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画皮》 第1页 [恐怖灵异] 《鬼画皮(美女画皮)》作者:良梓【完结】 第1卷 青楼魅影 暮春时节,刚刚雨霁,一抹残阳染红了西陲。已近黄昏,天边裊冉的薄云拂日,使得林间树丛斑驳闪烁。 一文弱男子踽踽行于这荒山野地已半日。劳途奔波,食未果腹,加上淋了一身的雨水,文弱男子步履绵软无力。他用手捋了几下湿耷在两颊的乱发,露出一张俊逸清癯的脸,但眉目之间却隐现着愁容。他看了一眼肩上的布包,如他的瘪腹一般,除去一些书籍,早已落得空空如也。 如此又行了一里地,残阳落定,雾罩暮霭,林间昏暗了许多。男子掸了掸粘在衣服上的芒草碎叶,轻嘆一声,加紧步伐赶路。 形影文弱的男子复姓南宫,单名寻,是江西婺源一介清贫书生。正所谓五岳归来不看山,九寨归来不看水,婺源归来不看村。婺源乃江西俊秀的水乡、书乡,歷代文人、士宦辈出。南宫寻正是在这书生气中长大,耳闻目染过各路文豪的风采,自幼发奋,寒窗十载,每每闻鸡起舞,冷星孤月,总算未辜负黄土之下的父母,于一年前赴京赶考。 天色渐沉,南宫寻延着林间小道匆匆前行。他不时伸出衣袖,擦去额前和脖子上沁出的汗水。这件打上补丁的薄衣已为他遮风挡雨三载,今日在林中急行了半日,此时已被荆棘划得破溃不堪。想起耄耋之年的老母临终前还为自己缝衣,南宫寻不禁悲从中来,抽噎了起来,两行清泪顺藁黄的脸颊划落。他在心里辗转寻思,自己寒窗十载,连累老迈父母为养活自己,积劳成疾,老来恶病萦身,不得善终,这终究是自己这个不孝子的罪过。想来如今鬼魂般置身这荒郊野岭,薄衣飢腹,原地走了好几回,每次从新的岔口出去,却又重新回到原地,心中难免又愧又恐。可回想盘缠已经用尽,干粮在进林子的时候被一帮乞丐骗走,现在已是山穷水尽,成为饿殍野尸也未为不可,又有什么值得害怕。他大叫了一声以释心中烦懑,却惊的老树颤抖,昏鸦尖啼。 两日前,南宫寻经过一繁华的闹市,当时也是傍晚掌灯时分,他在一青楼门前停住,那青楼名为“怡春阁”,是那县城有名的烟花之地。南宫寻当时心中诧异,自己一路北上,经过大大小小县城数十座,怎么每隔三五城便遇上一座名为“怡春阁”的青楼。为解心中疑惑,决定破费一次,看看里面是否蕴有蹊跷。 迎接他的妈妈见是个清贫书生,随便搭理一下,知道他不要姐姐妹妹,只买口饭菜,便凉着他不予理会。南宫寻本不为饭菜而来,因此故意拣盘中的菜,小口咀嚼,眼睛顾着些来往行人之外,余光便不停往内堂里扫。 金黄色的撒花软帘将内堂遮得严严实实,从外面谈笑风声赶来的客人们,在妈妈热情的招唿下,不断往里走。他们都是些绫罗绸缎上身的纨绔子弟,各个油头粉脸,阔气十足。妈妈拿了他们的赏钱,笑容倍加生花灿烂了。她为公子们掀起门口的香幔,喜气洋洋地迎他们进去。 南宫寻通过不断掀起的帘子看到,内堂里摆放着十来张八仙桌,每张八仙桌旁放两把香樟靠椅,靠椅之上已经坐无虚席。视野再往里面走,可以看到两块透明的落地丝质锦帘。粉红的锦帘遮住了前台,使得里面朦朦胧胧,若幻若离,更加的神秘难测。帘前另外还有两对单足立地的仙鹤香熏台。此时,从香熏台镂空的头部,冉冉升出几缕馨香,香气绕樑,和着遮帘里透出的烛光,让人恍惚如梦,沉澧浸醉。 妈妈招唿好贵客,见南宫寻偷偷往内堂瞄,没好气闷哼了一声,白了他一眼。南宫寻知趣地收回目光,把桌上吃剩的馒头收好,放入袋中,准备付了银两逃离这是非之地。 他招唿妈妈过来。 妈妈瞟了他几眼,睨视他道:“去去去!今天妈妈我高兴,这几盘菜就算赏你吃去了。你以后可别来这地方,这种地方穷人可上不起!” 南宫寻本想撒下银子甩袖就去,但心中疑虑未除,颇为难耐,只得红着脸,装出一些笑容,恭恭敬敬作楫问道:“妈妈,贵地是否就是‘怡春阁’?” 他本来还想问,为何自己一路北上见到的青楼名都叫“怡春阁”。但妈妈显然不想跟他多废口舌,提高音调道:“亏你还是读书之人,门外额匾上那几个斗大的金字还不认识!妈妈我撩起裤腿告诉你,那不是什么‘怡春阁’,那叫‘春香楼’!这几个金字分量可重了,它们可是侍郎大老爷亲手提的。” 妈妈似乎觉得自己的话不妥,忙抽了一个小嘴巴,喃喃道:“干嘛跟他说这个。” 南宫寻听妈妈这么说,心中诧异不已,自己虽谈不上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乡里乡外读书人之中也算得上少年得志,区区几个提字岂能不认识。退到门外朝金字望去,心中陡然一惊,莫非刚才失神看错了,可那会儿他看到的明明是“怡春阁”,而不是“春香楼”。 正是大惑不解,忽见楼上闺阁内走出一对貌美女子,远远看去,两个女子虽都貌美如花,但装束却与其他青楼女子颇有不同:左边的女子穿一件淡雅素衣,色彩不白偏粉,腰间系一条黼黻束带,束带间坠一刺绣香包,香气似近似远,显得内敛娴静;右边的女子着一身紧束红衣,衣前绣有几朵娇艷的牡丹,腰间同样系一条黻纹束带,带旁配得璎珞,娇巧可人。 第2页 南宫寻一时被不凡女子别样的装束吸引,待两人款步至内堂门前,总算看清了她们的容貌:那素衣女子沉稳中矩,身体颀长,两腮如增新荔,两眼暗含秋水;那红衣女子体态娇小,两道细细长长柳叶眉,鼻凝琼脂,目光清澈,情意绵绵。 他的心思顿时被女子天仙般的美貌折服,暗暗艷嘆:“神仙姐姐下凡亦不过如此!” 岂料到这小声的呢喃却被两位女子听到。红衣女子当即提袖掩面,生出银铃般的娇笑;素衣女子也被这呢喃逗羞,拂袖急去,留下个风曳弱柳般的身影。 一旁的妈妈见不得南宫寻多留一刻,气沖沖地要赶他走。 这时,本进去内堂的两个女子又出来。红衣女子依旧娇羞地笑。素衣女子似乎在笑,又似乎有些愁态。她绯红的脸颊笼烟着羞怯,生生地道:“妈妈,让他进去坐罢。”话毕,便和红衣女子由内堂的侧门进去前台。 妈妈白瞪了一眼南宫寻,看不顺眼也没法子,只好作罢,由他进去了。 进了内堂,里面早已笑说满堂,南宫寻见没地方可坐,只得拣了个硬椅坐于一边。 前台的落地遮帘先被捲起,素衣女子抱着一把琵琶,红衣女子手拂古筝,屈身向众人见了礼,放下锦帘。落地后的遮帘虽有淡色,却也透明可见。南宫寻朝素衣女子偷觑了一眼,女子似乎察觉,嫣然地一笑,低头手拨琵琶,口中轻唱: “ 谁作桓伊三弄, 惊破绿窗幽梦。 新月与愁烟, 满江天。 欲去又还不去, 明日落花飞絮。 飞絮送行舟, 水东流。” 素衣女子修长的玉指在弦间游动、轻跳,口中的“昭君怨”如碧湖秋月,随着红衣女子的古筝声,和幽幽的琵琶声荡漾开去。一曲唱罢,早已技惊四坐,听客们掌声不息,啧啧叫好。素衣女子轻抿红唇,恬淡一笑,用那雪做肌肤玉做骨的长指拈了根银弦轻拨,余音未尽,却将南宫寻身旁的一束梨花羞落。南宫寻将花拾起,见素衣女子正对自己含笑,心中涌上一股明媚与羞涩,忖道:“似乎与这女子有前世今生的尘缘。” 唱罢几曲,又弹了“春江花月夜”和“十面埋伏”,两女子方才欠身离去。 四下的公子们见美貌女子要走,顿时嗟唿唏嘘一片。门口的妈妈领进一帮姐姐跟各位公子赔礼,场面颇有些凌乱。 南宫寻将梨花收入袖中,应门出去。刚至厅前,背后幽幽飘来留人声:“公子可否先行留步?我有话要与公子说。” 南宫寻回头却不见人影,应道:“是素衣姑娘吗?” 那女声轻轻笑道:“是小女子与公子说话,公子若不介意,请进房里说话。” 南宫寻提袖揉了揉眼睛,只见素衣女子的闺房内确实有淡影对着自己。他拍了几下衣袖,踌躇不定。 素衣女子有些幽怨地道:“公子难道嫌弃小女子,怕跟小女子说话轻贱了你?” 南宫寻连忙矢口,道:“姑娘休要这样说,我只怕——” “——只怕有所不便?”素衣女子问道。 南宫寻恭敬作楫道:“我本是一介门衰祚薄的书生,倒也不怕什么。只是姑娘是高贵之人,若惹上闲言碎语,辱没了名声,小生恐怕担待不起。” 素衣女子“嗤”的一笑:“本是风尘女子,怎么敢沾染上‘高贵’二字,看来公子果真是怕跟小女子说话低了你的身份。” 南宫寻深楫道:“姑娘多心了!姑娘若真有要紧之事,小生可站于门外敬听便是。” 素衣女子又是一笑:“那还请公子快快上来,妈妈若知道了岂不麻烦。” 南宫寻整了整衣服和髮髻,循着木梯上至素衣女子的闺房门前。 素衣女子的淡影就贴于门内。南宫寻似乎能听到她娇嘆的声音。他有些不安地道:“还问姑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说与小生听?” 未听到回话声,却见素衣女子的房门打开,从里面伸出一只手。这只手与南宫寻先前见到的玉手颇有不同——这是一只毫无血色苍老的手! 门“咯吱”一声打开,这只苍老的手一把把南宫寻拉进房里。南宫寻心头一阵惊恐,还未来得急想是怎么回事,已发现自己正与素衣女子四目相对。他连忙避开,退了几步,抱拳以礼道:“男女受授不清,还望姑娘容小生出去说话。” 南宫寻见素衣女子半晌不作答,抬起头怯怯望去,只见生得出水芙蓉一般的女子正在垂泪。他慌忙赔礼道:“姑娘,小生若说错了话,伤了姑娘的心,还望姑娘海涵,原谅小生这一回。” 素衣女子摇了摇头,哀怨道:“你既已把我忘了,又有什么可说的。公子还是请回罢。” 南宫寻不置可否地站在原地,待回过神来,施了礼要去时,素衣女子又叫道:“公子等等。” 她碎步至门前,将门关上。南宫寻正要问还有什么话要说,不料素衣女子已经在他身前宽衣,她穷去粉白的素衣,露出红艷的肚兜和美雪一般的肌肤。 南宫寻登时怔住了,迷迷煳煳地呆立着,看着眼前这个美好的女子。 第3页 素衣女子将手伸至背后,解了那个紧揪着的结,肚兜从她身上滑落。南宫寻这才意识到自己看了不该看的,羞愧低头道:“姑娘,我与你素昧平生,这哪里使得!” 素衣女子行至南宫寻身前,将他的手拿起来。 “姑娘这可使不得!”南宫寻连退了几步,要撞门出去。 “哥哥,你别慌,你可记得这印记?”素衣女子拉住南宫寻,温柔地依在他怀里,清泪涟漪,“哥哥,这印记你一定记得罢?”她将南宫寻的手放到自己胸口的印记上。 南宫寻只觉得一阵天悬地动,颤巍巍地道:“姑娘,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于此,姑娘早些时候借小生的恩情,小生已不知如何图报,更何况这种礼节,小生一辈子也回报不了啊!” 素衣女子凄凄切切,杏目含泪道:“哥哥,我是你的幽若啊。你可记得幽若为你刻的这印记?” 南宫寻只知道自己心间狂跳,他的手依然放在这梦一般的女子的胸前。他断断续续出着气,鼻里全是美貌女子散发的芳香。他觉得自己已然恍恍惚惚,身子如疆住了一般,不敢低头看女子所指的印记。他道:“姑娘,你定是认错人了。小生自幼在老家婺源的山水间长大,除了这次进京赶考外,从未去过外乡,也未与姑娘在哪里见过面——” 他还要说下去,却被幽若用玉手封住了嘴,她道:“哥哥休要再说了。”她在他双唇上亲吻了一下,“哥哥忘了幽若,幽若不怪哥哥。” 南宫寻艰难地低下头看着幽若的眼睛。暗涌秋水的眼里有一丝扯不断理不顺的愁。这女子到底是谁?她娇嘆着落在南宫寻怀里,分明在啜泣,又分明在神秘地笑。 幽若娇弱地靠在南宫寻怀里。她将他引至自己床前。南宫寻忽然觉得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身影——那身影便是幽若! 他们紧紧纠缠在一起。南宫寻亲吻着幽若挂于脸上的青丝和那深情而忧虑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在幽若美好、柔软的乳房上看到一块型似梨花的疤痕。它一定刻得至深至切,他想。 尽管眼前这女子自己从未曾见过,但此刻,南宫寻发觉她再亲切不过。她看南宫寻的眼神,似乎有层若有若无的惆怅。 他们相互亲吻着,直到他感觉自己在她身体里一泻了之了,再紧紧互拥着,生怕对方消失在这不可思议的黑夜。 鱼水缠绵之后,南宫寻死死睡去。 待他醒时已是明日午旬。他伸手寻找幽若,却发现身边跟本没人,而他睡的也不是幽若的床。他现在正置身在客栈一简陋的房间里。这才是真实的,他确实在做梦。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偶得画皮上 南宫寻踱步至窗前,用木棍将遮窗支起。午间妩媚的阳光从户外照来,使人无故凭添一些烦躁。他下楼向小厮要了盆冰水,洗漱一番,以便使发胀的头脑稍稍清醒些。 洗盥完毕,披上那件还算过得了旁人耳目的半旧青衫,草草打理一阵,便就出去。 南宫寻经过门廊的时候,心中忽然盪起迷雾。他隐隐约约听到自己门房里似乎有妙龄女子在笑。悄悄行至门外,侧耳静听,里边却无任何动静,开了门里面也没有进过人的迹象。他重新关上门,穿过门廊向楼下走去。 延伸至门厅的木梯每踩一步都会发出“吱吱”的作响声。南宫寻站在木梯上踟蹰了片刻,看到木梯的缝隙间有一女子正盯着他看。那女子面若桃花,媚如狐仙,睁圆了杏眼盯着他痴笑。南宫寻加快步履奔至梯下,然而下边却觅不到女子的踪影。他拉住送酒菜的小厮,问道:“你方才是否见到一个美貌女子站于木梯之下?” 小厮不知他所言何意,摇了摇头,只管做手头的差事。 南宫寻煞是不解,抬头将木梯下面的角角落落巡视一遍,奈何这里跟平常毫无二至。他无奈地拍了拍身上的粉尘,垂袖出去。 过了门厅,延面便是一条闹街。此时已是午饭时间,所以过往行人并不多。南宫寻在对街胡乱吃了一碗面。他在给银两的那当儿,又朝客栈望了一眼,客栈里依旧如常。他打算再去“春香楼”看看,仅管昨晚做的是梦,但那个名叫“幽若”的女子,却似乎真真切切和他缠绵过。幽若曾几次问他,是否记得她,他却不知道其中的原故,更不知道如何回答。那么此刻,他便要去弄个清楚。 南宫寻将昨夜发生的事情整理了一番,可思绪却丝毫没有清晰起来。他侧目思索时,发现木梯下方的女子又在冲着他笑。他触电了般朝客栈跑去,跑至门前,那女子又平白从木梯下消失了。南宫寻在原地静站了一会,忽然听到陈腐的木梯上似乎有鞋屐踩出的声响。那声音“噔吱、噔吱”幽幽地迴荡,其间还附和着女子娇翠的痴笑声。南宫寻打了个寒战,寻声去了楼上。他仔细倾听,发现木梯口左侧第三个房间里有女子在娇笑——那正是他的卧房。南宫寻这次未做任何动静,他站在门前,从门缝间朝里望去,只见一个妙龄女子正在翩然起舞。那女子似乎与他似曾相识。他努力回忆一番,终于记起她便是和幽若在一起的那个红衣女子。 此时,那美貌女子正在南宫寻的房里舒展着柳条一般的腰枝,掩面含笑,蹁跹裊娜。南宫寻使劲眯了眯眼睛,仿佛那美貌女子的舞蹈已将他看醉。他乜斜倦眼朝里看去,那女子又不见了。他在门前徘徊了几步,取出钥匙,开门进去。 第4页 不出所料,里面没有红衣女子的身影。 南宫寻顿时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和衣躺在床上,脑子里逐渐迷煳起来。他似乎看到红衣女子又出现了。她正俯瞰着他,笑容甜美,目若秋波。南宫寻伸出手来,要抚摩那张美好的脸。他觉得昨晚在他怀里的幽若,就生有这么美的脸。 那张美好的脸温柔地贴在南宫寻的手掌之间,他能感觉到它的温度,那温度冰冰的——她有一张冰凉的脸。那张脸逐渐变得苍白,最后破碎成无数碎片,如蒲公英一般,飞逝于风中。 南宫寻颤了几下眼皮,一骨碌机灵地坐起。他提袖拭了一下眼角,发现自己早已泪垂满面。 眼倦骨软地行至窗前,迎面吹来一阵沁凉的晚风。此刻已经入夜,他睁开迎风的眼睛,从余光里看到一红色的东西随风潜入了床底。他开门吆喝小厮送来一支蜡烛,但门厅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只得作罢,自己在木柜里摸索。 偌大的柜子里漆黑一片,南宫寻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指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他放到嘴里尝了尝,腥咸无比,他被那东西咬出血来了。幸尔他摸到了烧火。点燃后豆大的火光把卧房罩在一片橘黄里。原来咬他的是一只硕鼠,那孽畜此时正在瑟瑟发抖。南宫寻拾起柜底的木棍将其一棍了结了,心中方出了口恶气。 他缓步行至床前,一阵窗风将垂地的床巾高高吹起,透过昏黄的火光,南宫寻看到床底隐约摊有一团红物。他将火光靠近了几寸,眼睛努力注视那红物,发现不过是条红手巾。他伸手将手巾取出,发觉里面包着什么,从质感上他能感觉出那东西定是铁器。他小心将其掀开,原来里面藏了一支梨花形状的簪子。仔细一想,方记起自己在梦里见过。这梨花簪和幽若给他的梨花枝的模样竟有一曲同工之妙: 这是一支银质髮簪,簪头上坠着几块璎珞美玉。南宫寻记得红衣女子腰际便配得同样的璎珞。这些璎珞美玉在黑夜里泛着青光,淡淡的光线将簪身照亮。他看到簪子上錾着一些字,字迹虽已模煳,但认真视之尚能辨别出来。那些字是草体字——它们是“幽若”。 南宫寻将髮簪放入怀中,犹如珍宝一般在胸口捂了一段时间。他觉得幽若此刻便依在他怀里。 他想起早些时候自己曾想去一趟“春香楼”,看看那里是否真有叫“幽若”的风尘女子。 他带上门,本想差遣小厮几句,可黑竣竣的厅堂里竟见不着一个人影。 客栈打烊了,他想。 备了些碎银,南宫寻便要出去。下楼梯的时候,他留意了一下下面。还好那女子不在,他心里忪忪的,快速窜了下去。 偶得画皮下 客栈外面人迹稀少,白日里人头诜诜的景象此刻已经不復存在。南宫寻用衣袖挥去噼脸扑来的尘埃,提了提衣襟,投入苍茫夜色之中。 行了半个时辰,几楹灯火阑珊的楼房照入眼帘——那便是幽若栖身的地方。南宫寻带着几分期盼,加足了腿力朝“春香楼”走去。 待行近灯红酒香的“春香楼”时,南宫寻看到一个蹒跚清瘦的黑影朝自己走来。他怔了一怔,盯睛辩得是一扶乩老道。那道人面迎春风,骨骼不凡,但一身穿着却褴褛破烂。他拈髯笑了笑,招手要留住南宫寻。 南宫寻礼貌问道:“师父有何事情?” 那道人席地而坐,用满是污垢的手抓了抓嵴背,痴傻地笑而不答。 南宫寻心想,这老道定是苦命的疯人。给他留下碎银后,转身便走。 道人坐在地上,口中痴痴不知所云,自言自语吟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吟罢一段,又唱道:“前世国殇功名忙,凋零了寥寥性命,落得个背泪负心郎;今生痴痴又迷茫,惘惘然,空心肠……” 南宫寻没理会疯道人,推门进入青楼内。迎接他的是一个五尺应门女俾。女俾问道:“公子找哪位姐姐?” 南宫寻以了礼,问道:“妈妈在吗?” 女俾欠了欠身,道:“公子知道如今几时了?” “当然是刚刚入夜,这有什么疑问?”南宫寻抖了抖袖子,不想再跟女俾说这些无趣的话。 女俾见南宫寻一副痴人模样,笑靥盈盈道:“如今两更已过去了一刻,公子难道连时辰也不知道!” 南宫寻不知女俾说的是否属实,他道:“当真已是二更天?” “公子若不相信,可以问问那敲更人。”女俾指着门外歇息的更夫。 “真是怪了,方才在客栈才闭了一会儿眼睛,怎么已过去了那么多时辰?”南宫寻疑惑度道。 女俾又道:“妈妈和姐姐们都睡了。公子若找妈妈有事,还是明日再来罢。” 南宫寻呆笑了笑:“我不是找妈妈有事,我是想打听一位姑娘。” 女俾问道:“公子要找哪位姐姐?” 南宫寻作楫道:“小生想问姐姐,贵楼是否有一位叫幽若的姑娘?” 女俾登时面有恐状,慌忙摇了摇手,默立不答。 南宫寻不解道:“这算做什么?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难道不能告诉小生不成!” 第5页 正说间,从内楼里走出一个五十几岁的妇人。那老女人睡眼惺忪地嚷道:“如今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有说话声?”她打了个哈欠,“小春,你在跟鬼说话吶,还是在呓语?” 小春连忙跑到老女人身边,在她耳边低语了一番。 南宫寻立刻认出了站在楼梯上的女人,那老女人便是他先前见到的妈妈。此时,他心里犹为不解,自己昨晚的遭遇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切存在的。 妈妈听了小春的耳语,瞪白了眼珠,道:“哪门子的无赖敢在这里撒野!小子们,穿好衣服把他轰出去!” 妈妈的话刚落下,便从旁边的门房里跑出五六条小子和汉子。其中一个满脸虬髯、皮黑身高的汉子,二话不说便将南宫寻拖出去外面。南宫寻在他两力臂间挣了几挣,丝毫不能动弹。他被那蛮汉硬生生地扔出了丈许远,倒地后痛苦不迭。 妈妈得意地站在门口,训斥道:“以后不准你踏进这里半步!否则修跛了你的腿,可别怪妈妈狠心!” 放下狠话,妈妈便和那帮小子汉子摔门进去了。 南宫寻从地上爬起来,愤愤然拍了拍粘了尘土的外衣,回头却看到刚才给了碎银的疯道人正在冲着自己痴笑。那疯道人口中依然念念有词。南宫寻刚刚吃了个哑巴亏,已经没兴致跟一个疯癫之人多呆一会儿时间了。他走出了十几步,却听到疯道人的说话声: “留步,留步。唉!说你呢!” 南宫寻转身问道:“老师父是在跟小生说话吗?” 那道人又疯癫起来:“前世国殇功名忙,凋零了寥寥性命,落得个背泪负心郎;今生痴痴又迷茫,惘惘然,空心肠……” 南宫寻见他仍是一副痴样,垂袖便要去。 老道人又嚷道:“留步,留步,留步啊!” 南宫寻本不想再理这疯人,可走出了十几丈远,那疯人仍旧在叫嚷。只得走到他跟前再许他些银两。虽然他自己的盘缠已经不多了,但见着这疯老道如此深夜仍在乞讨,也未免于心不忍。 老道拿了南宫寻的银子,放在嘴里咬了咬,非但没感激,还怒骂他道:“给我这些蠢物做什么!”说着便把银子扔进了一旁的河里。南宫寻正要咤骂,那道人却抛给他一管用黑布包好的东西,然后起身一撇一拐地走了。 南宫看着手中的东西和老道。那老道在阴影里转过头来,拈髯严厉吩咐南宫寻:“烧了那画皮,一定要烧了它!”话的余音还在,人却已经消失了。 南宫寻看着老道消失在那片黑影里。心中正如老道说的那般,一片茫然。 他踽踽回到客栈,那时天已三更,远处集市的道坦地上几个黑影忽兀兀地飘来盪去,形同鬼魅。 他进了房间,迫不及待地将道人给他的东西打开。午夜的盈月高冉在西天,将南宫寻的面目照得一片惨白。他小心翼翼地从黑布里将东西取出。这好象是一捲纸。他从上至下将捲纸摊开,心中无故紧张起来。月光将他的影子投映在床塌上,皱摺的衾枕似乎将人影扭曲、拉长了好几丈。他看到被他摊开的部分一片空白,往下看好像出现了黑色的东西——是鬏起的高髻?再往下摊,突然,一双兇狠的眼睛正盯着他。南宫寻被这突如其来的凶光惊得心间勐颤,手上这幅无疑是画的捲纸也被抖落在地。他觉得嵴背之间冷冷地淌下几道汗水。深夜,从窗口赶进来的砭人肌肤的冷风将躺在地上的画卷吹开,慢慢的,画上露出了鲜红的嘴唇、在月光里白得刺眼的素衣、深红色的纳花鞋——这是一个美艷的女子——“她是……‘幽若’!”南宫寻失声喊道。 他双手颤抖地将画拿起,走到窗前。晃晃发白的月光披撒在画卷上,将画里的幽若照得恍若活人。南宫寻深情地盯着画中的眼睛。此刻,他觉得曾惊出他一身冷汗的眉目是这般的美好。从幽若鬏起的高髻,绾在高髻两侧的鬈髮,直到她的美目、腻脂鼻樑、樱桃口唇、颀长而妖娆的身段、露在纳花鞋外的脚髁,都看出了慑人心魄的美好。 南宫寻将画卷好,紧紧地抱着。他从怀里摸出梨花簪。这支簪儿竟和画中女子穿在髮髻上的花簪一模一样。这让他有些纳闷。昨晚他见到的幽若并没戴任何簪子。难道画中的女子不是幽若?南宫寻躺在床上苦苦冥想。 床旁桌案上的蜡烛在夜风中越摇越短。南宫寻怀中揣着幽若给他的梨花簪,抱着貌似幽若的女子画像,神志渐渐模煳起来。 恍恍惚惚的,他看到幽若披着散发,行至床前。她的头一直低垂着,身上还是穿着那件粉白色的素衣,只是腰际那条黼黻束带和香包不见了,取而待之的是她手上紧紧抓着的东西。南宫寻从床间慢慢坐起,迷惘地看着她手中的东西,渐渐的,他看清了自己死后狰狞的脸——那张脸就长在幽若抓着的人头上——那是他的头,幽若抓着他的头颅正对着他痴笑! 南宫寻惊哼了一声从床上坐起,前额垂入眼里的汗水辛涩无比,使他眯了好一会儿眼睛才能睁开。通泪朦朦的眼睛,他看到貌似幽若的美女画像被蜡烛烧着了。他揭起衣袖拼命掸去,火苗立时灭了,但画中女子的左脸已被烤得焦黄。 南宫寻将画卷好,放入一旁的柜里。此刻他已经睡意全无。他将书籍和一些衣物收拾妥当,打算鸡啼破晓之时便离开这里。但临行前幽若的模样始终萦绕在心头,他踌躇了良久,决定还是去一趟“春香楼”。 第6页 三更已过去了大半,客栈外漆黑一片。南宫寻将厅堂的大门轻轻推开,隐约听到鼻息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合上大门的时候,他又朝木梯下瞅了一眼,仿佛那美貌女子还在盯着他痴笑。 急行至“春香楼”,楼前楹联上的灯笼已经熄灭,天上的星辰也已寥寥无几,只是此刻的盈月还西昃在天边,所以使一些眼神还是能辨别清楚“春香楼”的各间门房和窗户。南宫寻绕到楼后,楼脚的地基向外延伸了两丈,两丈开外便是环绕县城的大河,河堤上傍着“春香楼”植了一排春柳。此时,已近凌晨卯时,西天的盈月朦朦胧胧,除去一两间早起的豆腐房和包子店亮起零星灯火外,各条街道仍旧笼罩在黑暗和寂静之中。 南宫寻在“春香楼”下徘徊了几步,心中已经确定幽若闺房的确切位置,只是奈何如何上去还是问题。他用手拍了拍身旁柳絮轻飘的树干,打算爬上去拭拭。 幽若闺房的窗户离岸堤的春柳有丈许距离,南宫寻躬身向窗户的木框扑去,倒够着了。他手脚并用费了一些气力,总算蹭上去了。幸亏那窗户是虚掩着的,南宫寻“嗒”的两下,抽身潜了进去。 幽若的闺房内死寂一片。南宫寻轻脚轻手地摸索了一阵,眼睛渐渐适应了里面的黑暗。透过浓重的夜色,看到幽若的床前似乎挂了一件白衣。他借着窗口撒进的月光,悄悄向幽若的床边行去。行近了一些,心里又觉不妥。心想,必须让幽若知道他进来了,否则深更半夜闯进独身女子的卧房,那便不成体统了。 南宫寻立在幽若的床前,轻声唤道:“幽若姑娘,小生便是昨晚那个读书之人。小生今日一早便要离开这里,所以冒昧前来向姑娘道别。” 幽若床前的“白衣”慢慢转过身来——她原来是个人! 南宫寻心里惊了一下,退后几步,说道:“小生不知道昨晚的事情是否确实,但姑娘对小生的知遇之恩,小生来日一定报答。” “白衣”轻哼了哼,仿佛在哂嗔。她微微抬起头来,伸手招唿南宫寻过去。 南宫寻立在原地有些犹豫。 “白衣”继续低垂着头,散乱的头髮齐肩披撒在前额。她站起来,伛偻着腰背缓缓朝南宫寻爬来。 南宫寻慌乱地退了一步。 那“白衣”已穿出了阴影。南宫寻看到月光下的“白衣”满头垂鬈着苍老的白髮。她一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伸向南宫寻。两条畸形的腿正朝他靠近。 南宫寻仿佛定住了一般,在原地颤抖不止。 “白衣”从喉底深处发出一阵“呜咽”之声,用苍老的手一把抓住南宫寻的腿。 南宫寻从踵底至囟门升上一股恶寒,夹嵴之间全是沁出的冷汗。他如梦初醒般拔出被抓牢的腿,连滚带爬破门而出,窜下蜿蜒的木梯,撞开被惊醒的小俾,一路狂奔,跑回了客栈。 客栈里开门的小厮见南宫寻神不附体的模样,忙问道:“客官,昨晚您怎么没回来过夜?” 南宫寻用衣袖抹去脸上垂下的汗珠,没理会问话的小厮便软手软脚向楼上跑去。 他将准备妥当的衣物和书籍胡乱塞入布袋,脸也不洗一把便退了房间,穿着早晨罩起的薄雾,逃离这可怕的地方。 他从“白衣”手中拔出腿的那一下,看到白髮缝里露出来的是一双没有眼球的窟窿! 欲知南宫寻何去,下回将见分晓。 初到老宅上 老滕苍树之间,一条蜿蜒崎岖的羊肠小径延伸进树林深处。此时,南宫寻便站在这条小径当中,他已经迷路了。 他无力地吁着气,提起褴褛的衣袖擦去不断从脸上淌下的汗水。他看着肩上的布包干咽了一口吐沫,这里面已经空了,他可能熬不过今晚便会饿死在这树林之中。即便不饿死,也会成为豺狼野狗的腹中之食、口中之物。 他坐在一棵卧倒的腐木上,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了。咸咸涩涩的液体不断从脸上淌进嘴里,恍惚得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了。 