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 第1页 《歌者》作者:风静流 文案: 他十岁时被卖入青楼,拿起火一把烧毁了自己的脸,连带着烧坏了自己的一只眼睛,成了一个半瞎。在青楼的十年里,他凭藉宛如天籁的嗓音隐于幕后,免去了迎来送往的命运。 然而无论他的歌声多么动人心魄,却没人见过他背后的那张脸,他们也从不知道,他们听到的声音,真正来自于哪个人。 直到年末的红楼夜宴上,那个旧岁冬日被他捡回家养了一冬伤口的人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 我可以治好你的脸,还可以治好你的眼。 让你可以于人前光明正大地放歌。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甜文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夜堇,逢幽 ┃ 配角:翠郎,鬼枭 ┃ 其它:轻松宠溺谈恋爱 【 第1章 第一章 上弦月时,相庆年关,宫城中又开了盛宴,达官贵人觥筹交错,歌姬舞女衣袖翩然。年关到十五这半月来,就连京城的宵禁都取消了。普天同庆,万民同乐,到了夜间,天子也登高楼,俯身朝下看去,扎灯的,卖糖人的,眼前一片人山人海繁华热闹,好一番欣欣向荣气象鼎盛的景象。 每逢这个时候,就是京城尽君欢最热闹也是最忙碌的时候。 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尽君欢,是一家青楼的名字。这家青楼也是京城里生意最好规模最大的一家青楼,京中能数得上号的十数家青楼没一家能与这家比肩的。因为这家青楼后台强硬,不光挑的地势最好,占地也是极大的,里面不光做水路的生意,旱路的生意也照做不误。 楼里分为两边,一边寻欢,一边南风。两边的生意,那是一般儿地吃香。 京中还有传言曾说,若你想找这世上最美的女人,最绝色的男人,除了皇帝老爷身边的,剩下的都在尽君欢里了。 到了年节时分,京中解了宵禁,几乎是夜夜狂欢。尽君欢也不例外。 到了年底,尽君欢会分别评选出楼里寻欢、南风美人榜,两边分开评选,从容色、气质、仪态、才华等诸多方面进行品评,两边榜单会分别评出前十的美人儿。这次评选过后,尽君欢也会对楼里所有的姑娘少爷们重新进行一遍筛选,评出一等姑娘、二等姑娘、三等姑娘,小倌们那边也是一般。 这个评选关乎未来一年内这些姑娘少爷们的身价,关乎他们能赚多少银子,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一件极为要紧的大事。尤其是评选上美人榜的二十位美人,身价一变一夜千金,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身份由此便与楼里其他的姑娘少爷们拉开了距离,甚至有一定的挑选客人的权利,以及接客不接客的自由。 这几乎是身处青楼里的每个倌儿都梦寐得到的地位。 夜堇也不例外。 夜堇起初不是尽君欢里的少爷,本是京中另外一家青楼里的。 他出身贫苦,娘亲早逝,爹娶了后娘,后头又生了孩子,早不把他当回事儿了。因为家里贫穷,他没读过书,也不识得字,见过的世面也不多。十岁上头,因为他爹被人引诱去赌,结果输掉了家里的房子,家里的后娘又打又闹,死活不同意卖掉房子。毕竟家里就这么座房子,哪怕房子又狭小又逼仄,地段也差得很,但没了房子,他们一家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后娘哭闹着要上吊,最后他爹用卖了他来解决了问题。 他虽然年纪不大,可也是懂事的岁数了,知道他爹卖了他的,不是个干净地方。为了保全他那个家,保全家里的一锅一盆,为了给那个家里多添点钱,他爹都不肯把他卖给人牙子做小厮僕人,倒手把他卖进了那脏地方。 谁让他长得偏偏随了娘亲,长了张眉清目秀的脸。 他恨他爹狠心,在被青楼的人强行拉走之时,便直接放话说,他为家里卖了身体,偿还了家里生养之恩,再不欠他爹什么,从此以后,他与家里,恩断义绝。 被带进青楼后的第三个晚上,由于看守松懈,他拿起桌上的烛台,直接拿火烧毁了自己的脸。那张脸最后毁得不成样子,甚至烧坏了他一只眼睛,那副模样,连鬼看了都害怕。 鸨母本是打算好好调。教一番这次收进来的这群少爷,将来卖个大价钱出去,却不想中间竟然蹦出这么个刺头儿,简直气得要死。有这么刺头儿做示范,后头再蹦出个不听话的怎么办?还想反了天去不成? 他的脸都毁了,鸨母对他没有半分心软,直接当着那群少爷的面儿宣布让他去做那种最低贱的倌儿,随便往破窑子里一扔,给那些下九流的粗人摆弄,黑不隆冬的,都不用看清脸,花上二十文就能慡一把的那种。 以为毁了容就能摆脱迎来送往的生涯?做梦! 在被打手们压往下等人才会去的破窑子之时,他脸上的伤口还流着脓,他顾不得这些,忙大声喊住老鸨,开裂的嘴角露出一个堪称可怕的笑来: ——你不就是想赚钱吗?我有办法让你赚更多的钱。 他脸毁了,成了这么一副可怕的模样,自然不能讨恩客的欢心,但他还有一张底牌:他自幼便有一副好嗓子,清亮纯粹,堪为天籁。 这也是他敢有恃无恐地毁掉容貌的凭仗。 他说,我既然敢这样毁容,自然也不怕死。你若要强逼我接客,我死了也不怕,大不了奈何桥上,再次投胎做人。虽然我死了也算不得什么,可是你为我花出去的钱,可都白花了。若你想把钱赚回来,我有办法。 老鸨迟疑了半晌,叫他给她唱来听听,他开嗓唱的第一句,戏里常听的一句词,就把老鸨震住了。 楼里鸨母让他第一次在台后开声的场合,想先拿来试试水,是个小场合。但不想尽君欢的妈妈过来串门儿,那音儿传出来的那一刻,尽君欢的妈妈就发誓要把这个唱歌的挖过去。 到了后台和这家青楼的鸨母协商,又是拿出丰厚报酬,又是拿出权势压人,最后逼得这家鸨母不得不说了实话:唱歌的不是面上的这一个。 尽君欢的妈妈见了他模样的那刻,先是皱了皱眉,想半天眉头又缓了开来,半晌对他微笑道,那就给你取个名字,叫做夜堇吧。 那之后,他便成了尽君欢的夜堇。 若是不论气质才华,光论脸的话,要说尽君欢里容貌最为精緻的小倌是谁,十个里有九个会说翠郎。 翠郎十一岁入行,进了尽君欢也有三年,三年来都没开过苞,还是个清倌人。他不光长相精緻皮肤白嫩,生了一张惹人怜爱的脸,好这口儿的大老爷们见了他几乎没一个能把持得住的,更妙的是,他还有一口沙哑绵软的好嗓子,声音一出口,宛如潺潺溪流,听得下面的一台听众心都醉了,恨不能把他疼到骨子里去。 故此,尽君欢里的翠郎盛名远播,许多京城之外的人听说了他的名声,都愿意赶过来听他唱一场。甚至有些洁身自好的君子,为了听他的声音,来到尽君欢里,不为眠花宿柳,只为听他唱上一曲。 第2页 今上也一度也听闻了翠郎歌声动人的名声,让内务府邀他去宫宴内献唱。这下妈妈可兜不住这场子,忙找了自家后台去皇帝老爷那里好好解释了一番。皇帝听闻背后唱歌之人是个毁了容貌的男人,一时好奇,先把人叫来,用屏风把人遮住,听他唱罢之后许久回味不能,凭着这声音,心下描绘出一副何等绝色无两的美人相来,才命人把屏风搬开。 不想背后那人真长了一副鬼模样,实在令皇帝失望,这才把人打发走。 ——是的,在翠郎身后唱歌的人,正是夜堇。 夜堇被转到尽君欢头两年,妈妈什么都没给他安排,只叫这京城里最好的乐师来教他唱歌。过了几个月,乐师发现他在这方面极有天赋,便又教他自己擅长的乐器,琴和箫。后来,夜堇不仅学会了男声唱法,更学会了女子的嗓声,必要时,他能男女两声互唱,却不教人听出两个声音其实是出于一个人的嗓子。声音的路子更是从清澈空灵到妩媚诱惑无所不能,给多个人配声也不在话下。 只是尽君欢妈妈到底是大青楼里的人物,做事谨慎,不给人留太多把柄,纵然给他挑替唱的,也会选些嗓子本就不错的人,且声音路子能由他模仿出来八分相似,才肯让他在后台替唱。 翠郎便是其中之一。 