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人记》 第1页 书名:造人记 作者:叶敏敏 ☆、写在开头 听取建议,把作者想说的话放在了文案里。 感谢大家看文! ☆、楔子 楔子(现实) 深夜,某基因工程研究所实验室。 瓦根第双手撑在工作檯上,迷醉地看着屏幕数据。桌角的比萨饼已经冷了,洋葱、牛肉混杂着番茄酱,散发出一股生无可恋的冷涔涔气味。 “峰值吻合……误差比预想的还好……有一点偏度,可能是数据本身的问题……组织适应性标记相同……” 监视大门访客的报警器滴滴叫了一声。瓦根第向门禁屏幕投过一瞥。空无一人,右下方显示当前时间为凌晨一点半。 报警器又出了问题。不奇怪,路易斯集团对实验室进度一直啧有怨言,原先答应的贊助很多都以种种理由推迟了支付。实验室里不少仪器已经超期服役了。这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资本家! 不过,等到天亮,一切都将不同。前两天他已经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向路易斯集团做了简要叙述,接到回覆说董事长詹姆斯先生非常感兴趣。当然,如果他向世界公开,感兴趣的可就不止路易斯集团一家了。到时候,路易斯集团即便捧着足够实验室开销十年的资金过来,也要看他是否肯给面子笑纳。首先,他要路易斯集团对当初把他赶走做出解释,至少当初做决定的人要引咎辞职。 只要到天亮…… 当然,研究成果并不能公之于众。万恶的法律!竟然不允许研究克隆人类!而短视的社会公众竟然投票通过了这些该死的法律! 但在某个社会层面,没有秘密、道德和法律约束可言。只要他稍微透一点风声出去…… 电话响了。陈鸥愤怒的脸庞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瓦根第!我必须和你谈谈!我马上就到研究所!” 他挂了电话,不以为然地吁了一口气,伸手揉揉鬍鬚丛生的下巴,直起腰来,巨大发现的喜悦仍充斥着他的身心。墙上微笑的费尔巴哈在画像里与他对视着,似乎也在恭喜他的革命性进展。画像下是费尔巴哈的名言。 “人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费尔巴哈” 画像是项目秘书从最大的电商网站“无忧买”订购的,准备贴在即将上中学的儿子卧室里,用来督促儿子好好学习。和科学工作沾一点边但又摸不到核心的人容易产生类似错觉,以为环绕着科学大牛的名言、着作以及画像,便能沾上他们的灵气,正如某些宗教仪式中的开光灌顶一般。可惜少年人不理解母亲苦心,三两下就把爱因斯坦费米画像撕了个粉碎,抗议说这是对他的精神欺凌,心灵暴政。费尔巴哈的画像于是干脆就没回家,被项目秘书拿来遮挡实验室电箱了。 这句话用来形容一周没有离开实验室的瓦根第,只有野兽的那一半贴切:他双目通红,鬚髮蓬乱,身上散发着数日未曾换洗后积累的臭气,衬衫最下面的扣子怎么也找不到对应的扣洞,下摆被主人毫不在意地打了个结,委屈地塞在内裤里。他现在就像只流浪狗,罩在从臭气熏天的垃圾桶翻出的衬衫里。 每次瓦根第看到这幅画像,总忍不住咯咯直乐,体味着名言中透露的真理和巨大的讽刺。此时也不例外。他笑了起来,顺手打开一个视频文件。来点乐子吧,他想。一会儿陈鸥来了说不定还能气气他。 门外传来“叮”的电梯开启声。电梯口监控屏幕上没有人,陈鸥不会那么快。这些陈旧的破烂设备,就没有一天不报错。 电脑开始播放视频文件。屏幕画面上出现了两男两女,俱赤身裸体。一名男子,确切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被围在中间,满面通红,胯下怒张。两名女子柔软的腰肢轻轻缠绕着他,四只手富有经验地挑逗着他。另一名男子伏在男孩身下,抬起头,准备给予更强的刺激……音箱里传来沉重的唿吸声,以及女子恰到好处的呻吟…… 瓦根第舔了舔嘴唇。这孩子强壮有如野兽,粗鲁赛过野兽,而且学习能力惊人。他花钱雇的两名ji女和一名男ji一定很久都忘不了这次经歷。 也许除了用于科学分析,还能和这孩子做些别的……他这么信任自己,又这么不谙世事……瓦根第又舔了舔嘴唇,觉得下身发热。这视频他看过无数次,还是第一次从科学分析之外的视角欣赏。 不过……好像不太对。毕竟这视频他已经看了无数次。 然后他醒悟过来。 唿吸声不是从音箱里传出的,也不是自己由于兴奋发出来的。 他抬起头,看见对准自己的枪口。枪主人冷冰冰地看着他,但沉重的唿吸声出卖了枪主人此刻的心情。瓦根第不会以为那是由于情欲。 “我敲了门,但你没有听见。”枪主人说。 瓦根第的视线不由自主向下看去,看到枪主人稳稳站立的双腿。 “我不知道……”他开口说,然后忽然想到自己正在播放的视频。不!马上想一件足以引起对方兴趣的事! “我的假设是正确的!人和动物的基因可以融合!人类将迎来新纪元!” “恭喜你。”对方冷淡地说,“但你触碰了我的底线。” 噗地一声,子弹从装有消音器的枪里射进瓦根第胸膛。他死了。 音箱里继续传出男欢女爱的yin靡呻吟。兇手缓缓来到工作檯前,看着视频里把一男两女弄得死去活来的少年。 “怪物。“兇手喃喃自语。 大门监控器又响了,监控器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男子。显而易见他处在狂怒中。兇手伸出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屏幕上男子的脸。 ☆、现实 陈鸥领着路易斯集团的董事马埃尔参观自己的基因实验室,就像一个热情的国王招待宾客参观自己的宫殿。他们来到绿茸茸的糙地上,欣赏着喷泉池中间的黑色大理石雕塑。那是一个少女从裂成两半的石头中迈出的形象。她一足踏在空中,一足仍留在石头底部。身体膝盖以上是人类少女的形状,面庞饱满细腻,惊嘆与喜悦溢于言表,而膝盖以下部分仍留存着石头的粗粝形态。喷泉从少女头顶滚珠般洒落池中水面,在阳光下溅起迷濛的七彩水雾。训练有素的服务生笑着为他们张开头顶的蓝色凉伞。他们身后是一座三层白色实验楼。透过洁净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室内研究人员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二十七岁就当上路易斯集团董事的马埃尔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大概未曾想过一个研究所拥有如此精緻的园林。“很美。”他评论说。 陈鸥谦虚地笑了笑。有着华裔外貌和姓名的他,同样有着华裔根深蒂固的谦逊,尽管他在西方长大,接受的是西方教育。 马埃尔转过头来,看着陈鸥:“您脸色并不太好,是否需要休息一下?” 为了表示对贵客的欢迎和尊重,陈鸥穿上了一套深灰色高级定制西装。这套衣服花了他整整一年的薪水,无论是面料还是剪裁都一丝不苟地诠释着臻于完美,似乎暗示衣服主人也具有相同的品性风骨。不过,这套昂贵的衣服也具有大多数同类的缺陷――对自身主人的气质过于挑剔。 没人能说陈鸥配不上这套西装。他站在雕塑前,肢体舒缓,笑容亲切,一举一动无不体现着其良好的教养。喷泉水珠溅落在他挺拔的双肩,正如早莺绕树,竹叶滴露。但他的脸色过于苍白,眼底流露出浓浓倦意。再穿上这套过分强调“低调奢华”“风神内敛”的衣服,不免令人觉得其人过于文质彬彬,气场偏弱。对于路易斯集团,一个重大科研项目的团队领导人,同时也可能是未来几年集团最重要的科研项目合作伙伴,文弱可不是什么合格的品质。 当然不好,陈鸥想。前一晚发现养子在同事引诱下招ji群宿,半夜驱车去同事办公室要说法,迎接自己的是一具尸体,而工作檯还在放映儿子招ji的视频。报警,到警察局解释为何自己深夜出现在平素不睦的同事办公室里,设法为儿子隐瞒。要不是与警局有些合作关系,现在引领路易斯集团贵客参观的就是手下了。当然,考虑到几名手下平素多么疏于和人交往,来自路易斯集团的资金贊助也就别妄想了。 但这些麻烦当然不能向马埃尔说,尽管他事后必会从其他渠道打听到陈鸥失常的原因。对于这位世界最大医药集团的董事,未来集团的接班人,他灵敏的嗅觉和四通八达的消息渠道使得大部分事对他都不是秘密。但这些事情不能由陈鸥说出来,起码在解决掉麻烦之前不能。 他的基因研究所实在太需要钱了,禁不起任何波折。现在大学教科书论及基因工程歷史时,总会提到绵羊“多莉”,世界上第一只无性繁殖的绵羊,1997年在英国爱丁堡罗斯林研究所被科学家用干细胞培育出来。但没有哪本教科书会提到它是从434对细胞中培育出来的。在它出生前研究小组经歷了大量失败,每一次都意味着金钱的大量浪费。 研究经费,而不是研究者的智力天赋,对一个成功的研究课题起到70%以上的作用,如果刨除运气不算。事实上,按照很多课题匮乏经费的程度,研究人员根本来不及坚持到运气敲门就要黯然收场。 马埃尔礼貌地没有追问下去,转移了话题:“您刚才说,您的实验室在基因科学领域具有最广泛的影响力,每年都会公布十余项重大研究成果?” 说到最得意也是最熟悉的话题了,陈鸥的笑容变得真挚了一些,因为缺乏睡眠而疲意尽显的面庞顿时增添了一种足以感染人的力量,就像阳光照在雪峰上反射出夺目光芒。 “是的。”他的右手划过空中,指向实验楼。“在这里,猜想变成数据,数据汇总为推论,而推论被实验结果验证。我们研究的是基因科学理论。在这座小楼里,每一点理论突破,在学术刊物和业内会议上发布,推广,通过大学、医院、化工厂、药商开展二次研究,转化为十亿、百亿的利润以及数不胜数的工作岗位。” 马埃尔点点头:“我大学时学的企业管理,因为比起理工专业,商科总归更好混一些。但在您面前我就不得不承认,我对基因的一点点知识来自高中生物学习,现在怕是大部分已经还给高中老师了。” 陈鸥摇摇头,笑容更加热情了:“在基因科学面前,恐怕我和您一样,都是刚刚起步。”他思索着,组织着语言,努力让自己的解释更加条理清晰,通俗易懂:“如刚才我向您介绍,基因工程,已经走过了两代歷史。” “第一代基因工程,主要是利用体外重组,引入受体细胞。然后,产物经过分离、提纯,我们就获得了基因产品。” 马埃尔沉思道:“我记得,基因是带遗传信息的dna序列,能够合成蛋白质。” 第2页 陈鸥笑着说:“是的,您说的一点都没有错。到了第二代基因工程,研究人员的工作就不仅局限于dna重组了,他们开始把不同来源的生物基因进行克隆。” 马埃尔上身向陈鸥倾来,兴奋地问:“啊,您是说克隆人吗?” 陈鸥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事实上,就像第一次接触到彩色复印机的大部分人总会尝试复印一张钞票,几乎来到基因研究所的每个访客,对最前沿的基因科学成果发出啧啧惊嘆的同时,总会问一句“你们能克隆人吗?” 他笑着说:“按照当前法律,克隆人类是受禁止的。不仅仅是因为技术尚不成熟,更因为很可能导致一系列心理及社会问题。” 马埃尔做了个鬼脸,道:“技术不成熟,是说克隆出来的人很可能是怪物么?” 陈鸥道:“是的,在肉体以及智力上可能具有先天缺陷,寿命也可能较一般人短。除此之外,克隆人还可能挑战社会公众的心理习惯以及承受力。例如,”他笑道:“想想您高中时最难以忍受的老师,再想想这样的老师您可能遇到两位,不止是相貌,而是性格,脾气,一模一样。” 马埃尔抽了口冷气,道:“我懂了,那真是不幸。” 陈鸥道:“比起人们的不快情绪,克隆人更多的是带来重大的社会影响。例如,您的父亲如果有克隆人,万一他去世――我只是打个比方――他的遗产第一继承人,是您还是他的克隆人?克隆人是否应该与自然人一样,天然享有人权?社会是一棵大树,每个人都处在一个枝杈上,父系和母系亲属就是孕育他们的母枝。但克隆人无父无母,他们应该处在社会的哪个位置?这些影响都需要考虑。” 马埃尔道:“这些是法律以及道德风俗的考虑,我想问――仅仅出于了解――那么您的研究所能克隆人吗?活生生的,像您,像我一样,有血有肉的真人?”他在空中比划了几个字,陈鸥知道他指的是近期一部电视剧。主人公是个克隆人,与心爱的姑娘发生了一场生死苦恋。扮演主人公的是一位当红小生,面貌俊美,引得这部剧在网络上非常火,连陈鸥这样从不看电视剧的人都听说过。 陈鸥笑着摇了摇头,道:“克隆人并不是那么简单。首先,您要知道,在克隆人方面,一直有两大分支。一是治疗性克隆,二是生殖性克隆。” “治疗性克隆,是将人类的胚胎用于研究。既然是胚胎,自然是可能发育成正常人。但用于研究,就断绝了这一可能,是以全球都对此非常谨慎,法律仅允许在一定条件下开展适当研究。” “而生殖性克隆,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生成独立个体,会遇到方才我们谈论的种种问题。因此,主要国家的法律严禁进行生殖性克隆研究。” 马埃尔紧紧盯着陈鸥,问:“那您呢?您的立场是什么?”这一刻,他和方才那个爱玩爱闹的大孩子完全是两个人,透出了集团继承人的精明。 陈鸥道:“我的看法是一贯的,关心人应当优先于关心道德规则。在胚胎和急需治疗的病人之间,我偏向后者。因此,我支持治疗性克隆,基于同样的人性原则,我反对生殖性克隆,尤其反对那种把克隆人豢养起来、当做器官养殖场一样的想法,幸好这种想法只存在于科幻电影中。” 马埃尔道:“但即使没有克隆人,也会有活人器官商品化等问题,哪一种更道德,或者更不道德呢?” 陈鸥嘆了口气,马埃尔问到了点子上。这不是他能回答的问题,也许贫富差距过分悬殊是最大的不道德,但这显然不能对这位集团未来掌门人说,起码不能在他还准备争取对方贊助的时候说。 他字斟句酌地说:“是的,同种移植的人类器官供不应求,是个很大的问题。但我们相信科技的发展能攻克这一难关,毕竟我们现在的科技在十年前只能作为科幻电影题材。” 这时,一条金毛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在陈鸥脚底趴下,好奇地看着他们俩。马埃尔显然很喜欢狗,连忙蹲在金毛面前,梳理着它的长毛,一边问:“您提到同种移植,那么能发展异种移植么?比如说,”他指了指金毛,道:“把它的器官移植给人?” 谈话开始后第一次,陈鸥脸色沉了下来,丝毫不掩盖自己的不快。他也蹲了下来,让金毛舔着自己的手,道:“是的,确实有些研究人员提出让动物‘人化’,企图培育出跨基因的动物。但您要知道,这是非常、非常危险的,容易引起传染性极高的病,或者产生不明性质、特点的病毒。研究人员怀疑,爱滋病、伊波拉病毒等,都和动物病毒传染给人有关。我个人非常反对这一做法。”他直视着马埃尔,道:“如果您听到有人开展这方面的研究,首先应该做的是报警,这是公众安全的极大隐患。” 马埃尔尴尬地笑了笑,正要转移话题,听到研究所大门处传来一阵喧譁,很多人高喊着口号。马埃尔诧异问:“出了什么事?” 陈鸥不在意地道:“是一些反对基因研究的激进团体,他们认为只有上帝才有资格造人,而基因研究是亵渎这一权利。” 马埃尔凝神听了一会儿,问:“似乎有很多人?” 陈鸥无奈地道:“也有部分人是普通市民,受到了基因研究的副作用影响。”他见马埃尔不明白,举例道:“比如说,大公司招聘,将候选人的基因拿去分析,筛掉有遗传病基因的等。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难以获得理想工作,就因为携有糖尿病遗传基因。而这种基因只是造成他较旁人得病概率更高,并不意味着他必然会生病。通过基因来录用的做法对他就很不公平,除非我们能将基因研究推到更高的层次,譬如说,调整他的致病基因,变成正常基因。但现在的技术还无法达到这种程度。” 马埃尔沉思道:“您知道,路易斯集团非常关心基因科学的前沿研究,一直致力于把科学界的研究成果转化成为临床药物,造福民众。” 戏肉来了。陈鸥想。他振作了一下,冲着这位比自己年轻五六岁的董事鼓励地微笑。 “我们非常敬佩教授与您领导这座研究机构在基因科学领域做出的卓越贡献。” 马埃尔没有提及“教授”的名字。在基因科学领域,只有一个人,在被提及时根本不需要加以姓氏,称唿“教授”即可,人人都知道所指是谁。 教授。 现年76岁。基因科学界的爱因斯坦。陈鸥生父的导师,陈鸥的养父。 连续五届科学大会奖一等奖得主,这间基因科学研究所的创始者实际控制人。 据说与前几任总统保持着密切来往。 可能普通人无法理解,一位象牙塔内的研究人员能够与政治领袖成为密友。但作为医药集团董事的马埃尔毫不意外。毕竟权高位重者个个怕死,谁不想结交这位基因科学界的大牛,以备日后更换人体器官时多条提供器官的路径呢? “然而,至今为止,研究所的成果与您两位的卓越才智远远不相称。我们的会计师团队做出了评估结果,认为研究所由私人控股的现状,限制了它的资金来源,也影响了它的发展。” 陈鸥摇了摇头,笑道:“很多机构向我们提出参股请求,但教授坚持研究所不应受任何政治团体以及资金的影响。此外,研究所不是盈利机构。很多研究投入,从会计角度看可以说是巨大的浪费,只有置身其中的研究人员才能理解其真正含义。如果成立董事会,大部分当下看不到任何效益的研究将被砍掉,最终研究所将失去他前沿研究的意义,变成一个药品研究所。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我和教授都认为,研究机构还是应当和市场适当保持一定距离。” 马埃尔道:“我们非常了解您的顾虑。我们愿意在合同上写明,路易斯集团放弃对研究所任何决策的投票权,只保留分红权。如果成立董事会,路易斯集团的派出董事,将只列席董事会会议,只听取议案结果,不提出任何议案。” 这是非常优厚的条件,研究所保留了所有现有权利不变,还争取到了路易斯集团的资金支持。但陈鸥仍然摇了摇头,笑道:“请原谅,但如果您真的签了这份入股合同,我恐怕您在路易斯集团的位置,就要受到质疑了,因为研究所并不赚钱。您保留的分红权,只是一个空头权利而已。” 马埃尔笑道:“当然,我们还希望加入条款,研究所现有及未来成果选择路易斯集团作为大规模商业开发的独家合作对象。反正研究所总是要转让研究成果的,而路易斯集团的开发技术和商业推广能力毋庸置疑,对不对?” 他说的轻描淡写,偏偏又充满自信。陈鸥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流露出回忆的神色,片刻后歉意地笑道:“请原谅,我想起了您父亲詹姆斯先生,多年前我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交。刚才您说话的神气,和他当年非常像。” 马埃尔笑道:“很多人都说我比父亲差远了。” 陈鸥笑道:“那可未必。我敢说,您父亲在您这个年纪,只怕未必有您这样的风度。” 马埃尔笑纳了这个小小的恭维,说:“那么,我们的合作?” 陈鸥摇了摇头,歉意地笑道:“恐怕我真的不能答应。您知道,研究所涉猎多个研究方向,其中有一些并非路易斯集团擅长。而我们需要挑选最适合的合作伙伴,以尽快把相关成果安全地转发为临床药物。我们相信,只要有时间,没有路易斯集团攻克不下来的项目。但在医疗领域,我们和患者最缺乏的就是时间。” 马埃尔嘆了口气,笑道:“那么,我们把‘独家’改为‘优先’如何?” 陈鸥微微颔首,表示感谢对方的让步,说:“我还需要和教授商量一下,过几天给您答覆。” 正在此时,陈鸥的手机响了,他简单看了一下就放入了衣兜。马埃尔明白今日会谈到此可以结束了,提出告辞,于是两人并肩向后门走去。 马埃尔问陈鸥:“您的名字真奇怪,噢!听起来像一个惊嘆号。” 陈鸥笑了笑,道:“中国有句古诗,叫‘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我父亲生前很喜欢这句诗,认为科研人员就应该远离人群,保持适当的孤独,因此他牺牲后,教授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马埃尔道:“请代我向教授致意,祝他身体健康。”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马埃尔在后门停放的车旁。一名女警官迎了上来,道:“陈教授,我需要占用您一点时间。” 这位是警官艾米丽?琼斯,陈鸥报案时即是她值班。陈鸥客气地沖她点了点头,目送马埃尔开车离开。 第3页 ☆、第 4 章 与陈鸥的会面是琼斯警官在他离开警局前便约好的。当地是一个宁静安详的小城,十余年都没发生过恶性刑事案件。警察局日常处的最严重案情也不过是驾车超速,酒后斗殴。突然发生一起命案,受害者是卓有成就的科学家,报案人是另一位享有盛誉的科学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需要警方小心应对,弄不好便会成为治安丑闻。 琼斯警官随陈鸥来到研究所的会客室。依照常理,陈鸥是距离命案兇手最遥远的那类人。毫无犯罪歷史,甚至没有超速行驶违章记录;出身和教育背景良好,事业有成,拥有令人尊敬的职业和体面的收入;没有绯闻;性格冷静,头脑清晰,谈吐具有逻辑,他清白得简直可以去竞选小城议员。 但琼斯警官从警二十余年,见过太多冷血变态罪犯,真相大白前没人想得到他们会是命案真兇。此外,出于个人原因,她对基因科学充满厌恶。 三十多年前,她的亲妹妹因服用治疗心肌炎的基因药物导致心脏骤停猝死。她的父母互相指责,最终婚姻破裂。她恨透了所谓的基因科学。 在至亲先后离开的痛苦中,她偶尔走进教堂,听见一段布道。 “创造生命是上帝保留的权柄,而人类竟然傲慢到要闯入神的领域,必将遭到神罚。” 尽管她不贊成接下来迹近反智的宣传,但她认为这段对基因研究的指责深得其心。 而她要询问的涉案当事人陈鸥,就是在这个当受神罚的领域中走得最靠前的人之一。 陈鸥是第一个到达命案现场的人,因此报案后受到了询问,凌晨五点才在律师陪同下离开警局,并做出保证将配合警局的深入调查取证。他蹙着眉头,脸色不好看,鑑于他上午十点便与客人见面,琼斯有把握离开警局的几个小时中他没有得到片刻休息。一般人在熟悉的环境里总会放下戒备,尤其是当精神疲惫时,这个时候徵询效果最佳,除非陈鸥也是熟悉警局这套把戏的惯犯老手。 即使是因基因研究而非常反感陈鸥的琼斯警官,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有魅力的男子。并不是说他具有电影明星一般帅气俊美的外貌。在警局内部档案里,有不少重案罪犯拥有孩童般天真、天使般英俊的面庞,但他们犯下的累累罪行简直超越了人类想像界限。琼斯警官见多识广,对这类美貌早已免疫。 无论是陈鸥的衣着服饰还是言谈措辞,都传递着一丝不苟的精神。整洁,精确,尊严,美。这是长期沉浸于科学训练的自然结果。他的五官并不符合社会主流审美的标准――鼻子不够挺拔,双唇过于单薄――但他有一双具有奇特感染力的漆黑双眸,内中跳动的蓬勃热情,能让人不知不觉忘记他的年纪、相貌、身份,与他一起沉醉于世界的知性之美。 上帝造人时想的“美”,绝对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英俊,而是肌肉、骨骼、血肉、头脑等种种组合下的臻于完美。琼斯警官想。而陈鸥就显示了其中一种组合可能达到的令人惊嘆境界。 “如果莱丽活到现在,和陈鸥差不多大,将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好姑娘……”琼斯警官心里有个声音说。 莱丽是她早逝的妹妹。琼斯警官对陈鸥的反感再次加强了,她抿紧双唇,盯着陈鸥看,没有接过他递来的咖啡。 陈鸥笑了笑,不介意琼斯警官的失礼,拿起一角三明治道:“琼斯警官,我还没来得及用早饭,我们边吃边聊?” 警察最怕的是对方什么都不说。说得越多,越容易找到真相。而在餍足的情况下,人很容易放松警惕,滔滔不绝。琼斯警官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她环顾会客室,发现角落墙壁上镌刻着几行字:“纪念那些为基因科学献身的人们”。第二行是一对夫妇的合影,男子面容酷似陈鸥。 陈鸥注意到琼斯警官的目光,道:“我父母的照片。我未满周岁时,他们因实验室火灾不幸身亡,这在当年是很严重的事故,为此实验室关闭了很长一段时间。” 此时琼斯警官不得不找一句安慰的话说:“您长得很像您父亲。”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违心地加了一句,“他们如果知道您今天的成就一定很欣慰。” 两人之间隐隐敌对的气氛因为这个小插曲变得有些古怪微妙。陈鸥食不下咽,只好放下了三明治。琼斯警官单刀直入:“您昨天,确切说是今天早上,为什么会去瓦根第教授的实验室?” “我发现瓦根第在进行人和动物的基因融合试验。我觉得这样很危险,需要尽早制止。瓦根第是一名很出色的基因科学家,我尊重他,想立即和他谈谈。你知道,科研人员没法自然作息,科学的发展不等人。” 这至少是一部分的事实。我当然不能说我发现他引诱我的养子招ji。我气疯了,没法等到天亮就要冲去揍他一顿。陈鸥想。 琼斯警官脸上显露出与马埃尔相似的迷惑。这种表情陈鸥见得多了,每当他和业外人士谈论基因科学时,对方脸上总会浮现出“嗨,geek老兄,请讲人话”的类似表情。 于是陈鸥把对马埃尔的解释又耐心重复了一遍:“……总之,这样做,既遭法律禁止,又非常、非常危险。” 琼斯警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评论,继续问:“您发现瓦根第教授尸体时就立即报了警。那么,您在现场发现什么异常么?” 我儿子与一男二女交媾的视频不知道算不算异常。一想到当时情景,陈鸥几乎要把刚吃了两口的三明治全呕出来。他的情绪被琼斯警官敏锐地捕捉到了,但错误地理解成了其他原因,道,“是啊,普通人很难接受看到尸体,尤其熟人尸体。” 她毫不掩饰嘲笑的意思,是一种闯荡过大风浪的水手对足不出户平民惯会有的态度。陈鸥皱了皱眉头,开始慢慢叙说,尽管这些内容早在警察局里就对她说了一遍。 “……我在大门按门铃,没人开门。我们的实验室属于同一个研究所,我知道管理密码是什么。我按了电梯按钮,上电梯,出来,没有看到一个人。当时是凌晨一点三十五分。实验室门开着,灯也亮着。我叫了两声,没人答应。我走进去,看见瓦根第倒在地上。我以为他心脏病发作,赶快从工作檯上拿了一杯水。一摸他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我当时有点懵,似乎还打翻了杯子。然后我醒悟过来要报警,于是打了电话,退出实验室等警察来……” “二十分钟之后,警察到了现场,发现工作檯台面湿淋淋的,如果有什么指纹也早破坏掉了。”琼斯警官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补充道。陈鸥苦笑了一下,道:“我很抱歉,给您的工作带来了麻烦,要是当时我再冷静一些就好了。” 不,我没法冷静。瓦根第的尸体倒在地上,实验室里迴响着二男二女交媾的喘息和呻吟。我没法冷静。一想到这个畜生是用怎样的心情在深夜工作时观看我儿子的yin秽视频,我就恨不得对准他的尸体再来两枪。 陈鸥深深吸了口气。 “我非常,非常遗憾。” 琼斯警官漠视陈鸥明显起伏的心情,继续追问。 “您与瓦根第教授有过分歧么?导致争吵甚至不和的纠纷?” 来了,他们的动作真快。陈鸥想。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皱了皱眉,并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琼斯警官注意到了,心想,啊,他对瓦根第有些看法,他在考虑如何措词。 “瓦根第教授一直是教授的合作研究伙伴,但后来因为学术上的分歧两人分道扬镳。”他没有解释“教授”是谁,果然琼斯警官并没有露出迷惑的表情,显然她做过了基本功课。 “在硕士毕业那年,我在瓦根第教授的实验室实习。因为毕业论文需要实验验证,而只有他的实验室才有这些设备。” 琼斯警官问:“当时教授没有反对么?”据她所知,研究人员把学术分歧看得格外重。很多大科学家就因为一点点普通人根本领悟不了的分歧,与智力堪与自己匹敌的同行终生交恶。让她说,科学与科学家们就是另一种形式的邪教与狂教徒。 这是个只有女性才能注意到的细节。陈鸥缓缓摇头。当年年轻气盛,仗着教授一向宠爱,又觉得学术研究是正当理由,就那么光明正大地去了。现在想起来,如果瓦根第和教授不睦,一定很乐意接纳教授的养子到自己实验室,用来打教授的脸。 陈鸥道:“您说得对。若我当年像您这么细心就好了……总之,有一天晚上,我像平常一样进了实验室,却发现实验室里不止一个人。” 琼斯警官问:“瓦根第教授的实验室向来只有他一个人么?” 陈鸥道:“并不是,但他习惯工作到深夜,我做实验不能干扰其他研究进度,只得深夜进行。其他人并没有像瓦根第教授一样对工作入魔,也不像我一样有论文压力,所以他们下班就离开了。”他解释了两句,继续道:“瓦根第教授的妻子,平素雍容得体的一名淑女,那天晚上疯了一样与瓦根第撕打。” ************************************************************************ “魔鬼!你把魔鬼的种子放进我的身体!”瓦根第夫人大喊,两眼血红,举起椅子向瓦根第砸去。 “蕾娜,你听我说!孩子是我们的心血……我们好好谈谈!”瓦根第狼狈地躲闪着。 “我不会再与你交谈了,你这魔鬼,你再也见不到孩子,我杀了他,是的,我杀了他……” “你没有杀他……你不敢……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你这疯子……那是你亲生的儿子……” 火,一片大火。陈鸥站在实验室门口,脚下像生了根,无法动弹。自从他听说父母双双死于实验室大火,就再也见不得明火。 ************************************************************************ “瓦根第夫人当晚死于实验室大火,火灾源于她带来的一个燃烧瓶。”陈鸥说。 “瓦根第夫妇平时感情如何?”琼斯警官问。 陈鸥摇摇头,道:“我十五岁上大学,瓦根第夫人发生不幸时我才十九岁。教授对我的学业督促很紧,要求我十九岁拿到硕士学位,因此我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哪里有空关心长辈的家务事?”他停顿了一瞬,犹豫道:“不过,我听说,瓦根第夫人似乎有忧郁症。” “这世上没有不爱八卦的君子。”琼斯警官腹诽着,露出感兴趣的笑容。陈鸥继续道:“据说瓦根第夫人得了产后抑郁症,一直未好。儿子就由瓦根第教授带在实验室,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男孩,很早就学会了说话。我做实验的时候,他坐在婴儿椅里安静地看着,不哭也不闹。” 第4页 “孩子后来去了哪里?”琼斯警官问。 陈鸥道:“再也没有找到。据说瓦根第夫人抑郁症发作,把孩子拐出了实验室。瓦根第教授到处寻找,那段时间他大概瘦了20磅。有一次我遇见他,劝他想开点,他却像野兽一样对我咆哮。” *************************************************************************** “你不懂!你不懂她毁掉了什么!生命,希望……你不懂的!”瓦第眼睛里闪着野兽般的寒光和让人害怕的疯狂。 *************************************************************************** 琼斯警官总结道:“那天晚上,瓦根第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儿子,失去了研究成果,甚至失去了实验室。” 这是神的惩罚,因为瓦根第擅闯了他的保留领域,她紧闭双唇想,微微有些愧疚,意识到她的工作不应预设立场,特别是由于信仰分歧。 陈鸥道:“是的,那天晚上,瓦根第的实验室就被关闭了,他多次企图闯入拿回研究资料,有一次竟然打伤了保安。保安起诉了他,他被关入看守所,很快又被保释出来,但被强制要求每周接受两次警方安排的心理辅导。” 琼斯警官道:“我们查阅了资料,他一次都没去过。” 陈鸥道:“因此他被研究所拒之门外,没有一个实验室愿意接受心理不稳定的研究人员。他大受打击,曾经离开小城一段时间,去了南方,一年前才回来,带着心理医生的‘心理健康’诊断证明以及一大笔资金,重建了自己的基因研究实验室。” 琼斯警官道:“您对瓦根第教授个人的评价如何?” 陈鸥抿紧了嘴唇,想起工作檯上循环播放的yin秽视频。 “我认为他容易忽视他人的情感。我绝不会把他介绍给我的家人认识。” 琼斯警官察言观色,满意地站起来告辞,并向陈鸥道歉,请他原谅自己公事公办的生硬态度。陈鸥当然不介意,一直把她送出门外,目送她开车离开。 琼斯警官回到警局,在笔记本上陈鸥的名字下画了个大大的感嘆号,这表明陈鸥在她心里已经上升为重要嫌犯。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我想过各种办法要把回忆和现实隔开,但现在jj禁掉了正文中的html代码,我没法通过字体变换显示现实与回忆的过渡。等有时间我会用不同的标记符号分割开。 ☆、回忆 陈鸥开车回家。载有yin秽视频的存储卡放在陈鸥衬衫胸前口袋里,热炭般烧得他坐立不安。他打开车载音乐,《费加罗婚礼》中《晚风轻柔吹拂树林》的唱段渐渐响起,华美清越的女高音如馥郁的香气般充满了车内空间。缓缓地,他心绪平静下来,想起和养子尼斯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一个鲜花繁茂的五月,他和教授准备迁至居住面积大了两倍的新家,一切是那么美好。 *** “哪儿来的孩子?” “我们出海取实验水样的船路过小岛,看见他和一群海豚嬉戏。那是个无人岛。陈,你得告诉教授,告诉教授……” “教授服药睡下,还未醒来。我们不能把他交给警方,在失踪人口库里查找他父母家人么?” “我们已经报警了,但你看这孩子的状态,怕是等不及警方来到就要出事了……” “两年前瓦根第实验室失火损失了一条人命,一直被警方关到现在,我们的实验室如果再出事,研究所只好关门了。陈,你得赶快想办法……” 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被罩在一张结实的渔网下面,渔网四角压在几个沉重的木桶和铁块下面,连上百斤的大鱼也逃不脱这一布置。孩子赤身裸体,肩胛骨凸出,几乎能看到胸口两侧肋骨的形状,头髮里卷着水糙,双臂和小腿上有渔网勒出的斑斑血痕。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直撕扯着渔网,仇恨地望着周围的人,嘴里发出嘶哑的低吼。 几名研究员围在渔网周围,面面相觑,犯起了愁。 这一年,陈鸥博士毕业,刚刚进入研究所,成为学术等级最低的一名助理研究员,没有任何职务。但无人敢小觑他,不仅因为他是研究所唯一出资人兼实际控制人教授的养子,也因为他已经发表了几篇重量级论文。若从发表论文来论学术贡献,陈鸥在研究所内的学术排名并不亚于一些老资歷研究员。 “这么大的孩子,不管身体素质有多好,这么不停地闹,一定会伤了自己。何况自从把他网住,他已经闹了快16小时了,也没有吃喝。这可不行。”有个老成的研究员发愁地望着渔网里不住挣扎的孩子。 陈鸥一阵不自在。一直行走在技术和伦理的边缘,研究基因科学的人天生对人的自然权利及社会权利格外敏感。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在自己面前惊惧而死。 他站了出来。 “松开渔网。” 得到明确指示的工人耸耸肩,几人合力搬开了一角的木桶。陈鸥踏上前一步,低头观察。 那孩子似乎智力不低,看到工人搬动木桶便停止了挣扎,盯着工人的举动。当渔网松落,孩子唰地一下子顶翻渔网沖了出来。陈鸥拦腰抱住了他。 这时,陈鸥的电话响了起来,是教授打来的。陈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接通了电话。 “你是不是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我的孩子?” “我记得很清楚,亲爱的教授。我已经把您的东西装上了车,马上就要去接您,我们一起搬到新家。” “那什么事把你耽搁了?顺便问,你那边是养了只狗吗?我听见了咻咻的声音。” “说来话长,教授。您如果有时间,就请先来研究所一趟,我派人过去接您。” “我有的是时间,孩子,但我想先了解下发生了什么。你能做个口头概述么?” “不行,因为……我手臂痛得很。” 孩子尖利的小牙狠狠咬在陈鸥手臂上,他的白衬衫沁出了几点血红的痕迹。陈鸥牢牢抱着孩子不让他逃脱,一路走进实验楼。 项目秘书多莉丝摇曳多姿地跟了进来。 “他是从海里捞起来的,可能带着病菌,你得换药。”她评论道。 多莉丝比陈鸥大三岁,刚刚和男朋友分手,身材性感撩人。她一直试图引诱陈鸥追求自己。 “谁有牛奶?”陈鸥问跟进来的实验室同事。他对这么大的孩子一无所知,常识告诉他不管是人类婴孩还是动物幼崽,喝牛奶总是没错的。 同事们纷纷摇头。 “陈鸥,这里可是全球顶级的基因科学实验室,培育着各种动物的胚胎和植物菌株。谁也不能把食物带进来污染样本,这是教授定的规矩,谁违反谁就要拎包走人,无人例外。” “拜託,这不是小猫小狗,这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男孩,而且他快死了!” 数万美元购置的生物培育温箱与食堂几十美元的微波炉效果天差地别,能够保证从各个角度均匀加热,百分百均匀,无论放进去的是菌株还是牛奶、面包。陈鸥第一次偷着用它加热食物,对出炉的烤面包片一见钟情,感觉前半生的三明治都白吃了。他相信这个秘密绝非自己独享。 同事们面面相觑,有孩子的几名研究员首先心软了。 “说起来,我今天早上似乎有一盒牛奶没喝完……” “我好像还有一盒鲜榨果汁……” “我带了一袋面包片准备做三明治……” 有人带头,很快陈鸥面前的桌子上聚集了一堆食物。这可是全球顶级的基因实验室,不是什么野餐公园。陈鸥无力地想。 牛奶很快就加热到了适宜入口的温度。陈鸥示意同事倒进浅杯子里,准备强行给怀里连踢带咬的孩子灌进去。他曾经这么餵过实验室里刚出生的小猫小狗,他们后来都很健康,活到了实验室允许他们活的寿命。但出于谨慎,他还是请同事把牛奶分倒进了几个杯子里。 这一防备被证明一点都不多余。因为忽视了五岁人类幼童和猫崽狗崽的力量区别,第一个杯子被孩子一头打翻,牛奶溅得陈鸥西裤上星星点点白色污渍。第二杯上陈鸥多用了些力气,牛奶被灌进了三分之一,但孩子勐烈呛咳起来,脸憋得通红。 “你这是准备制作‘呛死的人类孩童’标本么?”一个声音道。 围观看热闹的研究员们分立两侧,露出一部轮椅徐徐近前,就像雷霆噼开云层。轮椅上一位严肃的老人注视着陈鸥。 “他太暴烈了,我几乎按不住他。”陈鸥的胸口刚才被孩子用力顶了一下,疼得喘不上气。 老人伸手招唿一个研究员,吩咐了几句。那研究员很快去而復回,递了一样东西给老人。 “什么?”陈鸥气喘吁吁地说,这时第三个杯子也被孩子掀翻了。“您得离远点儿,教授,这孩子蹦得简直比几十斤的大鱼还带劲儿。” 接着孩子就软了下来,死鱼一般瘫在陈鸥怀里,只有胸膛微微起伏。 “啊……您……可这不是……”陈鸥张口结舌,看着老人把镇静剂注射器扔进垃圾桶。 “剂量适当的镇静剂对他没坏处,再闹下去他要把自己折腾死了。另外,得给他做个全身检测,消毒,除虫,你的伤口也要赶快处理。”老人说,注视着陈鸥衬衫袖子上的血迹,“这不是普通弃婴,根据水手们的描述,这是海豚养大的孩子,类似以前发现过的‘狼孩’。这类孩子错过了最宝贵的发育时期,已经无法接受人类社会的生活。不要把他当作和你、和我一样的人类看。” ☆、第 6 章 五月的星空永恆,五月的花香依旧。而十一年的光阴,正如车窗两边的景物,流水般退向无法触及的过去。陈鸥微微嘆气,将十一年来从未更换的爱车停在门前。一条蹒跚的金毛从副驾驶座上跃下来,轻车熟路地钻进栅栏,前爪按在锁上,为他打开了大门。 糙坪上薄薄落了一层粉白色的羊蹄甲花瓣。两台智能浇水机任劳任怨地向周围三百六十度空间均匀地洒水,在阳光下的糙地上造出了一道窄窄的七彩虹霓。金毛爱犬趴在了糙地上,惬意地享受着午后静谧的阳光。陈鸥先到自己卧室换了衣服,走到教授卧室前敲门进去。 “我为什么要捨弃别人走过的道路 “为了寻找荒山小径 “越过积雪和山岩……” 和每一个午后一样,教授总是闭着双眼歪在轮椅里欣赏他最爱的舒伯特。这年教授七十六岁了,陈鸥经常思索自己是否见过他年轻时的样子,但在记忆里一无所获。和十一年前相比,教授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双鬓斑白,脸庞清癯,安静,懒散。他一生未娶,没有亲属密友,隐居避世,全部心血都用来培养陈鸥,把他当做血脉后裔和学术继承人。陈鸥全心全意地崇拜着他。 第5页 在陈鸥的成长历程中,教授既是严父,又是慈母,既是启发教育他的导师,又是与他共同胡闹的伙伴。小时候,经过教授指点的模型飞机总是小伙伴里飞得最高的;中学毕业舞会,他的翩翩舞步和优雅姿态让全年级女生疯狂,那是教授请来全国舞蹈冠军为他特训过的。他与教授无话不谈,第一封情书,第一次打架,骗过赌场保安后的第一次赌博,和哥们儿做了假证件后去买酒,第一次梦遗,第一次春梦,第一次自慰,第一次看成人视频。他和教授之间没有秘密,没有禁区。 “不是为了曾经犯罪,使我远离人间; “只是为了愚蠢的愿望,漂流在那旷野山。” 陈鸥拉开墨绿色的落地帷帘,让强烈的阳光射进宽敞的卧室,照在教授脸上,逼得他不得不睁开眼睛。教授发牢骚道:“我一定要辞了马丁,他必须记得是谁付给他薪水。” “他知道家里谁说了算。”陈鸥答道,进了卫生间向浴缸放水。六年前教授洗澡摔了一跤,被管家马丁发现他脸朝下倒在卫生间地板上,脸上有一块淤青。陈鸥当时在大洋彼岸参加学术会议,连夜飞了回来。幸好并无大碍。自那之后,陈鸥天天来为教授洗澡,不管教授本人发出多么严重的抗议。 “你一夜没睡?”教授睁开眼,仔细端详着陈鸥,发现他眼皮几乎都睁不开。 “别想转移注意,你得先洗澡――马丁说你今天又在藏书室里耗了半天,没有吃药。待会儿你得想个好藉口。”陈鸥挽起袖子,用小臂试了试水温,感觉合适,便把教授推到卫生间门口。 “我自己能行。”教授认真地说,吃力地从轮椅里站起来,双腿打着颤。他在那场导致陈鸥失去双亲的大火中受了重伤。尽管几十年来一直按照医嘱做復健,但双腿一直没恢復到能够自如行走的程度。 “不行,我决定要为小时候的我好好报復回来。那时你看过多少次我不着片缕坐在浴缸里?”陈鸥毫不动容地说,替教授解着衣服。 “忘恩负义的混球。”教授骂道,脸上露出微笑,“说起来,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陈鸥嘆了口气。这天凌晨,他报警后就给教授的信箱留言说有点小麻烦,需要和警察局合作,暂时不能回家。教授还不知道瓦根第的噩耗。 没人知道默默无闻的瓦根第其实和教授师出同门,仅比他小五岁。教授不爱提及往事,从研究所其他人的八卦中,陈鸥了解到,瓦根第当年也是个才华横溢的基因科学家,前途无量,后来陷入了一段恋爱,女方是路易斯家族后裔。对方家长很看好瓦根第的才华,要求他离开学术界,进入商界为其家族服务。 为了爱情,瓦根第离开任职的研究所,进入路易斯集团,担任一家医药公司的研发副总兼董事。十年后,公司有一款治疗心肌炎的基因药物爆出编造临床实验数据丑闻,瓦根第被迫辞职,带着妻子来到小城,接受了教授为他提供的实验室研究主任一职。 不知是不是因为浪费了十年的光阴,瓦根第在基因研究的道路上格外激进,不断抛出种种离经叛道胆大包天的想法。他的实验室门口经常聚集着抗议的宗教组织和社会团体。后来瓦根第不知从哪里找了一笔研究资金,甩开教授的研究所自己独立研究,两人于是闹僵。 陈鸥猜想,知道瓦根第去世,教授多半会难过。毕竟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人,竟然走在自己前头,不由人不感慨命运无常。 屋里仍在播放舒伯特: “我已看见一个路标,永远立在我面前; 我要走向那条道路,没有人能再生还。” 陈鸥深吸了一口气,从兜里拿出了存储卡。 “瓦根第引诱尼斯招ji,私拍下流视频。我去他办公室时只见到他的尸体,现场播放的下流视频已经快要终结。我拿走了视频文件,删除了播放记录。” “瓦根第不是个会把心思从研究上移开的人。为什么会如此关注尼斯?”教授望着陈鸥,像是在考他又像是发出单纯疑问。 陈鸥慢慢摇着头,心想不知道是否和尼斯被海豚养大的经歷有关。 *** 琼斯警官在笔记本上列出陈鸥的疑点。 第一,研究所只有两个实验室,陈鸥和死者各占其一。瓦根第死后,研究资源全归了他。 第二,死者电脑和工作檯上有陈鸥的指纹。 第三,死者与陈鸥养子尼斯走得很近,曾经引起非议。 最后一条是琼斯警官调查出来的。在陈鸥离开警局与马埃尔会谈的几个小时里,琼斯警官一点没闲着,先后问询了相关人证。一份证词显示,瓦根第频繁送尼斯礼物,经常开车等在孩子放学的必经之路上。 “他若当年对自己妻子也这么热情,妻子也不至于陷入抑郁,最后因冲突丧生。”琼斯警官自言自语。 另一份证词显示,因为瓦根第送礼物的事,陈鸥很恼火,曾多次和死者激烈争吵,有一次几乎发生肢体冲突,保安报了警。陈鸥要求警方禁止瓦根第接近自己的养子。后来因为瓦根第道歉,警方不了了之。 琼斯警官曾经处理过多起青少年性侵案件,明白陌生人不明原因的示好会让称职的父母多么警惕,这使陈鸥有了杀人动机。 她又点开一个视频监控文件,来自警方对当地一家夜总会的监控。这家夜总会经常有大尺度表演,私底下的□□易数不胜数。画面上,拉低帽檐的瓦根第搂着一名高大男子的肩膀走进大门。虽然只是侧面对着监控,仍能清晰辨认出高大男子有一张青涩的面孔。 尼斯,陈鸥养子,今年十六岁,刚刚成年,还没到法律许可的招ji年龄。琼斯警官愤怒地想,这些该死的基因研究者!在科学上蔑视天理伦常,在社会上无视法律规范。 死者瓦根第,七十一岁,单身,是这家夜总会的常客,没有危险性癖,打赏小费十分慷慨。琼斯警官没法责备夜总会门童,像瓦根第这样的客人,偶尔要带个年轻伴侣进去,门童不会跟他为难。 她又点开一个文件。画面右下角显示,距离他们进门时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瓦根第与尼斯一前一后走出大门。尼斯显然是喝多了,踉踉跄跄的,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身上挂着两名妖娆的女子和一名咯咯直笑的男子。瓦根第独自一人走在前面,对同伴的独占行为表现得毫不介怀,不时回头对尼斯等四人开着玩笑。 琼斯警官关掉文件。 如果兇手是陈鸥,我一点都不会奇怪。要是有人敢引诱我的亲人到这种地方,我一定会杀了他。 ***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琼斯警官不喜欢我。她是警官,调查时应该秉持公正客观的态度。这种反应几乎算是失职了。”陈鸥对教授说。 教授扶着陈鸥站了起来,接过一条大浴巾,裹在身上。 “不奇怪。琼斯警官的妹妹死于一次药物事故。那种药物是瓦根第在路易斯集团时负责研发的,因为急于上市,编造了部分临床试验数据,结果琼斯警官的妹妹不幸是对该药物有强烈过敏反应的人之一。此外,她的基因检测结果显示,因为遗传和体质原因,她容易感情用事和冲动,不适合担任更高级别的警察工作,因此多年未获提拔。换了是我,我也会对基因研究心生憎恶。” 这时,楼下客厅传来了音乐声。教授感到陈鸥的手臂肌肉绷紧了。 “尼斯来了,”陈鸥阴郁地道,“我真不想见他。” 尼斯坐在陈鸥与教授寓所的客厅里,打量着周围。壁炉架上新摆了一座漆黑的石雕。一名装束具有明显古希腊风格的女子□□上身,手持一把青铜短剑,抵住自己胸膛,刃尖入肉。她仰望着上方虚空,美丽的面庞悲悽绝望。饱满的胸膛,狞恶的兇器,年轻的生命,不甘的死亡,犀利的对比令人印象深刻。 “自杀的卢克蕾提亚”。复制品。尼斯想。陈鸥和他提过为教授定制的这个生日礼物。 他又看了石雕一眼。 这不是通常会放在客厅的装饰品,尽管它具有一种牢牢吸引住访客目光的奇特魅力,但对营造温暖好客的氛围毫无帮助。至少尼斯现在就觉得很不自在。 他不想承认雕塑□□的胸膛让他回想起了那个糜烂堕落的夜晚。他第一次知道了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第一次了解自己内心的冲动因何而起,向哪而去…… 尼斯慌乱地移开目光,糙率地打量着客厅其它装饰。落地窗前新增了一张桃花心木的长沙发,上面随意放着几个厚实的锦垫和一个白纸本。教授喜欢记录随想的老习惯还没有变。茶几上的茶叶罐换了一个黑瓷的,上面镌着一个人像剪影,陈鸥最爱的老电影二十周年限量周边。 尼斯一眼就能认出房间里的物件分别属于谁,或者哪些是由于谁的坚持才留在这间客厅而没被丢弃。教授和陈鸥的审美品位可以说大相迳庭,各自的个人物品带有其鲜明的主人风格,在同一个屋顶下却并不矛盾冲突,有一种精彩的混搭融合感。但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似乎他是多余的那一个,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公牛,打扰了教授和陈鸥的平静生活。 管家马丁捧着托盘进来,把盛满红茶的茶杯和奶香四溢的点心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没有看他,悄无声息地出去了。于是尼斯明白,管家也知道了自己招ji的荒唐行径。 他感到一阵心虚,同时也被激起了倔强性子。 他们不是我的血脉亲人,我用不着讨他们喜欢――除了陈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三段歌词“我为什么要捨弃别人走过的道路”、“不是为了犯罪使我远离人间”“我已看见一个路标”,摘自《舒伯特歌曲选》,非作者自行翻译。 ☆、回忆 陈鸥把孩子的全面体检报告交给教授。 “骨龄5岁,全身ct扫描显示身体无残疾,无畸形。肠道有轻微寄生虫(吃些药就好)。除此之外身体处于健康状态。因受检者处于昏迷状态,无法检测其智力。但从之前反应推断,视力及听力良好,反应敏捷,表明其智力发育正常――或者部分正常。” 教授听完报告,一边眉毛疑问地竖了起来,问:“你准备怎么办?” 陈鸥道:“我已经取了孩子的dna样本交给警方,但警方在‘失踪儿童父母基因库’里核对了近五年提交基因样本的夫妻dna,没有高度吻合的情况。警方说,发现这孩子的小岛附近有一股洋流经过,冬天并不寒冷,否则难以想像这孩子怎么活过冬天。不过,这也可以说明他是在这附近被抛弃的。” 距离小岛最近的城镇就是陈鸥他们居住的小城。教授目光闪动,缓缓道:“我记得两年前瓦根第失踪的那个孩子,如果活着,倒也差不多5岁了。” 陈鸥道:“我也这么想,所以找了瓦根第的基因来做比对,结果不匹配,孩子不是他的。” 第6页 教授问:“那你准备拿那孩子怎么办?” 陈鸥没有说话,教授缓缓转动着轮椅,向屋里去,道:“你知道养一个孩子有多操心么?如果你没做好准备,我建议你不要接管那孩子。” 陈鸥跟上去轻轻推动轮椅,说:“医生说,按照您的恢復情况,其实完全可以靠双腿走动。” 教授摇摇头,道:“我觉得很多时候,坐着比站着脑子更清晰。”他拍了拍陈鸥的手背,道:“也许有一天,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也会情愿坐在轮椅里而不是徒步行走。” 他推着教授进了客厅。他们换了一座两层楼四个卧室的独栋寓所,还有一个很大的院子。一楼客厅的落地玻璃窗前是他们经常静坐的地方,阳光和茶香熏人慾醉。教授喜欢闭着眼睛静静思索。陈鸥时常靠在他的轮椅旁捧一本书发呆。两人这个样子相处,往往能保持一整天。 陈鸥打开音响,多尼采蒂的歌曲飘扬洒落。教授眯起了眼睛,享受地听着。 “我向你发誓 “对你永远忠诚 “我面对上帝向你发誓 “永远爱你 “生生死死为了你 “这是我期望上天赐予我的唯一幸福 “为你生存,为你死亡 “这是我期望上天赐予我的唯一幸福 。” 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陈鸥的手机响了起来。教授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陈鸥无奈道:“那孩子醒了,又在大闹。我得去看看。” 教授挥了挥手:“去去去,不让你养狗,你就给自己捡了个宠物。不过也好,看你手臂上的牙印,至少这个宠物没有犬胆小症。” 陈鸥一笑,仔细给教授整理了下膝上毛毯,又吩咐管家重沏了茶,才出门跳上车回实验室去。 *** 所里的研究人员在孩子昏迷时已经给他注射了葡萄糖及其他营养液,孩子生命暂时无碍。但那些毕竟当不得食物。算上被捕、回程以及昏迷的时间,孩子已经超过24小时没有进食了。他萎靡不振,不再大叫大闹,紧紧盯着围在床四周的研究人员。 “他眼神有点凶,不会咬人吧?”一个研究人员评论说。 “他是被海豚带大的,海豚可是鲸鱼的近亲,连鲨鱼都不怕。”另一人说。 “听说小美人鱼其实就是被海豚养大的弃婴。”又有一人说。 “听你们这么一说,好像海豚就爱给不负责任的人类父母收拾烂摊子。”陈鸥不屑地说,望着床上躺着的孩子,“他怎么这么安静?” 一个研究人员指给他看绑着孩子双手手腕和双脚脚踝的皮带环。 “哪来的?” “本地精神病院借的,特种装备。” “院长和教授曾有过不快。他没问用来干什么?” “我说教授的养子需要这个。院长说早知道天才和疯子仅是一线之隔。” 陈鸥抱臂沉思。 很少有人抚养“狼孩”至成年,因为他们具有和动物平安相处的幸运时,也同时损失了作为人类最宝贵的发育时间。回到完全陌生的社会,被毫不关心自己的人包围,没有安全感,不谙语言,这种情况下引发的心理危机连成年人都难以完全克服,遑论孩童。 他可以把孩子送进小城福利院,不会有人责备他。然而,作为一个合格的研究人员,对自己专业领域的课题见猎心喜是最基本的素质。陈鸥想试试看自己有没有可能把孩子成功养大。 并非让他只是活着,而是让他真正、完全地回到人类社会,上学,工作,结婚,生子,把基因传递下去,百世千代。数百年后,会有像他一样好奇的研究人员,从一管唾液中提取出dna基因,发现它具有异常活跃的亲水性,秘密记录着祖先曾经的奇遇。 然而,要让孩子活下去,首先要让他开始正常进食。但没有哪种生物会在生命受到威胁时自在饮食。 陈鸥打开手机,在网络上找到了一家具有建造泳池资质的当地公司。 *** 教授坐在落地玻璃窗前,院子里两株白色羊蹄甲花开得正盛,投了一团阴影在摊开的日记上伶伶俐俐地摇摆,纸页似乎都温柔地香起来。他忍不住弹了弹写到一半的日记,仿佛掸走纸面落花。他眯了眯眼睛,准备把这段心情载入日记,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睡得很不好,梦中庞大的阴影笼罩着他,步步紧逼,巨大的声响黑洞般吞噬了他的身体……然后他一惊而醒,发现陈鸥正俯身站在他面前。 他惊疑不定地看了看陈鸥,发现噩梦中的声音仍在耳边,而且更大了,是从院子传来的。 “是园丁修建糙坪么?” 陈鸥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情。 “是工人在锯树。” 教授愣了一下,发现他心悦不已的两棵羊蹄甲倒在了糙坪上,露出黑洞洞的深坑。下午还有蝴蝶蹁跹飞舞的糙坪被掀开了糙皮,下面是丑陋的泥土。 他凝视了好一会儿,直至暮□□临。工人在院子里架起雪亮的电灯,照耀着院子中间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可以看出那是一个泳池的雏形。 他转动轮椅回到了自己房间,没有说一个字。 陈鸥跟在他后面。 “教授……”他祈求地喊道。 教授抚养他二十余年,从没听过他向自己恳求过什么,喉头噎住的一口气立即泄了,心软了下来。但他同时想,我讨厌那孩子。他夺走了专属于我的孩子。 *** 受宠的孩子总是自私的,这是被一代代父母证实过的真理。教授以沉默表示的不快并没有动摇陈鸥把院子改造成海水泳池的决心。他订购了用于分离海水有机物的分离器,用于粗过滤的滤网,用于消毒的臭氧设备和电解盐设备,用于模拟洋流的造浪系统和恆温加热系统。他付了三倍加班工资,让工人用防腐木在泳池周围搭了一圈甬道和一个四平米大的平台。第二天下午,建造公司用气膜把泳池、甬道、平台罩起来,电器商店给这个简易室内游泳馆装上了恆温恆湿空气系统。完工。 当地银行一名客户经理打来电话。 “您好,是陈先生吗?” “是的。” “您下午向我行申请了一笔个人贷款?” “是的。” “用途是採购海水?” “是的,为了建造海水泳池。” “您知道最近的海滩离您家只有10公里吗?” 陈鸥解释了缘由。于是跑来围观的人群里多了一名银行客户经理。 孩子被几乎全体研究所同事护送到了教授与陈鸥的居所。在陈鸥建造泳池的这段时间里,同事们不得不又给孩子强行灌了些牛奶,导致孩子十分暴躁。要抓住孩子,还要防止弄伤他,不是件容易的事。由于没人肯担负抓着孩子的重任,只好再由陈鸥出马。孩子刺耳的尖叫弄得行人屡屡驻足注目。 “这是我开过的最长一段路。”司机停车后表示,车载仪表显示这段路有八公里。 陈鸥抓住孩子,把他弄下车,带进院子。在车上和陈鸥扭打成一团的孩子突然呆了,慢慢静下来,咬牙切齿的脸也舒展开来。 孩子做了一个深唿吸的动作。 “啊,海的气息。”一名喜欢作诗的研究员陶醉地说。 陈鸥根本不用费力,孩子就奔进了气膜游泳馆。他跃入池水,脑袋深深扎入水下,游向泳池远端,就像泳池里多了一条鱼。 “天啊。”银行客户经理赞嘆道,他是个游泳好手。 “天啊。”陈鸥捂了捂肋下,孩子跃下池水前狠狠踹了他一脚。那里疼得令人窒息。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歌曲引自多尼采蒂《永远的爱与忠诚》,翻译版本号待补,手边无资料,实在对不起。 ☆、第 8 章 成长令人疼痛,尼斯想,尤其是当你不得不离开你爱的人。 《天体乐声圆舞曲》的流畅旋律在室内迴转。窗外羊蹄甲树在风中簌簌洒落半透明的粉白花瓣。陈鸥遵守诺言,自从尼斯成长到不需要泳池,就把院子填平了,将羊蹄甲树和糙坪还给了教授。苏珊娜趴在糙地上,一动不动。按它的年纪,几乎相当于人类暮年,尼斯有点想不起来上次看到它扑进自己怀里是什么时候,不知道是狗老得快,还是他从学校回来得太少了。 下楼的脚步声很轻微,但尼斯永远不会错过与陈鸥有关的一切。他很快站了起来。接着两人都意识到这个客气的动作代表两人关系陷入了多么僵硬的境地。 苏珊娜蹒跚进来,轻轻跳上沙发,仰起头。陈鸥坐了下来,给它梳理长毛。但苏珊娜表示很不满意,前爪不停抓挠着尼斯的长裤,似乎要求小主人来接手。 尼斯坐到陈鸥身边,抱起苏珊娜,面颊碰了碰它的鼻子。这一幕触动了陈鸥的回忆,让他铁青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他无声地嘆了口气,问:“这两天和同学相处怎么样?” 他们是一群蠢货。尼斯心想。 “尼斯!这算什么名字?你是水怪吗?”同学哈哈大笑。 自从他第一次自我介绍而被同学嘲笑,就再没和别人深入交流过自己的事,更不要提自己隐隐约约的童年回忆,例如与一群海豚在海上戏水,骑在海豚背上玩耍等。他曾借用陈鸥的帐号到最大的学术网络上查找资料,了解到海豚虽然性情温和,天性与人亲近,但并不表示野生的海豚会被幼儿驯服。出于动物防备的天性,海豚更不会让人类幼童骑到自己背上去。于是他认为自己的记忆大概被什么科幻电影画面混淆了。 自从他七岁那年终于开始说话,智力发育就一日千里。尽管教授声称尼斯与陈鸥小时候相比还差得远,但智商测试机构的负责人认为尼斯是个奇蹟。 “说实在的,您真的不打算把他送入天才学校么?“负责人满怀期望地对陈鸥说。 尼斯紧紧拉着陈鸥的手,听见他说:“世上太多天才,太少幸福。我希望孩子幸福快乐。” 尼斯出众的智商让他和同龄人格格不入。陈鸥不得不让他连续跳级,幸好尼斯坚持游泳,体格健壮,身材高大,即使连续跳级,混在同年级学生中也不明显。到尼斯十四岁时,学校老师来找陈鸥了。 “尼斯是天才无疑。”老师说,“但如果您不想让他走上天才之路,那就得控制一下他的学习进度。按照他的知识结构,他今年已经可以进入大学,但没有哪所大学会接收十五岁以下的孩子。” 经过徵求尼斯意见,陈鸥决定为尼斯转学到一所寄宿制学校,让他更多接触同龄人,参与同龄人的活动。从那之后已经有一年了。 尼斯不回答陈鸥的问题,陈鸥等待一会儿,道:“对不起,这两年,你在学业上表现出色,我以为你终于和其他孩子一样享受人生……是我忽视了你。” 不,你没有。尼斯心里狂喊。陈鸥为他挑选学校,安排家教,规划未来,亲自参加他的家长会。如果这样都算忽视,那么世上九成父母都可算不称职了。 第7页 陈鸥道:“我忘了你已满十六岁,按照法律已经算是成年人。” 尼斯喉头一阵滚动,预感到接下来将是自己不想听的。 “因此,我准备放手,让你独立生活。”陈鸥注视着尼斯,似乎第一次从成年人角度来打量自己养大的这个孩子。 由于多年坚持游泳,尼斯肩宽腰窄,是最让人艷羡的倒三角体型。他脸上没有这个年纪少年因荷尔蒙发达而经常冒出来的粉刺和青春痘,十分干净。在陈鸥印象中,尼斯总是一脸稚气,挑食,乱丢换洗衣物,要被提醒才记得洗澡。但他回想那个□□视频,再重新审视尼斯,不得不承认自己养大的孩子在不知不觉间已长成为一个吸引人的成年男子,毫无褶皱伤疤的年轻肌肤下是饱满欲涨的肌肉,就像海水包裹着将升未升的朝阳。 他本来满腔怒火,准备见到尼斯就噼头盖脸责骂一顿,眼下见了真人,怒气却奇蹟般地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得不激赏的目光和痛苦的自责。也许一切都是因为我的疏忽,陈鸥愧疚地想,我怎能如此盲目,看不到这个孩子出落得如此俊美,充满强烈的性吸引力。 在基因研究方面,陈鸥是一个严谨的科学工作者,警醒,敏锐,能够察觉哪怕一点点的胚胎发育异常。在尼斯身上他一样投注了大量心血,但孩子的成长,就像红日初升,哪怕天天陪着太阳东升西落的人,仍然会猝不及防被突然大放的光芒刺痛眼睛。陈鸥不是变态,哪会欣赏一个孩童是否性感?因此,和普通父母一样,他也毫不例外地忽视了尼斯身上发生的惊人变化。 *** 尼斯人生的第一次梦遗,就在陈鸥卧室的床垫上发生。湿漉漉的床单和房内的浓郁麝臭,让陈鸥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作为一名基因科学工作者,他立刻在脑海里组织了一番言语,准备用专业知识和得体调侃来开展一次父子交流。 结果醒来的尼斯看了看身周情况,立刻做出了反应:“靠,遗精,这是我最喜欢的床单。”他抓起床单进了卫生间,留下陈鸥想起来尼斯已经学完了牛津大百科全书虚拟实境版,其中一部分内容即为“人体奥秘”。 在早餐桌上,陈鸥企图再次展开父子交流,这次是教授阻止了他。 “我听见一大早尼斯就打开了洗衣机,这里都是成年男人,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回头再说,不要影响我的胃口。” 如果不是管家马丁适时插话,面对狼吞虎咽吃着培根三明治的尼斯,陈鸥必会把青春期父子对话延后了。 马丁问:“尼斯,学校里有人给你写情书,或者和你约会么?” 对于一直给自己提供食物的管家,尼斯还是相当尊重的。他咽下了嘴里的三明治,道:“怎样的约会?等在学校门口那种?” 连教授也停下刀叉望了过来。马丁笑道:“对,谁约过你?是时候该教你一些约会礼仪了。” 陈鸥亦有此考虑。尽管他觉得尼斯保持活泼放肆十分可爱,但他仍希望自己教出的孩子因为礼仪周全而受人尊重。 尼斯说:“瓦根第教授。” 陈鸥打翻了滚烫的咖啡。教授手里的刀叉发出“叮”的一声响,对他而言,这可谓失礼的极限了。马丁目瞪口呆地看着尼斯。三个男人都被他震惊了。 这是陈鸥第一次知道瓦根第自返回当地后,经常私下与尼斯接触。他实在想不到瓦根第找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做什么,而且还不通过监护人。他望了望教授,教授缓缓摇了摇头,同样一头雾水。 他们追问尼斯,只听到了令他们更加疑惑的细节:瓦根第对尼斯很亲热,管他叫“我的男孩”;经常在去学校的必经之路上堵截他;赠送不乏实用价值的礼物给他。 当年陈鸥私自给尼斯和瓦根第教授做过基因分析,两人绝无血缘关系。所有这些殷勤,如果仅仅用“瓦根第把对亡子的感情转移到尼斯身上”,是无法解释的。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一个让在场三名成年人都非常不快的答案。教授皱紧眉头,放下了刀叉,脸上出现了类似“早餐盘里躺着蟑螂”的表情。 “而你什么都没和我说!”陈鸥指出,感到了被欺骗的痛苦。 尼斯抬眼望着他。 “我必须学会和人交往,但前提是你得让我自己去接触,去分辨。” “他说得对,”教授冷静地说,“陈鸥,你得另外找心灵寄託,尼斯长大了。”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我要和瓦根第谈谈。” *** 陈鸥不知道教授承诺的谈话进行了没有,自从他开始留意,他发现瓦根第几乎每天都出现在尼斯上学放学的路上,送给尼斯的礼物越来越贵重。另一方面,尼斯对瓦根第的印象从“教授的前同事怪老头”变成了“喜欢送礼物的老傢伙”,正逐渐朝“睿智和气的大叔”发展。陈鸥忍无可忍,找到瓦根第,要他远离尼斯。 当时瓦根第的笑容十分耐人寻味。 “在过了某个特定年龄后,我们生活中已不会再遇到任何新的人。一切全都曾在过去发生过。”他引用了一位女作家的名言,咂着嘴,摇着头,眼睛张大,“这是第二次有人企图把我和我的孩子分隔开。而我跟你说,我不会让过去的一切再次发生。” 陈鸥仔细观察着瓦根第的面部表情,确信自己看到了明显的疯狂痕迹。“你我都知道尼斯不是你的儿子。” “他当然不是我的儿子。”瓦根第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又有什么关系?”他笑了,陈鸥的拳头终于忍不住落在了他脸上,把他的眼镜打落在地。 被保安拉开后,陈鸥去了警局,申请禁止瓦根第接近尼斯,被驳回了,理由是瓦根第并无猥亵儿童的前科,没有证据证明他对尼斯的关注是出于不道德目的。 *** “看看你。”陈鸥的怒火消失了,有的只是平静下来的遗憾和后悔,类似实验失败后“要是当初多加热一会儿就好了”的心情。如果他发现得更早一些,如果他处理得再聪明一些,也许就不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瓦根第被谋杀,尼斯被捲入刑事案件,平静安乐的家庭生活被颠覆,就像诗人经常说的,黄金年代戛然而止,永不再来。 “你以为自己聪明,能干?我警告过你多少次,瓦根第毫无道德底线,他接近你是别有用心,不怀好意。但你从来听不进去,竟然和那种婊……”他蓦地停住了,有点尴尬,扭头望着窗外。 即使被训斥,尼斯心里仍感到了暖意。陈鸥是方正君子,绝不肯说一句脏话,尤其是在他认为自己应该作为榜样的孩子面前。 *** 尼斯从一开始就知道瓦根第不是好人。他第一眼看到瓦根第,就感到了一股战慄感,从颈椎,嵴椎,到腰椎,一路下行,犹如极地冰寒中的闪电,冷且刺骨。他不知道那是人类作为自然界动物残存的预知危险本能。 瓦根第问,“你就是教授收养的那个孩子?”眯起眼睛,“真奇怪,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而且教授可不是什么容易发善心的人……”他放肆地打量尼斯。尼斯不喜欢他的眼神,并不是说有什么□□或者猥亵的意义,而是单纯地评估,毫无感情。甚至连陈鸥打量实验室器材的眼神都比他的视线多一些温度。告别的时候,他见到瓦根第小心地把他用过的纸杯放进密封袋。 有一天放学,他见到瓦根第等在路上。 “我听说你是被陈鸥捡来的。”他有几分急切地说,“但你有没有想过,是谁抛弃了你?” 尼斯站住了,他确实想过。 “是谁?你具有这样超凡的智商,这样健康的体魄,不可能出自普通家庭,谁会把一个健康聪明的婴孩抛弃?” 尼斯鼻子发酸,不是因为瓦根第的话,而是出于生物本能。陈鸥一直竭力掩盖、而他一直竭力忽视的事实被□□裸揭穿了:他就是个不为人喜的弃婴,连生身父母都不要他。他对幼时最深刻的记忆,不是父母慈爱的怀抱,而是自己在水里载沉载浮,一只温暖的大手和自己的手交握。 严格意义上,陈鸥并不是尼斯的养父,他没有去警察局办理过领养尼斯的手续,因为他还没结婚,年纪也不大。像他这样没有经济基础的单身年轻男性通常被认为不适宜领养孩童。十有八九尼斯会被带走,送给一户急切盼望孩子的中产阶级家庭收养。当年教授就是因此没有办理领养陈鸥的手续,但一点都不妨碍他把陈鸥像儿子般养大成人。 因此陈鸥和尼斯之间其实毫无瓜葛。尼斯觉得自己好像悬浮在空中的气泡,上下无着,随时可能“啪”地一下爆开,在人间留不下一点痕迹。 尼斯开始与瓦根第接触。从瓦根第眯起的小眼睛、咯咯的自得笑声以及对他专注的打量中,他感到瓦根第似乎保留了什么没说。本能告诉他,那与他的生身父母有关。 自然,陈鸥非常不高兴,他尝试说服尼斯远离瓦根第。但尼斯不肯。两人一度闹得很僵,尼斯直接搬到了寄宿学校住,周末也不回来。于是这又给瓦根第接近他创造了更多机会。 马丁想尝试帮他们缓和关系,说:“叛逆期嘛,每个男孩都这样。” 但并不是每个叛逆期的男孩都会胆大包天到同时与三名娼ji过夜,既有异性也有同性。 尼斯几乎是可怜地看着陈鸥,说:“我错了。”他踌躇着,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否还有资格抓住陈鸥的手撒娇求原谅。他还不知道瓦根第遇害,以为陈鸥恼的仍是他嫖宿娼ji。当然,单单这一项,就够世上很多家庭掀翻屋顶大闹一场了。所以他也不能责怪陈鸥小题大做。 听到尼斯的声音,陈鸥的第一个反应是,孩子开始变声了。嗓音嘶哑,粗嘎难听。这是每个男孩的必经阶段。荷尔蒙作祟,青春期骚动,身世成谜,家长忽视,他怎么能责备尼斯未能看破瓦根第的包藏祸心? 而且,尼斯的局促不安落在陈鸥眼里,让他莫名想起了他和教授以前租住公寓小区里的一条流浪狗。平时小区居民经常带给它牛奶和香肠,也会带自己家宠物狗和它玩。流浪狗神气得很,在小区俨然是个动物明星。有一天傍晚忽然下雨,邻居们唤着自己宠物的名字各自回家,流浪狗独自留在小区空地上,毛被雨水打湿,显得很丑。路过的陈鸥看了它很久,直到放心不下的教授出来寻他。 风雨来袭的时候,就能看出哪条是流浪狗。陈鸥仅存的一点怒火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爱和同情。他也是孤儿,明白在没有血缘联繫的家庭长大,时刻恐惧失去爱是怎么回事。 教授用充沛得过分的爱给了他安全感,他却没有带给尼斯同样程度的安全感。 于是他终于嘆了口气,轻轻握住了尼斯的肩膀。 第8页 ☆、回忆,尼斯五岁 “母海豚的辱头藏在腹部生殖裂前面两侧的辱裂里。海豚下颚坚实,无法吸吮母海豚的辱头。聪明的幼海豚会用舌头裹住辱头。母海豚受到刺激,就会分泌奶水供小海豚食用。” 陈鸥浮上水面,对着岸上念《海豚驯养大全》的教授狠狠浇去一捧水。教授哈哈大笑,转动轮椅躲开了。经过短暂不快之后,他学会了从陈鸥教育孩子的事情中找到乐趣。 “从基因研究的角度看,这孩子毫无价值。除非你转向‘被动物抚养的弃婴如何融入人类社会’这种社会学课题研究。” 回到水里后,孩子的紧张和暴躁情绪有效地缓解下来。但这远远不够。他需要吃东西,饮水。没人想像得出这孩子在海豚群里怎么生活,陈鸥必须自己摸索。 他带着灌满牛奶的奶瓶向孩子游过去。与岸上时的戒备不同,孩子只是懒懒地投了个眼神给他。也可能孩子体力不支,毕竟人和海豚不一样,不能整日泡在水里。池子很小,像陈鸥这样成年男子憋一口气就能从一端潜到另一端。他游到池子中间时,孩子开始警觉,但没有动。陈鸥游得更近,孩子忽然一低头,灵活地潜走了,游到了泳池的另一端。 “你能抓住他,你只是怕伤了他。”教授大声说。 “我不想抓他,我想让他不怕我。”陈鸥双臂撑着水池边缘,苦恼地说。 “那你得先变成海豚。”教授摇着头说,转动轮椅离开了。 陈鸥找了一个阔口浅底瓷盆,倒了一加仑煮沸的牛奶进去,放在水池边的平台上,并从储藏间找出来一张废旧的单人床垫,拖到气膜游泳馆的入口躺了下来,觉得自己好像是等待天亮后查看夜渔成果的老渔夫。 当前室温25度,潮湿的空气里飘着令人不适的臭氧气味。他把气膜墙壁挂上了智能警铃,感应到人体接近就会通知他的腕錶。继而腕錶会振动,放出微弱电流,以提醒他注意。这些是为了防止孩子夜晚逃跑。但很显然上述准备落空了,孩子压根没有出水的意思,一直浮在水面,双腿在水下轻轻踩水。即使他由海豚抚养长大,这样强悍的体力也远远超出了一般人类孩童的限度。 孩子的目光越过水面,一直注视着陈鸥的一举一动,直至灯光慢慢熄灭。陈鸥尽量放轻唿吸,躺在垫子上一动不动,唯恐惊扰了他。出于同样原因,他也不敢合眼,因为不知道自己熟睡时是否打鼾。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熟的,忽然惊醒的时候,夜光腕錶显示此刻是凌晨五点钟。他坐了起来。扑通一声,一个小黑影从平台上迅速跃落水里。陈鸥打开灯。平台上一片狼藉,牛奶撒了一地。他感到一阵懊恼。他无意中打断了孩子的进食。现在是涨潮的时间,属于海豚捕食的时间。 陈鸥在瓷盆前双膝跪地,双手拄在瓷盆两侧,埋下头舔了几口盆底残余的牛奶。《海豚驯养大全》里说可以通过一次又一次示范教海豚学会专属于人类的动作。从孩子一系列表现看,他十分聪明。海豚能办得到,他一样行。 “我是养了个狗孩么?”教授在门口若有所思地问,“我真后悔你幼年时没让你养狗。童年阴影,心理补偿。” 陈鸥抬起头来,“放弃业余心理学研究吧,那根本不是科学。”他唾了一口,牛奶有些变质了。 陈鸥向瓷盆里倒入新鲜牛奶,退到门口,和教授一起望着纠结的孩子。 “我觉得我还得再过去示范一次。”等了一个多小时后,陈鸥不确定地说。 “我可真爱看你四肢落地像条大型犬的样子。”教授说。 陈鸥又示范了一次。孩子泡在水里一动不动。 “也许我们该给他点空间。”陈鸥说。 “他已经占了我的院子,我还要再给他点空间?”教授说。 陈鸥推着教授的轮椅离开了气膜馆。 当日下午三时,是个值得纪念及庆祝的时刻。经过陈鸥十五分钟一次的示范动作,孩子学会了像小狗一样低头从阔口盆盆底舔食牛奶。此刻距离孩子上次正经进食已经接近24小时。 坏消息是:由于没有了包围着自己的水环境,离开水的孩子变得更加警惕。陈鸥几乎不敢离开自己的床垫,略动一动孩子就要惊跳。 “放弃吧,像这样的孩子回到人类社会,命运几乎是註定的了。”教授仍然悲观。 但孩子此时已经吸引了陈鸥的全部注意力,他听不到教授的声音。 “我不会放弃的!”陈鸥大声说,“如果需要我变成海豚,那我就想办法变成海豚!” 他订购了一套海洋公园饲养员的训练皮衣和“海底世界儿童乐园”里海豚形状的头套。 *** “天啊,幸好我没去过海洋乐园打工。这东西会不会被那小孩当作对海豚的侮辱?” 教授看了看温度计:“现在室温25度。”他的声音带上了同情的意味。 终于把自己塞进贴身厚皮皮衣的陈鸥戴上头套,咕哝了一声。教授说:“不许讲脏话。”其实他并没听清。 很少有人知道,由于体重庞大,向来在人们印象中脾气温顺的海豚在近身时可能对训练员造成危险。专业训练皮衣的设计考虑了安全的需要,不免牺牲了穿着舒适度。陈鸥觉得后背和前胸的痱子在争先恐后地爆出来。而且头套让他唿吸困难。 他下了水。海水减少了头套的重量,也使身上没那么热了。孩子仍在水里,离他较远的那一端水池边,观察着他。他尽量假装不在意孩子的目光。 陈鸥曾经很喜欢游泳,为此中学时还参加过游泳俱乐部,后来退出了。教授问他为什么。 “那个教练看我的目光好像眼睛里有钩子。他是不是有点种族歧视?”陈鸥很早就知道自己和教授没有血缘关系,以他的外貌种族,在这个小城市里是会受到歧视的。 后来俱乐部教练辞职去了其他城市,走之前把陈鸥堵在了路上。当时陈鸥刚从体育馆出来,汗津津的,皮肤粘腻,想要赶快回家洗澡。教练摇下车窗玻璃招唿了他一声,眼神让他深深感到被冒犯,类似具有种族偏见的同学小便后故意把水滴甩到他身上那种。 然后教练说:“你养父是和我一样的人,我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了。你长着这么一张脸,逃不掉。” 回家后陈鸥心事重重。教授一直等待他主动解释,直到看着他把垃圾丢进食物加热炉,而把解冻的苹果派往垃圾处理器里塞。 “我一直等待你的叛逆期到来,但以为标志是耳朵穿孔、染头髮、重金属摇滚,而不是从浪费一个苹果派开始。”及时救下餐后甜点的教授说。 陈鸥直觉把教练的话说出来会有很大一场风波。这时他早已表现出极高的智力,他信任自己的直觉。 于是他说:“我想跳级,提前考大学――唔,中学里无论教师还是学生都极幼稚,我受够了。” 第二年他考入了大学,学会了抽大麻和泡妞,理解了教练那句毒汁四溢的恶意赠言。很长一段时间,他一见到泳池就心理不适。 不过,在一个五岁的孩子――或者说是一条海豚――注视下,陈鸥再敏感也很难产生类似被猥亵的反胃感,倒是觉得快要中暑了。他从一端游往另一端,两条手臂一开始死死限制在胸前很小的范围里划水,逐渐伸展在身体两侧破浪前进。游了三趟,孩子从一开始时刻准备逃跑的姿态放松成微带戒备,但不像开始时那么紧张了。到第五趟上,孩子已经完全放松下来,甚至有一次陈鸥的手臂就从他胸前划过,只要一两英寸就能碰到他。孩子也丝毫没有想要逃跑的表示。陈鸥大受鼓舞,觉得自己可以更进一步了。 教授喊了一句什么,陈鸥没听清,大约是通知他时间到了,要他上岸休息。他也高声回了一句,但在头套隔离和池里水面反射的双重作用下,声音有些变形,倒像是一句飘邈的歌。 接着他眼前一黑。 一个黑影勐地扑到他的肩膀上,把他的脑袋用力往水里压。按理作为一个成年男子,搏斗胜不过五岁大的孩子,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然而实情就是这样。孩子力气大得很。他一开始呛了口水,然后头就被死死按进了水里。他拼命晃动身体,两手向背后乱抓,试图把孩子弄下去。但孩子身子太小,兼且滑熘无比,陈鸥抓不住他。 他的肺快要爆炸了,面前逐渐发黑。陈鸥的双腿有点踩不住水了,身体直往下坠。被实验对象溺死,这一定能列入自己所在实验室“史上最愚蠢的十大死法”名单。陈鸥想。 接着他身子一松,头一下子露出了水面。 孩子双手从背后牢牢环抱住他的肩膀,把他拖出了水。但他用力太勐。陈鸥想幸好出血购置了专业训练设备,否则这么一下肩膀非受伤不可。待他终于能脱掉头套的时候,他贪婪地大口唿吸,连一直颇有微辞的臭氧气味都顾不得了。 “原来海豚真会救援快要溺死的落水者。”陈鸥想,“不过先前那一下实在没轻没重。以后我得记住海豚毕竟是鲸的一种,骨子里还是有股兇勐劲儿的。” 接着他看了一眼水面倒影,脸色大变。 “让开。”岸上的教授用一柄枪对准孩子,只是陈鸥与孩子距离很近,不误伤的难度太高了。 “教授,别!他只是和我闹着玩!” “他袭击了你,差点淹死你。我不许再继续这么危险的研究,让开。” “他只是个5岁的孩子!”陈鸥飞快地说,张开双臂护在孩子面前。从他摘掉头套后孩子就不再上前了,眼神十分茫然。陈鸥通过眼角余光留神着他,提防他再从背后给自己来刚才那么一下。 “这只是一柄麻醉枪,只会让他睡上一会儿――” “我知道那子弹的剂量,足以放倒一头成年海豚。不行!” “他就是人形海豚!你没法再教他怎么做人了!他刚才的举动是谋杀!我可不想看到一手养大的孩子被一头海豚给淹死在水里――” “他只是想跟我――玩!海豚天生对歌声敏感,他以为我刚才是在唱歌,是要逗他玩!他只是――只是离开族群后太寂寞!” 陈鸥和教授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岸上,都愣住了,意识到他刚才说了了不得的话。 “是吗?被海豚抚养长大,因此有了海豚的部分生理特点?也许有可能,毕竟谁也不知道基因受到强烈外界刺激后会有什么重大改变。被海豚带大肯定算是强烈外界刺激的一种,再加上生存压力强化了这一改变……”教授喃喃道。 陈鸥说:“他现在是个很有意义的实验品了,留给我处理吧。” 教授枪口垂了下来,看向孩子的目光仍怀着深切的厌恶:“我老了,不希望有一天看见我的孩子尸体漂浮在自家泳池里。再有这么一次,我会把枪里填上真正的子弹。” 第9页 陈鸥目送教授慢慢离去,开始沉思。 “喜欢歌?待我想想,我会的可不太多。” 这天晚上,气膜游泳馆里仍旧一团漆黑。有一个滑稽的儿童乐园海豚,坐在木制平台上,搜索枯肠,对着气膜外隐隐约约的星空,唱了一晚上的歌。 “我昨天一晚上没睡。”第二天,教授把早餐带来给陈鸥,抱怨道,“客厅里放着数十张大卫?鲍伊的cd,你却要唱贾斯汀比伯。” ☆、回忆 教授带来的不止是三明治和咖啡,还有治疗痱子的药膏。这绝对是雪中送炭。前一天晚上陈鸥为了达到更好效果没有脱掉皮衣和头套,这时前胸、后背、脖颈都爆出了红红的痱子,又痒又痛。 “我绝不再穿这身衣服了。”赤身裸体的陈鸥把厚厚一层药膏涂在密密麻麻的痱子上,坚定地说,“任何研究都不值得付出这么大代价。” 一晚上没睡的影响显现出来,他脑子有些发僵,眼睛不停流泪。别说楼上自己的卧室,就是门口那个简陋的废旧床垫,对这时的他来说都是天堂。 但他还有工作没完成。陈鸥打着呵欠把一加仑牛奶倒进平上的阔口盆里。 从第二天开始,陈鸥就向当地牧场订购了新鲜的全脂牛奶,每日一加仑,特别要求不能是供应超市的所谓“全脂”牛奶,必须是没有撇去奶油的、浮着一层黄色油脂的牛奶。生活在水下的海豚身体周围有厚厚的脂肪层,用于保持体温以及提供浮力。和陆地哺辱动物相比,海豚辱汁里有大量的脂肪成分。尽管不能确定孩子是否通过吸食海豚的奶活下来,陈鸥仍然决定尽可能复制孩子熟悉的生活环境。更重要的是,全脂牛奶具有丰富的营养,起码不会让孩子发育不良。 煮沸的全脂牛奶具有浓郁的天然香气,令人馋涎欲滴。陈鸥伏在盆口闻了闻,低下头去舔了几口。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用来给孩子做进食示范,也为了让孩子从心理上接纳他,把他视做同类。教授喉咙里发出“恶”的声音,似乎要作呕。 “味道真的不错,我建议您明天早上也尝尝。” 陈鸥直起腰笑道,看到教授的脸色马上又补充道:“不!我是说,在早餐里,在我们的餐桌上!” “我真高兴你还记得起餐桌这种文明和礼仪的结晶。”教授面无表情地道:“现在我要提醒你另一种人类文明的产物――钱。你已经一周没在研究所露面了――容我提醒你,你现在还在试用期里――你参与的课题因为你近来缺席而出现了进度滞后。另外,”他意有所指地看着泳池,“我估计你已经把积蓄全用在建造这个泳池了?你需要研究所的固定工作来还贷款。” 陈鸥一阵心虚。虽然研究所的实际控制人就是教授本人,但无论是他还是教授,都从来没有过利用这种优势来为他在研究所的工作大开绿灯的念头。他的博士毕业论文和参与的课题直接相关,因此他在课题组里的角色远非寻常负责资料搜集、数据处理的一般助理研究员可比。因为自己兴趣旁移而影响到同组人的工作进度,这确实有些对不起人。 至于钱……他刚刚参加工作。从15岁到21岁,6年时间拿下博士学位,即使对于智力超群的他也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他的业余时间几乎全在实验室和图书馆度过,丝毫没有同龄人打工赚钱的经歷。 从他入学起,教授每年圣诞节都会给他一笔钱,声称是“基因科学研究后备人才专项基金”,金额从一开始仅够买街边雪糕,到足以支付一年学费还绰绰有余。陈鸥吃住都和教授在一起,常年从学校拿一等奖学金,教授给的钱几乎没什么去处,一年年积攒起来总数颇为可观。如果不是遇到孩子的事,他原计划拿这笔钱和教授去週游世界,来弥补读书时只顾苦读的遗憾。 陈鸥皱起了眉头。如果教授不是研究所的实际控制人,他还可以向研究所申请,把培训孩子进入人类社会立项作为课题,申请一笔研究经费。但教授现已明显表达了对这个研究思路的不屑一顾,他再坚持便是强人所难了。 “我再重复一遍,”教授说,“从基因研究的角度看,这孩子没什么价值。你的工作确实艰巨,也许从未有人成功过,但究其实质,不过是个流浪儿的救助问题,一间福利院都可能比你做得更好。” 教授向孩子抛去厌烦的一瞥后离开了,表示了对倔强的养子随意浪费时间和研究才华的不满。 现在陈鸥必须要解决两个问题:第一,抽出时间和精力继续教育孩子;第二,找到足以支撑一的钱。二更紧迫,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当初只订了一个月的海水和牛奶,马上就要续费;贷款用完了,而自己用于偿还的钱还不知道在哪里。 孩子仍在池子里慢吞吞地游水,同时盯着他看。在这双水洗般的眼睛注视下,陈鸥觉得放弃这孩子是罪恶。 不要发愁,陈鸥心道,我一直都很有办法。 他躺在废旧床垫上准备好好筹划,一分钟不到就酣然入梦了。 孩子浮在水面上,静静地注视着睡得香甜的陈鸥。 陈鸥是被微微的泼剌水声惊醒的。他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感到身体又恢復了活力。然后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平台上的阔口食盆。 里面干干净净的,一滴牛奶都不剩。 他第一个反应,是孩子又把牛奶打翻了。但食盆好端端摆在原地,旁边地上倒是有几滴牛奶痕迹,很显然是被滴落而不是被泼洒的。 整整一加仑牛奶。 在这之前,孩子每天也不过饿得急了就舔上两口。食盆里牛奶液面下降的高度始终很有限。 这孩子终于放下了戒心么?陈鸥思忖。微风从门口吹进来,气膜发出波浪般的轻颤。陈鸥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早上涂过痱子药之后,他就保持着赤身裸体。 陈鸥关上了屋里的灯,打开了气膜屋顶。现在他们暴露在幽谧的星空下了。天蝎座阿尔法星在南方天幕上垂垂欲坠,孤寂地发着红光。安装在池边的恆温恆湿空气系统还在运转,但夜晚的凉风夹杂着杜鹃花和苹果树的香气如瀑流般汹涌而下,霸道地赶走了人工制造的新风。臭氧的气味微弱得闻不到了,就像受了委屈的孤儿偶尔发出一声抽泣。 他慢慢从池边攀下水。 拨水的声音停止了。 他没有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放松地游了起来,随意,自由,无拘无束。他身上不着片缕,像鱼,像海豚,像婴儿般□□,毫无羞耻之心。池子很小,人工造浪系统嗡嗡地响着。他张开十指,感受着指间拨开的水流一波波撞击在池壁上,又返回头沖刷着他的每一寸皮肤。他把头埋下水,下潜,缓缓吐了几个泡泡,然后伸直身体,双腿轻轻踩水,把头露出水面。我犯了多明显的错。陈鸥想,竟然把一个生物困在这么小的池子里,像蓄养猪羊一般,还觉得给它复制了大海。 然后他的指尖触到了什么。 是孩子的小手,很小,很软。就像二月青糙的茸毛,五月苹果树的初蕾。一触即离。孩子藏身在泳池的阴影里,蜷着身体,小小的双脚不住地踩着水。空气系统的运行指示灯发出微弱的蓝光,映出孩子的小脸,没了以往总是咬牙切齿的表情,只有专注,以及淡淡的好奇。属于人类的表情。 这孩子有一双和陈鸥相同的黑色眼眸,但眼窝对黄种人来说过深了,皮肤也过于白皙。很显然,这孩子是混血儿。 接着,陈鸥意识到,自己第一次从“人”的角度看待孩子。 孩子和陈鸥对视着,黑色瞳仁里映出一池荡漾的水和漫天星辉。陈鸥的手指仍旧伸展着,孩子缓缓从泳池阴影里一点点游出来。他有些迟疑,望着陈鸥,不确定地张开还没有陈鸥手掌四分之一大的小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陈鸥的手指。 陈鸥抬头望着天空,感受着指尖的柔软触感。剎那间他领会了基因科学的意义所在。1997年,多莉绵羊诞生。1999年,科学家发现大约300个基因就可以构成一个最简单的生命。人类成了上帝。这种柔软的触感,或者说,是获得同伴的喜悦,这种深藏在人类基因里的遗传密码,激励着他们将dna传递下去。自然生殖,人工克隆,人类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只为自己和自己的后代获得同伴,不致孤独。这是几百年前米开朗基罗在《创造亚当》中揭示的真理,也是人类一代代身体践行的常识。 中夜星移斗换,满天星辉熠熠。天蝎座阿尔法星不再是南方天幕中最显眼的一颗星。它的红光融汇入茫茫星海,随之在苍穹上慢慢转动,碾磨。陈鸥轻轻握着孩子的指尖,明悟因了这一刻的巨大感动,他将一生探索生命的奥秘。《天体乐声圆舞曲》的旋律,从他脑海里缓缓浮起,盘旋,升腾,带着他的灵魂向高空飞扬,直至遥远的星海深处。 ☆、第 11 章 (回忆) 尼斯的幼年卧室是一个蓝色的泳池。 水之于他,就像土地之于其他人类。他经常漫不经心地在池里游来游去,就像小鸟从一个枝头随意地跳到另一个枝头。有时他一头扎到池底,蜷起身体,仰望头顶波光粼粼的天空,觉得这是世界最安全的角落。 有一次他在池底待得久了,被一把拎出水面,狠狠打了几下屁股。 “以后不准在池底待这么长时间,知道么?” 尽管听不懂男人的话,但他意识到对方真挚地关心着自己。他抱着男人的胳膊,把头埋在对方颈窝里。 这是世界另一个安全的角落。 然而尼斯经常疑惑,总觉得自己应该属于另一个世界,有蔚蓝的天空和湛蓝的大海,几十只海豚围着自己上下跳跃。那个世界没有人,不需要说话,天地之间充满浪潮和风的声音。 但那个世界没有男人的陪伴。 男人白天不到泳池来,其他人来的时候尼斯从不上岸,看着他们把午饭留在池边离开。黄昏时,男人总能赶回来,在夕照和霞光中和他一起静静用完晚饭。半透明的气膜屋顶逐渐收起,就像海鸥合上柔软的两翼,露出洁白的腹部。 晚饭是由另一个人送到泳池来的,白的是鱼,辱黄的是牛奶,微褐的是烤面包,绿的是蔬菜,红的是水果。他总学不会用刀叉,于是男人把他抱在怀里,大手握住他的小手,耐心地教他切割食物,送到嘴里。 清凉的池水和温暖的怀抱。尼斯说不出自己在哪里更安心一点,但它们构成了自己的童年世界。 一天晚上,尼斯在水里游泳。男人坐在池边自言自语。 “教会你出来吃饭我用了快一年。怎么说服你离开泳池,穿上衣服?你还得打疫苗,上街,去幼儿班,读书……我该怎么把这个世界介绍给你,同时又不吓坏你?” 尼斯向着男人撩起一捧水,一个黄色塑料小鸭子被推到了岸边。 ************************************************************************* 第10页 琼斯警官开始找视频上的两女一男问讯。一开始,他们很不配合,但琼斯警官警告他们,如果配合不到位,就把消息放到全市夜总会、酒吧,说他们与兇杀案有关。干这一行最怕惹官非,于是他们都老实了。 “我觉得那老头是个变态。”玛丽剔着鲜红欲滴的指甲说,“他点了我和莉莉,我以为他要玩双飞,但他把莉莉推给了那少年。那个男孩很明显是第一次,满脸通红。莉莉高兴坏了,她就喜欢调教小处男的调调,她摸男孩的……” “省略细节。”琼斯警官面无表情地说,“说重点。” “重点就是那天晚上,那老头一下都没碰我们,那小处男把我们弄了个慡。” “我一直以为处男持久性不强,我错了。”莉莉疲倦地说,“那天回来,我简直比同时接了四名大汉还累。每一寸骨头都被碾碎了。早知道应该多要些钱。” “我看你乐在其中。”琼斯警官忍不住说。 “没错,那天晚上累坏了,但也真过瘾。那老头拿出了好多仪器,在床周围布置什么的。一开始我以为他是要拍视频,你知道,好多有钱人喜欢这个调调……但后来我觉得不是,我知道那些下流胚子拍这种视频时是什么眼神,那老头可不是……而且他根本没看我们姐妹,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小男孩。” “我看到那老头拍我们了,可是谁在乎?我怀疑小孩吃了药,你知道,夜总会的酒,总是会加点料的。我从来没见过普通人那么勐,他弄得我像要上天堂。”查尔斯咯咯傻笑,“那老头对那小男孩多半有点意思,他不喝酒,不一起玩,一直盯着那孩子……就像我盯着一大笔钱的样子。” 两个ji女,一个牛郎都证明瓦根第当天晚上全程录像,甚至还在他们身上贴了监测体徵的无线检测晶片。他们以为这是什么新玩法,也没抗拒。但瓦根第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他不可能花一大笔钱,结果只为了让尼斯完成成年仪式。琼斯警官沉思。 接着她一下子直起腰来。 警方并没有在瓦根第的遗物中找到那段录像视频。拿走视频文件的只可能是两个人,兇手,或者首先到达兇杀现场的陈鸥。 抑或两者其实是同一个人? ****************************************************************** 陈鸥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个存储卡。他心平气和地说:“这是瓦根第与你那天晚上的完整记录。我本想毁掉,后来觉得应该把它留给你处理。” 尼斯激烈变化的脸色让陈鸥有那么一瞬间想搂住他。他看不得一手养大的孩子在自己面前受煎熬。但他忍住了,尼斯需要为成长付出代价。他带着苦笑想,而自己也要为一直以来的盲目和漠视遭到惩罚。 ******************************************************************* 尼斯第一次与异性接吻,并不是在那个荒唐的晚上。他有一位初恋小女友,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是个很安静的东欧裔女孩,有一双深刻的黑眸,课堂上经常坐在尼斯前面,有时他能闻见她身上散发的牛奶和橙花香气。牛奶来自午餐,而橙花是沐浴液的气味。 学校开设游泳课。由于男孩子们动作幅度大,经常打闹,老师总把男生和女生编成两个班,男生在一个泳池,女生在另一个泳池。两个泳池间有一条宽阔的走道,放着几把白色躺椅。 白色躺椅上经常被穿着比基尼的小姑娘们占据,她们欢笑着,肆无忌惮地沖池子里穿着四角泳裤的男孩子吹口哨,摆着各种自以为撩人的姿态。没有大人会走过去煞风景,告诉她们不该这样。在老师们的眼里,青春期的傻里傻气几乎和青春期相伴相生,无法剥离,就像扰人的柳絮之于明媚四月天。 柯娜从不和比基尼小姑娘们为伍。是的,这时尼斯已经知道她叫柯娜,尽管他叫不出班上其他任何一名同学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得知,就像春天来了,星空亮起,海水涨潮,于是他就知道了她叫柯娜。 柯娜不擅长游泳。有一次尼斯走到岸边,盯着泳池里的她看。结果她呛了口水,沉到了水里,很快又惊慌失措地浮上来,像一条受惊的小鱼般轻轻摆动身体,游得远了。 尼斯喜欢柯娜,那时他还没有发生人生第一次梦遗,晚上还在陈鸥卧室里打滚,被陈鸥再三吼叫才不情愿地爬去洗澡。他不知道这叫喜欢。他只是想和柯娜说话,这种冲动一天比一天更加强烈。 有一天放学,他默不作声地跟在柯娜身旁。柯娜脸变得通红,但她什么都没说,喘气时断时续。如果这时他们是在水里,那么柯娜一定又要呛水了。 他们一直走到能看见柯娜父亲汽车的位置,柯娜才侧了侧头。于是尼斯知道,他该站住了。他恋恋不捨地望着离开的汽车,直至陈鸥找到他,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不在约好的地点等他来接。 第二日,柯娜开始与尼斯说话了。 “你的名字好奇怪,来自尼斯湖水怪吗?但你游得真好。”她微微笑着说。 尼斯觉得“柯娜”是天底下最动人的名字,不介意自己的名字被讥讽,随她一起微笑,给她讲自己的梦。大海,海豚,以及骑着海豚的自己。 他们的第一次接吻,发生在泳池边,当时他们本意并非要接吻,只想嗅闻对方唿出的气息,异想天开地以为这样就能更加贴近彼此。 他们双唇相触,两人同时瞪大双眼,想到了虚拟电视剧里即将发生的事。柯娜逃走了,而尼斯心神恍惚地险些掉进泳池淹死。 一个月之后,柯娜邀请他到家里做客,参加自己的生日宴会。尼斯对陈鸥说了,陈鸥非常高兴,为他准备了体面的做客衣服,亲自开车送他到柯娜家。 只有尼斯和柯娜的两个邻居小伙伴参加了宴会。柯娜家里很大,到处都是亮晶晶的装饰,水晶吊灯,瓷瓶,银碟,晃得尼斯眼花缭乱。陈鸥从不在家里摆多余的装饰,怕影响尼斯活动。 “尼斯,听柯娜说你经常给她讲大海和海豚的故事?”柯娜的母亲是个和蔼美丽的女子,穿着一条绿色真丝连衣裙,戴着晶莹的钻石项鍊。 尼斯没想过柯娜会把他的话讲给父母。他觉得那是他的秘密。他讲给柯娜听,不代表他愿意和柯娜的父母分享。陈鸥就从来不会把他的话讲给教授或者马丁。他抿着嘴,没有说话。 柯娜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替他说:“尼斯小时候在海边长大。” “我们都在海边长大。这里本来就是海滨城市。”一个小客人抢先说。客人们都笑起来,认为这话说得很聪明。 “不,我是在海里长大。”尼斯开口道,他不得不为自己说话,以保持自己在柯娜心里独一无二的地位。 柯娜的双亲摇着头,不再笑了,虽然脸上仍旧保持着和蔼的神色。尼斯想,他们不相信我的话。 当晚,陈鸥把尼斯接回家后,和教授在客厅做了一席长谈。陈鸥说:“他们不客气地对我说,尼斯吹牛,说谎。我们得和尼斯讲一下他的来歷了。” “然后他们会认为尼斯是个野孩子,更加鄙视他。”教授不屑地说,“那对夫妇蠢得很,是瓦根第夫人的远亲,也就是说,与路易斯集团有点瓜葛。算了吧,像这样的人都自负得很,只能相信眼皮底下看见的一点点事。没必要为他们採取任何行动。” 陈鸥和教授都以为柯娜只是尼斯的一个普通小朋友。尼斯站在门投下的阴影里,想了很久。 第二天,柯娜找到尼斯,气得小脸通红。 “昨天你为什么对我父母没礼貌?”她大声说,“你可知道为了邀请你参加我的生日宴会,向父母说了多少好话?像我这样的家庭,竟然邀请了你和你的父亲!”她骄傲地昂起小脸。 尼斯对她的喜爱之情比烈日下的冰块消失得还快。他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走。 柯娜拦住了他。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还不知道什么话永不能说,什么时候不该使性撒娇。如果柯娜这时道歉,那么尼斯也会因自己的无礼道歉。两人的感情会因为这场风波更加融洽。至于柯娜的父母,自有陈鸥去设法周旋。 可惜柯娜被尼斯始终的关注宠坏了。尼斯不知道,从很久之前,也许是从青春期发育开始,他就成为了学校女孩子们窃窃私语的话题以及注意的焦点。他有一个年轻帅气的父亲,他学业极佳,游泳比赛从来都是冠军,他有一张混血儿的英俊面孔,这让他的沉默不合群受到极大的原谅,并且为其增添了一种神秘的魅力。 女孩子们都想获得尼斯的注意,可惜他的眼里只有柯娜一个人。柯娜在感到幸福的同时,属于女性的自满迅速生长起来。 “道歉!”柯娜大声说,像一个骄傲的公主,“否则我永远不原谅你!” 尼斯站住了,他不能推开挡在面前的柯娜,陈鸥给予他的教育里有“永远不能向女性动手”这一条。 他听见围观的同学们窃窃私语,女孩子们吃吃直笑,男孩子们妒忌的冷哼声。 “如果你先因刚才的话对我道歉,我就到你父母面前,为昨天的无礼道歉。”他清晰地说。 围观的笑声大了起来。柯娜脸色更加红了,这次是连气带窘。 “你竟然……”这时她看到了尼斯冷漠的眼色,于是她醍醐灌顶,知道两人一直以来在感情上的默契,已经由尼斯单方面宣告终结。他们掰了。 “你不过是从海边捡回来的野孩子!”半天,她憋出了一句话,哭着跑了。 当天晚上,陈鸥不得不向尼斯解释他的来歷。 “你不是野孩子,你是我今生发现的最大奇蹟。”陈鸥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强调说。 尼斯觉得心被撕成了两块,一块大,一块小。小的那块逐渐粉碎,每一次碎裂都让他痛彻心扉。随着小的那一块逐渐化作灰尘,他感到有一部分的自己随之无影无踪,自己不再完整。奇怪的是,大的那块也在不住生长,尽管始终不能将原先部分弥补得天衣无fèng,但它的生长越过了旧有界限,让他觉得自己内心更加饱满,更加充实,更加具有力量。 *** (回到现实) 毫不节制的性令人空虚,毫无条件的爱使人成长。只有分别接触到两者,才能清晰分辨其中区别。尼斯本来可以循着陈鸥划出的路,谨慎地度过青春这段危险期,通过各种途径了解青春期该了解的一切,同时不必付出太多学费,就像鱼儿聪明的吃掉鱼饵而不被钓起。 不像现在这样。 尼斯接连吸了几口气,才终于发出声音:“对不起。” 陈鸥摇了摇头,双手紧紧握住尼斯肩膀,既是传递原谅的讯息,也是为他自己说出接下去一番话鼓舞勇气。 “没关系,不管犯了多大的错,我都会爱你。但……”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狠心说了出来。 第11页 “你不能再留在家里了。” 尼斯蓦地抬起头来,惊惶的神色让陈鸥想立即收回自己的话。他几乎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接着说了下去。 “你的智力和体能都远远超出同龄的孩子,中学教育对你来说是浪费时间。实际上,两年前你的学业成绩和表现就达到了进入大学的条件,但当时我们觉得你的人际交往能力还很欠缺,而且没有一所好大学会接受正处于青春期、情绪极不稳定的十四岁少年入学。现在你已满十六岁,有好几所外地大学来信,愿意接受你做学生。” 这是事实,但不是全部。如果没有瓦根第这摊事发生,陈鸥会尽力让尼斯进入他的母校,教授任职过的一所本地大学,从事基因科学研究。尼斯的智力水平足堪胜任这个领域的研究工作,而且他个人的奇特经歷也会为他的研究提供相关佐证。对于研究工作者,这是无与伦比的智力财富,连陈鸥都不敢说自己不会妒忌尼斯。而现在,愿意接受尼斯的外地大学里,没有一所在基因研究方面有所建树。陈鸥不会让养子在二流导师的指导下浪费天赋和时间。 他要求独立选择人生的资格,便要承担独立成长的代价,离开家,离开熟悉的一切,离开陈鸥的庇护。 尼斯嘴唇发抖,什么都说不出,又低下头。陈鸥尽力让语气像个慈祥的父亲:“欧陆克大学怎么样?海滨城市,气候宜人,学校有很长的海岸线,你可以每天游泳。森堡学院也不错,四面森林环绕,虽然没有海,但学校有全国大学最好的游泳场馆,游泳俱乐部首屈一指,在全国大学生游泳大赛中多次夺魁……” 他说不下去了,无声地嘆了口气,摸了摸尼斯的头。 以前,他在书房工作,马丁不许尼斯打扰他,尼斯便安静地坐在书房门口等他。但他一工作就会忘记时间,每每踏出书房,就看见尼斯趴在地毯上熟睡。这时,他总是摸摸尼斯的黑髮小脑袋,把他抱回房间。手底的短髮浓密扎手,还和以前一样,但尼斯不再是那个默不作声的小尾巴了。 房间里静得令人窒息。正当陈鸥觉得有必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尼斯开口了,说:“我走。” 他的声音冷静得出奇。陈鸥扳过尼斯的头,想看清对方的表情,然后被孩子眼睛里的悲恸震惊了。 就像一只被主人毒打后遗弃的小狗。 陈鸥迅速回想自己刚才的话是否会造成什么误解,说:“不!这不是一项惩罚!你只是离家去外地读大学!因为你智力超群,没必要在中学受一群荷尔蒙过剩的学生影响!你需要及时进入更高阶段的人生!但这里永远是你的家,随时准备你回来!”他想,天啊,孩子以为我不要他了,这怎么可能!我才是把全部感情寄托在孩子身上的傻爸爸,万般不情愿地准备接受空巢的命运。 尼斯的情绪并没有丝毫好转,他动了动嘴唇,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这里是您和教授的家,所以,不再是我的家了。” 陈鸥盯着他,温和的表情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了疲惫和无奈。 两人都想起了瓦根第遇害前一晚两人的争吵: ****************************************************************** “尼斯,这些礼物是怎么回事?” “不用你管,去为教授挑选明天早餐的音乐吧,我好得很,有瓦根第就足够了。” “我警告过你,不许你再和他来往……” “他让我知道了男人和男孩的区别,而据说这是称职的父亲应该教的!” “什么?你才刚成年!” “教授当年没有为你安排吗?我猜一定没有,否则他还怎么在感情上控制你……” ************************************************************************ 争论以一记重重的耳光结束,尼斯冲出了家门,而陈鸥闯去了瓦根第的实验室,发现他被害。 陈鸥研究的是基因科学,不是动物社会学,否则就会明白,动物争夺食物,人类争夺爱,都是自然本性,非人力所能阻碍。在许多家庭,祖辈和孙辈往往有意无意争夺着家庭受关爱的核心位置。而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们中间,争夺更为激烈。婆婆妒忌儿媳霸占儿子,丈夫指责妻子牵挂娘家,往往源于当事人对爱的独占本性。 尼斯心想,迟早会有这么一场冲突。我明白,教授明白,只有你不明白。我和教授争夺你的战争,从你抱着我回家那一刻起就开始了。他不喜欢我,因为你爱我。 ☆、回忆 陈鸥一直知道,教授不喜欢尼斯,尼斯也排斥教授。从教授举枪对准尼斯那一刻起,两人的关系就成了死结,看不到解开的希望。 并不是说教授虐`待尼斯。教授对尼斯不错,圣诞节送他礼物,每月给他零花钱。但他也送管家马丁礼物,给邮差小哥和牛奶工人小费。事实上,除了对他自己,陈鸥就没见过教授真正在乎过谁。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具有典型东亚特徵,而教授是金髮碧眼的纯粹斯拉夫人,他真要怀疑自己其实是教授的亲生儿子。 他不止一次劝教授:“那只是个孩子,教授,请看在我的面子上,对他好一点。” 教授的回答则是:“这么说,孩子还没起名字?就叫他尼斯吧,尼斯湖水怪――算是不忘根本。” 为了安慰失去羊蹄甲树的教授,陈鸥苦笑着接受了这个名字,自欺欺人想着其实这名字很萌。 尼斯接受了陈鸥。他几乎是怀着被造物主选中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把更多精力投注到尼斯身上。结果教授爆发了。 “你知道你这样是会被控猥`亵儿童的吧?”一天晚上,教授对他说。 尼斯活动的区域只有池水和池边,室内温度25度,自然毫无穿衣服的必要。而陈鸥为了照顾他经常需要跳入水里,往往将衣物留在屋里,仅着一件浴衣。尼斯用餐不老实,喜欢在陈鸥怀里扭来扭去,他为了抓着尼斯方便,把浴衣前摆绑在了腰上,露出赤`裸的双腿。这样看起来确实很像恋`慕`儿童的色`情狂。 “我约了几名儿童心理治疗师,明天你来给他们面试。你要让他融入社会,就不能纵容他只粘着你。” 教授强硬地道。 *** 思及过去总是令人惘然,不知不觉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陈鸥晃晃脑袋,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中,但无济于事:看着尼斯郁郁不快的脸,他无法拂去自己心中的恐惧。尼斯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被海豚抚养的影响,一步步走进人群,后来又患过自闭症。智力超群,体格出众,而情商远远落后于同龄人,放他出去闯荡能行么? *** (回忆) 教授提及心理治疗师的第二日,陈鸥在客厅面试来访者,尼斯仍待在他的水池里。 “……我曾在儿童心理康復机构工作过七年,专门治疗患有自闭症的学龄前儿童……” “我对智力发育迟缓的儿童教育颇有心得,曾发表过七篇论文……” “……单亲家庭儿童通常胆怯、自卑,孤僻……” “多种族、跨文化的家庭背景下,儿童容易不专心,懒于用言语沟通……” 陈鸥彬彬有礼地送走了四名儿童心理医师,揉着太阳穴,准备面试最后一位。 尼斯不是自闭症,智力发育没有任何问题。陈鸥见过自闭症儿童,完全对外界信息毫无反应,似乎失去了感知能力。但尼斯不同,而且极聪明,一次就学会了使用餐具,只是因为力度控制不好或是动作不协调,才经常掉落食物。陈鸥甚至见过尼斯感到冷的时候调节空气系统温度开关,而他只当着尼斯做过寥寥数次。 至于单亲、跨种族、跨文化,陈鸥觉得这些人类社会的专有名词还未来得及对水生动物尼斯小朋友发生作用呢。 “最后一位……”陈鸥停住了,诧异地看着进来的姑娘。 她留着披肩金髮,几乎和陈欧一般高,戴一副无框眼镜,穿着一身得体裙装,但她进来时正在啃一个苹果。陈鸥认识的心理治疗医师不多,不知道谁会自如地啃着苹果来到未来僱主面前。姑娘倒十分放松,来到他面前坐下,笑着先对他问了好。 “我觉得咱们差不多大。“这是姑娘的开场白。“所以我觉得还是不用面试那套礼仪了吧。我早上没吃饭,低血糖,差点晕倒。您的管家给了我一个苹果,他人真好。” 陈鸥觉得有些说不出话,他低下头看了看姑娘的履歷。首都体育大学,运动康復专业。 “您在院子里见过那孩子了,说说您对儿童心理疗治的认识吧。”他不抱任何期待地想,让她说两句,他就请她离开。 姑娘露齿一笑。 “那孩子能有什么心理问题,只要有人每天陪他玩就行了。”她又咔嚓咔嚓啃起苹果来。 陈鸥准备起立的身体慢慢坐了回去。 “请说得再详细一些。” “哎呀,别的我也不太懂,我只会跟小孩儿玩,多大的孩子都能玩到一起――我家六个孩子呢,我是老大,得帮父母带弟弟妹妹。”她补充道,把苹果核小心地放进纸巾塞进包里。 陈鸥写了一张支票,递给姑娘。 “您的薪水暂定就这么多,每天都需要来,最好住在我家里,家里有足够多的客房。” 姑娘接过支票,扫了一眼,好像愣住了。陈鸥怀疑地盯着她。 “我先介绍一下情况吧,我家人口很少,只有教授,我,管家,还有,”陈鸥顿了一下,”这个孩子。“ 姑娘急忙道:”我的问题么,就是,唔,经常低血糖,头晕起来天大的事情也必须放下立刻补糖。还有时候会自言自语。除这些之外没什么了。“ 自言自语。因为尼斯而被迫看了很多精神医学专着的陈鸥心想,妈`的,我是招了一个精神病陪儿子么? *** 姑娘的名字叫杰西卡。陈鸥立刻发现了杰西卡陪伴的好处,起码他现在需要在她面前保持衣冠整齐,再也不能赤`身`裸`体和尼斯玩耍,以免被她诉性`骚扰。 尼斯还没习惯穿上衣服的陈鸥,总试图把陈鸥的衣服撕下来。陈鸥左躲右闪,还要抽空子把尼斯抓住,给他换上宽松的儿童睡衣。 他俩来来回回搏斗,杰西卡在一边吃得津津有味。 “我好久没吃过烤肉了。”她感慨,“学校的饭菜简直反人类反社会。” 尼斯突然低头钻出陈鸥手底,一把抓住了杰西卡的西装裙。还没等陈鸥阻止,就听刺啦一声,西装裙的拉链被撕开了。 “我可受不了啦。”她把刀叉一丢。“我看你这臭小孩就是欠揍。“ 陈鸥目瞪口呆地看着杰西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了西装裙和外套,踢掉高跟鞋,扑通跳下水追逐尼斯而去。 尼斯灵巧地在水池里钻来钻去,就像一条得意的小鱼。但杰西卡体育大学的文凭不是白拿的。她步步紧逼,终于把尼斯堵在了池角。 第12页 ”我看你还怎么跑!“她咬牙切齿地一手拧着尼斯的面颊,一手向着尼斯用力击水,尼斯乐得尖叫,也奋力回击。两人很快就把池边弄得湿漉漉的。 相比小心翼翼的大人,打闹起来没轻没重的小朋友显然更接近尼斯原来的海豚伙伴。孩子的欢叫声估计要令得邻居报警了。陈鸥笑着摇了摇头,出去叫管家为杰西卡准备一套更换衣服。 *** 教授坐在落地窗前望着池子。那里不停传来高声欢笑和尖叫。 “你是又捡回来一个尼斯么?“教授问。 陈鸥为他换了一杯茶。 ”首都体育大学的毕业生,需要还学生贷款,正在找工作,来应聘邻居家的看护,结果走错门。原先预约的一位心理治疗师没到,马丁以为她是来应聘的,就请了杰西卡进来。“ 水池方向传来的喧闹声更大了。 “不过他俩相处得倒是很好。“ 教授转头看着陈鸥。 “你们呢?你们相处得如何?” ”也很好。“陈鸥道,”尼斯终于肯忍耐脾气,不再对我又抓又咬了。” 他撩起衬衫袖子,胳膊上没什么新添的血痕和淤青了。 “我是说,你和杰西卡。”教授冷静地道:“我觉得那姑娘对你有好感,而且你早到了谈恋`爱的年龄了。” 陈鸥笑容里有些发苦。 “教授,你知道我忘不了她。” 陈鸥大二时有一个女友,两人情`深`意`笃,感情深。后来女友因癌症去世,陈鸥大病一场,痊癒后便决定完全献身基因治疗研究。 教授张开双臂,安慰地抱住俯身下来的陈鸥,沉默了。 *** 陈鸥知道杰西卡对自己有好感。她来工作的第二天,管家马丁就告诉陈鸥杰西卡向他打听陈鸥有没有女友。由于陈鸥连续跳级,尽管他已经博士毕业,实际年龄还比杰西卡小一岁。在马丁眼里,两人正合适。 杰西卡问陈鸥能不能做她男友,是在来工作的第三天。当时两人在岸边看着尼斯在池子里游水。 即使早已准备好答案,面对杰西卡苹果花一般灿烂的笑容,陈鸥还是踌躇了一下。杰西卡立即敏锐地道:“啊,我失恋了。” 陈鸥被逗得笑了起来。 然后他们就如何把尼斯的主要活动场所从水里转移到地上的话题热烈讨论了很久。 ☆、回忆与现实 长大成人的尼斯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他第一次辨识出土地不同于池水的坚实触感。 黄昏时男人没有出现。他听见外面有说话和碰撞声,没放在心上。对他而言,气膜屋里的空间就是他的宇宙,水池就是他的地球。 但男人没来,他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决定回到水里寻求平静与慰藉。 然后他听见了两个声音:“尼斯!尼斯!” 一个声音来自熟悉的男人,另一个来自这几天一直陪着他玩耍的女人。尼斯喜欢女人柔软的怀抱与清脆的笑声。 尼斯常常听他俩唿唤这个名字,知道这是在叫自己,往常他听见这个唿唤,就会游上岸,钻进男人为他准备好的柔软衣服里,三人共进晚餐。但声音是从气膜外传来的,一个尼斯从没涉足过的陌生地带,而岸上没有食物。尼斯决定不理睬这两个声音,他跳进水池,绵厚的水层在他头顶打开又合拢,像一个温暖的怀抱,隔绝了外界的空气。屋顶晕黄的灯光折射到水下,散成一片细碎的晶芒。 而声音并没有因为水的隔绝而中断,反而更加清晰。 ”尼斯!尼斯!“ 声音里充满欢乐,充满热切的邀请。尼斯在水里待到忍不住的时候,才一下跃出水面。没错,不是错觉,声音更响亮了,还伴有一股浓郁的香气。 尼斯吸了吸鼻子,双手一撑跳上岸。浓烈的气味是烤鸡,香甜的是烘蛋糕,都是他最爱的食物。他犹疑着走到岸边,踩在木板铺成的小路边缘,向气膜外望去。 外面搭起了一个大架子,架子底部铺着垫子,女人在垫子上不停地跳跃,翻滚,大笑,用歌唱的腔调叫着他的名字。男人坐在一边,面前是一个矮桌,放着他们的晚餐,香糙烤鸡,烘鸡蛋糕,牛奶。完美的晚餐。 尼斯试探性地向木板外面迈出了一步,赤足踏上了糙地。 糙地比木板小路软,比池水硬,足底的小糙刺刺的扎人。尼斯摇晃了一下,有那么一瞬他想回到池水里去,但这时男人转过头来,露出惊喜的笑容,向他张开了怀抱。 尼斯心里仍然委屈着,但他喜欢看男人灿烂的笑,于是他蹒跚着走了几步,一头扎到了晚餐盘碟中间。 接着,他迷上了院子里所谓”蹦床“的游戏。当他张开双臂高高弹起,空气从腋下划过,总不由自主想起海鸥掠过天空时的剪影。 *** (现实) 教授转动轮椅,慢慢从卧室出来,透过二楼栏杆望着落地窗前沙发上的陈鸥和尼斯,他们沉默着,各自注视着身前的一块地方,没有看对方,但肩膀挨在一起。 多奇怪,我竟然没有发现他俩不仅相貌相像,连经歷都近似:同样智力出众,同样不知生身父母,由单身男子抚养长大,最重要的一段生命经歷中缺乏女性的关爱。教授想,紧接着明白了答案:于他,陈鸥是独一无二的,他不可能会认为有人与陈鸥相像。 上帝因为我的傲慢和自私狠狠惩罚了我,从今天起的余生每一天,我都将心惊胆战,唯恐失去我深爱的孩子。教授默默看了两人一会儿,拨转轮椅去了书房的方向。 *** (回忆) “你收养了一个孩子,我的糙坪失去了好大一块面积,变成了泳池。跟着你收留了另一个少女,我所余无几的糙坪变成了公园游乐场。”教授没好气地说,拒绝看陈鸥满脸赔笑。 但陈鸥自有办法,他搂住教授,亲吻着他的白髮。 “我会还给你美丽的糙坪,还有美丽的羊蹄甲树。”他保证道。 “多久?“教授没好气地道,装作并没有对陈鸥的撒娇心软,“十年?二十年?买下这房子的时候,我本打算余年在羊蹄甲的落花中度过,结果现在不得不接受家里变成游乐场――对了,你还买了海豚头套――接下来是什么,我要穿上卡通戏服逗你的小怪物开心吗?” 然而陈鸥滑下来,靠在教授的轮椅上,闭上了眼睛。 “滚去卧室睡,”教授扶着陈鸥的头,让他不至于滑到地上,一边打铃叫管家马丁,嫌弃地道,“二十多岁的人,玩蹦床玩到天亮,我真怀疑你泡水过多智商返潮了。” 前一天晚上,陈鸥和尼斯又蹦又跳,闹到天亮。早上马丁不得不向四邻送去自制点心赔礼道歉。累极了的尼斯被陈鸥抱到了自己卧室床上,他下来陪教授用早餐。 “这是突破性的进展,教授!”陈鸥疲惫得张不开眼睛,仍然兴奋地说,“他离开了水池,而且是在自愿的状态下,一晚上都没回去!杰西卡是个天才,是她想出的主意,用食物和游戏引诱尼斯出来。” “是的是的,我能理解。”教授把陈鸥交给马丁,摇着轮椅跟在后面,“当上帝见到第一只猴子从树上下来直立行走,他老人家多半也又蹦又跳折腾了半夜。” 他们进了陈鸥卧室,发现尼斯摊成一个大字,霸占了整张床。没有任何办法不把他弄醒。陈鸥抽了两个枕头躺在地毯上,笑道:“尼斯在席梦思床垫上度过的第一个晚上,别吵醒他。” 一开始,尼斯对自己的新住所很不习惯,总想回去水池。陈鸥在卧室里放了很多玩具吸引他的注意,有能喷蒸气的船,有形态迥异的积木,还有从海底乐园买来的海豚、海星、海马等毛绒娃娃。床单被罩也从一直习惯的灰白色换成了孩子喜欢的橙色、红色等鲜艷颜色。尼斯把席梦思床垫当蹦床跳着玩,陈鸥干脆拆了床,把床垫直接铺在地毯上,免得他乱蹦时一头从床上倒栽下来。 “你这房间的布置越来越像儿童色`情狂了。”教授来参观的时候,尼斯正哈哈大笑着在垫子上蹦跳,陈鸥躺在一边看书,一只胳膊举着,准备接住随时可能栽倒的尼斯。 “教授,别说我小时候您没为我做过这些。” 陈鸥手疾眼快地接住尼斯对着教授砸过来的一只毛绒海星。 教授眯起了双眼。“我可没为你降低自己的审美品位。”他酸熘熘地说。 “那样,我会非常、非常伤心,您并没有像我想像的那么爱我。” 陈鸥一把抱住尼斯。他见海星没有扔回给他,暴躁脾气发作,冲过来对着陈鸥拳打脚踢。 “坏脾气娃娃。”陈鸥亲了亲尼斯的额头,“杰西卡说尼斯缺乏安全感,需要更多拥抱和亲吻。” 然后他被尼斯一拳打在眼角上。 “是的,缺乏安全感导致暴力倾向,多明显。”教授面无表情地说,给陈鸥擦去眼角的泪。 *** 把尼斯带到自己卧室住的第一个晚上,陈鸥崩溃了。 半夜,教授被惊醒,发现陈鸥穿着睡衣站在门口,暗淡的过道灯光把他照得很高大。 “呃……”陈鸥说,“我能过来跟您一起睡么?杰西卡在客房里,另一间客房的床铺没收拾出来。楼下沙发有点硬。” 教授生活俭朴,却把陈鸥宠得像个王子,养成了讲究生活细节的习惯。教授揉了揉眼睛,问:“地上不舒服?” “不是……”陈鸥有点不想说。教授嘆了口气,道:“来吧。” 陈鸥没有动。 “我能拿一套您的睡衣么?”他尴尬地问。 教授不抱希望地问:“孩子尿在你的睡衣上了?” “不。”陈鸥说,“他在我的床上大便了。” 然后两人一起发出“恶”的声音,教授的洁癖比陈鸥还严重。 怎么教一个五岁男孩使用马桶?陈鸥很惆怅。家里几个人,教授,他,杰西卡,全都没当过父母。唯一有做父母经验的是管家马丁,儿子已经上中学了。他提供了切身经验。 “揍他。”他很有把握地说,“我家那小子以前经常尿床,尿一次揍一次,几次就不了。” “去你的。”陈鸥说。 “滚。”杰西卡说。 “不许说脏话。”教授严厉地说,“你们俩。” 杰西卡的建议是:“你以前怎么教他吃饭,现在就怎么教他使用马桶。” 陈鸥宁可死也不想自己大小便被人旁观,转向教授寻找支持。 “别把吃饭和便便连在一起说,女孩子这样不文雅。”教授批评杰西卡,然后说,“好主意。” “说起来,你们为什么才想到孩子怎么大小便的问题?”管家报復地问,“前些日子他在哪儿大小便?” 陈鸥与杰西卡面面相觑。在泳池里游过不止一次的两人同时发出了“恶”的呕吐声。 第13页 陈鸥虚心在网络上向别人求教“如何训练孩子用马桶”,除少量“什么?五岁的孩子还不会用马桶?”的答覆外,大部分人都给予了很热情的指点。 陈鸥买了一个漂亮的塑料坐便器,套上粉蓝色的便圈套,放在卫生间马桶旁。 “听我说。”他坐在马桶上,裤子褪在两腿之间,对尼斯说,“学着我的样子,坐在坐便器上。” 尼斯咯咯笑着,扭来扭去。陈鸥一手提着裤子,另一手很难抓住孩子。 “我说,除了围观我大便之外,这里有人肯帮忙么?”陈鸥对站在卫生间门口围观的管家和教授说。杰西卡表示矜持,没有过来,可也在隔壁竖着耳朵听热闹。 管家一只手把尼斯按在坐便器上,嘴里安慰地说,“嘘,嘘。”他每天给尼斯送三餐,尼斯不再排斥他了。 然后陈鸥与尼斯同时憋气,发出“嗯”的声音。陈鸥是夸张地示范。尼斯是在学他。教授看了一会儿,指出:“他根本是在玩儿,还不明白这是在干嘛。” “马上他就明白了,我保证。”陈鸥有把握地说。“他今天还没大便。” “孩子并不是每天都会大便。”杰西卡在隔壁大声说,“因为喝水少,吸收快,不少孩子两天才大便一次。” 教授说:“陈鸥既然说他会大便,他就一定会大便,我相信陈鸥安排生物活体实验的能力。” 陈鸥说:“我确实早饭时多餵了他一根香蕉和一杯牛奶――上帝啊,杰西卡,你能不能走远点!” 杰西卡咯咯笑着下楼去了。然后卫生间一股臭气传了出来。三人盯着尼斯。教授说:“马丁,以后多给他准备些叶菜,少做淀粉块精类食物。” 马丁着教授走了,道:“我这就去准备。” 陈鸥勐然醒悟自己需要给尼斯擦屁股,有洁癖的他吓坏了。 “有谁来帮忙把孩子收拾干净吗?”他对着楼下喊,“今年的圣诞礼物翻倍!” 回答他的只有管家的大笑和杰西卡哼的歌“可怜的老爸”。 一周之后,尼斯自如地学会使用儿童马桶,但有时仍然会尿在床垫上。陈鸥理智地把kingsize床垫换成了两个单人床垫,尼斯与他一人一个。无济于事,因为尼斯很喜欢和他抢枕头,抢被子,在他床垫上滚来滚去,搂着他酣然大睡。于是陈鸥也逐渐接受了有时半夜会被冰凉潮湿床单惊醒的命运。 “你这样就没法打`炮了。”杰西卡客观地指出。 “滚。”陈鸥说。 ☆、回忆 杰西卡现在教孩子说话及识字。她对孩子的学习进度表示惊嘆。 “你知道吗?”她兴奋地对陈鸥说,“他聪明得很,一周就记住了26个英文字母!只用了一周!连读带写,全会了!” “是么?”陈鸥对普通六岁儿童的识字进度毫无概念,问一边闭目养神的教授,“我认全字母用了多久?” 教授想了想:“大概也是一周,在你三岁不到的时候。” 杰西卡转身走了。 尼斯过七周岁生日时,基本已经能流畅地说一些单字以及进行简单日常对话了。考虑到他的来歷,这个成就简直称得上神迹。而且他脾气一天天沉静下来,不再暴躁。杰西卡给他录了关于海洋生物的儿童科普节目,他可以安静地看整整一天。 “他已经看完了《海洋abc》、《认识深海》、《海洋生物博物馆》、《儿童海洋科普知识大全》。接下来只有《牛津海洋百科可视全书》可以看了。”杰西卡一半抱怨一半得意地说。 陈鸥这时已经成为了正式研究员,发表了几篇论文,在业内积累了不小名气,薪水上了几个台阶。他点头说:“我这就去订购一套。” 杰西卡摇头道:“这不是问题。重点是――天啊,陈,你真的没想起来?他该上学了,否则你要被起诉。” 当地规定,义务教育的起始年龄是七岁,特殊情况可以向教育系统申请延迟入学。陈鸥就属于特殊情况,他由教授亲自启蒙,七岁时通过智商及知识测验,达到了相当于当地中学一年级的水平。因此凭藉一纸“智力超常”的证明,陈鸥获得了可以不按常规年纪上学的许可。作为条件,他每学期末必须到教育局指定的心理中心,检查社会心理人格是否正常发育。 陈鸥与杰西卡很清楚尼斯十分聪明。但问题是,与同龄孩子相比,尼斯听说读写的能力、交流能力、甚至生活自理能力都远远落后。他们实在不敢保证尼斯在学校里和小朋友们和睦相处。 “他会用马桶,会自己穿衣服,也会用刀叉吃饭。他只是没怎么见过外面的世界。”杰西卡说。 “他能够听懂我们的话,也能说出简单的词。”陈鸥说。 教授不说话,觉得讨论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侮辱了自己的智商。 管家说:“但他从没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过。” 陈鸥拿出行事历,说:“每天我可以带孩子到公园玩一个小时。” 杰西卡很有经验地说:“这个年龄的孩子都在幼儿园呢,公园里只有一群婴儿车。” 尼斯飞奔过来,投到陈鸥的怀里,小脸因为剧烈活动累得红扑扑的,交给他一枚院子里的树叶。 “叶子!”他满怀渴望地抬头看着陈鸥。陈鸥亲了亲他的额头。尼斯欢笑拍手,勐地推开陈鸥又跑远了。 杰西卡看着陈鸥:“而且他几乎不和你我之外的人玩。”她中肯地指出来。陈鸥沉思,这确实是个问题。 陈鸥决定试着带尼斯走出家门。周末,他和杰西卡准备了一大堆食物和水,带教授、马丁和尼斯开车到了郊野公园。公园远离市区,景色平常,游人很少。但它有一条海堤,可以望见无边无际的海面。 陈鸥与马丁负责搬运食物与水,杰西卡负责照料尼斯。教授独自望着大海。尼斯第一次来到这么宽阔的户外,欢喜得疯了,撒欢儿一样到处跑,杰西卡几乎抓不住他。 “让他离海堤远一点儿!”陈鸥远远沖杰西卡喊。 陈鸥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了。自从收留了尼斯,他的休闲时间都奉献给了这孩子。教授微笑着看着陈鸥躺在地上伸懒腰,说:“我好久没听你念诗了。” 陈鸥接过教授手里的诗集,念道: “啊,让我看见你,在所有我去的地方! “假如凡俗的美点燃灵魂的火种, “你的光辉将暴露它是多么黯淡; “欲`望为你熊熊燃烧,似曾在天国的风中。” 他停下来,不放心地侧耳听听动静。 “杰西卡他们哪里去了?” 教授沖他皱了皱眉头。他继续念: “你用时间把我拴住,堵塞了通往极乐的路, “我驼背体衰,被罚判无止尽的徘徊,沉重肉`体的束缚,没有宽恕。 “我怎样才能从这样的生活逃出!” 他又停下来,心里有些不踏实。 “我还是得去找找他们……”他开口道,勐地停止了。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带着杰西卡与尼斯走了过来。 “你好,我是杰西卡的朋友,毕业后就没见过她,恰好遇到,就多聊了几句。” 杰西卡的脸红红的,目光不敢与陈鸥直视。男子没有久留,客套了几句便离开了。 几天后,杰西卡找了个机会和陈鸥单独谈话。 “我得走了,”她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我全家决定搬去邻州。” 那个人是路易斯集团的一名成员,对杰西卡倒是真心,但妻子很强势,家族背景也很深。他不可能离婚。 陈鸥仔细端详着杰西卡,她眼睛有哭泣的痕迹。 “要是我能……”他开口道,但被打断了,杰西卡很快地道:“不!我能照顾自己!” 她上前抱住了陈鸥,轻轻吻了吻他。陈鸥一动都没有动,满怀沮丧和无奈。尼斯站在旁边,歪头打量着他们。 杰西卡走后,陈鸥一连几天郁郁不乐。教授开导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基因密码决定性格,性格又决定了命运。说起来,你准备怎么安排尼斯的学习?” 杰西卡不在,没人教尼斯读书习字了。 陈鸥试探地问教授:“您能教么?每天就只一会儿,教他说几句话,几个字。晚上我回来再好好教他。” 教授用力“哼”了一声,表示对这个任务不屑一顾。 三天过去,管家马丁向陈鸥告密,教授在教尼斯读弥尔顿。 “造物主, 我曾否请求您, 用泥土 把我塑造成人? 我曾否恳求您, 引领我出黑暗?” 陈鸥无奈地说:“随教授高兴吧。”只要这一老一小合得来就行,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前两段印象中应该出自《米开朗基罗诗选》,因为手边没有资料,待查到后补全版本等。 ☆、回忆 聪明的尼斯很快发现教授和陈鸥、杰西卡最大的不同:教授不喜欢他。 杰西卡教他读书时,会拿着图画书耐心给他讲一遍故事,再一个字一个字教他朗读,讲给他字的意思,最后教他用笔写出每一个单字。 功课不复杂,而且他喜欢杰西卡软绵绵充满惊喜的声音。为了得到她在自己额头鼓励的一吻,他耐着性子跟杰西卡反覆练习几个简单的词彙。 杰西卡走后,教授接手他的教育,读了三天弥尔顿。 “陈鸥七岁时能完整背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教授看着书道,一眼都不看他。 尼斯不知道莎士比亚和十四行诗是什么,但他知道面前这个人嘲讽他不如陈鸥。他拼命记忆着听到的每一个音节,尽管丝毫不明白其中意义。晚上,陈鸥看着他的眼神非常复杂,心疼,无奈,以及愧疚。 “就当替我陪教授聊天。”陈鸥在他耳边低声道,“功课不必勉强,我知道你其实很聪明。” 教授很早就休息了。每天晚上,陈鸥拿一个白纸本子,画出天使和伊甸园,将白天的课程再讲一遍给尼斯听,念诗的嗓音就像银质蛋糕刀与白瓷骨碟相碰发出的泠泠清音。 第四日,尼斯执拗地不肯下楼用早餐,陈鸥好容易给他穿上衣服,他又脱下来扔在地上。教授在底下喊:“陈鸥!你马上要迟到了!” 陈鸥亲亲尼斯面颊,问:“怎么了?” 尼斯不说话,他向杰西卡学来面包香肠胡萝蔔,向教授学来天使魔`鬼伊甸园,那些词彙不足以描绘厌学这么复杂的心理活动。 陈鸥嘆了口气,俯身抱起尼斯。他向实验室请了假,在家里陪尼斯听教授讲《弥尔顿》。这天尼斯比平时活泼得多,没听一会儿课就闹起来,放肆地爬到陈鸥怀里,小脸紧紧贴住他的面颊。管家马丁端来茶点,笑着说:“这孩子只亲近你。” 第14页 享受爱的孩子才有资格任性。陈鸥说:“惯得他。”但他搂着尼斯温暖的小小身体不放,装作没有看见教授阴沉的脸。 教授糙糙结束午饭上楼休息,平时他会在落地窗下晒一会儿阳光,享受餐后咖啡。 陈鸥发愁,一老一小都擅长冷暴`力,他夹在中间,可怎么办?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马丁说:“还是得找位专业幼儿家庭教师。” 他们登过gg,但大部分来应聘的人都觉得尼斯是智障儿童,因为他七岁还不太会说话,认不得几个字,甚至连錶盘都不懂得看。陈鸥不能责怪应聘者有偏见,他自己七岁时在学游泳,拉小提琴,随教授旅游增广见识。 陈鸥带着尼斯去找学前亲子班老师布鲁克夫人,按照事先编好的故事说:“尼斯出生后就被送去乡下,刚刚接回来,不适应接触陌生人,也不太习惯城市生活。” 布鲁克夫人温柔地拍了拍尼斯的肩膀,说:“大家都会帮助他。” 两人随意聊天,放尼斯小朋友四处走动熟悉环境。然后就出事了。 小桌子小椅子,小鞦韆小木马,小篱笆小盆栽。所有的东西都小巧玲珑,和尼斯的身高很搭。他好奇地东张西望,不知不觉走到一群正在做游戏的孩子们面前。老师抬头看他,孩子们也抬头看他。 “你是新来的小朋友吗?”老师笑着问。 他抿着嘴,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回答。 “是不是哑巴?”一个小男孩道。 “可能是傻子。爸爸说傻子长得都高大。”另一个小男孩说。 小朋友们闹笑起来,老师带着温柔的微笑制止,不过并没有效果。尼斯感到了汹涌而来的恶意。 他看了看小朋友们,掏出一大块糖,掰了半块放在桌子上,另外半块放进嘴里。 越是家庭背景好的孩子受到的管教越严厉。为了保护牙齿,维持健康体重,家长都会严格限制孩子摄入糖分,除了陈鸥。作为毫无经验的爸爸,陈鸥完全没有意识应该限制尼斯吃甜食。 没有哪个朋友不喜欢糖,更何况还有尼斯津津有味地在面前示范。小朋友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老师看了看糖果,是很昂贵的一种,她从来捨不得给儿子买。这个请人吃糖的孩子要么家里有钱很大方,要不就是傻。 说话的两个小男孩是这群孩子里最有背景的,否则也不会首先嘲笑尼斯。像这样的孩子,在这样的年纪,很少懂得什么叫礼让。离尼斯近的一个孩子先抢到了糖,脸上就立刻挨了另一个孩子一拳。 布鲁克夫人和陈鸥循着震天哭声赶过来,发现一群孩子打成一团,尼斯嚼着糖果看热闹, 布鲁克夫人分开打架的小朋友,沉着脸问:“怎么回事?” 老师汇报了事情原委。陈鸥摸摸尼斯的头。教授确实给小朋友读过一篇古代东方寓言《二桃杀三士》,但这么快就能活学活用?应该是巧合吧?他有些不敢相信,能确定的是尼斯智力水平确实很高,完全不像一个被野兽带大错过黄金成长期的孩子。 嘲笑尼斯的两个小傢伙嚎啕大哭。布鲁克夫人把陈鸥和尼斯送出门,暗示陈鸥不必将孩子送来了。 陈鸥谄媚地问教授:“能不能先教孩子识图认字?只要过几个月顺利进入小学就行。” 教授不关心尼斯,却是极心疼陈鸥的。为了尼斯能顺利上学,陈鸥已经好几天睡不着觉了。教授两眼翻向天空,默许尼斯随自己学习。 然而尼斯不高兴了。 他不喜欢教授,喜欢陈鸥。陈鸥不陪他,他觉得受了很大委屈。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不是世界中心。 陈鸥小时候也调皮,但他早慧,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教授亲生,因此淘气起来有分寸,会看大人脸色。教授觉得他格外招人疼。轮到尼斯,首先他分去了陈鸥大部分注意力,这让教授看他很不顺眼;其次他淘气带着一股撒野的劲头,像灵智未开的野兽。教授的耐心早给陈鸥耗完了,就觉得尼斯蠢笨,不可造就。 尼斯的智力和敏感超出教授和陈鸥了解。教授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这个年龄的孩子面对不喜欢自己的人,本能的保护反应就是逃避。因此尼斯又开始抗拒读书。但这次陈鸥决定不再惯着他,把他强行挟持到楼下去面对教授。 最终结果,尼斯换了方式来消极抵抗。 他沉默,面对教授的讲解,他不提问,不回答,不反应。 教授不强迫他,只是把一页页书在他面前翻过来,一行行字指给他读出来。尼斯心里想,你讲你的,我不听。 给他食物,他就吃。给他水,他就喝。让他午休,他闭上眼睛。但他再也不肯说话,不肯反应,像一只缩进壳里的小海龟。 管家马丁纳闷地问:“尼斯这些日子怎么这么听话?” 陈鸥近来为了攻克一个实验难题日夜泡在实验室,家里统统交给教授和马丁,每天三个电话,先问教授再问尼斯,听说一切正常,尼斯也老实听话,还窃喜家务终于步上正轨。 他哪料得到尼斯这个年纪的孩子老实听话就是最大的反常。 两个月过去,终于解决掉实验难题的陈鸥憔悴万分地回到家,迎接他的是个坏消息:尼斯可能得了自闭症。之所以是“可能”,是因为心理医生说发现得早,还有机会挽救。 但教授、陈鸥和马丁都清楚,像尼斯这种返回人类社会不久的孩子,与人交流本来就存在困难,得了自闭症是雪上加霜,痊癒可能性远远低于平均水平。 陈鸥头上青筋突突直跳,眼睛血红。他谁都不看,抱着孩子回了自己卧室。尼斯闭着眼睛,和他接触的肌肉是绷紧的,很明显戒备着他。这让他更加忿怒。 陈鸥轻轻哼着歌,背着尼斯在卧室里不停走动。七岁的孩子已经很沉重了,陈鸥整整两个月都泡在实验室,体力下降很厉害,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 但他的脚步没有停顿,尽管有些踉跄,有些歪斜,还越来越慢,他依旧不停走着,直到孩子绷紧的肌肉慢慢放松,直到背上鼻息沉沉。 教授坐在楼下沙发里,面前的茶是凉的。马丁生他的气,早忘了给他换茶。 他不在乎马丁,但他不能不关心陈鸥。他还没见过陈鸥发火。在他记忆里,陈鸥永远温和耐心,永远聪明灵透,受了委屈也不急不恼,整个人就像羊蹄甲花瓣一样安宁明净。 教授后悔了,他不晓得一时轻忽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一个活泼好动的孩童因自己变得呆呆傻傻,但凡有点人性都受不了。更何况,他的疏忽还重创了最疼爱的陈鸥。见到伤心愤怒的陈鸥,他的心随之砰然粉碎。 教授沉思着,屋里坟墓一般寂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灵魂已经从陈鸥变成了尼斯。尼斯不再笑闹,屋里的生气和希望荡然无存。他几乎能够看到家庭解体的未来。 研究基因科学,多年行走于法律及道德边缘的教授,第一次因恐惧而微微战慄。 脚步声从背后响起,陈鸥下楼来了。教授没有回头,尽管他背嵴因为紧张而挺直。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深爱的孩子,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质问。 接着,他感到脖子上缠了两条胳膊,陈鸥从背后搂住了他。 他最爱的孩子伏在他背上,无声哭泣。他没法回头,觉得心脏被交替浸在沸水和冰里。 ☆、现实 马埃尔向路易斯集团现任董事长,同时也是他的亲生父亲汇报:“陈教授十分顽固,我们得到研究所股份的可能性不大。”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是瓦根第死得不是时候,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一个穿着灰色真丝睡袍的中年男子转过身来,朝远程虚拟会话系统中的儿子微笑。他目光犀利,黑白参半的头髮整齐地梳向脑后,露出与马埃尔相似的面容。岁月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依然是十几年前陈鸥与他在公园里相见的模样。 詹姆斯?路易斯,这年五十五岁,担任路易斯集团的董事长已经超过十年,是这个世界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与髮妻亦即马埃尔的母亲分居多年,双方均无意离婚。他精力充沛,在所属的网球俱乐部是王牌选手,与网球世界冠军保持着一周两次的私人训练安排。 马埃尔注视着父亲矫健地走下窗边台阶,来到电脑前翻阅资料,心里泛起一阵妒忌。路易斯集团是家族企业,但董事长的席位并非世`袭制,马埃尔必须在四十岁前,向包括他父亲在内的九名董事证明自己的眼光、能力和胆识足以成为这个经济帝国的掌门人。他拼命学习父亲的一切,无微不至,甚至包括风度,穿着,以及择偶品味,却日益觉得离父亲掌控的权柄越来越远。 “为什么我们非要入股陈主持的基因科学研究所?”马埃尔问。 詹姆斯向一支高脚水晶杯里倾了些酒。 “这要从基因科学的发展说起。”他晃动着酒杯,望着金黄色的酒液。 “在所有自然科学中,没有哪个领域在探讨人类生存意义上的作用能与基因研究相比,也再没有哪个领域像基因研究一样,发展的速度并非受限于科学家的工作,而是全人类的伦`理道`德等认知水平。这意味着,航天、能源、电子等领域的天才们一次又一次震惊世界的时候,在基因科学领域,这个社会的顶尖头脑却需要听从平庸者的指挥,让庸人告诉自己应该研究什么以及怎样研究。” “很多年前,集团高层意识到了这个悖论,决心加以改变。集团制订了‘普罗米修斯’战略,准备汇合全集团的研究资源和财力,解开被强加于基因研究的道德枷锁,在人类寿命、遗传方面做出重大突破。” 马埃尔全神贯注地听着,明白这是集团最高级别的机密,能够得知即意味着他获得了父亲的部分肯定。他情不自禁握住了手边的黑曜石雕件,上面镌着路易斯集团的口号:“我们推动世界改变。” “如果‘普罗米修斯’战略成功,那么,掌握了人类生命及遗传秘密的路易斯集团将不仅仅是一家医药公司。拿破崙说,最伟大的征服,是对无知的征服。在生命奥秘面前,一切世俗的力量将不值分文。所有的权`力,来自政治,经济,军`事,学术的权`力,都将对我们俯首帖耳。” 詹姆斯停顿了一会儿,加重语气总结道: “路易斯集团将睥睨一切,征服一切,统治一切。” 马埃尔感到一阵痉挛般的激动,类似濒临高`潮时的反应。通过视频系统把儿子反应看在眼里的詹姆斯莞尔,将酒一饮而尽。 “但我们失败了。” 马埃尔失声说:“什么?” 詹姆斯笑道:“有那么让你吃惊吗?从创立以来,路易斯集团失败过无数次。我们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我们从未失败过,而是因为我们能够经得起失败的打击。” 马埃尔仍然不理解:“但这个计划多么激动人心!” 第15页 “是的,唯一缺乏的是一个领袖,一个能把‘普罗米修斯’设想和上百亿资金化为实实在在研究成果的人。我们找到了教授,但他拒绝了。” 马埃尔内心油然升起一阵恼怒,对从未谋面的教授产生了憎恨。 “幸运的是,我们发现了教授的同门,瓦根第教授。他同样具有天才的头脑,比教授年轻,更加大胆,叛逆,野心勃勃,不甘心永居人下。我们吸纳他进入集团,向他灌输‘科学家不应受到世俗认知干扰’的理念,为他提供充沛资金和试验体。他以为我们不知道他在试图克`隆人类,但他的每一个试验数据,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都在发生的同时在集团战略中心伺服器上秘密备份。我们时刻注视着他。” “后来呢?”马埃尔急忙问。 詹姆斯嘆了口气。 “瓦根第是个天才,但他永远无法和教授相比。在多次失败之后,我们感到必须把他送回到教授身边,接受教授的指导。于是我们设计了一次医疗事故,把他赶出集团,而教授如我们所愿地接受了他,让他成为自己研究所的实验室负责人。” 詹姆斯的微笑变得不可捉摸。 “吸过毒`品的人,无法再恢復常规生活。离经叛道的研究就是科学家的毒`品。虽然我们没法像以往那么密切注视瓦根第的一举一动,但我相信他没有停止克`隆人类的研究。后来,他和教授因学术分歧闹翻,更让我坚信了这一点。” “前些日子,我们收到瓦根第的邮件,他声称在跨基因研究方面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这与我们的猜想相符。因此,我们决定立刻收购他在研究所的股份。但他突然死亡,按照他与教授签署的协议,他在研究所的股份将由教授自动收购,而教授绝不可能出让哪怕一股给我们。” “瓦根第的股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成为股东后,我们可以过问研究所的研究情况,来看看瓦根第到底发现了什么。我们培养了他接近三十年,他的研究成果只能是我们的。” 了解来龙去脉的马埃尔脸色不阴沉了下来,他这才明白,一贯严厉的父亲为何这晚亲切异常,不厌其烦地向自己解释只应由集团董事了解的高层机密。因为父亲想让自己知道,与陈鸥谈判失败把自己又向背离集团董事长位置的方向推了一步。 看到儿子的反应,知道儿子领会到自己的失望及怒火,詹姆斯这才把酒杯掷向地毯的另一端,头也不回地走了。 卧室里,杰西卡被大步流星走进来的詹姆斯惊醒,迷迷煳煳地问:“出了什么事?” 满面寒霜的詹姆斯看到杰西卡隆起的腹部,神色缓和了下来,笑道:“没什么。孩子又吵你了?” 杰西卡这年三十三岁,怀孕让她脸部有些浮肿,但她美丽依旧。她拉开毯子,光脚踩在厚实的羊毛地毯上,到桌边为自己和詹姆斯倒了杯水,递给詹姆斯。 詹姆斯温柔地亲了亲她,笑道:“我听说,当年你照看的那个孩子尼斯,今年上大学了。” 杰西卡怔了怔,怅然道:“时间过得真快。” 詹姆斯笑道:“那孩子去了安纳洛国立军事学院,你知道,就是北极圈里的那所,学生们从来不知道创始人长什么模样,因为校园里创始人塑像上永远覆盖厚厚冰雪。” 杰西卡笑道:“我记得那所学校的体能测试项目是凿冰潜泳,尼斯一定能得第一名。他几乎就是在海里长大。” 这个说法让詹姆斯恍惚了一下。他似乎听谁也这么说过,好像也是说一个孩子,是在什么场合呢?似乎是一次家族宴会,应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说的话,否则他一定能想起来…… 他嘆了口气。不服老不行。在马埃尔这个年纪,过目不忘和过耳不忘对他简直是小菜一碟。 他按照自己的计划继续说:“你要不要去安纳洛散散心?顺便看看那孩子。他毕竟是第一次离家出远门,教授和陈鸥都是男性,恐怕有照顾不周的地方。” 杰西卡知道丈夫这么说的意思其实是已经决定了,于是温顺地点了点头。 ☆、第 17 章 尼斯离开后,陈鸥像丢了魂。 尼斯喜欢阳光。家里楼上楼下四间卧室,只有陈鸥的房间两面落地玻璃窗,躺在床垫上就可以看日出。于是尼斯一直赖在陈鸥卧室不走。他又喜欢折腾,把陈鸥的卧室变成了寄宿学校的男生寝室,到处是来不及清洗的衣物鞋袜,看过一半的书籍,以及吃了一半的零食袋。 到了冬天,位于北极圈的安纳洛国立军事学院全天几乎都见不到阳光。尼斯怎么能在那里度过漫长的四年? 陈鸥经常半夜惊醒,摸摸身边空荡荡的单人床垫,发一会儿呆,后知后觉想起来孩子在千里之外。他渐渐失眠,醒了之后再也无法入睡,只好坐在客厅静待天明。 一个满月的晚上,他穿着睡衣,如常游荡到楼下,没有开灯。月光透过落地窗照在客厅地上,犹如北极的雪落在陈鸥心里。 他拿起柜子上自己和尼斯的合影。尼斯脸部线条比较硬朗,但不像教授有明显的斯拉夫人特徵。即便如此,他沉默时抿着嘴唇的样子,和教授不听劝告时的顽固表情如出一辙。两个人都具有坚决的个人意志,以及把决心付诸行动的行动力,夹在这两个人中间,陈鸥觉得自己像一块老羊皮,裹着两块正极相对的磁石,毫无希望地指望他们不会推开彼此。 沙发上一个声音说: “哪儿去了,甜的蔷薇? “哪儿去了,甜的蔷薇? “一旦逝去,永难挽回 “我不復归,我不復归。” 教授以前就用这首诗嘲笑过陈鸥。陈鸥苦笑了一声,挨着教授在沙发上坐下来,沉思一会儿说:“看着孩子离开家,真是像谈一场註定失败的恋爱。” 教授拍拍他的肩膀,少有地没有继续嘲笑他,问:“瓦根第的实验室整理得如何了?” 瓦根第的案情仍悬而未决,但实验室不能无人主持工作。徵得警方同意后,陈鸥已接管了瓦根第的实验室,准备恢復正常研究。 说到工作,陈鸥振作了一下,道:“从第二到第十二号实验室都恢復了正常,但一号实验室还不能开始工作。” 一号实验室是瓦根第的私人实验室,也是案发现场。陈鸥道:“当年瓦根第的孩子就坐在实验室的高脚圈椅上,也不怕人,总对人笑。我想过去逗他,瓦根第还瞪我,不准我靠近。” 孩子都是婴儿时期最可爱,长大后就像发`情的野兽,东闯西跑,不知疲倦,被形形色色的规矩割得鲜血淋漓后,才肯学乖。陈鸥想着,又走神了。 教授说:“把一号实验室先封存起来吧,以备警方勘察现场。你的研究应该用不到里面的设备仪器。” 陈鸥目前正在研究阿兹海默致病基因,已经有了阶段性成果。只要再取得进一步突破,他就有把握开发临床对症药物,填补目前世界在阿兹海默症诊治方面的空白。这将是一个可以载入史册的研究结果,一个人一辈子有这么一项成绩足以瞑目。 陈鸥点点头,思考研究计划该如何调整,准备逼迫自己习惯孩子不在身边的事实。 第一实验室没有实验室主管。研究所的同事都说它是为了缅怀瓦根第的妻子和儿子才重建的,因而没有明确的研究计划,没有详细的研究日志,只是一个属于瓦根第的私人活动场所。 但以陈鸥训练有素的研究眼光看,这间实验室设备维护良好,运行正常,不像是闲置状态。 缅怀妻子和儿子?陈鸥抬起头。原先实验室被烧毁时的实验任务是什么?瓦根第是否继续做当年的实验? 当初实验室大火事故时,教授与瓦根第因为学术分歧已经很久互不理睬,却不制止他到瓦根第的实验室来。瓦根第只给陈鸥部分权限,从没向他介绍过实验室的核心任务。 *** “琼斯警官。” 刚刚度过精神极度紧张一天的琼斯警官站住脚,回头望着双手插在衣兜里,朝她微笑走来的陈鸥。 瓦根第的案子迟迟不破,她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上级警方不断施压,建议抽调刑侦专家来加强警方办案力量。但琼斯警官也有她的渠道。她听说拟调来的警方专家与路易斯集团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繫。而因为她早逝的妹妹,这个世上她最不愿意合作的就是路易斯集团。 相比之下,同样是基因研究顶尖科学家的陈鸥倒比较容易接受了,起码陈鸥并没有造成大面积恶劣研究事故。而且,警局经常需要基因专家来辨认真兇,但他们又往往缺乏办案资金。与陈鸥保持和睦关系对警方来说就非常必要。 于是,琼斯警官听到陈鸥提出索回死者工作电脑的要求,只犹豫了片刻,就痛快答应了,但条件是必须全程参与,分享他的发现。 警局技术人员娴熟地破解了瓦根第电脑的指纹锁。陈鸥立刻被电脑桌面一个打开的程序文件吸引了注意力。 程序窗口从中间分作两部分。左面是一段dna数据,参数窗口中密密麻麻的数据显示那是典型的人类基因。右边也是一段dna数据,接近人类基因,但具有明显的非人类基因特徵,属于什么动物陈鸥不能确定,从数据特徵看应该不是猿类。 警方早已复制了相关数据文件,但他们没有基因专家,不懂得这些程序的意义。 陈鸥要技术人员把电脑屏幕投影到墙上,盯着放大的数据看了很久。从程序最近一次修改及运行时间来看,瓦根第遇害前正忙于用程序计算及对比这两段基因。但他为什么要对比这两段基因? 他叫警方技术人员:“查一下瓦根第遇害当天晚上电脑里运行过的程序。” 警方技术人员飞快地搜寻着,说:“当时这台电脑运行的程序很少。” 陈鸥如梦初醒,说:“对,对比基因的计算量庞大,起码需要工作站来运行……” 一号实验室里有一座计算工作站,由价格昂贵的超级电脑组成。 一行人到一号实验室调出了工作站数据日志,技术人员对着工作站羡慕地吹了声口哨:“研究所还真有钱。” 陈鸥没听见他说什么,眼睛死死盯着日志看,脚底一股冷气直冲上头顶。 瓦根第不是在对比两段基因,他是在观察两段跨种群的基因融合情况,数据是真实存在的。这只有一种可能。 陈鸥双手不住颤抖。 不知道瓦根第是如何做到的,他把人类基因和动物基因融合在一起,创造了新的物种。而这一新物种,起码在瓦根第被害当天晚上,还活着,证据是两段基因融合出的新基因片段充满活性,只可能来自生物活体。 “确实有些研究人员,提出让动物‘人化’,企图培育出跨基因的动物。但您要知道,这是非常、非常危险的,容易引起传染性极高的病,或者产生不明性质、特点的病毒。研究人员怀疑,艾`滋`病、埃`博`拉病毒等,都和动物病毒传染给人有关。我个人非常反对这一做法。” 第16页 “如果您听到有人开展这方面的研究,首先应该做的是报警,因为这是公众安全的极大隐患。” 那天对马埃尔说的话言犹在耳。 琼斯警官和技术员望着陈鸥,不理解他为何面如死灰。他们的任务是找到杀害瓦根第的兇犯,而不是膜拜死者的科研成就。 陈鸥耐心向他们讲解。 “如果真的有新物种出现,带给人类的将是极大危险。没人知道这一生物的智力如何,体能如何,繁殖力如何,又带着什么细菌或病毒,现有的抗生素对其是否有作用。想想看那些物种入侵的案例!亚洲鲤鱼在美国水域里疯狂繁衍,几只野兔就能搞得澳大利亚原生植物濒临灭绝……” “疯狂!”琼斯警官摇着头,厌恶地说。 “但这只是封闭生物系统的情况。”陈鸥安慰他们说,“人类是一个开放系统,不断完善着族群的基因。事实上,从人类开始服食转基因食物,我们已经与伊甸园先祖在基因上有细微差异了。但你不能因此说我们不是人,或者数千年前的祖先更像人。所有生物活体都在拼命让自己的基因更加适应自然变化,一成不变的只有死亡本身。所以我们不必太过于担忧。” 在一点上琼斯警官与陈鸥达成了一致,就是瓦根第的死与这件事可能高度相关,以及为了不引起公众恐慌,这件事必须高度保密。 作者有话要说:  “哪儿去了,甜的蔷薇?”一段引自萨福抒情诗集。 ☆、第 18 章 即将退休的警`局老同事告诫琼斯警`官:“这案`子是 ‘灵`异’案`件,最好别轻易扩大调查范围。你已经四十多了,在这个年纪,应该考虑的不再是立功建业,出人头地,而是怎么安全退休,平稳生活。” 在所有行业中,论起平均迷信程度来警`察可以说是数一数二。所谓“灵异”案`件,就是指一开始侦破,就会立即有许多不祥徵兆发生。车子故障,家里水管跑水,线`人反悔,同事恰好忘记通知自己关键工作会议,个人资料卷忽然丢失了关键的几页证明,上司巡视时自己电脑出了问题没法工作……对于办案经验丰富的老`警`察,这些都是再清楚不过的预兆,表明案子最好别再扩大下去。 琼斯警`官十分不以为然,当时她已经订了飞往路易斯集团总部所在城市朗斯罗的机票,准备去了解一下瓦根第在路易斯集团时的情况。尽管温斯城因为有陈鸥与教授的基因研究所而具有了世界知名度,但归根结底,温斯城仅是个常住人口只有五十余万的海滨小镇,主要经济支柱是海洋渔业,旅游淡季时当地很少见到陌生人,琼斯警`官不认为这里有孕育杀`人凶`犯的土壤。所以她准备扩大调查范围,研究一下瓦根第来温斯城之前的歷史。 当地警`局办`案经`费拮据,陈鸥提出可以陪她一起去,一干经费也由研究所承担,这在警`局办案中有过先例,被害人所在公司为了免于应对劳工诉讼、保险赔偿、遗孀安抚等一系列麻烦事,往往愿意提供经费,加快案情水落石出。琼斯警`官谢绝了,她还抱持着对基因研究的反感,相应对陈鸥也多加提防,毕竟他还没能完全洗刷自己的嫌疑。 于是琼斯警`官蹲在朗斯罗机场抵达大厅的人流里,飞快捡着自己的衣物及洗漱用品。她的行李箱拉链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拉开了,她从行李车上拿下箱子时,箱子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全倒了出来。她一面窘迫地连连对周围行人说着“对不起”,一面想起了临行前老同事的好心告诫。这可真不是个好兆头,她想。 一双大手帮她收起了文件夹。她抬起头,一双明亮的蓝眼睛朝她微笑:“谢尔盖,路易斯集团医药研究员,上面派我来配合你的调查。” 真是个不拘小节的自来熟,向素昧平生的人自我介绍名字而不是姓氏,她心里嘀咕着,但突然喜欢上了朗斯罗这个城市。 *** 陈鸥没有按约定调查瓦根第的研究内容,他乘最早的一班飞机,经过两次转机,来到了安纳洛市。尼斯与同学打架,按照校规双方都应受到处分。但由于尼斯年龄小,学校决定对他网开一面,不记处分,但希望家长能去面谈,重新评估尼斯对学校生活的适应能力。 安纳洛国立军事学院,是全球唯一一所位于北极圈的军事院校。陈鸥提着行李下了飞机,觉得唿出的气似乎立刻结成了冰,带着清脆的响声,咔擦咔擦掉在地上,摔出一片雪雾。沉重的铁灰色天空仿佛冰原倒悬,而地上亮得像太阳埋在了雪堆下面,房屋,树,人的睫毛,到处都是积雪,到处都放射出无与伦比的刺目光芒。 “陈教授?”通过网络预订的计程车司机问,帮陈鸥拎起行李。 陈鸥点了点头,他觉得喉咙和胸腔像正在被冰寒砭骨的空气一寸寸割裂开来,疼得撕心裂肺,说不出话。司机理解地笑了笑,请他上了车。 车上暖气很足。陈鸥喘了口气,他已经尽最大可能估计了安纳洛的恶劣天气,但显然准备得还很不充分,无论是物质抑或心理。 司机在前座自我介绍:“我在网络讲座听过您的课。您这次是来讲学的?” 陈鸥经常会应一些公益机构的邀请在电视台或网站做科普讲座。因为他外形俊朗,讲课旁徵博引,风度非凡,很得好评,还有人专门为他建立了个人网站,视频、照片、活动、近期讲座预告一应俱全,十足明星待遇。 陈鸥知道自己在网上有一些粉丝,但他不知道计程车司机也会对他的科普讲座感兴趣。计程车司机说:“我和妻子多年来一直想要个孩子,但始终不能如愿。我们想去做试`管婴`儿,但妻子比较保守,总觉得孩子是上天赐福,经过基因技术和人为操纵生出来的孩子天生低人一等。我说服不了她,就在网上搜索相关资料,恰好让我发现了您的讲座。” 陈鸥问:“那么你说服你妻子了吗?” 计程车司机洋洋得意地说:“老二今年两岁。老大八岁,上学了,智力和身体发育都十分健康。” 陈鸥和他大笑。司机问:“陈教授的孩子多大了?” 陈鸥笑道:“我这次来就是为了他,他在学校打架,受处分了。” 安纳洛只有一所大学,就是尼斯所在的国立军`事学院。司机咋舌道:“进了军`事学院打架是要遭严厉处分的,还有可能被退学。这孩子脾气一定很暴,跟您可不像。” 陈鸥微微嘆了口气,心思飞去了尼斯身上。 *** 安纳洛国立军`事学院给予教师的待遇十分优裕,而因为环境恶劣学生很少,因此师生比在全国来说极高,平均每个学生能有两到三名教师做专门指导,学生把他们统称为“导师”。 按照学校规则,尼斯打架,应由其导师组决定惩罚。是以陈鸥在见面前,已经做好了放低姿态道歉求情的准备。不过,在办公室会见时,陈鸥觉得导师们的态度十分古怪。 三位老师换上了正式会客的西装,把陈鸥安排在一间舒适温暖的图书室,叫人送来精緻的茶点。这架势表明,要宣布的消息大不寻常。 陈鸥本来完全不担心尼斯在打斗中吃亏。尼斯虽然比平均入学年龄小两岁,但他常年游泳,体格比一般人高大强壮,动作也十分灵活,而且,尼斯连年被选为学校游泳俱乐部主席。学生社团选举中需要处理的刁难欺凌并不亚于成人社会政治民选。尼斯能对付得来游泳俱乐部,就一定能处理好和大学同学的关系。 但眼下陈鸥越来越惊疑,忍不住问:“请问……” 一位自我介绍姓沃尔夫的导师是三人中最年长的,看起来五十余岁。据沃尔夫的说法,尼斯有一位室友叫伯第,是名转学生,安静内向,体能科目成绩较差,尤其不擅游泳。军校是雄性荷尔蒙高度密集的地方,柔弱的学生最容易受到欺凌。一群男生绑起伯第,放在浮冰上,推着浮冰下了海,要看看他会不会被吓哭求饶。 陈鸥不可思议地道:“在这种天气里?这是玩笑?这是谋杀!” 沃尔夫脸上显出尴尬的神色,道:“那些孩子准备了船,藏在一边,准备二十分钟就把伯第拉回来。伯第不管走到哪里都穿着很厚的大衣,二三十分钟即使在浮冰上也冻不坏。” 陈鸥无法苟同他的观点。但其他两位导师神色未变,显然也贊同他的话。陈鸥勉强咽下抗议,道:“然后呢?” 沃尔夫道:“尼斯发现伯第没有回宿舍,就出来找他,正巧撞见了这一幕,当下就下海救人。但伯第不知道是冻昏了还是吓煳涂了,拼命挣扎,竟然穿着大衣掉进了冰海里。他的体重加上大衣浸透水的重量,尼斯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救上来,立刻送去医务室。但围观的学生不甘心没有得逞,拦住了去路,于是双方发生冲突,尼斯受了轻伤,另一方没这么好运,为首的学生伤得很重。” 陈鸥说:“请原谅,对方一共多少人?” 沃尔夫本想隐瞒自己的兴`奋,但闪亮的双眸出卖了他:“二十多人!尼斯一下子就制住了为首的学生,把他扔进海里。其他人赶快要抢救,结果都被尼斯打倒了。” 导师组中另外一名男子插话:“后来那孩子爬上来,当天晚上就发起烧来,转成了严重肺炎,对心肺功能留下了不可逆转的损害。他已不适合在此就读,只能退学。”他声音冷冷的,提醒在场众人沃尔夫的忘形有多么不合时宜。 陈鸥看着说话的这名男子。他和陈鸥一样都是亚裔,但他的眼神更加锐利,更加冷静,更加无所顾忌,不像是学院导师,倒像是一名战`士。 亚洲男子说:“我姓王,单名一个容字。您可以叫我王`容。”陈鸥注意到,在他说话时,其他两名导师都不自觉地点着头,似乎对他的话发自内心地贊同,但同时躲避着他扫视的目光。这可真有意思,陈鸥思忖,我第一次见到还有人像教授一样,受到尊敬,同时被人惧怕。 陈鸥道:“我更愿意叫您王教授。”两人的目光一触即离。陈鸥已经猜到了王容接下来准备说些什么,微微挺直身体,准备为尼斯争取公平对待。 ☆、第 19 章 沃尔夫咳了一声,庄重地道:“学院的学生毕业后大部分都会到军`事机构任职,是未来的军`官。我们一向按军`队纪`律要求学生。而且,遵守纪`律、服从命令、友爱同窗,是学院创建时就立下的校规。” 陈鸥冷笑。他本来不同意尼斯到这里就读,但尼斯自己心甘情愿转学是一回事,被迫退学是另一回事,他说:“我觉得明辨是非、友爱同窗这一点,尼斯表现得十分出色。说到遵守纪`律服从命令,这次意外发生时,现场应该没有学院老师在,服从命令等无从谈起。至于遵守纪`律,”他实在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从没教过尼斯见死不救,不知道军`事学院倒要灌输纪律高于生命这一理念。恕我直言,牺牲一条生命换来的,只能是更多生命,而不应是更严明的纪律。” 第17页 王容一直静静地看着陈鸥,此时插嘴道:“退学的学生家族在军`队有些背景。陈教授,尼斯在法`律上不是您的养子,但他入学表格上填写的联繫人是您,为此,我们调查过您和教授的背景,也恕我直言,军`队通行的法则和民间不同,这里是您和教授都无法参与意见的领域。相反,对方学生家族可以很轻易让尼斯在学校寸步难行,甚至发生生命危险。为了他好,作为导师,我们的一个建议是请他退学,以他的智力不难找到一所大学就读。” 陈鸥仔细辨认着王容的唇部和眼部表情,但他失望了,王容给人的感觉有如岩石磊磊,坚定,冷硬,漠然,似乎刚刚不是勒逼一名大有前途的年轻学生退学,而是在中立地描述一份工作。他又看了看沃尔夫和另外一名导师,他们显得很不自然,能轻易看出心里的愧疚和不安。以己度人,陈鸥觉得如果自己劝某个能力不达标的博士生退出研究所,大概也是沃尔夫这种表现,他没法无视对方花的时间和精力,不能问心无愧地说“我确实已经努力帮助他了,但他实在无法跟上进度。” 接着他恍然大悟:王容不是普通教师,至少,他的身份和沃尔夫大不相同。 他的脸色一定透露出了部分内心活动。王容目光一闪,有些感兴趣的样子,接着说:“当然,还有另外一条路:他可以转系,进入另一个专业学习。那个专业的学生都是从学院各专业中挑选出来的佼佼者,学院集中优势资源对其进行培养。没有人能够对付里面的学生。” 陈鸥问:“主要学习内容是什么?” 王容道:“这属于保密内容,我只能向您说明,专业学习有一定危险性,所以,我们必须徵得学生的监护人同意。但歷届完成学习计划的学生,目前在军`队都身居要职。” 陈鸥沉默片刻,问:“每届学生能顺利毕业的比率是多大?有没有百分之十?”王容沉默。陈鸥不抱希望地问:“百分之五?百分之一?” 王容挑了一下眉毛,道:“这是秘密。不过,学生的存活比率还是比较接近您猜测的数字的。” 陈鸥高声说:“不,我绝不同意!” *** 伯第把一件长至膝盖的大衣披在尼斯身上。 大衣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皮制成的,表面很光亮,很软,做工也很优良,几乎看不见针眼痕迹。尼斯感觉全身像着了火,热得出汗。 尼斯想脱下来还给他:“我不怕冷。你身体不如我,穿着不容易感冒。” 伯第是个修长的男孩子,比尼斯还要高半头,身材单薄,棕栗色短髮,有一对沉静的黑色眼眸,面容如冰棱一般苍白严肃,双唇透出淡淡的烟粉色,有如霞光映照下的霜花。安纳洛军事学院男女比例接近50:1,尼斯知道学院很多人妒忌自己有一位漂亮室友。 尽管尼斯在瓦根第哄骗下以荒`唐一夜完成了自己从儿童到成人的蜕变,然而,这充其量让他明白了自己体内的烦躁来源何处,又应向何方发泄,并没有帮助他完成心理的成熟。他仍对情`爱懵懵懂懂,而且由于那夜,他反倒对此产生了厌烦与畏惧。 即便如此,他仍对“室友很漂亮,别人很妒忌我”这个事实暗自得意。毕竟他赖在陈鸥房里十余年了,而陈鸥可是连年被网络基因科学论坛评为“国内最年轻英俊教授”的人。尼斯一点都不希望同居室友颜值落差过大。 伯第轻声说:“穿着吧,送你了。再说,别人要把我推进冰水,光有大衣顶什么用。” 尼斯咧开嘴笑了,十分不好意思:“你别把那事总挂在嘴上。你要是想学打架,我倒是可以教你两手。” 伯第把尼斯的手从大衣袖子里穿过去,给他系上扣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好啊,那么大衣就是我的学费了。” 他笑起来,就像冰棱微微融化,水滴将滴未滴时的样子。尼斯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手忙脚乱地把大衣脱下来,笑道:“那我收起来了,可不许反悔。我得想想回送你什么礼物。” 伯第望着尼斯纯真热情的笑脸,也十分开心,逗他道:“那你要好好想了,这件大衣价值不菲。” 尼斯笑道:“是么?说来听听,我看看从现在打工赚钱是否还来得及在圣诞节回送你。” 伯第说:“第一,这是我母亲去世前留给我的礼物,是她一针一线fèng起来的。” 这句话触及了尼斯的心事,尽管陈鸥对他极好,但生身父母不详始终是他心里一根刺。他感及身世,鼻子有些发酸,迟了一刻才想到,伯第把母亲遗物送给他,蕴含了多么深厚的情谊。 他吸了一下鼻子,勉强笑道:“第二呢?” 伯第笑微微地道:“那就要说这件大衣的质地了,市场上很少见到,用的是海豚皮……” 接下来几件事是一起发生的。 电子音冷漠地在室内响了起来:“301室尼斯,有一名叫陈鸥的先生来访。” 尼斯把大衣用力摔回给伯第,伯第甚至没来得及褪去笑容,愕然地望着尼斯,一点都没有遗漏尼斯脸上深深的厌恶。 尼斯一阵风地冲出了房门。 伯第呆在原地,几乎连移动位置的力气都没有,许久,他才换了一个姿势,苦笑了一下,慢慢挪动到窗边。 他看到尼斯扑进一个男子怀里,热情地吻着男子双颊。男子嫌弃地推开他。伯第居高临下,把男子一脸笑容尽收眼底,黑髮黑眸显得格外扎眼。 ☆、第 20 章 王容若有所思地问沃尔夫教授:“你觉不觉得,陈教授与尼斯虽然不是亲父子,但他们相貌很像? 沃尔夫教授说:“王,你知道在我们眼里,你们亚洲人是一个模样,尼斯很显然是混血儿,他的相貌我们很容易分辨。反倒是你和陈更像一些。” 王容笑着不说话了。另一名教授看他一副琢磨事情的模样,拍了拍他,问:“尼斯救的那个学生,有没有去做过心理干涉?据说他有些柔弱,今年学院可不能再出什么导致学生退学的意外事故了。”王容兼职系里的心理辅导医师。 王容笑道:“放心,伯第没那么脆弱。而且找心理医生未必比向朋友宣洩情绪更有效。我看尼斯虽然不爱说话,却是个很可靠的朋友。” 王容第一次注意到尼斯,是在学院的虚拟网络上。 学院承担了不少秘密教学研究任务,因此校内网络不与外部公众网络连通。虽然两者都是二十四小时对学生开放,但公众网一天到晚挤满了好奇的学生,相比之下,校内网络只有考试前才会拥挤不堪。 王容用普通帐号登录校内网络,在虚拟环境中畅游。 这是虚拟技术与生物神经元网络工程融合的产物,普通人可以在虚拟网络中变换身份面貌,参与虚拟社会人际交流,学习,沟通,实践,虚拟网络为足不出户的普通人提供了体验生活的无限可能。 安纳洛学院为学生开发了一系列虚拟军事教学科目。学生可以出入沙漠雨林、雪岭湿地,在各种环境下训练军事技能。在这一过程中受到的伤害疼痛是百分百仿真的,为了不令学生低估实际环境的危险程度。 这一系列科目刚推出时很受学生追捧,很多人通宵达旦登录校内虚拟网络进行体验。后来,学生们慢慢发现夜间进行虚拟训练的效果受人体疲劳度的影响,远远不如日间效果好,兼且公众网络上很多游戏公司陆续开发了虚拟真人实战网路游戏,有趣易玩,升级迅速,比自推出后就没再更新过的虚拟训练系统自然更受学生欢迎。 王容一向失眠,是早年出任务落下的病根,只有很亲近的朋友才知道。夜间无事,他常常戴上虚拟网络眼镜,接入校内网络,化身万千,在冰川悬瀑之下漫步,或是静静等候雨林的第一朵食人花绽开。模拟环境里的陷阱杀机对他起不到任何干扰,反而让他更加怀念以往冒险经歷。 有一天午夜,他来到海边,见到潮卷万里,白浪连天,这表明有人先他一步闯入,触动了陷阱。他熟悉虚拟环境中的每一处场景,知道这里只是训练测试者在险恶天气里的水中应变能力,实战意义不大,即使虚拟系统最受欢迎时来这里训练的人也不多。王容有些好奇,不知道谁会深夜来此。 他坐在岩石上,看着远方水里一个若浮若沉的身影。凭他良好的目力,竟然无法分辨那人是已溺水还是顺水浮游。若说是溺水,机关并未停止,证明系统尚未判定那人昏迷或者死亡。若是浮游,更加不可思议,没有人能冒着如此狂风巨浪在水里坚持一两个小时。 出于好奇,他守在岸边一直没走。那人没有让他失望,始终在水里沉浮,一直没有退出系统。最后,风浪停止了,水面恢復平静。那人走上岸来,竟然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他望了王容一眼,毫不在意地下线了。 王容计算了一下时间,那人至少在水里呆了六个小时。最后的风浪停止是因为系统判定这项训练对测试者已失去了意义。就像他自己,即使触动陷阱也不会激起风浪。 这绝不可能是个学生,多半和自己一样,是个退役的秘密特工,把面貌幻成了学生的模样。但王容勐地想起来,如果是秘密特工,能力超出这项科目测试的范围,机关根本就不会发动。 百思不得其解的王容又到海边来了几次,五次里大约有三次能遇到这人。他发现对方似乎单纯为了享受游水的乐趣才来这里,而不是像他想的那样强化能力训练,这更让他迷惑了。 终于有一天,王容问那人:“你叫什么?”夜晚难以入睡的人们更容易靠近彼此心灵。此时他们已经习惯了岸边水中的默默相对。 那人瞥了他一眼,说:“尼斯。” 第二日,王容查遍了教职工人名册,一无所获。接着他又查遍了高年级学生名录,仍然没有找到。最后,尽管他觉得难以置信,他仍在新生入学名单上见到了尼斯的名字。 王容开始观察尼斯,越来越好奇。这个学生似乎和他一样患有强烈的失眠症,夜晚经常漫游内部网络。有一次,王容竟然发现他在冰川悬瀑下读书。此时,所有虚拟场景中,但凡有水的地方都已接纳尼斯,不再大兴风浪。尼斯在冰面上燃起一堆篝火,全神贯注地读一本书。王容扫了一眼封面,见到作者是陈鸥,一位着名的基因科学家。王容听过他的名字。 然而,白天见到的尼斯精力充沛,热情好动,丝毫没有失眠人群的易怒暴躁等症状。即使是王容自己,在海边度过一夜之后,往往也需要日间休息几个小时。 他曾经试探性地问尼斯:“你晚上不睡觉,不疲倦么?” 尼斯想了一下,摇摇头,道:“有时我也会睡觉,但大部分时间我睡上三四个小时就够了。” 王容只能感嘆岁月不饶人,自己不再年轻了。 第18页 相处日久,王容生出了一个念头:把尼斯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 特工需要强悍的肉体,高超的智力,敏捷的反应速度,这些尼斯都具备了。王容有把握将他培养成学院自有特工训练计划以来最优秀的人才。 然而,尼斯的监护人坚决反对。 王容想,陈教授与尼斯长得确实很像,但他们又不是亲父子。真有意思。 *** 陈鸥把尼斯从身上扯下来,嫌弃地道:“多大了?” 他弯起嘴角温和嘲笑的样子真好看。尼斯想。接着他被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会对陈鸥评头论足,关心他一颦一笑是否好看?似乎从那荒唐的一夜起,他看待别人和自己的视角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如一直在山脚徘徊的游客终于走上山巅,被首次目睹的壮丽景色惊得哑口无言。换了一个视角,却像换了一方世界。 ☆、第 21 章 陈鸥与尼斯在学院餐厅共进晚餐。 安杰洛学院有全国景观最美的360度顶层旋转餐厅。落地玻璃窗外,绛紫色的极地穹苍犹如发生窑变的细瓷黑碗,覆盖在积雪皑皑的冰原上,相接成一条连绵不绝的圆弧形地平线。有时极光耀空,瞬息变幻五彩,犹如梦境烟花,壮阔斑斓。 餐厅价格不菲,来这儿用餐的大多是薪水优厚的教授以及家境丰裕的学生,人数寥寥,只有节日时才座位爆满。尼斯很容易预定了一张靠窗的桌子,两人等待侍应生服务时,一边欣赏窗外景色一边聊天。尼斯嫌面对面不方便谈话,干脆把座位移到了陈鸥身侧。 陈鸥注意地看着尼斯。他觉得尼斯又长高了一些,肩膀更加宽阔,从肩线到手臂的肌肉也更加紧緻。鑑于尼斯离家前两人最后一次长谈的气氛不算太融洽,他本以为尼斯会心存怨怼,但尼斯见到他时欣喜若狂的表现让他放下心来。 尼斯一面狼吞虎咽地吃着招牌牛排,一面兴奋地给陈鸥描述学院生活,柔软洁白的餐巾早就掉在了地上。陈鸥略微不满地盯着他,觉得他进了大学简直就像加入野人世界,把文明社会的礼仪得一干二净。 对于直接导致陈鸥来学院的那场风波,尼斯没有多说,陈鸥也不打算在餐厅谈及王容的提议。他小心地建议:“你若是觉得不适应这里的气候,我在几所南方大学认识一些朋友,能帮你转学……” 尼斯扬起一边眉毛。真奇怪,陈鸥想,尼斯是个多么纯真热情的孩子,但他的疑惑表情和喜欢冷嘲热讽的教授几乎如出一辙,尽管他俩相互看不顺眼。 尼斯问:“为什么这么说?学校要处分我,让我退学么?” 陈鸥注视着他,慢慢说:“如果学校真因此处分你,我会提出申诉,但首先你要想好是否还留在这里。” 尼斯不假思索地说:“我想留下来。” 陈鸥疑惑地问:“为什么?这里每年有大半时间整日见不到阳光!” 尼斯说:“这里人少,安静,我喜欢这里。” 陈鸥沉默下来。的确,他怎么没想到,尽管尼斯表现得与常人无异,但本性依旧渴望自然,就像海豚,尽管也是哺辱动物,但属于它的领域在海洋。 而他甚至上一刻还在挑剔尼斯的餐桌礼仪!陈鸥沉思,以往自己绞尽脑汁把尼斯带回人类社会,是否出现矫枉过正,扭曲了尼斯的天性? 在教授教养下长大,陈鸥很早就懂得,世界上有教授这样非凡的天才,也有智力寻常的普通人。强行逼迫后者向前者看齐,是对自然界生物多样性的犯罪。陈鸥想,自己是否对尼斯期望过高,以至于不知不觉犯了大多数家长都会犯的错,无视了孩子的真正需要? 也许是他沉默时间过长,尼斯不安起来。他放下刀叉,考虑了一会儿,道:“如果您还是希望,我……” 陈鸥连忙道:“不!”这时他已经没胃口了,示意侍应生收走冷掉的牛排和两人的餐盘。片刻后,侍应生送上甜点和餐后酒,苏皮樱桃奶油派和附近特产冰酒,是尼斯的最爱,但对陈鸥来说都太甜了。于是陈鸥干脆把食物都推到尼斯面前,看着他很高兴地一勺勺吃掉派里将融未融的香糙奶油。两人暂时中断了谈话。 陈鸥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确切地说,是在盯着尼斯。餐厅另一端的绿植隔断区站着一名侍应生,不断看着他们这桌,好几次忽略了自己服务那桌客人的示意。陈鸥知道学院餐厅侍应生一般是打工的在校学生,因此猜想是不是遇上了尼斯相熟的同学。由于他频频注目对方,尼斯觉察到了,望了一眼就立即收回视线,继续对付碟中食物,但嵴背挺直了,动作也一下子优雅起来。 尼斯的变化不可能躲过陈鸥的视线。这下他真的惊诧了,又朝对方望去,恰好与对方视线相撞。真是个漂亮孩子,陈鸥想,俊秀,文气,但略嫌急切,气质上少了些从容洒脱。他似乎对尼斯有些意思,看尼斯的反应也不像不知道。但两人又似乎有什么别扭。 当时国内法律已经允许同性结婚,但公开身份的同性恋者会受到隐隐约约的歧视。作为一名基因研究人员,陈鸥明白性向与审美偏好等看似人的自由意志,根源却深植于基因,受遗传及外界环境等复杂因素综合影响,决定着一个人会选择什么样的终生伴侣。他对同性恋没有偏见。但再开明的家长,见到孩子要选择一条较为崎岖难行的道路时,总难免担忧介怀。 而且,他忍不住想,尼斯不会是因为这个男孩,才坚决拒绝离开学校的吧?这孩子看起来比尼斯老练成熟,尼斯入学年龄小,和这样的人发展阻碍重重的恋情,恐怕会诸多吃亏。他一面觉得自己十足十像个吃醋的父亲,一面控制不住自己地想:不知道安纳洛军事学院是否允许学生间发生同性恋情,如果曝光出来,说不定尼斯只好转校。这样看来,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沉浸在自私的想像中,没有注意到尼斯已经用完晚餐,召来侍应生结了帐,并熟练地给了小费。待他发现已经晚了,尼斯摇手制止他掏出钱包的举动,笑道:“这是我在学校打工赚来的钱,可不是你们给我的生活费。” “在经济完全独立之前,你的一切花费,包括这餐饭,归根结底都是我负担。”陈鸥小小打击了尼斯一下,说,“得给你补补理财常识了,瞧你对金钱归属的可怜洞察力。” 穿着侍应生制服的伯第望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脸色阴了下来。 “他是谁?”陈鸥在路上忽然问。 尼斯想假装不明白,可惜陈鸥已经停下脚步望着他,一副他不说就要掉头回餐厅的架势。他穿着一件双排扣黑色修身呢大衣,挺拔的大衣衣领高高竖起,用来遮挡夜间寒气。衣领阴影落在双唇上,看不清那里的表情,但衣领上方的双眸反射出路灯的光亮,饱含促狭笑意,让尼斯立刻投降了。他现在知道教授为什么对陈鸥百依百顺,这种姿态下的陈鸥简直能挖掘出一切秘密,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东西。 “我的室友。”尼斯竭力表达得若无其事,脸还是有点红,“我救的人就是他。” 陈鸥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柔弱俊秀的男生,在男孩子中间极容易受欺负。那么尼斯是担任了他的保护人么? “还有呢?”陈鸥追问。 尼斯不说了,嘻嘻笑着搂住陈鸥脖子。可惜陈鸥不上当,停下脚步说:“不用送我了,你回宿舍吧,我住在酒店,明天一早你来陪我用早餐。” 尼斯耍赖拉住陈鸥。陈鸥笑着甩开他。两人拉扯了一会儿,尼斯只好承认:“我和他闹崩了,今晚我得去您那儿住一晚,免得见面尴尬。” 于是陈鸥听到了关于一件海豚皮大衣如何被赠与又如何遭退回的故事。他咀嚼着这个故事,谴责地看着尼斯,说:“他母亲的遗物!” 尼斯强调:“海豚皮!” 陈鸥嘆了口气,不再强迫尼斯了,允许他陪自己回酒店。 在从学院到酒店的十字路口,一个人静静站在阴影里,似乎等了很久。 当时陈鸥正在讲述尼斯离家后家里发生的事:教授成天躲在书房不知道干什么(尼斯插话说“可能是写回忆录,老年人不敢照镜子,就通过写回忆录来美化自己”,被陈鸥打了一下),马丁又开发了几款新饼干,杰西卡来信说她怀孕了。两人聊得很开心,几乎错过了阴影里的人。 伯第拦住了两人。 经过陈鸥批评,尼斯现在知道他的举动有多伤人了,但一点都不想道歉。他尴尬地看着伯第。此刻陈鸥自觉退了几步,给两人留出了私语空间。 伯第递给尼斯一个沉甸甸的袋子,说:“送你的礼物,我不会收回。”他加重了语气,挑衅地望着五步开外的陈鸥。 由于伯第的语气和举动都格外坚决,尼斯不得不接过袋子打开。一开始,他没有看清里面是什么,就走到路灯下面察看究竟。这样便离陈鸥近了,于是陈鸥也看清了里面是什么。 一件被剪碎的皮大衣,还能看到残存的领子和衣兜。 尼斯深深感动了,说:“哦!” 陈鸥酸熘熘地想,真搞不懂这些恋爱的孩子,拒绝接受同类的完整尸体,却肯接受被肢解的尸体做礼物。 ☆、第 22 章 尼斯在酒店大床上打滚。陈鸥擦着湿漉漉的头髮从卫生间出来,警告说:“再折腾,我就把你赶回宿舍去。” 尼斯接受了伯第要和他修好的坚定心意。他和陈鸥都是孤儿,主动毁掉亲人遗物对他们来说是匪夷所思的事,即使是为了赢取友谊,或者爱情。伯第的情谊重得让尼斯有些应付不来。 他向伯第道了歉。由于他的莽撞,友人失去了一件永难再得的珍宝。说老实话,易地而处,尼斯情愿失去所有人的友谊,来保留一件血脉亲属赠予的礼物。 “也许……不是所有人。”尼斯不确定地想,望着沙发上的陈鸥。他刚刚沐浴完毕,浴袍的带子松开了,露出对于黄种人来说偏于白皙的脖颈与胸膛,热气蒸腾下的双颊微微泛红,正仰头望着天花板,一副头脑放空的悠然姿态。 自从尼斯懂事之后,他眼里的陈鸥好像就没变过;教授一年衰老更似一年,管家马丁也从不爱说话变得唠叨了,但陈鸥始终没有什么改变。不管什么时候尼斯想起他,脑海里浮出的人影总是身着一件实验室白大褂,身材挺拔,双手插兜,眯着眼睛对自己微笑。 尼斯一下子跳到沙发上,双手搂住陈鸥脖子。陈鸥被他闹得只好睁开眼,顺手啪地打了他屁股一下。 这是他向来做惯的动作,用来惩罚尼斯不听话。尼斯却如被火烧到了一般,连忙捂住屁股,说:“不要碰!是男人都会有反应!” 陈鸥双眼瞪得老大,骂道:“你在学校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时,陈鸥的电话响了起来,是教授。陈鸥对尼斯比了个警告的手势,接通电话。屏幕上的教授皱着眉头,开门见山问:“你何时回来?” 第19页 陈鸥告诉了教授王容的提议。尼斯听到和自己有关,安静下来,偎在他身边听着。 教授简洁地说:“你问问尼斯,我建议可以答应参加项目。” 陈鸥看了一眼尼斯,尼斯正在沖他拼命点头。他一阵头痛,道:“项目危险性很高。” 教授加重语气道:“你得认清现实,陈鸥。尼斯具有那样的智力,又有那样的幼年经歷,他不可能走上我们的科研道路。他身体强壮,聪明过人,这样如果都还不能安全通过训练项目,那这个项目早该被关闭了。” 陈鸥知道教授说得对,但他心里很不舒服,好像摔断腿之后所有人都轻描淡写告诉他“喝杯开水就好了”,于是他用沉默表达关于一个痴心父亲被忽视心情的抗议。 教授又道:“何况尼斯呆在军队对他自己也有好处,起码那是路易斯集团多年来一直想渗透而未能如愿的领域。路易斯集团为了拿到瓦根第在研究所的股份已经要疯狂了。琼斯警官已被调离这个案子,我猜是路易斯集团的手脚。” 这些天来陈鸥一直没和琼斯警官联络,还不知道她的最新情况,闻讯吃了一惊。但教授也不清楚究竟,只道:“你最好尽快回来。而且,研究所的工作有了新发现,需要你回来主持。” 挂断电话后,陈鸥沉思起来。尼斯建议:“联繫一下琼斯警官?” 联繫是必然的,但不能在这里。