正当要渐渐睡去时,突然一个黑影闯入视线。南宫寻被这黑影惊醒,马上藏到身旁的树后。 黑影提着一盏灯笼从远处匆匆赶来。南宫寻从树后定睛看去,发现对方是一老年男子,方才松了一口气,从隐蔽处出来。那老年男子也看到了他,善意地含笑而至。南宫寻喜出望外,忙向老年男子说明了自己的处境,想请他带自己出去。老年男子笑了笑,向南宫寻做了几个手势,说明自己是一哑人,但要南宫寻放心,并表示只要跟着他走,便可走出这片林子。南宫寻连连点头答谢,跟在老年男子身后,借着他手中灯笼小心前行。 他们低头行了四五里路,天色完全暗了。南宫寻心中可恐地想,若没有老年男子手中的灯笼照路,恐怕寸步难行。但在他前头行走的老年男子,却似乎对这一带山路特别熟悉,即便是如此的黑夜,也能来回自如地穿梭迂迴。 他们穿过一片茂密无路的林子,眼前顿时豁然开朗起来。南宫寻看到眼前一派万家灯火齐明、热闹不凡的景象。他兴奋地跟着老年男子继续行了一段路,延街的楼台商铺逐渐不那么陌生了,而且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他拉住老年男子,问道:“这是何地?”老年男子笑着做手语道:那片林子根本出不了县城,若要出城,走水路是捷径。也就是说南宫寻这两日其实是绕了县城一圈,根本没出城半步。老年男子继续告诉他,是他们家老爷差他来领南宫寻出林子的。南宫寻还要问其中的原由,老年男子便不做答了。他示意南宫只要跟着他走,其中的道理以后自会明了。 第7页 他们延着山边街道行了一里多地,不远处的旷地上出现了几楹断瓦颓垣的老宅。南宫寻随老年男子进入了宅院。 这几楹年久未修的宅子分为上下两层,与那些繁华喧嚣的闹市隔了一片荒地。此时,老宅内已掌起了数盏昏黄的油灯。南宫寻跟着老年男子进了内屋。老人似乎已经知道南宫寻所有的底细。他从厨房里拿出一些饭菜,招唿南宫寻坐于桌上,并手语示意先用了饭菜再询明一切。南宫寻在山林里折腾了半日,早已是辘辘飢肠,向老人谢过之后便狼吞虎咽起来。 饭饱之后,老人又为南宫寻酽酽地沏了一碗茶。南宫寻礼貌地呷了一口,不觉地朝老宅前的荒地望去。那片荒地在夜幕之中向四面八方扩张开去,没有尽头。那时夜风正是凌厉,荒芜广袤的空地上传来“唿唿”的嘶叫声。叫嚣的厉风已将破碎的草叶高高扬起,碎叶被甩在半空中,乱舞罢了便朝老宅飞来。它们卷过宅院边缘的木栅栏,急扑向敞开的门厅。 南宫寻将门栓上,回头寻找老人,但老年男子却不见了。他之前已被怪异的事情吓过几次,此时心里难免恐慌起来。 正当忐忑,忽然听到楼梯上“噔噔噔”地传来一阵乱响。抬头望去,只见老年男子和四个书生模样的人跚跚走下来。其中一个还颇有些轩昂的气质。他款款走近南宫寻,先施了礼,然后风度翩翩地自我介绍了一番。他说他名叫陈心远,是从苏州赴往京城赶考的读书人。 南宫寻见突然走下这么些人,一个还平白称自己是读书人,心中不由地迷煳起来。对那个自称是陈心远的人还了礼,尔后便是一阵颇为尴尬的寂静。 那个叫陈心远的书生马上意识过来,他道:“哑伯伯已经与我们手语了一番兄长的情况。他是个哑人,怕做手语一时不能将事情道明白,所以由我代劳向兄长解释一下。” 他说他的遭遇和南宫寻有些类似,所以他得先介绍一下自己来这里的经过: 那日他和书童途中经过此城,见这里风景秀美,笔墨飘香,是个读书和陶冶性情的好地方,便和书童商议在这里游玩盘桓几日再走。下定注意后他们住了下来。不想天有不测之风云,料想不到的事情不期而至。一日,他们游玩尽兴了些,回客栈的时候已经可以掌灯。他感到恣意游玩了一日颇有些疲惫,便先睡了。朦朦胧胧间,一阵喧譁声将他吵醒,原来是一帮匪徒无故闯了进来。那些人各个身强力蛮、兇恶跋拓,不由分说便将他和书童随身带来的财物洗劫一空。被抢去了财物后,他们睡过小客栈,也在街头露宿过,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听人道听途说,说这片县城有位德高望重、心翟仁厚的员外,经常会接济一些落破的文人和书生。迫于无奈,只得厚着颜面去拜访谒见。却料不到那位姓许的员外果真是一位捨得散财救济的大善人。他给他们写了封介绍的信函,要他们来老宅静心读书,并说明自己一世散财无数,现今积蓄已经羞涩,如果凑齐一笔钱供他们和另外几位有待救济的书生去京赶考,确实有些困难。所以员外要他们暂且屈身在老宅盘桓一阵,等他凑够了银两就会派人送来,到时候他们便可以去京都了。 南宫寻听了陈心远一席长话,对他的情况倒了解了一二,可他对自己的遭遇还是不甚了解,但出于礼貌,只得将这些心思先放一放。他向老年男子,陈心远和他的书童,以及另外两个书生赔了礼。说自己行了一天的路途,午时又迷了路,此时有些劳顿和木衲,所以一时竟忘了先来后到的道理,让他们先赔了面子自我介绍一番,实在有些欠妥和内疚。之后他报了自己的姓名。 站在他旁边的这些人听他这么说,都表示他过于客气了。其中一个站在陈心远侧身的男子,身高八尺,腰圆背宽,他笑道:“大家都是许员外救济的读书人,有幸在这清净之地相遇,并能一起学习、讨论圣贤的智慧,本就是缘分和美事,南宫兄何必迁就于小小的礼节。” 南宫寻再三作楫,道:“兄长一席话语说的再是道理不过,敢问兄长尊姓美名?” 那人道:“小弟姓刘名远山。还望兄弟以后在学问方面多多指点一二。” “彼此,彼此。” 初到老宅下 南宫寻与刘远山相互礼让罢了,再向他身旁的人看去。那人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两鬓黄白的头髮赫然在目。他见南宫寻正要对自己恭敬作楫,忙让了礼,说道:“兄弟不要拘泥礼节。我叫宋作武,已经落第三次,现如今是最后一博,当然也不做什么希望,只是想藉此机会来聊以此生对圣贤智慧的嚮往和尊敬,再无其它的想法了。” 南宫寻忙对他释然和超脱的心境表示钦佩,并说了些相互激励的话。彼时,陈心远又向南宫寻介绍了站在自己身后的书童。那书童唤名小虎,生得十八九岁,除去留了些孩童气外,已经长得人高马大,和陈心远侧身的刘远山颇有些神似。 认识了一圈,彼此也了解了些情况,大家方才围坐在桌子上继续聊侃起来。一旁的老年男子见他们一团和气,便拿来果品放于桌上供他们享用,他自己却就自坐在门口的矮凳上貌似沉思。大伙见他这样,都看不过去,忙将他推到桌上。 陈心远对老年男子作了一楫,说道:“哑伯伯是许员外的门人,他如今孑然一身,养老在这座宅院内,颇为寂寞。员外知道他是心善的大好人,自然会接纳我们,所以差我们来这里。一方面是因为这里清净,有利于我们安心为科考做准备;另一方面,许员外遣些人来,虽操劳了哑伯伯,可也为他排遣了寂寞。” 第8页 哑伯伯愣了片刻后连连点头。大家也表示说的在情在理。 南宫寻含了些笑容,面向哑伯伯说道:“小生首先要谢过许员外的乐善好施和哑伯伯的款留,但小生心中却有一事未明,想请伯伯指点迷津。” 哑伯伯笑容可善地提了提袖,请他直说。 南宫寻说道:“许员外和伯伯是如何知道小生会迷失在那片林子里的,并且在小生性命难保之时及时将小生带出来?” 哑伯伯和在坐的都笑起来。他们礼让着要举出一人解答。刘远山是心急之人,抢过话笑道:“许员外是众所周知的善人,他几十年如一日,接济过数不清的落难书生和时运不济的骚客文人,这在县城是出了名的。所以,城里的老百姓一旦见到行只影单、样貌寒碜的读书人,便会导引至许员外的府上,这自然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只是你今日的情形有些例外。”他和哑伯伯望了一眼,继续说,“今日早些时候,一个老乞来到许员外府上,告诉员外说,今日午时许,他的一帮不知耻的乞友骗走了一个书生的干粮,那书生即将进入林子,很可能会饿死在里面。由于员外以前接济过这个老乞,老乞也知道员外一向见不得读书人受饥寒屈辱,所以特此来通报一声。当然,许员外得知情况后十分着急,他马上派人吩咐哑伯伯去找你。自然了,要哑伯伯找你是因为他熟悉那片林子。” 南宫寻记起自己进林子的时候因为可怜一个小乞,结果被他们合伙骗走了干粮。遂起身向哑伯伯连连作楫。 哑伯伯笑呵呵地拉他坐下,手语道:这是他应该做的,叫南宫寻只管在这里安心住下。 一边的陈心远等人也都起身向哑伯伯深作了一楫,表示对哑伯伯和许员外为人的敬重。 哑伯伯用微微颤抖的手挥了挥,示意他们都坐下来说话。他拂了一把须,手语道:等许员外凑够了银两,他们便可以进京去了,到时候高中黄榜,只要回来看他们一眼,他就心满意足了。 大伙都说那是自然的事。 坐在南宫寻对面的陈心远笑道:“那么,小生代众兄弟谢过哑伯伯的吉言。” 大家又是一阵欢笑。 南宫寻和陈心远等人继续聊了一个时辰的话题,彼此海阔天空地谈了一番心中的理想和志愿,气氛也逐渐融洽起来。哑伯伯自知不是话局内的人,便起身给一直站着的宋作武让座,自己则去张罗一个卧房给南宫寻临时住下。南宫寻见哑伯伯又要操劳,心里自是过意不去,看了一眼天色,知道时候已经不早,便与大伙说了几句套话,起身散了。 上楼时,哑伯伯点了一盏油灯,要南宫寻跟在他身后。 他们循着陡峭的楼梯上去。南宫寻觉得这木梯和客栈的梯子十分相似,便不自主地朝木梯的缝隙间看了一眼。下面昏黄一片,忽然,好似一个人影晃过,仔细辨别,才知道是虚惊一场,站在下面的原来是宋作武。他朝南宫寻点了点头。 哑伯伯将南宫寻领到一条分叉的走廊上。这条走廊从楼梯口开始向两边延伸。南宫看到,走廊的右侧一直朝里,最终淹没在黑暗中。借着哑伯伯手中豆大的火光,看到那边尽头似乎有扇木门,而那扇门好象被铁锁紧紧锁着。正当要问那边是做什么用的,哑伯伯端着油灯缓缓转过头来,他的笑脸被昏暗的油灯映衬得支离破碎。他拉着南宫寻的手,指着走廊左侧第一个门房,示意这是他的房间。他开了门领南宫寻进去。南宫寻只觉得自己那只被他紧握的手一阵生疼。笑着要哑伯伯放了他。哑伯伯马上放开他的手,手语道:自己一辈子做了数不清的脏活累活,掌力难免大了些,所以如果伤到了他,还请他谅解。 南宫寻笑着自嘲道:“小生枉读了十几载圣贤书,如今榆木脑袋尚未开化,却落得手无缚鸡之力,腰似三月杨柳,哀哉,哀哉。”说罢和哑伯伯又笑了一回。 玩笑之后,哑伯伯向南宫寻简单交代了一下房间的陈设和宅院的布局。南宫寻都一一应声表示明白。哑伯伯满意地在他肩上拍了拍,留下油灯迳自出去。 南宫寻将布包放在窗旁的桌子上,掀起帘子发现,原来老宅分为主楼和副楼,那么他刚才看到的右侧走廊尽头的那扇门便不奇怪了。那门一定是通向副楼的入口。他早些时候站在老宅院子里便看见老宅旁顺势鹄立着一楹破房,它和老宅之间还空架着一幅天梯。那天梯和破房一样已经破败不堪。用铁锁封了门可能是防止生人大意跌落罢?南宫寻站在窗前寻思。 哑伯伯给南宫寻安排的这间房间,同他先前住的客栈差不多。同样是一床、一桌、一椅、一落地大木箱。他整了一下被褥,躺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今天他劳累了一整日,躺在床上自然再舒适不过。 南宫寻在睡梦中忽然被细微的声响惊醒,寻声看去,只见一个黑影从窗前掠过,起身向窗外张望,发现老宅旁的那楹破房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简单加了件外衣开门出去,轻手轻脚下了楼,楼下厅堂的大门合得很紧,似乎从外面被锁上了。没办法,他打算回房继续睡。上楼时,他无意间看到走廊右侧的那扇门似乎有微弱的光线射来。他轻声走过去,周遭漆黑森然,只有那扇门的罅隙间射来的幽光及耳里的脚步声尚能感之毫釐。 第9页 南宫寻唯唯地走过去,须臾总算到了门前。那扇门是虚掩着的,它上面的铁锁好象被撬过。南宫寻将门打开,空架在两楹楼房间的天梯就在他眼前。他摸索着天梯两侧的悬索,摇摇晃晃地行至破房的入口处。这边的入口没有安门,射进去的月光将里面照得一片幽幽的白。南宫侧着身子悄悄地进去,立刻闻到了一股腐朽的味道。这是一间杂物房,里边堆满了旧家舍和各种器皿。 南宫寻延着中央的梯子下去,几只被惊动的仓鼠飞一般躲进了杂物堆间。下至楼梯口时,他也像鼠辈一样猫身藏到旁边的酒缸后。 通过楼道天窗射来的光线,南宫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扬起的尘埃里晃动。 欲知神秘人物是谁,下回便知。 神秘道观 飞扬在空气中的尘埃将那个人的面目照得朦朦胧胧。 南宫寻躲在酒缸后面,渐渐辨认出那个人大致的形体:他身高八尺,体材魁伟,上身穿一件碧色粗布宽袖衫,脚下套一双黑色绣纹筒靴,外形看似寒碜,行动却极为老练诡秘。 他是谁? 此人不是别人,他正是南宫寻刚刚认识的刘远山。 风高月黑的深夜,刘远山只身一人在这破房里做什么? 他鬼鬼祟祟地在杂物堆里东寻西找,将一些过得去的花瓶、器皿装入手中的布袋,而一些无价值的蠢大家舍则被他用脚踢开,或是作践地扔到角落里。 南宫寻继续隐身在黑暗处,此时他不敢轻举妄动。他看着刘远山的一举一动,不禁悲哀地摇首嘆息。 今晚早些时候,刘远山高大且略带福相的样貌,给南宫寻的印象虽谈不上是正儿八百的读书人,可也不至于让他往歪处去想,但他如今的作为,和之前那个道貌岸然的书生若两人,不能不让人心寒。 刘远山在旧家舍之间乱翻了一阵,似乎没有找到有价值的东西。他丧气地垂着头,在黑暗里又是一阵摸索。 南宫寻已经知道他这般扰人清梦所谓何事了,遂趁刘远山还一味沉浸在寻找有价值的东西时,抽身回去。 回到房间,南宫寻躺在被褥里辗转反侧了许久,始终没有睡意。朦胧之间,他似乎又看到一道人影从窗前晃过。压着心中莫名的恐惧,缓缓地起身走到窗前,窗外万籁俱寂,深邃幽暗的天空混沌在黑色的帘幔里,这样的情景,如老宅远处那片残碑断碣的坟地,除去可恐的梦魇再无其他的东西。 南宫寻恹恹地回到床上,突然感到被褥里似乎有东西,并且渐渐清晰起来——是一束青丝!那秀美的髮丝紧紧挨着他,缓缓爬上他的脸颊,在脸上不断摩挲着。南宫寻觉得自己如同婴儿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不觉丝毫的畏惧。他在抚摩脸颊的髮丝间闻到了一股芳香,这气味他好像在哪闻过,是这般的净如秋月,芳如兰蕙,似有似无之间已让人浸醉其中。 南宫寻闻着熟悉而甜美的味道飘然欲仙,他在微闭的眼皮间看到一双美好、清澈的明眸。懵懂的知觉不知是清晰了还是模煳了,只感到衾间慢慢充实起来,好像是一副光滑的胴体,正从身旁攀爬而上,让他沉浸在莫名的欣快之中。他看清了拥有明眸的脸——那是幽若的脸。幽若此刻正出神地看着他。 南宫寻忽然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触动了一下,泪水顺着瘦削的脸欷溆淌下。此刻,幽若依然出神地看着他,一刻不离,那神情仿佛生离死别。 南宫寻紧紧地搂着幽若,尽管感觉不到她的体温,但幽若光滑的身体就在他怀间。他开始亲吻,从她出神的美目开始,慢慢地延伸至胸前那块淡红色的梨花疤痕。这刻得至深至切的花朵,到底蕴藏着怎样的未了尘事? 南宫寻要仔细看看幽若,他还有好多话没问幽若呢。 他从衾间抬起头来,幽若正对着他含笑,她笑的样子媚若春花,南宫寻渐渐陷进去不能自持。他从她幽深的瞳仁间看到了人,那人是穿着白衣的女人。女人伛偻着腰背,一头苍白的长髮遮住了颜面。她似乎在凄凉地哭泣,呜咽的哭泣声从幽深的角落里传来,飘荡在深夜的月光下。是那个“白衣”?她向南宫寻渐渐伸出手来,那是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南宫寻从她的指缝间看到了两个没有眼珠的窟窿!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南宫寻惊醒,他又做梦了。 此刻已是明日早错时分。他穿好衣服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是刘远山。 刘远山神情关切地问:“南宫兄怎么了?今早见你老不下来,大伙都着急着得很。他们连饭都不让吃好便差小弟过来看看情况。” 南宫寻淡笑了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又愣了一回。 刘远山见他如此情形,便靠在窗旁好说歹说地问了几句。南宫寻本不想和他多说,随便应声敷衍了几句就算作罢。 刘远山和他来回磨了几茬,知道他不爱搭理自己,只得无趣先走了。 他走到门口回头问道:“方才在门外听到你在里边惊哼了老长时间,到底什么事情?还听到‘幽若’什么的,这‘幽若’是何许人?” 南宫寻说自己在梦中胡诌,便掩盖过去了。 刘远山下去后,南宫寻仍久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他到窗前将垂帘拨开,看到围绕在老宅四周的荒地比昨夜见识的要大上许多。加之这日是阴天,天地间笼罩着一团氤氲的雾气,使得荒地的尽头若隐若现,目力难以企及。南宫寻看到,荒地西北角那片坟地里似乎还有一楹破败的屋舍。他昨晚只注意到荒凉的坟地,的确没看到旁边还立了楹房屋。倒是今早这浓密的雾气,否则他还可以看清那是做什么用的。 第10页 刘远山下去没多久,陈心远的书童又来了。他手中端着茶盘,上面放着用碗盖好的下饭菜和八分大碗的米饭。南宫寻忙起身接过,将饭菜放在桌上,随同唤名叫小虎的书童一起下楼。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发现走廊那头的门又锁上了。 楼下门厅里。陈心远和刘远山正在下棋。宋作武独自坐在门口背咏文章。哑伯伯往老宅旁的破房走了一趟,带回一斗稻谷于小虎舂。彼时,刘远山也没什么变化,只顾悠然地喝着碗中的茶,有说有笑地与陈心远切磋棋艺。 南宫寻下楼和他们见了一朝,彼此套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哑伯伯从小虎那里得知他没吃过,急急手语了一番,叫他先去吃。 南宫寻用过早饭,下楼帮哑伯伯做了一些琐碎的家务事。午时,他与众人聚在老宅的院子里说笑了一回,余下的时间便独自在房间里温故旧日的诗文,一直到日落月冉,陈心远等人上来邀他去坟地看看。 神秘道观下 南宫寻笑着说道:“到死人的地方做什么?” 陈心远手握摺扇,笑道:“在老宅也闷了好几日了,方才看到坟地里来了两拨送殡的人,听说要入土的是本县城颇有名望的乡绅。他们平日里为乡里和县城的穷苦之人施捨了好些恩惠,也积了自己的阴骘和名望,如今我们这些同样受人接济的读书人,去给善施之人上一柱香,倒也不是譁众取宠的事。” 南宫寻觉得他讲的有些道理,便随他们一起下楼。 他们到了楼下,发现哑伯伯坐在门口抽旱菸。陈心远等人连忙与他说了一回去坟地看看的事。 哑伯伯在地上敲了敲菸斗,笑着哑语道:他已经老了,怕被死人沖了阳寿。如今过上了好日子,他还要多活几年呢。 大家知道他犯忌讳,便也不再强求。 南宫寻和陈心远等人踩着月色向坟地走去。 远远的,两排穿着丧服的人,跟在一道人身后绕着死者的墓穴慢行。那道人手中拿着铜铃,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为亡灵超度,一面不断地摇晃手中的铃铛。 南宫寻不解地道:“那道人摇那铃铛做什么?” 陈心远和宋作武只顾走在前头,没有理会。一旁的刘远山回道:“可能为死者导魂罢。” “那么,为何两家大户请一个道人做法事?” 刘远山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道人已经引着两户人家绕了墓穴数圈。他向空中撒了两把冥币,又朝地下甩了一些水,命死者亲属站于原地。 南宫寻等人此刻已经到了两户送殡者的中间。陈心远向其中一个管事的婆婆简单叙述了一下此番来意。那婆婆倒也是明事理的人,忙命身旁的女俾拿来一些果品和赏钱与他们。大家都或推或让收了一些。他们将收来的东西放到小虎手中,然后恭敬地向两位死者的棺椁鞠了一躬。 入土在迩,道人已经做完了法事,他带领一帮年迈的老妇朝半里地外的破旧屋舍走去。南宫寻此前在老宅的楼房上远远地观望过这楹屋舍,如今站在这么近的距离,还是看不清它是做什么用的。他想趁陈心远等人还饶有兴致地与一旁的老者攀谈之际,偷偷跟着老妇去看看情况。 道人借着灯笼引老妇们进入屋舍。南宫寻看到屋舍的正门上挂着一块木匾,上面的字迹经过日晒雨淋已经斑驳。他在口中默念道:“‘白娘娘道观’。” 道观里进了人,也不像之前那般死寂了。南宫寻跟在这群人身后,悄悄躲进一侧的角落。 道人和老妇们进了道观后,便一直跪在正堂的石像面前虔诚膜拜。 南宫寻透过微弱的光线,看到石像是依照女性的模样雕刻的。他觉得这尊石像有些熟悉:面目秀美,体态妖娆,鬟发上还穿了一枚梨花簪子。 她是画中的女子?她是幽若! 南宫寻看着眼前神秘的石像,心中疑惑重重。他至今还不清楚那天深夜疯道人为何给他那幅画像,而且还要他烧了。那日夜里,当他看到画中的女子时,马上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迷惑。被迷惑不仅仅是因为画中的女子像幽若,而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那时他仿佛听到画中的女子正对着他笑。他不能烧了它! 石像前面的道人和老妇们膜拜完毕,留下些供品便随门出去了。南宫寻从角落里出来,此时老妇们点燃的蜡烛还亮着,他开始仔细打量被妇人们称作是“白娘娘”的石像。 她便是画中的女子!南宫寻再次肯定。只可惜那幅画像已被他忘在客栈里了,否则他可以拿来对照一下。 那日南宫寻在怔忪之中匆匆离去,以至画像忘在了客栈都未察觉,当他第二日傍晚回去取画时,画像已经不见了。他问打扫房间的小厮,有没有人在他离开的当日入住他的房间。那小厮像换了个人似的,粗声粗气说道,客栈一天要入住这么多客人,他哪里有空惦记这些鸡毛蒜皮的冗杂琐事。他还揶揄道,就算南宫寻是前天的客人,他此刻也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南宫寻席地靠在“白娘娘”的脚跟下,回忆这几日自己经歷的怪异之事。他刚才从隐藏的角落出来时,听到走在最后的老妇跟前面的人说:“雷老爷和孔乡绅的魂魄被‘白娘娘’勾走了。但愿道师刚才已将他们的魂魄招齐,否则三魂六魄不齐的亡灵在黄泉路上也是招野鬼们欺负的。”前面的妇人应道:“可不是,请一个道师招魂也是为了能让他们赶到一块,在路上有个照应。”后面的老妇人摇了摇头,说道:“‘白娘娘’不知又要带走多少人了。”前面年轻一些的妇人道:“娘娘的阴魂如今又回来了!” 第11页 南宫寻在道观没呆多久便只身回了老宅。那时,哑伯伯已经设了一桌好鱼好肉的香筵。他见南宫寻先回来了,便跟他询问坟地里的情况。南宫寻略略提了一下大致的情形,问道:“伯伯可否知道‘白娘娘道观’中的娘娘是何人?” 哑伯伯笑道:自己来这老宅养老才一两年的事情,对这一带的事情真不怎么了解,也不清楚所谓的娘娘是否真有其人。 他们聊了一会,陈心远等人回来。刘远山笑道:“南宫兄不辞而别,原来是被酒香吸引。该罚,该罚。” 大伙一笑过后,吃了这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佳肴美味,都心满意足地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南宫寻回房后稀里煳涂地看了两个时辰的书,刚刚在饭桌上被刘远山劝了几钟酒,不胜酒力的他此时已经昏昏欲睡。他趴在窗前的桌子上沉沉睡去。 老宅外那片荒地上又颳起了风来,如今虽已过了寒冷的节气,但北方深夜的寒风,却依然像钢刀一般割在每一个无家可归的莫落人的脸上。南宫寻庆幸自己被心善的许员外和哑伯伯收留了。他和陈心远等人刚才在饭局上一再要求谒见许员外一面,以略表对他老人家的崇敬之情。同席的哑伯伯手语说道:许员外早年也是个贫寒的书生,幼年丧父,靠母亲一手带大,豆蔻年华却已歷尽了世间的炎凉。十六岁那年,他随娘舅来到北方做买卖,从此便与书本无缘。因此,他这般看重读书人,应该是与南宫寻等人有相同的经歷有关。哑伯伯嘆了一口气,继续道:许员外同所有崇尚孔孟之道的读书人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他想员外一定会欣然答应与他们见面的。 南宫寻在睡梦中仿佛见到了许员外,他是一个苍髮花须的老者,一脸的书卷气,一身的正气,举首投足之间无不显尽儒雅大义的风范。 窗外的冷风将垂帘轻轻吹起,寒意顿时萦罩南宫寻周身,他打了个寒战从梦中醒来。窗外灰濛濛一片。南宫寻将垂帘拨开,看到老宅和破房之间的天梯上有个黑影迅速窜过。那身影他再熟悉不过。 他想放下帘子不去管刘远山偷鸡摸狗的事。但这日刘远山却与昨日有所不同,他从天梯进入破房后没多久便从下面的大门出来。月光将他的影子拉成枯骨一般的尖削可恐,他手中拿着一把锄头,匆匆走了几步消失在苍茫的荒地上。 南宫寻鬼使神差地循门出去,穿过走廊的时候听到楼梯下有声响,诺诺地轻声下去。白日里不被注意的脚步声此刻悬绕在耳际,显得格外空灵,如客栈的木梯发出的那般恐怖。他轻声摸索着下去,心间不断冒出红衣女子的模样——她将眼睛睁得杏圆,在午夜的楼梯缝中盯着他看。 南宫下得楼梯,隐约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勐然回头,陡峭的梯子上除了无尽的黑暗什么也没有。他拭了一把汗水,将木梯和门厅扫射了一遍,下面寂静异常,除了胸膛间的心跳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上楼穿过走廊。这条长长的暗道更像是阳间与阴间轮迴的通道。 他从充满刺鼻气味的破房里出来,手中抓着从里面拿来的木棍。 暮春季节,荒地里芒草丛生,料峭的夜风席捲过去,推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涌。南宫寻将衣服裹紧,大步流星地朝刘远山去的方向行去。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棺内有鬼 第五回 荒地上冷风彻骨,唿唿的风声灌入耳里如悽惨的抽噎声。南宫寻被一阵厉风吹了个趔趄,用袖口护住双眼,小心地跟在刘远山身后。 这片荒地和闹市隔了相当一段路途,又地处偏僻的山林边缘,所以人迹罕至,灌木疯长。南宫寻为了避开刘远山的视线,隐身在小道旁的草丛中,远远地盯着他。 匆匆行走在前方的刘远山,似乎发现身后有些不妥,慌张地转身向四下张望,发觉并无异常后继续朝前行去。 南宫寻躲在半人高的草丛中,带刺的草叶将他的双手划得满是伤痕。他抬起头,透过浓重的夜色,发现狡猾的刘远山不见了。 浩月中天,皎洁的月光将南宫寻目力范围内照得昏幽一片,而此刻刘远山却在一瞬间消失了。远处的荒地里只有芒草在摇曳,天际间瀰漫着淡淡的烟雾。这里恍若隔世,除了南宫寻以外似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他坐在影影绰绰的草丛里不敢轻易出去。 时辰一分一秒地过去,南宫寻静静地守在草丛中。外边的夜风颳得越来越烈,周围的芒草被疯狂地吹起。他仿佛置身在另一个世界。 静候了一段时间,南宫寻发现草丛深处忽然亮起了点点星光,那些发绿的亮光正盯着他看,似乎还在哂笑。他看到亮光越聚越多,渐渐的,汇聚成人形。那是一个美女的形状。他心间一阵狂跳,知道自己将要见到谁。 幽若又出现了,正含笑望着他。 南宫寻踉踉跄跄地朝幽若走去,耳畔全是幽若忽近忽远的笑声。 他伸出手要抓住幽若,可近在眼前的幽若却怎么也够不着。 幽若生的依旧那么美好。她手中拿着那双红色的纳花鞋,穿着如初的素衣,在荒地里赤着脚踽踽走着,频频回首间羞笑不止。 