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第1页 《太阳》向小舜 文案: 天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 这部百余万字的作品不是要提供这些问题的最后答案,或它不是要把它的“答案”推荐给所有人,而是让我们看到,纵然所有人都放弃了追问,或自以为他们已经知道一切,也还是会有人背负起这些问题的十字架从原点出发,这个原点在人类之初就存在了。这不是每一个人的命运,却是人类的命运。残酷的现实摆出了它的所有问题,疏远而冷漠地注视着我们,我们终究还是无法迴避。 通过一个孩子的经歷写尽了一个时代,还从未有人这样展现过那个时代;更通过一个孩子的经歷写尽了人的灵魂和精神的深度,还从未有人向我们展示过这样的深度。 成长的艰难和悲壮,社会化过程的残暴和恐怖,个人、个性和在极权下扭曲的“社会”、“集体”、“群众”、“家庭”不可调和的对立。烈日炎炎下龟裂的土地上的人们艰难苦痛的生存。在无边绝望的尽头才看得到的希望。“可怕啊!可怕啊!”谁在倾听你的唿声。太阳和一切太阳之外的太阳,谁才普照万物。 经验和超验、必然和自由、实然和应然、现实和理念在“人”身上激烈的碰撞和冲突。见证生命的苦难、罪性、堕落和疯狂,也见证生命之本真的神圣和伟大,每个人都只有他自己才是“主人”。 内容标籤: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小禹 ┃ 配角:张茂林 ┃ 其它: 第1章 太阳。引子。小房沟 a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生在一个叫做小房沟的小山村里。山村有百几十户人家,千把号人口。山村四面环山,最高的那座山叫做高观山,沟里人说它远近闻名,对它光辉灿烂的歷史津津乐道。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大水沟横穿整个山村,通向山外。 那时候,小房沟村当然很穷了。穷到什么程度呢?穷到我们开始懂事时就得面临一个问题,一个事关终生的大问题,那就是长大了必须离开山村到外边的大世界谋生存,否则就得面朝黄土背朝天、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牛马不如地过一辈子。但是,像出生在我们这样穷苦农民家庭的孩子,要到外边的大世界里去谋生存这条路,却又是被完全堵死了的。 农民的生存被人们说得那样可怕,像“农民连牲口都不如”、“农民狗都不如”、“农民不过是劳动工具”等等说法在我周围的人那里张口就来。人们又把另一种人的生活说得那样美好,人们已经把他们神化了。听人们的说法,看人们的表现,不得不说,对于人们来说,农民不只是过得牲口不如,而是农民就是牲口不如,这另一种人不只是过着人的生活,而是只有他们才是人。人们称这另一种人为铁饭碗、国家人口、国家干部、城市人、等等。人们对他们也有一个笼统的称唿——非农业人口。相应的,对农民也有一个笼统的称唿——农业人口。 身为农民的子女,也即农业人口,要成为这另一种人,成为非农业人口,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上大学和进城当工人。但是,上大学和当工人靠推荐。谁推荐呢?理论上是群众和领导干部推荐,看你的出身、你的“成分”是否是贫下中农,看你的政治面貌、政治表现有多“红”,看干部群众对你的反映和评价等等。但实际上,推荐的大权操纵在地方长官手里,而我能接触到的人都说,他们通常只会说他们自己的子女行,要不,也是他们的亲戚和与他们私人有特殊关系的人的子女行,一般农民的子女都不行。人们把这种只有他们才有被推荐上大学、进城当工人的好运的子弟们称为“有背景的”、“有关系的”或“有后台的”、“背膀子硬的”等等。 当然,推荐上大学,还要看一样东西,就是你的文化程度是否是初中或高中毕业,而看你是否是初中或高中毕业,一般也只看你有没有初中或高中毕业证。但初中和高中也靠推荐,也是地方长官说了算,不用考试,入学不用考试,毕业也不用考试,给你发毕业证时,几乎完全不看你到底学没有学文化,学了多少文化。照人们的说法,只要你是地方长官的子女或地方长官有意要袒护的人的子女,没有上过初中或高中,甚至于完全没有上过学,也可以顺利地拿到初中或高中的毕业证。 这事情在我们沟就有过一个轰动一时的例子。 b 那时候官方把村称为“大队”,“大队”前面冠之的也不是当地地名而只是一个数字,我们小房沟村被称为“三官公社七大队”,如果我们公社的人说“七大队”,那就指的是我们村了,像我们小孩子,听哪个说“七大队”,说的即使是外公社的七大队,我们也会听成是在说我们村。每个大队又分若干小队,称为生产队。大队和生产队都有长官。大队最高长官叫做大队党支部书记,下面有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大队长、副大队长,还有大队文书、大队民兵连长、妇女主任、团支部书记、治保主任、农协会主席等等,他们都是管理一大队百姓的长官。在那时代,非为长官的农民百姓也被称为社员群众,长官被称为干部或领导干部。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代,长官仍被称为干部或领导干部。 我们大队的这些长官或说领导干部都有子女,这些子女有的比我年长,有的和我同龄,有的比我年幼。人们都认为这些孩子个个都会顺理成章地被推荐去上大学、进城当城市人、当国家工人,人们看这些孩子和看我们这些一般农民家庭的孩子那眼光完全不同,所有的人都在说他们长相不凡、天生命贵,说他们有什么灵气、仙气附身,说“你看他们,走到哪儿哪儿都有一股子福气”,说“看他们的样子都是泡在蜜罐子里的”,云云,而说我们这些一般农民家庭的孩子呢,说的是“一看就知道是个长大了也跟他老子一样挖月亮锄的”、“像你们这些一般农民的娃儿,老子是老牲口,你们最多是老牲口生的小牲口”,等等。这些话听得多了,这种现象见得多了,年幼的我都开始有一种奇怪而痛苦的感觉,觉得只有那些人们叫做国家干部、领导干部、国家工人的人和他们的孩子,那些即使是农民也可以通过推荐而上大学当国家工人的孩子才是人,才有世界,在享受着空气、阳光,而一般农民和出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的孩子,则不过是混沌一片的黄土,和我们沟里坡上、田里、地里、大路上那些黄土没有任何区别。 我大队这些大队干部的子女终于有一个到了够推荐去上大学的年龄了。他是我们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的儿子,初中毕业。按国家规定,刚毕业的初中生或高中生还不够推荐上大学或进城当工人的条件,还要在农村广阔天地“劳动锻鍊”两年。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在农村广阔天地的“劳动锻鍊”就是看沟里那个官办的小卖部,但是,他基本上都不在小卖部,所以,各家各户要在小卖部买点东西,比方说买盒火柴或二两三两食盐、洋油什么的,都派孩子去,这些小孩子能够在一天之内把这些东西买回来了就算完成了任务,一天买不回来大人也不责罚,第二天又去。反正是要从这个小卖部买出一样东西,你得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才成,往返你家和小卖部也许就一袋烟的工夫,但要买一样东西,有可能花几天时间。虽不过是如此的劳动锻鍊,副书记的儿子也有半年多一年了,就是说,这一条他也够条件了。人们都说,对有实权的人的儿子,劳动锻鍊有半年多一年了,这已经是相当难得的了,就是没劳动锻鍊一天,要弄成个满满实实劳动锻鍊了两年,不也是他们的老子一句话一个签字的事情吗? 第2页 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就要去上大学了的消息就像风一样传遍了全村。副书记的儿子顿时焕然一新,手上戴上了闪闪放光的手錶,人称金手錶,身上穿上了雪白的的确良衬衫,脚上是油光锃亮的皮鞋,一副典型的国家干部的派头。但,他焕然一新的打扮还不及他手里那一叠雪白的表格让人羡慕,都说只要把这几张表格填写完毕他就可以带着这些表格上县上报导然后坐专车去上大学了。这个在我们沟里人眼中简直算得上王子皇孙了的幸运儿举着这一叠表格满沟奔走,找相关的人签字、盖章、填写,身后拥着一大群孩子,全沟的人都出来了,在沟塄上地坎上的面孔一排排一堆堆的,个个都激动兴奋得像在燃烧,那各种各样无奇不有的羡慕、神往、吹捧的耸人听闻的溢美之词使得我感觉到一沟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人们的口水子的汪洋大海在翻滚喧嚣、汹涌澎湃。 副书记的儿子把他手里那叠表格该填写的都填写好了,剩下的据说就该由他自己填写了。但他自己哪会填写呢,人们都说他是完全看不起读书和读书人的,他几年学生生活对待学习文化知识,完全像他看大队小卖部一样,所以,他只是图名有初中文化而已,这些表可不是他会填的。但是,他可不操心,有人等着为他代笔呢。谁呢?我爹。 我爹在沟里被认为是真有文化的人,真正的高中毕业生。时代被官方划分为解放前和解放后,我爹小学念的是解放前的私塾,中学读于解放后初期,那时候,推荐上大学是闻所未闻的,全靠真本事,爹是靠真功夫考上县立中学的,说是那一届我们公社才考上了他一个。但是我爹不过是我们大队的民办教师。爹这个身份决定了他就是为大队副书记的儿子的这叠表格代笔的人。我听见人们都在说我爹的作用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我爹这样的人的作用也就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 这天,都说今天就是副书记的儿子来找爹填写那些表格的时候了,爹早就做好了准备,穿着打扮一新,什么事也不干就坐在家里候着,仿佛这真是一个体现他的价值和意义的时刻到了。听说副书记的儿子已经到院子外边了,爹连忙出去迎接,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而副书记的儿子呢,一见爹就以当仁不让的、命令式的态度要爹给他填写那些表格。看他们那副情景,让人不能不想到,副书记的儿子看不起读书和读书人,实在是有道理的。 没有必要写我们沟一沟人如何隆重地欢送副书记的儿子出沟去上大学、当 “富人贵人”、“人上人”的盛景了。我还记得面对这一幕情景,我甚至于产生了幻觉,看到书上所说的那种公路、铁路修进我们沟了,汽车、火车、飞机开进我们沟了,这一切都是在几秒钟之内出现的,在几秒钟之内举全国之力、全世界之力使之变为现实的,而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我们的副书记的儿子以最隆重的形式接出山去上当“人上人”,享受荣华富贵和对包括我在内的叫做农民的又没有“背膀子”和“后台”的人发号施令,我感到,为了使这一切成为现实,举国上下、全世界上下也没有谁考虑过像我这样的孩子、我的家庭那样的家庭的安危存亡,他们看也没有看到我们,想也想不到我们,我感觉到他们为修那铁路、公路、飞机坝把成吨成吨的钢筋混凝土那样的东西就直接浇到我身上来了,他们是明明看见我了的,也知道我是一个人和一个孩子,但是如此隆重地欢送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去当“人上人”是如此重要,把多少个我这样的埋于钢筋混凝土里面也是他们想都不会想的,只会当不管多少个我这样的也只不过是他们世界里的黄土而已。不知为什么,面对这副幻景,我浑身竟如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不过,我们副书记的儿子却最终没能上成大学。到了县上,他交了表格,叫他现场还要填写一份表格。这就得叫他亲自执笔了,没人代劳。可是,他在籍贯一栏里却堂而皇之地填上了他父亲的名字和职位,大概是他只记得他父亲和他父亲的职位的重要。据说填这份表格多少相当于一个考试,再咋的也还是要考一考的,就是过场也得走一走,要经过五位评委的手,五位评委有四位都是来自县委各部门的官员,仅一位是县中学的语文老师,没想到这个县中学的语文老师却是个较真的人,人们所说的“一根筋”,他无论如何也不在同意这个不知籍贯为何意的学生去上大学的那个文件上签字,劝说无效,他甚至以辞去评委一职相威胁。就这样,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大学没上成灰熘熘地回来了。 我们一沟人在替大队副书记的儿子惋惜之余都在说怪只怪在我们的副书记平时为人太老实,不求人,没有事先打通一些关节。“这就是当老实人的过啊!”我听见人们如是说。我听见他们说,要是我们大队副书记不犯这个错误,“一个中学语文老师算球个啥?他敢说个不字?他说了不字又能起啥作用?”但是,我听见人们也说副书记和他儿子这回也不能说损失了什么,今年不成,明年可以再上,哪一个年都是他们的,只需要看和其他几个大队领导的儿子咋排队了。 他们说这一次真正受损失的是那位县中学语文老师。他们说:“为啥呢?他这回突出了他个人。一个中学语文老师算老几?叫他当评委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当个摆设,他却以为那四个评委是评委,他也是评委,也不想想人家四个都是县委这部门那部门的,是真正当官的,有权的!县委的一个小办事员、跑腿的一个小指头也比他一个县中学的语文老师大得多!他却一个人和四个有权有势的人的意见相左,与他们相左就是与他们作对,他会有好下场?” 我听见他们还说,这等于是这个中学语文老师把我们整个县委都得罪了,一来,官官相护,他得罪了那四个当官的评委,也就得罪了所有当官的,二来,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实际上已经通过了,所有当官的都点头了,就他一个中学老师不同意,这就是给各级领导,尤其是给县委领导难堪。人们说:“这下子那个县中学语文老师完了,他没叫我们大队的副书记的儿子完了,却叫他自己完了,一辈子完了,要不了多久,就会一纸调令把他调到那个山沟沟里面去教书,一辈子回不了城了!敢说这是最起码的!”人们还说这个县中学语文老师不只是他一辈子完了,他一家人、他的儿女们的前程也完了:“他儿女将来要上大学中专不?但是,他儿女再有才,比他还有才,又上得了大学中专不?领导们会忘了他当年和他们唱反调的事?会有哪个领导给他批、给他签字?会有哪个领导给他点头?他儿女这一完了,又加上他在山沟里教书还一定要挨校长和管得着他的人的整,叫他生活下去都成问题,这叫他老婆都要和他离婚了,叫他好好一人家彻底完了!”有人甚至说他会被弄得家破人亡。“肯定会家破人亡!人活一辈子啥都可以,就是不能得罪手头有权的人!这种事例在现实中还少见吗?你看哪个得罪了有权的人最后有好下场的?” 第3页 在我们家里,爹也拿这个事情来教育我们,特别是教育我。对我们家几个孩子,特别是对我的教育,一直是爹最上心的事情,他从来不会放过一个对我们有教育意义的事情,对这次这个事情他也是这样。他教育我们一定要以这个中学语言老师为鑑,不管这个语文老师会不会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为这回的事情倒霉,我们长大了也不能像他那样活人,我们要随大流,不要有自己的观点和立场,即使有那也不能表现出来,我们更不要和领导干部唱反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得安全,才不会挨整,云云。 人们这样,并不是在为我们副书记的儿子打抱不平,即使也有这方面的因素。而是他们一向就是这样看事看人的,一向就是这样看这世上的事和这世上的人的。我虽小小年纪,对他们这种特性,已经有充分的见识和刻骨铭心的印象了。可能就是因为这个,这次他们在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推荐上大学这个事情上又全体一致、众口一词地这样表现,我感到自己后背发冷。把他们这些说法听得越多,把他们这些表现看得越多,听不到不同的说法,看不到和众人对立的表现,我后背这种发冷直冷到我感到我的后背已经黑了,黑到嵴髓里去了。这不好受,但我却觉得我必须如此,也必然如此,如果一沟里还有一个人也像我这样因他们这些说法和表现而后背发冷,我也就用不着后背这样冷了,可是,很显然,看不到还有一个人像我这样,为他们总是如此看事看人而后背发冷,所以,我只有这样后背发冷了,哪怕冷得后背真的黑了,黑到嵴髓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无 第2章 太阳。引子。小房沟(二) c 不过,第二年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却没能被推荐去上大学。原来,我们大队党支部书记张良策的大儿子张觉悟高中毕业了,这回轮到该他被推荐上大学了。为什么该他呢?只因为他是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儿子,他老子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比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官要大一截。 党支部书记张良策就不是其他大队干部可与之同日而语的了。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我就是在一沟人对他的敬畏、恐惧和神化之中长大的。人们普遍给我的一个不可能更深刻的印象是,人在他们心目中大致被分为三等,最末一等就是一般的、无权无势的农民,在他们眼中这等人就是牲口,最多是牲口;第二等人是一般所说的“非农业人口”,他们包括一般的城市人、工人、端他们所说的“铁饭碗”的,在他们眼中,只有上了这等人的人才能算作人;最高的一等人在他们眼中那就是神或人神了,这等人就是一般所说的领导干部。他们给我的感觉是,我们的张书记虽只是小小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也是被他们划在神或人神类里面的。 可能是因为长期受他们这种影响,再加上我毕竟只是个孩子,在我身上都形成了一个可能已经带有精神病理特徵的情形:只要一看到张书记,我就看到阳光从来只照在他一个人身上,也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唿吸到新鲜空气、拥有广大的空间和世界,他拥有山、水、天地、万物,拥有所有人生存和生活所必需的那一切,就是其他大队干部都不能和他比,他们虽然也是人,却是生活在水下的,只有偶尔才能上岸来唿吸空气和享受一下阳光,而像我们这样的一般农民,就是生活在岩石和泥土里面的,完全见不到阳光,完全唿吸不到空气,完全没有空间和世界,我们已经不再是人,甚至于不再是生命,我们四肢五官、五脏六腑都早已经被迫变成岩石和泥土了。 要知道,这些对于我可不是比喻什么的,而是我实实在在的感受,甚至是一种不可能更直观、形象、具体的视觉形象。我已经是好几年感觉不到阳光照在我身上了。即使阳光不可能更强烈直接地照着我,我也感觉不到,只感觉到那种似乎只有从来没有被阳光照着过才可能的冷。在视觉上呢,也只有在张书记那样的人和他们的子女身上,还有人们所说的“城市人”、“国家人口”等等身上,我才能看见色彩、生命等等东西。 当这些似乎只有他们才是人的人出现在我的视野中,特别是离我很近的时候,我会感觉到他们是火堆或太阳,而我只是一只小蜡烛,我正在这些火堆旁和太阳身边不可逆转地融化着,直到化为一缕青烟消失。这是一种不可言说却是我越来越无法承受的难受。我觉得这种难受就来自于他们才是人而我是泥土之间的那种对比。这种对比只有你处在这种对比中才会知道它有多可怕。我通常是为了自尊,为了自己即使是堆泥土也得“直立”着而使自己这时候的处境更加难堪和难受。 作为一村之长,一位铁腕式的领导人物,张书记个人的表现也的确不同一般。他不苟言笑,从不喜形于色,永远都是那么一副威严、沉着、凌驾于沟里一切之上的样子。除在会上讲话外,他很少说话,说出的话每一句都掷地有声,都像是在发布命令,而且也没人敢不听。沟里哪家的小孩哭了,大人只需说一声“张良策来了!”小孩马上就悄无声息了。 他手里永远拿着那个象徵他所干的工作更象徵他的权威的红本本,每天他拿着这个红本本慢慢走出来,一沟的在地里干活的人都会几乎同时看到他或感觉到他出来了,有人递个声“他出来了!”仿佛不要说人们了,就是那些田坎地塄也为之一紧。但是,他慢慢走在沟里的大路上,慢慢走在人们的视线中,他却从来也不会正眼看一下沟里的任何一个人。他对什么都不会正眼看一眼,却让人感觉到沟里的一切都是牢牢控制在他手里的。 他一般是要每天中午时分才会从他家里走出来,而他在这个时候走出来也一般是去他的相好家里“过午”。人们所说的他的相好,就是一沟孩子仅凭自己的眼睛看得出来的也有好多,她们有些是男人在外干“国家工作”人也长得有模有样、平时也穿穿着着的女人,有些是一般农民家庭也生得有模有样和爱穿穿着着的家庭主妇。张书记每天中午时分到他这些相好的家里“过午”,已经成为沟里一景,他出来了,人们不只会说“他出来了!”还会说“他又去他某某相好家过午去了!” 每到这个时候,在学校上学的飢肠辘辘的我们下了课,都会拥到教室外边找个地方看张书记又去他哪个相好的家里“过午”。我们的学校是沟里一座小山上的一座破庙子,站到小山边,沟里大半景象都可尽收眼底。到张书记到他的相好家“过午”的时候我们都还要上两节课才会放学,而我们一天只吃两顿饭,每顿饭都吃不饱,每天都处于半飢饿甚至于飢饿状态。我们还是孩子,来看张书记到他的相好的家里“过午”,主要关心的是他的相好今天又会给他弄什么好吃的,还想不到其他的事情。 在田间地头干活的人们这时候都会低头装着十分认真干活的样子,却又都在偷偷猜测张书记今天是去他的哪个相好家“过午”。听他们的说法,看他们的表现,我的印象是,他们一方面完全知道张书记到他的相好家“过午”过的到底是什么午,它还有远远超出他的相好给他弄好吃的的内容,那比吃好吃的还会叫张书记个人得到舒服和享受。另一方面,张书记这样的“过午”不是别的,就是那神圣的“为人民服务”的革命工作神圣的组成部分,是绝不与“为人民服务”这样的事情矛盾的,它不仅不会使张书记作为一心为民全心为党的好领导好干部的形象受到丝毫的负面影响,相反,还使他这作为这样一个形象更加完美和高大,更让人敬畏有加,更不是一个凡人而是人神了。 第4页 张书记慢慢地、旁若无人地在人们的视野里走着,走进了哪一处院落外面的竹林,人们也就知道他今天是去他的哪个相好家了。这时候,他的这个相好若在地里和大伙一起干活,就会扛起农具,招唿也不打一个大模大样大摇大摆回家去了。过一会儿,她家的屋顶上就会冒出裊裊青烟来,人们小声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今天是吃煎饼呢还是鸡蛋油面条。在他的相好家,张书记有可能到了下午才会出来,但是,不管他什么时候出来,他的这个相好也一天不会出工了。有时候,人们看今天他有哪个相好没有来出工,也就知道他今天会去哪个相好家“过午”。但不管他这些相好出不出工,生产队的记分员也会给他这些相好记全天的工。这是一大队所有生产队都默认的惯例,要是放在我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时候,可能就会被说成是“潜规则”了。 张书记是沟里最大的景象,甚至是沟里唯一的景象。他每天中午到他的相好家“过午”是沟里一景,每天傍晚到沟里这家人或那家人家里“宵夜”也是一景。他“宵夜”就不只限于他的相好家了,而是沟里半数以上的人家。这些人家的对象是基本确定的,就是沟里人们通常所说的那些“不是二不挂五的人家”。“不是二不挂五的人家”的意思,可以理解成不是那种被划归没名堂,或败类、异类的人家,在寻常百姓中既是良民顺民还有一定的根底,不让人特别看不起,至少招待得起张书记、张书记受他们招待也不会让张书记觉得有失身份的那种人家。沟里当然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好人家。 如果说张书记到他的相好家过的那午除了好吃的还有其他内容,那他每天晚上到沟里这些好人家“宵夜”,主要就是吃好吃的了。因为主要是吃好吃的,那就不能是煎饼或鸡蛋油面条那样的东西了,而是实实在在有大肉的。 张书记到这些好人家“宵夜”并不是张书记的规定,而是沟里人自觉自愿自然而然一步步地形成的。这个过程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它发展一步,我的年岁也就长几个月。开始是沟里几户好人家晚上经常请张书记去“宵夜”,后来就是这几户人家每天晚上都要请张书记去“宵夜”,并且有新人家加入到他们这个队伍中来和有次序、有约定地轮着来,随后,加入进来的人家就越来越多了,最后是沟里所有被认为或自认为是一般好人的人家、“不是二不挂五的人家”都加入进来了,并且是有次序有约定地轮着来,等轮完了所有这些好人家后,歇息几天,就会有一户好人家站出来带头,接着就从他这里开始轮着来,直到轮完所有的好人家,如此周而復始。每一轮带头的人家也是轮着来的,这一轮是你带头,下一轮就轮到我带头了。一村人在这个事情上互相配合得最好最和谐最有组织纪律性,完全没有产生过任何纷争,可以说,在记张书记每晚有好“宵夜”这事情上把张书记服侍得也只有那么周到细緻了。 实际上,这个请张书记“宵夜”的群体还真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我就经常看见这些好人家的那几个公推出来的代表人物聚在一起商议请张书记“宵夜”的事情,别提多严肃和认真,议论的内容就是这一轮子请张书记“宵夜”的内容每一家人该定在一个什么标准上,比方说,炒几个菜、菜里有多少肉、肉是猪身上哪个地方的肉等等,还商议这一轮子轮完了,下一轮子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哪一家人起头。对这几个代表商定的内容每户参与进来了的好人家都遵循得很好很自觉很透明。我听他们说,有哪一家人不按大家商定的做,比方说,商定这一轮每家人给张书记做的“宵夜”的规格是半斤肉,你给张书记做的“宵夜”的规格却是一斤肉,其他人有样学样,也一斤肉,如此一来,最后所有人家都得按一斤肉的规格给张书记做了,那可就把大家害苦了。我听他们说,他们不求讨好张书记,只求不得罪张书记,求个心安就成了,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家里拿不出啥子,不要弄出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的事情。 不过,沟里还是有人请张书记“宵夜”的规格远高于其他人,只是,约定俗成,他们不算在一般的这个请张书记“宵夜”的群体之内,都是个别的、无组织的行为,他们通常也是在这个一般的请张书记“宵夜”的群体上一轮子轮完了下一轮子还没开始的那几天内请张书记,也不是大张旗鼓地请,而是偷偷摸摸的。这几户人家这样,那都是有个人目的的,不为只求个“心安”而已。我们家就是这样一户人家,只是这事情我们放在后文再说。 d 我看着张书记“过午”和“宵夜”的景象慢慢长大,冷不丁的,就听说张书记的大儿子高中毕业回家劳动锻鍊来了。 立即就听到人们都在说,对张书记这个大儿子也应该重视了,重视他就是在重视张书记。他们说,除开其他的啥都不说,就凭他劳动锻鍊一年半载就要被推荐去上大学,进城当国家干部,飞黄腾达,也该重视他。人们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他将来在外头、在大地方大世界里肯定比他老子更有作为,当更大的官。人们还都发现了他天生就有官福之相,一时间,一沟人都在谈论他的官福之相,他一出门一沟人都在对他行注目礼,看他的官福之相。人们说张书记这个大儿子的相好就好在他并不是传统所谓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而是尖嘴猴腮、背上显驼、后脑勺又长又大,传统所谓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有相无福不如无相,张书记的儿子这是反相,物极必反,极坏的就变成极好的了,再加上他本来就是泡在福罐子里面的,所以他必定大富大贵,成人中龙,人中凤。 我听人们说着说着最后一致说他那颗头分明就是一颗倒放的官印,断言他将来在外面至少会当个局长以上的官儿。人们说,这就更加要重视他了,将来我们沟的人日子要过好点,得国家的好处,享国家的福,不是附近几个沟的那些农民可以比的,都要指望他了。人们说我们沟之所以这么穷,几十年没的一个变化,都是因为我们沟没有出一个在外头掌实权的。也有人感嘆,老子是党支部书记,儿子是局长,这样一来,我们沟更是他张书记一家人的天下了。人们说说说,说得三四岁的孩子见张觉悟出门了也要跑过去围上去看他那颗“倒放的官印”。 可是,张书记这个大儿子,却完全没有把一沟人放在眼里,而且是高调地、放肆地、张狂地没把一沟人放在眼里。他指着一沟人的鼻子说:“你们都太愚蠢了!从来就没的啥子福呀、命呀、运呀,而是我的辉煌前程是上级给我定下了的,社会给我安排好了的!” 张觉悟每天要黄昏时分才出门,出门就到那个沟里人喜欢聚集在那里抛洒口水的叫做茶壶嘴的地方,那儿有我们沟的一所学校和副书记的儿子看着的那个有名的小卖部,距我们家就隔着两三块水田。他穿着雪白的确良衬衫,笔挺的确良裤子,脚上是油光锃亮的皮鞋,梳着一丝不乱的偏分头。这个时候也是沟里收工的时候,茶壶嘴聚着好多人。这些天茶壶嘴聚着这么多人就因为张觉悟在这里指着一沟人鼻子嬉笑怒骂,张觉悟每天黄昏时分都要到这里来也是为指着一沟人的鼻子嬉笑怒骂。他指着沟里的鼻子说的尽是这样的话:“你们这些笨蛋!”“你们都是愚蠢之极的!”“你们太可笑了!”“你们都无可药救!” 第5页 他指着如众星拱月般围着他的沟里人说:“你们根本没有把世事和社会看透!像有我这样出身的人,将来飞黄腾达,有身份有地位,骑在千万人头上,也就是骑在千万像你们这样的人头上作威作福为所欲为,是社会、世事本身给我们安排好了的!社会本身的安排就是这样的安排,社会本身的性质就是这样的性质,而且,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因为所有的社会都是这样的社会,社会本身就是这样的社会,再过一千年一万年的社会也还是这样的社会,这是客观必然规律!天老爷定的可以叫它变,天老爷也可以叫它不是天老爷,爱叫它是什么就是什么,想叫它是什么就是什么,但是,社会定的、国家定的谁也改变不了,社会、国家本身的性质也永远不会改变!”说完后哈哈大笑。 他还对众人说:“用不着拿好听话给你们说。我这样出身的人,不管是什么败类、孬种、傻瓜、笨蛋、残废,也在千千万万的你们这样的人之上,把你们这样的不管多少加起来也抵不上我们一个人的一根脚趾头!这绝不是不好听的话,而是客观事实并且是从来和永远的客观事实!” 每天黄昏时分茶壶嘴都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那就是人们聚集在那儿耳提面命听张书记的大儿子张觉悟大放厥词,骂得一沟人狗血喷头。 张觉悟对着一圈人滔滔不绝地演讲道: “这个世界的人分三个等级。一等人是统治阶层,这就是那些当官的,掌权的,当然也不是那些芝麻绿豆大的官,起码也要是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天下的事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说什么是对的那什么就是对的,他们说什么是真理那就什么是真理,他们的高兴就是全天下人的高兴,他们的厌恶就是全天下人的厌恶,他们今天说哪个人是人哪个人就是人,他们明天说哪些人是鬼哪些人就都是鬼,他要哪些人生哪些人就生,要哪些人死哪些人就死,他们要多少人生就多少人生,要多少人死就多少人死。这一阶层的是少数的少数,他们的子女是他们顺理成章的接班人。 “二等人是生命阶层,他们就是那些有‘非农业户口’的人,城市人、国家工人、端‘铁饭碗’的人。这一阶层的人是活起的,还活得有人样,过着算得上人的日子,他们的吃穿住行国家和社会都要为他们操心,国家、社会永远也要考虑到让他们活得有人样,有吃有穿有住,旱涝保收。这一阶层的人也占少数,但比统治阶层的人要多。 “三等人是死亡阶层。他们就是你们这些人了,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农民、披农皮的、农二哥、扛着月亮锄的修理地球的。这一阶层的人人数最多,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这个等级的人。这一阶层的人不要说他们的衣食住行了,就是他们存亡死活国家和社会都是永远也不会考虑的,他们不过是国家的炮灰,用来给第一和第二等级的人生产他们吃喝和享受所需要的物资的劳动工具和长着人样子的牲口,是社会用来发展的垫脚石、铺路石!他们活着也是死了还没有埋的,没有发言权,对属于自己的一切都没有自己的权利,能够分配到的东西最多只够他们活命,而让他们活命也只是为了他们像牲口一样老老实实地劳动生产!” 他还说: “假设战争爆发,打得要亡国了,统治阶层的全部都能够安全转移,连根头髮也不伤不到,还要把生命阶层的人带上,就像当父母的带上自己的儿子孙子一样,唯死亡阶层的只有听天由命,给统治阶层和生命阶层的人挡枪挡炮!哈哈哈!” 有人试图争辩,但是,张觉悟不会容他把话说完,如驱赶扑面而来的大群苍蝇似的叫他们别说了别说了: “你们错了!你们当然错了!你们都是被愚弄之人,哪可能叫你们看到这些真相?要是你们都把这些真相看出来了,那这些真相也就不成其为真相了!国家、社会是不会让你们这样的人把真相看明白的,那书上写的、报纸上宣传的、广播里讲的,全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叫你们这样的人看不到真相,谎言重复一万遍也就变成了真理,你们就是看到真相了也等于没有看到,我给你们说了这些也等于白说! “我是坚决效忠国家、社会的!我们每个人都是国家、社会的棋子——这话你们听得懂吗?我看你们是听不懂的!无论是你们还是我们,无论是哪一个人都只有做国家、社会棋子,不然,他就会从国家、社会中清除出去,绝无立锥之地。只不过棋子分几等而已!哈哈哈!” 张觉悟在茶壶嘴又笑又骂,对一沟人竭尽鄙薄之能事,说着天就要黑了,张书记以那副似乎永远都不会有所变化的、能够镇住一切也镇住了一切的样子慢慢走出来了,这是他到某家人那里去“宵夜”。自从张觉悟毕业回家来“劳动锻鍊”起,人们请张书记“宵夜”都一定要把张觉悟也请上。张觉悟也当仁不让,他老子走出来了,他也就对众人说一声“我去宵夜去了,去享受我的特权去了,那也是我应该享受的!”就跟在他老子的屁股后边出发去享受他的“特权”去了。他老子在前边,倒背着手,老成持重,不怒而威,胜似闲庭信步,他跟在他老子后边,摇头晃脑,神气活现,自信人生二百年。 说是张觉悟在“宵夜”的饭桌上也不会有一刻的安静,边狂饮大嚼,边畅所欲言,发表各种奇谈怪论,或指着主人家一家人的鼻子大肆嘲笑。他在“宵夜”的饭桌上发表的奇谈怪论通常在第二天就全沟人都知道了,就好像是他的奇谈怪论在全沟满天飞,所有人都被搅得不得安宁。说他公然说我们一沟人都在他老子一个人手里捏着的,哪一家人的祸福喜乐都由他老子一个人给他们分配,分配的有就有,分配的没有就没有,给多给少全由他老子一个人说了算,他老子要让哪家人好过哪家人就好过,要让哪家人过不好哪家人就过不好,甚至是他老子要让哪家人死去活来、家破人亡那也是小菜一碟。说他说他老子顿一脚,我们小房沟也要抖三抖。说他说他老子就是我沟的皇帝,虽说是个土皇帝;说他说他老子就是我们沟的地头蛇,虽说只是个地头蛇,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上级也把他老子得罪不起。 说他边吃得满嘴流油边用筷子指着在一旁服侍他们的主人的鼻子笑骂道:“你们是心甘情愿请我和我老子来‘宵夜’的吗?不是的。你们不过是怕我老子才一家家轮着来天天晚上请我们来‘宵夜’!你们不过是胆敢不这样罢了!哈哈哈!” 说他说我们一沟人都在争着巴结讨好他老子,都在看他老子的脸色行事,都甘愿当他老子的狗。说他说我们一沟人都是奴才、胆小鬼、懦夫,活得连虫子都不如,如果他这么活人他宁愿去死。说他说国家、社会以一切力量一切手段所要做到的就是让哪儿的村子都像我们这个村子,哪儿的大队党支部书记都像他老子一样有权力,一手遮天,哪儿的平头百姓都像我们沟里的人一样全是奴才、胆小鬼、懦夫、虫子,凡是改变改造不成的地方和个人,国家都会无情地予以消灭,不仅消灭其精神,还要消灭其肉体,能够活下来的都不是人而是长着人样子的牲口,但这样活着那就还不如死了,云云。 第6页 一沟人都在盛传张觉悟在各种场合发表的奇谈怪论,一沟人都因这些奇谈怪论而激动、兴奋、深受刺激。多少人都在说他太过头了、太可笑了,有人甚至说他可能已经疯了。他们说他们请张书记“宵夜”那是出于他们对领导干部的尊敬,张书记是位好领导、好干部、好书记,当我们小房沟的书记好多年了,从来没有哪个说他一个不字。他们说就凭张书记在小房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十几年了,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像他大儿子说的那些话,就说明他是个好书记、好干部、好领导。他们说他们对张书记做的都是尽他们对领导干部应尽的本分,张书记对一沟人做的也都是在尽他当领导干部对群众的责任,张觉悟说的那些都是在打胡乱说。 他们也有人开始发出疑问,为什么张书记没有批评教育他这个大儿子?为什么张书记不批评教育他这个大儿子?人们说不管张觉悟在“宵夜”桌上说什么,张书记都只是默默地听,而“宵夜”桌上从头到尾都只有张觉悟一个人在说。人们尤其愤慨的是张觉悟开口闭口称张书记为“老子”、“我老子”,从不称爹唤爸。 人们得出结论说像张书记这样遇事沉着冷静、城府深的是不会当面教育他的大儿子的,但背后是一定会批评教育的。有的人断言张书记已经在背后做这件事了,有的人断言张书记还在观察,等把他的大儿子什么都摸透后好对症下药。但是,张觉悟不但不见有所改变,而且是愈发没有收敛了。说他在“宵夜”桌上竟指着主人家说:“你们叫我噁心!”还指着主人家在一旁流着口涎看他们大吃大喝的一群儿女说:“养这么多儿女干啥?有什么用?不过是在给社会制造劳动工具和战争的炮灰罢了!要是换了我,我会恨你们这些当父母的一辈子,就是把你们杀了都应该,不为啥,就为你们把我生下来了!哈哈哈!” 突然传出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说是张书记终于对他这个大儿子有所反应了,那是在一次“宵夜”桌上,他对他这个大儿子说的一段话说了句表示贊同的话。人们争先恐后地打听张书记说的这句话是什么。原来,张书记这句说的是:“这你说得对,每一位领导干部对他底下的人和平头百姓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人们说,张书记这说的是反话,最重要的是这表明他要开始行动了,开始对他的大儿子进行批评教育了,连我爹那么一个人,我也都听见他在说张书记对他这个大儿子用的是引蛇出洞、欲擒故纵的办法,还在对人们进行深入的分析,让人们更加看到了张书记会把他的大儿子教育和改正过来的希望。 然而,张书记的大儿子没有改变过来,也没人知道张书记对他的大儿子有没有批评教育,但是,世道却突然说变就变了。最大的一个改变就是,高考恢復了。恢復高考了。要上大学进城当国家干部,原是要正经八百考试答题的,不是靠实行了这么些年的那种推荐,高考是本来就有的事,只是中断了这么些年,虽然中断了这么些年,现如今又恢復了。官方把他们这一举措称作为史无前例的革命。 第3章 太阳。引子。小房沟(三) e 然而,我沟里人在开始却没有看到世道这个变化的意义,就是我爹那样的人都好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人们相信,恢復高考,那不过是变个形式而已,还是只有那些当官的、有背景的子弟才能上大学,再说了,像我们这样的地方那样穷的农民的子弟,就是真让他们考,那也不会有人考得上。 但是,这个神话终于为第一年高考张书记的儿子张觉悟,还有那个副书记的儿子隆重地、都相信他们这一回全都会顺理成章考上大学地去考大学,结果都名落孙山,以后又参加了几次高考,但每次都名落孙山,直到不得不彻底放弃,而沟里一个真正无权无势老实巴交农民的儿子却在第二年高考真正考上了大学、真正飞出了我们沟而被打破了。 这个真正无权无势老实巴交的农民绰号“冲天炮”,是我们生产队的副队长。虽为副队长,但为人老实耿直,没有利用职权为自己搞点好处,也不知道如何利用职权为自己搞好处,再说了,他也不过是个副队长而已,和一般农民没多大差别。他的大儿子,张芝阳,高中毕业回家劳动锻鍊不是一年两年了,而是五六年了,在张书记的儿子高中毕业回家劳动锻鍊之前我们大队就他一个高中生。当然,我爹得除外。在实行那种推荐上大学的日子里,说来我们村还就他一个人符合推荐上大学的资格,但他一次也没有被提到有资格推荐去上大学,就那么一直混着。 我们沟里人一直信奉读书无用论,相信无权无势无后台无背景,把书读多了对自己反而不利,还不如愚昧无知虽当牛做马过一辈子却还能落个平安,在这世道活人,能保个平安那就不错了。所以,“冲天炮”说来也无权无势,和一般农民没多大差别,而且他本人也不知道如何利用他那点职权为自己牟利,却把他的儿子送到了高中毕业,这算得上我们沟仅有的例外了。 对“冲天炮”为何要把他的儿子送到高中毕业,沟里人有颇多议论。其中有一种说法比较典型,我爹就是这种说法的代表。他们说就是因为“冲天炮”是一个生产队的副队长。我爹说别看“冲天炮”是个大老粗,但他心里想的是他毕竟是个生产队副队长,也算得上是一级干部了,他的子女也是干部子女,说不准这会给他的子女带来好运,比方说一沟有权有势的人的子女都给推荐去上了大学进了城之后没的可推荐的了,会想起他的儿子来。爹嘲笑说:“这就是他冲天炮的如意算盘!”爹大肆嘲笑说:“但他冲天炮算老几,推荐完了没的推荐的了也不会想起他的儿子来!他不过是在把他儿子变成一废物,不信你们就看!有好戏看呢!哈哈!” 在高考恢復前,爹的预言可算是在整个变成现实。 张芝阳回乡劳动锻鍊两年整了,一日,我们公社,也就是三官公社党委副书记周书记到我们大队视察工作,“冲天炮”对上面来的干部从未那么积极、那么巴结、那么热情、那么讨好地以他是一个忠心耿耿为党和人民工作多年的老生产队副队长的身份把周书记请到他的家中,颇神秘地叫周安座,出去叫回他出工的老婆,从邻居家借来两个鸡蛋,拿出了放了几年没捨得吃的腊猪油,给周书记做了一碗鸡蛋油面条。 等周书记有滋有味地吃过之后,“冲天炮”就向周书记开口了,原来是要周书记帮他一个忙,说我的大儿子高中毕业回乡劳动锻鍊已经有整两年了,人又聪明,在学校学习成绩也好,回乡劳动锻鍊这两年也各方面都表现良好,受到了群众的称赞,出身更是没问题,祖辈三代贫农,周书记你老人家看能不能给我这个大儿子安排个“国家工作”或推荐他去上大学?说是周书记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两句,掏出叠得方方正正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擦了嘴就告辞走了。 这事立刻就传遍了全沟,也成了在沟里经久不衰地流传的大笑话,人们见了“冲天炮”就要拿这事开他的玩笑,还编成了“顺口熘”:“‘冲天炮’、‘冲天炮’,走后门一碗鸡蛋油面条,不知天高地厚惹人笑!” 第7页 说是“冲天炮”这时候也醒过神来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蠢事,发起他“冲天炮”的性子来,骂道:“□□的,啥子领导干部啊,对他恭敬也恭敬了,请他吃也吃了,叫他办的事他不说一个是字也不说一个不字!我要去告他,告他下乡检查到群众家开小灶搞特殊化!你们没有看到,我把鸡蛋油面条给他端出来,筷子递给他,他用他那手帕把我那筷子擦了又擦,他那手帕又白又干净,叠得方方正正的,就像是地主小姐用的。你说这是他该在群众面前做的?他吃面条嘴还不挨我那碗——我见他硬是没挨一下!就凭这些我就可以把他告倒!”他这更叫沟里人笑得欢了,都说还真不冤给他取个“冲天炮”的绰号。 说是张芝阳那天回到家里,“冲天炮”一本正经郑重其事地给他讲了,才知道他老爹今天为他办了件什么事,讲完了“冲天炮”还得意地说:“这下老子给你找到一条出路了!”谁知张芝阳听了火冒三丈,把“冲天炮”骂了个狗血喷头。 “冲天炮”出门来在人前大骂他这个儿子:“□□的不是好东西,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在家里叫一家老小都受他一个人的气,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动不动就要顶嘴,三天不说九句话,说出的那哪一句话都可以把你怄几天!他妈都叫他给怄出病来了!老子不是看他这样还得去求他周书记?老子这辈子就没学会求人!可你们看他是咋个的?他骂老子大把年纪白活了,世道是个啥样子还不如一个小娃儿明白!你们说说,世道是啥样子?他□□的读了几天书就比我明白?他还说老子丢了他的脸!他妈是听我的话才回来煮了那碗油面条的,他把他妈也骂得哭了几个晚上!这□□的这□□的,算我白养了!现在他成了我的烫手的炭丸了,不晓得咋个做了!”他这一说,叫他更成了一沟人的笑料了。 在我们家里,爹对“冲天炮”干的这件想凭一碗油面条就要给他儿子找到“国家工作”和推荐上大学的壮举更是竭尽嘲笑之能事。他一遍一遍地对家里人和对他自个夸张地描述“冲天炮”请周书记吃鸡蛋油面条的那个场面,描述一遍就要大肆嘲笑一通,半夜睡醒了都不忘要描述挖苦嘲笑一通,把我们都吵醒了。他总是嘿嘿地笑得吓人地说:“他‘冲天炮’以为自己是个生产队副队长就也算得上一级领导干部了,国家不会忘了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哈哈!狗舔剩了的也不会有他的!” 张芝阳不能靠推荐去干“国家工作”和上大学,他就几乎不可避免地要成为一沟人的笑话了,那就不像人们笑他老爹想用一碗油面条为他换来“国家工作”和推荐上大学那么简单了。 在张芝阳劳动锻鍊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出门,沟里人讥之为“一副书生派头”。但他从回乡劳动锻鍊起就是那身衣服,这身衣服在几年里一天比一天褪色发白,周边起毛,就像它是他人生的晴雨表,在跟着他这个人一天比一天干枯萎顿下去似的。我爹当初就嘲笑说:“他天天都会穿这身衣服的。他晚上洗晚上干也要第二天穿上它才得出门。你们可以专门看他把这身衣服穿多少年。它迟早也会发白、起毛、烂出一个个的破洞,补上补丁,补丁又重补丁,直到连叫花子也不得穿!”事情果然一步步地实现着爹这个预言,沟里也一天天一见他出门来就是说不完议论不完笑不完可怜不完他的话。看人们看他那眼光,我感觉到就是它们让张芝阳燃起来,再燃成一堆灰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张芝阳却在硬撑着,身上的衣服在褪色、破烂、打上补丁、补丁重补丁,人却始终是那副样子,就像山坡上被废弃的旗杆,风吹日晒,没人照理,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却始终稳稳地直直地立在那里。 他四体不勤,体力活只能干妇女干的,队里就在把他当成个女劳力对待,给他派妇女干的活,工分也是按女劳动力的标准给他开,而他则从不争辩和争取什么。他每天干的活多数是大队干部分派给他的刷标语、办板报一类的活,干这种活队里也只给开妇女的工分,大队也没有什么补助,一般是没人愿意干的。 在开初,他给大队干这类刷标语、办板报的活,都说他这是想挤入大队领导层,想先当个团支部副书记什么的,然后再慢慢发展,说他正在“积极表现”,这被一些人说成是“开始在跳了”。但是,沟里那些已经把什么都看透看明白或自以为把什么都看透看明白了的人,比方说,像我爹那样的人,都在嘲笑说:“他要进大队领导层那是做白日梦!人家大队领导把他那几招几式还看不明白?他们是绝对不可能让这么一个有文化也确实有一些能力的进入到他们里面去的。世界上哪一级领导干部都容不下他这样的人的!还是那句话,就是狗舔剩了的也没有他的!”有人说:“他干得再好也最多让他当个小秘书啥的,没的官职。”我爹那样的人把头摇得像波浪鼓:“哈哈,啥子小秘书,小秘书也不可能!大队领导就是把他当条狗来用也不可能。他这种人看给领导干部当啥子领导干部都不会放心,自然也就不会让他给他们当啥子,哪怕是当一条狗!实际上,领导干部还会整他,有理没理都会整他,叫他写标语、办板报都是在引他上钩,表面上给他一些甜头,实际是把他时紧时松控制在身边,让他老实点,也可以做到抓他几个小辫子在手里,叫他早点断了进什么大队领导层的念头。不信你们看,他干得再好,十年二十年他都还是一个写标语、办板报的!” 张芝阳虽没有把刷标语、办板报的活干上十年二十年,但他的确一直是个刷标语、办板报的,活干得再好也不见大队领导给他一个什么特殊的奖赏。而且,不管爹那样的人的那一套说法对不对,张芝阳也的确终于挨了一回大队领导的整。 我们生产队有一个从县城来的上山下乡的女知青,人们叫她小彭,我们这些孩子里嘴乖巧的叫彭姐姐,上过高中,和张芝阳算得上同龄人,人们私下都说她是上山下乡到我们大队的几个女知青中最漂亮的,我觉得也是,还公开在大人们中间说过,而且我后来还和她有过一段特殊关系,只是这是后话。张芝阳形单影只,和整个山村格格不入,有一段时间,他和这个小彭走得近了。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两人都上过高中,有共同语言,张芝阳虽然一沟人都看不起他,但不仅有文化,还长得高大白净帅气,要的是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男人的农村姑娘也许看不上他,城里来的女青年就未必了。事情后来发展到他们俩之间开始私下传信的程度。这大队就不能不管了。把两人弄到一间黑屋子里,互相传的信全部交出来,对两人交往也全部如实交待,说是对小彭没怎么样,但对张芝阳却差点以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罪论处,写了深刻的检讨书和保证书才过关,从此,他连正眼看一下小彭也不敢了。像爹那样的人则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地对人说:“不要看这回没有给他定个罪,但是,小辫子给他抓住了,只要需要,就可以拿出来,叫他断了还想这呀那的念头!” 第8页 张芝阳就这么混着,年纪一天天变大,仅和女知青小彭有过几天最多可能也就到传信还没有拉手的关系,但就是这也已经是过去事情了,他现在面临的是他早该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了,沟里像他这个年纪的,除了娶不起老婆只有打光棍的都儿女成群了。可是,虽然他本人表现得不热心,好像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没什么,访遍了十乡八里待嫁的姑娘,却没有一个愿意嫁给他的,连“谈一谈”、“看一看”、“见一面”人家也不愿意。他不着急,他父母,还有那样多的热心肠,当然着急了,早已没有人相信他还会有什么前途了,着急的也就只是他的婚事了,但是,结果却是这样。我就几次亲耳听见我们沟里的姑娘们说:“嫁给他?嫁给他那号人是瞎了眼了!”在我们沟里,一个男人,能不能讨到老婆,那是头等大事的头等大事,关系到一个人的一切,包括他的尊严、价值、意义等等,除非他有望去干“国家工作”或当“国家干部”。这也难怪,像我们沟里的人,如果不能参加“国家工作”或当“国家干部”,他们的生活还剩下什么呢?连个老婆都讨不到,连女人味都尝不成,连传宗接代的任务也完不成,那人还真是活得只不过是“劳动工具”了。可是,看起来,张芝阳还真就把人活到这份上了,活得不仅只有当一辈子农民,连个老婆也讨不到了。 第4章 太阳。引子。小房沟(四) f 照这样发展下去,张芝阳再撑得住,他也有可能有一天不得不进行沉痛的思考,为什么这个世界就容不下他呢?难道就仅仅因为他多读了几天书?为什么多读了几天书就该落到这个下场呢?为什么他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就註定如此呢? 面对现实,说不定张芝阳都在思考这些问题了。可是,突然之间,他的转机却说到来就到来了。高考恢復了,考大学不用那种形式的推荐了。 他第一年没考上,第二年却考上了。家家都安装的有有线广播,每天三次准时播出节目,不是播出节目的时间也随时都可能突然响起,放两首革命歌曲,然后就播出一条最新指示或重要文件、重要讲话、紧急通知什么的。有线广播这个东西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它一响起,大多数人都会支着耳朵听,它发布的消息立刻就会传遍全沟,他们也常常为它发布的一条消息或最新指示什么的而激动好多天。 我感觉到,广播里传出的东西总是既让人们恐惧,让人们看到自己的绝对渺小和被主宰,对一个外在无限强大的他者的绝对依附,你只有靠这个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外在无限强大的他者才能存活,但是你只要动一动就会遭到它毁灭性的打击,你得永远连动都不能动一下;又让人们看到无比巨大的希望和感觉到无比巨大的满足,看到和感觉到只有他们才是生活在一个无限合理、合规、美好的世界中的,这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们一刻也离不开那个他们依附的外在无限强大的他者,因为他们若敢动一下,尝试离开点那个他们依附的无限强大的他者,就註定会遭到灭顶之灾,还因为他们依附的那个外大无限强大的他者所做所为的那些不管多么不美好的、不合理的、可怕的事情都是必要和必须的,是那个无限合理、合规、美好的世界的实现所必需的过程和代价,是只为了他们的幸福美好生活,哪怕只是无限久远的未来的幸福美好生活。 这天,有线广播突然响起,发出的一个通知竟是我们沟的张芝阳已被某某学院录取了,就是说他考上大学了,录取通知书已经到公社,请张芝阳本人带上大队的介绍信立即到公社领取录取通知书。 这个消息在全村风传。这天,我在菜地里协助爹干活。这两年,我干活的时候是很少有的,因为一般时候我都在屋子里练毛笔字,这是从爹之命。听到人们在风传张芝阳考上了大学的消息,爹以他一惯的那种腔调说:“这些人又吃多了!”他的意思是他才不相信张芝阳会考上大学,但我感觉到我们沟、我们家的一个史无前例的转折关头是真的到来了,感觉到我的生活从此不会再同于从前了,说了声:“我出去看看!”就跑出去了。 我跑出去的时候消息实际上已经完全传播开来了,但还是有一群自发组织起来的孩子负责义务传播,他们向四野干活的人们高喊:“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张芝阳考上大学罗!”继而,他们沖向一座小山去向山那边喊,山那边也属于我们沟的地界。我看到干活的人们在听到消息后几乎都是在发一下呆之后就扔掉手里干活的农具,急急忙忙赶回来,好多人都是像命都不要了,不走平时走的路了,见坎就跳,在庄稼地里横冲直撞,连妇女们遇到两三米宽的大沟也都是一跃而过,就像他们家发生了火灾,他们赶回家去救火似的。他们从我身边冲过去时,一个个目光如炬,神情狂乱,就像他们红了眼扑向战场一样。 他们赶回来扑向哪里呢?茶壶嘴。这是他们凡遇大事必自发地聚到这里来的地方。男女老少都在赶往茶壶嘴,茶壶嘴很快就是黑压压一大群人了。但是,他们的样子大多数是激动而又呆傻茫然,人群中只有几个人在说话,而且他们说的也像没有人在听,沟里一时间显得寂静而压抑。 我看见张芝阳那个平时最看不起张芝阳、在人前骂张芝阳不中用最多的二叔,“冲天炮”的二弟,他全身抖得如筛糠似的,脸和脖子都赤红得如抹了血,他像在向人索命似的见人就横冲过去,向他们叫喊、解说、乞求和威胁,但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都把他冷漠地看着,他又气又恨,嘴里又叫又骂。他终于断然放弃这样要人们听他的了,似乎要干出丧心病狂的事情一般地沖回去了,顷刻就出来了,把过大年才穿的衣裳横着披在肩上,一只手里提着个铁瓷脸盆,不知是拿的哪家的,一只手里拿着把镰刀,用镰刀狠命敲打着脸盆,瓷片飞溅,脸盆已被敲出几个坑来了,一整个脸盆完了,但他看也不看,只在敲一通脸盆后就扯破了喉咙歇斯底里般地叫喊: “七大队的人民听着!小房沟的社员群众听着!高观山脚下的父老乡亲听着!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张芝阳考上大学罗!还在屋头没出来请你们马上出来听着!害病没法下床的老人家你们也在床上好好听着!七大队二生产队的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小房沟九龙坝‘冲天炮’的儿子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小房沟九龙坝‘冲天炮’的儿子张芝阳考上大学罗!” 他边敲脸盆边向沟的另一头走去,是要让沟里所有角落都听见他的喊声,看到他的人。那群孩子跟在他后边,他喊过之后他们也跟着喊:“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张芝阳考上大学罗!”他们所过之处,那些还泥塑般地站在那里的人纷纷给他们让道,有的人来不及让道就直接跳到水田里或滚下沟去了,张芝阳的二叔和那群孩子看也不看,就像是在发泄积压已久的深仇大恨似的叫喊着扬长而去。 一会儿后,听不到张芝阳的二叔的声音了,终于反应过来的沟里人则活跃起来了。聚到茶壶嘴的人更多了,他们自发地分成几小群,激动地议论着,毫不吝啬地喷洒他们的口水子,就像发誓要用他们的口水子淹没全世界似的。人声,尽是人声,所有人都在尽力发出最大的声音,发表压倒众人的意见和观点。几乎所有出现在茶壶嘴的妇女都梳妆一新,把过大年才穿上身的衣服鞋袜穿在身上了。好多男人也是如此。却也有好多人把上衣脱了,光着上身在已有几百号之多的人群里如在无人之境地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一下也停不下来。一群自成一体地聚在那儿的年轻妇女和大姑娘特别引人注目,她们个个都算得上年轻漂亮,也显然比其他妇女更认真地梳妆过了,有几个姑娘头上还扎上了野花,平时要逢年过节她们才敢这样,就好像张芝阳考上大学的日子就是她们千载难逢聚在一起比美的日子。 第9页 茶壶嘴的人们在那儿激动和沸腾,许久后,我看到远处的田坎上孤零零地站着了一个人,一会儿,另一个田坎上也孤零零地站着了一个人,到最后,算起来,他们有四五个人之多,但都孤零零地、与众人不同也要与众人区别开来地站在那里。我爹就是这几个人中的一个。他们都是沟里那些被认为不同于一般人或自觉不同于一般人、特别是他们必将有子女参加到考大学的队伍中并且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考上的人。一会儿,他们这几个人聚在一起了,但还是让自己和众人区别开来,说着他们相信是沟里其他人说不出来的观点。 落日的余晖给这一切抹上了壮丽的、金黄的亮色,沟里的一切看上去似乎都从未那样壮丽过。 我一个人站在离茶壶嘴不远处的一个堰塘的堤坝上,一直就动也没动。我看见一位老太婆,她沿堤坝而来,每走两步就要跪下去,放下手中的拐杖,双手合十地伏地磕头,然后站起来走两步又这样。她就这样如没有我这个人似地从我身边跪拜而过。她从我身边过去时,她的样子让我毛骨悚然,但她是我们沟里哪个老太婆,我却没认出来,尽管她一定是我认识的。 我没看到张芝阳,说是他已经到公社去领录取通知书去了。到这时了,仍然有人不相信是真的,说可能是重名字,有人大喊大叫地说就是重名字,张芝阳不可能领回录取通知书,不信到时候看嘛! 我这时候虽然只有十一岁,但是,我的精神状态却早已不是一般十一二岁的孩子的精神状态了,最多只能说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可能的一种精神状态。我不是“怀疑”而是“相信”张芝阳不可能领回那样一份录取通知书的。我真希望在他的灵魂里、意识里,支配他的灵魂和意识,让他清醒,清醒真正的现实到底是什么,而真正的现实就是他永远也不可能得到那样一份录取通知书,尽管我从听到他考上大学了那一刻起就知道他是真考上大学了,脱了人们所说的“农皮”了,鲤鱼跃龙门了,柴鸡变凤凰了,土蛇成龙飞上天了。 我觉得一个人要真是有点清醒的,他去公社政府那样的地方,就绝对不能让真实的自己去,而是要从自己身上分离出来一个假的自己,一个只是自己的躯壳而非灵魂的自己,不然,那就只能招致绝对的侮辱和失败,那种侮辱和失败是想都没法想一下的,是无论如何也要避免的,如果一个人他是一个人而非他物的话。想到如果我竟那样煳涂,穿着一新把自己的灵魂肉体全都毫无防备地带上出现在公社政府那样的地方,我就浑身发抖。我想张芝阳可能就是这样煳涂的,所以,我为他的愚蠢和错误发抖。我想像,是有那么一份录取通知书,上面是写着“张芝阳”这么一名字,但是,只有完全符合这个名字所指称的那他东西的人才可能真正得到这份录取通知书,而这是世间任何人永远也不可能的。 我绝对无法“怀疑”,像公社政府那样的地方和大学录取通知书那样的东西,对于人类只可能是海市蜃楼那样的东西,是人不管经过多少磨难、痛苦、付出和屈辱都不可能到达和得到的,为人最主要一点就是要清楚这一点,然后做出自己的抉择。 我绝对无法“怀疑”,张芝阳到了公社政府,所看到和面对的公社政府将是一座壮丽无比的玻璃宫殿,里面是五彩的世界和五彩的人,那些人把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隔着玻璃出示给张芝阳看,那的确是他张芝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他张芝阳考上了大学的确是真的,但是,玻璃宫殿里人向他讲着不可辩驳、掷地有声的道理,这些道理都为告诉他,他要得到这份录取通知书,必然首先是他们那个玻璃宫殿里的人,而要是他们那个玻璃宫殿里的人,就得首先是且永远是一块玻璃,纯粹的、真正的、和玻璃没有任何区别的玻璃,他们也全都不是真人、活人,而是玻璃,染了点颜色的玻璃,而张芝阳则将被他们讲的这些道理迷住,忘记了他是来干什么的,一直趴在那里听这些大道理,直到十年、百年、千年过去了都毫无觉察,直到自己僵化、死去、凝固,最后真的变成一块玻璃并永远只是一块玻璃,有没有大学录取通知书都完全一样了。 我绝对无法“怀疑”,这个世界上像公社政府那样的存在,它的确是存在的,就像泥土和岩石一样真实,但是,它比起泥土和岩石那样的真实,有且只有一样不同的东西,就是向我们发送广播节目的那种机器,这台机器昼夜不停地运转着,并没有人去管它,也没有人启动过它,更没有人通过它向人们讲过话,它只不过是把公社政府院子里的空气分子或空气中的尘土互相碰撞的声音录了下来,通过它那些复杂的电路的转换和放大,最后传到人们的耳朵里的就是像“张芝阳考上了大学”这样令人激动的消息,以前人们从广播中听到的所有那些令人激动的消息都是这么来的,因此,这些消息不管多么令人激动,都在现实中完全没有实实在在的对应物,它们只不过是一些声音罢了,或者说只不过是人们的幻觉罢了,就像我们在云彩中看到了马牛羊一样,像张芝阳,他这次因为听到了一个令他激动的消息而去了公社政府,但,公社政府找遍他们的所有文件也找不到那样一份广播里所说的录取通知书的存在,这样的文件在公社政府堆积如山,如果把天下所有政府部门的文件算在内,那就多得可以用这些文件建造一座足以让天下人所有人都迷失在里面的迷宫,但是,所有这些文件里都没有,也不可能有一份能够真正令天下任何一个人激动的文件,甚至没有也不可能有一句有意义的话,它们上面全是空白,张芝阳居然相信了这些文件中有能令他激动和改变命运的一份文件,这是人怎样的堕落、怎样的自取其辱啊!我只有通过如发寒热病似的颤抖来缓解对张芝阳的堕落和将蒙受的侮辱的想像让我感觉到的恐怖。 我的精神状态决不是因为张芝阳考上了大学才是这样的,而是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只不过有张芝阳考上了大学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它就得面临一个新的“考验”了。 茶壶嘴的人们把口水子抛洒干了,再一次沉默下来,望着通往山外的那条大路,等着张芝阳的出现。茶壶嘴那儿有一块生产队的地,种着黄豆,一片黄豆苗被人们毫不可惜地践踏着,已经全都踩成了浆煳了,看得出来,他们简直是有几分故意这样。这个世界仿佛因为张芝阳考上了大学而反转倒置了。爹他们那几个特殊或自以为特殊的人离我也不远,我也听得见他们说的什么,他们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张芝阳是好小伙子,好青年,学问好水平高,人品又好,老实、谦虚、刻苦耐劳、懂礼貌、不出风头不表现自己有错必改,即使他考不上大学,我们这里的人民群众也会把他推出来,让他当领导、当干部,为大家做事为人们谋幸福,云云。 沟里出现了三个五个一队排得整整齐齐、走得规规矩矩的陌生男女,原来他们是外沟的,他们的样子就是我们沟里发生了百年不遇的事件把他们给震住了。我们沟的孩子们似乎这时候容不了外人了,把他们往外赶。我下意识地抬头张望了一下,见高观山、马鞍山、元宝山……几乎每座山的坡上都站满了一排又一排的人,站在山顶上的人就更多了,尽管只看得见他们的剪影。他们都是外沟的人闻讯赶来目睹这在他们眼中也许是百年不遇的大事件的。 第10页 我突然觉得山上山下这么多的人,包括我认识和不认识的,熟悉和陌生的,还有我的父母兄弟,都是从来没有过的,是现在才突然冒出来的。我突然对脚下的土地,周围的山野害怕起来,平时没觉得它们有什么异样,而这时全都可能随时突然无中生有地出现很多人,为张芝阳激动,为张芝阳发呆。我的双腿打起抖来,因为我发现自己的存在是这样多余和不合时宜,竟然一直踩在等着为张芝阳激动和发呆的人身上!我是多么有罪!这个世界无论对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合理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暗下来了,只能看见茶壶嘴黑压压一大片人,看不清人的脸了。已经到平时各家各户都会点起灯的时分,但今夜一沟却黑灯瞎火,过了好久才见有一两户人家的灯亮了。茶壶嘴像是没有一个人离去,张芝阳还没有回来,他们还在等待。我在他们头顶上看见了一种非现实的暗红色自成一个整体的云气状物,看上去与其说就像鬼怪之物,还不如说就是鬼怪之物。这当然是我的幻觉了,见幻觉已是我的家常便饭。看到这个东西我身上一憷,这是因为只要看到这种东西也就看到了那儿的人们全都是它操纵的玩偶,是它而不是他们才是真实的存在,他们意志、愿意、思想、行为全绝对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来自于它,它操纵起千百万人来也如同狂风玩弄沙尘,而千百万人如果被它操纵,那后果不堪设想。只有能够看到这种幻觉的人才能真正看出这些来。 月亮升起来了,银辉洒满大地,这个笼罩在那几百人头顶的超现实的怪物在月光下更见鲜明生动和真实了,也更见神秘和狰狞了,我看到有它在,月亮、月光、天空、大地、万物、人群,包括我自己都显得那样空幻了。我的心再次为张芝阳揪紧了,在如此空幻的世界中,他能够得到什么呢?他能够争取什么呢?他真正得面对和对付的是这个笼罩和统治众人神秘而狰狞的、只要它在它就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超现实怪物,可是,他甚至于看都看不到它!他只想着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所有人都只想着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没有人想到看一看这个超现实怪物的绝对真实的存在,只有它才是绝对真实的存在! 茶壶嘴的人们安静得就像一堆凝固的阴影而非实物,更非人,但是突然之间,他们骚动起来了,整条沟也骚动起来了。张芝阳回来了。还怀疑他的录取通知书的真实性是没有意义的,问题只是他得马上筹够一百二十元的学费和生活费,明天一大早就去出发去学校报导,钱数和时间稍有差池出入,他都将进不了大学的校门! 这件事立刻就成了一沟人的头号大事了。很多人自发地组织行动起来,紧急通知、紧急命令般的叫喊声和行动充斥全沟。张芝阳家当然拿不出一百二十元钱,他家现有的钱仅一元钱,还是积攒了一个月用来买下一个月所需的洋油、食盐、火柴这类东西的。这一百二十元钱必需以举沟之力才可能在一夜之间给他筹够。月色这时候变得不再朗照,还时常隐没不见了,有至少二三十人举着火把兵分几路在满沟飞跑。我还站在那儿动也不动,感觉到脚下的土都被我立得热起来了。我听这些举着火把的依次到每家每户门前以命令的口气叫道:“拿钱来!快拿出钱来!有多少拿多少,有一元拿一元,有五角拿五角!作借作送都可以!”对门关着的,他们就理直气壮地把人家的门砸得乒桌球乓的。 很自然的,很快我就听到了他们在谈论两个感人的事例。在满沟飞跑要所有人都拿出钱的人边奔忙边谈论他们一定会谈论的,时常离我并不远,说的什么我都听得见。 一个是我们邻院一对无儿无女的夫妇,在人们眼中,他们是吝啬成性的,他们其实比一般人家富有,但平时哪家再有急事想从他们手里借到一分钱也是不可能的,但是这次,他们一下子就拿出了五元钱!还说将来有就还没有就算了!这太了不起了,值得肯定值得宣传! 还有一个事例就是隔着几块田和我们家遥遥相对的一家人,他老婆的生寒病已一两个月,因无钱医治而拖得太久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不上个好医院医治怕是命都会没了,好不容易向亲朋好友借到了二十元钱,原打算明天就抬病人上医院,但是,今晚给张芝阳筹钱的人一上门,这家人二话没说就把这二十元钱拿出来了。 我感觉到这件事很快就为全沟人知道了,好多人都站到家门外来了。我听见那些举着火把从我附近跑过去的人在激动不已如叫喊一般地说: “这下子他屋里头的肯定会丢下几个儿女走了!他以后的日子连过都没法过了!好人啦好人啦!你看他把钱给出来连眼睛眨都没眨一下,真是一点私心也没有!值得我们一沟人学习,是我们一沟人的模范、榜样!等这事过了我们要好好给他宣传!他屋里头的真的走了,我们就上报公社政府,要求政府表扬他这样的人,号召人们向这样的人学习!” 我也听见了为这事站到家门外来了的人议论这件事,所说也和那些举着火把满沟如抢如劫一般为张芝阳筹钱的人所说大同小异。 这件事让我感觉到异常的痛苦。和我们家相对的那家人的女当家的,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屋里头的”,生寒病已很长时间,再不上医院可能就没命了,半沟人都知道,我也知道,终于筹到了二十元钱明天就上医院的事情半沟人都知道,我也知道。在看到人们为张芝阳筹钱的情景的时候,我就有不祥的预感,预感到人们会当仁不让地要这家人把这人所共知的二十元钱交出来,或者是筹钱的人一上门这家人就二话不说把这二十元钱交出来了。我从来不会怀疑我的预感会不变成现实,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在为这事揪着心,等着它的发生,为无力对它做点什么而痛苦。我全身心地倾听着,倾听张芝阳在收到这个二十元钱后不是心安理得地收下而是做点什么,比方说把钱退还给别人。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也知道什么也不会发生。我为我们一沟人,为张芝阳,为这个世界,为我自己而痛苦。 我站在那儿动也不动,感觉到自己也动不了,而且我也不能容许自己动一动。让自己如岩石如钢铁一般“不动”,已经是我多年不惜一切暗中追求的。有一次已穿上了一身雪白的衬衣的张芝阳从我身边跑过去,他都像是没有看见我。又一次一个举着火把的人一脸大汗地从我身边冲过去,他看见了我,那样子倒像是我把他吓了一跳,他没好气地狠声叫道:“你还站在这干啥?还不快去给张芝阳跑钱?”他说跑钱,就是筹钱的意思。 我听见他们在骂我爹:“张茂林,狗、日、的,不是好东西!他肯定是躲起来了,都砸了三次门了,他屋头也没人!狗、日、的,这种人……” 听他们所说,除了像我们家这样的人家,也还有其他一些人家没给钱,这其他一些人家就是那些大队干部,这些人家他们去都没去。 沟里终于完全静下来了,火把也消失很久了,家家户户的灯也在开始相继灭掉了,开着的门也在相继关上了,茶壶嘴的人们早已散去,尽管那团面目狰狞恐怖的云状物还在,还那么鲜明,还看得见它对人们和这个世界有何等绝对的操控力量。 第11页 不用说,张芝阳上学所需要的钱已经筹够了。这时候我都还没有动一下,感觉到我要能动一下,得等上无限长的时间。 我站立不动的功夫只有我自己知道。在过去几年里,我经常晚上在床前动也不动站到天快亮时才睡觉,时常连续坚持半个月、一个月,多次把腿都站肿了。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回去。过去,我挨了爹的打,逃出来,若到这时了我还没回去,兄弟他们早就出来喊我了。今夜,他们到这时了都还没出来喊我,但我知道爹在等我,他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一切在等我,那不是一顿饱打,但比多少顿饱打更可怕、更沉重。 我害怕回到那个家中去。只有不在那个家中了,从它里面逃出来了,才会知道自己是多么害怕回到那里去。在那个家中,床底下、桌子下面、柜子里和墙壁里,到处都是森森白骨。当然,它们不是实际的白骨,而是我的幻觉。这些白骨稳定地散发出冷气和黑暗,在这种冷气和黑暗中,家里那些实际存在的东西,床、桌子、柜子和墙壁那样的东西,还有人,我、爹妈和我两个兄弟,似乎都在开始如浸泡在一种可以溶解它(他)们的溶液里的东西一样溶解着,溶解为这种冷气和黑暗。这不可思议,也很可怕,我不知道后头会发生什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我知道我需要那些白骨,需要那种冷气和黑暗,它是我至深的需要,没有我这种需要,它们也不会出现,有它们在,我才能在那个家里呆下去。可是,只有从它们里面出来了,我才知道自己永远也不想回到里面去,没有比回到它们里面去更可怕的了。 但是,我必须回到我们家里去,我并无别的路可走。只是在我抬脚向前的那一剎那,我才感觉到,我与脚下的田塄,田塄下的大地,大地的四面八方的所有一切、整个宇宙都似乎因为我站这一会,站得太定了而和我完全结合在一起了,结合得我就是一切和整个宇宙,而这整个宇宙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块凝固的虚空,一整块处处时时都完全一样和一致的比钢铁都还要密实和坚硬无数倍的土。 我突然感觉到的是那样的绝望,完全的绝望,对我在这个世上获得成功的绝望,对我考上大学和脱掉“农皮”的绝望。爹在今夜,在我们沟终于有一个人考上了大学的今夜为我的未来准备的就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在将来考上大学,改变我的命运,改变我们家的命运。爹一向就是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的。但爹不知道,我也无法让爹知道,我已经是一块土,而一块土如何可能考上大学,如何可能在这个世上获得成功,即使是那些要活人就不能不获得的成功。 对我来说,世界是存在的,天地是存在的,万事万物是存在的,人和人间是存在的,大学、“脱农皮”、“非农业人口”、“农业人口”等等一切也都是存在的,但它不存在于这里,不存在于宇宙之中,而是存在于宇宙之外,如果有无数个宇宙,那就存在于无数的宇宙之外,也可以说存在于整个时空之外。张芝阳考上了大学,什么也不能证明,或者说,所证明的正是天地、世界、万物的真实,包括大学和考大学的真实,张芝阳本人的真实,只在宇宙之外,整个的时空之外,在无限的虚无之中。我必须先到达宇宙之外,才有可能谈得上考大学、“脱农皮”,而且只要我在宇宙之外了,那是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做到的。但是,我不可能到达宇宙之外,因为没人可以到达宇宙之外,没人可以到达时空之外。 这当然是荒唐的,但这绝对不只是我的想像,而是我的精神状态,我的存在状态,我必须面对的真实而可怕的现实问题。我这样说的意思就是说,我的精神状态或存在状态,以一般正常的观点看,不管它是不是病态的,在多大程度上病态的,都已经到这种田地了,它使我只面临着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那就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去做到到达宇宙之外和时空之外,不然,我不可能活下去。这似乎危言耸听,世界上大多数人也不会相信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如果不是没吃没穿没住,会有什么问题使他活不下去,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现实情况就是这样的。 我无比艰难地一步步地向家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的感觉都是我一步也没有走、仅仅为零的一点距离也没有挪动但我又得别无选择地把整个大地、整个宇宙都得“提”起来,如提一个书包一样“提”于我手中。我不敢想像自己将如何面对已经为我准备好一切在等着我的爹,如何面对他对我寄予了那样的希望,这希望其实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还是世上不可能找到一个人说我无法实现的,我却已经註定不可能给他实现。 我以每走一步都是仅仅不为零的一点距离也没有挪动,但我却得每一步都把整个大地和整个宇宙“提”起来,并且要这样走一千年、一万年,走无限长时间的那种全身心的付出、努力和绝望地走着。我对爹、对我的家庭、对这个世界的负罪感觉也就来自于这里,因为,其实我知道,如果我的精神状态不是这样的,对只不过是走路回家这件事情,我不是这样非得每一步都得付出要把整个大地和宇宙都“提”起来的全身心的努力,不是这样只有到达宇宙之外、时空之外我才能在这世上获得成功甚至于活下去,我要实现爹对我的希望,考上大学脱掉“农皮”,其实不在话下,不管那需要我付出什么样的努力。 第5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1 1 从我懂事那天起,就听沟里人说我们家在我们沟可算书香世家,出读书人。不过,我们家族古远的事情我不知道,从我爷爷这辈人起,并没出过什么像样的读书人。爷爷上过私塾,会写毛笔字,写得就那样,但在我们沟里就他的毛笔字写得好,如此,逢年过节啥的,沟里人找爷爷写对联的就有很多,爷爷这时候就显得很风光,那煞有介事的样子,还真有几分书儒的派头。 爷爷子女众多,爹是长子,因为是长子,爷爷就对爹寄予厚望,他别的子女都没上几天学,就爹读完了县立高中。那时候,我县就县上才有一所中学,我们沟就只有爹才上了这所中学。不知何故,按人们的说法似乎是,读书人,越是年头老的,就越是真喝的有墨水。爹是“解放初”的高中生,那是后来的高中生没法比的,后来的学生,一代不如一代,大学生抵不了过去的高中生,高中生抵不了过去的小学生。因此,爹也就被我们沟的人视为“大秀才”,这也大概是沟里人说我们家出读书人的重要原因。 爹,我们沟里那时候唯一的“秀才”,果然没有辜负爷爷的期望,高中一毕业就参加了革命工作,二十郎当岁就当上了某公社办公室主任兼信用社主任。据人们说,公社办公室主任是个有实权的职位,爹实实在在风光了一阵子。 爹干革命工作的这个公社的一把手,公社党委书记,是来自省城的老牌大学生,就是说,是“解放前”毕业的大学生。人们一说起“解放前”的大学生,那都含有特别的尊敬甚至于敬畏,都说“解放前”的那就真是大学生,是真有学问的,是“国宝”,而“解放后”的,特别是“□□”后的大学生,要他们真有点学问,大多都还得从小学学起。 第12页 这个公社党委书记,与爹同是外地人,又都有文化,公社其他干部,都是本地人,也都是大老粗,上过几天学的没几个,能干上革命工作,靠的是革命热情和对革命的忠心,还有好的出身。那是一个出身定一切的年代。这样,爹和党委书记就成了莫逆之交,爹把党委书记视为了父亲一样的人,党委书记则视爹为亲子,并有心栽培爹,不但对年纪纪轻轻的爹委以重任,而且还发展爹成了预备党员。看起来,爹会官运亨通,前途无量,要光宗耀祖,不在话下。 看起来就要给爷爷光宗耀祖的爹这时候却做了一件事,让他们父子关系的裂痕从此就没有癒合过。 爹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已经结婚了,妻子是童养媳。但爹一直不认可这门亲事,也没有和他这位妻子同居过,甚至于虽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同她没说过一句话,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但不知咋的,他这个妻子却有了个儿子,爹坚决不认这个儿子,一生也不认,爷爷却要爹既要认他这位妻子,还要认他这个儿子。沟里人传言说,爹这个儿子其实是爷爷的。 爹参加了革命工作,一次偶然的机会,遇见了妈,也看中了妈,妈这时候还是他领导下的人民公社社员,一位乡村黄花大闺女。爹能看中妈,想必妈少女时定是一位大美人。爹这时候翅膀已经硬了,不仅成功地和他的前妻离了婚,还让我妈成了他的合法妻子。爷爷和爹断绝父子关系,上爹工作的单位大闹,要爹的领导把爹撤职下放农村务农,都无济于事,只好不了了之,把爹的前妻找了个好人家当闺女嫁了,她那个儿子,也从了人家的姓,这事才算有个对大家都还不错的结局。 我想,这段日子,大概是爹一生最率性最意气风发的一段时光。可惜,好景不长,意气风发的爹可能还有点意气用事,又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就为他后来的落魄埋下了祸根。 一次,某生产队的农民交公粮,运粮路上遇小雨,公粮就淋了点雨,公社粮站的人坚决拒收,但雨正下着,越下越大,拉回去损失更大,粮农们百般解释求好也没有用处。粮农们就打电话到公社办公室,爹与粮站的负责人通电话叫他们先把粮收下,等天放晴了由公社派人把粮晒干入仓。 论职权,爹这个决定粮站的人不敢不听,可惜,爹虽有权职却是外地人,这个公社的权力集团事实上已经分为两派,当地人一派,爹和公社一把手,那位省城来的老牌大学生一派,整个公社权力集团里外地人就他两个人。当地人那一派虽未掌握“一把手”那样的权力,却人数多,占据各个要害部门,内部团结得跟铁桶似的,一直明里暗里和爹,还有那位省城来的“一把手”作对。 爹每次给我们讲他的当年讲到这里都会说,还是他人太年轻,那位党委书记又是个读书人,不懂人□□故,不能教他什么,他以为只要和“一把手”关系好,又有当地老百姓的支持就能万事亨通,没有想到官场中事情那样复杂,人事关系是那样微妙。 爹给粮站的人电话,粮站的人却意外地口气强硬。粮农们三次打电话向爹请告,爹在电话上三次要粮站的人执行他的指示,但三次都没有结果。粮农们又第四次打电话来,爹就有些火了,在电话上说:“他们还不收你们就给我打!”爹这当然就不只是意气用事,还是带有军阀作风的官僚主义了,但在那个治理国家用的是治理军队的办法的时代,一个才上台没几天的学生娃就犯这种“官僚主义”其实并不是多么不正常的事情。 据沟里人说,那群农民是真把粮站的人打了,但据爹说,闹是闹了的,但并没有真动手,农民们哪敢打政府的人,但他把话都放出去了,也那么多人听见了。不过,爹说,当时粮站的人敢公然违抗他这个公社办公室主任,主要的原因还是当时政府内部上下级关系已经混乱了,全国都可以说在开始大乱了,大家都人心惶惶。 上级对爹命令农民打人这件事的处分并不严厉,作检讨,暂停三个月的粮食供应,其余一切都没有变动。爹说他若是会活人,有经验,三个月后恢復他的粮食供应本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他不仅没有朝这方面去努力,而且变得有点心灰意冷,觉得前途莫测,三个月后粮站继续不供他粮食,他竟认了。他说他这时候就已经在打退堂鼓了。当时吃饱饭对群众干部都是一样的大问题,他心想没粮食供应,干这革命工作也就没多大意思,还不如回家种田保险安全。 这时候,出了一件大事,终于促使爹自动离职回家当了农民。那位公社党委书记,省城来的老牌大学生,大知识分子,爹工作上的靠山和精神上的父亲,被划成了“□□”,在省城的妻子与他离婚划清界限,他在一天夜里用与妻子当年的定情物,一张手绢,在床上吊死了。 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爹给我们讲他这些过去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他每次讲到这里都会沉痛地说,他当时实在是太年轻了,非常脆弱,没了这个他一贯过于依赖的靠山,他感觉就像是失去了父母的孤儿,感到在那个地方一天也待不下去,晚上睡觉都好像看到有无数双充满敌意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感觉是人身安全都没有了。 就这样,爹就带着妈和刚满周岁的哥哥自动离职回老家来当农民了,他的领导、旧部、同事,没有谁想起他,没有谁过问他,如此就是二十多年。爹也多次对我们说,他的各上级各领导当时都自身难保,本也不会有人在意他离去了,他们后来又死的死、亡的亡,在大乱大斗的形势中不是脱胎换骨面目全非就是如落叶飘去不知去何方为泥了,他去找他们也找不到庙门问不上姓,认识他的人也不会认他,他只有安心教一辈子民办,当一辈子民办教师了,一切的希望就寄托在我们几个小的身上。他说,对他来说,天地都已经改变了,人也是全新的了,过去的只是一场梦幻。 爹每次向我们讲他这些过去时,都是那种一切如隔世的情态,有无尽的遗恨、伤感和同时的屈从认命。他总是说他当时若留在官场而不自动离职回老家来当家农民,后果可能并不会是什么好的而是更为悲惨的,在变幻莫测暴风骤雨般你整我斗中,说不准早就身败名裂,下场难以想像,甚至于还可能是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连给我们几个小的一个家也办不到。他说,依这么多年的形势看来,他当初的决定还真不是错误的而是正确的。 总之,爹说,他是个农民,是个民办教师,这在他一生中都不会变化他也不期求有什么变化,他的一切心思和希望都放在我们几个小的身上。他说,只有这样才是最现实可靠的,其余一切都是梦。 照他自己的一些只言片语,还有妈和沟里人的说法,爹回老家来当农民后其实“跳”了一阵子,最起码他想跻身大队领导层。但他得到的只是调来调去当民办教师,后来学老实了,活动了好多“关系”,费了很大的周折,才调回我们大队当民办教师。总之,在我逐渐懂事和长大中,也知道爹除了是我们大队的民办教师,不可能再是别的了,他给我们讲他那些光荣的过去,不管他自己讲得多么深情动人,在我们听来也是一个童话,即使是个黑色的童话。 第13页 第6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2 2 爹和妈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抱着刚满周岁的哥哥回老家来的,也可以说是逃回老家来的。虽只是听他们说,但他们说的这幕情景我有生动的想像,并且永远难以忘怀。 爹妈他们逃回老家来找庇护了,但是,这个晚上爷爷甚至不给他们开门,他们在邻居家过了一夜。第二天爷爷就给他们分了家,把一间偏房指给了他们就此了结。 这间偏房一半是瓦盖顶,一半是茅草盖顶。它破烂不堪,爷爷一贯是用它来堆杂物和柴草的。一想起这间房子,我记忆中最清晰的景象就是外边下着大雨,爹妈让我们两兄弟呆在床上不准下床,屋里只有这张床上是干的,别的所有地方都在漏雨,放满了接雨的锅碗瓢盆,妈身上淋湿了,头髮和脸上尽是雨水,忙着把锅碗瓢盆里满满的雨水往屋外泼,爹的样子和妈一样,在忙不迭地开凿小渠,让在地上四处横流的雨水淌到屋外去。一会儿他们又消失了,冲出去了,外边传来他们那紧急的好像困在大火里沖不出去却一定要冲出去的声音,那是为保我们这间房子不被雨水冲垮的相互唿唤的声音。 我开初对这一切印象只是觉得好玩,觉得暴风雨来了,屋外大下屋里小下、屋里屋外浑然一体、爹妈如救命似的屋里屋外奔忙不但是最自然最正常的景象,而且很美。后来,当在狂风中我们的房子摇摇晃晃,甚至不时发出慑人心魄、对于这房子那是巨大而重要的东西断裂的巨响,这就让我害怕了,怕这房子一下倒塌下来我们可没有人把它乘得起。 寒冬来了,我看见四面的墙上塞满了大把大把的稻草,也听爹在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们几个孩子冻坏了。 屋外几面墙上顶满了支撑这些墙的木头柱子,爹严厉要求我们不要靠近它们,说绊倒了它们墙就会向外倒下来砸伤甚至于砸死我们。爹这些警告,还有这些日渐增多的横顶斜撑的木头让我有个奇怪而深刻的感觉,觉得我们家的房子是纸煳的,暴风暴雨可以顷刻间把它沖毁或卷上天,一点儿也不能抵御严寒,还承载着巨大的重量,随时会塌下来,就算是屋里的耗子都会被压成肉酱。 到今天,我都还记得,随着我长大些了,每当我看见墙外那些如穿针引线般密密麻麻起支撑作用的木头柱子时,它们有的脚部已经腐烂,大多泛白枯朽,我身心中就会涌起一股发憷的体验,可以说,我这时候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了。 这时期我正是贪玩、玩心无穷的年龄,但是,每当在外边玩得正开心的时候,都会突然想起我们的房子。我会立刻丢下一切跑回家中,久久站在我们的房子跟前。我泥塑般地站在那儿,却也从不敢走近那些横顶斜撑的木头,与它们保持着距离,我感到自己如果迈过了这个距离,我就会如在噩梦中一样地叫喊起来。我感觉这些木头都是火柴棍,轻轻一绊就都倒了,整个房子就倒下来压在我身上了,从此家没有了,我也非死即伤。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一种罪过,这种罪过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而一旦爆发出来了,就会叫我和我们一家人从一种现实迈入另一种现实,而这另一种现实是那样可怕,还不如一切永远消失,我和我们一家人永远失去生命和意识好。 平时我不让自己和我们家、我们的房子的这种紧张关系表现出来,但是,家里没人了,我就像接受到一种命令似的每每在外面玩耍,玩着玩着都会突然丢开一切跑回家动也不动站在我们的房子跟前。我觉得我需要永远这样站下去,这样虽然十分难受,但心里有了一种平静和一种企图认清命运、把握命运的感觉。 我没有想到,有一双眼睛在我把我盯着,他心中也有和我一样的焦虑,能够一眼从我身上看出我这种焦虑的发作。他是我哥哥。 后来,只要我回到家中如石头般站在我们的房子跟前,觉得在面对甚至在完成我人生一件大事时,哥哥也就怏怏不乐地跟回来了,好像我身上有一根无形的线拎着他似的。看得出来,他在强迫自己这样做。他用那样一双眼睛盯着我,既在窥探我的秘密又尽知我的秘密。看得出来,他恨我,怪我使他的玩耍的快乐短路,恨我使他也意识到自己是一种自己无法承担的罪过和责任。但他不让自己这种恨表现出来,而是陪我无声站在那儿,站在我们摇摇欲坠的房子跟前。 对我们几个在开始懂事的孩子,爹最爱给我们讲的是他当年干革命工作、当革命干部的迭宕起伏、荣辱兴衰,妈最爱给我们讲的则是她跟着爹抱着哥哥逃回老家来当农民最初那几年的辛酸和眼泪。 妈说那时候,沟里人都瞧不起她,挤兑她,说尽了她的不好听的话,处处与她为难,爷爷、奶奶,还有我们的亲戚和同一个院子里的邻居,就更是如此了。我们的亲戚都认定爹败落回老家来当农民都是因为她,还把她叫做“狐狸精”。听得出来,这个词对妈的伤害很大。我的那些已经出嫁的姑姑们专门回娘家来指着她的鼻子骂,爷爷天天都扬言要把她赶走。 那时候,为了生计,爹在外地当民办教师,就妈一个人在家,带着哥哥和刚出生的我。妈说,爷爷把分家时分给我们的,也是我们家仅有的一口锅都提走了。妈说家里的东西,米面一类的,爷爷、奶奶和姑姑们想来拿就来拿,门上了锁他们把门撬了就是,妈只有把泪水往肚子里咽。没哪个好心人敢帮帮妈,他们给妈拿了点烧火做饭的柴草或蔬菜红苕啥的,爷爷奶奶知道了,一定来给她夺了,奶奶还要把这些好心人骂个够。妈说起这些常常是说着说着就掉起泪来,而我则在暗暗庆幸好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据从妈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还有从沟里人那里听闻到的,当然还有种种事情,一些年后,我勐然想到爹和妈的婚姻在这段时间出现了危机。不是妈打定了主意,也是妈娘家的一定要把妈领回去了。妈常对我们说:“我不会丢下你们几个小的的。”听她这么说,我想到的是,难道说她丢下我们几个小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我不是不相信妈,但是,从此我不再可能相信生活本身了。在自己也饱经风霜和经受了婚姻的危机之后,我还想到了,当年爹妈婚姻的危机对爹,尤其是对爹的灵魂和性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第7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3 3 在妈给我们讲的她所有这些辛酸往事中,有一件事情对于我有特别的意义,我觉得它对我的影响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无法估量的。 这件事在妈讲的所有事中一直隐匿着,渐渐闪现出它的只言片语,引起了我们的追问,妈总是说:“小孩子家不懂,长大了我再给你们说。”但她还是一次说一点一次说一点最后把整个事情出来了,尽管感觉得到她还是隐匿了许多东西,妈要我们自个去想,但大体轮廓是清楚的。 这件事情就是有一天晚上,我们大队党支部书记张良策半夜三更来叫妈把门给他打开,他有“工作上的事”找她谈。妈没有给他开门。此后,半夜张书记来过多次,妈不给他开门,他就把门又摇又撞,弄得咚咚地响,一院子的人都听得见了,但一院子静得就像所有人都睡死过去醒不来了,有几次都差点门就给撞开了,尽管妈把桌子、板凳甚至于柜子都拖去顶在门上。妈说有两次张书记还想从我们的房子的墙上扒个洞往里钻,虽然没有这样做,但也是站在那里想了很久才走的。妈说,张书记没有这样做是他觉得这样做有失他的身份,但最主要的是他怕一动那些墙,那些墙甚至于我们整个房子就倒下来了把他砸了。妈说:“他就是怕把他也砸死了才没有从墙上扒个洞钻进来,我知道。” 第14页 妈说就为这事她就把张书记得罪了。 我是秋末出生的,到数九寒天,天降大雪时,我仅两个月大。就在这时候,张书记突然叫我们生产队的妇女,就妇女,每晚出夜工,全生产队的青壮妇女差一个也不行,不管是带孩子的、坐月子的、生病的,每晚都要干到后半夜才收工,缺席者、迟到者、怠工者要办学习班、挨□□、树反面典型等等。妈说这就是张书记要整她了。半夜出工并不稀奇,以前也经常这样,但是,妈有出生才两个月的婴儿需要照顾,这就摆明了是整她了。 张书记严令哪一个妇女都不能中途离开一时半会,就是解便也要就地解,不能走开半步。妈说有一位妇女老风湿病,在这大雪天里又犯了,干活都不能站着蹲着而是半卧在雪地里干,往前时就爬,可这位妇女也没哪夜敢不来。妈说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位妇女的风湿病就是张书记整出来的,当年这妇女坐月子,张书记叫出这样的夜工,摆明了是整这位妇女,这妇女也就落下了终身的这病。妈说她又不能把我带上,我才两个月啊,就是把我裹在一床被子里,在夜里这么冷的外边,也不能保证不冻坏。就是这样张书记还严令哪一个妇女也不能带上孩子,就连是月子里的孩子也不能。张书记亲自到现场点名,一夜还要神出鬼没几次来查看,另派有他的心腹监视。妈说他的心腹就是他在我们生产队的“相好”,她们坏得很,最喜欢张书记整人了,出这样的夜工她们本可以不来也会来的,就为收集情报向张书记汇报。妈说一生产队的妇女对这几个张书记的“相好”比对张书记本人还要怕。 妈去出这样的夜工,只有把我留在家中。可是,她那份牵挂啊,都快叫她疯了。而且,她一走我就嚎哭,一直嚎哭,把裹在身上的衣被全蹬了。邻居一位孤老太婆,我们叫她大婆的,听我哭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来把我抱到她那里去,还给我餵了开水。可是,我还是嚎哭不止。妈说,也奇怪,她一回来我就悄悄的了,餵了奶,很快就睡着了。 妈再去出这样的夜工,就把我託付给大婆,还给了她一些米和烧柴,叫她夜半给我煮点汤米,给我餵点汤。但是,我一口也不喝,只是不停的哭啼,总算给我餵下些了,第二天我又拉起肚子来。我拉肚子怎么也不见好,每晚上在大婆那里照样嚎哭不止,太婆想尽了办法,我还是那样。后来,大婆就干脆把我放在一边由我去了,有一晚上妈回来见我把身上的裹的东西全蹬掉了,人已冻得像坨冰,还在一声一声地哭,大婆在一旁已经唿唿大睡了。妈说她真的快疯了。而且,大婆也不愿照顾我了,说有的人给她打招唿了,叫她不要管闲事,再说我实在不好照顾,妈还是另想办法吧,也许我的命就是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妈说我这辈子欠她的,就凭她这段日子对我的那份牵挂,承受了那些心情,我都欠她的。 妈说我命苦,就凭这段日子,换个孩子也许就过不来了。她有两个晚上收了夜工回来都见我身上裹的东西全蹬掉了,人冻得像一坨冰,她都以为我会生大病了,而生了大病就只有由我的命去闯了。张书记这一向不仅晚上看得严,白天也看得严,谁也不准离开自己的生产队,就是小孩子生病也不准,她也不能到远在要走一天的路程的爹那儿去叫爹回来管我,还不能暗地里托哪个好心人去通知爹,因为没哪个好心人敢应这事,这一向人们都离她远远的,当多了她这个人似的,她也不能去连累别人。可是,我冻成了那样也没有生什么病,连发个烧啥的也没有,拉肚子也几天后自己就好了。妈就凭这个说我这辈子命苦。 妈说,这段日子她都想过她是不是命里不该有我这个儿子,我是不是命中注定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是不是这世上本就不该有我这个人。她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也许她不该想这些,可这段日子她确实这么想过。妈说她这段日子确实想过是不是撒手不管我算了。她说这段日子后来她也确实在由我的命去闯了,她确实是没有办法。她说我们不能懂她确实是没有办法,但我们将来会懂的。她说我们将来会懂她这段日子受的是啥。她说的有点阴沉,甚至于残忍。她说她自个都不想活人了,还想过跑回娘家去一去不回,不管我了,也不要哥哥了。她说她自身难保,她后来只在想她自己了。但我命贱,竟闯过了这一关。 不过,我能闯过这一关,还是靠了好心人。张书记这样整妈,过了一些晚上,张书记就有些松懈了,他的几个“相好”受不了寒冷也不来出夜工了。这时候我们生产队的老队长来到妈身边,叫妈来点了名之后就回家安心带我,孩子太可怜了,有什么事他担着,不会叫妈有事的。以后每个晚上都是这样,直到这段日子结束。 妈一生提起这个老队长都会感动得流起泪来,说他是个好人,对她有大恩,同时也总是要说:“这个世上还是有好人……”或“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 妈给我叙述的这件事情还真把我震撼了。这大概是因为这个故事讲的是我自己而非他人的生命受到过非正常的威胁,在我来到这世上仅两个月的时候就差点离开这个世界了。在妈给我们讲述整个这个事情的过程中,爱追问的我一直没问过一个字,说过一句话。不过,我意识到这种震撼却是一段日子以后了。我就是突然如穿越时空地听到了我当年那些个夜晚的嚎哭。我听到它是最纯粹、最勐烈、最狂暴也最真实的嚎哭,听到它是动物本能和人性本能的恐惧和抗议,我是那样孤立渺小,置身于寒冷荒凉的茫茫太空中心,向整个寒冷荒凉、冷漠如冰的太空和宇宙抗议。我听到了,即使有大婆给我提供过一种安全和保护,这种安全和保护对于我也是一样的黑暗和寒冷,一样异己和陌生的,包括她怀抱,她的开水和米汤都是充满敌意的,恐怖和不能接受的。只有一种东西才是我企盼和需要的。这种东西甚至于不能说就是妈,因为它是那么绝对。世界要么就是这个绝对的东西,要么我就绝对不能接受它。我甚至于觉得我看到了,是这个原因而非其他,才使两个月的我闯过了这一关,而妈,还有其他人,都认为我本是过不了这一关的。 妈把这个事情叙述到此都像还有很多话说,但她变得断断续续起来,说得不明不白的。我又像那样渺小孤立地置身于冷漠麻木的茫茫太空的中心,感受到了新的紧张,听不明白妈在说什么,却从妈说的每一个字中都听出了分量。我听到妈的声音好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妈又有啥子法子呢……他张良策不是那一回就算了……他想尽了办法整你们,他看你们小,啥也没法,就把你们往死里整……他整你们就是在整我……妈是想回娘家去算了,但妈又咋个捨得下你们呢……再说你们又有啥子过啥子错……妈不管啥子都是为了你们,为了你们能长大成人,不能叫妈把你们生到这个世界来了,却不能把你们养成人,但妈的泪水只有往肚子里咽……妈说这些你们还不能懂,你们还太小了……但是,反正你们要把妈说的这些每一句都牢记在心头,长大了给妈报仇!” 第15页 妈给我们讲述了这件事,我不是和苦难的、为了我牺牲了自己的妈妈更亲近了,而是越来越决定性地和她疏远了。 第8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4 4 妈说她后来终于忍无可忍了,换了哪个也忍无可忍了,再不考虑爹在外头想搞点名堂、创一番事业了。原来,妈在家带着我和哥哥过着那样的日子,妈最终只有向谁求告呢?向爹。但是,爹却总是以他得搞点名堂、创一番事业要妈坚持和忍耐。许多次妈带上我和哥哥去他那儿不回来了,他都总是把妈和我们又送了回来。爹什么都知道,知道一切,但他总是要妈“坚持”和“忍耐”。 在妈的忍耐达到了极限的时候,她最后一次带着我和哥哥到爹当民办教师的那个地方,下了狠心爹不回家来从此永远和一家人在一起,她就不回来了。爹这才如我们前文所述地经过了一番颇费周折的活动,回到了我们大队当民办教师了,从此也再不嚮往到外头搞番名堂或事业了。爹把他为调回到我们大队当民办教师所费的周折在我们所能听懂的程度内,给我们讲过,它给了我奇特而深刻的印象。求人,托关系,说好话,哀告,乞怜;过程是那样曲折和繁琐,每一步都要遇到铁面无私、不可逾越、掌握着你的生杀大权的人物,就像你陷在没有出路的迷宫里,每一步、每一拐角、每一环节都有一个吃人的妖怪在那里等着你;到处都是不可通融的,都要你差不多跪下来乞求,而最后一切还是凭了纯粹的偶然和“好心人”、“人情”对你的施恩起了关键的作用才大功告成。 爹在说这件事时要我们一家都永远感激某某人,他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可以说是救命恩人。这让我非常吃惊。 不管怎么样,爹回到了我们身边,又保住了他民办教师的位置。凭他和妈孱弱的身体以及在我们这里人们心目中的地位,爹要是不教民办,我们一家的生计是完全不可想像的。 我们渐渐在长大了。我看到爹巴结张书记那样的人,拉拢一些人,整另一些人或与他们结仇。他不断地与我们生产队的这一户人家那一户人家打架骂架,以致打得头破血流。我们沟里人与人之间打架骂架是经常的事,为几根稻草也可能整出头破血流的事端来,爹,一个在那个时代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有可能早年最看不起的就是我们沟里人这么粗鄙狭隘,为芝麻绿豆大的事也要打架干仗,而今天,他成了他们中间最热衷于为芝麻绿豆大的事打架干仗甚至于打得头破血流的。 他拉帮结派,每天晚上都有几个神秘的人物到我们家开小会,然后是写状子,上告我们生产队的老队长、老副队长、老会计。 他对他这些同伙振振有词地说,听得出来这也是他的宣言和宗旨: “整不了的我们不仅不能整,还要尽可能巴结、讨好!整得了的不管是谁我们一定要整,把他整倒、整臭,能往死里整就往死里整,叫他永远也翻不了身!” 我们生产队的老队长、老副队长、老会计与我们家无冤无仇,更遑论老队长还是那么一个好人,可正因为他的逻辑和誓言他就下了死心要整垮他们。我看到这是他好两年的主要任务,几个人秘密的小会议天天晚上开,状子写了无数。妈对他说再没良心也不该整我们的老队长,他对我们一家才是真有恩的,再说了,哪个上台当队长也不会比他当队长好,因为像他这样的好人再也没有了。爹断然地说: “连他也要整!还首先就要整他,拿他开刀!正因为他是个老好人、大好人,才容易把他整倒!只要能整倒我们就一定要把他整倒,能整到啥程度就整到啥程度,不得问啥子该不该整,不得问任何理由!要是他不是个好人,狡猾厉害,上头有人保护他,他对我们干尽了坏事我们也不仅不会整他,反而会拥护他、巴结他!” 看爹劲头十足的、红了眼的斗士的样子,连牙齿上都似乎在扯出青筋来,妈也就无话可说了。 爹他们一伙人经过曲折、漫长、执着的努力,终于把我们生产队的老队长、老副队长、老会计等生产队干部全部整垮了,清一色地换上了爹所谓“我们的人”。这一伙年轻一辈的自当权以后,就与老队长、老副队长的为人大不相同了。我见他们经常都在我们家白吃白拿,就像我们家是他几个人私有的小伙食团和物资贮备库似的,爹和妈对他那是百依百顺,像对祖宗的牌位一样供奉着,但我们家却并没有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好处,他们的好处全给了另一些对他们更有利用价值、更值得巴结讨好的人了。这几个人都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人,有点文化,有点小聪明,但是,传统的道德观念、处世原则全被他们义无反顾的抛弃了,无条件的信奉“我是流氓我怕谁”、“强权即真理”、“有奶便是娘”的生存哲学。一生产队的人本来就都怕他们有朝一日当我们生产队的权。爹他们一伙人折腾的结果,不过是既对他们自己引狼入室,又对一生产队的人引狼入室。小小的我也能如此清楚明白地感觉到,自这几个人上台后,我们家,还有我们一生产队的人,生活就因他们几个人而更加困难了。 爹和外面的人关系是这样,对家里的人呢?他经常打妈,叫她滚。总是在半夜里他就天崩地裂地发作起来了,对妈拳脚相加并喝令她马上滚,甚至把妈的衣服、东西往外扔。左邻右舍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鸦雀无声毫无反应,似乎爹妈闹的动静再大也不能把他们从睡梦中吵醒,但每次都会把我们三个小的惊醒。每次都是妈夺门逃出去不知哪里去了。我们醒来了,顿时就在那种似乎家的末日、我们的末日到了的气氛中,这种气氛似乎抓一把是一把,把把全是,别的都不真实、不实在、不存在了。由于总是如此,没完没了,我心中逐渐有莫可名状的、无对象又不分对象的恨和无尽的厌倦。但是,就是这种厌倦也一次都不能在深夜妈又在爹的拳脚下夺门而去的时候使得这种我们家和我们的末日来了的感觉变得轻一点。 我们本能地知道逃跑出去的妈期望的就是我们马上去找到她,我们全都到她身边去,她的一切都为了我们,她心中只有我们,她也无止境地需要我们,如果我们不去,不去唿唤她、找到她、依偎在她身边和她在一起,她的心就会死去,我们也就可能真会失去她了。她一跑出去,我们就去唿唤她、找到她,这成了我们一个机械的、条件反射般的强迫命令。因此,不管多么睏倦、无奈、压抑,我们也会爬起来去唿唤她、找到她,连弟弟也不例外。 哥哥最懂事,到后来,每次都是他带头,我期望他若这次不带头,我也就懒得起来了,就让山一样沉重的瞌睡,还有厌倦把我带走吧,管它带我到哪儿去。但是,哥哥一次也不会妈又跑了他不会惊醒,一次也不会他惊醒了不去追赶妈、唿唤妈、找到妈,和妈在一起,他也一定要叫上我和弟弟,对我们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更是命令式的、兇巴巴恶狠狠的。多少次我都真想找个十分绝对的理由这回不去了,妈要跑就跑吧,由她去了,我只需要好好躺在床上睡觉。我看到弟弟那神情和一双眼睛中也是和我一样的东西,他还在有目的地认真地关注着我,那样子表明如果见我不动身他也就不会动身了,倒下睡觉吧。但是,我们这样,在哥哥那里就好像我们是罪人了。有几次,爹闹过了,妈又跑了,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就是给哥哥兇狠地叫醒的,甚至于给打醒的:“妈跑了你们晓得不?!还不快点起来!” 第16页 我们每次找到了妈,到了她身边,才会知道这对她的作用和意义有多大,我们是真的断然不能不来找到她和她在一起的,但是,那种无名的恨和厌倦,还有瞌睡和睏倦,则如山一样压着我,让我只感觉到时间是何等的漫长,生命是何等的空白。妈一次也不会说我们不该来,该好好睡觉,往往还会伤心地说:“你们这天才来!再过一会来你们就没的妈了!”有时听上去她的声音简直是凄绝的。 我甚至于感觉到不只是爹如此需要每晚上半夜的时候发作打妈,妈本身就需要在这时候挨爹的打,她需要这个是因为她需要在深夜跑出去,她需要在深夜跑出去是因为她需要我们三个小的这时候去唿唤她、找到她、和她如骨肉相连地待在一起。好多次她考验似的问我们:“我叫你们回去睡,丢下妈一个人不管,你们得同意不?”我们不能也不敢表露我们真实的那些想法和感受,并且为我们有这些想法和感受而感到自己是如此有罪。 但是,我也觉得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时候的妈,不爱这个时候的她,就像我不喜欢这个时候的爹、不爱这个时候的爹及世界的一切,夜、天空、星辰、山野、黑乎乎的树影、夜半这清凉的空气、坟墓般的山村的房舍、山村房舍里所有的人……什么我都不喜欢、不爱、不关心它们的去留和存亡,我只需要一样东西、只爱一样东西,那就是睡觉,马上睡觉,但是,唯睡觉不在这个世界和这个宇宙之中,不在万事万物之中,距我无限遥远。每次夜半又被妈和爹的吵闹惊醒而又不得不硬爬起来去找到妈、依偎在妈身边直到妈满意为止的时候,我心中都会哀叫:“这一切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第9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5 5 要写我们家,就不能不写我们家修房子。 在我们家修房子之前,我没见我们沟里有人修新房子,也听沟里人说,我们沟好多年都没人修新房子了,还说连吃的都顾不上,哪还有人修得起房子呢。 我们家呢,听爹总在说我们们家的房子再不能住人了,我们家一定得修新房子了,但似乎也只是说说而已,尽管我们家的房子已经到了一颳风下雨,爹妈就要把我们几个小的往邻居家“疏散”(爹的用语),甚至于在邻居家过夜的程度。 但是,有一天,爹终于严肃郑重地宣布,我们家要修新房子了!而且要修就修四大间!四大间瓦房! 他这话一出,没有人不笑他,说他在说梦话,我们家就是把我们现在那房子修补一下的能力也没有,哪还可能修新房子呢,还要一修就是四大间瓦房! 但是,看爹不仅决心已定,而且成竹在胸。他对人们说,世道将越变越坏,现不马上动手就再没机会修什么新房子了,他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长大了将比现在的农民更难离开这个穷山沟,三个儿子长大成人都当农民,都要在这山沟里生活,都要成家立业,都要娶妻生子,而没房子就哪一样都是不可能的,只有让人指戳嵴梁骨狗一样地活一辈子了! 我还记得听爹说了这些话时的我那种震惊和惶恐,我无法相信人活着似乎最基本最重要也最不可避免的事情就是爹所说的“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我更有一种活人,至少是当农民,就似乎是被终身囚禁的感觉。虽然我总在听我们这里的人说当农民就是判了“无期徒刑”的,但是,我实看不出当农民怎么就是判了“无期徒刑”,而听爹这么一说,我感到如果我们的未来只能像爹所说的那样,那就比判了“无期徒刑”还要恐怖。 爹把我们叫到跟前,严正地对我们说,我们家决定修新房子是我们家一道分水岭,一个大转折,从此,我们一家人都要以此为中心,一家人团结得像一个人,一家人就是一个人,人人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而只是我们家这台机器上螺丝钉,所做的事情都仅仅是为服从修房子这个中心的分工的不同。他说,我们家请不起人工,又无钱无物,可以说,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那就一切我们自己能办的都自己办,自己不能办的也要绝大多数自己办,自力更生。他说,我们先把砖瓦做起再说,做砖瓦的事情就由他和妈干,我们几个小的就负责做饭和做家务等等,我们从此再也不能有贪玩之心,再也不能出去玩了,一次也不能出去玩了。他说这是我们家一次二万五千里长征,只有靠我们上下团结一致,绝对以一个目的为中心、为核心、为一切,不怕吃苦、不怕牺牲才能成功。 虽然我天天都在盼着我们有新房子住,但是,对爹说的这个“二万五千里长征”,我感到害怕,感到自己有多渺小,甚至感觉到自己是有罪和堕落的:我想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爹所要求于我们的,因为在“二万五千里长征”面前,我们还太小太脆弱了。 就这样,我们家踏上了漫长而其艰辛超乎想像的修房子的征程。虽然我们三个孩子没有完全达到也大部分达到了爹要求于我们的,但是,真正付出了艰辛的当然是爹妈他们了。我们一切都得从零做起,而且按照爹的安排还得抢时间,不能拖延,就像是要提前实现“共产主义社会”一样。 在做砖瓦坯的事情上,我们没请过一次泥水工,没请过一个匠人,也没有请过一个人打打下手帮帮忙,所有这些话,不管多专业和技术性的,全都是爹亲自干,妈给他打下手。按爹的计算,四间大瓦房,所需成品砖瓦总数就逾三万,做这些成品砖瓦的坯子的采泥、踩泥、和泥、做坯、晾干、搬运、贮存等等全是由爹妈两个人干。而且还全是在晚上和爹的节假日里干,白天妈要出工,爹要教书,这是他们的“饭碗”,一家人就靠这两个“饭碗”生存,岂能因为修房子而怠慢“饭碗”。 爹有极其精明的计算和计划,好像有他这些计算和计划也就成功了一半了。他说,晚上清静,注意力集中,效益也就最好,白天那么多人的眼睛在盯着,那么多闲人要来说三道四、指指点点,想干也干不好。他说,他一开始就想好了利用晚上,我们拥有每一个清静的晚上,看来天是不会有绝人之路的。他说,他还有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那就是他可以从此完全在白天睡觉,他教书又没人在场把他监视着,人到学校了给学生几下子讲了课布置了作业他就可以坐下来打盹了,他说这实在是他个人最有利的条件之一了。 他安排妈每天晚上在天快亮时回来睡一会,因为妈干队里的活不能像他那样方便睡觉。但他告诉妈队里那些活实际上也是大有空子可钻的,他要求妈尽最大可能在干队里的活时打盹睡觉,哪怕把熬红了的一双眼睛闭上也好,他大讲特讲闭上双眼也是一种休息的科学道理,只是妈不能在人面前做得过于引人注目,特别是妈要联络几个相好的,得到她们的帮助,比方说让她们把妈遮挡住和随时注意来查看社员群众的劳动的干部等等,另外,妈收工回来就马上睡觉,家里的事情由他和我们几个小的干。 他说在我们现在这种情况下,他和妈不仅不能耽误睡觉,还要睡得更好,因为只有睡好才能保证充沛的体力和精力。我还记得他还要妈从此白天脑子里尽可能不要想事,也不要把一双眼睛多用,再有趣再吸引人的事也不要去看,一双眼睛即使不能闭着也要让它眯缝着,让一双眼睛恢復疲劳是最重要的了。爹设计和想出了许多点子、办法,于最不可能处他也发现了可能、设计出了可能,似乎是他就凭他这些点子和办法,再加上他和妈的激情、意志和不辞劳苦、不畏牺牲,就能用一些火柴棍撑起一座大山。 第17页 这里得附带提一句。爹要妈每天晚上天快亮的时候回来睡上一小会,他则□□通宵。可实际上,他也都是天麻麻亮的时候就准时回家来了。他说,这是因为他不能让人们看见他在那么没命地干,天大亮了,他还在干,人们就会围过来了,来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后来,就是节假日学校放假,他也在晚上干,白天在家休息和干家务。看得出来,他最怕最厌恶的是他们在不要命地干着,人们围过来说这说那,指手画脚了,即使这些人能够帮助他点什么这也是他恐惧的和深恶痛绝的,而且也很显然,在他和妈在那里流血流汗的时候,围过来指手画脚,作看客、当老师、充好人、装善人,则是一沟的人最乐此不疲的事情了,绝对不会管你的感受。 第10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6 6 爹和妈就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一样不停地运转着,其间任何其他的事情都无缝插入了,有好几年,爹和妈之间,爹和妈与外人之间的那一切吵闹、干仗、争斗什么的都绝了迹。看来,还真得说劳动,特别是苦役般的劳动,还是真有其意义的。 不过,我这么说并不是肯定每天晚上爹都要殴打妈、妈起来逃跑、我们三个孩子去追赶妈的那段日子是在我们修房子之前。对时间的记忆不是我的强项,更何况已事隔这么多年,而且,在情景记忆中,我们起床去追赶妈好像是在我们的新房子里的事情,不在我们那间破房子里。这么说来,爹妈总是发生冲突的那段日子极有可能是在我们修好新房子之后了。 如果说爹和妈在身体上承受着劳苦,那么,我们几个小的就主要是在承受着一种精神的和心理的折磨。每天晚上,就算我们听话地在家里好好睡觉,也会有那么多无端的惊醒,见爹和妈还没有回来睡觉,心里是一遍空洞,一遍灼痛。我们如此深入骨髓地体验到了家是一个整体,一家人就是爹所说的“一家人就是一个人”,这个“人”的一部分在该休息睡觉的时候没有休息睡觉,另一部分也就在该休息睡觉的时候休息不好睡不好。 在爹和妈每天晚上都要吵架打架的那段日子,我为每天晚上都不能在该好好睡觉的时候睡觉而无比地厌倦,如有可能,我会真的不管他们了,由他们去了,妈要跑就跑吧,这个家要散就散吧。而现在,爹妈交待我们的只是我们好好睡觉,不要管他们,但是,我再想睡好也睡不好了,也不能容忍自己睡好了,每天晚上都是心里不装着一紧紧的关注和揪心就睡不过去,而这个紧紧的关注和揪心则使我一晚上会无端醒过来好多次,一醒过来见爹妈他们还没有回来睡觉,心里就是那灼痛。 时间长了,我觉得我的大脑在变硬变糙,在生出稜角、长出刺、伸出刀子来,这些东西出来是为与我的生命作对。但我更感到这个大脑不只是我的大脑,而是一家人共同拥有的大脑,这些稜角、刺、刀子是本来就存在的,不是凭空长出来的,也不只是在与我的生命作对,更在与我们一家人,特别是爹妈的生命作对,不管这多么难受,我也不应该试图减轻它,反而还应该加强它,从而为爹妈“分担”一点点难受和痛苦。 特别是到了数九寒天,我们深夜醒来都不能容忍被窝里那种暖和了,自动起床,撑起灯,出门去唿唤爹妈,唿唤爹妈你们回来睡吧回来睡吧。望着他们在荒凉、黑暗、寒冷、寂静的旷野里一盏灯火小如豆子的孤灯下朦胧的,如机器人、泥人一般忙活着的身影,我们心如刀割,那么真诚地唿唤他们回来睡吧,可他们显得渺远的、忙不过来答应我们的声音总是叫我们回去睡觉,他们过一会就回来,而我们知道他们这只是在应付我们,他们仍会和无数个晚上一样,和每个晚上一样,不到天快亮了不会回来。我们是那么憎恨从他们那里传来的无限单调重复的做砖坯的“叭、叭”地拌泥的声音,可就是这个声音听上去似乎是不到世界末日它不会停下来,永远也不会有丝毫变化。 后来,我们不唿唤他们了,但也不回去睡觉,而是三兄弟紧紧挤在一起抵御着寒冷蹲在那里,就这样远远地守候着望着他们。这是因为如果我们回去睡觉,不管那被窝里多么暖和,那良心的不安,那不断地无端惊醒,一惊醒后那种可怕的心情,已经让我们后怕。这还因为我们不管多么深情地唿唤他们回来也不会有结果,不管我们唿唤得多么伤心哀绝,他们应答我们的都是那样机械、单调、空洞,像是他们没有生命,更不是我们的爹妈,就我个人来说,我已经感觉到爹妈他们作为人都已经是虚假的了,他们真的只是泥人或机器人了,我不敢再通过唿唤他们回来又体验这种可怕的感觉。不知多少个晚上我们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守候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无声无息地回去睡觉,没有让爹妈他们知道。 虽然我们到底是被生理上的需要战胜了,但我们回去睡觉也不把门关上,让它大开着,这样又在不安的睡眠中无端惊醒之后,见到那个白白的、大大的、方方正正的门洞,也觉得和他们保持了一种联繫,向他们输送去了一点什么。我觉得这点什么是“生命”,爹妈已经因为那劳苦真的没有“生命”了,真成了泥人和机器人了,我就应该向他们输送“生命”,使他们不至于完全成为泥巴人和机器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个方方正正的门洞,在一次惊醒后见到它在变白,在下一次惊醒后见到它在变黑,在又一次惊醒后见到它在变得越来越白也越来越亮,显然天已经在亮了,它是那么令人痛恨,因为它的存在表明爹妈他们还没有回来,他们回来了,也就会把门关上了,也就不会有这个在变化和变幻着又好像永远也不会有变化和变幻的门洞了。也有惊醒后见到没有这个门洞,门真的关上了的时候,但是,它不能欺骗我们,我们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爹妈他们回来取个工具啥的为我们带上门的。我们三兄弟不论哪个先知道了这事,也会爬起来又把门大大打开,让我们一醒来就能看见那个在变化又始终没有变化的门洞,让我们感觉到和爹妈他保持着联繫,在向他们输送我们的关注、关心和揪心。 由于总是看着这个门洞,这个忽而白忽而黑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日久天长,它竟越来越对我变得异常生动起来,就像有了生命,活过来了一样,尽管我知道它还是原来那个门洞而已。后来,它不是就像一个妖魔,而是真的就是一个妖魔,是一个真正的妖魔在那里歌唱舞蹈,也只有真正的妖魔才会有那样的歌唱舞蹈。它一瞬间之内就有千百个个个不同、个个令人嘆为观止的舞姿。我对它充满恐惧,因为它对于我就是一个真正的妖魔,尽管我知道它就是那个门洞而已。我仍然憎恨它,因为它的存在表明爹妈还在劳作,还没有回来。但是,我越来越迷恋它,因为它而睡得越来越少,因为它是那样值得欣赏,看上它一会儿也不知它会向你开启出多少神奇的景象,只有魔鬼才可能的景象。 随着日深月久,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中只有这样一东西才是真实的,有生命的,才不是纯物质的而是超物质的,其余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我的两兄弟,还有爹妈,全都是爹妈他们用来做砖瓦坯子的那种泥,纯粹地、干干净净地就是那种泥,与那种泥什么差别也没有。我永远也不能忘记我们几兄弟守候在外面,看着远处那豆灯火中爹妈劳碌的身影,这时候,我看见,整个夜晚,山野,村舍,天上地下的一切事物、一切生命,包括我们三兄弟和爹妈,全都是泥,就是爹妈他们弄出的那种砖瓦泥,整个宇宙也都只是一坨泥,绝对没有与泥巴真正有点区别的东西。我觉得这就是现实,现实就是这个样,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现实。这种感觉很痛苦。 第18页 但是,这个门洞救了我,它让我眼睁睁地看到,只要我盯着它,它就一天比一天更是一个超越现实、超越一切的存在,一个鬼神的存在。晚上,躺在床上,看着它只有鬼神才可能那样开启和开启出那样的景象和世界,不知多少个时辰过去了,天都麻麻亮了,我都还没有睡着,看到爹妈回来走进屋的身影,我才连忙闭上眼睛,而我避免看到爹妈,不为别的,只为我已经不能看到他们了,看到他们只会让我看到他们是纯粹的泥巴,而没有什么比看到他们只不过是泥巴而已更可怕了。 在那样的劳作中,爹妈他们要几个月才洗一次衣服。他们把就和他们自己一样已经变得一点颜色也没有的衣服晾晒在那里,我也不能看到,一看到就感觉到整个宇宙也压在我身上了,而这种重量什么也不是,只是就和宇宙一样大小的一坨泥巴。 对把一个东西老盯着,就盯着,如入定般盯着,这个东西最后就会变得异乎寻常地生动这种经验现象,在我有了更多、更深入、更上一层楼的同类经验后,一些年后,我还把它上升到哲学的高度进行了思考。 第11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7 7 如果说生存就是和大自然的搏斗,那是一点也没有错的。可是,人在大自然面前,时常却是那样渺小。 爹妈付出那样的劳动做出的砖坯子,那是我们引以为自豪的“我们的砖坯子”了,就像一道道城墙一样舒展地晾晒在众多田坎地塄上,要是能把它们首尾连接起来,都可以组成一条真正的长城了,或者是爹妈付出同样的劳动做出的瓦坯子,俗称瓦筒子,在我们孩子眼中就像是一片片汪洋大海一样晾晒在一个个大坝子里,太阳热情地照晒着,天老爷却突然招唿也不打一下就变了脸,雷鸣、闪电、狂风、暴雨,啥都用上了,尽情地发泄、尽情地发作,什么也不管,于是,我们就眼睁睁地看见我的砖坯子和瓦筒子在顷刻之间就瓦解、倒塌,化成泥水滚滚而去。它们是那样经不住风雨,实在令人吃惊。 是的,这时候会有很多邻居如救火一般地来帮忙,也有很多砖坯子和瓦筒子被及时抢运到了安全的地方,但是,我观察到,就是他们集体的力量在大自然的淫威面前也是渺小的。不过,这还是次要的。他们还有一个不约而同的固定的模式。这种模式就是一家人最多只来一个,而且在雨大到会把衣服淋湿透的时候,他们就相继离去了。我们实在是应该感激他们,但是,就事论事地说,他们更多地是在应付、表演,全不如大自然的淫威来得率直真心。在我眼中,抢救出来的砖瓦坯子才那么可怜的一点点,而这些好心帮我们的人们因一片混乱和也不是那么真心而踩坏摔烂的砖瓦坯子却是那样之多。转眼间这些好心的人们就被风雨赶回家去了,消失得那样迅速、整齐和一致,留下这些被他们踩坏摔烂的砖瓦坯子在雨水中化为千百条血流一样的四散而去的涓流。在我的视觉上,它们还就是血,爹妈身体里流出的血。 但是,更大的灾难性图景我们是看不到的,因为雨幕遮住了我们的视线,它们在远处野地里的田坎地塄上或那些个大坝子里,在那儿,这时候只有爹妈两人在抢救那些砖瓦坯子。爹妈沖回来了,把家里能拿去为砖瓦坯子遮挡暴雨的东西都拿走了,包括晒席、睡席、棉被、袄子一类东西,连门板、窗板都卸下来抢也似地拿走了。这时候,要是有好多晒席那样的东西就好了,这东西也家家都有,邻居们也会借给我们,但是,他们仍然遵循那一套固定的模式,一家人最多借给我们一样东西。这个看似应有尽有、一切都取之不尽的世界,在你需要它给出的时候,它却是那样少、那样吝啬。 这时候,我们三兄弟相依蹲在屋檐下,向着把我们的视线牢牢地封锁住了的风雨唿喊爹妈。有几次,我们都忍不住大哭起来。那些好心帮我们的人们,走我们身边过,没有几个人会不说我们两句,瞪也要瞪我们两眼,那是同情和可怜,却也是鄙视性的同情和可怜。他们还会对我们似乎不知多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们几个还蹲在这儿干啥呀,还不快回家去呀!要听话要懂事呀!”、“快回到屋里头去呀!看你们家都成了啥呀!”……有的人见了我们还要嘆一口气,有的则干脆骂道:“不是几个好东西!”我们这时都还很小,也不知他们从哪里就看出了我们不是好东西了。我还听到他们在议论:“唉,几个小的也没有养好!这一家人,唉……”我不能否认,这些好心的人们来帮了我们一把,这类东西就是我们必附带得之于他们的“礼品”。面对他们这些“礼品”,我是如此强烈地感觉到,在灾难和他们这类鄙视性的同情和可怜面前,我宁愿选择灾难,尽管面对眼前这点风雨,我也只有望着它哭啼。 一会儿过去,就是这些看不起我们、可怜我们的人也没有了,我们三兄弟只有背后冰冷的墙和前面如一个倒竖的汪洋垂直屹立在我们面前的雨水的铁幕,我们竭力的唿喊声和哭声在撼天动地的雷声和雨声中竟然连我们自己都难听见,我感觉到不是我们在唿喊,而是小得如蚂蚁那样一个人在我的耳朵里对我唿喊,但这个小得如蚂蚁的人就是我,我也只能喊出这么大的声。这时候,我感觉到,整个世界、整个宇宙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就只是一个狂暴万能的雨水的汪洋,爹妈他们在这个汪洋的深处已经如那些我们被雨水沖毁化解为泥水的砖瓦坯子一样,被雨水肢解直到融化掉了,他们再也回不来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而我们,也仅仅是这个雨水的汪洋中心的一粒尘埃、一个气泡、一片碎砖瓦坯子,这雨水的汪洋轻轻碰我们一下,我们也就什么都不剩下了,永远消失了,消失得就跟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我们徒劳地哭喊着。 过了那么长的时间,直到风雨的势力都减弱了,爹妈他们才回来了。他们已经尽了全力了,其余的一切都只能交给上天了。爹立在屋檐下面对着还没有停下来的雨,脚下是一大滩从他身上淌下来的水,他的头髮上挂满了大滴的雨水,如闪亮的珠子。他动也不动沉默无声地站在那里,一只手在肩胛处无意识地也是神经质地搓着汗条,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之一。妈一次又一次地叫他换衣服,别着凉了,我们也一遍一遍地叫他,他都像没有听见,最多只是唔一两声。我观察到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着。今天这样的灾难,我们家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就是我们的砖瓦坯子像今天这样被雨水毁掉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已经特别熟习爹这种颤抖了。今天,看着他这种我熟习的颤抖,我感觉到他整个人已经被分解为无数条小虫子,所有这些虫子都因极度的紧张、焦虑、恐惧而疯狂地蠕动着,他不再是一个人,也不是我爹,而是一堆在密闭的、绝对没有什么可以从中逃出去的热罐子里的蚂蚁,一堆在越来越热的粪水里没有一条能逃出去只能挤在一起作疯狂的垂死挣扎的蛆。我忽然是那样心碎,感觉到爹已经被生活和生存毁了,他已经战胜了生活中的无数困难,他还将战胜生活中的无数困难,但他作为一个人已经毁了。我感觉到那样的责任,那就是“救”他,但我更感觉到自己如何可能承担如此沉重巨大的责任。 第19页 第12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8 8 我们晾得干干的、也全都搬运到安全的地方贮存起来的砖瓦坯子已经够多了,这就面临着俗话所说的“烧窑”了。砖瓦坯子不经过烧窑这道工序,就变不成再也不怕雨水沖洗的青砖青瓦,更不用说还要用它们来修大瓦房了。我们前后一共烧过四次窑。要烧四次窑,砖瓦才够修四间大瓦房,但我们家原来那房子实在不能住下去了,烧了两次窑后我们就把新房子,四间大瓦房修起来了,砖瓦不足的那部分是向别人借的,承诺到什么什么时候归还,后两次烧窑是为还别人砖瓦。 烧窑和晾晒砖瓦坯子一样,最怕的也是暴风骤雨突然来光顾。成千上万的砖瓦坯子搬到窑上了,堆得到处都是,装窑最少也需要三四天时间,这期间要是遇到了暴风骤雨,这些砖瓦坯子多数都会变成一滩泥,前功尽弃。窑装好了,火点起来了,就更怕突降暴雨了,特别是窑正烧到某个火候的时候,如果暴雨来了平地起洪水,水冲进窑里,就会发生俗话说的“窑崩”,一发生窑崩,一整窑的砖瓦就毁了。再说了,像一座山一样麦桔杆堆在窑前,这就是烧窑的燃料,这么大一山麦桔杆也不可能把它遮挡起来,暴雨来一洗礼,它们也就湿了,不能用着烧窑的燃料了,而要准备起这样多的麦桔杆,可不是一句话。 我于电脑前打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想到了为什么爹妈他们当初不选择在冬季那种不会有什么暴风骤雨的时候烧窑呢。不过,我已经不可能去弄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了,也没有这个必要,只能说,爹妈当初在那总是有暴风骤雨的季节里烧窑,一定有他们万般无奈的理由。 我们烧了四次窑,两次都遇到了暴雨的“洗礼”,有一次还发生了最令人担心、最让人不愿意看到的“窑崩”。两次也都是晚上。我们还太小了,严令不准到窑上去,但是,外边黑夜里的风雨,使我们能够想像我们那窑上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我们三兄弟相依在灯下为它紧紧揪着心。烧窑就必需得僱人了。不时有人十万火急地冒雨从窑上跑回来取窑上必需的东西,他们总要顺便到我们家里来对我们三个把窑上事情渲染夸张地说一通,又是一番你们要听话懂事呀的饱含那种可怜甚至鄙视的说教,我们只在心里一个劲儿地祈祷,你们快去窑上吧,你们快去窑上吧,那里才是需要你们的地方。 发生“窑崩”那次,据事后人们和爹妈的描述,暴雨中平地而起的洪水冲进了烧得正旺的窑里,窑里传来巨响,随着窑前部就裂开了一条缝,众人四散而逃,怕窑爆了,只剩下爹妈在那里保他们的窑了。红了眼的爹妈还不要命地冲上去紧紧顶住看样子行将崩塌的那一块,众人唿喊他们赶快逃开,他们没有理睬,有可能他们根本就没有听见。爹还冲进窑门前那团浓烟里去了,这团浓烟就是因为水冲进了烧得正旺的窑里而从窑里涌出来的。没人看得见爹在这团浓烟里干什么,众人只在远处不要命地喊他快逃出来,窑要垮了,保命要紧。但是,爹却凭他的无畏截住了那股洪水,保住了我们的窑,也保住了一窑的砖瓦。事后人们都在夸爹,而听爹妈他们所说,则是他们感到那样后怕。爹说:“窑要是真垮了,那就是我们真的完了!”说这话时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妈说:“是天老爷在帮我们。”爹是不信什么天老爷的,但妈这么说他也没说什么。 也许,人的不幸,要在被人可怜的时候才会真的变成一种不幸。但是,不幸的是,仅凭小小年纪的我的经验也已经看出来了,人这东西的本性,至少是我们沟里的人的本性,就是他们是那么喜欢去可怜他们认为不幸的人,或者说去可怜他们认为很可怜的那些人。这是那种歧视性和鄙视性的可怜,看不起人的可怜,践踏人的可怜,甚至于可能是心怀叵测的可怜,只是他们可能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心怀叵测,他们甚至于真相信他们是那样富有同情心,那样善良。 我们烧窑遇到了“窑崩”的这个晚上,我们烧窑遇到“窑崩”了,这消息比暴风雨的到来还快地传遍了家家户户,至少是我们生产队的家家户户。那两位好心的大婶又打着一根手电筒戴着斗笠到我们家来了。其中有位大婶的男人是一般所说“国家干部”,所以,她有一根手电筒。像以前几次一样,她们坐着不走,说尽了她们似乎非说不可的那些话,说尽了还有说不完的。这一次她们更是这样。其中有一位还这样说: “这是头一回,这一回你们爹妈算是过去了,没有出大事!但是,说不准你们这次烧这个窑,还真要出大事了!为啥呢?因为啥子事都是天在安排,天叫你们出事不得只吓你们一跳就算了!你们要不是还小,真该到窑上去看看啊!说不准这时候大水又灌进了你们的窑了,窑垮了,爆了,把你们的爹妈都活活埋了!大家都在逃命,这种时候也不能怪他们,又不是他们的窑,你们说是不是?但你们的爹妈是不会逃命的,他们还一心要保你们的窑!哪个晓得他们现在已经成了啥样啊!千万别叫他们出个命伤啥的,天老爷保佑天老爷保佑啊!这家人真的不能出个啥大事啊!这几个娃儿都还小还小啊……哦,娃儿们啦,千万别信我胡说的这些呀!要听话懂事好好待在家里,最好上床睡觉呀!千万别去窑上呀,你们爹妈叫你们别去你们就千万别去呀!要听话懂事呀!” 她们说的这些,听起来是无限的好心和古道热肠,实际上句句都令我们感觉到不舒服,甚至于愤慨。多少人又多少人,他们就是那些普通人,一般会说他们是平凡而善良的人们,他们的好心和善心里面经常包含着这种令人不舒服的东西,这两个大婶,她们的好心和善心里面的这东西则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特别是说这席话的这个大婶,她这席话里的东西就不止有这种会令人不舒服的东西了,还有小孩子只能本能地感觉到愤慨啥的却不会看明白的“暗示”,一种居心叵测的“暗示”。 她们终于走了,我们身边又是漫漫长夜的寂静,暴雨已经住了,满耳只是外边洪水在满世界横流和肆虐的轰鸣声。实际上,那个好心的大婶对我们的“暗示”已经开始在发酵了。我和哥突然作出了三兄弟谁也没有异议的决定:弟弟一人留守家中,我和哥哥到窑上去看看。我们给弟弟点一盏灯,为了节约洋油,火苗尽可能调到最小。我们问弟弟怕不,他很坚定懂事地摇摇头。就这样,我和哥哥撑着火苗调到最大的一盏灯、哥哥怀揣着一盒火柴出发了。 真没想到外面会那样黑,就像世界仅仅是一个漆黑一团的宠大实体。四面八方都在吹来风,出门没走多远灯就被吹熄了好几次,灯一熄我们就像不在我们沟里而在那个人们所说的太平洋深处,一切都变了,什么也看不见,我们连自己也看不见,方向感也没有了,根本不知自己在哪儿,连动一步也不能。只有借着灯光我们才能向前走一步算一步,灯照亮的东西也是我们好像全没有见过的。走到了田野上灯盏就完全失去意义了,要划很多根火柴才能点亮它,一点亮它就熄灭了。风是一小股一小股的但却冰冷有力,从所有方向吹来,你根本拿它没办法。那灯上的火苗被风勐烈地拉过去,拉得都脱离了灯头了,却没有熄灭,一小团青色的火苗空无所依地和风奋力地抗争着,还唿唿地响,只能模煳地照见灯盏,连撑灯的手也看不见了,跟着它就被像是被强行夺走了、全无踪影了,四野是无边无际的绝对黑暗。这幕情景给了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20页 怎么办呢?我们并不气馁,决定爬着去。哥哥在前我在后,他要我拉住他的脚,而实际上我只能爬一会儿去摸一下他的脚在哪里,以此保证不至于跟错了方向。 我们爬过了几条田坎,爬上了那条很长的大沟塄,爬了不到这条沟塄的一小半,我们终于陷入绝境。这是一条横贯我们整个沟的一条大沟,不管多大的暴雨,最终,我们沟接受不了那么多的雨水都要从这条沟里倾泄而出流到山外,汇到江河里去。 我们感觉到沟塄剧烈地抖动着,真难以想像平时看上去那样结实稳固的沟塄这时会抖动得这样厉害。沟里的水如万马奔腾,沟里的水还是满满荡荡的,水浪扑打着我们的双脚和一侧的身子。但是,我们只能感觉这一切,我们什么也看不见。这黑暗之黑是那样深重,我都慢慢地感觉到自己也已经不再是自己而是这个黑暗本身的一部分了,成了一个完全陌生异己的东西了。这让我产生一种新的恐惧。 不是那一股执迷不悟的劲头我们不可能爬到这里了,但是,到了这里,我们就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了,身子紧紧贴在沟塄上,动也不敢动。我们已经既不能前行又不能后退了。哥哥问我:“小禹,该怎么办呢?”他问的是我们如何继续前行,他还不打算放弃,但我不知如何回答他。真难以形容我们这时候那种处境和那种体验了。沟塄又窄又滑,摇撼着,抖动着,感觉是我们敢再向爬行半步都可能滚进沟里被大洪水沖走。沟里的洪水扑打到我们身上,那么冷那么有力,越来越像是有无数双强劲有力的巨手在把我们往沟里扯。我感觉到沟塄是活的,正是传说中的巨龙,我们骑在龙嵴上,我们不可能制服这条龙,它随时也能把我们摔进洪水而它则腾空而去。不可能有什么时候比得上这个时候我绝对相信龙这种传说中的神物绝不只是一种传说而是真有这么一种可怕凶暴的神物的存在,我正骑在这样一个存在身上。 沟里的水的轰鸣声在越来越大,感觉是它的水在勐增着,骤然间就会增加许多,这是一种十分清晰、毋庸置疑的感觉。身下的沟塄随时都会突然间腾空而去,而它腾空而去了我们就被卷进洪水了,这也是一种十分清晰、毋庸置疑的感觉。我是如此震惊平时我们熟习的这条沟,我们不知多少次在它里面捉鱼抓蟹,现在竟这样不同了,似乎蕴含着无穷的暴力,对我们就是地狱、阴间、死亡、最后的毁灭……我感觉到,我们的生命就会像风里的灯火一样消失在这里了,我也感觉到我们这时候的生命完全就像不多一会儿前我才见过的那“离开”灯头前、熄灭前最后那一刻的灯火了,说消失无影就消失无影了。 实际上,这时候,我们已经崩溃了。在大自然的这么一点点威力面前,我们已经陷入到了也许也只有小孩子才可能的那种彻底的、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无助感之中。不过,客观事实所要求的是,我们必须做出抉择,而且是冷静理性的抉择。不再前行是明智的,前边还有那么长那么兇险的路。后退也是不可能的,我们不仅不能掌控大自然,而且也已经不能掌控我们自己了,我们是真的已经崩溃了。我们是真的已经崩溃了,这恐怕才是我们首先必须面对的事实。但是,我们也不能停留在这里,这不仅因为我们已经不能掌控自己,还因为我们的身体在变得越来越冷,像这样冷下去,到一定的程度,我们有再坚强的意志也无济于事,只可能像两样什么没活力没生命的东西那样被洪水扑打到沟里,再被洪水捲走。 我冷静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然后用那样平静、理性的声音对哥哥说: “哥哥,我们再不能前行了。我们完全有可能被洪水捲走,而这样我们家可就真的出大事了。前面还有几条沟塄,还要过两座桥,沟里的水还在增大,它还可能突然勐增的。特别是,我们两个都不能控制自己了,我们已经变了!现在,我们前行、后退和就是这样不动,都是危险的!” 我天生喜欢冷静的分析、直呈真相的特性在这时候又表现了出来。这时候我可能还没有上学。我说的这席话也切中了哥哥的要害,他的声音发抖地、而不是当时还想着要继续前行那样地问我: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听起来他像在笑,因为我的意思似乎等于是在说我们只有被洪水沖走了。 我同样冷静地说: “我们这一边不是水田吗?田水肯定很深但它是平静的,不会把人沖走,而且它也不会像沟里的水那样深。我们干脆滚进田里,从田里上大路爬回家去!” 这真是个好主意,我们说着就像两块石头一样掉进了田里。田里的水真的很深,最深的地方直漫到我们胸部,而且也很冷。但是,我们心中那种可怕的恐惧、整个世界包括我们自己都变成了完全陌生异己的、完全不受我们控制的恐怖怪物的那种体验一下子没有了,世界正常了,我们自己也正常了,我们是自己了,拥有自己了,能掌握自己了!我们感觉到了那样的安全,就像安全是那样实在的一个东西,我们抓住了它,拥有了它,危险、死亡和毁灭的威胁都突然间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了,对我们无能为力了! 哥哥抓住我的手,激动地说: “小禹,你真的很聪明!你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他这个预言可能太主观了点。不过,这也要看他所说的“作为”是什么了。 我和哥哥手挽着手在田里奋力前行。田里很难行却比在路上感觉好多了,几次跌倒了呛了几口水我们反而更加充满豪情。对这些水田我们很熟习,我们根本就不到路上去了,翻过一道道田坎,从一个水田进入下一下水田,就从水田里跋涉回到了家中。回到了家里,我见哥哥手里都还握着那盏灯。为了不让爹妈知道我们这次的冒险,我们换了衣服把湿衣服藏了起来。后来他们当然还是发现了,我们也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不过,他们并没有怪我们,而我则为自己“险中求胜”、“转危为安”那一招十分得意。 第13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9 9 修新房子的砖瓦有了,另一样和砖瓦一样重要的东西就是木材了。修四间大瓦房所需的木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而我们家的实际情况是一根像样的木材也没有。靠买,我们也没有那样多的钱,尽管为了修新房子,爹妈一定是积攒了一些钱的。不过,爹在这时候却宣称他早就有了全盘成熟的计划,他没有想好木材从何而来,连砖瓦他也不会准备了。他说他到今天才说他的计划,是因为怕走漏风声,关于他木材从何而来的计划,保密是最重要的。 那么,爹的计划是什么呢?偷!不全靠偷,但首要的是偷。一听到偷这个字眼,我感觉到就连我们家里所有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也都惊憷了,显出了人一样的面孔,瞪出了人一样的眼睛。但爹很冷静,他说:“在今天这个世道,除了有权有势的,没哪个农民修房子的木材可以不靠偷。这也是逼出来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说他并没有昏头。 第21页 他说的倒也是。听人们说,本来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树木不算少,仅我们家屋周围的树就可以修十几间大瓦房,仅人腰粗的树就有数十根,但在一个叫做“□□”的运动中大炼钢铁,全被公家强行砍光烧尽了,连根都掘走了,其他一般农民家庭和我们家的情况大体相同,只有公家才有树木,但公家的是公家的,一般农民对它们没有支配权,再加上所有其他原因,如今还真是一般农民要修房子,所需树木只有靠偷了。 他向我们和盘托出了他的全盘设想。我们绝不偷本地方的,本地方少了那么多树木不可能不引起注意,而我们也不可能把这些树木藏在人们找不到的地方,所以,偷本地方的一定会“东窗事发”。他说,本地方的树一根的主意也不能打。偷外地的,偷外地的也不偷私人的,偷集体的。但也不能是随便哪个外地,那地方一定要有我们最靠得住的亲戚,这亲戚距我们家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而且当地山特别多,树特别多,同时,这亲戚在当地还要有一定的权势,人缘也比较好。 不说想不到,一说我们还真有这么一个亲戚。我二姑。二姑父是当地大队会计,人虽老实巴交得没法说,是那种“老好人”型的干部,用爹的话说就是他是个“有权无势”的,但到底是大队干部,上下对他也信得过,爹说还就怕他不答应呢,不过,这回也由不得他了。这么大的一次行动,自然需要几个最靠得住的得力的帮手。这也有人选,我大姑就有几个五大三粗力壮如牛的儿子,在后来具体的行动中,他们表现出来那种忠心、能干和卖力,也表明了爹选择他们有多么正确。另外,我们生产队也有两个和爹的关系最好的人也成了这次行动的帮手。爹对他们显示出了他的组织领导才能,爹对他们甚至于还有一种我们不得不说是人格魅力的那样一东西。 他们去偷树每次都选择在小半夜出发,带上锯、斧头和绳索,后半夜前赶到二姑家。大姑的那三个儿子从他们自己家里出发,和爹他们在二姑家会合,一切都是事先约定好了的。在二姑家他们要隐藏一整天,连二姑家的孩子们都不能知道有他们在家里,必要时他们还要迅速地藏进二姑家的一个地窑里头。这一天里,二姑装着上山割牛草的样子上山去,她是干部的家属,劳动上可以这么自由。她的任务是在山上瞄好上好的柏树,作上记号,熟习路径,晚上由她领路。爹说令二姑这样,是为了做到“有的放矢”、“事半功倍”。 掌灯时分爹他们就由二姑领着从二姑家的屋后上山了,这一夜的事情很紧。偷了树,埋好树桩,修饰得不容易看出来,剔下的叉干树枝也要藏好,然后连夜把偷到的树运回我们家。路上若遇到了人,就说是给某大干部、大领导扛去的,最好不要管闲事,这样也就不会有人敢说什么了。所有这一切都在黑灯瞎火里进行,爹严禁一切照明,连吸菸也不准。他说,别看一个小小菸头的火光,它在夜里也可以让很远的人看见,这年头没哪个人夜里见了一点点东西,哪怕只是一个菸头的火光会不起疑心的,所以,一点菸头的火光也可能坏大事。 每次爹他们出发时只有两三个人,但运回树时简直就是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了,一根又一根的大树鱼贯进入家中,看不清扛树人的脸,却在不断地进屋来。这让人感到也太招人惹眼了。可是,爹他们却是马不停蹄地干,气也不喘一口,一晚上也不歇着。他们已经偷了好几个晚上了,已经偷了好多树了,大家都想歇一歇,但爹说要干就要“一鼓作气”干到底,因为像这样大规模的偷树迟早也会被发觉,必须下狠心不断出击,干出名堂,及时收手,然后换下一个目标,绝不“吃回头草”,绝不“拖泥带水”。爹说,像这样大规模的偷树在我们这一带还是史无前例的,之前没有人做过也没有人敢做,正因为如此人们就“麻木”了,这是我们的一大有利因素。但是,它若一经被发现,就会迅速传播,引各地的警惕,特别是会引起上级的“高度重视”,上级一定要展开“全面调查”,还要召开“紧急会议”,向各地下达“紧急文件”、“紧急通知”,我们还想再干是绝无可能的了。 不过,后来,他们还是不得不干几晚上歇息一两个晚上再行动,因为没有人可能承受那样没有间断、没有歇息的高强度劳动,还有那种心理上无法松懈一刻钟的紧张。他们把二姑那地方的树偷得差不多了,按爹的说法就是“不能再偷了,再偷就要出事了”,但按爹的计算,我们修房所需要的木材仍然不够,他们又偷了大姑那地方的树。 爹这次偷树行动前后持续了几个月时间,具体我不可能还记得,但想来两三个月是有的。也许是因为年幼,再加上比一般人敏感,这段时间我心理上和精神上所承受的是超乎想像的。当然,一家人也都如此,也不可能不如此。 本来,对这次偷树行动,爹就是把“安全问题”放在无比突击的位置上的,用他的说法就是“安全问题是压倒一切的”。他认为偷树的“安全问题”有两个方面,一是他们这是在做贼,是高度秘密的,还是在黑灯瞎火里和高山密林里干,很难保证不被倒下的树砸了,踩虚掉下悬崖了,一不小心摔出个什么名堂了等等;二是,防偷集体的东西,包括偷集体的树是各地民兵的主要任务,这些民兵都有枪,也有随便开枪的权力,他们见到偷集体东西的人往往也会开枪,即使没有挨枪子儿,让这些民兵给抓住了,那也不会有啥好结果。 那年月,抓住了偷集体的粮食、牲口、树木啥的人,各地都有对他们滥用私刑的权力,如吊起来打,游街示众等等,如果这些人在这些折磨中没有乘住死了,也就死了,很平常的事情。我们年纪虽小,这类事情已经听说了不知多少了,也不只一次亲眼见过仅仅偷了集体一点稻草啥的就挨□□站端端扯耳朵的事情。这也就是爹选择偷树的地方要有亲戚,这个亲戚在当地一定要有权势的主要原因。他还让二姑给她大队那个民兵连长送了厚礼。就是这样,他也不觉得安全,总是在说要注意,注意二姑那地方的民兵,把树运回家来沿途的民兵。 所有这些,在我一个小孩子的想像中都被夸大了。当然,也许我并没有夸大,实际情况就是爹偷树的行动就有那么危险。每次他们出发去偷树去了,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上,不到他们回来就放不下来。越到后来我们越害怕,我们三个小的和妈不得不相依一起守候在灯下,等爹回来。我们几个人把那扇门紧紧的盯着,我在那样生动地想像爹被树砸伤了,爹踩虚了掉下悬崖了,要不,就是爹挨了那些民兵的枪子儿了,这扇门就要被撞开了,破门而入几个人搀扶着或抬着头破血流或肢残腿断的爹。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不进行这个想像,并且一次比一次想像得更清晰、生动、真实。我如此需要不进行这个想像,不想像得那么清晰和生动,但我完全做不到。我身上不时掠过一阵寒颤,就因为我这个想像太清晰和生动,我完全无法不把它当成真实。 第22页 我们四个人相依坐在灯下,把爹他们将从那儿进来的那扇门盯着,不说一句话,不出一点声,静静地也是紧张地等待着,彼此都听得见对方的心跳。我完全无法不进行那个生动恐怖的想像,多少次我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他们抬着已经肢残腿断或挨了民兵的枪子儿正在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爹到了门口的脚步声,虽然总不见他们进来,总不见那副标志我们家的末日的血淋淋的惨象出现在我们面前,但是,我一点也不能否认,“他们”抬着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快要死了的“爹”这一标志着我们家的末日到了的惨象,已经不可逆转地逼近了我们的家门口,这扇门只是最后一道屏障,它在这种进逼中在越来越薄和越来越不再有阻挡任何事情发生的力量了,我眼睁睁地看到这扇门、这最后一道屏障在那种步步逼近的压力下都向里面暴凸进来了,开裂了,说着就要一下子爆裂开来,如整个海洋的海水一下子涌进来那样涌进我正生动地想像着的那个我们家的末日性灾难。实际上,这个时候,我们家在灯下守候爹的归来的四个人合成了一个整体成了一个人,谁出一点声音,特别是说句话,都会叫四个人同时毛骨悚然,引起大家巨大的憎恨和反感。 我无法忍受这种日子,但我又必须忍受这种日子。后来,我发现,必须让爹已经不是肢残腿断了就是已经挨了民兵的枪子儿了这一标志我们家的末日的惨象对于我,就对于我个人“提前”是真的发生了,百倍、千倍胜于真的发生了,只有这样,我才能忍受这种日子。我不能怀疑,当爹真的不是肢残腿断了就是挨了民兵的枪子儿命不久矣了的现实摆在我面前时,是我根本承受不了的,所以,如果我让这一现实“提前”整个对于我是已经反覆发生过的了,当它真的摆在我面前时我就承受它了。我还相信,如果让这一现实“提前”对于我,就对我个人千百倍胜于真实地“发生”了,它对于爹妈他们、对于我们家、对于这个世界和我们所说的现实,它才是假的,才不至于真的发生。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逻辑,可是,我就是有了这个逻辑。 于是,我和妈他们相依在灯下守候爹的归来,我就从“爹”出事的最初那个细节开始想像,我的想像变得无比地丰富、复杂、逼真,而且严格符合逻辑,就像我跟在“爹”身边,“他们”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爹”是怎么出事的,出事的时候和出事之后“他们”都做了什么和说了什么,“他们”都体验到了什么,“爹”伤在哪里伤到了什么程度流了多少血伤口是什么样的等等,事无巨细,我都要一一如“实”地、纤毫毕现地想像出来,绝无遗漏和偏废。尽管这都是我虚构出来的,可是,它们就是没有一个不对我胜似我正亲眼所见的真实,因此也没有一个对我的神经不是如火在烧我一般,让我为其中每一个细节而打寒颤。 我甚至于不能容忍自己的这个想像在时间上和那“实际”发生的有一点出入,当我的想像进行到了“他们”抬着快死或已经死了“爹”马上就要一下子撞开那扇门,如整个海洋的海水一样涌进来,而这一幕却迟迟不见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会立刻把自己的想像又倒回到“爹”他们还在路上向家里赶的那一段去,重新想像那许多过程和细节,尽可能逼真,尽可能让它们就是我亲眼所见和亲身经歷,让这些过程和细节如在向我的脑沟和血管里灌熔铁一般,这很难受,但是,我却病态地需要这种难受,而且它对于我越大越好,我相信,只有我达到极致、超过极致地承受了这种难受,爹真的不是摔死摔伤了就是挨了民兵的枪子儿了这样可怕的事情才不会真的发生。 显然,我是当真变得有点病态了。后来,虽然我没有见到自己想像的事情发生了,但我相信“现实”在骗我,爹真的已经出了那样的事了,我们家末日真的已经成为现实了,爹还是那个样子,只是他装出来骗我们的,甚至于是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一个只是样子和他长得相同而实际上并不是他的人,甚至于连我们的妈妈也是这样,甚至于我们整个家都是这样,家里的假的东西、就为骗我们的东西是越来越多了,它们全都只是看起来还是原来的它们而实际上都不是,爹妈他们也必须这样,因为,爹出的事,我们家已经变成了事实的那个灾难是那样巨大和可怕,已经到了必须对我们几个小的永远隐瞒、永远不让我们知道真相的程度了。 这使我不仅在爹去偷树时在灯下守候他,而且他就是安然回来了我也整晚上睡不着觉,在他就是不去偷树而是在家歇息的晚上我也整晚上无法合一下眼睛,躺在床上动也不动,高度沉静而紧张地关注着倾听着。你还真想像不出我这一“关注”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和高度,我听到了那样多那样细微那样深刻的东西,本是我们的视力和听力绝对达不到的。我完全不能否认那个标志着我们家的末日的灾难已经发生了,我必须知道并承担这个真相,不管这有多可怕。我如此就是为捕捉到爹实际上完全不是他看上去那个样子的蛛丝马迹。在白天,我更是高度沉静而紧张在关注着,一定要让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生命成为那穿透一切假象而直逼真相的利器,哪怕这个假象就像一个宇宙一样庞大复杂,这个假象甚至于就是整个宇宙,我们整个世界和生活。我越来越相信这个假象还就是整个宇宙,我们整个世界和整个生活。我不能容忍自己有哪怕一秒钟的松驰。 我甚至于恨爹,恨他如此“软弱”和“无能”,竟用这样精緻而复杂的假象骗我们,不敢让我们看到那真相,而不敢让我们看到就是他不敢自己看到。完全能够看得出来,不只是我,就是哥哥和弟弟,还有妈,都在开始恨爹了。 我终于不能忍受我的沉默,向爹哀求,我两个兄弟也学我哀求爹,要他不要再干下去了,不要再偷那树了,我们不修那新房子,就住我的破房子吧。但他当然不会听我们的,我们的哀求对于他只不过是小孩子的幼稚天真而已。我们不能改变爹,不能影响爹,我们只能在心里恨他,也恨那些树,恨那些砖瓦,恨我们将要修的新房子,在我们眼中,现在,它们只是蓄意来毁灭我们家的敌人了。我看见山上的那些树,看见那用来走人的道路,看见所有的人,都看到他(它)是蓄意与我们家为敌,要把我们家毁了的存在,这时候,我感觉到的只是对这一切的厌恶、仇恨和痛苦。 第14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10 10 爹的偷树行动终于停止了。可是,像一座小山一样树木堆在我们那间破房子里,虽然它是被伪装了的,但伪装得那样可笑,只能说是爹给我们讲过的“此地无银二百两”的翻版。这个东西显然不是我们家的一份什么财产,而是一颗随时可能将我们家炸毁的□□。事实上,爹每次望见它都会忧心忡忡地说:“这堆东西是我们家的□□。”他这样说当然不是空穴来风。他说,就凭这样一大堆树,如果他受到清查并被揪出来,他都够去坐十年八年的牢,而如果他真去坐牢了,我们家就完了,特别是,我们几个小的就完了。他说得尽快把它们用上房,只有到那时才没事了,可是要动工建房,却还有那样多的事情要做,不能不还要等段时间。他在做砖瓦、偷树上都是那样信心百倍、胸有成竹,可是,我见他在这堆树如何才能不是我们家的一颗□□上却是那样无能无力,尽管他也向大婆屋里,还有爷爷屋里转移了一些树木。我听见他在对妈说:“只能听天由命了!” 第23页 这时候我已经在上学了。每次放学回家,走进院子,走到那个拐角处,拐过它就能一眼看到我们家的家门,如果门开着就能一眼看见那堆被可笑地伪装起来的全是爹偷来的树木的时候,是我不知道多么艰难的时候。因为怕看见了那幕我们偷的这些树正在受到清查的情景。 有一回,我放学回家,还没有进院子,就听见了一片嘈杂声。但这声音并不是一片混乱。显然是几个社员群众在把我们家那些树一根一根地从屋里抬出来,整齐有序地排放在院子里,一个上下的人都信得过的干部在清点、丈量这些树木,向一个身份应该是文书的人报数,这个文书在一个整洁的小本子上认真地记录着。显然有两三个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的公社级的干部在场,他们坐在那里,显得很平静自在,还在聊天,说的是些今天的天气如何的话题。我听见爹立在一旁,好像什么也没有想的样子,只在习惯地用手在肩胛处搓汗条,也像我熟习地那样全身颤抖着,身边一边站着一个民兵,有把他控制着的样子。妈在把开水递到那几个公社来的干部手里,谦卑地请他们喝水,他们摆摆手说他们不渴,你去忙你该忙的事情吧。 我走进院子,走向那个拐角,越来越清晰地听见的声音愈加表明了我刚才听见的是没有错的,并且,院子里的情形我也逐渐能看到一些了,我看到了好多围观的群众的背影,听到了他们没有大惊小怪地叫喊,没有议论纷纷,但不时还是要说两句,发出低低的“妈呀,这么多呀……”的惊嘆。我看见他们动了起来,在让道,原来是给又抬出来的树木让道,我看见了这几根树木的头子。我还看到了在我本来不进院子就能一眼看见的好几个地方都站满了人,先我没注意,是因为他们几乎是沉默的,主要是在观看,也在议论,但议论的声音也不大。看他们有那么多,还是那样的样子,我就本能地抬了一下头,看见我们的院子后面那面坡上也站满了人,差不多有半条沟的人,他们也都静静地站在那里看我们院子里的情景,在他们站的那里可以把我们院子里情形整个看个一清二楚。看来,一沟人都知道我们家今天出了什么样的事情了,只是我到现在才知道。 经歷了那么长时间和那么多恐惧的折磨,却没有想到自己所恐惧的事情就这么来了,来得这么平常,这么自然,这么简单,没有一点惊人之处,让以前所有那些恐惧、担心都显得没有一点意义了,叫你只有显得那么简单而平常有现实需要面对了。 我真不想再往前走了,永远也不向前走一步了,可是,我没有办法,特别是,在这种时候,我还不能让所有正看着我们家的灾难的人看出我在我们家的灾难到来时有一点闪失,所以,我还是一步步走近那个致命的拐角并走过了它了。走过了它我才看见院子里空空如也,根本就没有那些事情,连一个人、一只鸟也没有,空空荡荡,鸦雀无声,再朝那些我确信自己看见站满了人的地方看去,那些地方也一个人都没有,往院子后山上那个我刚才几乎看见了半条沟的人的坡上望去,那坡上也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过。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一个过于似真的幻觉。 这整个幻觉在我拐过这个拐角而没有看到我以为一定会看到的情景时“嗖”地一声全没了,感觉是就像把一枚钉在我脑袋里的钉子拔掉了,并且也和一下拔掉了我脑袋里的一枚钉子一样,留下了一种完全无法忍受却又只有忍受的奇特可怕的痛苦,一种甚至于相近于死亡的感觉。 我的感觉是,我已经被长期高度的精神上的紧张和深入而病态的恐惧给毁了,就像我在爹身上看到的那种生存和生活已将他毁了一样。 但是,主观永远是主观,不管它多么残酷可怕,它也代替不了现实的残酷可怕,抵消不了现实的残酷可怕,阻止不了现实的残酷可怕。 我们家那堆偷来树最后终于还是出事了。爹被通知去大队部。我们立刻知道这就是我们家那堆偷来的树出事了,大队部要找我们的事了。他们不找我们的事也就不会有谁找我们的事。爹去的时间不长,但我们觉得时间很长,在这个短暂而漫长的时间里我体验到了一种可怕的,已经超乎语言可以描述的寂静。在他去的这个时间里我们家也的确只有寂静。他回来了,什么也没有说,我们也没有问他什么。但是,我却偷听到了他和妈的谈话,而且只偷听到了一句,这句话就是妈平静而坚定地说:“我去找他!”妈一落口我就知道她所说的“他”是谁了,又为什么只有她去找他。爹没有说话。但我的心却像一下子吸进去了一切、它本身也像是一下子被吸走了吸进了虚无一般地体验到了爹这一瞬间的无言所表达的令人颤抖的一切。我立刻就走开了。 妈是一个晚上去找张书记的。她没有对谁说她出门了,她去干什么,是去找张书记,但我们都知道她出门了,出门就是去找张书记。她去的时间也不长,但是,在这个短暂而漫长的时间里,我再一次体验到了那种可怕的寂静,那种可以压碎一切也压碎了一切的寂静。事实也是,在她离去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一家人都知道她离去了,她是去干什么,所以,一家人都彼此躲开对方,单独与寂静无声相守。我们都必须单独和寂静相守,躲开任何人,躲开所有人,躲开任何事,躲开所有事,也躲开所有声音,避免发出任何声音,但是,也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时候单独与寂静相守是多么可怕,这种寂静是多么可怕,是人就绝对不能遭遇这种寂静,更不能和这种寂静单独相守。 妈这次出行过后两三天的一天中午,烈日如火,正是一沟人都在家歇息沟里比午夜还静寂的时候,家里人也都像是在各自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午休的时候,她又去找了张书记,同样没有对家里人说她出去了,她去干什么,也同样是从后门走的。我甚至于是她都走了好一阵子才一下子意识到她出门了,去干什么了,这一瞬间,我一下子就从家里所有东西、每一样东西中都看到她出门了,她去干什么了。我从家里每一样东西,哪怕只是在从瓦缝里射进屋里来的光柱中飘飞的尘埃中都如此看到如果她没有离去,没有去做那件事情,这时候家里就不会有一件事情、一样东西会是我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我从家里每一件事情、每一样东西中都如此看到,从这时候起到她去把那件事办了回来,我不再可能看到任何人了,也不会有人来让我看到了,我也不再可能出声和听得到家里其他人的声音了,我只有单独和这时候穿透一切而将我密封起来了的这种特定的、把所有一切我无法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真相大写在它里面的寂静相守了。 这个寂静,和妈上次去找张书记时我所遭遇的那种寂静是同一种寂静,但是,这一次它却比上次强大不知多少了,就好像同样是火,但上次的火只不过是把我烧伤了而已,而这一次它却是将我烧死的火了。我看着它,我从一切中看着它,和它相对,即使仅仅是一粒尘埃,我也从这粒尘埃中整个地看着它、看着它整个,在所有一切中、在每一样东西中、每一样东西的每一处每一点中,我都整个地看着它、看着它整个,而它是那样可怕,我没有任何办法迴避、躲避、逃离这种可怕,也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帮助我,我只有看着它,整个看着它和看着它整个,也被它整个“看着”,就这样,我看到自己只有向那么一条路走去,面对如此的可怕这是我别无选择的,而且,我也看到自己已经走上那条路了。这条路就是我的一生已经不可逆转了,已经被彻底地、永远地决定了,我将走上一条不归路。 第24页 我看着这一切,却只有如此平静,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家里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不可能有什么事发生的样子。她比上次去的时间长很久、比爹被叫到大队部的时间也长很久的时间过了才回来,她回来了,看不出她出去过,去干过什么,也没有谁问她,她也没有对谁说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们家那个难关过去了,我还知道我们家所有的人心里都知道我们家那个难关过去了,但我也知道我已经因为在她这次离去的时间里体验到的那种寂静而毁了、完了,我的生命将不可逆转地把这种“毁了”和“完了”体现于现实之中,我只有接受我的命运,我只有在接受我的这个命运的前提下去掌握我的命运。 第15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11 11 我们的新房子,四间大瓦房终于摇摇晃晃地立起来了,成了远远近近的人们惊嘆的奇蹟,人们来参观赞赏,爹笑呵呵的。 这还在我们沟里引起了一股建房风潮,原来以为不可能的事情爹叫他们看到了可能,几年间就有好些人家盖起了新房子,办法都是向爹学的。连住房条件在沟里本是数一数二的张书记也盖起了五六间大瓦房,只不过他完全没有费钱费力,人力是自愿者,每家都去的是主要劳动力,有些人家还一家人去了几个,给他干完了活回家吃自己的饭,张书记连开水也不用为他们提供,而物力则是每个生产队和很多私人自愿捐赠给他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好像一队队蚂蚁似的往他家里送东西去的场景,送去的就是粮食、木材、砖瓦等等东西,都说张书记他修房子不仅没有费自己的一分钱一点劳动力,还大大地赚了一笔,叫他这辈子都吃不完用不尽了。 不过,我们的四间大瓦房是立起来了,但它也和后来我们沟里大多数人修的所谓新房子一样,是一个“空架子”,可不能和张书记那样的人修的房子相比。爹甚至在说它比我们原来的旧房子还不稳固。实际上,遇到刮大见,肉眼都能清楚地看到它在左摇右晃!这时候,我看到爹妈的脸都白了。颳大风下大雨时爹还是会立马把我们安顿到邻居家里去,自己却在房内四处走动,观看着,思量着,叫他也叫不出来。他和妈又不分昼夜地奋战了一年多,我们的房子在大风大雨里才看不出它在摇来晃去了,爹也宣称它“基本完工”了。 在这期间,我和哥哥成了爹妈得力的助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们这时候已经算得上长大了。我们已经为我们的新房子受够了心理的和精神的折磨,现在,能够真正为它做些什么,为它劳动和吃苦,我们感觉到的只是巨大的解脱,巨大的心理安慰。 这期间,至少有一两年时间,我和哥哥谁也不提说玩耍、做游戏的事,而这本来是像我们这样大的孩子全身心所向的事情。在家里,爹妈看我们太累了,要我们休息一会,“耍”一会,我们也不会。我们完全终止了“耍”,即使是休息,也仅仅是休息,而不是“耍”。在我们这里的语言里,“耍”就是玩耍、游戏、娱乐的意思。我们是如此干净、彻底地将“耍”从我们的生活中清除了出去,只当自己是为我们的新房子劳动的机器和牲口。我们还不只是给爹妈他们当帮手,还接过了好多只能是大人干的活,如背土、筑墙这样的重活,白天一放学就往家里跑,全部的节假日都是整天整天地干,家务杂活那一类的活我们都不干了,叫妈干,让她能喘口气,因为家务杂活都是轻松的活。我们有样学样,晚上撑着灯干到深夜,还没上学的弟弟都来给我们打帮手,一点睡意也没有。 一两年时间,不是个短时间,我们干出的成绩人人可见地摆在那里,赢得了沟里人的交口称赞。不知何故,从我懂事那天起,沟里人就在说我“不是个好东西”,但是,这一两年下来,他们都在说我已经改“好”了。 就像爹为了修我们的新房子做了那许多事情,过后他都称自己“后怕”一样,这一两年下来,我看到自己干出的那样大的、也赢得了人们的称赞的成绩,不是感到欣慰,而是说不出的一种“后怕”。有整一年时间,我和哥哥干的都是筑墙的活,除了吃饭、睡觉和上学外,这一年时间我和哥哥一刻钟也没有用做其他的事情,包括过大年我们都没有耍一下,全在筑墙,只在筑墙,爹妈他们几乎连来看都没看一眼,更没有其他人来帮助我们一下,我们俩筑起了七八道墙,有爹妈他们筑的四分之一多,爹妈他们筑那些墙日夜不停地干也干了近一年时间。筑出了这些墙是我和哥哥最为沟里人称赞的一项成绩。但是,在好几年里,我都不能看到这些我亲手筑的墙,一看到它们的那种感觉,我甚至得说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我感觉到在筑这些墙的过程中,我也已经把自己筑进这些墙了,不再是我不再是人,而仅仅是这些墙里夯实的一块泥土了。把这种感觉陈述出来,它就是这个样,可是,它若实际在你身上,那还真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我这才知道长时间的、超出我们的体力极限的、过于繁重单调的劳动对我身心已经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或者说恶果。 不过,我们也是不得不如此。在这之前,我们没有直接参与到我们修新房子的事业中,只是干家务杂活,那心理和精神所承受的折磨也同样是叫人生不如死的。我的感觉是,为了免除一种“生不如死”,我们又走向了另一种“生不如死”,就像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一样。当然,我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这样。 我觉得我已经开始在懂得何谓“生存”。 不过,这一两年下来,我们的新房子终于比较稳固了,不必为它那么担心了,我们也可以好好歇息一下了,我也这才知道,我们,在一开始就有一个设定,尽管当时我们没有意识到,但它是真实发生了的,不可否认的。这个设定就是,在我们终于可以好好歇息一下的时候,我们出去好好地玩弄一回,尽情尽心地玩耍一回。我所谓出去玩耍就是出家门到田野里、坝子里去玩耍,和很多伙伴尽情尽心地玩耍,开心地做游戏,就像所有开心的孩子那样跳呀闹呀,就像我们从前那样。 玩耍和游戏是童年的灵魂,这是一点也没有错的。在过去一两年里,我们干净、彻底地放弃了玩耍,绝不只是为尽心尽力给家里劳动,为我们的新房子劳动,也为了今天能够真正地、好好地玩耍一回。 我们的玩耍和游戏实际上在好几年前就完全终止了。为我们家的旧房子和新房子承受着那样大的心理的和精神的负担,有好多次,想到在野地里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的快乐,在田坎上看日落的壮美、一大早起来到后山樑上看被我后来形容为“宇宙女神的晨妆”的日出的壮丽的幸福,就想放松一会,像当初那样玩一下或像当初那样欣赏大自然的美,欣赏日落或日出的美,才发现这已经根本是不可能的了,我唯有时时刻刻都在为我们家的旧房子和新房子承受着那样大的心理的和精神的负担之中,对这种负担不但不能有一刻钟放下它,还要不断地加强加重它,只有这样,我才能面对那真的可能降临到我们家头上的灾难甚至于毁灭。 第25页 但我并没有放下对自然、放松、玩耍、游戏的怀念和嚮往。在这个我们已经为我们家的房子付出了那么多、从哪方面看我们都可以放松下来好好歇息几天的时候,我才发现,不管我怎样觉得不得不放弃、必须放弃对玩耍的嚮往,我也在等待今天,为今天创造条件,这不为什么,就为能够像多年前那样全身心放松地玩耍一回,到野地和大自然中去和那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美”,比如“晨妆的女神”那样的事情亲密接触一回。 我还发现,过去两年里我们完全杜绝了玩耍,也是为了今天爹妈他们能够发自内心地要我们好好歇息几天,玩耍几天,这是他们对我们的肯定和尊重,我们是多么需要这种肯定和尊重啊! 我想像在爹宣布我们家的房子“基本完工”的时候,爹妈由衷地对我们说:“你们可以好好耍几天了!”那将是怎样的解放、怎样的自由啊,把过去几年全部的沉重和负荷一下子全放下了,也是爹妈他们对我们的理解和赞赏,我们多么需要这种理解和赞赏,这种理解我赞赏就是我们的幸福,我们的价值和意义!完全看得出来,哥哥和弟弟也在等着这个时候,也相信爹妈会对我们那样说,我们一定能够得到那种解放和解脱,那种自由,还有那种肯定和赞赏! 但是,我错了。 第16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12 12 等到爹宣告我们的房子“这下子基本没问题了,也可以说基本完工了”,我冲口而出地叫道:“这下我们几兄弟可以好好耍几天了!”一眼就可以看出我喊出的也是哥哥和弟弟的心里话,连妈脸上都放出喜悦的光,就要说出你们可以好好耍几天了的话来了,似乎到这时候了,没有比我们好好耍几天更正常、更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但是,我观察到爹在听到我这么一叫时身心似乎受到了什么致命一击似的抖了一下。看到他这么抖了一下我就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了,我才不该有那个叫喊。 果然,他皱着眉头不知多厌恶和反感地说:“玩耍是毫无意义的!”然后,他就叫我们到他身边去,坐下来,他有话对我们说。这时候,他身上都还在微微地而又是剧烈地颤抖着。 一切又都凝固了,还回原状了。爹不知道他这么一说,我不仅是多么失望,而且是多么震惊,我无法理解他,无法认同他。但我们还是听话地坐到他身边去。他似乎在尽力压制着他的厌恶和憎恨地说: “玩耍,你所说的玩耍对你们几个不仅现在和将来是毫无意义的,而且,就是过去也是毫无意义的!我所说的毫无意义,就是一丝一毫的意义也没有,绝对一丝一毫也没有!啊哟,不要以为你们以前玩耍过,又是玩打仗,又是捉迷藏,又是做这样那样的玩具,还要爬到后山上去看日出日落,就以为它们对你们是有些意义的。实际上,它们从来对你们也没啥意义,无论啥子意义也没有!而且,它们还在害你们,拖你们下水!它们也已经拖你们下水了! “以前我就经常教育你们不要玩耍,更不能像人家屋头的娃儿那样玩耍,可是,现在事实证明你们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你们认为我说的话都是多余的,现在你们的一切都表明你们已经被它们拖下水了,而且是拖得很深很深了!可以说已为时晚矣了!” 妈低沉地不满地叫了一声:“茂林啦,有啥话就对他们说嘛!” 妈的话使爹不再把他这些话说下去,但也使他转入他今天要对我们说的话的正题: “从现在起,你们要有一点希望,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这是你们唯一的一条生路……” 这是爹第一次向在他眼中已经长大应该懂事的我们全面严肃、深入、详尽地讲解分析我们的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到底应该如何对待我们的人生,我们人生的走向、出路、生路、活路、希望之路到底在哪里,我们为什么需要、必需要这样的走向、出路、生路、活路、希望之路。 他说我们是穷苦农民的儿子,用当今流行的话来说,我们从一生下来就是“披着农皮”的。除了极个别有权有势的人外,所有身份是农民,身上“披着农皮”的孩子,官话叫他们“农村的孩子”,出生是“披着农皮”的,长大了是“披着农皮”的,一辈子也是“披着农皮”的,他们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无法过上人的生活。看世道的发展,这在过去是这样的,现在是这样的,将来更会是这样的。当农民是没有出路的。我们家这几年的情形我们已经看见了,如果我们长大了还是农民,还是那个“披着农皮”的,我们将会过得比我们家现在还要糟糕得多、可怕得多、没有希望看不到希望得多。从现在起,我们必须时刻记住,对于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只要我们还是农民,还是那个“披着农皮”的,就什么也不是,没有任何价值。 他说,我们在外面可能都听说过当农民还狗都不如,实际上,他们说的是一点也没错的。在这个世界上,当农民就是连狗都不如。这在过去几十年里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将来无疑更会是这样。只要我们是农民,我们就不要指望这个世界会有所变化,即使它会有所变化,也不可能变到我们头上来。我们是社会的最底层,古往今来,这个世界的变化就没有变到农民头上来过。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规律,这条规律在近几十年里体现得更为充分。怀疑这个没有意义的,自欺欺人的。这个道理今天他开始给我们讲,以后还会深入全面地给我们讲。 总之,只要我们是农民,我们就只有自己靠自己。而我们要自己靠自己,就是改变自己农民的身份,脱掉自己身上的“农皮”。改变我们农民的身份,脱掉我们身上的“农皮”,成为“城市人”,成为人们所说的“国家人口”、“国家干部”,就是我们那条唯一的生路、出路和活路。 他说,不要看过去一两年我们几个就像几条小黄牛那样劳动,我们干的那些活都不是我们这么大的孩子能干的,但是,在过去一两年里,他为什么没有怎么来关心、过问我们干那些活?他这样做就是为了让我们明白,只要我们是农民,身上还“披着农皮”,像过去一两年那样干活、所干出的结果和成就还是那样的渺小甚至于毫无意义,就是我们一辈子的事情。而像我们这样牲口一样地劳动、干活,则是城里的孩子、人们所说的“城市人”、“国家人口”、“国家干部”、干“国家工作”的人一辈子也遇不到的,一辈子也不需要的。 从爹这些话中,从他整个人的态度和状态中,所透出来的是对农民,即他所说的“披农皮的”的已经深入到骨髓里去了的轻蔑、鄙视和歧视。当然,他自己就是农民,典型的他所说的穷苦农民,而很显然,他对自己这个身份已经绝望。对于他来说,不仅是,只要是农民,对于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就不是人,而且是,只要是农民,那就本来不是人,只要还在像我们过去一两年那样劳动和必须那样劳动而不是像“城市人”、“国家人口”、“国家干部”那样完全不需要那样劳动,那就一定不是人,必须改变农民这个身份,必须脱掉“农皮”,这是唯一的出路、活路和生路。他从农民的一切之中,他们的劳动、他们的生活、他们喜怒哀乐中都看不到任何意义。这大概就是他那么反感我所说的“玩耍”原因。他是真的不只是在说,为了改变自己的农民的身份,脱掉自己身上的“农皮”,成为他所说的“城市人”、“国家人口”、“国家干部”,必须集中精力,有必要牺牲玩耍,还是在说,只要你是农民,是“披着农皮”的,玩耍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对于农民的孩子,玩耍,不管是多么无害甚至于有益的玩耍,只会使你更加可怜,更加堕落和有罪,更像是个“披着农皮”的。 第26页 也许我必须改变我身为农民的身份,但是,爹的话中和他整个人中所包含的这许多东西是年幼的我无法同意的。这种不能同意可以简单地表述为,为了做好一件事情,为了实现一个目标,玩耍这样的事情是有必要牺牲掉的,甚至于有必要完全牺牲掉,如果需要一辈子都要牺牲掉那就牺牲一辈子,但是,这不等于说,我因为是个农民什么的,或者说我因为身上披着人们所说的“农皮”什么的,玩耍对于我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我本身就没有资格和权利玩耍。这实在是两码子事情。从爹对这两码子事情的如此的“混淆”中,我相信自己又一次看到了我已经多次看到的那个东西,这就是生活和生存已经将爹毁了,我又看到了他灵魂中的那一片废墟。 当然,我终将认识到,很可能已经有所认识了,他这种情况其实很正常,很普遍,要说他这就是“废墟”,那这个世界上就不知有多少“废墟”了,这个世界产生出这样多的这样的“废墟”是正常的、必然的。 爹说了农民、“披着农皮的”的那些话之后接着说,我们没有看出来,我们家本来是没有什么能力修房子的,更没有能力一修就是这么几大间。要修这么几个大间房子,本来是他至少得花半辈子的功夫,他修这几间房子是“硬上”的,“急于求成”的,“冒风险”的,“留下了无穷后患”的。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他说他当年偷树是冒了生命的危险和把家毁了的危险的,当年我们家的砖瓦坯子遭到那么多次暴风骤雨的毁坏,几次加起来等于是他和妈把砖瓦坯子的数量多做了所需要的一倍以上,后来烧窑就出了两次事故,有一次还出了最可怕的“窑崩”那样的事故,是他和妈真正冒了生命的危险才没有造成灾难性的、我们家肯定承受不了的后果。如果他用他的一生,至少是半生来做这些事情,他本来就可以避免所有这些不好的事情的,为什么都叫它们发生了呢?是他笨吗,不会安排计划吗?不是。全都是他给自己定的死任务:我们修房子必须在短时期内完成! 为什么我们家修房子必须在短时期内完成呢?是因为他看我们一天天长大,教育我们,让我好好读书学习是他和我们家将后压倒一切的主要任务,绝不能让别的什么事情来分心。他对外头的人说修房子是为了我们长大了安家立业、娶妻生子,其实那是假话。他是为我们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读书学习的环境,也是为我们家从此以后没有更重要的事情为之分心、分散精力。而我们先前的那房子破烂不堪,风雨飘摇,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怕它一下塌下来把一家人埋在里头了,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面,还怎么谈得上安心读书学习呢?而他要我们从此除了读书学习还是读书学习,直到我们彻底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命运的那一天,所以,他才在修房子的事情给自己定了死任务,完得成也得完成,完不成也得完成。 爹说到“读书学习”,我们并不吃惊,因为他并不是现在才给我们讲对于我们“读书学习”的重要的,只不过,看起来,他现在是真要把它当成一回事来办了。 我说我们并不吃惊,那意思当然就是在说我们其实有理由吃惊。因为,这时期像农民的子女可以通过考大学之类改变自己的命运和身份土鸡变凤凰这样的事情还是没影儿的事情,“读书无用”论仍在风行天下。是的,只有靠读书才可能有出路,农民的子女也才可能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命运,但是,也只有那些有权势的子女,比方说,像我们沟里张书记的子女读书才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和身份,因为升学,包括升大学靠推荐而不是看考场上考试的成绩,谁推荐呢?张书记那样的掌握着权力的人推荐,就他们一句话、一个签字就成了,而他们不推荐他们的子女难道推荐我们这样的人家的子女吗?所以,爹竟说我们改变自己的命运和身份的出路在于,而且是只在于我们好好读书学习,除了读书学习还是读书学习,我们是应该有些吃惊才对的。 由于关于“读书学习”是爹将一直给我们讲的话题,所以,这一次爹对它是怎么说的、怎么分析的,这里就不多说了。只是或许应该提一提,爹还说我们这个“读书学习”的任务其实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他已经给我们讲清楚讲明白了,它主要是我们的任务、是我们从今往后主要的甚至于全部的任务,那就是我们绝对用心和刻苦、绝对一心一意争分夺秒地学习,另一部分主要就是他的任务了,我们不用管,想都不想,但他也可以给我们说说,它就是他尽全力去开拓发展“人际关系”,找到“握有大权”的“靠山”,使“学有所成”的我们能够顺理成章地受到重用,从而改变我们的身份和地位。 爹说了这些之后说,不过,他还不会要我们从明天起就开始他所说的那种读书学习。他要先交给我们一项任务,这项任务主要是我和哥哥完成,因为弟弟还小,完成不了这个任务。在过去一两年里,他通过让我们从事那样艰苦、超出我们的年龄所能承受的极限的劳动,就是为对我们有一个训练。但是,那还不算。他要在这次交给我们的任务中对我们进行一次真正严格的训练,我们要一切都要听他的,不能有丝毫做得不符合他的要求,他更要时刻对我们进行监视和监督,不可能容忍我们有丝毫做得不符合他的要求。我们通过了这次训练之后,他才会让我们进入到他所说的那种读书学习之中。 在我于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时候,有一个众所周知的词彙,“魔鬼训练”。其实爹这意思就是说要对我们进行一次“魔鬼训练”,过去一两年我和哥哥如牛似马的劳动那还算不上,这一次他是有意识、有目的、有计划的,纯粹只为对我们进行这种训练。我们通过了这次训练之后,他才会让我们进入到他所说的那种读书学习里面。 第17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13 13 爹交给我们的这个任务是把那些碎砖瓦块磨成粉末。我们修房子,不管多么小心谨慎,物尽其用,也会产生很多怎么也无法排上用场的烂砖碎瓦。爹把它们比小指头还碎小的都收集起来了,到我们的房子被认为基本完工时,也即爹所说的“就是再想对它做点什么,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有那心愿,也没那能力了”的时候,这些烂砖碎瓦块已经有好大一堆了。爹捨不得这些东西,经过他的实验,他发现把它们磨成石灰水泥那么细的粉末,和以棉绒,其粘结力可比石灰水泥。修四间大瓦房,不可能不用上石灰水泥那样的东西,可这些东西是要用钱买的,我们用得那样少,多数必须用上一点的地方都没有用,爹最终发明了这个法子。他说这些碎砖瓦块都是他和妈的血汗凝成的,它们比金子还宝贵,我们家买不起水泥石灰,这些碎砖瓦块磨成的粉比水泥石灰还要好。当然,若纯粹用人工磨,十年也把那一堆砖瓦块磨不完。爹是要用碾磙碾磨,我和哥负责吆拉碾磙的牛。 第27页 第二天我们就开始了这项工作。恰好是在暑假天。暑假天很长,近两个月。各地都可以提前放暑假,爹也提前放了暑假。在这时期,全国各地上上下下的读书上学都几乎只是个形式,平时我们也只上半天学,被称之为“半工半读”。 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和哥哥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才回家歇息,一天只有两顿饭,两顿饭都是爹妈给我们送到碾盘上来。妈出工,找机会熘回来把我们磨出来的用箩筛过出像水泥石灰那样的细粉,“头子”又倒回碾盘上继续磨。对于像我们这么大的孩子,即使一直以来就在如牛似马地从事着体力劳动,这个活也是一个苦差事。不过,爹还意在通过这个活对我们进行一次“魔鬼训练”,所以,爹肯定还会人为增加很多要求,使这个活对于我们比苦差事还要苦,苦很多倍。 果然,他一开始就对我们有很多严厉的、不准我们有半点含煳的要求,这些要求在我看来对能不能磨好那些碎砖瓦块不见得有好处,很显然就是爹故意设计出来“训练”我们的。比方说,吆牛本来一个人就够了,这样,我和哥哥就可以轮换着来,一个人吆时,另一个人就可以歇息,这至少可以让事情变得轻松许多。但爹要我们俩共同吆牛,他说这是培养我们的“合作”精神。他还说,他对我们,尤其是我,一个人吆喝牛不信任,认为我一个人吆牛是一定会偷懒、耍猾的,特别是我还会“自己想怎样就怎样”,所以,他要训练我和哥哥配合得“就像一个人”、配合得“就像两个机器上的零部件”。 他还手把手地教了,也可以说是定下了,我和哥哥身体相距多远多近,我们每一步走多长的距离。他说,我们不能每一步走长了点也不能每一步走短了点,“这样就会影响全局”,甚至于会使“全局一败涂地”,“到头来一事无成”。他喜欢把事情说得非常恐怖的特性会越来越突出,现在,我们只是在开始领教他这个特性而已。他还教我们,也可以说是命令我们,在整个吆牛的过程中,我和哥哥不能说话,不能东想西想,东看西看,他说,“心、口、手、耳、眼、鼻、腿、脚都要高度保持一致,要把自己个人都要看成一个集体,这个集体由好多人、好多部件组成,它们都保持高度一致,服务于同一个目的,绝对没有一丝半点胡来的地方。” 我和哥哥照他说的做,他一旁看着。我的感觉是,只要有他在场,我走不上三五步就会让他发现犯了十个错误,对其中五个错误他过来耐心地教,对另外五个错误他就会怒火中烧了,赶过来打我,有时是夺过我们手里的吆牛棒打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说是对我哥哥进行训练,但他主要要训练的是我,他的眼睛始终也盯在我身上。 他要求我和哥哥的手都必须放在磨槓上,我们两人的手还得一定相距那么长短的距离。其实,这两者对于能不能吆好牛磨好那种砖瓦块都没有半点意义。有好几次,他都是因为看出了,也可以说只是他自以为看出了我的手距哥哥的手不符合他的要求,气恨恨地扑过来,打我手,骂我不是个好东西,还夺过吆牛棒打我。我也横了,偏不把手放在他要求的位置,以断然决然的动作告诉他我不会听他的,他虽只好暂时放弃,但看得出来,他是那样地恨我了。 其实,我是一开始就不能接受他分派给我们的这个任务。我们已经像苦役犯一样劳动两年了,他不让我们歇息一下,玩耍一下,还把玩耍说得那样可怕,我觉得这已经不是玩耍不玩耍的问题了,而是不尊重我们,没把我们当人。他那套“读书学习”的理论更是没有把我们当人。我不是说人就应该玩耍,想怎么玩耍就怎么玩耍,也不是说人就不应该读书学习,不应该刻苦读书学习。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是说我就是明明白白地这样想的,就在想他没有把我们当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只知道我有绝对正当的理由,神圣的理由。而他是错误的,甚至于是堕落的,如果我顺从了他,我就会被吞没,被毁灭,不管我因为他所说的“读书学习”而让脱掉了我多少层“农皮”,改变了多大的命运。 所以,我反抗他。他也看出来了我没有认同他,一点也没有,他恨铁不成钢,而我就是一块他怎么也弄不成他需要的“钢”的“顽铁”,而他实在需要把我弄成他所需要的“钢”了,这是他的一切希望之所在了,是他比他修房子还要重要的、非达到不可的任务和目标,所以,在整整两个多月的磨这些砖瓦的时间里,只要他在场,我们之间的冲突就不可能停止,他看到的总是我这错了那错了,这证明我不是好东西那表明我这辈子完蛋了,要来纠正,要来说着说着就怒火中烧,动手打我,而我,即使我做得完全、绝对、彻底符合他的要求,他想找一点茬子也找不到,也在断然而决然地向他表明,我恰恰什么也不是,就是那块他怎么也弄不成他想弄成的“钢”的“顽铁”。 只有他不在场的时候,才会有平静,磨砖瓦块的工作也才能一般地进行下去,他在场,由于他总是要冒火要折腾,总是要扑过来纠正我、打我,连牛有时都停下来罢工不走了,怎么吆怎么打也不走,他这才意识到可能是他的问题,走了,要他走了牛才会走起来。 天黑了,牛卸了,我们想的还是跑到野地去跳一跳、玩一玩。这是我们始终无法忘怀的,明知不可能,但心里总在想着。