陈鸥找出王容的名片,接通了他的电话。 电话屏幕上的王容听到陈鸥的请求后并没有显出诧异,而是提醒:“加密卫星专线非常昂贵,再加上军方的秘密寻人服务费用,最后花销会让你吐血。” 陈鸥说:“我一个朋友遇到了麻烦,我必须尽快找到她。” 陈鸥猜得没错,王容确实拥有动用加密卫星通讯线路的权力。琼斯警官的电话装有警局专用gps定位系统,王容很轻易找到了她,拨通了电话。 琼斯警官的面容在一面墙宽的屏幕上亮起来,陈鸥看着王容。他们使用的是学院应急状态秘密通讯指挥部,来电全部被转接到墙显示屏。王容丝毫没有应该给他们留出私人谈话空间的觉悟,自在地点燃了一根烟,靠在墙上看着显示屏,像是在欣赏最热的连续剧。 琼斯警官脸皱巴巴的,眼圈通红,情况很不好。她惊讶地看着陈鸥,问:“你怎么会有……权限?”如果不是这样她不会接通这个电话。她现在谁都不想见。 王容懒洋洋地插话道:“女士,租用这条线路的费用非常高,我建议你们尽快进入主题。” 陈鸥很感谢他插了这么一句,否则即使出于礼貌,他也势必要先问候琼斯警官的近况。但看她的模样,显然十分一言难尽。他问:“琼斯警官,你在朗斯罗市的调查如何了?为什么会被调离这个案子?” 琼斯警官掏出纸巾,擦了擦鼻子,道:“我查到瓦根第被迫辞职离开路易斯集团的那起事故中,他当时并不是负责人。” 陈鸥沉思道:“这么说他是为别人背了黑锅?这可不像他。”瓦根第脾性易怒,急躁,睚眦必报,他有深刻体会,实在无法想像瓦根第会心甘情愿吃这么一个大亏。 而且,瓦根第后来和教授闹僵,研究经费几乎都来自路易斯集团贊助,尽管一年比一年少,可也证明瓦根第与路易斯集团关系并不坏。但如果瓦根第被迫代人受过,按他的脾气,怎会心平气和地接受来自路易斯集团的贊助? 王容冷眼旁观,见琼斯警官一句话就让陈鸥陷入沉思,问:“您查案时遇到了什么事?” 琼斯警官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道:“很丢人……我遇到了一个比我小二十岁的年轻人……我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白领,没想到竟是路易斯家族成员……上司认为我不适合再查这个案子。” 王容和陈鸥沉默了,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一名年过四旬的婚内出轨女性,很明显她的职业前途出现了不妙兆头。也许归咎于“中年危机”是个好主意? 幸好琼斯警官是个很坚强的女性,没有指望这两名年轻人给自己恰到好处的慰藉。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她主动转移了话题:“我查到了瓦根第在路易斯集团时的研究题目,很长,我看不懂,偷偷复制了文件回来给你。” 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很长的题目列表。子屏幕上的琼斯警官很期待地看着陈鸥,弄得他真不忍心告诉她,她搭上职业生涯的这次调查註定得不偿失:这些都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药品研究项目。 出于尊重和礼貌,也出于同情,他没有立刻说明,而是从头到尾详细看了一遍。王容问琼斯警官:“你在查案时发现路易斯集团有什么异常么?我是说,某些事件,在那之后你俩关系忽然大进一步之类的事件?” 这种拙劣的暗示几乎可说是明目张胆的侮辱了。琼斯警官没有发怒,她像瘪了的轮胎一样无精打采,毫无神气:“他们提出了一种新理论,正在测试数据。那天我去另一个部门借胶棒,听到里面的人说,其实临床试验可以用十六年前的数据……我进去他们就不说了。” 现在提出的新理论要用十六年前的临床试验数据检验?陈鸥思考,蓦地,他在屏幕上发现了一点东西。 “你把文件放大,对,就是这么大。” 文件内容全部是希腊罗马字母和阿拉伯数字。陈鸥要看的不是它,是文件名。 project_pygmalion_ad_2016_pass_日期 日期是十六年前的。这个文件名称编码对别人毫无意义,但在瓦根第实验室待过一段时间的他来看,含义十分清楚。 皮格马利翁项目临床试验第2016次实验结果,符合预期,通过检验。 皮格马利翁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他雕刻了一具人像,疯狂地爱上了她。最后爱神怜悯他,把人像復活为真人,成为他的妻子。世界各族都不乏神造人的传说,但皮格马利翁是凡人,却造出了自己同类,这是很少见的。 什么样的基因研究会取名叫皮格马利翁? 十六年前,十六年前……陈鸥觉得这个数字很熟悉,跟着他想了起来。十六年前,瓦根第的孩子出生。 陈鸥问琼斯警官:“你要被中断工作多久?” 琼斯警官道:“起码半年,也可能一年。”她忍不住抽泣了一下。她背负着沉重的房贷压力,还要送孩子上大学,比以往哪个阶段都更加需要钱。 陈鸥道:“去找一个人,让他负责你的安全和生活,把你藏起来。你了解到的东西实在太重要了,怎么评价都不过分。” 琼斯警官担心地问:“谁?” 陈鸥道:“夏尔?路易斯。”他看到琼斯警官的表情,补充道:“是的,他是家族一员,但是个不一样的路易斯。” ☆、回忆,尼斯七岁 夏尔?弗朗斯踏入枫林大道七号的时候,穷得几乎准备去打劫便利店。 他看见院子里有一座格外显眼的气膜屋。屋外,一位老人坐在轮椅里,背对着他,侧着头,似乎在专心聆听,又似乎在小寐,一动不动。枫红灼灼,银髮萧萧,院子里几乎能听见糙叶慢慢衰落折断的声音。 夏尔站住了,他希望老人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这样他便能自我介绍是来应聘幼儿家庭教师的,幸运的话还能赶上下午茶。他从前一天晚上就没吃饭,没有钱搭乘公交,走了四个小时才来到这里。如果不录用,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力气原路返回。 过了很久,夏尔觉得脚都站麻了,才见到气膜屋里出来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子,披着一件大毯子,把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裹在怀里。孩子把脑袋搁在男子脖颈处,和夏尔四目相对,面无表情,眼睛毫无神采。夏尔心底冒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这孩子有些不对劲。 男子穿过门廊匆匆入了内室。老人慢慢转动轮椅,向另一个方向去了。夏尔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个中年黑人低声道:“先生,请跟我来。” 夏尔随他进了客厅,男子已经换好了会客的衣服,坐在沙发上,孩子偎依在他身边。两人头髮都湿漉漉的。见到夏尔进来,男子站起来和他热情握手,道:“你好,我叫陈鸥。” 夏尔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道:”呃,我叫夏尔?弗朗斯。“ 从夏尔的美术专业眼光来看,陈鸥身材线条很好,大概是经常游泳的缘故。他笑起来很浅,具有东方人普遍不擅长表达感情的特点,不过能看出他因为自己来应聘感到由衷高兴。他听人说话眼神十分专注,闪着会心的笑意,像是绿叶上跳动的太阳光斑。总之,这是个有良好教养、头脑清楚的人。夏尔下了结论。 他不得不放任自己细緻打量陈鸥的另一个原因是,桌上摆了丰盛的茶水点心,他恨不得立刻就要扑上去。唯有美色可以分散对美食的热情。这是夏尔的座右铭。 陈鸥大概看出了他的窘相,莞尔道:”请您原谅。我们能先用些茶点么?我饿了,孩子也是。马丁做的松饼很可口,但是按孩子口味来的,有点甜,不知道会不会合您胃口。” 夏尔巴不得这么一句,尤其主人还体贴地为他倒满了茶。松饼带着刚出炉的热气和新鲜奶香,萦绕着橙子红茶的甜香。夏尔几乎要把舌头咬下来。 他没留神自己几乎吃掉了三人份的松饼和培根三明治,也没留心被抢走点心的孩子明显加快了咀嚼速度,更没留心陈鸥脸上出现了惊喜的笑容,直到面前餐碟和茶杯全空了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呃”地打了个饱嗝。 他尴尬地看着陈鸥。中年黑人恰到好处地来到他身边,低声道:“先生,请跟我来。” 待从洗手间出来,他才想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沮丧地要撞墙。丢人尚在其次,更关键的是,他需要这份工作。 他只是个计算机专业的学生,不知死活地想转行学美术。家里不支持。结果他和家里闹翻了,把仅剩的生活费花得精光。 他整理好自己,回到沙发前坐下,见小孩瞪着自己,陈鸥正在给他擦脸上的松饼渣。 他向小孩做了一个吃饱喝足洋洋得意的鬼脸,小孩瞪着他,一下子推倒了茶桌,一壶热茶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水溅了出来。 陈鸥矫健地把孩子抱起来,扛到肩膀上。热茶大部分都溅到了他的裤腿上,他却恍若无觉,只是焦急地查看孩子有没有事。 夏尔耷拉着脑袋,他最喜欢逗孩子和狗。但不知为什么,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孩子缘和动物缘,最容易把孩子逗哭,把狗逗吠。 陈鸥把孩子抱在怀里,双臂紧紧禁锢住他的活动,问夏尔:“您对特殊儿童怎么看,比如……自闭症的儿童?” 夏尔对自闭症儿童的唯一了解是大学一年级去儿童福利院为自闭症儿童画画。他尽力回忆那时的做法,道:“首先,可以教自闭症儿童画画,帮助他们表达对世界的看法……” 第20页 陈鸥问:“您何时能开始工作?” 正值暑假,夏尔本来还在盘算下周房租怎么交。陈鸥说:“我们有间客房,前一位家庭教师走了半年多,马丁天天打扫,您马上就能住进去。要是您愿意,从今天就请搬来。” 夏尔连忙点头。陈鸥扬了扬眉,问:“您还需要什么工具么?” 自闭症儿童往往需要更多有针对性的训练玩具。夏尔拼命回忆当时在福利院看到的儿童玩具,但嘴比脑子更快,不假思索就说出了答案。 “狗!一只金毛!” 这么大的庭院,不养狗简直浪费!夏尔想,用尼斯渴望松饼的眼神盯着陈鸥。陈鸥笑了。 “我来安排。另外――您真是幼儿心理教师?”他看着夏尔沾着画笔染料的裤腿。 夏尔道:“呃……” 陈鸥道:“不要紧,很多出色的心理学家都是其他领域转行来的,比如画家。”他补充道,露出促狭的微笑,让他丝毫不像这么大孩子的父亲。夏尔没管住嘴,脱口而出道:“您真年轻,简直就像二十出头!”国内结婚生子的合法年龄是十六岁,尼斯已经七岁,考虑陈鸥的教育背景,夏尔觉得陈鸥怎么也年过三十了。 屋里安静得可疑。陈鸥道:“我今年确实只有二十三岁。” 夏尔大窘,没想到陈鸥只比自己大两岁,连忙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但您真不像那么早就结婚生子的人!” 陈鸥道:“尼斯不是我的儿子,我还没有结婚。” 教授和马丁瞪着夏尔看,像是判断这样一个蠢货是否能胜任教导自闭症孩子的重任。 ********************************************************************** 夏尔得知陈鸥把他留下来不是要他做尼斯的心理治疗师。陈鸥先后面试了很多心理治疗师,已经断了找到合适人选的念头。陈鸥希望他能陪尼斯玩耍,陪教授聊天。教授喜欢古典音乐和油画。尼斯喜欢游泳。夏尔精力充沛,热爱绘画,陈鸥觉得他会适合这份工作。 夏尔第一天上工,发现尼斯可以一整天泡在泳池里,直到下班的陈鸥把他抱上岸。他和陈鸥还不太熟。教授总是着眼坐在轮椅里听音乐,夏尔弄不清何时可以与他交谈,只好向管家马丁抱怨。 “这孩子待在泳池就像胎儿待在羊水里一样自在。就算不累,他就不渴不饿也不去洗手间么?” “你可别在陈面前说尼斯不上洗手间的事,他有时还要下水游泳。”管家给夏尔端了一盘茶点,警告他。 夏尔知道为什么尼斯第一天对他吃掉自己的下午茶如此愤怒了。从陈鸥早上离开到下午回来,尼斯整整一天都在游泳,运动量极大,而且中午不上岸吃东西。那顿下午茶就是他的正餐,难怪那么丰盛。更难怪陈鸥每天提前回家,与尼斯和教授共进下午茶。 “陈太宠孩子了,我还是不相信尼斯不是他亲生儿子。”夏尔把一块填满奶油的米黄色泡芙放进嘴里,满足地说。 马丁笑道:“这算什么。陈小时候为了做实验差点烧了一个屋子,教授还夸他聪明伶俐,不过后来再不许家里有明火。” 苏珊娜趴在狗窝里,渴望地看着夏尔。这条金毛幼犬是陈鸥向同事要的,刚出生不久,被抱来的时候还没断奶。夏尔爱得发狂,给它起名“苏珊娜”,带领尼斯给它洗澡。 陈鸥讶然问:“我以为带回来的是一条公狗?” 夏尔给苏珊娜倒宠物浴液,头也不抬地解释说:“这是个圣经典故,美丽少妇苏珊娜在自家庭院洗澡,两位长老偷窥,强迫她欢好,威胁她如果不从就要公开她勾引他们。很多画家都画过这个主题。” 泡在澡盆里的苏珊娜拼命要从尼斯手里挣扎出来,但力气太小了,只好呜呜叫。陈鸥看着洋洋得意的夏尔长老和按着狗的尼斯长老,无言地走开了。 此时夏尔几乎用哀求的口吻警告它:“不能吃!吃了会拉肚子!“他受不了苏珊娜用纯净的黑眼睛看着他的样子,心软得厉害。马丁给它端了一碗肉粥,但它一口不动,只盯着夏尔手里苏香松软的炸鸡柳看。 夏尔喃喃道:“不行!不!别这么看着我……” 马丁笑着说:“你还批评陈溺爱孩子。” 没有得到鸡柳的苏珊娜不开心地撞翻了粥碗,肉粥淌了一地。马丁去拿清洁工具。夏尔蹲在地上,手指蘸着肉粥涂了一幅画。 他一开始只是手闲随便涂抹,结果肉粥和光洁的大理石云纹地面搭配在一起,竟然有一种灵动的线条感。他把碟子里的番茄酱作为红颜料也加了进去,很快就抹光了。他遗憾地摇摇头,旁边一管芥末黄酱被递过来。他随手打开,然后回过神,发现尼斯蹲在旁边聚精会神地看着地上,双眸中的神采是他从未见过的。陈鸥望着尼斯,欣慰地笑起来。 “画的是什么?”拄着拖把的马丁没好气地说。 夏尔说:“日出前的海面。”其实他没有什么明确主题,只是不想被人看作是喜欢涂鸦的白痴。 陈鸥对他说:”你能教尼斯画画吗?就是你画,他看,像今天这样。”马丁抛来愤怒的一瞥,陈鸥很快加了一句,“在纸上!” ********************************************************************* 夏尔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他既然答应了陈鸥,就想尽办法让尼斯乐意跟自己学画。后来他发现,只要画海洋主题,不管是风景,动物,尼斯都能安安静静从头看到尾。比较不安静的是他自己,作画时总喜欢自言自语。 “这幅画明暗度怎样?”他对着画架上的水粉画问尼斯,不期望他回答,“我觉得还可以,就是整幅画的节奏不好,没有体现出海浪又暴烈又柔和的感觉来……” 尼斯递给他一管湖蓝颜料。 “湖蓝?不不不,画面已经太亮了,海浪的反光面不能把色彩打得太亮,否则暗部就会显得杂乱……”夏尔习惯性地搔着头。 尼斯递给他一管普蓝颜料,夏尔在海浪尾部加了一点。 “稍微好一点,力度够了,不过和远方天空的过渡还是不自然,晴天起潮和暴风雨中的海啸是有区别的,这里要突出下光线的柔美感……” 尼斯递给他一管红颜料。夏尔退后一步,仔细看了看画,点了点头,在海浪间隙处加了一些红色和橙色。纸面上的海浪剎那间迸发出霞光万道紫气氤氲的气象,如同太阳倏地从海平面下一跃入空,给敏感于美的眼睛带来满满的震撼与感动。 “非常好。”夏尔满意地拍了拍尼斯肩膀,“你现在是个合格的画家助手了。” 苏珊娜在尼斯脚上蹭了蹭,趴在了他的拖鞋上。它现在四肢有力,能跑得很稳当了,但仍喜欢趴在小主人脚下撒娇。尼斯抱起苏珊娜,露出一丝浅笑。 ************************************************************************** “夏尔热情善良,当初能把尼斯从自闭中慢慢带出来,现在也许能开解琼斯警官。“陈鸥思忖,感谢王容及时相助。出乎陈鸥意料之外,王容对他的收费竟然并不很贵。 “国家安全项目成员特殊福利,家属经许可使用相关特种设备三折优惠。”王容咧嘴笑道。 陈鸥不得不谢过了王容的好意,与尼斯走回酒店。尼斯一直克制着自己,尽力在王容面前装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规矩得连陈鸥都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心里不由得嘆气:这孩子是真的很想参加王容说的项目。 一回到房间,尼斯就欢唿起来,抱住陈鸥趴在他背上撒欢。陈鸥哀叫:“唉唉唉放过我的老腰,找你的小男朋友去玩。” 尼斯笑嘻嘻地又亲了陈鸥一下,才放开他,道:“您不用吃醋,什么人也取代不了您在我心里的地位。” 陈鸥现在明白当初他收养尼斯时教授的心情了,简直像蒙上眼睛吃七八种口味混杂的冰淇淋,蜜汁芒果、怪味奶酪、青涩柠檬的滋味同时在舌尖爆炸,咽不下去,又捨不得吐出来。难怪当初教授那么暴躁。 他又一次无端沉默。尼斯曲解了他的担忧,想安慰他,说:“您放心,我不会出事,王容人不错,我想家的时候,会去虚拟三维立体网络系统里的大海里游泳,他经常在岸边看着,整夜整夜地陪着我……”他及时咬住了舌头。 陈鸥咆哮道:“你们这到底是所什么学校!” ☆、第 24 章 教授装作偶然想起的样子问陈鸥:“你的小海豚在北极圈过得怎样?”管家马丁也停下吸尘器看着陈鸥。 尽管对尼斯千般万般不放心,陈鸥仍然踏着坎坷不平的雪乘早班飞机离开安纳洛回家。迎接他的是一个惊喜:阿兹海默药品实验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新药对负责记忆的大脑皮层区域有显着刺激效果,并且没有发现可见副作用。他只来得及给夏尔打了个电话,暗示要他好好照顾“我们的朋友”,就一头扎进了实验室。 连续工作半个月之后,他被教授派来的马丁拖回家休息。教授说:“为了研究治癒老年痴呆,弄得自己英年早逝,那可是笑话。” 陈鸥打开卧室门,发现满坑满谷的海洋生物毛绒玩具不见了,铺在地上的两张单人床垫也没有了,一张kingsize大床占据了房间一半以上的面积,米白色床单和灰蓝色床罩上摆着孤零零一个硕大的羽绒枕头。 教授和马丁看着他。陈鸥没有犹豫,立即说:“很好,谢谢。” 他把自己摔进大床,很快房间就响起了微微的鼾声。 马丁说:“要不要告诉他尼斯来过电话,说十分想念他?” 教授慢慢转动轮椅到床头,注视陈鸥疲倦的睡容。 **************************************************************** 陈鸥恢復了正常作息,也就是说,他每天只在研究所待上十二个小时,睡觉大约六七个小时,其余时间用来陪教授。但他越来越不像他自己。 并不是说他对教授有什么忽视。不管教授问什么问题,他都会和从前一样回答得巨细靡遗,也会和从前一样关心教授的起居饮食,仍记得在教授下楼用早餐前调好音乐。但他不再主动谈论尼斯,似乎已经把与尼斯有关的一切强行留在了北极圈。他也不再谈论自己,不再表达喜恶,不再发表对于研究以外任何事物的看法。 他不再会心微笑,不再促狭嘲笑,不再开朗大笑。他变得急躁,专横,反覆无常,有时粗暴无礼,大部分时间郁郁不乐,灰心丧气。他不再读诗,不再健身,不再重视衣着整洁。幸好他没有暴饮暴食,从前的健康饮食习惯也没有丢,因此身体没有太大走形,但足以让教授看不顺眼了。 有一天教授在早餐桌上尖刻地说:“我希望你今天早上没有忘记刷牙。”陈鸥当天没有修面,而他听了教授的话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羞愧。 第21页 马丁悄悄对教授说:“我觉得陈鸥正在逐渐走上尼斯的老路,他越来越自闭。” 教授摇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作为过来人,教授最清楚不过,每一项伟大的科学研究都是一条条吸血蚂蟥,不停吮吸研究者的生命精华。对于研究者本人,科学研究就像难以芟除的杂糙,靠他们的心血浇灌,霸道地把研究者生命中格外重要的事物挤得无处容身,就像杂糙侵犯嘉禾。最后,研究者的生命中只剩研究,失去其他一切。 科学用科学家的生命做祭品,向世界层层绽露它的美好。 但教授除了是陈鸥的导师,还是把他一手养大的人,他不能坐视陈鸥焚烧自己的生命。凭他自己不足以战胜科学的魔力,他需要同盟军。 教授开始在早餐桌上主动谈起尼斯。 陈鸥简单地回答:“尼斯很好。交了男朋友,行事偏激,对他倒是真心。” 那天上午他没能去成研究所,接受教授和马丁的交叉质询,直到交代了他所知道伯第的全部细节。 这个伎俩第二天就行不通了。陈鸥没有理睬教授的问题,匆匆亲了他面颊一下就出门了,当天很晚才回家。 ******************************************************************* 远在安纳洛的伯第收到了一个包裹,是一个硬纸盒,里面装着一件黑色羊绒长外套,用米灰色的礼品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寄包裹的人地址姓名不详,外套柔软温暖,光泽乌亮,一摸便不忍释手。 刚刚训练回来的尼斯筋疲力尽倒在床上,看见伯第手里的大衣,叫了一声:“你已经买了?这段时间太紧张,我没空打工,本来准备向陈鸥借钱送你当圣诞节礼物的。” 伯第问:“这很贵么?”他真不懂,那件海豚皮大衣是他最名贵的衣物了。 在同学中间,伯第衣着简单得狼狈。当然尼斯衣着也很朴素,随身衣物几乎都是大众运动品牌,但无论同学还是老师都认为尼斯出身一流,对他表达出来的友善远远超过对于伯第。尼斯不明白其中缘由,直到伯第苦笑着揭示根由。 “你在阅读课上当众背诵弥尔顿的长诗,并引用海顿的主调音乐,阐述弥尔顿作品的节奏切换。来自普通家庭的孩子怎么懂这些……”他把后半句“华丽而无用的过时货”留在了喉咙里,只发出一声嘆息。 尼斯争论道:“我只是恰好喜欢这些,又恰好有所了解而已。”他有些心虚,想到幼时有多么讨厌教授的授课内容。 伯第翻了个白眼:“是啊,在你恰好喜欢研究弥尔顿、恰好喜欢聆听海顿、恰好喜欢练习游泳的时候,来自普通家庭的孩子都在学校快餐店打工,攒钱买摇滚音乐会门票,以及大学学费。”他苦涩地说。 从那之后,尼斯很体贴地避免提及两人家庭差距。如果陈鸥知道他能做到多么细心,一定大为惊讶。可惜伯第并不领情,经常讥讽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少爷”。尼斯大部分时间报以沉默,只有一次伯第说得过头,他表示出了不快。 “我情愿以你羡慕的一切,换回与亲生父母生活的一天。”他说,随即离开了。 他回来后,伯第立刻向他道歉,尼斯接受了,他们和好如初。至于这件事到底留下了多少阴影,只有各自心里清楚。 此时尼斯听到伯第问,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觉得他终于坦然面对家境不如意的现实,不再忌讳暴露自己的无知,于是如实回答:“听说是某国皇室御用品牌,我也不懂贵在哪里,但需要提前向设计师预订,四五个月后才能拿到。陈鸥有一件,参加正式典礼时才捨得穿着。” 伯第说:“这衣服可真矜贵。不过温斯城是亚热带城市,用得到这么厚的羊绒大衣?” 尼斯心想,陈鸥衣橱里一年都穿不上一次的衣服有的是呢。何况他经常需要去首都出差,那里冬季大风凛冽,正需要这样一件衣服御寒。想到这里,他又望了一眼伯第手中的大衣,突然起了疑心,将大衣提到面前。不出所料,一股淡淡的羊蹄甲香气萦绕鼻端。 温斯城常年天气湿热,陈鸥用羊蹄甲花瓣制了些香包,滴入实验室自配的驱虫药剂,放在家中书架、衣橱等处。尼斯对这股香气再熟悉不过。 尼斯把衣服珍惜地折了起来,笑道:“送我好不好?我还你一件更好的。” 伯第点点头。往常在物质上都是尼斯照顾他。能有可以给予尼斯的东西,他很高兴。 尼斯骗了伯第,对他有些歉疚,但他不喜欢陈鸥的衣物落在别人手里,更何况是为了弥补他自己的过失。他抱住伯第肩膀摇了摇,心想,得赶紧打工赚钱,要不哪里买得起价值相称的礼物? *********************************************************************** 陈鸥打开衣橱,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问马丁:“我的那件黑色长大衣哪里去了?” 马丁不说话。教授淡淡地道:“我帮你送人了。” 陈鸥愕然。教授说:“我看你多日没有健身,肚子都凸出来,勉强再穿也不好看,就帮你送了人。” 马丁简直不忍心看陈鸥。 ☆、第 25 章 这段时间,陈鸥承受着巨大压力。 警局换了一位警官来调查瓦根第的案子,几乎天天泡在研究所,陈鸥不得不给他安排了一间办公室。原先与案件相关的很多材料被新来的警官重新翻出来检视询问。研究所很多同事被叫来配合办案。这些研究人员一辈子和实验室打交道,像小行星围绕恆星旋转一样只关心自己的研究实验,因而被打断工作的时候也格外火大。 “请问,瓦根第喜欢在披萨里多放洋葱,你觉得可能对案情有何帮助?”新警官对接受质询的研究所员工不客气地说,“侦破是一门专门技能,需要经过系统化科学训练,大量案例学习以及亲自实操才能掌握,熟读侦探小说就能当侦探的古典主义时代已经过去了。” 研究所员工更加不耐烦:“我怎么知道有何帮助?我说细节,你来判断有用与否――我们到底谁是警察?” 每天陈鸥都能听见隔壁房间里针锋相对。他不准备约束手下,心神被更重要的东西占据了。 陈鸥一直放不下瓦根第的跨物种基因融合实验,即使自己实验出现了巨大突破,也不能丝毫减缓担忧。 大众对科学家的认知是固定的:沉默寡言,孤僻冷漠,缺乏道德和责任感,热衷于实现自己的怪念头,不顾这样会对社会带来多大冲击。很少有人知道,绝大多数科学家是严守其科学伦理的清教徒。科学技术的发展总是走在伦理前面。如果科学家不为自己划一道界限,很容易堕落为技术的奴隶。对于永远位于人类认知和道德前沿的他们,科学伦理就像安全绳,是他们和人类社会的最后联繫,就像连接宇宙空间站和地球的通讯信号。失去它,科学家将迷失在实验和数据的茫茫宇宙之中。 陈鸥像维护眼珠一样小心维护着对基因伦理的信仰。走在世界基因研究的前沿,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一领域对人类道德的潜在冲击。一旦社会发生恐慌,出现激烈抵制情绪,最终受害的仍是研究本身。因此,他对瓦根第的研究感到格外不安,特别当他看到琼斯警官从路易斯集团找到的东西时,他的不安更加扩大了。 研究灵感可能源于突发奇想,但没有哪一种研究成果背后不伴随着大量实验。如果瓦根第已经完成跨物种基因融合实验,陈鸥想知道他之前的实验结果和数据在哪里。要是再想深一步,如果每一个失败的实验,都有一个人类和动物基因融合的活体样本……陈鸥不敢细想,但他经常被噩梦惊醒,梦中是一个个尖叫哭喊的畸形婴儿,每一个都对他伸出手指,似乎指责他是恶魔实验的帮凶。 千头万绪之下,尼斯找了男朋友、接受死亡训练的事情反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既然不需要为小朋友做出榜样,心理重负又无从排解,陈鸥不由得放任自己像大多数没有配偶的单身汉一样,不修边幅,作息颠倒,饮食失衡,懈于锻鍊。两个月过去,他体重大约增了五磅多。 也许老天要补偿他麻烦事过多,他的阿兹海默药物实验数据运行得意外顺利,终于找到了最佳药物成分。迄今为止,实验室已经对六十组小白鼠做了对照实验,结果简直完美。接下来是临床试验,他们需要寻找自愿者进行药品实验,而且必须格外谨慎。作用于脑部活动的药物一般会对神经情绪有较强的副作用,他们需要挑选脾气温和的实验对象。 陈鸥在主要媒体投放gg,邀请阿兹海默患者以及家属参与临床实验,应者寥寥。教授一向不干预他的研究,这次却提出了异议。 “你应该直接寻求警方许可,搜索基因人口库,联繫那些最近发病或者可能发病的人。” 基因研究所参与了警方的“基因人口资料库”项目。以他们的关系,进入资料库搜寻患者数据不难,但陈鸥一点都不想这么干。 陈鸥苦笑:“教授,这有悖我们一向坚持的‘基因为个人最高隐私’以及‘基因人口资料库不得用于商业用途’原则。” 早在警方请研究所帮助建立基因资料库的时候,陈鸥就表达过个人基因信息会被滥用的担忧。但警方保证,这将是绝密信息。阿兹海默药物研制成功后,一定会交给专业化医药公司,开展低成本大规模的商业制造。因此,在研发阶段动用警方资源,不免有滥用公器嫌疑。 教授不满地摇了摇头。 “效率太低。徵集不到足够数量的自愿者,你就拿不到足够多的支持数据。” 陈鸥别无他法,只得慢慢寻找,一一联繫。 ************************************************************************* 教授问:“琼斯警官怎样了?” 陈鸥说:“夏尔是个很可靠的朋友,託付给他我很放心。” 教授哼了一声,表示对陈鸥看法的不屑一顾,说:“第一次就骗我们的人。” 夏尔当初自我介绍,说自己叫夏尔?弗朗兹。不过一周后他就坦白了,承认自己姓路易斯,是路易斯家族成员。陈鸥开始时吃了一惊,因为杰西卡的原因,他对这个煊赫家族很有看法。但夏尔不仅改变了尼斯,也改变了陈鸥的偏见。只有教授有时提起来还耿耿于怀。 这段日子,他通过琼斯警官提供的秘密联繫方式,和她联繫过几次,得知她仍在停职,依然坚持搜寻路易斯集团的违法证据。夏尔单独和他电话聊过几次,说琼斯警官状态不佳。 夏尔开了一家自己的人工智慧公司,从事医药大数据挖掘处理,盈利不错。夏尔的父亲想代表路易斯集团收购这家公司,让夏尔顺理成章进入集团高层。夏尔不肯。 “我不是狷介到不肯藉助家族势力,”夏尔在电话里说,“生意人辞典里没有这个词。但我总觉得还不是时候。詹姆斯有点激进了,而医药业最怕和‘激进’这个词搭上关系。”夏尔沉吟着,没有再说下去。但陈鸥觉得他有些愤懑不平,想必和詹姆斯相处并不愉快。 第22页 于是陈鸥建议:“要不要把公司搬到温斯来?这里虽然不是什么大城市,但环境优美,生活成本低,容易招聘到研究技术人员。” 陈鸥只是给老友一个建议,没想到一周之后,他就在研究所里见到了夏尔和琼斯警官。 上次见到夏尔大约还是差不多十年前。夏尔已经从业余画师变成了国内最年轻、最有影响力的新科技公司总裁,但他身上仍然具有一副落拓不羁的艺术家风范,他衣着简单, t恤和长裤式样格外大胆,色彩撞击眼球,让他不像一个新兴科技公司总裁,倒像吸大麻练瑜伽反对基因的左派激进分子。不过衣服的质地fèng制十分精良,不同于一般独立设计品牌的粗糙。考虑到如此小众的审美品味,陈鸥怀疑这套装束是他自己设计的产品。 夏尔仍然爱好绘画,已经把自己的几幅绘画作品放到朗斯罗的独立艺术画廊寄售,同时平静接受了自己不具有一流画家天赋的事实。他的公司发展很快,陈鸥曾经在商业月刊《新资本》杂志封面看过好几次夏尔开怀大笑的特写。他额头有了些浅浅的皱纹,脸部依然削瘦,线条有如刀砍斧凿一般锋芒毕露,笑起来依然热情奔放,感染力极强。他和陈鸥互相捶了捶肩膀,眨眨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陈鸥觉得又回到了十年前。 有些人十年未见,面容宛如当年。有些人仅仅数周不见,苍老有如隔世未见。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事多,劳累不堪,本文不定期更新。先谢谢大家体谅。 ☆、第 26 章 在陈鸥印象中,琼斯警官意气风发,咄咄逼人,对工作怀有她这个年龄不常见的热情和理想。陈鸥时时能感受到她掩盖在社交礼仪的下的疑心和敌意,就像仙人掌包裹在柔软棉花糖里。但这次重逢,她身上令人不快的锋芒没有了,头髮疏于打理,髮根生出了寸许长的新发,与先前染过的发色截然不同;衣着宽大不合体,像是从超市“三件十元”的衣服堆里直接拿来套在身上的,指甲参差不齐,甲色斑驳。总之,她现在彻头彻尾是个潦倒的失业中年妇女了。陈鸥闻见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酒臭,而这会儿还不到上午十点。 尔对陈鸥眨眨眼,摆了个喝酒的手势,低声道:“酗酒。” 陈鸥狠狠瞪他一眼,夏尔委屈地做个苦脸,表示自己真的尽力了。 琼斯警官迟钝地眨着眼睛,一点都没有反应过来面前两个年轻人眉来眼去议论着自己。她沖陈鸥微笑:“你好,陈教授。” 陈鸥和她轻轻拥抱一下,三人来到会客室。 这里仍保持着上一次琼斯警官来访时的布置。夏尔是第一次来,很感兴趣,端着咖啡杯察看四周。 琼斯警官掏出一张存储卡,道:“里面是我从路易斯集团拷贝来的东西。我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 夏尔欣赏着房间纪念壁上的照片,头也不回地道:“我看过了,都是集团近年搞的研究题目,没有公开但也算不上机密,起码连我都知道――天哪,陈,你和你父亲真像。”他转过头打量了一眼陈鸥,客观地说,“你比你父亲胖。” 陈鸥沉默着接过存储卡,插入电脑,想起当年教授对夏尔的评价:是个白痴。 存储卡内容投映到墙上,陈鸥熟练地翻看着相关文件。以专业眼光评判,路易斯集团近年来对基因研究的投入非常庞大,研究方向专注于跨物种基因融合,但没有什么能够投入实际大规模商业生产的产品。对于一个以利润为中心的商业机构,这么低的收益率很难向投资者交代。 突然,陈鸥注意到了一个名字,十分熟悉,最近几年经常在基因研究学术刊物上见到他的论文,陈鸥以前从未留心过他也在路易斯集团任职。 “‘普罗米修斯’计划?这是什么?”陈鸥问夏尔,指着这个名字后面的项目名称。 夏尔随意瞥了一眼:“项目代号。大集团通病,总喜欢给项目起个代号,宙斯计划,研制对抗一切细菌的超级抗生素。盖亚计划,研制消除女性子宫肌瘤的激素药物。狄俄尼索斯计划,研制戒除酗酒的辅助药物。我倒挺欢迎他们启动‘阿芙洛狄特’计划,研究下安全无副作用的成人助兴药物……”他耸耸肩,回答陈鸥的问题:“不清楚普罗米修斯计划的具体内容,应该与基因工程有关,詹姆斯常说我们对基因的钻研,就像普罗米修斯为人间盗来火种。” 琼斯警官注意到了陈鸥的脸色,问:“怎么了?” “波尔曼曾经为瓦根第工作。他离职之后,瓦根第再也没有招聘新的实验室主管。”陈鸥说,在电脑网路上搜索波尔曼近年发表的论文,“全都与基因研究有关,观点非常大胆,不过登载文章的刊物影响力不大……等等,我要打听一下。” 他给熟识的编辑打了个电话,对方一接通电话就滔滔不绝:“陈,这次你必须把论文给我,《基因工程》已经刊载了你一篇论文,我们必须立刻来一篇,读者就不会说我们不关心基因科学进展了……” 陈鸥不得不粗鲁地打断约稿,说了一个名字,问:“这人你有印象么?” 对方立刻发出了嘲笑的声音,道:“怎么?波尔曼终于找上了你?叫他别妄想了,没有数据支持,他的论文就是科幻小说!” 波尔曼认为,很多不治之症来自人类基因的天生限制,无法根治,解决之道是向人类基因引入跨物种成功融合的基因,藉助其他动物的遗传密码,“让人类超越自身”。 “这个观点不算新颖,起码在科幻小说界不算。但在学术界,迈出第一步就十分艰难。首先,要培育跨物种的生物活体。其次,从该活体提取相应基因数据,用于药物研发。波尔曼的论文建立在跨物种生物活体能够培育成功的假设上,但迄今为止,还未听说有机构在这方面获得进展。”编辑朋友说。 陈鸥感到一阵寒意。 据琼斯警官转述,路易斯集团研究员说“临床试验可以用十六年前的数据”,很有可能瓦根第在十六年前已经成功培育了跨物种生物活体,为波尔曼的论文,不,为路易斯集团的大规模跨物种基因移植提供了理论依据。琼斯警官查到瓦根第在当年药物事故中并无直接责任,但他却被赶出了集团。陈鸥想,这就对了。要开展这种实验,世上哪里会有比基因研究所更适合的地方?路易斯集团会想方设法把他送到教授身边工作的。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路易斯集团绞尽脑汁要拿到瓦根第的股份了。他们想通过成果优先转让协议,光明正大地攫取瓦根第的研究成果,继续为普罗米修斯计划所用。陈鸥敢打赌,现在查看瓦根第的电脑,一定会发现过去数年内与路易斯集团交流研究成果的大量信息。这也解开了陈鸥的另一个疑团:瓦根第的实验室并没有什么像样的研究专利,是什么在支持他这么多年开展研究工作。自然,教授虽然与他有分歧,应当给予的项目拨款还是不会少给,但对于这种革新性的研究,普通金额的项目拨款实在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 听完讲解的琼斯警官厌恶地说:“天啊,这些疯狂的科学家!真是灭绝人性!” 夏尔不得不为路易斯集团分辩,尽管他听了之后同样震惊,立刻表示他和他的父亲一点都不了解这件事。 “琼斯警官,人类基因并没有那么纯洁高贵,亘古不变。你看看陈鸥。”他扳过陈鸥的脸正对着琼斯警官,陈鸥竭力挣扎:“看看他的眼睛!睫毛!浓密,修长,几乎比别人多长了一排睫毛。所有女孩都会妒忌。二十世纪着名影星伊莉莎白?泰勒也长着这样的睫毛,但它意味着淋巴水肿,意味着他长途飞行后双腿比别人更容易水肿,和foxc2基因突变有关,现在我们管这叫‘双睫症’。”他放开陈鸥,后者不自在地眨着眼睛,躲避琼斯警官充满好奇的打量。“但这种基因突变有什么危害?”夏尔摊开双手,“我猜绝大多数女孩愿意忍受长途旅行的小小不适,来换这么一副睫毛。” 陈鸥点头贊同。 “人类基因并不像您所想,从摇篮到坟墓一成不变,事实是,基因很容易受外界影响,吸菸、酗酒、熬夜,不合时令的食物,甚至一杯黑咖啡,都可能带来基因改变。这些改变在我们不知不觉中发生,日积月累,传递给我们的子女。有一天,基因改变的量值达到阈值,砰!医生告诉你,你患了癌症。” 琼斯警官仍不肯罢休:“基因的自然改变是一回事,人为改变是另一回事!什么人会容许自己子孙后代的血脉掺入野生动物的基因!这是玷污!魔鬼的试验!” 陈鸥皱了皱眉,觉得面前这幅场景有种微妙的似曾相识感,心想基因研究科普真是任重道远,连琼斯警官这样受过系统科学训练的人也极力反对。 “事实上,瓦根第和路易斯集团的工作某种意义上极具革命意义,具有一定可行性。我担心的是,路易斯集团很可能太激进,没有充分评估这么做的风险。” 基因改变的后果完全无法预测。人类基因受环境污染发生突变,引发癌症等不治之症。若是引入动物基因,其间接影响可能潜伏数代才能显现,这不是一代人能够完成的工作。 更进一步说,所有重大的科学发现,都不是一代人能够独立完成的。爱因斯坦1916年首次提出了引力波的假设,但直到2016年,科学家们才首次通过实验证实它的存在。只有极少数幸运儿,能够在阖目长逝前看到自己的假设被证实。留给大多数人的,只有忍耐与坚持。 琼斯警官被弄煳涂了,问:“那么,我们不阻止路易斯集团,而要袖手旁观?” 陈鸥沉吟道:“我们需要尽快找到瓦根第成功培育出来的生物活体。我想不出那是个什么东西,也许是个畸形人,也许是个野兽。这种生物活体不可能大规模培育,以前没有过,以后可能也不会成功,甚至无法估计它的寿命。没有它,路易斯集团的研究无法继续。” 琼斯警官坚决道:“我听从您的命令。” 夏尔耸了耸肩,道:“听你们商量对付我的家族,我有种背叛者的感觉。”陈鸥和琼斯警官望着他。夏尔高高兴兴地说:“不过,我觉得詹姆斯应该受到教训,他已经快在董事会对我父亲下手了。” 三人达成一致,分头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 ☆、第 27 章 陈鸥首先找到了波尔曼。他需要弄清楚波尔曼的论文到底有多少直接来自瓦根第的实验结果。不幸的是,他发现波尔曼仇视瓦根第,对教授也没什么好感,听到瓦根第的名字几乎要赶他出门。 “离开实验室我一点都不后悔,我早就想走了。”波尔曼愤恨地说,“瓦根第是个变态。我25岁拿到博士学位,研究了10年基因,对阿兹海默症已经有了创新性发现。然后瓦根第要我去研究海豚!海豚!你能想像吗?没错,它们是海里最聪明的动物,基因比猿类还接近人类。但是海豚!我又不是海生动物学家!”波尔曼滔滔不绝地控诉。 第23页 “教授对此怎么说?”陈鸥问。 “教授?他比瓦根第更疯,说不止海豚,所有基因接近人类的动物都值得深入研究。我觉得瓦根第之所以变态,是因为醒悟到自己论学术论疯狂无论如何超不过教授。他们曾经一起做过好多噁心的实验,那段时间研究所后院全是一具具动物尸体,卫生检疫局天天上门找麻烦。后来教授退出了,他虽然疯,但还不傻,醒悟到这样下去只会浪费金钱和时间,还有可能成为人类公敌。但瓦根第坚持要继续。结果你猜怎样?”波尔曼咯咯笑起来。 “教授发明了基因锁,把重要成果和资料全锁进保险箱,解锁钥匙是他的基因,来自具有生物活性的血液。瓦根第就是杀了他,也拿不到资料。挺过分对不对?但对瓦根第只能这样,他心里只有自己,听不进去劝告。教授是个很强硬的人,你跟着他干,就必须听他的。”波尔曼打了个寒颤,眯起眼睛,好像刚刚反应过来是在和谁说话,“我记得你,你那篇毕业论文很有见地,唔……” 那时我天天晚上泡在实验室,心心念念怎样让实验数据更加吻合理论结果,好让毕业论文过关,哪里知道同一间实验室曾经和正在进行如此划时代的实验。陈鸥想,追问下去:“当时您没有参与教授与瓦根第的实验?” 波尔曼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被戳中了隐痛:“我很想参与,所有的实验数据和分析我都一遍又一遍阅读过,但不是每个人都有你父亲那么好的运气,可以直接参与所有重要实验。大部分人只能像我一样,因着老闆一个荒诞的念头,在工作站前一遍又一遍推演诸如海豚基因之类的东西,废寝忘食,通宵达旦。” 陈鸥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在研究所资歷很老,曾经与他没有见过面的父母共事过。 波尔曼悲伤地说,“你父亲是这领域的天才,教授公开说,未来三十年如果有人能够在基因领域超过他,那一定是你父亲。他没有子女,准备把研究所留给你父亲。瓦根第因此十分妒忌,常对教授大吼大叫,觉得自己才应该是接管研究所的唯一人选。” 陈鸥全神贯注地听着,这些事情他从未听人提起过。当年研究所的工作人员陆续离职,陈鸥只能从父母发表过的论文中想像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这也是最早促使他投身基因研究的驱动因素之一。陈鸥请波尔曼多讲讲自己父母。 “其实我了解得不多,你知道,我在瓦根第这边,而你父亲是教授最坚定的支持者。我们连正常交流都很少。不过你可以找找凯萨琳,她虽然是瓦根第的项目秘书,但当年和你母亲关系不错。研究所女性本来就很少,两个女人在一起,总能找到不少共同话题。”波尔曼怀念地道,眯起眼睛,“你总该记得凯萨琳,你毕业那年实验室出了事,瓦根第团队散了,她也嫁了人。” 在随后的聊天中,陈鸥益发认识到波尔曼对瓦根第恶感满满。他的数据不太可能直接来自瓦根第,那么只可能是路易斯集团交给他的。 “没错,我用了集团的研究成果,高度机密,无法公开,所以难以取信于人。但集团向我保证,这些都是真实取得的原始数据。我详细检查过了,数据结果逻辑自洽,真实性超过95%。” “您可知道这些数据意味着什么?”陈鸥问。 波尔曼又耸了耸肩:“大概意味着路易斯集团成功培养出了一名人兽杂交的怪物吧。谁关心这个?我只是一名普通研究人员,需要成果来养家餬口。” 陈鸥离开波尔曼的时候,心想他和瓦根第可真像。 *************************************************************** 按捺住寻找凯萨琳的冲动,陈鸥先找到了在酒吧的计算机专家乔治。 “我觉得瓦根第自讨苦吃。”乔治说,“他疯得很,手下人都讨厌他,也都怕他。比如我。他的实验室每人各自负责一摊事,谁也不知道其他人在研究什么。我一直不知道他在研究些什么东西。有一次他竟然情人节跑来,要求第二天早饭前必须在五万多种基因组合中找到寿命可能最长的一种。我说时间不够,你猜他说什么?” “‘上帝创造整个世界只用了七天。’你看他多狂妄,自比于主!”乔治摇着头。 最后,陈鸥终于约到了凯萨琳,但第一眼见到她时,他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在研究所实习时,他和这位瓦根第的项目秘书有过接触,印象中这是个具有高加索血统的美人,年纪是他的两倍,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黑眸黑髮,红唇涂得惊心动魄,手上戴着一个硕大的紫水晶戒指,精通塔罗牌算命。研究所有很多人为她着魔。 但辞职后专心相夫教子的凯萨琳简直脱胎换骨。原本精緻的娇俏下巴没了小巧弧线,圆润多了。头髮剪短了,戴着一副小小的珍珠耳环,画着礼节性的淡妆,整个人充满过惯幸福生活的迟钝和自得。 凯萨琳一开始没有想起陈鸥是谁,陈鸥与她分享了当初的几件趣事,她才认出陈鸥,笑出声来。 “你是当年叫我美人凯茜的小男孩。”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陈鸥,“当初你只有这么一点儿高。”她比了比大腿,觉得不太对,又把手掌降下来一段,“这么点儿。那时你刚被教授接回来,不爱说话。” 陈鸥有些窘迫。和见识过自己童年的长辈相见就是会有这种尴尬。他笑着说:“我一直记得您。” 共同的记忆打开了话题。他们谈论起陈鸥的父母。 “他们是真正的科学家,聪明,善良,有勇气,记得给熬夜做实验的同事买早餐。那场大火毁了一切,教授很久都没恢復过来,甚至不肯主持热爱的基因科学研究,把研究所交给了瓦根第,去外地修养,后来他带了你回来。” 凯萨琳非常健谈。 “我和陈夫人关系还不错,研究所没什么女性,我们自然而然熟悉起来,互换辱液,粉底,还有外套大衣。她非常美丽,充满智慧,一眼就能看出你在想什么。” “您知道我是否还有其他家人在?”陈鸥满怀希望地问。 凯萨琳看着他:“你父亲是独子,父母早逝。你母亲似乎有个弟弟,身体不太好。当年她工作繁忙,没空去城里,常托我为他汇款,我想你也许想要这个。”她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磨损得很厉害的纸条,上面用纤细的字体写着人名和电话号码。陈鸥接过来,看了很久,问:“这是……我母亲写的?”他第一次见到母亲的遗物。 凯萨琳点点头。陈鸥把纸条握得更紧了。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生出寻找亲人的念头,但以往因为教授坚决反对,他出于微妙的心理,不愿伤害教授的感情,因此一直没有努力。这一次,似乎老天把线索亲自递到了他的掌心。 ******************************************************************* 琼斯警官托警察局的熟人帮陈鸥找到了舅舅的住址。但陈鸥见到的是一名发福的中年妇女和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冲着陈鸥翻白眼,趁母亲不备把糖抹在他的外套上,还尖声高叫。 中年妇女毫无道歉的意思:“他是我丈夫,已经去世多年了。” 陈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容易找到血脉亲人的心渐渐冷静下来,头脑恢復了理智。他打量着面前的母女,看出了端倪。小姑娘情绪十分暴躁,而母亲似乎早已习惯。 “请原谅,我来得太唐突了……”他开始说,但中年妇女打断了他。 “按照我丈夫家的习惯,你应该叫我舅母。这是你的妹妹。”中年妇女说,“你见多识广,应该认识很多大医药公司的人?像路易斯集团?能否帮我们打听有没有治疗林氏综合症的特效药?” 林氏综合症能够导致恶性肿瘤,是遗传疾病。陈鸥看着舅母,她削瘦的脸上一片平静,丝毫不以向第一次见面的晚辈求助为耻,又或者是她根本顾不上自尊心。 “这种病是我丈夫家族的遗传病,他死于这个病,现在我女儿也得了。你既然是他姐姐的儿子,我建议你做一下相关基因突变检查。这是常染色体显性遗传,患病概率极高。” 陈鸥留了些钱给舅母,从她家里离开,没有收穫任何亲情,只知道自己有很大可能罹患遗传疾病,英年早逝。 作者有话要说:  註:本章与上一章关于“林氏综合症”、“双睫症”的描述出自《基因革命》(机械工业版,2015)。 ☆、第 28 章 基因研究所里没有林氏综合症的基因样本,无法做检测。陈鸥联繫了首都一家医学院,请他们送一份林氏综合症的基因样本及数据资料给自己。对方表示乐意帮忙,但再过一周就到了圣诞节,现在正是邮件包裹的寄送高峰期,不能保证送抵时间。随后,陈鸥给舅母打了电话,告诉她林氏综合症不是病,它的危险在于能大概率引发恶性肿瘤,建议定期为表妹做肿瘤核查。 安排妥当一切,陈鸥问教授:“过两天我陪您去体检吧?” 正在浏览《基因研究月刊》的教授抬起头来,问:“每年不都是春天体检?”医生们忙着安排节后度假,患者忙着在度假前治癒疾患。当下无论哪个诊所都人满为患。单纯体检实在不必安排在这个时候。 陈鸥不做声,在教授身边坐下来。他突然才意识到,尽管他和教授在基因研究领域走在学术界前沿,还协助警方建立了基因人口资料库,但他们对自己的基因仍然所知甚少。 当然,与基因相关的病症数不胜数,相比之下,可辨识的致病基因片段犹如恆河中的一粒沙。即便如此,把一份基因样本与目前人类已知的致病基因片段做一一比对,无异于拿一张街景照片,和世界所有国家所有城市的风景图片逐一对照,指望找出照片里的具体地理位置。主要国家都有自己的基因人口资料库,基本不对外国开放。不同医疗机构对各类遗传病的研究进展也大不相同。否则,以当前的大型计算机硬体发展水平,在所有数据互联共享的前提下,是可以从基因样本中筛查出全部已知遗传病的,而不是像陈鸥这样,直到被提醒,才能有针对性地去做筛查。 教授这年七十六岁,陈鸥想,如果自己真有罹患恶性肿瘤的危险,需要尽早安排好教授,还要尽快把阿兹海默对症药研发出来。路易斯集团对研究所虎视眈眈,他们太激进,研究所绝对不能落在他们手上。尼斯太小,不懂基因研究,也不懂商业运作,对付不了路易斯集团。夏尔倒是个託付的好人选,如果他不是个路易斯的话。陈鸥不想考验朋友的忠诚。 ********************************************************************* 阿兹海默药物研制告一段落。二百六十来位志愿者开始试用药物。接下来一年内,他们将定期向研究所报告服药后的血压、心跳等生理状况,以及是否比服药前更频繁出现头晕心悸、暴躁易怒等状况。 第24页 陈鸥对志愿者的数量不太满意,他预想的规模至少是现在的一倍。但负责招募志愿者的项目秘书向他保证,他们已经动用了全部的诊所资源,为此欠下了一大笔人情和金钱。研究所需要付给诊所医生一笔费用,作为他们反馈患者信息的报酬。 而且,再扩大规模也没有意义。目前参与试验的诊所都与研究所有长期合作,信誉上有一定保证。以前曾出现过诊所捏造临床信息的先例,陈鸥不敢在如此重要的药物实验中贸然引入毫不了解底细的合作者。 尽管陈鸥觉得自己相当注意项目投入的性价比,但当项目秘书第三次来找他申请经费的时候,他还是被庞大的金额惊呆了。 “为什么会花这么多钱?”陈鸥问。 项目秘书耸耸肩。“瓦根第搞研究向来不惜血本。从前几年开始,研究所的经费拨款就不够用了。要不是他从路易斯集团拉了一大笔贊助,早就得停止实验。自从他去世,路易斯集团就取消了贊助。” “也许我们可以暂停部分项目。”陈鸥咕哝道。 项目秘书又耸耸肩。“您说了算。不过,”她提醒道,“实验室这群人您是了解的,只认研究不认人。今天您暂停了项目,明天他们就会打包行李投奔其他机构。路易斯集团的猎头早就联繫过很多同事了。” 陈鸥痛苦地看着项目支出清单。瓦根第是个合格的研究团队领袖,他制定的研究计划对于修正及完善现行基因理论具有深刻意义,一旦有了成果,将对研究所绝大部分项目产生强力理论支撑,推动其突破瓶颈。但这类基础性研究需要天量资金投入,一般只有政府或有实力的财团才支持得起如此烧钱的项目。 最重要的是,大部分项目一旦开始就难以停止,否则前期投入既化为乌有,关闭项目还要付出一大笔钱:特种实验设备需要请专业公司拆卸,实验材料和药品弃置需要经环保处理,相关人员需要赔偿遣散费……所有都是钱,一时三刻就必须拿出。研究所没有这么多现金。 陈鸥在支票上籤下名字,问项目秘书:“年的专利费何时到帐?”研究所有不少药品专利,是研究经费的主要来源。 项目秘书第三次耸耸肩。陈鸥觉得她不能把无奈表达得更明显了:“惯例是在新年之后。不过,今年收入可能会下降超过一半。几家主要合作机构不再同我们续约,路易斯集团提供了更便宜的代用药物,使用了一种非常巧妙的研制手法――我们的研究员说可以肯定抄袭了研究所专利,但药品专利官司很难打赢,路易斯集团专门养了一个庞大的法务团队处理类似起诉,除非您打算耗上大量精力和金钱。” 陈鸥闭上眼睛,缓缓吐气。好吧,在提心弔胆自己究竟还能活多久的时候,他还得操心研究所还能存续多长时间。 ********************************************************************* 不管有多少发愁的事,圣诞节还是要过的。一周飞逝,很快就到了圣诞节前夕。 “尼斯回来过节么?”布置圣诞树的马丁问。他精心烤了一个圣诞布丁,放了亲手腌渍的柠檬皮屑和珍藏的朗姆酒,表面点缀着新鲜的黑加仑、樱桃和梅子。但陈鸥矜持地表示自己需要节食,减少糖分摄入。教授压根对甜食不感兴趣。马丁觉得这两个人是在对美好的生活犯罪。 陈鸥说:“我联繫了他的导师,他在进行封闭训练,回来与否取决于他是否能顺利通过训练测试。” 陈鸥从安纳洛返回之后,与王容一直保持着联繫。前些天,王容告诉他,尼斯的训练遇到了些麻烦,如果通不过,很可能需要退出特殊训练,恢復普通学习。他没有明说是什么样的麻烦,但否认了尼斯会有生命危险,也拒绝陈鸥再去学校探望尼斯。 “他需要独立克服障碍。考虑他的年纪,我可以申请延长对他的考验期,给他更多时间适应,但他必须自己克服。” 教授没有说话,像是根本不关心第一次离家的尼斯是否回来过圣诞。陈鸥不禁想,要是自己有什么万一,是否能放心把教授託付给尼斯?或者把尼斯託付给教授?他们在一个屋顶下相处这么多年,毫无发生冲突的理由,却一直不对付。 失望的马丁在平安夜的晚餐桌上只布置了三套餐具。布丁被理所当然地剩了下来。 “看看你们,难怪那么多手艺即使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也会逐渐失传。”马丁心痛地看着无人问津的布丁说,“苏珊娜不能吃甜食。尼斯也不在。” 接下来的事情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桌上蜡烛闪了一闪,一股清慡的凉风从门口吹来。 低缓嘶哑的男声带笑说:“哦马丁,别用这种‘狗不爱吃就拿来餵尼斯’ 的口气怀念我。” 趴在陈鸥脚下的苏珊娜箭一般扑向尼斯,后腿直立,舔着尼斯的面颊。 陈鸥失声叫道:“尼斯!你的头髮怎么了?” 尼斯的头髮被火燎去大半,发尾枯焦,长度不一,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尼斯放下苏珊娜,擦了一把脸,笑道:“训练事故,没有大碍,总算赶回来过圣诞了。王容给了我两周假。” 他长高了,也变黑了――天知道北极圈那种半年见不到太阳的地方是如何把人晒黑的――声音嘶哑,应该是到了变声期,双颊凹陷,显出刀锋般锋利的轮廓,一双灼灼发亮的眼睛占据了大半张脸。 尼斯扔下背包,依次拥抱了三人,然后像以往那样和陈鸥挤在一张椅子上。陈鸥抽了一张餐巾给他擦手。马丁去厨房端煎小牛排,但尼斯已经等不及了,抄起陈鸥的刀叉,开始对付起布丁来。 他狼吞虎咽,显然饿坏了,干掉了整个布丁,吃掉了一盘小牛排和一盘柠檬鲟鱼,面包筐里三四个小餐包一眨眼就没了,但他一口都没碰蔬菜沙拉。 “我恨这些不能提供热量的餐桌杂糙。”他含煳不清地宣布,马丁向他投来赞许的一瞥,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看陈鸥。 三人耐心地看着他吃饱喝足,才询问他近半年来的情况。尼斯回答得很简短,和陈鸥先前带回来的讯息一模一样:参加秘密训练,训练,学习,训练,训练,学习……他疲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问:“我能不能先睡觉,明天再继续谈话?” 大家当然没有异议。于是尼斯上楼向陈鸥房间走去。教授叫住他,道:“你的房间在楼下。” 尼斯慢慢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圆睁双眼,像警觉的狐狸闻到天敌的气味。陈鸥被逗乐了,解释道:“马丁为你单独收拾了一间房间,预备你回来接待客人使用。” 尼斯没有说什么,又返回来,随陈鸥到了卧室。马丁安排的十分妥帖,卧室一应物件皆与陈鸥房间相同。 “这原本是客房。”尼斯咕哝道。 陈鸥拍了拍他:“我的房间在设计规划里是婴儿房。” 尼斯仍然不甚满意,“一定是老头的主意。” “老头的耳朵很好使。”教授在客厅说。 尼斯转身紧紧抱住陈鸥,“我好想你。”他大声说。 陈鸥反抱住尼斯,“除了我呢?还想家里别人么?” 尼斯说,“哼。” 教授说:“谢谢。我也一样。” ☆、第 29 章 半夜,陈鸥冻醒过来。温斯城地处亚热带海滨,每值圣诞节天气潮冷。房间中央空调系统的声控开关有些不灵便,陈鸥压低声音说了几遍“打开”,出风口毫无反应。清幽的月光把浅灰蓝色的床单映得银蒙蒙一片。细黑的树影在床单上微微晃动,仿佛凌晨退潮时起伏的海面。清凉的空气让陈鸥睡意全无。 他缓缓唿出一口气,心中无比平静。 这些天,他为药物研发竭尽心血,为查清瓦根第死因到处奔波,担心自己患恶性遗传病,设法为研究所筹集急需经费,种种都事关重大,让他心力交瘁。但尼斯回来,这些就都算不得什么,仿佛大风掠过山谷,将雾霭涤盪一空。只要家人俱在,他有勇气面对一切困厄。 他拧亮檯灯,拿起床头柜上放的白纸本写了几行字。自从发现自己离绝症只有一步之遥,他便更珍惜光阴。种种不成熟的思路被细緻地写入随身笔记,像是对后来者做出离别时的再三嘱託。这是一个科研人员的本分,是科学家对世界抱持的独有温柔。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屏幕上闪动着尼斯的笑脸。陈鸥接通电话。 “我看到您房间亮起灯光。”尼斯声音喑哑。陈鸥早就不记得自己变声期是什么情况了。他拿着电话,踱到窗前向下望去,看见尼斯半个身子伸出窗外,沖他挥手,赤`裸着上身。陈鸥很替他觉得冷。 “你该睡觉了,士兵先生。”陈鸥压低声音对话筒说。教授的卧室就在对面,老年人睡觉轻,陈鸥怕吵醒他。 “我只有两周假期,来啊。”尼斯诱哄着,屏幕上的脸扭成一个受慢待后的委屈表情。陈鸥的目光落在本子上,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陈鸥从小与教授相伴,受到的家教就像科学训练,起居饮食无不遵守现代医学保健要求,毫无和同龄伙伴半夜胡闹的经验。因此,当他推开房门,被一把拦腰抱离地面的时候,他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后悔自己对尼斯纵容娇惯太过。 尼斯笑嘻嘻把他放下来,炫耀地弯起手臂,露出饱满的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看我现在多么强壮!” 陈鸥没说话,正忙于把尼斯推开。尼斯不分轻重的拥抱让他有点喘不上气。 ************************************************************************* “……所以教授就把,把大衣寄给了伯第?”尼斯断断续续地说,被口水呛到了。两人脑袋挤在一个长枕头上,悄悄说话。 陈鸥郁闷地点点头。尼斯把床单拉过两人头顶,在床单下发出一阵气喘吁吁的笑声。他捏了捏陈鸥的腹部,没有拈起小肚子来。陈鸥很骄傲自己节食了一段时间,才不至于在孩子面前露怯。离家半年,尼斯简直脱胎换骨。陈鸥有错觉自己搂着的是尊铜汁浇灌的士兵雕塑。 “看,您这样刚刚好。” 感受到他自尊心受伤的尼斯聪明地安慰他,说,“男人不能太瘦,要不看起来太娘了。” 他俩同时想到了教授。教授身材瘦削,面容清癯,不过任谁也不会把他和“娘”联繫在一起。他坐在轮椅中的模样,就像栖息在悬崖的老鹰,时时准备扑击长空。 陈鸥取笑尼斯:“你不喜欢男人太娘?伯第很有阳刚气么?”尼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陈鸥被尼斯枕着的胳膊有些发烫。他把尼斯的脸扳过来。尼斯眼神躲躲闪闪,脸上通红,这让他从一名刚毅的士兵回到了陈鸥熟悉的少年模样。 陈鸥不明白了:“你这是怎么了?我又不是才知道。” 第25页 尼斯嗫嚅了一句,细若蚊鸣。耳聪目明的陈鸥大惊:“你性功能障碍?” 尼斯恼羞成怒地把床单掀到地上,骑在陈鸥腰上便揍他。陈鸥用力挣扎,要把他揪下来。两人闹了一会儿,房门传来笃笃两下敲门声,教授在门外不紧不慢地问:“要不要找几个枕头给你们打仗玩,姑娘们?” 陈鸥嘘了一声,两人安静下来,听见教授的轮椅声渐渐离开。 陈鸥问尼斯:“怎么回事?” 尼斯方才透露心事被嘲笑,现在不肯说了:“您没结过婚,没法和您讨论男人的话题。我还是去找夏尔算了。” 陈鸥气结,竟然被小朋友嫌弃自己缺乏经验。他聪明地指出:“夏尔也没结婚。” 尼斯不假思索地道:“他睡过的女人比您见过的都多。”陈鸥大半生在研究所度过,哪见过什么女人,尼斯觉得夏尔的性伴侣可能比陈鸥见过的男人还要多。 他俩像暴躁易怒的高中男生一样斗了一会儿嘴。尼斯先憋不住乐了,双臂缠在陈鸥脖子上,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陈鸥搂着他,感到这情景似曾相识。当初尼斯把中弹溺水的自己救回来的时候,两人也是这般模样。一眨眼的工夫,当初的野孩子竟然嫌弃自己成人经验不足了。 *********************************************************************** (回忆) 夏尔当上家庭教师一周后,就得出结论:“尼斯没有自闭症,他只是不爱说话。” 当时大家用完晚饭,坐在起居室聊天,看着尼斯和苏珊娜在马丁铺好的毯子上爬来爬去。尼斯抛球逗苏珊娜玩。尼斯的诊断结果是“自闭症”,当地没有适合自闭症儿童的特殊教育机构。 陈鸥保证自己的经济情况和教育背景能为孩子提供合适的生长环境,于是教育局允许他在家受教育。 夏尔说:“我见过自闭症的孩子,他们普遍没法和别人合作,喜欢独自游戏。但尼斯很聪明,他能听懂我说的大部分内容,还能敏捷反应。你看他的画,用色非常大胆。他画的海,就好像……”他想着怎么措辞,“就好像是从水下仰望太阳。” 陈鸥说,“自闭症儿童不是不聪明,他们是不容易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 夏尔突然抱住陈鸥,吻了他面颊一下。陈鸥猝不及防,被他吻个正着。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尼斯先发出了恼怒的大叫。他丢下球,爬到陈鸥和夏尔中间,用力抱住陈鸥的脖子,没完没了地亲吻着他,弄得他一脸湿哒哒的口水。 夏尔揉着被尼斯打红的面颊,说:“你把这叫做反应慢?” 教授冷冷道:“2岁孩子的智力。” 夏尔怀疑地看了教授一眼,拿不准这是说尼斯还是说他。这时夏尔已向陈鸥坦白,他是路易斯家族成员,和家里闹翻是因为他想学美术,而家里人希望他继续研究计算机,毕业后进入路易斯集团,在适当时候接掌父亲在路易斯集团董事会的席位。陈鸥原谅了他的隐瞒。教授原本觉得夏尔是个白痴,而白痴成功地骗过了他,让他十分耿耿于怀,从而影响了他对夏尔的态度。 夏尔以业余艺术家的敏感了解了教授对自己的观感,向来对他装聋作哑。不过,这次鑑于陈鸥没有沖他微笑表示抱歉,他决定教授一定是在说尼斯。他不知道这时的尼斯回到人类社会才刚刚两年,说尼斯两岁孩童智力真没冤枉他,但不妨碍他和教授争辩。 “尼斯的智力不止两岁!他动作敏捷,手脚协调,目标清晰,他清楚周围人在干什么,也能及时做出反应。他只是不爱说话。只要找到一个契机,诱使他习惯说话,接下来一切都不是问题!” 夏尔想了一下,补充道:“我小时候也不爱说话,家里就请了教师教我画画。有一天,我突然觉得特别特别想说话,想表达……“他挥舞双手。这时尼斯开始踩着陈鸥的胳膊和沙发扶手,准备爬到他背上去。 夏尔看着陈鸥和尼斯玩闹,突然问,“你有男朋友么?”他有一种自然衔接无关话题的能力,大概也是艺术家的天赋之一。 马丁正在倒茶的手僵在了空中。教授扬起眉毛。陈鸥不以为忤,研究所里有的是天马行空的同事,甚至以普通人的标准来看教授也不算正常。他根本就是在奇葩堆里长大的,被曲解性向还不至于让他勃然大怒。他问:“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喜欢男人?”他确实很好奇。 夏尔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年轻,英俊,身材好,事业有成,却没有女友,也不出去鬼混。那么一定是因为性向。” 陈鸥摇摇头,说:“不,我只是单纯觉得没有必要。我的研究耗去了大部分脑力,带来的精神满足感胜过性□□。在体力上,照顾一个精力充沛的七岁孩童很累。我每天只想睡觉,安安静静的,一个人。” 夏尔说:“我有个堂兄很英俊,大约三十岁左右,会和你说得来。他也喜欢孩子……” 陈鸥打断他,笑道:“谢谢你。”他真的觉得夏尔很热心,但教授脸上已经写明了“我要赶走这个白痴”。 夏尔和尼斯更熟一点的时候,他开始带尼斯出去玩,有意识地带他逐渐深入人群,让他适应混杂的气味,刺耳的噪音,形形□□的车辆和行人。枫林大道七号幽雅宁静,美如世外桃源,但缺了勃勃生气。夏尔希望尼斯走进人群。臭气,污水和吵闹,这都是人世间的一部分。了解了这些,才叫做真正的活过。 尼斯第一次出去玩,陈鸥坐立不安,晚饭也吃得不安稳。教授温柔地说: “哪儿去了,甜的蔷薇? “哪儿去了,甜的蔷薇? “一旦逝去,永难挽回 “我不復归,我不復归。” 陈鸥被讽刺地苦笑起来,亲了亲教授面颊,教授挥手把他赶开,嫌他肉麻。从这天起,但凡他一露出对尼斯过分紧张,教授就对他吟这首诗。陈鸥觉得自己没有像尼斯一样变得自闭内向纯属奇蹟。 直到入夜,夏尔才带着尼斯回来。 “我们去了超市,尼斯从没见过那么多人,睁大眼睛一直看。有个好心的姑娘送了他一块糖,他对人家主动笑了笑!”夏尔兴奋地说。 “我们还去了电影院,看了全景虚拟电影《海洋》,尼斯高兴地大叫。不过现场其他小朋友也都在大叫,所以没人找我们麻烦。”马丁也兴奋地说。 尼斯咧嘴嘻嘻笑着。苏珊娜汪汪直叫。陈鸥不想扮演大惊小怪的扫兴家长。他感谢了夏尔和马丁,给尼斯洗了澡,把他抱上床。尼斯没等他说晚安就睡熟了,胸脯一起一伏,唿吸中飘着牛奶的气味。 待他下楼,夏尔和马丁都离开了。客厅里轻声放着教授最爱的舒伯特。 “雪白的雪花落在我头上,撒满银色光泽; “但不久霜雪将消融,我头髮变成黑色; “漫长岁月如何度过; “我何时才能解脱?” 教授温柔地说:“孩子长大总要离开,你快去找个女朋友谈场恋爱吧。” 陈鸥把头靠在教授肩膀上,教授说:“孩子气。”但并没有赶他走。 作者有话要说:  1.“哪儿去了,甜的蔷薇”,出处见前文注。 2.本文歌词出自威廉?缪勒诗选,舒伯特把它谱成了歌曲,《冬之旅》组曲。 3.本文也在长佩连载,今天有个姑娘回帖说,小秦王文荒楼有个姑娘推荐了这篇,感谢这位姑娘厚爱。 ☆、第 30 章 (回忆) 夏尔带尼斯去的场所越来越多,商场,电影院,海滨公园,游乐场,几乎能带孩子去的地方全都去过了。尼斯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贯喜新厌旧,谁陪他更多一点,对他更好一点,他就和谁更亲热。陈鸥几乎是妒忌地望着越来越活泼的尼斯粘在夏尔身上不离开。尼斯缠着他,他发愁孩子不接纳别人。尼斯接受了夏尔,他又感到寂寞。 陈鸥开始认真考虑教授和夏尔的建议,恋爱及结婚。研究所的同事很给力,立刻给他介绍了一个叫爱莲娜的姑娘,比他小两岁,是一家医院的护士。他们约会了几次,彼此感觉都不错,就在陈鸥准备把两人关系再拉近一步的时候,尼斯失踪了。 *********************************************************************** 夏尔带尼斯到那家游乐场已经是第三次,无论是夏尔还是陈鸥,都没预料到会出事。 游乐场里的海洋馆有个很受欢迎的节目,游客坐四面玻璃封闭的小火车从水里通过,玻璃窗外是蓝幽幽的海水和游来游去的小鱼。尼斯很喜欢这个节目,每次都拉着夏尔到海洋馆排队。 夏日炎炎,队伍排得老长。夏尔看尼斯额头冒汗,对他说:”我去买些水,你在这里等我。“ 尼斯点点头。他除了不说话,和其他正常的小朋友并无两样,能够听懂简单叮嘱。但谁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说话。有了前车之鑑,陈鸥是再也不敢对他提前教育了,只盼望他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有说有笑。 夏尔仍不放心,拜託带着儿子的一对夫妇帮助照看尼斯,这才离开。 夏尔去了一会儿,队伍仍然一动未动。小男孩没耐心了,闹着要离开。那对夫妇哄不住,只好依了儿子。妻子觉得不妥:”要不要等那小男孩父亲回来再走?“ 丈夫看了尼斯一眼。尼斯因为长时间游泳,身材较同龄人高大健壮,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大两三岁。丈夫不在意地说:”这么大的孩子,能出什么事?何况那父亲只是去买水,一会儿就回来了。” 妻子拗不过丈夫和哭闹的儿子,三人走远了。 海洋馆里出来了一家人。一对夫妻带着女儿。女儿闹着要求再看一遍。父亲很有爱心地安慰她:“不哭,我们一会儿就去看野生的真海豚。” 小女孩破泣为笑,抱着一个巨大的海豚毛绒娃娃,高高兴地走在父母中间。 尼斯能够听懂周围的大部分对话。他经常觉得,即使是在睡熟的时候,大脑都还可以毫无困难地运转,这让他学习起来事半功倍。有了教授在《失乐园》上的启蒙,理解日常对话词彙对尼斯来说简单得有如喝水。 尼斯能听懂对方说“野生”“海豚”,这使他心里冒出一股抑制不住的迫切冲动。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随这家人走到了停车场。 他没有做过类似的事,但毫不犹豫,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乘那家人不备,他偷偷爬进后备箱。这时,游乐场广播响了起来,他听到自己的名字在反覆播放。他心里想了一下陈鸥,但回家的冲动很快就占据了上风。 他一直知道自己不是陈鸥的亲生儿子。幼时记忆光怪陆离,有人来来往往,他感到的全是恶意。海沙,海水,海风,海豚,海鸥,包容一切的蓝色,洁净无暇的白色,那才是他的家。 他不需要说话,在海里,没有动物说话。海豚,鱼,螃蟹,虾,他们都不说话。游泳的姿态,爬行的轨迹,吐出的泡泡,那些才是他熟悉的表达方式,是他的圈子。人类把他从家里偷了出来,现在他要回家。 第26页 ************************************************************************* 希玛和库纳勒夫妇带女儿来海滨游玩,去海豚聚集的小岛是他们最后一段旅程的预定节目。然后他们将在码头把车还给租车行,飞回三千公里以外位于异国的家,结束夏季假期。 库纳勒和希玛交替开车。库纳勒问:“妮哈,你在玩什么?”妮哈一直在后座玩海豚玩具,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 妮哈说:“我们车里有个小哥哥。” 库纳勒和驾驶座上的希玛对视一眼,迷信的夫妻俩同时看了看车顶悬垂下来的护身符娃娃。 库纳勒说:“妮哈,别在妈妈开车的时候说这种话。” 妮哈不说话了。希玛对库纳勒说:“我不是因为妮哈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说这种话,说真的,妮哈真得去看看脑子了……” 库纳勒疲惫地说:“希玛,得了,童言无忌。” 休息的时候,库纳勒打开后备箱取水,看见了蜷在里面的尼斯。他惊叫:“哪里来的孩子?” 尼斯不说话,妮哈高高兴兴地说:“小哥哥。” 库纳勒和希玛商量了一会儿。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公路,立刻报警的话,等巡逻警车过来不知道要多久,他们很容易被耽搁行程。另外,库纳勒的英语不算好,他担心自己在电话里说不明白。于是库纳勒准备把车开到目的地再带孩子去警局。 尼斯坐在后座,妮哈稀奇地打量着他。库纳勒和希玛在前座讨论尼斯的来歷。希玛突然叫道:“看,前面有人要搭车!” 公路上有个男子,背着一个背包,看起来十分疲惫。库纳勒把车停在男子面前,男子问:“我准备去码头找人,可否让我搭一段车?” 男子谈吐斯文,像是受过很好的教育。库纳勒让他上了车。男子感谢了他,自我介绍为瓦根第教授,当地人,在南方工作,很久没回来过,这次回到家乡为了找人。 尼斯缩了缩身子,让出一大块地方。他觉得瓦根第有些熟悉,但是与不愉快的记忆联繫在一起。至于那些记忆是什么,他早忘了。瓦根第以为尼斯是这家的儿子,没有多加注意,和库纳勒聊起了天。 库纳勒好奇地问:“您不先回家看看么?” 瓦根第说了一个地名,感慨道:“现在家里已经没人了,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倒是找人更要紧。” 尼斯又缩了缩身子。瓦根第说的地名他有些印象,有一段时间似乎常常听人提起,但依然和不愉快的记忆联繫在一起。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尼斯不希望他注意自己。 但瓦根第下一句话让尼斯急切地挺直了背嵴。 “我想去落霞湾,听说那里有成群的野生海豚。” 希玛高兴地说:“真巧,我们也要去那里,你也订了半日游的船票吗?” 瓦根第笑着说:“不,我先去码头找个熟悉情况的渔民,坐渔船过去。” 尼斯听着,依然什么都不说。 到了码头,瓦根第与库纳勒分手道别。库纳勒对希玛说:“我们这就送孩子去警局吧。” 但希玛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我们在路上耽搁了工夫,再去警局恐怕就赶不上游轮了。我们明天下午飞机回国,今天赶不上游轮,妮哈就看不到海豚了。” 库纳勒大感为难,说:“但孩子……” 希玛说:“孩子已经跟着瓦根第走了。” 库纳勒吓了一跳,急忙道:“这怎么行!” 希玛比他更严厉地说:“想想妮哈!她可是你的亲女儿!她盼望看海豚已经快一年了!” 库纳勒万分为难。希玛提议道:“我们可以中途给游乐场打匿名电话,就说在码头看见了一个孩子,长得很像游乐场广播描述的孩子长相。” 库纳勒想到自己拙劣的英语水平,对于去警局也有些挠头,默默同意了。 这时尼斯已经远远缀着瓦根第来到了码头外的渔村。 瓦根第收起了谈笑风生时的和蔼面孔,直截了当问:“我要见四年前接了一档脏活的人,他把一个三岁孩子丢在了落霞湾。” 对方是一个精明的渔民首领,回答道:“这里没人会做这种事。” 瓦根第拿出一张卡,说:“这是不记名卡,卡里的钱足够你买下一个码头小酒馆。只要给我一个名字!”他紧紧盯着渔民首领。 首领沉吟说:“可能是伯恩,但他不干这行很久了。” 首领旁边的一名少年说:“伯恩四年前才来这里,不晓得规矩,什么活都敢接。有一周他老是泡酒馆,花钱很大方。大家都猜测他发了财。他醉了之后,说一个女人付了报酬给他,命他把一个三岁孩子扔到海里。” 瓦根第问:“他扔了没有?” 少年说:“他本来要把孩子卖给人贩子,但那女人要他立刻出海。三岁孩子!当时已经会说话了,一直在叫,叔叔叔叔,叔叔叔叔。伯恩一辈子没有儿女,给叫得心软,把孩子放在了落霞湾。那个小岛没人去,伯恩给孩子留了一天的食物。” “第二天伯恩就后悔了,那可是一大笔钱!他再去岛上,孩子不见了,海边只有遗留的衣物。” 这时门口一阵喧嚣。他们打开门,发现了被扭住的尼斯。首领转头问:“你带来的孩子?” 瓦根第把卡放在桌上,慢慢推给首领,说:“不认得。”他心想,这孩子不知为何和那对夫妇失散,既然被他听到,只好算他倒霉。 落霞湾,不仅游客喜欢去看海豚,人贩子和黑市客商也喜欢聚集在那里。岛上没有居民,熟悉内情的当地导游从不带游客上岛游玩。 首领喷了一口烟,说:“既然不是你的人,桑德罗好像说想买孩童的全套器官。带他上落霞湾。”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二更,庆祝本文总点击超过1000,表示我也是个很上道的网文作者,哈哈哈哈哈哈。 ☆、第 31 章 (回忆) 夏尔强行把陈鸥按在后座上让他休息,尽管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双眼通红,心急如焚。 尼斯失踪后,他和赶来的陈鸥几乎把游乐场翻了个底朝天。停车场录像显示尼斯趁一对夫妇不注意时爬进了汽车后备箱。警局系统显示那部车属于一家全国连锁租车行。租车行查了记录,发现是一个外国游客家庭租的车。航空售票系统显示这一家第二天就要回国。 “一个好消息:那家人被扣在了租车行,尼斯和他们一起抵达码头。一个坏消息:尼斯到码头就自行离开了,不知下落。”陈鸥说。 夏尔咆哮道:“这小傢伙,找到他我非揍他一顿!他去码头干什么!” 陈鸥说:“尼斯这孩子比较与众不同。”他不愿意去思考尼斯是否自愿离开他。 两人开车到了码头,见到后悔不迭的库纳勒与希玛。他们因为贪图方便让尼斯自行离开,恐怕要面临一大笔处罚。陈鸥沉默地听完库纳勒的叙述,当听到搭车男子自称瓦根第的时候才耸然动容。 夏尔立刻敏感地问:“你认识这人?” 陈鸥不答,说:“我们这就去落霞湾。”瓦根第在当地已无亲人,他一向自私冷漠,除了自己的研究以外凡事毫不关心。他回来是找谁?陈鸥觉得心跳加快。 租车行说:“没有人会带你们去落霞湾。那儿是走私贩和人贩子做黑市交易的地方。游客从不上岛。码头渔民和走私贩是一伙,从不带外人上岛。警局和走私贩有默契,绝不会为你破例搜岛。” 陈鸥拿出手机给租车行看了帐户余额,问:“您能帮我买一条船么?我可以付百分之三佣金。” 市场行情一般是百分之一。租车行的人十五分钟后为他们搞到了一条即将回厂大修的平底渔船。 尼斯被绑在船上,毫不介怀。他仰着脸,唿吸着海风的气味,几乎要掉眼泪。 几名匪徒检查了他两次,看他毫不挣扎,便松懈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由四五个大人看守,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为了保证移植的器官健康,他们倒是要对孩子好一点。 快到岛上时,尼斯被松了绑,由两人看守在船舱里。 夜晚,看守聊天。 “里面那小孩是不是傻?半天没听见他说一句话。” “可能是哑巴,谁知道?可怜啊,这么小就被……” 说话的人被捂住了嘴。 尼斯仔细分辨着海浪的声音,看着舱窗外月光下的海面。他对这一带非常熟悉。 看守们还在继续聊天,有人听见了什么。 “小孩怎么了?” “好像是梦呓,这两天他一睡着就会发出长长的鼻哼声。” 尼斯听到了他一直注意搜寻的声音。他小心地望着周围,发现别人根本听不到,也许是听到了但没留神。 前面就是落霞岛。尼斯能辨认出海岸线和海滩礁石的形状。这曾是他的卧室。和这里相比,陈鸥费尽心思挖掘的私家泳池简直就是个可乐瓶盖。 然后他看见了自己的救星兼幼时伙伴。一只海豚,藏在舱尾的海浪阴影里。他通过哼吟引它前来带自己回家。 他吸了一口气,准备跳海逃生。这时船上突然传来了慌乱的声音。 “怎么回事……什么声音……警局巡逻艇!……没人通知我们……该死的警察,他们要上船!” 静了一会儿,吵闹声更大了。 “不能让他们上船!船上那孩子……” 另一个声音更大,压倒了反对声。 “不能与警方公开对抗!那孩子得扔掉,不能带着……” 时候差不多了。尼斯轻轻抽掉窗户档板,看准海面跃落。 冷,真冷。 他的第一个感觉是这样。和家里永远恆温的泳池相比,尽管时值夏季,夜晚的海水仍然寒冷彻骨。这让他觉得陌生和不适,似乎原本熟悉的环境产生了新的力量,排斥着他的回归。他没有预料到重归大海的第一个感觉是这样。 然后他慢慢潜入水里,让充满咸腥的海水灌满自己每一个毛孔,张开眼睛,从水里仰望天空。黄色的月亮挂在夜空上方。 背上有东西轻轻碰着他。是那只野海豚。它疑惑地闻着尼斯,像是不明白面前这个人类为何会有自己熟悉的气味。尼斯伸出双手,抱住海豚的头。 这时,船上一片慌乱。 “孩子跳水逃跑了!” “慌什么,没见过什么孩子!”首领大声道:“记住了,大家都这么说!” 陈鸥在船上心急如焚。陪着他的警局重案组组长说:“船上都是惯犯,胆大心黑,逼急了容易铤而走险,怕对孩子不利。” 陈鸥一想到自己花了半年多心血好容易让孩子不再怕人,却被这些罪犯毁于一旦,就恨得要杀人。 突然,前面船上一片慌乱。陈鸥有种不妙的预感,问:“他们喊什么?” 第27页 “好像是说什么孩子落水了。”戴着监听耳机的小哥不确定地说。 陈鸥跳下水,向落水声传来的地方潜游过去。他日日游水,水性极佳。不过温水泳池和夜半大海是两回事。他潜了一会儿,才刚浮出水面,就觉得肩膀火辣辣地疼,耳边响起唿啸的子弹声。 尼斯随着海豚游近海边岩洞。由于洋流原因,黑暗的岩洞十分温暖,他熟悉里面胜于熟悉自己掌心纹路。但他发现洞口变窄了,现在的他得要侧着肩膀才能进去。 他在岩洞里漫步,发现岩洞变得过于狭窄,他被洞壁撞到了好几次,有一次把额头都撞痛了。渐渐的,回家的喜悦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茫然。 洞口聚集了一群野海豚。引他前来的那只海豚在洞口喜悦地跳跃,像是欢迎旧时伙伴。他微笑起来,幸好还有海豚没有变。尽管他离开了一段时间,但海豚们没有忘记他。 他正准备随海豚们游走,听到风中隐隐约约传来熟悉的声音。他以为听错了,但海豚们露出了戒备的姿态。 “尼斯……尼斯……” 是陈鸥。他追来了。 他烦躁起来,感受到从前被大网捕获时的惊慌不安。但这次被撕裂的不是肌肤,而是心脏。他按住胸口,心脏好像要跳出来一般勐烈撞击胸口皮肤。然后他知道了,这是属于动物的本能,为即将到来的永别而疼痛,为爱而喜欢。 这一点窃喜像是鱼钩上的诱饵,散发着香甜的气息,让他在水里踟蹰不前。海豚等得不耐烦了,轻轻用吻撞击他的背,催促着他。 唿唤他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海豚群起了微微的骚动。和人们想像的相反,野生海豚不喜欢和人接近,他们本能地戒备着人类。除非机缘巧合,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得到野生海豚的信任。 尼斯知道,自己离开那么久,原来的海豚伙伴可能大半认不出自己了。如果错过这次机会,就再也无法回到海豚群。他下定决心,又回头望了一眼,算是单方面和陈鸥道了永别。 然后他和海豚们一起闻到了微微的血腥气。在大海里,这是危险的信号。海豚们的骚动更大了,有几只海豚掉头游走。背后的海豚也停止了催促,犹豫不决地静在那里。 尼斯最后向血腥气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月光下的海面,陈鸥脸色苍白如雪,慢慢地合上眼睛,沉向大海深处。他的肩头有一大块血迹,鲜血不住流出来。但他的双臂拼命伸向前方,坚持着一个拥抱的姿势,似乎仍努力要保护什么。 尼斯什么都没有,用力向陈鸥游去。最后一只海豚甩甩尾巴,向着相反的方向游走了。很久以后,尼斯每想到这一刻,总是忍不住遗憾未能和这些童年伙伴好好道别。 但那天晚上,他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把陈鸥拖出海面。他很快地游到陈鸥身边,抓住其背部衣服,拼命向岩洞游去。陈鸥虽然瘦削,但肌肉很结实,体重并不轻,尼斯游得相当吃力。 到了岩洞,尼斯遇到了难题:陈鸥进不去岩洞,洞口对成年人来说太狭窄了。他只好把陈鸥放在一块突出的礁石上。 陈鸥微微睁开眼睛,疼痛和失血让他脸色发白。但他凝视尼斯时笑意未减半分。 “别怕……人有好有坏,就像海里有海豚也有鲨鱼……” 他疼得说不出话,又闭上了眼睛,被流弹打中的伤口仍在流血。尼斯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股比眼看海豚伙伴们掉头离去更加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让他几乎失去了力量。 警方巡逻艇的灯光越来越近。但岩洞笼罩在阴影里,而尼斯和陈鸥都再也没有力气游进灯光范围里了。 眼看巡逻艇就要掉头离去,恐惧迫使尼斯张开了嘴,主动喊出了他回到人类社会以来的第一句话,也是患上自闭症之后的第一句话。 “救命!救命!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旁白:于是从这天起,治好自闭症的小海豚就变成了一个话痨(快滚)。 ☆、第 32 章 (现实) 无论教授、陈鸥还是夏尔,都没有追问尼斯最初出走的原因,尽管那才是造成陈鸥受伤的根源。他们甚至没有向瓦根第问责。教授说:“一个心中毫无道德法则的科学家,不会在科学事业上取得多大成就。” 从那之后,克服自闭症的尼斯就和普通孩子无异了。他努力克服心中的畏惧与厌恶,积极学习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当年秋季,他入学读书,很快就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智商和优异的体能,在几次知识竞赛和游泳比赛中连连夺魁。一家媒体找到陈鸥,想让尼斯参加知识大赛现场综艺节目。这档节目收视率很高,节目中露面的孩子会在学校及社区受到更多瞩目。 陈鸥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这个年纪的小孩读书强一点,不值一提。”他怕尼斯引起公众兴趣,进而被挖掘出其奇特来歷。他对自己承诺过要把尼斯引入正常人类社会,那么尼斯就不能背着“野孩子”的标籤过一辈子。 教授说得更直接:“我家不缺天才,罕见的是耍把戏的猴子。” *************************************************************************** 尼斯亲了亲陈鸥肩膀上的圆形疤痕。当年的海上流弹在这里造成了一处穿透伤,幸好治疗及时,伤口癒合后只留下一个比茶杯口略小的疤痕,但陈鸥的右手从那时起无法垂直地面高举过头顶。 尼斯说:“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 陈鸥说:“什么?”尼斯的碎发拂过陈鸥腋下颈窝,他被扎得很痒,正小心地挪动手臂,准备把尼斯推到一边。 尼斯问:“您右手受伤后,给自己……那个的时候受不受影响?”他发出闷笑。陈鸥踢了他一脚,不过力道很轻。尼斯觉得这算是获得了无罪豁免,抱着陈鸥的手臂开始追问:“说说,说说,我才不信您从来没有过那个。” 陈鸥没好气地说:“你赖在我的房间十多年,哪个父亲会对儿子做这么变态的事?” 尼斯搂着陈鸥的脖子,对他咬耳朵:“我觉得那个很有意思,真不敢相信您这么多年都……您为了我做那么大牺牲!”他嗤嗤直笑,有和最信任的人讨论生理问题带来的羞涩,也有因此导致的格外兴奋。 陈鸥嘲笑道:“士兵,你有了伴侣还靠这个排解,会被人笑话。” 即使在黑暗中,陈鸥也能感觉到尼斯脸热得发烫。尼斯轻声说:“我没和伯第……哼,信不信由您。” 陈鸥也轻声问:“为什么没有?” 尼斯几乎把陈鸥的耳朵咬在了双唇中间,陈鸥觉得耳朵痒得很:“自从那次,您知道,瓦根第找了三个人,都很厉害,所以我后来,嗯,不太适应。” 陈鸥震惊了:“什么?”他想,尼斯可不要因为那个晚上而染上什么扭曲的性癖好! 尼斯说:“我不太会,嗯,主动。上次是他们……我又不想学他们的样子,您知道,很噁心。”他做了个呕吐的姿势,表示自己节操仍在。 陈鸥心想,视频里可没见你有多噁心。但尼斯既然向他求助,他就得拿出可靠长辈的样子,设法帮他解决。他沉思了一会儿,问:“伯第怎么说?” 尼斯低声说:“他不高兴,有一个月不跟我说话了。”他有点难过,毕竟这是他人生的初恋,如果和柯娜那段不算的话。 陈鸥安慰地拍拍尼斯,心想这孩子还和小时候一样,受了冷落就来向自己撒娇。只不过小时候是因为教授,现在是因为小情人。他清清嗓子,说:“爱有时未必伴随性,也许你们应该给各自一点时间。你才十六,伯第最多也就十八岁。” 尼斯着急地说:“不是,我很想要!而且我那方面的欲望很强。伯第有一次撞见我在寝室洗手间,嗯,那个。后来他就不理我了。” 一直觉得尼斯被伯第抢走的陈鸥终于克制不住酸了一下:“我猜他是自尊心受损,毕竟你宁可,唔,也不找他。”他结巴了一下,还是不能坦然和尼斯谈性。 尼斯嗤嗤笑了几声,不好意思了,低声说:“总觉得和他……有些奇怪。”他转过头,问陈鸥:“您第一次是和谁?” 陈鸥嘲笑道:“很少有人第一次像你那么丰富精彩,没什么可说。”尼斯捶了他胸口一下。 陈鸥看着天花板,慢慢回忆道:“是在大学二年级。我十五岁读大学,比你还要早一年。其他人至少比我大三岁。对于少年,这个年龄差几乎是一代人的代沟。” 尼斯感同身受地点着头,他遇到了同样的困扰。青春期没有年龄相仿的伙伴,身边的人全都比你成熟,那种寂寞简直活活闷杀人。正是因此他格外珍惜伯第,因为除了伯第,再无第二个人愿意靠近他。 陈鸥道:“她很美,是艺术专业学生,弹得一手好钢琴。我俩在联谊会上认识,都不太懂得和人交际。我送她回家,目送她进了家门才回来,但下一个路口,她从背后叫住了我,说要再送我回去。那一瞬我就知道,基本就是这个人了。” 尼斯酸熘熘地说:“我以为我只需要和教授争夺您,没想到您的心早就属于了别人。” 陈鸥微笑一下,摸了摸他的头,道:“一个月后我们就发生了关系。我永远记得那个晚上。