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烂(雾溪之城)》 第1页 [恐怖灵异] 《腐烂(雾溪之城)》作者:乱清平【完结+番外】 正文卷:是昔烟云 楔 岭南有座雾溪山,山谷里有个雾溪镇。 岭南的山,虽有中原难见的珍奇药草,却也多虫蚁勐兽,毒草瘴气,一向为中原人所畏惧。 不过岭南的山川,也是秀丽清灵的。 大凡山川,再怎么宏伟怪奇,总也跳不出那个框框。说实在的,论秀丽,再秀秀不过峨眉,再丽丽不过武夷。 岭南的山,却仍是不同的——那一份不同,怕就是存在于毒瘴蚁兽和湖光山色那强烈的反差之中,给岭南山川着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可是这个雾溪山,名字固然好听,雾溪山方圆几十里,却只有光秃秃的荒凉。雾溪山近旁的枯木似是永远无法回春,死寂的土地也似是永远长不出寸草。 雾溪山这个名儿,除了山谷里唯一的水源雾溪,倒还有些别的由头。因地处偏僻,通往雾溪镇的只那么一条路。这路,却是有去无回的。若要入山,一路上便是万里无云,天朗气清,然而若要回头,便只能见到两三步外看不清晰的大雾,寸步难行。沿着路进了雾溪镇,再想出去,就只有穿过山谷,从山后的路向南走,绕个大圈子,不仅沿途穷山白水无甚人烟,多走的路也绝不止十天半日了。 日子久了,人们也给这路起了个名字,便叫不归路。 作者有话要说:开坑大吉…… 章一 夜 是夜,夜过二更。一队车马正走在这不归路上。说是一队车马,也不过一车两骑而已。车轮滚动与马蹄叩地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分外冷清。 但看那车马,就知道这些人不是岭南本土人,也定不是什么寻常人物。那三匹马是这一带难见的胡马,体格健壮,四肢修长。那车虽不大,颜色也暗暗沉沉,细看,却能看出那木质的好和工艺的精湛——若有京城人士定能认出,车窗边上不打眼的地方嵌着的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平安玉符,而是京城龙王庙千金难求的龙王佩。 车前二骑,一前一后。前头的是匹黑马,驮着个玄衣少年,看去,年纪不过十七八光景。那少年模样,却是让人禁不住拍案贊一声好的。一对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星目冷若寒冰。剪裁合体的玄衣不是惯见的宽松样式,紧贴在身上,显出精健的身段来。少年腰挺得极直,却不见得如何矫首昂视。他一手持缰,一手轻按腰间长剑,让人恍神间想起林中黑豹,一样的警惕姿态。 车马均是不疾不徐。少年当头行着,忽地一紧缰绳,又放慢了速度。 “怎么?”在后的马赶了上来。马也是黑马,马上的人却着白衫。看相貌,也是个出色人物,年纪略大,总是过了弱冠的,唇角微微带笑,眉眼间总有几分惫懒不羁。 “听见了么。”玄衣少年似是惜字如金的那一类,只吐出四个字,还是肯定的语气,连个问号也不打。 “啊,是听见了。”白衫青年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些,“不过我耳力最差,听不分明。” 玄衣少年微微颔首,又侧头静了一会儿,才道:“停了。声音太小,听不出——赫连?” 二人均微微侧身,望向后头赶车的人。赶车人一身月白的粗布衣裳,还带着顶草编的宽沿帽,一只腿蜷在车板上,一只腿悠闲地悬着,和那玄衣少年,白衫青年不怎么搭调。 “赫连?”见那人腕上挂着根不长不短的马鞭悠悠地晃着, 不作答,玄衣少年便又唤了一句。 “正听着呢,才停。”那人扬起脸来,月光下俊俏的小脸看得分明,却是个明眸少女,声音也清清脆脆的。“是支曲子。音色颇亮,但声音不大,该是小芦笙吹出来的。啦啦嘞哩噜——这什么曲子?” 玄衣少年和白衫青年对视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蓝衣少女摘下帽子,托腮说道:“把芦笙这么亮的音色吹得这么阴森,也算是能人了。不过这曲子,怎么总觉得在哪儿听过……” “这么荒凉的地儿,哪来的吹笙人。”白衫青年打了个抖,似笑非笑地环顾四周。忽然一只乌鸦从静谧中飞起,尖利刺耳的一声大叫,把白衫青年吓得差点从马上掉了下来。 “哎呦我的小赛,哥哥我被吓着了,快安慰安慰哥哥——”白衫青年大叫着,向蓝衣少女张开双臂,作势要扑。 “胆小鬼赵自酌,你少我叫那个名字!而且,谁是你妹妹?”蓝衣少女柳眉一拧,扬手,一鞭子抽在了白衫青年伸出的手臂上,不轻不重,却惹得白衫青年一阵哀嚎。 那厢蓝衣少女和白衫青年闹腾着,玄衣少年却见怪不怪地自顾自沉吟着。等那两个消停了,忽然轻轻开口:“难道是那个黑衣女子?” 二人的笑容,陡然凝固了。 “这条路有古怪。”玄衣少年又静了半晌,像是理清了思路,慢慢说道——他声音不算很沉,却很稳,平缓的语调却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锋芒。 第2页 “打听雾溪镇的时候,那些百姓都像躲勐兽一样远远避开。告诉我们路途的那个苗族少女,也一副幸灾乐祸的神色。”玄衣少年望着远远的那个山的轮廓,手指松开又捏紧,“拐上这条路遇见的那个黑衣女子,也极为古怪。斗笠黑纱覆面也就罢了,连双手都用黑纱覆着,全身上下没有一丝露出来的地方。这也罢了,她竟还告诉我们,这条路别名不归路,进去了,就再难出来。再加上这荒野乐声……” 玄衣少年顿了顿,看向两个同伴,见他们也都少见地凝重起来,才道:“何况,你们,也该发觉了吧。” 刚才的那只乌鸦已经不知道飞去哪里了。而原本晴朗的夜空,竟渐渐出现了阴云,把一轮皎洁的蛾眉月缓缓掩住。 忽然有风吹过。蓝衣少女缩了缩,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苦笑道:“哪能不发觉?这路无论走多久,远处山的轮廓,都是一样远近。现下,也快三更了吧——小慕,我真觉得我们该听那黑衣女子的意见。至少,也明日白天再上路。” 玄衣少年本来拧着眉毛沉思着,听了这话,忽然抬头怒道:“赫连,大人常说的话,你忘了么!” “王法当头,本心其后。三思后行,万勿言悔。”蓝衣少女显是知道自己的错处,微微低了头。“抱歉,小慕。我不该……” 玄衣少年正要答话,却被一阵勐烈的咳嗽声打断。三人俱是一怔,当即勒了车马,纷纷在马车边靠拢。 “大人,您觉得如何?”玄衣少年将马靠在马车帘边,轻声问道。 “轻寒,你也莫责怪小赛。这地方委实诡异,何况,确是我心切了。”车里那人笑着说了一句,又咳了起来,“说是那么说,世间又有几个能做到,不悔?” 玄衣少年竟敛了眉眼,沉声道:“是。也是我心中急躁,才迁怒于赫连。” “先别说这个了。”白衫青年也靠马过去,“大人,您身子还好么?” “有什么好不好的,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不妨事,睡了一会子,也有些精神了,别挂记我。倒是这条路——” 车中人苦笑道,“却是布了瘴啊。” “瘴?”赫连沉不住气,当头问道,“可这,这无头无绪的,明明与我们在双霖碰到的不一样啊。” “怕的就是这个。毒瘴有形,迷瘴无形……”车中人声音温润,却一点点地转沉。 而天光如同他的语调,沉了。不知何时,天上已不见月亮踪影,只有层层阴云厚厚地压下来,远方山的轮廓,依旧是静静地立在那儿,不近不远,有如海上蜃景,可观不可触,在阴森的曲调中,显得更加茫远。 ……曲调?! 三人勐然一惊。纵是耳力最好的蓝衣少女,竟也未曾听见这曲子是何时响起的。 像是慢慢加热的温水,一点点侵入,令人毫无知觉。 不约而同,一道阴寒划过三人心头。 还是那首曲子,只是声音顺着风传来,不习武的人也能听得分明。曲调音色,都是极明快的,可是不知怎么,那乐音的一个拐弯一个转角,都让人觉得……悽厉。 车中人继续道:“怕的不是这迷瘴,怕的,是这腐气啊……” “腐气?”蓝衣少女重复着,忽然脸色发白,开始剧烈地抖动,“那曲子……原来是这个,原来是这个!” “怎么?”白衫青年扶住她的手臂,“赫连,怎么了?” 蓝衣少女说不出话,只发出一声呜咽,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抬手指向东边,那只纤细的手臂不住地抖瑟着。 车中人嘆了一声,似是早想到蓝衣少女的反应。白衫青年与玄衣少年一併望向少女所指的方向。 远处,一排灰色的影子渐渐逼近。缓慢,但是坚定。 那是什么? 二人眉间郁结的疑惑渐渐散开来,取而代之的,是平日难见的惊惶。 那是什么? 东边的那排灰影,随着乐曲的调子渐渐逼近。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拉拉嘞哩噜,一点一点,逼近了。 章二 尸 慕轻寒从未,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因为某件事情如此惊惶。他从小修习的心法叫做“沉渊”,修的便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静心境。 十岁开始,脸上便难见笑颜,十三岁以后,便不再轻易动怒,十六岁过了,更是连说话也变得惜字如金。 这样的慕轻寒,在看清东边那排灰影的时候,脸色还是变了。那些微的凝滞,让人才意识到,这玄衣冷脸的剑客,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 第3页 不过慕轻寒究竟是慕轻寒,惊惶不过一剎那,再转眼,他已神色如常,手搭上了剑柄。 “天!这是……”白衣的赵自酌年纪虽比慕轻寒大上许多,却无慕轻寒的定力。 夜半时分,荒郊野外。放眼望去,只有寥寥的几丛野草,几棵枯树,显得格外凄冷。可是由远及近的那排灰影,却岂止凄冷,简直让人从嵴梁骨感到一股子寒意。 “小慕,胆小鬼,看!”赫连忽然发出一声惊叫,本已几近平息的身体又抖了起来,手臂指向其他方向。 岂止东边,正西,西北,西南,也有大片的灰影随着乐曲缓缓逼近。 乐曲越发地欢快了,在这凄冷的背景中,更显出一种难言的诡异。灰影逐渐覆盖了目所能及的土地。 灰影是人,如果这些东西,还能被称之为人的话。 漫山遍野,到处是人头耸动。成千上百,无一例外地肤色青黑,神色呆滞。他们中男女老少皆有,有的还保留着尚算完好的衣物,有的已几近赤身裸体,提线木偶一般怪异地扭着关节,以一种恐怖的姿态慢慢行走着。 “这究竟是什么鬼玩意儿!”赵自酌不由得骂了一句。 “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魄主宰人身,当魄离开人体,便会沦为恶鬼殭尸。”答他的却是那车中人,声音沉稳平静,不见丝毫慌张。 赫连一身粗布蓝衣在这样悽厉的夜里显得分外单薄,好像随时都会开始抖瑟一般。她攥紧手中的马鞭,狠狠闭了闭眼,又闭了闭,再睁开时,已平静了许多。她慢慢开口,接话道:“这些,也就是民间传说中的,殭尸。” 殭尸两个字说得极阴冷极低沉,好像把这两个字在牙关上磨过了千遍万遍。 说话间,那些殭尸越走越近了,几人习武,眼力俱佳,已经可以看清殭尸模样。那些殭尸外露的皮肤俱都腐烂,有些只是稍稍烂了几块,有些已腐得看不清本来样貌,青黑带些阴郁的红,间或有些乳白色的蛆虫在腐肉上头蠕动,看得人害怕,胃里也有些液体叫嚣着向上涌来。 “还真的有这种东西?”赵自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胃。 “没见过不代表没有。”慕轻寒淡淡地答,“赫连,还好?” 赫连脸色仍有些发白,轻轻点了点头:“我没关系。你倒是担心担心胆小鬼。”说得轻松,勉强的打趣却无往常的讽刺意味。 慕轻寒听了,不理会身边赵自酌“谁是胆小鬼啊”的叫嚷,也不说什么,只是投过去一个少见的温和眼神。 赫连愣了愣,紧绷着的嘴角慢慢松弛下来,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继续解释道:“传言殭尸有两种,一种有人的神智,也不怎么惧怕阳光,而这些,应该就是另一种行尸了。” 她目光望向那些步伐缓慢但是坚定的殭尸,苦笑道:“力气极大,以血肉为食,若你被咬了,虽然一定会中尸毒,倒还有一成可能性就此死去,而非死后还要变成殭尸祸害人间。——它们倒是害怕鸡鸣与阳光,可是现下,还未到三更天。” 慕轻寒和赵自酌眼中都有疑惑,却没问赫连是从何处得知这些,俱是沉默。 “咳咳。”车中人静了许久,忽然开口。他一边咳一边说,平静带着几许暖意的声音不知怎么让三人或多或少的不安就这么平息了下来。 “行尸的确很可怕,可是也非没有应对之策。它们怕光,怕鸡鸣,怕火,桃木,还有硃砂。尸毒纵使无解,也能用糯米暂时压制,用内力逼出来。”车中人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很轻,“若只是十几只行尸,凭我们,没什么危险。” 赵自酌看着那群殭尸越来越近,已到了几里开外的地方,苦笑道,“大人,可这不是……” “上百上千只,对么?”车中人语气淡然,“区别不过在于,若是对付十几只,怎么都得受点伤。而现在,不是毫髮无伤,就是全部沦为这些殭尸的食物。” “您有法子?”一直默默地听着,不知想些什么的赫连忽然抬起了头,目中光芒像是能灼人般地亮。 “法子么,只有一个。”车中人应了一句,便又沉默了。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车中人是何用意。一时也无办法,只有默默看着殭尸的包围一点点地收拢。 他们看见西边的一只,还是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孩模样,脖颈怪异地扭曲着,像是被谁大力拧歪了一样。 他们看见东侧的一只,是个头髮花白的老人,性别,却已辨不清了。那老人张大眼,一步一个趔趄地朝这边走来,眼眶中却无眼珠,只是空空的两个大血洞。 他们看见最近的一只,是个女人。女人几近全裸,右边的乳房已经腐烂干净,能看见里头黑黢黢的内脏。她,或是它,生前似乎有些姿容,青黑的额头上还贴着鱼鳃骨的花钿,此时却口眼歪斜,由于颈部过度的弯曲致使已发黑的舌头从嘴里掉了出来,随着每一个步子轻颤着,舌头底下,还有一只肥大的乳白色的蛆,时不时探出头来张望。 第4页 最可怕的,其实并非这些殭尸本身。而是这渐渐逼近的危险与压抑的等待过程。沉默的绝望渐渐把人心侵蚀,发出溺水之时哽噎的悲鸣。 玄衣的慕轻寒看上去不过是平常模样,端坐在马背上,不高傲,也不卑微,细看,却能发现他身子比往常骑马的姿态前倾了几分,而每一分肌肉也都达到了戒备的状态。 赵自酌先前的惊惶却不知几分真,几分假。此时恢復了那惫懒样子,半倚在马背上,一只脚脱了马镫,随意晃荡着。只是那“随意”的晃荡每次却划过相同的轨迹,像钟摆,来来回回,毫无误差。 却只有赫连,全无半分掩饰。月白的衫子微微颤抖着,眼中的惧意也毫不掩盖,只是不知为什么,她嘴角却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在黯淡的天光下,偶尔显出几分凌厉。 五里。四里。三里。 空旷的平地上,距离更是一目了然。而这一目了然,却更加沉重地压在三人心底。 慕轻寒一动不动地直视着那些丑恶的殭尸,在已能数清最前头一个脸上尸斑的时候,车中人忽然说话了。 “轻寒?” “是。”慕轻寒立即回头,紧绷的神经有一瞬间的松懈。 啪。 赵自酌和赫连还不知怎么回事,就见慕轻寒的马风也似地沖了出去,向着他们本来行进的方向。 正南,殭尸涌来最薄弱的方向。 慕轻寒大惊,用力夹马操缰,却全无用处,那马像疯子般向南跑去,转眼间便沖入了殭尸群,踏倒一片。 慕轻寒回望越来越远的车马,一咬牙,翻身便要坠马,却听远远地传来车中人的声音:“轻寒,莫回头。我有法子,你且去解决那吹笙的。” 话说得极是轻松,却无比洪亮,显是用上了内力。话音刚落,慕轻寒就听见远处车中有轻轻的咳嗽声。 大人。 慕轻寒一咬牙,正了身子,俯在马背上,夹马扬鞭。那黑马向来为慕轻寒所喜,好草好水地供着,此番先中了那车中人不知什么手段,又遭主人鞭打,发了狠,没命地跑着,硬是踏出一条路来。之间那路上一片黑黑红红,有些殭尸被踏得内脏也挤了出来,有些则断了骨头,还拼命挣扎着要爬起,却瞬间被后头的殭尸群踩在了脚下。那些陈腐的骨头已经很脆弱了,群尸踩过,只听得一片咔嚓咔嚓。 赵自酌见慕轻寒快要冲出重围,转头问那车中人:“大人,您这是……” “行尸没有神智,这样大群大群有目标地行动,定是吹笙的作怪。”车中人又咳了起来,这回咳得异常激烈,许是因为刚动用了内力的缘故,“轻寒长于冲劲,招式冷厉,在你们几个当中,单打独斗当是最强。自然要他去解决。” 赵自酌还想问,车中人却没容他说话:“若我估计没错,这些殭尸若无乐音控制,便不会集中攻击我们。自酌,你向东南去。” 赵自酌本来敛眉低眼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却大惊道:“大人,不成!我怎么能丢下你和赫连!” 眼见将是越来越近,车中人语速放快,却依然是安然的腔调:“此行为何,我还一直没告诉你们。不过万一轻寒一击不成,或是拖延了时间,总还得有别的对策。你往东南去十里,有间茅屋,求屋里人搭救,就说秦封有难。你从来最擅长保命,这任务非你不可。” “大人,我宁愿相信小慕。”赵自酌脸上一片冷凝之色,重重答道。 “若无万全把握等到救援,我难道会作如此决定?你何时见我失算过?早在出发之时我便想到了,我双腿尽废,若有危险,不能随你们突围,该当如何?所以备下了三枚霹雳弹。三枚,难道还撑不到轻寒得手,或是你求得救援?”车中人哂道。 赵自酌听了,面色一宽,也不多言,策马向东南奔去。他这马与慕轻寒的黑马却是一般神骏,踏出一条尸路来。只听他奋力策马之际,还不忘以内力大喊一句:“赫连,照顾好大人!” 赫连望着周围已距马车不到二里的殭尸,凄凉一笑,回身揭开帘子。之间马车里的中年男子坐在他的轮椅上,手中还拿了一卷书,见赫连揭帘,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男子相貌平常,不难看,却也谈不上英俊。只是那一笑的样子,却教人难以移开眼睛。 “大人……”赫连哽咽着唤他。 男子又是微微一笑:“现下只我们两个,我还是希望你换个称唿,小赛。” “义父。”赫连吸了吸鼻子,努力做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何苦?” 男子看着她的脸,轻轻一嘆:“果然还是瞒不过你。” “压根就没有什么霹雳弹是不是?” 男子面色沉静,教人想起秋日深潭:“那倒不是,确是带了。只是早在双霖换了毒瘴的解药。” 第5页 “我明白,都明白。”赫连吸了口气,又缓缓把它吐出来,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小慕是您老朋友的弟子,一片锦绣前程,胆小鬼为报您救命之恩,随您鞍前马后。他们二人若知道您无活路,定是要守到最后的,可是您不能耽误他们的命。所以,您故意把时间拖到最紧迫的时候,好让他们无暇反应,再寻两个似模似样的由头支开他们。” “小慕和胆小鬼,都是聪明人。一时没有察觉,却很快就会清醒。”赫连把自己手中的鞭子捲起又展开,“可是他们清醒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们唯一的选择,依旧是去解决那个吹笙的人,和去找那个子虚乌有的帮手。” 男子苦笑道:“我这个义父还真是做的失败。只是你说错了一点,那个帮手可不是子虚乌有。” 赫连双眉一挑:“义父,这种时候了,您再莫要骗我。那封书信上写着“雾溪苏家举家灭门”的血字,还是指名秦封。我原以为只是一家人,看到这阵仗,灭的又岂止是一家?您那个帮手,该不会也姓苏吧?” 男子沉默半晌,忽地转动轮椅的轮子,向前些许,伸手摸了摸赫连的头髮。这一摸,却把赫连的什么话都噎回去了。 “小赛,抱歉。” 赫连低着头,不说话。 男子嘆了口气:“你,又何尝不是你爹娘,我拜了把子的兄长和妹子託付给我的?只是这些年,小赛,我早把你当作我自己的女儿。我的打算,瞒得了轻寒自酌,瞒不了你。” 赫连勐地抬起头直看进男子的眼:“义父,有什么可抱歉的?二十年的养育,您就是我亲爹。陪自己的亲爹同死,有什么难过?何况,二十年前,爹娘就是死在这帮殭尸口下。我倒要看看,这殭尸,到底有没有那般可怖!” 赫连说着,在车板上站起,右手鞭子甩出个架势,傲然俯视着已经要触到马车的殭尸。 “义父,您就好好看着,您这女儿,不是白养的!” 眼见赫连跳下车开始厮杀,已有殭尸开始爬进车来,男子伸手取了一把刀,轻轻拔出,就那么轻描淡写地向头顶上一划。 车顶碎裂了,落下来的碎片,却无一落在男子身上。 男子仰头,看向阴云密布的天空,口中喃喃念着:“为什么,不是个晴天呢?” 他生命中每一个痛彻心扉的日子,无一例外地都是这样阴郁的天气。而今,更是丝毫天光也无。 肩头一痛,似乎是哪只殭尸抓上了肩膀。他丝毫未动,只是望向天空的目光,更加空茫了些。 他走过了那么多的阴天雨天,难道死前,不能让他看一眼无云的晴天吗? 他自认一生无愧于心,只是无奈人生坎坷。难道这个卑微的要求,也算过分吗? 还是,还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无云的晴天吧…… 人死前的那一刻,在生死的界限之间,会想到些什么,做些什么。这是个引人深思的问题,也是个无解的问题。 不死过一次,就无法回答。死了,又怎么回答? 可是依然有人乐此不疲地试图寻找答案。有人说,也许会想到自己的一生。有人说,也许会忏悔自己做过的错事。还有人说,想在最后,握紧自己伴侣的手。 然而黑白两道闻名色变,邪派避之不及的六扇门总捕头“铁面”秦封,在生死间的一剎那,就这么望着天空,怔怔流下泪来。脑海里只剩下一个问题,一个句子。 到底有没有,无云的晴天呢? 章三 渊 深夜,密林。 男孩一边跌跌撞撞地跑着,一边惊恐地回头。只见暗处的点点绿光,阴森森地在夜色中闪烁。 男孩的小脸已经满是青紫与红肿,干裂的嘴唇翻起白色的皮,几乎辨不清模样,只依稀能看见清秀的轮廓。大凡有些同情心的人,看了这副模样,都该起了怜意。 只是密林中,没有一个人。有的只是野兽—— 绿眼莹莹的,狼。 男孩拼命地跑着,却跑不过身后那些捕猎者发出的隐秘的窸窸窣窣。唿吸越来越急促,脚步越来越凌乱,脑中一片空白。 他想喊,却不知喊些什么——爹?娘?那两个从来没有用过的字眼忽然冒了出来,生生卡在喉咙里。 身后又传来狼嚎声。男孩心里不禁一凉,随之而来的是绵密的恐惧与悲愤。 爹?娘? 你既生我,又为何弃我。你既生我,又为何让我葬于狼腹? 闹市乞讨,遭人殴打,荒野容身,食不果腹……种种过往掠过心头。男孩身量不过八九岁光景,神色却是同龄孩子中难见的沉,此时,却比往常更见沉冷,一双漆黑的眼如深潭无光。 力气一点点地流失,男孩终于不支,跌倒在地。后头追赶的饿狼立刻飞扑上来,打头两只,一只咬住了男孩的左腿,一只扑向男孩的喉管。 第6页 男孩不哭,也不挣扎。他趴在地上,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头看了看天,天上一轮皎月,万里银辉。 却照不进他绝望的心里。 男孩闭上眼,把惊惧的泪水困在眼底。 谁能救救我。 ================================ 慕轻寒慢慢睁开眼,眼底一片干涩。入目是阴云密布的天空,乌云重重地向下压来,直压得人透不过气。 他怔怔地看着天空,一时间尚未回过神来。如何晴朗的夜空,只一闭眼之间就变得阴云密布? 轰隆。天际传来一声闷响,却仍未有雨滴坠落。慕轻寒试着抬起手,手心向脸,仔细端详。见那骨节粗壮,满是老茧,虎口处尤为厚重,一看便能看出习剑多年。 手,早非十年前险些葬身狼腹的男孩的手了。 慕轻寒极轻地嘆了口气。 原来又是梦。习沉渊心法多年,心性愈见沉稳,只是这缠了自己多少年的噩梦,依然无可摆脱。 如附骨之蛆,如阴魂不散。 被梦带走的集中力渐渐归来,慕轻寒忽然想起自己晕倒的由头,浑身一凛,想一跃而起,却发觉自己浑身乏力,只得慢慢撑着坐起来。 这一动,身上盖着的破布就滑落下来。慕轻寒用右手慢慢摩挲着那块青色沾血的破布,环顾四周,却见周遭全是岩堆,层层叠叠望不到远处。 灰秃秃的岩石包围出一个看似安全的空间,而唯一所能见的缺口延伸出一条曲折的小道,隐入岩堆的层叠当中。慕轻寒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像一只蛙,坐井观天。 “醒了?”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慕轻寒陡然一惊,凭他的功力,竟分毫没听见来人的脚步声。手随心动,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从不离手的罗幕剑此刻竟不在身侧。 慕轻寒一跃而起,背贴岩壁面向来人,刚做出一副警戒的姿态来,腿却忽然一软,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 来人手疾眼快,一个疾沖便到了慕轻寒身前,单手扶住他的肩,向后一托。慕轻寒只觉得肩上并没受多大的力,下跌的势头便缓了,身子又随着那一托向后仰去,重又靠在了岩壁上。 “你中了尸毒,小心别使岔了力。”那人淡淡说道,声音像扯破了的绢帛,嘶哑残破,却仍有几分绢帛原有的细腻。 慕轻寒一番折腾,额上已有薄汗,微微抬头,却又是一怔。只见眼前人黑纱覆面,黑布缠手,身着一袭并不宽大的黑衣,却依旧显得有些空荡。 “你是谁?”眼前这人,不是那在路口提醒他们莫要上路的黑衣女子却又是谁?慕轻寒浑身紧绷,暗自运力。然而不过稍一提气,便觉胸口一阵天昏地暗的绞痛,绕是慕轻寒如此定力也不由得手脚发软,倒抽了一口冷气。而那刚刚运气的一点内力,也随之归于气海,悄然无息了。 “我叫苏白。屠苏的苏,白昼的白。”黑衣女子见他面色陡然惨白,语气里毫不惊讶,像是早知会如此一般,说着关切的话语,却依旧淡淡的,“如非万不得已,最好不要调息运力。你身中尸毒,全凭内息压制,贸然运力,轻则疲软无力,重则尸毒入脑,纵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 慕轻寒知道黑衣女子所言非虚,只觉得自己胸膛里那颗砰砰跳动的心,忽然静了那么一静。 大人,赵大哥,赫连。 想当时还未冲出重围,慕轻寒便已明白过来大人用意,然而殭尸如洪水般冲来,已是无可回头。而那吹笙的声音时远时近,根本无可把握。 赫连长于掌法却内力平平,赵自酌长于暗器身法,大人虽功力深厚却废了腿脚,慕轻寒知晓,若论近身搏斗,自己当是其中最强。然而就是最强的他,在殭尸之中也几近丧命,中了尸毒,更遑论其他人? 那么多的殭尸,那么深重死亡气息。他为何竟会相信,他们携着腿脚不便的大人,犹能逃出生天? 以巧破力,以巧破力。自从随了大人,多少次听过这道理,多少次亲眼见大人验证了这道理。 于是他默默在心里滋养了一种崇拜,一种信仰。这崇拜信仰蒙蔽了他的眼——虽只是一瞬,却已足够。 足够教他逃出生天,足够将大人自己,陷于万劫不復。 慕轻寒怔怔地出神,脑中一片空茫,一时间竟不知悲喜。 大人既能找个藉口将自己引走,自然也不会教赫连和赵大哥陪自己一起送死。 大人向来长于布局,从未失手,这次,也毫不例外。 只是在这一次布局中,他把自己,算作了弃子。 大人,大人。 黑衣女子见他沉默,便压着他的肩要他坐下,一边还用嘶哑的声音轻声说着:“慢点。” 慕轻寒本来站得很直很直,似乎站得越是挺拔,心里便能继续维持这一片难得的空茫,什么也不去想。只是听见那个轻柔嘶哑的“慢点”,不知怎么,忽然就放松下来,顺着她的力道坐了下去。 第7页 黑衣女子面纱微微一动,像是笑了笑,又像是轻轻嘆气:“抱歉救不出你那匹马。” 马?对了,马。 那是一匹毛色如墨的胡马,四肢修长,长于耐力。那是他初入江湖之时,偶然驯服的野马。桀骜不驯,常闹脾气,却伴他度过了数年时光。 只一个失蹄,那群殭尸便纷纷涌上来穷兇恶极地抱住马蹄马身,数力并施,竟生生把马扯开了,一边啃噬手里的肉块,一边伸手去马腹中掏摸内脏。那时马儿还未断气,发出一声极悽惨的悲鸣,一双眼睛已是通红,望进慕轻寒眼里。 那匹被主人起名为踏燕的骏马,流了一地的血,最终分作一块块没了形状的肉块,有的留在了殭尸的肚子里,有的陷在泥泞中腐烂。 然后那马的形貌,忽然变成了大人。 对他温厚地笑着的大人,教他背诵律法的大人,淡淡一言便化开他心中疑惑的大人。 在泥泞中被践踏了千百次,在日光下渐渐腐烂的大人。 什么食了他的肉,什么饮了他的血。又是什么噁心的东西把那温厚的笑容吞下,本能地想学着做一个相同的表情,歪斜着口却掉出了青绿的舌。 慕轻寒脑海中的空茫终于渐渐开始染上了一层色。那颜色只淡淡的一层,却渐渐晕开,占据了他心里所有的部分。 那是一种不知名的痛,钝钝地,漫开了。 慕轻寒面上依旧无甚表情,心里再痛,也依旧稳稳沉沉,一如他所习心法之名。 沉渊,沉渊。把快要满溢的痛,一点点化开来,沉入深渊里。然而那深渊,是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的骨肉。于是那痛藏入了骨髓,看不见,也再无法散去。 到最后,连大人这两个字,都无法再在心里唤出。 “若你们听了劝,也不至于如此。”一把破碎的声音忽然把慕轻寒唤醒,恢復了些许神智。那黑衣女子在他几步开外的地方,略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声调却有些黯然:“一个月前,雾溪山周围方圆几十里,就被这些殭尸覆盖了。” 慕轻寒暗自一咬牙,把自己从那钝钝的痛中抽离出来,抽离的过程,撕心裂肺的痛。然而这鲜明的痛却让慕轻寒渐渐恢復了常态,略一思忖,目光沉沉地逼向黑衣女子,直要把那层叠的黑纱灼出一个洞来:“你究竟是谁?” 慕轻寒一向有礼,说话虽冷,却也不过亥时之寒,如他的名字,并不彻骨。如今一句话出口,却是森冷异常,似一盆结了冰碴的水兜头泼下,初时尚无知觉,寒意却随着僵硬的麻木一点点由心底漫上来。 黑衣女子却无甚反应,温温地答:“我是苏白,只是苏白。” 话说得可笑,然而温水样的语调中隐含的一点点凉意,却叫人笑不出来。 慕轻寒却没有工夫去感受什么凉意,眉一拧,沉冷的声音里带了怒意:“我问的是——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黑衣女子面纱微微一动,缓缓道:“我是住于此地的人,自然在此。” 慕轻寒面色又沉了几分,正待开口,却听黑衣女子接着道:“我知道你满腹疑惑。不过,是不是也应该让我知道,你们是何人,又为何在此?” 慕轻寒紧拧的眉毛稍稍松开了些,目光在黑衣女子身上停留片刻,答道:“六扇门中人,前来查案。” 黑衣女子面纱又是一动:“你是……秦封?” 慕轻寒刚刚松开的眉又紧蹙起来:“你认识秦大人?” 黑衣女子顿了顿,点头道:“是。你们,要查的,可是雾溪镇的命案?” “雾溪苏家命案。”许是谈到公事,慕轻寒语气渐渐恢復了往日的沉稳,没那么森冷了。“你是苏家人?” 黑衣女子诧异道:“你知道苏家?” “报案的信上分明写着。” “我是说……”黑衣女子略一犹豫,道,“你说‘苏家人’,而非‘苏家的人’。” 慕轻寒看了她一眼,语气中带上些嘲讽的意味:“苏家虽离开中原三十余年,也究竟是当年三大势力之一。更何况‘罡风’苏正,‘君子谦谦’苏谦的名字已是老一辈教导徒弟常提的范例,前些年,‘销魂一剑’苏毅和‘轻鬚眉’苏青的名头也是不小。‘苏家人’的威风,还是有人记着的。” “我倒是,从不知道这些。”黑衣女子听了那几个名字,面纱又是微微颤了起来,踌躇一会儿,復又问道,“那,秦大人在哪儿?” 慕轻寒只觉得骨头里的那股子痛又漫了上来,狠狠闭了闭眼,忍下了。然而转念间,忽又想起什么来:“是你救我?” 黑衣女子听得此问,愣了愣:“是。” 第8页 “你可见到与我同行的另外几人,也在那殭尸群中?” 黑衣女子闻言,似是明白了因果,黯然道:“我只见你一人一马在殭尸群中搏斗,却未曾看见你的同伴。那么,秦封大人,也……” 慕轻寒低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忽然伸手扶着岩壁,慢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岩壁的缺口走去。刚走了几步,正待慢慢调匀内息,便又感到一阵无力,身子直往下跌去。 黑衣女子见状,面纱微微一抖,却不上前。眼见慕轻寒跌倒,面色不变,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才慢慢说道:“先前说了,你身中尸毒颇深。若非内力深厚,如今已是那群殭尸中的一个了。” 慕轻寒心知她所言非虚,闭了闭眼,重又咬牙站起,慢慢走向岩壁缺口。 步子虽虚浮,却坚定。 黑衣女子见他执拗,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只好微微摇头,从腰间取出一物,纵身上前,顺势拦住慕轻寒。慕轻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中的剑,一字一顿地说:“你想用我的剑拦我?” 声音无甚起伏,平淡沉稳,却隐有傲气。 “剑是你的,我也不拦你。只是我问你一句话——你去做什么?” “寻人。”慕轻寒淡淡道。 黑衣女子像是有些不忍,却还是说道:“你觉得,他们……还活着?” “……也许活着,也许死了。只是,即便是死了,我也要亲自确认。”慕轻寒开口,声音很轻很缓,却很坚定。他不抱侥倖,但这并不代表,已没了希望。“即便被殭尸吞了,我也要破开殭尸的肚子,收捡他们的遗体,带回去。” 黑衣女子沉默。夜里,无光,那黑衣好像要隐没到夜色里一样沉默。 “你,还要拦我?” 黑衣女子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慢慢开了口:“不。只是,还有一句话要问你。” “你现在,做得到么?” 慕轻寒看向黑衣女子,黑纱遮面,表情眼神是辨不清的,声音嘶哑,也听不出什么。只是他看着她,沉静地站在那儿,执剑的手纹丝不动,耳边的微风略略吹动面纱,起起伏伏,像深潭的波纹,一下子,就觉得心里那一股隐隐的躁,也随之渐渐沉静了。 慕轻寒在江湖上的诨号,叫做“磐石剑”,不只因为他出手虽凌厉却不失沉稳,也因为他平日缉拿歹徒行走江湖,无论是对是错,从不向人解释什么,如磐石沉稳缄默。然而此时,他却慢慢开口道:“我是六扇门的捕快。那三人中,两人是同僚,而秦大人,是我的上司。” “不仅如此,他还是我恩师的至交,对我有知遇之膏泽,教导之恩德。”慕轻寒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是职责所在,也是情义所在。即便送死,慕某,也在所不辞。” 慕轻寒只觉的自己的言辞过于苍白,难以描摹出自己所想。然而他做解释已是难得,说罢,便又沉默了。 黑衣女子良久不语。天上的乌云越积越厚,终于落下了第一滴雨。起先,还只是如指尖沾水般地落雨,不多时,就已转为瓢泼之势。黑衣女子执剑的手依旧纹丝不动,只是被雨水打湿的黑纱却没了先前的沉静,有点狼狈。 半晌,黑衣女子忽然嘆了口气,反手把剑倒转,塞进了慕轻寒手里。她伸手拉住慕轻寒空闲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一言不发地扶着他,慢慢往缺口处走。 “你……” 黑衣女子看了他一眼,面纱又是一动。慕轻寒虽看不见她脸容,却直觉地觉得,那是一个有点苦的笑容。 “我随你一起去。”黑衣女子的身子比看上去还要单薄些,淋着雨,架着慕轻寒,便显得更加无力,“你们遇难,是我的责任。” 慕轻寒随着她的步子慢慢走,沉默不语。他知晓沉默是最好的质疑。 “你们来雾溪查案,是不是因为收到了一封信函。”肯定的语气,而非揣测。 “是。大人收到信,就立刻点了我们三个,说是调查雾溪苏家命案。” “那信函上是不是只有八个字:雾溪苏家举家灭门。字,还很难看。”说到灭门那两个字的时候,黑衣女子的声音有点颤抖,嘶哑的声音更显破碎。 慕轻寒静默一会儿,才道:“信是你写的。你是苏家人。”语气也是肯定的,且不容置疑。 “若我多写些这里的状况,也就不至于如此了。”黑衣女子黯然道,“只是后悔也无用,当时本就不容我多写。” 她慢慢走着,仰头看了看天,那动作,有点伶仃。 “我如何信你?” “信也罢,不信也罢。你要担负起你职责所在,情义所在。我也得负起我的责任。”黑衣女子看嚮慕轻寒,面纱又是一抖——慕轻寒知晓,那又是一个笑容。“即便是,送死。” 第9页 慕轻寒随着她拐了七八个弯,终于走出了岩堆。面前是苍凉的旷野,没有任何殭尸与死亡的踪迹。他忽然转向黑衣女子。 依旧是沉冷的表情,却不知怎么显得与往常不大相同。 “为百姓除忧,本来就是我们的责任。死也好活也罢,不关你的事。” 黑衣女子听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愣了愣,才勐然发觉这是在安慰自己,不禁笑了起来。初始只是轻轻低笑,笑声却越来越大,直要把雨点坠地的声音也压了去。 “有什么好笑。”慕轻寒皱眉,心里却不恼。他听着黑衣女子嘶哑难听的笑声,不知怎么心里一片宁静,骨髓里的钝痛还在,却没那么难熬了。 “不好笑,不好笑。”黑衣女子边笑边说,腾出一只手,深入面纱底下,似是拭了拭眼角,“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随着黑衣女子侧头的动作,慕轻寒忽地嗅到一股浅淡的香味,如午夜兰花般沉静地萦绕在自己周围,即使雨似瓢泼,也难以散去。 慕轻寒愣了愣,这才忽然意识到与自己如此贴近,搀扶着自己的这位,是个女子。 “不想说,也无妨。”黑衣女子等了半晌等不到回答,讪讪地说。 “慕轻寒。”慕轻寒这才醒过神来,却不知怎么,在往常简洁的介绍后面又加了一句,“罗幕轻寒的,轻寒。” 暗夜。旷野。乌云密布。雨似瓢泼。黑暗中不知哪处,还有众多殭尸耸动。 黑衣女子半扛着慕轻寒,缠着黑布的手握住了他的,慢慢地走。 身体深处,依然痛着。 只是,不知何时开始。 这夜,似乎变得没那么阴郁。雨,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作者有话要说:女猪出场~ 章四 黯 慕轻寒所想,无非是回到一行人遇险之处去,虽未抱什么希望,却觉得总归还是能找到些线索的。苏白却觉得,如果几人活着,也不可能停留原地,应该入镇看看。 可说是如此说,此时还未到鸡叫时分,莫说尚不知道苏白是否强于技击,还有个内力全不能用的慕轻寒。贸然寻路,若是遇到殭尸便是凶多吉少,只得寻个地歇息静待天明。 单说寻个安全的地方躲避殭尸,适才的岩堆倒是个好去处。只是慕轻寒身中尸毒,身上也有不少外伤,二人身上也未携干粮,势必要找个有水临近的地方。只是雾溪这地儿方圆百里也只那么一条溪,要寻水源,却是比一剑挑翻数十只殭尸还来得困难了。然而苏白扶着慕轻寒东绕西绕,竟寻到了一个小水潭,隐在岩堆之间,潭边还有一棵略见绿意的树,倒真是个难得的好地方。 苏白搀着慕轻寒,慢慢靠着树坐下,又从腰间取了革皮的水袋,去潭里取了水。慕轻寒只默默地坐着,看她忙活。 二人在岩堆里像是把话说尽了,自打出来竟一句话也未说。苏白汲了水,復又回到慕轻寒身边,才终于打破了沉默:“脱衣服。” 饶是慕轻寒沉稳,也不禁愣住了。他舌头打了个僵,硬生生给它转了过来,才不至于打了结巴:“什么?” “脱衣服啊。”苏白有点奇怪地说,“单知道你中了尸毒,伤口还没处理,何况还有许多别的抓伤咬伤。末了你还想穿着衣服清洗?” 慕轻寒心里不由一窘,面色却已恢復常态,干脆利落地脱了衣服。夜沉,多云,几步路外看不清,慕轻寒身上的伤口也就不那么分明,但见他身材精健却不魁梧,紧緻的肌肉让人想起了丛林中伏地静候的豹,肤色晒得略有些黑,和着如墨的夜色,毫不突兀。 苏白愣了愣,微微低了头。凑近了些,才看见慕轻寒身上咬痕抓痕,有些还在流血,最大的一处在胸口,结了一半黑紫的痂,微微有些液体状的东西煳在上面。 “你受伤不过几个时辰,伤口竟结痂了。”苏白嘆了口气,“这尸毒比想像中的还厉害。” 慕轻寒看了眼自己惨不忍睹的胸膛,淡淡道:“要如何处理?” “揭了痂,把这些黑紫全部割去洗净,露出里头的肉,然后抹上硃砂,糯米,符灰其中一样。或者直接用火烧。”苏白顿了顿,接着道,“不然的话,伤口会慢慢腐蚀扩大,无法癒合。到时候就算清了体内尸毒,也难活命了。” 慕轻寒看了眼苏白,点了点头,默默拿起了手边的剑。 苏白却按住了他的手:“你用那剑砍了多少殭尸?放下。” 这话说得不似苏白的淡然,命令式的口气,倒有几分亲近之意。慕轻寒一时间愣了愣,恍神间,手中罗幕剑便被夺了去,放在一边。 苏白从怀中掏出一柄弯刃的匕首和火刀火绒,点着了,把匕首放在上头炙烤。 火光跃动着,照亮了匕首的刃。那刃便如一面镜子,模煳地映照着苏白的黑纱。 第10页 苏白对着刀刃,微微瑟缩了一下。 “冷?”慕轻寒难得不因正事开口,口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然。 “没。”苏白摇了摇头,面纱随着动作划出几道悠然的痕迹,復又归于宁静。苏白一手执火照明,一手拿起匕首,在慕轻寒胸前比划几下,笑道:“我要开始屠宰了,你忍住啊。” 慕轻寒发出个短促的鼻音,算是作答。 苏白微微晃动的面纱渐渐静止下来。她调整了一下唿吸,把匕首的尖端插入了慕轻寒的伤口边缘。 动作很轻,却不迟疑。只听“嗤”的一声钝钝的入肉声,慕轻寒微微一僵,才道:“不用顾忌。” 苏白轻轻点头,不再停顿。只见她手腕一转一扭,刀尖那一点映着的火光也随之划了个微小的弧度,一片黑紫的腐肉就那么落了下来,带着红黑的液体。 慕轻寒面色不改,或者说,还未来得及改了面色,苏白下一刀便接着划了下去。这一刀割的却非完全的腐肉,夹带着些许与其相连的完好皮肉。慕轻寒身子又是不易察觉地一僵。 “疼?”苏白停了动作,血便从伤口慢慢流了下来。伤口边缘尚带着几分黑紫,映着伤口的粉嫩与血的殷红,煞是可怖。 “继续。” 苏白不由得在心里微微一笑。不说疼,也不说不疼,是不是代表这个人老实又爱逞强? 是不是男人都是这样,无论怎样的性子,都免不了逞强? 苏白以最快的速度割净了腐肉,刚割完,便扔下刀子,伸手拿了水袋向上浇去。 不疼。 慕轻寒心想。真的不疼。但是冰凉的水浇上去的感觉,一瞬间将整个身体麻痹。 苏白见伤口上确无半点黑紫了,便又把水袋塞了口扔在一旁,未曾有半点迟疑,手中燃着的火绒朝慕轻寒伤口上燎去。 嗤。 是火灼烧肌理的声音,也是衣物破裂的钝响。 苏白迅速把火绒从慕轻寒胸前拿开,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衣摆不知何时飘落在了慕轻寒膝前,被他攥在手里。黑色的衣摆经受了他大力的蹂躏,竟生生攥破了。苏白微微一愕,又看嚮慕轻寒的沉静表情,心里忽然翻上几许浅淡的痛来。 剧痛的一剎那过去后,任何残存的痛楚都已不足挂齿。慕轻寒舒了口气,向下看去,不由得也是一愣。 “抱歉。”慕轻寒忙松开了手,如此作答。声音依旧如潭水,只是那潭水中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打出一连串的水漂。 苏白面纱一动,像是笑了笑:“如此甚好。” “什么?”慕轻寒有几分错愕,看向苏白,面纱却掩了表情。 苏白面纱又是一颤,这次倒像是个浅浅的抿唇,若颊上有对酒窝,定是春风般和煦的风情。这衣服做得结实,是两层布料紧合在一起的,原本却看不出。经慕轻寒这么一攥破,便分了两层来。苏白拿起里面那层衣摆,顺着裂痕扯了长长的一条,又置于火端轻轻撩过,便一手执端,一手捋布,将布条慢慢贴在慕轻寒伤口上,缠过一圈,再一圈。 “这是未曾沾灰的那一面,新衣服,也没沾过什么湿,干净。”苏白一边缠一边温温说道,嘶哑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分外温软。 慕轻寒静静坐着,只觉的那一双缠着黑布的粗糙的手在自己胸口摩挲过去,又再摩挲过去。每一次轻轻的摩挲都带起一阵莫名的安心,而每一次的抬手又引得心里一阵空落。 慕轻寒冷硬的脸部线条渐渐柔和下来,犹稜角分明的巨石在河水的沖刷之下终而圆润,和缓。 乌云渐渐消散,露出月亮侧脸安然的姣好,如此前的万千个晴夜。 多少个晴夜里,多少次师傅也如这般替他敷药缠伤。 有点粗糙的手。轻柔的动作。温暖的话语。 母亲。 然后那一个本该被他厌恶至极的词便慢慢开始萦绕在心里,挥之不去。并非他曾感受过丝毫这个词的温度,只是那十月怀胎羊水中的包容与安然给这个词赋予了纯然天性的记忆。 多少次师傅让他由心里体味到这个词的美好,多少次他因噩梦而起伏不定的心因这个词而宁静。 然后,此时,此夜。 他静静安坐,从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女的一举一动之中,再次感受到了那份宁静。 微风,树下,月渐明。 慕轻寒微微闭了眼,黑暗中,并无男孩绝望的哀鸣。 ============================== 饮水,清理伤口,洗剑……琐事休提。只说一切都处理停当,苏白终也在慕轻寒身侧坐下的时候,天边已现了启明星的微光。 “睡会吧。”苏白坐下,把衣服往下扯了扯,裹紧身子。“赶路没力气可不行。” 第11页 慕轻寒靠在歪脖子树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雾溪镇,何处取水?” “自是取水雾溪。”苏白答,“镇子地处山谷,溪水是由西侧山麓流下来的。其实雾溪不过是山的西边南北走向的椒虫河的一条小分支,全镇的人却都靠这水活命。” 慕轻寒轻轻一蹙眉:“那这水又是何处而来?” “山前这几十里的迷瘴,本就是我家的人布下的。但凡布阵,讲的是五行不缺,岭南地处南方,水气最盛,所以布迷瘴,绝不能缺了水。故而在雾溪初段水流最盛的河床里置了子母食水蛊,将水引到了迷瘴的几个水潭里,这才得以布瘴。” 慕轻寒点点头,不再说话,看向天上的启明星。些微的风掠过他面庞,撩起几许鬓髮,剎那间宛若眉目间存了几分茫然挣扎。然而当他伸手掖好鬓髮,再看去,就还是那个沉稳冷淡的慕轻寒。 “起风了。”苏白忽然说,黑纱在风中带起一阵连绵的颤动。 “嗯。”慕轻寒应了一句,目光依旧凝在启明星上。 好奇怪。 不过入夜前,在不归路口,两人还是彼此警惕彼此猜忌,不知是敌是友。不过一会儿工夫前,苏白救下了慕轻寒,两人坚定地说要寻着秦封几人,却依旧彼此怀疑着彼此戒备着。 如今那怀疑仍未消失,如一条干涸的河沟横亘在两人之间。 只是河沟之中,却多了些什么,淡化了河底扎人的尖石。 有点暖,有点安心,有点,温情。 苏白半闭了眼,静静坐着。不知过了多久,转眼看去,慕轻寒已阖了双目,睡了。 苏白收回目光,理了理面纱,面纱之下浮上一抹苦笑。 数日种种,真与梦境相仿。只是梦境之中,尚能酣眠入梦。 慕轻寒这人,看似冷漠,却是好人,正是与毅叔叔一般的人。只是她,却宁愿从未遇见他。 也许这都是梦。 也许不过一个转眼之间,便能醒来。眼前不再是旷野百里腐尸满目,而是景大哥和煦的笑和毅叔叔没好气的白眼。 也许不过一个提起之间,便能回到过往。她依旧是那个平凡的苏白,不卑微,也不出挑。 也许,也许。 心里有个清醒冷然的声音告诉她:这些“也许”,不过痴人说梦。 痴人说梦?梦里说梦,当真可笑。 微风,淡月,枯木栖鸦。 浓重的夜,慢慢淡了,却仍未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暧昧王道~ 章五 瘴 算盘打得响,却也许打不出几两银子来。计划得再周全,也终是人算不如天算。 是故再见苏慕二人相扶行于旷野,却又是淡月疏星,入夜之时,而非光天白日之下。 苏白身形纤细,个头不高,力气却不小。一手搭在慕轻寒腰间,一手扶住他环着她脖子的左手,一步一步,走得很是稳当坚定。慕轻寒始终沉默不语,但见周围景色始终是单调的枯木岩堆,旷野无边,面色愈加沉了下来。 迁就着慕轻寒的速度,苏白像是于一步一顿之间慢慢调息,慕轻寒却能感觉到她绷紧了每一寸能用的肌肉,保持高度警戒。 二人寻了水源,本待歇息片刻,天明上路。太阳爬上山之后,却见慕轻寒面色发白,仆倒在地。