但这是他严令禁止的。其实,我们还不敢相信从此以后都真的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他要求我们回家去在我们家外面那片竹林间的小道上“走一走,唿吸点新鲜空气。”他对如何走的姿势,每一步走多长,走到什么位置就掉头,怎么掉头都有明确的规定。他说:“就是休息散步也要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他说,现在只是开始对我们进行一个训练,在以后漫长的“读书学习的生涯”里,我们所有刻苦紧张“读书学习”之余的休息,都是在我们家外面竹林里这条小道上这样“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的休息。 我们以为把家里那堆砖瓦磨了就完成了这回的任务了,可是,一个个热得没人在外头的晌午,爹领着妈在各家各户的房子背后的阴沟里捡烂砖碎瓦,有的是别人小心收捡起来的,他也给别人拿了。一天天过去,家里那堆砖瓦块没有减少而是在增多,他要我们把这些都磨成那种粉末。再也捡不到碎砖烂瓦了,他不知咋的发现了河沟里的那种叫做鹅卵石的石头,这种石头比砖块硬多了,连钢钎也奈何不了它,但他声称把这种石头磨成粉比碎砖烂瓦磨的粉还要好多了。他领着妈顶着烈日到河沟里拣了好多这种卵石回来,倒在碾盘上,给我们讲“有志者事竟成,铁棒磨成针”的大道理,要我们把这种石头也磨成粉末。可是,这种石头怎么也只是个随着碾磙往前走它也往前走,毛都不掉一根,即使能被碾磙压着的,也不管压过多少圈了,还是那样子,最多在它们身上留下几个白印子,还把碾给垫起来了,让碾磙颠来簸去的,把那些碎砖瓦块也压不着了。爹看不下去了,不是把这些石头捡出来扔掉,而是走开了。过了一上午才回来。老远那样子就叫人能看出他是多么希望在他不在的时间里那些鹅卵石已经被磨成他理想中的细粉了。 第28页 我相信我看出了,他灵魂深处在他没有意识到的地方在迷信地相信如果我们能够把鹅卵石这样的东西也磨成石灰水泥面粉那样细粉,我们也就能够攻下“读书学习”那个堡垒,改变我们家的命运。我还相信我看出了,他是那样怀疑自己,不相信自己,看不起自己,他正因为这个才走开去过了一上午才回来,因为他相信只要他在场那就是什么奇蹟也不会出现的,而奇蹟却非出现不可,没有奇蹟,我们家就不会有出路和希望。他既相信只有绝对的奇蹟,或者说绝对不可能的奇蹟才能救我们家,又相信什么样的奇蹟我们也只有靠“有志者事竟成,铁棒磨成针”这一个办法了,别的路都是不通的。不过,结果是,他来看了那些碾盘上鹅卵石,只有把它们一一拣去扔掉了。 但是,他走火入魔,发现了有些石头,声称它们不像鹅卵石那样硬,却是上好的东西,磨成粉也比石灰水泥好,他称它们“简直就是天然的石灰水泥”。他对我们说:“娃儿,其实农村啥子都是宝。你看我们有这么多山,每座山都是由上好的石头组成的。其实石灰水泥都是由山上的石头烧制而成的,没啥子窍门。我们就把我们这里土生土长的石头碾成粉,也就是水泥石灰了!只要我们能吃苦!”他每天晌午都领着妈顶着烈日四野去找这种石头,一背兜一背兜地背回来,要我和哥哥把它们磨成粉末。 家里那堆要我和哥磨成粉末的砖瓦、石头不见有一点儿减少,只在一天比一天增大,我们不知道这把石头砖瓦磨成粉的日子哪一天才是个头。也许由于我总是沉默的、机械的,爹要我成为一个“机器人”、“石头人”,我比他要求的做得更彻底更到位,日子久了,我都能够在他们从四处捡来的那堆碎砖瓦和石头堆上看到一团超自然、超现实的光。当然,说它是超自然、超现实的,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实际上,它也只不过是我的幻觉罢了。无论白天晚上它都在那儿放光,尽管是一种绝对不照见我们世界的任何事物的光,却和我们世界的任何光一样明亮。 它像一个幽灵,一个鬼怪,也许它还就是一个幽灵,一个鬼怪。看到它,我就看出爹妈他们停不下来了,主要是爹停不下来了。看到它,我相信我看到了,在爹的潜意识中(虽然我并不知道潜意识这个词)他都想把我们这里所有的山上的石头都用我们这个碾磙把它磨成粉末,如果我们做到了这个,我们就有出路、活路、发达路了,我们也只有做到这个才可能有出路、活路、发达路,我们因为是我们这样的人,就别无选择得做到这个,我们生来就是来干这个的。 我是愈发不能同意爹,不能同意爹的灵魂了。 不过,这时候,沟里的人出来帮忙了。 第18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14 14 我们在把碎砖瓦磨成粉末来当石灰水泥,磨完了碎砖瓦块又在磨石头,就是沟里随处可见的那种石头,这在沟里成了一个新闻,也成了一个笑谈。每天,只要爹妈不在场,就有各色人等来到碾盘上来围观我和哥哥吆牛把石头磨成石粉。我觉得他们是在把我们当成猴戏看的。我特别熟习他们这种即使你并不是猴戏他们也能够把你当成猴戏,弄假成真的特性,还有他们总是需要有“猴戏”供他们观赏,没有他们也会人为地制造出来的特性。我知道,这一次他们又认为他们发现目标了,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他们来围观的越来越多,他们也不会让自己闲着,说什么的都有。他们说,当农民的能怎样呢?“农豁子”能怎样呢?只有一辈子活在别人的裤裆底下的人能怎样呢?就只有像我们这样。我们算是做对了,他们也该向我们学习。他们说,我们就像这样磨,磨三五个月,半年,一年,也是在好好煅炼一回,因为,像我们家的情况,我们几个长大了也只有一辈子像这样活人,磨完一辈子罢了。他们说,像我们家这种情况在我们沟里是不多的,虽然一沟人大家都穷,像他们那样的无权无势的农民都只有祖祖辈辈当农民,但是,相比之下,他们还算不上最惨的,沟里包括我们家在内的仅有的那几户人家才是最惨的。他们要我们晓得自己是啥子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也包括在我们沟里是啥子人,要从小就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学会活人,好好活人,让一沟人喜欢、让大家都喜欢,这样我们将来的日子还会好过些。他们说别以为我们有四间新房子,其实它们算不上啥,我们不好好活人,将来连个老婆都找不到,一家三个儿子都要打光棍,那可就更惨了。他们还说别看我们家三个小的都是带把儿的,将来长大了还十有八九真找不到老婆,没女子会愿嫁到我们这样的家庭,我们图名是带把儿的,连传种接代都做不到。 他们把这样的话说了很多,尽管我还那么小,也听得出来他们也是从中寻找某种自我安慰、自我肯定,而这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那样的“否定”,是那样被“否定”了的存在。当然,我不是说当时我能像这里写的这样这么表达出来,但我那时候的眼光就已经有这么“尖”了,已经能看出他们这些东西了。可是,我又不能否认他们说的是实情。看起来,我们长大了还真有可能只能为了什么“传种接代”、“讨老婆”那样事情而活着,甚至于连这样的事情也完不成做不到。总之,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人”,还是“农民”,即他们所说的“披农皮的”,怎么活着也逃不脱如此这般,从有人类以来就是这样,人人大同小异。一想到这些,那感觉真是太可怕了。每次听到这类说法那感觉都很可怕。一感觉到这种可怕,我想到了不仅要“反抗”,而且是反抗整个的自己、整个世界、整个秩序、整个宇宙,反抗一切和一切。因为似乎是整个的我自己、整个世界、整个宇宙秩序,一切和一切安排我的命运是这样的。对他们这类说法我沉默着,这是因为我相信我有权利、有能力进行这种反抗,我一定要颠覆一切,我也一定能颠覆一切。 继这些人之后,就是一些人,主要是几个中年妇女,用背兜背来好多石头倒在碾盘上,说这块石头是她们顶着金光子太阳找了好多地方才给我们找到的,说那块石头是她们从她们的屋墙上拆下来的,她们的那屋墙没有这块石头就迟早要垮的,还说她们为给我们背这些石头来把她们的背兜都背坏了,叫她们的背兜都废了,不能用了。她们叫道:“哪去找我们这样的好人啦?哪去找我们这样的好心?我们不是看你们可怜我们得这样?你们要把我们给你们背来的这些石头就在碾盘上碾烂!不能拿下来砸烂了再碾啊!你们要拿下来砸烂了再碾,对得起我们的一番好心不?” 还有位妇女,不知她费了多大功夫才找到了那么大一块鹅卵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我们弄来。这时候爹妈不在,只有我和哥两人在碾盘上吆牛。她把这块石头往碾盘上一扔,把我们看一眼就骂起来,骂我们不懂礼貌,她费了那么大的功夫给我们弄这么好的一块石头我们感谢的话都没有,当看都没看见她,她越说越气,骂养我们几个还不如养几条狗,我们家要绝种要断后,她那几个娃儿哪一个也比我们强多了,我们几个长大了不仅成不了器,还会犯国法,坐大牢…… 第29页 不知道她们这样是为什么。但我看得出来,至少是自以为看得出来,她们这样,这样来可怜我们,和爹妈他们在磨石头粉这件事情上让他们感觉到了爹妈他们骨子里看不起自己、可怜自己是有关的。虽然我不能像今天写这些东西时这样表达出来,但是,那时候,我实际上已经相当深入地看到了,日后还会更加深入地看到,这些可怜的人们,正因为他们可怜,正因为他们骨子里自知自己可怜,他们才总是要去可怜那些他们认为可怜的人们,以他们可怜我们家的这种方式。这使我一生并不是不相信好心和善心,但是,对好多好心和善心我就是不相信,知道它们背后可能隐藏着什么,如果我们盲目地相信甚至于迷信了这些好心和善心,结果一定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爹妈当然不是木头人,当然知道这些人。他们差点和这些人打了起来。最后,爹终于决定终止我们这次的磨碎砖瓦和石头的行动了,他称之为“撤退”。他又像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决策和阴谋诡计那样安排计划,要我们最后这一天一切照常,对人们做什么都报以“似是而非”的微笑,“既不肯定什么也不否定什么”,然后,到天黑了,人人回家去了,我们就把牛还给队里,所有东西全部撤回,连一个瓦子儿也不留下,第二天就一切终止,再也不提碾砖瓦块和石头的事情了,有人问起,就“似是而非地笑”、“顾左右而言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等等。 到这时,暑假已经结束了,天气都在转凉了,我和哥哥就那样跟在牛屁股后面走圈圈,走了两个月,两个月里,我们和牛把磨道上都踩出了厚厚的比我们磨出的那种砖瓦和石头的粉末还细的粉末,爹把它们清除掉,我们又踩出一层,如此不知多少次,只见被爹清除到旁边的这种土灰有好大一堆。 两个多月,实际上应该说两年多一下也没有玩耍一下,甚至没有像样地歇息一下真正苦役般的劳动终于结束了,爹妈他们在碾盘上收拾打整着,我沉默、强硬地站在那里,在等待着,却不知在等待什么。 突然爹转头看见了我,他的样子显得那样震惊,他几乎是带有一种惨绝的腔调地叫起来: “天啦天啦!你们还站在这还站在这啦!我都以为你们早就回去开始读书学习了呀!快回去呀,娃儿,快回去呀!回去马上点灯开始读书学习,一分一秒也不能拖延和耽搁呀!我说过碾砖瓦块的任务一结束就马上进入到读书学习中呀,碾砖瓦块只是对你们的一个训练呀!万事开头最重要,没有一个好的开头一切都完了!快,快呀,说走就走呀!时间对你们一分一秒都比金子还珍贵,可你们站在这里都至少已经耽搁半个多小时了,而且是开头的半个小时,你们知道不哇?!” 他说了这些还不知多么恨铁不成钢地长嘆道:“唉——,有法用来干啥有法用来干啥啊,唉——” 哥哥开始拖着他疲倦的脚步往家的方向走去,我仍然沉默着,站着不动。爹无疑是看出了沉默地、站着不动的我里面有一种强硬地、在坚决说“不”的东西,他回过头去收拾打整那些东西,正弄着,突然回过头来冲到我面前,对我咬牙切齿地说: “你,你,就是你,是世界上最坏的!你已不可药救!再这样下去你只有死路一条!万事开头最重要,没有一个好的、绝对真心诚意地开头以后什么也谈不上,什么都不会有意义有用处!” 但我仍然站着不动,我想,在夜色中,谁都能够看出我里面在坚决说“不”! 爹又去忙活碾盘上的事情,知道我还没有走,口气软了,悲凉地嘆道: “要听话呀,娃儿啦,只有听话才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出路呀!快回去马上开始读书学习呀,一切都要从眼前第一秒钟做起呀,从此十年如一日如一时地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呀,半秒钟也不能让它白白过去呀,损失了半秒钟都可以叫你损失一切,葬送你的一生呀!回去洗洗手,洗把脸,把脚下洗一下——我晓得你已经两个月没有洗脚了,你以为我不知道!然后就马上开始读书学习呀!我干完了这里的活也就会马上回去监视你们的读书学习了!” 他们不知道,或者他们其实都知道,在这两个多月里,我不仅对爹的要求严格地和超严格地执行,不为达到他的要求而为惩罚自己而执行,还人为地给自己增加了许多惩罚。过去两个月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一声也没有吭过,一个声音也没有发出过。我还过去两个月都没有脱鞋,晚上睡觉也不脱。我们平时很少穿鞋,这次吆牛磨那种粉,爹要求我们必需穿上鞋,他说这是因为天天都是从早到晚走圈圈,实际上是在走很长的路,而且天气还那么热,不穿鞋会把我们的脚走坏。晚上他还要求我们洗了脚才睡觉。但我没有听他的。我刚开始决定这样做时,没两天爹就发现了,发现我穿着鞋睡觉,以为我是在疲劳记忘了脱鞋,给我脱了。以后我就小心了,两个多月过去了,磨那种粉的任务看样子终于快结束了,我才把鞋脱下,一脱下才看到因两个多月的汗水的浸泡和未见阳光,一双脚就像在水里泡了好久的死人的脚,好多地方都烂了,皮掉了,里面的肉惊人地露出来了,还在淌脓水。总之是惨不忍睹。我吓坏了,赶忙又把鞋穿上,晚上摸黑上床后才悄悄脱下,把脚放在被子外面,通过这种办法使我的一双脚恢復原状。 我做这些其实就是在说“不”。这可能就是我说“不”的方式。 爹在说他晓得我已经两个月没有洗脚了,我不要以为他不知道那句话时是加重了语气的,表明他不仅知道我在干什么,而且知道我是为什么。 但我仍然地沉默地站着。突然,我转身跑去了,但不是向家的方向,而是向田野向旷野跑去了。我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下子跳下了悬崖一样。我跑到野地里,那里有好些孩子在玩耍。我加入到他们的玩耍里,但是,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能玩耍了。我强迫自己,忍着那一双烂脚跳一下就要钻心地疼一下的疼痛,还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似的疲劳,在他们里面疯狂地跳、跑、闹,但是,我发现我仅仅是强迫自己,我再也不可能玩耍了,更别说还能够感觉到玩耍的快乐了。我感觉到自己罪孽深重,自己的罪孽比天地还大,比宇宙还大,天地、万有、世界、宇宙、众生的所有罪孽都是我一个人的罪孽,只有我才有罪孽,我这样玩耍就是在犯下这样的罪孽,就是在逃避自己的罪孽。 我感觉到自己已经被一个无形的、无论什么也穿不透的罩子罩住了,这罩子里面的空间很小,什么也没有——这么小的空间里也本来就什么都不可能会有——只有高温和高热,所有一切都在这个罩子外边,包括玩耍、快乐、放松、游戏,我这次是跑到以前在这里得到了那么多快乐的野地里来了,但是,从此,我不管跑多么远,跑到世界尽头,也仍在这个罩子里,在这个罩子里我甚至于与我自己都是隔绝的,我真实的自己也在这个罩子外边,但是,我永远也不可能在这个罩子之外了。 第30页 这一发现对我来说太可怕了,尽管我不是今天才开始有这个发现。我根本不可能忍受这个。没有跳几下我就放弃了,回到家里了。这时候,爹妈他们也才刚回来。哥哥和弟弟已经开始在灯下练毛笔字了。看到黄白的灯光中他们黄白的、疲劳的、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想只在认真练毛笔字的样子,我感觉到他们那样就是刀子般锋利的东西在割他们,割他们的生命,还觉得他们是在害我,因为,他们已经在这样认真听话地练字了,而我这时候才从外边回来,这时候才从外边回来是因为我在外边玩耍,这使我那可怕的罪孽又深重一些了。 我进到屋里点起灯也开始练毛笔字。爹所说的读书学习主要就是练毛笔字。好像这种“读书学习”果然有奇效似的,照爹教的练起毛笔字来,我的内心平静些了,那种使我无法忍受它才跑回来的罪孽感和自己不是自己而是一个虚假的存在的感觉也就缓和多了。但它们当然没有消除,也不可能消除。对罩子的那个感觉则更确定和明白了。它就只有我们家的四间房这么大,但是,我从此只可能生活在它里面了。只有我练毛笔字,真练出爹他们所说的那种结果来了,它们才可能消除,我也才可能在这个罩子外面。但我看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就是爹所说的那种练毛笔字也不在这个罩子里面,而在它外面。在这个罩子里面什么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是不能在这个罩子里面的。这是没有什么好说的。过去的已经过去,只要过去了就不復存在了,我的现在和将来只有一个真实,一个现实,就是如何才能突破这个罩子,到它外面去。只有这个罩子外面才有世界,有事物,有人类,有万有,有爹妈和兄弟,有我的真实的自己在那儿等我。 我平静地、负着深重的罪孽感地练着毛笔字。我看到,我手中的毛笔,笔下写出的字,字下面的纸,纸下面的桌子,桌子下面的平板冷硬的地板,围着地板和屋里的一切的墙,这些墙里有我和哥哥似乎把我们的皮、肉、血都筑进了里面才筑起来的墙,房上房下那成千上万的用爹妈他们的血汗凝结成的砖瓦,最后,还有爹妈和兄弟他们,还有我自己,我自己握着毛笔的手,手上面的我的整个身体,我身上穿的衣服,所有这一切,全都似有刀子般的锋利在切割着我,也全都瞪大了它的眼睛沉默地把我盯着。我看到,除非我能够就通过这种练字,或者说这种练字中我这时已经感觉到了一点的这种平静,把所有这一切东西,每一堵墙,每一块砖瓦,每一粒土尘,最后还有爹妈和两兄弟,还有我自己,“练”得完全消失,是真正地消失为虚无了,我就不可能到这个罩子外边去。这实在唯一突破这个罩子的途径,其他的都要么是幻觉,要么没有意义。 我居然会这样想当然荒唐的了,荒唐得让人笑都笑不出来。但是,我还在想的却是,我是不是已经面临一个抉择,当真去“练”这样一种“字”? 第19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15 15 我在灯下练字,爹进来了,我以为他会发作打我,但他没有,而是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给我讲道理。他讲了很多这些道理之后说: “娃儿啦,正如我早已详细给你讲明了的,这两个多月的碾烂砖瓦块的是后头的正戏的小小的序曲。一部大戏开头总会有一个序曲,序曲是为了给后头的大戏确定主题,然后紧接着是戏的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第四幕……这些才是正戏。 “序曲是用不了多一会时间的,内容也是很少的,但它也是必需有的,因为靠它来讲出正戏的中心思想,主题思想,真正的开始和过程是接下来的正戏……” 他说: “从此,你要让你的读书学习十年如一日、十年如一时地和这两个多月碾烂砖瓦块和石头一样,一样不怕吃苦耐劳,一样虔诚老实。光一样还远远不够,还要十倍、百倍、千倍不怕吃苦耐劳,十倍、百倍、千倍心诚如一,因为序曲并不等于正戏……我说十年如一日、十年如一时也不是在打比方,而你要从现在起用十年功,在真真正正的十年时间里,真真正正的十年时间里,每天每时每刻比起这两个月碾烂砖瓦块都是十倍、百倍、千倍地吃苦耐劳和心诚如一。十年后你也就长大成人,需要人生前途了……” 他还给我讲功夫不负有心人、铁棒磨成针,讲我们的读书学习不是把一根而是十根、百根、千根铁棒磨成针;讲精卫填海,讲精卫一颗颗地地衔石子填海,衔得嘴都流血,但她仍然十年如一日、百年如一日、千年如一日地填海;讲愚公移山,讲我们的读书学习比愚公移山还愚公移山,要我们的读书学习才是真正的愚公移山,因为愚公后来还得到了神助,没有神助他也是把挡在他家门前的太行、王屋两座大山移不掉的,我们的“读书学习”也是要搬掉两座大山,挡在我们的前途路上的两座大山,但是,我们没有神助,世上也没有神,我们只有靠我们自己…… 爹老早就开始在给我们讲这些也许因年龄太小听起来很可怕的有志者事竟成的故事,以后还会一直讲下去,直到我们的“读书学习”在他所说的十年寒窗之后以彻底的、将寒他一辈子的心的失败而告终。 我们在高考恢復前的读书学习主要是练毛笔字。 爹给我们分析说,当官的、掌权的,当领导干部的,永远也需要有人给他们抄抄写写,他们的文件、讲话、语录、标语、口号、指示、命令等等也需要写一手好字的人给他们抄写出来。 这就是他要我们以他所说的那种“十年如一日、十年如一时”地练字的原因。 他说,当官的、掌权的也需要用有文化的人,他们总不会用大老粗、文盲干大老粗、文盲本身干不了的事情,给当官的、掌权的当“下手”、当“秘书”和“跑腿的”一般也并不是大老粗和文盲。这样,也就给是我们这样的出生的子弟提供了机会了。 他说,他并不是打算把我们几个培养成真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真的有文化、有知识的人的下场一般都是很惨的,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命运最可悲、最不如人的一类人,这为无数的事实所证明。他甚至于说“为所有一切的事实所证明”。 一来真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有独立的思想和个性,自命清高,爱提意见,爱说真话,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看不惯就要说。他们中间的很多人甚至于还相信真理,为他们所谓的真理而活着,而凡是这种人歷来都是下场最惨的那种人。这在过去几千年的歷史中都是这样的,最近的歷史就更不用说了。 二来,“文人相轻”,有文化的人最喜欢互相整来整去,而且手段阴险残忍,虽然他们中绝大多数到头来都不会有好下场,可是他们还是喜欢互相整来整去。在这几千年的歷史中都是这样的。 听起来,他所说的真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两个特性是互相矛盾的,具有第一个特性的人不太可能具有第二个特性,具有第二个特性的人不太可能具有第一个特性。不过,我感觉到了这个矛盾,爹却没有感觉到,只在按他的思路和思想说教下去。 第31页 他说,当官的和掌权的永远也不会喜欢他们的手下,给他们当“听差”、“奴僕”、“跑腿”的人比他们更聪明、更有能力,尤其不能容忍这些人有自己的思想、看法、观点、立场,他们歷来都是只喜欢用“无能的人”、“只知听话的人”、“从来不说一个不字的人”、“白痴”、“傻瓜”、“笨蛋”。爹强调说,他所说的“白痴”、“傻瓜”、“笨蛋”另有含义,和我们平时所说的“白痴”、“傻瓜”、“笨蛋”有区别的,这是他也会给我们详细讲明白的。 正如他已经讲了一些的那样,这个世界是控制在当官的和掌权的手中的,不管老百姓怎么样,也不管那些真有知识有文化有思想有个性的人怎么样,世界也是完全属于当官的和掌权的人的。也正是这个原因,真正有文化、有知识、有自己的独立思想和原则的人才註定了不会有好下场。可是,这不等于说我们就“一点儿文化”也不能有,一点儿文化也没有,我们就只能当一辈子农民,而当一辈子农民那就只是死路一条,这当然是不能考虑的。我们几个的目的和任务,我们几个唯一的目的和任务,就是长大了不当农民。 所以,所有的问题就落实在这“一点儿文化”上了。他说,别看这“一点儿文化”,我们以为很容易,可是,它正因为是“一点儿文化”,它才更难,比不管具有多高的知识、文化更难,所以,我们不仅必须“读书学习”,而且比“一般的读书学习”,或者说比“真正的读书学习”要吃更大的苦,受更大的磨鍊。 他说,凭他个人和大家、和所有人共同的经验形成的看法,也凭这个世界过去的全部歷史,可以肯定当官的和掌权的有一个共同的、普遍的嗜好,这个嗜好和他们不喜欢和不能容忍真正有能力、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人格、立场的特性算得上是他们共同、普遍的两大根本特点,这个嗜好就是他们喜欢字写得好,尤其是毛笔字写得好的人。虽然今天这有所变化,因为有了钢笔一类,不过,官场中延续了几千年的传统在今天总的说来还没有多大变化。当官的文件、讲话、语录啥的虽然也需要写好钢笔字的人抄写,但当官的普遍还是会凭先入之见更看好毛笔字写得好的人,他们会认为这一类人更踏实、不求新、守传统、守旧、听话、老实等等,这主要是官场中延续了几千年的传统造成的。不过,我们不管什么传统不传统,我们只管自己个人的前途。 爹分析说,一来写出一手好毛笔字本身就很不容易,二来要练好毛笔字需要人平心静气,没有杂念,不东想西想,所以,写一手好毛笔字的人往往是不关心时事,不爱谈时事,好像是“白痴”、“傻瓜”、“笨蛋”一类的人,这很可能是叫当官的、掌权的喜欢他们的原因。不过,我们也不管可能是还是可能不是,我们只关心事实和实质。爹说他对我讲的就抓住了事实和实质,这就是我们通过练毛笔字既成为领导干部需要的那种写好毛笔字的,又成为领导干部需要的那种“白痴”、“傻瓜”、“笨蛋”。 我们时刻都要记住我们处在社会的最底层,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不幸、穷苦和没有出路的那类人,我们要在这个世上有点奔头和前程,研究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它属于谁被谁掌控着,我们这样的人无权无势的社会底层人是谁主宰着的,我们得靠谁,听从谁,服从谁,跟从谁,搞清楚了这些,搞清楚了这个世界无论过去、现在、将来都是操纵在和控制在当官的和掌权的手中的,我们只有依靠他们、听从他们、服从他们、跟从他们,然后,研究和弄清楚当官的和掌权的及他们的那整个阶层共同的、主要的、本质的特点,找到了他们的特点,从他们的特点中发现他们的弱点,发现他们对我们有利的特点,然后就从这些弱点和特点中寻找我们的突破口。 当然,他说,实际情况在将来并不会就这么简单,到时也需要具体事物具体对待,要看我们的“应变”和“灵活”能力,但是,目前,我们必需要找到我们的总的位置和方向,制定出我们总的策略和战略方针,然后踏踏实实、认认真真、一步一个脚印地践行。 他说,也可能极个别的当官的一时性起喜欢使用有能力、有本事,或者说那种有自己的见解和思想的人,但是,绝对不能在这一点上抱有希望,这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任凭当官的、掌权的一时性起或临时需要使用上了真有能力、有本事或有自己独立的个性和见解的人,这些人也迟早会落个身败名裂甚至于“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这过去几千年就是这样的,在现在就更不用说了,在将来也无疑仍然是这样的。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样,为什么人会是这样等等问题是我们不需要搞明白的,将来,我们长大了甚至更不需要去搞明白,明白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好处,只要对我们没有好处的事我们就不要去做,我们只需要把他给我们讲的作为绝对的、永远的、不可能有更改的事实接受下来,我们什么也不关心,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家的子女,只关心自己个人的前程,只关心给自己找一条出路和活路。 我们只关心有自己的一条出路和活路,我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能是有自己的头脑、自己的思想和独立个性、独立人格的人,世上任何事,不论大小性质如何,我们都不能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识,更不能把这种看法和见识说出来和表达出来,绝对不能对当官的、掌权的说出来和表达、表现出来,如果我们有了这种个人独立的看法和见识,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它们忘掉,把它们当做最没用、没价值的东西,当成垃圾扔掉,像这样的东西,在这世界上,也本来就是垃圾,害人,主要是害自己的垃圾。 爹十分明确地说,我们还就是去成为领导干部的“白痴”、“傻瓜”、“笨蛋”、“从来不会说一个不字的人”、“木头人”、“忠诚老实的狗”。“忠诚老实的狗”,他还真是这么说的,而且将反覆对我说,反覆对我强调。他说,这就是我们“读书学习”的目的和任务,我们“读书学习”首要的目的和任务。他说,正因为练毛笔字和成为这样的人有内在的联繫,当官的和掌权的喜欢毛笔字写得好的人和喜欢这样的人有内在的联繫,所以他才叫我们刻苦、勤奋,和他和妈修几间大瓦房一般地、和我们两个多月碾烂砖瓦一般地练毛笔字。 他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的子女,一般是当不了官的,当了官也很难保住而不挨整受排挤落个悲惨的下场,绝大多数当官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当官的、掌权的和骑在别人头上的人,都有盘根错节的背景,这个背景是强大的和不可动摇的,否则,聪明的人谁也不会去做官,所以,我们就瞄准去做当官的“手下”、“手下的手下”、“听差”、“杂役”、“抄抄写写的人”。固然,这也很难,几乎没有希望,但比起别的出路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而它是那么一点点希望,我们就得抓住这一点点希望,“赴死亡命也要抓住这一点点希望,其他的啥也不管,啥也不想”,因为我们不能一点点希望也没有,不能只有死路一条。 第32页 爹说,也不能否认极少数极少数、极个别的极个别的贫苦人家出生的子弟后来当了官,甚至于当了大官,掌了大权,让一家兄弟姐妹、亲戚老表享到了富贵或至少得到了好处,但是,这极少数和极少数、极个别的极个别是以不知多少人作为他们的垫脚石换来的,不知多少人变成了“臭狗屎”、“垃圾”才换来了他们的荣华富贵。 这些极少数的极少数、极个别的极个别都是在别人的“白骨堆”里站起来的,而且自己也是冒了九死一生的风险的。他讲了许许多多当今的范例和歷史典故,证明“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惨澹和恐怖是作为普遍必然的事实存在着。他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还得算上自己骨肉相连的人。他也讲了许多为了“一将功成”而骨肉相残的典故。 总之,他说,我们几个,在这样的争斗中,虽然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成功的希望,但也有千分之九百九十九、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会成为别人的“垫脚石”、“牺牲品”,别人在万人之上受万景仰,自己却在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復。当然,他说,这也不是说我们就要全然放弃这一希望,放弃它也是不对的,只是我们要把这一希望当成个“预备”,当成个“第二手准备”,不能硬上,到时见机行事,再说了,重要的是,“爬得越高就摔得越惨”,不如当普通、一般的“下手”、“下手的下手”、“听差”、“杂役”长久稳当。他说“爬得越高就摔得越惨”也是一个真理,一个普遍必然的事实。他又给我们讲了很多这方面的范例和典故。 我还记得他还给我们讲到了当皇帝的不如当太监,皇帝总在被人打倒、废黜、杀掉、更换,所有人都在窥视着他们的位置,所以歷史上三天也在改朝换代,五天也在改朝换代,但太监永远都可当太监,前朝的太监在新朝代仍可当太监,很多太监一生服侍了几个皇帝,有的太监服侍了几个不同朝代的皇帝,但是,太监却是比一般老百姓日子过得好的人,对一般老百姓他们可以作威作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他还特别强调,再说了,爬到高位掌握了大权的人也歷来没有几个不是从当“下手”、“听差”、“杂役”、“奴僕”干起的,一步步矮子爬扶梯慢慢爬到高位的,而他们也都同样是上级看上了他们的“老实”、“听话”、“不会说一个不字”、“叫当王八就当王八,说是乌龟就是乌龟”,也就是他所一再说的“白痴”、“傻瓜”、“笨蛋”、“忠诚老实的狗”、“老黄牛”、“小绵羊”,才被扶持上了位的,而这些人上了位子的人要坐稳,也同样得靠他们一如既往的甚至于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对上级、上上级“老实”、“听话”、“不会说一个不字”、“叫当王八就当王八,说是乌龟就是乌龟”,否则,那还是会一样摔得头破血流,搞不好还是会“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 爹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对我讲并将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反覆对我讲的就是这些。他不但是讲这些,更是要将它们在我们身上,看得出来,主要是在我身上付诸实践。 第20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16 16 我们已经说过,爹老早就在给我们讲“读书学习”,也就是他所说的练毛笔字,或者说练他所说的那种毛笔字的意义,也老早就在让我们练毛笔字。那时候我们还很小,就四五岁吧。我和哥哥在我们开始筹划修新房子起,就在那间我们称之为旧房子的房子里唯一的一张桌子上练字,不知为什么,练这字让我是那么没法忍受,在练字过程中,总是不断无端地向比我大有两岁多的哥哥发起攻击。 爹妈根本就不能阻止这事,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即使只有一眨眼的机会,我也会打哥哥,而且毫不手软。我感觉到,只要一坐到这张桌子前开始练字,我就只有不可遏制的攻击哥哥的冲动。虽然我还那么小,可是,我却不得不说,在被迫练这字的过程中,我甚至有了一种不得不称之为“死亡冲动”的东西,在这种冲动中,我不只是想要攻击哥哥,甚至想要把他打死,就像我们在野地玩耍时常常会毫不留情地打死随便遇到的任何种类的小动物一样。 在练这种毛笔字的过程中,能清楚地感觉到,爹讲的那许多为什么要练这种字的道理,只不过是在使我这种想要对同在一张桌子上练字的哥哥怎样的冲动雪上加霜。我最后甚至于有了这样一种意象,那就是,我是一头牛犊子,被人赶着,我把赶我的人当成我的“主人”,也当成我的“同类”和“朋友”,甚至当成我的“父亲”,一路上欢快地啃着青草,也一路上欢快地顺从赶我的人,他爱把我赶到什么地方就赶到什么地方,但是,等到了地儿并在欢快的顺从中被他们完全捆绑好后,我才知道他们赶我到这儿来并这样把我捆好,是为了杀我吃肉。 只要又和哥哥被安排到那张桌子前练字,我心中就会涌起这个意象,而只要一涌起这个意象,我心中就会涌起一股子恶流,这股子恶流一涌起,我就非攻击哥哥不可了,并且有把他活活打死的冲动。我感觉到,这字这样练下去太可怕了,我宁愿和哥哥一起干苦力活而不是练这种字,可是,我更感觉到对这种可怕我无能为力。 最后,我听见爹在说,还是该怪他,他没有给我们一个可以把我们单独分开“好好学习”的环境。他认为,把我们集中在一块小地方“好好学习”,因为“人的本性”,我们必然会发生冲突,“你整我,我整你”。所以,只要把我们分开单独“好好学习”,这种情况就会改变了。他声称是他没有尽到责任。听得出来,他在说这些时,甚至是很负疚的。我们的新房子修起后,他说他就是为了我们“好好学习”才修新房子的,应该说他并不只是为激励我们才这样说,说的也是实话。 我们的新房子修起了,我们练这种毛笔字的正戏也就正式开始了,以前的只是序曲。爹果然把我们三兄弟分开,主要是把我和两兄弟分开,使我练字时想攻击谁也不可能了。哥哥和弟弟在灶房里那张饭桌上练字,我在那间爹就把它称之为“学习屋”的屋子里练字。练字用的是一张大书桌,是爹在外地教书看中后想尽了办法搞到手的,是我们家唯一一件具有标志性的家俱。从此,这张桌子为我所独有,这间房子就为我个人所独有。我睡觉也在这间屋子里,爹妈兄弟四个人睡一间屋。直到一些年后发生了一件说大那就还真比天大的事情后,我才搬出了这间屋子。 爹说,我们修房子的材料是不够修四间大瓦房的,四间大瓦房是勉强修起来的,除了我这间“学习屋”以外,其余三间房子都有无穷的隐患,实在是一点也不比原来的旧房子安全可靠。只有我练字的这间房子是安全的,是因为他把最好的修房子的材料主要都用在我练字的这间房子上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就为了使我有一个可以安心读书学习和好好练字的地方。 第33页 在我们三兄弟中爹一直就对我上心,一直就只对我上心,爹也毫不掩饰这点。也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爹对我这么上心,可以说,说他把希望就寄托在我们三个小的身上了,还不如说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了,就因为我“聪明”、“智力发达”。当然,所谓“聪明”、“智力发达”是人们对我的评价。我“聪明”、“智力发达”,是一个“神童”,已经使我成了我们沟的“名人”了。 我只有几岁大小,不可能想得到像“我们沟还从没有出过这么聪明的娃儿”、“神童”这类评价是能够要人的命的,也不可能想到也许最好的是不要表现自己的“聪明”或“智力发达”,更想不到自己那些表现,它们是那样正常和自然而然,会在他们眼中竟是那样奇特可怕的一种东西。 比方说,我只有五六岁,还没有上学,就总爱向爹刨根问底问“为什么会有世界”、“宇宙是什么,为什么会有一个宇宙”、“人是什么,人是从哪里来的,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世界是由什么构成的”等等一般也只有小孩子才会刨根问底的问题。爹是接受过全套哲学,也即是全套一般所说的“新社会”的教科书上那种哲学教育的人,这一整套哲学思想对于“新社会”的每一个中学生都如钉入木一样打在他们的脑海里,他们张口就来,人人都觉得掌握了它就掌握了至高无上的真理,就站在真理的制高点上了,绝对相信这世界上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哲学可以挑战他们这套东西,他们这套哲学已经证明了是无往而不胜的,并将是永远无往而不胜,这是只要不是脑残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不幸的是,爹满有信心地回答我这些提问,甚至有几分炫耀他的哲学知识的味道,他给出的那些他学过的教科书上言之凿凿、信誓旦旦、说服了天下所有人、无往而不胜的答案竟没有一个经住了我一个小小的还没有上学的孩子的反驳。当然,我只是说爹没有经住我的反驳,在我和他之间完全终止了关于世界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有一个世界等等哲学问题的“讨论”之前,没有一次我不是令他最终张口结舌,哑口无言。 有一次,在关于我们是如何看到外界的事物的一次争论中,爹始终坚持说我们是靠大脑观察了解外界事物,我们的大脑能够完全客观地反映外界的事物,事物本身就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子。我却坚持说,如果说事物就是你所说的那样被我们看见的,那就只能说事物只是我们看见的事物,不能说事物本身就是我们看见的那样子,事物本身是怎样的我们是永远都无法知道的。 我说:“你说我们的大脑能够反映外界的事物,这种反映就是对事物本身的认识,对不对?” 他说:“对呀!” 我说:“这个反映它只在我们的大脑里,对不对?” 他说:“对呀!” 我说:“这也就是在说我们的大脑得到的只是在它里面的反映,这个反映它本身绝对不是事物本身,对不对?” 他说:“是呀。但是反映是对客观事物的反映,不是对任意的东西的反映。这个反映就是我们对事物本身的客观认识。” 我说:“按你说的,事物没有在大脑里面,它们永远都在大脑外面,大脑得到的永远都是事物在它里面的反映,不是事物本身,大脑只知道这些反映、只认识这些反映、只有这些反映,它如何可能知道这些反映就是对事物本身的认识呢?” 他说:“大脑对这些反映经过处理加工后就得到了对事物本身的认识了。” 我说:“大脑处理加工的也是事物在它里面的反映而不是事物本身。大脑完全不能说它这些反映就是对事物本身的反映,因为它只有这些反映。这个它都不能说,如何能说它对这些反映的处理加工后就得到了对事物本身的认识?大脑永远都不可能拿它这些反映和事物本身比较,因为它永远都只有事物在它里面的反映。所以,我们对事物的认识不能说是对事物本身的认识。” 这个争论到最后爹显然有恼火状了,要我进一步说清楚点,我就说:“你说鬼神是不存在的,我们现在假设鬼神是存在的。” 他说:“好,假设鬼神是存在的。” 我说:“再假设它们就在我们这个世界,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它们而已。” 我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都有点紧张,那是听说鬼神在我们身边之类的说法一般人免不了会有的一种本能的反应。 爹说:“好,也承认你这个假设。” 我说:“鬼神和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世界,但是,你根本无法符合逻辑地证明它们眼中的世界和事物和我们眼中的世界和事物是相同的。有可能是相同的,有可能是不同的,完全不同,有可能是部分相同,部分不同。这几种可能都是可能的。” 爹一时间默默无语。在场的人有好几个人,有妈,还有院子两三个人在场,至此,他们都惊讶地看着我说:“妈呀,娃儿啦,你才六岁呀!” 还有一次,是争论人没有灵魂、不是灵魂,人只不过是物质合成的而已。爹自始至终都信誓旦旦的保证人不过是物质构成的而已,宇宙万事万物都不过是物质构成的而已。他说物质是最低级的东西,就是泥土那样的东西也比物质高级,因为泥土也是物质构成的,可以进一步分解和还原的,进一步分解和还原为原子、电子那样的东西,原子、电子只不过是一些无生命的肉眼看不见的小球永远在那儿蹦蹦跳跳,就是原子、电子都不是最基本的东西,它们还可以进一步分解和还原。他说,总之,就目前科学的发现来说,最多只能说宇宙中的万事万物,包括人,都只不过是电子的合成物而已,也可以说它们各个都只是一堆电子而已,宇宙中的一切,包括生命,包括人,都只是暂时的,有生有灭的,只有物质是永恆的。 他还信誓旦旦地保证,科学迟早会发展到在那一天到来后,根本就不需要男女结合组成家庭产人了,人可以直接在工厂里生产,给机器这头倒进去一背兜土,机器那头就出来一个人。 对他这个说法,我说:“现在我们假设科学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已经能够做到给机器这头倒进去一背兜土,那头就出来一个人。我们就把这些人称为泥巴人。只是称他们为泥巴人,他们实际上和我们一样是人。” 他说:“好,假设科学已经发展那一步了,我们也称这种人为泥巴人。” 我说:“又假设我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现在也不存在。” 他笑起来,说:“好,又假设你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现在也不存在。” 我说:“那么,我就完全可能出现在这些泥巴人里面,而且只是其中一个,是其中的这一个,不是另一个,也不是好几个。现在我来问,在这些泥巴人里面,我为什么是这一个而不是另一个?我为什么不同时是好几个?为什么不是所有的泥巴人都是我?” 第34页 他无言以对。 我向爹提问,爹给出这些世人皆知、通行天下、写满了各类教科书和出版物、在所有的学府学院图书馆书店都堆积如山汗牛充栋的现成的答案,最后都变成了我的反驳让他哑口无言的这种游戏,有一次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这次争论是关于时间的争论,它也是我和爹之间最后一次关于“哲学问题”的争论,从这之后我就失去了关于“哲学问题”的发言权了,我只能听而不能反驳了。这次争论大致是这样的。 我说:“你说时间是永恆的,无限长的,在我们现在这个时刻之前已经过去了无限长的时间,在我们现在这个时刻之后还会有无限长的时间,是不是?” “是啊,是这个意思,在我们现在这个时刻之前已经过去了无限长的时间,在我们现在这个时刻之后还会有无限长的时间。” “但是,这不可能。时间不可能是永恆的,无限长的。” “哈哈,为什么不可能?” “我们现在两个人在这里争论,是不是?” “是啊!” “如果时间是无限长的,我们就可以说,从我们现在这个时刻起,经过无限长的时间了,就有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形,也有一对父子,和我们一样争论着一样的问题,啥都和我们现在一模一样,是不是?” 爹笑了:“是,是有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但是,这绝对没有可能。因为,这要经过无限长的时间才可能出现,也就是永远、永远、永远也不可能出现。” 爹无言以对。我对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由物质构成的始终也在思考。虽然我小小年纪,但我一直都在用整个身心对这些“哲学问题”进行思考。我本来还想对他说,既然时间不是永恆的,至少不是他所说的那种永恆,那么,说物质是永恆的、不灭的、从来存在也永远存在,就没有意义了,世界有可能不是他那种哲学所说的那样简单,就算一切都是物质构成的,物质也不是他所说的那样简单的一个东西。但他突然脸色变得那样难看,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他的脸和一个人的脸会突然这样难看,已经超乎语言所能形容了,对我的冲击也巨大的,无法形容的。他的脸色变得这样难看后,站起来默默地走开了。这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从此,我们之间这种“哲学争论”就永远地结束了。其实,从他站起来离开的背影中,我已经看出了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这种不失为情趣、美好、温馨和智慧对撞的争论永远成为过去了。 妈当时也在一旁,她等爹走后突然凑到我耳边对我说了一通话: “娃儿啦,你才不该心里想啥就说啥呀。你还没长大,还不晓得这个世界,不晓得啥都有自己的看法不是啥子好事情,只会把自己害了。你看你爹都已经不喜欢他说啥你都给他反驳了,还不说其他人,不说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呀。我劝你,从今儿起,要么就不要再问你爹那些问题了,要么就你爹说啥你都就当他说的对。当妈的给你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啊。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妈说的这席话给我留下了可怕的印象,而之所以会留下这样一种印象,除了这样一段话对于一个孩子本身就会是可怕的外,还因为我从脸色突变起身默默离开的爹的背影中看到了,我已经真把爹“得罪”了,爹已经不喜欢我这样反驳他,驳得他无言以对,驳得他好像他信奉的那一套哲学果然有什么问题,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了,不仅是不喜欢,还是不能接受和不能容忍,从此,他将不再容忍我们之间还有争论,只有单方面的他对我的教育和灌输了。 我身为一个五六岁还没有上学的孩子,对自己所看到的不可能像上面所写出的那样清楚、明白地表达出来,但是,如果对我看到的要清楚明白地表达出来,它还就是我上面所写的那样,不同的只是,它对于我是那么可怕。我禁不住浑身发起抖来。 我在我们沟出了名,小小年纪就成了一沟人关注、议论的对象,还因为他们所说的我的“个性”怎么怎么了。他们说,我们沟还从未出过像我这么“聪明”的娃儿,也还从未出过有像我这么一种有“个性”的娃儿,我的“聪明”和我的“个性”一样突出。我这种所谓的“个性”的表现在他们眼中那当然很多了,而且个个惊人。我这里只举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例子,它是我还只有三四岁或四五岁的时候的事情。 我的三叔是个人们所说的“国家工人”,老婆是农村的,经常回家,偶尔会带几块饼干什么的分发给我们三兄弟,当然,自从他有了孩子之后,我们也就没有这好事了。在他没有自己的孩子之前,对我们三兄弟他特别喜欢我。有一回,他送给我了一个玻璃球,玻璃球外层是纯净透明的玻璃,里面是彩色的花朵,花朵很逼真生动,就像是开在里面的鲜花。他把这个东西渲染成什么样的宝贝,说不是看我很聪明,他非常喜欢我,他是不会送给我的,要给他的孩子留在那里。 在那个时代,这么一个玻璃球也的确是一个宝贝。所有人都羡慕我,所有人也都告诫我要如何如何爱护这个东西,珍惜这个东西,一点也不能损坏它,要让它保存到下几代人呢。爹和妈还要我给他们,他们给我保存起来,只是我拒绝了。三妈知道了这个事情,可把三叔怨了个够,说他们的孩子就要生了,为啥不把这么好、这么难得的一个东西给他们的孩子留着。挺着个大肚子的三妈坐在那里抱怨了好几天。 我呢,被这个玻璃的美丽迷住了,但更被它里面那么生动鲜艷的花朵是怎么弄进去的、用什么东西做的、会不会是真的花朵的问题迷住了。我也问了好多人,他们要么故弄玄虚,答非所问,要么就自己也不明白,更不想明白。最后,我觉得只有把它砸成几块才能弄明白了。我这样做了,也发现了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兴奋地跑去向妈宣告: “妈,妈,我晓得了晓得了!我把玻璃球砸烂了!它里面的花不过是给玻璃染了颜色!” 妈突然僵在那里,好像她遭受到了什么突然袭击似的。我感到她的脸色都变得有点像地狱了。半天,她迸出一句像是在□□哀鸣的话: “娃儿,娃儿呀,像你这样,二天命苦呀!” 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几个院子的人都来指责我、教育我,很多人还直接找到爹妈,要他们该如何如何教育我。他们说一个玻璃球没啥,但我的行为是错误的。他们说我不该去探究为什么,不应该把自己不明白的事弄明白,更不应该把自己不明白的事事都要弄明白。他们说,事情虽小,但以小见大,这件事说明我长大了会对很多我不明白但是也不该去明白的事情也要弄个明白,而这将无疑会把我毁了,使我一生不幸、悲惨,甚至还会拖累家人。他们都摇头、嘆息,都说我的不是。 第21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17 第35页 17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这种在他们眼中表现了我的与众不同的“聪明”和“个性”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们对我的评判也就越来越像是在给我定性,甚至于像在给我下判决书了。他们众口一词地判定,我,我这种人,长大了最好的但也是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当个“小秘书”。还不能是“大秘书”,只能是“小秘书”,舍此其他出路我都是不会的、不可能有的、有也走不通的。当然,他们所说的“小秘书”,就是给他们所说的“当官的”、“掌权的”、“领导干部”干那种当“下手”、“抄抄写写”的人。 我只要一出门,随便遇到的哪个大人,他都可能以权威的、命令的口吻叫住我: “来来,小禹,我有话对你说!我说的都是事关你的前途命运的!别的话你可以不听,但我对你说的这些话你却不可不听!” 我根本没办法不乖乖在站在他们面前,听他耳提面命的教导。他们也通常会这样说: “你很聪明,智力发达,这方面比我们这里其他哪个娃儿都强,这表明了你长大了可以给当官的当个小秘书,富贵那是在一般人之上。可是,这却需要你从现在、从眼下开始改变自己,为将来如何当好、当稳一个小秘书奋斗,努力,改造自己,自己改造自己,更需要别人,也就是大人来改造你。 “因为,你的聪明、智力发达也可以害你,你拿它去提什么意见啦,搞出自己的思想啦,研究发明一个啥子新名堂啦,要把这个世界改造改造啦,这也有你的看法那也有你的想法啦,要这件事情那个件事情都要弄个明白啦,自己弄明白了还要别人也弄明白啦……像你这样的人,不从小就照我所说的进行改造,那长大了还一定会这样!这是你这样的人的本性定死了的!这在另一个世界也许是好事,可在我们这个世界里面就会叫你比哪个的下场都惨了!到时候,连我们这些当农民的你都没法比了,我们这些当农民的也都哪个比你强,在你之上,比起你来也都生在福里享在福里了! “娃儿,我说这些可没一句瞎话,你一定就要从现在、眼下起,从你还这么小就做起,把它看成比你的啥子都还重要的事……” 他们这样教导我时,我不敢正视他们的眼睛,但我又总能看到他们的眼睛。他们,包括小孩子们,现在是一看到我就都是一副他们属于那个一切真理由他们制定、一切存在由他们统治的阵营,而我只有听他们的,我不管听还不听他们的都註定失败,就像孙悟空再有本事再厉害也逃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我再怎么样也不过就一个孙悟空而他们则永远也是如来佛的手掌心或如来佛手掌心的细胞的满足甚至于幸灾乐祸的样子。 他们很多人还直接上我们的家门,言之凿凿、众口一词地要爹妈从现在、眼下起,从我还这么小起,对我进行特别的、专门的教育和改造。他们说,像我这样的人,只有长大了去给当官的当个小秘书,这是我不得不走的独木桥,其他的每一条路都是我走不通的,都会让我落得比谁都惨的下场,包括我当一辈子农民我也会落得下场比哪个都惨。他们说,我将来就是当上了农民也会挨整的,也会是专门被整的对象。他们甚至于说即使不被“整死整疯”,也会一辈子都“伸不了皮”。“伸不了皮”,我们这里的方言,“一辈子都伸不了皮”,就是倒霉一辈子,一辈子都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见人都要低三分。总之,我只有去当个小秘书,这是我唯一的出路、活路和生路了,而要当上一个小秘书,首先就得把我改造成当官的、掌权的、领导干部们的“温顺的小绵羊”、“忠诚老实的狗”、“从来不说一个不字”、“叫当乌鱼就当乌鱼,说是王八就是王八” …… 也许是即使是谎言,重复一万遍也会变成真理的效应,爹几乎全盘接受了他们这些说法。当然,有可能他实际上本来就是这么想的,他沖我也老早就有类似的说法了,至少是,如果我果真是人们所说的那样一个人,那么,从爹老早就有、天天都有的那种种说法中引伸出人们对我下的这些判词完全一样的对我的断定,实在是只有一步之遥。 爹接收综合了人们的这些说法,再揉进自己的看法,形成了一整套东西。他把我叫到他跟前,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对我说: “你聪明,智力发达,有求真的精神,这很好。这表明你将来有可能有前途,但也仅仅是可能。如果说你和一般孩子有什么时候不同,那就是你有这种可能,而他们连这种可能也没有。 “可你也正因为有了这种可能便处在了一个和他们不同的、十分危险和特殊的境地之中,它使你的可能成了两种可能,使你有了两条路可走,你将来也註定只能在这两条路中走一条。 “这两条路的一条就是你身败名裂,变成人人不耻人人唾弃的臭狗屎、活垃圾,永世不得翻身。这可能还算是一种好的结局了。两条路中的第二条就是你从现在起开始改造自己,更要接受其他人对你的改造,大人对你的改造,长大了去给当官的、掌权的干抄抄写写的工作。这会叫你在无数人之上,比成千上万一般的人、普通的人过得好,过得体面,算得上是人上之人。” 爹沖我而来的这类说法太多了,而且是越来越多,在我听来也越来越“恐怖”了,尽管在他那里,这样说、说这样多、说得这样“恐怖”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是客观现实、普遍必然存在和普遍必然规律让他不得不这么说。 对他这类说法,在这里,我们再引述一段我们的新房子修起后,他让我正式开始了他所说的那种练字的旅程,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的一段话: “你聪明,智力发达,有探索求真的精神,这便表明了你将来要在我们这个世界上生存、立足,那就只有从小、从现在起就把自己改造成为一个白痴、傻瓜、笨蛋,一个没有也不会有自己的头脑和思想的人。这听起来也许你现在会觉得的点难听,但这都是好话,真言。 “因为,我所说的白痴、傻瓜、笨蛋,没有也不会有自己的头脑和思想的人才是真有本事有能力的人,照你现在的本性和先天带来的东西发展下去,不仅不可能让你成为真有本事有能力的人,而且还会使你身败名裂,甚至可能使你死无葬身之地。 “像你这样的人不只你一个,他们的典故、例子我已经向你讲了很多了。总之,你的聪明、智力发达、喜欢探索的性格既不能让你在我们这个世上立足,也不能让你在我们这个世上生存。你要注意,我说的还仅仅是生存,就是一般的活下去,就像我们这里的这些叫农民的人就是这样的情况,他们的生存就相当于我这里所说的生存。这意思就是说你聪明、喜欢探索求真的性格,使你连一个穷苦农民的那种生存都可能不会有,甚至于註定不会有,至于你探索得到的东西,就算是真理,也不可能会有人承认,只会被扫进垃圾桶! 第36页 “大家都说你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长大了去给当官的、掌权的当小秘书。他们的话实际上是很对的,是叫你把自己身上不利的因素变为有利的因素。你也只能把自己身上不利的因素变成有利的因素。这是你从现在起就要踏踏实实、认认真真、老老实实、虔诚如一地去做的唯一一件压倒一切的事情,也是我从现在起就要对你做的唯一一件压倒一切的事情,但我只是协助,主要还是要看你自己……” 爹把我领到那间专为我修的“学习屋”里面,给我讲,我们全部的修房材料也只够修两间房,可他修了四间,除了这间房外,其余的三间都不过是欺欺哄哄修出来的,名义上是房子罢了,住在它们里面也不安全,说不准什么时候它们就塌下来了,只有我这间屋才是最安全、最可放心的,为什么如此,只为我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 爹甚至不准把任何家什放到这屋里,这屋里只允许我一个人专用的一张床、一张桌、一只凳子,别的一概不能有。这间屋不仅成了我个人专有的屋子,还成了纯粹的、地地道道的“学习屋”。爹把“读书学习”,而且是我的“读书学习”捧到了至高无上的位置上。 看他把他认为多余的、和我的学习无关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清除出去,看他要妈以后不能把任何东西放到这屋里来,这屋里只能有那几样和我的学习有关的东西,我感到他在把我周围,把我的世界,也包括我自己抽成一片真空。他当然不是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可是,我感到的是,正因为他只留下了那几样“有用”的东西,凡“无用”的都抽走了、清除了,更不允许进入,这才是真正在将我抽空。 我感觉到,随着凡是“无用”的东西被一点一点地抽走和清除,从此,我和世界之间,和所有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之间,包括和这间“学习屋”与它里面的每一样“有用”的东西之间,包括和我自己之间,都只有冷硬、荒凉、不可穿透、无限的距离。我感觉到一切从此都永恆性地停止下来了。 我感觉到绝望,想要告诉爹,其实允许“无用”的东西的存在,不仅对他所要求的那种“读书学习”有好处,而且是他所说的那种“读书学习”必需的,他已经将他所想要的那种“读书学习”埋葬了、封冻了,什么结果也不会有了。但我什么也无法告诉他,不可能告诉他,因为,我也已经被埋葬了、封冻了,我也永恆性地停止了。 爹说在我们四间房子里面,只有我这间“学习屋”才是最安全可靠的,其余三间都存在着无穷的隐患,所言非虚,一点不假。这一点随着我们的“读书学习”和“练字”的漫长旅程的开始和深入,日渐表现出来。 当初,我们的新房子刚刚立起来,还是个所谓“空架子”的时候,由于我们要还向别人借的那一窑砖瓦,别人催得紧,再加上财力也已经枯竭,有大半年时间,我们对我们的新房子什么也没有做。 于是,我眼睁睁地看到,我们的新房子在大风中竟然表现出整体向一边倾斜的样子,我惊唿:“它就像是纸做的啊!”众人无不称我形容得真像。一有大风大雨,众人就都要站在远处当什么奇蹟似的谈说、议论我们的房子,过我们的房前都要开步飞奔而过,或根本就不敢接近我们的房子。 这是大风大雨时的情形。有小风吹过,也听得到我们的房子在发出响声,就像是那些檩子、椽子在撕裂和断裂的声音,这种声音在寂静的晚上听来尤其刺耳。 在开头那些日子,一有大风大雨,爹妈马上就会把我们几个小的喊出去,若晚上有风雨,则安排我们到邻居家睡。但是,慢慢的,这样行不通了,邻居们,包括三妈、爷爷、大婆他们,表现出了整体的对我们的冷漠和抗拒,一种将我们拒之于门外的东西在日益强硬地从他们那里向我们扩散而来,看得出来,这还就和我们修了新房子有关,如果我们没有修新房子,还是原来的旧房子,他们倒乐于对我们表现得善良一些。总之,我们再也不可能在有风有雨的晚上到他们家过夜了,即使仅仅是出于自尊我们也不能这样做了,只有与我们的新房子共存亡。也仅仅是出于自尊,在大白天,我们的房子在风雨中摇晃,发出那种可怕的有什么在撕裂和断裂的声音,我们一家人也没有一个人走到我们的房子外面去,没有一个人离开“危险地带”,没有一点惊慌的样子,一切和平时没有两样。人们,也不再有人在我们的房子于风雨中摇晃时议论、评说我们的房子和看我们的房子的稀奇了,只是走过我们的房子前时不是躲远了走,就是开步疾走,若有风雨,就是飞跑而过,特别是严令他们的孩子不准靠近我们家的房子。 我们家成了一座孤岛,连上门的人都绝迹了。有风或有雨的夜晚到来了,邻居们,包括三妈、爷爷、大婆他们,全都早早的就睡下了,把他们所有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不发出一点声息,我们一家人就像在野外的空谷里似的。但我们不会说什么,和平时一样,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一家人都默默地躺到我们的床上去。而我几乎整夜都不会入睡,听那风和雨,每听到那惊心动魄的我们的房子有什么在撕裂和断裂的声音,我的心都会痛痛地、深深地、紧紧地摺叠一下,并伴随一阵绞痛。是的,是摺叠一下,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的心是一块薄薄的肉,它在这种反覆不断的摺叠中中心已经折出了一个对穿的洞,这个地方随时都在渗出血来。但是,一听到我们的房子在风雨中发出这种它有什么在撕裂和断裂的声音,我的心不仅一定会有这种摺叠,而且我还是如此需要这种摺叠,需要我的心中心的那个洞更大,渗出的血更多,需要我的心中心那个地方永远也不能癒合,永远都在渗出血来。我觉得只有这样,才可能在听着我们的房子发出那样的响声的时候,与这种响声就像它什么也不是地和平共处。我觉得这也是我应该为我们的房子,我们一家人安危付出的。我别无选择。 在从此我们家压倒一切的事情不再是我们的新房子,而是我们的“读书学习”,我也有我专属的“学习屋”的时候,这一切已然成为过去了。但是,一天天过去,一切表明,我们家的新房子除了我的“学习屋”外,仍然是我们一家人的悬顶之剑,对我们一家人的安危构成威胁。 第22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18 18 爹严令我们平时不能在那三间屋子里随便走动,有些地方是绝对不允许去的,他给我们划定了固定的路线,这些路线只供我们上灶房吃饭和上茅厕解便之用。爹说就是他给我们划定的这些路线都不是完全安全的,我们也要小心。事实也是,除了我这间“学习屋”,那三间屋子时常都有瓦片从屋顶上坠地碎掉的声音,“叭、叭”地。爹经常在那三间屋里他认为最危险多事的地带仰着头转悠、查看,他要把我们头顶上的屋顶每一处都刻在他的脑海里。在这种查看中,爹身上有那种习惯性的颤抖。他总是能提前预言哪一片瓦会掉下来,哪根木樑、檩子、椽子会变形、脱位,他的预言每必应验。但是,尽管如此,他还在说大危险是不可预测的,而我们家房子是潜藏着这种大危险的。 第37页 与此同时,爹却每每告诉我,我尽可安心地、放心地、专心地练字,和我们那三间房子相比,我的“学习屋”安全如堡垒。在这种一家人只有我一个人独享的安全之中,我看我这间“学习屋”的砖、瓦、墙、檩子、椽子,的确是无一不比那三间屋让我看到的好许多、结实许多,我还看见那三间屋有许多地方,包括爹妈睡觉的那地方和两兄弟练字的那地方上的屋顶都在一天天地凹下来。我看见这些,感觉是,爹妈当初烧制修我这间屋子的那些砖瓦,这些砖瓦在窑里全都烧得通红透亮的时候的那种热量并未散去,一直在它们里面,我在这间这么安全的屋子里,完全和在那个正烧得旺、烧得里面的每一块砖瓦都通红透亮的窑里没有任何两样。这对于我是完全真实的、客观的、不可否认的,却是我只有默默承受的。 在家里,我活动的地方、范围、路线都是严格划定的。爹当然天天都要出入我这间屋了,但两兄弟从不到我屋里来,事实上,也想像得到,既然把这么一间屋子划给我一个人了,两兄弟出于自尊也不会到我屋里来。妈有时来一下,但也是一脸憎恨厌恶什么的样子,也只是来了拿了东西就走了。她没有完全听爹的,还是会把一些什么小东西放在我这屋里来。 在这种情况下,我要详知爹妈和两兄弟睡觉的那间屋的情形也只有靠偶然的机会了。就在这么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我看到爹妈睡觉的那张床上的屋顶已经下陷得似乎伸手就可以摸着了,很显然,它一下子塌下来是迟早的事情。还有一次,我去上厕所,看见静静地、默默地练字的两兄弟的那张桌子上,也就是我们的饭桌上,有从屋顶上掉下来在这桌子上摔碎了的瓦片。 我在我的“学习屋”里练毛笔字。看我这间“学习屋”,它和我们家那三间房子的每一间一样宽大,容得下爹妈和两兄弟都搬进来,在这里面睡觉和练字。但是,很显然,这只能停留在这么想的阶段。尽管不可能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但我却只能面对这间“学习屋”是完全没有空间的,不仅容不下爹妈兄弟他们住进来,而且容不下,也没有容下过我在里面住着、活着和练字着,若说它能容下什么,它只能容下也只容下了那烧得正旺的、里面所有砖瓦都烧得通红透亮的窑里的那种高温。有两次,在爹妈不在家时我竟在这“学习屋”里边练字边令我自己都毛骨悚然地“嘿嘿”怪笑起来。 有一次,一块瓦片掉下来,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正在练字的哥哥头上。哥哥终于嚎哭起来,我听见他在向妈喊他这人没法活了,在这个家里他没有被当成人看待!爹来到我屋里,向我说刚才一片瓦从房子上掉下来正好砸在了我哥哥的头上,把我哥哥的头都砸出了一个大青包,哥哥已经跑去找我妈去了。爹说这些时身上出现了他那种遇事就会有的习惯性的颤抖。可他说了哥哥的事情后却悲伤地说,他还是不会改变他对我的“学习屋”的决定和安排。他说,正因为一家人除了我之外的四口人都处在危险在带,只有我一个人在安全里,我就会更加用心刻苦地好好学习和练毛笔字。 实际上,哥哥不但开始有那种反抗,甚至还干脆去和妈呆在一起,和妈一起干活,不练什么字了,而弟弟则只要等爹走了就跑出去玩去了。只有我终始如一如爹要求的那样练字,毫不含煳。这就是因为我已经不再相信还有容得下什么的空间和世界。一切都是凝固的,一切本来就是凝固的,整个世界和整个宇宙都是这样,所以,我只有是凝固的,完全、彻底地凝固的。 哥哥和弟弟的练字终于只是做样子了,爹也不放在心上了,但我的练字却在深入。当然,说是深入,还只是在开始阶段的一点点小深入,不可抗拒的规律应该是,“好戏”还在后头,目前一切只是万里长征迈出第一步而已。爹也经常向我讲这是一次二万五千里长征,而我现在仅仅是迈出了第一步而已。 一天,爹回来郑重其事地、似乎是那么紧迫而重要地对我说: “禹娃,今天你张朝海叔叔给我说了件关于你练毛笔字非常重要的事。这我以前当然也想到了,只是这次你张朝海叔叔把我完全提醒了。 “他说,我给你选的路子是对的,这在以前他就说过了,但是,他叫你在练毛笔字的过程中千万要注意不要到头来练出一手一看就是你自己、你张小禹写出来的毛笔字! “当然,你练毛笔字还只是在开头,要练出我原来给你讲过的王羲之、王献之那样一看就是他们自己写的、别人都写不出来的毛笔字,苦练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不一定能够,可是,你张朝海叔叔说的也很有道理,你必需从现在起就要加以注意,注意你练字的方式方法。 “你张朝海叔叔说,你很聪明,还有一种个性,而聪明的人和有个性的人就是练毛笔字最容易练出只有他个人才写得出来的、在哪儿都可一见就知是他写的字的人。当然,他说你聪明的那些话我们不要听,我们只需要像老黄牛那样踏踏实实地做人。可是,张朝海叔叔说一个练出了自己的字体的人给领导干部抄抄写写那也一定不会叫领导干部喜欢。因为,人们看你给领导干部抄写的东西就有可能会去注意给你写的字,称赞、欣赏你写的字,而叫领导干部觉得人们忽视了他要你抄写的那些内容。 “我也一直就在对你说,你练毛笔字不是为了别的啥子,只为了将来领导干部会瞧得起你,叫你给他们抄抄写写,可是,你的抄抄写写要让领导干部瞧得起就得处处突出领导干部,突出他本人和他要你抄写的东西,而不是你自己! “我原先对你讲过王羲之、王献之写出的字是可以闪闪放光的,它们之所以闪闪放光,就因为他们练出自己的风格,练出了别人都不能代替的个性,而你绝不能这样!一丁点儿也不能!你张朝海叔叔说这是一件大事,必须从现在就做起。一句话,你练毛笔字自始至终都为了一个目的:将来给领导干部抄抄写写时处处都为了去突出领导干部,处处都绝对为了突出领导干部,这样,你写出的字到时候既要好,好到叫领导干部喜欢你,又要孬,孬到谁也不会把你和你的字放在眼里…… “那么,你从现在起应该怎么办呢……” 我的“读书学习”和“练字”从此又增加了一新内容,新分量,新负担。 有一天,我正在“学习屋”里练字,我们的房子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可以说,对这声巨响已经我们等待许久了。 没有必要讳言,许久以来,我就在盼着我们的房子出点事了。这不为什么,就为了我们的房子出事了,我就有理由,终于有理由可以坦荡走出这间屋子,去关心一下别的事,去做一点别的事。后来,我这一愿望变成了渴望,不但变成了渴望,而且变成了出事就出大事的渴望。先只是想到两兄弟,后来把爹妈也算上了,渴望我们的房子真塌下那么一块来把他们砸伤甚至于砸死。我多么吃惊自己竟然这样想,可是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不这样想,我越控制自己不这样想,我还越想得厉害,看到爹妈和兄弟的生死一点儿也不比我能逃出这间“学习屋”更重要更有意义,而看起来事实也是只有他们或死或伤了我才可能真正走出这间屋子,去做一些与这种“读书学习”和“练字”完全不同的事情,而那是我怎样的解放、自由和自我的实现啊! 第38页 没有想到,这么一声巨响还真的说来就来了,并且即刻就传来了爹妈像有人在杀他们似的嚎叫声。一大遍四邻惊动起来如见房起火的叫喊声,一下子就赶来了许多人。我多少有些惊奇地发现,对这声巨响,对这声爹妈或兄弟完全可能被砸着了巨响,我完全没有受到震动,甚至于得说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我的心似乎已经是一块岩石了,真的是一块凝固的东西了。我只感到他们是多么幸福啊,房子塌了,被塌下的房子砸死砸伤了都是幸福的,只要不在我这种“学习屋”里练这种字,那就是幸福的啊! 往屋外走去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但我做出了这个决定。我知道我不是关心我们的房子怎样了,也不是关心爹妈兄弟是否被塌下来的房子砸死砸伤了,只是为离开这“学习屋”一会儿,离开这种“练字”一会儿,我们的房子塌下一块来了,只不过是为我提供了一个理由。我心里清楚,对于想要真正离开一下我的“学习屋”和我的这种“练字”,我这个决定是完全错误的,只会使一切雪上加霜。可是,我还是这么决定了,并缓步向外走去了。 走出去后,我看到的是面无人色的爹妈死死抱住人们匆匆抬来的一根大树,大树已顶在塌下来的屋顶上了,爹妈和几个很紧张害怕的壮汉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屋顶顶回到原位上去。我看到,爹妈的样子和帮我们的人样子形成了种强烈的对照,特别是妈那样子,就像是要与我们家的房子共存亡,她已视死如归。她头上正流着血,大概是被从房上掉下的瓦片给砸的。对这一切,我没有丝毫的感觉,我只感觉到一切的虚假,我和一切、一切和我的虚假。 爹抬头一下看见了我,平生也没见他那惊恐、惨然地叫道: “禹娃禹娃呀,你出来干啥子呀!快回去学习你的,快呀!” 那样子,一切就好像不是我们家的房子塌下来了,而是我们家的房子塌下来我出来看一下这件事才是我们家的灾难。我知道事情就会是这样的,可是,我选择了出来看一下。 那些来帮我们的人,也都以是我这样离开我的“岗位”,尽管只是一时的,才是我们家真正的灾难的眼神看着我,厌恶、可怜、轻视的目光如利箭般地射向我,靠近我的人无不对我嘆息道: “娃儿啦,回你的屋里去好好读书学习练毛笔字呀,你咋个到现在都还不听话,不懂事呀!” “快回去好好学习练毛笔字呀,别叫你爹恨铁不成钢呀!” 我立马回到我的“学习屋”里“读书学习”和“练字”。事后,爹对我进行了长时间的批评教育。“娃儿啦,你如果真正在专心致志地学习,就是我们几间房子一下都垮了也该是听不见看不见的……房子塌下来算什么,它是一件小事……你只有真正专心致志地学习才有出路呀……今天的事表明你的学习还什么都谈不上,也可以说全都为零……唉……那么,你从现在起,从我说话的这会儿开始应该怎么办呢……”他说的反正是这些。 我们的房子后来又顶上去了几根向别人家借的大树,它们一直在那儿,直到几年过后。但是,尽管如此,爹也没有让我的“学习屋”成为一家人安全的避风港,一直都只是我个人独有的“学习屋”,即使发生了后来那件说大就无比大的事情后仍是我个人独有的“学习屋”,我只是不睡在里面而已。 在这“学习屋”里的那种“读书学习”和“练字”,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过乐趣。在最初的日子,每到黄昏,斜阳从诺大的窗子射进屋来,把外边竹子和树木的影子投射在我的书桌对面的墙上,外边的竹子和树木在黄昏的清风中晃动,这些影子也就跟着动来动去,变化莫测。外边传来那许多孩子正在玩耍的叫喊声。对于孩子们,黄昏的时刻就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刻,他们会就像黄昏归巢前的鸟儿一样兴奋、活跃和吵闹。我想像这些影子就是这些孩子们玩耍跑来跑去的身影投射在我这墙上的影子,看,这是几个孩子在捉迷藏,那是一群孩子在玩打仗。我的想像越来越丰富,后来,我想像它们是我们沟里来了一个大戏班子正在唱大戏。其实,我只看过样板戏,那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大戏,枯燥乏味极了,真正的唱大戏我仅在人们的口头上听说过,它被人们津津乐道,可是,就好像我对大戏这东西是多么熟习,这些竹子和树木的投影让我想像出了一台又一台情节精彩、复杂、完整的大戏,就像人们口头讲过的那些大戏内容完全在这些影子里復现了,我把这些“大戏”,或者说“大戏”在我这面墙上的投影看得津津有味,完全不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想像。我甚至于还听到了,是那样真切和无法怀疑地听到了悦耳动听的唱腔和紧密优美的锣鼓声,就和人们口头上说的一样优美。在这些投影中,我相信看到了来自几十里内的人们看大戏的身影,其中我竟清楚分明地辨别出了爹妈的身影,他们在人群中看得入了神,已完全忘记了家中还有一个我的存在,我正在练他们所说的那种非练成不可的字。 有两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偷跑了出去。当然并没有什么唱大戏。但是,好多孩子在玩耍那真的。然而,和我已经有过多次尝试一样,我发现自己千真万确不能再玩耍了,玩耍,是同世界、同事物、同自亲密接触,而这种接触对于我,如今只不过是承受最为锋利的切割。我已经远离一切,脱离一切,而我也必须远离一切,脱离一切。过去的路,回头的路已经没有了,我只有走上一条不归路。 第23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1 a 出发去看电影 “你两个□□的今天晚上去了,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 他们爹见他俩在嘀咕,恶狠狠地对他们说。 “去把那堆渣滓背回来,背了就早点给我洗脚上床睡觉!” 他俩,哥哥张天民,弟弟张小禹,顺从地去拿来背篼、锄头、粪箕,开始干活。他们爹所说的渣滓,是用来制作干粪的原材料,是他俩的劳动。把地上的杂草铲起,堆在一起或铺到猪窝里,经过发酵、腐烂、变质,这就成了干粪。不过,他们家和沟里大多数人家一样,猪是养不起的,制作干粪用的是第一个办法。铲杂草这项活,他们这儿叫做铲渣滓,在他们这里,这项活儿主要是孩子们的事。 在他们沟里,大多数人家靠生产队分的那点粮是没法过日子的,自留地是一家老小生存的根本,自留地里需要肥料,化肥是用不起的。生产队对干粪、水粪的需要没有止境,差不多每个月对每户人家都有定额任务,大多数人家完不成、完成得不好都要承担后果,依情节轻重,从扣工分到成为“反面典型”,都不是这些人家承受得了的。所以,田塄上、地坎边的草,如果允许私人占有,就会成为孩子们争夺的对象,通常是各类杂草刚冒芽就已经被铲了。这样一来,天长日久,所谓干粪,里面的草呀叶呀就很少了,含的有机质很少,肥效谈不上,生产队来验收背走的,所含有机质就更少了,肥效更谈不上了,只不过得没完没了地把这种干粪制作出来。为制作干粪,他俩每个月肩膀都要肿一次,手上也要起几个血泡。这不,他们爹要他们背回来的渣滓就是他俩昨天在他们家自留地边剷出来的。 第39页 他俩心里难受极了。今晚三官场的学校坝子里有露天电影,今儿一整天,广播上都在通知和宣传,先是响一阵嘹亮的革命歌曲,歌曲一停,广播员就说,今晚三官学校的操场里有电影晚会,希全公社广大人民群众前来观看,如此过一个时辰来一次,过一个时辰来一次,听得人心里火烧火燎的,看电影不是看电影而是跳火坑也叫人等不及了。可是,看来他俩是去不成了,他爹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对于他们这里的人们,看露天电影不是最激动人心的事件,也是最激动人心的事件之一。对于小孩子和年轻人就更是这样了。也难怪,这可能是他们唯一的文娱生活了。虽说就是这项唯一的文娱生活也是单调的,翻来覆去都是那几部革命电影,但一部电影看了几遍十遍了,对他们这样的观众仍然有同样大的号召力。 三官场是他们公社党委和政府机关所在地,他们公社政治、文化、经济中心,处在交通要道上,上直通县城,下接若干公社,三官场的学校坝子是他们公社最大的露天广场,最适合放露天电影。这儿放露天电影,就是开万人大会也召集不起那么多人,在天民、小禹看来就可谓是书上说的人山人海、万人空巷了。其实,已经有了好些来这儿看电影的孩子被踩死踩伤和失踪的传闻了。他们已不只一次来这儿看电影了,对小孩子被踩死踩伤的事情不能算是没有目睹,他们自己也若干次险些就尝到横在千百双脚下被乱踩乱踏的滋味。他们在干活上早已经是“半劳力”了,什么活都干,除了上学,少有空闲的时候,有时还直接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给家里挣工分,但毕竟一个十岁,一个七岁,当然还是孩子。来这儿看电影的孩子也多是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就是在他们沟里放电影,他们爹也反对他们去看,他们爹自己也不去看,说看那些东西有什么意义,电影里的东西全是假的、骗人的,不如多睡会觉,养足精神,第二天多做点有意义的事。不过,对三官场放电影的这些传闻应该才是他们爹不准他们来这儿看电影的主要原因。每次来这儿看了电影后,也许他们自己心里也在想,以后不能再来这儿看电影了,可是,广播里一响起这儿又有电影了,他们就把什么都忘光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们也要去了,去不成,就和要他们死一样难受。 “你们俩看到没,今晚上可能还会有暴雨,要是山洪暴发,把你们捲走了怎么办?你们人小,哪有力气救自己?到时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在他们听来,爹这不过是“老一套”,不准他们去看电影,就是不讲情理,不通人性。天民紧紧咬住嘴唇,两眼放光,鼻孔里困兽般地“唿哧唿哧”喘着粗气,脸上五颜六色的,如火在烧。他突然就为让他爹听到地叫道: “就只晓得天天叫我们干活干活!把我们当成奴隶、当成长工!” 敢这样说话是让人心惊的。看来没人能够阻止得了天民了,没人能够阻止天民,也就没人能够阻止小禹,因为天民是一定会带上小禹的。 他们爹走开后,天民对小禹用毋庸置疑的、命令的口吻说: “等一会,天要黑不黑的,你就去把他们几个约好,叫他们天黑了在外头等我们!走时你先走,天一黑就出去,在外头等我,我一会就来!” 天黑静了,小禹一直在寻找和制造机会。机会来了,他像猫一样地熘掉了。一融进夜色,他就像鱼潜入了深水里,义无反顾地向村外飞奔。意志越坚定,成功的希望就越大。在好几个地点他都在留心他约好的那些人,却没有发现他们。没有几个人,没有哪个孩子敢去那儿看电影。正感到心如在往冰水里浸去,突然路旁桑树丛里一下蹿出几条人影来。 “你再不来我们就走了!” “咋跑这么远来等我们?” “不藏远点大人就把我们喊回去了!我们都是悄悄跑出来的!” 他要他们等一下天民,他们都叫道不等了不等了,小禹一劲儿地央求他们。没有天民他岂敢去。正当他心急如焚时,天民悄然出现了,夜色中也看得出他的神情多兴奋、激动,一双眼睛如一对火把。他们立即出发。他们一行六个人,都是男孩,年龄都在七、八岁至十一、二岁之间。小点的孩子他们是不会要的,哪个带上个五六岁的弟弟妹妹,就孤立了,只有靠自己了。每次都是他们这六个人,他们已经结成稳定的同盟。走入开阔地,周围不那么黑了,四野既迷濛又清朗。他们跑着蹦着,高声喧譁,就像一群飞向熟得掉粒儿的麦地的麻雀。他们已从父母的掌心中逃出来了,沖向他们的自由,他们的解放,他们的欢乐。 第24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2 b 当你倒在人群中 目的地到了,电影还没开演。人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开阔的野地里,浓黑如墨的山坡上,到处都是向这儿奔来的火把。远处的只看得见几团火星,忽明忽灭的,如风浪中沉浮的渔火;近处的则看见一个火把照亮了一大串人,人脸都成了古铜色,混着暗影,就像从混沌中奔出来的远古将士的幽灵。放映机那儿一片巨大耀眼的电灯光射向天空,照亮了放映机周围攒动的人头和脸,这些头和脸之外的人群已有黑压压之势,挤挤挨挨动盪不宁。大约有一个人的身体老挡在那盏电灯前面,射向天空的那片电灯光不时划开一个黑暗、巨大的楔形口子,如直接插到浑黑的太空深处去了,这个口子就像是一扇通往幽冥的大门,会从里面走面目狰狞的怪物来。高悬在前边最远处的银幕一副呆板的面孔,很难想像它会一下子蹦出那样鲜活生动的画面来。吊在银幕旁边那个破箱子样的东西响着嘹亮的革命歌曲。汗味,菸草味,各种怪味;喊声,叫骂声,各种嘈杂声。 他们还未走进场地就已经互相手挽起了手,六个人不再是六个人而是一个整体,一条蛇,一条大虫。场内还不算拥挤,但正是人不断增多的时候。他们正像草丛中穿行的一条蛇在人群中向最前边,银幕下首那块地儿赶去。他们只有在那儿才有望看到电影。那儿也才可能有相对的安全。想像得出来,这会儿那儿已经全是孩子了。 他们六个人连接成的这个整体犹如庖丁解牛,既急急向前,又尽量利用还不算拥挤的这个时候人群中的空隙,决不磕碰着哪个大人。突然遇到一个青壮小伙子要往横里去,他们手挽着手的一行正好一时拦住了他的去路。青壮小伙子顿时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冒犯,老羞成怒地后退半步,展开双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们扑过来,他们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一行人就倒下了四五个。倒下的大多数人都触电般地跳起来了。抢时间是最重要的。但是,偏偏就有两个没来得及,也容不得他们来得及,因为青壮小伙子比他们更快地踩到他们中的一个身上去了,并顺手将另一个就快爬起来的又推倒在地。小禹感到,青壮小伙踩上去后还用力揉了揉,就像看自己亲手搭建的临时板桥是否结实。踩过去后,青壮小伙还发泄似的用脚后跟朝后勐地一踢,那一声闷响听来正是桥板破裂的声音。不知谁被踢了,他们两个没谁吭一声。他们只求尽快爬起来。小禹想要去把他们拉起来。但是,天民紧紧地攥住他,还如见什么来了似的,拉他连连后退。别的那几个也如见什么来了似的,也在连连后退。 第40页 的确是有什么来了。小禹本能地担心的就是这个。他也属于倒下者中的一个,倒下地的那一瞬间,他都好像看到了死神的河在他身下,听到了死神的河的流水声。他怕的就是这个。青壮小伙子得意而满足的背影还没在人群人消失,四面都有成群的大人无声地聚过来,转眼间那两个就被他们围得严严实实,小禹几个被迫不断往后退。眼前这种情形他们经见过不止一次了。周围还并不算拥挤,倒下去的人本可以轻易地爬起来。但是,即使是在一大遍空地里,倒下的如果是孩子也很难爬起来,周围的大人们会忽然像得到了一个指令,既迅捷又悄没声息地过来了,似乎是一下子谁都需要到躺着个孩子的这地方了。就这样,小禹几个看不见那两个伙伴在哪儿了,他们已经被团团包围在人体之中。汉子们还在聚集过来,只见越来越密集的汉子们在那儿涌来涌去,有好些人是已经走过去了又踅回来的。他们的身体可以叫人一目了然地看出他们在急切地寻找那柔弱的肉体过把瘾,但他们的脸上却是没有表情的,也没有人出声,还都似乎是看着天欣赏星星的样子。小禹几个已经退后好远了,但也始终在这群人旁边,没有离开,他们两旁和后边是空荡荡的,但他们前边,围住那两个的人群则是黑黑的、孤零零的一堆,如一个堡垒,也如空地中一块腐物上密集的一堆苍蝇。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叫声短促,一下就没了,不像是人发出的。听到这声惨叫,汉子们有些像是发了疯似的向惨叫传来的地方涌去,比起刚才,露骨多了,脸上都有了无比的兴奋。 小禹后背阵阵发凉。他把身子探下去,对着眼前丛林般的人腿唿唤两个伙伴的名字。在这人腿的丛林中他好像看到了他当时倒下地时看到的那条黑暗的河,也好像听到了它深处的流水声,这使他甚至有不顾一切的进入到那丛林和黑暗中去寻找并救出两个伙伴的冲动。天民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什么,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扳直,再次连连把他往后拉,并兇狠地骂道:“你这个笨种,想找死啥?!”另外几个站得还要远些,呆呆的,大家都没有一点声息。 在小禹几个都以为他们已完全没有希望的时候,那两个竟然一前一后从人腿的丛林中爬出来了。人求生的本能的力量是巨大的。 两个人一爬出来他们六个人又手挽手向前,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小禹回头看,见那些人还在那儿挤,在那儿踩,用长有眼睛的脚寻找他们需要的。他们前行得更加小心。他们谁都默不作声。 到了他们要到的地方,他们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这个地方有放映台那儿散射过来的灯光。小禹看清那两个中的一个,三娃,右脸颊上在往下淌黑色的东西。三娃用袖子去揩了一下,看也没看,一副无所谓的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但他眼里噙着泪水,身上还在发抖。另一个也还在抖,抖个不停。小禹连忙不再看他们,感到这是在使他们受到另一种伤害。六个人大多看也没看他们一眼。没有人说什么。 第25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3 c 放映场地是这个样子 他们眼前是满荡荡一大遍孩子。就像是鸟国开鸟大会,半个鸟国的鸟都聚到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来了。这些孩子中已占领、安顿好了位置的,都在焦急而企盼地四顾,见又来了一拨儿孩子,显得又兴奋又欣慰,因为他们外围又多了孩子,保护墙增厚了。但是,小禹他们来迟了,不能插到这些孩子中间去了,往他们中间一抬腿就会受到毫不留情的攻击。他们都是结团成伙的,有很强的阵地意识、团伙意识和敌我意识。决不只是为了有个坐的,而是为了安全,为了阵地的稳固,这些来得早的孩子搬来了很多石头,外人要插到他们中间去这些石头就是一层障碍。这些石头就是坐在他们屁股下面的暗堡。他们还准备了瓦块、石子、棍子之类的东西,你看不见这些东西,但是,如果他们觉得有必要,你就会尝到这些东西的滋味。小禹他们只能在这些孩子的外围,不能往前了。这些孩子的最前边就是银幕,银幕挂在那个戏台子上,戏台子有近丈高,就是成人也难以爬上去。戏台子牢固无比。 这时正是人们入场的高峰时刻,小禹他们站定后,他们后边的大人们则已经是如压过来的铁墙一样堵住了他们,他们若要沿着来路出去,将比他们进来难上百倍了,再过一会儿,就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他们想都不会这样去想。不,他们再想出去,就出去,不看电影了,离开这个地方,他们也现在就不敢这样想了。如果要在这时出去,离开这个地方,只有考虑在左右两边冒冒险。然而,这也是不可能的。 左右两边是附近的人们码的凳子墙,凳子长城。凳子长城的长度虽不及放映场地的长度,但也有放映场地的一半。凳子搭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高三层低三层,凳子相互套着,交叉着,勾连着,是两道真正的壁垒,壁垒前端紧抵戏台子,和戏台子连接成一个整体,和戏台子一道形成了一个将放映场地半包围着的马蹄形的坚固工事。壁垒呈坡状,自上而下坐满了人,一看去就让人感到是两道人组成的铜墙铁壁,书上、报纸上老爱说人们团结凝成铜墙铁壁,在这儿是可以亲眼目睹了。他们也是结团成伙的,准备了各种傢伙的。不过,并不是完全不可能从他们中间进入和出去。他们的凳子长城中有曲曲折折的通道,这些通道只有他们自己人知道,也完全控制在他们自己人手中,外人最多只能从这些通道中借路经过,决没有可能藉口过路而搞点什么动作。他们不会随便让人经过。首先不是别的什么人,就是孩子,是他们不会允许通过的人。并不因为孩子从他们中间过搞什么动作的可能性更大,而是因为孩子是孩子,孩子不过是孩子。通常只有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和和气气地和他们商量,他们才会把他们的通道一段儿一段儿地亮出来,这些小伙子在他们的指点下左拐右拐、磕磕碰碰地前行着,温顺得如绵羊。总之,小禹他们要离开他们现在的地方,要不在这人群中,也就只有插上翅膀飞出去了。而且,这种难度还在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而扩大着。 现在,真正在增加的已经不是出去的难度了,而是不出去所可能的后果。对孩子们占据的这片弹丸之地来说,迅勐增加的观众就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滔天洪水,这片地儿则是这洪水中的一座孤岛,这儿的孩子们是逃到这个孤岛上避难的兽类,但洪水线会无情上涨上涨,直到把这个孤岛吞没。他们被包围在人群中就是被包围在洪水中、火海里,人越多就越是如此,而人却在如决堤之水涌来地增多着。大多数孩子都在强作镇静,但是,他们的镇静并不能掩饰他们不断增长的惊惶不安,眼前这个巨大的、挤满了“小鸟”的孤零零的“鸟巢”呈现出来的就是只有火从四面八方烧过来,鸟儿们没有一只能够飞得出这个巢才会有的情状。能够多少强作镇静的是年龄较大的,有经验的。但是,也有年龄和小禹一样大小的,还有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他们可能是他们的哥哥姐姐第一次带他们来这儿看电影。看到这阵势,他们有人哭起来,拉着他们的哥哥姐姐的手要回家,要出去,但他们的哥哥姐姐带他们来时虽是豪气沖天,这时他们却个个都在透出束手无策、自身难保的情状。小禹听到这个巨大、脆弱、孤立的“鸟巢”四周也是喧嚣的,但这喧嚣之中却有着异常的沉静安然,与“鸟巢”内的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大的恐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第41页 小禹突然有力地拉了一下天民的手说: “哥哥,我们应该马上离开这儿,挤出去,不看电影了!” “为啥?”天民的语调錶明了他是知道为啥的,而且他内心也是惶然的。 “这儿是个危险的地方。原来发生的那些事情还会发生。我们是没头脑的,一点道理也没有的。” “我也有点同意你的说法。但你看我们现在咋个出得去。你又不是不晓得这些人。” “只要去试就不一定不能成功。留在这儿会更坏。” 天民想了一下说: “你不要怕,把心安定下来。有我,你就不会有危险!” 电影还要过一阵才会开演。放映台那儿射向空中的那片强烈的电灯光不断被撕出一道道似乎插进了宇宙深处的黑口子。是活动的人体遮住了光源造成的。其中有一个最大的口子出现的频率最高,显然是同一个人体造成的。不用说,这个人是放映员,他正在摆弄那台不容易摆弄好的破机器。小禹看着光芒和光芒中“黑口子”的这些变幻,感到就是在看一场电影,一场鬼魅电影,“电影”有主角有配角,有情节有故事,沉默地演绎着神秘黑色的主题。 小禹不断向四面的山野望去。他尽力不让自己去看,但他又忍不住。他看到了更多的出出没没、沉沉浮浮的火把,仿佛已到场的人不过是“先头部队”,山野中这些正在赶来的人们才是“主力大军”。不能再去看了。可是,过了一阵,他又忍不住回头看。天啦,火把还是那么多。小禹觉得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浓黑接天的山野中的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每一块石头、每一把土都在无比迅速地变成人,一变成了人就立即汇集起来向个学校坝子赶来。啊,不,全世界的所有一切,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每一块石头、每一把土都在变成人,变成了人就向这儿涌来,而人不是别的,就是洪水,飓风,烈火。所以,他只有默默接受和忍耐。他真希望放映台上空那片光芒中放的“电影”就是真电影,并且现在放映员就宣布“电影到此结束,祝各位观众晚安!”他也希望电影马上开演。因为,难道不是电影都开演了,就说明不会再有人赶来了吗? 现在到来的人站在人群后边是看不成什么电影的,隔得太远了,而要往人里面挤是挤不了多少距离的,人已挤得水泄不通,也没有人会乐意你挤到他们里面来和他们前头去。那些气壮如牛、力大无穷的小伙子,就从左右两边那两道凳子城墙中插进来,开始蚕食前边孩子们占据的这个地方。他们只有通过凳子城墙才容易进来。只要他们规规矩矩,不触犯凳子城墙的利益,凳子城墙一般是会让他们通过的,因为,他们也不是好惹的,凳子城墙的通道本来就部分地是为了这些不好惹的人留着的。他们就是不通过凳子城墙也能够进来,见是个“不好惹的”,道儿就可能会给让开来,只不过他们得一直声称“到前边去”、“到最前头去”,直到这一遍孩子们跟前为止。“不好惹的”懂得互相妥协合作。他们从凳子城墙进来,或用其他办法进来也本来就是为了来占据孩子们占据的这块地盘的。这块地盘并不是看电影的好地方,因为离银幕太近,但是,这时候,也只有这块地盘才容易得手。这正是一个所谓“薄弱环节”。占据了这个地方,也就有了个“根据地”,随后,他们会制造和参与制造拥挤、混乱,最后就可能有个理想的位置了。 这些黑的、高大的、兽一般的身体不断打斜刺里进来了,单个一个的,三个五个结队成群的。他们一进来就在孩子们中间如入无人之境地挑选地方,选到了称心如意的,把那儿的孩子一掀,站定了就是了。他们最多吼一声:“给老子让开!”没见过这种世面的孩子可能会哭起来,但是,你爱哭不哭,随便你。有个小姑娘哭得很惨,她恐怕是第一次来看电影,不晓得是她哪个不懂事的哥哥姐姐把她带来。很快,小禹一行就被挡在越来越多的这些人后边了,只能越过他们肩头间的空隙看到半边银幕。一会儿后,这个孩子们占着的地方就被瓜分了,孩子们大多已经分插在大人们身体间的夹缝中,只有“欣赏”大人们的汗臭和屁味了,不要再提说看什么电影了。小禹一行几个一个挽着一个,挽得紧紧的,即使隔着大人们的身体也不敢松手,提防着随时可能发生的事。 第26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4 d 这就是看电影 电影终于开演了。是个新片子。当然是革命题材。小禹尽了最大努力也只能看到银幕最上边的一小角,还不是总能看到。不过,他惊异的是电影本身就是乏味的。反正是“我们”和“敌人”互相杀来杀去,最后“我们”把“敌人”成千上万地消灭,统统杀光。“我们”从头至尾才死那么几个不重要的角色,死一个也要天地同悲,山河变色,悲壮的音乐响上好几分钟,更要消灭全部的“敌人”报仇雪恨,哪怕“敌人”比一个国家的人还要多。电影中只有两种人,“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人们把“正面人物”统统称为“我们”、“好人”、“中国人”,“反面人物”统统称为“坏人”、“敌人”、“美国鬼子”、“国民党”。杀人打仗的场面和反面人物还让人想看,但是这种时候并不多,大多数时候是“我们”的人背书一般地说话,机器一般地做事,这时候就不是在看电影而是在忍耐电影。最怕的还是仗正打着,一个“好人”受伤要死了,却一次次死了又活过来,背诵豪言壮语,一定要一句也不拉下地背完了才会死,死了还会有更长时间的想要人感动的东西,战争场面不知哪儿去了。小禹惊异自己:如此的电影为什么冒死也要来看呢?他对电影的惊异还不止这些,而那就不是惊异而是震惊了。 小禹多想蹲下去歇一歇啊。他是踮着脚拉长了脖子在看电影,脖子早已又酸又痛,还火辣辣的。电影内容大部分要凭想像补充,也无法控制自己不用想像力去补充,他的脑子也累了。四周密集的庞大强硬的身躯把他挤得如同夯在墙里,他不能动一下,唿吸也得仰着脖子才行。他已经也受不了了。这时候,他特别能体会电影里“好人”死去的痛苦,因为他们死了也不能好好躺着,一定要活过来,奋力仰起脖子强迫说那么多话;他觉得自己这时的境况实在是跟他们差不多。他多想自己是电影里的人,但一定不要是“好人”而是“坏人”,并且是那些吃了枪子儿就倒下的“坏人”,因为这样就可以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地躺着歇下去,甚至永远歇下去。 他最多只能放下踮着的脚,松下拉长的脖子歇一下。下边的人腿间有较大的空隙,能蹲下去歇一下是最好的,但对此只能望梅止渴。以前有一次,他实在受不了,就往下蹲去。刚往下蹲,一双大手就放在他的肩头上把他往下按,前后左右的大身躯立即挤过来,占据了他上面空出的空隙,始终拉着他的天民感觉到了,救命似的不顾一切把他强拉了起来,天民瞪着他的灼灼的眼睛让他感到他这样做就是在找死。他相信自己差点就挤不起来了。他再也不敢这样了。就是仅松松脚松松脖子的简单有限的歇一下也不能时间长了。时间长了就会似乎有什么让身后的大身躯不耐烦,又把你往下按。你一定得在这些巨大的身躯之间如同再拉长拉紧一点就会断的橡皮筋,占有最小的空间。稍歇一下就不是这么一根橡皮筋了,占有的空间不是最小的了,他们就会不耐烦。 第42页 小禹感到多么热多么渴啊。在火炉里烤蒸笼里蒸一定就是这个滋味了。费力看到的银幕的一角让他看到了一个又空又大的房间,一张桌子的一角上还放着满满一杯水。房间里活动着几个“好人”,他们正自由自在、谈笑风生地商谈军国大事。这么几个人就有那么大一个房间还有想喝就喝的水!要是他是这几个人中一个,一定先去喝下那杯水,再说那些关系到天下兴衰、人类存亡的大事!但是,他有什么法术可以在那间房子里呢?就一定没有这样的法术吗? 电影场地里这时候很安静,在银幕上那高亢洪亮的成千上万的人的生死将被它们决定的声音的间隙里,他竟听到了蛙鸣,是场外田野里传来的。他多想这时候他是一只青蛙。有那么广阔的田野供自己自由地蹦跳,有那么清新的夜气享受,有那么多清凉解渴的水喝。如何才能是只青蛙呢?一个人就一定不能是只青蛙吗?如何才能从这样的人群人出去,到那自由的天地中去呢?就一定没有这样的办法吗?他已不只一次在这儿看电影,每次都会陷入相同的“绝境”。电影看不到也没什么看头,还如同压在山岩下,夯在墙壁里,陷在陷阱里,关在火炉里,整个就是一个活受罪,整个一个活受罪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默默忍受。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竟选择这样的下场?这不是他自己选择的吗? 不知多少次处在相同的“绝境”,这使他年轻而又活跃的脑子有的是时间进行“深思”和“冥想”。最后,他相信,之所以会这样,只是因为他的愚蠢和荒唐,而愚蠢和荒唐的根源不是偶然的,是註定的、必然的、绝难改正的。因为这个根源不在别处,不是别的,就在于他是一个人,在于人本身,除非他能从他是一个人的根子上去脱胎换骨。他相信,所有这些看电影的人,不论大人还是孩子,都是一样愚蠢和荒唐,因为他们是人。他们看千百部电影得到的乐趣还不如听一声蛙鸣,不,他们的这种快乐根本上就是反常的、倒错的、虚幻的,但他们却要为了这种快乐而聚在一起彼此折磨,忍受彼此折磨,似乎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他这些“结论”很荒唐,但他得出了它,犹如看到那条黑暗的河一样看到了它,并相信自己没有错。于是,看电影活受罪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受到一种原罪意识和忏悔的折磨,忏悔自己作为一个人本身,忏悔自己无法不作为一个人而活着本身。 不过,仅就在这儿看电影这事来说,他得出这些“结论”,受到这种“折磨”的原因也是很多很多的,难以言叙,难以言全。 第27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5 e 大人们的一种游戏 不用说,对在这儿看电影的人数之多,小禹有的是各种直观印象。这种形式的放电影,放映过程中要换片,一部情节剧要换几次片。有一次,在电影换片的空当,他踩在脚边一块暂时无人要的石头上踮着脚藉助放映台那儿强烈四射的灯光一看,那黑压压的人头把他吓坏了。操场上几个篮球架上堆满了人。是的,是堆满了人,不是坐满了人。教室的屋顶上也高坐着成堆的人。戏台子后边的岩壁一端有一个突出的尖嘴,尖嘴伸出几棵树,坐在这些树上也可以勉强看到电影。这几棵树上也堆满了人,树被压弯了,树成了人树肉树,他们也不怕树断了摔下来,还在那儿一上一下地摇晃着表演“翘翘舞”。这让小禹想到世界被洪水淹没了,全世界的动物都逃生到那个仅存的孤岛上了的情景。他总是想到这类情景。那些在篮球架上、屋顶上、树上的人随意向下边的人群吐口水、撒尿。下边的人叫骂或为报復掷上去一块石头什么的,立刻就会遭到勐烈的还击,石头、土块雨点般地打下来。他们是有备无患的。特别是屋顶上的人,没人敢惹,不要说他们吐口水、撒尿,就是顺便往人群中丢下来几块碎瓦片也没人敢吭声,他们的武器弹药是现成的,取之不尽的。这学校的教室都是瓦房。这个地方放一次电影,就会有两三间教室的屋顶需要重盖。这样的“战争”每次都可以见到。 孩子们在这个人群中,就是“身陷囹圄”。不过,这不要紧。他们真怕的是换片这会时间和电影“扯拐”。特别是“扯拐”,他们最怕。所谓“扯拐”,就是电影放映出了故障。有时是放映机,有时是电动机,还有的时候是片子。出故障是经常的。他们公社只有这么一台老牛拉破车的电影机。它每次放电影都必“扯拐”,一“扯拐”就会延搁一两个甚或两三个钟头,就是延搁三五个钟头也不稀奇,一两部电影断断续续放了一个通宵才放完同样不稀奇。人们已经习惯了电影“扯拐”,如果哪一次不“扯拐”或“扯拐”不够大,他们就会不自在,感到遗憾和不对劲,和看一部电影却没看到结局,没有看到“好人”大获全胜,“坏人”一败涂地统统死光光是一样的。当然,不能说他们喜欢“扯拐”。就像电影中“好人”死的那种场面一样,他们谁看这样的场面都是在忍耐这样的场面,但是,假如“好人”的死不是这个死法,他们是难以接受的,可以说根本就接受不了。这些场面虽然是乏味的,可厌的,虚假的,但是,它们让他们感到踏实,感到安全,感到一切都可靠而正常。人可以习惯一切,而只要习惯了,就是他们离不开的了。 不过,也不能说他们不喜欢“扯拐”。在这个地方看电影就尤其不能这么说了。这里说的“他们”只指大人们。 在看电影时,满场人众拉长了脖子看得口涎往外流,看到“好人”得胜“坏人”遭殃全场都会发出快意、满足、自豪的嘘声,往往不能自禁。但一到换片和“扯拐”,他们就无事可做,就要找事做。他们发明了一种特别的娱乐在这两个时候,尤其是“扯拐”时进行。这个“他们”也仅指大人们。 这个娱乐是这样的。半场或大半场的人手挽手一齐唿啦啦向前涌进一大段,又一齐唿啦啦向后退一大段,如此反覆不止,没完没了。每向前涌向后退一次,进退的距离就会增加,直到增加到骇人的地步,速度也更快了,最后会达到排山倒海也不过如此的地步。在小禹的体验中它就是排山倒海,就相当于海啸那样的东西,几千上万人组成的一整块无比巨大的浪涛,唿唿向前,冲到一个极点,如撞上了万仞绝壁,突然整体后退,如山倒般地压下来,横扫半个大半个甚至整个电影放映场地,势如卷席。这儿的场地很大,虽然至少有几千人看电影,但人都站在前面半个场地里,后面小半个场地基本上是空的,只是那儿离银幕很远,看不清银幕上到底在演些什么。这也给他们做这个游戏提供了足够的空间。 这个娱乐也只有在这儿才能进行到这一步。电影下到各村放映,看电影的人远不会有这么多,场地也没这么大,放映场地中间的主场地放满了凳子,就像一个凳子城,凳子城是本村人“建”的,外来者只能在放映场地的周边看电影。 第43页 这儿就不一样了。数千之众在主场地内全都站着,身体挤身体、肉体压肉体挤压成板板实实的一块,板板实实的一个整体。这样一个整体出现狂热的整齐划一、步调一致,最终具有排山倒海之势的动作,非常容易,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是必然的。结成了一个板板实实的一个整体的几千上万之众如果兴奋和狂热起来就会有排山倒海的行动,这样的行动也比什么都更容易让陷在这样一个整体中的人兴奋和狂热,而只要有几千上万之众聚集在一起,他们就是一定需要兴奋和狂热的。当然,在这样的行动中,参与它的人们需要有自身安全意识。他们也当然会有这样的意识。这几千上万之众来自不同的地方,彼此并不熟识。他们的主体都是青壮汉子,这些青壮汉子个个都是有力气的,强大的,完全能够在这种娱乐中保证自己的安全。任何人众都由他们的主体控制,所以,只要这些青壮汉子们要做这种游戏,那这几千上万之众就都不得不参与这个游戏了。 这也就是附近的人们不敢占据中间的场地,宁肯屈居场地两侧建他们的凳子长城的原因。他们敢把他们的凳子放在中间的场地里来,他们的凳子墙也罢凳子长城也罢,在人们这种涌浪中不但一下子就土崩瓦解了,而且他们的凳子会成为他们自设的陷阱和绊脚石,成为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东西。这个亏他们不是没有吃过,不然,他们也不会养成把他们的凳子城墙建到场地两侧去的习惯。 必须注意,这个娱乐只是大人们的娱乐,只不过并不乐意,甚至非常害怕他们这个娱乐的数以百计的孩子们,包括小禹几个,在大人们进行这个娱乐时,就在这些大人们中间,他们也只能在这些大人们中间,他们不能选择不“参与”大人们这个娱乐,每次这个娱乐从开始到结束,他们都只有“配合”大人们把这个娱乐进行到底。小禹对天民说“原来发生的那些事还会发生”,其中之一,指的就是大人们这个娱乐。 开始,只需某一局部地方那么几个人有心无意动起来了就够了,三五两下,卷进来的人数就可观了,很快半场大半场的人卷进来了,很快,半场大半场的人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整体”,达到高潮时,这个“整体”犹如一块不断飞奔向前又勐然后退的巨石,虽然它只有这样一个整齐划一的简单动作,不断重复一进一退,可是每一进一退却犹如万马奔腾,犹如山倾海倒。这块不断飞速向前又勐然飞速后退的巨石,有几千张嘴,它们发出的畅快尽兴的笑声和啸叫震动天穹。一张张箭矢般飞逝过去又闪电般倒退回来的脸更显出无比的兴奋和刺激,如烈火燃烧,如浪潮滚滚。没有卷进来的人是两边的凳子长城上的人,他们站得更高了,远比看电影还要兴奋,发出阵阵叫好之声。 和所有事情一样,这个娱乐也有一个发生、发展、壮大的过程,它才出现时,规模阵势并不大,人们卷进来也不那么迅速,后来,人们上瘾了,成了有意识有目的的了,齐心了,每次都要进行这个娱乐,每次很短的时间内就能掀起来,每次都要达到空前的“高度”,追求一次胜过一次,次次破记录,次次堪称“经典”,令人难忘。小禹他们几个对这个过程是一直经歷过来了的。对这一切有刻骨铭心的记忆的小禹来说,教科书上那些吓人的词彙,诸如雷霆万钧、势不可挡、万马奔腾……都是专门用来形容人们这个娱乐的;电影里“我们”的千军万马扑向“敌群”,“敌人”望风披靡、溃不成军、死伤无数的场面则和银幕外进行这个娱乐的场面完全算得上“里”应“外”合,难分高下。 第28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6 f 在大人们的游戏中的张小禹 不用说,人们这个娱乐是有破坏力的。正因此之故,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每次这儿放电影,放映台那儿都有两个公社的民兵,专为保护放映台的安全,要不然,放映台会被正在进行这个娱乐的人们一次性压得粉碎,踩得稀烂,事后只能找到几个木片片铁钉钉之类了。两个民兵如牛一般强壮,满脸横肉,当人们这个娱乐开始时就手操大棒,站在高处,对敢向放映台涌来的人群噼头盖脑乱打乱砍,不晓得多少人挨过这大棒,也不晓得有过几人甚至被打得头破血流。不过,两个民兵的能力只够保护放映台的安全,他们也只要保住了放映台的安全就尽到了责任。再说了,人们对公家的敬畏如老鼠怕猫,随便一个公家人也可唬住几千上万之众,要不然,两个民兵也不足以抵挡几千上万之众。这个娱乐的真正的破坏性体现在对孩子们的“破坏”上。对于如小禹这样的夹在人们中间动弹不得的孩子们,人们这个娱乐是他们在这儿看电影的第一桩大灾难。 我们就来写写人们某一次的这个娱乐是如何的。这次是在电影“扯拐”的时间内发生的。电影刚“扯拐”,小禹几个就立刻互相唿喊,拼了命要挤到一起,一个挽一个六个人紧紧挽成一个整体。满场都是孩子们惊慌的大难临头的唿喊声,大的喊小的,小的喊大的,有的还莫明其妙地嚎哭起来。孩子们分散在大人们的身体组成的丛林中,每次一换片和一“扯拐”,就会听到他们这样的唿喊和哭叫。但大人们是沉静稳实的,并不见得每次换片和“扯拐”他们都会进行这个娱乐,只是孩子们不敢须臾不在紧张之中。 小禹默默祈祷这一次他们也能就这么算了。可是,终于一个地方有了动静。他们是一伙年轻人。他们一齐往前挤一挤又往后挤一挤,如此两三下,娱乐就拉开了序幕。小禹感到这一次比哪一次都快,他感到是转瞬间全场的人就步调一致地行动起来了。小禹默默地想到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真的是个真理啊。他还想到了他们的心是通的。他们的心不是通的,他们不是反覆操练过不知多少次,他们也不会这么快就所有人都各就各位进入了游戏,不会有这样的驾轻就熟。但他只有默默地咬紧牙关。这个娱乐和游戏完全操控在大人们手中,不会问他的感受。 和每一次一样,在这个娱乐和游戏中的大人们是一个铁砣般的整体,飞一般地前进,转瞬间就横扫几十米甚至上百米,突然如同撞在万仞巨壁上,整体向后倾退,快得如风捲残云。小禹感到他们把那个他们撞上的“万仞巨壁”给切下来了,他们的后退就是“万仞巨壁”的倒塌,就是他们携带着、裹挟着万仞巨壁一齐向后倾倒。但是,他们又忽地如离弦之箭再次向前。速度更快了,一进一退的距离更大了。每一从前进变为后退、从后退变为前进的当儿,他们都会一齐发出“啊——”的一声长吼,吼声直冲云霄,在随后的飞跑中笑声滚动,犹如巨浪上的无数浪花。小禹他们六个人,早已经被沖成了好几股,哪一股也不知另外几股在哪儿,有的也许只剩下一个人在孤军作战了。所幸小禹和天民始终也没有分开,他们用各自剩下的那只手去抓紧身边的一个大人,能抓住哪儿就抓住哪儿。小禹和天民彼此都把指甲掐进对方的手腕上的肉里去了。每次在这儿看电影的第二天,小禹都会发现他的手腕上被天民挽过的地方是乌紫的,血浸的,天民也会把他手腕上同样乌紫、血浸的地方悄悄给他看,彼此亢奋而又后怕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也示意决不能让爹看见了。 第44页 有一次,人们这个娱乐停止后,小禹发现他把自己的舌头都咬下了一小块,一口的东西毫无疑问都是血,他惊成了什么样,但他悄悄吐了这一口的东西,这事他连对天民也没有说过。不用说,谁要是在这样的人的浪潮中跌倒了,管他是孩子还是大人,这辈子恐怕都难以再爬起来了。那会是几百上千只脚转眼间从你身上踩过去,并且还难以避免几百上千脚第二次第三次从你身上踩过去。虽从未听说过有大人跌倒了,但孩子却是有过的,有过好些。这儿放电影有孩子被踩死的传闻早就在人们中间流传了,说传得沸沸扬扬也不为过。它们只是传闻吗?小禹算不上有过亲眼目睹? 大人们这时候是你紧紧挽住我、我紧紧挽住你的。他们岂止是彼此紧紧挽住。他们是挽成了一长列一长列的,他们游戏的队伍就是由这么一长列一长列人人死挽着别人的手臂的阵列构成的,就和电影中“我们”要用人体把洪水或敌人挡住或迎头而上时所做一模一样。他们如此构成了一列列人体绞成的钢铁链条,这一列列钢铁链条又互相紧接紧挨着构成一个庞大的钢铁实体、钢铁机器。这个钢铁实体、钢铁机器,不断飞速前进和后退,那成千上万只脚没有哪一只是属于哪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的脚而只是这个钢铁实体、钢铁机器的轮子。在他们这个游戏中,任何个人都是绝对渺小和脆弱的,不紧紧和整体绞合在一起,谁都可能会倒下,甚至必然倒下,谁倒下了谁都可能什么都完了。 所以,这些大人们也许互不相识,互不喜欢,彼此厌恶,但这个游戏一起,他们就会和电影中和滔天洪水搏斗的革命战士或革命群众一样,自发地手臂挽起手臂,绞合得连死神也把他们分不开。他们这样做,既保证了他们的这个游戏是真正快乐的、别出心裁的游戏,又保证了他们自己个人在这个游戏中的绝对安全。在他们进行这个游戏时,如果他们中间可能出现那种总是会出现在孩子们中间的情况,比方说,自己在人群中倒下了,不得不尝尝千百只脚在自己身体上乱踩乱踏的滋味,他们就不会进行这个游戏了。当然了,他们谁也不会同孩子手挽起手,虽然这是孩子们梦想的,但只要有孩子抓住了他们的手,他们就会奋力地甩开,如甩开一条毒蛇,如果是他们自己慌张中抓住了一只孩子的手,也会马上奋力甩开。箇中缘由是不言自明的。个人是他们那一长列一长列的人体链条最基本的构成单位,在一个这样的链条中,一个人就是一个环节,虽然他们构成的整体无坚不摧,但是,如果一个链条中哪怕有一个环节是孩子而不是同样五大三粗、力壮如牛的成年人,那就有个薄弱环节,这个薄弱环节就有可能被前后那已陷于狂热中人的洪流冲决,一旦被冲决,不只是这个孩子,挽着这个孩子的人,这个链条中更多的人,都有可能倒在人群的脚下。所以,在这些大人构成的链条中没有孩子作为他们的环节。 在人群中虽然孩子数目众多,但是孩子们是孤立的,脆弱的,他们只能和不是亲兄弟亲姐妹也是同村同院的同龄人结成盟友,手挽手,在很多情况下他们都只能孤身一人应付一切。在小禹的感受中,在大人们进行这个游戏时,大人们就是滔天洪水,孩子们就是滔天洪水中溺水者,大人们只是滔天洪水,孩子们只是滔天洪水中的溺水者;大人们是强大无比的“我军”,孩子们是陷于“我军”的绝对包围和剿杀之中的溃不成军、绝无还手之力的“敌军”;大人们是一台钢铁机器,大人们每一个人都不是他们自己而这个钢铁机器的齿轮,孩子们则是倒入这台机器里的被无情粉碎的谷物那样的东西。 事实上,这时候,孩子们还真的并不比正在机器中被粉碎的谷物更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在高潮时,这个人体的“洪流”,一前奔或后退,都会把小禹裹挟着飞越小半个操场。天民他们当然也一样,所有的那些孩子当然都一样。你非得跟上大人们的脚步不可。这种飞速前进和后退,并不同于一般的奔跑,每个人的身体会有相当大的倾斜度。在小禹经歷过的几个高潮时刻,向前狂奔时,他的身体不得不达到了几乎头与脚齐平,好像脑袋都要撞着地的程度,向后倾退时,他则不得不如同仰躺着的,而一方面身体是这种姿势,另一方面却得不论前进还是后退都得奔跑如飞,跟上大人们的步伐。这也就是大人们要那样手挽起手的原因之一,要不然,谁可能一边身体是这个姿势,一边又奔跑如飞而不倒下,或不被人体的洪流冲倒呢?就是这样,他们能够保证奔跑如飞,还因为他们每个人基本上是紧紧夹在前后左右的人体中间的,实际上就如同整个奔跑的人群是一个人,每个人只是这一个人的一只脚,要不然,没有人可能用这种姿势奔跑如飞。 有一次,在飞速后退时,小禹确信他的后脑勺都和地上的一块石头相撞过。事后,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有过这样的事,但他又无法否认它。他在心里把这种奔跑称之为“睡在地上的奔跑”。他的意思就可以理解为不管是俯是仰,这时候都是达到了近乎躺着的程度的,与睡在地上差别并不太大,但是,尽管如此,却得奔跑如飞。不用说,要做到这种奔跑,要在这种奔跑中保证不倒下成为无数脚踵的牺牲品,只有依靠集体的力量,说具体点,如果说奔跑的人群如同一个人,那你还真得完全是这一个人身上一个细胞,是长在这个人身上的,抠都抠不掉的。但这对于小禹这些孩子们,他们如何能够做到。 比方说,在这种奔跑中,一个孩子和他的同伴们都冲散了,他全凭他一个人在应付,由于是他夹在人体中间,完可能出现有那么一下脚没能往地上使出力、如踩在空气或棉花上一样的情况,脚上没使上力气,抓住的不知哪个大人的衣角的手就有可能也跟着脱落了,这个孩子就真的顺势“睡”下去了,那几百上千身体,几千身体就从他身上压过去了。小禹记不清自己有过几次这样的“睡”下去的情况,但永远记得每一次这样“睡”下去的情况,要不是有天民始终都死死抓着他,要不是他那求生的本能使他迸发出的力气,要不是还有纯粹的幸运,他想他早就完了。 小禹默默地发明了“死神的刀锋”这个说法。那次在飞速后退时后脑勺在地上的石头上撞了一下的经歷就被他称之为和“死神的刀锋”接触了一下。他还有过这样的经歷:他仰在身后的人身上,前边的人又仰在他身上,他承受着前边的人体的重量,他身后的人又承受着他的身体重量,在这样一种情形中大家飞速向后退。可是,他身后突然空了,没有了支撑着他的他人的身体了。他向下倒去。他一只手在天民手里,另一只手抓着一个大人的衣角,这个大人还没有意识到他这只手,或者是意识到了却一时顾不过来。这一瞬间,他立刻感到了“死神的刀锋”的寒光。因为他若真倒下了,他前边的人不会跟着倒下,而是从他身上踩过去了。他在死神的刀锋就要插进他的身体中的瞬间使出了可怕的力气,承受住了前边压过来的人体全部重量,跑过了身后这个空间,和身后的人体们接上了,挽救了自己。他不能怀疑,如果他再向下倒一点点,就一点点,一排排人脚就在从他身上踩过去了。他还相信,由于天民是死死抓住他的,如果他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天民不明智地放弃他,天民也会遭到和他一样的命运,尝到的说不定就是死神的刀锋插进生命中的滋味,这无疑是“最后的滋味”了。 第45页 还有一件事让小禹同样尝到了“死神的刀锋”的滋味。在飞速前进或后退时时,时常出现脚踢在、绊在那些石头上的情况。这些石头是孩子们搬来稳固他们的阵地的。现在,这些石头全成孩子们的陷阱和绊脚石。在人们的奔跑中这些石头也在地下滚动着,正同于在落地风中于地上飞跑的落叶。真的,随同众人飞奔的小禹多次感到脚下有这些石头,也感到过这些石头不再是石头而是在风中滚动的纸团。可是,也有好多次,正飞奔的他,突然绊在一块石头上,这块石头不再让他感到是个纸团而是真正的石头。有一次,他的脚指甲都被踢落了一个。这几次他都差点就绊倒了,一见死神的刀锋的寒光闪过的情景。他见过孩子们搬来的那些石头里面有大得吓人的石头。他暗暗祈祷可别绊在这样一块石头上。这几次绊着的石头都在朝他飞奔的方向滚动。他也暗暗祈祷可别绊在一块没有这样滚动的石头上。他相信这些情况他碰上一个,他都会倒下地去,倒在千百个飞奔的钢轮下,倒在千百飞奔的钢轮和冰冷的铁轨之间,虽然到现在为止他还没遇到这些情况,却不能保证将来不会遇到这些情况。他所谓飞奔的钢轮指的就是这时候人们的脚。他甚至觉得如果他继续来这里看电影,他将必然遇到这样的情况,这不是神秘命运的必然,而是客观规律、客观现实的必然。 不过,对小禹来说,所有这些情况都比不上每次人们前涌变为后退、后退变为前奔的那短暂的一瞬间。大人们结成了一个整体,孩子们虽然在这个整体中却不属于这个整体,至少相对说来不属于这个整体,还多少如同小禹想到的那个情景:谷物在机器中却不是机器的组成部分,而是机器加工、粉碎的对象。你正随同大人们这巨浪向前狂奔或向后倾倒,可是,大人们突然把向前狂奔变成了向后倾倒,或把向后倾倒变为向前狂奔,对此你没有准备,经常来不及反应过来,因为你不属于大人们这个整体,你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把向前狂奔变为向后倾倒,或把向后倾倒变为向前狂奔,但是,你又必须及时反应过来,真的是刻不容缓。在这种前进改为后退,后退改为前进的交接的瞬间,你还在向原来的方向奔去,他们却突然改变方向,向你压过来,整个向你压过来,你必须承受住这一可怕的重量和冲力,并且迅速调整自己跟上他们改换了的步子。每次在这种改换步子的时刻,小禹使出的都是自己五脏六肺都似乎碎裂了的力气。他不怀疑自己总会有一次无法做到使出足够力气或及时调整自己以适应大人们,而如此的差错只要出一个,他就被钢铁齿轮粉碎了。 对一次又一次“参与”大人们这个游戏的小禹来说,在大人们进行这个游戏的每一次中,他都多少次千钧一髮、危在旦夕,多少次尝到了鬼门关上那把刀的锋口的滋味。搏击在这样的凶涛恶浪中,他都眼睁睁地看到了自己的生命线不在自己体内而在体外,已经不属于他了,它绷得如此之紧,说断就断。多少次他还眼睁睁看到它断了,是奇蹟使它再次连接起来的。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管,他甚至没有管自己的生命线,只在管不要在人群中倒下了,不要倒在人们那狂奔的脚下了,为此拼上了一切,拼上也许就让自己倒在人们那狂奔的脚下、飞奔的钢轮下还要好些的一切。他如此□□裸地、短兵相接地认识到了生命和死亡、安全和灭顶之灾、孤弱和强大、恐惧和残酷、绝望和冷漠的交锋,认识到了一种震撼了他几岁灵魂的恐怖。毕竟,他只有几岁,灵魂是很脆弱和敏感的,不能和对不论什么都不会再大惊小怪的饱经风霜的成年人相比。 第29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7 g 有孩子被踩死了吗 人们这个游戏常常要到电影又开演时才会停下来,有时也就那么不知怎么的就停下来了,可能是搞累了。停下来后,全场人们快乐、粗野的笑声还会长久地在空中迴荡,直到电影又把他们吸引过去拉长他们的脖子,就像被无形的绳子吊起来了一样。小禹再也无心看电影,身心都在长久地颤抖着。他不能不发觉这种颤抖就是弱小动物虎口余生的那种颤抖,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颤抖更能说明他在这样的人群中就是在虎狼群中。 到目前为止,小禹他们六人还没有谁在人们这个游戏中被踩死或被踩伤。但对小禹来说,这的确只是一种侥倖。当然,轻伤是有的,有很多,但只要没倒在那人群里面,倒在人们的脚下,就都不算什么。小禹一次额头撞在地面上擦掉了一块皮。他对天民都没说过它是怎么回事,天民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这块皮是他在那样向前狂奔的人群中突然被压趴下去了,真的趴到地上了,额头都挨着地了而擦伤的。他硬是没让后边追上来、压过来的脚从他身上踩过去,在那么短的、机会就算有也转瞬即逝的时间内爬起来了。过了好些年,他都不敢回想起这个时刻,一回想就会有那种刚刚从虎口逃生的颤抖,可是,他又总是鲜活如同昨天才经歷的一样地回想起它。他相信他在这一瞬间,头伸进了冥河的深处,看到了冥河深处的景观,也饱饮了一口冥河之水。 他一个脚指甲在那种石头上撞落了的事他也没对谁说过,一直藏在鞋壳里,后来那根脚指发炎溃烂了爹妈才知道。爹妈当即就知道是在这儿里看电影在人群的拥挤中踢落的,把他马上痛打了一顿。但他咬定是在路上不小心踢落的,因为他不敢说出实情。除了完全没有经验又没有得到“过来人”的点化的,来这三官学校的坝子看电影的孩子都会一出家门就把鞋脱了放在只有他们知道的地方,看完电影回来再穿上它们进家门,因为穿上鞋在这儿电影,电影没看完鞋就没有了,找不回来了。物质是极度匮乏的,对这些孩子们来说,丢一双鞋那是丢不起的。他们也怕家里人见他们的鞋都挤掉了,想像出了这儿的拥挤会是个什么样子,不准他们来看电影了。岂知他们骗了爹妈却把生死较量留给了自己。人们把这儿放电影的惊心动魄传得沸沸扬扬,消磨了他们很多白昼和夜晚的漫长时光,却未必真能想像出这个地方放电影到底有多么惊心动魄,多么恐怖。 一到电影换片或“扯拐”时,孩子们就惊恐万状地大的喊小的,小的唿大的。但在人们的游戏开始后,就听不到这种唿叫了,谁都只能咬紧牙关对付,此外别无他法。突然,一个孩子,当然是孩子了,的惨叫声传来。那是真正的生死惨嚎,是这个孩子不幸倒在人群中才会发出来的惨嚎,一听就叫人心尖发抖。但是,大人们对这种惨嚎充耳不闻,这一点给小禹留下的印象是明确和深刻的。但是,更深刻和明确的印象是,这种惨嚎还是在对他们的这个游戏火上浇油,他们畅快的叫喊和笑声会突然向上高扬几度,他们身体的力量也会勐然加大。这些行动是整体性的,从全场的人中产生出来,就如同从一个人那里毫不犹豫地产生出来一样。 小禹知道,孩子们怕听到这种孩子的惨嚎,不只是因为这说明又有一个孩子倒在人们的脚下了,而下一个可能就会轮到他了,还因为这种惨叫会让人们的这个游戏更疯狂、更激烈,这是在给他们这个游戏注入兴奋剂。小禹还不能怀疑,在这一点上,大人们不只是□□裸的,而且是为□□裸而□□裸,他们每一个人都“隐瞒”在他们绞成的那个整体中,但他们这个整体却绝不想隐瞒他们为什么突然更加兴奋和狂热了。小禹深陷在人体浪潮黑暗的深处,为了活命而在进行着拼死的搏斗,但是,在这个黑暗的深处,他也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第46页 小禹已不只是一次在他们这个游戏中听到这种惨叫了。有一次离他这么近,几乎就在他的脚边。这让他听到了什么啊!他突然怎样渴望自己是一千个人,有一千个人的身体,一下子把这疯狂的人群挡住,让这个孩子有时间从地上爬起来。他觉得他做不到这一点就是他的大罪,是他亲手杀了这个孩子的大罪。这些惨叫他都没有听到结果。他想,也许是因为被人群裹挟着的他沖远了,听不到了。但他又想,也有可能是那个孩子叫不出来了,在地上动不了也出不了声,成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就像那些石头一样在人们飞奔的脚的带动下“滚动”。每当人们终于停下来后,小禹想到这些他听到了他们的惨叫却没有听到他们的下文的孩子可能的命运,心灵就会处于一种极限状态,几近崩溃的边缘。他的灵魂正在往炼狱中坠去。 有一次,游戏进行得如火如荼,在洪浪中绝望而痛苦地挣扎着的小禹看不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只能如每次一样,默默咬紧牙关,坚持着无论如何也决不放弃,可是,就像出现了奇蹟,游戏不知咋的停下来了,虽说不是说停下来就停下来了,但这种事情还没有过,而且停下来的人群还有了难得的、多少有些异样的安静。 这游戏刚停下来那一会儿人群往往不那么拥挤了。小禹在身边寻到一块石头,踩上去,踮起脚,仰头朝大人们都在朝那儿看的地方看去,看到不远处的人群中有手电筒光在晃动。手电筒是那两个公社民兵的,全场只有他们才有手电筒,到这儿来看电影的人是用不起手电筒这样金贵的东西的。那儿的人围成了一圈,手电筒光就在圈内晃动。小禹听得到那儿的人在说什么,全场也只有那儿的人才在说话。 他听到一个说:“还不快弄起走,气气都没的了。”在他们这里的语彙中,气气都没的了,就是指人或动物鼻孔不来气了,没有气息了,死了,有时也引伸为事或物彻底完蛋了,没有希望了的意思。听到了这话,小禹心里虽有说不出的什么,却还不十分明白,也许是不愿意明白。过了一下,又听到一个说:“是没事了,鼻子里头都出血了,还是黑的。”接着,一个人说:“这么小就不该把他弄来看电影嘛!”过了一阵,又听到有人说:“把他的衣裳好好理一下。”不知何故,是这句话特别让小禹心惊,他眼前立刻鲜明地出现一个孩子眼睛永远闭上了、鼻孔已没有气息了、鼻孔外凝着从生命最里面、生命和身体的核心之中出来的血,软软地、动也不动地摊他姐姐或哥哥的怀里,对他所能做的只有把他的衣裳好好理一下的情景。不能说他就明确地想到了死亡,但他想到了:“他还有救吗?”他真想知道那个孩子是不是还有救。但那儿一直在磨蹭着,好像并不着急。这时,小禹身边的一个大人说:“又踩死他妈一个了。”另一个说:“我去看看!”就往那里挤去了。 小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尽管一个已经“没有气气了”的孩子摊在那儿的画面始终异常鲜明地摆在他眼前。他没有听到更多的话和见到更多的反应了,也没有听到抱着这个孩子的哥哥或姐姐说一句话,也许那抱着他的并不是他的哥哥或姐姐,也许并没有谁抱着他。似乎事情很快就会过去不留一点痕迹(也确实很快就过去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似乎他“看到”的画面与实际情况是不符的,那儿“没气气了”的并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只兔子或青蛙什么的。全场的一切,他看到和听到的一切,让他产生一种说不出的虚幻感,觉得他看错了听错了,那儿那个“没气气了”的孩子的确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只兔子,要不,就是一条蛇或一只青蛙。 他觉得无比的惊异。这种惊异是因为他在自己的灵魂中看到了一种可怕的分裂。这种分裂是他一方面无法否认他看到的,或者说想像到的画面是真的,确实有那么一个具体的、不一会儿前还和他一样活生生的孩子在人们的踩踏中“没有气气了”,永远闭上眼睛了,就和电影里终于说完了最后一句话而永远闭上眼睛的“革命者”一样,但是,另一方面,他同样无法否认他以为踩死的是个孩子其实并不一个孩子,不是一个人,至多是一只兔子或一条蛇或几只青蛙而已,要不,“没有气气了”、“又踩死了他妈一个”,就不是它们本来的那个意思,倒可能是和它们本来的意思刚好相反的意思。两方面都是完全符合逻辑和事实的,都是真的。他看到,他哪一个也否认不了,而且它们一定要为它们谁真谁假、谁才是真的符合逻辑和事实的在他心里争个你死我活。他意识到他将完全承受不了这个斗争,可他又只有承受它。 一小会儿后,那里的手电筒关上了,人也散开了,电影又开始了,人们聚拢来继续看电影,照样是当电影里“革命”大胜利,“□□”大失败时,全场发出忘情、沉醉、如登极乐之境的嘘声。这一次只是小禹看到的一个比较完整的过程。有一次,也是人们的这种游戏也算得上不知咋地似乎无缘地停下来了的时候,小禹听到远处一遍吵吵嚷嚷,甚是急火,显然是出事了。有火把点着了,高高地举着,似乎有人在抬着或背着什么往场外跑去,十万火急,耽搁一下就迟了。似乎也听到了有人在叫:“快到医院头去,不然就迟了。有没有同路的再喊几个,多几个人好!”这么说来又有人受伤了,还不轻。只是场面显得异常平静,似乎和发生在战争中的人受伤的事一样平常。 小禹之所以能够看到这些,是因为这学校的操场分为所谓内操场和外操场,电影在外操场放映,看电影的人也集中在外操场,内操场高过外操场一坎,这些人是从内操场出场的,再加上游戏使人群不那么拥挤了,他身边有了空间,叫他可以多少看到人群外的情景。显然是出事了,还是大事,但因为隔得较远,还有种种原因,小禹无法肯定是不是又有人(当然只会是孩子)被踩死或踩伤了。只有他内心一下清晰肯定的声音在说“是的”,可一切,所有一切又都在反对这个声音,消灭这个声音。 听到有人喊快到医院去的那一声,小禹也不敢肯定自己听清了,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跟着他就听到身边一个大人说:“去个球的医院不去医院。人家是啥子?这晚上了哪个起来给你救人?救你妈那个屁!”小禹几乎没有可能不想到这个大人也和他一样听错了,本来踩伤的是一只兔子,或者是踩坏了一把椅子,而且还是作为“集体财产”或“国家财产”的椅子,但听成了一个孩子被踩伤了,还伤到了不快去医院抢救就迟了,就没人了,人就可能会死了的地步。 但是,他也如此痛苦地想到,假若真的是一个孩子,一个人,那医院是不会在这时候理他的,不说这时候了,平时都可能不会理你。医院都是“国家医院”,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正式的称唿是“国家医务工作者”、“国家医务人员”,这些称唿统属于“国家工作者”这个称唿,对“国家工作者”,流俗的称唿有“国家人员”、“铁饭碗”、“吃国家饭的”等等,不一而足,都是小禹熟悉的。而这些称唿意味着有此称唿的人和来这儿看电影的人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另一等人,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中,过着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小禹还是个孩子,但是,“医院”、“医务工作者”、“国家工作者”、“国家人员”、“铁饭碗”、“吃国家饭的”这样的存在已经如每时每刻都在他耳边喃喃低语的紧箍咒,他没有听到的时候也在对他的整个生命起着某种作用,只是他没有意识到而已。 第47页 他这时想到的是公社医院,公社医院的那些“国家医务工作者”。他比现在小几岁的时候经常生病,生的还是“赤脚医生”治不了、没办法不得不爹背上他一次又一次上公社医院治的病,但是,就因为他不是“国家工作者”,而是和“国家工作者”判然有别的另一类人,农民,这些“国家医务工作者”就不理会他、不给他看病,医生不给他开方子,问他爹这问他爹那,问到了爹教的一个学生现在已经是某公社党委副书记了,才说:“好好好,我给你这个娃儿看一下!你一定要保住这关系,发展这个关系,不管用什么手段和付出多大的代价,这才好叫他将来能给你的娃儿找一条出路,要不,像农民家庭的娃儿,说不好听点,养还不如不养!”把方子给开了,方子开了,那些负责抓药的又不给抓药,爹给他们陪笑脸,说好话,他们都是些男女青年,爹却叫他们大哥大姐,大哥大姐不成又叫他们叔叔、阿姨,但是,一上午过去了,他们在那儿聊天、谈笑、打跳,男的逗女的、女的逗男的,逗累了就聊天,聊的都是各自显摆自己的话,显摆自己的工作好、家庭好、关系硬、背景大,全是这些东西,就是不给抓药,理都不理,末了,却说下班时间到了,门一关走了,还不让在医院里面等,只能在医院外面等,他们去吃饭,饭吃了还要睡午觉,到下午上班的时间了,却姗姗来迟,来了还是不给抓药,爹这时都不叫他们叔叔、阿姨了,而是叫爷爷、奶奶了,但是,叫爷爷、奶奶也无济于事,那个给他们开方子的医生实在看不过去,来对这些小年轻们说,这孩子有个叔叔是某某公社党委副书记呢,给他抓一下吧,但他们还是不抓,就完全当他和他爹不存在,最后,日薄西山了,快到他们这一天最后一次下班时间了,才把药给他们抓了,这一整天,这一医院的人就接待了他这么一个病人,开了一个方子,抓了一副药,他还不是一次遭遇到这个,而是他爹几次背他到医院每次遭遇到的都是这个,大同小异,最后,爹都气得在路上骂他、打他,把受的那屈辱发泄到他身上。对这些他有刻骨铭心的记忆。 他已经活了这么几年了,不算他亲身经歷的,就他听说的,也够他明白了,每一个上医院看过病的农民都有和他同样的经歷,而且是每一次上医院看病都是这样的经歷,每一个上供销社、信用社、粮店,最后还有那个叫做公社政府的所有“国家单位”,也就是那里是“国家工作者”在做事的地方办事的农民也都每次会遭遇到同样的经歷,概括地说,就是他们不理你,就不理你,绝对看不起你,就看不起你,你只有靠那种非正常手段,比方说,对他们竭尽讨好献媚之能事,让他们知道你有一个当官的亲戚什么的,或你帮他们把他们的屋子打扫了,屎尿盆子端去给他们倒了涮了,帮他们把他们的爹娘的尸体背出医院了,等等,他们才可能给你办事,办那本是他们的职责范围内的事。这个时候,他痛苦地想到的是,那个受伤的、不马上得到医院的救治就可能会死的孩子是永远也到不了医院的,不管多少人抬着他或背着他十万火急地向医院赶去,因为医院虽然“存在”,布满世界,却只是幻影,并不真实,人们,不管多么聪明,费多大的力也找不到真正实存的医院。他这种心理已经近乎病态了。 第30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8 h什么才是真相 还有一次,人们的游戏正达到仿佛他们都飞到了天上,他们都成了玉帝麾下鏖战的天兵神将,连宇宙都被他们打得“万里澄清玉宇埃”了,喊声、笑声让小禹想到了众仙烂醉狂欢的王母娘娘的蟠桃会,想到了太上老君的烧得正旺的炼丹炉里那一眼望不到边的纯清的炉火。鏖战进行着。可是,也不知是咋的,一会儿后,鏖战自动冷场了,在越来越稀落的笑声中渐渐停了下来,小禹也松驰下来。这时候,小禹才听到一位大姑娘在边嚎哭边破口大骂,其惨绝和狂怒难以言状。隔得不算远。“还在踩还在踩都踩死了没气气了这下对球了巴实了安逸了舒服了……”小禹听到的就是这些。这时他才明白这个大姑娘已经这样不顾一切地叫骂哭嚎了好一阵子了,是她惨绝的叫骂和嚎哭使人们终于有点不知趣了,才停下来了。也听得出来她还曾如绝望狂怒的母狮扑向人群,小禹也听到了一个年轻人在申辩:“又怪不到我……”想必这个年轻人吃过这头髮作的母狮的亏,所以才这么说。人们的游戏完全停下来后姑娘叫骂一阵也没声了,那儿异常安静,没人再说什么,只有一个火把和一个手电筒的光在晃,许久许久。全场也只是时不时有人在笑,没人说什么,没人议论什么。 小禹多想把事情弄清楚啊,尽管事情似乎再清楚不过。他不是出于好奇,而要给他灵魂中那日益加重的分裂一个答案,一个解决。对他来说,这个地方在人们这个游戏中踩死踩伤了几个孩子既是一个血淋淋的不争的事实,又是一个巨大的谜,一个使他有罪的幻觉,根本没有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可他却看到了有如此的事,那不就是他犯了罪,犯了亵渎这个世界这些人的罪吗?那对这个世界这些人敢有这样的幻觉的人又有谁会不被宣布为是罪人呢?可是,就是发生在距他咫尺之内的这些孩子被踩死踩伤的事,也于他似乎隔着多重世界,与这个世界这些人是无关的,要到达和弄清真相,他得走到比到世界尽头都还要远上无数倍的地方。 他有所有理由相信有孩子被踩死踩伤了,相当于残忍地谋杀他们地被人们踩死踩伤了,但他没有一个理由把一个污点加之于这个世界这些人,不是吗?这个世界这些人,包括孩子,当然包括孩子,甚至没有也不会有死亡的真实性,不是吗?他到这时为止,还没有直接看到一个踩死的孩子血淋淋地躺在他面前,他想,他只有直接看到这样一个孩子才有资格和权利相信真有孩子被踩死踩伤了。可是,他看到,就是他如此直接看到了,看到许多,他同样什么也不能肯定!因为,这些孩子到底是人还是兔子、青蛙之类是待定的。他们甚至可能兔子和青蛙也不是,而是椅子、凳子那类的,而椅子、凳子的死伤怎么可能算得上死伤呢?就算他们是孩子,是人,但是,他们不是死伤于“敌人”、“坏人”、“美国鬼子”、“反动派”、“国民党”而是死伤于“我们”、“好人”、“人民群众”的脚下,这死伤就不会是真正的死伤,不是吗?这些都不是他简单的疑问,而是一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有多么巨大可怕的力量。陷在这股力量中,似乎远比陷在进行这个游戏的人们中间可怕,但他没办法不陷于其中,因为它就是他自己。 他觉得,也许在哪一次人们这个游戏中他的脚亲自踩着了一个孩子的身体或尸体,才会对破除挡在他眼睛前的迷障看到真相起到一点作用。然而,用不着他这么想,仅仅因为听到过那种惨叫,又在人们进行这个游戏时,他最怕就是自己的脚踩着了那么一个孩子不管是死还是活的身体了。他不能不面对,如果仅有那么一次他踩着了,他的一双脚就没有再存在下去的权利了,没有再接触大地接触任何事物的资格了,只能让它萎缩、脱落,作为他的奇恶大罪给剁掉,而他又不能没有脚。这一恐惧都让他有些走火入魔了。裹挟在这狼奔豕突的人群中,就是他的脚碰到了一块石头或一只人腿,都可能让他疑为是一个孩子的身体或尸体,慌忙抬起脚来。尽管他的脚大多数时候并没有碰到什么,可是,他老是疑心有一个已经出不了声的孩子的身体横陈在前边,跑起来便不断有意无意让脚腾空,不该跨一大步也跨一大步,乱了分寸。 第48页 有一次,一个传言在人们中间不胫而走。这儿放电影的第二天,这学校一位早起的老师,看到操场有一堆衣物样的东西,以为是昨晚看电影的人落下的,走过去想捡起来,才发现是一具小孩的尸体,小孩年龄七八岁的样子,尸体已经冰冷僵硬了。我们很难传达出他听到这个传言时的心情。他知道这个传言是真的,也知道这个孩子是在人们这个游戏中被踩死的。从听到这个传言后,他在这里被狂热的人们裹挟着飞跑时就更小心自己的脚下了。他最危险的那次,奔跑中额头在地上擦掉了一块皮的那次,就是因为他疑心有一个孩子的身体在他前边横陈着而不该迈一大步而迈了一大步造成的。 他不得不想,如果他是因为怕踩着了别的孩子的身体而遭到了危险,在人群中倒下了,不是死就是伤了,他会怎样想呢?这会是个什么事呢?这是他找不到答案的。也许最方便的解决办法就是不再来这儿看电影了。然而,他也许已经病态的心灵却把人们这个游戏看成将无限期进行下去的,而他则一方面必须每次都在他们这个游戏中,作为孩子而不是大人在这个游戏中,另一方面,在人们这个游戏中他必须既保住自己不死不伤又不去踩着不论哪个已经倒在人群中的孩子。如果倒在人群中的是大人,他的脚也一样绝对不能碰到他们一下。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两者都是不可能的。但他无法把这个看成是他可以逃避的,他还把它看成他人生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它对他成了生死攸关的。 当人们这个游戏养成了习惯,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并且确实造成了几个孩子的伤亡(可能并没有小禹想像的那么多,但也可能比小禹最坏的想像还要多),那两个公社民兵也曾试图维持一种秩序,制止人们再搞这个游戏,至少想把人们这个游戏控制在某个范围内。小禹看到他们开始时还不可一世,电影换片和“扯拐”的时候,站在高处,以手电筒作探照灯,雪亮的手电筒光如正义之剑和尚方宝剑扫射全场,看到哪儿有人想生起事端,就沖向人群,那样子就如同天神下凡、神龙入海。但是,没几下子,他们就蔫了。人们已经把这个游戏操练得炉火纯青,他们一进入人群,就如同给人群下了号令,游戏立即启动并迅速掀起高潮,他们自己也成了激流涌浪中的浮萍,还提什么完成他们的使命,这还不算,仿佛人们暗中有集体一致的精心的设计和安排,不仅在联合对付他们,还要让他们尝到点让他们长记性的滋味,头两次只是叫他们不得不撤退,第三次他们拼了老命才逃出来,逃出来后的那样子就像他们是劫后余生似的。他们就再不敢到人群中去了,只限于保护放映台的安全了,而且当初保护放映台的那股子豪气、霸气、横气也没有了,在人们一开始这个游戏时,他们还是站到高处去,但是,不见他们再提着那两根大棒了,示给人们的样子中加进了分明在说“看在我们是吃公家饭的面子上,求你们别踩坏放映台就成了”的成分。 吊在银幕旁边那个的箱子也曾传出放映员郑重其事的声音说,不满十二三岁的孩子最好不要到这儿来看电影。但放映员说的理由很含煳,也没有说明白是有孩子被踩死踩伤了,提都没提。这反而让孩子们放心。小禹就感到了这种放心。 放映员代表什么?虽然他没有明确的想法,但放映员是什么、代表什么在他的潜意识中是清楚的,坚如磐石的,起着他虽没有意识到却巨大无比的作用。他本来就在本能地等待那个箱子里传出放映员的声音,甚至比放映员的声音还更具有权威性的声音,说的就是有孩子被踩死踩伤了的事。只有这个声音说出的才是真相,才能为他扫清遮着他的眼睛的迷障,不是吗?听到了放映员这个郑重其事的,对有孩子被踩死踩伤最多只能算是有所暗示的声音,他甚至相信,就算有孩子被踩死了,他们也都活过来了,有孩子被踩伤了,他们也伤都好了,而且是不管他们是死是伤,死伤如何,都只需对他们吹口气就会死的復活,伤的痊癒,而且随时随地都会有人对这些死伤者吹这种气,任何人都没有任何理由替这些死伤者操心。小禹后来还看清楚了,这种无条件的、本能的“信赖”不但在每个孩子心中,还在每个大人心中。是的,他知道,知道人,包括孩子死伤了,死的不可能復活,伤的不可能那么容易痊癒,但他又无法否认他这种“信赖”。他已经多少意识到他这种“信赖”不仅是病态的,而且要消除它,真正直面真相,得有把宇宙翻个个儿,走到比宇宙尽头还远的地方的能力和勇气。 小禹在倾听着,观察着,思考着。对作壁上观的“板凳城墙”上的人们,他也看出了,他们在观看人们这游戏时样子无比兴奋和刺激,却也终于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鄙视和厌恶。从这时起,对他们观看的游戏有多兴奋,他们就对做游戏的人们有多大的这种鄙视和厌恶,两者同步增长。最后,小禹看到他们的这兴奋、刺激和鄙视、厌恶都变成了极端怪异的,非人所可能的,叫他联想到观看着阎王爷的那煎人的油锅里的情景的群鬼们。他看他们的样子的变化,就如同看非人间能创作出来的活的壁画,看真正的电影。他相信他看的还就是真正的“电影”,还从这真正的“电影”中明白了,只有从真正的“电影”中才能看到真相。这放映在“板凳城墙”上的人们脸上真正的“电影”为他所揭示的真相就是,有孩子,还远不只是一两个,在人们这游戏中被踩死踩伤了。 后来,来了一位公社干部模样的人,威严地坐在放映台前一把崭新的藤椅上。这地方放电影,出现这样的藤椅是第一次,出现一位公社干部模样的人也是第一次。藤椅和全场哪一个事物都是不同的,公社干部和全场哪一个人都是相异的,一看就知道是一出现在这里就能够叫成千上万的人顿时要什么秩序就有什么秩序的人和物。这个公社干部也的确是来维持秩序的。小禹听到身边的大人议论说,这儿的事搞大了,死伤他妈好几个了,公社才特派一位干部来了。不过,他们也说人家是啥子人物?只不过来做做样子,能来一个晚上就不错了。有人说啥子一个晚上,坐一会,露气下来了就会走了,还要几个人护送呢。这些人哪儿能沾点露气。在这种地方看电影,和我们这种人待在一起是有失他们的身份的,有啥新片子,都在公社小会议室专门给他们放,连电影机都是特地从县城里运来的,还可以看到我们这些人一辈子也别想看到的电影。他们这些说法是真的吗?这晚上前半段时间的确很安静,后半段时间人们照例进行了他们的游戏,比起以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看来,他们这些说法有些是有道理的。 再后来,终于取消了在这个学校坝子放电影,据传闻的说法是县上下文,三官场三年之内不准放一切形式的电影。这该是一个重大的决策了。事实也证明这不是个传闻,尽管它一直都是个传闻,县上是否给三官公社下了这样一个文老百姓是看不到的,只能说事实没有和传闻发生矛盾,不能说事实证明了传闻是对的。确实有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原故三官场三年不放电影,不是吗?对孩子们来说,他们才发现三官场不再放电影了,他们并不失望,反而大大松了一口气,尽管当初那儿的每一场电影都是那样让他们激动,非去不可。至少小禹是这个感受。只不过取消在三官场放电影是后来的事了,与我们本文写的这个晚上无关。小禹后来有事经过这学校,一看到这空荡荡的操场,立刻就听到了当初那全部的声音,看到了当初那全部的情景,有些像这块操场有把当初的情景如拍电影那样拍摄下来的功能,在只要他看到这块操场时就会放映出来,他看到了这操场就是按动了放映的“按扭”。何止是如此。他不能怀疑这情景是鬼神拍摄下来的,鬼神不只是在进行照相似的拍摄,而是进行了只有它们才可能的真正的创造,把当初发生在这儿的一切的真相真正揭示在它们这个“电影”中,他看到的就是这个真相。他再一次默默地认定,不看如此的鬼神的“电影”,我们不可能知道真相是什么。他不能说出这个真相是什么,但他有无法言喻也无法承担的受难感。 第49页 第31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9 i被迫走向第二个灾难 电影都是革命的电影。每当快终了时,总是一场大决战。“我们”的大部队来了,犹如勐虎下山,对“敌人”秋风扫落叶,战场上炮火连天、杀声震天,满山遍野都是被消灭了的“敌人”的尸体,见证“我们”的伟大胜利。“敌人”被彻底、干净地消灭了,三座大山推翻了,苦难、黑暗永远结束了,一轮永恆的人类在暗无天日中等呀盼啦,等待盼望了几千年的红日从东方喷薄而出,胜利的红旗高高飘扬,直至占据整个银幕,只剩下一遍绝对的红色。结局总是这样的结局。但看电影的人们就为看到这个结局。如果结局不是这样的,他们怕是要连电影、放映机、放映员全都要生吞活剥了。 然而,又没有几个人会认真看这个结局。特别是在这个地方,只要一听到最后大决战的冲锋号一吹响,全场就会骚乱起来,仿佛这个冲锋号是为这儿看电影的人吹的,仿佛那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向“敌人”的“我们”的大部队是在向这儿看电影的人扑过来。人们全都在争先恐后地退场,满场都是惊慌恐乱的喊声,这喊声也不是喊孩子的就是孩子们喊的。一路来的孩子尽可能挽在一起了,向人群中挤去,争取抢在别人前头离开。不过,他们能做到的也就是跟上向场外散去的大人们的步子。前后左右的人都在不要命地向你压来,他们谁也不会甘心落在别人后头或慢点儿。对此有太多经验的小禹,终于怎么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这样,仿佛那银幕上的千军万马是真的,也真的在向他们追来,他们必须逃命。在这样的人群中,就是在洪水勐兽中,谁都身不由己,孩子们更不用说了。孩子们就这样紧跟着人们的脚步亦步亦趋地被送向那个灾难,到这儿来看电影的孩子们的第二个灾难,如同戴着铁镣手铐被狱卒押向刑台。由于这个灾难,小禹一边身不由己地被带向那里,一边在用生命思考人们为什么都要争先恐后逃命似地离去,不能相让着,放慢点儿,为此他们无视一切、不择手段这个谜。当然,它可能只对他才是个谜。 放映场地有两三个出口。但最大的那个是小禹他们几个从那儿进来的那个。它一出去就是一条宽阔的大马路,当地人自豪地称之为“省级线”。一多半看电影的人都是从这个出口进来的,现在也要从这个出口出去。尽管谁都要抢在别人前头,谁也不肯放慢点儿,但人群却移动得很慢,越接近这个出口越慢。越接近这个出口就你越如同凝固在一个巨大的铁砧中,只是这个铁砧的一部分,只能是这个铁砧动一点你动一点,这个铁砧怎么动你就怎么动。总之,作为孩子,你全都在听从“指挥”,服从“命令”,可是,这个“指挥”和“命令”到底在把你带向何处?小禹终于认为他们这些孩子像这样是可悲和愚蠢的。他老早就在向天民讲道理摆事实,指明他们应该从一开始就尽最大努力落在人后头,要不,也向另外的方向挤去,总之要一定想方设法在那个出口处不那么拥挤时才出去。还可以不从这个出口出去,从哪儿出去都比从这儿出去好……小禹说了许多自以为有理的。天民承认他说的有理,却也嘲笑说他说的都是行不通的。他两兄弟总是这样,小禹能讲出许多道理,天民承认他说的有理,但是,它们都是行不通的。这也许已经预示着他两兄弟一生各自的命运。这一次小禹又开始给天民讲这些大道理了。 “不去试怎么知道行不通呢?” “行不通就是行不通。你对人对社会一点也不了解。你只晓得纸上谈兵。” 天民虽然年纪不大,但对“人”和“社会”已经有稳定的看法了,难以改变了,他也一批评小禹就上升到“人”和“社会”的高度,总是说小禹不懂现实,不面对现实,现实就是一切,其余的都是假的,自欺欺人的,行不通的。 “就算行不通也不能听任摆布,不反抗。人是应该反抗的,不能行不通就什么也不做。” “反抗只能註定失败。註定失败的事就做得没意义。” “不能说没的意义。因为人总是人。就是为了证明我们是人也应该反抗,反其道而行之。就像我们这样,就是愚蠢的人,不是人的人。” “只要失败了就没哪个说你聪明,再聪明也是愚蠢的,胜利再愚蠢人人都要说你是聪明的!” “我们这样就是在走向胜利?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失败、更大的失败!” 他们虽然还是孩子,但孩子也最喜欢思考、探讨、争论人和存在的“形上学”,不管他们的思考、探讨、争论有多么稚拙。反正是小禹这一次想好了,就是为了有点像个人也应该发出有“真理”在里面的声音了,甚至做点什么了,而他是个人,不能不是个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个人。所以,他不放弃,边随着人群走向那个灾难边向天民讲这些道理,并不在意别人听到了,还就为包括大人们在内的大家都听到。他知道不是他搞错了,身边的大人在听到他这些大道理后,伸出一双双大手把他推着走,做得又像是无心的样子,叫他就是想按他的理论做也绝对无机可乘。他不甘心,人们越如此他越不甘心,攥住天民,非要天民照他说的去做。天民随他来了,他们一行六个也都有随他来的意思,毕竟,他们谁也不愿意就像这样被送往那里。立刻,身后和左右的大人们有意识有目的地紧紧压过来,尽管本来就被前后左右的大人们的铜墙铁壁挤压着,他也在他们这样做时发现他才开始在领教什么是真正的钢筋铁骨。他继续做他的,他不相信他们是这样的,不相信他们应该这样,不相信他只有顺从他们。 天民却终于冒火了,骂道:“你是个笨种!你是在和所有你斗不过的人作对,你是斗不过的你晓得不?” 天民接着还补充道:“你还是在同所有人作对,同社会作对!你是完全错误的,只有死路一条!” 背后有怪笑声,这怪笑声中有真相,真相就是天民是对的,他把他的“不相信”坚持到什么程度,他的人生的失败和损失就会达到什么程度,甚至超过这个程度,而且绝没有补偿。他的确从这声怪笑中听到了这样一个真相。他所谓的真相是那种来自鬼神的东西,鬼神的“电影”、鬼神的“壁画”、鬼神的“笑声”。这声怪笑是人的,但他从中就听到了鬼怪的,鬼怪是现身其中了的。他不可能怀疑来自鬼神的,因为它们是鬼神的。但他不能理解,不能认同,不能……所以,他心中五味俱全。我在同谁斗了?我并没有同谁斗,同谁作对,怎么就有所有我斗不过的人,所有我在与之作对的人?我作出我有权作出的选择,并没有防着谁碍着谁,怎么就成了在同所有人作对呢?同所有人作对就一定是错的吗?他们是这样的吗?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人为什么会这样?人就是这样的?社会就是这样的?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就像这人群,这人群就像天民说的一样?像他这样就是在同所有人作对,同社会作对,只有死路一条?……这些问题我们可能会觉得它们都很幼稚,但它们开始以山岳般的重量压在小禹身心上,也如烈火烧在他身心中,冰霜凝在他身心中。但也只是压在、烧在、冰在他身心上而已,他能做什么呢?只有听天民的,听现实的安排,一步步地走向那个地方。他不想就这样被推向那个地方的企图,就这样告终。当然,这只是个小插曲。 第50页 在这样移动的人群中,总能看到这样一种景象,有人,一看身影就知道是青壮小伙子,在人群的头上飞跑,犹豫□□踏着黑海之波展翅飞过。人头排得密密实实,胜似一个平坦的广场,如果就把它看成一个广场,在上面飞跑起来是非常畅快的,还真会有天使踏浪过海的大感觉。小禹曾两次看到从他头上掠过的人体的整个□□,给他极其恐怖的印象,不会和□□或魔鬼的□□可能给人印象有太大的不同。他想,他矮矮地夹在人群中,见不到人头组成的“广场”,却见到了这么多在上边飞跑的人,这说明在上边飞跑的人是一个可观的数量?他如此担心这些人一脚踩空踩到了他头上。不是怕那种肉体上的痛,而是羞辱。他觉得他作为一个人,这是可能给他的最大一种羞辱了。不是羞辱了他,而是羞辱了“人本身”,包括这些在人们的头上飞跑的人的“人本身”。也不是怕这种羞辱本身,而是既然“人本身”被羞辱了,他就必须承担起“人本身”被羞辱了的责任,可他怎么承担得了呢?他哪有这个能力呢?他真的不知道如果碰上了这种事该如何对付,如何消化它,要怎样的消化才是对的,就如同他不明白这些踩着别人的人头畅快飞行的人为什么会那样豪迈、那样引以为胜利和骄傲。 不过,他更没法不震惊被踩了头的人谁也不介意,没有抱怨,没有不满,最多“哎哟”一声,听上去就像是踩在皮球上发出的声音。从这声音中完全可以听出来,他们甚至在既本能地又有意识有目的地模仿“皮球”,告诉踩他们的人,他们就是“皮球”,不是“人”,他们本来就是“皮球”不是“人”,他们与“人”没有关系,而他们当“皮球”的感觉很好、很舒服。小禹也许还不知道“义愤”一词。但他的想法就是这些人的行为应该激起这几千之众的义愤才对。这些人不是踩了谁就侮辱了谁,而是踩了一个人也把所有人,把“人本身”侮辱了。然而,他感觉不到看不到他们一丁点儿的义愤,而且,他们是羡慕这些人的、敬仰这些人的,是把这些人看作英雄的。他们谁的心里都有跃跃欲试的念头,暗恨自己或不能或不敢是这些人中间的一个。陷在这样的人群中,他们的一切都会对你成为透明的,他们的一切也都对小禹成了透明的。 挨了踩的或者只是沉默,或者发出“哎哟”、“哎哟”的叫唤声,这些声音都透出深深的满足,有的还故意弄得很夸张,生怕踩他们的人没听到,没听到他们有多么舒服,就像他们是母鸡,从他们头上踩过去的人不是踩了他们,而是公鸡“打”了他们。也有的气不顺,想着想着就学别人的样爬到人头上去追赶别的“□□”去了。 这些人要爬到人头上去,除了让几个伙伴推上去外,就是顺便按住身边一个孩子的头,一脚踩上孩子的背,把孩子当作他跃上人头广场的梯子。这是小禹最怕碰到的事,可是不幸有一次他就碰上了这样的事。他身后一个人突然把他强行按趴下去,就同于公鸡“打”母鸡,一脚踩上他的背,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个人已经飞上人头广场去了。他感到这一下差点踩断他的背嵴骨,但更痛在心里。他没发出叫痛声,他也发不出来,不能容忍自己发出,但他热泪夺眶而出。他也不能容忍自己落泪,可是泪水还是在不住地流出来。他不在乎他的背嵴樑怎么了,断了倒更好,而是眼睁睁在看到心上被踩了一个烈火熊熊的、再难弥合的大洞。“人本身”没有了,他的“人本身”没有了,大家的“人本身”都没有了,本来就是早就没有了,他怕被这些人踩了,就是因为他怕面对这个早就没有了,看到这个早就在熊熊燃烧的大洞,不得不承担这个他承担不起的大洞。 第32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10 j 孩子们的“万人坑” 所谓孩子们的第二个灾难就要来了,小禹他们几个已经接近这儿了。它就在那个出口处。如果把放映场地看成一个瓶子,这个出口就是瓶颈了,只不过相对说来瓶子很大,瓶颈很小。“瓶颈”说来还是够宽的,可以并排过三四头牛。但是,要通行这么多谁都只顾自己争先、为争先而争先的人来说,它就太窄了。“瓶子”底里现在已经基本上空了,人聚集在这个“瓶颈”附近,挤得如一块热铁。在里面的人几乎感觉不到在前进,小禹他们还真希望没有前进,因为他们怕通过这个“瓶颈”。 但突然之间,他们就在这个“瓶颈”内了,就像一下子被推下了悬崖,由不得你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陡增几倍。被挤断两根肋骨也不要紧,要紧的只是如果你力气本来就小,只有孩子的力气,在别处还多少可以使出一点,在这儿,就几乎一点也使不上了,你还会被挤得被抬起来了,在整个“瓶颈”内,双脚要够着一下地,比在大路上拣到宝石还难。脚不能着地,当然就使不出力气。这时候,即使你的手还被兄弟或伙伴拉着,他们捨命也不会放开你,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了,再说,他们恐怕也和你差不多,双脚不能着地,完全动弹不得,动的只是人群整体。你只能听任人群的摆布。 “瓶颈”的一边是安全的,紧靠一个公厕。公厕的墙很厚实。能在这一边是安全的,因为有公厕护着,不至于被挤到那边的深渊里去,如果那边有一个深渊的话。另一边可就不一样了。它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深渊,却有个完全可以形容为深渊的东西。它是路外的一个大深坑。听人们说这个坑原属于一条河,填河造路、造学校、造田,也许是没能力,也许是没必要,没有把河填完,留下了一段,而且抬高了它四面的高度,就形成了这个又深又大的坑。 大坑靠公路这边底部有两个并排的涵洞,把坑里的积水排到公路那一边的大河里,但是,在小禹的印象中,没见过它里面有水,坑底乱石累累。这个坑歷来就有名,一次跟爹妈来三官场赶集,小禹斗胆战战兢兢站到这个有名的坑边往下一望,感觉是它深得阴森森的,马上就想到了若是他不慎掉下去了,肯定完了,这让他眩晕,立刻缩回头来,一缩回头来就想到了孙悟空打进去的哪个万魔洞一定就是这个坑了。这一印象他多年不能忘怀。无疑,大人的感觉不会这样强烈,但是,客观地说,这个坑至少有两个大人身材的深度,坡面很陡,齐桶桶的,再加上它又宽又大,又在三官场这样的地方,有名气是正理。 就因为这个大坑,挤进这个“瓶颈”前就有人把火把点起来了,因为就是大人不慎掉进了这个坑也不是闹着玩的。他们挤出“瓶颈”后,有人也不会把火把灭掉,在那儿高举着等同路来的人。还有一些有火把的人出了“瓶颈”后就在公路上点起火把准备赶路。所以,“瓶颈”内的情况,这个大坑里的情景,被火把照得明耀耀的,纤毫入目。 进入“瓶颈”前,你很难改变你在人群中的位置,但进入“瓶颈”后,情况就发生剧烈的嬗变了。孩子们原本是混夹在人群中的,根本看不出人群中有这样多的孩子。然而,一进入“瓶颈”,人们挤成铁石一块的这个“整体”就仿佛在分娩了,所有的孩子,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从人群中“生”了出来,靠大坑这边是青一色的孩子,靠公厕这一边是青一色的大人。其实,在没有进入“瓶颈”只是就要进入“瓶颈”的时候,这个分娩就开始了。从那儿直到“瓶颈”内,就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奋力张开了,□□拼足了力气把“粪便”源源不断地排泄出来,“粪便”叫喊着、挣扎着、互相挤压着,一团团、一串串、一堆堆,谁都在拼命不让□□把它们排泄出来,拼命不让随后排泄出来的“粪便”把自己挤压向远离□□的地方,但收效甚微,“粪便”如何可能敌过□□的排泄力。这些“粪便”就是孩子们。他们没有谁不是在尽最大努力远离这个大坑边,但无济于事。他们不知道这种这力量是从哪儿来的,反正是每艰难地移动一点点,他们就更多地从大人们中间分离出来了,更加远离大人们的队伍和深陷在孩子们这个阵营中。 第51页 所有的孩子都从退场的人们组成的这个庞大怪物的躯体中分娩出来了,他们又在剧烈的挣扎中再次出现分化,分化成里三层外三层,年龄大力气大的在里层,年龄稍小力气稍小的在中层,年龄最小力气最小的在外层。年龄大力气大的一般都带有小的,他们从几层人头上长长的伸出手无望地抓着弟弟或妹妹的手,喊声震天。年龄小力气小的就这样被挤到最外层并接着就挤进大坑里去了。这几乎是不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当然,机遇、偶然,种种难以预料难以捉摸的因素,加上他们要救护自己的弟弟妹妹,在最外层和滚进深坑里的也有不少是大孩子,正如同也不是所有年龄小力气小的孩子都会挤到坑里去一样。 在这绞成团堆成山的孩子们中间,即使你有哥哥或姐姐遥遥拼命地攥着你的手,你也如同在流沙中,流沙就是这些孩子们,在这些孩子们中间的孩子就是在流沙中。小禹对此岂止是深有体会。他不能怀疑,这流沙是没有底,也没有边际的,你的一切努力不是完全徒劳的也是无足轻重的,轻飘飘、软绵绵,就像在梦里用一根树枝还击用真枪扫射你的敌人一样。你多想手里的树枝是把真枪啊,因为必须如此,不然,你就完了,可它怎么也是根树枝,射不出一颗子弹。平时里想也不用想眨眼间就跑过去了的这十几二十步坚实的路面,现在对你就是这样的流沙了,只能越来越深地陷进去,甚至就这样随着流沙陷到那个大深坑里去了。又像是几十上百个孩子一同掉进深水大洋中了,他们互相你抓住我我绞住你,谁也动不了谁也逃不了,只能往水底沉去。小禹还想到红军过草地陷进了陷进去了就出不来的沼泽情景,可能就和这些孩子们相同。说是红军战士不幸陷进了这样的烂沼就难有得救的希望,多半只有壮烈牺牲了。说是这是很容易发生的,因为沼泽地里那能陷人吞人灭人的地方看上去并无怪异之处,但一踩上去就迟了。和红军们这个遭遇不同的也许只是红军战士不是成批成批地陷进那种烂沼中,这里的孩子却是成队成批地陷进去,而且人越多越没有得救的希望,孩子们自己成了他们自己的沼泽。 “瓶颈”处这个大深坑张着血盆大口成批成批地吞下孩子们。不知道最初被挤下去的孩子们是怎样的,反正差不多每次都是当小禹进入“瓶颈”后,看到的都是这个坑里已经几乎满满地装了一坑孩子了。他们不知堆压了多少层,可是仍有源源不断的孩子在滚进他们中间去。孩子们被成堆成山地“疴”出来,又成堆成山互相绞合着连接着滚进坑里,坑里鬼哭神嚎、翻江倒海。坑里已经有那么多的孩子垫底,现在滚进去的孩子似乎不会伤到皮毛。但不是这样的。他们你压着我我压着你,你踩着我我踩着你,你揪着我我抱着你,你抓着我我绞着你。他们谁都在极度恐惧之中,谁都要逃出这个坑,结果谁都逃不出这个坑,只在增加滚进坑里的人的数量。除非你是块头够大力气够大的,可惜一坑孩子都是块头小力气小的,稍大的都不多。如果你滚进这个坑里去了,那总是因为你块头不够力气不够。你一下去就会被不知多少手奋力抓住,如溺水者抓住了你这根救命的稻草,而新滚进来的又压在你身上了,就同于你是一大堆蛆里的一条蛆,转眼就可能不知在这堆蛆里的哪儿了,还真的多少有点像陷进了红军过草地遇到过的那种烂沼。 到目前为止,小禹他们几个还没有谁跌落进这一坑孩子里去的经歷。但他们也每次都是贴着它擦过去,那感觉、那实情就和不是杂技演员却一无保护措施走杂技演员那钢丝索一样。小禹也每次都饱览了坑里的壮观情景。满目惨不忍睹的肉搏,满耳震动四野的神嚎鬼哭。小禹相信阴间煎鬼魂的大油锅里面的情景定然就是这般模样了。和在路上边最安全的是大人们、次安全的是大孩子们一样,坑里从层层人堆中挣扎到最上层来的也多是年龄和力气相对大的。但他们也最多只能把自己半个身子从人堆里探出来,很难再动了,并且多在撕心裂肺地叫喊,叫喊他们的弟弟妹妹。他们恐怕就是为了拉住他们滚下坑来的弟弟妹妹才被挤下来的,不知道是否还有为救弟弟妹妹自己选择下来的。但是,他们在哪儿也看不到他们的弟弟妹妹。 小禹看到一个女孩子,头髮给抓得不成样子,淌着鼻血,脸也给抓破了,其状像个女鬼,那个最冤年龄又最小的女鬼。她只算得上从人堆里探出了一个头,外加脖子。但她已经基本上放弃了挣扎,向四处唿喊她的一个弟弟或妹妹,满耳的神嚎鬼哭好像到处都有她弟弟或妹妹的声音,可是到处都没有的就是她这个弟弟或妹妹,连影子也没有。小禹替她揪心,揪心得我们无法传达出来。因为他看到她又在很自然地向下陷去,不知哪儿来的一只手抓住她的半边头髮狠命把她朝厚厚的堆积如山的人体深处拉去,可她仿佛对这些都没有知觉了,只顾唿喊她的弟弟或妹妹。她的头已有一多半给那只手拖进人堆里去了,她露在人堆外边的身体越来越少了,她的唿喊都算得上是从人堆下面、从“地下”传出来的了,但她仍不见反抗和挣扎,只是仍在唿喊、唿喊,唿喊声传达出的是她怕她这个弟弟或妹妹在这坑人最深处,已经安静了,没了,死了,而他这个弟弟或妹妹没了、死了,她也活不成了。 也在进行着生死较量的小禹祈祷着。你快挣扎挣扎吧,不然就迟了,就是大力士也甭想从那样厚的人堆下爬出来呀!但她却如此残忍地让小禹看到她一点一点地就像一堆衣服而不是一个活人一样在一坑求生求死的倒海翻江的人体中没了,完全看不见了,只听到她那越来越细弱的向地下深处沉去的唿喊她那个弟弟或妹妹的声音。在这么一遍鬼哭神嚎中要听到这么一个细弱的声音似乎不可能,但小禹觉得他全听见了,听得无比真切,如在他心中唿喊,那坑的深处就是他心的深处。他恨她,恨她不懂得先要救了自己才能救自己的亲人,恨她不能说她那个弟弟或妹妹没了,她却以为没了。他还恨她太怕她爹妈了,也许她也是偷偷把她这个弟弟或妹妹带到这来看电影的,她这个弟弟或妹妹要是没了或残了,爹妈会剥了她的皮,但是,就是真的剥皮也不能就这样把自己放弃啊! 小禹还看到一个女孩子。总是女孩子!她坐在人堆上抱着一双脚使尽了全力向外拉,不晓得是她的弟弟还是妹妹,只看得见这双脚,其余的部分全在重重叠叠的人体下,看样子还是直直地倒立着的。看到这样子,小禹觉得自己看到了人们说的难产的画面。说是孩子从娘肚子里出来,如果是脚先出来,就是难产,强行让孩子这样出来,只能是死胎,为娘的也会送命。这双脚看上去也像是一双没有生命的脚了。这个女孩子把这双脚抱得比她自个的命还要紧,就算它能挣扎在她手中也动不了。她的哭喊声也像是这个孩子已经没了,而他没了她也会没了。悲惨往往是多么相似,而在女孩子身上就更相似,难见一点不同了。小禹也觉得她是多么愚蠢啊!像这样能把她那个弟弟或妹妹救出来吗?她这不等于给他一双脚套上箍,叫他能挣扎也不能挣扎了吗?为什么不能先放开再想别的办法呢?也许她这个弟弟或妹妹这样倒立着陷在人堆中,多少就是由于她这种拉法造成的?……小禹多么轻蔑女孩子,多么心疼女孩子,多么恨女孩子。她们在悲惨面前总是只有悲惨而没有脑子,她各个是不同的人,却在不幸悲惨面前全都如同同一个人一样!小禹这样看女孩子当然是不公正的,但是,他大概也只能这样以埋怨她们来使他心里好过点儿了。 第52页 他看到一只鞋,从人体下伸出的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它,用尽了力气似乎想把这只鞋拉下去陪同他。如果可以把伸出这只手的孩子看成是活埋了,那么他就像是一定要这只鞋给他陪葬,不然,他死也不心甘。也许他是把这只鞋当作某人的脚了,要凭这只脚把他拖到外面来。也许这只鞋是他本人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敢丢失这只鞋,脑子这时候想着的也是他丢失了一只鞋他爹妈叫他吃棍棒的情景,或者是一双鞋在他心里就比他的生死还重要,农家孩子把一双鞋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这种感情小禹不用想也知道,因为它也就在他心中。看到这只鞋,他想到不管它是谁的,它的主人也一定是初次来这儿看电影。在这儿看过电影的孩子,有经验的孩子,是不会穿着鞋入场的。不用说,这坑里有相当一部分孩子都是初次来这儿看电影,他们没有经验,没见过这坑里这他们此刻正在亲身经歷的情景,最容易掉进这坑里去了。其实,在小禹他们出场被挤到这里来的过程中,虽然他们被人体裹挟着前进,但他们也就因为知道这个坑在等着,所以,全都本能地利用一切可能使自己靠这边,等到这坑边是离坑边不那么近,同时,如果不能同最早一批出这个“瓶颈”的人们一同出去,就尽可能延迟到坑边的时间,因为,等坑里已经填满孩子了,再从它旁边挤过去,就减少了掉进坑里的可能性了。这些都是经验,而初来这里看电影的孩子是没有这些经验的,稀里煳涂就被挤进这个坑里去了。 在这一大坑蛆一般蠕动拱拥的孩子中间,小禹觉得他不知看到多少就这样只从人体下伸出一只手或一只脚的。它们有的在乱抓乱蹬,有的却异常安静,这些异常安静的手和脚特别醒目,如同一坑蛆里的一团粪便的样子,似乎已经没有生命了。小禹见到了一只手变成两只手,这双手的主人的头也慢慢地出现了,也见到了有的手或脚慢慢地一点点地消失了,埋到一坑人体之下去了,这些手和脚有的自始至终都很安静,有的却一直都在剧烈地挣扎。 小禹知道这个坑有多深,但他现在不敢去想这个深度了。这些露出了一只手或一只脚的是幸运的,那些一只手一只脚都没有露出来但没有在一坑人体最下边的也是幸运的。这一坑的重重叠叠的人体到底有多少层啊?他为在这些人体表面上他看得到的的惨状而颤慄,他更为在人体下他看不到的惨状发抖,但当他一想到那在这一坑人体最下边、正在坑底那些乱石之间躺着趴着的,他的感觉就不是语言能表达的了。他不敢想像,却又完全无法不想像,他们中间可能有人已经真的完全安静了,永远安静了,一想到这种安静,他就如亲口尝到了冥河之水,亲口尝到了这种安静中那绝对的黑暗、寒冷、静止和虚无。进入了这绝对的黑暗、寒冷、静止和虚无之中,进入了死亡,是什么样的?什么样的“感受”和“存在”? 这一大坑孩子在他面前展现了怎样的抓、扭、揪、绞、撕、蹬、踩、拧。若不是亲眼所见,小禹怎么可能相信:有一个孩子的一只眼睛,被一只从人体下伸出的手死死抠着。这孩子挣不脱,也不敢挣了,只有喊爹叫娘。即使亲眼见到了,小禹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看见的就是那只手的两根手指深深地抠进了这个孩子的眼眶里去了的,就像是从他的眼眶里长出来的。他相信他在这只手看到了黑色的东西,不敢相信它是血而不是阴影。还有一个有对长辫子的姑娘,她的辫子被一双手,一双也是从重重人体下如从地下深处伸出来的手抓着,这双手上绞着一大把黑髮,无疑都是从这个姑娘头上扯下来的。小姑娘把这双手怎样掐哟揪哟,但它就是不松手。 小禹看到特别让他心颤的,总是马上避开目光。可是,他却有的是时间看,有的是机会看,他不能不看,看个够。要从这个“瓶颈”中挤出去,可不是说话这会儿功夫就能做到的,而且也得一直是擦着这坑边挤出去。 第33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11 k人,到底是什么 坑里尽管有这么多孩子,但小禹看到的是最后逃上来的很少。逃上来的或是上了公路,或是上了坑对面的田塄。可以想像也有孩子从那两个涵洞爬出去了,但这两个涵洞对远离它的孩子,对坑底的孩子可帮不上忙。涵洞离坑底还有一点高度。终于逃出来了的孩子有的一上来就熘了,有的则在向满坑张望叫喊,无疑是在寻找他们的弟弟妹妹或是同路来的。 小禹虽为别人的处境发抖,但他自然是更怕自己到大坑里去了。如同和他焊接在一起地手挽着手的同路来的那几个,在进入这个“瓶颈”后就挤散了,只剩下他和他哥哥天民还拉在一起。每次都是这样。情况总是这样,如果他有危险他就把你拉得紧,如果你有危险他就会摆脱你了,小禹已经发现这个了。也许只有亲兄弟亲姐妹才不会放弃你。但他和天民也分开得越来越远了,天民在靠近大人们那一边,他在靠近大坑的这一边,天民的手越过几层孩子的头攥着他的手,可是,他和天民还是在一点点地分开得更远,两人的手虽然抓得紧紧的,却又都是轻飘飘的、无力的。这多令人担心令人绝望!却又是没办法的事。他已经在坑边了。他越挣扎越用劲就越在往坑里倒去,他感到是一股巨大的神秘的吸引力在他把往坑里拉去。小禹突然有些恨天民还攥着他的手,感到还是天民放开他,让他被这股吸引力吸去为好,支配着一切的就是它,它强大、可怕、有形,它才是一切,而他无足轻重,那就让它把他吸进去吧。这让他更死命地抠紧天民的手。 突然,他和天民的手真的分开了,天民的脸向人体深处沉去。和天民的手一分开,他就完全没有了恐惧,感到这堆正向坑里倒去的孩子并不是什么人不人的,只是一堵倒下去的墙,他只是这堵墙的一部分墙土而已。他感到自己不过是一堵墙的一部分墙土而已是十分美妙的,随着这堵墙无所作为听之任之地倒下去更是十分美妙的。他太累太无力太无能了。他感觉到放弃努力无所作为听天由命听从这个吸引力就是另有一个世界另有一种生命形式在向他敞开。他不仅没有恐惧,相反还有深深的迷醉和解脱感。在眼前这大坑的最深处就能够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那无限的寂静、黑暗、虚无之中,他为这个而迷醉。他是多么为“另一个世界”而颤慄啊,但他发现许久以来它就在吸引着他。在人们那他随时都可能会丧生的游戏中,在这“瓶颈”内的恐怖和酷烈中,他感到自己的力量和意志已经耗尽,但酷刑却没有尽头,一秒钟也长于一千年,他只在凭纯理智上的“责任”挣扎。这时候,这“另一个世界”的宁静、虚无、安息向他发出了温柔的唿唤。当他想到那些已经进入这种宁静、虚无、黑暗世界的孩子们是如何“感受”和“存在”时,在那他无法承担的颤慄中,他就已经听到了这种唿唤了。他已经怎样体认到在这样的人群中作这样的挣扎是何等悖理、荒唐、强迫、非人,现在他一下子放弃它了,只感到自己復归了自己的本相,还原了自己的真实。满坑的酷烈景象不酷烈了,“另一个世界”不令他颤慄了…… 第53页 但是,在见他往坑里倒去的时候,往大人们的身体深处沉去、似乎也打算放弃他由他去了的天民,也许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一下子产生了那样大的爆发力,大喊一声,饿狼扑食地扑过来,致使几个孩子滚进坑里去了,却一把将他抓住了。小禹勐醒了,不管是多么痛苦也使出了必须使出的力气。他终于脱离了险境,让天民拖到人群中较安全的地方了。 在这“瓶颈”内,除了能看见有人从这里比哪里都更为密实的人头上一路阔步踩过来,到了人头的尽头就如同从一个坎上跳下去似的跳到公路上,然后不可一世大步而去外,还可见到有人仿佛终于受不了啦,一定要发横才对得起自己,一下从人群中出来扑向孩子们,把一堆孩子压进那大坑里,然后从他们身上、满坑的孩子身上横踩过去上到对面的田塄上,不可一世地大步而去了,就如战场上杀红了眼的虎将大喝一声沖向敌群如入无人之境地杀开一血路一般。每当有这么一个气壮如牛的青壮小伙从一坑孩子们的身体上踩过去时,坑里更是一遍惨嚎。有一次,小禹看见这么一个青壮小伙气吞山河一脚踩过去,那样端端正正、不偏不依地踩在一个比他小禹还要小得多的孩子正瞪圆了张惶四顾的黑而亮的一颗眼珠子上。这孩子顿时如遭杀般地狂嚎,一双手连忙去捂住这只眼睛。这孩子的惨嚎和整个样子让他相信这孩子的眼珠子可能被踩迸裂了。但那个人头也没回横向过全沟扬长而去了。 在这儿看电影经歷的那些,也就是我们上面记叙的那些,激醒了小禹的意识,也撕毁了小禹的意识。才被激醒的意识是一种完全的意识,也是一种发抖的、破碎的意识。但是,这种激醒和破碎似乎还不是发生在现场的,而是小禹可算是又一次侥倖逃脱,安全地回到家中,摸黑上床悄然睡下之后。他怎么也睡不着,再也睡不着,眼睛瞪得圆圆的,浑身都在发抖。有时候在这三官场的学校坝子里看过一回电影,接连几个晚上都会这样。这之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会好些,但在某个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又想起那一切来,想起在三官场看电影经歷的那一切、看见的那一切,那大人们的疯狂,孩子们的惨状,只比以前更为狂烈,更见身临其境。 他觉得,在看电影时人们的那种游戏中,在电影散场时于那个大坑前的生死搏斗中,他尽管看到了也感受到了那么多,但实际上他像是睡着了的,或者像是他的灵魂逸出了他体外,这个灵魂在人群中尽情地观察、感受、见闻,他自己却像一具空壳一样对现场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或所知是那样少,而在他在时间和空间上都远离现场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孤零零面对黑暗躺在床上的时候,他这个灵魂就悄然回到他体内了,把它的观察、感受、见闻也带给他了,这叫他是这个时候而不是在现场的时候才真正在观察、感受、体验那一切,经歷那一切。相比之下,是这时候,而不是他在现场经歷那一切的时候,那一切才是怎样的生动,怎样的真实,怎样的深度,也才是怎样的烈火、怎样的风暴、怎样的经歷和考验。他不是为它们实际发生着、他深陷其中随时都有灭顶之灾的时候,而是为这个时候才在怎样祈祷它们从没有发生过,压根儿就没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可是,他却只有承担这个时候,在发抖中承担这个时候。 想起那个人们说他已经软了、没气气了、鼻子耳朵里流出的血都是黑色的孩子,他发抖;想起在人们那唿拉拉前进唿拉拉后退的脚下惨叫的孩子,他发抖;想起那已在那个大坑的深处和数重人体之下永远安静的孩子,他发抖……如果他在现场也曾为这些而发过抖,但要在这时候,他发抖才是真在发抖。他只觉得他们每一个都是他自己,就是他自己,全是他自己,他自己的自己。想到那被一只如狼似虎的脚端端正正、不偏不倚踩着了的眼睛,他都无法不连忙去捂自己眼睛。想到那个被一只手抠着眼睛的女孩子,他不能怀疑她的眼睛被抠爆了,更不能怀疑抠爆的眼睛就是他自己的眼睛。他要捂自己的眼睛,但他又不敢捂自己的眼睛,害怕过后从双手上看到了鲜血,而如果真看到了血,他就会疯了。不是他要去想起这些,而是他怎么样也无法控制自己而不去想起这些,也无法控制想起这些就看到那些灾难都是他自己的灾难,才是他自己的灾难,就是他自己灾难。 也许他再活上三四十年,他会对他当年灵魂中这种颤抖而笑自己,甚至把它看成无病呻吟,但是,在只有七岁的他的这些个无法入睡的晚上,对不过就是在三官场看电影所经见的这些事情他不得不如见鬼神地面对它们,在发抖中拷问自己的灵魂,拷问一切。他只有一颗脑袋,一个灵魂,但是,却像有成千上万的脑袋和灵魂在向他提问,每一个问题都像火鞭子一样在抽打他,无不在他的灵魂和脑袋里留下魔鬼般的伤痕。 是的,那些人们,或者说大人们,该有几千上万之众了,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做那种游戏?为什么他们明明知道有那么多体弱力小、他们那种游戏必然给他们造成灾难的孩子夹在他们中间,他们却还要进行那种游戏?为什么已经有孩子在他们那种游戏中给他们踩死踩伤了,他们却仍然乐此不疲每次还要进行那种游戏?为什么有孩子被他们踩死踩伤了,对他们做那游戏反而是火上浇油呢?为什么他们的一切和一切表现都证明这些被他们踩死踩伤的孩子对他们连兔子、青蛙都不如呢?可这些孩子难道不都是孩子都是人吗?既然都和他们一样是人,为什么就一点不能设身处地想想这些在他们中间的孩子们在他们那种游戏中的处境和恐惧呢?如果他们能够想到这些,那为什么会有他们那种游戏并且还要长期如一、变本加厉地进行到底,没完没了? 小禹的灵魂纠结于那个大坑前,似乎再也走不出这座丛林了。他无法相信后边并无追兵,亦无洪水勐兽,最多也只是一个银幕上冲锋号吹响了罢了,但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争着离开,为离开而离开,只想着自己,只为了自己,为了只为自己而只为自己,无视他们如此已经造成了惨祸在他们眼前发生,一次又一次地在他们眼前发生?他们该有几千上万之众了,来自不同的地方,也不是谁把他们组织起来的,但是为什么他们会那样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整体”,每个人都仅仅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这个“整体”麻木不仁地、□□裸地,甚至多少是有意识有目的地表现为一个可怕的无头无心的怪物,孩子们先是被他们无情地一个也不剩地夯实在他们中间动弹不得,只能听任他们裹挟着到达那个大坑前,然后被他们无情地倾倒出来,推进那个大坑,把那个大坑变成了活埋人的死人坑?难道会有谁见过了那大坑里的那种情景会说不会有孩子在这个大坑里或丧生或致残吗?为什么都眼睁睁地看见了那种情景,还不是一次两次看见了,却仍然是他们还是那个“整体”,还是那个怪物,还是他们仿佛就是为了要把孩子推进那个大坑里,把那个大坑变成孩子们的埋人坑、死人坑?为什么?这是人可能的吗?这是人应该的吗?人为什么会这样?人为什么会成为这样?人,到底是什么? 第54页 第34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12 l饶恕我吧,放过我吧 小禹的灵魂处于崩溃的边缘。也许已经崩溃了。几乎可以说,他已经被撕裂了。在这种撕裂中,他无法不直面那些人们,他们每一个都是人,可是,正因为他们是人,才使事情变得无以復加地荒谬了。那在人头上飞跑的人,那竟然阔步踩过一沟孩子还那样踩着了一个孩子的眼睛的人,那蓄意推倒孩子的人,那一见有孩子被推倒或跌倒就如苍蝇一般涌过来的人……他无法否认他们每一个都是人,但他又如何能够承担他们“正因为是人”的那种分量!他不是一次又一次身陷他们中间经歷那种考验,他绝对不会相信:正因为有孩子已经被他们踩死踩伤了,他们那种游戏才如火如荼;正因为在那个大坑里已经发生过那种惨状甚至于惨祸了,才使那几千上万之众在电影散场之后更加刻意地制造拥挤,为加大加强加勐把孩子们推进那个大坑里而加大加强加勐把孩子们推进那个大坑里的力量。这些都是多么微妙,多么残酷,又是多么真实啊!这一切在他正实际经歷着它们时虽意识到了却不敢面对它们,还把它们当成幻觉。但是,这时候,夜深人静他一个人面对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再也无法把它们当成幻觉了,再也无法把那些死伤的孩子们当成兔子或青蛙了,再也无法想像那些死伤的孩子仅需给他们吹一口气就死的可以復活、伤的会痊癒而且这世界总有人在做这事情,总不会有一个死伤的孩子会被漏掉,总之,他再也无法不直面真相了,即使只能在抖得如筛糠似的中直面。 他感到他的灵魂这时候也不在他体内,而是飞翔在那个放映场的上空,但是,这时候他却不是一具空壳,而是和他的灵魂却更是一体的,他的灵魂所见就是他所见的,他也无法不使他的灵魂所见就是他所见的,正是他所见的,才是他所见的。 他看到,除了那个大坑处外,实则放映场地和平坦而广阔的旷野连成了一遍的,可以说什么障碍也没有。且不说放映场地不过是学校的一个操场而已,学校还有两个内操场是与它相连的,人再多几倍也可以疏散开来慢慢退场,为什么一定要挤呢,为什么一定会发生那种拥挤呢? 进入那段“瓶颈”路之前是一大遍农家自留地,其间有好多小道直通公路。但是,每次照例是这些自留地的主人手里提着扁担锄头之类的傢伙什在这些小道上守着,他们只有那么几个人,但有他们守着,便没有一个人去穿过这些小道了。有谁不慎给挤出了人群踩落到自留地里去了,也马上又挤回来,似乎生怕吃一扁担。他们个个如狼似虎,却为何惧憷这么几个人呢?这些菜地的主人恐怕最清楚发生在那个大坑里的惨事了,却为什么并不敞开他们的小道准予通行呢?难道不是对于人来说,已经出了人命和还会出人命,或哪怕仅仅是显然会出人命但还没有出人命,自己的菜地的几颗菜又算得了什么,让多少人去踩踏也不会介意,只要避免了出人命,不是吗? 那个大坑处一边是那条人们挤在上面的窄道,一边是广阔的田野,田野和整个放映场地是连成一遍的,只隔大人轻轻一跃就过去了的一条浅沟,田野的每条田坎都能通到那条“省级线”上。再说了,对正在出人命的事来说,就是水田不也是平坦大道吗,不要说还有田里没稻子的时候,就是种满了稻子,人们也应该从这些稻田里离开而不是在那个大坑、那个“瓶颈”那儿去那样挤,如果人们是非得及时离开的话。可是,即使那个大坑里显然已经有孩子在里面非死即伤了,却仍然少见人走这些田坎,更不用说下到那些水田里去了。小禹一万个愿意相信的确后边有追兵,有洪水勐兽,但是,他却不能不看到,如果真是这样,那事情是更不可理解不可思议了。 每一次挤在那个“瓶颈”处,小禹都是多么盼望自己是靠近那个公厕的,因为这样他就会很安全。这样,他的目光有时候就老是投向那儿的,因此,他惊讶地发现,挤在那儿的人是怎样无条件地决不使自己碰上那个公厕的那堵墙,决不让自己成为推倒那堵墙的罪魁!这一点是多么明显多么昭然啊!多个火把明耀耀地照着,那儿“青一色”的大人们如怕瘟疫一样怕挨着了那堵墙,怕成为推倒那堵墙的罪魁,怕一个无形的“国家工作者”将他们揪住让他们担上“破坏公物”罪名,这一切比火把的火团还明耀地写在他们脸上!这时候他才看出他们是多么虚弱胆小啊!那堵墙,包括整个公厕,谁都看得出来只要“瓶颈”内的大人们一齐用力,就可以如推倒纸房子一般推倒了。那墙不过是土墙,那房顶不过是茅草顶,也只比人高一点,破败不堪,风雨飘摇。只要推倒了那堵墙,整个厕所就会轰然倒塌,一大遍开阔地就出来了,再多的人也可以自由地涌向“省级线”了。然而,大坑这边已一次又一次显然有孩子或丧生或致残了,这公厕却一根头髮也没有伤着。他几次看见,大人壮汉们竟凭他们集体之力使他们整体、他们每一个人都和公厕之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挨都没人挨着那堵墙一下!他们似乎想不到看不到他们这样必然会使更多的孩子掉进那个大坑里。 在这儿看电影有若干孩子被踩死踩伤了在人们中间已经传扬得沸沸扬扬了,小禹从沟里人的说法里也听到了他们在诅咒这个公厕,说死在坑里的娃儿都怪它在这儿挡道造成的。小禹不仅震惊这个公厕竟然在每次那样的拥挤中都没有被伤到一根毫毛,也震惊他每次再来这儿看电影时这个公厕还屹立在这里!它不仅破败不堪,而且也没有实际用处了,它的顶早就凹陷下去了,没人敢进去大小便,也进不去,它外面还维持着一个样子,里面却什么都被破坏了,还就是进去大小便的人破坏的,就像进去大小便的人不是大小便而是发泄仇恨。这厕所像这个样子已经多年了。可它似乎是钢打铁铸的,比全天下下什么都坚固永存,似乎长城泰山也不过如此。要用什么才能解释如果把它推倒就不会有孩子一次又一次在那个坑里或死或伤了,而它却始终也岿然不动,没人伤它一根毫毛,没人敢伤它一根毫毛?我们也不必讳言,小禹还想到了,假定人们是不敢也不能推倒这个厕所的,那么,那个叫做“公社政府”的在干什么?公社政府距这个公厕仅几十米远,可以肯定,每次这里一大坑孩子鬼哭狼嚎时,公社政府的人都是能够听见的,而他们一出政府院的大门,就一眼能够看见…… 在灵魂的撕裂中的小禹让自己退一万步又退一万步,他也无法理解那么多的人,那么大的力量,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大坑里的孩子们的那种惨状,为什么没有人伸手去救救他们呢?那些挤出人群上了“省级线”的人要么各走各的,要么站在那儿看热闹,就是没有人伸手把坑里的孩子拉上来个把,这是为什么呢?连做做样子的也没有,似乎想都没有想到,想都不可能想到。小禹让自己再退一万步和一万步,退到承认他们确实没有可能救那些孩子,但是,为什么他们每个人的表情会是那么一致地冷漠呢?他们或者对那坑里的情景看也不看,或者看着却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们无论看着还没有看着,都好像那坑里的情景是最普通、最习常的,仿佛那一坑的惨象万状的孩子连一坑蛆或青蛙也谈不上,只不过是一坑水一坑泥一坑石头。如果还有点别的什么,那就是一些脸上显出的那种幸灾乐祸。 第55页 小禹让自己“退”到这里,感觉是再无路可退了。而且,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冷漠并不只是在那些看电影的人身上才有,没有来看电影的人们也是这样。这儿放映电影有多少多少孩子被踩死踩伤的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他们沟里的人们绘声绘色、添油加醋、津津有味地议论着,但是,他听到的越多就越感觉到他们的谈论的事情的虚幻。他们完全不像是在说自己身边的事情,不像是在说和自己有关的事情,不像是在说和自己或自己的孩子一样活生生的具体的人的事情,不像是在说他们有权利和责任“管一管”的事情,更像是在闲聊外星球的事情、“美国”的事情、兔子和青蛙的事情,总之,只不过是在谈论传闻,只不过是在闲谈,只不过是在消费口水子! 小禹村里到现在为止虽还没有在这儿被踩死踩伤的孩子,但有一个应该比小禹还大一两岁的女孩子到这儿来看电影就再没回来了,家里人出去找了几回也没有找着。