她说她幸福得即使立刻死去也无憾,我也一样。” 尼斯震动了,说:“啊!”他印象中陈鸥是温和内敛的,不知道他还有如此深情激烈的一面。他问:“后来呢?” 陈鸥道:“她因病去世了,家族遗传病,癌症。从那之后我就立志做基因遗传方面的研究。” 沉默了一会儿,尼斯说:“之后难道您就没找过别人?” 陈鸥道:“找过,再没有当初的感觉了。一个人一辈子,可能也只有那么一次感觉。” 尼斯抱住他的脖子。陈鸥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谢他的安慰。尼斯轻声问:“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让您痛苦了么?”他不安地问。 陈鸥微笑,回答道:“不,不痛苦,这是个爱的故事,爱不会让人痛苦。”他是真的不伤心。和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在一起,知道他平安无事,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人快慰的了。他不会让早已埋葬的悲惨回忆影响自己。 尼斯默然。过得片刻,他勐然掀开床单,伏在床上,双手撑起身体,说,“来,骑在我身上!” 陈鸥猝不及防,道:“干吗?” 尼斯说:“我给您看看我现在有多么强壮!快来!”他侧过头,沖陈鸥眨眨眼。陈鸥一边想这孩子真胡闹,一边被成功地激起了童心。 于是陈鸥慢慢地趴在了尼斯背上。尼斯没有食言,双臂一曲一伸,果真驮着陈鸥做了几个结结实实的伏地挺身。但陈鸥看到他双臂隆起的肌肉,莫名其妙联想到了猩猩以及一部描写人类收养猩猩的老电影,骤然笑场了。结果尼斯也没法再做下去,翻身抱住了陈鸥。 第28页 这么一来,房间里感伤的气氛荡然无存。两人低声笑了一会儿。陈鸥觉得这一晚直到天亮恐怕再也没机会睡了,可是没过一会儿,他就不知不觉睡着了,一宿好眠。 ******************************************************************** 圣诞节的早上惯例要拆礼物。陈鸥送了教授一张20世纪的黑胶唱片,主唱是教授最爱的一名歌手。这张唱片在市场上早已销声匿迹,由于版权的关系从未出过数字等更新版本。陈鸥通过夏尔联繫了路易斯集团旗下一个文化产业基金会,才在一个私人小型拍卖会上弄到这张唱片。教授凝视了唱片很久,给了陈鸥一个紧紧的拥抱。 教授送给陈鸥的是旅游胜地威尔姆市温泉酒店的一周套票。“你需要好好休息。即使是阿兹海默症也不值得你扑上生命。”教授难得露出温情的一面。 陈鸥感谢了教授的好意。他送给马丁整套顶级厨房烹饪用具,价值相当于一部不错的私家车,马丁很开心,激动地立刻就要去烤个黑布朗黄油派。陈鸥连忙阻止了他,他可不想圣诞过后教授把他的衣橱送个净光。 尼斯收到教授的礼物是一整套正装,西装,皮鞋,领带,袋巾。 “成人礼物,新年舞会时有可能用得到。”教授解释,又加了一句,“和陈鸥的羊绒大衣是一个品牌,很配。” 陈鸥哀鸣一声,捂住了脸。教授积极地把送出大衣的事告诉遇到的每一个人。 “你应该捂住的是肚子。”教授转过头来,热心地建议。 马丁送给尼斯的是各式各样的自制果酱和肉酱,大大小小共有十瓶,尼斯可以带回学校去吃。陈鸥觉得尼斯要是带回去,一定会被嘲笑娘娘腔。尼斯一定也那么想,他抬头向陈鸥寻找支持,眼睛里充满祈求。 “北极那种地方能吃到什么好东西,你看你瘦成了这样!”马丁心疼地说,忙里偷闲瞪一眼陈鸥。他始终认为,放任尼斯去安纳洛那种不毛之地上学,是家长不负责任的表现。 陈鸥咳嗽一声,说:“没错,尼斯,你不方便随身带走的话,我可以给你寄回宿舍。”为了满足马丁的爱心,陈鸥认为可以适当牺牲一下尼斯的体面。尼斯眼睛里的祈求变成了绝望。 陈鸥送给尼斯一整套健身器械,摆在客厅一角,他和尼斯都用得着。尼斯很喜欢。 “我觉得即使回家来我也不能暂停训练,这套器械真是太及时了。”尼斯爱不释手,“昨天晚上我被陈鸥弄得现在腰还疼。”他报復地说,不知道自己话中有多么巨大的歧义。 马丁瞪着陈鸥,哑口无言,仿佛被雷噼中一般,但很快变成了压抑不住的狂笑,憋得脸都紫了。尼斯从未见过马丁这般失态。 陈鸥对马丁做着口型,“处男,不懂事。”他无声地说,伸手指指尼斯。 “我能看得懂!”尼斯抗议,他觉得用曾经嫖宿过三名娼ji的事实来反驳自己不是处男未免太愚蠢了,于是没有多说。 教授双手支在轮椅扶臂上,没有看他们互动,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我们来做早餐祷告。”大家笑够了,陈鸥宣布。尼斯回家太仓促,未能准备圣诞礼物,大家都很体谅地没有提起。 枫林大道七号的餐前祷告与众不同,不引用圣经,不向上帝祷告,而是由教授做一段以科学或艺术为主题的简短演说。教授抬起头,目光从陈鸥、尼斯、马丁的脸上掠过。 “今天,我们的主题是‘杀子’。”教授宣布。 “什么?”马丁瞪圆双眼,觉得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是的,杀子。圣诞节是耶稣基督的诞辰,耶和华把他献祭给世人,来救赎世人犯下的罪愆。所以我们今天讨论的主题是――杀子。” “生物界并非所有父母都会眷顾自己的孩子。例如,自然界的海豚就有杀子现象。”教授平静地说,没有错过陈鸥和尼斯交换的不安眼神。 “人类也有杀子的传说。比如古希腊神话。有些是为了捍卫权力,有权势的父亲害怕儿子□□,先下手为强杀死儿子,例如奥林匹亚第二代主神克洛罗斯,把子女全都吞入腹中。有些是为了献祭,父亲牺牲儿子来捍卫信仰。有些是为了报復,女性杀死儿子,实现对男性的报復,例如着名的美狄亚,当她发现丈夫背叛自己,立刻杀死儿子,远走高飞。还有的是因为无知,疼爱儿子的父亲因为无知或疏忽,导致孩子死亡。” “父子之情一直被认为是最牢不可破的感情,受到大众文学艺术的广泛赞美。但通过这些神话故事,我们可以看出,对于这种认知人类并非深信不疑,相反,若是发现自身受到威胁,父亲最理性的选择首先是杀死自己的儿子。”教授条分缕析的剖析着。 “我们都是自然之子,所以,科学研究的前提,是不能触怒我们的自然之父,否则会遭到可怕的报復。阿门。”陈鸥替教授结尾,把长柄餐刀递给尼斯,朝他露出一个鼓励的笑,“来分蛋糕。” 陈鸥觉得尼斯把蛋糕碟端给教授时双手可能有些发抖,他决定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餐桌上众人几乎是以敬畏的态度匆匆用完了这一餐。陈鸥在心里嘆了口气,毫不意外地看到教授嘴边露出一抹浅笑。教授是在和尼斯开玩笑呢。尼斯说错了话,造成陈鸥与他有什么超越父子关系的错觉,教授就针锋相对还以杀子。陈鸥觉得,家里气氛经常会突然紧张起来,一半以上原因要归咎于教授的古怪幽默感。 通讯腕錶“叮”了一声,是邮递公司的通知,林氏综合症的基因样本及资料已送至研究所。陈鸥咽下口中的食物,向众人道歉,说明要去研究所加班。 “我随您一同去!”尼斯跳了起来,带翻了椅子,不肯承认自己被教授那番话吓住了。 ☆、第 33 章 进入车里的时候尼斯就恢復了正常,想通了教授是在吓唬他以及开玩笑,开始有心情抱怨:“教授简直随时会施暴。” 陈鸥熟练地把车开出车库,看着后视镜微笑了一下,说:“智商和学识的差距,你就忍着吧。“ 尼斯很快又高兴起来,跃跃欲试道:“我能不能开一下车?”陈鸥开的是一部老爷车,市场早已绝迹,马丁把它保养得很好。尼斯在学校呆了半年,学到不少关于车辆的知识,知道这款车在车迷心中地位崇高,试开一下回头也是吹牛的资本。 圣诞节的早上,从家到研究所的公路上见不到一部车。不过陈鸥拒绝道:“你还没到开车的法定年纪,算了。” 尼斯不满地抱怨:“法律真是莫名其妙,十六岁不能开车,却可以招ji……”他瞥见陈鸥目光不善地望过来,急忙捂住嘴。 来到研究所,陈鸥停下车,才道:“以后别再提起那件事。”他把车钥匙交给尼斯,笑道:“去帮我停车,士兵。” 尼斯规规矩矩地把车停好。陈鸥打开大门,拿出投递箱里的包裹,讲了一件轶事:“研究所有位老先生,有些斜视,总停不正车。他不说自己技术不行,反倒埋怨车位太空,说两边有车的时候容易校准。所以有天同事们专门给他腾出了一个两边都有车的空车位。” 尼斯从陈鸥手里接过包裹,问:“他停正了?” 陈鸥道:“停正了,他把车开进车位,咣――咣,停正了。不过两位同事找车险公司赔了一笔钱修车。” 尼斯笑了。陈鸥总有办法把他哄开心,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陈鸥打开实验室的门,嘱咐尼斯:“不要动仪器设备,也不要摸实验动物。”尼斯点点头,知道里面都是陈鸥的心血所在。 陈鸥翻阅林氏综合症的资料,越看心越往下沉。他知道林氏综合症是显性遗传,但不知道其遗传概率竟然这么高。从全国数据来看,父母一方携带林氏综合症遗传基因,子女几乎必然携带该基因,逃脱的机率很小。而携带该基因的人在成年后往往会罹患一种甚至多种肿瘤。 幸运的是,所患肿瘤不全都是恶性的。即使是恶性肿瘤,只要发现及时,採取手术或对症药物治疗,患者的生命可以延续较长时间。陈鸥嘆了口气,以后自己要增加一年内的体检次数了。 尼斯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圆筒仪器,指着问:“那是什么?” 陈鸥看了一眼,说:“骨龄测试仪,可以精确测出你的骨龄,从而知道你的准确年龄。把你抱回来的第一天,我就给你测过了。” 尼斯很感兴趣地看着仪器,问:“我能试试么?” 仪器使用十分简便,陈鸥便答应了,教给尼斯操作方法。他撸起袖子,给自己抽了半管血,启动试验台仪器开始化验。其实用唾液一样能分析出结果,但用血液检测基因的结果更加准确。事关重大,陈鸥觉得无论多么谨慎都不为过。 不一会儿,基因数据获取成功,输入中央电脑,接下来要等这些数据与林氏综合症样本的比对结果,大约需要一刻钟。趁这工夫,陈鸥又阅读了一遍资料记载的林氏综合症遗传机理,愈发感到无计可施。 尼斯玩得兴高采烈。他分别把十个指头按在仪器上,显示出来的年龄都相同,而且精确到月。他说:“我原来是七月生日!” 陈鸥把资料合上,心情沉重,放弃了最后的侥倖心理。尼斯问:“您也来试试看?” 陈鸥还真没有给自己测过骨龄。这台仪器实在太简单了,和实验室其他精密设备相比,简直就是家用体重秤与超级电脑之间的差距,完全让人提不起试用的兴趣。不过陈鸥不想扫尼斯的兴,便走了过去。 他把手放在扫描口,心里还在想林氏综合症。应该现在就和教授说明,还是等发病后再坦白?他不想增加教授的忧虑,但他现在迫切需要家人的支持。 叮的一声,液晶屏上显示了一行数字。尼斯高高兴兴地说:“原来您今年三十一岁。” 陈鸥心不在焉地说:“什么三十一,我三十二了。” 尼斯指着液晶屏。陈鸥看了一眼,上面写着三十一年零一个月。 他第一个反应是尼斯没有校准起始日期,但马上想起来这台仪器内置无线系统,可以随时与当地天文台校准时间精度。最后他反应过来:单纯测骨龄根本还用不到日期校准的功能。 他怔在当地,哑口无言,双眉越皱越紧,自言自语道:“不!这不可能!” 尼斯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好心地建议道:“是不是仪器出错了?您再测一下?” 科研人员实事求是的本能让陈鸥知道尼斯的猜测靠不住,但这时不理智的一面在他内心占据了上风。陈鸥又测了一遍,再测一遍,反反覆覆,一共测了十次,每次结果都一样。 尼斯小心地问:“是不是有什么不对?”陈鸥脸色复杂得难以言表。被欺骗的难过,被背叛的愤怒,以及突然发现真相后的茫然,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鲜明地在他脸上展现出来。 第29页 陈鸥吸了一口气,指了指桌旁挂着的一个白蜡木镜框,里面珍重地裱着一张发黄的旧报纸,头版头条是实验室大火,一对研究员夫妇不幸遇难的新闻。 ************************************************************************** 本报讯:xx月xx日,本地在世界上卓有名气的基因研究所深夜发生大火,一对研究员夫妇为了抢救科研成果不幸遇难。 “他们是我最器重的学生,思想大胆,基础扎实,生前在这一领域已经小有成就,我本以为我们三人能够共同登上基因科学研究领域的顶峰。”在大火中受伤的研究所负责人教授在病房哀伤地说,他因为抢救实验室数据腿部受到重伤,医生表示恢復起来具有一定困难。 陈夫妇别无亲人,只有一个一岁大的儿子寄养在乡下。他们非常清贫,付不起钱在本地请保姆看护婴儿,不得不把儿子托给亲戚照顾。 ********************************************************************* 尼斯看了看新闻日期,“啊!”他明白了。 按照陈鸥的骨龄,他是在双亲去世一年后出生的。这意味着教授事发当时对採访记者撒了谎,并且三十多年来一直对陈鸥维持着同一个谎言。 正在这时,电脑响了一声,表示基因结果比对完毕。 屏幕上的分析结果显示,陈鸥的基因与林氏综合症毫不相关。他仍可能患各种肿瘤,但原因绝不是林氏综合症。 ☆、第 34 章 “我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你竟然没有想过测一测自己的骨龄。我是说,像你们这些geek科学家,拿到仪器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在自己身上试验一下吧?”夏尔一边驾车,一边问后座上的陈鸥。骨龄测试毕竟只是冷冰冰的数据,他们准备去陈鸥出生证上登记的医院问个究竟。 那是一家私人医院,现在是圣诞节假期,本来不接待与诊疗无关的问询。不过路易斯集团的名字很好用,夏尔在电话里稍微提了提自己的父亲,医院院长便同意他们前去拜访。 “实验室的仪器除了测骨龄没有其他功能,谁会闲得无事去提醒自己实际有多老?”陈鸥疲倦地说,他还处在得知真相后的震惊中。尼斯体贴地搂住他的肩膀。副驾驶座上的琼斯警官用手机搜索着附近道路,什么都没说。 他们开了整整一下午车才到达医院,见到了外表颇为精明的院长。夏尔和他提了几位互相都认得的名流,承诺会请其中一至两位参加医院的新年慈善舞会,然后指着陈鸥笑道:“我的朋友就在这家医院出生,他想来一次旧地重游。” 院长理解地点着头,道:“现在很少有人会这样,但确实非常有纪念意义。” 鸥说了自己的姓名和出生证上的出生年月。院长带着他们来到一排病房前。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病房里的孕妇及其陪同亲人。院长笑道:“这是刚刚装修过的病房,和三十多年前布局相同。壁纸是新贴的,地板也重铺了,其他都没变化。我们是私人医院,风格比较传统念旧。” 四人理解地点着头。院长把一名两鬓斑白的护士长介绍给他们,道:“詹森夫人在这家医院工作了将近四十年。” 陈鸥向詹森夫人说明来意。詹森夫人仔细看着他的面孔,摇了摇头。 “孩子,你的相貌毫无混血特徵,母亲一定是亚裔。你说的那一年医院恰好装修,只保留了两间病房。我记得很清楚,我们肯定没有接收过亚裔产妇。” “也许是后一年?您知道,出生证上有时会弄错时间,虽然很罕见,但也有过先例。”夏尔问。 詹森夫人灰色双眸露出严厉的神情,像是高中老师对待企图作弊的学生:“三十多年来,我们向警方提供的婴儿出生证明,全部由我亲自检查签字。我不可能弄错。” 一直没说话的琼斯警官问:“我们是否能查看一下那两年出生婴儿的电子档案记录?” 琼斯警官问起话来有一种在权力行政机关待久后导致的威严,詹森夫人疑惑地看着她,说:“我们只有人工录入的简单信息,没有对整套患者档案做扫描拍照存档。我们经费紧张,人手一直短缺。” 陈鸥问:“那原始纸质档案还在么?” 果然,詹森夫人摇摇头。 他们抱着一线希望查阅了电子档案,三十多年前的信息少得可怜,他们除了肯定陈鸥出生证上的信息是伪造的之外,一无所获。 ************************************************************************* “我觉得你可以高兴一点,换了是我,我宁可双亲不明,也不愿意染上恶性家族遗传病。”在回去的路上,夏尔说。现在他们知道陈鸥发现真相的来龙去脉了,尼斯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是把陈鸥抱得紧紧的,不肯有一会儿放松。陈鸥心想,我把这孩子吓得不轻。 “没错,往更好的地方想,或许你生母还在世。”琼斯警官说。 这个猜测让陈鸥一下子抬起头来:“您为什么这么说?” 琼斯警官不安了:“我只是猜测。我看了您父亲的照片,无论谁都不能否认他和您的血缘关系。若是您在他去世一年后出生,唔,我猜,也许是用了某些生殖技术?我不知道,您才是专家。” ********************************************************************* 他们去拜访了凯萨琳。凯萨琳看着陈鸥,微微嘆了口气。 “陈夫人家族有恶性遗传病,谁愿意把这个病传给孩子?陈夫人一开始就向陈先生说明不会要孩子。陈先生觉得,随着科学发展,也许以后会出现根治这种遗传病的技术,但女性生殖年龄具有自然限制。他们都是聪明人,于是准备冷冻精子和卵子。” “冷冻精子和卵子具有一定失败率,不如冷冻胚胎的成功率高。他们徵求了一位愿意提供卵子的妇女,留下了冷冻胚胎。这样,如果以后想要孩子,他们至少有几条后路可选。” “我和陈夫人同事数年,一直到她不幸遇难,她都没有显露丝毫怀孕的迹象。后来,我听说教授把你带了回来,我就都明白了。研究所有一间生殖技术实验室,专门研究怎样最大限度减少类似技术对人体尤其是女性的损害。陈夫妇要做相关手术,不可能不求助教授。他应该就是陈夫妇冷冻胚胎的託管人。” 琼斯警官问:“但教授为何这么做?” 凯萨琳摇了摇头:“陈夫妇是教授最心爱的弟子。他们英年早逝,却没有留下子嗣。教授也许是为了满足自己心爱弟子的生前愿望。毕竟,他们是因为抢救研究所的成果去世的。教授想要补偿他们,也是情理之中。” 陈鸥、尼斯和夏尔想到教授平时行事,沉默了。这的确是教授的风格,不欠他人一丝半点人情,即便是对逝者。 “还能找到那名提供卵子妇女的信息么?”尼斯问。 凯萨琳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奇怪他竟然会提出这种缺乏常识的问题:“她提供的只是一颗卵子,并未经过十月怀胎,没有经歷母体和胎儿之间的营养共享以及信息交流,你不会觉得陈鸥应该去认母亲吧?” “即使有了冷冻胚胎,教授也总得找一名代孕妇女提供子宫。”夏尔机智地追问。 凯萨琳翻了个白眼:“去向一位和你毫无基因关联的妇女认亲?”她质问。 四人面面相觑。琼斯警官总结道:“所以我讨厌基因以及类似技术,它把人类最基本的关系都搞得一团糟。” “相信我,尽管直接原因是教授自作主张,但你的出生仍是因为爱。”凯萨琳收敛戏嚯的笑容,对陈鸥郑重道:“如果不是因为珍重生命,陈夫人完全可以直接怀孕生子,把恶性遗传病基因传递给孩子。做完手术后,我不止一次听到陈夫人憧憬,胎儿长大后将会多么可爱。他们热切地盼望你的出生。” 陈鸥点了点头,这个说法让他心里好受多了,起码现在他可以回家去面对教授。他问:“我们研究所哪间是专门研究生殖技术的实验室?”他想去现场凭弔一番。他在研究所度过了大半生,不知道那里竟然还是他生命的起源地。 凯萨琳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早就知道,就是瓦根第的实验室,原先由教授主持研究。瓦根第回来后,教授就把实验室交给了他。” ☆、第 35 章 “公主殿下今天突然想在卧室用早餐?”教授从新闻浏览器上抬起头来,问马丁。 陈鸥和尼斯在圣诞节的早上离开,两天后深夜归家。次日早晨,尼斯从卧室跳出来,到厨房找了个托盘,拿了些牛奶麦片果汁鸡蛋燻肉水果三明治之类,又钻回卧室,快得马丁没来得及问他两天来的行踪。 马丁把鲜榨果汁放在教授右手边。教授有一点辱糖不耐症,不大喝牛奶。他笑着说:“得了教授,现在是圣诞节假期。” 教授严厉地指出:“你这样会宠坏孩子,马丁。” 马丁实在忍不住自己的白眼。 卧室里的尼斯也向陈鸥抱怨:“老头又说我坏话。” 陈鸥靠在床头,把鸡蛋一点点剥开。他很疲倦,只想好好睡一觉,结果才说了一句“不吃早餐”,就被尼斯理解为不想出去面对教授,于是不得不面对足足是平日两倍食量的早餐。 陈鸥把半个鸡蛋餵给尼斯,笑道:“他是在说我。” 他回忆着,脸上慢慢露出怀念,说:“我八岁那年,参加游泳俱乐部,个头长得很快,儿童桌椅不再适用。教授就带我去选购家具。那时研究所还没几项成果,经费捉襟见肘,教授不得不一再缩减开支,节省下有限的钱用于购买实验材料。” ************************************************************************* 从教授和陈鸥的市内公寓到大型家具连锁超市“悦家”,步行大约需要十分钟,对教授来说,架着双拐走这段路有些吃力,但并非做不到。当天是个灿烂的春日,鸟雀啁啾。因此马丁没有开车,三人顺着商业步行街慢慢行向目的地。 在陈鸥成年后,这一带变成了闻名遐迩的奢侈品折扣街,几条十字交叉的街道两边分布着林林总总的一线品牌折扣店。无数蜂拥而至的国内外游客在各家店门口排起长队,指望能在打烊前领到号牌,进入拥挤不堪的店里,以原价三至五折的价格买到过季或有瑕疵的一线品牌产品。 但在陈鸥八岁时,这一带只是普通的商业步行街,没什么游客,工作日的上班时间本地人也不多。街道上的唯一车辆是无人驾驶清洁车,每隔三十分钟往返一次,向道路中央茁壮生长的鲜花带和矮树丛浇水,同时吸走地上偶尔出现的纸屑果核,并发出叮叮噹噹的声音,提醒附近路人躲避。 陈鸥早熟,八岁时已经从周围议论中知道自己不是教授亲子。更不幸的是,教授没为他办理收养手续,尽管他在各种表格“监护人”一栏写的都是教授。从法律来说,他和教授毫无瓜葛,教授随时可以放弃他,不用承担任何法律以及道德责任。因此,他一直乖巧无比。 第30页 陈鸥规规矩矩地通过步行街,几乎不向糖果店蛋糕店多望一眼。就连教授问他要不要吃冰淇淋,他都抿着嘴坚定地摇了摇头。仅仅当走到街角古董店时,他才站住,双眼放光。 古董店橱窗里摆着一张百合花瓣形状的黑檀写字桌,桌面镶着四条细长形象牙白瓷板,从中央呈放射捲曲状向四周散去。四只桌脚镶嵌着青铜支柱,被雕刻成吹奏长号的胜利女神形状。整张桌子的造型,犹如四位胜利女神托着一朵轻盈的百合花瓣。 教授气喘吁吁地架着双拐走过来,和他一起欣赏:“十九世纪法兰西宫廷风格,百合花是波旁王朝的标志。这工艺和寓意应该是波旁王朝復辟时期的作品。” 迎出来的店主笑了,为获得行家肯定而满意:“波旁王朝一位公主的书信桌,后来进入私人收藏。一年前我拍了下来,送到古董家具研究院修復了大半年,最近才摆出来。” 陈鸥什么都听不见。他目瞪口呆,为这件精美的古董书桌着了魔。 美是虚无的,是轻盈的。亿万光年以外的恆星,当其光芒抵达地球,为人类观测到的时候,本体可能早已坍塌成为黑洞。很多人感受到美,但一生都说不出何为美。而美又是真实的,是重逾万钧的,宛如晴空霹雳,在普通人毫无防备中忽然发出致命一击,叫人目瞽耳聋,魂命俱丧。眼下,陈鸥确确实实被化身为写字桌的美神俘获了,毫无反抗之力。 在他眼里,这张写字桌无一处不美。庄严的青铜支柱,流畅的曲线雕刻,发着幽光的黑檀桌面,轻快秀美的瓷片镶拼,她有生命,有唿吸,在他们的注视下泰然自若,在岁月的打磨中优雅自如。这时他还不够博学,说不出其材质和雕工到底好在哪里,但伟大杰作不需要分析,只需要崇拜,正如人类被星光感动,不需要确切知道它究竟来自多远。 陈鸥是个难得表现喜憎的孩子,教授和马丁都没有催他。三人静静看了橱窗很久,久到店主再一次迎出来,客气地请教授进店休息,他们才道谢离开。 直到抵达“悦家”,陈鸥都没有从古董写字桌上抽离思绪。马丁站在人来人往的过道,拼命沖他喊叫,要他去试试每一张书桌的时候,他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悦家”家具主要面向经常搬家的大学生以及租房上班族,式样时尚,质地普通,边边角角都体现着商家即便不是唯一也是最主要的追求――节省成本。由于其售价低,一两年被淘汰也不可惜,符合消费者喜新厌旧的心理趋势,因而十分受欢迎。当地不少居民常常来店里购,尤其有未成年子女的家庭更是如此,他们需要经常淘换家具,以使家具高矮适应孩子身高变化。 陈鸥经常受邀到同学家做客。大多数同学使用“悦家”家具,陈鸥对各款书桌并不陌生。他试了又试,想找出最理想的一款,但各款书桌几乎一模一样,全是冷冰冰的工业自动化产品,粗陋,僵硬,毫无质感可言。 这使陈鸥很不安。教授对他可谓有求必应,因而他更不愿意恃宠而骄。那款古董书桌的售价足以用整套“悦家”家具装备教授和他的公寓。当教授自己的卧室家具基本都来自“悦家”时,拒绝“悦家”,显露对古董书桌的渴望,就非常不妥当了。 身为孤儿,陈鸥天生缺乏对爱的安全感和自信。他以远远超过同龄人水平的智商理解着社会群体的交际规则,给自己划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行为红线。眼下,百合花黑檀写字桌就在红线之外。此时他还不懂得,对奢侈品的热爱有时无关虚荣、贪图享受等负面心理,只是体现人类内心对美的追求。对美越敏感的人,往往对粗俗简陋的忍受能力越低。此时他只厌恶自己,为何不能和其他大部分同学一样随遇而安,开开心心地接受一件简单实惠的“悦家”家具。 陈鸥发了一会儿愣,使他从一款书桌前站起得慢了些。马丁问:“这款?” 这款书桌和其他款并无两样。但再挑下去也毫无意义,陈鸥便点了点头。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教授制止了马丁去收银台付款。 “我觉得还可以再考察一下其他店。”教授说。 接下来两周,放学后的陈鸥经常从学校绕路经过古董店门口,静静地观赏一会儿百合花形写字桌再离开。 两周后,写字桌不见了,原先位置换上了一张花梨木鎏金软垫长靠椅,无处不在的金粉色刺得陈鸥眼睛发痛。 他怏怏不乐地回到家,发现教授和马丁都在等他。马丁一脸不快,轮椅里的教授倒是脸色如常。 他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打开自己卧室门,发现百合花形黑檀写字桌静静地站在原先儿童桌的位置。 “我以前认为你会因为搞研究而倾家荡产,现在看来把原因归纳得太早了。”当陈鸥扑进教授怀里拼命亲吻他的时候,马丁郁郁不乐地说。 ********************************************************************** “从那以后教授一高兴就叫我‘公主殿下’,取笑我竟然为一张女性风格强烈的古董书桌着了迷。搬到现在这个家之后,教授书房正好缺一张古典风格的书桌,我就送了给他。后来他再也没这么叫过我。”陈鸥把剩下的半个鸡蛋也塞进尼斯嘴里,微笑着说。 尼斯狠狠咀嚼嘴里的鸡蛋,像是发泄自己无由的郁闷。陈鸥低头切开餐盘里的燻肉,暂时不再说话。 尼斯终于选择把鸡蛋全咽下去而不是愤然吐掉,不情愿地说:“好吧,我原谅他。”因为他竭尽全力让你感到被爱着,更因为他自作主张给了你生命,我原谅他昨日让你如此痛苦纠结。 陈鸥微笑,加快了进餐节奏。 昨晚他梦见自己回到研究所,推开一扇又一扇门,所有实验室都空荡荡的,没有器械,没有材料,没有同事。最后,他推开一扇门,发现是瓦根第的实验室。瓦根第正背对着他做实验,听到声音后转过身,变成了教授的脸。教授沖他笑,说:“材料不够了,实验怎么办?”然后他发现自己被抬上了雪亮的实验台,欲叫不能…… 一惊而醒,陈鸥发现尼斯趴在自己胸前,鼻息沉沉。他习惯性地把尼斯往旁边推了推,听着尼斯的微微鼾声,脑海里把这段时间调查出的事实好好理了一遍。 说实话,发现教授在研究上与瓦根第的关系可能比他预料的还要紧密,不如发现自己的出生原来另有缘故来得震撼。教授毕竟是基因研究领域第一人,陈鸥没有天真到认为教授会克制自己的学术兴趣,不去开展违禁研究。 科学研究不应有禁区,这是政客和公众难以理解的事实。他们认为科学家应该遵循社会划下的道德界限,规规矩矩地在圈子里工作。但真正的科研工作者都知道,科学研究就像一棵大树,枝杈向四面八方野蛮伸展。而科学家只是枝杈上的蚂蚁,为了爬向一个枝杈,必须经过另一处疤结。 研究有其内在规律,支撑一项成果的往往是无数发现。蛮横禁止科学家进入某些领域,会延缓相邻领域的突破。陈鸥比谁都清楚教授成就对基因科学具有的重大意义。因此,他不仅不相信教授没有过违禁研究,而且,正因为教授成就斐然,陈鸥有理由相信,教授在违禁领域比他同时代的任何研究人员都更加深入。 他未曾向教授验证过这一猜想。科学家一向具有与其科学哲学思想相匹敌的道德观。陈鸥觉得,除非自己也能达到教授在基因科学领域的高度,否则教授在这个问题上给出的答覆自己永远无法理解。 教授从不隐瞒对道德观的见解。“科学家的底线应该是全人类福祉与个体尊严,后者比前者更重要。但若让几个譁众取宠的政客或无事可做的非政府组织束缚住手脚,那就是在科学上的自杀。”陈鸥二十岁时,联合国通过了《反克隆人法案》,教授对此评价道。当时陈鸥以为这是教授又一次惯常的愤世嫉俗式发泄,因为教授一向坚决反对生殖性克隆,反对把人类个体当做提供毛皮的牲畜一般育种,豢养,宰杀。 所以,陈鸥发现教授原来在瓦根第研究中牵涉颇深时,他没有多么意外,起码没有尼斯等三人以为的那样意外。令他烦恼的,是教授自作主张把受託的冷冻胚胎孕育成人这件事。 和教授的激烈性情截然相反,陈鸥为人十分温和,与教授唯一相似之处是他与教授都严格坚持自己底线。陈鸥认为必须尊重个体生殖自由,把生或不生的选择权归还家庭。只有真心想要孩子的父母,才会向子女投以毫无保留的爱,使子女形成对社会有益的健康人格。这时,全球婴儿出生率已经下降到一个临界阈值,不少社会舆论把年轻人拒绝生育的原因归结为道德伦理观念缺失,要求立法来促使年轻人更加重视家庭,更多担负起养育下一代的社会责任。 “归根结底,你的理念还是‘孩子是爱情结晶’那套说法的衍生。”教授经常嘲笑陈鸥,“但真爱那么少,人口那么多。如果‘孩子应是爱情结晶’的说法成立,那你将成为人类灭绝说的理论导师。” 因此,教授的自作主张违反了陈鸥底线,但他却是这一行为最大的受益者,再纠结底线问题就矫情了。陈鸥思考到天明,最终得出结论:孩子出生也许可以不因为爱,但其成长需要大量的爱。 “所以我的人格很健康。”陈鸥对自己说,举了百合花形古董写字桌的故事出来,证明自己成长中并不缺爱。解开心结后他格外飢饿,但尼斯拿来的食物太多,尽管两人共同努力,托盘上的食物也只减少了一半左右。 马丁在客厅叫尼斯:“尼斯,你有客人来了。”声音充满惊奇。 幼时的自闭症还是给尼斯留下了一点影响。他担任学校俱乐部职务,却不到必要时几乎不与同龄人主动来往,也从不邀请朋友上门做客。在陈鸥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在家里接待尼斯的客人。 伯第站在客厅中央,腼腆地对着马丁笑,脚边是一个旅行袋。教授坐在轮椅里,挑剔地打量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忙于三次元事务,尽量在周末更新,感谢大家谅解。 ☆、第 36 章 陈鸥太阳穴突突直跳,头晕目眩。他按住额头,怒视着尼斯:“你!”除此之外愤怒得说不出第二个字。 尼斯和他面对面站着,双肩挺得笔直,下巴收紧,盯着脚前地面,倔强地抿着嘴,一句话都不说。从侧面看,两人的轮廓颇为神似。 马丁悄悄问教授:“您要不要先回书房?”他想把客厅留给陈鸥和尼斯。尼斯毕竟已成年,被当着全家人教训,自尊心可能会严重受伤。 教授放下手里的书,也悄悄回答:“不行,我怕有人实施家庭暴力。我得看着点儿陈鸥。” 尽管他俩努力控制了音量,但客厅静得能听到院子里苏珊娜的喘气,两人的对话自然一字不落地落入了陈鸥和尼斯的耳中。陈鸥勐地转身,怒不可遏地来回看着教授和马丁,身子向前倾,微微打颤,声音也发起抖来:“你们以为这是开玩笑?”他咬住下唇,竭力控制着自己,不使怒火中烧的自己说出无法挽回的话来。但这没用。其余三人都能看得到他面颊通红,双目渐渐充血。 第31页 平时,马丁牢骚,教授毒舌,尼斯使性,陈鸥是家里最温和的人,不说一句重话,不带一丝郁容,在其余三人中充当着弥fèng剂和调解者,把他们惯得一向肆无忌惮。于是,当他发起火来,其余三人竟不知如何反应。 教授明显不安起来,双臂握住轮椅两侧扶手,便要挣扎站立。马丁连忙扶住他。陈鸥掐了掐太阳穴,吁出一口气,收回失望的眼神,转身上楼回到自己卧室。 听到“砰”地关门声,尼斯慢慢抬起头,望着楼梯。 ************************************************************************ (时间后退12个小时) 尼斯和伯第拥抱在一起。“伯第!”他开心地大叫。 伯第笑道:“我和家人在市里转机,飞机延误二十四小时,父母去探望此地的一位亲戚,我就来看看你。” 谁都看得出,尼斯的快活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马丁建议:“请你的朋友用些点心。有时间就去海滨玩一玩。” 伯第毫无异议,悄悄松了一口气,面对教授对他来说压力实在过大。尼斯转过头看了看他,笑了,心想真应该让陈鸥看看伯第这样子,证明可不是单他一个人不喜欢教授。 伯第站在尼斯卧室里,好奇地打量四周。前两天马丁才把它收拾一新,方才陈鸥又利用了短短工夫把它整理得较为体面。知道尼斯大概身世的伯第说:“天哪,没想到你住得像个王子。” 门上传来笃笃两声,马丁送来了茶和水果,对尼斯眨眨眼:“一会儿我去超市,可以把你们捎到海滨大道。” 尼斯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道:“马丁对你多么客气,以前从不敲门。” 伯第闻言转过身,笑出了声,道:“你真是规矩孩子!” 尼斯搂住伯第,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面颊。 客厅里,教授纠结地说:“我以为他们会把屋顶掀掉,但这么安静又让我有了另一种忧虑。尼斯只有十六岁,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陈鸥好笑地推着教授去院子里晒太阳,以防他留在客厅说出更多不适当的话被客人听到。他暗自决定,今后不再去尼斯卧室过夜了,他有轻微洁癖。 尼斯卧室里并没有像长辈们想像的那般旖旎风光。尼斯只是安静地搂着伯第,而伯第被窗外景物吸了。 “那是?”他指着陈鸥前一天晚上停在院子里的车,激动地问。 尼斯点点头。伯第是车迷,他对这部车的知识正是来自伯第。 伯第吸了一口气,“能不能让我试开一次?”他渴望地问,迷恋地望着反射阳光的晶亮车身,“看那车身!看那流线!发动机生产由超级计算机全程参与,按照用户指定情景,对地球八成同类环境做模拟试车后确定调试参数。由地球上最好的技师手工组装而成。标准件之间能够达到99.99%的契合度。像□□一样的灵魂契合!”他双手放在胸前,以咏嘆调的腔调唱出了最后一句话。 尼斯很为难。他愿意尽自己所能满足伯第一切要求。但车子是教授的。在家里,教授的一切是陈鸥的,陈鸥的一切是他的,但教授的东西不是他的,除非教授允许他使用。 陈鸥为此向他解释过很多次,绞尽脑汁想让他理解,教授并非不爱他,只是教授的私人物品大多价值不菲,他得证明自己真正理解其价值所在,才算获得使用资格。按照尼斯的理解,那至少也要等到他经济独立以后。 幸好,就像教授对陈鸥一样,陈鸥对他一向有求必应,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提供最大限度的物质供给,因此他从来不感到有什么遗憾。眼下,尼斯为难了。 他尝试转移话题,问:“你看到我的礼物吗?” 伯第仍旧望着窗外,连一眼都捨不得移开:“太贵重,我不能要。这次我带来了,准备还给你。” 经过深思熟虑,尼斯没有送伯第新外套作圣诞礼物。因为伯第用奖学金给自己买了一件,尽管不如原先被剪碎的海豚皮大衣名贵,对学生也足够体面了。陈鸥大衣的牌子太奢侈,学生没有什么穿着机会,反倒不如轻便御寒的运动外套实用。因此尼斯用自己四个月打工攒下的钱,为恋人买了一块可以联通校内虚拟3d网络的通讯手錶。 学院的虚拟3d网络属于军方系统,需要特殊设备才能接入。学院为每位学生配备了一台笨重的终端接入仪,集中放在网络实验室里。尽管实验室二十四小时开放,但它位于学校另一端,与学生宿舍区遥遥相对。即使是自谓“铁血意志”的军校生,也很少有人愿意冒着北极圈的严寒走过整座校园去实验室学习。 为此,学院后勤部专门研发了一款手錶,提供终端接入仪的全部功能,还能与公众网络连接。不过,由于使用了学校加密线路,连接公众网络的通讯费用格外昂贵。手錶所费不菲,不过能免除主人的严寒跋涉之苦,因此在学生中间格外受欢迎。 尼斯不需要买。作为参加秘密训练项目的学生,他有免费得到一块表的特权。伯第也没有买,他的奖学金大部分用于支付学费及必要生活费,剩余部分不足以购表。与同学的那次冲突正是发生在他去实验室的路上,也正是那次他才与尼斯交心相恋。 伯第非常刻苦,也非常敏感。尼斯能感到他对自己家庭背景及经济条件充满艷羡,但他拒绝尼斯的物质帮助。而且,尼斯的全部财产来自陈鸥,未获其同意便以其财产资助他人,十分不妥。所以,尼斯用打工薪酬为伯第买了一块表,作为圣诞礼物,有把握恋人会接受这件体现他细緻心意的实用礼物。 这块表花去了他打工赚来的最后一分钱,因此他没办法再为陈鸥三人准备圣诞礼物了,心虚得要命。陈鸥三人体贴他,什么都不说,对其返家表示出了高度欢迎,让尼斯更加愧疚,连教授在他眼里都不像以往那么可恶了。 尼斯说:“伯第,不要拒绝我。我希望让你更加快乐轻松,只要我能做到。” 伯第微笑了一下,道:“谢谢你。今年我的成绩优异,家里知道后很高兴,已经为我买了一块。我不需要第二块了。” 这是伯第第一次对尼斯提到自己的家庭。尼斯以为他出身清贫,但这时听起来似乎家境还不错。伯第心情很好,解释道:“我父亲今年再婚,继母来自路易斯家族,你知道的,就是‘那个’路易斯家族。” 他强调了一下,继续说:“她为我父亲在路易斯集团谋到了一个职位,因此我的生活费比以前大大增加了。” 杰西卡离开的时候,尼斯还小,尚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事,陈鸥也不对他讲研究所遇到的麻烦,因此他对路易斯集团感受平平。很为伯第高兴,但又苦恼自己送出的礼物不合伯第心意。 伯第仍旧凝望着院子里的车,为其神魂颠倒。 尼斯准备为恋人的圣诞假日旅行留下难忘回忆。 ************************************************************************ 伯第和尼斯准备去海滨了。尼斯找到陈鸥,硬着头皮请求借车。陈鸥很惊讶:“你连驾照都没有!” 尼斯期期艾艾地回答:“伯第有,他满十八岁了。” 陈鸥明白了,沉吟道:“马丁刚刚给车子做了美容保养,去一次沙滩就前功尽弃了。” 这是陈式谢绝,如果是教授或马丁就知道不必再问,但尼斯从未遭过陈鸥拒绝,不知道其温和表面下是一个多么坚持原则的人。 尼斯央求道:“我们可以回程时开去车行保养,我保证把它焕然一新地带回来!” 陈鸥微笑建议:“五公里外的路口就有租车行,请马丁带你们去挑一部更适合海滨沙滩的跑车?”他心里其实有些不快,但一点都没流露在脸上。 就像他从未拒绝过尼斯的要求,尼斯也从来没有违逆过他的心愿。这时陈鸥觉得自己作为“尼斯最亲近的人”地位被挑战了,心里酸熘熘的。 伯第冲口而出:“但租车行必定没有像这样的珍品!” 正在吩咐马丁给小朋友们准备野餐篮的教授慢慢把轮椅转向这边,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陈鸥和马丁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 出于对伯第的怜悯,陈鸥几乎想答应尼斯了。伯第再不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迟早会吃苦头。 他只见了伯第两次,两次伯第都展示了自己性格中冲动的一面。第一次还可以说是尼斯鲁莽导致,但这一次,在陈鸥明显表示拒绝之后,仍要强人所难,就远非做客之道了。 也许这是伯第出身所属阶层的共同特点。由于缺乏资源和机会,别人持续走就能达到的目标,他们需要竭尽全力跳跃摘取。上升到更高阶层的唯一办法只有一次次冒险。这个阶层不了解委婉、含蓄、以及迂迴的价值,盛行着近乎无礼的直率和伪装为坦诚的粗野。陈鸥很满意尼斯不像这样,尽管他曾经是个小野人。 但尼斯也需要好好教育。 他心里转过如此多的念头,看起来却好像在认真考虑尼斯的建议。尼斯和伯第感到有戏,充满希冀地盯着陈鸥的双唇,指望他下一刻就出口答应。 陈鸥笑了笑,道:“车子虽然日日保养,但对你们年轻人来说,还是太过老旧,你们真的不考虑我的建议?”他在语气中充满引导性暗示,决定给尼斯最后一次机会。 尼斯看着伯第。伯第摇了摇头,于是尼斯没有改口。 陈鸥说:“那好吧。”示意马丁,“车钥匙给我。” 两个欣喜若狂的小朋友跟他来到后门,看见一部白色五座家庭旅行车。尼斯对这部车不陌生,小时候一家人经常开着它去郊游。后来发动机老化,油耗上升,行驶中车体也渐渐有了噪音,陈鸥就把车交给了马丁。旅行车有宽阔的后备箱,足以放进教授的轮椅,所以平时马丁喜欢开着它去超市大採购。 十几年来,尽管有马丁的精心保养,但车子仍然像一位走向生命终点的老人,不可避免地露出了颓态。因此,虽然它承载了满满的温情回忆,但陈鸥仍然把它列入了近期更换的计划。 陈鸥把钥匙抛给尼斯,笑道:“这是马丁的心头肉,好好爱惜它。”然后当着两个小朋友的面关上了后院栅栏门。 尼斯沮丧地说不出话。陈鸥转身前向他抛来的责备一瞥,让他勐然惊醒,认识到自己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 在窗前目睹经过的教授不满意地摇了摇头,批评道:“又不是尼斯的错,陈鸥对孩子太严厉了。” 马丁想,陈鸥真不愧是教授的弟子。 陈鸥想,呸! 此刻,他们还不知道尼斯将闹出多大一场风波。 作者有话要说:  四月将非常忙,尽量在周末更新,谢谢大家体谅。 ☆、第 37 章 《圣经》说,彼得在鸡啼之前三次不认主。而使尼斯幡然醒悟,只需陈鸥一个责备的眼神。 伯第开着车,尼斯坐在副驾驶座上,两人都很不快。伯第自尊心受挫,羞怒交加。尼斯思绪混乱,浑浑噩噩。他们没注意到车子偏离了通往海滨的方向。 第32页 伯第的随身电话响了起来,他接通说了两句,对尼斯道:“我父亲叫我去会合,亲戚准备了欢迎晚宴,还要给我介绍几个朋友。” 这时还不到正午,但两人已游兴萧然,于是找出地图辨明方向,朝伯第亲戚家开去。 尼斯记忆力很好,因此,当他看到道路两边房屋越来越熟悉的时候,有种奇怪的预感,问:“我记得你父亲只有一个兄弟,住在中部城市。这里是什么亲戚?” 伯第笑道:“我继母的亲戚,也是路易斯家族成员,早年在东欧做医疗器械生意,后来社会动盪,生意做不下去,他家就回国了,靠家族信託基金生活。” 说话间,他们驶入了一个幽静的别墅区,一位穿着绿外套和黑白格羊毛短裙的姑娘在大门前朝他们挥手,乌黑灵活的双眸充满盈盈笑意。 尼斯心想,这可真是尴尬的一天,他都不记得上次和柯娜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 德里克开着货车,思考自己为什么大半生一直不顺。 他出生在码头渔村,八岁时父亲酗酒溺水,一年后母亲改嫁给一名鱼贩子。婚礼第二天继父就摘下皮带抽了他一顿。 “打掉惰性。”继父盯着他看,“我最讨厌游手好闲的小流氓。” 每天日出前,在大部分同学还在酣睡时,他得跟着继父到码头进货,借着微弱的天光在一排排箱子里翻检渔民打回来的鱼,把死了的和半死不活的挑出去,否则死鱼的细菌很快就会传播到活鱼上,让他们遭受损失。他很快就像真正的渔民一样,身上全是汗臭和腥气。同学们不再与他交谈。 有一次,教室有人丢了钱。尽管很快就找到了,但他忘不了老师和同学们投向他的怀疑眼神。后来,他渐渐不去学校了,初中毕业典礼也没参加。继父倒是很高兴这个结果。当时码头百业待兴,人手紧缺,僱工成本涨得极快。德里克不去上学,就可以供他免费多使唤几年。 码头黑帮兴起后,德里克得到了帮派首领的赏识,获得在码头一小块地带收保护费的资格。继父不再打他和他母亲,对他说话甚至带上了卑躬屈膝的意味。他以为苦尽甘来,从此过上体面生活。结果风云突变,警方扫荡了码头黑帮,首领被判了重罪,作为从犯的他也被关了几年。 德里克出狱后,发现继父带着母亲搬家了,没有给他留下半点口信或财产。他只能另起炉灶。 尽管这时码头更加兴旺,但他带着案底,想找一份工作也不容易。入狱前他跟着首领,得罪了不少人,没人肯给他担保。费尽百般周折,他才找到一份长途货运司机的工作,薪酬不高,仅能餬口,胜在工作自由。和监狱里相比,这般生活就是天堂了。但德里克一想起入狱前的日子就对眼下充满憎恨。 转折如何发生?德里克觉得,一切都是从瓦根第来找首领追问一个弃童开始。他前些日子听说瓦根第又在本地出现,在基因研究所工作。紧接着他被公司派了一趟长途买卖,三个月才回来。 他一个人住,不看新闻,不知道瓦根第遇害。这天接了一单出远门的活,他准备拐弯经过基因研究所。艺不压身,监狱中学到的自制爆炸物本领如今可以派上用场了。 ************************************************************************* 尼斯的尴尬只持续了短短工夫。柯娜出落得明艷动人。小时候尼斯就觉得她很美,现在她发育成熟,少女娇憨之外增添了几分性感风致,就像玫瑰忽然散发芬芳,四月出现明媚蓝天,整个人都流动着夺目的光芒。在这样的美人面前,所有过往不快都可以付诸一笑。 柯娜看到尼斯也十分惊讶。她被父母派来迎接客人,没想到遇到旧友。她招唿两人停车,问尼斯:“听说你跳级进入大学?你可真了不起!” “准备就读哪所大学?”伯第问。他们走进庭院,驻足欣赏喷泉和花木景致,柯娜提到了自己正在准备的大学入学考试。 面对第一次见面的伯第,柯娜就矜持多了,回答道:“不过在几所女子学院里挑选罢了,但都需要去外地。父母捨不得我离家,所以还没决定。” 伯第建议:“女孩子读书时期走得远一些是好事,眼界宽了,格局更加开阔。安杰洛就是个好地方,北极景色十分壮美。” 尼斯斜眼看了看他。伯第一贯待人冷淡,像这样已经算得上十分热情了。他忍不住想,伯第是不是看上了柯娜? 片刻后这一猜疑越发加深。柯娜徵得父母同意,在花园里摆出茶桌,招待两位客人用茶和点心。尽管时值圣诞,地处亚热带的温斯城一点都不冷,空气清新湿润。三人说说笑笑,表面气氛十分融洽。伯第对待柯娜的殷勤态度甚至引起了房间里几名长辈的注意。 透过落地玻璃窗,柯娜母亲向女儿挥了挥手,朝伯第继母笑道:“他们很合得来。” 柯娜父亲也向外望去,问:“伯第旁边的年轻人是谁?有点眼熟。” 伯第父亲笑道:“伯第的舍友,和他关系很好。这次伯第非要来看他,我想正好来拜访你们。” 他的语气十分微妙,柯娜父亲听了出来,问:“他和伯第是?” 伯第父亲点了点头,说:“年轻人的事情,我不好多问。唉!” 接到柯娜母亲吩咐的僕人去而復返,禀道:“小姐说,那是她的同学尼斯,养父是基因研究所的陈教授。” 尽管陈鸥未为尼斯办理收养手续,不过一般人都默认,像他们这种长期居住在同一屋檐下,自然份属养父子。 柯娜父母忆了起来,面面相觑。伯第父亲问:“这年轻人有什么不妥?”尼斯高大强壮,英挺不凡,进退有礼。如果不是两人关系暧昧,伯第父亲很乐意自己儿子交往这么一位优秀的好友。 柯娜父亲咳了两声,道:“尼斯是个很出色的年轻人,连瓦根第教授生前对他也颇为赏识。你知道,已故的瓦根第教授夫人和我们是亲戚,我们两家一直保持来往。”他的语气颇为古怪。其余三人具有丰富的社会常识,领会了话中深意。 伯第继母张大眼睛,惊愕道:“您是说,他……和瓦根第教授?詹姆斯非常重视的那位瓦根第教授?” 柯娜一家以及伯第继母都是路易斯家族中比较外围的成员,有资格从家族信託基金中领取分红,但要说与家族掌门人詹姆斯有什么深交,那就要自由心证了。越是如此,他们越喜欢在交谈中漫不经心地提及詹姆斯,例如道出其重视对象,以示自己与其交情深厚。 柯娜母亲矜持地说:“这算是个秘密。不过您知道,温斯这种小地方,对于我们家族,是毫无秘密可言的。” 伯第继母的好奇心被撩拨起来了,追问道:“怎么回事?” 房间里两名男性暂时停止了交谈,听着两位女士讨论。 柯娜母亲道:“有人看见,瓦根第教授带着这位年轻人,在本地一家从事成人性交易的夜总会露面。”她双手一摊,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表示自己已经尽力选择文雅表述,但事实太丑恶,超出了她能用言语粉饰的范围。 伯第父亲沉不住气了:“我听说他的养父是位着名青年科学家,品行高洁。” 柯娜父亲道:“您也说了,‘养父’,而不是生父。”他摇摇头,表示对伪君子的轻蔑。 **************************************************************** 房间里的交谈没有泄露到花园里,所以一无所知的年轻人玩得很开心。柯娜又请来两名邻居,都和他们年纪相仿。未经主人允许,厨房不敢给他们酒,但帮他们架好了烤肉架。他们兴高采烈,乱闹闹地唱着歌,互相取笑。 尼斯不太喜欢嘈杂环境,但笑得双颊通红的伯第是他从未见过的,他愿意为伯第待下去,尽管伯第每多看向柯娜一次,他就妒忌得更深一些。 一名受邀的年轻人问柯娜:“你家厨子怎么把车停在了大门口?” 另一名邻居笑道:“我以为你家开车库拍卖会,就上来瞧瞧,这车早该便宜处理掉了。” 柯娜尝试拦住他们的话头。但年轻人都喜欢在漂亮姑娘面前卖弄机智,关于破车的玩笑层出不穷。不一会儿,柯娜也随着大笑起来,很为尼斯竟然开这么一部破车不以为然。她听过父母猜测教授及陈鸥的身家财产。仅仅按基因研究所现有专利技术估算,其未来现金流的折现价值应不下数亿,更不用说考虑其未来发展以及商誉增值,潜在市场价值更高。 “养父毕竟只是养父。”她想,竟与房间里父母的观点不谋而合。 尼斯看了伯第几次,见他毫无觉察,只是向柯娜献殷勤,忙着结识另外两位年轻朋友,心里腻烦得很。当他们再次嘲笑门口那部车,甚至开始把话题引向车主时,他站了起来。 “既然你们看它不顺眼,我把它开走好了。”他冷淡地说,向柯娜道别,又随意地朝伯第点了点头,毫不理睬另外两名年轻人,便离开了。 从柯娜家庭院到停车的地方是一段不短的私家道路,尼斯刚刚走到半途,伯第就追了出来。 “尼斯!”他着急地喊道。 尼斯没有回头,反倒加快了步伐。到了汽车前,伯第终于追上,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对不起!”伯第气喘吁吁地说,“我只是太生气了,想让你也尝尝这滋味。还想让你妒忌……是我不好!”他面对尼斯,真诚地说。 尼斯的怒火被一连串的道歉熄灭了,而且伯第搂住了他,讨好地吻着他。他来不及说话。 过了一会儿,尼斯喃喃道:“我没有让你妒忌过。” 伯第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道:“我妒忌你和陈教授!要不是确切知道你们的关系,我早就放弃追求你了。” 尼斯震惊地说:“你怎么会这么想!他和你怎么相同?” 伯第发动了车子,道:“但你论及与他相关的话题一谈就是一整天!他抛来一个眼神,你简直当场就要跪倒祈求宽恕!还有你与教授歷时弥久的战争!希腊联军与特洛伊争夺海伦的战争也仅仅持续了十年!” 尼斯呻吟道:“天哪伯第,你不能因为爱我,就妒忌我爱的所有家人!” 伯第说:“但你看看你对陈教授!我和柯娜谈了这么久,你眉毛都没挑动一下。他们一开口挖苦车主,你起身就走!” 尼斯不说话了,他刚刚学到人生至关重要的一课:千万不要企图和生气的伴侣讲道理。 ☆、第 38 章 不捎带私货的长途货运司机,就像不出bug的系统,不撒谎的上市公司董秘,不发国债的政府。德里克将两部窃来的机车和一箱旧电影胶片塞在十来个大箱子后面,罩了一层雨布在上面,把底下玄机遮盖得严严实实。不少古董铺子都喜欢收购来歷不明的和老旧商品。 第33页 ******************************************************************** 在货运生意竞争越来越激烈的当下,各家公司都不得不绞尽脑汁降低成本。“一日千里”公司的电脑网路能自动按照承运货物和道路情况,分类规划车辆路径,以达到减少油耗、缩短里程的目的。每条路线都是按照周围消防配置、车流疏密、居住密度等参数规划的,保证万一出事不会造成严重损失。公司要求司机除非遇到特殊情况,不得偏离既定路线,为此还专门给每位司机配备了一部定位仪,以便中央监控室随时跟踪位置。 中控室的两名技术人员发现德里克的车偏离了规划路线。 一开始他们没有重视。“一日千里”是一家加盟制货运公司。司机自带货车进入公司,缴纳加盟费,接受公司订单,与其说是雇员,不如说是小型合伙人。只要不严重违反规定,公司就拿他们没辙。 辛赫说:“有部运输二手服装的车拐上了支路,原规划路线畅通。” 二手服装不属于危险品,这是技术人员未及时反应的原因。如果运输的是硝酸铵、液化天然气,甚至锂电池,他们都会提高警惕。但二手服装过于无害,他们认为司机十有八九又去绕道接私活了。 普里克说:“十五分钟后提醒司机一下,让他别耽误时间,否则这个月就扣他薪水。” 十分钟后到了午饭时间,于是绕道接私活的司机被遗忘了。谁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 德里克把车停在基因研究所外面。 燃烧瓶的制作非常简单,主要材料是啤酒瓶,汽油,以及其他一些用于引燃或加强威力的小部件。车厢里经常存有空啤酒瓶,供司机堵车时解决内急。汽油则更简单,不会从油箱偷油的不是老司机。德里克接了三瓶汽油,开始在车厢制作燃烧瓶。 他记得教他技术的狱友说过,燃烧瓶里加上铝粉,威力足足扩大十倍。因此他找来一盒铝粉,小心翼翼地放在车厢另一端,准备用的时候洒些进去。 他刚把最后一瓶做好,撕了一件废弃的t恤堵死瓶口,就听见车门笃笃两声。他慌忙把燃烧瓶塞在包装袋底下,用一件外套死死裹住固定。待一切收拾妥当,才打开车门。 来的是一名警察,他闻了闻车厢,向德里克要了驾照、工作证以及货物运输许可证,见没有异常,才挥手道:“仔细检查车是否漏油,好大的汽油味!前面经常聚集人群,别出什么乱子。” 德里克眨着眼,有了另外的主意。 **************************************************************** 伯第开车载着尼斯经过基因研究所。路边停着一部大货车,司机正在跟警察说话,尼斯觉得他十分眼熟。 他建议伯第:“这里离我家不远了,你回去吧。你去做客,把主人扔下,不太礼貌。” 伯第觉得尼斯说的没错,两人匆匆吻别。尼斯下了车,朝货车慢慢走去。 德里克没有注意尼斯。他锁上车门,向路口眺望。不一会儿那里果然聚集了人群,拿着标语,穿着印有口号的长袖t恤。 他走过去,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塞给他一张宣传单,上面画了几幅漫画,还有一个可笑的怪物,一半是猴子一半是人。他问:“这是在干什么?” 年轻人很热心地宣传:“这里都是‘科学伦理研究会反基因克隆技术分会’的会员。我们认为,这座研究所正在进行的工作挑战了上帝的权柄,放任他们继续下去会带来极为可怕的后果,所以我们要唤起公众重视。” 这番话德里克一个字都没听懂。 他看见了一个外表潦倒的男子。男子注意到他的眼神,热心地为他让了个位置,问:“你是新来的?我没见过你。这活好干,午饭一会儿就有人送来。” 德里克很失望。在黑帮的经验让他知道容易被利用的是哪些人:事业无望,婚姻失败,充满愤怒。一脑子空想的幼稚学生和来混免费午饭的无害中年人都不是他的目标。甚至自己只要说上两句,那学生就要和他展开“热烈友好”的辩论了。 不远处有一个坐着轮椅的中年妇女,漠然地看着这边。 **************************************************************** 目标眼神闪烁,和人攀谈时心不在焉,选择交谈对象具有目的性,经常紧咬牙关,双拳紧握,具有克制冲动的潜意识――尼斯不自觉地用上了他在秘密训练项目中学到的技巧,分析着德里克。 他不能靠得太近。这日他本来计划与伯第去海滨游玩,衣服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品牌质地与示威人群的穿着有天壤之别。已经有几个人在打量他了。 他拿了一张宣传单,装作被漫画逗乐的样子,漫不经心地靠近德里克,听见他对一名轮椅上的妇女说: “肥胖!该死的保险公司,因为肥胖提高寿险保费,藉口肥胖人群更容易死于高血压和心脏病。但这难道是我们能决定的么?我父亲胖得买不到裤子,我祖父的体重几乎是他两倍。这些研究人员!他们从基因中盗取我们的遗传信息,卖给保险公司,用来对付穷人!” 他的声音很大,妇女哭了起来,用纸巾擦着泪。不少人被吸引了注意,走了过来。 “而我!”德里克大声说,“每年都得不到加薪晋升,因为基因检测说我容易酗酒!天知道,我跑了二十年车,没有一次酒驾记录!” 他停顿了一下,想起车厢里的□□,决定不再继续酗酒的话题。而且他已经获得了成功,人群中发出嗡嗡的声音,不少人点着头。德里克吹了一声口哨,这是他混黑帮时养成的习惯,一得意就情不自禁。 尼斯想起在哪里见过他了。他七岁时遭绑架,被船载去落霞湾,有一名匪徒给他送饭时经常不怀好意地沖他吹口哨。多年过去,他以为早已忘了当年噩梦,但一听到这声口哨,陈鸥险死还生的情景就歷歷在目。 德里克大声说:“没人有权伤害穷人!知识,财富,权力,上帝把这些赐予了一部分人,不是为了让他们利用优势伤害一无所有的我们!” 这下他获得的贊同更多了。有人递给他一个扩音喇叭和一瓶水。德里克感到浑身充满力量,但他留心着措辞。他是来煽动别人替自己报復的,不是为了把自己再次送进监牢。黑帮经歷和狱中经验让他学会怎样利用别人达到目的,并让法律挑不出一丝错处。 “需要制止他们,利用知识优势伤害他人的科研匪徒!除了我们自己,没人会为受到伤害的人说话!必须行动!”德里克大喊,从地上捡起半块断砖,狠狠砸向研究所大门。 人们鼓掌叫好,更多人开始效仿。但这一带都是研究机构,环境保持得很清洁,示威人群找不到什么可以泄愤的工具。有人生起火堆,开始燃烧关于基因的标志。德里克感到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叫道:“我车里有些东西,谁去拿来?” 身边一个年轻人兴奋地问:“车停在哪里?远不远?” 德里克说:“就在拐角,一部大货车。” 年轻人指着远方问:“那部?” 德里克抬头,刚好看见货车徐徐开走的背影。 *************************************************************** 尼斯在秘密项目训练中学过主要交通工具驾驶,但他连驾照都没有,实际驾驶经验少得可怜。货车与家用汽车完全不一样,他不敢开快,甚至不敢拐弯,生怕翻车。 德里克有绑架案底,这样的危险分子盯上研究所,尼斯直觉不是好事,得先把他调开,虽然他想不出大门紧闭的情况下,德里克除了率领示威人群丢丢砖头石块还能干什么。不管怎样,陈鸥的实验到了最后关头,绝不能出差错。 他闻见一股烧焦的塑料味。德里克率领示威人群烧了不少东西。后视镜映出不少人追了上来,领头的就是德里克,怒不可遏,沖他大叫大嚷。还有人掏出手机报警。 自己已经成年,盗窃车辆再加上无照驾驶,足够让他入狱三年两载了。尼斯手心全是汗,几乎握不紧方向盘。他尽力保持镇定,向车辆稀少的公路开去。 他开了一刻钟,把追逐的人群甩得没影了,也大致掌握了驾驶货车的要领。这时,一直显示有来电的内部电话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 “德里克,你搞什么鬼?这时候你的车应该到了邻州!” 对方是个带印度口音的中年人,很恼火,非常理直气壮。尼斯不敢说话。 对方更加恼怒了。 “你马上回去规划路线!‘一日千里’公司不会为你接私活买单!” 尼斯挂断了电话。这时他已经开到了一条荒僻的公路上,目力所及的前方看不见一部车,因此他终于可以轻松一些了。他找出自己的电话,搜索了一日千里公司,发现是家合法註册的长途货运公司,司机名录上有十几个德里克。他在第二页上找到了目标。 他拨回去,对方正要发火,尼斯抢先道:“你们是否知道德里克有绑架案底?” 对方警觉起来:“你是谁?” 尼斯说:“他刚刚煽动示威人群破坏着名的基因研究所。我为了引开他,把车开到了外面。”其实截至刚才,德里克的行为距离“破坏”两个字还差得很远,但尼斯决定合理夸大一些。 ☆、第 39 章 对方慌乱起来,显然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这让尼斯更加相信对方是间合法机构。他听见对面一阵嘈杂声响,另一个男子接了电话,声音沉稳:“孩子,你现在在哪儿?” 尼斯报了个地址。对面有人低声说了句什么,似乎确认地址。对方说:“你停在那儿别动,十分钟后会有司机去接车。不过你得和我们的人一起去警局做个笔录,说明全部情况。” 尼斯毛髮悚立! 不是因为他听到要去警局。对方是个经常处理突发意外的老手,沉着,温和,有说服力。尼斯一点都不怀疑他提出的就是最佳解决方案。 他的恐惧来自无法言明的直觉。这种直觉存在人类及动物的遗传密码中,帮助他们躲过一次次浩劫,代代繁衍至今。多年前的晚上,正是这种直觉使他回了一下头,望见沉向海水濒死的陈鸥。眼下,这一直觉前所未有地强烈,仿佛死神镰刀已经压住了他的脖颈。 他听见来路鸣起警笛,警车来得很快。盗窃卡车是重罪。尼斯不知道卡车所运货物价值几何,如果不高,量刑罪名或可轻一些。 他忽然问:“车上运的什么?” 有人在旁边提示了一句,对方说:“二手棉衣,一个慈善组织要的。” 尼斯问:“不是爆炸物?” 对方立刻否认了:“当然不是!是的话,我们会有人紧紧盯着这部车,你没有任何机会开走它。” 第34页 警车越来越近了。对方也从电话里听到了警笛声,态度明显放松了,开了一句玩笑:“当然,要是德里克干私活偷运了什么,公司就不知道了……” 尼斯连剎车都来不及踩,推开车门一个鱼跃扑了出去!他摔在地上,使出浑身力气,连滚带爬逃向远方。大约一分钟还是半分钟不到,轰地一声,一股热浪狠狠砸在他背上。 道路上的卡车烧成了火球,仅仅片刻前他还在里面的驾驶室燃得正旺。 ********************************************************************** (时间回到12小时后) 消防队的事故原因鑑定报告显示,两部旧机车里残余的机油漏到了胶片上,又或者是机油挥发,总之,雨布使温度升高,燃点低的电影胶片自燃了,加上车厢里棉衣都是助燃物,大火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现场车厢残骸里发现了燃烧瓶和铝粉的痕迹。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才使一场燃烧变成爆炸。据司机交代,铝粉是用于制造燃烧瓶的,而燃烧瓶则是用来对付研究所那几座小楼的。 “这次真得感谢孩子,要不是他把车开走,车在示威人群附近爆炸的话,死伤将十分惨重。德里克非常懂得煽动人心,现场聚集了一百多人。”带尼斯回家的警察笑着说,“所以,警方决定就不再追究孩子无照驾驶的问题了。” 在回来的路上,尼斯已经请警察尽量淡化事情可能造成的后果。但他忘了教授和陈鸥是干什么的,一听到爆炸物的主要成分和含量,立刻就能把现场爆炸规模估算个大概。更何况他满身尘灰,衣服焦黑,完全就是一个侥倖逃生的火场倖存者。 陈鸥气得手都发抖了。马丁把警察送走,心想不能让警察目睹着名教授实施家暴这种事。 尼斯轻声辩解:“当时我急昏了头……” 陈鸥爆发了:“认出绑架犯却不报警,发现他煽动破坏研究所却不通知我们,只会把一部不知道装着什么物品的货车开走。你去了军校,胆子大得没边了!” 被陈鸥一说,尼斯觉得自己蠢透了。但当时情况是德里克已经叫人去取燃烧瓶了。不管报警还是给家里打电话,都来不及阻止激进人群向研究所投掷燃烧瓶。 尼斯低着头,什么都没说。 陈鸥是真的气坏了。早上离别时向尼斯投去的责备眼神,可能是今生见到他的最后一眼!他木立当场,口鼻与胸腔之间仿佛被填满了千万吨积年不化的冰雪,痛苦得无法唿,遑论言语。不知不觉间,有股怒火慢慢从他心底升腾起来,就像地火冲破厚重的岩层。 什么人才能如此不顾后果,如此鲁莽冲动?他难道从未感受到爱,不明白噩耗将带给亲人多少痛苦?或者,他的心里根本没有爱? 他一眨不眨地瞪着尼斯。后者在他的逼视下头垂得越来越低,什么话都不说。在陈鸥看来,正是一个不知悔悟的姿态。他觉得自己的爱被辜负了,自己被恩将仇报了。他恨这孩子,刻骨仇恨,不共戴天。 愤怒使他偏激,痛苦令他沉默。他转身离开了,不想再多看尼斯一眼。 教授吩咐尼斯:“你随我去书房。” 教授的书房是他一个人的王国,是外人不能涉足的禁地,连陈鸥都很少进去,只有马丁会每天进去一次打扫卫生。尼斯耷拉着脑袋,推着教授的轮椅,知道自己不可避免要挨训了。马丁应该也是同样想法,他看着尼斯关上书房门,露出担忧的神情。 书房里,三面书柜一面窗,窗前安放着一张百合花形的黑檀写字桌。房间中央的天花板上垂着一顶吊灯,十二朵玫瑰花苞攒向吊灯中央。发旧的橡木地板在灯光下显出温暖的金黄色光泽。几幅油画挂在绿色的墙壁上。尼斯把教授推近书桌,眼神无法控制地看向写字桌。 此时已是傍晚。镶有白瓷片的黑檀桌面反射着吊灯的光芒,像流淌着星光的幽幽苍穹。四位胜利女神神情各异,活灵活现。这是一座精美的雕塑,一曲具象化的胜利颂歌。尼斯能理解当年陈鸥为何对它着了魔。他也觉得很美,完全无法移开眼神。 “它得留给陈鸥。”教授没回头,“也许以后陈鸥会留给你,那是他的事了。” 尼斯忍不住哼了一声。尽管他早已清楚自己在教授心中的地位远远不及陈鸥,但被当面指出,感觉还是多少受了伤害。 “去那边看看,那边是小孩子玩的东西。”教授朝后面指了指,拿出纸笔开始写信。尽管大部分公文往来和私人联络都通过电脑网路进行,但仍有部分事务要求提供纸质文件。尼斯注意到教授在给律师事务所写信。 教授说:“研究所遭到破坏,需要找律师联繫保险公司赔偿。”他似乎总能察觉尼斯所想。 尼斯看了看教授的背影。教授一直在书写,偶尔停下来思索,完全顾不上理他。他慢慢走到书柜前浏览陈列物。 里面大部分是书,还有一些动植物标本、矿石和手工模型。有一只老鹰的标本,尼斯喜欢得不得了,很想打开柜门摸一摸。但他望了望教授伏案书写的背影,决定还是不要在这时候节外生枝了。 到下一座书柜前他就忘记了自己的决定,激动地问教授:“我能拿出来看看么?” 教授回头看了一眼:“那把弓?自然可以,我都忘记了。” 这是一张硕大的古董弓,没有弓弦,骨质弓身,两段镶嵌着黄铜。尼斯把手在身上蹭了蹭,小心翼翼地捧出弓。男孩子都爱玩武器,尤其是这种难得一见的冷兵器珍品。他屏住唿吸,迷恋地看着,几乎无法移开视线。 “维京人的鲸鱼骨弓,没什么实用价值,只能当装饰品。”教授简单地说,“桌子是陈鸥的,所以不能给你。弓可以送你。” 尼斯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狐疑地看了看教授,认为这可能是严厉训斥前的铺垫。但对这把弓的渴望压倒了所有谨慎小心。他觉得为了它哪怕挨一顿打也值得了。 今晚教授似乎拿定主意让尼斯一直疑神疑鬼。他告诉尼斯如何自制牛皮弓弦以及射箭技巧,尼斯如饥似渴地听着。不知不觉,他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座钟显示,他已经和教授聊了一个多小时。 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经歷,像陈鸥一样和教授无拘无束地聊天。他几乎忘了自己踏入房门前已经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教授指了指桌旁的一叠糕点,仍没有停下笔。尼斯不好意思地说:“我出去吧,不打扰您。” 教授的笔顿了一下。 “你要是想离家之前陈鸥一直不理你,就尽管出去。”教授说,又继续书写。 尼斯煳涂了:“可……” “只要你留在这个房间,我担保不出两个小时,陈鸥就会来找你。”教授言简意赅地说。 尼斯忍不住笑了,教授把陈鸥的护雏心态描述得很形象。 “陈鸥吓坏了,我从没见他那么恐惧过。他没有父母,生命中没什么亲人。如果你今天有什么不测,他会垮掉。”教授严厉地说,“别让投入生命爱你的人难过。” 尼斯用力点了点头。 这时,他们听到客厅里陈鸥响亮的声音:“有没有夜宵?教授今天没有用晚餐。” 教授和尼斯对视了一眼。教授说:“出去吧,否则布鲁图斯要冲进来了(见注一)。” 尼斯不好意思地笑了,但在离开前他还有一个疑问。 “这是对我见义勇为的奖励么?”他的手放在门柄上,问。 教授对天花板翻起了白眼。 “晚来的结业礼物。”教授说,“祝贺‘弥尔顿教学项目’结业。” 尼斯拉开门,撞进了陈鸥怀里。陈鸥背后是马丁,端着一盘牛奶布丁,朝他挤眉弄眼,表功是自己把陈鸥拉来解围的。 陈鸥紧紧把尼斯抱在怀里。 尼斯现在知道,教授形容陈鸥“被吓坏了”有多么精准。尽管他很愿意贴着陈鸥撒娇,仍然有些吃不消陈鸥快要把他骨头勒断的拥抱,好像自己已被下葬三天,才刚刚推开墓门返回家里一样。 陈鸥问:“你和教授聊了什么?” 尼斯说:“教授给了我糕饼吃,送了我礼物,还给我讲了很多有趣的事。” 这话他自己听着都不信。 陈鸥眼圈发红,连连吻着他。尼斯觉得这才算把一整天的郁闷和惊吓补偿回来了。 教授摇着轮椅出来,慢条斯理地吟道: “多容易啊,要欺骗一个满怀自信的人。 “尘世既没有欢乐,也没有永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教授在此用了一个典故。凯撒把布鲁图斯视为亲子,但被刺杀时布鲁图斯也在场。凯撒对他说“也有你吗,我的孩子?”于是放弃抵抗。 注二:结尾教授吟的诗句,出自下面一诗: 多容易啊,要欺骗一个满怀自信的人! 谁会想到比太阳亮得多的两道美丽的光芒, 结果变为黑黑的一堆泥尘? 现在我知道,我可怕的命运 就是活着含泪去领会这一真情: 尘世既没有欢乐,也没有永恆。 ――彼特拉克《夜莺婉转而悲切地啼鸣》 ☆、第 40 章 陈鸥与尼斯陷入了热恋。 ――热恋是教授说的,马丁想为他的用词干上一杯。 死里逃生的尼斯和陈鸥形影不离。他光明正大地搬入陈鸥卧室,表示要珍惜活着相聚的分分秒秒。他们一起去遛狗,慢跑,阴天在客厅使用器械健身。很快陈鸥就学习尼斯赤裸上身,露出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客厅里充满男性荷尔蒙的气息。 “这个家简直成了单身宿舍,除了没有酒臭和成人电影的交欢声。”教授痛心地说。陈鸥靠着沙发休息,汗水顺着发梢滴在丝绒沙发的雕花扶手上。马丁徒劳无功地把中央新风系统开到最高换气档位。 不健身的时候,他们会坐在客厅交谈,经常你一言我一语同时说话,内容互不搭边,奇怪的是互相都能理解。有时两人沉默,读书,眺望院子里的树,无所事事地消磨掉一个下午。当一人把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时,对方总能准确无误地捕捉住视线,回以一个微笑。 教授开始倒数尼斯返校的日子。 新年后的第四天,也是尼斯即将返校的前一天,教授终于爆发了。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他语气尖刻地对陈鸥说,“你还记得研究所工作吗?这份日程是怎么回事?” 日程表是项目秘书发来的,列明了陈鸥上半年主要安排。教授把它摔在陈鸥面前。 “一月下旬到三月,每周一次给企业的讲座,一次录制电视台节目,作为评委或嘉宾主持。四月参加一集情景喜剧客串演出,扮演一位勐烈追求女主角因而被男主角敌视的科学家!”教授越来越愤怒,“你疯了吗!你的时间和天赋是用来浪费在这些地方的?” 第35页 陈鸥默不作声地把日程表捡了起来。尼斯不安地看着他和教授,从未见过教授对陈鸥如此严厉。相比之下,以往教授对他的挖苦和冷嘲几乎是春风化雨循循善诱了。 陈鸥的乖顺态度使教授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一些。 “马上辞掉所有商业活动,”他专横地说,“当然,向大众科普是必要的,但每季度录一次公益讲座视频足够了。反正讲得再多,外行听来也没什么区别。他们更愿意听你直截了当说什么病该吃什么药。” 陈鸥缓缓摇头,“不能辞。”他沉重地说,“我可以保证不耽误……” 教授摇转轮椅回了书房,把他的解释重重关在门外。 直到晚饭时间教授都没离开书房。马丁进去请他用餐,遭到了拒绝。 马丁无奈地看着陈鸥,摊开双手。 “他很伤心。”马丁说,“他认为你在那些活动中耗费哪怕只是一分一秒,都是对科研事业的犯罪。他痛心得很,就像眼睁睁看着哑铃把整洁的大理石地面砸出一个个凹坑。” 正在单手举哑铃的尼斯看看地面,心虚地咳了一声。 陈鸥摇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教授在气头上,不想看见我。”他冷静地说,“我出去走走,你请教授出来用餐。” 陈鸥穿上大衣走出家门,尼斯连忙抓了一件外套追出去。 走过两条街道,陈鸥绷紧的脸色才有所缓和,看了看周围,说:“去研究所吧,办公室有食物。” 尼斯悄悄给夏尔发了一条信息,叫他到研究所来。在活跃气氛逗人开心方面,夏尔从不让人失望。 夏尔如约而至,带着一脸严肃的琼斯警官和两大袋垃圾食品。陈鸥连忙警告他远离工作檯,以免食物残渣污染实验结果。 夏尔问:“尼斯闯什么祸了,让教授把你俩赶出家门?” “我真佩服你十几年如一日对垃圾食品的爱。”陈鸥没理他,翻了翻食品袋,发现不管吃什么都会使自己几天来的健身训练付诸流水,没好气地说,“身为高科技公司老总,你就给员工吃这些,他们竟然不跳槽?” “没错,他们都不吃,所以我带来了,否则放着也是餵蟑螂。”夏尔撕开一袋薯片,自如地把几片扔进嘴里,一边大嚼,一边东张西望。他发现了一笼小白鼠,观察一会儿,严肃地下了结论:“你这是在开耗子红磨坊,瞧他们精神十足不知羞耻的模样!” 陈鸥向他扔去一个榛子,被他哈哈大笑躲开了。 尼斯用微波炉热好牛奶,给大家分盛到玻璃杯里。琼斯警官感谢了他的周到服务。夏尔这时丧失了对小白鼠的兴趣,不再观察他们交配,感兴趣地盯着尼斯:“恋爱的男人会变得婆婆妈妈(他被琼斯警官警告地瞪了一眼)――好吧是温柔体贴――你和小男友进展还顺利?” 陈鸥和尼斯同时想起来尼斯的苦恼。他的第一次性体验太糟糕,无法克服心理障碍和伯第做爱。他们还曾争论过要不要谘询夏尔。结果两周中发生了那么多事,陈鸥发现自己的真正身世,尼斯几乎在爆炸中丧命,他们早把这点不如意丢在了脑后。 但事情不解决也不行。陈鸥对琼斯警官使了个眼色,道:“琼斯警官,您要不要和我再去瓦根第的实验室看看?” 从陈鸥办公室到瓦根第实验室,虽然不远,步行来回也要半个小时以上,时间足够尼斯和夏尔讨论“男性话题”了。 ********************************************************************* 陈鸥与琼斯警官默默走在研究所散步道上。 隆冬夜晚湿寒透衣。琼斯警官有些鼻塞。陈鸥脱下大衣为她披上。她意外地说了声谢谢。 初识两人敌意重重,接触几次后都觉得对方本质不错,可惜误入歧途。眼下琼斯警官被停职,忍受名誉受损和事业受挫的双重打击。陈鸥发现自己生母不明,出生原来是个意外。两人感怀身世,不免同命相怜,便觉对方可亲。 琼斯警官问:“我一直想问你,我在朗斯罗市的时候,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危险,让我去找夏尔?” 陈鸥说不清当时出于什么考虑,更多是直觉,类似实验中的灵光一闪。他说:“教授认为他值得信任,我相信教授眼光。而且他是路易斯家族的人,我觉得他可能对你破案有帮助。” 琼斯警官笑了,说:“我确实从他那里得到了不少讯息。您真不知道夏尔多么爱好八卦!” 综合琼斯警官得到的消息,瓦根第和夫人的婚姻并不和睦。瓦根第为夫人放弃了学术前途,投身他看不起的商界。但他出身糙根,夫人自诩名门闺秀。夫妇两人都觉得为彼此牺牲太大,矛盾迅速升级,最后瓦根第不再回家。 “但首先有了外遇的是瓦根第夫人。”琼斯警官说,“瓦根第气疯了。夫人说要不是为了他的精子,才不会嫁给他。路易斯集团需要高质量的后裔。” 陈鸥企图保持庄重的努力失败了,发出了惊讶的“哦”声。琼斯警官有同感地点着头。 瓦根第夫人临死都没和瓦根第离婚,还为他生了个孩子,说明两人后来重归于好了?陈鸥思索着,走进瓦根第的实验小楼。爱情的力量有多伟大,才能让心胸狭隘的瓦根第忍得下这种话? 接任琼斯警官的调查警员几乎把实验室整个搬空了,连一把椅子都不剩。两人的足音在空落落的房间迴荡。墙上挂着一副歪掉的画像,写着费尔巴哈的名言:“人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 琼斯警官把这句话念了两遍。事实上,她也没其他东西可看。她说:“这让我想到路易斯集团秘密开展的人与动物基因融合研究。也许人的一半本质确实是兽性,但我仍然认为这种研究是亵渎!魔鬼的试验!” 陈鸥回头看她,正巧见到她伸出手指直指墙壁,长发飘扬的样子。剎那间,她与陈鸥多年前的记忆重合了。正是在这间实验室里,另一名同样激愤的女子指斥基因研究是“魔鬼的实验”。陈鸥有点头晕,靠在了墙上。 “琼斯警官,”他尽力保持镇定, “请你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琼斯警官误会了他的建议,不好意思地笑了。 “对不起,”她说,“我一直学习克服对基因研究的偏见。” 陈鸥声音颤抖:“不,请您再说一遍,相信我,这很重要。” 琼斯警官遵从了他的建议。于是迷雾散去,陈鸥终于看见事实真相,就像他一次次不懈努力后终于发现世界的真实。 ************************************************************************* “魔鬼!你把魔鬼的种子放进我的身体!”瓦根第夫人大喊,两眼血红,举起椅子向瓦根第砸去。 ************************************************************************** 瓦根第根本没有原谅夫人的出轨,而是以一种最残忍最卑鄙的方式报復了她。她最自豪路易斯家族的血统,最重视继承人。于是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人类基因和动物基因混合,在她的子宫培育出一个胎儿。 *************************************************************************** “我不会再与你交谈了,你这魔鬼,你再也见不到孩子,我杀了他,是的,我杀了他……” *************************************************************************** 发现血脉被玷污的瓦根第夫人拐走了孩子,尽管她怎样发现还是个谜。 ************************************************************************ “你没有杀他……你不敢……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你这疯子……那是你亲生的儿子……” “据说瓦根第夫人得了产后抑郁症,一直未好。儿子就由瓦根第教授带在实验室,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男孩,很早就学会了说话。我做实验的时候,他坐在婴儿椅里安静地看着,不哭也不闹。” ************************************************************************* 什么样的父亲会把婴儿带进实验室?以前陈鸥没细想过这件事,好像和在工作场所开闢母婴哺辱室一样天经地义。但以瓦根第的收入,完全可以请一个专职保姆。他把婴孩带进实验室,对于父亲或是研究者的角色都不是负责任的做法。 除非这个婴孩就是被研究的对象。 或者,除非瓦根第根本不是婴孩生父。他对孩子仅仅抱有研究上的兴趣。 陈鸥越来越喘不过气。他就像黑暗隧道中的旅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不望向隧道尽头的光明,即使他知道光明背后是一个多么恐怖的真实世界。 瓦根第的实验资料显示,直到他临死前,人和动物基因融合的实验生物还活着。瓦根第仍在观察其生物活动特徵,就像自己观察小白鼠交配。 瓦根第遇害当晚,工作檯上播放的是尼斯嫖ji的视频! 他的记忆碎片如同飞鱼纷纷跃出海面,自动组合形成了一块完整的事实拼图。 当初他收养尼斯时,比对过瓦根第的基因,确认两人没有亲子关系。男性固有的骄傲与偏见使他忘记,瓦根第夫人的孩子,未必就是瓦根第的孩子。 瓦根第的实验室主管波尔曼研究海豚基因。 尼斯罕见地被不爱与人类接触的野生海豚哺育。 “我的天。”陈鸥喃喃道,恨不得瓦根第活转来,自己再亲手把他射杀百十来回。 一直努力寻找的人造怪物,就是爱逾性命的孩子。 尼斯的基因片段里藏着定时炸弹,他是一个全人类从未接触过的生物,谁也无法预料海豚基因带给他的是祸是福。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接下来又要不定期更新了,可能间隔周期略长,抱歉。 ☆、第 41 章 陈鸥和琼斯警官在瓦根第实验室待了很久,久到夏尔对尼斯说:“我觉得陈鸥的意思不止是请我向你解释生理常识,应该还希望我带你去实地操练。” 夏尔已经告诉尼斯“做好预备工作的性爱是清洁和健康的”“不要给自己压力”“只要能让对方感受爱,不必非要做到最后一步”“情侣间分享性技巧和感受能帮助感情更牢固”。他笑着说:“我应该找陈鸥要保姆费,现在我的小时薪酬可不是十年前的水平了。” 尼斯说:“我们改天瞒着陈鸥去。今天不行,出门前教授训了他,他不开心。” 夏尔没有问冲突原因。教授与陈鸥之间的古怪张力没人能说清。他若有所思地说:“教授把陈鸥看得太紧,稍微出格一点都不容许。他已经三十多了,还没有私人生活,也没有伴侣。” 尼斯说:“我倒希望陈鸥对我也这样,让我觉得不像孤儿,但他一生气就摆出‘随便你’的态度,很伤人。” 他英俊的脸上显出了落寞。 第36页 对于这个自己参与教养的孩子,夏尔还是很心疼的,说:“你说你性欲旺盛得不体面?我告诉你一个应对法子。” ************************************************************************* 陈鸥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琼斯警官。她在大为震动的同时,同意他的猜测是最能圆满解释所有细节也是最符合逻辑的,唯一存疑的是瓦根第的基因技术。 “我觉得,人和动物的基因融合产物应该像科幻电影里的怪物。但尼斯相貌端正,是个很英俊的孩子,一点都没有不属于人类的痕迹。” 陈鸥说:“海豚的基因比猿类更接近人。但您说得对,这确实没法解释尼斯一直以来都很正常的表现。我需要再确认,起码,要找到瓦根第夫人的基因做比对。” 瓦根第夫人死于大火,尸骨无存。琼斯警官调查得知,她已无直系亲属在世。 “可以先和夏尔作比对,看尼斯是否具有路易斯家族的遗传。”琼斯警官建议。 陈鸥阴郁地点点头。他还需要再找一份海豚基因样本。 瓦根第的案件看起来向前突破了一大步,但陈鸥更情愿自己从未猜到谜底。琼斯警官也在考虑。他们回到陈鸥办公室楼下,琼斯警官说:“这件事事关重大,我看还是进一步确认后再向上级汇报。而且,尼斯的身份与瓦根第之死无关,不必泄露出去。” 陈鸥感激地说:“谢谢你!”他紧紧拥抱了琼斯警官。她微笑,回答:“谢谢你让我克服偏见。” 这时,他们都听见了一迭连大笑。夏尔像兔子一样从实验楼里逃出来,尼斯追在后面打他,他们同时看见了拥抱的陈鸥和琼斯警官。 *********************************************************************** 夜晚,陈鸥躺在床上。为了安静思考,他把尼斯赶回了楼下卧室。 瓦根第死亡谜底解开了,现在焦点集中在尼斯上。 他需要更加留意尼斯。以前从未有过把人和动物基因成功融合的先例。融合后的生物活体需要密切观察。寿命长短,智商高低,繁衍能力强弱,以及心理状态稳定与否,都需要一一确定。此外,他还需要对照尼斯和海豚相关的生物特徵。 海豚对音乐十分敏感。尼斯的音感非常出色。 海豚的脑容量很高,脑域开发程度远远超过人类。尼斯具有超乎寻常的高智商。 海豚的休息方式很特别,大脑一半休息,一半仍可以工作。尼斯曾说他梦中也可以如常思考。 他深深感谢琼斯警官承诺不泄露尼斯身世秘密。尼斯的唾液、血液、皮肉、骨骼,是基因研究的无价之宝。全世界基因科学家都会为他疯狂。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额头冒出冷汗。 绝不能让路易斯集团发现尼斯就是瓦根第的实验产物。 ************************************************************************ 远方,路易斯家族的一个小型私人宴会上。 伯第跟在父母身后,听到继母对詹姆斯说:“们到温斯城见到了一个出色的年轻人,是伯第的室友。您一直信赖的瓦根第教授生前对他极为看重。” 詹姆斯若有所思地说:“瓦根第吗?真有意思,还以为他除了实验什么都不关心。”他转过身,对伯第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 ************************************************************************** 陈鸥的电话响了起来,屏幕上显出尼斯的笑脸,一如他回家来的当天晚上。 他接通电话,说:“士兵,你明天一早要去机场,将转三次航班才能到安杰洛。” 尼斯轻声说:“最后一个晚上了,让我陪您说说话。” 陈鸥头痛。真相使他对尼斯大生怜惜,从而更难拒绝其要求。尼斯说:“您推开窗户看看我。” 陈鸥哼了一声,到底还是站到了窗户前,向下方望去。下面房间没有亮灯,没有人。 只是一愣之间,一个黑影从旁边阳台矫健地跳了进来,笑着抱住了他,摔在床上。房间在二楼,对于尼斯来说攀爬这点高度易如反掌。他蹭了一身叶屑泥土。 陈鸥把他赶去浴室,丢给他一身干净的睡衣。尼斯匆匆沖了个澡出来,一边换睡衣,一边问:“您要给我找个继母了,像伯第那样?我看见您和琼斯警官抱在一起,她披着您的大衣。而且离别时她还格外温柔地搂了搂我。” 陈鸥好笑道:“别胡说。你和夏尔是怎么回事?” 尼斯扑到床上,搂住陈鸥的脖子。这个动作对他来说不太适合,他现在和陈鸥差不多高,没法再像小时候一样窝在陈鸥胸膛里睡觉了。陈鸥皱着眉头,洁癖让他受不了沐浴后的尼斯把水滴在他身上。偏偏尼斯就喜欢湿乎乎地蹭他。 尼斯说:“我对夏尔说我不喜欢和人那样,觉得丑态百出。但那方面要求很旺盛,总用手也很麻烦。” 陈鸥想起来,海豚是以性欲旺盛着名的动物。那么尼斯一直像抱怨又像炫耀的性需求旺盛,原来不仅仅是出于青春期荷尔蒙萌动。这也解释了瓦根第因何会为尼斯僱佣娼ji,录下视频,就像观察小白鼠交配一样观察他和人做爱…… 尼斯不满意陈鸥的走神,用力蹭了蹭他。陈鸥狠狠拍了他一下,问:“夏尔说什么?” 尼斯强行忍住笑意,说:“夏尔让我自慰时心里想着您,就没性致了。” 当年一见面就怀疑陈鸥是同性恋的夏尔,现在判断陈鸥性无能。 ************************************************************************* 第二天早上,尼斯咬着三明治,突然喷笑出来,面包屑洒了一地。陈鸥把餐巾丢在桌上,起身就走! 直到尼斯拿着行李袋离开家门都还在笑。他出人意料地弯腰紧紧抱了教授一下,吻了吻他。教授满意地说:“培养第二个孩子还是有必要的,鑑于孩子都容易忘恩负义。”他还在生陈鸥的气,一见他就把脸掉到一边。 最后尼斯站在陈鸥面前,眨着眼,笑出眼泪的眼睛湿润闪亮,好像瞪圆眼睛的小海豚。 “吻我一下吧,我不能没有您的吻就离开家。”他哀求。 陈鸥嫌弃地将嘴唇碰了碰他的面颊,立刻推开了他。他还处于暴怒中。 马丁对教授说:“我是不是看错了,陈鸥好像在撒娇?” 教授说:“我们中午为你的用词干一杯。” ☆、第 42 章 教授以为尼斯离家后陈鸥就有时间和他谈日程表。他错了,陈鸥忙得不可开交。 这年,陈鸥一改过去不干涉各实验室研究课题的作风,强行要求暂停一部分项目。 “长期内看不到学术意义,短期内看不到商业价值。”他批评道。 这话说得既对也不对。没有学术意义或商业价值的项目,自然不值得继续。但基因科学是前沿研究,而能够预测到产出的都称不上是“前沿”研究。前沿研究是心不在焉的农夫往土地洒的种子,天知道哪一寸土地会首先发芽。科学史上,大量看似无意义的研究,共同催生了影响人类进程的歷次重大发现。 但各实验室负责人不准备拿上述理由和陈鸥争辩。最直接也最残酷的原因是,研究需要钱。他们消息灵敏,早已听说研究所遭遇财政困境。 当陈鸥下令砍掉几个商业研究项目时,相关负责人还是沉不住气了。他们赌咒发誓,说项目马上就能见到成果,甚至不需要追加拨款,只需一点时间。他们甚至打电话给教授,请他劝一劝陈鸥,叫他别固执己见。 没人能说服下定决心的陈鸥。 教授放下电话,问马丁:“最近家里有什么不妥?” 马丁耸耸肩。尼斯走了,家里中心就是陈鸥。他忙得不见人影,教授的怨气一天比一天高,这就是家里最大的不妥。水电费、物业费以及信用卡帐单等,相比之下都是小事。他早发现陈鸥很久没向用于支付家用的储蓄帐户转入钱了。 陈鸥有充足理由停止那些研究项目,可惜他没法说出原因。 不管瓦根第的动机如何,但人与动物基因融合确实是当前基因技术发展的一大瓶颈,其结果对于根治很多人类痼疾有重大启发价值。