今年夜堇已经二十出头了,他在尽君欢里也待了十年了。除开头两年,后头这八年里,他润色过许多人的声音,为许多美人添过彩,藉此捧出了好几位花魁娘子、倌中魁首,但他却始终隐于幕后。 他唱过那么多动人心魄的歌,却没人见过他背后的那张脸。 尽君欢的妈妈只把他当做摇钱树;楼里身价最高的那些姑娘少爷们倒是知道他的身份,却因为他的长相,没人敢接近于他,偶尔间与他碰见,目光里全是掺杂了厌恶的恐惧;楼里的其他倌儿,还有下人们,为着妈妈谨慎的缘故,少有人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明面上挂着乐师的名头,却从不露脸,个别见过他长相的人在楼里暗暗流传着他的丑陋,惹得众人对他敬而远之;至于那些日日夜夜、来来往往,只为了听他开嗓唱上一曲儿的客人们,从不知道,他们听到的声音,真正来自于哪个人。 夜堇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远比他更悽惨的人,有着更悽惨的身世。虽然从理智来讲,夜堇对自己的处境已然感到一种对比之下的庆幸与悲哀,可有时候,他也会微微感到些许寂寞。 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听到他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懒得说话的第一天( ̄。 ̄) 第2章 第二章 年末评比又别名红楼夜宴,没有夜堇什么事儿。 他始终隐在尽君欢的幕后,不为人知,无人听闻,也不在任何评比之中。 尽管不论再怎么评比个名次出来,也不过都是风尘中人,没有谁比谁高贵。可到底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 楼里从不缺的,便是身世凄凉之人。那些被家里混帐无赖的老子娘为着吃酒赌博卖进了楼里的姑娘小子,不管心里愿不愿意,都要接受调。教挂牌接客。等到年老色衰时,平时节省些的,还能落下些养老钱,平日里大手大脚奢靡无度的,年老时流落街头为人做乞的也比比皆是。更有那悽惨的,做这个行当,却染上了一身脏病,都等不到岁数大了容色憔悴,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更是让人嘆息。 可与之相对的,那些能评比上榜的便幸运多了。就在这尽君欢里,前些年夜堇亲眼见过的,一个曾在美人榜上排了花魁的姑娘,之前几乎一直是被妈妈当做大家闺秀那般教养着,只教她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轻易不见外客,都没有接受过楼子里的什么调。教,也始终是完璧之身,京中的风流才子儒雅文人人人交口称赞,最后在美人榜夺魁不久后,便被京中某位郡王爷娶回家做了侍妾,干干净净从良上岸;还有一个姑娘,虽然是个清倌儿,可是手段不俗,连着三年都上了尽君欢美人榜的前十,声名鹊起,身价跟着水涨船高,就算抛去被楼里提走的收成,剩下的也够她攒了一大笔的钱,不仅自赎其人,最后还带着大笔嫁妆做了一个外地富商的继室,就算这样,京中的许多公子哥儿还十分惋惜,觉得这样的一位才女竟嫁给了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实在令人可惜。 这世上哪里都有个高低贵贱,也从不缺人捧高踩低,就连青楼也不例外。 有时候夜堇也会想,要是他容颜未改,凭着这口儿嗓音,未必就不能争得榜上。若他也是尽君欢里数一数二的倌人,就算老鸨都会礼让他三分,更能攒下一大笔银子来。这样的话,将来他未必不能用银子雇个可靠的人,假作恩客把他赎走,一旦赎身走人,他便可以带着剩下的一些钱,找个穷乡僻壤、没人识得自己之处,安安静静度过余生。 可他心里很清楚,就凭他这副尊容,是“不会”有人来赎他的。而鸨母只把他看做摇钱树,只要嗓子不是出了意外坏了,不到三四十之前,老鸨决不可能放他赎身。而要制造一个“意外”的话,但凡又不能轻易动手——若是这个“意外”十分不够分量,或者甚至被鸨母发现了“意外”不是真的意外,那么等待他的,只有地狱。 而当年的情形,也容不得他做出第二种选择:他不想趴在人下被迫承欢,唯有毁容才是自保。 夜堇缓缓摸上自己被烧坏的那只眼睛,以及脸上那些因为火烧而凹凸起伏的皮肤,嘴角微微露出一个苦笑来。如果可以的话,谁会愿意有一张这么可怕的脸? 就听房间外面传来妈妈饱含喜意的声音:“夜堇,一会儿红楼夜宴便要开场了,你赶紧地做好准备。” 今晚的评比中,他是要给翠郎在幕后配声。微微嘆了口气,他对外淡淡道:“知道了。” 门口高悬着一排排几乎不逊于宫灯的精緻灯盏,灯火摇曳挑动人心。灯下站了一熘儿清一水儿长相标緻的小厮丫头,搭着统一的服饰站在门口迎来送往。 一进了尽君欢的大门,门内一片灯火辉煌的奢靡景象。偌大宽敞的场地,层层叠起的高楼,随处悬挂着的招摇花灯,脚下铺得满满的鎏金地毯,楼上穿梭其间的姑娘少爷们,大堂里来来往往的人间过客,眼前的灯火把大堂都照得亮如白昼。一进入里面,便好像瞬间进入了一个热闹繁华、纸醉金迷的新世界一般。 不同于那些戴着半遮半掩的轻纱欲拒还迎的美人们,夜堇用不透光的白绫做成的面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可即使这样,别人也能一眼就看到他那只被烧毁后形容丑陋的眼睛,所以纵然前面有千般热闹,夜堇依然悄悄地待在人后,最多只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偷偷地向外窥伺,用一只不为人所察觉的眼睛看着外面的繁华热闹。 正当他侧身立于六楼一个被屏风挡住了半边的角落朝下看去时,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被吓了一跳,勐地回头看去。 就见眼前有一个穿了一身白色大氅的男子站在他身后,那人有一张十分俊美的容颜,眉长入鬓,凤眼薄唇,侧脸有着刀噼斧削般的弧度,一双眼睛若星子般闪亮,更兼身形高大挺拔,多一分则显结实壮硕,少一分又显单薄文弱,堪称英气十足。 第3页 “是你?”夜堇一时间几乎失声。 这样的一张脸,见过就会忘不掉,更何况,他还曾照顾了他那么久。 那人眉眼含笑道:“是我。” 夜堇的记忆顿时回到了去年的冬天。 去年冬天的时候,京城遭遇了数年不遇的大寒,霜雪严降,天气十分严酷。京中其他地段还好,但在西城贫民区和京外,日日都有新冻死饿死的尸首流落街头,一时间,到富贵人家上门乞讨的贫民都多了数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有钱有势的豪门自然用不着为了京中天气大寒、物价飞涨而发愁,可一般的平民百姓日子就不好过多了,这年冬天卖儿卖女的人也跟着多了许多。尽君欢的几位妈妈趁着这个时机,挑挑拣拣,又新收进来许多的新鲜货色。 他并不是个多有善心的人,手里虽有些钱财,却也不曾为了救人便拿出去。只是真看到有因为饿昏冻坏的人倒在门口,却也不能如他人一般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只能尽己所能,为他们灌上一碗稀饭,给他们塞一两个馒头,随后冷下脸把他们从门口打发走。 这人就是同样一般倒在了尽君欢的大门口。当时他正巧出门,看见楼里的打手们要把他扔到街那头去,他上前为这人说了几句好话,央他们把人扔在墙角,说自己一会儿就把人弄走。随后他转身从楼里端出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正打算撩开这人的头髮给他灌下去的时候,却不想这人遮住面孔的头髮下,竟然有那样好看的一张脸。 纵然看惯了楼里的美人,他也不禁愣神片刻。