人们谈论这事情,私底下是无数种猜测和怀疑,有很多是非常难听的,但是,他们为这事情磨破了嘴皮子,耗干了口水子,小禹听过去听过来还是觉得他们在谈论一头牲口的怪事,谈论“美国人”的事。这个女孩儿的家里人虽然出去找过两回,却也是那样冷淡超然,在众人面前说:“她回得来就回来,回不来就算我没有养她,在那儿看电影的也不了才少她一个。” 人们也曾传闻在学校坝子的后山上一个防空洞里发现了一具女孩子的尸体,身上□□,这事情还在小禹村里那个到这儿来看电影就再也没有回家的女孩子的事情之前。一时间人们把这事情说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各离奇荒诞又符合“逻辑”的说法都有,可算热闹了一阵子。说这个女孩子就是上这儿来看电影一去未归的。还有两个好事者终于耐不住悄悄跑去看了。他们回来说看到的山洞已经封上了,只从附近的人口中弄到了一点消息,还打听到了女孩儿是何方人士,父母姓甚名谁,还说事情是公社政府出面“私”了的,没有上报公安局,女孩子的父母还受到了公社政府的警告,说他们要是把这事情捅到了公安局或上级部门破坏了我公社的形象,是脱不干系的云云。这些人还警告我们村里这两个好事者,要他们要小心,公社政府有专人明查暗访那些“看热闹的”、“打听消息的”、“弄情况的”,一经逮着了,是要“背时”的。沟里的人都晃着头说,这是当然的了,出了这种事情会影响当地政府的形象,当然该盖住了,有啥子能高于政府形象呢?沟里人自此也都变得鬼鬼祟祟起来,几乎一下子没多少关于那个女孩的话题了,就好像他们说错过什么话,但不是关于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女孩子的生与死他们说错了什么,而是说了“中国人”的坏话和“美国人”的好话那样的事情。没过两天,那两个好事者还被大队干部叫去个别谈话,据说是挨了“教育”,还扣了半个月的工分……一沟里再也听不到这个女孩子的一个字了,每个人脸上都是这个女孩子不是一个女孩更不是一个人只是“政治”禁止谈论的事情,而“政治”无条件高于一切,高于任何人的生命,高于所有人的生命,在“政治”面前人和生命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兔子、青蛙、泥土、尘沙那样的东西,虚无那样的东西……这是小禹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在这一点上,在“政治”高于一切,高于任何人的生命,高于所有人的生命这一点上,他们,整个世界表现得何等团结一致、步调一致、和谐一致,所有人就像一个人,所有人就是一个人,然而,就是这种高度的“一致”和“和谐”之中,小禹看到了怎样的断裂、错位和恐怖! 他只能在心里唿喊:饶恕我吧!放过我吧! 第35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13 m体验黑暗 对小禹来说,说到“整个世界的表现”,有且只有一次可算是“确实”地、而不仅仅是关于外星人或“美国人”的怪诞抽象的传说地告知了大家,在三官场上学校坝子放电影的确有好些孩子被踩死踩伤了,而且这事情还可能继续出下去。 电影放映员的声音从那个箱子里传出来,发了一个公社政府严正的通知。通知说,请在这儿观赏电影的观众,无论大人小孩,一律不得向外界谣传在这儿放电影有小孩被踩死踩伤的事。这些事情是不曾有过的也不会有的,只是极少数极个别别有用心的人的造谣。在这儿放电影秩序是好的,人人都是自觉遵守秩序和纪律的,人人也都是自觉尊老爱幼的,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来这儿看电影都来得高兴去得欢喜。到这儿欣赏电影的观众,都应当自觉地站在集体利益的高度,自觉地维护集体的形象,集体的形象高于一切,高于任何个人利益的得失和牺牲。如今外面有很多关于在这儿放电影的谣言,到这儿来看电影的每一位观众都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不信谣不传谣,并向外界宣传在这儿看电影一切都是好的,人人都来得高兴去得欢喜,使外界的人也不信谣不传谣。另外,也要特请那些极少数极个别的别有用心的人注意,一经查出是谁在造谣传谣,就将会受到严厉、无情的惩治,在场的每一位观众也都同样有义务有责任向政府积极检举告发这些人,公社政府已经设立了专门打击造谣传谣的工作小组,有专人负责,从该通知发出之日起,公社政府就是向每一位积极检举告发的群众敞开大门的,高度重视每一位检举、告发上来的情况,并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最后,通知还特别说到,这个地方将一如既往放露天电影,请在场的观众广为宣传,使更多更远的群众、更多不同层次不同年龄的群众来这儿观赏电影,以促进我公社群众文化事业的繁荣云云。 通知宣读完了,放映员还口头上向一场观众作了一个检讨。他说,他曾向一场观众说,年龄十一二岁以下的孩子最好不要来这儿看电影,他这么说是犯了错误,有违公社政府这个通知的精神,他藉此之机在这儿向大家检讨。不过,他当时也只是说天黑路远,小孩来这儿看电影路上不安全,没说在这儿看电影会有啥子,在这儿看电影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是安全的,谁也来得高兴去得欢喜。检讨作完了,他又以私人的口气说他要说几句“剥了壳壳说米米”的话,颇为不满地抱怨了一场观众,说你们来这儿把电影看了,却还要把这儿发生的一些事情拿出去乱说。硬是要这儿再不放电影了你们看不成了才高兴?既然来这儿看电影,就是一家人,家丑不可外扬,这个道理也不懂?再说,在这儿放电影,有那么几个小娃儿啥的这样那样了,还不都是你们搞出来的,你们搞出来了却还要拿出去宣扬,生怕别人不知道,还让别人也乱说,这算哪门子事? 放映员说得一场观众都笑了,就像一家人那样地笑了,就像除了孩子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家人,都是“主人”那样无比开心地笑了。他们笑得不高,但小禹听得出来他们还从未这样开心地笑过,从未这样感觉到他们是“主人”,果真是同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里的成员。放映员那样说过之后又说他刚才抱怨大家的几句话与公社的通知精神有哪地方些不符,他在这儿提前作检讨,他是个大老粗,只上过三年小学,过去和现在说错话都是难免的,但他祖辈三代贫农,政治立场是坚定的,心是红的,永远向着党向着社会主义云云。 第56页 在一场观众笑时,只有孩子们没有笑,孩子们是深陷于他们之中无路可逃的,却又是完全被排除在他们之外的。小禹把整个通知听完了,感觉眼前突然黑了,这是一种从未遭遇过的黑。接着又来了放映员检讨和“剥了壳壳说米米”的话,还有一场大人们的笑声,他眼前这种黑更黑了。他包围在这种黑中,往哪儿看都只看到这种黑,它何其陌生、怪异、恐怖,即使他一个人在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生命的外星球,再也回不到地球了,他也不会有这种体验。他觉得他不是为那个通知、放映员那些话、大人们的笑声而震惊,而是为他突然深陷于其中的这种黑暗而震惊。他把两者联繫不起来,只能想到那个通知、放映员的话、大人们的笑声无意中把他一推,这一推就把他推到这种黑暗里来了。为什么那样无意地一推就把推到这样一种黑暗里来了呀?为什么一定是这样一种特定的、万劫不復的黑暗而不是别的呀?为什么这种黑暗还让他看到并不是他现在才被推进来的,而是他从来就在这黑暗里面,只不过那个通知是一束光照亮了他这个从来如此的处境?为什么既然他的处境从来就是这样,却到这时他才有所明白和省悟? 这种黑暗太可怕了,他不得不忘却它。但是,在那样的夜深人静的时刻,躺在床上圆睁着眼睛的他突然想起来了。用“想”这个字是不确切的,只能说是这种黑暗以超过第一次压向他的一百倍的力量再次压向了他,几乎可以说这一压就压碎了他的生命,使他的生命仿佛一直是静静地,这却突然轰地一声燃烧起来,燃烧成一堆大火,他将在这大火中毁灭。但他只能在发抖中面对这种毁灭。 就是这种黑暗体验使他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唿喊他不能再到那儿去看电影,去那儿看电影他还真的有可能在那儿不是死了就是伤残了,而对于他这样的农民家庭的孩子,伤残了比死了还可怕,总之,那不管是死了还是伤残了都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但是,他却如患有强迫症似的一如既往地来这儿看电影,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就是因为这种黑暗体验,因为他无法承受这个黑暗,但他却相信完全活于这个黑暗之中,首先让自己完全活于完全的这个黑暗之中才是他作为一个人和自己的真实,他现在只不过是稍稍有所觉察而已,只不过是稍稍接触到了这个黑暗而已,他已经不能怀疑这个世界是没有人的,人人都不是人不是自己,他只有从自己开始做一个人和自己了,而要是一个人和自己,就首先得活于这种黑暗中,充分地经验和觉知这黑暗,全面彻底地经验和觉知这黑暗。 放映员宣读的这个通知也在广播里向全公社人民宣读了。他不得不观察到,自宣读了公社政府这个通知后,人们谈论这个通知,就和他们谈论上级给他下达的任何一种“生产任务”或“革命任务”完全一样,“从现在起更不能阻挡自家的娃儿去那儿看电影哟!”“哪家都不能阻挡了哟!”“他们要去就要让他们去哟!”听他们说这些,只感觉到其中的“娃儿”、“他们”全然和下达给他们的无论什么“革命任务”里的指标、数字毫无差别。事过不久,他们还被召去开了一个大队群众大会,开会回来后,更是东一句西一句谈论“不能阻挡”、“他们要去就要让他们去”、“还要鼓励”、“这已经是政治性的任务了啊”、“再爱自家的娃儿都不要去碰啊”等等,无疑那“会议精神”就是他们说的这些,而他们这样谈论着,看不到他们对这些“会议精神”有任何自己个人的评价、看法、想法、观点、情感等等一切,更不用说还有他们人人的权利和责任,有的仅仅是一种兴奋。对于“政治任务”或“带有政治性的任务”,即使是明知它们将会是使他们深受其害的,他们也会这种兴奋,这种兴奋总让他联想到他们看到别人不幸时的那种幸灾乐祸,看不出它和幸灾乐祸有什么区别。 小禹还不得不观察到,那个通知和村里那个群众大会后,不管是多么微妙,他们村里各家各户的父母对自家的娃儿去“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看电影管得更松了,他们谈论“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放电影出了多少死伤孩子的事情更像是在谈天外的事情了,普遍看孩子们的眼光更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了……有一天晚上,“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又放电影,他、天民和那几个伙伴是那么轻易地就偷跑出来了,他回头往夜幕下的山村一望,突然感到他们出来得太容易了,容易得太可震惊,他几乎又感到了当时听完了公社政府那个通知后感觉到的黑暗……他自听了那个通知之后,他想到的是,既然有这样一个通知,从此以后,再没有孩子到“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看电影,所有的父母都坚决不让自己的孩子去“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看电影了,坚决不认那个通知的精神,反抗它和抗议它才是正常的、应该的、必然的、自然的,然而,他不能不面对的是,自这个通知之后,来“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看电影的孩子的人数勐增了,大人们进行那种无疑已经踩死踩伤了几个孩子的游戏进行得更欢更热烈了,那个大坑里的孩子们鬼哭神嚎惨象万状的情景更是愈演愈烈…… 小小年纪的小禹拷问灵魂,拷问自己,于是,他便不能不面对,就在他听到了那个通知感觉到那种黑暗的时候,他就感到那“造谣传谣的”、“极少数极个别别有用心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只是他自己,他一个人!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了,以“群众雪亮的眼睛”看出来了,他马上就会被检举揭发。当电影散场后他经过场上,经过公社政府黑沉沉威严耸立的大门前,他是那样恐惧,只觉得马上就会出来几个民兵将他抓获扭进公社政府。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有罪,也是真的恐惧。他震惊地看到他的这种罪是真实的,是无法消除的,除非他听完那个通知时不感觉到那种黑暗,看到有孩子在大人们的那种游戏中死了伤了而只觉得孩子和人本来不过是兔子、青蛙、泥土一类的东西,死伤何足惜,就算自己踩在一个孩子身上了还将这孩子踩死踩伤了也只觉得不过是踩死踩伤了一只蚂蚁!只有两种人,“好人”、“我们的人”、“中国人”和那可怕、邪恶的“极少数、极个别别有用心的人”,而真正的“好人”、“我们的人”、“中国人”不是别的,就是看电影时集体狂热地进行那种游戏踩死踩伤孩子而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更不觉得自己有罪的人,那样把孩子们推进了那个大坑里让他们在那大坑或死或伤的人,听了那个公社政府发的通知而笑得从未那样开怀的人,不然,就一定是那可怕邪恶的“极少数、极个别别有用心的人”! 颤抖中小禹不得不面对,正是因为心中有这种罪过意识,或者正是因为怕自己犯下这种罪,怕自己成为这种罪人,成为可怕邪恶的“极少数极个别别有用心的人”,成了孩子们心里明明知道真相,至少知道一些真相,却还要来“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看电影一个原因,这也是大人们那样冷漠和事不关己,包括对自己的孩子都冷漠和事不关己的一个原因,甚至是那几千上万之众明明知道已经有孩子在他们那种游戏中被他们踩死踩伤了他们却仍然如火如荼、变本加厉进行他们那种游戏的一个原因。 第57页 在黑暗中扣问的小禹扣问:事情怎么会这样啊?人怎么会是这样啊?世界怎么会这样啊?社会怎么会这样啊?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黑暗景观,到底该如何承担它对待它啊? 第36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14 n两个油馍馍 有一天晚上,还是在我们多次说过的那种夜深人静他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黑暗的时刻,他还同样如久睡突然醒了那样地发现:他已经看了不少电影了,这些电影都是革命电影,但是,这些电影中那被消灭、被杀掉的“坏人”、“敌人”有谁不是人啊?不首先是人啊?死得最多,超过“好人”、“中国人”不知多少,也最没意义的,如同草芥的就是那些“坏人”、“敌人”了。以前他也觉得他们是草芥,但是这个夜深人静瞪圆了眼睛躺在床上浑身发抖的他一想到那“坏人”、“敌人”的尸体成千上万横七竖八满山遍野的场面,他便觉得自己是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他们中间每一个都是他自己了。他怎样体验着他们是人,他们至少首先是人啊!他无法承担这些场面了,也无法承担电影外银幕下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观众们对这些场面如痴如醉的欣赏了。电影是假的吗?电影表现的不是人类真实的歷史,还是最光荣最值得自豪和骄傲的歷史吗?人类,既然是由人、人、人组成的,为什么他们要这样互相残杀?为什么要把这种互相残杀当成最光荣、神圣、正当的东西?为什么进步、幸福一定要通过这种互相残杀,一部分消灭另一部分人才能获得,而这样获得的进步、幸福会是进步和幸福吗?真正的进步和幸福到底是什么,应该是什么?我们现在是活在进步和幸福中的吗?为什么无论“好人”、“中国人”、“我们”,还是“敌人”、“坏人”、“美国鬼子”都没有一个人为他们杀死的“敌人”首先不是别的而是人、人、人而发抖?而自知自己有罪?人,到底是什么,本来是什么,该是什么,可能是什么? …… 我们没有必要把他这些东西写得太多了。总之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正是因为这种灵魂的撕裂和煎熬,这种追问和拷问,他无法停下到“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看电影,他只觉得,每一次“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放电影他都必须在现场,经歷那种恐惧、黑暗、生死考验,他必须把这样的电影看上无数次,他以前是被“幻觉”蒙蔽的、睡着了的,他要从此都以清醒的状态在“那儿”、“场上的学校坝子”看电影,经歷那一切,直到绝对的清醒;他必须无数次在大人们进行的那种游戏中一次也不能让自己脚挨到一个已经倒于人群中的孩子的身体或尸体,如果他做不到,有一次挨了一个已经倒于人群的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的身体或尸体,他就剁去自己的双脚;他必须完全经歷那些被踩死踩的孩子所经歷的一切,包括被踩的死的孩子在死亡之后(尽管并没有死亡之后,死了就死了,什么也没有了)所经歷的一切而又确保自己安然无恙;他必须经歷人所可能的最大程度的恐惧、黑暗和罪过意识、忏悔意识。他当然没有想到罪过、忏悔这类词语,但他的意思是这个意思。他当然知道这些“必须”是他做不到的,一个也做不到,但是,正因为做不到,他才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去做它,做到它。他已经成了白热的,高温的,错乱的,甚至于已经接近疯狂了。 有一天,他从他们邻院外面那条道上经过,听到有人在低声叫他的名字,他循声看过去,是邻院的董婆婆,她藏在屋檐下,显然就为等他,有事找他,但怕有人发现了,为的是偷偷摸摸的事情。他迷惑地到了董婆婆跟前,董婆婆一把把他拉到背角里,从怀里拿出两个还热乎着的油馍馍,塞进他怀里,叫他藏好,可别叫人看到了。油馍馍可是稀罕的东西,像小禹他们家,一年他妈也许会偷偷摸摸生怕人知道了给他们做一回,一人最多一个,还要他们藏在黑屋子里偷偷摸摸吃,不能让人知道了,这就是他们几兄弟的节日了,至于谁送谁一个油馍馍,那可就不是一般的人情了。小禹和董婆婆并无特别的交情,与别的孩子和董婆婆和关系没有两样,所以,董婆婆突然送给他两个油馍馍,而且那油用得比他妈给他们做的用油最多的油馍馍都要多多了,就弄得小禹更迷惑了。但他当然相信董婆婆不会有不良目的,作为一种本能反应,还是赶紧把油馍馍藏好了。 他藏好了油馍馍,董婆婆并没有立即让他走,而是对他又心急又心疼地说: “娃儿啦,你不要再去三官场上那学校坝子里看电影了,那儿都踩死好多娃儿了,你才七八岁,老去那儿看电影,说不定哪天你就像其他哪个娃儿那样回不来了呀!你都去那个地方看了那么多回电影了,会啥都没看见?你不要相信干部在会上说的那些呀,那都是说给人听的呀。董婆婆给你说这些,还专门给你做两个油馍馍,对我那一屋孙子,我一个都没有像这样,就对你我才这样,那是我看你是我们一沟里最聪明、最想事的娃儿,像我那一屋孙子,他们都是一些成天只晓得耍和跳的,你要是为在那儿看电影有了个三长两短,把一辈子毁了,多划不来呀!我怕你每次都是去那个地方看电影来的,是不是呀?听董婆婆的话,你不能再去了,啊?记住董婆婆的话了?记住了董婆婆给你说的这些话,我二天还要给你做油馍馍!”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因为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似是而非地唔了一声。过来他藏在背角里吃董婆婆的油馍馍,心情很复杂,真是五味俱全。不过,他没有听董婆婆的,还是那个地方有电影,他就一定要去,出于那种“责任”、那种“使命”,那种无疑是董婆婆无法理解的、他也不希求有人理解的“责任”和“使命”。他感到自己无脸见董婆婆,董婆婆见到他也不理他了,他只有装着并没有董婆婆这个人,也没有她曾专门给他做过两个油馍馍,还有那席语重心长的话。 第37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15 o对“人类社会”的恐惧 今夜,看完了电影他终于和他哥哥天民从那地狱般的人群人挤出来了。天民拉着他就要赶路,追一程别人火把,少走些摸黑的路。他们是偷跑出来的,当然没有谁制有火把。但是,他突然挣脱天民的手,不走了。过去他也经常这样,早已让天民恼火,但过去他是为等同路来的伙伴挤出来,没见到他们的人他不放心,即使他们早已挤出人群走了。但这次他不是为这事。这次他挣脱天民的手也要有力得多。 “你□□的又要等他们啥?”天民兇狠地对他说,“你以为他们是啥?他们才不管你?你那会要滚下去了,他们一下就把我的手放了!不是我,你还站在这儿?他们说不定全都早走了,你以为还在那里头?就为等你啥?” “不,不是等他们,”小禹说。他的声音很明白,很坚定。旁边有好多人,他不怕他们听见,他还就为他们听见,听见一个活的、有血有肉的“生命”的声音。在人群中同天民争论他就已经有这个意思了。他接着说: 第58页 “我们该去那儿或那边田坎上拉那些娃儿上来。拉不起来完总可以拉起来几个。” 天民如同看见他一下变成了一个黑猩猩似的看着他,旁边听到了他的话的人也立即拿眼睛斜视他,也是那种他是个纯粹的怪物的眼光,有露骨的嘲弄的神色。 天民是多少了解小禹的,但他没有想到小禹会来这样一招。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他的目光变得阴森了,对小禹充满了绝望和痛恨。天民终于一字一顿地咬牙切齿地说: “你、狗、日、的、已、经、疯、了!” 小禹提高了声音平静地、也一字一顿地说: “太需要有人这么做了!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力量,却至今没有一个人动手。只要有开头,他们就会惊讶。首先是让他们惊讶。只要有人开了头,跟着来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小禹说这段话不是对哪一个人说的,而是对所有人、对整个世界说的。他觉得他已经不得不向所有人,向整个世界表明他的立场和态度了。太需要有人这样了,不然,世界就只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尘土,所有人和事都是尘土的尘土,没有人,没有生命,没有世界,没有一切。 天民却听都没听他地极其粗俗仇恨地骂道: “多你妈个锤子,开你妈个屁的头!惊讶,那不给你惊讶。你不过是疯了。人家已经把你当成疯子了!” 天民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的眼睛是疏离的、冷酷的,并且越来越疏离、冷酷。天民就以这个样子静静地立了一会儿,看也没看小禹,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天民这一会儿眼睛里的东西给小禹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叫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从天民的眼睛里看到了天民在阴森冷酷地追问:难道我张天民就这样不幸吗?难道我们家就这样不幸吗?难道这是註定的吗?要救我这个弟弟吗?救得转来吗?他敢去那样做,甚至于他敢这样想,就是一个世界和人类的敌人、罪人、阶级敌人诞生了,救不转来如何才能不被他牵连?不被拖下那黑暗的深渊之中…… 天民终于突然以视小禹全然为路人的眼光盯着小禹,异常平静残忍地说: “你要去送死你自己去,我反正是不得跟到你来的。我现在就走。看你去还没把人拉上来就已经有人把你□□的推下去了。一定会有人把你□□的推下去的!” 旁边有人发出阴沉、邪恶、肯定的笑声,他们肯定的是天民。小禹虽还没有真去救人,他自己会不会真有那勇气去救人心里也是没有底的,但是,他却已经感觉到像有人在从后面把他往那个大坑里推了。实际上,他已经看到过那在公路上站坑边的人是有意站在那儿的,当坑内有孩子终于能够从这儿爬上来的时候,他们竟悄然地、实则也是于众目睽睽之下地用脚把这些孩子已经搭上了公路边的手往下踹去,还看到他们不只是踹,还去踩这些手,紧紧踩着,踩着还进行揉,叫这些孩子想挣脱也挣不脱。这种情形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但最近这几次是越来越露骨了。没有孩子再能指望从坑边站有大人的地方爬上来了,但他们只有望着一坑的孩子哭,因为,他们只有从一坑的孩子身上爬过去才可能到达岸上了,而他们九死一生地爬到了岸边,又怎敢再爬回一坑孩子里面去。小禹看到,如此站在坑边阻止孩子从坑里爬上来的人先是一个,后来是两个三个了,动作也越来越不加掩饰。 他做出要向那个坑边走过去的姿势,天民没有理他,而是更无情、冷酷地对他说: “你的脑壳实在是太简单了。你对人类社会一点儿也不了解。你是在同人类社会为敌,只会被人类社会消灭。你将来会死无葬身之地。” 天民说的似乎已经是他看到的事情。但是小禹别无选择。他向那坑边移动而去。天民最后狠狠地、兇勐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跑了。他忘不了天民这一眼中那对他已经什么也没有只有看他落水把他往水推一把一劳永逸甩开他的劲头,他从这个劲头好像看到了这也是爹妈、所有人、整个世界对他的“劲头”。他真希望天民能回头看他一眼,或者在那儿等他,如果是这样,他也许就会放弃今晚去救人的决定,跟着天民去了。但天民没有,一直跑得没了人影儿,边跑边只顾如何能借到别人的火把照明。 他来到了那个坑边,站着。他发现自己内心充满了剧烈的矛盾和斗争,只比他曾经歷的那内心的风暴更为狂烈,更叫他承受不住。对他对此感到惊讶。不过,他更震惊地发现,即使他能克服自己的矛盾和恐惧,他也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去救人了。他身边本来就立着两个人,这时却悄然及时插进来了两个,凭他们力大气粗,他们很容易就站到了他身体的前边,把他赶离坑边了。他强烈地感到新来的这两个人就是听到了他和天民的话知道他要干什么才来这儿的,就是要向他证明谁才是强大的,什么才是强大的。他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他又无法怀疑这就是真的。他感觉到强烈的恐惧,怕他们抓住某个时机把他推下坑去了。 他看到有一只小手搭上公路边了。这只手太小了,它不是为从这儿爬上来,只是在挣扎中飢不择食偶然把手搭上这儿的。他看见他身边这几个大人,特别是就是他们把他挤离了坑边的那两个人,飢不择食般地争着去踹去踩这只小手。小禹强烈地感到他们是有意识表演给他看的。这个小孩十分及时地抽回了他的手,往上看也没看一眼,尽管他挨了几下。这个孩子望着一坑的孩子往他们中间爬去了,看他的年龄,他爬到中间去了那哪还有再爬出来的希望,但是,他虽在哭,却哭得很平静。小禹还看到了他身边这几个大人有人还在用脚往坑里撇路边的石子土块什么的。坑里靠近这条公路的孩子都在往里爬,从其他的地方找爬上岸的地方,至少,小禹没有看到坑里有把头朝向公路这边的。 小禹往田塄那边看过去,看到在公路和田塄交接处立着一位佝偻着腰的中年男子,就像一座弯曲的铁塔、一个阴沉的恶魔立在那儿。这个地方是一条浅沟入这个大坑的入口处,所以比别的地方都要矮一些,是孩子们最容易从这里爬上大坑的地方,但是,有这个中年人站在这里,就没有一个孩子向这个地方爬去了,在它近旁的也在向别的地方爬去。小禹也看到这个中年人在用脚把土块和石子往坑里撇去。小禹看到一坑的孩子都有一个无意识的意向,就是远离岸边,因为它们已被大人占领,那些终于爬上岸的孩子都是从远离大人们的地方爬上来的,而且上了岸也不走有大人站立的地方而绕道而去了,也不管自己绕到哪里去了。 一道火把的光为小禹照亮了田塄和公路交接处这个佝偻腰的中年人的脸,他看到了一张多么丑陋、扭曲、未老先衰、歹毒、满足、幸灾乐祸的脸啊!对于小禹,这张脸就什么都能说明,就说明了一切。 小禹客观上已经根本不可能救人了,但他内心是多么剧烈的冲突和矛盾。多少次他都想“以身试法”,不管三十二十一也要去救人,即使救不起谁自己反倒被推下坑去了。他想到了天民说的话,想到了父母和他的家,他知道要爹妈知道他今天有此行为,会怎样悲痛欲绝、恨铁不成钢啊!他更感到自己正如天民所说,在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向“人类社会”那样的东西作对,而照人们所说和一切所反映出来的,似乎是所有和“人类社会”作对的人都会毫无例外地成为人类的罪人,也会毫无例外地毁灭。他该犯这个罪吗?他犯得起这个罪吗?他感到“人类社会”那个东西已化为一个活生生的巨神一般的东西,它在所有方面比亿万现在就在他面前、就是他的面对的大人们的总和还要可怕,它现在就在他背后,就在把他盯着,就看他敢不敢去救人,如果他敢,它会毫不留情将他推下坑去,而他下去了,想必他就再也爬不上来了。他如此震惊地发现自己内心的恐惧、冲突和矛盾竟达到了那样程度,是他根本无法承担的。他还感到自己是何等的弱小和孤独,还感到无法言喻的寒冷。 第59页 他站起来离开坑边走向回家的路了。他就这样放弃了,放弃了才知道自己放弃了,也才看到自己既因为弱小和软弱而放弃,也因为他那样做不仅没有救到人还客观上使坑里的景象更惨了。他内心充满了悲哀,他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但是,一放弃他那种内心冲突就平缓多了,那种寒冷感也平缓多了。他觉得只有完全地承受住完全的这种寒冷,才能够战胜自己,也才能够不管那亿万群众和那“人类社会”去做那种救那坑里的孩子的事情,可是,只有神才能承担这种寒冷,而他不是神,也没有神,他只是个凡人。真是无法描述他一这时刻的心情。 那种寒冷感虽然平和多了,但并没有消失。他向前走,走得不快,也没有追赶天民或火把。他看满街的人,看街道两旁黑沉沉的如地狱般的寂静森然的房子,看天空,看整个世界。他觉得他知道这种寒冷是从哪儿来的,是什么,有多强大和深广。他感到如果整个宇宙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坨冰,那就是他现在正多少感觉到它的这种寒冷。是的,他远远、远远没有真正体验到这种寒冷,只感觉到了它的一点点,相对而言,他还完全在温暖的地方,就像如果说这种寒冷是北极之地,那他现在就还在离北极几千公里的地方,但他不再能够怀疑,完全地经验和遭遇这种寒冷,完全地经验和遭遇这种只有神才能够承受它的寒冷,从他现在这个离“北极”还有几千公里的温暖的地方到达“北极”的中心地带去,他才能战胜自己,也才能战胜“人类社会”。这当然是他做不到的,他知道,但他也是在这个时候下了一种决心。 小禹出了三官场,才加快了脚步,开始去追赶天民。跑了老远才看到天民,天民在借着别人的火把一心赶路。他把天民喊了一声,天民回头看了他一眼,但没有等他,他是自个追上去的。 追上了天民,小禹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要天民再把同路来的那几个伙伴等一下,天民没有理他。天民似乎永远也不会理他了。 第38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16 p暴风雨的洗礼 火把是别人的火把,它们陆续去了别的路上,小禹和天民落有黑夜里了,再无火把的光可借了。同路来的有三个人追上了他们,问起别的几个,都说他们已经走了。回去时没有那么些危险了,有没有人同路就不那么重要了。大家看见远处遥遥有一个火把在明灭,有人问要去撵不,都说太远了撵不上,问话的人就独自飞跑去追赶那个火把去了。他们一行四人在黑咕隆冬的路上摸黑走着。 赶惯了夜路的都知道,夜其实通常不是那么黑的,再黑只要眼睛习惯了也能辨认出路来,而他们几个都是赶夜路的老手。但是,今夜却特别黑。他们无法走得快,走了老远也不觉得眼前亮开了一点儿,反而似乎在越来越黑。这种黑似乎是一种物质,它充塞在天地之间,天地之间什么也没有,甚至于连天地都没有了,只有这种密密实实的黑。小禹只感觉这种黑的真实,感觉不到路和走路的真实,感觉不到天民他们几个的真实,也感觉不到他自己的真实。满耳都是鼓譟的蛙鸣,这蛙声听上去也是黑的,整个凝固的黑的一部分,一点儿也没有声音的真实性。小禹全身都在淌汗。小禹反而害怕这时候出现亮光了,因为他相信他的汗如果给照显出来了,他的汗也是黑的,那光也是黑的,绝不会有一丁点儿平时他看到的、以为的那种真实性。 突然起了狂风。怎样浩大有力的风啊。这风一下吹进了小禹身心的每一个角落,横扫了他的一切。他才发现他本是多么复杂深邃的一个东西呀,古怪神秘沉重骯脏的东西应有尽有,就是孙悟空也打不进去的万魔洞也不抵他身心内的一个魔洞,而他身心中却有不知多少这样的魔洞。然而,这风一吹就吹走了他所有的这一切,就像捲走了青石板上一些枯树叶那么容易。他一下子就是多么干净、空旷、明白、简单!这是多么神奇的风啊。他觉得是他看见了那看不见的天门洞开了,这风就是从天国里一下倾倒下来的。看不见的天门就是两扇天那么高的大铁门,把半个地球砸在它上面也不过是向它投掷了一小块土,但这天国的风一下洞开它如洞开两张纸。小禹还亲眼看见充塞天地之间的那凝固的黑在这风中一下子全活了,这圣灵的风把灵气吹了这黑的里面,一时间满宇宙都是它宏大摇曳的千姿百态,每一个姿态都灵光闪闪。小禹看到了自己、天民、另外两个伙伴都成了这黑暗起伏的一波一浪。他觉得自己在天上甚至在天之外的地方了。这是多么美妙又多么令他畏惧啊。 狂风使他们跑起来。看不见路就在麦地里飞跑。但狂风却越刮越勐,似乎到世界末日也不会停下来了。他们感到世界末日已经到来了。他们在迎着风跑。小禹感觉着风雄健的、令人浩嘆又令人心惊胆战的肌体。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但小禹却在放眼极目四望,看黑暗的动姿,看风的雄态,看大地上什么都被这风吹走了,扫到爪哇国去了。不是它们当真被吹走了,而是它们的魂被吹走了,大山、原野、江河、森林、房舍,无论什么都眨眼之间灵魂就被吹到天外去了,连一丝儿一缕儿也没有剩下,只剩下一具具干枯、空洞、静止、虚假的空壳,就像电影放着放着“卡脖”了,电影里的人和物都静止不动了,原来活灵活现就跟真的一样,现在才暴露出它们都是假的,只不过是一个二维平面上空幻不实而且能代表的东西相当有限的影子。小禹在心中浩嘆,因为他看到成千上万的电影放映场地里亿万观众,整个大地上和整个人间的所有人,不论是在路上的还是躲在屋里的,还有电影里那伟大的干繫着全人类的战场上千百万军队炮火连天的战争,全都在这风中“卡脖”了,没魂了,一下子暴露出它们原来是如此虚假、零碎、狭小、可笑。小禹看到宇宙的内容只有这来自天国的风和来自天国的黑暗。他在颤慄中又在怎样的高扬和赞美中。 风的劲头似乎刚刚起势,粗大的雨点就打在了他们的脸上。它们就像子弹横扫而来,打在脸、手背、脚背上都让皮肉生痛。小禹当然淋过雨,但这雨却令他如此惊讶了。他感到每一滴雨都是一个完全而独特的意味,仿佛万有和一切都微缩在它里面,穿透他的皮肉在他心上烙下了一个完美不灭的形式。他感到它们是直接从天国来的。大家都在加速飞跑,小禹却边跑边尽情接纳每一滴打中了他的雨点的形式,它们就像一个个微缩的宇宙图形印满了他的心,每一个都既独一无二又一切和一切都包含在里面了。他更感到每一处被雨点打中的地方都是被天国的人,被神的手指亲自触摸了一下,留下了神不灭的“指纹”。他的肉体和心灵都在受到这些雨点怎样的慰贴。他惊讶就是打在他衣服上的雨点也一样是打在他的身体和他的心灵上了。这让他害怕。他既在秘密地尽情地接纳这种来自天国的触摸,又在加速飞跑逃离这种触摸。他远不只是为逃离大雨本身。 就在他们正前方的天空,那黑暗之海的正前方,一下裂开了一道顶天立地的闪电。这是第一次出现闪电。它的狰狞、遒劲、耀眼是非语言能形容的。它离他们似乎是那样近,小禹觉得只差那么一点他就撞进这道闪电的那白炽耀眼的“裂缝”里去了。什么样的手用什么样的愤怒什么样的力量把它扭成。在它闪耀的那一瞬间,小禹看见千树万树、千沟万壑的形状,看到了把大地、星群、宇宙撕裂的罅隙,看到了震怒的巨神手背上暴突的青筋。他还看到了在这道裂隙背后定然是一个无边的光明灿烂的宇宙,另一个宇宙。它熄灭之后,一个无限庄严、崇高、完美、神圣的形象方圆正大地在空中对他停留了好一会儿,在这一会儿里,他是完全忘记了自己。他感觉神刚才就是从天地间一踏而去了,他没有看见也看不见,但他看见了神的留下的影子,它就是这个方圆正大的形象。他觉得他看到了那来自最高远、最核心、最秘密、最根本的东西。 第60页 在闪电照亮大地那短暂的时刻,小禹看到所有的山都在“飞跑”,整个大地都在“飞跑”,麦浪翻滚,树木起伏。他看到这“飞跑”的一切全是精灵在挥戈冲锋,整个大地千千万万数不胜数的精灵都出来了。群山就像在海洋深处激游,巨浪压弯了它们的嵴背,掀起了它们的羽毛。小禹看到了每一个“巨浪”的形状,它们都无比神奇、伟大、令人嘆为观止。千树万树的叶背都翻过来了,满山遍野是千千万万的神鱼一齐翻出来的鱼肚白。小禹觉得是神鱼们受到号令急急游进,翻弄腾跃起出万千娇姿雄态,还突然一齐翻出它们的鱼肚白,形成一个更为惊心动魄的景观。小禹看到那缩落在山脚下,在狂摇乱搅的树林和竹林间的农舍,它们动也不敢动动也动不了地畏缩着,多么可怜,多么苍白,与浩瀚壮美的自然景观恰成对照。 闪电刚过,雷声就跌落到地下来了。小禹亲眼看见它是一个巨大森然的神怪,手操天国的兵器从天国跳到地上来的。它一到地就摔成了八瓣,摔得粉碎。但这些大大小小的“碎片”还没让你来得及看清楚就全都活了,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小神怪,各不相仿,千奇百怪,沉着地跃起,各操不同的天国的兵器,有的向山谷遁去,有的向林中而行,有的一步上了顶峰,有的越山赴向山外的山外,一下子就去了比美国还远的地方,各去执行神圣的使命。它们的脚步令树林发抖,令大地颤动,脚步声从山谷、山林、山顶迴荡而来,这些迴荡声又都成更小的各不相同的神怪,又去各处执行神授的使命去了。小禹觉得它们现在已经遍布天下,有的已在何止千千万万里之外了,全都加入了大地上神、怪、妖、精的战争。他的眼睛望长空而去,相信自己一直看到了天门那儿,因为,他还看到神雷的一个“碎片”望长空而去进入天门,它当是去天国汇报战况的。天地间漆黑如洞,但他仿佛已生出上千双眼睛,这些眼睛都具有神力,一直能看到天边去,看遍看透整个世界,但就是这么多神奇的眼睛他也看不过来。 雷声一过,雨点就骤然密集起来。狂风,闪电,雷声,暴雨;暴雨,雷声,闪电,狂风。小禹看到天国与大地浑然一体了,天国发作了,天地间到处都是天兵神将的踪影。小禹看到了它们各个不同的神授的使命,它们各自对自己使命毫不含煳的执行;它们说要山崩就会山崩,说要地塌就会地塌,说海冒烟就海冒烟。小禹似乎看到了那他看不见的何止千千万万里之外的地方山在燃烧,海水在蒸干,大地在陷落,他在这儿看到的只是从那儿传来的一点声音和影子,真正的天兵神将在那儿。要能亲眼目睹天神的真身,亲见它们的战争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福佑呀,可他是一个人,何能如此! 雨越来越密。他们已经狂奔了不少路了,但暴雨使他们终于再不可能前进了,再不能还在雨中了。天黑路远、道不好行之类对他们是算不上一回事的,可这雨却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们若再不躲雨,就会被雨“淹”死的。这种如天在往下倒的暴雨是可以使人在雨中窒息而死的,就和落水淹死一个样,他们这里的人称之为被雨“毒死”。他们沟就发过这样的事件,也如眼下的暴雨来了,干部不让干活的人们躲雨,说正好是考验革命的战天斗地的精神的时候到了。结果,就有那么一个人给雨“毒死”了。就那么一会儿,事情就发生了。 第39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17 q人心最接近的时刻 他们这几个孩子不是到了在雨里再呆半分钟也不可能了是不会找地方躲雨的。他们已快进入他们沟了。他们被迫躲到了一家农舍屋檐下。他们知道悄无声息,连大气都不敢出,严守规矩,只为躲躲雨,能不让户主觉察就不让户主觉察。但是,户主还是觉察到了,恶声恶气地抱怨,但他们不敢出来,而小禹他们几个,自知更加小心和规矩。 屋檐很窄,刚能容身。闪电一个紧接着一个,但它们就是在眼前也看不见它们了,只看得见被它们照显出来的从屋檐上垂下来的直壁般的水帘。这水帘几乎能擦着几个孩子的鼻子。对小禹来说,它还真就不是水帘而是一个水的直壁。它让他感到天地间装满了水,浑浑浩浩,无边无涯。雷声听起来闷闷的,似乎是从不知多深的地下传来的。几个孩子是如此安静,他们完全被这雨给震住了。 对小禹来说,这一路上看到的就是世界末日在千千万万里之外的地方发生了,他看到了从那儿传来的影子和声音。然而,眼下,世界末日似乎已经到他跟前来了,全世界、整个宇宙都在洪荒、混沌之中,全世界整个宇宙都在毁灭。一口气也不喘一下一个接一个的闪电照亮眼前直壁般的水帘,他们在这水帘和农舍墙壁的夹缝之间。透过眼前厚厚的、密密实实的雨水和屋檐水形成的水帘看到的闪电的光是红的,也没有什么形状,一片混沌。他感到,这闪电的红光不在天上而在大地中心处闪亮。这大地的中心也是宇宙的中心,而且与他仅隔咫尺,就在他身边,他脚下,他面前。他感到这浑浑然没有一个形状的红光就是大地中心、宇宙中心最深处的那红汤,就像把一个人开肠剖肚,取出了他鲜血淋淋的、火红的心脏,世界被开肠剖肚了、宇宙被开肠剖肚了,火红的心脏滚出来了,就在他小禹的脚边,一切,全世界的一切,都在这红汤中沸腾、毁灭,仅剩这个农舍、这个农舍外他们藏身的夹缝外,什么都在这红汤中了,不復存在了,只有一遍无边无涯的混沌、烈火、洪水、炽汤,既非在天上又非在地下,既在天上的天上又在地下的地下。雷声虽是闷闷的,却也显得就在身边,一如那颗世界、宇宙、存在的“红心”一样,伸手就能摸得着。小禹完全没有什么雨、雷、闪电的观念了,他只觉得在世界末日的之中,只有世界末日。 小禹想像这家农舍,他们几个和这雨,和这洪荒混沌中别的农舍、别的人还有什么联繫,还能有什么联繫。如果那些农舍和那些人全都被洪水捲走、吞没、毁灭,他怎能帮得上忙。他想到了父母,想到了他的家。什么忙也帮不上,什么忙也不用帮了。他只感到,父母被捲走,他的家被捲走,无论是谁是被捲走,对他都是完全一样的了。他觉得他同这雨中的一切,同世界的一切,同这滔天洪水、世界末日之内之外的一切,本来就没有什么联繫,也本来就不可能有什么联繫,它们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对他都是一样的,他还同身边这几个人,这农舍的主人,同他自己,也没有什么联繫。本来就是这样,所有一切的本来就是这样。他看到了人的渺小,世界的渺小,自己的渺小。看到了这种渺小多么绝对、本来、天然和无边无际。他觉得他正看着父母被捲走,世间万事万物、所有他认识不认识的人被捲走,在世界末日的洪水烈火中徒劳挣扎直到消灭。但他是那样平静,心如止水。他完全不对这种平静感到惊讶。他觉得这种平静是最真实、纯洁、美好和高尚的。这才是他的本心,他的本心就是这样的。这也是最高尚和真实的人心。他觉得他看到的世界末日期景象才是存在最真实自然的景象,也只有这景象才是至善和至真的。他觉得自己完全丧失了自由,完全被缚住了,且危在旦夕,也就要被洪水捲走了,而他只能听天由命。他不觉得有一丝儿的遗憾和不公。他心中只有敬畏和平静。他感到这个他,此时这个他才是自由和解放的。他已洞悉了自由和解放的一种秘密。 第61页 这种暴雨总是来得快去也快。他们以为这雨就会这么一直下下去了,他再也没有脱身的机会了。可它说停就停了。天地间一下就敞亮起来。他们跑出屋檐,跑到已小得对于他们就已经算得上停了的雨中去,惊讶地发现地上竟有月光,越来越稀稀落落的雨丝在月光里闪亮,犹如飞金走银。 几乎是每跑一步雨就会更小些,直到不觉间完全停止了。暴雨后的路面被沖刷得干净而结实,一点泥也没有,他们就如同在光光的青石板上奔跑。四野都是流水声,宏大的清亮的,高亢的低沉的,笑、泣、吼、喊、歌、唱、嚷,什么都有,组成一场大合唱。蛙声又起,但那么清亮舒畅,和这雨后的景致甚是相谐。借着月光,那两个伙伴跑得飞快,转眼间小禹和天民只能远远望见他们朦胧的背影了。 风还在劲吹。满目青山千万树木似都在奋力挣脱最后的羁绊,获得永生的自由。放眼四野,小禹看到大地万物都全不似平常,敞开了它们的胸怀,袒露出它们的心迹,恢復了它们的本相,毫无保留。一切都在闪耀着既是钻石般结实又是梦幻般迷濛的光辉,层次是那样丰富而又鲜明,一事一物都是那样纯粹,仿佛平时所见只是一个平面呆板的画面,现在才是立体的生机勃勃的世界。小禹看到的每一棵树、每一个阴影,每一小景小物,都是全新独特的,从未有过的。路边在风中剧烈摇摆的桑树让他看到它们是墓穴里的睡美人,平时他只见它们是一个个坟墓,也完全无法想像里面竟囚禁着美人,现在,她们全醒过来了,从墓穴里出来了,尽情展示她们的风姿,享受生的自由和快乐。她们让他神往而敬畏。他不怀疑,这个世界平时是沉睡在魔法里的,现在魔法解除了,完全解除了,沉睡千年的仙子醒了,一切都活了。 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上从大地上飞掠而去的巨大的云影。它们快得一下子就穿越整个田野望山坡上去了。小禹颤慄地的心感到它们是神的座骑投下的影子。他抬头看天。他顿时被天空的壮丽震慑住了。他感到他看到的是一场浩劫叫天国的秘密完全袒露出来了,碧海青天是天国的穹顶,稀落的星辰是神遥远的眼睛,眨呀眨的,布满天空的残败的乌云气象万千,叫他都感到自己看到了神国大殿劫后的胜景。一轮皎洁的明月在乌云间飞矢般地穿行,仿佛在一瞬间中就越过了千沟万壑,万水千山。小禹立刻看出它是一位大神,正赶去执行神圣的使命。尽管客观上飞跑的是乌云而不是月亮,月亮也不是一位大神,但他看见的就是月亮在飞跑,月亮是位大神,或是神的座骑,其情其景完全没有可能叫他想到自己错了。他也觉得这时候的天空是位伟大的女神,她完全把自己□□敞开了,她有上千个□□,上千个肚腹,□□重叠着□□,肚腹重叠着肚腹,肠、肝、肺千千万万,她的一切都是圣洁的,月亮则是她那最圣洁的心脏。 他还不知道看见这一切心上一掠而过的那深沉的颤慄意味着什么。他似乎只是被迷住了,尤其是那轮月亮。它无限坚定、执着、迅捷,无视一切、目空一切,似乎闪电之神、飞矢之神也受它驾驭,服从于它的意志。它飞越过一片片乌云就是飞越过一个个浩大、完整的世界,飞越一个个浩大、完整的世界就如同穿越虚空。他看到,浩瀚高远的青天是怎样的无限,一个接一个无限。谁能摘取它那些眼睛宝石,谁能跨越这些宝石眼睛之间任意一点清远的虚空。这月亮,这驾着月亮飞驰的神迈过这些无限,一个接一个的无限如同村姑轻盈地迈过浅浅的小溪。 小禹突然明白了、“看到”了这驾着月亮飞驰的神是去干什么了,执行什么神圣的使命。它是去天外、宇宙之外、时空之外参加万神大会。万神都已到齐,从最高的到最低的,从最大的到最小的,就差“月亮”这一个了。对人来说,对一切非神的存在来说,这万神汇聚开大会的地方就在无数的无限之外,在天地、宇宙、时空之外,在一切存在和一切可能的存在之外,只是绝对的虚无。但这个地方才是神的大本营,神的家园,也只有神才能自由地出入这个地方。“月亮”是奔去的最后一个了,但它是不会迟到的,因为它是神。不过,小禹看到这个最后奔去参加万神大会的神并未向他向世间展露它的真容,它幻化成了“月亮”的样子,即使多少泄露了它的一点什么也还是把它完全遮盖起来了的。他也没有真看见天国的穹顶,众神的眼睛,神的劫后的大殿,没有看到一位女神,她的□□、肚腹、心脏。他仅仅看到了它们的影子的影子。神要在“月亮”正赶去参加万神大会的那个地方,才是显出了它们真身和真容的,也只有到那里去,在那里,才能够一目睹它们的真身和真容。神只有神才能正视、承受、欣赏。 小禹望着天空,望着月亮,对天民长长地嘆道: “哥哥,你看,好美啊!” 天民也在看天,由衷地紧接道: “是啊,真的美啊!” 小禹感到,这个时刻是他们的心最接近的时刻。 第40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18 r一个决定——出发去见“神” 他们到家了。未进家门他们先取来藏好的鞋提上。家里黑洞洞的。这种黑给人以恶俗、压抑之感,和今夜在路上遇到的那暴雨前和暴雨中的黑暗判然有别,是完全不同类的两种东西。也许,要是它们相同,这两个孩子也不会去看那电影,冒那险了,完全可以说他们实在是别无选择。 爹妈早已睡下,没有声息,一直都没有。好在门还是给他们留着的。他们没点灯,尽可能不弄出声响去厨房打水沖了脚,把一身湿衣服藏在床底下,叫父母明天不能一眼就看到。然后就悄然上床睡了。明天是免不了要挨父母一顿饱打的,但今晚能这样就已经是最好的了。 但是,和每次去三官场看电影回来一样,小禹久久不能入睡,犹如寒风中枯枝上的树叶在深渊烈火之中颤抖,灵魂经歷风暴的洗礼。然而,今夜却是为完全不同的东西,完全不同的内容。他不是在为看电影经见的那一切而发抖,尽管他也有一根神经在为它发抖,而是为回家的一路上暴风雨让他经见的一切发抖,尤其为“月亮”之神赶去参加的万神大会的壮景而发抖。和过去每次从那个地方看电影归来才仿佛开始经歷噩梦般的那一切真情实景一样,在一路上对他掩蔽着只给了他一点点幻影的神的光辉,他感到这时候直接从神身上向他闪耀了。他看到了这种神的光辉,是真看见了。我们得说,他是真的、真的看见了。对这个我们不想进一步说什么了,至少在这里是这样。 对于他,尽管这道神的光辉只是一个神万千豪光的一缕,但它不再是影子的影子而是真的,千重万重的伪装掩饰都被撕去了。它是多么美多么致命啊,岂是他这路上经见的可与之同日而语的。他觉得这一路上接受的神的影子实在是太多了,以那月亮的飞奔到达了一个极点,这一切使得这时候,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的时候,终于使那藏在那飞奔的月亮后面、说月亮最多不过是它的座骑还不如说是遮住它不让人看见其真容的面具的神向他露出小半块脸来了,这就是他这时候看到的,或者说感到的这种神的光辉。 第62页 小禹抖得如筛糠似的。他看到了神的光辉是多么美,也知道了神的光辉有何等的毒性。神的光辉的美就是它的毒性,它有多么美就有多大的毒性。他看到了,为什么那万神家园人无法接近,万神的真容人无缘目睹,人甚至于根本无法设想它们的存在和真实,它们还就是那真实本身和存在本身,就仅仅在于万神的光辉的美的这种毒性,而它之所以有这种毒性,就在于它是至美。 但是,他也看到了,对人来说,去那万神家园,目睹万神的风采,领受万神的光辉,人才可能找到人存在的根据,才可能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往何处去,人的真实、本质、使命和责任是什么。而他,仅他在三官场那个学校坝子看电影所经歷的一切就已经使他得别无选择地去找到这个根据,洞悉这个本质的真相。 也许他至少该提这样的问题:人有没有可能去往併到达那万神家园,那在万水千山之外、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之外、世界和宇宙之外、时空之外、一切和一切之外的万神的家园,目睹万神的真容,尽受万神的美的审判和考验呢?然而,小禹并没有想到有没有这种可能,想到的只是这就是他的使命,人的使命,他别无选择。别无选择就是一切,它使他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可能去想。 他下了一个决心。一下这个决心,他顿时感觉到轻松了,踏实了,也不再发抖了,感觉到自己下了这个决心本身就对神国已经对他所显现的那么点东西,更有在那个地方看电影所经见的一切,那些在这个世界的冷漠和扭曲中无辜死伤的孩子们有了一个交代了,也对他在自己身上发现的那一切人的脆弱、软弱、矛盾等等有一个交代了,总之,对一切都有个交代了。 没有必要讳言,他下的这个决心就是,出发到那万神的家园去,睹尽万神的风采,找到人从哪里来、往何处去、人到底是什么、是谁,他的本质、真相、责任、依据到底是什么的答案。 写到这里,我们可能会觉得这个孩子实在可爱可笑,幼稚天真得可以。但是,也许,我们实在没有必要笑他。神是否存在这个问题,不仅受过相当的现代教育的他爹详细深入地给他讲过,而且也没有经住他自己的大脑的检验。他们院里的一位他叫她大婆的老太婆,是他爷爷的哥哥的遗孀,所以他叫她大婆,一个孤老太婆,是个特迷信的老太婆,相信鬼神的存在,连他爹都说不服她。但是,有一次仅五岁的他对她的一个驳斥,就叫她哑口无言,就像在他爹给他讲他爹称之为“唯物主义”那种哲学的时候,他的反驳和诘难多次让他爹哑口无言一样。 这个争论是这样的。他说:“你说神不死,是不是就是在说我们说话的这个时候神已经活了无限长的时间了,在我们这个时候之后还会活无限长的时间?”大婆道:“那是呀,那是呀,那不是这样的还是啥样的?”他说:“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能肯定神不死,我们不能肯定,神自己也不能肯定。”大婆笑道:“咋不能肯定,我们能肯定,神自己也能肯定。”他说:“神在我们说话的这个时候之后还会活无限长的时间,就不能肯定在以后无限长的时间里不产生出一种比它更强大的神出来将他们消灭,他们自己不能肯定,我们自己也不能肯定。”一时间,大婆哑口无言。 总之,我们也许应该明白,他这时候想到的“神”不是他大婆说的那种神,但对他来说,“神”是存在的,他这“神”就是那真正的神,这就是他不怀疑,想都想不到要怀疑自己的原因。 我们可能会说这孩子也太感性了,仅仅一场暴风雨的景象就让他相信自己已经见到了“神”的踪迹,而且要出发到万“神”的家园去,说准确点,就是到上帝的身边去,他知道那方向在哪里,那路怎么走,他需要什么帮助,他将遇到些什么。 不过,虽然也许我们是对的,但这里也没有必要不说,这个张小禹就是本书的主人公“我”,我们之所以写他这个决定,要出发到神的家园去的决定,并且事实是他在做出了这个决定时就已经义无反顾地出发了,那是因为他这么做对他日后的生活和经歷造成了重大的影响和后果,所以,这本以他为主人公的书,我们不可能不写他这个决定,不可能不写他这个出发,且不管他这个决定和出发是否是幼稚好笑的。 第41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1 1 高考恢復后,我已经是爹班上的学生了。我们沟有两所学校,也可以说一所学校有两个地方两个任教老师,一个在茶壶嘴,任教老师是公办老师,一个离茶壶嘴有三四里地,在一座小山包上,任教老师就是我爹。 小学一二三年级我在公办老师班上念,上四年级时,我们班的学生普降一级到爹班上念三年级。教我们的是位年轻的女老师,姓秦,我们后文还会讲到她。秦老师虽上过师范,但上的是那种靠推荐上学的师范,没多少实际文化,到四年级时她就教不了我们了,只有交给爹教。秦老师给我们当老师期间还生孩子坐月子,再加上公办老师的“公办”就是人们所说的“铁饭碗”,秦老师是吃“国家饭”干“国家工作”的,本身享有成文不成文、明的和隐的特权,可以不用心教书,教书只当是领国家工资,秦老师正是如此,教我们基本上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以,虽然这时候还没有恢復高考,不强调文化知识,爹还是认为我们在秦老师那儿没学到什么,基础太差,要把我们普降一级。爹这时教着一个班,但爹是民办教师,民办教师是人们所说的“土饭碗”,和一般农民没什么区别,所以,民办教师就应该比公办教师多劳动和多付出一点也就成了一种隐形的规则,爹歷来就是一个人教两三个班两三个年级,这已经成了惯例。 高考恢復了,我们没有必要强调这对爹有多大的冲击了。在高考恢復前,他就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要我通过他所说的那种练字日后飞黄腾达当上一个“秘书”,改变我们家的现状和命运。总之,不管是为什么,他认定我了,高考恢復后,他就更是如此了,对我可以说是全力以赴,整个身心都扑在我身上了。 可是,我实在是个不争气的,而且,我的不争气和一般孩子的不争气完全不同,几乎可以说,我的不争气是“独一无二”的。 举个小例子。到了小学四五年级,应用题是数学的一个重要内容,解这些题,不仅需要一定的分析能力和理解能力,有时也讲究解题的方式方法。 老是按照书本上和爹教的那些方式方法解这些题,我渐渐感到一切都是那样单调,一切都在凝固,甚至在死去,感到自己和世界、万事万物,一切和一切,包括我自己在日益疏远,甚至于在互相隔离开来。我感到打破这个是我作为人和我自己别无选择的使命和责任。 对这些应用题,我老早就看出它们有好多完全可以另一种方式方法解答,有的还有好几种,而且这些方式方法有好多要比书上教的和爹教的简单得多,新奇得多,可以用“出奇制胜”、“事半功倍”这类词语形容。我虽不过是个小学四年级学生,但经歷的已经够多了,所以,要不要把这些解题方式形成文字写到作业本上,我是颇费思量的。最后,我还是把它们认认真真在写到作业本并给爹交上去了,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是我作为人和自己无法推卸的责任。从交上去后我就在等待着,在那种寒冷中等待着。 第63页 爹改我们交上去的这些作业,改到我的作业了,手里的笔停下来了,长时间地看我的作业,最后,他抬起头把我叫过去了。他说他看不懂我做的题,要我给他讲解。我逐题给他讲解,高度平静、客观,用的是最清楚、简洁和富有逻辑性的语言。他完全听明白了,没有人可能在我这种讲解下还听不明白。我感到我讲的是无法抗拒的,爹也在这种无法抗拒的力量下一题一题地给我作的题划上了勾勾,但是,越往后就像是我在把什么强加于他,开始显出不情愿、不耐烦、难以再忍受下去的样子,并有他特有的那种神经质的反应。 我感到背后全班学生在屏息静气地注视着我们,他们在等待,等待那种必然会发生的事情的发生,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一次不发生。我感到那种寒冷的加强,感到害怕。我无法理解自己,无法原谅自己。 果然,爹情绪很快就上来了。改着我的题,也可以说在我的讲解下给我的题划勾勾,划着名划着名,他越来越激动,手开始发抖,继而咬牙切齿,这都是他发作前特有的。终于,他爆发了,几下子把我的作业本撕得粉碎,跳将起来,一边去拿黄荆棒,一边叫道: “把裤子脱了,自己躺到桌子上去!” 教室黑板下的一侧的角落里放着一堆每一根都有大人的手指粗的黄荆棒,每一根都有一米多长,也都差不多一样长短和端正,它们不是爹的教棍,而是专门用来打我的。爹令我躺到桌子上去,桌子就是我一个人用的那张课桌,是全班最宽大最结实也可以说最好的一张课桌,摆在最前排,在上面我已经不知多少次把整个的屁股亮出来让爹打了,很多时候是一天好多次。 我不再说什么,而是按惯例退回到我的桌子旁开始做脱裤子的样子。我很想做到一下子就把裤子脱了,说躺到桌子上去就躺到桌子上去了。可是,虽然我天天都要脱了裤子挨打已经有几年的歷史了,但是,却没有什么比得上脱被子,特别是当众脱裤子这件事对于我更艰难更可怕了。没人能够想像得出这时候我是何等尖锐地意识着一班学生的目光,特别其中还有秦老师的妹妹的目光。我感觉到我的裤子掩藏的是标志我是整个人类唯一堕落、腐败、罪恶和不可药救的东西,它是我个人秘密,并且永远得是我个人的秘密,只能由我个人承受,绝对不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绝对不能暴露给众人的目光,这是绝对的,是没有任何条件和理由可讲的。我只感觉到当全班同学看见我这个“东西”,他们心里都会叫一声“妈呀!”,这一叫,我就完了。对这个“完了”我说不清楚,也没有想过它是什么,但是,它是我唯一恐惧的,最为恐惧的,没人能够想像我这种恐惧有多大。 随着年龄的增长,当众脱了裤子挨打是我的家常便饭,但是,这一点不仅始终没有改变,反而在加大加强。 这时候,我虽谁都没有看,但我的意识中只有全班同学的目光,特别是秦老师的妹妹的目光,它们对我是怎样的光芒、怎样的烈火、怎样的□□啊,没有神的末日审判,它们就是神末日审判,没有地狱,它们就是地狱。 爹见我犹犹豫豫,就像我不是不过脱了裤子挨打,而是上绞架,他又气又恨,一下子冲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裤子给我扯下来,我完全是出于本能还两手用力地攥着裤腰,他狠命将我的手一巴掌打开。我为我不能保护我那个“东西”不被暴露于众人的目光下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同样为自己需要保护自己那个“东西”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为自己有那么一个需要保护的“东西”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我觉得别人都没有那样一个“东西”,全世界、全宇宙谁也没有,就只有我有。 当初,因为这个,挨了打我会狠命痛哭,这哭声是吶喊、是抗议、是愤怒、是绝望,并且是向整个人类和宇宙发出的,我认为自己有绝对的理由如此,因为我有那个“东西”,只有我才有那个“东西”,我不理解它,但我无法摆脱它,不得不承担它,即使我永远也无法理解和承担它,理解它和承担它也绝对只是我个人的事情。很显然,我的哭声让爹意识到了我正是要通过我的哭声表达的,但是,同样很显然,这让爹更加激愤,恨铁不成钢,更加无所顾忌地、随便地让我当众脱裤子亮出我那个“东西”,似乎是,我虽有那个“东西”,但是,他实际上不为教会我别的什么,就为教会我蔑视它,完全不当它为一回事,纵然它算一回事,它也不关我的事,而是他和社会的事,他们能什么都给我处理好,也只有他们才能什么都给我处理好,我想都不用想它,意识都没有必要意识到它,我要是合格的,是个好东西,不是人类那个唯一的罪人,就想都不会想到它,意识都意识不到它。最后,我不得不面对的是,爹就是这样的,他是一定要把我教成我永远想都不会想到我那个“东西”、意识都不会意识到我那个“东西”,这在他那里就像我得保护我那个“东西”一样是绝对的、无条件的,是神的绝对命令。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中间地带了。 这次,为我用了自己的方法解了题,爹打断了一根黄荆棒才停手。不过,我没有哭,我已经有两年他再怎么打我也不哭了,就机械地、动也不动地让他打。班上的同学为他又打断了一根黄荆棒而发出一种嘘声,但是,我真正整个身心所系的只是他们又看见了我那个“东西”,这在他们心里留下的是何等的震惊,何等的恐怖,他们将更视我为何等的可恶和可耻,我和他们、世界之间的对立性再一次不可逆转地增加了,只剩下我在中心站着,而他们,全世界和全宇宙的人们,把我看着,永远震惊地看着,看着我这个宇宙中唯一罪恶的存在,唯一有那样一个“东西”的存在。 爹打完了,气喘嘘嘘地说: “下来把裤子穿好!下来后先脱下去再穿,脱到脚跟处再慢慢穿,一层是一层地理好,做到一丝不苟!” 我不能怀疑,如果我能够像爹所说的这样去做,做得一丝不差,我就得救了,就不再是那样一个罪恶的存在的了,就是这个世界的合格的公民了,不仅是他,就是全世界也都在等着我哪一天能够做到,做得一丝不苟。可是,这恰恰是我做不到的。我在桌子上就把裤子拉上来了才下地,匆忙潦草地几下子就把裤子穿好了,只为不让同学们更多地看到我那个“东西”。但是,和每次一样,爹见我没有按他的要求穿裤子,又又气又恨地扑过来,几下子把我的裤子扯下来,扯到脚跟处,让我的下半身和那个“东西”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他一层一层地、一点一点地把我裤子理好和给我穿好。本来,我不仅怕同学们看见,怕任何人看见,也怕爹看见,看见“它”。不管我感觉到他们已经看见了和看见多少了,对他们看见“它”的恐惧也不可能减轻一丝毫。对我来说,他们每一次看见“它”都是比上一次看见更多了,又都是第一次看见,而只需要他们一次看见,哪怕是看见一点点,我就永远地、无可逆转的“完了”。对于我,没有死亡,只有这种“完了”才是死亡,没有毁灭,只有这种“完了”才是毁灭,没有末日,只有这种“完了”才是末日。 第64页 爹打了我之后就平静多了,把我叫到他跟前长篇大论地讲他为什么要打我。这一次,爹讲的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像那样答题,不能用不同于教材上教的方式方法答题,这等于是篡改了教材上的东西。 他说,教材是国家组织最聪明、最有学识的专家编写的,经过了层层级级审查,经过了无数道复杂的工序才最后印成了书发给我们的,它是集体,层级和级别最高的那个集体的智慧和劳动的结晶,我们任意一个人作为个人都不可能超越这些教材,不可能比它们更正确更有智慧,我们减少或增加它的一点什么、改变或篡改它的一什么,都只会降低它们的水准。 他说,正因为他所说的这些,国家和上级便绝不允许这世上任何作为个人的人给这些教材增加、减少一些点什么,更不用说还要改变甚至于篡改了。像这样做的人只会被视为罪人,最终还会成为国家和人民的敌人,全社会的敌人。 他说,我读书为了什么呢?为了考上大学,脱“农皮”,成为人上人。就算我想对我们的教材改变或增减一点什么,也得首先考上大学,进入那个高层次的代表着所有人的利益的集体,不进入这个集体,我就只能代表我自己,我个人,而自己和个人什么也不是,没有任何权利,更没篡改我们的教材的权利。 他说,要考上大学,首先就得讨那个高层次的集体的欢心,然后还要讨教我的老师的欢心。 他说,无论是我上小学、中学,还是就算上了大学,也绝不会有一位老师喜欢我这样学习的学生和像我这样对待他们教我的知识的学生,绝不会喜欢像我这样的用教材上没有教、纯粹自己想出来的方法答题的学生。这样的学生永远也是各级老师排挤、打击直至清除和除名的对象。因为我们的老师都是在代表着国家和上级行事,他们本身没有哪一个人敢不代表这一意志行事,敢不仅仅是这一意志的工具,他们任意一个人如果超出了这个意志的范围,同样会被排挤、打击,直至除名、消灭。 他说,国家、上级的意志是最高的意志,是谁也不可能更不会被允许超越的意志,因为它不是哪一个人、少部分人的意志,而是所有人和所有人的意志。 他说,我们的教材看起来是由一些具体的个人编写、排版、印刷、发行的,其实它们处处时时、每一环节、每一细节都是那个国家、上级的意志的体现,在这一流程中工作的每一个具体的个人都是一整台机器的零部件,没有哪一处有个人的意志的痕迹。到了我们这一层,也就是最下边也可以说是最下等的这一层,我们学它们、用它们就更要体现我们是一整台机器上的零部件,更没有也更不允许有我们个人的意志发挥的余地。 他讲了很多,讲了一中午,最后说: “从此,你要牢牢记住,照你这样下去,你不仅在将来考不上大学,甚至到了离开我这儿的高一级的学校读书就会被赶出校门!” 不过,他也像每次一样,说我还小,亡羊补牢、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关键在于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要从眼下、从现在、从此时此刻做起。 那么,从眼下、从现在、从此时此刻起该怎么办呢?爹把从小学一年级起的应用题全部拿来要我重新一道一道地严格按照教材上教的那种方法做,其间,只要他认为和教材上稍有出入的地方他都会先把我打一顿,然后重做一遍。 第42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2 2 爹把他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站在他的立场上,他也就得别无选择地把我改造成能够实现他的希望和梦想的人。我们不能说这种改造最终不可能在我身上实现,但是,事实表明,在我身上,这实在是太难了,同样是做数学题方面的问题,我平生参加的第一次全公社我们这个年级的数学竞赛,由于我的“任性”,或者说我自以为是的那种“责任”和“使命”感,就已经把我的一生毁了,至少把爹对我的全部希望和梦想毁了,结局已经在那时候就被註定了。 我就读的学校被人们习惯称之为村小,就像爹总爱强调的一切都只是“整体”的部分,唯“整体”高于一切一样,村小不是独立的,受公社中心校的直接和全面的领导,公社中心小学俗称为乡小。 高考恢復以后,我们已受命到中心校参加过几次考试了,这被说成是“回中心校参加考试”或“回乡小参加考试”。 在回中心校参加这第一次数学竞赛之前,我回乡小参加过两次他们称为统考的考试,每一次成绩都名列全公社学生前茅,数一数二。这对我是很正常的事情,读书本身对我并不难,我的问题不在读书本身上面,而在“做人”上面。不过,我并未引起什么注意。这应该是因为,一方面这时候我除了考试成绩突出外并无其他表现,另一方面我们公社这时候还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连中专生也没有出一个,普遍的感觉是,高考是恢復了,时代可能是不一样了,但那依然距离我们这儿很遥远,直到这个“鬼子不败”的神话被一个、两个、三个,接着是更多的“张芝阳”打破。所以,我学习成绩再好,不被注意,也在情理之中。 “张芝阳”们的诞生如我们公社发生了八级地震,旧的神话破灭了,新的神话、新的偶像很快就牢不可破、似要屹立千年地确立起来了,除非同样的大地震,它不可能被动摇。这个新的神话和偶像使得全公社人民,包括在学校教书育人的老师们,还特别是这些学校和老师们,对所谓“学习成绩”这东西,还有“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的学生们,那不把它(他)们捧上神坛,就要把它(他)们弄成神坛的祭品。这本来就是他们的习惯,他们以前也本来就是这样做事为人的,没有高考,他们是这样的,有高考,他们还会是这样的,只不过神坛上供奉的“神”在变化罢了。 在这个新神话中,“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这个新神话的一个组成部分。连高考数学的总分都成了120分而不再是100分了。顺理成章,我们公社中心小学要对全公社四五年级的学生,也就是全公社行将小学毕业升高一级学校的学生举行一次“史无前例”的数学竞赛就在情理之中了。 爹接到回中心校参加重要会议的通知。爹立即就去了,下午回来了,但他整个人都变了样。我感到他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他立刻就把一沟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了,身边围了一大群人,从这天起,好几天内他身边都围着一大群人,这就因为两周后中心校要举行我们年级的第一次数学竞赛,村小各班可选派三至五个优等生去参加,分给爹的名额是四名。爹向人们宣称,这个数学竞赛,是“我们公社歷史上的第一次”、“在我们公社歷史上是史无前例的”、“和我们公社歷史上每一次考试都不同”、“和我们公社歷史上所有其他类型的考试都不一样” ……“它不注重一般的基础知识,而是侧重艰、深、难,大大超出了学生平时所学的知识范围,只为检验学生的分析力、理解力、把握能力”、“不仅用高考模式作为参照,用全国着名城市和地区已展开和进行的中小学数学竞赛作为参照,还有自觉响应党和国家早出人材、快出人材的号召”、“就是题的总分都参照了高考的模式不是100分而是120分”,云云。 第65页 爹向人们展示那张盖着大红公章的发给他的参赛通知书,锕锵有力、逐字逐句、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给他们朗读、讲解,叫围着他的人个个的脖子都伸得老长。沟里很快就沸腾起来了,几乎要再现当初张芝阳考上大学的景象了。人人都在谈论这事,爹成了人们的中心,成了红人,还一天比一天更红。我几次听见他向人们演讲,说学校领导和负责这次竞赛的权威老师在会上都相当明确地、毫不隐晦地说了,如果这次竞赛的分数在90分以上的,将来考大学是没问题的,他们也将把这些学生作为重点和专门的培养对象。众人啧啧不已,仿佛他们已经看到了这次竞赛90分以上个个都成了金榜题名的状元了。但是,爹来个转折地说,这次选派去的学生全公社会有一百多名,但能考到90分以上,学校领导和负责这次竞赛的权威老师说估计虽然不会一个也没有,但也至少是凤毛麟角。众人更是一遍称奇之声。“不晓得哪家的娃儿这回有福啊!”“别的都不说,就凭能得到他们的重点培养,那还有考不上大学的?唉!”我听见他们这样说。最后,我见爹挥着长手指指着他们说:“可肯定地说,能在这次竞赛中考到90分以上,考上大学那是註定的!” 至此,我的感觉是,对于一沟人,这已经成了一个完全的神话了,把所有人的魂都勾走了、掏空了,所有人都成了空壳了,魂都被这次考试给攥在手里了。 爹把我们的课都停了,要我们复习。他说,虽然学校领导和权威老师要求不必这样做,因为复习学过的知识对这次竞赛没有意义,但他还是要这样,因为也只有这样了。 第43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3 3 几天下来,我终于看出爹的牵挂其实全在我一个人身上。 这几天,他好像根本就不存在我这个人,或者我只是他班上一个最普通的学生,他从来也没有特别看待过我。好几次,我在他身边,他都在对人说起这次竞赛考好了那考大学是註定的话,却不论在学校还是家里都没有看过我一眼。过了好几天,他才把去参加竞赛的人定下来,在这之前,我简直怀疑他会不会让我去。但到这时了他仍没有显出他心在我身上的迹象,那么平静、超然于外的样子,似乎只是在公事公办而已。在教室里,他时刻不忘提起、强调这次竞赛,制造神秘和紧张气氛,对全班学生都时而是善意的嘲笑,时而是恶毒的讥讽。 这天,我正在我的“学习屋”里学习,他进来了。完全变样了,步履那样沉重,整个人是那样伤心、颓丧,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正是那种把一切和一切的一切都系在我一个人身上了又对我毫无信任的眼神。他这样的眼神总让我不寒而慄。我立即什么都明白了。 他的语调中混杂着悲哀、失望、颓唐、嘲讽、挖苦等等复杂的东西地对我说: “禹娃,你要不要去参加这次竞赛?如果你不愿意去,我就另选一个。” 我没有回答。我也通常是这样。他马上就自顾自的讲这次竞赛的重要意义,说它可以决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他又把他已经向我们、向众人讲了无数遍的又向我讲了一遍,只不过这次是专对我个人讲的,虽然一时间他讲得那样投入,仿佛是在对众人讲话,但我听得出来他心里有多少悲苦,他有多大的希望和梦想就有多大的失望,甚至可以说有多大的希望和梦想就有多大的绝望!对于我,他就是这样的,仿佛他之所以对于我有那样大的希望,就因为他对于我是彻底绝望的,他对我是完全绝望的,就因为他对我寄予了无限的希望! 你看他从仿佛是在对众人讲话的那种状态中一出来,他那神情就是面对着的我是怎样堕落、罪恶、不可药救的神情啊!他眼神近乎狂乱,神情悲怆,脸都扭歪了,整个人就像在天寒地冻中一样发抖。他似乎完全不知怎么办才好。刚要咬牙切齿对我动武又突然心灰意冷。最后,他灰心丧气又恨恨不已地说: “对这次考试你不要抱啥子希望了!现在你唯一能作的就是好好复习学过的知识,还不要去注重书本上那些相对说来艰、深、难的题,只注重基础。对这次考试你也不可能有别的出路,能够挣一分是一分。我停课复习也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这次考试能够拿一分是一分。” 他不让我再去学校了,就在家中复习。他悲哀沉重地对我说:“在家中复习效果会更好,环境清静,注意力集中。为了你能够好好复习我把全班的课都停了,原则上这是不允许的啊!”过了两天,他从学校回来,又那样直直勾勾地看着我,悲嘆道:“我把学生都放了。这几天我陪你在家里好好复习。我这是更大的违纪违规了。又有什么办法呢,就为了你这次竞赛能够挣一分是一分。” 他悲嘆着,嘆着嘆着,他就像不知在一种什么样的处境中挣扎似的咬牙切齿地叫道: “你□□的啊你□□的啊!我平时哪天没有叫你注重基础,点点滴滴也不能放过!可你哪儿在听,哪儿听进去过!不知多少东西你没有学到,不知多少宝贵的、考一切试都绝对需要的基础性的东西你没有掌握!你哪儿在用心学习!你什么时候用心学习过啊!你又学到了些啥啊!现在需要了,却就连最一般的分数都考不到。能够得几分十分都是重要的,可你拿啥子去考那几分、十分啊!唉!” 他恨恨地长嘆着出去了,可是,没过一会,他又急匆匆地进来了,那样子是刚作了一个叫他吃了定心丸的决定,匆忙放下手中的事来告诉我的: “禹娃,我看你这次竞赛还是不要去参加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但他并没有走开,就此一了百了,而是踟蹰徘徊,渐渐还原出他本来到底是什么。终于,他开始像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似的说这次竞赛的种种事关一切和一切的一切的重要意义,说起平时“绝对一心一意地学习、绝对一心一意地注重基础知识”和在这次竞赛中能够拿到“几分十分”事关一切和一切的一切的重要意义。他说:“能挣几分十分至少也表明你有参赛的资格,如果是零分,则说明你连参赛的资格、甚至继续读书求学的资格也没有,你读书求学找出路这条路就堵死了!” 一切就好像他知道我这次竞赛註定会得零分,而即使是得了几分十分那也是“生”,得了零分那就是“死”,得几分十分那还是“人”,得零分那就只是“鬼”了。对于他这个,我不是不能接受,而是在用整个生命不予接受;但是,我又是如此绝对地知道,他是对的,他不是对的他不会这样,在这次竞赛中,我註定得零分,或者,不管我可以得多少分,那都是零分,甚至于还不如零分,因为我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如果说所有人是“生”,那我还就是“死”,如果所有人是“人”,那我还就是“鬼”,我的人生从来是且永远是“零分”,所以,不管怎样我也只能得零分,或者得多少分也是等于是零分,不如零分。 第66页 我是绝望的,完全绝望的,我不可能改变自己和超越自己,我也不愿意改变自己和超越自己。也许爹之所以对我是绝望的,就因为他潜意识里明白我是绝望的,完全放弃了的,他看到的我、面对的我只是一个幻影,或者是冻结在一坨绝对不可能融化和将其破开的冰里的一具死尸,只是看起来有个人样子和是我的样子而已,就跟当初三叔送给我的那个玻璃球一样,玻璃里的花朵看上去那么逼真、鲜活,其实那不是真的,这些花根本不是花,只不过是无生命的玻璃而已。 第44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4 4 就这样,两周过去了。我本来以为它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过去。 去考试的前一天晚上的一件看似无关的小事不能不提,尽管它只对我个人才有意义。 表面上看,和爹比起来,他动盪不宁,狂躁不安,就像沸水、狂风和烈火,而我则自至终是一块铁石,可实际上,这两个星期,我内心所经歷的恐惧、焦虑、惶乱、绝望,各种复杂矛盾的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的心理是无法言表的,我才真的在沸水、狂风和烈火里,尽管我一贯如此,从来如此。 对于我来说,所有的人都是人,但我却是这个世界里的一块土,我需要考试,我必须有前途脱“农皮”,但是,这要我首先是一个人才可能做和做到,而要从一块土变成一个人,却是谁也不可能的,我每时每刻都在为由一块土变成一个人而努力,没有人知道我为此都做了些什么、付出了多少,但我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不可能由一块土变成一个人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我还每时每刻为自己实际和人人没有两样,根本就不存在我是土人家是人这样的事情,人家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和应该做到但我就是做不到、不愿意做到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 我想像那考场、那试卷、那些老师和考生们,我只有绝望,因为,它们是存在的、真实的,却是我永远也不可能到达的,我只有到达宇宙之外才在真实和存在的它们中间,而我却始终在和永远在宇宙之内,不可能在宇宙之外,这是客观规律所决定死了的,所以,我即使在它们中间,那也是假的,只是暂时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事实却会最终无情地证明绝对不是那么回事,我不在宇宙之外、到达不了宇宙之外,而只要我不在宇宙之外、到达不了宇宙之外,我就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真实,不管它们是考试、考大学、脱“农皮”,还是别的什么。 我始终是沉默的,如一块铁石,这是因这一切我只能自己承受。但这正是我不能原谅和饶恕自己的原因,因为事实上我和谁都没有两样,不可能我是土别人是人,别人是土我是人,我不在他们所在的世界,我距离世界无限遥远。我始终也在为让这个事实对于我就是事实,为人人是人我也是人,人人在人人的世界、我也在这人人在的世界而努力,没有人知道我为此都做些什么、付出了什么,只是它註定毫无结果,因为对于我,它就像由一块土变成一个人、从宇宙之内到达宇宙之外一样,是绝对不可能的。 考试前一天的晚上,我正在灯下“复习”,听见爹对哥哥说: “民娃,明儿天等我们上街了,你就背个背兜上街来。背个小些的背兜。要估计我们到了乡小了你才出发,来了就到学校来找我。那时考试可能已经开始了,我有时间了。” “嗯,”哥哥应道。 我曾经因为想像死亡和看到别人的死亡而感觉到自己就像饮到了冥河的水一样。一听到爹和哥哥的这两句对话,我的感觉不是一饮到了冥河的水,而是整个人一下子坠入了冥河并整个人都成了冥河的水、整个冥河的水。我相信这一瞬间我都是丧失了意识的,等意识恢復了,我的心在哀鸣,这是流血的哀鸣。这是因为我本来还有些希望和幻想,祈求自己在明天的考试里至少能够有所斩获,可是,听他们这么一说,我的希望和幻想就完全破灭了。没有人想像得到我有多震惊、多沉痛,我心理上的眼睛睁得有多大:难道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但是,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一定要对我这样? 我还真想扑过去跪在爹面前不喊大叫,让他清醒,让他觉悟,让他明白,他既然把什么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却为什么就看不到一个小小的背兜已经将他的希望全部毁了。但我能干什么?我只能沉默地接受我的命运,接受这一瞬间对我的命运的决定,哪怕它决定的是我的一生。 爹让哥哥背个小背兜上街是要把他存放在他的“好朋友”家里的几斤苕干和烂苕皮叫哥哥背回来。这些东西是他从一个人们称之为“上方”,我后来知道是北边的外县偷偷买回来的,他每年都要这样,为的是我们一家人度过一年里那青黄不接的两三个月,但是,这种买卖是不合法的,他怕干部清查,所以,每次买回来后都要先放在三官场上的那个“好朋友”家,过几天才去背回来。这样,“好朋友”多次偷我们的东西,差点把爹气绝,但爹仍然不敢把这些东西直接拿回家,一定要在这个“好朋友”家放些日子。我后来还知道,那些烂苕皮一半是算别人送的,一半算是爹他们向别人乞讨的。 爹叫哥哥背个背兜上街那没关系,而是爹叫哥哥背个小些的背兜,一听这个我就知道哥哥一定会背我常用的那个背兜了。这个背兜在我们家就被称为“小背兜”,是爹亲自给我编的,也是我干农活专用的,一家人已经习惯把它看成我的背兜,而它对于我就是“我的背兜”,对于我已经高度“我”化了。虽然恢復高考后爹已经尽量减少了我的农活,但是我还是时常得干农活,这个背兜还是我专用的,仍然是“我的背兜”,我看见它仍像看到了“我”。 为什么我听见爹和哥哥这么两句对话,或者说我知道哥哥明天一定会背我那个“小背兜”上街,我就知道自己明天的考试完了,彻底完了呢? 我,对于我自己就是一堆罪恶的、不可药救的东西,我和我的世界整个都是我“自己”,什么都是我“自己”,而这个“自己”什么也不是,只是罪恶和不可药救,与我们一般所说的世界和宇宙没有关系,除非我能够到达宇宙和时空之外,否则,我不是也不可能是在宇宙之中、世界之内、人们中间,不是也不可能是人或任何世间存在物。这说起来很抽象矛盾,令人费解,但它对于我却是不可能更稳定入骨的体验,还是以生动形象的幻觉的形式神鬼都无法否认地摆在我面前的。 所以,我寄希望于明天的考试的就是我能够多少走出我的“自己”,走出我的的“世界”,进入到人们那个世界中去,哪怕仅仅裂开一条缝,人们那世界射进来了一线光,我在明天的考试里也不会完了,不会得零分或不是零分却比零分还不堪的一种分数。可是,听爹和哥哥那样说,我就知道了,明天我考试连凳子都不会有,我将坐在哥哥背来的我的那个小背兜上考试,而这样一来,我就是想得到人们的世界射入我的世界的一线光也绝无可能了。 第67页 不要问我为什么就肯定事情会这样,我怎么就知道自己明天一定会坐在我的那个小背兜上考试。这也许是有点神秘的,但不管它是不是神秘的,它也是摆在我面前的,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了,我其实知道并不是什么冥冥之中的力量为我做了这样的安排,而是我自己做的这样的“安排”,虽然不是有意识的,这种“安排”也不可能有意识地做出,至少只凭有意识是做不到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安排,我为此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但是,我也知道事情只可能这样,这是我,或者说真实的我、内在的我为我做出的解决矛盾的决定,也可以说是冲突和矛盾达到了那样一种程度,成了那样一种性质的一种必然结果。我只有接受。 第45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5 5 第二天就是去参加考试的时间了。天不亮就被叫起来了,一起床,我就知道爹在过去的两个星期内再怎么样实际都在对我忍耐又忍耐,这个重大的日子终于来了,他也就要爆发了。我的感觉是纸反正是无法包住火的。 我洗了脸,他气狠狠地吼道: “洗干净没?” “洗干净了。” “洗干净了!那没洗干净!你都洗得干净!后颈窝洗没?耳朵洗没?” 他把我扭到盆子边反反覆覆擦洗我的后颈窝和耳朵,把我的后颈窝和耳朵弄得生痛。 接下来是吃饭,刚吃进去几口饭,他就恶声恶气的叫道: “□□的□□的你看哇你看哇!还没有吃就撒了一桌子!像你□□的这样哪有法去考今天的试哪有法去考今天的试啊!” 我高度控制着,惊惶地在桌子寻找,确实看到了我撒落了一滴汤,它还没有米粒大,也不知他是怎么看见的,可是,在他看来,这滴汤就是我撒得满桌子都是。 他就像从这滴汤中看到了全部的将使我得零分或零分都不如的分数的那些东西似的连忙把这滴汤给擦了。我尽量小心地吃着,他却一把钳住我拿筷子的手,将它强硬地移到筷子头上: “手要捏住筷子头!不然你就要把饭弄得满手都是了!” 像我那样拿筷子并不可能把饭弄得满手都是,像他这样拿筷子对于我吃饭很不方便,但我没有办法。 他训斥道: “吃饭要坐端正,四肢五官都要端端正正,双目平视前方,不东看西看,东想西想,绝对一心一意地吃饭;口要张得不大不小,吃进嘴的每一口饭都要不多不少,要在口腔中经过反覆多次细细的咀嚼才咽下食道去,咽的时候也要慢慢地、均匀地一点一点地咽下去,不然就会咽到气管里去了!” 他还讲了好多,最后说:“吃饭是一件工作,一件如同读书学习一样的工作!吃饭吃不好,读书学习也是不可能好的!” 终于把饭吃完了,我按他头天就反覆叮嘱、解说、安排地到“学习屋”里给今天考试用的笔打墨水。他像原就知道定会出大乱子似的马上就赶来了,一进门就咬牙切齿,好像见到了我又干了一件多大的自作主张的的事情,我听到连神都在嘆气了,嘆我是多么不争气啊!神的嘆息总能够把我一下子推进那冥河之中,让我一饮整个冥河的水。 “不要把笔放深了、放深了!”他震得桌子都抖起来地嚎叫道,“看你整支笔都沾满了墨水了!连满手都是了!还打啥子墨水打啥子墨水啊!” 在瓶口外的笔桿上并未见沾有墨水,我的手更是干干净净的,我也没有让笔更深入一些的意思,笔管已经汲的有半管墨水了。然而,要他看到的才是真的。周围是那样寂静。 他一把夺过我的笔去帮我打水,取出来后把笔头沾的墨水擦干净。纸上沾有一点墨水,并不比他自己平时任何时候打水擦拭后纸上沾的多,这说明其实我打水并没有哪一点没有照他说的做。但我知道他是一定要这样的,而且擦拭后纸上沾的那点墨水在我看来也不是墨水,而是黑血,我的罪恶的黑血。 仿佛他看到的比我看到的更是我的罪恶的黑血,头上都渗出了冷汗: “□□的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的打水!正确的给笔打水的方法是笔出了瓶口,笔头上不沾一点墨水,还根本不需要用纸擦!哪个真正的学生会做不好这一点啊!连这一点都做不好,还有法读啥子书、考啥子试啊!” 他又费尽心力谆谆教导,以坚定、绝对、残酷的口吻给我讲了那一整套如何正确打水的方法和过程。然后,他盯着我为今天考试准备的另一支笔打水。我什么都严格按他所说的做,其实也和我给上支笔打水所作完全一样,但这次他到底没有说什么了,给笔打水的事总算过关了。 水打好了,他问道: “你带了几支笔?” “三支。” 他顿时仰天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笑得我感觉到房子都抖了起来,整个世界都是一遍惊骇,然后突然急转直下,爆发出他全部的痛恨,眼睛是血红的,手背上青筋是暴突的,每一个字都是咬牙切齿地叫道: “你□□的不要去考试了!我也不得准你去了!自己在屋头好好学习!因为你去也是考不出啥名堂的!” 我浸在那种只有冥河才可能的寒冷中。我始终也在这种寒冷里,只不过有时更冷一些,就像在冥河里浸得深了,有时则一般可以忍受,就像在冥河的不那么深的地方。 我是那样冷静、客观地发声道: “怎么了?” 我的态度使他冷静、克制了一些。他爆发出的狂笑都使妈跑到门口来看发生了什么事,那么紧张,也那么厌恨,看了一眼,厌倦地、冷漠地离去了。但妈的出现也使他冷静、克制了一些。 不用说,在昨天,他就已经反反覆覆交待我要反覆检查将带上的笔有没有问题,是否好写,为了保证做到考试过程中笔绝对不出问题,只带一支笔那是不行了,要多带几支。他没有具体说带几支,但我其实心知肚明,这不是他的疏忽,而是他要留给我自己判断带上几支笔,我也知道既不是带一支也不是带三支四支七八支而是不多不少两支才是他想要的,知道带三支笔一定会弄出这个时候出现的这一幕。我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却还要这做,是因为我根本就无法控制自己和超越自己,好像我里面还有一个我,要这另一个我才是真的我,我的一切都为它所控制,我将坐在我的那个小背兜考试是它弄出来的,带三支笔也是它弄出来的。我没有办法,只能不原谅自己,只能生活在对自己的极端的惩罚和折磨之中。 他不得不给我做出耐心详尽的解释,尽管都是些他已经苦口婆心反反覆覆讲过的。他说: “带一支笔不够,是因为考试中途有可能出意外,比方说笔没水了,或者笔尖突然断了。对带的笔都是事先严格检验过的,各方面都做到了保证了,只是不能保证检验是绝对到家了的,尤其不能保证中途不出意外。这就是为什么要带两支笔而不是你所谓的三支的原因。 第68页 “这本来是任何一个好的考生、真正合格的考生都能做到的,他这样也会给考场上的老师、所有负责考试的老师和领导留下一个好印象的。给负责考试的老师和领导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这会让老师和领导觉得他是个老老实实、诚心诚意、认认真真的学生。 “而你却要带三支,他们见了第一印象就会觉得你轻浮,不踏实,甚至会觉得你狂妄,就和对那只带一支笔的考生他们也会这样想一样。他们会这样想:为什么要带一大把笔?这些笔都检查好没有?敢保证它们都没有问题?这个考生对考试的态度是不是认真的?想在这次考试中考出个什么名堂?这就像他们对只带一支笔的考生会这样想,为什么只带一支笔?这是个什么学生,他就敢这么自信,保证他这支笔不在考试的时候出问题?他到底把考试放在心上没有?他们这样想你,你娃儿可就完了。” 末了,我在他的监视下打水,我严格按照他的要求做着,他则在一旁以一副随时都要打将过来的样子盯着我的每一个细节,但总算平安无事地把水打完了。 第46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6 6 说不准我去考试那当然是他的气话。另几名去参考的同学都到我们家了,人齐了,终于到了可以出发的时候了。虽然我的心理和精神世界复杂而可怕,但毕竟是个孩子,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也需要一种解脱,就到这几个同学中去了,等爹宣布可以出发了。 爹还在忙这忙那,却不断从屋里冲出来对我大喊大叫:你准备好没?你是不是什么都准备好了?看你的衣服是不是穿正了的?有没有地方又歪了?裤子要不要重新穿过?鞋带繫紧没有?会不会松?检查一遍!再最后一次认真、仔细地检查一遍!找镜子,要大的,好的,照一下看你的脸需不需要重新洗一次,看哪儿又弄脏没有?检查你的笔是否会掉出来,是不是照我教你的做的,是不是放在里面第二层衣服下边的口袋里的!再次检查这个口袋有没有洞,检查笔有没有可能从口袋上边掉落出来!检查一遍,最后检查一次认真、仔细地检查一遍! 他狂躁、焦灼不安,而且无一不表现出对我的极度不满、不信任。同学们都用可怜的目光看着我。 他又满脸是汗地把头伸出门来了,我看见的是怎样一张破碎、狂乱的脸啊,真让人不忍再看。 “你要不要再洗次脸?你检查过你的脸又有哪儿弄脏没有?你检查过没有?!没检查就让同学们帮你检查一遍!把你的耳朵、后颈窝都伸出来让他们认真、仔细地检查一遍!你把衣领给他们提起来,叫他们好看得更清楚!” 我感觉到在他这种叫喊中,我成了“破鞋”,一大堆“破鞋”,必须丢掉捨去却丢不掉舍不去的只有这样在众目睽睽下展览给人看的“破鞋”。“破鞋”是我们这里的人对偷人养汉的女人称唿,他们把“破鞋”说成是最骯脏的,也绝不会放过一个“破鞋”,把她们和他们定性为“阶级敌人”的人一视同仁地对待。“破鞋”这个词给我留下了极可怕的印象,是我心目中最脏的东西的象徵。我身上开始发抖。 他咬牙切齿地缩回头去了,却在对妈叫喊,发号施令: “菊花菊花,去借个镜子来!让他在镜子里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的脸!他一定有地方又弄脏了!” 镜子的事无果,妈大约也不会去借镜子,她也本来只在忍耐。爹似乎也暂时平静些了,也把什么都弄好了,出来了。 他眼中只有我,只有对我泰山般的操心和责任,这回他像稳稳噹噹地担起了他肩头上的这个责任似地对我说: “现在我们要出发了,你让同学们集体帮助你把你从头到脚、里里外外认真、仔细检查一遍。衣扣、衣领、衣袖、裤带、鞋带、所带的笔和其他东西,包括最里层的衣服也让同学们好好一层层地给检查一遍。叫他们重新把你的裤带系一遍,把你里层和外层的裤子都理一下,包括内裤。让他们发现你的错误、找出你的错误,及时予以弥补!” 他这回的口气是无限亲切、平和的,仿佛这一回对他来说我的错误不是错误而是我的病,我是一个有病的必需同学们他所说的那种帮助的可怜的孩子。当然,同学们并没有照他说的做,也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只有两个同学过来假装扯扯了我的衣摆、袖子什么的,而我只是平静、沉默地站着。 终于有要出发的样子了,他却突然像又一眼发现了大乱子似的惊恐、焦躁起来,我看见他的眼睛都是狂暴散裂的: “你昨儿晚上睡好没?是不是一上床就睡着了?有没有东想西想?时而天下时而地下?我看你并没有睡好!你并没有一开始就安安心心地睡觉休息!并没有按我要你做的、你也应该做到的去做!” 他的口气中有露骨的挖苦和嘲笑,他也咬牙切齿、又气又恨地盯着我。 “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他像突然成了一位绝对公事公办的领导干部那样冷漠而残忍地说,“但是你不要去参加考试了。因为你昨儿晚上没有按我要求你的那样休息好。你绝对没有一上床就安安心心地睡觉,一上床就睡着!你肯定是在上床后东想西想,时而天上时而地下!” 他像他已把我什么都看穿了似地大笑起来,既在为自己自豪,又在嘲笑我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的。 “你看看我们别的哪个同学不是睡好了觉,衣服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饭吃得饱饱的,笔也准备得不多不少,该带的、该准备的都带了、准备了,不该带的、不该准备的都没带、没准备!就像他们平时读书、学习、做人一样!他们从来都是不骄不躁、不慌不忙、稳稳噹噹、诚诚恳恳、老老实实,对任何要做的事、要完成的工作都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只有你!只有你什么也没有做到,什么也不具备!一早起来就是慌慌张张,顾头顾不到尾,不是脸没洗干净,就是吃饭撒一桌子!不是给笔打水弄得到处都是,满手都是,就是把东西乱扔乱放!这些至少说明你昨儿晚上连休息都没有休息好,而休息好了是能通过今天的考试最起码的一个条件!这样你还有啥法去参加考试?看来你连饭也没有吃饱!吃饱饭也是参加今天考试的一个必备的条件!所有我说的这些事你有一件没做好、没做到是绝对一丝一毫的差错也没有,你就没能力、没本事、没资格、没权利参加今天的考试!去参加了也只会失败,甚至可能还会中途给赶出考场!”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如火鞭子抽打在我的灵魂上,因为对我来说,它们句句是真。这世界上的任何人把不论多么丑恶可怕的词用来形容我,我都只会感觉到它绝对符合我的实情。特别是他说到中途给赶出考场一句时,我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因为我深深地预感到今天我还就会被中途赶出考场。我的感觉是,爹虽然不自知,但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其实对今天的考试我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是有预感的,就和我一样,但他又无法放弃我,更无法放弃对我无限的希望和梦想。我感觉到他是多么可怜,而我的罪则是多么大啊! 第69页 他说着说着竟突然扔下我狂奔而去,愤恨至极地狂叫道: “走!我们几个走!” 他的意思是真不要我去了,不让我参加考试了。我再一次体验到在冥河深处的感觉。几个同学一时都六神无主了,不知该怎么办,要不要跟着他而去。这时候,妈从屋里探出头来狠狠地叫一声: “茂林!” 妈喊了一声就立刻缩回头去了,仿佛不想再多看一眼,也不想再管了。爹高脚低一脚跑了几步停下来了,是妈的喊声起了作用,回过头来对我似乎心力耗尽地集中起了他行将散离的一切,咬牙切齿、痛恨无比地叫道: “你把便解好没?!没解好还需不需要再解?!我等你,你快去解好了再来!” 我终于开口说道: “解好了!” 他又像发现了什么,阴沉着脸,他阴沉下来的脸就像一把地狱里黑色宝剑一样尖削、可怕、难看,如在乱跳似的奔过来,又解开我的裤带,把我的裤子退到大腿以下,把我的下半身全露出来了,重新如他所说的一层层地当众把我裤子穿了一遍。我就知道他要这样了才会安静下来,或者说才会暂时安静下来。 把我的裤子重新穿了一遍,又气恨恨地检查了我别的一切,如那笔什么的,这才一行人踏上了出发去考试的路了。 出发前,爹叫了声哥哥,叫别忘了他的交待,在估计我们到了乡小后背上个小些的背兜到乡小来找他。听到这个,我浑身又那样一冷,我那个小背兜意象和一条板凳的意象又一次闪过我眼前。我再一次突然要去扑跪在爹面前,向他和盘托出一切,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哥哥背我那个小背兜上街,就是不让我去参加今天考试我在这个世界上都还会有希望,但让哥哥背我那个小背兜上街了我就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但是,不要说我根本就不知该怎么给他说,就是能够给他说和说清楚,也能得到他的理解和认同,我也不可能给了说什么,只能不原谅自己、不饶恕自己,只能进一步向冥河深处坠去。 我在冥河的深处,我也只有在冥河的深处,只有在这儿,我才是我,才活着,才存在。而就是在这样的深处决定了今天我得坐在我那个小背兜上而不是所有其他考生坐的那种凳子上考试,也只有在这样的深处才能决定这样的事情,决定那本来有我的一条凳子凭白无故无影无踪,消失于虚无之中并成为永久的虚无,然后用我的那个小背兜代替它。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有接受这个结果,就像对爹他们,我也只有接受。我只在接受,只有接受。 第47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7 7 在路上,同学们都有些高兴、活跃的样子,还有说有笑,尽管是有分寸的,还尽量是对爹取巧卖乖的。但是,爹一路上去无比的焦躁、狂奋、紧张,走路走得高一步低一脚,踢踢撞撞,忽而冲到我们前边去了,忽而又落后我们了,让人揪心他会在哪一步踩虚了滚到路边的田里去了。他就像在奋力飞上天又飞不起来,越飞不起来就越急躁不安,引得都有同学故意落单看他。所有人里只有我保持着始终如一的走路的姿势,平静、匀速、机械、正确(按爹要求的),几近绝对的程度了。 但爹却不是骂我走快了,就是骂我走慢了,不是“你看你看!又走到路边上去了又走到路边上去了!滚下崖去了都不晓得是为什么了!”就是“你□□的你□□的,走不像走,跑不像跑,哪儿有哪儿有正确的走路的样子啊!”还一路上都在教我“正确的走路”,很多很多,无微不至,无所不至。 可他当然不会只是样。你看他又在看着同学们而不是我讥笑了: “没哪个晓得他在干啥!反正不是个神经病就不是一个好东西!” 他不停地骂我,讥笑我、讽刺我,似乎越刻毒就越称他的心,但也可能突然又对我关怀备至起来。很快同学们就都安静了,或者说“静”若寒蝉,附和着他干笑。 他不断地推搡我,拉我扯我,纠正他认为我又表现出来的“不正确的走路方式”。一时他又根本不理我了,风一般地赶路,却突然一下跳到我身边,压下他的头嘴里热汽都冲进我的耳朵地在我耳朵边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地诅咒道: “你,你,只有你,是世界上唯一的不是个好东西!” 他不知道,或许他潜意识里很清楚,他说的有多么正确。他们看不到,我身后拖着一条巨大无比的“尾巴”。这条尾巴是看得见的,虽然只有我看才看得见。它像一团半透明的烟雾,或是一条如龙一般巨大的身体半透明的虫。但这只是它可以用语言写出来的,而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则是它丑恶和恐怖都是无限的、绝对的,它甚至于体积都是无限大的,仅仅是看起来才那么大而已。它的丑恶和恐怖只有神才能够正视它,我不怀疑,爹他们看不见它,或许只在潜意识里多少感觉到了它,就是因为它只有神才能够正视。它是一个集宇宙和人类罪恶和堕落之总和的东西,没有它,宇宙和人类就没有罪恶和堕落,有它,就从来和永久性地玷污了整个宇宙和人类。 当然了,这条“尾巴”实际上只是我的一种幻觉,只不过,绝对不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而是真的看见了,不仅看见了,更感觉到、体验到它。它实在是我无法言喻的沉重的负担。我还不得不面对,我不只是长着这么条“尾巴”,而是我就是这条“尾巴”。虽然它大部分拖在我身后,但我是整个“罩”在它里面的,这使得我的身体看上去都多少有点模煳、有点混沌了,而且,我相信我还看到了我在地上的阳光形成的影子看上去似乎比爹和同学们的影子淡薄了一点点,这特别让我害怕,怕他们看出了。我实实在在的感觉是,我已经多少溶解在这条“尾巴”里和这条“尾巴”融为一体了,使我就是这条“尾巴”,我也不得不是这条“尾巴”。整个情形有点像三叔当初送给我的那个玻璃球完全一样,“尾巴”就是那个玻璃球,我,他们一般看得见的叫它为张小禹的那个我就是玻璃里的那些假花。爹要是能够和我一样看到我这条“尾巴”,他当会知道,他那样骂我,不管多么正确,都太苍白了。 爹跑到前边去了,像是从此和我划清界线了,把我放弃了永远放弃了,却又突然转过头了,指着我,如毒蛇喷出信子般的咒骂道: “你,你,就是你,是所有人中最坏、最坏的!” 他先就说了,在路上走到“一定的时间”,走了“一定的路程”,就要我又把自己从头到脚、里里外外检查一遍,衣服歪没?裤带松没?鞋带脱没?笔掉没?而且还要一路上密切注意这些有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做到“绝对一心一意走路和同时也绝对一心一意注意这些情况。” 实际情况当然是,过了“一定的时间”,走了“一定的路程”,都是他来替我做这一切,只不过他是一定会这样的,不会忘记了。他说: 第70页 “一定要做到及时发现在路上掉随身携带的东西没,比方说考试的用的笔,及时发现了,还能及时去找回来,等到了考场上才发现那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他说: “随时都要注意鞋带松了或脱了没有。鞋带松了脱了,拖在路上,自己不知道,没及时发现,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的鞋带上了,一扯,就是一个踉跄栽下去,恰好前边的路上有玻璃碎片、钉子一类的东西,一下就凿到眼睛里去了,一辈子都废了!或者刚好行走在悬崖边,这一踉跄就叫你一下栽到悬崖下去了摔得粉身碎骨了!就算不发生这些事,影响了考试也一样是贻误终身!” 他把事情说得这么恐怖,都叫那几个同学不由自主地对我做起“保护人”样子来。我感到这又是一种“温暖的大手”在伸过来,而我对“温暖的大手”是最为恐惧的。 最后,他似乎终于有勇气直面一直都没敢直面的我的真实,那就是我走路整个都是错误的,每一步都在把我引向灭顶之灾,动手狠狠打了我几下,却还是不能解气,在那样一种仇恨、绝望、恐惧中咬牙切齿地宣布: “现在我决定大家、集体来帮助、监视他走路!他只有在大家、集体的帮助下才能走路、走好路!同学们你们现在来把围起来,在他前后左右都站上人,离他不远也不近,时时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步每一脚,时时让他处在你们之间的中心位置,绝不允许他离开这个位置半步!” 他这样说还这样做,就像他们总是“大家”、“集体”,而我总是“极少数、极个别”的那种“坏人、敌人、阶级敌人”一样。于是,路上形成一个像一队行走的方阵的队形,方阵中间只走着我一个人。 我仍然什么也没有变。我是始终如一的,如果说人不可能做到始终绝对如一,那么,也只有我才能把始终如一做到这种程度。他们不知道,在这一路上,我的上下牙之间就始终没有接触过,始终是有比一张纸还厚一点的距离的。我已经是就是使劲让我上下牙互相接触到也已经不可能了,而这就是我通过数年艰巨的努力做到的。实际上,不只是在这一路上是这样,在过去一整年里都是这样,过去一整年里每时每刻都是这样,吃饭、说话都从未让上下牙接触过,睡觉前上下牙之间是那么一种距离,醒来了,上下牙之间还是那么一种距离,就像一切都是虚的假的,唯有这点点距离是真实的和永恆的。把这事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他们更想不到,要做到这么一个“绝对”,我把做到这类事情称之为做到“绝对”,有多么困难,对人是什么样的考验。为了做到“绝对”,我经歷的是实实在在的几年如一日的炼狱考验,而且现在仍在经歷,一切只在变本加厉,逼近那真正“绝对”的极限。 爹走在我们这个方阵的外围给我们带路,指挥我们。同学们鸦雀无声,都只是爹驯服的工具,只是偶尔可怜地、好奇地或带有恐惧地把我看一眼。爹不时转过头来咬牙切齿地看着我,有时又是把我当成一个与他无关的、纯然的外物在看我,这些都令我在打寒颤,尽管我同时又是高度平静的。 “大家停下来!现在检查他身上是否哪儿又出现了错误!” 大家就停下来了,个个噤若寒蝉,能做的只有等着看我的好戏。一路上已有过两次这样检查过了,把我里里外外都检查了,鞋带解开重新繫上,裤子解开、脱下,暴露出我的整个下半身,又重新穿好。他一定要这样做,但每做一次只会让他对我的不满、不信任、痛恨等等增加一分,于是,没走几步,我就感到我的衣服全歪了,裤子脱落了,手脚不在原位了,眼睛长到天灵盖上去了,两只耳朵一只大一只小,鼻孔朝天,嘴里伸出了獠牙,下身那个人们叫做“雀儿”的东西有一间屋那么大,肠、肝、肺、心脏全都长到外边来了,所有的人,全世界的人都注意到我了,都在发出让我不寒而慄的“妈呀”、“天啦”的声音,这喊声同学们也发出了,尽管他们静默无声,但只不过是看起来静默无声而已…… “停下来停下来!”正当我对自己的这个可怕的感觉达到极致时,他就像在噩梦中一样地大叫起来,冲过来一下把我扯出方阵队列:“现在又开始检查他!对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进行认真、仔细、彻底的检查!这回由你们大家、集体来做这件事!绝不能靠他自己来做!像他这样的人,只有在大家、公众、集体的全心全力的帮助下才能发现和检查出他的一切错误!” 他很决断,这次代表“大家、公众、集体”的几位同学似乎得非照他说的做不可了,但他们不知怎么办,局面那样僵,那样紧张。他们没办法,过来两个装模作样在我身上摸,手指间不无同情,仿佛在说:“你为啥就不晓听话些啊,要把自己搞成这样!” 同学们做得有心无意,不痛不痒,爹又再次不得不把我扯过去他自己动手,又重复那脱我的裤子,亮我的沟子(屁股),里里外外、旮旮旯旯都不拉下地“检查”的游戏。 第48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8 8 终于到了三官场口了,爹对我做最后一次从头到脚、里里外外的检查。这是无可避免的。而最后一次当然就是最重大、最庄严的一次了。这是说爹註定会在这三官场的当街市口把我的裤子整个脱下、全脱下,脱得我下半身完全、绝对、彻底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然而,我对在这三官场的当街市口脱裤子,脱得下半身□□的恐惧却是超乎一切人的想像的。这一路上让他几次脱裤子亮出我的沟子,这已经是我的刀山火海了,但比起在这当街市口脱裤子亮沟子,那实在是算不了什么了。 我会这么恐惧除了所有那一切原因外,还特别因为,在这三官场上有供销社、粮站、信用社、医院,最后,还有公社政府那样的被人们称之为“国家单位”的存在,三官场就一条街,这些“国家单位”就一熘儿从这街上排过去,在这些“国家单位”里面生活和工作的人都是人们称之为“国家干部”、“国家人口”、“国家工作者”、“铁饭碗”等等的人们,如果爹把我的裤子全脱了,他们一出门,甚至不出门,就能看见我的光屁股。我去参加那么一个数学竞赛,就被搞成这样子,全都只不过是因为考那试如果考好了,我将来能够成个“国家人口”、“国家工作者”、“铁饭碗”就多少有一点点的胜算了。但是,好像正因为如此,当然还因为所有一切其他的,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像自己的光屁股竟让这些人看见了。我绝对无法想像这个。 对这三官场上的“国家单位”,我有我去医院看病,他们不给我看病,非要盘问出了我有一个什么八桿子打不着的“吴叔叔”是某公社党委副书记才给我把脉,有我和哥哥第一次受爹之命去供销买盐和洋油,但我们吃了午饭就出发,天黑摸了才把东西买回家,原因是供销社的人不理我们,就不理我们,几个男女打他们的跳、开他们的玩笑、聊他们的天,他们还用盐你撒我一把我撒你一把,撒得我和哥哥全身都是,就像在我们肩上落上了雪,还撒得我们眉毛上都挂着了盐粒,我哥哥一直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以无限的忍耐意志过一会就重复一声“我们要买盐和洋油””过一会就重复一声“我们要买盐和洋油!”这其间有两次显然是“国家工作者”模样的人来买东西,他们说卖给别人就卖给别人了,态度还那样热情,对有一个简直还是谦卑和献媚,但他们就是不理我们,直到太阳落坡,他们这一天快下班了才把东西卖给我们了,回到家里气急败坏的爹问了问缘由就打我们,主要是打我,他总是心思在我身上,又总是那样恨我,打我屁股又打断他的一根黄荆棒等等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些经歷更加使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像像爹正在对我做的这事情,向三官场这些“国家工作者”亮出屁股,即使我亮出了屁股他们看也不看。 第71页 在我的想像中,我的光屁股纵然能够被“农民”、“农业人口”、“土饭碗”等等忍受,也绝对无法被“国家人口”、“铁饭碗”忍受了,我是个“农民”、“农业人口”在他们看来就已经是那样低级可恶可怜了,还要看到一个“农民”、“农业人口”却长是世界上和宇宙中唯一罪恶、骯脏、丑陋,足可将一切玷污的“东西”,这就叫他们不知怎样看我了,而我宁愿让他们什么也看不见我的,看的我不过是一个“无”,也不能让他们这样看我,看见我的那“东西”! 但是,爹是不会考虑我这些感受的,对他来说,我除了“好好学习”,考好每一次试,在那一天到来时给他考上大学、脱掉“农皮”外,根本就不应该、没必要、没权利、没资格有什么感受不感受的。他绝对地、无条件地蔑视我的一切感受。 我不能不面对,他实际上越是在这些人面前,在他的一切希望和梦想就是我将来能够成为他们的一员的这些人面前,他就越是需要好像我的屁股、尤其是我的屁股那样的东西什么也不是、什么也谈不上、它最多仅仅具备辅助我“好好学习”和脱掉“农皮”的意义向这些人亮出来,即使这些人看也不看。 在三官场这场街市口,他先把我的上衣解开,又重新一层层地给我扣好,然后就是把我的裤子,包括内裤全脱下,脱到脚跟处,还把我的脚都从裤脚里扯出来,一层层地理我的裤子,让我光着整个下半身立在那里好久。街上徘徊着几个人,他们不是“国家人口”,而是街上那些身份也是“农民”的街民,三官场上住着不少这样的人,“国家人口”自知自己身份不同,一般是不会在街上闲逛的。这几个人看到我被脱光了裤子,就像受到一种什么提示似的跑过来了,弯腰低头看我的屁股和大腿,夸大其词地叫道: “这娃儿是天天都在挨打吧?看来是个最不听话的东西吧?哈哈!” 爹是蹲在我身边的,我看着他的头,我如此平静,我觉得自己把他这颗头颅,还有他整个人都是看穿看透了的。我只有这样放置和运用我的目光。但我却在如此忍受着自己的屁股暴露给了决不能以这种方式把屁股暴露给他们的人们。我的平静和凝固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在我的忍受达到了一个极致的那一瞬间,我如此自然而然、轻而易举地沉入到那种我熟习的黑暗、寒冷的深处,那冥河的深处。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所有一切都从我眼前和我的知觉中完全消失了,爹、同学们、围观我的闲人、整个三官场,还有三官场那些我那样恐惧的“国家单位”和“国家工作者”,都消失了,我自己也消失了,只有这种黑暗和寒冷。在这种黑暗和寒冷中,完全是我平静地、有意识有目的的作为的结果,我再一次看到了那条板凳和我那个小背兜的意象,或者说让这个意象出现在我面前,而且那样鲜明和具体。这两个东西在整个黑暗背景下像两颗巨星一样地闪耀着。事情是在这时候才完全定下来的,也就是我通过也只有到了这黑暗、寒冷的深处,这冥河的深处才能够做到的作为,使老师们给我安排的那条今天考试坐的凳子最后完全成为了虚无,在这世界和宇宙中哪儿也找不到了,而代替它的则必然是我的那个小背兜,哥哥这时候还没有背上它从家里出发。我只有如此,不然,矛盾是无法解决的。 从这黑暗、寒冷的深处出来,那件“事情”已成定局,没有可能改变得了了,爹已经开始在一层一层地给我穿裤子了,我也能够忍受自己的光屁股被(即使是)“国家人口”的注视了,我维护了自己最起码的尊严,尽管这是以毁我一生为代价的。 第49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9 9 裤子终于穿好了,“检查”终于做完了,我们一行终于可以出发穿过整个三官场向中心校所在地而去了。可是,没有完。对爹来说,穿过三官场这样的地方,那就不同于在寻常的路上了,得特别对待了,所以,他开始向我宣讲和强调我穿过三官场必须做到的,尽管他一直就是要求和训练我这样走路的: “双目平视,腰背挺直,双手垂直挨着裤缝,但也不是过紧地挨着,自然也不能过松,要不紧不松,双手不能摆动,先出左脚后出右脚(他曾训练我像军人一样走路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训练了我一两个月,为先出左脚还是右脚在路上打了我好多个耳光),每步迈出的距离要一样长短,不能过长也不能过短,要不长不短、不大不小、均匀如一,所走路线也要是笔直的,不能时左时右,忽东忽西,忽前忽后。 “我们的三官场街道宽阔,笔直朝前,你可以做到在上面走直线,不歪不斜。眼睛也不要转动一下,绝不能东看西看,思想要高度集中,绝对不能东想西想!(说到这儿他就来气了,又想要打我的样子)我们的三官场十分地繁华,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你在里面行走,如果不按照我教你的去做,眨眼之间就可能出事。所以,就是眨眼睛的次数也要控制,那么多车在迎面风驰电掣而来,在你眨眼睛那一功夫就有可能已冲到你身边了,你来不及让开就会被它撞得粉骨碎身。思想不集中,东想西想,自然也可能会有可怕的结果。 “街上车声、人声、欢歌笑语声,如涌如潮,令人眼花缭乱,简直叫你看不见什么,听不见什么,所以只有按照一套严格的自我约束的办法才能在里面成功地行走,既能达到目的地,又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你除了一直走直线,还要一直走在大街的边上,见人就礼貌地让路,见车就停下来等车开过去后再走。自然,你也不能完全不眨眼睛,也不能时间太长了才眨一下眼睛,因为长时间不眨眼睛会让眼睛疲劳,很容易产生错觉,这也很危险。要定时眨眼睛,眨眼睛的动作要快。街上是那么的繁华,各种景象美不胜收,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故而你就得从你身上首先做到绝对不东看西看,东想西想。当然,今天你还有一个优越的条件,那就是有我和这几同学帮助、保护你过我们的三官场。但是,首先还是你自己个人的因素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他平时就是这样对我的,但是,他向我滔滔不绝地讲演这些,我想像着那些“国家工作者”都看到了和听到了,所以,他说这些之让人难以忍受是平时无法相提并论的,但我却只有忍受。 必须说,三官场当然一点也不像他说的那样子,汽车一天也过不了一辆,街面上多半时候就那么几个不注意看还看不出他们和灰色的街道、两边灰色破败的房屋有什么区别的闲人。但是,爹针对的是我这么一个人,他就一定要把它描述成那样子。 宣讲完了,爹把同学们前后左右地安排在我周围,他走在一侧,我联想到是一行人在抬着一具棺材行走,棺材里装的就是我。可是,刚一起步,我就跌了一下,只能算是轻轻跌了一下,这不奇怪,街上土灰很厚,土灰下面尽是高低不平的石头,又不容易看见这些石头,所以,这么跌一下实在很正常。可是,爹立即就火了。事实上,我甚至发现我这么跌一下是我故意的,是见他先就跌了一下我才跌的。我有很多这样的“故意”,事后才会看到的确是我故意的,在很大程度上,我搞成今天这个样子,就是我这些“故意”造成的,可是,我却是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这些“故意”,它们已经达到了似有神鬼在协助我的程度,我要的就只是不要再这样了,不要再被搞成现在这样子了,但我完全无法做到没有这些“故意”,更不能使它们不使我越来越深、越来越没有回头路地陷入现在这样子的处境,我唯有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但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造成的只是恶性循环。 第72页 爹气急败坏地叫喊道: “停下来停下来!现在不是保护他,而是我们几个押上他!把他当成犯人押过我们的三官场!他只配是个犯人!过我们的三官场他更是个犯人!” 他重新调配了同学们,让两个就像押犯人那样一左一右夹着我,抓着我的手臂,前边一个距我只有一步,他自己跟在后边。他声称: “本来需要四个人押他,我负总责监督整个押他的队伍,但人手不够,我就来代替在后边押他的那个人!” 他还说: “不准你的脚踩着了前边同学的脚后跟,也不准你让走在你后边的人脚踩了你的脚后跟!” 把三官场走了一半,神经质地、走路如在跳狂躁舞似的、跌跌撞撞就差没有跌倒的他转过头来对我庄严、正色、同样不无恨意地说: “你要牢牢记住,对于你来说,我们世界的每一条街道都是北京王府井大街!” 第50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10 10 中心校终于到了,乡小终于到了,目的地终于到了。虽然已经事过几年,但是,来到这个地方,我还是会想起当年在这个学校坝子里看电影,还是会宛若再一次亲身经歷地看到大人们在电影因故停放的时间内做的那种游戏,在这种游戏中有几多孩子被踩死踩伤了,走过学校与公路交接处的那个大坑前时,我仍会宛若看见了一坑孩子奋力挣扎、鬼哭狼嚎的惨状。这个地方,就因为这点事情,我也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拒绝它,和它保持距离了,就像我对整个世界、对所有一切的那种态度一样。 看来参加这次竞赛的考生们已到得差不多了,当初看电影的大人们做他们那游戏踩死踩伤了几个孩子的操场里这里是一堆老师和考生,那里是一群考生和老师,还有考生的家长们,看起来也来了不少。 爹一到中心小学,就显得镇静些了,有一种就像回到了家里、到了他自己的地方、老战士归了队的样子。不过,也看得出来,他这是虚张声势,是在表演给谁看,可能还就是给我看,其实他心里并没有底。但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我,似乎不知拿我怎么办才好。 尽管爹一路上都在说到了中心校几位同学要寸步不离前后左右地看着我,我也不能离开他们寸步,但一到中心校,几位同学就如水渗进沙子一样,没人影了,其实他们已经受够了,早就巴不得有机会熘走。 爹对我宣布说:“我们的目的地,也就是今天我们考试,你来考试的地方,公社中心校小学,也就是我常说的乡小到了!但是,现在就有重要的事情在等我,我马上就要离开你,要离开好一阵子,在离开的时间里你将要自己照顾自己……” 但是,对他来说,我如何可能是一个自己照顾自己的人呢?他就像对一个白痴、傻子、神经病人那样深入关切地问道: “你知不知道我们今天考试的地方到了?” “知道,”我说。我没办法不回答他这个问题。 “你现在把我们这中心校,我平常所说的乡小,也就是你今天要在这考试的地方,还有这些人,这些人都是来参考的考生、带他们来的老师和家长,好好地环顾一圈。这是为了熟习环境。我走了,你就不要东看西看了。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办,学校领导和老师都在等我,办完了事我就回来。” 他教我在他离开的时间里就立在原地,就是我们现在站的这个位置,最好一步也不要离开,最好动也不要动一下,云云,但说着说着,他却又突然说: “最好还是找两个同学来保护你、对你寸步不离要不?我现就去找他们?” 我以一种不置可否的样子表示了我强硬的否定。 他给我指点哪儿是教室区,哪儿是老师的办公室区、宿舍区,哪儿是厕所,中心校的边界在哪儿。他一次又一次反反覆覆地教,就好像我是个植物人似的,他也有要把一个植物人教得能跟正常人一样活动和自理的无限的耐心。他说: “教室区考试前你就不要去了,这也是对考生的一种规定:考生要在考试前规定的时间到了才能进入考区。老师的办公室区、宿舍区你更不要去了,这也是你应该对老师表现的一种尊敬,同样也要把它看成一种规定……对了,厕所是可以去的,不过最好由我现在陪你去了我再走。你现在需不需要去解便?大小便?” 我以永远相同的那种沉默表示否定。可是,我的否定立刻引出了他走后我如果需要上厕所该怎么办的麻烦。厕所,一个宠然大物,离我们站的地方也就二三十米远,墙上骇然用石灰写着“男”、“女”两个醒目的大字。再说了,我已经在里面解过几回便了。只有疯子才可能弄错。可是,爹却反覆教厕所在哪儿,在什么方向,反覆指给我看,反覆教墙上那个字认什么。末了,他疑心重重地望着我: “你认不认识这两个字?男、女这两个字?你看,那边、那边、那边那个字就是‘女’字,这边、这边、这边这个字就是‘男’字。” 他大约已经相信我认清了这两字,却又突然低下头来散着眼很认真地问我: “你知道它们的含义是什么吗?” “你如果不认识‘男’、‘女’两个字,不知道它们代表的含义是什么,那我就教你一个更好、更切实可行的办法。这个办法就是,你向厕所笔直地走过去,一定要端端正正、笔笔直直地朝它走去,操场这么宽敞,你也用不着拐弯,不需要拐弯,照直走就行了。要牢记进左手这边的厕所才是男厕所,进左手、左手、左手这边的厕所才是正确地进了男厕所。进去后你就停下来要首先看清了里面有许多排成一排的格子,就在你遇到的第一个空格子里解便,我所说的空格子就是里面没有人解便的格子,再不要去找第二个格子了!解便的时候是先站在空格里,要站端了,也要站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上……” 我看到他满脸是汗,脸色灰白,就像在水里泡了几个月了。我不忍看这种张脸,特别是那双眼睛,一看心就有如锥子在扎。我看到这张脸是离散的、这双眼睛是离散的,看到他整个人都是离散的,是那种一直泡在冰冷的水里才可能的结果,而我更感觉到他这么对待我,他一定要这么对待我,就是他一直都泡在冰冷的水里所必然的结果。他不知道我有多么理解他,我看透了他的一切,他也不知道我有多么可怜和同情他。 “你现在就要牢牢记住了,一定要进左手、左手、左手这边的厕所才是你正确的厕所。左手就是你自己的左手。” 他让我想到他在一个变幻无常的噩梦世界里被人追杀一般。他说到这儿又突然吃了一惊,仿佛明明在手的对付追杀他的敌人的一支枪变成一根软弱无力的稻草似的问我: “你晓得左手是哪只手不?你给我举举看?” 我当然不会举给他看,他也就如开始训练一岁小儿或植物人似的教我左手和右手是什么。给我讲人有两只手,我也有两只手,我通常用来吃饭拿筷子、做作业拿笔的这只手叫做右手,如此,另一只手就是左手了。所谓进左手这边的厕所意思是我面朝厕所时而不面朝其他一切方向时的左手这边。 第73页 他捏住我左手的胳膊,还把它举起来提醒我,好像在教我操作一件十分复杂的机器似的。他都把我的左胳膊捏疼了,还不肯放下。他教我要上厕所,首先如何如何面朝厕所站好了,低头左右看分辨清楚了哪只手是左手,然后牢牢记住,再然后才向厕所如此这般地走去。 他为教我哪只手是左手哪只手是右手都累了,那样深含谴责和伤心地说: “其实要分清自己的哪只手是右手哪只手是左手哪是一件难事啊!我们的每一个孩子都知道,我们的就是连几岁的小孩子也知道,不需要教的!” 跟着,他就恨恨地说: “不过,要你在眼下这么短的时间里学会分清你的左手右手那也不可能!用个什么办法呢?我个人以为应该在你的左臂上作个标志,比方说,系根布条什么的——” 他低下头来用他那离散的、无光泽的、好像现实世界已经不能反映在里面了的眼睛看着我: “要不要我去找根布条来?最好还是深色的,比方说红色的?红色的最好!就红色的!要不要?要不要?我和中心校的老师们都很熟习,我们也是同事,到他们那儿找根红布条很容易办到。” 他脸上的冷汗就差滚滚而下了。看一看他极度离散、混乱的眼神就确实不用认为他这一切有什么荒唐了。在这双眼睛里确实看不到它有外界现实世界的映像,包括在他面前的我的映像也没有。我感觉到他实际上比我还感觉到寒冷,他始终也活在那种寒冷里,尽管天天都是好太阳好天气,今天更是好太阳,好天气。我多想他能够感受到一点温暖啊,这样,他也就不会这样了。 关于厕所他就耽搁了很长的时间,再有什么“重要的事”也与他无关了。我想,可能本来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他,也本来就没有什么人在等他。 第51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11 11 他觉得什么都差不多了,匆匆离开,却走了十几步又跑回来了,又教我如果要上厕所笔直朝厕所走去的路途中会遇到一个篮球架,我从篮球架下穿过就表明我走的路线是“笔直”的,是走“正确”了的,所以以篮球架为第一个标志。还有第二个标志,就是快到厕所时有一个桌球檯,那儿正好有几位中心校的学生在打桌球。他说: “你如果笔直地走,走到快到厕所了才转一个90度的弯,那么,你就对着那个桌球檯了。这会影响我们这几位同学打桌球,你就十分有礼貌地向他们道歉,请他们暂停一下,都把他们叫大哥哥,向他们讲明你的理由,要轻言细语、和颜悦色地讲。他们一定会亲切友好地对待你,认真听你讲,会主动地停下打桌球,主动地向你指明男厕所在哪儿,还会有一个同学亲自把你领到男厕所门口,领你进去,为你找好一个空格等你把便解完,解完后还要帮你把裤子穿好。我说的这两点你一定要记住,这样会使你上厕所解便更顺利、更安全,也只有这样你上厕所才能顺利、安全!” 他说这段话情绪十分活跃,十分投入。他总是会把世界和人描述得十分“美好”,全如教科书上所写的一样,而每进行这样的描绘时,他就会十分地活跃和投入。 他最后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发现了如果我去上厕所,快走到厕所那里时还可以找到一个标志,那就是一堵教室的山墙。他说,山墙笔直熘端,平平整整的,我笔直走到那儿,就与它的距离是两三米远,我每走两步,他强调是两步或一步,三步就多了,就回头,这回是向右、向右、向右回头,但不是真回头而只是转一下头,转90度的直角,看一下自己与山墙相距的是否是两三米远,发现远了近了都要及时纠正。 我感觉到,他不仅在这么教我,更是在渲染,把他总爱说的“我们的世界”渲染成一个处处、时时都可以找到绝对安全、放心的指导、指示的世界,他越渲染就越相信他的渲染,他的情绪因此而越来越高涨,末了,要我环顾一下一操场、一学校有那么多同学: “他们都是你的好同学。他个个都品学兼优,乐于助人,尤其对像你这样的,他们会给予更多的无私的关怀和爱护。你这去厕所的一路上,遇到了他们哪一个都可以提问,就像一个小弟弟尊敬地向老师、大哥哥、大姐姐提问,他们都会热心地帮助你,回答你,把你指引和护送到你要到达的目的地。离开了他们,你寸步难行,时时刻刻都会有危险。但是,他们都时时刻刻也不会离开你,时时刻刻都会保护你,只要你谦虚、礼貌,在他们面前永远是一个不懂事的、无知的、能力有限的甚至于一点能力也没有的小弟弟,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弟弟,小毛毛虫!” 他最后像在演讲一样滔滔不绝地说: “凭这一件事你也应该更加清楚了,我们这个世界的一切东西,一切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比方说我们中心校的操场、教室、篮球架、桌球檯、厕所……说远了当然还有我们的每一座山、每一棵树、每一条道路、河流、大街、标语……总之是全部凡是大家都看得见的、摸得着的、由物质组在的东西,它们都不是偶然地无关紧要地在那儿的,都是绝对有用、有价值和意义的,哪怕是一草一木,一根线一根布条儿。 “你作为一个人,只要在我们这个世界里活着了,这些大家都看得见摸得着的,由物质组成的东西,就都是为了给你提供最安全可靠的保护,为了给你指引正确而又畅通无阻的光明大道,为了你能够达到既对别人、社会有用又对你自己什么都好的目的而存在着的。一句话,它们都是绝对为了保护你、关心你、帮助你成长面存在的,不仅使你能够活着,还能够活得好,活得幸福快乐,不犯错误,不误入歧途,不自我毁灭。过去我就经常教你做人要明白这点,要你把它看成是绝对确切的,唯一确切的,现在在具体的事例面前你就能更明白这这些了。这才是你在我们世界上立足、做人的根本。 “当然罗,这就要求你处处都要小谨慎地去顺从、服从它们的要求、它们的特性、它们的规律,别看它们都是死的,不说话的,可它们都是我们世界对每一个人,包括对你无限的关怀、爱护、温暖的具体表现,不然,它们就不会这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稳稳噹噹,各有各的职能、作用、物性。无论过去、现在、将来你都不要也不能去想、去问它们到底是什么,还是不是别的什么,它们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你只要顺从它们、服从它们,实际还包括顺从、服从我们这个世界对你的一切要求和规定,集体、大家、公众、社会对你的要求和规定,那它们就是长眼睛的、活的,就永远是你的亲人、朋友、老师、领导。 “你还为时不晚。要从现在、眼下、今天开始无限地热爱它们、相信它们,绝对不要相信你自己,你自己个人的一切都是不可信的、毫无意义的、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你随时随地都要对它们发出发自内心的幸福、美好、崇拜的微笑,就像你是个白痴、傻瓜、低能儿。而且,你在它们面前还真的永远是个白痴、傻瓜、低能儿,啥也没有,啥都不是,你也只有绝对信服、顺从它们这条出路。如果你不这样,不对它们的件件样样都像我现在教你的上厕所这样去做,那它们就会对你是死的,就会一齐来反对你、阻拦你,成为你的敌人,不仅叫你实现不了自己的一切愿望,还会把你引向死路……” 第74页 只要说到“死路”这样的词,他就会本能地更加激昂、振奋、绝断、残忍,也会显出一种绝望,就像他说出了终极真理似的。 讲了这一通大道理,他终于像水到渠成似的对我那么理所当然地说: “现在,为了你能够正确地上厕所,我想还有一个简单的办法可帮助你。除了我教你的那些外,你从现在起把左手举起来,一直也不放下它,这样你就不能到时在左右上左右不分犯错误了!长时间举着手,手会吃力,所以,你也不要举得太高了,而是用它摸着你的左边的耳朵,让你左边的耳朵有一种不同于右边的耳朵的感觉,当然要摸紧点,最后好是把左边耳朵紧紧扯住,只是不要扯痛了。你也不能先高举着手吃力了才放下来这么做,因为在你放下左手的过程中有可能就全放下来了,忘记了去摸左边的耳朵了,等又想起来就可能迟了,分不清哪边是左哪边是右了!你一开始就用你的左手摸着你的耳朵,你现在就做,做好我再离开你!” 我还真想照他说的做,为的是他能够早点离开,去做他那重要的事和见他那重要的人,而且,他这么说呀说呀,我也相信自己只有照他说的做我才能上到厕所,也才在这世界上有安全,不会自我毁灭等等。可是,我当然无法像他说的这样做,如果真做了,那这才是一切真颠倒错乱了,疯了,尽管一切早已经颠倒错乱了,疯了,还一切从来如此,永远如此。 第52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12 12 他是这么痛苦地立在我面前,越来越不知该怎么办。我恐惧而痛苦地等待着他或许真要我把左手举起来扯着耳朵,一直扯着,可他像是把他刚才说的的忘记了似的交待了几句我不能离开不能动一下不能转动一下方向最好还等他回来了才去上厕所大小便等等就离开了。我以为他这次是真去了,但是,没多一下他又十万火急地跑回来了: “禹娃,你看你看,我都忘记了告诉你一件同等重要的事!我告诉你在我离开你的时间里你不能动一下,就一直站在这儿,就像你现在这么站着,绝对不能东看西看,东想西想,不能让自己的身体转个方向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你东看西看,东想西想,就不由自主地受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的吸引了!我们的中心校这么大,人这么多,什么新奇的事物都有可能发生,也在随时随地发生。你受到了它们的吸引,就不知不觉拉动脚步了,向这些新奇的事物走去了,走出我给你划定的安全的范围了。你双眼在新奇的事物上,心思在新奇的事物上,脚下就不小心了,一不小心,一下跌下去,恰好就摔在什么玻璃碎片或钉子一类的东西上了,又恰好凿在眼睛上了,这下子眼睛就要瞎了,一辈子完了!就是跌倒一块石头上后果也不堪设想。 “而且,更可怕的是,你受到新奇事物的吸引,跟随着它们走去,不知不觉就走出我们中心校的边界了,走到离我们中心校和今天的考场很远了,突然回想起来,连忙往中心校和考场赶来,却已经迟了,考试已经早就开始了,说不定已经考完了,永远错过你这一生第一次最重要的考试了,你因为着急,就慌不择路,到处乱跑,却发现这条路也是死路那条路也是死路,哪一条路都不是回到我们中心校和考场的路,倒是越跑越远,越跑越远,越跑越不可能回到我们的中心校和考场来了! “更应该注意的是,你东走西走东看西看时而这时而那,走出了我们中心校的边界,它外边的世界更加精美,新奇的事物更多,你不知不觉就到了三官场上了,置身在那不断从四面八方向你横冲直撞而来的汽车的汪洋大海中,你来不及躲闪,你也不可能来得及躲闪,就被它们撞倒了,轻则重伤,终身残废,重则粉骨碎身,到头来,连具完尸也没有。当然,我们中心校广大老师和同学知道你走失了,会非常着急,出动很多人来寻找你,但一来他们不一定会及时发现你走失了,二来也不可能因你走失了就更改今天考试的时间,连延迟一会也不会,就算会也不会无止境地延迟,还有就是他们并不知道你具体在哪儿,不知你具体在哪儿也就把你找不到。 “你也许会说你不一定就会迷失到三官场上去,可是,你迷失到我们中心校外哪个地方也都是一样危险的呀!你看看,我们中心校外边四面八方都是山是水是河。你不由自主来到河边,看见河里鱼儿在翻飞跳跃,就像在对你说来呀来呀来捉呀,你就不由自主脱了鞋下河去捉鱼去了,把考试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还不说,我们的河还很深,外表看不出它有多深,实际却很深,还有无数看不见的湍流、漩涡、暗礁,你一下去就立即被湍流、漩涡吸进去了,被暗礁碰晕头了,无挣扎游动的能力了,就这样沉到河底去或被湍流、漩涡带走了! “你没有去河边,而是去了山坡上,心想在这儿走走等会回我们中心校也不迟,反正考试还早着呢,可是,你看见一只蝴蝶,连忙去追蝴蝶,追着追着又看见一只兔子在草丛中蹦蹦跳跳,你又连忙去追兔子,哪儿注意到山坡密林中到处是陷阱、陡坎、断崖悬岩,一下跌下去,跌进去了才知道了,可是这时已经迟了,不是你的腿已断了就是头部受严重受伤,昏迷不醒,自己在大量失血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山坡密林中人迹罕至,你叫唤、唿喊也没人听见,也许有打猎的老人在附近,可他也听不见你的救命声。就算你没有跌进陷阱、滚下悬崖,也可能遇到狼群,一群饿狼向你扑来,你孤身一人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成为狼群的口中食了。你看,山上那几家人家家户户还都有恶狗,你可能想到这些人家户跟前去看个什么究竟,一群恶狗向你扑来,狗的主人也不在家,出工去了,你怎么办呢?还是只有被狗咬死咬伤……” 他说完了,一时无话,却又并不离去,我们似乎僵持在那儿了地站立着。我感觉到他在奋力地统一自己、整合自己,但又总是放弃,也是不得不放弃,他已经粉骨碎身,已经成了一堆真正的土灰,已经无力回天了。我十分痛苦,我的痛苦超乎想像。 他又再次对我说在校园里也不能东跑西跑去看看教室啦老师的办公室啦宿舍啦之后那样语重心长地给我说了一段话,我感觉到这段话才是他真要给我讲的重点: “娃儿,你要特别记住,牢牢记住,你作为一个考生,一个学生,东走西走,东看西看,对这也感兴趣那也感兴趣,让中心校的领导和老师看见了,他们就会看你不顺眼。他们一定会把你看成一个不安分、不守规矩的坏学生,当然并不是你没问题本性不坏他们无中生有认为你有问题本性不良,而你这样那样本来就说明你有问题本性不良。出于责任心,他们一定会把你叫过去,打听你是谁,叫啥名字,从哪儿来,家住哪儿……这一下你可就……也不是你就完了。领导和老师主要还是在关心你,他们也不会马上就为难你,但你要知道就算让他们把你叫过去问问也总会给他们一个特殊的印象,他们先就是因为你给他们一个特殊的印象才叫你过去问问的,这样,他们即使不追究也每次都认得你了,要注意着你留心着你,你身上有啥子不对的地方他们一眼就看出来了,就会想起你原来的表现就不会再轻意放过你了。你的形象会在他们心目中越来越坏……当然,他们也是关心你,为你好,对你负责!可是,你只要引起他们的注意了,他们就会对你关心、负责到底,会从此一直永远把你看成一个坏学生,甚至于一个坏分子。当然,这也是一件好事。我们只是应该说它是一件好事。但好事过了头也就成了坏事,搞不好就把你一生毁了。 第75页 “总之,娃儿,你要牢牢记住爹的话,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绝对不要引起领导和老师的特别注意和关怀,就是一般的特别注意也不好,也不能。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呢?只是为了考试,考试又只是为了争个好分数,好分数又只是为了你将来能考上大学,成龙上天,成人上人。我歷来也没有少教育过你啊,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我们只为考试争个好分数,让领导老师记住你的仅仅是你的分数而不你这个人,你本人越不引起他们的注意就越好,越安全,只求关乎你前程的你有名在册,不求谁注意到你本人。当然,我这并不是在说引起领导、老师的注意到你本人就不好,那确实也好,结果叫你不管怎样了那也是你的好,可是,不引起他们的注意到你本人,只是你有名在册就行了,只叫他们把你当成你那些好分数对待和记住这本来就好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其他那些好呢?” 爹说得那样小心,好像既要把那个黑色秘密告诉我、让我明白,又怕说错话,怕隔墙有耳。其实,他给我讲的这些是他一直都在对我讲的,几年如一日一直在教导我的,也是这世界上所有的人在告诉我的,教导我的。他们说:“你读书求学做人目的还恰好就不是为了领导、老师、人们、国家和社会注意到你本人,你自己,而是要他们把你本人、你自己忘了,完全忽略不计,连你长得啥样都叫他们想不起来也不去想。你只去做到你考试的好分数在他们的册子上就够了。” 不知爹是因为对今天将发生的事有预感呢,还是他其实很清楚我的“问题”所在,他才说这席话的。而他越这么说我的心就越在往那个河的深处沉去,这是因为要做到他所说的在我联想到的意象中其实很简单,就是“蹲”下去把头趴在桶子边并且就那样一直趴着就行了,但这是我不可能的,因为我如此致命地感觉到,如果我“蹲”下去把头趴在桶子边了,我就不是我,那比死还可怕,是想都没法想一下的。所以,只能一切是灰尘,一切是燃烧,一切是火海,一切是寒冷和寒冰。 第53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13 13 爹最后还是终于离去了,而他一离去,我就“爆炸”了,我看到无数无形的“我”,如光如电如鬼魂,在满世界飞跑,到处东张西望,东窜西窜,在教室区、老师的办公室区、宿舍区乱跑乱看,随意地上了厕所又上厕所,在三官场上横冲直撞,犹如一个疯子,在学校的后山上追兔子和蝴蝶,一次又一次跌得粉骨碎身和被饿狼吃了(附带说一句,我们这地方不产狼,没有狼),还在那么深的河里游来游去,游着游着就沉到河底了,河底多深多黑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看见无数这样的“我”,我是真看见了,尽管它们只是我的幻觉。它们每一个都独一无二,无法无天,爹所说的那些全在它们身上发生了。在我们这里乡下迷信的人嘴里常说什么“阴兵”,也就是阴间的军队、士兵。这时候,当我看到自己那么多的“我”在那么疯狂地犯罪时,就看到这样的阴兵了。当然,它们仍然是我的幻觉,并不是真有什么阴间和阴间的兵。虽然是我的幻觉,我却看得见他们头上的帽徽领章,他们手中的钢枪上的刺刀闪烁的寒光。它们从四面八方而来,都是来抓我的,逮我的,消灭我的。 幻觉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发生在人内部的一种极度的倒错和混乱,那些什么阴兵、如火如电如鬼的“我”都在我内部,是我内部的极度的紧张和疯狂。我受不了,只有像那些“我”那样,它们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当然了,我是冷静和理智的,可不会真像它们那样,做得很有限,非常有限,只是排遣一下自己,使自己不至于就因为这些幻觉而真发作了,疯了。爹一走,我就跑了几步,也就几步,然后四处走动,这儿那儿,脸上挂着似乎真见了许多“新奇”的笑。我还走到老师的办公区、宿舍附近去“看”了几眼,对假想的“新奇”做了一个鬼脸。我还到一堆正围成一团听带队的老师临时抱佛脚讲解什么的考生跟前,只是到了他们背后,他们就立刻全体一下转过头来敌视、警惕地瞪着我,好像我要在他们背后进行偷袭。我打了一个寒噤,但我是爹所说的那个“我”,所以,我还向他们吐了一下舌头。我就做了这些,没有更多了,我也不可能做更多的。 考生原是分散的,现在集成了好多一团一团的,这说明考试时间快到了。一个黑压压的大团块中突然发出老师紧急的一声“上厕所!”这一团人就顿时轰地一声全都沖向厕所而去了。好些考生孤零零地躲在教室、办公室、厕所的墙角里,手里拿着一本书喃喃地在苦记着什么,有人来了,他们就把身子往里背。我还见到一个考生无视一切地在操场里走来走去仰天喃喃背诵着,背的大约是数学公式一类的东西,眼睛碰上谁在看他,他都是厌恨地翻白眼。几个紧紧偎依着家长的女生显得惊惶无措,身子都在发抖。突然一位女生大哭起来,唿喊道:“我要回!我要回!我要回!”死命拖上家长就往校外跑,无措的家长只得跟着她急急地去了,众人也把循去的目光收回来了。紧接着,又风闻有考生自动退场了,我便看见确有两三个考生在让家长领着匆匆离去了,头也不回。突然又一位考生,也是女生,发了疯似的向校外跑去,几个人去追她。这边这事刚过去,又听说有人晕倒了,我见那儿一团混乱。有两三个中心校的老师赶来了,在叫“掐仁中、掐仁中”什么的,还说给她喝点开水。 不过,这一切并没有影响中心校的喇叭在它该响起来的时候响起来了。一串尖利刺耳的电流声过后,响起了革命音乐。全场立刻一遍骚动,到处都是人在飞跑、唿喊,老师们大战临头阴沉兇狠的命令声显得特别刺耳。高音喇叭里的革命音乐在一阵如倒房子的显然是机器本身的问题弄出的噪音之后停下了,又是一阵尖利的似要把人的心都要刺穿的电流声,接着是“喂!喂!”几声,再后就传出了一个老师念稿子的声音: “东风吹,战鼓擂,英明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为了响应党中央‘早出人材,快出人材’的伟大号召……”如此如此。 虽然高音喇叭里讲的考试的规则和纪律等等,我们在老师们,我则是我爹,的反覆讲解中已经烂熟于心了,但高音喇叭里无疑还是需要把它们再讲一遍:入场预备钟敲响后五分钟敲入场钟,学生这时开始进入考场,入场钟后十分钟敲入场结束钟和考试预备钟,十分钟后敲髮捲钟,监考老师听到这次钟声后开始髮捲,五分钟后敲考生开始阅题钟,十分钟后敲考生正式开始答题钟,三十分钟后再敲钟,是标志从这时起还未入考场的考生不得入考场了,作自动退考处理,也是提示从这时起考生可以交卷了。高音喇叭里还反覆讲这次考试是以“艰、深、难”为出题标准,因此,规定这次考生答题只列式子不写出运算过程,直接等出答案,只要式子与答案正确就给全分。还说,如果考生写出了运算过程,反而还会扣一定的分数。等等。对这次考试的所有这些规定也是爹早就给我们讲了不知多少遍的了。 第76页 我耐心地等待着,到敲入场钟了,教室外边已经基本上没有学生了,我这时才“需要”上厕所了。十分钟前厕所里人满为患,这时里面却空无一人。我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知道自己这是毁自己,甚至于是毁自己一生,我在发抖,我里面很冷,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只能顺从我身上那股异己神秘的力量。我“幸福”地笑着,当然这是强装出来的。我强迫自己站到了把一巴尿解完所需要的那么长的时间才离开厕所。我这就是看着自己的一生的毁灭,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毁了,完了,可是我别无选择。 从厕所里出来,外面空空荡荡,只有那些家长们和几位匆匆忙忙的老师,我一下子就成了众目睽睽的对象,都有人放肆地讥笑起来。如此“引人注目”,就只不过是如此的“引人注目”,就是我的“计划”的一部分,就是我要达到的一个目的,但是,遇到它我当然还是打了一寒颤。我却“笑”着,表演出这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的“笑”。有一位老师拉长了声音,使鸦雀无声的校园所有人都听得见地故意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哟——这个考生这会才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哟——哟——”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哪个考室,可是,“幸福的、天真无邪的、总会犯点什么小错误”的“我”不答应我顺利地进入我的考室。在那股子异己的力量的操纵下我有意识有目的来跑进了另一间考室,做出是自己稀里煳涂弄错了的样子,进了这间考室又做出发现自己弄错了的样子,然后跑出来,跑进了我自己的考室。 考室里是黑压压的、一点声息和动静也没有的考生,监考老师已拿着密封卷在讲台上等着。我刚走到我的考桌前,入场结束的钟声就敲响了。我进考室站到我的考桌前入场结束的钟声就敲响,是我整个“计划”的一部分,这虽只有藉助那种绝对的黑暗、寒冷,只有它才是真正的冥河才能做到,可是,我竟如此准确无误地做到了,我只感觉到自己又向地狱深处推进了一层,无法理解和原谅自己,却不能怎么样,还要装出绝对无事的样子。 事实上,这时候,我听见外边的老师们已经在议论纷纷,一片叫嚷: “刚才跑进考室的一个考生你们都看见没有?他最后一个进考场,还跑错了考室!” “是哪个是哪个?进的是哪个考室?把他揪出来,问一下他是从哪来的!” “全体考生都提前进入了考室,他却最后一个匆匆忙忙跑来,还跑错了考室,会不会有这样的考生啊?有就该把他马上找出来,叫他到办公室!谁看到他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从厕所里跑出来的!好几位老师都看见了,那些家长也看见了!” “对这样的考生马上就该把他揪到办公室问个清楚!论情况看该不该取消他的考试资格!” 听到这些我发抖,虽然我尽量控制我的发抖。但是,事情会是这样的却是我提前就知道的,如果不出现这种情况,我也就不会有“故意”最后一个进入考场,还跑错了考室等等那一切行为了。 第54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14 14 不过,尽管飞进考室内的这些议论声让我胆颤心惊,却怎么也比不上我看到我的座位上没有凳子更令我毛骨悚然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形容。可以说,我看到我的座位上没有凳子,就是看到了地狱,真正的地狱,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地狱,如果我不是有那样超凡的甚至于非人的意志力,说不定这时候已经晕厥过去了。考试是单人单桌。 看得出来,我的监考老师在揣度着外边的情形,不无紧张地思量着要不要出去告知他们正在骂的这个考生就在他的考室。我不会忘记我一阵风似的跑进考室时他是何等厌恨、仇视地看了我一眼。他一边在思量着,一边因看我不坐下而压抑着他的鄙视和厌恶示意我快坐下。 我平静、客观、礼貌、天真无邪地说: “老师,我的座位上没有凳子!” 他不仅不相信我说的话,还认定我是故意撒谎以示挑衅之类的,要把他们全体老师当成一个玩笑并把这个玩笑开到底。他立刻就恼了,一拍讲台: “你到底想干啥子啊?我已经给了你机会了,你懂得起不?” 我坚决不让自己发抖,但双腿却因此更加抖得无以復加了,我以靠着桌子来缓解和支撑自己,但桌子也跟着抖起来。我有能力让我的发抖仅仅集中在我身体的某部分,尽管我无法真正控制住它。这时候就是这样,为了体面和尊严,我只让自己的双腿发抖。 不过,尽管我双腿在那样抖着,但我的神情却是庄严、平静、客观、礼貌、单纯的,也可以说是不卑不亢的,我也以这样的声调说: “老师,我的座位上真的没有凳子。不信,您可以过来看看,或者叫我座位附近的同帮您看一下。” 监考老师叭地一声把考卷扔在讲台上,竭力控制着自己,对我座位附近的同学说: “你们看一下,看是不是如他所说没有凳子!” 他的口气是不相信我的,挖苦我的。不过,我座位附近的考生却没有一个给他一个答覆,既没有肯定的答覆,也没有否定的答覆,连一点暗示也没有。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必然的,我也知道会是这样。只要是合格的学生,好学生,就是爹他们一定要我成为的那种学生,就一定是在这种情况下不会站出来说出那个最平常、最简单的真相的学生。我知道我的“心”。这时候我从我的“心”里看到的就是,如果在眼下这种情况下,有学生站出来说出那个简单而平常的真相,我也就不会那么“做”了,也就是不会让这座位上的凳子那样失踪了,以致弄出现在这种局面。 爹其实早已在我的考室的窗外脸紧贴在窗上的玻璃上往教室里看,他当然知道我在哪儿,所以脸是正对着我的。但是,看得出来,他虽在朝着我的座位的方向上到处找我,却怎么也没有把那个站着的考生和他的儿子联繫起来,那个站着的倒霉的考生一定是他人,他也完全不关心他。 监考老师被迫无奈,以似乎一到就能揭开我在撒谎的劲头几步冲过来。但是,他看到的是,没有凳子,我的座位上确实没有凳子。 监考老师到门口去汇报情况了,可他没有就说某某考生座位上没有凳子,而是怪笑着说: “我这考室有个考生,考号109号,他最后一个人慌慌张张进来,一到座位上就是马上说他座位上没有凳子!哈哈!” 他这样一汇报,又是一遍激动、愤慨的谴责之声: “啥子没有凳子啊!咋会没有凳子啊!你问他到底想干啥子啊!” “他就是最后那个慌慌张张这考室跑那考室的考生?一到座位上又说他座位没凳子?那你把他叫出来叫出来!我倒要看看他是个啥子东西!” “叫他看清楚看明白一点,我们的座位怎么可能没有凳子!吴老师负责各考室的桌凳,他反覆检查了多次,每次都作了汇报,又有我和几位老师最后一个考室一个考室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作了检查!把他给我请出来问问!” 第77页 “他是不是想说我们是不负责的啊!” …… 我剧烈地抖着,却保持着高度的平静。他们没有一个人进来看看,等先弄清楚了情况再发言,监考老师也不再进一步说明他已经看到的情况。这时候爹已经看明白那个站着的考生就是他的儿子了,焦急万分地示意我快坐下,我却始终像个标杆一样站立不动。他打开窗子都快急疯了似的小声叫唤我: “禹娃禹娃禹娃你快坐下呀!你在干啥呀!再不坐下就被人发现了呀!” 我对他说我座位上没有凳子,他探长头证实了我的说法。却不信,要窗边离我近的同学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这同学没有对他明说什么,但以某种神色让他明白了他看到的没有错。 他连忙跑向那正个个怒不可遏的老师们了,陪着笑脸向他们解释,说某某号考生是他的娃儿,叫什么名字。我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我是谁就这样让他们知道了,我背嵴樑都在阵阵发凉。爹也没有直接、明白地向他们说我座位上确实没有凳子,而是拼命讨好他们:“老师,老师,各位尊敬的领导、老师,我也认真地看了一下,他好像基本上还是诚实的……他有错,他确实犯了错……但是,各位尊敬的领导、老师,是不是先调查一下再说……如果他说了假话,再处理他也不迟……” 他们的态度并没有改变,爹在他们面前是那样渺小,那样低他们一等。不过,气氛表面上还是有所缓和。我感到这多少还是和爹毕竟也是教师,和他们是同事有关的。 一位老师,以显然不只是要验证我还要验证爹是不是在帮助我说谎的劲头进来了,到我座位前把我座位上到底有没有凳子看了,也看清楚了。可他出去后却是这么说的: “你们大家说怪不怪啊!怎么全体考生就他一个人没有凳子啊!这怎么可能啊!负责桌凳的老师有好几位,他们没有把哪一个考室反覆仔细查看过啊!难道凳子自己会飞了不成!怎么又恰恰会是他啊!” 他对“他”的强调简直让人头皮发憷,我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了。敢肯定我的汗毛是真的倒竖起来了。经他这么一说,老师们不是安静了,而是七嘴八舌嚷个不停。爹在他们中间就像一个可怜的小丑一样跑来跑去给他们说好话,以求宁事息人,以求他们放过我,但看起来,他倒像是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没人拿他当回事,包括他分明说了他也是个老师,他和他们毕竟是同事之类的话。好几位老师在大声嚷“把他弄出来弄出来,弄到办公室,找主要负责人来!”“叫他出来叫他出来,他的事只能在办公室由学校来解决了!” “他最后一个慌慌张张不知从哪里跑来,这个考室跑了又跑那个考室,一到就说他座位上没有凳子,而他座位上又恰恰没有凳子,全体考生就他一个人没有!” “不要说那么多,我看他是故意的,他有对立情绪!吊儿郎当、马马虎虎、神不守舍!” 显然是一位刚到场的老师一听说了什么就叫道: “取消他的考试资格,叫他到办公室写检讨!” 负责这次考试的桌凳的老师终于知道情况了,来了,才到我座位上一看,出去也不是直接说明情况,而是说:“怎么会啊?怎么可能啊?好奇怪啊?”等等,跟着,像是被激怒了似的,不是去给我找条凳子来,而是立刻把所有的考室都查了遍,来汇报说再也没有哪儿差凳子,又到我们考室把别的考生查了,出去汇报说我们考室也没有第二个考生座位没有凳子,剩下的就是没完没了的“怎么会啊?怎么可能啊?好奇怪啊?” 老师们似乎到这时才相信我座位上确实没有凳子,但他们的激愤,对我的激愤依然如故。负责凳子的老师到另处找了找,说没多余的凳子了,老师们也都纷纷说他们拿不出凳子。我的问题没人给我解决,对我的谴责和愤激却仍在一浪高一浪,似乎无法预测会有什么结果。 实际上,如果这时候事情以某种方式结束了就好了,比方说真按他们说的取消我的考试资格。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哥哥背着我那个小背兜出现了。我朝窗外一看见他,我就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是沉入到更大的不祥的体验中,更感觉到黑暗的宿命之神的存在,它将我攥得有多紧。 爹一见哥哥,就像在急风巨浪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对老师们说我就坐在他大娃儿背来的背兜上考试,并立马就把背兜给我拿进来了。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了,但是,看到爹把我的小背兜给我拿来当凳子坐,我还是感觉到他给我送来的是死神,他就这样把死神亲手给他儿子送来了,而他对他这儿子寄予着的可是无限的希望和梦想,但我又能对他说些什么呢? 第55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15 15 我总算是坐下了。但是,对于我来说,别的考生都在他们所说的“我们的世界”里,在“我们的世界”的考室里、考桌前,坐在“我们的世界”的凳子上,我却是坐在我的“自己”的世界里,我“自己”的考室里和考桌前,坐在我“自己”之上,彻底和完全地在我“自己”之内。这不是抽象的,也不是一种想像,而是一种绝对现实以绝对具体、生动、有力的形象摆在我面前的。 具体地说就是,我在一个奇形怪状的透明却并不是完全透明的怪物体内,就像我是这个怪物的一部分内脏,这个怪物的身体除了这部分内脏外其余部分都是透明的,只是不是完全透明的。这当然是我的幻觉了,可是,它于我却不仅是压倒性的真实,而且,我还不能怀疑,这个怪物他人现在还看不见,但是显然已经于潜意识之中感觉到了,不然他们不会那么对我,并且,他们像我一样看见它是迟早的事情。 对这个怪物是无法形容、无法言说的,只能简单而抽象地说它就是宇宙之恶的化身,存在之恶的化身,是魔鬼或至少是魔鬼的前态那样的东西。总之,不是一般的现实之物,却对于我是绝对的现实之物,对于我的感官、心理、情感、判断、思想、精神等等一切都是绝对的真实和具有压倒性的力量。它就是我的一切,我的世界,我是走不出它的,我在哪儿它在哪儿,可以说,我还真的只是它的一部分内脏而已。 但它也像是一种气体。这个意思是说对外界的东西,只要在它所在地方,就能够把它们“罩”在它里面,只不过,它们的性质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甚至是完全改变了,只不过徒有其表罢了,完全成了它的一部分,就跟我是它的一部分一样。比方说,这时候,除了我屁股下的我的小背兜外,在考试时间内归我用的这张考桌也成了这样的了,成了这个怪物一部分内脏了。这是完全看得见的,具体的。发试卷的钟声响了,一两分钟后,我面前也有一份试卷了,我也眼睁睁地看到这份试卷变了这个怪物的内脏了,再也不什么试卷不试卷了。这也是完全看得见的,绝对无法否认的。 第78页 我以无限的意志和平静忍耐着,忍耐这本是爹所说的那种“我们的世界”,也就是所有其他人的世界的桌子和试卷竟成了我这个怪物的内脏。这个怪物是相当大的,我附近的考生,还有他们的桌子、凳子、试卷都在一定程度上是“罩”我这个怪物之内的,或至少和我这个怪物挨着的,我的的感觉是,他们虽然看不见我这个怪物,但他们不可能感觉不到,而且,他们还完全可能看见了,只是没办法而必须忍耐而已,就像我忍耐我自己一样。 所以,我还在以绝对的意志和无限的平静忍耐我对我附近的考生们造成的伤害。我还感觉到我这个怪物是散发气味的,这种气味现在已经瀰漫于整个中心校了,叫所有的考生和老师都在忍耐,如忍耐一种恶臭,一种空气污染。对于我来说,这也就是我座位上没有凳子老师们会那样大光其火的原因,当然也是爹一向那么待我,今天来考试的一路上那么待我的原因。他们像那样,是我震惊的,绝对不可能认同的,但又是我会以无限的平静接纳和对待的,因为它们对于我都是绝对“合理”的、“必然”的,是我註定的“命运”。 我的上身如标杆、如岩石,但我桌下的双腿却抖得如筛糠似的,就因为这种忍耐。还因为我的怪物本身它里面很冷,也许它实际上就是一种冷。没有人知道,我也不可能让人知道,我已经不再记得被阳光照射是什么感觉了,因为对于我阳光只是透过这个怪物射到我身上的阳光,这阳光不仅不再有温度,而且也整个变质了。现在,我在忍耐的还有我手中的考卷。考卷上字虽然因已经是我的怪物的体内的东西了而显得有点模煳,或者更确切地说,显得多少不再是人间的字而是阴间的字了,但还是看得清楚,内容也没有发生变化,不影响我的阅览。 我把所有考题浏览了一遍,它们很简单,太简单了,和我的预感差不多。当然,这不是说他们把它宣传成那样就名不副实,而是它们对于我来说太简单了。但是,我的双腿抖得更厉害了,我的怪物体内的那种寒冷度增加了。这是因为我不得不面对,对这套题,我绝对不能以我将一定会那样做地做它,像我将一定会那样地去做它,就是在跳万丈悬崖,就是在把自己毁掉,毁掉前途,毁掉考上大学脱掉“农皮”,毁掉爹和我的家对我的期望,毁掉我的人生。我要的是什么,我读书为的是什么,我考这试、参加这竞赛为的是什么,就为了在这人间有成就,有前途,考上大学,脱掉“农皮”,不再受到歧视,不再受到今天这些老师们的这种对待,把我们家,我的爹妈兄弟们从他们现在那种境况中解救出来,但是,如果我按已经註定了的那样答这套题,这一切就会在今天毁于一旦。我为这个抖得厉害。 一定不能按我已註定的那样解答这次的考题,但是,要这样,前提条件就是我必在那“我们的世界”,必须阳光是直接照射在我身上的而不是透过这个我只是它的一部分“内脏”的怪物照射到我身上的,必须是我不在这个怪物体内、不是这个怪物的一部分“内脏”,必须是这考题完全和在别的考生手中的考题一样,而不是像在我手中的一样,已经不能说是考题不考题的东西了,在一种决定性的程度上都不再是人世间的东西而是阴间的东西了。只有在“我们的世界”,在这个怪物之外的世界里才有人间,有社会,有学校,有农民和非农民,有考大学和考上大学,有前途,有一切,也才具有考上大学、脱掉“农皮”、改变命运的可能性。 我的双腿剧烈地抖着,感觉越来越冷,越来越在寒冰地狱里面。但我的上半身却是一个标准的学生和考生。钟声响了,高音喇叭里宣布阅题时间结束了,现在可以开始答题了。我们的监考老师也做了相同的提示。我提起笔来开始答题,一小会就把所有题做起了,这时候考试时间可能才过去十来分钟。 但这十来分钟于我却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因为我不是在按绝对不能那样答题的方式方法答题。答好题后,我没有检查我答的题,只是以一个标准的学生和考生的样子坐在那里平静而耐心地等待着。可我却知道我应该做的是反反覆覆检查我答的题,哪怕是假装反反覆覆检查我答的题,直到整个考试时间结束,或者说直到老师宣布考试时间结束,这样,我已经犯下的错误就还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挽回和弥补。做不到这样,也至少可以检查几遍,至少让监考老师以为我检查了几遍,但是,我没有这样,一直端坐着,平视着前方,对我的试卷看也没有看。 在我的怪物里面我也不可能不这样,只要我是我“自己”,只要我还被我的“自己”统治,我就是灰尘,甚至灰尘也不如,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到,做什么都等于零。我只有平静地承担着我的绝望。又十多分钟过去了,钟声响了,高音喇叭里宣布考试时间已过去三十分钟,还没有进入考场的考生不得进入考场了,作自动退考对待,而考场内的考生,如果自愿,则可以交卷了。等高音喇叭里的声音停止了,我站起来走向讲台,去向监考老师交卷。我始终也做得是一个标准的学生和考生。 监考老师以为我有什么看不懂的要问他,始终都在他脸上的那种对我个人的极端鄙视的神情有所缓和,还问道: “你有啥问的?” 我简短、礼貌地答道: “我交卷。” 一脸蔑视的他很高兴地笑起来: “一道题也做不来是不是?” 我以标准的学生和考生的腔调简短、礼貌地答道: “我做起了。” 他接过卷子去以沉思的样子阅览我的试卷。我则走出了考室。我知道一切已经成为定局了,感觉到周围一切都在变黑了,变成阴间笼罩下的东西。我是多么恨自己和对自己多么绝望啊。都是绝对不能做的,但它们都已经做了。只有不在怪物体内、不只不过是怪物一部分内脏而已才可能不这样,可我又怎能不在它体内,不是它的一部分内脏而已。 爹一直在窗外把脸压在玻璃窗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一出考室他就面色发白地跑过来: “咋个的咋个的呀?你要上厕所啥?那你快去快回……” “我交卷了。” “交卷了?为啥呀?连一道题你都做不来啥?老师们都说了一二题比较简单呀,凭你平时的成绩你只要反反覆覆阅读和思考它们还是有可能做得出来的呀!快进考室去快进考室去,去给老师认个错,求个情,叫他把考卷还给你。千万不要自己就放弃了呀!对做不来题的考生老师们反而会很宽容,不会那么严格按规定办事,只要你懂礼貌、谦虚老实,显出自己无能、无本事……” 我知道说出下面的话会意味着什么,可是,我是被我的“自己”控制着的,我对我的“自己”绝对无能为力,所以,我还是就在这个时候平静、简短、客观地说: “我全做起了,而且都是做对了的。” 第79页 我的监考老师拿着我的考卷大步走出考室向一间办公室走去,在我说上面那句话时刚好走到我们身边,他本能地停了下来,完整地听完了我说的什么才走的。我知道说出了它,对我已经註定的命运是火上浇油,就是因为我知道在这个时候这样说,我说的就会被拿着我的考捲去办公室的我的监考老师听见,他还会停下来听完整了才会离去。 爹的脸色则由白转成蜡黄了。等我的监考老师一过去了,他就低下头来声音发抖地问我: “刚才你说的话那个老师听见没有?我发觉他好像在我们跟前有意立来的,是不是?” “好像是,”我说。 他呆若木鸡。我感觉到他的三魂七魄都在这个时候没了。可他并不甘心,过了一下又有气无力地说: “他是不是就是你们的考室的监考老师?手里拿着的是你的考卷?” 我不置可否。两父子相对无言立着。我感觉到这时候我们是多么孤单、无奈、可怜。过了一会,爹才像声音从好远的地方传来地说: “娃儿,你又犯错误了。你怎么可以说你做起了,还全做对了。” 我的背嵴骨都凉了,那是只有在地狱里才会有的凉。爹说的使我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了我那样说,并且恰好在那个时候那样说的错误和这种错误所可能的后果的严重。但我能干什么呢,只能无止境地让那我深陷其中无从自拔的地狱的寒冷加大、加强、加深、加重,直到它最大可能的结果。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第56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16 16 我和爹就这么相对默默无言地站着,我的监考老师从那间办公室里出来了,看也不看我们地从我们身边过去了,跟着又出来了,手里拿着几页纸,一看就知道是我的草稿纸,拿着这几页纸又进了那间办公室,又出来了,进考室去了,这几次从我们身边过往,他都看也没看我一眼。一会儿后,那间办公室门口出现一位老师,对在外边负责考试的保卫和保安工作的老师叫道: “李老师!陈老师!叫你们二位到办公室来一下,叫李老师先来,陈老师去把蒲老师、郑老师、敬老师、涂老师都叫到办公室来!要快!” 一会被叫到的老师们陆续进入那间办公室里去了。规定不能进入“白线”,只能在“白线”以外等着的家长们都看出味儿来了,开始越过“白线”向这边过来了。从我们这里看去,办公室里黑黑的,但里面却似乎是那样让人提心弔胆,胆战心惊。已经有两位家长移到了那间办公室门口了,探着头在往里张望。爹也忍不住了,也去那办公室了,还进去了,他一进去就像融解在那种黑暗里,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这时候完全可以离开回家去了,这是我的权利。是的,在这个时候离去了结果也许还要好点点。但我终于没有这样做。我必须做到底,坚持到底。我因为对等着的那东西的极度不祥的预感——或者说绝对的知道——而身上微微抖着。 过了好一阵子,一位老师出现在那间办公室门口,冲着我叫道: “喂!喂!你就是张小禹是不是?请你到我们办公室里来一下!” 办公室里其实并不黑,倒很敞亮。总负责这次考试的那位老师坐在办公室桌前的藤椅上,虽很严肃,一看就知道是权威的代表,却也是一副平静、轻松、闲适的样子,多少让我放松了点。另有五六位老师在他周围或站或坐,我一进去他们就都显出一种对我的敌意。总的说来,他们是正襟危坐,如临大敌的。爹像一个犯错误的小学生立在老师面前一样地立在总负责老师面前,我一进去,他把我让到他前边,把他的位置腾给了我,小声亲切地对我说: “站好,像我平时教你的那样。老师问啥你就答啥,要有礼貌,要诚恳老实。” 总负责老师看着我冷冷地、公事公办地、充满了审讯味道地开始了他的讯问: “你叫什么名字?” “张小禹。” 我回答得礼貌平静,不卑不亢,但是,我的名字,张小禹这三个字无论从别人口出来还是我自己说出来都会令我如见鬼一般。我的一切,包括我的名字都老早就于我是鬼一般的东西了。 “你是我们今天考试的一名考生?” “是的。” “你的考号是多少?” “109号。” 即使我这个考号因为是我的考号也于我如鬼一般,向我散发那样一种地狱里的冷气。我感到凡是我和我的东西,哪怕只是暂时是我的东西,都在向他们、向世界散发这种冷气,所以,他们才註定了像这样和接下来那样对我。 我的考卷,还有我那几张演算题的草稿纸,在总负责老师的办公桌上已经被弄得皱巴巴、脏兮兮的了。总负责老师拍拍我的考卷说: “这张考卷是你做的?” “是的,”我瞥了一眼答道。 总负责老师突然就有些冲动了,勐拍着我的试卷道: “你应当走过来看清楚了再回答!” 一位老师轻嘲地笑起来: “他只看了一眼就说是他的!” 其余的老师也都笑了,只是没有笑出声。他们不知道他们这些笑对我有多冷啊,向我散发怎样的冷气啊! 爹低低地俯下身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地开导道: “你要过去认真仔细看几遍。一遍不够,要几遍,每一遍都要认真仔细,就像我平时教你的那样。要等看清了才说是不是你的。” 我没有动,只是那么直直的、平静地站着,尽管双腿完全不受控制地抖得厉害。 总负责老师克制了他的失态,恢復成原来那样子。他又问道: “那你再说说的你的考号是多少。” 爹连忙又低低地俯下身来对我轻声细语地说: “娃儿,老师指的是你今天考试的考号。你要认真、仔细想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我等了一下又回答道: “109号。” 其实,他们要我这样看清楚和想清楚了再回答是没有错的,因为对于我,凡是我的东西或和我有染的东西都是鬼样的,我要运用理智强迫自己把它们当成人世间的东西才能够说出它们,即使如此,在总体的态度和行为上,我是绝对做不到就把它们当成人间的东西而不是鬼界的东西对待的,这实在是我没办法的事情。 总负责老师把我说的考号和那张考卷上填写的考号对了一下说: “现在我们就算初步认定这张考卷是你的。那么,我现在问你,这上面的题都是你今天在考场上由你个人自己做出来的?” “是的。” 几位老师又都似乎觉得真好笑地笑起来,只是没有笑出声。 总负责老师突然提高嗓门声音也有些变了调地说: “你可能并没有明白我向你提的问题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这份考卷是不是你本人,也即是你独立完成的。很显然,这份考卷上答题的笔迹是你的笔迹,因为我们对证了你算题的草稿纸,两者的笔迹是吻合的。这一点我们并不怀疑。我们是尊重客观事实的,只要它是客观事实。今天把你叫到办公室来,是要由代表负责这次考试的全体老师,也代表学校的领导的我来问你一些问题。我本人姓钟,你可以叫我钟老师。我是受学校领导委派全面负责这次考试的,包括出题、监考和试卷评审工作。现在我就代表负责这次考试的全体老师及学校领导来向你提问,我只会提一些一般性的问题,你不必害怕,更不能有对抗心理,要放松下来,本着与我们合作的诚实态度来回答,你听明白了吗?” 第80页 我可能点了点头,也可能没有。我以也许只有我才有的本领把一切都转移到心脏里去了,心脏里时而如火烧,时而如冰窖,但我的外表却很正常,并且越来越正常,只是腿有些发抖。 “好,我现在来问你:你这份试卷上的各题的列式与答案是不是抄别人的?比方说,抄你左右或前后邻桌考生的?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本着我已向你讲明的那种态度。目前我们还不需要你回答别的问题。” 我没有回答是或不是,而是以好像十分天真的语气说: “我这份试卷有什么问题吗?” 这当然还是那个主宰着我的一切的魔鬼让我这么回答的,在这个魔鬼的统治下,我要像人世间的人们、“我们的世界”的人们那样说话或回答问题,即使并无不可能,不知还需要多少年,这世界还得对我做出多少努力。我一这样回答,全场顿时一片嘘声,连门口的家长也大惊小怪地嘘起来。这时候门口已经围满了家长。 “你的试卷本身没有问题!”总负责老师差点跳起来,大声喝道。跟着又克制了自己,好像极为耐心地解释说: “今天考题的标准答案还没有出来。但我们找来几位教数学的,也是负责这次出题、评审的老师,对你这份考卷初步做了评审。初步评审的结果大家一致认为你这份试卷各题的列式与答案都是完全正确的。从某个角度看,我们可以说它丝毫没有问题。而且有些题,从试卷本身反映出来的情况看,还採用了连我们都没有料想到的更简捷的方式方法做对了,也就是这些方式方法让我们都有些意外。但是,所有这一切又都是你在考试开始不到半个小时内做出来的。这些就是我们要向你提些问题的原因。据你的监考老师反应,你确实是在考试还不到半个小时就没有动笔了,是坐在那儿等到半小时到了交的卷。” 听了他们最后一句话,所有老师们都那样笑起来,好像就凭这一条就什么都已经清楚了,没什么说的了。门外也有许多家长附合地笑起来,只是听得出来笑得很不自然,还有一位样子长得很粗的家长说了声:“人家娃儿原来全做对了的呀……”但立马知趣不做声了,还本能地往人群后边躲去。 “我没有抄任何人的,这难道会有错吗?” 我那样平静、天真、声音清亮、就像电影里的那种“我们的好孩子”地答道。 老师们顿时愤激起来,一遍不满的、厌恶的、声讨的议论声。门外的家长们也群起了议论,好像有人在说我这样就再对也不对了,首先就态度不对。好几位老师站起来了,轻蔑、厌恶使他们都扭歪了脸,一位老师拉长了声音嘆道:“啥子玩意儿啥子意儿啊,没见没见过!”一副再也看不下去欲走掉的样子,却终于没有走掉。 “张小禹!”总负责老师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大家立刻安静了,但还是有老师在小声咒骂我。 “好!既然你张小禹今天採取这种态度,那就可以向你讲明白了!我们是冷静、客观、公正的,已经为你考虑到了一切情况!” 总负责老师满腔怒火地说,然后拍着我的试卷继续说: “如果这份试卷上这些答题是你个人做出来的,那么为什么没有一题有运算过程和步骤?根据我们歷来的教学经验,考试中照抄别人答题的考生一般都不会抄上步骤,只有列式和答案,因为他们不可能偷看得那么仔细,只求看到主要的。这一点无论在理论上还是事实上都是成立的,是所有搞教育的人的共识。你总不会认为我们在这一点上也会错吧?就算你是个歷史上从来没有的例外,我们也并不排除这种可能,也许所有考生中有那么一个,他比所有考生都聪明。但是,为什么连你的草稿纸上也都没有那些过程和步骤?试卷上没有,草稿纸上总该有吧?我们认真仔细核对了你的草稿纸,但上面只有零零星星几个数字,完全没有首尾一致性,分明是做个样子写上去的! “你不能否认,我们谁都不能否认,答题必需经过一个客观、明确的过程才能完成。没有过程的事物是不存在的,因为它违背了客观规律,违背了马克思主义真理。我们都是马克思主义者,你在学校接受的也是马克思主义教育。这一点你总不至于会否认吧?就算你有超人一等的分析能力和理解能力,可你总不会同时有超人一等的计算能力吧?这个计算的过程应该在你的草稿纸上反映出来,可你的草稿纸却没有把它反映出来!你作何解释?再说,你也不是第一次到我们这里来考试,以前考试中你至少在计算上总还出过错吧?错误是任何人都难免的,这也是马克思主义教导我们的。有错误和犯错误都是客观的、正常的、可以理解的,只要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的社会,我们的国家,也包括我们这些应该说是你的老师的人,都不会因为哪个学生有点错误就把他一棍子打死!而你的试卷上的答题表现得好像完全没有错误,甚至可以说比完全没有错误还要好,你作何解释?” 被我的魔鬼统治的我一字一句平静、客观,同时还是那么“纯真”地说了下面的话: “我没有违背和超出您们对今天考试的一切规定。答题不必写上过程和步骤是一开始就叫我们明白了的,是您们对这次考试的一项重要规定。而演算用的草稿纸是不能作为考卷对待的。您们还可以去查我周围的考生,如果现在有一个人做起了,只是做起了,我也承认我是抄别人的。” 我知道这段话说出来后会意味着什么。本来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但这段话出来就最后一线希望也没有了。我在一坨巨大的、坚不可摧的冰里,我感觉到我在他们眼中就是一个怪物,也许就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耗子,他们透过包裹我的冰看得见我,而我所做所说一切,包括这段话,都不过是这只耗子在包裹它的冰里冻死之前的垂死挣扎而已。我知道这一切,但我没有办法,要我不这样说话做事,除非我不在这坨冰里,但这是不可能的。这坨冰就是统治我的那个魔鬼。 “你他妈的还说你没有抄别人!!那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考生中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做起!” 总负责老师暴跳如雷。他面红耳赤,脸上出汗,坐得挺直,十分亢奋,连袖子和裤脚都挽起来了,一副要给我致命一击的架势。 全场的骚动达到了个极点。没有一个老师不是无比愤慨和激动,有个老师简直像是发起狂来了,高声狂笑道: “哈哈哈!敢说我们还没有一个考生做起!敢说只有他一个人做起了!敢说他什么都是对的,我们什么都错了!敢说他个人举世无双,天下第一!哈哈哈!” 他们这一切的每一个都让我更加冷上十倍,我就是它、它就是我的那怪物、那魔鬼更在对这世界和人们显现出来。处在一样的害怕和寒冷中的无疑还有爹。看上去他已经僵了,木了,没有温度和活气了。一位女家长把头伸进来,由于门外比门内低一些,她把头伸到我面前,从我下边望着我,一张腊黄的脸上也已满是汗水,鄙视、责备又充满了同情地说: 第81页 “娃儿啦,你要懂事呀!老师问你啥你就说啥嘛!你这个样子咋对得起你爹妈呀?” 这张脸那么真诚,那么善良,刻有那样多的愁苦和风霜,就像我妈的脸,它切中了我的要害。但是,这张脸同时又是那么卑下,那么无条件地在某些东西面前低声下气,这让我觉得是一种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和认同的丑恶。我只是瞥了它一眼。 总负责老师怒不可遏地喊道: “你认为今天全体考生除了你没人做得起今天的考题是不是?好!你既然这么狂妄,那我们去几个老师,在这儿的全体老师都去!去给我找一个现在已经做起了的考生来!不光要找他所在的考室,把每个考室都要找遍!只要找出他所要的一个就够了!” 老师们还没等他说完就全都冲出去了。 一阵子后,出去的老师陆续回来了。一个一个都向总负责老师汇报他们没有查找到一个现在已经做起了所有题的考生,最好的才做到第五题。我知道,结果如果不是这个结果,而是他们找到了已经做起了的考生,哪怕一个也好,我的结局就不会那么悲惨。但是,我在我的这种黑暗和寒冷中,知道没有这样的考生,一个也没有,知道他们去找这个考生的结局是现在这样的,我不如此知道这个,不会那样说,因为我知道那样说了他们会怎样做,做的结果又是什么。 爹这时像是终于能够控制自己的神志了,站到我的一侧来,算是和我并排站在总负责老师面前了。我看到他就像从最深最冷的海底打捞起来的一串腐烂物,那样子真惨不忍睹。他没有倒下是个奇蹟,而且还如此坚强地,以一个彻头彻尾的罪人、老师面前犯了大错的小学生身份站在总负责老师面前了。 我听见他一字一句清楚有力地说: “老师,您面前这个考生是我的娃儿,也是我班上的学生。今天考试,我一直在窗子外面盯着他。我发现他在答题中是东张西望来的。这个娃儿平时学习刻苦,也爱思考问题,有探索精神。但是,他目空一切!我把这些情况向您,向上级和组织作个真实的反映。您老人家看能不能念在他是初犯,给他一个宽大的处理。作为他的父亲和老师,我也有责任。下来后我一定好好教育他,教育他谦虚老实,尊敬老师,遵守纪律,不说假话……” 他是低三下四的。可是他说我“目空一切”,却是从心里喷发出来的,斩钉截铁的,就像在揭发、在控诉。听得出来,我这个缺点是他的噩梦,他的最恨,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不过,对我来说,如果说他是要保护我,为我争取一个宽大处理,他说这些实在太愚蠢了。我为他说这些,特别还说我“爱思考问题,有探索精神”心中又冷了一截,但我又能怎样呢?我其实有可能比他更知道、更清楚、更明白这个世界和它的人们是什么样的,相反,他倒生活在种种欺人和自欺的幻觉之中。 总负责老师已经完全调整好了自己,以所有方面都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声音、语句、措词和逻辑开始讲话了: “张小禹同学,原来你是我们张老师的娃儿,这一点我们现在才知道。你的父亲,张老师,虽然只不过是一个在他本大队教书的民办教师,也就是可以说并没有得到国家正式承认的、做那么一些补充性、临时性工作的教师,从某种意义上说还谈不上是教师,虽然名义上在教书,但不拿国家工资,不吃国家商品粮,和一个农民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而参加我们这次竞赛的出题、监考、评卷的老师都是我们中心校的正式教师,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公办教师,拿国家工资,吃国家商品粮,享受国家干部的称号和待遇。 “但是,生活是一回事,工作是另一回事,在工作上我们对你父亲所作的工作向来都是尊重的,不仅如此,我们还认为他这类教师的工作同样很重要,而且更辛苦,可以说非常辛苦,因为你父亲这类教师不仅每月拿不到固定工资,吃不到商品粮,享受不到我们这些拿国家工资、吃商品粮、旱涝保收的国家正式教师所能享受的、没哪个敢少我们一分一文的福利待遇,所拿工资根本谈不上是工资,只是一点地方性的、象徵性的、国家未予承认的补贴,就算是工资也比不上我们国家正式教师的一个零头,而且,他们一辈子都只能如此,只能是个民办教师或者说泥腿子教师,一辈子得不到国家的承认,一辈子都得靠他们那点不是工资的工资养活他一家老小,但是,他们干的却是基础性的工作,在我们正式教师的领导下工作量和工作强度上不仅一点不比我们少,还只比我们多,我们的高一级学校,中学、大学的人材离开了他们这类教师的工作那也是不行的。我想,这些道理你可以下去后叫你父亲好好给你谈一下。我想他也会给你谈的! “介于我以上所说,对我们中心校的全体老师,对我们这次竞赛考评组的全体老师,还有我本人,你父亲可以说是我们的同事,而且还是很多年的老同事了。当然,我们中心校的老师,包括我本人,平常与你父亲并没有多少生活方面的交往,但是,在工作上,我们与你父亲却应该说相处融洽,互通有无,互相取长补短。我们都认为你父亲是一位在工作上兢兢业业、不计报酬、不计人个人得失、老实苦干的好教师,是人民的老黄牛。” 总负责老师这段话使在场的老师们顿时全都喜形于色,一位老师像喝醉了酒似的在屋里直打转蹦跳,嘻嘻哈哈。总负责老师说了那段开场白后,就好像他已经给自己垫好了最坚实牢靠的基石,接下来他说什么都是符合逻辑地开始说下面的话。我没办法不面对,总负责老师这段话对于爹、门外的家长们的效果和力量是一样的,就是说对于他们来说,总负责老师这样说了,就总负责老师说什么都是正确的,无可辩驳的了,他们更加无话可说了,尽管总负责老师不这样说他们也无话可说,没有他们的话说,就跟没有我的话说,我只是来听话的一样。 第57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17 17 接下来总负责老师说: “我下边将会代表我们这次竞赛考评组的全体老师以及我们中心校的领导对你今天的考试的整个情况作一个详细、具体的陈述,并且宣布一个暂时性的、也就是不是最后定性的处理决定,其中,我会考虑到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而你父亲已经为你个人对我们作出了请求。当然,这些都要在原则的许可范围内。原则,是我们谁都没有权力超出和违背的。另外,我还要强调,我将向你宣布的处理决定只是暂时和临时性的,至于对你的最后定性的处理决定,我今天还无权作出答覆。 “通过你今天在我面前的整个表现,还有你父亲对你平时的情况的汇报,我们现在可以说已经基本清楚了,你出现今天这种情况并不是偶然的。你父亲说你今天是初犯,我们认为这个说法值得商榷。可以说,你是一个固有败坏、恶劣品性的学生,而且,通过你今天在我们面前的表现和你父亲对我们作的汇报,只能肯定你是一个本质有问题,甚至可以说有严重问题的学生,至于你的问题到底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了,这一点还不能说很清楚,还需要对你进一步的考察。 第82页 “我有责任让你明白的是,我们这些老师,具体地说也就是我们中心校的全体老师,当然也包括我本人,都有对你的全部的教育你、培养你,如果你需要改造的话,也就包括改造你的权力、责任和义务。因此,只说到你今天的考试,我还要对你说的是,我们将在这次竞赛的整个考评工作结束后,专项对你的这次竞赛的这份考卷,结合你使我们已经有的对你的认识,给出一个最后的处理意见,上报学校领导批准,到时候我们会将这个处理决定通知你,并严格执行。 “下面,我仅仅就你这份考卷向你说一下我个人的初步的一些看法。当然,这些看法也在一定程度上综合了在这间办公室里的我们中心校的老师们的意见,你可能也看见了,在这间办公室的我们中心校的老师都是我叫人通知他们,让他们放下手头的工作到这里来的,实际上,他们都是负责这次竞赛的骨干老师,今天是很忙的,是专为你的事情到这里来的。我利用这个时间对你说一下对你这份考卷的我个人的初步看法,也是为了你能够对你这份考卷的问题、你今天考试的问题,还有你这个人本身的一些问题,现在就能够多少有个清醒的认识。 “现在考试还在进行,考试时间才刚刚过半。从整个考试到目前的情况来看,也只有你一个考生把题做起了,而且把考卷交上来了,别的考生都还在认真做题。实际上,你还只是在考试时间不到半个小时就把所有题都做起了。不过,我们初步认定你的考卷不是你独立完成的,你的考卷存在着严重的问题,需要特殊对待。 “首先,你的考卷上答题没有步骤,没有运算过程。而任何事物没有一个过程它就不可能成其为一个事物,就是你吃醋汤面也不可以一口就把一碗面吃下去。你可能自以为非常聪明,却没有意识到,更没有真正认识到,客观规律是谁也无法违背的,马克思主义教导我们的真理是谁也无法违背的。 “马克思教导我们,任何事物它都有一个产生、发展、壮大、灭亡的过程,没有这样一个过程的事物是不存在的。马克思还教导我们,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任何事物的发生、发展、壮大的过程不可能一帆风顺,都必然要经歷一个艰难曲折的过程。总之,一口吃下一碗醋汤面和一步登天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如果看起来似乎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那也必定是假象,是骗局,至少也是假象和骗局! “而你的这份考卷上的答题,我们恰恰就看不到哪道题有这样一个过程,更别说还有一个曲折、艰难、复杂的过程,全都是一口就吃下了一碗醋汤面,一步就登上了天! “我们也许可以说,你解题的过程虽然没有反映在考卷上,却一定是反映在草稿纸上的。可是,我们又恰恰没有在你的草稿纸上发现这些必要的也必然的过程。这些过程要么反映在考卷上,要么反映在草稿纸上,不可能两者都没有反映,这才符合事物的必然规律,才符合马克思教导我们的真理。 “你说草稿纸不能作为考卷对待,那你问问在场的老师,看我们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规定。至于你说我们一开始就让考生明白了做题不必写上步骤和过程,甚至说这是我们对这次考试的重要规定,但这不等于做题本身必要也必然的步骤和过程它不存在。而且,规定是我们定的,也是我们可以改的。现在我就派老师去通知各考室,这次考试做题要有详细具体的步骤和过程,草稿纸也一併作考卷对待。” 他说得锕锵悦耳,抑扬顿挫,掷地有声。我的感觉是,在场的老师们脸色越来越开朗了,外边的家长们也都个个脸上扯着对他无限信服、讨好的干笑。是的,我是觉得那笑是“扯”出来的。 “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种情况。就这一种情况来说,对你这份考卷,我们原则上也只能给它零分,把它作废卷处理,不可能也不应该对它是别的什么态度。 “我还要对你说到几种情况,它们都是符合客观必然规律、符合马克思主义真理的,不是随便说的,不是主观臆想的。不过,你要记住,它们仅仅只是针对你这份考卷而言的,至于你作为我们的一个考生和学生,我已经说了,要在这次考试的整个考评工作结束后经过集体专门研究讨论,形成一个统一的处理意见并上报学校领导批准,这不在我今天要对你说的一切之中。 “我已针对你的这份考卷说了第一种情况,现在说第二种。 “对我们这次的竞赛,有一点你可能还不怎么明白,那就是我们这次出题是以超出所有这次可能参考的考生整体的水平、能力,也在相当程度上超出了他们已学知识范围为出题宗旨的,和以往每次考试都不同,和你们平时在下边的考试就更不同了。