苏白忙上前搭脉查看,原以为慕轻寒所中尸毒被内力压制,尚无大碍,谁知这一探才发现,慕轻寒体内内力尸毒并非所想的相互压制之态,而是纠结缠绕在了一起,深入气海。所以越是运气,毒便越深。殭尸本是死尸魂魄离体怨毒不走而产生的脏物,而尸毒却是但凡死尸皆有的。只是变成殭尸久了,尸毒便愈加深重,到最后合应殭尸,成了种不同于普通尸毒的毒素,名字虽同,其性质却已与殭尸一般,畏火,畏光,畏硃砂糯米。故而中毒已深的慕轻寒,已不能在日光下如常行走。 二人只得又在水边耽了一日,黄昏才上路。虽是危险,却也毫无办法。然而麻烦却并非只有遇到殭尸的可能。 要寻秦封几人,要么向镇子里去,要么往出事的地方走,无论哪一个,都沿着不归路。然而此地陷于迷瘴之中,二人怎么都走不出迷瘴,找不到那条连弯也不打的不归路。 “这可真是难办。”苏白喟嘆道,望了望天。此夜月明,却无星,沉寂的夜空显得有点凄凉。 慕轻寒分明感觉到她不易察觉地耸了耸肩膀,显是扛着他走了太久以至疲累。他眼里流过些许愧色,尽量把身子的重量倾向自己这边。两人身体极为贴近,慕轻寒稍稍动作,苏白便有所察觉,才想说话,却被慕轻寒打断了话头:“你是怎么走到路口,寻着水源的?” 苏白愣了愣,苦笑了一声,道:“这本就是苏家布下的迷瘴,我既为苏家人,原本是会走的。” 第12页 “原本?” “若是从前的迷瘴,站定此处,北有影,东有石,仰头虽有月无星,云向朝西。这种便是‘印沉’的瘴,朝西北走至目见枯木,转向西南走至目见岩堆,朝岩堆方向直去,一炷香时分,便能行至不归路。” 苏白点点头,停下了步子,四下一望,如数家珍般地说着,“只是现在,迷瘴还是从前的迷瘴,布瘴的却已不是从前的人了。” 苏白声音愈发地沉,面纱微颤。慕轻寒看着她的黑纱,只觉得这女子当真奇特,就算看不清脸容,似乎只从面纱的颤动,便也能辨出其喜怒。 慕轻寒的左臂搭在苏白肩上,就算停了步子,左手依旧被她握在手里。苏白的手缠着黑布,感觉有点糙,慕轻寒不说话,微微沉吟一会,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苏白一愕,面纱微颤,却不是女儿家窘态。像是在说明白慕轻寒的意思,苏白也轻轻握了握他的手,道:“虽说迷瘴本身没变,但是我究竟只是一知半解,何况这迷瘴多一人,便有不同的走法。我原以为碰碰运气没准能出去,如今看来,我自己一个人兴许可以撞出去,带着人走,就怎么也不能走出去了。” 声音如绢。扯破了的绢帛依旧是柔软的,此时更是浸了水般地湿润。 慕轻寒见她如此,一时间但觉宽慰。原只是安慰的一握,握了之后才惊觉若是理解错了就好似存了什么别的念想一般。见苏白明白,他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却说起了一直挂在心里的事:“白日里日光照着,脑中也一片空白,是以未问。不过有些事情,若你不想说,我可以不问。但我究竟是来查案的。” 起风了。二人站在荒野中,任风捲动他们的衣袂面纱。 风越吹越大。 苏白抬起头,正待回答,面纱忽然剧烈地一抖,她整个身子也随之抖瑟起来。 “怎么?”慕轻寒见她如此,心下一沉。 苏白这才慢慢开口:“若我再不说明白,估计会再度陷入险境也未可知。只要是可以说的,我会知无不言——只是,却非现在。”说到最后一句,她嘶哑的嗓音有点发干,像是那泡了水的绢帛忽然又被拿到了烈日下暴晒。 “来了?”慕轻寒手搭上了腰间剑柄。 “腐气。”苏白点头答道,声音极缓,“浓烈的腐气。距离想是不远了。” “没有乐音。” “幸好。”苏白苦笑,“若有乐音操控,那定是几十上百的大阵仗。” “可能辨认来的数目?” 苏白微微偏头,经歷一会儿,方道:“至少,十五只。” 慕轻寒看了看苏白,脑中转过千般念头。苏白既是苏家人,定也身手不俗。只是如今拖着他这么个废人,若与十数只殭尸缠斗,胜算实小。 慕轻寒闭了闭眼,向苏白说道:“你逃吧,不必管我。” 苏白看着慕轻寒,不动,不说话。纤细的身子在风中,显得越发的伶仃。 “快。”不远处的岩堆后转出一片暗影,慕轻寒不由得有些焦急,催促道,“再不逃来不及了。” 苏白仍然看着他,不做声。 “你——” 刚吐出一个字便被打断了。苏白缓慢,但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 “你可——” “慕公子。我,不走。” “我爹妻妾多,娘又死得早,我在兄弟姐妹当中,平平庸庸,便少有人照管。后来有人来给家里人测字,说我八字极凶,大克家门,家里人,便更是看也不看我一眼了。”苏白忽然慢慢说起不相干的话来,“生病了没人关心,练武伤了筋骨没人记挂。发热在房中昏了五六天,未进水米,走出屋子,竟没人发觉。镇子遭殭尸围攻,爹爹让几个哥哥姐姐躲在密室里,随手一指,叫我去门口拖延。” 暗影近了,果是十数只丑怪的殭尸,正蹒跚走来。可是无论慕轻寒还是苏白,没有一人看向殭尸的方向。 “所以我对自己说,苏白。”苏白面纱又是一抖,慕轻寒明白,那还是个笑容。“若有人对你有一丁点好,你就得百倍回报。” “我没有做什么。”慕轻寒淡淡道。 “慕公子,我是个平常人,没什么无私的仁义德行。本来,我是在犹豫,要不要抛下你离开的。”苏白站在离慕轻寒几步远的地方,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的温煦,“可是你对我说,你快逃。” “你怎么想也好,总归,你用不着内疚。”慕轻寒蹙了眉, “我现在等同于废人,只能连累你。” “我不内疚。”苏白轻笑,“因为我不会逃。慕公子,有些东西,你就算死也要坚守,那是你的职责,你的情义。” 第13页 “可是对于我,我也有我所坚守的东西。”苏白伸手理了理面纱,“虽不足道,却已足够。” “所以,我不会逃。” 慕轻寒静静听着,待得苏白说完,忽然笑了起来。这笑,虽只是个轻浅弧度,直直笑到了眼底去。 苏白初次看到慕轻寒这般笑,看着他清俊的面容忽然变得温和起来,有点发傻。 “说了这么多,不过三个字——不忍逃。”慕轻寒停了笑,笑意却仍在眼里,“那还啰啰嗦嗦找这么多藉口干吗?浪费时间。” “是没错。”苏白也哑哑地笑了起来,全身抖瑟着,却已非惊惶。 殭尸行得慢,此时距二人却也不过几丈光景。苏白伸手整了整黑衣,言道:“十七只。险,但是,可以一搏。”说着她又看嚮慕轻寒,笑道:“若半分胜算也无,管你说什么,我也就扔你在这儿挨啃了。” 慕轻寒略略弯了嘴角,右手按剑,左手于腰间一抽,解下了罗幕剑:“给。” 苏白怔了怔,随即伸手接过,一只手慢慢摩挲着剑鞘上古雅的花纹:“这剑叫什么?” “罗幕剑。” “罗幕轻寒?”苏白笑道,将剑抽出一半,剑身便反了一片潋滟的天光于她脸上,“好剑,好名。” 苏白双手一抵,插剑回鞘,却是反手将罗幕剑扔还给了慕轻寒。未待慕轻寒反应,便笑言:“只是苏白,用不来剑这等兵中王族。” 打头的殭尸已在咫尺,伸着手就要抓上苏白的手。忽地一道银光,殭尸的一双手竟就生生落在了地上,伤口形状怪异,滴着青紫的血。 “慕公子,请退后。” 脚边散落的是她负于背上长长的黑布包裹。苏白只是执着她的兵器,静立。 姿态淡定姣好,恰如头顶弯月。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可能,武侠味会比较浓……掩面,咱离恐怖越来越远了……不过,争取拐回来…… 章六 战 四十余年前,苏家还不是雾溪苏家的时候,中原武林有三大势力。金陵江湖盟,洞庭四海帮,还有绍兴苏家。 江湖盟执白道牛耳,四海帮为绿林统领。而苏家,却二者皆非,秉着中庸之道,行事低调,凡事留三分情面,生意却做遍五湖四海,兼之人才众多,处事得体,俨然成为江湖中第三股势力,无人敢掠其颜面。 然而这样的苏家,却在生意经营得如日中天之时,忽然转让了名下所有商号,召回所有子弟,举家迁往岭南。一时间中原武林皆是茫然不解,以为苏家此举是有什么深意在其中,然而五年十年,苏家竟再未有消息,似乎是在那穷山白水之地当真过起了隐居的日子。 长江后浪推前浪。噹噹年意气分发的少侠已长出了花白的鬍子,苏家的生意声势也渐渐从人们记忆中淡去了,然而有一样东西,却未曾磨灭分毫。 苏家的剑。屠苏剑。 苏家生意再怎么红火,处事再怎么老练,能立势,立德,却如八字缺了一撇,有声望有势力,却成不了江湖上举足轻重的一支。 而那缺的一撇,是威。立威的,便是苏家屠苏剑。 苏家家主“罡风”苏正年轻之时,太湖五帮四派,匪患不绝,他便连夜前往取九匪首头颅,匪众竟丝毫未觉,次日早晨才发现。 苏正二弟“君子谦谦”苏谦,因霹雳堂少主姦淫妇女斩其于剑下,后遭霹雳堂一百多人围攻,他单枪匹马杀出重围,有人见他突围之后一身白衣已被染成赤红,却依然一脸温厚笑容。 而苏家淡出江湖之后,更有二十年前苏正幼弟“销魂一剑”苏毅以弱冠之龄单挑武当掌门清风子道长于山门,决胜一剑销了清风子多年天下第一剑的名头,也销了围观众人的魂;苏谦独女“轻鬚眉”苏青在“寒鸦公子”赫连弃与“花容玉剑”莫颜的婚宴上连挑武林名手一十三人,最后用她父亲给她的相思剑指了寒鸦公子鼻子,扬言逼婚。 行走江湖的,或许不知道清风子当年还有天下第一剑的称号,或许不知道花容玉剑是江湖第一美女,或许不知道三十多年前,还有个做江湖生意的苏家。 只是没有人会不知道苏家的剑。 屠苏剑。 是以苏家纵然迁至雾溪,一家上下几十口,无论资质好坏,但凡习武者依然皆用剑。只因这屠苏剑法是苏家的骄傲,苏家的传奇,苏家的根。 然而,使剑的苏家,却有那么唯一一个例外。 苏白。 苏白不使剑。 她使什么? 使钩。 月如钩。 =========== 苏白静立月下,手中一对银钩恰与天上银钩盈盈相对,一时不知是钩如月,还是月如钩。 第14页 只是她的对手,却全不理什么钩如月月如钩。它们所能思考的,也许就只有入口的血肉,是不是臭的。 被苏白一钩断了双臂的殭尸毫无痛感,因着双臂被砍向前扑倒,被苏白轻巧闪过,却又不弃不馁地爬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向她,挥舞着两只断臂。 只是这断臂却不似寻常断臂,单是触目惊心。只见那殭尸双臂断处可见肌理骨茬,却都已发黑髮紫,血流得倒是没多少,却向下流着脓,好像总角小儿拖着的浓稠鼻涕,红的紫的,一股脑向下淌。 “小心。”慕轻寒自觉退到了几尺开外的地方,手中却悄悄攥了三颗飞蝗石,出言提醒。 苏白闻言并未后转,却答道:“安心。我身上虽无硃砂符灰,这殭尸却也不是没有其他弱点。” 苏白面纱向前微微飘动,似是深深吐了口气。后至的殭尸也几近到达身前,苏白左脚前脚掌着地,慢慢向后蹭去,右手抬肘,手中银钩十字状交于左手银钩之上,手背贴于面纱。 银光乍起。 苏白忽地出钩,那顺势之风撩起面纱,钩尖几乎蹭过面颊。那一钩势极迅勐,似冬日冰凌泓然之清洌,也似雨夜雷霆轰然之迅疾。 只是这一钩,清而不冷,迅而无声。 苏白一钩挂入那断臂殭尸头颅,手腕微微一翻一转顺势一扯,但见那狰狞面容便失了依附,硬生生从脖子上扯了下来,落于地上,骨碌碌滚了好几圈,因那一钩直直挂入,脸已破相,从破碎的鼻骨出流出了红白的脑浆,嘴角却仍带着怪异的笑容,委实滑稽。身子倒是还照常地向前挥舞着断臂,待那头颅在地上站稳了,才忽然顿了动作,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脖颈断处血肉呈撕扯状,黏煳煳地沾了灰,显出一种难言的颜色。 然而苏白却没有闲心去便辨认什么颜色。她右手一钩还未收回,左手银钩便也挥出了。左手钩首本是朝那倒地殭尸方向,苏白目光一凝,但见银钩于月光之下闪出一片扇面,银钩刃背拍在了后至殭尸颈上。此刻右手钩恰好收回,苏白顺势松了左手,又趁银钩未落调转身子重又握住银钩,刃面恰好钩住殭尸青颈,往回一拉,又一送拔钩,便听那殭尸脖子咔嚓一声脆响,骨头断裂。银钩从后颈刺入,钩断了颈骨,钩破了前颈皮肉,然而钩尖两侧皮肉还连着。殭尸头颅随着那一送的势头向后倒去,连着那一点皮肉,又带着整个身子倾倒过去。 断颈殭尸身后恰有一翠衣殭尸也蹒跚着跟上来,刚好因断颈殭尸后倒被压在下面。那殭尸衣裳尚且完好,扎着双髻,身量不过到断颈殭尸腹部,眉目间隐见生前模样,该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那断颈殭尸还未着地,苏白左手银钩抽回,右手钩出,由上至下直直插入断颈殭尸腹中,又穿过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才终于钉在地上。 “剑法好。化得也妙。”慕轻寒看到如此惨景,并不动容,只沉声贊道。“苏家的屠苏剑?” “是。适才几招剑法化钩意非我所为,不过捡现成。”苏白用力拔起银钩,目光望向未至的十几只殭尸,“三只。还有,十四只。” “适才是什么招式?” “白朮秋撷,醉打桂枝。最后一捅,是临时起意。” “最后一捅,最得剑意。”慕轻寒点点头。 十数殭尸,已在眼前。 ====================== 苏白亮了双钩,三招内解决三只殭尸。只是这并不代表,她依然能如此轻易地对付后面的十四只。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那最初的势头过去,接下来才是最艰难的部分。 殭尸再度袭来的时候,苏白攻势已不如先前凌厉。故而以攻为守的激进之态,已是危险异常。 然而苏白没有改变战法。 她想搏一搏。 这次却非几只殭尸次第而来,余下的十四只,一齐涌了上来。苏白手指手指收拢,紧紧握住自己的银钩。 银钩在夜色月光中显得有点飘渺。 如月。也如梦。 梦……? 临敌之时,苏白竟忽然走神。那数日来伴随她的不真实感,忽然又涌上心头。 不过一瞬。一瞬已足够。 苏白陡然回过神来,只见一只殭尸已咬上自己肩膀,还有一只咬在了自己左臂上。她目光一凝,右手银钩翻覆,钩刃刺向咬住她左臂的殭尸。谁知刃已至顶上,那殭尸忽地松了口,向后退去,同时,肩上也是一松。 两只殭尸,竟饶过了到口的食物。 苏白一钩用了大力,却刺了个空,一时失了重心,左脚不稳。所幸苏白下盘功夫稳扎稳打,打个趔趄也不过微微一错步。 然而临敌之时,一个眨眼都有可能成为敌人的时机。 苏白身子不过向左微微一倾,即刻便有殭尸扑了上来。适才咬住左臂的这回拽住了她左手银钩,咬肩膀的扯了她的头髮往下按,右侧还有两只,抓了苏白右臂朝相反的两个方向拉扯。 第15页 这不过四只而已。而殭尸,总共有十四只。 慕轻寒立于数十尺远处,只见一群模样各异,却均是一样腐坏噁心的殭尸涌了上来,扑倒了苏白,将她纤细身形掩于其下,一时间心中剧震。不知名的感觉从心里涌上来,好像一股奇特的杏仁味,填满胸臆,然后向上涌来,沉淀在舌头上。 “苏白!” 苏白身子一倾之后,便心道不好,拼命运力扯手中银钩。然而十数只殭尸扑来,将她压在下面,那挤压的力道委实太大,将她手中银钩牢牢夹在左右各两只殭尸的身体之间。 殭尸不咬她,像是畏惧她身上的什么东西。只是一味地撕扯她。只是由于挤得太紧,一时间竟还未伤到。 苏白尽力撑住不让自己完全倒下,然而与自己面纱一寸之隔便是张殭尸的脸。那脸近得教她看不清楚五官整体的感觉,只见局部。正前方便是那殭尸歪了的鼻子,其上毛孔粗大,青紫的底色,毛孔中密布黑灰的斑斑点点,且正处于渐渐腐烂的趋势,有几处已是肉冻状,缀着红褐的,不同于蛆的细小寄生虫,似乎戳下去便会烂掉一般。鼻子左侧,是一只眼珠,略带血丝,青黑的。眼珠似乎是吊在一根眼底的肌理血脉上,从眼眶里脱了出来,吊在颊上,随着动作一弹一弹的,煞是有趣,殭尸右眼却无此等创意,呆滞地凝结在眼眶里,转也不转。而鼻子之下——啊,那嘴,倒也能用如花来形容。唇是牵牛的淡紫颜色,起了一层又一层干燥的皮恰如一串红的层叠,而生生缺了半边唇肉而露出黑牙的嘴,恰如一瓣浓色鸢尾,而从中唿出的气息,当真教人销魂。 苏白浑身一寒,却没功夫噁心恐惧。被压在尸堆当中,只觉得周围全是恶臭的味道,尸腐味裹住她的头髮,包住她的身体,爬上她的嘴唇,覆住她的面颊,钻入她全身上下每一个孔洞每一处缝隙。 苏白只觉自己陡然似乎再无力气站起,那教人不寒而慄的感觉遍布了全身,几近崩溃。 好像自己永远也将无法拜託这无边的恶臭,腐烂的气息。 苏白闭上眼,竭力抑制自己的颤抖,紧握双钩的手,一点一点,松开了。 就要这么沉下去了吗?在这样噁心而绝望的泥潭里。 “苏白!” 苏白本已力竭,忽然听到喊声,陡然睁开了眼。 苏白。 所谓名字,不过是一种用于唿唤的工具。然而人,似乎还赋予了它感情。 还有感情,就还有牵挂,还有羁绊,那,才叫活着。 程大娘不在了。她被啃穿了肚腹,一直活到那殭尸啃到她的心脏。从此再没人叫她小苏白。 毅叔叔不在了。他一剑拦在自己身前,却终还是四分五裂沉睡在那些怪物的腹中。从此再没人叫他白丫头。 而那个,那个世上唯一一个会叫她阿白的人,如今,生死未卜。 她一个人走在遍布殭尸的旷野里,无人再唤她的名字。一夜夜的行走,一夜夜的沉寂,一夜夜的月光和朦胧。 黑纱外的世界渐渐恍惚起来。她渐渐分不清生与死的界限。 如果,就这么被殭尸杀死的话,是不是,也就可以解脱了? 苏白。可是有人叫她,苏白。 连名带姓的叫,不似小苏白的宠溺,也不似白丫头的亲昵。 可是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语气里那份少见的不安急切,是给她的。 “苏白!攻下盘!” 苏白浑身一震。 虽然被殭尸压在底下,苏白却陡然觉得,此刻外面的月光,一定不似往日朦胧。 意识渐渐回归,手中冰凉,那是伴她数年的月如钩。 脚站稳了。手握紧了。面纱下的目光,凝结了。 是,她还活着。 她是苏白。 =================== 月虽未满,却很亮。清冽,宁静,刺透人心的明澈。 月光很凉。 如谁手中银钩的微芒。 苏白握钩的左手腕骨似乎脱臼,软软地垂在一侧,左腹,右肩,黑色的衣上隐有暗色血迹。 她面纱被扯破了一小半,仍盖着脸容,衣摆一侧被生生扯开,所幸下头还罩着里衣。 本就纤瘦的身形此刻显得更加狼狈伶仃,似乎风一吹过,她便会倒下一半。 只是她还安静地站着,一如殭尸来袭之前的那般模样,倒下的,是十七具脑浆横流的尸体。 慕轻寒终于松了一口气,紧握罗幕剑的手渐渐放松下来。然而脑海中残留的影像却仍未反应过来,依旧是黑衣翻腾,银光潋滟。 苏白被压在了殭尸底下,本已是死局,却硬生生用银钩断了几只殭尸的脚,打开了生门。 殭尸的要害是头。 第16页 弱点却是虚浮的下盘。 苏白伤得很重。 可是她斩了十七只殭尸。她还站着,微微仰头,望着月亮。面纱底下,兴许还带着宁静的微笑。 “谢谢。”苏白忽然看嚮慕轻寒的方向,残破的面纱依旧抖动着,不知是风动,还是笑容。 啪嚓。 慕轻寒只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发出了奇怪的声响。像是脚踏在冰碴上的万千细微响动,又像是湖中倒影的月光破碎时缄默的声音。 他慢慢把那奇怪的声音按了下去。 只是他明白,他从此如何也无法忘却那殭尸群中伶仃地挪移着的身影的,与那如月的钩的锋芒。 ============ “若非你提醒我,恐怕我今天就交待在这儿了。”苏白慢慢地走到慕轻寒身边,脚步有点虚浮,她弯腰捡起黑布,单手包裹住自己的银钩,那动作也是极轻极缓的,似乎是怕惊扰了什么。 慕轻寒只轻轻摇摇头,不说话。 苏白慢慢将银钩裹好,復又负在自己背上,才道:“如何,还是手脚无力?” “不妨事。倒是你……” 苏白已慢慢走上前来,伸出未受伤的手搀住慕轻寒臂膀:“不是什么重伤。走吧,夜还长,莫再碰到那些怪物了。” 慕轻寒顿了顿,却无可反驳。他默然搭上苏白的肩,空闲的手,却紧握成拳。 直要把拳头攥破似的紧握。 风依旧在吹,翻起二人衣袂。苏白深唿了口气,努力甩掉拼杀过后的疲惫。 然而那脚步未曾迈出,动作却再一次地僵住了。 夜本静,其深处远处,却隐有什么微微作响。 慕轻寒诧异于苏白的僵立,然而慢慢地,他也听见了那声响、 随风飘来的,是断断续续的铃声。叮铃叮铃,清脆好听。 只是那隐约却绵密的铃声此刻却如丧魂钟般重重敲打在二人心上。 又是殭尸……? 森冷的寒意,一点点爬上了二人嵴樑。 苏白忽然下意识地望了眼天。月光清冽,的确不那么朦胧了。 只是那光,是冷的。 如谁淡淡的嘲讽,挂在天上。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这章是不是有点意识流…… 章七 路 有时可怖的难熬的,也许并非剧烈的痛楚,而是明知痛楚将来却还未来的等待。 因为在等待中,还有希望,还有侥倖,于是那未知的痛楚,就愈发显得沉重起来。 铃声一点点地逼近,远处也随之出现了暗色的影。苏慕二人心里的一根弦,越绷越紧,越绷越紧,临到那影子终于在视野中清晰起来,绷到了极值,却啪的一声,断了。 “这是?”心里如使足了劲却打了一记空拳,慕轻寒也不由得怔忡起来。 “怎么就没想到,操控殭尸的是芦笙,又哪来的铃声。”苏白苦笑道,“只是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赶尸人?” 随着铃声来的,也是尸体,却非教人胆寒的与大群殭尸。只见一个红衣的赶尸人渐渐走近,手里拿了个银铃,正有一下没一下懒洋洋地晃着,身后一排面贴符纸头戴高帽的尸体,由草绳相连,六七尺一个,恍恍惚惚地跟着那赶尸人向前走。 苏慕二人俱是苦笑。岭南湘西一带,常见这般的赶尸人,手执摄魂铃,领了一排尸体走夜路,为的是把客死异乡的人送回原籍去。这一带的本地人听见摄魂铃的声音,便知晓是赶尸人来了,闭门不出,拴好家畜,让赶尸人通行。这风俗苏慕二人岂能不知,不过殭尸的兇狠歷歷在目,一时间竟没想到罢了。 只是这赶尸人也委实诡异。寻常赶尸人总是一副打扮,一双草鞋,一身青布长衫,一顶青布帽,腰间还系一条黑色腰带,手里一面阴锣,一枚摄魂铃,从不更换。眼前这人,却一身红衣似火,披散着头髮,只拿一枚银铃,还满脸散漫神色。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人走在随处可见碎石的荒野上,竟赤着一双脚,走得悠然自得。 赶尸人摇晃着铃铛,慢慢走近了。看清他面容,二人又均是一怔。只见这人身量高挑,胸部平坦,显是个男人,却皮肤白皙,生得一副妖娆模样,尤一双凤眼,轻轻一个眼波流转,便见万千风情。 别说苏白,饶是见识颇广的慕轻寒,也不禁一时呆立,不知作何反应。 赶尸人越走越近,及到二人面前,停了脚步。身后十几具尸体也随他停下,却是迟钝异常,第一具停了,第二具便撞了上去,第三具也撞向第二具,依此类推,一堆尸体全撞在一块,所幸没倒,只是挤作一堆,高帽歪斜,模样甚是滑稽。 慕轻寒只是听说过赶尸一说,倒没怎么反应,亲眼见过赶尸的苏白却是目瞪口呆。赶尸是要封了尸体的三魂七魄,再由赶尸人施了三十六功才能行走归家,一个差池便难成功,哪有这等撞法? 第17页 赶尸人看了二人一眼,又扫了眼地上的十七具殭尸,不禁把一对形状姣好的眉毛拧了起来,对着苏慕二人冷哼道:“闲得没事三更半夜挡着路?没见老子走脚么?” 走脚是这一带俗语,指的便是赶尸。这么个形貌妖娆的人说话如此粗俗,教人有些难以接受。更教苏白奇怪的却是他说的话,做赶尸人这行,出师前必要学会三十六功,一是站立功,二是行走功,三便是转弯功。这人干吗宁可犯走脚大忌,让一群尸体撞得七零八落,也不转弯绕开? 苏白伸手本想摸摸鼻子,才意识到脸上罩着面纱,只好讪讪地放下手,一边让路一边对那赶尸人说:“抱歉,只是一时没想到是走脚。” 那赶尸人见让开了路,却也不急着走,凤眼一挑:“这个时候,不是走脚又是什么?” “时候没错,地方却不对。”慕轻寒沉声道,“兄台还是莫要再往下走了,此处危险,一个不小心,便会丢了性命。” 赶尸人水袖长至及地,懒懒地抬起手,现出一双优雅修长的手。 “笑话。”他一边端详自己的指甲,一边道,“老子来雾溪走脚多少趟,怎地半点能伤到老子的物事也没见着?” “这几日,附近不太平。”苏白指指地上的殭尸,“镇子里已经没有活物了,到处是大堆的殭尸,白日还好说,走脚是赶夜路的,着实危险。” 那赶尸人闻言,目光终于从指甲上挪开,在二人之间熘了个弯:“到处?”他咬的并非殭尸,却是到处二字。 苏白点点头。 “行尸?” “是。” 赶尸人怪异地一笑,一甩水袖。这人穿的衣服远看只是大片火红,细看却是仿古的绕襟深衣,宽大的水袖一甩,翻出内里细碎的暗色花纹,在苏慕二人眼前一晃而过。 赶尸人这如唱戏般的一甩袖,却只是为了把手负在背后。他略微抬了下巴,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怪道今日迷瘴换了阵眼,还到处是讨厌的腐味儿。不过,要困住老子,还欠着点道行。” 苏慕二人对望一眼,均是讶异。按这赶尸人口气,却是知道不少。 慕轻寒上前一步,抱拳道:“兄台可是知道些什么?劳烦相告。” 说话是一向的简洁风格,赶尸人却不吃他那一套,翻了个白眼,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兄台兄台,老子无亲无眷,哪来的兄弟?哦,是了,你莫不是我家失散多年的老二?” 慕轻寒一滞。行走江湖,遭人辱骂是常事,比这难听得多的多了去,他早已有了充耳不闻的本事。只是慕轻寒对女子向来礼让,与苏白共处不久,经歷却不少,更是对这清清淡淡的女子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好感来,这人却在姑娘家面前说这等混帐话,不由得凭空冒出一股怒火。终是多年好修养,才生生把怒气咽了回去。一旁苏白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奇道:“为何是老二?” 赶尸人哈哈大笑:“这小子看着就比老子小,他不是我的老二,难不成我还是他家老二?” 苏白依旧不甚明白,还待要问,却被慕轻寒截住了话头。 “别打岔——你究竟是谁?” 赶尸人一脸惫懒,伸出一根小指,塞进耳朵孔里转了转:“你问老子?” “是。”见到他那神态,慕轻寒脑中忽然闪过赵自酌半挂在马上的散漫样子,不由得没了一点脾气。 若是他,会怎么回答? 谁问老子了?我老子在京城呢!老子在问你! 慕轻寒暗自一哂,共事一载有余,他早习惯了赵自酌这等说话。只是如今,秦大人的温厚,赵自酌的惫懒,赫连的神采飞扬,犹歷歷在目,却不知他们身处何方…… 正自出神,却听赶尸人开口答话。慕轻寒不由得自嘲,挂念也不顶事,什么时候了,竟还有工夫发呆。 赶尸人答的话却非慕轻寒所闻。他目光在二人身上熘过一圈,诡秘笑道:“若没猜错,你们两个,一个是苏家小辈,一个是官家的人,是也不是?” 苏白倒没多惊讶,慕轻寒却又是脸色一沉:“你如何知道?” “我不只知道这些。”赶尸人又是一笑,笑得那妖娆面容也平添上几分阴森来,“我还知道,你们没头苍蝇般地转悠,还惹上这些殭尸,是想找不归路是不是?” 苏慕二人沉默以对。 赶尸人不以为意,自顾自说着:“可是如何也走不出去。原本迷瘴的眼便是不归路,所以只要不偏离正道,也就不会迷途。只是如今瘴眼不知道变成什么瞎鸡猫子玩意儿,连不归路都掩藏在迷瘴里了,对不对?” “你既对苏家迷瘴如此熟悉,又知晓瘴眼变了,为何还要继续走,平白迷失方向?”苏白终还是忍不住,復又问道。 第18页 “你也知道,老子熟悉你们家这个破迷瘴。”赶尸人颇有孔雀风范地扬了扬头,“你觉得老子会有这么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么?” 这满口俚语的妖娆男人口中忽然蹦出一句半文半白的话来,显得很是好笑。然而无论是苏白还是慕轻寒,都没有发笑。 “你,你是说……”苏白的声音显然可以算的上惊喜了,“你会走这迷瘴?” “不会。”干脆利落。 苏白陡然叫人泼了一盆冷水,干巴巴地道:“那你……” 赶尸人显然是很享受戏弄苏白的感觉,露出一个戏嚯的笑:“不会走,难不成就走不出去么?” 苏白看了一眼一直保持沉默的慕轻寒,终于还是决定学学他。 “你知道赶尸要学什么吗?”赶尸人却不依不饶,非要有人接茬才说得下去。 “三十六功。”苏白轻嘆一声,答道,“站立功,行走功,转弯功……” “没错。你又知不知道三十六功都是用来干嘛的?” 苏白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自然是站立功让尸体站立,行走功让尸体行走,转弯功让尸体会自己转弯……” 说了几句,苏白忽然顿住:“难不成……” “丫头还算聪明。”赶尸人又是一甩袖,“老子不知道怎么走迷瘴,还不知道不归路是条分毫不弯的直路不成?老子带着一排尸体上了不归路,只要不用转弯功,尸体就只能直直地走,还怕到不了镇子进不了山?” 赶尸人转向慕轻寒,笑得那叫一个妖娆又骄傲:“你不是问老子是谁?老子现在就告诉你——老子就是那能带你们走出迷瘴的大恩人。如何,恩人恩人,叫声来听听?” ====================== 天空渐渐翻出一片鱼肚白,把恼人的夜色渐渐蚕食干净。苏白看看天边,心知太阳快要升起,不由得心下稍安。 目光一转,落在一旁的慕轻寒身上,苏白不由得微微皱眉。这人委实太不把自己的身子放在心上,几经劝说,才终于睡下。为了不偏离道路,只得在旷野上歇息,也寻不到岩堆水潭,若过会儿被日光晃醒了,一定不肯再睡。 她四下看看,想到之前给他盖身子的那块破布留在了岩堆里,犹豫了一下,见自己扯破了的衣摆还算干净,便干脆撕了一块下来,露出里头同是黑色的里衣、 苏白把撕下的黑布抖了抖,铺展了些,小心翼翼地盖在慕轻寒头上。顿了顿,见慕轻寒未曾醒转,才松了口气。 “啧啧,啧啧。”身后忽有声音传来,“老子活了这许多年,也没找到个会因为怕老子睡不安稳特地找块布来帮我盖上的人。这小子还未及弱冠吧?啧啧,当真好运。” 苏白不羞不恼,淡淡应道:“出门在外互相帮着些,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那倒是老子交友不慎了。”那人说话永远像刚睡醒,朦朦胧胧,却不知怎么就带着些妖冶。 苏白是向来温和的,说话给人留三分余地,此时一转眼看见那人妖妖的模样,却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名字也起得不慎……” “怎么着?”那人一挑眉,又流出几分妩媚来。这倒还全因着那对眉,明明未修未描,却是齐整的两道柳叶,配着那对凤眼,平白教人生妒。苏白暗道此人幸为男子,若是女子,真是妲己转世,一大祸水。 “怎么着?老子名字有什么不慎了?楚、绿、腰——多有意境的名字。”那人哼声说道。 苏白不由得笑了出来:“确是好名字,尽显妖娆。” 哪知楚绿腰不生气,满意地点点头:“说得好。如此好名,也就只有我这般人才配得了。” 苏白暗笑,细一想,却也当真如此。绿腰绿腰,若不叫这等冶艷中带点含蓄的名儿,也白白糟蹋了这天生风情。 一时间二人都没再说话。太阳一点点露出脸来,旷野之上,一人头盖黑布刚刚睡着,另两人一个虽全身破烂,却依旧裹得密不透风,一个赤足散发,后头还直直排了一列的尸体。如此景观,任谁都觉得诡异之极。 可是苏白心里,却前所未有地宁静。 她仰头看天,日光刺得她微微缩了一下。 明天如何,后天如何,是否还能活着,谁也不知道。 然而有人陪在身边,一起面对,这就够了。 纵然能分担的忧虑,不多,能分享的喜悦,很少。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妖孽出场,存稿告罄……流泪奔走…… 章八 屋 耗子出洞觅食前会先确定猫在不在外头。 海龟爬上沙滩前会派出侦察兵试探附近是否有鹰。 第19页 明知天敌在外头,还贸然出去,是连最蠢笨的禽兽也不会做的蠢事。 所以明知不可为之,是只有人才会做的蠢事。 此夜夜寒霜重。天上无云,只一轮弯如眉的月斜斜挂着,却无半点女子描眉的柔情。 虽是月冷霜寒,却非江城秋晚。 只有极目的荒野,空旷得让人由心底生出一股无所依傍的凉意。 如此夜里,自是易遇殭尸,只是无论是赶尸人还是身中尸毒的剑客,都只能晚上行走。故而就算知道不可为,也必须为之。 一排人影慢慢直行于荒野当中,其组成却是诡异异常。红衣的赶尸人领着十几具殭尸直行,全身裹得密不透风的黑衣女子肩负双钩,左臂微垂行于其身后几步距离,容色冷峻却走路虚浮的玄衣剑客跟在一旁,步伐尚算稳健,额上却隐见汗珠。 除掉那堆无知无觉负责引路的尸体,这几人自是苏白,慕轻寒,楚绿腰三人。既是有了破瘴头绪,自要决定方向,苏白面上淡淡,却执意入镇,慕轻寒虽有几分想回事发地去看看,却无奈引路的楚绿腰不往回走,而那个面相妖娆的楚绿腰,从头到尾诡异地笑着,身份目的,均是不知。三人暂时达成共识,沿着看不见的不归路,先入雾溪镇一探。 这般奇怪的队伍,连队伍里的人都觉怪异——啊,兴许不也能算上那个披髮赤足的红衣妖孽。 兴许是昨夜前夜,那殭尸给了苏慕二人太深的印象,心里皆存了或多或少的担忧。红衣妖孽手中的摄魂铃持续不停地响着,倒是不知怎么教人心里稍稍安然了些。 白日补眠,夜晚行路。于是有些该说清的话,也便该在稍稍安然的时候挑头了。 “苏白。”慕轻寒目光落在身侧女子残破的面纱之上,顿了顿,终还是问道,“现在可以么。” 苏白自是知道他所问何事,微微苦笑道:“自然。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罢,我还能隐瞒着么。” 慕轻寒注意到她语气的不对,却只扬了扬眉毛:“那报官的信是你写给秦大人的,飞鹰传书——你又怎么识得秦大人?” “我不识得那位秦大人。”苏白微微低了头,“识得秦大人的是我叔叔,苏毅。若他没吹牛,你大约也该知道他,便是二十年前挑了武当清风子,得了天下第一剑名号的‘销魂一剑’。” 苏白左手脱臼,虽已接好,却仍使不得力,此时垂在身侧,指甲不自觉地扣进衣服里去:“毅叔叔不住在镇子里,而是在离镇子不远的小茅屋。镇子上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变成了殭尸,叔叔入镇找我,救我一命,自己却……他从前跟我提过他与六扇门捕头秦封是至交好友,我便用叔叔那只识迷瘴的鹰,写信送了出去。只是当时已经入夜,一群殭尸追在我后头。我怕那鹰也中了尸毒,只好仓促用血写了几个字,便叫它送走了。事情到如今地步,实在是始料未及。” 苏白说得很平淡,嘶哑的嗓音像是年过半百的老太太在追忆年轻时的往事。然而语气越是平淡,就越让人心惊。 “那些殭尸,究竟是怎么来的?操纵殭尸的曲子,又是什么人吹的?”慕轻寒继续问道。 “我不知道。”苏白摇了摇头,“那些殭尸就那么进入了镇子,像是凭空出现的。而那芦笙吹出的乐曲,也一直操纵着它们。初时,殭尸并没有这般庞大的数量,却已经足以杀死镇子里的所有人。而那些被咬死的人又接连变成没有神智的殭尸,被乐曲操纵,数量便越来越多。吹那乐曲的人,我只远远地望见一眼。只看到他身着紫衣,连是男是女都无从辨认。” 慕轻寒在六扇门中,常是纵马深入擒拿匪犯的那一个,虽非不用脑,却也并不如何善于断案分析。何况如今情形,更有怪力乱神于其中,是以往从未遇到过的。慕轻寒沉默良久,殭尸,乐曲,紫衣人,所有线索在他脑中慢慢排出相应的位置顺序,却又变作一团混乱的线头,无头无绪得恼人。 苏白说的,当是实话。只是听了这些实话,那线头,却更加乱了。 一直半眯了眼,悠闲得不似身处困局之中的楚绿腰忽然开口问道:“苏毅被殭尸啃死了?啃成一块块地死了?” 苏白身子一僵,面纱微微抖动:“是。你……认识毅叔叔?” “哼。”楚绿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却不作答,“那小子自称天下第一剑,居然他妈被一群最低等的行尸啃死了?” 苏白微微低了头:“当时,毅叔叔,没有来得及……” 楚绿腰又是一哼:“剑客不随时准备好迎战,真他妈是死了也活该。” 苏白面纱剧烈一抖,抬头就要说些什么,只是她忽地停顿,一口气把要说的话憋了回去,抬起的头又慢慢垂下,低低地应道:“是吗……” 楚绿腰瞥了她一眼,没再说话。手中银铃轻轻摇晃,如谁隐秘的心事细密而阴郁,响出一片朦胧的夜色月光。 第20页 “苏白。”自问过问题便一直保持沉默的慕轻寒忽然唤道,“你叔叔,是住在一间茅屋当中?” “是。”苏白讶道,“怎么了?” “茅屋破旧,顶有雨打痕迹,红色门槛,门前吊着奇怪的红穗?” 苏白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唰的一下转过头去,只见他们所行方向略偏右数里开外,正有一座小茅屋伶仃萧索地立在一片旷野之中,茅草屋顶,红色门槛,门上一串红穗,在微风中静静飘荡。 苏白陡然停下了步子。 楚绿腰赤足走着,一步步像踏在云端一般,望见那茅屋,也是眉稍一挑,袖中银铃急促地响起,身后十几具尸体便呆愣愣地站住了。 “你说,那是苏毅的住处?” 苏白静了静,微微摇头:“不清楚。很像,但是若然我们走的是不归路,毅叔叔的屋子绝没有这么近。” “瘴眼变了,什么都有可能。”楚绿腰懒懒地抬臂,抖了抖袖子,现出一只修长的右手来。只见他右手指甲均是齐整,唯一小指指甲长至蜷曲,看起来分外诡异。 苏慕二人面面相觑,皆是迷惑异常。 楚绿腰蜷了其余四指,单伸出小指,指甲在空中由上到下经过三个弯折,划出一个诡异的符号,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声音轻得如同攥不住的羽毛,却又明明白白飘荡着,不容忽视。 “地处极阴,极凶之象。”楚绿腰微微一蹙眉,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般地甩了甩手,一脸鄙弃,“苏毅会他妈住这种屋子?见了鬼了。” 苏白不再看楚绿腰的怪异举动,转眼望向那间茅屋。 红槛,茅顶,无风也动的红穗,看上去随时都要被风吹掉一般却硬支持了许多年的破木门。 多少次那茅屋前,剑的光钩的影,他把她没有资格学习的屠苏剑法一点点传授。 多少次那茅屋前,她端了点心,他拿了酒,门槛之前,说些遥远又安然的话语。 于是她渐渐有点明白,什么是亲人,什么,是家。 可是当亲人已不在,家,还是不是家? 残破的茅屋,几里距离,却又似永远也够不着一般地远。 苏白轻轻咬了唇,看看天,又看看地:“这屋子就算不是叔叔旧居,在此处,也定有些古怪。若是可以,能否等我去看看,再上路?” “不行。” 苏白这口气,问的自然是楚绿腰,然而却听一边慕轻寒斩钉截铁的一声“不行”。 苏白有点错愕,看嚮慕轻寒,却把面纱下的错愕化作了无奈的苦笑。是啊,他们是在赶路,心念着秦封等人安危的慕轻寒,凭什么因为她一点黯淡的不舍,浪费掉宝贵的时间? 他和她,说来,应是官差和苦主的关系,与查案无关的,他,又凭什么要管么? 这么想着,面上笑着,心里,却有点凉。 苏白又望了一眼那茅屋,才道:“抱歉,那么你们先上路吧。我虽然不通迷瘴原理,原先的瘴究竟也是会走的,摸索一下,总是能找到路的。” 她向二人微微点头,转身便向茅屋方向走去,谁知步子一滞,右手袖子却被人拉住了。 慕轻寒。 “步子慢点。”慕轻寒跟上几步,脸上无甚表情。 “啊?” 慕轻寒看了苏白一眼,像是奇怪她为何会有疑问:“尸毒虽安分,究竟未除。你步速太快,跟不上。” “你……”苏白这才明白过来那个“不行”的意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不过去看看叔叔的屋子,不用麻烦……” 慕轻寒只一句话就把苏白噎了回去:“若有异常,有个照应。” 苏白髮怔。 慕轻寒几日休息,昼伏夜出,体内尸毒安分了不少。再加上他善于调整自己,不过几天,已能如常走动,却依然不能动武。 然而此夜此时,月光之下。慕轻寒一身玄衣,面色沉稳,腰间依旧繫着那柄罗幕剑,手依旧搭在剑柄上,就如同他仍能随时拔剑一般的架势。 苏白面纱下忽然就有了一丝笑意。她回头,沙哑的声音拐角末梢,听上去却有几分飞扬:“楚……”微微顿了一下,却发现难以用别的称唿来叫这个男人,只好唤——“楚绿腰,等我们一会儿可好?” 楚绿腰早已收回了手,闲闲地晃着手中银铃,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句:“好。” 苏白点点头,右手握住双钩钩臂,向茅屋走去。有点忧虑有点紧张,余光看见步伐均匀的玄衣剑客,不由得又添上了一点安心。 身后,红衣的赶尸人停了铃声,就地坐在旷野中,就着月光照指甲,眉目间神色,像是世间只有这指甲是最重要的一般。 第21页 只是嘴角那么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泄漏了赶尸人的心境。 “好。”楚绿腰凤眼一转,直淌出一连串的波光潋滟,“若你们,还能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想起来作废的部分里本来有一句话: 这下连慕轻寒也听出几分端倪来。他目光一凝,沉声问道:“苏姑娘,不归路,到底是不是直的?” 写完忽然觉得很好笑——不归路是直的,慕轻寒是弯的,苏姑娘是炮灰…… 章九 惧 苏慕二人慢慢前行,不多时便至茅屋门前。茅屋只有一扇小小的窗,里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慕轻寒微微抬了头,这才看清门上繫着的红穗。 红穗是有如干涸血液的暗红,样式极尽繁复,细数是十二根暗红的丝线,向中央聚拢缠成一个紧密的结,余长翻出来散开,远看便只是随风飘荡的红色丝穗。 “这不是毅叔叔的茅屋。”苏白忽然说道。 “不是?”慕轻寒回头看她,只见她偏着头,目光大抵是落在那红穗上的。 “不是。”苏白笃定答道,“毅叔叔门上的红结都是我编的,编法式样和这个完全相反。” “……这东西,换起来似乎很容易。” “也许。”苏白目光依然胶着在红穗上,“可是毅叔叔绝不会换它。如今方圆数里没有活人,又有谁,会来换它呢?” 慕轻寒仔细看了看那红穗,略抬手想翻看一下,却忽然顿住:“这个红穗,挂来做什么的?” “毅叔叔门上那个,似乎是辟邪的,挂在门上镇宅。” 慕轻寒沉吟一会儿,慢慢放下了手:“那这个,相反的编法,又该是什么含义……?” 苏慕二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楚绿腰那句“地处极阴,极凶之象”,不由得都是一阵发冷。 “也许,并不是毅叔叔的屋子。”那便没了冒险进去的里头了吧,“可 是……” “可是不是,反而,更有进去的理由。”慕轻寒沉声接道。 苏白看了看那飘动的红穗,心里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却又强行把它压了下去,尽可能平静地回答:“雾溪周围方圆十数里,除了毅叔叔,并没有住在旷野中的。这屋子若是毅叔叔的,被换了穗子,定有什么古怪在其中。若不是,那这儿怎么会凭空冒出来一间我未曾听闻的屋子,也一定不寻常。” 事若反常必有妖。而这几个四处都是不寻常的夜里,这唯一似乎只是巧合而出现在面前的反常,兴许,就是关键所在。 也许有殭尸出现的原因,也许能了解那个吹笙人,也许…… 只是二人都明白,这屋子,定有古怪。 风大了些,把红穗吹得有些凌乱。其实判断是不是,只需要进去便可,可苏慕二人口上不说,心里却总觉得,那黑洞洞的屋里,有什么。 有什么让这身经百战的一个和从殭尸堆里逃出的一个都本能地感到不详,如背上盘旋爬上一条冰凉的蛇,寒意无法驱散。 理智唆使着进去一瞧,感觉却在叫嚣着快逃快逃。 “进去?”慕轻寒微微侧脸,看向苏白,黑色的面纱些许残破,反而显得很恬静。 “进去。”苏白闭了闭眼,点头,脑中闪过的是毅叔叔程大娘的死状,和某个人和煦如春风的浅浅笑容。 能听凭感觉,跟着感觉走,听起来,似乎很好。 可是没有这样的人生。 以前没有,现今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 苏白伸出缠着黑布的手,置于木门上,一点点地推开来。门似乎是因为年月久了,不知什么地方卡住了,一时推不开。苏白顿了顿,使劲了一把,这才推开了。 门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缝,里头,依旧是黑洞洞的。苏白顿了顿,黑纱微颤,却还是慢慢推开了门。 吱呀。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声响。 月光没了木门的阻拦,轻而易举地进入屋中,四处窥看。虽只是黯淡微光,却已足以叫苏慕二人看清屋内模样。 一张桌,一把椅,正对木门的墙壁上,一张断了宫弦的琴。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苏白只觉得自己提起的心脏忽然一下落了下去,胸口一片空荡荡,却好像从高空落下,却挂在离地不远的树杈上,不上不下,尤其难受。 慕轻寒从苏白身边走了过去,于桌边站定,伸指,揩了一层厚厚的灰:“久未有人。” 苏白点点头,也走进屋子,四下打量一番,似是真的没什么特别,暗骂自己多想,目光却投向了墙上挂着的琴,一时间略略松了紧绷的肩膀,走了过去。 第22页 琴断了一弦,可看那木质灰胎,显是张好琴。琴是直挂着的,苏白侧手,随意在完好的六弦上弹出几个音。 勾勾抹挑,挑挑勾踢。初练琴时最简易的指法练习。 琴音色不错,偏空灵的感觉,一声一声在月夜显得很轻盈,只是未调音,简单的音阶却构成了怪异幽深的调式。 苏白手指依旧在琴弦上,勾勾抹挑,挑挑勾踢。错阶的音怪异地发声,她却忽然又绷紧了。 那在未进屋之前有什么的感觉,再一次袭来,从脖颈开始,慢慢滑下她的背嵴,舔舐她的皮肤,划过阴冷的痕迹,最终包裹了她的从头到脚。 有什么。 屋子空空荡荡,一桌一椅一张琴,一室灰。 可是好像依旧,有什么。 苏白一晃神,本就是随意弹拨的手忽然滑了一下,一踢不稳,滑了出去。也不知苏白在想些什么,一失手,便拽住了断掉的宫弦。 吱呀。 琴声戛止。 却又有如开门时一般尖锐刺耳的一声响,吱呀。 苏白尚不及松开手中琴弦,便勐地回头,只见得慕轻寒立于桌旁,目光却投在脚下。 “桌上很多灰,地上却没有。”慕轻寒静静说道,“要下去么?” 桌子下,一个黑黝黝的洞,形状怪异,像是谁笑到扭曲的口型。 哈哈哈,笑得,很阴森。 ===== 苏白的衣服究竟结实,撕下的布条吊个人下去也没有丝毫崩裂的迹象。洞不深,只比慕轻寒身量高两三尺,需要一个小小的缓冲,二人将布条绑在钉死于地的桌脚上,跳了下去,也好归时攀援而上。洞底下黑漆漆看不到一点东西,只得搀了彼此的手一点点摸索,好歹找到了坡度甚缓的阶梯,一级一级慢慢向下挪移。 “苏白。”慕轻寒轻轻唤了一声,低沉的声音在地道中迴响,在二人和石壁之间来回撞击。 慕轻寒一手扶墙,一手轻轻握着苏白的手,听见自己声音的淡淡回音,忽然微愕,旋即似嘲讽般地一笑,将瞬间的错愕带了过去。 苏白一只手在慕轻寒掌中,一手紧握双钩,专心于脚下的路:“嗯?” “苏家,是为什么搬到这里,你知道么。” 苏白脚步稍滞,一时没说话,只是慕轻寒分明察觉,她的气息乱了。 “我也,一直想知道。”苏白嘶哑的声音也在地道中带出了回音,却是破碎的,全不似慕轻寒沉稳声音那般好听。 慕轻寒不再说话,只是又将手握紧了些:“小心脚下。” 他,还是急了些。 苏白没回答,慕轻寒也不再说话。二人慢慢行着,沉默的气氛勾起了一种难言的心绪,焦虑几分,紧张几分。 “以前听过一个故事。”苏白尽力脱出那奇怪的不祥感,在声音中挤出一点笑意,“说是两个不相熟的人走夜路,是个阴夜,伸手不见五指,只好拉着彼此的手。虽然拉着手,却不说话,一直走一直走,直走到一处乱葬岗,月亮出来了,一人看到对面隐约也有一人走来,待看清面貌,却是与自己同行那人,转头看,自己手中牵的,却是空无一物了。” “……” 苏白忽然意识到此时说这种故事,只有让诡异的气氛更加诡异,不由得有些懊恼,却听慕轻寒开了口。 “……你怎么知道。” “什么?“ “怎么知道你牵的,就是慕轻寒呢。” 苏白勐然觉得背上一阵凉意,僵硬半晌,才忽然意识到慕轻寒是故意吓唬她,心情不由得复杂起来。 她竟,也还会因这个害怕么? 慕轻寒百年难遇的打趣,却没得到回应。苏白在面纱下苦笑着,低了头,放任那股子阴冷的不祥感在自己周围逡巡。唯一温暖的,是左手。虽隔着黑布,却是真真切切地放在慕轻寒掌中。 她知道,她牵着的,是慕轻寒。 而他,却究竟是否知道,他牵着的,是谁? 地道里阶梯不过短短一截,接下来便是岩道。不算很长,却也不短。 焦急着希望快些走到,却也隐隐希望地道长一点,再长一点。 因为尽头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未知所以恐惧,恐惧所以抗拒。行路如是,涉险如是。 死亡如是。 