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他吃力不讨好把人拖回了自己的地方。楼里的妈妈过来问他的时候,他只说这是自己的娘家表哥,只在这里将养一段时日,他在这里的花销全都自己来负责。听了这话,妈妈敲打警告了他一番,便扭头走了。 他回过头,正见那人醒转过来,脏污带泥的一张脸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有如星子般闪亮。那时他心下好似被蛊惑了一般,一瞬间脑中闪过一个恍恍惚惚的念头:就算为了这张脸,他花些钱也不吃亏。 那人被他捡回去后,每天躺在床上说是养伤。他见过他的伤口,血肉模煳深刻入骨,十分地可怕。他想去买些药来,那人却拦住他,说是他的伤口不用药,只要好好休养便会自动长好。他起初不信,不想那人只是整日卧床不起,伤口真的一天天地好起来。他虽然感觉到怪异之处,却不曾对外面任何一人说过。 那人从未对他说过他从哪里来,也不曾说过他是什么人,果然,一个冬天过去后,那人在他床上留下了一袋金银珠宝,之后便消失不见了。 他猜测他必定是身份非凡之人,也许是高门侍卫,也许是江湖侠客,可无论他是谁,自己只是对方生命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 他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 不想此刻他就在眼前。 “你……”夜堇迟疑了片刻,看着他毫无异样的面容,才想起来问道,“你是怎么上的六楼?客人一般不会上这里。” 却不想那人却对他洒然一笑:“我怎么上的这里?这天下间就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我出现在哪儿都不奇怪。” 夜堇只以为他是说自己身份很高,或者武功非同一般,自然哪里都去得,心下微梗,只是点了点头,略略垂首,便要转头离开。 却不想还没等他转过身去,手腕却被人拉住,他惊讶地转过头,就见对方眼睛含笑地看着他,眼底有温柔的光泽:“我好容易找到时间出来找你,你怎么这么快便要走?不再陪我说会儿话么?当初我天天躺在床上受你照顾的时候,你可没有这样见外。” 夜堇微微一怔,缓缓道:“那我当初是什么样的?” 那人带着似曾怀念的语气微笑道:“牙尖嘴利?脾气古怪?” 夜堇垂下眼,从他手中挣脱出手腕来,有点侷促地低声道:“那时是我不懂事,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公子不要见怪。公子留下的那些钱财,比起我在公子身上花费的钱财数十倍有余,足以偿还当日之事,日后公子还是不必再来了。” 说完转身又要走,却不想这回被人按住了肩头,动作有力却又轻缓,那个清越的声音在他耳侧哂笑道:“你对本王有救命之恩。本王的命,难道就值那么一袋金银珠宝么?你未免将本王看得太不值钱了些。” 本王…… 还没等他有所反应,便听那人继续道:“既然我说了要报恩,自然便不是玩笑,少不得要把我的身份告知你……” 他听到那人轻笑道:“——我是冥界的冥王,叫做逢幽。” 作者有话要说:  懒得说话的第二天╰( ̄▽ ̄)╭ 第3章 第三章 “——我是冥界的冥王,叫做逢幽。” 他只以为这人是在开玩笑,面色毫无波动。 那人见他毫无反应,也不失望,松开那只放在他肩头的手,对他微微笑道:“我没有骗你,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次那人没有再挽留他,任由他朝另一边行去。他走了几步后,停顿了片刻,缓缓转过身来,朝方才那人所在的位置看去,那里竟然没人了。 他微怔,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来。 尽君欢的大堂正中搭了一方宽绰的台子,台上身姿摇曳舞袖翩然,台下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楼里安排的人人都落座有致,人虽多却并不显拥挤。 尽君欢每年请来为美人榜做评选的人,都是京中相当有身份地位的人,今年更是大手笔,请来了豫郡王这位风流常客出面担任评委席的首席。为了评选美人榜,尽君欢总共请来了十位宾客,除了豫郡王,还有比如济南王世子,镇北侯家的五公子,江北第一才子,京城第一豪富等等。 这样的评选在一般人看来非但不下流,反而是一件相当的风流雅事。来围观的宾客中也有许多有分量的人物,评选的场面也十分热闹。 等到评选开始,有容色有才情的美人儿一个接一个从台上走过,每人一场表演,简直堪称琴棋书画诗词歌舞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待到姑娘那边的评选告一段落之后,小倌这边又开始上场。待到人过半场之时,终于轮到翠郎上场。他一出现,场中众位评选俱是精神一振。 就见少年郎身姿翩翩从台后走出来,纤弱白皙的手指搭在台边立的一棵青竹边,粉面含笑,朱唇轻启: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声音沙哑缠绵,带了几分相思萦绕于心的缠绵缱绻,却又多了几分歷经沧桑的清越,既有小儿女的痴情,又有相思成疾的悲伤。 等到翠郎声毕,台下的豫郡王已经开始拊掌叫好:“好好好!果然不愧是翠郎,声歌妙曼,此声旁人不能及也。” 第4页 只是他没听到,在不远处有人轻轻嗤笑了一声。 接下来便没夜堇什么事了,按他往年的行事做法,事情了了,他便会早早回自己的房间去。再怎么繁华热闹,也和他并无干系。可不知怎么,今天他却迟迟不愿挪动脚步,悄悄躲在帐幕之后,从一条fèng隙间朝外看去。 在三楼视角最好的一个阁楼里,坐了一个玉带轻裘的白氅公子,独自一人一个阁楼。夜堇朝那个方向看去,眼睛里挣扎着微弱的艷羡。 蓦然间,白氅公子的目光就朝他的方向看过来。明明隔了一段距离,可不知怎地,夜堇感觉他好像真的是在看自己。 可这怎么可能…… 夜堇身板有些僵硬地站在fèng隙间,不退不避,继续朝那个方向看过去。他不相信坐在那个位置上,还能看到幕后这里有一条fèng隙,就算侥倖眼尖觉得不对,又怎么可能猜出后面的人是他。 错觉,错觉。夜堇啊,你可万万不要自作多情。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非但没有消退下去,方才不过是觉得对方在看他,这会儿夜堇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在对他笑。 笑意盈盈,满眼星辰,仿佛一眼便看透了他的心底。 他感到脸上微微发烧,却咬着牙不走开,继续朝那个方向看去,却听到耳边有逢幽满怀笑意的声音传来:“阿堇,你看了我这么久,是想和我坐一起吗?” 夜堇悚然一惊,忙朝四周看去。这里是个没人的死角,四周一片漆黑,连半个人都没看到。他又朝逢幽的方向看去,他还坐在那里,分毫未动。 就在他有些不知所措之际,又听那个声音在他耳边道:“若真的想和我坐一起,那便过来吧。” 夜堇忙一甩帘幕,慌慌张张地要逃走,结果在漆黑中朝离开的方向摸索走去,走着走着掀开帘子,眼前一室光亮,竟不是他该出去的地方,眼前便坐着那个穿着白氅的男人,他面对着自己眉眼含笑。 他……竟真的不是凡人? “过来坐吧。”逢幽伸手一摆,指向对面的位置。 夜堇在原地停顿片刻,才缓缓走到他对面落座,刚一坐下,便听对面的人道:“我走了的这一年里,你过得可还好?” 夜堇微微垂下眼,有些拘谨地道:“都是老样子,也说不上什么好不好的。” 闻言,逢幽微微蹙起眉来,竟向他解释道:“那之后,不是我不来找你,是因为我确有事情在身,不方便上来。” 