其中,最后三题还是今年北京、上海、天津三地区你们这个年级数学联合竞赛题的最后三道题。全部考题不是我们哪一个老师出的,而是由学校领导挑选、组织的一批老师指定我负责集体反覆研讨才确定下了每一考题。我们查阅了许多资料,但也没有原封不动照搬资料。为了考试的严肃性和保密性,最后三题的资料是我们通过层层关系昨天才得到的,我相信下边你们村小没有哪一个老师或考生能够先于我们得到这些资料。 “综合所有这些情况说明,这次的考题本身就不可能让我们挑选、召集回来的哪一位考生全做出来,一题不错。最后三题在北京、上海、天津地区做出来的考生也屈指可数。你要知道,全国各地区和这三个地区的差距是很大的,更别说像你这样的纯粹农村的学生可以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们都做出来了!因此,可以肯定地、毫不含煳地说,假设我们这次的考生中有本事上了天的、聪明程度千里挑一的,也绝对不可能出现你这种情况!你以为你可以拔着头髮飞上天吗?你可以把一碗醋汤面还没到嘴边就已经囫囵吃下去了吗?你是百里挑一甚至于千里挑一的,但你是万里挑一的万万里挑一的吗?” 众人仿佛他是多么幽默似的全都附和地笑出声了,包括那几位中心校的老师笑也都是包含着对总负责老师讨好、取媚的笑。我也听见爹笑了,笑得跟其他人一样,而且只比其他人更包含着对我也不可能“拔着头髮飞上天”、“还没到嘴边就把一碗醋汤面囫囵吃下了”的嘲笑。我往门口扫了一眼,看到家长们都是更加看不起我、可怜我的样子了。他们不知道,我不敢听他们的笑声,不敢看他们笑,不敢看他们可怜我、看不起我的样子,因为他们的笑声、他们的笑、他们看不起人的样子是那样难看,而对于我,只要是难看的,就是假的,就不能接受和认同。当然,对难看不难看,我有我自己的标准,不能和一般所说的难看不难看混同。 “你竟敢狂妄地扬言我们今天的所有考生到这时候还没有一位把题做起了!你是对的,可你为什么对了?你凭什么对我们整个考试情况有这么一个充分的估计?现在我们暂不追究这些,只凭我上面所说的第二种情况,就至少应该将你这份考卷判着零分,判着废卷! 第83页 “第三。也许你对我上面说的两种情况都会有所不服,那我们就暂把它们放在一边,退后一步来看第三种情况。 “我们把你这份教考卷作为特例来对待,把你这个人作为特例来对待,假定你有超人一等的能力,你有本事超过所有人,你甚至能够违背客观规律,违背马克思主义的真理,能够拔着自己的头髮飞上天!” 众人又笑了起来,他们每次的笑都让我更是一阵阵发憷和发冷,但是他们一定在他们觉得应该笑的时候笑起来,该怎样笑就怎样笑。 “但是,如果这次竞赛的整个考评工作结束后,我们没有发现一位考生也像你一样把题全做对了,做得跟你一模一样,那我们在原则上仍然只有给你这份考卷评零分。这是因为,你张小禹做得出来的事,就一定会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做得出来。 “你能拔着自己的头髮飞上天,就一定会有其他的人也能够拔着自己的头髮飞上天!你在学校,老师应该每天都在告诉你,集体的力量、大家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力量,一个人不管他做出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我们群众中就一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甚至更多的人把同样的事做得出来。如果果真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做得出来,我们就绝不能把这判成他个人是有能力的,相反,我倒应该认为他这样是在向群众、集体、大家挑衅,是在把自己凌驾于群众、集体、大家之上,甚至于是在把自己凌驾于我们整个社会之上!因此,从这第三种情况看,我们也只应该给你这份考卷评零分,把它判着废卷!” 总负责老师继续说下去: “介于我以上所说的几种情况,对你这份考卷,我们认为最好的、最理想的也是你在考试前曾得到过一份资料,这份资料上刚好有今天全部的考题及详细的解答,你不过是把这些记下来了罢了!你可能也估计到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无法找到证据,只要你自己不说、知情者不汇报,我们就拿你没办法,所以就把这些资料上的解答洋洋得意地照抄在考卷上了,以求一鸣惊人。但是,我们是认真负责的。像这种情况,如果是考大学,也许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我们这不是考大学,你也不是个大学生而不过是一个农村学校的小学生(众人又笑了)。 “对于小学生,我们就不只是要注重他们的学习能力,更要注重他们的道德品质!不要说对小学生,在我们社会,对大学生也是这样的!一旦发现一个学生在道德上有问题,哪怕只是一些蛛丝马迹,我们也决不能姑息养奸,听其放任自流!你敢把你通过不能说正当的途径得到的资料上的东西照抄在考卷上,这至少说明你的道德品质有问题吧?我们拿不出你照抄的证据,但至少可以肯定你有想一鸣惊人的心态吧?就是为了端正你这样一种不健康的心态,我们也仍可以判你这份考卷为废卷,给它零分!” 一个个“废卷”、一个个“零分”,个个都对我是下地狱的判词,多一个就让我多看到一个堵死前边的路的黑色高墙,那可是人生之路,是爹和人们所说的那种出路、活路、生路。我感觉到这对爹也是一样的,感觉到我们父子这时候是“心心相印”的,两颗心就是一颗心,为同样的东西感觉着同样的寒冷和黑暗,同样的恐怖。 “就算你能够把我上面所说的几种情况都否定了,对你这份考卷,我认为都还会有一种情况,而它们就不是我上面所说的那几种情况了,性质是另外一回事了!”总负责老师毫不停顿,继续滔滔不绝地说,“这种情况就是,我们可以认为是有人向你泄了这次的考题。你难道认为我们没有权力这样认为么?当然,说到泄题,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们这次竞赛考评组的全体老师,包括我,是不可能向你泄题的(众人又附和地笑了),对我们这次竞赛考评组的全体老师我们不能有任何怀疑,他们不是绝对值得信任的,也不会成为这次竞赛考评组的老师。 “我意思只是说,我们在原则上有权力也有理由认为有人向你泄了题,但它和我们这次竞赛的考评组的老师是无关的,如果我们进行追查,也不会以我们这次竞赛考评组的老师为对象,在中心校,也只有这次竞赛考评组的老师们在考试前知道这次竞赛的题。所以,对你这份考卷,我不仅有权力有理由判作废卷,判分零分,还有权力有理由进行追查,追查它的解答的来源,首先就要从你和你亲近的人身上开始!” 总负责老师越说越情绪化了,激愤、气恨,还有满足和狂喜,正义的光辉在他身上闪耀,他整个人似乎越来越光辉灿烂,在场的所有人全都越来越对他只有崇拜、景仰和敬畏。他也越来越无所顾忌了,如什么都剖开来亮出来地高躺在椅子里,脱了鞋,把一只脚高高放在桌沿上,脚很臭,一股一股的臭气冲进我的鼻子,这只臭脚离门口那几个家长比我还近,但他们谁也没有表现出闻到了这股臭气,我的感觉是,即使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惩罚和折磨的恶鬼也比不上他们的悲惨,但他们没有一个人离开,没有一个人表示对总负责老师说的多少有异议,哪怕只是通过神色表现出来,哪怕只是通过不再听下去了离开去表现出来,他们就像是都被完全冻住了,凝固了。我为他们到这时候了,听了这么多了,连仅仅通过离开不再看下去了以表示一自己个人的什么也没有而震惊,但是,他们就是连一个离开的人也没有,还再也没有人看我一眼,只把目光集中在总负责老师身上,以无限喜悦、幸福、满意、敬畏的也是无限做作、干涩、勉强、丑陋的笑望总负责老师,如望着他们的神明。 总负责老师开口闭口“你这份考卷”、“我们这次的竞赛”,就好像我与这次竞赛是无关的,我没有对它的任何权利,我只是以我的“考卷”侵犯、玷污了他们这次竞赛。总负责老师如此也许是无意识的,但他不知道,也许多少感觉到了,他这样到底有多么正确。我不在人世间,不在总负责老师所说的那个社会里面,不在宇宙之中。 我在一坨非人世间的冰里面,这坨冰有时候可以是看起来只有那么大的,但实际上它有一整个宇宙那么大,所有一切,一切考卷、考试、数学竞赛那样的东西,还有现在在我面前的总负责老师这样的存在,全都在这坨冰之外,没有任何力量可以穿透这坨冰,它本身也没有出口和入口,连一丝儿最微小的缝隙也没有,绝对没有什么可以到达这坨冰之外,也绝对没有什么可以到这坨冰里面来,这坨冰里面只有冰,我也仅仅是这坨冰里面的冰中之冰。这绝对不是今天来参加这个竞赛才是这样的,而是一向就是这样的,至少,我已经不记得是否有过不是这样的时候。这是我的基础,包括我一切言行的基础,我的一切言行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从这个基础出发的,最终仅仅证明我就是这样一坨冰的真实性。 只有我自己是如此完全清楚,这就是我把今天这次对于我一生都有至关重要的意义的考试弄成了这样一个结果的根本原因。所以,对于我,总负责老师说得就好像我不是一个考生和学生,我甚至于都不是一个人了,我对这次考试和所有考试没有我的任何权利,其他考生什么权利都有,就我没有,其他考生都是考生和学生,是人,是这个世界的孩子,就我不是,只不过是十分苍白地表达了事实本身的真相而已。没有人可能想像我对总负责老师这样的的接受、接纳的程度,就像没有人可以想像得出我对它们的拒绝、反抗的程度。 第84页 我脸上早已是做出了一种幸福、满足、臣服、美好,仿佛心里越听越亮敞,就跟电影里和书本里孩子们听好老师、好领导的谆谆教导一样的“笑”,这是总负责老师和在场所有人都需要我的,我非在这时候交出不可的。但是,我也知道,正因为我向他们这样笑了,还因为门外的家长们,还有我爹和那些中心校的老师们,他们都那样难看地笑了,对总负责老师所演讲的一切,只在那样极力笑得好看却终于是难看地笑着,以致惨不忍睹,我就要我做出的这个“笑”凝固下来,变成一铁面具,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我脸上,丝毫变化也不能有,就跟我的上下牙绝对不能接触一样,以此做到对自己的绝对不能原谅和不能饶恕,做到对自己的绝对惩罚,这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我既然被迫这样笑了,如果我做不到这个,我就会坠入那个深渊。我的一切实际很简单,就为不坠入那个深渊。 “我已经向你详尽、周到、全面、透彻地讲了你这份考卷所可能的几种情况。有这么几位老师,这么多家长,还有父亲本人也在这儿听着。我想他们都是贊同的,至少基本是贊同的。你本人也表现出发生了很大变化,不像开头那样桀傲不驯,目中无人,要和老师对抗、学校对抗,只不过还不能认为你内心就真接受了。当然,介于我们已经清楚的你的情况,也知道你要从灵魂深处真正接受、全面接受,还需要一个相当长的、艰巨的过程,我们也将帮助你来完成这个过程。 “不过,就我前边说的只针对你这份考卷说几种它来歷的可能情况来说,我都还可以向你说一种。我要说的这最后一种情况就是如果你硬要钻牛角尖、俗话说头撞南墙不回头、一条路走到黑(众人又是一片起起落落地附和的笑声),用你个人的思维逻辑把我所说的几种情况都否定了,认为它们都不成立,以我们已经对你的本质的了解,我相信你不但一定会这样做,还现在就已经在这样做了,我最后说的这种情况也是你无论如何也反驳不了的。这就是,我们综合所有各方面的情况,包括你今天到我们学校来,在我们的考场上的表现等等,我们完全可作出结论说:你偷了我们的考题!” 总负责老师一语道出他这个结论他是多么兴奋啊!红光满面、汗光闪闪的他像个得意忘形的歇斯底里患者哈哈大笑起来,张狂、露骨、毫无保留地瞪着我。在场的所有人也一下活跃起来,仿佛他们也觉得有个什么结没有最后解开,这一下就迎刃而解,一通百通了。 而对于我来说,也是总负责老师这样说才击中了我的要害。这不是在开玩笑,不是在说反话,或有别的什么用意。尽管我还只是一个孩子,但要再现身为一个孩子的我的世界、精神和灵魂,几乎是我难以胜任的,尽管我企图在这部书里这样做。不管你信不信,我实际上在一开始就在等待着总负责老师说出这样的话来,对我作这样的定性。 我是这个世界、这人世间、这宇宙间、这人类、这社会唯一的和全部的罪恶和堕落,这是我始终也在面对着的绝对的事实,它也是我一切行为的基础和前提,至于我这次考试,对于我,它不仅必定是罪恶性的,而且,这种罪恶性如果老师们要把它以他们所可能做到的做个定性,那也只有说我偷了他们的考题是最近这种罪性的了,尽管又并没有什么是接近这个罪的,因为这个罪是无限的和绝对的。 还可以说到那个我始终也在一个透明但不完全透明的奇形怪状的“东西”里面的幻觉,我站在总负责老师面前,站在这间办公室里,我当然仍然在这个“东西”里面而不是在其他什么地方,而且,我在这个“东西”里面,总负责老师、在这间办公室里的所有中心校的老师,我爹,门口的大部分家长,也都在我这个“东西”里面。 对我来说,他们在我这个“东西”里面,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受我这个“东西”统治和支配,不管他们对此意识到没有或意识到了多少,而我心里始终也在想着对我这次考试的罪和我偷了他们的考题是相当的,我几乎看得见我心里这种活动通过我这个“东西”而传递到总负责老师那里去了,这使总负责老师最后说出这样的话,也传递到在场的其他人那里去了,这使总负责老师那样一说,他们都不但没有异议,还像终于解开了最后一结似的那么舒畅和得意。一切都是我这个“东西”造成的,但我能够把我这个“东西”怎么办呢,我只能不能原谅自己和不能饶恕自己。 总负责老师狂笑了好一阵: “你叫大家说说,叫在场的全体老师,还有家长们说说,我们可不可以这么认为、这么推测?我们有没有权力最后这么认为和推测?我们到底有没有这么认为和推测的全部理由和依据?不,我们认为它不只是推测,而是事实,是我们绝对有权力和理由、依据认定的事实! “你也许可以说你个人没有这个能力在考试前偷了我们的考题,可你难道会没有帮手么?原则上你是有足够的帮手的,虽然我相信广大人民群众中是没有一个人会帮你的,你也同样不可能在我们中心校有内应。但是,你有家人,亲人,他们个个都会甘做你的帮手。这在逻辑上是成立的、无可辩驳的。你有这么多的帮手,不仅可以做成事,还可以在现场不留下显明的证据。如果有这样的证据,我们也早就发现了,因为我们对待工作的态度是认真负责的。但是,这不等于说你,应当说是你们,就没有在现场留下蛛丝马迹。 “我们国家对一切的、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形形□□的犯罪,当然包括偷窃,全都是破了案的,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就因为再狡猾的罪犯总会在现场留下痕迹,而我们的破案工作者、执法人员火眼金睛,绝对能够发现、识破这些痕迹,顺藤摸瓜,直到水落石出,罪犯落网!而我要告诉你,要在现场找到你偷窃了我们的考题的蛛丝马迹,只要我们愿意,那是一定能够找到的。至少,有人偷了我们的考题这一事实我们考评组的每个老师都可以作证,甚至于提供证据。比方说,窗子有人动过开过,密室里的摆设变动了位置,某处擦去了一点灰尘等等。这些虽本可有可无,介于有和无之间,但如果我们要把它们上升到一次作案的高度,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这对你张小禹可就不意味着只是前边我说的那几种情况了! “只要我们出于必要认定了事实,就不得不把情况上报、移交给公安部门来处理了!确不确认这次考试有人在考前偷了我们的考题,完全不过是我们考评组全体老师口中的一句话而已。可以给你说,我们现在就可以马上报案。既已确认失窃是事实,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你张小禹列为重点嫌疑对象。除了你这份摆在这里的考卷,我们全体考评组的老师,还有这么多的家长,都可以提供你今天前前后后都是多么反常、出格的事实。一百多考生只有你一个人最后进入考场,还慌慌张张这考室跑那考室,一入考室就刚好是入场结束钟敲响了,一开始考试就三五两下把所有题都做起了,还一道也没有做错的,每道题又没有一个必要的步骤和过程,连草稿纸上都没有,只写了几个互不关联的简单的数字,叫你到办公室问问情况,只是问问情况,你却态度恶劣,甚至怀有明显的敌意……我要告诉你,就凭这些就可以把你列为唯一的嫌疑对象! 第85页 “当然,并不会马上给你定案,只是把你列为嫌疑对象,我们、我们的公安部门做事是讲究程序的、按照客观规律办事的。你可以不服,但也要等事情水落石出后才有你的话说。我们会配合公安部门立案组织专门的人员调查事实,查找证据。当然会走访群众,包括今天在这里、在现场的除了你和你父亲外的所有人员,还会到你们那里,你们大队,深入查访当地的干部群众。 “我给你说,这样一来就绝对不可能找不到这次考题失窃案就是你张小禹伙同几个亲密的帮手作的大量的、充分的人证乃至于物证。因为,我们下面的干部群众是听话的,是永远维护大多数人利益的,是站在正确的、顾全大局的立场上说话的。可以说,我们只需找你们那里的干部谈谈话,你们那里的干部再向群众作个一般平常的宣传和解释,比方说召开个群众大会,就能达到目的,就我们需要群众说什么他们就会说什么了,需要群众提供什么他们就会提供什么了。他们,我们的群众,只要看到上头的人来了,他们就会有一种感觉了,就会考虑自己到时应该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了。而且,我还得说,照你父亲今天向我们反映的你平时的情况和你今天在我们这里的表现来看,我能够想像你在你们当地、你们那个沟里的群众中的印象是不佳的,甚至于是极坏的!如果我们派人到你们沟里调查你,我想,我们还什么都没有说他们就都会说你不是好东西,你在外边犯了什么事那真是太自然了!对这个,我敢说我不是妄加猜测! “总之,你下去后可以问问你爹,还有你能问到的所有人,看我们这次要给你定个偷窃考题的罪名,不是像把你这份考卷判为零分、定为废卷那么简单,而是把你送去你该去的地方,看我们有没有那个能力,做得合法、合规、合理,让天下人、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甚至于大快人心、大快民心!” 总负责老师在说到我们沟里的“干部群众”时,以那样的鄙视和歧视的眼神看着我,仿佛他全看到了我在我们沟里从小到现在全部的如丧家之犬、过街老鼠的情景。我只能服他。 他继续说: “我现在把我想要给你说的你这份卷可能的几种情况都说了,对这个问题我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我现在要临时通知你,我们将在原则、权力、义务、责任,权力、义务和责任当然是对你的权力、义务和责任了,的范围内,不同程度地考虑我上面所说的你这份考卷的几种可能的情况而把你这份考卷判作零分、判为废卷或类似的什么情况。我这是代表我们考评组的全体老师说的,也是代表我们中心校的领导说的。我已经几次给你讲明了,在我们整个考评工作结束后,我们会组织相关老师对你这份考卷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兼顾你父亲为你做的求情、你父亲是我们的同事等等情况,经过集体讨论,给出一个大家一致通过的处理意见,最后上报学校领导批准。对于作为我们的学生和我们这个社会一员的你这个人,我们也将如此!” 第58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18 18 他仿佛说得有些累了,散漫而满足,似乎对说什么都没有兴趣了地躺在椅子里。大家都静静地,鸦雀无声。他把他的脚举得更高了,离门口一位家长的鼻子还没有他的脚板长,而且像这样已经不是一小会了,这位家长,还有其他所有人,始终也像是没有意识到他这只脚是一个只脚而且散发着难闻的臭气,他本人也始终也像是没有意识到他这是一只高高举在这么多人面前的一只脱了鞋的脚,还散发出难闻的臭气。 在场的所有人,都凝固在一种对我的深刻的、绝对的、视我为无物的蔑视之中,很显然,总负责老师越是对我加以否定、越表现出他不可能容我,他们对我的这种蔑视就越大、越彻底,他们也就越加无条件地站到了总负责老师那一边去了。他们那种蔑视我、鄙视我、对我幸灾乐祸的神情,让我强烈地联想到在整人的大会上,张书记那些“相好”在张书记背后给张书记打扇子,看着张书记在宣布一条条某某人的罪状时,她们脸上那种露骨的幸灾乐祸的神情。我感到他们还在无声地表明,我是如此可蔑视的,我什么也不是,在我面前根本就没有可能为他们这样子而羞耻。 但是,我为他们羞耻,为他们所有人羞耻,我真想一下跪在总负责老师面前请求他想对我怎样就怎样吧,只要他收起他这只高高举在众人面前的还散发出那样的臭气的脚,因为这不只是在场所有人,也是他本人的耻辱啊。我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虽然我被迫那样“笑”着,但我一定要为了这种羞耻而让自己在他们面前,在这个世界上端端正正地立着、立成一块唯一的岩石。这个决心我是把它定到了我灵魂深处的,尽管不是今天才定下的,也不只是为这次考试而定下的。 我的外表凝固宁静如岩石,但我里面却是那样的紧张,对接下来更不看好,充满更不祥的预感。我感觉到一种压力从那几位老师那里在向我压过来,甚为恐惧,也在等待着,果然,有一位老师那么凶地叫起来: “不要跟他说那么多了!撕了他的考卷,不让他回去,在我们学校关他三天禁闭,写三天检讨,饭由他家里送来!写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直到我们说行了再说其他的!” 我发抖,没什么可以形容我对他们真对我这样做的害怕。但是,我预感到,完全可以说是确切地知道,总负责老师未必会对我这样做,却一定会对我有更大、更深、更黑暗、更可怕的,他们是绝对不可能放过我的,我也从来没有被任何人放过。但是,我心中却有卑下的希望,希望他们放过我,希望总负责老师放过我,不要把今天他们所说的我的错误或犯罪当回事,因为它们本来就算不上个事。 又过了一点时间,总负责老师像休息够了,让他的话语、腔调都提升了一个层次地开口说: “前面我讲的都仅仅是针对你这份考卷而言的。下边我要说的才是针对你个人,你这个人本身而言的。当然,它还是我个人的观点,未经集体讨论并上报领导批准同意,但是,它仍然是我站在我身为一个国家教师、国家干部的立场上对我们的一个学生,不管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生,说的,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代表大家、集体、领导的! “你要明白,我们国家需要人材,可她需要的永远也品学兼优的人材!这是我们立国的根本,立国的准则,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仍然如此。它是不可能改变的,因为它改变了,我们的国之根本、国之基础就没有了,我们就将国之不国,我们国家就不能叫做中国了。因此,这一原则也是我们国家整个教育系统,包括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各级学校教育学生的原则,是我们根本的办学思想和办学理念,它在决定性和根本性的意义上决定了我们国家的教育的性质、任务和目的。 “实际上,那些道德品质优秀但个人能力较差的人国家更需要他们,因为国家更信任他们。试想想,如果我们培养出来的是道德品质恶劣、自以为是、甚至于连国家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材,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只会给国家带来危害。对于我们这些人民的学校和人民的教师,国家授予我们的职能也是不允许我们培养出这样的人材,这样的学生!我们国家是人民的国家、大多数人的国家,她是为人民谋幸福的,为大多数人谋福利的,绝不会允许极少数、极个别个人主义至上、目空一切的人的存在! 第86页 “说到你,完全可以说,你这样一个狂妄自大,目中无老师、无学校、无纪律的学生,且还不说你到底还是不是真的目空一切,不管你的本事是不是大上了天,也不可能为我们任何一级学校、任何一级学校的老师所接受和容忍!如果你不是一个学生,而是社会公民,那你也不可能被我们的社会所接受和容忍!总之,你不会被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的任何一方,包括学校所接受和容忍!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和我们的国家、社会是人民的国家和社会,是为大多数人谋福利的国家和社会,所从事的事业是为人民、为大多数人谋幸福的事业格格不入的、根本对立的! “我给你讲的这些也应该是你平时在学校接受的教育,只不过这种教育没有在你身上起到作用,或这种教育还没有对你做到位。国家是什么?国家是一个大的整体,国家与个人的关系是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就像一个人的身体与他的器官和细胞之间的关系,机器和它的零部件之间的关系一样。任何一个人离开了国家、离开了集体都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可能再存在。相对国家和集体来说,个人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他的财产、他的生命、他的身体、他的所谓的个人的聪明才智,都是绝对属于国家和集体的,与个人无关的!可以说,个人只是暂时保管它们而已!国家、集体任何时候都可以向个人索取它们,对它们作出任何安排,个人则任何时候都要服从国家、集体这种安排,个人随时准备为国家、集体献出自己的一切! “所以,对像你,就你张小禹这样的学生,我们学校的第一原则就是不能接受和不能容忍。但是,不能接受不等于是不能接收,相反,我们还一定要把他接收进来,不轻意放他进入社会,因为学校的任务之一就是教育好他、改造好他!我们不是不能接收他来作我们的学生,而是不能迁就、姑息、放任他不健康的身心!我们有责任也有权力对他不健康的身心进行深入、全面、彻底的治疗、矫正和改造!责任是国家赋予我们的,权力也是国家赋予我们的。原则上是,没有把他教育和改造好,教育和改造成为我们的国家和社会需要的人,我们就不能把他送入高一级的学校,更不能让他进入社会! “是的,他们中间是会极少数、极个别的人还没有教育和改造好,还没有教育和改造成为我们的国家和社会需要的人,就进入了社会,这当然是因为这部分极少数、极个别的人在歧途上走得太远了造成的。但是,社会对他们就不会如学校那么温和了。因为学校主要还是以教育为主导手段的,而社会更多的就是强制了。你不要以为他们进入社会就自由了,就没人管他们了,恰恰相反,我们的社会是一个十分严密、精细的组织,是一所更大的、职能更完备的学校,她除了对他们有一般的教育、引导的措施外,还有其他的措施和设施,比方说劳改和监狱!如果他们甚至连社会这所大学校也把他们教育不好、改造不好,那他们就会被送进监狱、送去劳动改造!连监狱和劳动改造都不是最后的,如果连监狱和劳动改造都拿他们不行,那么,等待他们的就还有——法场!” 虽然可以想像,总负责老师不会说我现在就已经够格押赴他所说的法场了,但是,他不知道,或许多少感觉到了,我随时处在“士兵”的追捕之中。当然,这种“士兵”只不过是我的幻觉,如果这事情发生在那些头脑迷信的人身上,他们定会说这种“士兵”是阴兵了,而且也的确可以把它们称为阴兵,尽管它们只是幻觉,极端的恐惧所致的幻觉。我随时看到这种“士兵”在满世界寻找我、追杀我,抓住我就会将我就地□□,随时看到它们的帽徽领章和他们的钢枪上的刺刀闪烁的寒光。其实,也可以说我的言行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建立在有这种“士兵”对我的追杀而不能让他们的追杀成功的基础上,是这直接导致了我现在这样站在总负责老师面前,耳提面命受他这种教育。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对总负责老师的这一切表示心悦诚服,因为,像他这样,总比被那种“士兵”,或者说那种阴兵捕到杀死好。 “不过,说到你,你张小禹,就还有一个优势,”总负责老师继续说,“那就是你年龄还小,毕竟还只是一个四年级的学生,在我们学校的老师的监督、教育、改造下,从现在起就改正自己、纠正自己,悬崖勒马、亡羊补牢,还来得及。 “今天,你把你的恶劣品质多少向我们暴露出来了,这一方面是必然的,另一方面也是一件好事。你看,一百两百多考生唯有你最后像赶集似的跑进考场,还跑错了考室,这考室跑那考室,一进考室就说你座位上没有凳子,考试不到半个小时就把全部题做起了,还一道也没有错,连检查都没有检查一遍——你的监考老师向我们反映了你连检查都没检查——刚一敲考试时间过半小时钟就交了卷……你自己说,你这些情况有哪一样发生在别的考生身上了?它们又可不可能发生在我们别的考生身上?为什么它们全都发生在了你一个人身上,你就有这么多‘第一’和‘唯一’?把它们仅看成一种巧合说得通吗? “最不可思议的还是你说你座位上没有凳子。我们的老师是认真负责的,尤其对这次的考试,我们是以前所未有的认真负责的态度在对待的。有三四个老师专门负责这次考试的桌凳方面的工作,他们把一切做好后前后反覆检查了三遍,每遍都向我作了汇报,而我在今天考试前还亲自带几位老师,包括那几位专门负责这次考试的桌凳的老师把所有考室检查了一遍,可以说没有遗落一处地方。如果果真有一个座位上没有凳子,我们早就发现了。我想我应该对你说,这事对我们来说无论如何也是有问题的,有蹊跷的,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再说了,就算我们做得如此细緻的工作会出现一个疏忽,为什么这个疏忽偏偏出在你身上,偏偏出在你这个在今天的考试中已经那么多的‘第一’和‘唯一’的考生身上? “据你的监考老师反映,你当时跑进你的考室,一到你的座位前就敲响了考试入场结束钟,时间上惊人地吻合。另外据一些老师和家长反映,你在入场钟敲响前就表现得和所有考生都不一样,特别是入场钟刚一敲响你就跑向厕所,时间上也是惊人吻合的。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些吻合?时间上如此精确的吻合你又是怎么做到的?” 我虽然为他说的这些发憷,因为它们作为罪恶和罪名对于我都昭然若揭,我绝对无法否认的,但我还是平静地看了看总负责老师的眼睛。对于我来说,谁向我的眼睛看过来,如果他看到的都是无边无际的岩石和坚冰,除了岩石和坚冰还是岩石和坚冰,同时看到的还是和整个宇宙一样广阔无限的绝对空无一物,一种没有我看到的,也没有我用来看的眼睛,也没有我自己本人的一丝一毫的真实性的“空无一切”,那他就看到了我的真实。我不知道我距离这种真实还有多遥远,但是,我用的就是如此接近这种真实的眼睛看总负责老师的。 第87页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儿疑惑和恐惧,看到了我的那么多“第一”和“唯一”让他意识到了他的座椅下并不是他自以是那样的、坚实牢靠的大地,更不是他滔滔不绝地向我讲演的那样的,而是一个无法解释、无法直面的深渊,这个深渊不但需要另样的解释,更需要一种绝对的担当,那可不是他这样的。但是,我看到的更多的、压倒一切的是怯懦的强大,他正因为有这一丝儿疑惑和恐惧,正因为无意识中多少意识到了他的座椅下不是他平时以为的坚实可靠的大地而是一个无形的深渊,他才断然不可能放过我,至少可以说更加不可能放过我。这是因为,如果他敢有这种疑惑和恐惧,敢直面他身体下的无形的深渊,他就迟早会站在我现在站着的位置上来。我已经知道了,他们为了不站到这个位置上来,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而他们不站到这个位置上来,就只有我来站在它上面了。 “你今天考试的座位上的板凳是有还是无的事情,我们下去后还会深入调查。现在能够给你下结论的是,你今天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是为了表现自己、突出自己,有意识有目的地和学校、老师对立。我相信我这个说法是绝对没有冤枉你的,你可以扪心自问,你不是这样,那才怪了! ——众人又是一遍笑声,这次笑的是他们都如此同意总负责老师给我下的这个结论,都认为总负责老师火眼金睛,在这一点上的确是把我看穿了的—— “还有一个情况我都替你想到了。那就是你交卷后本有权利立即就离开学校回家去。然而,你没有,一直在那儿站着,那么长时间地在那儿站着,直到我们叫你到这办公室里来。就好像你知道我们会叫你,知道我们叫你来会像这样对你。我还敢说不是好像,而是你还真的就是这样的!而且你这一行为,是你今天整个有意识有目的所作所为的一切的一部分!当然,这样说把你拔高了,你并没有什么超出常人的地方,你也不可能有,但你今天的一切行为中那种动机是不可能否认的! “不过,我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你这些了,只需对你说你作为我们这个社会大家庭的一员,作为我们的一名学生和考生,你应该是的,你也必须是的! “仅就你今天在考场中的答题来说,一位真正合格的考生,一位我们社会真正需要的学生,就算他聪明过人、本领超群,就像你一样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题答起了,还都答对了,他也绝无可能匆忙交卷,而是会反反覆覆地检查,连细枝末节都要反反覆覆地推敲,他不仅会想不到去交卷,还会觉得再长的考试时间也不够,他再对自己做的题有把握,他也不会相信自己,因为他知道个人是有限的、渺小的,个人总是会出错的,而且往往是看似失之毫釐其实谬之千里。 “在原则上,我们可以把考试时间无限期延长,延长到明天、后天,乃至于延长一个星期,考生吃、睡、拉都在考室,一位我们合格的考生和学生,他也不会在考试时间结束前就交卷,即使他早就题做起了,还全都做对了!在原则上,我们有权力进行这个的考试,以检验谁才是我们合格的、我们的国家和社会需要的考生和学生。我们没有这样做,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绝大多数考生和学生都是合格的,听话的,是我们国家和社会需要的,像你这样的只是个别的例外,对这种极少数、极个别的特殊者,我们只需把他们提出来特殊对待就行了! “你不知道,但作为你的老师我有责任从现在起就开始让你知道,我们书本上的一道题、一个知识,老师出的一道题、讲的一个知识,不管它看起来有多么简单,背后都隐藏着谁也不可能弄明白的深奥的东西,除非他不去弄明白。要这个东西才是我们的每一题,我们的每一知识真正的内容,真正的本质性的东西。绝大多数学生对这一点都是明白的,知道自己在这个东西面前自己到底算个什么! “可以举个例子加以说明。2+2=4够简单了吧?没有比这更简单的吧?可是,如果我们让你连续把2+2=4做十遍百遍你不会出错,但让做一千遍、一万遍你就一定会出错了! ——有两位老师非常开心地笑起来,我觉得他们是在为自己对学生们有这样一种叫他们把2+2=4做一千遍、一万遍的权力而高兴和自豪—— “原则上,我们是有权力要你把2+2=4这么简单的题做一千遍、一万遍的。你在第九千九百九十九遍上都没有错,但你第一万遍的时候就可能错了,把2+2=4做成2+2=5或2+2=6了!对于学生,我们每一位老师都有权这么做!我现在就可以对你这么做,看你能不能够证明你是长有三头六臂的,永远都不出错! “我还要告诉你,在我们国家,别说是一位小小的小学生,就是科学家、教授,不管是多么知名的科学家和教授,交给他们在他们的知识能力范围内的再简单的事,哪怕是他们不看一眼也能明白的,他们也不敢说他们是那么明白,他们也会有所保留,要看上级是怎么说的,领导是怎么说的!这就是因为他们知道让他们把2+2=4做上一千遍、一万遍他们也会出错!一万遍不行就叫做他们做十万遍,三天三夜不休息不睡觉把2+2=4做上十万遍,他们不出错也会出错!他们更知道即使他们是科学家,是教授,领导也有权力让他们把2+2=4做上一千遍、一万遍、十万遍、十万万遍!那些不认为领导有这个权力的,不管他多么了不得的科学家、教授,国家都送他们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了!也一定会送他们去他们该去的地方!我所说的该去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你下去后可以叫父亲,还有你周围的人,给你讲一下,我想你不问他们也会给你讲。 “而这种品质,这种可以说是我们国家和我们社会对每一个人,不只是每一个考生和学生,而是每一个人,包括我们的科学家、教授,不管多么知名,对国家做出了多大贡献的科学家、教授,最基本的人品要求的品质——没有这个品质,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材也绝对不是我们国家和社会需要的人材——在你身上是没有的。 “你还有一件事连我都希望它不是真的了,它让我们所有老师都感到震惊。可以说,它是我从事教育工作十多二十年来还从未遇到过的。你的监考向我们反映,你交卷出来后对你父亲说:‘我全做起了,而且全做对了!’” 外边的家长们一遍唏嘘之声,纷纷摇头的摇头,嘆息的嘆息,议论的议论。我的“问题”和“罪恶”成堆成山,已经是宇宙中唯一壮观和恐怖的存在了,我所做一切就为把它们掩盖住,哪怕多少掩盖住。总负责老师现在又揭示一个出来,让它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了。他们所做这些,和爹总要当众脱我的裤子,把我那个“东西”暴露于光化日之下一样,同样是揭示我相当于那个“东西”的罪恶,同样是把我相当于我那个“东西”的罪恶暴露于光天化之下。总负责老师已经揭示和暴露了我那样多的罪恶了,他揭示和暴露的这个罪恶,让我憷得骨头里都在开始结冰了。 第88页 总负责老师顿了几秒钟后才接着说: “你父亲反映了你平时的一些情况,却没有把你这一情况主动反映纵我们,我想你父亲应该认识到他这是在包庇你,更是在害你。由这一点我们可以推测到你父亲对你平时情况的反映是不充分的、有保留的,未触及到你的问题的实质,我们从而不能不认定你是整个品质的问题,你有严重的品质上的缺陷——你居然敢说你全做起了,还全都做对了!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做得对不对,对多少错多少都要我们确认了才算数,完全可以说要我们说了才算数!我们说你全做起了,还全做对了你才全做起了,还全做对了!你有说自己做起了还全做对了的权力?是谁给你的这个权力?你能够、你有本事把属于老师、属于领导干部的权力据为己有?” 他探过头来逼视着我低垂的眼睛质问道。他这两只满含对我的极端的嘲弄和蔑视的眼睛,在我看来有两个天体那么大,没法形容那血些丝有多么粗,那些肉肉什么的则成堆成山,和我的“罪恶”、“问题”一样丑陋恐怖。他大讲特讲,唾沫星子飞溅到我脸上,我的脸一直就是一个承接他们的唾沫星子的东西。 他又向我飞溅来一批唾沫星子地讲道: “据我所知,就是我们国家做出巨大成绩和贡献的科学家,甚至是为我们国家制造了□□、卫星的科学家,他们也首先是把自己的成绩算为领导、上级和集体的成绩,不敢说他个人有多大的能力,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在我们国家,个人成绩的大小对错,都是由领导和上级说了算的,领导和上级说你的成绩是成绩那就是成绩,不是也是,说你的成绩不是成绩那就不是成绩,是也不是!我相信,像出自你的口的这样的狂言,即使是给我们国家造了□□和卫星的科学家也没哪个敢说!你他妈的才不过是一个小学生,才他妈的参加了几次小小的考试,就敢这样口出狂言! “在我们国家,从来不是也永远不会是个人高于领导、国家、集体,而是领导、国家、集体高于个人,领导就代表国家和集体,可以说,领导就是国家、集体。我们个人的一切,不管它是什么,是什么性质和内容,也都要交由领导来裁定和裁决,也只有领导裁定和裁决了的才是有效的,真实的,也才会被承认! “你父亲在反映你平时的情况时说你爱思考,有探求精神。他似乎认为这是你的优点。可这反映了你父亲作为一名教师在认识上是有一定偏差的,这也可能是你会走得这么远的一个外在因素。不过,我们现在还不会去追究它。你父亲毕竟比你成熟,是能够反省自己的。 “我想你父亲应该比你知道,在我们国家,一个人,一个公民,包括学生,不论是小学生还是大学生,包括科学家、教授、作家等等等等,他们该思考什么、该探求什么,该在什么范围内思考和探求,依据什么逻辑前提、什么样的指导方针、走什么样的方向,所得出的结论应该是什么性质和在什么范围的,都是要听领导干部的框定和指示的! “完全可以说,我什么该想不该说,什么该说不该想,什么既不该说也不该想,都要听领导干部的,听国家的!对爱思考和爱探索,我们国家在原则上当然还是鼓励的,但是,具体到个人和具体到事上,就是一件辩证的事了,要一分为二地对待,对什么该探索不该探索,向什么方向探索,走到哪一步为止,这些都先要向领导请示,明白领导的意图之后再说! “说到学生,那就当然是要听老师,听学校的了!所有那些超出国家和领导的意图之外思考和探索的人,只有他们这样做了,不仅就取消了他们的思考和探索的意义和合法性,弄不好还取消了他们本人的存在的意义和合法性、生存的意义和合法性!” 第59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19 19 总负责老师说到这里又略微歇息了一下说: “根据我们对你只能说是有限的了解,我们也可以作出,事实上也必须作出定性的结论说,你是一个有严重个人主义倾向,对学校、老师、集体,甚至于可以说对于社会都有严重对立情绪的学生!一句话,就是一个品质极其恶劣,距离我们的国家、社会和学校一名合格的、是我们国家、社会和学校需要的和能够接受和认可的学生,还不知差多远的学生! “介于这些我现在郑重地向你宣布,我本人、在场的所有中心校的老师,还有我们中心校的其他老师,在不管你这份考卷将作何具体处理的情况下,也将从今天起就对你进行长期的特殊的跟踪教育,也包括跟踪监督、跟踪改造。 “我这个意思是,我本人和我们中心校的全体老师有责任也有权力对你进行教育和改造,直到我们认为你已经被教育和改造过来为止,直到你令我们满意为止,但你还不在我们中心校读书,在空间上我们和你有一定的距离,跟踪教育、跟踪改造就是考虑到这种空间上的限制而採取的一种相应的教育方法。 “你父亲作为你的科任老师,是在我们的领导之下的,从今天起,我们把他作为我们专门派出的平时具体对你进行教育和改造的一名老师,在这方面,从今天起,他随时都要听我们的,具体执行我们向他下达的每一项任务和指示。我还要向你重申,这是我们全体中心校的老师,也包括我本人,对你的责任和义务,也是我们对你的权力。这个责任和义务是国家交给我们的,这个权力也是国家交给我们的。 “在我们对你进行这长期的、特殊的跟踪教育期间,它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几年,我们将责成你父亲随时定期向我们汇报你各方面的情况,有时还可能要求你自己向我们写出书面汇报。 “算上今天的考试,你已回我们中心校考过几次试了,以后这样的考试还会有很多,越来越多,每次这样的考试对别的学生只是考试,对你则是检查、发现你固有的恶劣品质改正、改造的情况如何。在这一点上,你将和别的学生是有性质上的不同的。 “除此之外,我们还将定期叫你父亲把你带到我们中心校来,接受我们这样或那样的考查、检验,当然也包括现场对你的教育。这将是我们就针对你这样一个特殊的学生长期的、严肃的,甚至于还是艰巨的工作,我们一定要把它负责到底,做到底,做到我们认为你已经将你的恶劣品性完全、彻底、干净改正和改造好了为止!也只有这样,我们才对得起我们身为国家教师、人民教师的称号,才对得起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社会!” 到了这一步,连我的整个身心都觉得他是一位圣人,一位神人了,他是真代表他一再强调的他所说的“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而“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则是当然的神了,在这位神面前我们哪一个人也是和只能是一只虫子,但是,这只虫子却是永远活在神的怀抱里的,活在天国里的,无限幸福美好,而总负责老师今天对我所做这一切,不是别的,就是这种幸福美好,就是神的光辉对我的照耀和恩泽,就是我的福佑和快乐。 第89页 我感觉到我凝固在脸上的那种“笑”更加出神入化了,更加是天国幼儿园里过着无限幸福美好的生活、而总负责老师今天对我做的一切就是这种生活的具体体现的幼儿的“笑”了。我要让我这一“笑”不仅从此凝固在我脸上,就像我脸上一个无法摘下来的铁面具,而且“笑”到这样的程度,“笑”出这样的结果:整个世界除了神的光辉的照耀和无限的幸福美好外就一无所有。 我感到我的身心这一路折磨下来,被逼到这样的高度和低处,它发生了轻轻地、不易觉察地一跃,就有“黄蜂”在这间办公室里,把这间办公室全占了,没有给我和世间之物留下一点空间,在外边的整个校园也是如此。 “黄蜂”是什么呢?我的一种幻觉,只是它比我今天这个时辰之前的全部幻觉都要更鲜明、清楚、壮观。不只一只“黄蜂”,而是不知多少只,都是“黄蜂”的样子,连翅膀上的纹路、身上的绒毛都看见得纤毫入目,但却个个大如黄牛,个个是无限的庄严、宁静、美丽和壮观,绝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之物,来自天国之物。 我低低地垂下眼皮,这是因为我虽知道他们看不见这些“黄蜂”,但他们可以通过我的眼睛看到,因为我的眼睛正看着它们,它们是反映在我的眼睛里的,而他们只要一看到,就谁看到谁都无法承受它们。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可以形容他们那样活着和存在着的可怖,但是,还是让他们那样活着吧,因为即使像他们那样,也比承受和经验这种“黄蜂”样的东西要好,好很多很多,好无限,无限好,只要不和这些“东西”相对,那就是永恆母亲温暖怀抱里任性妄为的孩子,尽管这些“黄蜂”只是个人的幻象,既只对个人显现,也没有他们在一般事物上所认定的那种实在性。 但总负责老师还没有完,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他没有说完的: “张小禹,我就给你说清楚点,在我们对你进行我上面所说的跟踪教育期间,没有看到你身上我认为的那些恶劣品性完全改正过了,真正消除了,你是不可能走得出我们学校的。你现在还在上小学,你小学毕业后要升初中,按规定你上初中就只有在我们学校了。我本人歷来就是兼任初中的班主任的,到时候我要专门把你录取到我班上。我有这个权力。然后对你进行更直接更严密的教育和改造。 “我并不相信你用我上面说的那种跟踪教育就能够将你教育和改造过来,但是,你要清楚,我是绝对有信心、有能力把你改正和改造到至少令我个人满意的!我满意的标准并不高,但主要是我要满意,所以希望你,包括你父亲从今天起就要和我们密切配合,做到始终心诚如一。你可能还不大清楚我所说的始终心诚如一的意思,但下去后,你可以叫你父亲,还有其他人给你讲一讲,我相信他们也会给你讲的。这就是为了把你教育、改造成令国家满意、社会满意。 “有一句话我想对说正是时候。我们作为老师的,责任的对象主要是学生,权力的对象也是学生,我们对学生是有权力的。在我们的权力范围内,我们可以成就一个学生,让他飞黄腾达,也可以毁掉一个学生,让他一文不值,不管他被认为本来有多大的前途!我教的学生有在县委坐办公室的,也有在捡狗粪的! “你这么心高气傲怎么了?要把你在我手上毁掉还不是易如反掌?恐怕来得比你今天在考场上答题还要轻松!可以说,作为你的老师,让你高升到将来坐在县委办公室里,我们见了也会陪笑脸,还是送你去捡狗粪,全操纵在我们手里!不管学生个人因素多么重要,我们老师的因素也是主要的!把你毁了,让你沦为一个捡狗粪的,你还没二话可说。在我们国家,干什么都只不过是分工的不同,捡狗粪和在县委坐办公室一样是为人民服务。所以,对于我们学校,也本来就需要把一部分学生教育培养成将来为我们的社会捡狗粪。就算到时候你有怨气,特别是居然还敢表达你这种怨气,也会有别人来收拾你,直到你再没有怨气、服服帖帖为止——你他妈的才多大,便居然敢目空一切! “你必须过我这一关,过我们学校这一关!你首先就得过我这一关!我教了快二十年书了,还没有遇到一个不能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学生!办法有的是,不信你可以走着瞧!我教过比你还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学生!他们本来可以有前途,甚至于坐县委办公室,我一手亲自把他们变成了只会捡狗粪的,他们现在就都在老老实实捡自己的狗粪,见了我那比我教出的哪个学生都还要尊敬我!总之,从今天起,就看你与我们配合得如何,配合得好是一个结局,配合得不好则是否另外一个结局。你要记住,就算你是个人材,聪明绝顶,我们国家这么大,也有你一个不多,无你一个不少!” 第60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20 20 总负责老师至此把他主要想说的话说完了。我感到我们这一路上如在一个密闭的大铁罐子里,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和不可能知道外面的情况,却在一路上被颠簸倒腾,如在从一座高山上滚下山去,有可能还真是在从一座山上滚下山去,现在,我们遍体鳞伤,奄奄一息,铁罐子总算停下来了。没了总负责老师的声音,四周显得那样安静。我和爹绝对安静地、动也不动地、规规矩矩地立在总负责老师面前,如罪人、如老师面前犯了错的小学生。我感觉爹有时也在发抖,但他也在控制自己。我感到,爹还和我一样,还有一点清醒,他也必始终保持这一份清醒,不管他被怎样倒腾折磨。 总负责老师坐在那里,一副发泄和倾倒完毕后疲倦、沮丧的样子。好久都没人看我了,但这时却有人看我了,门口家长和屋内的老师都有人拿眼睛看我,是可怜、嘲笑我的目光,还在探究,就像他们已经在我身上发现了异样。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总负责老师以那种一个人对他眼中最贫贱、最下贱的人才会有的眼神看着我,轻声细语好像这里没有外人他要说些真心话地说: “张小禹,我现在给你说几句纯属我个人的内心话。按理,我作为一名国家干部、国家教师是不该对说这些的,它超出了我的职责之外,也是违背原则的。可是,在这里的都是人,你爹你妈是人,你也是人。既然是人,我们就可以说是一家人,就可以关起门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些话就不是大话、假话、空话,而是只有关起门来无外人的情况下才会说的实话,心里话。” 爹这时候开始动了,他就像抓住了一线转机似的上前一步俯下身来,双手温柔亲切地按住我的双肩,脸贴着我的脸以一种几乎是柔美的声音说: “娃儿,听见没?老师现在才要对你说真正重要的话了,这些话才是真心话,大实话,你一字一句都要记在心上,永生永世也不能忘了啊!” 门外那位一直特别同情和可怜我——是那种歧视性的同情和可怜,在场的所有人对我的同情和可怜都是这样的——的妇女也连忙探头到我垂着的脸下,眼睛对着我的眼睛说: 第90页 “娃儿,娃儿啦,这下你可要好好听啦!老师是不得害你的呀!你一定要听得进去好话呀!不要连好话赖话都不分啦!” 总负责老师摆出这一回一定能直捣我的灵魂、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说就事论事的话的姿态和语气说: “你好好想一想,你爹妈辛辛苦苦供你上学是为了什么?你爹妈是农民,你也是农民,你们全家都是农民。虽说你爹在教一个民办,可是据我所知一个民办教师甚至比一农民都还不如,至少强不到哪儿去。我多少能想像你们家的境况,想必一年到头有几个月连锅都揭不开吧?即使是把一天两顿饭吃上了的,但那吃的是什么?会比猪狗食强吗?就是猪狗食你爹妈又是怎样风里来雨里去、当牛做马、四处陪笑脸当孙子求爹爹告奶奶才吃上的? “我本人是一个国家教师,享受国家干部的称号和待遇,每月有固定工资固定的商品粮,没哪个敢少我一分,而且是非常丰厚的,可以说是吃不完用不尽。但是,对农村的情况我还是有所耳闻的。 ——虽说总负责老师的确是他所说的国家教师,也如他所说有固定工资,旱涝保收,但他的家在农村,他老婆孩子都是农村人,是地地道道的他所说的农民,而且他的儿女一大堆,全都正是所谓“吃长饭”的年龄。他家所在地距离我们沟并不太远,就隔几个山头,他的家庭情况我们是知道一些的—— “你爹妈当牛做马,没过过一天人过的日子,供你上学,为的是什么?说白了,为的不就是你将来考上大学,拿国家工资吃国家粮吗?说俗点,不就为了把你身上的农皮脱掉吗? “我们世界人分两等,一等人可以说生命阶层,他们总的称唿是非农业人口,他们在生活、工作等所有一切方面都享受国家的特殊待遇,吃香的喝辣的,旱涝保收,可以说,只有他们才叫做人,才能算作人,才过着人过的日子;一等人可以说是死亡阶层,他们总的称唿是农业人口,也就是农民,他吃的猪狗食,住的牛马圈,面朝黄土背天,虽同在一个国家和社会里面,但国家和社会任其自生自灭,只有他们该国家和社会的,没有国家和社会该他们的,说不好听点他们就只不过是劳动工具,长着人样子的牲口!一句话,非农业人口和农业人口的分别就是一道生死线,它让一部分人活在天堂,另一部分人活在地狱,活着还不如不活着,等于是给提前埋了的。 “我说这些,是要问你,在一两年前,像你这样身份的人,也就是一个农民或农民的子女,连通过考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脱掉农皮的这条路也没有,今天有了,你却为何不好好珍惜?你学习,读书,十年寒窗,什么也不为,什么也不该为,就为了弄到一块敲门砖,把大学的门敲开。而看你今天表现,还有你爹对你平时情况的汇报,能说明你学习、读书是为了这块敲门砖吗?你不就是在自己毁自己吗?你毁了你自己,你又对得起你当牛做马的爹妈吗? “如果你是个城里的学生,或者你至少是个非农业人口,又或者你是个农民但你爹是有权势的,可以保你将来不当农民,你或许完全可以像你今天那样答题,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是,你这几种情况都不是,你只是一个农民,一个地地道道无权无势的农民的儿子。既然是个农民,俗话说农皮在身,你就要正视这个事实,就要把农皮在身当成你有重案在身、重罪在身来对待,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你一天是个农民就一天不是人,要做一个人、像一个人,包括要实现什么理想,都只有等到哪一天考上大学脱了农皮之后。说通俗点、说实在点就是随时随地都要明白、晓得、懂得自己是什么身份、什么东西,在哪儿也别忘了!” 他这席话一出口对在场的人都像是他说出的是至理,说到所有人心坎上去了。那些老师们就像吃了仙丹神药一般那样舒服、称心的样子,把他们的目光任意地、放肆地投向我,对我进行任意地、放肆地“爱抚”,仿佛我至此已经不能不把什么都对他们开放了,他们爱咋样就咋样,我全都会无一例外感到舒心、美好、幸福,直到我不再一个农民,或者说直到考上大学脱掉农皮为止。门外的家长们则是一遍“娃儿啦,老师说的好说的对呀!”“老师这才是说的大实话大真话呀!平时有没有人教你这些呀?”的溢美之词。 还有一个人特意挤到前边来语重心长地说: “娃儿啦,我虽今儿一天都站在后面的,但是,我把今儿天你这事情啥都听了,啥都看了的呀。你一定得听进去,一定要改呀,不管你自己是咋样一个人,有多聪明,你都别忘了你是个农民。你是个农民还就真的啥也不是呀,这个世界不会拿你当啥子呀,不说吃没吃的穿没穿的,就是有你说半个不字的权利也没的呀,叫你站到你就要站到,叫你跪到你就要跪到,还要站到跪到你都要说好。我这说的可都是真的,没半句假话呀。所以,娃儿啦,老师刚才对你说的还真的都是大实话呀,你一定要让你的读书就只为了有一天考上大学,咋个也不要当农民呀!一个农民在这世上,还就这一条路呀!” 在这一片七嘴八舌里,我听到爹无限哀凉、无奈的声音: “这些都是我平时千遍万遍教他的,没哪一天没哪一时忘了教他这些,只有是给他说得更透更全面,打比方,举例子,前说后说,左说右说……” 门外又是一片摇头嘆息的声音,连总负责老师都认真看了我一眼,虽有对爹说这些他并不意外的样子。那位妇女又把她的头伸到我的面孔下说: “娃儿,你爹不是没教你这些,还是千遍万遍,天天在教你咋就没听进去呢?该呀,怎么你也该听进去呀!从今儿起你就再也不要听不进去了呀!” 最后,总负责老师说我的事暂告一段落,我可以回家去了。不过,他对爹说: “我们要求你亲自或派人送他回家去。他今天受了点刺激,他个人的情绪也显得很不稳定,怕在路上出个啥问题。不过出了问题也没有我们的什么责任,我们已经给出了一些合理的建议和意见。” 我和爹走出来到了操场,远离那间办公室了,赶上来几位家长,也叫爹一定要把我亲自送回家,看我的样子,路上还真怕出啥子事。我听到他们在议论:“你们看那娃儿都变脸变色的了!”“特别是他那双眼睛……怕真是要出啥子事!”那位妇女还试图把爹挽住要他一定要亲自送我回家。爹对他们只是应付,实际上还很讨厌他们,把他们当成敌人,只想甩开他们。 第61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21 21 我和爹站在中心校的操场里。在我站的这个位置,是看不到我那间考室里去的,也看不到总负责老师那间办公室里去,但是,我却不无惊讶地看到了考室里那个座位上“站”着一团巨大的、具有一个模煳的人体形状的“黑暗”,对这团黑暗,我只能说它是一个大鬼魂,或者说它是一个魔鬼的背影,而总负责老师那间办公室里,在我在那里垂头动也不动地站着耳提面命听总负责老师滔滔不绝讲了一两个钟头的位置上站着一个“我”,它不仅个头、样子都和我差不多,而且还只能说是我的灵魂那样的东西,或者说,假如有人能够看见它,一眼就会认定它是我的灵魂或鬼魂之类,它不是黑的,而是在一团光里,是这一团光里的光,我现在就看见了它和这团光。 第91页 我惊讶,并不是因为在我这里我本看不到那间考室里面去,也看不到总负责老师的那间办公室里面去,但我却看到了这两个在它们里面的东西。它们是我的幻觉,而幻觉不同于一般事物,不遵守一般事物的规律,我能够看见它们这不奇怪,我已经有很多这方面的经验了。不过,作为幻觉,它们和这时候我仍然看得见的那种“黄蜂”是不一样的。“黄蜂”满校园都是,个个都有黄牛那么大,它们的神态、状态、样子等等,只要谁看见了,谁都会叫喊起来:“天国的狮子!神的座骑!”反正是喊出诸如此类的。它们看似不动,实际全在绝对自由地飞翔和绝对自由地展现自己,整个校圆、校园里的一切,对于它们全如虚空一般。而这两个东西,我感到,尽管如果它们是一般所说的实物,在我现在站的这个位置是看不见它们的,可是,如果敢于向它们走去,它们就会像一般实物那样把它们更多的东西向我展现出来,也会更加清楚地向我展现,就和我们走向一般所说的实物一样,这是那些“黄蜂”所没有的特徵。 对于考室里那团黑暗,我看到它,感觉是“它”已经多少走出来了,多少现身了,“它”就是要我多少看见它的模样,看见就是它一手操练和安排了那一切,支配我做了那一切,也就是总负责老师所说的我今天做的那些“第一”和“唯一”的事情,是它们直接导致我有现在这个结果,而它安排那一切,支配我做那一切,也就为了导致现在这个结果。“它”还让我看到我的那个“尾巴”、那个将我“罩”在它里面的怪物,就是“它”的阴影,“它”的气息。看见“它”,我心里平静了许多,因为,“它”是无法抗拒的,它也是绝对正确的,只要是它做的事情,绝对服从是我的天职,人的天职。可以说,“它”就是神。只有“它”存在,一切都不存在,“它”是不会管我的痛苦和毁灭的。对于用我那个小背兜换掉了那条板凳,而那条板凳则让它消失于虚无的事情,我原本还有些不相信,多少还当它是偶然的巧合,但看见这团黑暗,我完全清楚了,那绝对不是什么偶然的巧合。 总负责老师办公室里那团光和考室里的这团黑暗看起来不同,其实都来源于那同一个“它”。我感觉到,总负责老师办公室里那团光就是我站出来的结果,因为我自始至终都站得如一块岩石。我还将这样站下去。就为了今天的事情,为了那些老师和家长们让我看到了那样丑恶、可怜的笑,而人不应该那样笑,为总负责老师让我看到了那样丑陋的高举在众人鼻子底下的脚,而人不应该把脚那样高举在众人的鼻子下面,我还将这么站下去,直到永远,直到赎清这一罪过。 看见我这团黑暗和这团光,我吃惊的是,如果我继续这么站下去,这团黑暗和这团光就不会消失,就会一直在那里,最终,连包括总负责老师在内的这所学校的老师们都有可能看得见这团黑暗和这团光了,即使并不是他们中间有人看得见了就意味着他们所有人都看得见。我熟习幻象,知道已经显现为“这样”的幻象,它们再强化发展下去都有可能被他人看见了,尽管它们只是我的幻象。这就是它们和那些“黄蜂”的不同,我知道“黄蜂”再怎么显现和强化,他人也是看不见的,只可能通过我的眼睛看见,从我的眼睛里看到我正看着一种多么可怕的“东西”。实际上,即使不熟习幻象,谁第一次见到了这样的幻象,谁都会本能地感觉到它们再发展强化下去,就连他人都有可能看得见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假如真有这种事情作何解释,不可能有这种事情我如何反省自己竟有这种幻想,我是不是已经快疯了……所有这些问题我都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当然,实际情况也许是我已经把它们想透了,已经认定出现这种事情是很正常的,可以理解的),我只是觉得像已经显现为这个样的幻象它就有可能被其他人看见。而让像总负责老师那样的人看见这样的东西,那是十分可怕的,对他们的打击将可能是毁灭性的,如果他们看见的话。不过,我更意识到让他们看见正是我的责任所在,哪一天他们看见了,我也就赎清了他们今天那样笑和那样说话的罪过,这罪过不是他们罪过而是我的,之所以是我的,就因为他们那样笑了,那样说了,还把脚那样举到众人的鼻子底下了。要赎清这一罪过,就只有像那团光那样站下去,像那团黑暗那样行动下去。该如何“站”,如何“行动”,那团光和那团黑暗就是提示。我不过才刚刚开始。 从我看见“黄蜂”起,我就低垂着眼皮,不让别人看到我的眼睛,这是因为如果让他们看见了,他们就会吓坏。我的眼睛看着那样的可怕的“东西”,我清楚怎么样也不能让他们看到这样的“东西”,这会吓坏他们的,即使他们只是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或者是因为我再低垂着眼皮,也不可能把眼睛全闭上,他们还是能够看到从我眼睛□□出一种光似的东西,没有人可能眼睛本身能够射出光来,但是,正看着幻象的人的眼睛却能射出光来,在某种意义上完全可以说,他看见的幻象本身就是他的眼睛射出的光;或是因为我始终这样低垂着眼皮让他们不能不生疑或担心,他们,包括总负责老师才说我今天受了一点刺激,怕我路上出个什么事,要爹亲自送我回家去。 不过,爹却不可能亲自送我回家去。他的心还整个在那张考卷上,还没放弃对它的幻想,还要去为它做他能做和不能做的一切事情。我知道哥哥早走了,回去了,跑回去把我今天在这儿搞出的事情传给我们沟里的人了,他肯定太激动了,怎么能相信我用了不到半小时就做起了那样的考题还全做对了。可我心里只有无奈悲哀的摇头嘆息,因为,他这样,对于我们沟里的人们,无非是又让他们知道我的一个“罪行”,他们会更看不起我、更不能接受我、更不能容我了。 第62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22 22 爹把我领到操场上,远离那间办公室了,当然要对我说他要对我说的了,这之前是总负责老师掌握了发言权,他只能时不时的插句嘴,而这时候,我们俩单独在一起了,发言权就归他了。 他先是对总负责老师进行长篇大论的、激动的、热烈的歌颂,说总负责老师对我是多么的关心、多么爱护,所有的老师今天对我做的一切、说的一切,都体现了作为老师的他们对作为他们的学生的我无限的关心、关怀和爱护,他们说的每一言每一句对于我都是真言和真理,我要永远牢记在心,永远把它们当成我的行动的指南,他们已经说了,将对我那份考卷和我本人在这次考评工作结束后集体研究讨论,给出一个一致通过的处理意见,上报学校领导批准,然后具体实施执行,这个处理意见不管是怎样的,他们将对我怎样做,那都是为了我好,为了我健康地成长,有一个远大而光明的未来,我对他们这个处理意见、对他们将不管对我做的什么,不能有任何牴触,要心甘情愿、心悦臣服、满心欢喜地接受,心甘情愿、心悦臣服、满心欢喜地配合,云云。 第92页 说完了这些,他低下头在我耳边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他说他是总负责老师的老师姓钟,你要一辈子牢牢记住他!”他这么说,我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但这一切总算过去了,再不过去时间也不允许了,但接下来面临的问题就是我得独自一人回家去。他不可能亲自送我回家去,我得独自完成安全回到家里这一任务,但他又怎么可能放心地把这一任务交给我。这是必然的。他躲开了那些讨厌的家长们,把我领到一个地方,又像今天来这儿的一路上和到了这儿他离开我去做他所说的“重要的事”和见他所说的“重要的人”之前一样,把我陷入四面八方都有无数的车辆向我横冲直撞而来、四面八方都是似乎看见我就一定会找上来淹死我的大江大河、四面八方都是只要我敢出脚一步就一定会掉下去摔个粉骨碎身的悬崖那样一种“境地”中,尽管这种“境地”只是他的想像,只是他描述出来的,可是,他说着说着就气恨地叫起来: “对了,啥也不说了!反正你不可能一个人独自安全过那条街道,更不要说独自安全的回到家中了!” 但他不得不压制自己的气恨,又长篇大论没完没了地给我讲我要如何如何如何才能独自一个人过那条似乎它的每一寸都对我、就对我是崇山峻岭、汪洋大海、刀山火海的街道,还有出了那条街道到我们家的那漫长而兇险密布的道路。 他终于说完了,瞪大眼睛低下头来问我: “你现在还能不能独自一个人走过我们那条街?你弄没弄清楚我所说的是哪条街?” 我没有办法不到这时候了也不回答他,所以我说: “你去办事吧。我想我一个人能。” “你还没有弄清楚我说的到底是我们的哪条街……”他仰天绝望地长嘆道。 但他仍然只有强压下自己的绝望,他也没有办法。他又讲,讲啊讲啊讲啊,末了,又问我道: “这下你能一个人过我们三官场这条街不?” “我这次一定能。” 他发作起来,仇恨地、歇斯底里地、每一个字都是咬出来地叫道: “又、是、你、这、次、一、定、能!” 他没办法,只有放弃我独自一个人穿过那条他所说的“我们的大街”的幻想,尽管如果他利用他给我讲这些的时间护送我穿过那大街,都穿过了好几回了,只不过有他亲自护送,他也不会放心,因为他护送的不是别人而是我。我啊我啊我啊。就这样,他如此对我说: “你如果不能独自一个人走过我们的三官场大街,我现在就另给你指一条路。这是条小道,你走它可保你的绝对安全。我决定了,你就走这条小道。它可以让你绕过整个三官场大街,保你完全没有危险。 “你看,你从我们站的这里不必拐弯一直往前走。你看见那条通往那片竹林的小道没?你从这里直接走上这条小道,进入竹林,竹林看起来把小道遮住了,可进入竹林如果你的目光是一直平视朝着前方的,就可看见这条小道直接通往一扇围墙上的小门。你就通过这条小道直接走到这扇小门前。你要注意在站到小门前之前,还得上两级石台阶,上石台阶千万要小心,左右看好,看好了才上一级,又看好了才上第二级,千万不能有丝毫分心,否则你会从石台阶上跌下来,而一跌下来你就什么都完了! “上了台阶了,看清楚自己已经上完台阶了,真正站到小门门前了,你就做个深唿吸,调整调整自己,然后轻轻地、礼貌地敲小门。千万不能一上去就去推,而是站好站端了,把自己的衣着从上到下检查一遍,一切弄得规规矩矩、像模像样,然后微笑着轻轻地、礼貌地敲小门,一次敲两三下就够了,要再敲,也要过一会儿。记住每次只能轻轻地、礼貌地敲两三下。 “这小门那边是我们的公社政府大院。你敲过之后,定会有人来给你开门,开门的一定是我们公社政府的领导或他们的家属。对来开门的人,你先要看一看他们的身份年龄,然后毕恭毕敬、礼貌周全地叫爷爷、奶奶或叔叔、阿姨。该叫爷爷就叫爷爷,该叫奶奶就叫奶奶,该叫叔叔就叫叔叔,该叫阿姨就叫阿姨。接着一定要说‘感谢爷爷、奶奶,感谢尊敬的公社政府领导,为我开了门。’然后你就详细、具体、老实地讲明你的原因,一定要老实诚恳,一点儿也不能隐瞒,更不能说一个字半个字的假话。你先说你姓甚名谁,家住哪儿,来干什么,你现在要回家。然后说你想请求借公社政府的大院过一过,你年龄小,觉得走外边的三官场大街不安全,而你要回家又一定要走外边的三官场大街上经过。记住,一定要说‘三官场大街’,还要在前边加上‘我们的’几个字,说成是‘我们的三官场大街’,绝不能马马虎虎地说‘三官场’什么的。要多说感谢了、打搅了、麻烦了尊敬的公社政府领导。即使对公社政府领导的家属也要这么说,称她们为‘尊敬的公社政府领导’。 “为你开门的无论是公社政府领导还是他们的家属,他们听了你的情况,都会无比亲切、周到地领你进门。进门后要下四级石台阶才到得了公社政府大院内,为你开门的公社政府领导一定会亲切地牵着你的手,亲切、细心、周到地,无微不至地领你下这四级台阶,然后牵着你的手,亲切、细心、周到地,无微不至地领你横穿整个公社政府大院。他们会把你领到一道门前,为你敲开这道门,过了这道门就是我们公社信用社的后院了。 “你要记住,过这道门也要上下几级台阶,但公社政府领导一定会亲切、细心、周到地,无微不至地,生怕你出一丁点儿差错地领你安全上下。这时候你要回头和公社政府领导告别,说爷爷、奶奶再见,再次万分感激、感谢。公社政府领导也会慈祥地微笑着挥手和你告别,目送你走进我们的信用社后院内。 “你遇上了信用社的同志,你站好了、站端了,毕恭毕敬、轻声细语地详细、具体、诚实地说明你的情况。他们也一定会亲切、细心、周到地,对你无微不至地领你穿过信用社后院,又会领你到一扇小门前,为你敲开门,过了这道门你就到了我们公社供销社的后院了。过这扇门也要上下几级台阶,你自己个人去上下是不安全的,你就请信用社的同志,也要叫他们叔叔、阿姨扶你上下这几级台阶。信用社的叔叔、阿姨一定会手拉着你的手把你亲手直接转交给供销社的叔叔、阿姨,替你说明情况,供销社的叔叔、阿姨则接过信用社的叔叔、阿姨做的,把你亲切、细心、周到地领过供销社后院,又到一扇门前,出了门就上了一条大道。你先已经向他们每次都说明了你家住哪儿,领你出来的供销社叔叔、阿姨会向你指明你回家该走哪个方向,你沿着这个方向就能直接回到家了,不必走三官场大街了!” 他越说越陶醉,越说越把他说的都当真了。他正说到兴头上,又灵感来了似的说: 第93页 “不,你最好是在进了公社政府大院后,对遇上的第一位尊敬的公社政府领导就百般详细全面说明你的情况。你就说你虽有十二岁了,但你实际连一个三岁的小孩儿也不如,哪方面都不如三岁小孩儿。你也要无限真心诚意显出你不如一个三岁小孩儿,一点儿也不能是装的,而你也没有什么可装的,因为你本来就不如我们的一位三岁小孩儿,平时我也是对你这么说这么教的——我们的一个三岁小孩儿都会走路了,而你连路都不会走,只会爬,在原地乱爬。对,你就不要走了,沿着我所说的这条道爬到公社政府大院去。你遇上的尊敬的公社政府领导一定会无限亲切、慈爱地寻问你,你说明了你的一切情况后还要说你不会走路,只会爬——领导干部最喜欢只会在地上爬的人了!你请求他把你扶起来,教你走路,亲自一步步地扶你穿过那几个院子。我们的公社领导一定会无限亲切、慈爱、温暖、细心、周到、全面地,无微不至地教你怎样走路,你反反覆覆地学,学了又学,学中还要问,问了又问,公社政府领导也一定会无限耐心、细緻地教你,直到你学会了走路。然后他就会亲切、慈爱、温暖、细心、周到地把你扶着穿过那几个院子,送你到那条大道上。这才是你最保险的、万无一失的办法!” 他说得如此陶醉和逼真,就跟他自己就是那个那么大了还不如“我们的三岁小孩儿”的人一样。但是,突然之间,他的语调变了,沉重、低沉、冰冷、伤感而又残忍: “你可要记住啊,到了这那条回家的大道上,你不能就走了啊!还一定要问问你回家该朝哪个方向走!你先已经向他说明了你家在哪个大队哪个生产队,他一定会为你指出正确的方向。但你不能问一次就够了要再次、三次、多次地问他,每次把他指的方向盯了又盯、看了又看、望了又望,都好像是还不明白似的。他也一定会亲切地、含笑地多次反覆给你讲解、指明。你还不能光在方向上这样请教就够了,还要毕恭毕敬地、天真可爱地寻问在这一路上你该注意哪些问题,那些事项,怎样才能不跌倒,怎样才能避免走到大江大河或深沟夹渠里去了,走到万丈悬崖下去了!他都会一一细緻地向你反覆讲明,给你一个个具体可行的方法,还会给你说明这一路上在哪儿有河、哪儿有崖,你在哪儿哪儿该注意什么。你同样不能只请教一次就够了,要多次请教,好像你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好像你比一个三岁小孩儿、一个白痴还要愚蠢无能。最后你才向领导告别,连声不断地感激、感谢,恭敬地叫爷爷,说再见,这才规规矩矩地上路。上路走多远了,你也要不断地、多次地回头看,回头望。领导会一直站在那里,亲切、慈祥、含笑地目送你,如果你走的方向和行走的姿势是正确的,他就会向你亲切地点头——你要知道,不这样你是不可能走回到家中的!” 爹说到这里更见有一种无可比拟的沉重,说: “娃儿,你今天还就要去走我所说的这条小道!全都要丝毫不差地照我教你的去做。那你一定会遇上一位我们公社政府的领导,他不仅会把你当成两三岁的小孩亲自护送到你回家的路上,使你安全到家,而且,还大有可能来学校调查今天你考试的整个真实情况。对,你一定要照刚才我说的去做,现在我们找到一条路子了!” 他顿时激动起来,似乎突然看到了一遍光明: “你把今天的什么都告诉他,什么都不能隐瞒,前前后后,还有你过去的情况,说你实际上出自家门三步也需要上级领导的指引,从来就是走这么三步路也不认为自己个人能走好。你在他面前哭,痛哭流涕,最好跪下来……对,给他跪下来! “只要你把这位公社政府领导感动了,我看今天的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他会叫你安心地回家去,然后自己亲自不来也会派人来这所学校调查核实,找出真相,还你一个公道。虽说这世上没啥公道可言,但是对领导我们还是应该信任的。特别是这所学校的老师们都是受公社政府领导的,公社政府的哪一位领导也在这些老师之上,只要公社政府里的领导说了话,这些老师就会对你那份考卷公平对待了,就像对其他哪一个考生一样。而且,这所学校的那些老师们,包括那位他说他是总负责老师的老师,今后也不敢把你怎样了! “娃儿,你还小,可能还不懂他说他是总负责老师的老师说要对你今后跟踪教育、跟踪改造是什么意思。爹是过来人,啥子没有经见过啊!把一个人弄得一巴臭狗屎都不如,永世不得翻身,埋没了你一生的前途,在他们心中算个啥啊!你要知道,从今天起,也只有那些老师不对你照他们说的那样去作,你才会有一个正常的学习环境,才可能真正安心学习,也才可能考上大学,改变你的命运啊!我们是些啥呢?是穷人,无权无势的穷人。但穷人也有穷人的一个办法。这就是在哪一级领导干部整你时,你就去找管这一级领导干部的上一级领导干部,到他们那儿寻求保护,不管採取什么手段,而最好的手段就是求情、诉苦、流泪,最后还有下跪。下跪是穷人的最后一招,也往往是最有效的一招。只要你给领导下跪了,他们就会起恻隐之心。古往今来含冤受屈、无路可走的穷人都是用的这个办法,靠它,他们都还是过来了,我看也没啥了不起的。现在爹给你指出了一条最简便、最有效的出路,实际上也是你唯一的出路。现在,你就马上去做,我去做其他方面的事!” 他的样子那样悽惨,像是看到了一点希望的亮光,却终于仍是一片迷茫。不过,虽然他几乎天天都要我挨打、要我下跪,但是,要我像他所说的那样去做,去给他所说的那些人下跪,我却知道纵然不给他们下跪我就得永生永世活在万劫不復地狱里面,我也是不可能给他们下跪的,至少是现在不可能,也许我活到爹这么一大把岁数了就会了,但现在的确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爹和我两父子相对无言着,过了一阵,我以一种隐含了我的决定和决心的语气对他说: “不,我还是走前边的大街。” 这次他没有爆发,过了阵才说:“管你的。”然后长嘆一声。随后,他很快就无端地愤恨起来了,对我指着天上西垂的太阳咬牙切齿地说: “你看清楚太阳现在的位置!我计算了你若按我的要求走回家的时间,太阳下到这个位置,”他把手指斩钉截铁般地往下一移,好像他要把天戳个洞,好像他这一戳太阳就永远定在那里了,成个永不落的太阳,“你一定要在家中开始学习了!我一回来就要向家里的人和周围的群众调查,看你是不是在太阳到了我现在给你指定的这个位置到家的,并且一到家就开始学习!但是,你也不能在太阳还没到这个位置就回到家中了,因为这也说明你没有在路上好好走路,而是在跑,你跑了,比我说的走快了,就说明你也可能去干了别的了!我回来会把你回到家并开始学习的太阳的位置和我现指的这个位置相差多少,向群众调查清楚的!当然还包括你是不是一回到家中就进你的屋开始学习了!” 第94页 我终于可以上路了,他又兇狠地几次叫住我,问我是不是记住了他说的、教的一切。 “你记住了啥子是向右转吧?!” “记住了。” “你晓得上了回家的那条大道后朝哪个方向走吧?!” “晓得。” “你能叫自己的耳朵听得到汽车的喇叭声吧?!” “能。” 最后,他又声嘶力竭、只有无比的仇恨地叫道: “还要不要把你的裤子脱了重新穿一遍?!” “不了。” 他在三官场的场街市口脱我的裤子,我已经忍了,如果他竟然要在这中心校把我的裤子当众脱了,我想我是一定会疯的。实际上,他这样声嘶力竭的叫喊,我也感到无比的羞耻,感到那些老师们、家长们都在看我们的笑话。可是,我却不得不忍受着啊!我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即使这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第63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23 23 我脸上那种我要让它凝固而且永恆的“笑”,在走出三官场后我让它变得缓和了一些。但这不是我就不会让这“笑”成为我脸上凝固和永恆的东西了,而是客观情况是,我如果“笑”得太激烈、夸张了,人们就会把我当成疯子了,尽管我们沟里的人们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把我当成疯子了。我得考虑可操作性。 我脸上那样幸福、美好地“笑”着,只有生活在一个自由、幸福、美好的天堂般的世界的孩子才可能的那样“笑”着,内心挤得心脏快爆裂,甚至于已经爆裂了的复杂而激烈、极端的东西却无法言表。 我无法原谅自己,无法饶恕自己。我这一生已经毁了。虽然我还说不清一生毁了具体是什么样的,但我知道我这一生已经毁了,就因为今天的一场小小的考试。而这事情本来是可以不发生的,至少在“我们的世界”里的人们,也就是除我一个人以外的所有人,都会说这事情本来是不会发生的,更没有理由让它发生,它的发生充其量只是一种可能性罢了,全是我自己把这种可能性变成了必然! 为什么要沉到那种阴森、幽冥、寒冷的深处,动用那种“能力”,让我考座上那条板凳消失于虚无,还让我那个小背兜代替了这条板凳;为什么一定要如此有意识有目的地入场钟响了、所有的考生都已经入场噤若寒蝉地坐好了才去上厕所,上完了厕所进考室还要故意跑错考室,就是刚站到座位前入场结束钟就敲响了也是用那种“能力”有意识有目的地做到的;我在考试中纵然在不到半小时内就答完了所有题,还题题正确,但我为什么不像“我们的世界”里的好孩子、好学生一样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地反覆检查,在草稿纸上写满运算,甚至于还让草稿纸不够用了,找老师要,要来的也在上面写满表明我在怎样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地思考、计算,我是何等地敬畏这些题、敬畏老师们的东西、敬畏老师们,有如敬畏天神,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它(他)们面前…… 所有这些事情,这些总负责老师所说的“第一”和“唯一”的事情,我都知道它们发生了的后果,那必然的、神仙也给我也改不了的后果,提前就知道,一清二楚,知道这个后果就是把我一生毁了,通过一场小小的似乎在人的一生中不应该占有那么重要的位置的考试就毁了,我甚至是就因为知道结果是这样的,还知道老师们把我推向这个结果的所有那些过程、步骤、细节就是我今天经歷的那样的,我才做那些事情的,才弄出那样精确、简直堪称完美的“第一”和“唯一”。既然我什么都知道,那为什么还要那样去做?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毁掉自己,毁掉自己的一生?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为了毁掉自己?为什么? 正如总负责老师那样准确地看到的,我在我们沟里已经完了。在我们沟里我是不会有未来的。我就寄希望于沟外的世界,希望那里的人们不会像我们沟里的人那样看我,因为那样一些理由把我看成坏蛋、疯子、人民和社会的敌人,正常地待我,正常地看我,正常地和我交往和交流,而我知道,我要走出我们沟,进入到外面的世界里,就是这个我今天来这里参加我平生第一次数学竞赛的三官公社中心校,是我必经的、绕不过的第一站,它也是我的第一个外面的世界,如果我不能顺利地通过这里,领不到它给我发的我可以向更远更大的外面的世界进发的通行证,我就被掐死于这里了,一辈子走不出我们沟了,得一辈子接受我们沟的人们了,包括接受他们对我那种种“教育”和“改造”了。 总负责老师今天可以那样对我,所有人都报以唯唯诺诺、点头称是,就因为他掌握着发给我这个通行证的权力。但是,我就这样把这个中心校变成我们沟的一种复制品了,叫它不可能善待我了,不仅将像我们沟的人们那样“教育”和“改造”我,还不可能发给我那个凭它才可能向更大更远的世界、在那儿在我才能立足和生存不在那儿我就连起码的立足和生存都不可能了的世界进发的通行证。我明明知道这一切,我也把自己一切的希望、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中心校了,可是,我为什么还要把它变成我们沟的一种复制品,变成我的第二个监狱和坟墓。 我回头往中心校的方向看去,虽然已经看不见中心校的什么了,它已经完掩盖在三官场和一座山拖得老长的山尾的后面了,但是,却看得见一种非现实的,也就是只有我才看得见、只不过是我的幻象的升腾于空中的“烟雾”,像是一种污秽恶浊的气体一般,从这个“烟雾”里我看到了中心校将如何毁掉我,毁掉我的一生。我很清楚,虽然少有人能够看到这类“烟雾”,能够看到这类“烟雾”的如果让他人知道自己能够看到这类“烟雾”,多半会被他人视为疯子,但是,从这种“烟雾”里看见的未来的预兆,那是一切都阻止不了它们变成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的。 我感到我不能回到家里去了,不仅不能回到家里去,回到那个我每时每刻都不想再看到它和面对它的家里去,还不能到这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去,这世界任何地方也没有我的地方。脑子里想着这些,心里堵着这些,我下意识地走进一块麦地,向麦地外的那个悬崖走去。照爹的描述,这回家的一路上都是悬崖,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粉骨碎身。但实际上,这一路上都没有悬崖,就这儿有一处,还得穿过一整块大麦地才能到达那里。但是,我离悬崖都还有几步路,悬崖对面山脚下的一户人家的户主,是个中年妇女,手里还拿着一个竹筢子,不知她是从哪里看出了我往悬崖处走去有那种动机,着急得跟啥一样在那里跳着喊,喊娃儿娃儿可不能乱来不能乱来,快回去回家去,爹妈在家里等你,云云。 她的叫喊让我惊醒了。其实,我也并没有真去跳悬崖的动机,我只是看到跳悬崖是我唯一的出路而已。不过,真正让我惊醒的还并不是这位中年妇女,而是我背后的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当然,这声怒吼只是我的幻觉。正确的解释应该是,中年妇女的叫喊提示或触发了我心中的一种什么,我的心中发出一声怒吼,我听到的实际应该是我内心发出的。听到这声怒吼,我就义无反顾地转身走出了麦地,走到了大路上,向家的方向走去。 第95页 走到大路上,在天空中我看到了一个异象。当然,和在中心校看到的什么“黄蜂”一样,它只是我的幻象,不同的只是和“黄蜂”相比,它是更上一层楼的幻象而已。它的样子既非人类又非动物类,既像人类又像动物类。但是,它无限的宁静、庄严、崇高,可以说,它什么也不是,就是无限的宁静、庄严、崇高的化身。它有一双眼睛,似有无限的力量,似乎在它的注视下,宇宙万物就既是它创造出来的又对于它什么也不是,只是虚无。 我听到那声怒吼就是这个异象发出的,或者,这个异象就是那声怒吼,它可以是一种可怕的声音,也可以是一种可怕的形象。 看到这个异象,我就感到自己周围被一种光照亮了,为我照亮出了真实,也为我照亮出了道路。我看到,世界万物,当然也包括我自己,还有三官场中心校和它的老师们,还有我的未来、前途、考大学、脱农皮等等,都什么也不是,只是土灰,土灰的土灰,甚至于连三官场街上那种土灰也不是,三官场街上那种土灰在这种土灰面前都还是什么,而这种土灰什么也不是。世界万物,包括我自己,就是虚无。唯有处在现在这种光照之中,我才有生命,才存在,而要完全沐浴在这种光照中,拥有完全的生命和存在,只有到达宇宙之外,今天我在中心校所作所为的一切,只不过是在这条道上迈了一步而已,它毁了我在世间的前途,却让我在通往宇宙之外的道路上前进了一步。 这当然是荒诞的。如果让爹和总负责老师他们来看,那就还远不只是荒诞了,把他们施加在他们所定性的敌人、坏人、堕落分子、疯子等等一切身上的那些词都用在我身上也不够,而他们在这方面的词彙是最丰富的,今天总负责老师只不过是随便从中取出了几个最轻微、最平和的,就将我的人生打倒了、粉碎了。但我只有承担这种荒诞,承担一切,因为只有如此,只有到达宇宙和存在之外,我才能找到生命和存在的意义,包括也才能找到爹、总负责老师们、大学、考大学、前途等等所有一切,甚至于三官场街上那种土灰的存在的意义,而如果只看所有这些东西本身,就只能说,它们毫无意义。 我别无选择。 这远不会只是自毁前程,而是自毁自己的一切和一切,但我别无选择。 第64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24 24 回到家里,我虽没有向天上看一眼,看太阳是不是正好是爹命令的那个位置,但是我心中还是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怕不是太阳正好在爹所命令的位置的时候回到了家里。因为这种恐惧,也因为别的,我想我应该是在太阳差不多在爹命令的位置的时候回到家中的。 回到家中,我就如爹命令地进入到我的学习屋中学习。我的脸上凝固着那种幸福、美好、天真烂漫的“笑”,我要让它变成一个铁面具一样东西烙在我脸上。爹曾给我讲过,做好一个金面具,把金面具在炭火里烧通红了,取出来一下子扣在犯人的脸上,只见犯人一声惨嚎和冒出一股白烟,接着是一股肉的焦煳味,从此,金面具就“长”在犯人的脸上了,要取下来只有连犯人的脸的所有肉一块儿割下来。我要做到的就类似这个。而实际上,我虽只是这样“笑”了没多长的时间,我已经基本上做到了,就是说,从此,这个“笑”在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每时每刻都在我脸上,都是这样的,包括我说话、吃饭、睡着了的时候,它都不会有所变化,我想有所变化都不可能,就跟我的上下牙从不接触一样。 我为什么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到这个,除了我多年来一直就在做这种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全身心地做这种事情,今天只不过是新增加了一个而已,还因为我依靠一种介乎想像和幻象之间的“东西”。它当然是我的想像了,本来就可以说一切幻象都是想像,只不过幻象不是大脑想像出来的而已。这种介乎想像和幻象之间的“东西”,它有幻象的那种真实感和力量,但不像幻象那样是可见的。 这种介乎想像和幻象之间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一个比爹、书本和电影里描绘的世界都不知还要美好、幸福多少的世界,那里所有的大街都比北京王府井大街繁华热闹,所有的人都无比的善良宽容,没有一个恶人,一件恶事,那里人人都是兄弟姐妹,互相相亲相爱,那里也有数学竞赛,但是,那里的“张小禹”在数学竞赛上做了和我今天在三官公社中心校做的完全相同的一切,却绝不会有我这种结果,相反,他还会被老师们肯定、夸奖、鼓励,他也没有“农皮”那样的东西需要脱掉……总之,那是一个近乎天堂的世界,是我们的教科书、文艺作品、政治宣传极尽全力描绘并要我们相信“我们的世界”就是那样的世界,不同的是在“我们的世界”里还有阶级敌人和“□□”之类的,而在这个世界里连阶级敌人和“□□”都没有,阶级已经消除,敌人已经不復存在,所有人都是好人、善人、充满爱心的人、爱心就是他们的一切的人。 我不能像看见幻象一样看到这个世界,但是,它对于我是真实的,就像幻象对于我真实的、人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对于我也是真实的一样。这个世界是在总负责老师对我的嬉笑怒骂达到一个高潮时如那些“黄蜂”出现一样出现的,我也就一下子有了凝固在脸上的那种幸福、美好的“笑”了。我的“笑”是为这个对于我是介乎想像和幻象之间的世界而“笑”的,与“我们的世界”无关,与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无关。我只要让自己始终处在这个介乎想像和幻象之间的世界同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之间的刀锋上,我的脸上就会永远凝固着这种“笑”,永远不会有丝毫变化,这种我被迫的、不这样今天总负责老师他们还不可能就这么放了我的“笑”。我要活生生地将自己分裂成为两半,两半互不相干,各做各的事情,一半在那个无限美好、幸福、光明的世界里,也就是那个介乎我的想像和幻觉之间的那个世界里,一半在这个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也就是有爹有总负责老师的世界,如果说那个介乎我的想像和幻觉之间的世界是光明而美好的,那么,这个有爹有总负责老师的世界就是黑暗和丑恶的,我要让这两个世界对于我都是绝对真实的,并且以它们应该得到的那种态度对待它们,对它们各自的真实到底是什么保持永恆的清醒,丑的就是丑的,美的就是美的,丑的给予它作为丑应该得到的,美的给予它作为美应该得到的,决不含煳。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罪,我在自己作为一个罪人的路上是越走越远了。可是,我还能怎样呢?纵然是将自己活生生地分裂,也不能把头趴在那个桶子上,一直这样下去,一直把人这样做着,不是吗? 我在我的学习屋里,站在我的学习桌跟前,好久好久,脸上凝固着那种“笑”,有爹、有总负责老师、有他们一般认为我是那样的那个“我”如钢铁如冰岩一般地摆在我面前,那个介乎想像和幻觉之间的世界里的一切也什么都在发生着,我“看”着它们、感受它们、经歷它们,就跟我在这个有爹有总负责老师的世界里一样。就这样,我突然间看明白看清楚了,总负责老师他们将给我那份考卷打上个20分。不是零分,更不会是满分或其他任何一个分数,就是不多不少的20分,卷子上就孤零零的一个20分,再没有其他的什么了,就像在介乎想像和幻觉的世界里同样一份考卷,也是我的,却得了满分,受到那儿的老师们、家长们、父母们的盛赞和肯定一样。一定是这样的,他们断然不可能是另样的。我看到他们要毁掉我,正如总负责老师已经声明了的那样,他们对我这份考卷就註定了会给这样一个分数,而他们要不要毁掉我是他们无法选择的。他们无法左右自己,因为他们完全为他们自己所左右。我再一次向那寒冷和黑暗的深处沉去,再一次经验到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我只有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只有往那寒冷和黑暗的深处沉去,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别的出路。 第96页 天黑了好一阵了爹才回来。我看到他是裹着一团粗俗、丑恶的如地府般的东西回来的,这比他平时的这个时候看上去更黑了,样子也更怪了。他一回来就立刻声势张扬地叫我们院子里的几位老大妈老大爷的名字,叫他们来他要了解、调查一个情况。他所说的他要了解、调查的一个情况就是我是否在他指定的太阳到那个位置了回来的,较他指定的那个太阳的位置我回来得不迟也不早,还有是否一回来就是进到我的学习屋里学习。见他这样,妈跑出来伤痛地叫一声: “那个茂林啦!” 他这才没有向他所说的广大群众调查我。家里就像地府一样阴暗冰冷,就像在出丧。虽然家里天天都是这样,时时刻刻都是这样,但今天这个时候,这种气氛要更为浓烈一些,似乎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爹来到我屋里,还算平静。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话,差不多把总负责老师今天对我讲的那一切复述了一遍。对此,我既吃惊,又毫不在意,完全平静。吃惊的是这是在家里了,他用不着这么对我讲话。平静的是,就是在家里了,他也註定会这么对我讲话。根本就没有家,家和外界的界限已经不復存在。在他给我讲话的整个过程中,我抬了抬眼皮,在避免他直接看到我的眼睛的情况下看了看他身后,因为,我在那里看到了总负责老师的魂魄那样的东西,一个半透明的却清晰可见的鬼魂样的东西,是这个东西在让他讲话,他讲的都是这个东西的“心声”,他只是这个东西的传声筒。我避免让他看到我的眼睛是因为,虽然他并不知道他身后这个东西,也不知道自己只是这个东西的传声筒,但是,如果他看到了我的眼睛,就多少能够看到我在他身后看到了什么,又看到了他和他身后这个“什么”是一种什么关系,而这只会让他对我又气又恨。 他反覆不断地指出今天总负责老师,还有其他所有中心校的老师们,给我的主要是无限的、无条件的关怀、爱护、温暖,他们是在母亲一般地把我当婴儿对待,而且比这还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要我首先就要对这一点有一个高度清醒的认识。他又把总负责老师最后给我说的将如何处理我那份考卷的话说了好几遍,说这是我走后总负责老师无比关心、认真、负责的对他的答覆。想来是我走后他又去找总负责老师了,企图总负责老师能够给他一个多少不同于已经给我的答覆的答覆,让他看到希望,可以想像他向总负责老师求了多少情、讨了多少好啊,而总负责老师只不过是把已经给我说过的又说了一遍,还是那样的官腔,还是那样没把他这个“同事”、“同志”、“老黄牛”放在眼里,只不过,这一切到了爹这儿,就不能不变成是总负责老师的无限的关心、认真、负责,就跟他给我讲演的那种叫做“领导干部”对我们所做一模一样。 他同样说“在原则范围内……”,但这说法从总负责老师口里出来那是寒气逼人,而从他口里出来就像是总负责老师给了他一把也只有书本和电影里描述的那种“领导干部”、“国家”、“人民”才能给他的温暖的□□了。但是,他就这样讲着讲着,他很快就崩溃了。他越是这样讲,也就越控制不住对我的气恨,控制不住把一切过错和罪过都算到我的头上。终于,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总而言之,你,是你不是一个好东西!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东西,真正不是好东西的只有你!你目中无人,妄自尊大,胡作非为,无法无天!来来来来……” 来干什么呢?打。他在家里打我通常会叫我去抬一条板凳来,他则去拿黄荆棒。他通常会说:“去把大板凳抬来!”大板凳专指我们家最大的那条板凳,非常地结实,在我眼中,它已经成了专门用来打我的一种工具了。家里跟学校一样,在只有爹才能去那儿的地方放着一堆根根大小粗细都几乎完全一样的黄荆棒,它们也是专门为我准备的。通常是我把板凳抬来了,他也把黄荆棒拿来了,然后我脱了裤子躺到板凳上去,他就开始打我。在这件事上,我们分工不同,互相配合得很默契。在老早以前,他一开始打我,院里通常会有一两个老太婆来劝,来拉,但她们做不了什么实际的事情,只能在窗外千声万声要我听话,要爹不要打了,打几下就行了等等,因为门是爹扛上的,她们进不来。而在这两年,我挨打,就没有人来劝了,家里除了爹打我的声音——爹咆哮的声音和棍棒打在我的屁股上的声音——外一片凝固和寂静,即使会有人到窗外来劝一下,那都是他们实在看不下去了或受不了了,来劝也最多只会言不由衷地说一两句。 今天他打我没有叫我去抬板凳,而是直接把我按在桌子上打。这张桌子,和我住的这间屋是我的“学习屋”一样,完全可以称之为我的“学习桌”。 打过之后,他平静些了,喘着气,如对一个已经到了末路的末路的人说: “那么,从现在起,你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首先就是从现在起把数学书上的所有题,从第一页起到最后一页的所有题都重做一遍,每一题都要有全部详细的过程、步骤,包括在草稿纸上的演算都要无比详细,一步也不能省略和跳跃,就是2+2=4都要先在草稿纸上算一遍后才抄写在作业本上。这还不行,还要验算一遍,看错没有,验算则是加法交换加数的位置算,减法变加法算,乘法交换乘数的位置算,除法变乘法算。2+2=4交换加数的位置还是2+2=4,但还是要验算一遍。像这种把一本课本甚至于几本课本已经做过的全部题一次、两次、三次地重做一遍的事情,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这一次,爹又像逮着了机会,又要我把数学书上都做过多次的题按照他的新要求再做一遍。 不断反覆地做这些其实非常之简单的题,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我不明白的是,这么痛苦,我却为什么要反覆地招来这种痛苦,就像我不明白我是那样害怕挨打,那样害怕当众脱裤子,却为什么要反覆不断地给自己招致挨打和当众脱裤子一样。我更不明白对于这种痛苦,我其实是非常需要的,我就需要这种反覆不断的、绝对不会有任何好的结果的折磨和痛苦。我只能既无法理解自己,又无法原谅自己。 第二天,爹就去把他的学生放了,放一星期。他以几乎有总负责老师一半的口吻说:“我也有我的权力!”他的意思是他擅自把学生放一个星期是在滥用职权,但是,这也就正是他的权力所在,他也要像总负责老师他们那样用用他的权力。他要我在这一星期内争分夺秒、夜以继日地练习算题的“步骤”和“过程”,而他呢,则每天都去中心校等待我那份他魂牵梦萦的考卷的结果。 虽然他们总是说我不过是个孩子,我只是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什么都要他们教我,他们教我什么那就是什么,说什么是黑的那什么就是黑的,说什么是白的那什么就是白的,但他们想不到的是,这片“空白”却是异常的清醒和高度的、几乎已近神人水平的觉知能力,是一种大写的“看”的能力。我甚至于什么都不是,就是一种绝对的、端端正正立在那里、无论什么都逃不过被看到和被完全客观的看到的“看”本身而已。他们的什么都对我是透明的。爹也什么都对我是透明的。我“看”到的是,爹把一切都寄托在他们会给我那份考卷评个什么结果了,而他对它的最大的希望,仅从分数上说,他们能给它90分。这是他一个什么样的梦想和热望啊,在他这个梦想和热望面前,世界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只有默默地为他悲哀,让这种悲哀使我已经深陷其中的那种寒冷再增加一分,等待当他这个梦想和热望变成彻底的失望之后对我变本加厉的折磨。 第97页 他每天早上一大早就叫妈给他煮“早早饭”,天没亮人就走了,天黑了才会回来。他不是去改卷什么的,那里没有他的事,他只是去守候在那里等待我那份考卷的结果。我能够想像这一整天他把脸贴在他们办公室的窗玻璃上,把脖子伸得老长,就像当时他在窗外看我考试一样。这一整天他吃不到饭,甚至于找不到一口水喝,陪伴他的也许就几位同样关心他们的儿子在这次据说是至关重要的竞赛中的成绩的家长。这一整天他当然还会做其他的事情,但它们都是他们所说那种“求爹爹,告奶奶”事情,为了使我那份考卷的结果除了其他方面的外,分数他们能够给它判90分而“求爹爹,告奶奶”,对于他,我那份考卷只要得了这个分数,我就还有希望,也不会被他们生生地毁掉出路和一生的前途。我为他这样而羞愧得发抖! 我还如此清楚地看到,他这样做只会起反作用,使总负责老师们更不可能给我好,更不可能放过我。我也为他如果清醒一点,他就该看到这个但他却一点也不清醒而发抖。人,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情才是值得做的和应该做的,就是清醒,清醒就是一切。我只看到,对于总负责老师他们,还有他们的学校,只有一件事情才是我们必须做的,就是从他(它)们面前永远地、完全而彻底地“消失”,但这不是隐藏起来,更不是逃走,而是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他们以为是我的我,而是一种绝对的屹立,屹立本身,屹立就是它的一切的屹立,它的组成、它的原因和结果、它的部分和整体都是绝对的屹立的屹立,最终使他们以为是我的我完全不见了,甚至于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也不可能存在,只有这种绝对、永恆的屹立在他们面前,就像当时我看见的总负责老师办公室里那团非现实的只有我才看得见的光、还有那天在回家的路上看到的天空中那个异象所暗示和提示出来的一样。但我不可能把这一切教给爹,我只有他越是那样令人羞愧,我就越无限地让去接近这种屹立,直到最终成为这种屹立。而这种屹立什么也不是,就是一种绝对、无限的清醒,一种永恆的大写的“看”。我相信,“看”能够穿透一切,唯“看”能够穿透一切,而它穿透了什么,也就战胜了什么。“看”本身就是一切,除了这种“看”,一无所有。 并没有等到一星期过去,在第五天的样子,爹就把我那份考卷拿回来了。也是天黑好久了才回来的。非要让他等五天,还要让他在第五天的天黑才把那个“结果”给他,我觉得就是这个他也应该感到耻辱,从而拒绝他们,拒绝那个什么“结果”。但他当然不会这样,而是一回来就冲进我的学习屋,气得浑身发抖: “你看你□□的考了多少分……20分……你□□的这次考试才得了20分……老师们才给了你20分……是考得最差的学生中的一个……而且连一道题都没有给你批改,就一个孤零零的20分……” 那张卷子在我面前剧烈地抖动着,我只是淡淡地看了它一眼。我看见的是卷子上就一个孤零零的20分,我做的题没有一道给改了,打上红勾或红叉什么的,和我老早就已经知道的完全一样,不是差不多一样、几乎一样,而是什么都完全一样、绝对一样,连那个20分写在卷子上的什么位置,是个什么样子,这个位置和样子反映了他们在写上它时是一种什么心情和态度等等,都分毫不差。 虽然我因为早就知道这一切而对它那么淡漠,但同时看见这个结果我的感觉是只有撞上了鬼才可能的。鬼是绝对存在的,但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而是我总在撞上它们,总和它们在一起的这种鬼。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只因为这个结果是最坏、我最害怕的结果了。 我耻于那些没有根据的希望,为此我甚至于耻于让脑子里为这些没有根据的事情想点什么,我只会让一切和一切的本来面目、客观面目、真实和真相完全如它们本身,不会遇到任何障碍、不会被过滤、不会被扭曲变形地通过我脑海,如通过虚空。但是,对这次考试,我却幻想过他们就是给零分也不是最坏的,但最坏的还是发生了,摆在面前了。 我看我这张卷子淡漠的神情立刻就把爹给激怒了,他立刻就把我的这张卷子和我按他的要求做了五天做出来的一厚本作业撕得粉碎,狂怒地喊: “给老子拿黄荆棒来!快给老子拿黄荆棒来!拿来没有?!拿来没有?!!” 他就像要杀人似的胡乱喊妈和两个兄弟的名字。妈立刻就给他拿来了两根黄荆棒。平时他打我,如果也这样狂喊给他拿黄荆棒来,是没有人给他拿来的,家里是如死一般的沉寂,他只有自己去拿。而这次他的叫喊就是已经冷硬得和冰岩差不多的妈都吓坏了,才赶紧把黄荆棒给他拿来了。但他红着眼对妈吼道: “两根来干啥子!再拿几根来!把那一捆都给老子抱来!” 妈连忙出去了,他没等妈再回来就冲过去把门扛上了,窗子也关上了,屋里顿时黑如地洞。我因恐惧而浑身抖得如筛糠似的。 他打我,我已经有两年不哭了,他爱打就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但我绝对不哭,不掉一滴泪,不出一个声,这是我的原则,无论如何他们也不可能让我违背我的原则。 这回爹打了我,气还一点没消。已经是晚上了,在黑暗之中,我看到无数极端残酷的只有地狱里才会有的兇相——种种样子穷凶极恶的幻象。我平静、客观地看着它们,我要看真相,我觉得它们就是我看到的真相。对于它们,得以超人的意志忍受它们。它们只是幻象,并无如它们的样子的外在客观对象的存在,但是,它们之出现,只是因为你本来就在忍受一种超常的痛苦,它们是这种痛苦或恐惧的外化而已。只要你是如此深度痛苦和恐惧的,但你却又能如此平静、客观、就像它们完全与你无关地看着你的痛苦和恐惧,你就会看到幻象,壮丽、恐怖的幻象。 打过之后,爹就开始给我长篇大论地讲起来了,这是每次打过我之后都会如此的,这次当然更不可能例外了。他讲了很多很多之后说: “我要给你说的最重要的一点你要永远牢牢记住!以前我已教育了你不少,现在看来你不仅没听进去,而且在自甘堕落、自甘毁灭的路上已经走得太远了。现在的事实已充分证明,你,就是你张小禹,不是一个学生,从来就不是一个学生,也永远不可能是一个学生。我所谓的学生,指的是属于我们学校,符合最起码、最基本标准的在校学生。符合这个标准的,你一点也不具备,而且将后也不会具备。 “现在看起来虽然你表面上已读到我们的小学高年级,但是,就算你将来升到我们的中学、大学,你也还是不属于我们的学校。你连这方面的资格都谈不上,你还要牢记,在我们社会的所有学生中,仅仅只有你张小禹一个人不具备这种资格,也不会具备这种资格。这就是说,你虽然暂时还在我们的学校里念书,但你并没有取得一个学生的身份,现在事实还证明了,将来你也不会使自己取得这种身份。 第98页 “这一切只因为你的品质太恶劣。现在摆在你面前的问题不是你学习成绩好与不好,而是你没有作为我们这个社会学校的学生最起码、最基本的权利和资格。你充其量只能算得一个旁听生。这还是因为我们这个社会和学校出于对你的无限的关怀、爱护、宽容,才接纳了你作为这样一个旁听生,而依你个人本来的实际情况,早就该把你从我们的学校里清除,至少也不能允许你再在我们的学校里多呆一天……这就是你要清楚和牢记的你张小禹的现实!” 他继续说下去: “你不要以为这次考试你得了20分,还有那么多得二三十分甚至零分的,你就至少还算得上个差等生,还可以通过努力赶上来。不,你这样想可就绝对错了!这次考试最高分是90分,不及格的占了百分之八十,二三十分到零分的占了半数以上,考试时间延长到六个小时,快到天黑了才结束,没有哪一个学生提前交卷。 “所有这些考生,从最高分到最低分的都是我们学校真正的学生,至少也是符合我们学校真正合格学生的标准的。他们学习成绩再差,得的分数再少,都是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赶上来,最终得到我们社会应该给他们的。 “而你只是表面上得了个20分,实际连零分都不是,你永远连零分都不是,连零分都得不到!哪一个分数你都配不上,都不可能给你,永远也不可能,只是因为还出于对你的关怀和宽容,才形式上给了你一个20分。这次考试是我们学校给你的真正第一次考试,这一考就检验出来了,你以前的考试得到的分数也全都连零分也算不上,仅仅是我们的学校出于对你暂时的容忍才给了你那些分数。而且,我已经说了,就算你将来还有可能在我们的学校读书学习,你所有的考试、学习都一样在零分之外、零分之下,连零分也算不上,都一样是暂时在容忍你。 “不管给你多少宽容,你也和我们整个社会、整个国家的全体学生完全不同、本质不同!就是我们那些还未入学的孩子,那些已经从学校走出来进入到社会到了各自工作岗位上的人,你也与他们完全不同、本质不同!因为前者他们必将进入我们的学校学习,一入我们的学校他们就是学生了,后者都曾经是我们的学校的学生。而你因为不曾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现在也不是,将来也不会是,所以,你要从今天的这个时候起意识到,你,张小禹,一生,一辈子,永远连零都不是,连零都不如,不管你做出了多大的努力! “那么,从现在,就是从现在我给你讲这些的时候起,你该怎么办呢? “让我先给你打个比方。好比我们的学生,也就是我们整个社会、整个国家的学生,包括未入学的和已经走出学校走上各自工作岗位的,还包括我们通常所说的文盲——他们也是有资格上学的,天生符合我们的学校的标准,只因为这样那样的客观原因才没有上成学,你和这一部分的人也完全不同、本质不同,也不能拿你同他们比——我所说所有这几种人,实际也就是我们整个社会、整个国家包括我个人在内的所有人是一支军队,他们都是这支军队里的战士,在绝对正确的带领下走向一个最终的目的地。其中每一位战士都是好的,听话的,符合标准的,也会尽到各自的努力,在途中每个战士都会得到好处,只不过有的人得到了大好处,有的人得到了小好处。 “而你,你所有一切从小到现在,甚至包括从出生到现在的事实,无论大小都证明了你一开始就没有在我们这支军队中,也永远不可能在我们这支军队中,没有在我们这支伟大军队里的人就你张小禹一个人。 “我打的这个比方,是你所面临的事实最简单、最客观也最准确的描述。你听懂了这个比方,事情也就清楚了,也就可以回答你该怎么办的问题了。 “答案就是你从现在这个时刻起一刻也不能停地,尽你最大的能力、以你最快的速度紧跟在我们这支军队的最后边往前跑,不仅不能停下来休息,哪怕是停下来休息一下,喘口气也不能,而且速度要永远保持不变,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有丝毫的松懈。你是跑在我们这支军队最后边的那位战士的后边的,你只顾盯着他的脚后跟速度永远不变地跑着,不抬头左右看一眼,思想上绝对不能有一丝杂念,脑子里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只有唯一的一个念头。你这样做,不是为赶上我们这支军队最后边的战士,更不是为了超过他们,这些都是你不可能的,仅仅是为了你能保持在我们这支军队的最后边,看得见我们这支军队最后边的战士的脚后跟。 “你要知道,我们这支军队自然是经常都会停下来休息的,一路上战士们都可以有快有慢,说说笑笑,欣赏道路两边的风景,在最后边的战士也不会确定是哪一个,时而是这个,时而是那个,他们每个人的速度都不一样,每个人作为个人的速度也时常在变化,有从队伍中掉队的,有掉队又赶上了队伍的。他们三五成群,彼此是朋友,不是兄弟姐妹胜似兄弟姐妹。当然,战士们之间也可能会发生些小小的内部矛盾,要首长上级来调停解决,首长上级来给他们调停解决了他们仍然是好朋友,是同一个战壕里战士,是一个幸福的大家庭里的兄弟姐妹。 “你可不能因为我们这支军队的这些情况就觉得你也可以停下来休息一下,喘口气,也可以欣赏道路两边的风景,有时东想西想,可以和别人说话、交流,你只要这样做了,哪怕只是一次,甚至于是你只是这样去想了,你就再也不在我们这支军队的最后边了,再也看不见我们这支军队了,永远被遗弃了,只有孤身一人等待你的末日了! “我刚才说你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跑,指的还是你要以超过我们这支军队每个战士最快速度一千倍的速度跑,不要管你双眼盯着的我们这支军队最后边的战士的脚后跟是哪一个人的,也只是盯着这个脚后跟,脑子里、心里只有这个脚后跟,使你这个速度有丁点变化也不能有,若是有一丁点儿变化,你也就同样再也看不见我们这支军队,追不上他们了! “你过去也许在跑着,也许是尽了你个人很大努力的,可是,你没有达到超过我们这支军队战士最快速度的一千倍,更没有做到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没有一丝松懈,至于时跑时停、东想西想,还要欣赏欣赏道路两边的风景的时候就更多了,所以,它们毫无意义,只是你的末路。而现在你要超过我们这支军队战士最快速度的一千倍,也就是要超过你个人最大程度所能达到的速度的一千倍,而且时时刻刻、每分每秒都是这样!这些都是绝对没有任何矛盾的,没有任何疑问的,因为这是你个人的实际情况所决定性的,是你的必由之路,也就是你唯一的出路和希望!” 他还没有把灯点起来,黑暗中他的双目疯狂、亢奋地灼灼发光。他是那么坚决、斩钉截铁,好像他讲演的这些就是绝对真理的化身,就凭他这些词句本身就可以切割任意的现实,也将这些现实切割了。我是多么希望,不,渴望他说出的不是这样的,他不这样看我,但是,他说出的就是这样的,我丝毫也不觉得他说的这些有什么自相矛盾的地方,有什么荒唐错误可言。对于我来说,它正好就是对我的真实情况、世界的真实情况的一种最客观、最准确的描述,它就是我面临的处境和现实,就是那个我无法迴避的真相。这是可怕的,但是,我还不得不看到的是,如果说事实真相不像是他所说的这样的,他说的这些是十分荒唐和错误的,那我还得最终做到事实真相对于我还就是这样的,因为,只有事实真相对于我是这样的,我才有出路和希望,才有真正的出路和希望。 第99页 讲完了这些,他把灯给我点起来了,给我拿来几个本子,把从小学一年级到我正读的这个年级的数学书全找来了,还拿来了几个手工装订的草稿本,要我把从小学一年级到我现在正读着的这个年级所有数学题都依次做一遍,连2+2=4都要有详细的过程、步骤、认真的演算和验算,而且这一切都要一是一、二是二的反映在作业本上和草稿纸上。他时时刻刻监视在我身边,在学校和在家里,我都在做这些题。 多年来我就是每晚上都要熬夜学习的,现在,每天晚上则要熬更长的夜。我歷来就是爹叫我睡觉我才睡觉,现在更是如此了。我是如此如见透明的物体里的东西一样看到,叫我睡觉,每次都有一种东西、一种力量、一个怪物在爹的灵魂里让他拗不过它,也让他对叫我去睡觉总有一种心不甘情不愿的东西在里面。他当然知道我是需要休息的,知道不要一个人睡觉和休息那是非理的、荒唐的,但是,他无意识之中这种东西、这种力量、这个怪物也是他拗不过的,虽然他叫我去睡觉口气还是那样温和的,但我看得到我需要睡觉、需要休息这本身是在使他灵魂深处聚积一种怨恨的,这种怨恨聚积到一定程度,是一定会暴发出来的,尽管这一切只是他潜意识里的事情,他对它们一无所知。 他反覆给我讲好像它们还真是真理的大道理,要我在吃饭、睡觉、走路、解便的时候也要想着那些最简单的运算题的过程与步骤我可能又有哪些地方给忽略了,也要在脑子里演算哪怕是3+3=6这样的题的过程和步骤。他要我先往作业本上抄写式子,抄写上后要反覆检查抄错没有,是否把加号写了减号,把3写成了8,把6写成了9,或者反过来,把8写了3,把9写成了6,对运算的过程和步骤的每一步都要这样,在草稿纸上列竖式运算,反覆检查竖式是否正确,是否与横式相符,是否在竖式上把加号写成减号了,而把加号写成减号了演算出的结果就大相迳庭了,演算结果出来后要反覆演算几次后才验算,验算也要反覆几次…… 他说,我做这些题有重要的目的,那就是他会把它们拿去让总负责老师检查,这也是总负责老师交给他的任务,要监督我从小学一年级的第一题作起,从我作的题里选出一本或几本给他们送到中心校去。他自然说这是总负责老师们对我的无限的关怀与爱的表现。 爹像观赏他的宠物一样在一旁监督我,看我连1+1=2、1+2=3这样的题也要战战兢兢地抄写好,反覆对照书本上的,然后在草稿纸上列计算,虽然没有像刚入学的儿童那样掰手指头算,却也有思考一阵的样子后才好像很有些不信任自己、绝对需要外在的权威来最后裁定似的写出答案,又如此这般地表演一阵后才把答案抄写到作业本上的横式后头,写上后还要表演一阵好像我全身心都需要一个神秘、伟大、万能的外在权威来裁定我做的1+1=2、1+2=3是否正确,这才继续做下道题。渐渐的,他看着看着,都有点不好意思、有点尴尬的样子,却又是那么满足,满足战胜了尴尬,叫他欣赏着、满足着,不肯离去,又生怕打扰我。屋里是明净的光线,家里是那么的安静,世界是多么正常和自然,人声鸟语提醒这是一个多么自然美好的世界。 就这样过去了两天,他显然有些承受不住他的尴尬了,如深水里静出静没孤独的鱼“游”了出去,好久不露面。 但他终于“游”回来了,神色就有微妙的变化了。他显出嘲讽的样子。他把自己装扮成那个我必须时时处处依仗它的外在权威的样子探过头来看我如何做题,看我从现在起、也就是从他探过头来看着我这一刻起,我如何做题,较这之前,我会不会有那必然的、应该的、是他们的好孩子好学生就不可能没有的变化和不同。 我非常清楚他,他的什么我都知道。但是,我不会满足他的。我正在做2+3=5。同样是如以前一样把它在草稿纸上列成竖式进行演算。我知道这就是他这一次最不希望看到的,就因为这个他一定会出状况。果然,他立即就激动和咬牙切齿起来: “□□的,连2+3=5这样简单的题也要列竖式计算!你这根本就不是在改过自新!你一开始就不是!是在骗人!叫我咋个有法把你这些草稿纸拿去给老师们看!他们见了更会说你□□的骄傲,目中无人!” 说着他浑身就抖起来了,咬着牙说:“来,先打了再说!”于是又是抬板凳,拿黄荆棒,脱裤子,打。 打过了,就又是滔滔不绝的绝对正确的大道理和真理。这个世界一无所有,只有绝对正确的大道理和真理的横行。 但是,这样一来,实际情况就变得非常复杂了。因为到底哪些题应该在草稿纸上列竖式运算是模煳的、难以确定的。总之是,我开始不断地挨打,有时是刚挨了才坐下来动了一笔,一个数字还没有写完就又得脱了裤子爬上那条板凳。 举点例子。他发现有一题的过程、步骤我少了一步,而这一步他恰好认为,或仅仅是他恰好这一时认为是最不应该省略的,就好像这一省略都叫总负责老师发现了并在大光其火了。他立即就崩溃了,于是,打,打了再重新按他的要求做题。如果他的火大了,就要把我已做了半本书的题全部作废,这半本书的题又全部重来。如果说这一题他认为运算的过程和步骤我少了不能少的一步,下一题他就有可能认为运算的过程和步骤我多余写了一步了,这多余的一步他认为总负责老师会认为我是有意为之的,而有意为之就是有意识有目的地和他们过不去。他说得无可辩驳,当然也不允许辩驳,于是,只有打一个字了,但打了还得再做,还得重来。 有时候,他心里已经想好了,或者说设计好了这一题的哪一步过程和步骤是没有必要写出来却是我有可能写出来的,但他不说出来,就要看我能否跟他心里想的一样不把这一步写出来。我就算无所不知,也对他这些难以猜测,更何况,我完全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完全知道他想的那一步所谓的过程和步骤是什么,我也未必会满足他,我完全可能正因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而有意识有目的地使他看不到他希望看到的,使他大光其火。于是,打、打、打,重来、重来、重来。也只有这样了。他把板凳和黄荆棒都不拿走了,就放在我的学习屋里了,是为了方便顺手地打我,也是为了让我看到一个时刻都在的威胁。他和我较上劲了,兴奋、紧张、随时准备动手地逼视着我。 可是,他越是如此,我就越不可能如他所愿地做题。我非常清楚总负责老师们是什么样的,知道如何能叫他们把我就看成和他们对立、对抗的和就看成他们所说的那种品质恶劣的坏东西,我也知道如何把爹骗过去。 我觉得我在一整块就有宇宙那么大、宇宙就是它的处处都是绝对密实、无限坚硬、没有也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缝隙和空间的冰岩里面,我唯一的出路就是成为这块冰岩的一部分,与冰岩的所有部分都毫无差别的一部分,这是我别无选择的。但是,如果是这样,那就是死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死亡。所以,在我成为冰岩的同时,我要迸发出自己全部的力量使我虽成了一块冰岩了,但冰岩在我这一块裂开了无数缝隙,使绝对不可能成为可能,而且这些缝隙还构成了一个整体,它们就像人的血管、经络、神经网络系统那样完美和富有绝对的创造性。如果说冰岩就是空无,我要让这个“裂缝系统”就是宇宙中唯一的存在,让它的光芒普照整个宇宙。 第100页 实际上,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这样的事情,也正是这个动力使我在这次他们把它炒作成了那样的数学竞赛里做出那样多的“第一”和“唯一”,这些“第一”和“唯一”就是我要的那种冰岩中的裂缝,它们具有两种功能,一是揭示出世界就是一个只有寒冰的世界,再就是展示了一个人在一个只有寒冰的世界中所能展现出来的创造力。我已经註定在给总负责老师们做的这些题里面仍然会这样,仍然会把它做成一是揭示世界就是寒冰世界,再就是展现我作为一个人和自己的创造力,我坚决相信这种创造力的展现可以达到最终照亮整个宇宙、使整个宇宙成为虚无而只有这种照亮光的地步,而且这一点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这样的,只要他愿意去这样做。我也本来就是甚至于在吃、睡、拉、撒上,总之是所有一切和所有一切上,都在为自己成为宇宙中那唯一的一个“裂缝系统”而服务,而像做题这样的事情,我怎么可能放过呢?我能放过,我的“自己”也不允许放过。 过了些日子,可能有十几天了,爹精心挑选了我做的几本作业本和一些草稿纸拿去中心校了。对那些他没有选中的,我想他是拿去在背角里一页一页地烧掉了,就像烧掉一种罪证。 爹一大早就出发了,天黑了才回来。本子是带回来了,但一题也没有批改。他们说的是只要我做得令他们有所满意了,他们就会给我批改。爹带回的话是爹还没出发时我就知道了的:妄自尊大、目中无人,甚至于目空一切等等恶劣品质一点没改,还更见在向危险的方向发展;我做的题全是精心安排的,别有用心的,意在对他们进行讽刺和嘲弄。 这是爹完全没有料到的,我把他都蒙过去了。他们当然是夸大其词,就和他们对待当初我在考试中的那些所谓“第一”和“唯一”一样,但是,他们也绝对不是空穴来风。我以只有我才做得到的、爹看不出现来、他们却能够一眼就看出来的那些作为,让他们看到我还就是在讽刺和嘲弄他们。我在做那些题的整个过程中都是让自己整个人以一只瞪圆了的、冷漠的、只为反映和看到真相的“眼睛”的形态存在的,也在让自己做的题从整体上说就是这只“眼睛”的一个样子,我要让他们看到的不只是我做的题,还是我这只“眼睛”,它里面只有绝对真相,不管那是什么样的真相。 自然,打,打啊,狠狠地打啊。又重来,又重做。又过了些日子,爹用一天的时间精心挑选了几本我重做的作业,再不敢带上草稿纸了,揣在怀里,一大早就出去了,出去了又回来放了一本。妈一大早就给他做了早早饭,因为这一整天他是吃不到饭的。 晚上他回来了,结果是总负责老师留下了我那些东西,叫他过三天后去取,他们要留着认真分析研究。他说总负责老师和几个老师把我这些东西已认真、仔细研究分析了一整天,不然,他也不会这时才回来。 爹几乎是坐卧不安地熬了三天后准时去了。还是天黑才回来。一进屋就开始打,先打了再说。 评语和前次一模一样,不同只是说我更加“隐秘”,更在追求一种“整体上的对抗效果”。他还具体给爹指出了几个例子。其中一个就是我把一个“9”数字写得又高又直,还特别大,特别有力,而把它相邻的数字全写得软软的,用来衬托和突出这个“9”字,可以看出来,我的本心就是要用这个“9”字来象徵自己。总负责老师说他教书多年,对学生这类有意识有目的表示“对立”、“不满”的小伎俩见得多了,一眼就能看出来。还有夹在一本作业中的几页,我在题的抄题、式子、步骤等等的排列上根本没有按照书上的模式,只是表面上像,可以很容易就被矇骗过去了,排列得有一种美感,这几页的排列篇篇不同,都在为一个“美”字服务。为了突出这种美感,我还故意把字体写得并不前后一致大小,而是大中夹小、小中夹大,根本不是偶然无心的,而是更精心的设计。我这些设计都是做给他们看的。这些东西虽为爹没有事先看出来,经他们一指点,就一目了然了。它们实际上太惹眼了,只要有心,就一下能看出来了。 他们真是太有经验、太有眼力了,完全没有看错。如果他们更有眼力,还可以看出,我根本就不是在给他们做题,做题不做题这样的事情与我是无关的,包括我在这次考试做出的所有那些他们所说的“第一”和“唯一”,都只在向他们表达一个事情,世界是冰岩,处处是冰岩,他们就是这种冰岩完全没差别的组成部分,作为一个人和自己,我别无选择地得承担起他们的绝对重量,在这种重量下裂开出只有作为人和自己的存在物才可能创造出来的“裂缝系统”。 当然,这样的结果,不管他们从我做的题里面看出了我多少本质性的东西,也是他们否定我,爹打我,打了又重来,重做那些题。做了之后,爹又精心挑选出几本,先去找我们沟里那些他所说的权威人士看,权威人士又为他做了一次挑选,然后,他才把我的作业给总负责老师们送去了。这回是他去了就回来了,总负责老师大致看了一下,要他一周后去取。这一周爹在家里像个幽灵,事少作,人不安。一周后他准时去了。这一回总负责老师批改了我的这些作业,本子上画满了红勾,但让爹带回来的评语是,我已经作了两三个月以训练我注重过程、步骤为主的题了,但从中反映出来的是我的恶劣品质不但一点没有改,还在越来越在变本加厉,他们这样说是负责的,符合客观事实的,爹对我教育改造工作、他们的“跟踪教育”现在看来更是一个长期而艰巨的工程,他们建议爹回来后联繫和发动当地群众,让群众也参与到对我的教育和改造中来,这样,效果也许会好一些。 爹庄严而又气势汹汹地向我传达总负责老师这些后就发作起来,打我,把我这几个月做的全部题,还有那些书都撕了,要我从此不准再去上学了,他叫道:“我宣布,现在连你作为我们学校的旁听生的资格也给我取消掉,因为你只配如此!”按照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取消我作为“旁听生”的资格是必然的,我有什么理由和可能使这个必然发生的不发生呢?但是,他当然只不过是说气话而已,在几天内,想起来又来打我一顿,想起来又来打我一顿。 这天,在每次吃饭都是一样的沉闷而紧张的饭桌上,妈似乎是个局外人似的对爹说: “为便硬是要他们说好那才好了?” “为便”,方言,我也不知道字是怎么写的,只知道字音是“为便”(weibian),其意是“难道”,整句的意思就是“难道一定要他们说好那才好了?” 爹显得那么疲倦,悲哀地、是那么的清醒和正常而不是那样暴戾和疯狂地长嘆道: “你晓得个啥啊!不过他们这一关,他这辈子还能有个啥啊!” 听他这么说,看他这样,我是那样的负疚,那样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自己毁自己,毁掉自己的未来和前程。这一瞬间那种心灵上的承受还真不是人能够承受住的。 第101页 爹说连我的旁听生的资格也要取消当然是气话,接下来又是重做那些题,只是他再也不敢拿给总负责老师他们看了,而我和总负责老师他们的较量,那绝对必然的较量,如果称得上较量的话,不用说,才刚刚开始。 第65章 第 65 章 太阳·第四卷 、异常的精神状态 a 和“无限”较量 对少小的我来说,人就是一种特别容易陷入异常精神状态的动物,因为我自己就是如此。 我相信,并不一定需要严重的打击、特殊的经歷,人都可能这样,即使他还只是一个生活在父母和社会的全面喝护和爱护中的什么经歷都还谈不上的孩子,也可能这样。 我的童年就是这样。我的童年首先就是在异常精神状态中挣扎并且一定要挣扎出异常结果的童年。我感觉自己是被选定的,别无选择的。 每天我只有上学和放学的时候才在室外,没人知道这个时候我有多“艰难”。我在路上走,必须眼睛死死盯着前边一样东西。这倒没有限定,什么都可以,比方说路旁边一棵树或路面上的一块石头。我死死地、以我全身心的力气地盯着它,就为走到它跟前去。我当然在几秒、十几秒,至多一两分钟后就自然而然走到它跟前了。可是,这对于我的感觉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对我来说,有一个无限小的点存在于我死死盯着的这个东西身上,我要到达的地点并不是这个东西所在的地点,而是这个无限小的点。我只感觉到自己和这个无限小的点有无限遥远的距离,尽管我距我死死盯着、无限小的点就是在它身上的那个东西只有几步或十几步路,至多几十步路。 我盯着那个东西,那棵树或那块石头,以全身心的力气向它进发。但是,不管我以怎样的力气向它进发,我都感觉不到自己和它的距离拉近了一点儿。在选定它时,它距我也许不过十几步路,这十几步路在我向它走去过程中变成十步路、大几步路、小几步路……但不管我距它已经多么近了,我也感觉不到自己和它之间的距离减少了哪怕仅仅是不为零的一点点,只感觉到我和它之间的距离仍是无限遥远的。我距它只有一步路了,可是,我仍然感觉到距离它有一整个海洋、无数个海洋、一整个天地、无数个天地、一整个宇宙、无数个宇宙那么浩远,除非我能够一口喝干一整个海洋、一口吞下无数个天地和宇宙,否则,我到达不了它那儿,而我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如何可能一口喝干一整个海洋、一口吞下无数个天地和宇宙。 我是绝望的,但我不能放弃。我终于走完我和那个东西——那个棵树或石头之间最后那一步路了,甚至于我脚都有可能踩在我选定的那块石头上面了,但是,似乎是恰恰要这时候我才真正面对了我距离这块石头是无限遥远的,永远都是无限遥远的,我与它之间有永远都不可能被克服和穿过的无限的虚空,即使我已经在它跟前了甚至于脚都踩在它身上了,我与它之间也仍然相隔无法克服和穿透的无限的虚空。这是因为我距离它身上那个无限小的点是无限远的,永远也是无限远的。任何事物距离无限小的点都无限远的,这是绝对没有什么好说的。这个时候我是更加绝望的,但我更加不能放弃。 我愈是绝望,我就愈是不能放弃。所以,当我这一次选定的那棵树或石头什么的,在我终于到达它身边而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失败”和“失败”是註定的时候,我又不得不选定下一个目标,仍是一棵树或一块石头什么的,当然也可以是路边的一棵草,但这没有什么不同,结果更不会有什么不同。 如此,没有人知道,我从家里到学校,从学校回到家里,那不过是平坦安全两三袋烟工夫的路程,我每天付出的是多么大的努力和挣扎。我感觉到仅仅是一次从家里到学校也把我整个生命的力气耗尽了,可是,除非我根本就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我是无法放弃的,而我却显然是存在的,就算假设我不存在和还没有存在,我存在也是可能的,这是最无法否认的。 为了到达无限小的点,我还自认为不得不永远走直线和每一步路都是一样长短的。目光直直的,身子朝着正前方,笔直地向前走,走到不得不拐弯地方,身子像标准的军人动作那样直直地折转一个角度然后再笔直向前走,绝不随机自然而然地转弯。我走路就是在路上用我的身体画全是由直线或者说线段构成的几何图形,画得越来越精确,也不得不越来越精确地画,因为只有无限精确的才是真实的,而我不得不向真实逼近,不然,我就只有掉入万劫不復深渊里去,只有灭亡,而那灭亡是可怕的。 当然,可以想像,不管我做得多么精确——以我要每一步路都走得一样快慢和一样长短来说——我都不可能感觉到自己每一步都是一样快慢和长短的,我做得越精确就越会有这种感觉,因为客观上是绝对做不到每一步路都是一样快慢和一样长短的。所以,每走一步路,我都必然会体验到那个叫做“绝望”的可怕动物狠狠地咬我的心脏一口。但是,我不能放弃,越感觉到自己做不到就越是会尽全力地去做到,对一步路也不能松懈,越做得好就越感觉到自己无能做到,自己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做不到,自己还不如一个空无的存在,于是,就越绝望,越绝望就越是加倍努力去做……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到后来,就很自然地出现了一些现象,比方说,当我向选定的那个目标,那棵树、那个石头或那棵草什么的奋力前行的时候,我的精神的紧张使得我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黑了,感觉是那种无限的虚空就是这种黑暗了,它处处都是一整个海洋、无数个海洋那样浩阔深远,处处都是那样寒冷,我的整个身体都冷透了,我也看不见自己的身体了,就和在深海之中完全一样,而我盯着的那个目标则变成了一个白炽闪亮的火球,只有杏子那么大,却是即使把全世界、全宇宙的兇恶恐怖集合起来也不会像它那样兇恶恐怖,它那样子就是把全世界、全宇宙、万事万物都抓进了它里面并在进行为所欲为的毁灭的样子。每次我从这种状态中摆脱出来后,面对正常的现实世界的感觉都是这个现实世界的一切,包括我自己,包括我看得见的我们一沟的人才被这个火球吞进去任意地侮辱和折腾之后吐出来的,看上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变,其实都只不过是它吐出来的渣滓。 由于这个原因,到后来,我每次选定的那目标,那棵树、那个石头或那棵草什么的,不敢距离太远了,我怕在向它进发的过程中因什么现实之物也看不见了,滚进田里或沟里了,甚至掉下悬崖去了,要知道,到爹那所学校上学,是得走一处悬崖边过的,而又我绝对不能因为走悬崖边经过而放弃向那种“无限”进发,即使有丝毫的松懈也不能。对于我,最可怕的不是在那种黑暗中挣扎,和那个把一切都吞进去了的可怕的火球较量,而是暂时松懈下来眼前是正常的、什么都是原样的现实世界的一切,这时候才会感觉到自己真在向无边虚无中坠去,不得不立刻就选定下一个目标,还是一棵树、一块石头或一棵草什么的,和上次完全一样,只是比上次更用上了全力地向它进发,向“无限”进发。 第102页 再后来,我选定一个目标,也就是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棵草什么的并向它奋力进发的时候,会如此迅速地陷入到那种四野的一切,甚至于是整个世界和宇宙一切都成了那种虚空和黑暗,我选定的目标则成了那个白炽闪亮的火球的情景里,跟着,那个白炽闪亮的火球就爆炸了,炸出万道穷凶极恶的烈火和光芒,是真正看得见的烈火和光芒,从这烈火和光芒中冲出无数更加穷凶极恶的怪物,是真正看得见的怪物,向我吶喊、咆哮、勐攻,我都感觉得到它们的利爪抓破了我的身体、抓烂了我的心脏的疼痛,尽管平息下来后我看不到自己身上真有什么被抓烂抓破的地方。 就是到了这一步,我也没有停止,因为停止是不允许的,充其量换一种方式方法,但向“无限”的进发,和“无限”的较量不能停止,不能中断,不能松懈,我也不敢停止,不敢中断,不敢松懈。 第66章 第 66 章 b绝对的冷漠 家是真实的,但家距离我是无限远的;学校是真实的,但是学校距离我是无限远的。世界、宇宙、万事万物都是真实的,一草一禾都是真实的,但是,它们距离我都是无限远的。我自己,准确地说,我的身体,我的五脏六腑,我的亿万细胞,我的每一个细胞距离我都是无限远的。我看得见和摸得着的一切都什么也不是,只是凝固的虚空,绝对的尘土,无限的静止和虚无。我只有到达一个无限小的点,穿过它,我才能真正拥有这些东西,家、学校、世界、宇宙、万物万物,还有我自己,我的身体,我身体里外的每一个器官和每一个细胞。 而我是绝对不可能到达一个无限小的点并穿过它的,因为任何人和物都不可能,但是,我又绝对不能放弃。只有一件事情不允许的,那就是放弃和松懈。 有一回,放学后我走一处经过,目睹了崖上一块大石头轰然掉下来不偏不倚砸在了两个正在崖下面凿石头的石匠身上,两个人顿时没有了声息,也可以想像他们十有八九当场就送命了。在场的共三个石匠,没被石头砸的那个也给吓傻了,半天才听见他没命地叫喊起来和跑去看那两人怎么样了。实际上,远远近近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因为远处也有人看见了那个块石头掉下来砸在人身上了,他们都在边叫喊边赶来。整条沟已经惊动了。 除了没被石头砸的那个石匠,我就是这起事件的现场目击者。可是,我没有任何感觉,全沟的人都惊动起来了,我仍然没有任何感觉,可以说,如果要我说实话,那就是我的心和感官因为如此近距离地目睹了这起事件而起了哪怕仅仅是不为零的一点点波动也没有,是绝对没有。对于我来说,我真正看到的只是那块石头永远也不可能砸在那两个石匠身上,那两个石匠也只不过是凝固的虚空。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可能发生。我仍然以全身心的力气走那每一步都必须一样快慢和长短的路,目光甚至没有因为那个已经惊动全沟的事件而游移或斜睨了一下,仍然直直朝前,飞跑过我身边的人,以那样的震惊看着我,看我的眼睛,我感觉到他一看都害怕了,不敢看我了。我听到了有人有在议论我那样近距离地看到了那个事件却完全没有反应,听得出来他们对这个比对那两个石匠被砸了还要大惊小怪。 我回到了家里,我每次回家都这样回到家里的。我站到我的书桌前,准备开始爹所说的那种学习。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家里不同于往常了,爹妈,还有两个兄弟,都已经跑到那里去看热闹去了。我呆呆地立在桌前。这时候,我们院子里的蒙婆婆跑回来了。原来是她也跑去看热闹,但发现自己没有锁门,不放心又赶回来锁门的。她边锁门边自言自语,把她为啥子回来锁门都说出来了。她见我们家的门开着,就唤我名字。她知道我们家这时候若有人那就一定是我。但我要回答她是困难的,因为我不是人,只是凝固的尘土或机器,是不会说人话的。我以自己只不过是机器那样的回答了她。这种回答对于我就像走那样的路一样艰难,因为我不能像一个人、一个生命那样回答她。她倒没有计较,而是听了我的回答后就叫起来: “娃儿呀娃儿呀,你咋个不去看呀!好看得很啦,要多少年才有一回呀!有一个都已经死了,当场断起砸死的,一家人哭成啥样,他婆娘都晕过去了,多惨多好看呀,另一个在往医院送了,怕是也活不成了,活不成就更好看了!娃儿啦,哪去找这样的好事啊,连瘫在床上动不了的都叫儿子抬来看热闹了,一沟里就只有你一个人还在屋头呀!我又要去看去了,你快去呀快去呀,千万别错过呀!” 蒙婆婆边叫边飞也似的跑了。我突然意识到像蒙婆婆这样,像爹妈兄弟那样,像这时候所有跑去看那热闹的沟里人那样,一句话像这世界上每一个正常的人那样,是什么样的幸福。我知道爹妈他们跑去看热闹,动机和蒙婆婆他们是一样的,绝对大多数赶去看那热闹的都和蒙婆婆那动机是完全一样的,蒙婆婆因为面对的只是一个孩子,她才如发泄一般地喊出了她的心里话,在那现场她一定会是另一副样子,甚至于让自己掉下几滴眼泪,但只有她对我的这一席叫喊才是心里话。爹虽然是绝不允许我们看什么热闹的,我们只能有他所说的“学习”,但是,他骨子里和蒙婆婆毫无差别,虽然他会显出自己与众不同地一个人站在远处看,但他骨子里兴奋得很,回到家里,他一定会因为有两个人意外丧生了而兴奋和高兴好多天,尽管这两个人他既不爱也不恨,和他更没有什么过节。然而,这就是人生,就是生活,就是人间,就是真实,就是幸福。我把自己人为地隔绝于这一切之外太久了,也隔绝得太深重了。固然,爹是要我有这种隔绝的,他只要我有“学习”,但是,我实际做到的远远超出了他对我的要求,我连他的“学习”也隔绝了,而他的“学习”却是过那种真实而幸福的生活的必要保证之一。我觉得自己这才意识自己因为这种隔绝而丧失了什么样的东西,它不是别的,就是生命、人生、生活、世间、人间那样的东西本身。 我望了望距离书桌不过两三步路远的床,心里多么想在这张床上歇一下,哪怕只是一下,仅仅就那样放松四肢地在上面躺一下,就一下。可是,这张床距离我也无限遥远。不是它这时候才距离我无限遥远,而是它任何时候,包括我躺在它上面的时候,它都这样,它整个,它的每一样东西,被子、蓆子、枕头,全都是这样。这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这几年来我就一次也没有更不敢放松地在这床上躺一下,哪怕仅仅是一下子、一瞬间,仅仅是一秒钟,尽管我每天都会到时候就上这床上去睡觉。在这床上,我敢放松一下,我都会感觉到是在向那最可怕的深渊的烈火中坠去,这种坠去已经是我一下也不敢体验的了。 这时候,我望着这张床,想着爹妈他们在那儿如何自然而然地、随心所欲地享受他们的人生,包括我两个兄弟也是这样,有那样的好事情可看,他们也不怕爹妈了,尽管爹对他们的要求和对我的要求是一样的。我想我为什么不可以、不应该、不能够就到这床上去就像一个累极了的人那样放松地躺一下,就一下,也不会有人看见,我是真的真的多么需要这个啊,没有这个我的生命多么空虚和沉重啊,叫人想都不敢想一下。可是,我到底还是没有到床上去那么躺一下,一如继往地开始那种“学习”。在这种“学习”里,我是最接近把自己弄成一个非人的、凝固的东西,一台机器和一块石头,对自己无限接近那个无限小的点、对克服自己和世界及一切的那无限遥远的距离的努力是最费力和最用心的,当然,这个时候也是一天二十小四一刻也不间断、一刻也不能间断的那种向“无限”进发的努力中最痛苦的时候。让所有人都活在那样真实而美好的人间,过那样真实而幸福地生活吧,而我只有接受自己的命运,我必须全身心地、全力以赴地接受这个不管是命运、他人还是我自己加于自己的重负。 第103页 第67章 第 67 章 c残酷的游戏 说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没有放松过,更没有放弃过,包括睡眠的时候,那是一点也不为过的。多少年以来,我躺在我这张床上睡觉,都是以无限接近石头的状态入睡的,只要上了床就不会再动一下了,就是被子没盖好,也不会去管它,冻一晚上就冻一晚上。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睡觉的姿势和上床时的那个姿势不同了,也会体验到那种我越来越一下子、一瞬间也不能体验了的“完了”的感觉。为了方便,我们下文就称这种我一下子、一瞬间也不体验的感觉为“完了”。没有人知道,由于我对自己进行了了旷日持久的,也可以说是艰苦卓绝的自我约束、自我训练,我早已经做到了上床睡下时是什么姿势,早上醒来还是什么姿势,就跟我真的是没有生命的一样什么东西一样,而且想改变也改变不了了,有时还得醒来后有意识有目的地调节一下,改变一下,在床上动几下,因为这已经弄得我都有些害怕起来了。 老实说,只有真在无边的恐惧中虔诚地、为救自己的命一般地去做到上床睡的时候是什么姿势一觉醒来也是什么姿势,毫无变化,才会知道一个人在一次睡着了的时间里姿势会有多少改变。当初,面对自己总是睡下时的姿势和醒来后的姿势不一致,我不能原谅自己,因为我不能接受那种“完了”。为了惩罚自己,我每天晚上都不睡在床上,而是睡在只有我的手掌宽的床沿上。床是那种老式床,床四周有床沿,人睡在床沿里面,就像给圈围在床里面一样。床沿平时只能用来坐一坐的,不是用来睡觉的。而我就动也不动睡在这个床沿上,到了后半夜才睡到床里去。睡在这床沿上就跟睡在一根悬空的扁担上是一样的,在没有练就成真功夫前,可不能真睡着了,睡着了就掉到床下去了,醒着的时候没留神也会掉到床下去。 我觉得睡在床沿上还不够。在盛夏的夜里把头有意识地放在蚊帐外,让万千蚊子对我的脸进行勐攻,早上醒来用手抹脸一把就是满手的污血和蚊子肥硕碎烂的尸体。我并未害怕,第二晚上仍然这样。如此,我脸上就满是那种蚊子叮咬过后的红点,爹妈他们看见了,心疼成啥样,晚上要专门过我这边来把蚊帐给我弄好,但他们走了,我又把头伸出蚊帐外边了。 尽管做了这么多的努力,可我仍然得面对在我睡着的时间里,我就是一个生命、一个动物、一个人而已,一个睡着了的生命、动物和人,根本没有也不可能把自己控制在自己手里。而只要是我不是控制在自己手里的,我只不过是一个睡着了的生命、动物和人而已,我就是在向什么样的“完了”中坠去啊!如何才能使我在意识不到自己、感觉不到自己的时候,就是睡着了的时候,我仍然是完全控制、主宰着自己的啊! 于是,经过不知多少次的反覆,我终于下定决心,光着身子站在床前让蚊子叮咬。只有亲身去经歷才会知道,受到成群结队的蚊子攻击,浑身上下都是有毒的虫子在爬在咬的感觉有多难受。但是,我决不打死或赶走一只蚊子,多少次手都抬起来了又放下去了,多少次抬起来的手离那几只最让我难受的蚊子只有仅仅一张纸的厚度的距离了,但是终于没有打下去,又轻轻地、慢慢地、怕惊动了正在叮咬的蚊子地离开了。 是的,改变这一处境,不让这么多的蚊子叮咬是比捅破一张纸还容易的,但是,我为什么就不去捅破这一张纸啊!我都为自己的荒谬而怪异、痉挛地笑了一下。但是,如此难受的时候,也是我觉得一切都距离我如此切近、我如此清醒它们的真相的时候。我看到的真相就是一切本来就是荒谬的,极端的荒谬就是一切的本质。它就是那真相,但它也是一个幽灵,你捕捉不到它,而你不捕捉到它、抓住它,你就什么也没有掌握住,更没有掌握住自己。所以,我别无选择。我觉得自己别无选择。 越是不去赶走、拍死一只蚊子,就越感觉到有数不尽的蚊子在扑来,简直就是一团黑压压的蚊子的乌云包围着我,就像不会蚊子被咬死,也会被蚊子的包围憋死、挤压而死。越是让自己动也不动,就越想动一下,哪怕只是一下,比在不论什么境况中还要渴望动一下,动一下的欲望就像熊熊烈火在烧自己一样。越是不回到床上去好好睡觉,床的那种诱惑就越大,床仿佛都在那儿闪耀着万丈光芒,不马上扑上去那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了。但是,那层虽一捅就破但就是不能捅破它的无形的纸阻止了我,一定要捕捉到那捕捉不到的幽灵的决心阻止了我。 叮咬我的蚊子在越来越多,感觉在越来越难受,但心也在越来越安定下来。 越往后,我越感觉自己和床、蚊子、还有我自己的整个身体是不相干的,甚至于各在不同的时空中,这是我强迫出来、演出来的感觉,却终于是我无法动摇的感觉了,就像已然成为无法动摇的事实了。是的,我感觉到自己和自己的身体都是不相干的,我真正的自己不是我的身体、不等于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和任何外在物一样,只是异己的、无关的东西。蚊子叮满了我全身,腿上、脸上、胸上、腹部、背上,到处都是,连手指尖和脚趾尖上都有,个个吸得饱饱的酣酣的,我是那么震惊和恐怖,可是如果说早先我还因为这种震惊和恐怖而一下子拨开蚊帐跳上床去了,后来则在那种决心和对自己的不能容忍和原谅之中坚持了下来,再后来这种震惊和恐怖再大也无法动摇我了,我只在如此细緻入微地感觉着蚊子是一种多么贪婪的动物,它们吸饱之后还会吸,吸到动也不能动了,连拔出它们长长的尖嘴的力气也没有了都还恋在人血里面,最后它们都就像一块块小小的石子一样自动掉下地去了,也许有的蚊子掉下去把它们饱胀的肚子都摔破了。在周遭的寂静的包围中,我都听得见一只只蚊子掉下去摔在地上的那种的声音,那种声音那么轻微、细小,但也各个不同,甚至于很动听,清晰而干脆,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在这种细微得近乎于无的声音中我听得出来哪个声音是蚊子掉下去摔破肚皮的声音。 末了,我还是觉得有一个地方我没有交出来,听任了它那种只有动物、生命和人才有的惰性的支配。这个地方就是眼皮。我总在自觉不自觉地眨眼皮,眼皮就成了我身上唯一没有被蚊子叮咬过的地方。所以,我全身都叮满了蚊子之后,我开始了坚持不让自己眨一下眼皮。只有真去这么做,才会知道这有多难以做到,它一点也不比我终于做到了蚊子叮满了我全身,蚊子们个个吸得饱饱的酣酣的、最后是因为万有引力定律才离开我的身体我也毫无所动更容易一些,但我最终做到了眼皮上都叮满了蚊子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再往后,奇怪的是,蚊子不来叮我了,它们在我身边飞着却和我的身体保持一定的距离,仿佛有一个就是我站出来的空间,它包围着我,它是蚊子们无法靠近的,对它充满了敬畏的。 要不是夏天过去了,没有蚊子可叮咬我了,我都不会结束这一“游戏”。 第68章 第 68 章 d体验地球人的痛苦 第104页 我们这地方,本来是多雨的地方,但这几年连续几年大天旱,每天都有好太阳。也许因为每天早上放学一出教室门都会一眼看到太阳升起有两三竹竿高了,而我每次又都会强迫自己去看太阳升起有多高了,最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看什么和什么之间都是两三竹竿长的距离。我看太阳和大地上所有事物之间,天空和大地上任一事物之间,大地上任一事物和任一事物之间,都是两三竹竿长的距离,不比两三竹竿多也不比两三竹竿少。 我看到太阳上任一处到另一处之间,我看天空任一处到另一处之间,我看大地上任一事物上任意两处之间,都是这种不比两三竹竿多也不比两三竹竿少的距离。我看自己的手指和手指之间,手指上任一处和任一处之间,也是这种距离。这是我无法动摇无法改变的。我看什么都只看到这种距离,看不到色彩,看不到其他差异,看不到运动。太阳升到天顶了,它距离万事万物还是那种两三竹竿长短的距离。一个人距离那棵树由只有一尺变成有几百米远了,仍然是他不管距离那棵树远近如何我也只能看到他距离那棵树永远都是那种两三竹竿长短的距离。 人们说的话,人们张开或合拢的嘴,人们抬起或放下的手,我都只看到也只能看到这种距离。人们说出的话飞向空中,我都能看见它们的形状了,它们是真有形状的,而对这些形状我看到的还是无数那种两三竹竿长短的距离,它们就是由这种距离构成的。最后,仿佛不管多么遥远或多么细微的事物我都看见了,远可以看到宇宙尽头,近可以看到身体内的细胞和一般事物内的原子电子的那样的东西,但是,看它们,我看到仍然只是那种一成不变的距离。世界对于我是那样的古怪、寂寥和空洞。 看到一个人,尽管我可能会死死地盯着他,因为他仅仅是无数的那种距离的组合而已,这使他看上去是那样可怕怪诞,但是,只要他快到我身边,我就会移开目光。我怕他们看到我的眼睛,看到我眼睛他们也许会吓坏。实际上,我已经听人们在议论我的眼睛了,说我看什么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又要把我所看的看死、看燃起来。我听见当妈的在告诫他们的孩子不要看我的眼睛,看到我来了就赶快离远点。 有一天,我突然顿悟似地“明白”了,为什么会是这样,是因为我们距离太阳只有两三竹竿远造成的。 附带提一句:我当然知道太阳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火球,距离我们地球有多远,如果我们地球不是距离太阳刚好这么远,我们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如果我们现在和太阳之间的这个距离发生了改变,我们不是被冻死就是被热死。我还知道不论什么东西在距离太阳近到一定程度时都会化为一缕连肉眼都看不见的气体而消散,如果距离太阳只有两三竹竿远近,那是註定如此的,没有什么逃得脱。这些知识爹早就给我讲过了,我还没上学就已经知道这一切了。 我无法动摇我们就在距离太阳两三竹竿远的地方这种感觉,看到一切是也只可能是距离太阳两三竹竿远的结果,感觉到的一切都是只有我们距离太阳就两三竹竿远近才有可能的。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我们还要来到这距离太阳只有两三竹竿远近的地方生存呢?我“明白”的是,活在那个地球上和人间,就是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没有比活人、做人更为痛苦可怕的了,所以,为了我们永远的幸福,为了我们活在天堂之中,我们被送到了距离太阳只有两三竹竿远的这个地方来了,在这个地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可能有,只有距离太阳两三竹竿远的无限死寂和空洞的距离,当然也就没有了痛苦。 从此,我再也不能安然一分钟了,为了那活在地球上和人间的人们,尽管实际上我从来也没有安然过一分钟。晚上,躺在床上,想像地球上和人间的人们在水深火热之中痛苦万状的生活情景,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因为我眼泪不可能是眼泪,也仅仅是那种距离而已,我绝对无法帮助地球上和人间的人们做点什么,因为我仅仅是那么一种距离而已。没有办法,我只有晚上悄悄起来,在地上像疯了一样乱爬,模仿地球上和人间的人们那种痛苦的生活。我只有生活得和他们一样痛苦,这是我唯一能够为他们做的,而我又是别无选择地得为他们做点什么,因为他们是人且生活得那样痛苦。我让自己扭曲万状,我让自己就像在地狱油锅里一样挣扎,但是,我最终不得不面对我是无法真正模仿出地球人和人间的人们那种可怕生活的。 最后,我发明出了一种精緻的办法,就是吃饭的时候不管是喝汤还是吃的是难嚼难咽的东西,我都必须咀嚼五下才咽下去,但也只能咀嚼五下,不能比五下多也不能比五下少。如此是因为我必须做到饮食这种东西是无法和我的肉体发生接触的,它们进入我的身体只是从一种机器的管子里过往了一遭而已。而我必须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地球上和人间的人们一定过着非人的生活,作为人,他们却无法体验到,一下子也体验不到做人的乐趣,食物进入他们身体和进入机器没有任何差异。我只有完全地和彻底地经验他们的痛苦,不然,我就只有“完了”。这种“完了”是我绝对不敢去经验的。 我说到做到,天天如此,顿顿饭都这样。不管是多么好吃的,我不能体会那种味香食美,不管是多难吃的我不能经验它有何难吃之处。纸是包不住火的,家里人发现了我吃饭的时候在搞什么鬼了,被爹美美地打了两回,但我只在变本加厉。再吃饭时,爹就有意识有目的地气狠狠地盯着我,不相信把我扳不过来。终于吃到一种按爹的教导必须反覆咀嚼后方能下咽的东西了,而我已经嚼了五下了,不能嚼了,多嚼一下那就嚼到死神的脖子上了,而谁敢嚼到死神的脖子上去。我想了一下就把它咽下去了。爹立即大光其火,拿来专门用来打我的黄荆棒把我按在地下痛打。这时候我嘴里已经又吃进了一口按爹的标准必须反覆数次地咀嚼的那种东西,我的嘴包住这种东西,一动也不动。爹打我当然不会哭了,我已经多年爹再怎么打也不哭了。爹打够了,让我跪在那里,我嘴里还包着那口饭,真的是就几乎没动一下,更没有咀嚼一下。等他们把饭都吃完了,我的那碗饭也让他们端去给我倒了,最后他们都走了,我才完全按我定的标准如此这般咀嚼了五下才把包在我嘴里的饭咽下去了。 我日夜为我想像中的地球人和人间人分担他们生活的绝对苦难,也日夜体验着那种只有在距离太阳两三竹竿远的地方才可能的一切体验,尽管客观事实是如果真在距离太阳两三竹竿远的地方,我早就化为爹所说的那么一种气体而消散了。在这种似乎只有真在距离太阳两三竹竿远的地方才可能的体验之中,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感觉到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时时的感觉都是一样的热,热得寒冬腊月晚上睡觉都不用盖被子,也不盖被子,我已经有两年晚上睡觉从不盖被子了,就只有躺上床那个动作,此后除非起床在床前站一晚上什么的,就不会再动一下了。不但如此,我还看见一轮太阳始终挂在我们的屋子里的屋嵴上,红红的,神秘的,阴森森的,热得可怕的,一天比一天鲜明。如果我们距离太阳真的只有两三竹竿远近,那么,挂在我们家的屋嵴上的这轮太阳距离我就刚好是这个距离。这轮太阳出现后,我感觉到就像在地狱里一样热,特别是在家里总是看着这轮太阳的时候。它也和所有幻象一样,只要看着它了,就总是在看着它,即使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我没有办法,只有通过无限接近石头的状态或者说凝固的虚无的状态来对付这一处境。 第105页 我也为自己总也不能不是距离太阳就是两三竹竿远这一处境而且我对这一处境绝对无能为力而流泪,但流泪越多就知道流泪的绝对没有意义,一切的绝对没有意义,因为什么都是也只可能是这种距离,这种空洞死寂的距离。我只有通过无限接近虚无的状态,也可以说无限接近仅仅就是一种距离或一种绝对的空洞的状态来摆脱困境。我没有其他的办法,显然,也不可能有其他的办法。 第69章 第 69 章 e 体验万事万物的痛苦 虽然我每天的任务就是上学,放学后一进家门就是练爹要我练的那种毛笔字,后来,高考恢復了,就是学习爹要我的那种“学习”。但是,有时候,我还是会被派去干些农活。 有一回,我和村里几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孩子在我们沟那条大沟塄边铲草,一个模样是“国家工人”或“国家干部”的人走来了。我们沟的这条沟塄是一条大路,好些外沟的人到山外去或从山外回来都要走这条沟塄经过。显然,这个“国家工人”或“国家干部”是外沟人。对于我来说,一个“国家工人”或“国家干部”的走近,就是太阳在向我逼近,逼近到我距离它还不足两三竹竿远近的距离。我会感觉自己是一支在烈火堆旁边或烈火堆里融化的蜡烛,当然是一支有全部的人的感觉的蜡烛。这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来者是人们所说“国家工人”或“国家干部”,而我的身份是农民。 这个“国家工人”或“国家干部”显然出了点什么事,在离我们那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蹲在那里打开他那个沉甸甸的不知装着什么的挎包整理着挎包里的什么。他边整理边着急惋惜地嘆喟着,但是,很显然,他不愿意我们看见他挎包里是什么东西。但是,孩子们都已经围过去了,要看个究竟。我本是一个最不可能也上去要看明白的人,但我终于还是克服了巨大的困难,克服了那种是在向距离太阳仅两三竹竿远的距离内逼去的压力上去了,也看到那个挎包内是什么了。我竟然这么做了,只因为我多少猜到了挎包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看到挎包里是一大卷鲜猪肉,还有一瓶红岩牌蓝墨水,他没把蓝墨水放好,洒出来了,污染了猪肉,他可惜的是那么宝贵的墨水洒了,也可惜他的猪肉被污染了。对于我们这些农民的孩子,这两样东西就代表着当“国家工人”和“国家干部”的意义,当然,也代表着当农民的无意义。我们一年只能吃上一回肉,就是大年三十集体分给各家各户的那点肉,如此还说是为了社员群众们过上一个幸福美好的大年,以体现生活在我们世界无比的优越性。在我们沟里,可能就张书记经常吃肉,而我们则也就大年三十才会尝到肉是什么滋味。看得出来,这个人是经常回家的,他每次回家都会给他的老婆孩子带回去这么大一卷猪肉。还有那瓶蓝墨水,那可是红岩牌的,最有名的一种牌子,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心中的一个梦想就是哪一天才能用这种墨水写字。我们写字用的是两分钱一瓶的叫做蓝墨精的东西兑水而成的那种墨水。 我们几个孩子看着挎包里的这两样东西都呆住了,我心里更是五味杂陈。我往沟里的一切望去,往群山望去,看到,只有一件事情才是真实的,只有一件事情才是重要的,只有一件事情才是应该的、必须的、必需的,只有一件事情才是神圣的使命和责任,那就是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脱掉农皮,进城当“国家人口”或“国家干部”。然而,这么些年来我到底在干什么?可以说,从我懂事以来直到今天,我一天比一天变本加厉地干着的都是什么? 在沟里,我是所有孩子中学习成绩最好的,也是所有人公认的考上大学非我莫属的,但是,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那样的书我是读不好的,那样的大学我是考不上的,那样的农皮我是脱不掉的,永远都是这样。 没有人能够想像得到在看到自己不可能成为他们所说的“国家人口”和“国家干部”,甚至于也不可能当好他们所说的“农民”、我根本就当不好当不了他们所说一个“人”的时候,我对自己的不满、痛恨和绝望都达到了什么程度。我需要得到拯救,得到绝对的拯救,可是,谁能救我,谁在意我,谁能帮我。 就是在看到这个挎包里的这两样象徵生活的意义、生命的价值的东西之前,我已经数月如一日地在做一件事情,就是任何时候都不让自己上牙和下牙接触。说起来这只不过是个游戏,或只能归结为游戏,可是,它于我不是游戏。生命、世界、宇宙、万事万物、过去未来和现在,一切和一切的一切,都在我的上牙和下牙那个狭小有限的空间之间,而且只是一个气泡,上下牙轻轻互相一磕就破了,也就是“完了”。“完了”是我脚下永恆的深渊和地狱,是我绝对不敢试探一下、经验一下的,落入它之中是我得绝对无条件避免的。我已经到了只要我的上下牙轻轻挨着了,包括吃饭的时候轻轻挨了一下,我都会顿时浑身冒冷汗的程度了。问题不是冒不冒冷汗,而是我压根儿就没办法不这样。没有谁能救我,救一切,只有我自己才能救我,救一切。 看到这个“国家人口”或“国家干部”的挎包里的那两样东西,我才认识到自己旷日持久地进行的这些“游戏”,这些看似不过是游戏我自己却知道我可能因为它们已经毁了、无法回头了的“游戏”是多么虚妄和自欺欺人。我都有了杀了自己的心情。我的上下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我允许它们挨着了,可是,我发现自己还是没法做到让它们真挨着,还是有一层无形的东西垫在上下牙之间,我还是无法经验如果我的上下牙真挨上了就一切都“完了”的那种恐怖。我出路何在,我该怎么办。 这时候,我看见了那捲猪肉是裹满了盐的。这是大热天,给鲜猪肉撒上盐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我却从中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这卷猪肉实际上是一个和人一样的生命,它具有和我们完全一样程度的意识,可是,它的样子被弄成了一卷猪肉的样子,它也仅仅被人们当成猪肉,它也没办法不让人们和世界把它当成一卷猪肉,它有和人一样的意识,一样的感觉、知觉和心理活动,但它不能动一下,也不能表达,绝对不能。于是,我看到它里里外外撒上了那么多的盐,它当在怎样的难受之中啊,就像在我们遍身的伤口上撒满盐的感觉一样,可是,它却只有绝对地忍耐着,它因为疼痛难忍而哪怕仅仅不为零地动一下也不可能。 不需要时间,我就想起了为什么我数月以来会让自己的上下牙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有所接触,包括吃饭的时候,包括睡觉的时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上下牙是挨着的,我会有如被浸到了北极海洋深处的黑暗中而且无路可逃的恐惧。 为什么呢? 就因为有一天我“顿悟”般地发现了,万事万物都是有生命有意识的,而且其生命和意识的程度和人没有一点区别,可是,它们却都被造成了那个样子,只能以那个样子存在,无法享受人能够享受的一切自由和权利。看那棵树,它被弄得那样怪模怪样,可是,它只能以那样子而存在,它不愿意像那样长,可是它就得像那样长,它不愿意在风中那样摇摆,摆得它就像多么快乐和多么愿意让人快乐似的,可是,它还就得在风中那样摇摆,摆得就像它多么快乐和多么愿意使人快乐,它想对它这样摇摆施加哪怕仅仅不零的一点点影响也不可能。它被砍了一刀,它当多么痛啊,可是,它想叫啊,它叫啊叫啊叫啊,就是叫不出来,想抗议也只能在心里永远痛苦地想着、念着,想让它被砍的那个地方流出的不是那么一种汁液而是人血以表示它的不满、愤怒和悲痛也只能永远在那儿痛苦地想着念着,一点办法也没有。它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忍受外界和自然规律、自然法则强加给它的一切。 第106页 没几天,我就什么也不能看什么也不能想了。看见山、看见水、看见风、看见云、看见泥土石头、看见禾苗庄稼、看见桌子凳子、看见猪牛羊狗,总之,看见什么我都看见它们都有和人一样的意识,我们能感觉到的它们也能感觉到,我们能看到的它们也能看到,我们能想到的它们也能想到,可是,它们却被禁锢在那样的模样里,不能像人一样走,不能像人一样说,不能像人一样行动,不能像人一要哭、喊、表达、行动。它们全都是被绝对□□起来的。 我听人们说“国家人口”和“国家干部”在大热天可以享受一种叫做电风扇的东西,那东西吹的风让人在再热的天也想多凉快就多凉快,就是神仙也比不上。但是,我想像一个人,一个就和我一样的人啊,却被弄成了电扇那个模样,在人的意志外加自然规律、自然法则的绝对支配下为人那样转动,什么自由也没有和不可能有,我们人就是手脚被斩去了,舌头被拔去了,眼睛被挖去了,我们都还可以在自己的意志的支配下扭动,喉咙里发出喑哑的声音表达自己的痛苦和仇恨,而这电扇它能够吗?它只能按人的意志和自然规律对它的限定那样转啊转啊。我想像,是人的人还怎么可能享受这种享受啊,如果他不能解救这个电扇,使它恢復它作为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的本来面目和自由,他只会选择从高楼大厦上跳下把自己摔死。我想像任何人,只要他是人,他看见和想到这世上任何一样非人的东西都只会选择疯狂和自杀。 所以,我没有办法,只有让自己无限接近纯物质的状态,深入到像电扇、猪肉这样的低级的存在物的那种存在状态的核心之中去,经验它们那种痛苦,它们那种黑暗,它们那种被永远囚禁的绝望。 最后,我更想到了我自己,想到了人本身。我想到了人是由亿万细胞组成的,我是由亿万细胞组成的。这些爹早就告诉我了,我也能够理解,也许比爹理解得要好得多、深得多。我也能够理解和想像爹说的这些细胞每一个都可以成为一个人,人类有一天不需要生育,在人身上任意取下一个细胞就能造出一个人来。 对爹说的这些我能够理解和想像。于是,我想,我是由亿万细胞组成的,这些细胞每一个如果独立出去都可以成为一个人,一个有我一样的意识的人,但它们在我身上却只是一个细胞而已,一个小小的多少可能有点知觉的肉球而已。为了我的存在,为了我作为一个人而存在,亿万细胞牺牲了自己,牺牲了自己也可以作为一个人一个“我”而活着的机会。我为了自己的个人的存在,使亿万个细胞都失去了像我一样存在的机会,而它们每一个本来都可以像我一样存在,像世界上的人人一样存在。这是谁给我的资格和权力。我终于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资格和权力啊。我们谁也没有资格和权力为了自己而剥夺他人的机会,更不用说亿万他人的机会啊。 组成我的每一个细胞原本都可以作为一个人而存在,但它们却仅仅是些连肉眼都难看见的小肉球而已,没有眼睛鼻子耳朵,终生依附于我,终生被禁锢在那个狭小的位置上,终生生活在黑暗之中,如果它们有和我一样的意识而不仅仅是具有一点点知觉而已,那就更可怕了,我的罪恶更大了,这和我为了自己的存在而把亿万无辜的人囚禁起来,囚禁于爹给我讲过的那种集中营没有两样,甚至比那还可怕,比我把亿万人全都囚禁起来,还斩去了他们个个的手脚、挖去了他们人人的眼睛、拔去了他们全部人的舌头还可怕啊。是谁给我的权力把我个人的幸福建立在亿万他人如此的痛苦之上啊,我是怎样一个让亿万生灵涂炭的暴君啊,我的罪恶谁才能书写,什么才能装下啊! 我发抖,我绝对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我已经在心安理得、蒙蒙懵懵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了,我不能再等待一分钟了。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放弃自己,全面、彻底、干净地放弃自己。我想,只有放弃我自己,才能解放我身上的亿万细胞,只要我放弃了自己,全面、彻底、干净地放弃了自己,也就解放了我身上的亿万细胞。如何放弃自己呢?就是从精神上放弃。这得先从放松开始。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进行的就是这种放松和放弃。我想像自己是一具尸体,身体的各部分已经不再属于我,各部分与各部分之间也已经失去了统一的联繫,不再服从一个统一的意志。我想像自己就是一堆沙子,只是看起来有一个统一的形状而已,实际只需轻轻一口气就会烟消云散。我想像自己没有细胞,没有手没有脚,没有五脏六腑,没有身体,我仅仅是一个“空无”的存在,我的细胞、我的手脚、我的五脏六腑都不再受我的意志操纵而获得了自由,脱离我而进入到了无边的虚空之中,在那儿获得了它们绝对自由。 我不让自己的大脑里闪过一个念头,因为这就是在利用那构成了我的大脑的细胞使它们仅仅作为构成我的大脑的细胞而存在,要让它们得到解放,我只有完全不思想,不产生念头,让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我不能不唿吸,因为我不能真死去,因为我死了我身上的细胞也都得死,它们不仅因我失去了做人的机会,最后还因我而死了,但我让自己的唿吸那样微弱,那样短,微弱到和短到仅仅限于鼻孔和嘴唇之间狭小的区间内,几乎若有若无,因为如果我像正常人那样需要怎么唿吸就怎么唿吸,想怎么唿吸就怎么唿吸,就是把组成我的鼻孔、咽喉、肺的细胞,进而是组成我的身体的所有细胞全都定死为仅仅是些细胞而已,做它们不愿意做的工作,在黑暗之中咀嚼它们无边无际的悲伤。我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甚至是年復一年地进行着这些谁都只有自己去进行才会知道有多么难,但也谁都只有自己去进行才会知道它们其实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工程。 总之,在那样一段时间,我不敢看到人们挖地,因为那于我就是每一锄都挖在活活的人体身上的;我不能做到把柴禾架到灶腔里去烧,因为那于我就是把活活的和我一样的人架到灶腔里去烧;我不能看到人们把饭食放进口里狂咀大嚼,因为那于我就是把活生生的人放进嘴里狂咀大嚼,就是人吃人,活人吃活人……我吃一口饭进了嘴里,我不敢嚼,不敢吞,因为这对于我就是我包了不知多少个生命、多少个人在我口里,我这一口嚼下去,会死伤多少生命,如果我这一吞下去,就把多少人变成了我的大便!我浑身发着抖,饭都从口里流出来了,爹气狠狠地看着我,又在准备打我了,可我还是不敢嚼这口饭,吞这口饭。 我这像是游戏,但其实不是游戏,是真正已经达到了病态的程度的。 所以,我只能发明出不让自己上下牙接触这种办法。我想,只要我做到了在整整一年或两年里上下牙都不接触一下,我就也能做到我的整个身体真正松散如一堆沙子,我的各个器官,我的每一个细胞也就可以获得他们的自由了。我成了一堆沙子,我成了那种没有细胞、没有四肢五官、没有五脏六腑的“空无”,我也就下降到了事物的核心,所有事物的核心,每个事物的核心。我相信,“空无”就是每个事物的核心,包括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电子的核心,它被禁锢在细胞或电子的那种外形之中,细胞或电子就是它的监狱,只要我完全、彻底、干净地放弃了我的身体,我不再被囚禁于一个人体之中而是以纯粹的“空无”面目而存在,我就不但在所有事物和、每个事物的核心,经验所有事物每个事物的经验,那被绝对囚禁的黑暗经验,还解放了所有事物、每个事物,包括每个细胞、每个电子,使它们获得了绝对的自由。“空无”就是绝对的自由。 第107页 我只有如此,别无选择。从上述那次见到了那一块可怜的猪肉后,我变本加厉地进行上下牙不相接触的工程。吃饭、说话、读书,我都不能让自己的上下牙接触,稍有接触,我都会浑身冰凉地呆地那里,吃饭停止了,说话说到中途不说了,书也不读了,即使挨爹的饱打也是如此。经过旷日持久地努力,也不知因为招致爹的不满而挨了多少打,最后,我竟做到了,做到了就是想让上下牙接触也做不到,用力让它们接触也做不到,每晚上睡着之后第二天一觉醒来发现上下牙之间都没有挨着,就和我睡觉的姿势一样,睡前是什么样子,一觉醒来了它还是什么样子。 然而,我之所以得像这样做,只因为做到了哪一步都什么也没有做,做到了哪一步都得继续下去,只不过可以换一种形式而已。 所以,做到了自己的上下牙不相接触一下,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任何时候都不接触一下,就是我想让它们接触以致用力让它们接触它们也互相接触不到的时候,就又开始了不眨眼睛,一天二十小时都不眨不眼睛。为此,我甚至于晚上睡觉都尽量缩短睡眠的时间,因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睡着了眼睛是睁着的。做到睡眠时间很短倒不难,因为,这事实上早已是我因为种种原因在直接或间接地做的了,客观上也是我的睡眠时间越来越短了,按爹之令上床后大半时间不是睁着眼睛动也不动就是悄悄下床在床前动也不动地站着。可是,只有真去做到不眨眼睛,除了晚上睡着后的时间外,所有时间都是眼皮动也不动,才会知道到头来这会弄出什么结果。到头来的结果是,我的眼睛起满了血丝,眼睛眨一下都疼痛难忍。 不得不放弃眨眼睛了,我又开始了转头,说开始就开始了。我所谓转头就是不断强迫自己向一侧转头,一天至少要做五百下,只要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就立即开始做,如此如果我能坚持两年,一天也不中断地坚持两年,我就救了自己和救了一切了。然而,仅仅做了不到十天就不得不停止了,因为脖子上因为我这么做而起了一个大肿块了,转一头就疼痛难忍,而且因为这个肿块头也转不动了。 又开始了磨手指。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只要我消除了我的指纹,我也就得救了。我相信我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罪恶,而之所以如此,只因为我是我而不是别人。我发现指纹毫不含煳的指示出了这一点,虽我不等于我的指纹,但我的指纹是一个标志和象徵,窥一斑而知全豹,通过它就可知道我是我而不是别人,我无可替代,我独一无二。我相信,所有那些获准了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的人都不是无可替代和独一无二的,都是没有指纹的,都像背兜锄头一样,可以互换的,人人完全雷同的。 总之,我被深重的罪过感压迫着,必求得解脱的途径,而在这天我发现了途径就是通过,仅通过在磨石那样的东西,最好是磨石那样的东西上以铁棒磨成针的耐心磨我的手指头,如此下去,只要我有那恆心和耐心,总会有一天,我就会没有指纹了,指纹自然而然地消失了,而到那时,我也就从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原罪感中解脱出来了。 于是,我立刻开始了磨手指头。只要找得到时间,我就在把我的十个手指头在磨石那样的石头上耐心细緻地磨,不好到这样的石头那里去,我也在桌子上、凳子上磨,走路也在衣服上磨。我根本停不下来,想中断一下,哪怕只是一下也不可能,不管因为什么情况而被迫中断了,我都会如临深渊、如临大敌,都会和那种我挨都不敢挨一下的“完了”面面相觑。在课堂上做作业时,爹是一定要我一手写字,一手按住本子的。但是,现在,我不得不一只手在做作业,另一只手则放在桌子下面耐心细緻地磨手指头。爹一次又一次地给我纠正,但只要他不注意,我的一只手就已经下意识地到桌子下面去磨手指头去了,甚至于他还在看着,我的一只手也已经滑到桌子下去磨手指头去了,因为我没有办法,我不能停止和中断,哪怕只是中断一小会也不能。最后,爹看出我又在搞什么鬼名堂了,把我按到桌子上痛打,可是,就是在他打我的时候,我的一只手也仍在裤子上无限耐心而细緻地磨着,磨掉我的印记,磨得我在这世上存在就和我完全没有存在一样,磨得我的大脑不是大脑而是像生产队的保管室那东西完全一样的仓库,放进去的是什么取出来的还是什么,不会变样也不会增多和减少,磨得我写字写文章都仅仅是一台机器在按人什么都给我弄好了的排字印刷而已而不是一个人在写字写文章,不然,我在这世间就没有出路、活路和生路。 可是,最终,我却不得不如此震惊地面对,当我十个指头都在这种耐心而细緻的磨的过程中脱掉一层皮之后,里面那层皮上显出的还是一模一样的指纹!而且,根本就不能再磨了,这层血红的新皮,不要说放到磨石那样的东西上耐心而细緻地磨了,就是轻轻挨一下石头,轻轻挨一下裤子都钻心地痛,根本就无法忍受。再说了,我还发现,就算我不在意这种痛,也磨不出我要的结果,只会磨出血来,磨出里面的肉来,磨出骨头来,但指纹这东西却是从骨子里出来的,是骨子里的东西的标志,就算我把十个手指头都磨掉了,或干脆用斧头砍了,这骨子里的东西还在那里,还是没有变,而要紧的恰恰是磨掉这个东西,而不是指纹。 这天,趁家里没人,我拿来家里那把大砍刀,把一只手放在那块妈用来磨刀的石头上,挥刀奋力向这只手砍去。我知道这不会得到那种必须的结果,只会使我在这世上的生存更加艰难,更没有出路和活路,但是,我恨我的手,或者说,我恨自己,要把这种恨加诸在我的手上。不过,我放在磨刀石上的手本能地往后一缩,砍刀没砍上,而是在磨刀石上砍出了四射飞溅的火花。我长嘆一声,只能面对我在这世上就是没有出路和活路这个事实,但这个事实是我如何能够面对的。宇宙就是一整坨冰,处处一样密实,只有在它的中心才有巴掌大的一个空间,人就生活在这个空间里。在这个空间里人当然不可能是人了,只是一种适应了在如此的环境下生存的虫子,我管它们叫冰虫。而我是一个人,是我自己,所以,我在这个洞里是没有出路和活路的。只有去宇宙这坨冰之外,但四面八方都是无限厚且无限坚硬的冰,我如何可能到达宇宙之外。人类早就已经没有人尝试穿透这冰到宇宙之外去寻找生存空间了,早就已经是完全而彻底地变异退化成了冰虫的人类了。这世界不能容我,教育我,改造我,其实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告诉我根本就不能到达宇宙之外,早就没有人这样做了,以前这样做的人都失败了,他们也註定失败,因为根本就没有宇宙之外,不管这个宇宙怎么样,我们都只有适应它。但我绝对、绝对、绝对无法接受事情就是这样的、只能这样的。我到底该怎么办。 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几乎是从我懂事那天起,我就在这样对自己进行越来越精緻、认真、投入、深入、虔诚的折磨。这里写到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罢了。 第108页 第70章 第 70 章 f 醒来吧!醒来吧! 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在心中绝望地唿喊:醒来吧!醒来吧!悲哀的眼泪流出来,手指在床沿上用力地掐着,指甲都掐到床沿的木头里面去了,掐破了,血流出来了,也痛得钻心,可我还在用力地往木头里掐,还在心里奋力而绝望地叫喊:醒来吧!醒来吧! 这源于有一天早上起来去上学,走出我们院子,一眼就看到了高观山和那个我每天早上上学出门都会看到他的人。高观山是我每天上学出院子后就会看到的,那个人这段时间也每天准时出现在那里,我早上上学一出院子都会看到他。这天,我突然震惊地看到: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绝对不可能昨天看到了高观山,今天还能看到它,昨天看到了那个人,今天还能看到他!如果我昨天和今天看到的高观山都是那个高观山,如果我昨天和今天看到的那个人都是同一个人,那么,就没有理由说高观山和这个人不可能永远存在下去,就不能不说高观山和那个人是不朽的、永恆的,从来存在也永远存在的、静止的和不变化的。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并没有这样的现象存在。如果说今天的高观山比起昨天的高观山、今天的这个人比起昨天的那个人,变化是多少有的,少部分变了大部分还是相同的,所以,它们看上去还好像是昨天的它们,但是,这样一来,那从昨天延续到了今天的没有变化的那部分就是不变的、永恆的、静止的,而这也是不可能的。变化要么是绝对没有的,要么就是绝对的。所以,我看见的高观山和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觉,一个幻觉,一个梦样的东西。 只有很少的孩子都才会产生这样的法想,而所有的成人都会说这样想是荒唐的,并且讲得出能够说服所有人的理由,但是,我不仅这样想了,而且我相信自己没有错,我不仅相信自己没有错,还认真对待,无限认真的对待。 我坚决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高观山和每天早上都在那个时候看到他准时出现在那里的那个人是幻觉,不可能是真实的,还有一个理由。也是天天出门都看见高观山,天天都看见高观山,高观山天天都是那个高观山,有一天,我突然想到,高观山根本就不可能存在、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一个什么高观山!是的,高观山存在于哪里?存在于高观山山顶?这不对,因为高观山包括山腰和山脚。那么它同时存在于山顶、山腰和山脚?这也不对,因为一个存在不可能同时存在于几个地方,它只可能存在于一个地方。是高观山的这部分存在于山顶,另一部分存在于山腰,还有一部分存在于山脚?这也不可能。因为,如果是这样,它就在每一部分中既存在又不存在,而一个存在它要么存在,要么就不存在,不可能既存在又不存在。所以,根本就不存在高观山!高观山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我举一反三,还由此而推断了人也不存在!我也不存在!人是一个幻觉,我也是一幻觉! 这样,就有了我每天早上醒来都要那样叫喊,还要把手指甲在床沿上掐破,掐得流血,企图以这种方式使自己从一个沉睡得如死去了甚至甚于死去了的梦境或相当于梦境的境况中醒过来。 其实,对世界的真实性的怀疑,几乎是从我懂事那天起就开始了,而且我并不只是泛泛地怀疑一下,满足于智力游戏的快感,而是把自己整个人,甚至于可以说把自己整个生命都投入进去了,以一般人无法想像的激情、意志、决心和执着对待自己这些怀疑,这才有了上面所说的每天早上起床时心里都要绝望痛苦地唿喊:“醒来吧!醒来吧!” 在这种绝望和痛苦中,我体验就是绝对无法容忍自己和原谅自己,因为我竟活于幻象之中并满足于这个幻象,而真实显而易见是存在的,绝对不可能只有幻象在而没有真实在,因为如果没有真实在,我也就不可能得出世界是一个幻象,人、我、物皆不真实的结论。真实是幻象的前提,没有真实就幻象也不会有,幻象之所以是幻象只是因为它绝对需要前提但又不能以自身为前提只能以真实为前提。所以,真实是绝对存在的,真实还就是存在本身,只是我们以幻象为真实而已,所以,醒来不仅是可能的,更是应该的、必须的,是我作为人不可推卸的责任、义务和使命,要不然,我就不是人、不是我自己。作为一个孩子的我,把做人做自己看得高于一切,高于我的生命。 也就是在这种心理状态中,我自以为是发现了真理的闪光地产生许多稀奇古怪,简直匪夷所思,但我同样投入自己的一切和一切无限严肃认真地对待它们的想法。比方说,我想到了,我并不可能证明,我不是一个摆放在人类的“领导干部”和科学家们办公桌上的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领导干部”和科学家们对我进行精緻的实验,用高端的仪器向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精确无误地输去经过严格计算的各种不同的电流或电波什么的以刺激它,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受到这种无比复杂又无比有序的人为的刺激而产生了同样无比复杂又无比有序的感觉什么的,而这些感觉就是我现在看到的世界,看到的小房沟,看到的每一个人,包括我自己,包括我的家,包括爹妈兄弟,包括我对这一切的全部记忆。“领导干部”和科学家们当然是严肃的,是为了某种神圣的事业,可是,再神圣那也是他们的事,而我,则必须生活在真相和真实之中。我醒来后将发现,作为这么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实在是再也找不到比它更难看更恐怖的了,比我现在以为是我的这个我相差何止千万里,而且更重要的是,醒来了我将面临生存危机,因为,我醒了是不会再接受那种实验的,这是註定的,而不接受那种实验的那么一种奇形怪状的东西也就不会被“领导干部”和科学家,还有他们的人民供养了,而它是那么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还可能因为“领导干部”和科学家们为了他们的实验而切去了它许多器官,它原来就得靠这些器官才能生存。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得责无旁贷地活在自己的真实之中。 我还想到了,我有可能不是这样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而是那样一种奇大无比的无骨的怪物,特别是我的肚子,把大地的大部分地方都占据了,全世界的人民为供养我日夜工作,流血流汗,他们的劳动所得他们自己只能享受很少的一点点,他们的孩子全都在挨饿,时常有饿死的,而之所以弄成了这样,就因为他们不得不把他们大部分劳动所得用来供养我。我是这样一个怪物,却是昏睡不醒的,做着我现在就正在经歷着的梦,关于这个小房沟,关于我的爹妈、我的家、我们家的房子、我的考大学脱农皮漫长而痛苦的梦;而且我还有那样大的肚子,还是一个没有骨头的动物,所以,我完全不能劳动生产,但是,为了我活下去,我的需求量却是极大的,大得无法想像的,要让我活下去,全世界人民也只有那样了。像我这么一个怪物,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活下去呢?我想像这是因为那真实世界太美好大伟大太善良了,它是任何生命的天堂家园,它不会抛弃不论什么生命,即使是像我这样一个怪物;我又想像,也可能是那儿的人民把我当成了神在加以顶礼膜拜,所以才为我付出了那么多。但是,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我都不能让它再延续下去了。 第109页 我还想到了,也许我是这么一个怪物,可是,那儿的人民根本就不是在这样供养我,而是笑我,成群结队地爬到我身上戏弄我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器官,哈哈大笑,还团结一致、众志成城地在将我消灭,砍去我的手,斩去我的脚,拔掉我的舌头,挖去我的眼睛,拿去风干了做成腊肉,他们还准备对我开肠剖肚,把我的五脏六腑也挖出去享用,或用去请他们的大队党支部书记那样的人“过午”或“宵夜”,对我消灭成了他们的狂欢节,这样一来,我还能存活吗?再说了,没人管我,我也不可能躲避风雨,不知对付毒蛇勐兽对我的进攻,甚至于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还在做着这个躺在这张床上活在这个家里有那样的爹妈兄弟的美梦里。 我不得不震惊地面对,我的确不可能严格符合逻辑地证明,所有这些情况都是不可能的,还真只有我活在这个小房沟,有那样的乡亲们和爹妈兄弟才是真实的。既然这是无法证明的,我就得认真对待,我就得别无选择地认真对待,因为真实不管是什么,也许是这样也许是那样,但不管是那样,真实都是存在的、唯一的,而且,有一点是绝对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我是有知觉、有感觉、有意识的,不管我是否在做梦,我都在一种意识状态之中,所以,我因为拥有意识、感觉、知觉这样神圣而确定的东西,我就有了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我就是这个责任和使命,那就是生活到真实之中去,它不是不可确定的,它就是它,就是一切。 醒来吧!醒来吧! 没人能够想像这种唿喊对于我是怎样一种唿喊,它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所以,我不可能总这么唿喊而不做什么。我做什么呢?是的,这是什么路子途径方式方法也没有的。总之,就是什么也不能做,做什么都无用。能确定的只有一条,就是我没有放弃的理由。或者说,没有放弃的理由就是得放弃一切,包括放弃我自己的那全部和唯一的理由。我的指甲在床沿上掐裂开了,血流出来了,我无限漠然地看着它,因为我相信我看到的是假象,不是真实。我相信,如果我能够做到对一切、对万有、包括对我自己无限的漠然,也许真相就出现了。尽管这是人做不到的,也没有任何方式方法可言,但我不能放弃,不能放弃就是我得放弃自己、放弃一切的理由。 第71章 第 71 章 g 人的惰性啊!人的惰性啊! 我经常听沟里人交织着自豪、激动、敬畏和恐惧地谈论我们世界取得了多么多又多么大的史无前例、举世瞩目的成就。他们说,我们已经造出了一种武器,这个武器先是美国鬼子造出来的,现在我们也造出来了。这个武器可以一下子消灭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人,可以一下子灭掉一整个国家,有了这个东西就没人敢惹我们了。他们说,美国鬼子能够造出人造卫星,我们也能够造出来了,夜晚天空中那些慢慢从天空中划过的星星就是人造卫星,其中有一颗就是我们的,它还放着《东方红》音乐,我们把《东方红》音乐都放到宇宙太空中去了。他们说,如果国家决定把海洋填起来在上面建造大城市那也就得把海洋填起来建造大城市,我们这些农民都只有绝对听从和服从的份,就是需要把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农民直接填到海里去,直接把他们推到海里活埋了,那我们这些农民也只有绝对听从和服从的份。有人说,像这么大的工程那不会只需要全国的农民家家户户都至少得去一个人下苦力,还一定需要把几十甚至于几百万农民直接推到海里活埋了的,不然,这样大的工程也就做不成。他们说越大的工程就越需要死人的,像这么大的工程就不只是需要死人了,还就需要活埋那么多人,他们说当年秦始皇的万里长城就是这么建成的,不然,万里长城就建不成,更不会屹立千年不倒。他们说,当农民的,为国家这样大的工程牺牲自己那也是值得的,那就是实现了自我的价值,当农民的最多可以做的也只能是在心里念叨最好不要自己被选去直接推下海活埋,这么想嘴上都不能说出来,更不能在行动上表现出来。 他们这类谈论很多很多,广播喇叭里讲的,还有我们的课本讲的,张书记们宣读的那种种被叫做文件的东西里讲的,完全能够听得出来也全都在和他们这些应和。旷日持久下来,我的感觉是,世界听起来有不同的声音,不同水平不同人不同东西发出的声音,有听起来愚昧可笑的,也有听起来像是站在真理的制高点上的,但实际上只有一个声音,所有人所有东西发出的声音都是完全一样的,没有任何真正的区别,和村人们那最愚昧可笑、荒诞离奇的谈论没有任何真正的区别。 它们最初让我震惊、恐惧、焦虑,它们让我有的震惊、恐惧、焦虑是无法形容的。我总在想它们,或者说它们就像长在我脑袋里的瘤子,总在折磨我。长在我脑袋里的这样的瘤子很多很多。最后,我终于看到,当然,也只是自以为看到,所有这类事情其实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只不过是尘土的尘土,只不过是那种冰的冰。为什么呢?因为那样的万里长城,它不会在阳光下投射出影子吗?那样的武器、那样的人造卫星、那样的填海造起来的城市,会不在太阳的照射下投射出它们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吗?而它们只要必然投射出影子来,它们不能像鬼神那样、真正的鬼神那样在阳光下没有影子,它们就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尘土的尘土。把它们全都弄成透明的也无济于事,因为那不是真正鬼神的那样没有影子。只要不是真正鬼神那样没有影子,那就只不过是尘土的尘土。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是因为这几年大天干,天天都有好太阳,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我都看着我自己的,还有所有在阳光下不可能没有影子的那些事物的影子。一段时间,我不敢看事物,就只有把目光落在这些影子上,我想,影子应该算成事物的缺失造成的,不能说也是一种事物。但是,看着这些影子,我就看到了,当然,只是自以为看到了,所有事物,在阳光下,如果不能和真正的鬼神一样地没有影子或诸如此类,那它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只不过是尘土的尘土,虚空的虚空。我甚至于还相信自己看到了,人类之所以会有那样的野心,会去造那样的可以瞬间消灭那么多人的武器,会去造以活埋千百万人为代价才可以换得它屹立千年不倒的工程,实质上就因为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尘土的尘土,虚空的虚空,他们要战胜尘土和虚空而求得真实,只不过他们在以尘土战胜尘土,虚空战胜虚空。 如果真正面对了一切都不过是尘土的尘土、虚空的虚空这一事实,你是不可能只是想一想而已的,且不管这是不是一种植病态而已。