南宫寻加快步伐赶上去,终于牵到了幽若的手。幽若领着他在草地上小步行走。 风拂过南宫寻的脸颊,滚烫的热泪顺着清癯的脸滑落。他紧紧地牵着朝思暮想的人儿恣情狂奔,跑了很久才停下。幽若此时正在啜泣,她将头靠在南宫寻的胸口,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第12页 南宫寻痴狂地想,若能永生永世这样抱着幽若那该是怎样的幸福。他沉醉地拥着幽若,直到怀间突然空了。 幽若又走了。这次南宫寻能感觉到疼痛,他不是在做梦,他的心在一阵阵地生痛。 南宫寻无力地躺在草地里,抱头痛哭了一阵,纷乱的思绪闪电般飞扬着。他忽然看到中天的月亮慢慢变大,最后竟罩住了整个天穹。眼前顿时变得空濛蒙一片。苍白的天穹中,他和幽若正背靠着背坐在一棵巨大的梨树下,梨树上开满了梨花,嫣然的花骨朵纷纷扬扬地落下,他摘取最美的一枝梨花插在幽若的髮髻上。 空中的画面如浮云一般 变幻莫测,为幽若插梨花束的美好景象稍纵即逝。再次出现画面的时候,他看到自己正背着行囊与幽若辞别。幽若恋恋不捨地拉着他的手,她拔下髮髻上的簪子,在自己胸口画了一阵,将梨花簪送给他。 南宫寻还在恍惚地冥想,画面又过去了。天穹中出现了第三个场景。画面中的南宫寻身穿红色的绸缎官服,正与一位美貌女子拜堂成亲。那个被掀起盖头的女子不是幽若。 第四幅画面是他亲自将自缢了的幽若的尸首入殓入土。 南宫寻躺在草地间昏昏沉沉了半日。待集中失神的眼睛,发现自己仍旧在荒地里。良久,前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嚣声,随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发现眼前便是坟地,而声音的出处则来自刚刚死去的雷老爷和孔乡绅的墓地。 南宫朝前走了几步,看到刘远山正在用老宅中拿来的锄头刨坟。他身后的那片坟地上一派狼籍,显然是被刚刚刨过后潦草地覆盖上的。 南宫寻愤怒地拿起一旁的棍子,从草丛中出来。此刻,他已经不能容忍刘远山继续亵渎死去的亡灵了,他从未听过,更没见过这么龌龊的读书人。 刘远山见到南宫寻突然出现在面前,神色侷促了一会,不过很快换成了笑脸。他放下手中的锄头,朝南宫寻走来。南宫寻立在原地,握紧手中的棍子。刘远山马上意识过来,止住步伐牵强地笑了笑,说道:“南宫兄好生雅性啊,怎么学起鄙劣小人的作为?跟踪他人可不是君子所为的。” 南宫寻冷笑道:“玷污读书人的颜面,竟还厚颜无耻说这些风凉话。你不知道你今日所作之事连猪狗都不如吗!” 刘远山长嘆了一声,笑道:“想想我当初也是富贵不能淫的铮铮汉子,可如今君臣昏庸、世态无道,想通过科第谋求一官半职,对于我们这些贫寒书生来说,莫过于登天。所以倒不如龌龊那么几回,敛些钱财回乡下体面地了了此生,也不啻乱世中的小小幸事。” 南宫寻啐口道:“混帐话!你既然知道当今朝廷无能,为何不投身正道,设身处地把心在系民生上,待来日考取了功名,为国为民谋取些福利,总也比利慾薰心卑贱地苟活一辈子要强!” 刘远山作恭堆笑道:“罢了,罢了。那是不识人间烟火圣人做的事,如同南宫兄这般高风亮节的圣人才会去想去作。我等草芥小民只求不冻死饿死就是万幸,更不论为民谋福为国绸缪了。自然,若能苟且偷生作太平盛世的狗,那也是甘心情愿的。”他啐了口痰,“至于妄想靠一己之力使国运昌盛,民生富足,就好比痴人梦话。”他笑了笑,“不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如果南宫兄有足够大的能耐推翻了狗皇帝,自然就能实现胸中的抱负。” 南宫寻从心底窜上一 道怒火,骂道:“不害娘臊的东西!朝野正是掌握在像你这般心术不正的小人手中,才会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刘远山皮笑肉不笑,哼声回驳:“朝野也正是死绝了像你这样的圣人,我等小民才会以偷盗为生。” 南宫寻发觉刘远山话外有音,问道:“你难道不是读书人?” 刘远山先是一愣,然后大笑道:“南宫兄果然是聪明绝顶之人。事已至此恐怕再想隐瞒也不成了。那么实话告诉你,小弟不是因为落魄而被许员外收留的,恰恰相反——”他突然缄默不语。 荒地间的冷风平息了一阵又肆无忌惮地刮起来。天边的薄云如絮般随风掣过,遮住了西偏的淡月。夜色更加昏暗如墨。 南宫寻揣测道:“你是有心的?” “没错。” “你混入哑伯伯的老宅难道就是为了得到些小钱小利?” 刘远山忖度了一会,笑道:“是,亦或不是。” 南宫寻追问道:“怎么说?” 刘远山用袖口掸去墓碑上的尘土,背靠在上面,小笑道:“小弟干这门手艺已经十几年了,如果说不为钱而冒险混入的话,恐怕连傻子都不会相信。所以兄弟也看到了,小弟昨晚在破房里拣那些个小瓶小罐,其实也就是为了换几个小钱使。但南宫兄可不要误以为小弟就只会这些能耐。小弟好歹混迹大大小小县城十数年,怎样的大富大贵、商贾官宦没见过,如果说就是为了这几个小钱而铤而走险的话,似乎很难说得过去。” 南宫寻手中依然紧握着棍子,他道:“那如何才能说的过去?” “说来话长,如果南宫兄不怕夜深风寒的话,小弟倒可以慢慢说与兄弟听。”他打了个哈欠,星目微启。 第13页 “要说便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刘远山干笑了几声道:“果然是小弟敬重的痛快之人。既然兄弟快人快语,那么小弟也就不磨蹭打牙了。南宫兄可否记得那日是怎样离开闹街旁那座客栈的?” 草丛间的阴风灌入南宫寻的衣领,令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干涩着喉咙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说来小弟与南宫兄倒颇有些机缘巧合。那几日小弟刚好挥霍精光,没了银子只能委屈在廉价的客栈里。那晚见南宫兄星夜出门,出于好奇,便冒昧跟在身后。”南宫寻轻蔑地看着刘远山。他笑着继续道:“南宫兄那晚出了两趟客栈,第二日又匆匆离去。小弟是好奇心极强之人,便失礼到兄弟的房中走了一趟,发现兄弟竟将一幅美女画相遗失在了柜子中。小弟只好暂且帮兄弟保管了。”刘远山哀嘆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团用布包好的东西。“只可惜小弟是个粗人,毫无心机可言,兄弟好好的一幅画由于小弟的大意,竟被老鼠作践了。” 刘远山站在原地将残 缺的画扔给南宫寻。南宫寻将只剩下下半节的画摊开。这的确是原先那幅画。他清楚得记得画像中的女子穿着一双红色纳花鞋。 刘远山屈身作楫道:“实在是小弟的过失。不过南宫兄那日走得确实匆忙,不然的话小弟定会将画如初奉还的。”他睃眼瞧了南宫寻一眼,“不知兄弟那日为何事夜出了两回?” 南宫寻闷声道:“你那日不是跟出去看了吗!” 刘远山愁着脸道:“盗亦有道,兄弟想必是将小弟看得忒黑心了。那日小弟跟在兄长身后行了半程的路,见兄长在路上一切安好,便原道先回去了。以后的事小弟自然不得而知。其实小弟别无他意,只是见兄长第二日清晨脸色极差,随便问问罢了。如果兄长不便告之也是能理解的。” 南宫寻将画卷好收入怀中,软了些语气道:“你后来又是怎么来老宅的,而且为了得些小利而干遭天谴的勾当又是为何?照你方才的说法,像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怎么也卑屈下贱了起来?” 刘远山愧笑道:“南宫兄有所不知,县城中许员外富贾一方尽人皆知,其人心善也是有目共睹的。小弟盘缠用尽,在外乡又过前科,所以只得歪心眼打起了许员外的主意,实在惭愧。”他向身后的两个坟墓深作了一楫,“方才小弟说既是为了钱财又不是为了钱财,完全是夸口胡诌。许员外万贯家财、乐善好施你我早已知道,不必累赘。只是小弟如今才愧知员外为了接济贫穷书生已经撒尽钱财,这是始料未及的。” “于是你白白歪了一朝心,便打起老宅和孔、雷两位老爷的主意?” “惭愧,惭愧!” 离坟地二十丈开外处静淌着一带水草丰美的苇塘。因其与环城大河一衣带水,因此一年四季未曾见干涸过。此时,水地间的芦苇长势正茂,青翠绿玉的枝叶刺天伸展着。从荒地深处袭来的寒风穿过芦苇丛,使得惊飞水鸟的破啼声和芦苇叶的拍击声辗转在夜空中,久久响彻。 荒地里露冷风寒,南宫寻和刘远山兀自站在原地,彼此沉默了一段时间。 刘远山向南宫寻愧笑了笑。南宫寻见他略有悔意,因说道:“你既已知道惭愧,明日随我向哑伯伯赔礼说明了这一切,争取给他老人家一个满意的交代。” 刘远山面带愧色道:“只要兄长不去官府告发小弟,小弟言听计从便是。”他将袖内的几锭金锞和银饰放在地,“这是刚刚盗得的雷老爷的随葬物,兄长一番言语教训得在理,小弟如今自惭形秽,若从此刻开始摈弃以往恶习,不知兄长是否能一如往常那样看待小弟?” 南宫寻宽态道:“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若能真正改过自新,作为兄弟的岂有不原谅的道理!” 刘远山拱手施礼毕, 将地上的金银随葬物拾起,说道:“兄长有如此胸襟,小弟真是五体佩服,只可惜滋生在小弟心中的贪念作怪,方才竟无耻掘盗了雷老爷的坟墓,如今想起来悔恨不迭,只怕日后必遭报应!”他摇了摇头,看着南宫寻,“兄长乃仁义之士,小弟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能借兄长之手将随葬品还回去,那样想必能得到九泉之下的雷老爷的原谅。” “早知有今日,又何必当初呢?”南宫寻笑着扔掉手中的木棍, “借人之手,我倒是头一回遇到。” 刘远山笑着走到南宫寻跟前,将手上的金银财物给他,自己则拿起锄头重新挖掘雷老爷的坟墓。 苇塘里的芦苇叶在夜风中“哗哗”作响。刘远山一锄一锄地将黑色的泥土刨起。他手中的锄头每刨一下都会发出铿锵的撞击声,这种铁器与砾石之间碰撞出来的声音,在幽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几只从苇塘里飞来的夜鸟兀地停在不远处的墓碑上。南宫寻看到它们黑色羽毛下发亮的瞳仁正死死地盯着刘远山身下的墓地。它们正在期待着什么。 半里地外的“白娘娘道观”在夜色中敞开着大门,黑洞洞的门庭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正在贪婪地窥视着他们。 刘远山已经刨开了坟墓表层的泥土。置放着雷老爷遗体的枣红色棺椁,在苍白的月光下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几只裹在黑色羽毛下的夜鸟,依然死死地盯着墓地。它们发出“咕咕”的鸣啼声,轻轻颤动的喙在黄色的眼睛下清晰可见。 第14页 刘远山用手掸尽棺盖上的尘土后,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南宫寻从一旁走来,也向雷老爷的棺椁深鞠了一躬。夜鸟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它们拍打着翅膀飞过来,落在雷老爷的墓碑上,注视着即将开启的棺椁。 此刻,南宫寻双手捧着金锞和银器,呆滞地站在刘远山身后,他突然感到一阵透心凉的寒意席捲全身。神秘的“白娘娘道观”内似乎亮起了灯笼,昏黄的火光正在向他和刘远山逼近。 刘远山将棺盖轻轻抬起。 南宫寻问道:“棺椁怎么旷了这么大一道缝隙?” 刘远山笑道:“可能是刚刚盗取财物之时没盖好。” 黑色的棺盖被慢慢抬起。南宫寻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夜鸟,它们正贪婪地盯着棺椁里面的东西。 他游移目光的时候,一阵悽惨的尖叫声从身后传来。那是从刘远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南宫寻看到从棺椁内伸出来的一双手正紧紧地掐着刘远山的脖子。 此时,半里地外的“白娘娘道观”内的火光越来越惨白。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六回 可怖迷局 耀月当空,透过云罅 撒落一片可恐的银色光彩,将墓地里的南宫寻照得面如死灰。 刘远山被慢慢拖进了雷老爷的棺椁,那双原先乱蹿的腿早已停止动弹,高大的身躯也渐渐消失在棺盖之下。棺盖被伸出在外面的那双手重新合上,里面响起了“咔咔”的骨头断裂声和微弱的唿唤声。 夜鸟腾空盘旋在坟地上,尖锐的惊啼声像利剑一般穿过南宫寻的胸堂。他能听得出它们对死尸的渴望。 瞬间之后,骨头断裂声停止了,夜鸟也飞得没有踪影,墓地又恢復了死寂。 呜咽的风声吹过耳畔,朦胧的神志稍稍清醒了些。他看到月光下的棺椁微微颤动了一下,从里面传来了呻吟声。这是刘远山的声音,他还活着? 南宫寻勐地抽动了一下,用满是汗水的手拿起棺椁旁的锄头。大口的喘息和心间剧烈的狂跳让他几近虚脱。 泠泠的夜风灌入嵴背,使得周围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腐朽味。棺盖被被南宫寻用锄头慢慢撬开一道裂缝,他躬着身子往里看,只见里面内扭曲着一个人身,他穿着软绸寿衣,黑色的靴筒上绣着蝠纹。他不是刘远山!南宫寻看到穿寿衣的死尸缓缓转过头来,苍白的脸被灰黄的头髮遮住了,黄髮后一双狰狞的眼正盯着他看。 南宫寻惊唿了一声抽回身子,倒在墓坑里筛糠般颤抖不止。身后的棺椁内传来悽厉的哭笑声。声音由远及近,飘荡在空洞的冢地间。 远处的“白娘娘道观”在黑夜中若隐若现,里面的黄灯不见了。 南宫寻用手支起无力的双腿,艰难地向老宅跑去。此刻,他已经顾不得刘远山是死是活了。 跑出了数十丈远,南宫寻才止住步伐,他弯下腰大口吁气,冰冷的汗水使得周身都湿透了。他抬起头回望那片冢地,发现雷老爷棺椁内的那具死尸从里面爬出来了。周围飘起了一团烟雾,死尸消失了! 南宫寻在两旁都是蒿草的小道里走一段跑一段。五六尺高的蒿草彻底挡住了视线,只能逶迤走着,心里满是寒意。 这条羊肠小道不是原先来的那条路,他迷路了! 月光穿不过高高的蒿草丛,黑暗吞噬了前面的道路。南宫寻越走越深,仿佛是陷进泥潭的瘦马,回天乏术,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的。 两旁的蒿草如垒墙一般将空中的月光和荒地间的冷风阻隔在外头。南宫寻孤魂般往前行着,黑暗中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和“砰砰”的心跳声。 他走了数不清的弯,发现前方似乎出现了亮光。缓缓靠近。亮光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女子的背影。 她穿着素衣,腰间没系束带,微风曳过,将裙摆扬起。南宫看到宽大的素衣间裹着的躯体异常嬴弱无骨。他注视着女子身下的红色纳花鞋。那双鞋正朝他走近。 南宫寻似有睡意地立 在原地,密不漏风的蒿草丛将他禁锢在里头。心跳莫名加快了。 素衣女子低垂着头,乌黑的长髮将脸部遮得严严实实。她向南宫寻一步一步逼近。草丛中迴荡着脚步声。 南宫寻轻轻唤道:“幽若?” 女子依旧低垂着头。两人只有几步之遥。 “幽若姑娘吗?”南宫寻怯却却地问道。 素衣女子终于停下了,缓缓抬起头。南宫寻听到几声翠生生的骨头断裂声。风吹起女子挡住颜面的长髮,她伸出竹枝般苍瘦的双手,慢慢指向南宫寻,哭述道:“饮干你的血方解我心头之恨!”话毕,双手迅速掐住南宫寻的脖子,血红的嘴角歪斜着,喉咙里发出阴森的痴笑声。 笑声在午夜的蒿草丛中迴荡。南宫寻的知觉渐渐模煳,手脚在见到素衣女子的那一剎那开始便不听使唤。他已经被迷惑住了。 在即将昏迷之时,南宫寻听到自己怀中那支梨花簪发出了悦耳的声响。他仿佛看到了璎珞美玉泛出的青光,将“幽若”两个字照得透亮。手脚仿佛能听使唤了。于是伸出手掀开素衣女子遮住颜面的长髮。他看清了要至自己于死地的女子的脸:她的右脸生的跟幽若一模一样,左边却没长脸! 第15页 女子松开了手。南宫寻勐吸了一口气,看到一条黑影慌慌张张窜入草丛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出顺了气,南宫寻发现四下的蒿草丛不见了,自己仍置身在坟地里。 空中的明月将周围照亮,轻风拂面,南宫寻突然感到前所未有过的释然。他朝雷老爷的棺椁望了一眼,棺盖密闭着。他决定回老宅将此事告诉哑伯伯和陈心远等人。然后与他们一起将刘远山搭救出来。 刘远山此时不知是死是活?南宫寻在心中忖道。 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回到老宅。老宅的院外种着几棵槐树。此时月光幽幽,从槐树枝叶间泻下几缕白光,将南宫寻的身影扯得破碎不堪。从破房敞开的大门进去,通过昏暗的楼道,天梯上的夜风吹得他摇摇欲坠,他小声地推开走廊尽头的木门,抽身进去。 老宅内静得出奇,南宫寻只能听见自己匆忙的脚步声和鼻息声。他循着走廊中央的楼梯下去,来到哑伯伯门前。踟蹰了片刻后,终于敲响了紧闭着的木门。哑伯伯的卧房内传来“咿呀”一声。南宫寻知道他起床了。没过一会儿门开了,哑伯伯在门内愣了片刻,见南宫寻面有急色,忙将他让进。 进门后,南宫寻也不等哑伯伯问话便将今晚的事情简述了一遍。哑伯伯开始还是一头露水,最后听说刘远山被死尸拖进了雷老爷的棺材,慌张地跳起来,一把拉了南宫寻便要往门外跑。 南宫寻被他边拽着边说道:“伯伯,我们不如把此事一併告诉宋作武和陈心远他们,人手多些到时候也不怕出状况。” 哑伯伯若有所思地点 了点头,表示贊成南宫寻的想法。 他们依次将陈心远和宋作武唤起,由南宫寻跟他们描述刘远山遭遇不测的始末。陈心远听说后急得双手哆嗦,连忙将同房的书童小虎唤醒,差他帮哑伯伯拿镰刀。那书童倒是懂事之人,擦了擦脸去除倦意,将哑伯伯手中的木棍等物接了过去。站于哑伯伯身后的宋作武虽比不上陈心远那般显露情绪,但也是急得握拳拍手。他们简单安排了一下分工,从正门出去。 五个人延着荒地里唯一的小道逶迤前行,在路上彼此没再多话。 穿过一排杂木林,不远处便是坟地了。南宫寻看了一眼哑伯伯,只见他一脸肃穆,心中不提是什么滋味。他觉得对不住哑伯伯和未曾谋面的许员外。一路同行的陈心远和宋作武也是面色难看。南宫寻知道刘远山不只是给自己找了麻烦,同样也给他们的颜面抹了黑。想到之前刘远山有过悔改之意,南宫寻心里再次愁惶起来。 哑伯伯走在最前面,已经到了雷老爷的棺椁前。南宫寻等人也都赶上去。 枣红色的棺椁在黑夜里闪着暗淡的红光,静静地躺在墓坑里。那几只不知名的水鸟飞走后,雷老爷的墓碑被一只乌鸦独占了。哑伯伯立站坟前,向雷老爷的棺椁匆忙施了一礼,而后便和南宫寻一起去撬雷老爷的棺盖。 墓碑上的乌鸦被他们惊得拍翅飞去,留下一声冗长悽惨的尖叫声。 原本站在墓坑上面的宋作武和陈心远主僕,见南宫寻和哑伯伯翻起棺盖颇费力气,也都下去帮忙。五人七手八脚将雷老爷的棺盖抬起,棺椁内迅速填满了月光,他们渐渐看清了里面的情景。陈心远主僕和宋作武都失声惊叫了一声,手臂快速从棺盖上抽回,棺盖没了支撑,“轰”的一声摔倒在墓坑的脚地上。哑伯伯一个急捞没接住棺盖,朝棺椁内怔怔看了一眼,把头背过去。南宫寻此时只觉得一阵噁心,用手捂着鼻口,蹲在一旁翻江倒海起来。 棺椁内扭曲着刘远山的躯体,脸部由于极度惊恐已经僵曲成畸形的形容。一双眼睛恐惧地注视前方,瞳仁里除了空洞之外只剩下可恐的印迹。乱发披散着,浸没在一滩暗红色的血泊里。从张开的口齿之间可以看到他的舌头没了。那滩血是从他口里淌出来的。他的四肢也已经废了,骨头从折断处刺出来,显露在月光下,末端血流如注。手脚之上也满是淤血的痕迹,有几齣皮肉早已绽开。 他死了! 雷老爷的尸体也不在了!南宫寻想起他那双狰狞的眼睛,不禁全身袭来一股寒冷,呕得更加厉害。 陈心远递来一块手巾,南宫寻接过擦去口角的污物,点头示谢。吐光了胃内的东西,觉得自在了许多,也敢正眼看刘远山了。 哑伯伯跟他身旁的小 虎手语了一番,示意由他抬头小虎抬脚将刘远山从棺椁内搬出来。小虎向后退了一步躲到陈心远身后,摇着头说不敢。陈心远怒声斥责他两句,自己绾起袖子,和哑伯伯一起将刘远山的尸首搬出来。南宫寻和宋作武也都在一旁帮衬着。 他们把刘远山的尸首抬上了墓坑。小虎为了在陈心远面前将功补过,忙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铺在草地上。他们把刘远山放到小虎铺好的衣服上。 安置好刘远山的尸首,哑伯伯用镰刀砍来几根树枝,盘算用芒草编成的绳子将树枝绑成一副担架,好将刘远山抬回去。 一阵忙活后,雷老爷的坟墓被小虎重新填上,哑伯伯也编成了担架。大伙把刘远山的尸首平整放上去,准备抬回老宅等天明了再做处理。 在安放刘远山的时候,南宫寻看到他似乎轻挪了一下,连忙指给哑伯伯等人看。 担架旁的宋作武略顿了顿,嘆道:“你定是看错了,伤成这样子怎么能活成?” 第16页 哑伯伯摇头手语道:自己一开始便为刘远山把过脉,当时脉息就没了。 陈心远主僕两人也表示刘远山已经死了。 南宫寻蹲下身子摸了摸刘远山的手,兴奋地道:“他的手还是热的!” 哑伯伯连忙为刘远山再号一脉,逐渐面露喜色,哑语道:刘远山的脉象又有了。 彼时,宋作武和陈心远也都试了一下刘远山的脉象,笑着互相点了点头,说道:“远山兄弟的确还活着。” 大家一时之间雀跃不已。哑伯伯把自己的衣服撕成条状,为刘远山包扎伤口。陈心远也将身上的外衣脱了给他盖上。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刘远山抬回老宅。 回到老宅后,哑伯伯令宋作武和小虎将刘远山先抬到他的房里。他手语道:刘远山身上骨折了好几处,不宜做过多般动,况且楼梯陡峭,也不便抬上去,倒不如将刘远山安置在他的房中,好歹随时有人照应。南宫寻和陈心远等人都表示贊同。 哑伯伯把自己的床腾出来给刘远山,吩咐南宫寻好生照看。他得及时请位郎中给刘远山治疗,拖延不得。 哑伯伯出去后,南宫寻和陈心远一直守在刘远山左右。宋作武和小虎一路抬回刘远山,此时已有些疲惫,因见站着也无事可做,便各自己回房歇息去了。 时辰以至一更。 陈心远看着南宫寻,悲哀地说道:“远山兄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如今倒差点把自家性命赔进去。真真不应该啊!” 南宫寻道:“他那时倒也坦白,该认的错也都认了,我们又何必再去计较。” 陈心远嘆道:“做错的事已经做了,改了也就罢了。南宫兄讲得自是道理。”他用手巾擦了擦刘远山的额头,说要去打盆热水来。南宫寻点头应允。 他坐在矮杌上打量起 哑伯伯的卧房来。里布置得过分简单,就一张床和一个落地木箱,除此之外竟连最基本的桌椅、衣橱多没有。此时,床正被刘远山躺着,木箱放在窗前。这一切简单得让人惶恐。南宫寻摇了摇头为刘远山盖好被子,因见陈心远去了好一阵子没回来,担心刘远山出了太多冷汗,再不擦干的话惟恐受凉,所以欠身出去看看原委。 他手中秉着油灯从哑伯伯的卧房里出来,穿过门厅,豆大的火光把里面映得一片橘红。南宫寻看到门厅的正堂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画,画中树木森森,溪涧纵横,一个牧童正坐在黄牛背上在吹笛。这是一幅怡然自得的田园山水画,是新挂上去的。画的右上角还题了一首小诗,云道: 悠然笙笛暮霭沉, 岁羽 岁羽 落尽醉枫冷。 孑立秋风花雨霁, 一卷幽帘梨花梦。 “这首诗自相矛盾。”南宫寻喃喃道,“既已题了是秋日景色,又如何会出现落花成雨的奇景?”正在得意之时,却觉得越来越不对劲。拿来矮杌垫在脚下,把手中的油灯靠近那个牧童。牧童虽然画得很小,但紧索的眉头却依稀可见,这与画中怡然自得的蕴意自相矛盾。还有,画中虽然香溪冷涧,树木芳草,一派夏尽秋茂的美好景象,可林中道路逶迤,溪涧交错,分明在说牧童已被困在了看似美好的幻象中。 南宫寻嘆了一口气,心想自己定是多心了。又朝牧童看了一眼,心中却无故冒出两个字——“迷局”! 他突然发现牧童正在看着自己,在午夜目露凶光!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 第七回 郎中师徒 老宅外星稀月冷,嘶叫着的夜风穿过门缝将南宫寻手中的油灯熄灭,门厅里伸手不见五指。他将油灯放在地上,伸出手摸索着向柴房走去。 柴房里毫无人影。南宫寻度道:陈心远不到这里打热水又去做什么? 原道折回,隐约听到楼梯上依稀作响。轻声上去,见一条黑影闪过,追上去喊道:“你是何人?”那黑影从陈心远的卧房里出来,清了清声,笑道:“南宫兄,是我。” 南宫寻看清了他的相貌,他是陈心远。“你如今不去打水在这里做什么?” 陈心远笑道:“平日里只知道读书,什么东西都由下人准备齐全,今日要弄热水才发觉自己形同废人。”他无奈道:“我堂堂二十几岁的人竟还不会烧水。” 南宫寻听后自觉好笑,责怪道:“那你为何不早说,由我去打此时不就要来一盆了?” 陈心远笑着和南宫寻下楼,说道:“平时总不屑于这些小事,以为只有读书是崇高难为之事,今日方才知道自己连屈屈小事都干不来,更不提将来如何为民谋福,为国策划了。” 南宫寻拍了拍他的肩 膀,笑着问道:“既不会烧水,那么去楼上又是干什么?难不成有何不能告人的秘密?” 陈心远笑道:“南宫兄说笑了。小弟固然不会烧水,可小弟的书童小虎可是料理起居的好手。” 南宫寻笑道:“于是,你便找他来帮忙。” 陈心远道:“他跟在小弟身边已经一年有余了,平时做事勤勤恳恳,我是再放心不过的。只是这几日随我风餐露宿,身心劳顿,恰巧今晚刘远山兄弟又出了事,他虽然人高马大,却是自幼腼腆胆小之人,哪能见得那副可惨的模样,所以被吓到了。再加上夜深露水湿气重,一时受了风寒,如今竟病倒了。小弟今晚在荒地里便听他说过有些不适,当时以为他是偷懒,也没多加注意,可刚刚在房中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倒真烫手。所以,自己不会烧水,唤他又不忍心,在这乱子中竟忘了要做的事,耽搁了时辰。” 第17页 南宫寻知道了原委,便也无话。他与陈心远一起去了柴房,各自忙开。 南宫寻在灶堂里生了一堆火,见陈心远有模有样地向铁锅里舀水,因笑道:“好生羡慕兄弟的家境,可以无所顾忌地做自己想做之事。” 陈心远舀好了水,坐在他身边道:“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小弟虽说自幼衣食无忧,但家父是个管教极严厉的人,从小便不断灌输如何如何地立志,如何如何地做人上之人,生生把人变成了书呆子。小弟祖上曾出过两位有所作为的先祖,所以这种古板迂腐的家风一直沿袭下来。说起羡慕,小弟如今倒是羡慕兄弟昨日说的那般田园生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神仙才能享受的样子。” 南宫寻笑道:“如今咱两谁也别羡慕谁了,同为天涯沦落人,同为落难书生。” 陈心远嘆道:“兄弟说得极是。许员外和哑伯伯待我们恩重如山,你我心里铭记,只是不知何时才能还了这恩情。前些日子小虎同哑伯伯去街口买菜,碰到小弟的一位同乡故友,他如今在这县城做买卖,生意经营得倒也红火。小弟在南宫兄没过来之前便拜访过那位朋友,他答应说:‘且过十来日待还来了债钱,你再过来取罢。’如今已满了七八日。小弟昨日听小虎说:‘他捎来话叫去取呢。’所以,不只是哑伯伯和许员外的大恩难谢,就连与兄长相聚的时日只怕也就是单单这一晚了。” 南宫寻道:“你且凑够了去京城的盘缠只管去便是。