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魂》 第1页 《回魂》永远的无声 文案: 这是一个单纯的爱情故事。 厉鬼流落百年只为了等一个人的转世,得到一句答案,换得一个不后悔。 而印春水只是想随俗沉浮,只要能活着就行。 回魂之后,因果与巧合交错,一旦这一步走下去,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以上是中二的文案。 感觉看着不怎么舒服啊。 其实就是一个没头脑遇到了上辈子欠过的不高兴的故事,嗯。 最后不高兴开心了,没头脑也有了一点头脑,于是故事就该结束了。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布衣生活 虐恋情深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印春水,印风 ┃ 配角:安子仪,夏沥,印道长,安灵犀 ┃ 其它: 第1章 山水有相逢(一) 有人曾说过,死人的坏话不能随便乱说。若是被他听到了,免不得化作厉鬼,回来找你的麻烦。 或许人家说得对,饭可以将就吃,话不能乱说。尤其像他们这些天天把神啊鬼啊挂在嘴上的人,最容易把真正的鬼怪给招惹出来。 没办法,修道之人为国为民,这点风险当然还是担的起的。 印道长如是说。 印道长还曾对他说过,给他起名为春水,是因为他们修道之人却邪除瘴就如春水融雪,是给世人带来新生的大善事。走轮迴道之时,鬼兵鬼卒在三生石上看了你的往生经歷,说不定还能让你少受些皮肉之苦。 印春水道,师父您老人家我还不了解吗,当初您老捡到我给我起名的时候,是不是刚出门准备去春水楼呢? 不错,你小子果然挺有慧根,以后肯定能有大出息。 印春水和印道长两人是这麓城里唯二的道士。这小城上下哪门哪户若是准备祭祀或是招魂的时候,都免不了要备一份薄礼,前往道观请印道长或是印小道长过来开坛做法。因而道观虽然从外头看起来清贫朴素,可自印春水记事儿开始,就觉得道观里不曾短缺过猪头肉。 你说道士不应该饮食清淡、少用肉食吗? 修仙之人的确不该在意口腹之慾,毕竟到了最后是要辟谷的。 所以印春水和印道长,都不是真正的道士。 几十年前,在印道长还年轻的那会儿,他有幸跟着位厉害的修仙者学了些本事,自此便从众人之中脱颖而出。不过那人也曾说过他没有慧根,这辈子到顶也触不到修行真正的门槛,劝他放弃。印道长也很是洒脱,并没有执着于得失,而是将自己扮成了道士模样,浩浩荡荡的回乡后建了所道观,凭着学来的一点本事装神弄鬼。真正的道士至少应该精通道术,而印道长除了会画符之外,是当真一点真正的本事都没有。 不过即便不会道术,骗术做到极致了,那也是种成就。如今城中哪个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的?印道长一生的所求也就只有这么简单,所以日子也就过的越发惬意。 十几年前,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他在道馆门口捡到了嗷嗷哭叫的印春水。刚刚发现包在襁褓里的印春水时,印道长先是一声喟嘆,这人怎么都喜欢在大雪天里头扔孩子,不知道他这时候想出门麻烦的很吗?!再细细一打量这孩子的面相,竟看出了些门道。 这孩子有慧根啊! 面相圆满,是个有大福气的。若是跟着他当年的师父学修仙,还不用开始,就已经算是半只脚踩在门槛上头了! 可偏偏在他眼角又有那么一点黑色的小痣,位置不偏不倚,恰好挡了他的运道。 这样看来,这孩子虽然一脚踏上了门槛,可也註定只能永远踏在门槛上,不可能再进一步。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说的就是你这样的。 印道长语重心长道。 说的师父你自己好像挺好似的,印春水有些不服气。 即便印道长没有什么道行,召来条恶犬的亡魂把印春水追的绕道观跑三圈这种小事,还是能够做到的。 公报私仇!小人!虚伪! 怎么能说是虚伪呢,为师是为你好啊。就算是假道士,我们也要装个有模有样才行。你这孩子学了这么久招魂术都学不会,以后要是有人家托你去驱鬼祈福,你连个鬼影子都招不出来,又怎么好骗人家钱呢? “那又如何?会引魂术不就够了。反正那些人家大多也是自己疑神疑鬼,从附近随便引一只恶鬼出来装装样子便已足够。倘若当真造了那么大的孽被冤鬼缠上的,鬼魂大抵也待在近处,引出来杀了便是。” 引魂术与招魂术,一字之差,却有很大的不同之处。举个例子,印道长若是想要招出只恶犬的厉鬼追着印春水跑,便要使用招魂术,想要招什么便能招来什么。可若是他用的是引魂术,那么便会招来距离最近的恶鬼,这齣来的就不一定是恶犬了,鸟啊蛇啊人啊的都有可能。 听了印春水的话,印道长忍不住长嘆一声道:“为师没看错,徒弟你果然是个有慧根的。” “只希望你的运气好些,不要引出什么自己控制不了的厉鬼出来便好。” 作为假道士,印春水比他师父还要假。 印道长多少还能装个样子出来,可他连装样子的法术都只会屈指可数的几样,剩下的酒只会捉妖、杀妖,捉鬼、杀鬼。 像他这样的,其实和道士沾不上半点关系,甚至不算是修仙者,而更接近于捉妖师才对。 可在这么个太平小城里,便是他捉妖捉鬼的本事再大,也派不上用场,更赚不到钱。 这一日印道长早上出了门,没过多久钱老爷家的佣人便找了过来,说是年初过后希望请道长来祈个福,希望这一年自始至终都顺顺利利的。大部分人家都是在年初刚过便请道长开坛做法,可现在距离那时候已经过了半月有余,印道长是怎么也预见不到这一点,这才错过了。但是印春水一想,这也不是什么难装的把戏,便是只有他一人也能轻松完成,于是便一口应下,随着他们去了。 若是知道走这一遭后都会招来什么样的麻烦,印春水那时就算是打断自己一条腿,也不会跟他们走上半步。 钱府算是麓城之内不多的大户人家,虽然是暴发户,可钱老爷这人很敬鬼神,时常照顾道观的生意,对印春水也是客客气气的。一听是印小道长来了,立刻前来迎接。印春水见他红光满面,却又面有忧色,想是在哪里发了不安心的财,怕不干净的东西找上门来算上,这才急急忙忙请道士前来亡羊补牢。 “急急如意令!鬼神听令,速速现形!” 印春水厉声喝道,朝着祭台角落勐的一指,衣袂翻飞,冷眼一看真是好不威风,震的站在周围的钱家老小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好歹是印道长□□出来的徒弟,装装样子还是没话说的。 可变故也就在此时发生。 印春水突然面色大变,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面色转白变青,保持着这一模一样的动作能有半柱香的时间。眼看着他连个信儿都没回,钱老爷看着有些着急了,连忙凑上前去问道:“印小道长?您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被魇住了?多少给句话不是,怎么就突然不动了呢?” 第2页 怎么了? 我还想问您老呢。 虽然钱家老小没能看见,印春水可看的清楚。在他手指所指之处,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抱膝坐在祭台的角落,一身黑衣,浑身上下散发着黑气,神色木然,毫无情感的盯着他。 印春水的招魂令是假的,引魂令还藏在口袋里没来得及用,方才念的东西也是他混拼乱凑的,理论上来说不可能招来任何东西。更何况看这小孩儿的模样至少有百年道行,他不过一个加冠之年的小小道士,怎么招惹的起这样厉害的厉鬼?!别说是他了,就算是十个印道长来了,估计也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钱老爷祖上莫不是祖上灭了别人全家满门?要知道百年以上的厉鬼,是不可能轻易缠上普通人的。 那小孩儿依旧死死的瞪着他,印春水连动都不敢一动,只觉得对方在等他松懈的一瞬,然后便要张开血盆大口,嚼都不嚼的讲他吞出下肚。 此时不跑……这这这是在等着送死吗? “钱……钱老爷啊,我看你这家宅阴阳相合四面都是福用不着驱鬼祈福了在下就就就就此告辞……” 身后的鬼气勐的加重。 “印小道长着就要走了吗?”钱老爷还有些惋惜之感,似乎在可惜没真正驱出什么厉鬼来。 “不不不当然不是!钱老爷如此厚谊在下怎么好推辞呢?我不走我不走!” 我也没什么厚谊啊,钱老爷听着有些莫名其妙,不免开口问道:“印小道长,您有什么吩咐尽管提。您这欲言又止的样子……莫不是我们钱府当真招来了什么厉害的恶鬼?” 不错,而且就在你眼前呢。 那鬼气森森的小孩儿突然站起身来,吓了印春水不小的一跳。只见他抬起手来,指着放在祭台上的一把宝剑,勾了勾手指,意思像是让他把剑带走。 印春水艰难的吞了口口水,想他十几年来虽然贪点小财,可从未贪墨过贵重的东西。如今被一只厉鬼逼去骗人家祭祀的礼器,用印道长的话来讲,这就是所谓的“晚节不保”罢。 小孩儿似乎等的有些不耐烦,歪了歪头,大有一副你不带剑走我就带你走的嚣张模样,吓得印春水连忙堆出一张笑脸来,转过身去对着钱老爷说道: “倒没有老爷您说的这么严重,您这家宅风水极佳气运大盛,这一年下来定是事事顺心万事如意啊!” 听了他的话,钱老爷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些许。 见此印春水话风一转,道:“只是吧,有这么一样东西,是万万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恐怕不禁要坏了你这府中的气运,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钱老爷色变:“不知印小道长指的是什么?” “咳咳……正是祭祀的礼器,那把黑色的宝剑。”印春水案中先羞愧的红了个脸,表面上做出一副正气凌然忧国忧民的模样:“这上头的阴气重的很,您可知它的来歷?这可像是有人用它斩杀过什么不得了的大妖怪啊!” 看钱老爷的脸色,已经信了他三四分。 大概他运气尚且不错,这宝剑并非是三文钱从杂货摊上买的。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大概这次是个小长篇。第一次尝试这种篇幅,所以有哪里叙述不清的还请见谅(跪)。 前几个长篇都写不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就是个流水帐的话痨啊orz 第2章 山水有相逢(二) “您想啊,这妖怪被杀了心中怨恨,冤魂无法转世投胎,便只能附在这剑上不肯离去。你把他这样放在家里,可不就是把妖怪给引入了自家家宅嘛!”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啊!”钱老爷顿时没了主意:“印小道长啊,这妖怪可有法子能驱?” “阿弥陀……啊不,是出家人有救世济人之心。您不如让我将这把剑带走,我师父道行高深,定有封印之法。待除却妖怪之后,便将这把剑送回来,这样如何?” 骗鬼的。 光他一人被这冤魂缠上已经足够倒霉,又如何能连累他师父也折进来? 钱老爷终于还是信了他的话,抱着这把黑漆漆的宝剑走出钱府的时候,印春水顿时感觉自己如同那命途坎坷的江湖豪杰,只差给自己挤几滴伤心泪出来给这悲壮的场面应应景了。 阴气森森的小孩儿安安静静的跟在他身边,一句话也不说,一个表情也没有。 见他跟了许久也没什么动静,不像是要亮出獠牙啃他一口的意思,印春水胆子也大了许多。走到没人之处时,他不禁开口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孩儿勐地停下脚步,朝他看来,吓得印春水腿一软,直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的向后爬去。 “你你你……你可别吃我!” 小孩儿歪着头看他,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这表情放在厉鬼身上,只让人觉得更加阴气森森。 “你在怕什么?” 怕什么?还用问吗,当然是在怕鬼大爷您了! “我……我……我不是怕……我是……” 小孩儿打断他的话,开口道:“听钱老爷说你姓印?真巧,我也姓印。”他走到印春水面前,将战战兢兢的小道士给拉了起来,拍了拍他道袍的下摆,拂去粘着的尘土。 “你叫什么名字?” 师父似乎提过,有的厉鬼知道姓字便能杀人。 想到这里,印春水又闭紧了嘴巴。 “我要是想杀你,动动手指头你也就没命了,无需那番周折。” 也对哦。 “我叫……印春水。” “哦?真巧啊……我也叫做,春水。” …… 是啊怎么这么巧呢哈哈哈。 印春水的脸都吓得僵硬了,而小孩儿的神情则颇有些意味深长,不像是在开玩笑。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古怪,为了保命,印春水觉得自己还是要说点什么:“给……给你起名的人还挺有大智慧的嘛。春水溶雪,万物新生,这可是个好名字啊。你可……千万别辜负了他。” 说完之后,一看小孩儿的脸色,印春水觉得自己完了。 小孩儿冷笑一声,道:“是吗。可给我起名字的人告诉我,春水是最寒、最冷、也是最无情的。做人便当如此,无情无义、不择手段。” …… 这人也真不是个东西。 事到如今,三十六计,求饶为上策。 “好歹同名同姓你我如此有缘大爷您就放小的一马吧!小的保证以后不再装神弄鬼乱用引魂符了,您老要是愿意来年清明的时候小的一定多为您烧一袋纸钱!” 印道长曾有言,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若是不跪着,就捡不到。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你用引魂符招来的?”小孩儿的面色有些奇怪。 第3页 “难……难道不是吗?” “废话。” 废话是是还是不是呢? 印春水看上去还正在发懵,突觉肩上一沉。他回过头来,正好对着一张惨白的骷髅脸。而搭在他肩头的,则是那具骷髅的利爪。 “……大爷救我。” 小孩儿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说道:“你装道士引来的孤魂野鬼,和我有什么关系?” “好歹你我同名同姓,就不能通融通融?” “君子言出必行,说不管就不管,没得商量。” “君子可还说仁而爱人呢,你怎么就不记这句?” “你明知我是厉鬼,我若失爱你,你觉得自己能受得住?” 的确是受不住的。 肩头传来一阵巨大的吸力,印春水只觉得肩头一痛,接着就被那骷髅给单手拎了起来,悬在半空之中。尖锐的骨刃刺穿了他的肩头,殷红色的血液渐渐染上了他那件用来装模作样的道袍,痛得他叫声悽惨。 这……这厉鬼少说也得有百年道行吧?怎么他随便用张符都能引出这种货色? “大……大爷,这玩意儿对你可是大补之物啊,您老不会就这么看着吧?” 不知为何,从小孩儿一直保持漠然的面孔上,印春水似乎看到了一丝丝的愉悦。 “没兴趣。” 厉鬼和厉鬼之间两不相融,像小孩儿这般神志清明的也就罢了,比起自己,这癫狂的骷髅不应该对小孩儿更感兴趣吗? “他……他怎么好像看不见你?”印春水肩头疼的都快神志恍惚了,可还不忘多嘴问上这么一句。 “我用了幻术,他看不到我。” ……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印春水勐地吸气,右手伸向刺穿他的那根骨爪,固定之后,左手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定魂符,不要命的朝那骷髅的脸上扔。符箓一脱手便化为金芒,正如箭矢一般朝那骷髅鬼刺去。这厉鬼好歹也有百年道行,对这基本的威胁还是有所反应的,身子一动便要躲开,一不留神让印春水的脚落在了地面。印春水右手抓住了骨爪的手腕,拖了骷髅鬼片刻的功夫,便使他没能躲过几枚定魂符。符箓落在身上便化为金光,包裹住了它的整具骨架。趁它身体尚在僵直状态,印春水一狠心,掰开了那根骨爪,后作用力使他重重摔在地上,痛得他又是连声惨叫: “哎呦喂……我的肩膀……我的屁股啊……” 毫无形象可言。 小孩儿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见那骷髅鬼只被定住一瞬,眼看着便要摆脱那一身金光,正想上前。却见印春水突然没了虚弱的模样,毫不犹豫的把一摞儿符咒都甩在骷髅鬼的脸上,然后朝着小孩儿一笑: “大爷,山水有相逢,小的今儿就先告辞了。” 小孩儿:“?” 紧接着他便明白了印春水的意思。 那骷髅鬼突然变了方向,朝着他扑过来,事发突然,竟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将他扑倒在地。定睛一看,那骷髅头的脑门儿上贴着破幻除瘴的符箓,除此之外竟还有几张风行符聚力符。 始作俑者,不言而喻。 言谈间分散他的注意力,暗中引来厉鬼替他拖延时间,一推一逃,竟让他险些着了道。 就算过了这么久,他还是一点也不曾变。 骷髅鬼对着他怒吼一声,两只骨爪朝着他的胸口狠狠一刺,就是一个对穿。接着一阵灰色的烟雾从它两个空洞的眼睛里冒了出来,似乎在蚕食小孩儿的力量,碰到他的身体时发出了“滋滋”的声音。 “……干得漂亮。” 小孩儿突然开口道。 也就在同时,他被刺穿的胸口突然自己张开,撕裂的伤口两侧如同巨怪粗厚的两唇,露出了藏在里面参差不齐的尖锐利齿。那骷髅鬼毕竟只有低级灵智,无法理解此时发生了什么,动作奇怪的一顿,像是在发愣一般。 小孩儿黑色的衣物向两侧不停翻卷,连着他的血肉一起,最终变成了一张猩红色的血盆大口。这时骷髅鬼总知道大事不妙了,连忙想要逃走。但还不等他有动作,便被一口吞吃下肚。吞噬骷髅鬼之后,小孩儿的身姿像是没有了骨头一般,膨胀又扭曲,像是身上大嘴正在咀嚼着口中的食物。 他受了伤,浑身上下都是血腥气,逃不掉的。 最后小孩儿身上的大嘴再次张开,打了一个饱嗝,然后慢慢的恢復了原状,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他化身成一道黑烟,朝着印春水的方向追了过去。 第3章 天道好轮迴(一) 印道长的道观建在麓城的郊外,除却祈福之人外,平时少有人烟。这道观的旧址据说是一位修仙大能的别院,后来也不知他究竟是飞升了还是寿术已尽,突然便消失了,这座别院便就此荒废了下来。后来印道长看上了这地方的风水,以及麓城淳朴好骗的民风,便装成道士的模样,在原址上修了座道观。这一次他可没煳弄,据说偷偷请了自己曾经的同门前来替他摆风水,所以光看这道观,还是装的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为何师父您老不干脆将那同门给请来呢,这样岂不是名正言顺了? 请了,他没同意,说忙着飞升呢懒得管这些俗事。 ……师父的同门果真跟他一般耿直。 印春水踏着一路的青石砖,脚下生风,气喘吁吁的跑回了道观。 “师父!不好了!” “怎么了,看你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修道之人当清心寡欲,戒贪戒嗔戒痴,你我多少面子上也是个道士,装也要装出点模样来。” 这不是佛家讲究的东西吗? “今儿我去钱老爷家祈福撞上一厉害的厉鬼要吃我,徒儿机灵耍了点手段逃回来了,可一会儿他可能就追上来了,师父我们逃吧!” “急什么,淡定。待为师看看你身上的伤口。”印道长不紧不慢,端坐一旁,眼神慈爱,上下打量着自己的爱徒,和他那伤口上所沾染的阴气。 “师父!这都什么时候,那厉鬼可比你我都厉害多了!我……我这还会骗你不成?”印春水这急的连话都快说不清楚了。 “还好还好,伤的并不严重。你撞上的这厉鬼可厉害的紧啊,若当真有心伤你,你是没法活着回来的。依我看,他找你并非是为了索命,而是与你前世有缘,被你的气息所引出来的。” “……师父,徒儿听不懂。” “把鬼招来的,叫招魂或者引魂。你这样自己找上门来的,叫回魂,对方必是对你有所图。既不是要你的性命,那恐怕就是跟你前世有孽缘罢。” “……师父,徒儿明白了。所以我们是不是该去收拾行李准备跑路了?” “好徒弟,为师说了,人家是循着你的气息而来的,既然找到了你头上,那你逃到哪里人家就能追到哪里啊。” 第4页 印春水还想反驳,就见阴气森森的小孩儿从印道长身后走了出来,朝着他笑了一笑。 不知是不是错觉,印春水觉得小孩儿的那张嘴,像是涂满鲜血了一般鲜红。 ……妈的,竟然被他早到一步。 “就算让你用了风行符,还是这么慢。” 孽缘这玩意儿,果然是个重愈泰山的包袱,压在头顶当真让人头痛不已。 一阵冲力从前方传来,把印春水站立的身子狠狠一贯,甩在了墙面之上。方才肩头的伤口他只是草草一扎,如今这一撞硬是裂了开来,疼的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印道长在一旁端坐看着徒儿遭罪,心里心疼的要命。可那小孩儿在他周围下了一圈结界,以他的那点微末修为,动都不能动一下,只能嘴上叫着:“轻点儿,轻点儿啊!” 回魂这种转世都消磨不了的孽缘,是别人想帮也帮不了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将这厉鬼打的魂飞魄散,二是帮这厉鬼解开心结。可这里没有能化解冤魂的高人,所以就只剩下第二条路了。 徒儿啊,为师无能,你就委屈委屈,先受着这点儿苦吧。 “邬修筠,我可总算找到你了。” 乌羞云?那又是个什么云,什么鬼? “我找了你许多年,一直循着你魂魄的气息。可这几百年过去,还是你第一次转世为人。”小孩儿略带嘲意的笑了笑,继续说道:“你看,你造了多少孽,需要走那么久的畜牲道。” 听他的语气,印春水都觉得自己真像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 “这……这位大爷,小的不知道上辈子犯了什么过错得罪了您老,虽然我不记得了,可俗话说的好,因果轮迴善恶有报嘛,您找上我这我也得认了……”印春水咽了口口中的血沫,抬起头来直视小孩儿的目光:“不过别把我师父也牵扯进来,他和你我之间的孽缘可是不相干的。欠债还钱,欠名还命,您老倒是说说我究竟欠了你什么,现在我还给你了便是!” 义正严辞,正气凌然,好徒儿,为师心中甚慰。 “……”听了印春水这话,小孩儿竟有一瞬间的愣神,然后犹豫苦恼了片刻,缓缓道:“我……不记得了。” …… 那您老是干吗来了? 鬼为执念所生,执念越强,鬼气也就越重。当然这鬼气是用命换来的,根植生魂之中,若是揭开执念、鬼气散了,厉鬼也就自然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因为是困在自己的“惑”之中,当局者迷,自然也就失去了与执念有关的记忆。像小孩儿这么厉害的厉鬼,大概能记得印春水前世的名字,就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就算真欠了您老不少,也得让我知道欠了什么,这才能还吧?” 小孩儿皱着眉头,苦恼的想了想,然后定定地看向印春水。直到他被看的有些发毛的时候,突然开口道:“邬修筠,你不是个东西。” …… “你不会就记得这一句话吧?” 默。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默。 “你不是才说过,你也叫印春水吗?”印春水只觉得有些抓狂。 “不是。”小孩儿终于开了口,一脸纠结,这模样在印春水眼中竟变得有些可爱:“我姓印,我□□水,可我不叫印春水。” …… 等等,给我点时间让我理顺这个逻辑。 “那您老打算怎么办,又不打算杀我,怎么每次都对我这么兇残?” “看你,欠打。” ……这欠钱欠命都可以还,欠打要怎么算? “那你总得先把我师父放开吧?”印春水尝试着跟小孩儿讲讲道理:“你看我师父的模样,若是人有三急不得不急,你总不能把他关到你恢復记忆为止吧?” 小孩儿犹豫了片刻,终于点点头,解开了印道长身上的禁制,印道长顿觉身上轻松许多。后背一直有点痒,正坐这么久都不能挠一挠,当真难受的要命。 “尊驾与小徒似乎有些纠缠不清的前尘往事,可如今轮迴已过,再多的恩怨也该被黄泉路磨尽,也该是两不相干了,何不如就此放下?” 听了印道长的话,小孩儿像是多少被他所说服,身上的威压也逐渐减轻。印春水方松了一口气,却只听小孩儿说道: “两不相干,不可能。” ……好徒儿,为师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师父您敢再靠点谱吗? 不敢。 “我要留在这儿,盯着你。” …… 大能求别闹,咱这儿可是正儿八经的道观,驱鬼辟邪的福地。您老可是作古百年之人,跟我们混在一起岂不……受委屈吗? “半个真道士都没有,算什么道观。” 倒也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这道观里头最有福气的,除却印道长同门布下的风水阵,大概也就是印春水这个小徒了。而如今这个最有福气的,还招了只厉鬼回来。 也不知怎的,左右几句话下来,印道长便默认了自己驱魔的道观里头多上这么一只厉鬼的事实。左右反抗不了,倒不如心大一点儿。印道长别的本事不多,随遇而安的本领可是最厉害的。 虽然嘴上说是“盯着”,可小孩儿并未一直跟在印春水身边,看着印道长检查过印春水的伤势之后,便化作一团黑烟就此消失不见。 “师父可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来歷的厉鬼?” “为师不知。与其问我,你不如自己去查查典籍。”印道长一边帮徒儿包扎伤口,一边说道。 “就这样留他在道观……师父你不担心吗?” “福祸难测,谁知这回魂对你来说究竟是福是祸呢,这些都还要你自己来体会。” 您老明明脸上写着“人在屋檐下,隔墙还有耳,不得不低头啊”。 罢了罢了,这是他自己惹来的祸患,还是要由他自己来解决罢。 第4章 天道好轮迴(二) 以往道观中的活计都是由印春水包揽,今日由于肩膀受了伤的缘故,印道长让他先回屋去休息,事情放到之后再做。可印春水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趁着印道长不注意的功夫,熘到了后房的书库。 回魂、黑烟、保持人形、失去记忆、还会使用术法。 毕竟还是座假的道观,典籍有限,印春水没能摸清小孩儿的底细,只是多少找到了些有关“回魂”的记载。 不过细细看过之后,觉得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用处。 记载中有写的天花乱坠的,也有三言两语叙述不清的,但总结起来就只有一句话:上辈子结下的孽缘不幸化作厉鬼而又恰巧碰上了这辈子的你,两人的因果纠缠在了一起因此要把上辈子的债都给还清。 ……因果轮迴当真玄妙,不是他这等凡夫俗子能够参透的。 第5页 正想着这些,印春水挂在墙上的传讯符忽的一亮,引起了他的注意。再仔细一看,是他留给安子仪的那一张。 这厮也是难得有心,竟然想着主动联繫他来。 印春水在这麓城上下也算是小有名气了,连茶舍的王婶儿、铁匠铺的张大叔、衙门的刘差役都知道,这印道长身后总是跟着一个机灵的小闯祸精,因而他的朋友也不少。可在这许多人中,少有能够真正与他交心的朋友,安子仪便是其中难得的一个。 只是这人毕竟出身名门,家教甚严,又比印春水虚长几岁,所以总是拉不下面子来找他。印春水也知道他的脾性,便做了张传讯符给他。若是安子仪有事找他,这样也能方便不少。若是安子仪无事,印春水无聊的时候也能藉机去骚扰骚扰他。 “子仪兄,怎么今日空了下来,有事找小弟我了?” 待回头查查黄历,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真是什么稀奇的都被他给碰上了。 “你今日去钱府了?” 从传讯符中能够听到安子仪在另外一端的声音,声音有些闷闷的。 “是啊,钱老爷请我去祈福,怎么了?” 这一次,传讯符的那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考虑些什么。印春水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一件小事罢了,哪里值得安子仪亲自来问。 莫不是……安子仪从哪里得知了那厉鬼小孩儿的消息? 想到这里,印春水不禁心下一喜。他正在愁该拿这个捡来的祖宗怎么办呢,安子仪那儿就冒出了点口风,真是想要喝水就有人递茶壶过来。虽然安子仪并非修道之人,可毕竟出身世家,说不定就有什么对付厉鬼的好法子呢,也让他能够摆脱这糟心的情况。 然后印春水抬起头,正对着小孩儿那双森森的眼睛,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印春水:…… 他刚才应该还没有得意忘形到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吧? 看他的脸色,应该还来得及解释。 “没什么,明日我会去道观一趟,当面再说。” 传讯符中幽幽传出这最后一句话之后,便熄灭了。 “你来多久了?” “一直。” 一直什么?一直在这儿,还是一直跟着我?情感着您老方才并不是放过我了,而是藏在一边偷偷盯啊。 竟然无意间察觉到了一丝猥琐,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师父不是已经答应让你留在这儿了吗,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又不会突然凭空就消失了。” 小孩儿点了点头。 然后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印春水:“……您老要是不介意的话,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吗。” 小孩儿这次开口了,说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您老总不能一直就这么跟着我吧。” 看他的表情,分明是在说“为什么不可以”。 “……看来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你很多钱。” 交涉失败之后,印春水终于放弃了说服小孩儿的可能。 “那现在我要进城逛逛,你要不要跟我一道?” “你师父说要你在道观里修养。” “所以才跟你商量,若是只有我一个,早就熘了。” “你的伤没事了?” 印春水拍拍胸口,咧了咧嘴:“这点小伤有什么大碍,要是不在师父面前装得严重点儿,他现在就好叫我去扫前院的石砖去了。” “……”小孩儿上下瞅了瞅他。 “看什么呢,先说好了,你可别想着再给我像之前那么来一下。否则……否则……否则我就以死明志让你回魂都找不着人来回!” 这威胁听上去半点儿说服力都没有。 但小孩儿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道:“那就依你。” “你是要跟着我一起去?” “不错。” “那先把你身上冒着的黑烟给熄了,太引人注目。” 小孩儿:“……” 印春水住的地方,是道观的东院,与外面只有一墙之隔。他很小的时候就在墙壁角落不起眼的地方偷偷掏了个狗洞,摆上些杂物,竟直到现在都没让印道长发现。待被罚了禁闭或是不能吃肉的时候,他就从这儿偷偷熘出去,进城里打点儿野食。 若是被印道长给发现了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定会气得大骂他这狗洞坏了整座道观的风水。 印春水先是用被褥在床上堆了个人形,之后关上了门,以防万一印道长路过之时发现了他的行迹。换了身不引人注意的粗布麻衣后,他手脚并用,从那洞口里头爬到了外面。就算再怎么小心,身上头上也沾满了黄土,看上去很是狼狈。 “快点儿出来啊!再慢可就被发现了!”他小声冲着另一边的小孩儿叫了几声。 小孩儿:“……” 只见他在原地化作一团黑气,越过墙壁,落在印春水面前,又再次化作了人形。 “走吧。” 印春水:“……说好的把黑气熄灭呢,一点儿信用都不讲。” “并不是所有人都与你一样,这么喜欢钻狗洞的。” 麓城虽说是座偏远的小城,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生活上从没有什么短缺的。在印春水自己看来,要比说书先生描述的皇都还要更好上几分,就算让他换都是不愿换的。 比如说得来香的烤鸡,就是一绝。 “怎么样,你不来一只?” 烤出黄金脆皮的鸡肉看着就让人流口水,印春水自己吃的满嘴是油,见坐在对面的小孩儿没有什么反应,担心别人以为自己是在虐待幼童,于是勉强咽下塞了满嘴的鸡肉,向他问道。 小孩儿看了他一眼,道:“我吃不了凡人的食物。” “当然不是让你像我一样吃了,你们厉鬼不是也能享受食物供奉吗?”至少印道长给人家招魂做法的时候,就常常在墓前摆一两碟小菜来着。 小孩儿不置可否,还是没动筷子。 莫不是他身份娇贵,所以瞧不上这平民百姓的吃食? 印春水装模作样的嘆了口气,然后道:“可惜啊可惜,你知道你自己刚刚错过了怎样的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吗。” “什么机会?” “从我印春水的嘴下抢食吃。” “……”果然,就是条狗。 嗷~ 见小孩儿没有吃的意思,印春水的食慾顿时也淡下许多,三两下解决了剩下的鸡腿,便打算走人了。结帐的时候,他对小二说道:“老规矩,我来这儿的事儿不许向我师父提,下次祈福就不要你的银子了。” 小二连连点头,心下想着这印小道长又背着印道长偷跑出来了。见这次跟在他身边的人看上去很是陌生,不免问道:“印小道长,今儿跟着您的可是张新面孔啊,不知是哪家的小少爷?” 第6页 小孩儿一身黑衣虽然不张扬,可仔细看上去却是质地精良,在这麓城可是少见。 第5章 天道好轮迴(三) 印春水一拍桌:“别管是谁家的了,反正你惹不起就是了。” “唉,好咧。那小道长,下次您可否能替我算算姻缘?” “怎么,看上哪家的姑娘了?去提亲了没?” “不是姑娘……” 哟,看你平时老实巴交的模样,没想到放的这么开啊。 “是我家养的那只大黄,看上隔壁人家养的那只小白猫了,整日跟在人家后头不挪步。我想这一猫一狗也不能凑一对儿啊,可硬是把他拉走又看着可怜。这不,就来问问您嘛。” “……”我自己都被人给盯上,自顾不暇了,谁有闲工夫来管你家狗的事儿。 “阉了吧。”小孩儿突然插嘴道。 小二和印春水都是一脸惊悚的看着他。 “让它留着,也是让它痛苦。” 看你这么深刻的神情,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感同身受了。 “可别听他瞎说,小孩子不懂事儿。”印春水连忙插科打诨的敷衍过去:“你想想看,俗话说的好,儿孙自有儿孙福嘛。那大黄你养了这么久,虽然你年纪是小了点,可也跟养了个儿子差不多吧。子女的事儿就让他们自己决定,是好是坏都自己受着。让你动手……你能狠得下这个心吗?” 好在小二似乎并没有被小孩儿的提议说动,只是觉得这孩子说话有些特立独行,这总算是让印春水松了一口气。 “说好的不引人注目呢,你跟人家说这话,就跟冒着黑气在大街上走有什么分别?” 出了得来香,印春水不免对小孩儿抱怨道。 小孩儿不置可否,没有回答他的话。见此印春水不免壮起了胆子,继续说道:“小孩子家要文雅一点,要像君子一样,知道吗?我是不知道你是否还有自己成年的记忆了,可多少有些道理,我还是比你懂得多的……” 说到这里,印春水突然停下了脚步,目光被什么给吸引了过去。小孩儿朝那方向看去,只见一栋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小楼,外有彩衣姑娘纤臂莹莹招手揽客,内有香脂玉粉自窗内散出香气阵阵,大门上的牌匾上书三个烫金的大字:春水楼。 印春水咽了咽口水,转过头来对小孩儿道:“您老能否就跟我到这里了,若是带着小孩儿进去,我明日会在全麓城出名的。” 小孩儿:“……所以这样就君子了吗。” 印春水装模作样的嘆了口气,道:“食色性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近日老闆娘将彩灯都挂出来了,想必是里面搭了台子,今晚有姑娘登台献艺。我等修道之人虽然应该寡慾,但若有机会能与各位姑娘以文相交,那也是很不错的。” 就你肚子里这几句墨水,去与姑娘交流,也是污了人家的才情。 “想都别想,走了。” “唉唉唉,机会难得,别走嘛……说起来看你这副样子,莫不是年幼夭折,还不曾去过这样的地方?唉别生气,算你去过了去过了,可你死得早,肯定没机会来这里吧……” 对着个死人,你说话还能再难听一点儿吗? 小孩儿冷哼一声,忽然化作一团烟雾,将印春水给包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接着自己便被扔回了地上。眩晕之际,看看四周,印春水发现两人已经回到了道观。 “你……你你你……有这么方便的术法,竟然走的时候不用!” “你也没有问过我。” “没问过你就不说吗?这种事情不是应该只需意会大家都懂的吗!” “……闭嘴。” “唉。” 也不知道小孩儿是否真的有先见之明,没过多久,印道长就来唤印春水出去吃饭了。平日里都是印春水负责烧饭,今日印道长既然让他好好休息,便从附近的人家那里请了人来,因此要比平时还要早些开饭。印春水早已吃的体满钵满,但还是装了副食欲不振的样子,抹干净嘴角的油污,吃了半碗饭就说自己没胃口了。印道长也不勉强,便放印春水回去休息。 待他走之后,小孩儿现身,坐在了印春水的那张凳子上,但并没有动筷子。 “你是知道他下山的事情的。” “当然,这可是我一手带大的徒儿。那点小心思,我能看不透嘛。” “为什么不阻止。” 印道长嘆了口气,说道:“怎么说,他也还是个孩子,若是不让他偷着干点儿什么,他自己心里也难受。” 小孩儿听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你把他养的很好,他很机灵。” “随我,没别的毛病,就是心眼儿太多。太聪明了,也不太好。” 嗯,没错,这样看来还真是有些随你。 “有一个问题,我想要问尊驾。” “说吧。” “若是你回復了记忆,发现小徒上一世的确欠你一条命,你会怎么对他。” “当然是杀了他。” 小孩儿说得理所当然。 欠债还钱,欠命还命,天经地义,欠什么就应该还什么。 虽然他自己并不认为,印春水欠他的是人命债。 听言,印道长不免嘆了口气,开口道:“我这徒儿,命途多舛,生来无父无母,也无出众的天资。浑浑噩噩过了这十几年,虽然有些福相,却也没见给他带来过什么好处。尊驾也说过,他已经走过那么久的畜牲道,欠你的也该已经还清了。” “若当真有那么一天,还请尊驾能念在一丝善念的份儿上……留小徒一条生路。” 印道长的神色凝重,朝着小孩儿庄重一拜。 虽说他招摇撞骗,还是个势利小人,可对印春水是当作亲儿子一般养的。 这混小子虽然被生身父母所抛弃,但果然还是个有福相的,运气不错。如今既有一技之长,又有个爱替他操心的师父,也算是接近圆满了。 小孩儿一边发呆,一边这样想着。 “……这……这位大能。” “嗯?” “都这个时候了,您老不先歇一歇?” 印春水有些不自在的躺在床上。黑暗之中,鬼气森森的小孩儿久站在房间的角落里,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眨也不眨。 印道长曾说他明哥正气凌然,是天定的驱魔之人,不惧鬼神。 现在看来,师父说的没有几句实话。这何止是惧啊,简直是被吓的毛骨悚然。 “夜晚正是天地鬼气最为充足之时,我为何要歇。” 还真是有理有据。 那就是大白天的时候,你不该跟着我出去乱逛。 “您老这样盯着我,我怎么睡得着呢?” 第7页 小孩儿听了这话,露出一副困惑的模样,问道:“为何不能?” “哪里会有人喜欢人家看着自己睡觉。” “我还以为……你就喜欢。”小孩儿挑了挑眉。 ……就算我与你有段孽缘,你也不能就这么把我当作怪物看吧。 “你若不愿,那便算了。”小孩儿说完之后,便化作一团黑气,消失不见。 印春水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说起来,这一天下来,他对小孩儿还没有个固定的称唿,这样可不太好。不如明日问问他,愿不愿意取个新的名字。 叫什么好呢? 糖人、豆糕、米线、馒头、滷味……嗯,说起来今日吃过的烧鸡味道也还不错。 想到最后,不知不觉之中,印春水就这么流着口水睡着了。 在他入睡之前,小孩儿就一直坐在屋顶之上,等到他的唿吸逐渐平稳之后,他才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借着月光,他拔出了腰间的长剑,正是印春水从钱老爷家中带走的那把。 利剑出鞘,刀刃过了百年之后尚且光亮,如水月光自刀身向刀尖一泻而下。 并不是什么绝世仅有的宝剑。 但却是他唯一的一把。 百年之后,虹宇再次出鞘,所护的,也是同一个人。 第6章 飞来横祸(一)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 人生如戏,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刻来临的究竟是机遇,还是灭亡的前兆。 但还有句话说得好: 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能涨三斤肉。 人总有那么几天,就是这么巧的,麻烦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的来,让你不禁怀疑这福兮都去哪里了,来敲门的怎么总是临头大祸呢。 这不,第二日一早,印春水方才悠悠醒转,就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掉了半个魂儿。 这一天天的,怎么总有人找上门来,一点儿也不按套路出牌。 “别敲了别敲了,我这不是来了吗。”印春水敷衍的应了两声,披了件外衣,打了个哈欠,嘴里嘟嘟囔囔地、拖拖拉拉地晃到了道观的大门前,搓了搓手。 这初春的天气啊,可还是有点儿冷。 “有事说事,就算你拍的再狠吧还不如留着力气说得快点。这么一大早就来打扰道长,便是赶着去投胎,也太不礼貌了。” 一开门,见到面前之人,印春水又是吃了一惊,用力睁了睁自己的双眼,差点儿怀疑自己没睡醒。 来者竟然就是昨日突然传讯给他的安子仪。 蓝衣短裳,腰间一把未配剑鞘的铁剑,总让人忍不住担忧这剑刃是否会划伤了他自己。弱冠青年华服素雅细緻,气度不凡颇有门风,与印春水这般招摇撞骗的假道士站在一起,其反差之大便如上好的美玉和得来香的烤鸡吃剩下的骨头摆作一盘,怎一个惨不忍睹可以形容。 “你这小子怎么拍门这么用力?手不疼吗?”印春水讶异道,然后发现自己又关注错了重点,连忙改口:“不对啊,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小心惊动了我师父,下次再安老爷的面前告你小状。” “只怕届时他已经自顾不暇了。” 印春水正在转身的脚步一顿。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安子仪就算再怎么优异出众,但却总改不了一个缺点,那便是“不屑于说谎”。 他若说是出事儿了,那出的便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 “昨日你可是去了钱老爷府上祈福?” “不错。”还顺便将他家里的厉鬼给招了出来。 “今晨有人报上衙门,说是钱老爷家被灭门了,一个不剩。” 印春水:“!” “命案关天,几十条人命没了,查起来定会牵连诸多。郡守已经下令来捉你这个妖人归案,我从我爹那里得来的消息。你还不快跑?” “这这这……你爹怎么知道的?又为什么会告诉你?” “郡守与我爹正在商议要务,我听墙角知道的。” 竟然累得安子仪这么一个大家工资去听墙角,想他印春水何德何能啊。 “我去叫我师父!”印春水连忙朝着内院跑去,把安子仪给一个人给晾在了后面。 若他们师徒二人当真是道士,那还不怕被命案牵连。 可他们……不是啊! 想必安子仪也是意识到这一点,才提前向他通风报信。 “师父!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儿了!” 印道长昨日歇得要比印春水晚上不少,这被他一吵,捂着哈欠慢慢的爬了起来。 “钱老爷家被灭了满门,郡守怀疑是我们施了妖术,正冲着我们来呢!” 印道长:“!” “这消息可是安子仪听墙角听来的,我们可得抓紧时间跑路!” 印道长:“……” 后面那一句,听着有点多余。 当了这么多年的假道士,印道长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可能被拆穿身份的危机了,因此虽然吃惊,表面上还能维持一副镇定之态,不像印春水这般慌乱。 “你先去把后堂的硃砂符纸打包了,一会儿前厅回合。” “好嘞。”印春水应声便要行动,突然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师父咱们先说好,你不是又要丢下我一个人收拾烂摊子,然后自己跑路吧?” 并非是没有这样的先例。 “瞎说!你师父我的品格那是能随便质疑的吗!” “能。” “……小兔崽子,你再不快点就当真一个都走不了了,为师我已经感到一股强烈的杀气正朝着这儿来呢。” 师父您自己都说过了,不会什么占卜驱凶之术,又是何时多的这本领。 “我去把那小孩儿也叫上!”印春水扔下一句话,就朝大门跑了过去。 “傻徒弟!都什么时候了,还念着你那前世的情缘呢!” 不,不是担心他啊。若是郡守的人在这儿撞上只厉鬼,师父我们可是会被当作妖魔鬼怪被通缉的! 印春水缓了缓脚步,刚想解释,从大门口却有一阵强烈的气流向他吹来,印春水一时躲避不及,被掀翻在地。一时之间门窗都被吹得打开,屋内纸笔飞散,吹得他快要睁不开眼睛。 “小小妖人,装神弄鬼,戕害人命,还想走?看本尊收了你等!” 就只听虚空之中传来这么一句话,如隆隆雷声一般。 只见一道金光从远处朝着两人袭来,印春水想要躲避,却一时之间手脚僵硬,动弹不得。 “徒儿小心!” 眼见已是躲闪不及,他只觉肩上被狠狠一推,向侧面甩去,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待回过神来之后,印春水连忙转过头去,却看到印道长就保持着方才推他的动作,一半的鬍子飘在半空之中,无风而动,表情僵硬,被风吹得斜着一只眼,嘴巴狰狞的大张着,正对着印春水的眼睛。 第8页 印道长:…… 为何大家都喜欢用定身术呢。 印春水:…… 这么令人动容的时刻,若是他笑出声来,是否会被逐出师门呢。 虽然被印道长的狰狞表情吓了一跳,印春水终归还记得正经事儿。如今印道长被那团金光给定住了,他虽想解救,可那法宝看上去却有些古怪。若是他轻易碰触,恐怕连他自己也要搭上去。 唯一的方法,便是让那不速之客亲自解了法宝。 片刻之间,印春水思绪百转千回,直到他听到屋外传来兵器交接的声响。 “安家小儿!没想到你竟然与那两个妖人同流合污,这是不顾安家的安危了吗!” 对了,安子仪还在外面。 印春水一时也顾不得印道长了,三两步跑出了屋,只见安子仪正与一红袍男子战得难解难分。对方出招凌厉,操控几把飞剑将他逼得进退不得。 不过即便不曾学过修仙之术,安子仪也不是任人鱼肉的弱者。 “安家的安危,也不用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来顾。” 只见一剑挥去,红袍男子一时不查,竟险些被他割断衣袖,连忙后退几步。安子仪招招紧逼,锋芒逼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让人难以移开眼睛。 “更何况,我早已不是安家人了,休要把不相干的旁人牵扯进来。” 印春水:“???” 何时的事儿? 安子仪用表情回答他:今晨。 印春水:…… 有友如此,不负此生啊。 方才屋内狂风大作的时候,印春水趁乱抓了几张符箓在手里,如今所剩不多,但看这红袍男子失去法宝也没厉害到哪儿去,将就下应还能应对一二。 这边想着,手上却没有停下动作。印春水咬破食指,以鲜血代替硃砂,在两张空白符纸上迅速涂画几笔,然后心中默念口诀,催动符箓,两道雷霆便朝他攻了过去。 在他掌心,还偷偷藏了张印道长所画的引雷符,比他仓促之间画好的符箓强了不知多少倍。混在两道雷霆之下,必能打红袍人一个措手不及。 安子仪见状,则连忙收剑后退,以免被波及。 两条电龙正正的落在红袍男子身上,在地面上激起了几尺高的烟尘,接着又从天而降一道白色的电光,这道观内的石砖算是给毁了。安子仪见状,刚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却只听烟尘之中再次传来斗法的动静,暗道不好。 再说印春水这边,一切正如他的计划一般施行,可那男子的红袍上似乎施着阵法,不仅看上去华美瑰丽,而且对法术有防御之效,引雷术根本不起作用,反倒遮挡了他自己的视线,让红袍人顺势近了身。 “妖人!还不快束手就擒!” 印春水毕竟不是安子仪,红袍人三两下重击在印春水的各大要害,昨日被小孩儿打的伤还没好全,如今更是雪上加霜,逼得他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见印春水萎靡的躺在地上、无力抵抗,红袍男子冷哼一声,正欲在安子仪赶上之前给他致命一击,眼前却突然一空。 印春水不见了。 ? 怎么回事儿? 就连安子仪都是一呆。 难道他就晚了这一瞬的功夫,印春水就被人家打散成了烟尘不成? 小院中的气氛,不合时宜的尴尬起来。 没错,就是尴尬。 就连印春水此时都觉得尴尬。 “尊驾啊……尊者啊……大能啊……我的祖宗唉,这时候您老就把只我一个给带走,算个什么事儿啊!” 屈辱的被比他矮大半个头的小孩儿扛在肩上,印春水一边挣扎,一边学着骂街泼皮的模样耍起了无赖:“钱老爷府上是我去的!你这个祖宗是我招的!从头到尾就没有师父和安子仪什么事儿啊,还为我打了场架!他们还困在那里,就我一个人逃了,这算什么英雄好汉!放我回去!放我回去!再不放手我就……我就啃你头髮了!” 小孩儿一言不发。 这不知道他瞬移到了什么地方,走在山道之上,印春水只觉得小孩儿的肩头正顶着自己的胃,不仅硌的疼,还一阵阵的犯噁心。 “我知道您老是为讨债所以才救我的,要不这么办,不管上辈子我欠了多少,配条命总够了吧!您老就一剑杀了我,再把我的尸体送到衙门去,给他们个交代。这样看在安家的面子上,师父好歹有条活路啊不是。” 依旧没有回答。 “你倒是说句话啊!名字记不住算了喉咙也被药哑了?”印春水气急,伸手就去抓小孩儿在腰间的宝剑,却被小孩儿手臂一捞,没够着。然后小孩儿将他从左肩移到了右肩。 这下印春水再怎么都忍不了了。 “就算是鬼生前也是人吧,讲点道理行不行?钱老爷家的命案不会是你做的吧,现在怕被找上麻烦所以跑路?敢做不敢当简直枉为君子!” 小孩儿停下了。 印春水也有点愣,没想到小孩儿的反应这么大,倒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第7章 飞来横祸(二) “我的确不是什么君子。”小孩儿幽幽地开口道:“可那也是因为你。” 印春水:…… 这听着怎么就觉得不太吉利呢。 “你说的那户人家,不是我做的。”小孩儿说到一半,冷笑一声:“灭门绝户这般的戾气,敢去招惹,只会变成只失魂落魄的疯鬼。” “……那……那是谁动的手?” “我怎么知道。” 毕竟当初是在钱府遇到你,我以为你什么都该知道才对。 回过头来,印春水想到了惨遭灭门的钱老爷一家,突然感觉有些伤心。他与钱老爷并不相熟,也知道对方背地里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营生,可见面总会打个招唿,那穿金戴银的中年人对他挥挥肥胖油腻的手的时候,他也不会觉得厌烦。可就这么一天过去,一条人命就没了,许多条人命就没了。其中或许有罪有应得的,但也可能有无辜之人。 昨日他还请自己前去祈福呢,想必是希望平平安安的度过一年罢,却不曾想惨遭飞来横祸。 安子仪方才对他说的时候,他还没有这种感觉。这过上一会儿,却开始觉得难过了。 真正的兇手,真是禽兽不如。 “你放我回去,让我跟他们去解释清楚成不成?”这一次,印春水觉得自己的嗓子也有点哑了。 “放你回去?那你就死定了。” 小孩儿冷哼一声,说道:“连自己招惹上了什么人都不知道,还想逞英雄,不自量力。” 不错,他的确招惹上了不该招惹的人。 麓城地界偏僻,除却他和印道长之外,几乎没有修习仙术之人。而方才那红袍人,虽然修为与他和师父相加相差不多,并非得道高人,可所用的两件法宝都不是凡物。一件出手便将他师父给定住了,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另一件竟能防御术法,恐怕是修为高深的修仙者为他亲手所制。 第9页 怕的不是红袍人,而是红袍人背后的、所代表的那些人。 这样一想,印春水也就冷静下来了许多。小孩儿说的没错,自己的命在他们眼中贱如蝼蚁,就算自己送上门去,恐怕也不会对他在意丝毫。 要先保住自己的命,这样至少还有机会查清他们的身份。 “那子仪和师父该怎么办?” “比起你,他们的能耐大得多,用不着你担心。连他袍子上的阵法都没看见,你真是蠢死了。” “……放我下去!” 闹了一路,小孩儿也没再回过他一句话,直到翻过峭壁,来到一个山洞前面,才将不断挣扎的印春水给放了下来。 印春水揉了揉自己被按了大半天的腰,小孩儿看着瘦瘦小小的,手上的气力却跟头耕牛似的,就像两只铁钳一般紧紧夹着他,现在恐怕已经出淤青了。 知道在小孩儿手上逃不掉,印春水反倒轻松了许多,在衣袖里面翻了翻,找出来自己藏在外衣内袋中的疗伤丹药,先给自己塞了几颗,然后开始观察周遭的环境。 这洞穴周围留下了不少新痕迹,看样子像是才被挖出不久,宽高能容纳约两三个人同时进出。仔细朝一边的杂草下方看去,还能发现一个隐隐约约的脚印。 看大小,却应该不是小孩儿的,更不是他的。 “你带我来这儿干吗?这是什么地方?” “瀛水间。” “这洞穴还有名字?” “不是洞穴的名字,是这片地界的名字。” “这里安全吗?这洞里会不会突然冒出只棕熊来?看着很像妖怪大王的洞府啊。” “不会,里面是墓穴。” 墓穴? 印春水不免打了个小寒战,连从背后吹来的风都突然冷却了几分。 逃到墓穴门口还觉得安全,你不会就是这墓里面被放出的厉鬼罢? “谁的墓?” “南国翎王。” 那可是有年头了。 如今南国虽在,却难以踏进中土一步,只能是在西南地界苟延残喘。他们的墓能修在这里,至少是在几百年前才能做到的事。 “你又是怎么知道这里的?该不会……你就是这墓主人吧?” 小孩儿这次选择了沉默,就在印春水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突然转过头来,眼神定定的看向了他,不禁吓了一跳。 “你猜呢?” “……” 看他脸上狰狞的笑容,像是刚从血池里头爬出来了邪恶鬼怪。 钱老爷您怎么能跟这种熊玩意儿沾上关系呢! 不对,归根结底,是他上辈子为什么就不能消停点儿,这一辈子招来了两辈子的麻烦,也太能招了罢。 小孩儿说,钱老爷家的命案不是他动的手。姑且不算他发狂误杀什么都不记得的可能,在他印春水一只蝼蚁面前,小孩儿是没必要撒谎的。 手沾人命,连老幼妇孺都不放过。不是丧心病狂的人,便该是丧心病狂的鬼。 既然这翎王墓距离麓城不算太远,小孩儿还出现在钱老爷府,是否说明钱老爷也就来过这里呢? 若这墓中还有其他的厉鬼,也跟上了钱老爷,是否就能解释这一切了。 印道长曾经说过,上古有无数精妙绝伦的阵法,厉害的甚至有斗转星移、惊动天地之效。用在修仙者手里还是好的,但也有妖人逆其道而行之,做逆天改命之法。 生者的命不好改,那便改死人的。 要是有人在这翎王墓中设下阵法,令翎王死去后的魂魄不断壮大,再吞噬其余鬼魂,以求长生呢? 要是这厉鬼已经不满足于鬼魂,而是盯上了生魂的力量,所以跟上了曾经来此的钱老爷呢? 越说越像就是小孩儿干得了。 但印春水还是将自己的猜测一一对他说明。 “瞎猜。” 小孩儿果断的给了评价。 “那你难道知道真相?不如说来听听。” “……都忘了。” “瞎忘,除我之外你就不能再记点儿有用的东西。” “……”若是能记起有用的东西,大概也就不用记起你了。 印春水见小孩儿语塞,心里不免有些得意起来。他扶着洞壁站起身来,朝里面看去。似乎距离真正的坟墓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凭藉外界模煳的光亮看不见底,只有黑乎乎的一片。 他不免升起好奇之心,抬起脚就要朝洞穴里面走去。 “你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去看看这位大名鼎鼎的翎王,坟墓究竟给建成了什么样子。你想一起进去看看?” “不去。” 翎王在世之时,南国正值巅峰之势,乃是陆上一霸。可盛极必衰,南国的气数似乎就在那时被用尽了,自其后的殷王开始便一步步走向衰亡。如今早已不被我大朝放在眼里,更不会敢将一代帝王之墓建在这里。 不过没听说过麓城附近曾为南国的繁荣城池,也不知那翎王为何不将墓地选在自己的老家,而是这么个荒僻的地方。 “穿的这么少,你不怕冷吗。” 小孩儿突然的一句话,硬是把印春水飘忽的思绪给拽了回来。 的确,他穿的不多。除却内衫之外,外面就只披着一件道袍,带子都没来得及系好。今晨起的仓促,还没来得及洗漱、漱口、整理束髮……简直就是只野猴。 还是偷偷跑到道观里面,学着人的模样,扒了件道袍、不伦不类的野猴。 印春水挠了挠头,发现束髮的带子又更松散了,连忙便住了手,道:“我一个人在道观住的久了,也不是没有经歷过寒露深重的时候,没什么的。” 小孩儿摇了摇头,说了一句“等我。”然后化作黑气消失在虚空之中。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便再次出现,手里拿了件更厚的外衫。 “穿上。” 若不是他的鬼气对印春水有害,他变一套衣服出来也就罢了,也不用学着鸡鸣狗盗之辈一般偷一件给他来。 “……老实说吧,你究竟是不是翎王本人?” “……不知道。” “你犹豫了,你在撒谎。” “废话真多。” “你看,这还心虚了。” “滚。” 于是印春水披上衣服,乖乖的滚进去了。 好在他方才抓的那几张符箓里头,大多是照明符。对付红袍人没有什么用,在这墓道里却是再好不过了。 默念咒语,纸符便缓缓化作一团青色的火光,幽幽的飘在他面前,跟着他的脚步而动。 没有小孩儿跟着,他总算是放松了许多。 如今最重要的,便是要救师父与安子仪回来。 若这只是一件单纯的灭门惨案,他躲着小孩儿去偷偷自首也便罢了。可那红袍人的出现,和安子仪的突然报信,让他觉得这里头的水深的很。如今他是两眼一抹黑,在没有边际的深潭里面摸索,就只能受人家的摆布。要想改变现状,还是要先探明钱家灭门案的深浅,然后再做打算。 第10页 翎王墓便是一个很好的入手点。 这一切,都来的太过突然,也太过巧合。他现在需要的,便是分清哪些是巧合,而哪些是他暂时还不知道的必然。 师父等我。 下定决心之后,印春水一脚深一脚浅的朝里面走去。借着光亮,他注意到沙土之上,除了他的之外,似乎还有许多别人的脚印。细细看来,有朝着里面的,也有朝着外面的。不只是两三个人,而是许多人。甚至到了宽敞的地方,还能发现箱子放置过的痕迹。 看大小,没有一个脚印是属于小孩儿的。 难不成这墓……是早已被人给盗了? 也不好说啊,洞口那么明显的开在山侧,这更像是盗墓者留下的痕迹,而不是墓穴本身的构造。 但这么多人,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开凿这样一条通道,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越往里面走也就越深越陡,在印春水快以为自己走岔了路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尽头的墙壁。那是一堵砖墙,被长足一尺的宽厚石砖层层垒砌,似乎很是严密。但待印春水走近之后,却发现几块儿砖头的缝隙之处少了久经岁月后该有的痕迹,反倒像是最近被砌好的,甚至还不是很结实,用手指就能将其轻轻晃动。 用术法好不容易抽出那几排的砖头,印春水从露出的洞口探出头来,终于见到了翎王墓的庐山真面目。 第8章 翎王墓(一) 翎王善战,生性残暴,传言高愈九尺,臂如巨木,目如铜铃,紫面黑须,狞恶可怖。先灭夏国,后往北征,连下容国二十城。那时周朝还在北境一隅,免受侵扰,可在民间也是闻翎王之名而丧胆,小儿都被吓得止住啼哭。 这样野蛮暴戾的一代霸主,死后安眠的陵墓,却和印春水想像中的奢华瑰丽不同,甚至相比起其他的帝王陵寝也要朴素的多。 借着照明符的光亮,他得以看清整座墓室的轮廓。环顾四周,只觉得空荡荡的一片,除了“空”之外便没有什么别的印象。经过岁月侵蚀,四周的墙壁上都积满了厚厚的一层尘埃,依稀还能看到石刻的精美花纹。正对着的那面墙上似乎就刻着老虎,刀工张扬霸气,与如今盛行的细腻精美之风完全不同。对着那只石虎的根根獠牙,印春水仿佛能看到翎王当年的不可一世、意气风发。 但这间墓室,应当不是属于翎王本人的。 中间足足摆着四五个棺材,想来就算翎王再怎么大方,也不会愿意与旁人分享自己作古之后的地盘儿。更何况棺木做工还不如那石壁精緻,恐怕是殉葬之人罢。虽说人殉早已被弃置不用,可翎王毕竟一代枭雄,总该有点儿与旁人不同的特权罢。 自己去死便罢了,还要拉着无关之人陪自己去死,不让别人好好活着。 当真威风,当真霸道。 印春水啧了啧嘴,又将视线转移到墓室的地面之上。 这里也有不少脚印。 有些地方积着厚厚的一层灰,有些地方却干净许多,想必是曾经堆起的金银珠宝,被盗墓贼给全部搬走了。 任你大富大贵之家,死了之后也都只能落得一个狼狈的模样。 心情突然好了不少。 但愿这盗墓贼已经将墓穴搬空,不会再回来了罢。 