于是,我立即就开始了行动,那就是每天晚上在床前站到鸡叫第二遍时才上床睡觉,通过这种办法,最终使我在阳光下、月光下、灯光下,所物理的光照下都真正鬼神那样的没有影子。当然,一天里其他所有时候都得为这个目的活着,都在为这个目的做事或者说折磨自己,只不过相对而言在晚上是全力以赴的。 第110页 我能够通过每天晚上在床前动也不动地站到鸡叫第二遍也就是天快亮时,如此站上无数个晚上,真正意义的无数个晚上这种办法使我最终和真正的鬼神一样吗?这样的问题我是不会向自己提出来的,因为我别无选择。 我总是会在晚上爹规定的睡觉的时间里在床前动也不动地站着。实际上,一天之中,也就晚上爹规定用来睡觉的时间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时间,我有那么多那么重大的必须解决的人生问题和关乎世界、关乎存在、关乎一切的终极问题,也只有利用这个时间来解决。所以,我早就在想如何充分利用这个时间,对我其实总没有真正利用好这个时间而充满了无法原谅、无法饶恕自己的心情。我最后还发现,在这个时间里在床前站,尽可能站最长的时间,尽可能站着的时候动也不动,是最好的解决我的这些人生大问题的办法。多少办法都没有可操作性,比方说,那种磨手指头的办法、转头的办法、不眨眼睛的办法,它们都无法做到长期不间断地做下去。还有多少办法容易被大人们发现。但不管什么办法,它们都异曲同工,只要把一种办法坚持到底,就够了,就能够成就一切了。所以,经过无数次尝试,无数次的失败,我最后也认定了就用晚上在床前站这个办法。 晚上在床前长时间动也不动地站着,我已经做过无数次了,有连续站了十天的,连续站了半个月、一个月的,也有连续站了一整个夏天的,为的是动也不动地忍受蚊子对我的叮咬,看我到底能忍受到什么程度。也曾因此而站得腿都肿了,路都走不动了,爹妈发现了,那么关心和心疼,把我弄去看医生。不过,我发现,现在我已经是再怎么站腿都不会肿了。这使晚上在床前站这办法又增加了一个优点。 于是,面对所有一切和所有可能的一切,当然也包括我自己,都是绝对的尘土的尘土和虚空的虚空这一沉重而严酷的事实,我终于平静了下来,下定决心每天晚上都在床前动也不能动地,或者说,尽最大可能动也不动地站到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才上床睡觉,如此一直做下去,一个晚上也不中断,一个晚上也不偷懒,一个晚上也不马虎,直到那种结果出现——在所有物理的光照下,我都真正鬼神地、超自然地没有影子。 然而,和我已经充分有的经验教训一样,真这么去做的时候,才知道有多么困难,而且是一个比一个大的困难接踵而至,这些困难主要还都来自于人自身、我自身,不是外界的。 站,站到越逼近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时间就变得越漫长,令人震惊的漫长。我本来就是每天的每一时刻都于我是无限漫长的,我对每天的每一时刻都在以忍受无限漫长的时间的耐力和意志在忍受它,但我还是想不到,一分一秒一眨眼一刻钟的时间还可以漫长到这种地步。我以前还很少站到鸡叫第二遍的时候,而现在是天天晚上都要这样。于是,这样的时候就很自然地出现了,站到鸡叫第一遍就上床睡了。说好无论如何也要等到鸡叫第二遍才睡的,可是,坚持到鸡叫第一遍过了,就不知咋的上床了,几乎是上了床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了,责备自己,不能原谅和不能饶恕自己,就是怎么也爬不起来,怎么也无济于事。 我终于做到了整整一个月每天晚上都是站到鸡叫第二遍才上床睡觉的。可是,这天晚上上床了,到该起来去站到床前的时候了,我以为自己这时候是一定会起来的,可是,却怎么也没有起来,我一分一秒地拖延起来的时间,最后不知在什么时候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才知道自己中断了一个晚上了,而本来是一个晚上也不能中断的。我想,那就从第二天晚上起吧,但是,第二天晚上我还是没能站到床前去,如此半个月过去了,我都还没有在该站在床前的时候站在床前。我恨自己,诅咒自己,在心里悲哀地喊:人的惰性啊!人的惰性啊!战胜它吧,只有战胜它才战胜一切,只要战胜了它也就战胜了一切!可是,无济于事。 终于在那么一个晚上,事先没有一点兆头,在该站到床前的时候就精神百倍地站到床前了,如此竟然坚持了两个月,但是,却不得不面对,在后一个月时间里,站的过程中小动作是那样多,太多了,手总在下意识地抬起来摸身体这里那里,眼睛总在无意识地这里看那里看,总是在这么做了才知道自己这么做了,等等。而且,坚持了两个月,也无缘无故地中断了,到下一次开始,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我在无边的苦难和罪恶的深渊里唿喊,在无边的虚空、冰冷和黑暗的深渊里唿喊:人的惰性啊!人的惰性啊!战胜自己吧,超越自己吧,你的真实、你的本来面目高于一切之上,超越于一切之上,大过一切,大过万有,它也正因为大过一切、大过万有而什么也不是,所以必须超越于一切之上,必须不受一切和一切的宰制,一切和一切都是需要摆脱、脱离和超越的!到达你的真实之地,揭示出你的本来面目吧,这是你对世界、自己和一切的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不管我怎样唿喊,甚至于悲哀的眼泪滚滚而出,这眼泪一流出来对于我就不是别的,而是在第十八层地狱的深处受苦受罪的卑贱的灵魂流出来的,却还是无法战胜自己,超越自己,还是没能在这个晚上起来到床前去动也不动地站到鸡叫第二遍的时候,而是喊着喊着就睡着了,一睡睡到大天亮。 第72章 第 72 章 h 可怕的“事件” 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是这个我最终选定的床前站的办法也可能就这样无疾而终了。当然,严格说来,这不是什么事情,仍然不过是我的一种异常的精神状态。 事情是这样的: 一天早晨,我在平常的那个时候醒来,准备去上学,惊讶地发现,我屋里昨晚有“人”来过!来的不是寻常的人,而是只能称之为神人的那种人。他们长驱直入,没有从门口进来,也不需要从门口进来,直接穿墙而入,再厚的墙对于他们也是虚空。他们进来把我好多东西都翻开检查过了。他们还掀开过我的被子,检查了我的身体,作了记录,这才离去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我睡着了的时间里干的,他们走的时候也抹去了他们好多痕迹,使我醒来后不容易发现。但是,他们留下的痕迹仍然到处都是,那斑斑指迹清晰可见。我还看到了自己□□及内脏某几个地方有他们的指纹,这让我感到一阵噁心。他们是来把我当成一件东西和一个对人类危险的敌人进行检查的。 我突然有一种强烈而深刻的我是一个人和是我自己的强烈意识,但是,这个人和自己已经被玷污了,被这种神人玷污了。 但是,我自欺欺人,把这些当成爹昨夜进我的屋来检查过我是否睡得安稳,睡眠的姿势是否正确等等那样的事情,还想,我也没有损失什么,像这样的事情这世界的人谁不会遇到呢。我就没有把这些当真。 我起床,背上书包,去上学。到了外边的那条大路上,我把这条大路整个望了一眼,再次心惊肉跳地发现,这条大路昨夜曾一度被修成一条公路,供他们,那种统治、主宰、领导这个世界的神人的车辆出入我们沟之用,大路当然在天亮之前就被他们弄成了平时的样子,但还是留有几处车胎印,这几处车胎印还没有明显到叫沟里人能够发现的程度,但我发现了,一眼就发现了,因为他们到底是来检查我的。 第111页 直到下午,我都还看见那几处车胎印。真希望风吹过,扬起沙,把它们掩没掉。不过,这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就发现前晚上发生过的昨晚又发生了!这次他们来的人就多多了,对我做的事情规模大多了。他们把这屋里所有属于我的,所有我沾过的东西都检查过了,甚至于昨夜我从鼻孔里唿出的气体他们也全都检查分析过了。最大变化还是我自己身上。我发现他们已将我的身体剖开过,还取走了几样东西!这样的东西我平时没怎么意识到,它们在心、肝、肺那样的器官的里面或下面,不是心、肝、肺,却比心、肝、肺对于我是一个人和是我自己重要多了,而且只要被取走了,就立刻能够意识到,想迴避都不可能。我对自己是一个人和自己的意识更强烈而深刻了。可是,我却不得不面对自己作为一个人和自己在开始不可逆转地被侵占和剥夺了。 我不能不面对这几样东西我是再也要不回来了,它们现在正放在他们的会议室或实验里,一大群具有高深学问、绝对忠于职守、绝对冷酷的科学家、作家、思想家那样的人物在对它们进行解剖、分解、研究、分析,和摆弄几个瘟猪瘟狗的心肝没有两样!冷冰冰的报告将被写出来,这些报告全都是我这几样东西如何作为是人类的敌人、如何对人类构成严重威胁的报告。这些报告都会在他们神圣而庄严的会议上被一位高权重的大官拍板定案。这些报告的内容会是什么样的,那会议上大官的拍板定案会是什么样的,这些全都是可以想像可以预料的,想想它们我就发抖!我只有去死了。可是,死了也不管用,他们会在我坟前开万人□□大会,挖出我的尸体,对我的尸体宣布我的罪状——这些罪恶先前还一点未曾被人们、我们沟里的人和爹妈他们知道啊!我呆坐床上,是那么仇恨、悲哀、害怕。 我这才意识到,可以取走我的心、肝、肺,甚至脑浆,但不能取走那样的东西;我才知道谁都没有对谁可能取走那样的东西的权力和能力,但是他们有,他们能够!他们是人民的父母、保护神、救世主,他们有钢铁般的意志,有神一般的无所不能的能力,有对人民无限的责任心和永恆的爱,为了他们的人民,他们什么都会干,什么都干得出来,是不会考虑任何人的死活和任何东西的存亡的,他们永远令一切人民的敌人闻风丧胆,而我,天然的就是人民的敌人,仅仅因为我是一个人和是我自己,仅仅因为我如此充分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我就註定了是人民的敌人,所以,他们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从我懂事那天起,我就开始意识到,仅仅我能如此充分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我就是世界的敌人,存在的敌人,现在,我终于不得不真正面对这个可怕的事实了。我所做一切就为把自己藏起来,就为不他们发现和清算,可是,看来,这没有成功,也不可能成功。 从我屋里和我身上他们留下的全部、搞出的全部看得出来昨夜他们为了我不仅开来了很多车,卡车和坐大官的轿车,还有飞机和火车那样的东西,各色人等来了至少有几千,场面就像我们这里发生了大地震、大瘟疫,或在我们这里发现了个里通外国的大敌巢一般,只不过一沟人睡得跟死了一般,我也睡得跟死了一般,这时候才发现。不过,为了就是像我们沟的人们那样的人们过得幸福美好,他们总是在这样干,总是在干这样的事,所以,沟里人也本来就不会对这样的事情太在意。 传来爹喊我快起床上学的声音,这让我一激灵,把昨夜发生的事情看得更清楚了:他们从火车、飞机上搬下来大电灯,安装好把我们半条沟照得如同白昼,我这间屋子就是这个白昼的中心,他们又搬来那么多的机器、仪表,我这间学习屋的墙对他们形同虚设,以我这床为中心的一个特大化学实验室一般的场景摆布出来了。这些神人中的神人,也就是神人的领导们在指挥,地上拖着他们令人敬畏的鬼神一般的影子,其余的人都像运转绝对良好的机器上的各零件一样绝对服从和顺从着这些指挥,沉着、紧张、有序地工作着,科学家们对我动手术,戴着白口罩、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小姐穿来穿去,作家、记者、诗人、思想家、秘书们在准确无误地记录着,对我从身体里取出的每一罪恶之物都写出了闻之让人胆寒的文字…… 看到了这些,我全身汗水滚滚而下,让我就像从刚从水里打捞起来的。他们留下的痕迹太多了太突出太醒目了,他们也不需要掩盖这些痕迹了。我还小心的揭开内衣看了一眼,看到肚子上貌似完好无损,但一眼就可看出他们在我肚子上打开过一个两尺长的口子! 我真想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但是这没有意义,还得装着没事似出门去上学。一走到外边的大路上,一眼就看到了昨夜沟里的确开出过一条飞机跑道和一条火车道!还有那条公路,那个大得吓人的平出来摆设那些对我进行那一切的机器的坝子。只不过他们为了不影响我们这里的人们正常的工作、生活和睡眠而临走时把这一切都弄得好像没有过,连一根禾苗也没有受到损伤,他们不仅一定这样做,而且也有能力做到,还会做得比原来的更好,好上数倍,所以,不要说我,就是一沟人,只要留点心,都能一眼就看出来。我偷偷看人们,看人们是否留意到了昨夜沟里发生这些事情,是否在议论它们,尽管他们把这样的事情当着最寻常最一般的事情,甚至当什么事也没发生,那是可以理解的,就像如果他们如此神往地称道这些神人们、歌颂这些神人们、继这些神人之后来整治我不放过我而理由是这些神人们已经定我为罪人了,那同样是可以理解的,正常的,不这样才怪了。 一天过去了,晚上又来了。学习结束爹叫我睡觉,抬起头来就发现他们已经到了!这一次来人之多,规模阵容之大之完备是昨夜无法相比的了。我浑身一冷,还发现来了一支军队!这些军队把我的住处围个水泄不通还排成了两道城墙一般的队列,是为保护一条一直通到沟外的通道,这是一条运送大官和那些科学家、思想家、作家们,还有那些设备的通道。一切只等我睡着了就会开始了。我看到,我只有丧失需要睡眠这一生理功能,从现在起就不睡觉,一眼也不睡,才能使他们无法接近我,而事实是,我再不能让他们接近我了,再不能失去一样那比我的心、肝、肺、脑还重要的东西和让他们把我这样的东西拿去那样对待,那样羞辱! 然而,瞌睡的力量是那样巨大,它终于战胜了我。而且,我还看到了,其实他们并不是对我一个人这样干,而是天下没有人不会被他们这样干,天下绝大多数人都已经被他们取走了他们所有的那些长在他们的心、肝、肺里面或下面却比他们的心、肝、肺更重要的东西,没有了这些东西人就只是一具具空壳,一具具行尸走肉,但是,他们不是也活得很好吗?他们不是都当是再正常自然不过的事情接受了吗?而且,不是一切都在说被他们这样是每个人都应该的吗?不是这几晚上发生了我身上那些对于我比我的心、肝、肺、脑还重要的东西被取走的事情,并没有人对此大惊小怪吗?我的损失是无形的,既然是无形的,那就不是真实的,人只应该只可能为有形的东西而活着,这不是这世界所有的人都在以一切方式告诉我的道理吗? 第112页 就这样,我到底还是上床睡了。 但是,这一夜是怎样一夜不安的睡眠啊。我还从未有过睡着以后受到这么大的自我折磨,经验这么可怕的经验。一睡着我就感到自己在受到不知是谁的手百般千般的翻弄和折磨,一刻也没有停止。我感到我在被“他们”剥去衣服,在向“他们”顺从地展示自己最隐秘最不能给人看的,我身不由己,抗拒着又听之任之,有一种强烈的羞耻意识却又被沉重的瞌睡搞得混乱不堪,难以名状。 我感到“他们”在深入,在无情地深入,我确实是在遭受着一种莫大的、无法言表的□□,但是,好像我不是别的,本来就不过是半边猪肉而已那样的存在,所以,刚刚强烈地意识到了的被□□感跟着就像丢掉一样无用的东西一样丢掉这种被□□感了。我深切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弱女子,在被一群野蛮的暴徒肆意□□□□,可是,这同时又是一个朦胧的意识,跟着,它就变得“清晰”起来,原来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睡在我身边,是她在被一群暴徒□□,这事情与我无关,我只需要睡眠,无梦的睡眠,睡吧睡吧,不要管她和他们,他们爱咋的咋的吧。 但是,我要的睡眠没有来,我看到了“自己”,一种把世界都铺满了的罪恶之物,那样不可名状,那样壮丽辉煌,令人嘆为观止。它毫不设防地摆在那里,被无数我看不见的手随意地摆弄,全当它是垃圾那样的东西,它也必将在他们这种摆弄中被整个毁掉,变得一文不值,而实际上它的重要、意义、价值、尊荣、庄严、崇高、伟大是无法估量的。但是,我看不见这些如此对待它的手,我就拿这些手没有办法。我也被我的“自己”是如此壮丽辉煌震动了,我的“自己”只不过对于那些把它当垃圾的手才是那样的罪恶,它是那样的罪恶还就因为它是如此无边无际的辉煌壮丽。我被震动了,也被震“醒”了,意识到了自己当以无限的虔诚、忠心对待我的“自己”,爱它,保护它,实现它,为它付出一切和牺牲一切。但是,我却在把它从我身边推开去,把它当成与我无关的东西,想不到它看不到它,因为睡眠和睡眠啊,因为人是需要睡眠的,我只需要睡眠啊,因为人是软弱的,对它那样的“自己”怎么能够负起责任啊。 我听到了多少人的笑声、谈话声和行动的声音,还有多少机器的轰鸣,多少仪器仪表的碰响,多么强烈的电灯光,还大官的喝令声,我知道这是他们在干什么,也听得出来这是全世界全人类都对我行动起来了,我的“自己”因为愤怒、屈辱和恐惧而成了一个沸腾狂暴的大海,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什么都清楚和明白,可是,因为我睡得如此之沉,我是如此顺应了我作为一个人固有的软弱,这一切又都成了仅仅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与我无关的事情,我尽可以毫无所动地看着。我甚至于还产生了要进入到这些这样对我的“自己”的人们中间,成为他们的一员,欣赏那种神人、崇拜那种神人、服从那种神人的需要,看到这是自然而然的,更是可能的。我还感到,是的,他们是在对我的“自己”进行那样的作为,但是,这恰恰是为了我好,我在被他们整体地置换、清扫、割裂、肢解、变异,但每一个人都恰恰是需要这样的——这一意识和那一他们这样做是在置我于死地的焦虑恐惧的意识交战着,最后还把后这一个意识给压住了。 我就这样度过了整整一夜,一刻钟也没有中断过,并且在平时那个时候醒来了。一醒来我就顿时明白了、清醒了。我看见了他们!是真看见了,就像一个个大鬼魂。他们个个沉着、坚定、冷酷,是无限的强力的化身。他们如大火在燃烧,如飓风在席捲,如世纪洪水在肆虐,仿佛每一个都是全人类对人类的敌人的决心、力量、残酷的化身,过去那几次他们不过是给我打声招唿而已,现在才真正开始对我的消灭了,这消灭就是取走所有我生命中那些无形无状的对于我却比心、肝、肺、脑还重要的东西并在他们的办公室、实验室里那样对待,对于一个人,只有这样的消灭才是真正的消灭。 尽管我们一般所说的客观事实是我屋子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动过,和平时没有两样,可是,我看到的就是一派狼藉,桌子、床都被打碎了,墙都被推倒了,连地下都挖地三尺,对于他们代表着我的罪恶的热气腾腾的土堆堆了一大山又一大山,谁一看也会说把一个“地下反动组织”那样的东西给挖出来了。但是,真正可怕的是我自身的改变。全身上下都是憷目惊心的污秽斑斑,脸也被他们肆意玩弄过了,满脸都是再也洗不掉的耻辱的烙印,更有身上一个又一个巨大的伤口,这是他们为取走我那些不是心、肝、肺、脑却于我作为一个人和自己来说比心、肝、肺、脑重要得多的东西而留下的,他们这次对这些伤口连缝都懒得给我缝上了。即使我们对待一只鸡也不至于如此。 我坐在床头,完全呆住了,也知道昨夜一整夜的噩梦到底是为什么了,指向的是什么事情,但我因为瞌睡整夜对这一切听之任之,还在梦中找了那么多为自己辩护的理由!人在梦中也自欺欺人!人需要睡眠这一件事是怎样可怕的、不可被原谅和饶恕的啊! 我把在我屋里和墙里的他们全都认真地看了一遍。他们没有离去也不会离去了,只等我今夜睡着后又开始对我进行那一切,直到我给这个世界又增加一具行尸走肉。对于他们,他们对我这样做不过是在清除一堆他们认为有毒的垃圾,或是在把一堆有毒的垃圾处理成他们认为的有用的资源。但是,如果我是醒着的,他们就是“凝固”的,就不能把我怎么样,一定要等到我睡着以后才能够开始对我进行那一切。不过,这不是说我醒着的时候他们就真在那儿等我睡着,而是,我和他们在两个不同的时空,我醒着的时候他们那里的时间是停止的,如果我永远是醒着的,他们那里的时间就永远是停止的,他们也看上去都是“凝固不动”的,就像永远在动着却永远也没动起来,对他们“凝固不动”的这段时间他们没有一点意识和知觉,他们不管“凝固不动”多长的时间,等他们又动起来对我进行那一切时,这段时间于他们也是为零的,所以,对他们而言,他们对我的行动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也不可能因为什么而停止,更不可能因我的作为而停止。 我看明白他们这些后,走出去,以我已经那样残败的生命。我在外边看到的情景就远非是前几日可同日而语的了。那些公路、飞机跑道、铁轨,就算我们这里发现了世界上最大的矿藏人类将在这里进行大会战也不会修得那样完备,而且再也没有抹掉、掩盖,整个山村已经被徵用了。继而我看到整个山村的房子都没了,推倒推平了,树木几乎一棵都不剩了,四面的山也都被推倒推平了,田地、庄稼、道路全都无影无踪了(当然,这不是说我就看不到我们沟实际上什么都还是平时那个样子)。我还看到了一架架巨型飞机,一辆辆只有神一般的人才配乘坐的轿车。没有看到在屋里和墙里的那些人,他们要到晚上才会出现。但我看到了那两排如墙一样一直排出沟去了的士兵,他们荷枪实弹、威风凛凛,我都看见了他们红色的帽徽领章,还有他们手中的钢枪上的刺刀闪出的寒光。我看不见他们的脸,他们都是没有脸的。我看一沟人都似乎只有我才看得见这一切,沟里什么对于他们都和平时一样,连一根草都没有动过。不过,我也知道,对于他们,就是事情真这样了也是一样的,他们从此什么也没有了,家园没有了,田地庄稼没有了,房子没有了,为修那飞机跑道、铁轨、停那些车辆的坝子把他们的儿女们都直接浇灌在钢筋混凝土里面永远也出不来了,对于他们也是一样的,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切和昨天完全一样,明天和今天仍会完全一样,他们至多会变成新发生的事情,不管它是什么事情的看客。 第113页 这一整天我都看得见那些飞机跑道、铁轨,还有那些士兵,特别是他们那帽徽领章和他们钢枪上的刺刀的闪光。我当然知道其实这些都是我的幻觉,还想,既然是幻觉就该慢慢消去才对。但它们没有消去。对此我是这样震惊。而一到天黑,这一切都陡然更加生动了,似乎是突然之间活跃起来了。在户外,满沟我都看见他们了,那种神人样的,他们是不动的,“凝固”的,要我睡着了以后才会像我们人一样活动起来,但是,他们这不动之中是怎样的气势、燃烧、生动、作为和力量。进到屋里,看见屋内、墙里面,他们已经不知增加多少了,而且还在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不断在涌来,不断地增多,他们个个都有和人体一样大小,也是人的样子,但是,很显然,我屋里和墙内可以容下千千万万的他们。我还看到了他们有的手里拿着那种可怕的仪器,有的手里拿着刀子,刀子闪着寒光,有的手里则是那种用来记录我的罪恶的本子。我看见的如果不是幻觉,就是真正的鬼魂,一群阴森森的看似动也不动地庄严、沉默的鬼魂。我还不能怀疑自己看见了他们在拉开场子,摆上机器,打开把一沟照耀得如同白昼的电灯,一沟人都跑出去看那飞机的降落,火车的开进来,一见他就足以把千百万人吓破胆的大官从轿车里钻出来,天兵神将般的人在从飞机、火车上走下来…… 我没有办法,站在床前动也不动,一直看着那屋里和墙里那些“人”,和他们面面相觑,他们都动也没动又都在动啊动啊,我感到就是像这样站下去,他们迟早也会到我跟前来和我鼻子顶鼻子。但是,我听到了鸡叫。这是第一遍鸡叫。我说着就上床睡了。事情就好像这声鸡叫触动了我的一种意识,使我再一次不把这些“东西”当回事情,还心想明天一醒来什么都会恢復成过去的模样,所以就上床睡了。 第73章 第 73 章 i 战胜自己 但是,第二天醒来所看到一切,不论是我屋里的还是外面的,就是语言无法表达的了。我只能说那是一种爆炸,我的屋子、我们沟、我们整个世界、整个宇宙都爆炸了,炸成了一片废墟。不过,我知道真正爆炸的只是我自己,我的神经,我的心智,我的生命。我要么完蛋要么自救。 就从这晚上起,我开始了长达一年的每天晚上在床前的站立,一晚上也没有中断,一晚上也没有偷懒,一晚上也没有马虎,而且每天晚上都是站到了鸡叫第二遍才上床睡觉。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是除天刚黑那会儿外天最黑的时候,只要过了这个时候天就亮了。若是那些需要早起赶早路做早事的人,这时候都能听到他们起床开门关门和弄出一应响动的声音。整整一年之中,我每天晚上都是在爹要我睡觉我就睡觉,上床熄灯后就悄悄起来在床前动也不动地站着,直到这个时候,天亮前最黑的时候、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有早起的人弄出的响动的时候才上床睡觉。 虽然我会一上床就睡着,绝对不会做一个梦,绝对不会在睡眠过程中身子动一下,上床躺着是什么姿势,醒来就还是什么姿势,但是,我也会在必须醒来的时候准确无误地醒来并正常地去上学和做一天的事情。在床前站一整夜,对我这一天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一天天过去,一月月过去了,我没有感到过疲倦,感到过睡眠不足。 夏天到了,我在站立过程中会把衣服穿得厚一点,是减少蚊子对我的攻击,我还会定时抬起一只手把围攻我的蚊子赶一赶。寒冷的冬天到了,每晚的站立我会穿得厚厚的,是为了不至于着凉了。 那种在屋里和墙里的“人”,包括一到天黑我就在满沟都看到的他们,虽然一定会因为我每天那点严格有限的睡眠而距离我更近一些,从他们那种状态中更走出来一些,就是变得更真实和生动一些,但是,他们始终也无法真正接触到我,就好像我虽然每天都有一会儿那样纯粹和深沉的睡眠,但这个时间很短,使他们没有近我的身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有那么一个似乎是真走出来了,意思是它不再是它那个时空的而是我们这个时空的一种存在了,对这种存在,我们一般把它叫做实物。它在他们那个时空我看到的只是我的幻觉,而在我们这个时空来了,就不只是幻象了。平静、平静、平静,我知道只有平静才能救,正如也只有我才能救我。我只有我自己和平静可依靠,我自己和平静就是我的一切。所以,我仍然充满信心地坚持我每天晚上站立。 夏天晚上我是不关窗子的。有一天晚上,应该都到半夜了,强烈的月光突然透过全开着的窗子照进我的屋子,把我整个屋子照得如同白昼,而这个似乎已经走出来的“人”正好就在月光整个能够照着它的地方。它一直黑黑地、生动地、熠熠然地立在那里,一天比一天离我更近一点,也对于我更真实一点。我如此惊讶地看到,在月光中它竟然显出一个鲜明的、立体的形体,虽然不是黑黑的,是半透明的一种什么,却还真得说它是我们世界、我时空里的一种存在了。我想起爹对我讲过的外星人,我想,也许外星人就是这样来拜访地球人的,也许外星人它还就是这个模样。不过,我没有吓坏,坚持住了,继续我的站立。 爹经常对我讲,我的读书学习考大学是二万五千里长征,十个百个千个万个二万五千里长征,我要吃十个百个千个万个二万五千里长征那样多的苦,我才能脱掉农皮考上大学。在读书学习上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但是,如此每天晚上在床前站到鸡叫第二遍,一天也不拉下地站一年,却真的是一个二万五千里长征,如果二万五千里长征真像他们说的那样苦的话。这种苦不是像二万五千里长征那样来自对外界的困难的忍受和克服,而来自于对自己身上我称之为“人的惰性”那样的东西的战胜。 和我已经一次又一次经验过的一样,站立的时间越长、坚守的时间越长,去躺下、去睡觉、去随意自由地活动的欲望就越强烈,强烈到如烈火烧身,亿万毒虫攻身,直到就像我身体的一半细胞成了纯青的火焰,千姿百态、细緻入微地烧我另一半细胞,也像我的亿万细胞就是亿万毒虫,它们互相攻击、互相噬咬,但它们每一个的痛都是我的痛,每一个的伤口都是我的伤口,而对此我什么也不能做,做什么都无意义,唯有不再坚持这种站立,只要不再坚持了,就会一下子什么都结束了,火焰都熄灭了,毒虫全都无影无踪了,我的身体、身体的所有器官、身体的所有细胞都恢復正常了。但恰恰这个是不能做的。 在绝对忍无可忍中,我发明出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不到绝对忍无可忍的时候它也不可能被“发明”出来。那就是我让‘自己’,它们当然不是真的我了,只是我的幻觉,从我身体里分裂出来去干所有那一切因为“人的惰性”而我想干却不能干的事情。我一个又一个‘自己’从我体内分裂出来,跑上床去睡觉,在床上爱怎么睡就怎么睡,摆出无数不同的、舒服自在的姿势,这不管用,仍然无法克服那只需要上床睡觉的火海一般的欲望,就让这些‘自己’更多更快地从我体内冲出来去睡觉,想怎么睡就怎么睡,也一个个更加鲜明,如火如电,这样一来每一个从我体内分裂出去时我都会体验到身体被生生切割的疼痛,这是一种生理上的疼痛,特别是心脏部位,感觉是整个心脏被切成了两半那样的疼痛。结果,成千上万的‘自己’涌向床上,在床上爱怎样就怎样,甚至在狂欢做乐,□□上都成了一个疯狂的光的海洋、电的巢穴,更像是一个魔鬼的淫窟。而这一景象对我越真实越好、越鲜明越好,我因之而承受的生理上的疼痛越强烈越好,只有这样,我才能战胜那如火海一样包围我、烧我的去睡觉而不是这样动也不动地站立的欲望。 第114页 我还看到多少‘自己’在地上乱爬乱滚,学猪拱地、学饿狗抢食、学猫□□,在屎坑里打滚,在尿坑里狂欢,丑态百出。我还看到更多的个个都是动物模样的‘自己’从我体内爬出来了,就像我这种站立使它们在我体内再也呆不下去了,只有逃出来了,也像是我这种站立解放了它们,它们终于逃出了我这个监狱而获得了自由。说它们是动物模样那还只有史前动物才会是它们这模样,那像蜈蚣样的,是一条大得有几米长、占了半间屋的蜈蚣,那蝎子状的,头上那对钳子就有斧头那么大,那是一只蜘蛛的,我的床也没有它大,腿就有我的腿粗。更多的动物就是无法描述的了。它们源源不断地从我体内爬出来,在我的屋子里肆意妄为,为所欲为,它们那种种表现,种种丑态、怪态,无法言表。我的屋子就那么大,它们的一个也有半间屋大,可是,它们成千上万地涌出来了,却不见有一点拥挤,我小小的屋子看上去成了无边无际的,成了远古时代的一整个原始丛林,麇集了远古时代一整个原始丛林里的所有动物,所有这些动物都在尽它们的本性和本能地为所欲为,不管这让它们展现出了何等的丑态、怪态。我被包围在这些怪物里面,动也不动,无限平静地看着这些怪物的表演,如同看着虚空一样,这些怪物越是这样,越真实、鲜明、疯狂,就跟真的一样,我就越能够动也不动,越不再感觉到这样的站立有多么痛苦艰难,越能平静地看这些史前动物各种各样的表演,就像看虚空一样。 再后来,所有这一切都消失了,我也经过了如此站立一年的过程中最困难、最考验人的那个时期,站立,不管动也不动站多么长的时间,对于我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轻松的事情,最终完满地实现了给自己定下的目标。 第74章 第 74 章 太阳·第五卷 、神的黑暗 一、我不认识的姑娘之死 这位姑娘是我们三官公社人,但我不认识她,她的事情都是我听说的,她这个人也是我在她死的前几天才听说的。造成她死的人叫张朝会,是我们沟人,他倒是我熟识的。 她死前是我们公社戏团的演员,给群众演革命样板戏,在《沙家滨》里演过阿庆嫂,在《红灯记》里演过李铁梅。我没看过她演的戏,听人们说她生得漂亮,是我们公社有名的大美人,她正因为人生得漂亮,全公社数一数二,还有一副好嗓子,才当上了公社戏团的演员。只不过,一个公社戏团的演员并没有什么了不得,仍然是拿工分的农民,虽然不用天天下地干活,一般农民在烈日下泥里来水里去,他们在阴凉处演演戏唱唱歌,却身份是农民,用人们话说还是穿农皮的,虽也可以说成是搞文艺工作的,但与“国家正式演员”、“国家文艺工作者”等等那是天壤之别。为了叙述方便,我们以下就称她为“她”或“我不认识的姑娘”。 张朝会是我们公社办公室主任。爹当年回乡当农民前就当的是这个官,只可惜那都是明日黄花了,他现在只是一个在公办教师面前也要低人一等、恭恭敬敬称公办教师为“领导”的民办教师。我们沟说不上人杰地灵,没出过什么大人物,但是,有两三个像张朝会这样当上了公社办公室主任一级官的人,我们沟的人也是十分地引以为自豪。对于我们沟的人,一个公社办公室主任,那就已经是神人级的人物了。但是,我们沟的人虽为张朝会自豪,却也对他有所不满,说他“架子大”,对只要是农民身份的人,他都不放在眼里,最多鼻孔朝天打两个哈哈,我们沟的人自以为是他的“同村老乡”了,很多人还自称和他是一起光屁股玩到大的,但是,就是对我们村的人他也最多鼻孔朝天打两个哈哈。人们都说他要是没这个缺点那就是一个模范典型的好官好领导了。爹曾经有事求过他,指望凭同村老乡和当年的光屁股伙伴关系能帮到他,可是,张朝会给他的仍是鼻孔朝天打了两个哈哈。爹回来气得咬牙切齿,还说:“在我面前也把鼻孔望着天!”继而悲天悯人地教育我们要好好练字,练字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否则一辈子都只有被别人骑在下面过日子。这时候高考还没有恢復,爹指望的是凭我练一手好毛笔字将来混上个“小秘书”改变我们家的命运。 她凭相貌姣好和能歌善舞当上了公社戏团的演员,和一般农民多少有所区别了,但她梦想脱掉她身上的“农皮”。这倒不奇怪,也许所有农民都有这个梦想。但她听信了张朝会的承诺,把自己献给张朝会了。结果,她的肚子大起来了。她以她的大肚子要挟张朝会兑现当初的承诺,可张朝会先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最后就反口了,不认帐。她就挺着大肚子上公社政府大闹,揭张朝会的老底。她这是破罐子破摔。她这一下子也让她的事情传遍了三官全公社了。我只看得到我们沟的情形,但从我们沟的情形看也看得出来,就是和我们公社相邻的公社也为这事沸腾了。但是,她却有胆量接连三个早上上公社政府大闹,还扬言张朝会“不负责”她就上区上、县上闹。这下子事情就闹得更大了,我感到我们沟的人个个都白热化了。张朝会的老婆是个乡村婆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平时横行乡里惯了的,在我们沟里人的怂恿下,她就上这个“我不认识的姑娘”家对门的山上大骂了三天,还有我们沟自愿去的人给她当“保镖”。又三天后,“我不认识的姑娘”喝农药自杀了。她人是死在我们公社那个医院里的,医院把她的尸体抬到公路边上,好多天过去了也没人给她收尸,她家里人也不管她,她怀着孩子的肚子都被好事的人挑开来了,把那个孩子挑出来放在她在肚皮上,直到她的尸体和小婴儿的尸体都烂得成了一堆蛆,才被姗姗来迟来的我们县火葬场的车子拉走火化了。 像公社干部或大队干部把一般农家姑娘搞大肚子这样的事情,我们是经常听说了,那位当年爹不把他搬出来我们公社医院的医生病都不给我看的爹的学生,爹叫我叫他“黄叔叔”,我就听说过他搞大过农家姑娘的肚子,而且,在后来还会听说好多,一直到我都成年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了,都还在听说,似乎是他官当的越大越稳,搞大姑娘的肚子的传言就越多。所以,说起来我不认识的姑娘的这个事情并不奇特,不值一提,但是,就是这个事情却引发了我个人的一段无法忘怀、无法忽视、无法迴避的经歷。 她三次上公社政府大闹,每次都是大早上的时候。她第一次上公社政府大闹的这天早上,我上学背着书包一出我们院子,就发现沟里不同往常,已大异特异了。它叫我浑身一憷。就好像平静的灶屋在暴雨来临前,突然到处都是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成群结队的蟑螂,它们既排列有序又骚动不安,沟里突然到处都是狂热、亢奋、骚动的人群,田边、地角、村头,我感到我还从未见过人,这次却突然从地底下冒出了成群结队的人,激动的人,兴奋得如燃烧起来了的人;我感到一沟人平时都不过是土灰,世界只有土灰,人们是土灰的土灰,但是今天这个早上,因为什么事情他们受到了刺激,全都一下子由土灰变成了恐怖的人了。对这恐怖的人群我怕得发抖,行走在他们中间,我如穿过敌阵、如穿过末日,我不怀疑如果不是一种末日到来了,他们不会这个样子,只有末日到来了,他们才会突然由一堆堆土灰变成一个个恐怖的人。 第115页 在这一天里,我上学放学穿行在他们中间,还时常尽量克服自己的恐惧站住了听他们在说什么、议论什么,他们到底是为什么今天一下子成了这个样子。下面就是我在这一天里从他们那里听到的: “妈呀妈呀我的妈我的妈呀!天啦天啦我的天啦我的天啦!还是我这辈子头一回听说呀!说是今儿早上天才麻麻亮,三官场上还没有一个人起床,但好多人都醒了,打算起床了。他们突地就听见一个女娃子扯破了喉咙喊:‘喂!公社的张朝会,当公社办公室主任的张朝会,当国家干部的张朝会,你给我听着!全公社的干部也都给我听着!没睡醒也请你们醒来把我说的一字一句都听着!我叫xxx,是公社戏团的演员……’接下来就脏呀脏呀,那场上听到的个个都怕他们的娃儿也醒了给听见了呀!原来她和张朝会有那裆子事呀,她却说当初答应张朝会是因为张朝会同意给她安排国家工作,是张朝会主动勾引的她,第一次还是张朝会□□的她,现在她有娃儿了、肚子大了,张朝会却死不认帐,不给她安排国家工作,她肚子里的娃儿他也不管……哎呀哎呀哎呀脏脏脏得很啊,我都说不出口啊!她哪是在像我这样说啊!她却破着她的喉咙把那些脏的喊了叫了一遍又一遍!不是一遍是好几遍啊!啥子脏话丑话都叫她说了喊了叫了,哪一句话都是脏话丑话,说的都是她那些脏事丑事啊!一场的人都给闹醒了,没哪个事后不说耳朵里都听出蛆来了,一辈子都洗不干净了!她还喊得说得叫得详详细细的,第一回 是咋个的,第二回是咋个的,有几回,在哪个地方干的,张朝会头一会是咋个强迫她的,事后又是咋个哄骗她的……天啦天啦,一五一十都说出来叫出来了啊!还不是一遍是几遍,喉咙都震破了!她说她还要上区上、县去闹!不晓得是哪个娘生的这么不要脸的贱贷啊!早晓得咋个还要叫她变人叫她长大,再咋个也要打断她的腿关在屋里不准她出门啊!你说哪个会相信她,人家张朝会是啥人物会对她干那些事,还不是她主动去勾引的?我不焦心啥就焦心场上那些有儿有女的人这下咋个做啊!你说她没有把那些娃儿闺女吵醒?娃儿闺女再贪睡可她那样喊了一大早上娃儿闺女没吵醒没听见她那些话?娃儿闺女晓得啥啊,听了这些个咋会不变坏啊!我为场上那些有娃儿闺女的焦心焦心啊……你我都不要说这些,别叫我们这的娃儿闺女听见,别叫他们也变坏啊!不晓得是哪个娘养的这样一个下贱贷,做得出来还在场街市口喊得出来……” “妈呀妈呀我的妈我的妈呀,天啦天啦我的天啦我的天啦,你不要说了呀!我一早起来就看到好多人都在说呀,晓得有啥事了,一打听就知道了呀!你这一说我又更明白了……我也是那话呀,是她爹娘老子没活过人啦,咋个要生养这样一个货呀!他们就没从她的肚子上看出点名堂?看出了又咋个不打断她的腿叫她再没法出门见人?这下子她爹娘老子还有啥脸在人前活人?就是她那一条沟的人的脸也叫她丢光了,没法出来见外头的人了!天老爷天老爷,我说天老爷瞎了眼……啊哟哟,我说这话有罪有罪!可是天老爷不该叫这样的下贱货生到这世上来害人,害了一人还要害好多人,不晓得会把好多闺女教坏——我也是你那话呀!我说公社干部在干啥啊,一听到她在喊就该想个法子呀,把她抓起来绑起来塞住她的嘴巴关黑屋子,叫她再也闹不了了!公社领导咋个要对她那样仁慈啊!他们是对哪个都仁慈,但也还是要分好人坏人呀!人家说她喊的啥我才听一两句就听不下去了,也没哪个有脸照她的原话说出来啊……你倒是要把你听见的她的原话好好给我说说,不管你是在哪听来的,先是咋个的,又是咋个的,第一回 是咋个的,第二回是咋个的——我是本来不想听也听不下去的呀!可是你一定要一五一十地给我说说……你说还能从哪打听到她喊呀叫呀的那些一字不差的原话?” “我说都是她爹娘的责任!养都把她养大了,为啥还要叫她去演戏?当农民搞生产就没法活人了?古人早就说了‘十个戏子九个娼’,戏团里的女娃子会有一个好东西?” “哎,这你就没听说了不是?说是她娘就是那种婆娘,年轻时风骚是出了名的。你说这种女人养的女子会不偷人养汉?” “她娘年轻时又是咋个的?这倒要给我说来听听!” “还不是和她一样。说是还不止一个两个!” “啊!” “娘偷人养汉了,女儿就不光是个偷人养汉了。人偷了,野种怀上了,还敢在光天化日下张扬自己的丑事,生怕全世界还没人知道的。这种女人少说也要好多年才出一个。幸好她还没嫁人,这一闹就没哪个男人会要她了,害得一个害不了二个!” “说是她都是订了婚的呢。这下子倒帮了那男方的忙了,人家不会要她了——嘿,你瞧,她还有脸订婚!” “你不知道,听她们那里的人说她才十一、二岁那双眼睛就会勾人,把本村外村的好多小伙子都害出了病,请阴神子才治好的!她沟里的老一辈那会就看出了她是狐狸精转世!” “早晓得她是狐狸精转世为啥不把她除了?” “要是一个地方有一个狐狸精投胎转世,那地方就不得安宁了,也就该遭厄运了,这是上天註定的!上天要一个地方过好多年才有一个狐狸精转世到那里,让那里的人遭他们该遭的报应,出的回数多回数少就看那个地方的风水咋样,那里的人积不积德。我们这里就从来没有出过这样一个狐狸精投胎转世的。” “说是她家房子正对门的山就是一个美女晒胯的风水!那座山活生生一个美女脱得光光的一丝一线也没有坐在那儿叉开双腿,太阳一出来第一道光就正好端端照着那个地方!你说还能到哪儿去再找这样的怪事?好多年前就有一位风水先生路过看出了这个风水,说这个沟要出一个狐狸精投胎转世的女人,祸害一沟人,祸害沾上她的人,还叫千万别把房子修到这座山的对面,还叫他们最好把这座山炸了,端平了!” “原来是这样!” “这风水先生的话该听啊!这下子他的话应验了,她那一沟人没哪个有脸再出他们那条沟了,连走亲戚都不敢了!” “他们有啥不敢的?风水就给註定了,他们也就不会和别的地方的人同!就和畜生和人不同一样,畜生东西晓得羞耻?” “说的也是。” “现在真相大白了,她就是她妈怀上了别人的种才嫁给她爹的也说不准!” “听说没有?原来她是她妈在娘家就偷人怀上的,然后嫁给她爹的。她老爹原来是一个二百五,没名堂的人,甘愿当冤大头!凡是私娃儿,若是男的,那长大了就穿紫袍当大官;若是女的,长大了就是公共厕所,国家旅馆,哪个男人想去一下她都要答应,比你还忙,说做那事不分地点场合一下就仰躺下去了,后脑勺都要磕个包!不管你是偷鸡摸狗的,捡狗屎牛粪叫花子不如的,鼻脓口水往下淌的,连老母猪都日不成的!说不准三官场上那两个疯子都把她干过了!不信你今儿晚上就去试,只要长的有男人那个东西,她都会要!” 第116页 “哈哈哈!那我们去叫黑娃今儿晚上就去!敢肯定她这几天正心慌,需得着呢!黑娃提起一砣放下一堆,半疯半傻,四十好几了,连女人那东西咋长的也没见过,那劲头一定叫她比找头水牯牛还过瘾!” “对呀对呀,是个好主意呀!我们现在马上就去撺掇黑娃,他晓得他妈个啥,叫他干啥他就会干啥!我们几个就有好戏看罗!他在里面干,我们就在外头看!” “去你妈的,黑娃也配她?还不如你我几个去,哪该有黑娃的便宜拣?你我几个也二十好几三十了,自家的婆娘还不知在哪家养着的,正火着呢!现在等于是白送上门的,还啥子都是真的,比张三棒日牛好到哪里去了!这回也没哪个会说啥子,还欢迎我们这样做呢,为啥要错过?他们那里的人、她屋头的人和她都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的确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干不?要干不?” “你们几个□□的在说啥?老子都听见了。我说你们别想那些好事了!你以为她是哪个?张朝会张主任公社办公室主任看中的女人!他掌握的那公章有时候比公社一把手的权力都起作用!实权大着呢!虽说她和你我一样是农民,但像公社办公室主任这样有身份有能力的会随便看上一个女人?我敢说除了他张朝会张主任外别的哪个闻都闻不成她!就算张朝会张主任不要她了,照过去话说她还是张朝会张主任的小,她会为他守节,说不定还会把他的种生下来给他养大呢!你们想想,她一个农民,啥也不是啥也没有,像张朝会那样有权有势的国家干部看中了还叫她怀上了他的种,不是抬举了她吗?她一辈子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呢!再说了,她把娃儿生下来,若是个儿子,张朝会也会高兴得来不及呢!把他养大了,去找张朝会安排一个国家工作,张朝会还会不答应?这样她后半辈子就啥都有了,这是你我这样的人八辈子也遇不上的好事呢!” “说的是说的是还是你说的是。过去就有这样的事情。皇帝或者是当大官的微服私访,看上了民间的女子,叫她怀上他们的种,民间女子把他们生下来辛辛苦苦养大后去认父,当父亲的就给他们高官厚禄,还把他们的娘接去后半辈子享福。我也在想,像张朝会那样有权有势,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为啥就看中了一个不过是农民的女子,还叫她怀上了他的种呢?他张朝会也和过去的皇帝和当大官的一样,就为了在民间给自己留后,为了民间也有人将后与他们共享荣华富贵。我说她是遇上好了。会想的就会像你说的那样不婚不嫁给张朝会生下来养大,再去找张朝会给他安排国家工作。当然罗,她本人也要生得水灵灵的,西施转世,才会叫张朝会看中了在我们这些农民中间给他留个后!” “唉,会想的她的确是遇上好遇上好了啊!你想还不光是她后半辈子和她儿子有福了,她儿子参加了国家工作,还会娶农民女子做老婆吗?娶的也是干国家工作的,这就成了‘双职工’,‘双职工’生的娃儿一生下来就是‘国家人口’,长大了天然地安排国家工作,这样子子孙、孙孙子都是国家人口,干国家工作,吃国家商品粮,她后代世世代代都不会是农民了!就是你说的过去皇帝和当大官的在民间留的后也不会有这样的好!过去没哪个皇帝世世代代做皇帝,更没哪个大官世世代代做大官,好多到头来后代还讨口要饭呢!可她的后代世世代代、永永远远都会是国家人口、干国家工作、当国家干部!” “那我们还是去撺掇黑娃,撺掇他干啥他就会干啥,把她那肚子里的种给他污了!” “要去你就去,只要你不肯听人话。我们说的话你们没有听明白。张朝会的权势是摆给你我看的?他不要的东西会准许你要,准许你去污损?到时候随便弄出个啥罪名把黑娃治死治残了还会查到你头上!张朝会会不一查到底?你好好看看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是咋个在待事整人的。说不准我们今天这几个在这说话的人一个都跑不脱。在张朝会这样有势力的人眼中你还算是人?还是给老子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吧,这就是你我这些人的命!” “哎,大婶子,我给你说呀,她个不要脸的可是遇上了好呀!这世上还是不要脸的才遇得上好呀!我断定她会把娃儿生下来,是个儿子就更合她的心了!我还断定就是个儿子。张朝会是啥子人?会叫她怀上的是闺女?她会把他养大,养大了去找张朝会,张朝会会不给他亲骨肉俸禄?儿子有俸禄吃了她后半辈子不也跟着享福?我断定她一开头就打的这主意。聪明啊!她爹娘没有白养她这个赔钱货——她可不会赔钱!不像我们这里那些小女子没出息,她们这辈子还能搞出啥名堂?她爹娘说不准后头都会享她的福呢!不过呀,也只有最不要脸最下贱的货才想得到干得出来,大婶子,你说是不是?” “那是没哪个比得上那贱贷那不要脸的!你看我会生啊,一个又一个都是赔钱货。老实是老实,干不出那贱货干的事,可光老实顶屁用,又没法当饭吃!不养倒好,叫我能享她们的啥福啊!我倒想她们也像那个不要脸的贱货有本事,想得到干得出来,叫我也有点想头!” “哎呀呀你快别这样说快别这样说!算我嘴快,我也是有口无心说快了别得罪了你呀!要我说都是命,命里叫你咋样你就咋样才叫好,才在人面前抬得起头!” “那贱货想得到做得出来还闹得出来,有啥抬不起头的?她才抬得起头呢!” “先有因,后有果,有因就有果。她那地方风水不好是因,出了她妈又出了她是果。她勾引张主任是怀上张主任的种是因,找上门要张主任给她安排国家工作是果。今天发生的事是因,接下来发生的事是果。这就叫做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因果轮迴,因果报应。我讲的并不是封建迷信思想,马克思主义也讲因果,‘因为’是因,‘所以’是果。反正你们天天除了干活也没的事情,可以把心思放在这女子上头,详观其前因后果,果如何变成因,因又如何变成果,那就一定后头大有看头,叫你们觉得这一向有了一件大乐事、大快事,必要时自己出把力添把火就更有看头,更是乐事快事!反正她的事已人所共知人所共晓,你们再怎么样也无所谓对无所谓错了。要我说要好久好久才出得了这么一件大快人心的大乐事大快事呢!” “嘻嘻!还是老辈子厉害,把我们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你们有这种想法这种态度是好的,正确的,也是可喜的。目前的形势看来很好很有利,但也还有些不清楚的地方。张老刚才说的很好,如果大家肯贡献自己的一分力量,添上自己的一把火,变被动为主动,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就会使事态更有看头,叫你们说上谈上一年半载也说不定,一年半载半载一年其乐无穷。我有个建议,若你们愿意也可把看成是决定,我们大家的决定。从现在起,也就是从今天起,你们调动各自各方面的能力,能行动起就都行动起来。有亲戚的朋友可打听一点情况的就去找亲朋友打听,有这路子那路子收集一点材料的就去走这路子那路子收集材料,不光是那女子的现在,还有她的过去,过去的过去,她周围的人,总之,她的一切情况,只要是有价值的,都要收集。□□教导我们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另外,第二个决定就是我们选出几个忠诚老实又是这方面的人的人,是哪个生产队的不论,只要是我们小房沟的就成,从明早起天没亮就赶到三官场上去,要赶在那女子又上场来闹之前,她不是说了她还会来闹吗?我们这几个人把她咋个闹的,闹的什么,做了什么,闲杂人等又有啥反应,全看清楚听明白,然后回来向我们汇报。她说她还会上区上、县上闹,到时我们再想办法。这几个人不用怕误了工,少挣了工分,他是哪个生产队工分就由哪个生产队照正常出工给工分。我和张老在沟里还有点威望,我们亲自去找他们的队长和记分员通融。这事包在我们身上。另外,我和张老从今天起天天从早到晚守在这茶壶嘴,收听各方面汇报来的情况,然后向大家传播,统观全局,作出一下步的安排,叫我们大家这一向都高兴,我们一沟的人这一向都快乐!” 第117页 “好啊好啊……” 第75章 第 75 章 平时,生活在这沟里,行走在沟里这些人中间,我只觉得自己在只有尘土和岩石,还距离太阳只有几米远的地方,没有人、没有生命,也不可能有人有生命,即使有过也早已化着看不见的蒸气消散了,而每当沟里人遇到什么事而集体兴奋起来的时候,就像遇到了我不认识的姑娘的这个事情的时候,我感觉到的是沟里人都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他们原都是一堆堆土灰,就等着遇到什么事情而集体一起变成生命,活过来,兴奋起来,就像雨蛾等待雷暴来临时一起破茧而出、倾巢出动,只不过他们变成的这种生命不是人,也不是任何可以想像可以理解的生命,而是怪物,可怕的怪物。每当一看到他们这样,我就要浑身发抖,只感到自己掉入了怪物的重重包围,在劫难逃。 这次也是一样。一听到他们在议论我不认识的姑娘,我就感到他们说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我立刻如行走在悬空、稍有不慎掉下去就是粉骨碎身的钢丝上那样紧张,再也松弛不下来,尽管我每天每时每刻都是高度紧张的。我不放过他们说的一句话,不放过他们的一个表现。他们说她怀上了私生子,我立刻觉得我也怀上了私生子,她怀上了私生子已经是罪大恶极了,我怀上了私生子,其罪就何止是她的千百倍! 我感到这个罪恶的私生子早就在我的腹中了,他们也早就发现了,把消息都传遍全世界了,全世界本来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怀上私生子这东西的,这是全世界人民闻所未闻的,可是,我来到这世上了,存在了,我怀上私生子了,也只有我才能够怀上私生子,而且全世界人民早就知道了,全世界人民全都“活”了,行动起来了、兴奋起来了、狂热起来了,必定置我于死地,我的末日已经到来了,这是从我们沟里的哪一个人的哪一个行为表现中都看得出来的,从我们沟里哪一个人说的哪一句话中都听得出来的。 我“回想”起自己过去的所有举动、言行、心理,这才震惊地“发现”,其实它们全都是我已经怀上这个罪恶的私生子的表现,还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明白在心头,但我却一直只以为自己做什么都在为无限接近石头的状态而努力。我每天每时每刻所做的,都只为达到一个目的,就是让自己成为一块岩石,一块冰,我把这称之为“无限接近石头的状态”。 我怀上的私生子是什么?一个有一千个头、一万条尾巴、在亿只脚的怪物?一个只有七个孔的□□?一条巨蟒样的东西? 穿行在沟里人中间,我因感到所有人、全世界人民,还有宇宙众神都在震怒地盯着我这个罪恶的存在,我怀上的足可以将整个世界和宇宙永远玷污的“私生子”而冒冷汗,从家里到学校,又从学校到家里,再从家里到学校,再从学校到家里,我都不知自己是怎么从一沟人中间,还有他们对我不认识的姑娘的议论声中走过来的。 在家里,在我的学习屋里练字,会稍微感到安全。但是,显然是爹妈都快“知道”了,我的体态、唿吸、样子,包括我写出的字、我走过的地方留下的脚印、我唿出的空气都无不表明我就是那个怀上了“私生子”的人。我只有无限地接近无限的平静状态。我并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感觉到沟里已经由议论转为行动了,一沟人挥舞着锄头、扁担向我们家冲来了,外沟的人、全公社的人、全县的人、全国的人都挥着锄头、扁担、铁锹向我们沟我们家冲来了。我边练字边身上微微地抖着,等着他们冲进来将我捣成齑粉。 就这样,到了晚上了。茶壶嘴就和遇到我不认识的姑娘这种事情一样,人声鼎沸、笑语喧譁,到深夜才静下来。万籁俱寂,就我还在灯下学习,但也快到爹令我睡觉的时间了。我突然站起来,冷静、沉着地去开了门走出去,机器般准确和毫不犹豫,一直走到院子外边的那片竹林边。一般情况下,我屋里稍有动静爹都会觉察到,也必定会做出他认为应该做出的反应。但是,一切只要我需要不能让他觉察到的动静他都是不可能觉察到的,我还不需要为此偷偷摸摸,更不会为此担心什么。我有这种特殊能力,我就是这种特殊能力。我已经就是特殊能力本身了。 外边明月朗照,犹如白昼。我向茶壶嘴望去。这时我知道了自己出来是为什么,是什么叫我出来的。我看见了我最担心、最害怕看见的,却又马上知道看见它是必然的,正是它“召唤”我出来的。 一看见它我就浑身掠过一阵寒颤。但实际上,它只不过是我的一个幻觉。原来,在朗朗的月光下,茶壶嘴上空低低地压着一团五颜六色,其状穷凶极恶、张牙舞爪的超现实、超自然的云状物,犹如阎王的一个噩梦。称它为超现实、超自然,就是在说它是我的幻觉,同样的,说它是我的幻觉,也是在说它是超现实、超自然的。不存在我怎么就知道它是我的幻觉,会不会是我把自然现象当成了我的幻觉或所谓超现实、超自然的东西这样的问题。我想都不可能去想这样的问题,因为事实本身就没有给这样的问题的提出留有空间,这样的问题只可能为除我之外的人提出,因为他们不是我,没有和我一样经歷我正在经歷的。 一看见它,我就知道我不认识的姑娘必死无疑了,就在近几日内,而且是自杀而死。她绝没有别的路可走。真正的杀手就是这团超现实的云状物。这个东西是从所有人的灵魂中蒸发出来的,它看起来只有那么大,还是一团似是而非的云状物,但它支配着我们一沟人,还有我们全公社的和更多更多的人灵魂,这么多人的灵魂在它手中犹如狂风中的扬尘,洪水里的浮萍。而它已经要她死,所以,她必死。所有人都将成为把她推向死亡深渊的推手。 我在那里僵立了好一阵子才回到我的学习屋里。我的心冷得像一块冰,不,它就是一块冰。爹,一家人,一院子的人都没有人知道我出去过,做了什么事情。只要我的心冷得像一块冰,冷得说它就是一块冰都不能形容它的时候,我做什么都是不可能有人知道的,尽可放心地去做,我也会放心地去做,而且做什么都必成功,连鬼神都挡不住。 我继续学习,仿佛什么也不会发生,但双腿在桌子下面抖个不已。我心里那块冰不是别的,就是“死亡”,看到她必死无疑后,它的寒冷增加了十倍。死亡,对于像我们沟里的人们来说,那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供他们消遣、人人都该“出一把力、添一把火”的娱乐,供他们耍嘴皮子、浪费口水子的谈资,而对于我,却是无法言喻的沉重和分量。他人的死就是我自己的死,死就是一个宇宙性甚至于超宇宙性事件,是宇宙和一切的一切的湮灭,是直面存在和虚无的分量。而且,我不认识的姑娘的死还包含更多的东西,包含了我们整个山村,整个山村的所有人,我们整个三官公社,整个三官公社的所有人,还有我们整个社会、整个世界、整个人类。 到上床睡觉的时间了。爹叫我睡了,关心、温和地发出他的命令:“禹娃,到休息时间了,你该上床休息了,明天一早起来继续学习!”他如此叫唤三次我就上床睡觉了。三次,必须是三次,少于三次他都会不安,会觉得我的学习状态不好,不够专心、认真,而我一次不够专心、认真,他都会觉得那把我们一家人引度向希望的彼岸的大船在漏水了,甚至于快沉没的红色信号都响起来了。多于三次他则可能会觉得我在做假,“效果”和少于三次是一样的。 第118页 熄灯上床后,奇特恐怖的事情就开始发生了。我头上方仿佛有一个大漩涡,来自时空的四面八方的东西,来自过去、现在、将来的一切都在里面聚集。就和茶壶嘴那团超现实的云状物一样,它什么颜色都有,红的、绿的、紫的、白的、黑的,这些颜色也什么形状都有,剧烈地变化着,仿佛魔鬼的练丹炉或地狱的油锅就是这个样子,而且越来越强烈鲜明。一会儿后,我头上方就是一大团五彩斑斓的“怪物”,似乎不知有多少火河、电云、炽光、熔浆在里面狂泻狂舞。 这一整夜我都没有合眼,意识无比清醒。这个“怪物”也在我头上方存在了一整夜,在一整夜时间里,它一刻不停地演化、演进,越来越壮丽、强烈、鲜明,仿佛有整个宇宙在给它提供能量,千万条火河在流向它,从虚无中涌现出来的千万种颜色在它里面汇集,从地球存在以来人类见过的、遭遇过的闪电都在里面闪耀。我觉得它是阴间所有的光和色的汇聚,汇聚了所有阴间的光和色都还没有完,更大更鲜明强烈的一股股一团团的光和色不断涌现,将原来的光和色取代了,但原来的光和色并不会消失,而是聚集在整个“怪物”的边缘继续在那里流变和演化不止,这使得整个“怪物”越来越完整、庞大、复杂和深远。它就那么大,只占了床的上方的半个空间,却叫我分明看见了早期宇宙的演化一般,谁见了谁都相信宇宙早期整个就一定是这个样子,宇宙在它完结的最后几分钟也一定是这样子。它看上去貌似混乱无序,却每一色团、光流,每一闪亮和运动都是一个无法言喻其完整、独特、生动和深刻的形象和意义,这种意义是说不出来的,却是人心里什么都明白的,对灵魂有着绝对的穿透力,让人不管多么害怕,多么无法承受,也会尽可能安静而寂静地接受它的一切,倾听和视看它的一切。 我只要上床了就不会动了,除非我要起来在床前站上一整夜。但这一夜我却几次调整睡姿,就因为这个“怪物”太可怕。我当然知道它是幻象了,什么阴间、魔鬼、阎王,全都是我用来形容它的,而不是我就把它当成人们所说的阴间的什么东西,并因此而害怕。我感到这个“怪物”、这个疯狂的宇宙性大漩涡、这个似乎将全世界全宇宙都卷进去烧成了熊熊大火的熔炉,它就在我内部,我怕被它吞没,怕我内部器官受到毁坏。不过,我更多的是把自己完全交出来了的,接受它的一切,倾听它的全部告知、诉说、揭示、展现。我不能不想到它是阴间的电影,但和我们阳间的电影不同,阳间的电影展现的全是人为制造的片面、虚假、和现实不符的东西,充满了谎言和欺骗,但阴间的电影却展现的是绝对真相。 我感到这部“电影”就是我不认识的姑娘的一生,一生的经歷、经验、感受,心理的、意识的和灵魂的全部活动,整个生命从生理层面到精神层面的一切。我看到,任何人在死亡到来的时候,都会看到这样一部“电影”,从这部“电影”看到自己的一生,自己一生的一切,当他看到这部“电影”后,他才会知道,只有在这部“电影”里才能真正看清、看全、看透自己的一生,生前所有理解、思考、认识都算不上。当然,这部“电影”也是沉重的,它就有一个宇宙的重量,谁看它谁就在承担一个宇宙的重量。 她今夜也在和我一样看这部“电影”吗?她知道她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吗?她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了,她知道死亡的意味,生命的意味吗,她在开始面对这种意味吗?我发现,我之所以来看她这部“电影”,就是希望她能够就在这几天看到她自己的这部“电影”,不要等到死亡之后才看它。是的,她现在就可以看到它,因为我都已经看到了它。我相信,只要我让自己的灵魂向下沉、沉、沉,沉到那寒冷、虚空的深处,我灵魂之中的活动就没有疆界,即使我和她互不相识、相隔关山重重,她也可以多少感应到我的灵魂的活动,从而诱发她不再沉在她不幸的现状之中,而是放下一切、放下整个自己和整个世界来看这神为她制作和创造的揭示她一生的究竟真相的“电影”。我不沉到如此的深处,也不可能看到这本是她自己的、该由她自己来观看的“电影”。 对这部“电影”中展现和揭示的一切都是无法行诸语言的。这不是它无内容或内容无法理解,而是,它是纯粹的展现,是诗,是上帝的梦,是神的音乐,就像我们要欣赏人间的音乐也只有亲耳听一样,对这神的音乐,我们也只有用自己的耳朵去听,一切语言的转述都是没有意义的。 对这种“电影”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如果要坐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已经是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的我来说两句,能说的也只能是看这种“电影”,和欣赏伟大的音乐作品一样,最后我们得到的是一种提升感、生命和存在的神圣感,不再觉得自己是那样无意义。不管怎么样,我不认识的姑娘在她将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的前夜,她如果能够得到这样一种东西,或许她就不会那样做,而是活下去了。当然,这些话只是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我说的,至于当年几岁十岁的我在看这种“电影”时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能写上面那么多了,更多的虽然我觉得是太多太多,却说不上来了。 我虽一夜未睡,但因为对头上方这个“怪物”的敬畏和恐惧,我是闭着眼睛的,而且是头朝下趴在枕头上的。半夜时分,我不经意睁开了眼睛,看见月光从窗子上照进来了,屋内洒满了月光。但是月光丝毫也不影响这个“怪物”,“怪物”什么都是原样,仍然那样壮丽辉煌,就好像它并不是我的幻觉而是一种实物一样。虽然像这样的幻象并不是我第一次遇到,但我还是有些吃惊。人无法习惯这种事情。我还起床去小便了,心想如果它是我的幻觉,我走到哪里它就会“跟”来,因为幻觉那种东西看起来在外界,而实际上不是仅仅在人脑里吗,就像梦一样?所以,似乎可以认为,我的脑袋在哪里,它就在哪里。但它没有“跟”来,还在那里,在那里流变不已。这也让我有些不习惯,因为无法在公认的常理或者说真理范围内解释这一现象,心想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无止境地接受它,它爱怎样就怎样是最好的。 第76章 第 76 章 我就这样度过了一夜。以前,纵然在床前站一夜,天亮前我也会睡一会,不管这一会的时间有多短。但是,这一夜我却是一下也没有睡着,直到天亮了,爹喊我起床上学了。我小心地睁开眼睛,看见它仍和我闭着眼睛看到的没有二致。它像我屋里正燃着一场熊熊大火,我怕院子里有人看见了。 我背上书包上学,向屋外走去,它仍没有“跟”来。虽然,在屋里,即使我背对着它也能看见它,看见它全部,就像正面对着它一样,就好像如果它是以光传播到我眼睛里让我看见的,那它的光就是走弯路的;但是,我走到屋外离门口已经有两步路了,就看不见它的什么了。我想了想,毅然转身回到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看到它在我没看见它的这短短几秒钟内如此迅速地收缩了、精緻了,成了一个只有桌球大小的东西,但是,无比深远和完美,我感到我们人生命的“核心体”、脑的“核心体”就一定是这样子的。我还感到它像一只神的眼睛。我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就离开了门口,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 第119页 我出了门走了两步又返回门口往里看这一举动让爹看见了,他立刻走到我的门口往里看,那样子就好像我屋里藏着一位秘密情人,昨夜我不仅没有好好“休息”,还和这个情人狂欢作乐了一整夜。我身上冒毛毛汗,因为,对于我来说,事实就是我昨夜和一位秘密情人狂欢作乐了一整夜,这个秘密情人非凡间女子,而是妖魔鬼怪,甚至是女神,凡间女子都是泥土或石头,都是爹所说的“合格的人民群众”,唯妖魔鬼怪和女神才是真女子,我也才可能与她们犯下通姦之罪,全人类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人也只有我才可能和她们犯下通姦之罪。这是何等沉重的罪过啊,我时时刻刻都怕它被人类发现了。 爹当然没有看到什么,但我们走出院子外那片竹林了,他还是忍不住厌恶地、气狠狠地问道: “昨晚你休息好没?!” “休息好了。” 他把我睡觉只说成休息已经有好几年了。对他来说,睡觉和休息是不同的,休息只是为了更好地学习。他要掌控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睡觉。但是,睡觉又是最难掌控的,他因为无法掌控我的睡觉而恨我,这是我感觉得到的。对我来说,他把我的睡觉说成是休息,还说我只有两件事就是学习和休息,我的睡觉不能是睡觉只能是为了第二天更好地学习的休息,而且几年如一日,一回都没有说错过和改改口,是他有意识有目的地羞辱我。他不能掌控,所以他就羞辱。对此,我觉得我心里跟明镜似的。我想他只要有一次把我的睡觉说成是睡觉而不是休息,我就得救了,就从凝固在铁石之中解救出来了,获得活力和自由了。但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有凝固在铁石之中直至自己本身就是一块铁石,铁石的铁石,连世间的铁石在它面前都不过是虚无的铁石。 我内心深处知道,他今早上一定要这么厌恶、气恨地问我,或者说羞辱我,只因为他感觉到了昨夜我的睡眠发生了他更难掌控的事情,他对我又累积了一份不满和恨意,它是迟早会爆发出来的,这已经为我下一次挨打垫好基础了。 走出院子外那片竹林后,我往茶壶嘴望了一眼,更是一阵惊憷。那里已经聚起了一大群人,分明是天还没亮就在那儿了,个个像是一夜都是那么亢奋似的,就没有一个人从他们昨天就已经达到的那个亢奋的高度降下来,就跟我昨天一听说她的事情就在刀山火海里了,一夜一眼没睡,一直在这刀山火海里受煎熬是一样的。那几位堪称“权威人士”的老者高坐在他们中心。他们焦急而又渴望地望着通往沟外的那条大路等待着。我从他们眼睛里看到的焦渴,让我无法把它和狗渴望主人施捨一口吃的那眼神区别开来,但他们却丝毫也没意识到他们这是多么那个。我无法不为他们这样而发抖,也无法不承担他们这样的东西。我还没走到茶壶嘴就看到通往沟外的那条大路上急匆匆走来两个好像肩负着重大而神圣使命、身上沾满了晨露的人,他们身上的晨露中似乎还残存着黑乎乎的夜气。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大家派去侦察的人,侦察我不认识的姑娘今天早上上公社政府闹没有,怎么闹的。他们果然在按计划进行。茶壶嘴的人看见了他们就叫了起来。顿时四面八方都有人向茶壶嘴跑去。 但我惊憷不只是因为人们这样。茶壶嘴昨夜那团超现实的云状物不仅还在,而且发生了变化,就好像它虽是我的幻觉,却是独立于我的,昨夜一夜它都在不停地演化,并在某个时刻越过了一个临界点而成了我现在看到的这个东西,我的感觉是它从一个无限小的点状时空里涌现了出来,成了某种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至少是具有了某些不能迴避、不能忽视的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的特徵。 我熟习形形□□的幻象,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我就是生活在幻象世界中的。昨夜茶壶嘴那团超现实的云状物虽然是我可见的,但它并不占据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时空,看得见摸不着,也决不影响我对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的视见。像这类幻象不管它们在那里,是什么样子,多么鲜明强烈,我对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的视见听闻,完全就跟没有它们的存在一样,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一方面把它们理解为我的白日梦,我称之为“睁着眼睛做的梦”,一方面又说它们占据的时空为零、它们占据的时空为一个无限小的点、它们完全没有占据我们世界的时空等等。 但是,今早上这团超现实的云状物就不是这样了,它成了一个完美绝伦的透明但不完全透明的半球体,像一个巨大的透明的只现了一半的气球,把整个茶壶嘴一点也不剩地罩在它里面,使所有罩在它里面的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包括人,都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改变,就和它们每一个都有一部分如溶解于水中溶解于它里面了一样,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在它里面无处不在了,又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它们平常的模样和特徵。这种透明但不完全透明的超现实之物如我们世界的事物一样将我们世界的事物罩起来,在有限却不能忽视的程度上改变了我们世界的事物特徵的事情,我已经比较熟习了,但看到到把那么多人和东西都罩在它里面了,还是第一次遭遇到。 我惊憷,不是因为我怕人们看见了。那个现象是显明的、清楚的,如果它是我们一般所说的那种现实,视力没问题的人谁都可以一眼看见。我担心人们看见它的恐惧是要多大就多大——它是宇宙性的罪恶,这个罪恶正是我的罪恶,我这种恐惧就是对全世界人民一定会发现它,甚至于已经发现它了的恐惧。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又知道他们是谁也看不见、发现不了的,即使他们有人能看见,也一看见就陷入了小孩子才可能的那种绝对的、无边无际的恐惧和颤慄之中,有可能在那一瞬间整个精神就瓦解瘫痪了,人也疯了,也只是他们中间有人能看见而已。我的惊憷就是这种恐惧和颤慄。 我不得不去进入它,穿过它,这才是可怕的。那么多人在它里面,他们没有感觉到什么,因为他们没有看见它,而我看见了。我在爹班上念书,茶壶嘴这个坝子是我每天往返学校都要走的。我不能改变自己的路线,即使能改变也不能改变,即使爹允许我改变我也不能改变。这是我给自己定的“原则”。无限接近岩石的状态是我每时每刻都在做的,对于我,岩石的状态就是最理想、最真实的存在状态。而一块石头怎么可能因为怕什么而举步不前甚至于还要改变既定路线呢?所以,我不得不去进入它和穿过它。这还不算,我还得在走向它、进入它、穿过它的过程中没有半点的迟疑、犹豫,不管我心里多么恐惧,我也不能让这种恐惧影响我的行动,因为我是一块石头。 我如走向绞架一般走进了茶壶嘴这个超现实的“半球体”,一进去,我感到整个人都有所变异了,对这种变异我只能称之为不是我进入了鬼门关也是我进入了鬼门关的阴影里面。虽然太阳还没有照到茶壶嘴,但我的身体在地上还是有一个模煳的影子,我震惊地发现,进入到这个“半球体”里面,我这个影子都发生了些变化,简单、清楚了,但也深远了,有使人敬畏的气势和力量,仿佛有神的眼睛在里面似的。我不敢看其他人的影子,但感觉到他们的也和我的是一样的。我唯有进一步接近岩石的状态以稳住自己。 第120页 在“半球体”里走到不到它的一半的时候,我突然如雪崩似的“看”到了,张朝会的老婆会到她家的对门的山上大骂三天。一定会这样,我们沟的人不把这事弄成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太知道他们这方面的本事。我相信在这一剎那我整个人都成了一团黑暗,那种只能称之为鬼神黑暗的黑暗,还怀疑说不定都有人在这一瞬间看到了这团黑暗。她的生死就是我的生死。我感到张朝会的老婆上她家对门的山上大骂三天是致我于死地的刀架到我脖子上了,也看到了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会使她必死无疑了。我还不能怀疑,致她于死的刽子手不是别人,也不可能是别人,就是我。我如何承担我这一罪恶,赎清我这一罪恶啊! 放学后,茶壶嘴的超现实“半球体”消退了不少,但我没想到我学习屋里会出现那种状况。 我们的院子依山而居,坐东朝西,我们家位于院子下首,门朝院内开,也正朝着东方。每天放学后回到家里,我都是直接进到我的学习屋里学习。早上、中午和傍晚放学后都是这样。每天放学回家走到我的学习屋门口,门通常都由爹给我打开了,满开着等我进去学习,直到他叫我吃饭的时候才出来。干旱持续了一年又一年,每天都有好太阳,在这个季节里,早上放学回到家里一站到我的学习屋门口,都会看到射进屋内的阳光在屋内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光带。对这个光带,还有我一站到门口那个投射在光带里的长长的、黑黑我的影子,我太熟习了,以致每次看到我都是那样痛苦,它已经被我看成了时间凝固了,一天长于一千年、长于永恆,一切和一切都永远不会发生丝毫变化的象徵了。 今天放早学回到家里,走到我的学习屋门前,我差点就没勇气进屋了。我看见一个近乎半球体的形状、也似一团浓黑的烟雾但轮廓清楚鲜明的怪物摆在我的学习屋内,距门口仅一步之遥,也把我熟习的长方形光带和我黑黑的影子“啃”去了一大半。它是黑色的,整个黑色的,比黑夜还黑,比墨水、煤炭还黑,它的黑是纯粹的黑、密密实实的黑,好像它就是黑暗本身、黑暗的灵魂。它“啃”去了长方形光带和我的影子的一大半,但我的影子却没有投射在它身上,阳光也没有照射到它身上,很显然,人间的影子是投射不到它身上的,人间的光也是照射不到它身上的。它的表面充满了剧烈的运动,感觉它是活的,而且只有它这样的才是活的。屋里凡是它罩着的东西我一样也看不见了,同一件东西它罩着的部分我看不见,没罩着的部分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两样。它是那种超现实之物。我相信,它是从我早上上学离开屋子后又回头看到的那个桌球大小的仿佛聚集了可以摧毁世界的能量的超现实之物发生了“爆炸”的结果,这个“爆炸”是在我不在家里的这段时间发生的。遭遇超现实之物是可怕的,遭遇达到了这种程度的超现实之物那就更可怕了。它是噩梦,是灾难,是末日,是死神的心脏,是阎王的宫殿,是上帝阴沉的面容。 我没法形容一看到它的那种感觉。我只需要一下子逃到天涯地角去。我更怕这样一个东西被院子里的人看见了,被爹看见了,也不知爹给我开门时是否看到了什么或感到了什么,那可就真是我的末日了。但是,我是石头,是不懂得迴避、逃离任何东西的,即使它是死亡和毁灭。就是有一点迟疑不决也不会、不可能。所以,我尽管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的处境,却想都没想就径直走进屋,走进这个黑怪里面去了。一进到黑怪里面就感到浸透了整个生命、浸透了每一个细胞的只有阴间才会有的冷,这种冷就是我一再“饮”过的我没办法不称之为冥河水的那种冷。黑怪让我的学习屋黑如地狱,而这个时候我的学习屋本该是亮堂堂的,连地下的灰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本能地看我的脚下,因为,若是平时,我这时候还在那个长方形的光带里,地上是有我浓黑如墨的影子的。我没看到我的影子,我整个身体也变得虚淡了,只是一个还可辨认的轮廓,俨然不再是我的身体,成了黑怪有机的一部分了。我也感到自己整个人的重量轻了,似乎我身体整个真的虚淡了,原有的物质性的东西所剩无几了。黑怪黑如地狱,它就是地狱,但是,我却能把它里面的一切尽收眼底。它把我的学习桌大部分都罩在它里面,我的床则整个在它里面,凡罩在它里面的看上去都虚淡了,只剩下一种仅可辨认的黑线条围成的轮廓,只是这种轮廓却有着只有阴间之物、鬼神之物才有的气势,也显得既邈远又深远。我看屋顶,看所有没有被它罩住的东西,它们全都是平时这个时候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我闭上眼睛,也照样看见它里面的一切,包括那些罩在它里面的实物,和睁着眼睛看它没有两样,但它之外的就和平时闭上眼睛就看不见一要看不见了。它高过我的身体,我进入它一两步路就整个在它里面了,但它毫不影响我看在它之外的事物。 我迅速走到桌前坐下,怕爹或其他人从后面看到我已经是一个鬼了。我想他们虽未必能够看到这个黑怪,却有可能看到我已经是一个鬼了,地上就和鬼一样没有我的影子。桌子、凳子、书本,都和我自己一样,只给人那么一点点实物感,这点点实物感是那样虚淡、遥远,仿佛在天外一般。黑怪是自成一体的,和外界界线分明。我学习的地儿在后窗处,后窗的墙整个在黑怪之外,我的学习桌紧靠后窗所在的墙的那一部分也在黑怪之外,这面墙和这部分学习桌,它们和平时完全没有两样。我仿佛有两种眼睛,看黑怪之内的是另一双眼睛,看黑怪之外的东西则是我的肉眼,它丝毫未受黑怪的影响。黑怪外边的平时该什么样这时就什么样,黑怪里面的全都变异了、转化了,全是阴间的、超现实的、鬼神的,哪怕是一个斑点、一粒尘埃都是这样。 打开书,拿起笔,我感觉不到书和笔有平时那种重量了。我担心我会看不清楚书上的字,认不出自己写的什么,要是这样,那可麻烦了。但是,虽然书上的字和我写出的字都显得是在无限遥远的地方的一点点淡淡的影子,整个像是神的一点点清梦,微弱却如有神眼在里面闪耀的深远,让我敬畏,但仍能把握和识别,不会弄错。我轻轻地把书推到桌子靠窗子边未被黑怪吞没的地界里去,书和书上的字立刻还原为平时所见的样子,只要一出黑怪的边界,哪怕出去的只是半个字一个标点,它都是这样。我又把书移回来。 从一进入黑怪起,我就见到它是满满荡荡的鬼文字跳动不已。当然,所谓鬼文字只是我的一种形容性的想法,与是否有鬼怪的存在无关,我这些遭遇和人们一般所说的鬼怪不是一回事情。我相信这些鬼文字就是由黑怪之内的实物的大部分,包括黑怪所占据的这部分现实时空的大部分转换而成的。这些鬼文字生灭不已,源源不绝,不会出现一个重复的,没有一个不是无限独特的,似乎只能说它们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生命,而在这种生命面前,世间的一切生命,包括人,都算不上是生命了。鬼文字变化莫测,无穷无尽,美仑美奂。它们以穿透我的整个生命的力量让我感觉到,每一个鬼文字都是一个意义,源源不断的鬼文字就是无穷无尽的意义,这种意义是无法解读也无需解读的。这些鬼文字就是意义本身。鬼文字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一剎那我见的鬼文字似乎也比一座高观山的原子、电子的数目的总和还要多,但我却把它们个个之独特之美都看清看全了。仿佛它有一个看不见的巨大的源头,永远也涌现不完涌现不尽。每个鬼文字都是一个令人嘆为观止的境域,一个活的美,一个小精灵,所有的鬼文字组成了一曲大合唱、大交响乐,而且是天堂的大合唱、天堂的大交响乐,人间的一切音乐在它面前都是噪音了。 第121页 我觉得在我身后有一个无形的神人存在着,这个黑怪就是他正在阅读的一本书,什么是天书,这本书就是天书了,一本写尽了宇宙万物的一切、宇宙万物只有在这本书里面才能读到它们到底是什么、从哪里来、往何处去的书。这本书有天地那么厚,页数和字数就和宇宙中的事物一样多。神人读这本书读得太快了,似乎是一瞬间就翻过去了几千几万页,但神人却没有漏掉一行字、一个字。我在和神人一起看这本书,神人没有漏掉一行字、一个字,我也没有漏掉一行字、一个字。 我在和神人一起阅读天书,但这没有影响我做作业。我在敬畏、颤慄之中,但也在平静之中。我感到自己,还有被黑怪罩住的实物,都处在说完全消失为虚无就完全消失虚无的边缘,但我能够把握住这个边缘。 爹进屋来了。他出现在门口我就感觉到了他这次来是因为早上我那一反常之举,那一反常之举对于他就是他脚下的大地裂开了一条巨大的、不知会不会叫地塌下去的裂缝那样的事情。只要是他觉察到了我的反常之举他都会有这种不安,都会像是他脚下裂开了这样的裂缝。只要是与他所说的读书学习无关的事情对于他都是这样的裂缝。我惊憷,因为如果他看见了黑怪,他会有的反应是无法想像的,如果有可怕的,那也只有他的反应才会是可怕的。这一瞬间对我还真是一个考验。我也看到了像这个黑怪这样的东西对于他的绝对的、无边无际的伟大,因为是这样的伟大,他如果看见它那对他就是灾难性和毁灭性的,但也正因为是这样的伟大,他是绝对看不见它的。他全身心都牵挂在我早上那个反常之举和他希望于我的读书学习状态的不符,他心中的事情都是这样的事情,而且多得无数,把他真正的眼睛给遮住了,这就是他不可能看到如此明明白白地在他面前的超现实之物的原因。不过,我仍然不觉得他这个时候进我的屋是明智的,因为毕竟有这个黑怪在这儿。只是我不能怎么样。他也进来了一下就出去了。在黑怪里,他什么都和黑怪里的其他实物一样。 终于叫我去吃早饭了。离开我屋子,走出黑怪,我感到莫大的安慰。只不过,不管是安慰还是灾祸,对我都是一样的,我不会对它们加以区别对待,让自己为得到安慰和逃避灾祸做点什么。 饭桌上,爹妈也大谈特谈我不认识的姑娘的事情。我想,今天一沟里的所有饭桌上都是这样的。爹以他遇到这种事情惯有的亢奋和似乎比一沟人都更有见地和主张似的对妈说: “你也要到他们中间去发挥你的影响,但又不要显出你在影响他们,要做到好像啥都是他们自己想出来发明出来的,与你无关。你通过暗示、提醒、旁敲侧击,说半句留半句,让他们派出几个妇女不出工了,好像放了假在过年过节的样子,还要打打扮扮、穿穿着着的,吃了饭手里勒着鞋底到张朝会的家对面那条大沟塄上站着,就站在那儿一直不走,不时把张朝会的屋门看上几眼,每这样看过几次后就用一次长时间把他的屋门盯着,要用那种好像眼睛有毒、有刀子、有锥子的眼神,眼睛都不要眨一下!收工时才回家出工时又去,从早到晚都这样,天天这样!这几个妇女生产队给她们拿工分,当全出工日算工分!不说他们也晓得这样做。这样两天不行就三天,张朝会的婆娘就迟早会坐不住,坐不住就会有动作!只要她有动作,就有事情,有好戏看,至少会把事态进一步扩大!” “扩大了又怎样呢?”妈说。 爹好像他的主意会多么有效、多么残酷、多么大快人心地笑道: “嘿嘿,这你就不晓得了!你只需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我的心为他们而紧缩,我需要为他们赎罪。 第77章 第 77 章 吃了饭去上学,我往那条大沟塄看去,果然看到了几个妇女站在那里,手里勒着鞋底,看样子都特地梳洗打扮了一番,身上穿着过年过节才穿的衣服,也不时抬起头把张朝会的家门口盯着,什么都和爹交待妈的一样。只不过,显然不是他们听了爹的,而是他们早已经想到了,妈还没有把爹的主意告诉大家,几位妇女就已经被他们派出来了,做得和爹想像的一样到家和完美。 我学习屋里那个黑怪愈演愈烈,很显然,在我在学校的时候,它照样在按它自身的规律在运动和演化,仿佛它真的和一般东西一样,纯然外在的,与我完全无关的。到了晚上,它变得更小了,但也更完美了,里面那种被我想像为“鬼文字”的东西更清晰了,运动变化得更快也更见有序有规律,我觉得再不能叫它们为“鬼文字”,而得叫“鬼精灵”了。 晚上,我坐在灯下学习,坐在黑怪里面,包围在铺天盖地般的“鬼精灵”中,平素那么明亮的灯的火苗看上去苍白如暗处的小小的一片纸,像是完全不向周围发光的。我仅靠灯光还“剩下”的那苍白、暗淡的一点学习、做作业,但是,就是书上的小如标点那样的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不影响学习和做作业,只不过即使小小的一个标点也不是平素的样子,而得说它们是阴间的文字、鬼的符号。黑怪里的灯光也不是完全没有照射到黑怪外面去,但照射出去的似乎不再人间的光而是阴间的光、鬼神的光,使得黑怪外面的东西,比如屋顶看上去异常恐怖、壮观和全然不再是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似乎不用怀疑,阎王宫殿的穹顶就是那样的。 我悄悄把灯盏移出黑怪,整个屋顶,所有不在黑怪里面的东西全都恢復正常,和平时灯光里的它们没有两样,黑怪完美绝伦的轮廓也显了出来。把灯移出黑怪,我还立即就注意到了一个现象,平时灯在这个位置,有门的那堵墙上会有我的床上的蚊帐架子的高大的、黑色的影子,但是,今晚却没有,灯光似乎完全没有遇到那个蚊帐架子和一切障碍物朗朗地照在那堵墙上。不过,蚊帐在黑怪中虚淡而壮观的轮廓是仍然看得见的。黑怪中的一切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都只有一个虚淡的轮廓,但这点虚淡的轮廓却有着只有鬼神之物才有的气象,令人嘆为观止。 爹撑着一盏灯出现在门口了。平时他晚上到我屋里来一般不会撑灯,也不会让我的学习屋的门这样开着。看得出来,他还没有放下我今天早上那一个反常的举动。我的心发紧,怕他发现了什么,他手里毕竟有一盏灯,他将撑着这盏灯从黑怪外面走到黑怪里面,走到我的跟前,站在我对面,隔着我的学习桌。他的灯一到门口就把屋里黑怪之外的所有东西照亮了,和平素没有两样。跟着,他进到黑怪里面了,他手里的灯成了和我桌子上的灯没有两样的东西,整个屋子也一下子成了阎王的寝室一般,所有东西都失去了平素的样子,阴森、壮观、气象万千,爹整个人也变了,仿佛脱了五形、去了皮肉,整个人什么都给去除了,整个人成了一个神的阴森的梦。我无法不看到,如果鬼是真的存在的,这时候爹就是一个典型的鬼撑着一盏鬼灯的形象。总之,爹整个人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景象,一种纯粹的、恐怖的美,只能把它说成是阴间的或鬼神的景象。爹要是看到了他自己成了这个样子,他不匍匐在他自己面前,那就会吓疯或吓死了。 第122页 他走到桌对面,把灯放在桌子上,站在那儿看我学习。如果有阎王的存在,爹这时候整个人就是一个阎王的形象树立在我面前。我紧紧的。我想他不会看见黑怪,也不会看见我、他自己,还有其他罩在黑怪里面的东西都成了什么样子,但是,一定看得见我身后的墙上没有我的影子,没有我本来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由灯光照耀形成的影子。如果他看到这个现象,这和他看到阎王宫殿里的景象不会有两样。 爹大概是想长时间看我学习,以回应我早上那个反常举动。但是,没过多一下他就撑着灯出去了,我感觉到他虽然没有看到我怕他看到的,但显然还是有什么使他受不了而不得不逃走。他就那样以一整个地狱的景象向门口移动而去,出了黑怪之后,整个人恢復正常,灯光中凡是没有被黑怪罩着的东西也恢復正常,但所有这些如此天差地别的变化,爹像是完全没有发现。 这里,我应该说明的是,我用鬼、神、阴间、地狱这些词,和迷信的人们所说的这类东西并没有相同之处,我只是在用这些词形容用其他词难以形容的我遭遇的一种幻象。这个黑怪仍然是我的幻象,对这一点我是不怀疑的。用鬼、神、阴间、地狱来形容它,一是因为它的超自然和超现实性,与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相比,它是完全不同的某种“东西”,它完全不是东西、不是物,二是因为它的美,虽然这种美是阴森的美、恐怖的美,但它是美的,是纯粹的气象和景观,如果平静地、放下一切地看它,那它就仅仅是令人嘆为观止的景致。 爹出去了,把门给我关上了,我知道他今晚不会再来了。他再放不下早上我那个反常的举动,也不可能对这屋里的这一切完全没有感觉,而只要他多少有所感觉,即使他完全没有也不可能意识到这种感觉,这对于他就足以使他在这个黑怪消失之前不再来这屋里了。 第78章 第 78 章 我心里时刻都有从这个黑怪里逃走的冲动。但是,我是纯物质,是岩石和虚无,是不存在的,所以,我不可能从这个黑怪里逃走。当然,说我是纯物质,是岩石和虚无,是不存在的,只不过是我对自己的设定,是我要达到的一个“目标”、一种存在状态,并不是说我真的就是这样的。不管怎么说,我对自己有这个设定,不旷日持久地无限接近我想像中所谓“岩石状态”,不目空一切,包括目空自己,这个黑怪一样的东西是不可能出现在我面前的,即使出现在我面前了,我也不可能居然如此淡定和沉着,好像没有遇到什么怪事,我遇的这事情再平常不过。 时间在静静地流逝,夜深了,爹和家里人都睡了,我还在继续学习。爹总是说我的学习要争分夺秒、夜以继日。虽然客观上是做不到夜以继日的,但每晚都少不了要学习到深夜。因为今天早上我那个反常举动,我知道今夜的学习时间会长很多,也就是说,要到那个时候爹才会叫我睡觉。爹这样就是在提醒我、暗示我,让我意识到罪过,良心遭受谴责,也要我做到像今天早上那种反常举动,他不希望再在我身上看到了。他今天一整天心思都在这上头。 而今夜学习时间的延长,也就给我提供了更多的个人的时间。我再自以为是岩石,总在让自己无限接近岩石那种存在状态,也不可能不对黑怪做一点点事情,或者说做一点点实验,弄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把灯盏轻轻推到黑怪之外,然后站起来向有门的那面墙走去,一路上我都没有在墙上看到我的影子,就像没有看到蚊帐架子的影子一样,而平常如果我这样做,那面墙上是一定会有我清楚的、黑黑的影子的。我怕蚊帐架子可能用手摸过去都看得见摸不着了,犹如触摸空气一般,但是,没发生这样的事情,还是感觉到蚊帐架子硬硬的还在,只不过这种硬硬的感觉仍然是只有地狱之物才可能给人的感觉。我不得不绕过床向那面墙走去。突然,我的头在黑怪之外了,那墙上就有我的头的无比清晰的影子了,但只有我的头的影子,孤零零地悬挂在那里。我继续往前走,整个人走出了黑怪,墙上也就有了我完整的影子,就和灯光在我背后,它完全没有遇到任何障碍地照到我身上是一样的。我站在这个位置,灯盏在那个位置,我能够看到自己完整的、孤零零的影子还是第一次,因为如果是以前这样做,我的影子是会受到蚊帐架子的影子的干扰的。 我反覆做了好几遍,发现除了上述情形外,还有就是我不可能做到在那面墙上一次只显出我的一点点影子,就好像我是被等分成了几份的,不管我以多么慢的速度向黑怪外移动,总是要么那面墙上的我的影子没有变化,要么就是突然增加了好大一截,如此只需四五下,我整个人影子就在那面墙上了。我往黑怪里面退去也是这样,不管我以多么慢的速度往后退,也总是我的影子和在黑怪外的那部□□体没发生变化,但突然之间,我的影子少了一大截了,我的身体也有一大截在黑怪里面了。 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含义?需要如何解读?但是,我终于厌倦起来,不再把实验做下去,也不再关心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含义、如何解读的问题。 上床时我往床上看去,床只有那么大,但这是平时的它,而这时的它看上去就像天地般广阔,而且处处气象万千,似乎把整个宇宙都以它的方式尽摄于它之中了。我不怀疑这就是阎王的卧榻。我躺上去,如一根羽毛般地轻,如一个可怕的大梦落在了另一个可怕的大梦里面。我想我也许不应该怀疑,我就是一个梦落到另一个梦里面,这绝不只是感觉,而是事实。 这一夜我都没有睡着,包围在、湮没在鬼文字、鬼精灵的汪洋大海之中,包围在、湮没在阎王的宫殿无边的景象之中。熄灯了,黑怪之外的一切就和平时熄灯之后是一样的,黑怪里面的一切则和没有熄灯时是一样的,虽然有微妙的变化,但变化不大。不只是我包围在、湮没在这鬼文字、鬼精灵和阎王宫殿里无边的景象之中,而且是我就是这一切。我还没有完全消失,但也接近完全消失,消失的部分失去了它全部物质的特性,成了一个纯粹的精神的梦,我只是对这个梦的直观。 但这一夜我也是沉重和痛苦的。我在承受绝非人能够承受的,在承受只有人中间那些真正的非人才能够承受的。我希望我更能够承受这绝非人能够承受的,只要我不认识的姑娘能够多少意识到我已经意识到的,多少看到我已经看到的,多少遭遇到我正在遭遇的,多少承受到了我为她正在承受的。只要她意识到了、看到了、遭遇到了、承受着也承受住了,她就会看到生命不是那么下贱,人生不是那么低级,即使在地狱,在刀山火海,在苦难和罪恶的深渊,在亿万人民的唾沫的汪洋之中,我们也有绝对的理由站着,永远站着,爱自己,爱一切,实现自己,实现上天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使命。我一夜的沉重还因为我只有这么做才能让她的灵魂感应到,从而激发她灵魂的潜力,多少意识到、看到、遭遇到我正意识着、看着、遭遇着和承受着的东西。 第123页 但是,我看得到我这么做是失败的,她什么也没有感到、意识到和看到,即使她承受着那样的苦难,还死之将至,她的世界也只是人们那个世界,像爹他们所说的那个世界,她在那个世界中看不到希望也就看不到一切,而她已经在那个世界看不到希望了。 第79章 第 79 章 天亮了,我去上学,走到茶壶嘴,往那条大沟塄望去,看见昨天那几位妇女已经站在那里把张朝会家门口看着了。她们将一整天都这样,没到出工的时候就来,收工的时候才走,比她们平时出工收工准时,也把任务完成得比她们平时干的哪件农活都还要好。这也本来就是大家、集体派给她们的一件特殊的“农活”。 在这一天里,除了这几位妇女,出工之前和收工之后,一大群男女老少聚在张朝会家对面的那个山坡上,在那儿嬉戏、打闹、唱歌、和山下的人互相喊话,而这些都是做给张朝会家,准确地说,做给张朝会的老婆看的。张朝会的老婆到现在都还没有动静,但是,他们是一定要逼她出马的,去闹,去折腾,去把事态进一步扩大。他们了解张朝会的老婆就跟他们了解小房沟有几条水沟几座桥一样,他们知道他们是一定不会失败的,他们与其说是在做给张朝会的老婆看,不如说是在提前欢庆他们的胜利。 在这一天里,茶壶嘴的情形,那就不用说了,出工之前和收工之后,那儿就像在举行盛大的集会,众人同庆盛大的节日。在沟四周的山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外沟人的身影,这一情形在后来张芝阳考上大学后才出现第二次。外沟人一般是不敢到我们沟的地盘里来的,就像我们沟的人一般也不敢到外沟人的地盘里去,只有像出了张朝会这裆子事和张芝阳考上了大学的这样的事,才会有这沟的人越界到另一沟去的事情发生。我们沟的人向这些外沟人喊话、吆喝,显得无比的自豪似的。 我的感觉是有一根绞索套在我的脖子上,它越勒越紧。我知道这一天过去了,张朝会的老婆不出马也要出马了。果然,第二天,也就是事发的第三天,就传来张朝会的老婆已经出马的了消息,这个消息掀起又一个高潮。沟里那几个懒汉、光棍汉、二流子,他们遇到这种事情总是最积极最活跃的,自告奋勇给张朝会的老婆当“保镖”,给她助阵助威。张朝会的老婆在我不认识的姑娘家对面的山上把我不认识的姑娘大骂了三天,在她骂累了的间隙我们沟的那几个懒汉、光棍和二流子就向我不认识的姑娘家喊话、唱歌。在这几天里,张朝会的老婆渴了、饿了有这几个懒汉、光棍和二流子给她送水送吃的上山。说是山下好多群众都自发地给他们送水送吃的上山,那吃的还是特地给他们做的油馍馍,那几个懒汉、光棍和二流子回来向沟里“汇报”这事情,那是无比的自豪和骄傲。 在这三天里,张朝会的老婆骂她的每一句话我都好像听见了,它们就像毒雨一样倾向我,就像毒箭一样射向我,我承受着,颤抖着。我知道我不认识的姑娘也在像我一样承受着和颤抖着。我必需有一个绝对的支撑,她也必需有一个绝对的支撑,就像在四面都是汪洋大海的世界里必需有一个小岛来立足,哪怕这个小岛仅是一块礁石,只能放下一只脚。我承受和颤抖,既因为这本身就是人的处境,如果这个人他是真实地活着的话;还因为我在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洪水吞没,在向汪洋大海的深处沉没,我要把那一块礁石放到她的面前,推到她的脚下。 我屋里的黑怪在第二天我早上放学回来后就不再是那样的了。屋子里是一团黑云状的“东西”,一团阴冥的阴影,但是,显然不再占据我们世界的时空了,也不影响我们世界的东西的物理性能了,而那个黑怪至少看起来影响和改变了我们世界的一些东西的物理性能。像这种东西我视它们为纯粹的幻象和白日梦,也即我所谓的“睁着眼睛做的梦”,而像那个黑怪,我当然知道它是我的梦和幻觉了,却又不能把它看成纯粹的幻象和白日梦,不能把它和一般的“睁着眼睛做的梦”并列。 不过,我也很明白,并且也在思考,说是“睁着眼睛做的梦”,却显然和梦,或者我们所理解的梦是有区别的。比方说,如果是梦,那它就仅仅是大脑里的东西,只不过看起来在外界而已。而既然仅仅是大脑里的东西,那么,人走到那里,或者说人的大脑在哪里,这些幻觉就应该“跟”到哪里,就和眼冒金星,眼睛转何方,金星也会跟着“转”向何方的道理相似。但是,我这些“睁着眼睛做的梦”不是这样的,它们在哪里就始终在哪里,并不因为我,或者说我的大脑的移动而移动,就和它们是某种外界的实物一样。同时,按我们对梦的理解,既然是幻觉,它就不可能被外界的物体给遮住。但是,我这些“睁着眼睛做的梦”却似乎能够被墙壁之类的东西挡住。如这团黑云状的“东西”,它只在我的学习屋里,在学习屋外面隔着墙,我就看不见它,就和看不见屋里的其他东西一样。但是,在只要我能够看到屋里去的地方,哪怕只能看到屋里去一点点,就一定会看见这个黑云状物,并且是整个的看见它,看见它整个。这些特点是我所遇到的这类幻觉共同的特点,包括那个不能否认它已经改变了我的“学习屋”里我们所说的实物的物理性能的半球体黑暗物也具备这些特点。 这团黑云状物,一刻不停地剧烈的运动变化着,如烈火一刻不停地燃烧着。这种“燃烧”先是混乱的,逐渐有序和清晰,并开始传出声音。声音逐渐如涌如潮,不绝于耳。我看见黑云状物变成了一个个人形状的身影,这些人形状的身影也是二维平面的,看得见摸不着,不影响我们世界的东西。我觉得这些人形状的身影就是一个个真的人的身影,这些真的人在讲话,我听到的声音就是他们讲的话,他们的话也是真言,相对而言,我们世界的人们都不是真的人了,他们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言。我把这种人形状的身影称为“影子人”。 我学习屋里的“影子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纯粹和清晰,仿佛是他们终究会突破某个临界点而一个个走出来和我握手似的。我的学习屋就那么大,但是,他们却何止千千万万,我能够清楚地看见和数出来的也许就几十个,但是,在包围着这几十个“影子人”的那片阴影之中却显然有不计其数的“影子人”,他们也都在讲话,他们的讲话我都听见了。看得出来,他们看起来在我屋里,其实不在,而是在一个就像整个宇宙般广阔浩瀚的虚空世界里。我害怕,怕到最后宇宙或就和宇宙一样大的一个世界尽现于我面前,而对于人,这和要他一口吞下整个宇宙没有两样。不计其数的“影子人”的每一个都在讲话,我觉得他们每一个的讲话我都听见了,听清楚了,毫不含煳。我说不出他们讲的是什么,就像我无法把音乐翻译成文字一样,但他们每一个讲的对于我都是真言、真理,在这种真言和真理面前,我只感觉到我们世界的人们所讲所说什么也谈不上了,甚至于说是一种噪音都不配。他们在争论,在讨论,争论真理、讨论真理。他们每一个都有发言权,每一个都在尽情尽心尽性地畅所欲言,每一个讲的都是真言和真理,每一个所说所讲都为每一个完全听进去了和理解了,每一个所讲所说都融合贯通了他人所讲所说的真言和真理。 第124页 他们的声音汇成一股既无比宏大、广阔、单纯,又无比丰富、复杂、层次鲜明的洪流,就像滔滔江河从我眼前滚滚而去。我感到这江河不是一般的江河,而是整个宇宙的万事万物化成的滔滔江河。这声音越来越宏亮、高亢、广阔、丰富,也越听越清楚、规整和自由无碍。我听到它就像听到死神的宣言,死亡的号角,但我不能不忘我地听它。每天放学回家走到离我的学习屋几米开外的那个地儿,这声音就如突然打开和启动了似的轰地涌来,接下来直到上学走出这个地儿为止我都在这个声音之中,都在恐惧中忘我地、放弃一切听这个声音,对它既害怕又神往,既欲逃走又意识到要活在它之中才活在真实和真理之中,才有声音,有他者与自己的交流和对话,有世界,有尊严和自由。在这声音中,一切都是那样的寂静,我希望爹妈他们、兄弟他们,全院子的人都能够在这种寂静之中听到这个声音,听到这个声音他们就会安静下来,就会沉思,就会开始睁开他们的眼睛和打开他们的灵魂。只要让自己进入到这样的寂静之中,就能够听到这个声音。至于我不认识的姑娘,我更全身心都在她身上,要她听到这样的声音,渴望她听到这样的声音,她包围在无边的苦难之中,包围在她的末日之中,诺大的世界就是她的坟墓,所有的人都不要她活,她的世界这时候是最寂静和黑暗的,我要她不要她的世界只有寂静和黑暗,而是在这种寂静和黑暗之中听到我正听着的这类声音,看到我正看着的这类景象。 这里可以提到一些年后我看一幅画的经验。对于这次听“影子人”说话的经验我自然是有刻骨铭心的印象了,但是,在过后若干年里,我并没有去想它,就像也没有去想自己曾有过的那样多也那样奇特的幻象经验一样,它刻在我的记忆里,我又已经把它遗忘。一天,我翻看一本画册,翻看到了古希腊大画家拉斐尔的名画《雅典学院》,一看到这幅画,被我遗忘的当年这个听成千上万的“影子人”讲话,他们个个都是真人,人人讲的都是真言真理的经验一下子就被记起来了,而且还像当年一样听到了成千上万的“影子人”讲话的声音,如洪水如江河,叫我老半天无法从幻觉中摆脱出来。过后,我好几年都不敢再看拉斐尔这幅名作。 每天夜里,聚在茶壶嘴的人都要深夜了才会散去。他们要等到陪张朝会的老婆去骂山的人回来,等这些英雄把张朝会老婆骂的字字句句给他们叙述出来,还要配以活灵活现、添油加醋的表演,他们咀嚼、回味、争论张朝会老婆骂的字字句句,其兴奋刺激无法形容。我听着他们的笑声一阵又一阵地传来,感觉着他们的世界何等空虚、狭小、冰冷,心一阵阵地为他们紧缩。我们院子里的人回来了,他们要把我不认识的姑娘、张朝会的老婆、张朝会说呀笑呀好久才会进屋去睡。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利箭一样射向我。他们的整个灵魂都在我眼前,全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为他们的灵魂是这个样子而发抖。我正因为他们的灵魂是这样而被迫沦落到今天这个境地,还不得不继续沦落下去,直到尽头,直到无限远。 张朝会的老婆大骂三天后的这天早晨我上学去走到茶壶嘴,回头看了看东方的天空,我自认为我不认识的姑娘的家就在这片天空下。我在这片天空中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异象,一个死亡预兆。这个死亡预兆预兆的就是她的死亡。它就像天空在那儿烂出的一个大洞,不,宇宙在那儿烂出的一个大洞。它是那样恐怖,一看见它,我就觉得一切都在烂掉,整个宇宙都在烂掉,人人都在烂掉,我也在烂掉,它就是烂得最厉害的、见它就是见到一切都会烂得跟它一样的那个地方。它是一个宇宙性的恶性肿瘤。从这天起直到它消失,我每天都会在能够看见它的时候看上它几眼,一看见它就在这种一切都在烂掉、湮灭,一切都已进入末日的倒计时的可怕的感觉之中。 我也觉得这个宇宙性的恶性肿瘤,这个死亡预兆就是她的灵魂。从张朝会的老婆骂她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出门了,等张朝会的老婆骂完了她,她的灵魂就成了这个样子了。看着这个死亡预兆,直视这个宇宙性的腐烂是痛苦的,但我却时时在渴望着、企盼着她能看到这个东西。我同样渴望和企盼我们沟里的人们,我们全公社的人们,我们全世界的人们都看见这个东西。我相信他们要是能够看见这类东西,这个世界也许就是另外一样子了。但是,我只有绝望。它就是我的绝望的外化。 张朝会的老婆不再出马去骂她了,但我们沟里的人们对她的行动却没有停止。那几个给张朝会老婆当保镖的懒汉、光棍和二流子正在兴头上,欲罢不能,一沟人也都正在兴头上,欲罢不能。沟里人自动地捐款,给那几个懒汉、光棍和二流子每人每天四两烂红苕皮酒。白酒不是农民喝得起的,他们喝的就是这种用烂红苕皮烤制的酒,这种酒喝起来比中药还要苦,酒的颜色也跟中药汤一样,但是,酒味还是有的。那几个懒汉、光棍和二流子每天提着这几两烂红苕皮酒上到我不认识的姑娘家对面的山上,在山上边咂着酒边唱歌,喊叫,说怪话流话。每天傍晚他们醉熏熏地回来,在人们又赏给他们的酒中大肆渲染他们这一天的英雄壮举。他们向人们讲演和表演他们如何如何对山下撒尿,如何如何对着她家的门把他们那东西掏出来耍,把那种水都耍出来了,还吆喝山下的人看,他们中间还有一个人把裤子脱了,光着下身,把前面亮给山下人看了又把后面亮给山下人看,撅着屁股要他们看。他们还说山下有人给他们送馍上山来,他们不缺下酒菜。他们包围在众人的喝彩中,成了享尽荣耀的英雄。 对那几个懒汉、光棍在我不认识的姑娘家对门的山上脱裤子之类的行为,那几个始终都是幕后主宰的老者一本正经地说,他们这样干方法手段表面上看也许有些不妥,但是目的是好的,只要目的是好的,方式方法怎么样,不重要嘛!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保护我们的领导干部嘛!更是为了我们政府的形象嘛!怎么能够让一个□□骑在我们的领导干部和政府头上拉屎呢?张朝会再怎么样也是我们的领导干部,他有错没错也要等上级说他有错才有错,哪有我们老百姓说他有错没错的权利呢?更不用说一个□□也敢说他有错没错了!她还扬言要到区上县上去闹,这就是更不把我们的政府放在眼里了!她骑在我们的政府头上拉屎,也就是骑在我们广大人民群众头上拉屎!所以,我们有权力有责任对她採取这些手段!这是在尽我们广大人民群众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 爹在外边那样子是装模作样的,但一回到家里就兴奋得不得了,满意得不得了,哈哈大笑,笑个不已,说这下子她完了,张朝会弄不好也要背点时,不见得还能把他那个公社办公室主任当下去。他说她完了,说得那样决断,那样斩钉截铁,分明说的就是她只有去死了,她必死无疑了。在这张因为看到别人完了和只有去死了而如此兴奋和满足的脸上,我看到的丑陋和恐怖,也只有在我那些异象或幻象上看到的恐怖可比了。其实可以说,我看到的那些恐怖的异象,就是这种现实之中的丑陋的一种表达,一种艺术性的再现。 第125页 在那几个懒汉、光棍汉对她做那么些事情的几天里,天空中那个死亡预兆一天比一天黑,我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变黑了,一天比一天黑,我也一天比一天感觉到宇宙、世界、万事万物、人人,当然还有我自己的腐烂和完结。我一天比一天感觉不到阳光,感觉不到任何事物的真实,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一天比一天强烈和真实的无根基感,无支撑感,异国异界感,孤立感,末日感,完结感,剩下的就是无边无际的寒冷体验了。我感觉到我熟习的那种超现实的黑暗正在从这个象徵和预兆死亡的异象向整个世界扩散,整个世界最终都会对我变成我的学习屋里出现过的那个黑怪一般,甚至于比那还犹有过之而无不及。我那样恐惧。但我也只有平静、平静、平静。我只有自己,我只有靠自己。 我屋子里那些“影子人”在显现到仿佛他们真的能够从他们那种虚空中走出来和我握手的时候,全都变成了一种鲜红色的大火般的东西,鲜红色的大火中还伴有滚滚的黑烟。“影子人”人人畅所欲言的讲话的声音到这时才停止了,听不见了。我一看到我屋子里这一鲜红色的大火,就不怀疑要是它烧到现实中来,成了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的东西,那就不知可以将多少条沟和多少个世界化为灰烬了。我学习的时候在后窗下,后窗一般是开着的,放学回家还没走进院子就能看见这个后窗。这些天,一看见这个后窗就能看见我屋里通红的火焰熊熊燃烧,还伴有滚滚的黑烟。我都无法相信这竟然是家里人和院子里其他人都看不见的,尽管我内心深处知道这是他们看不见的,这只是我个人的幻觉。但我始终也在怕他们看见了的恐惧之中,我想,他们要是看见了,哪怕只是看见一点点,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啊,想一想那种反应就让人禁不住发抖。 这种火焰越烧越纯粹鲜明,最后,黑烟尽去,只剩下纯粹的红色的火了。这红色的火在我屋里熊熊燃烧,从屋外看去,白天晚上我屋中都是一遍通红,就像把早上刚升起的太阳摘下来放在我屋里了,似乎是把早上刚升起来的太阳摘下来放在我面前它就有这样之大和这样之红,超过在天上的它一百倍。不过,置身于这种大火之中,让人看到的还是它不同于当时那个黑怪,它仍然是看得见的却是无法接触到的。我把这种幻象称之为居于无限小的点时空中或完全不占据我们世界的时空。当初那个黑怪可无论如何也得说它占据了我们世界的时空,成了我们世界的某种存在,还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们世界的一些实物的物理性能。 红色的熊熊大火烧到一定程度时就开始向几个中心聚集,团成团。看着它们,我不能怀疑看到就是无边的虚空之中宇宙那么大一团烈火在分散开来向几个中心聚集,团成团。我相信我看到的就是宇宙早期生成和演化的景象。这种看上去团状的火焰还是看得见接触不到的,仿佛它们要么就是二维平面的,要么就是没有占据时空的。最后,这几个团状的火焰变成一个个的人形状的东西,看上去也有人体那么大,只不过是二维平面的。我把它们称之为“火人”,“火人”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并且越亮就越不再是那种红色,而是月亮那种颜色。最后,它们亮到无以復加的地方步,每一个都仿佛有上千个甚至上万个最明亮的月亮那么明亮,不同的只是它们这么明亮却不刺目,也不发散出光来照亮屋子里的什么东西。我称它们为“亮人”。完全不能走到它们的背面去看到它们背面是什么样子,它们始终也在那里,没有改变位置,但是,向它们直直走过去,总是走着走着它们看起来就在你的身侧了,再走,走多远,它们也还是既没有动一下位置,又仍是把它们的正面向着你的。我想,它们可能本来就只有一个面。它们完全不影响我对屋子里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的视看,一个墙上看起来在一个“亮人”的身体这边的斑点同时也在它的身体的另一边。“亮人”的“腿脚”部分越往下越模煳幽暗,仿佛那里是个深渊,“亮人”越明亮,这深渊就见明显,好像它将把我,我这间屋子,最后还整个世界都吞没了。“亮人”亮到无以復加的时候,就能看到“亮人”身上显出无数用最美最纯的光构成的村庄、田野,村庄连着村庄,田野连着田野,望不到边际,无数同样是最美最纯的光构成的“人”在活动、生活、欢笑,那样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我还看到了莽莽群山,滔滔江河,一望无际的森林,比我们的天空还要广阔的天空,看到无数的飞禽走兽。我看见了就和我们世界一样多样和复杂的事物,但它们都是由最美最纯的光构成的。我想我是在透过一扇窗子看天国的景象。不过,我非常清楚这一切只是我的幻觉,是“睁着眼睛做的梦”,我并没有受到那种召唤,就是以我不认识的姑娘将要用的那种方式结果自己的生命以进入到这个天国之中。 第80章 第 80 章 这天,我从我屋里的“亮人”中,从那个天空中的预兆和异象中,从一切中都看到这是她的最后一天了。晚上,我没有上床睡觉,而是站在床前。我已经能够做到人最大程度所能做到的动也不动了。我就是这样动也不动地站在床前的。我只能以这种方式,还有我正面对的这些“亮人”,还有天空中那个明天我就不会再看见它了的预兆和异象,来陪伴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尽管她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我也必须以这种方式来陪伴她生命最后的时刻,这不因为她是她,不因为她有任何特殊性,不因为她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是不幸还是幸福,是“农业人口”还是“非农业人口”,不因为我和她有任何关系。只因为她存在。实际上,我还做得远远不够,一切最多只能算得上刚刚开始,在她死了之后,我还得一如既往继续做下去,直到永远,直到“无限”和“绝对”,为了她,为了每一个人。她就要死了,还是以那种方式,我们每一个也都会死,以各种可能的方式,我要把死亡从无底的深渊之中打捞起来稳稳地起托在我的肩上,为了她,为了每一个人,为了她和每一个人就像她和我们沟里人们那样可怕和不堪的生存,为了整个世界和整个存在。 天快亮的时候,我几乎就像有了千里眼似的看见了她,看见她把一瓶农药一饮而尽。我还看到了这瓶农药是她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的。我还看到这些天她一直都在等待,等待有人来扣她的窗子,给她送来点什么,给她送来安慰,甚至于给她送来解救。我还看到她甚至于产生了幻觉,在幻觉中张朝会翻然悔悟,给她送来了她献身给他就为得到它们的那些东西;在幻觉中公社政府的领导干部们清查了张朝会,惩治了张朝会,还给她了“公道”,几个公社干部正大踏步地把“公道”给她送来,她都听得见他们的脚步声了;在幻觉中,区上县上的领导干部清查了公社的领导干部,给了他们每一个人都应得的惩治,区上和县上的领导干部们正在把她应该得到的“公道”给她送来,她都听得见他们那如救世主来了的脚步声了;在幻觉中她还听到了她和他有定婚关系的未婚夫来了,带着那样一颗执忱的、充满爱的心,来安慰、鼓励她,和她共同承担她的过错和不幸……然而,幻觉过去了,是更为深广坚实的寂静。她就是在这一刻把那瓶早已准备好的农药一饮而尽的。 第126页 我看到她喝了农药,悲哀的、冰凉的眼泪流了出来。我让这样的眼泪一真流着,也这样动也不动地站到了天大亮,站到爹叫我上学的时候。 爹叫我上学了,我就背上书包走出去,走到茶壶嘴,回头看东边的天空,那个死亡预兆的异象没了,没得就像从没有存在过。 放学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听到一沟人都在踊跃沸腾地议论她喝农药,死在公社医院,公社医院把她的尸体抬到公路边的事情。 在她尸陈公路边的这些天中,我们沟里的人们尽数一次又一次去看热闹,回来把他们看到的向一沟人详细地描述,说她的尸体怎么怎么□□,怎么怎么肚子隆得有多高,哪儿哪儿的人把她的肚子剖开,把她肚子里的娃儿挑出来放在她的肚子上,娃儿的模样都长全了,还是儿子呢,怎么怎么她尸体开始腐烂了,怎么怎么她的尸体烂得一堆堆的蛆往下滚,那个娃儿烂得只剩下一颗头了,还说每天来看热闹的人是多么多么的多,云云,云云。一个说法不胫而走,说去看了她的尸体,可以沖一冲晦气,走背时运的能够变成走好运,有病的能够痊癒,大病的能够减轻。这样一来,还没去看她尸体的人都要去了,挡也挡不住,几个生产队不得不相继放假,就为广大群众人人都能一睹她的尸体。沟里几个卧病在床的人也都让他们的家人用滑竿抬着一路吆喝着去看了,回来说他们的病果然大大减轻了,有个半年没有下过床的都能够下床了。只有我们家才没人去看,因为爹不准我们家有人去看,过了几天,我听见哥哥公然发出不满的声音,“妈,你到底要去看不!”、“妈,你再不去看我们屋头就完了!”、“你要替我们几个小的想想!”妈是不是悄悄领着哥哥去看了,我不得而知。 她的尸体在烂到都说骨头架子都出来的时候,县火葬场派车来拉去火化了。事情像是就这么过去了,渐渐地我也听不到还有人在议论她的事情。这样过了快一年,突然听说张朝会背时了,开除公职、开除党籍回乡务农了。原来,人们称为“苗书记”的大人物,微服私访,查到张朝会的事情,一怒之下就把张朝会抹了个干净。同时,还查处了我们公社全体公社干部,我们公社全体干部全都免职的免职,降职的降职。他们不是因为张朝会的事情,而是因为他们自己的事情。说是查出了他们全体干部,一共十多个人,和公社妇女主任通姦,他们每天晚上都在妇女主任的门外排着队,一个一个地上,非常地遵守秩序和规则,非常地讲究先来后到,公社政府成了一个淫窟。这些公社干部还和供销社、信用社、医院的女性们通姦,还互相争风吃醋,公社一把手和二把手为争供销社一个女人还曾大打出手,闹得满城风雨。 “苗书记”的传说人们一直在说,他已经成了我们这里民众的一个神话,人们把他说成了包青天转世,说成了救世主下凡。他似乎一直都在微服私访,穿着跟老百姓一样的衣服,身边仅仅两个同样不起眼的随从,所过之处总是查访出了欺压百姓、无恶不作的地方官员,对他们进行了无情地惩治,拯救了无数受苦受难的黎民,使他们好多人的血海沉冤得以昭雪。听来被“苗书记”严办的官员大多是公社、大队一切的干部,而这些官员的劣迹在我听来简直是憷目惊心:有家有私人地下粮仓,存粮达一两万斤,当地却年年都有群众饿死;有当地凡他瞧中的姑娘必抓去□□,还有秘密地下室和监牢,里面囚着几位姑娘已达数年之久,当地人都知道,却连她们的家人也不敢乱说一个字,“苗书记”把她们救出来后一个已成白痴,另一个则已疯了,一只腿断了,给打断的;有私家宅院胜过当年的地主恶霸的豪宅,餵养十几条恶狗,还配有荷枪实弹的“家丁”,凡得罪了他们百姓轻则让十几条恶狗扑上去咬得血肉模煳,重则让“家丁”掳去严刑拷打,他家里就有刑讯逼供的刑室和牢房;至于被远不像这些干部这样坏的干部逼死、致残而多年上访求告都无果还遭到了打击报復的事例就更多了…… 我为听到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而震惊和颤抖,也为听他们把“苗书记”描绘成神人、救世主而震惊而颤抖。震惊“苗书记”固然是好官,但是,他做的那些事情,难道不是他应该做的吗?不是他分内之事吗?说是现在是每当“苗书记”在哪儿被百姓认出来了,百姓们都会纷纷跪拜,向着他离去的方向烧香磕头。这是我更无法理解的。听我们这里的人们,看我们这里的人们,他们似乎日日盼年年盼的就“苗书记”能够光临我们这里,查处几个干部,昭雪几个冤案,到时候他们也会一齐向“苗书记”跪拜,山唿万岁。我想,如果“苗书记”出现在我们村里,我将以那样一个姿态站到他面前,让他明白,他做这些事情,是他身为国家官员应尽的职责,我的职责和权利是面对面地质问他,而不是向他跪拜,这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我存在,我是一个人。 我更为震惊和颤抖的是,那样骇人听闻的冤案血案制造出来了,为什么都是到了那种程度才大白天下,才被查处,而且一定要是“苗书记”来查处?那几个姑娘被他们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囚禁在地下牢房里数年,全村的人都知道,她们的亲人都知道,为什么就都不敢乱说一个字,不敢上告,没地方讨个公道,非要等“苗书记”来了才有一个结果?为什么为了冤情得以昭雪,上告上访数年都没有结果,还要受到官员们的打击报復?他们把“苗书记”描述成了神人,但“苗书记”难道不只是一个人而已吗?要是没有“苗书记”怎么办?而且,有“苗书记”,有再多的“苗书记”,又能做多少事情,能让这个世界是一个光明的、人能够活得像人的世界吗?难道所有的冤假错案,所有的血海深仇,都只有在黑暗中寂静无声地等着,等“苗书记”从天而降来平反昭雪,善恶得到应有的报应,像这样一个世界,它会是一个有足够光明的、人能够活得像人的世界吗?更可怕的显然是,看起来对这个世界的治理、管理靠的还就是“苗书记”们从天而降解救含冤受屈的百姓的办法,这办法就是他们主要的办法了,而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只会使这个世界越来越可怕而不是相反,难道不是吗? 我觉得我就在等着“苗书记”到我们村里来,我一定要堂堂正正、不卑不亢地站在他面前,向他吶喊,向他质问。我觉得这是我作为一个人的本职、责任,也是我作为一个人的本质和本真的必然,不然,我就活得不像一个人了。我还决定了拒绝接受这个世界,拒绝接受它的秩序,它的规则,它的“真理”,它的“整体”,包括拒绝接受“苗书记”。问题是“整体”的问题,我拒绝接受这个“整体”。虽然“苗书记”们远在天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我的存在,但是,对于我来说,我这样也就包括是做给他们看的。我觉得这是我作为一个人的责任、使命、本质、本真、尊严所在,我别无选择。 第127页 第81章 第 81 章 二、月夜行动 我不认识的姑娘之死这回事情,最不可忽视和无法迴避的就是我在我的学习屋里遭遇的那个黑怪。我承认,我一生都在思考这个事情,包括我现在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时候。到底该如何理解和解释这样的事情? 当年,我遭遇的这样的事情很多,像这个黑怪这样的事情,只是其中还算得上的一个罢了。有若干年,我对这些刻骨铭心的事情既都记着又都遗忘了。说是记着,是说,我没有忘记它们,时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它们;说是遗忘了,是说,我的世界和其他人没有两样,我的思想、观念,也可以说成是世界观、人生观、宇宙观什么的,和别人大同小异,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我当年这些遭遇和这些世界观、人生观、宇宙观可能是冲突的,在这些世界观、人生观和宇宙观里面无法理解和解释我这些遭遇。 这些年过后,我开始了独立的阅读、思考和写作,也开始对当年这些遭遇进行理解和解释的尝试。更何况,我都三十多岁了,人到中年了,都还在遭遇类似当年的这类事情,这也使我不能对当年这些遭遇不当一回事。然而,真这样做,才知道事情的复杂性。我才知道我的脑子里装满了他人的声音,我不得不把这种声音称之为“亿万之众的声音”、“全天下人的声音”、“权威和领袖的声音”等等。很显然,这些声音都是我在成长的岁月中习得的,其中当然包括在学校老师和课本上教的。我可不敢说这种声音就是谬误,正如我也不会说它就是真理一样。但是,它太强大了,使我想要做到一点自己独立的思考,形成一点自己个人的独立的思想,竟是那样超乎想像的艰难、曲折和痛苦。这事情我在别的作品里有详述,这里就不多说了。 然而,当年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我在遭遇这类事情时,却对它们有一个完全的、自己个人的、独立的理解和解释,我甚至无法不说这种理解和解释是成系统的,前后一致的,深刻的,有真正的逻辑力量的。我还不得不说,我有这类遭遇,一大根源就是我在遭遇这些事情之前,就已经对世界、人、生命、存在有完全自己的一套理解了。 我不认识的姑娘让我遭遇到了那么样一个黑怪这样的事情。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有过类似的遭遇了,而且远比这一次要彻底得多,这一次似乎只算得上那一次的一个回音。对那一次遭遇,既因为它是那么彻底和全面,又因为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类事情,我把它写成了一部书,书名《眼对眼》。 我已经在《眼对眼》中详尽地写了那次遭遇,这里只能大概说说,算是对它的一个简写版。 我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我是沉默的,孤独的,但也是坚决的和我行我素的,做我认定的事不做到头做彻底不会回头。在我九岁十岁光景的时候,应该说也在距遭遇我不认识的姑娘之死这回事时间上不远的时候,我因为听了张书记在一次群众会上的讲话而下了一个决心。 张书记在会上讲的大概意思是从今日起,每家每户晚上不能互相串门,不能到户外乘凉聊天,一家人傍晚一收工就回家,回家就进屋干夜活,天不擦黑户外就不能有人了,干夜活时一家人不能互相说话、说笑、打跳,只能一心一意地干活,即使要说话也只能说和干活有关的事情,干完活就睡觉,睡觉时夫妻要分床睡,夫妻间不能说悄悄话、心腹话、私房话。张书记还要每家每户的大人看住自己的孩子,孩子们也要是一到天擦黑就进屋,进屋和大人一起干活,干完活就睡觉,不能在户外玩耍、做游戏、笑闹、藏猫猫、玩打仗。张书记还要每家每户的门每晚上一进门就关严,连个小缝缝都不能留,大热天就是屋里热得能把人焖死,也一个小缝缝都不能留,但是,又不能闩门,要把门留着,整夜把门留着,以供大队干部随时来查夜,门要一推就开。 张书记对为什么要这样做自然是充分地讲了理由的,从高屋建瓴的理论的高度到具体现实的客观状况,讲得严丝合缝,无可辩驳,就和他每一次在会上讲的一样。但是,我却震惊了。我并不是这一次才震惊了,我已经因为无数次同等强度同样性质的震惊而完了,这我知道。只不过,这一次,我决定要行动了。我决定行动了,只是因为我已经因为这些震惊而完了,这种完了本身是一定要以某种形式的结果表现出来的。我没有办法,我别无选择。 这个行动是在一年后开始的,距张书记讲那席话的那一天不多不少刚好一年时间后开始的。在这一年里,我承受着只有非人才能承受的那种沉重,以我的整个生命注视着一切,观察着一切,体察着一切。我观察到,一沟的人在张书记讲那席话之前,晚上还有些许活动,比方说串串门、在院坝里乘乘凉聊聊天什么的,但是,张书记就那么一讲,这一切就都如一刀切掉了似的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的没有了,不只是大人们是这样,连孩子们也是这样,在这整整一年之中,我晚上再没有听到孩子们的玩耍、戏闹的声音,更不用说在户外玩耍、戏闹的声音了;我观察到,对张书记这些规定,我们作为人,质疑它、反对它、抗议它,是我们作为人天然的、与生俱来的权利、使命和责任,至少,客观地思考它的对错和合理不合理的程度是我们作为人的必然,但是,我没有看到有人哪怕是仅仅不为零地表现出了他们有这样的质疑和思考,仿佛张书记这些规定不是对人的规定而是对鸡的规定,是给鸡做的一个新笼子,鸡接受了这个笼子,却不知道自己接受了这个笼子,不想想也不可能去想想接受这个笼子意味着什么;我观察到大队干部们晚上以一沟人的生死都是他们的责任也只有他们才担得起这个责任和一沟人的死活都是攥在他们手心里的那种气势和阵仗,随意地去推开这家那家的门,随意地查看人家是怎么干活的,怎么睡觉的,把手电筒光在睡下了的人家的脸上随意乱晃,同行的民兵连长张连长还背着一桿枪…… 除了这类事情,我还“观察”到,有一位大队干部,天天晚上都要去查那同一家人的夜,不查那一家的其他人,只查那一家人的那位大姑娘,不只是查那位大姑娘,还要对她进行那种“玷污”和摧毁,就是人们传说的那位大队党支部书记把他村里他看中的姑娘抓去关在他的地下室里对她们所做的那种事情,他已经把这个姑娘毁了,把她变成一个活鬼了,她一家人都给他下跪过,要他不要再来了,放过她,但这位大队干部在她一家人向他下跪面前更加激起了那种欲望,对她的“玷污”和摧毁变本加厉——我躺在我的床上,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它们即使发生在人们的眼皮下也不可能有人议论评说半句,你不可能通过他们知道这个事情,但是,我就是能够看到这种事情,只要它发生了,就绝对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绝对没有也不可能怀疑我在这种视力中所见到的无论什么。 对我不是用肉眼看到的这些事情,我只能说要么我有第三只眼睛,我是用第三只眼睛看到的这些事情,要么它们就是我病态的臆想。但不管是哪一种,我绝对不怀疑自己“观察”到的,我怀疑自己“观察”到的,那都是成年以后开始上述那种独立的思考、阅读和写作的时候的事了。 第128页 我想,如果事情不是我观察到的这个样子,我就不会那样去做了,就没有那样去做的理由了,但是,我没有观察到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张书记讲了那席话不多不少一年后,我就那样去做了,就开始那个行动了。这个行动就是在只要有好月亮的晚上,我都会出去召集、鼓动村里的孩子们,在村里的一片开阔的地儿玩耍、游戏,玩打仗、捉迷藏什么的。我以我的勇气、智慧、感召力,召集起来的孩子越来越多,最后竟有一百多个,我们在月下恣意笑闹、游戏、玩耍,声震四野,到尽兴后才归去。 看似非常奇怪但实际上一开始我就知道不可能不是这样的是,一村子的人,包括这些参与我们的行动的孩子们的家长,对我们的行动置若罔闻,就是我爹,也好像不知道只要有月亮的晚上,我就会出去,而且明目张胆,决不会偷偷摸摸,连哥哥和弟弟都在我的感召下只要我前脚一出门,他们后脚就跟来了。有孩子把我们的这次行动称为“月夜行动”。 但是,沟里人在他们应该有反应的时候终于有反应了,而且反应也是他们应该有的反应,这是我一开始就知道的,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有反应,有什么样的反应。我对自己说,如果他们不是在这个时候有反应,他们反应也不是这样子,我就不会行动了,就没有行动的理由了,但他们在这个时候有反应了,而且反应是这个样子,所以我别无选择。 沟里人这个反应的结果是全沟展开了一个各家家长痛打自家娃儿的行动,他们称之为“打娃儿运动”,这是一次集体的行动,每天傍晚,各家家长把自家的娃儿拖到人人看得见的地方痛打,打得喊爹叫娘,打得鬼哭狼嚎。 我们沟被沟里人分为上沟和下沟,由于相隔太远,我发动起来的“月夜行动”并没有上沟的孩子参加,“打娃儿运动”在开始也只是下沟人在做的事,但是,下沟人把他们娃儿打够了,就自发地组织起来,每天傍晚如战士开赴前线似的到上沟去,也要那里的人打他们的娃儿,理由是只要是娃儿就该打,就该往死里打,往死里教育,上沟的娃儿没有参加那个坏行动,但这只是因为地头掉远,不能说明他们没那个心思,更不能说明那个坏行动就是发生在他们眼前他们也不会动心,再说了,这是一次广大人民群众发动起来的运动,有教育意义和政治意义的运动,没有谁有理由不加入进来,没有哪一个娃儿有理由不应该也挨打,往死里打,往死里教育。 结果,在下沟人的胁迫下,上沟人不但都打他们的娃儿,还打出了几个让我憷目惊心的悲惨结果,有一个孩子的一根手指头被他父亲一锄头挖去挖掉了,有一个对下沟派去的人们有挑衅行为的孩子成了他们的目标,但他父母在众人的胁迫下把他狠狠打了两次后他居然跑上山去当野人,这激起了公愤,众人在不能将这样一个坏孩子放虎归山、放过这样一个坏孩子就是对我们的国家和社会不负责等等豪言壮语的支持和鼓动下,组织起几个人上山去找到了这个孩子,将他五花大绑捆下山来,看着他的父母打瘸了他的一条腿和他向众下跪认错才罢休。当然,这几个悲惨的事情都只是我听下沟人说的,不知道是否有他们夸大其词的成分。 人们的“打娃儿运动”终于到了可以落下帷幕的时候了,一沟人,主要是下沟人,把他们的娃儿领到茶壶嘴,脱光娃儿们的衣服,包括女孩子在内,向众人展示他们在这次“打娃儿运动”中各自做出的成绩。茶壶嘴那个大坝子里一坝子的大人和脱得□□的孩子,孩子们身上挨打留下的伤口和种种痕印在众人的品评玩味中不时引起众人一片笑声和喝彩声。我发动起来的“月夜行动”并没有一个女孩子来参加,但是,在他们的“打娃儿运动”中女孩子也挨了打,还是打得最惨的,不是男孩子们挨的打可比的,因为他们更加蔑视女孩子,沟里多少人都把女孩子,包括他们自己的女儿,称为“烂货”、“贱货”、“赔钱货”。 有一个已有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也被她的父母拖到那个坝子里脱光了衣服向众人展览他们在她身上做出的“成绩”,她的父母向众人宣称,他们可是真对她下了狠手、下了狠心的呢,真在把她往死里整呢,还不只是这一向才在这样整她,而是一直就在这样整她,还都是在暗角里、背角里整的,没当着众人的面呢,是不是这样,大家今天可以看一看,鑑定鑑定。原来,她的父母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用烧红了的火钳烙她的□□,这样已经有一两年了。听他们说,她整个□□都是烙烂完了的,没的一点好的,怕是将来嫁人都嫁不出去了。这个女孩子身上她父母做出的“成绩”向众人展示出来后,茶壶嘴寂静了好一阵子,只见不时有人去看这个女孩子的□□,没有人说话,女孩子木木地站在那里,像是已经没有正常人的知觉和反应了,只是个木头人。 然而,至此,全沟上下有一个最应该挨打和往死里打、往死里教育的孩子却没有谁动他一根毫毛,他始终像只是整个事件的自由的旁观者,提都没人提到他,问都没人问他,看都没人看他。这个孩子就是我。但是,在他们把他们的孩子弄到茶壶嘴脱光了展览之后,就轮到我了。这是我一开始就知道的。我以已经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过,要是事情不是这样的,哪怕有很小的一部分不在我的意料之内,我就不会做什么了,就没有做的理由了。 他们有一个理论,这个理论和他们另外几个我已经能够倒背如流的理论一样,是他们一切行动的理念。这个理论就是,所有他们认为是坏的、恶的行为都是极少数、极个别人别有用心、居心叵测的行为。他们的“打娃儿运动”不只是为了“教育”他们的娃儿,不只是为了“只要是娃儿就该往死里打”,还因为要让那个“极少数、极个别”冒出来,他们说,那个“月夜行动”就是这“极少数、极个别”的娃儿想要翻天的行动,表达的是对社会的不满。“对社会的不满”,是一个极可怕的罪名,可以置任何人于死地。任何人都绝对不能“对社会不满”。他们打他们的娃儿,他们的“打娃儿运动”,就是为了把我孤立出来,让我“冒”出来,把我“提”出来。到他们把他们的娃儿弄到茶壶嘴展览的时候,他们已经堪称完美地完成了这个任务。 在他们放出话说“为啥子那极少数、极个别的还没有冒出来啊?难道我们的娃儿的打都白挨了啥?”的时候,爹就开始打我了。爹当然知道我就是那个“极少数、极个别”,所有的人都知道。在他们开展他们的“打娃儿运动”期间,我停止了我的“月夜行动”,在他们放出“为啥极少数、极个别的还没有冒出来”的话之后,我就又开始了我的“月夜行动”,只不过从此基本上只有我一个人在月下跳闹,向四野吶喊。 没有人阻止我的行动,沟里人在放出那话后和爹开始打我的时候就又一次进入沉默和观望。爹也没有阻止我的行动,有的只是我每次行动归来后,他简单地命令我躺到那条大板凳上去,然后从那一捆黄荆棒中抽出一根来打我。从那天起,这条大板凳就一直放在那里,那一捆黄荆棒就放在这条大板凳下面,我一进门就能看见,没人会去动它,也没人敢去动它,直到我又去行动了归来后爹用它们来打我。爹打我,我不哭,爹也像只是打我的机器,除了那声简单而平静的让我躺到大板凳上去的命令外,就只有打累了的气喘吁吁的声音了,而妈和两兄弟在我挨打时虽都在旁边,但他们在旁边是在干活,没人出声,没人看我一眼,家里像坟墓一样的寂静中似乎只有棍棒落在我的屁股和大腿上叭叭的声音。这是一次决心、耐心和意志的较量,是“道”和“魔”的较量,我一开始就知道这次较量就会以这种形式展开。 第129页 我的“月夜行动”进行了整整半年时间,就我一个人在月下的吶喊就有好几个月。在后来,我并不只是有月亮的时候才出去,没有月亮的晚上我照样出去声震四野地吶喊。我对着天说,“没有月亮也要有月亮”,天上果然就出现了一轮黑色的月亮,比那轮白色的、人人可见的月亮要美得多,力量要大得多。而只要一见这轮只有我自己才见得到的黑色的月亮,我也会就像一块石头滚下悬崖一样去行动了。这样,在后来两三个月里,我天天晚上都在外面向整个沟发出我的吶喊。 只要有“月亮”,我就要出去行动,去向整个宇宙表演,向整个世界吶喊,而只要我去行动了,爹就会打我一顿,有时候,半夜月亮才升起,我见到了,也会出去行动,这顿打则在第二天补上。爹虽只打我的屁股和大腿,按照他老早就给我讲过的理论,他不打我身体其他的地方是怕把我打残了,打残了我将来就没法生活了,而屁股和大腿脂肪厚,里面又没有人体重要的器官,只有骨头,打的时候掌握个分寸是不会把人打残的。但是,爹这次显然是下了狠心和决心的,在他的每一棒中我都感觉得到不管我和他的较量到什么时候、什么程度为止,他都要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只有棍子才是真实的,如果说也有其他的也可算真实的东西,它们也不会比棍子更真实,棍子是一切存在的基础,万事万物的基础、人的基础,棍子就是缔造万事万物的“上帝”,我必须从小就学会在一切之中首先就是尊重棍子、害怕棍子、见到棍子就服输的良好习惯,而他用来打我的黄荆棒就是这种棍子的一个象徵。 他把我的屁股和大腿打烂了,有时候,仅裤子或被子挨了一下我的屁股和大腿,都会有钻心的痛。晚上,我不得不把屁股和大腿整个晾在被子外面,因为它们肿痛发烧,这样会感觉到一点凉意。在学校,我从每次座位上站起来后都要悄悄地用手把裤子扯开,因为它和我的屁股粘连在一起了,粘连它们的就是从我屁股上已经腐烂的伤口流出的一种汁液。 第82章 第 82 章 但我的行动仍在进行,打仍在进行。我已经做到了整个事情没有我的存在,也没有爹的存在,根本就没有人和生命的存在,只有普遍必然规律的绝对存在,爹只是一根在普遍必然规律的支配下起上落下的棍子,我只是一堆这根棍子起上落下碰巧每次都落在我身上的棉布或无论什么纯物质性的东西,我的“月夜行动”什么也不是,只是在普遍必然规律的支配下奔流向前的洪水里同样绝对只在普遍必然规律支配下随水向前而去的沙子。这就是我要做到的,如果说我有什么目的,这就是我的目的。我的心理和精神上的承受已经到了极端脆弱的程度,但是,我在这个极端脆弱的刀锋上站住了,站稳了,不是那样一粒只受“普遍必然规律支配”的沙子,也是无限接近于它的,越来越接近于完全是它。 后来,大队干部终于打破他们的沉默,在路上遇到爹的时候专门把爹叫住,说他们已经听说我的事了,要爹一定要把我教育过来,扳过来。从这天起,爹打我更加疯狂了,还专门上高观山去砍了一大捆新黄荆棒,把从黄荆棒上剔下的枝丫如数交给了我们生产队的生产队长,并向生产队长讲明他砍集体那么大一捆黄荆棒是为了打我们家里那个坏分子的。但是,我的“月夜行动”也正因为这个大队干部的发话而更上一层楼了。这是必然的,爹更上一层楼的疯狂是註定要失败的,因为只有受“普遍必然规律”绝对支配的事物,一切形式的“自由意志”和“自由选择”都在逻辑上是无法证明的,而要我“听话”,却只有在我能够“自由选择”和“自由决定”的前提下才有可能。 实际上,向爹发话的这位大队干部不知道,在若干年前,在我刻骨铭心、不可磨灭的记忆中,那时候我只有三岁,一天晚上,爹不在家,他来我们家推我们家的门,门推不开,他就用枪托砸。 关于他的可怕的传言在沟里风传,说是他每天晚上都在这家那家门外偷听,听到的夫妻间的悄悄话,父子间的口角,一家人的闲聊,只要他认为有问题的,不管他认为问题大还是问题小,是反动的还是仅仅是错误的,是可划归为敌我矛盾的还是可划归为人民内部矛盾的,他都会闯进门来给逮个正着,门撞不开就用枪托砸开,逮着你后轻则让你写下保证书,让你从此有个把柄落在他手里,重则第二天你就站在□□会了,戴上“□□分子”的帽子了。这让不少人栽在了他手里。 说是公社革委会有感于潜藏的有□□思想的、对社会主义不满的、反对□□反对党的、不服管教不听话的太多,要各村的领导干部不择手段也要把这些人给挖出来和揪出来。我们村这位主管这方面工作的大队干部响应公社革委会的号召,想出了这个法子,挖出了不少混在普通人民群众中的披着羊皮的狼,受到了公社革委会的嘉奖,他也把他发明的这个办法作为他个人工作的方式方法、他个人的风格和脾气保留了下来。一沟人对此谈之色变。我虽小小年纪,但还是听懂了人们悄悄在说他在进行他这一套工作时,不仅让那么多人控制在他手里了,还把两个大姑娘的肚子搞大了,一个早早的嫁了人,家庭成分是富农的那位姑娘则跳井自杀了。 所以,爹这天晚上不在家,妈和我,还有哥哥,就因为对他的恐惧把柜子、桌子、板凳,家里几乎所有搬得动的东西都用去顶门了。但是,我始终也没有睡着,因为我预感到今天晚上他就要来砸我们家的门。门他没有砸开,而是用命令的声音叫了一声:“开开!”我听到妈起床的声音,趿鞋的声音,一步一步走向门口的声音,把顶在门前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挪开的声音,开门的声音,打开门以平静、木然和含有一个普通人民群众对上级领导应有的尊敬的口吻说:“张连长,你老人家……”我在听到妈说到这里就一下睡着了,睡得跟一块石头似的,对后面的事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始终抖得如暴风雨中的小树叶,在听到妈打开门向他说话时,现实,再也不是我可能承受的了,我对自己说:“马上就睡着,睡得跟石头一样,一睡就睡到大天亮,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百鸟在欢唱,人人在起床,一切都过去了!”跟着,我看见一把黑色、阴森、锋利的刀从虚空中刺出来,对我的脑狠狠一切,我就睡着了,睡得跟一块石头一样,第二天天大亮了才醒来,醒来后看我们家的门给砸成了那个样子,妈脸上几处伤口,就像昨夜她和豺狼虎豹搏斗过似的,院子里的人都看着我们家不说话却在幸灾乐祸地偷笑,我都没有想起昨夜的事情,如此天真地、认真地相信一切都是昨夜的一场只袭击了我们家的怪风怪雨造成的,以前,风雨把我们家弄得门破墙塌和爹妈受伤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只是不同于我们家真被风雨袭击后的是,我没有问妈一个字,没有关心她脸上的伤,还唯恐不懂事的哥哥天真地问妈、关心妈,以整个生命祈祷,祈祷大家都保持沉默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祈祷院子里的人快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们家看我的妈妈了,祈祷一切尽快过去,什么痕迹也不要留下。同时,脑子里那个被那把“黑刀”切下的伤的疼痛却在那里,在流血,那把“黑刀”的样子更是不可能忘记了。 第130页 “黑刀”当然是我的幻觉,我那一瞬间要么是晕厥了过去,要么是用意念强迫自己晕睡了过去。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在随后的几年里忘得干干净净,可以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但是,“黑刀”在我脑上留下的疼痛却始终在那里,“黑刀”的模样也总出现在眼前,就像一个恶灵总是在你快要忘记它时它就出现了,站在你面前,提醒你其实你的生活和生命一直都是掌控在它手里的,你只不过是它唯它之命是从的奴隶。 有一天,就是在听张书记在会上那一席话——这席话直接导致了我的“月夜行动”——的前一年,我一下子把那天晚上的一切都想起来了。同时看到的还有,“黑刀”一直扎在我脑里那个地方,它扎出那个伤口这几年一直都在流血。我的震撼是无法测度的。在这种震撼中,我看到,当年我是否真有过那段经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它的真实性是绝对无法否认的,不管我个人有没有经歷过它,天下也一定有孩子,无数村庄里的无数的孩子经歷过它,而只要是它的真实性是不可否认的、是天下有孩子经歷过的,我就得承担起对它的绝对责任。据沟里人的传言,那位大队干部砸人家的门最多的时候是有大月亮的晚上。这位大队干部不知道,我选择在有月亮的晚上行动,我的“月夜行动”第一个晚上就是一个有大月亮的晚上,就是因为那天晚上天黑了我从我的学习屋里练字出来抬头看见后山樑上一轮皎洁的圆月,我听到这轮皎洁的月亮向我发出一声震动宇宙的“神的绝对命令”,这和我要给他当年在有月亮的晚上的疯狂一个“回答”是有关的。 所以,对我的“月夜行动”,大队干部们在什么时候打破他们的沉默向爹妈发话,是哪个大干部出面向爹妈发话,是我一开始就明白的,尽管多是灵魂的明白而不是脑里的明白,就是说,我是明白的,但我根本不知道也不用知道我是明白的。同时,尽管爹妈对他的发话有那样的反应是可以理解的,但要把我“教育转来,扳转来”,却是註定不可能的。对于我这次的“月夜行动”,除了打,爹妈他们还用很多办法,几乎是他们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能做到的做了,但都无济于事。总之,我不做到底是不会罢休的。 我通过我的行动想要他们知道但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的是,我绝不仅仅是要给哪一件事、哪一个人,比方说,哪一个大队干部的哪一个行为一个“回答”。我是要给整个世界一个“回答”,“回答”整个宇宙、整个存在、存在的整体,“回答”我自己,我自己的自己。就当年那把“黑刀”和它切出的伤口来说,我要承担起对它的绝对的责任,那就是“回答”整个宇宙、整个存在,“回答”我自己,“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我为什么竟然存在而不是不存在,我为何在此,我存在的意义和责任是什么,存在的本质到底的是什么,存在是神圣的还是虚妄的,不然,就是我没有承担任何责任,就是我不过是虚无和尘土。绝对没有什么东西可能使我怀疑,无数村庄无数的孩子都被同样的“黑刀”切出了同样的伤口,伤口同样在永远地流着血,而只要这是真实的,它就是全部同时发生在我个人身上的,我同时就是所有的这些孩子,无数的不幸的孩子。要承担起对这样一个事情绝对的责任,我只有做出那样的“回答”。我别无选择。我觉得我别无选择。 他们不知道,包括我自己都不知道,尽管我不用知道,我从懂事那天起就在为这次这样一个行动做准备,每时每刻都在用整个生命为这样一个时刻的到来做准备。 第83章 第 83 章 在这次“月夜行动”中,第一次以具象的形式,也可以说幻象的形式让我遭遇“神”的显现,是在我每次一个人在月下表演和吶喊完了之后回家走过那片竹林的时候。我回家完全可以不走这片竹林,但是,我是“岩石”,是“尘土”,是不懂得这种机巧、聪明、只有人才可能做出的选择的,所以,不管这片竹林让我遭遇了多么可怕的事情,还将遭遇多么可怕的事情,我都会每次在月下“行动”完了之后去穿过它,在穿过它的过程中,不管见到了什么,遇到了什么,也不叫不喊不逃走不迴避,也不着迷、不迷恋,仍然完全如一块石头,正如我不可能因为任何原因、任何理由而停止我的“月夜行动”,除非“神”叫我停止。 在这片竹林里,我最初遇到的幻象都是我能够轻松地将它们解释清楚的,尽管不管我把它们解释得多清楚,它们也还是对我只有“神”才有的那种神圣、威严、崇高、可怕和力量。在这类幻象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出现了五个我最初把它们命名为“梳头女鬼”的形象,这几个形象最后合成了一个。“女鬼梳头”,是我们这里的人们一个迷信的传闻,说是见到了女鬼梳头,就会轻则失魂重则丧命,云云。不过,一见我这种“女鬼梳头”,我就知道,它实在是和人们的那种说法没有关系,只不过,恰恰是我见到的这种而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才真是要人命的,他们都不像我这样“行动”,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像我这样行动,见到这样的“女鬼梳头”实在是太自然了,而它是真正致命的。 五个“女鬼梳头”的形象合成一个之后的那个形象的生动、美丽、壮观、真实,达到了无法言喻的程度,我不得不把它命名为“女神在天空中倒影”。我说它是真实的,不是说它有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那种实在性,而是在形容它,形容它那种美的真实性,只是在说如果我不考虑它是否是由某种物质组成的,它的那种美就是不可否认的、无法迴避的、震撼人心的。我还用了很多说法来形容它,“钉在天堂绞架上的堕落天使”、“把阴间千百万女鬼,所有女鬼全集中于她身上的女鬼之王”、“世界末日、宇宙末日的象徵和预兆,不,真正发生了,成为事实了的世界末日、宇宙末日才是它的象徵和预兆”、“宇宙女性,站在她的头顶上就可以看尽真正的景象,但是,谁能够,谁敢站到她的头顶上去”、“从地狱通向天堂的道路和梯子,多少灵魂正沿着它从地狱和人间向天堂攀登”、“死亡之神的创造的燃烧和舞蹈”、“上帝的一个美丽的噩梦”、“在天国的光照耀下的倒悬的冥河”、“天使指挥,女鬼们演奏的宇宙音乐会”,等等。对于这个“女神在天空中的倒影”的美丽,所有这些说法都是适合它的。 我还想到了爹给我讲过中国古代那个叫做秦始皇的皇帝,修了一座阿房宫,阿房宫广厦千万间,绵延三百余里,秦始皇广选天下美女住进阿房宫,这些美女每天早晨到阿房宫外那条河前梳妆,洗进河里的胭脂在河面上铺了厚厚一层,流到了阿房宫外几百里外,香飘也是几百里,美女们的头髮连成一片就像漫天乌云,一边是绵延三百余里的阿房宫,一边是美女们漫天乌云般的秀髮,分不清是阿房宫壮观,还是美女们的漫天乌云般的秀髮壮观,当太阳冉冉升起,晨光照耀在漫天乌云般的美女们的秀髮上,这算得上是人间最壮观、最动人的景象了。我相信,我看到的这幅景象就是所有的女鬼、女妖、女精在天国那条河前梳洗她们的秀髮的景象,在这种秀髮面前,人间女子们的秀髮全都只不过是草了,而冉冉升起照耀这些秀髮的不是人间的太阳,而是宇宙之外的太阳。在这个形象达到了它的巅峰的时候,我相信,我在上面看到的那种无法言喻的辉煌,就是只有宇宙之外的太阳照耀在无数女鬼、女妖连成一片的头髮上才可能的辉煌。宇宙之外的太阳就是那支撑一切、照耀一切,唯它才是自己支撑自己、自己照耀自己的太阳,没有它,就没有宇宙、没有太阳。 第131页 看着这个“女神在天空中的倒影”的形象,我不能怀疑,除了还没有睁开眼睛的人以外,全宇宙中的一切高于人的生灵,包括人们所说的鬼神都可以像我一样无遮无拦地看到她,一看到就会毫无例外地呆若木鸡,血液冰凉,在只有她才可能打开和触及的内心深处颤慄和赞美。 从这个形象出现开始,直到我的“月夜行动”结束,它都在那里,在那片竹林里那个特定的位置上,白天我看不见它,晚上,一进竹林就看见了,感觉就是一下子就站到了宇宙的高观山上,这个景象就是我站在宇宙的高观山上看到的女神在宇宙大地上的投影,它比我们宇宙中所有一切景象集合起来的景象还要壮观,很显然,人不可能,但是神却能够把所有一切景象集中在一个简单的形象中,看见这样一个形象就看见了一切。 在我进行“月夜行动”期间,这片竹林里除了这个景象外,还出现了很多其他的景象,千奇百怪,应有尽有。当然,这里说的景象都和“女神在天空中的倒影”一样,只是我的幻象。它们有的像“女神在天空中的倒影”一样壮观,有的不如“女神在天空中的倒影”壮观却有自己的无可替代的特色,有的出现了就像“女神在天空中的倒影”一样不再消失,达到它的巅峰状态后一直那样保持着,有的则出现和达到它的巅峰状态后就慢慢消失了,为其他的景象的出现留出位置。每天晚上,出去行动和行动完了回家,一进这片竹林,我就包围在这些景象之中,它们全都在向我燃烧、吶喊、展现、召唤、要求和命令,也在向我歌唱和舞蹈。 对于这些幻象,我不仅恐惧,对它们的庄严、崇高和美充满了颤慄和神往,也在思考。我当然要思考了。它们到底是什么?乍一想,它们似乎不难理解,把它们解释成“睁着眼睛做的梦”就什么都有了。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就算如此,它们也不像“如此而已”那样简单。 首先,它们显得是严整的、有规律的,并不像初看起来那样混乱。针对它们,我不得不发明出了“内心的结构”一词,意思是,这些形象并不是任意产生的,而是我们每个人天然就有的,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它们潜藏于我们内心深处,就好像拍摄好的电影贮存在胶片盒子里一样,看见这些形象就是它们因为受到了激发而像电影放映那样放映了出来,并且要看到它们也只有通过像我这样的办法把它们激发出来,用其他的办法都是不可能的,比方说,用医学解剖的办法打开我们的心脏那种办法就不可能见到这种“内心的结构”。 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我的身体在我心脏所在的部位已经有了一个对穿我身体的洞,我敢低头一看,就能够看到这个洞,从我身体的这边看到我的身体的那一边去;天国的放映机在我背后,它放出的光芒从我背后射进我身上这个洞,我这些“内心的结构”遇到光芒投射了出来,我就看到了这些形象。我还鼓起了好大的勇气低头看,虽然没有看到这样一个洞,但我不怀疑这些形象就是“内心的结构”,是人人都有的,只要他是人。 其次,我想如果按照爹教我的那种哲学来设想幻象,也即我所说的“睁着眼睛做的梦”,就得设想我看见的幻象仅仅是我大脑里的一种光和电的活动,这些幻象看起来像是在外界的时空中,其实它们从来也没有走出过我的脑海。既然如此,我觉得它们就应该我在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才对,就如同双眼冒金星那种现象,金星总在眼睛的前方,不管人转向哪里,都看见这些金星,人走动,这个金星也跟着动。但是,我看见的这些幻象有相当一部分不是这样。就以那个“女神在天空的中倒影”的形象来说,它始终也在那个位置上,并不因我动它就跟着动。它始终也在竹林里那个特定的位置上,我们一般所说的实物也可以遮住它让我看不见它,就如同是自足地存在于那里的一个外界的实物一样,尽管我总是看到它的“正面”,看不到它有侧面和背面,还要么就一点也没有看见它,要么就看见了它整个,不可能如看外界实物那样,可以看到它的一部分。 我不得不发明出“情景激发”这样一个说法来解决这个困难。意思是,外界某些地点对于我个人的精神和心理有特殊的意义,只要这些地点出现在我视野里,我的这些“内心的结构”就会受到激发而让我产生幻觉,而且使这些幻觉看起来像是存在于这些地点的某种“东西”,实际上却是一种外界和我的心理共同作用而产生的一种幻觉。 到了这一步,对这些幻象我的问题还没有完。是什么诱使这些幻象产生了出来?假定真有所谓“内心的结构”,它们就是我这些“内心的结构”受到了激发,那是什么激发了这些“内心的结构”呢?我相信它是源于我命名为“特殊的恐惧”的那种恐惧。没有谁比我更熟习这种我命名为“特殊的恐惧”的恐惧了。我每次进行完“月夜行动”回家,一进入这片竹林,就立刻在这种恐惧之中了。这是一种对鬼神之物的恐惧。“女神在天空中的倒影”这个形象的出现就是因为我怕看到“女鬼梳头”。他们说,晚上行走在这片竹林里弄不好就是要看到“女鬼梳头”的。我不相信有大婆所说的那种鬼神的客观存在,但是,夜里一个人一进入这片竹林却会如此不可抗拒地陷入到这种恐惧之中。这么说来这种恐惧并无特殊之处,只不过是迷信罢了。但是,我没有这么简单。由于我总是深陷在这种恐惧之中,总是在体察它、思考它,我最后的结论是,这种恐惧实际并不是那么一种对鬼神的恐惧,这种鬼神就像人或物那样客观存在于外界,人们可以遇到它们,人们对它们很害怕,很害怕遇到它们。这种恐惧是对虚无的恐惧,它绝对不是对外在某种具体存在或可能存在的东西的恐惧,与我们对豺狼虎豹的恐惧有本质的不同,恰恰是对没有对象、没有物的恐惧,对“无”的恐惧。而且这种恐惧就和“内心的结构”一样,是人人都有的,人人与生俱来的,人在黑暗中、孤寂中这种恐惧最容易被激活。不过,人们把这种恐惧说成了对鬼神的恐惧也没有错,对在这种恐惧中所恐惧的那个“对象”没有比把它形容为鬼神更确切的了,我们是无法给这个“对象”命名的,只能形容它,而“鬼神”是对它最好的形容。 至此,我对我遭遇的这些幻象算是有了一个令自己基本满意的理解和解释。但是,我的“月夜行动”没有停止,这些幻象也以其自身的“规律”演化和深化,接下来出现的一些幻象似乎就无法像这样理解和解释了。 第84章 第 84 章 这种幻象第一个出现的是一个我命名为“连体鬼”的幻象。那天晚上,我行动完了回家一走进那片竹林,就看见前边不远处那个除非我放弃我的原则我就不得不从那儿经过的地方,立着一个大鬼,它像是□□连在一起的两个大鬼合成的,也像是一个大鬼但有两个上身,两颗头颅。 第132页 从纯现象上说它是一种黄色的、阴阴的火焰,但是,对所有这些幻象,我都有对鬼神的那种恐惧,也就是那种“特殊的恐惧”,所以,在一开始,我没有把它视为一种火焰,而是一种鬼,还是大鬼,魔鬼。 从这个晚上起,我每天晚上出去行动和行动完了回家都会在这里遇到这个大鬼,一进竹林就看见它,它在那里,燃烧着,展现着,讲述着,争论着,我不得不向它走去,一步步走近它,走到它跟前并穿过它。它越来越鲜明和强烈,几天后,它就有一堆现实中最明耀的火焰那样的明耀灿烂,而且不论白天晚上我都看得见它,只要在能够看见这片竹林的地方就能一眼看见它,看见它整个,而且,在远处看它,虽然它会显得小点,却比在它面前看它更为灿烂耀眼。同时,虽然在最初一些日子,穿过它时它下边会“裂”开一条缝,让我看到还是接触不到它,就跟接触不到其他那些幻象一样,但是,却有穿过一堆真实的烈火的灼热体验,到后来,这发展为一进入它就如同在铁水中一般。这种体验是纯生理性的,实实在在的。 对这个魔鬼,这堆超现实的烈火,我想像出了无数种解释,但都一一否定了。比方说把它当成自然的火,当成地下岩浆在从那里喷涌出来,等等。只不过,不论我把它当成什么,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去面对它,穿过它,它对于我的整个精神都始终有那种只能形容为鬼神的力量。它让我遭受的考验是无法描述出来的,一般人无法想像的。后来,在穿过它时,竟出现这样的现象,我不仅有那种如在铁水中的可怕的体验,而且,另有一股火突然从地下窜出来,一下子将我整个罩在里面,顿时,我看见的自己就不再是平时那个样子了,而是一具白骨! 我的“月夜行动”是不能停止的,我已经把一切都交付给它了,我甚至于不能容忍在面对所谓“鬼神事物”——我对这些幻象的一种称谓——时自己有哪怕一丝毫的把它们当真的犹豫,就和我面对人世间的一切一样,因为如果我有一丝毫的犹豫也证明了我是“人”而不是“岩石”,不是虚无和尘土,而我绝不能是“人”,只能是“岩石”,是虚无和尘土。可是,从那天起,只要我敢穿过这堆烈火,就一定在那种如掉入铁水的实实在在的难受中看到自己已经是一具白骨了。 我坚持着,不顾内心唿喊我停止下来的声音,也不顾爹妈他们不论对我採取什么措施,几天后,这就不只在我穿过这堆火时才发生了,不论我在哪里,在吃饭时、做作业时、走路时,都可能一股烈火突然从地下窜出,将我整个笼罩在里面,笼罩在里面的我也就不再是平时的我而是活生生的一具白骨了,伴随这一切的我还听到了震天动地的“神”的怒吼。在饭桌上吃饭时,这种幻象突然出现,幻象过后,我惊魂未定,看爹妈他们的样子,都感觉到他们都有所觉察了。 我仍然坚持着,最后,当这个幻象出现时那就不是那种如在铁水里的灼热体验和看见自己是一具白骨了,而是眼前一黑,意识没有了,丧失意识了。等意识恢復后,我都怕在我意识丧失时间里,我在地上打滚,像真正的疯子那样狂叫,而这种事情是不能发生的,它发生了,我也就失败了,甚至是这辈子都完了。这种情况反覆出现,我不得不行动了,要么向大人们投降,要么就自救。 这天,我正在学习屋里练字,幻象又突然从天而降,我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但是,在意识丧失的那一瞬间,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快!”等我意识恢復,我已经走在去茅厕的路上了,我走得飞快,走到茅厕里的那个便桶前,裤子刚解开,那烈火又窜出,我眼前一黑,又什么也不知道了,但也一样是在意识丧失的那一瞬间,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快!”等意识恢復了,我已经在又回到学习屋中去的路上了,为自己没有倒下和狂叫而欣慰,我还发现自己甚至于把裤子都是系好了的,在这事情上我都没有为自己丢脸。爹妈和兄弟他们都看见我了,看见他们看出我出大事了,我不出大事不会这个样子,他们以可怜我的样子看着我,但也都打算不帮我,因为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这样坚强、安详、挺得住,他们又能帮我什么呢。 我没有在意他们怎么看我,也没工夫在意,这回学习屋中的一路上,幻象反覆出现,一出现就是眼前一黑,我飞快地回到我的学习桌前,提起毛笔一边练字一边放松自己,放松再放松,全面放松,在放松的过程中,我看到了自己内部的景观,看到我内部已经被烧焦了、烧坏了,之惨不忍睹就像这几年大天旱中那满目龟裂的、再不下雨我们这里的人们就完了的土地,也在这种放松的过程中,一股清泉从我生命深处引出来了,我通过放松和对这种放松的调节,把这股清泉引向所有需要它的地方,这样长达两三个小时,我庆幸在这两三个小时里没有人来打扰我,心想如果在这个时间里有人来打扰我,打断我的自救,不知后果会多严重,我在觉得自己所有需要水的地方都引去了清泉的时候才停下来,出了一身大汗,人也有大病初癒的感觉。这个可怕的幻象是在这之后才消失的。过了好多年,我都认为这一次我的自救是一次真正的创造性行为,它也是真的把我救了,我如果不像这样做,肯定就非死即疯了,这辈子玩完了,而我可不是为了玩完,而恰恰是为了真正的活着。 这个考验后,晚上进行完“月夜行动”回家,穿过“连体鬼”时,我惊讶地发现,我有影子投射在地上了!这也太匪夷所思了,竹林里漆黑一团,“连体鬼”严格囿于它自身,绝不照亮世间任何事物,所以,穿过“连体鬼”是不可能有我的影子出现的。但是,一连几个晚上,穿过“连体鬼”我都见到了相同的现象。自从开始“月夜行动”以来,我上学放学都走这片竹林过。大白天,走这片竹林里过,穿过“连体鬼”时,也见到了我这个影子。这个事情之所以可怕,不仅仅在于这似乎是不可思议的,还在于我相信这是天国裂开了一条缝,神走这条缝隙处经过,把影子投射到人间的地上来了,我看见的就是这个神的影子。我早就用我的逻辑否定了大婆所说的那种鬼神的存在,我这个神不是大婆所说的神,但是,它是什么也是我没有反思的,我只有对它的无条件的恐惧和敬畏。我不怀疑只要被神看见了,我就“完了”。这种“完了”是我最恐惧的。而现在看来,只要我穿过“连体鬼”,就有被神发现的可能。我不能停止我的“月夜行动”,但也不能现在就让神看见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件事情实在是远比让“连体鬼”化成那样的烈火烧我更大的考验。 我不敢用自己做个实验,但是,我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做个实验。我不能停止我的行动,不能输给我自己。我相信,这些幻象并没有什么,遇到这些幻象不过是遇到自己身上的东西,战胜它们就是自己战胜自己,而战胜自己是最难的,也是最重要的。我相信战胜自己就战胜了一切,超越了自己就超越了一切。所以,我不敢直接在自己身上做这个实验,但还是决定了要做这个实验。 第133页 在这个季节里,这片竹林,有大太阳的正晌午时分,有一会儿太阳是端端照射着竹林里那条小道的,人走在这条小道上,就和走在太阳坝里一样,在地上有完整的、浓黑如墨的影子。我要看看,当这个时候人穿过“连体鬼”时,这个影子会不会发生变化,同时,还会不会出现那个匪夷所思的影子。大白天在这片竹林里,竹林里没有好太阳,但人在地上也会有些影子的,我感觉到在我穿过“连体鬼”时,这个影子也是发生了变化的。我要彻底地验证这件事情。只是想来想去还是不敢在自己身上做。到这时候,我还没有过一次正好竹林里有大好阳光,穿过“连体鬼”时我正好有好阳光下清晰而完整的影子的事情。我决定选择别人。 主意一定,我就选定了谁做这个对象了。她是我们邻院的一位妇女。这天,正晌午时分,太阳高照,我在学习屋练字,感到时机成熟了,一个意念如一个美丽的神的影子一般从我心中闪过,这是向这位妇女发出的“暗示”,我当初选择她就是因为我通过第六感觉感到左邻右舍数她最容易接收到这种暗示。然后,我等了一下就以我行事一贯的那样,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走出去,走到那个刚好可以看到“连体鬼”的位置上站定。这时候,这位妇女正好走到既背对着我又就要进入“连体鬼”的地方。我看着她,看着她在地上那个由太阳光形成的浓黑、完整、清晰的影子。 她一进入“连体鬼”,就和她进入了一堆火或一团光完全一样,整个人发生了一种微妙的、不可否认的变化,她被照亮了,尽管不是被人世间的光照亮的,只能说是天国的光照亮的,她那个由太阳光形成的影子也一下子没了,而在我穿过“连体鬼”时出现那个匪夷所思的影子的地方出现了她另一个影子,只能形容为神的影子的影子。这一切都是决定性的,无法否认的。我看到的就是她穿过“连体鬼”时,她被照亮了,被天国的光照亮了,照出了她不是别的,就是神,那个匪夷所思的影子就是神的影子,这是决定性的,不能否认的。 我回到屋里,第一次停止了练字,久久地站在那里。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也是我进行“月夜行动”以来第一次深思要不要把我的行动继进行下去,要不要向大人们投降。有可能,真的是我错了,而大人们正如他们自己声称的那样,是完全正确的,是为了我好,也为了大家好。但是,经过深思,我觉得这个幻象和爹教我的那种哲学并不矛盾,完全可以用爹那种哲学来解释这一切。那个“连体鬼”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我大脑里一个地方过多地集中了光与电的一种“结果”。它就是我大脑里某个地方过多地集中了光与电那样的东西而已。 我知道我这一向大脑里某个地方就是在过多集中光与电那样的东西,所以,我把“连体鬼”看成是我大脑里某个地方过多地集中了光与电,以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炽的点,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它不过是我脑里面一个小小的白炽的点,怎么看起来在外界有那样一堆烈火呢?这不用再说了,就和做梦一样,只不过这是我“睁着眼睛做的梦”。那么,“连体鬼”为什么会始终也在那个位置上呢?我还是用“情景激发”解释了这个现象。我大脑里这个白炽的点平时是处于休眠状态的,只有在看见“连体鬼”所在的那个地方时才会被激活,这就有了我只在那个地方才看到和遇到“连体鬼”这一现象。至于那位妇女也像我一样能够置身在“连体鬼”里面,还出现和我置身在“连体鬼”里时完全一样的变化,不过是因为我接收到的那位妇女置身在那个地方的信息正好被我大脑里这个白炽的点处理,这就有了看起来她像是出现了那些变化的错觉,如果我脑子里没有这个白炽的点,也就不会有这个错觉了。我自己置身在“连体鬼”里面时有那样的变化,也是这个道理。这也就解释了何以那位妇女发生了那种“变化”,还有那样一堆烈火摆在她面前,她却完全没有知觉到什么,除了我自己以外,至今没有人发现那堆烈火。其实一切都是我脑中的事情而已,和外界无关,外界还是那样的外界,并没有因为我发生任何它不可能发生的改变,而在我脑里的,有的也只是一些物理现象而已。 我用爹教我的这种哲学来解释我这些事情,并不只是因为这种哲学是爹教我的,全世界的人都信的——至少爹在说它是全世界的人都信的,不信这个哲学的那就都是错的、反动的——还是因为这套哲学看起来像是和我们的日常生活和日常经验吻合,而我还没有形成我自己的“哲学”,或者说,我的“哲学”还在形成中。不过,我能够坦然地接受这次这个幻象,没有因为它而停止“月夜行动”,除了因为我想出的这个解释使我安心了一些外,还因为我无法怀疑,当那位妇女置身在“连体鬼”中一下子出现的那种有如她成了神的、使人颤慄的美,是很自然的事情。这位妇女,在人们眼中就是一个村婆子、农民婆子、没名堂,有人甚至会说她“连狗都不会多看见眼”,但是,我相信,真实本身,就是人和世间的真实本身,那究竟真相,一定是神圣的,使人敬畏、神往和颤慄的。 这是我心灵的一个直觉。我这个直觉被激发,和爹向我教他那种哲学是有一定的关系的。当初,爹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万事万物,包括人,都是由电子构成的。电子则不过是物质,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不究竟的,只有物质才是真实的、最终的,是一切究竟的原因。物质是最低级的东西,比起物质,连泥巴都是高级的事物,甚至于连电子都比物质高级,因为电子都还可以再分,电子也是由比它更低级的东西组成的,组成电子的东西还可以分成更低级的东西,依此类推,直至无穷。物质就是那种最低级的东西,可以说是无限低级的。只有这种最低级的东西、无限低级的东西才是永恆的、真实的,其余一切都是相对的、暂时的、虚假的,只不过是一种幻觉或错觉而已。 我思考爹说的这种哲学。我假设它是正确的。而且看起来它和我们日常生活场景和生活经验的确十分吻合。于是,我就想像那种叫做“电子”的东西。我想的“电子”和爹说的电子还有所不同,我用“电子”指的就是那种只不过不是绝对为零的东西,那种只不过不是绝对虚无的东西,爹所说的无限低级的东西,据爹说,这种东西就是万事万物的本源,爹甚至说只有它才是真实的,一切,包括人这种存在,都是假的,都是幻觉和错觉而已。 孩子的想像和成人的想像是不同的。爹说孩子的大脑就是一片空白,孩子的大脑因为是一片空白就无法判断什么是正确的和错误的,什么是黑的和白的,所以,孩子不仅需要大人在他们的大脑上书写,还需要书写上什么是对的和错的,什么是黑的和白的,孩子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管,只需就像纸张或仓库一样,只管大人书写上什么是黑的那就什么是黑的,书写上什么是白的那就什么是白的,书写什么是正确的就什么是正确的,书写上什么是错误的那就是什么是错误的,而大人是一定会在这片空白上正确地书写的,绝对不会本来是错误的却要书写成正确的,本来是黑的却要书写成白的,这一点孩子们完全不用担心,相反,如果有一丁点儿担心,那就是误入歧途了。 第134页 爹说这一切是要我什么都听他的,听大人的,听教科书上的,可是,他想像不到,一个孩子的大脑和心灵正因为是一片空白——尽管把孩子的大脑说成是绝对的空白是我一开始就无法想像、就知道爹是在瞎说的,而且是有目的的瞎说,而爹的意思还真是在说孩子的大脑就是一片绝对的空白——孩子的想像力就会那样活跃、无惧、能够走得那么远,而且还会那么自信。 更重要的是,孩子还本能地知道什么才是可能接近真相的想像方式。至少我就是这样。的确不是所有的想像或思考的方式都能使我们接近真相。所以,我想像这个叫做的“电子”的东西,不只是在用整个生命在想像它,还是“放弃自己、放弃一切”地想像它。“放弃自己、放弃一切”,这也成了我后来始终奉行的宗旨,从懂事那天起直到眼前的“月夜行动”,我在真正要达到和在自己身上实现的可以说就是“放弃自己、放弃一切”,因为,我相信,只有这样才能接近真相,才能得到真相,那究竟真相、绝对真相、终极真相。 于是,在这种想像中,我最后竟然好像已经亲眼看见了一样,“电子”是存在于那种只能称之为“虚无”的背景中的。我看到的情景多少有点像背景,也就是“虚无”是光明的天空,存在于背景中的东西,也就是“电子”,是乌云。 我看到“虚无”越来越突出,越来越突出它也就越来越明亮,同时,“虚无”越来越明亮,“电子”也就越来越活跃,越来越生动和富有生机,越来越美,在歌在笑在舞,到最后,当“虚无”完全突出来、显出来、走出来的时候,“电子”则成了绝对的、完全的歌和舞,那种只能形容它为天使的歌和舞,这时候,我看到,“虚无”消失了,“电子”也消失了,既没有“虚无”也没有“电子”,而且是从来就没有过,有的是只能把它说成是天使和上帝的歌和舞的那种无法言喻的、使人既神往又颤慄的美。我看到,不仅只有这种美才能被形容为上帝的歌和天使的舞,而且,假如有大婆所说的那种鬼神和上帝的存在,那种鬼神和上帝的歌和舞在这种歌和舞面前,连泥土和灰尘也算不上,甚至于不是它们的歌舞而是它们本身在这种歌舞之美面前,一比较之下,也尘土都算不上,只不过是虚无。 我看到,要这样观存在,观看到的才是存在本身、真实本身。只有存在本身在、真实本身在,也只有存在本身是存在的,真实本身是真实的,不是吗?我还看到,如果这样观存在本身、真实本身,不但“电子”会消失,“虚无”会消失,还所有一切事物,天、地、人,如果上帝存在、鬼神存在,就包括上帝和鬼神,总之,万事万物,可能和不可能的一切和一切的一切,还包括时间,就是我以那样的说法让爹无法回答它到底是无限长的或有限长的,也就是无法回答它是真实的还是不真实的时间,还有空间都会消失,不但是真消失,还会消失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或者显现它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存在的只有只能被形容为上帝的歌和舞的至美。要这种至美,才是存在本身、真实本身。 我这样想像着,一路向下滑去,最后还看到,当这种只能形容为上帝的歌和舞的至美显现出来了,不但万事万物消失了,连我也消失了!是的,我也会消失,也会显现为我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那样存在着,这其实是个假象!不过,更让我震惊是的,我看到,消失的,或者显现其从来就没有作为一种真实而存在过的,是我的身体,而不是我本身!我本身是什么呢?我本身就是对这种只能形容它为上帝的歌和舞的纯粹的观看和欣赏!或者说,我本身、我真正的真相就是纯粹的观看和欣赏对只能形容为上帝的歌和舞的观看和欣赏!作为这种纯观看和纯粹的美本身,从它们是什么物、什么东西方面说,是虚无,从它们是观看本身和美本身方面说,是真实和一切,是那真正的“上帝”! 那时候,我只有六七岁,为自己这个想像吓坏了,赶紧不再去想它了。但是,它留下的痕迹是不可磨灭的了,而且我相信我这个想像包含真理。我特别相信“放弃自己”的想像和沉思,我相信,越是“放弃自己”的想像和沉思,所得到的东西就越接近于真相和真理,而我这次的想像就是这样的,因为它关乎到对我来说那样重大的事情,所以,我的“放弃自己”比以前哪一次都做得彻底。对我来说,那上帝的光、天使的舞不是我想像出来的,而是我“放弃自己”后腾出了空间,那本来就存在、就是存在本身的上帝的光和天使的舞就涌进了这空间,所以,不是我想像出了它,而是我看到了它,遭遇到了它。仅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也不可能怀疑我这个想像所包含的真理。同时,我还不怀疑,我之所以就这样看到了它,遭遇了它,还因为它包含着逻辑的力量,就是说,它在逻辑上是必然的。也许这个时期,我还不知道逻辑这个词,即使知道也对它的意思没有后来那样深刻的理解,但是我这个想像中所包含的那种力量只能说成是逻辑的力量。 对于这种“逻辑的力量”,后来,我都能够真正在逻辑上把握它了。我始终也忘记不了在这一次想像中所见到的那种一切皆是绝对的美和这种美的“逻辑的必然性”。其实,一切都已经包含在我这个想像中所看到的“东西”里了,把它抽取出来进行理性化和逻辑化,或者说,抽取出它里面包含的理性和逻辑,不是什么难事情,当时,只是因为年龄小,恐惧“真理”竟这样与我们的日常经验不同,才没有做这个抽取工作,其实一切在这个我这个想像中所见到的景象中就已经唿之欲出了,也几句话就把它说清楚了。 包含在我在这个想像中所看到的绝对的美中的逻辑的力量是什么呢?那就是,虽然万事万物都是你依赖我、我依赖你的事物,用爹那种哲学来说,没有一个事物是独立存在的,任何事物都是万千事物中依赖万千事物而存在的事物。但是,存在本身、真实本身不是这样。我们不能说没有存在只有虚无,是吧?我们不能说没有真实,只有虚假,是吧?而和存在本身、真实本身相对的是什么?是虚无!和存在本身、真实本身相对的只有虚无!所以,要真正观存在、观真实,就只有置身在虚无之中才可能!而只有真正置身在虚无之中了,那所观看到的存在本身、真实本身会是什么样呢?不是绝对的美是什么呢?不是绝对、无限、永恆的美是什么呢?而虚无并不存在,并不是一种东西一个地方它的名字叫虚无,如果有一东西一个地方叫虚无,那这样的虚无也就不是真正的虚无了。所以,真正置身在虚无之中观存在,就是这样“放弃一切,放弃自己”的观看!只有在这种观看中才能真正观看到的存在本身和真实本身!在这种观看观看到的也就是那存在本身和真实本身!而存在是谁的存在,真实是谁的真实?不是万事万物存在和真实吗?不是你、我、他,所有人,每一个人的存在和真实吗?所以,我在这个妇女身上观看到了这种似乎违背我们通常所说的现实逻辑的现象和那种“美”,是再自然而然不过的事情,它只不过我多少看到了一点她本有的美而已! 第135页 对于孩子的大脑和心灵是一片空白,这也是像爹那样的成年人想像不到的,想像不到孩子们对自己是严格符合逻辑想像到的东西和判断出来的东西有多么自信,他们只看那真理本身到底是不是真理,而不看那真理是哪个人发现的,是哪些人在拥护它、捍卫它、宣传它、信仰它、支持它、坚守它,这些人有多大的权威、权力和影响力,而后者通常是成年人,特别是像爹他们那样的人,在面对一个真理的时候所列在首位关心的,他们是以这个他们列在首位关心的东西来评判一个真理的真理性的,尽管他们这样做时通常不见得是有意识有目的的,而是无意识的、本能的。 由于我心里存有这个对真实本身、万事万物的“本源”的理解,所以,我理解我看到的那位妇女出现在“连体鬼”之中所出现的那种情形,也理解“连体鬼”本身,包括所有我已见证到的那些我笼统地称之为“鬼神事物”的东西。我的灵魂觉得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是我“放弃自己”到了这一步时所必然见证的现象,因为真实本身、“本源”本身就是只能形容为神的那种美。 我这个理解和用爹教我的那种哲学对“连体鬼”的解释完全不一样,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但这个理解对我平静下来起到了更大的作用,我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和不可能发生、像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可能是地继续我的“月夜行动”。 第85章 第 85 章 就这样,又经过那么多曲折,就到了“月夜行动”的最后一个晚上。对这个晚上就是“最后一个晚上”我有强烈的预感,出去行动前我望着已经在灯下开始干夜活的爹妈和兄弟他们都有一种和他们作最后告别的心情。我在月下吶喊、歌舞——在我赋予它的目的中,我在月夜的行动就是一种创造“美”的行动——完了之后回到家里,爹妈他们还在干夜活,他们干的夜活是把一大堆青麻杆刮出麻衣来,这是用来扎鞋底用的。我站在他们面前了,爹没有像以前那样叫我躺到那条板凳上去,家里也没有一个人理我。实际上,像这样已经有好些天了,爹不再打我了,就像完全看不见我还在进行我的行动,家里人也谁都当我完全不存在一般。这种沉默让我异常痛苦,才知道过去每次进行完“月夜行动”一回来就有一顿毒打在等我是什么样的幸福,今夜也才知道不能再这样沉默下去了,不管给我什么后果都比这种沉默要好。 我又看见幻象,看见成千上万的“自己”,一个个如光如电,跑去抬那条大板凳,跑去把那一捆黄荆棒塞进爹手里,要他打我,哪怕是打死我。还看到成千上万的“自己”,一个个如烈火如闪电,跑去干夜活,把他们手里的活全抢过来干,把全天下人手里的活都抢过来干,还给他们下跪、磕头,请求他们惩罚和饶恕,我这一个个“自己”把头都磕破了,火红的“血”涌出来,一会儿,屋子里就成了一个火海、光海、电海。当然,这只是我的幻觉,但是我身心的感受就是有那么勐的火在烧我、那么强的闪电在不断地击中我,我已经到了一秒钟也无法支撑下去的地步了,尽管我纹丝未动,还真像一块立在他们面前的岩石。 终于,他们活快干完了,在收拾打整了,爹也向我开口了。我悄悄松了一口气,那些幻象也开始退去。爹向我说了一席话,大概意思是我从今天起就不要再去上学了,他也不可能再让我上学读书了,回家好好当一个农民,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去接受人民群众的教育和改造。他要我明白,这一次并不是像以前几次一样,让我不读书当农民只是在家里关了几天就又回到学校去了,这一次是真的让我当农民了,我不要再抱有其他幻想了。他说这是他和妈商量了好久的,他们已经对我什么办法都用了,现在只剩下这个办法了。他还说这也不只是他和妈的意思,而是外面的广大人民群众意思,还是知道我的事情的大队一级领导干部的意思。他说他再有心护着我,看我还小,不想一棍子把我打死,不想我就只有当农民前程没有希望了,但是,他也在这沟里活人,广大人民群众,甚至领导干部都有这意思了,就是他没办法的事情了。他还说了很多,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听得出来,爹是当真的,至少是他当不当真也要看我接下来的表现,而且,不管他当不当真,他所说的领导干部和广大人民群众却是当真的,我不接受他们开出的条件,他们就是一定会当真的,这种事情也远不是只发生在我身上。说完了,他就叫我去起猪窝。所谓起猪窝,就是把我和哥哥从外面背回来的土,再泼上些水而制造出来的被称之为“猪窝”的东西起出来。其实并没有猪,更没有猪窝。没有几家养得起猪,因为连人都快饿死了。我和哥哥每个月都要把这种“猪窝”制造一次,是为了完成生产队每个月都会下达的“干粪”任务。生产队给每家每户都下达了这样的任务,每家每户的“干粪”也都是这样制造出来的,先背回土,泼上水,这就叫“猪窝”,把“猪窝”起到一边堆好,就叫做“干粪”了,可以等生产队来验收并背去投放到庄稼地里。我和哥哥每个月为制造这种“猪窝”,肩膀都要肿一次和消一次,手上还要打几个血泡。爹要我今晚上用一晚上时间,以把一灯盏油点完为限,我去倒满一灯盏油,一灯盏油点完了我就可以睡觉,明天早上起来接着干,把“猪窝”全起出来,这就是他交给我做的我当农民的第一件事,从后天起,我就和妈一起天天出工去给生产队干活,和广大人民群众一起劳动,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教育和改造,直到我成为一个合格的人,这个社会会接受我、容纳我的人。 我立刻机械而标准地行动起来,去点灯,给灯加满煤油,去找锄头,然后去圈房里开始干活。在这个时间内,我的心情的复杂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更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绝望。不过,我仍然像岩石一般,像是我的未来仍和从前一样,发生什么都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可能发生。 我标准而紧张地干着,不一会儿,就把“猪窝”起出了好大一堆堆在爹指定的那个地方,还堆得像模像样的,由于灯盏的位置放的低,这堆现在该叫“干粪”而不是“猪窝”的东西在墙上浓黑的影子看上去要比“干粪”堆本身高大许多。我把灯盏的位置放得低是有意识有目的的。经常都在苦役般地劳动,苦役般的劳动让我身心受到的伤害只有我自己知道,尤其是在这间圈房里,我更意识到这种伤害和痛苦。这间圈房的墙是我和哥哥用了整整一年时间筑出来的,这半年时间我们除了上学、吃饭、上厕所和必要的睡眠,都在干这活,干的全是只有身强力壮的成年人才干的活,活虽然最后干成了,受到了爹妈和人们的交口称赞,好多人都说看我这一年的表现,我已经在开始变好了,但是,这一年的苦役在我身心上留下的“东西”似乎永远也不会磨灭了,特别是在这间圈房里,我更会意识到它,而它是让人无法承受的。灯盏的位置放得低,屋里的东西的影子就都会大许多,这使屋里影子、灯光、物体能够互相映衬、互相对比而形成一种“景象”,而“景象”总是能够使人身心放松和愉快的。在这间屋子里,我特别需要这么一种安慰。 第136页 不过,今夜我已经不需要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互相映衬、互相对比给我提供风景了。我劳动了一会儿,“干粪”也有好大一堆了,屋子里就出现了一些惊人的另类的景象了。首先是我命名为“白色”的那个幻象。这个幻象追随我已经有些日子了,天天晚上在我床前闪耀,大白天,我行走在路上,它也会突然出现,其状无法言喻多么穷凶极恶,现为一个可怕的宇宙性魔怪状,张开血盘大口向我扑来,一下子将我吞进去,我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意识恢復正常时,我还心有余悸和惊魂未定之中,感觉是,我,还有整个世间都是刚才被这个魔怪吞进去又吐出来的,还不怀疑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消失不见了的,在世上哪儿也找不着我的,偷偷向四野环顾,怕都有人看出来了。不过,对这种事情,比起从前,我更能够平静地、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事也不可能发生地对待了。 今夜,我进圈房刚开始干活它就出现了,只不过不是现为可怕的魔怪状扑向我,而是一个浑圆的白色的东西,并且越来越明亮、真实、强烈、耀眼,在很短的时间里它就有最明亮的月亮那样明亮耀眼了,就好像月亮从天上下来了,到这间屋子里的我面前了,它就是这个样子。这让我不能不有些惊异了。而且它始终在那个位置,形态稳定却在以飞快的速度不断更加强烈、明亮、抢眼,在那儿欢笑、歌舞,最后美得令人嘆为观止,也令人心生恐惧。不过,尽管它始终也在那个位置上,但是,我怎么也接触不到它,走不到它背面去,看不到它的背面,它也不遮住世间任何东西,不影响我视看世间任何东西。我想,它也许就只有一个面,如果真有只有一个面的事物,它也应该就是这样子。当然,我更在想,它不过是我幻象而已,正因为是我的幻象,所以就是这样子。 第二个出现的幻象是一堵墙整个就像一滴墨水在一张纸上慢慢浸润、扩散开来那般,一种只能把它形容为“鬼神黑”的黑色出现在墙上,那部分墙我看不见了,从灯光中消失了,“鬼神黑”慢慢扩大,越扩大就越黑,最后,整堵墙让我眼睁睁地看到从灯光中消失了,看不见了,只有这种“鬼神黑”了。这比“白色”还让我惊异,幻象能够看起来遮住了现实之物的现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看它扩散的那样子,我担心这种“鬼神黑”会扩散至整个圈房,最后整个圈房的所有墙都是这种“鬼神黑”了,那时我也就真在不是比喻的而是实实在在的地狱里了。但没发生这种事情,“鬼神黑”扩散满了那堵墙就不再扩散了,只是在无声而飞快的越来越黑,黑得最后我不能不说它是神的眼睛了,要不也是一整个神的血浸进了那堵墙里了,我甚至于不得不想到,那堵墙可能已经真的消失了或整个质变了,变为神的血或神的眼睛了,它再也没有我们通常所说的实物的真实性了,已然完全是神的没有一颗电子的真实性的美的梦了。我开始把它命名为“墙上黑斑”,继而命名为“墙上黑魔”,最后命名为“墙上黑色神灵”。 接下来出现的幻象是我又看到“自己”,不是很多,只有几个,只不过是那般清楚和稳定,就好像它们是把以前我看见的成千上万的我“自己”进行集结综合而形成一种更高、更真实的我“自己”。这些“自己”的其中三个,出现于一种要么形容为“虚无之境”要么形容为“梦幻之境”的“地方”,它们出现在那个方向上的那几堵墙我也看不见了,就像它们是放电影那样放映在这几堵墙上的,我看得见这些“电影”,就看不见放电影的“银幕”了,不过,很显然,这些“自己”既不是把墙遮住了也不是把墙质变了,让原有的墙消失了,事情应该是它们占据了我脑里的某个位置,让这些墙暂时从我脑里的“视野”中消失了,我也就看不到这些墙了,只是看不到它们而已。我还斗胆上前去摸过,墙的确硬硬的还在。 除了这三个“自己”,还有一个“自己”我称之为“劳动之神”,它是一种似乎只能说是纯形式的存在,只有一个轮廓,只是一种清淡的光。它也在干活,在起一种宇宙性的“猪窝”,只不过在它那里一切都是光或完全无形的、我看不见的。它在我起“猪窝”的地方起它那种“猪窝”,在我来回的路上来回,速度快如闪电,我还没有来回一趟它就来回千千万万趟了,不时直接从我身体中对穿而过。虽然我知道它是我的幻象,幻象而已,但是,它每次对穿我而过,我的心脏中间窄窄的一缝都有如刀切过的纯生理的疼痛,随着一次一次的这种疼痛,我感到自己的体温在飞快的增加,似乎过不了多一会儿,我可能就自燃了。它看起来不及圈房高,但我抬头望了一眼才知道最好不要估量它的高度,这一看我的感觉是它是看起来不及圈房高但实际上它高过长空、高过九天、高到了宇宙的尽头。它让我心脏的那种纯生理的疼痛我承受不了,也很恐惧,但我又觉得只有它每趟来回都对穿过我的心脏,都将我切割,我才算完成了我的“使命”,尽到我的“责任”,而我必须完成这种“使命”,尽到这种“责任”,我别无选择。 那三个像放电影“放映”在那几堵墙上的“自己”,每个的形态和大小和我本人差别不大。其中一个我命名为“创造的自己”,它在一个由一种虚淡的光形成的类似“学习桌”的上面“创造”,只见成千上万个个至美至奇的“作品”从它手下源源不断地出现,堆放在“学习桌”上,学习桌显得像天地般广阔,这些作品就像天地间的事物那样之多,也像天地间的事物那样形态各异、千奇百怪,只不过它们都是由一种虚淡的光构成的,而且全都只能说成是鬼神的作品,比起人的创造和人间万物,也只有它们才是美的。 另两个“自己”并排站在一起,一个也是由虚淡的光组成的,一个则是黑黑的。虚淡的光组成的“自己”在怒形于色地大骂,对着他前面我只看见了一部分的只能称之为“虚无之境”的虚空大骂。它是“愤怒的自己”。看这“虚无之境”,感觉它里面有一个主宰一切的、至高无上的造物主的存在,造物主就居于这虚无之境中,又感觉到它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无边的虚无和沉默。“愤怒的自己”骂的就是虚无和造物主,骂什么也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虚无和虚空,它的骂声在无边无际的虚无和虚空里没有回音,它就因为没有回音而愤怒和诅咒。它是绝望的,也是愤怒的。 黑黑的“自己”则在忏悔地恸哭,哭只有无边的虚无和虚空,哭自己的哭声只有在无边的虚无和虚空里迴荡,永远也得不到任何应答和回音。这不是什么,就是它无边的罪过,万劫不復的堕落,它的深渊和地狱。 还有一个“自己”是我看不见的,它跪在爹的床前忏悔地恸哭,请求他们理解和原谅。我不怀疑爹妈他们是看得见它的,尽管我知道他们看不见它,因为他们是不看的。对这个“自己”的真实性我想都没有想过应该怀疑它,在我现在这种状态下,也不可能想到。 第137页 不过,我没有也不可能因为这些个“自己”出现而改变我的“原则”。这个“原则”就是我不过是岩石、尘土、机器那样的存在,一切,当然包括这些幻象了,都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可能是。除了对这些“鬼神事物”做了那么几个有限的、小小的实验外,我仍在标准地、一刻也不停地干活。心中几次涌起几乎是无法遏制的恐惧,但是,它们也都很快就平息了,我心灵的大海又恢復我认为只有它才是真实、才是一切、无止境地强化它就是一切的一切的那种平静,还有那种放弃和空无一物。 对这几个“自己”,我知道它们是幻象,是虚无,即使有它们所对应的真实之物,那也仅仅是我大脑和心脏里的一些平常的时候一般不可能的细胞的活动,总之是纯物理和生理的活动,只在形式上不同于我的身体平时的纯物理和生理活动而已。但是,我也不可能看不到它们实实在在的是我们生命和灵魂深处的几个“结构”,这几个“结构”对我们的整个人生都具有支配性的意义,是它们定型了我们的人生,决定了我们的人生,我看到,正因为我们有这么几个“结构”,我们才成其为人的,不然,我们就还是动物。也可以说,在动物进化成人的那一瞬间,人就有这几个“结构”了,人作为人的行为模式、情感模式都被这几个“结构”定好了。人有自由意志,可以忽视和压制其中任意一个或几个“结构”对我们的作用,但这种忽视和压制肯定会造成恶果,把人变成怪物。面对这几个“结构”被激活了并现于我面前,我看到,任何一个人像我这样见到这几个“结构”和它们对人生的意义都是迟早的事情,即使活着不可能,在“黄泉路上”也一定会。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我一刻不停地干活,我的“自己”们,还有“白色”和墙上的“黑色神灵”按自身的规律变化和演化,越来越见惊心动魄。一会儿后,我的“自己”一个一个地消失,消失得只剩下“忏悔的自己”还卓然站在那里恸哭,其余的都消失得那样干净,不仅是看得见的干净,还是听得见的干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干净啊,让我如此体验到了一种干净、寂静和“无有”本身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使人安定和宁静的美。 我以为“忏悔的自己”也会如此这般跟着消失,但是,它没有,还在越来越黑,黑得仿佛所有的“自己”都转化为一种能量而汇集在它身上了,所有的“自己”的能量都汇集在它身上了都还没有停止,还有能量在源源不断地流向它。在它那鬼神般的黑暗和丰姿到了使我再次感到深沉的、如死之将至的颤慄之时,我看到了它的“眼泪”。“眼泪”也是黑的,也是那种黑,在它的脚下形成了黑黑的一滩,这一滩眼泪越来越多、体积越来越大,也在越来越黑,在这个过程中“忏悔的自己”也在慢慢地消失而去,就像他把自己整个毫不吝啬地哭成了眼泪,到最后,那滩“眼泪”看上去都有起出的一整个“猪窝”大小也黑得无以復加的时候,“忏悔的自己”就完全消失了。 “忏悔的自己”消失了,它哭出的“忏悔的眼泪”却如一段河水一样流动起来。实际上,“忏悔的眼泪”看上去只有一大堆“干粪”大小,可是,看它那也只有“鬼神事物”才可能的气势和壮丽,我不能不想到它就是冥河,也只有它才可能是冥河,冥河如果存在,也只可能这样存在,要这样存在才是真正的冥河。