作者有话要说:额 我发现我章节字数好有跳跃性…… 在此郑重声明,咱这篇文不是bl,苏白童鞋也不是炮灰。上章说得,那纯粹玩笑话……= = 章十 迷 地道的尽头,是个低矮的门洞,里头漆黑一片,微光也无。一踏进门洞,便觉一阵噁心的腥味拂面而来。 第23页 苏慕二人脚步均是一顿,相握的手攥得更加紧了些。阴寒慢慢从嵴背爬上后颈,伴随着那难闻的腥气。 “什么味道?”慕轻寒说着,声音却也变得耳语般轻缓,似是怕惊扰到了什么。 苏白闻着那股味道,只觉得全身上下一阵难言的不适,噁心,却吐不出来。她勉力吸吸鼻子,轻声答道:“应该,不是殭尸——这么多天了,我不会认错那种腐臭的气息。” 那气味像是拌了腐坏的血肉在火上炙烤,将熟未熟的味道,吸入鼻子,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翻转过来一般。 不是殭尸,又是什么? “进去吗?”慕轻寒沉声问道,苏白闻言,微微一愕。 语气沉稳而无一丝犹疑,他,是已经打定了主意的吧。然而这多余的询问,却是他的体贴。 若答否,想必他会宽慰一笑,然后凭着那无力的身体,拿着那柄罗幕剑,只身一人走人黑暗与未知。 走到这里,他们都知道门洞之内必有什么与这一切密切相关的东西,一切的解释,兴许也就在其间。他们也都感觉到,里面,并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慕轻寒是个有担当的人。他是个捕快,查案,是他的职责他的义务。他是个侠客,寻着自己的同伴,是他的情义所在。 他用不了武功。他使不了剑。可是,他不能退缩。 哪怕那黑暗和未知中,有什么东西,将把他的性命吞噬。 他问她,进去吗。 他不会因为恐惧而退缩,难道,她便会吗? “自然。”她微微点头,纵然知道黑暗中他看不到。却从彼此手的相握的些微颤动,感觉到他似乎,也做了点头的动作。 苏白右手摸着墙,走进了门洞。沿着墙壁,一点点向里走。石壁没有转角,似乎是弧形的,二人步子均轻,走着,却也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响声。 嗒。嗒。嗒。很清冷的声音。 相握着的右手左手,却是热的。 ===== 行于黑暗中,苏白忽然想起了刚才讲给慕轻寒听的那个故事,不由得微微苦笑。自己说的故事,此时却有点吓到自己。不过说来,若是未遭此劫之前,遇到这样的事,任她平时多么淡然无谓,怕因为是会吓得落泪。 只是如今恐惧于她,已是无谓。丢了性命又如何?如今的她,再没什么可以失去。 可这么想着,心里却依然是怕的。有些事情,无关生死,只是惯性。 惯性地恐惧着未知,然后被那种毫无意义的感觉所吞噬而已。 苏白竭力克制住如爬墙虎般顺着背嵴向上爬,又如潮水从胃袋里向上涌的恐惧感,却依然止不住心底的寒意。 黑暗中,有什么在这里。发出浓重的腥味,蕴藏着未可知的危机。 每走一步,那腥味就浓重一点,尽力屏住唿吸,却没有一点用处。 因为它会从各个间隙孔洞,耳朵嘴巴毛孔,一点点慢慢钻入体内。 苏白甚至有种错觉,那钻入身体里的气息,会从里到外,把她一点点地腐蚀干净。腥气重一点,她便觉得周围又暗了一点。 纵然周围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可是黑暗没有止尽。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加黑暗。 苏白心下不安,抬起扶墙的右手想整整面纱,略一抬手,却听见轻轻的金属撞击声。苏白一愕,停了脚步,向发声处摸索,着手处微凉,还有些液体。 “是什么?” “油灯。”苏白微微吁了口气,“幸好,火绒用完了,火刀火石却没有丢。”她微微一挣,松开了与慕轻寒相握的手,一时间竟觉得有空空的,无论是手上,还是心里。 正要伸手入怀,勐然间慕轻寒却将苏白左手一扯,手臂僵直。 “怎么?”她停了动作,耳语道。 “听。”慕轻寒的回答也轻微无比,如一根针落于地面的微小静谧。 苏白将自己急促的唿吸调匀,侧耳细听。黑暗中一片寂静,却并非完全的沉寂。黑暗深处,有什么在轻微作响。 那是什么声音? 细碎,有点急切,隐隐约约。 苏白极力听清,却发觉自己心跳声太响,掩盖了那细碎的声音。 那声音却逐渐大了起来。依然轻微,却已能听清。 唏哗,唏哗。 像是……低低饮啜的声音。 苏慕二人同时感觉对方的手紧了紧,又紧了紧。 “点灯。”慕轻寒迅速说道,两个字甚至来不及在舌尖多做停留。苏白迅速伸手入怀,拿出火刀火石,置于灯捻处。 一下,两下。越是急切反而越是打不着。苏白狠狠闭了闭眼,咬牙一打。 第24页 打着了。一闪而过的火星点着了灯捻,亮起了火光。 黑暗中忽见火光,未免不适,还好那火光微弱,并不刺眼。桔红的火焰跃动于墙上挂着的黄铜灯上,在灯油里映照着光芒。 很温暖的样子。 黑暗中陡然有了一线光,无疑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可是于苏慕二人来说,不过是在火着的那一瞬有一点类似的心情。 二人目光未在火光上多做停留,迅速转眼望向四周。只见他们身处一个半弧的空间里,周围石壁虽不平整,形状却是完好,显是人工筑成。空间不小,单论长便有五六丈,从苏白点着的油灯开始,壁上每隔几尺便有一盏黄铜灯。 然而无论是苏白还是慕轻寒,都没有功夫打量这些。二人目光凝于一定,挪移不开。 “天。”苏白低唿,语气惊惧还带些悲痛的味道。 如一碗五味皆有的汤羹,五味混杂在一起,却辨不清彼此了。 ==== 饶是慕轻寒也抑制不了声音中挟带的惊惧:“这是……什么?” 屋子正中有一个池子,池中灌满的,却是暗红的血液。约摸有十几具尸体,在血池中沉沉浮浮,泡得发了白,却又洗不脱血红的颜色。 池子边上,坐着个人——如果,如果那还能算是人的话。那东西形貌像是个女子,穿着一件宝蓝的女款褂子,乌髮梳着坠马髻,髻上一枚银簪黯淡无光。它身形纤瘦,然而露出在外的肢体,脸,脖颈,全部没有一点皮肤,只见赤红的肌理,而手,那一双手,竟已是森森白骨。 若这东西是人,定然不可能活着了。然而这东西甚至还在活动它只剩白骨的手,每一个指节,灵巧敏捷。 它眼睛极大,几如铜铃,瞳孔血红,且一眨不眨,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中尸体——对,尸体,姑且称之为尸体。 那东西坐在血池边上,双脚泡在血池里,慢慢踢着血,怀里像是抱孩子一般抱着一具尸体。那尸体早已辨不出男女老少,像是被取尽了血肉,只干巴巴的一条,皮下可见骨骼痕迹。 那东西伸出赤红的手,慢慢伸入尸体腹中,復又拿出来的时候,手中便攥着一块内脏血肉,分不清是什么,总之血煳煳的一块。它微微仰了脖子,张了嘴,将手中血肉悬高,紧紧挤压,便有红色的液体落入那东西口中。那东西微眯了眼。喉头耸动,发出饮啜的声响,像是极享受一般,终于挤干了那块血肉。嘴边还挂着红色的痕迹,也不管不顾,随手扔了已无汁液的血肉,又伸手去掏摸下一块。 慕轻寒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好容易压了下去,转头看苏白,见她看似平静,全身上下却都在不停地颤抖,双手攥住自己衣摆,竭力镇定。 慕轻寒伸手握住她肩膀,一边平定自己心中惊惧,一边试图安慰苏白,却听苏白低声说着:“槐香……是槐香……” “槐香?”慕轻寒蹙了眉头。 “那是槐香!”苏白忽然抬头,话语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看她头上银簪簪头——三朵梅花,有一朵残了一半!那是、那是我送给她的!” 慕轻寒目光沉了下来,望向那东西。见那东西丝毫不在意火光,注意力也不曾放到他们这边来,便一手牵了苏白,一手取了黄铜灯,转身向门洞走去。及到门洞,转头见那东西丝毫没有挪窝的意思,这才停下,轻轻拍她肩膀,却不说话。 苏白此时已定了心神,见慕轻寒如此,心里泛上几许暖意,回望一眼那东西,摇头苦笑道:“那原是我认识的人,槐香。却不知是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她也是被殭尸咬死的?” “不。”苏白声音凝重,“我并不知道她死了。她大我三岁,原是父亲侍婢,后来被父亲收了侍寝。半年前她惹怒了三哥,被三哥一顿毒打,赶出了雾溪镇。” “我原以为她被赶出去是好事,哪知……”苏白顿了顿,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谁知她不但没逃出那个阴森的监牢,还变成了,这副模样……” 二人陷入了沉默。黄铜灯拿远了,二人只能隐约见到那东西的轮廓,却还能看出它的动作。掏摸血肉,挤压汁液,扔掉。如此周而復始。 冒险来到此间,原是想找到答案。然而此时,二人心中除了惊惧噁心,疑问也愈发地多了。 半年前雾溪尚无异变,槐香,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这东西,并非殭尸,究竟是什么?这隐秘的地下空间,显非最近造成,却又是何人所造,所造为何?这些,和那些殭尸那吹笙人有什么关系?又和……又和雾溪镇,和苏家有什么关系? 像是裹着层层的纱,却不知道要从哪儿开始揭。一个又一个困境,一个又一个谜团,像是导引着一个方向,却又有无数岔路。 谁导引了这个迷局,谁布下这数十里的阴郁。 第25页 生死未卜的那些人,活着还是死了,他们正前往的雾溪镇,到底有没有答案。 地道里一片漆黑,只有黄铜灯照亮的近前尚算明亮,却也是黯淡的光。 前方为何,无人知晓,只见一片朦朦胧胧的,扑朔迷离。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本来想写的恐怖点,结果写完一看又抒情了……于是我只能安慰自己这篇文恐怖只是背景,不是为了恐怖而写了……大家将就将就吧orz…… 章十一 妖 苏慕二人走出茅屋,依旧是月明星稀的晴夜。回头,门上红穗轻轻飘动,一派宁静的模样,若非手中还拿着那盏黄铜灯,只怕会以为适才种种,不过梦一场。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望去,前方不远处,楚绿腰信守诺言地等着,红色的衣摆铺开在地上,像一朵半放的花,其间纠缠着长长的青丝,在花间若隐若显,展现出一种隐秘而冶艷的美感。 他抱膝坐在地上,一只脚收在衣服里,一只脚却光裸在外,赤足走得久了,脚底满是泥污,脚背却还是白皙的,翻覆之间,黑白交替晃着眼。楚绿腰并非静坐,忽而无意义地甩甩袖子,忽而端详一会儿自己的指甲,忽而仰头看天把自己姣好的额头裸露在月光之下,忽而换个坐姿伸展伸展自己的腿脚。 明明没有一刻是消停的,然而他再怎么动,一举手一投足,都教人觉得,静谧。 旷野,明月,无云,有风。 直挺挺地躺了一地的尸体间有个抱膝而坐的美人。 美人无疑是极有存在感的。然而他却又毫不突兀地融于周围的一切景观当中,忽然隐却,忽然又浮现。 那种捉摸不定的存在感,像是下一刻就会从这世上消失一般。 苏白看着那样的楚绿腰,心里不知怎么忽然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像是阴雨天点水的蜻蜓,尾尖一动,泛开层层涟漪。 慕轻寒不言语。他吹熄了黄铜灯,走向楚绿腰的方向,这才惊醒了发怔的苏白,跟了上来,走在落他半步的位置。 楚绿腰坐着的地方离茅屋并不远,几十步也就到了。楚绿腰本把玩地上的石子,闻声抬眼,目光有点迷离有点讶异:“这么快就回来了?里头那孩子没为难么?” 慕轻寒面色一变,疾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依旧很沉稳:“你都知道些什么?” 楚绿腰闻言发出一声轻轻的笑:“老子知道什么?自然很多。” 楚绿腰慢慢站起身,掸掸袖子,姿势优雅而慵懒。他用足尖踢出几颗石子,唱戏般地一甩袖:“老子知道天很高地很广,人生苦短。老子知道生生死死,不过一念之间的事情。老子知道莫在夜半弹琴唱歌,易招鬼,易断肠。” 楚绿腰没头没脑地了几句,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慕二人。话虽不着边际稀里煳涂,却抑扬顿挫,直如戏台念白一般。苏白听了,只觉得心里一片混沌,蜻蜓停了点水,把尾尖泡在水里拖曳飞行。 “老子知道很多,你们,又想知道些什么呢?” 慕轻寒蹙了眉头,不答话,脸色发沉。苏白见了,稍作踌躇,开口道:“那茅屋地上有个洞,通着一条不短的地道。”她说完一句,微微停顿,看向楚绿腰,却是没一点异色地微笑着。 眼中,却是冷漠的殊无笑意。 苏白心下微沉。 “地道尽头,有个血池。血池里泡了十几具尸体,还有一个……怪物。手已是白骨,脸上无皮,肌理尽显,抱着一具尸体啃噬血肉。”她慢慢说着,声音微抖,却总还是稳的,“那怪物是我父亲一房侍妾,却是半年前就被赶出去的。如此说来,殭尸之祸却非只是这几日的事情了。慕公子和我,皆有牵挂之人生死未卜。而我全家灭门,定是要查个明白的。楚绿腰,此间之事,你若是知道些什么,还请告诉我们。也算是,算是为了毅叔叔吧……” 先前提到苏毅,楚绿腰脸色平静,没什么情绪起伏,然而说毅叔叔身死,他虽无悲色,目光却暗沉。苏白如此一说,却是赌了他与苏毅的关系,即使没什么情分,也是无仇怨的。 苏白说罢,看向楚绿腰,心下沉甸甸的。她如何想拿死人来说事? 只是楚绿腰虽笑意盈盈,笑意却逼不进眼里去。听他最初那句话的口气,显是知道地下有那么一只怪物,却没有加以提醒。 这人太神秘。太让人摸不清。除了他和苏毅有旧,她还知道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 提起苏毅,心里便如刀绞般地痛,翻来覆去。 楚绿腰闻言,笑得越发妩媚:“为了那小子?好理由,好理由。”他笑着笑着,忽然脸色便沉冷下来:“那小子是怎么死的——你叫老子为了他帮你?” 苏白静默许久,像是在极力压抑什么,半晌才吐出一个字:“是。” 第26页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一片难耐的寂静,将冲突泯灭在风里。 “哼。”楚绿腰忽然又恢復了一脸散漫不经的笑容,一手摸着下巴,一手伸出袖子,用指甲在苏白的面纱上轻轻划了个圈,“原来你跟那小子,还是有点相似的。也罢,老子当年答应他的事情没做到,如今,也算补了这份人情。” 楚绿腰倏地收回手,笑得那叫一个邪魅:“想知道什么,问吧。” 眼波流转,添了几分兴味盎然,少了几分冷漠。 苏白看了慕轻寒一眼,见他点头示意,便清了清嗓子,问道:“我们见到的那个怪物,是什么?” 楚绿腰抱着胸,红袖支着脸颊,闻言侧了侧脸,将额前碎发侧至视线之外,才道:“哎呀,这个我可不知道。” 苏白一愣,正要说话,却又听楚绿腰接着道:“长成那模样得东西老子是见过,啃噬尸体血肉的,倒当真是老子孤陋寡闻。” 苏白苦笑道:“抱歉,是我说错了。那东西掏出血肉只挤了血来喝,喝完便弃之如敝屐。” “可嘆可嘆。”楚绿腰大摇其头。“如今的孩子,都不懂得专注于细节。” 见他一派前辈架子,再看看他妖娆之极的脸容,苏白有点想笑,却终究忍住,略低了头听着楚绿腰教诲。 楚绿腰见她不答话,这才挠挠脖子,懒洋洋地说道:“问题无趣,反应也无趣。一只食血鬼,也好意思来问老子。” 苏慕二人均是一怔。 “食血鬼?” “民间传说里以血为食的鬼,甭告诉老子你们没听过。” 苏白疑道:“听是听过,可别说那只是传说,便是在传说里,那也非怪物,是没有实体的……鬼啊。” 楚绿腰冷笑道:“没见过的东西就说是传说,老子也没见过皇帝老儿,莫非那傢伙也是传说中的东西?何况只有怨气极重,鬼卒锁它不住的鬼才能伤人,民间传说百十来种鬼,莫非那地府鬼卒是吃干饭的不成?” 这话说得可是大不敬加大无畏。先对皇上不敬,又出口损自己阴德,教哪个听了都得目瞪口呆。不过苏慕二人与他共行,已略微了解了这人秉性,倒也不算惊异。而对那大不敬的言论,苏白自幼没出过这几十里地,自然无甚感觉,任职六扇门的慕轻寒却只是微微挑了挑眉。若说因为慕轻寒出身江湖,倒也不是,只是受那秦封影响,敬重不敢亵渎的是王法,对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反倒没几分敬意,挑挑眉毛,也不过做了几年捕快,薰陶出的一种习惯而已。 二人较惊讶的反倒是其它。鬼神之说本为渺茫,此刻楚绿腰说来,却言之凿凿,像是千真万确一般。只是如今殭尸见了,食血鬼见了,也不由得不相信。 “为人三魂七魄缺一不可,死后没了魂,魄却还在。若失了七魄,便成了无知无觉的殭尸。只是这食血鬼,死后却留了天沖一魄。天沖与灵慧二魄相辅相成,共主思想智慧,缺了一魄,本就残缺,天沖更属阴魄,无阳魄压制。故食血鬼虽无意识,却有慾念,虽无思想,却会自己寻着腥气重的地方饮食生血。” 二人听的懵懂,却还是灵慧之人,明白了几分。苏白接着问道:“那,你可知那地道何人所修,所修为何?” “老子又没天眼,他妈的哪知道谁修的。不过这么个方位方位,凶得不能再凶,修来不就为了养食血鬼么。”楚绿腰向苏白扔去一个“问题真蠢”的眼神。 “养食血鬼?”苏白看了慕轻寒一眼,见他也是面色凝重。这食血鬼,极可能就是那使唤殭尸的吹笙人养的,抑或是他背后的操纵者,而槐香半年前便离开了。如此说来,至少在半年前,那迷雾之后的人便开始培养怪物,筹划这灭门血案。 苏白越想越心惊。那人知晓苏家迷瘴走法,甚至能改了迷瘴阵眼。她不知道迷瘴之法都有何人知晓,只是若非苏家人,又有谁能做到? 如此丧心病狂之事,又有谁做得出来? “是谁……是谁?”苏白一向善于控制心神,此时也不禁喃喃自语。楚绿腰哼了一声:“老子怎么知道。” 慕轻寒见苏白出神,便接到:“你说你在雾溪走脚许多次,那你可对苏家隐匿于此的原因有什么了解?这周围赤地十数里,他们怎么吃喝,又在这儿做些什么?” 楚绿腰轻轻一笑:“那东西是什么。地道所修为何。是谁所修。;老子已答了三个问题,已是还清了苏毅老小子那份人情。你们若想在这儿发呆,老子不奉陪了。”说罢,他袖中又响起了银铃脆响,地上躺着的一排尸体陡然站了起来。楚绿腰水袖一挥,铃音变了节奏,那一排尸体便僵硬地向前走去。楚绿腰在尸体牵头,大剌剌地甩甩头髮向前走,丝毫不顾身后两人。 苏慕二人僵在后头,半晌均是苦笑,只得跟上。虽是解开些许疑惑,却又埋了更深的不解。 第27页 而楚绿腰这人,又到底是谁?红衣赤足,满口鬼魅,形貌妩媚,却又似乎年纪很大。 这妖孽般不可捉摸的人,究竟是谁? 苏白看着那走路姿势豪放却依旧走得妖娆的人,心里颇是无奈。只是楚绿腰虽然神秘,隐隐的,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那人说话的样子顾盼生姿,笑意,却永远到不了眼底。眸光潋滟,其下,却如一潭死水。 苏白忽然想起刚出茅屋,见他抱膝而坐的那一幕。极尽妖娆繁华的外表,夜色里,却似乎马上要消失一般地寂寞伶仃。 “不是……坏人。”慕轻寒忽然开口,略微停顿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最终,吐出了一个“坏人”。 苏白愣了愣,轻笑道:“是啊,不是坏人。” 目光再度落在楚绿腰身上,见他走得自在,乌髮飘拂,拖出一片暗影,迤逦在风里,偶一侧颈,便露出一段月光般的姣好。不过是个背影,便叫人心头掠过万千浮光,云的逍遥月的影,十丈软红间的顾盼流连。 苏白想起自家叔叔的邋遢,不禁暗嘆他怎么会认识这般的人。念头还未转过弯,便见楚绿腰伸手把右侧头髮掖于耳后,长袖翻覆一番,略侧了脸向他们抛来一个眼神,似乎是催促快点跟上。 谁拿起一块妖娆妩媚清灵的石,飞出去,啪啪啪啪啪啪啪……连打了无数个水漂,还未缓了势头。 石头沉于湖底,水波却依旧荡漾。 夜里,无云无星无雷雨,台子由皎月独占。苏白微微一摇头,面纱地下带上了笑意。 妖孽。真是个妖孽。 作者有话要说:咱终于用上邪魅这个词了…… 话说妖孽就是妖孽,把猪脚风头都抢完了。不行,风头回归…… 章十二 雾 起名字是门学问,无论是人,地方,还是其它物事。就如一首琴曲,名字起得好了,单是听了名字便能遥想其本身的风采,起得不好,就算曲子本身如何,也难起了一听的心思。 好名字,不单要优美简单,还要起得生动贴切。 如此说来,雾溪镇这名儿,倒不失为一个好名儿。 苏白一行三人一排尸,站在雾溪镇口,但凡有神智思想的,皆作如此想。不只因为面前流势甚缓的溪流,也因为极目大片的雾气,氤氲着笼罩了整个镇子,不肯散开。 “到了。”苏白说了这么一句,心里百般情绪纠缠在一起一时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在镇子里出生,镇子里长大,潺潺的雾溪,溪边那块被水花打磨得光滑的青石,都是已与自己的生活融为一体的。然而离镇也不过数日,此时回来,倒觉得四下均是熟悉的陌生感,温暖着,却也有点隐隐的冰冷。 “哎唷,许多年没来,死气,倒是浓了不止一点半点。”楚绿腰望着不远处浓重的雾气,轻轻一笑。 苏慕对望一眼,看向楚绿腰,见他没有接下去的打算,转回头微微嘆气。一路走下来,二人都学乖了,楚绿腰若是想说什么,封着他的嘴也拦不了,他若是不想说什么,即便拿剑抵着他喉咙,他也不会说半个字。 “到了,你们又要做什么?”楚绿腰感嘆完了,用小指抠抠耳朵,掏出来没什么污垢,却还是象徵性地吹了一下,斜睨着苏白和慕轻寒,一副看戏模样。 慕轻寒不为所动,沉声答道:“进镇看看还有没有活人,若是没有,便得着手调查,殭尸没有神智,兴许能留下些蛛丝马迹。” “脑子倒还挺清楚,老子还以为你一进镇就要去找你那几个同僚呢。”楚绿腰话倒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慕轻寒看都懒得看他,掏出水囊,晃了晃,一点声音也无,边迳自向前走去,在雾溪边上蹲下身子,开始汲水。 “啧啧。冷面剑客,江湖上倒是不少‘女侠’好这一口。”楚绿腰也不着恼,似讥似讽地说着,还故意在女侠二字上咬得极重。 “他也当得起。”苏白淡淡一笑,就要往前走去,却听楚绿腰又冒出一句:“你呢?进了镇子,你要做什么?” “我?”苏白站住,却没回头,嘶哑的声音如往常一般破碎,“……和他一样。” “一样?”楚绿腰笑得很奇怪,“呵呵,那就好。那就好。”说罢,他又是一甩袖子,带出一道红色的耀眼痕迹,袖中银铃疾响,带着一排尸体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苏白站在原地,听着银铃声慢慢赶上来,又把自己抛在后面,面纱微颤,以一声不易察觉的自语收尾。 “真的能一样……?” 月光很剔透,叫人想起一句不知谁说的话来——月亮底下,藏不住什么事儿。 一样?这种话,怕是连自己也欺骗不了。 ============= 第28页 雾溪上架了根宽木,充作独木桥。过了桥,再走不到两里路,便算进了镇子,镇子周围的雾气也一点点地把入镇的人包围了。 雾溪地处岭南,一样的空气潮湿。只是镇子周围萦绕的雾气,却没有湿润的感觉。通常的雾再怎么弄,也是几尺开外白茫茫一片,近前却还如常。然而这里的雾,却似乎有实体一般,在人眼前飘荡。 丝丝缕缕舔着你的头髮,摩挲你的耳根,磨蹭着你的肌肤。清冷的雾气,倒不知怎么,有了几分……媚色。 慕轻寒不知怎么地,如磐石的心忽然有几分荡漾,几年前那第一次也是唯一次入烟花之地的情景重现在脑海中,带着几分缱倦的软玉温香。 那是怎么回事来着?啊,是了,那时自己出师不久,还未入六扇门。纵是心性沉稳,也奈不住少年人天性,一剑一马游遍五湖四海,青锋所指斩了多少奸恶,有了不小名声,也交了几个挚友。其中一个,平日温文尔雅的,独一个缺点便是好女色。听说慕轻寒这般年纪还没近过什么女子的身,便寻了个由头将他灌醉,扔到了一个青楼女子的床上。待得慕轻寒酒醒,便见床顶朱栏精緻,一室昏黄灯光醺然如醉,身侧美人侧坐,怀抱琵琶,勾一勾弦,缠绕在他腿上的玉足便在上头挠一个小小的圈。 记得那女子乌髮披散,落在他胸膛上搔挠着他心肝的位置。记得那女子朱唇柔软,见他醒来便将两瓣桃红送上。记得那女子贴上来时贴于身体的柔软,啊啊,那当真叫一个,软玉温香…… 想着想着竟出了神,慕轻寒忽然醒过来,不由得脸上阵发烧。他怎么了?那时酒醉初醒,什么软玉温香全然没有感觉到,唯一的情绪便是怒火中烧,拿了剑便冲出去找那个该死的傢伙,硬是打到他脱力不支,从此那几个惫懒傢伙便再也不敢逗弄他。怎么如今忽然想起那一段耻辱往事,竟是心旌动盪,不能自已? “公子,公子?”正动盪着,忽有一个声音叫他,显是个女声,声音却温软娇嗲,绝不是苏白嗓音。慕轻寒一怔,回过神来,却见眼前朱栏精緻,灯光昏黄,自己躺在床上,身上贴着的是温软娇躯,哪里还有大雾,哪里还有苏白,楚绿腰? “公子呀……”身侧温软娇嗔着,声音低低的,带点埋怨带点责怪却终还是爱怜的口气,如一枚玉搔头凉凉地挠在心上。像是为了迎合那心头瘙痒,琵琶音响,几个简单的音,却弹出几许妩媚风姿。而在腿上挠圈的玉足,微微离开了,惹得人心头一阵空落,“公子呀,舒湄难不成这般丑陋?弹琴,公子不听,想亲近亲近公子,竟然神游物外了。公子这样,当真叫舒湄伤心……” 慕轻寒隐隐觉得有哪儿不对,却怎么也动弹不得。一转头,却见那女子杏眼柳眉,肤如凝脂,朱唇微启,吐出一阵阵旖旎香气,一时间心神俱动。 那女子穿了件桃红的纱衣,褪至肩下,露出大片白皙肌肤,微微抬手,便见春色流泻。她见慕轻寒愣怔,微微一笑,将琵琶至于一边:“公子不爱听琵琶,便不听了吧。毕竟,比起那琵琶,还有更有趣的事儿不是吗……” 那女子低了头,俯在慕轻寒身上,昏黄的灯光照不清她的脸,但见光影一片,朦胧模煳,却更有种欲迎还休的动人。她伸出一只手,指甲很长,还涂了蔻丹,在慕轻寒脖颈上轻轻抓挠。 慕轻寒修习沉渊多年,向来洁身自好,心中自是恼怒,然而不知怎么的,心底竟隐隐有股燥热。他心下一惊,便运功气海,谁知气海中竟是一片空荡。 “你是谁?苏白呢?楚绿腰呢?”伴自己多年的内息一朝全无,慕轻寒说话也无平日简洁,只是习惯使然,面上表情依旧沉静。 “苏白?楚绿腰?”女子语带疑惑,随即释然,“是公子你的相好吧……公子呀公子,怎地如此不解风情,在舒湄的床上,却唤着其他女子的名字……” “公子,你醉得那么狠,舒湄替你换衣端水,多辛苦才安顿下来。送公子来的那位柳公子说了,若教你有一点埋怨,可要拿舒湄问罪的……”女子指肚在慕轻寒脸上慢慢磨蹭着,语带埋怨,“公子呀公子,舒湄一见你,便爱煞你那英武的眉眼俊秀的脸容,还有身上的道道疤痕……舒湄一介烟花女子,也没别的念想,只求公子给舒湄一夜痴醉,在舒湄床上,别想别的女人了吧……” 慕轻寒脑中一片混乱。当年那个损友,是姓柳无疑,那个青楼女子,似乎也就是叫什么湄的。只是前一刻他不是还在雾溪镇雾中行走,怎么就…… 雾溪镇?雾溪镇是哪里?慕轻寒忽然蹙了眉,很熟悉,却又从未听过的样子。记忆的残片一点点滑过去,他是不是,做了好长的一场梦? 梦见自己生平第一次那么生气,给了柳浅那厮一顿好揍。梦见自己接到师傅书信,入了六扇门做捕快。梦见自己为查案四处奔走,后来因为一件案子,跟着上司和同僚到了一个叫做雾溪的地方,遇见了许多殭尸…… 第29页 身侧的女子却看不得他愣神,低声唤着公子呀公子,朱唇慢慢逼近了来。慕轻寒茫然未觉,直看着那两片桃花一点点地靠近来…… “滚。” 女子一愣,委屈地瘪着嘴,容色却还是极好看的:“公子……” 慕轻寒面无表情,倏地坐了起来,那女子却还攀附在他身上。他光裸着上身,手边无剑,却在虚空中一抓,以极快的动作做出了一斩的姿势。 女子一声惊叫,却没叫出声来,脸色数变,最后定格在惨白上,而周围的一切,也渐渐扭曲淡去,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慕轻寒站在白雾之中,手执罗幕,神色冷然。 他怎么可能以为这几年,都只是南柯一梦?他如何能以为秦大人让他从一个少年变成了真正男人的教导是一场梦?他如何能以为和赫连自酌他们出生入死的情义是一场梦?他如何能以为…… 慕轻寒脸色忽然松了松,不自觉的,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 他如何能以为,遇见那个面对殭尸护在他身前的苏白,只是一个梦? 眼前白雾一片,慕轻寒忽然看见雾中有一个黑影,在他面前掠过。 苏白? 慕轻寒回过神,按了剑,追了上去。心下一点迷茫却如这迷雾,越发地浓了,沉渊也压不住。 遇见苏白不过几日的事,为何适才陷于幻觉当中,拉了自己出来的,却是脑海里那个,那个黑色的身影,那黑色面纱轻轻的颤动……? 慕轻寒按剑的手紧紧握住剑鞘,莫名地惶恐害怕。 怕心里瀰漫的雾,会一点点漫出来。 怕外头氤氲的雾,会一点点渗进去。 怕这些浓重的雾气,会一点点地搅乱他,吞噬他,湮灭他。 却为什么伴随着害怕一同到来的,还有微微的风,捲起春日柳梢的清新气息? 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却懵懂茫然。 有什么,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友情出演—— 舒湄:剪子 柳浅:小衣(虽说这位么露脸吧……不过我相信,未来的某一天,一定会的!) 小慕终于心动鸟,不容易…… 话说,最近心情不好,所以我要上了八仙榜小受……霸王的都表霸王鸟~ 章十三 情 纵是心里如何百转千回,慕轻寒却一点也没表露在脸上。眼前忽然掠过的黑影,如无意外,该是苏白。然而内力俱不能用,若那个是苏白,自是追不上。 出乎意料地,那黑影却并未在视线中远去,好似在用力奔跑,却未使轻功的模样。慕轻寒心下诧异,已是越追越近。 “啊!啊!”距离越来越近,慕轻寒忽见前头的黑影陡然扑地,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不!” 那声音本就嘶哑难听,如此不要命地喊,更是刺耳,雾气瀰漫中,平添出几分悽惨迷濛。慕轻寒心头一惊,不由加快步子,赶了上去。 不出所料,果真是苏白。黑衣扯破了好些,却依旧齐整,紧密地包裹着苏白纤瘦的身形,雾气中透出几分伶仃来。覆面的黑纱是用一条带子缠于髮际的,没有掖着,却把面容完完全全笼在其下,纵是边角有残破撕裂,也看不到半点真容。 慕轻寒却没有上前,停住了脚步。 这是苏白没错。 可是,这真的是苏白? 苏白,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没法做个评定。究竟有些时候相交再深也无法对一个人下定义,遑论他们不过相识数日而已。然而这几日里,苏白却是在慕轻寒心里留下了一个拓印的。 那个拓印,浅淡如月,温煦如云,淡然如风,干净,还带着一点点难以察觉的清傲。 她终日蒙着脸,看不见神情。但是有时候,情绪并非只能从脸上读取。声音,动作,气息,都能表现出比表情更加 丰富的内容来。更何况慕轻寒是个捕快,常年习武,对很多细微的东西的感觉比常人更敏感。慕轻寒能感觉到,这些日子中,苏白有过惊恐,有过犹疑,有过惶然。 然而那些气息那些情绪,都不过是浮泛在上面的浅浅一层,或许会因为场景气氛而变过,终究不能留下任何烙印,就那么飘忽地过去了。其下掩藏的不能改变的,是一种浓郁得化不开的坚定不移,伴随着浅淡的哀伤。 除了师傅,这是慕轻寒第一次去如此仔细而小心地去感受一个人幽微的内力,好像去碰触一盏琉璃灯,轻轻地贴上一根手指,再一根,再一根,最后慢慢地把手掌放在上面,感受琉璃华美的微凉。他这么默默碰触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师傅给予他的那种温暖,如置身于温泉当中的毫无忧虑,然而她给予他的那种感觉,却更如像是清泉注入心底,其间暗涛汹涌,在心里翻覆出无数道漩涡。 苏白无疑不是师傅,也不像师傅,却给他奇异的相似感。无论是温水还是清泉,都有让他想要化身为水池的错觉,从此把温暖或微凉珍重。 第30页 慕轻寒尚理不清,也不想去理清这份纠缠。然而他却相信,他不了解苏白的爱好阅歷梦想甚至面容,他却理解她的坚守她的某些看不清的执着。 有时候了解一个人兴许需要很久很久。 但是理解一个人兴许只是片刻的事情。 指尖微动,一曲高山流水便可。 几句恬淡言辞,一对如月双钩足够。 然而慕轻寒怔住了,惊异了,不知所措了,为着眼前的苏白。 他从不知道那个恬淡静谧有时候会冒出几句俏皮的苏白,那个坚定聪颖有着莫名奇妙的执着的苏白,竟会如此失态地跪在地上双手掩面,浑身剧烈地震颤,嘶叫哀嚎着,语不成声。 她纤瘦的身子筛糠般地抖动,每一下都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难以压抑地喊叫,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却又好像已经忘记了哭泣。 慕轻寒看着,一时间竟忘了上前,只是怔愣地看着,心里惶然,有刀如绞。 “不,不,不……”苏白嘶声力竭的喊声变成了惶然无措的低难,还夹带着几个意味不明的词,“……大哥,景大哥……” 慕轻寒听着那一声声哀戚已极的低唤,心里闷闷的一痛,却也不知那痛楚从何而来。这一痛却是惊醒了慕轻寒,上前扶住苏白手臂。 苏白原本跪坐在地上,此时忽地一翻身,坐在地上面朝慕轻寒的方向向后退去,声音再度拔高:“别过来,别过来!” 慕轻寒一愣,那股痛楚渐渐扩散开了。他蹙了眉头,不弃不馁地往前走几步,单膝跪地,抓住苏白的肩膀。 苏白还想挣开,慕轻寒却一把将她拉进自己怀里。他从未做过这般举动,也未曾安抚过什么人,一时间有些无措,险些叫苏白挣开了,心里也是起伏不定,手臂却终还是无比坚定地搂着苏白,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背嵴,却发觉她背嵴都湿透了。想起师傅以前如何安慰自己,犹豫了一下,轻轻在苏白耳边说道:“没事,我是慕轻寒,我在这儿。” “慕……轻寒?”苏白像是听到了,却没听到心里,机械地重复着,却终是不再挣扎。“不要靠近我……” “没事的,我是……”慕轻寒搂着她,只觉得苏白平时看去便是纤瘦,此时在他怀中,其瘦弱简直让人惊心。她一再地叫他不要靠近她,却是不知道从前受过什么苦楚,“我是你的朋友。” “朋友?”苏白重复着,面纱掩住了表情,慕轻寒却能感觉她渐渐放松了下来,良久,终于不再紧绷,不由得舒了口气,轻轻松了手,放松下来的苏白不再挣扎,靠在他身上,虽还在喘息,却已如猫儿般温顺。慕轻寒伸手握了她右手,看到黑布,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解开,另一只手寻到掌心的劳宫穴,用指节在穴位上碾转。 劳宫穴乃是清神穴位,慕轻寒虽无内劲不能点穴,如此倒也是有些收效。半晌,苏白终于清醒过来,微微抬了头,问道:“这是哪儿……?我……” 刚说出一个我字,却好像头痛欲裂般地捂了头,刚开始平静的身子又开始抖动,慕轻寒一时心急,伸手便想揭了苏白面纱,谁知苏白一剎间竟连头痛也忘记了,勐地挣开慕轻寒手臂,站了起来,伸手捂住面纱,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 慕轻寒手僵在空中,讪讪地放下。堆了大堆的疑问陡然问不出口,只得也站起身,面色如常地解释道:“镇外的雾似乎有什么古怪,我适才经歷了一场幻觉,神志不清,想必你也是如此。” 话说得简单,却很清楚,微妙地解开了刚才的一点尴尬气氛。苏白慢慢放下了捂着面纱的手,没说话,慕轻寒却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是放在自己身上,却又不是看着自己。只是透过他,茫远地注视着不存在于这里却存在于苏白心里的东西。她呆立良久,唿吸浅浅平缓,忽然发出一声低微的苦笑,抬头道:“对不起,慕公子,叫你担心了。我……没事。” 没人能否定苏白的坚强。本还一副几近崩溃的模样,一会儿功夫,竟已恢復如常,恢復了那个人淡如月宁静坚定的苏白,慕轻寒听到那一声“慕公子”,却想起了她机械重复的那一声“慕轻寒”。之前在那有食血鬼的地道之中,他唤了一声苏白,听见那个清雅的名字迴荡在地道中一遍一遍,自己却是怔愣。初始她本要唤他“慕大人”,经他要求,才改作“公子”。他却是不知何是开始,便一径地唤她苏白。 不像是熟识多年的叫法,也不像是认识几天的人该有的称谓。一向守礼的慕轻寒却不知何时,开始自然而然毫无障碍地脱口而出,苏白。 嘴巴向中间拢去,又碰在一起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如此便简单地发出这两个音,流畅得不需要任何酝酿。 慕轻寒呢?却是双唇碰在一起的聚拢突出,咧开嘴在牙缝里轻轻咬一下,最后把欢颜收作一抹微笑最后发出一声淡淡的嘆息。如此便也能轻而易举地念出来,从相遇到现在却只有刚才一声机械的重复。 第31页 心里又是钝钝一痛。慕轻寒不由得抚着心口苦笑,莫不是有了什么病?刚刚到现在,已经痛了三回。 “不用。”依然是惜字如金的说法,面上表情也是淡淡,心里却再也不能如沉渊无波。“从前雾溪的雾也是这样?” 是内力不能运转的原因么?也许是,也许…… 苏白面纱轻抖,像是笑了笑。她伸手隔着面纱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似乎终于渐渐恢復常态,才道:“从前这雾,从没这功用,否则我不可能不知道。其实今天一入雾中我便有所察觉,只是为时已晚。慕公子也陷入了幻觉,却及早抽身,当真是心智坚定,苏白自愧不如。” 慕轻寒想起自己的那个幻觉,不由得暗自羞愧,却不表现在脸上,不贊同也不否认,四下看看,仍是白茫茫一片,才说道:“现下也无楚绿腰踪迹,不知他逃出幻觉没有。苏姑娘可有建议?” 称唿换成了“苏姑娘”,本该是正常的,却忽然显得突兀别扭,苏白却似乎没在意,沉吟道:“我觉的楚绿腰那等妖……那等人物,想也不会为幻觉所困,不如我们先入镇四下寻看,再作打算。” 慕轻寒点点头:“劳烦苏姑娘带路了。” 苏白这下却有点怔愣。这几日他们三人相处,全无什么理解客套,如今慕轻寒这么一句话却又拉开了距离,不由得奇怪,心下也有点空空的,却是不好说什么,只好勉强笑道:“有什么可劳烦的。” 苏白轻车熟路地在前头领路,越走,雾便越来越淡了。慕轻寒跟在后面,却觉得自己十八年来没有一次如此焦躁不安。 适才一会儿,得病似的,痛了三回。 却不知,还要痛几回? 眼前依旧白雾浓重,脑中却浮现出江湖快意之时,一次醉酒太白楼的记忆。那曾把自己扔上青楼差点陷害了自己的柳浅一身白衣,桃花眼有点朦胧,抱了一坛女儿红,一派玉树临风模样,口中却萧索地低吟着一首小曲,反反覆覆是“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这二句。 慕轻寒狠狠闭了闭眼,他痛着,却是不知道为什么痛,忆起那年场景,却不知为什么忆起,一时间心绪起伏不定,竟是忽然气海一阵针扎般地痛,胸口闷痛,喉头一甜。慕轻寒一惊,忙伸手捂嘴,手上竟是丝丝血迹。 是终于毒发了,还是因为心神不定犯了这心法大忌?慕轻寒看着手上血迹,又看看前面缓步而行的苏白,忽然一笑。 那笑容像是如冰山融化线头得解的温煦笑容,别说是苏白,便是慕轻寒师傅,也难见一次。苏白此时若是回头,定会露出比见了食血鬼还惊奇的表情,然后也在面纱下笑如春风。 只是她没有回头,也便无缘得见慕轻寒难得的笑容。 有时候错过了还有下一次机会。 有时候错过了,却可能成为永远的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这章纯粹男女猪互动。下章继续推进……哎哎,这篇本来是短篇来着,看这样要进化成中篇了…… 那个,我看到小慕这样子有那么一点恨铁不成钢,不过人家是第一次动心,就原谅他吧……作为补偿,我会好好虐他滴…… 章十四 晦 苏白小时候,时常做一个梦。不是噩梦,却也不是什么让人想起就笑逐颜开的美梦。梦里有很多故事很多情节,她记不太清,却总记得一些细节,就好像真的发生过一般地真实。 梦里,她走在镇子青石铺就的路上,光着脚,脚掌贴在青石板上,一片冰冰凉凉。两旁的屋子和往常一样宁静地伫立,往常一样蒙着陈旧的油烟,往常一样冰冷不近人意。 却没有一点人烟。 雾溪镇向来被大雾所笼罩,白天夜晚都是一个样子。说明不明,说暗不暗,乌蒙蒙的一片,晦暗地压住每个人每一天的生活。 晦暗中,她赤足从镇子的街口走到街尾,一遍一遍,所见都是清冷的静寂,就好像…… 镇子死了一样。 她心里有一层薄薄的哀伤,却不浓,更多的,竟是自己也不敢承认的隐隐快意,烟雾一般将她笼罩。 梦里,于是她也渐渐湮没了身形,化作丝丝缕缕的雾气,融入了雾溪浓重的雾气里。再也无法剥离。 就像慕轻寒无数遍地梦见幼年时候被狼追逐的情景一般,苏白的这个梦,也伴她走过童年走入少年直到如今,只是梦里的心境也不断变化着,由最初的恐惧不安,到如今的隐隐快意。 她却从未想过,有一天梦中的情景会在眼前重现。 黯淡的天色,淡淡的雾,被鞋底磨得光滑的青石板。 左边第一间屋子,是木匠王老头的店子,第二间,是养蚕的陈嫂。接着是何叔,再下一间是甄娘……那都是些势利的人,和苏家的人一样,从不给她好脸看。然而她却记得镇上所有人的名字样貌,家中几口,做什么餬口…… 第32页 那些人,并没在她生命里留下过什么痕迹,却是雾溪镇的一部分,她生命的一部分。当青石板的两侧再没了人声,窗口再不见烛光投下的剪影,她走过的时候,大开的房门再也不会嘭地一下恶狠狠地关上,苏白才终于知道,自己一直这么想逃离的这里,永远不可能从她生命中剥离。 苏白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不是赤足,却仍能感觉到脚下的冰凉。心里,如梦中一般,哀伤,隐隐快意。 雾溪镇死了。 生命中的一部分,再也找不回来。 苏白在面纱下慢慢笑了起来,面纱不易察觉地微颤。天气并不冷,她却觉得从头到脚都有股寒意冒上来,如何也抑制不住。 难以抑制的寒冷中,忽然,有温暖的触感。 回头,是慕轻寒沉静的脸。 不过是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寒意却忽然就消退了。 苏白脸藏在面纱底下,目光转到哪儿也不怕人发现。她盯着肩上那只有点粗糙生有老茧的大手看了一会儿。 心里的缺失感,渐渐地,隐没了。 ====================== 慕轻寒走在苏白身侧,稍落后一步的距离。他眼见着苏白脚步微滞,微微嘆气,然后,不经意地颤抖,有一瞬间,竟像马上就要消失一般地朦胧脆弱。慕轻寒心下一惊,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拍在苏白的肩膀上了。 “这些屋子以前有人居住。”慕轻寒只好寻个话题,却是入镇以来一直在心里盘旋的。 “当然。”苏白那种朦胧脆弱的感觉不见了,如常回答。 “可是现在没有人。” “殭尸入镇,我们都未必挡得了,何况这些普通人。” “可是殭尸莫非在吃过饭之后还会洗盘子?” “不会。”苏白嘆了口气,“若只是殭尸,这里现在,应该是残尸遍地,血流成河。就如我逃出去时候一般模样。当然,也许还有变成殭尸的。” 镇子上,安安静静,没有尸体,没有血迹。苏白亲眼见过,那边门前的石头上,曾家的刚弱冠的小伙子躺在上面被殭尸掏出了心肺,那边脱掉一层墙皮的斑驳墙角,沈家刚出生的娃娃被从里到外吃了个干净,只扔下一枚苦胆,几截肠子。 然而现在,就好似被谁清洗过一般,没有一点痕迹。 “尸体血迹全数消失,这的确古怪。只是相比起我们这些日子所见,也便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如今尚一点头绪也没有,计较这些倒也没有用处。”苏白说着,抬头看看慕轻寒。 慕轻寒点点头,也直视着她,不说话。 苏白沉默一会儿,忽然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敏锐?” “有吗?”慕轻寒面色如旧,眉眼间却有一点点松动。 “你感觉到古怪,也感觉到我有打算,不需要你来说什么。”苏白面纱下的双眼迎着他的目光,“这还不算敏锐。” “我不知道那些。”慕轻寒微微勾了嘴角,“我只是感觉到,你还没说完而已。” 苏白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道:“镇子就这么大,一条街,街两边共十八户六十九口人。剩下的,便全是苏家人了。这个山谷是南北朝向,东侧缓坡,西侧峭壁,沿着街走下去,是一块腹地,右边有一片荆棘,往里走是个天然的峭壁形成的山凹,形成一块挺大的空地,但是都说那儿风水不好,是做坟地用的,平日少有人去。东侧的缓坡,就是苏家院子。” “我想无论那操控殭尸的人是谁,都是针对苏家来的。这一路上怪事无数,包括这满街无人无尸的干净模样。如果那人的目标是苏家,那宅子里,肯定会有什么痕迹。” 苏白犹豫了一下,看嚮慕轻寒,见他点头示意她说下去,便继续道:“雾溪这么个地方,种菜养牲畜养活百多口人自然是不成的,所以一向都是十几里外的镇子上派人送来,再从山谷后头绕个大圈回去。所幸送东西的景家向来和苏家交好,所以一来二去,倒也全无怨言。” “那日,殭尸来袭,镇子上的人无一倖免。”苏白顿了顿,继续说,“只是逃出去之后,才想起来那日本是送东西的日子,那人,想必也遭到了袭击。雾溪镇小,若是遭祸,定是要躲进苏家院子里的……” 苏白向来简洁利索,这会儿说了一大堆话,倒是把镇子的概况介绍了个清楚,却说不下去了。 “所以去苏家院子看看,一来找线索,二来确认生还者。”慕轻寒接道,神色平静,“很简明现实。又犹豫什么?” 苏白越发不安起来,手指又习惯性地扣进了衣摆里头,轻声问道:“你呢?” “我?”慕轻寒没想到她如此回答,倒是一怔。 第33页 “秦封大人,你的同僚……”苏白低着头,并不抬头看慕轻寒的眼睛,“慕公子,你是来寻他们的。然而我,把你们拖入险境,我告诉你我会陪你一起找他们……如今却把你硬拖进镇子里,打着冠冕堂皇的藉口去找人……” “你呢?你的打算呢?你完全不必理会我这等……自私,卑劣的理由与藉口。” 越说便越发觉自己的卑劣,发觉自己的自私与不堪。苏白只觉得心里忽然泛上一股凉意。 她其实,连慕轻寒的朋友也算不上。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慕轻寒与她一道,做这些耽误他寻人时间的事呢? “我的打算?”慕轻寒静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很冷,“苏姑娘,我是捕快。我来此的目的就是查案,如今一切尚无线索,如何都得先进镇去苏家院子一趟。秦大人和我的同僚如今尚且生死未卜,若在布了迷瘴满是殭尸的旷野上寻人根本不可能,唯今之计也只有入镇寻找等待。而你要找的那个人,也是治下百姓,身为朝廷捕快,若其有生还可能,我如何能坐视不理。苏姑娘,我所作所为,不是因为你,你大可放心。” 苏白终于慢慢抬起了头,迎上慕轻寒的目光,很冷很幽深,隔着黑纱,看不真切。 “如此便好。”她只能笑着这么说,“走吧。” 苏白,你是自作多情了。苏白,你自以为的那些卑劣自私,别人,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刚刚说话的,是六扇门的捕快慕轻寒,是秦大人的手下慕轻寒,是那几位捕快的同僚,朋友,慕轻寒。 慕轻寒与你,素无瓜葛。苏白,你从来就不是他的谁。 如此,不是甚好吗?如今孑然一身的你,也不需要什么瓜葛。你原本的想法,不也是不想因为自己拖累了别人吗? 他说这样的话,你不是应该安心吗苏白? 胸腔里,又为什么会像塞满了针一般地刺痛着呢?肩膀上被谁拍过的地方,为什么又会贪恋着什么一般地灼烧着呢? 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脚步声不大却还是有的。在自己左侧,偏后一步的距离,不紧不慢,沉稳镇定。 是几日来听着就觉得安心的声音。为什么,此时却觉得是如此遥远恍惚呢。 苏白闭了闭眼,復又睁开,伸手入怀,里头不过几样零碎东西,其中一样触感微凉。 她把那枚青色半透,藏着几许红线的石头攥在了手心里,叫石头的凉意一点点驱散自己心里的阴霾。 她要确认那个人,还活着。那个人,一定还活着。 她已不再剩下什么,所以,自私又如何,卑劣又如何? 事到如今,她不允许任何事物动摇她的心。 包括她自己。 抬头,雾溪镇依旧被雾气环绕笼罩着,看不见天,看不出时辰。