夜堇微微抿起唇,终于抬眼直视对面的男子,清朗的声音细听能听出几分暗含的沧桑:“公子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夜堇出身卑贱,虽因偶然照顾了公子一段时间,但公子赠与的财物已经远远超出夜堇所付出的,夜堇不会做什么非分之想,更不会挟恩图报。公子日后,着实没有再与我相见的必要。” 静静听完他这番话,逢幽凝视了他许久,直到他把目光移了开去,才听逢幽对他道:“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逢幽的话很平静,可却仿佛暗暗蕴藏着一种不可违逆的意味。 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么? 欲望是无止境的,只要是人,又怎会毫无祈求实现的愿望? 夜堇怔忪片刻,像是被蛊惑了般,带着憧憬缓缓道:“有啊,我一生中,有很多愿望,而最大的愿望,便是成为大干最出色的歌者,每一个听到我歌声的人,都不会因为我的容貌,歧视我的声音。” 沉浸在情绪中的夜堇没有看到,对面逢幽看他时暗沉幽深的眼神:“我可以为你施展幻术,让每一个见到你的人,眼中看到的,都是一个绝色美人。这样就不会有人再歧视你。” 夜堇轻笑着摇头:“那多没意思。我是想让别人听到我的歌声,可不想他们听我唱歌的时候,心里想着的却是我的脸。” 逢幽语气幽暗地哑声道:“那你想恢復你原来的脸吗?” 一时之间,楼阁里的空气突然安静起来,而大堂里唱曲儿喝彩的热闹喧譁好像瞬时传进了这里,一时间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夜堇迟疑地扭过脸,有些不可置信地缓慢道:“……你可以恢復我的脸?” “当然。”逢幽对他微微笑着,“只是恢復容貌的丹药虽不算难得,可也不是凡人能承受得了的,我若随便给你服用,才是害了你。这样吧,不如我在这里陪你居住一段时间,用我族秘法为你好好调理一下身体,之后再为你服用化颜丹,令你去除烧伤的伤疤,恢復原本的面貌。” “也算是报你当日照顾之恩。” 夜堇怔怔地问:“真的吗?” 逢幽笑意吟吟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在很久很久之后,夜堇才发现,其实他常常骗人,常常骗人都不眨眼。 便是今日相见,他就骗了自己两次。 作者有话要说:  懒得说话的第三天(ㄒoㄒ) 第4章 第四章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像中夜堇的歌声大约就是,伦桑大大的《天地缓缓》那样的。可以去听一听这首歌,伦桑大大的版本超好听的呢(~ ̄▽ ̄)~ 不知道逢幽去找老鸨说了什么,之后他便在自己这里住了下来。 大约因为逢幽的缘故,就连自己的房间也被换到了楼里最好居室的之一,地势宽敞,高度适中,风水极好,位置绝佳。甚至之后妈妈再未找他出去替唱过,除了每日按时送来的饭菜,都不曾有人上门找茬、碎嘴八卦。 他安静地住在这里,就像一个幽居在此的贵客。 夜堇没有多问什么,很快便接受了这种生活。 逢幽住进来的第一天,便给夜堇开出了几个方子做药浴。 每天夜堇只是看他一挥手,床上便出现了一大堆的药材。他不认识里面的药材,更不知道拿来如何用,是逢幽一点一点教给他,教他分门别类,教他混用拆分,让他每日配好自己药浴用的药材,日日药浴不缀。 有那么一日,夜堇一时好奇,让逢幽给他把药浴的方子写下来。逢幽只是笑着看了他一眼,便提笔为他在纸上刷刷几笔写下药名,凝神下笔的姿态十分潇洒,那一手字也是笔走龙蛇锋锐毕现。 夜堇站在逢幽身侧看他写的那一手字,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袖角,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羡慕和渴望的神情。 他自幼家贫,从没读过书,也不识什么字,还是后来卖身到了这尽君欢几年后中,他才有习字的机会。在他再三地央求妈妈之后,并自愿掏了很多钱之后,妈妈才允许他在楼里重点栽培的姑娘少爷们读书习字时,悄悄躲在一个小角落里旁听。得不到先生的用心指教,只靠他一人摸索研究,效果自然不怎么好。学了一年,也不过只识得了些常用字,至于写字笔法什么的更不必说。 夜堇一直都很羡慕那些腹有诗书的人。尽管有人笑说都是些酸腐文人穷秀才,可夜堇想着,那些读书识字的文人,纵然再怎么贫穷,他们总也有一技傍身,即使不能为官做宰,也能做个教书先生,受人敬重。更可况,读过书的人,别的不说,见识眼界比起别人来也总是高出一大截的。 第5页 他虽真心喜爱唱歌,可为人卖唱总是贱籍,曾几何时,他也曾做梦梦到过,梦里他不是这样出身,他生在,也做了一个阅文章做学问的人。 梦中的感觉是那样真切,可才一醒来,他瞬间便被打落回现实。 “想学吗?” 夜堇看着逢幽迟疑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语气里暗藏着渴望和决心:“想学。” 闻言,逢幽眼睛微弯,好似一波春水在里面晃荡:“好啊,我教你。不过先生教学生总是要交束脩的,你能回报我什么?” “我……” “这样吧,你给我唱歌,我教你写字,如何?” 夜堇久不在人前而歌,期初略有些微赧,后来在逢幽含笑的目光下渐渐放开声音,用自己本来的声音轻歌,歌声清淡流畅,宛如淙淙溪流,又暗暗带了几分沙哑,像是落入湖中的石子,落子打动湖心。 逢幽款款坐在旁边,支着头看向正在轻歌的夜堇,眼中笑意轻缓。 待到一曲歌毕,逢幽许久没有出声。 夜堇不解地朝逢幽看过去,却见他浅笑着看着自己,对自己摇了摇手中的笔:“你来,另起一张纸,给我写几个字看看。” 他忙摇头,神情里竟有几分羞赧:“我不会。” “无妨。”逢幽把手中的笔塞给他,“你随意写几个字,让我看看你是个什么水准,这样我也可以知道该从哪里教你。” 夜堇神色有些迟疑:“你……真的愿意教我?” “当然。”那面逢幽为他重新铺好了一张纸。 瞥见逢幽好看的侧颜,夜堇闭了闭眼,心下一咬牙,便真走过去提笔要写。 却听逢幽近在身侧的声音传来:“这样吧,我来说,你写。” 夜堇侧过脸他一眼,见他笑得缓缓,便跟着点点头。 “玲珑骰子安红豆。” 夜堇拿着笔在纸上写,还不等逢幽念出下一句,他便停了笔,迟疑地看向身旁的逢幽,语气里有些不安:“玲珑骰子,‘骰’字我不会写。” 逢幽失笑,走到身后虚虚拥住夜堇,为他矫正握笔的姿势,随后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在纸上写下这句诗。纸上写下的字句也不像之前的药方一般锋芒尽现,走笔的弧度多了几分柔和。 夜堇见他写完这句,便停笔不动了,迟缓了片刻,才有些奇怪地问他道:“一般诗句不是都有上下两句么?这句的下一句是什么?” 逢幽在他耳侧轻轻笑道:“没有了,这句诗只有这一句。” “哦……” 说是写完了,逢幽却依然握着夜堇的手,眼睛里涌出几分笑意来:“这个写完了,我再教你写些别的。来,你跟着我好好握笔。” “你这个指头握的不对,是这样握才对……” “对了,这样的握笔才对……我先来教你写个一……” “不是这样的……这儿落笔要重些,这儿却该轻拿轻放……” “不错不错,这个字写得很好……以后就要这般写……” 夜堇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不知不觉,他和逢幽两个人贴得越来越近,他的后背就这样贴着逢幽温热的胸膛,两人身体间的fèng隙贴近得严丝合fèng。 从不远处看过去,就好似逢幽从后面把他拥在怀中。 亲密无间,耳鬓厮磨。 之后的一段时日里,夜堇对读书习字这件事抱有极大的热情,日日捧着逢幽为他找来的书本不辍手。有时逢幽都觉得自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奈何一对上夜堇那只充满了渴求的眼睛,他就把自己心里潜藏的那点不虞丢到了一边。