哑伯伯不是说过了,哪日高中黄榜,只须路过看一朝就算对得起他和许员外了。此外,你我早晚会在京城聚首,到时见着了岂不一样?” 陈心远在南宫寻的手臂上握了握,说道:“兄长乃大仁大义之人,小弟不无钦佩。” 南宫寻已经烧热了水 ,他与陈心远彼此说了几句离别的话,关切地问道:“你们明日便要走,不知小虎可否承受得了?” 陈心远道:“小虎平日身体一直不错,你只须看他那七尺高的身材便可知道,今晚虽烧了点,明早想必就能退掉。” 南宫寻道:“刚才我们只顾说话,我且忘了去看他一看,如今烧好了水,去看一回罢。” 陈心远道:“小疾罢了,何必去看他。远山兄弟还等着我们给他擦身子呢。” 南宫无话。两人向盆里舀满了水,朝哑伯伯的房里走去。 刘远山躺在床上依旧不醒人事,但气息却比刚才足了些。南宫寻欣慰道:“能活下来真是神奇了。” 陈心远道:“这与他的体格不无关系,他与小虎同样是健壮之人。” 他们协力为刘远山擦了一遍身子。南宫寻替刘远山掇外衣的时候,从他怀兜发现一包杂色粉末,他拿来看了一看,觉得疑惑,暂且替他收了。那时,陈心远刚去门外倒了一回脏水。 窗外夜色淡淡,穿过槐树枝的冷风唿啸着,使得哑伯伯的卧房内格外寂静。刘远山的脸随着脉息的出现早已弛缓下来。他密闭着双眼,胸部平稳起伏着,四肢骨折处的渗血早已经停止了,只是口角仍旧时不时有淡红色的血水流出。 陈心远倒水回来,没过一会儿哑伯伯也来了,他引进一位六旬老者,那老人虽是暮年之人,却长得颇为精壮,走路生风地赶进卧房,将背上竹篓往地上一放,便坐在床边为刘远山把脉看伤势。他蹙了蹙眉,招手唤进一个青年。南宫寻刚才只注意到老者,此时才发现门外原来还站了一人。他和陈心远都打量了一眼那个年轻人。他的年龄与南宫寻相仿,个子亦与他相差无几,只是唤进来的时候一直低垂着头,一副怕生腼腆的形容。他站到老者身边。南宫寻见他很是拘谨,便离他远了些,心想,这男子生的眉清目秀,模样讨巧,却怎么羞态得如一位十八岁的深闺女子。 坐在床沿的老者为刘远山静候了一脉,拈髯差身旁的青年将治疗所需之物摆出来。那青年手脚倒是麻利,从竹篓里拿出棉纱、长条形的竹片、一些捣将成煳状的药泥和几贴包好的草药。他将这些东西摆在刘远山的身边。南宫寻见床上摆放不下,便将门边的杌子拿给他。青年伸手接过来,瞄了一眼南宫寻,也不说话也不道谢,只无故脸就红了。 南宫寻见他这样,心里也莫名起来,退到哑伯伯身边问了一回两人的来歷。哑伯伯见老者紧蹙的眉头稍稍缓了些,便笑着手语道:老者姓孙,是县城颇有名望的郎中,行医数十载,治疗过无数罹患顽疾的病人,而且尤为擅长医治那些因外伤而骨折伤筋的病例。 南宫寻点了点头,问 道:“那么,他身旁的年轻人又是谁?” 哑伯伯道:孙郎中的名望早已蜚声在外,拜他为师的青年数不胜数。他如今也不晓得此人是谁。 为刘远山号脉的孙郎中听到了南宫寻的话,爽朗地笑道:“老朽毕生行医,收了好些年轻人为徒,虽说良莠不齐,但也个个都是实打实的小子,如今收关门弟子,却懵了眼找了个姑娘似的。” 大伙听了都笑起来。那青年扭捏作态,红着脸在孙郎中的背上拍了一拍。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孙郎中道:“小徒唤名慧卿。你们听听,连名字都取得同姑娘一般。” 说笑一回,大家笑罢了。孙郎中拈髯道:“老朽刚刚为这位公子候了一脉,虽说脉象虚弱,但仔细静切尚且过得去。”他望了一眼哑伯伯,“只是,这时稳时乱的脉象真真奇怪,恐是受了极度惊吓所至。” 第18页 哑伯伯哑语道:此事说来话长,他一个哑人也比画得不周全。他指了一下南宫寻,示意他是知情人,由他道明白最为确凿。 孙郎中摆了摆手,说道:“如今替他疗伤是当务之急,那些仔细的待会儿再说不迟。” 大伙都道是。 他吩咐身旁的慧卿一些话,慧卿点了点头,从竹篓里取出几张纸,将刘远山床前的那几包用纸包好的草药拆开,用手分门别类地每样抓一小撮放于铺好的纸上。抓好药后,红着脸把药递给南宫寻。南宫寻和陈心远、哑伯伯三人都面面相觑。 “深夜出诊好些药没带齐全。这是根据症候开出来的方子,虽用别药替换了几味,疗效上比不上原来的方子,但情急之下也只能如此将就着了。”解开了刘远山骨折处的布条,孙郎中再次蹙紧眉头,“怎么伤得如此严重?连四肢的筋脉都已尽断。恐怕治癒了也将成为废人。” 陈心远道:“恳请神医尽力而为,救救我这苦命的兄弟。” 南宫寻和哑伯伯也多施礼恳求。 孙郎中嘆道:“老朽自然会尽力医治的,只是将来能不能行走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当然,口中的舌头已被割掉,纵使果真华佗、扁雀在世,也是无能为力的。” 陈心远作楫道:“只要神医能让我兄弟日后有自食其力的能力,小生和哑伯伯、众兄弟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哪能觊觎恢復得跟原初的一样。” 孙郎中点头道:“尽力而为吧!”他站起身子,“正骨拔骨的时候,旁人不能围观。你们请迴避一下罢。” 哑伯伯等都施礼退到门外。南宫寻合上门的时候见慧卿含笑看了自己一眼。 门厅里黑竣竣的一片。哑伯伯去柴房寻了一盏油灯点上,偌大的房间才恢復了光亮。 南宫寻坐在饭桌旁的 凳子上,眼睛盯着哑伯伯的卧房,看不出是出神还是焦急的模样;陈心远在门前踱来踱去,明显着急的神情,将手上的摺扇合上了又打开,时不时拿手巾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哑伯伯虽有些慌张,但仍像平日那样闷声抽手上的旱菸。 过了半个时辰,原本在楼上睡觉的宋作武下来了。向众人问了一回刘远山的状况。陈心远一五一十说给他听了,还叫他上去睡觉。他道:“你和小虎都是出过活的人,且上去睡你的觉罢。这里自有我和南宫兄、哑伯伯担待着,不用你劳神。” 南宫寻也道:“去睡罢,下来再多的人也帮不了远山兄弟什么忙。倒凭添了一个人揪心。” 哑伯伯向他挥了挥手,叫他回去。 宋作武道:“你们且让我为远山兄弟多担待一份心,也算尽尽兄弟之名。” 众人见他如此说,也就不勉强了,由他站在门前着急。 又过了半个时辰哑伯伯卧房的门才打开。孙郎中面迎微笑地走出来,他道:“骨折处都已接上,癒合也只是时日问题,已无大碍。” 南宫寻等都松了一口气。陈心远上前见礼道:“神医果真名不虚传,远山兄弟这回有救了。” 许郎中蹙眉道:“还不能过早妄下结论,他伤得太厉害,尤其是舌。若能熬过三五日没事,性命将可保全;若明后日全身发冷发热的话,既已表明毒邪将要攻心,性命堪忧矣。” 南宫寻上前道:“那可如何是好?先生可要想个万全之策啊!” 许郎中道:“我已将败毒的草药含与他口中,好与不好如今尚且估摸不出。还是那句老话,一切看他的造化。” 一旁的哑伯伯手语问道:平日里要仔细些什么?他好小心照料。 许郎中道:“三餐饮食可得仔细。宜食些清淡柔软的素食,忌食鱼腥燥热的荤食。另外,每日三剂化毒的药要准时煎好服下,不得怠慢。” 哑伯伯都一一记住。 陈心远和宋作武进门看了一回刘远山。哑伯伯和南宫寻也都在门口看到了。他四肢的骨折处都已被竹片夹好,而且口中的出血也已被止住。面色较之在荒地的时候好了许多。 众人欣慰地出来。哑伯伯从楼上搬来椅子请孙郎中坐下。慧卿紧挨着他坐着,仍低头不语。 孙郎中落坐后道:“我明日还要过来看一朝,顺便带来原来的几味药。” 陈心远含笑道:“有劳先生费心了。” 彼时,几人说了些感谢的话,孙郎中都摆手回了。他指着哑伯伯,面向南宫寻问道:“从老先生口中得知小兄弟最清楚伤者的遭遇?” 陈心远将摺扇合上笑着静待。宋作武和哑伯伯都点点头。南宫寻嘆了一口气,说道:“回想起来此刻还心有余悸。” 坐在孙郎中身旁的慧 卿稍稍抬起头看着南宫寻,两只眼睛盯得大大的,活像一个好奇的孩童。 南宫寻将今晚早些时候发生的恐怖之事讲了一遍与孙郎中听。哑伯伯等人由于只听他简单的叙述过,因此也是听得异常仔细。紧靠在孙郎中身旁的慧卿不时眨着美貌女子才有的大眼睛,听得仿佛身临其境一般。南宫寻讲到刘远山被死尸慢慢拖进棺椁的时候,那慧卿竟用双手掩住双耳,待讲完了才敢放下手来。 孙郎中听完后脸色登时惨白不堪,在听到素衣女子从草丛里走出来的那时候,还曾失态地落下过手中的茶杯。他颤声问道:“她既已掐住了你的脖子,你又是如何逃脱的?” 第19页 坐在南宫寻左侧的陈心远也同样问道:“南宫兄是怎么逃脱那女鬼的魔爪的?” 宋作武和哑伯伯都敦促道:“且说来听听。” 南宫寻正欲表明是怀中的梨花簪救了自己一命,可即将出口的话又生生咽回去了,心中莫名其妙地反覆出现“幽若”和“迷局”。谎道:“那女子披散着头髮,用手掐住我的脖子,那时我自以为要死于她的手下了,却不料从她身后闪过一条黑影,她分了些神,我也得以有喘息之机。我伸手拨开她的头髮,要辨认个仔细,她当时便一闪没影了。”南宫寻将那个女子的左脸生得如幽若一般,以及有关自己前几日与今晚遇见幽若的事都不自觉隐了去。 孙郎中的双手依然乱颤着。哑伯伯起身给他重新沏了杯浓茶压惊。身旁的慧卿此时总算开口,他细声细气地问道:“老师怎么了?” 南宫寻也关切地问道:“先生怎么了?是不是晚辈说了不应该说的话,恐到了先生?” 陈心远道:“你们且别着急,等老先生缓一缓气再问罢。” 哑伯伯因见孙郎中出了满额头的汗,忙拿来手巾递与他试。 宋送武道:“老先生有话不防慢慢说来。” 孙郎中颤抖地说道:“‘白娘娘’她回来了!” 欲知仔细,且看下回。 第八回 不堪往事 青色的棉布将鬏起的高髻牢牢包在脑后,苍白的头髮梳理得有条不紊。面部虽已落满了紧蹙在一起的皱纹,但刚毅的轮廓如歷久弥新的年轮,歷经世事沧桑后反倒更加鲜明。这是昔日的孙郎中。此时的他如奄奄一息的病人,脸色苍白不堪,寿眉下的慈目完全被惊恐和久远的思绪所代替。他用略微干涩的声音,将那段四十年前鲜为人知的往事娓娓道来。 四十年前,他那时候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十岁孩童。那年,他们老家害了一场蝗灾,他们村又是重灾区,可恐的蝗虫飞得满天都是,恼人的鸣叫声纵使过去了四十个春秋,依然不时出现在深夜,成为他的梦魇。 蝗灾整整肆虐了三年 。饥荒使那些老弱病残熬不过第一年的冬日便一拨接一拨相继死去,尸体堆积如山,该埋的地方都埋不下了,于是那些死了亲属的人家便把尸体放在露天,等待夜深人静了再偷偷背到别人的地里埋了。因为,他们信奉被蝗神带走的亲人若埋在自家的地里必定会带来灾难。 那年的隆冬转瞬即逝,暮冬的积雪在初见荼毒的日头下渐渐化成雪水,滋润着泥土底下的“幽灵”。春天还未真正到来,成批的若虫已从地下钻出。它们疯狂地吞噬着地里的庄稼,然后又疯狂地长为成年蝗虫。就这样,第二年的噩梦又开始了。 他们村是个大村,由于和临村相距甚远,所以加上周边广袤的土地,与其称作村倒不如称作乡。但即使拥有如此多的土地,在第二年的夏末也还是被深埋在地底的尸骸占据了。那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和大户人家逃的逃、死的死,偌大的一个村庄在虫灾发生一年半后,便少了六成的人。白日里谁家的门都是密闭着的,只有在蝗虫肆虐累了的间隙或要掩埋死尸的深夜,才会见到人。他们村成了名副其实的空村。 第二年燥热夏日的暑气一直延续到九月下旬。夏蝗老死后土地里又钻出了秋蝗。灾难似乎没有尽头。上头拨下来的救济粮经过层层苛扣和中饱私囊,原本就已所剩无几,再加上受灾地域的扩张,在那个颗粒无收的年月,他们村最后竟分不到口粮了。饥荒和虫荒蔓延得更加厉害,每天多会有人死去。有些人家全家都死光了,有些死了只剩一个,而最后那个不是死在空荡荡的自家宅院里,就是在寻觅食物的时候死在荒郊野外。人们为了食物相互残杀,死人的事情时有发生,无人掩埋的死尸也在日渐增多。在酷热毒日的暴晒下,死尸散发出熏天的恶臭,也因此带来了瘟疫。周边村落的人为了保全自己村庄免受瘟神的迫害,纷纷自发组织巡逻。他们起先还会将逃到他们村的人遣回去,后来因为得瘟病的人多了,再加上外面的谣言以讹传讹,被抓住的人就再没有放回去过。据那些逃回来的人说,那些被抓的人已被外村人活活烧死了,烧剩后还会在地上留下一层厚厚的人油。 他们家在三年前还是响铛铛的大户人家,三年后就只剩下年迈的祖母和他了。他祖父是村里的地主,由于第一年蝗灾害得厉害,使许多租了他们家田地的农户缴不出地租。他祖父因与人家讨要说了几句气话,却不料对方破罐子破摔恶言相向,气得他祖父当时便旧病復发撒手人寰了。他父母死于第二年秋日,他祖母谎称去了外乡一时回不来。那时他还小,自欺欺人便相信了。 第三年的秋末,他祖 母也死了。那日深夜他紧紧地抱着僵冷的祖母哭了一夜,第二日凌晨,祖母的脸上出现了黑黑的尸斑,他因为害怕丢下她跑了。疯癫般地跑了整整一日才出村子。那日深夜他在寒冷的野地里度过了一夜——因为他害怕进周边的村子——那样会被活活烧死。 躺在野地的第二日清晨,一个美貌女子出现在他面前,给了他一幅画,并告诉他只要披上那幅美女画皮,便可以使自己成为一位妙龄少女,并且还能迷惑过那些巡逻的村民,进入村庄。他发现眼前的女子生得跟画中的女子一模一样,便将信将疑地披上画,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他竟果真变成了画中的女子,而且长得跟给他画的女子一个模样。他们因此顺利地骗过了那些巡逻的村民。 第20页 后来那个女子收回了画,并收留了他。他在他们家住了三四日才逐渐恢復体力,并慢慢从日常接触中了解了她的家庭和身世。女子本名叫白幽若,她爹爹因疼爱她有加,因只唤她的小命“若儿”。他们家世代行医,父亲膝下无子,所以她便成了他们家的独苗。那年她长成十八岁,模样落得个下凡的仙女一般,因此临村甚至外县的仰慕者络绎不绝,她们家的庭院也像街市一般日日闹腾。 他在他们家一直待着,后来白幽若的父亲收了他做学徒。 半年后的春天。一日下午他受命去后山锄药,无意间窥到白幽若与本村的穷书生董宁远坐在梨花树下似有幽情。因自从被救那日起便对她心生爱慕,所以也不及多想便掷下锄头跑去告诉她父亲。她父亲行医多年,名声显赫,而且家底也殷实,哪里瞧得上那穷酸的董宁远,二话没说便带上三五个学徒去教训他。那时证据确凿,再加上平日就对董宁远心生怀疑和记恨。白幽若的父亲当时便修理了他一顿,还依仗人势将他逐出了县城。白幽若也因此被关在家里不得出门半步,整日同丫鬟哭哭啼啼。她的丫鬟唤命翠儿,生得十六岁,也是娇巧可人的美人胚子。她从小便被卖到了白家,跟白幽若形同姊妹,白幽若亦和她无话不说。她们在闺房里商计了一宿,第二日白幽若便开始拒食。她的母亲视她如珍宝。父亲因惟独只她一个,又因她长得如自家的传世宝“美女画皮”中的女子一个模样,因此更奉若明珠。他们看不过女儿自己摧残,终究还是依了她,将那董宁远从外县找回来,并与他们约法三章。既董宁远要想娶他们的女儿也可以,但必须是考取了功名以后,否则即使白幽若再怎么拒食寻死,他们也绝不会心软依她。但他们可以给董宁远每月一些银两,叫他安心读书。白幽若因认为父母定得还合情理,自然不再闹了。只是一方面叫父母管着,一方面为了不影响董宁远,与他见面的机会更少了。 光阴荏苒,那年五月 初,董宁远要进京去考功名。白幽若的父母见他们三年间情投意合,感情缱绻,倍受动容,便破例首肯他们小聚一日。那日,他们快活得如化蝶后的梁祝,在春山间,在冷涧里,尽情述说他们的思念。那时的梨花正茂,他们相拥在梨树下,白色的花瓣落在他们头上。董宁远从树上折下一束梨花插在白幽若的髮髻上,并对她起誓,自己若真能考取功名便用八抬大轿来迎娶她,但如果落第了,便随便寻个地方自缢。白幽若用手封住他的嘴,她靠在他的怀里嘤嘤哭泣。 起程的那日清晨,白幽若的父母给董宁远谴了个书童,还与他好些银两,并再三嘱咐珍重。将要离别时,白幽若和他独处了片刻。她从髮髻上拔下一支梨花形状的簪儿,并在自己胸口画了一朵梨花,含泪对董宁远说:你若考不取功名便要自缢,我便在这梨花上深深刺进去,绝不食言!这是我们家的宝贝,善人用了能逢凶化吉,你若想着我便时常看看它罢。它既是对你轻生念头的警示,也是我对你的希冀。你须牢牢记得。 董宁远一去便是三年,其间人事沧桑自不必说,单单白家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迁。起先,白幽若的父亲因与董宁远有约在先,所以断不肯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本县的豪门公子。对方自觉颜面失尽,那里肯就此依过。他们三天两头遣来泼皮流氓滋事,搅得白家不得安宁。白幽若的父亲乃是要强之人,明知敌不过那家豪门,心中却又结郁生懑,愁了两个月终因忍得太甚,仰头吐了一口血,从此一病不起。正应了那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日,白家医馆门前聚了好些人,其中一个胖妇人对着众人道:“想想白郎中也是明事理的人,怎么如今就是想不开呢?那城东的人家业大底厚,怎么就配不上他们家的小姐?要说一般的人家自不必说的,可那样的豪门生生被回绝了,再阔达的人也是想不明白的。”胖妇人身旁的矮女人接过话,说道:“听说他们家三年前就将女儿许配给了那个穷小子董宁远。”旁边的一群人听了都笑起来。那个胖妇人冷笑道:“人家董宁远如今可不比往昔了,听说一年前就考取了功名,他那老父也已被他遣来的官差用大轿抬进京城去了。真是了得。听说还封了大官,给皇上当女婿,叫马什么的。”众人都笑道:“不是马,那叫驸马爷。” 门外那群乌合之众说得越是欢快,躺在床上的白郎中就越发恼怒,咒骂了几声,呕出半盆鲜血,登时归西了。 人死如灯灭。白郎中 在世时,大门朝街,门庭若市,多少人想拜在他门下都还不能。可自从他一死,学有所成的门生不提,就连那些只学会三脚猫功夫的人,只两三日的时间就散光了。白幽若的母亲因突然丧夫,又因好好一个家就这么毁于一旦,心有不甘,三天两头去找城东那户人家理论,说是他们家的人遣流氓挑事端,才将白幽若的父亲气死的。那户城东人家的婆姨妯娌也不是好惹的人,她们一遇到白幽若的母亲便与她争死争活地吵,依仗着人多,把她生生逼疯了。 那日夜里,天上下着霰,已经神情恍惚的白幽若因见母亲去了一日没回来,便垂着泪和翠儿外出去找,她们寻到大半夜,最终在她父亲的坟前找到了她的母亲。她蜷缩在墓碑下,已经冻死了。 第21页 父母双亡后,她们家从此一蹶不振。白幽若与翠儿整日以泪洗面。半个月后,白幽若故意生翠儿的气,将家里的积蓄给了她一半,然后把她赶回了老家。以后的时日里就再没人见过白幽若了。那些平时巴结他们家的街坊邻居说,她早在翠儿去后便在房里自尽了,听说在胸前插了一支金簪死的。但几个胆子大的汉子说,他们老早就去她的房里看过,连个影子也没见到。 自从白幽若从世间蒸发后,城东那户人家在短短一年时间里便死了几十号人,最后连他门家那个要娶白幽若为妻的公子也死了。见过他的人都面色惨白,他们说他是被吓死的,他们家连最后的独苗都白幽若的鬼魂带走了。后来,人们还经常在深更半夜里听到白家医馆里有女人在哭,而且有还人看到一个披头散髮的女子在里面走动。因为害怕,他们渐渐改口称白幽若为白娘娘,还在荒地上为她盖了一楹道观,以示对她的敬畏。当初那些聚在白家医馆门前的人,在以后一两年的时间里也都死光了。 白娘娘的称唿传出后,她的真身现形过好几次,最近的一次是五年前,当时整个县城死了好些人,人们一片恐慌,纷纷去“白娘娘道观”祈求烧香,才使阴魂的怒气消下去。 至于那个负心的董宁远。有人说白幽若自缢后的尸体是被他掩埋的;也有人说白幽若之所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因为她早已被狼子野心的董宁远害死了。而害死她的原因自然是消除后患,以稳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孙郎中神情感伤地试了一把老泪,良久才继续说下去。 他当初因将白幽若和董宁远的幽情告诉了白幽若的父亲,才拆散了他们两个。那段日子他后悔不已。可如今他不但不后悔,还要诅咒那个负心的董宁远。只可惜他人早已在二十几年前便去世了。听说他死的时候还怀揣着白幽若送给他的梨花簪,疯言疯语地说:“这宝贝能避过喝孟婆汤的,等来世再报答她罢。” 南宫寻的脸色剎时灰 白难看,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萦在心头弃之不去。如丝如絮的记忆漫漶不清,他已经被彻底击垮了。 孙郎中的情绪渐渐平定下来,紧蹙在脸上的皱纹也松弛了些,但原先那种精气神却完全消失了。 他是同翠儿同一天被白幽若赶出来的。在送翠儿回老家的途中,翠儿把一些关于白幽若和董宁远的私事告诉了他,才得以将整个故事完整的叙述出来。后来他开了一家医馆,因为自觉医术尚为肤浅,便闭馆各处去游歷。他走了大半个江南,跟一些地方的名医切磋技艺,使自己的医技有了提高。后来又回来復开过几次,但终因云游惯了而不能持久,以至于现今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者认得他。但在几十年前,他的名声并不亚于当年的白郎中。因为为人耿直豪爽,又因不忍让白郎中授于他的正骨之术失传,所以在行医的过程中收了数不清的徒弟。只可惜他是游歷之人,一般的学徒有妻儿家事,都难以跟他学得长久,学艺亦不胜精湛,这也是他晚年唯一感到痛心的事。如今他年龄已经老迈,想再收些徒弟将白郎中的医术传承下去,似乎已是痴人呓语。 孙郎中不无感慨地讲完了这个传奇一般的故事。须臾,陈心远掂掇说道:“老先生已经尽了自己应尽之力,休要耿耿于怀责备自己了。” 南宫寻和宋作武等也都回应叫他好自珍重。 孙郎中摇了摇手,笑道:“老怀伤感,不提倒也罢了。只是这如今白娘娘又出现了,叫人不能不追思过去,途添伤情啊!” 南宫寻嘆道:“老先生的心境学生犹能理解,只是不可太勉强了。” 孙郎中闭上眼睛,点头长吁了一口气。一直坐在他身边的慧卿将桌上的茶水递与他。哑伯伯因见那杯茶已经凉了,遂欠身给他换了一杯。 坐在南宫寻右侧的宋作武,见孙郎中一时还沉浸在伤悲中,因劝道:“先生行医数十载,令多少患疾之人摆脱了病魔的困扰,这些善举有目共睹,亦早已表明先生已将白郎中的公德发扬开去;况且先生如今收了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弟子,又何愁不能使百益于人们的事业发扬光大呢。” 孙郎中已喝了一口茶,他露齿微笑道:“众世兄讲得老朽好生感动。真不知如何感谢。” 众人见他稍稍好转,唏嘘几句,就便过去。 过了一会,哑伯伯手语道:画皮和白幽若的死都是谜团,他想知道画皮后来的下落。 欲知画皮何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推敲揣测 厅堂里寂静无声。 孙郎中拈髯说道:“ 老朽也只是在当初被白姑娘搭救的时候见过一回画皮。至于白家祖上是怎么得到它的,以及画皮为何有那般神奇的作用,白幽若及她的父母一直没提过。这应当是讳莫如深的事情,白家以外的人自然不会知道。当然,自从白幽若消失后,便没人知道画皮的下落了。” 陈心远嘆道:“如此神奇的宝物竟遗失了,真叫人惋惜。” 一旁的宋作武道:“画丢失了固然可惜,只是在坐的各位有没有从中联想到什么?” 孙郎中诧异道:“怎么说?且说来听听。” 宋作武道:“依老先生所言,那幅美女画是白家祖传的,只有白家的人知道它的妙用和藏匿之处;况且当初白幽若是否已死现今尚无定论。那么,是否有这么一种可能——就是白幽若利用画皮能迷惑人的神力,将自己伪装成已死于金簪下,并故意将此假象让好事者看到,然后再神秘地蒸发于人世。” 第22页 南宫寻皱眉道:“她为何要这么做?” 宋作武道:“如果这个假定可以立足的话,那么事情就再明朗不过了。诸位都是聪明之人,一想便知那些聚众多事之人是城东豪门遣来的,古时尚有诸葛亮三气公瑾的典故,那么城东的人家明知白郎中是不能受气之人,为何不套用诸葛亮的计谋为己所用呢!所以,白幽若先后赶走了孙老先生您和翠儿姑娘,然后再制造自己已死的假象,而她的最终目的便是以幽魂的方式向城东那户人家復仇。” 孙郎中无语地点了点头。 南宫寻身旁的陈心远合上摺扇道:“白幽若之所以制造假象,正是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查。” 宋作武道:“正是如此。” 南宫寻不能容忍他们贬低白幽若,他面向孙郎中,问道:“敢问先生,那个董宁远是否真如谣传的那般虚情假意?” 孙郎中面有愠色道:“想当年白郎中对他是何等的期望,不想他竟是忘恩负义之人。”他稍稍敛色,“那年老夫送走了翠儿,返乡后用白姑娘给的银两开了一间小医馆。虽当时只十九岁,但少年便经歷了两度家破亲离,心智早已有别于其他人家的少爷。深知行医不易,若不能守住三年五载,只怕传不出好名声。所以那时并不比后来那般频频外出游歷。那年正是白姑娘失踪后的第二年,时值仲夏,老夫因出诊或其他琐事经过城南一片地势开坦、风水俱佳的山地。当时时辰刚过午错,山地之外的地方已是日冉中天,艷阳高照,就算经常外出的农家人也得走一阵坐下来纳纳凉。老夫当时正行得大汗淋漓,因见那片山地里轻风侧侧,山花绚烂,便走近仔细欣赏。待行近时,发现每隔三五步便莳有不知名的奇花异草,那些朵儿淡香迎面,影影绰落;尤甚的是,那片山地当中竟贯穿了两条溪涧,它们交融缠绵,好似缱绻的恋人。老夫当时早已迷离神游,只痴傻地驻足观赏。心下想,纵使京城的皇宫瑰丽堂皇,亦或江南水乡的温婉纤巧,都不及它的千分之一,真真的风水宝地。正当老夫神盪沉醴之时,突然闻见密林深处似有嘈杂的做工声。当下心中疑惑起来:自己虽不是本地人,但在这里也足足生活了六七年,怎么从未见过如此秀美的地方;况且这里的花草生得极其规律,有移莳过的迹象,像是人工所为;再一,这荒郊野岭为何有人做工?这里的一切是否就是他们所为?如果是。又是谁花如此财力修饰它?用它来又是做什么?老夫那时正如你们这般年纪,在好奇心的作祟下偷偷藏入林荫,静观那些人终究在干什么。”说到这里,孙郎中突然落下泪来。 南宫寻和陈心远等人 忙问:“先生怎么了?” 孙郎中摆了摆手,嘆道:“那些做工之人是董宁远差的,那块风水宝地也是他让他们修造的。他们正在密林后面为白幽若挖墓穴——”他再次哽声。 南宫寻忽觉心中痛楚不已,眼眶无故溢满了泪水,他尽量掩饰着,自言自语道:“她死了,她是如何死的?” 孙郎中道:“正如当时人们猜测的那样,白幽若是被董宁远害死的。他为了使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得以巩固,冷血地将白幽若杀害了——用她当初送给他的那支梨花簪将她灭口的。” “畜生!”南宫寻用衣袖接住落下的泪水,浑身颤抖着骂道。 宋作武摇头嘆息道:“权贵真有这般重要!怎么狠得下心吶!” 哑伯伯一直沉默着,他将烟锅内的菸灰抖在地上,伸手拍了拍南宫寻和孙郎中的肩膀。 陈心远提起手巾拭了一下眼角,他道:“富贵本是虚无缥缈的身外之物,何以比得上钟情于自己的善良女子。他既然有心为白姑娘找了那么一块美好的地方,又怎么下得了手去杀她,这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孙郎中面带绛色。“幸亏当时亲耳所闻,亲眼所见,要不老夫也绝不会相信。”他顿了顿道,“当时人们谣传说董宁远已被皇帝招为了驸马,其实那完全是城东豪门胡诌出来的。实际上,董宁远自考取了功名后,便一直在户部做事。户部尚书见他仪表堂堂,样貌俊秀,一直对他偏爱有加。因他同兵部尚书是同窗好友,见他的女儿已长得亭亭玉立,便有意撮合将她嫁与董宁远。两人在那年十二月完婚。当时白幽若的父母已经去世,她因心灰意冷去了外县的‘了尘庵’带发为尼。这是老夫多年后从一老尼口中得知的。