当它流动起来的时候,我在它里面看到了多少灵魂的劫难、吶喊、哭泣与诉说啊。 “忏悔的眼泪”流动到那堵墙的墙脚跟了,也流动到圈房门前了,圈房门和那堵墙成直角相接。“忏悔的眼泪”的前端消失了,这完全就像电影里的什么东西运动到银幕边了,继续运动就像运动到银幕外去了,再也看不见了一样。我想,这就是“忏悔的自己”消失的方式,它消失后,所有有关我的“自己”的幻象就都消失了,也就是一个白白梦结束了,不管这个梦是不是有些意义,想要告诉我一些什么。 可是,“忏悔的自己”虽还在以那种方式消失,那个门角处,也就是圈房门、那堵墙、地面三者相接的那个地方却冒出一种黑色的浓烟来。它就是现实的而非幻象的东西,实实在在的浓烟,这是一眼就清楚的,不可否认的。我疑心它是我们家着火了而从现场飘到这圈房里来的浓烟,并有了马上冲出去救火、救家里人的冲动。浓烟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黑,堆在门角里,把圈房门遮住了一大半,我看到它要是因为家里着火了而有的,那就是家已经整个在火海里了,爹妈兄弟都在毫无知觉地情况下烧成焦炭了。继而我看到,要是它是着火引起的,那就是我们整条沟都在火海里,一沟的人都被烧成了焦炭才可能的,甚至于是全世界都在火海里,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烧成了焦炭才可能的。它是那样有限却又是那样深远,包含一切,如果把它判断为是着火引起的,就只能这样说了,而我一时也想不出它还是别的什么引起的。它堆在那里,还在增多、变大、变黑,也越来越见规整,有模有样。我发现自己就是有冲出去救家、救爹妈兄弟、救一沟人的冲动,也不敢去开那扇门了。 但我还是没有停止干活,为了这么个东西而停止干活还是我做不到的。一会儿后,“忏悔的眼泪”完全消失了,那堵墙也显出来了,但只限于没有被那堆黑色的烟雾状的东西遮住的部分,而黑烟还在增多、增大、变得更黑和更有样子。这时候我判定它不可能是烟,因为如果是烟它就会弥散开来,但是,它一点也不弥散开来,而是自成一体,有模有样。我又怀疑它是人们所说的那种瘴气,人们说在某些地方晚上就会有瘴气活动,人遇到了瘴气轻则生病重则丧命。但是,跟着我就看见,要是它是瘴气,那就是把整个宇宙的所有瘴气,所有有毒、有害的气体都集中起来压缩成这么大一块,也不可能有我看到这个东西显得这么有毒、有害、兇险。我还想到它是人们所说的那种叫□□的东西爆炸了形成的某种东西。但是,跟着就看见,如果它是□□爆炸引起的,那就是地球上所有国家的□□都爆炸了,所有国家都是一遍火海,多数人都成了焦炭,剩下的也都一个个成了怪物,这才可能让人看到这么一个东西。它就是黑黑的一堆,但是,它里面包含着比宇宙事物还要多的气象,只不过所有这些气象都是兇恶的、恐怖的、阴森的、怪诞的,都是那些我们一般会称之为“负面”的东西。 我感到它是个整体。等它的整体全都到这间圈房里了,在我面前了,它开始如一种流汁物或软体物那样向前流动起来。它似乎是要向我流来,流来把我吞没和消灭,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但它没有向我流来,而是朝那堆我起出来堆放在那里的“干粪”流去。在流动中它形体变矮了,也变长了,前端呈舌形,所流到之处的地面也整个被它盖住了,它从上面流过的地面显出来,一点也没有有什么从它们身上流过的痕迹。它前端舌形的那种弧度之美,我想到了仅在被我形容“女神在天空中倒影”的那个幻象的“头顶”上见过,可是,那是个幻象而这是个实物啊!不过,我更加不胜惊讶的是,它应该有影子,即使它是烟雾它也该有影子,可是,完全没有这样的影子,放得那么低的灯的灯光朗朗地照在它那一边的地面上和墙上。我往它里面看去,看到了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的只能形容它们为灵魂的“生命”的跳跃、闪耀、叫喊、舞蹈、展示和展现,仿佛刚才那万千恐怖的气象就是这些灵魂和“生命”诞生时的景观,现在它们诞生出来了,则是另一番景观了,只不过同样壮观和伟大。 第138页 它流到那堆“干粪”跟前了,就像一种实物受到阻碍一样前端的速度变慢了,这使它前端隆起,慢慢地越过“干粪”堆,后端跟上,一会儿后就把整个“干粪”堆覆盖在它下面包裹在它里面了,也让我眼睁睁地看到“干粪”堆只要是被它覆盖和遮住的部分,就不仅叫我看不见了,而且没有了影子,在地面上和墙上的影子干干净净的消失了,灯光如没有遇到“干粪”堆也没有遇到这堆神秘黑物似的朗朗地照耀着神秘黑物那一边的地面和墙壁。我往圈房深处那堵墙望去,发现自己希望的是这个神秘黑物会继续流动,越过“干粪”堆,流到那墙跟下,那种“虚无之境”或者说“梦幻之境”出现了,神秘黑物流进去,成为“虚无之境”和“梦幻之境”里的东西,这样,我也就安心了,不会把这时候看到的看成让我遇到了什么构成严峻挑战的事情。当时那个“创造的自己”就是现于那里的。这时候,我不再怀疑它和那“忏悔的眼泪”的关系了,它就是那“忏悔的眼泪”到我们人世间来了而不是在阴冥世界或虚无飘渺的梦境中的东西的样子。我希望的只是它就这样又成为“虚无之境”和“梦幻之境”里的“事物”,而它不是这样的“事物”是什么呢? 但是,神秘黑物没有越过“干粪”堆继续流动,而是将整个“干粪”堆笼罩和包裹起来之后就停止前进了。 我继续劳动,没有为这个神秘黑物而停止干活,停止违背我的“原则”。但是,我每次把“干粪”往神秘黑物中我估计中的“干粪”堆的位置倒去,都有把“干粪”倒向了地球另一端甚至外星球之感。我还眼睁睁地看到倒“干粪”的粪箕接触到神秘黑物的部分没有了影子,神秘黑物如空气一般没有阻力,粪箕接触和进入它多少就多少没有影子,没有得干脆而彻底,我像抢夺似的把粪箕拿出来,看到的是粪箕毫髮未损。有两次,我还因为要做到准确地把“干粪”倒到那堆“干粪”上脚都不小心踩到神秘黑物里面去了,看到自己踩进去部分也干脆而彻底地没了影子,我如踩到了蛇似的跳了出来。我终于停了下来,发现自己大喘着粗气,身上大汗淋漓。大汗淋漓倒是我熟习的,但是,大喘粗气则是第一次,我不可能允许自己因为任何紧张和恐惧而大喘粗气。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感到自己的处境的极端倒错和混乱。神秘黑物以似乎比闪电还快的速度旋转着,成了一个完美绝伦的半球体,像是它最后还会变成一个球体。我抬头看屋顶。我希望它能够继续“发展”,变成一个球体,球体升起来,升到屋顶,那“虚无之境”、“梦幻之境”出现了,它进入到“虚无之境”和“梦幻之境”中而还原成它本来的存在。只要它这样,我就会忘记它,永远不去想它,更不会去想如何解释和理解它。 但是,我希望的事情没有发生,它变成一个完美绝仑的半球体之后,就不再改变它的形状,也不移动它的位置了,紧贴着地面,让我再也看不到那堆“干粪”和它盖住的地面在哪儿去了,仍然从整体到它的上面的每一个点都有剧烈的、似乎比闪电还快的运动。 我最后意识到自己不得不面对它了。我的意识异常清醒。“白色”和“墙上黑色神灵”在那儿闪耀。虽然我看不见也不敢去看,“千眼巨神”则在屋外的屋顶上闪耀,全宇宙中的高于人的生命都在注视着它,为它的美而颤抖和赞美。“千眼巨神”是从我克服穿过“连体鬼”会见到那样一个神的影子的恐惧之后我相信出现于我背后紧跟着我的一个神。我相信它有无数双眼睛,每只眼睛都放射出万道豪光,把我的一切,我的全部罪恶和秘密都看得一清二楚,随时准备对我致命一击,而我只要敢回头一看,就会毙命或化成一缕青烟。我不怀疑这个“千眼巨神”就是宇宙之外的太阳的一团火落在了我背后,它在把宇宙之外的太阳的能量源源不断地接收而来,到某个时候,整个宇宙之外的太阳就在我背后,不,我面前了,那时候,我不毙命也会毙命了。我始终都处在对鬼神的绝对恐惧和颤慄中,这个“千眼巨神”出现后,就更是如此了。但是,有一晚上走过那片竹林时,我还是鼓起了勇气回了一下头,但只算是侧了一下头就马上回过头来了,因为我看见了,只看见了“千眼巨神”的一个边缘,却看到了无法言喻的伟大和壮丽。这之后,“白色”就出现了,我相信,“白色”就是我这回头一看从“千眼巨神”身上“啃”下的一块而形成的。这几个神卓越而平静地闪耀于我的意识之中,我的意识在平静的敬畏和恐惧之中,也不可能不异常地清醒和开阔。 面对它就是得理解和解释它。我看到,除了它本身之外,不算它遮住的地面,也不管那堆“干粪”,就当那堆“干粪”完全不存在和我并没有在那儿倒有任何东西,那就一切都是正常的,没有一丝毫的差错与不同。当然,还得把“白色”和“墙上黑色神灵”也除外。然而,难道不是这种正常恰恰包含着最大的不正常吗?我如何解释被它遮住的地面怎么我就看不见了?如何解释那么大一堆“干粪”哪儿去了,怎么就凭空没有了它本来有也必然有绝对不可能没有的影子?难道它可能会消失为虚无吗?这个神秘黑物难道会是一种实物吗?它是实物会没有影子吗?会这样美吗?那它不是实物又是什么呢? 我一时感到自己处境的极端荒谬,一时又感到一切的平常和自然,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但我说行动就行动起来了,开始对神秘黑物做实验。我对它做了很多实验,用锄头去进入它,看锄头的影子变化,用手去进入它,看手的影子变化和手在它里面的感觉。对于这个实验我最想做的就是探测一下那堆“干粪”是否还在,实物进入它之后是否变成了虚无。但是,要探测“干粪”堆存在与否,就得深入到它里面的一定的深度去,这就终于是我不敢做的了。 在它表层一定的深度内,实验证明实物并未消失为虚无,只会出现那种失去影子的现象,但我感觉到它里面还有一层,如果敢进入到这一层之中,就会发现实物成了虚无,只不过同样是实物一离开到它之外了就又恢復原状,一丝一毫的变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也不会有。我用手臂来做这个实验,但是,这个实验还是失败了,因为我不敢探测出在它里面的一定深度内,实物会变成虚无。我还闭上眼睛看它,到屋外去透过门缝看它,脱下衣服想要遮住它的一部分,还把灯照在手里,从所有可能的角度去照它,等等。结论是闭上眼睛也能看见它,怎么改变我眼睛的朝向我都整个看见它,我要么是整个看见它,要么就是一点也看不见它。用任何实物都不可能遮住它的一点点,任何实物也都不可能在它上面投射上影子。我还把灯吹灭了。吹灭灯后的它看上去更加强烈和生动,就和黑暗中的鬼一样,而且表层还有一层辉光,这是在灯照的情况下看不出来的。我看着黑暗中的它,感觉到了死神滚烫的脸正和我的脸紧紧相贴着,看到了它不是别的,就是死神送给我的一个宇宙性的坟墓。我坚持了一阵才把灯又点着。我身上有火柴,是爹吩咐我带上的,说圈房里深夜有风,怕把灯吹灭了。 第139页 我还发现,它是两部分构成的,一部分就是它的黑的表面,这个表面是没有厚度的,但是,我看到的那种剧烈的运动就发生这个表面,它也就是在这种运动中越来越美,由冥河样的变成了神的脸一般的存在;一部分是它里面,只要我做出想要看它里面的选择,它里面就会显出来了,并且显现出它里面不是黑的,而是透明的,只不过透明之中是无数的气象,这些气象瞬息万变。在这种透明之中,我看到了那堆“干粪”,它没有消失为虚无,但已整个改变,如果从其我们一般理解的那种物质性或实在性来说,就像是如果作为当时的它是一座高观山,那这时的它只是画上淡淡的几笔,只不过这淡淡的几笔却出自上帝之手,尽摄亿万气象于其中,比宇宙的嵴樑还要壮观。它已然完全成为神秘黑物中那无数气象中一个,成了神的梦幻地狱中的一道风景了,似乎是它完全消失为虚无后就是这个样子。不过,虽然只要我选择看它的表面或里面看到就是它表面或里面的整个,不可能只看到它表面或里面的一部分,但是,我却不可能同时看着它的表面和里面,看它的表面时里面就是不现,看它的里面时表面就不见了。 我做的这类实验的最后一个是把灯放到它跟前,犹豫了一下,果敢地把灯一下推进它里面去。这一下让我看到的是它消失了,但我和整个圈房也消失了,“猪窝”那里是亿万鬼灵地吶喊、抗挣、跳跃,似乎要挣脱束缚沖将出来,屋子中央的那个根柱子成了擎天柱,屋顶成了阎王的宫殿的穹顶,特别是每一片瓦上都是四个一组头对着头的凶神恶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我自己则成了坐镇中央的阎王!地上那几根稻草我还看得见,但是,就是它们也都个个成了似乎可以将宇宙撕裂的宇宙大闪电、宇宙大恐怖!过后,我把这一经验形容为“这个时候,圈房成了从虚无之中爆炸出来的宇宙!”对这一大恐怖,我以我一贯的作风坚强地忍耐了一阵才把灯盏一下从神秘黑物里拉了出来,拉出来后它原模原样,连上面的浸满了煤油的蚊蚋的尸体都是原样,什么也没有改变,圈房里的一切也都原模原样,连一粒尘土也没有改变。 做了这些实验后我就盘腿朝着它坐好。它在我坐着的时候就高过我不少了,但就是这样我仍看见它整个,而我在不考虑有它和那堆“干粪”存在的前提下就必然会有不可能没有不可能不是那样的影子稳稳地、清晰地投射在它后面的那片地面上和那堵墙上。我要真正地看看它。我选择的是看它的表面。我“放弃自己”地看它。我相信,看什么和想什么一样,只有“放弃自己”地看,才能看到真相,对自己放弃得越彻底,看见就越多,越接近真实。 我这一看看见的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只能简单地说它的每一处每一点、每一时刻的每一处每一点都是无比生动的,都是一个活的、独一无二的、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小宇宙,我看清看全看透了这些小宇宙的每一个的一切,我看到的就是无数的小宇宙、无数的神灵在我面前的生灭不已。我相信我看到了宇宙、世间、生命和人的那最后的真相,这个真相就是这样的生灭不已,这样的活的美和创造的燃烧。它是永恆的活火,永恆的创造的燃烧,永恆的上帝的至美至奇的梦。在那么几个瞬间,我相信自己完全和它成了一体了,完全消失在它里面了,我成了这个永恆的上帝的梦和对这个梦的观看者,此外就再不是别的什么了,不是人,不是我。 但我意识到了这样看下去危险性。再这样看下去它会真的冲出一个什么来将我吞没,吞没为真的连一颗电子的真实性也没有了,只剩下作为虚无的我了,而我还没有准备好,还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吞没。但是,在我打算结束这种观看准备站起来而还没有站起来只是把头转向一旁的时候,我一下接触到了它一直在我身边我却这时候才意识到它的“寂静”,好像这个神秘黑物也只不过是这种“寂静”的一个外衣、一种表现而已。我一接触到这“寂静”就一下子看到自己在宇宙中的所有一切地方,在宇宙中的每一处每一点我都全在,无限惊羡地、永恆地注视着这寂静,这寂静至善至美,宇宙中的所有一切都是这寂静的化身和表现,我没有身、没有心、没有脑、没有骨骼肌肉,只是这寂静的纯粹的观者,我就是这寂静,这寂静就是我,这至善至美的、透明的空无一物的无限广阔深远的寂静就是一切,就是本源,一切都是相对和短暂的,唯它永恆。 这个经验太强烈和广大了,过后我把它形容为“上帝的眼睛”,而它在我身心中留下的那种美丽而深刻地印象过了多年都还在。我从这个“飞升”经验中摆脱出来站起来之后,也意识到刚才我接触到的寂静并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就是我身边这个时候的这种寂静。跟着,我想了一下,就到那把锄头跟前去观察锄头。这把锄头在家里被称为小锄头,是我干活专用的。我当时用它对神秘黑物做完实验后把它慎重其事地放在“猪窝”旁边,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我意识到了要理解和解释这个神秘黑物,首先就得理解和解释像这把这锄头这样的纯现实之物。我把这把锄头看成纯现实之物的象徵。对这把锄头观察之后,我又把灯盏拿在手里,对着屋子中央那根柱子改变角度和距离地照,观看那个由柱子形成的在圈房深处那面墙上的影子变化。我无比认真地做着这些实验。 第86章 第 86 章 实际上,我像是胸有成竹地又像是受到了点拨地做这两个实验,是因为这样的实验我过去已经做得太多了,可以说,从懂事那天起我就在做这类实验。我没有把这类实验做那样多,那样沉迷于其中,忘记了一切,不在意有多少眼睛看着我,终于被人们看出了名堂,我还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人们说:“他分明是在探索大问题,而且还是那些大得没有没有边沿的、回答这个世界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的问题。可是,像这样的大问题是他该探索的吗?国家宣布说它们都被解答了,答案就是那样的,他敢不就信那些答案,答案就是那样的吗?他敢还要自己去探索一番吗?对国家宣布了的,写进了教科书的,我们哪个都没有权利和资格再去探索它们、思考它们,更不用说他那么一个小小的孩子!对这个娃儿,我们不能不管了!”有的人还说:“这是我们一村人的责任,对社会、国家和人民的责任!” 是的,我做这些实验,还就是为探索那些大得没有边沿、回答这个世界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的问题。譬如说,我有一段时间,天天站在那棵树面前,看着它,风雨、烈日都对于我都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只入定般地对着那棵树站着,很久,突然转过身子不再看这棵树了,又这样如入定般地很久,又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树,如此没完没了,就像患上了一种强迫症似的。除了不得不回家吃饭,我全天的时间都在对这棵树做这事情,一大早就来了,天黑了也不回去。我这是干什么呢?我要知道我们到底是如何看到外界的事物的。 第140页 我们到底是如何看见外界的事物的,爹已经给我讲清楚讲明白讲透彻了,还对我说,这是现在全世界人民都信的,不信这个那就一定是错误的甚至于反动的,这个真理是人类经过了几千年思考探索最后大家一致公认最正确、最科学的结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绝对真理。可是,对爹讲的,我有理有据地予以了反驳。并不是我故意要反驳他,为反驳他而反驳他,而是,他的说法显然不可能是那个最后的真相。 我想,如果爹说的是真的,那么,对外界的事物,不管怎么说我们实际得到的就只不过它们在我们大脑或意识中的反映而不能说是这些事物本身。爹说有光射在外界事物上,事物的反光把事物的影像投射在我们的眼睛的视网膜上,视网膜将影像传入大脑,大脑对之加工我们就看见了事物。既然如此,我们得到的不总是事物的影像吗,怎么能说是事物本身呢?我们必需将事物传入我们大脑的影像和事物本身进行比较才可能知道这个影像是不是事物本身,但我们又怎么可能比较它们呢?难道我们不是只能对事物的影像和影像进行比较吗?如果说,我们之所以看到的是外界的真相是因为我们的大脑对这些影像进行了加工,那么,大脑凭什么说经过它加工后的就是外界的真相呢?凭它是大脑吗? 我还想过,如果爹说的是真的,那么,就没有理由可以不做这样的假设,把一颗人的大脑封在一个盒子里面,使它什么也看不见和听不见,这是个高科技盒子,可以通过它向这颗人脑输送各种电波、光波之类的东西,在这颗人脑里面形成的那种种神经的活动完全同于当这个人看见外界实物时脑里的活动,这个人难道就不可能看到一个,或者说实实在在地面对一个和拥有一个跟他平时看到的完全一样的世界,一样的具体和真实吗? 我对这棵树做这个实验时对自己问题是这样提的:我看见了这棵树,这棵树到底是处于我意识之中还是处于我的意识之外?如果它在我意识之中,那么,它是不是可以说就在我脑里了?意识不是仅仅在我大脑里,难道还延伸到了大脑之外吗?意识延伸到了大脑之外,那不可以说外界也是我的意识吗?如果意识仅在大脑之内,那这棵树就不在我意识之中了,它不在我意识之中,那我又是怎么意识到它的呢? 像长久地观察锄头之类的我所谓纯现实之物,拿着灯盏对着实物照,看它们的影子和它周围的没影子、我称之为“光明区域”的变化这类实验,我不仅已做过那么多,还已经得出了我认为肯定包含真理的结论。当然,我为做这些实验已经挨过爹不知多少打了,而爹打我就是因为他看出了我在探索那些大得没边沿的回答世间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而他已经把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告诉我了的问题。 自从那一次关于爹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地保证时间是永恆的,永恆就是无限长时间,我叫他哑口无言地证明了如果他说的永恆就是时间无限长,那时间就根本不可能是无限长的之后,我和爹之间一个短暂的蜜月时期就永远的结束了。这个时期是我的一个美好时期,也是爹的一个美好时期,因为有一个人真心诚意地向他提那些问题,真心诚意地向他的解答开放,他有机会向这个人展示他所知道的这些问题的答案,这无疑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某种价值。 可是,在几次我都令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的反驳之后,那次我向他那么清楚、形象地证明了时间不可能无限长而他同样无言以对的时候,他就突然脸色变了,变得从来也没有那样难看,不再理我,站起来默默地走开了。他一走开,一直在旁边的妈突然伸过头来咬着我的耳朵说了那席让我抖和如筛糠似的话。不过,我发抖却并不只是因为妈这样说,还因为爹突然脸色大变,站起来默默走开了,我实际上就已经从他的背影中直觉到了他是真已经在他肚子里打定主意了,一定要将我“教育转来”、“扳转来”,无论如何、不惜一切、哪怕是让我毁灭,也要将我“教育转来”、“扳转来”,“教育”成和“扳转”成只相信他所说的、绝对相信他所说的、把他所说的那一切视为永恆的、绝对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绝对不反驳和怀疑他所说的,这已经是绝对没有好说的了,是我必须面对和接受的命运——是这个,尽管它只是一个直觉,让我如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事后的事实证明,不仅他是这样,我们沟里人也都是这样。我忘记一切地做我的那些实验,没在意有那样多的眼睛在看着我,在怎样看着我,他们在怎样议论我,又将会对我怎么做。我心想,我做这些实验,没有伤着任何一个人的一根这毫毛,所以,他们没有理由也没权利管我这些事。可我恰恰想错了,恰恰是这样的事情他们是非管不可的,还要管到底。一方面他们要管到底,一方面我又拒不接受他们的管,这就有了今夜这个夜晚,有了这个神秘黑物摆在我面前,成了一个人所可能遇到的最大的考验。 那么,我当初从那些实验中,还有今夜通过观察锄头和观察灯光中实物的影子的变化到底得到了什么我自信包含着真理的“结论”呢? 对这个结论的大意完全可以照搬爹给我反覆讲的他那一套哲学的说法这样说:没有事物是独立存在的,也没有事物能够独立存在,事物总是互相依存、互相联繫的事物,事物就是互相依存和互相联繫的事物,离开了这种互相联繫和互相依存,任何事物都只有灭亡。 这的确完全是爹给我讲的那一套。从我懂事那天起,爹就在给我讲这个道理,以我们身边的事物为例讲事物是互相依存的,事物就是互相依存的事物,没有也不可能有只靠自己就存在的事物。讲了这个后,还把他这套哲学引申到社会层面上和如何做人的层面上,讲任何个体事物,包括个人,都是处于集体和大家之中的个体和个人,依赖这个集体和大家而存在,个体和个人离开集体和大家就会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註定灭亡。当然,他讲这个道理除了卖弄他的哲学知识外,还为了教育我,教育我做个热爱集体、热爱权威、不以自己为中心、不以个人为中心而以集体、大家、社会、权威为中心,完全听从和服从集体、众人、社会和权威的好孩子。对爹给我讲的这些我是听懂了的,理解了的,有可能比爹理解得还要深刻,也认为他所说的确有深刻的道理,尽管我也听得出他给我讲这些道理时那道理之外的用意。 是的,虽然我对爹所讲的那套哲学的大多数前提都提出了叫爹无言以对的质疑,但对他那套哲学中的一些说法我还是认同的。不过,我在得出这个结论时已经没有去想爹给我讲过什么了,对于我来说,这个结论完全就是我自己独立思考和探索的结果。 总之,我所得出的这个结论和爹那个哲学所讲的是完全一样的:所有的事物都是依赖其他所有事物而存在的,任何事物,不论是植物、动物、人,还是泥土、岩石,还是分子、原子、电子等等,都必需依赖其他事物才能存在,都必须在其他事物之中存在,世界上没有,也不可能有独立自存、自己仅仅依靠自己、自己绝对通过自己而存在的事物。在这一点上,我完全同意思爹那套哲学所说。 第141页 这个结论看起来的确是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任何人,包括孩子,只要智力一般正常又关心世界是怎么回事、存在是怎么回事,都能够发现事物的这个普遍特徵,可以说,这就是事物的一个普遍必然规律。 在我旷日持久地、不顾一切也不惜一切的紧张的思考中,我老早就特别地想到了,假定宇宙只是一个事物,它绝对自己通过自己而存在、绝对不依赖他者而是自己依赖自己,那这个事物谁也不可能认识。因为没有谁可能知道它的大小、轻重、长短、运行的速度,等等。为什么呢?因为大小、轻重、长短、快慢等等,都必须通过比较才能确定,大永远是相对小的东西的大,轻永远是相对重的东西的轻,长永远是相对短的长,快永远是相对慢的快,没有绝对的大小、轻重、长短、快慢,和这东西比较的东西是长的,和另一东西比较它就可能是短的,比这个为大的,比那个就可能为小了,五斤重的东西比三斤重的东西重,却比八斤重的东西轻,如此等等,而如果宇宙是作为单一的、绝对自己通过自己而存在的事物,我们拿它和谁比较呢?无比较我们就无法知道它的大小、轻重、长短、运行的速度,等等,无法知道这些就无法知道它的任何特徵,或者说,它就是完全无特徵无性质的,它对于我们就是“虚无”。 我甚至于还想到了,如果宇宙是单一的、绝对自己通过自己而存在的,我们是不是把它“里面”的所有事物全都认识了就算认识了它呢?不可能。我们就算把它“里面”的所有事物都认识完了,我们对它还是一无所知,它对于我们还是“虚无”和绝对的奥秘。 总之,我相信,假定宇宙只是一个单一的事物,它绝对自己通过自己而存在,我们就绝对不可能认识它,谁也不可能认识它,就算上帝存在,上帝也不可能认识它,因为,我们绝对无法知道它的大小、轻重、长短、快慢等等,一样也不可能知道,而这也就是说,不可能看到它的模样、听到它的声音、闻到它的气味,不可能对它说出一个字来,它对我们来说只可能是“虚无”。 不过,如果说我这些个结论和爹所说的那套哲学中类似的结论是类似的甚至于完全相同的话,就得说,当初,当我得出这些个结论后,我根据它继续得出的另外的结论可能就和爹那套哲学不相同了。 到了这一步,我继续思考而得出结论是这样的:并无事物本身的真实存在。那它本身就是真实存在的存在,它就应该是绝对自己通过自己、绝对自己依赖自己而存在的存在,显然,没有事物是这样的存在,也不可能有事物是这样的存在,所以,任何事物都没有它本身的存在,没有它本身的真实性。事物是没有“本身”的、没有“自身”的,而无“本身”、“自身”就不能说是真实的,不能说它存在和说它是存在本身。 我这个结论其实也和爹给讲我的类似的道理——他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必然真理——并没有不同。爹也说事物,包括人,没有哪一个能说它是真实的,或者说它们都最多有相对的真实性,但是,物质却是绝对的真实。我和爹不同的是,我经过深入的思考,最后我相信,也没有物质的绝对真实性。甚至于得说,根本就没有物质,只“有”具有相对真实性的事物。 我们不能说泥土是物质,只能说泥土是由物质构成的,对吧?我们也不能说电子是物质,电子也是由物质构成的,对吧?我们还不能说电子的电子或电子的电子的电子是物质,只能说它们还是由物质构成的,对吧?而这些东西有谁不是和可能不是仍然是处于广大无边的事物的关系网中依赖其他事物而存在、其自身也是由更低级事物复合而成的事物,根本就不是不可再分也不再依赖其他事物而独立自存、仅仅自己依靠自己的实在物呢?所以,爹所说的那种物质是不存在的。 我得出的和爹那套哲学不同的结论是:存在就是绝对的、无条件的存在,就是绝对自己通自己而存在的存在,就是绝对和完全拥有和具备“本身”、“自身”的存在,它不可能还要依赖其他的存在,那样就会有存在依赖存在,等于是同义反覆,它也不可能既存在又不存在、既真实又不真实,也就是不会是相对的、有条件的真实,它只会是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要么真实要么不真实,而它当然存在和真实,是存在和真实本身,因为明明白白的有而不什么也没有啊,只不过这样的存在和真实,也即那存在本身和真实本身,对于我们认识能力来说是“虚无”而已,我们对它什么也不能说——不能说它多大多小、多长多短、多轻多重、内外如何、快慢如何等等。 可以想像,我有了这些自以为是的、就好像真理在对我赐予特别的一般人领受不到的恩惠的发现,我是多么激动,甚至于还有些害怕。但是,我同时也就有那样的勇气或者说鲁莽和愚蠢,敢直面它们、担当它们,就是说,敢相信它们的真理性,并沿着它们指示出来的路向前走,那还真的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尽管有那样多的恐惧、迟疑、怀疑和矛盾,也有过放弃和逃跑。相对而言,不是成人,而是孩子更容易做到这一点。 不过,我的这个结论还没到此为止。它在“月夜行动”最后这个晚上面对这个神秘黑暗半球体,更有重大的“发展”和“推进”。 “月夜行动”最后的这个晚上,我站在如此古怪的所谓“神的黑暗半球体”面前,经过那样紧张的思考,所最后得出的结论,如果用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我所可能的说法,可以这样表述: 是的,并无事物本身的真实存在,事物都没有“自身”、“本身”的存在,但是,这不等于说就没有真实的存在,没有“自身”、“本身”的存在,没有绝对自己通过自己而存在的存在、没有“自身”和“本身”的绝对真实性。存在本身、真实本身就是绝对自身通过自己而存在的,它不依赖、不通过大婆们所迷信的鬼神、上帝而存在,因为鬼神和上帝如果存在,也一定是相对的、有限的、有条件的存在,同样不能回答“为什么会有我存在?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它也不依赖、不通过爹所说的物质而存在,它是真实、是存在,是真实本身、存在本身,但不是事物,也不是物质和上帝,绝对不可能被我们观察和认识,绝对不可能发现和陈述它的大小、轻重、快慢等等,对“它”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能说,不但我们不能,就算无所不知的上帝是存在的,在“它”面前上帝也会和我们一样,它本质就是这些“不”,“它”从根本上就与大小、多少、轻重、快慢无关,与可见可闻可说无关。 存在本身就是真实的,真实的就是存在本身。存在不可能是虚无。毕竟有存在而并不是一无所有,并不是只有虚无,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最起码的事实、绝对不可否认的事实。只是真实、存在绝对不可能是事物,也不可能是爹所说的物质,就像不可能是大婆所说的那种鬼神一样。 第142页 只有存在本身,其余的一切都没有。存在本身也不是从虚无中来和还要回到虚无中去,因为如果是这样,那虚无就成了存在,成了存在本身。所以,存在本身就是一切,就是绝对,就是永恆,就是“上帝”。这个“上帝”只是一种形容和象徵的说法,绝对不是在说有这么一个作为认识对象、作为可以称量其大小、长短、轻重、快慢而存在的上帝,我们居然还可以如认识事物那样认识它。即使有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爱变成啥模样就变成啥模样的上帝,它也不是这个上帝。但是,虽只是一种形容和象徵的说法,那作为一种认识对象而存在的上帝,也就是大婆他们相信存在的那种上帝即使真的存在,在这个“上帝”面前也不过是虚无和尘土,而这个“上帝”是一切。 不过,这绝对不是说存在本身就是怎么怎么样的,我拿它完全没办法,只能绝对无所作为和保持沉默。有存在在而不是一无所有,而我知道有存在在,我不能说既没有存在,又没有我自身的存在,我要说我没有我自身的存在那还得以我是真实的、存在的为前提,所以,说没有真实、没有存在,我也不真实、不存在是自相矛盾的说法。我还就是存在本身、真实本身,只是我越只见事物,一切都是事物,除了是事物还是事物,我就越不知道这个真相,离这个真相也就越远。相反,如果我离这个真相越近,就越能见到事物作为事物,在消隐而去,在成为虚无一般的“东西”,而那只能形容为上帝的歌和天使的舞的美——作为美,它是真实的,作为东西或事物,则是虚无——则在显现出来,这种只能形容为上帝的歌和天使的舞的美本身并不是存在本身和真实本身,存在本身和真实本身是不显现的,而是我们如此接近明白真相时必然会发生的一种现象,而这个真相就是:我真正的真相就是真实本身、存在本身,万事万物都不是真实的,只有真实本身和存在本身才是真实的,而真实就是绝对的真实、无条件的真实、永恆的真实。 所以,我内心有这样的感悟,还又一次用锄头和灯盏做实验以进一步明确我已经得出的那些结论和加强对它们的信心,面对眼前这个神秘黑物,我就能够对自己这样说了:当真实本身、存在本身向我们的显现到了这样一种程度,或者说当我们接近真实本身、存在本身到了这样一种程度,当我们接近明白存在的终极真相的时候,出现这种至美的幻象而且它最终还能够把我们一般所说的实物“笼罩”起来,使实物没了影子,甚至于使实物都可能真成了虚无,只有纯粹的美、绝对的美或“美本身”摆在人面前的事情是不奇怪的。 “美本身”是我老早就针对我见识的那些所谓“鬼神事物”而发明出来的一个说法。我所谓“美本身”是指,作为“美本身”,它不是物质构成的,也不是非物质构成的,它既不可还原为物质或事物的属性,也不可还原为非物质或非物质事物的特点,而是“美”本身就是它的一切,它的本体、它的形式、它的内容、它的属性,等等,它就是“美本身”,不可能进一步还原了。 在“月夜行动”的最后这个晚上,面对这个神秘黑物、女神黑髮的舞蹈、神的黑暗半球体,我终于得到的一个明确的结论就是,我面前出现这样一个东西,作为物,它是虚无,作为美,它是至美,是上帝的创造、上帝的歌舞、上帝的美,它还能够将我们一般所说的一个现实之物“笼罩”起来并使它转换了,使得这个现实之物也成虚无了,没有半颗电子的真实性了,转变成上帝的美了,而当它,这神的黑暗半球体消失之后,这被它曾经如此“笼罩”和转变过的现实之物还会还原出来原来的模样,连一颗电子改变也没有过——所有这一切看似神奇或绝对不可能的的事情之所以发生了,无非是因为我已经远离世界的事物和对象的纠缠而离存在本身、真实本身那样近了,或者说,存在本身、真实本身在我身上那样显现出来了,我离明白自身和存在本身的真相是如此近了,等等。 我获得这样一种理解之后,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和实现感。也只有孩子,或者孩子中的某些孩子才可能像我这样,弄出这样的事情来,也就是居然弄出如此违背普遍必然规律、物理规律,也就是绝对不可能的、绝对荒谬的、所证明的充其量只不过是我已经神经错乱的一个东西来,却不是逃走,逃到大人那里去,从此永远做他们要我做的那样一个孩子,直到那样一个人,而是还要进行这样的“思考”、“把握”、“理解”,最后还对自己如此的“思考”、“把握”、“理解”感到相当满意,感觉到自己把握到的就是“真理之光”,而我之所以弄出今天这一切、活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就为了“真理之光”。 不过,真实的故事就是有它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曲折的故事,这个结论——这个解释和理解这个“神的黑暗半球体”的结论,这个关于世界的本源、存在的依据的结论,在今夜对我最后定型下来,最后明确下来,最后让我对它满怀信心,让我最后居然敢进入到神秘黑物里面去验证一切,却并不是我观察了锄头和用灯对着那根柱子的变动角度以看它的影子的变化之后就有了的事情。一种曲折,全方位地考验我,考验我的勇气、智慧的曲折,考验我的整个生命的曲折,也可以说是考验我是不是已经疯了的曲折、考验我是不是已经多么可笑可悲可怜世界和人们有全部的责任和义务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彻底地改造我的曲折,是不可避免的。 我遇到这个曲折是因为我想到了如果这时候有人进到这间圈房里面来,他们会看见什么,会不会也看见这个神秘黑物,看见那堆干粪没有它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影子的情形。它使我自信已经找到了对这个神秘黑物的一种理解和解释很快就崩溃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第87章 第 87 章 这时候的确可能会有人突然闯进屋来。首先,爹就有可能;其次,每一位大队干部也有可能。大队干部可以在一天二十小时内随意进入一沟所有人家的任何地方,看任何事情,评价、指责、批评或表扬任何事情。但是,这些“鬼神事物”,包括这个神秘黑物,不管它们是什么不是什么,都是我个人的事情,和我个人的身心状态是息息相关的,所以,它们不可能是任何人来了就可以如我一样见到的。 我不是肯定神秘黑物将那堆“干粪”化成了虚无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也就是说这可以是一种客观事实,是人人都可以来验证的吗?怎么会是我想到有人这时候闯进屋来他们是否可能如我一样看到这个神秘黑物,我就对我那一套理解和解释怀疑了呢?这是因为我想到了,如果他们也如我一样见到了这个神秘黑物,那么,这个神秘黑物就可以对他们像任何世间事物一样,成为他们的“西洋景”,或者说,这个神秘黑物也就成了一般事物而已了,不是对终极真实的一种启示了,也可以说,不是“神的启示”了。 第143页 这时候我虽然还没有经歷我不认识的姑娘之死的事情,但我脑子里想的实际上就是只要他们进这屋来了都看得见这个神秘黑物,那这个神秘黑物对于他们就会成为我不认识的姑娘之死那样的事情,成为我不认识的姑娘死后那具尸体那样的事物,成为他们以千奇百怪的态度对待的事情,甚至于成为他们玩弄、游戏、娱乐的对象,而很显然,“鬼神事物”,即使是将我们一般所说的实物“化”成了虚无并取而代之的“鬼神事物”,是绝对不可能成为人们这样的东西的。所以,这屋子的所有“鬼神事物”,包括这个神秘黑物,如果它也是“鬼神事物”的话,是爹妈他们,还有大队干部们这时候闯进来无论如何也看不见的。这和这些“鬼神事物”是不是仅仅是我的幻象而已、是不是“真实”的、是不是“真实本身”是无关的。但是,我能够说他们这时候闯进来看不见这个神秘黑物吗?他们看不见,走到神秘黑物所在的位置上来,会不发现自己没有了影子,会不发现那堆“干粪”没有了吗?而这和他们看见神秘黑物有什么区别呢?所以,这个神秘黑物不是“鬼神事物”,必需重新理解和解释它。 “白色”和“墙上黑神”,他们看不见而我却看得见这两者可以不发生矛盾。“白色”虽那样壮丽,但实际上可以说它完全没有占据我们世界的时空,完全是我个人的幻象,我能够看见它而他们看不见是很自然的事情。至于“墙上黑神”虽然看起来让那堵墙不见了,全变成鬼神的黑暗了,这也不会使它我才看得见而他们看不见产生矛盾,这就跟高挂空中的同一轮月亮在不同的人眼里可以是白的也可以是黑的不会产生矛盾一样,即使他们看到的两种颜色中必定有一个是错的,和月亮本身的实际情况是不吻合的。即使那堵墙真的没有了也不会产生这样的矛盾,它没有了可以是仅仅对于我没有了,不是对于其他人没有了,它对于其他人还是一样的,这就跟同一样东西对一种生物可以是一种硬梆梆的实物对另一种生物则可以什么也不是,看不见也摸不着是一个道理。而神秘黑物却显然不可能仅仅对于我才是真实的,至少不可能是它能够使实物失去影子这件事情仅仅对于我才是真实的,而它不仅仅对于我个人才是真实的,它就必然成为人们戏弄、娱乐的东西,成为他们所说的“稀奇事”、“西洋景”,而它又绝对不可能成为这样的东西,所以,必需重新理解和解释它。 我立刻做这件事情。我想到了很多解释,比方说,把它解释成“暗物质”,一种不同于一般物质、我们平时观察不到它、但它实际也是物质的一种的物质;把它解释成外星人,等等。 其中有一种解释很有意思,它仍然是根据爹所说的那种哲学设计出来的,却居然如此成功地解释了这个神秘黑物,而对于爹那种哲学来说,这个神秘黑物本是绝对不可能有的事情,谁说有这样的事情谁就不会被这种哲学的信奉者们所容忍。 这个解释是这样的: 这个神秘黑物什么也不是,仍然仅仅是我大脑里某个地方过多地集中了纯物理的光与电的一种结果。我大脑里某处过多地集中了光与电,这些光与电把我大脑的这个地方烧坏了、烧焦了、烧黑了,这就有了这个神秘黑物了。 被烧坏、烧焦、烧黑的这一块仅仅在我大脑里,那为什么会有看起来像在外界的这么一个黑物,而且它还把那么一堆外界的实物给罩起来了,让它没了它本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不可能不是那样子的影子,还可能让这堆实物本身都成了虚无呢?这不奇怪,因为,根据爹所说的那种哲学,如果把它坚持的原则坚持到底,那么,就只能说,我们看到的、接触到事物都仅仅是反映在我们大脑里的“东西”,绝对不可能证明它们就是与我们的大脑无关的、完全独立于我们的大脑而存在的爹所说那种“客观事物”本身。一定要说事物就是独立于我们的大脑和认识而存在的事物,我们看到的就是事物的本来面目,那这就只能成为一种信仰或迷信,而不是一个证明。所以,根据爹那种哲学,完全可以说那堆“干粪”本身就是反映在我的大脑中的存在,而不是什么外在“客观事物”。这和放电影是一个道理,事物就是放映在大脑这个银幕上的“电影”,那堆“干粪”本身就是放映在我大脑这个银幕上的“电影”的一个小场景,如果刚好是放映这个小场景的那块银幕被烧坏了、烧焦了,放映在那里的电影也变形了,甚至于没了、看不到了,出现那堆“干粪”没了影子,甚至于成了虚无的情形会有什么奇怪呢? 爹当初给我讲他这套我们是如何看见外物的哲学时,我根据爹以电影为类比而发明出了“反映幕”这样一个词,意思是外界事物如电影放映在银幕上一般把它们的影像“映”在“反映幕”上,如此我们是看见外界事物。我在开始用“反映幕”一词时所指的是我们的大脑,但是,在接下来深入的思考中,我不得不发现,“反映幕”不可能是大脑,因为大脑也是“反映”在“反映幕”之上的,所有一切看得见的、摸得着的、闻得到的、想得到的都是“反映幕”上的“影像”而非“反映幕”本身,“反映幕”反映一切,它本身却绝对不被反映,就像我们用眼睛看一切眼睛却看不到它自己一样。我最后不得不看到,“反映幕”是“无”!当然,我知道它不是真的虚无,而是对于我们的认识来说它像是虚无,它是真实的,绝对真实的,甚至是真实本身,但是,它又绝对不是一个东西,一个事物,一个认识对象。我能想到这个“反映幕”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意识本身。所以,我最后不得不面对的就是,“意识”是我们无法认识的,对于我们的认识来说“意识”是“不存在”的,但是,恰恰是“意识”才是真实的,才是那绝对真实、甚至唯一的真实本身,意识是独立自存的,不可能如爹所说的是我们的大脑的功能,相反,大脑只可能是意识的一种工具,没有这个工具,意识有可能仍然存在,它就是存在本身……这个思想把我吓坏了,对它选择了暂时不再管它了。但是,它之所以吓坏了我,并不只是因为它和常识还有爹那套哲学的差别那样大,更因为我无法否认它的力量。在今夜这个特殊的夜晚,我虽没有想起当初如何得到它又如何放弃了它,但是,它对我最后理解面前这个神秘黑物,也可以说理解自己、理解存在、理解宇宙的潜移默化的作用是无法估量的。 除了用爹那套哲学讲的我们是如何看见外物的道理解释这个黑东西外,最后,我还弄出了这样一个解释:不只是“白色”、“墙上黑神”,这个神秘黑物,还有整个圈房,圈房里的一切,我自己,都是我的一个梦。现实的我在哪里呢,在我的学习屋里已经睡了几天几夜里,爹妈他们,还有其他们人正在我身上紧张地开出大大小小、形形□□的许多口子,放出大量的血,床头边一个盆子里满满一盆子血,都是从我身上放出来的,他们这样做就是为了让我从沉睡中醒来,他们相信我再不醒来就没救了,而我呢,不做完一个长而且大的奇梦是不会醒来的,爹妈他们却不知道这个、不管这个,只求我就醒来,顽固地要我就醒来,以致他们这样搞下去我的去路只有一条,就是因失血过多而死,而到那时,他们还会说,我是因抢救无效而死,他们已经尽力了,对我什么都做了,对我什么没有做啊!正如爹所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就是现实在人的大脑里扭曲变形的反映,这神秘黑物、“白色”、“墙上黑神”就是他们对我这样做在我梦里的扭曲变形的反映。 第144页 我不得不承认,最后这个解释是最符合“事实”的解释了,如果“事实”只能是在爹所说的那种哲学中能够得到解释的“事实”的话。但是,这个解释和前面几个解释一样,同样让我产生了一种彻骨的恐惧。是的,如果事实就是爹妈他们正在对我开那么多的口子,我不会因为睡这么久、做这么长而且大的一个梦而死,却会因为他们出于他们毫不怀疑的爱心和救赎之心在我身上开那么多的口子放那么多的血而死,我怎么不会有这种彻骨的恐惧。同样的,如果神秘黑物就是因为我脑子里有那么一块被烧坏、烧焦而有的,我又怎么不会产生彻骨的恐惧。我总是在恐惧中,总是有恐惧和颤慄掠过我的灵魂,但是,没有哪次恐惧有这几次那样深沉和彻底,所以我把称之为彻骨的恐惧。同时,这几次恐惧引发的都是立马逃到爹妈那里去、逃到大人们的世界里去的几乎不可遏制的冲动,看到自己只有向大人们投降,也只有大人们才能救我。但是,我到底没有逃到大人们那里去,仍然如生了根似的逗留在这几个“鬼神事物”,尤其是神秘黑物面前,一定要解开它们给我出的黑色难题。 我在把一切都解释成我的一个长而大的梦并灵魂中掠过那一阵彻骨的恐惧之后,我还用手去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看自己是否感到痛。他们说,要判别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掐一下自己,如果感到痛就不是做梦,感到不痛就是在做梦。但是,我刚这么一做就轻轻地、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是“可爱的小宝宝”,也笑自己这么做其实就是为了嘲笑“可爱的小宝宝”。“可爱的小宝宝”就是这个世界要每个人都是的人,谁不成为“可爱的小宝宝”他们就是不可能放过谁的。虽然“可爱的小宝宝”是断然不可能做出我这样的事情来的,不可能站在这样的需要绞尽个人的脑、个人的心、个人的一切、甚至于个人的生命去理解的“事物”面前的,但是,假如他们站在这样的“事物”面前了,他们一定会通过掐一下自己的大腿来验证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而且他们会如此可爱,一定验证出自己就是在做梦,说着就跑到大人们那里去了,把这事情永远忘记了。我发现自己也掐自己的大腿就为嘲笑他们要我成为的那种“可爱的小宝宝”,也在告诉自己,不要做那种“可爱的小宝宝”,他们说什么就信什么,不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不用自己的脑子去想,遇到我眼下这种事情的时候,早就逃到“爹妈他们”那里去了。我这也是进一步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个神秘黑物弄个明白,并最终听从那种召唤,进入到它里面去,无限平静地端坐于其中。 这几次恐惧过后,我平静了,再一次平静下来了。我也不再发明这样那样的解释了,而是再一次放弃自己、放弃一切地观看这几个“鬼神事物”。答案就在它们自身身上,我唯有向它们开放、让它们本身的真实向我展现出来,我才可能知道答案。 夜已经深了。灯盏燃得那样明亮,火苗上直直的油烟偶尔因进屋的夜风而轻轻地摆动,圈房里的一切都被灯盏照耀得那样清楚。这通常是深夜的特徵,深夜的灯光会显得特别明亮,深夜灯光里的东西也会显得特别清楚。当然,圈房里一切都这么清楚明白,不管是我熟习的平常的一切,还是今夜才有的那些不平常的一切,都像是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我的理解。当然,屋子里的一切会这么清楚明白,还因为我把灯盏不再放在那个位置上了,而是放在屋子中央那个专门用来放灯盏的位置,我因为总是不把灯盏放在这个位置上而挨过爹好几次打,灯放在这个位置上,屋子里的东西的影子都会显得更“正常”,更符合它们的本来的样子,而不是灯盏放的位置低,东西的影子会显得比实物大许多,而且怪模怪样。 我把屋子里的一切都环顾一遍后,就去看那个几个“鬼神事物”。“白色”仿佛也因为是深夜了和包围在深广的寂静之中而燃烧得如午夜的灯盏一般,只不过很显然,它可不是人间的灯盏。它的形态稳定如一,其明亮程度已到了无以復加的地步了,只是它这种明亮并不刺目。我看过的最震撼人心的月亮是有一回午夜我起夜到院坝中央抬头看到的那个高坐天顶的满月。我不怀疑我看到的那个最震撼人心的月亮是照耀地球的午夜的月亮,而眼前这个“白色”就是普照宇宙的午夜的月亮。虽然它的光辉严格囿于它自身,并不走出来照显世间任何东西,但是,就和当时看到那个震撼人心的午夜的月亮的一样,看着它,我就看到了它的光辉在宇宙中的所有事物上闪耀,它的笑声在宇宙中的所有事物那里迴荡。我看着它,不怀疑自己看着的就是端坐于宇宙高空中的女神,不能把称它为它,而要称为她,她既无限舒展自如地端坐于宇宙高空之中,又在我面前,几乎和我脸贴脸。她朗朗地笑着,如日月,如星汉,如大海,如长空,灵灵昭昭,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没有人知道月亮之美对我有过多大的冲击。我把月亮形容为“初生的宇宙”、“初生的神明”。我这样说其实不是在比喻,而是对我遭遇到的那种美的直接的陈述。然而,在这时候的“白色”面前,我却得说那还真是我的比喻了,只有这“白色”才真的是初生的宇宙和初生的神明。 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静静地、忘我地观看“白色”了,在前两次的观看中,我相信我看到的就是天国的暴风雪,无数场天国的暴风雨就集中在这个小小的只有一张小圆桌面大小的面上,让我尽收眼底,而看这些暴风雪,我不能怀疑如果有一场不是下在天国的而是人间,整个人间也会顷刻间就被暴风雪埋葬了。这时候,我深深地看她,看到天国的暴风雪已经停了,我眼前是天国无数的村庄、山野、森林、河流被白雪覆盖,在天国午夜高挂如洗的蓝天之中的满月的照耀下的景象。那宁静,那圣洁,那广大开阔和深远,谁只要一见就可以洗去他的一切,留下和它一样的宁静、开阔和深远。 看着看着,我相信她就是阎王宫殿里那盏唯一的灯,夜深了,阎王一天的审判工作也停止了,他的大鬼小鬼们都去睡了,阎王也没有伴侣,宫殿里就他一个人,这盏灯无限饱满和辉煌地燃烧着,在宇宙中所有一切地方这时候都可以看到这宫殿里来,看到这盏灯把阎王的宫殿照耀得无限饱满和辉煌,阎王之所以阎王是就是因为他有这盏灯,宇宙中所有看到了这一景象的生命在怎样的惊羡、颤慄和赞美之中啊!有一时间,我又产生了那种深沉的颤慄,不知道是不是该逃走,逃到爹妈他们那里去,因为我相信这时候因为这盏灯在我面前,全宇宙的生命都看得见我了,也都会把我的身影看成是阎王了,而且这绝不是他们搞错了,有这盏灯照耀,是绝对不会搞错的。看着看着,有一会儿,我不怀疑,这盏灯就是造物主练字房里的那盏灯,造物主居于九天之上,无人可达,但是,我到造物主的练字房里一游已经不是难事了,就像从这圈房到我的练字房一样容易,这就是因为我已经在这里见识了造物主练字房里那盏灯了,到了造物主的练字房里,我就不会被他那盏灯吓坏了。 第145页 我结束对“白色”的观看,是因为看着它我的眼睛就是对着圈房门的,若是有人进来,一推开门就会看见我的眼睛。是的,他们是不可能看见这个“白色”的,这不因为它是否仅仅是我个人的幻象,只因为它是如此之壮丽,它还真不是别的,就是阎王宫殿和造物主练字房里那唯一的灯,他们一看见不会吓死也会吓疯。但是,他们看不见它,却可能一进门和我的眼睛撞个正着,看到我眼睛里有怎样的闪耀,这种闪耀也足以把他们吓死或吓疯的。我眼睛里当然有这种闪耀,因为我正看着这样一种闪耀。 我转身看“墙上黑神”。这时候的它的黑已经变得清亮,如神静静地坦然地看着我的眼睛,也如月光下的海面。看着它,我不怀疑看到的就是那个月光下的大海,神就是在这个大海里孕育世间万事万物的,我就是那个在神的午夜时分来到这神的大海面前看月光下的海面的孩子。看着这个海面,我宛若看到了无数神鱼在这神的大海里无限自由地翻飞跳跃的身影,它们每一个都是一转身一摆尾就横扫整个宇宙如横扫虚空,在整个宇宙中的所有地方都留下了它们让人嘆为观止的气象。看着它,我感到自己就像这个神的大海一样广大和虚空,所有的神鱼不在哪里,就在我这个广大无限的虚空中翻飞跳跃,它们无限自由地一转身一摆尾横扫这个虚空如横扫整个宇宙。有两次,一两条神鱼的翻飞跳跃是那样更见气势和壮丽,我眼睁睁地看见了它们一下子游过这间圈房、游过这间圈房如游过整个虚空和宇宙的身影,还在墙上投射出了清晰鲜明的影子。 我眼睛最后落在了神秘黑物上。我不再怀疑,我看到的不是女神在我面前的舞蹈,也是女神的黑髮在我面前的狂舞。这个女神和“白色”所是的女神是有本质的不同的。“白色”也是女神,但她距我实际上还有无限遥远,她似乎和我脸贴脸,但仍和我隔着整个宇宙,我看见的和遭遇的她仍是她在天空中的倒影。“墙上黑神”是神的那个孕育万事万物的大海的一角,但是,我并不是真的就在这个大海边了,我要真的站在它的海边,甚至于要跃入海中化成所有的那些神鱼遨游太虚,还有无限远的道路要走,除非我敢走进女神狂舞的黑髮之中并无限平静地端坐于其中。这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只有这女神黑髮的狂舞才真的距我只有咫尺之遥,我移步一尺,就在它里面了,就在神的黑暗里面了。 我看着这女神黑髮的狂舞,真正地体验着和神的脸挨着、心贴着的那种滚烫。我无法形容我在它表面看到的那些气象,它们是那样之多、那样之生动、那样之惊心动魄蔚为壮观,“白色”和“墙上黑神”全都相形见拙,看“白色”和“墙上黑神”,它们似乎也都在告诉我,它们只是那堆火在一堵墙上的反光,只是从这堆火里飘出来的几缕青烟,要这神秘黑物才是那堆火,而我距这堆火比我距那堆我亲手劳动出来的“干粪”还要近。 我看着看着,有一时间,我看到它其实是我脚面前的一个浑圆的洞口,洞口之外就是宇宙之外的夜空,夜空中有神一般闪耀的星星,我就像趴在田边看倒映在清澈的田水里的夜空里的星星看这些星星,这些星星是如此一下子就把我整个身心吸过去了,我刚一感到那种对它们无限的惊羡、赞美和神往,我就发生了那种“飞升”体验,圈房消失了,神秘黑物消失了,我也消失了,我在宇宙之外了,在宇宙之外的夜空下看整个宇宙之外的夜空中的万千星星的闪耀。总之,这一瞬间,我整个人是一下子消失了,所有一切都消失了,我一下子融进了那样一种美,对这种美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宇宙之外的夜空啊!上帝的城市啊!”这样的唿喊。我因为怕被这样的美吞没了而摆脱出来回到了现实之中,回到了这个神秘黑物面前,而且是摆脱出来了才知道自己这样做了,这样做又是为什么。 有一时间,这女神的黑髮的狂舞突然从中间裂开,我看到了里面一种可怕红色,我相信我看到的就是女神颅内和心脏内的一种景观,它甚至于还是造物主颅内和心脏内的一种景观。爹给我讲过太阳内部是怎样一番情景,那是什么样的温度。我曾经因为过分逼真地想像人要落入到那里面该多么可怕而抖得如筛糠似的。我不怀疑,这一瞬间,我就在太阳内部的最深处。爹说谁接触太阳内部那种温度,还没有接触到就已经化为气了。我相信这一瞬间我也已经化为气了,尽管我看起来还好好的,但是,我要使这不是真的,我真的能够好好的,除非我逃到爹妈他们那里去。 有一时间,我听到了神秘黑物深传来上帝把宇宙万物,不管是多么伟大的事物投进它的烈火中化为灰烬和虚无的怒吼,一听到这怒吼,我就看到这烈火也烧在我内部,我内部已经就像房子陷于大火中一样,椽子在燃烧、檩子在断裂、墙在倒塌,很快我就会只剩下几串青烟、一堆灰烬了。 我向神秘黑物的里面看去。这里面不是它裂开向我展现那样一种红色的里面,那还是它的表面,它表面的一种“表演”。这里面是我们前文专门说过的那种里面,往里面看去,就能看到那堆已经完全成了上帝的一个没有一颗电子的实在性的梦的“干粪”堆。这次一看,它里面的整个景观就显现出来了,比以前的显现快许多。那些景象也更加清楚、鲜明、简单、个个有别,整个里面也更见透明,它有点像三叔当年给我的那个玻璃球,里面的那些景观则是玻璃球里那些花朵,只不过这个玻璃球我只能说是上帝的玻璃球。 我看到了无数的景观,简直就是看到了一整个宇宙才能容得下的景观,每个景观都有“白色”、“墙上黑神”,还有那被我形容为“女神在天空中倒影”的“梳头女鬼”的壮丽,仿佛“白色”、“墙上黑神”、“女神在天空的倒影”就是几个从它里面出来了的景观。这些景观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谁也不会影响谁被观看,全都无限自由无碍地展现着和演变着,每一个景观的每一剎那都是一个全新的景观。那堆“干粪”也是同样的一个景观,不同的只是它的演变比其他的景观要慢一些,而且始终都还保留着它还没有被吞没和化为神的梦之前的一点轮廓,使我总能看出是它。我还看到了地面上那些土粒、沙子、散落的小块“干粪”什么的,我还记得它们当时的模样,而这时候的它们全都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光团,熠熠生辉,对它们的美我都不能不说它们是从宇宙之外的太阳上掉落下来的小火团,是宇宙之外的流星殒石碎片。看着看着,我相信一个孩子神正在宇宙之外的高观山上忘我地、静静地看宇宙之外的大地万物在那宇宙之外的正午的太阳照耀下的景象,我看到的神秘黑物里面的景象就是这个孩子神眼睛里的景象。这孩子神远在宇宙之外,同时也在我身边,我敢进入到这神秘黑物里并无限平静地端坐于其中,我就坐在了宇宙之外的高观山顶了,就是那个孩子神了。 第146页 在这个观看的过程中,我始终觉得身边有一个人在和我一同观看,我看见的她都看见了,还远比我看见得更深刻和彻底。她是和我完全一样的人,只不过是个女性,和我肩并肩地站着,我如此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她的鼻息、她的心跳,还如此感觉到了她对我的身体、我的鼻息、我的心跳、我的一切的感觉。可是,我回头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不同。我不管它,又回头看神秘黑物,可是,我竟看到她的影子投射在神秘黑物上面了,她挨我也更近了,我们更互相在深入的感觉对方了。这就使我不安了,因为世间不可能有任何东西可以把影子投射在神秘黑物,这女神黑髮之上的。再说了,灯盏在左边,她是站在我右边的,她在女神黑髮上的影子却在我左边。我又回头看,还是没有看到什么。我又回过头来,不仅一回过头就看见了她在女神黑髮上的影子,还感觉到她的存在已经使这间圈房什么也没有了,只是一遍神的黑暗,我再不弄清她是谁,我就会被这神的黑暗吞没了。 我回过头来,这次是打算把她弄清楚了,而一回过头来就明白了,她不是谁,就是我现在所拥有的周遭这片深沉而又平常的寂静。但是,这寂静却是如此之美,如此之伟大,我感到所谓“千眼巨神”已经被它吸收,吸收了“千眼巨神”的它是如此之辉煌,宇宙中所有高于人的生命,它们不计基数,全都看着我,充满着赞美、爱和耐心,等待我明白,等待我作出决定,对他们来说,这间圈房现在就是宇宙中的一个星座,圈房中的所有一切都是辉煌的,我就是这个星座的中心、灵魂和主人,宇宙中除了无数同样辉煌的星座外一无所有,但是,如果我敢作出那个决定,那么,宇宙中的所有一切星座全都是我,无数的我的每一个都拥有一个不同的辉煌。这寂静之中的所有东西,包括每一样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包括那粪箕、那锄头、那“猪窝”,它们还是平时那样子,并无不同,但是,它们又都是那样美,美得都是这寂静的一种存在形式而已,我听到了它们深处一种无限简单却又无限深远的音乐,听到它们什么也不是,就是这种音乐。 …… 第88章 第 88 章 到最后,那个今夜带给我最大困扰的疑问终于自然而然地消除了。那个疑问就是,这时候如果有人来,比方说爹或大队干部出现在这间圈房里,他们会不会和我一样看见这个神秘黑物,这女神的黑髮之舞,并把它当成“西洋景”、“稀奇事”对待,变成他们闲谈、玩弄、戏耍的对象,变成他们手中的“物”。如果他们能够看见,他们就一定会把它变成那样的事物,或者说它就不过是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心情下(只要他不是瞎子)都可以来想看就能看到的事物,而它不是也不可能是那样事物,所以,如果他们看得见它,它就不可能是“鬼神事物”,不可能是女神的黑髮之舞,可它恰恰又是这样的事物,不是另外的事物。 这个疑问就在我对这几个“鬼神事物”这种放弃自己、放弃一切的观看中自然而然地被解决了。这个解决虽更多的在我心里,不在我脑里,我没有对自己表述出来,也不需要对自己表述出来,就像我们通常所说的“我心里明白就成了”。当然,这不是我就对自己完全没有表述。我有表达的。一个孩子是如何表述他这些发现的,只有去读我为我这个晚上专门写的那本书《眼对眼》。在这里,为了不浪费时间,我要用四十岁的我才可能的表述把十岁的我在这个晚上最后获得的这个“顿悟”说一说。 我获得的这这个“顿悟”其实很简单。我在获得这个“顿悟”之后还那样自然而然地联想了大队干部们今夜会出门巡视吗?会去撞开这家那家的门吗?巡视的张连长甚至于还背着他那桿枪吗?我还联想到他们过去在这种巡视中如果经过我这一向的“月夜行动”每次必两番经过的那片竹林那样的地方,必定会有我每次过那片竹林都会有的那种恐惧。我把它称之为“特殊的恐惧”。我太熟习它了,也对它进行了深入的体察和思考。我能够想像,他们虽然自称是坚强不屈的什么什么战士,但是,他们走过那片竹林一样的地方,要么是不敢一个人,要么是会打一根电筒,一感到竹林里哪儿有“梳头”迹象,就立即用电筒的豪光扫射而去,就像用抢扫射一样。我想就是总是背着他那桿枪的张连长也未必有那胆量,但是,就算他有那胆量,他一个人背着那桿枪走过那片竹林一样的地方,至少是走过那些坟林的时候,怎么样也会多少感觉到他的枪管儿是软的,就像是下了锅的面条,而黑暗中的坟林里的一声响动也可能会让他的头髮都立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就因为人心中埋藏着那种“特殊的恐惧”,一些特殊的情境则能够将这种恐惧激发出来。当然,可以想像有的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产生这种恐惧,但我已经明白了,这不说明他就更坚强,只说明他把这种恐惧给压抑了,他在这方面变得麻木了。这种恐惧是什么呢?就是对“虚无”的恐惧。 我们为什么会恐惧“虚无”呢?“虚无”不存在,并没有一个叫做“虚无”的东西在那里,它很可怕,能把我们怎么怎么样,所以,我们怕它。但是,为什么,我们就会恐惧它呢?对“虚无”的恐惧和我们对死亡、毁灭、消亡等等的恐惧是不同的。在这种恐惧中,我们对我们所恐惧的“对象”既充满了恐惧,又充满了神往。这种矛盾和复杂的感情是我们把它称之为对“鬼神”的恐惧的原因。 我们对这个“对象”的恐惧可以变得像海洋一样无边无际,是因为它所恐惧的“对象”根本就不存在,它不是事物,不是我们的认识对象,不是我们可以把握、分解、还原和处理的,更不是可以变成我们的“西洋景”和“稀奇事”的,这个“对象”对我们临在越彻底,我就越感觉到它是“虚无”,它什么也不是,只是吞没一切的烈火和深渊,是将一切湮灭的力量,是末日审判。但是,与此同时,这个“对象”对我们的临在越彻底,我就越感觉到它是“一切”,它既是“虚无”,又是“一切”,是吞没一切、毁灭一切的“烈火深渊”,又是“鬼神”甚至于“上帝”。 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事物本来就不真实,事物不是究竟的真实,不是真实本身、实在本身、存在本身。事物是认识对象,而只要是认识对象就是不真实的,就不是真实本身、存在本身。但是,绝对不是说就没有真实,没有存在,只有虚无,只有一无所有。毕竟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这是一个最确定、最简单的事实。究竟真实和存在本身是无法否认的,也是无法消除的。说存在也会和所有事物的命运一样,会消失为虚无,这样一来,虚无就是成了存在,所以这样说是没有意义的。存在不从虚无中来,也不到虚无中去。存在存在,这就是一切,就是永恆,就是绝对,就是“上帝”。 第147页 而在我们遭遇那种“特殊的恐惧”时,我遭遇的那种“虚无”,那种吞没一切、毁灭一切的“烈火深渊”,就是将事物从我们的意识中拔掉,这种拔除越彻底,真实本身、存在本身对我们的临在就越彻底。 我们在那种“特殊的恐惧”所恐惧的恰好不是别的,就是真实本身、存在本身。 真实本身、存在本身何以那么可怕呢?就像它是虚无,是吞没一切、湮灭一切的那种力量? 这是因为真实本身、存在本身不是事物,不是认识对象,包括不是作为我们自己的认识对象的那个我们通常所说的“我自己”,而我们平时就是被包围在事物和认识对象的罗网中的,我们就是认事物和认识对象为一切、为万有的,我们想像和理解世界的本源、万有的基础也离不开把世界的本源、万有的基础想像和理解为某种最高级的事物,这就是那种上帝创造世界的说法,当最高级的事物不行,就把它想像和理解为最低级的事物,这就是一切源于物质的观念的由来。 而当真实本身、存在本身向我们袭来的时候就是向我们揭示出何为究竟真实和存在本身,将本来虚假的揭示为虚假的,本来真实的揭示为真实的。 所以,这时候,我们平时越是沉迷于事物之中,认事物为一切,万事万物的本源不过是那种最高级或最低级的事物,我们就越感觉到事物、万有、“我自己”将化为虚无,我们遭遇的是一种神秘的毁灭一切、湮灭一切的“烈火深渊”,但是,如果我们在这种恐惧之中保持平静,无止境地放弃自己,就当自己本来就是虚无,那么,我们在眼睁睁地看到事物、万有、自己被吞没、化为虚无的同时,究竟真实也就向我们开启它的真相,这种真相不是别的,只能形容为“鬼神事物”,甚至形容为“鬼神本身”。事物、万有“毁灭”的越彻底,化为虚无越彻底,究竟真实向我们展示得就越彻底,而究竟真实向我们展示得越彻底,我们就越感觉到它是“鬼神事物”、“鬼神本身”,直至是“上帝”,并感觉到它们对我无情的审判和毁灭。在这里,“鬼神事物”、“鬼神本身”、“上帝”都是我们的形容,只具有形容和象徵的意味,不指一种如事物那样的“存在”,但是,恰恰要它们才是真正的“鬼神”和“上帝”。它们必定具备两个特性:一是,它们是绝对的美和纯粹的美,越接近它,它就越美,二是,它们是绝对的虚无,越接近它,就越是受到无情的审判和毁灭,越是那种“烈火深渊”。 这也就是我们这种“特殊的恐惧”总是交织着颤慄和神往的原因。颤慄的是一切的湮灭,尽管这不是真的湮灭而是揭示一切本来就不是真实的这一究竟真相;神往的是要究竟真相才是真正的一切,而对究竟真相,我们只能把它形容为“鬼神事物”、“鬼神本身”,甚至于形容为“上帝”。这究竟真相,这真实本身、存在本身,向我们揭示得越彻底、越完全,能够作为我们的认识对象的特徵就越少,就越不是我们可以把握、分解、还原和处理的,更不是我们可以戏弄的,同时也越对于我们是“鬼神事物”、“鬼神本身”。 我从开始“月夜行动”以来,每次一个人穿过那片竹林,所遭遇到的恐惧就是这种“特殊的恐惧”。我没有因为这种恐惧而逃到爹妈他们那里去,而是无限地让自己平静,内心充满了敬畏、颤抖,充满了在末日审判之中的体验,却并不逃走,不逃走也不麻木自己,而是对这种恐惧和在这种恐惧中所开启出来的一切无限开放。这样,才有了我见到了“女神在天空中的倒影”那样的奇观。这就真实本身、存在本身在向我开启它们了,在浮现出来了。当我遇到被我形容为“连体鬼”那样的烈火焚烧,就是真实本身、存在本身进一步向我浮现出来了。而今夜遇到的这个神秘黑物,就是真实本身、存在本身再进一步地向我的浮现。在这种浮现中出现了那堆“干粪”没有了影子的事情就是很自然的事了,甚至于出现那堆“干粪”真的已经化为了虚无也是很自然的事。真实本身、存在本身的揭示越彻底和完全,事物的非实在性,进一步说也就是其幻象性、虚无性也就会被揭示得越彻底和完全。 而真实本身、存在本身被揭示得越完全和彻底,我也就越会发现自己就是真实本身、存在本身。 真实本身、存在本身不是物,不是我的认识对象,但也不是来无踪去无影的幽灵,不是神秘无形的怪物,它和无形有形都是没有关系的,它更不是虚无,不是不存在、不真实。它就是我本身,我真实的自己。它什么都不是,所以它不可能是别的,只可能是我的真实本身,我真实的自己。这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完全一样的。 然而,有一点我也已经十分清楚了,就是不论是“女神在天空中倒影”,还是“白色”、“墙上黑物”,它们都不是那真实本身、存在本身,如果说它们只不过是幻象而已,那么,它也仍和一切事物一样,是非实在的,本质上是幻象性的和虚无性的。同时,要让真实本身、存在本身整个向自己开启出来,自己完全地处于真实本身和存在本身之中而不是作为幻象性的那些东西之中,也就是彻底和完全地揭示出真实的自己,揭示出自己的本来面目,路只有一条,就是让自己而非他物被那种“鬼神”的力量彻底地化为虚无。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对每个人,真实本身、存在本身向他完全和彻底的开启,都是他个人而非他物被“鬼神”的力量化为彻底的虚无。一切都备于我一身,世界就是我的世界,但是不是那个叫做“张小禹”的“我”的世界,而是那个叫做“张小禹”的人完全和彻底地被“鬼神”力量化为虚无后才可能显现出来的那个“我”的世界。这个“我”从它是一个什么东西、什么事物、由什么组成、多大多小多长多短多轻多重多快多慢等等方面来说,它是虚无。这个“我”是纯观看、纯意识、纯觉知,是纯观看、纯意识、纯觉知本身。 我受到的这个神秘黑物的召唤,召唤和进入它之中,无限平静地端坐于它之中,受到的就是这种召唤。我对于我也是一个事物,这个事物什么特徵都有,长短、大小、轻重、快慢一样不缺,也就是我有我整个的身体、整个人、整个生命。要让真实本身、存在本身向我完全而彻底地开启出来,我只有还原我所拥有的身体,我作为一个人本身,并不是我的究竟真相。真实本身、存在本身不是别的,就是我的真实面目本身,就是真实的我自己。所以,无限平静地端坐于这个神秘黑物之中,不但让自己的影子也像那么堆“干粪”的影子一样消失,还让自己化为虚无,才是让真实本身、存在本身完全而彻底地向自己开启出来之道。破除自己就破除了一切,也只有破除了自己才能破除一切。实际上,之所以会有这么个神秘黑物的出现,并且让我眼睁睁地看到它让那堆“干粪”没了影子,甚至还可能让那堆“干粪”化为了虚无,不是因为真有神秘外力的存在,它化成了这么一个神秘黑物来干了这一切事情,更不是什么外星人或“暗物质”所为了,而是我对我自己的破除、我对我自己的放弃的结果——我对我作为事物的我自己的放弃和破除达到了一定程度的一种必然结果。这个神秘黑物还是我长期的完全不吝啬我的智力、脑力、想像力,包括理性逻辑的思辨能力,不吝啬到了不顾自己的生命存亡的地步的一种结果,可以说,如果说它是疯狂、偏执的“产物”,它也是高度的理性思考和逻辑思辨的“结果”,它无论如何也不是果然有爹他们不信而大婆他们迷信的那种鬼神的存在的结果,如果我多少有点像爹和大婆他们那样不动脑筋,也不敢动脑筋,永不回头地迷信他们那种不是自己独立探索和思考而是被世界教导的“哲学”,不是把自己整个身心,还整个大脑都投入进去了,把它们的潜力全部激发了出来,面对死亡、面对毁灭,包括面对因为心力和脑力的激发达到了极致状态而可能出现的毁灭,都毫不退缩,就根本不可能有今夜的一切,不可能有这个神秘黑物出现在我面前,使我得为它把还剩下最后一点东西都用上。 第148页 破除了自己就破除了一切,也只有破除了自己才能破除一切。这个神秘黑物只不过我对自己、自我的破除达到了一定程度的标志。我受到它的召唤,进入它、在它中间无限平静地端坐,也无非是我内心的召唤,召唤只要我敢进入到这个黑物中去,我还剩下的、最后的东西就会被全面破除。被破除的都是虚妄的、不真实的,是幻象和幻觉。真实的是不可能被破除的。这个神秘黑物也不是真实的,也是幻象,就和我的自我一样,和万事万物一样,和那堆“干粪”一样。进入这个神秘黑物,无限平静地端坐于其中,就是揭示出所有这些,包括这个神秘黑物都是幻象和幻觉而已,真实的仅仅是对这些幻象的觉知,真实仅仅是幻象和对幻象的纯觉知,幻象就是处于纯觉知中的幻象,纯觉知就是觉知着幻象的纯觉知——这就是存在本身、真实本身。所有一切都被揭示出是幻象和幻觉而已的时候,我的觉知并不会丧失,也不可能丧失,正是我的觉知在告诉我所有这一切都是幻象和幻觉,从来是,一直是。 这个神秘黑物,和所有那些我称为“鬼神事物”的东西一样,是不离我而存在的。它并不是一个现成的、弄好的东西,跑到我面前来、摆到我面前来让我把它弄明白。它每时每刻,它的一切和一切,都和我个人的身心状态是紧紧联繫在一起的,我个人的身心状态和它不过是同一个东西的两个方面。可以说,它也就是我,另一个我,如果我去和它结合在一起,就会把它和这一个站在它外面、看起来还像从前的众人公认的那个我一模一样的我的虚假性和幻觉性都揭示出来。它也是我的“坟墓”,真正的“坟墓”,如果我敢走进这个“坟墓”,在最后时刻,我也会消失,它也会消失,我觉知着、感觉着、认识着、意识着,但再也没有一个自我或一个自我的身体,不管这个身体是个肉体或是个灵魂,供我觉知、感觉、认识、意识。我的自我的虚假性和幻觉性被揭示出来了,万事万物的虚假性和幻觉性也就被揭示出来了,从此,万事万物对我也可以如这个黑物这样对我一样了。也只有首先将自我的虚假性和幻觉性揭示出来,才可能揭示出万事万物的虚假性和幻觉性。目前,最多只有那堆干粪的虚假性和幻觉性对于我才是真实的,因为我还没有走进这个坟墓将自己彻底埋葬,只是离坟墓很近很近了而已。 那么,他人来了到底会不会看见它——这个神秘黑怪呢?首先,一般寻常的他人根本就不可能来,而他们绝对不可能来不因为别的,就因这个神秘黑物的在场,因为我此时此刻的身心状态。如大队干部,还有爹,就是那种一般寻常的人。这里所谓一般寻常人是个什么概念呢?就是那种深度沉迷于事物之中的人。他们如此认事物,包括作为事物而在的那个自己,为真实、为一切,所以,他们如果敢于向这时候我这间圈房靠近,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走向那种“烈火深渊”,走向“鬼神”,这是他们万万做不到的。实际上,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大队干部今夜就没有一个人出门,没有一个人在沟里巡视和去闯进这个家里那个家里干他们想干的一切了。在我进行“月夜行动”期间,他们是越来越少干这些事情了。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而他们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夜就都不约而同不出门了。今夜是沟里最平静、安宁、无事的一个夜晚,所有的人都可以放心地安睡。爹也不可能来圈房来看看,即使来了也什么都没看到就走人了,而他同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人有多少事情、多少行为都是他们完全不知道、不自觉、但恰恰要它才是真实动机的结果,对这个我太熟习了。 他们不知道我知道,知道他们就是因为对“鬼神”今夜将于沟里出现的预感而不出门的和不来我这间圈房的,他们是如此珍爱他们那个不过是作为他们的幻象而被他们认识的自我,以至于他们会如此无条件地、本能地、不自知不自觉地离“鬼神”远远的,因为和“鬼神”遭遇就是自己所珍爱的那个不过是作为幻象、作为一种观念而处于自己的意识之中的自己,也就是那个作为事物的自己——不管这个自己是人、生命,还是大婆所说的那种灵魂或鬼神——从来没有过自己所以为的那种真实性被揭示出来,而我们越是珍爱那个作为事物的自己,把它视为真实的自己的观念越是根深蒂固,这个过程就越表现为是自己最可怕的毁灭,是神对我们的末日审判,我们就是去死,也接受不了这种毁灭,因为去死也还可能为自己保留一些东西,虽然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但很少有人是在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自己什么也不是之中死去的,很少有人不是在死的时候都牢牢地抓住一些东西的。 可以说,如果我发现的这一切是真的,人的死亡就不会在我们一般所说的死亡之中结束,人死了,在“黄泉路”上了,人都有可能,甚至于必然遭遇到我现在遭遇的这类事情,被召唤和要求完全、彻底、干净地放弃自己,放弃一切,因为,一般寻常人是如此珍爱那个作为事物的自己,就是在“黄泉路”上了,都还没有放弃自己、放弃一切,还不能无限平静地对待“鬼神”和“上帝”对自己的末日审判。 我脑子里甚至于有这样一种不由自主的想像:一支要去执行救一万个孩子,一万个“国家的孩子”、“人民的孩子”的任务的军队,原定计划是今夜直接从我这间圈房上踩过去并将我踩成齑粉,他们认为他们这样做对他们这次拯救任务是有意义的,是他们总是爱说的那种“必要的手段”、“必要的牺牲”,他们也正因为把我踩为齑粉看成是他们为了达到他们的神圣而崇高的目的的必要的手段和过程而对把我踩为齑粉完全心安理得、理直气壮,想都不会想到要同情我啥的,更不会想到他们这样做是不是严重地侵犯、践踏、剥夺了我的天赋的权利,有没有我的天赋权利这样的东西,相反,如果我对他们这种对我的安排不满、不服气,还是我的错误性、有罪性或他们更喜欢说的反动性的证明,他们有一切理由和权力教化我、改造我,教化和改造不了他们更有一切理由和权力将我消灭,从地球上抹去,但是,他们今夜走到我这间圈房子附近时却自动就改变了路线,绕过这间圈房而去了,他们同样不知道他们这样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们相信他们这样做不为别的,更不为对“鬼神”的恐惧,而是他们要去完成那种崇高任务现在需要他们的手段发生这种变化而已。 当时,面对这个神秘黑物,我有过跑去向爹妈报告,至少是让我那个铁桿伙伴来看一看的冲动。我甚至有不仅让爹妈他知道,还要爹妈去向国家报告的冲动。这样重要的事情,怎么能不向国家汇报呢?这不是我作为国家公民的义务吗?再说了,我们家有那样多的问题,这些问题似乎只要我们家是他们所说的那种“国家人口”、“国家干部”了,问题就全都解决了,而我把这样重大的东西报告给了国家、献给了国家,国家会不赏我们家一个“国家人口”、“国家干部”的身份吗?会不让我们脱“农皮”吗?当然,我也马上就看到了,如果把这个东西报告给国家了,国家十有八九不是给我们奖赏,而是定我们全家为罪大恶极的反什么什么分子,比□□分子那种罪名要可怕得多,想都不敢让人想一想。实际上,我也正因为想到了这个东西会给我们家招来那种国家公布的可怕罪名而也有了那种“彻骨的恐惧”,差点就逃到爹妈他们那里去了。我也跟着发现了,不论是我报告给爹妈和国家,还是去叫我的铁桿伙伴来看个稀奇,都是因为我想从这一切“鬼神事物”面前逃走而已,它们全不过是我逃走的藉口。 第149页 所以,这个神秘黑物有它毋庸置疑的真实性,它源于真实本身、存在本身向我的开启到达了一定程度,但是,它绝对不可能成为大家的“西洋镜”和“稀奇事”那样的事情,不可能成为他们林林总总的事物中间的一种。但这不是说它就是他人都看不见的。那种已经放弃自己、破除自己到了我这种程度的或高于我这种程度的如果来到这间圈房里了,他们就能够和我一同欣赏这些伟大的、真正的神的奇蹟。他们甚至于能够在距离这间圈房很远的地方就感知到了,知道这间圈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就是爹他们、张书记、张连长他们如果来了——如果他们真的来了的话——也有可能看见,只不过,他们如果看见了,就是他们整个人发生改变了,他们不再是原来的他们了,他们原来的自己已经死了,至少是死去大半了,整个人就和这个时候的我是一样的,这个神秘黑怪,“神的黑暗半球体”对于他们会和对于我一样,对于那已经放弃自己、破除自己到了那样高的程度的人一样,绝对不可能成为他们的“西洋镜”、“稀奇事”。 以上就是我面对今夜向我显现的“鬼神事物”,特别是这个神秘黑物,最后所明白的东西。 这个神秘黑物提出的问题还有很多没有我没有解答、无法解答,同时,人生、存在向我提出的问题也还没有完全通过这个黑物给出“答案”,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是真诚的、勇敢的,那就该暂时放下“想明白”了,听从召唤,进入这个黑物,这个黑物只不过是一道门,一个关口,一个转折点,不是终点,我只有走到终点才有可能明白一切。 我最后走进这个神秘黑物里去了,走进去见证了自己可以完全没有影子,也见证了那堆“干粪”是真的已经化为虚无了,而我自己化为虚无的那一刻则是我终于站到了黑物的正中央而眼睁睁地看到自己整个由身后的灯光形成的影子完全消失,随着这一消失黑物、灯盏、整个圈房、圈房里的一切全都消失而化成一团光——只能形容为上帝的光——的那一瞬间,尽管在这一瞬间过后我听到爹喊了一声,我说跳出就跳出了黑物,但我不怀疑,这一瞬间作为事物的那个我是完全“化”为了虚无的。 在走近神秘黑物之前,我在灯盏和神秘黑物之间的那个位置上站了很久,灯盏在我身后,神秘黑物在我身前。在这个过程中,又发生了一次“飞升”体验,眼睁睁地看到一个女神在我面前一转身,她的秀髮挥洒于整个宇宙,挥洒于整个宇宙如挥洒于虚空,而眼前这女神黑髮之舞就是她的一缕头髮的舞蹈的壮丽景观。这一经验过后,眼前这个神秘黑物如此自然而然地演化飞升成一团耀眼的如翡翠色的光,再不是一团黑暗了,在这团光中我看到了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的闪光点,这些闪光点每一个都不能不说它就是一整座上帝的圣城。当然,这景象仅仅是它的表面的景观。我向它里面看去,看到那些犹如反映在孩子神的眼睛里的宇宙之外的景观更加壮丽了,那堆“干粪”所形成的那个景观已成为一种纯粹的黄色的光。我感觉到,如果那堆“干粪”能够在“鬼神”之中化为虚无,那它就是这个时候才真正化为这种虚无的。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轻轻地、感觉是明白了一切似的对自己说:“不可能不是这样的。” 我对自己说:“不可能不是这样的。”所要说的是什么呢?我对自己这么说时,除了我想要说的那个意思外,还意识到了这些年来,我全身心所系的就是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种提问就是指为什么有世界存在,为什么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世界的起源、存在的依据和源头是什么,我为什么在此,我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往何处去,等等。或许我们可以把这些问题称之为“终极问题”吧。这些年,对这些问题,我不只是全身心地投入,还可以说把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和生存本身都押上了,不知道“答案”、不知道个所以然,我就活不下去。我彻底地无视自己和一切的存在,无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未来、自己的前途,我连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管不顾,除了那个“答案”,那个我们只能说由上帝掌管着的秘密。我是真的以赴死的决心、意志、劲头走在探索、思考这些问题的道路上的,且不管我这种探索和思考是否称得上探索和思考。而这个神秘黑怪的出现,就是我这种探索和思考的一种结果。爹那套理论说不服我,大婆那一套说法也说不服我,我只有依靠自己,我也仅仅靠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走到了这么个神秘黑怪,我事后把它称之为“神的黑暗半球体”东西面前。 我对自己说“不可能不是这样的”,说的就是世界、存在、生命的本源、根基不可能不是这样的。它说的不是这个本源、根基就是我眼前这个“鬼神”,这种景观,说的是这个“鬼神”、这个景观所启示给我的那个道理、那个真理。这个道理、这个真理是什么呢?事过这么多年,我还记得这时候,脑子里一个特别鲜明的词就是“意识”。我所谓“意识”指的是我知道自己和世界存在,不是指我知道什么、我意识的内容,而是指我自知这个事实。我的意思就是,意识、自知本身就是基本存在、存在本身、存在的本源,就是那个终极秘密,就是如爹那样的人把它说成是“物质”、如大婆那样的人把它说成是“鬼神”的终极秘密。意识、自知,不是构成的,不是我这个一般被称之为人的一种特性,也不是我的大脑的一种功能,而是我的真实本身、我本身的终极真实就是意识和自知本身,意识、自知不是从属于我的身体和我的大脑的,相反,我的身体和我的大脑是派生的,就派生于意识、自知,所有一切都派生于自知和意识。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针对“电子而已”的东西到底是何物的那个想像中,我最后我还看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东西”。如果我把这个想像进行到底,最后面对这个“东西”是必然的。这个“东西”就是,随着“电子”消失在只能形容为“上帝之美”的美中而成为这个美本身了,万事万物、整个宇宙、所有宇宙、所有一切,包括时空也都消失了,全都消失为“上帝之美”了,与此同时,我自己本人、我自己也完全消失在这片只能形容为“上帝之美”的“美本身”里面了,我没有了,是真没有了,成了虚无了,真成了虚无了,但却又不是我真不存在了,而是我是一种纯觉知,纯觉知对“上帝之美”的觉知。我想像到这一步,就被自己这个想像吓坏了,赶紧从中摆脱出来,不敢再深入下去了。 虽然我没再深入下去,但是,我相信,也不能不相信,在这个想像中,已经有重要的真相、真理被揭示出来了。这个想像我没有忘记,也不可能忘记,还总在我所能做到的理性思考的范围内回想它,思考它。可以说,现在我站在这么个神秘黑怪面前,有这么个神秘黑怪、“神的黑暗半球体”在我面前,就是当时在这个想像中洞察到的那个重要真相和真理得到了进一步、也是决定性的一步的揭示、启示和展现的结果。问世界存在的依据是什么,问我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往何处去就是问存在本身,而存在本身什么也不是,就是自知对“上帝之美”的永恆的觉知。并不是有一个东西,它叫“上帝之美”,自知、意识去觉知它,而是自知、觉知本身就是处在那种只能形容为“上帝之美”的纯粹的美、美本身的觉知中的自知和意识。而“上帝之美”就是处于被自知和意识觉知中的“上帝之美”。“上帝之美”不是一个事物、一个东西,从它是事物、是东西方面说,它是不存在的,是虚无。同样的,自知、意识,也不是事物、不是东西,从它是事物和东西方面说,它是不存在的,是虚无。 第150页 这个神秘黑怪,这个在我就要听从它的召唤,那被我体受为“神的绝对命令”的召唤而进去端坐于其中的前一刻美得只能用“无数的上帝圣城”、“上帝眼中的万事万物”来形容它的“神的黑暗半球体”,作为美,它是真实的,作为事物,则不过是虚无,绝对不存在是物质或非物质构成了它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在我于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时候,深知它于一般人是很难想像的,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想像这样的观念。但是,对于站在这个“神的黑暗半球体”面前的只有十岁的我,却不存在无法想像绝非物质或非物质构成的“东西”的“真实性”如何保证的问题。而且,我还能想像,不但这个“神的黑暗半球体”是这样的,万事万物,包括我自己,我的身体、我的大脑,也都是一样的,它们绝非什么物质或非物质构成,从它们是我们一般人想像中的那种实在方面说,它们不过是虚无,因为根本就没有一般人想像中的那种实在,但它们作为“美”则是真实的,尽管我们总是把它们看成“丑”的。同时,这个“美”绝对不离开我的自知、意识而存在,它就是永恆性的处于我对它的觉知中的“美”。“美”就是处于永恆的觉知中的“美”,觉知就是觉知永恆的“美”的觉知。如果我听从召唤进入这“神的黑暗半球体”,我的身体、大脑,我作为一个“人”本身不过是虚无、不过是我的一个意识幻觉、本质上和站在我面前这个神秘黑怪并没有不同的特性就会被揭示出来。神秘黑怪、“神的黑暗半球体”仍然和“白色”、“女神在大地上的投影”等等所谓“鬼神事物”一样,仍然是幻象,是我的白日梦,而世间万事万物、整个宇宙、整个时空,包括被称之为“人”的我、叫做“张小禹”的我、我作为人的身体、我作为人和生命的大脑、心、肝、肺,总之是我和我的一切,也和我遭遇的所有“鬼神事物”一样,是我——作为纯意识、纯觉知的“我”白日梦。所以,我走进“神的黑暗半球体”,端坐于其中,并不会损失什么,只不过是揭示一个永恆的、从来如此的真相而已。 “神的黑暗半球体”与我们一般所说万事万物的区别仅在于,它就是那个通过它可以知道一般所说的万事万物也和它一样,不过是自知和意识的幻象的东西。这就是它的特殊意义。它是一个人对自我迷信的破除,也就是对万事万物的实在性和平时那被叫做“人”或“张小禹”或别的什么的实在性的执着的迷信的破除到了一定程度所必然会对人显现的。它也是一个节点,一个途中的路口,通过它,可以做到对自我迷信更进一步的破除。而只有破除自我迷信,干净、彻底地破除自我迷信,才能得到那个最后的真理。 我从开始“月夜行动”以来直到今夜,包括今夜,所有那些千奇百怪、稀奇古怪的“飞升”体验、“极乐”体验、“美”的经验,包括这个“神的黑暗半球体”本身,都不过是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事实真相就是那个真相、真理就是那个真理的表现而已。 这就是我站在这个“神的黑暗半球体”面前最后彻悟到的,也是这个彻悟使我走进了“神的黑暗半球体”里面,虽然最终没能做到无限平静地端坐于其中,而且一听到爹的叫喊就跳出来逃走了,但是,在我认定的通向真理的道路上,我敢进入这个“神的黑暗半球体”,见证了自己人的身体、那个爹他们相信是“物质”构成它了的“我”,那个叫做“张小禹”的,也可以如那堆干粪一样化为虚无而我却没有损失一分毫,更没有因此而丧命,在我认定的通向真理的道路上算得上又前进了一大步。 当然,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学的我能够想像,对于我童年时代的这些“传奇故事”,包括童年的我自以为发现的“真理”,多少人都只会大摇其头。其实,这也是爹他们一定要把我“教育转来”、“扳转来”的原因所在,尽管他们只不过看到了我的一点表面现象,对我实际已经走了多远、还能走多远,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们只是认定死了我在一条歧路上、不归路上越走越远而已,并没有,也不可能跟着我来看到我在这条路上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又看到了些什么样的“风景”。不过,我要一再强调,我讲我童年的故事,并不是要肯定我童年的这些作法、这些头撞南墙也不回头的所谓“探索”是正确的、应该的。任何人对我童年的这些自以为是的“发现”和“探索”到的“结果”持任何一种评论、观点、看法都必定有它的道理,都是值得尊重的。我只是要通过写作这种方式把我无法以简单的忘怀的方式将它忽视的关于童年时代的记忆记录下来而已。 不过,也可以肯定,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虽然终究是听到大人的喊声就逃走了,逃到那个寻常、正常、一切受大多数人无意识共同约定的那些个观念支配的世界里去了,但我不会停止,不可能高枕在一个“神的黑暗半球体”上面睡觉,“神的黑暗半球体”之类仍会成为我“目空一切”中的“一切”的一些东西而已,只有无有尽头的通向真理的道路在眼中,不管这是一条果真通向真理的道路,还是一条通向幻觉、疯狂、虚无、毁灭的歧途。而我既然要这样,大人们、爹他们就一定要把我“教育转来”、“扳转来”的决心和意志也就会更坚决,我和他们冲突不会停止,只会加剧。 我是个孩子,爹说孩子的大脑就是一片空白。他这话是对的。但是,一个孩子也正因为大脑是一片空白,世界对于他也就是一片空白,一片路需要他自己走,问题需要他自己发现,答案需要他自己探求的空白。“需要自己”,并不是坚持自己的个人愚昧之见,坚持自己的愚昧之见和“路需要自己走”是无关的。如果把我换着四十岁的我,我断然不可能这样做,用这劲头去探索真相到底是什么,以至于不管不顾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权、生存权都受到威胁。 不过,我必须诚实地说,千万不能把这理解成我对自己的“歌颂”。我只是要客观地记录我的童年时代,包括童年时代那些匪夷所思的遭遇和也许同样匪夷所思的、一般孩子绝对不会那样做的那些探索和思考,且不管它是否会被正统的人们同意为一种探索和思考。因此,我也就得客观地说,我虽生在贫困家庭,但实际上我衣食无忧,因为尽管吃得差穿得差,但都不用我操心,我还要过很多年才能体会到父母为了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孩子的生存所付出的是什么,必须付出什么,如果说是他们在逼我,那就更得说是生活、现实、世界、人众在逼他们,我是真的如果不听他们的话,不像他们要求于我的那样去做人,就在这世界上连生存的权利都会被剥夺,更不要说去思考探索什么真理不真理、真相不真相了,我如此一意孤行,不得到最后的答案不罢休,用我自己的话说就是不“到达宇宙之外”不罢休,是真的太任性了,他们一定要把我“教育转来”、“扳转来”,实属别无选择,就像我认为我做的那些也是别无选择的一样。 第151页 我体会不到这些,一意孤行,坚决相信自己,还越走越远,竟走出了有上述那类所谓“鬼神事物”摆在我面前的地步,结果只能导致我和他们,和整个世界进一步水火不容。 我是因为听到爹在喊“你还不快滚去睡觉,还在干啥子?”才从黑怪中跳出来逃离了现场,逃到我的学习屋的床上去了,我也是爹这么一喊就跳出来逃去睡觉了。他在他的床上叫,但是,房子是破烂的,不隔音,他在他床上叫,差不多就和就隔那么几米十米远叫我一样。他虽没有到圈房中来,但他无疑还是感觉到了什么。他们也不想把我逼狠了。爹一叫我就逃离了现场跑去睡觉了,第二天爹也没有真叫我当农民不再上学了,我也停止了所谓“月夜行动”,只不过我和世界和大人们的“较量”不可能就此结束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圈房看昨夜那些“鬼神事物”怎样了。由于我对“鬼神事物”本身已经有丰富的经验了,所以,和我预想的一样,“白色”、“墙上黑神”完全消失了,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神秘黑物也没了,但在那儿还有一团清白的光,不是立体型的光,是那种看得见摸不着也进不去的光,就像是神离去了,但它坐过的地方还留有它的温热,而那堆“干粪”则全部显出来了,一根毫毛也没有被动过的样子。 我平生第一次那样全面和彻底地遭遇如此挑战人的遭遇,不是这里一个章节就可以说清楚的,要真较为全面真实地了解它,必需读我专为这次遭遇写的那本书,这里对这次遭遇就说到这里为止了。 第89章 第 89 章 太阳·第六卷 、家庭教育 1 从我懂事那天起,人们为了把我“教育转来”、“扳转来”,从家庭到社会,从学校到社会,教育我最多的一条理论就是,我们家是穷的,我们是典型的贫苦农民,物质决定精神,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所以,我不首先改变自己的贫穷面貌,不改变自己农民的身份,成为“国家人口”,大富大贵,就不要谈活得有人的尊严,也谈不上去追求自己的理想,更谈不上有自己个人的观点、自己个人的立场,更不要谈追求公平、公正、正义等等,总之,因为我是一个穷农民的儿子,我就什么都不要有,也没资格和权利有,什么都不要想,也没资格和权利想,埋头练字,练成了他们所说的那种“秘书”后我才这资格和权利,高考恢復了,就是埋头学习,等考上了大学之后我才有这资格和权利,才多少有这资格和权利。 这也难怪爹不择手段也要我练成“秘书”,后来高考恢復了,不择手段也要我考上大学。 既然一切都是贫穷惹的祸,我们在《家庭教育》这卷中就从对于贫困者来说他们第一关心的事情就是“吃饭”说起。 我们家虽然很穷,吃不饱饭,一天只有两顿饭,两顿饭都是“清眼亮眼汤”,我们家喝“清眼亮眼汤”都在沟里喝出名了,但是,就是“清眼亮眼汤”都没有多的,我个人的经验是,一般情况下我喝到第三碗,也就才半饱的时候,妈就要把我碗给我夺了,因为再喝,家里就有人一口也喝不上了。不过,我们家每年在吃的问题却有两件大事,一就是请张书记吃喝,再就是请大队其他所有干部吃喝。那可真的是大吃大喝。 先说请大队除张书记外的所有干部吃喝。张书记是每天都有“过午”和“宵夜”,大队其他领导干部没有这好事,但一年里也会被一沟人除了少数那几家人外轮流正式请吃一回,我观察得出的结论是,这不因别的,就因为他们是领导干部,领导干部对于他们不是凡人,而是神人,领导干部自己也当自己不是凡人而是神人。这事情也已成了我们沟里的一道风景,一项定期举行人人有份的神圣仪式,一个习惯和习俗。 每一年一进入腊月,沟里人就开始轮流请吃这些大队干部了,除了张书记外全都会一个不漏的被请到,还必须赶在大年三十到来之前把他们请吃了。不请张书记是因为张书记是“一把手”,是需要特殊对待、重点对待的。沟里人把请吃的这一顿饭叫做是给这些领导干部的“拜年饭”。这些大队干部的职位分别是大队副书记、大队长、副大队长、民兵连长、妇女主任、治保主任、大队会计、共青团团支部书记,八人一桌,不多不少,刚好坐一桌。这事情在腊月初一就开始了,每天这几位领导干部都不是吃一顿、吃一家人,而是吃好几顿、吃好几家人,不然,就赶不到大年三十到来之前把一沟里除了那少数几家人家家都吃了。大家排着队请吃这些大队干部,往往是在这家人的饭桌上还没有下席,就另有人家的主人到桌前来等着候着了。我还听人们私下在说,不赶在别人前头请吃这些大队干部可不行,因为到了最后几天,他们可能已吃得吃不了多少了,他们就会想这些最后请他们吃的人是不是故意到最后才请他们,在为自己打小算盘。在家里,我就听爹在说,我们家既不要在头两天请他们,也不要落到最后几天,最好是在初七、八左右。 对我们孩子来说,腊月到了,年就天天在叩我们的心了,我们说不清年是什么,但是,它就是令我们激动、神往,让我们这一年有一个盼头、一个等待、一个憧憬。而腊月一到,大人们也开始天天议论年,关于它的来歷、它的传说、“腊八”是个什么日子、“腊二十三”又是一个什么日子、什么日子之前必需给先人亡人上坟、什么日子之后就不能动土了,等等,也把我们的心逗得痒痒的。年少不更事,每年都看到一到腊月大队那些干部就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红红火火从这家吃到那家的景观,腊月又来了,又看到大队那一大串人人穿得鲜亮、个个都是人物的干部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红红火火从家吃向那家的景观,我们感觉到的只是年快来了的喜庆和红火,要是看不到这道景观,都会感到年就要到来了的气象少了一大半了。 从腊月初一起,不只是我们孩子们,沟里所有院落的外边都站满了人,看那一串干部从这家走向那家,议论着、谈说着,说的都是好听的话,那一串干部听见了都会觉得耳根子舒服的话,那一串大队干部看这么多群众在观看他们、瞻仰他们,还像明星、像从神国仙界下到人间的众神一样向群众们招手致意,个个满面红光,笑得无比灿烂而温暖,就像是东方红、太阳升,他们把他们的温暖慈爱的阳光洒向四方、洒向黎民、泽佑万民。 每一年一到这个时候,我们家里几个小的都在盼着请吃这几位大队干部了。这一是因为有这么多重要的人物一齐到我们家,还要大吃一顿才走,我们会感到家里这一天是多么喜庆、多么光鲜体面、多么充实,这是一年到头都不会有的;二是我们当然是有私心有盼望的,盼望我们也能给捎带上吃一顿好的,都过去一年了,我们可一顿好的都没有吃到。我们还生怕爹妈今年把这事给淡忘了,或打算取消了。爹妈他们呢,可不会淡忘这事,老早就在商量割几斤肉,肉的肥瘦程度该是怎样的,还要买些其他什么配料,等等。这几斤肉也是爹老早就割回来藏好等待那个日子的到来。家里有这样几斤大肉,我们心里就不会没有个盼头,心想再咋的,也不会完全没有我们的,哪怕只是个零头。 第152页 那个日子终于到来了,那一大串大队干部来了,非常的整齐、非常的准时。这天一到爹妈就会严令加劝诱,要我和弟弟俩出去耍,天黑前不要回来,只留哥哥一人在家帮妈烧锅,给妈打个下手。但是,我们平时嚮往的就是出去玩耍,这天却爹妈再怎么弄我们也不出去了,要留在家里,爹妈也不好发作,就只有忍着我们了。再说了,我们也有自己的办法,假装出去,等那些大队干部到了,我们才回家去,这时爹妈就是向我们作个脸色都不敢了。 他们,这些大队干部们可都是值得尊敬和景仰的神一般的爷爷、奶奶啊,他们见到我还总要把我叫到他们跟前,抚摸着我头问我多大了?会数几个数?还说我长得乖,聪明,长大一定是个听话的好孩子等等。我们心里有蜜一般的感觉。 但是我们的心主要还是在灶房里面。灶房里香气四溢了,我们就去撑着灶头看着锅里,盼望妈会赏给我们一口。我们心想妈平时那样疼我们,今天可不会不赏我们吃一口。可是,妈在今天就像换了一个人,理都不理我们,最多把嘴凑到我们的耳朵旁就像在咬我们的耳朵似地说上一句:“要听话呀娃啦,拿出去都不够哪有你们的呀!”那样子还挺兇狠。我们呢,就争取表现,帮妈干这干那,即使帮了倒忙也还是那么勤快,为的啥呢,还是为了妈能赏我们一口。但是妈是那么坚决和绝情,绝对不会赏我们一口,就好像这就是她要坚持到底的人生原则。一年又一年,我们在这一天都没有能让妈赏我们一口,哪怕是只是一个肉筋筋,哪怕只是一口油炒的萝蔔丝。看着妈一碗又一碗、一盘又一盘子给他们端出去了,我们指望这指望那,指望奇蹟发生,但得到的都是失望,锅里面干净得就是伸着舌头去舔也舔不到什么,我们还在灶头上、砧板上,甚至于地下到处睁大了眼睛去找,找妈遗漏了的、不小心弄掉了的,但是,就是一个萝蔔丝的惊喜也没发现。妈做得真的很绝啊!难怪她在沟里有厨房里的贤惠主妇的美名。 对妈和灶房是没有必要再抱幻想了。我们就盼望那些大队干部会把我们几个小的叫去和他们同吃,至少是分一些给我们。我们心想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谁都会这么做,是人就会这么做。我是自尊的,虽然还那么小,但只要到他们入席了,我就决不会到他们吃酒的那屋里露脸了。再说了,爹也严令我们不准去。但是,我却在等待他们叫我,至少也要说:“那几个小的哪去了?叫他们也来一同吃点吧!”只是这会让我大喜过望的话一次也没有听到过,尽管我为听到这样的话把耳朵竖着,竖得都很累了。也许是因为我想就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有几次,就装着不是想和他们同吃的样子大胆地进到那屋里,到他们面前露露脸。但是,不管我在他们面前把脸露多长的时间,他们也全都像看也没看见我,看也看不见我。这就让我惊异和无法理解了。而他们一桌子人吃那一桌子好吃的的情景,则让我震惊了。童年就是经验震惊的童年。可以说,这一次的震惊不亚于我童年任何一次类似的经验。 他们八个人八双筷子不停地、飞快地从碗里盘里夹东西送进嘴里,那样整齐划一、准确无误,就像在由同一个机关操纵。八双筷子几乎同时按下去,在桌子形成一个由筷子模拟出来的“漩涡”,同时挑起,挑起的那一遍东西如一遍旌旗猎猎、彩旗招展,八张大嘴同时张开,就像八个里面通红的大□□,里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东西一齐塞进这八个大洞里,一齐狂嚼大咽,接着是八条喉咙同时鼓起一个大包,大包窜下去消失于喉咙之下,接着又是八双筷子同时杀向桌子……我觉得他们不是在吃,而是在抢,在战斗,八双筷子就是他们所向披靡的武器,他们不是八个人,而是八头怪兽。他们八双筷子在碗盘上敲击出的叮叮噹噹的声,他们的咀嚼声、吞咽声,形成了暴风骤雨般的交响乐。特别是他们一齐张开嘴后我看到的那八个大□□,给我的印象更是不可磨灭,我相信我看到的就是血盆大口,就是无底欲望的深渊,这个印象永远性的破灭了他们在我心中那他们是神人的印象,让我永远性的相信他们不是也不可能是神人,人们搞错了,他们自己也搞错了。 爹站在桌子一角不停地给他们斟酒,谦卑地劝请着“尝尝这个,请各位领导尝尝这个……”他们似乎并没有听见,就像旁边并没有爹这么个人,爹只是专门给他们斟酒的机器,想都不会想是不是应该请爹也上桌和他们同坐,而这在我看来比他们不邀请我去同桌同吃还要不可理喻、不可思议。 他们一同把一碗一盘抢完之后又一齐杀向第二碗第二盘,其间不会有间隙,也不见他们有谦让的客气和礼貌。八双眼睛直直的,盯着碗盘里的东西不放,叫我心里都紧缩地联想到了我心目中动物的动物——狗看人手里的猪骨头的那种眼神。但是,他们个个又都是天下捨我其谁的样子,口中一边吃一边又在讲话,说的尽是崇高之言、崇高之事,是大事、国事、天下事,是普遍必然真理。他们全都同时又是一副他们这样吃可不是别的啥子,他们这就是为天下百姓而吃,他们这就是为救天下百姓于倒悬的战斗,他们这就是圣人、神人所为,就是那比圣人、神人还要高大、完美、全能的他们所说的“革命战士”为了百姓牺牲自我、奉献自我的革命行动。这绝对不是夸大其词,更不是有意识的讽刺,而是他们真的是这个样子。 我就看了几眼就不敢再看下去了,为了我自己的体面,也为了他们的体面。我的心紧缩而疼痛,感觉到他们的每个人咀嚼都是在嚼我的心脏。我只有丁点儿大,但我心里想的就是如何承担这个真相,反思这个真相。 虽然来年腊月到来了,我仍本能地盼望爹请吃这几位大队干部,但是,一年又一年过去,在爹再请吃他们时我的心情就越来越古怪、奇特。他们出现在我们家里了,如往年一样看见我就夸我长高了,还抚摸我的头,这就让我感到羞耻了。我只盼望着他们尽快吃了尽快离去,觉得这是对我好,也是对他们好的事情。我也盼望奇蹟发生,盼望他们要么叫我们几个小的上桌同吃,要么请爹上桌同吃,让爹不只是一个给他们斟酒的。而我这种盼望已经不是为了那一口吃了,而是因为我们做人到底该怎么做了。 每一年都是他们在我们家刚开始吃的时候就有人来等着了,等到他们吃完把他们请去继续吃。我发现了他们从来也没有邀请过这些人上桌和他们同吃,爹也从来没有邀请过这些人上桌同吃,最多给他们抬个板凳让他们坐在一旁等,对有的人连板凳都不会给他们抬一个。这同样是让我震惊,让我心里失去安宁,动盪不已。我设身处地地想,觉得换了我,无论如何我也不应该让自己是坐在一旁等着的,受不到任何邀请,甚至于受不到尊重的人,也不应该让自己是只顾自己狂吃大嚼毫不考虑他人甚至于毫不尊重他人的人,不应该让自己是……人是什么?人到底该是什么?什么才是真正的人?我满脑子就是人、人、人,而且让我那样纠结,那样沉重。 第153页 不过,我和他们一样,到底首先是一种动物、一种生命。所以,就是我有了这种奇特和古怪的心情后,他们吃完了,走了,我也会和两兄弟一样扑向桌子,到处找他们吃剩下的、遗漏的、不小心弄掉了的。可是,一年又一年,我们都什么也没找到过,真的是连一根萝蔔丝都没有找到过。一年又一年,连一根萝蔔丝都没有找到过,不是当事人不会知道这是一件多么令人痛苦的事情,叫人都对整个生活、整个世界、整个人生失望极了。他们唯一给我们剩下的就是几口空碗盘。几口空碗盘被我们称之为“油碗”,最终成了我们三兄弟抢夺的对象。“油碗”,顾名思义,就是碗壁上沾有油的碗,这些碗虽然他们连葱花都没有给我们剩下一片,但碗壁上都是沾有油的,由于所盛的东西的不同,有的沾的多、有的沾的少,出于人自私的本能,都想抢到那油沾多的碗,所以,它们成了我们三兄弟抢夺的对象。我们一年到头除了大年三十初一,是连油星也沾不到的。“油碗”抢到了,就当宝贝一样守着,等到吃饭的时候,也就是吃那“清眼亮眼汤”的时候用来盛饭,使饭有油香味。这是每年一次隆重地请吃这些大队干部我们几个小的所唯一能够得到的。不过,就是这唯一能够得到的后来也不保了。妈会抢在我们前头把油沾得特别多的碗藏起来,让一家人共同享用它而不是哪一个人独享它。这样一来,能够吃到的油香味就大打折扣了。 在一定意义上完全可以说,我们三兄弟就是在抢夺这些请吃大队干部后留下的“油碗”中慢慢长大,也在长大中再因抢这些“油碗”而几兄弟大打出手时就听到爹在气狠狠地说: “这三个□□的,对他们进行道德品质教育的时候到了!” 我没把爹这样说放在心上,而随着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两个兄弟虽差不多还是那样,我身上就出现了很大的变化了。到请吃大队干部的这一天,我会沉默并始终沉默,盯着“虚无”。我所谓盯着“虚无”就全身心地看着,看着一切,但又什么也没有看,什么也没有看在眼里,就是爹后来所说的我“目空一切”。我不仅这样,还让自己是石头,始终是石头。我发现自己已经在下决心就要成为沉默,无止境的、绝对的、永远的沉默,直到成为光芒万丈的沉默。我再也不在灶头上、他们走后的饭桌上找那些所谓好吃的东西了。他们留下的“油碗”我也再不去抢了,看也不看它们一眼。妈把这些“油碗”小心翼翼地涮进饭里所做出来我们称之为“油油饭”的饭,我决不吃一口。爹是粗心大意的,没发现我这一顿没有吃饭。妈逮着了一个机会对我小声咬着我的耳朵说: “你□□的,叫你爹晓得了,看他会把你咋个办!” 不过,妈可能还是错误地理解我了。过了一年,又到请吃那些大队干部的时候了,她把她炒出来的全部端上桌去了,干部们狂饮大嚼,妈去站在他们的桌前,用最老实温顺的百姓对如神明般高高在上的领导的那种最乖巧最美好的声调问道: “各位领导干部,我向你们问个事可以不?” 领导干部们纷纷慷慨热情地说: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我们就是随时准备回答群众的一切提问的。问什么都可以,问什么我们都会给出令群众满意的回答。” 妈仍然那样谦卑地说: “领导干部别多心呀,你们也晓得我是个老实人,有啥就问啥。但我也没有别的啥问题,就是想问问今年过年三十还得给群众分肉不?” 每年三十集体都会出钱买头猪,杀了,给各家各户分点肉,虽然不多,但这也算是让一村绝大多数一年到头都没有尝到过油星的群众尝到了油星,更是体现了我们生活在社会主义社会的无比的优越性,过了一个幸福快乐的大年。 “嘿,那没的说的……”他们纷纷抢着回答,还大庄重地、如在宣讲豪言壮语似的说: “今年公社开团年会,和往年的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只让我们吃了些瓜子、花生。王书记在会上下了死命令,要求各大队党支部书记、副书记、大队长、副大队长、民兵连长、妇女主任以自己的职位担保,一定要让我们的群众在年三十的团年饭上家家、户户桌子上都有肉,如果哪一个大队没作到,轻则大会作检讨,重是受处分。他讲这是我们全体大队干部年前压倒一切的工作。我们一开会回来,就在张书记的亲自带领下作了周密的布置和分工,全体干部也立刻就开始了工作,别的啥也没顾。请你放心,目前我们各方面的工作都已就绪到位,保证年三十家家户户都能把肉高高兴兴地提回家,家家户户过一个快快乐乐的大年!” 妈把那问题一说出来我感到就像是锥子在扎我的心一样。妈是真误解我了,她不知道,我已经註定一辈子都不可能像她那样向他们提那样的问题了。 他们就像是在隆重的群众大会上而不是在他们不吃这一顿就家家户户过年都有肉吃用不着他们费那心的酒桌上回答了妈的提问,接下来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盛赞公社一把手王书记如何有魄力,如何一心想着群众,如何是党和群众的好干部好领导,边说边手未停,筷子也未停。 公社一把手王书记,在我们一公社的群众中威望之高、口碑之好,在小小的我听来,一公社别的干部不是神,他也是一个神了。他死于食道癌。患病期间,他的病痛牵动着一公社人的心。死之前他突然大量进食了,一顿饭就吃了三个馒头,所有的人都欢唿雀跃。但是,第三天就传来了他逝世的噩耗,我们沟里的多数人都哭了,妇女是全都哭了,妈哭得最伤心。我没有感到什么悲伤,但是,我为这么多人为他哭了而震惊。这件事和后来的“苗书记”的传说一样,给我的是有它比没有它要大得多的震惊和恐惧。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妈向大队干部们提上面那个后来会被我暗中形容为“可爱的小宝宝的问题”的时候,王书记就已经在病中了。这些大队干部们说,他们说王书记为了一公社人的贫苦生活吃不下饭,还时常流泪。这些大队干部们说: “王书记每次开会都在会上说,我们公社的人民群众的生活比前些年是好了好多好多了,各方面的形势一遍大好,可以说是日新月异,一年不同于一年,天天都有好的变化,我们在下边作大队一级领导工作的干部是努了力的、尽了职的、吃了苦的,也是干出了成绩的。可是,我们还没有完全作到家,我们的工作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比方说个别大队还有极个别的群众缺吃少穿,甚至于还没有地方住。王书记要我们来年的工作更加努力,更加发扬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把我们工作中还存在的问题全都解决好,来年的团年会上他向我们敬双杯酒,他要把今年团年会没敬的这杯酒放到明年的团年会上敬……” 他们就这个话题扯开去了,让我听到他们七嘴八舌地说: 第154页 “你们说我们一公社啥子最重要?啥子第一重要?当然是王书记的身体最重要,他老人家没病没痛,能吃能睡。为啥呢?因为他是我们公社第一把手啊!一把手就是首脑。就好比我们公社是一个人,王书记就是这个人的大脑,全公社普通社员,就是这个人的手呀、脚呀、头髮呀。并不是一个普通社员就是一只脚,而是要很多很多个普通社员加起来才算得上一只脚。而王书记一个人就是这个人的大脑。一个人啥子都可以没有,没有手脚都可以,就是不能没有大脑,一分钟、一秒钟都不能没有!” “王书记这两年身体不好,全公社的社员群众都那样关心,每个人都只想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换王书记一天的健康。我认为这种现象是好的、对的、正确的,应该更深入、普遍地发扬。这也是教育一公社社员群众的一个好机会,最好树立几个典型,正面的要多树几个,但反面的也要树立。” “我现在提个问题,你们说说王书记身体好不好抵得上多少个普通、一般社员的生命?” “这难算,但再少也不会才几个十个。我认为再保守的估计也该是十几个。不过,普通、一般的社员要是没职没权的,也就是纯粹没有担任任何职务的那种普通、一般的社员。” “当然是没职没权的,没有担任生产队以上职务的普通、一般社员。但你说十几个也太少了。正确的应该是多少个普通、一般社员的生命也抵不上王书记的身体的健康。要是真能拿普通、一般社员的生命换到王书记几年的身体健康该有多好啊!死几个十个或更多的普通社员算得上啥呢?它不会对我们一公社人民群众的共同利益造成损失,也许可以说损失了一点劳力,可劳力多的是,我们损失得起,可以说损失多少也算不上损失。但王书记少一天的身体健康,就会影响他一天的工作,这就会造成我们一公社人民共同利益的损失,如果这样持续下去几个月,甚至半年一年,那损失可就是无法估量的了,就算用再多的普通、一般社员的生命也换不回来了!” “确实是啥子都没有一公社人民的共同利益重要,普通、一般的社员,没有担任生产队以上职务的社员的全部生命、财产加起来也不能比这个共同利益,简直就是不能相比!在性质上都完全是两回事。为啥呢?因为我们一公社人民的共同利益关系到我们一县人民的共同利益,我们一县人民的共同同利益又关系到我们一省人民的共同利益,我们一省人民的共同利益又关系到全国人民的共同利益。这样算下来,把你一公社普通、一般社员的生命和财产算个啥?把看你多少普通、一般社员的生命和财产算个啥?当然,担任有职务的那有所不同,因为他们担任的也是为了人民共同利益的职务。王书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是我们公社群众群龙无首了,正像一个人不仅没有了大脑,还没有了心脏。那我们一公社万多人民群众往何处去?该怎么办?他们的共同利益怎么办?还有啥意义?王书记的身体不是自己的,他吃也不是为自己吃,睡也不是为自己睡,他一切都不是自己,他一切都和我们一公社人民的共同利益相关。他身体不好就是我们一公社人民群众所有人身体不好,他生了点小病就是我们一公社人民群众个个生了大病。要是能让他身体好,能像从前那样工作,没职没权的,没有担任生产队以上职务的普通社员、一般社员死几十个几百个,死多少个也是值得的,人人都会拥护和贊同啊!” “是啊……” 他们滔滔不绝地发挥下去,最后符合逻辑地得出了一个无职无权的普通、一般社员作为个人的价值只有一根头髮的价值的结论。有个人还懂细胞的理论,说一个普通社员作为个人只抵得上一个细胞的价值,而王书记则是这同一个人身上的大脑和心脏。他们还论证说一个无职无权的普通、一般社员作为一个细胞还不真的就是说明了他有价值,因为细胞也有坏细胞、不良的细胞,如果是这样的细胞就该消灭、清除,口气是我已经那样熟习的那种独断、残酷、绝对、真理在握的口气。 我听见爹听他们说这些时只发出了一声干笑,而妈呢,听着听着竟哭起来: “王书记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大救星呀!他生了病都还记得我们这些人……要是他身体好得起来,我都愿意替他去那个!” 妈忌讳说“死”字,她说她都愿意替他去那个,意思就是她愿意替王书记去死。 我对大队干部们说的这些我并不吃惊。我虽还小,但已经活的有这么几年了,也算见不了少听了不少了。根据那天天在会上、广播、喇叭里讲的,根据天天得见的一切和一切,得出这些大队干部们得出的结论实在是太自然了。 妈敢斗胆向大队干部提那个“可爱的小宝宝”的问题,就是因为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引起了她的注意和不安。这一年,我身上的变化也引起了兄弟们的注意,而且他们显然比妈更懂得我这是为了什么。大队干部们走后,再没有谁去这里那里找他吃剩下的、遗漏的、不小心弄掉了的,更没有谁去抢那些“油碗”了,几兄弟还故意活动在桌子边,但就是装着看也看不见那些“油碗”。爹这时候其实也什么都知道了,他瞪着我,就瞪着我,咬牙切齿地说: “现在事实已充分证明,你们三个□□的道德品质已经发展到了非常严重、非常危险的地步了!它们随着你们年龄的增长没有减少而是天天都在增加!我现在已经把你们的啥子都摸透了!我是个摸透了才动手的人!从现在起,也就是从今天起,我今后的主要任务就是对你们几个的道德品质进行彻底的改造!否则,你们几个将来没哪个配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活人!” 妈听了,像是听见了多么碜人的话似的叫道: “那个茂林哪!啥子改造不改造!他们是坏人?他们才多大?想吃肉有啥子过啥子错?你年年都割肉请客咋个就没给他们也割一回肉?” 爹仍然只瞪着我断然决然地吼道: “肉二天再说!但我说要对他们的道德品质进行改造就是要进行改造!他们只有被彻底改造一条路!而且再不改造就迟了!” 第90章 第 90 章 2 我们家一年中请吃最多的还是张书记。在我的印象中,这是经常性的,时常是隔不了半个月一个月就又要请一次。从我记事那天起就是这样。 虽然我只有三四岁,但是,和家里请吃其他的大队干部不同,请吃张书记时,我一开始就会感到极大的不安。但这样的内心冲突就像一个人在半睡半醒中的紧张和焦虑,非常不清楚,非常模煳,却极为尖锐、折磨人。 和四十岁的我时代的人们不同,小时候的我的那个时代人们相信越肥的肉越好,营养价值越高,我们家是没权没势的,没后台的,每年大年三十集体分给我们的那点肉瘦肉占多半,爹把这点肉提在手里,尴尬地向众人自我解嘲地说:“我这人喜欢吃瘦肉!”爹每次请张书记那是要一连几天出门去,天黑了才回来,就为求他所说的“熟人”,割到一头肥猪身上最肥的肉。对大队其他那些干部,他是不会这么认真的。他说:“只要把张书记维好了,大队那几个算个啥。维只有维一把手,掌实权的人,维了他下边的人那不仅可能得不到好处,还要挨整,因为在哪儿都是一把手说了算,权越大的越说了算。” 第155页 爹说的“维”是方言,其意就是巴结、讨好等等。 爹说:“请张书记一定要真正的大肥猪身上最肥最好的肉。如果一时买不到这样的肉,那最好不要忙着请他。因为假如这次的肉比上次瘦了点,假如这次的肉不那么肥,甚至于跟请其他大队干部的差不多,那张书记就会对你有看法了。这样还不如那些从来一顿都没请过的人。请他也就是为了让他对你不能有啥子看法。再说,就算他不会产生啥子看法我们也只能这么去作。因为在这世上活人就只能这样活人,有啥法呢!” 爹经常在我们面前发表这样的高论,不管是关乎抽象的大全对象,还是具体而微的某个人、某件事。他几乎所有的高论都会在我们面前说出来,并且总爱使用上升到哲理的高度的语气和措词。 他终于割到了他理想中的那种肉了,揣得严严实实地拿回来了。除了这一块肥肉外,其他的他什么也不会买。他说:“给张书记吃的最好就是只有最好的肉和酒,别的啥子陪衬的东西都不要有,因为陪衬的都是花里胡哨的、不值钱的东西。对张书记这样的人可不能这样,要给就给最最实在和纯粹的。”他还说为啥子每次请其他那些大队干部来吃他们吃得那样干净,连煮肉的汤都让他们喝了,这就因为桌子上摆的多,但实惠的并不多。他因此而要求妈每次给张书记煮的肉都不能不熟,但不能过熟,不能回锅等等。再肥再好的肉怎么会没点瘦筋筋啥的呢?他每次都要亲自监督妈把这些瘦筋筋剔除掉。他说:“要给就给他绝对的尊敬!”要把这些瘦筋筋都剔除下来又不影响肉的“整体”,显然并不容易,公认的厨房里巧手的妈每次都干得那么小心而吃力,爹还在一旁说:“不能把肥肉伤了!”有时妈都会烦了,没好气地说:“要弄你自己来!”妈干完以后,爹见上面还有瘦筋筋肉的迹象,用菜刀是不能剔除了,就用小刀把它们挖出来。他躬着身子那么认真小心地干着,妈在一旁的样子都像有些噁心似的。爹自圆其说地说:“你们哪晓得人是啥子啊!他吃着吃着,突然吃到一点瘦肉筋筋了,也可能就在心里对你有个啥想法了。就为这点小事他也有可能就记恨你,以后遇到什么事时整你。很多遭整的人都是因为他们过去犯了这类无心的差错,挨了整,甚至于给整得家破人亡,也到死都没有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哪里把人得罪了!”妈不耐烦地说:“你想咋个弄就咋个弄,说那么多干啥!” 请张书记来吃也不会是在白天,不会大张旗鼓。沟里人天天请张书记“宵夜”是大张旗鼓的,我们家请张书记和这种性质的“宵夜”有所不同,相对而言,是更实质性的、更真诚的请张书记吃喝、给张书记好处。爹说不在大白天请而是晚上请,不能大张旗鼓,是“为了维护张书记作为领导干部的形象。”不过,像我们家请张书记这种性质的请必须是不公开的、不大张旗鼓的也是约定俗成的,是在遵守某种“潜规则”,必须遵守这个“潜规则”的主要原因就是你大张旗鼓地请,别的人就都没办法不大张旗鼓地请了,给张书记办的规格也得和你一样,这样一来,多少人家那是真的只有宣告家庭“破产”了。 请张书记这一天,妈会请半天假在家里煮肉,爹向张书记约了时间,往往是天一擦黑张书记就来了。他是那么准时,一次也没有误时。我们家修了新房子后,家里最好的房子就是我的“学习屋”了,每次也就在这间屋里请吃张书记了。张书记一阵风似的大踏步进来,目不斜视,如入无人之境,直接走到桌前坐下,什么话也不会说,连头都不会点一下,看也不会看谁一眼。爹连忙以一个最乖巧、最温柔、最妩媚的小女人一般的声音叫妈“把东西端上来”。还热气腾腾的切得一片是一片的肥、白、亮,还流着油的肉端上来了,张书记拿起筷子就吃,一下也不会停,吃上几片就将面前一整杯酒一饮而下,爹连忙又给他满上。从头至尾张书记都只盯着碗里,但绝不是一副馋相,像是什么也没看见,只是为有个地方放他的目光而已。他一次也不会看看他面前的杯子,整个形象是那么让人那肃然起敬,心生敬畏,他传来的只有不绝于耳的“喳喳”的咀嚼声,这声音都让人感到不是人进食的声音,而是快速翻阅红头字文件的声音。 他每次来我们一家人都是紧张的,配合默契的,这也和请别的大队干部不同。我们三兄弟那么听话懂事,谁也不会有一点自己也吃点的念头。一家人就像一个人一样把这件事情当作关系到我们一家人的生存和安全的神圣的事情在做。所以,爹对我们也很放心,每次我们都在场,爹负责给张书记斟酒,我们三兄弟默默地蹲在暗处,有一种给张书记做警卫的心理,妈守在门口,是为防这时候突然有外人上我们家来了。 给张书记的都是最好的肉和最好的酒,但是,我们一次也没闻到酒肉的香味,挨得再近也闻不到。这不因为给张书记的酒肉不香,而是面对张书记,我们的感官都不同了,受到什么东西的抑制了。在三兄弟里面,在请吃张书记这事情上,我比兄弟俩更听话、懂事,这还表现得越来越突出,连爹妈都注意到了,用一种奇怪的、好像对我有新发现的眼光看我。 其实,我会这么特别,只因为从一开始就在忍受着一种那么模煳却又那么强烈的内心冲突和折磨。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受这折磨好几年,在好几年里只要一请张书记我都会陷入到这种折磨之中,这使我每次都更加刻意地显得听话、懂事,像一个小大人,而不是想着那好吃的为啥就没的我的一份。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整个情形就像是这样:我屋子着火了,但我在半睡半醒中,火一着起来我就觉察到了,可是,我没醒过来,也醒不过来,但焦虑是有的,还是很强烈的、折磨人的,于是就做梦,做没完没了的奇奇怪怪的恶梦,这些恶梦反映了我面临的现实,但又都把这些现实改装得面目全非,我和这些虚幻的、只是那真正的危险的影子的东西搏斗着,如此竟是好多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一下醒来了,看清整个现实,看清了自己,看清了一切。 我突然明白了一切,但我并没有说做什么就什么,而是照样像一个过早长大和成熟的孩子,在请吃张书记的事情上,配合爹妈,理解爹妈。 又请吃张书记了,我把自己深深地埋在屋角里,让自己半隐半现地显在从桌子上射来的灯光之中,盯着狂吃大嚼的张书记和忙着给张书记斟酒的爹。爹是那么兴奋、激动,几乎是忘乎所以,滔滔不绝地向张书记倾诉着,倾诉他的理想、抱负、人生计划,倾诉他的满腔热情和梦想,一点也不保留,就像对最知心的朋友,对他最信赖的上司,对他心中的偶像。张书记只顾吃喝,一句话也没有,对爹在我听来简直就是波澜壮阔、辉煌瑰丽的倾诉只是过一阵子才那么冷淡地似是而非地“嗯”一声。爹完全没有觉察到什么,越说越得意忘形,竟左一个“只要你张书记帮助我!”右一个“只要你老人家支持我!”每一次爹都总是会滔滔不绝地向张书记说什么,张书记也每次都是一言不发只顾旁若无人地吃喝,直到这一次我才听明白了爹向张书记倾诉的是他理想、抱负,他的人生梦想和人生计划。听明白了爹每次向张书记倾诉的竟是这些,我震惊不已,为爹感到无比的悲哀。我理解他请张书记,因为这关系到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起码的生存的安全,但我无法理解他竟然把张书记看成他的知音、他的神。我感到我的责任更大了。 第156页 每次都是张书记把一碗大肉吃完了爹那激情澎湃的倾诉才到一半,甚至于才开了个头,但张书记把筷子一放嘴一抹就起身如进来时一样大踏步向外走去了,叫爹都搞不赢相送,好几次都是张书记人都到屋中央去了爹才醒悟过来,忙着像那么样一个小女人地相送,发出的声音也完全是那么一个小女人的声音,一点也不同于刚才倾诉时的他了,而他的倾诉则像一刀切下去似的断了。但是,到下一次,他还会这样,并且还会以“我上次说……”接上上次的话头继续倾诉下去,手舞足蹈,就好像张书记来就是为听他压抑和埋藏于内心中的一切似的。 妈守在门口,张书记走到门口一定会停留一下,对妈说上一两句话,听不到他说的什么,也许是客气话之类。他每次都会这样,我也每次都请注意到了。他从来没有对爹说过一句话、一个字,如果他对爹的那种倾诉偶尔会含混地“嗯”一声也算得上对爹出声的话,那也就只有这个了。他当然更不可能对我们几个小的发话和出声了。对爹和我们三兄弟他甚至于看都没看过一眼,目光从我们身上扫过去那也是从纯粹的物身上扫过去。但是,他每次都会对妈这样。我还注意到他在对妈说话时甚至于还要特意向妈靠近一点,有两次他的肩头都挨着妈的肩头了。 张书记走了,家里立刻显得又是一个冷寂如冰的世界了。爹刚才那种热情四射的瑰丽的倾诉不管是什么也是家里唯一有色彩的东西,但是,爹已经完全把它收回封闭于他里面了,要等下一次请张书记时他才会打开,就像他是一盏灯,只有张书记在才是点燃的,张书记一走他就熄灭了,而他熄灭了一家子就都熄灭了,因为一家子只有他才可以点燃自己。张书记走了,爹熄灭了,举起手里那个酒瓶,认真地看还剩下多少,然后把它拿去藏到只有他才知道的地方。在一片冷寂的家里,爹会多少有点愉快地对妈说: “把煮肉的汤放好没?这个油碗也拿去放好。明儿天给娃儿们煮顿油油饭。” 和请别的大队干部不同,请张书记我们的收穫会很大,有那些瘦肉筋筋,有煮肉的汤,还有那么一个沾了厚厚一层油的油碗。这对我们来说已经是过节的水平的了。但是,除了最初几次外,至少是我就不再感觉到第二天吃那一顿“油油饭”有香味了。而这一次,爹照例说明儿天给我们煮一顿“油油饭”,分明是他这话一出口,家里就更加冷寂了,只是不知道他注意到没有。 张书记又被请来了,一切都和上一次是一样的。但是,我有所不同了。我站起来,在屋里度着步子,有两次还走到门口去了,装着防有外人来了似的往外看一眼,妈很高兴我这么“懂事”,还为我让开了一下。我来回在屋里走了两三圈,又到老地儿去蹲下,蹲一会又在屋里来回走上两三圈,听着自己“嗒嗒嗒”的脚步声。爹妈没注意到这有什么异常,张书记更是看也没看一眼。不过,感觉得到两兄弟多少意识到了我的不安。 又是张书记被请来了,一切都和上一次是一样的。我不是老默默地蹲在那儿,而是站起来在屋里度步,度了两圈就去蹲下,蹲了一会儿,我站起来,稳步、沉着地走过去,爬上桌子前一条空板凳上,把为张书记一人高照的油灯拿过来,仿佛要对它作个研究似的对它进行了一番细看,可能就一两分钟,然后就又给张书记放回去了,没事一般地从板凳下来回到老地方蹲着。 这就是我的“壮举”,也是开始对多年来折磨我的那种内心的不安进行一种清算。我这个举动当然很微小了,但是,它顿时在屋里激起了一阵不安。张书记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认真看我,也是第一次认真看我们家的人。爹一下就停了他那壮丽如火河的倾诉,看了我好几眼。妈和兄弟那里则有明显的骚动。 我并没有感到胜利的喜悦。当然,我也不可能感到胜利的喜悦。过了一会儿后,我又站起来度步,但这一次我是假设并没有张书记在场的度步。就跟完全在自己的家里、自己个人的空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度步一样。我让自己整个身心都完全是这样的度步。在这种事情上,这种假设什么是真的就什么对我是真的、假设什么是假的就什么对我是假的的事情上,我可以做得异乎寻常的到家和完美。在很多很多事情上,我都可以做到假设什么是不存在的,它对于我就是不存在的,假设什么是存在的,它对于我就是存在的。在这种事情上,我能做到的是大多数人想都不要想的。不过,我之所以能做得这么好,并不因为我善于伪装什么的。我这和伪装是无关的,我能把它做得这么好,就因为我恰恰不是在作假,不是在欺骗。我赋予我这种性质的度步的任务是,要让这种度步中所包含的那种“精神”像一枚钉子一样打进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张书记的心里和肉里。我很恐惧,感觉前途莫测,更感觉到自己无能完成这个任务,但我别无选择。 第二天,妈照例把“油油饭”给我们煮出来了。我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把这种“油油饭”吃上一口了。我不说话,不声明,不发作,只是以无限接近岩石的那种存在状态来表达和实现自己。我不吃“油油饭”,一口也不吃,一顿他们吃不完放到下一顿吃,下一顿我照样不吃,饿了一天也不吃,不吃也没人叫我吃,爹没发现,两兄弟当没看见,妈也不来劝我或警告我。到下一次请张书记时我还是这样,不同的只是我在无限接近岩石的状态上有所进步了。就这样,到后来,请张书记后第二天就没什么“油油饭”了,妈已经把那煮肉的汤和那些瘦肉全都倒了茅坑了,再往后,就是请了别的大队干部后的那些“油碗”妈也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洗出的水全部倒茅坑。我岩石般地沉默着,妈不声张,两兄弟也不问那些好东西都哪儿去了,只是有一回爹见妈始终没把“油油饭”给我们煮出来,就问妈: “菊花,哪去啦?肉汤哪去啦?还放在那的啥?放好,晌午给娃儿们好好煮顿油油饭。” 妈没吭声。但是,不知何故,爹也没有再问。到下一次张书记一抹嘴走后,爹还是那样似乎很愉快地对妈说: “菊花,把那锅煮肉的汤和那点瘦肉放好,明儿天给娃儿们煮锅油油饭吃,那点瘦肉晚上煮出来让娃儿们吃。” 妈突然没好气地说: “煮,煮个屁!早就倒茅坑了!” 爹没说话,但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很难看了。从此,他虽并没有停止请张书记和大队干部们,但他再也不过问他们剩下的那些东西都哪里去了,只是改变了请张书记的地点,不再在我的学习屋里请张书记了,请张书记时我也只能在我的学习屋练毛笔字了,想到张书记面前去表现一番,把那枚钉子给他打进去或打得再深一些也不可能了。爹也没有对我发作,而是把我们叫到他跟前去对我们进道: “你们要知道,我们的一切都是他们给的。没有他们,我们不仅没有好的,连坏的也没有。所以,我们要把我们所有的好的都给他们,贡献给他们,这样我们就还有坏的,并不是一无所有。” 第157页 我觉得他说的道理我是懂的,也承认他说的是事实。但是,我知道自己还是不可能承认他、同意他。他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做那些举动要把那样一枚钉子打进张书记的肉里去,是因为那样一个强烈的意象总是在我面前,在这个意象中,我看到张书记就是一种怪兽,他意欲吞食我们的一切,他也能够吞食我们的一切,但是,我们有一样东西是绝不能让他,也包括这世界上的任何人吞食的。这不因为我要这样,不是我选择这样,而是因为事实本来就是这样,天然的就是这样,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保护这个东西的,如果我们连这个东西也保不住,我们的存在就是虚无和尘土。我是张书记吃完了离去时到门口又对妈有那种举动时发现这个的。 我只有沉默,继续我无际接近岩石状态的沉默。我已经打算走上一条不归路,那前边除了漫漫无尽的岩石以外什么也没有。下一次、下下一次爹请了张书记后,那肉汤和瘦肉妈还是倒了茅坑了,因为我不改我的沉默,爹就不再对我讲那些大道理了,而是凑到我鼻子底下狂怒、兇狠地说: “你,就是你,只有你,是全世界最坏最坏的!我要把你当成敌人来对待!” 第91章 第 91 章 3 我们家虽然每年都要请吃大队干部,经常请吃张书记,但是如果不算张书记和大队干部们吃剩下的那些东西,我们一家人,包括我们几个小的,要在大年三十才能沾到油星,也才能吃到肉,这顿肉是集体为了广大社员群众能过一个幸福美好的大年集体无偿分给我们的,让我们感念和记住生活在社会主义社会的无限幸福和美好。 穷人的孩子没有童年,自从我们的新房子修起来后,我就没有了一切游戏、玩乐的权利了,所有其他孩子用于游戏、玩乐的时间我都在我的“学习屋”里练毛笔字,高考恢復后则是学习功课。而且,我也发现自己不可能玩乐了,甚至于偷偷玩乐一下也不可能了,如果我敢这样干一次,我就会发现自己有沉重、可怕的犯罪感,我在对家庭、对自己、对一切犯罪,我唯有自始至终、每分每秒、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赎罪的劳役般的状态之中才能多少心安。 我被爹管束,被爹命令和强求,被爹说教,我对自己的管束、命令和强制则越来越超过爹沖我来的,如果说爹对我做到了七分,我就对自己做到了十分,在让自己受苦,为受苦而受苦上做到了十分,甚至超过了十分而做到了十二分。我让自己的一年三十百六十五天是一整块黑铁,每一天、每一天的每一时刻都只是这一整块黑铁的一部分,而我则是禁锢在这块黑铁中的,绝对没有自由也绝对不可能有自由,唯有让自己最终也完全是一块黑铁或一块岩石。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是这样做的,也是这样感受我的每一天每一时的。即使是这样,我对自己的不满仍每时每刻都是绝对和无限的。我任何时候都是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的。 可是,也许因为毕竟是孩子,只要到了过年过节的这一天,我就会有所不同了。沟里人虽然很穷,但是,他们的“精神胜利法”却非比寻常,他们有那样多的节日,元宵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还有二月二、三月三、六月六、七月七、九月九,都是他们节日,对每个节日,他们都要掰着指头算,对每个节日他们都要用无数的没有一个不使人心驰神往的传说、神话装点,似乎到了过节的那一天,果真会有天母娘娘、观音娘娘、天使娘娘那样的天国来者来到人间广施福佑和恩典,使人间景象大变。 孩子看世界的眼光是不同的,我看世界的眼光就更不同了,我不仅被大人们这些对节日的神话传说感染,相信到了过节的那一天,会有天母娘娘、观音娘娘、天使娘娘那样的天国来者来到人间,使人间景象大变,而且,到了这一天,我还一定能够活生生地看到天母娘娘、观音娘娘、天使娘娘那样的天国来者来到了人间,使人间景象大变了。 并不是我看到了胸前挂着天母娘娘、观音娘娘、天使娘娘的牌子的什么什么来到沟里了,说她们是天国的使者,而是我在天空中、在白云上、在山山水水里、在人们的笑脸上都看到了也只有天母娘娘、观音娘娘、天使娘娘那样的天国使者来到了人间才可能的一种全新的气象,这种气象只是我的一种主观幻觉,并没有什么外在的客观存在、客观事实和它对应,即使有,也只有这一天沟里人的精神面貌比平时好些罢了。我会在天空中、在白云上、在山上水上、在人们的笑脸上看到一种无形的、至美至善的“身影”,对这种“身影”之美也只能形容它是天母娘娘、圣母娘娘、天使娘娘,但实际上它和我在群星中看到“时间终极之地璀璨的光辉”,在月亮上看到“初生的神灵”、“初生的宇宙”,在朝阳上看到“宇宙红苹果”、“女神的晨妆”是一回事,一种主观作用罢了。 面对这种全新的气象,我的身心会很自然地松弛下来,需要欢笑和快乐,需要游戏和玩耍,需要到外面去,到田野里去,到人群中去,到山上去,去融入和进入那种“身影”,和它手拉手、脸贴脸地领略和欣赏它的美丽。但是,爹一定让我们领略到这是绝对不允许的,更是绝对没有意义的。他嘲笑道:“全是假的。他们的日子过得又穷又没意思,更没啥子希望,就想出这个节那个节假装热闹一番,只为了把一年的日子熬出头,好又去熬下一年!都是你骗我、我骗你,还自己骗自己!”他也看出了我们在过节的这一天需要放松、欢笑和快乐,他直截了当地说:“快乐对于你们没有一点意义,笑对于你没有一点意义,节日对于你们没有一意义,不管啥子意义都没有,只有害处,只有一百个害处而无半个好处!” 在节日这天,爹对我们需要快乐、欢笑、玩耍啥的甚至于比平时还敏感,更会毫不留情斩断我们这方面的所有幻想,更需要看到我们比平时更加为吃苦而吃苦地练字。沟里人很穷,也没有多少人生自由,过节的这天,除了耍嘴皮子功夫外,就是给自己和孩子弄点好吃的。所谓好吃的,肉之类的当然是没有的,也就是吃一顿面条,了不起做几个油馍馍,一家人一个或半个。爹并不是不让我们没有这些好吃的,但过节的时候是没有的,过节我们家和平时完全一样,也必须完全一样。爹说我们家没有过节,不能过节,过节的时候我们更要加倍勤奋和刻苦地练字,等我们练字练出了出息,成了人上人,我们家那时就天天过节。他说:“决不是不给你弄好吃的,只是好吃不为别的,只有一个目的,就为给你们增加营养,增加营养是为你们有一个好身体,有个好身体是为了好好学习,好好练字,给自己奋斗出一条出路!” 多少年里,我们家里都没有笑声,每天都是死寂的一块,过年过节更是死寂的一块,到我们家中一看,只有我在我的学习屋练字,两兄弟也在他们各自的地方练字,爹在监视我们练字,妈在默默地干家务。我们家的事情都要到了这种地步了,只有妈独自干家务活,干着干着真把什么都忘记了似的,竟哼起来小曲来,这是我们家里唯一能够听到的有点欢乐色彩的声音了,可是,我听到这点欢乐的声音,有的不是欢乐之感,而是心如刀割,对妈只有又气又恨。是的,我是真恨她发出这么一点欢乐的声音。家里没有欢乐,没有欢乐的声音,我也不能容忍家里有欢乐,有欢乐的声音了。 第158页 我们家没有节日,没有欢乐。但是,到了大年三十这个一年中最大的节日这天,就好像爹也拗不过一种强大的力量,爹在这一天会有所不同了。肉不用买,也买不起,但他会买回些葱、蒜、豆腐、粉条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是请吃大队干部才买的,现在过年他也买这些东西,说明过年在他心情目中还是有分量的,这让我们心里暗暗高兴,充满了憧憬和幻想。 在其他节日到来了,我会在满世界都看到天母娘娘、圣母娘娘、天使娘娘的“身影”,而在大年三十这个一年中最大的节日到来的这一天,我在满世界看到的则是神的“身影”了。对这个神,我们就把它命名为“年”。不过,也和其他节日一样,我在家里是看不到这种“身影”的,家里的一切仍然是那么丑陋、那么恐怖、那么令人绝对无法容忍,就是爹买回的那些东西,还有集体分给我们的那些肉,那可是我们一年只能吃到一回的东西,全都是一样丑陋、空洞和恐怖,最多有一点似是而非的“年”的光辉。事情简直就像光明和黑暗的区别那样分明和耀眼,从我们家门外几米开外的开始,我就看到这种神的“身影”了,几米开外的一切,天空、大地、人,全都在神的光辉的笼罩中,一切都如在天国之中,如果真有所谓神话传说中的天国,让我在真的存在的那种天国和这时候我看到的这种天国之间选择,我不会选择真的存在的那种天国,不会相信那真的存在的天国会有我现在看到的这种天国这样美,尽管这时候的世界并没有比平时增加任何看得见和摸得着的东西。世界的一切都在放射光辉,所有的人都是神人,无处不是那令人激动令人神往的神的“身影”。不过,它不在我们家里,它仅在我们家门之外的地方。 按照我们这里的传统,大年这个一年中最大的节日是从年三十晌午那顿一年一回的所谓“团年饭”正式开始的。虽然我们在满世界都看到“年”的身影,但是,我们很老实,仍然在各自的地方刻苦练字,年的事情由爹妈他们去办,要等到吃“团年饭”了,我们才会把我们对年的那些幻想和渴望表现出来。好,终于到了吃“团年饭”的时候了,好吃的摆在桌子上了,虽不及请吃大队干部们的丰盛,也没有请吃张书记的那么实惠,但已经相当不错了,够满足我们对年的幻想和希望了,我们高高兴兴地来到饭桌前,我们也把自己的高高兴兴表现出来了,话那么多,说得那么甜美,说话的声音跟唱歌一样,这可是我们漫长的一年中唯一的一次。在这种欢快中,我们感到那在家门外的“年”的光辉都在开始向我们家里照射进来了。但是,它还没有投射在我们身上,还没有照射到桌子上那些好吃的、一年只能吃到一回的东西上。 要什么才能使这来自天国、来自神的光辉真正照进我们家并照耀到我们身上呢?一家人,包括爹一起就跟过年那样快乐地享用这顿年饭。但是,爹却会和以前每一年一样,把“团年饭”给我们弄上桌了,他就去躺在床上蒙头大睡,怎么叫也叫不起来。小孩子在这种事情上太认真了,他不和我们一起享用这顿年饭,就是那点我们已经看到的照射进家来了的“年”的光辉也会自行消失而去,而那种可怕是我们想也不敢想的,我们等了一年、熬了一年、忍受了一年,就为了这一天这点“年”的光辉。我们不动筷子,不吃一口,三兄弟轮番去叫他,求他,妈也去叫他,求他,但他是无论如何也是叫不起来的。每一年都是这样,以致到后来,一到这一天,他又去躺下了,看床上隆起的那一堆,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坟墓、一具死尸,并且感到它的死亡气息在向整个家扩散,整个家最后会变成一堆冰冷的死尸。我们顽强地和这一死亡气息作斗争,每一年的这一天的这个体时候也都要轮番去叫他、求他,决不放弃。他一次也没有满足我们,我们也每一年都是眼里含着泪吃“团年饭”,吃不出香味,吃出的只是冰冷的死尸味,吃不上几口就饱了,和请吃大队干部们时大队干部们狂吃大嚼的热烈场面形成了强烈的对照,而那一个场面不过是前几天的事情。 吃完了冰冷的“团年饭”,我们还不甘心把这一天也变成过去的一年时间里的每一天一模一样。我们会把过年才穿的衣服穿起来,企图走进那家门外“年”的光辉照耀的世界中去。“年”的光辉只在我们家门口探了一下头就走了,它不仅没有照耀到我们家里来,我还看到它现在离我们家更远了,我们家在一个半球体的罩子里面,“年”光辉是穿不透这个半球体的,只有半球体外的一切才在它的光辉的淋浴中。在最初几年里,我尝试过穿透这个半球体,进入到那光辉灿烂、自由欢乐的世界中去,但是,这么尝试过几次后,才知道这已经是我不可能做到的了。对于我,半球体之内的世界和半球体之外的世界就是尘世和天国、此岸和彼岸、阴间和人间、死界与生界的区别。可是,只要我一置身在那天国、彼岸和生界的光辉之中,我就看到自己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是骯脏的、没有一样不是有罪的、没有一个不是足以人神共怒的,那照耀在我身上的神的光辉成了向我身上倾泄而来的□□,我顽强地忍受着,但无法坚持到底,只能逃回到那个黑暗而狭小的、高温高热的、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可能生存的半球体世界的中心。 到高考恢復了,我都上了中学了,每年的这一天一切还是这样,我也还是要和两兄弟去叫如死去了一般躺在床上不起床的爹和我们共享“团年饭”,我把这顿冰冷无味的“团年饭”吃上几口,把过年才穿的衣服穿上走出家门想要置身在那“年”的光辉之中,一出去就发现我们家在那个半球体的罩子里面,除非我以死亡为代价,我是进入不到那光明的、自由的、生命的世界里去的,但我不甘心,在房子外边那一片竹林里度步,看哥哥比我有勇气,都走到罩着家的半球体之外老远的地方去了,在那儿孤零零的如一个罪人一样站着,但我只有羡慕他和为他此时必然在承受着的那种莫可名状的犯罪感而可怜他,我就这样度着度着,眼泪夺眶而出。眼泪一出,我也就轻松了,回到我的学习屋里学习,为考大学而忘我地、忘记一切地学习。 说奇怪也不奇怪的是,只要我结束我一年只有一次进入到快乐、自由、生命的世界中的尝试,爹就会像死而復生一样,从床上起来了,出现在我的学习屋里了,满意地看着我学习的样子。晚上,我们继续我们的学习,在家里一片寂静之中听见爹在对妈说:“菊花,今儿晌午的肉还没吃吧?把它回锅好好炒一炒,多放点佐料,让娃儿们好好吃点,我也喝一杯。”妈按他的吩咐做了,他给我们一人弄一碗端到我们学习的地方来,我的则是端到我的学习屋里来,说:“禹娃,来,这是你妈把今儿晌午的肉专门给你们回锅炒了的,还放的有好多佐料,趁热把它吃了,吃了再学习。”爹已经到了那种地步了,他只有看到我们总是在学习、学习、学习,高考恢復前则总是在练字、练字、练字,没有也不可能有其他任何需要,他的灵魂才可能有片刻的安宁。 第159页 按照我们这里的人的过年的传统,真正的过年是从大年正月初一开始的。但是,我们的大年三十就那样结束了,大年初一就只会天刚亮我就起来开始学习了。哥哥和弟弟俩无疑也是这样。这时候爹就会似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地来给我讲关于过年该如何学习的大道理了。他说:“在过年的时间里原则上应该超过平时十倍、百倍地争分夺秒、夜以继日地学习。对过年、过年的过年,十年、几十年、百年才有一回的过年的过年,你脑子里都不要有一丝毫的印象,不管别人过得多快乐多热闹,你在这时也只有一个争分夺秒进行学习的念头。这要达到真正忘我、绝对忘我的境界,比报纸上宣传的那些还要超过十倍、百倍、千倍。报纸上那些东西实际还多是假的,是用来矇骗我们这些老百姓的。但是,不过,我们就当它是真的,并且把它所说的那种精神转换成对我们自己有用的。只要对我们自己有用,我们都拿来用,还要作得比它们本身超过十倍、百倍、千倍。我们也只取那些对我们自己的目的有用的。娃儿罗,你要记住,对像出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的人,也就如你,没有脱农皮、成人上人之前,对啥子过年过节的快乐有一丁点儿念头,对过年过节有一丁点儿一般人的那种想法,都可能把你拖下水,害你一辈子。像我和你妈对过年过节还可以去想点什么,做点什么,这是因为我和你妈这辈子已经完了。但是为了你们,我和你妈也不会多去想啥子过年过节,啥子喜庆不喜庆,快乐不快乐。而你只要一旦成了人上人,飞黄腾达,那就可以天天过年过节,天天快乐天天笑,把啥子山珍海味都吃尽!” 为什么在没有脱掉农皮、成为人上人之前就不有一丁点儿快乐,不能有一丁点读书学习之外的事情呢?也许这是找不到答案的,但是,这就是他的逻辑,这不但是他的逻辑,而且是他的灵魂,这是从了灵魂中发出来的吶喊,既是真心的,真心到了骨头里去了,又是他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所以,根本就没有为什么,问它为什么是愚蠢的。 爹也并不是就一次也没有给我们割肉吃,特别是在我们长大些了,开始练他要我们练的那种字了,他过段时间会给我们割一斤半斤肉回来吃,按他的说法这是为了给我们增加营养,使我们有个好的身体用于学习。他把练那种字也称为学习。肉被他最为秘密地带回来了,深更半夜才秘密得连沟里的狗都闻不到肉香地煮出来。肉煮得稀烂,按爹的逻辑,这才容易吸收,不至于使肉的营养成分受到损失。我们也是在半夜三更才被叫醒,稀里煳涂地开始吃肉。有肉吃了,这令人非常高兴的一件事情,我和弟弟还会彼此做鬼脸,互相挥挥拳头表达这种高兴。 开始吃肉了,这是一家人的幸福时刻,尽管不得不比做贼还像是在做贼。但是,我肉还没吃进嘴里就感觉到了爹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他已经是一罐□□了。他边给我们盛肉边就会唉声嘆气: “□□的一个个的哟,叫你们要争分夺秒地学习,可是你们哪一个作到了啊!你们就是有一天不争分夺秒、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地学习,也绝不可能有啥子出路!你们把我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啊!” 炖肉的锅是提到爹妈他睡觉的那屋里来了的,我们被要求坐到一张床上被子盖住双腿地吃肉,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就是一点香味也怕别人闻到了。爹还没有把盛肉的碗给我递过来,他的另一只手就一巴掌给我打过来了。原来,他给我披在身上的袄子滑了些下去,而他认为要捂得紧紧的,因为夜深了容易着凉,着了凉既会影响学习又会因吃了肉而拉肚子,这样就让肉的营养全跑了,肉白吃了。 他粗暴地把袄子给我披上,用被子把我围得双手都拿不出来了,可我又得拿出手来端碗,手刚一拿出来,他就又打过来了: “叫你捂紧!捂紧!捂紧!” 他打一下骂一个“捂紧”。我尽可能把手留在被子外边。他又将我仿佛要把我捂死似的捂紧了才把碗放在我只露了一点在外面的手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因为动一下手被子就会有所松脱,而有所松脱他就打将过来了。但是,他还没有把他递过来的碗完全放进我手里,他又一巴掌打过来了:“端端正!你这样就是在端端正啥?”我看见他在暗影里的脸是扭曲而可怕的。 没办法,我总得把已经开始的事情进行下去啊,我不能让时间就在那一刻停下来,永远停下来。可是,我刚开始又小心又害怕地动一动筷子,他就又一下扑过来几下重新用被子把我围得严严实实,动也不能动。他并不管我能不能动一动,能不能把他交到我手里的这点肉吃下去,字字都是恨的对我说: “嚼细!嚼细!嚼细!嚼细了才下咽,要一点一点地往下咽!遇到筋筋儿,就不要吃,吐出来,我和你妈吃!你吃了会伤胃!” 他那张我只能说是野兽在折磨他的猎物的脸隐没到灯的晕光中去了,他还得为哥哥和弟弟盛肉。可是,他这张脸又一下回来了,一直逼到我的鼻子尖,字字都像是带着血地向我咬牙切齿地说: “你,你□□的,是世上最坏、最不成的!” 说完他还不满足,还会狠狠地把我盯上一阵。他这么盯就是为了盯我是不是在按照他所要求地那样吃肉,是否是一次一小口,每一口都是那样细嚼慢咽。我的肉还没有吃进口,身上已经开始发抖了。在黑暗中我看到那个真相如烈火一般地燃烧着,这个真相就是他对我的那个判词是从他灵魂中吶喊出来的,是他最想、最需要对我咆哮出来的。 “不要让你的喉咙起了一个包!起了一个包,就标志着你这一口咽下的不是太多,就是咽下去了一砣还没有嚼烂的筋筋肉!也不能洒落一滴汤,洒落一滴汤就标志着你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不可能认真仔细、小心谨慎的!也就是你做什么事情都不可能成功!” 他给我下了断言就又神经质地去忙他的事去了,可他马上又回过头来把那张脸兇狠地压过来,逼视着我的眼睛说: “我叫你要一心一意地学习,你也只有一心一意、全心全意地学习才会有出路!可是,你做到没有?你只是表面上才在刻苦学习,实际的心思全用在别的事情上了!你千真万确是这个世上最坏、最不成的!你是不会有希望的!” 爹在低沉兇狠地吼叫着,妈在那里无声地给两兄弟盛肉,两兄弟一点声息也没有地吃肉,那吃肉的声音、喝汤的声音虽然小得刚好能听见,但它们都是那样令人毛骨悚然,提醒我,作为一种人和生命的我们,作为一种需要吃肉、渴望吃肉的我们是何等低级、下贱、可耻和没有希望的生物。 我们无声地、罪人似的吃着这难得的肉,爹把他的事情弄完了之后,就会压过来把我,也只把我盯着,紧紧地、亢奋地、报復性地盯着我每一个吃肉的动作,特别是我的嘴、腮帮、喉部。他那双眼睛是那么冷酷和粗俗,而且,他毫不掩饰他就是需要这么对我冷酷而粗俗,他需要的就是对我穷凶极恶。他盯着我的喉头是否起“包”,他不掩饰他就是要用我的喉头是否起“包”来代替我整个人,我是个什么人、我有希望没希望、我是好是坏全看我的喉头是否起“包”,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不能成立的、骗人的。 第160页 “起包了起包了!”他叫起来,“你□□的喉头又起包了!你咽下去的肯定是一团筋筋肉!而我叫你把筋筋肉吐出来!” 他浑身像是着了火似的,又动手打将过来了。妈蹲在那里弄锅里面那点事情,闷声闷气地埋怨爹:“那个茂林啦!”这也只能起到杯水车薪有作用,并不能真正缓解爹不知何故总是沖我而来的紧张。 这样一次、两次,等到第三次又吃这肉时,肉吃了按爹的吩咐睡下去了,他们则要去灶房收拾锅碗,我身上则如筛糠似的抖着,连盖在身上的被子都跳起老高。爹看到了,关切地问: “禹娃,咋个的?着凉了啥?冷啥?” 我牙齿打着颤说: “没……没……有……” “肯定是着凉了。要不要多盖些东西?要不要再加一床被子?” 他把哥哥和弟弟的袄子都给我盖上,叫我“捂一会”、“发个汗”,就和妈去灶房了。 他们走了,我抖啊抖啊。我希望他们离开,这顿肉尽快吃完,又害怕他们离开。他们一离开,我就顿时感到离阴间很近了。是真的离阴间很近了。我如顿悟了似的看到,爹割给我们吃的这点肉不是人间而是阴间的,只有割给张书记和其他大队干部吃的那些肉才是人间的。他给我们吃的这肉是我已经死去多年的奶奶的鬼魂在某个背人的地方交给他的,他这几次声称是去给我们割点肉回来都是去见奶奶的鬼魂,从奶奶那里接过这点肉来给我们吃,奶奶念我们在阳间吃不上肉贿赂了看守通往阳间的大门的小鬼给我们送来了这点肉。但是,这肉毕竟是阴间的,是鬼吃的而不是人吃的,我因为吃了这肉而体内这时候每一处每一点都是阴间的那种寒冷、冥河深处的那种寒冷。我因为这种寒冷而抖啊抖啊,突然看到了奶奶的鬼魂活生生地立在我床前了,她身边还有一个跟班,他们无限可怜地看着我。我是真的、真的、真的活生生地看见了。奶奶和她的跟班两个鬼魂如两堆烈火在我床前燃烧着,无限可怜地看着我,而我则抖得如筛糠似的。 第92章 第 92 章 4 得到高考恢復的消息的那天,爹把正在学习屋里练字的我从学习屋里叫出来,叫到他跟前,哥哥和弟弟也叫来了,宣称他要开一次我们家有史以来最重要的家庭会议。在这次家庭会议上,他说: “从现在起,我们要进入到战争状态,我们家就是一支军队,我们要打一场硬仗、恶仗,而且一定要打胜,不然,我们家就只有死路一条。打仗是有组织有纪律的行动,有前锋、有后卫、有中军,各自分工不同。所以,我们首先要进行分工。在前线作战的是你们三个,也只能是你们三个。我和你妈负责后勤,管好你们的吃、穿、住,保证你们不冻着饿着,给你们一个满意的学习环境。不管有多大的困难,要吃多少苦,我和你妈都要把这一工作做好。你们三个则要争分夺秒、分秒必争、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地学习,把全部一切的心思都集中在起来用在学习上,对吃、穿、住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考虑,那是我和你妈的事情。这就要求你们在吃饭、睡觉的时候都要想着学习,只想着学习。平时走路和万不得已要你们干件别的什么事情的时候,你们也还是把心思用在学习上的。对于你们,除了学习,其余一切都是不重要的,没有意义的。这两年你们练字已相当刻苦了,可是,这点刻苦对你们从现在起要进行的学习还远远不够,在学习上不是十倍、百倍,而是要一千倍、一万倍、十万倍地超过以前在练字上的刻苦,刻苦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他明确地要求我们不能笑、不能快乐,我们不仅不能和外边的孩子们玩耍,三兄弟之间从今天起也不能有玩耍了,连话都不要说了。他说: “现在之所以不仅在学习上要把你们互相隔开,还平时都不能让你们有接触,连话都不能说,除非是我叫你们说的话,是因为如果你们在一起或允许你们之间可以自由说话,你们就必然会起互相玩耍、游戏之心,起互相说这样那样的无意义的话之心。连你们之间话都不允许说了,是因为你们还没有、还远远没有达到真正为学习而学习的境界,一互相说话,就会尽说那些拖你们下水的话。当你们有一天达到了我所说的那种学习境界,在一起了也谁都只想着学习,互相说话也只会说对学习有用、有好处的话,互相做什么也仅仅是在学习上互相帮助、互相促进,就算是互相笑一笑,也是因为学习而互相笑一笑。到了那时,你们就可以在一块儿学习,也可以互相自由接触、自由说话了,一句话,你们在家中自由了。我等着你们早一天实现这一点,今天实现了今天就给你们自由,明天实现了明天就给你们自由。” 听起来像是某一天,而且是不远的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一定能够实现“这一点”,但我慢慢会认识到,它是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而爹则根本就不是说说而已那么简单。他是认真的,他是无法控制自己地认真的,他想多少不认真一点都做不到,没办法。 还是在练那种毛笔字期间,我们因为年龄毕竟还小,受到的又是近乎□□的管束,爹把我们三兄弟分开来各自在各自的地方练字,三兄弟互相十分渴慕。当然,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嚮往外面世界的曲折表现。于是,我们一边练字,一边“大小便”特别多,实际为的就是在往来于“大小便”的路上几兄弟能够打个照面,互相笑一下,还故意把脚下踏出有意味的、听起来很优美的声音,以此传达互相看到对方是多么愉快。我们心照不宣,仿佛都有心灵感应了,只要想着与对方打个照面,就总能做到在往返去茅坑“大小便”的路上“不期而遇”,不管爹把我们隔开得有多远,互相看不见对方的一切。 我们以为我们能够骗过爹,不仅在往返于去茅坑“大小便”的路上相遇,还在茅坑边也“不期而遇”,彼此亲密地、愉快地、老朋友似的说起话来。爹却带着阴阳怪气的嘲笑出现了,就好像他和我们是外人,而他这一来是将我们捉姦在床了: “我还不晓得你们在搞啥子?假装解便,为的是互相能见到,互相笑一下!你们这样有啥子意义?笑可以说对你们一丁点儿意义也没有!而且还有百害而无一益。笑一回,害你们一回;笑两回,害你们两回;笑的次数足够多了,你们就大势去了,自己给自己掘好坟墓了!” 在茅坑边,我们三兄弟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那样说话,爹及时挂着一脸捉姦的怪笑出现了,我们顿时就有那种当真被人现场捉姦的感觉,我们脸上也立刻就是冰霜。只是孩子不长记性,这样一次两次几次后,还让爹找茬挨了他几回饱打后,我们才再不敢这样了。但是,我也不得不面对,我们不是什么,就是姦夫□□的那种东西已经深入到我骨髓里面去了,我已经无法怀疑我们就是姦夫□□那样的了。我悔恨自己早就该停止和两兄弟那种见面,有了第一次就不该第二次,但是,后果已经铸成,我只有强咽苦果。 第161页 我让自己无限接近无限的寒冷,让自己最终成为足可以把宇宙也冻成一坨冰的坚冰,但是我发现自己的心总是热的。三兄弟互相见着了,彼此厌恨地看对方一眼,故意表示有多讨厌对方,但这是假的、装的,我们是在以恨对方的样子表示能看到对方有多愉快。然而,对这些,爹照样是敏感的。当我们几兄弟在这样互相假装厌恨地看对方时,爹总是能够准确无误地出现,一脸嘲讽、一脸怪笑,那样子就是在说,你们别搞了,你们有什么丑事、脏事能够逃过我的火眼金睛?而我每一看到他这样子,感到的那是实实在在的奇耻大辱。随着这样的屈辱的增多,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猫捉老鼠的游戏,爹是猫,我们是老鼠。我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除了“死”,除了真正成为一块岩石、一坨坚冰、一片无限的虚空,我还能靠什么保住我的尊严? 后来,我发现自己真的讨厌他们了,讨厌两兄弟,讨厌妈,他们看过去都是那样骯脏、下贱。我纵然是非得上茅坑不可了也未必会去上茅坑了,天天都在我的学习屋里练字,越来越像真的只是一块岩石。我越如此就越看到他们有多骯脏和下贱。我在他们身上看到的骯脏和下贱都到了这种程度,我不得不让自己是崇高的,而且是从崇高走向崇高,直到无限崇高,不然,就一切都沦丧了,一切都完了。那个一切都沦丧了、一切都完了火海是我看也不敢看一眼、想也不敢想的,是我註定会无条件加以避免的。而他们为什么那样骯脏和下贱?就是因他们是人和生命。所以,我要是崇高的,就是我不能是人、不能是生命,只是岩石、坚冰,直至只是虚无。 我把自己这样做称为“无限接近岩石的状态”,又称为“无限下沉”、“无限放弃自己”等等。在这个“无限下沉”的过程中,有一天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床下有一具死尸,屋顶上也挂着一具,还是一具女尸。使我惊讶的不是真有这样的死尸,当然并不是真有死尸在那儿,这我知道,而是我知道这只不过是我的心念,但我无法动摇它,我明明知道并没有什么死尸不死尸,可是,我就是无法让自己不相信它是真的。我不敢看床下面,不敢抬头,尽管我知道即使我看床下和抬头看也看不到什么。随后,这样的死尸就越来越多了,也对于我越来越真,越来越是我无法否认和动摇的。我看我床上的被子也是一具死尸了,还无法怀疑在我的被子下面有好几具,不,好几十具、几百具尸体。小小一床被子下面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人的尸体呢?但是,这个理智的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我的理智知道被子下面纵然有人的尸体也不可能那么多,但我的感官无法否认,我的生命无法否认,不仅无法否认,还对我的整个生命都有压倒性的力量。到睡觉的时间了,我上床睡觉,揭开被子,并没有看到什么死尸,更没有看到有那么多死尸,但是,我不能否认这些死尸在被子里面,一床被子就是几十、几百具死尸,一个枕头里面也有几百甚至于几千具人的死尸。再后来,我看墙里、砖里、瓦里都是死尸了,一块砖一片瓦里都不知是多少具男人或女人的尸体。我拿起练字的笔,那种奇特的重量是无法言喻的,因为这一只笔里面也是不知多少具死尸。除非非动不可,什么东西我都不敢动,是因为就是一根稻草里面也有几百具尸体。所有这些尸体的那种奇特的重量和寒冷都是我实实在在的感觉。我练字、吃饭、上厕所、走路、说话,全都仅仅是在和这种死尸打交道,看到什么看到的都是这种死尸,接触什么都是接触的这种死尸,闻到什么都是闻到的这种死尸,听到什么都是听到的这种死尸。 家里有这样多的死尸了,家里除了这些死尸是真的就什么都是假的了,爹又进我的学习屋里来了,我一看见他,就似乎顿悟一般地看到了他为什么总是那个样子,他总是那个样子是因为我们家有这样多的死尸,这些死尸是我们家唯一的拥有、唯一的真实,是我们的全部,因此,我们才不得不这样生活。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到后来,这些死尸渐渐没有了,但这个没有的过程不是我逐渐把它们忘记了,因为它们毕竟是假的,是我的臆想,所以,时间长了,我就把它们忘记了。这个它们消失的过程对于我的整个生命也是它们演化成了另外一种东西,跟着它们变化和演化的还有家里的所有一切,每一片瓦、每一块砖、每一块土。我们家的每一片瓦、每一块砖、每一块土,我们家的一切,都在悄然地转变成为另外一种东西。每天,我放学回家,老远就看见我们家的房子不同于沟里所有人家的房子,我们家的房子被一种超现实的,也就是只有我才看得见的烟雾状的东西笼罩着,在这种烟雾状的东西里,我们家的房子多少显得有点似是而非,似乎在融解为一团混沌似的。就像这种烟雾状之物是一种可以融解一切的液体,我们家就泡在这种液体里面的,我们家的一切,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因此被融解成了似是而非的东西,只不过离被完全融解掉还有一段距离而已。后来,我在我不认识的姑娘的死的那件事上,还有在“月夜行动”的事上,见到那么一种超现实的神秘黑物,它可以让它笼罩的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如鬼神之物那样没有影子,甚至于还让这些现实之物凭空成了虚无。我看到的这种把我们家的房子整个笼罩住了超现实的烟雾就是这类东西,只不过远没有达到可以让我们家的房子如鬼神之物那样没有影子和凭空成为虚无的程度。 一看到我们家笼罩在这种超现实的烟雾状的东西里面的情景,我就感到异常的痛苦。实际上,我知道,这种超现实的烟雾状的东西就是我的这种痛苦,它和我的这种痛苦、这种非人的承受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但是,我没有能力逃避,我也不能逃避。我只有毫无畏惧地回到这个家中去。而一回到家里,一进入到这种烟雾的超现实之物里面,我也就如我们家的每一样东西一样,不再是纯粹的我了,而是也具有超现实之物的性质了,这种性质在后来遭遇那可以叫现实之物没有影子和整个变成神做的梦时发展到了顶点。与此同时,我也感到家里是那样热和寒冷。这种热和寒冷也是超现实的,就是说,它并不是一般所说的客观事实、物理事实,它只有我才感觉得到,但它对于我的真实性是我无法否认的。我感到这种热是我们家在太阳的中心才可能的,一种钟型的罩子把太阳中心的那种熔浆、那种热汤挡在了外边,我们家就在这个钟型的罩子里面,但这个罩子毕竟太小了,所以,我们家里才会么热。我还感到我们家这种冷是我们家在北极冰原的冰层深处一冰洞里才可能的。我感到我们家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是一种热汤了,所有的物、所有的人,离完全成为那种热汤不远了。 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真的,和我们一般所说的客观真实并没有两样,所以,对我来说,发生某些事情不仅是不奇怪的,还是必然的和自然的。举个例子。 夜里,爹妈和两兄弟在灶房里做饭,我在学习屋里学习。这时候已经恢復高考了。爹对两兄弟的要求口头上和对我是一样的,但是,一方面,爹实际上把希望只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的,对两兄弟并没有真放在心上,另一方面,两兄弟并不认为像我这样学习对考上大学会有什么好处,哥哥比我高两个年级,按理说应该比我更刻苦学习才对,但他认为像我这么学习纯粹是爹为了折磨我而折磨我罢了,更是这个世间和人们在害我、整我,而且不把我害死、整死不会罢休而已,所以,他才不会真听爹的,该休息时他会休息、该快乐时他会快乐,但是,家里有这样的一个爹,他如何能够做到这一点呢?他们和妈结成了同盟,一方面讨好爹,一方面又得到了妈的支持,所以,晚上他们才能享受到能够和家里人一起做夜饭的放松和幸福。那是一种真正的幸福,我是多么嚮往啊,要是能够让我得到一次我付出什么都愿意。只是,我和两兄弟他们不一样,我决不以他们那种方式去得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我就只有天天晚上他们在灶房里做夜饭,一家人还说话、聊天,我在我的学习屋里像爹要求的那样刻苦、忘我地学习。 第162页 可能是因为坐的时间太久了,我突然站了起来,站起来思考一道习题。站起来了我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找了个藉口,我需要的就是站起来一会儿。但是,一站起来了我就意识危险了,因为,我知道在灶房里的爹,甚至于还有妈,都已经意识到了我在我的学习屋里站起来了。我的学习屋和灶房隔两间房子和三道墙,也没有直接到我的学习屋的通道,要从灶房到我的学习屋必需走屋外。总之,我在我的学习屋里站起来了灶房里的人是绝对不可能知道的。但是,我知道爹,也许还有妈,他们就是已经知道了,在我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他们就知道了。我们家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世界,而是它整个在变成那样一个什么都是那种“热汤”的世界,也可以说整个在变成和奶奶的那个世界、那个叫做阴间的世界非常接近和类似的世界,所以,发生这种心灵感应的事情是不奇怪的。当然,奶奶的那个世界、阴间的世界,这都是一种形容的说法,只不过用它来形容我们家现在这种状况是非常准确的罢了。 我知道这么站一两分钟也许没有什么,但是,我得尽快坐下去。可是,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就是坐不下去。我试了几次,都叫自己动也没动一下,还是如雕塑一样站着。我也并没有思考那道习题,因为根本就没有需要我费脑子思考的习题,我的学习还正如哥哥所想的一样,纯粹是为了折磨而折磨我,为了整治我而整治我。不过,我也没思考其的东西,更没有胡思乱想。我脑子里是空的。我们家在成为那样一种“热汤”,在成为阴间,就源于我有脑子里总是空的。 我让自己坐不下去,但我却如体察自己的心理活动一样在体察着已经知道我站起来了的爹和妈这时候的心理活动。妈感到我站起来了,至少感到了我的学习屋里发生了什么必然会让爹大惊小怪的事情,这样事情就是我们家的大事,就是可以让我们家更加像阴间而不是人间的事情,所以,她假装什么也没有感觉到。爹也假装自己没有感觉到,可是,他心里已经不安起来了,只要我身上有他认为对学习不利的事情,不论大小,他都会陷于这种不安之中,而我站着而不坐着学习,哪怕只是因为坐得太久需要放松一下而站一小会,对于他就是这样的事情。他在等待着,等待我坐下去,可是,他没有感觉到我已经坐下去了。他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大,对于他,我站的时间太长久、太久了。他假装并不是因为他心里有这么一个“鬼胎”地离开灶房了,走到了灯光照不见他、妈和两兄弟也看不见他的时候,他加快了步子,把他的不安也毫不掩饰地表露在极轻而又急促的、和扑向已经锁定的猎物的勐兽没有两样的步子中。虽然他是装模做样地离开的,但是,妈,还有两兄弟,都心知肚明他是去干什么。他们都在可怜我,他们正因为不甘心也落到我这样一个下场才那样活着,而不是像我这样活着。 爹的步子极快却极轻,门也关着,所以,我是听不到他已经到门口的脚步声的,但我就是知道他已经到了门口了,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的,知道他将对我说什么做什么,我身上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就是在这个时候坐下去也是好的,但是,还是怎么也无法做到坐下去。 爹在门口停了一下才推开门进来。一进来他就用那么一种腔调说: “禹娃,你站着在学习啥?” “我在思考一道题,”我机械地回答。 灯光照不到他的下半身,所以,我的感觉不是他是走过来的,而是像一条鱼一样游过来的。他“游”过来站在桌子前面,忍耐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 “站着思考题也不用站这么久。你却站着思考好一阵了。我在灶屋里就知道你站起来了!” 他最后那句话是用一种嘲讽和不满的口气说的,嘲讽中虽然多少流露出了他骨子里有个地方知道他这样待我、他甚至能够违背物理规律地感应到我做了他不高兴的事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但他的嘲讽和不满压过了他这一点点意识。我让自己的颤抖转移到腿上去了,上半身冷若冰霜。当然,我也被迫坐下去了。爹站了一会出去了。但他的不安没有消除,也消除不了,一会儿后又进来了,给我讲站起来思考习题不是不可以,但是,站的时间太长了那就不是在思考习题而是在偷懒、分心、走神了,而只要有一刻钟的偷懒、分心、走神我们就不可能搞好学习、学与不学都一样是骗人的、学习必须是绝对一心一意和全心全意的道理。我只有听着。 像这样的经验不是一次两次,它太多了。它就是我的整个生活。 第93章 第 93 章 5 我对自己的大小…便,就像对我所有的事情一样,进行了最为严格的控制。但是,一种有意识有目的的控制是最容易反弹的,特别是在开始的时候。所以,有两天,我多上了两次厕所,也就是上厕所的动机主要是为了放松一会儿,离开学习一会儿,走动走动,看看外面的世界等等。这立刻就让爹觉察到了。我多上了两次厕所,他看到的只有一次,可是,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看到一次就够了,就知道我已经多上了几次厕所了。他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阴沉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但我站在茅坑边刚把裤…子解开,他就推开圈房门进来了。每次解…便我都是要把圈房门关上的,因为我已经十来岁了,对解…便的事情有本能的害羞了。他一推门进来就控制不住他的怨气地说: “你以后解#便不要把门关上!不关门一样可以解#便,解好便!解#便对你来说是一项工作,是你学习任务的一个组成部分,你不必也不应该有对它那些多余的、没有意义的做法!” 他的理由听起来来非常的神圣和崇高,掷地有声,这是因为他确实觉得他的理由是崇高和神圣的。 他阴沉着脸走过来,以露骨的鄙视的神情把我已经掏出来的…反反覆覆地当做一种纯粹的排尿工具、一种纯粹的物地看。对解#便的事情我之所以会把它当成一种隐私,从而解#便的时候要关上圈房门,一大原因就是因为我不愿意让自己的…被随便什么人,特别是父母看到了。爹他用这样一种神情来看我的…,把我的…当作一种纯粹的物进行研究,是因为我多余上了两次厕所使他有的怨气堵在他心里无法消除。 他这样对我做让我心中已有的寒冷又增加了一分。不过,我不会迴避,就当自己真不过是一种纯粹的物而已。 他盯着我把便…解完了,毫不客气地说: “才解了那么一点!解那么一点也要来上一次厕所!还不是想逃避一会学习,享受一下解脱?这说明你的心思根本没有用在学习上,这些年你……” 他是想说这些年我的学习全是假的,骗人的,但我已经离开了,因为他并没有让我站住,而我是一个只会机械的服从命令的人,即使现在还不是,我也一定要做到是。再说了,他因为这件事就要说我这些年的学习全是假的、骗人的,还有些说不出口,我离开也是为他好,免得他有想说又说不出口的尴尬。 第163页 下一次上厕所,是解大#便,这一次完全是真的。已经有那个教训了,我不可能再多余解一次便了,相反,我只会在应该解#便、必需解#便的时候也未必会解#便。对解大#便人更会把它当成一种隐私,所以,我还是本能地把圈房门关上了。但我刚在茅坑边蹲下来,他就推门进来了。他来站在我身边,陪着我解,就像家里人陪着家里一位需要特别陪护的病人解#便一样。他站在我身边陪我解#便还不够,站了一阵,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探下身子来看我是否真的解出了大#便,是否解出足够多的、证明我没有作假的大#便。其实,他知道我这一次是没有作假的,我也再不可能作假了,但是,他却是非要这样做不可的,不但要这样做,还要做到底,做到绝对的程度。这是我完全知道的。我对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我是冷若冰霜的,无所谓的,似乎就在看他能够做出什么,做到什么程度,做出什么结果。 到下一次解大#便的时候,仍然是我刚在茅坑边蹲好,他就推门进来了。我已经不可能解小#便了,让它积存在那里,积存不了也要积存着,和大#便一起解。他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根又长又细的棍子。一进来他就把门关上了,门关了屋子里光线就暗淡了一些,但是,还是看得到他脸上有一种不自然的怪笑,手里那根棍子也在抖一抖的,反映的还是他并不觉得这一切有多么自然。我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我这也是在告诉他,在我面前他做什么都不必感到不自然。当然,我知道他要干什么,知道这在他身上是必然的,是他想控制也无法控制的。 他来站在我身边,在我解的过程中,和上次一样,低下头看我解出了没有,解出了多少。解完了我就离开了,但我知道他要干什么,只不过他会等到我离开之后干。过了两天,我又上厕所解大#便,一切和上一次一样,我刚在茅坑边蹲下,他就推门进来了,一进来就把门关上,手里拿着那根又长又细的棍子。什么都和上次一样,只是我起身离开还没有走到门口,回头一看,看见他已经弯下身子在用那根棍子在茅#坑里捞,非常认真和投入,是真到了他所说的忘我的境界的。他捞什么呢?捞我解的大#便。他已经低头看仔细、看清楚了我是怎么解大#便的,解出了多少。可是,他无法放心,他必需要捞起来看看,即使捞不起来什么,他也必需要有捞这种动作,因为这个动作比他低头认真、仔细看我是如何解大#便的、解出了多少更为下贱。这不是我在说损他的话,而他的真实就是这样的,他就是需要从下贱走向下贱,有了下贱就需要更下贱的,如此没有止境,没有尽头。我对他一清二楚。他上一次是等我出门把门给他关上了他才去捞我解的大#便的,这一次我还没有走出去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去捞去了,把什么都忘记了。我正因为知道他这一次一定会在我还没有走出去的时候就开始做那件下贱的事我才回头看了他一眼的。 这几次他都没对我说什么,当然,我也不可能对他说什么。家里寂静无声,整个家也就在这种寂静无声之中越来越更接近奶奶现在居住的那个世界,也就是越来越更接近阴间,那种对于我是实实在在的、超现实的阴黑和寒冷也越来越深重了。我需要这种阴黑和寒冷,需要它们的不断加重。我是一个人,是我自己,我首先是一个人和是我自己。我不能改变什么,我也不屑于改变什么,但我可以让这种阴黑和寒冷随着爹在我解#便的事情上的变本加厉而相应的越来到越严重,我还可以做到这种阴黑和寒冷不管严重到什么程度、造成了什么样的结果我都不会在意,都能够平静地面对。我也只有如此来证明我的尊严。再说了,对于爹,我并没有怨气,至少是怨气少于可怜。是的,更多的是可怜。我知道他也是没办法,他是活着的,而他要活下去,他到底该怎么办呢,如果他不这么办的话? 又到我解大#便的时候,我还没有在茅坑边蹲下他就推门进来了,手里还是那根又长又细的棍子。他对我晃着这根棍子,就像一个国家公务员向老百姓展示他们用来丈量一个人的罪恶的大小的标尺似地说: “我这根棒就是用来检查你每次的解大#便的!” 他这是给他这根棍子命名了,而且命了一个神圣、崇高的名字。我看得到在他灵魂的一角落里面还是有对他这样做的羞愧的,可是,他认为他更应该蔑视这种羞愧,他蔑视这种羞愧才是他站到了更正确的位置和立场上。他那种从下贱走向下贱、一次比一次更加下贱的需要是如此强大,最后终于使他战胜了这种羞愧,他终于开口向我说明他这根棍子是干什么用的,就是他终于战胜了他最后一点羞愧的证明。 他不仅每一次都要用这根棍子来按他那种方式检查我的大#便,而且每一次比上一次所做都有必然性和决定性的发展和“进步”。他已不只是弯着身子在茅坑里捞我解的大#便了,而是跪在茅坑边把头都伸进茅坑里去了地捞我的大#便。一次,我站起来还没有把裤子系好,他就已经这个样子,完全是忘记了一切。我冷冷地看着他,看到这本身就是他需要的,是他的灵魂深刻的需要,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他生存的姿势、活着的姿势,所以,他需要把这个姿势模仿出来并赋予它意义。他相信他这样做就是在进行一项必需的、有意义的、高尚的检查和研究工作,它就是有利于我的茁壮成长和身心的健康。我正冷冷地看着,妈突然推门出现在门口,爹干得那么专心,根本就没有发现妈。我没法形容妈的脸色,只能说比地狱还难看,家正在变成一座地狱,而这座地狱整个就写在这时候的妈脸上了。她那样惨绝地看着跪在那里头都趴到茅#坑里去了的爹,但看了一眼就转身离去了。这表明的是妈知道,一家人都知道爹这些天在圈房里都对我干了些什么,它们到底是什么性质,他们也照样在感觉着这个家正在变成一座地狱。不过,也就妈有过这一次表达,其余就再也没有了,有的只是寂静和爹对我变本加厉地这样做的同时把他这样做崇高化、神圣化的声音。这种声音不只限于他滔滔不绝地对我说什么,还包括他找茬饱打了我好几次。他打我虽不会哭,但打是有声音的,他命令我躺到板凳上去也是要出声的。家里也就这些声音。为什么他打我就把他对我那样做崇高化和神圣化呢?因为我既然挨打,那就是该打,而我该打就一定是我有错或有罪,我没错没罪他是不会打我的。也正因些之故,他这几次打我比以前哪一次打我的动作还更见崇高、庄严。他的所有一切之中再细微的差别我都能感觉到、觉知到,也都知道是为什么。 末了,他提个粪桶子到我的学习屋来对我说: “你以后小#便就在这个便桶里解,不必上厕所了,到时我给提去倒。至于大#便,每一次我都要认真检查核实,看你是否真的在解大#便,是不是够解一次了你才去解!我要把这当成我的一项工作任务来完成!你也看到了,我还有专门检查核实你的大#便的工具!” 家里的一切在那种黑和冷上更进一步了。这种黑和冷是那种我们一再说过的超现实、超自然的黑和冷。这种黑和冷是可怕的,它最终无疑会比要人命还可怕的,但是,也只有它才是真正崇高的神圣的。所以,它是我灵魂至深的需要,和爹的灵魂需要对我这样做是一样的。这里我也许应该说出在前文就应该交待的一件事情,那就是当初我两次多余的解小#便的第二次就是因为我预感到这一次爹会发现,他发现了接下来又会对我做什么我才那样做的,是这才有了第二次多余的解小#便。这当然不是我搞着玩,这种游戏并不快乐,而是我也和爹必须对我这样做一样,我不这样还能怎样?出路到底何在? 第164页 又到我解大#便时,他有了新发明。这是必然的,是我一开始就知道的。他註定会从下贱走向下贱,一次比一次更下贱,也註定会从崇高走向崇高,一次比一次更加崇高。我到了茅坑边,就发现他已经在茅坑里我通常解大#便的那个位置上放了一把青草,青草上放了一张刚撕下来的雪白的纸。他说: “你看,我已经给你铺好了。你就解在这张纸上。这样我就可以看出你解的多少以及其他相关的情况了!” 这样,我每次解大#便还没有到圈房,他就叫道:“别忙!”我到了茅坑边要等着,等他在茅坑里我的大#便落下去的那个位置上铺上一大把青草,再在青草上铺上一张雪白的纸后我才开始解大#便。青草和纸是他提前就准备好了的。有时,茅坑里的粪水刚挑过了,粪水的位置就很低,他铺那把青草和那张纸就很费力了,人的整个上半身都伸到茅坑里去了。我冷漠地,也是崇高和庄严地看着跪在那里整个上半身都伸到茅坑里去了的他。是的,我相信我就是在从崇高走向崇高,从庄严走向庄严,直到我完全毁掉和消失,化为虚无而成为崇高和庄严本身。 一天,我为解大#便来到圈房,一进圈房就看见他已经为我准备了个粪桶子。我一看就知道他又要对我做什么了。他正色地对我说: “从现在起,你的大#便就解在这只便#桶里,由我给你倒入粪#池!这样,我更能检查你的大#便。我要看它每次的量是不是一样的,每次解大#便所用的时间是不是一样的,这次和上次解大#便之间所隔的天数、时间是不是一样的!每次要这几个都是一样的,或者出入和差别不大,才能证明你在解大#便上是不是作了假,企图骗人又骗你自己!” 附带说一句,什么便#桶、粪#池、厕所都是爹的称谓,我们沟里的人管它们叫粪#桶子、茅#坑、圈房,爹这么称谓是因为他是一个知识分子,他是公认的我们沟里最有文化和最有真才实学的知识分子。在这里我说出这个是因为,一个封闭的社会它会在所有方面都是封闭和保守的,包括在解#便这回事情上。在我们沟里,谁把大#便解在粪桶子而不是茅#坑里,那是要遭人笑话的。就是寒冬腊月大冷天,夜里那些需要解大#便的人,如果不是有重病在身卧床不起,也不会有人不去茅坑解大#便而为图方便把大#便解在爹所说的便#桶里,即使不是完全没有。所以,爹对我这么做是他那种必然的“发展”和“进一步”,相应的我也感到了更新的和更深重的伤害,而只要是伤害,它就会转化成那种黑和冷而添加到家里已经有了、已经到那程度了的黑和冷之中去。 他守在我身边解大#便,他称为便纸的东西他亲自拿着,完了,由他亲自交给我,就像他在多么有耐心和贴心地服侍一个病人。我接过他递过来的便纸擦了屁股,刚要把便纸随手放到便#桶里,他叫起来: “给我给我!每次你都要把擦完屁股的便纸交给我,由我给你放到粪池里去!一是我要检查你是否照我说的认真、干净地擦了屁#股——这是可以从你擦完屁股的便纸上看出一些的!二是不要让你擦完屁#股的便纸把你解在便桶里的大#便遮住了,影响我对它的认真检查!” 就这样,我每次擦完屁股的纸都要交给他,我执行得毫不含煳。他执行得就更不含煳了,每次都要把我交给他的他所说的便纸展开来认真、仔细地看,那样子就像他是一名有很高的敬业精神和专业知识的医生在检查一位患者的大#便,只不过他检查的不是我的生理上病患而是我的人品、人格、品格等方面的问题。有好几次,他都要我把屁股撅起,看我是否把屁股眼子擦得如所他教导的那样干净。他甚至还正色而庄严地对我说,他每次都要这样检查,我要每次都主动、积极地配合他。而对这个,我实在是难以做到真配合他,它和他要我当众脱裤子一样,是我怎么也无法克服的羞耻和艰难,每次最多只能将屁股对他似撅非撅地撅一下。 可是,无疑的,正因为我做不到、他也让我做不到在亮□□给他看这回事上他对我的要求,对于他那颗已然那样了的灵魂,就是他又多了一条更认真、更扭曲万状病态万状地检查我的大#便,一定要在我的大#便中找到一切的理由了。我看得到他和我一样,就是在从黑暗走向黑暗,从地狱走向地狱,这也是他的灵魂的深刻的需要,不管他的黑暗和地狱和我的是不是同一种黑暗和地狱。我们家在一个就只比我们家的房子略大一点的钟型的罩子里面,这个罩子之坚硬是没有谁能够出得去的,这个钟型的罩子就是我们一家人永远的家园、永远的坟墓,而罩子外面则是无边无际的火海,有时则是无边无际的冰原,谁敢立于其中瞬间就成一根冰柱。爹已经对突破这个罩子到外面去和对罩子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嚮往、梦想和希望了,所以,他把他的一切转向了脚下冰冷坚硬的地面。这可不是他要挖一条地道通到外面的世界里去,而是在这里寻找黑暗和地狱,并从黑暗从走向黑暗,从第一层地狱下到第二层,从第二层下到第三层,直到在第十八层地狱里灭亡。对于他来说,在我解#便的事情上这样对我,还每每必有必然性和决定性的“更进一步”、“更上一层楼”,毫无底线,逢底线就必逾越之,就是在寻找黑暗和地狱,并在向加倍的黑暗和更深层的地狱奋勇前进。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和我一样,体验到的是探索真理、研究真理、直面真实、承担真相、拯救自己、拯救一切的那种感觉。 我解完大#便了,他蹲在那只便桶前检查我的大#便,他就差把头埋进便桶里去了地检查还不够,还把便桶拿到圈房里光线亮一点地方去看,紧锁着眉头看得那样深,就好像他通过这种查看就能够在我的大#便中发现一张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就在我的大#便里面,只不过唯有通过他这样的查看才能找出来。他越来越长时间地查看和研究我这些大#便。我早已经是每次他不弄完他这一套或弄得差不多了我不会离开了,就站在旁边看着他。当然,这并不是我故意要站在旁边看他,而是他要求他检查完了吩咐我可以离开的时候我才能离开。他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了。我的大#便对于他已经完全不是大#便那样的东西了,而是那种他所说的组成世间万物的“物质”了,而世间什么都仅仅是这种“物质”,人是,大便也是,所以,大#便对于他已经和干净不干净、臭不臭没有关系了,他对人什么态度就会对大#便是什么态度,反之,对大#便是什么态度对人就会是什么态度,在他的潜意识深处就是他这样对待我的大#便就是在对待我本人,我不是也不可能是别的什么,就是他正在查看和研究的大#便而已,这也是他需要我在一旁看着、有一个人一旁看着他这些作为的原因——他把这表现得已进入化境了,这是看得出来的。所以,很自然的,他那样查看和研究我的大#便还不够,那根又长又细的、显然是他始终把它保存得很好的棍子又现身了,好像这根棍子真的是一件多么特殊、精緻而重要的检查我的大#便的工具,离了它是不行的。他从这根棍子上折下一小截,把便桶里的大#便拨开来挑起一些在棍子头上,挑到高过他头顶的地方细细地、长久地打量、研究,就像他都钻到大#便里去了,就像他所要做到的、对它致命的需要的就是钻到大#便里去。他这样做了之后,还转过头来对我说: 第165页 “把它拨开来挑起来检查也是很有必要的!” 这天,我到圈房解便,看到了他在那儿放有一个小本子,本子是打开的,还有一支笔。一看我就知道他又要新增加一项什么内容了,但我只有震撼而沉默地看着他。他对我的大#便照以前那样做了之后,在做了一切他认为必须做的之后又把我的大#便高高挑起到亮一点的地方去长久得好像这事都不会结束了地查看了之后,就在那个小本子上写什么。看得出来,也并没有写多少,大约只写了一点大一二三和小一二三。下次上厕所解大#便他还是这样,弄好长时间,完全忘记了我在一旁看着他。第三次他大概终于意识到我始终也在看着他,不管我是不是配受到他的重视,有一个人始终也在看着他这么干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对我的大#便做完了他认为必须那样的事情之后,在那个小本子记下了一点什么之后,他对我抖抖他那个本子说:“我从此要把从你解的大#便中所查看的结果记录下来,使它以后有案可查!我还会给你建立一个档案!”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的他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鬼了。但是,我也看得到这就是他所需要的,他只有变成一个鬼了,他的灵魂才能满足,尽管他永远也不可能满足。他在那个本子上到底写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给我建立了一个档案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整个过程的每一步都不是能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他唯有在我的大小#便的事情走到这么一本子出现了,他在这个本子上写下几个词,它们是对他从我的大#便中发现的他所说的“道德品质”的问题的记录的时候,他对我的大小#便的痴迷才会告一个段落。 第94章 第 94 章 6 我们这里盛夏的夜里,和这世界的许多地方一样,蚊子是非常之多的,我学习一会儿就要下意识地伸下手去在光脚背上一搓,拿起来一看满手都是污血和蚊子的尸体。爹坐在我的床边像是永远也看不够地看着我学习。他终于忍不住了,故意以又惊又怪的声音叫起来: “哪儿有那么多蚊子呀?