想到此处,印春水犹豫片刻,又咬破手指,在空白的符纸上临时写了张隐身符,以保证自己的安全。若盗墓贼真的回来了,不见人影,却只看见一团飘在空中的幽幽冷火,恐怕要吓他个一魂升天。 方才小孩儿离开之时,要是记得嘱託他捎带两张符纸就好了。这用一张少一张,没有东西防身可当真让他有些不放心。这墓室之中可留下了不少法术的痕迹,说不定这伙盗墓贼是滥用术法的妖人,在背地里正在偷偷谋划什么阴谋诡计呢。 墓室正中央的棺木虽然制作粗糙,棺壁棺面上却刻着不少繁杂的花纹,看上去有些像符咒的模样。印春水凑上前去看,虽然看不出个究竟,但也大概能猜出这是抵御侵入者的法阵。现在像是被什么人给毁了,以印春水这点微末修为,竟也几乎不受多少影响。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再轻松不过。 印春水轻轻松松就将那棺盖给推开,壮着胆子往里面探了探头。 这一看可谓是一惊。 棺椁中的尸骨,竟被人给斩断了头,脖颈之上空落落的一片。配着依稀还能分辨模样的华丽祭祀寿衣,只见其身不见其颅,当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印春水不曾学过风水,可印道长曾沾了点皮毛,提过棺木的风水之说。比如若是在棺木的正中央钉一颗钉子,便能诅咒对方下一世也过的不安宁。看到这失颅的头骨,印春水便不免想到此处。 这又是什么玩法? 印春水咽了咽口水,将手向前探去,翻了翻尸骨的衣领。颈骨伤痕非常整齐,当是一刀毙命。 再开了几口棺材,也是这么一副景象。尸骨有男有女,也有老人孩子,没有性别或是年龄上的讲究,不像是殉葬的奴隶,反倒更像是……一家人。 这莫非是跟翎王有什么生死都过不去的大仇?竟都被斩断了头颅,陪一个死人下葬。 不过也难说南国是否以此为风俗表达喜爱之意。毕竟蛮夷之地,比不上我大朝风度,保留着殉葬这等残忍恶习,也更难以让人理解他们在想些什么。 待印春水看完了尸骨之后,边将棺盖纷纷合拢,对着几口棺材拜了又拜。 愿诸位来世太平安定,不再遭受如此灭顶之灾。 眼看这间墓室里面也不剩什么了,印春水便通过一边的墓道,朝墓室的更深处走去。 愈看愈是有些触目心惊。 他心知这翎王墓原本定然华美宏丽,只因有人捷足先登了,才变成如今这副空荡荡的样子。他想过盗墓贼对此间宝藏定不会手软,可不曾想竟然搬的如此干净。连一块铭文,一枚金币,一枚玉佩都不剩下。原本是堆的高高的绫罗绸缎,现在却只剩下几片灰烬。要不是小孩儿提前告知了印春水,他恐怕连这是谁的墓都看不出来。雁过拔毛,翎王墓过,就是只剩厚厚灰土一层了罢。 若他是翎王,定要被这些个傢伙气得七窍流血罢。 不知若是有翎王的绝色妃子做陪葬,会不会被他们剩下。要知道小小道士与绝色女鬼之间若是能有点儿什么,也不失为一段儿佳话。 似乎看话本看太多了。 不过一想到百年过去,绫罗绸缎大抵也只剩下几块儿破布,只能作收藏之用。红颜柔腴只剩枯骨一具,抱在怀里也不会让人觉得舒服。若是一会儿真冒出个红粉骷髅来,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在这条墓道两侧所雕刻的精美壁画有幸逃过一劫,没被那丧心病狂的盗墓贼给凿下来。只见那墙壁是以类似汉白玉的石料所制,入眼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正中央的龙首。再细细看去,几面连接的墙壁上也雕着什么东西,似乎是在叙述一个故事。有百万的将士、雄壮的骏马、还有鸟兽真龙等祥瑞之物,或许是在歌颂翎王有生之年来的各种功绩。龙首之上本应是衔着一颗玉珠的,现在虽然被人除去,可根根龙牙还是栩栩如生,可见工匠雕功之绝。 第11页 也不知是谁,能有这般超群卓越的技艺,还能动用这么多的人手,打开这在传说中赫赫有名的翎王之墓。 总归不会是钱老爷罢。 印春水心中不免越发好奇,目光全然被这壁画上的内容所吸引,全然忘记留意来自背后的危险。待他感觉到杀气之时,便已然来不及了。 他连忙侧过身去,只感觉左臂一凉,衣袖被开了个不小的口子,倒是没伤到皮肉。待他迅速转过身去,只见一只惨白的骨掌,重重击在墙壁之上,刺破他衣袖的正是那尖利的细长指甲。他顿时一惊,想都没想,闭着眼睛便顺势从怀里掏出定魂符,朝着对面甩去。 诸邪莫侵,鬼神退散! 对面顿时没了动静,待印春水看清楚之后,发现袭击自己的是一只骷髅鬼,而自己那定魂符正正贴在了对方的脑门上。 这等连血肉都支持不住的厉鬼,是受不住印春水这一击的。一副雪白的骨架突然散了架,颓然的堆在地上。 想不到竟被他说中了,翎王墓里面真有这不干净的东西,还险些害他丧了命。 但若想要知道此间发生过什么,恐怕就只能问它了。 印春水想了想,揭下了贴在骷髅头上的定魂符。好在这翎王墓中阴气深重,虽然刚刚被印春水削了半条小命下来,但这厉鬼恢復的极快,立刻直立起来。印春水又从指间挤出几滴鲜血出来,滴在那骷髅的骨架之上。有了活人的精血,那骷髅鬼一时半刻便恢復成了青年男子的模样,只是神色有些萎靡。他瘫在地上,目光定定地看着印春水,隐约有吃惊之意,似乎不相信印春水这样一个道士打扮的人会放过自己。 “多……多谢大能不杀之恩。” 光看样貌,他死时应比印春水只大上几岁,已过加冠之龄,化成人身时却并未束髮。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却很好听,样貌也算得上是清秀,有种娇生惯养的水嫩感。 印春水蹲下身去,与厉鬼平时,开口道:“我与你无冤无仇,又没有盗这墓,你又为何要害我呢?” 就在昨日,印春水也见过相似的场面。不过那一次任人鱼肉的是他,这一次他则是掌握杀生大权的那个。 这种感觉突然让他有种说不出的不快,于是不自觉的放柔了语气。 “小人……小人对大能不敢有冒犯之心,只是大能身上阳气太重,沖的小人魂魄不稳,便想……吓一吓您,让你离开便好,并无加害之意。” “那你是随翎王下葬的诸人之一?”看这年纪轻轻的模样,总不会是翎王本人了罢。 “正是。” 一般来说,只有强大的厉鬼才能稳定神魂,就如小孩儿那样的。力量弱小的,神魂不稳,因而思绪混乱,通常化为骷髅的模样。可看这厉鬼力量也不强,可神志未失,不免有些违背常理了。 鬼由执念而生,生死之间要有极强的念想,才能有足够的力量冲破轮迴之道,留在人间。 除非是被人强行留下的生魂,后因执念再化作厉鬼。少了生死关的那一遭,神魂受损较少,执念通常也要弱上许多。 “这墓中可是有什么古怪,所以将你的魂魄长困于此?” “小人……不知。” 也对,就算这里真有什么古怪,也是针对整个陵墓,不是一个小小的陪葬之人能够得知的。 “看你也已经完全成了厉鬼,也是有什么想不开的执念罢。”印春水这时才想起了自己的本业,声音立刻柔和了许多,以印道长经常使用的神棍口吻对厉鬼说道:“放下执念才是正道啊,只有心中先放下了,以后才能拿得起来。” 对方却并没有领情,而是面色变得有些发青,像是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中一般,艰难的顿了顿,开口道:“可那南国小儿欺人太甚,先是毁我家园,令我国破家亡,后坏我性命,令我随葬,我又怎能不怨?一句放下说来简单,做来谈何容易?” “国破家亡?你是……那个什么,那个夏国人?” 算算被翎王完全侵占的也就只有一个夏国了。 “正是。”厉鬼抬起头来,眼中尚有一丝希望,说道:“不知大能来的时候,外面已经过了多久,是否还有夏国的后人?” 大抵是已经没有了。 便是有,如今也早该归附我大周威仪。 “已经过去百年了,我也不清楚。”为了安慰男子,印春水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或许还有呢,只是为了躲避纷争换了姓氏身份,那我也无从知道了。”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看来他就算是离开翎王墓到外面去了,心中也不会觉得好过罢。 果不其然,听了印春水的话,男子眼神一暗,看的他也不禁觉得有些难过。 “你叫什么名字?” “……夏沥。” 姓氏为夏,以国为姓,必是尊贵之人,而又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墓穴中作为随葬:“你莫非是夏国被俘的王子?” “……正是。” 真真是落草的凤凰不如鸡啊,一国王子成为阴鬼之后,竟沦落到称如他这般的江湖骗子为大能的狼狈地步。 想到此处,印春水不禁嘆了口气,声音也缓和了许多,说道:“我姓印,名春水,还未到取字的年龄,你便叫我的名字罢。我不过是小小一介道士罢了,也没有什么能耐,实是机缘巧合之下来到此处。” 听到印春水的姓名之时,夏沥的面色似乎僵了一僵,然后又瞬时回復了正常。 “你这百年来就一直呆在这里?” “不错。” 那便更是奇怪了,即便他是被强留下的生魂,在墓穴这般阴气充沛的地方呆上个百年,就算不可能如小孩儿一般厉害,也不该是如此羸弱。 “这墓里恐怕有些古怪,一直在削弱你的魂魄,只是我现在没有查明的方法。若是你愿意,不如跟我一起出这墓穴。我师父受难,我也在找寻救他的法子,为寻求线索才进了这墓穴。待我救了他出来,说不定他能有什么将你送去轮迴的法子。” 夏沥的魂魄还很干净,向来没有吞噬过其他的魂魄,揭开执念之后应该也不会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若是他愿意,应该是可以送去轮迴的,只是下一世的灵智可能会有些影响。 小孩儿就不一样了。 阴气如此强烈的厉鬼,是入不了轮迴道的。除却被执念吞噬堕落成魔之外,便只有魂飞魄散这一条路。 想到他还在外头等着自己,印春水心里突然有些酸涩。 方才红袍人来袭,小孩儿只带着自己离开,却丢下了他师父和安子仪。说他心里半点埋怨都没有,那一定是假的。 可厉鬼都是被执念所困的可怜人,眼中只看得到困住自己的那道牢笼。若是能想得开,也就不会变成厉鬼了。 就好比狗咬了你一口,你就算再恨再怨,心中也是知道无法与它讲道理的。因为它连人都不是啊,又怎会拥有和人相同的观念。 第12页 说到底,鬼也都是人化成的,只是因为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便就此万劫不復。 “这墓中除你之外可还有其他的阴鬼?” “自我拥有意识以来,便不曾见过。” 若小孩儿也是这墓中的厉鬼,夏沥怎会一次都没有见过他? 况且这墓中随葬之人不少,无辜丧命,为何连一只厉鬼都没有?实在不同寻常。 “那你又可曾见过……一个姓印名春水的孩子?”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印春水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太正常。 果然,夏沥默默的举起手臂,指向了站在面前的印春水。 “……” “不是我不是我,是另外一个孩子,不对我也不是孩子,再过几年我就可以加冠了。”印春水觉得自己都快把自己绕进去了:“这孩子姓印,名春水,但名字又不是这个。浑身黑漆漆的,一脸丧气样,还不太听得进去别人说的话。” “……” “算了,换个问题。”印春水嘆了口气,开口道:“你可曾见过盗墓之人?他们又有多少人?” 夏沥的神色变得有些为难,怯怯开口道:“他们闯入墓穴的时候,身边有厉害的修仙者,比你身上的阳气还要重,恐怕我便是靠近他们便要魂飞魄散,所以我一直远远躲着他们。”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不过他们似乎朝着南国小儿的墓室去了,那里曾经有设下的结界,我进不去,但知道在什么位置。大能若是有兴趣,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也好,眼见为实。 “去之前,还有一件事情要解决。” “什……什么事?” “我不是已经说了,叫我春水便好,叫什么大能。我也没什么本事……顶着这虚名,怪不好意思的。” “……好吧。 春水。 第9章 忆经年 乍暖还寒之时的凉意,最是让人措手不及。 侍婢们端着铜盆匆匆走过,长袖纱衣带起一阵阵的香风,和着清晨的薄雾扑面而来,让印风忍不住用力的嗅了嗅。 冰冷的空气刺入脑髓,让他心头一颤。 远处从华屋内传出女人的惨叫、和婴儿的啼哭声,使人不免心中一悸。 “小殿下……小殿下?” 从树下传来少女气喘吁吁的声音,打断了少年所陷入的沉思。印风不禁朝下面看去,只见青澄小心翼翼的唤着他的名字,神色慌张,生怕被别人发觉两人的存在。她身着一袭素裙,脸上不施粉黛,发间还插着一根青葱的树枝,是先前输了游戏,被他罚的。 “您怎么藏到这儿来了,可让我好找。快些下来,若是被人发现了,可是要被骂的!”青澄躲在树干之后,仰着头对印风小声唤道。 不要。 印风赌气般的坐在树杈上,没有要挪动的意思。 “我的小祖宗哟,您可饶了我吧,这里可是王后娘娘的后院呢!” 若是印风被发现了,最多被骂上两句,稍加惩戒,毕竟他可是南国的王子。可若换作她,恐怕就是要命的罪过。 青澄见印风不听,有些急了,踮着脚想要去够他,可她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连印风的鞋底都触不到,急出了她满头的汗。又听到有人的脚步声渐渐近了,连忙蹲回了树干后头,低下了声音。 那为首之人口中说的,似乎是“王上驾到”一类的东西。 直至喧闹声渐渐远了,青澄才松了口气,却没有再急着催印风了。印风也没有说话,两人之间便瀰漫着一股尴尬的沉默。 良久之后,印风终于从树枝上爬下,拍了拍粘在衣摆上的泥土,开口道:“走吧,回去了。” 青澄木纳的应了声是,默默跟在小王子的身后,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看来殿下是思念王上了,嘴上不说,却趁着王后娘娘生育之时躲在这里,只为远远看王上那么一眼。毕竟还是个孩子啊,想见自己的父亲也实属常人之情。 只可惜啊,当今王上的心里,恐怕什么人都装不下。小殿下的生母虽说曾经受宠,可在生下他之时就难产去世,自此王上便将心思放在了后宫其他娘娘身上,连半声悲嘆都不曾有过,更没有在这个儿子身上再多花心力。加之小殿下母族式微……恐怕王上连自己还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儿子都不曾记得了。 王宫中,如印风一般的王子并不少。 当年她刚被提拔为女官没多久,便遭人嫉妒,被设计派来服侍这样一位可有可无的王子,她心里是有几分怨怼的。毕竟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虽为庶女,可王宫中的王子这么多,处境可能还不如她这样一个小小女官呢。可与印风熟悉之后,便觉得这位小殿下的性情还算不错,对下人从来没有打骂之举,加上对他还有几分同情,所以青澄一直都很尽职尽责的服侍印风。 现下他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可要快些转移话题才是。 “殿下,奴婢前几日接到家中来信,说是有了一桩喜事,不知您可愿与奴婢一同分享?” “说罢。” 印风性情最好的地方,便是就算他心情再怎么糟糕,也听得进去别人的话。 “母亲说奴婢已出嫁的姐姐多添了一个女儿,长得玲珑可爱,于是取名为珏月。那小丫头闹的很,但是见了谁都咯咯的笑,反倒把比他大了两岁的哥哥给吓着了,一见她就躲到大人的身后去了。” “嗯。” “殿下可有兴趣去看看?小孩子很可爱的。” “好啊。” 好,这样看来心情还不是太坏。 毕竟才是八九岁的孩子嘛,或许只是因为见不到父亲而有些沮丧罢了,哪会有成人般的沉重心思。 “青澄姑姑。” “嗯?怎么了殿下。” “是不是因为我哪里不好,所以父王才一直不来看我。” 不是啊。 连皇后此次有孕,王上都没有来看过几次,除却生产之外几乎不曾过问。王上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跟你好不好无关。 “殿下这么出色,怎么会有哪里不好呢?” 印风的确很出色,或许因为不受宠的缘故,经常受先生的管教。在同龄人之间,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文武双全了。 “可我没有三哥那样出色,而父王……就经常关注三哥。” 那是因为你三哥年龄大,已经在朝中任职了。放在十年前,你看王上管过谁呢。 “若是殿下不放心,那就更应该努力了。所谓厚积薄发,若是待王上注意到殿下的那一天,发现没有人比殿下更出色,自然就会来了啊。” 印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两人这样一前一后的走着,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却不知道印风的命运,因今日这个婴儿的降生,转了一个巨大的弯儿。 在这之前,王后并无子嗣,此次一举得子,对这个孩子当然是宠爱的不得了。但她心知王上虽然将谁都不放在心上,却没到酒色昏头的地步,在他有诸多兄弟的时候,不可能将王位传给幼子。而到这个孩子足以与其他兄弟竞争的时候,还有接近二十年那么久。 第13页 于是她便对其他的王子动了心思。 若是没有更好的,王上也就只能将就选不够好的了。更何况,她的儿子,又怎么会不够好呢。 正巧前不久夏国使者为两国此前的几次大战前来,似乎有和谈的意思。她便顺水推舟,提议不如送一位王子去当质子,以安两国之间的太平。 送谁呢? 不如三王子就很好。 与印风一样,三王子也没有强势的母族,身单力薄。加之他并非名义上的继承者,王上险些就被王后说动了。可三王子也不是吃素的,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自然不会答应,暗中不知运作多少,才让王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样推来推去,不知怎的,就推到了印风的头上。 八九岁的年纪,身后没有家族支持,不受宠爱,再合适不过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青澄双手一抖,把手上的杯子给摔碎了。印风面上倒很是平静,压抑着双手的颤抖,接下了传来的旨意。 “看来父王根本就不想见我啊,不管我好不好。”印风压着嗓子说道。 “殿下……”青澄眼圈儿都红了,一咬牙,跪在了印风面前,开口道:“奴婢愿意追随殿下,随陛下一同去夏国!” “不要,姑姑又没犯什么错,我怎么能罚姑姑呢。”印风扁着嘴,摇了摇头,说道:“去夏国,那是犯了错的人要去受罚的地方。” “可殿下……” 印风在南国也就只有青澄这一个亲信,若是连她都不去,那……他还能依靠谁呢?来日他又可有机会返回南国? 但看印风的表情,青澄满腔的话又说不出来了,只是忍不住的流泪。 “这样也好啊,姑姑受我的连累,一直在这宫中被人欺侮。如今我走了,姑姑便有了出宫的机会,也能嫁个好人家了。”印风开口说道。 八九岁的孩子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定是他听别人说了什么,记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学下来的。 想通了这点,青澄也冷静了许多。她本就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便出任女官一职了。 留在南国,于她才有活命的机会。否则去了夏国,连印风自身都难保,更何况她这样一个跟在小王子身后的女官呢? 一个人送死和两个人送死的区别。 如果没有这些年的相处,从两者之一做出一个选择,对她来说应该是非常简单的。 不知为什么,青澄突然开始痛恨此时异常清醒的自己。如果自己能煳涂一点、感情用事一点,心里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了? 她怔怔的跪在地上,直到印风都离开了,她还留在原地。 如果她能站在更高的位置,而不是王宫里这座清冷小院之中就好了。 这样她就不必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养大的……自己的殿下,因为别人的几句话而亲身犯险。她或许还能……还能……将他推上那个更高的位置呢。 无论青澄此时心中在想什么,印风都是不知道的。对他来说,此时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混乱,以他的年龄还不能懂得这些都意味着什么。不过有些他还是知道的,就是他要一个人离开了。 在那之后,他便没有再见过青澄。 直到他懵懵懂懂的被人精心打扮,坐上前去夏国的马车,身边站着来自夏国的将领,望着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南国王都,他才如梦中惊醒一般,打了一个激灵。 他要走了。 印风终于没有忍住,坐在豪华的马车之中,身上披着此生第一次穿的如此华贵的皮毛,无声的大哭起来。车外是漫天的大雪,冰冷的铠甲,还有无声的、被脚步带起的污湿沙土。 “将军,没想到南国也会下雪啊。” “是啊,不过不会下很久,很快就会化了。” 为首的将军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马车,然后嘆了一口气,叫行军的士兵们加快了速度,铁甲声震耳欲聋。 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只是这一段的人生,可能要换一个地方才能来过。 第10章 翎王墓(二) 再说印春水这边,一人一鬼一前一后,在这蜿蜒复杂的墓道之中走了不只有多久,已让他感觉有些疲惫。 若没有夏沥带路,他大概要在这里耗上更长时间。在两人经过的几个路口,足足有四五条的分岔,要让印春水自己来走,恐怕便是要死在这里了。到时候别说是想要救师父,可能师父的骨头渣都已经化光了。 “前面便是那南国小儿的墓室。”夏沥停下脚步,对印春水开口道:“这外面本来是被人下了禁制,我怎样都进不来。但现在看,似乎已经被人消除了。” 印春水点了点头,想来那群盗墓贼中有不少能人异士,连帝王陵的禁制都能轻松破解。若是换作他们师徒两人,应当坚持不了三炷香便要身首异处。 谁会有这么大的能耐呢? 印春水突然便想起了那红袍人来。 身份不凡,法器高明,这看起来……像是豪门大族出身的修仙者啊。 摇了摇脑袋,印春水先将心中的心思先放到一边,打算先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古怪。 本以为这翎王主墓室应当更加富丽堂皇,就算被盗墓贼搬空了,也应该留下不少精美石刻。待印春水进去之后才发现要比想像中小的多,前面上也没有什么雕饰或者壁画,看上去便是对于普通人家,也显得有些……朴素了。 或许这主墓室才是翎王真正为自己准备的陵寝,其余都是由他的后人所添,所以风格才会有如此区别。 人要走了,总会有许多捨不得东西。这翎王……难道竟是什么都不想带走吗? 夏沥一直盯着那正中央的棺椁,神色变幻不定,印春水不禁觉得再让他看上一会儿便会动手砸了这棺材,于是先走上去,上下看了看。整个棺身都被漆成了纯粹的黑色,在棺板之间用金制的封条封住,上面画着不少复杂的纹路,看上去像是符箓,却又和其他棺材上的不一样。 虽然看不懂上面写着什么,可是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否则又怎会被那些盗墓贼所放过呢。 印春水的目光突然被一边的青铜架子所吸引,在上面放着一个不小的瓷瓶,还有一架青铜制的剑托,一左一右,似乎这么大的空间上面只摆了这两样东西。看瓷瓶的质地问路,似乎是用来放置骨灰的,而旁边那应该曾经摆着翎王的宝剑。 这挫骨扬灰的手法,应当是用来对待十恶不赦的犯人才对。其余的陪葬者都留下了一副完整的骨架,可见翎王并非对待所有死者都是如此兇残。可说是深仇大恨之人,这瓷瓶又放置在主墓室之中,左右都说不通啊。 又爱又恨,莫不是…… 因爱生恨。 反目成仇。 相爱相杀。 求而不得。 不好,跳出来的东西越来越不对劲了。 印春水不禁有些头疼道:“早知道便该学些风水了,就算只能看懂一点点也好啊,也比现在无头苍蝇一般来得好。”“只有那棺椁没找过了,为何你不干脆将他打开,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第14页 “算了罢,我对翎王本人又没有多少兴趣,再说若是里面有什么机关,我可能就要跟你在这墓里头做一辈子伴了。” “那也不错。” “我可不想死呢。” “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夏沥顿了顿,又说道:“尤其在这里死了,也不会走去轮迴转世,永远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和永远活着也没有什么区别。在这里呆上一辈子,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你还记得多少成鬼前的事情?”印春水不免有些好奇,问出口后才觉有些冒犯。 但是同样身为厉鬼,夏沥能记起的却比小孩儿多得多,不免让他觉得奇怪。 “大部分还都记得,但成鬼的执念已经记不太清了。”夏沥喃喃开口道:“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一百年、两百年、或许也有三百年那么久,或许只有不断回忆过去,才让我不至于就这样疯过去罢。” “那你还记得翎王身边都有什么人吗?比如……比如说一个阴气沉沉的小孩儿?” “夏国城破之后,我就一直被困在监牢之中,连他有多少子嗣都不曾知道。” “那所爱妃子呢?” “……宫闺秘事,更加不可能了。” 是这样吗。 印春水略带怀疑的上下打量着夏沥的模样:面目清秀,文弱纤细,皮肤也不知是苍白还是天生的白皙,看上去还有几分的……楚楚可怜? 他说没在这里见过其他人,莫不是那被装在瓶中的骨灰便是他罢?因此他才能在这陵墓中随意活动?而翎王墓口的禁制是为了让他找不到自己的尸骨? 更何况他还是夏国被俘的王子。 加之这张一看就像是很有故事的凄悽惨惨兮兮的悲情脸。 因爱生恨。 反目成仇。 相爱相杀。 求而不得。 像在看话本儿一样。 印春水突然觉得自己如今看着夏沥的眼神变得有些糟糕。 怎么办,好想知道好想知道,要不要问问看? 夏沥:…… 夏沥:“你在想什么呢?” “斗胆问一句,你生前是否娶亲?” “不曾。”“……” “是否是我的错觉,为何你的眼神让我身上一寒。” 印春水连忙转移话题道:“既然这里找不到线索,那我先带你出去罢。”说完便取出了一张替身符,口中念念有词,一道光芒便随之从符箓上的硃砂字透射而出,落在地面之上,逐渐像是自己有了生命般的生长起来,最后变成了一个模煳的人形,和夏沥看起来一模一样。 “虽然只是纸人,但你先附身上去罢,多少能养养你被此处削弱的魂魄。” “多谢。” “我知道你想砸了那棺材,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你养好了再回来,反正他又跑不了。” “……嗯。” 附身之后,脸上比原先多了几分血色。唇红齿白,嗯,当真是一副好皮相。 就算翎王当真醉心于此,大抵也不能怪他贪好美色罢。 又跑偏了。 不过说到美色,自己身边的这几个熟识之人,样貌竟是一个比一个好。先不提夏沥,光是小孩儿,若是能够作为凡人长大,恐怕也是一副超凡脱俗的模样。还有此时因他受困的安子仪,那也是俊美无双的人物,每次路过春水楼之时里面的姑娘们都纷纷朝他招手。若是那般的美男子,放在动盪的南、夏对峙时期,是不是连出门都要带着面具,免得被人家给劫了色去? 安子仪若是知道他此时想的什么,恐怕要将他的一双眼睛都给剜了下去。 两人穿过三四个墓室之后,突然听到了脚步声,不免让印春水大吃一惊,连忙拉着如今也无法隐藏行迹的夏沥躲到一边,同时熄灭照明符。 难道是那伙儿盗墓贼回来了?总不会是小孩儿来找他了罢。 “喂,还是算了罢,你看这里头漆黑一片,哪里像是有人的样子。” “那入口处的砖明显是被人动过,一定有人进来了。” 糟糕,忘了这码事儿了,印春水不禁身形一僵。 “说不定只是动物……” “若是被人查到这里,大人怪罪下来,你我可担待不起!” 另外一人似乎也已经被他说服,也不再多说什么。脚步声倒是越来越大,恐怕这两人是朝着他们的方向来了。这墓室被搬的空落落的,被对方的火摺子一照,恐怕什么都被看的一清二楚。 “往回走的话,可有能躲避的地方?”印春水小声向夏沥问道。 “……没有。” 那就只能硬拼了。 只是看守陵墓的小喽啰,应当不是什么修仙者,不会太难收拾吧。 印春水勐力地吸了一口气,屏住唿吸,取出仅剩的几张符箓,握在手中,一点一点的朝两人的方向凑了过去,尽力不发出半点声响。夏沥跟在他身后,没有唿吸,自然是不怕暴露。 他的机会就只有一瞬,绝对不可以失败,否则两人很难全身而退。 就在脚步声近在咫尺的那一瞬间,印春水终于从藏身的阴影中一跃而出,站在两人身前,吓了他们一跳。 烟暴符。 连他们是谁都还没看清,印春水率先出手,符箓落在地上便化作两团巨大的烟雾,遮挡住了两人的视线,接着又将仅剩的定魂符贴在其中一人身上。 他身上现在连落雷符都不剩了,想要袭击对方,就只能靠拍黑砖的了。 于是印春水摔出方才用化石符从墙上抠下的龙头,狠狠向剩下那人的额头甩了过去。 这下可是能死人的。 直到烟雾逐渐散去,印春水才看清楚这两人的模样。一左一右都穿着黑色的夜行衣,黑布蒙脸,一眼看去也认不出模样来。其中一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另外一个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下手还是轻了点儿。 看着空气中逐渐聚成实体的阴气,印春水不免如此想道。 他的判断没有错,来人的确不会术法,可却带着高人给他的引魂符。在烟雾爆炸的一瞬,被打晕的那一个便立即用了出来,如今虽然被印春水打晕了,可这符箓本就不受他控制,因此也没有消散。 在阴气森森的翎王墓里招鬼……那能招出来什么? 印春水非常的不想知道。 “夏沥!跑!” 印春水一把拉起夏沥的手,越过一定一伤的两个黑衣人,像发疯一样的朝外面跑去。 第11章 翎王墓(三) 印道长曾经说过,年岁越高,便越长见识。若是算作十年长一次的话,那人这一辈子下来,恐怕也就只有七八次长见识的机会。 印春水觉得自己这两天来用光了这一生所有的机会。 追在他们身后的厉鬼能有两个人加起来那么高,通体都是由黑色的阴气组成。没有头颅,五官长在胸前,一张巨大的嘴开在肚皮之处,狰狞的黄色尖牙上透着血气,看起来可怕至极。 第15页 这这这……这墓里头原来一直都有这么恐怖的厉鬼?早知道他就立马跑路了又怎么会在途中浪费那么多时间啊! “快一点!快一点!”印春水又用了两张风行符,拉着夏沥,拼命躲闪着身后厉鬼的一拳又一拳。两人狼狈不堪,印春水连身上披着的那件黑衣都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 “我……我跑不动了……”夏沥的魂体本就虚弱,实体化后更加无力,身为阴鬼却连印春水的速度都赶不上。就算解除附身,没有印春水的助力,恐怕也会被追上,然后成为后面那只厉鬼的补品。 “聚力符!” 印春水一把抄起夏沥的腰,夹在手臂之下,然后更加拼命的狂奔起来。好在纸质的替身要比想像中还轻,没有给他增加太多负担。 就在他停顿的这一瞬,无头厉鬼已经几步追上了他们,一拳重重击在了墓道的地面之上。虽然没有击碎地砖,可也造成了一阵不小的震动,让印春水差点一个激灵摔在地上,。 绝对、绝对、绝对打不过这傢伙。 印春水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脚下速度不减。 他已经记不起自己在这里绕了多少圈了,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是否正确。一旦走进死胡同,那就死定了。 “春水……春水……前面……是……”被颠倒快要咬到舌头的夏沥突然开口了。 “什么?”印春水有些心不在焉的问道,同时加快了脚步。 “是死胡同。” “……” 完了,要死了。 印春水已经借着手中的照明符看到了墓室尽头的墙壁。 ……这种时候只能险中求胜了。 印春水一边想着,一边从胸口拿出了四五张符箓出来。 照明符、照明符、照明符……照明符。 然后他勐地转身,直面咆哮而来的厉鬼,手中同时将五张符箓朝对方掷了过去。符箓一离开他的手,便成了四五团明亮的光球,亮如火焰,便是无法驱散厉鬼,也能克制他一瞬的功夫。 也就趁着无头厉鬼这一瞬间的犹豫,印春水飞快的绕过它,夹着夏沥拼命朝外跑去。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感到身上传来一股刺骨的寒意。 仿佛突然被独狼幽绿色的双眼盯住了一样,自己的动作被对方所锁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对方的眼中,甚至身体的每个缝隙都被粘稠的冰凉液体所填满,只要他心念一动,便能瞬间将他的骨骼都全部撕裂。 是谁? 双腿突然传来一阵酸麻,印春水感觉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无力的跪坐下来,身上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无头厉鬼越来越近了。 就在拳头快要触及两人之时,一道剑光在他的上方划过,瞬间驱散了所有的不适。如同光明斩破黑暗,诸邪退散。 安……安子仪? 印春水略带茫然的抬起头,对上的是小孩儿的眼。 小孩儿紧绷着脸,紧握手中宝剑,一下便削去了厉鬼的左臂。那失去手臂的厉鬼哀嚎了几声,最后竟是挣扎着跪在了小孩儿面前。 “滚。” 无头厉鬼勐地咆哮了一声,接着萎靡的趴在地上,逐渐消失不见。 见他离开了,小孩儿哼了一声,然后收剑入鞘。这还是印春水第一次真正看他用剑,用的正是那把他从钱老爷府上骗来的,纯黑色刀鞘上镶着鎏金纹路,俗气的有些让人闪瞎眼。 “看好你的衣服。” 他不知从哪儿将印春水落下的那件黑色外衣找了回来,再次披在他身上,印春水不禁心中一动。 “要还的。” “……” “……”目睹了全过程的夏沥心情有些复杂。 “他是谁?”小孩儿用剑柄指了指呆坐在一旁的夏沥。 “我方才在翎王墓里结识的朋友,因为魂魄太弱,所以我用替身术给他塑了身体。”话一出口,印春水突然对自己有些感到不齿,这幅老实交代的模样怎么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呢? 明明他甩一句“跟你有什么关系”也是可以的嘛! “成天就会捡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您这不是把自己也给骂了进去吗:“跟你有什么关系!” “嗯?” “唉,小的错了。” 小孩儿没有再理印春水,反倒是上下打量了一圈儿夏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莫非是…… 因爱生恨。 反目成仇。 相爱相杀。 求而不得。 来世再遇已陌路。 “……你在说什么胡话?” ……那就应该不是吧。 可惜当今南国国姓为赵,无论是“印”还是“邬”都距离这个姓氏差的太远了,否则印春水几乎可以确定,他们三人之一便是当年那赫赫有名的翎王了。 不过就算无法确定…… 印春水看了看小孩儿,又看了看夏沥,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计较。 “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罢,免得又碰上那伙儿盗墓贼。”印春水不免又想起方才所感到的寒意,不禁有些心有余悸。 那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有一股强大到不可违抗的力量正窥伺着他。 更何况,他还要想法子救师父出来呢。 夏沥点了点头,同意了印春水的决定。小孩儿面色也僵了僵,最终有些不情愿的点了头。 好的,如今他印春水身边已经多了两大助力。一个是逃跑没他快还会拖后腿的,另一个则是不折不扣的□□,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邬修筠。 我可算找到你了。 印春水不禁又品了品小孩儿说出这句话时,言语中的恨意。 如果不是他当时一打岔,他会不会……就这样杀了我呢? 印春水暗中嘆了口气。 邬修筠啊,你可真是给我找了个大麻烦。 待三人出了翎王墓,印春水才恍然发现已经过了将近一天的功夫。四周灰暗一片,西边的太阳只剩下个隐约的头,洒下仅剩的一丝光亮来。 道观是不能回了,也不能直接进城,城门前此时恐怕已经贴满了通缉他印春水的画像罢。 印春水突然两眼放光的看向小孩儿,像是饿狼突然看到了一大块儿新鲜的嫩肉,让小孩儿竟然难得打了个寒颤,甚至下意识升起逃跑的冲动。 真是可笑,我怕他做什么。 “帮个忙吧大能。” “不帮。” “别这么说嘛,就一点小事儿。我的符箓全用光了,能帮我搜集些硃砂符纸来吗?否则我们二人可不好进城啊。” “……”有你这样的吗,嘴上还叫着大能呢就让大能帮你跑腿。 “反正我画什么符都打不过你。” 第16页 小孩儿最终还是哼了一声,手臂一挥,便化作一团黑气,算是答应了。见他就要走了,印春水连忙补充道:“可别回道观里面拿,最好走远点儿,越远越好!” 黑气顿时消散不见。 他这一走,印春水算是松了口气。虽然嘴上没有答应,但他的话小孩儿应当是听进去了。回过头来,他将夏沥拽过一边,开口问道:“我问你,你当真没有见过他吗?” “没有。”夏沥顿了顿,又开口道:“不知这位应该怎么称唿?” ……是了,他没有对小孩儿说夏沥的名字,因为知道他根本不会关心。但也没有对夏沥说小孩儿的名字,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 “叫……叫他大能吧,嘴巴甜一点叫他什么他都开心。” “……哦。” 若是小孩儿也出自翎王墓的话,应该与夏沥一般无法离开此处才对。印春水现前怀疑他是被那把黑色宝剑所带出墓,可若是他也在墓中的话,夏沥应该不会不知道才对。 对了,主墓室的门口有禁制,夏沥进不去,小孩儿可能也出不来,因此夏沥才从来没有见过他。 可在那么狭小的空间之内困上百年……就算是鬼魂也会疯吧。 何况这还无法解释为何他身上的阴气重的可怕。 印春水不禁想到了追逐他们的那只无头厉鬼。别的先不说,那断头的模样,就与墓室中大多的陪葬者一般无二。他相信这之中定有什么联繫,甚至能够解释为何他在墓中不曾见过任何厉鬼,而一道引魂符就能将它轻松招来。但他的阅歷毕竟还是太浅,便是发现了疑点,也无法将他们联繫到一起来。 “你可曾打开过别人的棺材板?” “试过,打不开。” “那你自己的呢?” “也进不去。” 这越发的古怪了起来。 若是他师父还在,能帮他排忧解惑,那就好了。 印春水这厢还在惆怅,却不知,另外一边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还没有得到逃犯的消息吗,你们这群废物!” 红袍人气急败坏的骂道,在他身旁,衙役站成一排,面色羞愧。 “他总要吃东西吧,他总要喝水吧,他逃走的时候狼狈不堪,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不曾带走!我就不信他能一天不吃东西,一定有人在暗中藏着他!” 印春水还真就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 大抵靠也是多年强身健体的修为,加之昨晚那只格外肥美的烧鸡在作怪。 “大人已经下令,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将那姓印的抓出来!派人加强牢房的看守,他很可能要来救他的同伙。” 红袍人想了想,似乎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便将众人都赶去干活。 若是被他们先找到了…… 红袍人的脸色不禁变得更加难看起来。 没事的,没事的,此次有安大人亲自出马,定然马到成功,无人可阻。 在心中将这句话对自己说了两遍之后,红袍人长吐了一口气,便纵身一跃,悬在半空之中,和众人一样,去找印春水的下落了。 而他的方向,正是冲着翎王墓。 第12章 忆经年(二) 身陷敌国,处境尴尬,失去自由,随时可能因为两国的开战而被抓去祭旗。 成为质子可怕吗? 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和原本的日子相比,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青澄姑姑寄来的信,所说的话,一次比一次少。也不知是因为没什么可说的了,还是被人给从中拿走了几页。 夏王不想落得一个苛待南国王子的坏名声,却也不想替南王把儿子给养成才,因此只敷衍的派了几个教书的先生来,大多都是把书读死了的迂腐庸才。武师更是一个也没有。连宝剑都没有一把。 好在印风自幼习武,身体底子本就强于他人。虽然只记得那零星的几招几式,他就靠着模煳的记忆不断练习,折木桂枝为剑,趁着没人的时候,一次又一次的朝墙壁用力刺去。 由于前来夏国时便太过年幼,又没有母族扶持,所以在他身边,连一个能够算作“自己人”的都没有。 或者说,连他自己都已经不被算作人,而是一个被称为“质子”的,比羽毛还要轻的砝码。 与南国相比,夏国的城池要更加繁华、喧嚣、光彩、吵闹。 虽然对于印风来说,只是从这一面窗口来到另外一面窗口的区别。 身在南国时他便少有接触外界的机会。而来到这里后,他则成了犯人,出入都有夏国的兵士跟随,吃穿用度虽如其他贵族一般,却几乎没有半点自由。 运气更差的是,这几年来南夏两国的并未有所改善,反倒陷入了僵持之中。几次冲突之下,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了。 就算此时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或许的确是这样的。 一直在夏国长到二十多岁,印风都是如此想的。 连成年的加冠之礼都被他远在南国的父王忘记,他等了很久,却连一道来自远方的消息都没有。教书的先生说自己身份卑微,没办法作为长辈替他取字。早早过了该成亲的年纪,却迟迟等不不来任何一门亲事。虽然有许多贵族小姐因他的样貌而对他青眼有加,可如今形势不明,嫁了他便等同于叛了夏国,更无未来的前途。因而许多对他起了心思的,早早便被家中察觉,强制与印风断了联络。后来日子久了,少女情怀自然渐渐消失,连有他这么个人都忘记了。 便如秦家小姐,早先还不是痴痴念着他,说非他不嫁。印风虽心中感动,却因身份不敢表露心意。而后来没多久,便听说了她嫁人的消息。后来再见,对方连正眼都不再给他一个。好像他是什么骯脏的污泥,甩掉都来不及呢。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却有莫名其妙的恨。 与秦家小姐相好之时,曾有其他贵族子弟想要与之联姻,因此视他为绊脚石,心生怨恨。后来秦家小姐嫁给了他人,可对方还在记恨着他,一直想着要如何给他下绊子。 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提另外一个人。 邬家大公子邬壁,字亭玦,不在官场任职,单靠一身手段平步青云。邬家也是夏国的名门望族,举足轻重,在他们眼中,嫡系子弟不做官像是理所应当一般。若是入了官场,反倒会因为势力惊人而引来夏王的忌惮。 而邬亭玦恰恰是想要走这条路。 不能名正言顺进入官场,他便在暗中使用手段,利用官场中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那时印风当然不知道这么多,他甚至都还没有意识到,这样一号人物竟然也会注意到自己。 邬亭玦彼时正有求于那位贵族公子,没想到对方出身望族,脑袋里却没装几斤几两的墨水,空如草包。旁敲侧击了半天人家没听懂,以利相诱人家倒不知分寸的狮子大开口,让邬亭玦一时之间头痛不已。 恰巧这位公子来了兴致,说我听说你邬大公子是最有办法的了,但我可不信,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第17页 怎么证明? 我有个特别讨厌的人,想要让他好看。可他恰巧是南国质子,虽然没什么厉害的,可却没人敢动他,说是怕坏了两国的关系。怎么样,你帮我出出主意? 这有何难。 那时若是他爹知道他敢这么跟邬大公子说话,一定会打断了他的腿。 后来这位公子的三条腿也的确都被打断了。 当时邬亭玦也没说太多,只是提点了两句,说只要引开了这位质子身边的侍卫,再栽一桩罪名在他身上,当场抓捕。届时他在牢里,想要出来也要不少时间,期间便能让他吃不少苦头。而他身在夏国,无他人能为他出头,自然受了苦只能憋在肚子里。 这位贵族公子一听,顿时拍手叫好,然后回头就去实施。 只是他干了两件不太体面的事情,第一件便是由于争风吃醋,他栽在印风身上的罪名是淫辱良家女子。而后来印风入狱,他又觉得不够解气,亲自去狠狠抽了他一顿鞭子,让印风这条命差点交代在里面。 南国质子在夏国因为这样的罪名入狱,又差点死在牢中,这可不是小事情。但凡被夏王听去了一句,便定会彻查。这位贵族公子倒是光棍儿,说邬公子我可是按照你说的干的,你可要帮我解决。邬亭玦也头疼,虽然他拜託对方的不是什么大事,但若是此事曝光,夏王定会注意到他。名门望族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光之下,以后再想动手便是难上加难了。 千算万算,竟然败在一个二百五身上,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自来熟的二百五。 他在暗中运作,不敢放印风出来,印风便又在里面折腾了好些天。加上邬亭玦有意压下消息,更不会有人替他来“沉冤昭雪”。 在狱中受尽了苦难,他却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是招惹了谁。直到那个二百五公子愚蠢的不打自招出现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他才隐约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不是这样,他应当也不会遇到邬修筠,更不会掺和进后面的一系列事情。 这样也不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最早的印风是南国不受宠的王子,后来成了质子,饱受冷落,最后则沦落到要变成怪物、魔鬼的地步。 “你……你是什么人?” “不要啊!不要杀我!我……你要钱吗?你是要钱吗?我给你!” “救命!救命啊!” 这是邬修筠给印风的第一个任务。 当然,去的不止他一个。可杀人的,却一直都是他。 他苦练多年用来自保、聊以□□的剑术,却成为了被人利用的一样工具。 南国血剑术,王族代代相传。所用剑刃要比普通的刀剑宽上一点,主攻穿刺,一剑毙命,最重要的是,所产生的剑伤很好认。 那一夜如同一场永远也不会醒的噩梦。 十几个黑衣人分别守在每一间屋内,手持刀剑,等着印风动手。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甚至还有一个小姑娘,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模样,瑟瑟发抖的躲在角落里。 最重要的,他们都是手无寸铁之人。 “不敢动手?” 那为首的黑衣人名为裘十三,见印风剑风犹疑,不禁挑眉,开口问道。 印风没有回答。 带着面具,不让人认出你的模样。不许说话,不要让他们听到你的声音。总之,来日便是面对面的时候,要让他们认不出你是谁。 那人是如此命令的。 裘十三也知道印风不会回答,冷冷一笑,将被他擒在手中隐隐呜咽的女人向柱子上一推,折了她的脖子,然后将她扔在地上。 “都是被剑所杀,那也看上去有些奇怪,多几种死法才会让人不生疑。” 吩咐了手下之后,他又看向印风,颇有些桀骜不驯的开口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可像我们这样的人,入了这一门后,便要有自知之明。你只是别人手里的一件工具,必须要服从别人的命令。如果不能,就该去死。” 印风紧了紧手中的剑。 这条路走到现在,虽有命运的捉弄,可一直都是他自己选的。 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不该后悔。 “还有最后一间屋子,然后就要走了。”裘十三开口道,转身离开,连头也没有回:“自己准备,我在那里等你。” 待他走远了,印风一直僵着的手臂才动了一动,然后朝一边的箱子走了过去,打开后,将瑟缩的小女孩从里面抱了出来。 在黑衣人搜查过后,他才把她偷偷藏在这里。 小女孩红色的棉衣上沾染了从箱子缝隙流淌进去的鲜血,在昏暗的月色下,看起来只是灰色上涂了厚厚的一层黑,散发着从炼狱中劫后余生的气息。 没事了,没事了,不要哭。 害怕的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吗。 没关系,离开这里,不会有人认出你的身份,你就有机会活下去。 他偷偷带着小女孩翻过围墙,将她平安的放在地面上。见她还是愣愣的,不禁嘆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发顶,然后就要回去。 “哥……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微弱的,快要让人听不清楚的声音。 名字。 在南国的时候,他还有个名字,只是没有人会在意他叫什么。而到了这里,直到他成年,也不曾有人记起,他也是到了加冠、取字的年纪。 “春水。” 是了。 不久之前,他才刚刚有了新的名字。 春水。 第13章 回城再战(一) 铛,铛,铛。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不需长富贵,安乐是神仙。老夫麓城山侧道观一道士也,潇洒大半辈子,无牵也无挂,不想老来马失蹄,晚节不保啊晚节不保。 印道长仰天长嘆道,无聊的摆弄着手脚上的镣铐,在寂静的牢房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一下又一下,宛如佛堂里的撞钟。 果然不是什么正经道士。 那小兔崽子啊,怎么还不来救为师呢,也不知道跑到哪个地方逍遥快活去了。为师心里苦啊,这牢房里头得又十来年没打扫过了吧,臭气熏天,恭桶还就放在睡觉的草垫子旁边,真是不讲究。 屁股又一阵阵的犯疼,疼的印道长又想起了前日在公堂之上,那场不伦不类的审讯。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小人印道长。” “问你姓名,不是问你干什么的。” “小人就叫印道长,家父书读的少,不知这世上有道长一说,想取道阻且长之意,后来又嫌念着麻烦便换了读法。” “……大胆刁民!不仅装神弄鬼残害人命,还敢当堂戏弄本官!来人,给我打这妖人五十大板!” 行刑的衙役与他还算有些交情,虽然碍于府尹大人的面上,不好放水留情,但也没有过分用力。而至于印道长本人,上公堂之前便偷偷用了藏在身上的护身符箓。那红袍人自持身份,早已给他解开了定身法宝,并且没有搜他的身,倒给了他方便。现在这每一下板子都卸去了七八分的力道,只是他叫的惨烈,才没让人看出破绽来。 第18页 “哎呦!哎呦!疼死我了!真是要了我的命唉!老夫这把老骨头怎么受的住啊!” 他这叫的让府尹大人很是满意,又怕五十大板把他当真打死了,于是没过多久便叫停了板子,派人把他扔进了牢房。在这之后,除了送饭的之外,就再也没有人来找过他了。 或者话不能说的太绝。 “老东西啊,没想到你竟然也有今天,也不知道你有没有算到过啊。” 从牢房的另一侧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身着公服的牢头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三四个狱卒,走得颠三倒四的,像是喝了酒一般。见了印道长之后,那牢头忍不住咧开了嘴,狰狞的笑了两声。 “人生无常,千变万相,又有谁能真正算得出自己的未来呢。” 印道长沉声道,看天长长的嘆了一口气。 牢头又嘿嘿的笑了两声,道:“但我可是早早就算到了,你肯定有栽在我手上的这么一天啊。” 话音刚落,在他身后的三四个狱卒像是忽地失去了双腿的力气,纷纷摔倒在地。 牢头笑嘻嘻的念念有词,面部顿时发生变化,露出了属于印春水的本来面貌。 “臭小子!有这么和师傅说话的吗!”印道长气得吹鬍子瞪眼:“为师我都受了这么多苦,现在你还来吓为师,你忍心吗!” 忍心,还很开心呢。 “入戏太深,才刚跳出来。”印春水嘿嘿的笑了笑。 “臭小子,你怎么熘进来的?” “这你就别管了,总之我就是有办法。”印春水反问道:“到时师父你,方才是怎么认出我的?明明我已经隐藏的很好了,连看守都不曾发觉。” 这几个衙役一副喝醉了酒的模样,身上的公服却干净整洁的很,明显是新的。若是去酒楼喝酒,难免沾染酒滓污迹,又怎会换新衣裳呢? “还是师父想得周到,果然经验十足。” “你小子也不错啊,再过两年便能出师了。” “我先帮您老解开这链子,您快随我离开,要不就来不及了。” 印道长却摇了摇头。 “这些人的来歷大的很,抓了我后却没急着审讯,定是把我当作了引你出来的诱饵。我身上恐怕也被放了什么东西,若是我跟你走了,定会被他们马上追上。” “这……我看看能不能解开?” “东西下在饭菜里,你是要刨开为师的肚子看吗?”印道长老神在在道:“不急,不急。只要他们没抓到徒儿你,便会留我这一条性命。反倒若是连你也被抓了,恐怕你我师徒二人才会有麻烦呢。” “可徒儿我怎么忍心把您老丢在这儿啊,牢房里多脏啊,恭桶还放得那么近,师父您哪儿受得了啊。” “……行了闭嘴,跟为师讲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于是印春水便将翎王墓一行的收穫略述一遍。 印道长听完后,若有所思,摸了摸自己的鬍子道:“徒儿啊,这次你我二人恐怕是真摊上大事儿了。” “何以见得?” “这幕后之人能够先盗翎王墓,后控制官府诸人,甚至可能灭了钱家上下,定然非富即贵。这样的大人物会捨得来这边缘小城兴风作浪,中间恐怕牵涉诸多,你我的性命在他们眼中只如蝼蚁一般容易拿捏。” 是了,若是没有小孩儿的意外存在,他便早已身死道消了。便是如今能进这牢房,也是小孩儿帮忙屏蔽外界的监视,他便是伪装再好也进不来的。 “那怎么办?” “走一步是一步吧。若实在不行,你便随那厉鬼远远逃开便是了,至少先保全了一条性命,等安全了再来帮为师击鼓鸣冤。” 师父都捨生取义了,我一个做徒弟的,又怎能贪生怕死的躲在后面呢? 印春水咬了咬牙,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嘴上却道:“那你一个人先保重,待我查清了真相,便来接您老。” “你啊……好,为师就靠你了。” “安子仪没有关在这里吗?” “被抓之后便分开了,想来人家是安家的工资,比为师我这种江湖骗子金贵的多,又怎能关在这里呢。” 红袍人来道观之前,便是安子仪来报的信。那时没机会说清,可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要先找到他,再筹谋下一步的计划。 若不在牢房之中,莫非是被软禁在安家大宅了? 想到这里,印春水连忙口念咒语,变回了牢头的模样,身后的狱卒也纷纷站了起来。 “那我先走了,师父,你多保重。” “好徒儿,你也是。” “委屈师父暂时要和恭桶共处一室了。” “……能先不提恭桶吗。” “对了师父,你可有养魂的法子?我捡了只生魂,不知道怎么养啊。” “这种东西为师我每次都是现查的,怎么可能记得住。” 暂时回不了道观,如此一来,夏沥的事情还要拖上一拖。 印春水大摇大摆的出了牢房,待走到了无人处,才恢復了原本的模样,然后迅速躲了起来。而那四个狱卒在原地站了能有半柱香的功夫,突然变成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纷纷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印春水躲开巡逻的衙役,偷偷熘了出去,翻阅府墙,与外面站在树下的小孩儿会和。似乎因为等了他太久的缘故,小孩儿的神情很是不耐,紧蹙着眉,浑身上下不停散发着黑气。 “太慢了。” “是有些慢了,让你等了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这种有人等着你的感觉,还挺好的。 不知为何,这一次,印春水眼中的小孩儿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可怕了。 第14章 回城再战(二) “我去了多久?” “不知道。” “那你怎会嫌我慢。” “……闭嘴。” 至少小孩儿这口是心非的性格,印春水已经看了个一清二楚。 “走吧,我还要去一趟安府。” “麻烦。” 嘴上说着嫌弃,小孩儿还是乖乖跟在了他身侧。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次印春水没有再“客气的”与他“商量”了。 “多谢你为我找来的硃砂符纸,可比道观里的好用多了。我画的符经常时灵时不灵的,果然是因为用了下等货,师父还骗我说是学艺不精的缘故。” “哦。” “总是你啊你的叫着也不方便,你又说与我同名同姓,直接称唿姓字略感不妥,不如我叫你阿水可好?” 听了他的话,小孩儿的眼神闪烁了片刻。 似乎曾在哪里见过相似的一幕。 “……阿水不好。” “哦,那叫你什么?给你再起个名字?”印春水又摸着下巴琢磨了起来。 第19页 “阿风。” “哦……嗯?” “叫我……阿风。” “……”阿风阿水阿第阿火,听上去不都是随便取的名字,有什么区别吗?“那你唤我是不是也该定下个称唿?” “有什么好定的,你又不是没有名字。” “什么名字?怎么没见你叫过?” “……邬修筠。” “不要叫我邬修筠,我叫印春水好吗。实在不行叫我阿水,这名字你不要我要了。” “……你好烦。” 好像的确如此。 此时还远远不到能够放松的时候,但印春水不知为什么,竟起了逗弄小孩儿的意思。 “阿风。” “嗯?” “没事儿,我就叫叫。” “……” “阿风阿风阿风阿风阿风……” 然后印春水就被小孩儿拎着领子,化作黑烟,瞬间便到了安府的后院门口。 “闭嘴。” 小孩儿这时才开了口,然后把印春水从半空中放了下来。由于还张着嘴,印春水兜了满嘴的风,现在这连舌头都快变僵了。 有这招刚才为什么不用!节省多少时间啊! 印春水不满的揉了揉嘴巴,瞪了小孩儿一眼,对方则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这安府虽说不是麓城最大的宅邸,但也是出名的之家,据说是皇都大族的一脉分支,才一直低调行事。安子仪正是麓城安家家主的唯一儿子,安家的嫡长子。照理说,他与印春水之间的身份简直天差地别,即便安老爷待印道长还算客气,两人也不该有成为挚友的机会。 安老爷从来不信鬼神,可在如此的偏远小城之中,也不免顺着此地的习俗,曾在几次寿宴之上邀请过印道长前来作法祈福,而印春水也因此有缘来过几次安家大宅。 而后与安子仪熟识,来的多了,便把路都记得一清二楚了。 “你知道该去哪儿找人吗?”小孩儿开口问道。 “当然知道。” 安子仪若是犯了错,定是要被关到偏房之中,闭门思过的。 他之所以知道,倒不是因为安子仪亲口讲这么丢人的事情告诉他了,而是因为他曾亲眼见过。 他第一次遇见安子仪的时候,还是随着印道长来参加安老爷的寿宴,后来不小心在安府走丢了。拐了七八道弯之后,他总算是见到了人。眼前正是个只比他大一两岁的孩子,长得粉雕玉琢,却板着一张小脸儿,衣着考究,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如果那时他没有右手紧握着一把宝剑的剑刃,从掌中流出的鲜血没有流满剑身,伤口没有还在滴血,印春水或许会觉得他看起来还有些可爱。 “你是什么人?” “我我我……我迷路了。” “……跟着我走,我带你回正厅。” “你的手,没事吗?” “无妨。” 安家嫡子没有去安家老爷的寿宴,当然是被受罚了。 只不过到现在印春水也没弄清楚为何安子仪会有自虐的倾向。 站在当年初遇的别院之内,印春水不禁有些百感交集。 “不在这里。”小孩儿扫视一圈儿之后,开口道。 “嗯……那再去别处看看。” 安家极为注重家族名声,因而不会让外人知道自家的嫡长子被处置,他的猜测应当是不会有错的。 “你看上去……对这里很熟悉啊。” “当然是安子仪说的。” 小孩儿看他的眼神似乎又复杂了几分。 又查了几座偏院,依旧不见人影,印春水便觉得有些奇怪了。 “不应该啊……以安老爷的性子,怎会把安子仪的性命交到别人手里呢?” “没有就是没有,你自己看。”小孩儿一脸冷漠。 “阿风,你本事那么大,年纪小,眼神儿也清楚,上去飞一圈儿行不行?这样看的清楚点儿。” “论年纪,我比你大几百岁。” “可是论身体年纪,你怎么看也不是比我大几百岁的样子。” 印春水正贫嘴,突然听到有脚步声朝着两人的方向来了,于是连忙把小孩儿拉到一边的假山后面。来者走进园内,正好背对他们,因而没有察觉他们的存在。借着月光,印春水隐约能看到对方衣服上深蓝色的繁琐花纹,是只有富贵人家才穿得起的精緻衣裳。 “都吩咐下去了?” 声音也有些耳熟。 “嗯,放心吧少爷。”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人,一身小厮打扮。 “务必要将他们找出来,绝不能让蔡辉领先这一步。城东那片树林是重点,多派些人手。” “是!” “还有便是……”那人在原地踱了两步,像是在思索什么,然后下定决心一般,勐的转过身来,正要开口。 正对上了印春水小孩儿两人四双眼。 印春水。 安子仪。 三双六只大眼睛眨呀眨。 这他妈就很尴尬了。 卧槽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没被抓?看你这精神抖擞的样子看起来连罚跪都没被罚? 不是你想的那样! 妈的我还真担心你又自残了呢!看你这样子吃好喝好穿的都比原来好了有没有! ……你听我解释。 ”少……少爷,您还要吩咐什么吗?”安子仪已经愣了足有三秒钟,已经让小厮起了疑心。 “……没有了,你下去罢。” “好的少爷,小的告退。”说罢小厮便要转身离开。 “等等!” “怎……怎么了?”小厮被这突然的一喊吓了一跳。 “倒退着出去。” “哦……哦……好的少爷。” 待小厮走远了,印春水终于憋不住了,从假山间一跃而出,一把扑向安子仪,左手把他按在了墙壁上。右手持定魂符,威胁般的在他眼前晃了晃。 “解释,你说吧,我听着呢。” 安子仪:“……”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你想听什么的?” “废话少说,为什么同样是逃犯,老子过的像逃难乱民,你小子连私放疑犯的大罪都犯了可还能过得这么滋润?” “靠我爹。” “……信不信我贴你一脸符箓啊!” “我对他们说,我去道观只是为了寻你,见蔡辉与你动手,不知他的身份,以为他是兇徒才出的手。” 原来那小子叫蔡辉。 “虽然他看上去是挺凶的,但你这话也说得上是颠倒黑白了,蔡辉没在府尹面前告上你一状?” 第20页 “他不敢动我。” “为什么?” “有靠山。” “……信不信我贴你一脸风行符啊!” 第15章 回城再战(三) 嘴上这样说,印春水却已经放松了不少,松开了紧抓安子仪领口的左手,也放下了定魂符。 “倒是你,这段时间都去哪儿了,突然消失不见,可让我好找。”安子仪看向了站在一旁阴气森森的小孩儿,问道:“可是这位……这位鬼师救的你?” “差不多就是这样……” “虽说你回来了,但还是不要让蔡辉察觉为好。”安子仪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方才便是吩咐下人去城外寻你,虽说定是无功而返,但你也不要在他们面前现身。若是安家出了奸细,那便不好办了。” “这蔡辉究竟是何来歷?和安家又有何牵扯?为什么会找到我们头上来?” 印春水一连问了三个问题,没想到安子仪竟是一个都答不上来,只是摇摇头,说道。 “蔡辉是一月之前来到麓城的,我会认识他,也仅仅是因为他们来得突然,所以曾经试探过他们的来意。但他们隐藏的太好,稍有苗头便被掐灭,我们到现在也没能摸清他们的目的。昨日我便发现他们的动向似乎改朝着道观去了,便起疑心。今晨又得到钱府灭门竟与你有瓜葛的消息,怀疑你是因与我关系亲近而受的牵连,于是立刻前去找你。” 安子仪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印春水只觉得自己越听头越大。 不过这样看来,蔡辉一行便是盗墓的贼人了。虽知道他们与官府恐怕有勾结,却还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背景,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如果光是为了对付安子仪,没必要灭钱府的门,所以这其中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在安家你大可安心,虽然我不敢保证安家的立场,但那伙人之中,混着一个安家的叛徒,所以绝对不会是同路人。” 这个安家,当然是指皇都崇辅城的安家。 而安子仪是绝对站在印春水这边的。 印春水听了后,将信将疑的点点头,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下意识将目光转到了小孩儿身上。小孩儿也刚好看着他,满脸的面无表情。 “翎王墓被盗的时候你可在那里?” “不知道。” “……连这都说不知道,便太敷衍了。”虽说厉鬼的记忆不靠谱,但那也只是针对生前,死后神智不清的那基本就快魔化了。 “我魂体受损过一次,所以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小孩儿依旧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是了……若他是翎王墓中的厉鬼,恐怕在盗墓贼进入的时候曾有交手,受损也属正常。 “这位鬼师究竟是何人?”安子仪不禁皱起眉头问道:“那日为何只救了你一人走?又为何身上阴气如此之重?” 便是没有辨识厉鬼的能耐,安子仪也能感到身上的剑气与他身上的戾气相冲,让他很不舒服。 听印春水说了事情始末之后,安子仪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待他说完之后,安子仪的脸已经快黑成了锅底,开口问道:“这么说,他可能是从翎王墓而来,而蔡辉等人盯上你很可能是因为这位鬼师找上你了?” 印春水相信小孩儿,可不是所有人都会信的。钱府的灭门惨案若推到这样一只厉鬼身上,实在是再适合不过,届时想为印春水脱罪便更难了。 “可我想蔡辉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否则又怎会一人前来道观呢?” 听到这里,安子仪的脸色才终于好上几分,点了点头,又开口问道:“你说这位鬼师姓印,而他又说你前世姓邬?”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去了。 “虽说史书并未记载翎王姓名,但只要是对南夏两国国史稍有涉猎的人都知道,南国曾以印为国姓,直至后来辛太后称王,才改称为赵。而邬姓,正是曾经夏国权贵的姓氏。” “……” “看你的脸色,怎么像刚刚就着墨水喝了三斤□□一般。” “可我不是也姓印吗?” “我大周雄威赫赫,怎会有闲情逸緻去避讳一个偏远小国的国姓?可邬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再与印联繫到一起,不难让人想到当年的南夏之争。” 别说了。 南国的翎王灭了夏国,而这姓印的小孩儿反而骂他一个夏国来的是混蛋,听起来就戏很大啊。 他甚至已经怀疑,翎王墓里的骨灰罐里装的是不是就是他的骨灰。 因爱生恨。 反目成仇。 相爱相杀。 求而不得。 来世再遇已陌路。 原来说的都说他。 “往好处想想,这位鬼师若是翎王本人,定不会捨得轻易杀你。若不是翎王,是翎王的亲族,可能也没有杀你的必要了,毕竟夏国都已经被灭了。” “……你好歹也是个出自的少爷,说话怎么跟乌鸦似的,丧气的很。” “回魂都能碰上,究竟是我丧气还是你丧气。” 小孩儿:“……”当我不存在吗。 印春水嘆了口气,越发感觉头疼:“先将前世这烂摊子放到一边,那些人的来歷才是要最先弄清的。你我二人恐怕势单力薄,最多也就猜出这些了。你可有办法托崇辅城那边的人查一查,看看他们可有什么眉目?” “放心,我已有计较。光是看着那个安家叛徒的份儿上,此事安家都一定会彻查到底。” 从安子仪这里恐怕得不到其他信息了,印春水便又将心思放在了钱府的灭门案上。 “我想去钱府,看看现场,说不定能够找到什么没被发现的线索。” 安子仪贊同地点点头,说道:“那我同你一起去。” “你若不在安家,不怕被你爹发现?”安家嫡子和他这么一个通缉犯一同冒险,这若是被人抓住可是狡辩也辩不脱的罪证啊。 “此事一出,安家看上去风平浪静,其实内里也已经乱了。他顾不过来的。” “……那就多谢了。”然后印春水又将目光转向站在一边的小孩儿,扯出一张假惺惺的笑脸出来,看得小孩儿心口一颤。 “阿风,帮个忙吧。” “……滚。” “你脚程最快,回去一趟,把夏沥也带去钱老爷府吧,届时我们在后门会和。他毕竟是翎王墓的厉鬼,说不定能发现什么。”先前劫狱太过兇险,他怕夏沥拖后腿,便让他在城外等他们,此时也该等着急了。 小孩儿哼了一声,但还是乖乖化作一团黑烟,消失不见了。 见小孩儿离开,印春水这才长松了一大口气,看得安子仪不禁翻了个白眼给他。 “你就那么怕他?” 第21页 “怕啊,怕的很。”印春水的面色突然变得莫名严肃,认真的看向安子仪,开口问道:“我问你一件事,你可一定要实话实说,不要骗我。” 这其实就是句废话,因为安子仪何曾对他说过半句谎言呢? “说吧。” “翎王一生,是否……曾好男色?” 安家宅院安静了片刻。 “不曾有载。” 听了安子仪的回答,印春水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一连说了两声,却不知是真的好了,还是在安慰自己。 欠债还钱,欠命还命,天经地义,欠什么就应该还什么。他印春水乃是铁骨铮铮的一条好汉子,就算是面对生死,那也不会退缩半分。 可是欠情便不是想还就能还的了。 印春水就是印春水,不是邬修筠,不知道那两个人之间有怎样的过往,更不可能成为那个小孩儿百年回魂想要找的人。 没钱可以赚,可若是没有情,那没有就是没有,上天入地去哪里找也找不到。 姓印,名风,那你真正的名字就是印风了。 我若是不想还你的债了,那你又会怎么做? 莫非还要杀了我吗? 第16章 回城再战(四) 又是一场梦魇刚过。 年少的南国王都、孤身一人行至夏国、身为阶下囚的屈辱、受尽的打骂折磨,许多许多年前的经歷,都像一幕幕的走马灯,在他眼前不断变换,如同极为美丽、极为艷丽、又极为可怕的妖魔。 直至他勐地睁开双眼。 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心神还是恍惚的,梦境里的种种顿时成了一场空,只剩下满身的大汗和随之而来的冷意。他下意识的将手伸向腰侧,却扑了个空,未能握住那熟悉的剑柄。 是了。 他早早便是个手无寸铁的阶下囚了,就算手中有兵刃,那也不是给他自己用的。 救他出牢笼的,是那个人。而再次陷他入牢笼的,也是那个人。一时之间,他竟分不出自己究竟是感激,还是痛恨了。 或者是两者皆有。 “你终于醒了。” 邬修筠坐在一旁的矮脚小桌前,正向面前的杯中倒着清酒,小酌一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说话间带着半分醉意、半分惬意。 “阿风,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你看,杀人对你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嘛。” 印风勐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在他头上戴着狰狞如厉鬼的青铜面具,冰冷的金属紧紧贴在他干燥的嘴唇旁边。却仿佛一块烙铁,灼烧着他嘶哑的喉咙。 他似乎病了。 “我昏迷了多久?” “高烧三天。” “他们……全都死了吗?” “全家上下,包括僕役,五十七口,一个不剩。” 邬修筠微醺之重声音又带了几分得意,只见他高高的举着杯子,背对印风,却高到连他也能看个清楚的地步,似乎在表示致意。 “南国血剑术名不虚传,特徵鲜明,无论是谁去了现场,都只会觉得这是南夏两国之间的争端。多亏有了阿风你啊,我大哥才不会将这件事情怀疑到我的头上。” 五十七口人。 其中的每一个,都是无辜的、手上未曾沾染血腥的普通人。他们被他这双骯脏的双手取走了性命,变成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身上绽放温热的鲜血,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他们之中的一两个,可能挡了面前这人的路。 你不怕遭报应吗? 邬修筠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印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将心中的话问出口来。 “报应啊……这个我当然怕了,我可是怕的不得了呢。” 邬修筠浅浅的笑了,过于轻松的语气让他看起来只是在说笑一般。在他身后是漫天的星火与缺损大半的上弦月,并不明亮,映着他微醺的面庞,夜色之中格外刺眼,让人一时之间无法看清。 不用看得清,明明是早已知道的。 那张脸有比女子还要纤细的画眉、精緻的面孔。小公子的眼角始终带着傲气,就算再精于心计,毕竟还没过了少年心性的年纪,不懂得韬光养晦,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很。 “可怕又有什么用呢,有的事情,并不会因为怕了,就不去做的。” “更何况,有阿风你陪着我,就算恶鬼缠身,那缠的也是两个人。成双成对的,也不寂寞,我为什么要害怕呢?” 邬家小公子,邬修筠。 不输于他大哥邬亭玦,邬小公子也是名闻夏国王都的俊秀人物。邬家本就炙手可热,一代之内又出了这一时双璧,让人感慨这乃是天佑他邬家经久不衰,也让邬家老爷子乐的日日合不拢嘴。 大公子邬亭玦,温文尔雅,长袖善舞。小公子邬修筠年龄虽小,却也人如其名,丰神俊朗,已有竹筠君子之风。 都是装出来骗人的。 邬家两兄弟,说是青年才俊也好,英才天成也罢,都有哪么极为相似的一点。 那便是两人都是心肠毒辣的伪君子。 不一样的,大概是因为邬亭玦羽翼渐丰,而邬修筠由于年纪较小,未能抢占先机,所以还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罢了。他也聪明的很,虽有野心,却从不当面与他大哥做对,从来都是暗地里给邬亭玦背后捅刀子,表面上却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那么,阿风你怕不怕报应呢?”邬修筠反问道。 印风听言,身体一僵。 “虽说是我下的令,可动手杀人的终究还是阿风你啊。”说到此处,邬修筠似乎还有些得意:“就算报应真来了,那也你也要跟我一起受着呢。” “我有阿风,所以我不会觉得怕。那阿风会不会因为我,变得胆子更大一些、杀人更利落一些呢?” 丧心病狂。 可此时的自己,却不能理直气壮的说出这句话来。 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走上了最自私的一条路,他也就该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 微醺的小公子见印风不说话了,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走到他的窗前,然后突然一只手托起了印风的下巴。 “阿风,你长得真好看。”左右端详着印风的脸,小公子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属下不敢。” 就算好看,那你正在看的也是面具。 “春水才是属下,阿风是我的才对。” 亏你还能想得起这两个古怪名字。 “可惜啊可惜,阿风带着面具,这大半张脸都被遮在后面了。否则我醉成这样,再看着阿风那么好看的脸,一时兴起就该让阿风当我的男宠了啊,那你就不必再去杀人了。” 碰! 印风一掌拍中这醉鬼的胸口,只用一分力,将他拍出了三丈远。 “好疼!阿风你性子也太刚烈了!”邬修筠捂着自己撞到地面的额角直叫疼。 第22页 活该。 “所以我才这么喜欢你嘛。” 方才那一掌,拍的似乎不够重。 “阿风,面具就只有半张,亲亲我,还是能够做到的吧?” 厚颜无耻。 凑上前来的邬修筠满身都是酒气,那所谓贵公子的风度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不如这样吧阿风,你只要每跟我睡一次,我就帮你打开面具一天,这样好不好?就这么说定了,我不会食言的。” 那时的印风,的的确确是想要把这不识好歹的小东西揍到死的。 后来呢?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印风睁开双眼时,就看到了印春水凑到他面前的那张大脸。 “阿风?你怎么了?” …… 这还要从头说起。 四人潜入钱府之后,分散开来,四处搜查,却发现这里早已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别说是证据,什么痕迹没能找到。印春水见此不免嘆气,虽说他料到对方不会留下这样一个疏漏的空子让自己钻,也不曾对此报过太大指望,但到干净这种程度……说一句雁过拔毛也不为过。 然后他就看见小孩儿站在墙角,什么都没做,双眼紧闭,唤他也不回,像是……睡着了。 这站着还能睡着,是累到什么程度?鬼需要睡觉吗? 于是印春水上前摇了摇他,等小孩醒了过来,两人刚对上眼,他这刚说了一句话,就被一掌拍到对面的墙上。 “你做什么!” 听见动静到安子仪赶来,见此以为印风突然发难,立刻挡在印春水面前,面色不善,剑气四溢。就连实力微弱的夏沥也都紧张的看着他,一点一点朝印春水的方向靠拢,大有一言不合就开战的意思。场面上懵懵懂懂还没能回过神儿来的,大概也就是方才拍出一掌的印风,和还贴在墙上拔不下来的印春水罢。 “我……” 印风想要开口辩解,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方才他想起曾经被印春水非礼了? ……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但是也不能这么说吧。 “安子仪你住手!”印春水好不容易把脸从墙壁里□□,第一件事便是喝住安子仪,然后声音便弱了下去:“阿风他记忆有损,情绪不稳,一时发起癫来,也怪不得他。” 没错,就是这样。 等等,你说谁发癫? “你看他都这么惨了,不要歧视他。” 我看那一掌拍的还不够重。 第17章 回城再战(五) 在印春水再三劝说下,安子仪这才将信将疑的放下长剑。警惕的看了印风一眼之后,他又转了个弯,去别的院落查看情况。印风则无视了安子仪方才一瞬间的杀意,他看向在中间圆场的印春水,强行压下了心中莫名升起的复杂情绪。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之前的记忆是一段朦朦胧胧的灰暗空缺,似乎在眼前又不可触及。而在遇见印春水之后,这些模煳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清晰,虽然依旧不完整,但断断续续的场面碎片堆在一起,已经让他对两人的前世有了大致的了解。 但还是差了太多太多。 能够让他忍不住找上邬修筠的下一世的执念,绝不会是这样简单。 可两人之间还能有什么呢?一个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一个伤害和被伤害的人。 莫非当真只是情债吗? 想起方才记忆中邬修筠的表现,印风皱了皱眉,上下打量着脸上挂着红印子、张牙舞爪、狼狈不堪的印春水。 样貌清秀,可眼角一粒泪痣把整张脸毁成了哭丧相,虽不明显,但还是减色三分。行迹不端,慧根浅薄,无才无德,连画符都画的很难看。 比起上辈子都邬修筠,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么远的距离。 从他身上追情债,那也要先产生的了情再说罢。 “嗯?阿风你在看我?” “……没有。” 印春水觉得小孩儿的视线来的莫名其妙,但也没太过放在心上。说来他的衣服自见过印道长之后就没有换,依旧是一套不合身的狱卒打扮,对未至加冠之年的印春水来说还是略显宽大。翻箱倒柜找了很久,也累的他满头大汗,于是挽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依旧觉得闷热,便松了松领口的衣襟,把长袖挽起,毫不在意的露出了大半锁骨和手臂。 印风:…… 身材尚可。 略强于邬修筠。 “钱府每一间都是这么乱吗?”印春水一边翻找,一边抱怨道:“我一开始以为是灭门之人在这儿找什么东西,如今却觉得不尽是如此了。” “何以见得?”安子仪问道。 “你看,这箱柜的抽屉都被抽出来了,若是尸体还在,怎会一点血迹不沾呢?”印春水指着地面道:“就算衙役们打扫的再怎么干净,那也不至于整洁如新吧。” “那便是移动尸体之后,再搜的东西。” “何止如此,我怀疑搬运尸体的和搜查东西的是同一波人。”印春水摸着下巴琢磨道:“那群衙役的德行我再清楚不过,向来都是煳弄了事。若是当真曾经进来过这钱府,不在花坛内踩上七八个脚印便怪了呢。” 那便是有三波人,第一波是来灭门的,第二波搬运尸体,第三波搜查并清理痕迹。这三趟,可能没有一次用的是府衙的差役。 先前印春水以为自己被安上污名,是因为他们与官府有勾结。 恐怕他们想错了。 这哪里是和官府有勾结,便是府尹大人本人,也没有下令自己的私兵清理现场的权利。 加上翎王墓雁过拔毛的惨状。 “是官盗。”安子仪忽然开口。 我朝明令禁止盗墓之举,对官盗更是大力打击。虽不至死,但已属于私自集资,像盗空翎王墓这么大的事,主谋必将满门抄斩,余党也将以谋逆大罪处置。 印春水下意识朝小孩儿腰间宝剑看去。那一日回魂之事给他带来的冲击太大,差点忘记他还从钱府带出过这样一件物什。如今细细想来,那日钱府上下装潢华丽,恐怕便是因为在翎王墓内捞了不少的好处。年初不请道士现在请,则是怕外人进府看出什么来,或是为了散散在翎王墓里所粘的晦气。也是因此,他随口编出的一句谎话,才不巧戳中了钱老爷的心事,让他干脆将宝剑相赠。 后来钱府满门被灭,印春水印道长也被牵连。 想到这里,印春水只觉得背后汗毛直立。 “子仪,你说……钱府被灭门,莫非是因为送了我这把宝剑?” “不排除这种可能。” “只是送件东西便……他们随后也必定是要销赃的,总不能为了掩盖行迹,要把所有的买家也全都杀了?”印春水的声音有些颤抖。 “未必是因为钱老爷送剑给你,那把宝剑可能有什么问题。若是能够证明他是从翎王墓出土,以你为人证,钱府定然少不了盘问,顺藤摸瓜便能查出那幕后主使了。” 第23页 若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又如何会落到钱老爷手上? 印春水还未及想通,安子仪已经来到小孩儿面前,道:“借剑一看。” 小孩儿沉默了片刻,这才不情不愿的解下剑鞘,递给安子仪。 安子仪拔剑出鞘,上下看了看,似乎发现了什么,皱了皱眉头,插了回去。 “怎样,可有什么发现?”印春水迫不及待的问道。 “有。” “是什么?” “这剑太烂了。” …… 见小孩儿身上的阴气越来越重,印春水连忙打圆场道:“毕竟在墓里放了那么多年,有点变化也算正常嘛!” “就是因为这把剑这么烂,百年之后还能光洁如新,才让人更觉奇怪。” “……”您老少说两句成不,没见另外那位爷脸已经快黑成锅底了吗? “上面没有翎王的章纹,就是随处可见的一把烂剑,无论是谁看了都联繫不到翎王。要想像翎王用这把剑开拓疆域,也是很难的一件事。”安子仪将宝剑递迴给小孩儿,开口道:“这件赃物能落到钱老爷手中,也是因为它太烂了罢。在我看来,连随葬墓室之中放这样一件随葬品,都不够格。” 小孩儿抓过剑鞘,面色有些不善。 如果为了这样一把剑都能闹到灭门的地步,只能说明,连对方也不清楚这是怎样的一把剑。 印春水忽然想起他在主墓室看到的那空荡荡的架子,一左一右,一瓶骨灰,一座剑架。莫非这剑便是放在那里的原物,可被人取下之后,由于太过普通而被人忽视。钱老爷又是不懂剑的俗人,以为是随便哪个墓室中的随葬,可能是贪图那多出的一分利,也可能仅仅是觉得好看,所以便将它带走了。 但那剑架在主墓室放的那么明显,又有谁能忽略呢? 待对方发现宝剑失踪后,便找来了钱老爷府。而在这里,也没能找到这把剑。对方一气之下便灭了钱府满门,又找到他的头上来,想趁印春水未曾发觉之前将那把宝剑回收。 若是他没把剑带走,他们顺利找到宝剑,这几十口人是不是便不必死了呢? 若是他们找到宝剑,便也不会一直追到道观来,害得连师父都被陷入大狱之内,过着与恭桶同处一室的屈辱生活,甚至随时性命不保。 印春水突然觉得从胃里泛出一阵阵的噁心,装作还在翻找的模样,才没被小孩儿跟安子仪看出来。 “你……还好吧?” 印春水一愣,转过头来,看到夏沥正担心的看着他。 “没事儿没事儿,受了点风,稍微有些头晕罢了。” 夏沥定定的看着他,神色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这样说,但这些应该……不是你的错。”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呢。” “我曾见过这样的表情,好几次。”夏沥笑的干巴巴的,但依旧说道:“那时候我很希望,有什么人对那个人说,这不是你的错。” 但如果真的是那样,就好了。 “放心吧,我没事儿。”印春水调整了下表情,朝夏沥咧嘴笑了笑,又说道:“倒是你,莫不是又回忆起什么了?” “不知道……一直都是朦朦胧胧的,记不清楚,可似乎又什么都不曾忘记。” “别灰心,待我想办法恢復了你的魂魄之力,说不定会有所好转。”印春水拍拍夏沥的肩头,安慰道。 有夏沥这样一打岔,印春水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于是叫了声安子仪,说道:“看来这里也再找不出什么了,不如我们就此打道回府,呆久了恐怕要被人发现。你先回安府,我与夏沥和阿风自有去处,有消息了便用传讯符通知我。” “还有我师父那边……还要求你多多照顾。” “没问题。” 阿风,再去帮我杀个人吧。 不要。 不能说不要哦。 恍惚之间,百年前的往事与面前两人竟有一瞬间的重叠。小孩儿连忙晃了晃脑袋,将有的没的全部丢到一边。 他在想什么呢。 这个人不是阴险毒辣的邬修筠,只是个不起眼的粗俗市井小民罢了。就算有几分心里的小算计,也不会有那副极恶的心肠,连推心置腹之人也要算计。 更何况,无论是邬修筠还是这个人,推心置腹的都不是他。 他以为邬修筠是不会信任任何人的。 而邬修筠也的确就是那样。 明知他笑脸盈盈的对他之时,多是有求于他,或是要利用于他,他却还是要依着他的意思来做。 安子仪不过一介无名小卒,何德何能,竟能得到他全部的信任。 不对,他不是邬修筠。 那是印春水。 “阿风,发什么呆呢,要走了。” 印春水笑脸盈盈的将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开口道。 满脸虚伪,噁心至极。 明明内心还在忌惮他,却要堆出一副亲近的面孔,虚情假意,麻痹对方。在这时候,他大概心里便是已经在算计什么了。 “好。” 这个人和邬修筠,没什么不同。 “一会儿我和夏沥出去不方便,还要依仗您老人家帮个忙……” 极为可悲的是,就算是在上辈子,他还是选择了跟他站在同一边。就算给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也不会有任何事情改变。 “哼。” 小孩儿冷哼一声,化作黑烟,将几人包裹成一团。黑烟消散之前,还能听到印春水忙不迭的道谢声。 第18章 回城再战(六) 嘴上说是定要将师父从牢中救出,可真要做起来,却也的的确确不知该从何处开始下手。 对方恐怕是官府之人,能自如调配城内兵卒,更有仙术高强之人幕后相助。连如蔡辉一般的厉害角色,都被派来跑腿捉他师徒二人,可见后面还藏着如何厉害的大能。 细细算算,己方站立竟然就只有小孩儿一个,他和夏沥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就这还是个不知底细的□□桶,随时都有可能坏事,一个心情不好说不定便要了他的性命,来抵那前世欠下的什么破债。 至于安子仪……不能把安子仪再拖累进来了。 印春水觉得越来越头疼。 话本儿里头常写,当少年被千夫所指性命交关之际,总有高人突然现身相助,或是传授他一身上好功法使其成为绝世高手,然后三日之内学有所成,将那恶人统统斩杀殆尽,一个不留。可他印春水毕竟不是话本儿里的主角,身边就只有只失忆的、不靠谱的厉鬼,和没怎么失忆、却也不靠谱的厉鬼。 印道长在剋扣他的零用钱时,常对他说,求人不如求自己。 如今看来,师父果真是有几分大智慧的,在那时便遇见了印春水此时的窘境。 第24页 不如把那蔡辉捉来好了。 此人性情傲慢霸道,容易轻敌,法宝厉害,道行一般,只要设下计谋便很容易抓住。至于他的消息,从安子仪口中便能轻易问来,此时他还在搜捕自己的下落,趁他落单之时下手再好不过。 若能把他抓来,说不定能问出对方还有多少人,甚至能以他交换印道长的自由也不一定。 想的挺美,动起手来运气却未必能那么好,要好好计划才是。 为此,印春水足足花了一天时间,用小孩儿帮他找来的上等硃砂写满了足足三大袋子的符箓。有好用的,也有效果不好的。过久了穷日子第一次这样豪迈,让印春水感觉非常不错。 先不说能不能都用上,拿出去装一装吓吓人也是极好的啊。 在这期间,夏沥不知跑去了哪里,早先还会在一边帮印春水研磨硃砂,后来就不见踪影了。至于小孩儿则一直坐在屋顶之上,关注着街上的动静。 并非是印春水拜託他去放风的。 或许是活着的时候这样的事情做多了,自然而然已经成了习惯。 天色渐渐从明媚的晴朗转暗,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屋里却还没有动静。印风顺手揭下了屋顶的瓦片,超下面看去。只见印春水趴在桌上,手上还握着毛笔,可已经睡的连口水都出来了。 不过一个没脑子的蠢货,努力到这份上,的确是难为他了。 这样的印春水,要比邬修筠好上太多。 远远望着大街上叫卖糖葫芦的小贩,不知为何,几百年前的那个梦境在印风眼前又逐渐变清晰了起来。 与邬修筠第一次见面时,他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那是他莫名被人安上侮辱良家女子的污名,又被五花大绑扔进了监狱,受尽煎熬。后来又受了重伤,发起烧来,对一切感到麻木、意识模煳之时,邬家小公子便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唉,看你身上这些伤。这张脸这么俊俏,也捨得把你打成这样。” 来者托起他的下巴,上下打量着他的面孔。 “来来来,你告诉我,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我给你做主好不好?” 这人说话简直和阉人一样阴阳怪气。 “你受了这么多苦,再在这里待下去,恐怕就要死了。你若是死了,我大哥反而轻松了,所以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当然。 “若是想获得自由,那你就必须听我的。” 印风这才使起仅剩的气力,努力抬起了头。面前美的男女莫辨的少年嘴角扬起狐狸一样狡黠的笑容,身上一袭华服照亮了破败不堪的监牢,明艷夺目。他从袖中取出雪白的手帕,在印风的脸上擦了擦,然后手指伸向他的胸口,将手帕放入他的怀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指尖划过了印风胸口露出的皮肤,看起来有种莫名的暧昧。 “我就知道,一颗被扔到角落里却还不忘练习剑术的棋子,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你是什么人?” “你竟然不认识我,我还以为自己很有名呢。”少年摇了摇头,一脸失望。 “我叫邬修筠,修身的修,竹筠的筠,你可要记住我的名字。毕竟,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啊,特别特别想。” 然后邬修筠就将他带离了那座炼狱,给邬亭玦留下的说法是印风已经病死。而他究竟做了什么,印风直到最后也没能知道。 待他养好了身上的伤,小狐狸也终于在他面前亮出了自己尖利的犬齿。 “虽然我把你救了出来,可要万一被我大哥发现就不好了。”邬修筠把手中的盒子递给印风,一本正经的说道:“以后你戴着这个跟在我身边,除了我之外不许随便对别人说话,听到没有?” 锦盒之中,是一张冰冷的铁面具。 “这面具可是玄铁打造,除非是用我手中的钥匙,谁也打不开的。”邬修筠还是没绷住表情,笑得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满面灿烂道:“你说,我这个主意好不好啊?” 钥匙掌握在邬修筠手中,他日印风若是想离开,必须事事顺邬修筠的心、争得他的同意。 或是杀了邬修筠,拿到钥匙。 虽然印风并不认为邬修筠会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好,我答应你。” 见印风乖乖戴上了面具,邬修筠便笑得更开心了,满意的上下打量着他,说道:“这样多好,你这张好看的脸就被遮住了,除我之外谁也看不到。不过你放心吧,就算遮住了一大半,你还是很好看的。” 论好看,谁能比得过你。 “哦,还有名字,在旁人面前我得给你换一个。”邬修筠用扇子点了点自己的眼角,想了想,说道:“以后你就□□水吧,听说春天融化的雪水要比冬日的雪还要冰冷,而为我办事,无情无义的人最好了,这名字正适合你。” 便是印风再深居简出,也觉得这不是个好名字,甚至还有几分勾栏院中才有的风尘气。 这些被家里娇惯了一辈子的公子哥儿们一个个的都不知道在脑子里装了些什么,不仅是邬修筠,还有那位莫名坏他名声的也一样。整日不务正业,靠着祖上的荫蔽赚得了名利,然后便觉得自己也是唿风唤雨无所不能了,把别人都当作了棋子,把别人都不当人看。 想来邬小公子后来叫多了也觉得这个名字难听的很,虽然嘴上不承认,两人独处之时却改唤他阿风了。 只是当天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春水”、“春水”的叫了他一整天。见印风乖乖将铁面戴上开心的不得了,一时兴起,把他拉到了街上去,也不顾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在人群中有多么扎眼。 “春水,你以前可曾有机会来这平民居住的地方?” “不曾。” “我也是第一次呢。”邬修筠四处张望着,双眼放光:“春水,你看那儿有卖糖葫芦的。听说这儿的糖葫芦最好吃了,你给我买一串来好不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更何况这不是让他低头,只是让他哄哄小孩儿罢了。 印风点了点头,接过邬修筠递给他的银两,朝着卖糖葫芦的小贩走去。 “店家,一串糖葫芦。”说完便将手里的银两都掷给了对方,自己取下架子上的糖葫芦,转身离开了,看的小贩在原地愣是呆了半刻。 就那些银两,足够买三头健壮的老黄牛了。 从未见过这样买糖葫芦之人。 印风找回原地时,却发现邬修筠早已不在原地。朝四下看了看,在街巷的拐角处看到了小公子的背影。在他面前站着一个灰衣人,不断点着头,似乎在听邬修筠说着什么,从印风的角度无法看清对方的样貌。 也是后来,他才知道对方名为裘十三,受僱于邬修筠。 待印风走近之时,裘十三已然默默退下。邬修筠转过身来,见是印风回来了,对他微微一笑。 第25页 “春水,你可算回来了,让我好等,我就随便走了走。” 印风没有回话,默默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他。 邬修筠没有接,只是笑着对他说道:“你先咬一口看。” 这是让他试毒吗。 印风乖乖照做。 “怎么样,好吃吗?” “不好。” “那你便全都吃了罢。” “……” 其实那糖葫芦的味道还算不错,只是在那时候心境混乱,所以不管印风吃下的是什么,都只会觉得苦涩难吃罢了。 而直到后来,他才明白为何邬修筠一口都没有吃。 若是他当初也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定是一口也吞不进胃中的。 第19章 回城再战(七) “阿风,你还在吗?” 听到印春水唤他的名字,印风才回过神来,从房顶翻进屋内,双脚稳稳落在地面。 印春水脸上还粘着硃砂的污渍,狼狈不堪,乍看下像是一道血迹。只是并不狰狞,只是可笑。 “快帮我看看,这些符箓有没有问题。” 印春水很早就开始修炼,符箓画的很是熟练,但这几张符箓他还没能完全融会贯通,平日里都是靠着印道长帮他才能完成。 想起印道长,印春水不免感到眼睛又有些酸楚。 徒儿没用啊,师父身陷囹圄,却无法营救,害得师父要跟恭桶一直共处一室,唉。 小孩儿扫了一眼桌子上的符箓,抽出其中几张,道:“这些用不了。” “不错,过半有效,我师父要是知道了定然感觉万分欣慰。” 印春水忙了一整天,现在总算松了一口气,七扭八歪的倒在一旁的椅子上。 饱暖思□□。 印春水则是一闲就嘴贫。 “你说我师父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虽然我对他的姿色颇有信心,但也说不准。毕竟牢房那种地方半个女人也没有,若是被什么高大粗糙的汉子一眼瞧上了他,他以后出来该怎么做人啊?” 印道长那个年岁加外表,挺难的。 “……你要我去看看吗?” “不不不,你待在这儿就好。” 这人怎么连贫嘴欠揍是什么样的都看不出来呢,也不知道以前受过什么刺激。 “说来虽然你的记忆混乱,魂魄受损,可既然对翎王墓有印象,说明可能也在逐渐復甦。这两日有没有再想起什么特别的来?” 小孩儿摇了摇头。 “对我也没有?” 小孩儿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的看向印春水,发现对方也正神情严肃的看着他,目光炯炯,像是能看穿他所想的一切。 那样的语气和表情,像极了邬修筠。 “……没有。” “是吗,这样。”印春水应言点了点头,收回了目光,却不知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 “说起来,你从变成厉鬼开始,便一直是这副小孩儿模样吗?” “不是。” 鬼魂大多都是自己临死前的模样,有在意外表的,或许会改变下年龄,却少有愿意直接返老还童的。若不是因为他魂体受损,无法支持本来模样,才不得变成小孩儿,减少力量消耗。 但像他这样厉害的厉鬼都能伤成这样,对方又该有多厉害,又是否也在对敌中受伤了呢? 印春水突然想起了在翎王墓、他直面无头厉鬼的那一瞬间感到的寒意。仿佛有远超于他的敌人在暗中窥伺,缓缓将手伸向他,随时便能随手将他撕成碎片。 莫非那就是伤了小孩儿的暗中大能? 发现他,却没出手,是否说明对方也伤得不轻? 印春水想了想,对小孩儿问道:“你是否还记得,可有办法能帮助你恢復力量?” “……有。” 吞噬其他魂体,这是最简单的方法。好比他现在若是吃了夏沥的魂魄,身高至少能再长上个三两寸来。 说也奇怪,修仙者以收用天地灵气恢復自身,厉鬼自然也可以吸收鬼气。执念越深,鬼气越重,力量也就越强。可小孩儿这些时日发现自己并没有恢復多少,所吸收的鬼气和他消耗的相比,不过杯水车薪。 莫非他已经不再那么喜欢他了吗? 小孩儿颇为复杂的看向印春水。 对方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心思,眼睛亮亮的,兴致勃勃的问道:“什么办法?” “你……闭上眼睛。” 印春水扬起的嘴角一僵,盯着小孩儿看了看,意识到对方没有说笑之后,讪笑了两声,然后乖乖闭上了眼睛。 反正要是小孩儿想杀他,他也逃不掉。 厉鬼和人有许多不同,没有心跳、没有气息,除了魂体之外应该什么都没有。本应感觉不到的,但是印春水仿佛双眼之外长了一双天眼,能够清晰的勾勒出小孩儿的轮廓,知道他站在哪里,知道他在一步一步的向他走来。 应该不会……杀了他吧? 除非他突然恢復了记忆,想起来自己上辈子对他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头皮一阵发麻,然后他突然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身体,下一秒意识到这是小孩儿的身体。虽然冷冰冰的,可是却并不让人讨厌。 不过他长得真矮啊。 印风自然不知道印春水心理经歷了一番怎样从忐忑不安到突然逗比的急转弯,紧紧抱着面前的这个人,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声、唿吸声、甚至血液在体内流动的声音……他是活着的,他的命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生死一念。 可为什么依旧觉得怀中空无一物。 这种不满足的感觉,让他忍不住皱起眉来。 “你……还要抱多久?有效果了没?” 印春水早已睁开了眼睛,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被这么个小个子给抱住了,靠在他身上吧那高度不够,弯腰去扶吧又怕他恼羞成怒,但被人拦着半截腰这样抱真是说不出的别扭,场面一时之间非常尴尬。 “……够了。” “你这样就能恢復?” “嗯,只有一点。” “看不出来啊。” 当然是骗你的。 印风扭过头,朝着窗户看窗外的风景,嘴角不自觉的弯了起来,就连“邬修筠”这个名字给他留下的阴霾也忽然淡了许多。 这时挂在墙上的传讯符一亮,然后忽然自己燃烧起来,灰烬落在地上。印春水连忙取了那灰撒在白纸上,又滴了几滴硃砂上去,那灰烬便自己化成了字的模样,一个接着一个的印了出来。 安子仪说现在城内搜查尤为严格,连蔡辉一行的修道者都已经坐不住了,让他千万小心,隐藏好自己的行踪。还有他们身后似乎坐镇着一位得道的大能,是印春水可能修炼一辈子都打不过的那种。姓名安子仪没有说,却提到此人和安家有些许渊源。 第26页 “和安家有渊源,这都查出来了,却不告诉我姓名,这不是安子仪的作风嘛。”印春水捏着下巴说道:“阿风,你说莫非他上次提到的那个安家的叛徒,就是这所谓的大能,因为他姓安,所以才不能告诉我名字?” 安子仪是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好人,可他毕竟身上还有自己的担子,有的能说有的是不能说的。再进一步可能就是安家自己的秘辛了,他也未必是想瞒着印春水,只不过家丑不可外扬。 不得不说印春水对安子仪还是极为了解的,不过三两句话间便把对方的心路歷程猜了个大概。 犹豫了片刻,印春水取了硃砂笔来,蘸着那剩余的灰烬,在黄色符纸上写下一行小字。接着那符纸自己燃烧了起来,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你在做什么。”小孩儿在一旁问道。 “我就问问那姓蔡的在哪儿,回头找他叙叙旧,毕竟他抓了我师父,这么大的恩情不还一还怎么能看得出我是个有恩必报的好人嘛。”印春水一本正经的说道:“不如到时候阿风也来帮个忙?” “……有什么话便直说,阴阳怪气的,噁心。” “大能我年龄太小修行尚浅万一教训不了那小子翻船了就惨了所以请您老出手相助!” “不要。” “您老这也太狠心了罢……” 小孩儿哼了一声,然后毫无徵兆的突然化作一团黑烟,消失在房中。 “选好了日子告诉我。” 临走前还貌似不情不愿的甩下了这么一句话。 原来这傢伙也是那种嘴上说着不要行动起来却很诚实的嘛。 见他走了之后,印春水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把整个身体都甩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像是整个人都瘫倒了一般。 不知从何时起,面对小孩儿时便累的要命,比让他画满三大袋的符箓还要累。 前世种种,与他无关,可他毕竟是那邬修筠的转世,因而在旁人的眼中毕竟是有所关系的。 回魂该找上的是邬修筠,却找上了他印春水,也只能找得上他印春水。 只是不知道这错乱的一团缘,究竟最后会走出个什么结果。 第20章 忆经年(三) “阿风,你的伤到底养好了没有啊。” 邬修筠无聊的趴在印风床头,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他的头髮。 “不劳小公子费心。” 印风冷漠的回答道,不留痕迹的拨开他的手。邬修筠倒是不以为意,改为尝试将摺扇上的吊坠系在他的长髮上。 “使用秘术当真会对身体有那么大的负担吗?” 印风没有回答。 南夏两国由来以久,皇室乃上古氏族后裔,因而皆有些不可外传的秘密。夏国皇室擅长布阵之法,而南国则是血剑术,两者都是最最上乘的功夫。虽然印风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离开故国之前也只学了全部功法的一半,但即便只是将最基础的几招千百遍练习之后,依然受益匪浅。 血剑术会过度强化使用者的身体,因而卸力之后便会感受到四肢经脉受到内力冲击的损伤。即便印风身体强健,也不能例外。 不过对身体真正真正造成的伤害也并没有他所表现出的这么大。 之所以装成这副模样,还是因为他不想继续受邬修筠的驱使,再次夺走那么多无辜的性命。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能拖一天也是一天罢。 这点小小的伪装,恐怕早已被邬修筠看了个通透。只是他一直装作全然不知的模样,更没有敲打逼迫。也不知是当真体恤他,还是算计着想要看他露馅出丑的模样。 这人的心思古怪、喜怒无常,做出什么选择都不算奇怪。 “阿风这么辛苦,我实在不忍心啊。”邬修筠突然抓住了印风的手,看起来像是心疼的要命:“不如你把血剑术的秘法传给裘十三,这样以后就不用再受这样的苦了!” 印风:……果真是不怀好意。 见印风依旧沉默不语,邬修筠似乎也有些难过了起来,说道:“阿风,你就跟我说说话吧,这副模样会让我心疼的。”然后小公子拉起几股印风的长髮,编起了小辫子。 “……” 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将你打发走。 邬修筠嘆了口气,然后从腰间摸出一把奇怪的小钥匙,在印风额间轻轻一抹,那面具便自己打了开来,露出了他的真容。 “这样有没有开心一点?”邬修筠开心的笑了笑,然后对着印风的脸左看右看了一圈儿,下了定论:“阿风还真是好看啊。” 印风:“……” 邬修筠正想要再说些什么,这时却从外面传来了一串沉稳的脚步声,以及裘十三远远的一句:“见过大少爷。”此时听起来格外的清脆响亮。 裘十三是从来不在邬家其他人面前现身的,除却必要之时。 说这时那时快,邬小少爷勐地朝床上一跃,把印风往下一压,拉起被子就盖到了他头上去,只露了一缕黑亮的青丝在外面。然后又胡乱抓了抓自己的外衫,扯开了腰带,接着做出一副突然被抓包的慌乱模样,闹出一连串的响动。 动作之敏捷迅速,让人完全看不出是个不会半点武功的草包少爷。 观看全程的印风只暗中觉得好笑,没想到这平日里不知天高地厚的邬小公子,一见了他大哥就变成了立即秒怂的货色。明明再让他戴上面具便可,他却偏偏不走寻常路,要折腾上这么一番。 于是等邬亭玦进来之后,先是唤了几声邬修筠的小字,接着脚步一顿,似乎发现了什么,屋内静的仿佛一潭死水。 由于脸被丝被遮住,印风瞧不见邬亭玦的脸色,但想来应该十分好看。 “……你给我出来。” 邬小少爷连忙应了声是,然后跌跌撞撞的从床上翻了下去,非常狗腿的随着他大哥出了屋。 等确定屋内无人之后,印风起身,赤脚下床,凑到了花窗下头,侧耳细听着这兄弟俩的对话。 “大哥,这可是我未来的妻室呢。”光是听声音,印风便能想像出他那副虽然不好意思但依旧厚颜无耻不知廉耻的模样:“在未来弟媳的面前,能否给小弟留点面子罢。” “胡闹!”相比起来,邬亭玦的声音便火气足了不少:“我邬家怎么出了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尽是沾染这些歪风邪气的东西!” “大哥你小点声儿,阿风他身体不适,还下不来床呢。”邬修筠的声音再次响起:“再说了,那吴少爷不也暗地里在小倌馆里有几个相好嘛,也没见着出过什么事儿啊。” “荒唐,你以后可是要入仕做官的,这豢养男宠的名目若是被有心之人所知,你要如何在朝中自处?”邬亭玦字字如同泣血一般,连印风这个与他有仇的都不面为他这个做大哥的揪心。 是啊,呕心沥血却养出了这么个玩意儿,暗地里天天算计着自家人。印风甚至有些期待邬亭玦得知真相之时,会不会一气之下一命归天。 第27页 “你沉迷玩乐,不思进取,我又怎么放心把家里的事交给你办?” “大哥放心,我也就是玩玩儿罢了,小弟知道轻重。”邬修筠的语气再轻松不过:“只是以后还需给阿风一个名份,这样他有了去处,也不会将事情闹大了。” 敢给南国王子一个名份,你的胆子还真是大的不行。 接下来他们谈的事情,印风只能勉强听懂个七八分,但剩下的也能够猜出个大概。 刘齐道一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此事一出,举朝皆惊。此人虽只在户部当个清闲官员,但也有不少帐目经过他手,如今死的不明不白,难免遭人猜疑。如今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各大势力都遭到了王上心疑,首当其冲的便是邬家,弄的邬亭玦硬是愁白了几根头髮。他虽然意图查出真相,却一直找不出是哪一方在暗中下手。 还好他没查出来。 毕竟邬家这罪名是坐实的,抄了满门都算不得冤枉。 现场留有南国血剑术的痕迹,因而邬亭玦疑心这是有人想要嫁祸南国,挑起两国争端。顺着这个开头追查下去,却是越来越跑偏,距离事情的真相也越来越远。 不怪邬亭玦猜不出来,就算是亲手参与的印风,也猜不出邬修筠此举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 除却给他大哥找麻烦,给邬家找麻烦,灭刘齐道满门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若说他是为了篡取他大哥的位置,似乎也没有必要用这样大的手笔,一不小心就要搭上自己进去。 或许这人就是杀戮成瘾,不灭个别人满门便不会开心罢。 还未等印风他想通,邬家这两兄弟的话已经说完,邬亭玦也已经转身拂袖离去。不得不说邬修筠将他大哥的心思了解的极为透彻,如他这般自翌君子之人,是拉不下脸来管弟弟这些龌蹉事的,因而也就错过了看到印风样貌的机会。 见邬修筠朝裘十三小声吩咐了什么,转身便要回屋,印风立刻三两步回到塌上,装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而出乎他的意料,邬修筠并未进到里屋,而是在外面取了什么东西,接着便一声不吭的离开了。 印风:“?” “小公子说了,让你别忙着装病了罢,穿好衣裳,他要带你出去透透气。”裘十三从窗口翻了进来,语气毫无起伏,面上却带着几分戏嚯:“可别忘了穿鞋袜。” “……” 邬修筠此人,大概当真是妖怪变的。 两人独行,未带侍从,未坐车马,不知不觉便到了上次邬修筠曾带他来过的那条街。此时天色渐晚,街上集市喧嚣,鳞次栉比,好不热闹。邬小公子把玩着摺扇上的吊坠,嘴里哼着小调,看上去心情非常不错。 “阿风,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光景?” “记得。” “那可是你第一次来这平民百姓的地方,开不开心?” 看着邬修筠的表情,印风的心头下意识的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你究竟是何用意。” “何必这么紧张呢,我只不过想给你出个题目,若是答对了,我就不再过问你在刘大人家偷偷放走的那个小女孩儿。” 印风身形一僵。 邬修筠朝他看了过来,依旧是笑着,双眸明亮的不沾半点阴霾,看起来诚挚之极。 “若是给我大哥找到她了,可要给我添不少的麻烦。所以要是她想活着,那要走的离王城远远的才行,阿风难道不想从我这儿给她赚些车马费吗?” “……说吧。” “和我们上次来相比,这条街可有什么不一样了?” “……”印风没有直接回答,但是神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瞧见他的表情,邬修筠心下瞭然,点了点头道:“阿风果然聪明,不用我说,就已经知道了。” 街道两侧,行人拥挤,冷眼一看很难发觉什么变化。可稍微用些心,便会发现上次那卖糖葫芦的小贩已经不见了。 这可怜人不久之前在山道上遇见了劫匪,来不及逃跑,死于非命。 上次邬修筠带他来的莫名其妙,因而印风心中一直存疑。那时他还不认识裘十三,因而想要探查此人身份,自己偷偷的潜了回来,然后便发现这小贩儿不知去了哪里。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却总给他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多嘴问上了几句,才知道此人已死。 这当然不能说明什么,更不能说明这是邬修筠下的手。 可如今看来,除了是邬修筠,还能有谁呢。 “别摆出那副表情啊,我可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人。你看我虽然杀了他,不还让你给了他十两银子买他的命嘛。”邬修筠笑的明媚,也异常的残忍:“只是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不让他闭上嘴,我又怎么能放心呢。” 印风没有回话,而是下意识的朝一边的酒楼看去。酒楼明面上没有问题,暗中却是私办的地下赌庄,且于一月前遭不明人士洗劫。想必那小贩儿是不经意间看到了些什么,这才成了他的催命符。 “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可这条街上什么都没有改变。”邬修筠风淡云轻地说道:“你和我啊,也是这其中的一个。不,是一对才是。” “如果不成为杀人的人,可能就要成为被杀的了。” 印风沉默着,没有回答邬修筠的话。 这世上的恶人太多,恐怕是杀不尽、除不完的。 而像邬修筠这样的极恶之徒,更是无论最终得到什么下场,都是罪有应得。 第21章 忆经年(四) “来来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邬修筠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双眼一亮,然后拉着印风就往小巷子里走。只见一片灯红酒绿、花团锦簇,还有脂粉浓厚的女子朝印风抛了个媚眼,看的他直皱眉。 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印风抬起头来一看,枣红屋樑上缠着红绢,下面的牌匾上书三个字:春水楼。 “……不去。” “来嘛来嘛,这里的姑娘都漂亮的很,老鸨也精明的很,可是百年的老招牌!” 卖弄风骚这一点上,邬修筠要比这里的姑娘还要厉害多了。 “不去。” 最后印风还是被半推半就的扯进了门,虽然邬小公子的力气并不大,可门口热情的姑娘们推推搡搡的,印风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无从下手,也就只能任人宰割。 印风贵为南国王子,这样的地方他不是不知道,但他自视清高,所以……当真是从来都没有来过。 “哎呦呦,这位新来的公子真俊俏,也不知道怎么称唿呢?”老鸨用手绢遮着嘴巴,笑呵呵的问道。 印风下意识刚想要答,却是立刻回过神来,把要说出口的两个字给咽了下去。 说自己的真名要暴露身份,可是若说邬修筠胡乱给他起的那名字……和这妓馆的名字是一模一样的。 他甚至怀疑邬修筠是故意的,早早就等着这一天来嘲笑他了。 第28页 “你们叫他风公子便可以了。”邬修筠不慌不忙的开口,笑嘻嘻地帮印风解了围,换来了他异常复杂的一眼。然后邬小公子黑黝黝的眼睛一转,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像小狐狸一样的嘴角勾起笑容。印风立马感到不妙,可想要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阿风是我的人。” …… “所以你们可不能跟我抢啊。”邬小公子又极为镇定的补上了一句。这勾栏院里的人左右逢源惯了,一个个都是人精,此时又怎能不懂他的意思。老鸨立刻给了他一个“我懂”的眼神,然后挥退后面凑上来的姑娘们,带着这两位大爷就要上楼,笑的谄媚至极。给他们找了个雅间之后,又指挥着姑娘们上了茶,说有什么需要外面有人候着,然后一脸“我懂”的把门一关,再就没了动静。 印风与邬修筠两人,席上无言对坐,连眼神都没相交一个,一会儿那桌上的一壶茶便喝完了。 “这姑娘们怎么还没上来?”邬修筠一副不耐的样子,不断的朝门外张望着,没好气的说道:“我还想让阿风看看妙言姑娘独步天下的舞姿呢,这还要不要开门做生意了。” 印风这才转过头来,默默的看着邬小公子自说自话的演戏。 茶都喝完了,没见你说一声不是,有本事就叫人进来添水,我还敬你是个能在戏班子里成角儿的料子。 “我这人可记仇的很,明日里我便叫人来封了这楼。” ……不能让他再说下去了。 毕竟这人发起疯来,把自己一句戏言当真了也说不定。 “你为何要让他们误会你我二人的关系。” “误会?什么误会?”邬小公子满脸的懵懂疑惑:“我们是什么关系?他们以为我们是什么?” “你让他们以为我是你的男宠。” “啊,原来如此!”邬修筠一拍桌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又是义愤填膺道:“你说他们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实在是龌龊至极!阿风你这样神仙般的人物,怎么能是男宠呢?实在是太过折辱你了!” 装吧,继续装。 “那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龙阳之好!” 印风冷眼看他。 邬修筠立刻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正经模样:“阿风,这你可不能怪我。你要知道,只要是个人都会仰慕神仙。就算你总在心里骂我禽兽不如,可我说到底还是个人罢,所以如果不心醉于你,那才叫奇怪了。“ 你这样自私自利的人,说自己心醉于谁,都很奇怪。 从隔壁传来歌女婉转的小调,若隐若现,悠扬迷人。这唱词似乎说的是一个故事,讲述一个穷苦的女子被豪门之子所救,两人相爱却不可相守。待那男子成亲之日,女子悲苦的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怀抱琵琶,哭诉着自己的境遇,以及老天对他的捉弄。 最为烂俗的苦情故事。 若是不曾得到,失去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这时一双手不知不觉勾上了他的肩头,印风回过神来,发现邬小公子不知何时蹭了过来,紧挨着他的身体,衣物隔绝两人的身体,却传来他的热度。 “阿风。”他暧昧地凑近印风的耳畔,一唿一吸扫过他的后颈:“我可是说过的,帮你打开面具一天,你就要陪我睡一天的,说话要算话。” 好色之徒。 有时候印风会产生幻觉,或许邬小公子没有多么狡诈的阴谋,甚至没有那么聪明,只是活的太过随性,到了残忍、无情的程度,让普通人都无法跟上他的思路。 见印风依旧没有反应,邬小公子似乎有些不耐了,于是用舌尖轻轻舔舐着他的耳垂。动作之娴熟,让人确信他的确是这春水楼的常客。 “阿风,你该不会是……有心无力罢?” 见印风依旧没有反应,邬小公子一脸疑惑。 “嗯。” “回去我给你找个大夫看看如何?”邬小公子一脸真诚。 印风感觉要努力压着浑身上下的火气,才不会冒出“滚”这个字眼来。 “若是阿风不愿意,那便算了,就让我歇一会儿罢,这样也算是陪我睡了。”邬修筠眨了眨眼睛:“我就抱抱你,不做什么。” 要歇不回家里去。 “若是又被我大哥发现我歇在你怀里,还是不太好。” 你也知道不太好。 熟睡的邬修筠要比清醒的时候还要让人不省心,而印风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睡相。在他从牢里出来伤好之后,邬修筠立刻就把他给叫到了床头,说是要让印风为他在睡觉时放哨。 “你就站在这里,一直看着我罢,直到我睡着为止,你才能睡。” 诺。 然后印风就站在旁边,看着那不安分的小东西用锦被把自己裹成一个色彩斑斓的球,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得心累不已。 睡姿真差。 等第二日印风昼夜颠倒,犯了瞌睡,还要被邬修筠嘲笑。 “……下次小公子还是自己睡罢。” “不要,我就和别人不一样,喜欢别人看着,才能睡得着。” 毛病。 在自家的院子里还要人守夜,防谁呢? 这次邬修筠的睡相要比平时安稳多了,凑的又近,咫尺之间便是另外一张脸,印风想不看都不行。即便知道了这皮囊下是什么样的心肠,印风也不免感嘆这人的好相貌:乌髮云鬓,肤如凝脂,唇色如初春时飘落水中的樱色花瓣,落下时带起一片潋滟。邬亭玦样貌俊朗,而邬修筠的样貌要柔和太多,若是不说话,再披散着头髮,大抵会被错看成是女子,而且是倾城绝色的女子。 这人处处算计,没有半句真话。无论对别人还是自己都是心狠手辣,恐怕就算要自断一臂,他也不会多眨一眼。 所谓的“仰慕”、“心醉”。 恐怕也只是他一时兴起,逗弄自己罢了。 若是真的动心了,那才是中了这奸邪之人的奸计。 外面天色渐黑,屋内光线昏暗,印风嘆了嘆气,轻轻挣开邬修筠的双臂,点亮了屋内的灯火。火光透亮,似乎能够照穿一切,驱散所有的阴霾。 人总是趋光的,和野兽家畜没什么分别。 