是他呀……” ☆、半死的状态 吴佳媛一边抽泣一边给她父母讲,她是如何被野狸子骗,如何半途碰到酒爹,如何被歪道士送回来的。 她爹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难怪我们赶走接亲队伍几天之后,有个法师模样的人来我家询问有没有看到野狸子或者不是附近的人走过。原来那个野狸子是被法师追赶啊!”而后他狠狠嘆气道:“哎,我们冤枉了付元嘉啊!” 第40页 她母亲走到歪道士面前,要给他下跪。歪道士连忙将老太太扶起,客气道:“她帮过我,我自然应该帮她。受不得您老人家的跪拜。” 吴佳媛双目失神,怏怏道:“这下可好了!他不会接纳我了。” 她父母都沉默不语。毕竟事情是他们莽莽撞撞做出的。 歪道士插言道:“那可不一定。这样,你亲自去一趟他家,给他赔礼道歉,也许他会原谅。这事情也不是你爸妈情愿的,他应该能理解。” 她父母连忙附和道:“是啊。要不你就去试试。谁都知道,你是真心喜欢他,他也是真心喜欢你。错事是我们办下的,与你无关。”可是他们说话明显底气不足。 吴佳媛嘆气道:“也只有这样了。” 歪道士说道:“要不过些日子再去吧,命魂离体太久,身体长期处于半死状态,现在关节和血液都还没有缓和过来,路上恐怕遭遇变故。” 吴佳媛又使出了她做千金小姐的脾气,毋庸置疑道:“呆会就出发,我已经决定了。谁劝也没有用。” 她父母知道她的性格,见她已经决定,便马上去准备吴佳媛拜访要用的东西。 歪道士见无法阻拦,便说:“要去也行,我给你画个护身符,帮你的魂魄持定。那我在这里多留一天,等你从那里回来我再走。只是住在这里就要给你们添麻烦。” 吴佳媛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本来就应该多留你在这里住几天。” 歪道士要了几根香,一块墨,一块红布,一支毛笔,一卷红线,便躲进偏僻的房间去画护身符了。 不到一个时辰,她父母将马车和礼品都准备好了。歪道士将新画的护身符摺叠起来,用红线捆好,送给吴佳媛。 因为怕付家人见了她父母记起仇恨,吴佳媛坚持一个人去。 车夫叫了一声“起”,马车便出发了。 歪道士跟着马车跑,再三交代道:“无论出现什么情况,千万不可让护身符离开身边,也不可拆开红线。” 吴佳媛点头。 歪道士放开马车,气喘吁吁。 歪道士脚边的猫咪望着远去的马车,肚子里发出咕咕咕的闷声,似乎它也有什么话要给吴佳媛说。 “如果你是付元嘉,你会原谅她吗?”歪道士问猫咪。 猫咪甩了甩头,咕咕咕的走开了。 当马车在付家的门口停下,吴佳媛从马车上走下来时,付元嘉正坐在门槛上捉头髮里的虱子。他专心致志,似乎没听见车的轱辘声和马的唿哧声。当吴佳媛的影子挡住他头顶的阳光时,他才缓缓抬起头来。 吴佳媛面对他的时候,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付元嘉看着吴佳媛非哭非笑的脸,停顿了两秒,然后大叫一声“妈呀”,甩手朝屋里面跑。 ☆、活着的鬼 “鬼来啦!爹,娘,快把门关上!”付元嘉在屋内大喊大叫。随即吴佳媛听到“咣”的剧烈的关门声。 吴佳媛四下里看了看,到处都是破破烂烂,想起以前来付家是的豪华气派,不觉心底一酸。她迈开沉重的步子,朝关着的门走去。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敲开那扇门,也不知道敲开了又能怎样。 付元嘉的父亲在屋里喊道:“媛儿,我们嘉儿没有害你,你不要找他啊。” 吴佳媛走到关着的门前,忍住泪水道:“你们误会了,我不是要害你们。我来找元嘉说说话。请您开开门。” 屋里没有回答声,却听见付元嘉的母亲悄悄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吴佳媛听见一阵鸡叫声。她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干什么,便将耳朵往门上贴。 她的耳朵还没有完全贴上去,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付元嘉的母亲一手端着碗,旁边付元嘉手里提着一只鸡。 吴佳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付元嘉的母亲便将碗里的东西兜头朝她泼了过来。