还说那个董宁远,他自从和兵布尚书的女儿联姻后,官运便一直顺风顺水,仅过了一年便被额外提拔为户部左侍郎。” 宋作武道:“既然这样,白姑娘和董宁远已毫无牵扯,他又为何要杀她灭口?” 孙郎中道:“市井小民之间尚且有尔虞我诈之风,更何况朝廷当中。那年董宁远连连被提携,对立派心中自然不能安稳,他们偶听得董宁远在乡下还有一个未过门的妻子,便如同抓到了有力的把柄。因为当时在位的圣上很看重仁义,而董宁远素日在朝廷之中又以心善重义的面目示人,所以圣上才将户部左侍郎的官职委任与他,这或多或少看重的是他仁义的一面。如若那些同兵部、户部对立的派别将董宁远忘恩负义的一面展示在皇帝面前,那么后果可想而知。” 第23页 “所以他便杀了白幽若以除后患。”陈心远嘆道。 孙郎中点了点头,早已老泪纵横。 待过了一会,宋作武 见他稍稍好了些,才道:“至此,那幅美女画便同白姑娘一起消失了。但以后几十年时间里她为何又出现了?而且每回现身必定死人。还一个,她之前既已入了‘了尘庵’为尼,那么城东那户人家和好事者们便不是她所杀。这其中会不会另有其人?那人是否已得到了画皮?而且一直仗着画皮的神力在暗中装神弄鬼。” 南宫寻心里一片混乱,头脑也胀痛得厉害。他低垂着头缄默不语。一旁的陈心远轻声问道:“南宫兄是否同小虎一样在荒地里受了风寒?” 南宫寻抬起头,振作了些精神,他向陈心远示意自己没事,说道:“依宋兄猜测的那样,那人如今岂不是黄髮老者了。可今晚掐住小弟脖子的人至多才二三十岁。这如何说得通。” 宋作武斟酌道:“画皮若真如孙老先生说的那般有迷惑人的神力,南宫兄弟又怎么能知道他的年纪?” 南宫寻道:“自然是看不出他的年纪。但若那人真有六七十岁的话,那么他了得的掌力也未免太夸大了。” 宋作武笑道:“或许原先那人早已过世,他将画皮传给后人也未为可定。” 南宫寻道:“既说隔了两代或三代的人,那么若是为了復仇或其他目的的话,第一个得到画皮的人应该早已达到。而如今他的后人频频出来害人,又有何意义!” 矮杌上的哑伯伯接话道:依他看画皮被董宁远拿走的可能性最大,若真是被他拿走了,那么他们在这里猜测便毫无意义。董宁远权贵一世,根本用不着拿画皮为自己实现什么。 孙郎中抚摩了一下慧卿的头,他道:“董宁远二十几年前便已去世。老先生的话似乎说不过去。还是请宋世兄讲一下自己的见地。” 哑伯伯往烟锅里挖了一勺菸丝,点上后哑语道:孙先生之前说过白幽若已把梨花簪给了董宁远,那簪子同样是白家的宝物。董宁远既然是小人,那么心中惦记画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就算没有其他企图,对唾手可得的传世之宝也还是动心的。 陈心远道:“可他已经去世多年,而南宫兄是今晚遇到白娘娘的。” 孙郎中静思了一会道:“老先生讲得不无道理。二十几年前,董宁远去世时曾立下遗嘱,要求子嗣将其同白幽若埋在一起。那时他手中有梨花簪,或同时拥有画皮也未为不可。”他继续道:“可如今频繁现身的白娘娘究竟是人是鬼?还想宋世兄给出一个合理的推测。” 宋作武笑道:“莫非是董宁远的后人?” 大伙难得笑了一回。南宫寻道:“不管是人是鬼,他行兇杀人总是有目的的。这点宋兄有何想法?” 宋作武道:“伯伯刚才比划的意思不知大伙是否领悟?” 哑伯伯抽菸不语。陈 心远道:“难道伯伯话外有音?” 宋作武道:“伯伯为我们指点了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画皮已随董宁远埋入墓里,而有人却利用白娘娘传奇的身世,让自己成为她死后的鬼魂,再通过某种手段杀人越祸,直至前几日将孔、雷两位老爷也杀了。所幸的是,南宫兄今晚躲过了一劫。” 陈心远道:“这种猜测果然极妙。即指明了画皮最有可能的下落,也将那人的杀人动机解释得一清二楚。不知宋兄可否记得前两日我等给孔、雷两位老爷烧香之事?” 宋作武扬眉道:“陈兄难道已知那人杀人的目的?” 陈心远道:“兄长定还记得与我们果品的那个婆婆。她那日说,被白娘娘带走的都是些有势利的人。这是否告诉我们白娘娘专门谋害那些家业大的人家,而她那么做的目的是为什么?——显而易见——那便是想在这些富人当中制造可恐的气氛,伺机讹诈钱财。” 孙郎中笑道:“小世兄果真聪明。但不知他通过何中途径进行敛财?” 陈心远回笑道:“小生同宋兄的话都是臆断而已,老先生之前已用事实推翻过几次,如今只当是胡话罢。” 孙郎中忙道:“小世兄哪里的话。要怪也只能怪老夫没把话道明白。你们只管讲你们的,或许真能解开那些未解之迷。” 宋作武道:“先生情深义重,自不会忘记白家的恩情;当然,几十年的时间亦不会白白荒废。依小生看,先生此刻心中应当如明镜一般罢?” 孙郎中笑道:“若当真知道白娘娘是何许人,也就不至于唬得直哆嗦了。” 陈心远道:“那么还请老先生将自己所知的情况道出来,以便小生做个参照,胡乱提提意见,好进点绵薄之力。” 南宫寻见陈心远这么说,突然想起明日他便要离去,因向哑伯伯和宋作武说道:“他向老乡借来了去京的盘缠,明早便要起程,所以才急于要解开真相。” 哑伯伯面带愕然之色,他手语道:他怎么从未听他说过在本县还有一位同乡。 陈心远小笑道:“此事多有唐突,未来得及告明伯伯和宋兄,心中也觉过意不去。”他抬手向众人作了两楫。 第24页 孙郎中转向哑伯伯,笑道:“先生在路上与老夫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学究之人,不日便要进京赶考。老夫掐指一算,现今离科考还颇有些时日;况且本县离京不甚遥远,大可不必急忙离开。且盘桓几日再去罢。” 陈心远作恭打楫道:“小生对哑伯伯和许员外的款留感恩带德,他日不论金榜提名与否,定当对两老涌泉相报。” 哑伯伯笑道:凑够了去京的盘缠他心里也高兴,要去便去罢,不要因此而感到有何不妥。 陈心远再次谢过,众人也就不提此事了。 彼时,孙郎中就前面 的话接着道:“这几十年时间里老夫也的确同宋世兄说的那般做过一些访查。今晚忽闻心远世兄提及孔、雷两位老爷,此刻心中倒记起往事。” 南宫寻道:“趁陈兄弟今晚还在,老先生便毫无保留地说了罢。” 宋作武道:“先生只管一一告诉我们。大家今夜难得一聚,若真能破解这深藏了数十年的谜团,将画皮背后的白娘娘揪出来,也是利益一方百姓的好事。” 孙郎中看了一眼身旁的慧卿。南宫寻发现他眼里有说不清的怜爱。 欲知端的,且看下回。 第十回 金蝉脱壳 慧卿静静地坐在孙郎中身边。昏黄的灯光染上他的脸颊,将两片女儿似的粉腮映得艷若牡丹。他微微低着头,朦胧的嘆息声若隐若现,将周身那股淡淡的花香扩散开去。南宫寻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似曾相识。越是多看他一眼,心中就越发迷惑。 孙郎中拈髯沉思,那些沉积在他心中多年的斑驳往事如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一般娓娓入耳,珠坠玉盘。 那年白郎中去世后,除了翠儿和他之外,孔纯和雷尚德是最后离开白家的人。他们是白郎中早于他一年收的爱徒。两人都是好学之人,加之祖上又都曾设过医馆,所以对于医经上那些阴阳五行、经络脏腑之类的学问早已驾轻就熟,掌握起来也比其他学徒快得多,因此两人深得白郎中的宠爱。 雷尚德那年十六岁,他的父亲因与白郎中是世交,所以才有幸投入他的门下。孔纯那年也是十六岁的年纪,他是白郎中的远房亲戚,白郎中因见他小小年纪便能将“黄帝内经”记得烂熟于心,早已很喜欢,便也收做了学徒。两人的父亲都是精明之人,知道白郎中膝下无子,一个十八岁的女儿正待出嫁,所以心中早为儿子打起了如意算盘。他们每隔三五日便相邀白郎中去他们家中一次,而且每回必定盛筵款待。这样一来,既拉近了彼此之间的情义,也为他们儿子的将来押足了宝。其实他们看重的倒不是和白家联姻,而是心中另有所图。做为郎中,他们把祖传秘方看做比万贯家财更重要,而让白家医馆名扬县城内外的仙方,便是他们梦寐以求要得到的。 白家行医的年代应从他们太祖爷那里开始。传说授予太祖爷医术的是一个衣衫褴褛,污头垢面的老道。那道人据称是葛由真人下凡,他落地仙化成凡人,并与白家太祖爷发生了一段巧缘。 太祖爷是个苦命的孩 子,幼年父母双双亡故,是那些心善的乡民将他抚养成人的。他自幼聪慧过人,十三四岁便懂得人情世故。那时,乡里的人家同他的父母一样,都是些世代贫困的农户,受尽了蒙古人暴戾政策的蹂躏,生活拮据苦不堪言。他那时经常愁苦地想,若再加上一口人吃饭,难保谁都将饿肚子。所以太祖爷到了能自食其力的年纪,便只身离乡来到本县。他靠给富裕人家做工餬口,长到十八岁那年,因朱元璋起兵大都,义军和元军两兵相戈,杀声震天,民生难以继续,富人也仿佛一夜之间消声灭迹了——太祖爷的生计便从此没了着落。那年腊月十八,他躲在人家的茅草堆里瑟瑟发抖,一个年轻的农家女子因见他可怜,回家舀了一罐菜汤给他,保全了他一条性命。后来他同这位心善的女子成了亲。三年后他们生了一个男孩,生活虽因战乱没有起色,但一家三口还是过得其乐融融。可好景不长,孩子刚满一周岁的时候,一日深夜突然从窗外传来一阵女人悽厉的哭声,惊得一家人不敢睡下。第二日,孩便高烧不退。他们抱着孩子求治过很多地方,也为他求神符驱祟过,但孩子的高烧一直不退。村里的老人说,城南山脚下有片荒地,荒地间有滩苇塘,那里曾经淹死过一个女人——他们的孩子定是被女人化成的厉鬼缠上了,恐怕在劫难逃。 孩子烧了五日五夜,原本活泼可人的模样,自从染上邪病后也似乎变了。每当午夜那女人的哭声传来时,孩子的双眼便睁得异常狰狞,他僵直着身子,一双骨嶙嶙的小手在空中乱舞着。年轻的母亲被这古怪的病症吓坏了,怀揣着尖叫的孩子瑟瑟不止。 生计的艰辛使太祖爷倍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天伦之乐,深知孩子在他心中是何等的举足轻重,倘若孩子就这么死去,他与妻子的光景将阴霾不可终日。第五日的深夜,当女人的哭声如招魂曲一般如期而至时,顾不得怯懦的他提上一盏灯笼循门出去。他要将那个即将夺去他孩子性命的女鬼看个清楚。 昏暗的灯笼在手中随风摇曳,他顺着荒地间泥泞的小道蜿蜒前行。半个时辰后,离女人幽怨凄凉的哭声越来越近了。那声音在空中迴荡着,用它那慑人心魄的力量,直刺太祖爷脆弱的双耳。他踽踽走近水地,那些适应了黑暗的水禽被他手中微弱的灯光趋散,腾空而起的振翅声和长鸣声此起彼伏,顷刻间将那女人的悲泣声覆盖了。他呆呆地立在水地边,魂不守舍地看着眼前惊恐的一幕: 第25页 芦苇丛中漂浮着一具臃肿的无名女尸,已被刚才那群贪婪的水鸟啃食了一半,惨白裸露在腐肉之下的骨头反射着刺眼的月光,使太祖爷的瞳仁不由自主地收缩成针孔般大小。 死尸随着波浪一沉一 浮,头颅在水中缓缓转过来,哭声又传来了。太祖爷被惊吓得满身渗汗,正欲拔腿跑时,突然身后闪出两条黑影——是一个老道领着一个十岁来岁的女孩。那老道如疯子一般痴傻地对着他笑个不停,而他手中的女孩却在悽惨地哭泣。太祖爷止住了脚步。他从两人口中得知:浮在芦苇丛中的女尸是女孩的母亲,她和女孩一年前因躲避战乱逃到本县。六日前,她们乞讨经过县城的闹市,一户人家见他们可怜,便暂收她们在家中盘桓。她们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日。第二日深夜,她们在柴房中睡得正酣,女孩忽然被母亲的尖叫声惊醒。她看到收留她们母女的男户主正趴在母亲身上撕扯。女孩被男户主禽兽般的作为吓坏了,在母亲撕声力竭的喊叫声中逃了出去。那日深夜,女孩在荒地间的苇塘里找到了赤身裸体的母亲。她那弱小的身体救不了母亲,只能远远地望着母亲的尸体哭泣。 知道了哭声原来是女孩唿唤她母亲时传出来的,太祖爷松了一口气。那女孩又告诉他,老道人是她今晚才遇到的。他给了女孩一些吃的,她才不至于像母亲那样死去。 后来那老道人将女孩交给太祖爷抚养。遁身前递给太祖爷一本神奇的古卷,命他只要遵循古卷上第一张方药给孩子煎一剂服下,孩子便可安康。 太祖爷遵照老道人交代的方法给孩子试了一试,孩子果真安好如常了。从此,太祖爷利用古卷上的药方给乡里人治病,因为方子的效果神奇,再加上他自身的努力,白家医馆的名声便渐渐传播开了。 随着朱元璋推翻了蒙古人掌握的政权,人们的生活在安定中日上一日。白家医馆歷经数代人的努力,在富足的年代背景中一枝独秀,后来也便有了白郎中在世时的家门盛况。而雷尚德和孔纯也正是在那时投入白家门下的。 繁荣的境况直到白郎中和白夫人去世,才一下变得黯淡无光。 “那日是白夫人装殓入土之日,孔纯和雷尚德的父亲都来了。”孙郎中道完了白家的歷史,继续说道:“那晚白夫人的遗体入了坟,送葬的宾客也都散了。孔纯的父亲对白幽若说:‘犬子明日便要起程回家,令尊在世时曾对他体恤有加,遂惊扰了这么多年。如今他人已经仙逝,老夫若再途添说些感恩之语,惟恐姑娘生悲。所以他话也就不说了,只请姑娘容老夫今晚在府上为令尊令母守一回灵,以报答两老多年来对犬子的照顾。’白幽若听他这么说,尽管心中因刚刚丧父丧母颇为凄凉,可却体会到了另一种关爱之心。她二话没说便将他留下。自然,雷尚德的父亲另有一番说辞,他也被款留下来了。” 宋作武和南宫寻对望了一眼,他问道:“他们留下来难道是为了得到白家的秘方?” 孙郎中冷笑了一声道 :“他们将儿子安排到白家医馆,就是为了得到他们家的那些秘方。两老贼为人的品质简直同董宁远如出一辙。” 陈心远问道:“那么,两人又是通过何种途迳取得白家祖传秘方的?” 孙郎中啐口道:“枉费他们也是学医之人,竟做出偷鸡摸狗的卑鄙勾当。他们用曼陀罗花制成的‘睡圣散’将白幽若和翠儿迷倒,然后盗走了老道人传授给太祖爷的古卷。老夫当时因起夜尿才有幸看到这段不为人知的偷盗之事。那两个老贼后来平分了古卷上的方子。” 宋作武道:“他们既已盗走了白家的秘方,那么有没有可能一同盗走了画皮?” 陈心远道:“古卷同画皮、梨花簪一样都是珍宝,白郎中很有可能将它们存在一起。那么,画皮已落入他俩之手的可能性极大。” 孙郎中和哑伯伯都点了点头。 南宫寻的怀中此刻正揣着众人讨论的画皮和梨花簪,他原本是想将它们拿出来公之于众的,但心中莫名的踟蹰感使他不得不再三考虑一番。他不知道能否将自己前几日看到的怪异之事说出来,或许那样有利于破解白娘娘的谜团,但好几次即将出口的话却被生生咽回去了,早些时候,当孙郎中讲到那些关于董宁远和白幽若的事时,他的心都碎了。他躺在草地里意乱情迷的那会儿,不是早已经歷了董宁远和白幽若的过去,而更可怕的是,他看到的董宁远正是他自己!还有,前几日他在“春香楼”的经歷是否真的如他想的那般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如果真是一场梦,他此时倒能安心,但倘若不是,那么太可怕了!他心中那一剎那的电光火石,那个突然闪过的念头——前世今生!他再次沉下发胀的头脑,心想自己或许应该用怀中的梨花簪深深插入心窝——如幽若说的那般。 除了以上的困惑,还有许许多多的事困扰着他。他忽然觉的自己这几日所遇到的幽若不是同一个人。那个在“春香楼”里见到的幽若,同他在草地里见到的女子似乎是同一个,她们现身都是为了告诉他些什么。是关于前世?他想。而他昨晚在衾间梦见的幽若,那忧虑的眼神,还有出现在她瞳仁里的那个老妇人,她们又想告诉他什么?他不敢再去想此事。那个没有双目的老妇人,从喉底深处发出的呜咽声,似乎在泣诉。她为何会出现在幽若的闺房?她到底是人是鬼? 第26页 千头万绪的谜团困扰着南宫寻,使他不能自己。刘远山的舌头被割了,难道身份不明的老妇人同他一样?南宫寻再次相信那幅山水画中无意间透露的蕴意。他同画的作者一样,蹙眉的牧童便是他们真实的写照。 然而,掐住他脖子的 到底是何人?难道另有其人?那么先前的白娘娘又是谁,她是白幽若的鬼魂?南宫寻苦楚地闭上眼睛,思绪如古老墙壁上的那些经文一般漫漶不清。 哑伯伯抽完一锅旱菸,用捡来的柴梗往里头掏了一遍,似乎那样做能使自己再吸上两口。他吸了一嘴巴,没烟了,菸袋里储存的菸草也没了。便没兴致地将烟杆子掷于脚地上。手语道:他听陈心远等人之前提过,雷尚德和孔纯是被白娘娘带走的,画皮若真在他们手中,这样的事情又如何会发生? 宋作武道:“这一点小生也同样有疑问。” 孙郎中拈髯道:“暂且撇开它不说,老夫如今对南宫世兄先前所言的关于雷尚德行尸一事,有颇多疑问。” 陈心远道:“莫非老先生以为这其中有迹可寻?” 宋作武道:“陈兄难道忘了我等给孔、雷二老烧香时所听到的话?那些送殡的人议论说,以往被白娘娘带走的人,他们的尸体会经常莫名地消失。而且他们中的一些人还提及了行尸一事。” 陈心远失笑了一声,拍着额头道:“瞧我这记性,竟把这细微处忘了。” 孙郎中朗声笑道:“可是小世兄也不可忽略了孔纯为何没有行尸这回事。” 宋作武道:“先生在这一带行医多年,关于行尸这件不可思议之事,应该比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小辈更了解。” 陈心远道:“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孙郎中身旁的慧卿启眼望了一眼南宫寻和宋作武,然后羞愧地低头靠在孙郎中背后。孙郎中似乎看到,他轻咳了一声,向宋作武道:“自从那年雷尚德和孔纯的父亲平分了那本古卷,两家在以后的几十年时间里便再没有碰头过。不过两家从此迅速发迹却是不争的事实。尤其是雷尚德一家,他们得到古卷后并没有像老夫想的那样将祖传的医术发扬开去,而是没过几年雷尚德便弃医做官去了。这叫人煞是难解。” 南宫寻道:“有钱人家花钱买个官做,在当时的朝廷中并非难事。又有什么值得费解。” 孙郎中笑道:“小世兄可否知道他做了什么官?” 南宫寻不语。 孙郎中道:“雷尚德在短短几年时间连提带拔从知府做到了巡台,这在一个世代行医的平民人家,如何不算得让人费解之事。” 宋作武道:“权钱勾结,可算是歷代为官之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孙郎中点头道:“宋世兄悟到了其中的重点。雷尚德为官的那几年,全国灾难频发,民不聊生。他当时还是本县的知府,却私下以个人的名义向上义捐了数千两银子。在坐的各位可想而知他那些银子去了那里。要不是后来他为官专横,被罢皇上亲自罢免了职务,这些丑事恐怕永远也没人知道。” 陈心远诧异道:“一 个知府,短短几年时间里纵使暴敛民脂民膏也不能一手便交出这么多银两。这其中定有隐情。” 宋作武道:“这是否说明了画皮其实早已落入雷家。而他们通过不断制造可恐事件,聚敛了万贯家财——”陈心远接着道:“这也正好将雷尚德躲在画皮后杀人越货的动机,以及为何官运亨通、步步高升的实情解释得清清楚楚。” 孙郎中笑道:“诸位如今再去想想孔纯为何能安静地躺着,而他却要行尸真正原因。” 南宫寻道:“那么以往那些行尸事件又如何解释?” 孙郎中低头做思,过了一会道:“本县以及临近几个县确实有过被白娘娘带走后弃棺行尸的事。倘若雷尚德真是画皮背后的魔鬼,自然只有他最清楚。当然,他趁此机会诈尸的背后秘密我们谁也不明了。” 宋作武道:“不知先生可否听过这么一则谣传,说是白娘娘一事已引起官府甚至当今圣上的注意。” 孙郎中笑道:“若真是这样那便是百姓之福了。” 陈心远道:“南宫兄此时一定知晓了雷尚德行尸的真正目的罢。” 孙郎中敛笑道:“难道陈世兄已经领悟?” 宋作武道:“如若谣传属实,那么他的用意自然展现出来了,他这一招叫‘金蝉脱壳’。” 孙郎中和陈心远同时拍案称好。 南宫寻看了一眼窗外,朦胧的月色撒满了一地。此刻他似乎又看到了幽若,她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静静地躺着,等待着他去揭开那些未知的谜团。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一回 伪制画皮 南宫寻从怀中掏出刘远山给他的画皮,将它放于众人面前,说道:“那日我无意间从一扶乩老道手中得到此画。他临走时再三嘱咐,说定要烧了它。可我见它不是平凡粗俗之物,心下便不忍就此焚了,所以保留了下来。后来因仓促赶路,将它忘在了客栈,所幸的是远山兄弟发现了它,并将它还了回来,才不至于遗失。只可惜画在他手中的时候被老鼠作践了。”南宫寻简单地叙述了一遍得到画皮的始末,但再一次隐去了梨花簪以及拿到画皮之前发生的事。 第27页 孙郎中同在坐的听南宫寻这么说,都陡然站起来。 宋作武喃喃自语道:“难道雷尚德是白娘娘的推测又出错了?” 荒地间的冷风吹过道坦地外围的木栅栏,将紧闭着的大门撞得“砰砰”作响。孙郎中在慧卿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来,脸色惨澹地将桌上的画皮打开:精緻的红色纳花鞋,突出而玲珑的脚髁,粉白色的淡雅素衣。这幅添加了太多悲喜情绪的神秘美女画此刻就展现在面前,使他那年逾古稀、日渐衰老的躯体再度充满生气。然而拦腰截断的画面又似针锥一般刺痛他那颗在胸堂悸动不已的心。他双手摸在髀部,用举棋不定的眼神望着南宫寻。 陈心远、宋作武以及 哑伯伯此刻已聚集到画皮周围。慧卿依然搀扶着孙郎中,南宫寻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一闪而过的异样,但这种怪异的神色在他那好似娇媚的眼睛里只停留了片刻。 从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将画皮旁边的油灯吹得忽明忽暗,哑伯伯用手护着摇曳不止的火焰。他那浑浊的眼里带着一种让人难以琢磨神色。南宫寻撇了他一眼,他抬起头望着南宫寻,里面满是矛盾。 陈心远低着头,只顾默默地看着这幅传说中的魔画。南宫寻和哑伯伯交流了一眼后向他望去,但专注看画的他一直没抬起头来。 围在画皮周围的人之中只有宋作武的眉头一直紧蹙着,他道:“诸位是否觉得此画有些怪异。” 南宫寻和孙郎中等都面面相觑,他们一齐望向宋作武。 陈心远抬起头来,忙问道:“宋兄觉得这画有何怪异之处?” 宋作武指着被拦腰斩断的画,疑惑道:“若依刘兄所言的这画是被老鼠作践的,似乎说不过去。” 陈心远道:“如何说不过去,”他指着画皮残缺的边缘,“这些分明是撕咬过后的齿痕。” 孙郎中已经復坐,他道:“依老夫看这画也有问题。” 南宫寻道:“宋兄同孙先生不提我倒没注意,这一提加上仔细观看还真看出了一些人工的迹象。” 宋作武道:“没错,这些齿状的边缘虽极像鼠类所为,但过于刻意的修饰反倒将猫腻显现出来。” 陈心远玩弄着手中的摺扇,小笑道:“经过诸位一点拨,还真是那么一回事。这么说白娘娘便是雷尚德的推测没任何可疑了。” 南宫寻道:“陈兄断定得未免太过早了些吧。那会儿雷尚德从棺材里刚出来不久,我便被白娘娘掐住脖子了。纵使画皮有迷惑人的能力,也不至于有遁身的神力吧。” 陈心远收住摺扇,道:“这么说白娘娘到底是何人如今仍是个谜?” 宋作武面向孙郎中,问道:“想问先生,雷尚德可否有子嗣?” 孙郎中拈髯道:“他是有个名叫雷崇的儿子,不过雷家坏事做尽,他儿子早在十几年前就过世了。” “那么他是孤家寡人了?”宋作武问道。 孙郎中想了一下,“对了,他有一个孙子,今年二十出头。” 宋作武拍手道:“这似乎可以解释白娘娘为何有南宫兄道的那般掌力了。” 孙郎中道:“莫非你认为白娘娘是雷尚德的孙子?他们祖孙两人演了这么一齣戏?” 宋作武道:“小生正是如此想的。” 老宅的木梯上响起脚步声。众人举头望见是小虎。他睡眼朦胧地揉了揉眼睛,口中喊道:“雷……陈公子,你们为何还不睡啊,外头都打雷了。” 陈心远对着他睚眦道:“蠢奴才,既说身子不适,为何又下楼?不知道明日要起程吗!” 众人见他生气了,推 着小虎去楼上,劝道:“他年龄尚小,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陈心远因见大伙这么说,也就无话。 南宫寻突然记起一事,他本要说,但见哑伯伯手语,便止住让他。哑伯伯道:南宫寻先前说的那扶乩老道是否就是孙郎中指的仙道。 南宫寻笑着同哑伯伯互望了一眼,心中忖道,这正是他想要问的。 孙郎中道:“五年前白娘娘也曾现身过一回。当时有人说:‘听说白娘娘昨夜被一老道人收服了。’如今看来倒像真有这么一回事。” 陈心远道:“这么说,两人便是同一人了。白家所传的画皮和梨花簪也很可能是同古卷一起得到的。” 孙郎中点头表示贊同。 哑伯伯手语问道:仙道既已收了害人的画皮,为何又将它给了南宫寻?如今落入奸人之手,难道这就是他的初衷? 孙郎中道:“一切兼由孽缘起。想必道人自有他的想法。” 南宫寻听到“孽缘”一词,心中再次难受得不能自己。他松散着身子瘫坐在木凳上,极度睏倦和歉疚感使他虚脱了般软弱无力。 宋作武道:“倘若我们眼前这幅画皮是伪作,那么刘兄不是比雷尚德祖孙更有嫌疑。”他道完后望了一眼南宫寻。 南宫寻知道那一眼的用意,他道:“刘兄如今已成这幅模样,即使画真是他伪制的,也已遭了报应。看来一众之中我的嫌疑最大。” 宋作武连忙解释道:“南宫兄弟多虑了,你为人正直,尚且又如此直率,愚兄同众人是如何也不会怀疑你的。” 第28页 孙郎中也道:“小世兄刚正不阿,而且能主动将画皮拿出来,是再无可疑之处的。” 南宫寻向他们郑重地作了一楫。 陈心远道:“在坐的各位都是正派之士,如:孙郎中,哑伯伯,宋兄,自然还有南宫兄。所以,若在自己人中猜忌,那便是见外了。” 孙郎中习惯地拈着髯,他笑而不语。 宋作武道:“陈兄所言极是。我们如今回到刘兄身上,想想他为何要这么做。俗话说牵一髮而动全身,或许解开它便能将谜团一一揭开。” 南宫寻道:“若说他与白娘娘有染,那么为何又会遭到如此不测?” 孙郎中道:“假定雷尚德同其孙子是真正的白娘娘,而刘世兄又伪制了画皮,这是否如南宫世兄说那般他们是同党,或更有可能恰恰相反。——也就是他们之间存在利害关系,或是他们之间原本就暗斗多年。” 宋作武道:“孙先生说得不无道理,只是倘若刘兄是清白之人或局外人的话,那么这其中的奥秘可就深不可测了。” 南宫寻道:“宋兄果然不同凡响。对于此事,我亦觉得远山兄弟前后行为似有矛盾。 宋作武蹙眉道:“如 南宫兄说的,他之前为些小利而行为不轨,尔后又去掘盗坟墓,还生生将自己害成了如今这幅模样。若说他早已同雷氏祖孙有何瓜葛,那么,伪制画皮可以理解为迷惑对方,而为小利去做多余之事,就显得难以理解了。” “自相矛盾。”南宫寻接应道。 孙郎中静思后,说道:“不错,就如演戏一般。但就不知其中谁是生旦净末丑,谁是主角配角,谁是棋子,谁又是局外人。”他面向陈心远,“对此陈世兄又有何看法?” 陈心远笑道:“小生心中早就如乱麻一般,一谜未解又增一谜,如今被老先生这么一说,真真被困在谜阵之中了。还能道出什么值得一博的谬断臆测呢。” 孙郎中轻笑着说道:“陈世兄总是如此谦逊,反倒叫老夫没意思了。你且随便说说罢。” 陈心远抹了一把鬓髮,笑道:“若依小生说,刘兄是什么角色倒在其次。只是那个雷尚德那般兴师动众,倒好似如临大敌一般。” 宋作武道:“惊动圣上的谣传若属实,他心虚那是自然的。” 陈心远笑道:“但愿如宋兄说的。” 南宫寻道:“孙老先生与陈兄说的越来越悬乎了,我如今是半句也听不懂了。” 陈心远同孙郎中笑着道:“南宫兄哪里的话。” 哑伯伯手语道:且不说他话,他如今倒想知道雷尚德的“尸身”去了哪里。 宋作武道:“伯伯说的正是我意。想问问孙先生对此有何看法。” 孙郎中呷了一口茶,道:“当年董宁远吩咐其子嗣,将其遗体同白幽若葬在一起。那时,他的贴身随葬品中就有梨花簪。据说那梨花簪还有窥视前世的魔力,谁若是同时得到了它和画皮,那么他便能为所欲为了。”他停顿了一会,“白幽若的坟墓如今就在荒地后面的城南山上。诸位猜测一下,谁心中此刻最想得到梨花簪。” 南宫寻偷偷摸了一下怀中的簪子,此刻他还不能将它拿出来,他要利用它神奇的能力将白幽若离奇死亡的真正原因找出来。