即便扑向的是火光,落得的下场是……引火烧身。 等再看向邬修筠的时候,他发现对方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坐在原地,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眸色哀怨。 “阿风,我都等了你这么久,你怎么还没有兽性大发呢?莫不是当真有心无力罢?”邬修筠颇有些可惜的看了看印风的下半身:“若当真是这样,那我以后找大夫给你治治,今日就让我现在上面罢,你可不要叫疼。” …… 果然,说什么只抱抱不动手,都是骗人的。 印风如此想着。 只是在这一刻,似乎无论是真是假,都没有什么可管可顾的了。 第29页 邬修筠从被他折腾的不住求饶叫疼,到后来只剩下不成段的泣声,贵公子之躯却是如此放浪。隔壁的歌女不知何时停下了唱词,恐怕是觉得这淫声艷语污了如此哀婉的故事。到最后,见邬修筠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和身上布满的青紫,连印风自己都有些不忍。 只是邬修筠一见他停下,又主动迎合,伸腿去勾他的腰,双手继续在他身上四处点火。 …… 自作孽,那就自己受着去吧。 过后印风不忘给他清理,而邬小公子已经累得睡了过去,昏厥之前不忘吩咐印风今晚带他回去。 “若是我大哥发现我彻夜未归……会怀疑的。” 怀疑什么?他不是已经知道你龙阳了,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看了看邬修筠一片狼藉的衣物,印风犹豫了片刻,替他穿了内衣,又脱下了自己的外衫,裹紧了邬修筠路在外面的肌肤。接着他施展轻功,趁着夜色避开大街上的行人,在邬家外头给裘十三发了信号,让他接应两人暗中回府。 自始自终,邬小公子连吭都没吭一声,睡的和死猪一般,一动不动。 活该。 茶水都被你喝完了,香膏还是后来才发现的,能不疼吗。 待他将邬修筠放回床上后,又替他盖了被子,掖了掖被角,确定睡熟之后,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看着外面各外明亮的残月,印风只觉得刺眼无比,于是用手遮了遮眼睛。 他们是什么关系? 龙阳之好。 这样一来,倒是坐实了。 突然面前出现一团黑色阴影遮住了月光,印风放下手臂,便看见裘十三站在那里,似笑非笑、表情玩味的看着他。 此人样貌不算好看,也算不得难看,放在人群之中便如滴水入流,由于太过平凡普通而难以引起注意,完全没有一般武功高手的气势。 “今晚过得如何?” 这是裘十三第一次向他主动搭话。 “……尚可。” “只是尚可?” “……” “做我们这行的,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要看得清自己的位置,有些界限是绝对不能碰的。”裘十三面无表情的说道:“主子就是主子,为臣者为君冲锋陷阵,需要的是忠义。可如果混入了其他的感情,那就麻烦了。” “我知道你的身份和我们不同,但在这儿的时候,你就只是春水。否则,你也活不下去了。” 印风没有答话。 “所以就算有了别的东西,也要知道分寸,不要自以为是,否则免不了要自取灭亡。”裘十三的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发出冰冷的笑声:“作为同僚,我能提醒你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印风:“……” 他是知道分寸的。 自始至终,他只是邬修筠手里的一把刀,邬修筠想让他做什么他便要做什么。就算邬修筠想跟这把刀龙阳了,那也是他的事,不是自己的事情。 对邬修筠那样的人,就算交付了真心,也会被他糟蹋的。 “我知道了。”印风顿了顿,又说道:“我知道的。” 说起来虽然容易,但无法说到做到的人,或许不差他一个。 第22章 逆水行舟(一) 为活捉蔡辉,印春水可是耗了不少心力。 此事能成,有五成功劳都要算在安子仪送来的情报上。而剩下的功劳里,四成要算在小孩儿头上,最后不到一成算在印春水以三百七十张符箓所设法阵上。 ……所以他费尽心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印春水不免望天怀疑人生。 “如果没有春水的法阵隔绝气息,我们不就要被其他的坏人给发现了?”夏沥安慰道。 听言印春水的双眼这才亮了几分。 小孩儿一招手,一层迷濛的雾气环绕几人周围:“我也会。” 印春水:“……” 有什么了不起的,要给他个一百年的寿命,到时候跟小孩儿比上一番,鹿死谁手还……恐怕还是他输。 低落过后,印春水又迅速的恢復过来,开始打起了心中的小算盘。蔡辉失踪之后,他背后之人定会察觉,恐怕要把整座城池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他们几人给找出来。如果找不到人,安子仪和安家便可能会被对方怀疑,印道长更可能有性命之虞,因而他们行事要快,而且要非常小心才是。 至于如何行事……他已经有了些想法。 所以待蔡辉昏昏沉沉醒转之后,发现自己被扒了身上的袍子,换了身破旧的粗布麻衣,衣衫不整的被绑在椅子上。他刚想挣扎两下,却见那只将他抓来的厉鬼就站在他面前不远处,勐地睁开了双眼、一动也不动的看着他。那双眼睛黑黝黝的,无情无感,看得竟让蔡辉一瞬间有些心悸。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进入翎王墓的时候,有那位大人在,破阵破障都轮不到他来做,所以没有真正见识过里面厉鬼的厉害。如今真正面对着面的时候,他才感受到那般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这可不是杀一两个人那么简单的怨念,这煞气可与坑杀万民也所差不多了。 莫非安大人元气大伤才击退的那只厉鬼……就是他? “你是翎王!你是翎王!”想到此处,蔡辉瞳孔一缩,慌不择言地喊了出来:“那小贼果然带走了翎王宝剑!” 这时小孩儿才动了动眼皮。 “闭嘴,真吵。”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蔡辉的嘴巴突然不听使唤地合了起来,差点让他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你说谁是小贼?”小孩儿的语气不善:“尔等才是大逆不道之人,连本王的东西都敢觊觎,此罪当死。” 屋内安静无比,可气氛却如针尖麦芒一般紧张,夹缝之中过多的空气臌胀起来,仿佛随时便要炸裂开来。 直到房门被打开后,才由外至内推开了一道平静的涟漪。印春水推门而入,手上还端着饭菜,见蔡辉醒了,不怀好意地朝他笑了笑,颇有些话本儿里经常出现的大恶人的那般风采。 蔡辉:……小人得志。 印春水先将饭菜放到了一旁较远的桌面上,接着开口说道:“这位道爷,你睡了这么久,连早午饭都错过了,这一天下来水米未进,是不是觉得有点饿了?”说着还把饭菜的热气朝他那儿扇了扇。 蔡辉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龌蹉小人,说吧,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都落到了我手里,还这么不怕死,道爷还真是威风的很啊。”印春水嘴上挂着假笑,眼神却不自觉的朝小孩儿腰间的宝剑瞥了过去。 自蔡辉醒来之后到现在,他看都不曾看一眼小孩儿腰间的宝剑,如此一来证实了他们的确不知道钱老爷所拿走的那把剑是怎么一副模样。二来通过他的口中所言,印春水也终于能够确定小孩儿的身份。 第30页 翎王。 生性残暴、高愈九尺、臂如巨木、目如铜铃、紫面黑须、狞恶可怖的翎王。 这看起来也不像啊。 “敢问道爷名讳,这没个姓字的真不方便,若是你哪日不幸死了,也得让龌蹉小人的我给你立个碑不是?” 蔡辉的名字,是安子仪告诉他的。 若是暴露了这一点,安子仪的处境恐怕要比现在还要更兇险上万分。所以即便是要装模作样,自己也要伪装的像些才行。 蔡辉冷哼一声,总算是服了软,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互通了姓字,那我与蔡先生便算是朋友了。”印春水一副异常真诚的模样:“蔡先生一直以来不遗余力地追杀我,可是怕我将那翎王剑带到崇辅城去,若是被上面的那位见了,官盗的事情败露,你背后的那位也就自身难保了?” 看蔡辉的脸色,印春水暗道之前他们合计的那些猜测竟然都是对的。 自然这并非归功于他们才智过人。 安子仪啊安子仪……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勾当你究竟已经知道了多少,如今又身处什么位置。 “你都知道了?原来你是安家的人?从钱府带走宝剑也是早有预谋?” 蔡辉似乎勐然醒悟了什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印春水暗道不妙,自己虽然已经小心谨慎,但似乎还是露了不少破绽出来。 虽然看他怀疑的方向……似乎有些不对头啊。 “都这么多年了,你们还真是阴魂不散。”蔡辉冷冷的说道:“抓住我一个,就想威胁到大人?你们做梦!” “原来蔡先生背后还有人啊,那人是谁?” “哼,装模作样。” “看蔡先生也是个硬骨头,不受点苦是不会说的了。”印春水笑了笑,然后取了他那布阵剩下的引雷符来,一张一张的贴在了蔡辉身上。 冷静,冷静,绝不能心慈手软。 蔡辉的猜测其实是说不通的,如果他印春水是安家的人,取走钱府宝剑是早有预谋,那当日又怎会毫无防备的候在道观里等人来抓呢。只是这个遗漏总不能由他自己说出来,而是要让蔡辉想明白才行。 安子仪曾经提起过,蔡辉背后之人和安家有些渊源,甚至曾经是安家的人。他只要不断逼问蔡辉此人的身份,就算他再过愚蠢,方才的怀疑应当也会减少几分。 否则若是让他认定了安家与此事有关,等他回去之后……回去之后…… 为何要让他活着回去呢? 印春水的脑海里莫名就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看着失去防御的红袍后,在雷电中不断挣扎扭曲、惨叫着的道人,印春水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慌。 将蔡辉捉来,他当然是有自己的打算。只是无论计划是否成功,蔡辉是死是活,都无关紧要。 那为什么不杀了他? 印春水的双手无端的颤动起来,他不自觉的伸手向前,正想再有动作的时候,却忽然被人给抓住了。他回过神来,发现竟然是小孩儿伸手拦住了他。 “如果你真的想问什么话,我可以把他的魂魄抽出来,那时他就成了有问必答的傀儡。” 小孩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平静的开口说着话,似乎要从他的双眼中看出什么来。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眸给了印春水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心中这些厉害计较早已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自己的恐慌、茫然、算计都被如炬的目光照亮,无从遁形。 不要怕,不要怕啊。 至少现在还不能让他看出破绽才行。 印春水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扯出一脸笑来,说道:“不用,他活着可比死了有用。我若是想告御状,对质的时候要是有个证人在,可信度不是更高吗,毕竟你和夏沥都是厉鬼,我不能带着厉鬼上殿吧。” “你想要去崇辅城?”小孩儿下意识的皱眉:“那里很远,要走很久。” “留在麓城也不是办法,衙门都把控在对方手里,再等下去只能僵持不下。即便有安家在,可他们本家便在崇辅城。那里输赢都难辨,何况麓城这样鞭长莫及的地方。还不如放手一搏,反而是条出路。”印春水说道:“而且如果我们离开,兵分两路,反倒是分散了暗中的敌人。” 这些说得倒是还算有道理。 可印风总有种不详的预感,不如说越是看着印春水的笑脸,越是觉得哪里不对。 他上一辈子看不懂邬修筠,这一次本以为会有些改变,却依旧是重蹈覆辙。 “此事可不能告诉安子仪,以他的个性定要跟着我一起才会放心,这样反倒增加了不少麻烦。”印春水嘆了口气,又道:“还要托你关照这位爷,等他醒过来之后,继续问他身后之人的身份。” 即便修道者,毕竟也是凡人之身,哪里受得了接连的雷电加身。那蔡辉早已昏厥了过去,瘫在椅子上,不省人事。 “他就那么重要吗?” “嗯?你说谁?” “安子仪。” 印春水一愣,上下左右看了看小孩儿的那张脸,最后得出了个让他自己都不免惊讶的结论。 怎么闻到了醋味儿呢。 还是百年的、本应该与他无关的老陈醋。 “他当然很重要。”印春水答道:“他是我兄弟,是我最好的哥们儿,铁到可以结拜同生同死的那种。” “你喜欢他?” “怎么可能,我又不喜欢男人。” 小孩儿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别总是用看邬修筠的眼光看着我,上辈子是断袖也就罢了,总不能这辈子、再下辈子都是吧。”想想印春水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上辈子栽个跟头也就罢了,总不能这辈子、在下辈子也都栽跟头,总得长长记性不是。” 印风:“……” 这人可能是只记吃不记打的。 “轮迴要是那么简单的过程,那岂不是同样一群人反反覆覆活在这世上?好人就是那些,坏人就是另外那些,遇上了只能看运气?要是天道那么简单,我等修道之人也不用花上一辈子来参悟轮迴众生了罢。” 印风听后沉默不语。 前尘种种,已经逐渐在他的记忆之中復甦,如同一场光怪陆离的大梦,伸出无数黑色的触角,参入他思绪的每一个角落,让他越发痛苦不堪。只是即便他能清楚记得,梦中的另外一人却能置身事外,事不关己,好不轻松。 他要是来追仇的就好了。 一刀杀了干净。 见印风的状态有些不对,印春水暗道不妙,打着哈哈就煳弄了过去,然后几乎是慌不择路的逃出屋内。即客栈之后,安子仪又将他安置在了间荒僻小院内,方圆半里内没有别的房舍,倒是让他行事方便不少。待他一出门,便看到夏沥坐在小院的一角正在发呆,似乎在想些什么东西。见印春水来了,就想撞破了他什么秘密一般,顿时像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第31页 “春……春水,蔡辉有说些什么吗?” 印春水摇了摇头:“没有,他晕过去了,阿风看着他呢,醒过来再说。” “可是……”夏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闷在了心里,没能说出口。 说来也奇怪,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小孩儿也让人觉得好相处了不少,可夏沥对他的恐惧却没有削减半分,只要一见他就要躲到其他地方去,也不知两人上辈子究竟有什么仇。 该不会当真是男宠罢? 夏国后裔,国雠家恨,相爱却要相杀……倒是话本里极好的故事。 印春水甚至已经脑补出“兇残可怖”的印风攻破夏国后霸占“小绵羊”夏沥的凄婉爱情故事。 “不,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杀了我的家人,我恨你!” “你以为自己能逃到哪里去呢你这个小妖精,你叫吧你叫吧叫破喉咙也没有人来救你的!” 然后夏沥被摁在床上酱酱酿酿。 这时候怎就没有人出来英雄救美呢。 邬修筠可以出来参一脚,但他不是和小孩儿有一腿吗,出场哪里是来当英雄的,这分明是要捉姦砸场子的。 印春水摇了摇头,总算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扔了出去。 “我打算出发去皇都崇辅城告御状,一路上会很兇险,不知你是否愿意一同前往?” “当然!”夏沥想都没想,忙不迭地点着头:“若能帮上你什么忙,那就再好不过了!” “你这几日修养魂魄,感觉怎么样?” “外面要比墓道里好许多,我的魂魄已经稳定下来了。” “那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夏沥听言一愣。 印春水继续问道:“你放才一副放空的模样,可是记起了生前事?” 夏沥略带犹豫地点了点头,说道:“这几日我虽然恢復了一些记忆,可总是断断续续的,拼凑不起来,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春水,你说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执念越深,厉鬼越是强大,可作为代价会失去与执念有关的全部记忆。若是厉鬼逐渐恢復记忆,那就代表他的执念在逐渐解开。若是什么都记起来了,那就代表着厉鬼即将魂飞魄散。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夏沥才会半喜半忧。 “没关系,你是生魂,又没吞噬过别的厉鬼,魂魄纯净,又怎么会消散呢。”印春水对他安慰道:“之所以失去记忆,恐怕是因为魂魄不稳,而未必是因为你有执念。若是真有执念的厉鬼,根本不会觉得消散是件值得担忧的事情,反倒会觉得解脱。” 要知道慾念缠心,那也是很苦的。 这也是印道长曾经说过的话。 印道长还说,他们只是凡人,即便通了人鬼两界,也无法真正理解厉鬼在想些什么。凡人能做的就只是用法术消灾解难、化解恩怨,可是执念的根本,却是解不开的。 夏沥认真地听着印春水所说的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问你。”印春水抿了抿嘴唇,然后问道:“你的记忆中可有……邬修筠这个人?” 邬修筠,邬修筠。 这人虽然死了,可似乎又曾经留下过不得了的痕迹。他问过了安子仪好几次,可对方的答案也每次都一样,史册只记有邬家,不曾记有邬修筠此人。邬家随国破而散,那么即便当真有邬修筠这个人,也应该在那时的兵荒马乱中死了。 但能在翎王记忆里留下浓重色彩的人,又怎么能是随随便便的一个人呢。 而夏沥听过这个名字后,先是愣了愣,似乎没有料到印春水为何会提起这样一个人来,有些犹疑地开口道:“你说的莫非是……邬国舅?” 呦,看起来身份真是不低。 “你认识他吗?”“不错,邬家为士族大家,与王室极为亲近,我也见过他许多次……你怎么会突然提起他来?”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他和翎王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瓜葛啊?” 比如能引得一代帝王回魂到下辈子来找他算帐的这种□□。 夏沥并未理解他的意思,听言连忙摇了摇头,困惑地问道:“你怎么会这样想?邬国舅为国为民,在夏国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深得皇兄信任,又怎么会和翎王勾结呢?夏国失守之后,邬国舅一家都被翎王圈禁,他本人更是久病无医,最终病死床头……若是邬国舅投敌背弃国家,他又怎么会变成那样的下场?” 久病无医,病死床头。 听到这四个字后,印春水愣了愣。 似乎那两个人曾经的关系,也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啊。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再好不过。 那如果真是这样,小孩儿来找他追什么债呢?莫不是翎王上辈子心爱的女人被邬修筠抢了,气不过所以死后也要来找他的麻烦? “翎王的名讳,你可还记得?” 夏沥懵懂地摇了摇头。 印春水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不用着急,以后慢慢想吧,我们可还有的是时间。” 翎王、邬修筠,这些和此时的他都没有关系。 他的家不在南国夏国,他的志向不在天下。他的家在麓城,他所在意的人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两个,只要他们都平平安安的,那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足够了。 这短短几日内,他招惹来了百年的大厉鬼,导致了钱府惨案,师父被囚,安子仪被牵连,如今这些事情,也到了该了结的时候。 不是由邬修筠来了结,而是让印春水来了结。 第23章 忆经年(五) “除却我之外,阿风可还会喜欢其他人呢?” 桌上放着一盘今年新下的枣子,邬修筠正从其中抓了一枚出来,另一只手取毛笔沾了沾红色的硃砂。笔尖颤颤巍巍地滑过青枣光滑水润的表面,从印风的角度看,却是不知道他正在画些什么。 “不会。” “不是说现在,而是说以后。” “那就不知道。” 得了个这样的答案,邬修筠似乎有些懊恼,笔桿子也更加不稳了。最后他干脆把毛笔扔到一边,有些耍小性子的说道:“阿风,是不是我对你太好了,所以你也学会用些花言巧语的来敷衍我了。” “我没有。” 印风正将邬修筠抱在怀里,从背后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抚。 就算学不会花言巧语,也不耽误敷衍你。 “那若是我有一天不在了,阿风没有人喜欢了,可会换一个人来喜欢。” “说什么傻话。” 邬修筠手里紧紧攥着枣子,把上面的朱字都抹花了,才开口道:“我的师娘很喜欢我师父,两人恩爱亲密无间,是神仙眷侣般的一对儿,看上去谁也离不开谁。可是今儿我收到了师娘的喜帖,说她要嫁给金家那个入土半截的老头子了。你说,她是不是不再喜欢我师父了?” 第32页 “金大人才四十岀头,怎能说是入土半截。” “这倒也是,我师父才是真的早已入了土啦。” 邬修筠往后一倒,倚在印风的怀里,抬起头,从下往上看他的眼睛。 阿风是真的好看。 剑眉星目,俊俏无双,就是紧锁眉头的时候眉眼也很好看,不似凡夫俗子的那般粗旷,相貌堂堂,执剑是更是威风凛凛,让人见了便忍不住双腿发软。 然后忍不住要倒在他身上。 “我师父从来不让我叫他师父,说是邬家的公子身份金贵,他虽承蒙圣恩手握万千兵马,却是出身平凡,一介布衣之身,不足以为我的师父。他也不让我直唿他的姓字,于是我便只称他为大将军了。”邬修筠说着撇了撇嘴:“现在看来这样也好,我也从未唤过师娘为师娘,只叫她将军夫人。这次她改嫁之后,便该叫她金夫人。若从前唤她师娘,那如今不是该显得尴尬了。” “嗯。” “我师父教了我不少东西,我这点草包般的武艺便是从他那里学来的。他还总喜欢讲些什么大道理,说得最多的就是告诉我要做个好人。虽然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但可惜啊,我就是学不来这一点。“ “嗯。” “阿风你有时候是不是嫌我话多了些,你是还没见过我师父,那才是个不折不扣的话痨。就算别人不理他,他也能自己喋喋不休地啰嗦上大半个时辰。你说这样的人还总是自称君子,简直是枉用了这个词,对吧。” “嗯。” 你和他,也差不离了。 印风揽起邬修筠的腰,双臂稍稍用力,将他打横抱了起来。一直走到床前,才将他轻轻放下。 “阿风,你这是又想要了吗?” 小公子兴致勃勃,在床上摆了个“娇媚”的姿势,一副任君採摘的模样。 印风只是皱了皱眉,伸手褪下他脚上的鞋袜,露出细白的脚趾。这一看便知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不曾走过多少路,连双足都没受过苦。 即便是一国王子,也很难养出这样细嫩的脚。 “该睡了,明日还要早起赴宴。” “奇怪奇怪,我还什么都没告诉阿风,你又怎知我们来陈城是为了赴宴,又怎知喜宴的时间是明儿一早?” “我看过喜帖了。” “阿风,你还当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面对邬修筠的各种折腾,印风已经学会了不动如山,以不变应万变。等邬小公子自己觉得累了,便沉沉睡了过去。印风这才动了动,替邬修筠掖好了被角。 当初邬修筠救了他的命,他便成了邬修筠的下人,可谁见过哪家下人需要操心这么多事儿的。 到了第二天,邬修筠一大早就将印风闹了起来,嚷着要让他去试参加婚宴的衣裳。待印风换好之后,又绕着他转了两圈,挑挑拣拣指出了一大堆无中生有的毛病。直到印风都快无法忍受的时候,邬修筠突然停了下来,然后露出一张无比明媚的笑脸,然后捧起印风的脸颊,打开了脸上的面具。 “果然,只要这么看,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邬修筠笑呵呵的说道:“阿风还真是好看啊。” 印风:“……” 油嘴滑舌、胆大包天。 也不怕在场的宾客中有见过他的人,也不怕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怎么办。 邬修筠像是突然忘记了印风的身份一般,拉着不戴面具的他在城池的里里外外转了个遍。不过印风已经习惯了他这一时兴起能在王都里给他办比武招亲的个性,因而从善如流,也不知是习惯了还是麻木了。 活得这么累,时时刻刻都在伪装,不辛苦吗。 “阿风,这把剑送给你怎么样。”邬修筠指着兵器铺悬挂于墙上的宝剑问道:“之前的宝剑太普通了,又怎么配得上你呢。” 他整日戴着面具,再配上一把金光闪闪的宝剑,恐怕前脚进了皇城,后脚自己的身份也就要暴露个光了罢。 “那我去替你选一把好些的宝剑,配上普通的剑鞘如何?” 好剑便是好剑,又怎是能被剑鞘所遮掩的。 有时候印风也会觉得奇怪,邬小公子究竟是看上他什么了,心眼儿里装了那么多的算计,百忙之中还能耗费大把的时间精力来与他周旋挑逗,甚至对此乐此不疲。若是换做自己,决计不会将一个身份复杂、心思深沉的人放在身边。平日里也就算了,若是卧榻之上都要装模作样,最后恐怕只会落得一个人戏不分、人便成了戏的下场。 即便清楚邬修筠的心性,印风也越发的看不清他的所作所为。 棋差一招,就只能被他吃得死死的。 邬修筠此人,心狠手辣、表里不一、外表光鲜、内里草包,也就只有皮相好看些。 好吧,皮相是非常好看。 事到如今,印风已经无法拿自己身陷囹圄的处境安慰自己,欺骗自己之所以越发关注邬小公子只不过是因为“以色事人”、不得不低头罢了。 有毒的事物,往往也有着极为鲜艷的颜色。让人越是警惕、越是害怕,也就越被吸引。 越是不懂的东西,也就越是忍不住想要去猜去想去探究,想要知道这其中究竟有怎样的陷阱。 就比如说,为何邬修筠要解开他的面具,拉着一个名义上的“已死之人”来恭贺自己的师娘改嫁。为何嘴上说着不看好那改嫁之人,到了宴席上之后,却一副红光满面快乐的不行的模样,别人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成亲的是他才对。即便是跟在邬修筠身边已久的印风,都看不出那“喜悦之情”有半分参假。 这样反倒是让人毛骨悚然了。 邬小公子那般俊秀之姿,鹤立鸡群,在席间不免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四下打听后得知他邬家次子的身份后更是坐不住了,心思哪里还在这婚宴上,纷纷上来寒暄巴结,很快邬小公子周围的一圈便是“人山人海”、“觥筹交错”。印风哪里见过这般架式,只觉得周围酒气冲天,忍不住以袖遮鼻、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也有不少人以为他是哪个大富之家的公子哥儿,言辞之间满是探究之意,都被他一一挡了回去。邬修筠倒是在席间如鱼得水,无论是谁来敬酒都喝得爽快,一杯一杯下来面色也越发红润、喝的是一个东倒西歪。 不能喝酒为何还要喝酒,再怎么狼狈都是你自找的。 终于在邬小公子开始数自己有几个手指头时,印风看不下去了,趁着其他醉鬼疏忽之时扶着邬修筠离开了宴席,朝后花园的方向走去。 “别……别啊,阿风,你这是带我去哪儿呢?” “带你找个清净地方,醒醒酒。” “不要,我……我还未向我师娘道贺呢!等……等一会儿闹洞房了,我……才能见着她。” 都这副模样了,还指望自己能将话都说清楚不成。 “听见……没有,阿风,你……你还不放开我?” 第33页 印风只当这醉鬼在发疯,哪里管他口中说的什么,拉着他继续往前走,邬修筠身上浓重的酒气熏的他直皱眉。 “阿风,你还当真是越来越胆大了。” 第24章 忆经年(六) 话音方落下之时,印风下意识觉得不妙,还来不及反应,颈间便是一阵勐烈刺痛。他的大半边身子顿时麻痹无法用力,扶着邬修筠的手也不住松开,整个人半跪在地。他下意识朝颈间摸去,靠着肩膀的一处竟插着一把极为纤细的刀片,位置精准,距离血脉之处只差毫釐。 若是当真刺中,那他这条命恐怕也要瞬间没了。 印风咬着牙拔出刀片,带出一连串的血珠。他抬起头来,看向站在他面前的邬修筠。即便面上依旧满是醉色,不同于方才的恍惚神情,小公子的双目清明,嘴角勾着一抹微笑,冷冰冰地看着他。 “阿风,不说一声就带我走,那也太不礼貌了罢。你先回去,待我向金大人陪个不是,再回客栈找你。” 说罢,又是扯出一个笑容,然后摇摇晃晃地朝正厅走了回去。阴风一个人半跪石子路上,压着颈间伤口。秋风扫过,寒气袭人,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是了,他怎么就又忘记了。 心狠手辣、表里不一、喜怒无常,当断则断,没有丝毫犹豫、下手干净利落的,这才是邬修筠。 平日里的他,只是将自己的情绪掩饰极好罢了。若不是今日醉酒,恐怕也不会露出破绽。 自己于他,也只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被他攥在手心里,也只是考虑着下一步该下去哪里,如何才能用来给他大哥找足够多的麻烦,如何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 对这种人,若是交了心,那也只能是亏本的买卖。 做亏本买卖的,都是傻子。 一直到了亥时,邬修筠才摇摇晃晃地晃回了客栈,一头栽倒在了床上,宛如一滩死泥。 “好累啊……阿风,我不想沐浴。” “你太脏了。” “阿风会嫌我脏吗。” “会。” “那我在椅子上将就一晚罢。”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坐在一旁的竹木摇椅上,倒头便要睡了。 “你去金府做什么了。” 邬小公子没有动静,似乎真的昏睡过去了一般。 “你从来不亲自下手,生怕留下把柄,此次又瞒着我,那裘十三应当也来了。”印风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执着地继续说着:“你会亲自以身犯险,是因为你不想有人察觉你现在做的手脚,所以和裘十三里应外合,以防他被人察觉。” “会让你亲自犯险也要引开的人,应当就是你的师娘。” “若我猜的不错,只要我现在提醒他们,你动的手脚就会被立刻察觉,你也就前功尽弃了。” “……”直到这时,邬小公子才终于有了动静。只见他翻了个身,趴在竹椅上,一双又黑又亮的双眼定定地看着印风:“阿风,你是不会这么做的,又何必故意赌气说些傻话来吓唬我呢。” 就该把你这混蛋吓死了才好。 “你若失料定我不会破坏你的计划,又何必搭理我。” “我这不是怕阿风你要是一气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嘛。” 油嘴滑舌。 “为何你明明有计划,却没有告诉我。” 话一出口,印风便有些后悔,因为邬修筠一脸惊讶地朝他看了过来,似乎是不相信这如同弃妇一般地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这还用我说吗阿风。”邬修筠一副茫然无辜的表情:“若是你听说我要找我师母新相公的麻烦,你会愿意听吗?今日喜宴上,你能保证自己不露出分毫破绽吗?” 不能。 因为即便印风完全习惯了邬修筠的手段,也做不到像他那般的心狠手辣、草菅人命。 “既然阿风你做不到,我又何必要冒这个险呢。”邬修筠伸出手来,似乎要去抓印风鬓角的碎发,被他躲开了:“万一你善心一发,将事情都告诉了我师娘,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不会说的。” “总有万一呢,要是你突然觉得她可怜……” “但我不会背叛你。”印风抬起头来,目光如炬,直直看入邬修筠的双眼:“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的。” “永远是多久。” “一辈子。” 听言邬修筠不禁笑了。 “别开玩笑了阿风,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嘛,改日去春水楼的时候用来骗骗小姑娘还行,但对着我的话,即便你不这么说,我也会给你睡的。” 邬修筠理所当然的说着伤人的话,却仿佛没有自觉。 “你上半辈子都被人关在笼子里,如果有我放你出来,你都不知道这天地间有多大。你能见过多少恶事,遇到过多少诱惑?一辈子这样的话,你这样的人怎么敢说得出口呢。” “以后可就不一样了啊,你已经出了困住你的笼子。我可以提前告诉你,你以后是会变的,变成自己也认不得的模样。就算死了之后,化作孤魂野鬼了,还是会变的。轻诺者寡信,所以以后不可能的事情,就不要随便说出口了。” “我已经变了。”印风勐地插言道:“因为你,我早就变了。” 在这之前,他是被关在深宫中的王子。但即便天命对他不公,那基本的仁义道德,他还是懂的。 但遇到邬修筠之后,他强行将自己改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即便做的都是恶事,即便他这把刀握在恶鬼的手中,即便他满手鲜血多的再也洗不干净……他也认了。 不再是像从前那样不情不愿地执行命令,现在他已经自愿地成为了……邬修筠的东西。 他想要留在邬修筠这只恶鬼的身边,想要保护这只恶鬼,只要他能够随心所欲、心想事成……即便是因此自己也变成了邪魔外道,他也心甘情愿。 我都这么喜欢你了,你还要我怎么办。 “既然你自己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必再说了啊。”邬修筠轻声说道:“你现在会改变,所以以后遇到了其他事情后,也是会改变成其他样子的。” 对印风来说,邬修筠像是个精緻美丽的玩偶。虽然外表涂着毒液,但他是个穷惯了的孩子,所以就算要付出生命,也想紧紧握在手里,不想再放开。 在那之后,两人相顾无言,印风清醒着坐了一晚,等到天亮之时,发现邬小公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竹椅上趴着睡着了。待他醒过来之后,浑身上下又酸痛的不行,缠着印风为他推拿,甚至主动问他脖子上的伤口还痛不痛。 一切如常,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两人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邬修筠从裘十三那里不知得来了什么消息后,对着手上的书信笑了。 “明日,金大人恐怕就要面临牢狱之灾了。” 第34页 “只因为他娶了你师娘,你便要如此报復他吗。” “他是罪有应得,这次可不是我陷害他。毕竟他和我师娘现在是一家了,我怎么能不尊师重道呢。”邬修筠笑着讲信纸在火焰上燃尽:“我所说的,不过是将他的把柄找了出来,而且没告诉我师娘,他成为金夫人之后的半个月,两人便要分隔天涯罢了。” 婚宴之上的金大人文雅得体,面色红润,嘴角含笑,笑的是自己人生之中这最大的一桩喜事。大概那时他也不会想到,在角落里有只小心眼儿的小狐狸正喝着他的酒、吃着他的菜,暗搓搓地算计着怎样让他摔落万劫不復之地罢。 邬修筠又找来了新的宣纸,取了字帖来,沾着笔墨,安然自得地临摹着,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隔着冰冷的面具,印风静静地看着这人,寒意自双眼一直渗透入心。 当真是个无情无义无脸无耻无赖之徒。 “……那日与你说过的话,我又想了很久。” 邬修筠笔尖一顿。 “我都没放在心上,你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你说的话,或许是对的。那么为了让你放心,我就以此剑起誓。”印风说着,拔出了自己腰间的宝剑。 “若是我有一天背弃了你,你便用这把剑杀了我,我绝不抵抗。” “……只一把烂剑,我又怎么捨得用它取你的性命呢。” “它有名字的。”印风皱了皱眉:“我给他取名为虹宇,若是有朝一日你能用它杀得了南国王子,它可能当真要成了名剑。 邬修筠轻声笑了。 在印风面前,他总是笑嘻嘻的,笑得虚假而矫揉造作。这一次他的笑声缺很淡很淡,如同斜阳刮过屋檐,清风颳过细雨,让人几乎无法察觉。 “若是你当真执着于此,我应了这个赌约又如何。” 即便你当真有颗磐石般的心,也要看看……别人会不会给你留下这个践约的机会啊。 第25章 逆水行舟(二) 印春水一行三人再带着一个蔡辉,坐着一辆小孩儿偷来的马车,遮遮掩掩地出了麓城的大门。临行之前印春水还不忘给安子仪留了封信,说是他们打算出城躲几天风头,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联繫他。让他一切小心,切莫在那位“大人”的人面前露出马脚,并且千万照顾好他师父。 即便他立刻发觉了自己的企图,有小孩儿在身边,安子仪也寻不到他。而再过几日,他就会收到自己留下的另外一封口信,里面将他的一切计划交代的清清楚楚。 但愿安子仪不会生他的气罢。 “阿风,你确定蔡大人无法挣开他身上的绳索吗?” 印春水与夏沥坐在马车外面,刚出城没多久,他便转身掀开车帘,朝里面的小孩儿问道。 “不会。” 小孩儿踩了踩男人的头,以示保证。 印春水见此嘴角抽了抽,也不知他让小孩儿来逼问蔡辉后是不是让他上了瘾,这手段是越发的粗暴了起来。 他可要小心些,毕竟今日小孩儿对蔡辉所用的手段,来日找回记忆后……便可能用在自己的身上。 放下帘子之后,印春水加快了赶车的速度,他们必须要日夜兼程,走得越远越好。马车颠簸不断,也不知这位蔡大人的身子骨是否还受得住,别走在半路上便一命归天,再给他生出别的变故来。 他与夏沥两人交换驾车,如此一来辛苦的倒是那两匹马。到了晌午的时候,印春水决定稍作歇息,于是便选了个偏僻的地方落脚。 “有个冒犯的问题,我若问了你,你可不要生气。” 趁着小孩儿去四周探查的时候,印春水对夏沥问道,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依旧能被小孩儿听到一般。 “你可还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死的吗?” 听言夏沥的眼神飘忽了一瞬,他略带苦涩地回答道:“亡国之奴,还能有什么体面的死法。不过一刀断头,身首相离,最后还要送去给杀父仇人陪葬罢了。” 的确是不怎么好。 “在你’死亡’的一瞬间,觉得疼吗。” “不疼,眨眼之间便过去了,或许要比活着的时候要更加轻松。” 听起来你像是个有故事的人。 印春水又问了他几个有关生前之事的问题,依旧只能得到模煳不清的答案,便就此作罢。这时小孩儿也回来了,看他的表情颇有些意味深长,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等几人再次上路之后,马车上出奇的安静,虽然一路上枯燥无趣,却没有人率先再开口引起话题。印春水不知另外的两人都在想些什么,他自己倒是乐得清闲,将自己的计划再次考虑了一遍。 胜败就在此一举。 到了深夜时分,三人便选了个偏僻的地方露宿野外,距离附近的城镇还有些距离。点燃篝火后,印春水又回归了那些年道观生意不好时的“老本行”,从林子里抓来几只野兔,加上随身带的干粮,也算是一顿几位丰盛的大餐。小孩儿和夏沥都不需要吃东西,因此倒是给他省下不少事儿来。本来他想着也要分给那位昏迷不醒的蔡大人一些吃食,后来一想,这正统的修道之人似乎讲究一个辟谷之术,饿上一顿两顿的不算什么,便不再费心去管了。 于是等第二日蔡大人醒过来之后,便是满肚飢肠,浑身上下困得结结实实,与小孩儿两人对坐在马车之中,大眼儿瞪着小眼儿,相顾无言。 良久之后,蔡大人的肚子咕噜噜的响了一声,在安静的马车中几乎产生了回声。 小孩儿依旧一脸的面无表情。 蔡大人有点想死。 这群人将他劫持离开,恐怕是要利用他来威胁安大人,若是最终影响了王爷的大计……他即便万死也难辞其咎。 定要想办法离开这里。 只是小孩儿一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作为厉鬼,连需要睡觉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反倒是蔡辉的精神消耗的厉害,加上浑身上下还残留着雷电带来的痛苦,完全找不到任何一丝能够逃走的空隙。 到了用饭的时候,车厢外烤野兔的香味儿悠悠地传进车厢之中,让飢肠辘辘的蔡辉有些避之不及。 然而蔡辉依旧在和小孩儿一动不动地大眼儿瞪着小眼儿。 ……蔡大人又有点想不开了。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小孩儿无视了蔡辉肚子中持续传来的擂鼓声,更是没有任何想要放他离开的意思。而印春水一直不曾朝这车厢内看上一眼,所以连他已经甦醒过来的事情也不知道。而蔡辉也拉不下面子向这几个“穷凶极恶之徒”讨厌吃的,因此也就硬气地一声不吭一言不发。 整整一天一夜,蔡大人滴水未进滴米未进,还持续闻着车外烤兔子的香味儿,以及印春水不时地咂嘴声。 印春水不知道,这蔡辉虽然有些本事,但大半修为都是靠着身上那些厉害法宝提升的,加上出身士族从小娇生惯养,不仅从没练过辟谷之术,更是从未遭受过如此惨烈的待遇。这先是被抓后是被用刑,还不给吃的,蔡辉的身体已经快到了极限。若不是修仙之人体质大多要比一般人强些,他早早就饿死过去了。 第35页 好在蔡辉在饿死之前先饿晕了过去,先前坐直的身体重重摔在了车板上,这才引来了印春水查看情况发现不对。于是几人连忙驾车赶去了最近的城镇找了家医馆,找了位传说中德高望重的陈大夫上上下下瞧了并得出“这只是饿晕了”的结论之后,印春水也有点懵。 “所以他醒过来之后就没向你要过吃的吗?” “嗯。”小孩儿丝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人还真是个宁折不弯的壮士。” “嗯。” 应和得这么快,总觉得你心虚啊。 这时候问题便来了,若是将蔡辉身上的绳索解开,难保他不会暗中在路上搞破坏。可若是不松开他的手,就必须要有一个人给他餵饭。 若是小孩儿或者印春水担任此职,这人可能就要一气之下一命归天了。 最后夏沥主动小声提议自己可以胜任此职。虽然他前世是娇生惯养,但国破家亡之后也曾度过了一段没落的生活,因此这点小事还是能够做得来的。 “有没有其他的方法?比如用药先吊着他的命,让他先昏迷着,等以后再让他醒过来。”印春水向陈大夫问道:“他是修仙者,体质要比一般人强一点。” 陈大夫看了他一眼:“你也是修仙者?” “算……算是吧。” 虽然有个半桶水的师父,自己也是个半桶水。 “那我让你上天你行吗?” 印春水:“……” 等蔡大人再次醒来之时,就见车厢对面坐着的人换成了个瘦弱面善的青年,和气地对着他笑了笑,一旁还放着热好的饭菜。 蔡辉几乎就要喜极而泣了。 这回换作印春水坐在外头,小孩儿却不愿和他交替驾车,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印春水无奈,但只要唤小孩儿一声他便会出现。明明就在附近却要一直躲着他们,这性格还真是别扭啊。 少了夏沥帮助后,众人的行程要慢上了一些。印春水整日一个人坐在外头有些无聊,便有一茬没一茬的试着向小孩儿搭话。 “阿风,你以前有没有来过这么远的地方啊。” “来过。” 生前这是他南征北伐之地,死后成了天地间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他也去过不少地方。 “这可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呢。”印春水说道:“我师父说刚捡到我的时候就在道观的门口,冰天雪地的,我的家人应该也没走远。所以我应该从出生开始就在麓城,从小到大都守在那里,一直都没离开过。” 印道长说他像是个上天突然赐下的拖油瓶一样,凭空出现在雪地之中,在冻死之前能被他发现当真是个奇蹟。 他从未在意过自己是为何而被父母抛弃,或许他们本就家徒四壁,负担不起多一个孩子的生活了。又或许是因为他眼角那颗不太显眼的泪痣让人觉得不祥,所以才才把他送去修行之人那里,想让他沾沾印道长所谓的仙气改改命格。无论真相如何,至少他后来一直过得不错,就像他生来就应该出生在那道观中、就该成为印道长的徒弟一般。 他没有亲人,只有师父。后来还有了朋友,还有被他装神弄鬼诓骗的一众客人,还又多了……一只回魂来讨债的厉鬼。 他不知为何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念头,不知他那父母是否知道他就是印春水,是否也找他来看过风水,是否也想过要不要认回这个儿子,在看到全城缉捕的悬赏令后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虽然无论是怎样的表情,都与他无关了。 “阿风,你说我们有没有走上全程的一半呢。” “还早得很。” “我以前觉得麓城就很大了,从这头走到那头要耗上一天以上的时间,好玩儿的东西那么多,一直逛一个月都不会腻。每天又会有新的人来到这座城,所以每一天都有变化。只是一座城,就足够我看一辈子的了。而这皇都距离距离麓城这么远,也要大得多,天子脚下的人们是不是要比我们看到的更多、过得也更加开心呢。” “谁知道呢。” 小孩儿的语气极为冷淡敷衍,不知为何,印春水的话又勾起了他不太美好的回忆。 他曾经就住在名为王都的牢笼之中,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开心或者快乐不是因为到了什么地方,而是因为身边有什么人陪伴。不巧的是他生前运气不好,从没见过能让他开心快乐的人。 唯一在意的那一个,带来的回忆……却只有痛苦而已。 邬修筠那种混蛋,就是拿着别人的不开心,让自己开心的混帐傢伙。 第26章 逆水行舟(三) “真好啊,我也想去看看皇都的样子。” 听着印春水嘆息的语气,小孩儿忽然不禁一愣。 不对,有什么不对劲。 不当人太久,百年来少了勾心斗角,他已没有当初那般敏锐。 但有什么……他一直没察觉到的东西,又在不知不觉之中发生了。 “停车!” 只听他口中勐地传来一声厉吓,印春水还未回过神来,拉车的两匹马却勐地停了下来。震得后头的车厢向上一跳,车轮子都快掉了下来。车内的夏沥连忙掀开帘子,正想要问发生了什么,却见小孩儿不知何时现了人形,正面色发黑地扯着印春水的衣襟。对上夏沥的脸后,冷声说道: “回去。” 夏沥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感到身上传来一阵无形的力量,将他勐地拍回车厢之内,力量之大让他险些咳出血来。 原来……他还是这么强吗。 另一边,小孩儿扯着印春水的衣领,把他扔到一边的树根旁,撞的他后背一阵生疼。还没来得及抱怨,只听到一声剑鸣,抬起头来的时候,小孩儿手中的宝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和他们初遇之时的情景,还真是有些莫名相像。 “这……这又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啊!” “你到底又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我不爱吃蒜,生姜倒是还不错……” “别给我装傻!” 认识小孩儿这么久以来,印春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态怒吼的模样。 “你此次离开麓城绝不是为了去皇都,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 “你一次都不曾去过皇都,即便一切顺利到了那里,也没有告御状的途径。如果你的意图当真在此,以你的个性,又怎么可能不与安子仪商量清楚,准备一个万全之策。”小孩儿皱起了眉头:“你利用他的身份骗我,又利用我的存在欺骗安子仪让他安心,以至我们两人都对你的目的没有任何怀疑。” 印春水沉默不语。 “你千方百计的抓来了蔡辉,却不曾细问在他背后之人的身份,是因为你不需要知道了。光我们三人已经很难逃脱,何况加上他一个俘虏,逃脱的可能性更小。所谓逃亡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路上你连半点掩饰自己身份的意图都没有。”小孩儿接着说道:“你是打算来送死的。” 第36页 得出答案后,小孩儿的目光变得更加不善,面色难看。 “……怎么这样悲观呢,现在连王都都还没见到,怎么就开始念叨着我死不死的事情了?”印春水淡淡地笑了笑:“再说,你不就是最想我死的吗。” 只有这时候,他才该死的像极了邬修筠。 人终有一死,或重愈泰山,或轻于鸿毛。对于他们这些修道之人来说死亡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相比起钱府所有人的性命更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心知翎王墓官盗的事情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能够插手的,他到现在还能安稳的站在“局”中也不过是仗着小孩儿站在他这边、保着他的命而已。如若在麓城接着这样等下去,他最后落得的结局也只是继续这样躲躲闪闪的活着。帮不上安子仪的忙,也救不下印道长,还要看着小孩儿的心情看他是否愿意继续站在自己这边。 这样对他来说,要比死去还要难过。 与其这样,不如最后一搏。 如果他一个人孤身上路,做出一副孤立无援的模样,对方对安家的关注也会减少许多。如果他死了,翎王宝剑的事情也能被解决,钱府被灭满门的事情可以推到他身上,印道长的处境也将不会如此危险。以安子仪的个性,知道自己身死之后也一定会全力保下印道长。而在他背后的安家若打算揭露盗墓和灭门之事,那印道长便是最后的证人,更会竭力保下他的性命。若是打算暗中交易敷衍过去,有印春水这个靶子在先,印道长的罪责洗脱起来也会更加简单。 所以不管怎么算计,都是他印春水死了才最合算啊。 “我命如蜉蝣,生死也只是在那些大人物的一念之间,也只恨没有左右这其中局势的力量。但我想,至少我要把我师父救出来。” “你是想要用自己的命去换你师父的命?”小孩儿怒不可遏:“你若当真想救你师父,为何不让我去救?” “我们自己的事情,为何要劳烦你?”印春水反问道:“更何况,你救得出人吗?” 小孩儿一时之间有些语塞。 的确,对现在的他来说,保住印春水还可以,劫狱的胜算却不足两成。 “即便你有胜算,与那背后所谓的大能对上,最终也是搏命之局。他既然能破你的墓道,挖空你的随葬,又怎会怕与你正面相对。”印春水接着说道:“我师父已经被我连累,我又怎能再连累你和安子仪。” “……愚蠢,如果你死了,你以为还会有人管你师父的生死吗?” “就算我还活着,对他们来说又能有多少利用价值呢。”印春水苦笑道:“先是官盗后灭钱府满门,不可能仅仅是为了敛财。说不定若我当真告了御状,天子反而会觉得我碍事,罪魁祸首则依旧安然无恙呢。” 明明有机会继续活着,却要抛下身边所有的人,自顾自地闯过这条独木桥。 “所以你才利用我带走蔡辉……是想要让那城中之人得知我的存在,逼迫他亲自出马,给安子仪留下救你师父的机会吗。” “我这点算计,看来都被阿风一眼便看穿了啊。” “蜉蝣的命也是命!无论你将自己看做什么,都不该如此胡闹!” 印春水一愣,笑了笑,开口道:“阿风是不想我死吗?” 就如当年,小公子粲然一笑,问他:“阿风是不是喜欢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样,依旧不是个东西。 前世如此,今生依旧。 无论你走得多么近了,到最后他还是会清楚的在你们之间划一条清楚的界限,什么都不告诉你,也不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等最后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把你亲手送上的心意白白扔在地上践踏,仿佛这样便钱货两讫了一般,好像他便不再欠你的了一样。 仿佛曾经的那些情谊都不曾有过。 小孩儿冷冷地看着他,浑身上下冒着黑气,眼神冷厉,森森寒意让印春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恨我也是应该的,毕竟我骗了你与夏沥二人,让你们与我一同涉险。若是觉得受骗便走罢,至少现在还来得及。” “休想!” 小孩儿再次勐地抓起他的衣襟,把他的身子拉到近前,恨声道:“我一次一次的救你,不是让你拿自己的性命来玩儿的!你欠我的东西还没有还回来,莫不是要我再花几百年的耐心等你再走完一次畜生道?本王的东西,没人敢拖欠!” 好歹我也是为救师父牺牲自己,这么好的人品,怎么可能走畜生道嘛。 “……你终于承认自己是翎王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怎样?你不是早就有自己的主意了?”小孩儿怒极反笑:“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吗?” 若是这时候他嘴里但凡敢冒出一句“是”来,就干脆送他再去轮迴算了。 “你以为自己当真很聪明吗……上辈子自以为是便算了,这辈子一点长进都没有。”小孩儿冷笑道:“实话告诉你,即便那人离开麓城,安子仪也救不出你师父。除了我之外,没人能敌得过他,就算你死一百次也没有用!” “……总要试试才行。” “你就不愿……连问都不愿问我一句吗。” 为何连问一问我是否愿意站在你这边都不肯。 不过一个泥腿子长大的贱民,却矫情得很。自己什么都没有,却连半分都不肯欠了别人的。 “我哪里知道会不会有一日,你突然就要杀我了呢。” 印春水低着头,轻声说道。 两人正僵持不下,只听远处传来一阵雷声。晴空万里,头顶连片云彩都没有却突然打起了雷,实在古怪的很。 “阿风,看来这下再不走,就当真走不了了。” “闭嘴。” “至少你让夏沥先离开吧。” “说了闭嘴。” 翎王一生骁勇善战,先破夏国,后又率兵北伐,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东西。便是身死成为厉鬼,也不会因此而被人吓破了胆子。 “我会护你周全。”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这句话了。 只不过他不曾想到,自己还有再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待小孩儿的话音刚落,两人面前忽然颳起一阵清风,让印春水忍不住眯起了双眼。待风停之后,他才终于看清了来者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夏沥:我tm不应该在车里,我应该在车下,轮子正下方那里…… 第27章 逆水行舟(四) 从未见过如此普通之人。 这是印春水见到他之后的第一印象。 身着粗布麻衣,脚踏一双编织精緻的草鞋,以一木簪束髮,手持一把玉具剑。眼神寡淡,看似无喜无悲,却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力。只是被他那双沉静的双眼扫上一眼,身上便有些无力,一动都不敢动一下,仿佛前世今生都被他所看穿一般。 第37页 这似乎与他所设想的有些不同。 有蔡辉在前,他以为与他一起的人也应当是一副骄狂自大的模样,或许会带着千军万马般的排场,废话可能还会特别多,这样在他临死之前还可以藉此嘲笑对方一场。又或许是冷静隐忍的杀手,如安子仪一般,躲在暗中等待一击必杀的机会。这样他或许在意识到死亡之前就丢了性命,连疼都感觉不到,那该有多好。 这是他计划中的第二个意外。 第一个是小孩儿会提前识破他的计划,第二个则是他似乎轻视了会有怎样的追兵赶来。 他没想到对方是这样一副自如的模样,一人一剑便敢来救人。也没想到蔡辉所提到的大人竟然是……如此普通的一个傢伙。 怎样看他的面貌,都觉得普通的很,是混入人群之中便看不见的那般普通。可再仔细看他的长相,明明是很好看的,给人所带来的第一印象却还是“普通”。 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让外人都看不清楚个究竟。 “终于又找到你了。” 来者开口说道。 不知为何,印春水汗毛一悚,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觉得自己并非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傢伙。 是了,他想起来了。 当初在翎王墓,与无头恶鬼对峙,生死之间的那一瞬,盯着自己的就是他没错。 “你是谁?” “安灵犀。” “在翎王墓道的时候,是你盯着我吧。” “不错。” “既然你在那时就能找到我了,为何不干脆杀了我。” “那时你身上沾了我所留下的鬼将气息,我才能找到你。后来有翎王殿下替你遮掩,我便再难找到了。” 鬼将应当是指那些无头的厉鬼。 印春水那时便觉得有什么盯上了自己,只是随后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这才抛在脑后。可现在看来,原来是小孩儿再一次护了自己……在他开口恳求之前。 不过也一直仅限于他一人而已。 否则在道观的时候,为何他不救印道长。 厉鬼即便为人所化,终究是变成了别的东西,和寻常人很难再归一路。 小孩儿则眯了眯眼,语气颇有些不善:“盗我墓的就是你这个混蛋?” “金银器皿于死者毫无意义,不若借生者一用,得以造福人间。” “你这倒是不折不扣的强盗理论,抢了我的东西,我若不给还显得我小气了不成?” “万物皆由自然转化而来,何谈归属。翎王殿下曾拥有过这天下,也不曾拥有过这天下。在万物之中,又在万物之外。” “你若失当真超脱了,不应该视金钱如粪土吗?” “钱财便是钱财,视其为他物才是外门邪道。”安灵犀顿了顿:“不过翎王殿下说得对,我并非超脱之人,道行还不够足。” 若是有些道理这么简单就能明白了,修仙还有什么难的呢。 “安大人可是要杀我?”印春水插言道。 安灵犀转过头来,无喜无悲的双眼看着印春水,点了点头:“不错。” “既然我是要死的,可否让我死得明白点。”印春水咬着牙说道:“你们究竟为什么要盗翎王墓,有为何要灭钱府满门?” “我若告诉你,你可会告知别人。” “自然不会,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才怪呢,要是能抓住机会我现在就给安子仪送个信儿。 本来心存侥倖,可不知为何,就在印春水应承的那一刻,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突然抓住了自己,然后他心中就莫名升起了一股……绝对不能说的念头。 意识到这一点后印春水心中大惊。 这……这是什么妖法? 安灵犀则安然自若地回答道:“因为我等要改朝换代,逆天改命。” …… 如此犀利的话语被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口来,反倒有种不真实的喜感。 “那跟盗墓有什么关系,莫非那什劳子破墓还是个不得不占的风水宝地?”印春水尝试着跟上他的思路。 “并非如此。”安灵犀坦然道:“军费告急,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印春水:…… 有的时候他真觉得这些修道之人,道行越高说话越有病。 “你杀了那么多人,不怕遭报应吗?” 安灵犀摇了摇头。 “为千万之人舍几个人的性命,这只是必要的牺牲罢了。更何况,我还是晚了一步,好在现在似乎还不算晚。” 印春水一愣。 只为掩盖这样一件可笑的事情,就要他们全部都死吗? 更何况你们若起兵造反,那难道不才是要死几千几万的人? “……杀了我之后,你可是还要杀了我师父?” “不会。” 出乎印春水的意料,安灵犀竟然摇了摇头。 “若是十七年前遇到他,或许我会杀了他。可既然他已经救了你一命,那即便杀了他也没有什么用了。” 印春水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似乎算错了什么东西。 为何这听起来……比起隐瞒盗墓的事情,或者救回蔡辉的事,安灵犀似乎更在意的是如何杀了他印春水。 但这怎么可能呢?自己这么尊师重道的好人,如何会招来要命的祸患?他又不是邬修筠,安灵犀也不是什么活了几百年的厉鬼。 他刚想要问安灵犀这究竟是何意,结果却被小孩儿打断了。只见他拔剑出鞘,剑尖直指安灵犀,虽然个子矮小,气势却不落分毫:“这混蛋的命现在是我的,就算你想要,那也得先过问了本王才行。” 只有这种时候,印春水才能隐约感觉到,追着自己讨债来的这只厉鬼当真是位曾经的一代枭雄。 小孩儿都会吓哭的那种。 说来也怪,那把在安子仪口中普普通通的翎王宝剑在他手中竟然发出阵阵戾气,不亚于绝世神兵。 