照入镇的时间来推算,倒应该是二更未及的时候。 这终年不散的雾气,也只有偶然的一场雨才能驱散。只是这里,又是极少下雨的。 苏白忽然怀念起雨天浑身湿透却痛快淋漓的感觉来,不过那种时候雾气虽然散了,天上却乌云密布,也是看不见星月的。 有好的一面,也自然有坏的一面,虽然也许,结果并不是你所期盼的。苏白想着,暗自苦笑。 可是人生,并不会因为不能实现而没有了期盼的存在。 ……要是下场雨,那该多好啊。 然而天,依旧阴霾。 作者有话要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完全不是我本意。写着写着这俩傢伙就自己脱轨了。原计划这章应该是苏家院子大探险,结果想着要让连接稍微流畅一点加些对话心里描写什么的,就脱缰到这个地步。 话说小白小慕这两个性格其实都不算是太鲜明的,反而从来不听调度。他们两个爱别扭,我也没辙。心理纠结了两章半,嫌拖沓是很正常的事情,反正我争取纠结回来,就看这两只合不合作…… 收藏和点击忽然涨了,是不是上了八仙的缘故捏……嘿嘿,咱这冷文,看文的各位就表霸王了,谢谢…… 章十五 宅 晦暗的天光,晦暗的院子。一片寂静,风声也无。大门上缠着青绿的爬墙虎,像是多年没打理般地萧索,若大门没有歪歪地掉了一角,若那书着“苏宅”的匾额没有落在门前石阶上,还隐隐沾有几点血迹,这样红木的门坚实的砖匾额上沉稳的汉隶和门上缠绕的郁郁葱葱,该也是端庄的吧? 看着这样的场景,便不由得想起以前是什么样子,想着想着,心底不由得,也有了几分悽然。 玄衣的男子,黑衣的女子,脚步再如何轻盈也在残破凌乱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一前一后,不说话,衣服晦暗的颜色倒似融入这一片阴霾中一般。 不是相互扶持的并肩共步,也不是黑暗中的携手而行,甚至不是,那有点温暖的落后半步。 第34页 两人并肩,相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是公子与姑娘,捕快与苦主的距离。 苏白敛了眉眼,敛了心神,敛了一切纷繁的不该存在的念头,右手反手握住背后双钩钩臂,慢慢走进大门。 门里门外,一样的晦暗阴森,一样的空旷无人,和苏白记忆中的横尸遍地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见苏白停步凝神,慕轻寒便也站住了,手搭上腰间剑柄,不发问,只是静待着。 “和街上一样,尸体全部不见了。”苏白慢慢开口,声音沙哑凝重,“可是街上干干净净,这里却尚有血迹。” 天光黯淡之下,入目的也都变得阴森可怖。只见红木门后,是个不大的院子,院中只几棵要死不活的老树,余下的,便是青灰色石板和其上的斑斑血迹。 苏白向前走了几步,用脚蹭了蹭一块血迹,挪开,不过蒙了些灰。那些血迹顽强地与石板粘连在一起,颜色很暗,却触目惊心。 “苏家宅子是什么格局?”慕轻寒的声音在此时听来,愈加沉冷。 “我们所在,是前庭。”苏白目光渐渐从脚下移开,望向面前的宅子,门大开着,却看不清里头情形,像有阴风从里吹出,“这是主厅,该是用来接待客人的,不过我倒还真不知道来过什么客人。” 苏白语气似是讥讽似是嘲笑,继续往下说:“穿过主厅是苏家人的饭厅,后头才是苏家院子。院子很大,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虽然叫不出名字,却能看出绝没有重样的。北边是伙房柴房,所有僕役做工的住所,南边一排厢房,是我们小辈的屋子。再往前,东厢房住的都是父亲的妻妾。” “苏家上下多少口人?” 慕轻寒听着,在心里勾勒了苏宅模样,问出口便暗自摇头,苏白怎么说也算是个大小姐,自不会清楚僕役下人的数目。他愣了愣,这才忽然意识到,这话问起来该问“你家”。只是潜意识里,却觉得无论传言中那个大世家还是这个隐居岭南的山野富户,都与苏白,格格不入。 那么她,应该适合哪里呢? 不想苏白想都没想便答:“我父亲是家主,妻八房,妾十五房,没名分的侍婢暂有七个,膝下五子八女,余下管家僕役等等加起来共五十二人,总共九十六口,不住在宅子里的唯有苏毅叔叔。” 似是感觉到慕轻寒讶异的目光,苏白低低笑了一声:“在这么小块地方呆了十八年,家里最闲的怕就是我,哪个人来了哪个人走了,怕也是我最清楚了。” 声音很轻,有点涩涩的自嘲意味。慕轻寒正想拍拍她的肩,却忽然想起雾溪街上的一番话来,不禁目光一暗,缩回了手。苏白却不知他想法,嘆了口气,向前走去。 不过离镇数日,宅子自也不会破败到哪里去。顶多是多了一层薄灰,还有殭尸来袭时制造的几处混乱罢了。 然而这宅子模样,却让人打心里冒上一股子冷意。 苏白慢慢走着,穿过主厅饭厅,目光在红木的檀木的桌椅案几上流连又离去,却无法在那灰尘上留下哪怕一点的痕迹。 胸腔里的心脏,一点点地往下坠去。 那浸入心肺的阴冷感觉,不过是因为,苏宅也如雾溪镇一般,死了而已。 再怎么冰冷无情的人,也总归希望有一个家等着自己。那个家也许并不如何温暖,却至少很舒适。那个家里的人也许和你并不亲近,却至少是你的家人。 离家几天再回来,家里不会有什么变化。离家数月甚至数年归来,家里兴许已变了个模样,却依旧等着你归来。若出去太久,归来已不见家中人,至少屋中事物,能给人些家的记忆。 可是如今的苏宅,不是苏白的家。 苏白记忆中的宅子,和眼前暗红的血迹,极目的狼藉重叠起来。在这个宅子里,她被父亲冷落被姨娘斥骂被兄弟姐妹欺负,管家僕役也没给过她好脸色,少有什么快乐回忆。可是至少,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她总想逃离,却也总有一种奇异的感情将她捆绑缠绕在这里。 看了十八年的花圃,走了十八年的青石路,不过几日,便变得如此陌生。 不是因为没有人在,不是因为满目的血迹与狼藉。 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填满胸臆。 宅子死了。她过往十八年生活的寄託,死了。 那么,孑然一身的她呢……她又归属于哪里? === 走入前院,本很寂静的庭院,忽然有了风声,从空中压下来,在空旷的院子四周徘徊。低沉又空茫的声音像是谁的低声啜泣或是轻声叫唤,在耳边咿咿呜呜。 苏慕二人从北边的僕役房开始,到东厢,再到西厢,一间间屋子地看过来,却没有任何异状。 正如所料一般,没有人,没有迹象。 关上最后一间苏白自己屋子的门,慕轻寒蹙紧了眉,慢慢道:“苏家,可有什么仇人?” 第35页 苏白苦笑着答:“这个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只是即便当年有仇人,隐居这么多年,也不至于现在才来报仇。” “若光是殭尸作乱,街上还有这儿,自然不可能是这副样子。可是若说是有人寻仇,也委实说不过去。若说是哪些修习邪术的养了殭尸随便找了一处给养,倒说得过去,只是……”苏白慢慢整理着思绪。 只是总有些怪怪的。 慕轻寒目光环绕四周,道:“适才你说北侧是僕役住所,南厢是小辈,东厢是妻妾。那你父亲呢?” 苏白愣了愣,一拍脑袋:“我倒把这个忘了。按说一般宅子也就这么三排厢房,中间是院子,但是我家东厢房倒像从院子最东头推到了院子中间,后头还有好大一片。所以我们把饭厅到东厢房这一段叫前院,东厢房到院子东头,叫后院。前院花草多,后院却老是光秃秃一片,只东北角有几间屋子,便是我父亲的屋子,书房,还有一间祠堂。不过他也就是偶尔去书房坐坐,过夜都在他那帮子妻妾屋里,又不允许我们靠近那几间屋子,所以后院无人打扫,也几乎没什么人提起,一时便忘记了。” 说罢,苏白却忽然一惊。适才自己说的话里,好像有什么,和这一切挂上了钩,却又好像很飘忽,怎么也抓不住。在缠成一团的丝线里纠缠着,忽然找到了线头,却在一闪神间把那线头重又掉入纠结的丝线中一般的感觉。 “那么,就再去后院看看。”慕轻寒没有觉察苏白的异样,点点头,转向后院的方向,苏白努力清明了神思,刚答一个好字,音还未发全,倏然转身跃出。 微蹲借力转身鱼跃而出,右手反手抓钩横卧击出,左手悄然于身后攥一钩,月华如水流于月如钩之上一时不知哪个是正牌,只见银光流转无人可摄其锋芒。 这一切,不过一个转眼。 钩取的是什么?一把剑。钩势凌厉,剑光虽因突袭略显仓皇,却也有几分潇洒之意。情了剑身挡住一钩,震得嗡嗡作响,正待转剑回击反客为主,却没料到对面那人,使得是双钩。 苏白右手钩凌厉,左手钩刻意隐了形迹,为的就是一击得手。此时她右手钩压了那人长剑,左手钩抵了那人喉头,一切已在指掌之下,心中却疑虑非常——雾溪只得苏家人会武,使得定是屠苏剑法,所以来人定非雾溪倖存者。若是送食蔬那人,以苏白的功力,又怎能听出有人近前? “你是何人?”苏白仍是出击姿态,每一寸肌肉保持着警戒,却不妨碍她迎着月光,打量这人。 来人一身白衣本该潇洒风流,却无奈沾了许多血污尘灰,顿显落魄,手中一柄长剑光彩非常,被月如钩的月光压制着却显得黯淡无比。然而那人却依旧从容,嘴角噙着不在意的笑,眼睛也弯弯的,透出的却不是笑意,而是一点难以捉摸的诡秘狡黠。 苏白一愣,这人她确是不认识,却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 “姑娘好身手啊好身手。”那人喉咙震颤着,由着抵于其上的钩传到苏白手上,“啧啧,刚才那一钩,照我家老头子的说法,就是入了‘破锋’的境界了。小慕,你俩倒是好搭档,一个沉渊,一个破锋——不过通常锋芒比较亮的那个,不应该是男人么?” 却是谁也没听他瞎扯。苏白转头,只见慕轻寒慢慢走了过来,脸色依旧沉冷,眼里却闪过喜悦的光。 “自酌,你他妈死哪儿去了!” 啊呀,怎么慕轻寒也会蹦粗口了?彼其娘之,彼其娘之,莫不是跟楚绿腰那厮学的?苏白收了钩,摸摸脑袋。 却不知面纱下,自己脸上也见了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被小楼勾引走了好几天,再回来码这章真是辛苦……几天通宵终于把小楼更新追上了,码字也该勤勉一点了……这章依旧是过度,不过自酌童鞋出场。喜欢他的就多撒点花吧……(有喜欢这种人的么= =) 顺带给大家推荐个做的很不错的网页游戏,叫做“诸神的黄昏”,百度一下就能出来,星战类的,很有意思。咱在α大区御夫座a428,星球的名字叫“夜路”……有闲的来玩玩这个也不错…… 章十六 探 “啧啧,真叫人伤心,”白衣的赵自酌收了剑,脸上笑意在月光下分外亮眼,“不惊喜地抱住我也就算了,怎么还咒我去死啊?” 慕轻寒眉毛动了动,终还是走上前来,一拳砸在赵自酌肩上。 无须说话,便已能看出他心中喜悦。 赵自酌一挑眉,笑道:“怎地拳头像小家碧玉一样软绵绵?没吃饱饭啊?”说着也一拳擂在慕轻寒肩上,像是示威似的,虽然不算狠,却是着实施了力的。 若是未中毒的慕轻寒,自然不会把这一拳放在心上。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慕轻寒浑身一震,向后退了一步,脸色有点发白。苏白见状忙上前两步,本想扶住他,却不知怎么地犹豫了一瞬,便见慕轻寒已不动神色地挪开了一步,尽力平了容色。 第36页 “你怎么了?”赵自酌显然也发现不对,神色一紧,上前两步扶住慕轻寒手臂。 “尸毒。”慕轻寒应道,见到赵自酌神色,又苦笑着补充,“暂时无碍,不过是和内息纠缠在了一起,不运力便无事。” 潜台词便是,不过也用不了内力了。赵自酌神色微沉,却不过一瞬光景,转眼间便恢復了平时的惫懒样子,还笑得异常开心:“这位姑娘,莫不是你护着他来的?嘿嘿,你小子也有今天啊。” 慕轻寒见他如此,无甚表情,只是面部的线条在晦暗的光影中显得柔和了几分,却马上又冷凝起来:“自酌,大人和赫连呢?” “你被大人派去找吹笙人后,大人叫我去一间茅屋找一位苏家人求救。之后想来,才发觉那不过是要赶我们离开,想来赫连也是如此。”赵自酌收敛了笑意,“大人说他手中还有三枚霹雳弹,我才离去,若当真如此,应当不会有什么差池,只是就怕……” 慕轻寒沉声道:“就怕大人不过是为了赶你走而说的託辞。” “未必。”苏白忽然插话,声音虽然嘶哑,却从中听出几分柔和来,“秦大人叫这位公子去茅屋求救,并不是託辞。他既如此说,定是与毅叔叔相熟之人,叔叔号称天下第一剑,如果不是意外,定然能救你们。这样说来,秦大人绝没有放弃自己的念头,那么除了求救,便一定有自保手段,由此看来,那三枚什么霹雳弹,当也是有八成可信的。” 赵自酌看向苏白,心道这女子着实聪明。若她只是说什么秦大人不会有事,他们两人怕是会更加焦急,但是如此一条条地分析下来,效果却完全相反。 用意是好的,只是为了安慰他们,刻意忽略了有害的因素罢了。别说秦大人的安危,就是那那霹雳弹,也不过三分可信罢了。 赵自酌暗自嘆了口气,笑道:“说得也是,大人出生入死这么些年,不会坑在这里的。不过,听这位姑娘口气,倒是苏家人?” “我叫苏白。”苏白微笑着点点头。“公子想必就是六扇门下赵自酌大人?不归路前不过一瞥,如今看来,倒真是俊朗男儿,手下功夫也不同凡响。” “我竟一时没注意——你就是路口那个黑衣女子啊?”赵自酌目光在苏白身上熘过一圈,道,“只可惜我们没听你的劝,不过事到如今,后悔也无用。你说这话,倒是讽刺我来着,刚才那一招,谁更高明,外行人都说的出来。” “不过因为赵公子知晓我不是敌人,刻意退让罢了。”苏白摇头,“苏白是真心称赞。不过,若不退让,我虽不能占上风,也自信不会处于劣势。” 赵自酌闻言大笑:“小慕,我可是辛辛苦苦一路艰险地找到这儿来,你却跟这么一位有趣的姑娘同行。哎哎,有些人就是好命,没办法啊没办法。” 慕轻寒悠悠然抛给赵自酌一个颇为凌厉的目光,转看苏白,才道:“苏姑娘救我性命,能遇见苏姑娘,确是我福分。” 苏白只是笑着应道:“不过举手之劳,赵公子说笑了。” “别叫什么劳什子公子,听着心烦,”赵自酌看上去心情大好,摆了摆手,“整日奔波四处查案的,叫着公子岂不可笑,何况听来也不亲切不是?” “那,叫赵大哥可好?”苏白也不推诿,爽利地叫了一声。 “哎,”赵自酌颇为满意,斜着眼看慕轻寒,道,“那我也不客气了。姑娘姑娘叫着不够亲切,不如我便叫你阿苏吧?” 这委实也太亲切了点吧?苏白愣了愣,点头应好。苏白,小苏白,白丫头,阿白,如今又多了个阿苏……明明是这么平常的两个字,怎么就能叫出这么多叫法来?有几分好笑,心下却升上一点暖意——换个称唿,却真的是亲切了许多。 目光不由得飘嚮慕轻寒,见那人面色依旧沉静,不由得微微有些失望。 有什么好失望?不过同行人而已。不过几日功夫,再怎么亲切地叫,也叫不走疏离。 苏白暗暗嘆了口气,这才转向赵自酌:“赵大哥,雾溪周围山地都布有迷瘴,你是怎么找到雾溪镇的?” 赵自酌摸摸鼻子:“大人叫我去找茅屋,我朝那个方向行了许久都找不见,便想入镇看看。谁知镇子就在山谷处,遥遥的能看到,却怎么也走不到,我便猜是有什么障眼法。说来也巧,我正犯难,就有一只鹰落在我面前,那鹰颇有灵性,在我前头带路,带至镇口便飞走了。——说来,那鹰长得极像送信去六扇门的那只,不过在我眼里一种飞禽都是一个样子,也说不准是不是同一只。” “飞廉?”苏白有些吃惊,“若是懂得迷瘴走法,那便应该是毅叔叔养的飞廉了。送信去京城竟还回来,只盼它别被殭尸伤了……” 第37页 “那只鹰那般机灵,肯定知道怎么自保,你就别操心了。”赵自酌丝毫不见外地拍拍苏白的肩,“唯今之计倒是先把事情调查清楚。你们来这宅子里,可是有什么头绪?” “只是搜了一遍,宅子里俱无异样,还没看过的,就只有后院平日禁足的三间屋子。不如边走边说。”苏白道,见赵慕二人点头,便迈开步子向后院走去,一边言简意赅地把事情经过与赵自酌说了。 苏白说得清楚明了,也无需慕轻寒补充,他便在一边静静听着。赵自酌天生那般性子,听着苏白说话偶尔插几句问话加一声当真亲切的“阿苏”,倒比隔苏白几步的慕轻寒还显得熟络得多,一时倒觉得他才是与苏白共行几日的人了。 =========== 若说前院给人的感觉是阴森荒凉,对不起,您恐怕没见过什么叫真正的阴森荒凉。 前院的阴森,是知晓曾有活气如今却全部归于死寂的阴森,前院的荒凉,是满地血迹寂静无声风声偶过勾起悽然记忆的荒凉。 后院却不是。 那种阴森,是存在于周围的每一寸土地中,生生地想要挤进你骨髓中让你发冷打颤的阴森,那种荒凉,是似乎从最初到最后这里除了寂静漠然便什么也没有的荒凉。 那样的阴森荒凉萦绕在周围的每一寸空气中,教人难以长久伫立。 后院约摸与前院一般大,然而望去只有丛生的杂草。只在东北角有三间并排的屋子,灰暗的颜色几与围墙融为一体。 三人立于其中一间十步远处,站定,一时竟有些不敢上前。 苏白,慕轻寒,赵自酌,不是在江湖上歷练数载又办过许多案子的,也是在殭尸堆里摸打滚爬过的,自有常人没有的胆量。然而站在这屋子前,一时却都没勇气进去。 三间屋子都很大,竟有正厅饭厅加起来大小,而看过的两间家具摆设极少,故而显得极为空旷。左边第一间是卧房,显是久未有人睡过,积满了灰,仔细查看一番也未发觉什么异常。第二间则是书房,架上书类繁多,从经史子集到民间话本都不缺少,此外便只有桌椅板凳文房四宝,摸索过来,也没什么机关暗道。 三人却在搜查书房时,听见隔壁敲击木板的声音。 咚咚,嗒嗒,格外响亮,若说可能是偶然错觉,却又听见紧随其后的低低笑声。 那绝非错觉。第三间屋子里,有什么。 殭尸不可怕。 食血鬼也不可怕。 可怕的是这种不知道有什么的未知,毒蛇般啃咬着你的冷静与理智。 三人交换眼神,静默一会儿,才终于缓缓上前,慢慢地推开了屋子的门。 第三间屋子,是苏白从小到没进过一次的,苏家祠堂。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章节字数越来越少…… 章十七 疑 苏白的手放在木门上,慢慢推了开来。兴许是因为自家祠堂,动作很慢,也是带了几分敬畏的。赵慕二人走到门前本想说什么,见门已推开,一个皱了皱眉,一个嘆了口气。苏白再怎么聪明,究竟也没出过这片地方,而他俩年纪虽不大,却是少年出师,后又四处奔波查案,专与匪徒还有官场老油子打交道,怎么说也算是老江湖了。苏白此举,实在有些贸然。 然而门已打开,若里头有什么人或物事,该惊动的也已惊动了。赵慕二人当即恢復常态,跟了上去,有意无意护在苏白两旁,状似随意,实则警惕,正是平日护卫自家大人的架势。 “小慕,小心。”赵自酌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苏白无甚在意,慕轻寒却是面色一寒,然后慢慢地,沉重地点了点头。 若是平时,二人默契已成,如此戒备自是无须言语提醒。只是如今慕轻寒身体虚弱,甚至不能用内力,与一般人相差无几,该保护的倒是他而不是苏白了。只是二人均知苏白武艺虽好,终究没什么江湖经验,放任不管,未免太过危险。 赵自酌说出此言却不把慕轻寒纳入保护之下,固然是提醒他量力而为,也是信任他经验丰富,足以观察周遭并保护自己。 一句话,叫一声名字外加两个字,却包含了信任,关切,以及深厚的默契。慕轻寒点着头,只觉得这一份厚厚的感情压在自己心上,不是石块般的压抑,却是棉被样的温暖。 外头虽晦暗,却是分不出白天黑夜的晦暗,阴阴郁郁,却总有天光。甫进屋,眼前一片漆黑,一时间却是伸手不见五指,黑漆漆一片,直如那荒郊地道一般。苏白心里一紧,眯了眼看向周围,有窗,且窗纸透进极微弱的天光,便又是一松。 完全的黑暗不过是暂时的,有光,慢慢适应了,自然能视物。而最后进屋的赵自酌已很快地带上屋门,把天光阻挡在外头,留下一室压抑的黑暗,好让眼睛更快地适应。 一时间周围一片乌压压的,不能视物,也没人说话。寂静中黑暗显得更加难耐,好像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永远也不会过去一样。 第38页 三人所习心法,自身性格虽各有不同,却都是懂得持重的人,虽为黑暗所扰,一时却也不着急,静静等着。终于,眼睛慢慢适应了眼前黑暗,便隐隐能凭藉着窗纸透入的微光看见周围情形了。 面前是一条狭窄的通道。 “怎么把屋子建成这个样子?”赵自酌低声道,却是说出了另两人心声。这屋子从外观看虽也面窄体长,却是方方正正的普通样式,此刻眼前通道,倒是把门面的宽度又往里缩了几尺,生造出两个拐角来。 好在屋子虽大,却也经不起太长的通道,凭三人目力,勉强能看见通道头。那里似乎又是怪异的建法,生出两个拐角,宽度重与门面相仿。通到尽头似乎有个高大的龛台,上面稀稀落落立着些什么,不出意外,便应是苏家牌位了。 苏白回头看看二人,见二人均是微微点头,便深吸一口气,慢慢向前走去。脚步很轻,却依旧能听见鞋面与地接触的细小摩擦,唿吸很静,却依旧能听见一唿一吸的微弱换气。而那明明难以辨析的声音,此时听在自己耳中却觉得犹胜金鼓。 反握双钩的手慢慢沁出细密的汗,让苏白有种如果此时遇袭,双钩定会滑得脱了手的错觉。心里压抑,闷得透不过气。 这屋里有什么。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心底这么说。 “充其量,不过是殭尸,尸体,食血鬼。”耳边忽然传来低低的声音,温度很冷却稳重而令人安心。苏白转头,却是慕轻寒。 这样冰冷得让人觉得无情的话,却是僵硬得有点笨拙的安慰。如果不是相处了一段时间听不出来的关切,却是这个叫做慕轻寒的傢伙特有的温柔。 二人在街上那一段对答,也算是某种形式的吵架。如今听到慕轻寒说这么一句,苏白该觉得放松一点,该觉得不那么怕,该觉得至少不是自己一个人在面对。 然而苏白只是点了点头,面纱下没有一点笑意。而那笨拙的安慰她虽能听懂,却一点也传达不到她心里。 她是害怕,却不是怕屋子深处的未知。 屋子里有东西,她知道。 不是因为在书房听见敲击声与笑声,也不是因为通常祠堂这样重大的地方总是该有什么线索。 只是单纯的,本能一样的感觉。 血液里,胸口中,有什么东西狂叫着沖向屋子里头,绕一个圈然后回归到她的身体。很奇怪的感觉——惊恐,无法平静,甚至,甚至还有点激动与喜悦。 而她怕的,正是这种奇异的喜悦激动,在身体深处叫嚣着,期盼着什么,渴望着什么。 苏白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上胸口,手却忽然触到了什么。 她顿了顿,伸手入怀,握住那东西。黑暗中,看不清那是什么,她却不用看也知道。 身子冰凉,那东西却烫得像火。 苏白把那东西塞了回去,狠狠闭了闭眼——这动作不知何时起,已成了她的习惯。 犹疑,彷徨,不安。 只是负面情绪阻挡不了她的脚步。 她要知道那人是否还活着。她要知道她是否还能再看到他温煦的笑。 她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唯剩下这延续了多少年的,隐晦而坚定的,对那人的深深恋慕。 她只能走下去,不回头。 ======= 微光中,三人走到了龛台之前。龛台很高,仰头看去颇有几分森冷肃穆的味道,不只苏白,连赵慕二人都起了几分敬畏之心,毕竟,这是那个武林传奇的苏家。 据苏白所言,他们这一辈兄弟姐妹众多,然而看祠堂里稀稀落落的牌位,苏家祖上却是香火寥落的。一排排数上去,不过三排,除掉主母的,竟还是三代单传。 “苏汉,苏烨,苏明河……”慕轻寒微眯了眼,按着顺序一个个地读出声来,声音很清冷,在暗调的环境中显得有些瘆人,“苏汉是苏正前辈之父,苏家在他手中成为武林一大势力。苏烨是苏汉之父,苏家由他在武林打出名声——可是这个苏明河是谁?” “我只知爷爷和祖爷爷,从不知有此苏明河。”苏白摇头道,“不过既然有牌位,还在龛台顶端,想是祖先无疑。” “苏明河……”赵自酌微微低头,“姓苏的武林人士,怕都该是苏家出名的。这个苏明河,倒还真是没听过。不过阿苏未曾听说,倒是怪事。” “兴许是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也说不清,苏家的秘密,我也是没资格听说的。”苏白苦笑着嘆气。 慕轻寒听着二人对答不说话,只盯着那牌位出神。黑木的牌位很沉寂地立在龛台最上头,旁边没有主母牌位帮衬,书着隶书的“先祖苏明河之灵位”,明明是死物,却有几分高高在上的孤傲架势。 “怎么,有印象?”赵自酌盯了牌位一会儿,终还是摇摇头,转头却发现慕轻寒神色有点奇怪。 第39页 “这个名字,似乎听师傅提过。”慕轻寒慢慢张口,神色有些犹疑,“但是我并不确定是这个名字,兴许是重名,兴许我记错了。” 慕轻寒望了一眼那牌位,又看了看苏白,才慢慢道:“听到这个名字,应该是师傅从前讲……魔教之事的时候。” 无论是赵自酌还是苏白,都是陡然一震,不可置信地盯着慕轻寒。慕轻寒似是知道他们该有这种反应,目光沉静,似是开始极力回忆。 无怪苏赵二人有此反应,魔教灭教已百余年,却依然是武林中的禁忌。从古到今,江湖上能被冠以“魔”之一字的教派不过寥寥三个,南朝时的琼州沉海派,唐时的秦岭屠刀门,还有就是百余年前的湘西天赐教。而这三个邪派的剿灭,更是一个比一个惨烈。天赐教源自岭南湘西一带,教众皆善毒蛊,不知凭此操控了多少正道英豪,最终以些微优势与奇计使教主华禹落入陷阱,斩于魔教所在雨白山下。魔教失了势头,余部也便渐渐为正道所剿,得以逃生的部众难以推选出服众的领头人,又为天下通缉,自是成不了什么气候了。只是那场战役的惨烈,直到如今当年最年轻参与者都已逝去,才稍微淡化几许,只是那样惨烈的描述尚还存在于那些人的后辈脑海中罢了。 赵自酌的师傅,已算是当年参战者后辈的后辈,所以也不过听个梗概。慕轻寒的师傅玉矶子年纪虽非很老,却是一个主要参战者的亲传弟子,说起这段往事来自然详细许多,也给了慕轻寒很深的印象。而苏明河这个名字,便出现在那段叙述中。 “师傅说,当年天赐教虽然出自湘西,教主却是汉人。教众所习蛊术,是由大护法所教。据说那大护法有通天之能,甚至可以操纵无知无觉的殭尸行动——”慕轻寒顿了顿,果真赵苏二人脸色均是一凛,“而那个大护法的名字却不为人所知。师祖参加那场战役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经歷,连师傅都未曾知晓,只知道他机缘巧合得知了大护法的名字,就叫做——苏明河。” 苏赵二人对望一眼,陷入了沉默。苏白一时觉得心情复杂,脑中像越缠越多的线头,纠结不清。若那个能操纵殭尸的大护法真是苏家祖先,那么苏家遭这些殭尸袭击又怎会无半点反击之力?世上没几个人知道那个大护法叫苏明河,父亲又为什么把自家祠堂如此遮遮掩掩? 总以为下一步便能驱散迷雾,谁知结果不过是招来了更浓重的雾气,氤氲在周围,萦萦绕绕不肯离去。 一时更不知是雾气似迷茫,还是迷茫似雾气了。 三人保持的短暂沉默却忽然被打破了。正沉吟着,耳中忽然又听见尖利刺耳却轻微的笑声,一声声笑得滑稽而悽惨。声音很圆润浑厚,却比之苏白残破的声音更加难听恐怖。 三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按上了自己兵器,探头,龛台后面却好像还有间房,只是里面黑黝黝地,比之外面还要晦暗。笑声想就是从那房间里传出的。 苏白看向二人,见二人点头,便打了头,摸索着绕过龛台,轻轻地走近房间。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好像有风吹在脸上,夹带着阴湿的味道。 光一点点地暗了下去,苏白闭了闭眼,不怕。身后两位虽落后自己几步距离,却能感觉到他们在戒备自己所不能及的每一处。 三人每一步都很轻很慢,唯恐怕惊扰了什么。走到房间口,却听到屋里又是一声笑,笑声有点疯疯癫癫的,夹带着悽厉苍白和嗜血的成分,却毫无疑问是并不难听的声音,很是厚重低沉。 交换一下眼神,脚下步子却还得继续。却没人发现有类似恐惧的空虚感一点点漫上苏白心头。 胸口那东西越发地滚烫了,而那厚重低沉的声音盘旋在脑中无法消散。 面纱下,她几近把嘴唇摇出了血。 那声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状态不好。其实应该前天就更了的,结果写到一半网不知道为啥断了,昨天晚上又准备报导,所以就拖到现在了……1号开学,开学以后就只能保证周更了,而且可能没有时间回复评论,希望大家谅解。 章十八 惊 一步,两步。那疯癫的笑声再次回归沉寂,然而每走一步,依旧是如履薄冰的谨慎。只怕黑暗中什么未知的,会忽然现出身形将勇气吞噬。 龛台后的屋里没有窗,连那点微光也无,虽然不至于完全一片漆黑,却是着实看不清什么的,而苏白原本带着的火绒,也早已在路上用光了。纵然知道贸然,却也是没有什么别的更好的办法,苏白尽量轻缓地走到房间前,只觉得一股阴森之气从里头透出来,总有下一刻就会有什么出现的错觉。 不安,犹疑。还有胸口越来越烫的触感。然而她并非一人,所以也绝不能表现出任何拖后腿的怯懦。而渐渐将情绪抽离之后,脑中的好些东西,就自己运作起来,抽丝剥茧,一点点梳理出冷冰冰的理性。 “慕公子,我想你还是留在这里为好,毕竟以你的状态……”苏白轻声道,“有什么危险,我们也有个照应。” 第40页 赵自酌闻言,先看了看苏白——她脸上蒙着面纱,看不见神色,又看了看慕轻寒——脸色是一如既往的冷冰。赵自酌暗暗摇了摇头,决定不发一言。 “不必。我不会拖后腿。”慕轻寒声音里不带一点感情,“何况我们的目的,从最开始就和你不一样。捕快出了什么问题,不需要苦主搭救。” 苏白在面纱下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声,也没人看到。她只有轻轻点了点头。记事到现在,听过多少冷嘲热讽,总以为自己已不再介怀别人的说辞。哪想到言语,竟还是如刀如剑的。 入肉三分,却不见血,只是钝钝的痛。 苏白自嘲地笑了笑,提步便要往房间里走,却被赵自酌一把拉住。赵自酌低头在他耳侧轻声道了一声“先等等”,自己却是一愣。低头间,只嗅见苏白身上一股淡淡的异香,不由得心神一动。直觉得那香味在他鼻间脑中萦绕着,模模煳煳好像勾勒出了一个轮廓,却终究还是不清不楚。 “怎么?”苏白回头问道。 赵自酌这才意识到苏慕二人全都已望向自己,暗斥了自己几句,这才说道:“我们尚且不知道房间有多大,里头有什么。直直走进去显然不妥,贴墙走,却不知道屋子形状。不如分两边进去,我朝左,你们二人朝右。” 苏慕二人均是一愣,对望了一眼,却又在目光即将碰触的一瞬将目光撇开。苏白犹豫了一下,索性说道:“赵大哥,还是你跟慕公子一路吧。不说我与你武功谁高谁低,我究竟是知道自己经验浅薄的,若只是自保还可。何况你和慕公子是同僚,想来也更有默契,能彼此照应吧。” 话是如此说,可是我就是看不来你们俩这副鬼样子。赵自酌这句话在舌尖上转了一圈,终究吞回了肚子里。慕轻寒这小子平日话都不爱说一句,待人接物有礼有节却是冷到了骨子里,若非在乎的人,却又怎会说话这般不留余地,这般生气?不过几日功夫,便能让这小子乱成这样子,这苏白倒也是个有能耐的。只是赵自酌看着慕轻寒不知道为什么生着闷气,苏白却又完全没发现慕轻寒对她有什么特别,当真是着急得上火。 然而此时却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赵自酌暗自嘆了口气,只好点点头:“阿苏说得也不错。那便我跟小慕走左边。扶墙而行,定要小心,若遇到什么就马上喊出来。” 苏白颔首,也不多言,轻着步伐提了双钩,就进了屋子。屏息凝神,教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凝于眼前的黑暗,身后的窸窣与心里的浮躁,也就慢慢淡去了。 黑暗里,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慢慢行走着。恍然间苏白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数日前,自己一个人于旷野上行走的时候。 那时是在户外,那时天上是有天光的,然而心底的黑暗感,却比此时,还要浓重。 苏白扶着墙。墙壁粗糙的凹凸透过手上缠绕的黑布给人以一种钝钝的感觉,却很安定。她紧绷着每一分肌肉每一分神经,仔细倾听着辨认着。 却听不到唿吸声。那样安静的氛围,就好像这个屋子,没有任何人存在一般。显然,赵自酌屏息的功夫很不错,慕轻寒修习沉渊,屏息已成了他日常的习惯。然而这也代表着黑暗中那个曾发出声响的东西或人,不是比他们强的高手,就是无声无息的怪物。 看不见,听不见。唯有等待危险悄悄降临。尽力做了安排,却还是落入这般境地。 苏白缓缓移动着,心里摸摸数着步子。她步伐很慢,走到十三步遇到一个墙角,拐了个弯,又沿着墙继续走。虽然时间并不长,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一般。她直数到自己觉得这房间没有尽头了的时候,却忽然又触到了墙角。 第七十二步的,墙角。 走了一半的墙边,却没有遇到任何危险。苏白紧绷的肌肉略略放松,却也觉得心里忽生一股失落感。 那边还没有声音,应该也没碰到什么吧? “嘿嘿嘿,哈哈哈。” 陡然间,苏白耳边,就在她耳边几寸的地方,响起了低沉怪异的笑声,像是痴傻儿天真无邪的笑,却又夹带了几分危险飢饿的味道。低低的笑声,却像雷霆炸响在苏白脑中。 她剎时间僵硬地连喊叫都忘记,只觉得那声音像一条蜈蚣一般顺着她的背嵴爬上脖颈,再从脖颈上钻进骨头里。 身体的本能超越了一切恐惧与理性的纠缠。苏白左手一松一紧,手中单钩已向笑声的方向挥出,而右手趁势接住了左手那一松放开的另一只银钩,横撩出去。两手都是屠苏剑法,左右手却竟是揉了整套剑法中最狠厉的“花盼桔梗”和“早春豆蔻”两式。屠苏剑法每一式都是极为精妙,难以作改,却偏生有个天才的苏毅,不仅将剑意融入钩法,还把几招合作一体。而这一式“早春花盼”,却是所有合招中最无情的杀招。 那声音不过近在咫尺,以她的耳力和招式的威力,必能重创敌人。所以一击击出,苏白便慢慢定了心神。 第41页 没有什么好怕的,苏白。再过一瞬左手钩便能顺着那东西的肩挂下来了,再过一瞬,右手钩便能穿破那东西的肚肠了。所以没什么好怕的,它不是肉眼难及的鬼怪,只是个可以被打倒的怪物罢了,跟鸡鸭牛羊,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再过了一瞬,强大的恐惧感再次攫住了她的心脏。 击空了。 不是招数有错漏不是那人太强以至于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苏白这一钩,压根没有碰触到那东西丝毫。毅叔叔自言未必能躲过的招数,竟连那东西的边角也没有碰到。 心里的恐惧感越发膨胀,不仅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恐惧,还有未知与无可把握的惊惧。 苏白一击落空,失去重心,向前倒去,耳边几寸却又传来那如附骨之蛆般的笑声——“嘿嘿嘿,呵呵。” 苏白还未来得及恐惧,便感觉到有一只冰凉已极的手狠狠掐住了自己的后颈,一阵大力。她只觉得自己被拖了出去,嘭的一声,头撞在了什么硬物上,而那冰凉到恐怖的手却还掐在自己脖颈上。 双钩落在了适才跌倒的地方,那一瞬间的撞击定然撞出了血,她只觉得有湿粘的液体顺着额头留下来。脑袋的剧痛让她瞬间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只下意识地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悲鸣,却在那只手的压迫下,显得尖细而悽厉,活像一只濒死的鸭子。 不知是什么尖利的东西抵上了她的后颅,慢慢向里头刺,已经破了一层皮。那东西一定会继续往里,慢慢刺进脑子里,然后毁坏自己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感情,最后毁了自己的生命吧。 很痛,真的很痛。然而苏白那一刻没有恐惧,脑中空白,面纱下的嘴角,竟略微扬起了一个弧度。 死亡?那是什么。是一切的终结没有止尽的黑暗与无知无觉,还是走上奈何桥的一碗孟婆汤再投身于济济红尘? 无论是什么,都要好过于现在吧。孑然一人,失却了所有值得为之活下去的,活着也不过,行尸走肉…… 那尖利的东西越刺越深,苏白只觉得越来越痛。只是伴随着那痛楚,随之而来竟是越来越强烈的渴望。 原来除了努力压抑自己,除了报仇除了活在挣扎之中,还有一种解脱的途径吗? 那么,就让那解脱快点到来吧…… 忽地,有拔剑的声音,还有钝器入肉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悽厉得不似人的嚎叫。 然后那尖利的东西迅速抽离了苏白的后颅,冰凉的手也放开了她的脖颈。她该明白自己获救了,却一时间无喜无悲,兴许只是那抽离的一瞬委实太痛,痛得让她失去了一切感情波动的能力了吧。 她只觉得自己沉浸在巨大的疼痛中,以后颅的那一点扩散到全身的范围。相比之下,额头的那一点小伤已经是蚊子叮了般的痛楚感了。身前倚靠的硬物却忽然向前倾倒,苏白四肢没有任何力气,随之倒在了地上。 啊,好刺眼。 苏白眯了眼睛,眼前先是一片炫目,然后才逐渐归于黑暗。然而黑暗却不似之前的完全了。苏白侧倒在地上,机械地转头,之间自己随之倾倒的是一个高大的红木柜,柜子倒下,却现出后头遮掩的窗子来,霎时外头黯淡但是相对于屋里已是光明已极的天光透过窗纸照进了屋子。 苏白目光空茫地借着光打量室内。长方形的大屋子空空荡荡,唯自己身侧有一只柜子而已,再有的死物,就是西北角上的一堆尸体。那堆尸体已破碎成一块一块,分不清共有几具,无比悽惨,苏白目光放在上面,却再也转不开。 而苏白近前,右边,是执剑而立的慕轻寒与赵自酌,慕轻寒的剑尖上隐有血迹。二人神色凝重,皆是望向苏白左边的那人。那人披头散髮,满脸鬍渣,穿一身凌乱灰衫,指甲极长,明明是中年样貌目光却痴痴傻傻,嘴角还拖着涎水。只是这人虽然奇怪,却不难看出他并非什么怪物,只是个显得很苍白的平常人。他手上脸上都是血,此时正捂着侧腹的伤口高声嚎叫着,目露凶光地盯着慕轻寒。 慕轻寒不动,那怪人警惕了忘了他们几眼,似乎是心下一盘算,急速向堆满尸体的墙角奔去。以三人眼里,就都没能看出他的身形。那怪人奔至墙角。用长得几近打卷的指甲在尸块里拨拉几下,捧出一个少年的头,头颅上还凝结着死前惊恐的表情。怪人又是嘿嘿一笑,把头倒转过来,伸出舌头舔了舔头颅的边缘,然后嘬了嘴唇,开始从断口处吮吸那头颅,一下一下颇为享受的样子。 那,分明是个食血鬼。 赵慕二人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赵自酌是第一次见如此噁心场景,胃里已开始翻江倒海,慕轻寒虽已见过食血鬼,此时见一个平常人做出如此举动,也不禁呆立当场。 唯有苏白,撑着地,一点点地坐了起来。她脑中的空白一点点地被无助与惶恐填充,而理智也终于理解了眼前的场景。疼痛未曾散去,却已经不再重要,她目光紧紧盯着那先前还欲置她于死地的中年怪人,身子开始持续地不间断地颤抖,像是把心放在了极寒之地取不回,那样深入骨髓的战慄。 第42页 她发出颤抖的声音吐出两个字,却让人觉得所幸室内无风,否则那两个字随时都会因为一点点的微风吹散了,然后破碎一地。 而那个怪人却依旧无知无觉地享受他的美食,而赵慕二人听到那两个字,俱是一震,望向苏白,满脸的不可置信。然而他们却清楚地感觉到苏白的绝望已经渐渐灌满了整个房间。 “父……亲……”苏白吐出的那两个字好像什么咒文在空气中迴荡着,“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额,隔了一个星期更了。果然一开学就忙了,也懒了……话说回来写这一章把我自己给瘆了一下,毕竟这章我是凌晨三点才开始写得……orz…… 嘛,这个屋子里有的东西,算不算出人意料?也满足了一些好奇心了吧……顺带说一句,谁要是看出什么伏笔,给咱个台阶表剧透好伐……不过话说我这种担心剧透又希望大家能看出来什么的心情,还真是矛盾…… 爬去睡觉,明天要考试,就不一一回復了……不过还是弱弱地要求大家不要霸王,谢谢鸟…… 章十九 凉 从小到大,父亲这个词,似乎一直都代表着威严,至高无上,还有冷漠。 那时候,苏白还很小很小,没有娘,唯一的血亲便是父亲。希望父亲能对她笑,希望父亲夸奖她,希望父亲像喜欢兄长们姐姐们那样喜欢他——然而这些愿望,却一个都没有实现。父亲见到她,依旧是没有看见一般的擦肩而过,不给她留下一点温馨的回忆。 后来她也渐渐懂得了,自己不是父亲所喜欢的孩子。在这么大的一个家里,只有毅叔叔会很灿烂地对她笑,会夸奖她,会告诉她白丫头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若不是他,只怕她也会是个狭隘自私的闺阁女孩,只怕她这辈子也无缘知道外面的世界,知道那些精彩与黯淡。可是她小小的心里,还是装着那一点点隐秘的渴慕,只是希望父亲能回头看她一眼,对她露出,哪怕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多少年的小小渴慕,在殭尸涌入苏宅的时候,破碎了。她的父亲,那高高在上无比尊严的父亲,吓得脸色发白,然后把她推了出去。他对她大喊着“挡住它们”,然后拉着自己属意的儿女,跌跌撞撞地向后院的祠堂跑去。 那么多年的渴慕,最终化为了恨意,在毅叔叔为了救自己身死只是,膨胀发酵到了极点。然而那个父亲在心里再怎么薄情可恨,却总还是有那么一个尚算高大的形象树立在心里的。 如今才知,多年的渴慕,不过是徒劳,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幻梦,终究回归于寂寥的空茫。空空荡荡,甚至连恨意,也没有留下。 那个已经不能称之为父亲,不能称之为人的怪物,并没有腐烂了肉体,却满脸涎水地大口啃噬着,该当是他儿女的血肉,一块一块,美味无比。那个曾经江湖人称“罡风”的苏正,已经彻彻底底,烂掉了。 苏白唤了一声父亲,却陡然发现这两个字的荒诞可笑,狠狠闭了眼,把那两个卑微而惨白的字咬在牙关上,吞进肚里。只是那两个字已经漂浮在了空气中,萦绕在她周围,从她的鼻子,耳朵,甚至每一寸毛孔渗入她体内,无可摆脱。 血浓于水,本就无可摆脱,无可分离。 屋中三人一时僵在原地,任由那一个不算人的人欢快地啃噬着那一堆本也属于人的血肉。淡淡的光透过窗纸笼罩了屋子,薄薄一层,轻纱一样朦胧含蓄,只有那一堆血肉,尤为刺目,突兀而不合时宜。 然而世事,却通常确是不合时宜的。 “阿苏,那个是……”赵自酌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兴许是因为刚才行动过于急躁,竟觉得喉头一股血腥味,眼中看着那样的场景,说罢便觉想吐,终究忍了回去。“你也,别难过了……” 慕轻寒却已走到苏白身边,伸出一只手,静静看着她。 赵自酌的话此时于苏白,空虚得可以忽略。从左边耳朵空荡荡地飘进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地,又从右边耳朵飘了出去。她目光有点空茫,有点迷乱,有点忧伤有点疼痛,视线中唯一的焦点,是慕轻寒的那只手。 慕轻寒并不算身段魁梧的人,体格精健,骨架适中,那手看去,也并非很大。只是由于长久练剑,骨节粗大,满手老茧。 一只并不好看的手,一只并不能给人以多少安稳感的手。 苏白慢慢地,慢慢地,伸手。先是指尖,慢慢触及,犹豫地试探。再是同样有茧子却显得纤细许多的手指,裹着黑布,粗糙的触感在那只手上摩挲。最后,是整只手掌,贴在那只掌心里,缓缓地託付。两只手的相握,虽是隔了一层粗糙的布,却好像打碎了,一层坚实的隔膜。 苏白的心,忽然安定了。她看了看那依旧在墙角啃噬血肉的怪物,目光变得有点凄凉,疲累的心脏却好像有了落脚点,空空荡荡,却不至于没有依託。她收回目光,撑着慕轻寒的手,慢慢站了起来。 第43页 慕轻寒看着她的变化,看着,一直看着。她的痛苦她的迷离她的挣扎回忆还有悲痛和凄凉,他全看在眼里。 然而他只是等着,伸出一只手来等着她回来。有些路,需要自己走,有些坎,需要自己过,有些心结,他只有等她自己解开。她不需要他的帮助,所以他能做的只是告诉她,他在等她而已。纵然相识不过数日而已,他却知道她是这样的人。 他注视,他等待,他知道。 可是他看着她黯然,看着她茫然无助,自己心里却再不能如一汪深潭一方沉渊波澜不惊。她蒙着面纱,看不见目光看不见神情,他却总能看到她的痛,犹如一颗坠入沉渊的石子,盪开道道涟漪。 犹记得在他还未出师的时候,有位师傅的故友前来拜访。他笑着问师傅:“习了沉渊,从此心如磐石,再难移动分毫,一生孑然。只是你教了徒弟这心法,莫不是也像叫他打一辈子光棍?”师傅不过一笑。待友人走后,却叫他来,摸着他头髮,少见的悦色和颜。她说轻寒,磐石坚定,却并非无缝,有些时候,花草的种子会不经意地在石缝里生根,有些时候,水会一点点地渗进石头里去。她目光迷离,像是看着他也像是在看着茫远的某一点,轻寒,你的沉渊固然无波,可是并非无情,若有一日有石头在其中击出道道涟漪,就由着它去吧。 慕轻寒看着那个浑身黑布包裹,如今连脸都未曾露出的瘦弱女子,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像託付什么东西一般把手放在自己掌心里,心里有点凉薄的满当,又有点温热的空荡。他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然后瞭然般地轻轻嘆气,慢慢收拢了手,把那只纤细的手握紧,再握紧。 他早该知道他已沉沦,任这个女子灵动鲜活的石子,搅动他一池静水,从此再难平復。 苏白站了起来。脑后开始感到隐隐的刺痛,胸前的物事也火烧火燎地烙在胸前。然而头脑却异常地清晰。 “它似乎没有攻击我们的意图。“苏白松开了慕轻寒的手,顿觉周围的空气有点凉。“我们,出去?” 赵自酌有几分担忧地看了苏白一会儿,终还是点了点头。三人以缓慢的动作贴着墙走出了那扇门,而沉浸于啃噬血肉之中的那个怪物,连看也未看他们一眼。 祠堂内再无异物。他们小心地谨慎地穿过通道,回到了外头。天上依旧是看不出白昼黑夜的雾蒙蒙,晦暗阴沉,偶有风,吹出几许萧索的音色。 静了一会儿,苏白抬眼,见赵自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苦笑着先开了口:“那个,的确是我父亲。只是我不知道他现在究竟算什么。” “没有像殭尸一样腐烂,也没有像食血鬼一样全身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你父亲,是变成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慕轻寒接口,声音依旧是沉沉冷冷。 苏白又是苦笑。话说得如此不近人情生硬冰冷,若不是他刚伸给自己的那只手,她怕是还以为慕轻寒是生她的气的。他这般的人总是吃亏的,若不是让人亲身体味他的做法,又怎么能知道他的温柔他的好? 赵自酌自是不知道二人心里翻覆,只怕二人关系再度闹僵,便打圆场道:“无论是什么,如今都无法知道。这地方委实不安全,不如先到前院去寻个地方休息,再做打算。” 苏白点点头,经刚才一役,三人无论是身还是心,都有些疲乏了。转头见慕轻寒不发一言似乎表示默认的样子,便转身向前院走去。她略微领先,另两人跟在后面,气氛尴尬地沉默着,没有话头,也没有人想去寻找。 殭尸,食血鬼,苏白的父亲变作的怪物。紧绷的神经委实过于紧张,此时一松懈下来,顿感疲惫,连说话都已成为一种负担。 苏白静默地在前头带路,一会儿功夫便见前头主厅饭厅相连的门廊。厢房有床,然而一个个分开风险太大,反倒在开阔的大厅更容易休息。往常这时,应是有火光的,然而苏家宅子如今一片黑暗寂静,走着走着,便觉得周围的寂静化作了无形的手,推搡着他们快些前行。 离大厅不过几步路,苏白微微松了口气。有点放松,却也有点惧怕,安顿下来的舒适,也就代表着她开始有时间思考那个怪物那些血肉。 她现在只想歇息,陷入一场无梦的睡眠,把一切抛在脑后——虽然她知道,那并不可能。 “小慕!” 身后忽然传来赵自酌惊惶的声音。那个看上去那么懒洋洋的人,怎么也能这么激动?苏白意识有点迷离,那声音在意识之外轻轻撞击着她,却并不分明。她尚机械地胡思乱想着,那两个字才渐渐渗入脑中,一点点地运转出含义。 ……小慕? 慕轻寒? 苏白陡然转头,倒抽了一口凉气。却见慕轻寒已跪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双手捂脸。而那一双手,竟已从手指开始,泛着青黑的颜色。赵自酌扶着他,却是无能为力地看着他大口喘息。