鑑于法律及科研伦理的约束,研究所不能直接开展相关研究,只能想方设法设计动物实验从旁验证,耗资巨大,解释力度有限。有了尼斯这个活生生的例子,那些项目毫无继续的必要。 科学发展就是这样残酷,一个研究方向被突破瓶颈,就意味着其他方向的探索毫无继续的价值。陈鸥对瓦根第的实验深恶痛绝。但科研理性告诉他,对其实验结果视而不见,不去善加利用,才是在科学伦理上最大的不道德。 而且,他需要全面了解尼斯的身体状况,为未来尼斯可能遇到的麻烦提前布置预案。 他泡在实验室不眠不休,重新规划了研究所未来两年的研究任务,拒绝了五成以上的商业课题,并调整了各实验室的研究人员配置。 项目秘书闯进他的办公室:“我接到通知,需要招聘五至八名基础医学专家。” 陈鸥抬起头来,双眼都是血丝:“确切说,是人体胚胎学,医学遗传学,人体免疫学,病毒学,病理学。我需要这领域最好的人手。” “你最需要的是钱。”项目秘书不客气地说,“我们需要去向顶尖医学院挖墙脚,提供更优厚的待遇和更充沛的研究经费。而今年我们收取的专利使用费不到往年的三分之一。” 专利使用费提供着研究所五成以上的经费支持。 “当然,关掉大部分项目能省下一大笔开支。但您准备开展的新项目需要投入更多。” 陈鸥说:“专家那边不用担心,确定人选后我亲自写信过去。看得懂的人不会在乎薪酬和待遇。看不懂的人……那也不必请了。”在尼斯的生物数据面前,真正的科学家不可能不动心。 项目秘书记了几个字。“还需要给离职人员付一大笔补偿金。照新的预算,现金只够维持到明年六月。没有新的现金流入,研究所最多还能支持一年半。” 陈鸥写了个数字:“4月之前,电视台和邀请企业的酬劳大约有这些,先付掉离职同事的补偿金。尽量削减不必要开支,缩减研究规模。”他顿了一顿,说,“或者,把阿兹海默症药物研究先停下来。” 项目秘书耸耸肩:“老潘会非常高兴,他受够了这些没日没夜交配的小白鼠。”老潘是研究所的清洁工,为人古板,公开说陈鸥搞了一个“耗子ji院”。 陈鸥和企业增进往来的努力是立竿见影的。三月底,两家企业答应为研究所提供贊助。研究所的生存周期因而延长了一个月。财务危机虽然暂未度过,情况已开始好转。五月底,他参与拍摄的那集情景喜剧放映,收视率比平时高了一点五个百分点。马丁啧啧称赞:“想不到陈鸥这么上镜。” 第37页 教授不再发表意见。连陈鸥都没料到,他为了解决研究所财政窘境的无奈之举,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外形儒雅出众,颠覆了公众心目中科学家不修边幅的形象。研究所受到的关注因而大大增加。截至六月底,共有七家企业承诺贊助。一年之内,研究所暂时不会再遇到什么财政困难。但这段时间内如果没有新成果,一年之后的情况就难说了。 经费稍微宽裕了一些,陈鸥决定继续阿兹海默研究。好在该项目已到后期,不用增加投入。他只需要等待各地诊所返回的药物临床试用报告。老潘需要继续忍受那些服药后精力充沛的小白鼠。 既然开了头,陈鸥就不得不在研究和商业两个领域有所取捨,平衡得失。不过他始终保持着科研人员的底线。牙膏、洗面皂等日用品牌厂家请陈鸥做gg,开出的酬劳让陈鸥看了一眼就急忙拒绝了。因为再多看几眼,他不能保证自己不动心。 “我一年的工作酬劳,都比不上二十秒的gg拍摄收入。”陈鸥在电话里对尼斯发牢骚。 电话另一端的尼斯低低笑了起来。他度过了大约十个月变声期,声音已经从清亮的童声变成了磁性成熟的男中音。 尼斯说:“我看了那集喜剧,同学们说您演得极好。不少人向我要您的联繫方式,我觉得您要有一大批军校学员影迷了。” 陈鸥尴尬地咳了一声。电视剧播出后,他收到了很多求爱信,裸照,视频,男女都有,其中有一些正来自安杰洛军事学院。陈鸥换了个话题,问尼斯:“最近训练怎么样?累不累?” 尼斯说:“老样子。您每天来电话询问我的身体状况,王容嘲笑我是长不大的乖宝宝。” 陈鸥略微有些不自在,说:“若是给你带来困扰,我可以……” 尼斯连忙说:“不!我喜欢和您聊天,但我们可以换换其他话题。比如,您喜欢什么样的伴侣?很多同学托我向您打听。” 陈鸥重重咳了一声。“说到伴侣,士兵,”他强调,“我好久没听到伯第的消息了。你们怎么样?” 尼斯的声音变得沮丧:“他很好。但王容让我搬到了项目训练基地,和其他同学隔绝。我听说他和路易斯家族的几个学生走得很近。” 陈鸥警觉起来:“路易斯家族?” 尼斯说:“我没对您说吗?伯第继母来自路易斯家族。二月时杰西卡来看望我,也叫上了伯第。”陈鸥对杰西卡的选择始终不能释怀,尼斯就避免和他谈及杰西卡。 陈鸥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和伯第保持疏远……未必是坏事。” 尼斯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听起来非常不情愿,非常勉强,非常委屈。果然陈鸥关心地问:“那你……怎么解决?” 没什么不能解决。尼斯觉得陈鸥问得很好笑。他和其他同学熟稔起来,经常聊这方面话题。军校不禁止学生谈恋爱,没有伴侣的男生都是在卫生间自行解决欲望。王容把他操练得极狠。每晚回到宿舍他只剩下洗澡的力气,丝毫想不到别的。 但他很喜欢逗陈鸥。夏尔怀疑陈鸥是性无能,尼斯不以为然,他见过陈鸥晨勃的样子,尺寸不比自己小多少。他的尺寸可是在男生群里被公开誉为“禽兽”。不过他确信陈鸥多少有点性冷淡。听着冷冷淡淡的陈鸥尴尬地问自己生理问题,尼斯觉得很有意思。 他存了使坏的心思,就开始撒娇。什么每天时不时就会勃起非常耽误训练啊,自己撸不出啊,解决不了心情很烦躁啊,等等。他想像电话另一端的陈鸥面无表情,但双耳渐渐通红的样子,觉得心情很好。 他小看了陈鸥。陈鸥丝毫不觉得尴尬,把他所有对自己身体及心理状况的描述一字不漏地写入记录。 这日,尼斯经过校内书店,看见橱窗里有一本时尚杂志,穿着白大褂的陈鸥在封面上沖他含蓄微笑,头像旁边写着一行字“绝对聪明+绝对英俊+绝对成功=单身科学家?” 杂志里介绍了陈鸥及他的基因研究所,附有一张陈鸥裸露上身的硬照,显示出他完美的肌肉线条。 尼斯买下了书店剩余的全部杂志,当晚在电话里问起陈鸥杂志的事。 拍时尚杂志硬照是夏尔出的主意。当时陈鸥正处于经费最拮据的时候。 “美色能带来价值。”夏尔说,“顶尖头脑搭配美色,简直是强力春药,时尚杂志会为你发疯。他们很慷慨,而且付钱极快。” 陈鸥茫然。夏尔是这个领域的专家,给他解释: “一般人想上时尚杂志只能掏钱。但有几种情况例外。比如大明星,能增加杂志销量;事业成功人士,能提升杂志品位。”夏尔看了看陈鸥,客观地说,“我觉得你两者兼备。” 当陈鸥裸着上身,被陌生人涂抹让肌肉光泽显得更好看的精油时,他心里把夏尔杀死了几百遍。 这套照片在研究所引起了轰动,大家似乎重新认识了这位着名青年科学家兼研究所所长。不少人约会他。因为都是朝夕相处的同事,陈鸥必须掌握好拒绝分寸。他被弄得疲惫不堪。 “你没见到研究所同事的眼神,恨不得我每天都一丝不挂。”陈鸥向尼斯发牢骚。在每天一通电话持续数月后,他发现和尼斯聊私生活变得非常自然。 尼斯唔唔两声,仍在凝视内页插图的陈鸥。 他坐着一把油漆剥落的实验室长木椅,一手撑在腿上,微微侧着头,显出庄严沉思的模样。上身一丝不挂,露出结实的胸肌和完美的腹肌线条。在漆黑背景衬托下,偏于白皙的面庞与身体似乎在散发柔光。摄影师将陈鸥的气质捕捉得很好,在男性刚健美之上巧妙地赋予了其神性美。尼斯觉得这张照片简直是受月神阿尔忒弥斯爱慕的奥利温本人。 “您拍一下您的手好么?我没注意到您的手指竟然那么长。”尼斯突然说,盯着照片上陈鸥撑在腿部的手。牛仔裤下的腿部肌肉显出饱满的形状。 陈鸥不习惯把话题从尼斯突然转向自己,企图转移注意:“我们还是讨论……” “不,给我看您的手。”尼斯坚持,低头亲了亲杂志封面。 ☆、第 43 章 在陈鸥看来,尼斯的要求不过是小朋友心血来潮。他用手机随便拍了一张单手打字的照片,发给尼斯,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过了一周,尼斯给他发过来一张照片,是按陈鸥右手照片制作的黏土模型,还原度极高。尼斯很开心地介绍:“人体三维模型制作课的作业。” 陈鸥真心实意地夸他手巧。尼斯更得意了,要求他再发一张照片,手臂,脚,腿,膝盖,哪里都行。当时陈鸥刚洗完澡,穿着睡衣,随便摁了张照片发给了尼开朗基罗大师。 他想不到这张照片在尼斯内心掀起多大惊涛骇浪。 ***************************************************************** 一开始,尼斯只想对比生活中的陈鸥与杂志封面照到底有多大不同。杂志上的陈鸥对他几乎是个陌生人。当然,这里有化妆师的功劳。尼斯能看出陈鸥画了浅浅的棕色眼线,修剪过的双眉挺如刀裁,鼻翼打了阴影,显得五官如刻,更加立体。但这样简单的小伎俩就能完全改变一个人?在秘密训练中学过改装易容的尼斯非常怀疑。 手是一个人最难伪装的部位。尼斯看着手机照片,反覆对比杂志图片。 化妆师给陈鸥修圆了指甲,可能还在手上拍了些粉,让象牙白的手背肤色中透着粉红,显得气血饱满,圆润雍容。事实上,陈鸥的手远没这么漂亮。他手指修长瘦削,手背青筋若隐若现,指腹常常带着化学品烧灼后留下的点点白痕。他有时会涂抹手部防护霜,为了保护双手不至因药物腐蚀而失去敏感度。但他经常会因心不在焉而忘记,因此双手大部分时间都有些粗糙,布满细微干纹。 凝视这双手,尼斯总有俯首亲吻的冲动。是它们让他了解,除了海水的温暖之外,世上还有另一种温暖,来自人与人的拥抱。 当天晚上,尼斯做了个梦,自己如幼时一样被陈鸥抱在怀里。但这次不同于往常,陈鸥一边用手缓缓抚摸着他的身下,一边关心地问他感觉如何。 在陈鸥带着笑意的专注目光里,这次他泄得极快。 夏尔纯粹胡扯。自慰时他一想到陈鸥就兴奋得停不下来。不过,大量资料显示,青春期男性边肖想直系亲属边自慰的例子并不罕见。这令他的罪恶感减轻了很多。他反覆研究那张照片,直到对每一个细节刻骨铭心,直到把它做成黏土标本,锁进书柜最深最黑的角落。有那么两天,他确实轻松了不少,就像自慰后的疲倦里带着超脱,以为一切到此为止。 然后他收到了陈鸥发来的照片。 照片上一只手把睡衣下摆掀开,露出一双干净的小腿。经常游泳把腓肠肌锻鍊得格外纤长有力。亚洲人体毛稀疏,而且由于不像双手经常暴露在化学药品下,双腿比手部白皙许多。但这双腿的主人毕竟不是女性,壮年男性的雄激素使皮肤毛孔清晰可见。闭上眼睛,尼斯能感到属于人体的蒸腾热气扑面而来。张开双眼,尼斯看清了自己的欲望。 手指划过照片,尼斯想像皮肤下的血管勃勃跳动,想像这双腿有力踩水,想像自己坐在其上玩耍时对方含笑的样子。多奇怪,他竟然坦坦荡荡和这双腿的主人在一张床上睡了十多年,丝毫没觉得异样。但现在的他甚至无法思念陈鸥。一想到陈鸥靠在床头安静看书的模样,滚烫和疼痛就交替烙过他的胸口。 正如服食禁果后的亚当,终于了解羞耻和欲望的尼斯永久告别了伊甸园里的旧时光。 他做过努力,假装像原来一样天真无邪,同时心底暗藏欲望。他发给陈鸥邮件,要求提供正面身体照片,并且最好是全裸照,声称准备为他做一个可以媲美“贝尔维德雷躯干”的身体雕塑。那几天,他简直像丢了魂,电话铃声一响就要吓得跳起来,脸一阵红一阵青,无缘无故大声嘆气。王容实在看不下去了,问:“你和伯第怎样了?”他知道自己得意学生的恋情。 尼斯茫然地看着他,几乎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人名是谁。正在折磨他的感情太暴戾,霸道得不容许任何其他感情共存。他对伯第仍存好感,也许以后想起他时还会有种温柔的尴尬,但这时他的心里容不下其他人存在。海啸发作,大浪滔天,一切雪泥鸿爪荡然无存。 这时陈鸥在电话里的态度还与以往一样,没有更亲密,也没有更疏远。这让尼斯多少安定了一些,燃起了希望。 “也许,”他安慰着自己,“陈鸥一辈子在实验室,性爱经验少得可怜。他不了解phone sex、dirty talk这类事。” 这天,邮箱显示有一张很大的图片进来了,发件人正是陈鸥。尼斯以极大的毅力把图片留到了晚上,就像老饕把最美味的佳肴留到最恰当的时机品尝。那天尼斯心情极好,训练完成度非常高,王容因此夸奖了他,破例让他提前下课。回到宿舍,洗了澡,拉严窗帘,他跳上床,把纸巾放在身边,颤抖着打开了图片。 第38页 数寸大的屏幕上,宛如油画《教皇英诺森十世肖像》中教皇形象的教授,严厉地瞪着他。 尼斯觉得这辈子都硬不起来了。 ************************************************************************* 远在温斯的陈鸥正在和教授谈天。 “尼斯对你产生了恋父情结?”教授远比陈鸥预计的镇定。“真是太让人意外了,鑑于上次圣诞节两周假期中他只不过夜夜与你同居,又只不过总贴在你身上不下来,就像苏珊娜一样。” 陈鸥不由得为自己分辨:“您不能批评我掉以轻心。恋父情结一向都是小姑娘的性幻想。我只听说男孩子有弒父娶母情结。再说,我与您亲近有甚于尼斯与我,但我并没有对您发展出父子之外的感情。” 教授平静地指出:“你可能确实有点性冷淡。” 他俩谁都没把少年尼斯的烦恼当回事。 ************************************************************* 就算夏尔是个白痴,他有一点说得对:顶尖头脑加上巅峰颜值,对男人就是强力春药。陈鸥本想警告尼斯不要越矩,但尼斯彻底被他的花招俘虏了。 从此,他不得不摸索和陈鸥相处的新模式。没人能教导他,没人和他同行,他也无法求助他人。他拥有的一切都来自陈鸥。陈鸥一个冷淡厌恶的眼神,便能收回一切,连同他的生命。 陈鸥曾经为一张百合花形的黑檀书桌着魔。现在,尼斯为他发了疯。 尼斯开始主动引导聊天话题,不再谈陈鸥,也不再谈自己。陈鸥很高兴他扩大了关注领域。在他看来,这是荷尔蒙作用减退、小朋友回归理智的表现。 “暑假有什么计划?我爱欧洲,七月的欧洲繁华如锦,音乐永不停息。” “教授最近睡眠很不好,我们准备去泡温泉,你要不要一起来?” “训练不要太用力,无论哪个领域,成功关键在于正确找到事半功倍的诀窍。” “学会跳舞了吗?我们竟然浪费了整整一个圣诞节假期。暑假回来,让我教你倾听节拍。” 训练了一天的尼斯躺在床上,嘴角含笑,睡得十分香甜。耳机里响着若有若无的低低男声: “我爱……你……不要……停……让我教你……我们……一起……” 偷偷从来电截录下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调侃的低笑,夜深人静的时候,比任何成人视频都让尼斯更加兴奋。对于即将渴死的旅人,苦咸的海水饮用起来也会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陷入了论文地狱,要停止一段时间更新了。等过了这段时间再回来继续。谢谢大家看文。 ☆、第 44 章 和其他充满青春期疑惑的学生一样,尼斯开始越来越多地浏览各种网络,指望找到把自己扭曲行为合理化的依据。 安杰洛学院的沃尔夫导师最近心事重重,因为发现一名学生暗恋着他。 沃尔夫年纪大了,睡眠不好。有一晚,他在校内网遇到一个卖家,出售一套已经绝的军事战略着作。沃尔夫立即买了下来,并在之后无数次庆幸自己的好运。从那开始,他就养成了半夜浏览校园网的习惯。 一天,沃尔夫在校园网“情感天地”板块看到一个求助帖,题目是:“爱上了一位长辈,怎么办?” 发帖时间是前一天凌晨,发帖人称自己有一位长辈,谈吐文雅,学识渊博,待人温和,几乎和他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喜欢他。最重要的是他尚在单身,因此发帖人觉得暗恋他没有道德障碍,只是对方与自己亦师亦友,自己在他面前太稚嫩,担心对方看不上自己。 回帖大多在嘲笑发帖人,有一人回覆说:“像你描述如此完美的人,要么根本不存在,要么不可能没有伴侣。”很多人贊同这个回復。 沃尔夫不觉得发帖人是在编造。从帖子描述中,沃尔夫断定他暗恋的长辈从事学术科研工作。安杰洛学院的教授们处于单身状态的并不罕见,沃尔夫自己也是单身。 安杰洛学院的学生正值荷尔蒙分泌旺盛时期,有什么性幻想都不足为奇。鑑于学院教师都受过正规军事训练,大部分人都维持着理想身材,师生恋就成了大多数学生的性幻想主题。沃尔夫认为发帖人也属于这一类,就未加理睬,尽管他觉得帖子用词有种怪异的熟悉感,对于军事学院的学生过于文雅了。 几天后,沃尔夫又看到同一个发帖人在深夜同一个时间发布了另一条帖子,题目是“大家有做春梦梦见长辈的经歷吗?” 沃尔夫有点感兴趣了。 沃尔夫在学院里教授军事心理学,兼向师生提供心理谘询服务。帖子内容充满青春期性压抑的苦闷和性经验匮乏导致的不知所措,凭沃尔夫的理论及实践经验判断,发帖人只可能是交际圈狭窄的学生,而非在婚恋市场极受欢迎的安杰洛学院教师。 两次发帖都在凌晨。军事学院体能训练比重非常大,凌晨往往是学生们酣睡正浓时,很少有人在这个时段登陆校园网。恰好,沃尔夫知道有一名学生体质特异,经常半夜流连虚拟网络。 两个月之前,仍是在役特工的王容离校去执行任务,把尼斯交给了沃尔夫,请他教授尼斯心理学、语言学以及博弈学。尽管以往与尼斯有过接触,一对一授课还是让沃尔夫对尼斯的智力超群以及精力充沛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 不管是不是尼斯,作为一名心理学教师,沃尔夫觉得自己有义务为这名明显处于青春期□□的学生提供心理谘询。他註册了一个帐户,回復道:“也许你该多和同龄人接触,他们和你一定有更多共同话题。年龄差距太大的恋爱总是艰难的,更何况你们还面临伦理问题。” 师生恋,尽管学院不禁止,但也不受大众欢迎。对于未形成完整成熟人生观的学生,对知识的敬仰很容易被误会为对教授知识者个人的爱慕。教师有义务引导学生避开这一心理陷阱,而不是利用它满足私慾。沃尔夫一直认为师生恋逾越了人类社会最基本的伦理底线,因此,尽管其单身生涯中不乏热烈的学生追求者,但他从未应允过。不过,最近一次来自学生的热情表白,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了,他也已经很久没有机会表达自己在师生恋问题上的坚定道德立场。 他的善意建议立刻得到了发帖人的坦诚回覆:“我曾有过一位恋人,和我差不多年纪。但当我发现对这位长辈竟然充满爱慕,我便和他分手了。” 第二天,沃尔夫随口问尼斯:“我记得王容说你有一位恋人?” 尼斯漫不经心地说:“您说伯第?我们两个月前分手了。” 沃尔夫算了算日期,两个月前,正是自己接手尼斯训练,开始一对一授课的时间。 由于那名发帖人在网络上得到的回覆不是嘲笑就是漠视,他不再公开发帖求助。而因为只有沃尔夫曾给予他中肯建议,他开始与沃尔夫的网络帐号私下交流。沃尔夫几乎是惊恐地看着对方一天比一天更加热情地描述着那位暗恋长辈,断定若非朝夕相处,绝难做出如此细緻入微的观察。 谈吐文雅?沃尔夫是语言学教授,遣词造句找不出哪怕只是一个近十年才流行起来的新词。 学识渊博?他可以同时教授三门不同专业领域的课程,安杰洛学院里能做到这一点的教师少之又少。 待人温和?当然,一个提供专业心理谘询服务的人又怎会粗暴? 亦师亦友?尚在单身? 没有一个字不吻合。 沃尔夫烦恼地抽着烟,他可真不想伤害像尼斯这样单纯热情的学生。 渐渐地,尼斯发现沃尔夫教授授课越来越耐心宽容。他不是个不懂得好歹的人,立即回报了更多的亲切和善意,并在与陈鸥的电话中开始提及沃尔夫教授的名字。 一节心理学课,沃尔夫教授讲到了心理暗示与情感操纵。对于需要随时随地争取一切可能支持的特工,这门技巧十分实用。它用于演讲,能够更好煽动己方士兵;用于审讯,方便更快击破俘虏心防。沃尔夫教授笑着说:“曾有学员用于追求恋人。”他注意地看着尼斯的反应。 果然尼斯马上问:“后来怎样,他成功了吗?” 沃尔夫教授道:“一开始那个学员如愿以偿,但后来他变心,提出分手,于是恋人自杀了。” 尼斯轻轻抽了一口气,皱起眉头。他的混血面孔轮廓深刻,两道漆黑眉毛如燕翼般修长,簇簇生着属于年轻人的浓密茸毛,仿佛雨云氤氲在青翠树丛。沃尔夫教授禁不住赞赏地多看了两眼。 尼斯沉思道:“如果是我,我就不会变心。” 沃尔夫教授道:“深入掌握心理学技巧的人会比别人多一些社交优势,但不能滥用。而且,万一情感操纵失败,对方会对你非常反感。” 当夜,沃尔夫教授不出意料地接到了发帖人给他的私密信息:“我决定尝试追求他。”尽管两人从未谋面,经过几次私信往来,他们已经结成了网络笔友。沃尔夫教授摇摇头,心想这孩子竟然会以为自己认不出情感操纵的手法,还要施展在自己身上。 与此同时,尼斯在宿舍里看着心理学笔记,准备给陈鸥打电话。 情感操纵第一步,激起对方的歉疚。 他最近在与陈鸥计划暑假旅行。按照陈鸥原本想法,教授、尼斯和他将去欧洲做一次暑期旅行。但家庭医生表示教授近来心肺不太健康,不适合长途旅行。陈鸥十分忧虑,想取消出游安排。 “最近我给教授打针时,他的肌肉松弛,脉搏无力。我很担心他。”陈鸥在电话里对尼斯解释。 “全听您的。”尼斯温顺地回答,“暑假时间不长,我也很希望在家里多陪陪您,上次圣诞节我们几乎没来得及好好说话。” 陈鸥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尼斯如此明显地表达出了对他的依恋,似乎带他出外旅游转移注意力是个好主意,也有利于他点拨青春期小朋友。 “没关系。只要和您呆在一起,去旅游或是在家对我来说都一样。”尼斯又添了一把火,把《一生和情人必去的10个地方》打开翻看:“尽管我特别想和您去地中海的无名小岛待上两个月,据说那里从早到晚彩霞漫天,壮丽非凡。” 陈鸥不知道那里是蜜月胜地,越发迟疑了:“如果教授……” “我爱您,请别为我为难。”尼斯宽宏大量地说。情感操纵的基础:让对方觉得你爱他,你对他做的一切都是源于爱。 “爱”让陈鸥心中的天平向尼斯倾斜了,决定必须立刻採取行动矫正小朋友扭曲的恋父情结。 “好吧,既然家庭医生已经保证教授除了精神不济没有大碍,”电话里传来陈鸥果断的声音,“那么我们就按原计划去欧洲旅行。但见面后我要和你深谈一次,你做好准备。” 第39页 尼斯心满意足地吻了吻陈鸥右手的黏土标本。他早就把这个标本从柜子深处请了回来,放在书桌上。 在飘飘欲仙的好心情中,他对教授心理学的沃尔夫越发尊重客气了,以至于沃尔夫忍不住私信问:“最近你的暗恋对象对你如何?” 他立即得到了回覆:“体贴,完美。我一天比一天更深爱他。” 沃尔夫矛盾地捂住了脸,感到无法回报深情的歉疚。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赶上520和521,就在523发一下吧。 ☆、第 45 章 暑假就在尼斯的全心盼望和沃尔夫教授一天比一天更加纠结中到来了。陈鸥和尼斯带着行李会合后,乘飞机去了欧洲。 为了给旅行腾出时间,陈鸥已经连续加班一个月了。尼斯第一面就注意到他精神萎靡。飞机起飞是在半夜,迟于陈鸥通常的入睡时间。他不停搓揉着太阳穴,脸色很不好。 尼斯走到客舱尾部,向空中小姐要些红酒。他彬彬有礼的态度很讨人喜欢。年纪足足是他两倍的空中小姐笑嘻嘻地问他:“孩子,你够不够饮酒的法定年纪?” 尼斯庄重地说:“我十七岁,按我们国家的法律,十六岁就已经成年了。” 空中小姐忍住了笑,和蔼地道:“恐怕你要失望了,孩子,这部客机不对十八岁以下年轻人提供酒精饮料。” 尼斯压低声音微笑道:“事实上,我是为同伴要些酒。他失眠了。” 他指了指正在揉太阳穴的陈鸥。从空中小姐的角度看去,陈鸥的侧脸剪影格外单薄。她眼睛亮了起来,也压低声音问尼斯:“他是你什么人?父亲?太年轻了。哥哥?同事?你看起来不像已经工作。他真英俊!” 尼斯一直摇头,听到空中小姐对陈鸥的夸奖没忍住骄傲的笑容。空中小姐没有错过他的表情,挪揄地笑道:“你已经成年了……情人?”她把声音压得极低,以防其他乘客或她的同事听到。 尼斯做贼心虚,紧张得手足无措,这是认清自己心意后,第一次从陌生人嘴里听到对自己与陈鸥关系的猜测。他拼命假装镇定,但通红的双颊出卖了他。空中小姐鼓励地笑道:“你们真是漂亮的一对!” 尼斯细若蚊蚋地说了声谢谢,拎着两小瓶红酒逃回座位。陈鸥仔细把酒倒在两个纸杯里,道:“我不该鼓励你饮酒,不过既然是在度假……”他笑着以酒杯轻轻碰了碰尼斯的杯子,说“cheers”。尼斯红着脸饮干了自己的杯子,一句话都没回答,惹得陈鸥奇怪地看了他几眼。 酒口感偏甜,不太合两人胃口,催眠却很有效。不一会儿工夫,陈鸥就觉得眼皮沉重。尼斯细心地把陈鸥面前的空纸杯和酒瓶收走,给他整理好颈枕和毛毯。陈鸥几乎来不及道谢,便沉沉睡熟了。 情感操纵的第二步:充分为对方着想,时刻体现出无微不至的关怀。 学校宿舍里,沃尔夫教授阅读着尼斯上飞机前给他的留言:“谢谢您在王容教授离开后为我做的一切,祝您度过一个美好假期。暑假我和家人去欧洲旅行,若有机会路过您的母校,我会将您最爱的林荫大道拍下来发给您。” 沃尔夫授记得自己只向尼斯提过一次自己的母校以及青年时代经常漫步的林荫大道。他烦恼地咬着菸斗,来自年轻朋友的关怀让他仿佛暴露于烈日下,浑身冒汗。 灯被调暗了,机舱顶部的模拟星空发着幽微的光。陈鸥的头滑落到了尼斯肩上。尼斯觉得好像被一片绒毛沾上了身,气出得大了绒毛便会飘远,抓也抓不回来。他紧张得手心都是汗,一动也不敢动。空中小姐经过时沖他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他都没有及时作出回应。 快达目的地时,机舱广播通报了不妙的消息:目的地机场狂风大作,雷雨交加,飞机无法着陆,需要到附近机场经停一晚。 疲惫的旅客在机场换乘口排队登记住宿时,乘务班组也在旁边。尼斯在飞机上打过交道的空中小姐指着他对地勤说了句什么,安排住宿的地勤低头刷刷写了两行字。 陈鸥看着面前的房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蜜月套房?”他重复着。 桃红色的墙壁,蜂蜜色的地毯,圆形皮床。床上只有一张双人毛毯,枕头倒有七八个,大靠枕,长颈枕,方腰枕,各种各样,软硬皆有。但陈鸥一想到这是蜜月套房,对这些枕头曾经派过什么用场就一点都不想猜测了。 尼斯竭力绷住脸,不显露出笑容。 “乘客太多,大概房间安排不过来了。”他猜测道,同时打开随时携带的个人网络终端,“沃尔夫教授一直很关心我,我和他打个招唿,告诉他已达欧洲。” 陈鸥狐疑地看看他,以他的经验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尼斯的说法合情合理。更何况他们都累了,还不知道何时通知登机,他不打算就这个问题浪费宝贵的休息时间。 关灯上床后,陈鸥很不自在。不仅仅是因为他有洁癖,穿着航空公司提供的睡衣感到不舒服,还因为尼斯紧紧贴在他身上,在七月天气下,即使房间里开了空调,也实在热得难受。 航空公司的睡衣对尼斯太小了,他干脆只裹了一张床单,身上散发着天竺葵沐浴皂的气息。他仍试图滚进陈鸥怀抱撒娇,但身材对于以往的亲密姿势来说过分高大了,在挖掘出新的相处姿势之前,他只能以一个尴尬的姿势在陈鸥身边暂时维持着身体蜷曲的姿态,好像一头狮子被塞进了过分狭窄的山洞。忽然之间,陈鸥意识到了一个真理:根本无需担忧尼斯过分依恋自己,成长本身就会让孩子慢慢疏远养大他们的人。 听着耳边微微的鼾声,尼斯默诵着心理学笔记。 情感操纵第三条:不管条件多么不利,都要让对方接受“两个人应该随时随地在一起”的预设立场。 第二天早上,房间电话铃声响了,柔美的女声称乘客需要在三十分钟后集合。陈鸥不快地爬了起来。 床头柜上摆着托盘,里面放好了热气腾腾的牛奶、三明治、煎鸡蛋,甚至还有一杯餐后黑咖啡。灿烂的阳光照在金黄色的原木托盘上,丰盛的早餐显得十分温馨诱人。 洗漱完毕的尼斯穿好了衣服,在窗边用酒店的电熨斗给陈鸥熨衬衫。他笑着说:“我已经吃完了,您得抓紧,我们时间不多。” 情感操纵第四条:偶尔流露对伴侣的不满意,同时温和提供改进意见,有助于让伴侣更加死心塌地。 陈鸥确实被感动了。 “养大孩子还是有回报的。”他自鸣得意地想,迅速掀开毛毯进入洗手间。 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早饭后看见尼斯熨烫的衬衫。 尼斯熨衣服的手艺还是不错的,王容成功地教会了他伪装成社会各阶层各行业人士的本领。作为一名体面的绅士,会熨烫衬衫是必备技能。衣襟平整,袖口笔挺,肩膀贴服,胸前口袋一丝皱痕都没有。即使以陈鸥的挑剔和洁癖,也无法指出这件熨好的衬衫有什么不妥。 不妥的是尼斯熨衬衫的台子。 尼斯把衬衫拎起来,疑惑地看了看桌子,说:“这桌子可真奇怪,桌面四角的短支柱不知道是干什么用。” 这是一张为爱好绑缚游戏的情侣准备的游戏桌。陈鸥拿着衬衫,洁癖催促他立刻把衬衫扔掉,但他的换洗衣物全被託运了,随身没有携带其他衣服。 回到飞机上,尼斯纳闷地看着板着面孔的陈鸥。他觉得陈鸥好像是在生气,但实在想不出自己的行为有什么值得指摘处。 空中小姐救了他。她经过时,向尼斯眨了眨眼睛,调侃道:“你的面庞好像在发光,昨晚休息得很带劲?” 尼斯向她抛了个飞吻。 陈鸥看着他们调笑,紧绷的面孔微微放松了,心想:“这孩子对异性还是有想法的。” 收到尼斯留言的沃尔夫教授恐慌地发现,他已经习惯了每天和尼斯网络交流的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仍在赶论文,谢谢大家留言,以后将不定期更新。 ☆、第 46 章 “巴黎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而我们却很年轻,这里什么都不简单,甚至贫穷、意外所得的钱财、月光、是与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边的人的唿吸,都不简单。” ――海明威,《流动的盛宴》 邻床上传来陈鸥微微的鼻息声。尼斯把阅读灯拿得离陈鸥远了些,给那位素未谋面却非常贴心的网友回邮件:“不明白你为何认为暑假会影响我和恋人的感情,事实上,我们的交流比平常更加充分。” 他停下来,看了看沉睡在阴影中的陈鸥。陈鸥一向苦夏,每至夏天就会迅速消瘦。他曲起双臂,侧脸埋在松软的高枕中间,下巴没有了冬季时养出来的赘肉,显出清晰的线条。他的身体蒙在酒店床单下面,就像覆盖着白色花朵的梧桐树。 温斯的七月已经炎热如炉,而巴黎天气仍有些凉。尼斯从壁橱取了一床薄毯,轻轻盖在陈鸥身上。陈鸥连睫毛都未颤动一下。他这一天累坏了,睡得很熟。 尼斯回到床上继续写邮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告诉这位善解人意的网友,自己正和恋人睡在一间房里,两张床相距不过二十公分。他不希望自己和陈鸥的关系被误解。 写完邮件,他继续给沃尔夫教授回信:“我到了巴黎,再过一周就是国庆日,街上到处都是鲜花和游客。我们预定了两间房间,但不得不应酒店请求让出一间给一对来法国旅游的老夫妇,他们十分感激我们。” 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他与沃尔夫教授开始了私人邮件往来。尼斯知道王容托沃尔夫教授指点自己学习,所以一点都不奇怪,觉得这是导师与学生的正常交流。他仔细读了一遍邮件,微笑起来,不无得意地想起了白天自己耍的小花招,正是由此他才得以和陈鸥住在一间房里。 白天。 陈鸥订的酒店位置极佳,就在塞纳河左岸。从爬满粉色蔷薇的拱形窗户向外望去,可以见到塞纳河岸游人如织。酒店贴心地在咖啡桌上摆了一小盆亚洲白茉莉,作为对陈鸥的欢迎。他长着一副典型的亚洲面孔。 “其实我更喜欢天竺葵的香气。”陈鸥拨了拨茉莉花叶子,对尼斯说。 他订了两间房,尼斯企图以节约旅费为由说服他退掉一间,陈鸥拒绝了。 “欧洲市区的酒店房间十分狭小,分开住舒服些。”陈鸥说,尼斯失望的表情让他觉得很有趣。青春期的男孩子有什么样的性幻想都不奇怪,不过尼斯因为海豚基因的影响,欲望更加强烈,更加缺乏道德拘束。让他和自己住进一间房,恐怕无助于小朋友发展合乎伦理要求的感情。 陈鸥如释重负地脱掉尼斯精心熨烫的衬衫,打开衣箱,准备先洗个澡。淋浴间玻璃是透明的。陈鸥对尼斯说:“你要不要先回自己房间休息一下?我十分钟后就去找你。” 第40页 尼斯阴郁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全是对他的控诉,不过最后仍出去了。 “把一个野外长大的孩子送入人类社会,指引他一举一动符合人类道德规范,真是不容易。”陈鸥在水柱的沖刷中乐观地想,“不过迄今为止我做得很不错。” 这个时候,尼斯凭着漂亮的面孔以及少年人的坦诚,已经取得了值班女经理的好感。 这是个下雨天,办理入住和离店的旅客不太多。尼斯找到女经理,用英语和不熟练的法语恭维她衣着十分时尚得体。青涩的恭维把女经理逗笑了。 “我真不觉得您对女人会有什么看法,”即将退休的女经理眨了眨眼。反正暂时没什么事,她不介意逗逗这个和自己儿子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我注意到您的目光一直集中在您那位过分英俊的同伴身上。” 尼斯脸红了。 “事实是,”他口吃道,“他对伴侣的要求极高。我……我恐怕暂时还无法达到他的标准。这次出行,他甚至不肯与我同住一间房。” 女经理笑了。 “短暂分开有助于延长感情保质期。只有年轻人才希望无时无刻不黏在一起。”她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告诫,“‘不太热烈的爱情才会维持久远;太快和太慢,结果都不会圆满。’” 尼斯心不在焉地点着头,羞涩地欲言又止。 女经理劝慰他:“他同意与你一起出游,表明潜意识早已不排斥你了,也许你需要的只是适当时机的一束玫瑰。”她一下子变得兴致勃勃,“这个我们酒店倒可以帮着安排,这个国家一向乐于成全美好的爱情,尤其是像你们这么英俊的一对。” 这时,他们都注意到了前台一对头髮花白的老年夫妇。 住店的客人一般通过网络提前预定房间,但也有个别客人不习惯使用网络,情愿到店询问。不过,国庆期间这么做的非常少见,旅游高峰期酒店房间极为紧张,富于经验的游客都会提前至少三个月安排好酒店。 这对老年夫妇应该是来自其他国家的游客,旅行箱上贴着长长的航空公司行李签。他们失望但沉默接受的表情令人十分不忍。女经理招来前台服务员,询问详情。 “他们预定的酒店环境非常嘈杂,所以退了房间,到我们这里询问是否还有余房。” 忙碌一天的服务员疲惫地说。 “国庆期间,恐怕整个巴黎都不容易找出一间空房。”尼斯同情地说。 “是啊,除非有善良的客人愿意让出一间房。”女经理眨了眨眼,有点敬佩这个年轻人把握时机的精明了。 陈鸥自然没有异议,良心和教养都让他无法任由两位老人拖着沉重的行李在街上寻找酒店而不施以援手。但欢天喜地的尼斯还没来得及向女经理投以感谢的目光,就被陈鸥拉进了房间。 “在机场以及走廊上,我听到一些议论,关于一个年轻人爱上了年纪大他很多的长辈。”陈鸥盯着尼斯。 尼斯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表白的准备,但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永远无法在陈鸥面前做好准备。他结巴起来:“呃……” 陈鸥责备的目光让他无地自容。 “我以为是我多心,”陈鸥慢慢说,“我企图说服自己幻想只是幻想,不会改变我们之间实质关系看来是我太乐观了。”他停顿了一下,并非出于犹豫与怜悯,而是为了强调接下来的话。 情感操纵就是一堆废话,尼斯心里狠狠诅咒。看起来陈鸥一点都没有被操纵的迹象,相反,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悬着一颗心七上八下,心惊胆战。对陈鸥极为了解的尼斯知道他马上就要宣布一个重大决定,而且绝不是自己乐于听到的。他只有一秒时间来补救自己因为冒进导致的疏忽。 “不……您不能这样!走出一段感情需要时间!”他争辩道。 陈鸥脸上丝毫没有动容,尽管不能否认心底被轻轻碰撞了一下,想起了早逝女友。 “我觉得隔离的环境对你走出来可能更有用。”他冷静地说,拿起了行李箱。尼斯抓住了他的手臂,瞥见放在一边的个人网络终端仪。 “因此我才建议和您共度暑假!沃尔夫……沃尔夫教授是位好老师,我不想给他带来什么困扰!”他急忙说,对沃尔夫教授感到十分抱歉,但他确实没别的人选了。王容几乎一个学期都没出现。而且相比难于接近的王容,沃尔夫尽管年纪大了些,还是更加符合普通人心目中对理想伴侣的期待。 陈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沃尔夫教授?”他厉声责问,“他年纪甚至比我都大!” 谎言一旦开头,就不得不把它继续下去。尼斯说:“我是孤儿,一直希望有位父亲,而沃尔夫教授……他符合我心目中关于父亲的一部分想像。” 陈鸥仍然不敢相信。但比起尼斯竟然爱上比他还年长的教授,尼斯对他说谎让他更无法接受。因此,在瞪了尼斯一会儿之后,他慢慢放下了行李箱。尼斯抓住机会,轻轻地拥住了他。 “不要放弃我,”他恳求道,“我会努力不让您失望,但别离开我,别放弃我。” “要求裸照是怎么回事?”陈鸥问。 尼斯第一万次诅咒自己的冒失,但仍不得不回答:“我想比较……想说服自己他是位同您一样的长辈,对他不该生任何邪念。” 陈鸥几乎被尼斯可怜的语气打动了。他回忆着数月以来与尼斯的电话交流,惊恐地发现沃尔夫教授的名字确实被时常提及。 “沃尔夫教授呢?他的态度怎样?”陈鸥必须弄清楚谁该对尼斯的感情纠葛负责。尽管不愿承认,他就像普通父母一样,觉得都是外人引诱孩子长歪了,尽管这位外人是位年高望重的教授。 “沃尔夫教授至今不知。”尼斯坚定地说,为了维护沃尔夫教授的名誉,也为了避免麻烦。他怕陈鸥大怒之下打电话谴责沃尔夫教授。 这时,尼斯的个人网络终端仪亮了起来。两人都看到屏幕提示,沃尔夫教授回了一封邮件。 “暑假期间你们还保持邮件联络?”这确实不寻常。 尼斯说:“请给我一些时间。”他没有碰个人网络终端仪,只是急切地望着陈鸥。 陈鸥终于相信了,除了一点疑惑。 “机场和走廊上的流言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没有,我能听懂德语。” 尼斯心想,回头他一定要投诉机场及酒店,用客人听不懂的语言谈论客人隐私,偏偏还被当事人听到了。 “我向他们谘询,如何讨得恋人欢心,在他比我年纪大很多的情况下。”尼斯支吾道,这倒不是欺骗,他的确问过。 陈鸥沉默了。 照理,尼斯已经成年,恋情应由本人做主。但与年长教授相恋,完全与同伯第恋爱不是一码事。后者陈鸥不支持也不反对,对于前者,陈鸥宁可背上“粗暴干涉”的污名也要阻止。 “成年人的伴侣关系中,性是很重要的组成部分。”陈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从小朋友最关心的角度出发,讨论这段不受祝福的感情,“沃尔夫教授非你良配。他年纪大你太多,你俩根本无法获得健康的性关系。” 猝不及防,他想起了蜜月套房中的情趣游戏桌。如果找个年纪不相配的伴侣,尼斯恐怕下半生只能通过类似工具获得性愉悦了。他的思绪向这一方向飘了一会儿,直到尼斯说话。 “我会努力打消妄念。”尼斯竭力作出沮丧的模样,“请给我一些时间。” 晚上。 打消疑心的陈鸥睡得很踏实,尽管因为尼斯曾把自己当做沃尔夫教授的替身而不快了一会儿。但比起发现一手养大的孩子如自己期盼般没有对自己生出不恰当的思慕之情,这点不快简直算不得什么。 尼斯把写给沃尔夫教授的邮件重新读了一遍,觉得没什么不恭敬的地方,想了想,又在信尾添了两句。 “接下来一段时间恐怕不能给您回覆邮件了,但我会按承诺拍下您母校的照片,开学时带给您。” 他发了出去。 大洋彼岸的沃尔夫教授带着喜悦和纠结的心情,把邮件反反覆覆读了五六遍。 情感操纵第五条:当对方习惯你的陪伴,你要特意离开一段时间。在对方的回忆中,你的一切优点都会得到强化。 “这孩子以为我认不出他的手法,”沃尔夫教授嗤笑道,“不过不得不说这一手很漂亮。” 他绝不肯承认自己已然动心。 註:女经理所引“不太热烈的爱情才会维持久远;太快和太慢,结果都不会圆满”,出自《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士比亚着。 ☆、第 47 章 尼斯对陈鸥的了解正如陈鸥对他般透彻。第二日早上,陈鸥没收了他的个人网络终端仪。 “度假就好好休息,别再沉迷虚拟世界了。”陈鸥说,忍不住酸熘熘地加了一句,“我猜昨晚你应该已经同需要知会的朋友道别过了。” 尼斯讪笑着抱住陈鸥。陈鸥觉得他很像后腿直立讨好主人的苏珊娜,可惜他已经高大到陈鸥不能轻易摸他头顶了。 这日,尼斯和陈鸥参观了人头攒动的罗浮宫,离馆时已是下午四点,一个午饭太晚晚餐又太早的尴尬时间。尼斯建议找间快餐店对付一下,陈鸥却不肯。 “在法国,‘对付’两个字是对法餐文化的亵渎。我们必须十分精确地计算胃容量,为即将邂逅的美食保留空间。”陈鸥笑着说。 尼斯耸了耸肩,开始感到即使没有教授在旁边,陈鸥也十分难对付。 天空飘起了牛毛细雨。他们拐进了一条街,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一眼望不到头的摊位惊呆了。 “对,旅游指导上说每周六这里会有跳蚤市场。”陈鸥想了起来。 跳蚤市场有不少售卖小吃的摊位,都是现场手工制作,很受游客欢迎。但陈鸥禁止尼斯试吃,理由是这些食物只有果腹功效,丝毫不能体现法国美食的精髓,不能把有限的胃容量分给它们。尼斯哀怨的目光也没能打动陈鸥的铁石心肠,相反还遭到了嘲笑。 “我听说恋爱中的人不会感到飢饿。”陈鸥无情地说,浏览着街道两边的摊位。 尼斯低声吟道:“‘想不到爱神的外表这样温柔,实际上却是如此残暴!’” 陈鸥站住了,俯身从摊位上拿起一只印章戒指。 “以前人们熔化火漆,把戒指图案印上去,作为个人标识,通常用于传递密信。”陈鸥检查着图案fèng隙里的残余,说。 尼斯感兴趣地凑上去观看。印章图案是一支滴血的长矛,矛头穿着一朵蔷薇花。 “教授有一段时间对欧洲族徽和谱系学很感兴趣,这个送他把玩很不错。”陈鸥把戒指戴在自己食指上,觉得很满意,想问问尼斯的意见,却见尼斯拿起了一本旧书。 第41页 “我答应要送沃尔夫教授纪念品,他喜欢旧书。”他一本正经地说。 陈鸥沉下了脸,但无法当着摊主的面斥责尼斯。他看清书名,忍不住讽刺地笑了一下。 “说得没错,”陈鸥掏出钱包,把两样东西都买了下来,“他一定会感激你的用心。” 尼斯怀疑地看着陈鸥,又低头看看手里的书。《小朋友》,保罗?莱奥托着,一本法文小说。封面装潢设计很漂亮,但显然有了些年头。沃尔夫教授喜欢收藏各种书的早期版本,会赞赏这件礼物,但为何陈鸥笑得那么幸灾乐祸? 陈鸥请摊主把东西包起来,接着逛其他摊子。快到市场尽头时,尼斯沉不住气了。 “您都没有想起送我礼物。”他委屈地说,不过到底是因为没有礼物还是因为腹中飢饿,就不得而知了。 陈鸥向他微笑,看了看表。 “时间差不多了。”陈鸥挽起尼斯的手臂,“走吧,你的生日礼物怎么能出自跳蚤市场。” 尼斯意外地看着他:“生日?” “测骨龄时,你不是发现自己生于七月?”陈鸥没有看他,“仪器推测不出更加精确的日期,我们就姑且认为是今天吧。” 他没有说自己查阅了瓦根第夫人的生育记录,知道尼斯的准确生日就是这一天。 一刻钟后,尼斯坐在厚重的橡木桌前,看着白色瓷碟中一朵含苞待放的粉红蔷薇和青翠灌木丛。 “烟燻鲑鱼,开胃沙拉。生日快乐。” 陈鸥侧过身子,帮尼斯铺好餐巾。“主厨精通食物造型和餐碟绘艺,曾经在全法食雕大赛中获得一等奖。” 但对飢肠辘辘的尼斯来说,这些菜太少了。他还没来得及欣赏烟燻鲑鱼肉纹与蔷薇花瓣自然纹理的异同,盘子里的食物就一扫而空了,而他几乎没感到胃里多了什么。 “味道非常好,”尼斯提出了质疑,“但这分量……似乎更适合女性。” “慢慢来,”陈鸥的笑容意味深长,“我们还有整整一个晚上。” 四个小时之后,尼斯明白了陈鸥笑容的意味,这时他已经快直不起腰了。陈鸥付了款,挽着他慢慢走出餐厅。 “我从没见过这样上菜……嗝儿!”尼斯气愤地说,“单主菜就有五道!甜品六道!还有那些奶酪!而您竟然狠心不提醒我……嗝儿!” 陈鸥藉口自己需要减肥,只要了一份沙拉和龙虾面。他哈哈大笑起来,充满恶作剧成功的得意。 “这家店曾经入选米其林三星,但老闆认为蜂拥而至的游客会毁了这家店,次年就退出了评选。不过即使这样,我也不得不提前三个月预订今晚座位。今晚你吃到的是店里的‘纪念’大餐,专为客人的重要纪念日预备,所有菜品连酒水一共三十六道。” “天哪,您别再说‘菜’这个字。”尼斯呻吟道,“我真的要吐了。” “这时我应该说,”陈鸥念道,“沃尔夫教授,沃尔夫教授,沃尔夫教授。巴甫洛夫训练他的狗就是这样。下一次你想到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喉咙涌上来的呕吐感。” 他们沿着塞纳河慢慢走回酒店。路过新桥时,一位黑人少女拦住了他们。 “要不要买束花,先生们?鲜花是巴黎的笑容。”少女抱着一大捧花。 尼斯掏出钱包:“让我送您一束花吧,纪念这个‘难忘’的生日之夜。”他说得颇为咬牙切齿,但唇边带着笑意。 陈鸥没有拒绝,探头看了看少女抱着的花。 “没有石斛兰么?送给父亲花。”他问。 少女纳罕地看着他们,猜不透他们的真实关系。 “没有,先生,石斛兰要夏末才会开花,不过若您喜欢素雅,我这里有白色紫罗兰。” 还没等陈鸥拒绝,尼斯就拿了一支白色紫罗兰,给他系在胸前衣纽上。“很香。”他嗅了嗅说。 他们继续向前散步,把满腹疑团的少女留在背后。 到了酒店,女经理向他们打招唿,陈鸥觉得她的目光特意在自己胸前和脸上流连了好一会儿。 “多美的花!”女经理说,“白色紫罗兰花语是,让我们抓住幸福的机会。” 陈鸥看着尼斯,尼斯看着女经理。她耸耸肩。 “鲜花是巴黎的笑容。在这座微笑的城市里,每一段恋情都是受祝福的。”她说。 出于饱食,更出于做贼心虚带来的忐忑,尼斯终于呕吐在酒店地毯上。 第二日,雨下得更大了。两人取消了出游安排,在酒店咖啡厅消磨时间。尼斯取来了前一日购入的《小朋友》,决定看看究竟有什么值得陈鸥发笑的内容。 他的法语不太好,翻了几页就读不下去了。陈鸥看了看表,回房间给教授打电话。 坐在尼斯对面的,正是那对预定房间出了问题的老年夫妇,陈鸥慷慨地把一间房让给了他们。老妇人笑着说:“我们外语都不好,不过出外旅游总能碰到好心人。在义大利,只要学会说咖啡、我爱你就够了。” 她的丈夫和蔼地说:“在法国也一样,你只需要会说奶酪与红酒。” 尼斯喜欢他们平易近人的态度,他们交谈起来。老妇人指着尼斯手中的书,道:“现在很少人会读两百年前的小说了。” 尼斯不好意思地说:“我法文不好,读不大懂。” 两位老人微笑起来。老先生说:“这本书当年可是引起一场轰动呢。正因如此,它只印了一千册,却花了二十年才卖完。你能找到它,算得上是缘分。” 陈鸥回到座位上,目送他们离开,问尼斯:“你们聊了什么?” 尼斯拿书轻轻拍了他一下,说:“为什么不提醒我这本书讲母子不伦?” 陈鸥笑道:“那个时期的作者多数放荡不羁,而且描写并不骯脏。不过,沃尔夫教授会多心也说不定,毕竟师生恋也属不伦。” 尼斯毫无法子地发现,自己给沃尔夫教授树了一名坚定的仇敌,偏偏他还没法为教授开脱。 接下来几天,他们在博物馆、美术馆、酒吧、露天音乐咖啡馆度过。陈鸥守诺教会了尼斯跳舞。酒吧太嘈杂,塞纳河岸边是个好去处。他们经常深夜在雾气蒙蒙的塞纳河岸边跳舞,陈鸥轻轻哼着音乐,尼斯环着他的腰,慢慢带他跟随自己的步伐移动。 让尼斯喜悦而又烦恼的是,陈鸥深信他为沃尔夫教授神魂颠倒,想尽办法要他从这段不伦之恋中脱身出来,为此甚至不再介意尼斯有时几乎算得上无礼的贴近。 “这让我想起一本古老的小说,《夜访吸血鬼》。”在一次跳舞间歇中,陈鸥停下来,困惑地说,举目眺望对岸的拱顶建筑,“在巴黎,有很多吸血鬼,他们栖息在一座废弃的剧院里,夜夜出来游玩,嬉戏不休……直到有一天,有个年轻人带着女儿来到他们中间。” 尼斯没看过那本小说,但本能地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陈鸥微笑起来。接着,出乎尼斯意料之外,他凑过来,吻了尼斯面颊一下。 由于做贼心虚,尼斯第一个反应并非迎上去,而是惊慌失措地向后一躲,接下来很多天他都将因此恨不得跳进塞纳河淹死自己。 陈鸥停住了,凝视着尼斯。尼斯不知道他双眸映出的是塞纳河的水光抑或星芒。接着陈鸥笑了一下,说:“那个年轻人叫路易,他吻了一个小女孩,把她变成了吸血鬼,从此她不老不死。我多么希望也有这种魔力,让我的孩子青春不灭!让他肆意享受爱情甜蜜!” 尼斯紧紧拥住陈鸥。那朵白色紫罗兰被陈鸥珍而重之地收藏在自己外套内袋里,因此,尼斯闻到了一股幽幽香气。塞纳河水波荡漾,远方歌声绵长。陈鸥与他四目相接。这一剎那,尼斯决定彻底放开心怀,向陈鸥坦承自己的爱,既然爱情是最智慧的疯狂! 但陈鸥止住了他。 “好像有人来了。”他说。 两名游客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大声唱着歌,显然喝醉了。其中一人解开裤子,对准河面撒尿。 尼斯真恨不得一脚把他们踢进河里。 陈鸥笑了起来。尼斯脑中眩晕,好像被灌进了滚烫的蜂蜜酒,鼻腔中喷出的尽是热腾腾的酒气。 他们回到了酒店,没有再对这个话题展开进一步讨论。 晚上,尼斯等陈鸥睡熟了,蹑手蹑脚掏出自己的个人网络终端仪,给王容发了一封邮件。 王容很快回信:“所费不菲,你确定?” 尼斯只回了一个字“是”。 然后他把个人网络终端仪放回陈鸥的背袋,很快也睡熟了。 註:“想不到爱神的外表这样温柔,实际上却是如此残暴!” “爱情是最智慧的疯狂”出自莎士比亚着《罗密欧与朱丽叶》。 ☆、第 48 章 第二日,他们退了房间,收拾行李去巴黎郊区的凡尔赛镇,参观鼎鼎大名的凡尔赛宫。在入口排队等待时,陈鸥向尼斯讲解凡尔赛宫的歷史及影响。 “德国波茨坦市的无忧宫,就是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仿照凡尔赛宫建造。” 腓特烈二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军事史或战略史上。作为一名军校生,尼斯对他的生平十分了解,知道他幼年善良懦弱,自从被迫目睹最亲密的手下兼朋友被父亲下令砍头,就变成了一个冷酷独断的人。 “传说只是传说,”对于尼斯提供的花边史料,陈鸥不以为然地说,“时局需要一名铁血领袖,要么顺势而为,要么惨澹收场。” 接下来,尼斯和陈鸥热烈讨论着德法两国外交战略的异同,直至一个悦耳的女声说:“对不起,先生,能帮我拍张照片么?” 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沖他们妩媚微笑,她有一头浓密的黑髮。 “当然。”陈鸥接过了相机。接下来的参观中,他们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姑娘自我介绍正在巴黎大学攻读军事史学位。 “我听到了你们的交谈,非常有见解。”姑娘兴致勃勃地说,“你们觉得腓特烈二世这个人怎么样?” 她凝视着陈鸥。尼斯不得不承认她很美,但内心揪成了一团,眼眶发酸。 “我去前面走走。”他扭头就走,装作没听见陈鸥叫自己。霸占陈鸥久了,他早已忘记英俊博学且单身的陈鸥对异性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陈鸥朝姑娘歉意地笑了笑。“我把他惯坏了,对不起。” 他的口气让姑娘立刻吃惊地问:“对不起,难道说您是他的……” “父亲,没错。”陈鸥坚定地说。 姑娘笑了,说:“您看起来可真年轻!” 他们就此话题交谈了一会儿。当姑娘第三次把话题引到尼斯身上时,陈鸥蓦地明白了。 “和尼斯在一起,姑娘们竟然不再首先关注我了。”陈鸥不平地想,说,“唔,他大概去前面给恋人打电话了,恋人比他大……一些,他很紧张,生怕失去恋人。” 第42页 他们又走了一段,姑娘找藉口告辞了。陈鸥四面张望寻找尼斯,最后在人工河前找到了闷闷不乐的他。 尼斯坐在地上,揪着地上的糙叶。陈鸥站在他面前,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 “不许破坏花糙树木。”他话语严厉,口气却很温和。 尼斯不说话。陈鸥嘆了口气,坐在他身边,想了一会儿。 “即使我结婚,你也是我最重要的人。”他郑重承诺。 尼斯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不公平,你是我唯一重要的人。”他说。 陈鸥心想,沃尔夫教授呢?但及时忍住了。不能让情况更加复杂,他想,得换个话题。 他看了看五步之遥的人工河。河水清澈,堤岸的水下部分覆盖着厚厚的青苔。他又看了看周围,几棵参天大树遮住了远处的视线,附近也没有其他游客。 “我好久没和你一起游泳了。”陈鸥突然说,一边脱掉上衣,露出肌肉若隐若现的嵴背,“不知道这天气水里冷不冷。” 尼斯诧异地看着他把衣服一件件脱掉,只留了一条四角内裤,“这里应该不能游泳,您……” 陈鸥滑入水中,河水比他想像的要凉一些,他打了个寒颤。 “快来啊,只玩一会儿!”他怂恿尼斯。 这里没什么游人,不过树上架着一个摄像头,管理者应该很快就会发现异常。尼斯犹豫不决地看了看陈鸥。 陈鸥伸手向他泼来一捧水。 “你小时候就是这样玩水的,还记得吗?当时我把你抱在怀里陪你游泳。”陈鸥笑着说。 尼斯几乎是以光速脱掉了外套和长裤,跳下水,游向陈鸥。 “对,就这样。”陈鸥鼓励地道,伸手握住尼斯的手指,“我还记得第一次和你握手,手指小极了,就像刚打花苞的郁金香。还记得吗?” 尼斯兇勐地一把将陈鸥拉到怀里,双臂牢牢锁住他的腰身,低头寻找他的嘴唇。他不需要记得,那些事没有一刻被忘记。他真傻,对于这个承载着自己全部记忆的人,生命中唯一的重心,目光始终凝注的焦点,他竟然愚蠢地想让给别人。 远处传来了高喊。 “你们在干什么?快出来!这里严禁游泳!” 陈鸥钻出水面,胡乱抱起两人衣服向远方逃去,尼斯紧紧跟着他。 到了安全地带,他们忍不住放声大笑,一起做坏事让他们心理上更加亲密。尼斯机灵地找到一家便利店买了毛巾和内裤。 “教授不知道会怎么评价。”陈鸥在便利店洗手间里一边换内裤一边想。他觉得和尼斯在一起时自己充满了活力,恶作剧的点子层出不穷。然后他意识到,这是因为以往每次来欧洲都是与教授同行,行为自然难以越矩。 他们早已订好了去阿尔卑斯山的车票,行李就寄放在车站。在车站购买热狗和矿泉水时,他们听到两名游客议论。 “听说今天两名白痴跳进了凡尔赛宫外面的人工河。”一名男子说,研究着手中的地图。 “他们一定是想表白什么,不是因为爱情谁会做这种事。”他的女伴说。 陈鸥咳嗽了两声,用报纸遮住发烫的面孔。尼斯带着笑容望了他一眼,伸手拎起了两人的箱子。 傍晚,火车抵达了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一个小镇。这里的音乐节十分有名。每年七月,音乐爱好者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挤到这个常住人口不过七八万的镇上。长号,圆号,手风琴,小提琴,大提琴,竖琴,各种知名或无名的乐器,每年七月,在小镇的街头巷尾合奏出属于夏日的狂想曲。 他们计划在小镇消磨两个晚上,第三天直接去机场,搭乘廉价航空飞巴黎转机回家。小镇没有星级酒店,只有星罗棋布的家庭旅馆。陈鸥预定了一家口碑比较不错的旅馆,网上评价说其老闆酷爱艺术,为了艺术可以牺牲金钱。陈鸥觉得这应该是对店主极大的褒奖。 “我们恐怕有麻烦了,”尼斯在旅馆与老闆争论无果后对陈鸥说,“我们预定的房间被让给了一支来自匈牙利的乐队。” “什么?”陈鸥不可置信地说,“但我们预定了……” “店主说可以赔偿我们双倍损失。”尼斯说。 陈鸥沉默了,不是因为满足于双倍赔偿,而是想起了网上对老闆的评价。 “他建议我们到那边看看,全镇只有那家可能还有空房。”尼斯指着不远处一家红瓦绿墙的旅馆说。 他们来到红瓦绿墙旅馆前,发现这是一家情侣旅馆,只允许成对情侣入住,不接待十六岁以下的小朋友。来参加音乐节的游客不是自带乐队,就是拖家带口,符合要求的极少,因此这家旅馆得以保留了最后一个房间,恐怕也是小镇上最后一间空房。 “接吻15秒以上,就算证明情侣身份,有资格入住。”暗黑哥特风装扮的接待员姑娘兴致勃勃地看着面前两位高大英俊的男子。 陈鸥企图跟她讲道理:“女士,我们是来参加音乐节,不是来参加情侣派对,再说也不……” 尼斯拍了拍他肩膀,让他向门外看。不远处,一对很明显是情侣的年轻人背着登山包,正在询问一名路人,路人指向他们的方向。 这下陈鸥的决心没刚才那么坚定了。特别当哥特风女郎添了一句:“街道那边出售露营帐篷。只要不在乎蚊虫叮咬,能忍受不洗澡,帐篷还是相当舒适的。” 陈鸥脸色发青了。尼斯察言观色,发现了他的动摇,一把将他扯入怀里。 “您就当教学接吻,反正您已经扮过女伴教我跳舞了。”尼斯在他耳边低声说。 玻璃门门铃响了,那对情侣走了进来。但陈鸥没有听见,他用力要推开尼斯。这太荒谬了,即使是为音乐节的最后一间房间也不值得…… 接着他的双唇碰到了什么,极为柔软,极为忐忑,极为坚决。他从来不知道双唇的滋味竟然甜美如淋着栗子酱的香糙奶冻,因此纵容自己流连了一会儿,拒绝的力量也因而变小,接着就被对方的舌尖轻而易举地叩开了牙齿的防御。 他邂逅了此生最华丽的一个吻,所有的乐器在这一刻默然无声,人群烟消云散。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自家泳池,随着一池碧水荡漾,而这次以双臂紧紧拥着他的,是当年他抱在怀里的孩子…… 他一下子推开尼斯。 “二十六秒。”哥特风女郎宣布,递给陈鸥一串钥匙,好奇地看着他,“您现在可以去洗澡了,您看起来有点热。” 清醒过来的陈鸥恼羞成怒,本想扭头就走,结果被“洗澡”两个字拽住了脚步。他中午才泡过长满青苔的人工河,当下没有什么事比洗澡更重要了。 “您先进房间,我来办手续。”尼斯善解人意地建议,觉得两人分开一会儿有助于陈鸥恢復平静。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陈鸥在淋浴间待了很长时间,觉得这辈子都不想从里面出来了。他反覆沖洗自己。响亮的水流声盖住了外面的乐曲和人声,但遮不住他内心自责的声音。他不想承认刚才自己有了强烈的性冲动。 “我竟对自己的孩子起反应!”他自言自语,心底另一个声音本能地立刻辩护,“不,你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你甚至不是他的养父!即使你们恋爱,也无人能指责什么。” “和血缘无关。他精神上依赖你,心理上信任你。利用青春期不稳定心理来满足私慾,实在是卑劣!” 他反覆置疑自己的道德,直到最终说服自己刚才只是因为炎热和焦躁而引起的自然生理反应。 “如果屈从于每一次自然生理反应的指引,”差不多恢復冷静的陈鸥想,“人类现在都不会进入文明社会。” 他关上花洒。阿尔卑斯山的地下水比室温冷好几度,一下子让他的皮肤爆起了鸡皮疙瘩。陈鸥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浴室,发现卧室只有一张为情侣准备的大床。 当然,在巴黎时他和尼斯因为让出房间而一直睡在一起,不过那时两人分睡在两张单人床上,尽管两张床只有一拳之距。而在刚才那个吻之后,两人再睡在一起,就不合适了。 “我睡在地毯上。”打定主意的陈鸥对办好手续进入房间的尼斯说。 尼斯脸色有点不太好,不知道是因为陈鸥的提议还是因为与哥特风女郎的交涉。 “别想了,只要我们想保住这间房,就得睡在一起,”他说,深深嘆了一口气,“住宿客人都需要签协议,接受店方不定时抽查,一旦被发现假扮情侣就必须立刻离开。” 陈鸥呆住了。 “这简直是……法西斯!”他气愤地摇着头。 尼斯拿起换洗衣服。 “我得去洗个澡,您先休息吧。我来想办法。” 待他十五分钟后洗澡出来,不出意料之外,陈鸥已经睡熟了。他的体力无法和尼斯相比,这一天过得又是如此跌宕起伏。 第一个晚上平静度过。 ☆、第 49 章 第二天早晨,陈鸥是被晒到脸上的阳光和馥郁的红茶香气叫醒的。床头托盘里放着烤得恰到好处的酸黄瓜红肠三明治,一小块阿尔卑斯山特产奶酪,还有半个烤番茄。 “旅馆有公用厨房,我去集市买了些食物。”尼斯从卫生间擦着手出来了,看了看桌上的托盘。 “三明治很容易,番茄要烤得美观不太容易。我把烤坏的全吃掉了。”尼斯说,“我今年再也不想看到番茄了。” 陈鸥百味杂陈地吃完了这顿来之不易的早餐,默默地想该如何提醒尼斯维持两人的正常关系不要逾矩。 “听我说,”当他吃完饭,尼斯抢先开了口,“我知道您昨天很不愉快。但我想,房间我们是必要拿到的,为此牺牲一点面子也值得。” 陈鸥怀疑地打量着他,心想:“这孩子真的觉得只是一个面子问题?又或者,他真的觉得他是在牺牲?” 但尼斯的说辞非常实际,他无从辩驳,于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为了平息自己的那点不愉快,陈鸥站起身,把托盘餐具端出到公用厨房,让尼斯一个人待在房里。 结果他回来的时候爆发了,因为看到尼斯慌张地关上个人网络终端。 “你答应过我,度假期间暂停和沃尔夫教授的交流。”真正动怒时,陈鸥反而会变得特别冷静。 尼斯分辨道:“我是有别的事情……不是和沃尔夫教授!” 但他没有主动打开网络终端,在疑心重重的陈鸥眼里,这就是自承罪名了。 当然,尼斯有保留隐私的权利。但像每个自私的家长一样,陈鸥不可避免地有一个无法宣诸于口、但早已先入为主的认知:爱逾性命的孩子理应与自己分享大部分秘密,如同他已经把大部分巅峰时期的生命及爱分享给孩子。一旦家长认识到这註定是单恋般的一厢情愿,其遭到的打击不亚于一次致残:身体中的一部分永远离你而去,而你只能习惯用残缺之躯艰难过活。 第43页 陈鸥的愤怒还源于昨晚与现时的巨大落差:即使是无法接受的爱,当发现原来只是一场误会,也会感觉如遭背弃。而且,曾经有过的性冲动让自以为发现真相的他更无地自容。 要一个满怀羞怒的聪明人自行开解,大概如同使骆驼穿过针眼。而且,一旦开头不妥,超群智力会驱使他的思绪在错误方向上飞奔,就像野火漫捲荒原。 “他曾经说要我的照片是为了比较我和沃尔夫教授的不同,为了想像和一位像我这么大的长辈在一起是什么感觉,”陈鸥想,“那么昨日他那么自然地亲吻,毫无犹豫,似乎已经练习了千万遍,是否也是把我当成了沃尔夫?”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无法放弃,因为尼斯表现得太自然,毫无罪恶感,和他自己在浴室待了很久才敢离开的表现截然相反。这只能说明他对陈鸥毫无邪念。 尼斯站起来想扶住陈鸥,他从未看到陈鸥这么大受打击的样子,几乎忍不住要立刻服从其心意,把个人网络终端交给陈鸥检查,表示自己一直守诺没有和沃尔夫教授联繫。 他刚刚是给王容回邮件,内容只有两个字:“谢谢”。这间情侣旅馆和占用他们预定房间的乐队都是前两天他请王容安排的,为了增加两人之间越来越暧昧的气氛。 他无法向陈鸥讲明,这将使他前功尽弃。 “沃尔夫教授,沃尔夫教授……沃尔夫教授!”陈鸥轻声念了三遍。 尼斯觉得他的语气比麦克白夫人的自白还要可怖。 正在此时,门上敲了三下,哥特风女郎站在门口,很显然她听到了即使不是全部也是大部分的争执。陈鸥忘了关门。 尼斯问:“什么事?”一边给几乎失去理智的陈鸥使眼色,指望他能看在得来不易的房间份上,稍稍冷静一些。 “适当的妒忌和争吵有助于感情升温。第一次抽查,通过。”女郎在手中表格上画了个勾,向两人抛了个飞吻。 这下两人都冷静下来了。 他们假装这次争执从未发生。收拾好野游行囊,他们沿着旅游指南推荐的徒步线路走了大约二十公里,在一个倒映着雪山蓝天的小湖边用了午餐,尼斯认出了湖周围有至少五六种花糙可用于野外急救。陈鸥也想起来着名悲剧主人公朱丽叶的故乡就在这附近。 但陈鸥坚决避开尼斯的注视,更不要说身体接触。他和尼斯在不失礼前提下保持着最远社交距离。 尼斯几乎要被他折磨疯了。即使他拥有堪与陈鸥匹敌的智商,也不会拥有与其等量的想像力,自然猜不到陈鸥的想法从“我的孩子对我有不轨之心”已经跳跃到了“我的孩子把我当成了恋人替身”。 “干脆挑明吧,让他从此讨厌我,也比像这样无缘无故疏远我好得多。”尼斯悲惨地想。 回程路上,他几次想说明,都错失了机会:一次是因为头顶飞过一只五彩斑斓的长尾巴野鸟,他差点咬住了舌头;一次是因为陈鸥俯身查看树下野菌,让他咽下了想说的话,觉得不便打扰陈鸥的兴致。最后一次尝试时,他看见其他游客朝这边来。 “回旅馆再说吧,”他闷闷不乐地想,“也许关起门来说更好。” 他一直反常地保持着沉默,一副满腹心事闷闷不乐的模样,让陈鸥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他因为我坚决反对沃尔夫教授而不快了。”陈鸥心酸地想,“先前至少还能假装陪在他身边的长辈就是沃尔夫教授。” 尼斯对异性接近他很明显地表示出不满时,陈鸥可以跳进人工河哄他。眼下陈鸥对尼斯的不快毫无办法,除非他开口同意尼斯和沃尔夫教授在一起。但即使只为发泄自己被当成替身的愤怒,陈鸥也绝不会这么做。 当看见旅馆屋顶,尼斯打消了挑明的念头。 “不能白欠人情。” 这是最有力的理由,他要为王容的慨然相助出一年的任务,一有失手就会面临退学危险。 从下午到傍晚,小镇到处是露天演出。一个个远道而来的乐队向游客和当地人表演着自己最拿手的节目。镇上的居民搬出自家桌子放在露天。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坐在一张张桌子前,品尝着当地特产啤酒,为乐队叫好。酒过三巡,萍水相逢的人们就成了知己,开始吹牛。 “我觉得你们不是情侣,”尼斯离开了一会儿,他的位置马上被另一个双臂刺青的男人占据了。刺青男眯着眼睛,对陈鸥说。 陈鸥没有说话。他交谈过的对象里从来没有刺青男这样的人。但他不想显得无礼,因此又喝了一大口酒。在一群醉汉中间,喝酒是最符合礼节的行为。不过他这晚已经喝了不少,远远超出了他平常水平。 “我们就住在你们隔壁,昨晚没有听见你们发出一点声音。”刺青男醉醺醺地指了指不远处的哥特风女郎,对陈鸥说。 陈鸥是一个从不畏惧挑战的男人。 “我们不是金刚,打飞机还要大吼。”他喝了一大口酒,从容地说。 匆匆转回的尼斯看到了这一幕,找到了哥特风女郎。 “这不是说好的内容!”尼斯低声斥责。 “你需要续费了。”哥特风女郎瞥了他一眼,“王容只负担一个晚上。现在,你得证明你们有资格入住我的酒店,别想作弊。” 她摇曳多姿地走了出去,尼斯只能跟着她。她拉开了一张椅子,坐到刺青男身边,胸脯紧紧压在他隆起的手臂上,刺青男享受地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头。她的喉咙发出咕噜噜的声音,非常满足。 “我的小猫咪一刻都离不了我的爱抚。”刺青男挑衅地说,一大口酒。 陈鸥眯起了眼睛,看着站在哥特风女郎背后的尼斯。 “我的小海豚把我当成别人了吗?”他半真半假地说,一大口酒。 什么都不能阻止尼斯走过去伸手搂住陈鸥,即使是哥特风女郎警告的目光。 “看这刀疤,我为她在火併中负过伤!”刺青男拉开袖子,露出手肘一道凸起的刀疤。 “为您的健康干杯,祝贺您没有中过枪。”陈鸥撕开衬衫,露出肩膀的一处枪伤。那年海上激战,他中弹后险些溺水身亡。 四周的人们都在开怀畅饮,唱歌,大笑,拍打着桌子。除了他们自己,没人能听清他们这桌在聊什么。 哥特风女郎意外地看着陈鸥,她原以为陈鸥会被问得张口结舌,然后就轮到尼斯救场。现在看起来尼斯根本用不着出面。不,王容向她保证过,两人绝对不是真正的情侣关系。 “给小朋友上一课,把他从酒店丢出去,让他知道除了自己没人能依靠。”王容说。 她眯着眼睛,重新评估着陈鸥。现在看起来,起码尼斯可以依靠这个男人。 她决定使出最后一招。 “告诉他们,你在床上怎么叫我?”她柔媚地朝刺青男一笑。 刺青男打了个哆嗦,不知是兴奋还是别的什么。 “master……”他馋涎欲滴地看着哥特风女郎,像一只等待赏赐的大狗。 哥特风女郎朝陈鸥微微一笑。这桌上的三个人都能看出他喝过头了,能把话说清楚就是奇蹟。 陈鸥醉眼惺忪地回头看着尼斯,抬起一只手,似乎要站起来却力有不逮。尼斯忙弯腰扶他,没想到陈鸥把手放在了他的头上。 “who is your daddy?”陈鸥严厉地问。 尼斯给他跪了。 作者有话要说:  糙糙赶了几章出来,祝儿童节快乐!(如有框框请大家留言告诉我) ☆、第 50 章 王容拉着行李箱走在安杰洛军事学院的校园里,每个认识他的人都尊敬地向他问好,他也微笑回应。 这次任务可谓九死一生,惊险万分。结束后,上级如前几次一样表扬了他的出色成绩,同时严肃指出:“王,更适合你的工作是后台参谋,你得赶紧找个外勤搭档,否则再不会有下一次了。” 王容并没有如前几次一样笑着拒绝,而是点了点头,说:“我有个人选,不过还需要培训。” 离开四五个月,不知道尼斯的学习及训练情况如何。王容想。沃尔夫教授每周都会给他来一封邮件,详细说明尼斯的进度,看得出尼斯十分努力,沃尔夫教授对他很满意。 但最近的邮件有些微妙,尽管沃尔夫教授措辞十分谨慎,并且为了不泄露过多信息,内容越来越短,但富于经验的王容仍敏锐地发现了字里行间透出来的意味:沃尔夫教授正在很努力地企图掩饰对尼斯的好感。 “沃尔夫想和我抢学生?”王容思忖。沃尔夫很清楚尼斯是王容为自己培养的任务搭档。这种情况下还想抢,只能说明尼斯实在太出色了,沃尔夫宁可得罪自己也要把他抢到手。 “那就来试试吧。沃尔夫久居书斋,从理论来到理论去。我得给他上一课,让他重新明白什么是军人。”王容想。 结果见到沃尔夫教授的第一面,王容几乎没认出他来。 安杰洛军事学院要求师生必须参与体能训练。不过像沃尔夫这种侧重案头研究和室内教学的教授,学校一般不会与他为难。在王容印象中,沃尔夫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头髮乱蓬蓬的,身材因缺乏训练而有些发福,常常身着砖红格苏格兰绒西装和一条不甚贴服的工装裤,和蔼可亲,但委实没什么魅力可言。 眼下的沃尔夫比王容上一次见到他起码瘦了十公斤,这让他脱胎换骨,年轻了许多。他换了一件潮牌休闲装,重新理了发,洗髮水与古龙水换成了同一香型――作为一名合格特工,王容能迅速辨认市面流行的主流洗护产品香型。 他竟然还做了抽眼袋手术!王容的嘴角开始抽搐,认出了更多微整容的痕迹:颈部拉皮,植鬓角……他好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您看起来年轻了十岁。”王容干巴巴地恭维了一句。 听到这话,沃尔夫教授摸了摸脸,露出沮丧的神色。王容不明白了。 “十岁?”沃尔夫教授难过地说,“我就知道应该出国做这个手术――主刀医生发誓起码能让我年轻二十岁。” 自从尼斯中断联繫,沃尔夫教授就像丢了魂儿。 第一天,他去健身,告诉自己没什么需要介怀。第二天,他有些沉不住气了,查看邮件的次数明显增多。第三天,他去了当地一家酒吧。 这家酒吧有一支闻名遐迩的驻唱乐队,极受年轻人追捧,在当地人气很旺。即使作为一名几乎不关心时尚的大学教授,沃尔夫也听过这家酒吧的名字。 吧檯边有位中年上班族,西装革履,两鬓斑白,一副颓唐的模样,面前放了五个空啤酒瓶。 “这……这不公平!”他口齿不清地向酒保哭诉,“年、年龄不、不应成为……障碍!” 沃尔夫教授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酒保很高兴中年上班族有了新的倾诉对象。 第44页 当两人面前酒瓶堆到二十个的时候,他们已经一见如故无话不谈。 “只、只是早生几年,就失去了人生……乐趣!想、想要的却……不能追求!”上班族哭诉。沃尔夫教授满脑子都是自己不敢回应的爱。他沉默着喝完了手中啤酒,给两人又要了一打。 “难、难道年长不、不代表……智慧!智、智慧不远胜……年轻!”上班族脸红脖子粗地高喊起来。沃尔夫教授和他碰了一下啤酒瓶,表示贊同。得到支持的上班族看到有人支持自己,砰地敲了一下桌子,嚷道:“在某、某些国家,比如亚洲,我的祖国,这,这是很普遍的事!” 沃尔夫教授表情僵硬了,想起了某些亚洲爱情电影,有一类就以年纪差异较大的情侣为卖点。他在烦恼时也曾观看过几部来排解寂寞。 “但、但这个国家不支持,还会嘲笑,为、为什么?”上班族抓住沃尔夫教授,滔滔不绝地倾诉着苦恼,“是、是不是不公平?” “没错!”沃尔夫教授大声说,忘记了那些有悖于他审美的爱情电影画面,激动得难以自持,“这个社会充满不公,需要我们去纠正,去改造,去把它变得更好!” 上班族瞪大眼睛看着他,好像才发现自己一直说话的对象是谁。 “哦!”他有些明白又有些煳涂的样子,“您也要为升职去整容?” 从这次尴尬的乌龙事件中,沃尔夫教授得到了国内一流整形医院院长的名片。院长给他安排了一系列微整容疗程,效果十分不错。 王容仔细端详着沃尔夫,蓦地脑子里跳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您不会……打了肉毒桿菌吧?” 沃尔夫教授羞怯地摇摇头。 “怎么会,不过我正在考虑玻尿酸……” 王容上下打量着他,片刻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恭喜您,沃尔夫教授,您恋爱了。对方是哪位?方便给我们介绍吗?”只有恋爱才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让一名接近退休年纪的教授像娱乐圈小明星一样整容减肥。 沃尔夫教授很明显地不自在起来。 “唔……这个回头再说,”沃尔夫教授难堪地说,“我来是想跟你讨论一下尼斯。” 王容心想,戏肉来了。他准备听听沃尔夫教授打算如何说服自己把尼斯交给他。 沃尔夫教授咳了两声,因为减肥而凹陷进去的双腮透着些尴尬的红色。王容想,唔,为了这点良心未泯,我可以对他再客气一些。 “尼斯是个很出色的学生。”沃尔夫教授说。 “的确,我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血。”王容不动声色地说,“他年龄太小,性格没成型,军事训练学习对他有些难度。幸好他一直都很努力。” 沃尔夫的脸色愈发红得深了。 “他领悟力很强,尤其是对心理学。”沃尔夫教授说。 王容警惕起来,他知道沃尔夫教授一直很想带个心理学专业的博士。 “我觉得他的天赋更多还是在实战上。毕竟军事行动不比案头研究。这些年我们已经有了太多研究人员,该培养一些外勤特工了。”王容说,丝毫不肯让步。 沃尔夫教授的脸简直红得滴血,甚至还口吃起来。王容觉得他有些激动。 “他的实战天赋确实很强,而……而且,我觉得他能把学到的知、知识快速运用起来,甚至超、超过了我。” 王容耸了耸肩膀,认为沃尔夫教授夸大其词了。虽然尼斯确实天赋出众,但要说他可以和在这一领域浸yin数十年的沃尔夫教授相比,王容是怎么都不会相信的,只能解释为沃尔夫教授为了争夺学生,连学术研究者起码的尊严都不顾了。 “沃尔夫教授,”王容看了看表,他还需要整理这次活动的报告,不想再和沃尔夫教授兜圈子,“让我挑明了说,尼斯是我为自己选中的搭档,也已经上报。我是不可能同意尼斯和你在一起……”他把“学习”两个字咽下去没说,惊讶地发现沃尔夫教授的脸色一下子青得可怕,接着迅速由转红,最后红得滴血。王容险些怀疑他是否要脑溢血。 “您猜出来了!”沃尔夫教授大声说,激动得难以自持,“还是他告诉了您?啊,尼斯这个坏孩子!坏孩子!‘年轻人的爱情都是见异思迁,不是发于真心的!’他竟然如此不顾体面和尊严!” 王容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要不就是他外出数月,理解不了最新流行词彙了。 “爱……情?”他迟疑地问。 不幸的是,心怀愧疚的沃尔夫教授把这当成了一位导师的质问。 “是的!”沃尔夫教授说,“但我保证,虽然他对我施出了情感操纵,我还是未曾做过哪怕一件对不起教师尊严的事!如果不是尼斯太聪明,太执着,我……”他说不下去了,哽咽起来。王容抓住了他的手臂,请他在椅子上坐下来。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平息下来的沃尔夫教授抱歉地说,“但我已决定,不能再这么下去。下学期我不会再教授心理学了,我得承认对这个领域仍然一无所知。我也不会再教授尼斯任何课程。” 王容看着沃尔夫教授,确信对方出于真心。这么说,沃尔夫教授不是来和他抢学生的,恰恰相反,他是来向自己辞教的,而原因就在那些语无伦次中:尼斯爱上了他,拼命追求这位年纪几乎是他三倍的教授。 王容没有问沃尔夫教授自己怎么想,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换了是他自己,单身多年后,被一位英俊的年轻人勐烈追求,他同样会怦然心动。 一剎那间,王容几乎同情起沃尔夫教授了。他自己在出外任务时,也往往感到年纪渐长带来的力不从心。看到沃尔夫教授因为巨大的年龄隔阂而不敢接受年轻人的爱,王容感同身受。 这时,他立即想起了尼斯暑假时不同寻常的请求。尼斯还不知道,王容也不打算告诉他,由于这一行不同寻常的高死亡率,他们享有很多特权。对于王容,按尼斯要求安排一家情侣旅馆是举手之劳,还能顺便解决他正不知道如何提起的外训任务。按理,尼斯身为普通在校生,是不必出危险任务的。但王容没耐心等他毕业了,他需要搭档尽快到位。 “旅馆抽查情侣身份。旅客想要房间须是情侣,又是在余房紧缺的音乐节期间。”王容很赞赏尼斯营造优势环境的能力。出于谨慎,他还顺便查了下尼斯同行旅客的身份。 “恋父情结,唔。招募青春期心理不稳定的学生进军校就是会冒这种风险。”当时王容下了定论,并不怎么担心。虽然只与陈鸥见过一面,但他们时常联络。王容知道陈鸥有多么理智冷静。也许这还是个促使尼斯心理成熟的契机。 现在,看着鼻头红红的沃尔夫教授,王容有些不确定了。 “难道陈鸥是假,沃尔夫教授才是真爱?”王容也像陈鸥一样走入了思维误区,主要是因为他过分相信沃尔夫教授的判断了。 王容抽了两张纸巾给沃尔夫教授,问:“这是如何开始的?” 沃尔夫教授开始诉说自己在网上的发现,自己与尼斯的匿名邮件往来,以及如何证实尼斯就是发帖人。 王容听到一半,非常不礼貌地打断了沃尔夫教授。 “您说到的那些邮件,如果不涉及隐私,能否让我看看?” “不……当然,当然可以!”沃尔夫教授本想拒绝,但在王容的逼视下胆怯了。 王容把所有邮件看了一遍,然后他站起身来。 “我觉得您的决断非常明智,非常令人尊重,没有辜负教师的荣誉。我钦佩您。”他说。 沃尔夫教授的表情放松了一些。王容的称赞让他既高兴又慌乱。 “不……” 王容没让他说下去。 “如果您相信我,请交给我处理这件事。顺便提一句,”他说,“您的精神面貌和身体状况都好了许多,这是老天对您可敬牺牲的回报。但别再继续了,肉毒桿菌不适合一位体面的军校教授。” 沃尔夫教授有些不安。 “您准备如何处理?”他担心地问。显然,他对尼斯即使没有令人脸红心跳的幻想,也仍保留着超出师生情的关怀。 “我要通知他的监护人来一趟,这样对我们大家都好。”王容干净利落地说。 送走还想求情的沃尔夫教授,王容关上门,终于忍不住放声狂笑,心想一个人竟然能学识渊博,智商卓绝,同时又是个白痴。 註:‘年轻人的爱情都是见异思迁,不是发于真心的!’出自《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士比亚着。 ☆、第 51 章 尼斯与陈鸥的飞机抵达安杰洛市。 尼斯接到王容通知,要他返校待命,随时准备出任务。当时他们刚从欧洲返家,还没休息几天。陈鸥同时也接到王容邮件,要他方便的话到学校谈一谈尼斯的训练及学习。 教授和马丁到机场送他们。陈鸥很不安,一再要求教授留在家里。但当教授说“我的年纪让我不能再错过每一个好好道别的时刻”,他就无法拒绝了。 因此他吻了又吻教授,直到尼斯把他拉开。 “分点时间给我。”他说,吻了吻教授面颊,“好好保重自己,老头儿。我越来越盼望你长命百岁。” “别限制我的寿命,”教授反驳,“我已经七十七了,说得好像我最多只能再活二十几年。” 他们经过三次转机抵达安杰洛。 自从离开教授陈鸥就陷入了沉默。尼斯试图逗他笑,但他哄陈鸥的本事显然没有陈鸥对他那么高明,陈鸥几乎是为了安慰他才勉强露出笑容。 “别担心,”陈鸥说,“我只是忧虑教授的健康,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伤感。” 暑假旅行时的暧昧气氛似乎没有对陈鸥形成长久影响。自从回家见到教授第一面,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就荡然无存,陈鸥又成了尼斯亦父亦兄的监护人,调侃保持分寸,关爱毫不逾矩。而调整几乎是陈鸥无意识中就完成的。尼斯酸楚地想,躺在沙发上与教授聊康德哲学的陈鸥,与醉中质问“who is your daddy”的陈鸥,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陈鸥第二天酒醒后完全不记得那晚上的事,或者说,表现得像完全不记得一样。他们再没有讨论过那个晚上,以及那家规矩古怪的情侣酒店。作为报答,陈鸥再没有过问他与沃尔夫教授的所谓不伦之恋。乘机离开欧洲前,尼斯发现个人网络终端仪回到了自己的背包里。 十几天的暑假旅行,对尼斯而言,美好得如同一场仲夏的午后春梦。 直至进入安杰洛军事学院,见到等在教学楼前的沃尔夫教授,陈鸥才第一次显露出他对暑假中的一切仍然具有清楚记忆的事实。 第45页 他朝着比上次见面几乎年轻了十岁的沃尔夫教授抛去极为兇狠的一瞥,又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尼斯。 不会错过陈鸥哪怕一个细微反应的尼斯打了个寒颤,觉得这一刻的陈鸥像极了教授。 沃尔夫教授快步迎了上来,与陈鸥互相致意,向尼斯打招唿。 “很抱歉,下个学期我不能再教你了,王容对你有其他安排。”沃尔夫教授对尼斯说。 尼斯还在为面貌一新的沃尔夫教授感到惊讶,闻讯有些遗憾。沃尔夫教授学识渊博,对他很和气,他们相处极为融洽。 “太可惜了,”他由衷地说,“我非常喜欢您的……心理学课程。真的,很有启发性。”尽管不具有实用性,他默默加了一句。 陈鸥冰冷地注视着他们。沃尔夫教授染黑了头髮,换了一副今夏最流行款镜框,穿了一件很明显是限量设计的黑蓝撞色机车夹克。与一本正经地身着长大衣的自己相比,沃尔夫教授更像尼斯的兄长。 无论陈鸥内心如何疯狂批评沃尔夫教授衣着轻浮,毫无教授的体面,起码从表面上丝毫没有透露出来。他们聊了几句,就看见王容迎出来。 “对不起,暑假提前结束了。”王容对尼斯说。尼斯咕哝了一声。 “很抱歉我来晚了。我们今天去一个特殊的地方,一般不许学生或学生家长进入,所以得由我和沃尔夫教授分别领你们进去,每人只能带一个人。”王容对陈鸥说。 陈鸥对王容有好感,再次谢过他上次慷慨相助琼斯警官。他们交谈起来,很自然地落在了沃尔夫教授及尼斯后面。从背后看,沃尔夫教授与尼斯竟然十分相衬。陈鸥阴沉地想。 四人来到一座椭圆形银白色建筑物前。不知道王容碰了什么机关,大门无声无息地朝两边滑开了。 陈鸥参观过很多研究机构,自己就带领着一个属于基因科学领域中最前沿之一的研究所。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实验室――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黑色墙壁。 沃尔夫教授带着尼斯离开了。王容请陈鸥坐在从地面缓缓升起的一个座位上。 “这是军方最新开发的一套梦境仿真系统,它可以真实再现接受测试者的梦境。”王容介绍,“用于鑑定军事人员的心理稳定性。” 陈鸥疑问地看着王容。王容拿出了一沓文件。 “尼斯自学能力很强,记忆力尤佳,还非常勤奋,事实上,我认为他不需要睡眠。”王容说。 那是因为他的海豚基因。陈鸥默默地想。海豚睡眠时只有一半大脑用于休息,另一半仍保留感知。尼斯自身智商极高,有比别人多一半的时间用于思考学习,自然表现卓越。 “但上学期末我已经对尼斯做了心理测试,结果不理想,大出我的意料之外。”王容斟酌着用词,“当然,心理测试有其局限性,单次测试结果不能说明什么。但考虑到尼斯即将开始的任务十分危险,我还是觉得应该更加谨慎。” 陈鸥只听懂了两个词。 “任务?危险?”他质问,“他才是名大一新生!” “他是名现役军人,自从他签字同意参加特训开始。”王容说,“特训目的在于选拔最出色的军人,在只适合单人作战的场合出奇制胜。现代地面战争已经越来越小型化、单兵化、高科技化。我今年从一线退役为二线后勤,需要一名搭档在前面,尼斯最适合这个位置。” 陈鸥摇了摇头。 “他只接受了一年学习!”他重复说。大一新生而已,在他的研究所根本连打下手的资格都没有,这就要被当做军人了? 王容看着他,宽容的眼神中隐隐带着嘲笑。这是久经生死的老兵面对不知战争为何物的平民时惯有的眼神。 “首先,四年大学能教的东西相当少,您最清楚这点。”王容说。 “其次,尼斯课堂学习安排得相当饱满。根据他的接受能力,我们特别为他抽调了几名博士导师授课。他的专业课差不多是博士一年级课程的深度――老实说,他不需要学位,所以我认为他学到这样已经足够了。” “但他没有时间和同学接触,讨论,以及……恋爱。”陈鸥喃喃说。他开始发现,自己对于尼斯作为普通一员融入人类社会的希望实现起来是何等艰难。似乎命运一直和他做对,要把斯孤立出人群。 奇蹟般地从幼年自闭中痊癒。 被疯狂科学家植入海豚基因。 拥有超高智商。 尼斯身上任何一样秘密都足以让小报记者赚得杯满钵满。 教授当年说得对,尼斯拥有这样的智商,这样的经歷,註定要从人群脱颖而出,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与其让尼斯困难地融进普通人群,不如尽快教会他自保的能力。 陈鸥艰难地做了个手势,说:“我理解了……您请继续。” 王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本以为还需要多给陈鸥一些时间。 “但是,”王容说,“尼斯的心理测试中,出现了一些我弄不明白的迹象,让我很不安。” 这时陈鸥已经恢復了冷静。 “我一直不认为心理学是科学。”他说,“因为在同一条件下重复实验时无法得到同样结果,其结果无法用客观数据检验。让我说,心理测试就像药品里的安慰剂。” “人们需要安慰剂。”王容说,“军方也需要。我不能信任一名有可能信仰邪教的士兵。” 陈鸥笑了。 “邪教?尼斯?”他轻蔑地说,“很抱歉,这绝无可能。我家唯一的信仰,就是对科学真理的信仰。” 王容按了一下手中的按钮,灯光渐灭。 “这是一个3d模拟梦境再现系统。沃尔夫教授应该让尼斯进入梦境了。你可以亲眼看一看他的梦。” 陈鸥发现自己和王容站在海水里,墙壁、天花板和地板都消失了,四面八方都是海水。 “每次都是从海水开始。很温暖,没有恐怖的感觉,代表潜意识中认为最舒服的地方。” 一只小海豚,在水里欢快地跳跃,捕鱼。周围有一群野海豚,围着它嬉戏。 “海豚代表他自己。我猜他在家里的绰号应该与海豚有关?” 陈鸥点了点头。教授常常管尼斯叫“陈鸥的小海豚”。久而久之,马丁和陈鸥也都接受了这个绰号。 然后陈鸥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踩水而来,脸部笼罩着刺眼白光,看不清楚相貌,像极了宗教画里的圣徒或者救世主本人。他俯身到水面,把小海豚从海豚群里抱出来。海豚群兇狠地攻击着男人。男人的双腿因而流血。但他不为所动,双臂把小海豚搂在怀里。 渐渐地,小海豚褪去尾鳍,头部慢慢变形,陈鸥惊讶地看到他变成了少年的外形。 “我认为这是救世主造人故事的变形。”王容说,“尼斯相信,他之所以能有今天,是由于某股超越尘世的力量,或者由于某个他奉若神明的人。这很可怕,很多邪教信徒踏上歧途的第一步,就是相信救世传说,把符号化的神明具象为个人。” 陈鸥笑了笑,觉得王容小题大做了,说:“您不了解尼斯的故事。在他七岁那年,有一次……” 他讲出往事,王容仔细听着。当他结束时,王容总结道:“所以,你认为这个男人代表着你,而尼斯一次次梦到这段情景,是因为当年事件给他留下阴影?” 陈鸥点了点头。王容说:“那你怎么解释这段?” 少年渐渐变得高大,最后超过男人。他紧紧拥住男人,与他热烈相吻。没有人会认为那是个儿子给父亲的吻。 王容关掉系统,室内灯光重新亮起来。王容说:“我注意到尼斯的生理需求十分旺盛,各种指标也清晰地反映了这一点。如果只是一个普通春梦,我不会叫您来。但是,这个男人在梦中代表的意义很不寻常,什么人会认为自己有资格与救世主平起平坐,甚至像情侣一样吻救世主?他是否过于自大?联繫到他的高智商,我感到很忧虑。” 陈鸥好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说:“我想……我可以解释。救世主的符号除了可以解释为父亲,还能解释为教师。教师传授知识,启发灵智,让人摆脱与野兽为伍的命运,从此懂得……爱与被爱。就像亚当从主的果园里获得智慧果。”他痛苦地想,尼斯竟然如此深爱沃尔夫教授? 王容怀疑地看着他,发现他面容震惊,目光沉痛,唿吸几乎停止,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我以前不相信有人会被爱而不自觉,”王容想,“现在面前就站着个活生生的实例。” 这时,门外传来了沃尔夫教授及尼斯交谈的声音。 “在役人员的训练资料属于军事秘密。这个梦境以前只有我看过,现在又加上了您。我向您保证,不会再有第三者接触这些内容。”王容突然拥住陈鸥,在他耳边说,“您马上就能知道那位救世主是谁。” 从站在门口的旁观者角度来看,这一刻他们就像在深情拥吻。 “你们在干什么!”陈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把拉开了。他回过头,看见了尼斯,嫉妒和怒火让他原本英俊非凡的脸扭曲得可怕,就像一个现代版奥赛罗站在他面前。沃尔夫教授被弃在门口,茫然地看着他们三人。 “啊!”陈鸥慢慢说,他全明白了。 几天后,陈鸥站在军用机场,目送尼斯登机。王容和尼斯将乘直升机去最近的基地,从那里被运往任务地点。 “不去拥抱一下么?下次见面可能是一年之后。”王容站在舱门前,对尼斯说。 “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让我再碰他。”尼斯面无表情地钻进舱门。心理测试结果被解释为青春期恋父情结后,他终于取得了任务资格。 陈鸥把大衣领子竖了起来,望着轰鸣的直升机挥了挥手。 