阴气阵阵的印风与仙气十足的安灵犀。 这其中能救印春水性命的,竟然是穷凶极恶的那一个。而要除去自己的,却看起来光明磊落的不得了。 那他岂不也是个天大的罪人了? “你们二人不必……”印春水刚想插嘴,却被小孩儿一个凶神恶煞的眼神打断:“闭嘴,你的帐回头算。” 印春水忍不住就打了个寒颤。 “不过是个遇到点挫折便寻死觅活的懦夫罢了,还舌灿莲花给自己找了万般藉口,真当自己是个悲天悯人孝义两全的好人了?连好好活着都不敢的人,这里没你插言的份儿!”小孩儿说完后,身上阴气更剩。黑色的阴影如同无数触手,以他为中心,攀附在地上,张牙舞爪地朝着对面的安灵犀示威。 “翎王殿下当真还是执迷不悟吗。”安灵犀淡淡地开口说道:“殿下应该知道,虽然我无法杀你,但你也拦不下我。” 第38页 “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 小孩儿话音刚落,便化作一团黑气,勐地向安灵犀袭去,来势汹汹。对方则临危不乱,在印春水看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清晰的如同定格,但却也是常人无法企及的迅速。只见他也拔出了腰间的玉具剑,双手捏诀,玉剑悬浮空中,然后朝着小孩儿的黑气刺了过去。印春水看那玉具剑周围隐约缠绕着白色气流,似乎有化解阴气的作用,不禁脱口高声喊道:“小心那把剑!不要被它刺中了!” 就在印春水出声的同时,黑气突然调转了方向,与飞剑擦身而过后瞬间扰至安灵犀身侧。同时小孩儿的身形从黑气中脱出,手中长剑直刺安灵犀门面。 几乎马上就要刺穿安灵犀被气流激起的发梢。 就在此时,安灵犀后退了两步。 就是这两步之后,他便成功脱离了小孩儿的攻击范围,同时他左手一伸,便顺利接住了飞回的玉具剑。双剑相撞,火花四溅,捲起一层层的扬尘,让印春水连忙躲了到一边去。 这是他决计无法插手的战斗。 一清一浊纠缠在一起,从地上一直打到了天上去。印春水往天上看去,只见一黑一白、一阴一阳两道流光,却是看不清他们究竟打成了什么模样。 这时候……似乎即便他跑路了这两人也无法分心追上他了。 印春水心中一凝,顿时已经有了决断。 反覆告诉自己应该冷静下来之后,印春水口中念念有词,几步跃上马车,然后朝着车厢一指。夏沥顿时化作了一张符箓,变成一道流光飞回印春水袖中。方才小孩儿给他的那一下可没掺水份,这他本就不稳的魂魄又被震散了几分,要再修养上一阵子才行。接着他一把掀开车帘,在蔡辉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便一掌将他拍晕。然后他从袖中取出小刀,刀刃上用他自己的鲜血刻好了无数咒文,和那引雷符上的还有些相像。 “对不起了,能否活下来,就看你的命了。” 印春水一刀刺入蔡辉的丹田之内,刀柄一转,废了他的修为。蔡辉闷哼一声,却依旧没能醒过来。 早在离城之前,他便在蔡辉丹田内动了手脚,只要他再一运转功力便会经脉错乱功力全无。即便有高人化解,也要生生消去他半身功力才能保住一命。 不过既然有自己补刀的机会,那当然是最好不过。毕竟他对蔡辉可没有什么好印象,此人狂妄自大,还是导致钱府满门被灭的罪魁祸首之一。这样的人还会法术,简直是人间不幸。 印春水嘆了口气,取出一直藏在袖间的传送符。 他本来是想用这道符偷袭小孩儿,先将他和夏沥送走。谁曾想被他先察觉了自己的意图,这样一来若是自己坚持让他一个人离开……他恐怕会更恨自己了罢。 恨到能够追去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或许是为了自己轮迴转世之后的幸福保障,或许因为小孩儿愤怒时所说的那一段话,印春水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便不想死了。 他还有很多东西想再吃一次,他还有许多人想再见一面,还有……很多事情,此生自己还不曾尝试。 身为修道之人却看不透轮迴,说出去还当真是丢人。摧垮他好不容易为自己做好的心理建设的小孩儿也着实可恨,他就不应该听这人的话。 但至少在现在……还是先活着吧。 天上再次传来动静,印春水听到后连忙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看着黑色与白色不断相撞,印春水咬了咬牙,双手握拳,难掩心中担忧。接着黑色的气团从高空中直落而下,小孩儿重重摔在他面前,吐出了一口血块,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借着安灵犀也飞速落下,虽然神情依旧淡漠自若,可面色也有些发白,明显是内腑受伤的迹象。 两败俱伤。 方才安灵犀说的应当是实话。 这两个人就是这样势均力敌,谁都奈何不了另外一个。 还未等安灵犀站稳脚跟,印春水瞅准时机,发动了手中所有的落雷符。几十道雷霆从天而降,从四面八方朝安灵犀袭来。若是往常他抖抖衣袖便挥开了,如今放和小孩儿大战一场,气血两虚,这小儿科的落雷牢笼竟将他困住了一瞬。 在他摆脱雷电之后,衣袖一挥,面前却早已没了人影。 见此安灵犀皱了皱眉。 “不会让你逃掉的。” 正要追着印春水踪迹而去时,安灵犀极佳的听力让他察觉到了马车中细微的□□声。脚步一顿,他还是转而走向马车,掀开帘子后便看到了此时蔡辉的模样。 即便安灵犀脾气再好,此时也不免升起几分怒意。 他伸出右手去探蔡辉的气脉,便发现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师侄不仅被人废了修为、饿了许多天、脏器受损,还有人在他体内做了手脚。若是此时不救,他必死无疑。 即便救了,若是晚了,他这一生都要落下病根,寿命连普通人都及不上。 恐怕印春水就是考虑到这点,为了拖延他的脚步,才选择在此时动手。 “好狠毒的手段。” 安灵犀没有片刻犹豫,便动手开始为蔡辉化解。见伤势逐渐痊癒,他皱起的眉心也逐渐舒展开来,同时心中思绪不断。 本来还有些犹豫,可这样看来,天命果然有些道理。如此歹毒之人不除,即便与天道无关,未来恐怕也会为祸一方。 “印春水。” 想到预示中百年之后的狐惑之乱,安灵犀心中暗道,定要不遗余力,除去此人。 作者有话要说: 趁现在一句话总结所有人: 夏沥:冤冤相报何时了……鸯在一旁看热闹 安子仪:我大概是个假的npc 印道长:听说过麦高芬吗 印风:那一夜,你伤害了我…… 印春水:其实我想做个好人 安灵犀:…… 第28章 不进则退(一) 做传送符的时候,印春水只是为小孩儿一个人准备的,可未想到自己也用得上这东西。他一心只想着将这煞神送得越远越好,所以并未界定传送的具体方位,只要越远越好便行。反正以小孩儿的本事,到哪儿都死不了。 这时印春水才有些后悔当时的一念之差。 两人竟被传送到了小溪的正中央。 当初应该多多练习画传送符便好了 废了不小的功夫,印春水才将昏迷之中的小孩儿从水中拖了出来。这下可好,两人浑身上下都湿了个透,他所有的备用符纸硃砂也遭了殃,一身功夫毫无施展之地。好在画好的符箓之中有灵力运转,即便过了这点水也不会被影响,否则夏沥恐怕会是第一只……在符箓里被淹到魂飞魄散的倒霉鬼。 不过虽然暂时逃出生天,安灵犀恐怕也不会就此罢休。 方才没有机会问,但从他言语之中字字都是难掩的杀意。这人也不知会不会干脆抛下蔡辉,直接追着他们而来。 印春水将小孩儿背在了身上,先是踉跄了几步。未想到这傢伙个子不高,却如块大石头一般的沉重。以防被安灵犀察觉他的气息,他连符箓都不敢乱用,沿着山麓的脉络一直走了下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个隐蔽些的山洞。简单清理后,再在外面放上遮掩的杂草,即便安灵犀再厉害,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他们。 第39页 可惜两人身上还是湿的,若是得了风寒可不好。 升起火堆之后,印春水先是抱着小孩儿凑了过来,接着他有了一瞬间的犹豫。 这厉鬼……是不是不会染风寒啊? 他身上的衣服不会一脱就变成寿衣罢? 胡思乱想着些有的没的,印春水最终还是选择将小孩儿的衣服脱下,在火堆上支了个架子烤干。借着他便去探查小孩儿的伤势。 无论是道士还是修仙者,都只能用灵力来给别人疗伤。 可厉鬼却是排斥灵力的。 于是印春水不仅什么都没探查出来,又害得小孩儿在昏迷中勐吐了口血。他暗斥自己的莽撞,可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于是只能在小孩儿的脑袋下垫了些枯草,尽量让他躺着舒服些。 他从来只知道抓厉鬼、送生魂的方法,却不知该如何救一只昏迷不醒的鬼。 即便想用和夏沥一样的方法,小孩儿还在昏迷之中,根本无法附身到符纸上。若是想让他醒来,就必须温养他的魂魄,可对此印春水更加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 或许……睡一睡便好了? 如今四面楚歌,连个求助之人都没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最坏的打算,便是他自己暴露行踪将安灵犀唤来,求他想办法救小孩儿。毕竟看方才一战,他似乎对小孩儿也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 或许他想要的……只是杀了印春水这一个人。 那么其实他只需自裁,印道长就能够安然无恙。 意识到这一点后,印春水突然对这个突然贪生怕死起来的自己产生了极强的厌恶感。 或许这世上突然多了一个人牵挂自己,突然知道了原来有一个人如此在意自己,在意到成了执念化作厉鬼后也无法放手后……其实他除了觉得麻烦之外,潜意识里还是有些开心的罢。 开心到无法再次欺骗自己去坦然赴死了。 虽然那个被深深在意喜欢的人是邬修筠,他只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小偷。 印春水下意识的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眼角的小痣。 或许他上辈子当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这辈子才要遭无妄之灾,命途多舛,最终变成无处可归的飘零小人。 好在……还有个人在身边啊。 印春水嘆了口气,把心中那些有的没的先暂时放到一边,将小孩儿抱在怀里。或许是因为是厉鬼的缘故,他感觉怀里像是抱着一块儿冰凉的玉石,清凉沁人,怎么捂都捂不热。 怀里的这个人,他的心已经跳不动了。早在几百年前,翎王那颗正值壮年的心脏,毫无徵兆地突然停了下来,最后作古化为风尘。最后只剩下这缕魂魄,倔强地在人间维持曾经的模样。 印春水想到这些后还不免有些心疼。 ……扑通、扑通。 不对。 扑通、扑通。 好像……在跳呢……? ??? 等等好像的确在跳? 印春水身子一僵,连忙将耳朵贴在小孩儿的胸口,接着他便不出意料的听到了……那微弱却也沉稳的心跳声。 他顿时头皮发麻,仿佛有千万只蚂蚁从他的后背顺着嵴梁骨爬了上来。他动作僵硬地伸出手,放在了小孩儿的胸口,然后确实地感受到了……这让人再熟悉不过的震动。 印春水:“……?” 什么情况?哪本书里都没写厉鬼还能有心跳啊? 莫非他是千年一遇的鬼修,并非厉鬼? 鬼修能活上个百年还未被天庭派人来灭,得是大道圆满了吧? 都圆满了还打不过安灵犀? 也不对,修鬼道的不大多都是精神错乱的杀人狂魔吗?小孩儿虽然性格嚣张了些,但却也沉稳镇定,还有记忆空白,那应该就是厉鬼没错了。 更何况他也说了自己是翎王,一国之主修鬼道那这国可是要完。 那他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印春水还在风中凌乱,一个接一个的念头跳入他的脑海又跳出,就在他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怀里的小孩儿突然睁开了双眼,冷冷地看着他。 印春水:…… 自己的手似乎还放在他胸口。 好在两人身上都还剩着亵裤。 可是两人身上也就只剩着亵裤了。 这厮和自己的前世似乎还有一段不清不楚的龙阳。 场面一时之间极为尴尬。 “那……那啥……”印春水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来化解一下气氛,小孩儿却不知何故勐地凑了上来,眼睛有些发直的瞪着他。两人的鼻尖之间恐怕只有不到半寸的距离,吓得他硬是把嘴边儿的话给咽了回去。 这……这似乎有点儿不对啊? 小孩儿的脸长得十分好看,虽然还未到长开的年纪,但也有个风华绝代的雏形了。在印春水的眼中从未把他看做孩子,毕竟百年老鬼,这辈分算起来恐怕得到自己祖上三代以外,所以一直把他当作个别扭的小矮子看待,更是没有起过什么别的念想。 印春水自认不喜欢男人,平日里也只偶尔对春水楼的漂亮姑娘们产生过些许旖念。可此时这样正对着小孩儿漆黑的眼睛时,竟让他的心不自觉地漏跳半拍。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他可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所以血气方刚点……大概也算是正常的? 印春水脑内一片杂乱,小孩儿却突然侧过脸,朝着他的肩头凑了过去。一股淡淡的气息逐渐接近他的肩颈,印春水只觉得那里的肌肤被小孩儿唿地有些发痒。方才他先是落入水中,后又凑在火边,身体先冷后热,比平时更加敏感,此时是一动都不敢动。 当真是见鬼了。 以前没注意,现在看他不是连唿吸都有嘛。 这小子到底是个什么妖孽? 小孩儿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嘴唇贴上了他的肩头,伸出舌尖,在印春水的皮肤上轻轻舔了一舔。这一下像是触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印春水的唿吸不自觉的粗重起来,似乎有什么不曾体会过的情绪正在慢慢缠遍他的全身,如同一条冰冷而滑腻的蛇,无孔不入,让人忍不住要打个寒颤。 他突然想叫小孩儿的名字了。 是叫什么来着? 恍惚之间,他的思绪浮浮沉沉不知飘到了哪里去。他不禁觉得这样的场景应该在许多许多年前曾经发生过。这是跨过岁月春秋、九州黄泉后也还会烙在他灵魂上的、沉重的烙印。 也是他永远都无法记起的曾经。 “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疼你在做什么!” 接下来的旖旎气氛全被小孩儿这狠狠一啃给破坏了个精光,印春水吃痛不已,连忙将他一把挥开。小孩儿的这一下子可半点情面也没留,仿佛生啖野鹿的老虎,便是印春水方才再投入,如此一来也不得不发现了小孩儿的不对劲。 这牙口也太尖了点罢,你确定自己是翎王的厉鬼,不是什么狼崽子化的妖怪吗? 第40页 印春水惊恐万分,手脚并用地朝后方退去。一口未能如愿咬下血肉,小孩儿面色之中露出了些许疑惑之色,这还是印春水第一次见他这样的表情。 如此一来便能确定了,这小子恐怕还没清醒,现在莫非是在……梦游? 似乎是想上了一会儿之后,小孩儿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然后印春水就眼睁睁地看着,小孩儿的肚子从肚脐之处裂开了一道缝隙,并随着他向后倾斜的上身开始逐渐扭曲。等裂缝变得有盆口那么大了,突然勐地张开,里面露出的却并非血肉,而是一张黑洞洞的、带着利齿的血盆大口。 印春水:“……” 这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很早以前有个笑话,新婚之夜夫妻俩坦诚相待,结果发现对方又是秃头假牙又是整容隆胸的,最后女的是变性男的是大猩猩披了层人皮……现在再想想,这两个人大概也是天生绝配了。 第29章 不进则退(二) 小孩儿一步步缓慢地朝他走了过来,此时反折在后面的脸已经不能再被看作是脸了,反倒身子看起来更像头部,狰狞可怕。印春水的脑海之中一瞬间闪现过无数个保命的法子,可他方才把衣服晾在火堆旁了,符箓都在口袋之中,要拿到符箓就要先越过小孩儿才行。但小孩儿身上的鬼气汹涌澎湃,威慑的他连腿都快站不直了,没有半分逃掉的可能。 小孩儿此时已经走得越来越近,看着那张血盆大口,印春水已经能够想像到自己的骨头被牙齿一点点磨碎的“咯吱咯吱”声了。 他咽了口口水,声音都不自觉地开始发颤:“阿……阿风,你是要吃了我吗?” 印春水的话似乎有了效果,小孩儿突然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还好还好,似乎尚且有些神志,说不定再说些什么煽情的话他也就能清醒过来了。 “我将你骗入此局,你恨我也是应该的,被你吃掉我心甘情愿。只是……若是一定要吃的话,求你……求你温柔一点儿……” …… 有的人大概是一开始紧张说话就不怎么过脑子。 出乎意料的是小孩儿似乎听懂了,只见他的身体突然再次不自然地扭曲起来,双腿半跪在地,身上青筋迸现,看起来很是痛苦。印春水连忙伸手去扶他,却突然被小孩儿一掌推开,身体重重撞在石壁之上。 “你……你这是怎么了?” “……闭……嘴。” 大概有足足一柱香的时间,印春水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小孩儿腹上的血盆大口在不断的扭曲□□,时不时发出牙齿快要被磨碎了的声音。直到最后,似乎小孩儿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血盆大口逐渐消失,恢復原状,山洞中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小孩儿虚弱的倒在地上,若不是他还痛苦地喘着粗气,印春水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阿风,你感觉怎么样了?”他试探着问道。 “……还没死呢。”小孩儿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些许疲惫中的沙哑。也不知是不是印春水的错觉,收回那张血盆大口后印风的声音似乎又年轻了许多,身体也变得更小了。 “莫非是你的魂魄不稳了?” “不是,身上鬼气不够了而已。”小孩儿翻了个身,强撑着想要站起身。虽然自己的双腿依旧发软,但印春水还是连忙上前扶起他。 似乎的确比方才轻了一些。 个子也矮了。 “你变小了?” “……不错。” 以此联想到小孩儿先前与传说中的翎王没有丝毫相符的形象,印春水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莫非之前安灵犀闯墓的时候你和他打过一场,身上受了重伤,所以才会变成十岁出头的孩童模样?” “……嗯。” “他们盗墓的时候你应当不在,等回去之后发现宝剑不见了你定会想办法寻回,这才找到了钱老爷府上。后来觉得我身上气息熟悉,所以才缠上了我?” 小孩儿没有作声,神色看上去有些懊恼。 的确……记忆中有一段时间是浑浑噩噩的,直到遇到印春水之后才逐渐开始清晰起来。 看他脸上的表情,印春水心下瞭然,暗中感嘆这缘分一字真是玄妙的很。偏偏钱老爷偷偷选了这把剑带走,偏偏他那日请了道士做法,偏偏那日印道长不在道观,就这样一层一层的巧合叠加在一起……两人就这样碰上了面。 或许命中注定他要被这只厉鬼缠上,命中注定要成为亡命天涯的逃犯。 “你这些年来一直待在翎王墓中吗?” 小孩儿摇了摇头。 “我很少待在那里,更多时候,我在外面像游魂一样游荡。” “你一直在找……邬修筠的转世?” “嗯。” 找了几百年没找到的人,却被一把剑引着找到了,还当真是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记忆逐渐被时光消磨,若是再过个千年万年,他或许记得的也只有邬修筠这个名字了。就算当真遇到了本人,也只会是相见不相识。 好在……也没有让他等上那么那么久。 “那你变小之后,之前的衣服还能穿吗?” “无妨。” 小孩儿信念一动,那身黑衣就自行从印春水搭的架子上飘落,化作一团黑气环绕在他身周。等黑气散去之后,衣服也就变成了合身的模样。 印春水:…… 肉嘟嘟、雪白精緻的小脸,就像小包子一样。 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如何才能让你恢復原状?” “吞噬鬼气。”小孩儿言简意骇道。 “……我一个修道之人,去哪里给你找鬼气去,休要欺人太甚。” “你不是会画引魂符吗。上次引来的那只厉鬼,味道还不错。”似乎是回忆起了那时的滋味,印风下意识的砸了砸嘴。 ……原来那只厉鬼最后是被你吃了吗? 虽然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但他们道士向来都是助厉鬼消解怨恨的。即便和吞噬一样,最终结果都是魂飞魄散,可自己亲自杀跟帮助别人自杀还是有些不同的,也就是伤天害理和悲天悯人之间的一线之差。 “你若不想滥杀无辜,倒还有一个办法。”小孩儿说道:“我和墓室之间有所联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里鬼气充足,带我回去便好了。” 印春水听言,下意识便想到了那几句奇怪的陪葬棺材和棺木上的花纹,莫非这翎王墓中有风水大师设立的阵法不成?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最终印春水还是没忍住,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第41页 小孩儿听言一愣,顿了顿之后说道:“你不是说,我是厉鬼吗。” “厉鬼怎么会有心跳,更不会有唿吸,最重要的是厉鬼不会从肚子上开个血盆大口。” “原来是这样吗。” 印春水:“……” “在我的记忆之中,自我死后清醒过来,就是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所以我当然以为自己是化作索命厉鬼了。但如果你说不是,那可能就不是罢。” “可你如果不是鬼,又为何会回魂找到我身上来?还有缺失记忆该怎么解释?”印春水有些不解。 或许小孩儿当真不是厉鬼,只是他一定……还是有执念的。 不是厉鬼好啊,如果不是的话解开执念后便不会魂飞魄散,他就还能留在人世间了。 “如果连你们当道士的都不知道,我更不会清楚了。” 印春水:“……总之我们先回你的墓室,再回麓城罢。” “你不怕回去之后再被安灵犀拿捏?”小孩儿挑了挑眉。 “这不还有你嘛。”印春水颇有些狗腿的说道。 小孩儿:“……” “至少现在我可以确定,师父是安全的了。”印春水笑了笑说道:“安灵犀既然现在只想着杀我,那便要防止我离开麓城。如果我为了师父乖乖回去了,他便知道手里握着我的把柄,即便他抓不到我,师父也会被他保护的好好的。反倒是若我逃之夭夭,我师父在他手中就没什么用了。即便他自视甚高不愿滥杀无辜,难说他那些手下会不会替他做。” 那骄狂自大的蔡辉,便算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但愿安灵犀没有预料到你我的打算,不会守在翎王墓里妨碍你恢復。” “这你不用担心,他是不会再进墓道的,至少不会在里面待太久。”小孩儿开口道。 印风一愣:“这又是为何?” “因为他的魂魄与身体并不匹配,在墓里久了会鬼气入体,必败无疑,甚至有身死的危险。”小孩儿说道:“他是半步仙途之人,但现在虽然有了仙身,魂魄却不稳定,说不好就要走火入魔。所以他即便派人探查翎王墓,也不会自己亲自前往。” “……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安灵犀的事情你倒是清楚的很。” “当了百年的孤魂野鬼,这些东西自然而然便知道了。” “可他若是守在墓门外怎么办?” “那就更好办了。”小孩儿咧嘴一笑,不知为何印春水联想到了方才那张血盆大口,下意识地抖了一抖:“墓穴有十几个出入口,甚至可随我心意变化。他若是想守在那里,就守一辈子罢。” 强龙再强,也斗不过地头蛇啊。 “……你确定那是你的墓,不是你的胃?” 小孩儿:“……” 刚刚为何就没趁着神智不清,一口将这混帐东西吞了呢。 “送我回去之后,你还要自投罗网吗?” 突然提起这异常沉重的话题,印春水先是愣了一愣,接着低下头来:“若是你帮我,那我自然不会了。” 大概。 “这样说倒全成了我的责任。” “哪敢哪敢,我印春水虽然是个无知的市井小民,但有些事情还是清楚的很。如若没有你在,我早就死了,这一路上多亏有你相护。”印春水顿了顿,接着说道:“如果能够顺利救出师父,那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小孩儿皱了皱眉:“你应当知道,我不是为了你这句话才救你的。” “但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印春水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小孩儿的双眸:“不过我可以等到你想起来为止。” 曾经的印风,到底有什么执念,直到死后都不曾看开。 印春水也很好奇这一点。 “……该走了,一会儿那盗墓恶贼就该追来了。” “得嘞,等我穿上衣服的。”印春水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道:“你说你那翎王墓那么厉害,若是我也死在里面,是不是也能变成你这样的大厉鬼啊?” “……滚。” “我滚了一会儿谁背你走啊,你现在站都站不稳,刚才还是我从河里把你捞出来的。” “还有脸说,你上岸的时候直把我的脸往石头上按,若我是个凡人,早该一命呜唿了。” “等等这么说那时你还有意识?刚才发狂不是骗我的吧?” “闭嘴。” 第30章 不进则退(三) 这一路上印春水走得并不轻松,既要掩饰行踪、躲避小径中途偶遇的路人,也要时刻照顾着小孩儿。即便有小孩儿替他掩藏气息,他也不敢进那些路过的城镇,连符箓都不敢怎么用。每日的补给都是树根子和草叶子,好在小孩儿无需吃喝,所以他一个人委屈些倒也没什么。 最后走得路多了,印春水的草鞋都露了一半脚趾出来。于是他只好随便扯了两块布裹住脚趾,以防被这深山老林里的草叶割伤。 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 又走了大半日,到了晚上,印春水在河边选了处地势略高的地方点燃篝火,和小孩儿相对而坐。火光映着两人的脸庞,时不时传来的“噼啪”声仿佛是火舌正在吞噬着这里潮湿的空气。还有小蝇在他们面前飞舞,最后一头栽入那橘红色的光亮之中,化为灰烬。 明日渡河之后,很快就能到达距离墓室最近的入口了。 “我们也该做好准备了,如果安灵犀真在翎王墓布外布下天罗地网,那应该就在前面不远处了。” 小孩儿也贊同地点了点头。 “有没有办法避开他们,不让他们察觉到我们来了?” “有。”小孩儿说道:“我把墓里的鬼气全部放出来,方圆三里之内都不会有人。” “……这不等同于告诉他们我们就要来这里吗。” “既然那盗墓贼直到现在都没追上你我,那么在这里遇到就更不足为惧了。有墓室的帮助,就算他闯墓,我也自信能护你周全。” “这么自信那你是怎么被他打成小孩儿的?” “他不也被打成了重伤。” “这我可没看出来。” “要是他没有受伤,你以为当初去道观捉你的会是蔡辉吗?” 这样一说……倒的确如此。 “你那陵墓里面究竟有什么古怪,本应是给你寿终正寝的地方,为何反像是个……格外巨大的法宝一般?” 小孩儿摇了摇头。 “在我身死之前,的确为自己准备好了陵墓,但并非是现在的这副样子。所以这里究竟有什么,我也并不清楚,不如说只有主墓室是按照我的心意建造的。” 第42页 印春水一愣。 “这么说……那光秃秃的破屋子还不是被别人搬空的,是你自己的意思?” “人死后既是孑然一身,与其带些用不上的东西到地下,还不如拿来当军费。” 在他刚甦醒过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身处这样一个陌生之地,连记忆都恍恍惚惚,时梦时醒。他甚至不知道那原来是他自己的陵寝,就这样维持着不人不鬼的模样,只凭着模煳的感觉走遍天涯,去寻一个叫做邬修筠的人。 原来是不觉得这样的日子苦的。 直到找到这人后,记忆逐渐清晰,才意识到自己竟飘零流落了那么久。 “既然如此……那墓室大概是你儿子自作主张帮你修建的罢。” 小孩儿的脸色又难看了不少。 印春水连忙适时地闭上了嘴巴,被安子仪科普之后,他多少也对南夏两国百年前的歷史有了几分了解。在大周朝留下的记载之中,翎王一直是以恶鬼般的形象示人,但也有不少人认为他是一代英杰。但翎王之后即位的这位殷王,当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翎王曾为质子,年幼之时便被送去夏国,受尽欺辱冷眼,却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多年之后他自己逃回南国,并在诸王子争权夺位之争间暗中蛰伏,最终靠自己积蓄的力量登上王位。直到这时候,他还不满三十岁。后来夏国内乱,他便趁此机会一举进攻,灭国雪耻。后又往北一路征战,直至四十四岁死于旧伤復发,战死沙场。这戎马的一生,当真好不威风。 可他这儿子却没有半点老子的气魄,畏畏缩缩,不思进取。明明翎王已经打下了大半的江山,南国兵强马壮,他却突然停止兴兵,过起了奢华享受的日子。或许因为父亲去世的太早,殷王一心想着求仙问道,似乎担心自己也在壮年之时突然猝死。因而大权旁落,给了辛太后干政的机会,最后更是被轻易篡取了王位。 一代枭雄,死后却被枕边人夺去了国家,任谁都会觉得心里不太舒服罢。 不过看小孩儿这副样子,百年之后浑浑噩噩的都忘记不了邬修筠,却没有半分要去寻自己结髮妻子看看的意思。若不是他天性凉薄,那就是他和妻子之间根本没什么感情。如此说来有这样一个结局,也是他活该的。 “那混帐小子,竟将自己的父亲当作修仙的试验品。无君无父,对先人生魂不敬,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要往好的地方想,说不定他只是怀念父亲,想再见你一面呢。” “那他怎么不拿自己去试?”小孩儿冷哼了一声:“没当上王的时候就整日不务正业沉迷声色,要尽孝道也没见他那时候奋发图强。” “……”你都这么说的话,我还怎么安慰你啊。 想了想,印春水决定还是壮着胆子,趁小孩儿虚弱的时候跟他谈谈心:“你说你都有了妻儿,为何还对我的前世这么念念不忘的呢。强扭的瓜不甜,人家既然对你没意思,你就更要珍惜眼前人啊。” “你这是在对我说教?”小孩儿瞥了他一眼。 “不……不敢。” “你怎知就是强扭的瓜?”小孩儿冷笑一声:“你怎知,不是邬修筠先勾搭的我?” 印春水:“……?” 等等,莫非这堂堂南国翎王,当年还被别人给……始乱终弃了? 越想越可怕。 见印春水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发青的脸色,小孩儿冷哼了一声,又似乎想到了什么,轻声嘆了口气。 “我与珏月之间……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印春水:……那可是你的髮妻啊,你以为我想成了怎样? “我也不清楚为何自己会对你如何执着,但我并非如你……胡思乱想的一般,为了邬修筠抛妻弃子。”小孩儿略带犹豫地说道,似乎在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在我的记忆之中,我对珏月是有情的,对我的儿子也是有情的。只是这些记忆对于如今的’我’来说,却如同是另外一个人的人生,并不像是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或许前尘种种,在他身死的那一刻,便已经尘埃落定。他与珏月的夫妻之缘,与承安的父子之缘,也就在尚且为人的印风死亡之后被切断了。 所以虽然他还记得那些往事,却不曾觉得怀念。现在的“印风”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南国翎王,而是刨去其他后,无论怎样也不愿离开人间的那段对于邬修筠的执念。 “……看来至少在你生前,还是和家人善始善终了,还真好啊。”印春水酸熘熘地说道:“那你要是看到了你妻室儿子的转世怎么办,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唿?” “他们又不欠我什么债,我回魂也到不了他们身上,如何认得出他们。”小孩儿一脸的莫名其妙。 所以你这么心胸博大的一个人,邬修筠到底都做过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让你留下这么重的心理阴影啊。 “那你和邬修筠……是在夏国相识的吗?” “不错。” “那你和他……到底是……怎样的,你可记起来了?” 究竟他们之间算什么呢? 心情好的时候,待他如挚爱。心情不好的时候,什么狠心的话都能说得出来。 一时之间想起千言万语,可也还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第31章 不进则退(四) “……当年我为南国送至夏国的质子,因南夏两国不和,我在夏国受尽压迫。而邬家则是当时夏国最大的家族之一,族长年迈,由嫡长子邬亭玦接手家族之事。此人颇有才干,邬家也是蒸蒸日上。而邬修筠则是邬亭玦的胞弟,为与他兄长相争,于是找上了我。” “那你们是合作关系了?” “并非如此,我在夏国势单力薄,说是帮他,其实是为他所制,只能听从他的命令。”小孩儿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何找上我。” 有他印风算是锦上添花,没他却也不算什么,何必要在他身上花费这么多的心力。 “邬修筠先安排我假死,之后伺机而动,在合适的时候暴露了我的身份。我与他大哥有些仇怨,所以这’残害两国质子’的名头便被加在了他大哥身上,邬亭玦名声尽毁。在这之后,他便接手他大哥的位置,顺利掌控邬家。” 说来也是可笑。 若是当年他当真死在牢狱之中,邬亭玦或许就简单揭过此事了。反倒是因为他还活着,所以一桩“不起眼的小事”便成了天大的罪责。 当年被虐待的南国质子成了邻国的王上,这件事被夏国的王知道后,便不可能放过邬亭玦。 印春水不清楚其中经过,只是不禁暗暗乍舌。小孩儿口中的邬修筠还当真是个奸诈阴险、心狠手辣的角色,光是为了□□,竟然连自己的兄长都要害,完全不顾同胞之谊,当真不是个东西。 第43页 “但你是……喜欢他的吧。” “嗯。”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印春水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即便邬修筠再坏,那也是个胆大包天的风云人物,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博得威震天下的翎王眷顾。之所以对他印春水好,也只是因为自己身上有那人的影子,小孩儿看在两人前世的情份才这样做的罢。 “可他并不喜欢我。” 听言印春水一愣,抬起头来看向小孩儿。 “那种混帐东西,除却自己之外,恐怕在这世上不会在乎任何人了。” 印春水:“……” 这是多大仇啊。 “那时他给我取名□□水,以防外人认出我的身份,不过也没真正用上过几次。说到底,他应该只是把握当作一个好用的工具罢了。与我谈情说爱,也是他一时兴起用来消遣的方式。” 印春水:……听起来这人会走畜生道,全都是自己活该。 到这里之后,小孩儿便沉默的坐在一旁,不再说话。脑海之中,不由得浮现了他和邬修筠分离时的情景。 那时的他,简直就是个傻子。 完全没有自觉,以为还可以在他身边带上很久。以为这人只是比平常人淡漠,却没意识到他就是个没有情感的怪物。 即便是下逐客令,邬修筠也是直接的很,半点留情的意思都没有。 “阿风啊,我要娶陈家小姐了。她不会喜欢你的,所以你走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邬修筠还在安然自得地吃着印风为他剥好的葡萄。闻言印风指尖一颤,动作顿在一半。邬修筠却神色不变,探了探头,就着印风指尖的汁水将葡萄含进嘴里,还伸出舌头来舔了一舔。 “走去哪里?” “随便哪里都好,比如……嗯……我觉得你回南国就不错啊。” 此时南国之王顽疾发作,举国不安,民众们议论纷纷,达官贵人们则挑选着往哪儿站队。此时他回南国,即便自己不愿,也要被捲入夺嫡之争。 “南国不会容我的。” “别骗我了阿风,那些庸俗之人怎么能比得上你这般神仙似的人物。”邬修筠捧腹笑了:“更何况你这些年也在暗中发展了自己的势力罢,至少性命无忧。” “裘十三告诉你的?” “是我自己猜的,因为你向来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啊。”邬修筠喃喃说道:“所以说沾了感情之后就是麻烦,你看我和裘十三之间,他是我的下属,我是他的主子,没粘没连的,他也忠心于我。哪像你呢,总是想些无聊的东西。” “那邬小公子捨得我手中的力量?” “我大哥已经节节败退却还没弄清究竟是谁在和他作对,我姐姐嫁入王族为妃深受宠爱,夏国快成了邬家的一言堂,所以我要你还有什么用呢?” “可是你要陈家小姐。” “她长得也挺漂亮,父亲在夏国颇有名望,我毕竟是次子,总要有个厉害点儿的岳丈。” “对着陈家小姐你还能硬得起来吗。” “能不能硬起来,也不是阿风你说了算的。” 到底是嫌他一个“已死之人”在身边碍事儿了。 爱你宠你的时候将你宠到天上去,可终究是个无情无义无君无臣无父无兄之人。 邬修筠,你真不是个东西。 印风吧邬小公子压在软榻之上,狠狠封住了那张薄情狠毒的嘴。 好酸,好苦。 这么难吃的葡萄,亏你能吃的下去。 “遇到你之后,就从来没有好事发生过。” “至少你现在能回南国啦,怎么能说不是好事儿呢?这就叫苦尽甘来啊。” 是啊。 他这一生,从没有什么事情是能自己左右的。 现在邬修筠终于给了他这个机会,他也应该开心才是。 “阿风,你看你都要走了……”邬小公子诱惑地舔了舔受伤的嘴唇,伸手抓开印风的衣襟:“再最后和我睡一次吧。” …… 你这样的人,要是被睡死,那也是活该的。 人说年少轻狂的时候,总是会做几件错事,因为年轻所以值得挥霍。印风这细细算来,此生第一件大错事便是答应了为邬修筠效力,第二件便是为邬修筠出卖良心,第三件则是沉迷色相被这妖怪所惑。 这三件错事让他后悔一生,连百年之后成了厉鬼都不被放过。 “阿风,阿风?” 被印春水唤了两声后,小孩儿终于回过神来。 “邬修筠后来,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 若说这个答案之前印春水还怀疑过,现在却是一点也不信了。 你沉迷邬修筠无可自拔了一百多年现在跟我说你让他病死了,骗小孩儿呢吧? “当真不是被你给……” “不是。” “别急着否认嘛,你看看,你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上辈子的事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就算当真是你一气之下多用了点儿力不小心……哎你怎么还脸红了?” “闭嘴!” 在小孩儿快要恼羞成怒的时候,印春水的怀里突然有了动静。他连忙取出了替身符,此时符纸正在黑夜中隐隐发光,似乎像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慢慢悠悠地飘起。 “夏沥,你怎么样了?” 过了好一阵子,符箓之中才传来了夏沥有些沙哑的声音:“我还好,不必担心。” 印春水这才终于松了口气道:“都是阿风的错,没见安灵犀被你伤得多重,打自己人却如此用力。” 小孩儿:“……”给你点儿颜色你还真就要开染坊了。 夏沥则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道:“你们是要回翎王墓吗。” 印春水点了点头。 “……明日我会帮你们的。”说完这句话之后,符纸又逐渐变暗,似乎是夏沥又陷入了沉睡一般。 印春水倒是理解他的心情,先前还能以记忆模煳作为推脱之词,但小孩儿打伤夏沥之后可是大声吼出了自己为南国翎王的身份。国雠家恨之下,夏沥不愿再见到小孩儿,也是能够理解的。 “你以后出手注意点轻重,别总是敌友不分的。”印春水责怪道。 小孩儿哼了一声:“如果你再设先前那样的局,那我就让你看看究竟什么是真正的敌我不分。” “……” 在印春水眼中,这些一百年前发生过的事情,终究还是少了几分真实感。 所以即便心中对小孩儿和夏沥的过往充满好奇之心,但他也没有急于一时。毕竟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先度过当下的危机。 第44页 至于百年前的事情,就让那时候的人去纠结吧。无论爱恨,都和他印春水没有关系。 至少现在,印春水依旧是这样想的。 第32章 不进则退(五) 第二天一早,印春水背着小孩儿度过河水之后,又给自己用了张风行符。如今他身上的符箓已经所剩无几,像上次那般的无头恶鬼就算是只来一个,也足以致他于死地。 夏沥的替身符虽然还亮着,但他却一直不肯现出人形。印春水不禁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猜到上辈子和小孩儿是情债的时候,也跟吞了只耗子似的脸色难看。不过这样想着想着,最后也就想开了。毕竟他是修道之人,参悟的就是轮迴之道,说不定下辈子他就转世成个女子呢。小孩儿若是能耐心等到那时,说不定就能遂了他的愿。 这样想下去,似乎就没有什么事不能看开的。这辈子的杀父仇人,下辈子可能就成了你的亲生父亲。这辈子的至亲爱人,下辈子可能与你有夺妻之恨。就算是这辈子,前一秒对你笑脸盈盈的人,下一秒可能就要在你背后捅刀子。这一刻不死不休的敌人,以后可能就会变成你的朋友。 印春水觉得自己悟道了。 怎么办,自己这么厉害,要是以后飞升了怎么办。 印春水想得正美,却被夏沥的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浮想联翩:“翻过这个山头后,就是墓室了。” “好嘞,马上就到了。”印春水开心地颠了颠身后的小孩儿,问道:“你可感知到附近有什么人在?” “没有。” 看来安灵犀虽然要他死,却对自己的手下甚好。知道无法敌得过小孩儿,也就没有派他们来白白送死。 在小孩儿的指点下,印春水总算是找到了他口中所言的小溪,顺着河道而行,便找到了一处深不见底的幽潭。想要从这里进入翎王墓,要通过水下才行。夏沥与小孩儿自然不用担心这些,印春水则对自己能游多久无甚把握。 他这辈子潜过最深的水,是道观门口一到下雨就会积起来的小水坑,将将能没过他的脚背。 还是被人摁进去的。 “不……不然我就在外面等你好了,你自己进去找恢復的方法?” “闭嘴。” “哎。” 他也就是说说罢了,毕竟小孩儿现在连走路都难,夏沥也不愿现身,恐怕要靠自己才能进得去。 “这墓址是不是你选的?依山傍水,很会享受嘛。” “闭嘴。” “哎。” 好在修建这水道的人闭气功夫可能和印春水不遑多让,一片漆黑之下,就在他快要憋不住气的时候,终于摸到了入口顶端的岩石。 待他累得气喘吁吁,将缠在脚上的腐烂水草清理干净之后,便点燃了张照明符,墓道中的情况尽收眼底。 翎王墓还是如他上次所见的一般,没有半点变化。不过他们现在所在的入口是被巨石封住的,因而上次也不曾发觉还有这样一条水道。可惜殷王似乎没能在这里多加布置,虽然墙上的壁画栩栩如生,但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 可惜啊可惜,时运不济,连老天都不给他个赚大钱的机会。 “怎么样,你有没有觉得好点儿?” 小孩儿点了点头,活动了下自己的手腕,从印春水的身上跳了下来。魂魄不稳的情况已经消失,鬼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融入他的身体,自由活动已经不成问题。 “早点好起来吧,让我这么一直背着你也不是个事儿啊。要以为是哥哥背着弟弟还好,认错了的以为我是你爹,那我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也太吃亏了。” “……闭嘴。” “哎,好嘞。” 小孩儿闭上双眼,确定墓室之中没有外人之后,在石壁上一块儿凸起的砖石上轻轻一拍,通道便缓缓开启,看得印春水不禁连连称奇。 若是修道之人的法宝,倒也能做出如此效果。可单单是机关术便能有如此效力,当真是巧夺天工,令人称奇。 “你这墓中可有什么害人的机关?”印春水探头探脑地问道:“要是有的话可要先告诉我才是,否则误伤了自己人就不好了。” 小孩儿白了他一眼:“便是有,也早就被安灵犀拆除了。再说你也是探过这里的,可有见过什么机关?” 没有。 就是因为太干净,才让人生疑。 帝王陵墓,怎能一点机关都没有?更何况殷王沉迷修仙之道,在亲爹的坟墓里安上点什么也再简单不过。即便安灵犀再厉害,也不可能把每一个机关都拆干净吧。 “是不是只要让你在这墓中多待上几天,你就能恢復如初了?” “不错。” “要多久。” “三年吧。” “……” “若是嫌慢,你就再招两个厉鬼过来给我吞噬。” “……要不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吧?” “想都别想。” 进入墓道后不久,夏沥便恢復了人形,安静的站在一旁,抬头看着墓室穹顶上的花纹,手掌轻抚着逐渐风化的石壁。印春水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不禁有些为他难过。 毕竟这里是他死的地方,而且还是为了自己的敌人而死。 “你不是说这墓室和你之间有联繫吗,说不定这下面藏着什么东西。不如我们兵分两路,你去看安灵犀损毁的阵法,我和夏沥看看这里面有没有其他的古怪。” 小孩儿爽快地点了点头,化作一道黑烟消失了。 等确认他走远后,印春水才开口问道:“夏沥,你……可是又记起了什么东西?” 夏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印春水嘆了口气,开口道:“都是我的不对……若是劝你放开往事,那就是我虚伪了。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到现在都没有离开。等我解决这些事情后,定会尽快送你去轮迴。” 夏沥笑了笑,看起来有些惨然。 “你不用如此紧张,我对轮迴其实并没有太深的执念。怎样地活又不是活呢,是人也好,是鬼也好。至于说到恨……我也没有恨的资格啊。夏国若是昌盛强大,又岂容那南国小儿趁虚而入。既然已经是从根子上烂了的东西,那即便被人家连根拔起,也不能怪别人。” 印春水只是沉默。 有一点倒是不错,翎王现在的的确确是南国“小儿”了,所以即便你这么叫,也不算是在辱骂他。 在这之后,夏沥像是突然想开了一般,恢復了往常的模样。两人将墓室逐一探查之后,依旧没能发现这里有什么古怪。唯一可疑的地方,便是这些随葬之人的尸骨了。 “具具都是身首分离,这是有多大仇啊?”印春水不禁乍舌道:“这看起来可不像是普通的殉葬方式。” 若是对这些人有仇,大可以曝尸荒野,但偏偏每具尸体都完好放在棺木之中,莫非这里面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讲究? 第45页 印春水合上棺木之后,突然想起了夏沥曾对他说过的话,于是开口问道:“夏沥,你可曾说过,在这墓中死后你的生魂一直无法离开?” “嗯。” 那这些死人不应该和夏沥一般才是吗,莫非在他身上也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可介意……我看看你的棺木?” 夏沥看上去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若是你坚持,我也并不介意,只可惜我也记不得自己的尸首究竟在何处。” 印春水:“……”若是连他都不记得,那自己恐怕也不可能找得到。 夏沥看着印春水苦思冥想的模样,不禁开口道:“不如我们去主墓室看看,毕竟无论有什么阵法,肯定是与那南国小儿有关,在那里说不定能看出些端倪。” “你说的也对。”印春水点了点头。 两人到主墓室之后,印春水先是上下查看了翎王主棺,终于在黑檀木的棺侧发现了几条古怪的纹路。光看样子和他常画的符箓有几分相似,可惜他学是粗浅,认不出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死人棺材上写的字,不应该就是“敢打开就死”这一类的吗,为何会有修仙者画的符箓在上面? 莫非殷王想要用自己老爹来试验的,就是这东西? “夏沥,你来看看这上头的纹路,可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印春水一心扑在棺木上面,却没有注意夏沥在做什么。这下唤了他的名字没得到回应,他才意识到了什么不对,抬起头来之后,便发现夏沥站在棺椁的另外一边,像是着魔了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木板,轻轻地抚摸着指尖的纹路。 “夏……夏沥,你怎么了?” 不知为何内心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印春水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 “印春水,你知道为什么,那南国小儿会拿我夏国的血脉做陪葬吗。”夏沥喃喃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 在话说出口的同时,印春水已经勐地朝主墓室的大门沖了过去,心中暗道不妙。自己这一路上防了小孩儿无数次,却没想到恢復记忆后最棘手的,竟然是另外一个。 就在他来到大门前的时候,一道无形的力量勐地拖住了他,将他一把拉回原地。 “因为他用的,是我夏国的阵法秘术啊。不把会这东西的人都杀光了,他又怎么能安心的了。” 印春水惊骇地转过头,看向夏沥。只见他嘴角带着苦涩的笑容,衣袂翻飞,单手放在棺材板上,长发飞散,仿若谪仙。木棺悬停半空之中,同时从棺底传来一阵勐烈的吸力。印春水惊讶的发现,夏沥的魂魄之力在逐渐消散,连他的手都开始变得透明。 不对,不只是他一个。 这东西连生魂的力量都能吸收! 眼前一阵恍惚,印春水意识到连自己的魂魄都开始变得不稳。 “韬光养晦、伪善、伺机而动、一击必杀……这可都是你言传身教给我的东西。” 夏沥抬起头来,额头上出现一个菱形的印子,朱红如血。而他嘴角的笑容,看上去要比哭还难看。 “印春水,你知道吗,在我见你的第一面,就想杀了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啊。” 这一刻,他似乎变回了亡国之君,只不过不再是阶下囚。这一次他有了自己的体面,满脸肃穆,盛装赴死。 印春水想要说话,可身体越发无力,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 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他……阿风呢?他在哪儿? “让你为他而魂飞魄散,他应该也会生不如死吧。” “邬国舅,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个妖孽,夏国又怎么会灭亡,一切都是因你而起。我终于等到这一刻,能让你也尝尝被所信之人背叛和身首异处的滋味。” 然后他勐地推开了沉重的翎王木棺。 第33章 亡国之君(上) 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什么? 上辈子不要造太多的孽。 不然随便碰上个冤魂厉鬼,不是跟你有仇的,就是跟你有怨。 南国质子在外流落多年,突然归来之后,给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加了一把勐烈的火。 这位王子与其他王子不同,自幼前往夏国,众臣起先皆以为他不过是个粗俗的乡下人。没想到他刚回来便得了几大家族的赏识,让人刮目相看。且他虽然不识南国礼法,却谈吐不俗,颇有手腕。 印风那年少时期的经歷,让他比其他王子多了一股埋藏在骨子里的狠劲儿和果断。 此子以后,必当大任。 可他毕竟是个生养在外面的王子。 在外面长大又有何不可?雄鹰展翅,必先受千锤百鍊、卧薪尝胆。南国若是尊他为王,以他对夏国的恨意,夏国灭亡之时便指日可待。其他的王子或者也很优秀,但却少了那一份刻骨的恨意,也少了那一分势如破竹的战意。 至于对印风本人来说,见识过邬修筠那般无情无义的人后,就算是见到怎样的阴谋诡计,他也能够做到处变不惊了。回来之后他去找了青澄姑姑,告知她自己并未身死之后,便在她的帮助下重新回到南国王室。为报答她的知遇之恩,印风也娶了她的侄女儿为妻,并立下誓言,若是自己为王,她便是自己的王后。 翎王继位之后,诸王子皆被软禁。几年之后,南国逐渐崛起,与之毗邻的夏国却不知为何,渐渐走向颓势。 民间传闻,说是这夏国的国运被妖怪给缠上了。妖孽不除,便永无宁日。 妖孽指的又是哪个妖孽呢? “邬国舅,你说着传言是不是真的啊?” 年方十几的幼童眨巴着眼睛,趴在邬修筠的桌头,好奇地向他问道。 “殿下说笑了,这话可别让娘娘听了去。若是淑妃娘娘以为臣将这样的胡言乱语传入殿下耳中,可是会责罚臣下的。” 邬修筠抬笔在砚池中点了点,落于宣纸之上。 “那我们不让她知道不就好了。” “便是殿下不想让娘娘知道,或许有心之人会去向娘娘告小状。” 几笔下来,一只小猫跃然纸上,呆头呆脑,很是可爱。 “好看,真好看!邬国舅,教教我怎么画吧!” “殿下,娘娘是让臣下来教你书画的。这小猫虽然看上去可爱,却难登大雅之堂。” 邬修筠风淡云轻地笑了笑,将宣纸铺到一边,放下墨笔,又认认真真的向夏沥传授自己书画的心得。在这期间,夏沥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张画纸的方向扫过去,时不时地还会发上一会儿愣。 “殿下?” 邬修筠用手中的摺扇轻轻敲了敲夏沥的头,总算是让他回过神来。 “若是殿下自己喜欢,倒不如先和臣下学好了书画,这样自己下笔岂不是更加方便。”邬修筠笑着说道:“若是当真喜欢一样东西,那就要靠自己的努力,紧紧抓在手中才行。” 第46页 “可是祺哥哥说过,如果把喜欢的东西抓得太紧,那反而会失去它的。” “总要先抓在自己手里才行啊。”邬修筠握住夏沥的手,握成拳头,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 “至少无论它是生是死,是由你来决定的。” 邬国舅总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呢。 待邬修筠离开之后,夏沥趁着下人还没过来收拾东西,偷偷将那张画着小猫儿的宣纸折了又折,藏入自己的袖中。 邬国舅总是会这些新奇的玩意儿,只可惜有母妃管着,所以不能教给他,实在太可惜了。 除却他之外,夏国还有许多王子,不过大多都不是什么可塑之才。唯独大王子夏祺尤为出色,使得其他王子变的泯然众人。而夏沥年纪尚小,未被捲入王位之争,长得乖巧可爱,深得夏王喜爱。 王上虽然喜爱沥儿,但这喜爱也不过像是冲着一条狗一样,逗弄着好玩罢了。邬大人,妾身也不盼着沥儿将来有什么作为,只希望在未来的夏国他还能有一席之地。以后沥儿的事情,还要多多仰仗您了。 “淑妃娘娘放心,臣必将竭尽所能。” 夏沥躲在门后听着母妃的话,心里面还有点儿难过。母妃不是常常夸他聪明吗,为何又说他像只狗呢?莫非是他哪里做得不好吗? 后来夏沥曾问过邬修筠,为何母妃会说那样的话。 “不是殿下不够好,而是淑妃娘娘对殿下的期许,并不只局限于一个好字。” 那他应该怎么做? “臣愚钝,不敢妄言。殿下不如和太子殿下多多亲近,向他请教一二。” 原来他母妃希望的,是让他变得和祺哥哥一个样子。 祺王子为人和善,也非常宠爱这个最为年幼的弟弟,所以虽说与别的兄弟明争暗斗,对夏沥却非常不错。只是每每在提到邬修筠的时候,他就会不自觉地皱起眉来。 “祺哥哥是不喜欢邬国舅吗?” “怎么会呢,只是邬大人此人……实在有些让人放心不下啊。” 如今邬家权倾夏国,邬修筠作为邬家家主,一举一动都是万众瞩目。但是这人却一直没有个权臣的样子,和从前一样,韬光养晦、谨言慎行。如今夺嫡之争在暗中进行的如火如荼,邬修筠却没有倾向任何一位王子,反倒是和他这位没什么竞争力的小弟亲近的很。 只要是人,总会有弱点。若是一个人不好财、不好色、不好权,那他就反倒更危险了。因为这说明他喜好的东西,不是简单能得到的。 在众朝臣之中,邬修筠总是站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说话不温不火,让人捉摸不到头脑。夏祺自认与他年龄相近,且自己是在王族这般勾心斗角的地方长大,却也没变成邬修筠那般老成的模样,就仿佛一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 正值壮年,朝中得意,却没有半点意气风发的少年心气儿。 事出无常必有妖。 好在邬王后膝下无子,所以他作为先王后之子,才能顺理成章的继承大统之位。否则即便邬修筠保持现状,夏祺也要怀疑此人是不是有谋反之心。 除却邬修筠之外,夏祺更加忌惮的则是与夏国遥遥相望的南国。如今翎王继位,南国逐渐昌盛,这只餵不饱的野兽如今正对着毗邻的夏国虎视眈眈,让他有些头疼。 如今翎王扩充军队,训练兵丁,狼子野心再明确也不过。 也正是因为如此,虽然夏祺对邬修筠不放心,但也没有选择对他动手。临阵换将乃是大忌,邬修筠更是让人抓不住什么错处,此时得罪邬家绝非良策。 忧心忡忡的夏祺,最后等来了南国的使臣。双方勾心斗角、虚与委蛇了很久,与其说是有求和之意,不如说对方只是来试探夏国如今的深浅。不管内政究竟如何,夏祺也不能在外人面前落了下风。待使臣决定离开的时候,夏祺便为他们召开了极为宏大的酒宴,却不曾想宴席之上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 “这样真的可以吗?”还是少年的夏沥有些紧张,青涩的脸颊涨的通红:“待王兄看到我,会不会大发雷霆?” 邬修筠笑了笑,安抚地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即便被他发现了,当着外人的面,你王兄也不会责怪殿下的。” 你不是想要见见举世无双的夜明珠吗? 这次送别的酒宴是他唯一的机会,等到了明日,这绝世的珍宝就要被送去南国人的手里。 邬修筠的话语仿佛染着剧毒的花朵,即便明知危险,却也还不自觉地被它吸引过去。 于是少年混入了送酒的侍童之中,紧张地打着哆嗦,深深低着头,生怕被人看出了他的身份。经过邬修筠身旁的时候,邬国舅还朝他温和的笑了笑,在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夏沥以为那是邬修筠在安抚他。 所以也就没有在意自己抬起头看着邬修筠的时候,偷偷在他手中托盘上的酒杯中放了些什么东西。 而夏祺在侍童之中看到自己这位小弟的时候,不免一惊,险些打翻了手中的茶盏。想起前几日里这孩子向他提过想看夜明珠的事儿后,这才心下瞭然。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 一见夏祺皱眉,夏沥不禁怯懦的缩了缩脖子。便是他再怎么无知,也该清楚王兄这是不高兴了。 夏沥自己定是没有胆子做下这种事的,不知是谁在后面撺掇他。待酒宴之后,他定要问个清楚。 一边这样想着,夏祺一边毫无防备的、饮下了自己杯中的酒。 后来夏祺在宴会中途泣血倒地,使得整个宴会都乱了。 夏沥愣愣地站在一旁,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敬爱亲爱的王兄就倒在自己的面前,不住地口吐鲜血。 然后他又看到邬修筠站在他面前,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小殿下,你这是在做什么!” 不对,不是他,不是他。 “太子殿下可是您的兄长,您怎么能这样做?” 废话,还用你说。 宴会之上,兄弟相残,明目张胆地下毒,多么戏剧化的故事。即便是编成话本儿,也会有人嫌弃这剧情已经过时了。 然而邬修筠偏偏就让所有人都相信了这个故事。 第34章 亡国之君(下) 这是夏沥顺风顺水的一生之中,第一次明白从高处摔落是什么滋味。 人赃并获,关至天牢。淑妃被打入冷宫,后来又被处死。 在得知母妃去世那日,夏沥痛哭了了整整一夜,哭声不敢被别人听见,只能用牙咬着紧裹胳膊的衣袖。 后来他被贬为庶人,他没有被处死的唯一原因,恐怕就是因为父王还念着一点慈爱之情,所以对他手下留情。 可如今,曾经的宠爱只剩下厌恶与冷漠了。 在牢中夏沥有时间来想许多事情,他不免觉得母妃说的没错,父王对他的宠爱就是喜欢着一只小狗。否则怎会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便轻信了邬修筠的话,将如此重罪加在自己头上。 第47页 最后救了他命的,竟然还是邬修筠的一句:“逆犯夏沥毕竟是皇室血脉,还请王上三思,再做决定。” 王兄的命虽然保住了,却变得时而疯癫、时而痴傻,少有再清醒过来的机会。这样的王子,即便曾经再优秀,也不可能被送上王位。 夏国完了。 内忧外患,权臣弄权,何时破败只是时间问题。 夏沥就这样一只一个人独坐牢狱之中,终年不见天日。