那样痛苦的神情,何曾从冷静自持的慕轻寒脸上看见? 第44页 苏白忽然觉得浑身发冷。——那指头上的青黑,是多么熟悉的恐怖颜色。她逃出小镇的时候,多少次曾看见那样的颜色一点点覆盖了一个个本来正常的人的皮肤,然后蚕食了他们的理智他们的情感,把他们变成只余下食慾的殭尸,从此,行尸走肉。 而那青黑蔓延的速度,竟可用肉眼看清。那样绝望的色彩,像恐惧一样慢慢湮没了他完好的皮肤与她的心脏。 张牙舞爪的殭尸,恐怖噁心的殭尸。 冷静沉稳的慕轻寒,冰冷却温柔的慕轻寒。 片刻之前的天光,有这么晦暗吗?片刻之前的风,有这么,彻骨地寒冷吗…… 苏白怔忡着,直到赵自酌急切的声音将她惊醒。上前,拖住手臂,走向正厅。 掩住的是心里百转千回的痛与愁与迷茫。 掩不住的是面纱的微颤和举手投足间把持不住的抖动。 她需要做一个抉择她需要做出决定,就在这片刻之间。 然而这片刻之间的天上,为什么没有一点清明的月光,晦暗的天光,又为什么这么,凄凉…… 作者有话要说:从这开始几章会有点纠结- -懒得看大段心理独白的可以略。不过我写文就是克制不了心理独白啊对手指…… 很久没更,俺对不起大家。十一七天俺可以放荡的度过,立志把这篇完结!……额,也许,可能,大概,可以吧…… (话说俺今天爆发rp三小时两章。存一章。明天发一章再写两章,这样的话……嘿嘿,幻想总是美好的……) 章二零 毒 “他究竟怎么了?” 慕轻寒已经开始轻微地痉挛,赵自酌只有按住他,不让他因为痛苦伤害自己。眼见将慕轻寒安置好便又返回院中的苏白终于归来,赵自酌不由得松了口气,问道。 “他之前逃脱殭尸围追的时候便中了尸毒,所幸毒不算特别深,兼之自己内力深厚,所以被压制住了。然而内力深厚这一点却不知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固然压制住了毒素,却与毒素纠缠在一起,把尸毒带入了气海丹田。所以他手脚虚弱走路虚浮这些慢慢都会恢復常态,可是绝对不能动用内力,否则的话尸毒就会开始腐蚀他。等到他手上的青黑蔓延到心脏部位,他也就不再是慕轻寒了。”苏白语速很快,跪在慕轻寒另一边手里已经开始撕扯从房里拿来的被单。说到这里却顿了顿,惨然一笑,“说到底,他动用内力,还不是为了救我?” 赵自酌凝重地摇了摇头:“我早知道他负伤中毒,却想不到这么严重。若我重视一些,当初也不会叫他先出手。如今也不是自我苛责的时候,阿苏,小慕到底,有没有救?” 苏白微微点了点头:“尸毒蔓延的速度很快,但是究竟才刚开始。现在放血入药,还有救。”她说罢便闭了嘴,将新拿来的火刀火绒递给赵自酌。赵自酌会意地打着了火,苏白便又拿起一边的匕首,用抱来的一大堆东西中的清水沖了刀刃,又在火上燎烤。她示意赵自酌熄了火按住痉挛的慕轻寒,手脚麻利地扯下了慕轻寒外袍内衣,露出精健的胸膛来。 死亡的青黑已经蔓延到了大臂的部分,而且还在慢慢向上爬。苏白咬了咬牙,在慕轻寒肩部偏下寻了个位置,一刀割了下去。那一刀似乎没割到血管,血流得并不急,流出的血却是青黑的。然而随着血的流出,胳膊上的青黑蔓延的速度,却慢了许多。 慕轻寒似乎还有意识,睁开眼看了看苏白,然后向她微微点了点头。苏白面纱下眉头皱得更紧,手也开始有点轻微的抖动。 “没事。若真要废一条膀子,也没什么。”身体尚在痉挛,意识却清醒。慕轻寒似乎是看到了她的犹豫,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话,却不啻一道惊雷,击在苏白心上。 苏白啊苏白。你在犹豫些什么?你眼前这人,数次救你于性命之危难,又数次救你于心之荒芜。你竟还如此自私,你竟还,不捨得么?苏白狠狠闭了闭眼,只觉得自己眼眶湿润了起来。而手中的匕首柄,越发感受到其稜角分明。 苏白迅速地用刀在那伤口周围一圈割了数刀,每一刀都巧妙地割在出血不多的地方,放出的也均是黑血。她取了些瓶罐里的粉末,倒在伤口上,却神奇地没有被血冲散,而是结成粘稠状煳在伤口上,封住了血液的流失,然后一点点融入血液里。等到最终所有黏煳状的药粉都消失之后,那些刀口的血也已止了。苏白拿起一条扯开的床单,然后麻利地将其绑缚在伤口上。 苏白再次用清水沖洗了手和匕首,转头向赵自酌道:“赵大哥,麻烦帮忙在后院的井里接一袋水来好么?我看过了,水是干净的。还有,东厢第一间房里,请帮我拿两床棉被过来。” 赵自酌拿着水袋去了,苏白却一时没有动作。慕轻寒的痉挛变得不再那么频繁,然而意识却似乎已经模煳了。她静静地看着慕轻寒裸露的胸膛,不自觉地用手指在上面摩挲。 第45页 好多疤痕。 似乎这时候才有点意识到,眼前这个重情重义老是冷着一张脸的慕轻寒,是个捕快,所属的衙门,还是天下顶顶有名的六扇门。那一道一道纠结的疤痕,也算是功勋的象徵吧。 她用手指描画着那疤痕的形状,然后不自觉地微笑。不知什么时候起,对眼前这个人,开始存了倾慕的心——不,不,无关任何男女之情,她少女的春情,早已在不经意间付与了那个如春风般和煦的男子,从此虽喜怒皆淡然,却唯有那人,一个举动便能牵动她卑微的心。 对慕轻寒,她只是单纯的倾慕而已。倾其情义,慕其气度。 重伤后果决的言语,不放弃的执着,还有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慕轻寒这个人,拥有一切她所没有的东西。宽容,执着,坚定,从容。他尊重一切,他不放弃一切,在他眼里,什么都是值得尊重的吧,甚至包括这个,丑陋的她…… 苏白觉得有什么渐渐从颊上滑落打湿了面纱。 院子门口不算争执的争执,她其实,是明白他的想法的。所谓的捕快苦主不过是气话,慕轻寒也非没有脾气的圣人,而他生气的理由是那样单纯可爱——他只是生气,她还会对他的帮助陪伴感到愧疚而已。 他说他修习的心法是沉渊。幽静的深潭,不止安静,也是净的。他这般敬重而无私地对待她,她却从来不曾对他坦诚。她骯脏她卑劣,她的丑陋连自己都忍受不了,然而她不敢揭穿,不能揭穿。 泪不过一滴,便干了。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眼泪呢?苏白在面纱底下,尽力挤出了一个微笑。 慕轻寒,赵自酌,还有未曾谋面的那位秦大人和赫连姑娘,都是好人。他们为了情义为了道义为了素未谋面的人,可以千里迢迢以身赴险。她至今后悔当日的一念之差,不该送出那封信,不该把他们牵扯进来。只是恨错难返,有些事,必须了结。 苏白拿起了匕首。 那么就让她来吧。这样卑微而骯脏的她。许是为了赎罪,许是为了偿还,也许只是…… 匕首插入了慕轻寒精健而无一丝赘肉的小腹。 也许只是,为了守住自己心里,最后的一点干净清白。 =========== 赵自酌打水回来的时候,慕轻寒手臂上的青黑正在慢慢消退。臂膀上小腹上都缠着层层的绷带,神色像是睡熟了,很是安然的样子。赵自酌略有几分放心,看见苏白向他点头致意,这才完全放下了心。 “尸毒来得快去得也快,余毒估计睡一宿就排干净了,但是能用内力,还得是十天半月后的事情。”苏白低声解释道,顺手接过赵自酌手中水囊,倒出些水来用干净的床单沾了替慕轻寒擦身。 赵自酌懒洋洋地在一边坐下,瞟了眼慕轻寒,恢復了往常的惫懒语气:“这小子就爱叫人操心。受了伤,还能得到美女照顾,啧啧,我怎么就没这等艷福。” “我哪是什么美女,何况他是因为我才毒发的。”苏白摇了摇头,继续倒水擦拭。“六扇门的捕快,都是这样么?一个个捨身去救,亏得你们能活到现在。”语气却是敬佩中含了几丝伤感的。 赵自酌摸了摸鼻子,一时不知怎么搭话。一是苏白至今未露真容,十之八九是因为毁了脸容,二是他怎么跟她解释慕轻寒往常反应也没这么快,救她不过是因为男性本能——看上了她? 一时间气氛陷入沉默,赵自酌不禁头痛地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当局者迷,还是顺其自然来得好。 苏白终于替慕轻寒擦干净了身子,在地上铺了一床被子,招唿赵自酌将慕轻寒小心翼翼地搬到上头,弄平整了,再把另一床盖在他身上。一切妥当,才各自靠在墙上发呆。 疲累无比,但是却很清醒。苏白慢慢揉按着自己眉心,只觉得浑身无力。进了苏宅一趟,既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人,也没找到如今生死未卜的秦大人和赫连姑娘,更遑论什么线索。唯一发现的那些,却让人打心里感到疲惫。 苏白目光凝结在地上的某一点,却其实不过在出神,思绪翻过以往的回忆,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抽痛着。 “阿苏,睡不着么?”赵自酌见她坐着尚且辗转,便以轻松的口吻询问道。 “嗯,可能是有点累过了。”苏白点了点头。 “我也睡不着,那不如我来讲些故事给你听?”赵自酌笑道,见苏白点头,便往下说,“说是故事,其实不过是亲身经歷的一些事情,不过照我看来,倒比话本演义要来得有趣得多。” 赵自酌很会讲故事。他那些抓捕盗匪的故事里,兴许只是平淡的一个小细节,都能叫他讲得妙趣横生。他告诉苏白当年他是个仗着天资高家世好而行走江湖的武林纨绔,后来捲入一场仇杀差点死掉,是秦大人救了他的性命也救了他这一辈子。他告诉苏白赫连是个颇有几分豪气又藏着些小女儿情态的女孩,他一和她拌嘴便觉神清气爽。他告诉她当年慕轻寒奉师命入六扇门时,本还有几分江湖人特有的自矜,觉得捕快不过是朝廷鹰犬,对他们疏远得很,及到后来,才渐渐把自己融入…… 第46页 苏白喜欢看书,且什么书都看,兼之有个走遍大江南北的叔叔,是故虽然从小封闭在山谷附近,却并非闭塞之人。然而外面的那个江湖,却是第一次如此生动而酣畅地展现在自己面前。她回想自己十八年的生活,却如此贫乏而单薄,找不出任何精彩之处。 正厅中无灯无火,一片昏暗。苏白眼前,却有一幅长卷渐渐展开,叫她得以一窥不属于自己的锦绣风华。一时间心里竟也产生了“若有朝一日能看看那样的天地该有多好”的念头,然后迷失在这样美好的期望中…… 话语渐渐寥落。苏白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想,留给赵自酌一室寂静。他微微一笑,拾起一块干净被单轻轻盖在苏白身上,还未迴转身子坐定,却听得外头啪一声脆响,随即心头一凛,侧目却见好不容易睡着的苏白也被这一声惊醒过来。 二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沉睡的慕轻寒,不约而同地点头,然后向外走去。 苏白握紧了她的钩,赵自酌搭住了他的剑。 无论世事如何,该延续的剧情总还得延续下去,挽留得了谁,也挽留不了逝去的点滴。 而平静的时候,终不久长。 章二一 他 苏家院子外头的路面,是用青石铺就的。在黯淡的天光中,总显得分外阴郁。雾溪镇的色彩,本就不甚鲜明。灰的瓦褐的砖,再加上这青的路面,让人总也提不起精神,然而此时其他颜色的掺杂,倒让整个镇子的色调显出几分怪异的轻快来。 苏赵二人警惕地打开苏家院门,见到眼前场景,均是愕立当场。之间门前数丈远处有二人正打得激烈,风声不绝于耳。左侧是蓝褂的少女,眉目清秀,竖了眉,手中马鞭挥得虎虎生风,狂风骤雨般地击向对手。而那红衣对手——赤足披髮,一张脸生得真可谓倾国颜色——却正一脸悠闲地挥舞宽大的袍袖挡住攻势。更为诡异的是,红衣人身后姿态怪异地躺了一排尸体,青黑的皮肤颜色叫人发憷,此时却也显出几分滑稽来。 在路口见过一眼,苏白是依稀识得那蓝衣少女模样的,见这二人打在一起,不由得心里生出几分好笑来。赵自酌却没见过红衣的楚绿腰,手已握上剑柄,道:“阿苏,那是我的同僚赫连。与她相斗那人,必定有什么可疑。赫连武艺精湛,但资歷尚浅,你先在此静观,我去助她一臂之力。” 苏白失笑,按住赵自酌手臂,制止道:“别——”刚吐出一个字,目光偶然扫过左侧,却陡然停住了。 苏白的面纱颤了颤。不止面纱,她只觉得自己从每一根头髮到脚尖,包括心尖都跟着狠狠颤了一颤。 “阿苏?”赵自酌有些莫名其妙地唤道,然而那声音,已丝毫入不了苏白耳中。眼里只剩那唯一的一个人,就那么痴痴望着,一辈子都无法动弹的模样。 赫连身后几尺处,一青衫男子正抱臂而观。而苏白眼里,天地霎那间只剩他一个。 那人青袍衣袂在微风中略略掀动,头上纶巾也隐逸地飘飞。 那人身形单薄,站立的姿势却越显挺拔。 那人眉宇紧锁,却锁不住那丰神俊朗的风采。 那人站在那里,那人还在唿吸,那人,没死。 苏白站在那里,只觉得自己就快要把持不住地哭出声来。 是什么时候起沦陷于那个人和煦的微笑与温柔的眼神之中?是什么时候起心心念念期盼着他每月的到来?是什么时候起会因为他的一个笑容维持数日的欢欣,因为他的一个蹙眉数日低落不已? 那些早已记不分明,也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有他活着,他的存在。 她颤抖着想上前确认这是否只是幻梦,却一时胆怯裹足不前,生怕只一步迈出,那人的身形就会如镜花水月瞬间消逝无踪,破碎了自己如这份渴慕一般卑微的期望。 “阿苏,阿苏?”赵自酌犹疑的询问把苏白惊醒,一抬眼,楚绿腰的袖风扯开了赫连的裙摆。赵自酌早就想上前相助,然而究竟还是有理智的,听了苏白那句话,未敢轻举妄动。 苏白摇手:“别,红衣那人,不是敌人。”她心情跌宕,一时间不敢辨认那人是幻象还是真实,便只好逃避似的把精力集中到眼前来,高喝一声“住手”,右手钩虚挥两下,竟陡然掷出。 钩长难控,作脱手兵器决计不恰当。何况那钩锋弯曲,更是艰难,一个不小心便会误伤。苏白一钩掷出,划出一道凌厉劲风,只听锵的一声,周围陡然静了下来,之间那银钩钉在苏白正对的墙壁上,钩身尚在微微抖动,而在打斗的二人,一人的长鞭卷回了自己手臂上,而另一人的宽大袍袖被扯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一钩掷出,众人皆惊,甚至包括苏白自己。屠苏剑法本是罕有的单剑双剑皆可化的狠厉剑法,化为钩法,平添几分狠辣却也增加了习练难度,这一式“附子长驱”该算是最决绝的一式之一,伤敌一千自损五百,平日修习时苏白从来控制不了准头和力道。如今一钩原意本是分开二人,若稍偏几分怕就是要伤着其中一个,怕也不会只轻伤。只是苏白心情激盪,一出手竟下意识就是这最合适也最兇险的一式,才醒悟过来没来得及惊悔,却发现这一招使得竟是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趋近完美了。 第47页 众人尚处于沉默之中,楚绿腰却自顾自掸了掸袖子,走到了墙边。月如钩入墙甚深,他却似乎只是微微一拂,那银钩似乎就已经在他手中了。他一边端详一边赞嘆:“啧啧,真漂亮。老子多少年没见过这对银钩了啊……” 苏白敛了心神走上前去,从楚绿腰手中拿过自己兵器:“毅叔叔交给我的。怎么,你认识?” 楚绿腰懒洋洋地掏了掏耳朵:“这他妈的原本是差点成为你婶婶的女人用的兵器,当年看她打架那他妈真是种享受——不过苏毅老小子没福气。这钩被你拿着,老子觉得是憋屈了它,不过刚那一招,倒还算配的上。” 苏白打量楚绿腰一会儿,倒也分不出真假,不过这人嘴里说的话,由来是教人将信将疑的内容,却不由得人不相信。想起毅叔叔,胸口又有股子黑暗一点点地漫上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力压住。 “你——你们是什么人?”蓝衣少女皱着眉头问苏白,目光却是落在赵自酌身上的,神色有点激动。 “苏白。”苏白指着自己简略道,回头看了眼楚绿腰,见他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只好向他努努嘴,继续道,“那是楚绿腰。” 蓝衣少女还想还想说什么,却被走过来的赵自酌打断了话头:“阿苏是苏家唯一的倖存者,小慕的命还是她救回来的。这位楚兄我不认识,但既是阿苏朋友,便决计不是敌人。阿苏,这是赫连,我和小慕的同僚。” 赫连本不知为什么又是一皱眉,听说苏白救了慕轻寒,这才舒缓了神色,对着苏白点了点头:“我是赫连赛马,六扇门捕快,叫我赫连便好。此间之事,还劳烦苏姑娘解释一下。” 苏白点点头:“那是自然。不过可否先告知,你跟他究竟是怎么打起来的?”她目光看向楚绿腰,心里嘆了口气,其实这问题,也没什么问的必要了。 “抱歉,是我的错。”出乎意料,答话的却并非赫连。苏白心中一颤,慢慢转过头,便见到那个青衫的男人风度翩然地走了过来。苏白的面纱虽是黑色,却其实是苏毅收藏的墨蚕纱,并不有碍于视线,如今她却觉得眼前模煳一片,只看到一块辨不清轮廓的青色向她走来。 四人目光均放在了那人身上。青衫的男子走过来站定,面目俊朗,举手投足之间均是颇有气度,脸上带着的微笑也如春风和煦,叫人心生好感。那人一脸歉意地道:“抱歉,我见楚兄携了一堆尸体在镇里行走,毫无惧色,以为便是那个兇手手下,这才告之赫连姑娘务必小心。只是赫连姑娘义勇,有什么误会,还该是我的错。” 这义勇却用得含蓄,怎么说也知道不是这男子责任,而是赫连鲁莽了。只是这男子风度,委实叫人心生好感。赵自酌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赫连肩膀:“这丫头向来鲁莽,你也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如今谁都没受伤,不就是个好结果么?在下赵自酌,敢问兄台……?” 男子微笑,还未开口,却听那厢一个嘶哑的声音低低唤道:“景大哥……” 众人转向苏白,连一直漫不经心的楚绿腰也抬眼看着她。只见苏白已无刚才那一掷的凌厉,也无刚才应对赫连的从容,全身上下微微颤抖着,三个字唤出,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青衫男子适才像是没听到苏白介绍,此时有几分犹疑地看向苏白:“这位姑娘,你是?” “景大哥,你还活着……”苏白像是镇定了些许,声音却还在颤抖,像呢喃一般。 青衫男子蹙了眉头,忽地有些恍然,犹犹豫豫地吐出两个字:“……阿白?” “是我,我是阿白……”苏白声音本就低沉嘶哑,此时更已哽咽。她尾音已几近听不到,颤颤巍巍地上前两步,像是想要触碰男子手臂,却终究凝滞。黑色的衣衫和黑色面纱抖动得那般剧烈,任谁也看得出她的激动。 “阿白,真的是你?天,你还活着?”青衫男子伸手扶住苏白手臂,表情已甚是激动。苏白却像被烫着一样退后了几步,不等青衫男子表现出任何疑惑,便开口道:“是、是我……” 而他,也正是那个他。虽然只是一剎那,但是他的手抓住自己胳膊的温热触感……没错,那是他。并非之前,在迷雾中出现的幻象。那样温润的笑容,有礼有度的姿态…… 是他。 胸口涌上来的酸涩一时有点难以抑制,苏白握住自己的手臂,低声哽咽道:“景大哥,你还活着,真好。” “是,我们都活着,真好。”青衫男子渐渐舒缓了脸色,露出欣欣然的神色来,“阿白,那么多殭尸,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苏白神色一黯,有点艰难地开口,却还未说话就觉得有一只手拍在自己肩膀上。 “光是你们两个感动得莫名奇妙,我们在旁边听得也莫名其妙。大家也都很疲惫了,不如先到宅子里歇息一下,安顿好了,再慢慢道来。”赵自酌表情很是散漫,另一只手却悄悄地拍着苏白的背嵴,一下下,安稳牢靠。 第48页 除了懒洋洋的楚绿腰,众人均是点头,各自整顿了心情向苏宅走去。苏白低头敛了心思,走过去扯着楚绿腰袖子走在最后。 前头,是青衫的背影。景大哥走路,向来风度翩翩,还总有个四步一顿的小癖好。她跟在他身后多少年,那样的背影步伐,再熟悉不过。那时的心思单纯而青涩,怦怦跳着的心,微红的脸颊,总想步子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与他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然而如今的渴望早已被理性压制。想要靠近的欲望,终究敌不过远离的理智。短短的几步,不再是已往喜欢而不敢说的偏差,而是那么长,那么远,遥远得望不到尽头的距离。 苏白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面纱。 有谁知道,这心情,是欢喜,还是哀伤。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题目纠结了我好久…… 看到很多人说我啰嗦说我败笔,看了心情不是不难受。自我反省了很久,我的确是拖慢了剧情,应该锤鍊文字才对。只不过是个人习惯,很喜欢描写人物心理,但是恰恰人物心理太多是会招读者讨厌的吧——因为看着觉得无趣无味。那么我会尽量压缩,在不拖延剧情发展的基础上表现心理。非常感谢提意见的大家和支持我的各位,我会尽量保质保量地更新的。 章二二 局 一般人家的正厅,该是会客的地方。只是苏家处在这么一个穷乡僻壤,自然也少有人来访。所以那个所谓的正厅,壁上挂着的字画上头高悬的牌匾,都不过是为了震慑所有人的虚伪罢了。 虚伪的东西,自然也是冰冷的。只是如今的苏宅正厅,倒还真添了几分人气。 六个人,零零散散地在厅中或坐或倚或卧。厅中一片乌沉沉的暗,终究能借着天光看清一些轮廓,几人大多在厅中北侧墙边,唯一个楚绿腰,懒洋洋地卧在主位的椅子上,偶尔甩甩袖子,黑暗中便见得有暗红拂过,又回归于寂静。 苏白搬来数床被褥,就地铺好,权充作床铺。后院并非没有房间,大家共挤一室,一来为防变故,二来,还有太多搞不清的状况。 苏白蜷缩在一床被褥上,倚墙而坐。本想坐在慕轻寒身侧照看,但见到赫连一进来就跑了过去,犹豫了一下,终究坐在了离慕轻寒不远不近的角落里。依稀能听见他唿吸平稳,不由得放宽了几分心思,这才转到眼前的景况上来。黑暗中凝视着那人的轮廓,不由得有点凄凄哀哀的惶惶然。 却依旧连惶然也不容得,安顿好之后,便要把无头的乱麻一点点地梳理清楚了。 苏白声音发哑,所以他们这一边的情况,大多还是赵自酌来说的。唯有关于苏家和赵自酌未曾经歷的部分,苏白才淡淡开口说几句。她本是少言的人,说话却言简意赅,只言片语,便教人明白清楚。语毕,厅中一时沉默,许久才听赵自酌开口:“赫连,到你了。为何你不与大人在一起?” 话说得依旧是悠闲的,可是苏白心细,未曾放过其中掩藏的惶急。照理,赵自酌见赫连第一眼就该问这个,却拖到了现在——苏白心里有几分瞭然。从重逢开始,赫连便没什么悲痛神色,赵自酌必定是猜她不知道秦封行踪或是知道他性命暂且无碍的。只是关心则乱,赵自酌心里,必定是害怕的了。 救命恩人,又是教导自己的师傅一般的存在,换了苏白,又怎能不怕?只是——苏白攥住了自己袖子,心口钝痛——只是自己,已经亲手做了自己最怕的事。一下子的剧痛其实算不得什么,这样不衰竭的钝痛才最恼人。只是这样的痛,作为惩罚,也委实太浅了。 “听你们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头绪了,不过有些事情,还得一起来琢磨。”却听那厢赫连慢慢开了口,声音很低,但是听得清楚。赫连的声音并不算清脆,但那温和略带稜角的声线听上去非常舒服,苏白不由得碰了碰自己喉咙,随即苦笑着放下了手。 赫连顿了顿,咽口唾沫润润嗓子,继续说下去。然而当那日情景在她脑中回放,那时的愤恨与战慄也一同回到了她心里。 那日,秦封赶走了慕轻寒和赵自酌,独留下作为义女的她。看到那样的义父,不是不悲伤绝望,只是他并没有将自己也驱开,却也觉得满心凄凉地幸福着。扬起鞭子,她本就是萌了死志的。 鞭子本非杀人利器,何况是这些没断头便还能动弹的殭尸。赫连存了死也要多杀几个的心思不顾一切地在殭尸群中拼杀,一转眼,却见秦封的马车已毁,而一只青年模样的殭尸,正要啃上他的脖颈。 虽早知道他们二人必定活不了,然而那一刻,赫连依旧难以抑制自己心里直要撕裂自己的悲痛绝望。她望着义父平静中带着些许迷茫的表情,一时间竟是忘记了自己尚处于殭尸之中,全然不顾一只也同样卡住了她颈子的殭尸。必死的景况生出了急切的渴望:若有奇蹟——赫连手中马鞭抽向身侧殭尸,那样腐烂的气息憋闷了胸口——若有奇蹟,愿以我命换义父一命。 避无可避,防无可防,躲无可躲——却当真有奇蹟。秦封闭目等死,赫连垂死挣扎,最后一刻,所有殭尸竟忽然停了动作。 第49页 秦封虽沉浸于自己思绪当中,到底也觉察了异常,睁眼,只见漫野殭尸如石雕般僵住不动,然后砰然倒下。漫野躺倒的死尸,坐着木制轮椅的他在其中,都显得鹤立鸡群了。 二人对望一眼,均是疑惑。侧耳细听,却发现那乐声已是停了。周围只剩下风的空寂之音,猎猎吹起二人衣袍。 “义父!”赫连陡然惊觉,跑向秦封,生死一线的惊惧之后,全身只有软绵绵的虚脱感,心里这才慢慢开始滋生出惧怕,“义父,你可安好?” “我没事。”秦封温和地微笑,随即蹙紧了眉头,神色中透出几分怜惜,“小赛,你却受伤太多了。” 赫连的臂膀在汨汨地淌血,她却浑然不在意,在秦封旁边站定,看到确实没什么伤,这才略微放宽了心,刚想说什么,却陡然听到耳边有个轻柔却非微弱的声音耳语:“是呢,女孩子家,受伤可不好……” 那声音清脆而略含几分稚嫩在其中,娇媚如三月春风,此时听来,却阴森得教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赫连与秦封同时变了脸色,赫连也就罢了,这人竟能悄无声息地突然说话而未被秦封察觉,实在不容小觑。然而两人四下搜寻,竟看不到一个人影。 “是谁!”赫连攥紧了鞭子,环视四周,声音故作镇定,却脱不了紧张不安。 “哎哟哟,别那么紧张。喏,朝东看。我在这里呀。”那声音轻轻笑着,再度响起。赫连与秦封听来,却都是在自己耳边的喃喃低语,甚至能感觉到吹气的瘙痒。 赫连不由得转头向东,见东边满地殭尸扑地,极目是旷野的萧索荒凉,与别处并无不同。那声音却又在耳边响起:“吶,我说错了,是西边才对。” 赫连却没有即刻向西转。那声音依旧是在耳边响起,这回却是真正的耳边了。一只触感柔嫩的手轻轻放在她脖子上轻轻抚摸,便是被之前那只殭尸卡住的位置。 赫连一点点地转过脸来,那只手并未有什么异动,只是继续轻轻地摸着她的脖子。逐渐入目的是一张女孩子的小脸,杏眼柳眉,脸上带点春日桃花的美好颜色,嘴角含笑,真真是粉嫩可爱。然而女孩的左脸上却有一片细密的殷红纹理,模样像是纠缠在一起的蛛网,铺开一层一层,乍看只见红红的一片,细看却发现那纹理竟像是刻出来的,红的线痕凹进去,白的皮肤凸出来,好似拿一张铁网深深地压进皮肤而压出的痕迹。 女孩见赫连看着她,不由得笑得越发灿烂。那样灿烂的笑容和左脸的狰狞比对,却越发森冷恐怖,赫连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才勐然惊觉,自己盯着她,竟一时望了此时景况,心里念头全被她吸引了去。 “你是何人。”却听秦封忽然开口,声音冷静沉稳而无一丝波澜。赫连目光撇向义父,心里忽然多了几分安定。 女孩看上去不过豆蔻年纪,却梳着个坠马髻,一袭紫色长裙。那深艷的紫色并非寻常女子穿得出的颜色,在这女孩身上却显得诡秘而又显出几分媚态。女孩身量不高,才到赫连胸口,小手能抚到她脖颈,却是踩在她身后堆叠的几只殭尸身上。 女孩这才看向秦封,眼中添了几分戏嚯,咯咯一笑:“秦大人问这个干什么呢。就算我说了名字,秦大人也不会认得。我不说名字,秦大人约摸也猜到我在这里,扮的是什么角儿了。秦大人还想知道我的名字,又是做什么呢?” 秦封却仍旧一副淡定脸色,咳了两声,道:“如此,在下擅自问姑娘芳名,倒是唐突了?不过姑娘,既然你能让这些殭尸停下,就一定还能让它们站起来。又何必总把手放在在下义女的脖子上呢?” 赫连听得此言浑身一凛。眼前这个看似纯真的小女孩,竟就是操纵这一堆殭尸的黑手?赫连余光瞥向女孩衣袖,却见她另一手里当真拿着一管小芦笙。 “小赛是你的义女,却还是我的侄孙女。我摸摸她颈子,不过是向晚辈表达亲近罢了。”女孩微微一笑,放下了手,说话的内容却让赫连浑身一震。 秦封蹙了眉头。然而没等二人作反应,女孩便有几分妖娆地笑了笑,拿起芦笙置于嘴边。随之响起的是悠扬而温婉的曲调,如清泉如轻风。女孩从殭尸身上跳了下来,吹着乐曲,嘴边的笑容越发诡秘。而那些躺倒在地上的殭尸,一个个慢慢开始蠕动着身子,然后以奇怪的姿态慢慢爬起来。 一时间空气似乎凝滞了一般。遍野的殭尸全部纷纷爬了起来,却站定不动,把秦封和赫连围在中心,以一种空茫得近乎恐怖的呆滞目光看着他们。 女孩停了乐声,又是低低地笑,一手掩了嘴,轻快地在殭尸间跳起了舞,裙裾翻飞,像一只紫色的蝴蝶,艷丽翩然。 “你究竟是谁!”赫连打了个冷战,心里惶惑不安,只得用大声来压制住这令人心慌的惶惑。 “我是谁?真的这么重要么?我的小赛。我是你母亲的姨姨,是你外公的妹妹,是这一大片可爱的小东西的支配者。你说,我是谁呢?”女孩笑着跳到赫连身边,姿态妩媚地做了个胡旋里常见的动作,紫色的袖子拂过,带起一阵香风,与周围的恶臭混杂在一起,叫人胸中烦闷,“若你非要知道,倒也无妨。我怎会不告诉我亲爱的晚辈呢?我说一遍,你可要记住呀,我叫做——孟、紫、衣。” 第50页 “孟紫衣?”苏白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脱口惊唿。 众人顿时从赫连的描述中脱出,纷纷把目光投向苏白。赫连更是讶异地望向她:“你认识她?” 苏白慢慢平静下来,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不认识,但是知道。只是压根没想到会是她……赫连姑娘,孟紫衣不会空口白话,若真是如此,你的母亲莫非是……苏青?” “是。”赫连声音沉了下去,“二十年前我爹娘便是死在岭南。我父亲是‘寒鸦公子’赫连弃,青城门人,我母亲‘轻鬚眉’苏青,却单知道她是苏家人。至于二十年前他们为何会往岭南,至今也不明白,唯知道他们是死在殭尸口中。为此我几年来到处寻找殭尸的消息,却也知道了大概而已。” 苏白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这才嘆口气,道:“原来苏青姐姐的骨肉还活着。如此,虽然你比我年纪大,却也得叫我一声姨姨了。” 赫连一震:“我外公莫不是苏正?” “精准点,应该是堂姨。”苏白摇摇头,“苏青姐姐是二叔苏谦的独生女。常听毅叔叔谈及她风采,却可惜无缘得见。——此间关系说起来就复杂了,你先接着说下去吧。” 赫连神色复杂地盯了苏白一会儿,这才继续道:“那孟紫衣之后便用殭尸逼迫我们跟她走,一路上说话做事极是妖异。有时还冒出些只喝血不吃肉的怪物,想来就是你们所说的食血鬼。孟紫衣再没透漏过什么信息,但是大人本来身子就不好,吸入腐气又太多,一日日地难受。所幸不久就到了雾溪镇。那孟紫衣叫殭尸群簇拥着我们到了一处很大的空地,四周都是坟堆,山壁上还有很多洞窟,自己却消失了。回来的时候,却把景公子捉了来。后来妖女忙忙碌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大人看出空子,叫我们先逃。我犹豫许久,终于决定先逃出来把事情搞清楚。谁知道刚跑出来,便遇到这位……这位楚绿腰带了一堆尸体在街上晃悠,很是可疑。上前询问,谈吐也非善类。我担忧大人又无头绪,一时脾气控制不住,就动了手。” 楚绿腰在黑暗中轻蔑地笑了笑,没作声。 众人消化着赫连言语,只觉得有什么清楚了起来,迷雾慢慢消散,雾气中有什么阴暗巨大的东西渐渐成型。然而雾气还是没有完全散去,极力想要看清那团阴影,终究还是不能够。静默良久,苏白这才转向青衫男子:“景大哥,你呢?” 青衫男子点点头,开始了述说。 作者有话要说:望天,好久没更。其实一个是最近散漫,一个是因为文快结束了,谜底快揭开了,有点捨不得这么早就放手…… 笑,虽说是快结束,不过按我拖文的能力,估计还得好几万字。 章二三 缠 “在下景煦,住在不归路十几里的安镇。我家与苏家似乎是远房亲戚,故而苏家的吃穿用度,都是我家买送。以前是我爹,八年前换成了我。”青衫男子说话温和有礼,倒像个满腹经纶的书生。“前几日又是送东西的日子。我装了马车往镇子走,进镇却发现满地尸体血迹,还有零散的殭尸在镇子里游荡。当时情形很是兇险,我便带了些食水,弃了马车,躲藏在民居里。后来有些尸体变作了殭尸,剩下的则全部被那些殭尸吃了个干净,殭尸离开之后,又来了些你们唤作食血鬼的怪物,搜尽镇上每一个角落,将街上的血迹舔得干干净净,所幸我躲在了房樑上,未被发现。后来镇子归于平静,我试图出去,却发现周围有一层白雾,似乎可以催生情慾的幻象,出去之后,路也完全与往日不同。我怕迷失于旷野之中,转回镇子,却被那个孟紫衣抓住了。其后的事,赫连姑娘也都说了。” 众人默然。景煦的话没什么大用,却好歹知道了镇子这么干净的缘由,却更觉得心寒。 “孟紫衣到底是谁?”赫连转向苏白,问出了这个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 “如她所说,是我父亲的妹妹。但是似乎在我出生之前就被逐出家门,不知所踪。”苏白嘆口气,答道。“至于她为什么姓孟,似乎我们这一代之前的苏家女子,均随母亲姓。却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随了苏姓。毅叔叔不想多谈她,但是宅子里有些在苏家做了许多年的老僕人。说孟紫衣是个奇怪而恐怖的人,常常养虫蚁蛇兽,做一些诡异的事情,却不知是为什么被赶出家门的。你说她一副少女模样,我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指着一个方向,只不过,他们看不到那个方向的尽头。 孟紫衣,殭尸,食血鬼。然而为什么要血洗雾溪镇,为什么属于苏家人的孟紫衣要针对苏家,一切都还尚未知晓。只知道如今秦封尚在她手中,情势不容乐观。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终于,赵自酌开了口:“如今太多事理不清头绪,也不能急于一时。孟紫衣似乎是有什么目的,看她作为,我想是不会对大人有什么伤害。估计大家这些天都没怎么休息,小慕又是这副样子,不如先睡,我来守夜。等小慕醒来,大家养足了精神,再做打算。” 第51页 众人均是点头,赫连犹豫了一下,也没逞强。倒是苏白开口:“赵大哥,我不累,也睡不着。慕公子的毒还得我照看着,不如我来守夜。” “你们慢慢客套,我不奉陪。”楚绿腰在一旁哼了一声,拂袖而出。 “喂,你这人……”赫连想喊住他,红影却已出门。“这傢伙究竟怎么回事?” 苏白宽慰道:“这人就是如此古怪,不过也不必担心,他不会有什么事的。” 赵自酌点头道:“这个楚绿腰虽然来歷成谜,却让人觉得放心,应该没什么大碍。阿苏,你今天也受了伤,守夜这活儿,你还是别跟我抢吧。” “阿白,别逞强。”景煦淡淡插了一句。 苏白想了想:“不如一起守。我照看着慕公子伤势,你还可以睡一会儿,实在撑不住,就换我睡。” “也好。”赵自酌微一沉吟,答道。众人铺了被褥,选了舒适的地方躺下,苏白则是坐在了慕轻寒身侧,摸脉,脉象平稳安定。 外头很宁静,屋里也很宁静。不知是不是夜晚的夜,宁静得有点不祥,蕴藏着些微危险的气息。 === 没有月亮的黯淡夜晚,于苏白来说倒比有月亮的寻常许多。只是今夜,格外地黯淡。赵自酌在正厅守夜,苏白有点憋闷,走到后院打水,想替慕轻寒擦擦身子。 苏白降下水桶,只听得井轴绞动吱呀呀的声响,伴随着水桶中的水微微晃荡的声音,明明很轻,在一片黯淡中却好像随时都会惊扰些什么,吵醒些什么。 桶中水清,作梳洗打扮可照个清楚,于苏白却无用,看去只是一片黑纱而已。苏白抱着水桶,看着水中一篇黑纱晃动的阴霾,一时间怔怔出神,像是凝望着水中的某一点,又像是根本什么都不在她眼里一样的空茫。 哗啦。 苏白陡然醒过来,却见自己一时出神,水桶支在井栏上,一时失去了平衡,向下倒去。所幸回神得快,没叫桶子掉进井里去,却也倒了大半桶的水,还洒了许多在身上。 苏白苦笑着把还装了些许水的桶子放在一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被撕得参差的衣摆是已经湿透了,襟口和右手的包布,也湿得贴在了身上。雾溪的天气向来阴冷,就算是炎夏也总有股子浸骨的湿气,沾湿的衣物贴在身上,凉风吹过的时候,整个人都会像掉到冰窖里一样地瑟瑟发抖。 苏白也觉得冷,却终究没发抖。透过衣服贴上了皮肤的那些水渍,却好像灼烧一般地烫人。她呆呆地看着湿漉漉的自己,良久良久,忽然开始大笑起来。心底翻滚的无边无际的暗一时间悄悄爬了出来,舔舐她的心脏,那种寒冷才真正彻骨。苏白保住自己的臂膀,止不住地开始战慄。 她终究是,撑不住了。几日来的险情叫她不得不冷静,不得不把一切痛苦的回忆和自我厌恶封存在心里,可是一旦,一旦开始一段相对的平稳宁静,那些黯淡而骯脏的东西就会叫嚣着重新翻涌上来。她强压着强压着强压着,却终究还是看到了变成了那样的父亲,终究看到因为自己毒发的慕轻寒,还有自己恋慕了多年景大哥,一如既往的温和微笑…… 有些东西变了面目,有些东西一如既往。只是她自己,再也回不到以前那个干干净净的苏白。 苏白双手撑在井栏上,力气大得叫那石质的栏杆都现出了几条裂纹。湿漉漉的水像是永远也摆脱不得的梦魇,包围着她浸透着她。她笑得眼泪都掉了出来,目光望向正厅方向,却又倏地收了回来。 多少天,走了多少里路,她心里总有个嘶声力竭却终究轻微的声音吶喊着救我救我谁来救救我。慕轻寒,赵自酌,还有復又出现在她面前却叫她不敢接近的景煦,她的生命里第一次出现了那么多的人,一个个朝她伸出友善的手,露出几近刺目的笑容。 说不定,她是,能得救的吧……? 然而那不过一时的头脑发昏。冰凉的水瞬间浇醒了她的梦境。上天只会把救赎只会给予值得救赎的人。而她,就算挣扎在地狱的最底,也不会的到老天爷的半点垂青。 可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如此地自我厌恶,为什么甚至已经开始自暴自弃,为什么明白自己绝对不会得到救赎——还是,如此地渴望着呢? 就如同飞蛾,极尽所能想要扑向火光的温暖与光明,就算知道自己脆弱黯淡的翅膀身体,会在那一瞬间,消失殆尽。 正厅那边,有微弱的光,是赵自酌点起的灯台。说是这么多人,就算不点灯也难以隐藏行踪,不如索性大大方方告知暗中的人,他们就在这里,不变应万变。待得大家都睡了,赵自酌嘴角挂了轻松的笑意,悄悄对苏白说,瞧,点了灯,不是也更觉得安心些么。 是啊是啊,就算只是如豆的一点摇曳,那也是多温暖多令人安心的光芒。那光芒叫做同伴叫做扶持,却独独,不属于她。 第52页 苏白渐渐停了笑声,脸上有点湿漉漉的感觉。怎么,那洒掉的水,也溅到脸上了么…… “苏白……?” 她忽然听到那个声音,于她身后,带着点犹疑地叫她的名字。 苏白。 苏白慢慢回头。脸上覆着的墨蚕纱虽然不阻碍视线,透进的光却终究要黯淡几分。暗的光冷的夜湿漉漉的空气,叫那个人坚硬的线条也好像柔和了几分。 只此时,才觉得这人的名字与他当真相配,明明是凉薄的冷淡的,却叫人觉得,温情。 罗幕卷过,料峭轻寒。 === 慕轻寒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或轻或重的唿吸声,黑暗中有一点火光微微地照着,叫他能看清周遭。赵自酌背对着他在火光下翻照着自己的剑,没有看见苏白,却还有两个人在一旁熟睡。一个称得上俊的青年男子,还有一个,竟是赫连。 慕轻寒只觉得浑身乏力,腹中却温温热热。虽不能运气,丹田里却已非尸毒与内息纠缠不清的情况,像是有什么东西帮了内息一把,正一点点地将尸毒逼出去。慕轻寒低头一看,果然,自己双手黑得发紫,却是逼毒的好徵兆。 “怎么……回事?”慕轻寒不由得轻声开口,嗓子却干涩得呛住,好容易才憋出下面两个字。赵自酌陡然转头,一脸欣喜地走到他旁边,大力地拍打着他的肩膀:“好小子,果然命硬!” 慕轻寒被他拍得倒是一口气顺了过来,指指周围,苦笑着问:“我自然是命硬。不过,这是怎么回事?” 赵自酌在他跟前坐下,略略说了来龙去脉。自是没有那几人亲讲来得细緻清楚,不过慕轻寒也是开窍的人,提了几点,便通透了。不过通透是一回事,消化却是另一回事。 “苏白,居然是赫连的姨姨?”慕轻寒看了看熟睡的赫连。那丫头睡得死猪一般,嘴角还好像挂着亮晶晶的一丝口水。 “我也不想相信来着。人说姑侄一般相像,姨姨和外甥,大抵也是如此。却是看不出那个温和的阿苏和这个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赫连,有哪里相像了。”赵自酌苦笑着按了按自己眉心,“事情委实太多,一时也梳理不出什么头绪。大家都累了,便叫他们都先歇着,等你醒来再做定夺。” 慕轻寒微微点头。目光逡巡,犹豫半晌,终究问道:“苏白呢?” 赵自酌见他如此,不禁笑了起来:“小慕,你的心思,怕也只有阿苏那样的笨蛋才看不出来了——她去后院打水了。小慕,你躺了这许久,身子不舒展吧?若是有力气,去后院散散步如何?” 慕轻寒脸不易察觉地一红,不搭赵自酌的茬,静默良久,才慢慢站起身,向正厅通向后院的门槛走去。靠着的时候不觉得,一站起来,只觉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是酥的,只有放缓了步子,才能稍好受点。慕轻寒尽量无视身后赵自酌抛来的嘲讽,慢慢走进了院子。 天上依旧是层云覆盖的晦暗。院子里,依旧是静默无声的阴郁。慕轻寒慢慢走着,任身体里的每一寸叫嚣着疼痛,目光却凝结在某一点上。 那人,就那样站在井栏之侧,黑衣黑纱,一水儿的黑压压。那人低声轻轻地笑着,看不到表情,他却总觉得,她心里,应该是苦的。那人纤瘦得叫人心疼的身形,在寒风中微微抖瑟着,好像随时都会破碎湮灭于风中,从此归于寂静与虚无。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攫住而不能唿吸。他只觉得自己如果不做点什么,那个人就会融入周边的晦暗从此消失于天地之间。他声音依旧有一点嘶哑:“苏白……?” 那人倏然回头,看向他这里。明明穿着黑衣,明明看不见脸容,却让人在那一剎那觉得,人如其名——姣好如天上新月,皎洁温润。 苏白。 慕轻寒顿了顿步伐,走了过去。心头那一汪吹皱的湖泊慢慢平復,映着不知哪里来的白月光,生出几分深沉的喜悦。 是啊,怎能少了那几分喜悦呢?那里站着的,是他十九年来,第一个喜欢的女子。 只是这喜悦,在这样似是而非的夜色中,显得愈发苍凉,越发黯淡了…… 作者有话要说:越发纠结了。这段心理活动的确秉承我风格地多,不过在整体剧情上却很重要。写最后一大段的时候困得快死过去了,所以有什么不好就包涵一下吧……我不行了,爬去睡……= = 章二四 情 “苏白……?” 慕轻寒因为昏睡而显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冷风中直截了当毫不飘忽。苏白回过头,强要自己压下了心头悽苦,像是要欺骗自己一般地装出喜悦的声音。 “慕——慕公子。你醒了啊。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么?”那一个“慕轻寒”在舌尖打了个转又收了回去,变成一个公子,冷冷淡淡地发出嘶哑的声响。 第53页 “尚可。”慕轻寒慢慢走了过来,脚步仍是虚弱的,却不似先前虚浮,“谢谢。” 典型的慕轻寒式回答。毒初解,自然不会有多好受,却还是可以忍受的。不会违心地说没有不舒服,却也不会向别人表现出自己的不适,于是就有了这么淡淡的两个字,尚可。苏白不由得有点想笑,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却好像忘了这个动作该怎么做一样地生硬。 “有什么好谢的,一路上蒙你照顾,这点事,是该做的。”苏白微微低头,答道。 慕轻寒已走到她身侧,看了她一会儿,摇了摇头,却不说话,这才靠在井栏上,目光望着远处的一点。苏白却奇异地似乎了解到他摇头的意思——不,是该谢的。 苏白于是也靠在了井栏上,望着天,一时间沉默。 风冷,天灰。两个靠在井栏上的人都不说话,却彼此,均不觉得突兀奇怪。 良久良久,忽听慕轻寒开口:“我是个孤儿,小时候,生活颠沛流离。” 苏白一愕,望向他,却见他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述说着。声线沉稳,却大改他平日不说废话的习性。 “十岁那年,被人贩拐卖,我逃了出来,在山林里被狼群追逐。那时候,真的以为自己会死,事实上,也不过差一点而已。”慕轻寒微微低头,低低地笑了起来。苏白又一次愣怔——他笑得很轻很淡,有点苦涩有点无奈,但是那笑容软化了脸上线条的模样,却当真,说不出得好看。 他是在说,自己的往事?虽然有点讶异为什么要说与她听,苏白却也明白,慕轻寒一定是想说什么。于是抱了有点忐忑有点期待的心情,安静地听下去。 “结果师傅救下了我,还带我回山,教我武功。我从小未感受过母亲的温暖,但是师傅,却当真如我母亲一般。所幸我天资并不如何优厚,却也并非鲁钝,数年习武尚算勤奋,觉得自己也称得上是不辜负师傅的期望与养育。”慕轻寒提到师傅的时候,目光有几分改变,透出几许温和的光芒,“然而师傅却并没有多高兴。十七岁的时候,她把罗幕剑给了我,说我已潜心七年,小有所成,再在山上待下去,武功也未必会有长进,也是时候下山歷练歷练。” “我起初,并不理解师傅的用意。十岁以前,看了太多世间凉薄丑恶。七年里,从未想过下山,除了习武便是读书,觉得就这样侍奉师傅到老,便是最好的日子。然而师傅这样说了,我自是不好违逆,拿了罗幕剑,便只身下山了。” “说好听点,那一年,我仗剑江湖游歷四方,其实,不过无所事事地游荡了一年。遇到什么不平的事情,拔刀相助,遇到什么纷争,也会出手调解,渐渐地在江湖上闯出了些名头,也有了些朋友。旁人只道我初出江湖便有些许声明,有钦羡的也有眼红的,接到的挑战也不算少,只是唯有我自己知道,每见一人贊我年少有为,贊我处事得体,我便迷茫一分,惶惑一分。”慕轻寒说着,手在井栏上一下下地拍着。苏白听着,听到那句“唯有我自己知道”,忽然心头一暖。这般自我的心思说出来,是把她当作了什么?她不清楚。只是有什么东西,别人若愿意说与你听和你分享或者分担,无论是回忆还是现实痛苦还是喜悦,那都是很好很好的…… 慕轻寒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一年中,我武艺竟无寸进。沉渊是讲究沉稳内敛的心法,然而我太过于心浮气躁了——每多在这江湖中流连一日,我便多迷惑一分。江湖人,讲的自然是个义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然是本分。只是莫说有那么多江湖子弟不但不助民,反而扰民,就说那些真想做点什么的,又究竟做了什么?蜀中有个村庄,一位少侠路经,见一员外逼婚民女,便割了那员外命根,扬长而去。他是解了气,可怜那民女一家从此在那村庄再无立足之地。而这样的事,在这个所谓的江湖上,数不胜数。” 慕轻寒按住那井栏,正在逼毒发黑的手上隐见青筋突起。他忽地笑了起来,声音却越发地冷:“什么江湖,什么侠客。那一个二个大侠,说得风光,终究也不过是浮华的名声而已。若不是世家子弟,哪来的银子支持他行义举?若是世家子弟,又哪来的闲银子来行义举?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国为民的武林侠士,兴许有,我却没见过。那些义举,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的顺便作为而已。” 若换了是个武林正道人士,听了这番话,该当会勃然色变。然而此刻聆听的,是苏白。她出身江湖世家,却未曾沾染江湖。她从小未曾离开山谷百里,却在这个深深的宅子里通晓了人情世故。她还有看尽了江湖风雨的叔叔,看着她一点点成长。 慕轻寒,向来是淡定的,沉稳的。此刻,却拧了眉头,语调愈发地激愤。苏白看着他拧得紧紧的眉头,忽然有伸手去抚平的冲动,忽然心痛,这人最激烈的感情波动,全都不是为了他自己…… 慕轻寒停止了说话。静默了许久,这才慢慢松了眉头开了口,声音又回復到了先前的安静沉稳:“我不知道这个江湖,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而作为一个江湖人的自己,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对于这样一个我无法改变的江湖,仅仅一年,便觉疲乏不堪。第二年的春天,师傅叫人给我带了封信,叫我如果无处可去,便去六扇门找秦封总捕头。