我坐在这儿大半天了,一个蚊子也没有发现。你看,哪儿有?哪儿有?你却过了一会又在打蚊子,过了一会儿又在打蚊子!” 我实在忍不住了,很平静客观地说: “蚊子是喜热好光的。桌子下面又闷又热,蚊子当然会到这里来了。” 我的学习桌是一张又大又结实的老式书桌,是我们家唯一的一件值得向人们炫耀的家俱,桌子下面的空间相对又小又封闭,以我的经验,它就比外面要热,特别是如果近期有雨,更是闷热得可以,再以我的经验,蚊子的确喜欢光顾热和有光的地方,所以我才对爹这么说。但是没想到我这么一说爹就跳了起来,从桌子另一边钻到桌子下边,脑袋在我大腿之间碰来碰去: “哪儿有?哪儿有?一个也没有!连蚊子的一只脚也没有!” 他站起来就陷入到了沉重和伤心中了,抑制不住的情绪也爆发出来了,边往门外走去边嘲笑地说: “蚊子那不是喜热好光的。一个真正专心学习的人,别说没蚊子,就是有蚊子,有再多的蚊子他也不会知道。你哪儿是在真正专心学习啊!” 我心里堵得慌,真想对他说他坐在那里过不了多一下就要本能地摸他的肩膀,顺便也就把吸饱了血的蚊子“摸”死了,如果他愿意看一下他的手,上面也沾满了蚊子的尸体和血污。不过,我却也只是刚一感到“堵”就整个心理变成另外一回事了,只觉得爹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实在是比他所说的蚊子还丑恶可怕,蚊子也只会光顾我这样丑恶可怕的,从明天起,不管我走到哪里,只要有蚊子向我飞来就什么人也看得出我有多么丑恶可怕,什么人一看见也都会不要命地叫喊起来。 一会儿后,他又回来了,好像很真诚但伤心还没有过去地说: “禹姓,真的蚊子多,给你买盒蚊香怎么样?蚊子会影响学习,我看还是给你买盒蚊香。” 我没吭声。他过了一下又说: “一盒蚊香要好多钱,我们这样的人家本来是买不起的。但是,你如果觉得需要,明天我上场去给你买一盒。” 跟着,他长嘆道: “真在学习的人哪会在乎几只蚊子啊!不管多少蚊子叮在他身上,他也只会让它们吃饱了自己掉下去,看也不看见它们,想也不想到它们。你学习了这么多年,都还一点不知道啥子才是一个真正的学习中人。” 他出去了,一会又回来了问我要不要买蚊香,讲了许多自相矛盾的话。我实在没办法了,对他说: “不用买了。” 他就像十分可怜地说: “不用买了,那你做不做得到起码的学习状态?” 我没有回答他。他所谓起码的学习状态就是不管有多少蚊子叮在我身上我都没有可能意识到,而且是永远自始至终都意识不到。可是,蚊子实在是太多了,就像它们是有意识有目的的。一会儿后,我写字的手的手背上也叮上了几只蚊子,它们专心致志地吸血,手上写字的那点动作根本就影响不了它们。但是,由于写字这只手在眼皮底下,对蚊子的叮入、吸血的痒痒相对而言就特别敏感,不像桌子下的光脚背要等很多蚊子吸饱了血之后才会感到一种奇痒,也才会忍不住伸手去摸一下,我只会用没用于写字这只手去摸,一去摸往往还会发现没用于写字这只手的手背上也有好几只吸饱了血的蚊子。特别是,爹在桌子边盯着,绝非是无心地看着我手背上这几只蚊子,我便更感到这几只蚊子叮咬的痛痒。我感到爹也在忍受着一种矛盾心理上的折磨,但就在他伸手要来拂去我手背上这几只蚊子时,我可能是因为忍受已经超过了极点而本能地抬了一下手,蚊子飞走了几只。 爹像是和我这本能的一抬手放走了几只蚊子并没有什么关系地默默无声离开了,向门口走去。然而,没走几步,刚到屋里稍见暗的地方,便令人心惊肉跳地“嘿嘿”尖笑了一声。尖笑了一声就像被掐断似的什么事也没有了一般,就好像我听到的尖笑都是我听错了,却在到了门口开门时用力过勐了,仿佛就是这一过勐的动作的力量把他骨子里的话压了出来,他咬牙切齿地蹦出一句: “学啥子学啊!哪有啥子一个起码的学习状态啊!”说完了还哀痛欲绝地长嘆道:“唉——” 第二天,他还真的去把蚊香买回来了。他不知道,也许很是知道,他这样做就是在往我心口上捅刀子。一盒蚊香的钱够买我们一家人吃一个星期的米,而我们家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吃了上顿没下顿。物质决定精神,肚子决定脑子,我们家就不是为了学习而买蚊香的家庭。再说了,爹实际上也已经表明得很清楚了,他并不是为了我学习时不被蚊子咬而买蚊香的。其二,买蚊香是要在供销社那种地方才买得到,也就是说,它要从那种叫做“国家单位”的地方和那种叫做“国家工作人员”的人手里才能买到,对我来说,一个穷农民居然到那种地方和那种人手里买蚊香这种东西,那实在是丢人现眼,要是那些人不耻下问,爹谦卑地回答说为了他的娃儿学习考大学脱农皮什么的,那脸就丢得更大了。所以,爹这么做只是在往我心口上捅刀子。但是,我知道,他潜意识中的目的还就是为了往我心口上捅刀子而不是我学习时不被蚊子咬才非要买回这丢人现眼的蚊香不可的。蚊香点起来了,飘起裊裊青烟,幽香溢满屋子,也飘进的鼻孔,我把它一点不剩地吸进我的肺里和生命里,这不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它是有毒的,我就是要毒害我的肺,毒害我的生命。 第166页 我很清楚,在爹的灵魂深处,他到底要我的他所说的“学习状态”是一种什么状态,尽管要把它形诸语言是困难的。记得有一回,放学了,我走在前边他走在后边,见一水口缺口处在敞水,我故意学书本上描述的那种“好孩子”、“好学生”的样子把缺口堵上了,以示“保护集体的水”。黄昏时,我做了一个更不可思议地举动,不在家学习了,跑到后山上去大声唱歌,让半条沟的人都听得见,翻来覆去唱那几首革命歌曲。但我不只是在唱这几首歌曲,而是通过这几首歌本身并没有也不要求甚至于不允许的声调的变化表达我是在“创造”,我在把几首歌曲唱成完全在表达我自己、展现我自己的东西,几首歌曲只是被我借用了它们的外表和皮毛。 天黑了,往家里望去,我想我是永远也不敢回那个家了。但我不回那里又去哪里呢?刚一进院子,弟弟就跑来对我说: “你又要挨打了,都准备好了。这回要把你娃儿打惨!” 我厌恶地看了老弟一眼。一进屋,就看见那专门的刑具似的为我摆好的大板凳和黄荆条。打了之后他对我讲他已经不只一次对我讲过的,我的学习状态要达到哪怕是大火将我包围了,大火都烧到我跟前了,我都浑然不觉,别说是恐慌或作出什么反应,就是连对大火到了身边的意识、感觉都没有。 他如是讲道: “我所说的,是你唯一的选择。你不能,绝对不能是其他任何一种可能。你只有,绝对只有让你的学习达到你除了学习,对这个世界的所有一切和你自己都不能有丝毫的关心,甚至于想都不想不到它们、感觉都感觉不到它们的状态。这个世界是好、是坏,发生与没有发生这样那样的事,你都绝对不去管、不去想、不去感受,就像是什么事也没有一样——还不能像是,要对你本来、本来就是什么事也没有。正如我所说的,你身边起火了,具体可以说我们家的房子起火了,一村人、一沟人都叫喊起来了,跑来救火了,大火都已经烧到你的衣服上了,把你的头髮也烧着了而且看起来也都没哪个沖得进来救你了,你都还没有一丁点儿感觉,一丁点儿、一丝儿也没有,对火的事一无所知,仍然一心一意在学习和学习的状态中,写你的字、作你的题、看你的书,绝对和平时一样!你只有达到这种程度了,你的学习,也就是你在我们这个世界的前程,才有起码的希望! “这是为什么呢?一个真正学习的孩子本来不会在这问‘这是为什么呢?’但是,我还是要把它对你讲明。你还远远不是和根本不是一个真正学习的孩子。我向你讲这是为什么呢?就为了你不去向自己或别人提这样的问题,想都不要去想它,想都不可能想到它。具体说来,它有两个原因,你只需记住它们,绝对相信它们就行了,就是你该做的做到了。一是,我已说过了,不达到大火烧身你也浑然无觉的程度,你眼看就要被烧成灰却一点也不在意甚至于根本就没有感觉到什么的程度,你在这个世界上要有前途,要想通过读书学习改变你的命运和身份地位那是一点希望也没有的!这一点,你除了完完全全相信我所说的以外再不会有其他的出路。 “二是,我所说的大火真的烧起来了,你根本就不可能被烧着,连一根头髮也烧不着。有我,有你妈,时时刻刻都在保护着你,即使我们的房子着火了,我们也要尽一切和一切使火烧不到你的这间学习屋,再怎么样也不会让火来影响你的学习;我和你妈不够,那就还有我们这里的所有的人们,广大的人民群众,他们也是在时时刻刻保护着你,为你监视着一切可能发生的危险,大火没烧起,他们就已经给扑灭了,为了你,为了你的安全和好好学习,他们甚至是连自己的生命都不会顾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更一定能为你排除和消灭所有一切可能的不安全、不良的因素,叫你如襁褓中的婴儿那样万事无忧,一切情况下都安然无恙。不过,这也就要求你对他们赶来救火的喊声都听不见,多少人在你身边扑火你也一无所知,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就真的像你是还在襁褓中婴儿,除了全心全意在你的学习上外;他们把你抢救出火海后,你都还没有醒悟过来,那么吃惊地问:啥子呀?啥子呀?你们在干啥子呀?我的书呢?我的书呢?快给我书,我要看书,我要学习!” 爹所说的这种荒诞不经的人物在教科书里是有的,也只有教科书上才有,可能连教科书上也没有。但是,很显然,爹绝对不只是这么说说、讲讲,满足一下嘴瘾,而是真的要在我身上实现它。 屋子里越来越黑,他没有点灯,继续滔滔不绝地讲道: “不光对你个人,你对你生活的这个世界也要如此。这个世界不管发生多大的事,管它是好事还是天灾人祸,哪怕是发生了特大地震,死了很多很多的人,叫无数的人流离失所,你也充耳不闻,看见了它们、听到了它们,它们就在你眼前,就发生在你鼻子底下,你也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有人问你,你也是真心诚意地说:‘啥子呀?啥子呀?’他说啥子你都不知道,指给你看你也看不明白,甚至还看都不看,一眼都不看,继续在你专心致志的为了个人前途的学习状态中。这是为什么呢?如果要问,还是我给你讲的那两个原因。所以你得记住,对于像你这样的孩子和学生,我们这个世界无论发生什么事,管它多大的天灾人祸,也一样会被无数的人们和有组织、有领导的机构把它们完完全全地消除掉,让坏事变好,好事更好。它不会给你也同样不会给他人造成一丝儿不良的影响。你要把这当成真理、当成客观规律——唯一起作用的客观规律接受下来,直到把它都忘了,只关心只在意你个人的学习和前途! “我还可以把事情说得这样绝对,就是对这样绝对的你也要毫不动摇地信它:你小时候我给我讲过月亮不是月亮,而是月球,它是一个很大很重的物体,如果它掉下来砸在我们地球上,地球就一半毁灭了,人类很可能没几个人生存得下来。你从现在起要对这件事这样理解:就算月球真的掉下来了砸在我们地球上了,把地球的一半甚至于整个毁灭了,你也仍然对它一无所知,啥也不去想,只知道你个人的学习和个人的前途。这还不是因为从科学上说月球掉下来砸烂地球的可能性很小,而是因月球真的掉下来了,无论把我们的地球和人类砸成什么样子,我们的人们也一定能够把地球修復得更好,能把一切灾难和损失都夺回来,并且使人类和这个世界、整个地球的一切都比以前还要好,还要完美,这是因为我们的人们是万众一心、团结一致的,更是因为他们是在绝对正确的领导之下!” 他以抑制不住的、怨恨深重的嘲笑口吻说这些,就像他嘲笑的是,我张小禹天生就是受到了那样的诅咒的,这个世界、这个地球、这个人类、这个社会,包括我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哪怕整个毁灭了,也不可能关我的事,我没有权利、没有能力、没有资格关心这些事情,它们对于我就是坏事是好事,好事则更好的事,我只有、只配、只可能当那种“绝对学习”的奴隶。他继续以这种嘲笑的口吻说,那样子都有些龇牙裂嘴、穷凶极恶了: 第167页 “你只有一生一世把我说的信奉为真理,唯一的真理,其他的都是假的,不可能的,因为对你来说这是客观规律註定了的。当然,那些通过读书学成功了的人,爬上了高位的人,对这个世界发生了天灾人祸,比说我所说的月球掉下来砸烂地球这样的事还是关心的,也只有他们才配关心和才有权利关心,你除非也爬到了他们的高位,否则没有你的资格和权利,也没有你的能力去关心这些事。你要爬上和他们一样的高位,就只有通过读书学习。再说,这些爬上了高位的人——他们至少绝大多数是通过读书学习爬上去的——对世界、人类、地球的天灾人祸的关心也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否则,他们既不会在高位上,上去了也会栽下来,还会变得连一堆臭狗屎都不如。你现在读书学习还没有成功,还没有高中,没有金榜题名,离高中和金榜题名还有的是一个又一个二万五千里长征要走,因此你真的假的都不能有了,仅仅只能去做到:大火烧到你的眉毛或天灾人祸让这个世界亿万生灵涂炭,你都仍然一如既往地、毫不动心地只为了你个人的前途学习和学习!否则,你在这个世界上要有条出路,要谋取功名利禄,爬上高位骑在别人头上做人上人,那是永永远远也不可能的!” 他还不点灯,我立在学习桌前面,他立在学习桌的那一边,我两个已经被黑暗融合成一体,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了,往他那脸的所在地方看去看到的是一片我只能形容为一头囚在黑暗地牢中的狮子死亡前的“咆哮”。但是他需要倾泄出来的东西才打开。他继续滔滔不绝地叫喊道: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家就是一个小城堡,这个城堡由我们五个人来守。只有我们五个人。我们得不到,也不可能得到来自不管哪方面的支持和帮助,不会有任何人来支援我们,连做梦都不要想这些。可是,我们却受到了十万敌军的包围和攻打。我说是十万敌军,就是在说它不是一万,更不是几千和一千两千,就是全副武装的十万敌军。他们的目的是要把我们家整个城堡占领,夷为平地,把我们一家人统统一个也不剩地消灭。他们有各种各样先进的武器,有绝对正确的指挥,有达不到目的绝不会罢休的绝对统一的意志。你也许会说,我们这么弱小,与他们的力量对比这么悬殊,他们就会对我们产生同情心甚至于放过我们。不会,绝对不会,连想都不要朝这方面去想。他们是绝对要达到目的的。他们还不会因为我们这么弱小而放松了警惕,他们每一个战士都是把我们当成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当成他们的心腹大患来对待的。我们的城堡还是个又破又小的城堡,根本没有坚固的城墙,我们更没有一件像样的武器,别说是十万敌军来攻打我们,就是几百人、几十个人来打我们,也能轻而易举地把我们消灭。但是,现在还不是几百人或几十人在攻打我们,而就是千真万确的十万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求的还只能是求生和保住我们的城堡!这一点非常重要,是最重要的。你也许会说既然敌人这么强大,我们何不放弃算了,我们也只有放弃。不,那不行!绝对不行!这是一个原则问题!人们所说,外边的人所说,社会上所说的那些原则都是假的,骗人的,另有目的的,对我们自己家里人,只有我所说的这个原则,我们自己这个原则才是真的原则。因为,人怎么可能不为求生而去求死呢?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只有求生而不去求死,这就是我们自己的原则!事实上,就恰恰是因为我们与敌人的力量对比这样悬殊,我们才更不能放弃,只有求得胜利一条路!我们和敌人力量悬殊越大,我们就越不能放弃,这是註定的,没有什么改变得了的!这一点你首先要明白! “同时,说我们有五个人,实际上还只有你一个人,是你一个人在担负守住、保住我们这个城堡、我们一家人的生命、战胜这十万大军的任务,我们其余四个人,我、你妈和你两兄弟只能给你供上后勤需要。你必须完成这个任务,你绝对别无选择。那么,你该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坚守在城头,分分秒秒都要在高度紧张之中——说高度紧张还不行,还要绝对的紧张,一下子、一丁点儿也不能松懈,连眨一下眼睛也不行,永远绝对不能休息、吃饭、睡觉、东想西想,因为你若是打了一下盹儿,哪怕是仅仅眨了一下眼睛,或者你脑子里稍微胡思乱想一下,十万敌军就已经扑过来了,我们家的一切包括你本人在内什么都完了!在我说的这一切上你不能有半点的、一丝一毫的掺假,有一点假的就全都是假的,也全都完了,正如我经常给你说的!” 话语暴力是一种真正的暴力,我感到的只是爹无非就是要用话语暴力打击我、攻击我、踩死我,他要把我打击和制造成这个世界亘古未有的怪物,打击制造成真的不需要吃饭睡觉的怪物,他才能心安,才能得救。看他兇残、恐怖的样子,不知何故,我想到了在台上向群众讲话的张书记。在会上,张书记向群众讲话也是句句锕锵有力、掷地有声,句句都在发布命令,句句都是那么决然和绝对、不留余地、不留空间,句句都像是有毋庸置疑的逻辑力量、毋庸置疑的真理的力量。但是,他和张书记却又至为不同。我看到了一幅画面:张书记在茶壶嘴的学校坝子里开群众大会,在会上不紧不慢、抑扬顿挫地讲着,会场阳光灿烂,一派人间的景象,张书记讲的也是句句合理、句句入耳的人间的语言,张书记的影子投射到学校坝子旁边的阴沟里,越过阴沟投射到更深一点的地方,这个地方就不是人间而是阴间了,张书记的影子投射到这里也不再影子而是“活”了过来,有了“生命”,变成一个其状狰狞,说出的话也怪诞荒谬至极的鬼了。这个鬼不是别人就是我爹,这个阴间不是别处就是我家。 第95章 第 95 章 7 为了我的学习,爹尽可能减少做事,抽出时间来陪伴我、看着我、监督我、监视我。我的学习屋的窗外是一片竹子和树木混合的林子,有如一道屏障,把我们家同外面隔开来。爹说有这道屏障好。可是,他如极端反感我们欢笑、交流、喜悦一样,他也极端反感林子里早晚都有成群结队的鸟儿欢蹦乱跳,载歌载舞。我暗暗为这些鸟儿捏着把汗,也为它们感到羞耻。为它们感到羞耻是因为它们是生命,是最自然的生命,它们随时随地都在穷形尽相地展示生命的自然状态,不知道害羞、反省,不知道和不论什么都保持距离,打量它们、反思它们。当然,我为它们感到羞耻也可能是因为爹,还有这个世界,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已经把生命本身是可耻的、下贱的,只有僵死的、机械的东西才是崇高的和真实的观念置入我的骨髓了。 窗外林子里的鸟儿让我为生命、为我自己、为爹感到羞耻,它们让我看到我自己、爹,还有全世界所有地方的鸟儿都是多么下贱、骯脏、註定一死的“生命”。一看到这些鸟儿我就想到“生命”,想到“生命”就想到它有多堕落和腐败,註定灰飞烟灭。我日夜祈祷它们别再来这片林子了,更别在这片林子里筑巢建窝。我想得到它们的叫声,它们的欢乐会怎样伤害爹,怎样让爹无法容忍和接受。有一回黄昏时分,我侧目看见了林子里一对斑鸠在□□。对飞禽走兽□□的情景我当然再熟习不过了,因为飞禽走兽随处可见。看到这幕情景,我浑身发起抖来,也知道这片林子里的鸟儿们的末日到来了。但我只有祈祷,祈祷它们有自知之明,有和我一样的预感能力,提前从这片林子里撤退,不再来了,更别说还要在这片林子里表演它们的自由、生机、欢爱。 第168页 果然,当爹意识到这片林子里的鸟儿的叫声不仅传进了我的耳朵,而且我有时候显然还知道有这种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知道传进我耳朵里的这种声音是什么的时候,爹就开始驱赶、捕杀这些鸟儿。他就像当初修房子那样认真、执着、不择手段,一整个整个的下午都在做这件事情。他把所有的鸟巢都捅破,尽杀里面的幼鸟,尽毁里面的鸟蛋,把幼鸟的尸体和鸟蛋扔得远远的。鸟儿一来,他就吆喝、咒骂,用竹竿赶,用石头砸。对这些鸟儿,他是真正充满了敌意和仇恨的。他越做越过火,在我的感觉中,他已经走火入魔了。他整下午整下午地动也不动地埋伏在那里,就为等有鸟飞进林子里来,而只要一等到有鸟飞进了林子,他就一跃而起,手里的石头也如森林猎手手里的梭标一样地飞出去了,那样准确无误,被他选中的鸟儿必死无疑。晚上,等林子里的鸟儿们都歇息睡着了,他就熘进林子,还要妈给他掌灯,一棵树一棵树、一根竹子一根竹子地找,还要藉助一个小梯子爬到树上去找,只要发现了鸟儿,就毫不留情地抓过来,鸟儿只来得及一声惨叫就已经被他撕成了两半了,一撕成了两半他就奋力将它们的尸体扔到林子外边他心目中那种“他们的的地界”、“别人的地界”里去了。林子里充满了杀戮和血腥气味。整片林子越来越“清静”也越来越“黑暗”。经过一个月的执着努力,爹终于做到了比小孩子还不长记性的鸟儿也长住记性了,再也没有一只鸟儿进这片林子,这片林子从早到晚都像月球上面一样寂静。我震惊爹身上那种黑暗力量的强大。我还感到爹赶走了这片林子的鸟儿,也将这林子整个“赶走”了,这片林子再也不存在了。 爹到我面前来得意洋洋地说: “你在学习上也要向我赶鸟学习。你看我认真、执着、不择手段,终于将你窗子外边这片林子里的鸟赶得一个也不敢飞来了。我还观察到,它们甚至于不敢从这片林子上的空中飞过!” 我观察到的也是,山沟里到处都有鸟儿在天空飞,就是没有一只鸟儿在我们家的空中和这片林子的空中飞,即使偶然有一只鸟儿飞过这片空中,也会发出凄绝、恐怖的叫声,我看得到它们领受了一下从地狱的烈焰的上方飞过的滋味,和我不同的是它们领受了一次就可以没有下一次,而我则天天都得在这烈焰之中。 对我窗外这片林子,爹赶尽杀光了它的鸟儿,就开始杀灭它的昆虫。这是必然的,看到林子里再也不见一只鸟儿了,我就知道他要对林子里的其他生命下手了,只是我只能在心中哀鸣。 我应该承认,对这片林子里的鸟儿和昆虫,它们的存在,它们的不管多小程度的存在,都是我在学习中必需的一种寄託和安慰。这似乎和我越来越为“生命”本身而感到羞耻是矛盾的,但事实如此。还不是一般的寄託和安慰,而是我把我生命和灵魂中最深处的东西都寄托在它们上面了。对我来说,不如此,我的学习是不可能的。所以,林子的鸟儿没有了,我的心还没有死,因为林子里还有昆虫,我也把自己整个都放到这到这些昆虫上去了。当然,我是不可能去对这些昆虫做什么的,一切仅仅是在学习的时候,感觉到窗外有它们的存在,也就感觉到生命在继续,时光在流逝。有时候,一只蝴蝶或蜻蜓飞过窗子边,那真是巨大的惊喜,感到已经凝固和静止下来的时间一下子就活了,如春水般地流淌着。实际上,我在这些蝴蝶和蜻蜓身上看到了一种至美的光辉,它们全都在这样的光辉之中,这样的光辉可以说就是谁在它里面谁就拥有一整个宇宙和同时就是这一整个宇宙的那种光辉。我是真在这些虫子身上看到了这种光辉。并不是我再也没有游戏玩乐的童年只有天天的“学习”才看这些虫子看到了这种光辉,而是从我知道看世界那天起就是这样,自然界所有的生命都让我看到笼罩在这种光辉之中,即使丑陋如蜈蚣、苍蝇,也每一个都是放射着这种光辉。后来,我对被我形容为“神的光”、“上帝的光”见识得多了,也看到了我在这些虫子身上看到的光辉和“神的光”、“上帝的光”不是一回事却都源于同一种美,就好像“神的光”和“上帝的光”是太阳和太阳光,而这虫子身上的光辉就是太阳光在绿叶青草花朵身上的反光。已经四十岁的我是不可能再在什么鸟儿、昆虫身上看到那种至美至善的光辉了,但是,小时候的我就是一只蝴蝶蜻蜓什么的飞过我眼前,那就是一个带着天堂的光辉的精灵或小天使飞过我眼前,此外再不是别的什么了。 爹不知道我的灵魂,但是很显然,他能够想像这片林子里的鸟儿没有了,我完全可能去想到那此昆虫,所以,这些昆虫在劫难逃。 他做得比对付那些鸟儿还要认真、执着、狂热,有时候他一整天都在林子里活动,就为寻找和杀死那些昆虫。就连刚出生的小如逗号的蜘蛛也会被他找到和消灭。他每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多么早起来去林子里把那些昨夜新结的蜘蛛网毁掉。他几乎把大半个林子都用锄头、铁锹翻了个底朝天,是为了捣毁所有的蚂蚁洞。昆虫比鸟儿难对付,这次他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到我面前来表功: “我可以说把你窗子外边你休息散步的林子里各类昆虫都基本上赶尽杀绝了。我连每个蚂蚁洞、蛐蛐洞都是挖开了并彻底、干净捣毁了!这项工作我还会进行下去,有一只我杀一只,来一只我灭一只,不管它有多小、多隐秘。我要让这项工作构成你学习读书找出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片林子是供你学习累了在里面散步的,这些昆虫都会影响你散步,让你分心,从而直接影响你的学习。至于我这种灭昆虫和鸟儿的精神和方式,你也要用在学习上,还不是仅用上就够了,而是千百倍、千成倍地用上,我只是起一个示范的作用!” 说完之后他就马上变了语气,悲凉地说: “我干什么都为了你啊!你要千倍、万倍地把我灭你窗外林子里的鸟和昆虫的精神用在学习上,才算得上是在好好学习。可你哪儿是如此啊!” 晚上到了。白天是鸟儿们欢蹦乱跳的时间,晚上则是昆虫活跃的时间。他来到我的学习屋,得意地要我听外边有无虫鸣。他极端害怕把我引向外边的世界,只让我听了一下,一瞬间。只有一下子,我觉得我听到的是一整块如铁石一般的一声虫鸣也没有的寂静和空洞,和过去窗外这个时候万虫齐鸣形成了强烈的对照。我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个奇蹟,且不管它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蹟。 我听了,也听清楚了,不管内心感受如何,神色上并无变化,可是,他却在过了一会儿之后有明显的不安了,并抑制不住地既扭扭捏捏又干脆露骨地表达出来了,长嘆道: “唉,我作到了我要作到的,可事实证明你还差得远啊。我叫你听听外边的虫鸣,你就听了。你没有听到外边林子里的虫鸣,可你听到了这片林子之外的虫鸣。那些地方总还是有虫子的,而且很多很多,不计其数,都是我管不了的。再说,你若要是真的在真正的学习状态中,说到底也就是一种起码的学习状态,你就不仅听不到那片林子里的虫鸣,那林子里没有虫鸣你也听不到。我为什么要花这么久的时间投入那么大的精力为你把那林子里的鸟儿昆虫赶尽杀绝呢?就因为这片林子离你的学习环境这么近,你在学习中听到了它们,听到了它们也就相当于你看到了它们。要是你的学习达到了真正真的,也即是最起码的、刚刚起步的学习状态,你就根本听不见也看不到这片林子里有鸟儿和昆虫。有好几次你在它里面休息散步,我就观察到你在看那些织网的蜘蛛。你的休息散步并不是独立的,而是你的学习任务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在某种意义上甚至于可以说,在休息中、睡觉中,你所有的吃、睡、拉中,你更应该在更紧张、更集中精力和心思的学习状态中!” 第169页 他把外边那片林子搞干净之后,叫它披上了裹尸布之后——我是真看见它被披上一层裹尸布——他开始着手清理我的屋子。他每天都会在我学习之前就把屋子打扫得几乎一无所有,让我能看到哪儿有一点被他漏掉的他称之为“垃圾”的东西,那都是莫大的安慰,感觉是已经死了心的都活过来了一样。他断言墙上那些斑点、裂缝、凸凹不平的地方都在影响我的学习,并且证明说,一个真正的学习之人是不可能注意到他的学习环境中有这些东西的存在的,而我却是一个一定注意到了并总在注意着为它们分心的人。他嘲讽地说; “我还不知道?把一个人关起来,哪怕是关在监狱里面让他学习,他也会自然而然地去注意监狱墙上这儿的不同之处,那儿的不同之处,发现它们、研究它们、欣赏它们,甚至想入非非。所以说这样的人,把他们关在监狱里学习也一样不起作用,没有意义。而你是不是这样一个人?是不是?” 他的口气超过语言,是近乎歇斯底里地嘲笑和挖苦。我扫了一下他的脸,看到他同时却在如狗乞望着主人手里的骨头地乞望着我,需要我给他一个否定的答覆,这个答覆可以安定他的一生。我震惊,却不得不面对,虽然难以想像一个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却需要得到答覆,需要他向之提问的对方当真就是他想像的、他需要的那样一个人,但他还就是这样的。 他向我搬出万世楷模——雷锋,在闹市中也能如在无人之境中学习马列毛的所谓“钉子”精神,证明真正学习的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也至少和在监视中与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繫的学习效果一样好。但我是这样一个人吗?是这样一个人吗? 他开始不辞劳苦和方法用尽地抹去、消除我的学习屋里墙上那些斑点、裂缝什么的。我屋里的老鼠洞也全被他堵上,并作到了好几年我屋里连只老鼠也不敢来了。他在我屋里打老鼠那个劲头,的确是连老鼠都会害怕的。可是,他越是如此我就越发现我如此需要一种例外、异样、不同、差别,即使到了最后,被子没怎么被他叠好,都会成为我心中一个巨大的安慰,感觉就好像是在决无依靠处也有一依靠点。不过,我却是比他需要的做得更好,就好像他做什么也不过是指引、规划,而真正进行残酷无情的具体执行是我自己。可以想像,不管他做得多么到家,也总会有所遗漏,外边的林子里不可能所有的昆虫都被他找到处死了,我的学习屋他也不可能弄得只有地狱里才可能的那样“干净”。再说了,不管他弄得多么“干净”,不是还有房子、有书桌、有凳子吗?外边那片竹林不是还茂盛的竹子和树木吗,竹子和树木不也可以说是一种生命吗?但我的整个生命到最后就是感到他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我震惊地发现他给我留下的东西,他认为对学习有用而给我留下的东西,房子、书桌、凳子等等,全都是假的。原先它们是真的,但现在它们是假的了。连我自身也是假的了。全都是假的、虚的。时间和空间也是假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一切都已经成为齑粉,一切都已经成为一种高温高热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在里面存在的只有宇宙开始之前和终结之后才会有的的“汤”。这是无法描述出来的感受,却又是我无法动摇的感受,更是无法形容出它有多么痛苦的感受。学习时,我不得不伸出假的手去拿假的笔,在假的本子写下假的字,那感觉是生不如死,只是得万般无奈地这样做。我想绝望地告诉爹,他这样一弄已经把我的他所说的学习彻底断送了,只是我只有咽下绝望的苦果,一个字也不能对他说。 也许,我再坚持几天我就疯了。但是,在外边那片林子的深处却出现了一种光,就是被我说成是超自然和超现实之光的那种光,阴阴的,清亮的,有如月光。这种光就是死光,阴间的光,一切消失和成为虚无之后才会出现的光,虽然距我形容为“神的光”、“上帝的光”还差得很远,但已经有那么一点信息和预兆在里面了。待这种光出现后我才缓和了一点。因为,它的出现起了替代的作用,让我感到从此我可以把我的灵魂寄託给这种光了,听不到鸟儿的叫声,没有蝴蝶和蜻蜓从窗前飞过,这种光就是我在我这种学习中所必需的心灵的安慰。 在学校里,下课了,我从来不能去玩一下,哪怕是走动走动都不行,因为爹说下课出去跑跑跳跳、走动走动,就把精力浪费了,精力浪费了,还能学习什么呢?所有下课后的时间,别的学生都在教室外自由地玩乐,踢毽子的、跳“房” 的、老鹰捉小鸡的、打“包” 的,等等,唯有我端端正正坐在我的座位上,爹坐在我对面,监视我的“课间休息”。 学生的节假日是很多很多的。但是,可以想像,我是没有一个节假日的。按照爹的逻辑,我在节假里更应该加倍努力和加倍刻苦地学习,如果我有一个节假日不比平时百倍努力刻苦地学习了,我的学习都完了,只能为之哀嘆了。节假日里,爹会比平时更早地叫醒我,生怕学习迟一秒钟,就像迟了一秒钟也会前功尽弃,一切完蛋。 起床了,站在学习桌前要开始学习了,打开窗子是第一步。窗板子是木板做的,对开式。中午,光线太强,就需要把窗子关一点儿。傍晚,光线开始弱了,又得需要把窗子开大一点。天黑了,窗子就得关上并点灯。在开和关窗子这件事上,他一次也不能让我安宁,也一次都不能让他自己安宁,必须穷尽折腾和折磨。 我在学习着,他进来了,看见两叶窗板子还大开着,立即就像发现从窗口进来的光是有剧毒似的叫起来: “天啦天啦,都到这时候了,窗户还大开着!每天到这时候了,你的学习就不需要这么多的光线了!还让它这么多,它就只会影响你的学习了,对你有害无益了!你这个样子哪儿是在学习哪儿是在学习啊!唉——” 就这么一件事情,他也一定得让它变得让人心如刀割般的难受。我对自己施“内功”,不仅让心被刀割,而且是毫不留情地割下去一大块。当然,这只是一种主观想像,用主观意念割自己的心脏,就为了那种疼痛。总之,爹要我疼痛,我每次都是比他需要的更让自己疼痛,他需要伤害我,我加给自己的伤害则比他需要的还要大得多。实际上,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就是对自己的伤害要达到无穷和绝对的程度,是真正无穷和绝对的程度,我不能把这对谁说出来,我也没有资格和权利对谁说出我的任何东西,但是,爹不知道,我不做到这一步不会罢休。在潜意识深处我说的就是:你们就等着看吧! 他把窗板子关上一些,耐心细緻地讲道: “对于光,无论是自然光还是人造的光,如灯光,它对我们的价值就仅仅在于它对我们的学习有用。除此之外,它没有什么意义。所以,光线对于你的学习,多了或少了都不是什么好事,都肯定会害你甚至于拖你下水!你永远也要做到你所需要的光线是你的学习本身需要的那么多,也就是不多不少,刚好合适!” 第170页 接下来的两三个早上,我都在他所指明的那个时候把窗板子如他示范的那样关上一些,让外边的光线少进来一些。他显得安静了。但这种安静是假象,我看得出来。我对他一清二楚。他不断地到我学习屋来,那么重视我把窗板子在什么时候关上多少的事,很明显的有了连他自己也不知指向何处的期待和焦灼不安。这样几次之后,他终于声音有点异样地、一开口就是控制不住的恶毒的嘲笑口吻说: “禹娃,这两天我观察你都是在该把窗子关上些的时候就关上些了。可是,你要明白,一下真正在学习的人,他怎么可能知道外界的光线对他的学习强了或弱了,多了或少了?更可能的应该是,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不再说下去了,显然是他都感到有些说不下去了。但是,武器和把柄又让他找到了,他又胜利了。他要的只是胜利,就只是这种胜利。 他为他的“胜利”有抑制不住的高兴,不再说什么了,却控制不住频频发出讥笑声来,以这种讥笑声照显出我的学习全不过是自欺欺人、装模作样,全都是一文不值的一堆破烂。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在前几天每天的那个时候把窗板子掩上了些。他早就准备好了,时间上准确无误地进来看见了,顿时如被毒蛇咬了一下似的怨火升起,几步冲过来,狠命地把窗板子拉开。他在那儿让自己的怨火怒火的毒蛇咬了他自己很久,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终于把一切都转化成悲天悯人的嘆息,也像是在自怨自艾: “学啥子啊学!哪有对外界光线是强了是弱了都清楚的学习啊!真的在学习,哪会去意识到外界的事,哪会去关心外界的事!唉——” 他像扔下我再也不会管我了、由我这堆不可药救的破烂去自生自灭地走了。但是,他当然是扔不下我的,绝对不会扔下我的。 早上、中午、傍晚,开窗、关窗,什么时候开窗关窗,把窗子开到和关到什么程度,都成了爹一定要用毒蛇咬我又咬他自己的事情,让我们倍受摧残和折磨。 按照他的说法,我在学习中既然不可能对外界有任何知觉,那么很自然的,关窗开窗,把窗子开到和关什么程度就只有他代劳了。对这个逻辑上像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履行了两天,两天里都是他来为我开窗关窗,开和关到什么程度也要他定。但是,和已经有无数次了的那样,不安显然又在他心里滋生了。他守在我桌边,越来越显得急躁不安,我知道他是等我有一种自觉的行为,我也知道他在等的我的自觉行为是什么,只是我当然不会有这种行为,因为如果我会这种行为,也就不会看出来他在等什么了。 他终于没有等到我有他想要的自觉行为,没控制住一巴掌就打过来了,胡乱地抓过我的书扔到一边,气不打一处来地恶叫道: “学啥子学,别学了!你根本就没法学习!你全都是在骗人、骗人!” 我克制着,那么平静地说: “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光线都这么弱了,书上的字都看不清了,你还不关上窗点上灯,就说明你是在装样子!一个真正学习的人,虽然光线弱了他不可能意识到,但到了一定程度,到了字都看不清的程度,他却是一定能意识到的!” 这问题到底怎么解决呢?打。也只有这样了。于是,他咬牙切齿地说: “来来来,先打了再说!打了再决定你还有没有资格学习!” 于是,将我按老办法痛打了一顿。但真正可怕和没有尽头的是,打了之后我还得学习和学习,我学习的资格并不会真的被取消。 所谓“上纲上线”,他不但没取消我的学习资格,还像是已经上“纲”上“线”了,以无与伦比的劲头花整个早上和整个傍晚的时间,专守在我面前就看我什么时候关上窗板子,关上多少。他浑身绷得紧紧的,发誓要和我拼个你死我活地斗下去。也许他很清楚这只会导致两败俱伤,除了两败俱伤不会有任何结果,只不过他无法控制自己。 我审时度势谨小慎微,装了不少假演了不少戏,尽可能符合他的要求地对待开关窗子的事。可是,没有一次不是好像我除了是在骗人还是骗人,除了是假的还是假的,他不是把我关上的窗子一下子打开,就是把我打开的窗子乒桌球乓又关上,控制不住地狠命打我的手,本来是要去开或关窗子的手说着就变成朝我打过来了,有两次把我的手都抓出了血印,那样气那样恨就是恨不能把我吞了吃了连骨头都不吐出来。对我来说,可笑荒诞但又一点也不可笑荒诞的是,有多少次,他认为我关多了或开多了的窗子他去关了或开了,并不见比我关或开的有多少差别,但他却一定要为此大光其火,甚至于动手打我。有好几次,他气恨有加地在那儿弄来弄去,弄了好半天,窗板子最后停留在那儿的位置和当时我让它停留在那儿的位置毫米之差也没有,可是,他就是我当时让窗板子停留的位置错了而让我躺到桌子上挨了打。 这样折腾之后,就像是他需要有创新似的,一次,他故意把我他认为关错了的窗板子亲自重新关了,却没有关到他认为是正确的位置上,还是在一个错误的位置上,目的是为了我能够意识窗子关在这个位置上是错误的并纠正过来。我对他是什么都知道的。我和他之间如此没有距离,也不可能不彼此对对方什么都一清二楚。所以,我克制着,伸手去把窗板子关到他不会认为是错误的位置上。他还没等我把手拿开,就如发怒的狮子扑过来般地一巴掌把我掀了个踉跄。他抓住那似乎昭示着我乃万恶之首的的窗板子,用尽了全身力气,却仅仅比我关到的地方小不到半指宽。我看到我灵魂中把这个宽度永远性地刻下了。 他把一切都押在开关窗板子、什么时候开关、开关多少这件事情上了。又一次,他同样心怀歹意地把窗板子关“错”了,等我去做出正确的纠正。这一次我就假装不知道,动也不动。双方僵持着,彼此恨死了对方。他高度控制着自己地等着,才过了不到一分钟,他就似乎已经等了一千年压抑了一辈子地伸出发狂的、青筋暴突的手狠命去抓窗板子,像是要把一切怒气都发泄在窗板子上,这只手却不听话地中途打了个折转向我打了过来,而且中途还变成了一个拳头,狠狠地给我下巴一拳头,让我下巴如差点脱臼,过后痛得如火烧,这才去纠正窗板子的“错误”,纠正的结果最多只有几毫米之差。对这几毫米我也让它刻在我的灵魂中了,让它成了一条似乎可漏出神光来的“裂缝”。 就只有几毫米之差,他也知道是荒诞不经的,但是,可以看得再清楚不过,正因为他也知道是荒诞不经的,他就要把它合理化和崇高化。能够和对方如此近距离地把对方一切都看得如此清楚是可怕的,这种看和所看到的都是可怕的,只是我别无选择,我们都别无选择。 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指着窗板子叫道: “你,你要看清楚,对于你来说,窗子恰好要多关我关的这么一点点才有可能让你还有学习!没有这一点点,你就根本不可能学习好的,哪怕是最起码的学习状态也不会有!” 第171页 说着他就变成了: “来来来,我今天把你□□的好好打下子!你如果是真的在好好学习,就应该在刚才去关窗并且关到我最终帮你关到的那个程度,一点也会差!一丝一毫也不会差!就差那么一点点,它还就是一点点,一丝一毫,就说明你是假的,是在骗人和骗自己!对你这样一个东西,只有打才能解决问题!” 他冲出去拿黄荆棒和抬板凳了。好好打那一定是要去拿几根专门用来打我的黄荆棒和抬来那条大板凳让我脱了裤子躺在上面打的。妈出现在了门口,那样子就像有一颗□□从她里面爆炸了却跟着什么都定格了、时间静止了、一切停下来了似的。她已经忍受好多天了,不得不有所表示了。她不是在为我忍受,而是爹这些天在我屋里为了开关窗子的事情没完没了无穷无尽搞出的一切动静把她的神经折磨得太久了。这种折磨对一家人都是一个折磨,只不过只有妈才可能多少表达出来,而我,还有我两兄弟只有保持永久的沉默。等爹拿来了黄荆棒和板凳,妈嚎叫道: “又是为的啥嘛?!” 爹说: “不为啥,他该打!你去做你的事!” 是的,我该打,这就够了。这就是一个辉煌灿烂、固若金汤的理由,被它圈围起来的不管多么腐败、低级、下流都是没有什么的。只要主义真,就什么都是可以的,腐败和下流到任何程度那都是不改变本质的高尚和辉煌,足以彪柄千秋。妈已看够了这种辉煌,在爹还没有动手时就已经不再在门口了,又剩下我们爷俩在一起了。即使有人看看我们的热闹也好,但是始终也只有我们俩在一起啊,在如此一个狭小的洞穴里面面面相觑,互相水火不容。门关上了,窗子全关上了,脱裤子,躺到板凳上去,然后,打。打过之后他把窗子开到正确的位置,那个位置正好是他当时故意开“错”等我去做正确的纠正的那个位置。他可能已经忘记了他当时定下的正确和错误的位置在哪里了。不过,所谓正确和错误本来就不重要,重要只是折磨,为折磨而折磨,这有谁不知道不心知肚明呢。折磨本身就是最崇高的理由。 在黑暗中挨了一顿痛打,窗子打开来了,明媚的自然光流进来,这个洞穴似乎与外边阳光下的大好世界连成一体了。可是,对我来说,不管这光在那个大好世界里是什么样子,只要到我这里,它就成了□□,成了□□。我决不在它里面去找一丝毫安慰了,不管它是什么也要把它变成□□并毫不迟疑、一点不剩地吞下去。这个世界已经是对于我什么都是□□,我自己也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什么我都要把它轮换成□□并毫不迟疑地吞下去。我对自己只有不能原谅和不能饶恕,这只因为我要做到这世界的一切都对于我是□□,还要把所有这些□□都吞下去,给自己造成真正无穷大的伤害是无法做到的,无法做到也要做到,越是无法做到越是要做到。这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和谁赌气,而是我只有如此才能得真正的拯救。我必须拯救自己,拯救一切。我别无选择。 爹当然不会就在开关窗子的这件事情上和我一直斗下去。问题不是开关窗子的问题,而是通过开关窗子来解决我的问题。我本身就是问题,就是那个关系到生死存亡、关系到一切的问题。开关窗子没有把我这个问题解决,很自然的事情就是放弃对开关窗子的纠缠,但不是也不可能放弃我,而是通过其他方式和途径解决我这个问题,方式和途径变了,但“精神”不会变,还只会变本加厉,一切只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第96章 第 96 章 8 统治世界的是考大学的神话,读书学习的神话。当然不是真正的读书学习的神话,而是人们心目中那种读书学习的神话,爹对这个神话的解释显得荒诞不经,但其内在精神却相当典型地突显出了这个神话在人们心目中到底是什么样子。有一段时间,在人们中间开始流传一个典故,说的是一位科学家。既然是科学家,就自然是无限刻苦地学习钻研、成功得之于九十九滴汗水加一滴灵感的楷模了。说是这位科学家九十九滴汗水加一滴灵感地刻苦钻研着,但是,几个月内殚精竭虑地思考和钻研没有得到解决的一个问题,在一晚上睡觉做的一个梦中这个问题的答案竟自行呈现在他面前了。这个典故会在我们这里的人们中间流传,受到追捧和崇拜,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考大学脱农皮成人上人的神话、如我们沟里的人们所理解的那种读书学习的神话。只要弄到了考上学的敲门砖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但是,要弄到考上大学的敲门砖却是比登天还难的,有人竟然能够在梦中梦到一个科学难题的答案,那为什么就不能够在梦中得到考大学的敲门砖呢?科学难题和考大学不是有亲缘性吗?为考大学而学的不就是科学知识吗? 爹听说了这个典故,还想起了其实他在学生时代就知道这个典故了,只是他把它忘记了,没有想到它竟有特别的意义。他就像终于找到了最终的解决办法和治病的良药万分兴奋地跑回家里,把这个典故以各种口气和形式对我讲了多遍。我感觉得到他在步步为营。终于,在这一天,他字字清楚、句句明白地向我讲道: “这位科学家的情况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他在学习和钻研上的刻苦、认真、专心致志是达到了一个绝对的水平的,也就是一个真正的、起码的水平,是这使他睡觉的时候脑子都没有停止工作,实际上还比平时醒着的时候更紧张、更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在学习和学习上。这说明他每天二十四小时的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是无限专心在、绝对专心在他的学习上,其他的啥子一切他都没有在意,没有关心,没有考虑。他无论是醒着的时时刻刻、分分秒秒,还是他睡着后的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毫无疑问也还包括他吃饭、走路、解便的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他都完全一样地无限专心在、绝对一心一意在他的学习和学习上,整个大脑都仅仅为了他的学习在高速运转,从来也没有停止一下,从来也没有松懈一下,哪怕是一点点、哪怕是千万分之一也没有。 “禹娃,还真不要说世界上没有我们只有照他学而别无他途的榜样,现在我就为你找到了这样一个活生生的榜样。我说的这位科学家不是这样的,不是各方面都是我们,也就是你应该全照他学习的榜样,他也就不可能在睡觉做的梦中解决了他醒着的时候怎么也没有解决的那个学习上的疑难问题。你和一般人以为人睡着了,脑子就暂时处于停止或休息状态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想了,学习上的事是暂时放到一边去了。可是,这可能是你和一般人的情况,对一个真真正正一心一意在学习和学习上的人,却并不是这么回事。人睡着了,脑子里的千头万绪暂时停止了,人在这时候就进入了一个比醒着的所有时候都更不会受到外界干扰的状态,也就是一个更能认真学习、更能为了学习而学习的状态,所以,对一个真正学习的人,睡着之后是比他醒着的时候更是学习而又学习的时候,更是高度紧张于学习而又学习的时候。人醒着的时候,再怎么样也多少会受到外界的干扰,在学习上可以达到很高的专心致志的状态,却达不到绝对专心致志的状态。人睡着了,对他——我指的是一个真正在学习的人——便反而是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时机,使他可以达到绝对专心致志的学习状态了,也就是他时时刻刻都只为了学习而高速运转的大脑,这时候很自然地变成了绝对高速、无限高速的运转! 第172页 “同时,这位科学家——对你来说,也就是一个真正在学习的人——绝对真实、没有一点虚构成分、不能对它的的真实性有任何怀疑的故事也说明了,对所有一切学习来说,学习中肯定有那么一些疑难问题,即使它们不多,却非常重要,它们在我们平常醒着的时候,对再真真正正在学习中的人来说,也根本不可能,也就是完全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得到解决,得到正确的答案。这位科学家的故事的确已经很清楚地向我们说明了这一点。但是,这位科学家的故事更向我们说明了、阐明了、指示出了,如果一个学习的人是真正在学习的人,在他睡着了的时候——在他吃、睡、拉的时候是更加完完全全、一心一意在学习和学习上,为了学习,也仅仅为了学习,大脑在更加高速、绝对高速、无限高速地运转,他就一定会在睡着了之后做出把这些疑难问题解决了的梦。 “在原则上,我们必须说,这些疑难问题,只有在梦中才能得到解决,也就是只有通过做梦才能得到它们的正确答案。只不过,这就要求这个学习的人在一天二十四小时——每一天的二十四小时中的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中都绝对一心一意、全心全意在学习和学习上,大脑始终仅仅为了学习和学习而处于高速运转和紧张的状态,也就是我以前一再给你说过的真正的,也是最起码的学习状态。只要做到了这一点,那睡着后的状态就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睡觉的状态,什么休息不休息的状态,而是一个更高、更强、更真实的学习状态了,就一定会做那样的解决了平时醒着的时候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解决的那类学习上的疑难问题。而这类只能在梦中才能解决,也就是才能得到它们的正确答案的学习上的疑难问题不得到解决,不得到它们的正确答案,那整个学习都会不完满,甚至于没有意义,甚至于毫无意义,根本不可能学到什么和通过读书学习为自己开闢出一条出路来!” 讲完了这些,也就有足够的铺垫了,所以,他跟着就斩钉截铁地说: “作为学习的人,作为要在学习上为自己找一条出路的人,虽然你现在还只是一个我刚才说的那种‘一般人’,也就是连起码的专心致志于学习的状态都还没有达到,但是,你不达到一个真正的学习的状态,也就是我刚才所说的这位科学家的学习状态,你在学习上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说到底,我刚才所说的这种学习状态,也就是这位科学家已以他的事实证明了的状态,不过是一个起码的真正学习状态,除了它,其它啥子学习状态都不可能是真的,都不过是在骗人骗自己。现在,你面临一个别无选择的选择,也算是我给指明了一个方向:看你能否达到和实现这位科学家所达到和实现的学习状态。 “这位科学家这个千真万确的故事给了你一个新的启示,新的榜样,新的参照物,也无情的照显出了你到现在为止的整个学习都不过是在死胡同里打转,骗人又骗自己而已。你在过去的学习状态中,肯定有好些疑难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也就是没有得到它们的正确——唯一正确的答案。而我已经向你证明了,这些疑难问题不可能在醒着的时候,只有在你睡着后做的梦中得到解决,也就是得到它们正确——唯一正确的答案。这些疑难问题,不要说它们的全部,就是它们的一个你不得到解决,得不到它们唯一正确的答案,你的整个学习都是无意义的,等于零。总之,你过去的整个学习都不过是自欺欺人。 “从现在起,也就是从我今天给你讲完了这些的时间开始,我们就来看你的学习是不是达到和实现了这位科学家达到和实现的学习状态,或者,你能不能够达到和实现这一学习状态,你能够在什么时候达到和实现这一学习状态,这一真正的、起码的学习状态。你必需达到和实现这一学习状态,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你绝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你过去只不过是在死胡同里打转,现在这条路等于是给了你一个出口,这也是你能够得到的唯一的出口。不过,它也是一个真正的出口。而你到时达没有达到、实没有实现这位科学家的学习状态,也就是你选没有选择这个出口,走没有走通这位科学家提示给你的出路,这条你唯一的出路,其标志就是你睡着了做梦的时候和这科学家一样,把你在学习中遇到的那些只有通过做梦才能解决,也就是才能得到它们唯一正确的答案的疑难问题解决了,也就是得到了它们唯一正确的答案了!现在,你首先以做出这样一个梦开始,然后做多个这样的梦。我自然会从一旁协助你,但主要还是要靠你自己!” 爹终于把他高远而壮丽的理想、梦理、幻想和计划整个说出来了。他似乎感到很满足,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不过,他的话里话间,已经有嘲笑的腔调在里面,嘲笑我他所说的学习状态天下有的是人能够达到和实现,但我张小禹是不可能的,也许就只有我张小禹不可能。我当然不可能不知道他说的这一切都是荒诞不经的,甚至于用荒诞不经都无法形容了。但是,有那么一瞬间,我还真的看到了希望的亮光,看到自己是多么需要有一线希望的亮光,而爹所说的这种学习状态就是这一线亮光,也只有爹所说的这种学习状态才是一线亮光,我只要达到和实现了爹所说的这种学习状态了,我就得救了,我也只有达到和实现爹所说的这种学习状态才能得救。有可能,在这一瞬间,爹甚至都注意到了我的神情变得柔和了,就像一个本已经断定他已经死亡的人脸上有了血色、鼻孔有了气息,整个人有了生命的体徵。 爹说到做到。他也当然会这样。一切都是註定的、必然的。从这天起,他时时刻刻监视在我身边。从第二天起,每天三顿饭他都送到我的学习屋里来,就在我的学习桌上吃,吃了就开始学习。他把他称为便桶的那东西又放一只在我屋里,除了大便,一天的小便都解在这只便桶里,到时他提去倒。晚上,深更半夜了,都超过过去的晚上他叫我睡觉的时间好久了,他都还没有“想”起应该让我睡觉了。 整个家里也比过去更加安静了,能够清楚分明地感觉到妈和两兄弟已经知道家里又有新情况了,爹又在用什么新发明的办法对付我了,所以,他们比过去更加安静,就像更在默契地配合爹一样。 我已经说过了,这个家和我们一般理解中的家庭是有区别的。有一种超现实、超自然的气状物笼罩着我们家,我们家的房子、房子里的所有家俱,当然,还有一家五口人,只要他们回到了这个家里,都笼罩在这种超现实、超自然的气状物里面,也都不再完全是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了。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家是奶奶那个世界,是阴间。对我想像中的奶奶那个世界和阴间,我更喜欢称之为“阴冥的世界”。“阴冥的世界”和是不是真有人们所说的阴间的存在是无关的,它只是我个人的主观感受和主观想像。我们家在一定程度不是人间的世界而是阴冥的世界,也只有我个人才看得清楚,感受得明白。不过,不管是不是就仅仅是我个人的主观幻象而已,我们家对我来说也是所有东西,包括家里每个人,都在一定程度上是融解于这种阴冥之气之中的。我的感觉是,我们家在一种水的深处,家里所有东西,包括每个人都泡在这水里,也都融解了一部分于这水里,只不过这种水不是别的什么水,而阴间冥河里的水。我们家的每一样东西,包括每个人都部分的融解于这种阴间冥河里的水里了,所以,家里每个人其内在的一切,那精神和灵魂的一切,都对于我是透明的。因为我自己就是整个这阴间冥河的水,他们溶解于这水里也等于是融解于我之中了。总之,这种冥河的水,这种阴冥之气,当然只是我个人的主观感受和主观体验了,只要我一回到这个家里,我整个身心就在对这种寒冷的体验和承受之中,但是,它们对于我同时又是它们到达了那里,也就是说在我的感受中它们到达了哪里,就相当于我的感官、我超感官的感官、我的灵魂也到达了那里,那里不管发生了多么隐秘的事情,一般人无法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想不知道都不行。这种冥河的水,这种阴冥之气是到达了家里每一个人的生命和灵魂深处的,所以,他们生命和灵魂中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知道,就像他们的灵魂同时也是我的灵魂一样。 第173页 所以,对爹这次对我的作为,我在他给我讲那些的时候就差不多已经知道了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他最后到底会干出什么来。他没有面对自己,他也不敢面对自己,所以,他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他最后到底会干出什么来。可是,他不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他用几天时间对我进行训练,延长我的学习时间,时时监视在我身边等等,表面上看他是为了我达到和实现他所说的那种学习状态,骨子里不过是为了他要做出下一步的举动铺路而已。当然,他是真心地渴望我能达到和实现他所说的学习状态,那个科学家的故事那么让他激动无疑正是因为它也在那么一瞬间让他看到了希望的亮光,于他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深重的绝望之中看到了希望的亮光,可是,他灵魂知道这点亮光的虚幻,所以,他要对我进行下一步、下下一步的那种举动就成了他别无选择的。 三天过去了,这天晚上我就知道他要对我进行下一步的举动了。然而,他将对我进行的这一步举动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和容忍的,就像我可以接受和容忍张书记对我们家做无论什么事情,但绝对不能接受和容忍在他对妈有那种动作时他想要对我们家做的事情。没有必要讳言,对爹将对我进行的这个举动我的理解就只能用“乱伦□□”这个词来言说。我看到的就是他的灵魂深处已经有对我的这种阴暗可怕的动机了,尽管这一路发展下来有这个结果是必然的,是他没的选择的,但就像张书记对我们家有那种动机同样是必然的、没的选择的却不存在以此作为可以接受和容忍他对我们家那样做的理由一样,这一种发展下来是必然的、是他没的选择的不能成为接受和容忍他这样做的理由。 这天晚上,学习结束上床了,我端端正正地躺好,让眼睛睁着,眨也不眨一下,还让眼睛里面是那样一种神情,这种神情爹一看到就会意识到什么是“绝对完美和饱满的抗议和愤怒”。我就以这种状态等待着。我也必须得给他一个回答了。他不知道,他总是要我达到和实现这状态那状态,可事实上,从高度和质量上讲,我在这个时候的状态中就已经完全达到和实现了他要我达到和实现的状态了。 时间静静地流逝着,家里就像地狱一般的寂静。终于,在若换作是平时我无疑已经睡着了的时候,爹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了,坐在床沿边了。他在隔壁,他坐起的动作是非常之轻的,照理我是不可能知道他坐起来了还坐在床沿边了。可是,我就是知道他已经坐起来并坐在床沿边了,知道他也一直都没有睡着,和我一样一直在等待着。家里是一整块的黑暗,这种黑暗不是一般的黑暗。这里面什么都似是而非,只有这块黑暗是压倒一切的真实。在这块黑暗中我看得见爹黑暗的身影,但不是用肉眼看见的。爹的这种黑暗也不是一般的黑暗,而是只要他是这种黑暗,不管他在哪里,他在干什么,他要干什么,我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看到他从床上坐起来了,我颤抖起来,但我不去管它,因为我只有面对。 爹在床边久久地坐着。妈也没有睡着,妈一直都没有睡着,她也知道爹在今晚将要对我做什么,至少是知道他将对我做的事情的性质,只是她保持沉默。爹坐在那里,坐在妈身边,一只手神经质地搓着肩胛处。他在经歷着不能说不剧烈的思想斗争。这是一个他面对自己的时刻。但是,他所面对的自己是怎样的百孔千疮、身心破碎、惨不忍睹啊!看,他灵魂中、生命中到处都是伤口,到处都在流血。是选择去还是不去呢?选择不去他就得面对他的生命和灵魂的真实就是这样一种不堪的真实。我颤抖着,在心里吶喊:爹呀爹呀,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千万别那样千万别那样呀!可是,他说着就下定决心了,就像所有被□□完全控制住了的人心里说着不能那么做不能那么做却实际在做着,做得分毫不差完美无缺,每一步都踩到了点上,简直有如神助一样,他点亮了灯,一副他不过是要过来看看我睡好没,给我盖盖被子、赶赶蚊子的样子。走到了屋外,他脚下的步子都不自主地加快了一点儿。我身上抖得更厉害了,也更感到寒冷了,和在冥河的最深处没有两样。但我控制着,因为我不能让他看到我在发抖。我把眼睛如关闭一样器具一样地闭上。我的整个神情是凝固、庄严、清醒和凛然不可侵犯的。我感到自己是一只在寒夜里掉出窝,大鸟不知道也救不了我、我自己也救不了我自己的雏鸟,但是,尽管如此,我也得让自己是神圣的、不可玷污的,因为我是神圣和不可玷污的才是我真正的真实,高于一切、压倒一切的真实。 爹来到我床边了,掖掖我的被子,弄弄这弄弄那,就好像他真的只是为了关心、关怀我的睡觉似的。我的心揪紧得如就要成为一个无限小的白炽高温的点似的。就在他做出的动作似乎是打算离开了的时候,他突然原形毕露,如强力按下一样东西似的把满是油污和蚊蚋的尸体的油灯凑近我脸,有几下子油灯都挨着我的脸了,而他整个人也压下来了,睁大充满了极端低级、恐怖欲望的眼睛在我脸上疯狂地乱“摸”和搜索。我平静地一下睁开眼睛,让他看到了我眼睛里是怎样一个一直都清醒着的完美的愤怒。我看到的他的脸、他的眼睛都比我不是用肉眼已经看到的不知要骯脏、下贱、恐怖多少,正是他对他的亲儿子进行乱伦□□的动机和举动已整个的现实化和事实化的东西。我看到,要是我这个时候是睡着了的,我受到的将会是怎样的毁了我也毁了他的□□啊! 他撞在了我的眼神上,就仿佛是受到了狠命一击似的一下直起身子恢復常态并逃也似的出去了。他这逃走的一路上都在自己骗自己地对自己说他不过为了看看我把被子踢开没有,等他进了他那屋,他也就完成了这种欺骗,完全是以一副他过我这边就为看看我被子盖好没有地睡下了。 他走了之后,我抖得更厉害,心里的寒冷、哀叫和吶喊更厉害,更感到自己无可药救罪孽深重,但整个家、整个世界都寂静无声。 家里寂静无声,第二天,爹什么也没有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样子。我看到,他还真以为没发生什么,更不会再发生什么了,一切已经过去了。然而,一到夜深人静,他估摸着我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灵魂里那个欲望就会立刻不点自燃地活跃起来。在开头两三个晚上,他经歷着内心的冲突,有时候这种冲突之大之奇甚至于达到了莫可名状的程度,这也使他在开头几次里从床上坐起来后要在床边坐好长、好长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更长,长得莫明其妙、不可思议,更是一点声息都没有,就好像他已经正常地睡着并正常地睡到天亮才会醒来,他也希望家里所有知道或感觉到了他并没有睡而是坐在床边的人都以为他正是这样的。他没声息,家里其他人也没声息,因为都知道他要干什么,在干什么。连我两兄弟都知道,也因此而并不是每一次都在这个时候是睡着了的,受着焦虑、不安和罪恶感的折磨,只是他们会自己骗自己,但求快快睡着,一睡就睡到大天亮,只要天一亮就什么都过去了,什么不该发生的都没有发生过。然而,不管他会在床边坐多长的时间,每一次的最终结果都是他心里在说“不”做出来却是“是”,灯会被他点亮,人也一定会到我屋里来。 第174页 如此,第一晚上、第二晚上、第三晚上……他不仅每晚上都会来,还有时一晚上不止一次。在开头两三个晚上,他还真以为他不是为了那个目的,或者知道自己是为了那个目的但相信自己不会实际干出什么来,只不过事实是他每一次都最终对我做出那样的举动了。这两三个晚上一过,他就好像已经成功地迈过了一坎似,干脆把他的那个目的明确化也神圣化了,干脆到时候就起床过来,再也不在床边坐老久了,不再经歷那种内心的冲突了,一点犹豫也没有了。 不管怎样他也要遇上我那种眼神,不给他睁开眼睛也要让他看到我无限清醒、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尽管越如此我就越陷入到罪过感的火海之中,但我别无选择。但是,我这种眼神和神情虽然吓退过他一两次,后来就不能说是这么回事了。他用灯盏来回照我的脸,又离得那么近,这叫他的那盏灯和掌灯的手背在我脸上擦来擦去的。他脸凑得挨我的脸那么近,他脸上的每一根汗毛、眼睛里的每一根血丝都看见得像是放大了不知多少倍那样清楚恐怖。他的眼睛以一种似乎要在一堆沙子里找一个大小、颜色、形状都和一粒普通的沙子没有两样的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的眼神在我脸上巡来巡去。它就是一对充满了低级可耻的欲望的脏爪子在我脸上摸来摸去,这是没有疑问的。他这么对我做,却假装不看见我有那样一副神情,我一直都是清醒的并在等着他,一直对他这么干都只有愤怒。他当我这种神情是无意义的,不值得在意的,真正重要是要从我脸上找出那粒“沙子”。他不愿意也没有能力去知道,他对我脸做出是要找出那粒“沙子”的样子也是他做作出来的,他认为只有是这样的目的就干什么都是允许的、高尚的、合理合法的,而他实际的目的却是极端低级和下贱的,就是为了对我进行“乱伦□□”。为了他好,为了他最后的一点尊严,我并不打算每次都向他睁开眼睛,让他看到我时刻为他准备着的那种眼神,每次我都是因为他做的实在过火被迫向他慢慢睁开我的眼睛,给他我抗议和愤怒的眼神。然而,这对他的作用也不像开初那么样了,他完全有可能在我给他这个眼神后还要以那副样子把我的脸看上几下、研究几下。 他的胃口越来越大,我看得到那种□□在怎样越来越勐烈地烧着他。他装模作样,装着他对我的脸是科学家为了纯洁的科学目的进行科学研究的样子,但每次都是急不可耐的。有一次,他太急不可耐了,看得太深入太执迷了,手里的灯盏歪了都不知道,煤油从灯里洒了出来,滴了好几滴在我脸上了他才意识到,我也在这时候向他睁开了燃烧、爆炸的眼睛,他这才撤了。第二天,他没有问他昨晚上把煤油洒在了我脸上的事,我也没洗脸,几天内都不洗脸,那几滴煤油从滴到我脸上为止我就没有去动它们,也不会去动它们,我要让它们留下的耻辱成为永远不可磨灭的,但是,就是妈和两兄弟都冷漠而疏远地看我的脸,他却好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看见,同时,晚上照样来我屋里,完全看不见我脸上的煤油,继续进行他那种“研究”,专心致志到了他所说的“真正的学习状态”也不过如此的地步。这还不算,他给我洒了这几滴油后,他反而就像是找到了合适的台阶使他把他行为合理化和崇高化上更上一层楼了。标志这一点就是他对我的脸进行那一套作为之后走出了,边走边一家人都听得见地嘆息道: “学啥子学啊!哪儿是在学习啊!连睡都没有睡着。多晚上都还没有睡着。唉——” 他这是又往我里面扔了一把火,使我们里面的烈焰烧得更旺了。这不只是愤怒之火,也是罪恶感之火,罪恶感来自于我不可能做到他所说的那种学习状态,而又只有做到了他所说的那种学习状态,我才能得救,他才能得救,世界才能得救。我不能把这愤怒和罪恶感的烈焰烧出来,只有让它烧我自己,我也发誓了要让它把我烧掉,烧成灰烬,烧成虚无。 无耻,只要它迈过了语言这一关,也就是只要把它无耻之尤地说出来了,也就把它美化和合理化了,就可以不再感到它是无耻的了,更可以有更上一层楼的发展了。爹装模作样地这样嘆息,就是撕破最后一层纸,自此,他就可以把灼热和腐蚀他的灵魂的那种欲望更无耻之尤地表现出来了。果然,有一天晚上,他居然像那样对待我的脸还不够,还终于伸出他的爪子来掰开我的眼睛,我睁开眼睛,让他看到了我的那种已经越来越对他不起作用的愤怒,但我也看到了他眼睛那欲望,那已经转化成了那么纯粹的“乱伦□□”的欲望,那我对他不过是一个虚无,他要在这虚无之中找到救他出地狱登天堂的欲望。 他对我採取疲劳战、车轮战,一晚上来好几次,也不定什么时候来。我以为自己对他什么都知道,但我恰恰没有想到他在天快亮了,鸡叫第二遍了还会来。我没有可能用别的办法对付他,我也不用别的办法对付他,只是对他做到,不管他晚上什么时候来、来几次,我都一定要让他看到我是醒着的,始终也是清醒的,绝对不会把一个熟睡的身子、一张熟睡的脸交给他。我不可能不睡觉,我也就只让自己在天快亮的时候睡过去了一会儿。这天早晨,我一醒来,立刻就发现在我睡着的这一会儿时间,就是实际上天已经亮了的这段时间里,他来过,掌着灯,在我脸上尽情满足了他那一欲望,用他的爪子掰开我的眼睛,把他的眼睛凑得那样近,反反覆覆地往里面看,往深处看,还整我的脸、我的头,把我的脸和我的头弄过去弄过来地看,让他可以从各个角度、各个侧面尽情地看,尽情地用他的眼睛□□。他说不定还提起我鼻孔和掰开我的嘴看过。他整得留在我脸上的痛现在还在,有几处还火辣辣的。我差点儿就放声嚎啕大哭。但只能把一切转化成对自己的绝对不能原谅和不能饶恕,只能去成为一个神,只能他坠落到了什么深度,我就升到什么高度。 然而,他已经成功地迈过了语言这个坎,他就还不会就此打住。果然,他终于来到我面前,义不容辞地、讥讽和怨恨有加地,说着说着还火气越来越大地对我叫道: “我给你指明的道路你在走没有?我要你达到的学习状态你达到没有?怕是你还没有一点进展吧?你别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对你的一切了如指掌!从我叫你要做到通过睡觉做梦解决你学习上那些重大的、你平时醒着的时候怎么也不可能解决它们的疑难问题开始几天后,我每天晚上都要到你的床前来观察、研究你的睡觉状态,看你的睡觉状态是一个什么样的睡觉状态,看你是在安心睡觉呢还是在做梦,做什么样的梦,做的是不是有关学习的、有意义的梦!可是,我发现你大多数时候根本就没有睡着!有时候天快亮了你都还没有睡着!你还装起一副样子,不晓得你是为啥!” 他认定我是那样一种东西,不是人,甚至于鬼都不是,我只有考上大学成为人上人才是点什么,而我要考上大学只有做出那样的梦,他对我做的一切就为了我做出那样的梦,所以,他对我做的一切都是合理合法的、美好崇高的。他认定他对我做一切都是合理合法的、美好崇高的,也是迫不得已的,它还符合这个世界对每个人的要求,特别是像我这样的人,不做出那样的梦,不每个梦都是那样的梦,那对这个世界就什么也不是,不是人,连鬼也不是,而正因为这样的要求是这个世界对我的要求,所以,这样的要求不管它本身是什么它也是科学的、合理合法的、美好崇高的。事情既然是这样子的,那他还有什么法子呢? 第175页 他继续对我叫道: “现在事实证明,你的学习状态比以前我估计的还要严重!因为,就算你不是在真正的,而只是一般的学习状态里,也就是只不过是一种假的学习状态里,你睡觉时就应该很疲倦了,一上床就睡着了,可是,你甚至于到了凌晨都还没有睡着!有几个晚上都是如此!这说明你现有的学习状态连假的都不是,比假的还假! “从今天起,我还更要每天晚上来观察、研究你的睡觉状态,每晚上要来比以前那几个晚上更多次,首先要做到看到你达到和实现了一般的,也即是假的学习状态!在这种学习状态里,你肯定只会是到了睡觉的时间,你一上床就睡着了,这当然是能够从你睡觉的神情,还有眼睛看出来的。然后,我再做到观察、研究出你是否达到和实现了真正的学习状态,在这种学习状态里,你就会在睡觉中做我所说的那种有意义、有价值的梦了!只要你在做这样的梦,那是从你的神情,特别是你的眼睛上完全看得出来的!不管怎样,达到和实现这一科学的状态,是摆在你面前的唯一的出路!在学习上你不可能在平时醒着的时候得到解决的疑难问题不仅肯定有,而且,我已经说过,还是多个,会随着你学习的进展和时间上的推移而越来越多,会有很多很多!按照学习本身的规律,这些问题要得到解决,也就是要得到它们的唯一正确的答案,又只有靠你的睡觉也完全是绝对的学习状态,因为这些问题只能在你的睡觉做的梦里得到解决,也就是得到它们唯一正确的答案!你做到了这样的睡觉状态,也就是这样一天二十四小时、每天二十四小时的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是一样绝对的、高度紧张的学习状态,你不仅一定会做我所说有意义、有价值的梦,还会做许多这样的梦,做的每个梦都是这样的梦,在一个这样的梦里解决一个只有通过做梦才能解决的学习上的疑难问题!我首先要观察、研究出你做的每个这样的梦!从此以后每个这样的梦我都要做到观察、研究出来,通过你睡觉中做梦的神情,特别是你的眼睛——对眼睛是可以也应该掰开来看的——做到我心里完全心里有数!这就是我要对你讲的——从今天起,我要公开地、大张旗鼓、不辞劳苦、哪怕是不睡觉地来完成我给自己定下的这个任务!可以说它是一个很大的政治性的任务!” 只要是“政治性”的,那就什么都是可以的,更是可以像这样大喊大叫出来的。不过,我听得出来他已经有些色厉内荏了。丑陋毕竟是丑陋,他不可能心里没有一点自觉。在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他虽然夸张而公开地对我按他叫喊的那样做,但是,我仍然义无反顾地给他那样的更上一层楼的不眠和那种眼神。我还干脆睁大眼睛不闭上了,连眨一下也不会,整个人就像一具石雕一样,一上床就整晚上都是这个样子,丝毫的变化也没有,身上的每一处都丝毫的变化也没有,唯一有不能说全无动静的地方只有我的唿吸,但就是我的唿吸也是近乎于无的,短小和微弱得仅限于鼻孔和嘴唇之间的空间内才有气息,而肉体的状态是这样,整个人的意识和精神是高度清醒的,寻常人在他最清醒的时候也不会这样清醒,只到了天都已经亮了才睡过去一下,也许只有几分钟时间就醒来,醒来了就起床学习。我已经能够做到这一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了。爹也弄了两个晚上就不再弄了,放弃了。 第97章 第 97 章 9 但是,爹的灵魂并没有安宁下来,仍在冰冷地狱的熊熊烈火中倍受煎熬,要救他的灵魂出地狱,唯有发生相当于我做出他所说的那种梦而且我做的每个梦都是那样的梦的事情,所以,对这样的事情的病态的追逐他是不那么容易停下来的,除非他敢做到安坐下来,尊严地放弃一切,放空自己,直面自己灵魂的真实,承担痛苦,直到那真正的救他出地狱的方式方法和道路自行开启出来,这样的方式方法和道路不可能来自道听途说,不可能来自权威人士的说教,不可能来自一切红头字文件和重要人物的重要讲话,总之是不可能来自任何地方,只可能来自对自己的放弃和排空,来自于排空后所腾出的空间中那自行升起、出现、展现出来的东西。愚昧、绝望、狂躁、变态、迷信的他,竟想不到那个科学家能够做出那样的梦,仅仅因为他赢得了那放弃和放空之后自行和自由地升起的东西。 所以,也几乎没有出我的预料,还没过几天,他就兴致勃勃地回来了,那样的得意,就好像他终于得到了一劳永逸的绝对辩护、我从此再无话可说地对我说道: “我今天又得到了一则有意义、有价值的真实故事,是从一位权威人士那儿得到的,你如果做到了故事中所讲的,你这辈子就还能为自己创造出一条出路! “故事讲的也是一位科学家,他在夜以继日、日以继夜、争分夺秒、废寝忘食的刻苦学习和钻研中,遇到了一个始终也无法得到解决的疑难问题,他于一次休息散步时,脑子里好像电光一闪,神奇地有了它的正确答案了!说神奇,也并不神奇,这都是他平时时时刻刻都处于高度紧张、全身心百分之百投入的学习状态的必然结果。这个故事也说明,那位一样刻苦学习和钻研的科学家在睡觉做的梦中得到了他也始终解答不了的疑难问题的正确答案的故事是真实可信的!这两个不是出自同一位科学家的故事其实质是一样的,完完全全一回事。我们无论是在科学研究上,还是如你这样的一般学生的学习上,都肯定会遇到许多在平时的研究或学习中无法得到解决的疑难问题,直截了当地说,它们一来必须得到解决,不得到解决,得不到它们的正确答案,就会使整个研究或学习都毫无意义,一文不值,等于零;二来这些疑难问题又要么在睡觉中通过做梦得到解决,要么如在这则故事中所说的那种休息散步中得到解决,除此之外再不可能有别的途径了! “当然罗,我早已经对你讲过了,这样的效果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要取得这样的效果,完全取决于自己的研究或学习之刻苦,百分之百的刻苦,用心,百分之百的用心,达到一个真正绝高的境界。反过来,产生了这样的效果,就证明你的研究或学习是真的,平时学到了的才算是真正学到了的。对于在睡觉做梦中解决学习上的疑难问题,事实表明你完全失败了。这同时也证明了你平时的整个学习、过去的整个学习千真万确都是失败的,假的,基本上没有意义!在睡觉做梦中解决学习上平时解决不了的疑难问题,本来算得上我给你指明的一条出路,可这条路你是走不通了,也暂时不必去走它了。现在,我又给你找到了第二出路。在这条路上你走通了,成功了,那也证明你还有点希望,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但是,这仍然取决于你怎么去做了,把希望不希望说早了没意思。 “这第二条出路就是,你从现在,也就是从今天、从眼下、从我给你讲完这席话的时候开始,对你的学习上刻苦、用心、投入进行一次全面、彻底的改变和提高,从而达到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绝对地投放进学习和学习中,使你不仅在平时一般规定的学习时间里,就是在吃饭、走路、休息散步中也至少在一样的学习状态中,你大脑里的运转,也包括你整个身心的运转,在这时候也一样是在仅仅为了学习而运转,仅仅运转在学习和学习上。它会使你在休息散步时,甚至可能在吃饭解便时,也会和我刚才说的这位科学家一样,一下子仿佛无中生有地——当然并不是真的无中生有,无中绝对不会生有,一切都是平时日积月累而成的——解决了你平时的学习怎么也不可能解决的那些学习上重要的疑难问题,也就是有了它们的唯一正确的答案。 第176页 “从今天起,也就是从眼下、从我说完这席话的时候开始,我又来尽可能放弃我该做的事情,专门来配合你这一工作,促使你这一新的目标的实现。其实这也不是你的一个新目标,而是你的一个旧目标、旧任务,你以前没有实现它,在它上面彻底归于失败,现在不过是换一个新的方式去实现它。我认为这一新的方式应该是你能接受的,因为它到底和在睡觉做梦中解决学习上的疑难问题有所不同,人对于睡觉,可能是睡着了就睡着了,就真的啥也不知道了,在整个睡着了的时间里无法像醒着那样控制自己、掌握自己了!这新的方式只是要求你在散步休息时得到学习上某些疑难问题的答案,在这个时间里,你总还是可以做到控制自己、掌握自己的。关键在于做到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要把自己完全控制、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不要让自己东想西想,东盪西盪,没有一个中心,无法像铁桶一般紧紧围绕一个中心,紧紧团结和凝聚在一个中心和核心周围。我相信,只要你真按我所说的去作,在我给指明的这条新的出路、新的方式上你完全能够成功。 “你始终也要明白,你本来就是除了成功,除了这样的成功,一切其他的路都是死路一条。事实证明,你过去,也就是在我说这些话之前的整个学习,不光是平时的学习是假的,没有多少意义的,你的休息散步也是假的,也即是说,绝不是一种真正学习意义上的休息散步。要使你的休息散步是真正的学习意义上的休息散步,你一定要做到在休息散步时解决一个你在平时的学习上怎么也不可能解决的学习上的疑难问题。先解决一个再说。只要解决了一个,就可以有第二个、第三个得到解决了!关键是第一个。第一个、第一步非常重要,最重要。就看你迈不迈得出这第一步,你有没有能力迈出这个第一步。 “这样,只要你做到了可以在休息散步时解决了那些在平时的学习中怎么也无法解决的学习上的疑难问题,那你也就可以在吃饭、解便的时候也能解决这样一些学习上的疑难问题,直到最后也就能很自然地做到在睡觉做梦中同样能解决学习上那些重要的疑难问题了,直到你睡觉做的每一个梦都是解决了学习上重大的、通过别的任何途径都不能解决的疑难问题的梦。这是因为,到这时候,你已经能够在睡觉中,也就是在睡着后的时间里,并不是真的睡着了就睡着了,一般人的那种睡着了就睡着了,而是和醒着一样把自己绝对牢牢控制、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叫一切在这时候都绝对听你自己的,叫它怎样就怎样。 “总之,你最终还是要做到在睡觉做梦中解决学习上的疑难问题,最终做到你睡觉中做的每一个梦都是解决了学习上的重大疑难问题的梦。因为学习上肯定有重大的疑难问题不可能在平时醒着的任何时间和任何状态里得到解决,这样的问题还并不只是有一些,而是有很多很多,可以说是多得无数,比无数还要多。所以,你还不能够停留在你睡觉中做的每一个梦都是解决了这样一个疑难问题的梦的水平,这还不行,还差得得远,就像你已开始做梦解决、在梦中解决这些疑难问题离你所有的梦、每一个梦都是有解决这些疑难问题,做一个解决一个,还差得远,还根本不行一样。 “你得做到一睡下去就做梦,不断地做梦,整个睡觉的时间里都在做梦,而每一个梦都解决了这些疑难问题中的一个。其中的道理很简单。因为,这些只有通过做梦、在梦中才能解决的学习上疑难问题不是很多,而是多得无数,比无数还多。这我已经说过了,反覆给你说过了。所以,这就要求你本身做无数个梦,比无数还多的梦,每个梦解决这些疑难问题中的一个。这也就要求你不能有一个梦不是解决这些学习上的疑难问题的梦,而且,你还得使你尽可能多做解决学习上的这些疑难问题的梦,所有睡觉的时间都只在做梦,一个接一个,一刻也不停,每一个梦都是把这些学习上的疑难问题中的一个解决了的梦。只要你睡觉中做的梦还有其他类型、其他内容的梦,也就是那些无意义的、与学习无关的、不是解决这些学习上疑难问题的梦,哪怕是只有一个,都必然会最终使你已取得的成绩付诸东流,你已做的梦全都是无意义的了!同时,假如你虽然睡觉中做的每一个梦都是解决了这样一个学习上的疑难问题的梦,但你并不是整个的、所有的睡觉时间里都是在一个接一个、从不间断、从不停息地做解决学习上这些疑难问题的梦,一个梦解决了学习上这些疑难问题的一个,那就会必然在某次睡觉中至少做一个无意义的、不是这么回事的梦,结果便又会是我上边所说的了,你全部梦都会变成无意义的、与学习无关的梦了!这样你就等于什么也没有做,一切毫无意义! “不过,照目前看来,你离这一步还差千万千万里,你面前摆着的是十个、百个、千个二万五千里的长征,而我才刚把你带到它的起点上,为你指明了方向。说到底,你以前根本就没有前进一步,现在你不仅要真的下死心去前进了,而且是下死心去走完一千个、一万个二万五千里长征。在这一征途中,你的吃饭、睡觉、走路、解便、休息、散步对于学习都是一样重要甚至于更重要的,更要求你全心全意、一心一意、百分之百、百分之几百地在学习和学习上,除了学习还是学习。还不能是走完了一个或几个长征,有了点进步,就可以停歇一下,不能,绝对不能。要马不停蹄地继续下一个、下下一个长征。不过,由于你还只不过是一个刚刚学步的婴儿,我会不惜一切、全副身心,甚至于不择手段来帮助你,督促你、监视你!你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要在我的监视和全权掌控之中!至于我通过什么方式来检验你是否有进步,有多大的进步,那也是我怎么做都是可以的、应该的、必需的、合理的事情。而你不管有无进步,进步了多少,我所说的一千个、一万个二万五千里长征你走了多少,走到了哪里,我是完全能够检验和观察出来的!” 从这天,爹到我在他所说的该休息散步了的时间里,亲自来接我出去,把我放到外边林子里的小道上。他几乎是如搀扶一位病人似的把我搀扶到这条小道上,然后站在不远不近地方监视我、察看我。他把小道特意扫得干干净净,还用锄头把小道专门进行了修整,让它更笔直平顺,更是一个专门化的东西。他把在小道上的空中飞舞的蚊蚋——看着它们可以自由的飞舞,我是多么绝望地、致命地羡慕它们啊——尽数赶走,再次用起当初的办法,把林中的昆虫杀得干干净净。他把整个林子都打理了一遍,弄得如地狱一般干净和清静。一天晚上,我听见他指使着妈又在林子里挖掘老鼠洞、癞□□洞,我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我也只能如此。 我在这片林子里的小道散他所说的“休息散步,散着散着脑子里电光一闪就解决了一个平时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的学习上的疑难问题”的步,他见飘落下一片竹叶,也要赶紧来把它捡走。 开头几天,他是那么一本正经,真的像是在完成一件神圣而重大的事务。当然,在他那里,他可能是真心的,没掺假的。他把自己做得这么丑的事情完全公开化和神圣化了,明确交待了家里每一个人从此都要全身心地配合我,配合我完成对于我是非完成不可的任务,那就是我在“休息散步”的时间里散步,散着散着,脑子里电光一闪,解决了一个在平时的学习中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的学习上的疑难问题。他们当然不必像我一样,必须付出他们的全身心,只不过,他们也都是配合的,尽管只是消极地配合。我呢,我是沉默的,凝固的,如一台真正的机器一样听任他的摆布。 第177页 开头几天一过,他就开始控制不住自己地用嘲笑的、幸灾乐祸的眼神死盯着我,这眼神立刻就让我想到了张书记的那些相好们在群众大会上看到到张书记□□他人时的那种眼神。我感到触目惊心。我震惊的是,像他这样搞,我当然不可能散步散着散着脑子里电光一闪就解决了一个平时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只有在这种散步中才能解决的学习上的疑难问题,我不可能,他也不可能,任何人都不可能,他所说的那两位科学家恐怕更不可能,这是他的灵魂应该清楚的,他明明知道,却不仅还要这样搞,而且在看到或自以为看到我不可能出现那样的奇蹟的时候还要对我用上这种眼神,用这种眼神来伤害我、打击我。不过,我尽管震惊和愤怒是无限的,但我同时又是理解的,理解他还就是为了能够最终对我用上这种眼神,对我用上这种眼神本身就是他潜意识里的目的,就像张书记的相好们把自己献给张书记,就是为了能够对他人挨张书记的整时用上那种眼神,发出那种嘲笑。 爹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我散他所说的那种步,用这种恶毒的眼神死死盯着我,似乎要用这种眼神把我盯着盯着我就燃起来,跟着就烧成一堆灰,烧成虚无他才会心安。就这样盯着盯着,他终于控制不住地、爆发似地嘿嘿冷笑起来。他越笑越厉害,笑得无比地痛快,笑得全然是一个胜利者得意的狂笑。从他的笑声中,我强烈地感到,我是他不共戴天的宿敌,现在,他终于战胜了我,让我出尽了丑、丢尽了脸,所以,他才发出这样的大笑。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没有必要讳言,他的笑声让我听到的就是来自地狱的冷笑。 他笑够了,对我嘲讽有加、幸灾乐祸有加地叫喊道: “你得到一个学习上的疑难问题的正确答案没有?你得到没有?” 他的腔调就是那种看到他又恨又鄙视的敌人全面陷入混乱、狠狈不堪的腔调。喊完之后他又大笑起来,就和他看到张朝会和我不认识的姑娘那样的人倒霉、完蛋时的大笑一模一样,毫无差别。笑过之后,他又叫道: “你该是脑子里我要你有的东西一点影儿也没有是不是?我说你本来就不得行,事实证明了我没有说错对不对?你怎么得行?你都得行!嘿嘿嘿嘿!” 事情就好像我在什么事情上向他宣称过我得行,我有我过人之处,而这触怒了他,彻底地得罪了他,他所做就是最终证明我什么都不行,世界是最无能无用最不行的那个人就是我。 他在那里不顾体面地又叫喊又嘲笑,无比的快意、满足,大肆显摆他是多么正确、多么料事如神、多么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过,我仍然守时地,像一个标准的机器人一般地在他所说的“休息散步”的时间里到小道上散那种步,为他所需要的那种奇蹟尽我所最大所能。这实际上也就是摆出丑态来供他观赏和嘲笑。一次,妈特意走出门来看了我一眼,那样子都是因为可怜我而恨我了。我知道妈这是在说,一个人再可怜也不应该把自己弄得像我这么可怜的地步,我为什么就不做我应该做的也能够做的,只要我做了这些就不至于还这么可怜了,所以,我是可恨的。不过,我仍然不改到爹所规定的时候就到小道上去表演那种散步,那种散着散着脑子里电光一闪那学习上平时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的疑难问题的答案就有了的散步。这比让我脱光了裤子在万人堆里行走,受万人嘲笑还要难受,但我始终如机器、如钢铁、如坚冰。我这是在出丑,但也是在让爹和世界的真相被揭示出来。我感到我在拖着整个世界向前迈着,每一步都是那样艰难和痛苦,简直生不如死,而且最终是我自己的彻底毁灭,但是,这也在把世界和人之最大可能是什么一步步的揭示出来。只有把这种最大可能揭示出来了,才能够知道世界是什么,人又到底是什么、是谁、从哪里来、该往何处去。我要知道一切真相和最终的真相,我只爱真相,也不相信真相可以不通过完全和彻底的牺牲自己而得到。实际上,爹不知道,我做到的状态,有可能已经远远超越了他所标榜的那两位科学家——超越了他们在得到他们那两个长期困扰他们的科学难题之时的状态,只不过我全身心所在的难题不是他们那种难题,当然更不是爹所说的学习上的疑难问题。 不过,爹当然不会让我把这种“散步”一直散下去,他则一直在那儿看好戏,这天,待我又按时到小道上进行那种表演的时候,他气恨有加地几步冲过来,揪住我就往屋里拖: “你还散啥子步!你还有资格散啥子步!从现在起取消你的休息散步!你根本就不可能让你的休息散步有一丁点儿意义!事实已充分证明你从此连休息散步,哪怕一次也都不配了!” 从这天起,我连他所说的“休息散步”也没有了。他振振有词地说我只配把所有一切时间,吃饭、走路、散步、睡觉的时间都全变成“正规”的学习时间,也就是全面取消我的吃饭、走路、散步、睡觉。他说,并不是不给我这些,而是我的实际情况本身已经充分地证明了我在所有这些时间里都没有与学习产生关系,而这些时间又只有完全属于学习才有意义。他说,只有做到像那两位科学家一样了,也就是要么在散步中要么在睡觉中解决了平时的研究和学习中不可能解决的疑难问题,才配有吃饭、走路、散步、休息、上厕所,因为这说明他们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包括在吃饭、走路、散步、休息、上厕所的时候,也百分之百在学习和学习上。对于这两位科学家,他们的吃饭、走路、散步、休息、上厕所只是一个形式而已,而实际上他们在吃饭、走路、散步、休息、上厕所的时候也全身心在学习和学习上,要不然,他们也不可能在散步的时候甚至于睡着了时候解决了他们一直都没能解决的科学上的疑难问题。而我,并没有在散步时脑子里电光一闪解决了平时的学习中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的疑难问题,更没有在睡觉做的梦里面里解决一个平时的学习中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的疑难问题,这就说明我在吃饭、走路、散步、休息、上厕所时完全没有在学习上,不仅说明我在吃饭、走路、散步、休息、上厕所完全没有在学习上,还说明我在平时正规的学习时间里也完全没有在学习和学习上,所以,必须从全面取消我的吃饭、走路、散步、休息、上厕所,把所有时间都变成我的学习时间开始做起。 “学习”就是他的神,他一定要为他这个这么卑贱的神而将我整个祭奠出去。 不过,要让我根本就没有吃饭、走路、散步、休息、上厕所,操作起来当然是不可能的,就算他想让我不活了也无法做到。他又开始在除了白天的学习,晚上无止境地延长我的学习时间,深更半夜了才让我睡觉,再不让我到那条上面已经写满了我的罪恶的小道上“休息散步”,便桶放到我的学习屋里来,大小便都解在这个便桶里,到时他提去倒,而他的人则时时刻刻监视在我身边。吃饭倒还是与一家人同桌吃,只不过他就像受命监管一位阶级敌人一样,用一种放肆的、张狂的、似乎越丑陋和恶毒就越光荣和神圣的做态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他振振有词地叫道: 第178页 “我现在就要首先从你的吃饭开始!首先把你的吃饭改变——改造成是为学习的吃饭!你自己做不到只有我来帮你做到,不管我採取什么手段!因为你自己做不到,所以不管我採取什么手段都是正确的、合理的!对你的每一吃饭的举动、每一个再微小的细节我都要进行严密的监视,只要我个人认为有一丁点儿差错我就要予以纠正,不择手段地予以纠正!俗话说,赶驴子上山,赶不上山就只有硬拉和打,只有不择手段!就是把它捆绑起来抬都要抬上山!” 说到底,打才是他的最爱,当然,也是他的无奈。他果然因为我的吃饭动作他个人认为出现了差错而将我痛打了两次。不过,不管他怎么打,我也不可能有所改变,只可能如他所说“越来越坏”,他的手段也“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变本加厉,这不是因为他要我实现那种奇蹟是根本就实现不了的,而是因为对于我来说,世界是一块铁,宇宙是一块铁,我在这块铁中心的一个供任何生物生存都嫌小的洞穴里,里面还始终是高温高热的,洞穴的每一处与洞穴之外的地方都隔着无限厚实和无限坚硬的黑铁,而爹则是这个洞穴壁上的一个其状兇恶恐怖的浮雕,就像大门上的门神像,象徵这个铁地狱到底要多么兇恶恐怖——这就是我任何时候都毫不怀疑的我的处境,而自救是必须的,绝不能因为是不可能的就放弃,在这个前提下,我怎么可能改变得如爹他们所希望的那样呢?且不管爹他们希望于我的到底是什么,寄托在我身上的期望到底是什么。 10 在漫长的,其艰难、困顿、苦痛岂是爹所说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可比的学习生涯中,有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有必要在这里记录下来。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一觉醒来,发觉天已大亮,太阳升起该有一两竹竿高了。这是怎么回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绝不可能有的奇蹟发生了?我能够在这个时候醒来,在这个时候醒来了还躺在床上,还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人也没有在意,这对于我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世界翻了个儿了,绝不可能的奇蹟发生了。我从开始爹所说的那种学习以来,从来没有一个早晨这么迟我都还躺在床上而没有开始那种学习,更没有一个早晨我在这么迟醒来而爹却还没有来把我弄醒去开始那种学习。 这个看似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我得到了一种奇特的、被解救的、还是被永恆解救的心境,我感到自己整个人生都不一样了、被照亮了、地狱终于被打破我在上帝的天堂里面了。在这种心境的作用上,我突然如顿悟似的相信自己人生不是我一直以为和记忆的那个样子,而实际上是这样的: 原来,我是一个背井离乡在异国他乡漂泊流浪了几十年的游子。我从一出生就开始这种流浪了。我到过无数的海港、城市,无数陌生的地方,我在大海的风浪中搏斗过,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乞讨过,在旷野里餐风宿露过,我的身心里满是冰冷无情的水草、死鱼、破烂的帆布、腐烂的垃圾,剩下的就是无数陌生人的冷眼和被无赖、孩子打砸、追赶投来的石头、土块,此外便一无所有了,我刚出生时是不是另一个样子已经不记得了。 我已经如此疲惫不堪,身心破碎,特别是,我身上没有一件是“真”,我这几十年来也从未接触过、见识过一件“真”,无论是真人、真事、真物都没有过,真正的只是这已经使我疲惫到了极点,生趣全无,生不如死。 但是,我终于想起了回家的路了。我是于三天前到家的。家乡的温暖,亲情,父母兄弟的热泪,左邻右舍的问候,这我心中时刻都在渴望着却在结束流浪回家前从未得到过的东西,是何等的火热,叫我这个时候都还如同子宫中的胎儿,也如子宫中的胎儿那样迷醉,迷醉得迷迷煳煳的,都不知道几十年的流浪结束了,回到家里了,受到了亲和家乡人什么样的接待。三天前回到家里在亲人和家乡人火一般的接待中,在一顿几十年来从未吃到过的那么“真”的饱饭之后——这顿饭让我知道了过去几十年我都仅仅在飢饿和飢饿之中——我睡着了,在家的温暖、舒实的子宫般的床上,“真”的床上睡着了。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这一睡眠也是我从出生到现在几十年第一次“真”的睡眠。这三天里,不时有人悄悄来看一看我饱经风霜的、令人心碎的脸,这脸上的睡眠的香甜更让人怜悯,但他们都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不打搅我的睡眠。现在,我醒来了。现在,他们都在干什么呢? 哦,我现在才算真正清醒了,知道自己到家了,在亲人中间,在家乡人和家乡的土地中间,知道自己在一个“真”的地方,“真”的人们中间,我也一下子成了“真”的我了,虽然我还是这么破碎不堪。当然,我也一下子想起了过去的一切,想起三天前到家了,到家受的是什么样的接待。我也明白我也再不会离去了,他们也再不会让我离去了,我已经到了永恆的归宿地了,我的流浪永远的结束了。现在,他们,亲人和家乡人,都在商议该给我讨一门媳妇,从此安顿下来真正地生活、过日子。这个好媳妇,妈妈、姐姐、情人兼备于一身的好媳妇,美丽的、照亮了我们整条沟的好媳妇,从此让我生活在她身边就如同婴儿在妈妈的怀抱里一般的好媳妇,他们已经为我找到了,非她莫属,她也已经进我们家了,只等着举行一个仪式,这会儿她正在菜地里帮妈干活呢!看到她,家乡人都替我感到安慰和高兴了。 我无比惊奇我睡的床,床上的被子,还有这屋,屋里的一切,射进屋里来的明媚的晨光,晨光中飘浮的一粒粒尘埃。我看不出这一切和三天前我还在异乡睡的床、住的屋、领受的阳光有什么相同之处。过去几十年我在异乡从未见过一样人间的真实事物,从未睡在床上,也未住过房子,也从未真正睡过和住过。现在,我却一下子就拥有这么多,一下子在这么多真实的事物之中,一下子有了真实的住地、房子、家,一下子有了一张真实的床,并在这张床上有了一场真实的睡眠。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不同了,原来我一无所有,简直就是生活在虚无之中,现在我一下子什么都有了,一下子一切都神奇地从虚无之中诞生了。 我往窗外望去,同样无限惊奇窗子这个东西和窗外那片小林子,看上去它们全都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我同样无限惊奇我自己,惊奇我身体的每一部分,惊奇我的每一个感觉和思想。我终于发现“真”了,找到“真”了拥有所有一切“真”了,在一整个应有尽有的“真”的世界和宇宙中了。当然,我也发现了自己过去几十年生活的恐怖,发现了过去几十年生活使我有多么疲惫和破碎。我真想欢唿起来:我成人了,存在了,诞生了,新生了,解放了,得救了,尽管我还是这么无力,但未来是何其光明、真实和美好啊! 此刻,整个世界对于我就是那位比什么都更真实的兼备妈妈、姐姐、情人于一身的美的化身、爱的化身的家乡人为我找的好媳妇无比亲切、温柔、宁静的眼睛,我就是这双眼睛中那个小小的人影子。这就是家和家乡啊!就是家和家乡的眼睛啊!就是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的眼睛,亲人、父母的眼睛。 第179页 不过,我不急于去见他们,不急于去见我的好媳妇,好姑娘。我要到家乡的山山水水中到处走一走、瞧一瞧。我现在知道自己在真正的大自然中了,既是回到大自然了又是第一次来到大自然。我将平生第一次发现真正的树叶、小草、露珠、土块、石头、云朵、天空是什么!这将是怎样的幸福,怎样令人激动啊!想想都让人心里一阵阵欢鸣和热潮,身心的百孔千疮都变得不难受了。我决定用三天,不,用爱多长就多长的时间流连于家乡的山水自然,和整个真正的自然过一切我爱怎样就怎样的“蜜月”。在这之后,我就与那位姑娘,还有一家人和整个家乡的人们,好好生活,承担起我的责任,修復心灵上的创伤,成长为一个强健有力的人,发挥出无穷的创造力,为家、家乡、亲人、世界做出只有我才能做出来的有意义的事!此刻,我也明白了人生真正的意义和价值是什么了,而在以前漫长的人生中,我从来也没有明白过。我顿悟了,醒了,是真的人在真的世界里了! 于是,我小声唱起歌来,虽然唱的只不过是《东方红》。 唱起歌来是我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的错误,因为我刚一开口,爹就在门外吼了起来: “唱啥子唱!还不快起来学习,你还没看见是好大早上了!” 那是厌恶、气恨的吼叫,忍无可忍的吼叫。刚才的一切土崩瓦解,整个成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梦,我又回到了从前那种现实,昨天睡觉前面对的那种现实之中了,这个现实就是我们家是一个热寒地狱,我们家在一个半球形的、体积比我们家的房子的体积大不了多少、绝对没有什么可以穿透它、绝对密闭、连最微小的缝隙也没有的罩子里面,罩子外面则是无边无际的大火,在如此的险恶之中,我们家什么也没有,没有家,没有房子,没有屋子,没有床,只有地狱中那种阴冥和几个鬼魂。我立刻为刚才那个转瞬即逝的梦的滔天的罪性而浑身抖了起来。 原来,这个星期天的早上和过去每个星期天的早上有所不同,并不是因为爹见我那么疲惫,想让我这个星期天多睡一会儿,即使有这方面的原因也不是主要的,只是在开始的时候有一会儿是这样,它最终是如此自然而然地演变成了他耐着性子检验我,看我是否能够在学习时间到了不管多么疲惫都能够条件反射般地醒来,如果是这样,就说明我是用心于学习的,多少用心于学习的。他为此在门外待得太久了,忍耐早已经达到极限了,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我不是为自己醒来迟了而悔恨和自责,赶紧弥补醒来迟了所给学习造成的损失,而是欢快的唱起歌来,这就叫他终于爆发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了,名是帮我穿衣服,实却是把我一把从床上提了起来,帮我穿衣服时忍不住对我又推又搡,甚至还控制不住自己地打了我好几下。我不怀疑这就是因为他多少“觉察”到了我的床上藏着那位好媳妇、好姑娘。我为我竟犯下这样的大罪而抖得如筛糠似的。他则咬牙切齿地叫喊道: “你晓得不,我天刚亮就在外边等着了!就专看你今天这个星期天的早上会不会自己主动早早醒来,早早起床,早早开始学习!可你不仅没有如此,还醒来了老半天不动,然后又唱歌——我已经忍受你有一大早上了,你晓得不?!” “你要牢牢记住,星期天时间对于你比平时更加宝贵!你在星期天应该比平时更提早起床,提早开始学习,一天之中比一星期的哪一天都更要在学习上争分夺秒!天不亮的就起床,一起来就洗脸,洗了脸就马上开始学习,从这时起直到晚上我叫你上床睡觉前的这段时间里,你一分钟、一秒钟也不能损失,不能让它白白熘走!如果这段时间有一分钟、一秒钟让它白白熘走了,你这一天的学习就都没有意义,这一天的学习没有意义就是你这一星期的学习没有意义,这一星期的学习没有意义就是你这一学期、一学年的学习没有意义,等于什么也没有学,全部时间都白白浪费了!你要记住这是个真理,是你唯一的真理!你只有按照它去做才会有生路,除此之外都是死路!” “你还唱歌!唱歌说明你在为啥子事情而高兴。可我已经对你说过千百遍了,高兴对你只会有害处。你一高兴,心里就会想别的事,甚至于想最不应该去想的事,一想这样的事,心思就没有用在学习上了!而心思哪怕是有一秒钟没有用在学习上,就说明你这一整天心思都没有用在学习上,这一整天心思没有用在学习上,就是你这一星期的心思没有用在学习上,这一星期你的心思没有用在学习上,就是你这一个月、这一学期、一学年直到你以前全部的学习月岁都没有一秒钟是把心思用在学习上的!” 第98章 第 98 章 太阳·第七卷 、社会教育 1 说起来,真叫我吃了些苦头的,还是我写的作文。都知道,小学到了三年级就开始写作文。我在秦老师班上就念到三年级了,但在秦老师班上没有写作文,秦老师声称她能力有限,改不了作文,所以我们就不写作文。我正式写作文是到在爹班上的事情了。自不用说,我们写作文都是写好人好事,讴歌大公无私、公而忘私的模范,讴歌我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无限美好幸福的生活。我只是个三年级的小学生,并不怀疑我们写作文就应该这么写。可是,我在文章的气氛的营造上,在描写和语言上,却与众不同。比方说,写夜之漆黑,我不写“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抬头不见月芽”等等,而是写“天黑得五颜六色”,还写“天太黑了,黑得大地上到处都是天上的人和地下的人在行走”、“月亮不出声了,所有的星星都沉默了,只有充塞天地的沉寂的黑暗”、“他连对自己的真实感都没有了,世界一切的真实对他都不存在了,除了摸得着的漆黑的真实”。 写为了社会主义建设豁出命去了的英雄人物,少不了要写狂风暴雨、漫天飞雪之类的大自然景象,以衬托英雄人物在严酷的大自然面前的伟大。而我写狂风暴雨这样写道:“一道闪电照亮了大地,他看见四野多少黄龙、白蛇,满山遍野都是大火狂涛,村舍、房屋全都面目全非”。写闪电,我写“大地在一道耀眼的闪电中沖了出来”。 写月亮,我写“月亮悄然地爬上后山樑,白洁耀眼得如初生的宇宙”、“我正在屋里干夜活,勐然听到了月亮的笑声,哦,月亮升起来了,站在后山樑上了”、“午夜,碧空洁静如洗,月亮端坐天顶,天使在它周围开万人大会”、“月光仙子亭亭玉立于我的床前,那是一团照射在我床前的月光”。写星空,我写“星际之间燃烧着多少光的村庄、光的城堡、光的原野”、“星星的洞孔中燃烧着神的炉火,把天堂的面容挥洒于整个清宇中”。写露珠,我写“露珠在草叶的尖头亮晶晶地唿叫我”。写朝阳,我写“朝阳是宇宙红苹果”、“朝阳是女神的晨妆”、“我回头看见了她,朝阳,还是和我每天早晨的这个时候看到的她一样美,连造物主都在静静地、欣慰地、神往地注视着她”。 第180页 我写风,我写“狂风之中奔跑着多少世界,摇晃的树木、起伏的麦浪气象万千,惊心动魄的奇观层出不穷”,“李队长在寒风中艰难地行进着,每走一步他都被寒风切割”、“北风唿啸,使天地间充满了冰雪的形式”、“在寒风中,水紧了,山瘦了,天冰了,树木和草的心都凉透了,空气则生出了凛冽的刀子,肆虐横行”。后来,我还在我的作文里这样写过:“迎面吹来一股清风,这是什么样的风啊,完全不再是我平时领受的,而是来自于那个空洞,没人知道那个空洞在哪里,永远也不可能有人找得到它,但它之外不是世界而世界之外,这风就是来自世界之外的风,只有世界之外才有这样的风。我静静地享受着它,享受只有在这个地方的这个时刻才能享受到的世界之外的风。”我写这样的东西绝不是我牵强附会硬想出来的,而是我本来就领受过这样的风。 写这类作文,一定要一次又一次的写“老队长”、“老支书”这样的人物,在狂风暴雨的夜里为了堵住山洪,用自己的身体和生命保护了集体一截田埂或一个社员群众的生命安全,照书上所教和一切宣传工具的宣传,所有“队长”和“支书”都是这样的人物,要不是他们是这样的,我们就只有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甚至于根本就不可能生存、不可能存在,就像很多人朴实而过真诚地表达的:“没有他们,哪有我们?”有一次对这样一篇作文,爹交待有一个情节我们一定要写上,“一道闪电照亮了大地,他看见自己肩头在流血,哦,原来那儿被洪水冲过来的石头砸伤了”。我对这个一定要写的情节这样写道:“一些道耀眼的闪电落在他的肩头,他看见那儿顺水飞舞着一条红蛇,哦,那是血。原来他受伤了,是被洪水冲过来的石头砸出来的。” 写这类作文,一定要写“队长”、“支书”为了集体和群众的利益而壮烈牺牲生命的情节了,因为照教科书上和所有宣布工具所说,我们有今天的幸福生活,我们能够存在而不是不存在,绝对不是没有存在、绝对不是只有一片虚无在,靠的就是无数的“队长”和“支书”,总之,当官的和掌权的人为我们前赴后继地艰苦奋斗、流血牺牲,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存、我们的存在、世界的存在、存在的存在,都是建立在他们无偿付出的累累白骨和滔滔血河之上的。爹按照书本上的范文为我们设计出了一个“支书”为保住集体的一段水沟而牺牲生命的情节,还要求我们写在“支书”的精神的感召下,“支书”牺牲前无数的乡亲赶来和他手挽手组成了人墙,也终于把洪水给制服住了,我结合了他要求我们必须写的这两个情节,把“支书”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夜里为了保住集体的一段水沟而牺牲生命是这样写的: “他突然感到后脑被勐地一击,是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的事情。他企图用最后的力气更加顶天立地地站着,但接着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也不知道是一块巨石撞击了他的后脑。不过,他最后还是看到自己站起来了。在哪儿呀?多少人啊,手挽着手组成人墙已使洪水被制服得像温顺的小绵羊。暴雨已停息,阳光照耀着大地,四野还有乡亲在源源不断地赶来,其中有许多还是已经死去多年的,还有一些十分陌生的面孔,他们不是现在的人,而是几十上百年之后的人。他们人人美丽异常,个个温暖可爱,全都和他心心相印,分明就是天国的使者。这么多的人和他手挽手,他感到他这一生没有感到过的快乐。但是,他再也不可能知道人们一夜没有找到他,第二天人们才在下游的一个沙包中把他给挖了出来:他已经壮烈牺牲了!” 所有这些,不一而足。这使我的作文每一篇在沟里都会产生爆炸性的效果。爹吃惊,秦老师吃惊,张芝阳吃惊,那几个女知青吃惊,住在我们邻院女知青小彭就更吃惊了。都说一个才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就能写出这样的作文,那是了得非凡。爹、秦老师、张芝阳、几个女知青、小彭,代表着我们沟的文化水准,他们的话就是权威,一篇作文在他们中间引起了轰动,就会在一沟里引起轰动。每次我的作文一出来,几个女知青、张芝阳、小彭就抢着看,还出题目让我给他们写。他们见人就盛赞不已,用尽了溢美之词。后来,事情发展到了这种地步,我的作文一出炉,就像是报纸上发布了惊天动地的消息,在茶壶嘴,一个人在那里高声朗读我的作文,满满荡荡围着一大群男女老幼,听得津津有味啧啧称奇。我的作文以手抄本的形式在沟里流传,往往是我的作文一出来,沟里凡是有些文化和自认为有些文化的人都要手抄一份。 客观地说,我的作文让他们这么激动,他们是真这么激动。他们除了劳动就是政治学习,除了政治学习就是劳动,能看几场电影也全都是“革命电影”,并没有像样的精神生活,我的作文,无疑是如同久闭的屋子打开了一扇窗子,流进了一股清新空气,他们感奋那是情理之中。 而我,之所以作文会写成那样,也是因一个感受已经如魔咒一样加诸于我身上。这个感受就是,世界、宇宙是一坨冰,一坨处处时时都没有差别的冰,没有万事万物,更没有人和生命,人和生命在这个世界中也都只有变成冰,时时处处都毫无差别的冰。我写作文,包括我做任何一件事情,包括我的整个为人和生存,都是为了使我作为一个生命和人在这个只有冰才可能存在的世界中存在,让别人,哪怕只是一个人,哪怕只是一种可能性,看到真生命和真人是什么,从而也作为真生命和真人而不是那种冰而存在。我认为这是我别无选择的,因为我已经是一个人和生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为此已经把自己整个人生、整个生命都放进去了。这就是我把作文写成了那样的原因。他们不知道,我每次写作文都是调动了自己整个身心的。他们也不知道,每次写作文,我都会感到比平时更冷,文章写得越用心,觉得自己越在通过写文章而使自己是个人和生命,这种寒冷感就越大,也越感到自己这是在走向灭亡。但我也离不开这种寒冷感,因为对于我,它就是我是人和生命的标志,我的寒冷感越大,我就越是人和生命,我只该做那些使我保持这种寒冷感和加大这寒冷感的事情。 简单而概括地说,事情就是这样。 最早觉察到我的作文和人们对我的作文的那种反应不对头的当然是爹了,尽管他是最早发现我的作文写得不同凡响并为之动容的那个人,不是他的宣传和鼓吹,我的作文如何如何不会那么快就在沟里流布开来。他以一副混凝着清醒、理智、警惕、忧心的样子来到我面前,对我说: “你要注意啊,他们这么称赞你喜欢你,还把你的作文篇篇都拿到人群中去朗读,正可能是他们要反对你、攻击你的前奏。这是一条铁的规律,很少有例外。而且,就我个人看来,你的那些作文本身也是成问题的。你不管写啥子都写的是你个人眼中的世界,只是表面上在按要求写。也就是俗话说的挂羊头卖狗肉。而你又恰恰只有按照要求去写才是真的在写作文,这样写出的文章也才能真的被人们接受和喜欢。所谓按照要求去写,就是按老师教你的去写,照书上、报纸上同类文章去写,从谋篇布局到逐字逐句都要学他们的。只有这样写出来的文章才会让人们的接受和喜欢持久下去,不会到头来反对你、攻击你。他们现在对你的接受和喜欢实际上假的,是另有目的的!” 第181页 在对我的作文的一遍赞歌中,这是最早出现的对我的作文的负面的声音。不过,这时候,即使他已经有了这种警觉,他对我的作文,还有人们那种反应採取的主要还是一种观望的态度。 他总是对我寄予不切实际的期望,发现我有所谓“写作才能”,这又在他这种期望上添上了一把不小的火。是他第一个举着我的作文去向张芝阳、几个女知青、小彭炫耀,在他们面前无法抑制他久居黑暗之中终于看到了希望的光芒的兴奋,要不然,如果他採取把我的作文秘密处理掉不让它们外泄的办法,我也不会那么快成为一沟的明星,继而让他预言我将成为全沟人攻击的对象。 第99章 第 99 章 2 当年,我才五六岁,还是个没上学的光屁股小孩子,就因为我那些“我们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有个世界而不是一无所有?宇宙是什么,它有多大?”等等天真的追问,爹在他的知识范围内回答我这些追问,对其中几个根本的回答我都给出了让他语塞的不同的看法,我“聪明过人,智力发达”、我是“神童”的名声就在沟里不胫而走,一时间让沟里如炸开了锅,也是因为他如获天降之物地看到了他不是一无是处,不是一无所有,不是毫无希望,他有一个天赋过人的儿子,对之进行如何如何的教育和改造将来就能够如何如何,起码可以给领导干部当“秘书”,他藏不掖不住他的兴奋,到人群中去四处炫耀,向可能已经把他看得啥都不如的人们证明他还是有办法的,有希望的,他真的不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是。 有一件事情是我刻骨铭心的。 我们的新房子修起了,爹妈在沟里赢得了普遍的赞誉,然而,我却听到爹总在对众人讲明他修房子的“真正目的”: “我明确地给你们大家说,我吃那么大的苦,甚至可以说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修这几间房子,当然也是为了居住,为了居住的安全,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我有更深远的用意,有另外的目的……我不可能仅仅为了居住条件的改善修房子,也不可能仅仅为了居住的安全修房子,不管居住条件的改善、居住的安全是多么重要……” 这是我经常听到的爹在众人面前的说辞。人们起劲地夸爹了不起,有出息,经过这次修房子,他算是得到了真正的锻鍊,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融入了我们这里这个社会,真正成为了我们和广大群众的合格的一员,可以说这才是他这次修房子最大的收穫;虽然他一夜之间从一位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国家干部变成了一位普通的农民,可是,在某种意义上也只是身份是农民,骨子里还是原来那个自己,就像是虽然从半空中摔到了地上,却不等于说在地上了就在地上扎下根来了,仅仅掉到地上来了和在地上扎下根来了还是有很大的、甚至是根本的差别的,是这次修房子才使他既在地上又在地上扎下根来了,可以说,这次修房子有两个意义,一是表明了他真正在地上扎下根来了,二是他真正在地上扎下根来、真正融入我们这里融入广大人民群众之中是修房子这件事促成的,修房子这件事促成他完成了最后的转变,迈过了最后一道坎儿,当然,不修房子他最终也会完成这个转变,迈过这个坎儿,只不过过程可能会曲折和漫长一些而已。 然而,虽然人们对爹这样地赞赏和肯定,爹却是人们越是这样赞赏他、肯定他,就越是对这些人之浅薄和想当然嗤之以鼻,声明他修房子“绝对不像你们想像的那么简单”,他修房子有着远远超越一般人、“你们这些人”的理解力的深远用意,可以说,它是一个“大阴谋”、“大谋略”、“大计划”,这样的“大阴谋”、“大谋略”、“大计划”只有他这样的人,说具体点,那种“从半空中掉到地上来的人”才想得出来,那些从来就在、也永远在“地上”,想从“半空中摔下地来”也甭想的人是想不出来、想不到的。 爹这个包含在修房子之中却又在修房子之外的,寻常的眼睛看不出来、寻常的头脑想不到的“大阴谋”、“大谋略”、“大计划”到底是什么呢? 就我来说,爹越是这样,我当然就越想知道他赋予我们的新房子那样大的一个“阴谋”和“计划”到底是什么。我还想不明白,人们明明是在夸他,赞扬他,却为什么好像是人们越是如此,爹就越像是在受到人们挖空心思的恶毒的嘲笑呢?我也想不明白,“阴谋”这样的东西是可怕的,那些成了“地、富、反、坏、右”的人,似乎都和他们搞“阴谋”有关,不用说谁都应该和“阴谋”划清界限,而且人们,包括爹也显然谁都对那些“阴谋分子”避之唯恐不及,可是,爹却为什么如此刻意地、唯恐人们没有估计到和估计低了地表明他修房子包含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呢?我还为此替他爹着急,心想爹显而易见在把人们引向相信他和认定他在搞一个大“阴谋”,而且搞“阴谋”的人才是有本事的人,爹显而易见如此需要人们这样相信和认定,但是,爹为了这些让人搞不明白的急不可耐的需要就不顾“搞阴谋”有多么危险了吗? 不过,我却没有想到爹这个“大阴谋”、“大谋略”、“大计划”却是和我有关的,我是他这个“大阴谋”、“大谋略”、“大计划”中最重要的棋子。 我不只是一次听到他爹在众人面前振振有词地说: “的确,他那种聪明是□□那种聪明,但是,也只是在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这是因为,我们不能忽视他还小,这种聪明在他身上没有定型,而是可塑的,只要施以正确的引导和教育,它完全能够变成另外一种聪明,不再和□□那种聪明有相同之处。 “不过,这虽是一个重要的,不能忽视、不能不考虑到的原因,却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虽然□□那种聪明对自己和自己的家人都是有害的,也是国家和人民不能容忍的,可是,国家和人民不可能完全不需要聪明人。我们可以把话说得更明确一些,愚昧、无知识、无文化,虽然也许可以说是过得比较安全,至少可以自认为过得安全,但是,领导这个世界,主宰这个世界,操纵这个世界的人永远也不会是这些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个规律并没有完全改变,这不是因为还改变得不彻底,以后就会有彻底的改变了,而是本身就不可能完全改变,只不过我们可以说它在新时代有新内涵。 “为什么这个规律没有也不可能完全改变呢?这是因为无论如何也需要有人抬轿子、吹喇叭,在某种意义上完全可以说,没有这样的人,缺少了这样的人,领导、主宰、操纵这个世界的人就如同没有腿脚,寸步难行……而至少这些抬轿子、吹喇叭的必须是聪明的,因为他们必掌握相当的文化知识,没有相当的文化知识是不会抬轿子、吹喇叭的,而不聪明,智力不发达,也就无法掌握相当的文化知识。同时,要给领导干部抬好这个轿子、吹好这个喇叭,还需要绝顶机灵和精明,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观言察色、见风使舵,八面玲珑、上下讨好,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需要难得煳涂,而这也是离不开一个人天生就是聪明的,有过人的天赋的……” 第182页 爹说“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难得煳涂”,有人争辩道,说的是“愚”、“拙”、“煳涂”,和天生“聪明”有什么关系呢? 爹笑道: “这你们就没有弄懂了。难得煳涂,是说由聪明而入煳涂,是装煳涂,是表面煳涂而心里明白,完全不是我们一般所说的那种煳涂;大智若愚同样是说,由智而入愚,愚,是表面的愚,装出来给人看的愚,里面却是大智慧、大聪明、大精明,一点也不是我们一般所说的那种愚蠢、愚昧。总之,这种煳涂和愚拙——不能叫做愚蠢、愚昧,而是愚拙——都只有天生绝顶聪明的人才有可能做到的。 “请注意,我说的是绝顶的聪明,并不是一般的聪明。说实在的,你我这些都是做不到的,我有文化,却没有这种绝顶的聪明,是我官场失利,只够格如现在这样活着的主要原因;你们身上没有这种绝顶的聪明,也是你们只有像你们现在这样过着的主要原因。当然,我并没有说你们现在这样过着是不好的,只是在说你们没有这种绝顶的聪明,又加上没有文化,在分工的不同中,只能得到这样的分工,虽然从理论上说,在我们世界中,无论从事哪一行,都只是分工的不同。 “而在他身上表露出来的聪明就是这样的聪明,绝顶的聪明。他因为还小,表露它是自然的,不自觉的,所以,对它到底是哪一种聪明,就是说,是不是这种绝顶的聪明,它的可塑性有多大,可以塑造成什么,更能够观察清楚,看得明白。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动他,就是为了让他充分表露,也可以说,充分暴露。 “这里你们可能会问,已经可以肯定他是绝顶聪明的,却为什么还要让他充分暴露呢?这是因为,你们也应该想得到,绝顶的聪明虽然是在官场中混的必备的条件,却不等于说这种聪明本身就是这样的条件,而是必须对这种聪明加以改造、变形,使它成为一种特定的‘聪明’,使它成为只用于特定的方向和事情上的‘聪明’。这也就解开了你们说他那种聪明是□□那种聪明,可我却说你们说的有道理,但是事情却又远不是这样简单的迷底。 “绝顶的聪明,就好像是某种原材料,我们可以把它做成有用的,甚至有大用的,我们不可或缺的东西,同时,它也可能被坏人用来达到险恶的,反党反社会反人民的目的。绝顶聪明本身无所谓好坏,只看我们怎样用它,把它用在什么方向和事情上,□□们的错误在于他们把他们的聪明用错了方向和地方,而不在于他们的聪明本身。谁没有这种聪明,就如同原材料也没有,虽然可以认为不会犯错误,更不会成为国家和人民的罪人,却也什么都做不出来,只能是白板一块,所谓白板一块就是说它是什么、不是什么都要听别人的,只能听别人的,也可以说就是听那些有这种绝顶的聪明而又把它用对了方向和地方的人的。虽然看起来他所表露出来的像是□□那种聪明,但是,他还小,这种聪明在他身上完全不能说是定型的,只能说是他充分具备我所说的那种原材料,一切只看我们如何来塑造它。所以,我还要让他充分暴露,暂时不会动他……” 说实在的,也许是由于爹总是故意对人们把事情说得神乎其神,到这时为止,我都没有意识到爹说的竟然就是我。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我把一个孩子的特点表现得最充分,最可爱。 我感觉到爹说的是存在于我们家的一个人,但是,“他”又不只是一个人,甚至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什么“东西”,它只是有人的外表和行为习惯而已,相当于爹所说的机器人,只不过个东西是神奇的,有用处的,它可以帮助我们家脱离苦海,至少是改变现状。 我怀着如此的好奇在家里到处找这个似乎是某种“生命”却又只不过是某种神奇的、相当于爹所说的机器人的“东西”。爹到底把这个“东西”,这个“机器人”藏在哪里呢?当听到爹说“让他充分暴露”时,这种好奇心就更加强烈了。似乎是这个“东西”现在虽然自由自在,并不知道它(他?)对于我们家的作用,但是,它的活动范围只限于我们家,完全想不到除了我们家那个狭小的天地还有更广大,哦,无限广大的世界,真的就如同爹所说的机器人一样,更重要的是,似乎是只要爹开始对它如此这般,它就会比一个随便什么东西更能够服从爹的意志和意愿,包括服从我们一家人的随便什么意志和意愿,简直是想让它干什么它就会干什么,想让它为我们达到什么目的它就能够为我们达到什么目的,完全没有也不可能有它自己的感觉、思想、行为、意志、梦想、追求等等。 我当然没有在家里找到这个“东西”,也知道自己找不到,不过,我却想好了,如果爹终于把这个“东西”带出来开始为我们家服务时,为改变我们家的命运而做那些只有它才做得到的事情时,我一定要对它有对一个“生命”甚至于“人”的尊重,和它成为朋友,成为兄弟,不会像爹那样只把它看成一个东西、一个机器人而已,并且让“他”意识到除了我们家外还有广大无边的世界和天地,那才是真正的世界和天地,“他”的活动范围不应该只限于我们家,他应该去了解、认识、探索这个世界,而不只是做那些改变我们家的命运的事情,不但不能只是如此,而且应该反思他为我们家做这些事情的正当性,他只是我们家用来达到目的的工具的正当性,一句话,“他”应该成为“他自己”,做真正的“他自己”。 我这样想是因为,听爹说来,“他”似乎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是一个“生命”甚至于“人”,而只要是这样的,我们有什么权力不把“他”作为他本身,作为“生命”和“人”来尊重呢?“他”为什么不应该、不可以、不能够成为他自己,做真正的生命,真正的他自己,真正的人呢?说真的,我一度在家里除了好奇,更多的还是焦虑和关切地找“他”,隐约中就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到“他”后让他明白他实际所是,真正所是,最大可能所是,然后帮助他尽快逃离我们家,似乎是他现在还稀里煳涂的,以后和机器人一样完全听从、服从爹的意志和意愿时就会更稀里煳涂了,不晓得自己是生命,甚至是人,因此,我有责任让他明白他实际所是,真正所是,真正可能所是,从而让他去过他自己的生活,选择他自己的生活。 不过,既然说到了这里,就还得说,我可能并不只是这么“可爱”的,当我终于明白爹所说的并不是一个那样奇怪的“东西”而是我时,如果说我体验到了某种“震惊”,主要还是对自己的震惊,震惊自己其实一开始就知道事实真相,知道爹说的那个“它”就是我,但我欺骗自己!我不敢面对现实,才想像出了那样一个神奇的“东西”,并老老实实地在家里找“他”,以及诸如此类!我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 第183页 不必再对爹修房子的那个“阴谋”卖关子了。我同样不只是一次听到爹在众人面前宏论滔滔地说: “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我修的几间房子只有最靠边的那一间才真正可算得上房子,作为房子,几间房子里只有它才是合格的,甚至是超标合格的。实际上,我把全部最好的料都用在这间房子上了。我把全部最好的料都用在这间房子上了,把几间房子修得只有它才是合格的,甚至是超标合格的,如果把它的料匀给别的房子,我至少可以修两间一般合格的房子;可是,我不但这样似乎不合逻辑、不合常理地做了不说,还看似更加不合逻辑、不合常理地一家人并没有住进这间房子,一家住进的是从一修起就可以说是危房的房子里,让这间房子空着,就是把这间房子留给他的。我就是专门为他修的这间房子。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我修房子真正的目的。我已经给这间房子取了一个名字,‘练字房’。为什么叫‘练字房’呢……” 我还听到爹对众人滔滔不绝地说: “人是什么?不过是一堆电子而已。如果我们说人不过是一堆泥土而已,都不是完全正确的,因为泥土也不是最基本的,从目前科学的发现来看,电子才是最基本的。虽然科学有一天可能会发现连电子也不是最基本的,但是,再发现什么也只能进一步证明,人,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一种不可能更简单、一般、寻常的存在,可以肯定在不远的将来不再需要通过男女结合生人了,一切形式的男女关系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国家也会废止一切形式的男女关系,消除性别差异——大家也看得出来,国家现在已经开始在着手进行这件事了——人只不过是作为一种无性别差异的工业产品,和其它任何工业产品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的,就是说,绝对普通、一般、寻常的工业产品直接从工厂里批量生产出来,事情完全可以简单到往机器里面倒土,这头倒两粪箕土进去,那头就出来一个人……” 爹认为人不过是一种普通、一般、寻常的东西而已,普通、一般、寻常到和泥土、电子、工业产品没有本质什么差别,是他对我那些天真的对“终极”的提问最根本的回答之一,也是他对我提出的诘难无言以对的回答之一。这个我让他无言以对的诘难是在他如此滔滔不绝向众人讲这番话之前的事情了,但是,我要活到四十多岁才会完全而彻底地明白,我提出的这类真的让他们看到了他们所信奉的那一套他们赖以生存的“哲学”(或者说“世界观”)是有问题的诘难虽然会让他们——广大和普遍的人们——给我下一个我是什么“神童”结论,但是,除了这样一结论外,他们还一定会对我做出如爹正在对他们滔滔不绝大讲特讲的这一类“安排”,绝对无可能让他们反思他们所信奉的那一套“哲学”是果真有问题的。这实在是广大、普遍的人们的一个本质的特徵。我正因为是真的让他们看到了他们所信奉的那一套“哲学”是有问题的,不是他们自以为是的那样子,我被他们当成一个爹所说的这么一个“东西”对待和安排,我必须是他们手中这么一个“东西”而已,其他任何人对于他还可以是人唯我绝对不能,我再也不可能有一点自己个人的意志自由,一切都要听他们的、一切都要绝对服从他们,包括全面和绝对信仰他所信奉的那一套“哲学”,尽管它们已经让我当真让他们看到了它们是有问题的,绝对不是他们自以为是的那个样子,就是我必然的、註定的命运。这是活于他们中间的任何人的宿命,要不成为这个宿命的牺牲品,只有你从没有也永远不可能对他们所信奉的那一套他赖以生存的“哲学”提出当真能够让他们看到它们是有问题的、绝对不是他们一直自以为是的那样子的质疑或诘难。所以,爹大讲特讲他要如何利用我的“聪明”,他却没有想到,真正的聪明就是绝不要去对大多数人都信奉的观念、国家和万民景仰的最高统治者钦定的民众非信不可的观念提出真的能够服人的诘难,这至少会让你最后连一般的发言权也没有了,你只能沉默到底,听别人胡说海吹,信口雌黄,你比任何人都更得是一个规矩的听众和受众而已。 爹紧随“人不过是一堆电子而已”的论断继续滔滔不绝地说: “……不过,我说人不过是一堆电子而已,并不是说人就毫无意义了,而是说人要活得有意义应该怎样做,这才是问题的关键。那么,人要怎样活着才算是真正的活着,才算是有意义的活着?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人,正因为不过是一堆电子而已,他便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对于国家来说,人,确切地说,个人,是国家达到目的的手段,国家的利益、集体的利益绝对高于任何个人的利益得失和牺牲,个人利益包括个人的尊严、个人的生命财产。这个真理天天都在以所有一切形式对我们宣传,不用我多说。所以,我们作为人,作为个人的活着的意义首先就是必须绝对服从国家和集体。国家是抽象的,领导是具体的,国家是以上级领导为代表的,服从国家、服从集体,就是服从上级领导。上级领导是对的我们要服从,上级领导是错的我们也要服从,对他们我们还真的要相信到迷信的地步,服从到盲从的地步,而且,对权力越大、地位越高的上级领导我们就越是要如此。不用说,这当然包括他们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甚至于主动送上门去,只要他是管得着你的领导干部。这是因为,上级领导作为国家和集体权力的代表和象徵,国家和集体权力的具体体现,即使错误在所难免也总的说来不可能是错误的,权力越大、地位越高的就越是如此,因为权力越大、地位越高的领导就越是国家和集体权力的代表和具体体现,也就越不是作为个人、作为他自己而存在,而作为个人、作为自己而存在的人就是什么也不是,只有在对国家和集体权力的绝对服从,就是我所说的服从到盲从、相信到迷信的地步才会是某种什么,而不是一无所是。 “然而,仅这样,我们只对了一半,也可以说只抓住了真理的一半,我们还必须拥有另一半真理才算是完全拥有了真理。这另一半真理就是,对于我们个人来说,人,同样是我们达到个人目的的手段。就以我个人来说,我,还有所有我可以加以利用的人,也可以说,所有我有能力有权力加以利用的人都是我达到我个人目的的手段。总之,为了我个人的目的,我不但可以,而且还应该,甚至必须不择手段。传统所说的把人当人,把自己当人,全都是毫无道理的,应该义无反顾地予以抛弃;要把人不当人、把自己不当人才是真的在把人当人、把自己当人,只不过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为了个人的目的而不把人当人、不把自己当人;不把人当人、不把自己当人必须服从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就是个人的目的。 “当然了,不用说,所谓不把人当人是包括任何人在内的,不存在什么外人、自己人、亲朋好友、亲人、家里人、亲骨肉之分的,而对所谓‘个人的目的’也就必需进行严格的限制,这种限制就是个人的目的只限于获得物质上的好处,特别是权力,成为国家权力或集体权力的拥有者,说具体点,成为国家权力拥有者或集体权力拥有者的一员。你们也看到了,也可以说,如果你们看得到的话,我在修房子这件事上就是充分地做到了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甚至可以说我是为了做到不择手段而做到不择手段,把我所能利用的所有人都是绝对当作我达到目的的手段和工具在利用的。说实在的,你们如果没有把握到我修房子的这个东西,也可以说这个精神,你们就还完全没有理解我修房子的真正的意义。但是,如果你们把握到了我只是为修房子本身而不择手段,你们同样还算不上把握到了我修房子的真正意义。我修房子的真正意义我已经说过了,它在于我修的那间‘练字房’,在于我赋予这间我命名为‘练字房’的房子的用途和意义……” 第184页 我听到爹在众人面前是这样演讲道: “虽然我把那间房子取名为‘练字房’,但实际上应该叫做监狱。当然应该是监狱了,只是不把它叫做监狱而已。当然,它也不能只是监狱,而是首先就应该是监狱。 “既然所有一切都只是我们达到个人目的的手段,而个人目的也只能限于是得到物质上的好处,为了自己的人有人能够成为握有国家或集体权力的人,我们每一个人就当然应该把家庭建成监狱了,这是不用详加证明的。总之,把家庭建成监狱才是我们对待家庭的唯一正确的态度。 “在这所监狱里,对家里的每一个人,我们都要把他们看成监狱的犯人,甚至是连犯人也不如,根据他们每一个人的能力、特长,每一个人的所有一切,包括他们的肉体可以加以利用的,加以绝对无条件和绝对无情的利用,使他们的存在,我说的是整个存在,只是为了共同的那个目的的手段而已,他们不同的只是分工的不同。 “因此,我,根据他所表现和暴露出来的在一家人里只有他才具备的能力和特长,专门为他修了‘练字房’,使这个‘练字房’对他成为家庭这所大监狱中的小监狱,确切地说,对他成为监狱的监狱,让他成为囚犯的囚犯,因为只有这样,那样的字才可能练出来,练到最高境界。国家对□□分子也是这样的,只不过消灭了其中一小部分,大部分都在对他们进行这样的改造,使他们不只是监狱中的囚犯,还是监狱的监狱中的囚犯的囚犯,你们要相信,他们中间至少大部分人是会转变过来的,把他们的聪明用到我已经一再向你们讲明了的那种正确的方向和途径上去,国家真正需要的是他们这种转变,绝对不是要他们真的变得愚蠢,就像你我这些人一样,更不是要真正消灭他们……” 我到这时才知道爹所说的那个“他”是我了,因为“练字房”,后来改叫做“学习屋”就是专为我修的,我将在里面必须做到什么,面壁苦修出什么“正果”,爹已经在房子修好后就给我讲了。我的震撼是无法测度的。不过,我同样为之震撼的还有,爹所说的这一套并不新鲜,更不是他个人的发明。 在他,当然也还有其他人,让沟里人都知道我是个“神童”之后,在他,当然也还有其他人,把我到底有什么具体表现证明了我是一个“神童”也让沟里人都知道之后,沟里人就普遍给我定性了我的聪明是“□□”的聪明,如果不对我“聪明”进行如何如何的改造,哪怕是把我“废了”也要改造过来,我将只会成为国家和人民的敌人,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不说还要连累一家人。有的人甚至于说搞不好还要连累我们沟里人,让我们一沟人为我背黑锅,所以,就是为我们一沟人的利益,也要把我改造过来。他们提出的如何把我改造过来的方式方法就是让我练字,练就一手将来我可以给领导干部当“秘书”的字。 我对爹,还有其他人信奉,也不得不信奉“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时间是无限长的”、“人不过是一堆电子而已”的信条有理有据的提出了让他们无言以对、使他们不得不承认我是“神童”的诘难,结果他们真正得出的却是这样的东西。 对沟里人给我设计的改造方案具体细节有哪些,依据又是什么,我在我的《眼对眼》一书中有详细的描写,这里就说到这里了。 这里应该说的只是,爹不过是把一沟人说的捡过来,梳妆打扮一番变成了仿佛是个人多么神乎其神、惊世骇俗的理论。不过,等我有他那把年纪了,会理解他生活在他们中间,他们一定会让他感受到那样的压力,在这种压力下,他“发明”出这样的理论并当真付诸实施,实在是在情理之中。 一两年过去了,要我练的那种字还没有练成,我又爆出了写作文上也是一个“神童”,在一片赞歌中,爹已经预感到了众人会像当初对我一样,对我写作文的才能同样是反对和攻击,而等到这种反对和攻击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又会怎么做呢? 第100章 第 100 章 3 因为我的作文,我和住在我们邻院的女知青小彭有过一段不无特殊的关系,作为灰色凝重的生活中一段多少带有亮色的、温馨的插曲,这里不能不提。 到我们沟里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有好几位,都是女的,分配给我们生队的小彭是公认的几位女知青里最漂亮的。她人生得漂亮,又是城里人,又有文化,一到我们沟自然就成了我们沟的亮点,人人关注的对象。我们生产队的人因为她是几个女知青里最漂亮的,在一沟人面前都是自豪的,沟里人不服,说:“再咋说她还是嘴生得大了点嘛!”我们生产队的人就说:“人无完人嘛!七仙女脸上也都生的有一颗痣呢!”也不知道七仙女脸上那颗痣他们是从哪里得知的。 人无完人,但人人又都需要他人是完人,期望他人是完人。对小彭的所谓“人品”、“品德”,人们寄予了无限的厚望。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她的“人品”、“品德”的微词越来越多,在她和张芝阳闹出了那段风波之后,一沟人对她的失望真是达到了极点。人们说她好吃懒做,不和群众打成一片,也不去讨好、靠近干部,不积极表现,经常回城,多只和我三妈那样的“国家工人家属”交往,和我三妈那样的“国家工人家属”交往那还不是既为了不失自己的身份,又为了能讨到一口好吃的吗?一般农民家庭是拿不出“国家工人”的家庭能拿出来的好吃的的,国家派她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为的就是她这样子吗?当然,人们也只限于口头上背地里这么说说而已,除了在她和张芝阳的事情上,并没有拿她怎么样。 确实,她和我三妈过从甚密,也确实在三妈那儿吃了不少好吃的——如油面条、煎饼之类。如此一来,后来对她和张芝阳的交往,三妈是反对得最起劲的人之一也就不奇怪了。她经常到三妈那儿去,过我们家门口,也就和爹妈打个招唿,偶尔会进来坐一坐,时间也不会太长。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反正一切就是那么自然而然的,她肯进我们家来坐一坐,是我们一家人都盼望着的、等待着的,而且,完全看得出来,爹妈,尤其是爹,对她肯进我们家坐一坐更是受宠若惊。她每每在我们家最多只做短暂的停留,这让爹只要在她人一走就会判若两人,骂她“又是去混好吃的去了!”“那是个啥东西!”“我们屋头不要招留她!”云云。但是,只要她一出现在我们家门口,爹就是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也要留住她,一看到她人来了那脸上的光彩更是不用说了。她其实也吃了我们家不少好吃的,只要她肯进我们家坐一坐,爹妈就要想方设法多留她一会,能弄出好吃的来是一定会给她弄出来的。我也不必讳言,就我个人来说,我是真希望我们家吃不完用不尽,把她永远留在我们家里。她过我们家门口,过而不留,我感到的失落和暗淡其实和爹妈他们是差不多的,说不定还要更强烈一些,更复杂一些。 第185页 自从我的作文在沟里引起轰动以来,她就经常来我们家了,每次进来坐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完全看得出来,发现她对我的作文有兴趣,爹就在利用我的作文把她招引到我们家来,我每有新作,他都可能会专门拿去交给她看,要她“评点评点”、“帮助帮助”,等等。我完全感觉得到,在我的作文的事情上,爹开初对我是相当宽容的,迟迟没有动手对我怎样,和我的作文引起了她的注意,招引她经常上我们家来这件事情是有关的。其实,也许是因为他就只有我这个“宝”,他一直就在拿我这个“宝”向她展示,企图引起她的注意,企图这种注意会使她多来我们家,看重我们家。我见他总是对她说我有多聪明,智力多发达,二年级就能解四五年级的数学题,只是她最多可怜地摸一下我的脑袋,反应很是冷漠,爹的热脸都贴在冷屁股上了,直到我的作文让她看到了。我的作文是真引起了她的兴趣了,她对我真的刮目相看了。 我呢,且不管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也本来就一直在暗暗努力要引起她的注意。在我的感受中,她,和秦老师一样,只是一个浅浅的水坑里的浮萍和虾米那样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可是,我还就是这样感受她们的。不过,这绝对不是我看不起她们,更不是我感受她们是浮萍和虾米,我就是人,或这世界的其他人就是人。不是这样子的。感受她们是浅浅的沙坑里的浮萍和虾米,其实是一种非常之沉重和痛苦的东西。 当我看到张书记对妈有那种亲昵的举动时,我眼前出现的意象就是我们是一个浅浅的水坑里的虾米,张书记是这个水坑里的一只大螃蟹,我们被他吃掉是註定的,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也有一种东西绝对不能让他吃掉,它是比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存在本身还重要的东西,维护它是我们别无选择的责任和使命,只要维护住了这种东西,我们就不再是浅浅的水坑里任人宰割的虾米,而是活于广阔的世界和宇宙中的人,也只有维护住了这种东西,我们才不再是浅浅的沙坑里的虾米,而是活于广阔天地间的人。 我就因为感受秦老师是浅浅的水坑里的浮萍和虾米,对秦老师,还有她同样漂亮、气质非我们沟里的女性所有的妹妹,竟有过一次性质相当恶劣的犯罪,搞出的动静很大,引起了很大的震动,我们将在后文题为《犯罪》的章节里详细描写这件事情,这件我平生第一次真正的犯罪事件。 对于小彭,我没有搞出这样的犯罪,但是,我感受她是浅浅的水坑里小小的虾米,感受她必须保住她的那种东西,感受她保不住她必须保住的那种东西,感受她甚至于对她必须保住那种东西都没有意识,我有责任有义务提醒她、唤醒她,让她意识她的那种东西,让她意识到她必须保住她的那种东西,是同样沉重而痛苦的。 她一来到我们沟里,一沟人就在谈论她未来的归属。一说她迟早是要回城的,再等多久也不会看上或嫁给我们这里的小伙子。但他们又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政策是永久的,因为它是□□定的,而□□定的有谁能改得了呢?他们说,她一定会嫁给我们沟最穷、最老实、最没能耐、模样最丑的光棍的,甚至会嫁给疯子黑娃,为啥呢,因为国家派她们来我们农村就是要她们嫁给我们农村的这些人,她们也都有这样的思想觉悟,一来了就会高高兴兴嫁给我们沟里的这些人的。有人还说:“让她们来上山下乡,这就是交给她们的一个政治任务!她敢不完成交给她们的政治任务!谁敢对政治任务说个不字?”这让我们沟那些讨不到老婆的光棍汉、二流子、无赖很是得意了一阵子,那样子是真的体受到了活在这个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天堂般的美好和温暖。 不过,人们很快就在说,要嫁她只会嫁给张书记的儿子,就是连张书记的儿子她也看不中,因为他也是农民,要等他推荐上了大学她才会嫁给他。又说她只会嫁给公社书记的儿子。他们说,就是公社书记的儿子缺胳膊少腿,是白痴傻子,她也只会嫁给公社书记的儿子而不会其他哪一个小伙子。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公社书记的儿子有一个那么有权有势的老子。他们说:“这是万古不变的法则,古往今来、中国外国都是这样的。” 人们对她的这些议论我听了让我非常不舒服。我甚至感到那样的焦虑,怕她真的出于人们所说的那些原因嫁我们沟里那些光棍汉了,嫁给疯子黑娃了,嫁给张书记的儿子或公社书的儿子了。所有这些结果让我想都不敢想。就像看到秦老师在浅浅的水坑里无所用心的游着,过着日子,看不到危险的临近,看不到背后那个对她虎视眈眈的宠然大物是什么时一样焦虑,有一种要唤醒她的责任感,尽管同时又是绝望的,感觉到这种唤醒的艰难是无法想像的,也是没有结果、没有意义的,只是我在自己毁自己,也在毁别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直到开始写作文的时候。到老师说我们到写作文的时候了,出个题目在黑板上要我们写之前,我没有写过任何东西。而一写作文,我就知道我有引起她的“警觉”,激发她“清醒”,激发她“人”的意识的甦醒的方式了,这个方式就是写作文。 总之,我对我的作文寄予的一个理想就是把小彭引到我身边来,只是不是把一个作为那种虾米而存在的她而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的她引到我身边来,而它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成功了。沟里人正把我的作文炒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她来我们家把我的作文要去看了,到我们家来说,以后我写的作文都要给她看,好不?不久,她又对我说,我想写什么就写出来交给她看,不要给其他人,好不?不过,我在外边,在人堆积的地方,我没有看到她和别人讨论我的作文。 对我的作文表现得最积极的是张芝阳,过两三天他就来我们家索要我的作文。我好几次看见他在人群中高声诵读我的作文。事情已到这地步了,张芝阳,还有沟里一些有些文化的人或自以为有些文化的人,在人群中高声朗读我的作文的时候,连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都拄着拐棍在旁边听,就像他们听人念报纸上发布的惊天动地的国家大事似的。看到沟里人如关注国家大事、关注我不认识的姑娘的那裆子事一样关注我的作文,我本能地恐惧起来,相信他们这不是在干别的,而是在热身,在宣称他们无边无际的权力,接下来他就什么都会干,什么都干得出来了。我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了,那种感觉是,我把作文写成那样是为唤醒“人”的意识,不管是我自己的还是他人的,结果却是唤醒了成群结队的饿狼。 小彭要我每次的作文都先要给她看。只要不是老师的命题作文,是我自己写的,她拿去了就不会还给我了。她说她在这是保护我。她显得有点独断,似乎她对我有当然的理由。她说她把我每篇作文都是抄在笔记本上的。由于我的性格使然,再加上也有些害羞,我没有完全满足她的要求,也把我自己写的一些东西交给张芝阳们看,对所有人我都有求必应。小彭从不参与群众和张芝阳们对我的作文的讨论,有一次,我看见张芝阳在路上拦住了她,和她讨论我的作文,张芝阳唾沫横飞地说了老半天,她都是支支吾吾的,张芝阳说着说着就有点没趣了,打住了,看了她几眼走开了。 第186页 小彭很少去三妈家了,走我们家门口过,说声“我来看看小禹又有没有新作文”,就进我们屋里来了,进来了就坐下不走了,说是看看我又有没有新作文,实际上也就为和我坐一会,用我们当地的话说就是和我“耍”一会。有她在,爹对我的学习和练字也要求得不那么紧了,全听她的了。好多时候,她半抱着我,我们俩在一个本子上随意地画画,画些房子呀鸟儿呀树呀草呀什么的,她画几笔,我接上画几笔,或者她握住我的手画下去,心思并不在画上,只在两人的那种心心相通的娱乐上,“耍”上。她还带些小人书来和我一起看,也是她半抱着我,两人在灯下看书,爹妈他们活动在我们周围,感觉得到,他们也感到适意,感到家里充满了光彩和温暖。完全感觉到,这对我们一家人都是难得的,甚至于是从未有过的美好、轻松的时光,当她起身告辞时,一家人谁的心里都有失落和遗憾,而她人一走了,家里那顿时就暴露出来的空洞和干涸,显得比平时还尖锐和难以忍受了。 她在人前说她晚上睡不着,还害怕耗子,她屋里的耗子真是太多了。在爹妈面前她也这么说。我们这里没人怕耗子,但她一个城里人怕耗子就可以理解了。她对爹妈说晚上带我去她那儿一会,一会就让我回来。她晚上睡不着,又怕耗子,爹妈就同意了,他们也没法不同意。 她住在我们的邻院里。屋子算得上宽大,但只有一间屋,做饭、睡觉都在这间屋子里。当然,她很少做饭,也不怎么会做饭和懒于做饭,靠在这家吃一顿那家给她端一碗混日子。屋里的陈设很简单,除了那个大灶台以外,就是一床一桌一凳一把用来劳动的锄头而已。不过,屋子里异常的干净和整洁,显示出她作为城里人与乡下人的不同。 在她屋里,她不会把门完全关上,窗子完全打开,我们两就在窗子前的桌前,她坐着,我站着,她半抱着我,还是做些两人看一本小人书或两人画同一幅画的事情。她也把她抄在笔记本上的我的作文拿出来给我看,尽管她多次说我的每篇作文她都抄在笔记本上的,但看到她是真这么做了,我还是非常吃惊。她抄得那么认真和工整,字也写得比我的字好看多了。她说,我的作文,虽是出自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之手,却是她这辈子读到的最好的文章。她说她非常寂寞,有时还很空虚。她就是想读到些真正的文章,可是,好多年她都没有读过好文章了,也读不到好文章。她说我有文学和思想的天才,这非常纯真地表现在我的作文里。她说,我的作文不像是出自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之手,思想那么成熟、复杂,无论写什么,我都只是表面上在按老师的要求写,实际上篇篇都写得那么沉重,仿佛我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老人。她还说我的作文里写出了一整个阴间般的世界,笔下的人物个个都像是孤魂野鬼,仅从我作文来看,虽然我还是个孩子,但我的心也比她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还要沉重、深远、复杂和痛苦,我是一个在用自己的眼光看世界、感受世界和思考世界的孩子。 她说的这些有很多我似懂非懂,但我满足的不是她说什么,而是她的声音,和她在一起,被她半抱着,没人打扰。她把我的作文密密麻麻抄了两个笔记本。她不拿出这么两本来,我都想不到自己已经写了这么多东西了。她给我一页一页地翻看她这两本抄满了我的作文的笔记本。她说她也有好多好多东西想写出来,可是,提起笔来,却写不出什么了,写来写去都是□□语录和一些革命的豪言壮语。她说,我写的作文给今天随便哪个人看了,只要他们是客观的、公平的,都会引起他们心灵的共鸣。她说,她说的是真的。 她就像这样向我呢呢喃喃地倾诉着她一个成年人心里那些黑色的、沉重的、不会轻易对人说的东西。而我,则极力控制着心跳,怕她感觉到我的心跳有点快而反感我了。她的脸不时似乎是有意无意地和我的脸挨着了,被她的脸挨着的那一块地方已经如火在烧一样了,我也怕她感觉到了,觉得让她感觉到了实在是一件丢人的事。她的胸膛轻轻地、软软地、暖暖地抵着我的后背。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八成新、干净的灯草绒上衣,衣服软软的,暖融融的,有一种异样的香气。后来,她还把头髮解开来,用蓬松的头髮把我的头包住。头髮是刚洗过的,那样黑,那样亮,那样香,那样柔和,那样美好。所有这一切让我想到沙漠,无边的沙漠,我已经身心交瘁,疲惫不堪,在她身边,享受这样的时光,就是躺下来,躺在沙漠上休息。我一边听她呢呢喃喃地说着和感受着她美好的身体,一边脑子里又在不由自主地构思新作文了:“我躺下来,躺在无边的沙漠上,沙子软软的、温暖的,就这样吧,就这样永远躺下去吧,我再也不想站起来了。可是,我仍然感觉不到实在,沙子在流动着,我的衣服休息了,我的皮肤休息了,我的肉休息了,但我的骨头、我的血液无法休息,它们仍在挣扎着,寻找着。它们到底安放于何处。不过,就这样吧,直到永远。也许在那沙子的最深处,那人力无法达到但人消失后却会自然而然在那里的地方,有永恆的、真正的休息……”、“外边是正午,骄阳炙烤着大地,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山野一遍寂静,所有的人都在他们的床帷里酣睡,睡得他们已经不再存在。世界仿佛已经凝固,时间仿佛已经静止。在这里,就在这里,这个安全阴凉的屋檐下,有一窝燕子,燕子妈妈和个个都还是一团粉红色的肉的小燕子依偎在一起,燕子妈妈不时亲亲小燕子们,小燕子们不时拱拱妈妈的羽毛和身体,燕子窝里不时飘出亲昵的、梦幻一般的呢喃。在这片永恆一般的静谧和温馨中,一只小燕子从窝里掉出来了,重重地掉到了地下,发出一个响声。但燕子妈妈不知道,其他的小燕子也不知道,那梦一般的亲昵声仍不时从燕子窝里飘出来。地上的小燕子在费力地动着,动着,它无用的挣扎使静谧的世界更加静谧,使寂静更成其为寂静。人已经消失,生命已经隐去,世界已经凝固,时间已经静止。小燕子,停下来吧,不要动了,不要挣扎了,就那样终止你自己吧,仅仅是凉凉的、宽阔的地面的一部分吧,仅仅是一块凉凉的、硬硬的泥土吧。但小燕子仍然在无用地、艰难地挣扎着,没人知道,没人看见,它是那样的渺小,无法使谁发现它的存在,但它的绝望却像整个世界一样深广,整个世界因它的绝望而是一整个的、绝对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后这个构思,我还在后来的一篇自己命题自己写的作文中写出来交给她了,题目叫《正午和燕子》。 我和小彭的故事至此还没有结束,但在外边已经出现的另样的变化中,到我们的故事的结束也不远了。 第101章 第 101 章 4 我的作文一出炉,沟里人仍然聚集在茶壶嘴,一个人高声朗读我的作文,其他人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异样的东西已经出现了,朗读的人口气越来越像是在挖苦和嘲笑了,听众在该发出笑声的时候仍然发出笑声,但也都越来越像是在幸灾乐祸了。他们还没人说什么,但已经是在喝倒彩和聚众观“丑”而不是集中在一起欣赏“美”了。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怕得发抖。 第187页 我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感觉都是在有如穿行在刀山火海中,这就因为他们会看见我,我会遇到他们。 这天,我一走出我们院子,走到外面的大路,就听到一群已经聚集在茶壶嘴像是专等我来的人里的一个汉子怕半条沟有人没听见地叫喊道: “张小禹,又有大作问世没有?有了就向我们大伙儿宣布,好叫我们欣赏!” 一伙年轻人听了哈哈大笑,乐不可支。他们的大笑让我身上坚强地控制着的颤抖更厉害了,因为他们的笑容不是美好的而是十分丑陋的,而善意的笑是不可能丑陋的。 一位上了点年纪的“权威人士”在人堆中正色地、语调不高却有着石破天惊的效果地说: “你们还看不出来?他的文章是在犯上!” 这位“权威人士”的话一出口,人群有了几秒钟的沉默,跟着人们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要是他真犯了这条罪,那……” “从古到今,犯上可都是最大的罪啊!连杀人放火都比不上它!” “杀人放火都可以赦免,而且还要看是哪种性质的杀人放火,有些杀人放火不仅不会治你的罪,还会给你鼓励和表扬,树你为英雄。再说了,杀人放火也只是哪个做事哪个当,不会连累别人。但犯上在哪朝哪代都是不会赦免和轻判的大罪,还要连坐,诛连九族!” 人群里上了点年纪的人纷纷就“犯上”发表看法。我看到是,他们关注的我的作文,从开始就是为了到时候能够把“犯上”这罪名加在我的作文头上,而现在是这个把“犯上”罪名加在我的作文头上的时候到了。 “犯上”这个词令我不寒而慄。它的意思我多少是懂的,从我懂事那天起在听他们说这个词,说犯了“犯上”这个罪的结果会有多么可怕。耳濡目染,他们对“犯上”有如下观念已经被我深入灵魂地体察到了:“犯上”有轻有重,轻的就是和队长或支书那样的人物顶撞,重的就是和“中央”、“组织”、“国家”、“人民群众”那样的存在过不去,不奉它们为一切和高于一切的一切、为神、为绝对和永恆,但不管是轻是重,“犯上”都是不可能得到轻饶的大罪,在轻的“犯上”面前,调戏妇女、小偷小摸、为人不正等等,都可以不是过错,但“犯上”一定是过错,在重的“犯上”面前,杀人放火,哪怕杀得血流成河,都可以不是罪,但“犯上”一定是不会被饶恕的大罪;“犯上”是唯一不可能得到轻饶的大罪,是罪中之罪,万罪之首,这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而且对“犯上”也应该是这样的,就应该把“犯上”定为永不可赦免的大罪,罪中之罪,万罪之首,这是因为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在这个万象更新的新时代、新社会还更是这样的,这个新时代、新社会之所以“新”、之所以比以前的所有形式的社会都更进步、更伟大、更正确的社会,就在于“犯上”比以往所有时代、所有社会更是罪中之罪、万罪之首。 他们说我的作文是在“犯上”,那种语调和口气,是在把我的作文的“犯上”归结为重的那种“犯上”才可能有的语调和口气。他们这个势头一来,我就相信我看到了,他们从一开始就为了有今天,就为了把这个罪名加在我的作文头,而我呢,在写第一篇作文的时候,就预感到,不,知道我必然会有今天和接下来的那一切和一切的一切。 那个上了点年纪的“权威人士”以无比严正的态度和语气说: “我们应该把他的文章给大队领导看到了,他的文章一出来,就这个在说好,那个在说好。可是,你我这些人哪个有资格说一个人的文章好不好?只有领导干部才有这个资格和权力。要是大队领导说他的文章好,那大队领导就一定会上交到公社领导手中,公社领导那也一定会说好并一定会上交县委领导手中……这样一层层往上交,直到交到中央领导手中,中央领导自然也一定会说他写得好,并一定会向全国人民发布,要全国人民都来学习,都来说它好。只要大队领导说他写的文章好,那结果就会是这样的,也只会是这样的,其他的都是不可能的。但是,要是大队领导干部都不说他的文章写得好,那我们就应该认为它有问题了,那就应该是另外一种立场和态度了!” “权威人士”这么一说,很多人发出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其他的人则似笑非笑。这时候我正好已经走到了他们身边,大家都在笑,但没有人看我一眼,连里面的孩子也没人看我一眼,就是我走过站在人群外围的拄着拐杖的老太太身边也没人看我一眼,而她们脸上也都面戴讥笑,本能地在开始幸灾乐祸了。当然看得出来,他们当然不会,也用不着把我的作文交到大队领导干部那里去,他们这么说和这么笑,就已经把我的作文定为“有问题”,从此除了保持沉默的,对我都会是“另一种立场和态度”了。 放学回到家里后,爹就对我神经紧张地叫道: “你已经开始处于围攻之中了,你还没有看到?从现在起,你应该在你所谓的写作文中彻底改变你自己了!现在还不算晚!” 我怎么可能改变自己,还彻底改变自己?所以,等我又有还是那样的作文出来后,就像是突然之间的事情,沟里的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我身上了,齐刷刷地射过来。一出门,远处就有人高喊: “张小禹,你到我这儿来,把你又新构思的文章给我背出来!让我比哪一个都先欣赏到!” 一“权威人士”高坐在人群中,人群对他如众星拱月,他对我显得颇为和蔼、亲切地扬手道: “来来来,你过我们这里来一下。我们要听听你这几天又在构思什么新文章。在你还没有动笔写之前,也应当向大家、向群众汇报一下,让大家、群众给你提意见!你这也算是把你的思想向我们汇报。你还应该首先相信人民群众,走到人民群众中来。毕竟还是人民群众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力量!” 我是什么呢?我是无数沙粒中的一颗沙粒,绝对、永恆的凝固和静止。我是虚无,一切对于我也都是虚无和不存在的。所以,我朝他们那里那么看了一眼就直梗梗地走过去了。 他们那儿一片沉寂。但一个人大声喊出了他们共同的心声: “□□的好骄傲啊!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我完了,我知道我必完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承受着怎样的寒冷,怎样的恐惧,怎样的颤抖。我外表如铁,但实际上我每天每时都行走在刀尖上。我的作文引发的事端现在只能说是刚开始,但我已经看到它是我又一个必须面对和穿越的新的刀山火海,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穿越过它,我能走多远,我也不去想它,只当自己是虚无地走进这个看不到它的尽头的火海之中,我认为我别无选择。 第188页 在饭桌上,爹好像对不知该多么让人紧张的事一般地问我: “今天,你张良国爷爷叫你过去向大家汇报一下思想和你的作文的新构思,他们给你提提意见,说你理都没有理就走过去了?” 爹的语气中充满了尖刻的冷嘲热讽,那意思分明就是:看你不听我的话,现在开始遭报应了不是?“张良国爷爷”们是你得罪得起的?他们很多,多得无数,比无数还要多,哪一个都是你得罪不起的,而你不听我的话他们的哪一个你都是要得罪的,不听我的话你就看你将会是怎么个死法吧! 沟里的孩子们开始对我不规矩起来了,他们一看见我就全都是一脸怪笑,喊出让人心惊肉跳,让人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话,就好像有幕后人教唆他们和指使他们似的: “张小禹!□□的!你二天要当作家啊!” “未来的大作家来了!” “张大作家出门罗——” 他们称我为“作家”或“未来的大作家”,可绝不仅仅是在嘲笑我。我们这个地方,穷乡僻壤,但是像“作家”、“艺术家”、“思想家”这样的字眼却是人人都耳熟能详的。人人都对这几个字眼耳熟能详,是因为有一东西深入到了他们人人的灵魂之中,反映在他们个个随时随地的言行举止中,这就是,对于他们来说,像“作家”、“艺术家”、“思想家”这样的人,只有两条路,要么死无葬身之地,死得比耗子还难看和可耻,死得连一撮儿灰都没有它的容身之地,要么就是当爹所说的那种“抬轿子”、“吹喇叭”的人,而当这两种人,实际还不如他们当穷农民的。有一个顺口熘在他们中间十分流行,他们在我六七岁看出了我所谓的“聪明”时,就把这个顺口熘用在我身上了——“我是领导干部的狗,守在领导干部的大门口,领导叫我咬谁就咬谁,叫我咬几口就咬几口”。像“作家”、“艺术家”、“思想家”这样的人,在他眼中要么就是这种“狗”,充其量也就比穷当农民的强,要么最可耻下贱地灭亡,还不如当这种“狗”和当农民的。孩子们沖我喊“作家”、“大作家”,就是这个意味,他们毫不掩饰他们就是这个意味。 有一天,我一出门,就感觉到我的作文“有问题”、“有大问题”,有“思想、政治立场上的问题”的说法已经在沟里传开了。 我走过茶壶嘴,听到一“权威人士”正在当众评论我的一篇作文,虽然我不会停留,可还是听见了一句半句: “他把世界——我们的世界写得一团漆黑……” 我知道这是怎样一个定罪,也为这个定罪而怎样寒憷啊! 这天,一位“权威人士”把我拦截在大路上,和蔼可亲地、也远近的人都能听得见地教导我,教导我了老半天。 这个“权威人士”说,我的作文的确有一定的基础,反映了我有一定的写作能力,搞好了我将来会有一定的前程,不是一般的孩子可比的。但是,马克思教导我们,对什么问题我们都要一分为二地看。我的作文有好的一面,应该肯定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应当批评教育的一面。这不好的、坏的一面就是我的作文的思想倾向是不对的。我的思想倾向的问题就是我无论是作为一名作者、一位未来的作家,还是仅仅一个刚开始写作文的小学生,我都没有站到应该站到的正确的思想和政治立场上。我的作文表面上是在写好人好事,是按老师和书本上教我的写,而实际上是在展示、发挥纯粹我个人的主观感受和主观思想。 在我们世界里——“权威人士”继续说——一位作者,作家,包括未来的作者和作家,也包括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包括所有人,只要他写作,他就应该站到大家的、集体的、群众的、人民的、国家的立场上写,而不应该站到自己个人的立场上写,对大家、集体、群众、人民、国家的这个立场有一点儿偏离都是不对的,危险的,都是在对大家、集体、群众、人民、国家不负责任,也是在对自己不负责任。而站在大家、集体、群众、人民、国家的立场上写,就是从文章的中心思想到内容都首先要听大家、集体、群众、人民、国家的,他们叫我写什么就写什么,他们叫我怎样写我就怎样写,我写只为令他们满意不为令我自己满意。严格说来,我还应该逐字逐句,包括每一个标点都听大家、集体、群众、人民、国家的,文章中不能有一句话、一个词、一个字、一个标点是我自己的。只有这样,我才是在对大家、集体、群众、人民、国家负责,也是对我自己负责。 “权威人士”说,他给我讲这些说到底都是为了我个人好,我这样下去只会害了我自己,甚至于毁了我自己,把一件本来可以成为大好事的事情变成了大坏事,把我本来可以有的美好前程断送了,最终还会连累自己的父母和家人,把他们也给毁了。 远近的人静静地听着,笑着,有些还走过来,围过来了,有的如听真理之言地听着,有的则似笑非笑地听着。 “权威人士”继续教导说,我从现在起作文就要有一个根本的转变了,说起来也就仅仅是改变我的立场,但也一定要改变我的立场。他期望下次看到的我的作文就不大一样了,是一个全新的面貌了,叫大家,叫每一位群众,包括他本人都能够满意。其实,我要转变自己立场并不难,我毕竟还小嘛,才在开始写作文嘛,只要按老师和书本上教我的去写就对了。而且,我的老师还是我爹,这样我就有一更有利的条件了,我爹肯定能够做到让我的写作的思想立场是正确的、应该的。 在我的作文的事情上,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拦住我对我进行长篇大论的说教的“权威人士”。沟里这样的“权威人士”有很多,形形□□的都有,他们都不是人们所说的“领导干部”,即使小有职位,也是边缘性的那种,不能说是“正式”的、“编制内”的,但他们在群众中是有发言权的,能够左右一般群众的思想。有这个“权威人士”开了头,来对我进行说教或诸如此类的“权威人士”就多起来了,我一出门就会遇到,他们有的是早就等在那儿了,有时是一个两人,有时还是好几个,有的是在路当中拦住我,有的是亲切温和地叫我过去,而我一般也会过去,沉默如石头地站在他们面前听他们说。 他们对我的说教有的说得比较含蓄和有水平,有的则粗俗而直截了当。比方说,有的人说,在我们社会里写作文、写文章就是歌功颂德,紧跟政治,你抄我的我抄你的,大家抄报纸的,报纸抄中央文件和领导的重要讲话,除此之外的写作那都是写得越好结果就越坏,害了自己还会连累家里人。作文、文章写得再好都是没有用的,只有学会了抄报纸、抄中央文件,才可能通过写作这条路让自己飞黄腾达和有起码的人生安全的保证。那些大作家、大思想家,他们的大作家、大思想家的称号都是当官的、掌权的给他们封的,当官的、掌权的给这些人封大作家、大思想家称号只不过是因为这些人是服侍在他们的鞍前马后的人,是他们的听话的僕人、奴才,和服侍在皇帝身边的太监、跟随在主人身边摇头晃脑的狗没有啥两样,而你得不到当官的、掌权的封号、封赏,你再怎么写、写得有多好都是无用的,除了给自己招灾引祸外没人会承认你,要么就是永远见不到天日,要么就是把你弄得臭狗屎都不如,最下贱、下等的人都看不起你和有权力有资格来踩你几脚,还有可能让你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 第189页 我正在我的学习屋里练字,爹进屋来了,像是全身都在冒烟似地向我恶声恶气地嘶叫道: “你个□□的,现在人家找你都找到我们屋头来了!人家就在那等着,你还不快过去!你要显出毕恭毕敬的样子,他说什么你都要恭谦地接受,点头称是,句句当金玉良言牢记于心!这是你唯一的出路——只有这样才是你唯一的出路,我已经不知道给你说了几千遍、几万遍了!唉——” 如果说我本来就一直在地狱的冰寒水里,那么,听爹说他们找我都找到我们家来了,我顿时在地狱里往下掉了好几层,原在第四层地狱的冰寒水里,现在浸到了第八层地狱的冰寒水里了。不过,我以为来了好大一群人,过去一看,只有一位,还是感觉到到稍许的安慰。 来人我认识,上学放学路上都要从他家门外的那条大路上经过。他是我们沟最穷的人家之一。他除了贫穷就是老实巴交,除了老实巴交就是贫穷,如果我这时已经熟习闺土的形象,一定会联想到他就现实中的闺土。不过,他却是我们沟里的一位大名人,原因是他有过辉煌的过去,当年就因为他是我们沟最穷的而当过一段时间的农协会主席。说是当年农协会主席可不是一个一般的职位,连生杀大权都有了,想叫谁死就叫谁死,想叫谁活就叫谁活,只因为他太过老实巴交,又没上过一天学,当了几天就下来了,继续他仅仅是我们沟里最穷的人之一的日子。虽然人们总在笑谈他当年当过农协会主席的事,但我一直只把他看成一个老实巴交、默默无闻的农民。看他竟然为了我的作文出现在我们家里,感觉到其实他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样子,他没有小看他那段辉煌的过去,他还没忘记他那段辉煌的过去。 他吸着呛人旱菸说,这一向他听到广大群众对我的不良反映太大了,他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第二个人引起了群众这么大的不良反映。我还是个孩子,怎么就遭到了这个?我就不该替自己想想,替家里人想想?凭群众对我这样的反映,怎么对我,送监、挨□□、定成现行□□,都是够格的了。要是换了他是我的当父母的,他早就把我打死了。养我这样一个儿子,当父母的把我打死了,那是我活该。怎么能让我照这样发展下去连累一家人?像这样发展下去,少则会让我们一家人无法在我们这里活人,重则会让我们一家人家破人亡!他说,他是代表广大群众来的,我父母咋个样也得把我改变过来,哪怕是把我当成一个犯人来对待也再不能让我像这样发展下去了,一定要把我改变成一个听话懂事的、规规矩矩的好人。 爹妈对他唯唯诺诺。 一天晚上,爹到我的学习屋里来,动情地说: “娃儿,现在是群众没有哪个不在说你在写作文不彻底改变过来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今天,我出去,已有一位大队的领导干部也在我面前说,他的意思和群众反映的一样。你知道我们的领导干部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精力来关心你这样一个小人物?连他们也来关心你的事了,这种说明你确实已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了,再不改就真的为时晚矣了!” 第102章 第 102 章 5 自从有一个为了我的作文上我们家来的人以后,上我们家来的人就越来越多了,而且来的人还多是“权威人士”里面那些有头有脸的了。一听到有人上我们家来了的脚步声,我就头皮发憷,手臂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我无时不在提心弔胆的心理状态中。我觉得自己都爱上提心弔胆这种心理状态了,离开了它我都无法生存了。 说到为我的作文专门上我们家的“权威人士”里面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其中有两个特别有代表性。 一位是公社农机站的会计,张朝海。公社农机站是一个公社办的一个事业单位,农机站的干部,当然包括它的会计了,收入来自于生产队给工分,单位每个月补助几元钱,性质和民办教师差不多。这也就是说,张朝海也就是一个一般农民。他家离我们家不远,走路三五分钟就到了。他也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是我的同班同学。他的故事,我在我的一篇叫做《伟大遭遇之——张朝海》的小说里面还有专门的叙述。 还有一位是公社广播员,张天倦。我们沟被沟里人习惯分成“上沟”和“下沟”,我们家在“下沟”,张天倦是“上沟”人。公社广播员,顾名思义,做的就是每天定时开关广播,让全公社人民定时能够听到广播了解国家大事聆听来自上锋的声音的工作,也在广播上向全公社人民读文件、读领导的重要讲话、读通知,比方说,大队干部回公社开会的通知,各大队的公民办教师回中心校开会通知,公社中心校的学习校坝子今晚有露天电影欢迎广大群众前来观看的通知,等等。张天倦也不吃国家粮、不拿国家工资,报酬来自于生产队的定额工分,公社政府每个月补助他几元钱,也和我爹吃的民办教师这碗饭差不多。 张朝海和张天倦都是农民,用他们的话说就是都是披着“农皮”的,但由于他们从事的职业到底不是一般农民干得了和干得成的,又离公社政府那么近,用张天倦自己对群众的话说就是公社的一把手二把手、书记副书记他哪天不见个十回八回的,他们在我们沟里拥有的发言权,那还不是一般的“权威人士”可比的。 张朝海和张天倦知道我的事情后,专门上我们家来找爹谈我的作文。人一到,啥话不说,连爹叫坐也还没来得及,就直截了当进入正题,第一句话就是:“马上就要把他彻底、完全改变过来!连一天时间也不能给他了!”相对而言,不同的只是张朝海用的是恳切的、能深入人肺腑的语气,而张天倦则是毋庸置疑的、命令式的、居高临下的。他们提了不少具体的建议和意见,说得专横而独断,不容争辩,不同的只是张朝海像是完全为了我好、为了我们家好,而张天倦则像在传达上级的指示,传达皇帝的圣旨。这些具体的建议和意见里面有一个就是,首先取消我写作文的资格,不要再让我写作文了,连学都不要让我上了,关在家里天天抄报纸、抄文件,有一句话、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抄错了都要撕了重来,还要打,狠狠地往死里打,叫我真正尝到皮肉之痛,而最后达到的目的是让我再写作文时,一写出来的就全是报纸上的、文件上的,连一句话、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的差错也没有,想写一句话、一个字的我从前那种作文也不可能了,我自己就不可能了! 他们在爹面前一下子就成了老大哥的老大哥样子,把爹像是在当成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小儿子、小孙子进行训诫和开导,说爹也有这样那样的责任和错误云云,不同的只是张朝海更像一个慈祥温和的长辈,而张天倦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张天倦从未到我们家来过,他大概也不屑于上我们这样的人家。为我的作文的事来我们家了,连门都不进,坐也不坐,看也不看我一眼,更没要求要见见我,当面教导教导我啥的,开口就像是他是代表公社政府向我们家宣读判决书。爹对他那是尊敬有加,唯唯诺诺,他理也不理。他沖我爹叫道: 第190页 “你,不择手段也要把他改造过来!这是你当父亲的权力、义务和责任!摆在你面前的没有第二条路!我还只是偶然听到了他的作文中的几句话。可是,就这么几句话那性质也是相当恶劣和严重的了。它是我们的党、政府、领导干部,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绝对不允许的!我也算得上小半个政府里的人,小半个吃政府饭的人,凭我个人的那点认识也是,别说他写的所有那些那种性质的作文,就是我偶然听到他的作文中的那几句话,要是为公社政府的一位领导听到了,他也会被定罪,也应该定他的罪,连你当父亲的也脱不了干系。你还别说他年龄小。在大是大非的问题面前,没有什么年龄大年龄小的。国家对年龄小的也有少管所。所以,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绝对没有第二条路。我这些还不是啥子高调子,还不是代表公社政府,只是代表我个人!” 爹忙不迭连连说: “尊敬的天倦叔……我一定听你老的,我会不择手段的,你一万个放心……我从现在起叫他写的作文每篇都先给你老看……” 爹和他同龄,农村讲辈份,爹和他也是同辈人,爹却叫他叔,论辈份该叫他叔的不是爹而是我。 “别忙!先别给我看!给我看可以,但这以后再说!”广播员打断爹的话说,“你先要让他写得令你个人和我们这儿的当地群众人人都满意后再说!那时你不找我,我都会来找你!这也是我应尽的责任!” 爹以他在特定的情况下特有的那种温柔、细软如小女人的声音说: “那到时如果令你老满意了,你是不是可以把他的作文交给和你关系亲密的一位公社政府的主要领导看看,看是不是他也认为……” 直到我活到四十多岁,在写爹当年这么对广播员说时,我才想到爹这么说有可能在那一瞬间是动了有一天可以利用这位广播员让公社政府能够赏识我的写作才能的心思的,毕竟,他们需要“抬轿子”、“吹喇叭”的人,而这些人没有写作才能、不是“笔桿子”是不行的。 “我会的!”广播员一下打断他的话,“他写作文,本身也不只是为让你我这样的人或一般群众满意,如果只令你我这样的人和一般群众满意,那还什么也谈不上,只能说是一个起步。最终是为了让公社一级的领导干部满意,每一篇作文都要令公社一级的领导干部满意!最终我是要把他的作文交给我们公社政府的领导干部过目的,你还不要说是我的帮忙,它是我的责任。一定要说是帮忙,我也愿意帮这个忙。好,今天就说到这!” 广播员说着就离去了,爹跟在后边以那种特有的小女人声音送行: “你老慢走啊!我们就说定了,感谢你老一定要帮忙啊!” 张朝海本来就是我们家的常客。他回家走我们家门外是一条便道。一般是只要他经过我们家门口,他都会上我们家来坐坐。这是因为爹虽在落难,到底当过堂堂国家干部,不是一般人,现在干着民办教师的差事,也和他干的差事差不多,两人有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味道。不过,他老爱上我们家,主要是因为我。在我的作文闹出事端之前,我的所谓“聪明”、“智力发达”已得众人公认。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这就是他老上我们家的原因。每次来他都会以长辈的身份把我叫到他跟前,态度友好而亲切,夸我将来能够当上一个“小秘书”,然后就是有理有据、深入浅出地给我讲我将来只有去当一个“小秘书”,我要如何如何才能够成为一个“小秘书”,我如果成不了这样一个合格的“小秘书”,我的命运可能比其他哪个娃儿的命运还悲惨,等等。他说,一个合格的“小秘书”是啥样子呢?有一段流传很广,说起来我们这些人不该说它,但它的确说明了一个道理的顺口熘就把一个合格的“小秘书”该是啥样说得清楚而透彻,这个顺口熘就是“我是领导干部的狗,守在领导干部的大门口,领导叫我咬谁就咬谁,叫我咬几口就咬几口”。 我最后看出来的是,沟里人都说我只有当这样一个“小秘书”,爹更是不择手段地把它在我身上付诸实践,和张朝海老上我们家来对我和爹这样说有莫大的关系。 我因为“聪明”、“智力发达”的事情还在进行中,又出了我的作文震动了众人的这档子事情,张朝海更是专门上我们家来了好几趟。他说出的话和广播员说的如出一辙,只不过他说得平易近人,说得好像能够说到你心坎里去。他还把我的作文认真仔细看了好几篇。末了,他说,从此我写的作文不要再流传出去了,先交给他看后再说,他来给我把关。他说,他看了,觉得我有哪些问题,他不会外传,因为他是把我看成他的亲儿子的,比亲儿子还亲,他只会悄悄上我们家来给我指出,要我改正,等写到令他满意后再外传不迟,那时候也就不会有人攻击我了,大家都会喜欢我。他说他这是为了我好,为了我们一家人好,他与外人不同,他是真心关心我、爱护我的,把我当成比他的亲儿子还亲的,他对我只有关心和爱心,对他自个的亲儿子他都没有这样的关心和爱心。 当他对爹说到要对我进行不择手段的改造时,他说:“你一定要理解你爹,配合你爹。确实是对你只有这个办法,只是你有可能一时还不能理解。我给你爹说的是,要是换了你生在我屋里,是我的亲儿子,那我还会更加不择手段。我不把你看得比我的亲儿子还亲,我还不会要求你爹要对你不择手段。为啥呢?要是我有个儿子像你这样,我还会干脆把他除了,不得让他在这世上活人!” 爹对他感激涕零,几乎感动得要哭似的,成天在我面前左一个“你张朝海叔叔”、右一个“你张朝海叔叔”,开口是“只有张朝海叔叔才是好人”,闭口是“全部人当中都只有你朝海叔叔才是真正出于爱护、关心你对你讲那些道理”。张朝海上我们家来一次,就会像给他打了一针幸福剂,简直能够让他生活在想入非非、情意绵绵幻觉境界中,连女知青小彭终于成了我们家常客,给我们家增添了莫大的光彩都没有让他这样。他甚至对我说:“你现在有了一个依靠,一盏明灯,我也把他看成我们家的依靠,我们家的明灯!这个依靠,这盏明灯就是你张朝海叔叔!” 爹本来就是一个最容易毫无道理地陷入对某人某事的狂热崇拜之中的人。他没有根基,犹如浮萍,任意的一人一事都可能突然之间让他感觉到升到了云端,天堂的大门都给他打开了,或一下子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他对整个世界、整个生活、整个生命都只有绝望和疯狂。 第103章 第 103 章 6 为了我的作文,专门上我们家来的还有另外一种人。他们不像公社农机站小会计张朝海、公社广播员张天倦。张朝海、张天倦他们,虽是农民,却不能说是一般的农民,在一般农民眼中就比一般农民的身份高贵那么一点。他们也不像那位前农协会主席,虽然穷得叮噹响,当年却风光一时,在有生杀大权的农协会主席的宝座上呆过。他们甚至于不能说是沟里最大多数农民的一员,比方说,沟里大多数人家轮流请张书记宵夜,他们就不在这些请张书记宵夜的成员里,这只是因为他们还请不起张书记,他们想要找出一个凳子来请人坐也找不出来,从来没有人上他们家,张书记们、大队干部们就更不会上他们家了,这只是因为看他们那住的、吃的、用的,哪个上他们家都会觉得掉身份。我们沟有人穷得一家人住山洞,住集体的牛圈房,他们也就还不至于到这程度而已。在沟里,没有注意他们,大多数人看见他们看也不会看一眼,招唿也不会打一个,他们也从来不敢主动和人打招唿。 第191页 这种人相继到我们家来了三个,都是“上沟”人。我看见他们,首先震惊的就是他们在我们沟里存在着,我们沟里确实有像他们这样一群人的存在,他们不仅确实存在,还终于敢上别人家里走一走、坐一坐、看一看。 第一个上我们家来的,是我们一家人在吃晌午饭的时候,他径直走进屋来,谁也不看,也不说话。这时期,我们吃饭的屋和另一间屋是通的,中间没有隔开,他在我们这两间屋里大走一圈,把屋顶、墙壁环顾一遍,哈哈大笑一声就离去了。如果不是一家人都眼睁睁地看见了,还会当他是个幽灵是个梦。 第二人也和第一个类似,也是我们快吃晌午的时辰来的,同样是谁也不看,不说话、不吭声,一家人好像都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坐在那里,有些紧张,笨拙地翘着二郎腿,笨拙地卷着一袋旱菸,看上去让人疑心他是平生第一次卷旱菸,他本是连旱菸也抽不起的,他就是为了上我们家来特地向人借了旱菸,以在我们家人面前装模作样,摆出派头来。他一脸笑咪咪的,但也笑得不自然,是强迫出来的、装出来的。看得出来,他极力要做出的样子就是他在我们家里那不是在哪个人的家里,而是在公共场所,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家已经今非昔比,他对我们家是有权力的,自由的,想怎样就怎样的。我们只能由他坐在那里,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们一家人都好像没人知道。 第三个人没有进屋,在我们的房子外前后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从晌午放工他就来了,到我们家开晌午饭了他都还没有走。他也谁也不看,谁也不理,我们院子里一直有两三个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他看什么,欣赏着他正干的事,他对这几个人也当没有看见。他一边转圈一边把我们的房的墙从上盯到下,用一种像是要把我们房子的墙看穿的目光,他还不时停下来,死死地把一面墙盯着,就像要把这面墙永生永世地刻在他的脑海里,进了坟墓了他都不会忘掉。不过,他又像是并非在盯我们家的墙什么的,而是在盯我们家的一种抽象的东西,他要用他的眼睛把这种东西给挖出来大白于天下。 这三个人都特地把他们在大年三十初一才拿出来穿一穿的衣服穿在了身上,衣服下摆下是一圈从里面掉出来的褴褛衣衫的破衣片。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岁的孩子也看得出来这三个人上我们家来到底是为什么,大家都心照不宣。不知是何故,这三个人比张朝海、张天倦那样的人上我们家还令我寒憷。那个在绕着我们家转圈的,我在学习屋就看见他好几次,他每转到我的窗子前都会停下来如要把我的窗子看燃起来似的把窗子盯着,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更没有看见我,他似是要用他的眼睛把我们家一种见不得天日的东西挖出来公诸于众。在饭桌子上,一家人默默地吃着饭,妈突然对爹小声狠狠地、恶恶地说:“那个人都还没有走,还在转圈圈!”妈话一落口,一种无法言喻的恶寒袭击了我。这一瞬间,我感到我们家消失了,我们一家人都消失了,我也消失了,只有一个梦魇,这个梦魇就是那个绕着我们家转圈圈的人。 我听见爹在骂道:“□□的,还有这种人再来就去给我撵!”但是,妈,还有两兄弟,都是一副我们家做了大亏心事的样子。罪孽笼罩着我们家。 我受到的是地毯似的轰炸。我的颅骨、我的大脑皮层,一天比一天紧而冷。亲戚们也闻讯赶来了。这是一个交通不发达、通讯不发达的时代,但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们的亲戚都已经知道我的作文如何如何了,可见我的作文如何如何了造成的反响和影响。亲戚们一来就说是特地为我的作文赶来的,他们把手头什么样什么样的事情都放下了。他们也都说我的作文可把他们吓坏了。他们全都离不了这样说:“你一定得从现在起彻底、完全改变自己了!硬是要把自己换一个人了!”、“娃儿啦,这可是你的头等大事呀!从古到今,像你这样的都会把自己和一家人都害了呀!”我那两位我们家修房子没有她们的全力相助就修不起来的姑姑,都说她们听说我的作文后觉都睡不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天不亮就赶来了。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妈娘家的亲戚竟然也来人了,也一来就说是为我的作文特地赶来的。在我们沟里人眼中,妈是典型的外乡人,她娘家距我们家是很远的,但妈娘家来的人声称他还就是听说了我的作文如何如何而特地赶来的。这位妈娘家来的亲戚说,我二舅赶一个黑市,碰到了我们沟里的人,我们沟的人把我的作文的事情告诉我二舅了,我二舅告诉了妈娘家的所有亲戚,妈娘家的所有亲戚都急坏了,但因路途遥远,没法都来,只能派一个人来,加上他们认为他有文化,他们就派他来了,他是代表妈娘家的所有亲戚的,他们全都在家里翘首盼着他能给他们带个满意的结果回去。 所有的这些亲戚都众口一词地说: “你有写作才能,这是大好事,搞好了将来当个领导干部的秘书啥的,那会叫我们这些穷亲戚都沾光,我们高兴都还来不及。但是,你若还照现在这样写下去,不把自己完全改变过来,不紧跟政治,不照大家、群众、我们教你的一五一十地去做,那大好事就一定会变成大坏事——还不是一般的大坏事,而是对你们家比天还大的坏事!是天都会塌下来的大坏事!到时候你不仅会害了你自己,害了你一家人,搞不好甚至会叫你一家人家破人亡,还会连累我们这些穷亲戚,叫我们也背黑锅!这可不是说来吓你的,像写你这些文章的人,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下场。所以,不管是为了你、你们家,还是我们这些穷亲戚,我们也不会对你坐视不管,你要改也得改,不改也得改!” “你知道像写你这样的作文,那犯的啥子罪吗?犯上罪!是比烧杀□□都还要大的罪,比起来,烧杀□□根本就不是罪!你想想,你才这么点大,就犯下了比烧杀□□还大的罪,你还不悬崖勒马,把自己彻底、完全改变过来,你将来会是个啥结果吗?你又会让你一家人是啥结果吗?你不会连我们这些穷亲戚也连累吗?你想想,我们这些穷亲戚有啥子过啥子错,你应该连累我们吗?” 他们对我除了没动手打外,几乎什么都说了,什么做了。我有一种我的作文已经在全天下都引起了爆炸,对全天下人、全世界的人我都绝对在劫难逃的感觉。 穷是穷,富是富,穷和富泾渭分明,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我们家修房子没有她们可能还真修不起来的两位姑姑肯帮我们,完全感觉得到,除了亲情外,和他们的家境都和我们家差不多,至少,家里没有“国家干部”或“国家工人”是有关的。我还有一位姑姑,她男人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工人”,完全感觉得到,就因为这个,她和我们家几乎形同路人,她回娘家来看看爷爷啥的,最多看见爹时叫一声哥,上我们家来也不来,而爹呢,对她的招唿最多爱理不理地唔一声,有一回,她和姑父来给爷爷拜年,我听见妈说:“要不要我们也请他们一顿?”爹暴怒地吼道:“你还要干啥!”其实,我这位姑姑相当不容易,据我成年后得知的,她嫁过去时婆家连一间半间房子也没有,婚房在半间小阁楼上,婚床是搭的地铺子,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她丈夫才背井离乡去当国家工人,说是那时候就没有人愿意离乡去当国家工人,去当国家工人的不是穷得没法过的就是受众人排挤在村里混不下去的,哪晓得世事变化无常,若干年过后,国家工人相对农民,竟成了高高在上享受国家特权的一种人,仅次于“国家干部”。姑父在外为养家餬口奔生活的最初几年,姑姑在他们村里孤弱无依,不得不长期委身于当上了革委会一个小头头的无赖,这才把日子过了下来,后来,姑父发达了,每年回来大请大队干部,上下打点,也把房子修了,那个霸占我姑姑多年的无赖也落魄了,不必再理他了,她一家人才在村里有了身份和地位,有了立足之地,不再被人欺负。 第192页 这一回,就为我的作文,我的这位姑姑和姑父,特地赶来了,一来就大模大样闯进我的学习屋里,对我大肆训诫。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可从未踏进我们家半步,这是第一次,却是这样直闯进来。姑父唾沫横飞地向我如吼叫一般地说,他可是三代贫农出身,是上上下下都承认和喜欢的好百姓和顺民,他在单位里素来受领导的喜欢和重视,将来说不定还有入党提干的希望,可是,在亲戚中出了我这么一个写那样的作文的人,我不趁年纪还小马上全面彻底地改正过来,叫我自己完全换一个人,那就会连累他们、害了他们,叫他单位的领导知道了,他没脸见人不说还党也入不成了干也提不成了,搞不好还会弄个遣送回老家务农,就像我爹一样。 姑父对我又吼又叫之后,姑姑温和地对我说: “娃儿,我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你可不能因你们家现在穷就破罐子破摔。穷是可以改变的嘛,你说是不是?穷也是上辈人的,你爹妈的,你可不能把自己和他们放在一块儿看。你这么聪明,只要懂事,听得进我们和大家的话,将来你是会有前途的,不会像你爹妈那样。就拿我们来说,只要你把你姑父说的话听进去了,硬是叫自己换一个人了,我们也就会把你当亲儿子看待,你姑父将来入了党、当了官,他就不会忘掉你,会想办法给你谋条出路。再说,像你这样出身的娃儿,不靠有点办法的亲戚靠谁呢?不是其他的啥都靠不上吗?但是,若果你不懂事,听不进去我们的好话,硬要照你现在这个样下去,你就会把你姑父也连累了,他入不了党、当不成官你也得不到啥好处,最多也就只有像你爹妈那样活一辈子。” 姑父接过话道: “你可要把我们和你看成一家人,真是一家人,真是一条船上的!” 第104章 第 104 章 7 在外面的人对我进行这种地毯似的期间,有一天,爹走进我的学习屋,对我说: “从今天起,你再不能让她踏进你的屋一步了,更不能让她再索要你的作文了,你也再不能为她专门写一篇作文了。