他的皮肤逐渐变得苍白,用石头在墙壁上一天天数着日子。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在这世间留下的只有他干枯的躯壳,慢慢等着能够与魂魄再次重聚的机会。 他又会想起邬修筠画的那只小猫。 看上去可爱,却终究是难登大雅之堂。 或许邬修筠教给他的东西,比他自己注意到的,还要多上太多太多。 夏沥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见到邬修筠的机会。 当南国攻破了夏国的防御、长驱直入、包围王都的时候,邬修筠来见他了。这个人虽然正值壮年,鬓边竟然已经染上了浅浅霜华,比实际的年纪看上去还要沧桑。 “殿下,王上驾崩,国不能一日无君。” 于是夏沥竟然坐上了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夏国大王之位。 虽然只有一日的时间。 “为什么你当初要害我呢。” 被拖出来的时候,夏沥不禁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邬修筠这个人已经什么都得到了,有权有势,连自己这个王子也要敬他三分。他还想要什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去害祺哥哥,为什么要让夏国内乱,南国趁虚而入。 国破家亡,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 “微臣听不懂殿下的意思。”邬修筠笑着摇了摇头。 夏沥突然勐地挣扎起来,虽然被狱卒拦下,但还是紧紧抓住了邬修筠的一片衣袖。他像是用了吃奶的力气一般,怎么样都不肯松手。 “你不怕遭报应吗!你不怕遭报应吗!你为何要害我!要害母妃!要害祺哥哥!” 邬修筠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即便衣角被夏沥撕裂,他也依旧是一动不动,眼神古井无波。看着邬修筠那张冷淡的面孔,夏沥突然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深深绝望。 现在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他松了手,抓在掌心的衣料碎片仿佛枯叶一般从半空中落下,在地上摔得粉碎。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嫉妒殿下啊。” 邬修筠突然轻声开口道。 “我都成了这副模样,还有什么好值得嫉妒的呢。”夏沥苦笑道。 “即便身陷囹圄,殿下也能够冷静自持,不像臣下一般,遭遇一点挫折,就变成了个漫无目的的疯子、杀人取乐的恶鬼。”邬修筠伸出手来,为瘫在地上的夏沥整了整衣领:“如果没有臣下在,殿下应当会成为一代明君。” 所以殿下一定要恨臣才行啊。 只要心中还有仇恨,就无法摆脱心中的梦魇。 不能只有臣下一个人变成疯子。 夏沥被宫人架着身子,披上锦袍,带上王冠,坐在了父王曾经坐过的地方。只是下面空空如也,没有部将听他号令,也没有政事等他处理。只有太监宫女们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在宫里上上下下搜刮着值钱的东西。 这是他夏家的东西,这是他夏家的家国,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畜生,都会遭报应的! 他想要高声大喊,想要拔剑斩了这些个奴才的头颅,勐然惊醒后才发现是大梦一场,自己竟然就这样坐在王位上睡着了。 真是丢他夏家的人。 他抬起头,朝着宫殿的大门看去,发现邬修筠正背朝着他,面向宫墙之外,身披黑色大氅。光看背影,竟不觉得这人削瘦。 “明日一早,南军就要攻进来了。”邬修筠淡淡开口道。 “……莫非这一切是你设计好的,你和南国里应外合,你要当夏国的叛徒!” “殿下说什么傻话呢,臣下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哪里有这卜算天命的神通呢。” 邬修筠转过身来,借着大殿内的灯火,夏沥注意到他似乎一日未眠,眼睛里写满了疲惫这两个字。 “若院子里面长了杂草,那便将它除干净了,院子就会恢復原样。微臣一开始也以为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于是就想做那除草之人。后来发现杂草实在是太多了,于是开始不择手段。再后来发现自己成了那杂草中的一份子,成为了别人眼中的杂草……可那时我已经停不下来了。”邬修筠喃喃地说道。 “杂草是永远除不尽的,但微臣的眼睛里又向来揉不进沙子。所以就算是要放一把漫天大火,将这一切都烧毁了也不错,至少能换得眼前的一片干干净净。反正总是要没了的,那不如就毁在我手里。” “……你都在说些什么胡话?” “殿下长大了,是个成熟的君主了,所以不必听我在这里说些幼稚的东西。” 然后邬修筠朝夏沥行了君臣之礼。 “臣先行告退,明日一早还要准备投降敌军,所以今日需要早点睡个好觉。” 然后他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夏沥一直在这里待坐到了第二日天明,他登上王位后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坐在这至尊的位置上,等着南国大军攻入王都,以王的身份投降。接着从牢狱之灾,转为圈禁终生。 听人说,邬修筠的下场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一君一臣被同一国所囚,却再就没有相见的机会了,当真让人发笑。 他一个人待在小院里,从窗口看着外面的四季变换,从春夏到秋冬,每个季节都是冻彻骨髓的冰冷。他的人生似乎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大江南北,雪月风花,他也想去看看,只是没有机会。 一想到这里,夏沥就觉得邬修筠是对的。 最后在他心中剩下的,就只有对邬修筠越来越深的恨意。 或许他也成了只吃人的恶鬼。 直到翎王早逝,他被押去作为夏国遗族陪葬。那行刑之人恰巧也是来自夏国,认出了他的身份,对他恨之入骨。 “你这亡国的妖孽,若不是你害了太子殿下,夏国又何至于此!”说完还狠狠朝他淬了一口。 不对啊,妖孽不是他,是邬修筠。 你们这些愚民,为何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看不清楚。 于是行刑时本该一刀斩断他的脖子,那人却只是割断了他的喉咙,眼睁睁看着他在痛苦中捂着喉咙至死挣扎,心中满是快意,还在他身上重重踹了两脚。 亡国之君,竟然要遭受这般待遇。 虽然也是因此,他没有受到翎王墓道阵法影响,和其他人一样变成失去头颅的孤魂野鬼。 究竟是失去神志、还是保持清醒会比较幸福,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托邬修筠的福,他自幼便沉迷这些机巧玩意儿,所以在看到殷王用夏国阵法设下墓室的时候,夏沥一眼就看出了他想要做什么。 第48页 逆天而行,以为自己能有什么福报吗。 他懵懵懂懂地在这墓中过活了百年,一直等到这一天,一个年纪轻轻的小道士闯了进来。样貌不同、气质不同,可就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夏沥便认出了他。 仿佛在他混沌的记忆之中投下一颗石子,激起千万层汹涌的暗流。 邬修筠。 如果说他这可笑的一生中能有什么执念,那大概也就只有一个。 便是要让你这歹毒的恶人,也来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第35章 不进则退(六) 印春水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不是印春水,也不是邬修筠,而是……夏沥。 那个被邬修筠夺去一切的没落王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能实现自己最后的愿望,失去了一切就这样毫无价值的死去。 虽然差一点就要被他杀死,但还是忍不住要为他感到难过。 一切都是……邬修筠的错啊。 在夏沥的眼中,他看到了残破不堪的夏国,看到了流离失所的平民百姓,也看到了……将土地染成暗红色的黏稠鲜血。 他站在到处都是尸体的大街上,手上戴着枷锁,看着百姓们惊慌、痛苦、绝望、布满灰尘的双眼。南国的士兵们叫嚣着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比划着名像要往他们身上刺入一般,把战战兢兢的民众们向前驱赶。有个瘸了一只脚的小乞丐走得摇摇晃晃,干脆被人踹到了水沟里面,身子颤动了两下后便不动了,生死不明。 这时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他的脚,他低下头看去,是具男人的尸首。扭曲的身体,死不瞑目。 一切都是邬修筠的错。 如果不是邬修筠,夏国不会亡,这些人不会死。 就为了他的一己之私、为了那些争权逐利的可笑想法,却要千万无辜的百姓来替他付出代价。 仿佛有人趴在他的嵴梁骨上,凑近他的耳畔,幸灾乐祸地对着他耳语着。 你看,他就是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就是个引来天灾人祸的妖孽。 难怪会有人这么恨他。 混乱之中,印春水的眼前逐渐变得颠三倒四、不分左右。曾经清晰真实的画面越发模煳,变成了搅成一团的浆煳。 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印春水。 没错,不是邬修筠,是印春水。 漆黑之中,只有那一线光芒,仿佛一伸手就能紧紧抓住。 终于意识回归后,印春水只觉得身上传来一阵阵的疼痛,然后缓缓睁开了双眼。随着他视线的对焦,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墓室布满尘埃的天花板。 随之而来的,则是从脑海之中突然传来的勐烈刺痛。 印春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抬起格外沉重的手臂,托起自己的后脑。 他这是……还活着? 侧了侧身子,他想看看自己身处何处,却发现身体想要动起来要比他想像中要更加困难。身边似乎躺着什么别的人,他转过头来,然后就看见一个穿着黑衣的……骨骸,像是安眠一样双手放在胸前。 印春水:…… 这谁? 他这应该还是……死了吧? “哼,你这一觉倒是睡得安稳。” 直到听见这莫名熟悉的声音时,印春水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正躺在一具棺材之中。那声音是从棺椁外面传来的,由于棺壁的遮挡,他无法看见对方的模样。 “你是……谁?” “连我也不认得了,莫不是傻了罢。” 紧接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漂亮面孔从棺材的正上方探了出来。陌生是因为印春水从未见过这张脸,熟悉则是因为那眉眼间的神情与嘲意他已经接连看了好一阵时间。 “阿……印风?” 脱去幼时的稚气之后,印风有一张极为硬朗的面孔。剑眉星目,眼睛深邃好看,肩膀宽厚,当真是无比的英俊潇洒。 印春水暗中咽了口口水。 好看是好看,不过没想到连这样的人,都会被别人欠了情债。 “怎么,傻了,在发什么呆呢?” 印风又冷哼了一声,但还是伸手托起印春水的身子,让他靠着棺壁坐起身来。 “我这一觉……不会一口气睡了十四年吧?” “嗯。” “……” “十四天。” “……” 印春水突然有些怀念还没恢復原型的印风了,虽然背起来重了些,但那副恹恹的安静模样看起来要乖巧可爱的多。 “夏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魂飞魄散。你自己下的手,难道还不清楚吗。” 印春水默然。 他可以发誓,最初在夏沥附身的纸人上动手脚的时候,绝对没想到自己会有当真用上的这么一天。只不过和印道长在外面坑蒙拐骗的多了,所以习惯无论何时都给自己留下后手。 他更不曾想到的,是夏沥竟然如此决绝,让他连用此威胁谈谈的机会都没有。若不是他动作快,现在魂飞魄散的应该就是两个人了。但不知为何,他竟然能看到夏沥的记忆,甚至隐约感受到那绝望了一百年的情绪悔恨,这让他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只要是碰上他,夏沥似乎就没经歷过什么好事儿。 邬修筠间接导致他家破人亡,印春水直接下手令他魂飞魄散。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他还是做出了与那曾经的邬修筠一般的恶事。也不知是不是这天道太喜欢捉弄人,让他记不起来的过去竟然一点点追上了他。 “你怎么恢復得这么快?” 定下心神后,印春水先是注意到了印风身上更加浓郁的鬼气。 说到此处,印风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古怪:“这里似乎有什么阵法,上次被那盗墓贼给损坏了,这才导致运转速度减慢。方才夏沥将它修好了,甚至加快了吸收鬼气的速度,险些把你的生魂也吸收进来。” 整座墓室中,最安全的就只有这座棺材,所以他才把印春水搬到这里来。 也难怪安灵犀没有派人把守此处,恐怕他也无法完全破除这藏在暗中的聚灵阵,又担心普通人待久了之后要性命不保。 “那这是你的骸骨?”印春水指了指自己旁边的骷髅:“一百年过去衣物不腐,当真厉害。” “……是我自己后来换的。” 印春水:“……”拍马屁拍在蹄子上了。 “方才你把我放在这棺椁之中,恐怕夏沥的魂魄我也吸收了一部分。”想到此处,印春水便有些头大。他可是正经生魂,也不知吸收了鬼气之后会不会变成个半人半鬼的妖怪:“你可有什么感觉,有没有看到什么他的记忆?” 印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没有,但是我……突然知道该如何操纵这阵法了。” 说到此处时,印风心中不免有些复杂。 第49页 耗百人之命来给一人续命,即便他当年杀人如麻,也不曾做过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再加上修建陵墓所需的财力物力,绝不是那时尚未稳定的南国所能负担起的。没想到他这儿子别的都没学好,倒是将他的暴戾继承后发扬光大,最后变得如此傲慢骄狂,一国之主的位置都不够,竟欲逆天而行。 刑天阵。 砍去百人头颅血祭,召来刑天的神魂,附着在他的魂魄之上。又以鬼气常年滋养,地脉之气在旁辅助,功成之后既得半鬼神之躯,与天地同寿,万年也不会消散。 所以他应当不再算是人,也不能算是鬼,而是个真真正正的……怪物了。 听过印风所述后,印春水若有所思道:“难怪只有夏沥不受影响,我在他的记忆中看到他当年并非被斩首而死,应当也是因此逃过一劫。不过他毕竟常年待在墓道中,受聚魂阵影响被吸去鬼气,所以一开始才会那样的虚弱。” 至于其它的死者呢? 印春水隐约有些一些想法,却不敢说出口。 现在想想,当初刚来翎王墓的时候,追着他不放的厉鬼……也没有头颅。 安灵犀修的是仙,又从何弄来那样厉害的厉鬼呢? 恐怕……都是在这墓中找到的、已经失去神志的魂魄吧。 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殷王真不愧是个遗臭万年的昏君。 说来夏沥此生也当真是惨到没边儿了,本想偷袭将自己杀掉,结果不仅魂飞魄散,被聚魂阵吸收壮大了印风的魂魄,仅剩的那点儿记忆还为他们两人破解疑团做了嫁衣。 人之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夏沥则不仅死的方式憋屈,还异常的没有价值。 “既然你已经恢復,也清楚自己不是厉鬼,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跟着你。” “……为何?既然你不是自己选择化作厉鬼,那也就没什么执念要开解的了。”印春水偏过头看着他,疑惑道:“即便没有我,你只要接着修炼,到了一定的程度后神魂稳固,没了魂飞魄散的风险,也就能找回你所失去的记忆了。” 也就能成为那个真正的翎王。 不是那上不了台面、且被对邬修筠执念困住的那个,而是后来君临天下、霸气侧漏、有妻有儿的翎王。 邬修筠不过是你的阶下囚,在你面前再也兴不起什么风浪,那狡猾的像狐狸一般的恶人,最后也只能郁郁而终病死床头。 既然你后来变成了那样的人,难道不就是更喜欢那样的生活吗? 印风也在心中问自己。 “废话少说,还要不要救你师父了。” 明明身为道士,却来劝鬼继续修炼成魔。况且若是没有我,你个垃圾在安灵犀手里能撑过三招? “……哎。” 印春水偷偷背对着印风做了个鬼脸,觉得身体逐渐恢復后,便活动活动手脚,挣扎着想要从棺材里爬出来。结果踩着棺材边的时候没站稳,脚下一滑,一脚踩在了棺椁内尸骸的大腿上。 墓室里传来无比清脆的骨裂声。 印风的脸都黑了。 “这……这这可不能怪我啊!我连冠都没加,你都活了一百多岁了,我比你小,你可不能和我一般见识!”印春水慌慌张张地、手足无措道:“再说你都有神魂了,半神之躯,留着这副臭皮囊还有什么用呢!” 印风:“……” 妈的你上辈子可还是舔着脸说这臭皮囊好看得和天上的仙人一样。 “……快点给我滚下来。” “哎好嘞!”印春水连忙抬起脚来,于是在尸骸身上的那件黑衣衣摆上,又留下了一个无比清晰的鞋印子,印风看了之后脸色不免又黑了几层。 若是换做和印春水初遇的时候,现在这小子肯定是要被他镶在墓顶上的。 在他前世即便最没落的时候,见的都是些官宦之人或者武林高手,与印春水这般的市井小民相处还是第一次。这些时日下来,他竟然不知不觉对这种日子感到习惯,连心中的暴戾与烦躁感都淡了许多。 其实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他保护着他,每天看着他算计那点小心眼儿……也还不错。 “对了还有一件事。”从棺材里跳下来后,印春水拍了拍衣摆,又似乎想到了什么。 “你说。” “我可不是邬修筠,这你要记清楚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向没个正形的印春水倒是格外的认真。 “嗯。” 当然,你怎么会是邬修筠呢。 回魂想要找的,也不过是前世的一个虚影而已。而曾经的印风已经认识到了,邬修筠再也回不来的事实。 现在的印风,则也不想要离开印春水。 如果说他还有无穷无尽的生命,那么至少这一百年他想花在印春水身上,与他朝夕相处,护他一生周全。 如果美梦都能够成真,那就再好不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开始写的还挺早……到现在可能得有至少两年了。最开始回魂的故事线很简单,就是想写前世与今生的联繫,失去记忆之后是不是同一个人了……连结局都是先想好的,印春水直男到底然后印风意识到这是两个不同的人被狠虐(看天) 两年以来不停的加设定,结果当年的想法现在看就很幼稚了……国雠家恨不是什么可以用来中二的题材,原本设定里只是个变态的邬修筠是个真正的大恶人。印春水也不会满脑子“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往哪儿去”的哲学论证,他就是个普通人(至少这篇文里他还是),思想简单战法简单,面对一门心思对自己好而且长得好看的人也不会完全不动心的。 作为男主角结果是这里真正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一个……也还真是没出息啊。 第36章 不进则退(七) 早在周朝建立之前,安家就已经存在,并在人妖共生的乱世中逐渐发展。后来妖界大劫,安家藉此机会逐渐成为顶尖的修仙世家,在助□□建立周朝后,地位越发崇高,在崇辅城中一直拥有一席之地。 第一次听说安灵犀的时候,安子仪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而安灵犀已经是安家最强的修仙者,高高在上的前辈。过去十几年后,他已经能够在麓城独当一面,再见安灵犀后,他依旧是最强,形貌没有半点变化,却不再算是安家人了。 作为修仙大族,安家中存在许多不可告人的隐秘之事。 安灵犀就是其中一桩。 安子仪还小的时候,就曾听到长辈们说过,安灵犀是安家的最强之人,是无法被超越的极致。 那时他还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现在再次见到安灵犀后,发现他的样貌与十几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他才隐约察觉到了当初那句话真正的含义。 据说安灵犀虽然依旧是凡人的魂魄,却已经修得了仙身,已经达到半步登仙的境界。 第50页 仙人又应该是怎样的存在? 通晓古今,道法齐天,降妖除魔,转灾为福。 修仙的人都梦想着成仙,可真正能成的都是万中无一的天才,大多数说自己的梦想就是成仙的修仙者都只是说着玩玩。就好比读书的人都说要考状元,但最后几年才在殿前出这么一个。也好比入宫的秀女都说自己会受宠爱,但最后几年才见圣上那么一面,接着要么被遣散出宫,要么就被拉去随葬。 为遥不可及的梦想付出这一生的时间,似乎是凡人自古以来的通病。 自我朝建立以来,还不曾听说过哪个当真飞升成了仙的。所以说若是谁有了仙身,那是件顶不得了的事情。 这样一个人,一个半步金仙的大能,竟会选择背信弃义、叛离安家,这也是安子仪所不能理解的。 即便是皇帝都要几十年轮一番,可能成仙的人,几百年可能都等不来一个。 你何必呢? 安子仪是这么想的。 于是在他见到安灵犀的时候,也就当真这样问出口了。 对方则是淡然地道:“叛徒是什么样的,我便是什么样的,安小公子又何必纠结。” 连神色都几乎没有丝毫变化,安子仪隐约有种错觉,像是这人连口都不曾张开,话语便一个字一个字的冒了出来。 可若说你是个普通的叛徒,我是决计不信的。 若失道心,像安灵犀这样厉害的,八成都只能堕落成魔。 “莫非是安家有什么不好?”安子仪问道:“就算再怎么不好,到底是忠于圣上的。反倒是你另择他主,莫非是要挑起纷争不成?” 在他看来,安灵犀的所作所为,只能说明他当了某位亲王的幕僚,在准备造反。 此事安家早已有察觉,只是朝中势力混乱,皇帝未必能信他们的一面之辞。且对手是安家第一人安灵犀,不仅是修仙道路上的第一人,更有卜算未来凶吉之能,趋利避害,因而异常棘手。 “若是沾染了人命,你不是也要堕落成魔头。”安子仪想了想,又接上了一句:“其他人说你是为了取代安家,可我觉得你这样的人不是为了权势。做出如此反常之举,连句交代也没有,是因为你不能说。你叛出安家,是为了自己预知到的东西。” 安灵犀这才抬起眼皮,对上了安子仪的双眼后,看了一会儿,最后微微皱了皱眉:“安小公子果然厉害。” 竟连他都无法看透安子仪的格局和命途。 “哪里哪里。”安子仪很不走心地谦虚道。 “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猜的。”安子仪回答道:“八王若是决定夺位,你身为他的幕僚,不在他身边辅佐他,却跑来这偏远的麓城当盗墓贼。若不是你当真是个闲云野鹤之人,就是你预见会在这里找到什么。” 能让他将新主子都扔到一边,千里迢迢来这荒野小城,只能说明在他心中,卜算得出的结果要比讨好八王更重要的多。 是何人、何物?亦或是……成仙的机缘? 你究竟一直求的是什么? “我要逆天而行。” …… 若是别人说出这话,安子仪或许只会一笑了之。但看着安灵犀那张面无表情的苍白面孔,他一时之间竟生不出这是在开玩笑的念头。 “我在这里,看到了逆天改命的机缘。” 此番安子仪冒着性命危险,亲自来府尹宅邸拜访安灵犀、试探他的目的后,竟然就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 “……什么命?” “天机不可泄露。” “我就不信你没对别人说过。” “可即便我对你说了,你也不会帮我。”安灵犀仿佛是在平淡的陈述已经发生的事实,眉眼间隐约露出一丝可惜的意思。 明明有逆天改命的命格,却不能为他所用,当真是可惜了。 “就为了改你所谓的天命,你不惜官盗,追捕印家师徒,还灭了钱家满门?” 无论是列出来的哪一件,都不是安灵犀亲手所为,但却全部都是因他而起。 所以安子仪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一切追根究底,竟然源自“天命”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 “嗯。”安灵犀点了点头,没有丝毫推脱的意思:“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任何事物都有阴阳两面,有生便有伤亡,所以这些事情的确是因我而起。” 安子仪:“……你怎么知道自己的预言就一定准了?” “我就是知道。” “你就不怕自己做错了吗?” “只要能够逆天改命,其他血债,我会一力承担。” ……疯子。 还是个极为厉害、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疯子。 “若是安小公子能够见到印春水,还请告诉他,印道长在狱中一切都好,不必担心,我已派人妥善照料。”安灵犀淡然地继续说道:“希望他能够主动来找我。” “找你来做什么,来送死吗?” “若能以一人之生死换天下之太平,安小公子会怎么选?” 安子仪愣了愣,抿了抿唇:“可凭什么非要是那一人牺牲,凭什么死的不是其他人?” “你说的不错,这样是不对的。”出乎安子仪的意料,安灵犀竟然贊同的点了点头:“即便是将天下之人的性命与一个人的相比较,那也没有孰轻孰重的道理。” “只不过说着容易,但若已经知道结局,要在其中选择一方……却是无法做到熟视无睹、任由一切就这样发展下去。” 与人斗,与地斗也就罢了,可若是生出与天斗的心思,大多是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如此一来,你是修不成仙了吧。”安子仪问道:“还干出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儿来,恐怕连善始善终都做不到。” “是啊。”安灵犀点了点头。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现在便可以告诉安小公子。” 虽然以一人之命换天下人的平安是错的,但若那一人是我,我不会有半刻的犹豫。” 疯子。 还是个位高权重、道法超然、不畏生死的疯子。 这仗没法打。 不管是怎么个结局,就算拼个玉石俱焚,也算是他们这边输了。 在与安灵犀交谈之后,安子仪心中便时刻浮现着这般不好的预感。正巧印春水不告而别,他在城内又少了个能够商议的人选。而此时安灵犀背后的势力也在暗中向麓城安家施加压力,京城那边相隔太远还没传来消息,而他父亲则被家族召了回去。诺大一座城池中,竟只有他一人主事,忙得他是焦头烂额。 若没有这些烂摊子,他早就去把印春水追回来了。 告御状哪里是他口中那么简单的事情,虽然他有厉鬼相助,可对方也未必少了修仙的高人。一个弄不好,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印春水连一句都没跟他商议,便不告而别,让他总觉得这其中有些古怪。 第51页 如今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京城传来消息,说是已经在暗中周旋,总算是让安子仪先松了一口气。只不过没有人听说印春水告御状的事情,甚至没人能找到他的下落,他像是突然之间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总不能他再跑去见一次安灵犀,问问那混帐傢伙是不是已经被你杀了吧。 而就在此时,印春水突然出现了。 一个信誓旦旦说自己要去告御状的人,出去闲游了一个月又回到了麓城。 “不过几日没见,你就这么想我啊?” 印春水上上下下打量着安灵犀不断变化的神色,好奇地问道。 “……我巴不得你死了。” “呦,我还真是差一点儿就真没了性命,这一路上可惊险的很。” 叫你乱跑,活该。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我是绝望的orz仿佛在给自己挖坑。 而且还是这个故事填不完的坑 第37章 不进则退(八) 当印春水和印风两人化作一团黑气,突然出现在安子仪面前的时候,他正在为印道长的事情左右周旋,急得快火烧眉毛了。再看到这厮悠闲自在地出现在他面前,安子仪不由得生出一种“不如我替天下除了这个祸害”的念头。 “安灵犀追上你了?” 有印风在身边,能让印春水觉得惊险的,也就只有安灵犀一个了。 不过……安子仪下意识地朝印春水旁边高大英挺的男人看去。 虽然他对厉鬼的事情一窍不通,可这究竟是吃了什么长的,能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从个发育不良的豆芽菜长到成人的身型? “那傢伙还真是厉害,要不是阿风救我,我定要死在那里了。”印春水回忆起当初之事,尚且心有余悸:“安灵犀究竟是什么来歷,有没有什么仇家,谁能治得住他?” “当世之中能超过他的,都飞升上天了。” 毕竟半步登仙的大能,即便还没飞升的,至多也只能和他打个平手。 “……那我若是想躲过他,岂不是要躲到天上去?” 旁边的印风听言不禁冷冷嗤笑了一声。 “我师父这几天怎么样了,你可曾有消息?” “还在牢中,安灵犀为了逼你出现,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他老人家……身子骨可还好,老毛病是不是又犯了?” “不知道。” 牢里那么阴冷潮湿,印道长还受了刑,他这将近一月未归,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怎么样。 想到这里,印春水便忍不住嘆气:“只可惜我没有通天遁地的本事,害得师父在牢里受苦,做徒弟的却在外面享受,实在是于心不安啊。” 当初若是带着印道长一起逃,就没有这些事了。 见印春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印风的表情微微也有些不自然起来。 “阿风,我实在有些担心师傅的状况……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帮我看望他一眼?一眼就好,不用靠得太近。”印春水转过头来,对印风恳求道:“我们之中,也就只有你能做到这点,还不被安灵犀发觉了。” 印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便化作一团黑烟消失不见。 屋内沉默了一瞬,然后安子仪开口道:“你知道自己这副装模作样的德行真的很刻意吗?” “有嘛?”印春水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我还当自己演得不错呢。” “那只厉鬼心悦于你,当局者迷,所以才看不清你的这些小心思,但可不要把别人都当作傻子。”安子仪走到一边去,合上了窗户后道:“你有什么想单独对我说的。”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我看到了一些和前世有关的记忆而已。” 尽管不是他自己记起来的,而是从夏沥眼中看到的。 直至现在,想起那个在记忆中带着如沐春风般微笑的、长袖善舞的邬修筠时,印春水还是忍不住从腹中泛起一阵阵的噁心。 为人处事怎能恶成这副模样。 他对得起当年夏国的千万百姓、对得起对他念念不忘至今的印风吗? 说起来印风还真是眼瞎了才会看上他。 如果这只是书中记载的人物,印春水或许会狠狠骂上一顿解气,然后便将这些抛在脑后。可这不一样,邬修筠是自己的前世,他们共享着三魂七魄,除却一碗孟婆汤外,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原来我还存着一份侥倖的心理,觉得上辈子的债和我没什么关系……如今我却不敢这么想了。”印春水淡淡说道:“若是有机会的话,我想还那些债。” “嗯,想法不错。”安子仪贊同的点了点头:“你说就算你赔上这辈子这条命,能还多少?” 印春水:“……” “若是我现在想杀你,出两贯钱的价格,路边穷困潦倒的亡命之徒就愿意出手。若是吩咐手下来做,那可能要多些,得多加两纹银的月钱。去江湖上请杀手来,或许人家都会觉得杀你显得掉价,理都不理。就算把你卖去春水楼,也换不足我这一壶茶的钱来。所以你说,现在的你值多少?”安子仪面无表情的说完这一段话,接着又补了一句:“你还说你看见邬修筠的模样了,好看吗?” “……特别好看。” “所以说,就算除去上辈子的身份,人家的价也比你高,你怎么知道邬修筠不值得一国之主倾心呢?” 印春水:“……” “一壶凉茶自不量力觉得自己跟琼浆玉液是一个价格,还想去还人家的债,你这是什么心态?” 印春水:“……别再说了,我现在恨不得打死你。” 虽然安子仪的本意是为了开解他,但这话听着太毒了,这小子简直长了一口毒牙。 “你明白就好。”安子仪点了点头:“与其忧心这些,不如多想想,该怎么解决安灵犀,把你师父救出来。” “你不是说不管怎样都打不过吗……”印春水颇为发愁地倒在椅子上:“要么我们想想办法助他飞升成仙了?让他少管我们这些凡间的闲事?” “应该不行。”安子仪摇了摇头:“你见过哪个有些道行的修仙者会把’逆天改命’这几个字天天挂在嘴上的吗?” “没有。”想到这里,印春水也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按道理来说,天在上,地在下,凡人在其中。所以觉得自己能够逆天改命的,大多都是普通人,因为他们的确有头顶的天,也有註定的命运可改。比如穷人家的孩子发奋读书一朝中举,从贱民之身变为跃龙门的锦鲤,成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这就算是改了命途了。 可修仙走得却是另外一条道路,仙人本就不在五行之中,脱离轮迴,所以在他们眼中,又怎会有“天”这样东西呢? 第52页 你说你要逆天改命,可什么是天,什么是命,又该怎么去改,又有谁知道? 好比若你现在就已经得知三柱香后自己会摔上一跤,因而走路时处处注意着地面,结果因为不曾抬起头而撞上了面前的竹竿,头一晕摔倒在地。 “……或许半步登仙的人不是我们这些俗人能够理解的?”印春水试着猜测道。 “我倒觉得,他像是心魔丛生、道心不稳,很快就要道行崩溃的修仙者。”安子仪沉吟道:“他现在还没自行消亡,反倒让人觉得奇怪。” “什么时候你对我们修行之道这么了解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小人后当然要多长几个心眼儿才行。” 印春水:“……” “我看你也要小心,若是他道行有问题的话,未必会如其他修仙者外害怕心魔反噬,也未必会遵守与你的诺言。” “可我看他说得不像是假话。”印春水回忆起那时安灵犀的模样。 除却杀了他之外,他的确不像是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不过他为什么想要杀了我?我不过一介小人物,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印春水越发觉得事情难以捉摸:“无论是你们安家,甚至是印风,对他的威胁都比我大吧。即便是怕我为盗墓作证,要换作我在他的位置,根本不会把一个证人当真放在眼里。” “安灵犀说过自己在麓城看到了逆天改命的机缘。”安子仪突然将他曾说的这句话想了起来:“莫非与你有关?”“……那这位爷也太看得起我了罢。” 两人左思右想还是猜不透这其中的原因,恰好印风去得久些,到最后他们干脆左一句右一句地闲聊起来。 “有时候当真厌恶自己是个没骨气的人啊……前些时日还想着大义凌然去送死呢,这才没过几天,真到能够靠自己一死了结的时候,反而跟个懦夫似的退缩了。”印春水不禁嘆道。 知道原来有个人非常在意自己的生死后,突然心境都有些不同了。 印风当时的一番话,算是在悬崖上拉了他一把。 “你想过求死?” “……”印春水暗道不妙,一不小心竟说漏嘴了:“先不提这个。你跟我说实话,你听说我与男人有情债的时候,有没有觉得接受不了?” “没有。” “当真?” “那你现在看我,算不算是陷进去太深、出不来了。” “这不在于你陷得有多深,而在于你是否还愿意出来。” 印春水没有接他的这句话。 “你是修道之人,他是厉鬼妖怪,按理说都不在俗世之内,因而也不必在意旁人的眼光。”安子仪接着说道:“若是你想我劝你,那我只能说一句,现在不必想这么多,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再与他好好相谈一番,把前世今生的事情都说开罢。” “……好啊。”印春水咧开嘴笑了笑:“也对,我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也不必忧心。 有句话不是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第38章 忆经年(七) 如果用颜色来形容邬修筠,那一定是如墨一般的漆黑。 就算加再多的白进去,最后也只会变成狞污的灰色,不会变成什么好看的东西。 伤眼睛。 在印风回到南国之后,以为收到了各方势力的欢迎,支持着国内运转的名门大族们似乎对这位死而復生的质子能够回归併没有太大的牴触。这其中虽然有印风自己的运作,但他心中也清楚,是青澄姑姑在暗中替他周旋,挡去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若有机会,还应当面致谢才是。 只不过如今已不復当初,赵青澄已是出嫁之身,嫁得还是之后,印风即便是王子,也应避嫌才是。 他没有想到,虽然青澄姑姑没有亲自见他,却让他去见了另外一个人。 辛珏月。 在印风刚离开南国的时候,她还是个娃娃,因此印风对她的大致印象还是个孩子的模样。待真正见了她的时候,第一在一瞬间感到些许无措,第二则不免感慨时光磨人,不知不觉竟已过去这么久了,当真恍如隔世。 初见之时,她只身坐在窗檐的旁边,安静地看着过往的人群,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见他来了后,便起身微微点头,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她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这双眼睛让她在女子中或许稍显强势了些,不如寻常小家碧玉那般温软可人。或许她自己也有注意这一点,一身水蓝的浅淡衣衫硬是将气势强压了下来, “珏月见过殿下。” 即便低着头,一副谦恭顺从的模样,可印风却不敢把她当作寻常的大家小姐看待。 他大半辈子都活在□□之中,所见过的女性大都是夏国的富家千金,那些人不是为他的样貌好奇,便是正眼都不愿给过他一个。 “青澄姑姑近来可还好?” “小姨身体康健,和姨夫情深意笃,最近又喜得贵子。” “那就好。”印风点了点头:“她让我来见你,又是为了何事?” 珏月这才抬起了头,眼中划过一丝诧异,又迅速收好了自己的眼神:“所为何事,殿下心中还不清楚吗?” “我的确是不知道。” “当然是为了婚嫁之事。” 印风:“……” 这他倒不是完全没想过,只不过这些年来,在他心里珏月一直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两人年龄差距又不小。所以知道现在,他也只是将珏月当作孩子看待。 “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笑嘻嘻的模样,见谁都笑,跟个小傻子似的。”印风不禁嘆道:“为何长大后变了这么多。” 珏月丝毫不让地反驳道:“心中有花所见便都是花,是你们把我当作傻子看待,又怎么知道我心里到底想的什么。” “依你的说法,你那时尚未足月,便已经心机深沉了?” “这又有何不可?” 还当真不知道是从哪里又跑了只妖精出来。 嘴上调侃,但印风已经大致猜出了珏月的来意。辛家在南国氏族之中算是后起之秀,只在近两年才逐渐发展起来。若是想要稳住根基,还需抱住一棵更粗的大树遮荫才行。可那些百年大族并非容易攀附的,辛家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个暴发户而已。想要站稳脚跟,他们还需要更多的筹码。 比如南国的世子,或者南国未来的王上。 此次珏月来见印风,恐怕并非仅仅是因为青澄姑姑的一句话,而是代表这辛家的诚意。是棋子,也可能是弃子。 所以小姑娘的一举一动显得格外得体,让人挑不出错来,小小年纪便有大家风范。想来即便没有他的意外回归,辛家也是打算将来用她联姻的。说不准,就是如今的南国王上,也就是他近二十年不见的、垂垂老矣、薄情寡性的父亲。 第53页 “如果殿下愿意娶我,定能为将来继承大统多一番助力。” “这话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胡说八道,小心被有心之人听了去。更何况,我不过是个多年在外的王子罢了。如今能得到锦衣玉食的生活已经满足,又怎敢贪图更高的位置?” “殿下可还是将我当作个孩子看待,说些言不由衷的谎话来哄我?”珏月皱了皱眉:“若你没有野心,那也就不会回来了。” 的确如此。 “辛家看中了我什么,会愿意把注下在我身上?” “爹爹原本是想婉拒小姨的好意的,但是我说服了他。”珏月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我跟他说我非你不嫁,若是让我嫁给了别人,他会后悔的。” 不知何时开始,她已完全没了一开始的恭敬模样,逐渐锋芒毕露了起来。 印风都快被她故作老成的模样逗笑了:“你都不曾见过我,便对我情根深种了不成?” “我也不是很喜欢你。”珏月摇了摇头:“听青澄姑姑提到你的时候,我只觉得你又颓废又没用,所以对你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很好。” 可人总是会变的,青澄眼中的印风,只是个半大的毛孩子,作不得数的。若是她此时再见了印风,对于少年变成的这副模样,不知道究竟是喜爱还是惧怕。 “我一直很好奇,你是如何自己回来南国的。” 印风回来后对他人所述的经歷,总有一段空白。他只说了自己在夏国受过多少苦,以及经歷多少困难装死回到南国,可他身为质子,看守严密,有关他如何逃脱出来的过程,他一个字都不曾提过。 “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助,我认为你是走不脱的。”珏月接着说道:“而人家帮你,总归是对你有所图。来见你之前,我连最差的可能性都设想了一遍,都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不过今日见了你,我还是有些担心,你是不是委身给对方才骗了人家将你救出来,对方是男是女,你都经歷了什么,你现在又是不是不喜欢女人了?” 印风:“……” 竟然被她无意之中便说对了六七成。 “忍辱负重,必有厚积薄发,所以我认为与其下注在别人身上,还不如赌一赌,帮帮你,也帮一帮我自己。” “你有什么想让我帮的?” “我不想做别人的小妾。”珏月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意之中咬了咬嘴唇:“不管你经歷了什么,以后又有什么野心,我都要做你的正室。” 其他王室成员大多已经娶亲,她若是嫁了过去,以她暴发户的家世,最多也就只能当个贵妾。贵妾也只是个妾,只能取悦夫君来给家族争取利益,自己手里半点实质的权利都抓不到。她不甘心有人一直压在她的头上,与其委屈自己,还不如嫁给印风,至少她能够自己做主。 “……好啊,我答应你。” “那你是已经打算娶我了?” “嗯。”印风点了点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那人在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曾如天人一般出现在他的牢房之中,将他带了出来。后来也是那个人,将他引入了恶鬼之途,又突然放起了他,将他赶走了。 如果你心里只装着一个人,那你无论看着谁都是他的影子。 “可惜他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没有像你一样成熟。” “那人是你的旧情人?” “……不算是。” 邬修筠就是一只恶鬼,谁都不会被他真正放在眼里,又怎会将真心交给一个人。 想到这里,印风的颈部又不自觉地疼了起来,像被针扎了一样。 “但是你喜欢他。”珏月说道,又肯定地重复了一边:“你喜欢他,但是你得不到他,求不得的东西就是最好的。” 印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似乎是默认了。 “如果你当了南国的王,他会跟你在一起吗?” 率万千兵马,长驱直入,一举攻破夏国的王都,在喜宴之上把邬修筠一把揪出来,当着陈家小姐的面,狠狠吻上那张惹人厌的嘴巴。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这个虚伪又装模作样的混帐玩意儿其实是个龙阳,是属于他印风的东西。 这样的梦,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做过。 可到头来,梦还是梦,梦醒之后便是现实。他能做的除却在邬修筠的大婚之日喝地酩酊大醉之外,再就没有什么了。 “我不想争你心里的那个位置,但你不仅生为男儿,更长在帝王之家,如果你的心里没有装着这天下的野心,尽是些儿女情长,难免令人惋惜。” “……我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的。 邬修筠的甜言蜜语给他造了一个梦,给予了他一种错觉。等他不在了,印风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时刻身处炼狱。 后来,顺理成章的,他娶了珏月,得到了辛家的支持,也有了与他那些兄弟们一争的资本。 争权逐利、勾心斗角。那时觉得百般惊险,死生一瞬。可回过头来再看看,他都已经记不清自己都曾做过什么了。 他的优势虽然不明显,却也重要的无法让人忽视。 当今南国王上沉迷酒色,昏庸无能,不思进取。为苟且求生,不惜将亲生儿子送去夏国为质,有失王室尊严。如今年迈将死,更无进取之心。其诸子无能更甚,过惯了安逸的生活,至少十年之内难以升起兴兵讨伐夏国之心。 只有他不一样。 只有他这个在夏国受尽屈辱的质子,对夏国的仇恨永远也不会磨灭,所以若是他成了南国之王,那就一定会讨伐夏国。 在所有人面前,印风是如此说的。 久安生蛀。 太平的日子过久了,自然有人怀念起兴兵作乱的时日。现有的柱子都被掏空了,自然要转移到另外一根柱子上去,多么顺理成章。 这样的人,应当是比希望求和的人更多的。 否则他一个毫无根基的没落王子,又怎能最后走到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站在垂垂老矣的南王榻前,印风静静地看着这个头髮花白的老人喘着粗气,随时便要驾鹤西去的模样。说实话,他还从没有机会这样好好看看他这位名义上的父亲。幼时的记忆太过模煳,他甚至已经记不起现在的南王与二十年前有什么区别。 不过这幅垂垂老矣的模样,真是太过狼狈了。 若换作他,宁愿早点死去,也不愿苟延残喘活成这副模样。 “外面还有人在等着你呢。”珏月静静站在一边,面无表情,无喜无悲:“宣布先王遗诏之后,就该准备登基大典了。” “再等一等。”印风站在大床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父王:“等他真正死了,我再去。” “你是想确认他真正死了,还是直到现在不敢登上那个位置?” “……” 第54页 “如果是前者,你先出去,我可以帮你杀了他。这样就算来日有人查了出来,也赖不到你的头上。如果是后者,那你现在已经退不了了。与其等他死,还不如让我杀了你。” “……知道了。” 印风转过身去,一步步朝着大门外走去,再也不曾回过头。 翎王登基。 先定国内,再征夏国,最后北伐,死在去更远的地方的途中。 从这一刻开始,他这一辈子的命运,似乎就已经被提前写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位:md给你机会就不错了还有脸挑三拣四的。 第39章 不进则退(九) 不久后印风便回来了,同时也带回了印道长的消息。 “你师父消瘦了些许,但依旧平安。” “那就好那就好。”印春水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问道:“他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他说无论给你带什么话,你都不会听,所以对你没什么可说的。” 印春水:“……”是他那位好师父能说出来的话。 “既然你能潜进去,可有救他的方法?” 印风皱了皱眉,道:“那贼人在他身上下了咒,我没办法将他带走,能与他说上几句话已经极为勉强。” 毕竟他身为厉鬼,不曾学过法术,所以若是正面对战他并不输安灵犀多少,可面对咒法他能做的并不多。能够与印道长对话,还是因为他得到了夏沥的记忆,所以对阵法有所了解,才能够接近牢中的印道长。 与这位印道长的接触较少,再加上先前他满心都是印春水,还不曾好好看过这位老人家。 “在外面替我照顾好春水。” “……嗯。” “一切……就拜託您了。” 安灵犀为了制住印春水,所以也没有太过难为印道长,每日好吃的好喝的伺候着,在牢狱中单独辟出一间干净的来,内外都下了不少禁制。外人看不出什么名堂,在印风眼中却是有无数的金色符文缠绕着他,如同蟒蛇一般,找不到分毫破绽。 这法阵精妙的很,只要是印道长一动,安灵犀就能同时现身。明明有这么厉害的咒术,整座监牢却破绽百出。如此安排,是在示威,也是逼着印春水出来,想要兵不血刃便要了印春水的命。 老人家气色有些灰败,但精气十足,依旧是一副不正形的模样。沦落到阶下囚的地步,却还有心情开玩笑。 “你要是想娶了我徒弟,是不是也该给我这个当师父的磕头敬酒啊?” “……” “能当翎王的一拜,老夫这一辈子也不亏了。” 话已说完,印道长就翻了个身,接着睡大觉了,好一副不拘一格的风范。 安子仪随后将印春水两人安排在了钱家的一处私产处,在有印风帮忙屏蔽着安灵犀的探查,一时半会儿也不怕他找来这里。不过这一次安子仪警告了印春水,若是他再敢自己擅自乱来,他就跟他割袍断义。 印春水:“我要是真想去送死,哪里还管什么和你的情不情义不义的。” 安子仪:“谁知道呢,要是我也成了千年不散的厉鬼,等你下辈子去找你回魂,你怕不怕?” 印春水:“……” 说不怕肯定是假的。 下辈子的“印春水”身边要是左边儿跟着一个印风,右边儿跟着一个安子仪,两个煞星在外头这么一站,绝对可以挂在墙上辟邪。 “你若是努力修行,这辈子未必没有飞升的机会。”印风平淡地开口道:“你天资不错,第一次见面时你对付我的那几招,就已经远超同龄人了。” “修不到的。”印春水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眼角的那粒泪痣:“看见这个没,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永远都是只差一步,我这样的人是难有什么成就的。” 印道长总是说他表面上无牵无挂,但心思深沉,并不适合修仙。修行是不能对因果有所期盼的,只要有所求,就有求不得,成了执念之后就要受困终生。 那照您老这个逻辑看,这世上哪有人适合修仙呢? 也是有的。 什么样的人? 傻子。 …… 破而后立,立而后破,周而復始的。除了傻子之外,又有哪个受得了? 师父,您莫不是自己受不了这个苦,所以胡说八道来诓我? 傻徒弟,人生哪有不苦的呢?要吃苦谁都能做得到,一辈子都不要吃苦那才是这天下最难的事情。若能做到这一点,谁还需要修仙呢? “原来你也信命。”印风皱了皱眉:“那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何必受它的约束,都是庸人失败后聊以□□的藉口。” “我可不就是个庸人嘛。”印春水看了他一眼:“给我留点儿面子成不。” “那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静观其变吧,那些大人物的事情,我怎么插得了手,不添乱就不错了。”印春水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的史册接着翻了一页儿:“唉,你看,这一段儿是讲我朝使臣参拜你的。” 印风:“……” 也不知这小子突然吃错了什么药,从安子仪那里要来了好几本儿书册,专找其中有关南国翎王的那一段儿,找到了之后就故意大声读出来给他听,整个小院儿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你看你看,这儿说你是天生的五短身材,粗壮如熊,面如雷公,吼声如雷,性情暴戾,还饮人血来着。” 印风:“……” “这本儿倒说了你不少好话,评价你夏汴一战几乎不费一兵一卒,还说你是个君子呢。” “还有这儿,说你天生长了一副阴柔邪魅的样貌,攻陷南国之后□□后宫……那里头可都是夏沥的长辈们呢你这个禽兽!” “……滚。” 他这一辈子就没怎么近过女色,罪魁祸首是谁就不用说了。当年攻下夏国之后,即便是对于心中一直在意的那个人,他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一不小心就……一刀把那个人给杀了。 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就算轮迴转世,他也要跟到下一辈子去。 何等扭曲的心思。 “那这本总该像您了吧,这可是我朝的名士为你编攒的,总不会错的。”印春水说着翻了翻书页,说道:“这上头对你的评价比较中肯,不褒不贬,还说夏国的覆灭有一半要归咎于当时的内乱。而你之后的北伐就没那么顺利了,奔波劳苦,死在途中是必然的。” 的确说得没错。 当年他出征之前,就知道他恐怕没有回来的机会了。即便如此,他还是离开了本就没有什么感情的故国,像是逃跑一般的越征越远。 “他还说你有一位厉害的贤内助呢。尊夫人聪明绝顶,在夺位之争中帮了你不少的忙,虽然在你死后弄权专政,但可以说是你一生中最大的助力之一了。” 第55页 “不错。” “那你死后怎么不去找她回魂呢?”连印春水自己都没察觉,这话已经带了点儿酸味儿。 “我和她的前缘已了,谁也不欠谁的,所以不必再去找她。” “那我就欠了你的?” “嗯。” “那还真是对不住翎王殿下了。”印春水放下书册,撇了撇嘴。 若他欠过的一个个都找过来,那他可不免要为自己的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而担忧了。要知道就邬修筠上辈子干的那些混帐事儿,轮迴万年可能都换不清那么多的债。 只是不知道转世后的那个“印春水”是否会和几日前的他一般,拒绝接下这莫名其妙隔世而来的债务。 “若这次过后,我们能逃过那安灵犀的毒手,你……有什么打算?”印春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此话一出,他便有些后悔。这话题转地太过突然,连他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 印风则想了想,才回道:“继续陪在你身边。” “到我这一辈子结束为止?” “嗯。”印风点点头。 “就算我将来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了也一样?” “随你。” “那等我死了之后呢?”印春水顿了顿:“你可是还要去找我的轮迴转世?”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小院儿里静得要命。 冷风卷过一地沾满露水的残花,仿佛连花瓣在沙土上连绵辗转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不去了。” “那你要做什么?你也无□□迴转世,时间无穷无尽,这百年之后,你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到那时候再做打算。” 印春水只感觉来自身后的气息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到最后快要贴上他的后背。印风恢復之后,身上的鬼气也更加浓郁,终究不是他的凡胎肉体能经受的。他体内的灵气自行疯狂运转起来,似乎在对他做最后的警告。 不要回头。 不要去看他的脸,也不要再问自己的心了。 他所做的最好的打算,便是待此间事毕后,再解两人之间的尘缘。然后他就能接着跟师父当假道士骗些银两,印风则接着游歷天下,可能只有在年关将至的时候回来几天,与他们师徒凑一桌年夜饭。再开一坛春水楼买来的好酒,三人一边说笑一边喝个酩酊大醉。等第二日起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三个人变成两个人,又变成一个人。 到最后只剩下印风一个的时候,他早已没了执念,又有广阔天地值得他牵挂,应该就不会那么悲伤,也不会再觉得孤独了。 这样最好不过。 “要是我能忘了你,或许我会选择陪着别人。要是忘不了,那就只能忘不了了。” 印风的声音仿佛从他的头顶传来,惊的印春水勐一抬头,结果却不见人影。等他再转过身来,就看见印风依旧靠在一边的墙侧,距离他远远的,似乎从未动过。 “你……” “嗯?” “你是不是喜欢我?” “嗯。” “那你还喜欢邬修筠吗?” “……”这一次沉默了很久,印风才继续开口道:“有很多事情,你是不知道的。” 上一辈子,在他一统南夏两国后,曾经对邬修筠产生了杀意。 如果单单只是指印风这个人,他自问生前没有做过任何见不得人的事情。可他最后成为了南国的王,立于万人之上。这时他曾经被邬修筠胁迫的那一段经歷,就成了污点。 邬修筠利用他做了许多事情,他也曾杀过许多无辜之人。国家才刚平定,若是留着他的性命,让他告诉了别人,恐怕他的位置也坐不稳了。 那时他连鸠酒都已经备好,只等一声令下,就要给这位夏国旧臣送去了。 明明对这个人是又爱又恨,可最后反倒是恐惧占了上风。 “所以当年邬修筠也不是病死……而是你杀了他?”印春水问道。 “不,他的确是病死的。” 最后那道赐死的命令,却是被珏月拦下来的。 “此人在夏国威望甚高,即便大王不喜欢,也要留着他安抚民心。” “夏国苛政早已致使百姓民不聊生,如今大王来了,重建制度,百姓自然是视大王如恩人一般。可大王若动了杀心,反倒显得大王冷血残忍,百姓也会觉得不安。所以即便要杀,也要等到局势平稳的时候。” “还是说大王有什么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的确是有的。 可这其中的缘由,就算对珏月也不能说出口,因为他信不过她。加上他本来就对邬修筠的情感摇摆不定,最后还是留了他一条性命。 “很多事情,活人看不明白,死人却看得格外清楚。”印风平静如常地说道:“在我起杀心的那一刻,我想自己已经没有曾经那样的喜欢他了。” 他的心已经变了,就像邬修筠曾经说的那样。他从那个卑微的南国质子变为了南国的君王,而他那一直空落落的心里也莫名地增加了很多东西。权利、征战、利益、权衡,没有任何一样新出现的东西是暖的。他的心变得很满,让他无暇再去思考自己的爱恨,可直到死了的那一刻为止,这些东西一样都没有留下痕迹。 到头来,陪他入土的,还是邬修筠。 而那个妖孽却也没有像他担心的一样兴风作浪,而是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一直到坟墓之中为止。 “……没想到你看上去像个情种,心里却也是冷血的。” 印春水起身来到印风面前,正对着他的眼睛。恢復原貌的印风要比他高出半个头来,印春水要仰视他才行。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对你说我喜欢你,那你会怎么做?” “……” “……” “娶妻……不准了吧。” 印春水:“……” 没想到一代翎王也有这么怂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不自在。明明是喜欢这个人的,伸出手去触碰他的时候却有种说不出的尴尬。等他轻轻抱住印风的时候,他能感到对方的身体也是微微一僵,接着更加僵硬地抬起胳膊,回抱了起来。 体内的灵气在咆哮,近乎癫狂。仅仅是接近这个人,就已经让他感到不适。如果当真与一只厉鬼厮混终生,他或许会变成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那样……或许也好。 或许他就不会死,不会被六道轮迴变成另外一个人,能够永生永世的继续陪着这个已经等了百年的人。 “我想活下去。”直到现在,印春水终于忍不住对印风吐露了自己的心声:“我不想死,我很害怕,我想师父好好的回来。我还没有机会了解你,但是我年纪不大,还有很多很多年的时间,我想要和你一起度过。” 第56页 印风:“……好。” “你说,我们一定会度过这关的对不对?” “嗯。” “应该把安灵犀那厮打得他妈妈都不认识,叫他一直莫名其妙的找我的麻烦。” “我觉得可行。” “阿风,你好像从来没有唤过我的名字,叫一声给我听听吧,阿春阿水或者心肝宝贝儿都可以。” “……滚。” 第40章 不进则退(十) 等第二日印春水醒来的时候,他先是在床上坐着出了好一阵子的神,然后抬起手臂,狠狠在脸上掐了一下。通过皮肉之间传来的剧痛,才确定了自己的真实存在。 不是梦。 他印春水在短短月余之间,先是被前世结缘的厉鬼回魂找上门来,借着又捲入一桩安子仪口中的“要案”中师父被困,随后被追杀躲到翎王墓中避险,出来之后又与半步登仙的修仙者打了一架,最后又害死了夏沥接受了有关前世的记忆。 然后昨天,他和印风互通了心意。 短短几日之内的大起大落,让他经歷了普通人或许几年都不会完成的事情。 当真如同……做梦一般。 一团黑烟落在他的床尾,接着印风的身形逐渐凝聚成型。虽然昨日还满口说着喜欢,看他今日的表情却是如常的冷淡:“安子仪给你留了口信儿。” 听言印春水的眼睛一亮:“这么快?他说了什么。” “他说近日那盗墓贼又往翎王墓的方向去了,似乎是有大动作,他要跟着去看看。叫你安心在这里等着,不要轻举妄动。” 印春水点了点头,然后颇有些不服气地道:“他这也太信不过我了罢,用得着这样强调吗。” 难说,你的前科可不少。 “不过我们光待在这里也有些无聊,若是阿风你有兴趣,不如我们去你老家附近逛逛?不用走得太近,能观望他们的动静就行。” 说谁老家呢,吃一堑都没能让你长点儿脑子的混蛋。 见印风没有半分动摇的意思,印春水只能作罢,撇撇嘴从床上翻了下来,草草梳洗了下。然后一抬头,便看见印风一脸嫌弃的将脸巾递了过来,都快怼到他脸上了。 印春水:“……谢了啊。” 这种意外贤惠的感觉其实还挺不错的。 按理说,他们两个的关系也该更进一层了才对。奈何这也是印春水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因而对如何改变相处之道也心中没底儿。 若是话本儿里的情节,此时他们就该以诗传情,以托相思。 光是想一想,印春水就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胡思乱想什么呢。” 印风在他头上轻轻一弹,然后把脸巾接了过来,整理到一边放好。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想让人看出来,就不该都写在你自己的脸上。” 原来你除了打架和黑脸之外,还会读心。 印春水的眼睛转了转,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了一样,突然把脸凑到印风面前,用自己的嘴巴蹭了蹭印风的嘴唇,然后又飞速地退开,跟做贼似的。 印风:“……” 印春水:“你……不说点什么?” 能说什么?说没想到你这么怂? “你最好还是离我远一些。”印风语气平淡地说道:“毕竟我身上都是厉鬼的阴气,对你身体有损伤,于修仙不利。” “我都这副样子了,你还指望我能修成个神仙吗?”印春水赌气般地道。 “还是想的。” 无论他们是否能够继续在一起,他还是希望“印春水”这个存在能够活得长长久久,最好是永生永世都不会被消磨。 “……我会尽力活得久一点的。” 印春水突然握住了印风的手,紧紧抓在自己的手心里。 很冷,是死人该有的温度。 这只厉鬼已经在世上孤苦伶仃了百年,越是对他与邬修筠的前世有所了解,他就越觉得心里难过。就算他只是看着话本里的情节,都会觉得不好受。更何况他已经与印风有了瓜葛,就更不想他 “……活得太久了,也聒噪。” “……” 难怪你活这么久,也找不到一个能陪着你的人。 你活该。 “饿了,我要弄点东西来吃。” “锅里有粥。” “你竟然会做饭?”印春水顿感惊讶:“堂堂翎王还需要自己下厨做饭?” 还不是被邬修筠逼的。 这人阴晴不定的性子总是让人难以捉摸,有时候一时兴起,连起居都要他来亲自服侍,到最后印风倒是养成了一副逆来顺受的性子。 “不吃我就餵给猪去。” “那怎么行,我一定要尝一尝。”印春水顿时急了。 这可是一国之君做的粥,那是能随便喝到的嘛,以后他还可以用这事儿跟别人吹吹牛逼。 然后他就把印风给丢到一边,自己冲着厨房的方向小跑着去了,那小人得志的模样让印风有些无法直视。 反正这粥左右都是要餵到猪嘴里头的。 印风嘆了口气,下意识地扬起嘴角,正想追上印春水时,突然察觉到了一丝来势汹汹的杀气。紧接着一道青光从他眼前穿过,眼看着就要削中印春水的后颈。 “小心!” 一股寒意自嵴樑爬上他的心头,来不及做任何多余的反应,他勐地掷出手中的宝剑,同时朝印春水的方向扑了过去。 “哎呦,怎么了这是?” 印春水的肚子被生生压在了门槛上,痛得呲牙裂嘴。等他回过头来,才看到被印风打落的那把玉具剑,顿时也忘了身上的疼,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是怎么被安灵犀找到的? 印风则顾不上他此时的念头,用力一抓,将印春水扔到一边,然后空手硬接了后续飞来的三把飞剑。同时另一道青光朝着印春水的方向沖了过去,印风一时救援不及,只得分心控制落在一边的宝剑虹宇,用剑柄将他又打出了几丈远。 安灵犀见此身形一顿,又想朝着印春水的方向追去,却只觉得颈间一凉。印风手中握着他的玉具剑,从他身后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找死。” “求仁得仁,即死无悔。”安灵犀缓缓转过身,正对上印风的双眼:“从我走上这条路后,就已经做好随时面对死亡的准备。” “你除了胡说八道,也没什么别的本事了。”印风冷哼了一声:“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虽然阻止不了翎王殿下,但在术法上,你不及我。”安灵犀平平淡淡地说道:“只要你们在麓城,我就有办法找到你们。” 看来安子仪得到的消息只是这人放出的□□,他是知道两人在这里,所以才先将安家的人全部引开。 第57页 “阴魂不散。” “翎王殿下何必要继续保护这个人。”安灵犀嘆了口气。似乎直到这一刻,他也还没有放弃劝服印风的打算:“这个人本性就是狠辣的,为阻我追赶你们二人,生生把我那师侄折磨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样。更何况人鬼殊途,他对别人如此,来日不需要你的时候,也会如此对你。” “那也和你没有关系。” 一旁的印春水刚扶着腰站起身来,就听到安灵犀这么一番话,差点没气得晕过去:“你们又是什么好东西,灭钱家满门,还无缘无故追杀我们师徒。滥杀无辜,你就算只差临门一脚了,也永远修不成真正的神仙!” “我原本就修不成的。” 说完这句话后,安灵犀就化作了一团白色的烟雾。见此印风一愣,然后连忙赶到印春水身前,放出黑雾,抵挡白雾的侵入。 眼见印风为了保护他有些支持不住了,印春水心中也有些着急,只得慌不择言道:“你到底为什么追着我不放?若是原因合情合理,我在你面前自裁都行!” “胡说八道!”印风低声吼道。 安灵犀则似乎听进了他的话,只见白雾逐渐凝聚成了人行。他站在印风和印春水的面前,似乎在考虑提议的可行性。 “我可以告诉你真相。”安灵犀最后开口道:“如果你可能会收到天谴,你也愿意知道吗?” 印春水:“……死都要死了,害怕什么天谴呢。” “也对。”安灵犀点了点头,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要杀你,是为了避免一场祸及天下黎民百姓的战乱。” …… 印春水:“???” 他以为自己得了幻听,或者可能还在梦里,没有清醒过来。 对于安灵犀要杀他的原因,想了几千几万种可能,甚至猜过这是不是邬修筠前世留下来的因果,却没想到安灵犀这厮最后竟然会给他这样一个……异常牵强的答案。 “我……我连画符都画不利索,修行也算不上厉害,又怎么会引起战乱?”印春水费解道:“总不可能是红颜祸水吧。” 然后印风回过头白了他一眼。 “你命中带煞,本就註定带来祸端。” 那难道不是因为他上辈子造的孽太多,所以才把债堆到了这辈子吗。 “……您老连起兵造反的心都有了,还在意我命中带不带煞?” “那只是权宜之计。”说到此处,安灵犀也难得皱起了眉头:“周氏这一支血脉的气数将尽,另立明主才能造福天下人。否则将有百万平民被屠戮殆尽,血流成河,千里不止。君主将陷入狐惑之乱,骄奢淫逸,祸害百姓。” 若是换做别人说出这些话,印春水只会当他是个骗子。 但安灵犀的那双眼睛似乎能够看透古今,能够预知即将发生的事情。 “我原本以为换了另外一支血脉之后,就能尽力避免伤亡。谁知来了这麓城后,在翎王墓第一次察觉到你的气息,我的卦象就乱了。”安灵犀淡淡地说道:“简单的说,如果说这场战乱有千万个不同的原因,周朝将亡的气数是其中一个,而你的存在,竟然是影响更大的一个。” 你的一念之差,就可能导致无数人去死。 “……你……是在胡说八道吧?” 在印春水眼中,只觉得安灵犀说得匪夷所思。 “你是不是算错了?我师父说算卦都是一半一半的,时准时不准……要不你再算一次试试?” “……”安灵犀这一次也是沉默了片刻,才继续开口道:“印春水,你可知道福祸相依的道理?” “知……知道啊。” “修仙者能靠卜算得知不可泄露的天机,可大多都只能得到一个模煳的答案,接下来要由自己解读。”安灵犀接着说道:“我能够一眼看穿一个人身上的牵扯,但我看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在他眼中,印春水极为单薄的命格上背负着三条不同的、影响重大的牵绊。 其中一个他已经看出来了,是和面前这只厉鬼来自命运的牵扯。另外一个他也有了眉头,与安家那叫做安子仪的小辈有关。最后一条,他还没有眉头,但就是那一条与他所预知的毁灭战乱有着必然的关系。 第41章 不进则退(十一) “那……你告诉我不就好了,我可以发誓,说我以后绝对不会做任何危害百姓的事情!” 他可不想像邬修筠一样,让那么多人为了他的一己私利去死。 “即便你发誓也无法避免。”安灵犀摇了摇头:“因果玄妙,有的时候起因甚至与你自己无关,只是你所做的一件不起眼的事情,就会造成祸害千万人的动乱。” 未来的某一天,印春水将做出一个决定。或许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这个决定有多重要,或许只是出于一时怜悯,或许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可因为他所做的这个决定,将成为一场狐惑之乱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天子一怒,可伏尸百万。平头百姓发怒,遭殃的最多三两个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印春水当然比不上天子,可他竟然与这样一场战祸有如此牵扯,一开始安灵犀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试探之后,他便更加坚定了诛杀此人的决心。 “你想要看我都看到了什么吗。” 说完后,安灵犀抬起手来,一把发着光的小剑从他袖中飞出,浮在半空中,朝着印春水的方向而来。印风本来下意识地想要拦住,可这一次印春水却阻止了他。 “那东西会有危险吗?” “……不会死。”印风皱了皱眉:“你不需要看这种东西。” “我想看,让我看一看吧。” “……” 这一次印风没有再动手,印春水也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然后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那把飞剑。 无数画面如流水一般涌入他的脑海之中。 他看到了伤痕累累的黎明百姓,看到了累年饥荒却还大兴土木的穷奢极欲,看到了民间迭起的起义新军,也看到了最后的城破人亡、熊熊烈火、尸山血海。 人间炼狱。 印春水像是摸到了滚烫的火焰一般,立刻就松了手,然后正对上了安灵犀的那双眼睛,如同往常一般的无喜无悲,看得他有些毛骨悚然。 “如果换作你,碰到一个这样的可能性,会冒着血流成河的风险,放任自流吗?” 不会。 不需要思考,印春水就得出了这样的答案。 换做他或许会比安灵犀做的更绝,即便不择手段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或许他骨子里也是和邬修筠一样的心狠手辣,是能为了一己私慾不顾对错的人。只不过他不想和邬修筠一样,让那么多人为他而死。 第58页 祸自天上来,尽人事无用。 没想到连最差最差的话本都不屑于写的狗血剧情,竟然当真发生在了他身上。 “……我如果让你杀了我,你能保证放我师父安全吗?”印春水咬了咬牙,开口问道:“我和你所预见的那个未来有关,那我师父呢?他和我朝夕相处,你可要连他也杀了?” “不会。”安灵犀摇了摇头:“你是这一切的起因,他和那场大乱毫无关系。” “你敢发誓吗?” “当然可以。” 印春水还想接着再说,却被印风勐地打断:“你已经问了他太多泄露天机的东西,不要再和他说下去了。” “可是我还想……” “你还想知道什么?”印风回过头,正对上他的眼睛:“废话听得再多,也只是废话。” “……”看着印风的双眼,一时之间印春水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印风再次拦在了印春水的面前,对着安灵犀说道:“你只要想杀他,那就要先过了我这一关。” 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何必搞得那么复杂。 “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的人,已经围住了这座宅邸。”安灵犀依旧是那样古井无波的语气:“就算你能够阻止我杀了印春水,你也拦不住其他人。” “那也要试试才行。”说罢印风一招手,宝剑虹宇便从地上飞回了他的手中。 “阿风……”印春水伸出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你不要说话。” 不要再说什么要用你的命,来换别人的命了。 别继续那样轻贱自己,你应该知道的,这世上还有人即便冒着生命危险,也想让你继续活下去。 所以不要为了那样虚无缥缈的理由去死。 “……或许昨日,我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印春水轻声嘆了口气。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说罢印风在一瞬间拔出了他手中的宝剑,锋利的剑锋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冷光,快得晃眼。同一时间安灵犀也再次抬起手来,一把新的玉具剑从他的袖口中落出。他单手握住剑柄,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然后迎上了印风的剑锋。 双剑相击,蜂鸣阵阵,印春水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难怪上一次这两个人会打到天上去,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以他如今的修为,就是待在印风和安灵犀两人的旁边,都会觉得气血澎湃、六腑受创。 他不仅半点忙也帮不上,还只会碍手碍脚。 比起安灵犀变幻莫测的御剑术,印风的手段要更加简单明了。或许是为了更好保护印春水的缘故,他并未像往常一样化为黑气,而是一直保持着人形。他快得让印春水快捕捉不到他的身影,无论安灵犀的剑从哪里袭来,都能被他一剑挡回去。 “小心后面!”印春水忍不住出声提醒。 可还是晚了一步,一把玉具剑从他背后飞来,穿透了印风的胸口。他踉跄了下,口中喷出一口鲜血,但胸口的伤口却并没有流出血来,而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癒合了。 印春水有些着急,却也参与不了两人之间的对战。咬了咬牙,他一连取出十几张引魂符来,在空中排成一列,然后催动灵力,将它们全部点燃。 见此安灵犀眉头微皱,然后在操控飞剑之余在虚空中写了一道传音符,然后它便化作一道流光朝外面飞去。印春水尝试以灵力阻止它,却如杯水车薪,连减缓它的速度都做不到。 而他的引魂符就像是完全没有起作用一般,除了继续燃烧之外,连一只厉鬼、一丝鬼气都没有召唤进来。 该死,是被外面的人给封住了。 除此之外的符箓他也不敢随便乱用,毕竟他也是个修仙者,符箓对印风的影响远大于对安灵犀的威胁。 同一时间,印风一剑盪开了所有的玉具剑,然后又退回了印春水的身边。 “抓住我的手。” 印春水愣了愣,等他反应过来印风在说什么之后,毫不犹豫的将手伸了过去。 印风身上的鬼气如同沸腾的开水一般,却远比不上现前浓郁。想来为了保护自己,他一直是处于不利的状态,就快坚持不住了。 “别胡思乱想了。”印风突然说道:“我不会输。” 话音刚落,几团黑色的鬼气从他身上分离了出来,分别护卫在两人身周。见此安灵犀也意识到了什么,取了一把玉具剑握在手中,意图盪开黑色的气团。 南国血剑术。 朵朵气团顿时炸裂开来,在安灵犀还未来得及应对之前,如同一连串的鞭炮,让人措手不及。冲击力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 就趁着这一瞬间的空档,印风拉着印春水的手,朝外面突围了过去。 果然如安灵犀所说的一样,外面围着不少其他的修仙者。或许是谁忌惮印风的缘故,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只是远远的支持着阵法,意图将印风控制在原地。 见此印春水取出风行符来,贴在两人身上,他们的速度顿时快了许多。印风灵巧的躲开一个个从天而落的禁制,然后再次从身上分出无数个较小的气团,如星落棋盘一般洒在各处。 “别再爆了!”印春水连忙扯了扯印风的手:“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死不了。”印风说完,又拉着他的手急速朝天上飞去。 在他们的正下方,是一阵一阵的爆炸声轰鸣不断,还有安灵犀扑了个空的玉具剑。 “结阵!” 一道鬼气形成的屏障顿时困住了安灵犀,这位天神一般的大能竟然受到了阻碍,见此其余的修仙者都慌了。除了连续不断的朝两人丢着术法之外不知道该做什么,一时之间场面极为混乱。 趁着他们溃散之际,印风带着印春水继续向外突围,手中一把利剑无人可阻,很快便走远了。 “你从哪里学到这么厉害的阵法?”印春水惊喜道。 “夏沥那儿学的。” 印春水愣了愣,又想起了那段沉重的经歷,勉强地笑道:“那安灵犀不知道你有这样的本领,倒是小瞧了你。” “嗯。” “我们回翎王墓吧,在那里让你疗伤。我可以帮你引两只厉鬼来,免得你又控制不住人形了。” 这时印风却突然停了下来,让印春水有些莫名其妙:“你……你怎么了?” 印风的脸色白如金纸,看得印春水不免有些心慌。只可惜方才引魂符都被他用光了,不然此时多少能再帮上他一点。 “以乳为目,以脐为寇,操干戚以舞。”印风突然开了口:“刑天枭首后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是因他的勇武。而我变成这副模样,却并不是依我所愿。” 他明明早就该死了,而不是这样躲在角落里苟延残喘,成为百年前遗留的一道阴影。 第59页 “别再说了!” 印春水有些着急,方才走的匆忙,什么都没带,只好从身上撕下一块衣襟,咬破手指后用鲜血画好符箓。这样的引魂符效果较差,只能引来一丝丝的鬼气,但多少比没有的强。 “……之前我去见你师父的时候,他让我转告你一些事情,但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以你的性格,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按照你师父所说的去做。”印风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或许还是有些自私,明明有能够两全其美的方法,却一直拖着不用。” “你……你在说些什么傻话?” 印春水心中逐渐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突然不想接着听下去了。 “你是个不太会照顾自己的人,以后要多听你师父的话,要是有一天没有人跟着你了,你可怎么办。” “你在说什么呢?为什么我会一个人?你不是……不是已经答应我,要和我在一起吗?” “是啊……我答应你了。” 印风定定地看着印春水,握紧了他的手,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然后将他抱在了怀中。 “等我。”印风说完之后顿了顿,然后一吻落在印春水的额头。 “等躲过了这阵风头,你再回来的时候,就能与你师父团聚了。” 那你呢?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还没等他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口,印春水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第42章 忆经年(八) 如果要用比喻的方式形容邬修筠之于印风,那应该是什么? 当是蝗虫与稻穗。 所过之境,寸草不生。 “阿风啊,你说我究竟算不算是一个坏人呢?” 邬小公子原本只是小口小口啜饮着杯中的热茶,这一开口就不由自主的分了心,不小心关了一大口进去,烫的他直吐舌头,活像只哈着气的小狗。 “是。” “讨厌,阿风说话还真是直白。” 真烫,嗓子还火辣辣的疼。 印风倒了杯冷水,递到他面前,盯着邬小公子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才放下心来。 “我去和裘十三说,让他去大夫那里开两服治烫伤的药。”说完他转身就要先离开。 “用不着用不着,我的舌头强健的很,这点小伤没什么。”说完后他还朝印风勾了个媚眼儿:“阿风应该最清楚这一点才对嘛。” 印风:“……” 不忍直视。 “方才我和邬亭玦出门的时候,有个乡野村夫过来硬是要拦我们的轿子,说我们都是蛇蝎心肠的恶人,害了他的恩公全家,以后一定会不得好死。”邬小公子撇了撇嘴,满脸都写着嫌弃两个字:”你也知道,我大哥这几日心烦得要命,所以随手派下人打发他走了。可我瞧那人是个自不量力的死心眼子,定不会就此罢休,以后恐怕还要找上门来闹事儿。” “你要杀他?” “哎呦喂,这话可不能瞎说。张口闭口就是杀这个杀那个的,阿风,在你心里难道我就是这么残忍无情的一个人吗?”邬修筠眨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印风。 你是。 可惜这话不能当着你的面,甩在你脸上。 “如果你不想杀他,无需在我面前提起。” “我可不想杀他,我还想让你保护他,让他多活一阵子呢。”邬修筠讨好地拉拉印风的袖口,像是小狗在跟主人邀功一样:“因为阿风不喜欢杀人,所以这次我让你去保护别人。你高不高兴,感不感动啊?” “有话直说就行。” “虽然我哥最近头疼着,但我还想让他再多疼上一阵子。” 果然还是没安好心。 “我吩咐下去,让我的人轮流看着他。” 印风把洗干净的枣子放在盘里,端到邬修筠面前。小公子一见满盘青枣,脸色立即亮堂了许多,欢喜的捡起一枚塞到嘴里。 “阿风,这两日我师母难得要来王都一次,邀我去他那里坐坐,你去不去?” 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话,又打了印风一个措手不及。 若是他没记错,上一次邬修筠带他出城,还是为了陷害他这位师母改嫁的对象。即便猜不出是邬修筠在背后捣鬼,可那位夫人总该知道金大人的事情背后和邬家有关。如今邀请邬修筠,也不知道来意究竟善与不善。 不过难得这一次邬修筠给他留了选择的余地。 “……随你吩咐。” 你若失因为害了他丈夫之后羞愧难当不好意思独自见她,那我陪你同去替你壮壮胆气,倒也是没什么。 “那阿风还是陪着我吧,毕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我是半个时辰都离不开你的。” 印风大概还是小觑了邬修筠不要脸的本事。 约见的地点是王都里最有名的酒楼翠玉阁,能来这里的大多都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为防止被别人认出身份来,即便是邬修筠这样胆大包天的也是第一次带他来这里。曾经的将军夫人、如今的金夫人虽然已经二嫁丧夫,面容看上去却和年轻姑娘一般靓丽娇艷。印风在雅间中第一次看到她时先是愣了愣,没能认出这位和邬修筠口中的半老徐娘竟然是同一个。 “哎呀师娘,真是好久不见,您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这话一出口,印风都替邬小公子觉得尴尬,始作俑者倒是如若未觉。 不过也难怪邬修筠会觉得心里不舒服,毕竟别人过得舒服,就是让他最不舒服的。 “就你贫嘴。” 金夫人的笑容如灿烂烟霞般动人绚丽,看不出半点的阴霾。 这样看来,她的确过得很好,像是完全没有将丈夫的去世挂在心上。 金夫人的第一任丈夫,也就是邬修筠的师父,是曾经的朝廷大将,镇远将军裘振九。镇守一方,威望甚高,在朝中举重若轻。相比起来,被邬修筠设计而死的那位金大人身份就低了些。 若不是因为裘将军的谋逆大罪,金夫人就算二嫁,应当也不会嫁给这样一个人。 邬修筠生母乔氏的同胞姊妹嫁给了裘将军当时的部下,想来是因为这一层关系,邬家才会让幼子认这位大将军为师父。而后来为裘将军定罪之时,正是他的这位小姨夫指证了他。 后来邬家还得了个鎏金的牌匾,上书几个大字:“忠臣良将”。 夫君谋逆,诛灭九族,金夫人本应受到牵连。但她似乎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背景,能得到太后亲自出面为她求情。后来连她才两三岁的孩子都被处死了,只有她一个人最终活了下来。 先是天灾人祸,后是诡计陷害,金夫人的这一生也算得上是命途多舛。 “你带来的这是谁啊,何故带着面具?”金夫人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印风。 “他叫阿风。”邬修筠笑嘻嘻地说道:“是我最喜欢的人。” 第60页 印风:“……” “你……你这是……”金夫人听言顿时变成一副吃惊的表情:“你爹娘知道这件事吗,还有你大哥呢?他们能容着你这么胡闹?” “他们才不会管我呢。”印风撇了撇嘴:“反正有我大哥在,他们也不会绝了后。” 印风:“……” 不知为何,他和这两个人共处一室,总有一种莫名的违和感,总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太舒服。 “阿风,你先出去守着好不好。”邬修筠回过头来,像是撒娇一样地说道:“让我和我师娘叙叙旧,别让其他人发现我们在这儿。” 金夫人也看着他,一副笑盈盈地慈爱模样。 “……嗯。” 然后他像是恨不得一秒钟也不多留一样,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屋子。 等印风一出门,金夫人立刻就换了副面孔,伸手就把邬修筠的耳朵给揪了起来,一副泼妇的模样:“你这臭小子,刚害死了我夫君,倒还敢来见我,胆子不小啊!” “哎呦哎呦,疼疼疼!”邬修筠哎声叫地厉害,却不敢当真动金夫人,只能连声叫着师娘饶命:“我夏国向来是赏罚分明,犯了事儿不就该受罚嘛,又不是我冤枉了他,您老怎么能怪我呢?” “少装蒜!他的确是罪有应得,可把这事儿捅出来的人难道不是你吗?”金夫人哼了一声,这才松了手。 “师娘这话我就更听不明白了。”邬修筠揉了揉耳朵,笑嘻嘻地说道:“您夫君去世的时候,我还是个不到半人高的孩子呢,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金夫人沉默了片刻,一直到炉子上的水终于烧开之后,她才开口道:“那些事情,直到现在你都放不开吗。” “我当然比不上师娘您了,朝夕相处了好些年的夫君,说忘就忘,还愿意委身给害死他的人。” 炉子上的火一直燃着,发出噼啪的爆鸣声。邬修筠殷勤地取下茶壶,为金夫人沏了满满一杯的茶,开口道:“师娘请用。” “……你这小兔崽子,说话还是这么毒,句句都往别人的心窝子里戳。”金夫人白了他一眼,还是接过了他手中的茶:“我能怎么办呢,我总要想办法活下去才行。” 我和你又不一样,能靠装失忆就被别人简单地放过去。我要是不想办法苟延残喘着活下去,就会一起被那些人给害死。 那还记得裘振九是冤枉的人,就真的不剩几个了。 “所以我才替师娘杀了那个男人啊,那你才不需要与仇人朝夕相对,也不需要强颜欢笑了。” 此时的邬修筠,既不像是平时那只装模作样虚伪的草鸡,也不是印风眼中阴险刻毒的怪物,倒像是只呲牙裂嘴的小狼崽儿。牙都没长齐呢,就只想着咬人了。 “你不怕你大哥发觉了你在暗中做的事情?” “他当真察觉了又怎么样?我可不是当年那个半大的孩子了,他还能说动就动?”邬修筠笑得灿烂又阴险:“即便被邬家察觉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不是总说吗,两虎相争,胜者成王。那我就遂了他们的愿,和邬亭玦争一争,他们不该更开心吗。” “但他们若是发现你和我的关系,会被他们抓住把柄的。” 印风总也看不透邬修筠,不知道他哪句是实话,哪句是在说谎,而这一次邬修筠就骗了他。 并非是金夫人约他相见,正好相反,将她邀来王都的就是邬修筠。 “我就是要现在让他隐约察觉才最好。”邬修筠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像喝酒一样一饮而尽:“他现在可是被我闹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若是发现了自己的亲弟弟才是一直和自己作对的人,说不定□□就要气死了。” “你还是要谨慎小心些。”金夫人轻声嘆了口气:“你和我不一样,你不需要……也被困在十年前的那场大案中。” “师娘,这样说你也太见外了吧。”邬修筠撇了撇嘴:“我早就是被邬家放弃了的那一个了,你要是也把我当外人,我就连个能回的家都没有了。” “……那毕竟是你的血脉亲人。” “我的娘亲已经去世了,我的父亲连我的死活都不管,哪里有这样的亲人呢。” 他还记得师父是怎么去世的。 大将军裘振九武艺高强,轻功绝世,即便打不难道还跑不得吗?他也不是那种迂腐的脑袋,不会为了一个忌惮他想要他死的君主而鞠躬尽瘁。 所以若是一击不中,就一定会留下后患。 为了能够保证杀了裘振九,邬家一早就把邬修筠像一颗棋子一样埋在他的身边。待等到时机之后,就将□□下在了邬修筠给裘将军敬得茶中,让他全无防备,待毒发之时已经迟了。 左右藏着的刀斧手一齐沖了上来,吓得小邬修筠顿时傻了眼,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刀剑无眼,眼看那冷冰冰的盾牌要挤了过来,他却连躲都躲不了。 还是师父一把将他捞回了自己怀里,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护住了他。 那一日师父中了多少剑,挨了多少刀,他已经记不清了。他的双眼都被血给煳住了,只觉得师父的体温越来越冷。这傻子还在不停地安慰他,说着:“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他应该知道,自己是用来杀他的工具。可到了危急时刻,他还是将他护在怀里。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而他真正的父亲却不顾他的死活,把他卷进这场冤案之中,想让他一起死。 等到裘将军终于没了气息之后,那些人发现他怀里的孩子还在动,于是把他的双臂斩开,才终于把邬修筠从里面给挖了出来。 那之后邬修筠回家便得了高热,昏迷了半个多月后才逐渐甦醒,一个月后才能下床。在这之后他就变了一个人,见人只会傻乎乎的笑,不哭也不闹,同时失去了自己之前的记忆。连他自己的娘是谁他都不记得,还要别人指明了他才会认。 这事情虽然匪夷所思了些,但毕竟邬修筠的年纪还小,经歷了这般血腥的事情,邬家多少对他也有些愧疚。后来邬亭玦也曾试探过他,说你师父的事情,是父亲对不住你,但你也要为家族考虑。 邬修筠则是一脸困惑地问,谁是我师父?兄长是想让我去书塾吗?可是我还不太想读书呢。 你不记得裘将军了吗? 不认识。 后来过了好些年,邬修筠都不曾露出破绽。因而邬亭玦虽然心中存疑,但也就此忘了这件事情。 在那场剧变之后,他觉得自己就像重活了一回,曾经的经歷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一般。在他午夜梦回的时候,只记得那个把自己护在怀里,不断说着“没事的”的那个傻子。 所以他总是睡不好觉,他怕自己真的睡过去之后,会再梦见他师父,醒来之后就会泪流满面。 第61页 “那么好的人,却要为他们的一己之私去死……我还是不甘心啊。”邬修筠咬牙切齿地说道:“为什么害死他的人,一点都不需要付出代价。” “那你到底打算做什么?”金夫人问道:“你要把他们都杀了吗。” 邬修筠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道:“等我真正走上这条路之后,才发现了为什么那个时候师父一定要死。”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功高震主。这些听上去有些可笑的由头,在现实之中却是恐怖到可以置人死地的。 就算裘将军毫无反意,他身边的人却由不得他不反。扪心而问,若是那时邬家是由邬修筠来统领的,他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但说一千道一万,他就是无法甘心。 杀了一个好人,来维持那些恶人眼中的平稳,这世上怎么可以有这样的道理呢。 第43章 忆经年(九) 金夫人轻声嘆了口气,顺了顺邬修筠的鬓髮。她自己的儿女虽然被她偷偷地保护了起来,为了他们的安全,她却一面都不能见他们,甚至连查看他们的消息都不敢。这些年过去,她甚至已经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过得是否还好。所以在她眼中,邬修筠也是她的孩子,加上和她极为相似的性格,有时候会让她格外感到心疼。 “我过来,也只是想看看你过得还好不好,然后再问你一个问题。”金夫人柔声说道:“如果有朝一日,你当真能扳倒了你大哥,然后把当年所有冤枉振九的都杀了,甚至……能够杀了夏国的国主。在那之后,你还打算做什么呢?” 邬修筠依旧沉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那时这个国家也差不多要被你搬空了,一时之间也甄选不出别的贤才出来,届时内忧外患,夏国恐有亡国之祸。就算你是以蛀虫为食的啄木鸟,若这棵树早就被蛀空了,那么等你去除干净这些蛀虫的时候,这棵树也就塌了。” 明知走不通,还要接着这样走下去,这样的人只能说是蠢。 “……可师娘您,不是直到现在也都没能放下吗。” 金夫人也陷入了沉默。 不择手段,不计后果,是以为亡命之徒。 一切都是处于对那个人的深深怀恋,因为无法忘记,所以也就无法放下。 雅间里安安静静的,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已经离开的印风自然无从得知这些变故,他正只身坐在屋檐上,隐去身形,监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没想到小公子会带你一起来。” 光是听着如同寒冰一般硬邦邦的声音,印风便知道来者是谁了。 “既然他也带着你,说明他对我也并非完全的放心。” 裘十三站在他的身后,这个平日里就沉默寡言的男人今日似乎格外的安静。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金夫人是小公子的师娘,他带你来,应该是想让她见见你。” “或许吧。”印风敷衍地回答道,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其实在你被小公子从牢里带出来之前,我就曾见过你。” “何时?” 印风知道裘十三是邬修筠的心腹,但他究竟对自己了解多少,他一直都不清楚,也不曾听裘十三说过。 “在你作为质子刚来夏国的时候。”裘十三顿了顿,接着说道:“像你这样的贵人,肯定是记不住我的。” “我那时落魄不堪,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弃子,哪里算得上贵人。” “那至少也要比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强得多。” “你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些?” 裘十三突然又不再开口了,印风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也就当他不存在,专心监视附近的行人。 有些事情,是裘十三没有告诉他,印风也不曾发觉的。 那年率军护卫南国质子前来夏国的将军,正是裘振九裘将军。 裘十三那时也还不叫裘十三,他只是将军身边小小的一个护卫。他随裘将军一同出征,一同攻克敌军,后来又一同被召回王都。他眼睁睁地看着裘将军被王上忌惮,被同僚排挤,后来又背负上莫须有的罪名,被千古唾骂。 那年他们一同前往南国,回程的时候裘将军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觉得奇怪,于是等临近王都之时,便多嘴问了一句。 “我是觉得那南国的小王子有点可怜。” 裘十三一愣,他没想到竟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将军认识质子殿下?” “那倒不是,不过这才多大的孩子,就要背井离乡,去一个不熟悉的地方。”裘振九说着挠了挠头:“刚离开那会儿他好像还哭了,听起来挺伤心的。你说我要不然偷偷放他回去?” “……将军莫要再开玩笑。”裘十三一脸的凝重。 “唉,算了算了,我也知道不行。”裘振九摆了摆手,一副泄气的模样。 “将军杀过那么多南国的士兵,其中有些也还是孩子,也没有见将军对他们心慈手软。” “那怎么能一样呢,如果不抵御南国的军队,死得就该是我们夏国的孩子了。两军对垒,身为将军,我又怎么能心软。可这孩子才多大点儿,来夏国当人质,相当于是关到牢房里一样,实在是有些让人于心不忍啊。” 裘十三:“……” 最后裘振九大大咧咧地一挥手,说道:“罢了罢了,我也不愁这些没有用的事儿了。干脆等会去之后让我那徒弟找他去玩,至少逗他开心一点也好。” 裘十三:“……”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从帐外传来一阵孩童的尖叫声,裘振九和裘十三都是一愣,然后迅速地沖了出去。只见一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小祖宗歪歪扭扭地套着一身小厮的衣服,被士兵架在一边,正呲牙裂嘴地挣扎着。看那一招一式,裘十三只觉得有点儿熟悉,似乎和将军的拳脚功夫有那么一点儿像。 见此裘振九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快住手!我的小祖宗啊,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裘振九连忙让士兵松手,这小子要是掉了一根头髮,这些个动手的士兵都要掉了脑袋。 “我藏在送军需的车上,偷偷跑来的!”小邬修筠拍了拍身上的土,满脸的洋洋得意:“说好的你要教骑马,我叫你跑,还是让我追上了吧。” “我……我不是说了回去再教你吗。”裘大将军只觉得脑仁儿一阵一阵的疼:“你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就能混上运送军需的车?” “这……这当然是因为我的武功厉害,所以他们都看不见我!” 裘振九:“……” 八成是这小子用自己的身份威胁,军需官见这里距离王都又不远,才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他。看来他要整肃整肃才行,若是邬家的小公子在这里出了问题,他倒是没事儿,底下人恐怕免不了要被殃及池鱼。 第62页 这小子为何好的不行,这些耍心眼儿的东西倒是学得贼快。回去之后他可得跟阿毓说说,怎么能教小孩子这种东西。 “我听他们说,你又带了一个孩子回来,你又要收徒弟了吗?”小邬修筠好奇的四处张望着,眼睛滴熘熘地转:“他长得什么样子?他是不是应该叫我师兄啊?” “小祖宗啊,你听谁跟你说的。这次我带回来的可是南国的质子,是南国王室的贵人,可不能随便轻慢的。” “质子……那就是过来当人质的吧?”小邬修筠眼睛一亮,立刻缠着裘振九开始撒娇:“好师父,你让我看看他是什么样子的吧,就一眼好不好?” 裘振九:“……” 要是在这儿把他打一顿,回头少不了要被传出去说他苛待邬家的小公子。要是在这儿应了他的要求,那他这大将军的脸也差不多要丢尽了。 “要是你听我的话,我从南国带了几匹踏雪宝马回来,回头送你一匹。” “成交。” 看这小子笑得贼兮兮的模样,裘振九又仿佛看到了自家夫人的影子。 正巧,也就在这时,一只手掀开了质子所住营帐的帘子。或是因为外面太吵了,把正在休息的小印风给弄了起来。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一时之间他也忘记了自己身陷囹圄的困境,好奇地掀开了帐帘,朝外面看了过去。这一看,就正好对上了小邬修筠的眼睛。 在满是成年男子的军营之中,这两个孩子都觉得彼此的存在显得格外突兀。 “你……你是谁啊?”小邬修筠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印风只是盯盯地看了他一会儿,并未回答他的话,然后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 邬修筠还想追上去,却被裘振九一把拉住了:“说好的听我的话呢,你还想不想要你的踏雪了。” “那我不要了。”邬修筠摇了摇头,然后指着一边的营帐道:“我想要他行不行。” “……不行!”裘振九一把将邬修筠扛到肩上,拉回了自己的大帐:“你不是让我教你用剑吗,之前的拳法练得怎么样。要是练得不好,你倒是能从我这儿要一顿板子回去。” “将军实在太宠小公子了。”裘十三插言道:“早就该这样才对。” 可惜邬修筠是个十足的鬼精,连军需车他都上得了,从日理万机的裘将军眼皮底下逃走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后来裘振九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让裘十三去管着他。而等他找到邬修筠的时候,发现他正缠在印风的身边,叽叽喳喳地跟他说话。印风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被邬修筠拙劣的笑话逗笑,只是静静地听着,看不出他究竟是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 “小公子。”裘十三打断了邬修筠的话:“该回去了。” “等一会儿,我还想和他再说一会儿话呢。” 裘十三不是裘振九,自然不会惯邬修筠的臭毛病,揪着他的衣领,就把这小兔崽子给拎了起来。 “等一等!等一等!”邬修筠胡乱地挣扎起来,还不忘对着印风接着说道:“你可要记得,我叫邬修筠,以后要到我家来找我玩儿啊!” 印风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移了自己的视线。 等出了营帐之后,邬修筠又开始耍起了小心眼儿,小声对裘十三说道:“你要是放我回去,然后告诉我师父我已经歇下了,下次我可以在他面前帮你说点好话。” 裘十三:“……小公子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缠着质子殿下。” “因为他长得很漂亮!”邬修筠理直气壮地说道。 “漂亮的人有很多。” “可只有他一个不理我。” 裘十三:“……”那您还真是个贱骨头。 在那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他没想到裘将军会被人构陷身首异处,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流落街头被人追杀。更不会想到,后来最先找到他、收留他的竟然会是当年那个不经事的孩子。 一开始得知邬修筠要收留印风的时候,他是坚决反对的。带走南国质子这件事情风险太大,只要露出半点破绽就会被邬亭玦察觉,他们的处境也就危险了。 “小公子为什么一定要救那个南国质子。” “因为他长得漂亮。” 裘十三:“……” “骗你的,我自然有自己的打算。”邬修筠开口道:“你不觉得这是一笔值得冒险的赌局吗。” 毕竟他还是南国的王子,未来归国之后也是极为尊贵,甚至有继承王位的可能。若是能将他控制住,那将是一笔一本万利的买卖。 就算失败了,只要他小心一点,不让邬亭玦发现,那么他也不会损失什么。 一开始或许邬修筠还是这么想的。 但后来,裘十三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对印风的态度逐渐转变。到最后,他似乎先把自己给陷了进去,现在他又带他来见了金夫人。 曾经在他眼中一本万利的买卖,似乎被他遗忘到了角落里。 “阿风,你在哪儿呢?” 听见邬修筠唤他的名字,印风回头看了裘十三一眼,然后从屋檐上翻了下去。裘十三站在原地不动,看着两人并肩同行,最后渐渐地走远了,然后他才终于坐了下来。 最怕的就是一个满嘴谎言的人,突然又动了真情。 既然他们都已经选了一条不归路,那除非走到无路可走的时候,他们都是无路可退的。 一个亡命之徒在决定毁灭自己之前,究竟是打算抓着喜欢的人一起死,还是会把他远远地赶走……他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第44章 缘在此山中(一) 印春水觉得自从被安灵犀追杀之后,他每一日的生活就再没正常过。不是忙着逃命,就是一连睡好几天,一觉醒来之后外面再改天换日一次。 他被印风这一敲后又足足昏迷了七八天,等他醒来后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在麓城。这地方他不认得也从未来过,到现在除了医馆的陈大夫外也不曾认识其他人。 印风似乎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他身上阴气极重,活像是被鬼上身了一般,连动都动不了一下。一连吃了几天陈大夫开的药之后,才逐渐的好转起来。 “也就几天前吧,有人在这后山的小树林里捡到了你,见你昏迷不醒却唿吸平稳,以为是活死人,吓得给送到我这儿了。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元气却不足的很,耗费了我不少好药才有所好转,你这是不是缠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陈大夫在印春水的床榻边磨着药粉,头也不回地问道。 用药只能有限地提升他的身体状态,想要快速解除印风用阴气留下的封印,他需要更多的灵气,或者有其他修仙者的帮助。 “……可不是嘛,您别看我年纪小,好歹我也是个道士。来这儿之前,我跟一只百来岁的厉鬼大战了三百回合,所以才把自己搞成了这幅样子。”印春水一边故作轻松地说着,暗地里把印风给骂了个遍。 第63页 竟然把他随手扔在小树林里,也不怕他昏迷好几天都没人发现,最后活活给饿成干尸了。 一想到最后印风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总有种不详的预感。阴气毕竟对凡人有害,这一次之后他恐怕要元气大伤,而印风竟然不顾对他身体的损伤也要让他动弹不得,要么是想要跟他恩断义绝,要么是变着法子想要阻止他回到麓城。 正因为是这样,印春水才必须回去。 他不想失去印风,他更不想印风因为他而做出什么危险的打算,独自挑战安灵犀。他更担心印道长的安危,如果他不回去,安灵犀是否会杀了他师父,他师父又是否要在牢狱中受更多的苦。 在陈大夫煎药的空档儿,印春水旁敲侧击地打听着这里的情况。按照他的说法,这里是一座无名的镇子,来往的人不多,距离麓城不算远也不算近。除非外面改朝换代了,没人会传信进这里,因此没有人知道印春水被通缉的消息。 即便在这里很安全,他还是越来越觉得不安。 阿风……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等印春水终于能够活动身体之后,他便立刻向陈大夫辞别,打算返回麓城。 不想却被陈大夫一巴掌拍在脑袋上。 “你这几日吃我的喝我的,花了我多少银子?我这里可是开门做生意的医馆,不还钱就想走,你小子想得也太美了点儿。” 印春水顿时就傻了眼,支支吾吾地道:“可……我一醒过来,我身上的钱袋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您老已经收过了呢。” “你想赖帐?”陈大夫眼睛一瞪。 “……不敢。” 他身上一文钱都没有,身上藏的符箓也被印风搜地干干净净,连塞在鞋垫下头和内衫里的都没被放过。如今他身体虚弱,新画的符箓威力不够,便是陈大夫年岁再大,他恐怕也熘不出去。 “要不然我写张卖身契给您,等我有了钱,再回来把自己赎回来?” “你以为自己值多少钱?抵得了我用的那些药材?”陈大夫轻蔑地瞧了他一眼,捋了捋自己的三寸白髯:“没钱就给我干活儿抵债。” 一边说着,他一边把放在一旁的苕帚递给邬修筠。 “大夫,我有不得了的急事儿,要是回去晚了是要死人的!” “吓唬谁呢,就算真的要死人,死的又不是你,也不会是我,那你和我需要着什么急。” 可若失印风死了,和我死了也没什么分别里。 他是回魂的厉鬼,也是百年前的翎王,还是说好要和他相伴一辈子的人。 在这样紧要的关头,他竟然无法回到麓城,并且被逼着在这样一个无名小镇之中……扫地还债。 最后他只好垂头丧气的拿着苕帚,朝医馆的大门口走去。陈大夫还不忘在他身后扯着嗓子喊着:“要是连地都扫不干净,那你就更不值钱了!” 外面零星的行人被这一嗓子给吸引了注意,纷纷朝印春水看了过来,臊得他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儿里钻进去。 其实医馆的大门前并不怎么脏乱,这坐镇子上本就没几个人,所以一天到头也没有几个人会从陈大夫门前路过。印春水一边机械地扫着青石砖面,心中则千思百转。趁着陈大夫进去煎药看不见人,他连忙顺着这条路一路小跑,结果没过多久就到了村口。 这下让他更绝望了,直到看清了这村子的全貌,他才发现这里三面环水,背靠悬崖,只有靠渔船才能离开这里。 “兄弟,这儿明明是渡口,怎么一条船都没看见呢?”印春水没办法,只好向渡口处的人打听道。 “现在正是外出打鱼的时候,渔船都走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说不准,得再过几个时辰吧。”那人说着说着,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兄弟你是谁啊,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是陈大夫医馆里打杂的。” “哦。”那人听后点了点头,也没有接着再问下去。 见这里无路可走,印春水只好返回了医馆。好在陈大夫似乎没有察觉他的举动,虽然嘴上嫌他动作慢了些,但除了骂了他两句,也没有再说些什么了。 “我看镇子上的人不多啊。”晚饭的时候,印春水开口问道:“这里虽然只有一家医馆,但您老能赚到钱吗?” “这几日镇上几户人家都去赶集了,所以人才少的。”说了两句,陈大夫又瞪起了眼睛:“怎么,你想找人带你出去不成?” “这我哪儿敢呢。”印春水打了个哈哈,几句话敷衍了过去。 待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趁着陈大夫不注意,偷去了几张草纸,咬破手指,又画了几张符箓。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里一定有古怪。 第二天陈大夫一早说自己要上后山去採药,把印春水一个人扔在医馆里看门。于是他懒洋洋地在大门口坐了半天,等了能有好一会儿,才终于出现了个人影,见此印春水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早啊大哥,你这是去干啥呢?” 那中年汉子一愣,似乎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个生面孔,只是回答道:“上山砍柴。” “您一天能砍多少担啊?” “两捆就够了。” 印春水笑眯眯地站起身来,然后趁着对方和自己擦肩而过的一瞬,迅速地从怀里掏出定魂符来,一把贴在了对方的肩头。中年人一脸不知所措地回过头来,印春水见此连忙将符箓取下,连声向对方致歉。 “不好意思,我和您闹着玩儿的。” 中年人挠了挠头,但似乎也没太放在心上。等他走远了之后,印春水才抬起头来,表情凝重。 果然如此。 这座镇子里的人,不仅不是生灵,甚至连死魂都不是。如果他没猜错,这些人恐怕只是制作地极为逼真的人偶。虽然栩栩如生,还能进行简单的对话,但却连魂魄都没有。 这里恐怕不是幻境,就是个与真实世界隔绝的空间,是被某个人用灵力造出来的。虽然已经想方设法地模拟真实的生活环境,但只要仔细查探,总会觉得违和。 这个人的本事远超他的认知,甚至就布阵的造诣上,可能是超过安灵犀的。就他这点微末道行,恐怕难以找到这里的阵眼。只要对方不想让他走,他就一辈子也别想要出去。 “……既然我出不去,您又何必骗我,让我必须还了钱才能走呢。”印春水开口说道。 虽然这里四下无人,但他清楚,他在这秘境中的一举一动恐怕都逃脱不了对方的眼睛。就算他想要再做些小动作,恐怕也无济于事了。 “你倒是个有慧根的孩子。”周围的景物逐渐变得模煳起来,然后陈大夫的身影渐渐显现。两人此时一同站在一处荒野的小径之上,那座镇子和医馆早不知道哪里去了:“昨晚你偷着画定魂符的时候,我就猜你应当已经发现这里的玄妙之处了。只是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第64页 “我只是单纯的怀疑而已。”印春水挠了挠头:“您说是在后山捡到我的,但我想阿风绝对不会把我扔在那里才对,所以才事后处处都留了个心眼儿。” 他一个外人出现在这与世隔绝的镇子上,却没有人觉得古怪或者排斥。即便再与世无争的人,也不该表现的如此平淡。 之所以从渡口出不去这座小镇,是因为那里本来就没有出口。这里与外界是两个不同的空间,所以湖的那一边恐怕什么都没有。真正的出口,是陈大夫本人。要么打败他强行破阵,要么让他主动放自己出去,印春水只有这两条路能走。 “是阿风把我託付给您,又不想让我知道他在做什么,所以您才会用秘境困住我吧。” “不对不对。”陈大夫摆了摆手,一脸的高深莫测:“你说的不对,并非是他託付的我。” “那是谁?”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对方不想让你知道他是谁,我也不能告诉你。” “那这……” “傻小子,我不能说,你难道还不能猜吗?” “……” 这气人的语气越来越让人觉得熟悉了。 “前辈……莫不是和我师父有渊源?” “你说对了。”陈大夫嘆了口气:“回头再见到他,可记得要跟他说,是你自己猜出来的。” 印春水:“……” 如果他没猜错,印风口中那件“没有告诉他”的事情,恐怕就是这一件了。 “虽然有些冒昧,但此时我师父有难,身陷囹圄,随时恐有性命之虞!晚辈斗胆请求前辈看在与我师父的情面上,能够出手相救!”说完这句话后,印春水“咚”地一生跪在了地上,额头重重地磕向地面。 只是他这一拜还是没能拜下去,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托起,扶着他再次站了起来。 “不是我不想救他啊。”说着陈大夫嘆了口气:“只不过我也是爱莫能助。” 听到他的这句话,印春水眼中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再次熄灭了。 “并非我不愿出山,只是我的肉身早就化作尘土了,所以我根本出不去这里。”陈大夫说着说着便有些怅然,似乎想到了自己曾经修炼的日子:“这处秘境是我曾经修炼的法宝,没想到在我死后竟然将我的魂魄也吸了进来,让我与它合二为一。不过秘境毕竟是秘境,它不会自己长脚。我虽然能够放人进来,但是我却离不开这座山。” 他与印道长师出同门,连当初那建在麓城的假道观也是他给摆得风水阵,就连他羽化的时候印道长也还在场。这一次印道长把自己的徒弟託付给他,是希望印春水能够一直留在这里,永远也不要再出去了。 正如印春水一直想办法要把他救出去一样,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徒儿死。只不过他知道这小子有多死脑筋,所以他只能告诉印风。他看出了在这只厉鬼眼中印春水的分量有多重,所以他一定会听自己的话,把他的徒儿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当然,印道长一直被关在牢里,所以他知道的事情并不多,对安灵犀究竟有多厉害也一无所知。但印风清楚的很,如果他真的想找到印春水,就算是躲在秘境里也没有用。 所以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一个能够一劳永逸的打算。 “那求求前辈放我出去吧,我要回去救人才行。” “我知道你想救的是谁。”陈大夫说完嘆了口气:“只是你现在去已经来不及了。” 从那只厉鬼下定决心开始,一切就都无法改变了。就算你回去找他,也只是亡羊补牢,徒增伤感而已。 你阻止不了他的。 “那姓印的老东西学艺不精,我可是阵法卜算样样精通。在他把你送来这儿以后,我又给你算了一卦。”说完后,陈大夫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他:“是大凶。” 印春水:“……看来我命真不怎么好。” 你要是选择留在这里一辈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就可以接着潜心修行,将来必成大器。但因为你良心有愧,所以你一辈子也修不到成仙的地步。相反的,你要是选择离开这里,那你将会背上你这辈子最不想背的一笔债,照样修不成仙。左右你都是好不了的,只能选一条让你自己过得开心些的路走。 印春水眨了眨眼睛,苦笑道:“看来我师父说我没有仙缘,真的不只是说着玩儿的。” “是啊。你以为为什么千年来那么多修士都能窥测天机,天道却从来都没有乱过吗?”陈大夫嘆道:“有时候就连你能窥测天机这件事,都是天道定好的一部分。” 人总觉得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可能改变的东西,还会被叫做命运吗。 想要逆天而行的人,就是明知道没有结果,却也不愿改变初心的人。 所以即便知道周朝必亡,安灵犀也要试着为它续命。即便知道只能保他一时的安全并非长久之计,印风和印道长也要将他送来这里。即便明知道自己如一叶浮萍难改外面的局势,印春水也坚持想要回到麓城的那场乱局之中。 无数修仙者在修行的道路上前仆后继,有的终身碌碌无为,有的熠熠生辉最后却也只差一步,有的堕落成魔迷失自我,有的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笑着过活,笑着去死。 所以这其中能真正成仙的,都是不折不扣的圣人。 “前辈觉得我应该怎么选?” “我说的话能有用吗?”陈大夫瞟了他一眼:“要是有用的话,我今天也不会站在你面前,出卖你师父,给你另外一个选择了。” “……多谢前辈。” 印春水对着陈大夫弯下腰,恭敬地拜了又拜。 虽然不太可能,但如果有朝一日他当真和安灵犀所预测的那样,成了灭国的大魔头,回首今日,也不会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 他必须要出去见那个人,他答应了要和他形影不离,一起走完这一生的路。无论最终是通向阳光大道,还是阴曹地府,只要能和那个人在一起,他都不会后悔。 “我现在解开你身上的阴气封印,等你出去之后,跑路也快些。”陈大夫话音刚落,印春水只觉得眼前一白,然后逐渐失去了知觉,只能听到他逐渐远去的声音:“你的符箓是被我收走的,等你醒来之后就会在你身上的原来藏着的地方找到。