他们谁都想不到,下一次再见是五年之后,陈鸥站在被告席上。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预祝端午节快乐! ☆、第 52 章 五年后。 陈鸥站在被告席上,被控故意隐瞒新药副作用,过失致人死亡。 控方律师开始陈述。 “尊敬的法官阁下,各位陪审团成员,我们将指控被告犯有过失谋杀罪。请看这幅照片。”控方律师举起一幅放大照片,左臂有些摇晃。一个身着大学t恤的年轻人开怀大笑,整齐的牙齿显示其出身良好。其身后是一片如毯绿茵,几个精力充沛的大学男生正在踢球。 陈鸥抬起头,对上控方律师充满压力的视线。控方律师五十出头,鬓髮斑白,左臂举起时很不自然,但没人会因此质疑其工作能力。众所周知,这位受人尊重的律师数年前因为被人体器官贩报復,在一次枪战中受伤,左臂因此留下残疾。 第46页 “控方律师为人峻肃,一丝不苟,而且由于那次受伤的经歷,非常讨厌人体科学研究,觉得是你们这些科学家使得黑市器官交易繁荣兴旺。我恐怕他会让我们很难受。”开庭前,辩护律师警告陈鸥。 “照片中的年轻人今年博士三年级,就读安杰洛军事学院,高中时期田径成绩优异,曾在全国高中田径比赛中获得铜牌,因此获得安杰洛军事学院录取。三个月前,他服用基因研究所研发的药物,在第二天比赛中暴毙。” 旁听席上出现了一阵嗡嗡声,很多人将目光投向被告席上的陈鸥。他衬衫发皱,头髮油腻,看起来很不体面,和经常出现在公益讲座中的英俊教授判若两人。 陈鸥闭上眼睛。他必须打赢这场官司。不能让这些人毁了他的心血。 ************************************************************************ 自从五年前机场分别,尼斯再没联繫过他。倒是王容偶尔打来电话,告诉他尼斯成长非常快,已经立下两三次功劳,上级对尼斯评价很高。 “但个人感情毫无进步。”王容遗憾地说,“希望时间帮他想通一切。” “如果他有什么不对,无论身体还是情绪,尽快通知我。”陈鸥要求。 这五年,研究所开动马力,全面分析“神秘基因”。结果是惊人的:尼斯的基因载有极为强烈的生命活性信息。普通人类会因此加速新陈代谢而早衰,但尼斯的基因里有另一种因子可以帮助延缓新陈代谢,抵消早衰影响。总而言之,尼斯的存在是基因学的奇蹟。 陈鸥甚至怀疑,尼斯的基因里可能载有人类延长寿命的密码,但他不准备向这个方向探索。在时间、精力、金钱都非常有限的情况下,他需要集中所有资源,来评估这种基因是否会给尼斯带来负作用。把人类寿命延至新的长度这种事,远远不及让亲人平安度过此生来得重要。 尼斯的基因还为他的阿兹海默症研究带来了灵感。随着基因密码一点点解开,陈鸥对人类大脑皮层活动有了新的想法。他接连发布了四五篇重磅论文,刊登在基因科学界的顶尖学术刊物上。他大胆改进了原来思路,研发出新一代实验药物,顺利通过了一期和二期临床试验,治癒率及有效性比第一代分别提高了大约5个百分点,比市场同类药物各提高了15个百分点,。 “足以死而无憾的成就。”教授评价。 “还需要观察。”陈鸥揉着太阳穴,他为这些研究付出了全部精力和一部分健康。 研究所同时开展五个主要课题以及数十个支持课题,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讨论等他参加,数不清的决定要他来拿。陈鸥通过猎头聘请了一位经验丰富的前药企ceo来为他打理研究所经营事务,好让自己全心投入基因研究,但他既是股东又是教授的个人代表,每天仍不得不拿出两三个小时来研究公司文件。他逐渐染上了严重的失眠症。 “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有一次他问来请他拍板的课题负责人。 “若是错了,单这个决定就会浪费七位数的研究经费。但如果碰巧对了,会把这个方向的研究推进五六年。”比他大二十来岁的负责人看着他,对争取支持不抱任何希望。 很快研究所所有课题负责人都得到了陈鸥的指示:如果一个决定错了的结果只是浪费经费,不用再徵求同意,尽管做! “时间!在时间面前,金钱算不上什么!”陈鸥一再强调。 他如愿以偿赢得了时间,研究所对于基因融合的研究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阿兹海默症药物只是其中成果之一。但他被金钱打得一败涂地。近几年,基因研究所没有承揽过任何商业项目,正在进行的研究耗资巨大,经费迅速枯竭。陈鸥和教授动员了所有人脉,能拉到的贊助越来越少。他把研究所值钱的专利全部抵押了出去,但对于每年五倍以上增速的研发支出仍是杯水车薪。在海外,仿制药导致销售收入连年缩水;在国内,路易斯集团把他们拖入了耗时日久的药物专利诉讼。陈鸥简直说不清哪个对研究所收入下降的贡献更多,是路易斯集团的白热化市场竞争,还是所雇律师团队的吸血式费用支出。 最后,陈鸥把研究所全部土地及房产都抵押出去,才换来了一家银行的两年期贷款,填上研发经费缺口。 “两年,只有两年。”贷款经理一再警告他,“到期还不上债,研究所就得破产清算。” 接下来的两年,陈鸥背水一战。 在三期临床实验中,陈鸥把志愿者扩大到了实验上限人数五千人,范围也不局限于国内,而是向欧洲、亚洲等顶尖医院、医学院发去实验计划,请求协助。这时,他和教授在基因科学领域多年积累的名声和人脉起了作用。大部分机构积极配合,部分医院还请求派来进修人手。陈鸥全部接受。进修人员大大加快了研究所工作进度。 返回的实验数据令人欣喜:超过80%的患者显着好转。波兰一名五十五岁的伐木工人,听到八十九岁母亲清晰叫出他的名字时嚎啕大哭。他的母亲七十八岁罹患阿兹海默症,近三四年严重到无法说出他的名字。 五千人里,大约二十人服药后毫无效果。陈鸥亲自飞去患者所在地一一调查,发现这些患者均已超过九十五岁,阿兹海默症病史大多超过二十年。脑部扫描显示,他们的脑白质已发生不可逆转的退化或损伤。 “只有治癒的利益远远大于成本,药品治癒率及有效性的统计才有意义。”教授说,“深度阿兹海默症患者无法自主决定。根据法律,家属不能代其决定参与实验。你可以删掉这些反馈数据。” 国内外同行要求提供药品的邮件纷至沓来。不少医生在邮件中称,参加实验的患者为了多拿一片药赖在诊所不肯走,甚至哭得像个小孩。 “鑑于患者要求提供药品的急切表现,我一度怀疑这药会给患者带来依赖性,致其上瘾。”一位同行致陈鸥的邮件中写道,“在达到预期疗效后,我嘱咐患者家属给他停药。监测仪显示,患者没有因此焦躁不安或体现其他上瘾症状。相反,患者每天的深度睡眠时间维持着服药期间的日均三小时水平,因此白天益加精力充沛。考虑到他的思维活动更加清晰,我认为,您的药实际延长了他的生命。” 他描述的患者是一位离开政坛多年的人士,在政界仍具有一定影响力。 几乎是一夜之间,各国媒体都开始询问,为何这种新药没有引入本国,给千万个被阿兹海默症困扰的家庭带去福音?陈鸥不得不亲自出面解释:三期临床实验刚刚结束,研究所还在准备新药的註册申请文件。而媒体仍不罢休,连珠炮一般轰炸负责药品审查的本国部门,指责其官僚懒政。最后,一位局长公开表态,对于严重疾病,如果拟申请药物比现有药物呈现出格外显着疗效,可以直接申请上市。当然,上市后必须继续完成临床实验。 这时,距离陈鸥还清银行贷款的最后期限还有半年。 研究团队以最快速度整理好各种资料,提交註册申请。新药起名“阿波赫柏”,来自希腊神话中两名神o的名字,阿波罗,赫柏。前者为医药之神,后者为青春女神。同时,陈鸥继续收集数据进行四期临床实验。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银行暗示他可以申请到期贷款展期,不必急于还贷。私募基金、信託公司、保险公司向他提供总计数十亿规模的组合融资方案,没有任何约束条款。投行精英们争先恐后约他见面,向他介绍上市计划。一夜间,陈鸥的身份又多了一重,从年轻有为的科学家、时尚界的新秀,变成了金融界的宠儿。 直到一名安杰洛军事学院的学生因服用阿波赫柏去世。这时,新药上市申请尚未通过审核,距离还清银行贷款的最后期限还有一个月。 ******************************************************* 辩方律师的开场陈述结束,现在是控方传召证人时间。 “请您告诉我们您的全名和职业。” “安斯艾尔?罗德里格斯,罗德里格斯诊所医生兼合伙人。” “罗德里格斯医生,请问您与被告的关系?” “我与陈教授的合作开始于十年前。我向基因研究所提供志愿者名单,研究所筛选后通过我向入选者提供实验药物,我记录患者服药后的情况,反馈给研究所,同时接受研究所为此付给的报酬。” “您与陈教授何时开始阿波赫柏的实验合作?” “大约五年前。我向患者推荐了该临床实验计划。共有十六名患者自愿参与。” “他们服药后有什么反应?” “语言能力出现较大恢復,记忆力也有所回升。患者很喜欢这种药,强烈要求继续参与实验。” “按您的从医经验判断,这正常么?” “数据显示,患者情况确实在改善。另外,患者渴望痊癒的心情也有助其病情好转。我们对阿兹海默症的了解还非常少,更不用说治疗。但总体来说,是的,确实很反常。” “请您说得再详细些,患者这种积极反应是否在以往实验中出现过?” 罗德里格斯医生坚定地摇了摇头。 “从未有过。事实上,大部分患者及家属对参与临床实验的态度十分谨慎。以往我必须反覆追问,才能确定志愿者确实服了药,而不是回家就把发放药物冲进马桶。” 旁听席响起三两声笑。 “您发现异常后,是否向陈教授报告过?” 罗德里格斯医生点了点头:“我在反馈中提过一两次。” “陈教授是否给您回应?” 罗德里格斯医生摇了摇头。 控方律师转向法官。 “这是罗德里格斯医生填写的患者反馈表,来自基因研究所提交的药物註册申请材料。医生如实填写了患者反应。” 罗德里格斯医生说的全是事实,因此辩方律师对这些证言没有提出异议。接下来,控方律师又传召了几名证人,都是与陈鸥合作临床实验的医生。他们从不同角度证明,实验药物大受患者欢迎,有些患者甚至编造数据来讨要更多药物。陈鸥抬起头,注意地听着。反馈表不会告诉他如此生动鲜明的信息。 接下来,控方律师出示了一张证明文件。 “这是独立测评机构‘公正与生命’公司的检测结果,说明阿波赫柏能短暂激起患者性兴奋。而且,和市面上治疗性功能障碍的药物相比,它不会对服药者造成持久影响。因此,很容易理解患者为何积极索取药物。一期和二期临床实验结果显示,这一副作用在第一期就已经被研究人员注意到,但我们并未在该药品的申请註册文件中发现相关说明。” 旁听席爆发出巨大的议论,人们交头接耳,法官不得不要求肃静,接受了控方律师将该文件作为证据呈堂。 第47页 接下来出庭的证人是陈鸥的一位熟人。 “伯第?米勒先生。” ☆、第 53 章 和五年前相比,伯第成熟了很多。他穿着一件卡其色薄风衣,头髮向脑后梳过去,脸色苍白,丝毫没露出认得陈鸥的迹象,神情十分冷漠。 “米勒先生,你与死者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博士同学,我继母的亲戚。我们经常在一起学习。” “死者平时是否有服药习惯?” “他是运动员,身体好,很少生病。我只见过他服用复合维生素。” “就诊记录和学校心理谘询记录显示,他在跨栏比赛中受伤,导致性器官勃起障碍。您是否知道这件事?” “不了解。” “他是否对您提过阿波赫柏?” “是的,他祖父诊断患有阿兹海默症已有两年多,记忆力下降。他说祖父近日参加了一个临床实验,两个疗程后病情大幅好转,与正常人无异。” 控方律师转向法官。 “死者祖父提供的书面证词显示,祖父听闻孙子的顽症后,向其推荐了阿波赫柏。出于谨慎,他仔细询问了自己的医生,了解到没有影响较大的副作用,才把药私自提供给死者。由于他以往记录良好,他的医生没有发现他骗取药物的行为。而死者显然非常相信自己的祖父,因为死者暴毙后,警方解剖尸体发现了大量阿波赫柏药品成分残余。” 伯第作证完毕后退了下去,陈鸥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他知道死者是安杰洛军事学院的学生,但不知道竟和伯第熟识。这么说,尼斯多半也认得死者。 一想到尼斯,陈鸥有些出神,接下来控方律师的几句话就没听清楚。伯第走到门口前,回过头来,与陈鸥四目相对。灯光阴影落在他的眼睛里,好像极地寒风捲起一片雪糁。 接下来出庭的证人让陈鸥一下子挺直了嵴背。 “波尔曼先生,现在路易斯集团工作,认为基因研究所拟申请註册的药物阿波赫柏剽窃了其挚友瓦根第教授的心血。瓦根第教授生前任职基因研究所,于六年前遇害。” 大约五六年前,陈鸥在调查路易斯集团秘密研究时曾见过波尔曼一次。眼前的他比那时憔悴了好多,头髮几乎掉光了,一副耗尽心血的模样。陈鸥还记得当年调查时波尔曼对瓦根第流露的满满恶意。显然,他与瓦根第的友谊在后者去世六年后终于单方面发酵成熟了。 波尔曼开始回答控方律师问题。 “瓦根第教授遇害前与基因研究所关系十分紧张,当时他已准备辞职,并联繫了路易斯集团。路易斯集团非常欢迎他,专门为他准备了实验室,还安排我做他的实验室主任。因为我在基因研究所时担任过相同职务。” 陈鸥瞪着波尔曼。他撒谎。当时瓦根第刚刚发现尼斯就是失踪的孩子,携带海豚基因,什么都不可能让他离开尼斯一步。但这个理由他没法说出来。 “当时路易斯集团由于希望瓦根第教授尽快开展研究,把他需要的相关数据及资料发给了他。都是路易斯集团的保密成果,其中部分已经申请了专利。”波尔曼说,“迄今为止,阿波赫柏一共进行过两代研发。在瓦根第教授去世前,一代产品的研发一直陷入僵局。在他去世后,药物研发忽然突飞勐进,很难说这与瓦根第教授的智力成果遗产无关。” 辩方律师开始询问波尔曼。 “波尔曼先生,按照《专利法》,即使瓦根第教授从基因研究所离职,利用先前工作做出的成果,其专利权同样属于前一家工作单位。更何况瓦根第教授直到去世前最后一刻都没有离开基因研究所。阿波赫柏申请的是机构专利,而非陈教授的个人专利,因此,剽窃瓦根第教授研究成果的说法不成立。” 波尔曼不贊同地摇了摇头,舔着嘴唇。 “瓦根第教授去世后,陈教授连续发表了几篇重量级的论文。众所周知,学者需要专心,科学研究尤甚。陈教授喜欢出风头,参演时尚剧,作为嘉宾出席娱乐节目,甚至接受时尚杂志採访!他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娱乐圈,哪里像位学者?这样的人,我个人不相信他会做出什么学术贡献。” 旁听席的窃窃私语大了起来。辩方律师继续询问。 “除了猜测,您是否有实际证据?” 波尔曼摇摇头。 “我只是证明,陈教授能从瓦根第教授的不幸遇害中获得大量利益,无论是经济还是学术研究,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法官皱了皱眉头。辩方律师很自信地笑了,显然他认为驳倒证词并非难事。旁听席上有人说:“太牵强了!” 陈鸥望了一眼旁听席,见到了一位他没有料到会在此地出现的众。银行贷款业务经理不住用纸巾擦着额头汗水,满脸焦虑。突然,这次法庭审讯的用心昭然若揭。 路易斯集团不是要把他送入监狱,而是要尽可能拖延药物上市时间。具有专利争议的药物无法通过註册申请。路易斯集团想让研究所破产。 法庭外,夏尔焦虑地来回走动。忽然,电话响了,他连忙接通。 “不要再参与这件事,立刻回来。”屏幕上,向来说一不二的父亲命令道。夏尔的父亲是路易斯集团董事会成员。 “陈是我的朋友。父亲,不要再和詹姆斯站在一起了,他太激进,会毁了家族事业。”夏尔哀求道。 “集团铁了心要拿到研究所全部股份,詹姆斯正在游说银行拒绝贷款展期,”夏尔的父亲劝他,“教授今年八十二岁了,影响力大不如前。新任卫生部部长认为他的基因学说理论早已过时。没有人会救研究所。再说,即使集团拿下研究所,也不会干预陈教授的工作。相反,我们会提供更加充裕的资金,让他自由地开展研究。” 夏尔挂断了电话。 在不知电话又响了多少声之后,夏尔终于等来了他要接的电话,是王容的号码。 “告诉尼斯,”夏尔急促地说,“陈鸥遇上了大麻烦。银行在逼债,研究所要破产,陈鸥被起诉,尽管罪名牵强,但名誉肯定会受损失。教授身体每况愈下,医生说他几乎不可能熬过今年。还有苏珊娜……”他喉咙噎住了,想起当年做尼斯的家庭教师,出于私心坚持要求养一条狗,陈鸥为他找了条金毛,按他的意思给一条公狗起名叫苏珊娜。 这么多年,陈鸥于他是朋友,也是兄长。他不可能在这时候弃陈鸥于不顾。 “苏珊娜怎么了?”一个低沉的声音问,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夏尔回过头,和尼斯拥抱在一起。 和五年前相比,尼斯长高了,皮肤晒得黑了一些,饱满的肩膀肌肉几乎要把衬衫撑得爆裂。他穿着一条牛仔裤,衬衫下摆扎进裤子里,绷紧的腹部线条如岩石磊磊,微微向内凹陷。 但他变化最大的不是身材,而是容貌。他不再是五年前那个任性热情的野孩子,尽管眼神依然燃着小火苗,显示出重见夏尔的由衷高兴,但他面部肌肉一动不动,只是嘴角轻轻抽动一下,算是一个笑容。对于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他的眼神过于犀利,夏尔觉得那几乎不能算是友善的目光。 尼斯放开夏尔:“王容说陈鸥有麻烦了,我请了长假。” “当心陈鸥先揍你一顿。他说看样子教授没机会在去世前见你一面了。”夏尔说,开始简要介绍案情。 “我需要先做些准备。”尼斯简短地说,很好地藏住了目光中的波澜,以至于夏尔觉得他迹近忘恩负义了。 里面,法庭审判还在继续。辩方律师开始询问被告。 “陈教授,你被指控故意隐瞒药物副作用,是否确有此事?” 陈鸥摇了摇头。 “阿波赫柏的副作用显示:服药八小时内可能带来心率加快、肌肉僵直或生殖器充血的症状。” ☆、第 54 章 辩方律师举起一张纸:“五位受谘询的医学专家一致认为,目前阿波赫柏副作用说明很清楚地定义了所谓‘性兴奋’状态下的人体反应,是比较科学的描述。”他转向陈鸥,“普通患者不具备医学常识。您为何不把副作用写得更加通俗易懂,避免某些患者误服药物?” “阿波赫柏不是otc药,需要在医生指导下服用。”陈鸥答道,“从药物设计之初,我们就没想过会有阿兹海默患者以外的人士自行服用该药,尤其是像死者这么年轻聪明的学生。” 旁听席出现了痛苦的呜咽声。一位白髮苍苍的老人坐在轮椅上,摇着头,泪流满面。两位法警过去,把擦着眼睛的老人推离了房间。 短暂沉默之后,辩方律师继续询问。 “阿波赫柏是否使用了已故瓦根第教授的成果?” “没有。” “请您详细说明。” “瓦根第教授和我分属于不同实验室。瓦根第教授有研究所股份,实验室经费由他个人负责,因此不需要向研究所上报工作情况。他去世后,其研究项目全部中止,换上了和先前研究全不相关的其他项目,我的同事均可证明此事。总之,阿波赫柏的研发没有直接使用瓦根第教授的成果。但阿波赫柏是研究所专利成果。瓦根第教授生前是研究所成员,若因此说阿波赫柏里有他的贡献,也是可以的。” “波尔曼先生指控您与瓦根第教授遇害有关,对此您有什么要说明的吗?” “这太可笑了,我无法为没有做过的事辩解。法律和科学都讲求证据。” 法官微微点了点头。 接着是交叉询问时间。控方律师询问陈鸥。 “瓦根第教授在基因研究所拥有多少股份?在他去世后这些股份由谁所有?” “基因研究所是一家独立机构。章程规定,股东所持股份不得在其他有投票权股东签字前出让给第三方,或由第三方继承。这是为了防止第三方凭藉资本实力插手研究所运作。”陈鸥介绍道,“如股东不幸身故,其所持股份按评估价值,由其他股东向具有其继承权的家属买下,或者经过其他股东签字同意后由家属直接继承,但家属只享有研究所分红权,可以列席股东会,但不具有投票权。” “瓦根第教授持有研究所接近20%的股份。按照章程及他与教授签署的协议,这些股份在他去世后由教授向其继承人收购。他没有直系后代,只有一名远方亲戚。收购协议经过公证,合法有效。” 控方律师举起一张纸。 “从瓦根第教授去世到现在大约六年。根据会计师事务所评估,瓦根第教授的股份价值大约增长了三倍。也就是说,教授收购瓦根第教授的股份获利起码三倍。” “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陈鸥说,想到患病的教授一阵焦虑。最近教授十分衰弱,医生很肯定他的寿命不会超过一年。这也是他为何对尼斯恼火:教授患病后,他数次联繫王容,希望尼斯回家哪怕一次。虽然教授嘴上不说,但陈鸥看得出他惦记着尼斯。 第48页 “近五年研究所调整了方向,更多从事基础性研究,大部分工作尚未取得成果,更不要说短期内转化为商业项目产生价值。研究所主要收入为专利使用授权费。由于受海外仿制药冲击及国内专利诉讼影响,近几年授权使用费大大减少,目前收入不足以前十分之一。” 控方律师眼中盈满笑意,似乎发现了陈鸥的漏洞。 “也就是说,研究所遭遇财务困难。怪不得陈教授经常参加商业活动来争取贊助。这种情况下,研究所急于推出阿波赫柏来改善收入,也可以理解。” 辩护律师提出抗议。法官表示抗议有效,提醒控方律师要更加直接。控方律师耸了耸肩,说:“接下来,我要请法官阁下和陪审团各位成员观看一段歷史视频,来自原本在地区警察局重案组任职的琼斯警官。瓦根第教授遇害后,有一段时间她负责侦查案情。这段视频是当时她向上级汇报案情时的记录。” 大屏幕无声无息地降落下来。五六年前的琼斯警官身穿警服出现在屏幕上。 “瓦根第教授生前从事一项违法研究,”屏幕上的琼斯警官说,“他把人类基因和野兽基因混合,制造了新型生物。他的电脑中有大量该生物的基因数据。没有在实验室找到该生物的踪迹,也无法判断其是否还存活。怀疑他的死与制造该生物高度相关……” 视频听不清了,旁听席发出的巨大声音甚至连法官都压不下去。好在视频已经播放完毕。现在房间里几乎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陈鸥身上。 陈鸥早有思想准备,琼斯警官作为一名负责任的警官,当年必定会把发现向上级汇报。她隐瞒了尼斯就是人造生物的事实让陈鸥很感谢她。不过,这段视频让他眼下处境格外困难。 “下一位证人。”更糟的是,控方律师的证人名单似乎无止无休。 这位证人是接任琼斯警官搜查基因研究所的警官,当年给陈鸥找了不少麻烦。瓦根第之死成为悬案后,他就留在了当地警察局。有他当重案组负责人,琼斯警官二话没说就申请去了交警部门抄车牌。 警官出示了当年对瓦根第实验室的调查结果。 “第三方检测机构显示,瓦根第工作电脑中存储着大量基因数据,但现有基因资料库并未发现与这些数据特别接近的案例。而且,甚至不能确认这些基因来自人还是动物。它们既带有人类特徵,又绝不可能是人类基因。用检测机构的话说,这是一种奇怪的基因融合现象。如果承认它是自然发生的,不如相信动物园的猴子走下树变成了人。” 法官不耐烦地砸了咂嘴。控方律师清清喉咙,说:“我方最后一位证人。” 几乎没人把目光投向门口,旁听席上的听众都在窃窃私语。似乎大家已经断定,不会再有比刚才视频更惊人的证据了。只有陈鸥心里一沉。 这位证人是他的一位项目组组长,曾有一个研究项目被他强行中止,为此很有意见,曾多次提出请教授回来主持工作。不过教授从未理会过。 组长迴避着陈鸥的目光,举手宣誓。控方律师照例问了姓名、身份、与被告关系等问题,接着问:“请问您对阿波赫柏的看法?” 组长道:“这是天才的成就,但不属于现阶段科学有能力获得的发现。” “请您详细说明。” “自从瓦根第教授遇害后,陈教授就下令停止了研究所的所有项目。他从外部招募了很多人,全面分析一种新发现的基因,但从未说明其来源。而且,每当大家陷入研究困境,陈教授总能提出事后被证明是正确的思路,就好像他有预知天赋一样。” “根据您的研究经验,您认为这代表什么?” “这代表,”组长不再迴避陈鸥的怒视,说,“陈教授对基因母体有很深刻的认识,了解其生物特徵,而这只能依靠近距离观察。我推断,陈教授参与制造了这种生物。” “该生物有什么特别?”控方律师问。 “它的基因特徵,与瓦根第教授电脑中的基因数据完美吻合,可以认为就是同一种生物。”组长答道。 “证人是在警方谘询时接触到瓦根第教授电脑中数据的。”控方律师说,“法官先生,我方对证人的谘询结束。” 辩护律师走到法官旁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法官宣布:“暂时休庭,一个小时后继续开庭。” 旁听席上,一位当地媒体的记者低头飞快编辑着邮件,表情紧张又兴奋,像是一个因为无聊而出来散步的人意外撞上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第 55 章 再次开庭前,闻讯赶来的大部分旁听者被拦在了法庭大厅外面。法警宣布,由于接下来出庭的证人身份特殊,因此不再接受与情无关者的旁听。 再次站在被告席上的陈鸥,目瞪口呆地看着尼斯沉稳地从侧门走进来,站在证人席上,和他相距只有几个身位。 透过夏尔的视角观察,尼斯成熟了,长大了,是个可以放心依靠的成年人了。但从陈鸥贪婪的眼中看去,自己的孩子几乎成了一个陌生人。他理着短短的头髮,腰身笔挺,裸露部分的皮肤像烤熟的小麦面包。他双颊削瘦见棱,下巴有一点点青茬,双目直视前方,没人能误会其从事的是军人以外的职业。当年那个爱耍赖爱撒娇对自己怀着不可说之情的孩子,破碎在了记忆的幻影中。 法官查看了手上的东西,微微点头:“由于证人身份特殊,因此不在本法庭公开其姓名,仅以x上尉称唿。请律师直接进入案情。” 辩方律师开始发问。 “x上尉,请问您与被告的关系?” 那么,他现在是上尉了。考虑到他们曾经的亲密,如今只能从陌生人嘴里听到尼斯职业进展的事实,让陈鸥舌根底下泛起一阵微酸的苦涩。不过,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年轻人还在读书,而他的孩子已经赚到了上尉军衔。 自豪感沖淡了苦意,但心底疑惧越来越浓。尼斯究竟遇到了多少危险,才能在短短五年内从一个还未毕业的军校生一跃成为正式军官?据他所知,王容进入安杰洛军事学院时对外宣称的军衔也才是上尉。尽管从后来的接触来看,王容真实身份应该远高于此。 尼斯的喉结动了几下,似乎艰难地咽着什么。 “我与被告共同在一个家庭生活了大概十年,但不是收养与被收养的关系。从法律上,我们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陈鸥从尼斯脸上移开了视线。 “x上尉,您为何着手调查死者?” “死者是军事学院学生,军方有责任调查其意外死亡原因。我这次是作为军方代表来向法庭提交相关证据的。” “请告诉我们军方的调查结论。” “死者死于自行过量服用阿波赫柏,动机是为了利用其作为兴奋剂的副作用。军方追查的另一起违法兴奋剂事件中,死者名字被兴奋剂卖家登记为长期客户,证明死者有服用兴奋剂的习惯。相关证据我已呈交法庭。”尼斯答道。 “撒谎!”旁听席上一位中年男子站了起来,气得脸色通红。法官以严厉的目光制止了他,一位法警站到了他身边。 辩方律师继续问:“为了追查这件事,您问了哪些人?” “死者的现女友及前女友。” 大屏幕上,一个把头髮扎成一个高马尾的姑娘对着镜头莞尔一笑。 “我一开始没往那方面想,以为他只是喜欢花样,或者受运动员朋友影响。后来才知道他那方面不太行,所以变本加厉折磨女伴。我跟他分手时,他气得那个样子!我险些报警。” “死者前女友作证,死者有异常性癖。”尼斯说。 “反对!证据与案情无关。”控方律师高声抗议。 “抗议无效。既然要证明死者服药是为了利用阿波赫柏导致性兴奋的副作用,需要了解其动机是否充足。”法官说。 尼斯示意放第二段视频。 “是的,有一次他把我折腾得够呛,我提醒他第二天还有比赛,但他说健康性生活有助于比赛发挥。”另一个姑娘说,精神疲惫,“那次比赛成绩确实不错,他自己都意外得很。但他这次服药,就是临死前这次,没来找我。我知道他第二天有比赛,害怕再被折腾,就去了姨母家。他总不能追去姨母家找我。” “现女伴的证词。尽管控方宣称死者过量服用阿波赫柏是为了治疗性障碍,但这一次死者并没有和女伴在一起。事实上,他单独过了一夜。”尼斯说。 “他平时很孤僻,脾气暴躁,教练和其他队友都不喜欢他。马上就要毕业了,如果比赛成绩好一些,他就能找到更好工作,但他平时训练和比赛成绩一般。那次比赛获奖我们都觉得肯定有古怪。但尿检证明没有问题。”一名运动员对着镜头说,背后是安杰洛学院白雪皑皑的屋顶。 “对,他要求我写推荐信,但我拒绝了。不管成绩还是为人,他都没什么值得推荐的。”一个中年男子对着镜头说,穿着一件俱乐部教练外套,“那次比赛真把我们惊呆了。田径比赛结果出现意外的时候很少。像他那次,如果没有其他原因,就真是超常发挥了。如果还能更进一步,他想要的大学教练工作毫无问题。” “队友和教练的证词,认为死者有一次比赛成绩出人意料。凑巧的是,那次比赛恰好是在他第一次服用阿波赫柏之后,现女伴的证词也证实了这一点。而这次大量服用阿波赫柏,恰好又是在比赛前夕。”尼斯说,“根据军方找到的购买兴奋剂记录,可以合理推测,死者服用阿波赫柏,不是为了治疗性障碍,而是为了作为兴奋剂提高比赛成绩。” “军方担心这是一种新型软毒品,将阿波赫柏送至不同实验室检测。结果证明,其成分确实会使人兴奋,但不会上瘾,短期内也不会改变人体激素分泌。目前的尿检无法检测出其有效成分。不过当然,有了这次教训,以后尿检一定会加入对相关因子的检测。” 控方律师发问。 “x上尉,您说您和被告共同生活了十年,您和被告一定感情深厚。” 尼斯的面色有如岩石般坚定。 “我并非以个人身份作证。我这次是奉军方命令来递送证物,提供证词。我建议您把问题集中在证物上。” 控方律师摇了摇头,好像在说“当兵的多不懂规矩”。 “我不懂基因,不懂生物科学,不懂药物学。从普通人视角,我很难说明,一种药没有标明副作用能导致性兴奋,与可以被当作兴奋剂甚至新型毒品相比,哪一种对社会危害更大。当然,后一种可能性很小,但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控方律师和蔼可亲地对尼斯说。 法官点了点头。 第49页 “我也一样不懂。”法官说话了,“军方的实验只是实验,还需要谘询这方面专家。鑑于国内最权威之一的基因科学家现在就站在被告席上,我们请另一位权威出庭作证。” 陈鸥震惊地看向门外,尼斯也是。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碰到了一起,这次没有互相躲闪。陈鸥目露惊疑,尼斯用目光回答自己一无所知。 教授坐在轮椅中,从门口徐徐进入法庭大厅。 与五年前相比,他苍老了许多。考虑到这年他已八十二岁,“苍老”是个伪命题。但尼斯觉得眼下见到的教授和五年前大不相同。他鬓髮稀疏了许多,脸色显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双颊深陷,瘦骨嶙峋,唯有一双眼睛仍旧咄咄逼人。他坐在轮椅里,却像一位即将迎接决斗的古典骑士。 陈鸥移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想要与教授会合,机敏的法警立刻阻止了他。教授向他投来讥嘲的一瞥。一剎那,陈鸥和尼斯发生了错觉,法庭隐退在家的幻影之后,现场重心从黑袍法官移到了轮椅中的教授身上。 不需要用双眼确认,尼斯也感到陈鸥身上散发的气场突然变了。刚刚他还是一位坚定捍卫信仰的战士,任何人都不能让他后退一步,眼下他突然柔和了下来,更加轻松愉快,游刃有余。似乎只要有教授在,这个世界的所有人和事,对于陈鸥的全部意义,就不过是为下一次交谈预备的话题。 教授移动轮椅来到了证人席。地上升起一块地板,托住轮椅抬高,让他可以舒服地把嘴靠近话筒,也令全场看清他的脸,就像海浪中伫立不动的一块礁石。 ☆、第 56 章 控方律师照例询问姓名职业之后,问:“您与被告的关系?” 教授望了一眼焦虑的陈鸥。陈鸥也看着他,目光充满对他自作主张的谴责。在安静的法庭大厅中,教授却听见了陈鸥心底的咆哮,这让他嘴角微微上挑。 接着,他又看了一眼尼斯。 全场大概只有尼斯没有看他。当所有人都看着教授时,尼斯终于获得了看着陈鸥的短暂机会。他的眼神亮得像火。 我的孩子。教授想,再给我一百次机会,我仍然会挡在我的孩子前面。 “陈鸥是我学生的孩子,我受其生父临终委託,监护他长大,直到他上大学为止。后来他成了我研究上的合作者,研究所的合伙人。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法律关系。” 控方律师追问了一句:“我似乎有印象,媒体报导过您和被告是领养关系。” 教授说:“本地警察局以及民政档案会证明,我从未为陈鸥办过领养手续。” 控方律师放过了这个小插曲,开始进入正题。 “教授先生,目前陈教授被控三项罪名:第一,在瓦根第教授遇害案件中有重大嫌疑;第二,涉嫌不正当占有瓦根第教授的研究成果;第三,涉嫌玩忽职守,隐瞒实验药品重要副作用,导致一名年轻学生无辜死亡。我们想请您作为基因专家,对这些发表看法。” 教授点了点头。 控方律师等了一会儿,没见他反对,于是继续说。 “我们先从年轻学生不幸死亡事件开始。您怎么看陈教授没有明确标识该药物会产生性兴奋这种事?” “首先,我想先介绍阿兹海默症,以及其治疗机理。”教授语气缓和,循循善诱,如同面对年轻的学生。 “阿兹海默症,依照病情轻重,可以划分为七个阶段。其中,第六、七阶段最为严重,患者基本失去语言能力,需要由他人辅助上洗手间,或根本无法行走。到这一阶段后,患者平均寿命为两到三年。由于参与药物实验必须出于患者自愿,而这两个阶段的患者根本无法自主表达意愿。因此,在之前临床实验中,研究所选取的是处于一至五阶段的患者。” “阿兹海默症是原发性脑变疾病,发病原因暂时不明,临床表现为患者智力下降,脑萎缩,神经元减少,常发于六十五岁以上老年人。因此,治疗药物以刺激大脑皮层及神经元活动为主,主动调动患者自身能力,来延缓病情恶化,以及一定程度上逆转病情。从现在看来,临床效果比最初目的还要好。”教授侃侃而谈。 “但是,您还是没有说出为什么该药物没有写明会带来性兴奋。”控方律师不肯罢休。 “您还不明白吗?”教授看着他,“阿波赫柏本来就是为了刺激患者大脑皮层更加活跃以及神经更加兴奋,引起性兴奋是必然的。甚至可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副作用。” “这么说,您支持陈教授的做法,不描述阿波赫柏导致患者性兴奋的副作用?”控方律师似乎抓住了关键,兴奋起来。 “不,我对目前该药物副作用的描述持保留态度。”教授和蔼可亲地看着他。现场大概只有陈鸥和尼斯不会误解那种表情实际叫做“讥嘲”。陪审团成员开始交头接耳。 “因为那本来就是可预见的主要效果。我今年八十二岁,和大部分阿兹海默症者是同龄人,性兴奋可以让我们重新体味年青,我敢说没人会拒绝这种感觉。” 一名白髮斑斑的陪审团成员赞许地点着头。 “但是,”教授话题一转,“正如对濒危病人施加强力电流刺激,可以使其心脏恢復跳动,却没有人会对健康人这么做一样,所有药物都有其使用前提,这就是我们区分otc药物以及处方药的目的。阿波赫柏是处方药,需遵医嘱服用。乱服药的下场,即使是一名小学生也懂得。” 控方律师继续追问。 “从x上尉带来的证据,死者是为了非法提高成绩,把阿波赫柏当作兴奋剂来服用的。您对此怎么看?” “正如我刚才所说,阿波赫柏的设计目的,就是为了刺激患者大脑皮层。有类似兴奋剂的效果,我认为很正常。我会建议以后检测时,将阿波赫柏的主要成分列入违禁品范围。它是为了帮助病人而制造的,不是为了帮人作弊。” 法官点了点头。控方律师见状不再纠缠,开始了下一个话题。 “波尔曼先生与现供职于研究所的一位先生证明,陈教授涉嫌非法占有瓦根第教授生前研究成果,以及涉嫌违法使用基因技术制造人造生物。这些迹象显示,他与瓦根第教授遇害一事有关。” 教授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慢说话,语气比刚才郑重了很多。 “陈鸥与瓦根第之死无关,对他生前研究毫不知情。” 控方律师宽容地笑了,摇着头,好像在说“这个傻老头!” “您怎么证明?”他问。 “因为是我杀的瓦根第,当时用的就是这把枪。”教授从轮椅里拿出了一把枪。 惊唿声四起。法庭绝不允许携带枪枝进入,这是严重藐视法律的行为。但教授德高望重,特邀前来作证,没有人会要求坐在轮椅上的他通过安全扫描。一名法警走近了他。 “请听我把话说完。”教授镇定自若,把手枪对准自己。法警停住了脚步。 “一会儿我会交出枪,警察局有验尸报告,会验证这把枪就是兇器。另外还有一项证据可以证明我是兇手。”教授俯下身,慢慢把一张存储卡滑到法警脚边,法警捡了起来。 “这是研究所的秘密安保视频,24小时录像。研究所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套系统的存在。所以,事后警察问询时,没有人提及录像。” 大屏幕上开始播放安保视频。教授坐着轮椅进了研究所。二十分钟以后,陈鸥狂怒地前来敲门。 陈鸥站在被告席上,目瞪口呆。不用其他,光这副表情就是其无辜的有力证明了。 控方律师恢復了平静,继续他的法定职责。 “您为何要杀死瓦根第教授?”他的声音仍留着一丝颤抖,显示他还没有完全从这种不同寻常的法庭事故中恢復过来。不过,这种尽忠职守的精神赢得了教授赞赏的一瞥。 “第一个原因,因为他的不道德非法实验,他确实在做人与野兽基因融合研究,经过多次劝说仍不停止。”教授说,“报警无法制止一位科研人员的疯狂。作为基因科学家,我不能容忍这种极端危险的行为发生。” “那么您承认人造怪物的存在了?”控方律师问。 “如果不是被及时制止,本来肯定是会出现的。”教授说。 “您如何证明没有这种生物?” “因为已经过去了六年。本地区没有发现相关异样生物的报导,也没有罕见疾病传播的消息。基因资料库显示,十余年来本地区出生的婴儿基因都十分正常,能够在其父母身上找到遗传因子。再扩大一步,全国、全世界范围内,都没有类似消息。这种人造生物――如果有的话――在实验室以外环境顺利成长的可能十分渺茫。” “那么,您如何解释瓦根第教授电脑里的数据,以及陈教授对实验结果的准确预测?” “科研人员做实验前,首先需要知道目的是什么,最可能达到的效果又是什么。一般而言,我们会通过虚拟系统来预测实验结果。”教授说,“瓦根第教授电脑里的数据,显示的是他对实验结果的预测。同理,陈教授对实验结果的精准预测,体现的是他作为一名基因研究者的出众能力。至于两者为何完美吻合,人类基因大部分都是相似的,甚至有98%可以和黑猩猩完美吻合,这不表示你我都是人与黑猩猩基因融合后产生的人造怪物。” “您如何证明您的话?” “瓦根第教授电脑里的基因融合模拟系统,就存在这个存储卡里,卡里还存储着其余九千多种运行结果。”教授把一张存储卡慢慢滑过地板,停在他与法警中间的地板上。法警捡了起来。 “我们不是中世纪的野蛮人,不需要为了观察尸斑而实际杀一个人。一片叶子被风卷落,不管在空中飘多久,总要落在地上。基因科学有其内在规律。对于一个饱经训练的基因学家,调试一套系统来预测基因融合前景,是符合科研惯例的。事实上,这一工作只能由计算机完成。基因面对的外部影响太多,变数太多。靠人工研究,穷尽我们的一生都难以完成。” 控方律师咕哝了一句,似乎说“还是没说明为何陈教授没有盗用瓦根第的成果”,但法官制止了他。 “教授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瓦根第的数据只是上万种未经证实的猜想结果之一,虽然这还有待证实。不过,研究所提交的关于阿波赫柏研究过程十分详细,并且附上了所有涉及的专利技术、实验结果、讨论会备忘录,以及研讨会笔记。法庭已请专家鑑定,结论是研究过程真实可信,该药物属于自主研发成果。” 控方律师耸了耸肩。 “您刚才说第一个原因,那么第二个原因是什么?”他问。 第50页 “为了保护我的孩子。”教授说。 “因为陈教授?”控方律师敏锐地问,“那您如何说明,您今天不是为陈教授来顶罪呢?” 教授缓缓摇了摇头,出乎意料地伸出一只手指向尼斯:“我说的不是陈教授,是这位上尉,我的养子。” 这下轮到尼斯目瞪口呆了。他和陈鸥一左一右分立,成了教授周围的两根盐柱。 “我杀了瓦根第,因为他引诱我的孩子去嫖ji,相关记录我相信你们能从警察局口供里找到。为方便起见,我带来了这些资料。”他指着大屏幕,“请播放下一个文件。” 两个ji女和一个男ji录口供的视频播了出来。尼斯丝毫没有羞愧的意思,事实上,他整个人已经被震惊占据了,腾不出一丝地方给其他情绪。 “那时他还未满十六岁生日。”教授补充道。陈鸥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尼斯身份证件上的生日并非其真实生日,而是来到家里的日子。嫖ji事件发生时,他真实年龄确实还未满十六岁。 控方律师说话了,似乎终于理清了思路。 “我承认,”他说,“您于公于私都有杀死瓦根第教授的动机。但既然您是这样的身体状况,您准备如何说服法庭,您在杀死瓦根第教授时没有帮手?您甚至无法双腿站立。” 教授露出了微笑,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被问到这个问题。陈鸥是最先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大叫一声“不!” 但为时已晚,教授凭藉双腿站了起来,直直面对法庭中所有人。 他站立的地板高于法庭众人位置,因此,人人都能看到他双腿不停打颤,身体摇摆如飓风中的小舟。然而,事实是他依旧站住了,俯视着法庭众人。比起穿着黑袍的法官,他更像是处于审判地位的人。 “镌刻在基因中的遗传密码,让我们有如地球上其他生物,天生就具有瓜瓞绵绵的强烈欲望。有些生物的天性就是牺牲自己,换取种群中下一代繁衍生长。为什么要研究基因?”教授声音轻柔,像在自言自语,大厅寂静逼人,“因为我们要使后代变得更好。你问我有什么能力,凭这病弱残躯独自杀死瓦根第?你为何不问摩西,有何能力带领希伯来人前往迦南之地?”教授停顿了一下,说,“子孙遇险时,凡人亦可行神迹。” 控方律师想说话,但教授严厉地制止了他,就像阻止不懂事的学生插嘴。 “看看你们把他当作被告的这个人!”教授指着陈鸥,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你们注视的这个人,他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基因科学家,比研究能力更令人瞩目的是他的年轻。然而,近五年来,他只写了屈指可数的几篇论文。为了维持研究所,他去承接gg,参演电视剧,扮演小丑,拼命拉贊助。五年来,他没有休过一天假,每个硬币都投入了研究所运营。还有什么比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科学家去学习一窍不通的商业金融知识,去研究繁琐冗长的合同条款更让人痛心?” 教授喘了口气,双腿晃得厉害。 “我对你很失望,陈鸥。”教授注视着泪流满面的陈鸥,尼斯觉得他的声音也出现了哽咽,“这个诉讼已经持续了三个月。你本该更加果断,更加坚决地处理这一切烦扰,就像我现在这样。但你任凭自己的时间被浪费。我已经不能再为科研做出贡献了,但你本来可以。”他停了一下,坚持把话说完,“永远记得,浪费你自己的生命,就是对科学犯罪。” 没有人出声,甚至没有人敢于大声唿吸。众人注视着这两名顶尖科学家的目光交流,不同程度地感受着他们的矛盾与痛苦。 “顺便说,所谓副作用,你们以为陈鸥没有想到么?”恢復平静的教授向大屏幕点点头,“请播放下一段音频。” “阿波赫柏是上天赐予人类的药物……”一个浑厚的男声念出了一段铿锵有力的gg词。接着是陈鸥的笑声,“太夸张了,我觉得得重新写。不过它说得没错,青春包括头脑智慧和身体活力。看那些小白鼠!性兴奋格外强烈。” “你可以把它当卖点。”教授的声音。 “决不能。消息一传出去,药品会被当做春药一扫而空。我希望阿波赫柏能到达真正需要它的人手上。”陈鸥的声音。 “如果被告像你们说的,侵占逝者成果,为了上市故意不标副作用,他怎么会隐瞒这么大的卖点?”教授的脸色格外苍白,但他目光炯炯,逼视着厅中众人。 大厅一片寂静。最后,法官说话了。 “教授先生,”他说,“您的证词非常完备,但您提供的部分证物还需要验证。我向陪审团提议,先休庭,请警方验证证物真实性后,再做出判决。” 教授点了点头,把枪放在地上,用脚推远。 “枪里没有子弹。”他说,“尊重法律与秩序是每一位好公民的职责。” 法庭上每个人都很好地体味到了他的讥嘲之意。 “这真是最奇特的一堂基因科学讲座。”一名法警悄声说。 *************************************************************** 陈鸥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两名法警负责看守他。他觉得几乎过了一个世纪,律师才出现在门口。 “结束了。”律师快活地说,“您被宣判无罪,法官宣布对阿波赫柏的一切指控都不成立。一位陪审员老先生对媒体记者说建议修改法律,推动有重大疗效改进的药物尽快上市。”他凑近陈鸥,低声说,“您看,实验药物是不是可以给我一些?虽然我没有阿兹海默症,但能带来性刺激的安全药物,市场上可不多见……” 陈鸥没心思听他说话。 “教授呢?”他问。 律师脸色阴了下来。 “杀人是重罪……” 陈鸥几乎要叫出来。 “你不明白,”他说,“教授决不会允许自己进入监狱。他最近身体非常不好……”他哽住了,说不出话,向外走去。 “陈教授,”律师拦住他,表情十分凝重,“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教授手上有一条人命。现代法治社会不能容忍他拥有逍遥法外的特权。现在人人都说您是被冤屈的天才,您的声望无人能及,简直可以参加下任地区议员竞选。您不该这时候再……” 陈鸥没有回头。 “在公民责任和普通人情感之间,我选择后者。祝您一辈子都不用遭遇像我这样的困境。我会立刻组织律师团。” 律师沉默地看着他。陈鸥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回过头来。 “什么?”他听起来像是个溺水的人,正在吐出最后一口带着血沫的唿吸。 “教授在法庭上的表现耗尽了他的体力和寿命,医生说他活不过今晚,换句话说,他最多还有五六个小时可活。”律师不带表情地说。 ☆、第 57 章 陈鸥向守在病房门口的警察点点头,推门进去。 仅两个小时不见,教授衰弱得不成样子。他躺在那里,唿吸微弱,从脚跟到颈部覆盖着白床单,头微微陷入白色枕头里,像一个即将破碎的水泡浮在掉漆的铁床上。 病房旁站着一名护士,观察着林立的仪表,上面伸出很多电线,宛如树木气根一般探进床单。陈鸥给她看了手里的证明文件。护士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类状况,向他投来冷冰冰的一瞥,接过文件就出去了。 教授吃力地睁开眼睛。陈鸥掀开床单,把不下二十来个监测探头从他身上摘了下来。仪表开始发出滴滴的报警声。教授笑了,将头微微侧过一旁,朝向窗户。 这是一间专门关押犯人的病房,窗户很高,窗台与陈鸥肩膀齐平。陈鸥蹲下来,把下巴放在病床上,发现从这个高度只能看见窗户上沿和天花板,看不到半分天空。 他脱了外套,捲起衬衫,把铁床拖到窗边。幸好他习惯健身,而且教授和铁床加在一起也没多少重量。床褥下面是床板。他把房间里唯一一把钢管焊接的椅子置于床板上,双臂抱起教授,踩着床板,高高地坐在了椅子上。 正值下午与黄昏的过渡时分,天空蓝得惊人。整座天空似乎成了一座巨大的实验炉,处处燃烧着明亮的蓝色火焰。夕阳射入一道金黄色的光柱。教授睁大双眼,贪婪地看着窗外。他的脸上泛起了不祥的灰色,属于活人的血色和生机正在飞快流逝。陈鸥把教授抱在怀里,让他头靠在自己肩膀上。教授轻得像实验室的燃烧余烬。 “几千年前,同样的夕阳也曾照在骷髅地上。”陈鸥说,双臂换了一个角度,让教授靠得更加舒适。 尽管十分吃力,教授还是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在家时,他们经常像猜谜一样交谈,马丁评论说他们创造了自己的黑话系统。 “对宗教……了解……越深入,对人性理解……就越深刻。”教授断断续续地说,双目跃动智慧的光芒,似乎身体的衰朽只是为了让灵魂之火燃烧得更加勐烈。 “您希望我叫尼斯进来吗?他应该就在附近。”陈鸥说,竭力忍住眼泪。 尼斯不是教授的养子,尼斯是教授的亲生儿子。 虽然他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这个结论千真万确,毫无差错。教授患病时,陈鸥检查他的过敏源,拿基因样本到资料库比对,才发现了这件事。当年,如果不是教授坚持保护隐私,拒绝把他俩的基因样本放入资料库,早在十几年前就会发现。 根据教授这些天对尼斯的思念以及这日在法庭上的表现,陈鸥猜测他已经知道了。警方说得没错,瓦根第之死确实与人造生物一事高度相关。 教授凝视着窗外。夕阳渐渐收敛了光芒,开始沉向地平线。大风颳来了鱼鳞般的碎云,在夕阳映射中渐渐显现为壮丽的红霞。 “我曾用生命爱……一个人,但无法在一起。”教授眼中充满眷恋,“爱与绝望使我发疯。我偷出了挚爱的基因,与我的……融合在一起,准备人工孕育……我们的……孩子。但最后一刻,我……住手了。”教授厌恶地摇摇头,“瓦根第……偷走了我的成果,用野兽因子……亵渎了……我与爱人的基因结晶。我……不可能……饶恕他。” 陈鸥伸手握住他的手掌,眼泪一滴滴掉落在他的胸前。 “您本应和我说,”他呜咽道,“您在发现时就应该和我商量。” 教授艰难地笑了。 “我有道德……洁癖,”他喘气变得非常困难,“谢谢你……坚持留下尼斯。他脾气有时……激烈……像我,替我看好……他。” 第51页 陈鸥几乎把耳朵贴在了教授双唇前。 “除非您坦白一切。”他说,“隐瞒就像厨房里的蟑螂,只要你发现一个,接着你总能发现更多。您的那位爱人,是瓦根第夫人么?” 教授挤出了最后一个嘲讽的微笑。 “是谁说……心理学……不是科学?”他的声音几乎听不清了。 窗外,朱红如血的天空逐渐变成了浓郁的绛紫色。 “我的话……在书桌里。”教授望着陈鸥。陈鸥觉得自己正随着怀中的身体一点点失去温度和知觉。 这时门开了。尼斯走了进来,一名护士跟在他身后。 “陈教授!”护士大惊失色,奔了上前,“您不能这样对病人!我是那样信任您!” 尼斯掏出证件,坚决请护士离开了,顺手带上了门。房间昏暗,高踞在椅子上的陈鸥宛如一座绝望的雕塑。 接着尼斯听见教授清清楚楚地说:“以扫失去了长子继承权,但以撒宠爱的是以扫而非雅各。” 在巨大的悲痛中,出于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冲动,陈鸥低下头,虔诚地吻了吻教授的嘴唇,觉得自己碰到的是一簇正在熄灭的火焰。 教授的微笑凝固在嘴边,陈鸥肩膀倾斜,头垂在他脸部上方,一动不动。 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也终于从病房里消失了,黑暗吞没了屋里的身影。 ☆、第 58 章 “药品通过了审批……” “那些人疯了,阿波赫柏抢购一空……” “银行说贷款可以展期,而且利率还可以再下调50个基点……” “《名流》要拍套照片……” 陈鸥惊醒过来,习惯性摸进床头抽屉。从楼下传上来的声音吵得他心烦意乱,急需药物辅助安眠。 尽管他已关门谢客,但拒绝不了声音执拗地钻进耳朵。自从教授去世,充满音乐的世界突然锈蚀成了一个垃圾场。吱吱的电流声,地板变形的声音,楼下大门开合,窗外花瓣掉落,这些以前根本没有注意过的轻响如今尖锐刺骨,比钝电锯发出的巨大噪音还难以忍受。他越来越离不开安眠药,正常剂量已对他无效。 抽屉里的药瓶比他现在的脑袋还空。突如其来的怒火让陈鸥一下子捏瘪了药瓶,准备到楼下厨房取些备用药。 打开房门,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了一下。对面房间漆黑一团。楼下客厅点着一盏铜质檯灯,发着昏沉沉的光。陈鸥走进厨房,四处翻找药箱。 “您找什么?” 陈鸥回过头,手里拿着安眠药瓶。穿着旧t恤和牛仔裤的尼斯站在厨房门口,对他皱紧了眉头。 “您答应过不再服药。”他从陈鸥手里轻轻取走药瓶,“一杯热牛奶更适合您。” “我说过吗?”陈鸥心不在焉地道,看着尼斯熟练地加热牛奶,“一片,一片就够了,我需要休息。顺便,请让大家小声一些,这么吵我没法睡。” 尼斯正向杯子里倒牛奶的手停住了。 “现在是凌晨一点,家里除了我与您没有别人。公证人和律师上午九点才会过来。我叫夏尔和马丁也到那时再来。” “是吗?”陈鸥喃喃地说,有点不确定刚才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我听到有人说阿波赫柏通过了审批。” “那已经是三周前的事了,就在教授葬礼一周之后。”尼斯更加仔细地观察陈鸥,毫不掩饰担忧。 “什么!”陈鸥慌乱起来,继而勃然大怒,“我竟然错过了教授的葬礼?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他甩开尼斯试图搀扶他的手,气得脸色通红,顺手把牛奶杯扫落在地。滚烫的牛奶溅得尼斯手臂立刻红了一片。 尼斯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无法形容。 玻璃杯破碎的脆响唤回了陈鸥的少许理智。 “对不……”他想道歉,被尼斯打断了。 “您参加了葬礼,并且发表了葬礼演说。” “对不起,我一点都不记得了。”陈鸥坚持说完道歉,找出烫伤药膏给尼斯敷上,好在伤得不严重,“这段时间,我……我讲得好吗?” “您说了教授生前的几个笑话。”尼斯的声音变得很呆板。 “教授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会嘲讽我的幽默品味。”陈鸥处理好了尼斯的伤,“大家笑了吗?” 尼斯看着他:“他们哭了。” 他们沉默地对视彼此。 ************************************************************* 上午九点,陈鸥被夏尔拉下楼。他拼命挣扎,但夏尔不准备尊重他的意志。 “今天宣布教授遗嘱。”夏尔说,“显然你是主要受益人,必须在场。” 尼斯换上了西装,坐在窗边长沙发上,离陈鸥远远的。律师是教授与陈鸥的老朋友,一番客气寒暄后,打开遗嘱宣读。 教授的财产主要是研究所70%的股份、枫林大道七号私邸,以及安置在这座私人住宅里的书籍珍本与艺术品收藏等。首先,律师宣布,教授成立了一家私人基金会,专门从事儿童自闭症的研究及治疗,其日常经费及投资支出来自他名下15%的研究所股份收益分红。基金会主席由夏尔担任…… “什么!”夏尔跳了起来,“这老头!竟然没和我商量一声,我哪里有空?” “‘为此,我将我名下研究所股份的1%赠予小友夏尔,感谢他带来的欢笑与温暖,愿他永远维持天真与热情。保有这两样可贵品质还能长寿的人殊为罕见。祝他改写这一歷史。’”律师念完了,看着夏尔,“如果您有不同意见,现在就可以提出来。” 夏尔张口结舌,瞪着律师。 “1%?”他一把抓着陈鸥的手臂,不敢相信地重复,“受託管理研究所15%的股份收益?詹姆斯会为此气疯!真想看看我父亲听说这消息时的表情!” 所有都盯着他看。紧接着夏尔发现房间里的目光焦点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陈鸥。 “啊!”夏尔慢慢放开了陈鸥的手臂,有些尴尬。 陈鸥莫名其妙:“怎么了?” 尼斯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揽住他的肩膀,递给他一包纸巾。陈鸥才发现自己脸上淌满泪水。 律师很大声地清了清喉咙,继续宣读。 “‘我把枫林大道七号以及房子中全部艺术收藏品、书籍、私人物品留给……’”他顿了一顿,看了一眼陈鸥,“马丁,感谢他多年以来的陪伴,他是枫林大道七号最忠诚的朋友和最可靠的家人。如果其他人想从我的遗物中取走一两样作为纪念,请马丁自己斟酌。” 所有人都十分意外,最意外的是马丁自己。 “怎么可能?”他激动地问,“陈鸥去哪里住?再说我要这房子有什么用,又不能卖!房屋修缮,物业税,水电煤气费……我清楚得很,要维持这座房子正常运转每年大约要花掉多少钱!” 律师耐心地等着他恢復正常。 “‘如果马丁想卖掉这座房子,我个人建议,售价不应低于研究所1%股权的同等价值。’”律师继续念遗嘱,解释道,“插句话,因为阿波赫柏全球断货,研究所总估值现在已经达到了……”他念了个数,“因此,研究所现在是国内最具有价值的非上市企业。” “天啊,”获赠研究所1%股权的夏尔喃喃道,“下次我父亲打电话来,我可以亲切地请他不用考虑我的继承权了,现在的钱足够我挥霍三世。感谢你,教授!” “‘在上述遗物之外,我把书房那张百合花形状的书桌留给陈鸥。它装载了我们共同的回忆。’”律师进行到了下一部分。 还在为研究所价值震惊的人们急切地等他念下去,预感到即将目睹一位国内首富的诞生。但律师不再说话了。 “完了?”安静了一阵之后,夏尔不敢相信地说,“这就完了?” 律师点点头,“这是遗嘱提及陈教授的全部内容。” 夏尔激动起来:“怎么可能?”他大声说,“教授等于剥夺了陈鸥的继承权!研究所其余股份怎么处置?” 律师又清了清喉咙:“我即将念到这部分。事实上,当初参与拟定遗嘱时,我就预感到可能会有争议,因此劝说教授将遗嘱做了公证。”他看着遗嘱,“教授持有研究所70%股权,其中15%拨出成立了基金会,1%送给了夏尔?路易斯先生,其余54%的股份,由……”他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尼斯继承。当然,是在陈教授签字同意之后。如果陈教授不同意,那么尼斯只有收益分红权,不具有投票权。” 再一次目瞪口呆的尼斯不得不承受众人怀疑的目光。 “教授遗嘱有充分法律依据,”律师向众人讲解,“六年前,教授委託我为尼斯办理了收养手续。现在尼斯是教授的养子,具有第一顺位继承权。”他拿起一卷文件递给陈鸥,目光含义丰富。 短暂惊愕之后,陈鸥看见收养文件的日期,是在瓦根第死后一个月,尼斯十六岁生日之前。教授不可能在知情后还容忍亲生儿子身世不明。考虑到收养手续的准备时间,教授了解真相的时间应该是瓦根第死前不久,当时瓦根第从南方回来,正追着尼斯献殷勤。他当时把这些表现解读为猥亵的含义,而教授却敏锐地猜出了更多内容。 “我说,尼斯真的只是养子,而不是教授的亲生儿子?”夏尔嘀咕,“我还以为教授最爱的是陈鸥呢。” 但凡对这个家庭日常相处有些了解的人,都不会接受律师关于养子继承权的解释。研究所股权结构为:教授持股70%,陈鸥持股25%,其余5%由一些信託公司持有。按照教授遗嘱,研究所最大股东变成了持股54%的尼斯,两倍于陈鸥持股。 在一个机构,第一大股东和第二大股东的区别,不仅仅是持股比例的多寡,还有话语权的轻重。现在尼斯自然唯陈鸥是从,但他日后结婚、生子,股份会一点点分散。即使是在结婚之前,只要尼斯对研究所有稍微不同于陈鸥的意见,就会让陈鸥十分尴尬。教授怎么会容忍陈鸥落到这种境地? 当然,陈鸥可以拒绝签字。按照研究所章程,他不签字,尼斯就只有分红权,没有投票权。但他又怎么会为难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 律师尴尬地看着遗嘱,勐然,他眼睛一亮,“这里有教授亲笔写下的一句话,他早已预料到上述决定会带来疑虑。” “以扫失去了长子继承权,但以撒宠爱的是以扫而非雅各。”陈鸥机械地随着律师背诵教授的临终遗言。 ☆、第 59 章 遗嘱宣读完毕,律师留下了股份继承与赠予协议,和公证人离开了。 第52页 陈鸥现在是唯一有投票权的股东,没有他的签字,其他股份持有者只能享受分红。但分红也是研究所股东会投票决策事项。换句话说,如果陈鸥决定把每年收益全部投入研究所再运营,那么其他股东除了帐面上越来越庞大的个人资产数字,实际什么都拿不到。 陈鸥首先签署了尼斯的股份继承协议。这样,他亲手授予了尼斯在他之上的地位。 夏尔对尼斯投以妒忌的目光,说:“我知道会目睹一位年轻首富在这个家中诞生,但没想到会如此年轻。” 马丁赞许地点着头。股份毕竟是教授自己的,陈鸥和尼斯的感情又是有目共睹。陈鸥没有异议,释去疑虑的他们就只余为尼斯高兴了。至于为何教授会让尼斯越过陈鸥,谁也猜不透,只能把它归结为教授的古怪脾气。 夏尔悄悄对马丁说:“看到教授这么对陈鸥,我对父亲剥夺我的继承权突然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接着轮到签署夏尔的股份赠予协议。陈鸥放下了笔。 “我不同意。”他简单地说。 “什么?”夏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听见我说你邋遢得像个鬼了?” “……除非夏尔任研究所ceo,代表我个人行使股东权利,以及负责研究所全部日常经营事务。”陈鸥说,他想通了教授为什么要慷慨赠予夏尔股份,除了感谢他担任自己亲生儿子家庭教师、陪他健康成长之外的其他用意。 先前僱佣的那位ceo实在不得力,而且在他深陷官司时已辞职离开,这些日子一直是夏尔帮忙处理研究所事务。研究所不需要一位顶尖的企业领袖,只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伙伴,让陈鸥为首的科研团队不至于总因经费分神。教授为他选择了夏尔。他相信教授的判断。 “你不能这样对我!”夏尔大声说,“管一个基金会是一回事,但当日理万机的ceo是另一回事!我已经是亿万富翁了,从没见哪个亿万富翁不去享受生活却为别人打工!” “我不签字,你的亿万富翁就是纸上泡影。”陈鸥推开教授书房的门走了进去,“想通了来找我,我随时可以签字。” 夏尔下意识地拉住尼斯要他求情,却见他目光蕴满笑意。 “人类的忘恩负义真是太令人痛心了,”夏尔指责尼斯,“亏我小时候对你那么好!” “陈鸥终于恢復了点精神,我一直担心他因为教授去世患上抑郁症。”尼斯紧紧拥抱了一下夏尔,“多亏有你,我爱你。” “人类的忘恩负义真是令人痛心!” 只是愣了一下,夏尔就气急败坏地对着尼斯向楼上走去的身影大喊。 ********************************************************** 如果尼斯是因为宣读遗嘱当天陈鸥的正常表现而开心,那么他的欢乐註定转瞬即逝。 现在枫林大道七号只剩下了尼斯和陈鸥。马丁被尼斯劝回了自己的家,尼斯向他保证,只要陈鸥好转,或者自己必须返回军队时,就会请他回来。 “我们失去了共同的亲人,”尼斯解释,“请让我一个人陪着他,这对陈鸥恢復有好处。” 他高估了自己。陈鸥根本不给他陪伴的机会。 陈鸥越来越沉默,极少离开房间,大部分时间拒绝打开房门。尼斯不得不把三餐和水给他放在房门口,但餐盘里的剩余食物日渐增多。尼斯无计可施。 幸好,每天陈鸥会下楼到教授书房消磨一两个小时,尼斯就趁着这段时间进入他的房间,给他更换床单,清理垃圾,开窗通风,以及最重要的事:搜索各个角落,检查他是否藏匿了安眠药片。 一天,尼斯在他卧室露台放了一盆他最爱的天竺葵。回到卧室的陈鸥立即发现了,把尼斯叫了进来。 “红色?”陈鸥指着天竺葵的花瓣问,这时距离教授去世已有两个月,而陈鸥的卧室依旧布置得像葬礼现场,光秃秃的毫无装饰,只余黑白二色。 尼斯什么都说不出来,看着陈鸥把天竺葵隔空抛进楼下花园的垃圾箱里。从这天起,陈鸥不再和他说话。 教授去世满三月时,回到枫林大道七号的马丁发飙了。 “这房子现在是我的!”他踢开陈鸥的房门,双手抱胸。坐在窗边写字的陈鸥抬起头来,看着怒气沖沖的马丁。 “需要我交房租吗?”他问,眼神毫无波澜。 马丁被他的态度刺痛了:“不必交房租,但你明天就得搬走。”他愤怒地说,“因为我要把这房子卖掉!” 三个月以来,这是唯一一件让陈鸥震动的消息,之前连被剥夺继承权都没有这次反应大。他惊愕地看着马丁,想弄清楚对方是不是和他开玩笑。 “你要卖掉教授的房子?”他轻声问,放下了手里的笔,“准备卖给谁?卖多少?我出双倍价钱。” “三倍、五倍也不卖给你,十倍也不卖给你,尊敬的陈教授。”马丁嗤声道,“别以为你年轻有钱就可以任性。有人比你更年轻,更有钱,更讨人喜欢,可人家一直规规矩矩,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陈鸥发楞地看着马丁,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木讷的样子让马丁一下子泄了气。 “研究所建议你立刻做出阿波赫柏的兄弟产品,专门用于性障碍治疗;所有项目负责人都申请增加经费;所有合作工厂都来争取生产阿波赫柏;瓦根第的一位远亲提出诉讼,要求就教授枪杀瓦根第一事获得民事赔偿。夏尔忙昏了头!但你看看你自己,”马丁吸着鼻子,“教授要是看到你这样子得多难过。当年他为了让你振作,直接把你最喜欢的大衣送了人。要是脱离伤心的环境才能让你恢復,他会说,马丁,你早该卖掉房子……”他哭得像个小孩子,话都说不完整。 陈鸥把笔放回到笔筒里,目送他下楼。马丁到院子里发动汽车。这部车六年前就该换掉了,但研究所经费一直十分紧张,马丁拒绝了换车的提议。 阳光在汽车车牌上反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阳光,几千年前照在骷髅地上,目睹基督受难;几个月前照在教授身上,看他平静咽下最后一口气。尽管目睹了如此大的悲伤,太阳依旧一天天升起,一天天照在每个普通人身上,正如他和教授一直孜孜追求的基因科学之秘,惠及全体人类。 黄昏时分,他从卧室出来,走进教授书房。 站在地板中央,他缓缓转动身体,望着四周书架以及墙上的油画,想像一件件家具被搬走、一本本书打包装箱、一幅幅画从墙上摘下来的情景,觉得自己的血肉正随着枯萎坍亡。 尼斯悄悄走了进来。 “马丁太激动了。我说服马丁,买下了整座房子以及这里的一切,付出了1%的研究所股权。您不必担心。” 陈鸥知道自己应该做出表示,既为这件事,也为这些天以来尼斯对自己的照顾。但过于巨大的痛苦让他的自我保护机能阻隔了对外界的反应,不管是同情,劝慰,还是关怀,他都无法给予及时回应。他就像一个溺水将毙的人,隔水看着岸上的急切面孔。他们的声音,情感,对他不再有任何意义。 他的双腿双手已被绑住,失去了自救的能力,正在慢慢沉向水底。 最后陈鸥只是点点头,示意知道了,便转过头去,看着教授留给他的百合花形书桌。 尼斯没有离开,反而跟了上来,紧紧贴在他身边。陈鸥不由自主有些烦躁,迈远了两步。 即使尼斯发现了陈鸥的疏离,他也没有表示出来。他看着书桌。 “您打开看过了?”他问。 “抽屉?”陈鸥问,“没有任何东西。” “暗格。”尼斯平淡地说,“有一次教授给我演示过怎么打开暗格。” 陈鸥从没听教授说起过暗格的事。他狐疑地看了一眼尼斯,按他说的做了。果然,书桌咔的一声轻响,抽屉背后出现了一个长方形的洞,一本电子日记躺在里面。 这是最新型号产品,可以很容易地把语音输入转化为文字储存,也可以随时插入虚拟3d视频及图像。陈鸥把它与桌上的投影设备连接起来,设备充电完成后,房间中央出现了一个全息投影人像。 陈鸥不禁向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空气中的教授人像。 “陈鸥,”坐在轮椅中的教授笑着说,“既然你看到这里,说明我已经走了。”他把掌心坚定地向下压一压,像是拒绝和陈鸥就这一点争辩,“我知道,以你不亚于我的聪明才智,你会感到越来越多的迷惑。在一本好的推理小说中,作者不能向读者隐瞒太多线索。做人如写书,为了保持品味,我决定把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为了保持品味?”陈鸥像是和教授对话,“而不是自觉有告知义务?您对戏剧性的低劣口味简直无可救药!” 尼斯沉默地看着走进教授全息图像里的陈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两人似乎是在拥抱。 “但是,”教授话题一转,“鑑于你很可能发出的嘲笑,我忽然又不准备拱手送上全部答案了,自作聪明的先生。”他嘴角轻轻翘了起来,“我为接下来的内容设了一个密码,一个与神话宗教有关的单词。除非你正确输入这个单词,否则绝对无法进入下面部分。我猜,以你的骄傲和自负,是不会去找计算机高手帮忙的,对不对?” 陈鸥发出一声轻笑,这是尼斯三个月以来听到他第一次笑,但比恸哭更让他难以忍受。 ☆、第 60 章 陈鸥收起电子日记,摸了摸书桌暗格,发现再没有其他东西才不甘心地站起来。 “教授可真会出题。”他嗤之以鼻道,“神话宗教有关的单词!我就想不起来他哪句话不引用什么典故。” 他尽量平静地说话,假装鼻头没有发酸。奇怪的是,这次抑制流泪的努力不像以往那么困难了。 尼斯没有答话。陈鸥转过头看着他,吃了一惊。 过去的三个月,尼斯一直尽心竭力地照顾着他,但悲伤蒙蔽了他的双眼和心灵。除了哀悼自己的损失,他看不见其他。教授再次出现,再次开口说话,尽管只是一个全息图像,也让他短暂找回了从前生活的感觉。心灵迷雾被驱散了部分,理智回来了少许,于是他睁开双目,三个月以来第一次看清了他深爱的孩子。 尼斯满眼血丝,嘴唇干裂,下巴全是乱糟糟的胡茬,头髮长到了不体面的长度,粘成一绺绺耷落在肩膀上。从他身上的气味判断,他至少一周没有洗过澡了。 出于习惯和本能,陈鸥就要开口训斥他,然而他从墙上挂镜里看到了自己:嘴唇青白,面颊浮肿,目光呆滞,脚步蹒跚,活像一个吸毒上瘾的中年流浪汉。 在这一刻,陈鸥才终于认识到,遭受损失的不仅仅是自己,尼斯也失去了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而且,即使到了这一刻,尼斯仍不知道教授就是他的生父。 第53页 他揽住尼斯的肩膀,这一次是真心诚意道歉了。 “对不起。” 尼斯垂下双目,没有拒绝他的道歉。 他们坐进客厅沙发,陈鸥决定好好和尼斯谈一谈。 “你的假期还有多久?” “王容说我积攒了很多假期,可以尽情使用。”坐在陈鸥身边的尼斯姿势僵硬,看着自己的脚尖,坚决拒绝和陈鸥四目相对。 陈鸥深深嘆了一口气。他对尼斯的怒气正是由此而来。教授是个倔强的人,但自从知道自己命不长久,就一直盼望能再见尼斯一面。当时他还不知道尼斯是教授的亲子。如果知道,他会放下一切把尼斯从军队揪回来。 陈鸥清楚尼斯那点说不出口的小心思,不介意多给尼斯一些距离和时间来想通。但他听之任之的结果是教授直到临终前才在法庭匆匆见了尼斯一面,甚至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句话。 不过,事情过去了,没必要继续责怪尼斯,何况他其实才是损失最大的那个人。 “我觉得,”陈鸥小心斟酌词句,“你没必要再陪着我了,虽然我仍然对你的职业选择有意见。你现在身家颇丰,可以选择更喜欢的工作,或者不工作。我相信军队不会让国内首富再亲身涉险。王容是个很好的导师,你可以徵询他的意见。” “我想时候也到了。”尼斯终于抬起头来,和他视线相接,目光毫无光彩和焦点,像是一个失明的人刚被告知患了癌症,“您既然已经拿到教授的日记,那么我陪在您身边的意义也就不大了。教授的谜语不会好解,在揭开谜底之前,您不会让自己出事。” 陈鸥眨着双眼,怀疑三个月以来沉湎悲伤对自己头脑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尼斯这番话他一个字都没听懂。 幸好,尼斯又说话了,避免了两人之间出现无话可说的尴尬局面。 “还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做的么?”他问,表情十分接近听天由命,让陈鸥不禁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 “开心点。你有钱,年轻,长得又好,所有人都会像拥戴太阳一样捧你爱你。”他说,“去交新朋友,逛酒吧,买限量版跑车。除了滥交和吸毒,随便你怎么败家。你父亲留给你花不完的钱是为了让你享受生活,不是让你陪一个无趣的中年……” 他本来想藉此机会挑破两人之间心照不宣小秘密的努力落空了,尼斯脸上出现了深深的不可置信。 “父亲?”他问,双目牢牢盯着陈鸥不放。 陈鸥无法抑制自己的同情,这一刻他几乎埋怨起硬心肠的教授了:这个秘密不该由他来揭破,这对尼斯太过残忍。 他试图握住尼斯的手,但被尼斯甩开了。 “父亲?”他又问道,脸白得像鬼一样。 “教授生前有位爱人,两人无法在一起。他设法用两人的基因人工孕育一个孩子。但瓦根第偷走了教授的努力――我想是偷走了人工胚胎。”陈鸥尽量说得简单些,没有说出海豚基因的事,但即使这样尼斯看上去也快要崩溃了。 痛苦的尽头是什么?三个月以来,陈鸥的痛苦几乎让他窒息,但和现在尼斯的反应相比,他体味到的一切似乎太肤浅,也太短暂了。 尼斯的表情无法形容。他看起来不是正被告知身世,而是被摧毁信仰。得而復失,被遗弃,被欺骗,被背叛……痛苦带来愤怒,悲哀以致绝望。 “把你带回来之后,我们将你的基因在资料库做了比对,想找到你的生身父母,但失败了。当年教授为了保护隐私,没有把我俩的基因样本上传到资料库。所以我们从未想过,你竟然是教授的孩子。” “您一直都知道?”这几个字尼斯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说出来的,他脸色可怕极了。陈鸥不能责备他言辞中的强烈指斥之意。而且他也有种奇怪的负疚感,像是自己辜负了尼斯。 “教授临终前才告诉我。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陈鸥把尼斯半搀半抱地扶起来,“现在我们不讨论这件事,我带你去休息。” 尼斯没有挣扎,顺从得好像小孩子。从客厅沙发到尼斯的房间只有几步路,陈鸥忍不住看了他好几次,以为他受打击不过昏厥过去。然而尼斯一直睁着眼睛,双目甚至毫无泪水。 推开尼斯房间的门,陈鸥愣住了。 床铺整齐,窗户紧闭,中央空调系统的出风口被关了,一股潮湿的霉气在鼻端挥之不去。这绝不是一间近期住过人的房间。 “这些日子你都住在哪儿?”陈鸥质问,心底慢慢升起一股凉气。他的孩子五年未见,回家后自己竟把他忽视得这么彻底。 “客厅沙发?”陈鸥又问。家里没其他房间了,尼斯不可能住进教授的卧室或书房。接着他突然明白了。尼斯外表如此糟糕,却对他的起居饮食体贴入微,只能说明一件事。 “你一直睡在我房间门口的地板上?”他无法置信地问,“怕我自杀?” 尼斯慢慢抬起双眼。 “明天我就会搬出去。”他答非所问地说。 陈鸥没有回答,将他带到自己房间,把他按倒在床上。 “睡吧,今晚由我来守着你。”陈鸥坐在床边。听说身世后,尼斯一直在颤抖。人在精神受到极大刺激时,肉体会做出相应反应,陈鸥非常了解。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尼斯竟然如此抗拒教授是自己生父?他看起来就像听说自己父亲是个卑鄙无耻的混蛋,而自己是由强暴而生的孽种。 时间慢慢流逝。正当陈鸥觉得尼斯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尼斯开口了。 “那天我看见您吻了教授,在嘴唇上。”尼斯声音还在颤抖,但几乎已经恢復了平静,“这是儿子对父亲的礼节,抑或生者对亡者的告别?我可否也像这样吻您一次?” 他得到的回答是“嗒”的一声,灯熄灭了。房间陷入了黑暗。 听着陈鸥离开的脚步声,尼斯慢慢在床上蜷成一团,就像肉体再也抗拒不住精神的痛楚。 第二天早上,来叫尼斯用早餐的陈鸥发现床上空空如也。 “二十岁出头的首富,没有长辈约束,谁会在家过夜?按照八卦周刊的描述,这类人普遍每天中午在不同床上醒来,身边围着三四个赤身裸体的小明星,有男有女。”来用早餐的夏尔评论说,“像你一步都离不了教授才是奇葩。” 尽管前一天晚上陈鸥自己也向尼斯建议去受生活,但听到夏尔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他仍然感到了强烈的不快。而且,让他更加心惊肉跳的是,不快主要源于妒忌。是妒忌尼斯的年轻幸运,还是其他?他不敢细想。 陈鸥把盐递给夏尔,警告说:“别得罪你的老闆。”这时夏尔已经认命地当上了研究所的ceo,不过他干得很顺利,获得了研究所所有人的欢心。几个项目组负责人更是把他疼得如珠如宝。 “我只会花钱。”夏尔向陈鸥坦白道,“他们来跟我说研究计划、进度、细节、方向调整,我全听不懂。好在我们有的是钱,每当我听不懂时,我就假装沉思一会儿,然后说,嗯,很好,但这样一来经费很可能不够,我们增加为原先的两倍。” 夏尔大笑起来。陈鸥也淡淡笑了,想起以往经费捉襟见肘的日子,有些感慨。 “还有执业律师团队、会计师团队、谘询公司顾问团……随时待命。他们不会为你赚钱,但会拼老命保证你的钱不被政府或是其他组织白白拿走。有这些人在,研究所稳如泰山。”夏尔嘆了口气,仰躺在椅子上,“我终于不用吃烤煳的番茄了,尼斯做饭的手艺毫无长进。” 三个月以来陈鸥从未吃过烤煳的番茄,但他聪明地决定不对夏尔提起这件事。 “说起来,你是怎么想通的?”夏尔问,“我昨天接到了马丁的电话,听起来似乎你再过三个月才能恢復。” “尼斯该回去了,总不能让他一直为我担心。”陈鸥说,递给夏尔一杯咖啡。 夏尔奇怪地问:“回去?他在本地有任务,完成后才能走,他没跟你说吗?” 陈鸥愣了一下,他根本没给尼斯说话的机会。 “说起来,杰西卡好像生了个男孩。”夏尔自顾自说着,不管陈鸥的脸色明显变得难看,“詹姆斯老来得子,疼那孩子疼得要命。马埃尔坐不住了,最近联繫董事,上蹿下跳,想敦促詹姆斯先分给他一部分股份。他要是知道尼斯身家有多少,得气疯了。他父亲想了半辈子的东西都没有得到,尼斯不费分文就拿到了。” 陈鸥站起来,脸色很难看。 这天晚上,尼斯没有回来。陈鸥翻了翻他的个人物品,发现除了通讯器其他都在,行李箱也好端端地放在原地。他想不出尼斯能去哪里。他甚至不知道尼斯还有什么保持联络的朋友。 在房间里踱了几圈之后,陈鸥终于给王容打了电话。 得知尼斯离家出走,王容没有像陈鸥一样焦急,满不在乎地说:“尼斯很出色,很职业,放心吧。” 但陈鸥没法安心。前一天晚上尼斯的表现太反常了,远非一名职业军人的水准。幸好王容又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说了他的父亲是谁,他一时难以接受……”陈鸥刚开了个头,王容笑了起来,讥刺道:“哦,您终于决定认回儿子了?我还以为以知识分子的清高与虚伪,您会一直自欺欺人下去。” “什么?不不,我只是养大了他……”陈鸥刚要告诉王容尼斯的生父另有其人,王容笑道:“您知道,那么重要的特工培养计划,我不可能让一个身世不明的人加入。不是只有基因科学家会取基因样本。自从见到您第一面我就怀疑了,尊敬的陈教授。” 陈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呆呆听着王容在电话里愉快地喋喋不休。理智在怒吼“他一定是弄混了!”但潜意识质疑道“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 他像游魂般走进厨房,取了尼斯常用的杯子,又从他行李箱里拿了几件贴身衣物。对于实验室的精密仪器,这些残存的基因样本已经足够分析了。这时,他视线出现了模煳,望向哪里都是一片红雾。 这种状态再开车出去无异于自杀或是故意杀人,他不得不给夏尔打了电话,让他来接自己去研究所。 夏尔再见到他的时候大吃一惊:“我才和你分开几个小时,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惨相?” 陈鸥无心说话,挥了挥手,他急于回到研究所。 *********************************************** 三次,同样的实验做了三次,三次都证明尼斯与他的基因具有高度相似性,可以认定存在亲子关系。但这不可能。尼斯与教授的基因比对是他亲自做的,他不可能在这么基础的实验上犯错。 也许是他弄错了基因样本?从杯子、衣物上获得的基因根本就是自己的而不是尼斯的?毕竟他经常和尼斯混用个人物品。陈鸥站起身,快步走向自己的计算机。尼斯与教授的基因比对结果还存在里面。他可以直接加入自己的基因样本,再做一次对照。 第54页 第四次的结果和前三次一致,尼斯与他存在亲子关系。 蓦地,陈鸥眼睛一亮,就像茫茫黑夜漫游的旅人看到了一点火星。也许自己与教授也有血缘关系?毕竟教授是那么地宠爱他,这样才能解释尼斯与自己基因的相似性。 第五次比对,假设不成立。他与教授毫无血缘关系。 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的分析报告。尼斯与教授存在亲子关系,尼斯与自己存在亲子关系,自己与教授毫无血缘关系。 这一切怎么可能? 但实验每一步都没有问题,实验结果不容置疑。 这时,他想起了教授临终时的话。 “我曾用生命爱……一个人,但无法在一起。爱与绝望使我发疯。我偷出了挚爱的基因,与我的……融合在一起,准备人工孕育……我们的……孩子。” 天哪。 在拨通给王容的电话时,他的手几乎拿不住通讯器。 “告诉我,”陈鸥结结巴巴地说,完全语无伦次,“尼斯知道吗?” 他问得没头没脑,不过对王容足够了。 “五年前我就告诉了他,否则为什么他五年都不回家?”王容怜悯地说,“如果是您主动,我一定早就报警了。但既然是小朋友一厢情愿,我觉得不用大惊小怪。冲动过后,自然伦理和内心道德註定要占据上风。” 陈鸥摔了电话。 “那天我看见您吻了教授,在嘴唇上。这是儿子对父亲的礼节,抑或生者对亡者的告别?我可否也像这样吻您一次?” 以他对尼斯的了解,他今生再也不可能见到尼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应该在标题註明父子cp的,但因为是带一点悬疑的故事,註明后会大大失去悬疑效果,我觉得这样会影响阅读体验,所以没有註明。如果有姑娘看到这里被雷到,实在对不起,这不是我的本意。 ☆、第 61 章 一年后。 “自由海洋”号是世界最大的游轮之一,船上主体建筑大约十层楼高,足能容纳近三千名游客。船身漆成白色,在蓝天与碧波之间如天鹅羽毛般轻盈美丽。 装饰着彩旗及贝壳鱼骨雕塑的专用码头上,乐队奏着轻音乐。提着行李的游客们鱼贯上船,开始了七天六夜的豪华游轮假日。这艘游轮将航行于北海,在沿途港口城市停靠四次,以方便游客日间观光。 突然,vip入口出现了小小骚动。穿着笔挺白色西装的游轮迎宾经理快步赶了过去。队伍前列,一个穿着红色斜肩连衣裙的女子踮脚张望了一下,对同伴说:“好像是来了什么大人物。” 同伴不失时机地恭维说:“在我眼里,没有比莉莉小姐更大牌的人物了。” 他们说话声音大了些,附近几名游客注意地看了女子两眼,顿时发出惊叫:“莉莉?詹森小姐!” 被称为莉莉?詹森的女子矜持地笑了。她的一部民谣专辑刚刚达到金唱片销量,这次应一位倾慕者邀请同来度假。她大方地答应了几位游客的合影要求,忍不住又向vip入口张望了一次。 一名旅客道:“听说是一位中年科学家。” 再着名的科学家也不在莉莉小姐所谓大人物的名单上,她顿时没了兴趣。在她身后,一位黑袍牧师向一名明显是家庭主妇的中年妇女道:“‘一想起你惜别时所流的眼泪,我就急切地想要见你;见到你,我就会满心快乐。 ’” 长时间排队和正午的阳光让中年妇女十分疲倦,打着哈欠敷衍道:“真好,这用在亲人送别正合适。” 牧师身上广藿香和皮革的混合气味让周围几位游客站远了一些。莉莉小姐厌恶地转过头,远远见到一名穿着风衣的男子正在迎宾经理陪同下进入游轮。他两鬓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斑白,戴着硕大的墨镜,拄着智能拐杖,身旁跟着一名护士和一位年轻男子。莉莉小姐心想,这就是那位着名科学家了,长得倒还不错。不过他身边的年轻男子对他殷勤备至,瞎子都嗅得出他们是什么关系。她扫兴地回到自己男伴身边,亲热地又挽起了男伴的手。 陈鸥觉得浑身不自在,不仅因为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听从蓝牙耳机传来的智能拐杖指示,更重要的是他意识到自己与毫无用处原来仅是一双眼睛的距离。 他刚刚做完黄斑变性眼病手术。这是基因遗传病,医学界从前毫无办法,近些年才研究出眼部微创手术的治疗手段。一年前,陈鸥在急怒攻心下视力出了问题,听从医生建议预约了这项手术,不过他没想到从预约检查到完成手术需要一年这么久。 眼部手术术后起码一个月内完全不能接触阳光。温斯位于亚热带,一年四季阳光强烈,不利于术后恢復。主刀医生建议他到北欧等纬度较高、日照偏弱的地区散心。因此陈鸥决定做一次北海游轮之旅。 原本他只想带一名护士同行,以方便每日换药。现在为双目不便人群开发的智能辅助设施相当完善,多带随从毫无意义。但夏尔和马丁坚决不同意。 “有哪个行动不便的亿万富翁会只带护士出门?”夏尔表示,“我要行使股东权利,坚决反对这种严重危及研究所前途的行为!” 马丁非常贊同,仍为陈鸥不让自己跟随前往而耿耿于怀。 最后陈鸥带了一名护士和一名秘书同行。护士是夏尔推荐的,非常细心。秘书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细心周到,谈吐得体,以他的年龄来说学识算很丰富了。从温斯乘机到游轮码头这段旅程中,陈鸥发现他曾自费出版过一本关于福克纳的评论集,大为惊喜。 临上船前,陈鸥打电话给夏尔,为他找来这么一位合心意的秘书表示感谢,询问是否能长期僱佣他在研究所工作。鑑于术后一年内需要控制使用眼睛,陈鸥未来一年都会处于双目不便的状态,很需要一位投契的生活助理。 “好,回头我会向‘蜜月常新’公司提出要求。”夏尔一口答应。 “什么?哪家秘书公司会起这种名字?”陈鸥怀疑自己听错了。 “唔……坦白说,任何一家秘书公司提供的秘书人选,都不可能符合你‘具有一定文学音乐修养’‘周到体贴’的要求。所以我猜测,你需要的其实是一名出游伴侣。” 夏尔说,“乔治?威尔斯先生拥有文学学士学位,收费最高,而且……” “而且什么?”陈鸥问,有不祥预感。夏尔一直企图改变他苦修隐士般的生活,并获得了马丁的支持。 “而且他非常英俊,健康,单身,背景清白。距离医生要求的一个月期满还有三天,摘下眼罩后,你可以在船上尽情放松,尽情享受你的假期。他会完全配合你的要求。”夏尔意味深长地说,任何一名身体健康的成年人都不可能误解他的意思。 陈鸥百感交集地挂断了电话,领悟到沿途路人尤其是姑娘们的过分殷勤,并不全是出于对失明人士的同情。 乔治的服务的确对得起他的高收费。他对两人之间的相处分寸把握得非常好。上船时,陈鸥表示自己有智能拐杖及墨镜的帮助,无需搀扶,乔治就退到了一边,再没有进一步身体接触的尝试。 夏尔替陈鸥订的是顶级套房,同档套房在船上只有九套。套房内共有两间带卫生间的卧室,一间客厅,一间带酒吧的厨房。其中主卧室里有一间小书房兼图书室。护士住进了小卧室,乔治陪陈鸥住进主卧,方便贴身照顾。 套房有一位经理和一名侍者提供专属服务。他们帮陈鸥把船上的三维地图输入了智能眼睛和拐杖。这样,有了智能设施的声音提示,陈鸥就不容易迷路或摔倒了。 安顿好行李,陈鸥请乔治帮自己泡了杯茶,独自留在了小书房里。 他从风衣内兜掏出一本电子日记,爱惜地抚摸着它。经过整整一年的日夜摩挲和反覆键入,陈鸥对电子日记机身比对自己身体还熟悉。 整整一年,他没有解开教授的谜语。当他发现自己可以随意使用电子日记的剩余存储空间时,他新建了一个个人日记本,在里面存储对尼斯说的话。尽管尼斯如果不主动和他联繫,听到这些话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尼斯。”陈鸥按照打好的腹稿说,“我眼睛短暂失明了,大约再过四五天才能见到阳光。夏尔为我请了一名生活助理,应该很英俊。每当我们出现在人群面前,我能感到有一瞬间的安静,旅途中邂逅的姑娘们也很喜欢他……” 他停住了。有那么一瞬,他想说“但我多希望陪在我身边的是你”。但他忍住了。他没资格说这种话。 最终,他轻轻说: “失明后容易怀旧,我真怀念上次我们到欧洲度假的日子。” 他放任自己又回忆了片刻,接着收起电子日记,打开个人网络终端,说:“播放邮件内容。” 一个悦耳的电子合成女声开始播报:共有六封新邮件,一封是眼科诊所的回访,询问他术后康復情况;一封来自夏尔,定期报告研究所项目进度;两封是国内电视台的邀请函,希望他能出席基因科学公益讲座,剩余两封是gg邮件。陈鸥口述了给前四封邮件的回覆,反覆播放了最后两封邮件,确定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信息后才说:“删除。” 他不得不谨慎,杰西卡给他的求救信息就是在他术后第二天藏在gg邮件里到来的。 那封邮件内容和其他gg没什么区别:一个培训机构宣称自己培训出了许多名成功的儿童自闭症心理医师,现在培训费正在优惠,立即报名参加培训可以享受六折优惠。自从儿童自闭症基金会建立起来,夏尔经常抱怨邮箱里塞满了类似的gg邮件,陈鸥会接到一点都不奇怪。 引起陈鸥注意的是邮件举的一个案例:五岁男童,性格孤僻内向,游泳天赋极好。心理治疗师帮他克服了心理障碍,家人也无比配合,教男童使用――马桶。 陈鸥从沙发上坐起来,下令:“再播放一遍。” 他记住了培训机构的地址:北欧某国的一个小岛上,某条街道,107号。 当晚,他给王容打电话,询问路易斯集团是否有什么新情况。王容简略地说:“詹姆斯?路易斯正在竞选下任议员,我们这种机构不能监视其活动,否则会被怀疑为权力斗争服务。” 陈鸥讲了杰西卡教导幼年尼斯的事,也讲了杰西卡与路易斯集团董事长詹姆斯之间的不伦之恋,最后说:“请帮我查一下杰西卡的近况。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这是她给我的求救信号。” 王容沉吟片刻,道:“半年前,杰西卡带着出生未满周岁的儿子在欧洲失踪了,路易斯集团正在找她。消息称,杰西卡想要结束和詹姆斯的婚外同居关系,带儿子离开他,但詹姆斯不同意。按我的经验,杰西卡通过律师打赢官司的胜算不大。她只要一露面,儿子就会被路易斯集团夺走。” 第55页 陈鸥决心去这个地址看看。杰西卡对詹姆斯的感情很深,如果她想离开他,一定是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他请夏尔安排北欧游轮旅程后,临行前一天,王容打来了电话。 他查了陈鸥说的地址,发现是岛上的公墓,107号是最近新下葬的一处墓穴,葬着一名流浪汉。 “但在我们通话的第三天,107号墓穴被不知什么人掘开,尸体失踪。