在这个不可思议的黑夜,他已不能信任任何一个人的话了。 宋作武接过孙郎中的话,他道:“莫非先生是指雷尚德今夜就在白幽若的坟墓里,他在找梨花簪?” 孙郎中笑道:“这只是老夫随意猜测的。” 宋作武道:“若真如老先生猜测的那样,我们如今去抓他个人赃俱获岂不是还有时间。” 陈心远道:“远山兄弟被折磨得这般悽惨,只怕是从今往后再也不能道出真正的兇手是谁了。所以我们趁此机会去看一看,如果能将那歹人抓住,也算是替他拿了个公道。” 孙郎中起身同一旁的 慧卿低语了几句,转向众人道:“他身子骨弱胆子又小,就让他先回去罢。”慧卿拿起地上的竹篓背在身上,向众人施了一礼后,开门出去了。孙郎中接着道:“既然诸位都同意去看一看,那么我们赶紧点罢。那老贼寻觅梨花簪已多年,想必已经知道了白幽若的坟墓,我们如今若耽误了时辰让他跑了,岂不没机会了。” 南宫寻站起来,他目送着慧卿走出老宅外围的木栅栏。慧卿那颀长的身影在夜色中渐渐消失,留下的只有南宫寻心中的疑惑和惆怅。 厅堂里的一众人復坐后合计了一下应对白娘娘的措施。孙郎中着重指出大伙不可随意走散。南宫寻因见哑伯伯操劳了一日,且又上了年岁,所以劝他不用一同前去。陈心远和宋作武也都劝他回房歇息去。哑伯伯挥舞着手不肯依他们,手语道:别看他年龄已经老大,走起路来可同孙郎中一样,如赶风一般。况且孙郎中到了髭鬚皆白的年龄都愿不服老,他就更不能认输了。 众人皆笑了。陈心远道:“伯伯果然老当益壮,你要跟去便去罢。到时碰到意外,小辈们都乱了阵脚,还要靠伯伯您和孙老先生呢。” 南宫寻将刚刚打开的门用木闩栓上,他问孙郎中:“老宅距离白姑娘的墓地有几里地远?” 第29页 孙郎中掐指口中默算了算,说道:“大概四里多地。因为山路崎岖恐怕要行半个时辰才能到。” 宋作武道:“上山须带些什么?” 孙郎中道:“带上几把镰刀就行了,但必须仔细柴草丛中的毒蛇毒虫。” 过了一会,哑伯伯从隔壁楼里拿来了几柄镰刀分与众人。南宫寻等人各自回房为进山做准备。 出门前他们又看了一回刘远山,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目密闭着。南宫寻能听到他细微的喘息声和呻吟声。他的眼珠在粘了血痕的眼皮底下快速振颤着,噩梦正纠缠着他,恐怖的梦魇即将吞噬瑟瑟发抖的灵魂。 遥远的天边传来几声惊雷,如小虎说的那样打雷了。 哑伯伯帮刘远山整了一番被褥。窗外的狂风一阵比一阵勐烈,将刘远山足侧的遮窗吹开了。哑伯伯同宋作武连忙用草绳将它重新固定好。 老宅外阴云遮天,狂风将云浪赶成氤氲一片,在天际间翻涌着。一道道赤红的闪电急速划开暗空,将天穹撕扯成四分五裂,随即振聋发聩的雷声接踵而至。飞扬起来的碎草同树叶在风中旋转着,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影象。 哑伯伯见天气骤变,便从隔壁楼里拿来蓑衣雨笠与他们穿戴上。打点好行装,一行人朝老宅后方的城南山上行去。 那时,空中已下起雨来,黄豆般大小的雨点拍打在蓑衣上,发出“砰砰”的作响声。南宫寻等人已穿过山前的草地,他们脚踩着泥泞的小路,投入如墨的夜幕中。 山间的小道被疯长的 野草完全覆盖了,只有凭着脚下的感觉才能辨别出它到底延伸向何方。由于大雨,哑伯伯护在怀中的灯笼也很快被雨水浇灭了,黑暗和刺骨的寒冷如鬼魅一般如影随形。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逶迤向山腰爬去。 午夜,那些潜伏在灌木丛中的生灵正睁圆了双眼,在暗处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嗜血的本性在那双绿幽幽的目光里表露无疑。 一声尖利的狼嗥声打破了雨中的寂静,南宫的身子不由地震颤了一下,心里开始后悔起此次的行程。 行走在他前面的是哑伯伯和孙郎中,他同宋作武走在中间,陈心远走在最后。此刻,他心中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地恐慌,怀里的梨花簪似乎又发亮了,它要告诉他一个可怕的事实。 欲知以后,请看下回。 第十二回 小施一计 午夜的荒山笼罩在死寂和黑暗之中,淅淅沥沥的雨声显得格外空灵。南宫寻的胸堂间一片恐慌,他不得不承认一个可怕的事实,那便是真正的白娘娘正在一步一步向他逼近,他已经无路可退——那个画皮后面的兇手或许就在他的身前或身后! 雨点如扯断了线的珠子,不住从阴暗的苍穹中倾泻而下,巨大的雨幕吞噬了天边最后那缕幽光,周遭世界暗无天日。白幽若的坟墓此刻就矗立在这群夜行人的眼前。它不是南宫寻先前想的那般只是平常的墓穴,而是整整一坐小山丘。可泣的女子在尘土下已沉睡了数十年,如今总算可以重见天日了。 南宫寻同众人围伫在密林后方的山丘下,不解地问:“这便是白姑娘同董宁远的坟墓?” 孙郎中道:“为防止盗墓贼偷盗,伪装起来是最好的方法。” 陈心远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榉树下,树的阴影将他的面目隐藏在黑暗中,他抖落蓑衣上的雨水,嘆道:“看来我们又猜错了,雷尚德跟本没到过此地。诸位看看地面,一点挖掘过的迹象都没有。” 宋作武早已独自绕到山丘后,小声喊道:“你们过来看看,这里有一处入口像是刚刚挖开的。” 众人纷纷过去。 的确,在这座二十几丈高的土丘后面有一个五尺宽长的洞穴赫然在目。众人都站到边上,从洞中吹出的阴风轻扑到他们脸上,让人不寒而慄。 此时雨已停止,哑伯伯从怀里摸出蜡烛递与众人,他们各自点上。宋作武秉着烛火探入洞中,欣喜道:“这里有石梯可以下去,而且墓里似乎另有出口。”他指着蜡烛,“诸位看,手中的火焰未灭,说明里头的空气是流通的。可以肯定另有出口。” 孙郎中将头举近,乜眼往里望去,道:“若真有其他出口也好,到时可直接从那里出去。” 陈心远站在众人背后 ,惊奇地说道:“刚才没细看,差点漏过了这些,”众人回头看到,他所指处竟留有一串脚印,“这必定是那歹人留下的。” 孙郎中将手中的蜡烛凑近去,口中道:“老夫果然没猜错,他真熘进去了。只是,”他望向众人,“本以为他不会知道得如此快,途中还在想此行是否太过唐突了,可料不到这老贼人竟如此神通。” 哑伯伯手语道:逐一进去看看。 一众人站起身来,哑伯伯同孙郎中先进去,南宫寻同宋作武跟在后面,陈心远依然行在最后。 他们逐一潜入洞中,原本以为里面定如入口一般狭窄,想不到盘旋而下的石阶一级比级宽大,爬至底部,一块三丈长两丈宽的鹅卵石空地竟随着手中橘黄的烛光映入眼帘。这片落脚的平地同上面二三十丈高,陡峭嶙峋的石阶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斗室。聚集在上面的雨水顺着石阶潺潺淌下,已在低洼的鹅卵石地面上积起一尺高的清水,漫过了众人的小腿肚。由于这里深入地下,加上夜深雨寒,使得南宫寻从头到脚感到一阵恶寒,不禁缩手在双臂上使劲搓了搓,以使立起的寒毛尽快恢復。 第30页 斗室的墙壁潮湿异常,上面已长满了绿黑色的苍苔,在密闭了至少二十年的墓穴里竟长着这些毛茸茸的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南宫寻心中的疑惑与恐惧高涨到了极点。 延着长满苔藓的石块垒墙望过去,一颗突起的尖削岩石将视线突然阻隔在前面。哑伯伯同孙郎中摸索着墙壁走过去。一阵怪异的阴风将他们手中的蜡烛吹灭了。哑伯伯提起衣袖掩面退了几步。孙郎中也跟着折回来。南宫寻同宋作武连忙上前给他们点上,一众人才唯唯诺诺地照应着朝前行去。 他们用手罩在火焰的前方,转过了那块突起的岩石。眼前是一条向坟墓深处无止尽延伸的暗道,有如地狱的入口,将这些夜访者颤抖的灵魂吞噬。 这条黑暗的甬道越走越宽,如一个被柴刀矢状面噼开的葫芦,向寒冷和潮湿的底部扩展。南宫寻与众人已经延道前行了二十几丈远,涨在里头寒湿水汽湿透了他的周身。此刻,甬道里的阴风已经无影无踪,他一手秉着蜡烛,一手提起湿贴在大腿上的裤襟,继续前行。 孙郎中和哑伯伯并肩走在前面,南宫寻、宋作武、陈心远跟在身后。纷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鼻息声充刺着这个窄长的空间,里头似乎只有无尽的黑暗与寒冷。 短暂的时辰犹如过去了千年,屏息行走的步伐突然被前面一晃而过的黑影打乱。孙郎中同哑伯伯拔腿追上去,喊道:“是何人?还不快停下来!” 南宫寻同陈心远、宋作武也都赶上前去,但黑影如鬼魅般消失了。 眼前一片漆黑。 只有奔跑后粗重的喘 息声和坟墓里腐烂的气味交织着。 他们秉烛向前寻觅。前方出现了两条岔口。 孙郎中站在洞前,差遣道:“南宫世兄同老先生往左手的洞里找;我与陈世兄、宋世兄往右边看看。” 陈心远道:“南宫兄身体嬴弱,哑伯伯且又老迈,不如我同南宫兄换一换位置,到时外一遇上雷尚德也好与之有的一拼。” 南宫寻笑道:“你我都是文弱书生,怎么就知道我不如你。” 陈心远小笑道:“兄长不要误会,你若不愿意便算了。” 宋作武道:“这墓穴应当不会太大,说不定一会儿就能聚首,何必推让着白白浪费了时间。” 孙郎中笑道:“陈世兄若不放心,我们就一同逐个逐个找罢,那样最安心。” 陈心远回笑道:“那倒不必了。既然孙先生同宋兄都断定这墓穴另有出口,我们若再争执耽搁时辰,恐怕那贼人老早跑了。” 举在他们手中的烛火映着敞开的洞穴,照亮了里面两三丈的距离。南宫寻同哑伯伯已从左手的洞口进入。孙郎中等人也已钻入右面的洞穴。 昏黄的烛光将幽深潮湿的深洞照得宛若冥殿,头顶上垂下的水滴不断坠入洞底,“叮叮咚咚”的滴水声在心悸之余不舍离去。由于年代久远,鼠辈蝼蛛滋生,当年垒筑整齐的洞壁如今早已满目疮痍。南宫寻因恐地面湿滑摔倒,一面掌烛一面用手扶着洞壁缓行。哑伯伯见他可怜模样,便伸手将他手中的蜡烛夺过来,好让他跟上自己,却不料南宫寻瑟索惊叫了一声。哑伯伯先是一笑,手语道:如此谨慎,还不唬出病来。见他表情依旧苦楚,只好折身回来,只见他左手的食指处被什么东西咬去了一块皮,血流不止。连忙关切问道:被什么咬了?可否无碍? 南宫寻歪身靠在洞底,面色苍白不堪。那个出血的手指已用袖口撕下的碎布缠好,但殷红的血还是不断从手指上滴下来。血腥味从一处向周围扩散,引诱着洞穴深处的未知生灵,唤起了贪婪的嘶叫声。 南宫寻虚弱地吁着气,豆大的汗水从前额和脸上淌下。望着焦急的哑伯伯,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被石缝中的毒蛇咬伤了,恐怕多行会助长毒液攻心,所以就留下我罢。伯伯到时候寻遍了里面,出来时再带我走,这样两不误,也可为我这个多事之人省心。” 哑伯伯口中“哇哇”地响,飞快地舞着手:他要背着南宫寻出去请孙郎中医治。 南宫寻苦笑道:“命若如此,强求又有何用。尚且伯伯已到老迈之年,哪里背得动小生。” 哑伯伯颦眉,哑语道:背不动也要试一试,若眼睁睁见他被蛇毒折磨死,那么他必将在扼腕悲恸中度过余生。 南宫寻见拗不过他,只好颤巍巍由他扶起。 哑伯伯手语道:孙郎 中等人同他们一样,刚进去不久,说不定还来得及。 南宫寻的脸痛苦地扭曲在一起,苦笑了笑趴在哑伯伯背上。哑伯伯二话没说背上他便往洞口跑去。离洞口不远有一处拐角,南宫寻在那里吐了一口血,从哑伯伯背上滑下来。 哑伯伯慌忙抱起摔在地上的南宫寻,双手颤抖地将他口角流出的血水擦去。南宫寻神色绝望地道:“伯伯已经尽力了,就丢下我罢。” 哑伯伯早已泪垂满面,挥手道:还来得及,等找到了孙郎中,便会得救。 南宫寻将他推开,“伯伯,就留下我去罢,将那个雷尚德找出来,也好为一方百姓除去一恶。若伯伯背上我去求治,恐时间也来不及,到时两边落空,岂不亏了。” 哑伯伯被他一语惊醒,手语道:不定背着去不如叫人来的快。他且去找。 第31页 南宫寻微启双眼,无力回答。 哑伯伯脱下外衣披在南宫寻身上,将他安置好,急步朝洞外奔去。他那苍老但不衰弱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南宫寻继续躺了一会,见哑伯伯出了洞,才从地上爬起,吐掉从食指上吮入口中的血,悄悄跟踪到洞外,确认哑伯伯已经走远,才又折回。 其实他倒不是存心欺骗哑伯伯,只因刚才手指被尖石划破了,心中因想独自寻找白幽若的葬身处,才灵机一动想出了这歪注意。如今又后悔不已,到时哑伯伯倘若真将孙郎中找来,他演的这齣戏不就被揭穿了。不过,刚才倒是刻意试探哑伯伯的力气,哑伯伯背上他行走时那副举重若轻的样子,和昨日初到老宅被他抓住手腕的那一下,无不让人联想到今日早些时候掐住他脖子的人。他确信没长左脸的白幽若便是相传的白娘娘,因为在客栈的那日夜里,他不小心将貌似幽若的画像的左脸烧坏了,而那画像便是道人要他焚毁的画皮,只是他却没那么做。他想,如果哑伯伯有问题,这齣戏便不会出舛错。但他希望自己的推测是错误的。在刚才那个拐角的前方放下几块石子,便摸索着朝里走去。 洞里异常寒冷,黑暗仿佛吞没了周遭的一切。南宫寻凭着洞穴深处射来的幽光,往里寻觅。 沉重的脚步声和滴水 声在这静谧的地底显得格外响亮,回声似近似离,偶尔还掺杂进几声神秘的嘶叫声,让人恍若挣扎在梦魇之中。南宫寻已经折过一处拐弯,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宽敞的石窟。原来洞内的光线是从这里射来的。他仰头看到,洞窟斜上方开了一个缺口,与外界竟是相通的。此时,外面的春雨已霁,浓云也已慢慢消散了,月光若隐若现地泻进洞窟,将里头映衬得晶莹剔透。南宫寻已行至洞中,立在原地往四周观望。这是一个二十几丈长,略窄的椭圆型石窟,石窟顶部除了那个斜挂着的缺口外,还无章地长了一些杂草和野花。其中一种野花倒长得异常妖媚动人。它们形似蝴蝶兰,翠嫩的枝叶间开着血红、纯白、天蓝的各色花朵,争奇斗艳,美伦美幻,顺着拱形的洞顶环绕,将离地十丈以上的洞壁点缀得撒花软锦一般。洞底亦是幻若仙境,江页 洞缭绕的水汽使膝盖之下云翳雾霭,紫气氤氲。一时之间南宫寻早已看呆,他用手驱赶阻碍视线的水汽,在离立身处三步之遥的地方,豁然浮现出一个水池。他踽踽行近,屈膝蹲在池边,扬起衣袖将盪在池面的雾气赶散。月牙形的水池在烟雾中逐渐呈现,如一方上佳的铜镜,将他暂时迷茫的脸倒映在上面。 南宫寻将脸贴近水面,清澈但不见底的水池令他无故惊恐起来。如墨的深水,好似一双剧烈收缩的瞳仁,将世间万恶赤条条地展露无余。他坐在池边,看着平静的池面,心中逐渐清晰起来—— 他从老家婺远歷经两年来到此地,那时他父亲早已病故十年,母亲也于一年前死于劳疾,他竟不比讨要流浪者强多少,孑然一身,无有依靠,若果真那日饿死在荒山上,也不会引起谁的关注,更不会有人向官府报案。这样一想,他心中又不免恐惧异常。 仔细回顾,他把自己比做那幅山水画中的牧童,是如何得生动确切。那幅画里有繁茂的林荫为他遮阳,有甘甜的溪水野果供他饮食,一切所需的东西都似乎可以信手拈来。但放眼纵观全景,不禁又会汗湿嵴背——那些貌似美好的事物其实都是幻景,没有出口和入口的荒山野岭,牧童所充当的角色,只是勐兽口中的食物而已。那么,谁又是虎视眈眈注视着他的勐兽? 南宫寻战慄地瑟索了一下,原本放在池水里的手勐将抽回来。 他反覆思量,一路上为何有那么多的“怡春阁”?为何明明是“怡春阁”的青楼却又变成了“春香楼”?而且,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为何就变成了虚无飘渺的梦境?解不开这些谜团,他将真正变成活生生的牧童,死期将至! 他突然想起那日当问 及幽若时,“春香楼”里的女俾神色马上慌张难看。那个妈妈,当她知道他要打听幽若,竟不由分说使小子将他扔了出来。这些都是为何呢?还有,为何幽若的房里住着一个没有眼珠的老妇人?她是人还是鬼魂?倘若是活人,为何会那样受虐? “她是谁?”南宫寻口中喃喃念叨着。只可惜这两日出不得老宅,否则必定去弄个水落石出的。他觉得冥冥之中那老妇人将是解开谜团的关键所在。因为,如果找不到白幽若的尸骸,他将毫不迟疑地将她同老妇人联繫到一块——那样可以荒谬地解释梦中的白幽若眼里为何会出现老妇人。 思绪瀰漫,那个未曾谋面的许员外、客栈里的红衣女子、整件事情的前前后后,这一切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联? 南宫寻正当沉思苦想之时,忽然从洞穴外头传来石子敲击洞壁的声响,他快速朝布置了石子的拐角行去。 欲知后事,下回见分晓。 第十三回 墓中密室 南宫寻佯装病重,乜眼躺在拐角后方。不远处的哑伯伯将手中的烟杆插到背后,随即从腰间将镰刀拔出。微弱的烛光将那张平日里慈祥的脸照得异样惨白。 他要做什么?南宫寻心中惊恐起来。他明明见他去找孙郎中等人了,怎么这会儿独自一人回来?难道他抽了一袋烟就什么也没做? 第32页 南宫寻将早些时候从刘远山那里得到的杂色粉末掏出来,抓了一把揣在掌心,继续歪在那里一动不动。 烛光渐渐靠近,轻盈的脚步声和唿吸声停止了。 南宫寻心间勐烈悸动着,眼睛启开一条细线,屏息注视着拐角后的一举一动。 哑伯伯的身影在踟蹰了片刻后慢慢转进来。 南宫寻止住了唿吸,抓在手中的粉末被汗水浸湿了。 烛火摇曳,将投在地上的影子撕扯得惨澹模煳。 哑伯伯鬼魅般抽身进来,静观了南宫寻一会后,俯身向他靠近。手中镰刀的刀刃反射着寒冷的光芒,刺得南宫寻的瞳仁急速收缩。 哑伯伯似乎察觉到了这轻微的动作,重新直起身体,将镰刀藏到背后。 由于强烈的自我克制,冷汗已在不经意间湿透了南宫寻的周身,他感到骨骼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战慄。 哑伯伯猫下身子,口中“哇哇”地唤叫南宫寻。 南宫原本要轻哼几声作回应,但哑伯伯藏到背后的镰刀又出现了。心头颤了一下,将掌心的东西抓得更紧。 哑伯伯显得异常小心谨慎,再次将靠近的身子举起了一些,犹豫了一会后,伸出右手试探南宫寻的鼻息。 南宫寻赶紧止住最轻微的那丝气息。 哑伯伯试探过后,放 心地将手中的镰刀攥紧。突然悲嘆了一声,出声说道:“这并非老夫的初衷,是你自己命中该遭此劫,就痛快去罢!”他举起镰刀向南宫寻的脖间斩去。 说时迟那时快,南宫寻见哑伯伯来势又毒又狠,将身一转,躲避过去。哑伯伯口中大叫了一声,旋转刀刃,想要追回一招半势。但毕竟绝佳时机已去,噼下的那一刀又太沉太老,早已负势难收。南宫寻见机会成熟,勐出了口气,将掌中的杂色粉末朝哑伯伯的颜面扬去。哑伯伯本想用衣袖掸去,但粉末的药力早已随他紊乱的唿吸进入体内,他乱喊乱叫了几声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南宫寻在哑伯伯倒地挣扎的间隙,早已跳开五六丈远。见哑伯伯蹬了几下不动了,方才靠近他。此时,心中的惊恐与踌躇,激动与难安,愁绪与迷茫,只怕是汇聚千百条言语都难以形容。他瘫倒在哑伯伯身边,搏杀与死寂之间极度的反差使人疲软不堪,精神亦如幻灭了一般凝固在刚才的事件之中。幸亏早些时候从刘远山那里得到了蒙汗药,不然如今倒在地上的不是哑伯伯而是他。那时他听孙郎中提及“睡圣散”,心中便对刘远山身上的粉末产生疑问。他乘出门前打点行装的那会儿工夫,给房里捉到了老鼠试了一试,只用了一点,那只老鼠就睡死了。由此,他再度将刘远山同制造“圣睡散”的雷尚德、孔纯家族联繫到一起。在坟地的时候,刘远山虽与白日见到的形容举止一样,但那份娇柔造作、见风使舵的模样,此刻细细思量,总有说不出道不明的隐情在里头。 南宫寻惟恐哑伯伯甦醒,连忙从地上起来,跑到石窟里寻了几根粗壮的藤蔓将哑伯伯的手脚一併绑了一圈,稍后才復坐地上歇了一会。出乎意外的事情和难解的谜团已经耗废了他不少气力。他在心中忖度,莫非刘远山同哑伯伯之间有利害关系?如果是利,那么残害刘远山的兇手又是谁?哑伯伯是否就是雷尚德?倘若他们之间有瓜葛,那么哑伯伯残害刘远山是可以理解的,但杀自己就难以解释了。 南宫寻将哑伯伯拖到石窟里面,用草叶将他隐藏好。本想找来孙郎中等人将这歹人送去官府审问,不定他便是害人不浅的白娘娘。但这一想法马上被他否定了,因为刚才在他身上搜了一遍,跟本找不出画皮——白娘娘是永远不可能将画皮置于身外的。 他坐在水池边,心中 空荡荡的。若是依他的猜测,哑伯伯应该不是白娘娘,刘远山更不可能是,那么谁才是真正的兇手?刚才哑伯伯的举动怪异又突然,是否因为怀疑自己手中有画皮才起杀心?那样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将他杀了后,再搜身寻找,合乎常理。如果是这样,孙郎中、陈心远、宋作武也一定同哑伯伯一样,早已怀疑画皮在他身上。因为刘远山被害时只有他一个人在场,而且还是眼睁睁看着他被害的;况且,他是画皮失落五年后第一个重新得到它的人。这些事实无不让人对他想入非非,宋作武那一眼便是一个很好的实例。所以,没将谜底弄清楚之前,不能惊动这些人。此外,他总觉得哑伯伯幕后有个指使者,那个人或许就是神秘的许员外,因为这张看似无形的网,似乎就是他撒下的。哑伯伯只是他的一个棋子——他下手之前那句话,就说明了一切。南宫寻用手拨去水面的轻雾,心中怔忪地想,哑伯伯便是那幅山水画的作者,他是身不由己的牧童,同自己一样。 那么许员外又是谁?难道他从未现过身?这也是南宫寻不敢将哑伯伯带去找孙郎中等人的原因。他隐隐约约觉得他们中必定有一人是许员外,或者是雷尚德。 此刻,如何才能证明孙郎中说的一切是属实的? 孤立在石窟中的南宫寻若有所思。这间宽敞的洞窟犹如精心布置的宫殿一般,这里是否就是白幽若同董宁远的葬身之处? 南宫寻看了一眼洞壁上色彩绚丽的花朵,心中确定幽若就在不远处。 第33页 由于刚才哑伯伯的惊扰,他对眼前这个洞窟只是粗略地看了看。展眼再仔细搜寻,发现洒进来的月光如水般照在水池上,将池面映得好似一块美玉。 头顶上轻风侧侧,水池里波光滟滟,朦胧的雾气暗自涌动着,这里的一切既像是浑然天成的自然之力所为,又像是巧夺天工的人工鬼斧之作。 南宫寻离开洞窟中央的水池,一株花重冠层的奇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行至跟前,顿时一阵芳香扑鼻。这是什么珍奇的仙卉,竟有如此奇香?这芳香沁胜桂枝,雅败兰蕙,而且一棵植株上开了三种不同色彩的花朵,真是人间罕有。南宫寻不觉要伸手摘来一枝,轻拔花枝的时候,发现花丛背后竟隐藏着一个圆洞,是条直径三尺见方的暗道。这里又暗藏着什么玄机,它通向那里?南宫寻顾不得思索,将洞口的奇花清理毕了,匍匐朝里爬去。 黑暗再次蒙住了视线,只能凭着暗道自然的走向努力向前爬。屈身爬了十几丈的距离,道路始终不急不缓逶迤伸展着。除了勐烈的心跳声和逐渐急促的鼻息声,这里如同炼狱敞开的洞府,没有丝毫生机。 汗水从他瘦削的脸上 垂下,朦胧的双眼更加难以辨别前方的一切。南宫寻正当心灰意冷打算出去时,眼前突然间明亮了起来,暗道也变得宽敞了不少,可以勉强低头行走了。他继续走了十几丈的路,眼前拐弯处忽然幽幽飘来女子低泣的声音。轻风将那女子衣赏上的缎带鼓鼓扬起,瘦舞翩然。那嬴弱的背影在南宫寻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她穿着粉白的素衣,脚下那双红色的纳花鞋整齐地并在一起。素衣一直背对着怔忪中的南宫寻,低头啜泣。 “幽若?”南宫寻伸出颤抖的手。 女子缓缓回过头来。 南宫寻疲惫的心音此刻仿佛消失了,满耳都是素衣女子悲怆的哭泣声。 “幽若?”他又轻唤了一声。 女子突然破涕为笑,她痴笑着将头转过来。美好的背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苍黄的乱发,枯藁的容颜,以及那对没有眼球的窟窿! 南宫寻尖唿了一声从昏迷中醒来,原来刚才进拐弯的时候不慎跌进深洞昏了一阵。 眼前漆黑沉寂,满鼻子的粉尘味让人一阵做呕。从地上起来,周身的疼痛使他好一会儿才站直了身子。黑暗无边无际。这是哪里?——是地底坟墓的深处,死人安息的地方!当南宫寻生出这个念头时,寒意再度席捲周身的肌肤。 由于长久处于惊惧和黑暗之中,他的目光如猎鹰一般敏锐。 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密室,大概有五丈长三丈宽,除了那个带南宫寻下来的暗道入口外,四周密闭,固若金汤。 这里似乎空无一物。 南宫寻往前挪了几步,望见密室尽头处放着两个长长方方的东西。犹豫了一会,终因对抗不过好奇,向前摸索过去。心跳莫名加速,极轻微的步伐都如惊雷般在耳畔迴荡着。 走到了跟前,视线仍是模煳。南宫寻用手轻推了一下左手那个长方形的东西,只是轻轻一推,想不到那东西巨响一声,忽的轰然散架了。南宫寻朦胧间看见从里面滚出了什么。他蹲下身子在地上寻找。 一个极光滑的东西被他探到了,他将它放到眼前,脸色登时煞白——一双没眼球的窟窿正死死地盯着他!——他摸到的东西是死去已久的骷髅头! 从那东西里掉出来的是死尸枯骨! 南宫寻抖落手中的头颅,往身后连连退了几步。恐惧和死亡的气息已将他完全吞没。 骷髅头落地后的破碎声在封闭的密室里来回穿梭,像利剑一般将南宫寻胸膛间的心脏绝情地剖开。 惊恐之后是一段长久的死寂。 南宫寻偎在角落里,双眼无神地望着右边那口棺材。 男左女右。 所幸受辱的是董宁远。这罪是他理应受的。 南宫寻心中踌躇痛苦不已,不知道是否该打开棺盖看一眼白幽若。 这个身世可泣的女子 ,死后才得以同负心的男子在一起,多么可悲、可嘆!想到这里,南宫寻早已是泪湿衣襟。 此刻,不用再怀疑孙郎中所说的是否属实了,因为事实已经正明了一切。 一声刺耳的鼠叫声将南宫寻从迷惘中唤醒。这里一定另有出口。他贴着墙壁缓缓摸索。 敲击声落在第三面墙中央的时候出现了异常。南宫寻侧耳轻听了片刻,墙背面似乎有老鼠抢食的声响。再次用手扣了扣,一只小苍鼠受了惊吓,从墙角的圆洞中窜入密室。 南宫寻喜不自禁,俯下身子察看鼠洞周围,发觉这小片地方的墙体竟是松动的。用手轻轻一推,一个高六尺的大洞随着墙的倒塌豁然展现在眼前。南宫寻连忙朝白幽的棺椁深作了一楫,怀着矛盾的心绪猫身潜入洞中。 这个洞穴不似刚才来的那么狭窄,只走了几步便能挺直行走了。他挥手撩去满目的蜘蛛网,心中释然欣慰。 虽说董宁远无情无义,但毕竟死的时候还是恋着白幽若的,如今他们静静地在躺在一起,永远远离尘世的欲望与纷争,也可谓圆满了。只是有一点南宫寻至今无法相信,那便是董宁远如此深爱白幽若,难道会为了一己私慾而残忍地将她杀害?他既然至死都对白幽若恋恋不捨,那么前前后后所做的事岂不是自相矛盾? 第34页 孙郎中讲的是否是实话?这多少让南宫寻有些怀疑。如果他是真正的兇手,那么为何要告诉他们这么多事情,兇手是只会将自己隐藏起来的,而不是暴露身份。 南宫寻一路猜想着,不觉来到了一个岔口。真如迷宫一般。他选择右手进去。 这个洞穴很短,才走一会便到了尽头。前方似乎有光线照来,他走过去,发现这里与外面只隔了一层苔藓。用手清理出洞口,眼前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他又回到原先那个石窟了。 哑伯伯呢?他不见了!南宫寻心中咯噔了一下。 远处那片隐藏地一片狼籍,草叶同捆绑用的藤蔓散乱一地。 南宫寻赶紧跑到石窟出口处。里面没有人影,他来晚了。 下一步该怎么办?南宫寻擦掌思索。此刻每个人都有可能是画皮背后的白娘娘,眼下需要做的只是静观便可。他再次回到刚才的那个秘密洞穴。在这里守侯比出去乱走要周全得多。 半个时辰悄悄过去了,石窟里依旧死气沉沉。南宫寻揉了揉酸痛的双脚,打算往刚才那个岔口的左手去看一看。 他将洞口伪装了一番,起身去探道。 左手的岔路如巨蟒一般张着黑口,南宫寻快速步入。这几日经歷了这么多,他已经渐渐适应恐惧同黑暗了。 