有时候单是看着夜堇的那一只眼睛,他便会感到微微的心痛。 “逢幽,你说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室内的窗子开着,外面偶然间会有春日的桃花扑面吹进来,而夜堇便捧着一本书,倚靠在窗边的靠枕上看书。看到不懂的地方,便抬头含笑向他问询。 逢幽从不让夜堇在他面前带着面巾,最初夜堇有些不适应,便是逢幽当初在这里住过一冬,他也不曾让逢幽见过他的脸。不过后来他见逢幽视他容貌时,与看寻常人的神情并无二致,才渐渐习惯起来。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在逢幽面前显露出更多的神情,欣喜的,气恼的,不一而足。他看不到自己的那张脸做出表情后是如何难看,也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么可怕,逢幽向来平常视之的目光,总是让他忘记了自己有一张多么丑陋的脸。 有时他也会想起来他的脸,那时他和逢幽的关系已经很好了,他只是迟疑片刻,便把疑问问出了口:“你看着我这样的一张脸,真的不害怕吗?” 就见逢幽回以他一个‘你傻了吗’的微笑:“害怕?怎么会害怕?你忘了我什么身份了吗?” “本王可是冥主,是冥界的王。地狱十万恶鬼,狰狞面孔破碎肢体,本王尚不曾怕过,你不过凭着一张脸,就想让本王怕了?” 逢幽前面看上去还十分正经,说道最后两句时,他已经趴在夜堇肩头上,一双手伸到夜堇腋下挠他痒痒,挠得夜堇直笑得喘不过气来,大唿不敢了不敢了。 其实夜堇是知道的。 他迄今为止活了二十一岁,可自从逢幽在他生命里出现后,他才真正感觉到,像一个正常人一般活着,是一种什么感觉。 和逢幽相处的这些时光,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好像偷来的一样。 第5章 第五章 靠在窗边的夜堇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天边,目光安详而满足。 而另一边,逢幽自然而然地坐到他的身侧,侧脸凑过来,靠在他的肩头上:“哪个词?” 夜堇回过脸来,指着书上的“鄂君绣被”四个字,声音轻缓地问道:“我昨天就看见这个词了,却没具体了解过这个典故。那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是说一个人披着绣被么?” 逢幽看着他指的那个词,眉眼间满含笑意:“是啊,是这个意思不错。” “真的?”夜堇立起身回头看着逢幽,有些不信,只以为逢幽是在哄他。这些日子他也跟着逢幽学过不少了,因此也知道很多典故完全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个意思。 “当然。”逢幽捏捏他的耳垂,好心情地笑笑,随后佯装拿书给他指点,实际却不动声色地把他重新圈进怀里,下巴搁在夜堇的肩膀上,慢慢给他做解释,“这个典故讲了一个鄂君子的故事。据说鄂君子皙是一国令尹,形貌俱美,一日,他坐着游船出去游玩,忽闻水岸那边的有一个划船的人在唱歌,歌声十分好听,打动了鄂君子,只是因为听不懂对方的语言,于是他招来人为自己解说,解说过来的大意是这样的: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 第6页 此时,两道声音一同缓缓道来:“心悦君兮君不知。” 逢幽蓦地笑了,满心满眼笑意吟吟,他这一笑,仿佛有无数星子在他漆黑的眼睛里坠落:“你也知道这个?” “恩,我还小的时候,听以前的花魁窈娘唱过,她便是因为这个曲子闻名的。只是后来她的结局十分不好,楼里便没有人再唱过这个曲子了。”夜堇的视线好似还落在书上,只有逢幽看出了他解释得心不在焉,这样的心不在焉下还掩藏着几分羞赧和失落。 逢幽看出来却不点破,只是继续微笑着对他说道:“你知道故事的后来怎样了吗?” “怎么样?” “后来啊,鄂君子听懂他唱的意思后,便用行动来回应他:‘乃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意思是说,随后鄂君子便走到了划船人身边,拥抱了他,并把手中的绣花被覆在他身上,便是愿意同他相好、与他同床共寝的意思了。” 夜堇有些怔愣地问道:“是这样么?” 逢幽笑着反问他:“不然呢?” “可是……可是,”夜堇像是在犹豫什么,仿佛付出了很大的决心,才把这句话问出口,“那位鄂君子一听便是个大人物啊,他又怎么会、怎么会接受一位船夫的爱意呢?” “怎么不会?” 逢幽忽然直起身来,随后握住夜堇的肩,缓缓把他扳过来面向自己,一双黑色瞳孔亮得出奇,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动心无关于身份和地位,而与我而言,三千世界,千百万人,都没有一个你来得重要。你明白吗——阿堇,我心悦你。” “那你,愿意为我披上绣被吗?” 夜堇似乎瞬间呆滞在了那儿,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瞬,他仅剩的一只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映红了整个眼眶。这一次,他没有迟疑,也没有犹豫,只是重重地点头,露出了一个很丑的笑容,眼泪跟着扑簌扑簌掉出眼眶,一边笑一边哭。 逢幽有些心疼地摩挲着他沾了泪水的眼角,随后终于光明正大地把人拥入自己怀中,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柔:“不怕了啊,以后一切都有我。” 他一时心软得如同化成水一样,一不留神,一个誓言便脱口而出,“我逢幽对天地六道发誓,若我未来有一日先负了夜堇,便叫我永堕轮迴不得解脱。” 神仙不同于凡人,若对天地六道发下誓言,如有违背,必会应誓。 逢幽的话音刚一落,方才还晴光和煦的天边便飘过了一片阴翳,一道紫色的闪电在云层中瞬间闪烁而过。 誓言发完了,逢幽有些怔愣,想想又释然了,抚摸着怀中夜堇的一头长髮微笑起来:“我们神仙发誓可和普通人不同,我发过誓了,若是将来违背誓言,是一定会应誓的。我若负了你,便让我堕入轮迴做个凡人,永生永世不得成就仙道。” 夜堇从他肩上抬起脸,泪水洗过的眼睛澄澈纯粹,“若真有这样一日,你堕入轮迴成为凡人,我便生生世世随你轮迴,生生世世与你纠缠。” 逢幽牵起夜堇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闻言反而笑了:“好,那我们便生生世世互相纠缠。” 奈何桥上最难熬,只为等你回首一笑。 夜堇在逢幽的全心注视下终于觉出几分寻到伴侣的羞赧,还不等他别过脸去,就听逢幽轻声缓缓,给了他一个更大的惊喜: “阿堇,之前我忘了告诉你,我不光可以治好你的脸,还可以治好你的眼睛。” 逢幽虽是同自己一起住在这里,可他总是很忙的样子,常常一天只有半天留在这里,时常人影不知所踪。 夜堇知道这背后自有他的缘故,也从来也不多问,只是每日按时按量地放药浴浸泡,正常饮食作息,无事也不外出与人闲聊,只是静静留在房中看书。 显然逢幽给他所配的药浴是很有功效的,泡过一段时日后,夜堇明显感到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年少时因为后娘挑唆被父亲殴打的暗伤、刚进了楼里无意间坏了规矩被鸨母叫人鞭打的伤痕,都在日復一日的药浴下渐渐痊癒,就连流露在外的伤疤也都渐渐脱落,身体的皮肤也一日比一日白皙。 夜堇暗想这大约是拿来给他调配身体的。 那时夜堇对医术毫无了解,也不知道逢幽写的那张药方上的许多药材,都是这世间千金难寻的奇药,甚至有些都不在人间生长,世间根本无法寻觅。 