看起来有人在监视你。你这一去可能会有危险。” 陈鸥说:“一个失明的科学家不会对别人有什么威胁,因此也不会有多大危险。这世上除了我和尼斯,杰西卡不会相信任何人。我必须去。” 王容道:“我会设法派探员保护你。” 陈鸥轻轻道:“谢谢,但别派尼斯来,他不愿意见我,别让他为难。” 王容说:“真希望你们不是……”他的语气难得带上了怜悯。一年时间,已经足够聪明如他弄清陈鸥和尼斯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和无法言说的感情。 陈鸥不是有神论者,但如今总忍不住怀疑,是否因为自己研究基因科学,鲁莽地僭越了神的职权,才受到神灵如此捉弄。 作者有话要说:  註:牧师所说“一想起你惜别时所流的眼泪,我就急切地想要见你;见到你,我就会满心快乐”出自圣经新约部分。 ☆、第 62 章 傍晚,乔治进来说甲板上燃起了盛大的迎宾烟花,所有娱乐设施均已向游客开放。套房经理恰于此时来询问陈鸥是否住得习惯,闻言建议道:“不如去泡温泉?spa技术总监按摩手艺很好。去酒吧?我找几个姑娘陪您聊天。或者去音乐厅?这个时间音乐厅人应该不多。” 乔治温柔地说:“我陪您去音乐厅?” 陈鸥摇头。在游轮的第一个晚上,没人会老老实实待在卧室,走廊一定挤满了人。他双目不能视物,出去会给别人添不必要的麻烦。 经理察言观色,提议道:“我们有一部很出色的全自动智能轮椅,可以避开各种障碍。您坐在上面能自如前行。” 听到轮椅陈鸥有一剎那失神。但经理是好意,他不愿显得不知好歹,便感激地接受了经理的建议。 轮椅的真皮坐垫十分舒适,声控装置也很方便。陈鸥坐在轮椅上,说“去音乐厅”,就听任轮椅按照预设路线自动前行。游轮按舱房等级分区,陈鸥房间所在分区十分安静,似乎没什么人入住。只当他们穿过一扇门进入走廊时,震耳欲聋的音响才突然炸了开来。 狂风暴雨般的鼓点,海潮般汹涌的笑闹,夹杂着“砰”地开启酒瓶声。听起来,绝大部分游客不准备浪费这条豪华游轮上的每一分每一秒。栀子香型地毯清洁剂的气味,黑啤酒的麦芽焦香,各种香水及古龙水,以及人体热烘烘的臭气,烟花般在陈鸥面前旋转着迸射开来。 乔治费力地对他喊:“太吵了,我们换一条路!”他大概以为像陈鸥这类知识分子不会喜欢乱糟糟的场合。陈鸥摇摇头,明白无误地表示自己不介意。 陈鸥喜欢人群和聚会,舞曲与欢笑让他觉得自己每个细胞都洋溢着活力。可惜,由于经常要陪伴教授,后来又有了尼斯,他早不记得上次像这样投入地狂欢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们穿过密集的人群,乔治不时低声道歉,终于来到了一个比较安静的区域。人少之后,过分充足的冷气顿时显出了威力。 乔治是个敏捷机智的谈话对象,却不是位善解人意的陪护。他或许没有注意到陈鸥在冷气下有些发抖,或许注意到了,却毫无自觉应该做些什么。当然,夏尔雇他主要是为了给陈鸥解颐开怀,照顾身体是护士的职责。但护士小姐留在了房间里。陈鸥抹了抹手臂上炸开的鸡皮疙瘩,有点遗憾没有带一件长袖外套出来。 音乐厅共三间大厅,九间小厅,都可以播放电影和音乐。这个时间,大部分游客聚集在甲板上观看烟花,或是在酒吧赌场狂欢,音乐厅人不多。但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每间厅门口都提示“播放中,欢迎加入或请您等待”。 一位侍者过来低声解释,他们可以排队等候,也可以进入任意一间厅,与其他人一起欣赏电影或音乐。 陈鸥皱了皱眉头。他和已故教授有相同怪癖:于他们,聆听音乐是非常私人的活动,需要投入全部身心,因此更喜欢独自欣赏,否则听到高潮情感流露,于人于己都较为尴尬。但这晚刚刚开始,他不愿把一两个小时浪费在枯候上。 大部分厅都在放映电影,只有一间小厅在放音乐。侍者为他们打开厅门,乔治推着他慢慢进去。附近座椅发出细微响动,似乎有人在给他们让路。陈鸥向左右微微欠身,对打扰到其他人表示歉意。 《剧院魅影》。 这是一部陈鸥很喜欢的音乐剧。被毁容的音乐天才魅影爱上教导的女伶克里斯汀,后者却因其强烈而扭曲的爱情惧怕他,要逃离其掌握。最后,魅影因克里斯汀的一个吻幡然悔悟,放其与未婚夫离开。这部音乐剧至今仍在伦敦西区常演不衰,并多次改编为电影。 厅内正在播放纪念演出版,是最经典的版本之一,音量被调得非常低。这里的音响系统比陈鸥家中设备不知好多少倍,再熟悉不过的歌声氤氲在房间里,就像缓缓绽放的百合花吐露清芬。 “忆起我, “深情地忆起我, “在我们道别之后……” 女歌手把气息控制得非常稳定,头腔共鸣发出的声音轻盈圆润,如同珍珠般的水泡在阳光下折射出斑斓霓虹。 “当你发现,再一次, “你想收回你的心,渴望自由, “如果你还有空, “请想一想我……” 低而清晰的歌声有如冰湃青榄般滋味深长。陈鸥默默听着。歌声压抑的情感让他再次想起教授临终前的苍凉笑容,想起得知真相时尼斯脸上的绝望与悲恸。就像一个不愿相信结局的推理小说读者,他带着被颠覆的世界观和震惊到僵硬的头脑,反覆回忆着以往点点滴滴,试图还原事件真相。 “我们从未说过我们的爱会常青不改, “或是像大海一样永恆不变, “但如果你还记得, “停下来,想想我……” 作为最可靠的研究搭档,他和教授对彼此的了解超过世上任何一对父子、情侣,或是师生。一直以来,他们互相完全敞开心灵领域,像蜘蛛一样把思维触角钻进彼此头脑,理所当然地用对方思想滋养自己的血肉。以至于在他发现秘密后,震惊之外,最多的感受竟然是挫败后的不甘。他以为已经深入教授心灵的每一角落,却发现游览过的方才只是一角。而那些更深远、更秘密的领地,他再也没机会探寻究竟了。 “梦中他对我歌唱, “梦中他朝我走来, “一个声音对我说话, “唤出了我的名字。” 认识到陈鸥不可能接受他的爱,便私自用两人基因制造一个孩子。理性引致绝望,爱使人疯狂。陈鸥思之愈深,就愈发感到心底涌动的战慄,一如每次实验成功后的心神激动,后者出自接近真理的狂喜,前者由于对爱之诡谲力量的明悟。 在爱面前,一切学术操守、科学伦理,都必须让步,就连冷静智慧如教授,都无法逃脱其播弄。 “我们再次合唱, “奇妙的二重唱, “我主宰你的力量, “日益强大。” 如果理性战胜爱,教授为何还要用两人基因制造一个孩子?陈鸥不傻,很明白此举蕴含的澎湃爱意。如果爱击溃理性,又是哪里来的力量让他把爱压抑数十年而不被陈鸥觉察? 经歷游泳教练那段不愉快的插曲后,陈鸥对任何带有猥亵意味的明告暗示都非常敏感。教授日常待他的方式无涉情爱。即使现在,知道谜底的他试图从这个角度回忆往昔相处时,都屡屡因为良心谴责而无法继续。用情欲来解释教授对他的感情,实在太浅薄也太片面了,几乎是对教授人格的亵渎。 “尽管你转身离开, “只抛来一瞥, “魅影就在那里, “就在你的心中。” 也许并非毫无端倪,只是被他忽视了。教授对他若隐若现的独占欲,一开始就对尼斯过于明显的排斥,让他很难视若无睹。但他一直将其解读为行动不便及心理孤独造成的脾气偏激,就像他长年研究的阿兹海默症患者,从未想过还有其他可能,以至于尼斯第一次和他发生冲突,指责他被教授掌控而毫无自觉时,他的下意识反应就是给了尼斯一个重重的耳光。 “见过你真面目的人, “无不恐惧后退, “我就是你所戴面具, “替你唱出心声。” 魅影的男高音开始加入女伶,唱出对自身音乐才华的骄傲。他引导女伶声音转折升降,牢牢掌控着她的情绪波动。于她,他是音乐导师,是无法企及的高峰,也是难以逃脱的噩梦。 但他声音里还有其他意味。这次重听,陈鸥意外有了新的感受。魅影的声音清越高迈,把一位隔离人群渴望知己的孤独天才演绎得纤毫毕现。他一句句质问,一句句诅咒,在陈鸥听来,就是一声声悲切的唿救,盼望自己一手培育的天才女学生拯救他免于孤独。 上帝造人,是否同样由于天才的孤独?也许孤独根本无法避免,所谓知己全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自然,魅影最后失望了。女伶给了他一个吻,他放女伶追求幸福。这让陈鸥又想起自己与教授临终前的一吻,竟然与音乐剧契合得丝丝入扣。不同的是,女伶与爱人逃出生天,而他却被束缚在教授的谜语里。尼斯和他分手前说: “您既然已经拿到教授的日记,那么我陪在您身边的意义也就不大了。教授的谜语不会好解,在揭开谜底之前,您不会让自己出事。” 尼斯比他更早一步看清了命运,在他还不知道自己竟然是陈鸥和教授共同的亲生儿子之前。 想起尼斯,陈鸥不可抑制地又想起他临别前的要求: “那天我看见您吻了教授,在嘴唇上。这是儿子对父亲的礼节,抑或生者对亡者的告别?我可否也像这样吻您一次?” 如果有机会重逢,他该如何回答尼斯? 有人的手指碰到了陈鸥的肩膀,他蓦然惊醒,才发现不知何时音乐停止了。 “乔治?”他警惕地问。 “其他人都走了,服务生问您是否还需要播放其他音乐。”乔治说。 陈鸥摇摇头,手碰到了膝盖上一点柔软的东西。 是一枝花。陈鸥把它举到鼻端,嗅了嗅。根据香气判断,这是一枝桔梗,花开得正盛。 乔治笑着说:“很漂亮的花,是谁送您的?” 陈鸥摇摇头,问:“刚才谁在厅里?” 乔治说:“除了您只有四个人。一对情侣,女子是最近走红的歌星莉莉小姐,她似乎要在船上开个小型私人演唱会。一位牧师,结束时向莉莉小姐献殷勤,却把她的男伴惹烦了。还有一位遮住脸的先生,看不清年龄相貌。” 第56页 陈鸥若有所思,问:“桔梗的花语是什么?” 乔治笑道:“您竟然也相信这些高中生的把戏!不过您问对人了,我可在这方面很下过一番工夫。” 听着乔治卖弄,陈鸥无由感到一阵厌烦,刻薄地想,我当然知道你会对此下工夫,这本来就是你的工作。他自然没有说出来,听到乔治说:“紫色桔梗花语是,无望的爱。” ☆、游轮上的第一个夜晚 有一瞬间,乔治以为陈鸥被什么狠狠刺中了,痛楚和哀伤那么深切,让他连忙检查周围有什么不妥。当然,他没有忽视陈鸥手中的花,猜想是不是枝上细刺扎进了指甲。但陈鸥把花枝捏得很紧。照这个力度,他的手指肯定已被刺出了血。 一对情侣兴高采烈地路过他们,很明显吸引了陈鸥的注意力。 “接下来去赌场,然后酒吧。第一天登船,各处一定都有小礼物。”男人说。 “想得真周到。游轮上鲜花很贵,他们竟然送了每位游客一枝。”女伴说。 乔治看见陈鸥转向自己,手从花枝上松开了。 “哦对,我拿到了一朵黄玫瑰,我喜欢这个。”乔治说,“您最喜欢什么花?” “从剑下死里逃生的人,见到花刺便会心口疼痛。”陈鸥低声说,脸上恢復了平静。桔梗花瓣碎落在身体和轮椅四周。 “我们回去。”他说。 两人谁都没再提花的事。 乔治推着他来到酒吧所在走廊,现在更加喧闹,似乎船上游客都来了这里。音乐和笑声像爆炸的蒸汽般勐扑过来。乔治气喘吁吁道:“走廊挤满了人,我们得另外找条路。我来看看这儿……啊,糟糕!” 不用他解释,陈鸥也能明白这声“糟糕”因何而发。耳边突然响起了尖锐的电子音乐舞曲。一个兴奋的男声嚷道:“酒廊开始营业!大家不用再挤向酒吧!” 乔治对他说了句什么,陈鸥没有注意,因为这时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不是陈教授?遇到您可真巧!您的眼睛……” 路易斯集团的人终于来了。 马埃尔?路易斯,路易斯集团董事长詹姆斯?路易斯的长子,传为路易斯集团接班人。陈鸥曾与他接触过,第一印象不错。后来研究所屡屡被路易斯集团算计,陈鸥对其好感也就不剩什么了。 有人给陈鸥手里塞了一个沉甸甸的酒杯。冰凉的啤酒泡沫溅到陈鸥脸上,留下浓郁的麦芽香气。乔治温和地说:“路易斯先生,陈教授不能喝酒。” 一个女子笑道:“在酒吧不喝酒可不像样,您说是不是,教授?”她的声音有股轻柔的磁性,吐字节奏微微杂乱,带了些酒意,仿佛晴朗夏日突至的小雨,透着几分若即若离的亲近感。 乔治的声音更加彬彬有礼,丝毫不掩饰激动:“莉莉小姐,真是巧遇。” 他们热烈讨论起莉莉小姐的新唱片,马埃尔,乔治,还有莉莉小姐的男伴加入了谈话。陈鸥仔细分辨着他们的声音。干脆利落的是乔治,幽默风趣,挥洒自如,似乎习惯在女士面前争夺谈话主动权。莉莉小姐的男伴显得心不在焉,对乔治几个暗含机锋的笑话毫无反应,也许他为了表现风度?马埃尔话比较少,听不出他支持谁。莉莉小姐格外享受作为话题中心的待遇,笑声更加矜持。 突然,马埃尔笑道:“莉莉小姐,这个话题您得问陈,他不仅是基因科学领域最杰出的科学家,还掌握着国内最有价值的基因研究所。” 一瞬间,周围热辣辣的空气微妙地暂时凉了下来,就像海啸前的潮水回撤。大家不约而同都住了口。就在这一剎那,陈鸥意识到:这几个人不是巧遇,起码马埃尔和莉莉小姐是专门为他而来,尽管他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他就像浑身挂着火炬的人形靶子,在黑夜中被数位狙击枪手锁定了目标。 因此,陈鸥很聪明地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对于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无法加入谈话导致弄不清状况是很自然的事,而且周围还如此喧闹。 他们继续交谈,似乎刚才只是陈鸥的错觉。但他知道不是。莉莉小姐的声音突然变了,开始不露痕迹地奉承陈鸥。方才她是程式化的社交口吻,礼貌,乏味,就像旱季的晴天一样缺乏变化,现在她的声音流动起来了,活泼自然,像一幅现代派油画,饱满热情,悬念十足,叫人弄不清她想表达什么,却又不禁被其吸引。陈鸥笑着想,这才是金唱片歌手的实力。 马埃尔为莉莉小姐要了一杯酒,莉莉小姐活泼地说:“我们去那边跳舞,好么?” 她的男伴默不作声。让陈鸥大为惊讶的是,乔治喜出望外地答应了一句“好”。莉莉小姐对陈鸥说:“教授,我要借用一下您的同伴,马上回来。”她难能可贵地把开朗热情的情绪和纡尊降贵的腔调结合起来,就像一位微服私访的女王和农民共庆丰收。 陈鸥点点头,厚道地尽力不露出笑容。待他们走远,马埃尔笑道:“我一直想跟您聊聊合作的可能,总算有机会了。” 陈鸥笑着说:“您可真客气,以路易斯集团的实力,我还能为您提供什么帮助?” 陈鸥手里的酒杯被轻轻碰了一下。马埃尔笑道:“想必您也知道,我父亲正在竞选议员,已经向董事会提出辞去董事长职务。不管谁来接任,都得拿出真东西。和您合作,决定着我后半生的命运。” 陈鸥问:“什么样的合作?” 马埃尔说:“譬如……扩大生产阿波赫柏?研究所的合作药厂生产能力有限,路易斯集团拥有的药厂数量和技术在全球首屈一指。您需要的只是授权给我们,其他什么都不用做,路易斯集团就会把天文数字的利润分成源源不断汇至您的帐户。您想买下一座空间站来做基因实验室都没问题。” 陈鸥怔忡了一下,脸上露出嚮往。马埃尔有些窃喜,心想科学家果然只能用科学来打动。但陈鸥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说:“对不起,您刚才最后一句话启发了我,我迫不及待要修订研究计划。在金钱辅助下,有多少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工作可以开展!” 这算是礼貌婉拒了。马埃尔难掩失望,问:“为什么?” 陈鸥说:“研究所一直以来的定位首先是研究,其次才是商业。阿波赫柏是阿兹海默症处方药,目前病人数量还没有多到需要大规模生产对症药的地步。” 马埃尔摇摇头,说:“您太固,已经丧失了科学工作者的客观。阿波赫柏是一种安全的性兴奋剂,您又何必否认?治疗性功能障碍或是阿兹海默症,不都是为病人解除生理以及心理痛苦,难道还有境界高低的区别?” 陈鸥微笑道:“您说得不错,但阿波赫柏只通过了阿兹海默症的临床试验,目前还没有数据显示其会否对后代造成不良影响。放任消费者滥服药物,恐怕要被当局找麻烦。” 这时,莉莉小姐的声音响了起来:“两位谈得真热烈。” 马埃尔笑道:“莉莉小姐这么快就回来了?千万不要告诉我您厌倦了那位先生,准备抢走我的谈话对象。” 莉莉小姐带着娇滴滴的怨气道:“您猜得对,但不是我的错。威尔斯先生一曲后就离开了。啊,我看到他端着一个杯子回来了。” 陈鸥手里的酒杯被拿走了,一杯带着柠檬清香的温水轻轻放到他手心里。他突然十分愧疚,这晚他对乔治过分苛刻了。 有时乔治让他想起尼斯,比如现在。教授去世后的数十个日夜,尼斯就是这样默默照顾着濒于失常的他。但大部分时候,他很清楚地意识到乔治不是尼斯。两人的谈话方式、举止模式,以及身体气味,就像人和野兽的基因一样差异明显,陈鸥绝对不会弄错。例如尼斯从来不会像乔治一样无声进餐。他咀嚼的声音活像野人。 心情上的起起落落使他脾气变差,不免迁怒于无辜的乔治。愧疚和冲动让他倾过身去,对乔治说:“谢谢。您喜欢喝什么?我来为您买杯酒。” 一阵寂静。 陈鸥看不见周围人的脸色和眼神,不知是否正确表达了意图。他的性需求不太旺盛,最近一年更是一直禁慾,连他自己都怀疑是否还正常。夏尔一再要他享受假期,他决定听从建议。 马埃尔的声音响了起来,充满意外发现秘密的愉悦感:“不不,今晚这杯酒我来请。” 他走开了。莉莉小姐笑道:“对不起,教授先生,我忘记威尔斯先生的首要任务是照顾您,拖走他一定给您和他都带来了不便。请原谅……” ” 她机灵地把男伴拉走了,留下陈鸥和乔治。 在吵闹的乐曲和人声中,他们尴尬地沉默着。 正当陈鸥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唐突了,马埃尔回来,交给陈鸥一杯酒,但被乔治接了过去。陈鸥只好以水代酒,三只杯子轻轻撞了一下。 马埃尔笑道:“我们谈谈共同关心的朋友吧。您知道吗,杰西卡偷了我们的家传珠宝,带着儿子逃走了。可怜的老爹!他正在竞选议员,天天提心弔胆,生怕杰西卡被政敌利用。” 陈鸥回忆着与詹姆斯见过的寥寥数面,实在想不出他提心弔胆会是什么样。他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说:“我和杰西卡认识时间不长,也已经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不过,我认为这一定是个误会。” 马埃尔响亮地笑了起来,声音充满嘲弄,说:“上船时,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鸥觉得马埃尔在诈他。杰西卡不可能冒着暴露的危险登上游轮。马埃尔说了下去:“……尼斯。” 这下陈鸥的震动没法掩饰了,惊讶地追问了一句:“尼斯?” 马埃尔诧异地问:“怎么?您难道不是和他约好的?可惜您眼睛不方便,要不一定能认出来。” 陈鸥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会来。事实上,我们近一年都没再联繫过。”他的声音带着很明显的怅然。 聪明如马埃尔自然不会误解。他伸手招来酒廊经理,问:“你们知道某位先生的房间号码么?” 酒廊经理的语气体现了社交礼仪和服务条例允许范围内最大限度的不以为然。 “如果哪位先生需要联繫您,会先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您的客房经理。未经客人允许,我们不能透露客人身份和房间号码。” 马埃尔把手搭在陈鸥肩膀上说:“陈教授是那位先生的养父。” 这时,属于科学工作者的直觉指引陈鸥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一个足以影响他后半生的决定。 他说:“我和尼斯没有任何法律关系。” 当然,马埃尔和酒廊经理都以为他指的是养父子关系。只有陈鸥心里明白,他说的是法律不承认捐献精子者与使用其精子诞生的子女之间有父子或父女关系。 第57页 这样玩弄文字把戏,有违他的科研操守,但他隐约有种预感,只有这么说才有机会再次见到尼斯。因此,把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愧疚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搬家,事情有点多,抱歉更新缓慢。 ☆、游轮上的第二个白天 陈鸥坐在餐厅,兴致索然地对付着午餐:一只白煮蛋,两片烤面包,一杯带吸管的鲜榨果汁。 看不见东西使他丧失了平衡感,也使其余感知意外灵敏。上船后的一个下午、一整个夜晚以及一个上午,他的身体都在随船体微微摇摆,结果晕船晕得一塌煳涂。同时,由于双目不便,无法体面享用需要刀叉、勺子的菜餚汤品,又拒绝在公众场合被餵食,他只好用白煮蛋之类简便食物果腹。而这些毫无滋味可言的东西,更加败坏了他本来因晕船就所剩不多的胃口。 耳畔响起了一个声音:“您的食谱太健康了,我很钦佩您的自制力。” 马埃尔。只要陈鸥出现在游轮的公共区域,十五分钟内一定会听到他的声音。 座椅与地毯的细微摩擦声。马埃尔笑道:“您看起来胃口不佳,是因为那位年轻的朋友没跟在您身边?” 陈鸥对他的打趣付之一笑。他是个传统的人,非常注意保护隐私,自认和马埃尔还没熟到可以讨论私生活的地步。 马埃尔笑着转移了话题,问:“我听说教授把大部分遗产留给了尼斯?” 以他的消息渠道,知道这些一点都不稀奇。陈鸥点点头,情不自禁想起了宣读遗嘱当天。尼斯比他还惊讶,心里一定有无数疑问。但他那些日子失魂落魄,无法给尼斯半分安慰。 最近一年,他不断回想和尼斯在一起的日子,发现幼童及少年尼斯在记忆中渐渐淡出,心情大概与沙漠旅人眼看水囊漏水却无计可施时差相仿佛。不同的是,恐慌之余他还留有一分雀跃与期待。当少年尼斯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青年时候的他,眼神复杂而忧伤,常常裹挟着欧洲的花香和音乐闯入他的梦。而每一个梦,都以他推开门,扶起睡在地毯上的尼斯而告终。 他开始求助一向瞧不起的心理学,瞒着马丁和夏尔去看心理医生,讲述自己的梦。大部分心理医生的解读和建议都大同小异,除了一位。 “扶起他之后呢?你们做了什么?”他头都不抬地问,双手飞快地向电脑键入诊断意见。 陈鸥舌头似乎被牢牢钳制住了,最后带着医生的诊断书逃出了诊所。 “潜意识抹掉了后续梦境。得不到满足的欲望日益强烈,干扰了深层睡眠。” 怀疑乔治为尼斯假扮后,陈鸥因晕船而疲惫不堪的神经越发紧张。马埃尔的问话对他的情绪正是雪上加霜。 马埃尔笑道:“难怪您不愉快。换了是我一定立刻组织律师团。因为分配不公而导致争产纠纷,是做长辈的耻辱。我经常怀疑这是不是有些长辈控制年轻人的手段。” 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身边。陈鸥不由自主绷紧了身体,但很快带着失望放松下来。客房经理愉悦地向他们问好。马埃尔笑着说:“我要替陈教授抗议。他在世界最豪华的游轮上,坐在米其林三星餐厅里,午餐却只能吃白煮蛋。您一定能让厨房提供更加美味的食物。” 他的口气是那么亲切随和,经理立刻答应了。陈鸥一再辞谢,他不愿领马埃尔的人情。但经理态度非常坚决,声称陈鸥只吃水煮蛋和全麦面包是对餐厅的侮辱。不一会儿,厨房领班被请了过来,弄明白原委后笑嘻嘻地出了几个主意。 “我们可以做松茸鳕鱼卷、柠檬虾球蛋卷、鲜贝蒸饺,每样都滋味鲜美,食用方便。如果您偏爱蛋制品,我们还可以准备红酒蛋,对男性保健有好处。” 马埃尔插话道:“需要提前多久向厨房预定?” 领班听起来很骄傲:“不必预定,先生。您是在‘自由海洋号’上,我们可以随时满足vip客人的任何合理需要。” 陈鸥感谢了领班、经理以及马埃尔,与他们聊起了沿途风景。当其余人了解到陈鸥并非永久失明,而且再过三四天双目就能痊癒,说话便没了顾忌。 “您一定不能错过月光岛。”领班建议,“那里有世界最美的白沙滩。月光照在沙滩上,小岛美得像伊甸园,和海妖岛活似两个世界。” 陈鸥听过月光岛的介绍。它是游轮航线中的主要景点,曾获“北欧最美小岛”的赞誉。但他现在想的是另一个岛,橡木岛。 再过五个小时,也就是下午五点,游轮将要靠上启航后的第一个码头,停留一夜,第二天上午继续航行。gg邮件中的假地址就位于附近的橡木岛。陈鸥得和其他游客一起离开游轮,坐码头渡轮去小岛,寻找杰西卡留给他的线索。 “海妖岛?”马埃尔感兴趣地问。 “那里环境很恶劣,周围有许多暗礁潜流,还有鲨鱼出没,非常危险。岛上景色不错,岩石全是黑色的,有一片很美的原始森林。但通往海妖岛的旅游线路还没开发出来,当地人也不常去。” 乔治(也许是尼斯?陈鸥想)会陪他一起去橡木岛,用大约半个小时买渡轮船票,排队登船。从码头到橡木岛大约二十分钟船程。岛上没有酒店,最后一班渡轮晚上九点离岛。留给他在岛上的活动时间大约只有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他双目不便,要甩掉马埃尔,还要找到线索,一切都要依赖乔治。 “我们大约什么时间能到月光岛?”马埃尔问。 “后天下午。游轮第三次靠岸,然后您就可以租船去月光岛。不过在岛上大约只有三个小时,只够在海边散步拍照。很遗憾,很多人一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看到那么美的沙滩。”领班说。 “是挺遗憾。”马埃尔说,“我上次路过月光岛,就由于时间紧张没有深入探索,更别说海妖岛。” “那您这次真幸运。我们时间很充裕。”经理插话道,“船会提前在后天早晨六点靠岸。这样,您就比计划多了起码七个小时来自由活动。” 经理的话吸引了陈鸥的注意。 “船改变了路线?”陈鸥问。 “航线没有改变,但安排调整了。第一个码头不再逗留,补完给养就继续航行。” “什么?”陈鸥和马埃尔发出诧异低唿。马埃尔不悦地说:“已经签了合同,怎么能随便改变航程?” 他的声音里有意外,不悦,还有一点紧张。陈鸥想,谁让他感到了压力?经理还是他带来的坏消息? 经理的声音更加耐心亲切,大概早已见惯了类似场面:“合同有说明,公司可以根据天气情况整航程安排。我们接到通知,橡木岛风浪很大,渡轮无法靠岸。而要是不去橡木岛,那第一个码头附近就没什么出色的风景了。” “也许有人恰好就喜欢第一个码头?这么做有欠考虑。”马埃尔批评道。 反驳冲口而出,毫无顾忌,那么他不是因为经理才紧张。 经理微笑道:“我们已经准备在第二、第三个码头各多停留七个小时,作为对旅客的补偿。” “这太可笑了!”马埃尔高声道:“人类不是早已征服自然了吗?竟然因为风浪改变计划,在这么大一艘游轮上!”他转向陈鸥:“您怎么看?” 诡异的受监视感又来了。陈鸥突然意识到:这才是马埃尔的真实意图,无论是替他询问需要提前多久订餐,还是此刻寻求他的支持,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确认他今后几天是会留在船上,还是中途离船。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陈鸥这次不是乘船度假,而是为了橡木岛,为了杰西卡。 “我?”陈鸥微笑道,“我不想错过旅途任何一处风景,但也不愿为此搭上生命。小岛周围的风浪会持续多久?” “很难说,恐怕十二个小时之内不会减弱。这两天进出小岛的交通已经中断,只能依靠直升机运送物资。”经理回答。 “老实说,我这两天晕船晕得厉害,有点担心是否还能继续旅程。”陈鸥说,“昨晚到刚才为止,我一直盼望下午能靠岸休息。” 马埃尔带着胜利的意味笑道:“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租……” 陈鸥打断了他:“不过我同意继续航行。”他笑着说,“您也看到了,我双目不便,登不登岛对我毫无意义。而且,我不能错过世界唯一的水上米其林三星餐厅。” 有马埃尔在,杰西卡当然不可能出现。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经理解了围:“还有一件事要徵求您的同意。天气预报说前方海面明天可能有雨,游客们得留在舱房里。我们想请您明天上午在小礼堂做一次基因科普演讲。” 经理很客气,陈鸥没有不同意的道理。这时乔治的声音响了起来:“医生的晕船药和您正在服的几种药冲突了,他建议您在房间摆些鲜花,用花香来分散注意力。您喜欢什么花?” 陈鸥摇摇头。双目不便,什么花对他都一样。他问乔治:“您喜欢什么花?” 乔治的声音显得喜悦又困惑:“黄玫瑰,或者百合,我一直喜欢这两种花。” 尼斯根本不在乎鲜花。陈鸥摇摇头,按铃叫来服务生,吩咐道:“请送一些黄玫瑰和百合到……” 他正要说出房间号,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乔治为他解释道:“一位先生似乎对食物味道很不满意,怒沖沖地离开了,不小心撞翻了椅子。” 这间餐厅只为vip客人开放,餐椅手感十分厚重,要撞翻可不容易。陈鸥点点头,在乔治的帮助下站起来向其他人告退。 他们沿着走廊慢慢向房间走去。乔治问:“您和路易斯先生谈得不愉快吗?他脸色很不好看。” 陈鸥没有回答,道:“我明天要做一次科普演讲,您能帮我准备吗?比如念念文献。” 乔治尴尬地说:“我很愿意,但……科学类文章对我来说就是火星文。” 尼斯从小就听着起居室里的基因讨论长大,还曾帮陈鸥整理笔记,不可能念不下来。陈鸥放弃了最后一丝关于乔治就是尼斯的幻想,笑着转移了话题。 在房间门口,陈鸥闻到了熟悉的花香。乔治惊讶地说:“他们送错了花?” 天竺葵,还有紫罗兰。陈鸥抚摸着紫罗兰的叶子,问乔治:“花是什么颜色的?” “白色,先生。”乔治迷惑地回答。 “留下吧,我很喜欢天竺葵的香气。”陈鸥说,有种无法言之于口的罪恶感,而这进一步加深了收到花的愉悦。 ☆、游轮上的第三个白天 花香驱走了晕船的不适感。第二天早上,陈鸥精神抖擞地在乔治陪同下走向演讲地点。 第58页 乔治笑着说:“享受起来您一点都不像科学家,但工作起来您就特别像科学家。一次临时演讲!您竟然准备了七个小时。” “半个小时。”陈鸥纠正他,“只有半个小时用来准备演讲,其余时间我都在听同事和学生发来的论文摘要,有一两篇很有新意,请您务必提醒我眼睛恢復后再读一遍全文。” 乔治说:“这么说,您辜负了领班送来的海胆虾仁卷和甜酒。” 陈鸥笑道:“怎么会?昨天的晚餐我非常……啊!” 智能眼镜和拐杖的方向及障碍物指示功能十分好用,使他几乎能像健康人一样行走,结果大意的陈鸥差点被一名服务生撞到。那人突然从防火门沖了出来,差点踢飞他的智能拐杖,却连一句道歉都没有就跑走了。 “我记住你了!”乔治大喊。马埃尔的声音响了起来:“陈教授?” 乔治气愤地讲了一遍刚才的事,马埃尔严肃地道:“这太过分了。您要不要去找那人,或者向游轮投诉?我来陪教授去小礼堂。” 陈鸥笑着说:“去吧,我好久没见过路易斯先生了,让我俩单独待一会儿。”马埃尔支开乔治必有缘故。 马埃尔挽住陈鸥手臂。他比陈鸥稍微高一些,步伐急切。陈鸥为了跟上他脚下颇吃了些苦头。但他不愿示弱,一言不发地随马埃尔前行。 “今天董事会批准了我父亲的辞呈。”马埃尔开口说,“新任董事长将于一周后上任。” 智能眼镜提示,距离小礼堂还余一百米。陈鸥连敷衍都干脆省了,问:“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马埃尔说:“我承认,路易斯集团在商业竞争中比较激进,但我一直尊重您。让我伤心的是您没有回报同等分量的友情。”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跳进了陈鸥的脑海,越来越清晰。他不可置信地问:“新任董事长是……夏尔?” 马埃尔愤懑地说:“您猜对了,董事会那些老傢伙认为夏尔堪当大任,因为他获得了您的友谊以及研究所的股份。他们想破头都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的。” 这时他们走到了小礼堂门口。马埃尔低声道:“您考虑一下我的合作建议,多一个朋友总胜过多一个敌人。而且夏尔在研究所好过迴路易斯集团。让他回来工作不符合您和我的共同利益。” 陈鸥不置可否,推开了门,把马埃尔的声音关在了门外。小礼堂飘扬着轻音乐。一个男人问:“您是来参加活动的游客?” 陈鸥笑着说:“我应邀来做演讲。” 男人兴奋地说:“我是活动司仪,请问您演讲需要多长时间?” 陈鸥准备了二十分钟的演讲。不过,活泼的轻音乐让他改变了主意。旅途演讲完全可以更加无拘无束。 “最多十分钟。”陈鸥保证,“如果听众有兴趣提问,我们还有时间充分交流。” 司仪大笑起来,很满意陈鸥的安排,问:“您需要不需要现场伴奏?比如在适当时机弹一小节音乐来渲染气氛,就像直播综艺节目那样?” 组织方比预计得更加头脑灵活,怪不得会用科普讲座来取悦游客,陈鸥想。他很高兴这种安排。在保证科学性的前提下,面向大众的科普演讲完全可以更加娱乐化,充满趣味性。 陈鸥说:“伴奏不用了,不过可以用一小节音乐引出演讲主题。” 司仪说:“我们准备的音乐不多,您看婚礼进行曲怎样?” 当然,这是基因科学的最佳音乐伴侣。大部分人不关心前沿科学发展,但很少有人不关心自己后代的基因。陈鸥说:“非常好。现在到场的人多吗?” 司仪说:“活动通知得很仓促,不会有太多人到场,毕竟是一次临时活动。” 这符合陈鸥的预期。这时,智能手錶微微震动,提醒他预定的演讲时间到了。陈鸥对司仪说:“我们开始吧。” 司仪愕然道:“不再等等了?” 陈鸥摇摇头,他是个很守时的人,对人对己皆是。他在司仪协助下登上讲台,做了简短自我介绍,说:“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基因与后代》。” 现场凑趣地奏出了《婚礼进行曲》的头两个小节。陈鸥笑着点点头,说:“谢谢。” 他讲了顺反子(cistron)的概念,对比了两种基因:老年致死基因和青少年致死基因。他讲了为什么对前者的研究更加深入,因为前者比后者更容易通过生育传递给后代,而后者经常因为载体早夭而自然消亡。他顺便讲了老年致死基因的作用原理:某些影响因子在体内累积到一定浓度后,致死基因认为人体变老信号出现,就接过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带来重病死亡。作为对策,人们可以通过锻鍊来减少影响因子,“骗”基因以为人体比实际年龄年轻,来推迟基因发生作用的时间。 为了对比,他举了几个短命天才的例子,包括莫扎特。 “那样出众的天赋才华,很可能不是上天的礼物,而是一种基因病变。就像海豚能听到超声波一样,天才音乐家听到了普通人听不到的音乐。作为大自然的平衡手段,像这样的天才大多寿命很短暂。” 听众发出了低低的议论声,但很快安静了下来,似乎有人在帮他维持秩序。他向那人的方向点头表示感谢。 “人类23对染色体上携带的基因,并非只是机械地继承自父母,而是来自数千年全人类的经验累积。基因是自学习系统。它告诉人体,记住负面反应,不要再去做引发负面反应的那些事,例如疼痛,苦涩,后悔;要反覆做能引起正面情绪的事,例如吃饱后的满足感,性高潮带来的愉悦。这就是减肥难以成功的原因,因为减肥者要反抗的是自身基因,或者说是在反抗全人类。这也是婚姻制度能一代代延续的原因,因为它让我们感到安全,幸福,感到爱与被爱。”陈鸥总结道。 他讲完了,很满意自己对时间的精确把握,刚好十分钟。 听众鸦雀无声,一种迷惑的情绪似乎正在小礼堂蔓延,似乎每个人都在等着什么,连司仪也没有说话。按照常规程序,司仪这时应该邀请听众提问,或者向他表示感谢。陈鸥皱起眉头,迅速回忆了一遍自己的演讲,检查是否说了什么政治不正确的话。但突然有人开始鼓掌,不是那种礼貌的掌声,非常用力,充满激情,很快就带动了大部分人。礼堂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陈鸥听得出来,带头响起的掌声与刚才帮他维持秩序的声音来自同一个方向,也许就是同一个人。他向那个方向再次点头致谢。 从入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 “对不起,陈教授!”经理几乎哭出来,“我们给您发了通知,但显然出了什么岔子,您没有接到――赌场推出了二十四小时狂欢节目,报名参加讲座的听众太少,所以我们取消了预定讲座。” 陈鸥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那么现在……”他迷惑地问。 “现是一个私人婚礼,我以为您受邀在新人入场前做祝福演讲。”司仪说,声音有点急,似乎觉得受了愚弄。 “没关系,这是我听过最好、最适合的婚礼演讲。”一个声音道。 陈鸥慢慢抬起头,感到一阵晕眩。失明对他的平衡感影响很大,他想。 “我临时起意举办一次小型婚礼,没想到却听到了最难忘的科普演讲。非常感谢。”尼斯说。 “你……你的婚礼?”陈鸥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知道尼斯在这条游轮上,也多次猜想尼斯会怎样出现在他面前,但眼下这种情况是他绝没有预料过的,也大大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是的,很抱歉没有邀请您,因为您身体不适。但您能来我实在太高兴了。”尼斯稳稳扶住了陈鸥,“您看起来似乎……” 后面的话陈鸥听不见了,控制听觉、心跳以及思考的基因暂时罢工了。 当听觉恢復的时候,他正坐在自己房间,护士小姐给他量着血压和脉搏。 “我一定要向路易斯先生投诉,你竟然就这么扔下他!如果经理没有及时把他送回来,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几乎没说过什么话的护士小姐勃然大怒了,发火的对象是乔治。 乔治一句都不反驳。陈鸥侧了一下身子,立即被护士小姐制止了。 “您别动,我还没弄完。”她温柔地说,接着立即换了一种口吻训斥乔治,“你看看他的眼压!他……” “好了,你们都出去,让我自己待一会儿,我没事。”陈鸥疲倦地说,一点儿都不想问乔治为什么没有接到经理的通知,以及为何迟迟不回。他头痛欲裂,只想自己呆一会儿。 “您不能……” “你们出去。”陈鸥严厉地命令。 护士小姐和乔治闭上了嘴,离开了卧室,但没有把门关紧。陈鸥还能听见护士小姐在客厅训斥乔治的声音。 他站起来,摸索着进了小书房,坐在椅子上呆呆出神。 护士小姐和乔治一直没来打扰他。两人中不知是谁进来了一趟,铮地一声,似乎把玻璃杯放在了桌子上。然后门被悄悄带上了,陈鸥没有再听见客厅传来的声音。 许久,他拿出电子日记本,启动开关,说:“播放。” 像往常一样,他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响了起来。 “尼斯,明天我就要做眼部手术了。我不知道手术前的宝贵时间可以用来干什么,所以看了一集电视剧。主角一开始就年轻英俊,身手非凡,一切都称心如意。没错,这是品味最坏的那类剧。我想不出编剧还能怎么让主人公成长。成长需要眼泪,就像菜餚需要盐。” 以往的日记,现在重听真是莫大的讽刺。他竟然从未意识到,需要成长的是他自己,需要从错误和迷茫中走出来的也是他自己。当然,年轻人总是容易从感情中恢復的。他怎么忘了,尼斯有多么飞快地恋上伯第,就有多么飞快地割捨了那段感情。 他闭上眼睛,说:“删除。” “是否确定?”系统电子音干巴巴地问。 “确定。” 日记删除后,下一条开始自动播放。 “尼斯。我眼睛短暂失明了,大约再过四五天才能见到阳光。夏尔为我请了一名生活助理,应该很英俊。每当我们出现在人群面前,我能感到有一瞬间的安静,旅途中邂逅的姑娘们也很喜欢他。失明后容易怀旧,我真怀念上次我们到欧洲度假的日子。” 这是他上船后录制的第一条日记,也是尼斯婚礼前的最后一条。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尖刀,戳得他心头鲜血淋漓。 “删除。” 删除干净语音日记后,陈鸥心情并没有轻松半分,相反头更痛了。他向抽屉摸索着。里面藏了一瓶安眠药。现在他需要的只有这个。 第59页 “您答应过我不再服药。”一个声音响起来,一只手牢牢按住了他的手背。 陈鸥勐地往后一撤,他还没有做好面对尼斯的心理准备。 ☆、游轮上的第三个夜晚 时隔一年,他们终于重逢,胸膛相距仅仅一臂之遥。一年以来的音讯不通,本来可能在重重心结上筑造坚固隔阂,但他们不假思索的举动让隔阂砰然粉碎。无论是陈鸥灰心欲死地一篇篇删除日记,还是尼斯立即离开婚礼尾随而来的举动,都是再清楚不过的心迹表白,叫他们震惊之余,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他们消化着刚刚发现的事实,就像初次见到火堆的原始人,小心翼翼地研究面前足以致命的温暖。一个喜悦之余仍存疑虑,一个惊惧之外渐生悲哀。沉默像巨鸟的垂翼,把他们温柔地庇护起来。 语言隐退,气味占领了狭小的书房空间。亚麻外套熨烫后的润湿气味,新郎衣领上玫瑰花的香味,日记本保护套的干燥皮革味,口中的香槟酒气,身上的安神药水气,以及在这种种之上,对彼此再熟悉不过的身体气味。这些气味似乎有了自己的轨道,清晰地盘旋着,就像一颗颗星辰在宇宙中运转,彼此间没有碰撞和交汇,只是一次次地擦肩而过。 许久,陈鸥抬起另一只手,慢慢摸向尼斯。尼斯肌肉绷紧了,激动又热切地注视着渐渐挨近的指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但陈鸥的手在尼斯衣领上停住了,摘下了他佩戴的玫瑰花苞,把花慢慢伸向自己鼻下。 按照婚礼习俗,新郎衣领要佩戴一朵鲜花。这朵玫瑰花是清晨才从游轮上的恆温花房送来的,花苞上的露水还没全干,飘扬着新鲜玫瑰的芳香。 “哪儿去了,甜的蔷薇? “哪儿去了,甜的蔷薇? “一旦逝去,永难挽回 “我不復归,我不復归。” 教授生前常吟这首小诗来打趣陈鸥。回想起来,陈鸥终于明白,当时教授更多是在吟给他自己听。 教授至死都没有表白,是否出于“一旦逝去永难挽回”的恐惧? 如果当时他就窥破教授秘密,是否也会像眼下对尼斯一般进退两难? 或者,如果他一直没有看穿尼斯心事,他们是否会像教授与他一般,继续满足于作为彼此一生的精神支柱? 他现在还来得及后退吗?或者,他还肯后退吗?一次婚礼带来的巨大痛苦,让他现在还心脏揪痛,他还敢再经歷第二次吗? 尼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鸥,没有放过他脸上逐渐浮现的怀念与痛苦。他守着陈鸥度过了教授去世后最痛苦的三个月。每当这种表情出现,尼斯就知道他又想起了教授,想起了自己基因的另一半提供者。 这时,尼斯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妒忌,既对教授,也对仍在走神的陈鸥。教授和陈鸥的感情是那么圆融,连死亡都无法打破他们的默契。他一次次试图跻身其中,却一次次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发现自己基因来源的秘密后,他用了一年时间让自己放弃对陈鸥的感情,最终发现徒劳无功。今天陈鸥在婚礼上的失态以及偷听到的独白,让尼斯重新燃起了希望。但是,眼下看来,似乎他的希望之火正在一点点熄灭。 打破沉默的,是陈鸥说的一个字。 “唉!……” 他的嘆息沉重无奈,充满伤感,不是一个期盼爱情的人会发出的声音。在尼斯听来,就像一阵狂风,吹熄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希望的火星。 “我以为您把心埋进了坟墓,不会再为其他伤心。婚礼的事是我莽撞了,对不起。”尼斯说,为了按捺自己的泪意而把道歉说得好像指责。他一寸寸抬起手,放开了对陈鸥的禁锢。 但陈鸥一翻手,握住了尼斯正准备缩回的手掌。药瓶掉落了,不知碰到哪里,发出“叮”的一声,两三粒药丸撞到了两人的脚上。他俩谁都没管。 尼斯整个人都僵住了,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甚至小心翼翼地尝试抽了两下,没有抽动,当然,他也并没有用力。 陈鸥默默地把尼斯的手引到自己胸膛贴住,那里跳得又急又响。 接着,他觉得双腿压上了沉重的份量。尼斯跪在了他身边。 他上身伏在陈鸥腿上,双臂紧紧抱住陈鸥的腰,脸埋进了陈鸥胸腹之间,这是幼年尼斯最爱的撒娇姿势。但陈鸥腿上的重量让他清醒意识到,跪在自己面前的是个成年男子。 “对不起!”尼斯语无伦次地说,心脏跳得十分剧烈,一半源于激动,一半来自喜悦,“我……我不该让您伤心……” “这么说,婚礼是假的?没有及时通知取消演讲也是你安排的?”陈鸥问。聪明的他很快通过尼斯的反应推断出了全过程。 “我妒忌得发疯,听见您要送乔治花,您侧过身子对他说话,表情那么温柔……”尼斯说,“马埃尔把您看得很死,需要搞些大动作来吸引他的注意力。并且我还想报復,想让您尝尝被忽视的滋味……” 衬衫面料湿了一片,尼斯哭了。陈鸥慢慢抚摸着尼斯的头,就像对待那个拳打脚踢的坏脾气幼童。 “我把乔治当成了你。”陈鸥说,很庆幸自己双目不能视物,否则眼神一定会流露出太多无法隐藏的东西。 但这也已足够。尼斯吸了一口气,再没说话。 陈鸥因为羞愧而不语,尼斯是因为不敢置信。两人再次沉默,但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 有人敲门进来了。 “您……”乔治说了一个字,就哑口无言了。这时尼斯还跪在陈鸥身边,双臂搂着他的腰。更糟的是,陈鸥低下头,额头与他相抵。他们嘴唇没有相挨,但已经近到了一个非常微妙的距离。 尼斯抢在陈鸥前面开了口。 “这里暂时不需要你了,威尔斯少尉。” “……是,长官。”还处于震惊中的乔治条件反射地碰了一下脚后跟,离开了。陈鸥听见他体贴地带上了卧室的门。 这一谄媚的举动让原本旖旎的气氛变得尴尬可笑。他们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个转变。 “我一定要把乔治迁到荒岛上去驻守。”尼斯恨恨地说。 陈鸥笑了,把他拉起来,没有忽略他对乔治的称唿。 “乔治是你安排的?” “我一手培育的下属。”尼斯顺势站了起来,和陈鸥挤在椅子里,就像小时候一样。 “怪不得我有时候把他错认为你。” “偶尔是我,”尼斯说,“那天晚上,乔治跳舞后就和我交换了角色。我必须亲自确认您的安全才能放心。不过您还是吓了我一跳,当您提出要给我买一杯酒的时候。我知道您欣赏乔治,但我不知道您竟然这么……我猜是夏尔带坏了您,我一定要行使控股股东权利削减他的薪水……” 他向陈鸥侧过身去,一只手依然搂着他的腰,问:“那天晚上,您说您和我没有任何法律关系,是什么意思?您明明知道……” 他的语气是期待和踊跃的,薄薄的西装外套下散发着属于年轻男子的热力。陈鸥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给出一个暧昧的答覆,接下来他们的关系一定会向前大大迈进一步。但是,他还没有准备好。 “就是字面意思。”推开尼斯,站了起来,假装没有注意到对方失望的嘆气,“现在该做点正经事了,士兵先生。杰西卡的事情你掌握了多少线索?” 尼斯也站了起来,恰好扶住因为踩中药丸而脚底滑了一下的陈鸥。 “我经常梦见这一幕。地毯上散落很多安眠药丸,而您倒在地毯上。”尼斯说,言语中绝望和疯狂的意味让陈鸥不禁怔住了,也就没有计较尼斯再次紧紧搂住自己的事实。 过了一会儿,陈鸥郑重地说:“我答应你,好好考虑我们的事情,但要在安全带回杰西卡之后。在这之前,你不可再暗示这方面的事。” “当然,”尼斯大声说,“我能不能再解释最后一句?” “关于什么?” “关于婚礼。对方是个小明星,很愿意配合一位年轻孤僻的亿万富翁演戏。婚礼没有法律效力。” 陈鸥嘆了口气。 “那么,在你的正式婚礼上,不要忘记邀请我。”他半开玩笑地说。 “我的婚礼,您会站在众人的最前面。”尼斯郑重许诺,没有说留给陈鸥的是新郎父亲的位置还是其他。但陈鸥觉得自己的脸又开始发烫了。 幸好尼斯没有继续,他们接着说起了杰西卡的事。 “詹姆斯发了疯,似乎想改造儿子的基因,把儿子变得更优秀。杰西卡就带着孩子逃了出来。马埃尔对杰西卡可没什么好心,不过他上船是为了其他事。路易斯集团很可能在向国际犯罪团伙出售类兴奋剂药品。他们一直很小心,药品里没有违禁成分,但很容易再加工成为兴奋剂。王容接到线报,说马埃尔和对方准备在这条船上见面,所以派我上来。”尼斯简单交代了上船的背景。 这是陈鸥第一次听尼斯具体描述自己的工作,他以前想都没想过竟会如此危险。他抓住了尼斯的手臂,似乎这样就能把尼斯和危险隔开:“发现什么了吗?” 尼斯说:“我已经筛查了乘客名单,设法取得了可疑人员的dna,传到王容的资料库里,但没发现什么。也许他们会中途离船交易。”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快乐! 如果大家看到框框,请在评论里提醒我,我会修改。谢谢! ☆、第 67 章 “自由海洋”号最令人称道的设施是其巨幕影院一般大小的虚拟图书馆。里面没有一页书,只有蜂巢一般密密麻麻的读书室和连接着一百来座着名国家图书馆的虚拟网络。乘客可以舒服地躺在读书室沙发上,戴着专用眼镜进入虚拟世界,或者翻阅书籍,或者观赏电影,或者远程参加陆上图书馆的讲座展览,或者就在虚拟世界里随意游览。对于厌倦了赌场酒吧的乘客,这是个非常理想的休息场所,安静,舒适,悠闲自在。 这天晚上,两名乘客来到了虚拟世界。一人最多三十出头,文雅稳重,一直笑着听同伴说话。另一人大约二十左右,肩背笔挺,英气勃发。他们并肩在一排排书架中间漫步,以不打扰其他人的音量轻声交谈着。 这两人正是陈鸥和尼斯。进入虚拟世界之前,他们曾有一段对话。 “杰西卡到安杰洛学院来看过我,当时她已怀孕。算算年纪,她儿子现在六岁了。她说可惜当年她只把《海洋》教到第一卷第七分册,否则我早已成了海洋学家而不是军人。” “调整一个六岁幼童的基因几乎是谋杀,我会说服詹姆斯放弃。最好他能一同放弃孩子的抚养权,我愿意给孩子当监护人。” 第60页 他们沉默下来。枫林大道七号与它的主人们已被往事重重包围,看不见任何解脱的希望。也许孩童的清脆笑声能带给陈鸥、尼斯和马丁少许慰藉。 “杰西卡记忆力真好,竟能记住当年中断的课程。第一卷第七分册……第七分册……107号……孩子没出世她就谋划逃离了?但也不无可能。除了在詹姆斯的事情上犯过一次傻,杰西卡一向聪慧。我们最好去查查看《海洋》第七分册的内容。” 对于尼斯和当前的陈鸥,虚拟世界是最好的相会地点。所有讯号通过传感器直接由大脑神经接收,真实世界的视力问题在虚拟世界不再是障碍。陈鸥一进入网络就看见了等在约定地点的尼斯。 他穿着黑色亚麻西装,内衬白色法式衬衫,打着香槟色的丝质领带,非常标准的新郎打扮,可惜衣领不甚帖服。陈鸥挑剔地摇摇头,伸手给他理了理领口,手指在一个珍珠铂金领带夹上停了一会儿。这是教授送尼斯的成人礼物。 “这一身很衬你。” 不想再次淹没在回忆中的陈鸥笑道。 尼斯低头看了看:“这是从游轮商店临时买的,从没见过这么不适合做西装的面料,穿了一会儿就全是褶皱,幸好进系统时我没忘记调整外形。” “你是不是也调整相貌和身高了?”陈鸥怀疑地问。虚拟世界里的尼斯比他记忆中的形象要高大一些,更加瘦削,也更加英俊。 这时他们走到了拐角,几排高大的书架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不过,在虚拟世界,也没什么人会关注别人的闲事。于是尼斯飞快地侧头亲了他面颊一下:“您太会奉承人了。” 陈鸥竖起一根手指头,提醒他违反了一次禁令。他们约定在杰西卡事情了结前,不再提及两人心知肚明的感情问题。但尼斯就像潜水过久的人大口唿吸空气一样,贪婪地向陈鸥索取爱的证明,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补偿他受的苦。 陈鸥原以为自己会非常排斥尼斯的越矩,但事实是他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一直以来让他不安的,不是尼斯对他的亲近,而是尼斯的疏离。 他们靠着墙壁在地毯上坐了下来。陈鸥惬意地伸开长腿,尼斯也学着他的样子,但姿势非常生硬,惹得陈鸥笑了起来。 “上学时我经常这样坐在图书馆看书,”陈鸥回忆,“那时虚拟网络应用不像现在这么广。图书馆提供电子阅读器,不过我更喜欢实体书。图书馆的书桌永远不够用,很多学生都坐在书架中间看书。” 尼斯上学时,所有图书馆都连入了虚拟网络,学生可以随意选择喜欢的虚拟环境看书。例如尼斯就喜欢在海边读书。因此他与同龄人一样,几乎没接触过实体书。陈鸥的讲述对于尼斯是很新奇的体验。不过,相比陈鸥的读书习惯,他更关心其他事。 “您当时的恋人陪着您一起?”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他从马丁嘴里知道陈鸥曾有一位恋人,可惜因遗传病在花样年华去世,从此影响了陈鸥后来的人生。 陈鸥摇摇头,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但尼斯敏锐地发现里面已经没有了痛苦,有的只是对以往时光和故人的怀念。他温柔地握住陈鸥的手,想传达慰藉的情绪。结果陈鸥带着笑看了他一眼,竖起了两根手指。 “教授的专业类藏书很多,但他只收藏最经典的着作,把大部分着作斥为骗钱玩意或者跟风之作。但是,有时你必须看看二三流着作,才明白经典着作因何而成经典。我们在这里度过了相处的大部分时光。” 尼斯乘机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那时,教授就没有阻挠您和她……”自从他知道教授对陈鸥的感情后,震惊之余,时常回忆他们三人相处的情景,但毫无要领。教授曾积极地为陈鸥介绍过女友。尼斯觉得如果换成自己一定无法做到。 陈鸥警告地看了尼斯一眼,于是尼斯咽下了后面的话,知道眼下还不是谈论这件事的时候。 他们来到童书区,找到《海洋》第一卷第七分册,翻看起来。重新阅读幼时书籍让尼斯觉得很有意思,兴致勃勃地念着里面的内容。 “虎鲸,食肉动物,性情兇勐,有时会袭击其它鲸类,甚至是大白鲨。它出没于所有海洋区域,在高纬度水域更为常见。” 突然,陈鸥“咦”了一声,念道: “尼斯湖是淡水湖,环境适宜鱼虾生存,也因此引来了许多水鸟。这样的自然环境中,出现怪兽的传说是顺利成章的事。尼斯湖怪兽广为流传后,不少地方也用尼斯来给一些具有神奇自然现象的湖泊命名,例如月光岛上的尼斯湖。” “月光岛?”陈鸥抬起头,与尼斯四目相对。尼斯凑过来和他一起看书。 “月光岛上有个湖。夏季清晨,湖面经常冉冉出现白雾,凝结成各种形象。岛上居民给它起名叫尼斯湖。这可能是为了发展当地旅游业的考虑……” 尼斯想了起来:“对。那一天我们去公园,杰西卡说回去给我读一个和我名字有关的故事。结果她被詹姆斯直接带走了。” 陈鸥若有所思地看着尼斯,尼斯非常敏锐地抓住了他的视线。 “有什么不妥?”尼斯警觉地问,这一刻,他终于显出了一个陈鸥丝毫不熟悉的形象,一个有别于自闭孩童与莽撞少年的形象。现在的他更像王容,神情警惕,时时伺机而动,完全是一位经歷过风雨的军官。 “不,没什么。”陈鸥移开目光,心想尼斯从不遗忘任何事,他还不知道自己有海豚的基因。 没人能接受自己直接继承了野兽的基因。陈鸥希望他一辈子都不知道。就让他以为超群记忆力来自教授和自己的优良遗传好了。陈鸥再也不想看到震惊痛苦的尼斯。 尼斯说:“天亮后船会在月光岛附近停泊。我去岛上看一看杰西卡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乔治留在船上保护您。另外,船中途停靠的机会不多,我猜马埃尔若要和别人接头,月光岛会是个好地方。” 陈鸥说:“你带乔治一起去,我不需要别人保护。没人会对付一个失明科学家。” “但这位失明科学家是这世上我最重视的人,无论过去还是将来。如果马埃尔是敌人,他必然会利用这一点。”尼斯凑过来亲了亲他的面颊,握住了他的手,不准他第三次弯起手指,“我会带通讯设备和武器上岛,王容是后备。让乔治跟您在一起,不过您不准给他买酒。” 陈鸥摇了摇头:“那可不行,我向来偏爱年轻英俊的士兵。说不定我也会举行一场婚礼,你知道,我也是一位孤僻的亿万富翁。” “船只停泊八小时,您不能等另一位更加英俊的年轻军官回来再筹备婚事吗?” “不行。” 尼斯思索了一会儿。 “好吧,我只有把那位士兵带走了,让您筹划中的婚礼落空。”尼斯说,“另外,在我回来之前最好哪儿都不要去,就留在卧室等我。” 陈鸥的脸热得发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调戏了,但随即觉得可能是误会,因为尼斯脸上出现了罕见的凝重神色。进入虚拟世界以来,他一直处于类似雄性动物求偶成功的兴奋中,还没有如此正经过。 “怎么可能是他……”尼斯自言自语道。 陈鸥望向他视线的方向,只来得及看见一片衣角。 “谁?” 尼斯没有回答,皱着眉头思索。勐然间他回过头。 “您该回去休息了。”他命令道,“明天我和乔治六点下船,不再和您告别。” 他强硬地把陈鸥离了虚拟空间。陈鸥从沙发上醒来,眼前復归一片漆黑,让他很不习惯。幸好,他立即听见了尼斯冷静而不失温和的声音。 “……请把教授带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早上,陈鸥取消了早餐,因为他实在没有胃口。到了中午,护士小姐命令他必须去餐厅吃饭,并且自作主张取消了预订的海胆寿司,代之以白煮蛋和麦片粥,哪怕陈鸥抗议自己不方便吃粥也不行。 “我给您垫了双层餐巾。这里没人看您,大部分客人一早就下船游玩了。弄脏了衣服我陪您回去换。” 护士小姐说,给他在碟子里放了一个剥好的白煮蛋,“依我说,您最好少吃海鲜卷,对身体不好。” 陈鸥从小生长的环境缺乏女性存在,不善于和对他表达关爱之情的女性争辩,于是默默吃完了这顿午餐。但这一餐和前几日落差太大,即使他心思全放在涉险的尼斯身上,也控制不住流露出了悲惨的表情。 用完午餐,护士小姐去吧檯预订下一餐,餐厅经理走了过来。 “护士都有钢铁般的意志,并且说一不二。”他同情地对陈鸥说。 陈鸥笑了笑,提出了一个问题。 “从这里到尼斯湖,大约需要多长时间?” “三分钟。”餐厅经理煞有介事地说。 “什么?”陈鸥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啊,不过您可能需要五分钟――从这里出门,向右拐,下两层楼梯,到另一个区域,您就来到了‘尼斯湖’客房专区。”经理的声音很明显带着玩笑的意思,“我说,您没有发现,客房区域是以与水有关的着名景点命名的?比如您自己,就住在‘婚纱瀑布’区……” 他诧异地闭上了嘴,看着急忙走向门口的陈鸥。 陈鸥心跳得极快。他多傻啊,把心思全放在了沿途岛屿上,竟然没意识到首先要做的就是检查这艘船!现在想来多么明显。橡木岛和月光岛交通不便,这艘游轮是从大陆到那些岛屿的唯一大众交通工具。杰西卡是个简单的人,她不会编造精巧谜语。他和尼斯,或者还有马埃尔,詹姆斯,他们都想多了。 他来到“尼斯湖”专区,听着智能眼镜的提示,摸到了107号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门没有锁。 他慢慢地推开门。 一个浑厚的男声问:“您是……” 陈鸥一阵失望,自己猜错了。 正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说:“天哪,您可算来了!” 是杰西卡,她终于出现了。 ☆、游轮上的第四个白天 陈鸥向女声传来的方向伸出双臂,脖子立刻被坠得一沉。杰西卡紧紧把他抱住,连声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浑厚的男声说:“杰西卡,你快把教授勒得喘不上气了。很高兴认识您,陈教授。我叫帕特?麦金逊,以前和杰西卡是邻居,现在是这艘船的随船牧师。” “随船牧师?”陈鸥想起来,的确听说船上有位黑袍牧师,喜欢缠着人传教。帕特说:“我一直试图接近您。第一个晚上在音乐厅,我给您怀里放了一朵桔梗花,但您没有留意。” 第61页 “原来是您。”陈鸥喃喃说,“我以为是……这谜语太难了,您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尼斯湖’区域大部分住的是工作人员,全船只有这里用桔梗花装饰。我想也许您会从侍者嘴里听到‘尼斯湖’,然后下来看看。”杰西卡说,“对不起,但帕特说船上监视您的至少有五个人――他是牧师,能听到看到很多事。我们不得不小心谨慎。” 陈鸥说:“五人里有一个是你的学生――我和尼斯会错意了,以为你指月光岛上的尼斯湖!尼斯今早去了小岛。”尼斯行动时不可能随身携带民用电话。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见他和杰西卡都有些激动,帕特善解人意地说:“你们聊,我去看看小凯文午睡醒了没有。” 帕特走后,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陈鸥为了打破尴尬,摸了摸杰西卡的头髮,说:“你剪短了头髮。”杰西卡以前是披肩金髮,现在剪成了齐耳短髮。 杰西卡笑道:“要照顾凯文……”她说不下去了,唿吸沉重。陈鸥再次把她抱进怀里。 这一次,他们拥抱了很久,久到帕特回来老实地问:“是否需要我带凯文出去一会儿,把房间留给你们?” 陈鸥听见“啪”地一声脆响,杰西卡打了帕特手一下。他笑了,杰西卡还是那么慡朗泼辣。 待他们平静下来,杰西卡重新为陈鸥和帕特介绍:“帕特,和我家曾是邻居,后来当了牧师。这次多亏他收留我和凯文。帕特对外说我是他妹妹,丈夫去世,没有生活来源。船上工作人员看他的面子,对我们很客气。” “你为什么不来直接找我?我能为你准备最好的律师团队争取抚养权。”陈鸥问。 这次帕特说话了。 “陈教授,”他声音十分柔和,带着神职人员特有的劝导意味,“杰西卡和凯文不能离开这条船。凯文没有身份证件,要办理就要留下基因样本,让路易斯集团循迹而至。她一直害怕詹姆斯先于你找到他们母子。” “我一直想法给你暗示,但马埃尔跟得你太紧,他知道我只能向你求救。那天帕特冲出去差点绊倒你,就是想制造机会和你说话,结果马埃尔立即出现了。” “那天尼斯在船上举办了一场假婚礼,为的就是引开马埃尔,给你机会联络我们,但你没有出现。”陈鸥说。 “原来是假婚礼,”帕特说,“怪不得我没有受邀,船上只有我一位牧师。那天凯文发起了高烧,杰西卡要照顾他,不能脱身。作为牧师,在没有受邀的情况下不方便出席婚礼――但我听说婚礼中途取消了。” “你和詹姆斯出了什么事?”陈鸥问,这是首先要弄明白的。起初,他一直以为詹姆斯和杰西卡只是为了争夺孩子抚养权。詹姆斯正在竞选议员,一个私生子对其政治生涯很不利。如果自己出面调解,詹姆斯放弃抚养权的可能性很大。但眼下听起来并非如此。 “詹姆斯想给凯文做手术。”杰西卡声音里带着恐惧,“我有一次偷听到他们谈论你,还有尼斯。似乎他们认为尼斯之所以那么出色,是因为基因优秀。詹姆斯决定对凯文实施基因改造。” 尼斯已经对陈鸥透过风声了,不过他自然没想到促使詹姆斯下这个决定的直接原因竟然是自己。陈鸥怒火中烧。不管是对杰西卡的深厚感情,还是一位基因科学家坚持的科学伦理,都让他无法接受詹姆斯的决定。 “科学愚氓!异想天开!灭绝人性!”陈鸥爆发出一连串的怒骂,这种表现在他前半生中十分罕见,“这是他的亲生儿子!” 杰西卡喘了口气:“自从马埃尔没能成功争取到研究所股权,詹姆斯就对他很失望,不知是否因此坚定了改造凯文的决心。他一开始很犹豫,但马埃尔说服了他,多次举尼斯为例。”她犹豫地问,“他们似乎认为尼斯是基因实验的产物。是吗,陈鸥?” “当然不是!”陈鸥毫不犹豫地说,没有半点心虚,“他和你我一样,是造物主的恩赐。马埃尔为何这么积极?你的儿子变得更加优秀对他没有半分好处。” “詹姆斯如果决定改造儿子基因,至少几年内就顾不上管他了。一直以来,他为了争夺董事长的位子,私自把类兴奋剂卖给走私集团,来扩大自己部门的销售额。詹姆斯起初反对他这么做,后来竞选需要大笔钱,他就不闻不问了。”杰西卡说。 陈鸥的不祥预感更强烈了。他踱了几步,问帕特:“船上有没有机密通信线路?我需要租用一条。” 帕特说:“这是民用船舶,只有普通通讯线路。” 陈鸥沉思。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到月光岛游玩的乘客最晚预定在四点返回游轮。他是否应该多等两个小时? ******************************************* 从码头到尼斯湖,步行大约需要三个小时,中间全是山路,还有一段覆盖着泥淖,尼斯和乔治不得不绕了一大段,没有一个乘客和他们同行。至此,尼斯已能断定自己和陈鸥猜错了方向,带着儿子的杰西卡不可能来这种地方。 但这种环境天然适合接头。尼斯接通了通讯器:“看一下月光岛的尼斯湖畔有几个人,以及查一下马埃尔在哪里。” “你知道租用一次卫星多贵吗?”王容抱怨。过了一会儿才说,“光学设备看不到,岛上瀰漫着浓厚的白雾。红外侦测设备显示湖畔没人,不过也可能地面的人穿戴有反红外线侦测装备。岛的另一边停着一艘快艇,是最新型号,非常适合在这一带水域航行,位置与你们下船的码头刚好成一条直线。” “查一下它的最高时速和最大容载量。”尼斯说,“另外,‘这一带水域’是什么意思?” “最多容纳五人,最高时速,出厂标准是90节,最大可以改装到100节。这一带五十海里以内,礁石众多,有鲨鱼出没,尤其是海妖岛附近,大船开不过来,只适合快艇行动。你当心点,海豚单挑赢不过鲨鱼。”王容开了个玩笑。尼斯游泳速度奇快,又特别喜欢海豚,因此他的代号就是“海豚”。 尼斯想了想:“再查一下,月光岛一百海里以内有没有路易斯集团登记的船舶,以及我们的人最近在哪里。” 王容说:“你还记得你只是去调查线索,而不是奉命逮捕路易斯集团的继承人吧?国内传来消息,詹姆斯胜算很大。要是没有证据就动他儿子,他可以说自己和儿子是政治倾轧的牺牲品,说不定还会因苦情演出一举拿下议员竞选。” 耳机里传来了咝咝啦啦的声音。王容诧异道:“你那边怎会有这么强的电磁干扰,明明是荒……” 他的声音中断了。 尼斯关掉通讯器,没有慌张。以往行动他也经常遇到与后方联繫不上的突发状况,都顺利完成任务。他对耳机里的声音并不陌生,附近有大功率电磁干扰器时经常会出现,例如在保密会议现场。这也说明,他这趟没有来错。 他对身后的乔治说:“准备武器,待在这儿别动,我去前面看看。” 乔治没有答话。尼斯回过头,身后一个人都没有。 ******************************************* 陈鸥决定服从预感,科学家一向相信灵感的力量。他对杰西卡说:“你能离开这里吗?我需要回自己卧室去。我觉得我们最好不要分开。” 他的声音冷静有力。杰西卡就像当初应聘时一样,毫不犹豫地听从了。她走进卧室,说服午睡初醒的凯文穿好衣服和她离开。 当她再次回到客厅,杰西卡愣住了。摘下眼罩的陈鸥正看着她。他的双眼快速眨动着,睫毛上带着水珠,明显非常不习惯灯光。但他的眼神几乎在燃烧,传达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杰西卡明白了,尼斯一定非常危险。她一言不发地搂着凯文,跟着帕特和陈鸥迅速回到他的卧室。 迎接陈鸥的是被他吓了一跳的护士小姐:“天哪,您至少还需要再戴两天眼罩,术后恢復可不是闹着玩……” “您把工作完成得很好。接下来一切听我的。”陈鸥严厉而又专断地说。在研究所,每当他用这种口吻说话,他的同事和助手就知道接下来毫无讨论余地。“我需要立即恢復视力,少戴一两天眼罩不会让我变成盲人。” 但护士小姐不是他的助手,而且个性非常强硬,非常认真。 “没有充分理由我不能听您的。”护士小姐毫不让步,“您必须重新戴上……” 陈鸥竭力克制着自己的烦躁。 “我需要检查乔治的东西,也许是通讯装置,也许是其他,总之必须让我联繫到尼斯上级。尼斯现在很危险……” 他走进卧室,打开乔治的箱子,开始一一检查。杰西卡带着凯文去了另一间卧室。 “你是说王容吗?”护士小姐问,递给他一个方方正正的装置,“频率xxx,口令‘巴底买’。” 陈鸥差点被箱子砸到脚。 他转过头,张口结舌地看着护士小姐。她在脸上抹了几下,摘下了一样东西。 “3d列印的动物皮面具,”琼斯小姐厌恶地哼了一声,“给我的时候说和面膜一样,谁知道这么不透气。” “您……您为王容工作?”陈鸥问。他一直以为琼斯小姐在交警部门抄车牌。 琼斯小姐露出笑容。 “重案组一直与军方有配合。”她精神焕发地说,“不过还是谢谢你当年介绍王容帮我的忙,正因如此你洗刷了杀人嫌疑――当然,最后教授也证明了这一点。侦破瓦根第的死不重要,重要的是弄清国际犯罪集团的兴奋剂源头来自哪里,这才是我当年的任务。瓦根第任职研究所的事实迷惑了我,我原以为是你……不过一年前法庭对质,显示瓦根第早就私下和路易斯集团有研究合作,我就知道了。” 陈鸥醒悟了,什么中美男计、调离重案组都是假的。他也明白了为何每次求助王容都毫不犹豫地出手帮忙,原来是因为他早就帮过他们的成员。 他有太多的疑问,但都来不及提,现在最要紧是联繫王容联繫。他按琼斯小姐的指示拨通了电话。 “我是……”他刚说了两个字,就听到了王容的声音,“巴底买 ,我知道。” “谢谢,这代号真形象。”陈鸥没好气地说,“您能联繫上尼斯吗?叫他立刻回来,我找到杰西卡了。” “我上午和他通过话,信号中断前一切正常,距离现在差不多五个小时。”王容说,声音并不紧张,“他只是去调查线索,一个人没什么问题。” 除了陈鸥,王容应该是最了解尼斯的人。听他这么说,陈鸥忐忑不安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开始有心思关心别的:“他还带了乔治,怪不得走得那么干脆,原来还安插了琼斯小姐在我身边。” 第62页 王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诧异:“乔治?他的任务只是保护您。他不该介入尼斯的任务。” 陈鸥有点心虚:“是我的主意,我觉得多带一个人对他有帮助……”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考虑着什么。片刻后王容说:“尼斯对培养乔治投入了很多心血,也向我多次推荐他。不过我看不准这个年轻人,没有给他安排太多工作。” “我以为你们组织会再三核查新人背景,起码要检查其生物基因。”陈鸥尖刻地说。 王容笑了起来:“别那么小气,教授。我自然检查过他的背景。我可以传一些非机密的信息给你看。” 作者有话要说:  註:巴底买是《圣经》里的一名盲人,耶稣治好了他的眼睛。 jj这个排版实在太讨厌了。分隔符很难看,不用又不太方便。 ☆、月光岛 尼斯抽出配枪,听着林中虫躁鸟鸣,仔细观察着路面的痕迹,慢慢走向腕錶指示的尼斯湖方向。 剩余的这段山路不长。穿过又一片原始森林,一个湖泊出现在他面前,水面漂浮着绿黝黝的青苔,满映出四周大树参天。湖面上方萦绕着丝丝白雾。 一个人裹着一件卡其色风衣,背对着他站在湖边。这个背影他曾非常熟悉。 尼斯慢慢走近他,在距离五步左右时停了下来,叫了一声: “伯第。” 伯第回过头来。 在安杰洛军校时,他一向有“柔弱美男子”的名声,现在他比学生时代更瘦了,下巴尖细如凿。墨绿色领巾松松系在颈里,更显得脖细肩薄。他唇色发白,几绺头髮粘在额头上,不知道是被湖边露水还是汗水打湿的。 尼斯吃惊地看着他。如果面前不是老同学兼旧时情侣,他几乎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位多年吸毒的瘾君子。一瞬间,在安杰洛军校的美好回忆充满脑海,与眼前所见形成强烈对比,让他不由自主又叫了一声。 “伯第!” 伯第微微一笑。 “你还是那么壮实,尼斯。”他说,赧然垂下了头,似乎想起了壮实的尼斯当年对他所做种种甜蜜的事。 一时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当年他们恋情无疾而终,但尼斯曾付出大量真情,所以再见伯第并不感到尴尬或愧疚,有的只是对时光流逝的怅惘。面前的伯第不再拥有清透的双眸,而他自己也多了许多不能说的心事。 尼斯静静望着伯第,直到他按捺不住主动开口。 “听说你也在船上,我一直想找你,聊聊我们的老同学、老朋友,也聊聊现在……” “那么,我在虚拟世界看到的果真是你。”尼斯不解风情地说。 一句话打破了旧侣重逢的暧昧氛围。伯第脸上迅速失去了血色,现在他的脸色几乎和唇色一样白。 “那么,当年我对你养父和你关系的猜疑也果然是真的。”伯第说,抿紧了薄薄的嘴唇。 “陈鸥不是我养父。”尼斯反驳,“他从未正式领养我,而且他只比我大十六岁。” 伯第发出一声冷笑:“别再玩文字游戏了。就算他没正式领养你,那他有没有餵你吃饭,替你穿衣,给你洗澡,甚至收拾你的屎尿秽物?做过了这一切,他仍能像亲吻恋人一样和你热吻,你难道不觉得噁心?恋童在哪个国家都是犯罪行为, 无论是不是养父子!” 尼斯沉下了脸:“别这么说他,陈鸥是我见过道德最高尚的人。”他注意到伯第双手一直插在风衣兜里,“伯第,博士毕业后你去了哪里?我一直不知道你的情况。” “自从恋人离开了我,我就犹如行尸走肉。你问我的情况?我也说不出。”伯第怨恨地看着尼斯。 尼斯摇摇头:“对不起,伯第,但当年我们对分手是有过默契的……”他未能说下去。伯第大笑起来,充满嘲讽之意,“不,我说的不是你,自作多情的尼斯。”他擦了擦笑出的眼泪。 “是安迪,死于阿波赫柏。”静了片刻,伯第轻声说,“让陈教授一跃成为亿万富翁的药。一年前我曾为此出庭作证,见到了他,但陈教授毫无兇手的自觉,更不用说忏悔。” 这番话对尼斯发挥了重大作用,但很可能不是伯第想要的效果。尼斯没有心虚或惭愧,有的只是震动下的深思。 “我记得安迪,为了治疗性功能障碍而服用阿波赫柏。”他不带任何感□□彩及评价地说,却激怒了伯第。 “安迪没有性功能障碍!”伯第高声说,“他只是对姑娘不感兴趣!”他声音低沉下来,“但他是路易斯家族的人,他必须为家族联姻。出事那天晚上,他就和我在一起。” 尼斯懂了。他和伯第的关系没有任何可以挽回的余地。如果陈鸥服药死亡,他一样会迁怒药物研发人。 “安迪是路易斯家族的人,你投靠了路易斯家族。”尼斯慢慢说,不再掩饰手中的枪。 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你也是路易斯家族的人。” 马埃尔站在斜对面的树林边缘,不知道听了多久他们的谈话。 “路易斯家族依照血缘远近区分继承权。大部分人没有继承权,只能领取为数不多的年金,像接受政府救济的乞丐一般靠家族恩惠度日。”马埃尔毫不讳言,“瓦根第夫人具有继承权,尽管她的位置非常靠后,但这项权利仍能保证她及她的继承人对家族事务有发言权。在大多数时候,有发言权就意味着有人会为你的选择付出对价。我们不关心你的父亲是谁,但你是瓦根第夫人的唯一后代,天然继承了这项权利,只要你向董事会申明。” 如果是在前一晚,这个消息会使尼斯大乱阵脚,无疑马埃尔现在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但他失算了。热恋中的人都是忘恩负义的。尼斯现在已被爱情占据了大脑和心灵,眼睛只看见伯第对陈鸥的重重敌意,以及马埃尔想要离间他和陈鸥的用心,根本顾不上思考为何瓦根第夫人会是自己生母。 他既不问,马埃尔和伯第便以为他早就得知了这一消息。马埃尔很自信自己提供的巨大利益,说:“一年前,我们听说瓦根第遇害前几个月对你很感兴趣。他那种人,怎么会对研究以外的事情发生兴趣?因此我们想办法找到了你的基因样本――这还得多谢伯第――发现和瓦根第当初交给我们的基因样本一模一样。” “这代表什么?”尼斯轻轻向马埃尔迈了一步。只需再有三步,他就能制住马埃尔。他很有自信,在这个距离无论是马埃尔还是伯第都不可能赢过他。 第三个声音响了起来。 “这意味着,你就是我们一直以来追寻的基因怪物。” 一个秃顶中年男人站在另一侧湖畔,紧紧盯着尼斯,眼中充满痴迷:“我的怪物!我的美人!我的心脏只为你而跳动!” 他的狂热让尼斯脸色铁青,也让马埃尔和伯第不适地皱了皱眉:“波尔曼先生,请控制你的情绪。” 尽管在路易斯集团任职,显然波尔曼先生并不觉得有听从马埃尔指挥的必要。他向尼斯走了过来,说:“陈鸥可能告诉你生母是谁,但他绝对不会告诉你,你体内有野兽的基因。” 尼斯嗤之以鼻,又向马埃尔迈出了一步:“我学过进化论,我们每个人体内都有野兽基因。”还剩两步。 “但只有你的基因直接继承自野兽――或者说海豚。自从注意到你,我们就开始收集你的生平,比你自己了解得都详细。你难道从没发生过疑问,你为何能有那么出色的游泳成绩?温斯高中的游泳教练只是兼职,你从没接受过专业游泳培训,这只能用你的基因来解释!” “我自幼在泳池长大,泳池就是我的第二卧室。”尼斯不动声色地说,还有一步。 “但陈鸥呢?收养你时他才二十一岁,博士毕业。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为何愿意花费大量金钱、时间和精力,来收养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当时他都没有结婚,自然不是因为无法寄託的父爱!而教授又为何允许他把自己的才华浪费在你身上?你比我更了解教授,他可不是什么慈善家!” 尼斯站住了,无法控制自己心中涛骇浪:“你是说,陈鸥是为了研究……” “当然!”波尔曼很高兴尼斯终于听进了自己的话,“虽然我对教授和陈鸥主持的研究有很大意见,但不得不说,他们都是真正的科学家。能让一位科学家分神的,只有更加值得研究的事物――就是你,孩子。陈鸥和教授把你置于眼皮底下养大,就是为了观察你,研究你,利用你,人与野兽融合可是大课题,没有一名科学家能忍得了这种诱惑――”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尼斯反而镇定下来。即使波尔曼说的是实话,那么,陈鸥在意的是我作为“人”的部分,而这些人只在乎“兽”的部分。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他迈出了最后一步。 “别动,尼斯上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了起来。 即使有所预感,尼斯也不由得吃了一惊。来岛上之前,他从没想过乔治会背叛他。 ********************************* 王容发来的资料有些大,游轮的网络又不是很稳定,导致陈鸥大概用了十分钟,才把资料下载完毕。他一页页翻看着乔治的履歷,一字不落:大学成绩门门是“a”,关于福克纳小说的评论集在出版当年获得了一个小小的文学奖,背景调查里每个人对他都赞不绝口。似乎无懈可击。 蓦地,他注意到了一个地方,拨通了王容的通讯器。 “背景调查中说,乔治由母亲和继父抚养长大,那他生父是谁?” “我有印象似乎死于工伤……从基因库应该能调出来,很快,只需要几分钟。”王容听起来似乎觉得陈鸥小题大作。 “请尽快。”陈鸥坚持。 大约又过了七八分钟,陈鸥的个人终端屏幕上显示出了乔治生父的资料。 只看了一眼,陈鸥就对王容说:“乔治有问题,尼斯十分危险。” “为什么?”王容声音变得很严肃,他知道陈鸥不是危言耸听的人。 “乔治生父不是死于工伤,而是在一起贩卖儿童案件中被当场击毙,他是主谋。那次案件中险些被贩卖的孩子,”陈鸥控制不住发颤的声音,“就是尼斯。”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晚的险死还生,也永远无法忘记每一个涉案犯人的脸。 ************************************************* “放弃大好前程,去投奔路易斯集团,值得吗?”尼斯语气充满真诚的惊奇,因为他确实迷惑不解,“我已向王容推荐你接替我,我不会再干下去了。”明白陈鸥心意后,什么都拦不住他赖在陈鸥身边。 第63页 乔治咬紧了牙关,这使他的声音听起来僵硬发涩:“你可记得你七岁时落霞湾那起绑架案?我生父死于那起案子,而你安然无恙!” 尼斯皱了皱眉。他记得乔治生父死于码头货物装卸事故:“你伪造了履歷。这不可能,是谁帮了你?” 马埃尔接过了话:“谁会忍心看着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因为生父过错而失去进入军队的机会?而且,鑑于现在没有其他人在,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影响乔治的前程。波尔曼先生需要你的血肉基因,以我们的技术,割取部分样本,就足够克隆一个尼斯上尉出来了,对不对?” 波尔曼兴奋地点着头,就像即将拆开圣诞礼物的孩子。 “至于你剩下的身体部分,”马埃尔上下打量着他,“就交给乔治处理吧。伯第,你觉得呢?” “我没有意见。”伯第在他身后说,“但请把握好时机,等陈鸥快来时再下手。我要陈鸥看着心爱的人死去。” 马埃尔耸耸肩:“说不定你会失望,陈鸥可能不会来。毕竟尼斯不是他亲生儿子,况且他还失明了。岛上路不好走,我觉得他不会为一个人形按摩棒吃这么大苦头。” 几人发出大笑。尼斯扑过去照马埃尔脸上狠狠打了一拳,打断了他的鼻樑骨。血流了马埃尔一脸。 然后尼斯看到波尔曼举枪对着自己,紧接着眼前一黑。 他们竟然用麻醉枪,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克隆效果。在陷入完全昏迷前,尼斯竟然还好整以暇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发现标点、错别字,请帮我在评论里指出。谢谢! ☆、第 70 章 第六十八章大海 尼斯醒转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耸立的石柱上,脚下是布满海蛎和贝壳的礁石,海水没过脚面。马埃尔坐在礁石上,不时看看表。不远处停着一艘快艇,波尔曼和乔治在船里弄着什么,伯第站在他们背后。由于背光,尼斯看不见他脸部表情。天空亮得像实验室的高温蓝焰,似乎高天之上有一双蓝眸正注视着这片海域,凡人若敢抬头对视,立刻就会受到不可逆转的视力损害。 比意识更快恢復的是痛觉。尼斯左前臂火辣辣地痛,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肉,忍不住哼了一声。 听到这一声的马埃尔头也不抬,道:“别紧张,手术移除皮下定位装置而已。” 尼斯出发前给自己植入了微型定位仪。如果还在岛上,王容很容易通过卫星定位找到他。但海上气候环境复杂,信号受到干扰大,定位仪的作用十分有限。 “大海不同陆地,定位装置起不了作用。你们白费工夫。”尼斯就事论事地说,像极了教授的派头。 也许基因力量的确强大,也许是不自觉的模仿,随着年纪渐长,尼斯越来越神似两位监护人,尤其像教授,他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最大对头。尽管他和陈鸥更合得来,但显然效仿教授待人接物的方式更容易让他保持心情舒畅。 听到他们交谈的波尔曼很明显受到了影响。他没有说话,但投向乔治的目光无异于高声质疑。乔治轻蔑地扫了他一眼。 “军用设备非常灵敏,在海上的定位精确度可能不如陆地,但要确定大致范围易如反掌。这是上尉本人的专属设备,搜救队会循着它的信号过来,就像闻见血腥味儿的鲨鱼。如果你需要什么来引导搜救队,没有比它更好用的了。”乔治说。 “你知道这番话足让军事法庭判你叛国吧,威尔斯少尉?”尼斯问,“你准备怎么解释在两人行动中单独生还?王容看人比我厉害多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伯第,后者不再装出一副忙碌的样子,交叉双臂看着这边。 “需要解释的是王容,关于他为何派人监视议员竞选人的独子。”马埃尔说,“有人会作证他多次表达对詹姆斯?路易斯先生的不满。”他看了一眼腕錶,“我们得快点布置,离下一次涨潮不到两个小时了。” 波尔曼费力地抱出四个小箱子,朝向尼斯一面的箱子上写着“用于水下爆破”。站在他身边的伯第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捕鲸用的水下炸弹,眼下只能凑合了。”乔治说,“捕鲸船时不时会被海警登船检查,装载无关武器太碍眼。” 尼斯全身上下能动的只有眼皮和嘴,水下炸弹显然不是用来对付他。 “你们要用定位仪引诱陈鸥来这里,给他布下陷阱。”尼斯说,“为什么一定要陈鸥死?” 天空没刚才那么亮了,大片云彩聚拢起来,给海面投下一片阴影。按照尼斯在北极地区的数年生活经验判断,现在大约傍晚七时。陈鸥应该在琼斯小姐帮助下联繫到了王容。他一定想不到自己也是敌人的诱猎目标之一。 “因为这么做有很大好处。”马埃尔轻松地说,“他和你死后,研究所撑不过一个月。到时候我会叫人开着装满现金的卡车去研究所,把看中的项目和团队都买下来,就像换季大採购。” 他也看了一眼天空。 “再快一点,”他吩咐伯第和乔治。两人在波尔曼要求的位置布放着炸弹。“涨潮时海水会没过石柱,要考虑水压和流向变化。把定时器定在潮位最高时刻,那时搜救队应该找过来了,别留下什么证据。” “四颗炸弹足以把这片礁石炸飞。”乔治说,“如果搜救队提前来,水下传感器一检验到人的语音频率就会引爆炸弹。小心啊尼斯上尉,在我设好定时器之后,千万不要大吼大叫,这炸弹是声控的,就像贫民区的汽车报警器一样敏感多疑。” “你也小心点,我好像听到了嗡嗡声。”马埃尔说。 “快艇发动机。波尔曼,熄了它!我们至少还要一刻钟来检查线路和设置定时器。” “我没动发动机,光指导你们布炸弹就忙不过来了。”波尔曼说。 他们困惑不解地互相望着。嗡嗡声越来越大了。 “头顶!”乔治勐然说,“蠢货,水上飞机!” 他蹿到尼斯身边蹲下,蜷在尼斯身体和石柱之间。尼斯很想踢他一脚,但他手足被绑得很紧,一动都不能动。醒悟过来的其他三人也连忙各找掩护。 “快艇有武器箱,把武器扔过来!” “我打不开!这玩意扣得很紧!” “别让书呆子动武器,当心他全掉进海里!” “这架飞机!活见鬼!”乔治咒骂,“这是哪儿冒出来的飞机!” (回到一个半小时之前。) 琼斯小姐带人赶到尼斯湖畔时,正值当天下午五点半,湖畔空无一人。 她绕湖走了一圈,寻找蛛丝马迹。树下有一处方形凹痕,长五十公分,宽三十公分,深度大约五公分,像放置重物后的压痕。琼斯小姐拍下痕迹照片,传给王容,说:“通讯曾受到电磁干扰,此处放的可能就是电磁干扰设备。” 这时现场已经没有电磁干扰,通讯器另一端的王容听得很清楚。两分钟后,他发来了五张设备图片,尺寸都与现场痕迹吻合,重量在十公斤至十二公斤之间。 “现场有很清晰的打斗痕迹,还有几块血迹,呈喷溅状,三处较大,其余五六处都是断断续续的血点,最大直径为3至4毫米。”琼斯小姐对一块脚印杂乱的空地拍了几张照片,“一共有五人脚印,其中一人的脚印比其他人明显大一些。” 通讯器里,陈鸥说:“脚印是尼斯的,他从小游泳,脚码一直比较大。” 发现乔治不妥后,琼斯小姐便向游轮船长说明了身份,要求游轮继续停泊以配合办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船长最终答应等她六个小时,这是从小岛港口到尼斯湖往返一次所需时间。他派了几名保安给琼斯小姐指挥,并把陈鸥和杰西卡等人请到了自己的船长室。 琼斯小姐坚决拒绝了陈鸥一起上岛的要求,理由是时间有限,他双目刚刚復明,身体还没恢復,会拖累搜救行动。但她把备用通讯器留给了他,这样,陈鸥可以通过通讯器听到她与王容交谈,及时了解进度。 杰西卡接替了琼斯小姐的护士角色,递给陈鸥一杯水。陈鸥不耐烦地抬起头,见到躲在她身边的凯文,怯生生地看着他。 “……谢谢。”反应过来自己吓坏了孩子的陈鸥缓和语气说。杰西卡看到他忍耐得几乎面部肌肉扭曲。 “……没有大脚人的离开痕迹,其他人都从林中离开了。”琼斯小姐顿了一下,继续对通讯器说。 “乔治确实出卖了尼斯。”王容冷地说,“返回游轮的乘客中没有他。” “离开脚印的痕迹很深,很乱。矮树丛遭到轻微破坏,也有一些血点。”琼斯小姐报告,“脚印向另一侧港口方向去了。” “要制服尼斯现场可不会只有这么点儿血。”王容下令,“再查一遍湖畔,也别放过尼斯湖。湖□□,沉尸不难。” “尼斯不可能在湖里。”陈鸥说,“这里没有水下勐兽,湖泊困不住他。尼斯比一般人高大,要带走他非得两个人才行。还有电磁干扰设备。携带十公斤重的设备在野外行走几个小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王容说:“所以敌人中有人要么出身军队,要么经过专门力量训练。我来看看谁没有返回游轮。陈教授,你要求船长提供这些人的贴身衣物。尼斯房间有基因取样工具,你把他们的基因数据上传给我。” 十五分钟后,伯第和波尔曼的存在对于陈鸥三人就不再是秘密了。从这一刻起,陈鸥就没有再插话。 “月光岛东北一百五十海里是一个捕鲸场,卫星图片显示有十几条捕鲸船,来自不同国家。马埃尔的快艇要是混进去就没法查了,我们不能擅自搜索其他国家的船,但取得许可证起码还得一天一夜。”王容说。 捕鲸场。陈鸥皱了皱眉,这是个凶兆。鲸鱼与海豚同属海豚科。尼斯在家的暱称和在组织里的代号都是“海豚”。在捕鲸场附近失踪,似乎预示尼斯凶多吉少。 陈鸥举起手来,蒙了蒙眼睛。杰西卡猜测他该换药了,但决定还是先不提。从陈鸥脸色判断,他已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失明了。 突然,王容说:“等等,发现尼斯的定位器信号!” 通讯器屏幕很快显示了尼斯定位器的方位,但无法给出确切坐标。王容估算了一个范围,说:“距离小岛八十海里。” 琼斯小姐一行乘坐的是游轮提供的快艇,时速五十海里,八十海里要花将近一个半小时,再计入从尼斯湖返回小岛港口的时间,总计需要约四个小时才能达到定位器指示方位。 王容和琼斯小姐在通讯器里讨论下一步怎么做。陈鸥关掉通讯器,站起来。 第64页 “请给我一艘快艇。这么大的船,不可能只有一艘快艇。”他对船长说。 船长摇摇头:“我们本来有两艘,”他说,“有一艘改装后性能非常好,但被路易斯先生借走了。其他船的速度很慢,无法和快艇相比。” 帕特牧师好心地建议:“不如先联繫陆地警方,请他们派海上巡逻船过来。” 那可来不及。陈鸥问船长:“是否能临时改变游轮航线,驶去定位器指示信号附近,一切赔偿及费用由我承担。” 船长又一次摇头。 “要改变这么一艘大船的航线可不容易,陈教授。”船长尽量缓和语气,“你说的那地方水浅,暗礁多,只适合快艇。这么大的游轮很容易船底触礁,我不能拿全船旅客的性命冒险,有警方命令也不行。” 陈鸥正在开电子支票的手停住了。船长的话很有道理,不仅是船长,他也不能罔顾全船旅客的性命。他感到一阵绝望。 “但我们有飞机。”船长说。 “飞机?” “是的,水上飞机,只能容纳一个人,驾驶简单。机身轻,不能安装武器。