我再送你一张遮蔽气息的符箓,即便是半步登仙的修仙者,不仔细探查也难以发现你的行迹。” “多谢前辈成全。” “唉,走吧走吧。我还在你怀里塞了一颗老山参,记得带去给你师父补补身子。” 待印春水完全脱出秘境后,陈大夫一甩衣袖,自言自语道:“现在回去的话,应该还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你也不亏了。” 第45章 缘在此山中(二) 近几日来,麓城上下人心惶惶。 第65页 先是有人在城东发现了几具死状诡异的尸体,看上去和活人一般无二,只不过他们既没有唿吸,也没有心跳。多放上几天之后,又会像寻常的尸体一般逐渐腐烂。无论仵作怎么在尸身上寻找,都无法发现任何外伤。 有人说,这些人是被女鬼给迷了心窍,失了心魂,这才被活活地抽干,只剩下一具躯壳。 相似的案件接连发生,听说连州府都不得不开始关注这桩案子。一时之间麓城几乎成了一座死城,人们都躲在家里,生怕也被那传说中的女鬼给勾去了魂魄。茶舍关了,铁匠铺关了,食铺关了,春水楼关了。衙门里堆满了死者的尸体,甚至有人开始谣传,说是因为这里道观的道长被抓了,所以里面镇着的妖邪跑了出来,这才在人间开始做乱。 别人不清楚,安子仪对于那罪魁祸首的身份却清楚的很。 死的人虽然多,却大多不是出自麓城的原住民,多数都是随安灵犀一起从外面来的人,或者与翎王墓被盗多多少少有关。 某种意义上,那传言说得倒是对的。 因为他已经好些时日没能联繫上印春水了,联繫印风如今失控的状态,结论可想而知。 如今来自各地的修仙者都开始关注发生在麓城的惨案了,虽然大多被安家拦了下来,但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印风的实力安子仪是曾见识过的,普通的修仙者来了也只是送死。安家迟早要派人来处理这件事,届时为了诛杀厉鬼,甚至有可能联手安灵犀也说不定。 莫非印春水真的发生了意外,所以印风才会如此肆意妄为,连大局都不顾了? 想到此处,安子仪微微捏紧了拳头。 这时小厮从一旁凑上前来,向他禀报导:“少爷,听底下的人说,又在小溪旁找到了几具尸体。” “这次的死者也是安灵犀的人吗?” “其中有几个熟面孔,都是麓城的本地人。” 安子仪皱了皱眉,说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先前对于不断发生的惨案,他一直作为旁观者置身事外,也一直阻止安家得知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可既然已经闹到了如今的地步,就不再是他三言两语便能阻止的了的。 据他所知,对方正在联合各方修仙者,再过几日或许就是一场万人齐聚的诛魔大会了。 忧心忡忡的安子仪再次长嘆了一口气,转过身去,然后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大脸,冲着他尴尬地笑啊笑。 安子仪:“……” 似曾相识的一幕。 “你是怎么进来的。” “上次来了之后,为以防万一,我在你这里设了个传送阵,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你这是当我们安家大宅是你自己的后花园了不成。 “这你可不能怪我,我可是问过你的!”印春水连忙急着推卸责任。 说起来他似乎的确提过这么一句,不过这厮的原话似乎是“我在你这儿设个阵法,以后联繫方便”,可没说过要留下什么传送阵。 “……你也不怕被我爹瞧见了,他心情不好,说不定就把你扭送官府了。” “不是还有你在嘛。”印春水拍了拍他的肩:“你一定会阻止他的。” 我现在就想把你这祸害一剑砍了还比较解气。 “这几日你都滚到哪儿去了?” “一言难尽,不好说啊。”印春水故作深沉地摇了摇头。 安子仪:“……” “总之我去了别的地方,费了些周折才得以赶回来。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你用不着对我道歉。”安子仪皱了皱眉:“所以这些时日,印风并没有和你在一起,现在他所做的事情也和你无关吗?” “……我也是回来后才听说的。” 他一回来就看到麓城戒严,原本还以为是安灵犀终于等得不耐烦了,要冒着被朝廷发觉的危险把他揪出来。结果他才刚混进城,就恰巧撞见了正在将尸体搬去衙门的衙役。一具具尸体齐整地排在板车上,盖着白色的麻布,只有染着鲜血的手从侧面露了出来。 当印风对他最后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的确如同破釜沉舟一般。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最后做出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决定。 难怪他会将自己远远地送走。 “情况究竟有多糟?” “非常糟。”安子仪严肃道:“最多再过三天,朝廷所派的捉鬼师就要前来麓城。” 如此说来,他也不剩多少时间了。 印春水心里清楚,印风这样做都是为了他。吞噬更多的魂魄之力,他也就会变得更强,能与安灵犀有一战之力,甚至能够胜过他。而之所以选择安灵犀的手下下手,恐怕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使他无暇分心来找自己的麻烦。 可此举太过伤天害理,便是侥倖杀了安灵犀,他也逃不过其他修仙者的围剿。更何况直接吞食魂魄也会对印风的魂体造成伤害,当初他通过翎王墓的阵法直接吸入夏沥的魂魄时就已经收到了影响,所以才会拥有他的记忆。如果只是一两个人或许靠他百年的修为尚能抵挡,但现在的他已经杀了百余人,记忆难免要陷入混乱,此时恐怕连自己的神智都难以保全。 难怪陈大夫会说,已经来不及了。 无论印风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他印春水。如果他们没有相遇,印风大可以借着刑天阵的功力再逍遥百年千年,他可以遇上下一个不这么倒霉催的“邬修筠”。他或许也会喜欢上他,甚至下辈子的“邬修筠”能够修炼成仙,这样他们就有了无穷无尽的快乐时光。 一切都是他的错。 如果他当初没有去钱府,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所以有朝一日,若是印风当真被修仙者围杀,他也要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死。 现在印风欠下的这些人命债,他应该替他来背才对。 “……阿风现在,应该在翎王墓吧。” “我去过那里,墓道已经完全封死了,即便是安灵犀也攻不破那里的阵法。”安子仪嘆了口气:“不过他现在一直候在那门口,印风想要逃过他的眼睛也不容易,近两日死的人已经少了许多。” “翎王墓是一座可以活动的墓穴,出入口不定,他能逃脱安灵犀的视线并不奇怪。” “你想要去找他?” “嗯。”印春水点了点头。 “那你就是去送死。”安子仪嗤笑道:“先不说安灵犀那一关你能不能过,现在的印风已经杀红了眼,混乱之中杀了你,他可能自己都不会记得。” “即便我死了,那也是我欠他的。” “胡说八道。” “我知道有一条路,安灵犀应该还没有找到那里,我可以从那里进去。” 安子仪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长嘆了一口气道:“以我的立场,现在就应该把你卖给安灵犀,然后与他合力将印风引出来,斩杀当场。” 第66页 只有这样,无论是安家还是安灵犀背后那位殿下的脸面才不会被打得那样惨。某种意义上来说,印风之所以为祸人间,就是他们两方间接造成的。这件事能瞒一时,可若当今圣上当真有意要查,那也藏不住多久。 “我知道。”印春水点了点头:“但你如果当真这样打算,就不会告诉我了。” “我也只能再给你一天时间。”安子仪冷冰冰地说道:“如果明日麓城的惨案还无法停止,我也只能将这里发生的事情全部告知京城那边了。到时候,我可能没办法站在你这边。” “嗯,我明白。” 可是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去做。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印风去送死,自己却能够“独善其身”。 “明日我会找个理由将安灵犀约出来,趁着那段时间,你想要进入翎王墓也会更轻松些。” “……我就不说谢了。” “用不着,若是你能活着出来,欠我的这些情还是要还的。” “那是当然。” 要是能活着出来,以后你就是要上天入地,我也任你驱使。 嘴上说着不害怕,但独自面对深不见底的潭水时,印春水的心里还是像正在打着锣鼓一样。 上次他和印风回到翎王墓时,这里并没有安排安灵犀的人守着,所以他想赌一赌,说不定在他眼中并没有这样一个出入口。结果不出他所料,在这口泉水旁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想必对现在的印风安灵犀也是忌惮的,所以即便他知道这里是出口,也不敢再遣派人手,以防再被印风给抓了去,白白失了性命。 上次有印风给他引路,他才无所顾忌。可这一次只剩他一个,能否闭气那么长时间都是问题。 他用油纸包了几张符箓藏在身上以防不测,如果等他进墓之后遇到什么别的厉鬼,至少还能有还手之力。若是遇见的是印风……他若对自己出手,那防不防得了身都是一样的。 安子仪从附近的城池里找了几具来歷不清的尸体,以此为藉口将安灵犀引了过去。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一旦被安灵犀察觉,定然能够立刻猜到他回了翎王墓。 一定要快才行。 咬了咬牙,印春水绑了块儿石头在自己的腰上,然后抱着石头跳入水中。待沉入潭底之后,他再用小刀割开了绳索。水压挤得他脑袋嗡嗡作响,四下一片漆黑,朝上看只能看到湖面绿幽幽的波纹和水草,完全无法辨清方向。 自己估计得还是太简单了。 印春水试着回忆上次印风是朝着哪儿游的,拼命朝前方扑腾,花了好一阵子功夫,到最后总算摸到了用砖石垒起的墙壁。 是了,就是这儿。 可等着他顺着砖墙的方向摸过去后,又发现了不对劲儿。上次他来的时候,这堵墙可没有这么长。 他心中暗道不好,若是他没猜错,这条入口恐怕已经被印风关闭了。想来也是,就算安灵犀没法掌握翎王墓的所有出入口,若是一直留着这么大的一个破绽,迟早还是要被他所察觉。 如今只能铤而走险了。 于是印春水从怀里摸出他包好的那几张符箓,摸索到了闸门的位置,艰难地朝其中输送灵力,然后放在上面,又立刻远远地退开。 这爆裂符他用的不多,上一次使用还是放在了蔡辉的丹田之中。 想到此处,他心里又是一沉。 符箓接连爆开,印春水被余波给震了出去,重重撞在了岩壁之上,疼的他呲牙裂嘴的。他本来水性就不好,这样一来彻底闭不住气,呛了一大口水。可那堵墙并没有如他所愿一般裂开,只是纹丝不动的伫立在那里,似乎在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 胡乱地在水底挣扎着,冰冷的泉水灌入他的喉咙,酸涩而又痛苦,他快要不行了。 印风,说好的要和我一直在一起,你怎么敢抛下我一个人不管。 意识逐渐变得模煳,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在他面前的墙壁突然自己退了开来。从翎王墓传来一阵强烈的吸力,印春水也借着水流进入了翎王墓道之中。 泉水突然变得格外寒冷,仿佛有无数的冰凌自四面八方而来,附着在他的每一寸肌肤上,不停地朝着他的身体中钻动。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然后缩成一团,身体中的灵力下意识地运转起来。 直至最后,他感到似乎有什么人来到他身边,托着他,朝着水面的光亮之处游去。 阿风? 他想要唤对方的名字,开口之时又呛入了两口潭水。 对方似乎回过头来,对上了他的视线之后,对着他点了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 然后印春水就终于放心的昏厥了过去。 雪花消融之后,又是春日归来。 第46章 缘在此山中(三) 印风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邬修筠时的情形。 大殿之上,他居高临下地坐在王座之上,俯视着跪在下面俯首称臣的邬修筠。 夏国罪臣邬修筠,携家眷叩见南国之主,吾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的皮肤病态般的苍白,狡黠的丹凤眼失去了曾经的光亮,变得有些涣散无神。下巴上有一圈乌青的鬍渣印子,因为浮肿脸庞有些微微发福,可看他的身上却分明比原来还要清瘦。 在他后面,一地跪着的都是邬家的家眷,个个怕得瑟瑟发抖,伏在地面上不敢抬起头看这位南国的王,也是他们未来的主人。 他有没有告诉他们,在他还是南国质子的时候,曾经受过他的多少折辱,又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有多么深的牵扯。 若果他们是知道的,那难怪会害怕了。 按理说,印风是绝对没有放过他们的道理。 印风看着不成人样的邬修筠,从始自终他都不曾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他想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他想让他的眼睛之中依然只有他一个。 印风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呢? 岁月蹉跎,时过境迁,如今你竟然成了这副苍老的模样。 他突然想找一面铜镜,仔细看看自己如今的面孔。或许在邬修筠眼中的他,就和他眼中的邬修筠一样,都已经恍如隔世。在他心中,邬修筠依旧还是当初哪个狐狸模样的狡黠少年,灼灼其华,永远也不会变。奈何岁月无情,时势造人,他们两个最终竟然走到了这样的结局。 夏国罪臣邬修筠与一应家眷终身囚于渑地,不得诏不得随意出入。而翎王小作休整之后,接着进军北方,与那时的周朝正面开战,节节得胜。一胜一败,一起一落。他们就此永远相隔两地,再难有相遇的机会。 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比起一步步落得个颓唐的境地,当然更希望能够睥睨天下傲视群雄,掌握越来越多的权利。 这是邬修筠曾经说过的,但最后实行的却是他自己。 待印风连下北境二十城、传了捷报回去的时候,也收到了一封来自渑地的讣告。 第67页 夏国罪臣邬修筠,于今年早春偶染痢疾,终不治而亡。 得知他的死讯后,印风将自己在房里关了整整一天,大醉一场。他在想像邬修筠是怎样待在那个狭小的、四面漏风的屋子里,困在寒气袭人的病床之上,生命又逐渐的消散,变得越来越淡,消失不见。 邬修筠的尸体被火化,骨灰被洒在早春的河水之中。据下头的人转述,说这是邬修筠自己的心愿。他自觉对不起邬家先祖,败了百年家业,于是情愿把自己挫骨扬灰,成为天地间的一只孤魂野鬼,飘零流落、无家可归。他对自己的夫人和长子说是自己对不起他们,害得他们和自己一样沦落成为阶下囚。过节的时候,无需为他烧那一份用来祭奠的黄纸。 可最后他还是转世轮迴了,即便过了好几辈子的畜牲道,最后他依旧再世为人。成为孤魂野鬼的,依旧是他印风。 似乎这就註定是他的命,他这一辈子过活的,一直都是邬修筠口中的活法。 待印春水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这一次终于没有躺在棺材板里,与印风百年前的尸身共眠。 这一次他是睡在棺材板上头。 身周的鬼气浓郁到要命,几乎到了能够化为固体的地步,他连坐起身来都觉得费劲儿。他试着动了动嘴唇,发现嘴里面已经干裂的发不出声来,声带发出的声音像是沙粒在摩擦一样。他身上□□,只盖着一件黑色的外衣,原先的衣服凌乱地散落在四周。若不是对于印风太过了解,他可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先奸后杀然后弃尸在此。 话说他虽然不是道士,但好歹也是修仙之人,为何总是混迹在这阴气深重的地方,成何体统。 披上黑色外衫之后,印春水从棺材上翻身下来。他现在所处的位置看上去是间陪葬的墓室,和主墓室还有些距离。这里要比上次来时干净许多,尘土都被扫净,空荡荡的架子上变得更空,连蜘蛛网都不剩。 堂堂翎王陛下,现在当真是“家徒四壁”了,看起来真是寒酸的可怜。 他知道印风一定在那里。 运转灵力之后,他的身体好了许多,变得逐渐能够动弹。地上的衣服被扯得粉碎,因而他暂且只能披着一件薄薄的单衣。按照先前来过后的记忆,印春水穿过一条条墓道,来到了主墓室的大门前。如今墓室的石门被严密地关紧,结界也被修復。以印春水的微末修为都能看到从中向外源源不断冒出的森森鬼气,可想而知,里面究竟是怎样的森然景象。 “阿风,让我进去。” 石门那边并未传来回应,直到他等得快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面前的两扇大门才缓缓开启,石壁与地面的刮擦传出连续不断的轰鸣声。 印春水终于看见了墓室之中的景象,印风正痛苦不堪地坐在地上,棺椁中不断冒出的黑气缠绕着他的身体,最后渗入他的皮肉之中。他的身上传出“滋滋”的声音,像是一层层皮被撕下来一样,身上的戾气也越来越重。 见印春水来了,印风偏过头来看着他,恰巧汗珠从他的额角滚落,划过他的面颊,落在他面前的地面上。他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復神智,瞳孔有些涣散,黑色的长髮散落在他的脸颊之侧,神态如稚童般天真无邪,又散发着如同毒蛇般神秘危险的气息。 美人慵懒,邪魅诱惑,看得印春水不合时宜的吞了吞口水。 可他现在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啊。 印风最后像是终于认出了他的模样,站起身来,缓慢又跌跌撞撞地朝他走了过来。在印风身后黑气簇拥,吓得印春水连动都不敢动,一直等到印风来到他面前,抓住了他的右手,眉头微蹙。似乎他还没办法好好控制力气,让印春水忍不住连连叫痛起来。 “你的手指……怎么了?” 他用指甲轻轻一划,印春水用来包扎食指的绷带便被撕裂成了两半,露出了后面尚未完全凝结的伤口。 “你受伤了。” 他在陈大夫的秘境中曾用鲜血画符,是那时候咬破的。 印春水勉强扯出了个笑容来:“一点小伤而已,难道让你心疼了吗?” 然后他就看见印风认真地点了点头,把他扯进怀里,捉住他的手指,然后……含在了嘴里。 印春水:“!!!” 虽然常年在三教九流之中混迹,可他到底年纪还小,这么大尺度的事情,亲身体会还是第一次。 如果印风用得是他那张刑天的血盆大口,或许还不会这么惊悚。 “你你你……你在干什么!” “疗伤。” “这有什么用啊!含在嘴里能好得快不成?” “没有用,但是心疼。” “……” 趁着他一开口的功夫,印风连忙将自己的手指给抽了出来,藏在身后。见印风没有再上来抢的意思,他总算先是松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陈大夫那儿?” “他很厉害,能够保你平安。你师父让我瞒着你,暗中把你送过去。” “那你又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 “你不会丢下你师父不顾的,光是秘境也拦不住安灵犀,所以我还是要杀了他,你才会安全。我把目标放在他身边人的身上,他忙着保护他们,便无暇分心找你。” 果然。 “滥杀无辜,你和那些灭钱府满门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没有。”印风摇了摇头,然后把头靠在印春水身上:“我也不喜欢杀那么多的人,但是我不想要你死。” “……我不会死的。” “我很怕。” “你难道不怕……安灵犀杀了你吗?” “我希望他来杀我。” 印风紧紧抱住了印春水,坐在地上,让他的双腿张开,跨坐在他的身上。这姿势别扭的很,印春水很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奈何被印风给紧紧抱在怀里,动弹不得。他将下巴抵在印春水的肩膀上,闷闷地开口道: “那样我就有机会杀他了。” “你……你到底准备做什么?” “我准备……”印风刚开了个头,就又住了嘴。 “嗯?” “这个不能告诉你。” 印春水:“……” “你又在水下睡着了,气息奄奄,我以为你要死了。我想要救你,可是我接近你的时候,你的状况变得更差,我怕影响你的生魂,只能躲到这里来,守着你。” 说到这里之后,印风的表情看上去竟然显得有些委屈。 “我怕你若是死了,那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没有意义了。现在的我若是接到你的死讯,恐怕要撑不下去了。但我后来又想,如果我杀了安灵犀,至少算是为了你的死报仇雪恨。” “……”若他当真因为自己蠢而溺死了,都不好意思把这仇算在人家安灵犀的头上:“我睡了有多久?” 第68页 “三天。” “那你这三天都没有离开这里,没有杀人吗?” “嗯。” 听到这里,印春水先松了口气。至少他答应安子仪的最后还是做到了,即便外面的修仙者要围杀他,应该也不会来得这么快,他们或许还多少有点时间。 所以他现在究竟应该怎么做。 他无法像话本儿里写得那样,是非分明大义灭亲,用一句“你已堕入魔道我们今后势不两立”来和印风划清界线,或是双眼含泪楚楚可怜的结草衔环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不如说如果情况允许的话,他现在想把印风给一脚踹到墙上,先揍醒了这不清醒的傢伙再说。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到。 此情深厚,重愈泰山,不可相负。 或许安灵犀的卜算没有错,他就是这种为了一己之私正邪不分的人,将来当真遇到能够引起祸患的时候,也会同样的选择。 “你想别抱着我了,太紧了,有点儿疼。” 印风顿了顿,卸下了部分力道,但依旧没有松手。 “……你要是答应我,就此罢手,我们不杀安灵犀了,直接去救我师父,然后一起逃走,我就让你继续抱着。” 这次印风犹豫了更久的时间,最后他摇了摇头,把头又埋在了印春水的肩头,然后用力地摇着头,像是个孩子在撒娇一样。 这是说不罢手还是说他不放手呢。 难得见到这个样子的印风,从前大多时候都是没给过他好脸色看,便是两人互通心意之后也时常对他满脸的嫌弃。现在的他……倒还有几分可爱。 第47章 缘在此山中(四)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印风闷闷地说道:“我杀了很多人。” “来得及来得及,趁现在吃斋念佛、一心向善,再大的孽债都换得过来。”印春水连忙说道:“你看邬修筠上辈子多坏啊,过了几辈子的畜牲道,照样好好的不是。” 印风抬起头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可我是厉鬼,还吞噬了别人的魂魄,我是没有轮迴的机会的。” 印春水一时语塞。 “我快要撑不住了,如果失去了意识,我就杀不了安灵犀。我的时间有限,如果失败了,可能救不出你的师父,我也活不下去,你也会死,所以我一定要选择最稳妥的方式。” 如果他们现在逃走,或许他的确还剩下一线生机,可即便是他自己也无法保证能够克制住在他体内蠢蠢欲动的诸多魂魄。与其要赌那渺茫的机会,还不如最后一搏,杀了安灵犀,永绝后患。 在送走印春水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打算。 “总有办法的。”印春水紧紧的握着拳,指甲都快刺入自己的皮肉:“不是说好了吗,我这辈子都会陪着你。相应的,你也一定要陪着我才行,这条路我们要一起走下去。” “……我已经活得够久了。” 名为印风的翎王一开始对这世界就没什么牵挂,只是被刑天阵给强行留在了这人世间,于是邬修筠的转世成了他唯一的执念。如今只要印春水能一直活下去,他就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你不一样,你要好好的活下去,不要害怕自己未来的选择,不要畏惧将来发生的事情……你有很多很多条路可以走,不要害怕。” 无分善恶、无分对错、无分好坏。 你或者可以是个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的侠客,可以是个家国有难匹夫有责的英雄,或是学着你师父那样,教个成功的徒弟出来,将毕生所学交予他,让他未来不要走错路。你想怎样都可以,你的这辈子还有很长很长,还有很多很多种可能性。 我所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你无论怎样选择,都能活下去。就算当真和安灵犀所言一样,造就了祸害天下的大灾星也可以。 你应该有个选择的机会,你应该顺着自己的想法活过一生……这是邬修筠没有的东西,也是我没有的,所以你一定要不负此生才可以。 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活得越精彩越好。你一定要用事实证明“印春水”这个人曾经存在过,你一定要成为一个……不被邬修筠所留下的阴影所牵绊的人。 而他则是来自百年前的孤魂野鬼,是早就该被抛弃的过去。 他早就该死了,能活到今天,能再救一次你,已经心满意足。 “……你还真是说话不算话啊。” 说完这句话后,印春水忽然挣开了印风的怀抱,然后狠狠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印风的皮肤是冰冷的,每一寸都如同陶瓷一般,让他感受不到任何的温度。就算狠狠地、用力地咬下去,也咬不破,在他身上无法留下任何的痕迹。 “那你就要丢下我一个吗。”印春水结束这个吻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满脸都是泪水:“你要我一个人怎么办。” “你还有你师父。” 印春水不禁觉得印风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仿佛是冷血无情一般的残忍。 “这个世上还有你在乎的人,你和我不一样,我除了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然后他再次轻轻附上了印春水的唇,轻轻地研磨着。他的嘴唇带着方才从印春水那里染来的温度,让他在这一瞬间仿佛死而復生了一样。 “你到底把我当作谁?”印春水带着哭腔,哑声问道:“如果我在你眼中只是印春水,我们才认识多久,何必为我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你在我眼中,是邬修筠的转世。” 也是我所喜欢的人,是我可以付出一切的人。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格外的顺理成章。 两人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衣物阻隔,很轻易地交缠在了一起。印春水虽然对这样的事情多少懂一些,但毕竟没有实际的经验,所以只得任由印风来主导。可惜对方如今也是浑浑噩噩、神智不清,且不分轻重,所以一开始的时候难过的要命,印春水只好用力的去抓印风的后背,希望他能稍微缓上一会儿。 到最后逐渐习惯之后,印春水也逐渐有了感觉,于是干脆放任自己沉沦其中。 在混乱与失神之中,什么也不顾,什么也不想。他抬起头,仿佛看到墓顶挂着一盏刺眼的明灯,于是他一直紧紧盯着那里,直到眼睛溢出了泪水,眼前变得模煳不清。 突然从他的心口传来一阵刺痛,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想让自己叫出声来,只有从指缝间隐约传出他的啜泣声。 他现在想要大哭一场,最好一直到天荒地老也不要停下来。 他想逃去一个谁也没有的地方,最好连他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能够让他无声地放声哭泣。 “专心一点。” 印风亲了亲他的脸,然后顺着颈间,一路下去。 “……你闭嘴。” 除却快感之外,两人相互交融之时,印春水还要抵御来自印风身上的鬼气侵袭,到最后乏力晕了过去。 第69页 这一次,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仿佛有无数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不停的诉说着什么。他听不清他们口中究竟说的是什么,但就是莫名觉得他们所说的话他都已经知道了。 虽然多得让人感觉压抑,但不知为何,那些内容却让人觉得温暖,让他并没有觉得有多少不适。 那似乎是融在印风身上的魂魄,是他每时每刻都在受的折磨。因为两人有了肌肤之亲,所以连印春水也多少受到了影响。可即便如此,传递到他身上来的也并非痛苦与折磨,而是仅剩下的那些温和的东西。 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狼狈不堪地躺在地上,而印风则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定定地看着他。 “你不睡吗。”话一出口,印春水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极为愚蠢的问题。 “我想看着你入睡的样子。”好在印风没有在意,只是接着说道:“你睡觉的时候会发出声音,光是听着就很有意思。” “……那邬修筠睡觉的时候有声音吗?” “不会。”印风乖乖地摇了摇头:“他只有在睡着了的时候,会和小猫一样温顺。” 印春水:…… 能喜欢上像你这样不解风情的傢伙,算是我这辈子倒了大霉。 “既然你醒过来了,我就可以走了。”印风俯下身来,亲了亲印春水的额头:“一会儿不要再从水道离开,正门只有一道墙,用你的符箓就可以打开。” “你要去哪里!”印春水一着急,连忙扯住了印风的衣袖:“为什么要我自己离开?你不会回来了吗?” “我去杀了安灵犀。” 机会只有一次,但是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他应该都不会回来了。 “你混蛋!”印春水气得狠狠捶了他一下:“你……你对我始乱终弃,要遭报应的!” 他以为经过方才那一遭,至少能让印风重新考虑去送死的计划,没想到这就是颗油盐不进的臭石头,怎么都改变不了他的想法。 “嗯。”印风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也这样觉得。” 印春水:……这你还能让我再说什么呢。 印春水:“你方才都那样对我了,要对我负责,否则我这辈子怎么和其他人结亲。” 印风:“其实平心而论,我也不希望你以后和其他人结亲,我希望能够耽误你这一辈子。” 虽然他希望印春水能好好活下去,做出自己的选择,但是私心而言,他又希望印春水永远都不会忘了他,永远只记得他一个。 “……你混蛋。” “别再哭了。” 印风擦了擦印春水落在脸颊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男子汉大丈夫,不应畏惧别离,你不该哭的。” “你管我!你不是要抛下我不管吗,滚滚滚!” 反正他不是什么君子,而是混迹在三教九流之中的小骗子。除了行骗度日外,他什么都做不到。救不了想救的人,还不清前世的债,阻止不了别人的一意孤行。 曾经印道长被抓去的时候,他还心存侥倖,以为总有办法能把他救出来的。后来得到了印风、安子仪和夏沥的帮助,他一时之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到头来无论他怎么做,都是蚍蜉撼树。印道长依旧受困,他连见都见不上一面。夏沥死了,把他当作邬修筠来復仇,他却无法阻止,连喊上一句“我不是邬修筠”的机会都没有。而现在印风也要去送死了,他依旧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拦不住他,也救不了他。 最难过的,就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发现自己真的是无能为力,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出去以后要做个好人。”印春水抽抽嗒嗒地说道:“我要去还邬修筠上辈子欠下的债,我要还清你欠下的人命债,我要证明我和安灵犀所卜算的不一样,我才不是什么一念之差引来灾祸的大魔头。” 为了别人对自己的评判度过一生,这样会活得很艰难吧。 “这样挺好的。”印风有些不舍地摸了摸印春水的发顶,然后站起身来:“我该走了。” “不许走!”印春水想阻止他,却发现自己的关节又一次被封住了。这次因为他与印风有过亲密接触的缘故,他体内的灵气更加虚弱,因而完全化解不了在他体内的鬼气。 “印风,你不许死!你要是死了,信不信我也跟着你一起去了,让你后悔一辈子!” “你到底听到了没有!” 这一次印风没有被他所挽留,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害怕再看印春水一眼后他便无法下定决心的缘故,他头也没有回地朝外面走了过去。 到最后,整座墓室之中只剩下印春水一个人的声音,从主墓室通过墓道传向四面八方,逐渐消失不见,没有人能够再听到他的唿喊。 一直到最后,他一个人哭到身体都在发颤,蜷缩成一团,累得昏睡了过去。 而这一次,不会有人再给他一场好梦。 第48章 缘在此山中(完) 后来发生的事情,印春水都是通过别人口中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的。 那一日,麓城附近的上空出现了异象,有一黑一白两道影子纠缠在一起,远远看去,仿佛是一个阴阳鱼的图案。足足持续了两三个时辰之后,随着最终的一声巨响,两道影子一起消失在虚空之中。 也有好事者想要凑过去看看热闹,可大多还没等看清那两道影子的时候,就被空气中激盪的鬼气与灵气给震晕过去。有人说,这是神仙在打架,哪里是我等凡人可以观望的。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神仙最后赢了。 想必是好的那个,没看见这两天再也没有新的尸体出现了吗。当朝天子果然乃真龙后裔,得以有天神下凡除魔相助,乃天降之福啊。 印春水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酒楼中人们的三言两语中捕捉那场大战中的一丝又一丝痕迹,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故事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成型,然后又消失不见。他也不知道其中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又是假的。哪一个是悲伤的,哪一个又是最好的。 或许真正的结局,就是那个最好的结局。 “结帐。” 前些时日麓城上下贴满了他的通缉令,以至于到现在他也不敢随便露出真容。虽然现在已经都撤下来了,但他还是时刻带着斗笠遮一遮,虽然作用不大,但也聊胜于无。 从前亲切的街坊邻居如今看到他时脸色都不太好看,趁他背过身的时候也不知道在后头说些什么,想必是些不重要的闲言碎语。这样的日子他虽然并不太在意,可他师徒二人毕竟是靠着当假道士为生的,如今坏了名声,以后的生计恐怕举步维艰。 他从酒楼里买了只烧鸡,用油纸包好,扔在了身后的背篓里。印道长这段时间在牢里伤了些元气,虽然有陈大夫那根老山参补了补,但依旧没缓过劲儿来,这几天来一直待在道观里休养生息。前些日子印春水都是寸步不离的陪在他身边,今日老人家也不知是怎么了,非要吃城里酒楼的烧鸡。印春水不得已,就被打发了出来。 第70页 等他这一路走回道观,烧鸡也该凉了,还不如等养好身子了自己出来吃。 印春水暗中腹诽着。 外面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没想到他这顶斗笠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今日他没有穿那身假道袍,而是换了一袭朴素的布衣,仿佛成为了另外一个人。在这初春时节,踏雨而行,倒的确有一番风味。 等他快到了城门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停下了脚步。 安子仪站在雨中,墨蓝的衣衫被打湿了大半,长发贴在他的面颊上。他单手握着腰间的宝剑,靠在墙上,看着印春水的眼神就和两人初见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是在等我吗?”印春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都淋成这样了,也不知道避雨。” 安子仪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怎么了,看你这表情臭的,活像是刚吃了半斤□□。” “……你师父还好吗。” “他老人家好着呢,这几日在家里趴着养身子,补品都快吃得不少,现在脸都是红的。这还没转暖呢,他就恨不得把被子给踢了取凉蓆出来。” “那你呢。” “我也挺好的,总算能睡上个安稳觉了,能不好吗。”印春水轻嘆了口气,然后接着说道:“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这点事儿吧。” “嗯。”安子仪点了点头:“我想问你,要不要再见他一面。” “……” 印春水的双拳紧握,连指甲刺入了皮肤之中都不曾发觉。 “逃避是没有用的。” “我还当你在说谁呢,要是见他,那那就算了吧。”印春水牵强地笑着说出残忍的话:“那么一个不人不鬼不妖不仙的东西,算是个什么呢?我连该叫他什么都不知道,要怎么去见他呢。” “毕竟他有一半是印风。” 你难道不想再见他一面吗。 印春水垂下头,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当天他在墓中甦醒之后,发现主墓室的棺材不知何时被盖上了,顿时心中大喜。他以为印风还没有死,他以为他是回来以鬼气恢復自己的身体。可同时他发现整座翎王墓的刑天阵停止了运转,黑色的棺材如同礁石般沉默冷寂,让他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等他掀开棺板之后,就发现里面躺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身上的气息与印风和安灵犀都不同,可样貌有和他们都有些相似。一头白髮,不似人类,如同妖魔一般。 印春水呆住了,看着棺材里的人好一会儿,然后捡起落在地上的虹宇就要往那人的身上砍。结果剑刃落在他身上后断成两截,他也被弹到一边。看着地面上断成两截的宝剑,他木木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崩溃地跪在原地。 爆裂符也没有用,棺材中的男人仿佛坚不可摧,他的攻击如同蚍蜉撼树一般无力。 等安子仪终于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印春水无力地捶打着棺材中的男人,而对方安然地继续沉睡着,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在其他修仙者被吸引过来之前,他先将两人一起带回了安家。而等印春水终于恢復正常之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不曾对他说一句话,更不曾过问过半句有关那个男人的事情。 “理论上说,印风和安灵犀都在那场大战中死了。由于印风和刑天阵相连,他们争斗的地方距离翎王墓又不远,两个人的魂魄和身体被一起收入了阵法之中。原本应该是安灵犀成为印风的滋补,可他是半步登仙的修仙者,刑天阵无法转化他的魂魄和身体,于是误打误撞地和印风揉在了一起。” “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印春水咬了咬牙:“无论怎样,他已经不是印风了。” “可是你应该不希望他死。” 听言印春水刚想跨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你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醒过来了,既没有印风的记忆,也没有安灵犀的记忆,无欲无求。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两种不同的力量在他体内达成了平衡,任何一方都压不过另外一个。安灵犀是半步登仙,而印风则是半步入魔。若是以后任何一方胜了,就能够完全控制这具身体。届时他将不属于人魔妖仙任何一方,跳出因果之外又有改变因果的力量。安家若是知道他的存在,一定不会放过他,而是趁着他还未成长完全的时候将他神魂俱灭。” “……你在诓我,安灵犀与你们作对了那么久,安家不是还拿他没有办法。” “即便有刑天阵的作用,两个极端不同的灵魂想要完全融合在一起还是需要时间。如果想要除掉他,现在是唯一的机会。” “那我为什么打了他半天连他半根毫毛都没伤到。” “你自己有多弱心里还没有点儿数吗。” 印春水:“……” “现在安家只知道安灵犀与印风同归于尽,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你若是想要保住印风的魂魄,就给他找个去处,远远离开安家的视线。” “……你既然知道他有多危险,为何要劝我救他。” “这样难道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让人觉得不对劲。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印春水皱起眉来:“安灵犀也罢,你也罢,为什么你们明明都是安家的人,却要站在安家的对立面。” 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自始自终,他都不曾从安子仪的语气中感到他对家族的归属感。 “如果我说我们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所以才会找安家的麻烦,你信吗?” 当然不信。 可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带我去见他吧,我知道有个地方他可以去。” 嘴上说的容易,可再见到对方的时候,印春水要努力控制自己,才能止住想要杀了他的念头。 这个人有一半是印风,另一半是害死印风的人。两半合在一起之后,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看到他的时候,印春水只觉得现实在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印风已经死了、消失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总算看到了那怪物的眼睛,像是结了冰霜的湖面一般,是澄澈的蓝色。与他对视的时候,他找不到半点印风温柔的影子,反倒像是对上了安灵犀那双能够看穿一切的眼瞳,让他觉得非常不舒服。 “你看什么看,莫非能看出我的前世今生不成?” 对方没有回答他的话,如果不是他的眼睛还会动,印春水几乎都要以为他是座看起来栩栩如生的雕像。 “他应该还不会说话,到现在说什么他都不会回应。”安子仪开口道:“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也没有安排别人来教他识字。” “这么麻烦?”印春水皱了皱眉:“他连我的话都听不懂,那他怎么会跟着我走。” 第71页 “你拉着他的手,他就会跟你走了。” 印春水听了之后有些将信将疑,但还是伸出手来,勉勉强强地抓住了男人的袖子。正如安子仪说的那样,他只稍稍扯了扯,男人就顺着他的方向向前走了几步。 “像个木头人似的,这样也算得上是生灵吗。” “你就当是养个孩子。” “看他这副样子,我倒想到了个适合他的地方。”印春水松开了他的袖子,想了想,然后把背篓里的烧鸡取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看,好吃的,跟不跟我走。” 男人:“……” “他不需要进食。”安子仪插言道:“到现在他连一口东西都不曾吃过。” “那不是和神仙一样了。”印春水放下了手中的烧鸡:“他怎么不上天去呢。” 安子仪倒是说对了他的心思,即便一眼都不想再看见这个男人,但他也不希望他死,毕竟他身上有一半是从印风那里来的,是印风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明晚我会来接他,离开之前我要先和我师父说清楚了。” 安子仪点了点头,然后开口道:“还有另外一件事。” “什么?” “我要进京了,安家召我回去,你要不要一起。” “……好啊。”印春水点了点头:“你本来就是从京城来的,现在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你打算回去做什么?” “如果我说我就是安灵犀口中那个祸害国家的大魔头,你还会跟着我一起去吗。” “会。”印春水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可是你不是。 即便对安灵犀再恨,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确有通天之能,安子仪如果与他口中的狐惑之乱有关,应当是逃不过他的法眼的。 “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和你一路。” “那当然,你欠我的。” “……少得寸进尺了。” 等他离开安府之后,一个人走在路上,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跟印道长开这个口,才不至于让老人家大发雷霆,把他给锁在家里不让出门。 等他爬上山时太阳已经逐渐西沉,来到道观的大门口后,他发现大门已经被关上了,里面一片漆黑,连盏灯都看不见。 莫非是安灵犀的同伙来为他报仇了不成? 印春水心中乱成一团,但又看到门上贴着一张白纸,顿时有些疑惑,于是凑近了后用照明符聚了些光亮,才看清上面写的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藏起来的那个狗洞,我给堵上了。以后出息了记得带两坛好酒来看我。” …… 多谢师父成全。 印春水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最后跪在地上,朝着道观拜了又拜,然后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朝着下山的路迈开了步子。 他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足有一生那么长。 前路无灯,令人莫测。 第49章 番外一 麓城坐落在周朝西南的重山之间,因地脚不便的缘故,即便是做生意的商人也大多会避开这里。它距离旁边的南国并不算远,可也算不得近,正处在个不尴不尬的位置。由于来的人少了,麓城也很少收到外界的打扰,民风淳朴百姓和乐。也就是在近十年间吧,这里的商业忽然发达了起来,许多人都纷纷来这儿的一座道观造访。据说是因为在京城出了一位贵人,早些年就是在这里的道观悟得大道真理,后又曾行善布施,福泽一方。因而有许多求仙问道之人都慕名而来,只为沾一沾这里的仙气。 可这里并没有什么仙气,倒是因为附近建着一座前朝陵墓的缘故,几十年阴气不散。那些来过一趟后便觉得自己顿悟了的,也不知道究竟悟到了些什么。究竟是修仙之道,还是成魔之道。 男人站在城头上,冷淡地看着下面的碌碌众生。白髮如云,眼瞳映着天空的颜色,冷冽如冰。 他虽然站在这人世间,但这人世间却没有他可以容身的角落,因而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原本他还是有去处的,可就在几天前,秘境的灵力耗尽,其中的空间崩塌了。陈大夫知道自己的大限之日已至,于是放他离开,让他去外面生活。 他只要一眼看过去,便能看清别人的因果轮迴,前世今生,来世缘分。可只有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看不清。有关他自己的东西,他只能看到一层蒙蒙黑雾,怎么也拨不开。 “若你什么都知道,那你就和没有灵识没什么区别,还不如当一块儿山脚下的臭石头呢。” 陈大夫曾经对他这么说。 对于自己的来歷,男人从来没有向陈大夫问过,不如说他从来就没有升起过探求这样的欲望。年復一年的生活在一成不变的秘境之中,他也不会有烦闷这样的情感。可现在那里没有了,他一个人站在这不断变化的凡间,扑面而来的因果缘孽把他淹没在其中。等浪潮退去的时候,他却又站在原地,衣襟滴水不沾。 他本就不在红尘之中,或许是天地间误打误撞造成的一个错误。 之所以来到麓城,是因为他最早的记忆就是从这里开始的。那时他连语言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却已经有了记忆。他记得最深刻的就是两个少年,其中一个对他恨之入骨,另外一个丝毫没有将他放在眼中。他们一边商议着他的去处,一边商议着上京之后的宏图大计。 之所以能够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他们身上的一部分因果,都是灰濛濛的,应该与他有关。 如果他能有一星半点的好奇心,就不会等到百年之后再回到这里了。 男人出了城,来到郊外的道观。在这里的东院后墙那里,有两座没有刻字的坟墓。一个属于其中一个少年,另外一个属于他的师父。 不对,少年去世的时候已过古稀,不应该再叫他少年了。 印春水上京后,成为了安家门下的人。因他天资过人,苦心钻研术法多年后,终有小成。后来他在安子仪的帮助下,得到了皇帝的赏识,成为了朝廷栋樑,百姓之福。 后来就发生了震惊朝野的大案,安家一朝没落,家族中人几乎被屠尽,犯得是“渎神”的大罪。而当年指认安家罪行立了头功的,就是安子仪和印春水。后来安子仪在动乱中被杀害,印春水则远远地离开了京城,回到了这里。 那时候他的师父已经死了,于是他就隐姓埋名地住在道观之中,最后寿终正寝。一生不好不坏,无牵无挂,也无所爱,孤独终老。 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男人就在他身上看到了这样的结局。而他不知道的事情,时至今日,他还是无从得知。 他不明白为什么印春水会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憎恨却还是要保护他。他不知道憎恨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可是他在书中曾经读过,如果一个人恨另外一个人,那应该会想尽办法去杀了这个人。 第72页 这其中应该还有其他的原因,就藏在那层灰濛濛的雾气后面。 或许有一天他会知道那后面究竟是什么,或许永远他也不会知道。 这时天边响起震动四合的鼓声,如苍龙跃出海面后的阵阵咆哮。随着阵阵杀喊声,镇西王的人马冲进了麓城,硝烟四起,喧譁一片。 大周的气数已尽,很快连王都都会被攻破,从此之后四方割据,大地陷入长年累月的战火之中。 一切的起因,则是几年前的狐惑之乱。 这是一场被印春水一辈子挂在心上的事情,为此他背负了一辈子的债,可他到死都不知道它究竟是怎样发生的。 在他年迈隐居山林之时,一只成精的狐狸误打误撞地敲响了他道观的大门,说是要和他学如何修炼成仙。他看出了这只狐狸天生便是个祸根,以后必成大害,于是将它捉进了收妖瓶中,以免他为祸人间。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最终他还是放了他一命,并且每日教化它,希望它能改邪归正、一心向善。 可是那狐狸并没有懂他的苦心。 后来在印春水死后,崇辅城来人收走了他所有的法器衣物。即便他已经死了,依旧有人对他有所忌惮,于是那收妖瓶便误打误撞地流入了宫内。 从前的人知道印春水的厉害,可在连他们都死了之后,后人对先人已经少了许多敬畏。所有人都知道捉妖瓶中收着妖怪,但没有人知道其中关着的究竟是什么。后来机缘巧合之下被人打开,那妖孽出来之后,第一个看到的便是新继位的周帝,于是就此缠上了他。 虽然起因是妖邪之惑,但真正导致战乱四起的原因却是周朝混乱的内政。它就如一个样子好看的空壳,内里已经腐臭不看,只要稍稍借外力一推,就会立刻崩溃四散。即便没有那只狐狸,大周命运也无法更改。 当年的印春水已经知道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早早的隐居山林,不愿再管这世间的诸多俗事。可他心中又一直没能完全放下, 男人安静地看着远方的战场,直到一切结束之后,他也转身离开了这里。 接下来他会去崇辅城,去印春水曾经去过的地方,在那里他可以看到更多的东西,或许能够知道更多与他自己相关的事情。 他有无穷无尽的时间。 第50章 番外二 不知为何,今夜比平日的夜晚还要更安静几分。月色透过屋檐上的芒草,落在布满绿藻的湖面。淡色透明的花朵开满了整座庭院,因为常年无人打理的缘故,四散凌乱,如同狂风过境,一片狼藉。 男人悄悄地翻过围墙,稳稳落地。 脚步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变得更加清晰,若是这里有其他人在,定能发现这位不速之客的闯入。 可是这里除了他之外,什么人都没有。 这里是被所有人都遗忘的地方,于他却是一处仙境。这不是他第一次踏夜色而来,却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来到这里。 他径直来到一棵参天的歪脖树下,在他面前堆着一个小小的土丘,是他自己给他师父堆的坟墓。 当年裘振九就是站在这里,把他护在怀中,鲜血流尽而死。 “师父,我来陪您老喝酒了。” 他毫不顾忌地坐在地上,把酒罈子往旁边一放,还没等他拍开坛口的泥封,就又像只兔子一样跳了起来。 “哎呦疼死我了,怎么还有虫子!” 结果是一朵干枯了的月季,枝子被他坐成了两断,花瓣散落满地。 “还以为是您老人家突然显灵,要来揍我一顿呢。” 邬修筠小声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说道。 裘振九还在世的时候,他常常从后门熘进来给他捣乱,一来二去的,对这里比对自己家还要熟悉。 明明是个燕颔虎头的大男人,却种了满院子的花草自娱自乐,实在是让人有些啼笑皆非。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在外人面前只说是自己夫人打理的,引来了师娘好几个白眼。邬修筠那时候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别人面前拆穿他,虽然之后都被收拾得很惨就是了。 如今无人打理,芳草都长成了杂草,繁花都变成了野花。 “那时候我就说您这破园子早就该拆了,您老还不听。结果等你死了以后,这里是拆不得也用不得,活脱脱的一个鸡肋,摆在这里也没人用,只能平白让人觉着堵心。” 说完这句话后,邬修筠又在原地站了很久,最后拍开泥封,取酒倚树而饮。 他应该是个不善饮酒的人,否则怎会才喝了这两口,脑海中便不断的嗡嗡作响。 当年裘振九曾说他这孩子太不善良了,且没心没肺,若不好好教导以后可能要走歪路。所以他在 他耳边最常念叨的,都是那些不知所谓的囫囵话。 人生在世,有可为,又不可为。 可为人善,可为正道,可为诚挚之事。 不可为恶,不可为诡道,不可违心而行。 他也是个不称职的学生,虽然话都记下来了,却从来没做到过。 “我来这里是想告诉您老一声,夏国就快完了,一大半是被我祸害的。” 曾经被裘振九不惜用命守护的国家,如今在与南国的对战之中,无将可用,无才可任,溃败的不成样子。如今国内动盪不安,盗贼横行,即便没有预知未来的功夫,他也知道这个国家即将面临怎样的结局。 “……我大哥也死了。” 失意之后的邬亭玦被他软禁并送去了平城,他那天之骄子的大哥不仅被亲弟弟背叛,引以为傲的谋略也被狠狠地打击。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他这辈子都无法从他手里逃出去了。 前提是没有出现意外。 南国大军压境,兵临平城。男子皆应徵入军,共同抗敌,连他安排来看惯邬亭玦的手下也不例外。而邬亭玦就趁着这个机会,从软禁他的地方逃了出来。 然后他走上城头,代替弃城而逃的城主指挥抗敌,直至战死。 虽然他对邬亭玦恨之入骨,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让他去死。来送消息的人还带回了他的一句口信儿,说邬亭玦曾经说过,他若是战死沙场,一定要把他带回王都,把他埋在邬家的祖坟,让他能够魂归故里。 只可惜他的尸体已经找不到了。 信使带来了他随身的玉佩,说是南国大军为了防止疫病传播,把所有战士的遗体聚在一起给烧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现在那里只剩一片白地,千万人的骨灰都混杂在一起,沉入大地。这枚玉佩还是他趁着南国士兵不备的时候,偷着从大公子身上扯下来的。 临终前,他还是想要回家的吧。 邬修筠后来将那枚玉佩磨成碎末,洒在了王都的流水之中。城坡之后他没有能保住邬家的筹码,与其那时候被从坟里掘出来,还不如随江河湖海一起魂归天地。 或许死了也是好的。 死了之后,就不用如他这般,面临当下的困境。 如今夏国太子已失,无人可继,夏王时日不多,群龙无首,下面更是乱成一团。 只有在这时候,他才会觉得从前的自己当真轻狂。年轻的时候总是心比天高,觉得无事不能为,成事在人不在天。如今的这个下场,是他一步步自己走出来的。 第73页 对于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他也想过,会不会有一天感到后悔。 后悔吗。 没有,自始自终都没有。 即便死后堕入炼狱,被挖眼拔舌、割鼻断喉、摧肝裂胆、受几百年的苦难折磨,他也不会后悔,永远都不会。 即便错了,也不能后悔。 “您老应该不知道吧,当年我之所以总来你这院子里捣乱,还是师娘在背后一直撺掇的。”邬修筠又给自己灌了口酒,入喉的液体辛辣而苦涩:“她其实早就厌烦了你这一屋子的花草,想把这里改成个练功场,但总是找不到理由。” 她也已经去世了。 不是死在战火中,而是在听闻夏国太子被人毒害的那一天,她把自己在屋子里关了一日,然后在睡前饮下□□,在梦中离开了这个人世。 邬修筠想,她之所以能活到这一天,或许靠的就是在心里装进这件事情。心愿终于成真后,她也再活不下去了。 只是师娘去世的事情可不能告诉师父,否则他一定会伤心的。 “她早在与南国开战前就走了,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或许是往北面走了吧……所以您老也用不着担心她,她过得很好。” 这世上他所牵挂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都已经各自有了自己的结果,他也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了。 只是对不起他的家人,要因为他的过错而受到牵扯,要和他一起面对生死未卜的将来。 “……该走了。” 裘十三的声音从一边传来,目光所及之处,却捕捉不到他的影子。 “你不来一起喝一杯吗?”邬修筠晃着手里的酒,开口问道。 “不了。”裘十三顿了顿:“我无颜再来见将军。” “那你再等等我,都到了这种时候,即便再着急也没有用了。” 这一次那边没有任何的回答。 到最后,能和他在这里一起喝酒的、能够交心的人,一个都没有。 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不敢放任何人进入自己的心扉,不敢真正的面对自己想要什么。到头来,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大半辈子,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能留下,什么都没能得到。 “喝完这杯酒,师父您老人家可要祝我好运,能在此一难中成功活下来。” 顿了顿,邬修筠自嘲地笑了下。 “可他会放过我吗,应该是不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