江湖人对官府总有着深深的排斥感,我那时觉得诧异,却无力去追究些什么,带着信去了六扇门。” 第54页 慕轻寒微微眯了眼,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周围的夜色中有什么清新的幽深的美好的东西,露出了一点微笑。 “我方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在这样的世道中坚守着自己的信念,试图改变些什么的。我方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把别人的事置于自己的事之前的。我方知道,这世上,还是有我值得为之奉献出所有力量的事情的。” 苏白忽然眼眶发热,几近落下泪来,头一次,因为言语中的力量,因为心里勾勒着那样的情怀,而想要哭泣。 她明白慕轻寒的心情,在看尽了那么多的污秽纠缠之后,忽然发现竟然还有那样的正直清白,那一瞬间的泫然欲泣,激动,与长久的无言静伫。 那是让他,让她,让他们这样性格沉稳或者温吞的人,都会为之全身颤抖的力量啊。 “六扇门里聚集的,都是这样的人。”慕轻寒继续说,回忆一般的语气添了几许温暖,“大不敬地说一句,与其说我们是为皇上办事,倒不如说我们是为王法办事。相比起那高高在上的天子,我们真正的头儿其实是一条条的律法铁则。做捕快的日子,并不逍遥,大江南北地跑,遇到跟官场有关的案子,还得上上下下疏通。走江湖时结识的朋友,大多都断绝了联繫,我剩下的,似乎就只有六扇门和师傅。只是我却比看似风光的那一年里的每一日我,都要充实喜悦。那时剑在我手里,‘朋友’在我身边,我却什么也做不了,而今就算孑然一人手无寸铁,我也明白,我的所作所为,是有意义的。那时我终于明白了师傅的用意,并从此立下决心,此生再多变故,也将永不离此道,再多变故,也定要为民为法,尽我所能开出一片天地来。” 很寂静,很寂静的夜里,一个男人,一个未满弱冠却已经可以称为一个男人的男人,在静静地,述说着他的抱负他的理想。而另一个,在自我厌恶之中挣扎的女子,于这样的宁谧的聆听之中,悄然地有什么在心里改变。 “苏白。”慕轻寒转向她,眼中坚定的光芒一瞬间灼伤了她的眼,“你无须再烦忧些什么,我不会有愧于自己的决心。” 苏白浑身一震。她原本因为不敢直视那样坚定的目光而低下的视线,再一次凝视于慕轻寒的双眼。她看到里面写着抱歉——抱歉添了麻烦的抱歉,写着谢谢——谢谢你的照顾的谢谢,还有,请放心——一切都交给我,虽然不知道你在烦忧什么,可是你无须再烦忧,因为这里,有我。 他说的那些经歷那些过往,于无声无息间渐渐地舒缓了她的挣扎与绝望。而他反常至极的长久的述说,竟然是为了她。他看到了她的挣扎看到了她的痛苦,却没有残酷地直接揭开,而是用这样一种和缓的方式,静静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的…… 苏白的胸口在那一瞬间揪紧,眼泪也终于无声无息地滑落两颊。她在心里嘶声力竭的,救救我的唿喊,原来,他听到了…… 苏白说不出话,慕轻寒不再说话。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了难言的沉默,而这沉默维持的时间,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漫长。终于,当苏白的眼泪已经在脸颊上干透,她才低低地说:“小慕,谢谢。” 说完,她像要把这句话掩盖一般地匆忙离开井栏,向正厅的方向走了几步,转头快速地对慕轻寒说道:“解了毒不代表不用好好休息,赶快回去歇着吧。睡一觉起来,还有许多头绪要理清楚。”说着便向正厅的方向匆匆地走,半点等慕轻寒跟上来的意图都没有。 “苏白。” 然而那个该死的沉稳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着,然后轻缓但是不容忽视地,再一次唤了她的名字。 苏白。 苏白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他。那人,看着她,露出了可以算得上是温和的微笑。 “苏白,若此间事了,可愿意——”慕轻寒忽然撇了撇嘴角,手不自然地摩挲着腰间罗幕剑的剑柄。“可愿意来六扇门当差?” 苏白错愕,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见慕轻寒的手忽然狠狠攥了一下剑柄,然后大踏步地向她走过来,低头在她耳边轻轻道:“可愿意来六扇门当差——与、我、共、辔?” 最后四个字说得极是轻缓,却犹如惊雷,一道道打在苏白心上。 慕轻寒直起身,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苏白,别过头去:“你自是考虑无妨。”说完,便向正厅走去,脚步尚算稳,步速却比平时快上不少。 而苏白,像一尊石像一般静立,任风撩起她的裙角。好像时间静止一甲子的时光,苏白才忽然伸手,颤抖无助地把头髮掖在耳后。 啪。心底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她忽地蹲了下来,把脑袋埋在胳膊里,无声地痛哭。一下下的抽噎像个孩子,却把所有的声音压抑在了胸膛里。 远远的,屋顶上卧着个红色的妖娆身影。目光逡巡于无声哭泣着的后院,落下一声轻微得不留下任何痕迹的嘆息。 第55页 章二五 揭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双腿已经开始僵硬,苏白这才慢慢站起来。手在袖中攥成了拳头,伶仃的身形,愈发显得无依无靠。 苏白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周遭的屋子。天上依旧阴云密布,而周围,也是一样地黯淡寂静。可是一时间,苏白心里再不复数日来的阴郁,一片月光般的清明,带着一点点,夜晚无可摆脱的凄凉。 有什么改变了,在这样的幽暗昏惑之中,被那凛然微寒的轻风。不过几句话功夫,其间所能改变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苏白伸手触了触自己面纱,然后低低地笑。笑声嘶哑,却没有她常带着的惶然苦涩,而是通通透透的一片,溶溶兮如初月。有风,微凉,苏白微微地打了个寒战,整整衣服,带着全然不一样的心情,迈着轻轻的步子,怕惊扰什么一般地回到了正厅。 厅中烛光依旧摇曳,孤零零的一点如豆,看上去却温暖异常。苏白在心里一笑,环顾四周,楚绿腰果然依旧不在,而赫连,赵自酌,还有慕轻寒都沉沉地睡着,守夜的,是青衣风度温润的景煦。 “这傢伙,还逞强,这不还是睡下了。”苏白看着赵自酌沉静的睡脸,不禁笑了出来。 景煦背靠着墙坐着,似乎是出着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她进来,笑道:“这倒冤枉赵公子。我浅眠,已经睡够了,倒是我逼赵公子好生休息的。” 他脸上带的依旧是一如既往教人安心的笑容,顿了顿,又道:“慕公子刚才醒了,去院子里走了一圈,你可看见了他?不过刚刚解毒,回来还是又睡下了。” “啊,看见了。和他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子话。”苏白跟景煦说话,多年积习,总还是有些少女的羞涩拘谨,站在厅中,犹豫地向他那里一瞥,不知该不该坐过去。 “坐这儿来吧,阿白。”景煦像是看穿她心里犹豫,微笑道,“怎么,还跟我害羞不成?” 苏白愣了愣,心里像搁了个小暖炉,热烘烘的,便点点头,走过去坐在了景煦旁边。然而虽然是旁边,终究还是不敢太过靠近,隔了那么一些距离。 坐定之后,景煦朝她笑了笑,不再说话,苏白便也靠在墙上抱膝出神,一时无话。偌大一个正厅,只听见入睡的几人唿吸起伏的安稳声音。 安宁得不像身处迷局险境。 苏白偏了头,闭了眼,任多年来熟悉的那种侷促羞涩又有些美好的感觉慢慢划过心头,一时间有点惘然。她恋慕景大哥许多年,而今险中重逢,那种忐忑又欢喜的心情不曾消减分毫。她依旧会在他面前惶然无语,依旧喜欢看他微笑的和煦气度,依旧想听他多说几句话,却又因为怕被察觉而不敢开口。 “苏白,若此间事了,可愿意来六扇门当差?——与、我、共、辔?” 然而那样直白的话一遍遍地迴响在脑海中,不曾有片刻消散。那个淡然而又坚定的慕轻寒,那个隐藏着自己的温柔的慕轻寒,竟对这样的她,说了这样的话…… 总以为当那个结局那个谜底以不容置疑的脚步慢慢走进,她没有任何力量去改变自己唯一属于的那个结局。却蓦然发现,不容改变的冰冷的现实之下,尚有一颗柔软的心等待着救赎。 原来话语,真的有力量。轻易地打破了她庸人自扰的一切屏障藩篱,直入最脆弱最禁不起触碰的某处,碎了一地的残片。欢喜的残片,苦涩的残片,迷惘的残片,清明的残片,最终拼成了一个完整,变成眼泪拼命向外涌,而哭过之后,终于通透明澈。 五味杂陈。有欢喜有感动有对那个叫做慕轻寒的拯救者,全心全意的感激,只是唯独没有,那名为爱恋的美好。 苏白透过面纱,静静地凝视着身侧的男子,偶尔,又看看慕轻寒的睡脸,微微地,不易察觉地嘆。 喜欢不喜欢,其实没什么关系了吧。刨除一切,只剩下他救了她的事实,和她能对他说的,仅剩的苍白言语。 谢谢,还有,对不起。 “阿白。” 忽地一只手搭在了苏白肩膀上,带着几许安抚的意味。转头,不出意外的是景煦的脸。只是惯常的微笑当中,含了些怜惜与愧怍。 “阿白,别难过了,我知道你,心里苦。” “有些事情,发生了,再也无法改变。阿白,你从小就爱钻牛角尖,只是有时候,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阿白,苏毅叔叔,也不会希望你这样的……” 苏白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好沉默着,迳自体味这份让人有点想落泪的温暖,终于抬头打算说什么,却又被“苏毅叔叔”四个字在心上拖出一道重重的痕迹,陡然噎住。 景煦自是不知道她凝滞缘由,看了她半晌,忽然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她头髮。这样亲密的动作就算是年幼时光也未曾有过,苏白一时间愣住,却又听得那个温和的声音,带着丝丝缕缕的愧疚:“你叫了我这么多年的景大哥,危难之时,我竟没有陪在你身边,又怎么当得起这三个字……” 第56页 话音到最后,已是像嘆息一样地轻,却重重压在苏白心上。 “景大哥。”苏白蓦地透过面纱,第一次直视景煦的眼睛。“我们,都还活着。” 景煦呆楞了一会儿,收回了手,目光转开,投向窗外晦暗的天,慢慢地道:“是啊,活着,已经是莫大的奢侈了……” 二人之间重归宁静。苏白靠回墙上,发了会呆,目光凝在景煦身上,却像被什么刺痛了一般地迅速收了回来。正厅中间那昏暗的火光轻微地摇曳着,苏白看着那蜡泪一点点地流下来,心里勐地一阵揪紧。 她低了头,忽然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景大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带我在雾溪边玩的事情。” “怎么想起这个了?当然记得。那时候你才六七岁吧?粉嫩的一个小娃娃,整天跟在我后头。初时我不知你怕水,还招唿你下来摸鱼,你倒还真就挽了裤腿走了下来。” 苏白微微点头,声音有点茫远,正像是回忆往事的语气:“是啊,我脚一滑滑进了深水,一下子就呛了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景大哥慌了手脚的样子,好不容易把我拖了上去。” 景煦点点头,有几分感慨地接她的话:“那么久的事情,我还记得,也就是因为你那后来病得一塌煳涂吧。那时我才知道,苏家的亲情有多么凉薄,而苏毅叔叔对你的好,在这个家里又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苏白静默了一会儿,方才点头:“是啊,可是我把那份难能可贵,亲手毁了。”语气极是淡然,像是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人的事。 景煦转头看向她,一脸疑惑:“什么?” “没什么,我不过是在感慨。”苏白轻轻笑着,“景大哥,我记得的却不是后来的生病,而是你把我救上来之后,所说的话。” “我说什么了吗?太久的事,倒真是不记得了。” 苏白的手指玩弄着暗色的衣摆,语气变得,有点凉,但却被那样嘶哑的声线所掩盖了:“我小时候不是一般地怕水,被救上来之后,一个劲地发抖喘息,那时,景大哥,你拍着我的肩膀,然后告诉我——别怕,我在这里。” 景煦愣了愣,苦笑:“这么多年了,你倒当真记得清楚。” “是啊,我是真的记得很清楚。从小除了毅叔叔和厨房的程大娘,没有谁对我好过。景大哥,当年你说出那样的话,我真的是把什么寒冷恐惧统统忘了。景大哥,这么多年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感激你给我生命中带来的温暖和那情窦初开的稚嫩心情。最后一句话憋在了心里,苏白抬起眼,凝视着那在心里描画过千万遍的脸。不同于慕轻寒,景煦的五官,并没有慕轻寒那样瘦削坚定的线条,疏淡的眉清朗的眼,并不深刻而显得温润如玉的脸型,那样从容温和的气度,很难叫人移开目光。 景煦,也不负自己的样貌,当真是胸中有丘壑的人。苏白读的书,有一半倒是经他介绍,与他讨论书中内容,也总有不凡见地。 苏白凝视着他,往日的敬慕从目光中渐渐淡去,只剩下一抹难以忍受的凄冷。 困,乏,冷。从指尖开始,一点一点,冷得好像血液都开始凝固。 “不用这么客套,阿白。从来,我都把你当我亲妹子。”景煦愣了愣,又露出了比往日更加温煦的微笑。 苏白静了静,终于慢慢开口:“我也是一直把你当成,妹妹心中最高大的那个大哥的。所以,无论你是为什么做这样的事,又做了什么我还不知道的事,景大哥,我存放在心里的那份感激,总是不会消退的。” 景煦脸色唰的变了。温煦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良久,终于变作了阴冷:“你是怎么发现的?” 苏白心里一痛,最后的一点侥倖与期盼消失不见。感激爱恋,仍存在心里的美好情愫,却混进了浓重的失望悲伤,丝丝缕缕,纠缠在一起。这么多年的恋慕,却瞬间变得好像玩笑一般,荒唐滑稽。她最喜欢那人温煦如春风的笑容,然而那样暖人心脾的笑容,到头来,竟只是包裹住丑恶的假象而已。 看着他,蓦然觉得身心都疲惫得不得了,苏白倦倦地苦笑,道:“我早该发现。作为一个没有武艺自小读书的平常人,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此镇定,实在难以置信。作为一个和苏家休戚相关的家族里的一员,对雾溪惨案如此淡然,也并不符合常理。只是我被你活着这样的好消息沖昏了头脑,从头到尾,竟都未曾发现你的异常——直到刚才。赵大哥既说了守夜,便该是要守到底的,我信他绝不会因你说了两句话便半途罔顾自己的职责。何况,留一个不通武艺的人守夜,六扇门的人,也不是蠢材吧……” “的确。阿白,倒是我小看你了。”景煦慢慢站了起来,在正厅中走了几步,目光在所有或躺或倚的人身上徘徊一圈,忽地大笑。“不过你就算发现了,又如何?你们全都中了毒,就算你武艺多么高强,也动用不了分毫,只能这样绝望地睡去。而当你们再次醒来,整个天地,便是另一副样子了……” 第57页 苏白望着他,良久不语。身体里的力量一点点地流失,那种难言的睏乏再次涌了上来,却还是等到了他话毕,才幽幽地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这还需要问?”景煦轻蔑地看着她,像是看着臭虫一般的生物,“以我的才华,出了这穷乡僻壤,定能有一番大作为。却要为了这个苏家,赔上自己的一生——值么?苏家值么?” 他显得有些疯狂,看向苏白的目光愈见狰狞:“我不甘心!苏家要隐匿,苏家要找个僻静的地方摆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儿,为何要我的才华与前程给它陪葬?!所以你可知道,孟紫衣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有多高兴多兴奋?禁锢我的这个该死的牢笼,我可以亲手毁掉!” 苏白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他,虽然隔着面纱,景煦却好像感觉到了,恼羞成怒地指着她:“你又在这儿假惺惺什么?苏家没有人爱你没有人疼你,灭门了,你难道不高兴?” 景煦说着说着,忽又冷静下来,冷冷地笑道:“不过,苏家的人倒也全是这副德性。就像苏正,明明是个好色又十恶不赦的老匹夫,偏偏装得真像个正人君子一样。就像苏毅,明明是被囚禁在这里的,整日却装得好像真有那么洒脱不羁。就像你,明明……哼哼,却还是一副自己有多么善良干净的模样。” 他看着她的目光越发地嫌恶:“若不是要装个样子,我倒还真不行靠近你分毫,没的脏了我的衣服——我这点假装比起你们苏家也不算什么了不是吗?你们苏家的存在,就是一个天大的谎言。武林名门?德高望重?全是狗屁!怀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冠冕堂皇地做了那么多脏到阴沟里去的勾当,这个苏姓,早都一钱不值了!” 不知被下了什么毒,苏白觉得越来越睏倦,手脚无力。开始只是强自支撑着听着,听到后来,悚然一惊。 毅叔叔被囚禁?苏家做的什么勾当? “你在说什么?” “这么多年,就算你不知道,也没猜到?苏家一群奸诈狡猾到了家的,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蠢货?”景煦的咒骂被打断了,挑了挑眉毛,斜眼看着苏白,“你道苏家隐匿在这穷山白水当真是要隐居?苏正那等天大野心的人真的会安于此地?山谷前头的迷瘴,不许出镇子的禁令,一切都不过是因为苏家在研究怎么制造殭尸和食血鬼,又在研究怎么把他妈的那些有违天道的怪物变得更强罢了。雾溪一带常有人失踪,还道是阴气重,不干净的东西多,又哪想到那些失踪的人,早已在苏家的地界儿失了魂魄,变成了无知无觉的殭尸,再去啃噬更多的人了。” “怎、怎么可能?”苏白心神剧震。然而有个声音在心底悄悄告诉她,没错,景煦说的话,都是真的…… 这就是为什么殭尸的出现毫无徵兆,因为那本来就是苏家隐秘地蠡养的。 这就是为什么明明早已被赶出镇子的槐香,还会以怪物的形态出现神秘的木屋底下——不,那地道那屋子,本来就该是苏家修建的吧。 这就是为什么,久远的以前,她在父亲身上闻到的那种刺鼻而难以形容的气味,在这流离的几日里,越发地浓重。 这就是为什么,毅叔叔从来不提苏家的事,还时常以憎恶复杂的目光,看着雾溪镇的方向…… 苏白浑身冷得像是掉入了深深的冰窖里,惊愕痛苦惶然密密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然而那毒性带来的睏乏又一次涌了上来,把她的意志一点点地啃噬湮灭。 恍惚间,苏白听见一个诡秘的女音,在她耳边轻轻说着:“睡吧孩子,睡醒了,再来看这齣戏的终折。我要唱,你也要唱,用你那嘶哑,但是让人心疼的嗓音呢……” 苏白听着,终于什么也不能思考,沉沉地,陷入了睡眠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终于到高潮了……完结就在前方,不过凭我拖字数的功力,估计还能拖上个五章左右吧……咳咳,计划是永远赶不上变化的。 收藏有涨点击有涨,为啥这几章留言都那么少捏?俺这么个冷文,大家也忍心霸王=v=再霸王,我就放深水炸弹鸟…… 于是本章状态大好,可惜下周考试。我争取更新,争取不了的话,考完试再卯起来更吧。 章二六 僵 苏白静静地走着,走向在这山谷里呆了这么多年,从未到过的坟场。出了苏家宅子,直直走下去,避开禁止通行的栅栏,那一处凹陷的山壁,便是所言的地方。 风很冷,吹着呜呜的哀戚小调,声音有些像那操控殭尸的芦笙曲子,却更加地古怪,轻盈。 苏白,比往常更加的淡然宁谧。她慢慢地,从容地越过了那个山凹的卡口,伫足,仰头。长久被笼罩在隐晦之下的雾溪镇,此刻的天空却是一片暗夜特有近乎黑色的藏青,深沉却清朗,偶有几丝淡淡的云,拂过天上一轮毫无缺损的圆月。 啊啊,是多久没见过这么清朗的夜了? 第58页 苏白轻轻摇了摇头,环顾四周,不过一片空旷岩地,正对的岩壁边上有一个颇大的天然石坑,几丈见方,深不过几尺,红褐的颜色好像不祥地预示着什么,于藏青的天空皎洁的月色之下,却无所遁形。 明明是传说中用作坟场的地方,却如斯清静,如斯空旷,让人甚至觉得,就算有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好过于此间长久的静谧。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苏白忽然想起陈子昂的这首《登幽州台歌》来。短短的诗,翻来覆去,二十二言而已,她却极是喜欢,念了许多许多遍。那时尚是懵懂的少女,对诗中贯穿肺腑的荒凉孤寂,自不会有什么感悟。只是虽不懂世无知己道无同辈的孤独,寂寞的心情到底是时常伴于左右的,想来世间写孤独寂寞的诗词歌赋,大抵相同。说出这样的话而被毅叔叔骂的那时,自是想不到在那以后许久,她才终于明白了当初毅叔叔骂自己的原因——不是因为她说错了,而是因为,她说得太对,却又说得太轻浮。 苏白慢慢地,唯恐惊扰什么一般地慢慢解开了头上的带子,随着轻缓的动作,那两片叠在一起笼罩住面孔的墨蚕纱,随着那动作落了下来,飘到脚边,如两只黑蝶。 如今懂得了,竟也已无语凝噎。那样惶然无所依傍的深沉痛苦本质上并无不同,区别只在于这痛苦的包容力而已。陈子昂那般的人,会将江山社稷也包容在他内心的痛苦里,而苏白,所痛苦的,只有自己。 她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手上的黑布磨得脸生痛,是蒙在面纱下太久的弊病。她低着头,教脸藏在岩壁的阴影里。 风声呜咽得越来越悽惨,抽泣着哀鸣着,像负了伤的兽。却其实,它不过是无情地发出没有任何意义的声音,然后在愤懑的人心中盪出相符的回音而已。它穿过了岩壁上的洞穴穿过了每一处缝隙与孔洞,然后教整个山凹都跟着它一起拼命地唱着,这世上唯一不含任何情感,却仍能把人从心里打动的歌。 商音的调子,几个回还,然后重复。重复的结尾换作了角调的开头,轻轻地跳过几个音,往復加强。最后华美的高潮,是雍容的宫调,气势磅礴地冲上最激动人心的那一点—— 却忽然戛然而止。 风停了。 不止是风,所有一切发出的,不懂得倾听便听不到的细微声响,全部消失殆尽。 苏白仍低着头,像是还沉溺于那戛然中止的曲调里,又像是在臆想接下来的余韵。勐然抬头,空旷的岩地中间,多了一个玄衫的慕轻寒。 她的眼睛迎上他的,他的目光凝视她的。那平静坚定的目光将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烧灼殆尽。 可是她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梗直着脖子,不挪移目光,不低头。 == “而当你们再次醒来,整个天地,便是另一副样子了……”言犹在耳,醒来,果真已像是到了另一个天地一般。原以为旷野中无处不在的腐烂气息满山遍野的殭尸横行便已是极致的黯淡阴郁,又岂知这世间,没有最底层的炼狱。 从睏乏中逐渐抽离,风的声音越发勐烈——依旧有风,猎猎而吹。还是那样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 苏白把眼睛睁开又闭上,终还是嘆口气,慢慢站了起来。目之所及,慕轻寒,赵自酌,还有赫连,都还沉沉睡着,而包围着他们和自己的,是难以计数的殭尸,雕像一般呆滞地伫立着,层层铺开,远看便应好似漫野阴湿的虫,噁心地挤在一起,彼此传递着恶臭的气息。 修罗场,也不过如是。 苏白摸向腰间,钩,还在。打量向四周的目光却越发复杂起来——他们似乎身处一处山壁凹陷,左侧有口,却被密密的殭尸挡住。转视右侧,看不见岩壁边缘境况,不大的山凹,被殭尸填得满满当当,充斥着恶臭和腐烂的味道。 天依旧是隐晦无月的黯淡,灰暗一片,银的光藏青的底色,全然看不到半点。 和梦中一样的场所,却又有那么多的不同。每一个小细节都教人无法静下来,去回忆思忖所谓孤独的痛苦哀愁。自祸患开始以来,苏白便再没做过梦,然而那之后的这第一个梦,奇怪得无法言出其诡异,又真实得教人难以相信那只是梦境。一梦方醒,惟见眼前景物和梦中相同,只是此时彼时,相同却又不同着,交缠在一起,梦耶醒耶,实难分辨。 周围的殭尸异常安静地站着,扫视过去,有些断了骨头,难以站立,却也仍以奇怪的姿势支撑身形。和这些怪物拼杀的时候尚不觉得,如今近处一看——只见每个殭尸的目光都凝视着中央的她,密密一片压抑的呆滞从四面八方压来,眼中白多于黑,不带一点生气——这才觉得,这些殭尸最可怕的,不是恶臭的气息和死亡的威胁,而是那种明明走动着挪移着眼中却没有一点生命存在的迹象,那样与天道相违的战慄感。 第59页 苏白咬咬牙,胸中一阵针扎般的痛,却不得不运了气,故作镇定,声音是淡然的,却由着那一口内息传了开来,在山凹的峭壁间迴荡:“怎么做到了这地步,还不好意思起来?藏头露尾,真是英雄。” 苏白说着,环顾四周,周围不是死物就是陷入了昏迷,没有任何回答,一时间那说话在岩壁间迴荡,就好像是自语一般的荒诞。 “多谢夸奖。活了这些年,还第一次有人叫我英雄呢。”只听得身后一声软软的笑,声音并不同苏白是运了内力使之清晰洪亮,反倒轻微低缓,像是随便什么声音都能把它盖过去一般,却又切切实实地在耳边迴响,耳语一般明晰。 那声音无法辨认其来源,苏白四下环顾,握钩的手有些发涩。忽见山凹一隅的殭尸慢慢开始走动,向两边散去,露出一片空地来。空地间,偌大一个池子渐渐显现在视野之中,依稀可见池中水波流转,却是赤红的颜色。池边两人,一人眉目温和坐在木轮椅之上,颔首敛眉一副沉静模样,一人紫衣翻飞,脸有伤疤,看上去就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坐在池边高兴地笑着,手指若有若无在池水之上凌空划动。 苏白一惊,随即定了定心神,强自冷笑道:“纵殭尸杀雾溪镇百余口,置大义亲情于不顾,扰死者安宁,伤生者性命,玩弄生死,此种行止若称不上英雄,那还当真令人扼腕哪。” “大义亲情?我的好侄女,还真会给你姑姑说笑话。”少女模样的孟紫衣咯咯笑了起来,笑得无比快乐,“苏家人以外的那些愚民,活着也不过苟延残喘,而那些苏家的秃鹫,根本死有余辜。——多死了一个还有那么几分虚伪的清白的苏毅,不过,那倒也不是我杀的不是?” 清脆的笑声重锤一样击打者苏白。苏白勉力叫那些话从自己耳边飘过,强作镇定:“无论你怎么说,我们现在也不过是你掌中玩物,命运全由你说了算。你说什么,岂不都是对的么。” 激将。不过苏白也清楚,孟紫衣比她多经歷太多的世事,这点言语上卖弄的小把戏,全然影响不了孟紫衣分毫。果不其然,孟紫衣笑得越发畅快,转头对安坐在木轮椅上的男子道:“秦大人,是不是有种后生可畏的感觉?哎呀哎,我们倒是同病相怜,都老啦老啦。” 那男子神色安然,眉眼间岁月痕迹倒给他多添了几分稳重的魅力。听孟紫衣如此叫,那定是秦封无疑。只听秦封波澜不惊地回答道:“孟姑娘青春常驻,不显老。” 这话要不是秦封所说,或是不是对孟紫衣所说,都算是很拙劣的应答。恭维是会让人飘飘然,但是“青春常驻”这种过于虚伪的词,反而会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可是孟紫衣跟秦封一个辈分,却还是一副豆蔻少女模样,除了青春常驻,倒还真没什么可以用来形容的了。一个“不显老”,却又清清楚楚地点明了孟紫衣年纪终究大了,本是忌讳的,可经由秦封淡淡的语气淡淡的目光,却让人油然生出一种“万物无常老又如何”的慨嘆来。 苏白暗自摇了摇头,这就是所谓的言语之艺术吧。她终究还是见识太少年纪太轻,跟在官场上浸泡数年的秦封不同——却又生出几分好奇来。为慕轻寒解惑的恩师,救赵自酌一生的智者,就是这看起来貌不惊人却气度雍容的残疾男子吗? “唔,多谢你的夸奖喽,秦大人。当年在江湖侠女世家小姐之中炙手可热的秦封大侠,竟然说年如凋花的紫衣青春常驻,哎呀哎呀,紫衣真是又羞又高兴哪……”孟紫衣浑不在意,笑着回答,“你我说是不是该欢唿雀跃一下呢,我的小侄女?” 苏白愣了愣,这才意识到那一声甜腻腻的“小侄女”是在叫她,不知怎么的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苏白微微的小动作孟紫衣却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似乎是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忽然听吐出一句话后又开始保持沉默的秦封说道:“孟姑娘,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难为的,到头来终究还是你自己。” 说话间秦封依旧是那样如老僧入定波澜不惊的神情,眉宇间还隐有几分淡淡悲悯。苏白只觉得开始有些理解慕轻寒他们对秦封的尊敬,不过是端端地坐在那儿,只一个宁定表情一把淡然的声音,便隐隐有一种凛然的姿态和气度,教人不由自主心生敬慕。 孟紫衣眉头一蹙,冷笑道:“秦大人呀,我敬你声名没难为你,怎么你倒觉得我是怕了你了?苦海无边?说得倒比唱得好听——再怎么素有声名的鹰犬,到底,也只是鹰犬而已。” 秦封扫了一眼周围殭尸,嘆了口气,道了一句“好自为之”,便敛眉阖目,唿吸匀稳,一副养神模样。只见孟紫衣不復笑颜,目光锐利如刀在秦封脸上一寸寸刮削,显是气极,秦封却一副毫无知觉的样子,怡然自得地小憩。 孟紫衣注视秦封一会儿,忽然又松了眉头,哈哈笑道:“秦大人既如此说,那就当我身处苦海执迷不悟吧,孟紫衣从来也不是什么有慧根的。不过既然我脱不了苦海,你们,又凭什么在岸上指手画脚呢?”她又是一笑,这一声却比先前每一声都来得阴惨。阴鹜的目光转向苏白的方向,在脸上那网状疤痕的衬托下,显得越发恐怖。 第60页 苏白只觉胸口燥热,像是预示着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一样。 “我的小侄女啊,你可别说姑姑我不近人情。姑姑,给你机会……”孟紫衣娇笑着从袖中抖出一把小小的芦笙,凑在唇边。殷红的唇暗绿的笙,滑出几个零落的音,带起一片窸窣。 芦笙吹出的音时有时无,忽而跳跃忽而迴转,忽而诡秘忽而空灵,在夜幕下诡秘地彼此迎合,然后组成让人打心底战慄的曲调。 随着芦笙的吹响,周围静谧地伫立着的殭尸,再一次动了。它们开始活动筋骨,掉下挂不住的的青灰腐肉,从嘴里吐出猩红的舌头。恶臭的气息再一次开始瀰漫,填充每一处干爽清新的空气,殭尸终于可以再次自行活动,而目光朝向,自然对着地上扔在迷梦中的那一群和站在他们之中的苏白。 “你做什么?!”苏白惊道。殭尸以极慢的速度慢慢逼近,她握了双钩,看向孟紫衣——彼正悠然自得地坐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芦笙,笑意盈盈。 “做什么?给你机会啊,小侄女。”孟紫衣嗔怪地看了苏白一眼,悠悠然答道,“我这帮小傢伙不怎么好惹的,叫他们一个不小心伤了你,不是妨害咱们姑侄的感情么?如今给你个机会——这些小傢伙速度都很慢很慢,足够你自己从他们中间逃出去了。” 苏白看着周遭开始靠近的殭尸,忽然明白过来孟紫衣所谓的“机会”,心里一凉。 “你若自己逃出去,就自己逍遥快活去吧,姑姑我放你一马。至于地上这些傢伙,不过萍水相逢,也不用怎么在乎。何况如果你的小秘密被揭穿了,这些傢伙,还指不定怎么对你呢,不是么……?” 苏白握紧了钩,望进孟紫衣诡秘不见底的眼。 “还是你,不忍心呢?机会可是只有一次,小侄女,你可要把握好了哟……” 甜美的声音蛊惑地蔓延开来,伴随着芦笙吹出的几个轻渺的音,在沉冷的晦暗与窸窣中婉转,起伏。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orz状跟大家说对不起。这篇是我很认真在写的文,所以文下的读者我也非常非常重视,每一个留过言的我都记得。但是匡了大家这么久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七八九三天期中考考完本来想卯起来更新,结果可能是考试期间压力太大一下子卡文了。就这么四千多不到五千的一章,我真正是一个字一个字磨出来的,一直磨到今天。而且卡文之外,我上两周每天晚上都要上课上到十一点才能回家,吃晚饭做作业外加一些杂七杂八但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抬头看表就两点了。为了保证第二天的清醒,我顶多只能再开半个小时电脑,何况还在卡文状态……周末也堆的满满的全是事情,竞赛上课配眼镜……这半个月的紧凑我根本就没法注意身体结果暴饮暴食一下子长了六公斤,压力全部堆积结果昨天晚上爆了痛经痛到快死掉。…… = =俺的语气好像抱怨还有索取同情啊。不过事情就是这样,这几章人气很低我也有点低落,但是能看下去的大家我真的非常感谢。从明天开始就不用上到十一点的课了,我尽量挤时间。那个最后的结尾我自己也有点害怕的期待着,希望到时候大家能满意吧。 弱弱地说一句,潜水的出来吧出来吧……再不出来我真的放炸弹了…… 鞠躬,退下。 章二七 悟 苏白望望天,望望地,忽然在面纱底下轻轻地微笑。手摸上伴自己多年,却到这段时日才真正派上用场的银钩。 就算是隔着缠绕手上的黑布,也能敏感地感觉到武器的每一丝震颤,无关武艺,只是跟它多年来培养出的默契。 无法辨析是白天还是晚上,不过那空中湿润的水汽在钩身上凝出的薄薄水雾,比起转瞬即逝轻浮美丽的朝露,更像是冷淡自持的夜露,凝结了夜晚的凉,在悄无声息中贮藏森冷的剑意。 双钩在手,剑意在心,敛眉低首——却散发出强烈的,战意。 血色的池子又被渐渐聚拢的殭尸挡在了视线之外,忽见孟紫衣敏捷地向上蹿出,足尖在岩壁上攀援借力最终落在了一块略微突出的峭岩上。那块凸起很是狭窄,不易借力,孟紫衣却单足立在上面,稳稳噹噹。 “哦?怎么?就这么一点也不犹豫?”孟紫衣居高临下地笑着,“不过萍水相逢的人而已……你就,这么在乎?” 苏白低头不语,只是积蓄力量等待着。 孟紫衣见她不回应,笑得越发诡异:“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的小侄女。我的好哥哥苏毅交给你的那点卑微的,可怜的正直和良心,不允许你独自偷生,是不是?而且,因为你那个可悲可怜的小秘密,你觉得自己就算逃走了,也无济于事是不是?” “人的感情,永远都是脆弱而不确定的啊……”孟紫衣的声音在一片朦胧晦暗中飘摇,却轻柔地在殭尸的窸窣声中铿锵有声,“那么如果我告诉你,你放弃了他们,我就可以帮助你解决那个小小的秘密呢……” 第61页 苏白浑身一颤,随即归于平静。殭尸缓慢地挪移,已在几米开外。她抬头看看靠近的那些怪物无知无觉的目光和噁心的表情,终于出声:“不。” 不。 如果没有这一路同行,她也许,真的会犹豫。 如果没有这数日纠缠,她也许,真的会犹豫。 如果没有苏宅后院里,慕轻寒对她说的那一席话,她也许,真的,会犹豫。 可是啊,她遇到了他,遇到了他们。她和他们并肩而行,并肩作战,并肩跋涉过心里的片片阴霾。 从前十数年的人生,比起这几日,自然是平静了许多。只是那些年月里她学到的,决计比不上这些日子给她的震撼。 她看到他们对同僚师长的重视——纵然生死未卜,但就算是死了,也要找到他们——这样坚定情义。 她看到他们藏在或油滑不羁或冷漠无谓之下的善良,所作所为,总是在为周遭的人着想。 她看到他们的情,他们的义,他们心里不倒的准则,还有不放弃的信念。她看到他们足以刺痛双眼的剑光,不犹疑,不放弃。 她看到,看到那个叫做慕轻寒的男人单纯而铿锵的理想与愿望,为之动容,为之落泪。她十八年的人生这般苍白无趣,却有幸,遇到了他们。 “我原也以为,人的感情,永远都是脆弱而不确定的。就像,就像景大哥……那么多年的情谊,也能一夕破碎。”苏白带着笑意说,“可是我是个笨人,我宁愿,继续走过曾经摔倒的地方。因为他们——” 苏白望向地上昏迷不醒的众人,道:“因为他们,所以我,依然相信……” 毅叔叔,你在看着我吗?你的白丫头,已经不再迷茫了。她有了想要坚持的事物,她要用你教她的剑法,守护这坚持。 她还有该做的事,暂且,还不能去陪你,不能去赎罪。毅叔叔,你,不会怨她吧? 殭尸终于靠近了。最近的一圈,像是得到什么共识一般,立刻向地上昏迷的几人扑去。 银钩如月的锋芒,在那一剎几近划破了瀰漫天际的雾霭。 == 最前的殭尸已至圆圈中心,俯身要去抓沉睡的赫连,涎水从口角往下流,明明是无知无觉的蠢物,脸上却浮现出饕餮的表情。 苏白压低身子前沖,速度不快,下盘却过硬。及到近前,勐地以单足点地,左手钩插入那殭尸胸口。 苏白钩刺的方向角度很是奇特,斜斜地插入,恰巧卡在两根胸骨中间,且着力点是钩背而非钩刃。如此那银钩就恰恰卡在里头,无法刺入也无法拔出。苏白却暗自一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左手钩插入殭尸胸骨卡住不得动弹,左足在地面踩实右足虚点,右手钩挽了个钩花,便是一式檀香斜影。这一式在单手剑的屠苏剑中并不如何出挑,在双手剑中却是极为强悍的一式,左右长扫,用力极轻使的却是暗劲,剑锋所及全部都是敌人要害,可瞬息制敌无数。只是对步伐暗劲要求极高,一个不慎,就会岔了内息。 然而临阵对敌,打的不是武艺内力,不是招数技艺,而是信念,是战意。若有战意在胸,万千难关也能一鼓作气。若无,则纵是身怀绝世武艺也不能突围。 苏白向来心思沉静,此刻,却觉得胸口堵着一团难以消释的气息,火热地灼烧着她自己。 她要守护自己所坚持的相信的,她要自己平淡残破的生命也能散发出一点锋芒光彩,她要握紧她的钩,她要战,要战! 苏白变了招式,左手钩插于殭尸胸膛作为支点,右手钩使檀香斜影横扫出去。从上头看,便是以殭尸为心的一个圆,圆所至处,近前殭尸皆是仆地。那钩锋所蕴暗劲委实丝丝入扣到了极致,点过殭尸脖颈,竟是生生碎裂了那些怪物的喉骨。殭尸弱点,在颈在颅,经此一伤,立无战力。 苏白一招倒殭尸二十,轻盈地落地, 左手钩所刺殭尸挣扎着想要掐她脖子,无奈银钩太长,怎么也够不到。苏白微微一笑,毫不留情地转钩背为刃,向上直挂而出,只见那殭尸由胸口一直裂到脖颈,其间喷迸红白液体无数,待得银钩从颈部拔出,僵立良久,才砰然倒下。 “屠苏剑法。”孟紫衣笑着拍手,这四个字却说得咬牙切齿,“剑意入钩法,我的小哥哥倒还当真有闲功夫。” 说罢,她拿起手边芦笙置于唇边,再次飘出悠扬的调子。只见腹地中所有殭尸闻乐一僵,随即陡然加快了速度,疯了一般地向圆圈冲过去。 原本苏白一招斩殭尸二十有余,外围殭尸离中心尚有数步距离,苏白收式,尚有喘息余地。此时殭尸速度忽然变快,却已无暇休息,只得执起银钩再度入战。 平素毅叔叔说的话此时全部在脑海里流过,以本能的形式表现在招式动作上。苏白毫不犹疑地在殭尸群中斩杀,血红的颜色掩不住银钩锋芒。初时尚能分辨出哪一个动作是屠苏剑法中的哪一式,到后来却已浑然一体,处处有屠苏之意,却分不清招数彼此,有时招数甚至完全不是屠苏剑式,却与前后的剑招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相辅相成。 第62页 酣战着,苏白脑中忽然回想起毅叔叔说过的话:繁花落尽,大道至简。屠苏剑法之所以要叫屠苏这么个不吉祥的名字,唯因为剑法修到了极致,最终要屠的,不是敌人,而是你自己。 苏白若有所悟。银钩依旧在殭尸间穿梭,心中怀揣的,却不再是如何之声。眼前所有的殭尸似乎都变成了虚无的雾,迷雾中间,真实的,只有她自己。 用银钩划出一道又一道月牙般的弧线,交织相错,流畅写意。血色污了银的光,却终究不过是表面的一层,再怎么凝结掩盖,也掩不住钩如月的本质。 沉郁,去;艰辛,去;忧愁,去;苦闷,去;迷惑,去;情仇,去;繁华似锦十丈软红——去去去! 此七去后,招式尽去,随意放纵,天地间唯剩己身,唯此屠苏。 苏家祖上,以而立之龄创屠苏剑法的那一位苏明河若还在世,怕也会惊讶于此间少女,以十八之龄悟了生死悟了武道,悟了这一个万千难以道尽的,屠苏。 == 孟紫衣显是没想到苏白竟有如此能耐,面上略显讶异,却也不着恼,微微一笑,抬手继续吹笙。殭尸再度陷入疯狂,苏白剑意固然已迴转如意,却必须顾忌着圈中昏迷诸人,一时难过。 “竟然,悟了道……”许久沉默的秦封忽然轻轻嘆了口气,孟紫衣低头恰巧能看见他神色,远远 地却见他神色既是欣慰又是悲悯,错杂相揉辨不出真意。 “悟了道?”孟紫衣顿了顿,笑道,“秦大人别再开玩笑。我这小侄女不过十八之龄,又哪能悟得了那个有些人终其一生也难以悟的,虚无缥缈的道呢?” 秦封摇摇头,嘆了口气:“你不懂。也不会懂的。”说话的语气却像是敷衍小儿般慈爱,却又极端地渺视。 孟紫衣笑了笑,也不反驳,只是道:“不懂便不懂吧,我这小侄女厉害我却能看出来。只是她若还不放下你那几个徒弟手下,她便是苏明河再世,也沖不出重围。” 秦封不语。山风有点冷,他伸手把襟口掖了掖,陡然抬头,发出了声如惊雷的长啸。啸声如雷破雨,如光破雾,沉沉兮如犹地脉之震颤,凌凌兮似九天之绝响。 啸声在山壁间来回激盪,復又激盪出万千回音,交织在一起,继续震响。秦封内力深厚,却似是受了什么禁制,脸色渐渐发白,那啸声却仍旧冗长,丝毫不减。 孟紫衣冷然看向下方,殭尸丝毫未受影响,仍保持着她所期望的速度与力道,反是苏白,本就将尽力竭,此刻一分心,处境更是艰难。 啸声终停,余音未散。秦封脸色已白如纸张,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孟紫衣这才凉凉地道:“秦大人,你这又是何必?被封了内力,还偏要做这等无甚效用的事情,大人是嫌自己活太久了么?” “无甚效用?”秦封极为虚弱地笑了起来,“孟紫衣孟姑娘,你的眼睛上永远蒙着阴翳。仇恨和痛苦蒙蔽了你的眼睛,你却竟然连我这点意图都看不出来了么?” 孟紫衣一凛,转向苏白的方向,眯眼细视——果然,圈中昏迷的几人,已渐有了甦醒迹象。 “秦大人,好手段。”孟紫衣咬牙道。 “多谢夸奖,愚不敢当。”脸色依旧惨白,气度却是悠然。 == 啸声过后,苏白暗暗叫苦。秦封此举想是为了抵抗孟紫衣芦笙造成的影响,哪想到竟没一点效用,反而教自己心神动盪。一时分心,僵持的局面立马急转直下,苏白双钩不停,却终还是被逼小了好不容易扩大的圈子。 抬眼望望依旧没个边际的殭尸群,苏白心里惨笑。结果拼力一搏,仍是徒然。只是适才忽地悟了屠苏剑意,心境陡然开阔,她心里倒是没什么愤恨悲戚,只是淡淡地伤心着。 伤心她拼尽全力,也没能救得这三人。伤心她没能守得住自己想守护的。伤心……伤心那三人中那个,那个说想与她共辔的男子,再也不能在那个江湖上坚持自己的信念理想。 是她害了他们……罢,罢。若他们今日命丧此处,她拿自己这条不干不净的命,却哪里赔得起?只有来日入了地狱,再拿这魂魄偿还罢…… 苏白有些灰心,钩势顿弱,围上来的一只殭尸趁她不备,已掐上了她手臂。 苏白臂上一痛,心道不好,正要甩脱,却听刀剑入肉的声音,噗嗤。转头,那只掐住自己胳膊的手臂已经生生被一剑砍断了。 苏白看着那迸出血浆的断臂,目光渐渐上移,对上一双凝定安然的眼眸。眸中乌得发亮的光泽,一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山风猎猎,吹起那人的鬓髮,吹过那人永远也无法磨平的冷硬稜角。 那人的剑,叫做罗幕。那人习的心法,叫做沉渊。那人的名字,叫做慕轻寒…… 她张了张嘴,却终是无言,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有殭尸来骚扰,想都不想一下,手便直觉地执钩剁了。 第63页 似乎是有人牵制住了周围殭尸,渐渐地连骚扰的殭尸也没有了。慕轻寒忽地走近她,矮了身子,轻轻地,轻轻地……抱了抱她。 苏白一瞬间脑中什么也无法思考,只是该死的空白。那个慕轻寒,那个慕轻寒,居然,居然……? 慕轻寒直起身来,注视着她的面纱,轻轻道:“辛苦了。” 苏白愣了愣,忽然觉得鼻子发酸,眼泪差点就这么唰地掉出来。勉力忍住,还依旧在眼眶里转悠。不过是轻声道出的三个字,竟能一瞬间让她觉得,活着,真是一件太美好的事情。 “喂喂,我看不下去了。”左侧忽然传来戏嚯的声音,转头,果然是赵自酌。只见他剑光在殭尸群中明灭,还不忘调笑:“小慕,你原来是个色鬼来的?不公平,阿苏,我也要抱抱。” “抱你的殭尸去!”一旁赫连怒道。她长鞭出入,初时有点畏惧的样子,逐渐打得开了,便越来越流畅。 “哎呀小赛,你吃醋了?要不,跟你抱抱也可以。”赵自酌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语气。 “滚!”赫连吼道,可怜了她面前那殭尸,脖子断了不说,还被一鞭子毁了脸。 苏白在面纱底下无声地笑,目光復又落在慕轻寒身上,陡然停住。酝酿了一下,苏白用不常用的大声怒道:“你不想活了?刚把毒解了,说了不能用内力,你还敢剁了刚才那只殭尸?!” 语毕,慕轻寒神色古怪地看着她,那边两个却已经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 “站这儿别动!敢动手我扔你去餵殭尸!”苏白狠狠地扔下一句话,攥了双钩也加入了战团。 气势回来了,银钩更亮了。还有了并肩战斗的伙伴——苏白在殭尸群中穿梭—— 只是,为什么脸上,火烧一样地红呢? 作者有话要说:俺写这章的状态是:抱头——沉思——酣畅——鼻子酸。嗯嗯,写得算是很愉快。 我看要完结,估计还要那么一二三四章……于是下章就放炸弹好了。嗯。 章二八 瞒 殭尸的数量实在无法估摸。战了那许久,还是密密麻麻像虫子一样。至于制造这么多殭尸究竟死了多少人,实在让人不忍去想。 几人手执武器望着山壁上的孟紫衣,已停了苦战。并非他们把数量恐怖的殭尸清除干净了,而是孟紫衣吹笙,教那些殭尸重新停止了动作,退至山口。 “果真是众人同心,其力断金。不错,不错。”孟紫衣微笑着鼓掌,声音在山壁间迴响,显得孤伶伶的。 “你就是孟紫衣?”慕轻寒冷声道,“这些殭尸,都是你制造的?” 孟紫衣挑挑眉毛:“官差大人,你这可是冤枉我。此间殭尸哪里是我能制造出来的,不过是利用原有的,又去各处多咬出来一些而已。照理,该归咎的,是造这殭尸的人吧?” 这照理却不知照了什么歪理。慕轻寒懒得跟她纠缠,道:“那么此间殭尸又为何人所造?” “想知道?”孟紫衣咯咯笑道,“可惜你现在也不能把造殭尸的抓捕归案了。那些个苏家人,早都已经死得没了影,你又去哪找他们?” 除苏白外诸人皆是一凛——怎么也想不到,造殭尸的竟是苏家人。只是这,又如何说起? “别尽是开脱自己的罪责。”苏白皱眉插话,“苏家即是有罪,你也脱不了干系。就算殭尸是苏家所造……那些镇子上的平民,苏宅里的下人……还有……” 苏白心中大痛,定定神,冷道:“那些被你操纵殭尸杀掉的,还有这些后来变作殭尸的人,难道,都是该死?荒谬!” 孟紫衣冷笑道:“小侄女,此间谁人都可骂我,唯独你,没有这个资格。缘由,我不说你也明白。更何况你在苏家生活到现在,又对苏家了解多少?苏家那些骯脏龌龊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语毕,那厢秦封忽然嘆了口气,不轻不重,几人却恰巧都能听到。几人先前早已看见秦封,只是情势所迫,纵然心里急切,也不敢上前。此时秦封却未看他们,只是敛了眉眼不声不响。 孟紫衣像是全没听见秦封嘆息,有些疯癫地笑了起来:“你知道多少?你可知道苏家在武林站稳脚跟却又一夕之间搬至岭南的缘由?你可知道苏家为了制造殭尸已害了多少你所谓无辜之人的姓名?你可知道你二叔叔苏谦,你堂姐苏青夫妻,都是怎么死的?你可知道你那个人面兽心的父亲,都做过些什么?!” 孟紫衣的声音在风中微微颤抖着,蕴含着浓郁的恨意与无法掩抑的疯狂。她收了越拔越高的语调,声音重新沉静下来,一字一顿,咬在唇齿间的却全是恨意:“苏家这两个字,我听了就觉得噁心。