昨日夜里睡前,逢幽和夜堇打过招唿后,再次回到了冥界,夜堇清晨起来独自吃了早饭,从室内出去解手,待他整好衣装出去走了不远,刚走到一个拐角,就听到不远处窃窃私语的声音。 夜堇本不想多管闲事,只打算绕回房内,却听闻—— “你知道甲字九号房里那位客人的事吗?”一个姑娘娇俏的声音传过来。 “不知道。难道你知道?”跟她说话的那个姑娘声音里带着几分怀疑。 “哎,我也是无意中偷听到妈妈们之间谈话才知道的,据说那里面住着的,可是一位大人物。” “大人物?大人物怎么会住到咱们楼里来?就算他们看对哪个姑娘少爷了,也可以领到外面置办个外宅啊。” “这你就不知道吧?我听妈妈们说话时,连那位大人物的身份名讳都不敢提起,都是指代着说的,可见里面住的人必定十分了不得。” 尽君欢背后的后台可是很硬的,这一点全京城的三教九流都知道。能让尽君欢的妈妈们连身份都不敢提及的人,可见地位是何等的尊崇,要是就此攀上了,也许就是一步登天。 这样一来,接话茬的那人顿时多了十分热情,忙问道:“那陪在他房里的是哪位姑娘少爷?是梅姬,还是慕雪,要不然是翠郎?” 闻言,说话那姑娘嗤笑了一声:“哪位也不是,所以我才奇怪呢。听妈妈们说话那意思,待在甲子九号房里的,好像是咱们楼里的那个丑鬼。” 对面的声音吃惊万分:“你说的丑鬼,可是因为火烧毁容的那个?” “呵,不是那个是哪个?”还不等对面那姑娘再说什么,起先说话那姑娘赶忙拉了她一把,“诶,这儿来人了,我们去那边再接着说。” 夜堇便听到那两个背地里密语的姑娘装作闲聊的模样朝着另一边走开去,夜堇从角落里缓缓走出来,看了一眼两人的背影。 看着有几分眼熟,仿佛是两个楼里的二等姑娘。 在尽君欢待的这些年,因为这幅样貌的缘故,孤立、排斥、流言蜚语从来都少不了,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生,就是孤独终老的命。 如今他有了逢幽,已经不是很在乎这些充满了鄙夷和不屑的流言了。 只是夜堇不曾想,这流言后来竟在楼里愈演愈烈。流言都是瞒上不瞒下,瞒着妈妈们,每个人都在私底下悄悄议论这件事,后来几乎夜堇每次出现在楼里的其他地方,都能感到身边那些佯装别视、实际却明晃晃的视线,而那些投射向他的视线里,充满了嫉恨和厌恶。 第7页 十四岁时,他刚升为楼里的乐师,也有过那么一段时间。那时他被人处处刁难,别人不敢在明面上欺负他,背过脸却在私底下取笑他、辱骂他,拿他取乐,骂他泄愤,甚至有人在暗地里动手脚、搞小动作,比如留给他的饭总是冷的,妈妈叫人给他传话也迟了好一会儿才传到,楼里暗地里的规矩避讳,也从来没人告诉他,任由他一个人在这些年里摸爬滚打、跌跌撞撞,跌得头破血流。 那时他从来没叫过一声苦,流过一滴泪。 因为他知道,有人疼,受了委屈才会哭。 他也知道,若是他奋起反抗,只会让那些看他笑话的人抱起团来,下次只会欺负得更狠。因为他长了这样的一张脸,谁会和他交好,又有谁会给他撑腰? 他始终对此默不作声平淡以对,只是到了真误了事的时候,他便摆出一副平淡冷静的样子去和楼里的妈妈述说。他从来不撒谎,他说的话妈妈心里是信了,但也不见得会为了他去罚楼里那些一等二等的姑娘少爷们。只是后来到底没人敢做得太过分了。 日子久了,他也渐渐习惯被人冷待的日子。 不想他还会有这么受人注目的一天。 夜堇微微苦笑,不过他早就不在乎这些了,也就随别人去了。只是他也没想到最后这战火竟会明晃晃地烧到他身上。 那日逢幽又在室内消失后,他便出门去散散心,结果刚一回了楼中,迎面便撞见了楼里的小倌翠郎。 第6章 第六章 翠郎便是之前妈妈安排他去替唱的人。他的确生了一副精緻美貌的好皮相,一双大眼睛宛如盛了一汪春水般水波潋滟,小巧的鼻子,樱红的一张小嘴,加之皮肤白嫩年纪又小,看着十分娇俏,便是生做女儿,想来也是个十分貌美的姑娘。 就算夜堇恢復了正常的容貌,也绝不可能比得上翠郎。若不是他生了一副这般样貌,加上他平日里乖巧伶俐会做人,懂得讨妈妈们的喜欢,妈妈也不会着力捧他——便是让夜堇替唱的事儿,也不是一般二般的人能轮得上的。 只是翠郎近日里过得不是那么地称心如意。 之前红楼夜宴的年末评比上,他本以为今年自己在一众小倌里定是要脱颖而出,拔个头筹回来。不想最终还是败给了去年前年已经蝉联两年魁首的清亦公子,评了个第二回来。 对于青楼里的小倌,给脸叫得尊重些,也不过叫声少爷。而这天下能在青楼里被叫做公子的,大约也就清亦一人。 清亦是罪官之后,本是出身于极有名望的家族中的官家公子,只是先帝时期祖父父亲因为卷进后宫秘事中,被人构陷而下狱,触怒了龙颜,最终祖父父亲横遭冤死,家中十四岁以上的男丁俱斩首,十四岁以下的男丁被流放,而女眷则俱被充ji。而他作为家族中的嫡长孙,本该随着祖父父亲一起死的,当时是有人力保他的性命,他才活了下来。兴许就是为了折辱他的家族,先帝不杀他,竟让他堂堂男子雌伏人下充做小倌。 他经歷了很多事,直到后来当今皇帝登位,为他祖父父亲平了冤,而他身后又有人为他撑腰,他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那时那人让他离开青楼,他只是惨然一笑,此身已落泥沼中,纵然离开这里,也没有什么颜面再去面对家族,既然不去寻死,也只待在楼里苟延残喘至死罢了。 清亦在楼里的地位很特殊,平时深居简出外人很少得见颜面,因为有人站在背后的缘故,也没什么人敢打他的主意。也只有在红楼夜宴上,清亦才会出面压轴弹奏一首琴曲。也正是他的缘故,来参加红楼夜宴的世家贵族、上层名流也远多于往年,许多人慕名而来只为听清亦公子千金一曲。 故此,纵然翠郎败给他,也是十分正常的事。 只是翠郎不这么想。 就在评比不久前,镇北侯家的五公子曾在床上对他玩笑道,若是这次评比他得了魁首,便去说服老爹把他娶进门,让他做自己的男侍。五公子虽然风流浪荡无法无天,连他父亲都治不了他,可他到底是嫡出的公子,长得又好年纪又轻,生母还是现如今镇北侯府的当家夫人。能进镇北侯府的门,对翠郎来说,实在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为着这个,他把评比之事看得十分重,精心准备了两个月,前前后后花出去不少银子。结果最后还是输了。 他把败给清亦的一腔愤恨全都归咎于夜堇身上,他觉得都是因为夜堇,才会害得他输给了清亦。因着这件事,他本就恨上了夜堇,更何况没过几个月,他又听到了这样的流言。 一个连妈妈们都要再三缄口的大人物,竟然看上了这个丑鬼,让他去房里伺候,还一陪就是几个月…… 听说了这事儿后,翠郎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今日听闻夜堇出了门,他便故意等在这里堵夜堇,见了面后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眼神蔑视着夜堇,对他极尽羞辱之能事,言辞间极是鄙夷刻薄。 夜堇听了两句便淡淡从他身侧走过,便要自顾自回自己所住的居室。 翠郎不想夜堇竟是这般无动于衷的模样,一气之下怒火更盛,直接一把掐住夜堇的手腕,失控地沖他嘶喊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又能得宠到几时?要是那位大人真的在乎你,又怎会让你继续住在这楼子里?” 翠郎虽然手劲不大,但终究是个男子,被他全力之下的这一掐,着实捏得夜堇有些疼痛,还不等他做出反应,就听身后有冰冷的声音传来:“哦?