这是一条相当宽阔笔直的暗道,只在开头转了一个弯,往后便一真往纵向直去。 由于洞底平坦,南宫 走得很快,一路小跑着行了差不多一刻钟,前方出现了一抹亮色。那是月光,淡蓝色的光芒照在南宫寻身上,让人顾不得洞口习习而来的冷风。深吸了一口气,清新沁脾的空气使得沉重的头脑清醒了不少。走出深洞,展眼望去,山下稀稀拉拉亮着灯火。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夜。现在他又重新回到了两日前的闹市,只要下山,便可置身其间。 月光如水,花影轻舞,一切都似乎往好的一面发展着。南宫寻手中抓着树干,背影消失在茂密的树丛中。他是否能走出这片森然无路的“林子”? 欲知如何,请看下回。 第十四回 娘娘现身 却说孙郎中他们自从同南宫寻、哑伯伯分开后,便一直冒险往墓穴深处行走。他们并不知道另一边已经出事。 现在他们正置身在错综复杂的迷宫入口处。 面对五个朝着不同方向延伸的黑洞,孙郎中一时也没了主意,因此望向陈心远,笑道:“老夫先前自顾做主分道而行,如今想来心中一直发虚。也不知道老先生同南宫世兄的情况如何?卤莽定夺真真不应该的。陈世兄先前顾虑的,如今细细掂掇倒不无道理。” 陈心远忙道:“哪里,哪里。先生也是捉贼心切。只怪我们对这里的地形不熟悉罢了。”说着,揭了一把汗,“怪道,一个平常女子的坟墓竟有如此之大。” 宋作武面有愧色,皱眉说道:“我们来来回回走了一个多时辰,如今又转到了这个道口上。都怪我小觑了它。” 孙郎中道:“但愿老先生他们已经寻遍那边出来了。我们在这里找了这么久,要有人的话,怕是躲不过的,所以我们且想想怎么出去罢。” 陈心远同宋作武连忙劝道:“好容易有了眉目,就这么算了,岂不前功尽弃。” 孙郎中抬头伸进身边的洞穴,嘆道:“先前的岔口我们便寻了大半日,如今摆在面前的可是五个入口,真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宋作武将手中的蜡烛点上,如今只剩这么一支了,若再拖延时间,只怕到最后会迷失在坟墓里。他道:“已经故不得许多了,寻遍了这几个洞,应该就是尽头了。到时有就是有,没有也没甚办法了。” 陈心远道:“这次我们分开来找罢。若像刚才那样一个一个找,恐怕也不是办法。” 孙郎中揭起汗湿的前襟,说道:“这可不好使,原先同老先生他们分道而行就已经出了舛错,这次若再分开,真真惊险了点。” 宋作武已经踏入身后的洞穴,劝道:“已到了最后一刻,若要冒险也是没办法的事,先生就不要再坚持了。” 陈心远也择了一道过去。“先生赶紧找找罢。我要进去了。” 孙郎中将手中的蜡烛 信子拨了拨,烛火马上在面容照上一层橘黄。他深嘆了一口气,转进身边的岔洞里。 黑暗随着烛光的推进一点点褪去,一个苍老的身影踽踽走在黑洞中,他已经走了好一会儿,可始终找不到尽头和出口。 孙郎中摸索着墙壁往前走着,漆黑的前方好似无形的魔窟,将他那形影孤吊的身影渐渐消溶在其中。里头没有光亮,没有丝毫的生机,有的只是几声短促刺耳的鼠叫。他来回展望着,形似迷离。 宋作武手擎蜡烛,急步向前行去,一张半老不老的脸上挂满了汗珠,初进坟墓时的那股寒意已被长久奔走后的闷热所代替,湿汗裹遍了周身,这让他更加烦懑难耐。 陈心远抽身潜进洞中不久,却见前方有一白影晃动,蹲下身子,往前仔细辨别,原来游动的白影只是一时的错觉,飘忽不定射入眼里的原是一屡白光。“那是出口。”他嘴角轻轻一扬,稍纵即逝。 宋作武急行了一刻,只觉胸口如吞进了一团烈火,干燥苦涩异常,停下步履歇息了片刻,又是急急朝前行去。 第35页 孙郎中垫脚蹑足地走着,不时回头顾望几眼。烛火由于步履的摆动,紊乱地摇曳着。凹凸坑洼的地上,身影无尽扭曲拉长。 陈心远已经奔到那道白光处。一棵苍柏掩住了空中的盈月,在其枝叶的罅隙间射进万道光芒,照在瘦长的身躯上,斑驳的光迹已将他撕碎。 没头没尾往前延伸的黑洞,冗长而悠远的滴水声,以及胸堂间躁动的心跳,都让那张肃穆、略显衰老的脸露出愁苦的形容。宋作武终于停止向前的步伐,挺挺地立在无尽头的深洞里,若有所思。 孤独的身影在洞中无助地晃动着,苍老但不衰弱的背影一直颤抖不止。他就要死了,死在这没有出口没有入口的“森林”中。 孙郎中又一次行到岔口的边缘,抹了一把前额垂下来的汗水,抬头往洞里望去,里面暗淡如墨,耳里的“嗡嗡”声表明这里空无一物。他提高衣襟,使劲透了一口气,隐没进去。 陈心远深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举目望去,山下那条环城大河泛着粼粼的波光,闪烁的光芒像似刺进了他的双瞳,使得眼内一阵无故生痛。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继续留恋了一眼山间夜影:花团锦簇,影影绰绰,繁茂的树木在月光中熠熠艷艷,那些附着在枝叶上的雨水如冰晶一般,折射出五彩斑斓的白光,让人意乱神迷,心内生寒。一声破碎的鸟鸣声划破长空。他将衣袖抖至肘部,折身匆匆往洞内赶去。 孤独的身影摇晃地停在原地,已经不能行走了。可怖的黑暗中,五脏剧烈的灼热和疼痛,已使他失去方向和知觉。他的双手早已没有力气,双脚也不听使唤了。当想到等待的结果是什么时,他用仅存的一口气息绝望地笑了笑。 宋作武没停下脚步, 依然艰难地往前走着,直觉告诉他尽头就在不远的前方。他挥去噼脸袭来的腐败气味,加快了行动的速度。 手中的烛火熄灭了,黑暗淹没了偌大的墓穴。陈心远已经来到孙郎中进去的那个岔口,他在洞口徘徊了几步,从里面透出来的阴森气息让经脉内的血液沸腾了。他低头干笑了几声,消失在黑暗中。 孙郎中在阴暗处左顾右盼,久未有过的激动情绪再次充盈了老迈的躯体。一声又一声好似呻吟的鼻息,禁锢在黑暗之中,低沉而悠远地迴荡着。 宋作武定睛看到前方二十丈开外似有异常,用手罩住蜡烛,加紧赶过去。 深洞内的人影无力地靠在洞壁上,毒药已在他体内发挥功效。这是一种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的药物,此刻已经攻入心脏,等待他的将是死亡,无声无息地死在幽暗的深穴之中。即使之后被人发现了,也是不能免除这场灾难的;因为他已经不能出声了,就算医术再高明的郎中也不能诊断出他中了何种毒药。这是一种查不出结果的缓效剧毒药物,只有制作者才知道药性和解药,除此之外没人知道他是中毒身亡的。他抽动了几下僵硬的脸,再过一段时间就要昏迷了。多么高明的手段啊,他在心中忖道。一种被宿命愚弄的苦涩情绪紧紧包绕着他那逐渐虚弱的躯体。 正在弥留之际,耳内似乎听到了声响。怀着一线希冀,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他想发出点声音,但喉咙之间早已僵住,步伐也锁住了一般不能动弹。 声音越来越近,他勉强睁开眼睛,眼前依然漆黑恐怖。什么都没有,谁也不会来救他。他的眼眶渐渐湿润了。这原本就是设置好的圈套,他只是被猎兽钳夹住腿的引诱物,等待他的将是比勐兽更可怕的东西。 女人的痴笑声传来了,怨毒而尖锐地钻入他的耳内,无情地直击那可颗早已被剧毒荼毒的心脏。 他恐惧地睁大了双眼,洞壁后方响起了指甲摩擦坚石发出的声响,一只毫无血色苍老的手从拐角后方慢慢伸出来,随即,蜡烛落地了,地上的火光随着急促的唿吸也似乎乱套了。 昏黄的烛火渐渐暗淡,在火苗停止跳动的那一剎,白娘娘颀长的身影出现了。 他绝望地闭上双眼,一双有力的手迅速锁住他的喉咙,同时他听到白娘娘的笑声响起: “谁让你知道的那么多,你的死期到了!” ※ ※ ※ ※ ※ ※ ※ ※ ※ ※ 南宫寻已从客栈回来,此刻正用手扶着身旁的树干,努力向原先那个墓穴的出口靠近。他已经知道白娘娘是谁了。 到客栈的时候已是四 更将阑。他在客栈门前踱了一阵,决定厚着脸皮将打门的小厮闹醒。死命地在门外拍了半晌,才听到回应声。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子披着麻布褂子,恨恨地嚷道:“你知道如今什么时辰啦,要入住明日天亮了再来罢!”继而闭着眼睛开骂,“奶奶的,难不成见鬼了!” 这小厮正是那日招唿南宫寻的人,他正打算摔门,南宫寻赶紧将门挡住,央求道:“好哥哥,实在对不住,我打听一件事,问完了马上走。” 小厮登时睁大了虎眼,呵斥道:“去去去去,我还当是投住呢,真真倒八辈子血霉了,半夜来个神经错乱的。”说完就要关门。 南宫寻紧抓着门,连连哀求道:“只耽误您一会子,要不是人命关天的事,小生也不会半夜来惊扰小哥您的。” 小厮听他如此说,连忙跳起来跪在地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磕了四五个响头,口中絮叨着、颤抖地说道:“官差爷爷,我在这店里干了十年啦,可从没干忒心的事。我可没杀人啊!不信……不信,我叫老爷唤醒了跟您说说。” 第36页 南宫寻忙将他扶起,解释道:“小哥误会了,我只是伤者的朋友。就是想打听一下那日我走后谁是第一个入住原来房间的人?” 原本恭恭敬敬弯腰听话的小厮,听他不是衙门来的,直起身就往他的脚边啐了一口唾沫,嚷着就骂:“奶奶的,小爷我认出你来了。你不就是前两日那个寒酸的穷书生吗!你他妈这会子来又想做什么?还不赶紧给我滚远点!” 南宫寻想起那日他才说不记得自己呢,如今怎么又想起了?他拉住小厮的衣袖,央道:“好兄弟,人命关天啊!您就告诉我那日什么模样的人是第一个入住我房间的罢!” 小厮又啐了一口痰,骂道:“奶奶的,事不关己小爷才赖的管呢!你赶紧走罢,不然休怪我不客气。”他抖起袖口,睨了南宫寻一眼,“有钱使的爷咱惹不起,穷光蛋老子还怕不成!” 南宫寻心中冒上一道怒火,扬起拳头给打门的小厮就是一记。那小厮倒在地上,捂着青红的脸,口中一阵猪吼似的乱喊。南宫寻抓起他的前襟,发狠道:“你说还是不说!若还不说,到时候只有你好果子吃!”小厮见他眼中凶光霍霍,识趣地连连求饶,忙道:“爷走的那日早错,就有两人入住爷的房间——” 南宫寻顿时一股毛骨悚然,放了那小厮,问道:“什么形容?” 仍旧坐在地上的小厮揉着脸,道:“一个身高七尺不到,像爷一样,面目清秀,落落大方,看他不凡的气宇像是进京赶考的富家读书郎;另一个身高八尺有余,穿着倒还过得去,只是朴素了点,看样子像是那位爷的书童。” 南宫寻失声喊道:“陈心远和小虎!” 小厮忙接应道:“对 对,那个高个子就叫‘小虎’。” 南宫寻扔下小厮就要往山上赶。 那小厮悻悻地从地上起来,朝南宫寻的背影啐道:“没娘生的蛮汉子!” 南宫寻正走出几步,突然想一事,转身问道:“你还有什么没交代清楚?” 小厮以为被他听见了,忙重新歪在地上,支支吾吾道:“那日他走时给了我一些银子,叫我别出去跟人说。” 南宫寻冷笑了一声,道:“那么之后两日有没有见过一个形容同小虎差不多的人?” 小厮想了片刻,摇了摇头。 南宫寻心中度道:之前刘远山虽不承认自己是读书之人,但他若不是因为穷苦而被许员外收留的,那么许员外同哑伯伯便是袒护他了。莫非他们是一伙的?可他在墓地里又是做什么?难道原本就计划好要搭上一条性命,演一齣戏?这不可能!这齣戏代价太大,况且对哑伯伯和许员外毫无意义。 小厮又道:“他们走后,倒是有一个四十出头的人来过。” “宋作武!” 小厮道:“小的不知道那位官爷的姓名,只知道是一位举止沉稳,相貌略显老成的人。” 南宫寻连连点头沉思,突然使劲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问道:“本县可否有一位专门接济穷书生的许员外?” 小厮点头道:“有,他是位大善人,县城周边的人都知道。” “那么他是否有个下人大伙儿都唤他叫哑伯伯?” “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 南宫寻继续问:“许员外住在何处?” “‘春香楼’往南半里地,你打听一下‘许宅’就可找到” “那么,本县是否还有位接骨的名医叫孙郎中?” 小厮应道:“是,不过经常游歷在外。” 南宫寻心想,孙郎中说的如今看来倒没有虚假,因又问:“你可闻得白幽若的事情?” 那小厮只听到“白幽若”一名,从地上窜起来就门内赶,凭南宫寻怎么唤就是不出来。 ※ ※ ※ ※ ※ ※ ※ ※ ※ 南宫寻就站在离洞穴出口一里地外的山脚下,心内想,弄明白刘远山反常的举动恐怕是关键;再则就是这件事若是有人安排的,那么这人又会是谁?陈心远是不是幕后的主使者?或者他就许员外。 孙郎中在那条岔道里徘徊了一阵后同宋作武撞上了,原来他们走的洞穴是相通的。 孙郎中抹去前额沁出的汗水,用干涩的声音说道:“宋世兄,你来的正是时候,刚才老夫听见外头有人喊叫救命。” 宋作武神色诧异。“真有此事?” 孙郎中道:“我们且去看看罢。” 两人急急往孙郎中探 视的洞内赶去,大概走了三十丈的距离,发现前方地上歪着一个人。宋作武时当壮年,顾不得身体的疲惫,连忙先赶过去,抱起那个人,大声唤道:“哑伯伯,你怎么了?”他转向赶来的孙郎中,“先生快给他看看,是否有救?”孙郎中号了一把脉,又试探了一回鼻息,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已经死了。” “谁干的?我们快去追罢。” 孙郎中愠道:“那还用说!定是白娘娘干的!” 他们放下哑伯伯,飞身往外追去。 一条黑影重新窜入陈心远试探过的洞。 第37页 孙郎中口中大喊:“宋世兄,兇手就在那。” 宋作武扔掉手中的蜡烛,向黑影追出去,他道:“先生跟牢了,那人这会儿只怕跑不掉了。” 孙郎中紧跟在宋作武身后,虽然上了年纪,却一点也不显老,依旧如刚到老宅那会一样,走路如赶风一般。 黑影仓皇逃窜,冷笑了笑,从怀中掏出美女画皮。心下道:若逃不出去,就同你们一起葬在这坟墓里。 宋作武从腰巾内拿出一块金灿灿的官牌抓在手内。他同孙郎中离黑影越来越近。 前方出现了一道白光,照在素衣女子的身上,身影白得刺眼。宋作武口内缓缓道:“白娘娘,本扑头总算找到你了。” 第十五回 杀人真相 素衣女子背对着孙郎中和宋作武,苍白的月光穿过她那嬴弱的躯体,将残缺的光影投射到宋作武和孙郎中的身上。宋作武只觉得心内一阵发慌,双眼不由地往三丈外的白娘娘看去。只见她缓缓转过头来,尖锐的笑声随着目光,如利剑般穿过他的身体,让原本壮实的四肢瞬间失去了活动的能力。寒意同死亡的气息如洪水勐兽般朝袭来。 山风穿过不远处的一排阔叶林,“哗啦啦”地扬起无数残花败叶。素衣女子那披肩遮脸的长髮也随着轻风被高高扬起,乌黑的青丝将枝头的盈月遮蔽住了,淡兰色的光晕勾勒出狡黠的嘴角,阴声阴气地笑个不停。 孙郎中在白娘娘转身的一剎那,早已藏到黑暗处,避开了那迷惑人的双眼。他快速从怀间摸出迷药,牢牢抓于掌内。 素衣女子抬起头,右边的半张脸已被烧没了,她冷笑道:“既然你好管闲事,那么就让你死得瞑目些罢。”她伸出血红的指甲,从脖间轻轻撕开。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展露出来。 宋作武稍稍恢復了知觉,惊恐喊道:“陈兄……陈心远!你竟是白娘娘!” 陈心远仰头哈哈大笑:“可惜宋兄知道得太晚了。” 宋作武立在原地,发现孙郎中此时已经不见,心中略宽了宽,怒道:“你为何要残害那么多人?” 陈心远笑道:“我害 的那些人又算什么!” 宋作武道:“既然你就是白娘娘,那么雷尚德和孔纯就是清白的。” 陈心远冷笑道:“那两个老傢伙算什么好东西,他们早年鱼肉一方百姓,你又何曾见着!” 宋作武道:“就算他们早年恶贯满盈,可这几年乐善好施也算积了点阴德,你为何一定要杀了他们。” 陈心远笑道:“杀那两个老东西只是试一试这画皮的威力,如今且不说这些。倒是宋兄伪装得实在了得。”他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官牌,“看来你这扑快只怕当不长久了。”说完,一阵放肆地狂笑。 宋作武心中不免恐慌,若不拖一会儿时间,等孙郎中想出计策解救自己的话,只怕是逃不出这魔头的手掌心了。趁如今还有一些谜底尚未知晓,何不藉此机会弄个明了。他飞转思绪,问道:“雷尚德同孔纯你已经杀了,也试过了画皮的威力,为何还要残害刘远山?” 陈心远不屑道:“宋兄看来并不适合做扑快啊。刘远山若一日不死,怎么解我心头之恨!如今废了他,就是想让那伙卑鄙之徒看看,让他们知道我陈心远的厉害。” 宋作武道:“既然你们之间有仇恨,那么刘远山为何要伪制假画皮,那不是反过来帮你!” 陈心远大笑道:“他只是草芥而已,根本不配成为我的仇敌。如今想来,那一计‘金蝉脱壳’施在他身上,真真是一箭双鵰。” 宋作武愕然。“难道你在刘远山身上做了手脚?” 陈心远笑道:“你同他一样,都是将死之人。告诉你又何妨。你可记得我是第一个来到老宅的?” 宋作武道:“那又怎样?” 陈心远道:“关系大着呢!南宫兄那日将画皮忘在了客栈,我同小虎是第一个发现的。那日晚些时候,我们因前几日遭了抢劫,已经囊空如洗,所以不得不提前退房。当时还不知道画皮的妙用,心中正为没有落脚地而苦恼,可巧哑伯伯与我们不期而遇,把我们领到了老宅。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后来宋兄你同南宫兄兼因入住过那间客栈,而被领来老宅,事情看上去就有些蹊跷了。” 宋作武道:“哑伯伯同许员外乐善好施,我们又都是贫寒书生,同时受到接济是很平常的事情。况且,巧合的事也是有的。” 陈心远摇头冷笑道:“你既然以官差的身份加进来,又何必装做愚笨之人?” 宋作武知道还不能将自己放到明处,所以没理会陈心远这层话的意思。 “就算哑伯伯同许员外有嫌疑,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陈心远笑道:“昨晚 南宫兄来时,我也或多或少帮哑伯伯和许员外圆了谎。其实我并没见过许员外,之前就说过是哑伯伯领我们来老宅的。你定会问为何要这么做?道理再简单不过,就是想试探一下哑伯伯同陈心远之间的默契程度。你想,陈心远比你我来老宅都要迟,待南宫兄来时,他来老宅也只半日,又为何能将许员外差哑伯伯寻找南宫兄的经过道得那么仔细?显然他是在之前我讲的那段遭遇的基础上借题发挥出来的。”宋作武想起刘远山讲那些事的细节处时的确要比自己清楚,还有,他当时急着要抢答的情形,多少让人生疑。心下暗暗佩服陈心远。 第38页 陈心远接着道:“我先前那段遭遇虽十之八九是真实的,但惟独只许员外那段是胡诌出来的,偏生刘远山在那段事上借题发挥,你说可疑不可疑?当时试探他是真是伪,如今说来倒也是巧合。那日小虎同哑伯伯去集市买菜,我因想起一些事未同客栈的小厮交代明白,于是趁你们各自在房里,便偷偷去会他。我给了那小厮几两银子,差他以后再不许将我住过客栈的事告诉任何人。他拿了银子自然点头应允。那时我突然想起这些天的遭遇,便问他关于宋兄你同刘远山有没有来客栈住过。出乎意料,他对宋兄的外貌描绘得惟妙惟肖,可谈到刘远山时却大摇其头。由此可见,刘远山是个例外,他是唯一一个没住过客栈就被带到老宅的人。他说自己因贫寒而来,哑伯伯点头配合。再同之前的事情一套,不就将他们之间的猫腻全展现了出来!” 宋作武道:“所以你认为刘远山与我们之间的不同是最大的可疑之处?” 陈心远笑道:“没错。只是后来他为了弥补之前犯的过错,让自己的身份来了有个转变——装扮成偷鸡摸狗之人。而且今晚还更上一层楼,干起了盗墓。真真可笑之极。” 宋作武道:“于是你便藉此机会将他弄得半死不活,目的是想让他背后的那个人看看,想从你手中抢走画皮就是这个下场。” 陈心远嘆道:“这都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我先前说过一箭双鵰,如今细细想来倒不止。宋兄说的是一起;我穿上画皮同小虎合力将刘远山废了,然后小虎易容成刘远山的模样,将南宫兄骗得团团转,还让他重新得到了画皮,来一招栽赃罪名,这不就又是一起;此后不管刘远山还是南宫寻,他们之间必定有一人让宋兄心生疑惑,因为南宫兄所述的是一面之词,刘远山拿的又是假画皮,这样一来,我们只要等到天亮,便可远离这是非之地,来个真正的‘金蝉脱壳’,这还是一起;然后就是混淆那个真正的白娘娘的视线,这又是一起。真真极其完美的局。只可惜假画皮做得太匆忙,南宫兄又极好事,将我们走的事说了出来,才让那个真正的白娘娘有机会同我们继续周旋下去。不过此刻任何障碍都已经清理完了。”他重新披上画皮。宋作武立刻陷入绝望之中。“你是最后一个障碍!”笑声随之响起,宋作武的神志逐渐朦胧起来,但还尚有一丝理智,艰难地问道:“此前的白娘娘是谁?” 陈心远停住脚步,用 女人的声音冷笑道:“他便是死在你之前的那个人!” “哑伯伯?” 陈心远揭开画皮,失声道:“什么!难道他——” 还没等他说完,孙郎中便从隐匿处一跃而起,将手中的迷药撒向他的颜面。陈心远惊叫了一声,如困兽一般披上画皮向孙郎中扑去。宋作武的目光一离开陈心远的双眼,便发觉自己又能活动了,他一个有力的转身,跳到陈心远背后,模仿陈心远揭开画皮的样子,一把从他的脖间将画皮揭下。陈心远虽已中毒三分,但对面费尽心机得来的魔画就此失去,哪里肯依。他勐烈晃了一下头脑,登足将纠缠自己的孙郎中蹿开。孙郎中闷哼了一声,弹出了一丈远,倒地后迟迟不能起来。陈心远顺势纵身一跃,往手中拿画的宋作武背后袭去。宋作武只顾看画,冷不防吃了陈心远一顿拳脚。他虽是扑快,可不懂画皮的妙用,双眼又被迷惑住了。陈心远已经中毒渐深,按着宋作武拳脚的时候,头脑又是一阵混乱。孙郎中已从地上起来,见陈心远再次拿到画皮,便冲过去争夺。三人纠打在一起,难分难解。 山谷里过来的冷风吹落了树上的雨水,打湿了陈心远的全身,使他重新清醒了起来。他心内狂喜,口中大笑不止,正欲将到手的画皮再次披上时,却不料孙郎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快要披好的画皮拍飞了。瞬间,时间如凝固住了。陈心远眼睁睁地看着画皮随风往山下飘去,心里又恨又急,欲哭无泪。孙郎中也怔了一怔,抓住陈心远的手渐渐松开。倒在地上的宋作武虚弱地望着如雪花一般飘走的画皮,心中登时有说不出的迷茫——这是一种欲望极度膨胀之后突然落空的感觉。或许这就是画皮的魅力。 陈心远怒嗥了一声,朝毫无戒备的孙郎中扑去,两人抱摔在一起,往洞口滚去。宋作武脱离了画皮后缓缓恢復了气力,站起来正欲制服陈心远,可伸手的那一招擒拿手慢了半势。陈心远和孙郎中已经滚出洞口,往一边的山谷滚去,随着两声悽厉的尖叫,两人纷纷从悬崖上落下。宋作武飞身过去,在半空捞了一势,但两人早已坠入谷底的大河,生死渺茫。 宋作武呆呆地在洞口坐了一会,然后才往山下走去。 这年冬末他便受皇上亲点,要他务必将残害一方百姓的白娘娘找出来,可今晚就要真相大白了,偏偏画皮飞了,兇手也坠崖不知去向。他哀嘆了一口气,准备先在山上寻一寻画皮,然后再下山找本县的知府,同他一起处理掉哑伯伯的尸体,再找一回南宫寻,就此结案。 ※ ※ ※ ※ ※ ※ 虽然宋作武不知南宫 寻是死是活。但南宫寻已经将刚刚发生的事全都看在眼里。他一面蹑足潜踪往山下走,一面反覆思量孙郎中刚才的做法。 第39页 由于先前落了一阵急雨,此时山地里异常泥泞。南宫寻手中抓着藤蔓,谨慎地小步走着。一条直挺的石子路就在眼前,终于要下山了。 卯时将阑,月光幽幽,天空被雨水沖洗得碧青如玉。在石子路的不远处,一个素衣女子正背对着南宫寻站着。南宫寻如失神了般走过去,女子缓缓回过头来,周身忽然盪起了一团白白的雾气。 他们一前一后往前走着,半个时辰后,几楹窗门紧闭的楼房出现在夜幕中——那是“春香楼”。 他又来到了初次见到幽若的地方。 大门是敞开着的,素衣女子碎步跨入楼内,南宫寻好似被抽去了灵魂的尸体,踽踽跟在神秘女子身后。 漆黑的大厅里寂寥静谧,连最轻微的鼻息声也听不见。这里比坟墓中更安静可怕。 延着盘旋的木梯逶迤而上,幽若的闺房此刻也是敞开着的。 月光从窗外照来,映得门内一片皎洁,如同那老妇人空洞的双眼,在黑暗里闪烁着苍白恐怖的光芒。 南宫寻缓缓进入房间,素衣女子终于转身了。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容颜娇媚如花,但此刻她却垂着泪,怯怯地望了一眼神智迷离的南宫寻,回身将门带上。她周身的芳香是那么的熟悉,以至于南宫寻不能自己地浑身瑟索起来。 房间里依旧如那日一般安静,四周空洞洞的,一张老旧的脱了漆皮的木床静静地安放在北面的角落里。迎面扑来的空气潮湿且带有些许泥土的芳香,噼脸的尘埃随风杳无踪影,这里已经被打开很久了。或许那个苍老的女人如灰尘一般飞逝了,她只是午夜的一场噩梦而已。 素衣女子从进房那一刻起便一直来回踱步不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立在原地的南宫寻,面容木纳,神情恍惚。素衣女子不时举头望着他,泪光盈盈的眼里满溢着踌躇和焦虑。她打开房门往楼下望了一眼,下面空空荡荡的,她失望地回到南宫寻身边,双手紧握,低头思索。 月光游走,缓缓爬上素衣女子的面容,将那姣好的容貌再次清晰得显现出来:青丝盘错,鬓若刀裁,细长柔美的眉毛下一对有情的丹凤眼媚若新月,淡淡羞涩的胭脂腮,琼滋玉润的鼻粱,唇红齿皓。 她是慧卿还是幽若?不!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楼梯上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素衣女子勐然举起头,喜出望外地迎出去。她打开门,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子箭步跨门进来。 月光将那个男子的面目照得扭曲惨白,这张熟悉的脸无情地倒影在南宫寻的眼里。 他就是那个割去刘远 山舌头,将他折磨成废人的小虎!他怎么会来这里?又要做什么? 男子从腰间拔出明晃晃的匕首,二话不说便向南宫寻的心窝刺去。素衣女子急忙将他拦住,说道:“等老爷来了再杀不迟。” 男子点点头,利索地将匕首插回腰际,伸手往脸上一撕,一张巴掌见方的人皮立即从他手中掉下来,无比可怕的面目再次撼动南宫寻的魂魄。 又一个活生生的白娘娘!此刻,南宫寻方才如梦初醒。原来刘远山一直活得好好的,如今躺在哑伯伯房里的那个“刘远山”,他才是附着另一张脸皮的小虎。 这一切设计得多么完美!简直天衣无缝! 楼梯下传来青楼妈妈的说话声。随之低沉的男声响起。 后事如何,且看下回。 第十六回 阴谋诡计 昏黄的烛光一步步逼进敞开的房门。木梯“咿呀,咿呀”地发出沉闷的低吟声。他终于出现了。 窗外柳絮飞扬,枝垂金线。低矮的房檐阻挡了部分光线,刚好将那个人的颜面遮去了一半。此时在月光朦胧,暗淡的光线如重墨般勾勒出他的轮廓:苍白的头髮散乱地披散在前额,将垂眉下的双眼藏得严严实实。一张瘦削的脸上挂满了皱纹,嘴角丝丝的笑意将阴险的面目刻画得入目三分。 他就是孙郎中! 站在房内的刘远山忙迎到他身边,问道:“姓陈的死了没有?” 孙郎中点了一下头,走到南宫寻跟前。“他怎么样了,卿儿?” 慧卿答道:“已经用老爷配置的药将他迷住了。” 孙郎中继续观察了一会南宫寻,见他表情呆滞,两眼空洞,方放心转过身来,命刘远山道:“搜一下他的身。” 刘远山马上过去搜了一遍,将南宫寻怀中的梨花簪放到孙郎中面前,说道:“当初老爷想用药簪儿迷惑他,如今看来没多少用。” 慧卿道:“难道真如‘圣睡散’那般将他迷倒!这样迷他一两分,让他似醒非醒,我才有机会在荒地里将董宁远同白幽若的故事讲与他听,让他混混沌沌地以为杀白幽若的就是他的前生。浑然不知我就在他身边牵着他做梦。” 孙郎中身旁的青楼妈妈戳了她一指,啐口道:“没脸的小娼妇!那晚只叫你同丫鬟小红唱罢了曲子编个故事给他听听,你倒不顾老爷的颜面同他行鱼水之欢!真真不要脸的小货!