百余年前天赐教为武林正派所灭,教主华禹身亡,他最亲近的心腹大护法苏明河却给活了下来。苏明河,苏汉,苏烨,到现在估计还在那破屋子里啃噬血肉的苏正,一代代传下来,苏家唯一的目的,一直以来,就是復兴魔教!” 第64页 虽说先前在祠堂里见到那个“先祖苏明河”的牌位,便隐隐已有所觉,此时听孟紫衣如此直白地说出来,慕赵二人连一个毫不知情的赫连,都是悚然一惊。苏家在中原武林享誉数十年,三代稳扎稳打不曾表现出丝毫问鼎野心,如此说来,其野心却当真可怕。 苏白却是未曾涉足江湖,纵是知晓武林旧事,也不过把它当作一桩故事。如今听来,倒非如何震惊,只是把故事里的事和自家结合起来,一时有种奇特的荒诞感。 孟紫衣看他们神色,显是猜到几人心中所想,挑挑眉毛,继续说道:“復兴魔教若只是个愿望,倒也不犯什么事。为了这个目的在中原武林发展势力,也无可厚非。反正等到野心揭露之前,苏家所为就算有骯脏手段,也不过跟那些武林世家相仿,旁人也指责不得。只是,我的小侄女,你爹的野心愿望,却比祖上几代都还要大得多。他想要的,不止是復兴魔教,他想要的,是整个武林整个江湖。” 女子的述说冷漠地在一片血腥与腐臭间铺陈开来,挟带着难以言说的凉意。苏白忽地想起在书上看到的故事。能记在书本里流传下来的故事,总是王侯将相,总是英雄美人,总是炽烈光明教人热血澎湃的。看着那些故事,只恨自己不能生在故事里,也做一个那般光鲜的人。 只是有时候,真实永远比故事来得晦暗来得不堪来得黯淡。那些泛黄的记忆陈旧却真实地铺展开来,却更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厚重。 孟紫衣说的,是真的。纵然言语里的恨意如何掩蔽那种真实的厚重,作为苏家子弟的苏白,却真切地知道,孟紫衣,没有说谎。 孟紫衣孩童般的声音依旧在清冷的空气中飘荡,每一个字都捲起几道波纹,细碎的涟漪开来,彼此影响,层层叠叠铺开一片又一片的波澜:“他的野心太大了,稳步在中原武林一点点发展势力,他这辈子也到不了称霸武林的那一日。他想到了苏明河留下的操殭尸虫蛊之术,几经选择,把注意打在了制造殭尸使其为之所用上。苏明河是一代奇人,屠苏剑法称霸武林,而巫蛊之术纵是在湘西岭南,也是可以睥睨苍生的高度。若是苏明河有那个心,他甚至可以操纵殭尸入主中原。纵使不能称霸,天下届时也定是生灵涂炭。苏正一辈子也到不了那个高度,他只有依靠着前人余荫,一点点地钻研。 “他的钻研,起先并不顺利,后来逐渐抓到了诀窍。但是他渐渐发现要想让死人成功变化成强力又听话的殭尸,还需要更多实践。大善人苏正便在绍兴开办了孤儿院,专收养那些无家可归的苦儿。而那些苦儿,很荣幸地一个个变成了大善人的殭尸。 “不过夜路走多总会遇到鬼。苏家树大招风,兼之这些勾当越做越大,也越来越难以掩盖,苏正便起了去岭南隐居钻研殭尸的念头。他明面上解散了苏家的产业,隐居岭南,又找了为他所控制的景家为他处理杂事,看似是归隐,实际上却怎么肯放弃在中原武林的影响力?那些产业和解散了的外姓家老,看似是分散到了各个势力之下,渐渐成为武林上的一股影响力,却因为身中剧毒,只要苏正说一句话,他们立刻便会尽其全力破坏江湖安宁。如此一来,苏正的好算盘打得当真是响噹噹,自己既能安心钻研殭尸,又能渐渐坐稳在中原的影响力。” 这一番话却在几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孟紫衣的话若是属实,那这数十年看似平静的武林其实不过是短暂的假象。 “怕了?哼。不过苏正那老匹夫如今已经成了怪物,自然也就拿不出解药来。雾溪遭变这等事,如今那些傢伙定然已经知道了。不过知道又有什么用?不出一月,除非苏明河再世或是医圣出山,那些傢伙立马会在家里化成一滩尸水,渣都不留下——我倒还真是个为民除害的大善人。”孟紫衣冷冷地看着几人脸上神色,嘲道,“不过这么多年苏正都没发动,也是因为他太高估自己的才智。没有师傅,也不是天才,那些繁复的操僵之术,又岂是十年二十年就能钻研得透的?岭南地僻,又多虫兽,他抓人自然也是更加畅快。雾溪镇上那些人,全是他雇来灌血池,搬尸体的,不知情的,怕也只有苏宅里那些日日做梦的妻妾,几个不受宠的儿女,还有当年苏谦的女儿苏青了。” 赫连闻言一震,抬头直视孟紫衣:“我娘?我娘,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孟紫衣不看她,兀自端详着自己的指甲。修长尖锐的指甲在她白嫩的小手上艺术品一般地展现着珍珠的光泽。她懒洋洋地答:“还能怎么死?一块块血肉分离拆散,撕碎了胸膛扯破了曾经孕育你的肚腹,安眠在不知道哪些殭尸的腹中,腐烂发臭了。你若说这个,我倒想起来,苏正这乌龟可是六亲不认。苏谦苏毅都是反对苏正干这等损阴德的事儿的,只是苏谦是个懦弱的种,被苏正废了武功,苏毅当年年少,在岭南阴湿之地呆了几日觉得气闷,便重回江湖闯荡去了,完全不知道殭尸这档子事。苏青也是个天真丫头,奈不住苦寒寂寞,独自出去闯荡。苏正却不怕他们生变,毕竟苏谦还在他手上。只是二十年前苏青嫁了毒药世家出身的赫连弃,让惊弓之鸟的老匹夫觉得惴惴不安,便故意向苏谦隐瞒了苏青夫妇携女回家的消息,并控制殭尸把那两位截杀在了官道上。唯有那个小女儿,被赫连弃缚在一匹神骏背上冲出重围,託付给了当时正在附近查案的老友秦封。只是二十年后,这孩子竟还会回到殭尸群中来,不知苏青和赫连弃,黄泉之下会有什么感觉?” 第65页 孟紫衣说到最后笑了起来,笑得格外清脆。赫连的脸色却越来越把,攥着鞭子的手渐渐泛起了白印子。 “小赛。”秦封忽然出声。赫连抬眼,入目是义父温柔悲悯的目光。他的微笑里似乎有抚慰人心的力量,教她心里的绞痛顿时平缓下来。 “小赛,你爹娘当年给你起这个名字,便是希望你能冲出重围,能冲破所有的困境。”秦封慈爱地看着她,“你,没有辜负它。” 赫连攥紧了鞭子一瞬间几近哭泣。那么多年她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太奇怪不好听,却怎么知道这四个字之下藏着她爹娘那么深的爱意。咬住嘴唇,脑中却一遍又一遍地闪过想像中的爹娘在殭尸口中四分五裂的景象。 孟紫衣看在眼里,又是一笑,全然不给喘息的机会,继续道:“至于苏毅呢?他那时却在玉门关外放马,两年后回中原才听说苏青身死。赶回家,终是知道了自家大哥干的所有勾当。不过知道了,也晚了。苏谦已知道了苏青身死的消息,竟鼓起勇气要为女儿报仇,却哪里是苏正对手。苏毅回到雾溪的时候,就只留下一个苏谦和婢女所生的小女儿。苏正以那孩子为要挟,叫苏毅从此留在雾溪什么事也做不成。苏毅看着那孩子长大,却叫着杀害苏谦的苏正为父亲,不知道心里作何感想呢?” 几人目光皆转向苏白,苏白自己却全然感觉不到周围的目光。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好像胃里被灌了水银,沉沉地向下坠去。 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从没见过那个“父亲”表现出一点父亲的关怀。 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只知道她娘在她出生不久“病逝”,即使问毅叔叔,也问不出她娘是个如何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毅叔叔总是以萧索的眼神望向不归路的方向,为什么教她那么多的东西,教她辨别是非善恶。 毅叔叔不是该被束缚的人,却在雾溪这个冷僻苦寒之地一呆近二十年。她一直想不透为何,却没想到,拴住毅叔叔的枷锁,是她…… 她忽地想起毅叔叔死前在自己脑海中留下的破碎影像,那样悲悯爱怜却坚定的笑容,好像在告诉她,白丫头,别哭,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风很大。吹得苏白耳鼓发胀。但是那唿啸之外隐隐约约恍如鬼泣的声音,它不想听清不想听到。 “苏正这些年倒是真的很用功,不过,可他的成功比我修成苏明河所留蛊术出关的时间,要晚那么半个月。半个月,足以翻转所有的形势,足以让我接手他的殭尸。他从来不知道,我在他身边搁置了多少眼线,而他最信赖的儿子,也早都在我的媚蛊之下无可自拔。他引以为傲的尸舞之曲,早已为我所掌握……” “你们看,我为武林除害,为你们报仇,难道,我不是个大善人吗?”孟紫衣终于说罢,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独立在山壁上。脸上的伤疤随着那抹笑意诡异的扭曲,构成一个哀戚的形状。 真相,竟是这样冰冷无情。那个已经不算是人的苏正,到头来,竟是自食其果。孟紫衣唯独没提及她自己,却也不难猜到,她当年也必定被苏正所伤害。 “苏家无辜之人为多数。”静默良久,秦封忽然开口,清冷沉静的声音教心思沉浮的几人稍觉安心,“何必为了报仇徒增罪孽。孟姑娘,回头是岸。” 孟紫衣眼里泻出几丝疯狂的神色:“回头是岸?聪明的秦大人,你是猜到我要做什么了?” 秦封却又是摇头不语。 一波又一波的冲击教场中几人心神剧震。慕轻寒和赵自酌还好说,苏白与赫连却是一时难道心中滋味,多年被蒙了眼睛却终于知道了真相,那真相的惨绝与无能为力的悲戚萦绕周遭久久不散。 那厢赵自酌的手抚上了赫连的头髮,慕轻寒就站在苏白身边,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了苏白的手。隔着黑色的布,他轻轻握了握苏白的手,就像先前在荒原上那地道里一般。只是那时慕轻寒只是单纯的安慰,此时却还糅杂了隐隐的心疼在其中。 苏白抬眼看看慕轻寒宽慰的眼神,她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无力感。恍然间,忽然心里一阵从未有过的剧痛,毅叔叔的面庞又浮现在眼前。她轻轻摇了摇头,面纱下目光愈渐坚定。 “谢谢,小慕。”苏白回握了他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彼此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却觉得无比安心。 “啧啧,知道了自己是多么让人厌恶的存在,结果还能跟男人郎情妾意一番?苏家的人,当真都是如此不要脸。”后面却忽然传来脚步声,还有冷冷的说话声。诸人目光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青衣温颜的儒雅男子穿过殭尸群向这边走来,步履之间风度翩翩。 苏白闭了闭眼。景煦。这个名字依旧能在她心里翻出涟漪,少女被葬送的情怀,依旧隐隐在心里疼痛着。但是想起那时他扭曲的表情,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背叛了自己那么多年感情的男子,如此可怜。而那自己心里的美好情愫,也遥远得好像是前世的事情。 第66页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配得上他,可是到头来,却是他玷污了这份她原本想好好保留在心里的感情。这样永远不会懂得什么是美好的男人,她是如此地,可怜着他。 “如何?”景煦绕过大片殭尸,站在了血池的另一侧,孟紫衣立在岩壁上淡淡开口。 “没有找到那个赶尸人。”景煦恭顺的回答。孟紫衣蹙了蹙眉头,终是没有说话。苏白几人却暗自舒了一口气,好在楚绿腰没被逮到——不过那妖孽被逮到的样子,倒还真是无法想像。 许是苏白轻轻摇头的动作激怒了景煦,泛起了恶意的笑容看着她,那风度翩翩温煦气度顿时荡然无存:“真相都揭露了,都很震惊是不是?只不过苏家那么多年的骯脏事情,可都比不上你们眼前这个叫做苏白的女人藏住的小秘密。阿白呀阿白,你可愿意告诉这些把你当作同伴的这些人,看看他们是什么反应?看看你身边的男子,还愿不愿意握住你的手?” 苏白一僵,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慕轻寒握着,迅速地抽了出来。不敢去看慕轻寒的神色,苏白低了头,攥紧了拳头。并不愤怒,只是觉得凄凉。就算是知道景煦下毒的那时,也没有感觉到这般的无助痛苦。 景煦却步步紧逼:“怎么,你不敢?你是怕他们无法接受你的骯脏?阿白,你的那些罪孽,你真的以为有人可以接受吗?” “你……为什么”苏白虚弱地问。景煦忽然出现,几句问话却一下子绷紧了气氛。诸人都明白苏白有不少秘密,此时听了景煦所言愈发疑惑,看到苏白显而易见的痛苦脆弱,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我从小便被苏正那老匹夫下了毒,除了为苏家运送东西,这辈子,我干不了任何事。看再多的书,有再高的才华,也难以发挥。所以我恨苏家的每一个人,你姓苏,就是我恨你的理由。”景煦冷笑一声,继续道,“而我厌恶你,是因为你明明什么才华也没有,却可以得到天下第一剑的倾囊相授。明明已经比我还要骯脏许多倍,却还做出一副干净的样子,自以为能跟人干干净净地相处。——苏家的人虚伪,可是最虚伪的就是你。所以,我看不得你安生,哪怕一刻半刻。” 这样赤裸裸的恶意伤不到苏白,伤到苏白的却是他话语里掩藏的真相。她能感觉到周围几人疑惑的目光,却无力却解释什么。 “景煦,你不要太过分。”慕轻寒终于开口,声音冷得能捏出冰碴子,所说的内容也尖刻得不像慕轻寒说出的话,“你大可怀揣着你自己的自卑懦弱,不要把矛头指向别人。苏白是怎么样的人,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景煦大笑两声,刚想说话,却听岩壁上孟紫衣淡淡地开口:“慕小子,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我的小侄女是怎么样的人,你,难道真的清楚?” 慕轻寒迎上她的眼神,不说话,但任谁也能看出他眼中坚定不移。 “啊啊,我们是不知道阿苏有什么样的秘密。可那又如何?谁没有几个秘密?虽然相处不久,但是已经是朋友。朋友之间,是要相互信任的。”赵自酌终于找到了插口的机会,懒懒笑道。 赫连整顿了心神,也望向苏白,笑道:“我从小就不怎么动脑子,直觉却是异常厉害。见苏姑娘——不,是小姨——第一眼就觉得她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我,相信我的直觉。” 苏白听着这些温和却足以深深的钻入内心的言语,一时眼眶又是湿润。然而随之而来的惶惑却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朋友,信任,信赖。她的隐瞒又怎么当得起,这几个如山一般沉重的词语? “哦?那还真是有趣。秦大人,你倒还真培养出了几个正直的孩子。不过,这些话,你们能说到最后吗?”孟紫衣咯咯笑道,“抱歉喽,小侄女。我原想帮你保守秘密,只不过,人家太想知道你这帮朋友的反应,好奇到——好奇到,浑身颤抖呢。” 最后几个字发音的同时,孟紫衣一甩袖,借着黯淡的光,隐隐能见有什么物事直直击向苏白方向。苏白下意识地想躲,不过偏了偏头,那东西却已击在了额头上。 额头上,是苏白系了又系的面纱绑带。嗤拉,那带子随着一声轻响,断裂了。 苏白陡然伸手捂住脸上的黑纱,僵了一下,却不知为什么,退后几步,松开了手。 那确认了千百遍完美地覆住全部暴露在外皮肤的两层墨蚕纱,那照了无处次镜子确认不会被看见分毫皮肤的墨蚕纱,静静地,滑落了。 风吹的声音,如此婉转哀戚,好像苏白那个意味不明的梦里,那悲伤凄凉的场景。 诸人,终于看见了苏白真容。 孟紫衣玩味地微笑着,景煦眼中的恶意更浓了。秦封眼中的悲悯好似能滴出水来,赫连倒吸一口冷气,捂住了嘴,赵自酌脸上的震惊胜过此生的任何一次。 而慕轻寒。慕轻寒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依旧是如故的沉冷。只是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苏白的脸,一刻也没有。 第67页 那是一张并不算多么美丽,却很清秀的脸。瘦削的脸型,清秀的鼻口,未曾描画修剪的天眉淡淡扫过,其下是温和的眼眸。眸子乌亮,欲语还休,并非大家闺秀却也非小家碧玉,却教人觉得安宁淡定——本该,本该这样觉得…… 苏白站在那里,神色悲戚。明明是清秀温和的五官,却让人觉得悚然。她脸上唯有额头和左脸的皮肤尚算完好,其它肌肤却已溃烂得不成样子,里头的肌理翻卷出来,是青黑夹着些许暗红的噁心颜色,几处有痂,几处流脓,下面的唇瓣更是缺了四分之一,豁在那里,露出一点点白森森的牙。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终又是闭上,而那浮现着痛苦神色的脸,是青黑的诡异肤色。 殭尸的肤色。 风急劲地鸣泣,像是在诉说什么,可是没有人听得懂它的话语,于是,它的声音也只有变得更加悲戚。 苏白的脸在晦暗的天光之下清清楚楚展现在众人眼前,述说着无可辩驳的事实。 那是一张,殭尸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章题的意思是,隐瞒的东西,终于都亮出来了。 这章,我流了好多眼泪。越写越难受得写不下去,但是像有什么操控着一样的,机械地把文字堆砌出来……原谅我说这么文艺的话,但是,把自己虐到真的很不好受。 不知道会不会虐到你们,总之,这是我从头到尾最大的伏笔。现在往回翻看,应该能看出我很多时候细緻地描写苏白的心情的时候,都是为了这一幕的到来。只可惜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发现苏白是殭尸这个事实,还是看第一章她还没出场只有一个“黑衣女子”的时候。 从开始码这篇文到现在,越来越喜欢苏白,但是即使虐到自己也没有改变这个事实。因为在这样的景况下坚强地走着的苏白,才是让我喜欢的她。 这个就是我所说的炸弹。看文的人并不多,但是希望大家看这篇文能有点感动或者感慨。或许是我奢求了,或许我并没有能让读者感动的文采和情节构架。我向来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从来不觉得自己写得有多么的好,但是至少这一章,请大家冒头说说想说的话。 鞠躬,退场,谢谢。 章二九 释 事物总是相对的。心中越不安,就越觉得周围宁静。那死一般的安静,连唿啸的山风也难以吹走。 在那样的宁静中,偏偏口鼻间萦绕着的都是殭尸腐烂的气息。随眼一扫,便是层层叠叠看不到尽头的怪物。而还有的,是她不敢注视的那些,那些她当作是同伴的目光。然而她不属于这边,也不属于那边。 苏白站在风中,只觉得天地间唯剩自己一人孤立无援,而且,也将永远地这么孤独下去,没有依傍。 不去看那些目光,也不去嗅那些腐臭。可是皮肤却因为那些眼神那些注视烧灼地疼痛这,可是那噁心的腐臭味就是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包围。 “这个就是,你们认定的同伴?小子,这个就是,你想与之,共辔江湖的女子?”孟紫衣娇美的声音冷酷地说着,“她甚至不是一个人。她从一开始,就已经被那些殭尸咬死,变成了和无数死在你们剑下的那些怪物一样的,殭尸。” 是的。在这一切的开始,她就已经是不能被称之为人的存在了。大批的殭尸涌入宅子,她被那个所谓的父亲推出去抵挡。她甚至没有来得及拿出自己的银钩,就已经被殭尸啃穿了肚腹。 “人有三魂六魄,魂离即死,魄离即失天地之气,成殭尸。苏正那些殭尸的牙口中,皆是他精心研制的咒毒,中了毒的死人,有一半会立即六魄离散。殭尸来袭那一日,苏白,你的六魄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啊。她永远也无法忘却,那钻心噬骨的痛楚。不仅是肠穿肚烂的肉体的疼痛,还有灵魂。尸毒开始蔓延的时候,她只觉得骨髓深处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那无法找到痛源却如何也无可消除的疼痛感延续了好久好久,直延续到沧海也变作桑田一般的久长,紧接而来的,却是灵魂撕裂之后没有任何依傍的空茫。她几欲哭泣,却发现,根本没有眼泪可以留,只是深沉得难以言说的苦痛,沉淀在残存的灵魂的角落。 “那样的毒,没有人能抵抗。苏白这个人,也就这么死了。而已经不能叫做苏白的殭尸,也和其他殭尸一般,失去了神智,只留下食人血肉的欲望。小侄女啊,在那段没有知觉的时日里,雾溪镇那些可怜的无辜的人,又有多少是被你吃进肚子里的呢?” 她死了,从此,没了神智与知觉。她死了,却并未回归于沉寂与黑暗。她的身体渐渐腐烂,变成了只有食慾的怪物,以怪诞可笑的姿势在镇子里穿行。没有记忆,没有知觉,只是行尸走肉的身体,竟还保留着血腥的残片,偶尔闪过脑海的,只有如何疯狂地抢夺血肉的场景。她就那样穿过大街小巷,穿过苏家宅子,穿过自己童年的回忆,啃噬熟识的血肉,啃噬自己仅存的洁净。 “啊啊,还好,你还有那么个好叔叔,真正关心你的好叔叔。你对他们怎么说的?苏毅为了救你被殭尸吃掉了。呵呵,你倒是,一点也没说谎话。只是那些无知无觉的殭尸,又怎么能伤得了天下第一剑?苏毅不过是赶来救你,在被殭尸围困的情况下,被你,吃掉了而已。” 第68页 苏白静立着,两行泪水顺着已经腐烂的脸颊滑落。然而那泪水的颜色,是血红。 没错,没错……杀了从小教导她如何做人的毅叔叔的,杀了唯一真正爱她的毅叔叔的,是她,是她。记忆里没有任何啃噬血肉的片段,吃掉毅叔叔的场景,却如烙印一般地烙在她脑海里,直到她重新拥有神智。她把手插入了他的肚子,转一下,然后掰开。取出最柔软的内脏,饕餮般地塞进嘴巴里。嚼一下,吞进去,血腥的味道在周围瀰漫,于是她满意地点点头,再次伸出了手……烙在脑海里的场景中,毅叔叔自被从要害取出了血肉,便未曾挣扎分毫。他只是温柔地把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她暗自喜欢了多年的非金非玉的暗红珠子去了下来,温柔地念了几个呢喃的句子,然后把珠子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她依旧无知无觉,一点点,啃掉了他最后的笑容。 “苏白啊,你吃掉了你最亲的叔叔,你叔叔,却把救命稻草留给了你。他最后挂在你脖颈上的那颗珠子,是苏明河当年偶然发现的巫蛊至宝,一代代传了下来。珠子有两颗,材质是天下尸毒最怕的冰蚕腹珠,又被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高人施了咒术。你的那颗叫做安魂,其中所含咒术能捆绑三魂,还有一颗叫做定魄,可以留住六魄。有了这两颗珠子,就算是中了多难以逆转的尸毒,也决计不会变成殭尸。人死七天之内,三魂离体,却还在尸体周遭不散,那颗安魂珠把你的三魂重新拉回了你的身体。只是重新清醒的你,带着吃掉了自己叔叔的腐烂的身体,却再也回不到从前——我说的,可对?” 对,当然对。只是“回不到从前”,这样轻飘飘的言语,实在不足以形容那样的绝望。安魂珠的效用是一点点开始的,她茫然地行走着,然后渐渐恢復了神智。 血腥的记忆仍然在她脑海里盘旋,她起初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却终是一点点明白了,知道了,绝望了。她拿起自己的银钩,叔叔送给她的银钩,一次又一次地割砍自己腐烂了却仍能感觉到疼痛的身体,直到身上再无完好的皮肤。她心里痛得整个人都好像要裂开来,便把银钩插入自己肚腹上那个最初的窟窿里捅搅。好痛,好痛,可是还好,这样就可以分散注意力,不去回忆灵魂的疼痛。 虽然神智清醒,却恍恍惚惚。她浑浑噩噩地到了毅叔叔的小木屋,神志不清地沾血写了求助的书信叫飞廉送出去,在木屋里的地板上蜷缩着,流着血泪,不知多久多久。 “很痛苦吧?自我厌恶吧?那又为什么,要从绝望中挣脱出来呢?明明已经烂掉了,又为什么要虚伪地掩盖自己的腐烂,然后,再去隐瞒欺骗,再去天真地以为自己还能得到信赖呢?” 她握着毅叔叔最后留给她的珠子,攥着他从前给她的银钩,终于从绝望中抽离。她脱下已经被血弄脏的艾绿裙裾,套上黑色衣裳,用墨蚕纱盖住自己裸露在外的每一分皮肤,带上薰香的荷包遮掩住腐烂恶臭的气息。 白丫头,人活一辈子,要懂得自我开解,别什么事都挂在心上。 白丫头,坚持你自己的,别管其他人怎么想。 白丫头,我要是那天不在了,你别给我哭哭啼啼懦弱成这个样子啊。 白丫头,我对你没什么要求,只要做好你自己,就好了。 毅叔叔直到最后,也都还是微笑着。她会去地狱赎罪,偿还她的一切罪孽,就算永世不得超生,可是在那之前,如果辜负了毅叔叔的期望,到了地狱,他也只会更生气的吧? 所以,所以。再给她一点时间。她要确认那个恋慕了多年的人是否还活着,她要杀了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她要在最后的一点点,不算生命的生命里,点燃十八年来没有一点光彩的生命的火焰。 她只是单纯地,想再看那个人一眼。只是坚定地,想要揪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夜夜,她行走在旷野上,分不清方向,一次次,她击倒殭尸,那些自己的同类。她的身体渐渐难以忍受地腐烂着,她无数次地清洗自己的身体然后抱头痛哭,最终,连原本的洁癖,都已经麻木在腐臭的气味中。 “秦大人当真培养了几个好孩子呢。同伴,啧啧,多美好的词语啊。只是小侄女啊,我干净清白的小侄女——已经烂掉的你,配的上吗?你敢问问他们,你,配的上吗?” 同伴。就算是还是原来的苏白的时候,也是多么遥远的一个词啊。简简单单两个字,却代表着并肩作战的信赖与支持。 不过是燃烧自己的最后一点坚持,她如何也没想到竟会碰到他们。漫不经心却关切着她的赵自酌,交谈也不过寥寥几语却说相信她的赫连,还有一路上一起经歷了许多,在苏宅里让她的心抹去了阴晦的,慕轻寒。 十八年来,第一次拥有,朋友。十八年来,第一次如此珍惜生命。十八年来,第一次有想要守护的东西,十八年来,第一次没有任何自卑,渴望跟一些人,携手而行。 十八年来,第一次有人告诉她,想要跟她在一起。 第69页 从来是最自卑最不起眼的她。没有人喜欢的她。生活在夹缝里的她。 ……身体渐渐腐烂,连心也不再明净的,她。 她配不上,她当然配不上。 可是她总有渴望的权力,企盼的权力。她总能,怀抱一点点的希望。她心里总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领地…… 苏白略略抬手,风灌进了衣袖,很清爽。想起了毅叔叔曾经说过的那么多话,还有苏宅里慕轻寒的目光。 活了十八年,自卑了十八年。她能不能,第一次地,尝试去相信?相信自己,相信真心,相信信赖,相信不为外物所动的,心…… 头一次,心里忽然明澈。她抬起头,直对着慕轻寒凝视着自己的目光。那目光烧灼着她的脸让她想要躲闪,她却咬着牙,坚持着让自己梗住脖子。 风越来越大,强风中,她却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虽然那颗心脏,其实早已失去了跳动的能力。 慕轻寒的目光,像一汪深潭,看不出情绪。 孟紫衣冷哼一声,还想说什么,却突然顿住了。众人只见慕轻寒依旧用那样不可琢磨的眼神凝视着苏白,然后慢慢挪开脚步,向她走过去。 头顶之上,云雾翻滚。 苏白迎着他的目光,不低头不躲闪,心里却烦乱得几近流出眼泪,眉头也越蹙越紧。 不过几步距离,却像一世一样长。 慕轻寒终于走到苏白面前,站定。乌亮的眸子闪过一丝光,然后重归宁静。他看着苏白,专注地久久地—— 啪。 苏白愣住了。 慕轻寒扬起手掌,在苏白脸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 不止苏白,此间诸人,也皆不解慕轻寒之意。还未从苏白竟是殭尸的惊愕中脱出,脸上又现出迷惑神色。 初时不觉得,顿了一下,苏白才渐渐感到脸上的麻。那一巴掌不轻不重,但是好痛。胸口那一块不再跳动的地方,好痛好痛…… 慕轻寒收回手掌,目光仍凝在苏白脸上。他沉声道:“你该打。” 苏白心里一片五味杂陈还不知作何反应,却听慕轻寒继续说道:“我们从来就不是同伴,只不过是偶然同行一段时间——反正你也没资格有同伴,有朋友。” 苏白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渐渐坠下去坠下去坠下去,唿吸也变得困难起来。那的确是她一直在想的念头,从慕轻寒嘴里说出来,却宛如刀割。 “难过吗?”慕轻寒忽然笑了起来,眼里却殊无笑意,“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吧。她说得没错,你是个虚伪的人,一直都是。” “你明明已经把我们当作并肩作战的同伴,却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是。你明明需要我们的援手,却装作一副平静的样子。苏白,你实在是自私,虚伪。” “你不是同伴。这样的话,你听了难过吗?”慕轻寒声音越来越冷越来越沉,他伸手拍在自己胸膛上,“你又知不知道,知道你是这么想的,这里——也是一样的?” 苏白站立着,迎着那目光,没有动弹。 她无法动弹。 慕轻寒的话将她的心攥成一团,疼痛无比,却有自己原来还能疼痛的幸福感。 呜咽的山风依旧凛冽,听在耳中却已成了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声音。 苏白凝视着,凝视着。慕轻寒眼里乌黑的光泽刺痛了她的眼,却教她更加不想移开目光。 好像天上的晦暗慢慢消散,终于能看见藏青的天空和皎洁的月亮。澄澈的月光蔓延在她腐烂的脸上,洗净了一切骯脏与污浊。 啊。 眼泪自己从眼眶中掉了下来,沖刷掉了先前的血红。 慕轻寒眼里的光,终于慢慢柔和了,好似那只存在于苏白眼中的月光,皎洁明亮。 他伸手拭了苏白脸上的泪,嘆息般地低语:“傻子……” 轻轻两个字,终于彻底击溃了苏白。她忽地不顾一切地将额头抵在慕轻寒胸口,放声哭泣起来,嘶哑的声音在晦暗中盖过了山风,又与山风一起卷过每一个人心底。 慕轻寒轻轻拍着苏白的肩膀,目光却转向同伴的方向。赵自酌惊讶的脸色已经消失,换上一副宽慰的笑容,赫连揉揉头髮,有点尴尬地咳了几声,然后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 月光,不止在苏白心底皎洁。 月光,蔓延过了每一寸净土。 不辨日夜的雾溪,今夜,竟有月光。 啊啊,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生活中的某些事,心情异常糟糕。再加上身体也不好,整个人特别沉郁,感觉像是随时随刻都会就这么哭出来的状态。 第70页 不过这样的状态,也恰巧适合写最后的片段。写着写着,苏白释然的时候,自己也好像释然了。 写文,真是一件可以疗伤的事情。 章三零 幸 那厢苏白渐渐缓了哭声,从慕轻寒怀中尴尬地抬起头来。还未说什么,就听景煦怒道:“你们都是瞎子么?这女人是殭尸,是吃了她叔叔的骯脏的殭尸!” 赵自酌用小指挖挖耳朵,掏出来吹了口气,道:“哪只阴沟里出来的老鼠在唧唧歪歪地叫?啧啧,真脏,真脏。” 景煦表情扭曲,正待发难,却见孟紫衣一抬手,只得不甘心地闭嘴。 “我依然要说,孟姑娘。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秦封微笑着说,“有些东西,还是放下吧。” 孟紫衣冷着脸,眼中通红,嘶声道:“凭什么?凭什么有些人就能放下就能有放下的契机?这天地从来不公平,从来不公平!” 她目光兇狠,双手一错一扬,便见有浅色的粉尘挥洒在空气中。几人迅速退后,却还是被笼罩在粉尘之中。不过顷刻,便见除苏白外三人均跪倒在了地上,脸上一副痛苦神色。 “孟紫衣,你这是做什么!”苏白忙俯身查看,抬头怒道。 “你放心,这不过是一点点无伤大雅的见月蛊,它会钻入你的气海叫你使不出力气来,顺带着给你一点钻心的疼痛。见到月亮,蛊虫就会全部死掉,不留任何痕迹。”孟紫衣眼睛依旧是红的,笑起来越髮带着幽冷的气息,“你们看,我是如此善良。只要我想,我可以在无形间叫你们生不如死,可是我却没有那么残忍呢。” “孟紫衣,你究竟想做什么?”秦封忽然插口道,脸上的笑容已渐渐收敛了。 “做什么?你问我做什么?”孟紫衣哈哈大笑起来,“当年苏正给我下蛊的时候,怎么没人问问他要做什么?纵是庶出,我也是他妹妹!纵是不让我姓苏,我也是他的血亲!可是这亲哥哥把我当作人蛊来培养,在我身上下了九九八十一种蛊虫,让我忍受万蛊食心之痛时,怎么没人来问问他,他,想做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有人便不用遭到惩罚,凭什么有人就能平安喜乐?老天爷本来不公,我便教给他公正!世间多不平,我便教他太平!世人高低贵贱各有分别,我便教他,全都一样!” 孟紫衣说得嘶声力竭:“我不折磨你们,不杀你们。你们可看见这个血池了?这可是苏正多年来的心血结晶。死人扔进去,便能变成殭尸爬出来,活人扔进去,便能变成食血鬼!我大发慈悲,叫你们自己挑。挑好了,跳进去,这一齣戏就算是唱完了。我便要带着你们,带着这大堆的殭尸,进驻中原。届时王侯将相,高低贵贱,全部都不过是殭尸的饲料。届时所有好运的喜乐的,便都能同我一般地不幸。届时天下,就再没有不公了。你们说,好不好?” 中蛊三人脸上泌出细细的汗珠,显是异常难过。只是若真如孟紫衣所说,一时半会儿还没有什么办法。苏白心下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听了这样的话,几人交换目光——这孟紫衣,已经疯了! 孟紫衣飘然跳下岩壁。矮小的身子拖曳着紫色裙裾,就向苏白这边走来。苏白神色一凛,执起银钩,心里却没底。 “倒还,当真是疯了,真是晦气啊晦气。老子才干天下无双,怎么赌运这么差来着?” 忽然又有声音响起,却非此间任何一人。那声音极是妖娆好听,却有几分辨不出男女,带着妩媚的尾音飘荡在空气中。 “楚绿腰?”苏白眼睛一亮,目光循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果不其然,那横卧在山壁上,赤足散发红衣胜火的男人,可不就是那个绝世妖孽楚绿腰? 先前孟紫衣以一块凸出的岩壁为支撑,单足而立,已是极为了不起的高手了。此时楚绿以腰着力,还是比那更小的一块,稳稳噹噹横躺在其上,就如躺在平地一般。 “你就是那个赶尸人?倒是给我送上门来。”孟紫衣停下脚步蹙了眉头,眯了眼看向山壁,冷笑道,“楚绿腰?楚绿腰?——楚绿腰?” 把他的名字在口中嚼过两边,孟紫衣陡然脸色大变,最后三个字声线蓦地拔高,像是遇见了什么可怖的事。 楚绿腰挖了挖耳朵,一副轻蔑嫌弃的表情:“少在那瞎鸡猫子鬼叫老子的名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子怎么你了呢。老子怎么别人,也要怎么软玉温香的,这等老女人,没的坏了老子眼睛。” 话说得极是尖刻,是个女子该都受不了。孟紫衣却好像恐惧多过愤怒,手还微微颤抖着,咬了牙挤出几个字:“青灯红裳?” 楚绿腰哼了一声,忽地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你干嘛发疯?” 山凹中众人一时跟不上节奏,听他这话,更加呆滞,连孟紫衣也是一愕。楚绿腰接着道:“嘁。当年跟那老鬼打赌,他信誓旦旦地赌你以后一定会疯掉,否则就自罚三坛。天知道那沾酒即倒的老鬼是交了什么好赌运……你干嘛发疯?疯了很好玩么?这下倒换老子要替他办件事了。啐啐啐。” 第71页 诸人听了这因果,压抑的气氛顿时消弭,只觉得这理由要命地有道理又是要命地好笑。唯一个秦封脸上现了淡淡的笑容,道:“楚前辈,阔别十数年,别来无恙?” “啊唷?”楚绿腰拧了月牙一样姣好的眉,略略抬眼盯了秦封一会儿,这才漫不经心地挥挥手,“还道小鬼们口中大人是谁,这不是蜗牛秦小子么?喊我楚前辈,胆子真是肥了啊。” “封不敢。”秦封低眉敛首规规矩矩地答,眉眼间却添上几分笑意。“却不知楚前辈如何在这里?——若前辈识得孟姑娘,还望劝解一二,莫涂炭生灵,徒增杀孽。” “识得?哎呀,那倒还是当真识得。”楚绿腰像是懒得跟秦封计较前辈的叫法了,打了个哈欠。众人只见眼前红影忽地一晃,那先前还卧在岩壁上打哈欠的人却已到了孟紫衣身前。 孟紫衣脸色越发苍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怎么,怕?当年,老子也没对你做什么啊?”楚绿腰一只手扣住孟紫衣下巴,硬是抬起来,打量着她脸上那个丑陋的伤疤,“连拳头大小都不到,唉,当年老子还真是宅心仁厚啊。” 孟紫衣勐地伸手捂住脸上伤疤,想挣脱楚绿腰的手,却偏生动也动不了,只得失掉一切气度地咬牙道:“你来这里究竟做什么?阻止我?杀掉我?” “哦?那你猜呢?” 孟紫衣忽然勐地打开楚绿腰的手,向后退了几步,瞪着他嘶声力竭地喊:“每一次,每一次!二十年前我炼蛊将成功亏一篑,便是因为你的阻挠!二十年后我终于能报仇,报这天下不公之仇,你怎竟又来阻挠?你若是当真想做为民除害的大善人,这么多年又为什么对苏正那个老东西放任自流?!” “老子怎会有那般闲工夫。”楚绿腰眼神像是同情,却又带着居高临下俯视的轻蔑,“记得你,不过是因为当年一时兴起跟老鬼打了赌——你祸害了什么,又关老子鸟事。” 孟紫衣眼中暗光流转,静了静,才似慢慢宁定了心神,声音平復,轻轻开口:“那么,你不来打搅我,我自也不会碍你的事,你——” 说到一半,却忽然又住了嘴,怔怔地盯住楚绿腰的脸。 楚绿腰一甩袖子,袖中落下一片拇指长短薄薄的不知什么物事,细看,却是只颜色近乎透明的虫子,腹部朝天,一大堆脚软弱无力地向天空抖动。 “倒还真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着?练成蛊术,就觉着今非昔比了?”楚绿腰袖子再一拂,地上那虫子即刻化作齑粉,消逝无踪。 孟紫衣脸色越来越红,直红得要滴出血来一般的时候,忽地一下又变脸般地转白,身子一颤,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她恨恨地抹了抹嘴角,脸色倒是如常了,印堂上却隐隐罩上了一层青气。 “孟紫衣不敢。”孟紫衣咬牙切齿地吐出五个字,一字一顿,“不过是跟青灯前辈,打个招唿。前辈究竟,意欲何为?” “不过看到了从前教训过却不长记性的虫子,出来向她提个醒。你做什么,老子不管——只是若你敢再碰你那魂蛊分毫,别怪老子下手太狠。”楚绿腰伸出手翻来覆去地看,像是在欣赏什么上佳的艺术品——那莹白如玉冷瘦似竹的手,却也的确是很美很美的。 “孟紫衣自二十年前受教,一次也未碰过魂蛊,青灯前辈大可放心。”孟紫衣恭恭敬敬地答,眼中却流过一丝怨毒。 楚绿腰瞥了她一眼,眼光如看卑微的蝼蚁,长袖一挥,復又返回山壁上,左膝微屈而坐,右足则在空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扬扬手,道:“你忙你的吧。老子不插手,就在这看着,料来你也不会介意一个看客吧?” “紫衣不敢。”孟紫衣答着,转向苏白,目光却又阴郁了许多。 “喂喂,那个名字像跳舞的!”赫连跪在地上捂着腹部,冷汗涔涔地下。忽听此言,不由得大怒出声,喊出一声,却又更痛得钻心剜骨,咬了牙大声道:“这女人若是得逞,势必有万千生灵遭被她祸害。你既能制止她,又为何只是袖手旁观?一路同行,你又是作何居心?” 楚绿腰一哂:“老子既不是极有善心的,那万千生灵也跟老子没干系。今夜山风大好,老子不好好吹吹风,干嘛去吃力不讨好?小姑娘,你有那闲心指责老子,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脱身才是。” 赫连眉头一拧,还想开口,却陡然觉得有目光死死盯住自己。转头,却是秦封,眼中凝满了告诫制止,这才恨恨地闭了口,胸口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却已没工夫去管楚绿腰如何了。 见楚绿腰忽然出现教孟紫衣情绪不定,言语里又不像要帮他们,苏白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清不楚。直到两人说到最后楚绿腰復又翻上岩壁,才幡然醒觉,心中一震。只是经歷了这些,如今再大的奇事也难以叫她心神动摇,她也只是瞭然地望向岩壁之上,视线与楚绿腰相对,读出了里头的深艷万千,却又转开了目光。 第72页 苏白替慕轻寒抚了抚背,收到他叫她安心的眼神,这才松了手,慢慢站直了身子。青黑的脸颊在黯淡中和周围腐烂的背景融为一体,却又带着奇特的疏离感。她理了理鬓髮,容色虽可怖,动作却觉淡雅如月,缓缓开口,声音虽哑如裂帛,语气却恬淡温和得让人心安:“孟姑姑,你定然要如此报仇吗?” “报仇?我是为了还给这天下,还给我自己一个公平。”孟紫衣扬了头,那动作就像是她自己比苏白高一个头一般,优雅倨傲。 苏白摇头:“我阅歷浅,说不得什么。只是如今我倒有几分明白了。幸与不幸,自在人心。我虽成了这等活死人,虽犯下了滔天罪孽,过往十八年,心里却无一刻如此时一般宁静幸福。若是放不下剪不断,世间多不平,又岂是这般就可以扭转的。” 孟紫衣愣了一下,细细打量一番苏白,声音忽变得轻柔婉转:“是呀,你说的没错。仇恨什么的,只会教自己的心更脏而已。看开点,就能抓到幸福了,对不对?放下了,就不用饱受煎熬了,是不是?” 话音未落,孟紫衣冷笑着抬手一挥,苏白僵立当场,动弹不得。孟紫衣姿态优雅地走到苏白跟前,手指在苏白腹部,那被殭尸咬穿了的所在不轻不重地划着名大大小小的圈。 “你的语气,还真像那个人啊。”孟紫衣手上勐然已加力,苏白只觉得全身所有的感觉全部都汇聚到了腹部一样,痛得耳中嗡嗡作响。 慕轻寒三人已盘膝坐在地上以抵御痛楚,见状勉力欲起,孟紫衣一个抬手,却痛得半分力气也无。景煦在一旁候了多时,此时见有机会,便像只献殷勤的狗,跑上来狠狠地踹了慕轻寒三人几脚,口中还在骂骂咧咧,全无风度。 一番殷勤却是做给了瞎子看。孟紫衣阴冷地直直盯着苏白,语气森然:“不过经歷了那么一点点苦楚,就可以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倒还真像你那个懦弱的亲爹,永远只会用悲悯的高人一等的姿态自以为温柔体贴地说话,教人噁心得想吐。你又知道什么是仇恨什么是苦楚?知道什么是无休无止的疼痛吗?从九岁开始被餵食虫蛊,忍着噁心吃掉那些还活着的虫豸,每一夜的痛都好像要把整个人就此烧掉。知道什么是没有明天的黑暗吗?身体永远也没办法长大,不能嫁人,不能生子,缺少了生为一个女子一半的生命,只是这样的日子还得过下去,并且永远没有止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被背叛的绝望吗?你叫了十八年父亲的那个人,我的亲哥哥为了增强实力又怯于红缯蛊所带来的痛苦和后遗症,就把虫蛊餵给我,然后用阴阳和合之术把内力转嫁给他——每一夜,每一夜……” “你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什么叫黑暗,什么叫绝望。你竟然还有脸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孟紫衣声音沉了下去,又陡然拔高。苏白不止动弹不得,胸口更如压了一块大石,难以喘息。 “后来我终于逃了出去。我本就没有了任何可以心存希望的依凭,仇恨就是我生命的全部。只是我越来越觉得,报復甦正实在是件太微不足道的事情。既然老天对我这么不公平,在给予我苦痛的时候给予那么多人快乐,我又为什么不能亲手去报復那些人,替我自己,替那些跟我一样境况悽惨的人换得一个公平呢?”孟紫衣退后几步,苏白胸口的压抑便渐渐减轻了。只见孟紫衣走到慕轻寒身边,俯身解下了他腰间罗幕剑,拔剑打量,又收剑回鞘,这才满意地笑笑,打了个响指。苏白便立时能动弹了,向前踉跄几步,咳出几口淤血才站定。 “这几个孩子是见到月光解了蛊毒,还是跳入血池变成没有知觉的殭尸或是食血鬼,全由我说了算。秦大人身上舐心蛊,会一点点舔干净他多年内劲,内劲没了,便是精血,内脏……你所在意的这些人,性命全掌握在我手里,我随时可以弄死他们再叫你永世不得超生,只是这样,也未免有点太无聊了。” 苏白抹了抹嘴角,将淤血抹掉,立如修竹挺拔。虽然在那张青黑令人慾呕的脸上,抹不抹并没什么要紧,但这却是一种姿态,一种气势。她知道孟紫衣会接着说下去,是故并未接话,只是安静地听。 孟紫衣扬了扬手中罗幕剑,像邻家女孩一样笑得天真烂漫:“秦大人说你的屠苏,已经悟了道。当年我偷学了屠苏剑法,也有人说我天赋奇才,苏家上下除了苏毅,没一个能超过我,我却也一辈子也没法超越苏毅。如今要验证这话也已经不可能了,不过倒还有你。来吧,我的小侄女,跟我玩个游戏。赢了,我便解了他们几人身上的蛊,不动他们一根手指。输了,他们几人性命,便任我摆布。” 孟紫衣蛊惑的言语在夜色中氤氲开来:“来吧,就在这殭尸群中,以屠苏剑法决个胜负。赌注,便是你我性命。” 苏白静静握了银钩,看向孟紫衣。孟紫衣那娇小的身形,显得有点迷离。苏白眼中,忽地就添上几分怜悯。 银钩没有可以反射的光,只是暗自沉吟。苏白整了整衣衫,青黑的脸容肃了神色。 第73页 终至坚定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排除楚绿腰这个不安定因素,孟紫衣想要干掉他们轻而易举。不过楚绿腰看得很透彻,孟紫衣已经疯了。 章三一 业 山凹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还有静默的。山风之中,不知是死亡如静默,还是静默,如死亡。 层层叠叠的殭尸之间,空出了一片圈状空地。圈子边缘是三个盘膝而坐脸色发白的少年侠客,和一个容貌清俊却神情扭曲的青衣男子。一边地势稍高的不远处,有一潭血色的水池。池边坐着木轮椅的温和男子以一种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圈里,偶尔抬头,看看山壁上静卧的,似乎事不关己的妩媚红裳男子。 圈中对峙二人,却更是诡异。西首的是一个紫衣的小女孩,看面孔不过总角年纪,笑得天真,只是脸上网状的可怖伤疤让那个纯良无害的笑容显得有几分阴森——手里还拿着一把朴素沉重的剑,却是轻松自如的模样。 东首那女子,青黑肤色皮肉翻腐,分明是个殭尸模样,却不似周围那些殭尸呆滞的神色,敛了眉目,只偶尔从眼中泻出几许波光,也是淡定的神色。她双手执一对银钩,钩尖指地,宁静无害的模样,在黯淡天色中泛着的不易察觉的冷芒,却在手心中跃动。 一个笑着,一个面无表情。只是谁都没有动,只是安静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神。一个犹豫或是不宁定的讯号,便是开始的先机。 苏白眼望着孟紫衣,心思却全不在她身上。对面站着的明明是个紫衣的娇小少女,在她眼中,却是一具殭尸,僵硬地握着本不属于它的剑。 一瞬时间目光通透得好像能穿破一切——她看见孟紫衣笑容之下的空无一物,还有她手中罗幕剑的冰寒冷漠。 山壁上的楚绿腰像是等得不耐烦,一甩袖子,砸出一块碎石,精准地砸在二人对峙之间的空地上。二人目光都未曾在那块碎石上凝注分毫,却都在碎石击地的一瞬,动了。 罗幕剑比普通长剑来得略长一些。小小的孟紫衣拿着,就好像差了一个尺码一般滑稽。然而她剑势却极为狠辣凌厉,第一时间,剑光划破空气,长驱直入。 苏白虽也在一瞬发动,却似乎并不欲先发制人。敛了眉目,略微侧身,闪过落幕锋芒,又轻巧圆润地将右手钩划过一道弧线,架住变招。孟紫衣秀眉一撩,俯身一个燕子式,以左足为轴右足画弧手中长剑随之横扫欲砍苏白小腿,却是屠苏剑法中一式“藿香缭绕”。苏白步法一错,剑尖堪堪划过裤脚,然而孟紫衣变招奇快,由下而上,仍以左足为支点倾身一跃,一式“酥喉花椒”剑光直逼苏白喉头。 苏白反应也不比孟紫衣慢,堪堪躲过。招式来去,顷刻间便已数十招过去,孟紫衣节节紧逼,苏白虽未为其剑招所伤,却似乎躲闪攻势已是用去全部精力。 