我不在乎阿堇,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我的人,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在他说话的那瞬间,翠郎便被一阵疾风直接甩了出去,结结实实地摔在了不远处的柱子上,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只是翠郎并没有大声嚎叫,反而做出一副泫然欲泣、欲哭不哭的模样,仰脸看向不知从何处现身的逢幽,眼泪在眼眶里要掉不掉,衬着他那副美貌,显得十分地可怜。 可惜逢幽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淡地瞥了翠郎一眼,便把夜堇的手腕放在自己手心上,对着他被掐出些许的青紫痕迹来回捋摸。 夜堇能感觉到方才还被翠郎掐得有些疼痛的指印渐渐在手腕上消散,疼意也渐渐跟着消失了。他忙从逢幽手上收回了手腕,拉了拉衣袖,把手腕遮掩在下面。 这时翠郎忽然听到耳侧有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传来,近在耳侧声若寒霜:“念汝是初次冒犯,于汝三晌噩梦作为惩戒。若敢再犯,严惩不贷。” 翠郎忙抬头朝四周看去,他身侧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不远处伺候自己的两个小厮听说事情后忙朝自己的方向跑过来。而四周之人毫无异状,好似只有他一人听到了刚才的那句话一样。而刚才挥手一击便把他甩出去的那个高大男子,已经牵着那丑鬼的手走了,两人只留给他一双款款远去的背影。 期初翠郎只以为是自己幻听了,结果当晚入梦后便做了一个让他毕生难忘的噩梦。尽管梦醒后他就忘了自己做梦的内容,但是恐惧的感觉却如跗骨之蛆一般跟随着他,令他不敢进入下一个梦眠。 无视了一路过来四周人的眼光,逢幽就这样一路牵着夜堇的手回了他们所居的室内。一进了门,逢幽便握住夜堇的肩头,停顿了一下,才有些歉然道:“阿堇,这段时日是我太过忙碌了,都没有关注过这里的人的情况,我以为已经警告过她们了,不想他们现下竟然还会这样。” 第8页 这里说的“她们”,自然是指尽君欢里的几位妈妈。 夜堇摇摇头:“不怪你,便是楼里的几位妈妈,想来也不曾想过会这样。” 他亲娘去世得早,自幼便缺乏关怀,别人对他的一分好,他都会放在心上。更何况,若说别人对他是一分好,那逢幽待他便是十二分好,他又怎会怪他? 逢幽也跟着摇摇头,微微嘆了口气:“还是要怪我。我在冥界长大,涉世不深,只见鬼怪兇恶,却忘了,人心才是最丑恶的。我只觉得这世上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只想着你在这里已然住得习惯……”他顿了一下,才缓缓道,“却忘了,这样的地方终究是不好的。” 对面的夜堇也跟着微微摇头,表示不贊同的意思。 逢幽见他这般,说着说着又微笑起来:“阿堇,之前我忙着处理冥府的事情,眼下基本已经处理完了,你的身体也调养得差不多了,今日你便可以服用化颜丹恢復原貌了,我也可以跟着治好你的眼睛。” “等你眼睛好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些烦心的人和事,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虽然夜堇早就知道自己的脸和眼睛都可以治好,可听到逢幽说起来,还是十分地高兴,嘴角漾起一个喜悦的笑来。还不等他作何反应,就见逢幽揽住他的腰,随后他眼前便是一黑,眨眼间便出现在了另外一个地方。 这里的光线乍一看十分黯淡,但过了一会儿,就会发现这里的任何事物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间十分广阔的宫殿。 “这是……”夜堇心下有所揣测。 果然,逢幽对他浅笑:“这是本王的宫殿,本王就在这里为你易容换眼。”他指着殿中一方池子对夜堇道,“这是往生池,往生水有脱胎换骨的功效,前段时间我为你做的药浴不是白费的,现在你的身子骨已经可以禁得住泡在池水中了。等会儿你服了化颜丹后,便浸泡在这个池子里,等你醒过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逢幽的话语十分真诚,但话里的语气却好像自己做的这一切都不算什么一样。可这若都不算什么,那什么才是真正的用心呢? 夜堇只觉心下最柔软的一块地方被瞬间触动,好像有一只柔柔的手在他心尖上反覆搅弄,搅得他鼻尖都有些发酸。他用自己唯有的一只眼睛深深地凝视着逢幽,目光里有千言万语:“逢幽,谢谢你。” 逢幽却揉了揉他的脑袋,随即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说什么傻话,快去准备一下,我等着看我阿堇的一双眼睛恢復如初,流光溢彩。” 第7章 第七章 等夜堇在往生池里沉睡了七天七夜之后,再次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的眼睛上蒙了一层白绫。等他扯下这段白绫后,抬眼朝外看去,便发现自己眼前的世界已经不同于十岁之后的残缺,而是完完整整的。 眼前不是逢幽那个光线黯淡视觉却清晰的宫殿,而是一所普通的人间住宅。只是逢幽就在他眼前,看他取下白绫看向自己,逢幽笑意盈盈地看向他,并给他递过去一面镜子,轻轻道了一句:“如何?” 夜堇拿起镜子,看向镜中的自己。没有可怕扭曲的伤疤,也没有丑陋残缺的眼睛,那是一个正常人的样子。 可是从十岁以后,正常,对他来说,便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词了。 復原后的那张脸只是清秀,远不如尽君欢里那些美人的容色,可于一个十多年来都被当做怪物看待的人来说,这已经够了。 逢幽看他静静放下手中的镜子,正要看他作甚么,就见他认真地凝视着自己,抬手触摸着自己的侧脸。正当逢幽眼里带着笑意,等着夜堇说什么的时候,却不想夜堇拂开宽大的衣袖,带了些不怕丢脸的羞赧,捧起他的脸便吻了上去。 逢幽一时有些惊愕,这是夜堇头一次主动亲近自己。随即他便反应过来,立时搂住了夜堇的腰,变被动为主动,加深了这个缠绵悱恻的吻,任由耳侧的长髮垂落下来,与夜堇的长髮纠缠在一起。 青丝结髮,一世相许。 他的阿堇啊…… 夜间的时候逢幽本是要同夜堇一起安歇,奈何中途被属下唿叫,又去了冥府。 这时夜堇已经知道逢幽每天都在忙些什么。 前年冬天他在路上捡回了重伤的逢幽,是一个意外的巧合。那时地府老冥王刚刚在天地间消泯,而下一任继任者还没有选出来。一般来说,理应由老冥王唯一的独子逢幽继位冥王,然逢小人作祟,有人在暗里蠢蠢欲动,暗中委派人手下手加害逢幽,逢幽猝不及防下被偷袭,一身重伤逃到了人间。 正因如此,夜堇意外之下把逢幽捡回去后,逢幽才阻止了他去寻医问药,人间的医药岂能医治得了冥王之子?后来逢幽在暗里联繫上自己的下属,故意不回冥界,令人散布逢幽大人消失的传言,以图将敌人一网打尽。 后来除掉了心腹大患后,逢幽才款款回了冥界。只是首恶已除,余孽尚在。当初聚拢在首恶手下的一批妖鬼,有些死忠隐匿起来以图报復,还有些散兵游勇则逃逸到人间为祸一方。这些都需要逢幽来处理。 时隔一年,逢幽才真正镇住了冥界的一群牛鬼蛇神,才敢暂时放下一些事务放心来找夜堇。 这会儿他治好了夜堇的脸和眼睛后,在人间一个繁花似锦、月朗风疏的好地方买下了一栋宅子,和夜堇两人在这宅中安然居住,除了有事要外出,其余时间便与夜堇在这里日夜厮守。 夜堇想到这儿,侧躺在床榻上的侧脸上浮现出一个泛甜的微笑,还不等他就此入睡,忽然感到宅中的光线好似一瞬间黯淡了下来,窗外的月光瞬间失色,屋里忽然间变得鬼影憧憧,交错重叠的幽灵在夜间游荡,形容可怖的厉鬼在宅内诡笑,传来一阵又一阵令人心生恐惧的声音。 夜堇瞬间从床上翻身起来。 这不是逢幽的人。 逢幽收到消息的时候蒙了,他清俊冷静的脸上第一次呈现这样可怖的怒容,一把把手上的摺子扔到了对方头上:“你说什么!