吴佳媛躲闪不及,被红色的腥味液体淋了一身。是鸡血。 付元嘉的母亲后退几步,紧张的看着目瞪口呆的吴佳媛,将瘦弱的付元嘉护在身后,自我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鸡血的阳气最大了,她一会儿就会没了。”说这话的时候,那只还没有死透的鸡挣扎了几下,吓得神经衰弱的付元嘉将那只鸡扔了出去。 四个人隔着一条门槛僵持了半柱香的时间,谁也不动一下。 最后吴佳媛的双腿打晃起来,哭丧着脸,想哭又不敢哭,想走又不甘心这么走,想说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付元嘉的母亲见她双腿打晃,扯了扯付元嘉的袖子,小声道:“你看,鸡血开始起作用了。她扛不了多久的。” 付元嘉的父亲伸出双手,哀求道:“真不是我儿伤害的你,求你放过他吧。我们家被你们家的人毁了,我都不怪,只求你放过我儿。” 吴佳媛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终于放声哭起来。 这时,几个路过的人听到哭声,走了进来。他们见了此番情景,都大吃一惊。一个人急忙上前扶起浑身是血的吴佳媛,对门槛里的三人说道:“哎呀,你们怎么拿鸡血泼人家呢?怎么闹得这样不可开交呢?” 付元嘉的母亲指着吴佳媛道:“你们别碰她!她是鬼!” 第41页 “你弄错啦。她身上有热度呢,不是鬼!”扶起吴佳媛的人说道。 付元嘉听了,慢慢挪到他母亲前面来,盯着吴佳媛看了片刻,然后伸出手来碰触她的脸。指尖碰到她的脸时,他浑身微微一颤。 吴佳媛忍住了哭,呆呆的看着付元嘉。 付元嘉的喉结滚动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来:“你真的活着?” 吴佳媛一阵眩晕,还是勉强站着,轻轻的点头。她将歪道士交给她的护身符贴身放着,她感觉到护身符正在慢慢变热,烫着她的肌肤。仿佛正是那点热量,使她冰凉的四肢不至于失去知觉。 付元嘉的手软了下来,轻声道:“那就好。” 吴佳媛盯着他的表情变化,每一个毛孔的动作都收入眼中。她不知道他的脸上即将展现的是喜还是怒。他脸上的表情,决定着她的命运。或者说,他脸上的表情,直接影响她自己的决定,两种极端的决定。 ☆、悬浮的鬼火 “你还没有过门,我家就闹过一次人民了。真好。”付元嘉转过身去,朝自己的卧室走。 吴佳媛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顿时心中一凉。她朝他的背影喊:“付元嘉!你可要想好了!” 付元嘉停住,哼了一声,道:“是不是如果让您大小姐不如意,就还要带着你们吴家的人再来闹一次?” 吴佳媛只觉天旋地转,眼前的景物变得重重叠叠。她长长吸了一口气,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我去接你的那天,你跟谁出去了?你娘老眼昏花,错把你的老相好看成我了吧?”付元嘉冷笑道。 “你……”吴佳媛说不出话来。 付元嘉仰天大笑:“哈哈哈,我真是冤大头啊!你不愿嫁给我,却跟老相好串通,假装晕倒在地坪里,不想我迎娶你到这里来。你爹娘却把我当成负心郎,将我弄得倾家荡产。” 吴佳媛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说道:“是哪个嚼舌根的人说我有老相好?我跟你这么多年,难道你不相信我?” 付元嘉道:“我开始是不相信的,但是后来人家提醒,那么重要的一天,你爹居然还在外经商,没有回来准备。不是反悔是什么?” “我爹……” “好了!不要再说了。我只是好笑,你竟然已经装了,还有脸来我这里?良心发现吗?还是老相好出了变故,你又想来找我了?” 吴佳媛感觉胸口压了一块石头,透不过气来。“你居然……” 付元嘉不等吴佳媛分辨,将门摔上。那个门本来就破,经他这么一摔,上面的木板就掉了一块下来。 吴佳媛的耳朵里嗡嗡作响,身体从扶着的人的手里熘了下来。 扶着她的人连忙喊道:“快来帮一把手,她要昏厥过去了。” 旁边一个妇女上前来,用大拇指死死掐住她的人中。 付元嘉的父母摆手道:“你们要帮她,就把她弄回吴家庄去吧。万一她在这里死了,她们家里不知又要怎么整我们呢。” 