创屠苏剑法的那位苏明河该是个爱美的。屠苏剑法不仅招式凌厉,每一个动作也均是流畅好看。罗幕剑刃上有道青痕,虽并不如何华丽但犹有种简洁的美感,而孟紫衣不愧于教她剑法的人的评价,一招一式到位精准,动作也是贴合屠苏剑法本身基调的潇洒自如,迴转跳腾之间,夹杂着罗幕剑青痕流转,看上去已近乎剑舞,柔美华丽之下,却蕴含着凌厉的杀意。 苏白的屠苏剑法,看去却好像远远比不上孟紫衣。按说月如钩形状流畅姣好,色泽温润,且是双钩,化出的屠苏剑法使起来本该比孟紫衣单手长剑更为好看才对。然而兴许是处于被动,苏白招式并不连贯顺畅,有一招没一招的,闪躲的样子比起孟紫衣圆转自如的身姿,显得极为拙劣。 孟紫衣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苏白的表情则是越来越淡薄。进退之间,似乎是,高下已现? “不要脸的老女人,练剑那么多年,好意思来跟后辈打这个赌——要杀便杀,这般戏耍,欺人太甚!”赫连在一边越看越急,忍着剧痛咬牙骂道。 慕轻寒沉默着凝视战局,应声的却是赵自酌。赵自酌脸上神色却不似赫连焦急痛恨,忧虑之间倒像是夹杂着几分疑惑:“不,孟紫衣似乎是占了上风,不过却又好像不是——久仰屠苏剑法名声,如今看来倒真好像有什么玄机。” “没有什么玄机。” 二人转头,却见慕轻寒神色从容,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笑意。 “什么意思?” “没什么玄机。唯一的事实,就是苏白占了上风,如此而已。”慕轻寒悠然答道,然后又是一声,嘆息,“她竟然,悟了。” 赫连犹自一头雾水,使剑的赵自酌却一脸不可置信地重新注视着战局。却见孟紫衣依旧笑着,而苏白脸上,不知何时,现出了些微悲悯之色。 赵自酌未曾看错,苏白的确是悲悯着。她在战局中处处受制于孟紫衣,从头至尾,却也半点没有想要扭转这个局势的心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孟紫衣,看着那不属于她的剑,看着这场不会属于她的战斗。孟紫衣越是因为节节逼近深了笑容,她便越觉得眼前这人的渺小。 第74页 孟紫衣的招式,的确极为精巧。看得出她在屠苏剑法上下过的功夫,每一招每一式都有很深刻的理解,彼此相辅相成。然而在苏白的眼里,那样潇洒华丽的招式,只是,浮华。 不变的招式,不变的步伐,不变的变招。这个不变,并非是说招式本身的死板僵化,而是这剑法,没有深入到灵魂里去。无论是她手中的剑,还是她精妙的剑法,到头来都只是她的工具,她戏耍苏白的工具,她获胜的工具。她听不见她手中罗幕剑冷漠的嘲笑声,还有屠苏剑法自己的嘆息。 苏白余光看看手中的钩。虽然隔着布,但是她可以感受到它们的搏动它们的起伏,它们和她同在的心情,要守护。 苏白脚下错出一个屠苏剑法中的步伐,手上银钩使出的却是随性不知路数的招式。虽然无屠苏之式,但是屠苏之意从未散去。 她悲悯地看着孟紫衣——她比孟紫衣幸运。她有一个叔叔,把她从罪孽的深渊里拉回来,虽然代价是他再也不能向她微笑。她有一段执念,把她从自我厌恶的泥潭里拍醒叫她振作,虽然那段执念在一切大白之后显得那么荒诞可笑。她遇到了他,那个不介怀她的丑陋却介怀她的不信任的人,虽然,他的未来中不会有罪孽的她。 这一切的一切救赎了她。于其间,她终于明白了她的屠苏。 她的屠苏剑,没有怨气。因为她屠尽了心中不平。 她的屠苏剑,没有杀气。因为她屠尽了心中恨意。 她的屠苏剑,没有软弱。因为她屠尽了心中自弃自悔,屠尽了自怨自艾。 坚定了目光,安宁了心境。剩下的只有自己想要守护的,想要坚持的。她的屠苏剑深入了她的骨髓灵魂,天地之间,无所挂怀。 对着的,是满腔怨恨的孟紫衣,是把剑,把人心当作工具玩物的孟紫衣,是看似疯狂实则迷茫无助的孟紫衣。 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清楚自己想报復什么,不清楚自己活着,为了什么。进退之间,却仍然在为一招一式的得失欣喜,以为自己占了先机。 这样的对手,这样的战斗,还有什么意义吗? 苏白不想战。 或者说,她和孟紫衣,根本没有在战。 孟紫衣在和她自己的心魔战斗,而苏白,只是一个旁观者罢了。 一个在这场无谓的战斗中,唯一不败的,旁观者。 ====== 似乎长久没有止息的山风,随着这一场战斗的结束,歇了。没有了风的唿啸和呜咽,黯淡的天色,却显得更为凄清。 所有人的目光,凝视着空地中间那两个静止的人。有人平静,有人理所当然,有人惊愕。 明明一直是孟紫衣节节紧逼,没有丝毫苏白反扑的迹象。最终静止的那一刻,却是苏白的银钩,插入了孟紫衣的胸口。 孟紫衣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而苏白,依旧是那样平静的容色,带着些微的悲悯。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资格说话,除了场中的那两个。 “为什么……”孟紫衣不可置信地缓缓低头,看了看胸口没入的银钩,又抬头看了看苏白的脸,甚至没有精力淡去脸上的笑容,疤痕和剧痛交织在脸上,伴着那笑容滑稽地扭曲着,“明明……” 苏白摇了摇头,沙哑地回答:“杀了你的不是我。” “不是你?哈……”孟紫衣轻轻笑了笑,却好像震到了胸口,咯出一大口鲜血。罗幕剑锵锒一声落在了地上,她以极缓慢的动作抬手抹了抹嘴角,娇美的嗓音变得如苏白一般嘶哑,“告诉我,为什么……” “从头至尾,你都只是在跟你自己的挣扎彷徨,跟你自己的心魔作战。我,不过是陪着你们的旁观者罢了。”苏白答道,握住银钩的手,没有丝毫震颤。 孟紫衣看着苏白丑陋的脸,呆滞良久,脸上的笑容淡去又渐渐浮上来,忽然开始大笑不止,全然不顾银钩在胸口正中带来的剧痛。 “这样,这样,原来是这样!我孟紫衣没有输——输也是输给自己,死也是死在自己手上!”孟紫衣忽然单手握住银钩,狠狠往后退去。那银钩挂着鲜红的液体离开了她的胸口,软软垂落,钩尖还挂着些许内脏。 孟紫衣却全然不觉疼痛一般地疯狂大笑。一手捂住胸口,一手直指苏白:“好吧,这场游戏,是我输了。可是你给我记好了,我没有输给你!你也少用那种该死的怜悯目光看我,先怜悯怜悯你自己!” 她一边说话一边吐血,随之涌出的是大量的内脏碎片。然而她却依旧没有任何支撑地站着,任由胸前的血洞血肉模煳。 “苏白……你以为自己不会有好下场了是吧……所以才能做出这么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孟紫衣断断续续地说着,笑得越发妖异,“可是如果我告诉你,你原本,是有回覆常人生活的机会呢?” 第75页 “你说什么?”苏白脸色倏地一凝,周围无可插话的众人,也瞬间肃然。 孟紫衣咯咯一笑——如此惨状,竟还能笑得颇具风情:“安魂定魄两颗……咳咳……珠子……你爷爷把安魂留给了苏毅,把定魄留给了苏正……那祠堂里苏正变成那副鬼样子,便是因为定魄留住了他六魄使他不至于尸变,却也不过是一具空壳……小侄女啊,你而今若有安魂留住你三魂,大可去取了定魄来……魄走不会归地府,只能在天地间孤零零地转悠……如此,你也可召回六魄,做个正常人和这小子共辔……咳咳,共辔江湖……” 苏白狠狠闭了闭眼,復又睁开。眼前景物模煳了一下,又变成清晰。神色重归平静,心里,不是不失落……只是有些无法挽回也从不后悔的事情,她只能接受。 “哈哈哈哈,你明白了吧?你有机会幸福,可是你也不能,不能!”孟紫衣大笑着,内脏的碎片已不再流出,她只是一口又一口吐着鲜血,精神却越发好,像是人死前迴光返照的样子。孟紫衣转向慕轻寒方向:“有安魂定魄,至少三十年内,她能做个正常人,尸化的身体能一点点变回来——可是因为你,她永远也只能是个殭尸!” “若不是她把维持自己三魂的安魂珠埋入你腹中,有冰蚕腹珠替你消灭尸毒,你又怎么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如今我这小侄女三魂已经开始渐渐离体,至多撑不过三日,纵能拿到定魄,安魂却也已经化在你肚子里了!” 苏白闭了眼,不愿去看慕轻寒神色。顿了顿,却还是又睁开来。只见慕轻寒依旧是凝定神色,眼中却泛着乌亮的,不知作何解的光…… 他痛。 不是见月蛊带来的肉体的剧痛,而是这样的消息,化作一把尖刀在他心底绞动的深切痛楚。 “我一辈子都不懂什么是幸福的滋味……我死了,也要你们的幸福来给我陪葬……”孟紫衣身子开始颤抖,似乎随时就会倒下去,声音越发虚弱,却还不罢休地笑着,“这里的殭尸,在我死去之后,便会自己寻找食物,然后向中原进发……你们,还有你们口中的百姓,全都要死,全都要死……” 那声音在寒冷中抖瑟,却无人能应答。所有人脑中都是一片纷乱,不知作何反应。 孟紫衣犹自硬撑着,忽地嘭声倒地。竟是景煦一把把她推倒了。只见景煦满头大汗面色青白,一副恐惧模样,朝山壁上楚绿腰的方向双膝一跪,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颤声道:“前辈,我做这些事,都是这妖女逼我的,不是我心甘情愿!前辈,我知道您法力无边有通天之能,求求您动动手脚,除了这些殭尸,我从此给您当牛做马!” 楚绿腰眯了眼看他,却不说话。 景煦顿了顿,又继续磕头:“前辈,您要体谅我的苦衷啊。苏家在我身上下了毒,只有这妖女才能给我解药。我性命受制,真的是不得已才做出这等卑劣事情!前辈,求您,求您——” 话说到一半,声音却戛然而止。景煦还跪在地上,双手忽然扼住自己脖子,面色渐渐胀青,一双眼睛翻得像是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喉咙里则是发出溺水般的呜咽声。 “你以为我会没有防着你吗……我早已把最剧烈的尸毒裹在蛊里种在了你身上……”孟紫衣趴在他身后的地上虚弱地说,眼见着尸毒渐渐遍布景煦全身。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忽然半撑起身子,解下腰间芦笙,嘲讽的目光在芦笙上转过一圈,狠命将那芦笙掷入血池当中。 “没人能阻止我了,没人!”她高叫了一声,勐地又摔了下去,最后趴在地上环视一遍周围众人,低声道:“这是宿命,是宿命……” 景煦以极快的速度处于尸变中,而孟紫衣慢慢合上了眼睛。在她终于停住唿吸的那一剎那,她的身体忽然遍布黑红的小点,然后轰的一下,化为齑粉,灰飞湮灭,只剩下一身紫衣,空落落地摆在地上。 而也是那一剎,周围平静的殭尸群,开始了骚动。 山风,又开始吹了。 作者有话要说:业,是业报的业。 章三二 归 无形之中,一切似乎已成定局。失去了控制的殭尸,化作齑粉的孟紫衣……是不是老天当真让他们全灭于此,当真要让中原生灵涂炭? 周围的殭尸似乎还有一个反应的时限,只是小小的骚动着,还没有反应过来该做什么。苏白静静凝视着孟紫衣化灰的处所,忽地抬头向楚绿腰的方向大喊:“她死了,蛊怎么办?” 如此情形,楚绿腰依旧坐在岩壁上不下来。他淡淡地看了苏白一眼,答道:“她的蛊刚才已经全部进入她的身体与她同归于尽了。不过小鬼们至少得过三个时辰,才能逐渐开始拜摆脱蛊残留的影响。” 苏白听了,重又低下头去不知在想什么。沉默许久的秦封忽然说话,声音肃然:“楚前辈,这样下去当真会天下大乱,望您施以援手。” 第76页 楚绿腰看看天又看看地,妩媚地摊了摊手。 “前辈既有此能耐,为何竟置身事外?封二十年前便觉得前辈是一位面冷血热之人,莫不是封看错了人,还是前辈您,当真就不是这世间之人?!”秦封见他摊手,表情越来越冷,说到最后,竟是怒喝出声。 “我便是有能耐,又关我什么事。”楚绿腰依旧只是摇头,嘴角含笑地盯着秦封表情,像是看什么好玩物事。 秦封眉头一蹙,一声“楚前辈——”还没唤完,却听苏白沙哑地插口:“秦大人无须费口舌了,只要他一天还是楚绿腰,便决计不会插哪怕一根手指。” 秦封愣了愣,闭眼摇了摇头。他悄悄攥紧了拳头,以掩饰自己温雅之下掩藏的徒劳感。 殭尸的躁动更加明显了,有些甚至似乎已经开始走动。只是因为殭尸数量太多,所以暂时还没有靠近中心这一个空出来的圈子。苏白望向周围层层叠叠没有尽头的殭尸,心里一片凄凉。 “苏白。” 不知何时慕轻寒已站了起来,捡起了孟紫衣扔下的罗幕剑。面色依旧发白,连步履也是颤颤巍巍的,见月蛊带来的剧痛,该是还未消散。只是那让人顿时心神宁静的坚定表情,从始至终,未曾改变。 苏白抬头迎上慕轻寒的目光,竟不知怎么忽然生出几分惶然。在心里慢慢描画他英挺的眉沉静的眼,烧刀子般的山风,虽没什么温软的醇香,却炽烈地醉人。 “她说的,是真的吗?”慕轻寒望着她,像望着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朦胧彷徨。语气虽是疑问的,却是不容置疑的确定口吻。 她说的?——啊啊,是孟紫衣所言吧。关于安魂珠,关于他的尸毒……苏白苦笑着。只是这又有什么好追究的呢?世事不能重来一遍,真的假的,又有何妨。何况,何况,她从没后悔过。 “嗯,是。”苏白只得这么淡淡地答,看嚮慕轻寒,有些忐忑。 慕轻寒面色沉静,只是一只手,慢慢覆住了自己小腹。眼中再度流出的乌光,百转千回,胜过见月蛊的剧痛。 慕轻寒凝定了半晌,周围谁都没有说话。殭尸已经大面积地开始移动步子。他们不过是灭顶之灾到来前苟延残喘的蝼蚁,没有方法没有出路,绝望之中,无人打扰也不忍心打扰苏慕二人可能是最后的剖白。 慕轻寒忽然单手扶了额,轻笑起来。 往事不谏,来者可追。师傅说这话的表情仍在眼前晃动。 万勿言悔。大人的话,也言犹在耳。 只是他静默了十九年的心,竟第一次,忘记了所有的道理,痛悔得无以復加。像软弱无能的懦弱者一般,沉溺于无可改变的事情之中,有一瞬间,甚至有落泪的冲动。 可是那个自己想与之相守,那个自己想守护却其实在守护自己的女子,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丑陋的容颜淡定的神色,慢慢将他的痛悔浸润。 一时间只觉山风空廖,心思怅然。活下来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仍可以看到这样的目光珍存这样的心情。只是活下来,又是一件多么凄凉的事情——为着这样的生,竟要在往后的茫茫生命中泯灭那唯一能让他骚乱又给他宁静的存在。 这是一个悖论,翻来覆去,无关苍生,挣扎的,只有人心,和绵绵的情意而已。 只是悖论绝不会没有止尽。绵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的人间,也有天涯海角。 慕轻寒终于慢慢开口,指了指自己精健的小腹,又缓缓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苏白,这里,还有这里。这两处的帐,之后,我会向你讨要。” 慕轻寒脸色依旧苍白,轮廓中却透着说不出的豪气干云。他执剑的手因为疼痛在微微颤抖,剑尖却依旧稳固地指向骚动的殭尸:“我还要多为百姓做事。还要向天下证明,这世间是有法度的。不过一群殭尸而已——我们能活下来!” “续命的法子,制止殭尸离开此间的法子,只要活下来,总会有的。”慕轻寒并非傲然孑立也非低眉敛首,然而那样平静的姿态,却让人觉得不可直视地伟岸,他目光转向同僚,“自酌,赫连,还是说,你们没有战斗的力气了?” 赵自酌和赫连也均是蛊毒未消,面色苍白。然而站起身,却都是一样地坚定神色。 “没力气?麻烦你,你在跟谁说话啊?”赫连抖出手中马鞭。 “兴许这傢伙太激动,自言自语来着。”赵自酌懒懒地拔出佩剑,在天光下翻看。 殭尸终于度过了短暂却也无比漫长的反应期,挪动着沉重的步子向中心聚拢。血池那边,却不知出于什么理由,没有殭尸敢靠近。秦封静静坐着,看着三个小辈,眼里浮上欣慰的笑意来。 苏白怔忡着,却忽见慕轻寒大踏步上前来握住她的肩。动作不似往常温柔有礼,握得她肩头生痛。 第77页 慕轻寒低下头,神色平静却不知怎么感觉有几分恶狠狠:“我会活下来,你,也给我活下来。”说罢,便拂袖转身,带出执剑那手一道青色的光亮。 “往血池那边退!”那厢刀剑声响,赵自酌和赫连已开始战斗,慕轻寒也加入了战团。略显分散的战团以缓慢的速度向血池方向推进。“苏白,别发呆!” 苏白轻轻地笑了起来,倒执双钩,银光在眼底映出一片潋滟,糅杂五味,调入这黯淡的夜色之中。 不分昼夜,不如说,是黯淡无月的永夜吧。只是这样的黯淡,又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 殭尸没有神智,却可以用数量来弥补这个最大的缺点。虽说是朝着血池方向推进,然而那个方向的殭尸却以压倒性的数量把他们推向相反的方向,越是推进离血池就越远。一二三四,都活着。只是这活着,在这样的场景之中也像戏台上尽力拖得绵长却终撑不过一炷香时间的几句咿呀一般,短暂而卑微。 不消说,月亮依旧不见其踪影,而见月蛊虫虽死,蛊毒却还在几人身体中残留着。剧痛像有灵性一般跑遍身体的每个角落,跃起时在胸口挣扎,俯身时在肚子里逡巡,挥剑时在手臂上蜿蜒,躲闪时在腿足间蛇行。 无力,剧痛,却还是坚定稳固地执着剑——无关性命,也是身为武者的自尊自傲。只是信念再强,也抵不过行动自如的唯有一个苏白的事实。 而 那殭尸,无止尽一般地涌来。蚁多咬死象,众人全凭一腔坚忍站立着战斗着,却已渐见衰颓。苏白却比中毒几人更累——为了减轻他们的负担,必须时刻担待注意着,左顾右盼,负伤倒是她最多了。 无休止地战斗着,周遭却陷入一片难言的静谧。衣袂翻飞的声音,喘息的声音,步履沙沙的声音,山风的声音……蝉噪林愈静,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却显得这个狭小的山凹里,安静异常。而衬着那晦暗之中腐烂骯脏的殭尸群,这样的静谧,又显得格外诡秘。 苏白无论怎么拼,总还是给自己留了几分力量——这样的战斗,是决计不能尽全力的,否则不消一会儿,就会力竭。更何况,她手中银钩虽毫不犹豫,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越多的殭尸倒在手下,便越觉得忧心忡忡。就算拼到了让殭尸忌惮的血池旁边又如何?几人身上全无食水,何况秦封与慕赵赫连三人都蛊毒初解,尚在虚乏状态。若这群殭尸当真不散去,不出三天,除了苏白自己,估计大家也全得交待在这儿。 偶然间望向黯淡的的天。山凹周围的山壁恰巧把天空划出一个不规则的圆状,倒应了那个成语,坐井观天。 “他娘的!”赫连武器本非刀剑一般的钢铁利器,对上全无武艺却力大无比的殭尸,打起来更是比其他人都吃力。她同样在静谧中沉默良久,忽地爆了一句粗口,然后边打便道:“楚绿腰!我不们求你出手——为这同行一场,去搬救兵,总是可以的吧?” 赫连是个直白的人。这话中隐含的怒气任谁都听得出来,却说得委曲求全,众人听在耳中,都不由得有几分感慨。 “搬救兵?搬哪里的救兵?”楚绿腰依旧懒懒地卧在岩壁上,似睡非睡的模样。 “离这儿最近的官府!”赫连以为楚绿腰故作不知,言语里更添怒意。 “赫连大小姐。”楚绿腰坐直了腰,一只赤足在风中晃荡出一道白痕,“就算是我,去官府来回总也得一天时日。更何况你说搬救兵,他就立刻搬?你尊敬的义父大人再怎么有名,也不过是个小小捕头,又怎么调得了兵?” 赫连也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儿,会那么说,全是疲累至极,又满腔不忿。此刻一听,也觉自己无理,忍了痛手上功夫更见狠辣,却不再说话。 慕轻寒的话没说错。有信念,才能活下去。只是信念能支持的胜利,也有一个限度。而这满山遍野的殭尸…… 很显然,已经超出那个限度太多了。苏白苦笑着想。 “楚前辈。”却又是两个人同时出声,激战中的慕轻寒,和久坐血池旁的秦封。慕轻寒本神色镇定,一听秦封开口,倒是一怔。 秦封神色宁定。他轻轻嘆了口气,双手攥住木轮椅扶手,指节发白满头汗水,竟要拼命把自己撑起来——脸上表情开始扭曲,显是痛极。 “大人!” “义父!” 几个声音同时惊唿。秦封手一软,却又不甘心跌回轮椅中,身子向前一倾,重重跌在了冰冷的地上。 战中几人均是红了眼,拼命要往血池边上挤。只是欲速则不达,越是拼命,招来的殭尸反倒更多,离血池便更远了。苏白没那三人那般焦急,自己身上的负担又一下子被他们吸引了去,深吸了口气慢慢往池子那边推进,反倒靠近了许多。 秦封摔倒在地上,剧烈地咳了起来,那声音好像要把肺也咳出来一般。半晌终于停了咳嗽,这才用手一点点地把身子撑起来,以趴跪的卑微姿势转向楚绿腰的方向。 第78页 眼神依旧是宁静的,神色依旧是从容的,就好像他现在站在极高的位置一般——却怎么,也不该是这样低下的姿势。 碰。碰。碰。 秦封腿使不上力,唯有用手撑着。然后对着楚绿腰的方向,一下下地将额头嗑在冷硬的地面上,不给自己留一点情面的狠绝。才磕三下,额头便已破了,鲜血顺着鼻樑向下流,却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力道,碰碰碰,一下又一下。 山凹中,似乎又静了一静。苏白目光中闪过衷心的钦服,而另三人,包括镇定的慕轻寒,都红了眼眶几近决眦——却没人说得出一句话,在这样的场景之中,语言,显得如此苍白。 楚绿腰面无表情地看着秦封一下又一下地俯身,磕头。地上的碎石把他用于支撑的双手也硌出血来,和着额头上留下的和印在地面上的,显得分外悽惨。楚绿腰却依旧是沉默的高姿态,直等秦封不知磕到第几十下,脸上的血以可以用来洗脸的时候,才略略,却也是第一次敛了风情万种的眉眼,道:“何必。你就算把脑袋磕碎在这,老子,也不会管。” 没等其他人多作反应,楚绿腰淡淡地继续道:“老子有能力。老子可以顷刻间叫这方圆百里内所有殭尸瞬间灰飞烟灭。但是老子,不管。” 他说着从袖中伸出两只修长白皙的手,在虚空中翻覆结出几个奇特的手印。结印的姿势很郑重,却也不知怎么显得风流妩媚,翻覆之间,泛出点点青光。 青光渐渐开始扩散,然后化作一个个光点,从手印中逸散出来,然后笼罩漂浮在楚绿腰周围,和他艷丽的红衣形成鲜明的色彩反差。楚绿腰将手印凝定在一个反扣合十的姿态,脸容在青光的映照下显得有点阴森。 “知道这是什么吗?这青光里,有十万零七百三十二个魂魄。”楚绿腰望着那些青光,目光头一次地悲悯温和。“每一个,都肩负着或多或少的罪孽。但是只要在这里,它们便能逐渐流转自然之气净化自己的罪孽,最终化作天地浩然之气万古长存。如若这过程之中,灵魂本身起了什么痴念贪念,便是瞬间的魂飞魄散。” “他们也曾在红尘中挣扎辗转,就如同你们。然而在这里,他们终于能得一隅宁静,不受轮迴煎熬之苦。”荧荧青光映得楚绿腰眼中似有水光流转,“这世间没什么我管不了的。只是若无关魂魄之事,我只要动用半分力量,这十万零七百三十二个魂魄,就会瞬间逸散。” “逸散,可知道什么叫逸散?”楚绿腰笑了起来,妩媚中显得异常凄凉,“不是因为痴念归于永寂的魂飞魄散那般轻松的事情。十万个魂魄,将会重归红尘,往昔消去的孽障,重新千百倍地压在身上。十万多个魂魄,重要收归地府,压入地狱底层永世不得超生。” “这些殭尸若是进入中原,势必生灵涂炭。只是你们又可曾见过魂魄的修罗场?”青光中,楚绿腰的脸稍稍扭曲了一下,瞬间又重归平静,“殭尸丫头,你听苏毅提过老子的事吧?原本知道老子的事的,也就只有那老小子和另外两个鬼东西。” “青灯红裳,青灯红裳。”楚绿腰微闭了眼摇了摇头,手上手印重又开始翻覆最终守元归一,而那些青光也重又聚拢在他手心里,然后消失不见。“老小子说得不错——只要老子还有一天叫楚绿腰这个名儿,老子便不会救你们。秦封小子,老子知道你有多爱护这三个娃娃,多看重百姓安危。只是无可奈何之事,便也莫要强求了。千古天地,悲欢生死,无常即有常。学学苏毅那老小子,人生一梦,不如梦得酣畅点。” 众人在宁静之中呆楞,惟觉得不可思议。只是在这大片脱离常理的殭尸群中,却又不由得他们不相信。 如常的唯有苏白。然就是那次叔叔醉酒偶听他讲起“青灯红裳”之事的她,此刻听楚绿腰说完,却也是惘然唏嘘。那是个奇诡中带着痛楚凄凉的故事,故事中的那个本来天真的少年,为了一个人,为了一句话,负起常人连想像都困难的担子,走上了一条不归的路,那时不过是当怪谈来听,却怎知这等奇异之事竟是属实。而故事里那个看尽世态炎凉的青灯红裳,如今在自己面前,竟还是如常妩媚地微笑着。 世间多不平。 五个字再次重重压在苏白心上。 所以孟紫衣的疯狂,所以景煦的扭曲,其实,本都不是他们的错。 可是没错又如何?世间不平,不能成为为恶的藉口。世间不平,慕轻寒却仍能坚守自己的信念。世间不平,秦封却依旧能把自己置于最末的位置。世间不平,就算为恶也无人能责的楚绿腰,却一个人,挑起那般沉重的使命与重担,在茫茫天地之间孑然背负,茕茕独立。 却还是有那么多人,在这不平世间挣扎辗转,残损了肉体枯萎了容颜,不变的,是胸中无悔的信念。 苏白未曾哽咽,眼泪却没有任何阻滞地滑落面颊。腐烂的疮口被眼泪灼烧得疼痛,胸中却蓦然开朗,一片清朗广袤。 第79页 银钩翻飞,一个又一个殭尸倒了下去。苏白的泪水止不住的滑落。无关悲痛,无关感慨,无关自己……只是忽然,心中通透。 十八年的浅愁,十八年的苦恼,十八年的感悟,比不上这一刻的通透。那是亘古的怆然乐声,一瞬之间,贯穿了她的心她的魂她失散在茫茫天地中的魄。 那一首曲子在脑中迴响,带着悠远的回声。毅叔叔多少次醉酒之后吹响的无名曲子,在这一瞬间与她心里那亘古的乐声悄然贴合。明白了,明白了毅叔叔每次吹罢的潸然泪下,放声长啸。那是充斥胸臆的万古悲苦世间不平,燃起的一腔卑微却执着的火。 经久不熄。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不,有的,有的。前有古人,后有来者,而身侧,也有并肩同行的同伴。不见,只是因为天地悠悠,彼此之间见不到而已。世间多不平,世人多执迷。然而就是在这执迷之中,守得本心的人志为天下的人,也从不曾缺少。有些名垂千古,有些永不能正名,而有些,湮灭在时间的长河里,激起微弱的浪花,浅浅地推动水流的前行。 不曾绝望。对的,不曾绝望。天地如何悠悠,岁月如何怆然,世间如何不平——也总不绝望。 因为总有人能听见,那首悲怆的曲子,那首亘古的歌。 苏白泪流满面。 她慢慢,无声地哼鸣着那曲子的音调,看看天,看看地,忽然在电光石火之间,明悟。 原来如此。 又是一钩,断了一只殭尸的脖颈。苏白抹了眼泪,怆然微笑。 原来,如此。 == 楚绿腰那一席话,或多或少或深或浅,都在每个人心底起了波澜。他自己语毕,蜷腿坐在岩壁上,目光有些迷离。而其他人,也都在话语的余音中怅惘着宁静着。 斩杀殭尸的动作未曾停止,时间却好似停歇了一般。 众人都沉浸在自己心里的时候,苏白忽然动了。她一式连斩近十殭尸,步履轻盈,穿出了殭尸的包围,终于跃至血池边上。她轻轻把银钩放在地上,抹掉溅在颊上的血,整了整衣衫,走上前把秦封慢慢扶起,坐回木制的轮椅上。 众人的心思渐渐从那个惘然的天地里抽离,目光投向苏白的方向,却见苏白纵身一跃,也跳至岩壁的一处落脚,带着极为温和美丽的微笑,从怀中摸出一只埙来。 一只陶土烧制的,简陋至极的埙。无孔的一侧,有暗红的粗糙花纹。 苏白把埙放到唇边,用残缺的唇瓣抵在上面,试着吹了几个音。音色并不十分好,却还是准调。 无人说话。因为无人知道她要做什么,或者说,即便隐隐知道她要做什么,也无人能够打断。 苏白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温和。她重又将众人面孔看过一遍,秦封,楚绿腰,赫连,赵自酌,还有,慕轻寒。 “楚绿腰。”她轻轻叫道。“我,可不可以?” 晦暗间看不见楚绿腰神色。只是不知多久的静默之后,那个妖娆的人似乎在石壁上点了点头:“可以。” “谢谢。” 苏白微笑着道谢,然后微微闭了眼,吹起了埙。一声悠远的长调,然后是茫远如天地之音的乐曲。曲子本身极为简单,不过几个音的反覆,音色也并不十分好,却好像在一首曲子里,道尽了天地洪荒,道尽了世间无常。 殭尸,忽然停了动作。僵立当场。本还张牙舞爪的所有怪物,朝圣一般地转向苏白的方向,然后静默。 没有了对手,精疲力竭的几人也终于停下了。然而没有人觉得欣喜也没有人惊讶,全部,望向苏白的方向。山风捲起她的衣摆翻起她的袖口,从她手中的埙孔中来回穿梭,抚摸她欺压的长髮,亲吻她腐烂却美丽的脸。 所有人,所有殭尸,全部朝向同一个方向,聆听着那首,亘古的歌。 静谧之中,终于有了声响。离血池最近的一只殭尸,笨拙地抬起了步子,摇摇晃晃,走到了血池边上。全无先前的忌惮恐惧,它毫不犹豫地走过去,然后跳了进去。 青黑色的皮肤在进入血池的一剎那化作血泡然后融化消逝,最终归于寂静虚无。只留下血池表面上,一点点的波澜。 渐渐的,所有殭尸都重又行动。却非先前的逐渐骚动,而是静默地等待着,然后前行。一只又一只,苏正多年来残酷噁心的心血,终于渐渐全部化作血沫,湮灭于他自己制出的血池当中。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能让活人变成殭尸与食血鬼的血池,便也是殭尸终结的地方。 那么多形态各异的殭尸,如青黑的潮水涌向那个不小却也不大的血池,一点点,消逝湮灭。而山凹的狭窄开口,不断地又有殭尸涌入。 方圆数里所有的殭尸,都在向这个狭窄的山凹聚拢,然后静默地将自己的存在消亡。 第80页 苏白长久地吹着那首曲子,一刻未曾停歇。直到曲调之间开始夹杂了清晰得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喘气,也依旧,不停歇。 好像过了比永远还长久的时间,好像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殭尸终于开始有减少的趋势,然后渐渐稀落。山凹里开始空旷,直到一群没有肌肤的食血鬼跳入血池,直到最后,外貌如常人的苏正,也蹒跚地出现,跟着那曲子,毁灭了自己。 天上的雾气阴霾,渐渐消散了。一点点地,月亮露出了脸,悲悯地洒下她清亮的银辉。山风也变得轻柔,吹过空旷的山凹,迎合着那支曲子。 苏白仍未停歇,继续吹着。然而她自己的脚,却也开始移动,轻轻跃下岩壁,极缓极缓地,走向血池的方向。 众人,忽然明白了。慕轻寒陡然向苏白的方向跑了几步,却又站定。怔怔地看着苏白不曾回头的背影,走向那个代表着毁灭的血池。 那是一首并非苏明河所作,流传了不知多久的曲子。苏明河把他搜罗来,教给自己最欣赏的儿子,以防他留下的殭尸蛊术,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局面。 那是苏毅自从父亲那里学来,便异常喜爱的,一首亘古的曲子。他总爱在酒后夜半吹响,悠扬的音调,深深印刻在了苏白心里。 在那曲子之中,所有恶的逆反天道的污秽都会被清除,以最简洁的方式。 那曲子一经响起,便将永不能停歇,直到一切污秽一切逆反,都消除殆尽。 苏白吹着那支曲子,微笑着。悠扬的音调,忽然变得清澈温和。她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月亮,然后微闭了眼,听着自己心里同时奏响的曲子,享受着山风的轻抚,然后静静地走向自己的归宿。 走向永恆的宁静,与彻悟。 === 曲子,停了。却又好像仍在吹响,在每个人心里。 楚绿腰终于从岩壁中一跃而下。他双手之间青光流转,最终凝结。他伸手在虚空中一探,生生将青光握在手里,化作一盏模样古朴素雅的灯,燃着青色的荧萤光亮。 他一手执灯,一手袍袖飞扬。眉心现出一点苍青,默念着喃喃的语句。不多时,血池里,也现出隐隐青光,凝聚成一个光团,然后慢慢升起,在空中漂浮。楚绿腰神色肃然,又是一挥袖,那青光便慢慢地向他飘来,慢慢融进那一盏青色的灯里。 青灯明了又灭,重又消逝在虚空中。楚绿腰眉间青光也淡了下去,抬头看天,一片澄澈的藏青和一轮皎洁的银白。 “魂归来兮,魂归来兮。”楚绿腰忽然放声唱道,“入我青灯,销尔业障。魂归来兮,魂归来兮。万古长存,天地之息。” “魂归来兮,魂归来兮。”慕轻寒跟着喃喃地唱,忽然抬头,已涕泪满襟。他生平第一次那般咬牙切齿地说话:“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她,也必须给跟那些罪孽跟那些污秽,一样下场?世间不平,苍天不公,世间不平,苍天不公! 楚绿腰停了放歌,轻蔑地看嚮慕轻寒的方向:“凭什么?你没听懂么?她最后吹的曲调。那分明是她对你说的话,你竟没听懂?” 慕轻寒怔怔地看着那潭浓艷的血,惨然而笑。 怎么会没听懂?她最后那清楚明白的乐音。只是,只是不愿去承认,只是没有勇气承认罢了。 那最后一段,属于她自己的乐音,还在虚空中温和着清澈着,好像要在最后的结束,尽力留下一点印记。 她说,她说何其有幸,能遇到你们,走过这一段路。 她说,她说她十八年黯淡的日子,竟在死去之后放出了一点光华。 活着真好,能哭,能痛,能明悟。 活着真好,纵是天地不公,也仍有希望。 身体已经腐烂,青黑,丑陋不堪,然而心,却能得到救赎和洗涤。 慕轻寒,谢谢你。谢谢你的信任,你坚定的支持,你温柔的沉默,谢谢你给我的力量,谢谢你给我的信念,谢谢……你的喜欢。 我曾怅惘什么是恋慕,我曾迷惑什么是喜欢。然而我终究明白——你让我明白。 慕轻寒,慕轻寒。若可以,多想和你共辔江湖,为胸中那一点信念,为王法公正,为天地清白。若可以,多想守护你,守护你傲然之下的那一点疲惫,守护你冷漠之下的脆弱和温柔。 我欠你的帐还未算清……一辈子,赖一次就赖一次吧。这样,我那一点自私的念头还能实现——你可以一直记挂着,那个赖你帐的苏白。 我的身体,腐烂骯脏。可是我终于明白,我的心,依旧干净清白。 我想归于楚绿腰那盏青灯,想在其中,化作天地浩然。那样,我就能长存于万物——永远地守望。 守望那些在世间不平中挣扎的干净清白。守望那些执着那些信念。 第81页 守望着我恋慕的你,慕,轻,寒…… === 月光皎洁,山风猎猎。 泪水渐渐风干,痛苦渐渐平息。 一夜之间,谁的死去,谁的沉沦,谁的迷惘,谁的明悟…… 不变的,是谁的信念,谁的誓言。 终 早春的江南吹着绵软的风。西湖畔,浅草莺啼,一片春色如锦。行人如织,碌碌地来,碌碌地去,间或嘆一句,好个江南,好个春。 西湖畔的常青楼上,宾客满座。三月三未到,赏春踏青的游人却已数不胜数,游罢,总要在久负盛名的常青楼赏会子西湖风情,浅酌上三杯两盏淡酒。 就好像,对,就好像二楼可以观景的好位置里最角落里那一张桌旁,正慢慢斟酒的剑客一般。 剑客身着玄色外袍,贴合身材的款样,勾勒出他身材的精健。桌上放着一把乌沉的剑,一壶只剩些许的酒,此外,再无他物。 剑客虽然藏在楼上一隅,却引来不少目光。原因无他,只因他眉目的坚毅俊朗,和隐隐透出的沉稳沧桑。他敛了眉眼,一杯一杯慢慢地饮,动作并不如何潇洒如何风度翩翩,却透着一股未经世事的贵公子难有的萧索苍凉。 闲人不由得猜测这人身份。有言是江湖侠客,有言是绿林豪杰,讨论的声音越发地大,那剑客分明听见,却像没听见一般,依然摸摸喝他的酒。闲人无趣了,便也慢慢转开了话题,去说这春色,说这生意,说这世道了。 剑客喝得很慢,不一会儿,却已近空盏。他正要再斟,手却忽地一僵。 楼下厅堂,传来了隐隐琴声。 琴本声小,然而常青楼构造却妙。一楼空旷,二楼中空,厅堂中丝竹管弦,皆能盘旋萦绕直上二楼。故而琴声虽声小,也能教二楼听得分明,何况这玄衣剑客耳力本就上佳。 剑客放下酒盏,静静地听,神色依旧是宁静沉稳的。只听得楼下弹琴的人边弹边唱,声音是一把柔婉却凄凄的女音。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復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明明是万物復甦的早春,这琴者却弹唱着秋日相思,这般凄哀的调子。楼上楼下静了一静,顿时骂声一片,那女子却依旧自顾自地弹唱着。 剑客终又给自己斟了最后半盏酒,饮一口,然后低低地跟着唱:“……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短相忆。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楼下女子仍在復唱,剑客却停下了。 “莫相识,莫相识?”剑客重复两遍,忽地笑起来,笑得欢畅,却也有点凄凉。他低低地自语:“怎能不相识?即是如此绊人心,如不相识,慕轻寒,也便不是今日的慕轻寒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一仰脖,喝干了最后一滴酒,将铜钱拍在桌上,拿剑起身而去。经过楼下厅堂时,那女子依旧在惨惨戚戚地唱,剑客却未曾一瞥。 牵了马,沿湖而行,忽地停步,常青楼隐隐琴声已然停了。剑客回望一眼,便即凝定了神色,好像适才的怅惘全都未曾存在一般,翻身上马,嗒嗒地去了。 是年三月,六扇门捕快入杭暗查府库亏空一案,几番波折,知府丢了乌纱,押解回京。 而那捕快初初入城,在常青楼喝过一壶酒听过一首曲留下过一点怅惘嘆息的小事,早已随春风泯灭在武林的繁华里,无人知晓,无人记得了。 西湖畔常青楼,仍有人弹琴而歌。唱的,却已是轻快词曲。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明月依旧,有些东西,却也许,就这么一去不还了。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曲子,叫做《秋风词》,是我弹古琴学的第一首完整的曲子。所以虽然简单短小,对我来说却很有重要的意义。本想找一首放给大家听,无奈网上找不到我中意的版本,便作罢了。 本文就此完结。谢谢大家几个月的支持。如果还有点兴趣,那么之后还会有后记,可能还会有几篇番外。虽是篇冷文,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总想把它完完整整的心里才舒坦。 我的qq号是82553197,如果有谁想跟我聊聊这篇文指出疏漏什么的,加这个号码,验证说腐烂就可以了。一人之力过于微薄,难免有疏漏错误,或是为人所不喜的地方。希望能得到指正。 一夜未睡,心里翻覆。最后的完结,希望看文的各位都能出来说些什么,算是让这篇文再多给我一点感触和体会吧。 谢谢。 后记 从七月底到十二月初,四个月时间,终于完结了这篇文。开坑无数,这倒是第一个完结的。 流了一晚上的眼泪,打字打到指节肿了起来。通宵未睡,一夕完结,陡然觉得不真实起来。四月以来,阿苏,小慕,楚绿腰……陪伴我入梦的那些人那些事,忽然间好像独立了出去,从此不由我干涉,从此离我远去。搁笔,有股酣畅淋漓的快意,也有种无可依託的空虚。不由得在结束之后,还想写点什么。 第82页 最初对这篇文章的构想,其实只是个不满七万字的小中篇。而且初衷,是一部风格有点诡异的言情。而原本的男主角,也是景煦而非慕轻寒。只是写了一万字余,忽然厌恶起这样一个温吞没有内涵的故事,推翻重来。 重来后的故事,却已经不由我控制。尽力想写出阴郁的氛围,终于还是一篇恐怖不算恐怖,言情不算言情,武侠不算武侠,不伦不类的传奇故事了。然而想写的却终究只有一个主题:有些人面容完好,心却已经腐烂。有些人身体残缺丑陋,心却仍然干净清白。 是以以腐烂为题,后来,又逐渐衍生出了更多想说的话。世间多不平,世人多执迷。有孟紫衣景煦这样为命运所苦的,可是仍旧还有楚绿腰,还有秦封,慕轻寒,苏白这样的人,从未放弃过自己的信念。 写这篇文的这些日子里,时而兴奋时而挣扎。常常夜里梦的想的都是文中的片段,或是雾溪上空那一片阴郁的天。还是个学生,所以没什么时间,晚上写文一熬熬到三四点,第二天去学校就瞌睡得要死,到头来就更加挣扎。 但是写这篇文,总是最认真的。不同于为了消遣写出的浅陋文字,这篇文,我总希望能说出些什么,触动些什么,诠释些什么。一边纠结着以后再也不写苏白这样心理纠结得要死的女猪,一边却还是为着她伤透脑筋。 怎么才能给她一个好的归宿,怎么才能给这段路程一个完美的结局。 午夜十二点,到早上七点。七个小时磨出了一万字的结局,每一个字,都泪流满面。曾经无数次地质疑自己写这样一篇文章的意义何在,曾经无数次想要弃文去做一个高中生本职应当做的事情,如今却欣喜到眼眶湿润——能写到这里,真好。 有些东西,的确触动了改变了。我不敢奢求有读者为我的故事所打动,然而我自己,心里却的确多了很多感悟和难以言喻的感情。完结的一瞬间,觉得空虚而不真实,却又真真切切地幸福到落泪。 一场卑微的文字的路走到这里划上句点,很感谢各位能看下来这个显得有些冗长啰嗦的故事。 终于结束了。逝者长已矣,由来结局即开端。唯愿往后,世间少不平,岁月多静好。 几句闲言聊表心思,如此而已。 又及: 由这文引申的新文构想有不少。比如楚绿腰的故事,比如慕轻寒后来的神奇经歷。不过由于我的懒散,看这文的大家还能不能看到,这就要看缘分了。^_^总之这是一个很长远构想的系列,我想慢慢去完善它。 这篇文完了,我也该老老实实回去填我的旧坑了。地址如下: 武侠向穿越。因为最开始开文没想那么多,所以导致结构很凌乱,决心好好改改,再重新恢復更新。不过保证he。有兴趣的话,去看看也无妨。 另外还有一篇不定时更新的耽美文,葫芦娃同人(囧),风格很问题,闲没事,可以来yy一下…… 最后,大家想看关于谁或者什么的番外?我可以拿来做参考。 以上。 番外卷:月明依旧 黄粱总断肠 门外传来马蹄声响。慕轻寒本躺在榻上,剎时间翻身坐起,一点也不符合他平日形象地下榻开门。 外头的月光照进阴暗的屋里,就像门口正栓马的女子的盈盈眼波,流进慕轻寒心里。 蹙紧的眉头渐渐松开,焦急的容色渐渐平静。慕轻寒绷紧的全身都放松下来,胸口涌上一股温暖的幸福感。 门口栓马的女子细心地把乌色骏马拴好,黑色的一绺头髮滑了下来,扫过脖颈。女子眉眼清淡恬静,有一种安抚人心的气质,这些微的凌乱在这样皎洁的月光中,倒显得有几分……妩媚。 “轻寒?”女子抬起头,这才看见倚在门边注视着她的玄衣男子,笑着唤道,“这时辰了,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月光中慕轻寒依旧那副沉静的表情,眼睛却乌亮乌亮的,“你信上说约摸今晚回京。” 女子一愣,脸上忽然醉酒般地酡红。她抿了抿嘴唇,嚮慕轻寒走过去。 慕轻寒比她高一头,走到他身前,便必须抬起头才能注视他的脸。女子红着脸却依旧执拗地仰着脖子,轻轻摸了摸他脸颊,才轻轻埋怨般地吐出一句:“你故意的。” “故意?”感觉到自己脸上柔软的触感,酥酥麻麻地拂过心里,慕轻寒犹自保持着镇定,沉声问道。 “你故意不睡,让我觉得愧疚是不是?”女子扬了眉毛,笑着答。一边说一边心里觉得感慨,自己究竟是不同了。换作是从前那个自卑的苏白,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来? 换做事从前的苏白,也不可能做出这种表情来吧——那扬眉的表情太撩人。细细的柳眉向上一挑,如水的瞳里流出温柔的笑意。那样撩人的笑意给一张略嫌清淡的脸添上了几分风情,衬着那件石青的外衫和半明半暗地铺陈着的月光,让平日如竹节硬朗淡然的她,也多出一点飘摇温婉的竹叶来。 第83页 慕轻寒不易察觉地闭了闭眼摇了下头,忽然轻轻拥住了眼前人。慢慢低头埋在那人脖颈中,扑鼻而来的是温和的独属于那一个人的气息。 不是香味,却比那更美更温馨。 “轻、轻寒——”苏白拖长了声调唤他的名字,不用看她表情也知道她此刻定是窘到了极点。慕轻寒在她颈窝里微微一笑,手臂又收紧了一点——自己天性沉冷不爱调笑,就算在师傅面前,也不见得就比在外人面前温和几分。只是面对怀里这个女子,就是不由得想放下一切,好好地爱护她,好好地对她温柔,好好地…… 好好地欺负她。 “阿白……”他埋在她颈窝里低声唤着,声音低沉沙哑,“以后别穿石青的衣服……” “啊?”苏白正红着脸,忽然听得这么一句,愣了一下,“不是你说穿得亮一点,才不会总想起阴沉的事情,我才不穿黑衣的么?怎么……” “也不要随随便便对别人挑眉。”慕轻寒继续道,“你穿那衣服那样笑,太好看,我怕守不住你……” 苏白先是呆了一会儿,忽然绯色从脖子蔓延到额头,像被煮熟了一般:“你、你你你……你在说什么疯话……我、我我我……” 对,就是这样欺负她。只有他一个人才能看到的,这样的她。 慕轻寒轻轻一笑。阿白,可别怨我。我会这样,全是因为你。 他忽然亲了一下苏白颈子,在她惊唿声中打横把她抱起。抱起那清瘦的身子对他来说自然不算什么,掂掂分量,慕轻寒又皱了眉头:“怎么瘦了。” “哪有。”苏白脸红得要命,扒着慕轻寒肩膀不敢看他的脸。 “那个大盗,点子扎手?”慕轻寒毫不理会她小声的辩驳。 “还好……武功就那么回事,但是行事阴损。”苏白想了想,答道,感觉到慕轻寒手臂一紧,慌忙补充,“不过这次在镇江结识了一位剑客,叫做柳浅,帮了我许多忙,所以我也没中招。你放心,如今我也不是当初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了,在江湖上摸打滚爬这些年,还有你和秦大人手把手地教,就算无人相助,我又哪里会有事情……” 听到柳浅的名字,慕轻寒神色又是一暗。那不是自己那个风流成性的损友? “当然不会有事。”慕轻寒抱着她进了屋,带住门,俯身轻轻把她放在了榻上,“这几年温玉钩苏捕头的名号可是区区在下望尘莫及的。” 苏白被搁在榻上,脸又是一红,不禁顾左右而言它:“怎么可能……上次在余杭和霍大侠对酒,他还说江湖上最钦慕的人就是磐石剑,心胸开阔可容天地,意志坚定日月不移。” 慕轻寒听了,苦笑着揉了揉苏白头髮。心胸开阔?那早是不知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这个爱她飒爽英姿却又总想把她牢牢拴在眼前的慕轻寒,又哪里心胸开阔了。 “别说了。累了吧?”他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想我吗?” 可是他甘愿。原以为喜欢上一个人,心就要割成两半。一半给自己绝不会放弃的志向,一半给心上的那个她。到头来,竟是缠缠绕绕分不出彼此,那个与他并肩的她,是他的恋慕也是他的志向。 纵是世间多不平,也有一个她,与他共辔而行。 “你……”苏白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忽然揽住他脖子,“自然,是想的……”声音微小到好像蚊子的叫声。 他微笑,翻身上榻,拥住她,在她耳边低喃:“有多想?” 她耳根都红了。静了半晌,忽地狠狠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你有多疼,就有多想……” 他微闭了眼吻住了她的言语,耳鬓厮磨:“不够,不够……” 窗外的月亮越发皎洁了。 “阿白,你幸福么?” “这还用问吗……” “你总不如我幸福。”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睡吧。你认床,在外头睡不好吧?” “嗯……轻寒,做个好梦……” “会的。” ==== 慕轻寒静静地醒来,身下床榻,是冰凉的,没有谁的体温和气息。他未曾睁眼,只是静静地躺着。 是啊,没错,多好的梦。 只是梦再好,也不过是梦罢了。 慕轻寒心里一阵绞痛,微微睁了眼。是晴夜,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撒了一地的霜色。 一样的月光一样的屋子,只是没有梦中那个人,修竹般的清朗和竹叶般的温婉。 第84页 也永远,不会有了。 慕轻寒坐了起来,摸摸脸颊,湿的。 他静了静,浅浅地笑了。 谁说没有? 她一直在这里,化作一滴泪,留在他心上。午夜梦回,总会遇见。纵使多年后尘满面鬓如霜,也总应相识…… 夜夜,总断肠。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么温馨的也会鼻子酸……泪奔。 话说楚绿腰的番外我应该不会写,因为那个是要另开文的……其他的,苏毅可能有,孟紫衣可能有,赵自酌和赫连这一对(有没有没看出来的?)可能有,秦封也可能有…… 但是只是可能……而且番外这东西没有更新压力,我可能会隔一段时间才更一次…… 好吧,我承认我是在威胁:想看番外就表删收藏。 一完结就掉了六个收藏实在是打击我啊……tat 遁走。 (顺便继续号召:谁想看什么番外就留言啊留言,我如果没有特别想写的番外就照乃们的意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