油箱小,飞不远,主要用来在游轮上空抛撒彩纸屑、花瓣,把欢庆气氛推到最高潮。”船长说,“但它终归是飞机,速度是快艇的两倍多,还能在水面降落。” (回到当下) 一架水上飞机降落在不远处一块较大的礁石上。机身涂着七颗金粉星星和白蓝相间的条纹,代表它隶属世界最豪华的游轮。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都不像是会运输一队海上宪兵的飞机。 舱门打开,出来的是陈鸥,里面没有其他人。陈鸥跳进及腰深的海水,朝几人游过来,被打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一望便知没带任何武器。 在他到达礁石前,王容通过飞机通讯设备提醒陈鸥:“按詹姆斯的影响力,除非你留下马埃尔作案时的证据,否则很难给他定罪。另外,海水即将涨潮,海上搜救队的船只小,不会在涨潮时派出去。接下来四五个小时,你都不用指望会有任何援助。” 这是一次多么昂贵的游轮度假旅行。面对乔治的枪口,陈鸥有一小半心思仍停留在身后的飞机上。它可不是军队专用水陆两栖飞机,被海水泡过估计就要报废了,费用由他买单。 不过,一看见被绑在石柱上的尼斯,陈鸥就把水上飞机的赔偿忘得一干二净。 ☆、第 71 章 出于对王容的尊重,陈鸥出发前打开通讯器,通知了自己的决定。王容沉默两秒,从专业角度给出了意见。 “对方坐标大约在(x,x)到(x,x)之间。你要驾驶的水上飞机是bx-2029xii型,以其速度,这段距离大概需要飞行四十分钟。飞机装有自动驾驶仪和导航仪,起飞和飞行不需人工操纵,但水面降落必须手工控制。你有百分之八十概率在海上坠机。”王容在通讯器另一端说。 “您所说的坐标位置有一条暗礁带,以一根高耸的石柱为标志。退潮时石柱露出水面,涨潮时它没在水里。现在离涨潮不到四个小时,还来得及降落在礁石上,自动驾驶仪能控制平安降落。当然,这样飞机也就毁了。”船长插话。 “那么我们就剩下了三个问题。第一,那片区域方圆三十海里。水上飞机没有雷达系统,你只能靠肉眼搜寻石柱。你的眼睛刚动过手术,还未完全復原。茫茫大海,你有多大把握在涨潮前找到他们?而且不能排除敌人通过信号故意误导的可能。在乔治受过的训练中,有一课就是通过敌人的定位装置反向误导敌方援军。” “如果他们有意误导,意味着我很容易就能找到目标;如果不是,我就设法让他们注意到我。一架抛撒纸屑的水上飞机,制造出来的使命就是为了吸引眼球。我觉得他们很难忽视我。”陈鸥说。 王容说:“第二个问题:飞机只有一个座位,意味着即使你救出尼斯,你们也不可能乘飞机离开,更何况油箱容量不足以完成往返航行。” “那就要靠你了,请尽快让海上搜救队前来营救。”陈鸥说。 “那意味着你得像鱼一样撑过一个多小时的涨潮。那一带没有一块石头会在涨潮时露出水面。”王容说。 “而且也不可能空中营救。”琼斯小姐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了出来,她一直全神贯注地听着两人的对话,“我联繫了最近的基地。他们的飞机太小,无法完成长距离海上营救。而他们的船又太大,去不了暗礁带。海上搜救队的快艇是我们的唯一指望。” “第三个问题:对方至少四个人,伯第毕业于军校,乔治是尼斯亲自训练的行动人员。他们有武器,有快艇,你有什么?” “基因科学。”陈鸥回答,“还有一点心理学。” 他抬起头,看见船长和杰西卡交换着怀疑的眼神。他们肯定认为他疯了。 “请把路易斯集团近十年的主要研究项目简介发给我。”陈鸥站在机舱口说完最后一句话,关上通讯器,打开了个人便携终端。 尼斯专注地看着陈鸥。术后恢復期的陈鸥一直蒙着双眼,显得脆弱又迷茫,让他几乎忘记陈鸥独自管理研究所十余年,是位合格的团队领袖,必要时可以非常强势。 此刻,陈鸥双手插在兜里,眯起双眼,似乎视力仍不能承受海面反射的灼灼金晖。他和持枪的乔治对视着,带着容忍的微笑,就像面对的不是专业特工,而是笨拙的陪护;就像乔治还在扮演高级伴游,而他正准备追求乔治,让自己的假期更加丰富多彩。 乔治的敌意微妙地弱了下来。几日来与陈鸥同游同宿的经歷对他的影响还未完全消失。 陈鸥踏着潮湿的礁石慢慢走近了,姿势十分随意,在尼斯看来迹近虚张声势;他歪着头,笑容漫不经心,透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他就像一位蓄势待发的戏剧演员,准备用一番开场白镇住蠢蠢欲动的观众。海浪不断扑击礁石,为他提供了气势宏大的舞台配乐。 尼斯从未见过这样的陈鸥。就像戴上了面具。他想,环视四周。波尔曼咯咯笑着。马埃尔上下打量着陈鸥。伯第的手里转着匕首。乔治收起了手枪,但仍然会不时突然瞄准陈鸥,嘴里发出“砰”的一声,假装开枪。 波尔曼没这么神经质,马埃尔没这么无礼,乔治没这么轻佻,伯第也没这么张扬。他们都与陈鸥打过交道,对这位科学家保持着一定的尊重。陈鸥做出了“眼前一切皆戏剧”的心理暗示,牵引他们不自觉踏进了自己的节奏。尼斯心中闪过明悟。他们都戴上了假面具,这是一场假面舞会。 乔治确认了陈鸥既没带武器也没植入定位装置。波尔曼好奇地看着陈鸥,难以理解他此来用意。陈鸥捕捉到了他的视线,望了过去,似乎根本没看见尼斯被紧紧绑在石柱上,以及伯第站在尼斯身边,不时用匕首尖戳一下他的腹部。 “波尔曼,好久不见。”陈鸥冷淡地指出,“最近一年你没参加什么学术会议,也没发表论文。你的研究似乎遇到了瓶颈。” 海浪拍击礁石的力道越发大了。从波尔曼阴晴不定的脸色看,他显然把这句平常的寒暄当成了讥刺。 “马上就会突破,马上就会突破,亲爱的陈。”波尔曼咯咯笑道,“瓦根第的学术遗产可不能由你独占。还有,多谢尼斯上尉提供基因样本。” “白费工夫。”陈鸥不带任何立场地说,就像评价一篇蹩脚论文。 “假面舞会! “游行队伍人人戴着纸面具!” 尼斯觉得陈鸥声音平静得夸张。 波尔曼不笑了。尽管处于敌对状态,他也无法忽视来自陈鸥的专业判断。 “得了,阿波赫柏让你昏了头,陈。你把功劳归给自己,没想过别人有了尼斯上尉的基因一样能成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的地位和财富是从哪儿来,身边有这么一个怪物,”他指着尼斯,“既有海豚也有人的基因,没重大发现才是怪事!” “我和尼斯上尉共同生活了十二年。”陈鸥说,“阿兹海默症花掉了我十八年,从毕业到把它推向市场。在这期间,我的团队积累了万余患者十几年病歷,做出了至少十项重大理论突破,取得了近千件专利。我不和你争辩尼斯上尉的基因对阿兹海默症研究起了多少作用。考虑你的年龄、精力和脑力,即使拿到基因样本,你也不可能像我一样再花十八年。” 一轮巨大的圆日在陈鸥身后的海面载沉载浮,给他身体镀上了一层刺目的金边,也把他的脸藏在了阴影里。 “假面舞会! “藏起你的脸,谁都找不到你!” “此外,我很钦佩你放弃前半生心血,投入尼斯基因研究的决断和勇气,尽管你没有一点基础资料。和我的研究所相比,你至少晚了十来年。”陈鸥公地说。 “什么?不不不,我要推进的是目前研究。有了尼斯的基因样本,我相信一定能分离出我需要的基因序列……”波尔曼不由自主地分辩,就像答辩的学生面对导师质疑,尽管他比陈鸥还大了十来岁。 “我看过你们近五年的研究项目,只有一个可能和尼斯基因有关,延缓衰老的药物研发项目,代号‘普罗米修斯’?” “是的!”波尔曼激动地说,“‘皮格马利翁’项目的后续,目的是延长人类寿命。老年人表现出的症状是不是和阿兹海默症类似?尼斯基因能帮你研制阿波赫柏,也一定能推进这个项目! “我不这么认为。”陈鸥慢条斯理地说,“海豚寿命只有四五十年,是什么让你觉得掺杂海豚基因的人类基因能推进长寿研究?” 这是陈鸥第一次正面承认尼斯基因里混有海豚基因。 “假面舞会! “每张脸映出不同阴影!” 如果刚才尼斯对波尔曼的话还是半信半疑,那么据现在陈鸥表现以及他对陈鸥的了解,这是事实无疑了。 他的身世,大概是有人类以来最奇特的了,尽管严格讲他甚至不能完全算人。他没有伦理学意义下的父母,没有生物学同类,可能无法再有血缘后代。他是真正的孤儿。 奇怪的是,这对他的触动并不大,完全不像当年得知自己有陈鸥和教授基因时反应那么强烈。大概他潜意识早就察觉自己和别人不同:过于旺盛的精力,对海洋异乎寻常的渴望,对海豚难以解释的亲近,都让他本能地知道自己有些地方“不对劲”。这件事对他最大的影响,是陈鸥究竟怎么看待他具有海豚基因。 尼斯从不忘记任何事。此刻,他清晰地想起来,就在瓦根第去世后不久,陈鸥对他体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关怀,询问他生活的点点滴滴,包括性幻想及自慰频率。当时他模模煳煳产生了对陈鸥的越矩情感,还曾窃喜自己打败教授抢来了陈鸥的关注。他早该知道,能和教授争夺陈鸥的,只有科学本身。 第65页 腹部一痛。伯第用匕首柄戳了他一下,把尼斯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现在我知道当初你为何对海豚皮大衣反应那么大了,”伯第凑在他耳边说,“看着自己同类被做成大衣,心里是什么感受?” “假面舞会! “四周环望,身后是一张张的面具!” 陈鸥终于把视线投向了尼斯的方向。让尼斯大失所望的是,陈鸥看的不是自己,而是身边的伯第。 “说起来,我一直很注意保护尼斯上尉的基因不外泄。”陈鸥问,“你们从哪里得到的基因样本?” “我们的小朋友伯第。”波尔曼说,“他一度和你的实验品非常亲密。” 陈鸥紧紧抿住双唇,打量着伯第,似乎第一次见到他。 “啊,伯第。” 最终,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又把目光投向了马埃尔。尼斯奇怪伯第竟然没有在这样峻厉的目光下逃走,那一瞥带来的压迫感像极了生前的教授。就只是这么一瞥,陈鸥营造的轻松假象荡然无存。 陈鸥终于像教授一样对心理学体现出了应有的尊重,但他显然不似教授擅于压制自己的感情。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为了表示心理活动以及引用歌词的部分,本来都是用楷体和正文分隔开的,但因为jj没有页面代码,所以看不出来。大家如果实在感到迷惑,就去cp看吧。 ☆、第 72 章 马埃尔轻轻鼓掌。 “说得真好。一位天才科学家,一定是位优秀的科普学家。”他笑着说,眼神没有一丝暖意,“但我一点都不关心研究。您的话更坚定了我要把您和尼斯上尉留下来的决心。研究所的商业价值比我预料更高。没了您两位,数钞票带起的气流都能吹垮它。” “除非你能说服基金会出售研究所。”陈鸥说,“根据研究所章程,尼斯上尉所持股份会在他去世后由最大股东自动回购。我也一同死亡的话,最大股东就是夏尔管理的自闭症儿童基金会。夏尔的父亲与詹姆斯在董事会有矛盾,夏尔不会把研究所卖给你,增加你在董事会的话语权。” 马埃尔咯咯笑了一声,没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和刚才波尔曼几乎一模一样。 “在金钱和权力面前,没有一成不变的原则。”马埃尔说,“夏尔是基金会主席?好极了!董事会可以向他父亲施压。” 陈鸥笑了,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仿佛身处讲座现场,面对着一个不可救药的笨学生,没有发现海水打湿了他的膝盖。 “夏尔实际控制研究所后,路易斯集团董事会就会把董事长的位置送给他。为了表示对他的支持,董事会还会打压你和你父亲。对,你父亲已经辞职,那我估计你的董事席位保不住了。”陈鸥说。 马埃尔的脸阴了下来。陈鸥的分析非常合情合理。 “更何况,金钱和权力,你一样都没有。”陈鸥说。 “路易斯集团?没有钱?没有权力?”马埃尔提高声音质问,“您知道……” “路易斯集团的钱不是你的钱,其权力也不是你的权力。”陈鸥说,“我一直好奇,你为什么会来这儿。因此我查了下。据公开渠道,詹姆斯?路易斯的竞选资金是他最近一年年薪的二十几倍,而詹姆斯在工商界和金融界的声望似乎都不太好,非但没有赢来强力盟友,几位医药界大佬还公开表态支持另一位候选人。我猜路易斯集团董事会也出现了意见分歧。这样,詹姆斯能从集团内部获得的支持就相当有限了,这大概就是你在这儿的原因――詹姆斯急需信得过的人为他搞来竞选资金。” 马埃尔轻蔑地笑了笑。但陈鸥接下来一句话让他笑不出来了。 “尼斯的事情让我意识到,我们往往会对摆在眼前的真相视而不见。”陈鸥一字一顿地说,以使在场的人都听得到,“我猜你和你父亲没有做过亲子鑑定。” 马埃尔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接着又涨得通红,眼睛几乎要凸出来。 “你怎么敢……” “路易斯先生和夫人是一对非常完美的事业搭档,维持婚姻关系对两个家族的生意都有好处,没道理要求他们牺牲自己私生活乐趣。我很贊同有助于双方身心健康的开放式婚姻。”陈鸥以实用主义的口吻说。这一刻他像极了瓦根第、波尔曼,以及其他科学怪人:抽离感情,不通人性,就像进化完美的人工智慧。 但他的表现让马埃尔明显更加不安。马埃尔在路易斯集团接触的全是瓦根第类型的科研人员,无法理解陈鸥、教授这类科学家的为人行事。尼斯迅速得出推论,但不明白陈鸥如何知道马埃尔身世之秘,于是更加仔细地观察陈鸥,结果发现他的食指悄悄曲起,叠在中指上。 尽管处于生死关头,尼斯心中还是莞尔。这大概是具有道德洁癖的陈鸥唯一一次利用基因科学撒谎。 “不要被教授误导,”乔治插话了,“路易斯先生不会把董事会席位交给家族以外的人。” 这句话让马埃尔稍稍镇定了一些,脸上重新浮现出轻蔑的微笑。 “没错,在亲生儿子长大成人之前,路易斯先生不会把董事会席位交给家族以外的人,自己抚养的孩子总胜过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外人。”陈鸥说,“你就没有想过,哪个父亲会让自己的孩子冒着失去名誉和性命的危险,来为自己筹措资金?他为什么对杰西卡的儿子寄予厚望,要把他变得像尼斯上尉一样优秀?承担父母厚望的一般都是长子。” “不要上当,马埃尔。”乔治又插话了,一柄枪在手指间转得像旋风一般,“我们没多少时间了。鑑于教授已经找到这里,我猜搜救队也不远了。不如先干掉他们,别留下什么把柄。” “我同意。”马埃尔晨着脸说,“我们还可以在三四个月后慢慢放出风声,说已故尼斯上尉就是瓦根第教授生前研究的半人怪物。” “说起来,我很佩服,一个儿子为继承父亲基业,这样拼命,利用各种资源,设计连环骗局,终于做到了最接近成功的这一步。真的,我很佩服。”陈鸥说。 马埃尔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 “别以为你这样恭维我就……”他开口说,但被陈鸥打断了。 “您以为我说的是您?不不,太可笑了。”陈鸥说,“我指的当然是乔治?威尔斯先生。” 他们都看向乔治,连尼斯也不例外。乔治的脸板得很紧,泛出铁青色,形似他脚下的礁石。 “您的离间不会成功,陈教授。”乔治说,停止了转枪的动作。马埃尔似乎才意识到乔治是他们之中唯一持枪的人,瞳孔微微收缩。 “瓦根第夫人随便找了个渔民处理被遗弃的孩子。多年以后瓦根第回来,直接找上了人贩集团以及地下器官贩卖组织。当时我就很怀疑:一位除了研究几乎什么都不关心的科学家,怎么会直接找到犯罪团伙?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除非他们早有往来。为他们搭起沟通桥樑的,就是路易斯集团。我早该想到,没有道德底线的基因科学家,迟早会堕落到购买人体器官作为实验材料。”陈鸥说。 马埃尔笑了。 “很棒的推理――伯第,波尔曼,乔治,我们上船吧。”他招唿道。 “威尔斯先生的父亲死于一起绑架罪案。不知道乔治请你帮助抹去父亲犯罪记录的时候有没有告诉你,他父亲是当地人贩集团老大。乔治和尼斯差不多年纪。在他父亲没去世的时候,乔治的生活条件恐怕一点都不亚于你,马埃尔。 “但他父亲死后,他家境迅速衰落。威尔斯先生中学成绩很好,但因付不起学费没能学习自己感兴趣的法律,而是进入一所二流大学学习文学。确实,我很能理解乔治的復仇决心。” “一切都拜你们所赐。”乔治再次开口,声音寒冷入骨,“所以就别指望我们放过你了,教授。你和尼斯註定死在这里。不过,你是怎么发现我父亲的事?” 陈鸥笑了。 “尼斯的情报说马埃尔要与犯罪团伙头目见面,涉及一大笔资金流动。”他的声音很镇定,一点都不像即将迎来死亡的人,“波尔曼太简单,伯第太激烈,都不可能成为犯罪团伙领袖。倒是您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聪明,大胆,能屈能伸,对文学歷史研究颇深,口才好,全都是领袖必备素质。我平生所见的年轻人还没人比得上你。” 尼斯注意到马埃尔的背有些僵硬。 “而且,和犯罪团伙头目在野外接头,这实在太像几个世纪前的间谍小说了。随便接入一个虚拟网络就能解决的事,不需要搞得这么戏剧化。所以我猜想,野外接头只是个陷阱,实际交易早已在船上操作完毕。然后,我见到杰西卡,突然明白了。”陈鸥有条不紊地分析。 “为什么?”波尔曼听得着了迷,丝毫不顾海水快要漫过膝盖,“请快点讲,陈教授,我们可没有一千零一夜来供你揭穿谜底。” 用这种方式提醒对方性命危在旦夕真是毫无人性。尼斯想。但陈鸥报以微笑,似乎早已习惯了波尔曼这种处事方式:“杰西卡就藏在船上,根本躲不过有心查找。但马埃尔只是紧紧跟着我。当然,可以解释为他认准杰西卡会和我联络,跟着我事半功倍。但我有个大胆的推测,马埃尔跟的不是我,而是我身边的某人。然后,王容说他不怎么信任乔治,我就知道我猜得没错。” “我不得不说,陈教授,你确实是我见过最机灵的人。以你的头脑,干什么都能成功。”波尔曼一边爬进船,一边说,“真是太可惜了,但你还是得死在这里。” 浪越来越大。陈鸥迎向乔治的枪口,把枪口推到一边,来到了被绑住的尼斯身边,抱了抱他的肩膀。 他什么都没说,但尼斯眼眶有点湿。 “永别了,陈教授,还有你的海豚怪物。”乔治说,朝陈鸥举起了枪。 伯第狠狠推了他一把,把猝不及防的乔治推倒在水里。 “伯第!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你这傻瓜!你忘了水里有什么?那可是靠声控装置引爆的!枪声一响,你就不怕我们全都被炸上天?” “定时器还没设置!再说枪声和人的说话频率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可不敢那么相信捕鲸船上的粗制炸药!他们在这里活不了,我上船了,你愿意再补一枪,就等我们把船开走吧,然后我们回来接你……” “伯第说得有道理,乔治,你上不上来……” 陈鸥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他确实有挑起几人内讧的计划,但海水上涨得太快,而几人的芥蒂还来不及生长。结果突然之间,他们几人竟然动起手来。 第66页 波尔曼也加入了劝说乔治离开的行列。 “行了乔治,他们活不了,我们得赶紧走,涨潮时没有任何船会留在这儿。大浪马上就要来了,这船禁不住风浪,一下子就会被掀翻。” 乔治似乎被说服了,收起了枪。 “一个克隆人,一个半人半兽的骯脏怪物,不值得你弄脏手……” “你说什么?”陈鸥厉声问波尔曼,心砰砰直跳。 他反应过来,波尔曼曾经和教授、瓦根第共事过很长时间,在他出生前就在研究所工作。如果说有人知道他的身世秘密,那个人多半是波尔曼。 “陈,我不说你也应该猜得到,单靠瓦根第,怎么可能搞出半人半兽的基因融合科技?是你的教授――这项技术最早是他发明的。你也是科学家,做重大实验前,你会不会先用其他材料做个类似实验练手?――你是教授克隆出来的,瓦根第知道,我也知道。一位基因学教授,竟然自己就是个克隆人,真是太讽刺了。” “这不可能!”陈鸥用力摇着头。现在他们的位置互换了,他成了被惊得目瞪口呆的那个人,“教授绝不会违反伦理准则,随意制造克隆人!” “他出格的地方多着呢,准则什么都是为了限制你这种乖孩子的――――就算是你,不也养了尼斯?你们大概都一样,喜欢比自己小很多的男孩子。当然,即使是克隆人,也比自己的手舒服……” 接下来的事是一瞬间发生的。 陈鸥向波尔曼沖了过去,但尼斯闪电般跃过来,把陈鸥压在身下。 一声枪响。又是扑通一声。 乔治捂住脖子,摔倒在水里,指fèng里插着一把匕首,红色的血顺着指fèng流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陈鸥做的是一个十字架手势,表示祈求上帝原谅说谎。上一章的歌词来自音乐剧《剧院魅影》。 ☆、第 73 章 陈鸥水淋淋地站起来,狂怒不已。 “你竟敢说……” “伯第!是你……” “他死了吗,乔治……” “涨潮了,”伯第捡起了乔治的枪,“马埃尔,我们得赶紧走。生意是生意,你父亲不会喜欢你和犯罪头目有生死交情。” 马埃尔和波尔曼的脸色非常精彩。 “你是……”马埃尔好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他的交易伙伴把他当傻瓜利用,而他的手下原来是父亲的人。这对于一个雄心勃勃想要创出自己事业的年轻人,不可谓不是重大打击。 “是的,是的,”伯第不耐烦地说,“你父亲安排我看着你别出格。涨潮了,我们可以走了吗?”他左手撑在船舷上,轻盈地跃进快艇。 现在马埃尔、波尔曼和伯第都上了船。乔治的尸体趴在礁石上。陈鸥站在尸体旁边,对着波尔曼怒目而视。 “再见了,陈教授,还有尼斯。”伯第发动了快艇,声音渐渐被越来越大的发动机轰鸣声压了过去,“幸运的话半个小时后你们就会得救,希望你们还能坚持……” 快艇在附近兜了半个圈子,疾驰而去,很快就看不见影子了。 “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一定不会放过波尔曼。”陈鸥瞪着快艇消失的方向,愤恨不已,“他竟敢这么说教授……竟敢这么说!” 尼斯没有回答他。陈鸥转过头来。 尼斯双膝跪地,右手捂着胸膛,仍然匍匐在水里。他刚才推开陈鸥时中了乔治一枪。海浪暴怒地拍打着礁石。 “尼斯!”刚才还怒不可遏的陈鸥一下子慌了手脚,把尼斯半拖半抱到礁石最高处。 尼斯睁开眼睛,笑了笑。 “没中要害。”他笑着说,不知道自己嘴角流下了细细的血线,“我学过……解剖学。” 他剧烈咳嗽起来。血从手指捂着的伤口流出来,很快消失在海水里。陈鸥扶着他站起来,让他靠着自己肩膀。现在海水已经漫过了腰。 陈鸥望了望石柱。这是礁石群最高处,涨潮最高时石柱会没于水下。伯第说半个小时内救援就会前来,尽管陈鸥仍不明白他的立场,但他强烈希望伯第没有骗人。 “来,尼斯,”陈鸥尽量轻描淡写,“你的伤口不能浸泡海水。你踩着我的肩膀,爬到石柱顶上去。小心点,石柱很光滑,我不知道你小时候的身手现在还剩下了多少。” “您……呢?”尼斯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子弹可能打中了他的肺部。 “你先上去,然后拉我上来,”陈鸥说,“快点,时间不多了。” 顷刻间,海水漫过了胸膛。海浪的力量越来越大,陈鸥牢牢抓住石柱,才能保证自己站在原地不被海浪捲走。 尼斯没有动。 “你……上去,再……拉……”他闭着眼睛,每说一句话就要喘上一阵子。他确实没有力气攀爬光滑的石柱了,“伯第……偷着……解开绳子,给了我……小刀。他……不……撒谎,救援……会来。” “来不及了。”陈鸥脸色凝滞了,目光死死盯着远方的海面。 即使以他术后恢復的目力,也能看到一段镰刀般的直立黑鳍在水面急速向他们接近。乔治和尼斯的血引来了可怕的海中霸王。 “鲨鱼!”尼斯带着极大恐惧说,“您……上去!求求您!”急切之际,他竟然比较流畅地说了出来。 但陈鸥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拦腰把他抱了起来。 “踩着我的肩膀,”陈鸥毫不犹豫地说,“快爬!” 他转过头,背对着急速游来的镰状黑鳍。尼斯能看见他的脸色发青,额头滚下大颗汗珠。但他的手像铁钳一样紧紧抓住尼斯,竭尽全力把他抬过头顶。这一刻,陈鸥与教授在法庭上的形象在尼斯心中重合了:勇勐无畏,视死如归,挺身保护亲人,毫不退缩。 尼斯抓住他的手。 “不能……带……我……一起走吗?”他轻声问,眼睛里的乞求和泪光能熔化岩石。 一个大浪打来,陈鸥再也支撑不住,松开了手。尼斯滑落在他的身边。他们牢牢抓着石柱,双脚已经无法触及地面。不过他们早已顾不得脚下,只盯着破浪而来的黑鳍,就像看到死神滑翔而来。 这时,远方天空响起了轰鸣声,伯第说的救援到了。但陈鸥只抬眼看了一下就收回了视线。太晚了,黑鳍距离他们已经不到八十米。 尼斯侧过头,嘴唇轻轻碰触陈鸥的肩膀,陈鸥没有躲闪。 只是一个唿吸的工夫,黑鳍与他们的距离就缩短了一半。 “一个克隆人,一个基因改造产物。科学把我们造得太像人了,产生了人类的感情,又被人类的道德所约束。”陈鸥自言自语,脸色白得可怕,“对不起,尼斯。” 背后响起了破浪而出的巨大声音。那个庞大的海中霸王来到了他们背后。带着腥气的巨大浪头打在他们身上。陈鸥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身体被撕开的剧烈疼痛。他希望这一刻不要太久。 勐然间,他听见了尼斯的惊喜叫喊。 “不……不是鲨鱼!虎鲸!……是虎鲸!” 陈鸥睁开眼睛,正好面对一头虎鲸尖锥般的森森白牙。它沖陈鸥张大嘴巴,喷出的腥气让他立刻闭住了唿吸。 “没……关系,虎鲸……不吃人!”尼斯叫道,声音充满死里逃生的狂喜。这时,陈鸥也想起了前两天在虚拟图书馆和尼斯翻阅图书时看到的虎鲸介绍。 “虎鲸,海豚科,群居生物,智商较高,性情兇勐,牙齿锋利,肉食,但未见食人记录。” 这是一头雌虎鲸,在返回自己种群的路上闻到了尼斯的鲜血,以为有同类受伤,于是游来救援。它高高跃出海面,露出黑色的背和白色的腹部,绕着两人和石柱游了两圈,似乎不明白为什么面前两个弱小生物会有同类的气味。 这使陈鸥稍微放松的心情又紧张了起来。 “我知道它不吃人!”陈鸥喊道,“但它是否玩得没重没轻?” 虎鲸的胸鳍把陈鸥撞得胸口疼痛难忍。他觉得至少断了一根肋骨。 “不……”尼斯说,虎鲸差点把他拍进水里。 幸好,虎鲸玩耍够了,也弄清了面前的两个生物太弱小,无法像同伴一样玩游戏。于是它掉转身子,微微下潜,尾部冲着陈鸥二人。 “我怎么觉得……该不会……是不是我想多了?”陈鸥不敢置信地问。这时尼斯已经潜游过去。涨潮时海浪力道很大,陈鸥为了抓住他不被海浪捲走,不得不放开了石柱,带着他游到虎鲸背部。虎鲸不耐烦地喷出一片泡沫,用尾鳍拍打着水面。 陈鸥抱紧尼斯,伏在虎鲸背上。虎鲸背部很光滑,陈鸥十分担心一个浪头打过来他们就会摔进水里。而且它游得极快,接近快艇速度。最后两人不得不抱住它直立的背鳍,就像挂在高速行驶的公共汽车拉环上。 这时夕阳已逝,几颗星星挂在浅蓝色的天幕上。援救直升机在空中若即若离地跟着他们。陈鸥一面担心虎鲸会一个勐子潜进水下,一面担心直升机发动机的噪音激得虎鲸凶性大发。幸好两种情况都没有出现,虎鲸驮着他们游了大约四五个小时。退潮前,他们终于看到了一艘船的船头。 知道哪里有人在活动,是海洋生物的本能。知道与人什么时候保持距离,体现着这些庞然大物的智慧。虎鲸轻轻抖了抖身体,慢慢下潜从水底离开了。陈鸥与尼斯浮在水里,拼命向船头挥手。头顶直升机发动机的声响吸引了船上人的注意。他们放下一艘小船,准备营救。 “您说……杰西卡事了,会给我……答覆。”望着虎鲸的背影,尼斯断断续续地问。 “你知道,我一直有道德洁癖。”沉默了一会儿,陈鸥收回注视虎鲸背影的目光,对尼斯说,同时一只手扶在他腰间,尽力帮他把伤口露出水面。 尼斯眼神黯淡下来,即使刚才把虎鲸错认为鲨鱼,他也没有这般颓丧。但他只是理解地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因此,接下来后半生,我想可能不得不深陷良心的持续审判和道德的自我谴责。”陈鸥说,双唇轻轻擦过尼斯面颊,力度非常轻,就像一滴水珠从天上落到了尼斯脸上。 ☆、尾声一 八月下旬,天气仍旧酷热难当,但整个夏天笼罩在温斯城上空的雾气终于消退了,露出月余不见的蓝天,就像无数蓝色花朵,风信子,矢车ju、桔梗、紫藤、薰衣糙、曼陀罗、勿忘我、鸢尾花,挤挤攘攘,全聚在天空,染出了发着夺目蓝光的天堂。 第67页 对于某些养伤在家的人,晴好夏日宛如情人的轻轻一吻,勾得人坐立不安,浑身沸腾。 “我早就好了,是时候开始更加剧烈的活动了。”尼斯向陪他散步的陈鸥抱怨。医生说适度活动加上深唿吸有助于尼斯肺部伤口恢復。陈鸥就坚持每天陪尼斯散步,两人经常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消磨大半天时光。 “伯第到底是谁的人?”陈鸥照例没有正面答覆尼斯,转移了话题。伯第一直对他们表示出极大的敌意,却在关键时刻悄悄给了尼斯一把匕首。尼斯用匕首解开了自己的束缚,杀了乔治。 “要是我说去之前就有预感,您相信吗?”尼斯笑嘻嘻地说,“我查过伯第毕业后的去向,却一无所获,这可不寻常――除非他加入了另一个安全部门,信息保密。据我对他的了解,他还不至于叛国。” “但他一直袖手旁观。”陈鸥说,“如果最后来的不是虎鲸而是鲨鱼……” “您还记得距离我们百余海里之外就是捕鲸场吗?有虎鲸的水域不会有鲨鱼。而且,救援直升机也是他叫来的。他们部门在那一带恰好有个基地。王容的等级还不够跨部门指挥。要是等他上报,再层层请示,就来不及了。所以伯第救了我们一命。”尼斯说,“不过您可以不必向他道谢,他喜欢别人欠他人情。” 陈鸥笑着看了看尼斯,尼斯结巴起来:“呃,呃,您知道……” “他和詹姆斯又是怎么回事?”陈鸥扶了尼斯一下,提醒他躲开花园里的一个小水桶。 自从尼斯重伤回家,马丁就在院子里种满了香气馥郁的花糙。“大自然的香气有助于恢復健康。”马丁固执地认为。被逼每天喝下半升薄荷水的尼斯向陈鸥投诉,马丁对医学的认识还停留在中世纪巫医的水平上。陈鸥拿马丁烤制的鲜花松饼成功让他闭上了嘴。 “唉,王容坚持情报部门不应插手选举,但其他部门不像他这么想,特别是詹姆斯胜出可能还很高。搞政治投机的人从来都不缺。有人觉得派特工保护詹姆斯,是向他示好。”尼斯说,“詹姆斯知道马埃尔做灰色生意,但他以为马埃尔足够聪明,不会直接捲入犯罪。总之,詹姆斯怕马埃尔吃亏,把自己的保镖伯第派给了儿子。” “马埃尔会怎么样?”陈鸥问。 “詹姆斯为他做出了牺牲。”王容在他们背后说。 他们转过头。王容站在他们面前,一身西装革履,精神焕发。 “你打扮得好像要去参加婚礼。”尼斯笑着说。 “见证和平分手是很庄重的事,尼斯上尉,在其中一方很讨厌时,分手就几乎是喜事了。”王容建议道:“我觉得你应该回去换身衣服。”尼斯还穿着一身浅灰色家居服,裤腿挽到了小腿上。 尼斯顺从地走了。陈鸥看着王容,见他没有进屋的意思,就提议继续散步。 王容不是社交型性格,这天他沉默得更是迹近无礼。陈鸥几次想挑起话题,都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也不再说话了。 两人绕着房屋走了半圈,王容终于开口:“我还是建议你再想想……关于你准备改变你和尼斯关系的事。” 王容是他们身边唯一知道他和尼斯真实关系的朋友。脱险后,陈鸥就告诉了王容他和尼斯身世的来龙去脉,同时说了自己的决定。尽管王容见多识广,还是被听到的事弄得目瞪口呆。 “有一位科学家朋友,谁他妈还需要看娱乐八卦啊。”王容发自内心地感慨,罕见地说了句粗话。 陈鸥对他说出真相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当时王容很慎重地没有发表意见。现在重又提起,应该是考虑成熟了。 “尼斯这次立了功劳,上级准备提拔他。”王容说,“你知道我们工作的特点,越向上走,对个人背景查得越严。尼斯现在是上尉,再向上一级是少校,属于中高级军官,必须清楚交代父母情况。” “我想过了,”陈鸥说,“全球基因库是我和教授协助警方创立的。马埃尔帮助乔治做的事,我也能为尼斯做。在我擅长的领域里,不会有人比我做得更好。” 他俩心知肚明陈鸥指的是基因档案作假。王容严厉地看了看陈鸥。 “我听说你有机会因基因生物成就获得科学界最高荣誉,到时你的私生活会被置于放大镜下接受公众检查。即使你对外说你没有收养他,但你们的血缘关系还是无法避开有心人的调查。” “我也想过了。”陈鸥说,“研究所的钱已经足够支持未来十年的研究,还有四五个项目已经通过临床试验,马上就可以投入大规模商业应用。只要研究所不缺资金,多余的荣誉对我就没什么意义。我不喜欢聚光灯下的生活,即使没有尼斯的事也一样。” “为什么?”王容不禁问,“即使你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父子,毕竟也像父子一样生活了好多年。如果尝试新关系失败,失去的不仅是前任情人,还有父子亲情。欲望随处可以解决,而亲情唯一。” 紧紧抿住的双唇说明陈鸥把这段质疑听了进去。他们沿着马丁精心修出的防腐木甬路又走了两圈,空气中瀰漫着薄荷与迷迭香的气味。 “我无法给你答案。”最后陈鸥说,“如果有可能,我一点都不希望开始这段感情。但是……”他站住了,仰头上望。王容也随他抬起了头。 二楼卧室的窗户打开了,尼斯探出半个身子,向他招手。 “我能借你那套灰蓝竖纹西装穿吗?配深蓝底米色斜纹领带的那套?”尼斯穿着一件白衬衫,扣子只系了一半,“我没有这个季节能穿的西装。” 陈鸥沉思了一下,摇了摇头,“我觉得你穿制服更好看。” “不出任务不能穿正式制服。”王容忍不住说。 尼斯扮了个鬼脸,关上窗户。两人看见他脱下白衬衫,拿起了一件制服上衣。 陈鸥的视线一直流连在窗上。当他收回目光,发现王容用一种奇异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他,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不,刚才的问题我不想听回答了。只余最后一个问题,”王容问,“性对成年人十分重要。你们相差十六岁,他四十多岁时你已年逾花甲,没有性,也没有孩子,到时你们怎么办?” 陈鸥微微一笑。 “这根本不算问题,”他说,领先向屋里走去,“我已要求研究所在阿波赫柏基础上继续开发新药,保留阿波赫柏引起性兴奋的作用,但更加安全,连心脏病患者和老年人都能服用。” 他话里透出的厚颜无耻让王容愣在了原地。 “你竟然开始正式研发春药了!”王容不敢置信地摇着头,“你……” 最后,他满腹言语,化作了一句感慨万千的评论: “您真是深思熟虑,谋定后动。我实在想不通马埃尔为什么会决定和您这样的人作对。” ******************************************************** 他们做好了一切准备,等待詹姆斯?路易斯来访。这日他与杰西卡要在解除同居关系的协议上签字。 杰西卡烫了时下最流行的短髮,精心化了妆,看起来面色红润,精神焕发。她穿着西装套裙,戴着一对小小的珍珠耳环,除此之外身上再无任何饰物。凯文在她身边规规矩矩地坐着,显得很不安。 “我已向十来家机构投递了简歷,应聘文秘后勤。”杰西卡说,“只有一家足球俱乐部给了我回復,明天上午面试,职位是教练助理,工作包括统计每场比赛数据,联繫配餐公司,订机票,给战术会议安排会议室,联繫洗衣房取走球员脏衣之类。薪水很低,可能还需要经常出差。但他们提供食宿,凯文还可以免费和小球员一起上俱乐部开办的学校。” “别着急找工作,家里永远给你和凯文留着你当年的房间。”尼斯插话道,“现在是我的房间,不过我可以搬去和陈鸥住。” 除了王容,谁都不明白陈鸥为何突然脸红了。他咳嗽了一下,道:“尼斯说的没错。你离开职场这么多年,需要时间来进入工作状态,不必急于一时。本地公立学校基本免费,我可以去为凯文联繫一下学校。” 杰西卡感激地望着陈鸥:“当年我误打误撞进来应聘,真是一生最大的幸运。” “别这么说,”陈鸥试图让气氛轻松点,“你可是准备签字放弃数十亿财产的人。地球9成以上的人一生都不会有这种扬眉吐气的机会。” 透过玻璃窗,他们看见一部白色跑车停在了前门。下车的是夏尔,抱着一个宽口平底竹篮。律师跟在他背后,提着一个快要被撑得四分五裂的黑色旧公文包。 “夏尔拿的是什么?”马丁诧异地问,“他又换了一部跑车。你们研究所没有请审计查一查高管收入来源吗?” “只是一部车!”进屋来的夏尔抗议,“别这么守旧,马丁,分一点你对厨房的爱给我。” 他把竹篮放在地上,里面铺着棉垫,睡着一只小奶狗。尼斯和凯文同时扑了过去。 “牛头梗。”夏尔很满意礼物起到的效果,“刚满月,我觉得凯文肯定喜欢。苏珊娜去世后,这座房子缺的就是这个。” 凯文摸了摸小狗的头。它的皮毛是浅棕色,只有腹部、嘴巴和鼻子周围是白色。 “它叫什么?” “还没有起名,但我准备叫它‘魅影’,典故来自陈鸥常听的音乐剧 。” 尼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陈鸥,没有问他为何又脸红了,也伸出手摸了摸“魅影”。 “这好像是条小母狗,”来到竹篮旁边的王容惊讶地问,“但这个名字属于男主人公,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一定是因为它丑得像毁了容。”尼斯不耐烦地说。小奶狗一口咬住了他的袖子,被悬在空中,呜呜地就是不撒口。凯文连忙把它抢救下来,他活泼多了。 当这小插曲结束,他们才发现詹姆斯?路易斯站在客厅入口,已经看了他们一会儿,身后是陪同的律师。 人既已到齐,双方律师开始核对各自携来的文件。按照协议约定,凯文的抚养权和监护权归杰西卡;在她同意下,詹姆斯可以每月探望一次凯文。作为抚养权的交换条件,杰西卡放弃了分享詹姆斯财产的权利。 律师念了文件,陈鸥这才知道詹姆斯与前妻很早就秘密离婚了,日期应该在凯文出生前不久。他与杰西卡没有正式结婚,一直保持着同居关系,但他们有共同的孩子,终止这类同居关系不比离婚来得简单。 律师终于念完文件,要求詹姆斯和杰西卡在协议的对应位置签字。詹姆斯站着没动。 “杰西卡,”他缓缓说,目光逐一扫过室内众人的脸,似乎要把他们铭记于心,“我不明白,我们何以走到这步?” 第68页 众人脸上流露出的神情让杰西卡不得不开口了。“我想你不至于反悔,”她说,“我也不会。自从你瞒着我准备实验改造凯文,我就不再信任你了。而尊重和信任是感情的基础。” 詹姆斯喘了口气,目光落在尼斯脸上。 “你大概不知道,你带大的尼斯上尉就是……” “不不不,尼斯已经是少校了。”王容抢先一步拦住了他的话,“要当心啊,先生,攻讦在役高级军官,可是很严重的罪名。” “尼斯是什么?”杰西卡轮流看着王容、陈鸥、尼斯和詹姆斯,脸上闪过迷惑。 “谣言说我有海豚的基因,我想路易斯先生说的是这个。”尼斯说。 “胡说八道!”杰西卡不以为然地说,“怀孕吃错药都可能导致胎儿畸形,更别说改变基因了。你这么英俊,哪里像海豚?” 在场知道内情的人都沉默了,心潮澎湃。这是多么强有力的反驳! 人与黑猩猩的基因差异只有1%。尼斯与普通人表现全然无异,只除了他更加出色。因此,除非找到瓦根第做实验用的“那只”海豚,对比它和尼斯的基因异同,才能证明尼斯基因部分来自海豚,否则没法充分证明。 陈鸥一眼能看出瓦根第试验品基因与正常人类基因有较大差异,但他忘了,和他水平相当的科学家并没有几个,更何况大多数人根本不懂什么是基因。在科学高速发展的时代,普通人的想像力已经远远滞后于科技的发展。他们不会相信一个谈吐文雅的英俊青年与水族馆里嬉耍的海豚有血缘关系。 詹姆斯不再说话,很快把文件签完了。交换文件时,詹姆斯说:“你个人积蓄大概不到二十万,名下没有房屋资产,怎样抚养凯文?靠从打工快餐店带剩下的汉堡可乐回家吗?” 他的声音充满恶意。 “他会从我这里学到爱与勇气。”杰西卡言简意赅地说。 夏尔带来的律师说话了:“请原谅,路易斯先生,我要插句嘴。”这时他们已经完成了签字。律师说:“杰西卡并不穷,教授还有一份秘密遗嘱,专门给杰西卡。” 尼斯看了看陈鸥,想知道是否是他提前安排的,但陈鸥也向他疑惑地望过来,一脸目瞪口呆。 “根据这份公证过的遗嘱,如果杰西卡的感情生活遇到波折,导致她独自生活或独自抚养孩子的情况出现,那么教授名下基金会中1%的研究所股份将自动拨给杰西卡。这部分股份没有投票权,不能出售或转让,也不能继承。杰西卡去世后,这部分股份自动回到基金会。但杰西卡可以自由支配这部分股份带来的收益。按去年帐目,年收益大概在三千万至三千五百万之间。” 詹姆斯死死盯着陈鸥,眼睛冒出凶光,显然认为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为的是要羞辱他。 “孩子跟着母亲有好处。”王容开口道,“至少不会受兄长的坏影响。” 马埃尔被控包括绑架现役军官在内的多种罪名,詹姆斯为他请了最好的律师。遗憾的是,王容预测成真了,法庭没有给马埃尔定罪,但詹姆斯在法庭判决第二天就宣布退出了竞选。陈鸥猜测背后有什么交换条件。 至于波尔曼,他死在了快艇回捕鲸船的路上,原因是心脏病。陈鸥怀疑伯第代表他背后的部门杀人灭口,来保住詹姆斯的前途,但他无法得知真相。情报部门间的信息障碍天然胜过最好的基因阻隔技术。 直到詹姆斯走后,杰西卡才如梦初醒,“啊”的大叫一声。几人齐刷刷地扭头看她。 “几个亿!我不用去应聘俱乐部助理了!”她已从夏尔口中听到了教授馈赠是多么慷慨,“但这钱太多了,我――我能拿吗?” “拿吧,这是教授给你的。”此刻陈鸥已经想明白了教授的用意,“算是给你迟来的家庭教师报酬。” 尼斯转头就走,上了楼梯。陈鸥向众人道歉,匆匆追了上去。 “尼斯!”在卧室前,陈鸥追上尼斯,把他脸扳过来,惊讶地见到他满脸泪痕,“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 “教授。”尼斯简单地说,“他重金酬谢了所有帮过我的人,还建起了自闭症儿童基金会,但却连一句道歉都没留给我。我恨他。” 陈鸥笑了,伸手把尼斯搂紧。 “世上有些人是宁死也不会道歉的。作为亲人,我们只能容忍他。” 这时,夏尔对他们的喊话传到了二楼。 “陈鸥!”夏尔显得很兴奋,“我突然想到,既然我们有了狗,那你是不是可以再收养一个孩子?这个家缺少的就是狗和孩子的笑声。” 凯文的笑声快要把屋顶掀翻了。 “你看看凯文,多么聪明可爱,和当年尼斯一模一样!”夏尔把小狗专用奶瓶递给凯文,鼓励他亲自餵“魅影”。 “我觉得尼斯应该不介意多个弟……” “砰”的一声,二楼传来门被重重摔上的声音。王容看着夏尔。夏尔耸了耸肩,自言自语道:“独生子情结。坏脾气娃娃。” 作者有话要说:  註:“魅影”是《剧院魅影》里的男主人公,脸部被毁容。 再有一章尾声二就结束全文,欢迎大家去微博找我玩,搜索“叶敏敏_salut”即可。 ☆、尾声(二)上 “我忘记向王容要回当年为帮助琼斯小姐付给他的加密通讯费了。”陈鸥说,“当年可花了我好大一笔钱。琼斯小姐是他们的人,这笔钱该由他来出。” “很难。”尼斯说,“那么久以前的费用,上面不可能再报销,只能由他来赔。但他最近穷得很,因为送了沃尔夫教授一份结婚厚礼。” “沃尔夫教授?”陈鸥诧异地问,“就是你在安杰洛学院的导师?他不是……那可真得恭喜他!” “他找了一位同性伴侣,据说两人在酒吧认识,还一起去整容。”尼斯表情很微妙,“这足以证明两人感情深厚,经得住风雨。” 陈鸥莞尔,又想起一事:“说起琼斯小姐,我一直不知道当年导致她离职的骗局是怎么回事。”陈鸥问。 “唔,女警员被拍到与英俊男子在酒吧喝酒,而这名男子又恰好来自受调查企业的关键部门,这是严重违规。除非她踏进酒吧前向上级秘密备案,而上级同意她借约会办案。”尼斯好笑道,“琼斯小姐的死板在他们系统很有名,据说她上级听到她汇报方案时几乎把通讯器掉进茶杯。那次之后他们确认路易斯集团一定有古怪,否则不会这么大费周折把琼斯小姐调离办案组。” 陈鸥和尼斯站在教授书房里。百合花书桌上平躺着一本电子日记簿。两人谁都没碰它,一直天南海北聊天。 首先沉不住气的还是尼斯。 “你刚刚猜出密码?以你和教授的高度默契,我以为你早就解开了谜底。”尼斯酸熘熘地说。 “还没试,不过我想这次不会错。”陈鸥回答。 两人的目光终于落在电子日记簿上。它散发着电子产品清洁剂的薄荷香气,外表光洁如新。 “你真的不需要独处一段时间来听教授留言吗?”尼斯虚伪地问,“比如三天?我可以在书房外面等。” 陈鸥打开了电子日记簿:“他会希望你留下来。我知道,我们有高度默契。” 尼斯冲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下一刻,他被教授的虚拟图像牢牢吸住了目光。 “陈鸥,既然你看到这里,说明我已经走了。我知道,以你不亚于我的聪明才智,你会感到越来越多的迷惑……” 时隔一年,再次见到教授真人,尽管只是虚拟图像,尼斯也不由得挺直了身体。在知道他与自己血脉相连后,尼斯无法克制地从他脸上寻找和自己相似的地方。他没有失望。 教授沉默下来,期待地看着前方。是时候输入密码了。这个谜题困扰了陈鸥整整一年,但现在他不再迷惑。必定是这个词,没有其他可能。它不仅仅是一个密码,而是造成这一切背后的深刻心理动机。 陈鸥拉出日记簿的虚拟屏。纵横交错的蓝光在书桌表面投影形成了一块键盘。陈鸥敲了几个字母。 教授的虚拟形象一动不动,仍在面前空气中盯着他。尼斯以为失败了,结果十五秒后室内响起了一个悦耳的女声。 “通过密码验证。请把右手食指放在凹陷处,静待五秒。” 指纹锁。陈鸥按指示做了。五秒后,女声又响起来。 “指纹扫描完毕,识别出用户身份:陈鸥。陈教授,您好。请第二名用户把右手食指放在凹陷处,静待五秒。” “第二名用户?谁?”尼斯愣住了。陈鸥看着他,眼神中的丰富含义让他立刻明白过来,“教授指的是……我?你猜到他会这么要求?” “符合逻辑。”陈鸥说,把日记簿递给他,“你是他唯一的血缘后代。最后的告别演说,他会希望你在场。” 尼斯从来没觉得食指这么沉重过,以按下核按钮的姿势把手指放了上去。陈鸥对他温和地笑着,并无讥嘲之意,十分明白他的感受。 半分钟后,女声道:“指纹扫描完毕,识别出第二名用户身份:尼斯。尼斯,你好。” 教授的虚拟影像破碎成斑斑亮点,消散在空气里。室内响起了两人熟悉的声音。 “陈鸥,谢谢你猜出密码。”教授说。书房音响系统极好,他的声音似乎降自虚无,“既然你已猜到了关键,那么我也遵守诺言,原原本本说出一切。不过,我还有一个担心。”他停顿了三秒,“根据我对你的了解,你会毫不犹豫接受我说的一切,给我的行为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但这不是我想要的。因此,我希望尼斯也在场,不仅因为他对我比你客观许多,职业习惯让他更倾向于从负面看待一切动机,还有……”教授的声音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 “我讨厌随时随地卖关子的人!”尼斯气愤地说。 陈鸥没有说话。接下来的虚拟图像使他几乎忘记了一切。 一个女子侧面对着他们,聚精会神地在实验台上工作。在她左手边,三台仪器静静运行着。前方一面硕大的屏幕密密麻麻显示着数据结果透过她侧后方的玻璃窗,外面宽阔的庭院一览无余。 陈鸥对这座院子再熟悉不过。原本它只是一块空地,供研究所同事上班停车。他主持研究所工作后,花了一大笔钱,买下了当年获得国际雕塑大奖的一座少女雕塑。以雕塑为庭院焦点,景观设计师布置了音乐喷泉和红砖步道,灯光设计师给出了全园分层、水陆唿应的立体照明方案,专业园林公司移植了四五排树龄均在三十年以上的大树,在空地补种了花丛,铺设了糙地。 第69页 最后,设计师们发现研究所小楼成了景观中的败笔。于是建筑师被请来,拆除了裙楼,在原先裙楼的位置新建了两座风格极端前卫的翼楼,加固了主体建筑,用明亮的落地玻璃窗替代了原先细木隔断小窗,并重新粉刷了楼体。改造完成后,步道蜿蜒幽深,雕塑气机生动,分布在树梢、花丛、糙地间的灯盏有如流星坠地。整座庭院是一个由无数体现着严谨与秩序的细节组成的美梦。 改造完成的当年,研究所庭院被旅游杂志评为“国内十佳园林”,成为当地胜景之一。至今,从旅游大巴下来的游客还经常挤满研究所大门,举着各种设备不停拍照。 图像中的庭院比他记忆中更加荒凉破败,似乎工作其间的人完全把心神放在了别处,丝毫不介意现实环境有多么呆板无趣。 侧对着他们的女子身形单薄,像是长期伏案工作缺乏锻鍊造成的影响。她对实验台的麦克风试着说了两句话,然后转过头面对着他们。 “小弟,生日快乐。”她开心地笑道。她双眼间距有点宽,但聪明的化妆技术弥补了这一点,反而给主人增加了大方开朗的气质。她涂着玫瑰色口红,显得皮肤晶莹白皙。尼斯敏锐地发现口红在嘴角有点溢出,大约她和许多忙起来就顾不得自己的职业女性一样,忘记要不时检查妆容。 “你一直问我每天都忙些什么,为什么除了定期给你汇款几乎不联繫你。”女子笑道,双目闪亮,“所以趁今天实验室没人,我录了这个视频,介绍我的工作。真可惜你今天去参加比赛了,不能同步提问。” “这是基因研究所的实验室,每天我在这张实验台上工作大约十四个小时。别小看它,这里做的可都是基因科学最前沿的实验。你从小就拿毛毛虫唬我,这儿的实验说出来会让你做噩梦。”女子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不,我签过保密协议,不会告诉你,我能说的只有……” “砰”地一声,门开了。年轻时的教授进入了视野。他头髮乌黑,鬓角整洁,大步流星沖女子走来。 “阿黛尔,”教授说,“我听说陈准备离开研究所,去投行工作。” 和刚才平实的叙述相比,教授这时的声音更加年轻,更加怒气沖沖。 愕然看着教授出现的阿黛尔一下子慌乱起来,甚至忘记关掉正在录制的摄像头。尼斯不禁思忖,不知道这段视频最后到没到她弟弟手中,对于增强家人信心可没半点好处。 “教授,我反覆和他谈过,但他固执己见。我们实在太需要钱了。我弟弟还在上学,我得负担他的学费。陈想要个孩子,我不能生,代孕费用大约是五十万……” 教授嘆了口气,搔着下巴,从神态看,他很清楚这对夫妇的窘境。 “我经常说,未来三十年,如果有人能在基因领域超过我,那一定是陈。我没有子女,也不打算结婚,本来已经立好了遗嘱,准备把研究所留给陈。他那篇关于改良人类基因用于治疗阿兹海默症的论文写得非常大胆,也非常具有启发性。” 尼斯没忍住转过头去看陈鸥。陈鸥呆若木鸡。 阿黛尔被感动了:“我们一点都不怀疑研究所会有非常光明美好的未来。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留在这里,克隆实验多有趣啊。基因科学是值得奉献一生的事业。” “你也不应该离开,阿黛尔,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姑娘,一心扑在实验上。以你的天赋和勤奋,早该出成果了,我觉得你多半运气不佳。你需要的只是坚持和时间。”教授说,任谁都不会误会他的惜才与遗憾。 阿黛尔站了起来。“我得把陈叫来再谈谈,”她满怀希望地说,“也许您能打消他的念头。金融确实不适合我们。我们还年轻,可以多承担一些工作,多存一点钱……”她匆匆走出实验室。 教授在实验台间踱来踱去,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似乎在准备一会儿的劝说。蓦地,他目光盯住了屏幕上跳动的数据。 看教授的神态,他对这些数据以及数据代表的含义相当熟悉。他浏览着屏幕上的文字和数据,表情越来越惊讶。突然,他匆匆走到角落里的一台伺服器旁边,调出了一块屏幕,全神贯注地查看着上面的内容。 “实验室日志。”陈鸥对满眼疑惑的尼斯解释道,“每个人的工作数据会自动在伺服器上备份。做实验最怕数据损失。” 但陈鸥解释不了为何实验室日志把教授看得勃然大怒。看他的神态,尼斯怀疑下一刻他就要脑溢血了。 门开了,一男一女走了进来,阿黛尔走在前面:“教授,我把陈带来了,希望我们能一起说服他……” “对不起,教授。来的路上我听阿黛尔说了您对研究所的计划。恕我直言,研究所现在入不敷出,我实在无力承担这么大重任。当然,我们可以做完克隆实验再走。我想投行那边可以再等一个月。”一个男子打断了阿黛尔,带着不太重的口音。专门学过口音识别的尼斯迅速得出了结论:亚洲人,母语非英语,奇怪的遣词造句证明他至少成年后才进入英语环境。 但这男子的口音不是最吸引他们的:他与陈鸥外形无一不像,包括一模一样的浓密睫毛。 “这些话等会儿再说。”教授直起身来,指着伺服器屏幕,“现在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伺服器日志显示过去三个月你每天只在这里工作两到三个小时,有一周甚至一天都没出现?你那篇阿兹海默症的论文到底基于什么数据?还有,为什么阿黛尔的工作日志里出现了大量和你论文相关的数据?她的工作根本不可能涉及这些!”他压低了嗓音,熟悉他的陈鸥和尼斯知道这是发作的前兆,“那篇论文的作者到底是谁,你,还是阿黛尔?”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我看看中秋假期能不能把尾声二写完。 ☆、尾声二(中) 桌上的细胞培养仪滴滴答答地运行着,不过虚拟图像里的三人都没顾上管它。教授一字一顿地说,以使自己意思毫无误解的余地:“从你们进研究所第一天,我就告诉你们,这里每个人都非常聪明,远远超越了研究要求。起决定作用的不再是个人天赋,而是勤奋与毅力。”他看着男子,“那篇论文,按我初步判断,需要至少六百小时的工作时间。按你在那上面花的工夫,充其量只够弄懂它。”他转向阿黛尔,语气非常和蔼,“告诉我,姑娘,你为它花了多少时间?” 阿黛尔垂着头,就像做错事的是自己,不去看男子,也不看教授:“大约两个月,每天七到八个小时。开始很耗工夫,后期就越来越快了。而且我利用了所里的最新成果,缩短了时间。” “不可能!”教授惊讶地说,“你还要跟着瓦根第工作,哪儿来这么多时间?除非……”他双目更加闪亮,激动地看着阿黛尔,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想到的。 阿黛尔替他说完了他的话:“瓦根第教授分配的研究任务易如反掌。”她微笑道。 “那可不是易如反掌的工作,好姑娘。”此刻教授身体完全转向了阿黛尔,彻底忽视了男子,“他承载着克’隆实验极为基础也是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工作,当然,不如我那部分难。克’隆肉体的技术已经很成功了,我们要了解的是思想、知识、经验是否也能克’隆……”他停下来,看着如饥似渴听他讲话的阿黛尔和面红耳赤的男子,语气重新严厉起来,“我绝不允许我的研究所出现盗用他人成果的事。” 男子绷紧了下巴。这个小动作太熟悉了,差点让尼斯又转头看看陈鸥,幸好他忍住了。 “对不起,教授,这是我的主意。”阿黛尔抬起头来,说,“我们非常明白这篇论文的意义,也非常明白结果暴露的风险,但这对我俩是最佳选择。您大概不了解,亚裔女性在这个国家学术圈择业有多么困难。这篇论文归在陈的名下,会让他很容易拿到教职,稍微缓解我俩的经济状况。我们本来计划好,一年之后,待我写出第二篇相关论文后,陈会把我推荐给系主任,争取也获得教职。但陈突然改变了主意。” “不,教授,阿黛尔这么说是在维护我,是我鬼迷心窍。”男子说话了,两边颧骨的红潮还未完全褪去,显示他心里极不平静,“我的经济条件让我无法心无旁骛开展研究。阿黛尔为了挽留我,提出把论文归在我的名下,但我的学术良心不容许我窃用妻子的成果。您已经看到了,阿黛尔比我更适合研究,因此,我准备转行去做金融,以支持她留在学术圈。贵国有句谚语,经歷三代才能培育贵族,培养科学家也是一样,需要家人自愿作为垫脚石。阿黛尔已经为我做出极大牺牲,现在轮到我了。”他从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来之前,我已经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写进信里,准备向您辞职。” 陈鸥和尼斯能看出男子和阿黛尔的话皆是出于真心,想必教授也这么认为。他轮流看着阿黛尔和男子,神色缓和下来,再次开口时,语气变得迟疑:“我想我也不能脱离责任,”他沉重地说,“我太不屑和那些学术圈的蠢货打交道了,否则一封推荐信就能解决你们一直担忧的问题。研究所入不敷出,我也不知道它还能支持多久,不能强行留下你们而不考虑你们未来出路。” “不……” “您别这么说……” 阿黛尔和男子双双开口。但教授举起手来,制止他们插嘴,再次问男子:“现在,你老实回答我。除了阿黛尔那篇论文,还有哪篇不是你自己的成果?” “没有了,这种事做一次已经足够。而且,我对其他人的成果不像对阿黛尔那么有信心。”男子答道。最后一句隐隐透露出他平时有多么心高气傲,也给他招来了教授狠狠的瞪视。 陈鸥微微一笑。在毕业论文答辩时,有一位委员质疑他是否引用了某项研究成果而未加以声明。他当时年轻气盛,回復了类似的话。尽管这个小插曲没有影响他获得博士学位,但教授事后仍然严厉批评了他。 “没人怀疑你的天赋。但对于你现在接触的工作,天赋远远不如勤奋重要。卖弄小聪明对于养成踏实严谨的科学习惯没有半分好处。” 这是教授批评他的话,陈鸥一字不落记到了现在。一直以来,他以为当时教授之所以大动肝火,是因为见微知着,防微杜渐。眼下看似乎别有隐情。也许他在答辩会上话,触动了教授对往事的回忆。 但似乎虚拟图像中的三人都忽视了一件事。陈鸥有点不确定,想再看看桌面上的细胞培养仪,可惜男子的身体把它完全挡住了。此外,室内光线也渐渐暗了。 第70页 “好吧,如果只是这一篇……你之前的工作非常出色。即使你做出这种事,我仍然得说,你的研究直觉,是我从未见过的。我还是坚持之前的看法,如果你能留下来,未来三十年,你必然会超过我。”过了很久,虚拟图像中的教授公允地说。 现在窗外天色全黑了。教授打开灯,向视野外走去:“招聘你的机构叫什么名字?我这就给负责人写一封推荐信,希望我的名头能派上用场。这里恰好有信纸和笔……” 男子露出意外的神情,“一家投行,主要对基因工程类企业提供上市帮助,也从事上市前股权投资。它在华尔街是后起之秀,您可能没听过,叫赫拉金融……” 视野范围外的教授提出了一个与眼前话题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 “阿黛尔,你在做那篇关于阿兹海默症论文时,除了陈,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阿黛尔想了想:“瓦根第教授见过我处理数据,但我很谨慎地没有告诉他用途。” “以瓦根第的学术能力,他扫一眼就知道这些数据用来干什么。”教授不耐烦地说,“瓦根第的研究经费一半以上由路易斯集团提供――研究所太穷了,我不能制止他从外部获得经费支持――那么,路易斯集团的人有没有联繫你?” 阿黛尔点点头,脸色开始发红:“我不能和陈分开。他的新工作在朗斯罗,当地最大的基因生物研究机构就是路易斯集团实验基地。我投递了简歷,他们说可以为我提供一个助理研究员的职位,不能在研究中挂名,但薪酬待遇比照正式研究员……” 教授嗤之以鼻:“赫拉金融就是路易斯集团旗下投资平台。孩子们,你们以为这是机会?路易斯集团之所以给陈提供这个职位,目的在于阿黛尔:做出这样成绩的人,不会因为钱而离开科研,直接挖是挖不过去的。而且看起来他们想利用她的研究成果,又不想给她相应荣誉――正式研究员就有资格冠名研究。我敢保证,陈去了赫拉金融,将会发现无事可做,或者每天被无聊琐事占据全部时间,还不能辞职,因为有保密协议或者同业竞争禁止协议之类的东西……”他问男子,“合同期多少年?” “八年,教授。”男子的脸红得滴血,说不清是出于愧疚还是怒火。 “八年足够阿黛尔在路易斯集团把自己的发现转化为商业成果。”教授不带任何感情地评价,“代价是牺牲你们的学术前途。当然,你们也会得到报酬,够在不太好的地段分期买下一间两居室公寓,一部二手车,每年还能驱车去三百里外的海滨度假……总之,你们用万中无一的天赋,与那些智商远逊于你们的普通人过同样生活。”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过,你们是新移民,会受到很多隐性歧视,而你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不足以忽视这些歧视,所以……” 教授立即又补了一句:“当然,我并不是说,如果你们留在学术界,会过得更好,也许你们连上述生活水平都达不到,或者过着差不多的生活。普通人的生活也挺好,我听说东方哲学崇尚平淡是福。” 包括陈鸥和尼斯在内的每个人都能看出他最后一句话有多么讽刺。尼斯悄声对陈鸥说:“教授坚信的精英主义没让他变成法西斯那样的偏执狂,真令人惊奇。”陈鸥嘘了他一声,心里越来越不安。他想了起来,当年导致他父母丧生的大火,正是由于细胞培养仪过载发生爆炸。 阿黛尔把男子的辞职信拿过来,撕成两半:“多谢您提醒,我们需要再想一想。”她的表情显示她已经做出了决定。男子没有阻拦,但表情很沮丧。教授赞许地说:“很好……什么气味?” “培养仪过载!要爆炸了!” 画面中的男子与陈鸥同时叫了出来。他们声线格外相似,就像一声喊叫在几十年时光隧道中产生了回声。 细胞培养仪,用于观察不同细胞在特定压力、温度、湿度、酸硷度环境下的生长情况,可以通过微调某些参数,提供更加适宜或者不宜生存的环境,来加快细胞生长,或者降低细胞活性,常用于生物寿命、遗传病症等实验研究。陈鸥博士毕业那一年,原子能细胞培养仪被研发出来,可以在更大范围内、更细微程度下进行更加精确的参数调整。它上市一年后,相关实验科学领域纷纷汇报了重大突破。 虚拟图像中使用的还是老式电热培养仪,通过水浴均匀加热加压,好处是比较容易控制温度,唯一的缺点是需要有人看着它,以防水烧干后容器内压力过大导致爆炸。 惊天动地一声响后,画面黑了下来。 尼斯紧紧握住陈鸥的手,像是给他以支撑。他们都已猜到,这场爆炸就是导致陈鸥父母去世的元兇。画面上酷似陈鸥的男子就是陈鸥的父亲。 过了好久,久到尼斯忍不住要去查看电子日记簿是否还在运行,教授的声音响了起来。 “阿黛尔和陈在爆炸中双双遇难。离爆炸中心较远的我侥倖逃生,但双腿受到很大创伤,可能再也站不起来。医生安慰我说医学发展很快,十年、十五年后可能会有一线生机。但谁还在乎?我失去了最好的两位学生。在他们遇难前一小时,我大发雷霆,刻薄讽刺,仅仅因为他们想过得更舒适些。我无法原谅自己。 “我反覆思考事故的原因。细胞培养仪不是阿黛尔的项目所需仪器,我猜没有人给她讲过注意事项。仪器是德国货,他们的使用手册向来恨不得从如何採矿炼钢说起,没人会耐心从头看到尾。她应该是向陈学来的操作,而陈自己的项目不需要长时间使用这部仪器。我猜,那天我找到阿黛尔之前,她已经在实验室工作了一整天。如果不是我中途打扰了她,这场事故本来不会发生。 “现场发现了一段视频,看起来阿黛尔本来准备给弟弟录一段生日祝福,却不巧录下了自己和丈夫人生的最后一个晚上。这给了我启发。从今天起,我开始录制音频和视频日记。以防有一天我在实验室被炸得血肉横飞,没人知道我的研究成果放在哪里。 “说到研究心血,我因为太相信陈,把所有研究成果都交给了陈。他仔细地锁进了另一间房间的保险箱,因而成果倖免于难。不幸的是,保险箱用的基因锁,除非设置者本人的基因,否则谁都无法取出资料。我想了各种办法,都无法在不破坏里面资料的前提下打开保险箱。 “陈是孤儿,阿黛尔有个弟弟。我唯一的指望是他用了阿黛尔的基因。今天,我约了阿黛尔的弟弟见面。” 阿黛尔的弟弟是个很有礼貌的少年,对待教授的言行无可挑剔,但尼斯本能地不喜欢他。换了是他,如果自己的血亲死于工作事故,他对工作负责人一定不会这么礼貌周全。 教授对阿黛尔的不幸身亡表示了哀悼和难过,阿黛尔的弟弟聚精会神地听着。 “她参加工伤保险了吗?”阿黛尔的弟弟问。 教授把一个信封递给了他:“这是社会保险机构的赔偿金,除此之外,研究所还为员工买了意外人身保险,赔偿也全部在里面。” “她老公的赔偿金也在里面吗?”阿黛尔的弟弟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他们虽然没有结婚,但同居了三年,而且已经筹备婚事。我谘询的律师说这种同居关系可以视同婚姻。她老公没有继承人……” 教授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阿黛尔的弟弟,似乎经过大半天谈话,才第一次正式看清这人。 “有商榷余地,可以谈谈看。”教授说,现在他恢復了公事公办的口吻。 阿黛尔的弟弟并不意外:“你有什么条件?” “我需要你的基因,只要一滴血。阿黛尔把我交给她的资料锁进了保险柜,加装了基因锁。你的基因大概和她接近,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那这点赔偿金不够。”阿黛尔的弟弟说,“男性失血伤身。我们国家有句古话,一滴精十滴血,我猜基因也是这样……” “保安!”教授大喊,指着阿黛尔的弟弟,“把这个蠢货赶出去!别让他再在研究所附近出现!” 画面暗了下来,教授的虚拟图像重新出现在空中,不是当年的形象,而是陈鸥和尼斯熟悉的那个人。 “阿黛尔的弟弟留下了水杯,上面遗留的基因和基因锁所需一点都不匹配。基因锁用的是陈自己的基因,确定无疑。”教授注视着眼前的虚无,“陈鸥,告诉我,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一生的心血,两名得意弟子未完成的杰作,都锁在一个保险柜里,只有活人的基因才能开锁。而本来拥有解锁基因的人已经去世了。留给我的路,只有一条。” “在克’隆实验开始之前,我与陈留下了各自的体细胞。因为克’隆人实验是违法的,我们不可能找到大量实验材料,只能从自身取材。当时我们以为可以随时取样,没有细心储存这些生物材料。当我想到这主意的时候,我到了低温实验区的储藏室,发现大部分材料已经没用了。如果我不立刻採取行动,仅余的那部分细胞也即将失效。我解冻了一部分样本,提取了基因,尝试解开基因锁――没有用,只有活人基因才能开锁。我是锁的设计者,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我知道真相对你是多大的打击,但得知真相是你的权利――你,陈鸥,是克’隆人,克’隆于我最好的学生陈。你的出生并非源于父母之爱,而是一个疯狂科学家为了取得活人基因不得不採取的权宜之计。在你之前,没有克’隆人出生。他很担心自己打开的是潘多拉之盒。为此,他达到目的后就一直研究,如何不引人注目地对还是婴儿的你实施安乐死。” ☆、尾声(二)下 尼斯关上电子日记簿,教授声音戛然而止。但陈鸥似乎没有受到影响,仍然直视着教授影像消失的半空,脸上毫无表情。 书房沉默得可怕。 尼斯想像陈鸥说自己不是他最爱的孩子,只是为研究而制造的试验品。单只想像就让他心底升起憎恨与怒火。这远非欺骗那么简单,是对存在意义的根本否定,尤其当这些话出自最爱的亲人之口。而当你开始憎恨亲人,你会连带仇恨整个世界。 尼斯张开双臂抱住陈鸥,感觉怀里是一段朽木桩,微微加力就会崩溃。 过了好一会儿,门外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口哨和小奶狗的呜呜叫声。 “尼斯,我做了朗姆酒松露泡芙。”马丁在门外高兴地说,“你和陈鸥出来休息一会儿。总没人和‘魅影’玩的话,它会得抑郁症。” 陈鸥身体震动了一下,似乎才从噩梦醒转。 “没什么,不是每个好结局都有好开头。”尽管脸色十难看,他仍然本能地安慰尼斯,“何况我们都知道,教授道德标准与众不同。” 第71页 他的声音十分干涩。 尼斯用沉默和更紧的拥抱表示自己不会被简单敷衍过去,直到陈鸥僵冷的身体渐渐恢復温度。 “找个时间再看吧,我们都需要休息。”陈鸥走出书房。 望着他的背影,尼斯无法抑制不安。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但没有说出来。这一刻,尼斯前所未有地后悔没有从事基因研究,否则一定能猜到他的想法,正如生前的教授。 一想到教授,尼斯不由自主摇了摇头。他完全可以换种更委婉的方式来告知真相,但他选择了最直接因此伤害也是最大的一种。 他们来到客厅。马丁坐在沙发上读着一份报告,魅影卧在他脚边篮子里。 “新的体检报告。”马丁头也不抬地说,“尼斯可以开始恢復性运动,意思是伤口痊癒了。那我们的食谱从今天起恢復正常。” 他抬起头,看见陈鸥灰败的脸色,吓了一跳。 “我口误了?”他低头又看了一遍体检报告,不确定地问,“我说的是‘痊癒’而不是‘绝症’吧?” 陈鸥的样子确实像听到亲人被宣布得了不治之症。 他们一起用完了下午茶。临近结束时,陈鸥似乎恢復过来了,甚至开了个不成功的玩笑。马丁没理他,而尼斯脸皱成一团,很明显没把他的意思往逗趣上理解。 用完茶点,陈鸥回了二楼卧室。尼斯也想跟上去,马丁对他摇了摇头,说:“别打扰陈鸥。” “您看得出发生了什么事?”尼斯惊讶地问。 马丁点点头:“陈鸥或教授经常会这样突然陷进思考,眼睛看不见人,耳朵听不见说话。像他们这样的头脑,全神贯注思考的一定不会是晚餐吃什么。不要打扰他们做大事情。” 看到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流露出敬畏的神情,尼斯停下了迈向楼梯的脚步,问:“您来家里多久了?” 马丁一边收拾碗碟一边道:“大约在陈鸥五六岁时。原先的管家因为陈鸥不是教授亲生,对他比较忽视。陈鸥做实验险些烧着了房子,管家大动肝火,罚陈鸥不准吃饭。幸好教授那天中途回家发现此事,当即辞退了他。那时我还是诊所护理,负责帮教授做復健。他请我来做管家,提供的薪水很优厚。” “嗒”的一声轻响,是二楼传来的关门声。陈鸥一定听完了这番对话。尼斯倒在沙发上,这样陈鸥一下楼他就能看见。马丁责备地看了看他,给他盖上一张毯子。 结果尼斯高估了自己。在家养了三个多月伤,他无论是体力还是警惕性都大大下降。马丁精心烹制的下午茶更是大大增加了倦意。不知不觉间,他竟然睡熟了。 尼斯醒来时,“魅影”两只前爪搭在他胸前,嘴里叼着一个白白的东西。窗外天色昏沉,差不多到了晚餐时分。 尼斯揉揉眼睛,准备叫陈鸥下楼吃饭,却忽然再次望向窗外。 陈鸥的车不见了。 ************************************************************ 陈鸥穿着研究所的白色工作服,站在生命实验室的会客厅里,凝视着角落墙壁。他已经看了两个多小时。 绿色墙壁上镌刻着一行白字:“纪念那些为基因科学献身的人们”。第二行是阿黛尔与陈的合影。他们站在研究所小楼前,开怀大笑,年轻的脸上没有一丝阴影。 背后“砰”地一声巨响。尼斯撞开了门,扶着门框微微喘气。 “‘科学用科学家的生命做祭品。’”陈鸥说,“教授挂在嘴边的话。现在我才知道,这祭品有多沉重,不仅是生命,还有道德信仰,以及爱。” “那么教授和瓦根第的行为到底有什么区别?”尼斯问。恢復了正常唿吸。 陈鸥沉默了一会儿。这个问题他想了一下午,也是他痛苦的根源。 “不可避免的牺牲让教授痛苦一生,但瓦根第毫不介怀。我想这就是区别。教授问,换了我会怎么办。答案很确定,我一定会同样选择。 “应不应该杀死自己创造的生物?从耶和华到弗兰根斯坦,谁都无法回答。我又怎能要求教授为一个克隆婴儿,放弃对公众安全的责任?” 想通了的陈鸥轻轻吁出一口气,转过头,目光落在尼斯赤脚上。他没穿鞋袜,脚上沾满尘土和糙屑。 在陈鸥探询的目光下,尼斯默默从兜里掏出沾满狗毛和口水的纸团。那几乎已成为一团纸浆,依稀看到“研究所”“生命”的字样。 “‘魅影’吃了字条,仅余的几个字让我误会了,跑出来才发现没穿鞋。这段路不长,所以……” 陈鸥伸手扶住了他,因而尼斯没有说下去。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陈鸥为他检查脚伤。幸而从家到研究所这段公路路况很好,尼斯只是脚底磨破了一点皮。陈鸥取来酒精、碘伏、棉球和纱布,给他处理伤口。 “人一辈子真不能走错半步。我只是一度抑郁,你就认为我有自杀倾向,无可救药,必须严密看管。” 陈鸥蹲下身子,一面用棉球给尼斯清理脚底,一面笑着说。冰凉的酒精和陈鸥温暖轻柔的手指让尼斯勐地向后缩了一下,但被按住了。陈鸥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带着笑抬头看了他一眼。 剎那间,眼前陈鸥的形象和尼斯记忆中的画面重合了。尼斯双眉拧成一团。 “我好像见过你。”他不确定地说。 对于已经共处将近二十年的他们,这是种很奇怪的表达。但陈鸥没有嘲笑他,听着尼斯叙述:“在我脑子里,一直有一个画面:你穿着白色衣服,很长,弯着腰,就像这样,有时还会抬头看我一眼。” 陈鸥想了想:“这是实习生工作服,我穿的是正式研究员的绿色工作服,二十多年没变过,除了……” 他没说完,尼斯动摇了:“也许我弄错了。” 陈鸥摇摇头:“不,你的基因……你不太容易忘记东西。我有一个推测。” 这时陈鸥已经处理好伤口,并给尼斯拿来一双干净的拖鞋。他们离开会客室,穿过一段月光下的池畔甬路,来到另一座实验楼。 “瓦根第的实验室就在顶层。”站在小楼阴影里,陈鸥仰望楼顶,对尼斯说,“也是研究所的前生殖科学实验室。我应该就出生在里面。” 尼斯为他感到难过。但陈鸥笑了,说:“不,我不是来感怀身世,而是来体味命运之奇妙。” 他没多做解释,带尼斯上了电梯,进入瓦根第实验室。 大部分实验设备都搬走了,墙上的挂画也都被摘了下来,只留了一张会议桌和几把椅子。角落里叠放着一些家具。陈鸥解释:“瓦根第出事后,没人愿意占用这座实验室,但会议室实在不够用。所以大家有时会来这儿开会。此外,这里也被大家用作库房,暂存一些来不及销毁的废旧家具和仪器。” 尼斯四处张望,他从没来过这里,却感到说不出的熟悉。特别当他看到角落时,几乎屏住了唿吸。 “我见过这张桌子!”尼斯指着角落里的废旧家具,激动地说。 陈鸥随意看了一眼:“老式实验台,正是我想要的。” 两人把实验台搬到陈鸥要求的位置。陈鸥让尼斯坐在上面,摇动操纵杆,降低了台面高度。 “差不多了,这应该就是座椅中的婴儿视角。” 他穿着白色工作服,走到一个位置上,回头向尼斯笑了笑:“想起什么了么?” 尼斯早已目瞪口呆。 “我见过你站在那儿!” “当年我做博士论文时,实验台就在这儿。”陈鸥轻快地说。 “你经常转过头来看我!” “作为一个小婴儿,你太安静了。瓦根第把你带进实验室,放在实验台旁边的婴儿座椅里,但他工作起来就忘记一切。我经常看看你,以防出什么状况。你每次都朝我笑。” “你喜欢把手举过头顶!”尼斯越来越激动了。 “你的位置上方有一个出风口,我需要时刻关注中央系统的风量,以防你感冒。” 尽管他们早已知道了尼斯的来歷,但两两印证各自记忆还是第一次。尼斯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竟然那么早就已相遇,即使不知道身份,也对彼此印象深刻。 “这么说,我们都出生在这间实验室里,这里是一切的起源。”尼斯环顾实验室,“我有个想法。这里有放映设备吗?我们就在这里继续看教授日记。”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最后一更被我写得这么长,明明没什么剧情了呀,气。好像总也更不完的节奏。 ☆、正文完结 “xx年x月x日。 “euphorion,浮士德与海伦之子,也是我决定给克隆婴儿的名字。 “就像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他发了三天烧。医生问我婴儿父母是谁,是否有遗传病。生下来还没一周,很多药都不能用。他们束手无策。 “他诞自实验室,没有母体抗体,在无菌室外很难存活。我知道,所以我把他抱出了无菌实验室。他如我所愿发起高烧,但我一点都不高兴。他在实验室仪器中间,浑身皱巴巴的,大声嚎叫,活像弗兰根斯坦制造的怪物,杀死他我没有半点心理压力。但当他躺在危重病室,盖着云朵形状的产科婴儿被,身下是粉蓝色床单,气息奄奄,我希望他活下来。 “他挺了过来。医生怀疑他很可能留下高烧后遗症,例如心肺功能发育不全,大脑受损等。我为他起名euphorion,浮士德与海伦之子,那个夭折的孩子。他的父亲不是陈,是我。他是我与基因科学女神的儿子。” “xx年x月x日。 “那次高烧似乎让euphorion取得了对大部分病的抗体,他再没生过病,哪怕婴儿常见的湿疹和腹泻都一次没有过。护士说从没见过这么健康的宝宝。我开始研究euphorion。他是否复制了陈的天赋和兴趣?他是否同样具有陈的骄傲和轻信?我给了他一个双螺旋dna模型,但他一点都不感兴趣,咬了一口就丢掉了,更喜欢护士带来的红色毛绒娃娃。” “公道地说,这不能怪当年的你。”尼斯忍住笑说,“我彻底原谅教授了,他确实不会带孩子。” “xx年x月x日。 “瓦根第听见孩子的名字,一定产生了疑心。他对克隆人的狂热比我还强烈,最清楚实验室早已具备克隆人类的技术条件。秘书汇报瓦根第查看过实验室日志和仪器使用情况。我要告诉他实情吗?我现在还站不起来,他加入后说不定能推进对euphorion的研究。” “xx年x月x日。 “瓦根第来问我了。我准备和盘托出,幸好多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就像饿狼,看着婴儿床里的euphorion,贪婪,急切,垂涎欲滴。他左手扶着床栏,右手无意识做了一个手势,让我咽下了要说的话。 第72页 “那是一个用实验小刀给尸体剥皮的动作。” “我说孩子母亲贪婪而精明,有陈的冷冻精子,本来是陈夫妇的代孕人选。陈出事后,那女人做了试管婴儿手术,目的是生下具有陈血缘的孩子,争夺陈的巨额保险金遗产。 “多谢凯萨琳以及几名热爱电视剧的同事,我把故事编得扣人心弦,有大笔金钱,卑劣的母亲,还有无辜的婴儿,瓦根第对电视剧一窍不通,他不可能不上当。这里有一个心理因素:人总容易相信他人比自己卑鄙。” “不知道瓦根第相信了多少,起码他明白了:我决不会把婴儿交给他。作为补偿,他要走了生殖科学实验室。” 尼斯的嘴张成了一个圆。 “教授真是……博学。”最后,他艰难地说。 “xx年x月x日。 “为了不让孩子来歷继续受怀疑,我给他改了名字。陈在世时很喜欢两句古诗‘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道尽人类在茫茫宇宙中的孤独感。鸥字发音正好暗合euphorion的第一个音节,孩子以后就叫陈鸥。” 陈鸥喃喃道:“这才是真相。” 以往,他只知道名字来自生父喜欢的两句古诗,还专门把这两句刻了一方小印,珍而重之地放在书桌深处,作为对生父的怀念。原来另有缘故。 “xx年x月x日。 “陈鸥三岁,该上幼儿园了。他十分乖巧,不像其他幼童哭闹不休。我们去沙滩,他很快就垒出了一座沙堡,吸引周围大人孩子来参观。他静静站在一侧,什么都不表示。有时我怀疑他的小身体藏着一颗大人的灵魂。但我已决定不再研究euphorion。从我重新给他起名那一刻起,他就只是陈鸥。 “医生说,我的双腿神经没受严重损害,再做几次手术,就一定能站起来。感谢上帝!” “xx年x月x日。 “幼儿园老师说陈鸥可能智力发育迟缓,我怀疑听错了。智力发育迟缓是弱智的委婉说法,但陈鸥弱智?一个仅凭照片就能垒出同样沙堡的孩子弱智?” 尼斯喷笑:“‘弱智’!你真该找这位老师叙叙旧。” “xx年x月x日。 “我理解了老师的意思:陈鸥智力发育确实有问题,我竟然忽视得如此彻底。” “不要嘲笑狗血故事的编剧,否则会被口水呛到。”陈鸥说,拍着尼斯后背,“小心点,不能以常理推测教授。” “xx年x月x日。 “我曾发誓再不把陈鸥作为研究对象,我食言了。今天,他的智商测试结果远远超过普通人,可以和歷史罕见的天才媲美。我问他为什么不回答老师的问题。 “‘问题太简单了。他一定另有用意,轻易回答会落入圈套。’陈鸥说。他才三岁,遣词造句老练得像成年人。我得拿出配得上他智力水平的课程,而不是让他在一群哭闹的孩子里思索,老师的白痴问题意义何在。 “马丁是个好小伙。诊所收入很低,我想请他来做住家护士,但家里没多余客房了,除非让他和陈鸥同住。陈鸥敏感而早熟,恐怕会多心。不行。一周去诊所四次还不算什么苦事。” “xx年x月x日。 “陈鸥五岁生日。我送给他一套儿童实验工具。它们按实物比例缩小,非常逼真,可以做简单实验。陈鸥喜欢得发狂。我没想到这份礼物险些让他送命。 “房屋主体结构没事,半个房间的壁纸烧着了,沙发也毁了,其他没什么损失。幸好房子投了保险。管家对陈鸥大发雷霆。” “他是该好好管教。但管家不懂儿童心理学,这样毫无益处,只会吓坏孩子,或让他变本加厉。” “他竟然嫌别人不懂儿童心理学!”尼斯说。 “xx年x月x日。 “马丁住在原来管家的房间。他擅长做甜食,陈鸥喜欢他。我很高兴他们合得来,但我得更加注意陈鸥的体重和牙齿健康。” “xx年x月x日。 “陈鸥每一天都给我带来惊嘆。出众的记忆力帮他拿到了少儿钢琴比赛的冠军。大赛主席颁奖时,告诫他要好好保护手指,钢琴家的手指要像丝绸一般细腻,像美食家的舌尖一般敏感,像天文钟一般精确有力。陈鸥不假思索地拒绝了:‘钢琴只是兴趣,科学才是生命。我的手指必须接触酸和硷。’” “当我听到转述,几乎忍不住战慄。他天生为基因科学而生。研究生涯是孤独的,我原以为今生只能和瓦根第为伍,现在发现了新同伴,尽管他还很稚嫩。 “復健很成功,医生说我马上就能站起来了。” “xx年x月x日。 “今天,陈鸥很不高兴,喜欢的小女孩被住在两个社区以外的男孩抢走了。那男孩满脸青春痘,牙齿不齐,刘海油腻,经常穿一件肩背撕裂的白色夹克,胸口印着黑色的狮子爪印,据说是某明星出道二十周年的限量纪念版。简直不能理解眼下的审美品味。 “我没有类似经验,不知道如何安慰他,问陈鸥想不想要一件同样的外套。他失望地看着我,我猜意思是不要。下午我们去了刚落成的太空主题游乐场。他玩过山车很尽兴,我和马丁在树荫下愉快地吃了冷饮。” “那天很热,要装出高兴的样子可不容易。”陈鸥说,鼻音有些重。 尼斯想像双腿不便的教授冒着烈日出现在游乐场:“教授确实很爱你。”他心悦诚服地说。 “xx年x月x日。 “我翻出阿黛尔和陈的论文,从头看起。我怎么会认为陈鸥爱好基因科学是因为克隆自陈?他更像毫无血缘关系的阿黛尔,敏锐,勤奋,包括对阿兹海默症的自发兴趣。不过也有点儿像陈,大胆,务实,经常冲动。科学自主选择传人,比血缘传承更加可靠,更加神奇。他继承了上一代研究者的基因,无论肉体抑或学术。 “他是奇蹟。我希望再年轻三十岁,和他一起开闢基因科学的新领域。” 陈鸥几乎没有多想:“那年我十三岁,独立发表了一篇论文,根据统计结果说明一个生物实验可以改进两道程序。” “xx年x月x日。 “我发现了游泳教练对陈鸥做的事。我气疯了,那个卑劣的混蛋被吓得半死。” 陈鸥紧张起来:“嘘!”他以为教授一直不知道。 “我动用影响力,逼他离开学校。如果陈鸥因此留下心理阴影,我会用尽全部关系,让他背着恋童癖的名声,在耻辱中生活一辈子。” “你养父是和我一样的人,我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了。你长着这么一张脸,逃不掉。” 多年过去,那句话仍让陈鸥想吐。因此,误会瓦根第企图猥亵尼斯之后,他才反应那么激烈。 “教授的心情,就是那晚我来到此间的心情。我以为你和瓦根第……”陈鸥对尼斯说,指指实验室一角,“他就倒在那里,教授替我做了本该我做的事。” “对不起,那时我太傻了。”尼斯真心诚意地说,终于找到机会为当年道歉,“我多希望他也在这儿,亲耳听到我道歉,以及,我爱他。” 教授一句句叙述与陈鸥的往事,不仅没有引起尼斯的敌意,反而让他更爱教授了。 “xx年x月x日。 “陈鸥跳级进入大学。好消息:那个混蛋没有给他留下阴影;坏消息:留下阴影的是我自己。 “我好几天不和陈鸥说话了,他很不安,一直悄悄观察我。我见到他查阅《家庭医生手册》里关于男性更年期综合症的内容。年龄是个方便的藉口,但我不能欺骗自己。 “他睫毛真长啊,上下扇动的样子,就像一个个音符在琴键上跳动,又像一页页书翻飞在春风中。 “復健不再起作用,去做了全身检查,半个月后出结果。” “xx年x月x日。 “到底谁才是渎神而生的怪物?他,还是我? “双腿还是站不起来,医生说没有任何物理障碍影响站立,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 “xx年x月x日。 “陈鸥恋爱了,对象是一个很美丽的姑娘。他俩在一起,就像飞舞在霞光中的两片羊蹄甲花瓣。生日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家。 “越是妒忌,越是绝望;越是绝望,越是疯狂。在发现干了什么之前,我已用我和陈鸥的基因制造了合成体。瓦根第跑来问我,在实验室泡了一个多月究竟忙些什么,我没理他。也许他已猜到,只是求证而已。 “我放弃了今生用双腿重新站立的希望。” “xx年x月x日。 “那姑娘去世了,家族遗传病。陈鸥说要从事基因研究,终生独身。听说爱使人成长,看到他注视羊蹄甲的眼神,我情愿他永远不懂爱。 “理智又回到了我的身体。我毁掉了所有的合成体,三个,还是四个?我忘了。我将拖着无法站立的双腿,和陈鸥平静度过余生。” 至此,虚拟画面出现了空白。 沉默很久后,尼斯建议:“我是否该迴避一下?”他无法忽视陈鸥的哀痛。 “为什么?你觉得他下流吗?噁心吗?”陈鸥轻轻问。 “不!只是……”尼斯不知如何措词。 “我希望他在世时对我说出来。”陈鸥说,“最不肯原谅自己的往往就是自己。如果他说出来,我会帮他卸下心头重负。他应该对我多一些信心,我也是基因科学家,而且我也……”他凝视了尼斯一会儿,最后把目光移到了日记簿上,“但他临终前一个字都没对我提起。” “如果是你,你会说吗?”尼斯问。 “如果是你,你会说吗,陈鸥?” 教授的虚拟图像在半空中出现了,是他们熟悉的形象。经过这番叙述,他们似乎把这位老人看得更加清晰了。他坐在轮椅里,眼皮由于衰老有些耷拉,嘴唇周围肌肉松弛,导致嘴角下垂,显得十分严厉。他坦然面对他们,目光直视前方,丝毫不以吐露隐私为耻。 “后来很多事,你都知道了,陈鸥。尼斯说瓦根第经常等在学校门口。你以为他是恋童癖。但我第一眼看到他盯着尼斯,就知道不对,那是科学狂人盯着试验品的眼神,是我曾经的眼神。 “能引起瓦根第研究兴趣的绝不简单。在查基因之前,我就猜出了尼斯的来歷。瓦根第偷走了我的合成体,加入海豚基因后植入他夫人的子宫。他一定恨透了他夫人,也恨透了我。 “我秘密安装了安保系统,全方位监控瓦根第实验室,僱人做了一套基因模拟融合系统,用它证明人与动物基因融合只是纸上谈兵。瓦根第死在研究所,你身为负责人难辞其咎。这两套证据,我会在恰当时候交给警方,来证明你的清白。 “陈鸥,很久以前,我希望成为你,拥有无比聪明的头脑和无穷无尽的精力。后来我妒忌尼斯。但现在,我庆幸多了几十年的人生经验,足以保护挚爱的亲人快乐地活下去。” 第73页 “尼斯。” 尼斯差点惊跳。这是虚拟图像中的教授第一次对他说话。尽管深受感动,但他一直从旁观视角看着整件事,没有想过教授会给自己留言。 “尼斯。”教授又叫了一次。 “上帝因为我的傲慢和自私狠狠惩罚了我。你是我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拥有的孩子,和我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六年,我却让你的日子十分难过。如果不是陈鸥的坚持和耐心,你现在还是野兽。” 教授目光黯淡下去,喉头嚅动着。有那么一刻,尼斯几乎以为教授要说“对不起”了,然而他还是没说。 “尼斯,希望你能喜欢我的遗赠。钱能帮助有能力的人获得地位,地位意味着能干预你的人不太多。如果这些都不能让你过上想要的生活,那我也没什么可以帮你了。” 虚拟图像中的教授再一次停下来,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最终没有说出来。他掉转轮椅,向画面后方滑去。陈鸥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似乎要留住他,或是跟他一起走。突然,教授停住轮椅。 “对了,尼斯。”他轻松地向身后挥了挥手,“别以为这是道歉――如果从头再来,我会等你大一些再教弥尔顿。我只带过一个学生,就是陈鸥,不知道他的接受能力不能作为小孩子的平均水准。” 画面再次暗下来。陈鸥耐心地等了尼斯好一会儿,直至他恢復平静。 尼斯吸着鼻子:“我觉得……我觉得……” “他藏了很多话没说。”陈鸥点了点头,“我也是。不过,那些话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始终爱我们,知道真相的我们也仍然爱他。” 尼斯的眼泪又迸涌而出,这次没再企图遮掩。 接下来是一段无头无尾的音频资料。 “教授,你的双腿完全可以站起来,问题出自心理。在心理学中,男性双腿是欲望的代表。双腿站立,代表欲望获得发泄。站不起来,暗示潜意识中有一段被强行压抑的欲望。你不是不能站,是不敢站。你害怕自己的欲望。” 一段长时间沉默后,教授的声音响起。 “谢谢你,博士。我们的心理谘询到此为止,你的观点很有启发性。” “但是教授,我建议你继续心理治疗,你完全可以……” “不。”教授说,“我选择不再站立。” “医生说,按照您的恢復情况,其实完全可以靠双腿走动。” “也许有一天,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也会情愿坐在轮椅里而不是徒步行走。” 这是陈鸥当年和教授的一段对话,因而他听得十分仔细。 “为什么,教授?”心理医师大惑不解,“爱与欲望都是正当的,您没必要压抑欲望,更何况还要付出残疾的代价。” “爱命令我不得站立。”教授说,“除非有一天,同样的爱命令我像个战士一样站起来。” “到那时,您……” “到那时,我会服从。”教授简单地说。 日记簿终于放到了尾声。教授的画外音再次响起。 “基因科学的意义不仅是生物繁衍,它让人更加热爱生命。藉助基因科技,人与自然共同创造奇蹟。这是基因科学家对那个古典神话的重新诠释。你猜出了密码,陈鸥,去享受生命吧,就像神话结局一样。” “嗒”地一声,日记簿停止了播放。尼斯低头看着日记簿输入屏幕,上面仍留着陈鸥输入的密码。 “pygmalion。 ” 全文完,谢谢观赏。糖放番外,留待以后慢慢更。 作者有话要说:  pygmalion:希腊神话中的一位雕刻家,爱上自己的雕像。爱神被他打动,赐予雕像生命,并让他们结为夫妻。萧伯纳戏剧《卖花女》的英文原名即为pygmalion。本文《造人记》英文标题拟用这段典故,取为pygmal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