这帮人便将她搬回马车,叫车夫送回了吴家庄。 歪道士和吴佳媛的父母见车夫将吴佳媛背进门,立即知道不妙。几个人慌慌张张将她安置在闺房,又叫医师把脉开药。吴佳媛的脸色这才泛出一点正常人的血色。 可是,第二天早上,吴佳媛的母亲端着一碗鸡汤去开女儿的门,却发现吴佳媛已经悬挂在半空了。 外公说,歪道士不在画眉村的那些天,田野里的青蛙的叫声都要比平时响亮好几倍。哌哌哌的声音吵得村里的人晚上睡不着。还睡在摇篮里的小孩子晚上醒来,跟着哇哇哇哭。仿佛它们合伙说好了,要趁歪道士不在的时候叫个够,哭个够。 一天晚上,外曾祖父正在老河边上乘凉,青蛙的鸣声像涨潮的河水一样到处漫延。突然,青蛙的鸣声嘎然而止,静得让人担心。 这时,外曾祖父看见歪道士拖着疲惫的脚步从远处走来。那只猫咪的眼睛像悬浮的鬼火一般。 歪道士经过外曾祖父身边的时候,突然嘆息一声,说道:“哎,她还是死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说给外曾祖父听。 外曾祖父不知道他和酒爹的事情,当时不知道歪道士说的是谁死了。 过了七天,歪道士正准备出门,却听见了敲门声。他打开门一看,来者正是吴佳媛。她的脸苍白如纸,脖子上绳子勒出的痕迹清晰可见。 ☆、老死的那一天 “你怎么来了?”歪道士惊讶的问道。 “我已经死了。”吴佳媛说道。 “我知道。”那时候,歪道士的眼睛和鼻子已经有些歪曲了,从他的脸上很难分辨喜怒哀乐。当然,也很难分辨是不是惊恐。 “我说过,我要报答你的。”吴佳媛幽幽的说道。 歪道士勉强笑了笑,笑得很丑,说道:“我说过,无须报答我。再说了,你不是也帮过我抓猫妖吗?”猫咪不知从哪个黑暗的角落走了出来,轻轻依靠着歪道士的脚。歪道士俯身将它抱起,放在怀中。 吴佳媛看了看那只猫咪,说道:“我可以帮你找到你新娘子的命魂。” 第42页 歪道士头一侧,问道:“你确定?” “当然。别忘了,我当初被野狸子骗出来的也是命魂。”吴佳媛悽惨一笑。也许她又想起了自己的悲伤往事。那个笑容,就如一只鸟雀轻轻掠过水面,轻轻一点,起了微小的波浪,却又很快消退。 “可是这样会耽误你入轮迴,重新做人。”歪道士说道。 “我呆在你这里,是为了等付元嘉死去。然后我跟他一起踏上黄泉路。这辈子,我们註定无缘。下辈子,我还是要和他在一起。” “就算你能等到他老死的那一天,恐怕也无法再跟他一起。你们都要喝孟婆汤的,下辈子会互相忘记。下辈子你无法跟他在一起。”歪道士苦笑,“如果一起踏上黄泉路就可以下辈子在一起,我也就不会在这辈子苦苦寻找她的魂魄了。我会那天跟着她一起去死。” 吴佳媛摇摇头,说道:“马台吉,你真的认为找到她的三魂七魄,她就能活过来吗?就能这辈子与你长相厮守吗?” “我不知道。” “但是你相信,但是你至少要试试?” 歪道士嘆气道:“是的。” “那么,我也是。”吴佳媛盯着歪道士的脸。歪道士却不敢抬起头来盯着她。 几天之后,歪道士喜形于色,禁不住告诉外曾祖父,他将新娘子的命魂找回来了。命魂是特别重要的魂魄,具有重大的意义。 外曾祖父却不容乐观的说:“你还是放弃吧。你还有两个魂和六个魄没有找到。时间越久,剩下的魂魄就飘散得越远,以后你一个晚上都不够用来赶路程。就算最后你能全部找回来,新娘子的尸体也腐烂得差不多了。你能让一具肉体復活过来,但是你能让一具骷髅復活过来吗?” 歪道士根本不听。他仍旧晚上出发,清晨归来,直到他去世的头一天晚上。 他去世的时候,那只猫咪也老得走路都走不稳了。有人担心那只老猫在歪道士去世后无人照料,便想领养下来。自从酒爹他们经歷了猫鬼事件之后,村里的人都不敢怠慢所有猫咪。可是歪道士闭眼之后,老猫便销声匿迹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当葬礼的最后一天,八大金刚将歪道士的棺材入土——当然,他家里的那些土陶罐跟他埋在一起——又将坟坑填上之后,好几个人听见了猫叫声。那猫叫声正是从土地下面传来。 谁也不知道,那只猫咪是怎么进入歪道士的棺材的。 最奇怪的是,搜遍了歪道士的房子,也没有找到新娘子的尸体。 所以谁也不知道歪道士临死之前,是不是将新娘子的三魂七魄收集完毕,更不知道新娘子是不是已经復活,偷偷离开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