依我看这书生也不是正经人,那晚好容易将他迷倒送回去,第二日偏还回来,且给他颜色尝了还不够,深更半夜地摸过来,幸好那瞎婆子没了舌头不能说话,要不然老爷辛辛苦苦筹划的局还不败露!” 第40页 妈妈的话刚一说完,只听见北面的床低下传来呜咽的哭泣声。 孙郎中瞪了一眼妈妈 ,妈妈指着慧卿骂道:只怪这小娼妇!” 慧卿被骂了便哭起来,委屈地一头扑到孙郎中怀里。孙郎中一面接着她,一面将妈妈的手打开,怒道:“要怪也怪老夫考虑不周全,与她又何干!” 妈妈见孙郎中一面袒护狐狸精,也闹起来,哭道:“怎么无关!我这都是为老爷好,倒推我,还护着这没脸的小娼妇!真叫人应了那句‘来了新的便不要老的!’” 孙郎中烦她也闹,只好软了些语气,一边劝她一边说:“老夫为了给官府演这齣戏,真正煞费苦心。从一月初得知雷尚德伙同孔纯告发老夫披画皮行兇,直至朝廷派人秘密查实,期间诸多事宜都有你们协助担待,实在感激不尽。可这会子成功在即,偏又窝里反,成什么样子!” 慧卿擦干泪水,睨了一眼妈妈。妈妈没办法,嘟哝几句也便无话。 孙郎中笑道:“孔纯和雷尚德这两个老东西,竟敢同老夫玩狠的,不自量力!看他们为这事也忙活十来年了罢,到底还不一样,白白搭进去两条性命。”他拍了拍刘远山的肩膀,“这里头你的功劳少不了,给那陈心远说了不少孔雷二老如何如何有钱之类的话,使他财迷心窍,仿照老夫当年,以为杀了几个富人,就能恐得全县的百姓给‘白娘娘道观’供奉无数银票。自作聪明的坏胚子!搅和乱局,动念头逃跑!真还没门!” 刘远山笑道:“仔细想他那日打着灯笼到娘娘观里找银票便好笑。”看了一眼南宫寻后,继续道,“还有这书呆子,被我骗得一愣一愣。” 孙郎中道:“你且别得意,今儿晚上要不是我护着你,此刻你的小命早栽在奸人手里了。” 刘远山施礼道:“真还是老爷考虑得周全,提早命哑伯伯给小虎用了药,才调停得乖乖的,说我已经被画皮迷住了,要单独对付我。那陈心远也是见钱眼开、以蠡测海的肤浅之辈,以为我真被迷得如木头一般,真就信了小虎的话,留他独自在那里,自己匆忙去寻银票。” 孙郎中笑道:“我倒是在石像下面放了些银子,他在那里找得开心,误了不知多少时间。这样一来,加上卿儿将南宫寻迷住,你便有时间将雷尚德的尸体背出去埋了,又趁南宫寻醒来时骗了他一把,既顺了陈心远的意,也给我们以后的戏埋了伏笔。” 刘远山道:“正是如此。只是小人如今还不知道行尸一事是否确有其事?” 孙郎中抚摩了一把慧 卿的嵴背,说道:“已死的人当然不能行走。老夫因猜想他们早晚知道此事,遂随机应变将它糅合入戏,以便让他们去揣测灵异之事,模煳思绪。其实所谓行尸的谣言确是存在多年,当年老夫利用画皮杀了一些人,后来其中的一些死尸平白无故消失了,老夫当时也同你一样很迷惑,于是择了一日要看个仔细。你当是什么?原来几个盗墓贼见死者一般都是有钱之人,便打起了他们的主意。起先他们将财物盗了后便将尸身弃在外面,鸟兽过来或食了,或背走了,也有食了只剩枯骨的。后来不知怎的行尸的谣言不径而走,他们考虑到生财应长久,此后便将尸体抛远了或重新埋回去。这样即使人们发现亲人的坟墓一片狼籍,也只会联想到行尸,而不会想到盗墓,更不会没趣去官府投案。” 刘远山笑道:“原来如此。” 孙郎中道:“这些都是小聪明,哪里及你十分之一。我才教你的易容术,没几日便学得有模有样。” 刘远山作谦道:“老爷手段高明,小人才略有所成。要不是黑灯瞎火,又将小虎折磨得血肉模煳蓬头散发,只怕也是逃不过陈心远的贼眼的。” 孙郎中道:“也是。若不是陈心远是被我们利用的,真还是个人才。只可惜他太贪太心急了,不然老夫不定还会输给他。必竟画皮在他手中。” 刘远山道:“老爷这一记‘欲擒故纵计’,使得才叫大智慧。” 慧卿接道:“你说的极是。老爷早在三个月前便在外县物色了南宫寻与陈心远两人。因见陈心远的书童与你颇有些神似,才在下人中选了你。老爷那些天也辛苦,东奔西跑,不知将多少青楼名换成‘怡春阁’,才让南宫寻渐渐入了迷,以为自己的前生便是董宁远,故此对白幽若一片痴心。后来老爷将他们引到本县,将自己易容成扶乩老道的模样,故意将画皮传授给他,要他烧了它。其实以画皮迷惑人的能力,再怎么清心寡欲的人也是捨不得烧了它的,况且之前已使他对前世今生深信不已,所以无论如何也不用为画皮担心。那日南宫寻惊慌失措将画皮落在了客栈,老爷其实早命人看着呢,即使他不将画皮遗失了,也会通过其他手段将它自然而然地传到陈心远手中。这一招‘欲擒故纵记’真真巧妙得很!所以才有这几日演给宋作武看的好戏。孔雷两位老爷恐怕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想到罢!这样既混淆了宋作武的视线,又借陈心远之手除去了心腹大患,一举两得。” 妈妈道:“你别高兴得太早!既然孔雷两个老东西指名道姓地将老爷告发了,宋作武同朝廷岂能不知道老爷的真实身份!” 第41页 孙郎中横了一眼妈妈,呵斥道:“这事很少有人知道,不说罢!” 妈妈立时如霜打的蔫 菜般缩了回去。 刘远山见局面有些僵,笑道:“老爷之前先发制人,差人抢了陈心远的盘缠,这步棋小人恐怕跟随左右十年也学不会。” 慧卿道:“还有使乞丐骗取南宫寻干粮的那起呢?你可仔细别忘了。” 刘远山连连哈腰。孙郎中笑道:“只要以后好生为老夫着想,自会有你好处。” 刘远山忙道:“这是自然的事!” 慧卿靠在孙郎中怀里,柔声细语道:“老爷今日怎么乱了头髮,待会儿我给老爷仔细梳理梳理。” 孙郎中含笑握着她的手。妈妈只看着慧卿牙根痒痒,口内喃喃道:“狐狸精,要不是当年收留了你,你还有今日!” 妈妈的话孙郎中自然没听到,他半抱着慧卿,笑道:“今晚真是险象还生。南宫寻这人虽然老实木纳,但一些做法着实让人揣摩不透。比方说,关于得到画皮之前的事,还有梨花簪的事,竟然只字不提。老夫恐他生祸,便和哑老头分道而行,命他先送他一程。想不到一向干事老练的人,却被一个毛头小子算计了。幸而他不来告诉众人此事,否则陈心远和宋作物不知要生出多少祸端。” 刘远山道:“老爷就此将计就计,竟比神仙还高明!” 妈妈道:“这里我还不清楚,你说来听听。” 刘远山笑道:“因小人之前已经潜入墓中,便遵循老爷留在各处的暗号,给绑了手脚的哑伯伯服了药。然后按事先计划好的,将他背到老爷的洞中,易容成老爷的样子。这样做自然是料定陈心远已对老爷起杀心的。果不其然,那奸人真的这么做了,将哑伯伯生生杀了。” 孙让中嘆道:“他跟我几十年,原该以享天年的,今日却落得这样下场,好生伤心啊!” 怀中的慧卿劝慰道:“老爷已让他享了好些年的清福,如今是他自己干事不谨慎,遭了恶,怨不得人的。” 孙郎中道:“卿儿说的对。老夫趁陈心远杀了他不久,揭了他脸上的假皮,让宋作武知道白娘娘现身了。也算为他报了仇。” 刘远山道:“只是最后太冒险了。” 孙郎中点头嘆道:“也只能这样。因为经歷的事情太多,好些事事先没料到,倘若单单抓了陈心远做替罪羊;亦或将已死的哑老头说成是雷尚德,将陈心远说成他孙子,恐怕宋作武会怀疑。若他询问出破绽,岂不坏了大事。” 慧卿摇头说不懂。 刘远山笑道:“姑娘可否记得我下楼时说了一个‘雷’字?” 慧卿不无佩服地望了一眼孙郎中。 孙郎中笑道:“这个看似口误的意外极易让人想入非非。” 刘远山敛笑道:“老爷最后同陈心远滚入山谷的那一剎,小人至今心有余悸。” 孙郎中向刘远山作了 手礼,说道:“要不是你紧遵约定,用织好的鱼网将老夫接住,只怕此刻早已同陈心远一同餵鱼去了。” 刘远山忙作楫道:“小人只是按部就班地做而已,并没起什么作用。是老爷深谋远虑,步步为营,才将原本极大的祸事化解了的。” 孙郎中笑道:“都是诸位协力的结果。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慧卿娇笑道:“我帮老爷守住了后山的出口,老爷该拿什么谢我。” 孙郎中颳了她一鼻子,笑一回。问刘远山:“架网的那个洞可否掩埋好了?” 刘远山点了点头,说道:“老爷到山谷中处理了陈心远的尸首,后来是否上山来过?宋作武如今在做什么?” 孙郎中道:“幸亏先差你回来,如今墓里的官兵可多着呢。” 刘远山道:“我们是否外出避一避。” 孙郎中道:“我已佯装坠崖身亡,即使宋作武怀疑也无济于事的;况且,陈心远披着画皮他看得真真切切,而陈心远要揭穿我的话,却半句没听到。” 慧卿道:“这么说,我同老爷又可以外出游玩去了。” 妈妈道:“你且别游说老爷,如今依然马虎不得。” 刘远山道:“奶奶说的是,少走动为妙。” 孙郎中表示贊同,拈髯说道:“哑老头是被什么手段制服的?” 身边的妈妈一面将窗户合上,一面说道:“他跟咱也几十年了,这一朝怎么这样不小心,白白丢了一条姓名,多少可惜!” 孙郎中嘆道:“本来命他先杀了南宫寻,再过来协助我,也省得出这么大的舛错。可如今倒好,不仅完不成差事,还赔了老夫的画皮和他自己的命。” 刘远山指着南宫寻,说道:“老爷就宽心罢,画皮等风声小了些再去寻,此刻将他先诛了再说。” 孙郎中挥手道:“画皮只怕是没了,如今我也老了,已用不上它了,罢了,罢了。至于他,你看着办罢。还有客栈里的那个小厮,他知道得太多了。我同大奶奶少奶奶在议事房中等你,待会还有话与你说。你且做得干净些。”说完了便携了慧卿往外走。 第42页 慧卿马上面有恐色,拉着他道:“老爷就发发慈悲放了他罢。他可是什么多不知道的。” 妈妈道:“老爷你瞧瞧,说她水性杨花你还不信。” 孙郎中愠怒道:“之前的事老夫不想再提,你如今若执意要我放了他,仔细我发脾气!” 慧卿求饶道:“修了他的手脚,就不会给老爷添乱子了。且赏我一个薄面饶他性命罢,也算是替老爷积点阴骘。” 孙郎中放开她的手,迳自走了。妈妈遣小子将她拉过来。慧卿知道孙郎中素日的脾气,只好垂泪斥开小子,追上去携他的手,两人方复合去了。 留在房里的刘远山将 门关上,房间顿时笼罩在黑暗之中。他拔出腰间的匕首转过身来。 床底愤怒的呻吟声半随着女子阴森的笑声响起。 后事怎的,且看下回。 第十七回真相大白 黑暗与梦魇交错,恐惧无情地延伸进灵魂深处。 轻微的脚步声通过一条狭窄的竖梯,开启了附满灰尘的木门。 一个满头散发的人蜷缩在地底深处的暗室里。她听见了脚步声,惊慌地抬起头,用没有眼珠的双眼直直地对着来人。 沉寂了良久,突然一声苍老的声音从她干瘪的胸膛里传来。这不是从断了舌头的口内发出的呜咽声,而是说话声,虽然模煳,却是用胸腔发出来的。她能说话。 她说她的唤名叫翠儿,十岁便买给白家医馆的小姐做丫鬟。白家的那位小姐名叫白幽若,生得貌美如花,比她大三岁,两人自幼吃住在一起,形同姊妹,朝夕不离。因为她自幼身材娇小,小时体子尤弱,爱生些小毛小病,所以时常反要身为主子的白幽若伺候她。白家的老爷奶奶本是通情达理之人,又是看着她同自己的女儿慢慢长大的,因见她乖巧可怜,便有心收做义女,视为已出,所以不论谁伺候谁都是一笑置之,从不指点。 她在白家生活得无拘无束,安逸自在,一直到白幽若长到十八岁时,事情才与往年稍稍有所不同。那年大半个北方蝗虫肆虐,灾事连连,很多地方都受了牵连。重灾区更是死了很多人,暴发了瘟疫,灾民们人人自危,想方设法出逃。官府起先只是派来监官分放灾粮缓解饥荒。后来不少不村庄暴发了瘟疫,成了“黑村”,他们便连粮食也不及时发放了。一些为官的知情人说,之所以这么做,是想让人数并不多的重灾区自生自灭,使瘟疫不至于蔓延。有了这一说法,周边的村庄有如大难临头,他们不想让自己的村庄变成“黑村”,于是便自发巡逻,拒绝一切灾民进村。极个别的村庄据说还烧死了几个染上重病的灾民。 白家医馆自祖上起便以广济苦难为医训,所以白幽若在那些年救了好些受苦的乡民。这其中有一人叫董宁远,是远乡来的孤儿,那年也是十八岁,他还带了一个书童,名叫孙儒。两人被白幽若救起后,便一直在白家医馆吃住。白家的老爷和奶奶见董宁远聪明伶俐,学问颇高,自己膝下又无子,便有心栽培他,想将来招做上门女婿。白幽若也是有意于他的,所以两人交往甚密。白老爷和奶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下自是喜之不尽。因此挑了个黄道吉日,与他们定亲。那日医馆上下无不欢喜,却只有学徒雷尚德和好友孔纯心下难受。原来他们比董宁远来的早,对美貌的白幽若又是心仪已久,想不明白白幽若为何看中了他。于是两人郁郁寡欢,顾自跑到外头去吃酒。白老爷见宴席的日子独他们两个在外面吃得醉熏熏回来,心下难免窝火,厉声骂了他们几句,至此,两人便与董宁远及他的书童孙儒老死不相往来。 自从董宁远与白幽若 定婚后,白老爷便想将自己一身的医术传授与他,只可惜董宁远一门心思扑在功名上,对学医始终不甚喜欢。倒是他的书童孙儒对医学颇具天分,每每白老爷教董宁远时,他在一旁总能很快掌握要领。白老爷见有意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只好放弃将毕生所学传与董宁远的念头,转而一心教授孙儒;而对董宁远则是投其喜好,为他在外面单独租了一间清净的阁楼,让他为科考做准备。董宁远倒也没辜负白老爷的一片苦心,学问上很是用功,且乡试还考了头名。这原本是兼大欢喜的事情,可灾难却从这一天开始了。那日,白幽若因外出有事,将送饭的差事交与她。为了庆祝董宁远考了头名,她特意在饭菜之外另加了一壶酒。酒能乱性,何况董宁远本是个不胜酒力的书生,几杯下肚后,便对她动起手脚来。她因对董宁远的才情仰慕已久,素日心中便暗暗有他。于是两人稀里煳涂地做了龌龊之事。董宁远酒醒后怕她说出去,对她百依百顺,说自己考取了功名后定要一同取了她同白幽若。她因心中有他,又禁不起那般的甜言蜜语,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应允。后来只要一有机会单独相处,他们便会做那事。 三年后,董宁远赴京赶考的前一日,他们还厮守了半日。那时董宁远问她,能否将白家的画皮偷偷拿与他一看。她说画皮是白家的传世之宝,只要他高中黄榜,娶了白幽若,成为白家的上门女婿,画皮自然就是他的。董宁远笑称,若她此刻能将画皮拿与他,他将来便只娶她一个。因为听似玩笑之言,她当时也没在意。 董宁远去京后,雷尚 第43页 董宁远去京后,雷尚德与孔纯因早就怀恨在心,便调唆本县城东的一户豪门公子,说白家家底子殷实,若两家能联姻,真真是天大的好事。那家公子原本就贪恋白幽若的美色,经他们这么一说,便不管三七二十一闹着要取已经许配与人的白幽若。他们家本也是官宦之家,重礼贤德的门户,所以一时不把他的浑话当真。只是当家的奶奶就这么一个宝贝命根子,素日就见不得他哭闹受委屈,听他说若不能与白幽若共夫妻就死在房里,哪里禁得起惊吓,连忙与他家老爷商议此事。他老爷原来不肯,后来见他母亲也来说此事,只得厚着脸皮携儿子去白家提亲。白老爷是说一不二的正经人,一辈未曾见过一女许二夫的事,所以断然拒绝了。那老爷自觉没趣,抱恨携着儿子回家,也没再提过此事。偏偏孔纯和雷尚德一直没死心,娶不到白幽若不说,就连亲授弟子的位置也被孙儒抢了,实在心中难平。于是趁一日半夜,将那个富家公子的头套上麻袋,饱揍了一顿,将他抛到了水沟里,临走时还放下狠话,说以后若还来白家提亲,就将他揍死。那公子回家后一五一十将原话讲给家人听。他们家奶奶见儿子被揍得成个泥猪似的,便哭天喊地,说家里何时被别人如此欺负过。他们老爷因原先就对白家的态度不满,今日见如此挑衅,怒得拍案而起,连夜带了二三十个下人赶到白家,不容白家人说一句,便将医馆砸了个稀巴烂,气得白老爷从此抱病不起。此后他的病时好时坏,自己开了许多方子吃,也不见多少起色。但凡大户人家都有中流砥柱的人物做支撑,同医馆有个好郎中是一个理。白家医馆继承的是祖业,祖上对自家的医术相当保留,一直一脉相传,医术真正精湛的也就一人。传到白老爷时,因没有兄妹,他自己膝下又无子,只一个女儿。自古又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理,哪能将医术传给她。所以白老爷因怕祖上传下的医术绝后,破例广招门徒,想在众多的学生中挑一个天资聪慧的做传人。只可惜除了随董宁远去京的孙儒外,没一个是合他意的。他病了后,因为只传一脉的原因,白家医馆便找不出能独挑大樑的人了。那以后,医馆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两年中学徒们走的走逃的逃,偌大一个医馆仅剩雷尚德和孔纯两个。两人原是来白家学医的,以为如今只有他们两个,白老爷就会尽数将毕生所学授与他们。想不到白老爷已是将死之人,却依然无心传授。气得两人将心一狠,想出一条毒计。那些天,两人突然变得殷勤无比,又是送汤又是端药,将白老爷伺候得妥妥帖帖。可谁又能想得到,那些汤药中早已被他们下了慢毒。不出一月,白老爷果然病入膏肓。于是两人趁热打铁,鼓动那个富家公子,说董宁远早已中了功名,已经背弃了白家。那公子不知拿麻袋套自己的就是他们,得了这一条新闻后感激不尽,马上遣手下的小厮满大街散布谣言。谣言被一众多事妇人传入白老爷耳中,他本来就已中毒太深,加上暴怒,便一命乎乎登时归西了。白老爷死后,白奶奶便疯疯癫癫起来,她时常跑去跟城东人家吵闹,城东人家不甚其扰,搬来官府的人驱她,此后她疯得便更加厉害了,经常外出不归,终于有一夜被冻死了。孔纯和雷尚德见报复目的已经达到,便与前来弔唁的父亲合计,趁白奶奶入殓下葬的那日晚上,偷走了白家所有的祖传秘方,消失了踪影。 却说董宁远同孙儒, 两人曲折来到京城已耗费了一年多,又过了一年多才参加科考。所以雷尚德和孔纯说董宁远在两年内便考取了功名的谣言不攻自破。但董宁远的确在离开白家后的第三年考取了功名。而且在一次陪皇上游猎的时候救驾有功,皇上钦点将兵部尚书的女儿嫁与他,并授予他二品户部左侍郎的要职。那时他心中虽然牵挂着白幽若同她,但惟恐触怒圣上,一直不敢来信告诉她们两人,更不说迎娶她们了。 说到这里,已经年逾古稀的翠儿脸上露出了一丝难解的笑容。 白家家道中落,白幽若因父母双亡,未婚丈夫背弃,重击之下已经心死。她于那年早春入了外县的“了尘庵”为尼,第二年郁郁而终,连尸身葬在哪里至今未知。也就是那时,她发誓要用白幽若传给她的画皮为白家报仇。她制造了白幽若已死的假象,将城东豪门和散播谣言的那拨人杀了个精光。只可惜当时不知道造成白家灾难的真兇是雷尚德和孔纯,让他们躲过了一劫。 那以后,白娘娘为了復仇而害人的传说便在这一带传开了。她因自认为已经为白家报了仇,于是将画皮封藏,用白幽若给她的银两在县城做小买卖谋生。生活平平淡淡。一直到五年后董宁远来找她,事情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迁。 她独身在县里五年,就是为了等董宁远来娶她。那日他们久别重逢,董宁远将自己为何没来娶她同白幽若的原因说了个遍。还甜言蜜语说,朝廷派重臣下到各地巡视灾情,他便趁此机会过来寻她,若她愿意,返京时将她带上,到时就算他夫人不肯依,他也要风风光光娶她过门。因为那时他在朝中的地位已经稳固,不怕得罪了兵部的人。 翠儿伛偻着腰背从地上站起来,身上破碎的衣服褴褛不堪,如同畸形躯体上的一层破烂皮肤。年轻时的美貌此刻早已荡然无存。她拨开额前苍白的头髮,发出怨毒阴森的笑声。在密室中久久迴荡。 第44页 董宁远过来找她,对她讲那些好听的话,不外乎为了心中的私慾! 他们相处了几日后,董宁远再次提起了画皮。她那时一味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之中,根本没料到董宁远找她只是为了得到画皮。便毫不掩饰地将如何得到画皮,以及怎样用它復仇,一概告诉了董宁远。当时董宁远用颤抖的双手接过画皮,双眼注视了许久才开口说话。他说残害白家的人不是城东那户人家,而是恩将仇报的孔纯同雷尚德。而且雷尚德离开了白家后,攀上了一门高亲,这几年官运顺风顺水,即将上任巡抚。因为两人是对立派,查他老底的时候才知道他曾设计陷害过白幽若一家,而告密者恰恰是雷尚德的好友孔纯。董宁远还说了一番雷尚德的派别在朝中如何得势,自己如何动他不得等话。并信誓旦旦地说,如今得了神奇的画皮,替白家报仇只是时日问题。 董宁远得了画皮后和 她的关系很快疏远了。一日趁他急急从自己这里出去,便有心跟着他,只见他大步流星进了“春香楼”,怀里抱着一个娇态万芳的女子。那女子小名叫媚儿,是那家“春香楼”的妈妈。后来她才知道“春香楼”只是董宁远在各处开的许多家青楼中的一家。他此次来既不是为了巡视灾情,也不是为了迎取她——而是为了画皮和他的媚儿! 得知真相无疑如迎头一个焦雷,她当时又悲又怒,拔腿就要去撕媚儿的嘴。董宁远那时如换了一个人,一味护着在怀里娇泣的媚儿,见她闹得没完没了,又恐她将画皮的事说出去,竟狠心将她打晕了,抛到了这个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 此后,董宁远利用画皮的神力,在各地肆意害人,暴敛了数不尽的财富。城南荒地里的“白娘娘道观”便是他专门设立的让人进贡钱财的地方。至于当初发誓要为白家报仇,如今看来也只是为了讨她一时欢心罢了。雷尚德同他心中各怀鬼胎,谁都时刻注意着谁,谁又敢轻举妄动呢。 二十年后,雷尚德因私吞税银被贬返乡。董宁远也因中饱私囊,致使户部亏空无数,触犯了死罪。先皇因念他当初救驾有功,废了他的官职,发配到边疆,永不续用。 他因手中有画皮,很快从边疆逃了回来。只是他年龄老迈,无力恣意害人敛财,又不敢轻易回京中老家,弄成个孤家寡人,当初的荣华富贵也已如过眼烟云,一去不返。 他的书童孙儒倒是个忠心的奴才,见他回来,抛了手中不错的医馆,日夜在他左右伺候。还有那个姘头媚儿,亦是在他身边出谋献计,已至这几年白娘娘害人的事件死灰復燃。 她在“春香楼”这黑牢里一关便是三十余年,偶尔才能上去住一两日。此间媚儿和董宁远受不了她日夜的咒骂,派人挖了她的双眼,割了她的舌头,将她折磨成如今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惨相。她之所以活下去,就是为了等待有一日白幽若的阴魂招来生人。她要告诉他董宁远所有的丑恶罪行。让他不得好死! 翠儿将董宁远的罪证一一罗列出来后,又开始恶毒地咒骂起来。她爬到生人面前,哀求道:“报官将董宁远、雷尚德、孔纯,这些人面兽心之人抓起来,或五马分尸,或凌迟极刑!”而后又喃喃起来,“他们不是人!他们都是戴面具的歷鬼!比厉鬼更可怕的鬼!” 生人用尖锐的女声笑道:“这么说今晚的孙郎中就是董宁远,而哑伯伯才是真正的孙郎中?” 翠儿连连退到角落里,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是谁?画皮为何在你手中?” 生人发出一连串可恐的笑声,向翠儿伸出长满血红指甲的手。他刚刚才杀了刘远山。只可惜让一人跑了。 ※ ※ ※ ※ ※ 春香楼议事房内,昏黄的烛火荧荧闪烁。 妈妈听过慧卿的讲述,復坐在一张雕漆靠椅上,问道:“白幽若既是因丧父丧母郁郁而终的,老爷又为何说是自己所害?” 在没外人的情况下,孙郎中终于敢以董宁远自居了,他道:“老夫也是实属无奈。那些年县里乡外传得沸沸扬扬,说老夫因怕朝中地位不稳,故而杀了白幽若以求自保;并将老夫在户部出的舛错与之联繫在一起,谣言说老夫数罪併罚已被处死。其实皇恩浩荡,老夫又是先皇一手栽培起来的人,圣上若反将老夫治了死罪,岂不落下让人狎亵的话柄。所以免不得敷衍顽固要臣,说老夫患了不治之症,已单独发配到边疆流放,不死也是活不成的。消息传出后,便被民众歪说成老夫早已被处死,就同白幽若葬在一起。因想宋作武必定在民间先探访一番,这一歪说反对老夫有利,所以照着那样说了。而圣上的心病是没人知道的。” 妈妈道:“所以替雷尚德和孔纯掩藏罪行也是没法子的?” 董宁远拈髯笑道:“这是一方面。老夫如今倒是担心雷尚德那个杳无音信的孙子,怕说出他老祖的丑事,会激怒他,惹来麻烦。”因忽然记起刘远山,问道,“他怎么这会儿还不来?” 靠在他怀里的慧卿笑着说道:“老爷何必如此心急,杀一个人又不比杀一只鸡,总要耽搁一会子的。老爷且说说为何替白幽若建那么大的坟墓罢。” 董宁远笑道:“ 她如今葬在什么地方还不知道呢,如何有她的坟!这只不过是一对十年前被老夫杀了的富商夫妇的坟墓而已。老夫只是这几个月将它重新布置了一番罢了。” 第45页 青楼妈妈笑道:“老爷果然高明!那会子哑老头去寻你时,陈心远还差遣易容成小虎的刘远山跟踪他呢!真真傻子!” 董宁远正是面带春风喜色之时,忽然一阵怪异的劲风将房内的蜡烛熄灭。四周顿时一片漆黑。 妈妈生涩道:“窗户房门都关得好好的,怎么突然灭了灯?” 外面敲门声一声一声响起,指甲划过木门,发出低沉而慑人魂魄的怪声。 慧卿连忙从董宁远怀中起来,快速开了门。 董宁远想要阻止她的话还未来得不及说出口,便同青楼妈妈媚儿一样面色惨白。 门外伸进的手缓缓爬过来,没有左脸的白娘娘出现了,她搂着慧卿痴笑不止。 慧卿笑道:“董老爷,您不会想到吧?小女子在您眼皮子底下将画皮给了他。” 董宁远用最后的力气骂道:“你这个贱人!老夫早就该杀了你和南宫寻!” “你错了,董老爷! ”白娘娘笑着撕下画皮。 “你是……为何会这样!” 直到董宁远和媚儿断了最后一丝气息,白娘娘才转过头来对着慧卿,“你同他们一样,也得死!” 在白娘娘的注视之下,慧卿的手脚早已不听使唤,悲哀地道:“我同你谋划了整整半年,如今拿到了画皮,你便过河拆桥。真真的人心险恶,防不胜防啊!” “原本不想杀你,只因你已变心,才让那人逃了。这样你便该死!” 慧卿苦笑着闭上了双眼。 欲知结尾如何,且往下看。 结尾 慧卿转身去时,偷偷将南宫寻身上的迷药解了,他才有机会在白娘娘杀刘远山的时候逃出来。此刻,他已经知道孙郎中便是董宁远,那个一直未曾谋面的许员外也是他。他和哑伯伯费尽心机设这个局,目的便是为了躲避官府追查白娘娘害人一案。 南宫寻的思绪如晨雾一般洋洋洒洒。 那日刘远山掐住他的脖子,救他的不是怀中的梨花簪,而是窜入草丛的黑影哑伯伯。哑伯伯救他必然是事先安排好的,无非是想让骗人的把戏继续下去。自然,陈心远也不是真正要杀他,只是为了制造恐慌,让他加紧将假画皮拿与众人看,好让贼赃转移到“刘远山”身上。因为那时的“刘远山”已被割去舌头,成了废人,是不能说出真相的。但陈心远却低估了董宁远,只当董宁远是单单为抢画皮而来的,殊不知他才是整齣戏的筹划者:刘远山在坟地里顺陈心远的意图演戏给人看;假扮棺材中的雷尚德吓人;以及易容、掉包小虎圆谎。这一切看似顺意的事情,却无不将董宁远撼人的心机道得淋漓尽致。 南宫寻从怀中拿出梨花簪,弃在路边,这支诱人的簪子是董宁远精心制作的,具有迷药的功效,客栈中的红衣女子正是它作祟出来的。南宫寻曾一度将红衣女子同翠儿联繫到一起。如今想来这正是董宁远的高明之处,他让虚幻和编织的故事交错在一起,让人难辨真伪。 时辰已过卯时,天边隐隐泛白,南宫寻走上河边的小桥,往对岸赶去。他得尽快通过这片过往集市的关口地带。 清晨的河面上漂浮着一层稠密的雾气,将河对岸罩得白蒙蒙一片。 晨风掣过,低沉着脸的素衣女子逐渐在飘散的雾气中隐露出来。 笑声将芦苇丛中的水鸟惊飞。 女子缓缓拨开披散的乌髮,笑道:“真正的智者不是董宁远而是我!” 南宫寻神志渐渐恍惚,面色苍白地望着她。 “刘远山掘盗坟墓的真正目的是为何?”她轻笑了一声,继续道,“他是要亲眼看看雷尚德是否已死。而我……正是……” 她拉下画皮。 南宫寻呆滞地道出了他的姓名:“宋作武!” “没错,本人正是宋作武,雷尚德是家父,我隐姓埋名二十年,且赔进老父性命,就是为了此刻。如今只要向皇上交了差,便无人知晓画皮在谁手中了!而帮我做到这一点的还有慧卿,正是她从你身上拿到画皮的。 “由此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么……” 南宫立在桥上,仿佛看到了虚无缥缈的白幽若,以及在她瞳仁里唿救的翠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