你说夜堇被他们带走了是什么意思?!” 属下单膝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任由摺子砸在自己头上,战战兢兢地重复了一遍刚刚自己所说的话:“殿下,夜堇公子确实被鬼枭叛党带走了。” 逢幽瞬间变得怒不可遏:“千胥不是带人守在宅子外面了吗?他去哪儿了?怎么会眼睁睁看着鬼枭把人带走?” “回殿下……叛党人手太多,显然是有备而来,千胥大人被鬼枭叛党打伤,没能阻拦住叛党。” 逢幽冷笑起来,眼瞳深处有冰冷的火焰燃烧:“呵,本王之前一时间没有对他赶尽杀绝,他难道真的以为本王拿他没有办法了吗?” “之前不是已经踩好点了么,带上所有人手,走!” 待逢幽带着一众人手赶到鬼枭的老巢时,鬼枭不避不逃,任凭逢幽找上门来。 逢幽进入幽冥冰窟时见到的便是令他睚眦欲裂的一幕: 第9页 鬼枭等妖鬼都守在极冰台下,手下所有的妖鬼对他们的进入都保持防备严阵以待,而极冰台上,一个面容苍白的年轻男子被两条冰链贯穿了琵琶骨,挂在高高的冰柱上,而冰链下有血在流淌。 每一滴血,都滴在了逢幽的心头上。 他用仇恨而复杂的目光看着鬼枭,竭力保持平静的语气:“鬼枭,冥冰已经消失了,魂魄都不在六界之内了,而今日的情形你也很清楚,你们是不可能轻易杀出去的,就算你不考虑你自己,难道也不考虑你身边的这些兄弟吗?你真的执意要为他尽忠,哪怕在这里全军覆没吗?” 鬼枭同样对他投之以深切的仇恨,声音亮如洪钟,在冰窟里来回迴荡嗡嗡作响,震得冰窟顶上都掉下几许冰屑:“呵,你不用再妄想挑拨离间了,今天站在这里的每一个魂魄,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们有什么好怕的?若不是你炼化了冥冰大人,他又怎么会消失?逢幽,我和你之仇不共戴天,你杀死了大人,我就让你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话音未落,他便狠狠地打了一个手势。即使知道今日有来无回,他也要让逢幽心爱的人在他面前用最残酷的方式魂飞魄散,让今日的一切都成为逢幽永生难忘的噩梦! 只是他的手势还未落下,就听极冰台上传来一阵高妙哀恸的歌声,歌声清越如惊鸿,又似缥缈隔云端,发声清哀,盖动梁尘,真正的动人心魄,宛如天籁。 就连台下所有的妖鬼都不由自主地怔愣了片刻,就在这须臾之间,鬼枭瞬间扭过头去,利箭一样的目光嗖地投向夜堇。他知道逢幽对夜堇发下的誓言后,明白了夜堇对逢幽的重要性后,就发誓要让逢幽永生永世、痛失所爱!所以他把夜堇捉了回来。可尽管如此,他却从没有把眼前这个面容苍白、被他带来后便始终默不作声的凡人放在眼里。 他以为,要打碎这个凡人的魂魄,只是一挥手的事情。 而眼下,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凡人,一句调子行至尾声,歌声提上,响遏行云,身体里随之迸发出一阵巨大的光芒,照射在台下的每一个妖鬼身上,并瞬间消融了他身后的两条冰链,背后的两道伤口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癒合着。 鬼枭茫然地呢喃着:“南明离珠?”他转过头来,就见方才还在眼前的逢幽一众已经消失了,他没来得及说出下一句话,就和身边的无数妖鬼消融在这一片漫天盛放的光芒里。 夜堇抬头仰望着在极盛的光芒中,极冰窟积存千年的深厚冰层在南明离珠的光热下消融,滴落下些许的水迹,微微嘆息了一声。 南明离珠是逢幽交给他护体的宝物,不想它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使用。 光芒渐渐在冰窟中黯淡下去,身侧有一道平静的声音传来:“一切都结束了。” 他侧脸对那人微笑:“是啊,一切都结束了。” 第8章 第八章 在又一个冰消雪融、春暖花开的春日暖阳里,京城里各路的小道消息里都传着这样两件令人吃惊的事:头一件事是说,据说京中第一青楼尽君欢,因为楼中花魁在楼中年末红楼夜宴的评比中传出了青楼第一美人的名声来,后来流言越传越盛,渐渐竟有人在私底下传言说尽君欢新任的花魁是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美人。而原本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倾贵妃无意中听闻了这个传言后,登时大怒,仰仗自己眼下几乎可谓烈火烹油的天子盛宠,命人查封了尽君欢。 而京中另一个骇人听闻的事情是说,不知是哪位邪师使用了什么妖法,竟使天上纷纷飘下来无数的邀请函,掉进了京城百姓的手中,邀他们于城郊凤凰台赏春会歌。时人轰动,纷纷涌去,只见城郊凤凰台上静坐一身着血衣的年轻男子,众人哄闹,却无人可触,直至约定时至,暖风忽至,百鸟长鸣,繁花盛开,血衣男子起身微笑,拂开长衣宽袖,立于天地之中放声而歌。 旁若无人,天地清歌,犹如一只折颈而歌的凤鸟。 凤凰台上凤凰歌。 一曲歌毕,当众人沉浸歌声心神摇曳时,歌者却于光尘中渐渐消失,此后京中百姓再未见过歌者面目。 在随着逢幽回冥府的道路两旁,大片大片的彼岸花海在黄泉吹来的微风中微微摇曳,妖冶诡异如鲜血一般的颜色有着说不出的魅惑和美丽。 随着逢幽穿了一身赤烈红衣的夜堇扯了扯他同样血红的衣袖,有些微赧道:“你说邀我去京外凤凰台上唱歌,我以为你是要我为你一人而唱,怎会来了那么多人?你之前说的都是在骗我。” 逢幽侧过脸,微微歪着脑袋对他轻笑道:“有吗?我没有告诉你会来这么多人,也没说过不会来这么多人啊。” 夜堇无语地斜斜瞥他一眼:“其实我早就发现你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你总是很能骗人,见我的第一面就开始骗我。” “哦,那我骗你什么了?” 夜堇轻笑一声:“呵,就算你当时受伤再重,也不可能毫无警觉地任我把你拖进我住的房间里,我见到你的第一面,你就在佯装。后来再见面时,你又对我撒了两个谎。第一,你说你是为了报我救命之恩,可实际上,就算没有我,你也不会死,什么救命之恩,纯是胡扯。第二,你说为我做药浴,是为了让我的身体适应丹药,实际上还是骗我。纵是凡人服用化颜丹,也可直接服用,根本不需要改善体质。那些药浴,其实是你为了替我调理体质才会……” 逢幽摸摸鼻头,打断他道:“好了好了,我是骗了你,还骗了你很多次,我都承认,你看可好?” “呵,你以后要是还骗我的话——” 望着眼前盈盈含笑的一双眼睛,逢幽心下一动,记忆跟着眼前大片大片微微摇晃的曼珠沙华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赖在床上的布衣男人仰头躺着,唇角含着笑,眼睛却死都不睁开:“是吗?我伤太重,胃口差得很,十分难受,不如把饭拿进来,你餵给我。” 床边不远处,坐在凳子上蒙着白色布巾的瞎眼男子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想得倒美,吃不了饭,那你去请个僕人来伺候你好了。” 说完便一拍桌子转身走了。 布衣男人听到动静只是笑了笑,接着闭目养神。 不到一会儿,却见方才那个蒙着脸的男子又转身进了门,手里又端来一碟开胃的小菜。 男人终于睁开眼,朝他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你管我?”蒙脸男子僵硬了片刻,才把桌上的食盒端了起来,大踏步朝床上的男人走过去,恶声恶气地道:“——起来点,我餵你。”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最喜欢最后回忆的这段,嘻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