就是她绝不会给你张扬,你也不能给她写了。你现在马上就要做到。 “我这不是说她不是一遍好心,不是一个好人。她从没在别人面前人云亦云发表过半句关于你的作文的看法,从没参与外边任何一句对你的议论,别人想和她说你的啥子她还会马上躲开,连在我面前她都从没有说过一句啥子。这说明,她的确对你是真心诚意的,所有人当中只她对你才是真心城意的,真对你好的。 “但是,她这样反而更是在害你,真在害你。你一定要明白,再不省悟就迟了。这是因为她算什么呢?她也是一个弱者,和你一样,到头来她不和大家和群众保持一致,连她自己都会毁灭。一个再真心关心你、爱你的人,在你会连累他把他也拖下水的时候,他就不会顾你了,自己去逃生了。这是普遍的规律,从来没有一个例外。所以,最后她还是会站在大家和群众这一边的。 “再说,一个人若有一个人真在关心他、爱他、尊重他、赏识他,这个人的眼睛就会被蒙住,看不见外边的大世界中的真相,而又只有外边的大世界中的真相才是真相,那小世界是永远朝不保夕的,迟早要被外边大世界的真相打得稀巴烂。所以,她对你好,真心好,本身就是在拖你下水,而见你下水了她又会起来逃跑,站到那反对你的人那一边去。人都是自私的,首先考虑的都是自己个人的利益。我说的这些都是普遍规律,没有一个例外。 “另外,她对你好,尊重你,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也会因你而有危险时,她在外人面前就不会和大家一样,而她还以为这是在保护你、尊重你。岂知别人谁不知道你们的关系特殊?不知她一天三次进你这屋?这样,别人也会讨厌她、恶恨她、嫉妒她,把她与大家不一样、不保持一致的过错算到你头上,要加倍从你身上索回。不管怎样,只要她在这种时候,也就是你目前所处的情况下,对你的态度和众人、大家是不一样的,也都反而不是在保护你,而是更在把你突击出来!娃儿,我已经给说了几千几万遍了,只要你在众人中突出出来了,众人就会枪打出头鸟,你的末日也就到了! “所以,就我上面给你说的,你要牢记一条原则,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那些对我们坏的人,我们反而要认为他们是在对我们好,那些对我们好的人,尤其是真心对我们好的,我们反而要认为他们是在对我们坏,我们真应该提防的就是这种人,我们甚至于应该把他们当成我们的敌人,对我们坏的人我们倒应该把他们当成我们的朋友和恩人! “你知道我所说的那个真心在对你好的她是谁,我要看到你从今天开始就不能再和她有一点关系了!目前看来,这比你马上就全面改变你的作文还要重要,可以说是你的头等大事。她是最坏的!我发现你已陷入太深了!在这方面我也有责任,没有及早提醒你。不过现在还来得及,还不算晚!” 他所说的“她”当然就是女知青小彭了。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直截了当,我的脸腾地红了。我所为就是要让自己“凝固”,“凝固”成岩石和冰,“凝固”成我的心跳无限接近于无,鼻息无限接近于无,我认为这是我的必由之路,没想到爹这么一席话就让我心跳不已,脸红了又红。我真为自己感到无比的羞愧。 当然,我不可能像爹所说的这样对小彭。就算我认为爹说的实在是在理不过,我也还是个孩子,不可能像成人那样做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情。而且,在我和小彭的关系上,我是被动的,我们的关系继不继续下去,主动权实在是在她手里。不过,由于爹突然来这么一席话让使我那么尴尬,再加上我也是必须和他们玩游戏的,在我的理解和想像中,我就必须整个是一个“游戏”,我必须做到和应该做到的结果就是,最终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剩下,只有一个至善至美也至诚的“游戏”被托给宇宙和超宇宙的注视,所以,我决定写几篇看起来像是我已经把他们的教导记心间了的作文,再突然写出我“本性不改,还在变本加厉”的作文。 我写了几篇好像是听了他们的话的作文,跟着就又冒出一篇完全又回到我老路上去了作文。我是要以此向爹表明,不管我和小彭的关系如何,我也不是为了她而像那样写作文的。至少真正的原因不是为了她,我必须像那样写作文,只因为我必须像那样写作文本身。只因为我是不存在的,我只不过是一个无形无状的空洞,透过这个空洞可以看到世界之外的景象,我的作文只不过是从这个空洞吹进来的一缕世界之外的风。只要这个空洞存在,就一定会有这样的风,这是绝对不可能为任何人,包括我自己的意志所转移的。 我写了几篇像是已经改变过来了作文,爹大喜过望,连忙把它拿去给张朝海和公社广播员张天倦看了。我只感觉到爹这样做无非是在把我往地狱里送,不管我的作文本身如何那都是这样的。只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能是我的事情的旁观者。公社广播员张天倦带给爹的话也是,我的作文仍然有问题,只是他个人认为比先前有所进步,还远不配送到公社干部的手里让公社干部过目,对我的改造应该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云云。我想到的是,广播员张天倦也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我本来就是地狱里的一块石头,有那么容易就有所进步了吗?我为我是地狱里的一块石头而感到罪孽深重,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不下到十八层地狱里去受尽惩罚,我不会放过自己。如果我是那么容易改造过来的,我也不会感到自己这样罪孽深重了,非要下到地狱的最深处了,尽管我相信我还远没有在这个深处,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是人间最温馨美好的游戏。 第193页 我突然又冒出一篇“本性不改,甚至还变本加厉”的作文,我“写□□文章”的说法就公开化了,人人挂在嘴上了。没人上我们家来了,却到处都在说我写□□文章。 一出门,孩子们看见我,就肆无忌惮地喊: “张小禹,写□□文章!张小禹,写□□文章!张小禹,写□□文章!” 一到外面,我就如履薄冰,而他们却越发肆无忌惮地叫喊。在这些孩子们身边,出现了小伙子、大姑娘的身影,看得出来他们在怂恿、教唆,他们那样子表明他们实在是刺激、兴奋得很。这把我的恐惧一下提升了好几倍。当年,我才几岁,老沉迷地我那些“我们是如何看见世界的?”、“物体是处于我们意识之内还是意识之外,在我们的之内那就在我们脑中吗?”等等实验之中,我就受到在成人的怂恿教唆下的孩子们用石头、土块之类的攻打,看他们已经聚集起来了,已经在形成那种阵势了,我想这一次他们又会那样攻打我了。我实在是怕得要死。 这时期,还不像高考恢復以后那样除了上学不能出门半步,有时候我还能走出去和孩子们玩一玩,至少是在他们中间站一会。在我的作文开始被他们喊成是“□□文章”时,有一天黄昏,我为出去透透气和在孩子们中间站一站,还没有走到孩子们跟前,他们就全都一齐向我逼过来了,一个个做出如狼似虎的样子,嘴里发出怪叫。我还没有醒悟过来,一位有十五六岁了的半大姑娘,我们邻院的小芳,就兴奋得声音都嘶哑了地怪叫道: “打呀你们可以打他呀!他写□□文章!” 这群孩子,包括那个半大的姑娘小芳,都是我们院子和邻院里的,是和我一起玩到大的伙伴了。几个大点的孩子一听小芳一叫,立刻更加亢奋,迅速向我包抄过来,几个小点的孩子,已经飞跑去捡石头、土块一类的东西了,其情景就和后来我带领全村的孩子攻打秦老师和她的妹妹,大孩子负责前线的攻打,小孩子负责搬运“枪枝弹药”如出一辙,也是那般迅速和高效率,转眼之间,几个大孩子手里就是满满的石头、土块了,他们的脚边也已经是堆成小山一般的石头和土块了!一切比电影里放映的镜头还快,说着石头、土块就真的向我飞来了。大多数石头、土块落在我脚边,但有的还是打在我身上了。那种恐惧是无法言喻的,可是,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的却还有极度的自尊,自尊和我为自己设定的当一切为虚无的“原则”,使我不能容忍自己逃走,还要当他们不算一回事地继续向前走去。 “嘿,他□□的还敢往前走!不要怕,加劲砸!不要错过机会!” 小芳阴毒、兴奋地叫着,声音不高,却是有着魔鬼般的煽动力。这群我过去天天在一起玩的伙伴狂笑着,和怂恿他们的小芳的模样一样奇形怪状,如果我把这一切写进作文里,我定要写“连神都要惊嘆了”。无疑是有一块石头或土块砸在我的额头上了,那里顿时痛如刀刺,而且那么迅速地起了一个大包,因为这个大包让我感到那里越来越沉重。对我来说这实在是太丢人,太出丑了。极度的恐惧、极度的自尊心、极度的屈辱感、极度的对他们的轻蔑、极度的虚弱和无能感、还有对如果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就什么完了的恐惧和罪过感,交织在一起,它们互相强化,都如火箭般在我身心里向上窜升,使我如坠炼狱之中,眼前不是攻打我的人们,而是身心里这几股势力互相撕杀的刀光剑影。我已昏了头了,又向前走了一步。 “嘿哟,□□的□□分子还不投降,拿这个去打他!” 半大姑娘小芳已经从最近的一户从人家拖来了一根又长又粗的大黄荆棒做的使牛棒,交到了最大的一个男孩子手里。这个男孩子与我哥的年龄一般大小。他接过使牛棒就冲上来向我横扫过来,空气中响着嗖嗖的声音,我手上顿时就挨了两下,留下两道血印子,痛得火辣辣的。我感觉到自己是真正领受到了什么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厉害了。眼前是一片狂形怪状的晶亮、尖利、刺目、叫喊的闪耀。我看着的是这片闪耀而非他们。我感觉到我脸上又挨了两下。 我瓦解了,偃旗息鼓了,不然,我只会丢更大的丑。我转身回家了,那向家走去的每一步都比上刑台还艰难。我觉得他们都在以胜利者之姿嘲笑我,从后面看见了我全面的秘密,而所有这秘密都在被他们嘲笑。这实在是无法咽下去的耻辱。但我不得不咽下去,回到家里都还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我敢肯定,人绝对不是一种一次两次就会承认自己失败的动物。这天,吃过午饭后,我又出去了。我通常是这个时候出去走一走,到伙伴中间站一站,到爹喊我回去干活或学习、练字的时候就回去干活或学习、练字。这回还有哥哥在场,我们一群孩子站在一个大坎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说什么。也许是因为有哥哥在场,他以前保护过我,我的意识完全麻痹了,竟站到最前边去了,整个身子暴露给大坎下的深沟。突然,我的后背被人勐地一推,我差点就掉下去了。在头晕目眩身子倒向沟里的那一剎那,我看见的深沟是那样阴森恐怖,还恶魔般地向我哈来一口冷气,后来我在作文里写这一感受,我这样写道:“在他倒向深沟的一瞬间,他感到深沟恶魔般地向他哈来的一口冷气,让他的五脏六肺都异质了!”横生的力气叫我站稳了,那股扫荡了我身心的恶魔般的冷气顿时也就转变成了恼怒,转身就要找推我的人算帐。推我的人就站在我身后,毫不畏惧地怪笑着看着我,理直气壮地说: “你写□□文章!” 我一下就焉了,回头站了一下就默然回家了。 我不再出门了。但是,我得背着书包上学。这天早上,我刚出门走了还不到十来步,就见我院子里我平时叫他海儿爸的,他是蒙婆婆的大儿子,二十几岁了,还没有讨到老婆,力大如牛,模样有点不对劲地横在路上,看上去与平时判若两人。他正值青春期,精力过剩,我们生产队的田全由他一个人包了耕,一耕下来要挣好多工分。时下正是耕田的季节,他手里拿着一根又长又粗的使牛棒,小芳当初打我的使牛棒就是从他家里拖来的。我已经意识到不对头了,但我的“原则”本来就是不能容许自己多想这种事情,没人知道“不想”——让我的脑子永远空空如也、空得就像蓝天大海、空得就像太虚就是我追求的目标,我相信只有这样我才能实现我最高最真实的本性,所以,我当完全没看见他要干什么地要从他身边走过去。他露出一副吃人的兇相,瞪着一眼睛,立刻让我想到他在人们说他“性子来了”时打得牛满田飞跑时的样子。我看到的这双眼睛是血红的、兇残的,它却没有看见我是谁,只看见我是他面前的一头牛。恐惧的黑暗攥住了我。他咬牙切齿地命令道: “写□□文章的,不准你走这条路!给老子走另外一条路!” 我除了恐惧,还震惊,震惊他就把我看成一头牛。而我不是一头牛,也不能容忍自己在他面前做一头牛,所以,我放弃“原则”不顾一切地向他冲去,企图抢到时间上的优势从他身边冲过去。说我放弃“原则”是说我给自己定的“原则”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当自己和一切是虚无或什么也不是,而这样做显然就不能说是在把自己和对方当虚无了。 第194页 他吭都没吭一声就嗖的一声一使牛棒打过来了。他是使尽了全身力气的,就跟打他手下那些可怜的牛一样。我手背上顿时就是一道巨大的血印,比上次挨邻院小芳拖来的使牛棒留下的血印大多了。 他继续挥着使牛棒横扫着路面向我逼来,我节节后退。我已经不是怕挨打的痛了,而是我挨了打该怎么办,该如何挽回我的自尊。我节节后退,却还是没有听他的去走另一条路的样子。他低沉而兇狠地叫道: “嘿,□□的写□□文章的杂种还敢不听老子的!” 他挥着使牛棒向我横扫而来,逼我后退,让使牛棒的稍头每一下都准确无误地扫到了我的手背,每一下都让我的手背有如刀锋划过的疼痛。我把手背藏到后背去,他就挥着使牛棒直接向我脸上扫来,使牛棒的稍头每一下也能准确无误地扫到我脸上,不多不少地接触到我的脸,我怎么躲他都能做到这个,既不是狠狠给我脸一棒,又是每一下都能让我尝到脸如刀锋划过的滋味。我想我脸上已经写上好几道红印了。我到底该到哪去洗掉这个耻辱,如何洗掉这个耻辱。我内心充满了惨烈的思想斗争,既不能做到放弃,又无法像一头兇勐强大的野兽向他勐扑过去,一下子就把他制服了。 他看我还要和他对峙,突然变了脸,低沉地叫了一声,快速向前沖了一步,挥圆了使牛棒向我拦腰噼来。以他的力气,这一棒要是真打到了我腰上,就是让我当即丧命都不是什么不可想像的事情。逃生的本能使我跳进旁边那片林子,它就是我的学习屋后面的那片林子,逃走了,从另一条路去上学了。一路上我内里翻江倒海,有无数的野兽在把我五脏六肺和我的灵魂撕咬。一会儿,我平静下来了,如一个气球一样瘪了,看到我里面的一切全都堆到外面来了,山、田野、树木、房舍、天空、云朵,一切和一切,都是我的问题,我的难题,我的困境,阴沉沉、黑压压地堆满了世界,如果让我把这一感受写进作文里,我一定会这么写:“它们堆满了世界、占据了世界、代替了世界,什么都没有了,山没有了、田野没有了、房舍没有了、天空没有了、人没有了,人更没有了,只有我阴沉、黑暗、丑恶、沉重的难题和困境,我不知道是哭,是喊,是沉默。我该怎么办,我何去何从。” 上学,我都是按时出门、按时到校的,而爹因为要干家务,通常是很晚才到校,所以,经常是当我走在上学的路上时,爹还在家里。可能是由于他们不必害怕在这个时候对我做什么被我们家大人看见了,所以,在上学的一路上我都是不轻松的。 爹教的学生,当然也是我的同学了,一直相对说来对我要客气点。但是,现在,我走到上学的路上,他们也都成群结队地走在上学的路上,看见我了,也都齐声高喊: “张小禹,写□□文章!张小禹,写□□文章!张小禹,写□□文章!” 孩子们的情形还要好一点,最难对付的是大人们。几乎是每遇到一个大人,主要是男人,他们都要对我动手动脚,比方说,走他们面前过,他们用胳膊肘顶我,看起来他们没有做出多大的动作,却使上了那样大的力气,顶得我感到我的肋骨都断了。 我是不能容忍自己对他们採取躲、逃、闪等等一切的。对于我来说,我必须做到的就是好像他们根本就不存在,说我对他们恐惧,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就像我不可能恐惧任何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我不可能恐惧他们,也不可能提防他们,更不可能对他们有躲、逃或向谁求助之类的行为和动机,总之,一切机灵的、灵巧的、变通的都是不可能的、不能允许的。这也包括我反击他们,报復他们等等,也是不可能和不允许的。在我的理解和想像中,路只有一条,它是笔直的,我永远笔直地、匀速地、平静地、目空一切地走在这条路上,对此若有半点偏离,我都会坠入万劫不復的深渊,那是我想都不敢想一下的,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 我已经有在海儿爸那里的失败了,还有在邻院那个半大姑娘小芳的黄荆棒面前的失败,这就是对在那条笔直的路上笔直的行走的偏离。这和这种偏离是不是被迫的是无关的,偏离就是偏离,没有被迫不被迫。我只对这种偏离怕得发抖,也只有这种偏离对我才是生死攸关的。但是,在上学的一路上,我却不得不面对一次又一次的这样的偏离。 你看,又一个大男人像一座山一样出现在前边的路上了,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不会放过我了,我身上抖起来了,只因为到时候我又被迫有那种偏离了。我虽然抖着,却像是完全没有他的存在地走我的路,走到他跟前了,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只要我做出好像知道他的厉害、我比他“矮”半截的样子,他就会放过我了。我当然不可能这样做,因为这就是那种偏离。但我知道我不做这个偏离就可能有更大的偏离,所以,我抖着,我的恐惧和绝望是没法形容的。果然,看得出来,他就因为看我没把他放在眼里而决心更坚定了,几步走过来用肘子勐地对我一顶,他用力那样大,我一下就是滚进旁边的沟里去了,把种在沟塄边的庄稼都压倒了一大遍。这就是那种偏离,那种耻辱和失败,我唯一能庆幸的是,我滚下去了没有摔个四仰八叉,而是让自己保证了没摔个四仰八叉时就端端站着了。可是,下一次呢?下一次我能保证不摔个四仰八叉吗?我的身子抖着,灵魂抖着。把我推下沟的人没有对我做更多的什么,走了。我却在沟里站了好一阵,调整好了自己,以好像不过是自己自愿下沟去干了件什么事儿、我根本就没有过也不可能有那种偏离的样子爬上沟来。我不能容忍让别人看到我失败了就有失败的样子。失败是不允许的,失败了就有失败的样子就更不允许了。这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对那种偏离的纠正和挽回。 在学校,爹无疑是看到了我身上的泥土,更有我脸上和手背上那种被黄荆棒扫出的红印,这些红印子现在更是痛得火辣辣的,还感觉到它里面在跳动不已,连同学们也都拿眼睛看我的脸和手背。我发抖,也因为这也是我的一个难关。我不能让爹注意到这些事情,不能让他关心,我也不能接受他的关心。只有一件事情才是我必须做到和应该做到的,那就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可能发生,这是从来的和永远的、绝对的。不然,就是那种偏离。所以,当我意识到爹已经注意到了我脸上和手上的伤时,我用那样一种平静地眼神看着他,他咬咬牙,想说什么都没说什么了。 在路上,如果说我碰到过有所不同的,那就是我遇到过一老奶奶,拄着拐杖立在那里,显然就为等我,一脸苍凉和怜悯的神情,看到了我,踉踉跄跄跑过来,一把拉住我,低下头来低声叫道: “娃儿呀娃儿呀,你是咋个在活人的呀!你还这么小,咋个就把自己活成这个样子,叫一沟人都说你不是个好东西?你咋个就不想想你二天咋个做呀?啥都不说,二天还会有哪个大姑娘嫁给你,叫你成起一家人?” 第195页 我会为了有大姑娘嫁给我而改变我自己,在几岁十岁又是那么一种性格的我听来当然没有比这更荒诞的了,我至少要过了三四十岁,可能才会意识到老奶奶所说的有多么实在和深刻。 第105章 第 105 章 8 对我的作文是□□文章的讨论,在人们中间已经是公开化的、集中性的和群体性的了。他们选择的地点当然是茶壶嘴了,他们讨论的时间一般是在傍晚收工之后到天黑之前,这和不论什么事情引起了他们群体性的关注和兴趣是一致的。一天比一天,聚集在茶壶嘴讨论我的作文的□□性质的人是越来越多,讨论的气氛越来越浓烈,人人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措词和论断也越来越色彩强烈。 在这种讨论发展到一定程度时,有一个人的一把火,把它推向了一个高潮。这个人就是张芝阳。 这天,放午学后,我刚走到茶壶嘴,他就把我拦住了。很显然,他早就有意识有目的地在这里等着了。他说他要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大哥哥的身份、毕竟比我多读了几天书和多活了几天人的身份和过来人的身份,和我好好谈谈。我垂头立在他面前,他就开始了他的谈谈。说是谈谈,当然只是他说我听,只是他对我的居高临下的教育。他这一教育就说了很长时间,在我的感觉中至少有几千年那么长,他说的话足以让我们沟从此只有他的话语,其他一切,包括人都没有容身之地了。实际的时间应该也有两三个钟头。读书是半工半读,下午我们是不上课不上学的,上级的要求是我们每天下午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放午学的时候就是人们收中午工的时候,收了中午工到人们出下午工之间是人们做午饭的时间、吃午饭的时间、吃了午饭还要休息一会的时间,这段时间在我的印象中一直都是一天中最长的一段时间。张芝阳就把我教育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从他把我拦住起到队长都在喊出工了,人们也都扛着锄头三三两两走出来了,他都一直不停地对我说和说,到都有闲人聚过来围着我们,他才放我走。 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他从古讲到今,从国际讲到国内,从天下讲到地下,从中央讲到地方,从高屋建瓴的理论讲到具体入微的实际和实践。他有时声音很高,让附近的人家都听得见,有时声音又得低,说的是那些他说只有小声说、私下对我说的话。我们站的地方是沟里最显眼和开阔的地方,半条沟的人都看得见我们。不用说,半条沟的人不仅都看见了我们,一直看着我们,也知道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张芝阳对我说的是什么。沟里静静的,没有闲人来围在我们身边,我们家没人出来喊我回去,他家也没人出来喊他回去该吃饭了。毫无疑问,张芝阳从长这么大,高中毕业回家务农混了这么多年,也从没有能够对谁说这么多的话,说得这么全面、彻底,把他是我们沟里的大才子、大秀才、大知识分子的水平和见识这样完全地发挥了出来。 我如一根石柱一样动也不动地立在他面前听。一种冰冷的恐惧在我心里迴旋,如一打毒蛇在我身体里爬来爬去。这种恐惧就是,如果他这样对我讲了,我都还听不进去,还不改正过来,对于沟里人,我的性质就可以升一级了,而不用说,不管他说什么,我都是不可能听进去的,不管我为我不可能听进去、不可能如他们所说的改正过来而多么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也正因为我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就算他真的对我说上几千年,我都不会不就这样如石柱一样动也不动地听他说。沟里静静的,但一沟人都在关注着他和我的这次谈话,更会关注这次谈话过后我的情况的变化。 他终于说完了,请我给他写一篇作文,写好后他来拿,拿去认真看,他希望他能够从这篇作文里看到我已经有所改变了。过了两天,我把他请我给他写的作文写好了,他也来拿去了。但是,他几乎立即就到茶壶嘴去向人们高声宣读并逐字逐句地分析了我的作文,向人们断言他把我教育了几个钟头,从理论到实际、从物质层面到精神层面,从古到今、从歷史到现实、从国际到国内他都详尽全面、深入浅出地给我讲了,以我的聪明,我是绝对不可能听不懂的,但是,我这篇作文却在我原有的那一套上更进一步了,完全看得出来,我写这篇文章甚至可以说多少是在有意识有目的地嘲笑他对我那几个钟头内讲的。 经张芝阳这么一弄,沟里人对我的作文是□□文章的议论、分析、口诛“舌”伐,果然出现了一个新高潮。一时间,在沟里,出现了后来张芝阳考上大学后、“我不认识的姑娘”的丑闻传来后出现的那种盛况,茶壶嘴每天除了傍晚,还有早上收工后、中午出工前,都是黑压压的人群的群情激愤地讨论我的作文的情景。虽然大多数时候我每天就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时才在外面,但是,就是仅在这点时间里我看到的也可以想像,沟里所有人家的饭桌上,每一个院子里,每一个田边地头,只要那里有人,就都在谈论我的作文,口诛“舌”伐我的作文,不时有他们的话语的碎片飞向我,那些遣词、造字、断言,就像孩子们砸向我、我后来带领的孩子们砸向秦老师和她的妹妹的石块和土块一样地飞向我。 一天,我从茶壶嘴经过,听到一位“权威人士”在边宣读我的作文边说: “‘每一粒沙子都是一个世界’,这句话明显就是在否定我们的社会主义世界,是说我们的社会主义世界不是世界,要沙粒才是世界!” “你们听,这里还有一句,‘狂风中奔跑着万千世界’!意思是他是狂风,要横扫我们的社会主义世界,建立他个人的万千世界!” “天啦天啦!□□的那么小就这么坏这么大胆啦,哪儿见过呀!” 不只是对我的新作文,我以前写的作文他们也全都翻出来了,逐字逐句地分析。我见过这样的情景,他们好像被一句难住了,反覆琢磨、反覆推敲,大家转着手看这句话,都发表自己的意见,最后综合大家的意见看哪一个说到了点子上。只不过,不管他们怎么弄,结果都是我的作文句句都是有□□用意的,字字都是在攻击社会主义。我听见他们有人这样说:“□□的杂种,他竟能把他的□□思想藏得这样深!” 一次,我过茶壶嘴,从他们黑压压的一大堆脑袋下传出一个声音: “你们看这个标点!在这儿用这个标点都有他的含义,是他有意识有目的地深化他反社会主义、反我们的世界的思想!” 他们似乎只会说“社会主义”、“我们的世界”这几个词,但他们就靠这么几个词就掌握了对我的绝对的话语霸权。 他们对我的断言、批判,他们的口诛“舌”伐,说起来不过是语言,伤不到我的肉体的一根毫毛,然而,我却不能不面对,他们这些东西对我的伤害并不亚于我的肉体受到了刀枪的伤害,这些伤害全都是有形的、真实的、深入的,全都是真正在那儿流血的,全都是让我不得不看着,看着就不得不发抖的。我一看到他们,一听到他们又在议论我的作文,做出它们是□□的和反社会主义的断言,出现在我眼前的幻象就是,我全身都是伤口,肉都翻出来了,骨头都现出来了,但他们还在向这些伤口投进□□来,我不敢碰这些伤口,只敢抖着,所有这些伤口都在抖着,因为这些伤口都太可怕了。 第196页 一次,在茶壶嘴,我看见公社广播员张天倦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残酷地、斩钉截铁说: “一个小学生竟然每篇作文都在有意识、有目的地攻击社会主义,攻击党,我认为你们广大群众不能坐视不管了!你们有权力、有责任团结起来把他彻底改造过来,让他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我不相信凭大家的力量,凭广大群众的力量,竟不能改造一个小小的小学生!你们这样做也是在替领导分忧,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做的!” 第二天,我就看见张朝海也在这群人中间了。有张天倦和张朝海在这群人里面,那是我的性质又一次升级的标志,是有决定性的意义的。我还看到我们院子里每一家人都有代表在他们里面,连我三妈也在他们里面,只不过没有发言。三妈有点文化,也喜欢附庸风雅,对我的作文的欣赏和喜欢不亚于小彭,但她也站在他们里面了,即使没有发言。完全看得出来,完全感觉得到,事情已经到了选择站队的时候,沟里每一个人都得在我的作文的事情上作出表态。看到这一切,那种无法言喻的、只有地狱里才有的寒冷感,那种有一根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紧紧地勒着,叫我连喘气都不可能的感觉,在我身上又加重了一分。 不是第二天,也是第三天黄昏,我决定出去走走,我已经好久没有出去走走了。当然,我现在的出去走走,已经不可能出门走得太远,最多走到外边那条大路上,也不可能站到伙伴和孩子们中间去了,失去他们我并不觉得惋惜,我得习惯从此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世上的生活。 我走到外边那条大路上,看到的茶壶嘴的情形把我吓坏了。我知道这个时候他们为了我的作文在那里闹,在我的学习屋里也能听到茶壶嘴的笑闹声,但我没有想到我看到的会是那样的,似乎是他们就要和我比一比,他们就不相信弄不出来打垮我的意志的。 茶壶嘴那个学校坝子里满是人,沟里几乎有一半的人都在那里了,“上沟”的人都来了一半,后来,一沟人在那儿等张芝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到来也没有那么多人。我的感觉是“所有人”都来了,后来,我在一篇作文里曲折地写了这一感受,我这样写:“所有人都来了,连住在地下的、沟河里的、石头缝里的、树桩里的,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人的,从来都仅仅是作为岩石、土块、树木、青草、尘土而存在的,还有远在地下的熔岩中的,一直和妖魔鬼怪生活在一起的,都现身了,都来了”。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一新,就仿佛在等待迎接中央首长似的。激奋、骚动、不安、沸腾。我还特别注意到了有好几把躺椅,椅子上坐着沟里那几个长年卧床不起、从不出门半步的老病人,其中有一个还用厚厚的棉被裹着,只看得到半张脸。这几个人都在密集的人群外边,所以,我把他们都看见了。不用说,他们是家人抬来的,有意识有目的地抬来的,也许也是为了“沖一冲”,好叫他们的病早点好起来,就像他们当初被家里春抬去看“我不认识的姑娘”的尸体一样? 我看到茶壶嘴就是一个足以席捲整个世界的大漩涡、大风暴。就和大漩涡、大风暴一样,它里面一定有值得一写的小漩涡小风暴,那几个也只有今天这种情况才会现身的老病人就是这样的小漩涡、小风暴。我还看见一大群孩子和半大的青年男女,也许除了我们家的孩子外一沟的孩子都在那里了,把我的作文撕成碎片抛向空中,发出山崩地裂般的闹笑。有几个二流子、光棍无赖那样的人,用长竹竿顶着我的一篇作文,高高举起,那情景立刻让我联想到革命的胜利者举着连老巢都给端了的敌人的破旗子炫耀,还联想到他们高举着某某“破鞋”的内裤欢唿。这也是那么一种小漩涡小风暴。 人群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表演都齐了,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就像今天是他们百年一遇的狂欢节。 不过,漩涡和风暴的主体,则是那些以“权威人士”为中心在那里义不容辞地分析、批判、声讨我的作文的人们。我看不见这一个个中心,因为它们都在人群中,但是,我听得到从这些中心飞向我的只言片语,这些只言片语都是那么尖锐可怕,到了我这儿,在我听来全都是这个世界上那些令所有人和任何人都会毛骨悚然的词语:“□□……”、“反党……”、“犯上……”、“反社会主义……”、“反国家……”、“反人民……”,还有“反骨”、“阶级敌人的阴魂不散”、“反攻倒算”、“变天帐”、“我们人民群众的权力和责任”、“替领导分忧”、“为国家除害”、“消灭”、“彻底改造”、“送交上级人民政府”等等,等等。 我听到的只是只言片语。但是,我听到的又是整体,又是全部。我感到这些声音就像山唿海啸、宇宙崩摧那样可怕、刺耳。我觉得我看到的是一遍恐怖的、一切都在毁灭的混乱,又是一整个森然的、铜墙铁壁般的秩序。我觉得我听到的绝不是人间的声音,而是地狱中成千上万的鬼怪的吶喊。我觉得我看到是一整个噩梦,又是最真实的、杀气腾腾的现实。我感觉到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都被熊熊地狱之火照耀得光怪陆离、阴森可怖,每一个声音都是一把阴间军队的寒光闪闪的刺刀。 看到这里,我转身就往家跑。回到我的屋里,久久在立在窗前的桌子边发抖,抖得如筛糠似的,却又不知自己在为什么而抖。一会儿,妈扛着锄头回来了,从我的窗子外经过,我看到她一张脸就像地狱一般。事情似乎就是,从我的作文开始被人们说不好听话以来,整个就是在向地狱深处沉去,而现在,到底了,必须得有一个结果了。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是这一天到来了,我还是这么害怕,感觉这样糟糕。 我在窗前动也不动地站到了天黑。爹冲进我屋里来了。他的样子就不仅是地狱,而且是地狱里的阎王了。对于我,这绝对不只是个比喻,而是事实就是这样子的。他气急败坏,对我又吼又叫,说他早就叫我改正自己、改造自己,这一向他就在等着我能够自觉地改正自己、改造自己,但我却一意孤行,现在我的落下场是我已经是人民的公敌了!他抖出我书包里的所有东西,把作文本、算术本、写字本和课本全都撕了,笔也给我踩了,仿佛它们都是来自地狱的罪证。我从我这些东西上面也看到了地狱般的面孔。只要是我的东西,我都看到它们是来自地狱,来自阴间的,是万劫不復的罪恶。问题不只是我的东西是不是错的,是不是罪恶,而是它们是绝对无法改变的,我既绝对无法改变它们,又别无选择地不能改变它们。 爹撕了我的书和作业本,踩了我的笔,就把我拖上桌子痛打。痛打是当然的了。他打断了两三根黄荆棒。我发出震天动地般的嚎哭。打过之后,爹血红着眼让房子都抖动了地对我叫道: “我给你讲清楚,我不会不择手段把你改造过来,就像改造□□分子!绝对不择手段!!你听清楚!!这也是我代表广大人民群众履行我应尽的义务!!” 第197页 爹站出来是必然的,他站出来就一定是这种态度而非其他,也是必然的,绝不可能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他站出来了,人们看上去就平息多了,茶壶嘴不再出现那可怕的景观了,而爹则每天定时打得我半条沟都听得到我的鬼哭狼嚎。他把我在屋关了一个月,天天让我抄书本上的课文和公开出版的小学生范文,还有报纸上的文章,说这些才是好文章,我只有在文章写得和这些文章完全一样的时候,我的文章才算是合格的,起码合格的。这一个月内连吃饭都是他端到我屋里来让我吃,解便也解在他提来放在我屋里的便桶里,他去学校上课,就把我锁在屋里,去学校安排好了就回来,监督我。 第106章 第 106 章 9 我们沟的人最大的本领就是,可以把一切都消解为他们极尽戏耍、玩弄之能事的娱乐。当然,除了他们完全不能消解的外。我的作文事件,就和“我不认识的姑娘”的死那样的事件一样,最终带给他们的是一次空前的对一个对象没有止境的消解和从这种消解得到的同样没有止境的狂欢,只不过这一次他们消解的对象不是“我不认识的姑娘”,而是我。 在爹把我关在家里抄那些报纸上的“范文”的一个月里,好些天黄昏时分我都能听到茶壶嘴传来的笑闹声,都是笑闹我和我的作文的声音。我听得出来哪一种笑声是那些孩子们和小年青们把我的作文撕成在碎片抛向空中,哪一种笑声是一个光棍汉啥的把我的作文顶在一根长竹竿上晃荡而人群发出的闹笑。一天,爹进屋来就说:“来来来,来挨打!你晓得不,人家在茶壶嘴给你竖了个稻草人,戴了个尖尖帽,上面写着一行大字:‘打倒小□□分子张小禹’!我认为你还应该押送到现场去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其实,从他们的笑声变化和前后不同中我就已经听出了他们在茶壶嘴的坝子边给我立一个用稻草和纸做的人,把它的样子做得极其滑稽和丑陋,还给这个人戴上了一个纸壳子做的他们称之为尖尖帽的东西,然后在帽子上写上了诸如“打倒小□□分子张小禹”之类的字样。又一天,爹回来恶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写的你那些所谓的文章,人家全都已经给你抹上了屎,把茶壶嘴都挂满了,就像飘飘荡荡的旗子!来来来,先把你□□的打了再说!”又把我打得鬼哭狼嚎。我的外表永远是面对无论什么情况都是那样冷漠,但实际上我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世界是越来越冷,对我是越箍越紧,真不打算给我,给某些东西留下一点余地。 但是,他们却并不是要我从此不写东西了。我还得写,非写不可。爹把我关在家里,他人在学校一天会回来好几次,就为他所说的:“我在学校会不定期回来检查你是否在认真抄写!”他还规定我一天最多只能解一次大便,三次小便,除了去大小便,不准站起来一下,要一直埋头认真抄写。他还说:“我回来后会向周围的群众调查,看你是否出门了半步!”他出去是把门锁了的,我怎么可能出门半步?再说了,他不锁门,我也不会出门半步,我坐在那里一整天连稍稍做个舒展一下筋骨的动作也绝对不会,连抬一下头、动一下脚也不会。但是,我也知道就这样是不会够的。过了些天,还没到一个月,他就对我说: “我要的也不只是你抄报纸而已,不是为抄报纸而抄报纸。你更要在抄报纸的过程中有深刻的反省,清醒的认识,一句话,从中觉醒。这样,你最好能定期写出思想检查报告,每次几份,还要每份都要有不同之处,都是从心里出来的,让我有法去交给你张良国爷爷、张朝海和张天倦叔叔看,叫他们看了都一致认为你已经变好了,改正过来了。这也是他们亲口对我的要求,说不能让你为抄报纸而抄报纸,要有真正的好的结果出来,抄报纸只是一个手段,也只能当成手段来用。他们还说,如果他们认为你写的检查内容深刻,发自肺腑,是真正标明你这个人已经变好了,改正过来了,他们就还会把你的检查交到大队领导干部那儿去,让大队领导干部亲自过目。如果大队领导也认为没有问题,你已经变好了——大队领导当然会认为没问题,你已经变好了,因为我上面提到的你那几位爷爷、叔叔是饱经沧桑的,小心谨慎的,对社会形势和领导干部的喜好是一清二楚的,永远不会在这上面出错,所以,只要他们认为没有问题,你已经变好了,大队领导干部就也会认为没问题,你已经变好了——那就请大队领导开个群众大会,在会上告诉群众你已经变好了,至少目前是变好了,要群众把你的事情暂告一个段落,以观后效……” 他接着悲怆地说: “娃儿,你实际上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先通过你那几位叔叔爷爷,再通过大队领导干部来保护你,信任你,你这一回就会给弄得死无葬身之地……” 我觉得我并不是不想做到他所说,说做到就做到。可是,那里分明没有路啊,分明是一切和一切的一切都无法穿透的,只要是人就无法穿透。我冷漠地、绝望地、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地看着爹给我指示的这条道路。 爹还对我说: “我觉得你写好的检查也有必要给张芝阳和那个女知青看。那个女知青当初对你好过,用和别人不同的方式对待过你,真关心过你。但现在她已经认识到自己错了,她应当站在大多数人这一边来。她已经站到大多数人这一边来了!我想这你也应该看得出来!” 他不知何故老提小彭,一提就是挖苦和嘲讽,他还蔑称她为“那个女知青”,不叫她的名字。他接着说: “她已经同你划清了界线!好久以来她的行为都表明同你划清了界线!你再不能对她抱有任何幻想了,更要看到当初她对你的就只是在害你!她只是给你的事情火上浇了油!现在,她和众人钻成一堆了,在也发表对你和你那些所谓的文章和大家一样的看法了!我看她天天都在如此!她也已经被大家接纳、承认了,是大家的一员了!所以,你要抓住机会,向她表明你从来不是也永远不会是她当初认为的那么一个人,你从来是也永远是大家、公众、大多数人所期望的那种人。你一定要把你当初留给她的那种印象清除干净!而你也本来就从来是也永远只会是大家期望的那种人,不是啥子她当初以为的那种人。这样对你继续改造下去会有莫大的好处。说不定她还会到群众中为你宣传,说你本来就不过是大家期望的那种人。她本人虽算不上个啥子,一个上山下乡的知青罢了,无权无势连自身都难保——要是有点权势也不会上山下乡到我们这种地方来了!但是,群众还是很重视她的态度的。在你的事上人们实际上就把她盯着的。你还非得通过一切可能的手段叫群众觉得她向来都与你没有任何特殊关系,她向来都是大家的人,群众的一条狗! “还有张芝阳。他虽然也算不上个啥子,但他在人们心目中到底还是有点所谓的文化的人,有时群众需要他站出来说大家要他说的话。他不过是群众的传声筒,也只配、只能、只敢做这么一个传声筒,就像是领导干部需要的秘书之类的人一样。一句话,他和那个女知青都是,也只能是群众的一条狗。可群众本身也需要这样的狗,就像大户人家需要狗看院子一样。所以,你的检查也要让张芝阳看,让他也认为你已经真的改过自新了,你还向来就是群众、社会所期望和需要的那种人。他和女知青觉得你是这种人,就会到群众中去汪汪,不汪汪还不行,我说的汪汪还不乱咬的汪汪,是你需要、对你有好处、群众也爱听的那种汪汪。群众听不到他们这样汪汪,也就不可能放过你,因为群众是把他们看成他们的狗的,在你这回事上他们不全面表现出来他们不过是群众的狗,群众就会把帐算到你头上!所以,你要抓住机会让他们老老实实在群众中去当群众的狗,让群众觉得他们向来也是他们的狗!” 第198页 然而,爹大约也知道,要我写出那样的检查,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他目前寄予希望的只是我照报纸抄写出来的东西没有问题。报纸上的东西当然没有问题,可是,我抄写出来的东西那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我的东西,是不是有问题就是一个问题了。他看不出我抄的有什么问题,他也不敢相信自己,把我抄写的东西拿去给张朝海、张天倦们看。我知道他们是一定能够看出问题的,还是大问题。在我的月夜行动中,我不是遭遇了一个至美至奇、独一无二的东西,这个东西不是一般所谓的现实、真实、客观的东西,却有着只要你在它跟前你就无法否认的真实性、现实性、客观性吗?实际上,在遭遇这个东西之前和之后,我对做人的理想就是自己的人生就是像这样一个东西,或可用这个东西来象徵。这个东西是现实的,更是高于现实的,不是仅仅等于现实或甚至于被现实压扁了而低于现实的,就像他们所说的那些报纸上的文章。这还不是我的理想,而是我对做人的一个基本要求,我相信只有这样才是在做人,而我别无选择地得做人,因为我已经是人。所以,即使是照抄报纸上的文章,我也要让我的抄写从整体上突现出来一种东西,让他们多少能感觉到那样一个东西的影子,这个东西的一种形态就是我在月夜行动里遭遇过的那被我形容为“女神之舞”的东西。其实,我对我在我的作文和所有行为中要突显出来的心里有一个形容的说法:“地狱之门上神的面容的浮雕”。张朝海他们一看就把我这东西看出来了。当然,他们没有说我抄写的东西里有“女神之舞”或“地狱之门上神的面容的浮雕”的踪迹,而是说我根本就没有改变,我还打算绝不改变,我的抄写与其说是在抄写,不如说我在嘲弄我所抄写的,我的问题实在很严重,有可能比我已经表现出来的还要严重。 爹回来一双眼睛就像是被地狱的烈火烧成了那样地说道: “来,来,老子先把你打了再说!” 打了之后当然就是重来,把我抄写的全部撕掉,重新抄写那些报纸。但是,要让我的抄写浮现出那样一幅“浮雕”却是我无法违背的。有的,我故意抄错一个字或一个标点,有时,我又把一行字写得模样十分怪异,反正是诸如此类的。而爹已经明白了,高度紧张地、根根筋骨和条条肌肉都成了钢牙铁爪般地立在我对面,见我握笔有些不对,哪怕只是一下子的事情,也要马上打一顿再说。我这些小失误有些是故意的,有些是无心的,但不管是啥子,都是先打了再说。而打的时候,我虽会哭得鬼哭狼嚎般地,但我让我的哭也是“创造性”的,让它就像在歌哭,在诗哭,总之,我让的哭中也有那“浮雕”的影子,而这当然只能招来我挨更多的打。 我被关在家里抄报纸的一个月就是这么过来的。 第107章 第 107 章 10 这天,爹进屋来轻声细语但也虚情假意地对我说: “小禹,你从今天起可以上学了。我原说让你在家抄一个月的报纸再说,现在一个月已经满了。” 我身上一冷,知道这是更大的考验到来了。 要上学,就得走茶壶嘴经过。我背着书包上学去,如走向绞架一般地走向它。我不敢想像自己面对那个稻草人,还有那些让他们涂了屎的我的作文,可我只有面对。我看到那个稻草人的尖尖帽已经掉到地下去了,稻草人也歪在那里,上面还挂有我的作文,作文上还看得到有大便。他们还在稻草人的心脏部位歪七歪八地插了几根棍子,无疑是向它做刺死它的动作留下的。我还看到我的作文撕成的碎片散落在坝子里,上面还沾的有露水,也看得出已经经过几轮露水的洗礼了。 看到这些情景,我的感觉是这里发上了爆炸,有东西被炸得粉碎,而这个东西不是别的什么,也不是我的作文,而是我本身。看到那几根插在稻草人心脏部位的棍子,我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就是从他们这么给我立一个稻草人,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对它做刺死□□分子的动作,到他们不是刺一个稻草人而是刺我本人,实在并不遥远;看到那些被他们撕碎扔得满地都是的我的作文,我也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就是从他们这样撕碎我的作文到他们撕碎我本人,也并不遥远。爹回来对我讲这些时我反应那样冷漠,但这个时候,我才感觉自己认识到了,我是真不该弄出这样的事情来让爹妈他们和我们家面对啊!爹妈有那些反应实在是太轻了,他们杀了我都是应该的。我又是那种绝对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的心情。 到了学校,爹第一节 课就说今天到了写作文的时间了,随后就把作文题目写在黑板上让我们写。他做出把我当做一个最普通的学生的样子,我的作文交上去了,他也按顺序批改作文,轮到该批改我的作文了才批改我的作文。但是,他还没看上两句就爆炸了,几爪撕了的作文,狂叫道:“你□□的还根本没有改正过来!你还在变本加厉!”说着就打得我屁股从未那样痛过——对我来说,他每次打的痛都是不一样,是绝对不可重复和独一无二的。 放学之后,我见他给围在一大群人中间。他就像在向群众汇报自己出于神圣职责所监管对象的情况地向人们说: “我今天的作文就是专门对他做的一次试验。事实证明,他不仅根本就没有改正,还在变本加厉!” 众人一遍嘘声。我从他们旁边经过,他们没人看我一眼,爹也没有。我听到爹似乎不是群众在引导他而是他在引导群众地说: “我有的是一切办法把他教育、改造过来的!我还没有对他使用这些办法,我将一一对他使用这些办法。看来不对他使用这些办法也是不行的。”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这次作文后,我一出门孩子们不再叫“写□□文章的张小禹”了,而是叫: “王子出门罗!王子出门罗!” “公子出门罗!公子出门罗!” “少爷出门罗!少爷出门罗!” 大人们见了我也叫道: “二少爷!张二少爷又有啥子新诗文没的,让我们这些泥腿子也看看!不要瞧不起我们这些泥腿子嘛!我们也算得上是你的衣食父母嘛!没有我们给你种田、进贡,你还写啥子诗文?” “来来来,二公子,二少爷,二太子,我们这些都是你的奴隶、下人,啥子都是为了你不愁吃不愁穿,天天吟诗作赋,消遣娱乐。你可以随意地命令我们这些人,支使我们这些人,叫我们爬到起我们不敢站着,叫我们脱裤子我们不敢脱帽子!来来来!过来一下,总不能太瞧不起我们这些下贱人嘛,过去王子皇孙也还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嘛!” 其实,在他们那儿,“王子皇孙”就是一个比“□□分子”还要严重的罪名。爹把人们给我新定的这个罪名向我滔滔不绝地发挥道: “过去的王子皇孙,因为日子太优裕地位太显赫,人人对他们言听计从唯唯诺诺,他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连要天上的星星都有人去给他们摘下来。于是,他们养尊处优,唯我独尊,腐化堕落,还一天比一天更加如此,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也没有人给他们指出来。他们成天不是歌舞饮酒、吟诗作乐就是猎狩游玩,猎狩山林中的各种动物腻了,就拿活人当靶子,把活人当成野马野鹿野兔追杀取乐。当他们问他们周围的人这些人是人还是动物,他周围的人全都异口同声地说是动物不是人,于是王子皇孙们也不会感到内疚。就这样,他们一天天腐化堕落下去,学业完全荒废了,什么本领也没有,到要他们继承父位掌管天下时他们什么办法也没有,什么治国之策也拿不出来,可以说空空如也,一无是处,只能算得上一堆烂肉,只有等别人来取而代之,分而食之,成为别人的盘中餐、口中食!这是他们必然的命运,必然的下场! 第199页 “我要说的是你,你,你就是这样的王子皇孙。在本质上你只比他们还养尊处优,唯我独尊,目空一切,腐化堕落,从来也不知道外界是什么样子,天下是怎么回事,周围的人、天下人的心是何种本性。你堕落腐化,已成一堆烂肉,根本就不能自拔,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聋的,年復一年,月復一月放任自流,不思上进,不思学习,不思改过自新。你不知道你只有时时刻刻都在检查自己、反省自己、修正自己,每天都要检查出自己十个错误并绝不在下一天重犯,你才有出路,才不会最终沦为别人的盘中餐、口中肉。因为你是王子皇孙,便没有人对你进忠言说真话包围你的永远都是一遍阿谀奉承之声,你以为自己有能力上天,天下一切都是你的,你爱怎样就怎样。而这样的必然结果就是在你的继承父位的那一天就被人取而代之,叫你想当个乞丐讨饭度日都不可能,一定会将你赶尽杀绝,甚至于毁尸灭迹,而就算让你当个平头百姓,你也一无生活能力,只有饿死街头下场。 “所以,你比全天下任何人都更得靠你自己人个来反省自己、检查自己、修正自己,从你当上王子皇孙那天起就一刻也不能松懈。我认为你原则上已经晚了,你已经堕落得太深了,真的可只可以说是一堆烂肉了!不过,原则是如此,却也并不能说没有千分之一的希望。而摆成你面前的路就是哪怕有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尽全力的全力、全力的全力的全力去争取。你别无选择。而这就是我说的你每天至少要检查出自己十个错误,并绝不允许它们在下一天、下一时再犯……” 其实,我当惊异我的心理状态已经到了这地步了,他们说我是什么我就会入骨地感觉到自己是什么,他们说我是“王子皇孙”,我就真感觉到自己是“王子皇孙”,而且是那样罪大恶极无可药救的“王子皇孙”。我绝对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我感到自己的罪恶连宇宙也装不下,整个宇宙也因我一个人的罪恶而被玷污了。对我的罪恶我绝对无能为力。 其实,我也该想到事情对于爹也是这样了,只要人们说我什么对于爹我就是什么了,而且他还会把它发挥得淋漓尽致,所以,人们说我是“王子皇孙”,我在他眼中也就立刻成了“王子皇孙”,他不仅感觉不到一丁儿的不合逻辑之处,还把这个罪名阐释得哪个人民群众听了也会拍手叫好。 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在我们沟里也已经真成了这样一个“王子皇孙”,这样一堆烂肉了。我只有上学放学的时候才在外边,而只要我在外边,即使遇到一个妇女在打她偷了别人的东西的儿子,这位妇女也会这样骂她儿子: “看你从今儿起还要听话不?你又不那种活着不如趁早去死了的娃儿!日你妈的再咋个你还没有在学校写□□文章嘛!就是爱拿个人家不值钱的东西嘛!拿人家一个不值钱的东西有啥?我看还是有本事,有真本事,不是那种打小就啥名堂也没有,只会把自己和一家人都害了的!二天你又为了好玩、为了显你有本事拿了人家不值钱的东西,人家又来找我,你就说你又不是□□,又没有写□□文章,叫他们要找就去找这种人,找写□□文章的!这种人才该找,连天都不会放过他——天才不会管哪个爱拿人家的东西呢!我说你还要把你这本事好好收着,长大了去派大用场!要偷就偷多的、偷大的,天底下有几个大红大紫的不是偷不是拿?那些当皇帝打天下的,有几个小时候不是爱拿爱抢的?” 走几个人身边经过,刚走到他们身边,就有一个人马上说: “写文章,那不写文章,写他妈个球!只以为那是好事,那就写吧,只会把他娃儿写成□□,蹲它几十年监狱那还是天在保佑他!说来说去还是不如我们这种人!” 他们全都无比自鸣得意地笑起来。一个年轻像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地叫道: “啥子不如我们这种人!配和老子们比!” “那是,”一个人激动、自豪地说,“天那不保佑他那种人!天是公平的,是好天,对我们这种人那也是一样保佑的,至少会让我们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但是,正因为天是公平的,是好天,那就绝不会保佑他那种人!” “他那种人有啥子天不天的啊!配都不配对他说天不天的!” 我每天就是这么过着的。他们进行得紧凑有序,毫不松懈、毫不混乱,就像他们是集体商讨计划出来的,众志成城地有计划有步骤地进行,不达到他们的目的不会罢休。至于爹,他构成了对我进行改造,不达到目的不罢休的另一股力量,他也进行得紧凑有序,毫不松懈,每一步、每一招都见他的决心和狠心,也见他真是有的是办法,他办法是用不完用不尽的。 他不再布置作文题目让我写了,也不讲作文要紧跟政治了,而是对我大讲文章本身之道,谈纯“艺术”的东西。他讲如何写景状物,如何表现人物个性,如何情景交融,如何突出主题,讲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他讲写文章的第一条就是要善于观察。他说一个写好文章的人就是把一双筷子、一只蜜蜂、一朵野花、一棵小草也能写出洋洋洒洒的美文来。他边讲边在语调上对我极其嘲笑之能事,句句都像是在说,我的作文,撇开紧跟政治不谈,也狗屁不通,一文不值。讲到最后,他得意而严正地说: “事实证明,你还得从写文章的起码之道学起。现在我们先来看你是否有观察能力,而观察能力是写文章最最基本的东西。” 他说我还不配观察小而微的,先从观察大而粗的东西做起。他要我先观察黄昏,然后给他写一篇以黄昏为题的作文。他嘲讽地、自鸣得意地说: “本来那具有真正写作能力的人观察一会就够了,甚至不观察他也在观察。但你不是那种人,所以我让你先观察三个我们的黄昏再说。” 他当然就如教我如何走路和吃饭一样教我如何观察了,那是无微不至的。他亲自把我在黄昏时分送到户外田野间的大路上站好,双手紧贴裤缝伸直,目视日落的方向,动也不能动一下,眼睛也不能眨一下。他手把手地把一切给我弄好,还把我的裤子脱了检查了一遍重新穿好,远近的人们幸灾乐祸地看着。 然后他就离开了,让我观察“我们的黄昏”,但我知道他没有走远,他在什么地方把我盯着,监视我。就这样,我在同一个地方端端站着不动站了三个黄昏,每次都是天快黑了,人们收工了他才亲自来把我接回去。我听见他在请求人们出工收工都不要走我站的这条路,他这是在训练我写文章最起码的东西——观察能力。人们对他的请求那是满口答应,还说:“这也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他过来对我说: “群众为了你都主动出工收工,包括一般的过往都不走你站的这条路了。群众在这几天都会无条件配合你、帮助你。在群众的请求下,连生产队长都答应了,不派人在你观察的黄昏的视野内干活,以保证你能真正认真、仔细观察我们的黄昏。他们甚至在外边说话都不会高声。你会看到他们在外边的闲聊、笑谈都会比平时少了——不过,我不是要你观察这些,只是给我观察黄昏,你眼中只有黄昏,只有我们世界的黄昏。你还不配一开始就观察很多,只能观察一样,那大而粗人人都能描述几句的一样。群众那是对你有无限的爱心的,连生产队的领导对你都是如此,为了你甚至不惜影响劳动生产!你会不会辜负群众和生产队的领导对你的一遍关心和爱心,就看你自己了!” 第200页 在这三个黄昏,群众果然如他所说,没人从我身边经过,即使过也是屏息静声的,在我始终朝着太阳下落方向的视野内,没有人干活,也没有闲聊、说笑。这个世界的黄昏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而我意识到这是为了我能够好好观察“我们的黄昏”他们才这样安静的,我就发憷。不过,我总能看见有人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盯着我,如我盯着“我们的黄昏”一样,也按捺不住幸灾乐祸地笑着,也总有人从我的视野中经过,而且反覆地、不掩饰他们是有意识有目的地经过,每一次都不忘把我盯着、看着。我眼睛的余光中出现黑压压的一团,本能地朝那儿看去,原来是一大群人聚在那里个个都有如落日般灿烂的笑脸地把我盯着,见我在看他们,他们笑得更加灿烂了。到了第三个黄昏,我还没有站到一半时间,后背就挨了一块飞掷而来的石头狠狠一击,本能地回头看,看见几个小孩一下消失在一片林子里,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了好几块石头。未到天黑收工时分,就有两个人来围着我走圈圈,那样子就像我是一个让他绑在树桩上衣不蔽体的他们所说的“破鞋”一般,似乎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破鞋”,爹也本来就是把我捆绑示众,从而他们对我做什么都是合法合理的……但是,爹像是害怕什么了,匆匆忙忙地赶来把我领了回去。 一回到家里,他就要我给他写以“黄昏”为题的文章。他说:“我想,如果你真有写作能力,你对我们世界人人都熟习人人都能说几句的黄昏经过这几个下午的观察就有所得了,不会言之无物。” 我以“黄昏”为题的作文一写出来交给他看了,他就好像嘲笑他都还没有动手就全面缴械投降的敌人似的说: “事实充分证明,你一点观察能力也没有!你还不如我们刚上学的一年级学生!”我丝纹不动,他笑着笑着就来了火气了,来火气了当然就是把我痛打一顿,打得鬼哭狼嚎之后再说下文了。 从此,他对我的作文不是说“空洞无物”,就是说“胡编乱造”,每次作文他都必打我,有时同一篇作文会打我好几次,有时刚刚才从桌子下来穿好裤子,有时还是连裤子都没有穿好,他就又已经跳起来了,“来来来,又打!你这段话更加言之无物,一团混乱!” 我经过茶壶嘴,见一大群,爹被他们围着,正声音宏亮、正气昂扬地讲道: “根据我反覆、细緻、深入的检验,我发现了他的作文首先还不是啥子思想上有问题,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写作能力!他的作文全都是空洞无物,胡编乱造,词藻堆砌,充其量只有一个小学一年级的水平!我得对他进行从零出发的训练!” 人们嘆道:“咋个呢!他连一个小学一年级的水平都不如,还要把反社会、□□的东西写进作文里去!唉,这娃儿你可真得多费心啊!要不行,让我们、大家、群众帮帮他也行!” 一位妇女就像要气绝似地叫道: “天啦天啦,这娃儿还不光是一方面的问题呀!我原来以为他就是那方面有问题,哪晓得他还有其他的问题呀!” 我听到有人提议最好是让我不读书上学了,至少暂时这样,当个普通社员,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和群众打成一遍。他们说:“叫他多接触现实生活,多了解群众,多向群众学习。写文章不写群众写啥呢?这娃儿主要的问题就是脱离现实生活,脱离群众。”人们都附和说这是最好的办法,对我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一权威人士在一旁听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后严肃、正色地说道: “根据茂林说的那些情况,还不能说让他暂时不读书不上学就能把他改正过来。只有让他永远不读书不上学了,一辈子当农民,一辈子和群众打成一片。群众才是最好的老师。只有群众才能把他教育、改正过来,成一个好人,一个社会需要的人!” 另一个权威人士谁也不看、仿佛比谁都深沉和看得远地说: “我们应该注意到,他不可能从原来有写作能力就一下子没了写作能力。他很可能耍的是一个阴谋,骨子里还在走他的老路,连茂林都给骗了。确实对他应该採取另外的办法了,光家庭和学校是不行的!” 听到他们这些,我的恐惧是无法言表的。他们可以打我,骂我,但不能让我不再上学了。我不再上学了,当农民,当一辈子农民,那才是真的完了和毁了,即使能像他们那样平平安安地当一辈子农民,那都不如死了的好。我是成不了农民的,我也不允许自己成为农民,就像我也是成不了他们所说的“国家人口”的,我也不允许自己成“国家人口”,因为那是虚无,是深渊,是真正的灭亡,我即使下十八层地狱也不会成为他们所说的这些人,不会进入他们那个世界,我既进不去又不愿意进去。我是愿而不能,能而不愿。想想从此不能上学了,天天和广大人民群众在一起,当农民,当一辈子农民,那就是我被推进永恆的末日审判的火海。 我听到爹在他们中间有些尴尬地、左右不是地“嘿嘿”干笑,我感觉到他比我还要孤立,还要不幸。 第108章 第 108 章 11 “谋篇布局!你连谋篇布局也不会!前边写了的后边又在写!我教你写景物要由近及远,你却远处写了近处,近处写了又在写远处……来来来,先打了再说!” “你自己来看你这篇作文,看完了都不知道是个啥子中心!你这篇作文说明你连这一点都是不懂的!啥子都不说了,自己把裤子脱了躺到桌子上去!” “‘沙漠沧海顿现于长空这中’!那不沙漠沧海顿现于长空之中!沙漠沧海那没法顿现于长空之中!这是狗屁不通,胡说八道!打,当然又能该打!来来来……” 他突然爆发狂奋的大笑,把正在晨读的同学们读书声都一下子打断了: “哈哈哈,你这篇文章是‘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百鹭上青天’——不知所云,离题万里!”说着就立刻去的提棒去了。他引用了他曾给我讲过的一个典故,说,一老师在一学生的作文上批上了杜甫诗“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百鹭上青天”,学生不解其意,问老师,老师答曰:“不知所云,离题万里”。 他几爪撕了我的作文,提起一根黄荆棒就向我扑过来: “你这篇作文就有三个病句!你连遣词造句都不会,不是主谓不分就是谓宾不分!” 他突然又山崩地裂地叫喊起来: “穿靴戴帽!你的文章还穿靴戴帽!我已经多次给你讲过了,文章切勿穿靴戴帽!来来来……” “打!马上打!说打就打!我早就说对你指出过你的文章空洞无物,可现在看来你不仅一点未改还在变本加厉!” …… 作文不是每天写,我却每天要挨几次打,最少也不会少于三次。他不是一次改完我的作文,看一段就会发现几个打我的理由,打过之后放在那里,第二天看下一段,又发现几个打我的理由,每个理由都必将我脱了裤子按到那张桌子上痛打一顿,这样打下来我的作文还剩下一多半没看,只有等下一天了,下一天又照样是非发现几个打我的理由并且有一个理由就非得把我打一顿不可,如此没完没了,无穷无尽。 第201页 每次打我的时候,他都会先咬牙切齿、凶神恶煞的样子,就是同学们私下也都在说:“只要看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小禹就要挨打了!”每次一听他叫喊起来或一见他咬牙切齿的样子,不只是我,全班的学生都会掠过一阵寒憷,我甚至会感到教室也会为之打寒颤。 他所指出的这些错误,有的是我十明白的,或者是十分明白却不知怎么改正的,或者是十分明白却根本就不打算改变的;有的是我一无所知的,我也不懂他在说什么的;有些则是我有心和故意犯的错误。 说起来应该是打得多了,我都应该觉得麻木无聊了。可不是这样的,虽然反正是那样打,反正是那些理由,即便他花样翻新变幻无穷也是那样,但我仍然每次都是那样恐惧,尤其恐惧脱裤子和棍子打到屁股上那种痛。因为打得多了,我的屁股和大腿无疑已经没有正常人屁股和大腿的模样了,我也恐惧这种叫人嘘唏的模样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中,尤其是怕被秦老师的妹妹看见了。为作文的事情,我通常是在学校挨打,而在学校挨打,他是一定要我脱了裤子好好躺到桌子上打的,不管他对打我是怎样急迫和刻不容缓,这个程序他是一定不会少的。事实上这已经成了我根本就不可能改变我的作文的原因了,因为我的屁股和屁股上那些让人嘘唏的“印记”总是无耻地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得不通过我的作文让人看到,我不仅仅是我的屁股和屁股上的累累伤痕。人们和世界总是看到你的屁股和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可能是只不过屁股而已,所以,让人们和世界看到我绝对不仅仅是我的屁股,这实在是成了我生死攸关的事情。我是绝望的,被逼无奈的,一提笔写作文,我就发抖,为如果我听他和他们的而写出那样的作文,我的作文就和我的屁股上那些让人嘘唏的“印记”一回事了,我就仅仅是一个屁股了,这是想都无法让人想一下的,而如果我还是继续那样写作文,我的屁股又註定暴露于光天化之下,添上更多那种让人嘘唏的“印记”,使他们更只不过把我当成一张屁股对待。这是个恶性循环,但也只有如此。 我与他对上手了,很显然只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鱼死网破的结果了。但他和我却是一个不对称的对手,我时刻都感到他是滔天洪水,发狂的江河,疯狂的野兽,不是一头而是万千上万头疯狂的野兽,而我只是这群疯狂的野兽群里的一只羔羊。 对这一次的作文他简直是空前绝对后地没有看不了几句就要打我一顿,而是把一篇作文都看完了也没有反应,这让全班的学生都在悄悄地看他。但是,他刚看完,放下手中的笔,就立刻是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了: “你,你这么一篇作文竟有两处用错了标点符号!在该用逗号的时用了句号,该用句号时又用了逗号!我已千百次对你说过了一个标点符号也是无比重要的,它关系到全局,关系到整体!用错一个标点符号就可以叫一整篇文章性质都不同了!标点符号比谋篇布局、中心思想、遣词造句还要重要!我已经对你说过千百遍了,你的作文还首先要从最基本的地方着手!” 他还没说完就跳起来扑过来把我往桌子上拖,手忙脚乱差点把桌子弄翻了,又想起手中没棒,边叫“你自己脱!你先给我脱着!”边转身去拿棒去了。 又作文了,我的渴望是,为了他能够心平气和地把这篇作文看完,我愿意付出我的生命。可是,他看着看着就开始咬牙切齿地说开了: “分段!事实证明你连分段也不会!该分段时不分段,不该分段时又分段!” 但他没有就发作,而是咬牙切齿把一篇作文看完了。然后才起身过来阴沉地对我说: “出来,出来把裤子脱了给我躺到桌子上来!”说着就去拿棒去了。这一次全班的同学突然发出了近乎喊声的嘘唏之声,虽然一下子就没了。听得出来,他们这不是吃惊,更不是抗议,而是厌倦。他们每天到学校来的主要任务就是看我挨打,听得出来他们已经厌倦到了厌恶的程度了。 我早就已经观察到了,他打我,总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巨大的罪恶和恐怖,而我的作文再微不足道的东西都可能让他意识这个东西。在他打我的整个过程中,他的眼睛都是狂狞散乱的,一遍混乱、撕裂和破碎,我的影像根本就没有反映在他的眼睛内,他所看到的我仅仅是一个恐怖的罪恶深渊,他打我仅仅是为了不至于坠入这个深渊,而他不打我就一定会坠入这个深渊。我看到他处境和我实在是毫无二致。我们俩几乎是同一个东西的两面,我对于我自己来说本来就是那样一个罪恶恐怖的深渊而绝不仅仅是作文写得有问题,而他至少在打我的时候他的眼睛则把我是这样一个罪恶恐怖的深渊活生生地反映出来了。 又见他咬牙切齿起来了: “来来来,脱裤子上桌子!你□□的把这个月字中的两横写得挤成了一堆,看上去似月非月,似日非日!” 其实,我把月字写得似月非月,似日非日,完全可能是我故意的,也知道这个故意的结果是他一定又会让我脱裤子上桌子的,而脱裤子上桌子于我和上绞架没有二致。不过,爹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未必看得出来我这样写是故意的,而像张朝海他们,还有高考恢復后我遭遇的三官镇中心校的老师们,如果我故意这样,他们就一定能够看出来。 经过了一段天天都是暴戾、破碎、咆哮、疯狂、撕裂的日子,爹明显平息多了,看得出来,他不仅自己也厌倦了、累了,还有从此对我採取较宽和、理性的策略,不一味地用那种暴戾的手段了的打算。连同学们都觉察到了这一点,显得多少有些愉快轻松了——他们中间可能有人同情我,但他们愉快轻松了却不是因看我从此不会挨那么打了,而是因为他们从此不必天天看我挨打这本身就实实在在是他们的一种解脱。 然而,我一见他这样就邪念顿生,要给予狠狠地一戳。我简直算得上激情满意怀地、看到了灿烂远景地写下一次作文,精心而又露骨地、爹一定看得出来且看出来就绝不会放过我地安排了两处“错误”,它们不大也不小,刚合适。对这种事情的分寸的把握我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以一副这一回不管怎么样他也会当我已经有所改变了、愿意和他合作而不是对立的样子批改我的作文。他的样子就是就算我仍然毫无改变,还是和他和一切都是对立的,他从这一次起也会当我是有所改变了,愿意和他和世界合作了地对待我。但我知道我设计的那两处“错误”一定会使他这个打算矿产,一定会把他这个样子撕得粉碎,露出原来那个样子。果然,当他如遇到鬼似的遇到了我那两处“错误”,他一下子就成了一整个燃烧的活地狱,发作起来语都不成调了: “你……你……故意、故意犯了两个错误……你……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你……你□□的还就为我看出来……” 第202页 他几爪把我的作文撕得粉碎,扑过来倒光我的书包,把以前几本作文也全都撕得粉碎。自然又是打,虽然有几天没打我了,却打得比哪一次都狠。打过之后,他坐在那里身上都在抖着,人似乎陷入了深思,把什么都忘了。过了一阵,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发作了,又扑过来把我拖上桌子脱了裤子打。到要放学的时间了,他的眼光不经意地落在了我身上,一下子又发作了,急令我脱裤子上桌子躺好,他则转身如抢命似的去拿黄荆棒去了。 有一次,我的作文写得全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所有各方面都百分之百地符合他和他们的要求。然而,这却是我故意的,是我运用整个生命和整个灵魂的力量有意识有目的这样做的,且不管我是为挑衅他们还是为嘲弄他们。我要做到所有各方面都百分之百地符合他们的要求,是我能够做到的,因为我能够调动灵魂至深处的力量,多数人对这些力量一无所知,甚至于根本就不相信它们的存在。 爹批阅完我这篇作文就要我脱了裤子上桌子躺好挨打,那样子是说不出他有气恼还是无气恼,好像他棒都拿在手中了,过来扯我的裤子了,都还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为什么。 我突然高声地说道: “又是怎么了?!” 我说得连屋顶都震动了一下。这是我唯一的一次。我是不允许“暴露”自己的。我的一切都只为是个“游戏”。并不是我在做“游戏”,而是我就是这个“游戏”本身,我的灵魂、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和一切都属于这个“游戏”,也都将在这个“游戏”中全面彻底地被吞没、消解、粉碎和毁灭,最后只剩下这个“游戏”闪耀。当然,我知道我离成为这样一个“游戏”还差得很远,无限远,这也是我始终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的原因。而我既然是这么个“游戏”,迟早也得是这个“游戏”本身而自己一无所剩,就没有自己,就不为自己而活,所以,这样做本是我绝对不会的。不过,我发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爹略微一怔,但一怔之后就好像他完全明白自己是在干什么和为什么了,目的清楚了,边更用力地把我往桌子上按和更准确地脱我的裤子,边叫道: “不为啥子!啥子也不为!就为这回的作文写得没有一点问题,啥子问题也没有!对于你,有时没问题就是问题,还是大问题!我打你就为了你还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我感觉到他已经“山穷水尽”了,我有“责任”为他开闢新的方向,让他有新的理由。所以,在又一次作文中,我“故态復萌”,写了不少阴暗惨澹、古怪奇特的句子,个个都包含着深沉动人的意象。他看过之后咬牙切齿震耳欲聋地大吼: “你的思想根子还是有问题!你又在写反动句子!群众对你的看法一点也没有错,你的思想根子永远都不会变,还只会变本加厉!你还耍阴谋,搞诡计,躲躲藏藏、拐弯抹角,但你的目的从来都没有变,从来也没有打算改正!你装好人是为了表明你是个坏蛋,为了告诉天下所有人你就是个坏蛋!那好,我就不仅要把你当成坏蛋,还要当成大坏蛋、人民的公敌、阶级敌人!” 当然,又是脱了裤子饱打。 他又在批改我的作文了,很平常、平静地叫我过去,全如我是一个再一般正常普通不过的学生: “小禹,你过来,过来看一下。” 我过去了。他指出了我作文中的两处错误,那么客观、平常、公正、宽容、温和、亲切,似乎我真的是那么一个一般正常普通的学生: “你看,你还是有这么两处错误。这说明你没有达到真正的改正。” 仿佛一切就会这么过去了。 他指出的两处错误是一处是我把一撇写得像一点,一处是我把一个逗号写得有点像顿号。 仿佛一切真的就会这么过去了。但是,他身子却由不得他自己地说抖了起来就抖了起来,显然是我那两处错误还是触动了他那个地方,还是让他不得不面对那个罪恶深渊,而他打我只为迴避那个罪恶深渊,他也不得不迴避,因为它是人,任何人都绝对不可能正视一眼的,除非他是疯子或神。 一般是只要他抖了起来,那就是启动开关了,转瞬之间就会咬牙切齿地叫起来: “去!马上去脱裤子!我就来!你这也该打!” 又作文了,在这次作文里我竟有意识有目的地模仿班上一位一向作文都是“60”分的女生的作文,模仿得惟妙惟肖,足以以假乱真。这把爹彻底激怒了,如果他还没有被彻底激怒的话。 在爹似乎再用以前那些理由打我连他自己都厌倦了的时候,他发明出了仅因我的作文得的分数而打我。他给分数也是任意的,想给多少就给多少,然后就他给的这个分数阐述一通理由就咬牙切齿地“来来来”。比方说“你□□的这次作文才打了75分,而对于你,作文每次起码要在80分以上才算是在分数上过了关,虽然仅是在分数上过了关而已!一次作文你在分数上没过关那就是你的作文每次都在分数没过关,永远也不会在分数上过关!所以,来来来,脱裤子挨打!”;比方说“你知道不,你这次作文打了90分!来来来,90分你也该挨打!因为你时起时伏,时上时下,时左时右,忽而在天上忽而在地下,毫不稳定,毫无一致!我已经成千上万次对你说过了,稳定和一致是事物的普遍规律,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稳定和前后一致,稳定和一致压倒一切!”;比方说“你□□的这次作文才得了58分!还本来不配给你这个分数,只配给你打零分,甚至于零分都不配!你□□的竟然一落千丈!这篇作文连臭狗屎都不如!我已经千百次地对你说过了,一个人要是一次是臭狗屎就永远是臭狗屎,永远没有翻身的可能!”……这太多了,密集得就像暴雨的雨点,完全没有我喘息的机会,他也不给他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 在爹如上所述地对我进行密集而狂暴、手段和花样层出不穷的教育和改造的时候,沟里人并没有忘记我。我天天在学校被打得鬼哭狼嚎,我们的学校在沟中心位置的一个小山包上,我的哭声和爹的吼叫小半条沟的人都听得见。我听到他们把我和爹嘲笑为“大疯子和二疯子,一对活宝!”他们可谓一语中的,我和爹还真的是一个大疯子一个二疯子,一对现世活宝天天在给他们表演,让他天天都有戏看。我看到,就因为我们天天在给他们演戏看,他们人人脸都有了难得的、特别是开朗,仿佛他们久旱逢到了甘雨似的。只要有我从他们旁边以经过,耕田犁地的人都会突然有了更大的干劲,把牛打得飞跑。妇女们突然全都亲如姐妹;男人们聊天变得更为愉快。男人女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全面、细緻地谈他们的生活、生产、社会、国家,从饮食起居、家长里短,到劳动生产、集体事务,再到国家大事、天下大事,而且事事都是那么叫他们称心如意、愉快幸福。在过去,妇女骂山,邻里之间、乡亲之间吵架干仗的事情天天都有,而这段时间,这些事情都少了很多了。人们变得大度、宽容,似乎彼此之间都是那么欣赏对方,似乎他们真有可能成为电影和教科书上宣传的那种“一个幸福大家庭里的成员”。我一出门,没有人喊我叫我了,他们却一定会彼此之间隔着老远也要相互对喊,都有说不出的兴奋劲儿、高兴劲儿、互相认同和欣赏的劲儿。有些妇女,年轻一点的,每天都顽固地不仅要梳头洗脸,还把只有逢年过节、走亲戚或有重大事件发生才拿出来穿一穿的衣裳穿在身上,执着而坚定地向全世界的表明,我的作文事件就是一个她们必须天天这样打扮和穿着的重大事件。有两个无论什么事情他们都一定要把它们搞成“重大事件”的流氓无赖,还到我们家后山樑上对着我们家唱革命歌曲,就差把他们的那玩意儿掏出来对着我们家戏耍了,山下的人看他们表演,一个个哈哈大笑。 第203页 我是了解我们沟的人的,他们这样搞,并非仅仅因为他们见我天天都在鬼哭狼嚎,我和爹成了他们所说的“一个大疯子一个二疯子,一对活宝”而高兴,还因为他们要继续给我的作文事件煽风点火。这齣于他们集体的本能,出于他们深刻的集体无意识的需要。我也了解我的爹妈,知道沟里这样,那就是在把爹已经烧疯了的火煽得更旺,使爹更加疯狂。 而我,看他们这样,则有意识有目的地又写了一篇他们无疑会认为是“□□”、“有大问题”的作文。这一次,爹没有声张,我却听到他站在众人堆里义不容辞、掷地有声地说: “广大群众你们听我一个请求!今年高观山一山的黄荆棒你们都不要砍了!集体、大家都为我牺牲这一次!我一个人去砍,去挑最好的,又粗又端正的,个个做成一样长短,专门用来教育他!在学校和家里我都要给他备上一大捆!他已经全面败坏,不可药救!等我砍剩了你们再去砍,我剔下的没用的枝丫我会捆好背到集体来,亲自交给队长,由他亲自验收!你们就当是我在替广大群众完成一件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大家一定要配合我!” 众人在一遍“妈呀天啦,他咋越教越坏,还坏成了这样呀”的惊嘆声中,仿佛是在给爹多大的同情和安慰似的说:“那没问题,这点小事!队长那儿我们去说!枝枝丫丫就放在坡上我们去捡!你一个人不行我们来两个人帮忙也行!”还有似乎更同情爹地声音说:“枝枝丫丫你也背回去当柴烧算了,我们也不会说啥!谁愿意自己家出那么一个东西啊!”还有似乎比所有人都同情和理解爹的声音说:“不行你还是干脆叫他回家务农,当一辈子农民算了!还可以请政府出面帮助他,国家不是还有少管所吗?天底下那么多的坏人我们都把他们变过来了,咋可能拿他就没办法呢?” 震惊。尽管这些事情从来不会出乎我的预料,但我还是震惊。我知道我已经因为这些震惊而毁了。但是,我也知道我离不开这些震惊,我必须生活在这种震惊中,一个个接一个。我别无选择,必须看到他们到底能够走多远,我自己又能够走多远。我因此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我因为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而只有彻底牺牲自己,看他们到底能够走多远,我自己又能走多远。 在我印象中,爹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向群众这样请求把高观山一山的黄荆棒留给他,他去挑选最好的、又粗又端正的来打我。这一次也和上一次一样,爹说到做到。他是一个无师自通的一流的篾匠,有一把远近闻名的大砍刀。他提着他这把大砍刀上高观山去了,一去就是一整天。黄昏时分,他背着一大捆已经做好的,根根一样齐整、端正,也差不多一样粗细的黄荆棒回来了,少说也有几十上百根。回来后,他又按程序对它们作了深加工,废弃了家里和学校原来那些用来教育我的黄荆棒,仿佛这些黄荆棒都因为多次深度接触我的肉体而沾上了我的罪过,已经变“软”了,立场不坚定了,非得将它们淘汰不可了。他对这些黄荆棒弃之如蔽帚,而我则是真的感到这些黄荆棒因为都打过我而被玷污了,拖下水了,它们让我发抖不是因为它们都暴打过我,而是因为它们都因和我有深度的接触而被玷污了,全世界、全人类、全宇宙都只有我一个罪恶的存在,而我的存在则玷污了一切,这些黄荆棒都仅仅因为打过我而成了我永远也不可磨灭的罪证。 爹把他新砍回来的这堆黄荆棒分成均等的两部分,一部分放在家里,一部分抱到学校去了。我没有也不敢看到他抱着这样一大捆黄荆棒是如何行走在路上的,一路上人们如何看他、如何和他说话、如何问他这捆黄荆棒他又如何回答,可是,我是能够生动地想像一切的人,虽没有看到这些情景,却也因为冷不丁地想像出这些情景而抖得我只有被这抖给毁了。我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像,这些情景却总是冷不丁地如雪崩一样砸来,一出现我就抖得只有被这抖给毁了,永远毁了。这抖是为一切的抖,为我、为爹、为人们,为全世界、全人类、全宇宙。我只要不抖或少抖一会儿,我都不至于给毁了,但我是绝对无法控制它的。 我没有看到爹是如何把黄荆棒抱到学校的,但我一进学校就看见了这捆新黄荆棒,也不得不看见它。一看见它,又是那种抖。我坐好了,爹也看见我在发抖,血红着眼对我叫道: “你已经天怒人怨,人神共怒!我被迫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第109章 第 109 章 12 从这天起,我只要一出家门看见高观山,就看到高观山满山遍野都是爹。我是真看见了,它们一个个如火似电,也一个个都是狂怒咆哮的野兽。说它们是野兽都无法形容它们,而只能说它们狂的凶神恶煞,它们咆哮的声音震动天地,让整个宇宙都如一间屋子一样处处反射回来了它的回声,它们疯狂愤怒的身影在宇宙是哪儿的“生命”们都能够如我看见它们一样地看见,它们放射出的光芒照射到了全宇宙所有东西、所有事物上,在全宇宙所有东西、所有事物上恐怖地闪耀——我看到的情形就是这样的,相对我看到的这种的恐怖来说,实际站在我面前的爹简直不值一提。 从这天起,爹对我的“教育”也全方位升级。每天早晨的晨读,他都丝纹不动地坐在我对面,用手撑着下巴,让他的脸贴我那么近,在一班同学朗朗的读书声中,我都能听得见他的鼻息。他铁青着脸,无限冷静、坚定、全神贯注地听我读书发出的每一个音节。这是我一天中出声最多的时候,也是我一天中唯一出声的时候,他要在我这唯一出声的时候检查我出的声所暴露出的“错误”或“罪过”。只要他自认为听出了我有一个读音不对,就会立刻叫停。他的声音不高,但全班同学都会像听到他的喝令一样一刀切下似的全住了嘴,看他如何令我脱裤子躺上桌子,如何打我,打了之后又如何令我继续读书,又如何刚读了几句就又叫停,停下令我脱了裤子躺到桌子上挨打。这只是开始的情形,后来,他叫停,叫我脱了裤子躺到桌子上挨打,全班同学照样朗读,只有有时打得太狠了、太吓人了,他们中间才会有些人停下来,也可能一班学生都停下来了,鸦雀无声地看我挨打,看他暴跳如雷。就这样,我每天早晨的晨读都会挨几次打。当然,我必需承认,很多次读“错”了,都是我有意识有目的的。不管我承受着什么的恐惧和痛苦,我都必须绝对无视自己的存在。做到绝对无视自己的存在就是我的一切,而对我来说,永远都是我离这个目标还差无限远,我什么也没有做到,什么也不可能做到。 早上一般是哇啦哇啦读一早上课文就放学,中午四节课则当然听课、写生字、做算术、写作文等等。不管是做语文作业还是数学作业,他都几乎和我脸贴脸地监视着我,有一个字写得他认为有问题,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的,你又写错了一个标点符号!你将来一定会因为一个标点符号而成为人类的罪人和臭狗屎!”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所有的作业,包括作文,有一处涂改过,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又是“当逗不逗,当句不句”,脱了裤子躺上桌子加倍挨打;有一页作业纸的一角卷了,或者他认为弄脏了,比方说有指印之类,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数学作业中,有一个步骤排列的位置与书上的模式似乎稍有出入,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有一次,我写数学应用题的“答”字时,可能是下笔匆忙了,以至于“答”写完后的句号落到格子之外去了,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理由是:“这种情况书上并没有!”;就算一个字写他认为“大了”或“小了”,那也同样是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一定是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就算是加、减、乘、除的运算符号,有一个他认为写得不“正规”,那也要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至于作文里的“穿靴戴帽”、“思想根子还是一如既往”、“空洞无物”、“连遣词造句都不会”等等,那就更不用说了。 第204页 他已经被全方位激发起来了,他已经不再是人和他自己了,而是只知一味向上窜不达到极致、达到绝对不会停下来的怪物了。朗读课文和做作业时,坐的姿势他认为有一点不对,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握笔时他认为“又没有握正确”,脱了裤子躺上桌子挨打;上学和放学,他要我和他一起走,他在后边监视着我,走得他认为我有一步路走得“长”了或“短”了,并未体现“前后绝对一致”,当即就在路上把我按在地上,脱了裤子挨打——裤子是一定要脱的——用他的拳头打;在家里,吃饭,也即是喝我们家那着名的“清眼亮眼汤”,“喉咙又起包了”、嘴角沾了一点饭汤了,某一口饭他发现喝得“匆忙”了,是所谓“囫囵吞枣”,脱了裤子躺到那条大板凳上挨打;吃一顿饭,我不挨两三次打是吃不完一顿饭的;在茅坑边大便,他也在一旁监视着,如果一蹲下去大便就沖了出来,或者蹲下去老半天了还没有大便出来,也要躺到那条大板凳上挨打,或者是马上就打,或者耐着性子等我解完了再打;解完了,他认为起身过于匆忙了,或过于迟缓了,挨打;在学校,打过了,我从桌子上下来,动作他认为快或慢了,穿裤子他认为动作快了或慢了,裤子穿得他认为不是“正正规规”的,又马上脱了裤子躺到桌子上挨打,常常一次打要变成好几次,打好几次后才会结束。 他已经疯了。这是显然的。打,打,打啊。我每天早上一醒来活生生看到的就是这一天又为我准备的几次甚至于十几次的打在那里,我不敢想像这一天我将怎么度过,我绝对无法想像这一天是我能够度过的。 打,打,打啊。仅打又怎么能够了了。于是,爹发明了着名的、我到而立之年沟里人都还有人向我提起并笑话我的“跪三脚凳”。他把一条好板凳抖去一条腿,这就成了除了那捆黄荆棒外的又一专门用来教育我的工具了。他把凳子搭好,令我跪上去,自然要跪得端端正正,还把耳朵像阶级敌人挨□□时那样扯起,用他的话就是“要扯一尺长!”但不用说,我刚一跪上去,就叭地一声载下来了,摔个他得意洋洋地说的“狗啃屎”,但立即又得把耳朵“扯一尺长”地跪上去,又“叭”地载下来,如此反覆不止。有一回,也就这一回,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嚎哭着一下冲出教室逃跑而去。这一瞬间,我是下了逃跑到天涯地角,逃到天涯地角之外,永不回家,永不回这个世界的决心的。可是,我哪是他的对手,他的气焰更是顿升万丈,大吼“给我回来”并疯狂地追上来了,没追多远就把我逮住了,如提一只鸡一样提回去继续跪三脚凳。从这一次以后,我发誓他再打、再跪三角凳、再受他发明的什么刑法,我绝不哭了,一声也不出,一滴眼泪也不掉。我说到做到。 有了“三脚凳”后,他还对我正色地说: “如果你还不改正过来,全面改正过来,我就不会只用打你和叫你跪三脚凳的办法了!我会把你五花大绑吊起来打,每打一下你就盪一个鞦韆,每打一下你就盪一个鞦韆!我现在把我这个新方法提前告诉你,让你有个准备!” 他是真正疯了。对于我来说,他这疯狂是世界性和宇宙性的,或者说他只是这种疯狂的一个小小的影子而已,还是无数这样的影子中的一个而已,而我必须将这种世界性和宇宙性的疯狂全面纳入自己,全面承担下来。我正是被这种幼稚而荒唐的想法所害,才让爹发展到这一步。的确,说爹是让我一步步引导到这一步的,一步步逼到这一步的,是一点也没错的。 不过,尽管他可以为所欲为地在我身上发泄他这种疯狂,但如果说他这种疯狂仅在我身上发泄还不够,还要向他能够伸手的对象伸手,他就遇到对手了,那是另一种对手。 他已经真正疯了,所以,他的手必然伸向他能够伸向的所有对象,不会只限于我。他歷来对我两个兄弟是少有关心和关注的,这也使他们很少挨他的打,虽然不会完全不挨他的打。但是,我的作文事件把他逼疯以后,他也开始像打我一样打他们了,也开始一看见他们就像看见了我,看见了那玷污世界和人类、世界和人类绝对不会放过他的罪恶。他们也因为“一步”之差、“一言”之错、“一动”之误而被他拖过来就打。他们甚至于是仅仅因为被他看见了他就会疯性发作,非打他们一顿不可。 但是,我两兄弟可不是我。两兄弟已经看到了他们将沦为我们家里的第二个我、第三个我,他们必须奋起反抗和自保。他打了他们几回之后,哥哥就只要一见他又要打他,就会狂喊:“妈!妈!妈!快救命啦快救命啦!”妈保持沉默,但哥哥不会等妈来保护他,他跑到妈那里去,躲在妈身后,爹冲过来打,妈以护犊的本能保护哥哥,叫爹无法得逞。即使哥哥没能逃脱,打过之后他也会到妈那里去哭泣不已,哀叫:“妈呀妈呀妈呀,再打我就没人了呀!他已经疯了呀!”妈被感动,母子抱头痛哭。到爹再打哥哥时,妈就不要命地去保护哥哥,夺了爹的棒,一下子折成两段,即使让自己挨打,也绝不让爹近一下哥哥的身。哥哥也是爹班上的学生,高我两个年级,在家里妈可以保护他,在学校就没这等好事了。但这难不倒哥哥,他不去上学了,每天寸步不离妈左右,妈出工,他也去出工,他声称他不会再上学了,就当一辈子农民,他还和群众们打成了一片,爹打他时还会受到群众的保护,群众们给爹讲我们家里该打的不是他。他变成了个返回母体的婴儿一般,得到了完全的安全,爹只有对他放手。 弟弟的方式和哥哥不一样,但也同样有效。爹打他,他一定会见机就逃跑,给捉回来以后,他仍会再次逃跑,并且做出谁都想不到的事情来。他从小好动,体能在我们三兄弟中是最好的,爬树爬房是他的看家本领。爹打他,他逃脱了,爹追赶,他却像猫一样爬上树去了,不知咋的又出现在房檐上了。爹在下边急得团团转,发了狠要把他捉将下来。他指着爹的鼻子叫道: “你来!你来我就跳!” 房檐那么高,跳下来不伤筋动骨才怪。但爹不相信他真会跳,借来梯子往房上爬,手里提着棒,似乎在房子上也要把他打一顿。但是,弟弟在他刚上房时就如一发发射出来的炮弹一般地从房子上跳下来了,围观的众人一遍喊声。 似乎是个奇蹟,从那么高的房檐上跳下来,弟弟毫髮未损,爹也就不长记性。又到弟弟挨打时,弟弟满田野跑,爹在后面追赶,把他累得叫一沟人看他的笑话,却怎么也将弟弟逮不住。他大喊:“给我逮住!给我逮住!”但是,谁会给他逮住呢?弟弟毕竟年幼,终于跑不动了,而爹则还有的是体力。但是,弟弟站住的地方是一个大水塘,这个水塘很有名,水塘□□,这几年连续大天干沟里连水井都大多没水了它的水却始终是满满的,它还淹死过不慎掉到里面的和跳水自杀的人,人们对它既爱又恨,都有关于它的神话传说在流行了。弟弟跑到这里跑不动了,蓦然地单膝跪在水塘边,正色地对爹叫道: 第205页 “你来,你老□□的来!你来我就跳!” 爹犹豫了,但他岂能容忍自己输给这么小一个对手,岂肯让远近围观的群众看他笑话,一边以虚假的好言劝告,一边向弟弟靠近。但弟弟不吃他这一套,又正色地叫了一句: “老□□的你再走一步!” 他一口一个“老□□的”,是爹怎能吞得下的,仍然虚情假义地说:“娃啦,你别动,让我过来,我不得打你!”一边倒加快了脚下的动作。而就在他只需一扑就能够把弟弟逮住的千钧一髮之机,弟弟如一发喷出炮筒的果敢的炮弹一般地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跳到水塘正中央去了。 这下子爹神色大变。他不会游泳,大唿救命,其声之急之惨之哀是我从未听到过的。围观的群众中有会水性的壮汉赶来了,跳下去七手八脚把弟弟捞了上来,经过一番救治弟弟没什么事。但爹已面无人色,背起弟弟往家走,一路上都在慈母般地关切地问:“娃啦,伤着没有?有哪伤着没有?哪儿不舒服,哪儿痛就给我说!”、“娃啦,冷不,感冒不?”弟弟抽泣着,紧紧伏伏在爹的背上,把父子间那种相惜相爱的情景演绎得非常动人。从此,爹和弟弟之间也就达成了和解,爹再不那样打他了,虽然不会完全不打他,却打他很少很少了,也不会狠打。经过这一番折腾之后,他所有疯狂的棍棒又全都施加到我一个人头上来了。对于我来说,它们也本来就是我的专利。看到哥哥和弟弟有如此的成功,我是羡慕的,嚮往的,不能原谅和饶恕自己竟然不像他们那们做而解救自己,而通过他们的表现,我也看到了自己再不从爹的棍棒下解救出来,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完了、毁了、没了。只不过,和我惯有的思维逻辑一样,我看到的是,我要有这种成功,除非我能够走无限远的路,除非我能够在烈日下如阶级敌人那样站端端,站上一千年,真正意义上的一千年,除非即使在太阳中心那种高温中我都能够承受,一切毫无所动,总之,反正是诸如此类的,不然,我不可能在那个可以和父母和一切人有沟通、有和解的世界中,父亲的肩、母亲的怀是真实的,但它们在无限遥远的地方,完全不在这个世界之中,我是不会“欺骗”自己、“违背”自己、“暴露”自己——我就把这视为“欺骗”自己、“违背”自己、“暴露”自己——去像哥哥和弟弟那样靠父亲的肩和母亲的怀的。 再说了,在我看来,哥哥和弟弟,虽然成功地逃脱了,所交付的代价和赎金却是显而易见的。他们从此不会挨打了,但他们却并没有因此而获得自由,过的是屈就和适应的日子,每做一件事件都有怕挨屁股的样子,尤其害怕沦为我这样的人,这决定性支配着他们的一切言行,使他们的言行总是避免挨打、特别是避免沦为我这样的人的言行。而我,当然不是我没有恐惧,而是恐惧从来对我都是没有作用的。他们总在左顾右盼,眼睛从未真正完全集中于他手里正做着的事情,而我从来也是目不斜睨的,全神贯注于我选定的、我也被它选定的事情。我还观察到他们有时候还在投机取巧地讨爹妈的欢心,而我,从未这样做过,也不用这样做。 挨打本身于我也不完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能够把它转换也一种内在的娱乐。白天我是岩石,被打得连走路都困难了,我也决不让任何人看出来和感觉到,更不可能装可怜。而到了晚上,上床之后,我就会去摸屁股和大腿上重重叠叠的血印子,它们都有突兀的质感。每天晚上我都能够在我的屁股和大腿上摸到数不清的这种东西,我把它称“肉稜子”。它们纵横交错,层层叠叠,我的手指游荡于它们中间,于我就是神游于千沟万壑、千山万岭之中。我还把这些“肉稜子”和爹打我时颈部和手背上根根暴突的青筋对比。那些暴突的青筋是如刀刻一般刻在我的脑里的,如火烧一般烧在我灵魂里的,不需要我回想,不需要我记忆。在这种对比中我获得的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壮观意境,虽是恐怖的,却是壮丽的,尽纳大地千山万水的气象于其中。我甚至能够在爹打我时也神游于广阔无限的山水自然之中,爹的咆哮成了大漠沧海中飓风的唿啸,手背上的青筋成了“黄河之水天上来”般的奇境,眼内的血丝成了遨游于太虚之中的神龙,成了银河、天体、星座,成了只有神才可能扭曲出来的形状,成了对神的颂歌,棍棒的飞起落下,其间是万千气象变化万端,整个成了神在挥手创造世界万有。我的打挨得太多了,时间长了,屁股和大腿上就起了很多的茧皮,晚上躺在床上,我把茧皮一层层轻轻地揭下来,玩味于手掌之间,体味着每一个茧皮都是一个完整独特的世界,每一个茧皮都是我从天下摘下来的一朵独一无二的云彩,每一个茧皮都是一片天使的羽毛。似乎是我白天就是在尽情把一切纳入自己,到了晚上就是让一切尽情释放出来,而释放出来的全是非人间能有的层出不穷的壮丽景象。我经常因为神游于这些非人间能有的壮丽景象中而到鸡叫第二遍时才让自己睡过去。我后来在作文中写道:“咫尺之内也是宇宙风云的激盪,举手抬足之间尽现万千世界”,我这样写毫无夸张,完全是我实实在在的经验,而爹不管读出了什么,也没有读出我这写的就是他打我的景象。 有天晚上,深夜了,我还神游于我屁股和大腿的“万千世界”和“宇宙风云”中而不自知,听到了爹妈的一席谈话。我听见妈说: “他错了你也打,对了你也打。我管你的,像这个样下去你迟早也会把他打没了,不定二天会在他身上出啥子事情。他到底还是个小娃儿,才多大。就是一个大人天天像他那样挨打也受不了,也不定会出啥子事。还不说你打起来是那个样子。” 爹长嘆道: “我哪儿是想打他啊!你以为我打起来心里好受。主要就是他那种个性和才能,长大了註定会是挨整的对象。这个世界就是一个人整人的世界,像他那种人歷来都是只有挨整一条路。挨那些整就不是我打他那么简单了。这些哪是他们现在想像得到的啊!有时我都觉得与其让他长大了去挨那些整,还不如现在把他废了!” 妈说: “你再对也得讲究个方法呀!要让他心里服不是只有光靠打才能够的。我想他慢慢会懂事的。” 从第二天起,爹妈对我就是另一样子了,可以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了。我听了他们那席谈话,就知道他们会这样。爹把家里和学校的黄荆棒都收起来藏起来了,再不发火再不说打我了。放学回来也不再叫我马上开始学习练字,而是叫我可以耍一耍,可以自由活动。下午,他也叫我随意学习一会就出去玩,也可以和别的孩子一起玩。妈对我也像是一个好母亲了,不像从前对我就像路人,我对她也像路人,自从作文事件发生以来,我可能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没叫她一声妈了。她对我笑,对我好,处处都好像我们是相亲相爱、彼此无法割捨的一家人,我是她的好儿子、乖儿子。 第206页 我是多么渴望和需要他们给我的这些东西啊,为了这些东西,我愿意以我的一只眼睛、一只手、一条腿作为交换。但是,一看到他们这样,我灵魂中一股子狠劲就涌上来了。我一下子就比从前更是“岩石”和“铁石心肠”,而我要做到的就仅仅是自己是一块“岩石”,一个“永恆的凝固、静止和屹立”。一放学我就马上进屋学习练字,下午、星期天我在爹过去规定的“散步休息”时间到来前,绝不出门去,而出去也仅仅是为完成任务而完成任务、为嘲弄他们而嘲弄他们地在我练字屋窗外林子里那条小道上走两三圈就进屋学习练字。我对他们一切示爱求和之举都冷若冰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的决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定和单一,这些天,我内在的分裂和冲突可以说全没有了,只高度单纯、坚定和统一的目标。在所有一切方面我都绝不让自己有一个爹过去会归结为“错误”的错误。晚上,我会学习练字到深夜,甚至于后半夜才睡觉。两兄弟也加入进来了,和妈一起向我表现我们一家相亲相爱的天伦之乐,表现这种天伦之乐少了我是不行的,我就像看着空气一样看着他们。 爹在我窗外来回不安地走动。他在期望,期望我出去,我融化,走出我的牢笼,显露出求宽松和和解的要求。但我纹丝不动。对我来说,世界就是地狱,我作为一个人的天职就是首先充分经验这一点,而我还根本就没有开始这种经验,就要和家人和父母享受人间天伦之乐,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允许的。成为“岩石”就是我的理想,我把一切都寄托在这上面了,而不管我做到哪一步了,都还什么也没有开始,什么也开始不了,因为一个人要成为“岩石”是不可能的,我不过一个人而已,是成不了“岩石”的——尽管如此,我也要向爹妈他们表明,我作为一个人和我自己,就从来是也永远是“岩石”,更应该是“岩石”,人的天职和使命就是成为“岩石”,我别无选择,因为我已经是人,他们还是用对待“岩石”的办法和态度对待我吧。 几天下来,爹在窗外的走动渐渐在演变成怒火燃烧了,妈脸上笑也没有了,收工回来走过我的窗外,那张脸一次比一次显得阴沉,一次比一次显得更是一座冷漠的地狱。兄弟俩夸张的表演也没有了,似乎才恢復了几天“人间气象”的家又成了和过去一样的地狱了,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我窗前走动的爹已经变成了狂怒的、燃烧的把守地狱之门的狮子了,但他还是强忍了两天,强忍了两天后才在那天晚上忍无可忍地冲进来,撕了所有这些天我“刻苦”做的作业和练的字,连书都给我撕了。打,打啊,这一次他整整打断了两根黄荆棒,打得我屁股都流血了,真的有如书上描写的地主分子打穷人那种味道了——书上写的地主分子打穷人是一定要把穷人打得“皮开肉绽”的。 第110章 第 110 章 13 在我的作文事件持续演进、进行得如火如荼期间,有一件事情给我的作文事件浇上了一桶油,对我的作文事件烧成一场旷日持久的大火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不能不提。 那个时代的过来人都知道,小学数学的应用题每一道题都是这样开始的:“在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下定决心,不怕牺,排除万难,去争取更大的胜利’的教导的指引下,红旗县胜利公社学寨大队……”这样冗长的一个“穿靴戴帽”后,接下来才开始题的正文。□□语录一律都是黑体字。除此之外,题里面所有工农业产品永远都是增产,永远是今年比去年多,明年比今年多,本月比上月多,下半月比上半月多,今天比昨天多,下半天比上半天多,实际比计划的多……一句话,所有工农业产品和劳动成果永远都在发了狂似的增产增收,而且也一定是因为□□教导的指引。什么天灾人祸,旱灾水灾,阶级敌人的破坏似乎是多多益善,因为只要在□□教导的光辉的照耀下,到头来是註定了工农业产品加倍增长,人民生活更加幸福,让我最终得到的一个古怪的感觉就是,就算有一天人类不復存在了——我觉得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这一切还会继续疯长,直到无穷。 这些应用题,抄它们要费十之八九的时间,而且内容乏味,千篇一律,至于列式计算,几下子就完成了。就这样抄啊抄啊,一学期復一学期,一年復一年,爹要我天天抄报纸上的文章,其实我在抄这些应用题时就是在不知不觉地抄和报纸上的文章完全一样的东西。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感觉到不对头,甚至于感觉到毛骨悚然。对这些应用题,我不能不感觉到它们不是人生产出来的,不是人创造出来的,不是人思考出来的,不是人通过观察现实、理解现实、把握现实而产生出来的,而是一个所有人都睡着了的世界才可能产生这样的东西。世界对于我总是一个没有人没有生命的沉睡的世界,我又从这些应用题中令人窒息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我觉得我别无选择。所以,在又做数学书上的应用题时,我把所有应用题开头“穿靴戴帽”的部分全部删除,关于□□的内容一律去掉,仅以“某县某公社某大队”或“某生产车间”的字样开头,全部的增产变成减产,交换数字的位置,“增产多少”的字样写成“减产多少”,加法变减法,乘法变除法。我知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不对,但是,必须先给世界“勐醒”的作用,让他们意识到这些应用题都是梦游者的产物,而工农业生产关系到所有人的生活和生存,可不能由梦游者来做这件事情。更重要的还是,必须有人站出来表明他不是梦游者,这些事情更不应该由梦游者来做,即使这哪怕是动摇世界的一粒沙子的作用也没有。我毫不怀疑我这样做的真理性、正义性,感觉到这样做时有一束来自宇宙之外的微光在照耀着我的头顶。只要是让我感觉到有这样的微光照耀着我的头顶的事情,于我那就是别无选择的事情。 我当然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后果了,下笔时手都抖了,身上冷得跟在北极地狱中似的。 作业交上去了,爹还没看几题就发生了已经不知发生过多少次的那种场面,尽管对这次这个场面我觉得必须用“登峰造极”、“史无前例”来形容。不过,不同的是,他在扬起黄荆棒时那样绝望地对我喊道: “你将来只有被枪毙一条路!” 他把我的作业本撕了,所有的书和作业本也全都撕了,撕成了碎片,撕碎了又捡起来再撕,撕成了雪片,撒得满教室都是。我的笔也被他踩得粉碎,踩了又踩。连快书包那么难撕的东西,他也给撕成在几个破布片,扔到教室外,过了几天我都看见它们,看见它们就是几片再也没有用处无人理无人要的垃圾,看见同学们天天都背着书包上学,而我连书包都没有了,我感到的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抛弃到荒凉的外星球了,而且过错全在我个人、我张小禹一个人那种凄凉感和罪恶感。 第207页 把一切都撕了,他就平静下来了,就像是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好像从此就会把我忘记了,我对他完全无所谓了。放学、回家、吃饭、饭后照样上学,除了我无书无作业本连个空书包也没有外,一切都是那么平常,还是从未有过的平常。他再不注意我了,再不打我了,再不要求我了。但是,他正那么平静、平常地讲课,脸色突然变成铁青色,就像六七月的天说变就变了。这铁青是他们的骨头、血液都是这个颜色了的铁青。变了脸色的他扑过来如唿喊救命似的叫道: “快脱裤子!快给老子脱裤子!” 打完之后他又再次对我喊道: “你将来只有被枪毙一条路!” 这样喊了之后,他又马上平静下来了,好像他从此得解脱了,再也不会想我的事和关心我的事了。在家里,他也是这个样子,妈感觉到又有什么事发生了,但她已经习惯了,只是感觉到了,并没有问什么。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没有理我,更没有打我。第四天,他还是那么心平气和地讲课,目光纯粹是不经意地落到了我身上,剎那间他的脸色就变了,没着声就扑过来把我往桌子上拖,几下就扯下了我的裤子,然后就去提棒去了。整个打我的过程他都没出点声,但他却是把他手中的黄荆棒打断之后才住了手的。打完之后,他又像全没事一般了,对一班同学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地心平气和地说: “他将来只有被枪毙一条路。” 就这样又过了一两天,妈还样子很好奇地问我为什么这两天我上学放学都没背书包,回来桌子上也没有一本书和作业。我没有回答她什么。走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两手空空如也,人们都看着我发笑,或可怜而又极端鄙视地看着我。 这天,一家人正在桌子上吃,爹突然发作了,一场乒桌球乓世界末日般的大毁灭、大混乱,我的筷子被夺去折断了,碗里的饭全洒在了地上,碗也给扔到了老远摔成了几个碎片: “快!快给老子跪到原地儿去!耳朵扯起!” 我非常准确地到原地儿跪好并把耳朵扯起,他则去抬来了那条大板凳和拿来了两根黄荆棒。饱打之后让我继续跪在那里,他才那么客观、平静地把我抄数学应用题时如何如何的详细经过对妈他们说了。说完之后,他异常镇定地说: “他将来只有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好几年来我就避免和妈的目光接触,避免和任何人的目光接触,尽管我从来不闪避任何人的目光。我的眼睛所看的永远都是“空洞”、“空虚”、“虚无”那样的东西,看什么东西都是看“空洞”、“空虚”、“虚无”。也许因为习惯了,也没办法不习惯,这两年来妈也避免和我的目光接触。但是,这次以后,她却在用眼睛寻找我的眼睛,要让我和她对视,要让我从她眼睛里看到她愿意跪下来对我说:“孩子,你这一次是真的错了!”看到她这可怕的眼神,我感觉到自己这一次有可能是真的错了,我走得太远了。我灵魂里的难过、负疚,更因为我无法改变自己、我可能还会继续这样下去而有的另一种难过和负疚,是一般人想像不出来的。 为这件事情,爹还打过我一次,打过之后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对我们讲如何如何不能像我那样做的道理。他从开天闢地讲起,从万事万物是都是由物质构成的讲起,讲生命在大自然中的形成,讲人在生命中的形成,人如何从最低等的动物进化而来,讲人类过去几千年里都生活在黑暗里,直到今天才找到了光明,才从愚昧和迷信中摆脱出来,讲我们对书上的东西只能完全忠实、完全不能质疑和反对书上所教的一切,现在不能,长大了也不能,永远听党的和伟大领袖的,做社会主义机器上的螺丝钉,做铺平社会主义金光大道的鹅卵石,对国家、党和伟大领袖要相信到迷信的地步、服从到盲从的地步才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我们作为社会主义新人比以往任何时代的人都更聪明、更进步、更生活在真理和光明之中的标志。他就像在面向全世界、全人类演讲,讲了一中午。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系统地听到爹这个讲演里所讲的这一切了,在我一生中,我还将无数次以种种可能的方式听到爹在他这个讲演中所讲的这一切。 这之后,他就要我从小学一年级的数学题开始一题一题地做起,每一题当然都不能和书上的有丝毫的出入,不能抄错一个字、一个标点,更不用说去变更一些字句了和内容了,就这样一本书一本书地做,直到把从一年级到我正就读的这个年级的所有数学书上的应用题都做完为止。 他这一次对我又重做所有从一年级起到现在学过的书上的题,没有那么鸡蛋里找骨头,也没有总是打我,我过关过得比较顺利。 这天,我终于把从小学一年级起到现在所有数学书的应用题都按他的要求重做完了,他检查了它们,但只是一般地看看而已,然后对我亲切、理解、疼爱地说: “禹娃,从现在起,你不必像从前那样学习了。下午,你可以出去,到田坎上去站一会,耍一耍。老关在屋头也没啥子好。不过,你不要走远了,不要同别的那些娃儿一起耍,只是规规矩矩站一会,看看黄昏,山色,人们如何在劳动啥的,不要过多地东想西想,东看西看,要看和想有意义的。” 他这一次这样说,是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特别的感情在里面的,和上一次他对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还要我出去可以和别的孩子一起玩有质的不同。我说不清他这种特别的感情,但这种感情让我感到如果不听他的,继续和他作对,实在是太残忍了。所以,我听了他的话,走到外边的田埂上去,站在那里看黄昏,一切都没有超出他对我的那些要求。不晓得有多久我都没有这样出来走走了,我真说不出终于可以出来走走,自由地看看黄昏和日落、看看人们和世界是啥滋味。 可是,我刚站好,我们邻院的一个小孩就十万火急地、仿佛跑来给我送鸡毛信似的跑来给我说: “快,小禹,你爹叫你马上回去!” 我立即就转身往家跑。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暮色已经进入院子了,他一个人立在已见昏暗的屋檐下。我看到了我从未看到过的一副可怕的景象,也看到了我从未看到过的一种可怕的真实。他站在那里,整个人身上每一处透出的都是无限的、绝对的孤立、渺小、无助、空虚和破碎,他就仅仅是孤立、渺小、无助、空虚和破碎本身,而且它们全都是从他骨子里出来的,从他血里出来的,完全无遮无拦地出来了,暴露了。完全就像他给我讲过的聊斋的故事里讲的,他原是一个鬼魂或恶魔顶着件破衣裳,显得特别强大、庄严、可怖,但是,这个鬼魂或魔鬼根本就不是他自己,它们只不过是借用了他的躯壳而已,而现在,鬼魂或魔鬼离去了,只剩下一件破衣裳了,他就是这件破衣裳,一件只有“收租院”里才有的沾满血迹、烂成千丝万缕的破衣裳,这才是他本身、他真实的自己。他这样子一下就让人看出来了,他今天要我出去玩一会,而且从此天天都可以这样出去玩一会,自由地看看自然和世界是真心的,是从未这样发自肺腑的,但是,我是他发泄的工具、他暴虐的对象,我更是他的宗教、他的神、他的魂和命,他已经一下子都离不开我了,离不开对我寄予一切不切实际的梦想和期望,也离不开随时随地对我狂暴发作,离不开我时时刻刻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和视野之内,只要他一离开我,哪怕是就像今天下午这样子,他们都会陷入无边无际的、绝对的孤立无助和被抛弃的处境,我已经是他时时刻刻都必须抓住的救命的稻草。 第208页 他这个样子深深地震撼了我。 见了我,他以那样软弱无力、哀怨的声音说: “禹娃,我叫你出去你还真出去了呀!” 我没说什么,当然也没什么可说,只是灵魂深处的那种哀鸣的大概意思是:谁才能救这个人,谁才能帮助这个人。 我没说什么,还没有从看到他这样子而引起的震撼中醒神来,他就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了,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了,全身颤抖,犹如一下子从一片寒风抖索的枯叶变成了唿啸的北风。他令我赶快抬来板凳脱了裤子躺好,他则风快地去拿黄荆棒去了。 第111章 第 111 章 太阳·第八卷 、“把它们全部纳入你自己” 1 写到这里,对我的作文事件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但我觉得有必要专门用些文字概括地写一下爹、张芝阳、张朝海,沟里所有“权威人士”,还有其他人,总之,所有针对我的作文对我进行过说服教育的人他们到底给我说了些什么,他们老说歷史和现状如何如何,他们到底是如何向我描述歷史和现状的。我前边当然已经写了一些,但那只是只言片语。他们当然要给我讲很多很多了,从古代讲到当代,从国外讲到国内,从天上讲到地下,从地下讲到空中。他们当然首先要从话语上说服我,再铺以其他手段。所有的人只要他开口对我说我的作文不对,他们都一定要摆事实讲道理讲我的作文为什么不对,而且也一定要尽可能讲得详尽、透彻、全面,以求他能够多少解决我的问题,从下次起我就不再那样写作文了,至少是有所改变了。张芝阳那次把我拦在茶壶嘴,就给我讲了几个小时,这我们在前边写过了。爹把我关起来抄那些他所说的合格的文章、真正的好文章,抄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内他给我讲的比张芝阳那几个小时内讲的都不知要多多少了。还有像张朝海那样的,就多少次专门上我们家来把我叫到他跟前给我摆事实讲道理。还有其他人。太多太多了。 我要用一些专门的文字概括地写他们到底给我讲了些什么,主要是因为他们给我讲的这些最终对我产生了一个致命的影响,也可以说让我有了一次重要的经验。这个影响,这个经验,对于少小的我来说,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尽管要把它写好,写清楚,是那样困难。而我又能够不去具体写他们每个人说的什么,不写爹是如何说的,张芝阳是如何说的,张朝海是如何说的,三叔是如何说的,我三舅和三姑父是如何说的,女知青小彭又是如何说的,只是概括地写一下他们所有人都是如何说的,是因为他们所说全都大同小异,他们的思想主旨是完全一样的,他们所举的事实、例证也都是那些,可以说,他们给我说的本身就不过是同一话语从不同的嘴里说出来了而已。绝对没有一个不同的声音,没有什么比这个给我留下了更深的印象,也对我的人生产生了那样大的影响。 他们首先说的就是,我是生活在现实之中的,我必须得面对现实,遵循现实的规律办事和做人,如果我不面对现实、不遵循现实的规律办事和做人,那就只有死路一条,这种事例在现实和歷史中太多了,举不胜举。而像我那样写作文,就是不面对现实,脱离现实,违背现实的客观规律,而且相当严重,要不我还是一个孩子,就已经完蛋了,这辈子完蛋了。他们说物质决定精神,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首先得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活下去,才谈得上其他的,而我的作文显然在把我引向死路,引向我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和活下去都困难甚至于不可能的地步,他们并不是从来也没有看到过有像我这样的,但就给我说老实的,那些人全都无一例外地毁灭了,甚至于在这个地球上尸骨无存。他们说,“文章高八斗,当官的不点头”,现实就是从古到今都是文章高八斗,只要当官的不点头,你有上天的本事也只有无奈,只有屈服,只有要么你改变自己迎合当官的,给当官的抬轿子、吹喇叭,要么你就抱着你的文章灭亡,可耻的、连一点起码的人格尊严也甭想要地灭亡,灰飞烟灭。 他们对歷史讲得最多,通过歷史来证明,现实就是这样的,世界就是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我别无选择。 他们说,我们世界有文字记载的歷史就有几千年了,经歷了无数个朝代。每一个朝代的人群都是由统治者和被统治者构成,被统治者歷来就是用奴隶、奴僕、下人这些称唿,他们世世代代过着艰难困苦的生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烈日酷暑、水深火热中劳作,生产出劳动产品,以供统治者过奢侈、糜烂的生活,统治者对被统治者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把他们当作牲口、草木一样的东西对待,在较古远的时期,甚至于还把他们当作牲口在市场上自由买卖。 爹告诉我,奴隶被戴上脚镣手铐,脸上刺着字,脱得□□,比牲口还不如地展列到市场上,奴隶主以奴隶的强壮、肥瘦论价格。他说,时常是把奴隶一家人牵到市场上卖,一家人各有了不同的买主,那一家人从此就分开了,天各一方,再不能团聚,就是婴儿,也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奴隶主可以任意鞭打、驱使奴隶,把他们当马骑,当猫玩,反正是怎么都可以。奴隶受不了苦难,若发生逃跑,那抓回来轻则挖眼拔舌,重则截肢断腿,甚至于凌迟处死,五马分尸。 最让我心惊的是奴隶主用活人给他们陪葬。当然是用奴隶给他们陪葬了,少则陪葬几十几百人,多则几千上万,爹说迄今为止考古发现的歷史上最大的一次陪葬活埋了二十几万奴隶。奴隶主在阳世一辈子穷奢极欲还不满足,还要把骄奢淫逸的生活带到阴间,做了鬼也需要有人服侍,需要有人为他们劳作,需要有人供他们享乐。这就是他们活埋奴隶的理由。 统治者住高宅大院,华丽的宫殿,不劳而获,出有车、食有肉,绫罗锦缎,奇珍异宝,山珍海味,天底下一切可能被他们收罗来的上品、极品,他们都会尽罗到自己名下,权势越大的统治者拥有的就越多。我们世界的封建王朝的时代达两千多年,结束还是一百多年前的事。这两千多年里,每位皇帝都有三宫六院,成千嫔妃,她们都是天下美女。我才懂事就听人们说这些,还天真地问:“皇帝要这么多美女来干什么?”他们说:“干什么?一为皇帝享乐,二为显示当皇帝的排场。” 爹给我讲,那时候,官越大,妻妾、侍女、丫环就越多,每个大官府内都是美女、佳人如云,就是为显示大官府的地位和气派。皇帝是最大的官,嫔妃、侍女、丫环自然就比谁都多。她们没有一点人生自由,终身囚禁在深宫大墙内,连亲人也不得一见,所谓“侯门一入深如海”,那是一点也不虚的。她们大多数一辈子也没有被皇帝“临幸”,有的人老珠黄、头髮斑白了连皇帝的样子也没有见到过。尽管如此,皇帝每年还是要向天下广召美女,就像我们今天的生产任务一样,层层落实,全民动员。被看上的女子,如果无权无势,无钱疏通官府,管你愿不愿意抢去就是了,不从者,就以欺君之罪论处。高官显爵,勾结官方的地方恶霸,强抢民女的事就更多了,各个时代、各个朝代都举不胜举,得到伸冤了的寥寥无几,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第209页 爹讲到古代有个皇帝叫秦始皇,他们统一了天下,战胜六国,把从六国俘虏来的宫内女子全属他一人所有,为她们修了一座阿房宫,阿房宫广厦几万间,绵延三百余里,经宫内有一条河,每天早晨,阿房宫内女子们梳洗的胭脂在河里都结成了厚厚的一层,流出宫外几百里。每当秦始皇的马车经过,阿房宫内的女子们就会一齐涌出,远远看去,她们的头髮连成一遍,就像满天乌云。她们涌出来就为见秦始皇一面,因为秦始皇是她们所有人的“丈夫”。这些女子,全都过着囚徒般的生活,没有哪个可能出宫门半步,就如同活埋在阿房宫慢慢等老,等死。 服侍皇帝和他家人的人是一种叫做太监的人。皇宫内的太监,歷史上最多时达到了几万人,少则也有几千。太监之为太监,就是他们要受宫刑。宫刑是爹的说法,其他人说其实就是阉割。什么是阉割呢?他们说:“太监都是男人。阉就是把他们的雀儿割了。”他们这么说让我产生那样的震惊和焦虑,就好像我自己的雀儿被割了或一定会被割掉一样。于是,我紧张的问:“为什么要这样呢?”大人们解说得很明白,虽然我因为年龄太小还是没怎么听明白。太监多来自贫寒家庭的孩子,才几岁十来岁就送进宫去阉了。对贫寒人家的孩子来说,当太监是为有吃有穿,不再挨冻受饿,也是一条有朝一日可掌握权势显贵显达的出路。爹说,太监也有来自朝廷所定的罪人和两国交战的俘虏。 皇帝被称为“天子”。所谓天子,就是“上天的儿子”之意,是玉皇大帝派来统治人间万民的,对人间万民有绝对的权威。皇帝不人而是神,至少是人神。皇帝统治下的百姓被称为“臣民”,无权无势的百姓被称为“草民”,有谁不服统治和领导,就被称为“刁民”或“暴民”,是国家和官府打击清剿的对象。天下乃皇帝一人的天下,天下一切都属于皇帝一人所有,天下每一个人也属于皇帝所有,是皇帝的私人财产,连起码的人生权利也没有。所有人都要向皇帝下跪,唿皇帝万岁,皇帝的意志的表达叫做“圣旨”,圣旨高于一切。不要说一般的老百姓,就是皇帝身边的大臣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亡,臣不得不亡”。 爹和其他人都给我讲,歷代的老百姓最高的指望就是有一位好皇帝统治他们,因为,皇帝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没有什么管得了他们,所以,老百姓最怕任性、残暴的君主。听爹他们说来,我们的歷史整个实实在在的就是一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亡,臣不得不亡”的歷史。 当然,万民忍受不了也会起来造反,书上把这叫做农民起义。但是,起义成功后会产生新的皇帝和朝代,新的朝代全都是换汤不换药,皇帝变了,朝代变了,其余的一切照旧,甚至于还不如旧朝代和旧皇帝好。 虽然老百姓最高指望就是一位好皇帝统治他们,但是,事实是歷史上大多数皇帝都不是好皇帝,他们不是昏君就是暴君。 他们给我讲有一位叫做纣的君王,修一个大坑,往坑里放满了毒蛇,把老百姓投进去,看毒蛇把他们活活咬死,他和他的妃子以此为乐。他终日作乐,横徵暴敛,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无数的人冻死路旁,他们的尸体被野狗勐禽分食。爹给我讲,有一次他和他的妃子在楼阁上看见一老一少冒着严寒挽起裤脚过河,两人一说老者骨髓壮,不畏寒,一说少者骨髓多,不怕冷,两人争执不下,纣便下令把一老一少给抓来,打断他们的腿,敲开他们的骨头,验证他和他的妃子谁说的对。 爹还特别给我讲到,据神话传说,纣这个妃子是女娲娘娘派来惩治纣,搞垮纣的江山的。他上庙敬香时淫侮了女娲的神像,女娲大怒,要一把火把纣的都城烧了,但是一看纣的江山气数未尽,所以派一个狐狸精变成美女来迷惑纣,把纣变成昏君暴君,耗尽纣的江山的气数,要把纣的江山的气数被耗尽了,才能把纣灭掉。爹说,歷史上有纣这个皇帝是真的,在他统治期间因为他的昏庸和残暴让天下百姓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以至于那些逃荒的大道两旁白骨累累也是真的,把百姓投到毒蛇坑里以此取乐等等说法也是有真实的歷史事实为依据的。但这个传说不是真的,因为并没有什么狐狸精不狐狸精的,更没有女娲娘娘。但是,有这么一个传说却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皇帝的江山的所谓“气数”比多少老百姓的生命都重要,你看,纣统治期间害死了那么多人,连道路两旁边都是白骨累累,朝廷的大臣都被他杀光了,他的江山的“气数”才尽,他也才被推翻,他“气数”未尽时、他还没有被推翻时,他就还是“真命天子”,还是上天的儿子,还是上天的代表,看杀多少人、制造了多少冤魂,也还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君王,万民还是得对他山唿万岁,大臣仍得对他们一步九叩首,没有谁能拿他有半点办法,而一个老百姓因为饥寒交迫而当了盗贼偷了一点东西,那也是罪犯,搞不好甚至会被杀头。这就是中国历朝歷代的皇帝和百姓的区别。 爹和他们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强权即真理”,这个世界歷来如此。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真理、道理,真理、道理都在有权有势的人手里,统治者手里,只要你是老百姓,你就没有发言权,你再知道真理、道理你也只有保持沉默,甚至于还得说,能够让你保持沉默而不是让你把你的真理、道理当众否定了,从此满口满脑子都是统治者、强权者要你说要你信的真理、道理,从灵魂深处爆发了“革命”,那还是好的,而强权者和统治者们的所谓真理、道理都是用来骗人的,目的不过为了维护他们的强权和统治而已。 爹给我说,歷史上有过无数次“江山”易主,旧朝代、旧皇帝被推翻,新朝代被建立起来、新皇帝被推上位。每次江山易主的争夺中,凡能组织起大军参与这场争夺的都会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但实际上都不过是为争皇帝当而已。并没有什么“天”,当然也没有什么“天子”和“真命天子”,就看谁的军队强大,谁更能够骗人、骗老百姓,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那也就是看谁能够把老百姓骗过去,让老百姓相信他们是所谓“真命天子”、“真龙出世”。就是那些受万民拥戴的所谓明君、圣君、千古一帝,都不过是比别人更加阴险狡诈、两面三刀,更能欺矇哄骗、玩弄权术,可以说,他们比谁都更是真小人。歷史上有一个叫做唐太宗的皇帝,被歷朝歷代捧为中国歷史上最伟大的明君、圣君,但实际上他是个什么人呢,他比哪个都心狠手辣,他先下手为强,杀了他的亲哥哥和亲弟弟,逼他父亲退位,自己才当上了皇帝,当上了皇帝,召集天下愿意为他卖命的文人,篡改歷史,给被他亲手杀掉的哥哥和弟弟抹黑,也把前朝说得一团漆黑,把自己塑造成为正义和道义才杀人和当皇帝的英雄。实际上,所有的当上皇帝的人都是这么干的,只不过,唐太宗比他们哪一个都玩得更成功而已。 第210页 “啥子真命天子,所有的真命天子都是真小人,只有真小人才能当上真命天子,”爹这么说,其他人也都这么说或同意爹他们这个说法。 爹说,我们的歷史不是大部分时候,也至少有一半的时候都在战乱和动乱之中,有时候的战乱和动乱连续长达几十上百年,甚至于几百年之久,无数的家庭家破人亡,无数的人死于战乱,无数的人无家可归,无数的孩子、婴儿在饥荒中被用来“易子而食”充飢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些强力者争夺“天下”、“江山”。 他们特别给我讲了一个叫刘邦的皇帝。刘邦原不过是一个地痞流氓,只因为他善于表面不一、背信弃义、玩耍权术,为人没有底线,什么都干得出来,他才打败了兵力比他强数倍、也比他会打仗的项羽,当上了皇帝,而实际上,项羽比起他来,为人耿直,讲原则,不乏有光明磊落之处。 他们说,歷史上大多数皇帝都是地痞流氓、市井无赖出身,这些人本来就做事没有底线,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他们也正因为有这个特性,他们才在和其他人的争夺天下的斗争中获得了胜利。他们没有什么本事,但善于笼络、欺骗大众,一旦得到天下,就原形毕露,“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剪除功臣,毫不念旧情,无所不用其极。那一个个血淋淋的故事,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凌迟处死,挖眼拔舌,人们讲得生动形象,有鼻子有眼,听得人身上阵阵发冷。为了保住“皇位”,李世民、刘邦、朱元璋之流,一次屠杀几千上万人那是儿戏一般。 爹经常给我讲韩信的故事。首先是韩信受□□之辱。爹特别希望我能够从韩信受□□之辱中学到东西。他说,那歧视我们、整我们的人我不仅不能去恨他们,还要感激他们,因为歷史上成功的人、成了人上人的人都是这样的人,韩信就是其中一例。韩信得势之后,还请当年让他受□□之辱的人为座上宾,虽然这时候他已经有可以把这人杀掉甚至于满门抄斩的权力,可他却没有这样做。人们也都教我应当向韩信学习。今天忍气吞声,叫怎样就怎样,左脸挨了还伸出右脸去挨,是为了明天扬眉吐气,威风八面,想怎样就怎样。 在韩信这个故事中,最叫我震惊的是在人们那儿,韩信得势以后,有完全可以将当年叫他受□□之辱的人杀掉甚至于满门抄斩的权力,这没有被人们质疑,而且,很显然,假如今天那些所谓得势者也拥有对不过是在过去羞辱了他们的人生杀予夺的权力,也不会被他们质疑,也会得到他们的认同甚至于欣赏和嚮往。虽然我年纪尚小,只有听他们说而没有发言的权利,但是在我看来,任何人都不能拥有这样的权力,哪怕这个人是像韩信这样并不是杀掉当年羞辱过他的人而是把人家奉为座上宾。当然,在他们所讲的所有故事里那些他们所说的得势者、掌权者,包括皇帝都有那种近乎无边无际的绝对权力,老百姓要在他们的统治下过点好日子全取决于他们个人的愿不愿意当个好官、好皇帝,这都是令我震惊和不能接受的,震惊和拒绝到了它必然要发生惊天动地的事情的地步,尽管这个惊天动地只不过对我个人是惊天动地的。 他们给我讲韩信,是要我学他能够忍受□□之辱,把它转换成自己终有一天去骑在别人头上的本领,说明白点,就是要我学习当我被他们踩在脚下时,不要去论什么公道、正义、平等,而是一切只为自己有一天把别人踩在脚下,只有这事情才是唯一应该做的事情、唯一值得做和事情,也唯一必需做的事情。当然,他们给我讲韩信,还是要讲,“狡兔死,走狗烹”,韩信是高人,刘邦则更高一筹,当韩信为他打下了天下,韩信没用处了,就毫不手软地将韩信除掉了。他们这是要我学习在通向踩到别人头上而不是别人踩在自己头上的道路上,要残酷无情、不择手段,目的高于一切,为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干,什么人我都要仅仅把他看成是我的“走狗”而已。 爹和人们向我讲歷史上有人为了上爬、为了得势,尝大权大势者的大便的故事,把人家的大便伸手就放入口中,面不改色心不跳,还称“黄龙色味俱佳”,他们凭这个而得到了赏识,飞黄腾达,大权到手后,为了排除进一步发达之路上的障碍,屠杀起当年他尝过人家的大便的一家老小,那是毫不手软,一样面不改色心不跳。他们称要这样的人才是真有本事的人,才是人中龙人中凤,我要学什么就该学这种人,我如果真是聪明的,就该把我的聪明用在去成为这样的人上面,而不是写我那样的作文。 有一个典故,爹向我讲过好多次。一帝王落难,逃到一位旧臣家中。旧臣家徒四壁,给落难帝王做不出点像样的吃的来,而落难帝王怆惶悽惨、飢肠辘辘,只求眼前能吃上一顿饱饭。看旧臣的家境,帝王正寻思自己已几天没吃上一口像样的饭食了,在这个旧臣家今天就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饭吗,旧臣却给他端来了一盆热气腾腾的大肉,帝王吃得满心欢喜、赞不绝口,畅快淋漓地饱食之后,不能释怀心的疑惑,问旧臣,今日所食何肉?旧臣默默无语。临别时帝王偷入旧臣厨房,见砧板上一颗颳得干净的头骨,出门时又没见旧臣的妻子出来相送,就明白了他吃的是旧臣患难妻子的人肉,旧臣为解他飢饿,杀了自己的妻子。帝王没有说什么,日后重新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位旧臣提升为宰相,赐其良田万亩,美女上千,让他终身享受荣华富贵,人间极乐。 爹反覆给我讲,这位落难帝王的旧臣并非出于愚忠,而是深知这位落难帝王将来会重新登基,他就是为自己日后的大富大贵才杀了自己的妻子以解落难帝王一时之飢的。他说像这个人的心狠手辣、不念人情,是我们世界真正的成功者、人上人者共同的本质。他说,其实这个人才是大智大慧,真不简单。 他说: “娃儿,如果你有一天能够像这个人一样六亲不认,哪怕是为了一位日后可让你飞黄腾达的大官解一时之飢,你也可以像杀死一只鸡一样杀死你无论哪个再亲的人,哪怕是与你患难与共、同舟共济的亲人,那你的大好前程就有保证了,没有谁能挡你的道了。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从古到今都是只有这种人才是得了势了,骑在别人头上大富大贵作威作福的,其他的人,哪些啥子念人情的人、讲人性道德的人,有慈悲心、怜悯人、爱心的人,从来都只有被人踩在脚下当牛做马,活得没有一点意义!” 爹和人们争先恐后、连篇累牍地给我讲这些。特别是沟里人集中起来在茶壶嘴的学校坝子里给搞了那么大一出、爹把我关起来抄了一个月的他所说的“范文”之后,人们,当然还有爹,像是撕破了脸在我给我讲这些,对我进行的完全是地毯似的轰炸。 他们说,无论是我们世界过去有文字记载的几千年歷史,还是现今这个世界,成功者、人上人者几乎都是如此这般心狠手辣、毫无人性、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善于察颜观色、熘须拍马、两面三刀、阳奉阴违,落魄时忍气吞声,当驴子当马毫无怨言,得势时颐指气使、翻脸不认人的小人。他们说,对这些人来说,无论是朋友、亲人都不过是自己上爬的阶梯,必要时会义无反顾地牺牲他们。 第211页 他们说: “你以为我们世界从古到今那些得势的人,大富大贵的人,人上人是些什么吗?是你想像中的那样的人吗?不是,根本不是。在我们世界真要成为一个大有前途、大有作为的人,说白了,那都是在该牺牲自己的兄弟姐妹时牺牲自己的兄弟姐妹,该牺牲自己的妻子儿女时牺牲自己的妻子儿女,该牺牲自己的亲朋好友就牺牲自己的的亲朋好友的人,而且牺牲起这些东西来面不改色心不跳,谈笑风生,镇定自若。实际上,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人间干出大事,只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角色,真正的英雄!” 他们说歷史一个叫曹操的大成功者,他的名言就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可天下人负我!” 爹、张芝阳、张朝海,还有其他人,向我进一步地引申出了,我们世界从古到今的人上人者,为了成为人上人,在“仕途”上——他们反覆告诉我在我们世界要有一条出路,只有走“仕途”,也就是当官,不当官也要噹噹官的的秘书——需要牺牲时,照样会如牺牲别人、牺牲自己的亲朋好友一样一牺牲自己个人的观点、思想、立场,放弃独立的品格和人格、个人的信念和信仰。他们说,对于一个在我们世界是英雄、楷模、伟人、大富大贵的人、骑在别人头上别人只有给他们当牛做马的人来说,谎言大于真理,谎言高于真理,而不是刚好相反。关键在于什么对他个人利益有用。他们说,我们几千年的歷史,从来也不是真理大于谎言,真理高于谎言。他们说,谎言重复一万遍也就成了真理,所以实际上可以说人们是对的,那些心狠手辣心无真理的人是对的,因为人类歷史和社会本来就没有一个什么真理,特别是没有什么最高真理、终极真理,一切本来就是相对的、辩证的、一分为二的,只要对自己有用就是好的,就是真理。 爹斩钉截铁地给我说: “这个世界,这个人类社会,从古到今都没有一个终极真理、最高真理,从来就是谁的权力越大谁就越是真理、越拥有真理,权力最大的就是最高真理、终极真理的化身,他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这个人类社会的真相你必须承认和面对。在过去,皇帝就是最高真理、终极真理,因为皇帝的权力最大!” 对于爹、张芝阳他们,“上天”已死,“上天”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所谓的“上天”都是统治者为了更好地维护和巩固他们的统治阶级而发明出来欺骗老百姓的,世间谁的权力最大,谁就是“上天”,在一个单位或村里面,谁的权力最大,谁就是这个单位或村里面的万能的“上天”、“上帝”、“神”。他们向我讲道,从古到今,我以为什么罪才是最大的?是杀人放火吗?不是。是掳掠抢夺吗?不是。是男盗女娼吗?不是。是贪污腐败吗?不是。最大的罪乃是“犯上”罪。为什么我写的那些文章都可以给扣上“□□”、“反社会主义”的帽子呢?为什么他们说我那些作文要是出自于一个成人之手,我早就已经完蛋了,甚至于死无葬身之地了呢?不过就因为我写的那些作文有“犯上”之嫌。 他们说,歷代朝廷,无论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好朝廷还是坏朝廷,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维护和巩固朝廷对老百姓的绝对统治和主宰。他们说,“防百姓之口甚于防川”,意思就是防写作、言论甚于防洪水勐兽,朝廷和官府对哪儿的老百姓在遭灾,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可能会不放在心上,但是对写文章的人在写什么、文人在说什么却时时提防,往往是不惜倾举国之力打击他们,更不惜一切控制文人的言论自由(我成年后知道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意思其实与爹他们给我讲的完全相反,但是,爹,还有张芝阳他们,他们就是这么给我解释这个成语的)。“文章高八斗,当官的不点头”,从古到今的文人知识分子都是官府的附庸,所写文章再好,当官的不“点头”,那也是一文不值,不会给你带一任何好处。得不到官府承认的文人叫做“下九流”,排在娼妓和乞丐之后,简直是为人所不耻,连混口饭吃都困难。这还不算什么,若是写了像我写的那些有“犯上”之嫌的文章,那就要治罪了。文人和知识分子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歌功颂德,歌颂当今皇帝,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假的说成真的,做朝廷官府愚弄、欺骗百姓的帮凶。 爹给我讲清代一位歷史学家编了一部明史,他的用意还本是歌颂、美化当今朝廷呢,可有一位奸臣为拍皇帝的马屁,把这部明史断章取义,说作者有“反清復明”之意。这成了清代最大的冤案之一,被连累下狱者达数千人。 “无数的家庭就这样毁了。他们有很多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仅和作者有远房亲戚关系,甚至于连作者认识都不认识,听都没听说过。给这位作者挑水的、煮饭的、作下人的,仅和作者认识或有一面之交的,都没有人逃脱。这几千人中还有不知多少是年幼无知的小孩,甚至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他们都这样不明不白进了冤狱,甚至成了冤鬼。”爹用一种悲怆的语调对我说,“朝廷为什么要这样呢?还不是为了他的统治,他们的江山。可他们打的口号却全都是为了社稷,为了天下百姓。” 爹给我讲那些被老百姓称为“圣主明君”的,被后代尊为“千古一帝”的,其实在对文人、写作、言论的控制中往往是最严厉和残酷的,比那些老百姓心目中的暴君还有过之而不无及。清代就有一位“圣主”,歷史书上评价为“千古一帝”的皇帝,在全国大肆剿灭那些有朝廷听来不顺耳的言论的文人,到处都在搜捕、抄家、抓人,到处都是朝廷的密探,无数的文人今天还是“顺民”,明天就成了“阶下囚”甚至“刀下鬼”。有一位秀才,一天早晨起来读书推开窗子,一股清风吹进来把书翻了几页,秀才随口吟道:“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有人去告了密,说秀才在讽喻朝廷愚昧,秀才当即就下了大狱,定了重罪。 爹对我说,在那样的时代里,人人自危,每个人都可能是朝廷的密探,每个身边的人都可能在明天去告密,夫妻之间,父子之间,乡邻之间都不敢说话了,更不用说说心里话了,见面打招唿,到店铺里去买东西,甚至于一家人之间日常必要的交谈,都用袖捂着嘴,对什么都是用“唔、唔、唔”的声音来表示,于是全国上下的人都只说一个“唔”字,谁都怕多说一个字又犯了什么禁落下个不明不白的罪名,除了皇帝一人,只有皇帝一个人在那儿当大嘴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随口胡说也是真理。 爹给我讲道:“实际上这才是皇帝最期望的。每个皇帝骨子里都只愿他的臣民就是这样只会说一个‘唔’字的臣民。只会说一个‘唔’字的人是什么了呢?那就是动物了。任何一个皇帝都只愿看到他的臣民都不是人而是动物。当然,一位会治国的皇帝也懂得搞平衡,不会一味收紧,要恩威并施,有软有硬,并不会把国家治理到人人都只会说一个‘唔’字的地步。不过,不管哪一位皇帝,都只愿他的臣民不是会独立思考的人,而是会讲话的动物。他们如果只为了生存,只为了争权夺利,踩着别人往上爬,搞阴谋诡计,原则上皇帝、朝廷是不会介意的。所以,每一个朝廷到末了都是腐败的朝廷,官场中的人竟相拍马屁,阿谀奉承,拉帮结派,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全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只要有点权就大量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置百姓于水火之中。说到底,人就是独立思考的动物。不能允许独立思考了,那还能干什么呢?就只有争权夺利了。所以,我们歷史上每一个朝廷都是腐败的朝廷,每一个朝廷的腐败也都是必然的。当然,腐败到了一定的程度,民怨极大了,朝廷为了自己的统治也会惩治腐败,但那只不过是杀鸡给猴看,能骗过老百姓就行了,哪一个朝廷也不会为惩治腐败、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拿出根本的解决办法来。这就是歷朝歷代从古到今我们社会的实质,统治者的实质。” 第212页 其他人,不像爹那样有文化懂歷史的人也唾沫横飞地对我说: “你以为我们这些人是啥子?我们实际上都是动物不是人,是会吃、会睡、会劳动,也会开口发出声音的动物。我们都晓得自己是动物不是人。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做人又只有做动物才活得下去,也才能活得比别人好。你不要以为那些有权有势者、大富大贵者、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者就是人,其实他们也是动物。人在社会里面是没有立锥之地的。首先要当动物才可以活下去,享受上天给你的寿命,有妻有子;也首先要是动物才能比别人活得好,爬到别人的头上去,得权得势,得富得贵,得好名声。” 爹对我说,歷朝歷代的统治者的统治术的根本就是为了把亿万民众治理成“只在用一个大脑思考的人,所有人拥有的都是同一个大脑,全国上下的都只长着一个脑袋,而这个脑袋就是皇帝头上的那个脑袋。” 爹最喜欢把这类事情说得残酷无度,没有余地。他说:“我说的这些你一定要明白,要记住,一定要让它成为你指导你人生道路的宗旨。和我们世界的每个人一样,你绝不能有自己的大脑,绝不能用自己的脑袋思考。那替你也在替我们所有人思考的大脑是哪个的?是谁?你不要去管它,因为你一管这样的问题就表明你又在用自己的大脑思考了。而这就是十分危险的,绝对危险的了。” 人们也都和他一样。我们邻院一位自称他说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的好心人端着一饭上我们家来,边吃边用筷子头指戳着我满口喷饭喷了我一脸地说: “你,张小禹,虽然才十来岁,和我们这些人,也可以说我们世界的绝大多数人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你还在用你自己的大脑思考问题,看待世界。你思考的内容对不对,你的看法好不好,那是另外一回事,因为,在人的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用自己的大脑去思考问题、看待世界本身就是不对,完完全全的不对。我要给你说,这是没有一点走展和余地的,和谁也说不下来的,和什么都通不了的。说白了,我们这个世界从古到今都是这样。这些话像你这个年龄又加上你这样的个性,很可能一时接受不了,但如果你要想你这辈子有点出路,有个发展,包括你要像一般的、普通的老百姓那样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我教你的这些话你都要记在心间,要去认识到我所说没有一句是虚的。你还不能被书呀或报上呀一些话误了,那些叫人有独立思考的话,叫人做什么不畏强权者的话,都是用来装点门面的,对这样的话你都要从相反的角度去理解,只有这样对你才会有好处!” 有人专门上我们家来对我说: “我们这些不用自己的脑袋看问题的人其实活得很自在,落得在雨空里过日子。在人的这个世界上,就要学会在雨空里过日子。在人的这个世界,哪一个平平安安活了一辈子的人,哪一个人模人样、出人头地的人,都是学会了在雨空里过日子的人。他们说什么就听什么,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今天叫往东边倒就往东边倒,明天叫往西边倒就往西边倒,今天叫说白的是黑的就说白的是黑的,明天叫说黑的是白的就说黑的是白的,长个脑袋不过就是一个仓库,我们也就让它是一个仓库。 “说真的,娃儿,这才是在人的这个世界的真正的生存之法,真正的为人之道。如果你热爱真理,那这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真理,掌握了它,相信了它,认定了它,运用好了它,那才是你真掌握了真理,真拥有了真理,真在真理的指导下活人。其他的一切到头来都只会让你落个相信谎言、制造谎言、散布谎言、毒害自己和他人的下场。 “你千万不要为书上报上说的那些坚持真理、信仰真理、捍卫真理的话所误了。因为他们所说的真理只不过是他们的真理,说白了那些话也都是在要你、要每一个人不要长有自己的脑袋,假如你要独立思考,也不是不允许,除非你独立思考出来的结论和他们完全一致,否则,肯定不会有你的好下场。他们说他们的真理是绝大多数人的真理,是无数甚至所有事实证明了的真理,每一个人都只有无条件信仰它,不信仰它那就註定了会走向自我毁灭,小则害人害己,大则祸国殃民,所以应当把你彻底纠正过来,纠正不过来就洗脑,甚至于连同灵魂和肉体一起消灭掉。等把你连同灵魂和肉体一起都消灭了,这时候,你不是真走到了自我毁灭这一步了吗?不是反过来证明对你所做的一切是对的吗?他们不是已经说了你不信仰他们、捍卫他们那个真理就是走入歧途,必然走向自我灭亡吗?” 在爹把我关在家里抄那些“范文”的那一个月里,一段时间,我们家可谓是门庭若市,都是上我们家来给我讲这些道理的人。 他们说,歷朝歷代对写作、言论、思想的控制叫做“文字狱”。听他们一路说下来,似乎是人的这个世界的歷史就是一个“文字狱”的歷史,就是一个“文字狱”朝着更广泛、精细、深入、残忍、手段更高明和丰富的方向发展的歷史。 他们讲到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讲到秦始皇之前的时代是一个产生了不少不同学说、思想的时代,爹说那是一个真正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代,那些思想、学术,包括医学、科学方面的成就如果都能流传至今,我们世界肯定会是另一个样子,不晓得会比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好多少。沟里一些人甚至说那时的医术已经能够包治百病,如今全世界都治不了的癌症在那时候就能治了,甚至于还能起死回生。但是,秦始皇为了巩固他的统治,为了他的子孙万代都当皇帝,把这些东西全都搜来烧毁了,诸子百家的代表和信徒杀了无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变成了万马齐喑,”爹说,还给我讲万马齐喑的意思是什么。 爹和人们告诉我,从秦始皇开始,歷代统治者对学术、思想只尊一家,那就是着名的“孔夫子”的学说。所有人读书读的都主要是孔夫子的书。读书为什么呢?为当官,也就是为了进入“仕途”。只有学好孔夫子,只信孔夫子,唯孔夫子是尊、唯孔夫子是正确的读书人也才可能当官,进入仕途。而读书人不进入仕途又没别的出路,最多也只能以教书、给人写写对联谋生。爹给我讲“学而优则仕”这个成语的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爹说:“为什么歷朝歷代的统治者在几千年都只准信奉孔夫子一家之言呢?说到底就是因为孔夫子的学说、言论对他们维护自己的统治权大有帮助。他们实际上也是把孔夫子的学说、言论断章取义了的,篡改了的,他们仅仅把孔夫子当成他们的工具而已。” 爹还说:“你看,就连孔夫子这样的大大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大文化人、大思想家,他以毕生的心血开创了崭新、独立的学说和思想,没有被统治者消灭而是尊从,也落到了这个下场,去探索真理,发现真理,甚至于去探索、发现有益于万代的真理,有什么意义? “我们歷史上也不是完全没有去进行独立思考和探索的人,也不是没有产生独立的学说和思想,但他们中间孔夫子的下场是最好的下场,别的都让统治者不择手段弄得灰飞烟灭了!像这种人,虽然歷史上有过,但随着歷史的进步是越来越少,现在已经是基本上没有了。这不是在退步,而是在进步,是人变得越来越聪明,懂得了什么才是对自己真有好处,懂得了只有个人的实际利益才是真的。完全可以肯定,后世的人只会越来越更重个人实际利益,更少有人为真理献身,更少有人独立思考。” 第213页 听爹的口气,就好像一个物慾横流、弱肉强食、人人只会为争得更多的个人物质利益而活着、没有信仰、热爱真理探索真理变成笑话的时代已经到来或正在到来,将覆盖全世界和全人类,因为这代表了人类社会的进步。 他给我阐述歷史上那些少得可怜的进行独立思考和探求真理的人,也和一般人一样,即使不为自己的发现能改变自己的处境,也为了后人能够学习、研究、批判、发展他们的学说和发现,可是,人的世界实际就是没有真理的世界,人的世界不过就是统治者即真理、强权即真理的世界,因此,在人的这个世界中,那些进行独立思考的人的愿望统统得不到实现。他说,“到头来,他们不是被抄家就是被杀头,他们一厢情愿的探索到结果统统被消灭了,而且还连累了无数无辜的人,他们自己的亲人、亲戚、朋友不说,一般的与他们素昧平生的老百姓也被他们连累不少,抓的抓、杀的杀,受尽了各种刑法,连不懂事的孩子也不例外。你说,他们这些探索和发现到底还有什么意义?不是客观上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加苦难了吗?而他们那些他们自以为是的发现还一个字也没有传下来。统治者对他们眼中的异端邪说永远都是那么敏感,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行动起来,绝对要把他们眼中的异端邪说消灭干净,一丁点儿也不会允许留下,宁肯错杀一千也绝不漏掉一个,冤枉无数的人、制造无数的冤假错案,打着的旗号响噹噹的,为了天下太平,为了社稷安康,为了大多数人利益。” 爹对我讲道: “凡是传下来的思想、观点,都是对统治者的统治,对统治者加强自己的权力和鱼肉百姓有用的,管它是孔夫子的还是李夫子的。为此,统治者还制造虚假的歷史事实和歷史人物,把歷史上有的东西说成是没有的,没有的说成是有的,假的说成是真的,真的说成是假的,假假真真,真真假假,反正是为了他们能更好地鱼肉百姓,让百姓服服帖帖甘心情愿为他们当牛做马。 “不过,这些实质上也没有什么不对,因为在人的世界里强权本身就是真理,□□说‘枪桿子里面出政权’,就是在说强权就是真理,老百姓要的也是强权而不是真理,因为强权能让他们有吃的喝的,老百姓只重实际利益,不管啥子真理不真理。所以,歷史上那些进行独立思考和探索的人,老百姓也反对他们,轻视他们,他们一旦出现,不用统治者号召,老百姓也会自发地团结起来与他们作对,把他们赶尽杀绝。 “他们怎么可能与统治者、天下百姓作对?老百姓要他们那些真理来干什么?他们手中无强权,并不能带来老百姓想要的,他们发现的都是个人主观随心所欲的想像,他们设计构想的都是空中楼阁、纸上谈兵,而老百姓要的是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要的是有吃有穿、平平安安过日子,而这些又只有强权者、统治者才能给老百姓,因为强权者、统治者才支配着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实实在在的东西永远都在强权者、统治者手中,尽管强权者、统治者给老百姓的永远都是那么少,那么微不足道,但是,这些东西难道能由那些连自己个人的命运都支配不了、自己的家人都保护不了进行独立思考和真理探索的人带来吗?他们被押上刑台杀头,他们被定为千古罪人,为了不让他们看、说、写,挖去他们的眼睛,拔出他们的舌头,砍断他们的双手,对老百姓就是最好的教育。 “因此,歷史发展到今天,已再没有一个人进行独立思考和真理探索了,就是人类社会最大的进步。没有人再去做什么独立思考、真理探索的傻瓜了,因为做那样的傻瓜对自己、别人、社会都不会有什么好处。人人都相信强权,人人都嚮往强权,人人都崇拜强权,人人都只图在当权者的位置上唿风唤雨、威风八面,手中没权的也过一天算一天,当个安分守己的顺民、良民、好百姓、好群众。你看看我们生活中有什么不是强权者和统治者给的?我们吃的、穿的、用的、住的,都是他们给的,没有他们我们就一无所有了,你张小禹也只有在冰天雪地里给冻死、饿死。” 人们的说法和爹如出一辙。照他们所说,如今天下所有的书记载的都是有益于统治者统治百姓、坐稳江山的东西,凡与此有出入与冲突的地方都被抹去了,从这个地球上永远消失了。他们说:“剩下的只有如何统治人、整人、骗人的东西。而就是这些东西你也看不到,要等你将来起码是个县级干部才看得到。你能看到都是对统治者的歌功颂德。不信,给你足够的时间,查遍我们世界的所有图书馆,保准你只能查到我们说的这些东西。你实际上还算不上个啥子,因为如果你写的这些作文出自一个成年人手里,那早已是会引起领导干部的高度重视了,一引起领导干部的高度重视,那你这些作文再有价值也会这个地球上永远消失了,而且,消失的还有可能包括你个人,除非你被洗脑,变成和我们一样的。我们作为乡亲来帮你,给你说这些,实在是为了你好。” 人们不仅这样说教我,还显然越来越对我在幸灾乐祸了。他们总是这样的,让人感到,他们对我这样群起而攻之,教育我,开导我,对我进行地毯似轰炸,就只不过是为了到头来对我幸灾乐祸。 他们给我讲歷史上的“八股文”。他们详解八股文之“八股”为何物,确实给我留下了极其严酷、恐怖的印象,想想自己如果只有照着那样写作,和杀了我并无异同。他们说,那时候,八股文的“八股”是和功名利禄、升官发财,包括所谓真理的发言权、阐述权,甚至于最起码的生存权联繫在一起的,任凭谁要超越“八股”都只会一无所为,一无所是。他们说,要写出你的发现,要讲述你个人独立的观点和思想,要传播真理,你首先就得掌握髮言权,没有发言权,你说什么都等于零,而你只有写“八股文”你才能掌握这个权力,但是,八股文的“八股”就有这么奇妙,你只要写它,你就不可能在里面表达一点点你自己个人的思想和观点,表达出来的都是统治者需要你表达的,都是统治者的思想和观点。 他们说,今天反对旧时代的八股文,实际是为推行、确立新的八股文,今天天下所有写文章的人的文章,都比八股文还八股。在今天,要超出比旧八股还八股的新八股文所要求和规定的,要超出新八股,甚至连悄悄在什么私人日记里写上几行字都不可能了。因为,就连私人日记也随时可能被抄出来见天日,这样做根本就不需要理由,而日记里这几行不合新八股的字也会叫你轻则变为丧家之犬,蹲大牢进牛棚,重则人头落地,最起码也要被洗脑。 他们反覆向我强调“洗脑”,表明它实际上比坐牢、蹲牛棚、人头落地、死无葬身之地还要残酷和精緻,它能够使一切酷刑和死亡都达不到的那种地方也不留给你。 是的,他们给我讲坐牢、蹲牛棚、人头落地、死无葬身之地,讲种种酷刑,我听得毛骨悚然,但是,我感觉得到,这些东西,包括死亡,并不可消除人的一种本质性的东西,并不可能使人不成其为人,在这些东西面前,包括在死亡面前,人的这东西是永恆的、不灭的、不可被动摇的。他们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想要我明白,在这些酷刑之外还一种叫做“洗脑”的东西,时代发展到今天,它已经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它能无孔不入,把其他任何方法,包括一切酷刑,包括死亡都不能消除的东西也干净、彻底地消灭。在“洗脑”面前,任何人想要保住自己最后一点东西,保住自己作为人的再少、再起码的一点东西,保住自己作为人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的体面尊严都是不可能的,它绝对能使任何人的大脑都成绝对的空白,让人放进任何他们想要放进去的东西,使任何人再坚强的意志最后都变异成为动物和木偶人的意志。 第214页 他们就好像这方法是他们发明出的对我自豪、兴奋、幸灾乐祸地说: “你完全可以像一个革命者一样面对牛棚、监狱、刑台面不改色心不跳,还高唿真理万岁、自由万岁、独立思考万岁,但,你,不管你是哪个,不管你有多么坚强的意志,你也绝对胜不了洗脑术!” 他们说,洗脑术可以用来对付所任何意志再坚定的人。他们给我讲我们世界上不少不惧酷刑、牛棚、监狱和杀头的人,但他们最后也在洗脑术面前失败了,脑子和大多数人一样给洗白了,填进了给他们洗脑的人们想要填进去的任何东西。 爹对我说: “说到底,个人的意志和立场再坚强也是有限的,脆弱的,任何一个人,只要把谎言向他重复一万遍,他也就会把谎言当成真理了,而且终身不渝。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就好比让一个人做2+2=4这么简单的一道算术题,让他作一遍不会错,连续作几遍、百遍、几百遍也不会错,但是让他连续不断作一万遍就会出错了。谎言重复一万遍对人就成了真理就是这个道理。 “在我们世界里,一个去进行独立思考和探索的人,并不一定就会给他牛棚、监狱、苦役和断头台,或者说就算给他这些东西,也一定先给他洗脑。这一点最起码的。洗脑是最起码的。而一经被洗脑,也就是把谎言向他重复一万遍,一万遍不行就几万遍,几万遍不行就万万遍,直到他把终于把谎言当成真理,而且一辈子也不会再怀疑,至死也不会怀疑,你让他遭受再大的耻辱和痛苦他也不会怀疑,你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他也不会怀疑,你让他死得一尊严也没有他也不会怀疑。我们世界还没有产生过没有在我们的洗脑术下这样败下阵来的人,而且,事实上人这东西也表明了他本身在我们的洗脑术面前就不可能不这样败下阵来。这是人天生固有的弱点所註定了的。这是一普遍必然规律。” 人们也都对我说: “我们世界的娃儿,无论是城市的还是乡下的,从懂事那天起,实际上就开始了对他们有计划、有步骤、全方位的洗脑。对任何一个人,它都并不会在他犯了错误或甚至于有了异端邪说那天起才开始。就拿你来说,从你的作文看起来你有独立思考和探索的能力,但实际上只能说你这种方面的能力比一般娃儿强些,你的大脑还是已经被大部分洗白了。现在,我们假设我们不对你教育这些,你长大了也一样没人来管你、抄你的家、押你到这儿那儿去等等。但是,等你到了一定的年龄,最多到了我们这个岁数,你就会不知不觉与你现在是两个人了,对他们说的、报上和广播里宣传的什么都信了,心甘情愿地相信只有这些才是真理,你自己原来的那些个人观点都是反动的谬误。这时候叫你怎样就会怎样了,比我们这些人还跟得紧,还服服帖帖和忠心不二。真的,所有你这样的人的结果都是这样!哈哈哈!” 他们还给我举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当年,一位曾在我们沟教过书的声望极高的公办教师,后来他被提升为我们公社小学的校长。他是解放前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是真正有文化有有思想的人。在“大鸣大放”期间,他因在会上说了一句“今天好多东西还不如解放前”而划为□□,下放作学校的勤杂工劳动改造。一次,他背煤去烧锅炉,偶然发现自己用来塞背兜的漏洞的旧报纸上有□□的画像。 “这事本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们说,“像我们这些人,就会埋在心里算了,找个地方把报纸扔掉,那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可这位校长不,他觉得自己犯了大罪,连忙就向组织和上级反映了,还痛哭流涕,要求给他定罪。结果还真给他定罪了,定的是现形□□罪,给枪毙了!枪毙那天还开全公社万人公判大会,我们这一沟的人都去看了的,没哪个私下里不为他感到不值。这件事情你可以问我们沟里随便哪个人。这就是那种先有独立思考和探索的能力而后变得比我们这些从来就不晓得独立思考的人还忠心不二、脑子还给洗得白的活生生的例子。这种人我们叫他知识分子,这也是知识分子普遍的共性。在开始的时候,他们好像多清醒,多么有自己的头脑,敢想敢说,结果呢?牛棚、监狱、劳动改造打不倒他们,洗脑却把他们打倒了,比起我们这些人来还少有自己的头脑。 “你实际上就是这种人。你身上有知识分子的素质。你不从现在起就自觉自愿地接受我们和你爹对你的改造,迟早也会走到我们说的这位校长的路上去。要是这样就太可悲了。这位校长被枪毙已有十来年了,当年我们哪个不为他惋惜?哪个不说他太傻了?现在我们都还在念嘆他。他是位好老师,在我们这里是留下了好名声的。他调到公社小学去,我们一沟的人都去相送。他有那么可悲的下场错在哪里?就错在他过于有自己的头脑了,想得太多了,洗起脑来,就受不住,比哪个都洗得白。什么都不想不探索不思考的人也没有他的脑子那么白。你还是快变成我们这样的人吧!不然这个校长的下场就是你将来的下场,押上断头台你都还在感激涕零、歌功颂德,高唿送你上断头台的万岁万万岁!哈哈哈!” 第112章 第 112 章 2 他们从古讲到今,把歷史说得一团漆#黑。不过,他们讲歷史,讲古代,无非是借古讽今。他们也直接讲今天,尽管一讲到今天,他们就要压低声音,就有恐惧的反应,就好像他们在被监听,他们完全可能因为他们所说而遭来横祸似的。而今天在他们眼中就要比歷史还要黑暗恐怖,尽管照他们说来,这并不是歷史的退化,而是进步,歷史的发展、人类社会的进步必然就是这样的,在未来,这个人的世界还要黑暗和恐怖,所以,聪明人,真正是人的人,就是懂得对黑暗和恐怖逆来顺受的人,就是把黑暗当成光明、恐怖当成温馨的人。 他们讲在我们这个时代有一个叫做运#动的东西,这是古人想都想不出来的,完全是我们今天的人的创造发明,而歷次这种叫做运#动的东西一来,被整#死的人就何止是成千上万,超过百万,达到了几百万的都有。这些人的代表就是进行所谓独立#思考、发表独立的个人见解的人,这样整#人,整#死这么多的人,就是为了再也没有人敢独立#思考和发表个人见解,全天下的人都是脑子被洗白了的人。他们说,真正进行独立#思考和敢于发表自己个人思想和个人见解的人毕竟是少数,歷次运动中挨整的、被整#死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是“顺#民”,忠心不二的。好多人都是因为他们歌功#颂德的文章照抄报纸,照抄中央文件和领导的重要讲话,抄错了几个字,结果就落得了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还有的人是他们歌功#颂德的文章,照抄大报小报,但是,今天报纸上的观点立场变了,他抄的是昨天的报纸,报纸上的观点、领导的立场本来就是变来变去的,常常昨天才发布的,今天就变了,上午发表的下午就变了,再哪个紧跟#政#治的人也是跟不上的,这些人就因为他们没有跟上、马屁拍到了马蹄也倒了霉,也落了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第215页 写文章就是紧跟政#治,就是人人抄报纸,小报抄大报,大报抄中央文件和领导的重要讲话。这是他们众口一词的说法。爹给我找来一大堆报纸,要我天天抄写上面的文章,以求我终于有一天再不可能像我那样写作文,写出的都是从报纸上照搬下来的。但是,后来他把这也否定了,指出报上这些文章也许今天没问题,是受今天的领导之命写的,句句符合领导的要求的,但是明天很有可能就让领导不满意了,因为领导的想法变了,于是,明天这些文章就有问题了,这些文章的作者就要轻则认罪改过,重则抄#家、进牛#棚、蹲监狱,或者不明不白把头都掉了。他让我抄的这些文章有很多都是署名文章,我想像力发达,看着这些名字就像看着这些作者一个个活生生在我面前一样,所以,我为他们都捏着把汗。 爹和人们说,最安全的就是抄“本报#评论员”的文章。“本报#评论员”是谁?无名无姓。这些文章实际上就是领导干部写的或者他们的秘书写的,而秘书则无非是领导干部手里的一枝笔而已。这些文章中的态度和观点表面上看是不变的,实际上随时都在变来变去,出尔反尔,朝三暮四,今天的把昨天的否定了,下午的把上午的否定了。但是,“本报评论员”却不会出任何问题,永远正确。爹说:“除非是不用署上自己的姓名的文章,其他的都是不安全的、危险的。你从现在起天天抄头版头条的‘本报评论员’文章,天天抄,日日抄,先抄上半年再说!” 可以写到我和小彭的关系是如何终结的了。她没有说过我的作文不好的话,更没有当众说过这样的话,就像也没有当众夸过我的作文一样。后来,外面的群众因我的作文而对我的批判教育风起云涌的时候,她也开始给我讲了,把我叫到她那里去对我讲,而且是非常认真的。我们在她的桌前,她坐着,我站着,她半抱着我,刚刚洗过的、发出香味的、随着她的头动来动去上面的光泽也动来动去变幻莫测的乌髮在我的颈脖、脸上擦拂,她的脸不时在我的脸上有意无意地轻轻挨一挨,把我弄得面热心跳,在这种如燕子妈妈和小燕子在它们安全温暖的窝里忘记一切地相#亲相#戏的温馨#慵倦的气氛中,她对我娓娓讲道: “我原先没有对你讲这些,是因为觉得对你太过早了。但是,这些东西迟早也是应该对你说的。你是个早熟的孩子,我想这些你也听得进去,至少能够理解。别人都是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说,人云亦云,你不会这样,你一定能有自己的理解。 “你的作文,我已经说过了,表面上是在紧#跟形势,歌功#颂德,但实际上完全是写的你个人眼中的世界,有时候气氛还那么阴森、寒冷、可怖,给人的是阴间的感觉。这很不好,肯定不会为社会所容的。你并没有错,但是,时代、社会太强大了,从来就没有哪一个人是它的对手。对你这样早熟的孩子来说,等长大了才去明白这些,很可能就如他们所说,已经迟了。不管怎么样,你也得离开你们这个地方,到城市里去生活。像你这样聪明,在你们这儿能有啥子出路呢?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只能在你们这样的地方活一辈子,那实在是太令人惋惜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在一定程度内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但不能选择世界,不能选择环境。” 她在对我说这些时,我脑子里其实又在构思一篇新的作文了,后来,我还把这篇作文给她写去了,我相信就是这篇作文让我们两的关系断绝了的:“黄昏温和的风,轻轻地拂着空旷的沙地,沙尘轻轻地捲起来了,优美地舞蹈着,却那么疲惫,伏下去了,落进沙地中了,牢牢地镶嵌在那儿不动了。沙子睡着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这儿只有宁静,无边的宁静啊。就像香甜熟睡的少女,睁开迷濛、美好的眼睛满足地笑了一下就又睡过去了。她做了一个梦吗?她醒了一下吗?都是又都不是。哦,我们,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发,到那儿,变成几粒沙子,随着风轻轻地舞蹈,风息了,就落下去,嵌在沙子中间,静静地躺着,躺在无边的宁静里,躺在我们的宁静里,躺在我们就是宁静本身的宁静里。” 她给我讲城市里满街的红卫兵,就像海洋一般的红旗和震天动地的口号。她说就凭她亲眼所见的,也够她这辈子天天晚上做噩梦了。她亲眼见过因说错一句话或在文章中写错了一字而跳楼自杀的。有那么一个人,就因为一篇文章被认定为表达的不是党和人民的观点而是他个人的观点就被迫跳楼自杀了,尸体挂在楼上的窗户上,好多天没人去理,连从街上过往的人都不敢往上看一眼,不敢从尸体下边经过,他老婆孩子都和他划清界限了,也不敢去替他收尸。她说,她也有两次从这条街上经过,也都和大家一样不敢抬头看一眼,不敢从尸体下经过。她说,她生活的城市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在那一两年,就是像这种被迫跳楼自杀的人她亲眼看见的就有好几起。 小彭给我讲的就像一条地狱里的火与血的河从我眼前流过去,让我一阵阵地打寒颤。 她说,在中学时代,她也是爱好文学的,喜欢新颖、独特的观点,可是,凡是她喜欢其文章和观点的人,如果他们是活着的,就没有一个不是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全都很惨。就是死人的文章,也有好多是掘了祖坟批倒批臭了的,还叫他们活着的亲人或后代受了牵连。她说,他们用一个办法,先是大#鸣#大#放,叫你有什么就说什么,甚至于引诱你说,结果,几乎所有开口发了言的人都没有逃脱,死的死、亡的亡,进监狱的进监狱,流放的流放,就她亲眼所见,也说不出个准数儿,不知多少。其中,最惨的要数知识分子。她说,她也不得不改变自己了,虽然很痛苦很不心甘,但她没有办法。人首先要活下去。她说,就是她到我们这里来了,有时想在笔记本上写点什么都不敢,下笔要写点什么,写出来的都是□□语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说,她这辈子实际上只为自己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把我的作文抄在了她的笔记本上。她说:“真的,这是我这辈子为自己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我一定把它们永远保存好,没事的时候我都会翻出来读。但是,为了你好,为了你的前途,怎么样你都是要改变自己才行。从此再不能写这类文章了,至少要慢慢改过来,直到像大家说的那样,只会抄报纸上的,只懂得紧#跟#政治。这不只是摆在你个人面前唯一的出路,也是摆在所有人面前唯一的出路。这是不可能有例外的,真的。他们说的并没有错,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强#权#即真#理。几千年来就是这样,现在还超过了以前,超过了以前任何一个歷史时期。也许,再过几十一百年,这个世界就不再是强#权就是真理了,可是,这是未来很遥远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对我们这些生存在眼下具体时代中的人来说也没有意义。” 尽管出自于小彭之口的这类说教,肯定要比出自于其他人之口对我更有效果。但是,不管是其他人,还是小彭,都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我。始终都在我眼前,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它的一幅图景就是:我存在于那里,是活的、生命的、闪耀的,我没有背景,或者说我的背景是虚无。这当然不是人们每天看到的我,而是我内在的真实,我的本来的真实、我真实的我,它也是照耀这个人们天天看到的和批评的我的太阳,没有这种照耀,这个人们天天看到的和批评的我根本就不可能存在,我距离这轮太阳越近,我的存在就越多,我也就越是我,相反我离这轮太阳越远,我的存在就越少,我也就越不是我,不是人,不是生命,在离这轮太阳最远的地方,那里只可能容下尘土的存在,而不论是爹和人们,还是小彭,不管他们说得多在理,都无非要我离这轮太阳越远越好。所以,不管他们怎么教导我,也不管这种教导出自谁之口,我都是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就像不管是谁教导我,又说得多么在理,如果他说来说去都是要我去死,我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听从一样。再说了,我终始也要置身在那轮太阳的照耀之中,始终也要在它的温暖之中,始终也在一切只为离它近些更近些,也因为对于小彭,也包括其他人,置身在那轮太阳的照耀中,离它尽可能地近,是我们天然的使命和责任,我们就是为这个而生的,那轮太阳是所有人真实的自己、本来的自己,是每一个人的一切和一切,其余的都是不存在的,都是虚无,而离那轮太阳越近,我就越是透明的,那太阳光就越能够穿透我照射出来,穿透一个人而照射过来的那太阳光是完全可能被这世界的其他人看到的,如果一个人他不自己去接近那轮太阳,就只有通过这种办法才有可能让他知道被那太阳照耀意味着什么,是什么样的生死攸关的意义。 第216页 我的脑子里、我的潜意识里、我的生命里,活动着的始终也是这样的东西,意象变化莫测,但意思都是那个意思,看我对它的毫不怀疑,这人的世界不知还要对我做多少,使出多少手段,我才可能如他们所愿地改变,尽管用他们的那些法子,任谁最终都是没办法不改变过来的,就如同任谁也经受不了他们所说的“洗脑术”而不变成任何东西一样。 小彭对我进行了多次亲切温暖的教育后,我不仅一点没有变,还写了上面提到的那篇文章,她看了这篇文章后,我就感到她明显和我疏远了。有一回,她到我们的院子里,我拿高兴的、欢喜的、我们俩心有所通的眼睛看她,她突然冷漠地背过脸去,从这以后,我们之间就什么都完了,我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她,她也再没有主动对我表示过什么。后来,听三#妈私下在对院子里的人说她为了回城找公社一位干部,这位干部对她动#手#动#脚,每次去找他都要对她动#手动#脚,为了盖到他那个章,她没办法不忍气吞声。三妈还说她在她面前哭得跟泪人似的,但还要三妈千万不要对人说。听到这些我心如刀割,但我遇见她还是没有正眼看她,也不知道她是否正眼看我。再后来,她离开了,回城了,是怎么回城的我不知道,只有三妈知道她的事情,但三妈也没有说什么,只在人前嘆气,说出生在城里人其实也有他们的难处,活人都不容易啊。她就来自于我们县的县城,多年以后,我进城去办事,已经是国家干部家都安在城里的哥哥说她在车站上班,哪个哪个窗口卖票的就是她,虽然这时候她在我心里仍有一片温暖的记忆,但是我每次在车站买票从来也没有去留意哥哥给我说过的那个窗口,实际上,只要我在车站,我就一定是完全不可能想起她的,她一定整个在我的意识域之外,我在哪个窗口买票看到的售票员都仅仅是售票员而已,即使那个售票员我看着像是在哪儿见过的。 关于他们所说的“现今时代”的事情,小彭给我讲了很多,爹,还有张芝阳、张朝海给我讲的就更多了。他们还特别地讲到一些就发生在我们沟里和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这些发生在我们沟里的事情,我虽然年幼,但有其中有一些却算得上目睹过,并且我相信给我的人生造成了重大的影响。比方说那些开会批#斗人在会上打人的事情。这些我目睹过的事情我在另外的的书中有详细的叙述,这里就不赘述了。不过,有一件事情,爹显然是当作最不一般、最具有说服力的事情给我讲到的,它也算得上我目睹过,也对我的人生造成了重大的影响,我甚至于认为它决定了我一生,对这件事情,我在我其它的作品也有详述,这里却不能不简单地提一下。 我永远也忘记不了那一年我五岁。那天早晨,天还没亮,爹妈就把我们弄起来了,要我们吃早早饭,说是他们今天要去高观山上开会,会要开一整天,中午回不来,中午饭给我们留在锅里的,到时候饿了我们自己去盛来吃,这一整天他们不在家,我们要听话,要玩就好好玩,不要和邻居的孩子们打架,不要去离家太远的地方,最好不要超过我们院子外边那个坝子的地界,云云。还要我们这一整天不要往高观山看,也不要往高观山上听,高观山的事不关我们的事,再说高观山上也大得很,不像是在山下看上去那样一个山尖尖,是一个可容下几万人的大坝子,他们在大坝子的那一头开会,我们也听不见什么,看不见什么。爹妈经常这样,不是去开万人大会,就是去参加万人会战,天不亮就出发,一去就是一整天,把我们留在家里自己照顾自己。所以,今天我们也就没有留意爹妈今天有异样的沉重,爹厌恶地、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们已经长大了,该听话懂事了!”也没有听出这预示着他将怎样教育我们、要在我们身上实现他什么样的理想和要求,只在为今天他们一整天不在家,我们可以玩个痛快而庆幸。 一沟的大人,连年满十六周岁的,七老八十拄拐拄杖的,下不了床的只能让家人抬着上山的,都上了高观山,整个山沟的天下都成了我们孩子们的,我们玩得从来也没有那样开心快乐过。不过,我们也都是听话的,没有超出父母指定的地界,也没有人打架骂架。到了小晌午时分,我意识到了自己一直在被一种声音折磨,尽管这个声音不算高,而且总是被同伴疯狂玩乐的声音所所盖过,很显然,也就除了我,没有其他孩子听到它。对这个声音,我反覆意识到它的恐怖,它的严重的意义,它对我、对人生、对世界、对一切的伤害,但又反覆把它丢到一边,不能从忘乎所以的玩耍的快乐中自拔。不过,最后,我还是明白了不能再这样了,必须面对这个声音了,面不面对这个声音是我是否是人是我自己而不仅仅是大人们的玩偶和小猫小狗的标志,我别无选择,作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面对和承担这样的声音的。 所以,我虽不过五岁,却以要把整个宇宙的重量都要扛在自己一个人肩上的那种勇气、决心去听这个声音,听清楚一切,弄清楚一切,看清楚一切。就这样,我听清楚了这个声音是高观山上几千上万人在高唿口号,但不是一般的高唿口号,而是今天他们的会就是打人的会,已经有人被当场活活打死了,还将有人被当场活活打死,有的人的肠子都被打出来了,有的人打出的脑浆都溅到了旁边高唿口号的人的脸上才会发出的口号声。还不只是如此。我还听出了,只有全天下、整个世界到处都在发生高观山上今天发生的事情,到处都是人们在开打人的大会,除了孩子,所有的人都参加了这些大会,在会上用最原始的兇器,锄头、扁担、棍棒、皮带之类打人并当场把人活活打死,打死一个又一个,所有人都为这种场面而振臂高唿万岁万万岁,完全如高观山上几千上万人的高唿口号才会是这样子。这一切是绝对毋庸置疑的,是整个包含在这个声音里面的,是以泰山压顶般力量向我倾倒而来的。 听清了这个声音,我以更大的勇气和决心,也承受了更大的,显然超出了我承受的极限的痛苦,离开了同伴,到一处高地,为的是还要把高观山上正在发生的一切看清楚、看明白。的确如爹所说,即使在这个高地上也看不见高观山开会的人们,连红旗飘飘也看不见。但是,我看到了一个异象。也就是幻象。它的壮丽和恐怖是超乎语言能够形容的。它是一团烈火状的东西低低地压在高观山的上空燃烧。一看见这团烈火,上帝的观念、末日审判的观念就如钉入木地扎入我的灵魂了,只需要语言把它表达出来了。我看到,宇宙就是一团纸,万事万物都不过是画在纸上的画,这团纸被包围在永恆的上帝的烈火中,只要上帝愿意,这团纸就会顷刻间化为灰烬和虚无,而高观山上的这团火就是上帝的烈火把这团纸烧了一个洞,让世人看到上帝的震怒,上帝的末日审判,上帝的力量。面对这团烈火,我感到整个宇宙都在颤抖,看到万事万物都在上帝的审判中目瞪口呆,形同虚设。我看到,整个宇宙对于我一下子缩减成一间屋子那样大小,整个宇宙中的一切都在这间屋子里了,也都在我的眼前了,而这一切全都在这团上帝的烈火的照耀中颤抖。我还听到一种可怕的强音,它无限单调,却如一条无限强大的电流,把宇宙间的一切都绞进了它里面,它越拧越紧、越拧越细、越拧越明亮,似将发出无限灿烂的光芒,与此同时,我感到自己的脖子、万事万物的脖子也在被拧着,越拧越紧。更加可怕的是,上帝的烈火就是把真相照耀出来的强光,我看到的我们沟再也不是平时的我们沟了,为全天下、全世界成千上万的打人的场面、成千上万的人被当场活活打死的场面所代替,上帝的烈火向我发出绝对命令,要我把所有这些场面,所有的这些人间恐怖全部担当下来,这是我作为人和自己别无选择的责任,不然,我就不可能存在。上帝的烈火本身就是这个命令。 第217页 上帝命令我为担当这一切所要做的就是,站起来,以无限的平静和庄严向高观山上走去,穿过被上帝的光集中照耀摆到了我眼前的天下所有暴烈恐怖的场面,走到高观山上那个会场的中心,走到他们打人的地方,无限平静和庄严地和正在被打的人坐在一起,让他们的棍棒落在我身上,让他们的一切暴行都落在我身上,我则如岩石一般平静和无所动摇,让他们通过我所展示出来的无限的平静和庄严而意识到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让他们为他们竟然对同胞、对生命这样做而发抖和忏悔,手中的棍棒自然地掉落下去。上帝的命令里还同样毋庸置疑地包含了,如果我敢走到那个中心,和正在被打的人坐在一起,让他们棍棒全落到我身上来,我平静地、微笑地承受他们的暴行,那团烈火就会让人们,哪怕只是他们中间的极少数的人看到,如果我坚持下去,他们就会有人看到,哪怕只是极少数的人看到,我如何在这团烈火中化为虚无,只有一团烈火,真正上帝的而非它物的烈火在那儿壮丽、庄严、神圣地燃烧,在那儿一切和一切在它面前都是虚无、它才是一切地燃烧,让他们看到生命和存在是一个无限可敬畏的上帝的创造,绝对不是我们世人任何人有任何权力、资格和理由可以用高观山上正发生的、甚至于在全天下都在正在发生的这种方式对待的,不管我们自以为有多么正当和崇高的理由,我们也要为自己伸向他人的将施予对方暴行的手而发抖,要这才是我们存在的根基,存在的真实,才是真正在做人做自己,才是一切和一切。 这一切对一个五岁的孩子当然是他不能理解的,但却是以毋庸置疑的宇宙真理的面目泰山压顶般呈现在他眼前的,他要么选择如这个真理所示地去做,要么选择逃避,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可是,两者都是我做不到的。所以,我选择到我们家外那片有竹子有树木的林子后边躲起来,虽然躲起来了,但还是面朝高观山的方向,把人们那可怕的口号声听着。在这里,听不到那个无限单调也无限恐怖的强音了,也看不到那个幻象了,一切看上去也像平时的样子了而不是只不过是上帝永恆的烈火中的纸灰了。但是,我却一直如筛糠般地抖着,我想要控制一下自己的颤抖,哪怕只是一点点,却也是就算我纵有移山倒海的能力也做不到,在颤抖中,我想要让自己动一下,哪怕仅仅是动一下小手指,却也同样是我纵有移山倒海的能力,我也不能让自己的一根小手指动一下。 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我已好一阵子没有听到人们那种口号声了,我才从我躲在那儿的地方站起来出来了,说站起来就站起来了,说出来就出来了。出来之后,我又以我已经认定的“作为一个人和自己应有的勇气、决心和姿态”向高观山望去,一望去就又看见那团烈火,听到那个可怕的强音,还有那种似乎是全天下人发出的喊杀呀杀呀的声音,尽管客观上高观山已经一遍沉寂,最多只有微风拂过的声音,而那是我隔这么远完全听不见的。一看到那团烈火和听到那个声音,我又立刻在这就是上帝的命令,我存在的原因和目的就是执行上帝的命令的超出我能承受的极限的状态里,尽管那烈火、那声音都不过是我的幻象。 我正这样庄严地、无视一切地、堂堂正正地站着的时候,迎面来了蒙婆婆,她跌跌撞撞、连奔带逃地出现在我面前,边跑嘴里边在恶声狂乱地低声诅咒: “□□的打出人命了!□□的打出人命了!还一打就是四条人命啦!四条人命啦!” 到我跟前了,她一看到我她就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娃儿啦,娃儿啦,要听话呀,要一辈子只晓得听他们的话呀!” 这时候,她的大儿子,就是那个我叫他海儿爸的,在我的作文事件上除了小芳外就是他用使牛棒打我,也冲过来了,一把从后面揽起蒙婆婆如提一捆草似地夹在腋下沖向他们家,门一下就打开了,人一下就进去了,门马上就关上了,一点声息也没有了。 我还打算就这样站下去,直到永远,直到那烈火烧过来把我烧成虚无,让人们,哪怕只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人看到人、生命、存在本身的绝对神圣不可侵犯,爹妈也像两个活鬼一样冲过来了,见我就一把提起我沖向我们家,门一下就打开了,一家人一下就进屋了,门一下就关上了,一家人一下就全都上床了,再也没有一点声息了。一点声息也没有,我却睡不着,一直抖得如筛糠似的,到半夜的时候,我才听到爹断断续续如泣如诉的声音。他要把他今天在高观山的所见所闻所做全都说出来了,妈揪他、掐他都阻止不了他,这让我了解到了高观山今天的发生的事情的许多具体的细节。不过,我也听出了,爹把这一切全都要说出来,不过是为遗忘,永远地遗忘它,从此过一种全新的生活。第二天和接下来的几天里,院子里的人们也是这样,虽然空气中充满了□□味,似乎是随时都可能有一群人冲过来将随便哪一个人就地活活打死,但是,他们却总要逮住时机几个人迅速凑到一起,迅速交换一下意见,又迅速如做贼似的分开去各做各的事情。他们谈的都是发生在高观山上的事情,他们不迴避一个五六岁旁听的孩子,这又让我了解到了很多情况。让我了解到了今天开这个会就为“触及肉体的教育”,也就是就为打人,但并没有说一定要打死人。总共有二百多人挨打,先挨打的都是定了性的“地、富、反、坏、右”,虽然好多人被打伤打残了,有的人肯定是回去也活不了多久了,但是并没有当场就活活打死人,后来,打疯了,领导干部在台上喊一声要不要把某某也揪出来,群众齐声高喊:“要!”当即就被拖出来,几下子就打死了,而这些人全都不过是平时爱发表议论、褒贬时弊的人,对领导干部或社会有这样那样的自己的看法也敢把这些看法说出来的人。他们有的可能想都没有想到他们也会在今天的会上挨打,并且当场被活活打死。他们特别关注一件事,有一个人还没有被打死,只是看起来要死了,但领导说家人不能抬回去救治,等他死,死了由集体统一处理。这个人就留在高观山上了。听他们说,在几天时间里都有人悄悄上高观山去看这个人的情况,看到他还有□□,甚至还费力往前爬了几步远。对这个敢于上山去看这个人的情况的人,他们视为英雄,都说不要说出他的名字,还说:“再打,再打也还是有不怕事的!”然而,听得出来,和爹一样,他们这样,不是为了真正承担和面对,而是为了遗忘,过了这几天,就永不再说这事也不再记起这事,过一种全新的生活。 果然,过了几天,我就再也没有听到他们谈这件事了。我说的是从那时直到已经四十八的岁的我在电脑前打这段文字时也都没有听到他们有一个人谈起当年高观山上发生的这件事情。他们都忘记了,我却记得,在我三十六岁左右的时候,由于我始终受这件事情噩梦般的折磨,所以鼓起勇气做了一个调查。参加当年高观山那个打人并有四五个人当场活活打死的会的人还大多健在,按理要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不是难事,但我却一无所获,他们全都迴避我提问,而且对我避之如避瘟疫,没有一个人对的提问回答了“是”还是“不是”。我还没有问上几个人就大队领导干部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看见我,摆出那样一种架势,要把抓了,我怕了,也服了,调查不了了之。我在我几部书里面都写过这件事情,还专门为这件事写了一个中篇小说《审判》,就为对自己灵魂的债帐有一个交待。 第218页 不过,虽然只有我才记得并还要言说当年高观山上发生的这个事件,在某种意义上,我却比人们多记住了一个月,过后还是把它忘记了,直到一次可怕的经验的到来。在这一个月,那个上帝的烈火的幻象始终也在那里,一看见它也就听到那同样只能说是上帝怒吼的声音。我绝对不怀疑的是,只要我敢始终看着这个幻象,始终听着这个声音,平静、无畏、庄严、无视一切、正义和善高于一切和能战胜一切地看着这个幻象和听着这个幻声,上帝的烈火迟早会烧过来,把我烧成那样一团我是虚无而他人却能够透过我看到上帝的绝对存在和在场的超自然烈火。但是,这事情就是那样可怕,我能做到的只是每天几个时辰站到那个地方去,把头抬起来,以要把全天下人正在犯和将要犯的一如我们沟的人在高观山上犯下的暴行全部承担下来所必须的那种样子把那团烈火看上一会儿、那声音听上一会儿,并且对自己设定说,这一切过一个月就结束,一个月后那幻象就消失,阳光于我重新照进我们沟,我也把关于高观山上的那一切全都忘掉,不然,我的生存是不可能的,而难道为了“做人做自己”就不活吗?在不多不少一个月时间后的那一天,我再到那个地方去,就看不到那幻象也听不到那幻声了,世界也一切都恢復正常了,再也不是一切,包括人,都只不过是上帝永恆的烈火里颤抖的纸灰了,阳光也照进我们沟了,而过去一个月,我每时每刻都只感到自己生活在阴间。也是到这个重新感觉到了阳光的时候,尽管这阳光再也不可能完全是从前的阳光了,我才知道时真的非如此不可,那上帝的幻象必须在这个时候消失,我也必须从这个时候起不再记得高观山上的那个事件,否则,我是真的活不下去的,活不出一个人来的。这事情是没有多少道理可讲的,即使它被全天下人嘲笑也是如此。 不过,我的遗忘显然是不彻底的,在若干年后,我大约十九岁的时候,在一次重要的体验中,我把一切都记起来了,而且不得不看到的是,从我遗忘了这件事起,高观山上那团烈火就一直在我的灵魂中燃烧,当年它就是烧在我的灵魂里的,而这些年来,它从未停止过它的勐烈的焚烧,从未停止过对我的审判,我的整个生活都全权为它支配,我过去十多年的生活就是在它的审判和惩罚中的生活,只不过我对这一切就像睡着了的人不知道而已,而今,我醒来了,面临的还是当年那种要么逃避、要么承担的选择。 至于爹他们的遗忘,也不能说是彻底的,至少在因为我的作文事件他们想要说服我的时候没有遗忘这件事情,因为,爹为了说服我,为了我做一个能够在这个世界生存甚至于发达的人,为了我能够变成他和人们所愿意看到的那样一个人,他以背水一战的勇气向我提起了当年高观山的这件事,并且说得很详细,至于我因他的叙说是否记起了这件事,哪怕只朦朦胧胧地起了,在电脑前打这段文字的我已经说不清了。 他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讲一点就走出去,出去一阵后又进来给我讲几句: “娃儿,那时候你才五岁,还不懂事。开会打人经常的事了,那天大家也以为这和平常一样开会打人,没哪个去想会打死人。会才在开的时候,也没说今天要把人打死。但是,到了中途,在台上讲话的人的讲话就越来越具有煽动性,很多人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吶喊、声讨。那几个人本来不在今天该挨打的人里面,不是定了性的地、富、反、坏、右,但是,他们被揪出来打的时候人们已经疯了,领导干部在台上喊一声要不要把他们揪出来,就说揪出来就揪出来,说打死就打死了。情绪被调动起来的人就像疯了一样,眼睛都红了,把啥子□□罪、反社会主义罪都加这么几个人头上,桩桩件件都像是真的,没哪个人敢吭声,只求尽量躲到别人背后头去。现在大家心里更明白了,今天是有准备的,上级事先策划组织好了的,可是,有谁敢吭声呢?” 爹虽为把我改造过来而说这件事情,但一说到这件事情,和当年一样,我仍感到多少有可称之为“良知”那样的东西在他心里涌动,在撕裂他的灵魂。 他不能一次把话说完,说几句就要出去一会儿又进来接着说,也并不接上已经说到那里的话头,想到哪就说到哪。每次往外走时我都看见他在把外边和院子里看一看的,那样子是只有他怀疑有人偷听才会有的。 他向我说这件他认为我当年因为年幼一点印象也没有的事情,用了一两天的时间,也是在院子里的人都出工去了,只有我和他在的时候说的,中间插入了很多无关的话题,都让我认为他不会再说下去了,可是,他又突然说起来了,显然是非要把整个事情对我完全说清楚不可。 他如是说: “这样的场面老百姓一生经歷一次也就够了。它还什么效果不能达到。 “已经有两个人被打死了,开始大家还不敢相信,可是,又是没法怀疑的了!见打出人命来了,群众中有议论的样子,在台上的领导干部这时候喝令一声,连那些站在离打人的那地方近的想躲开点也都不敢了。没有参与打人的个个都是木头,只长着一双眼睛在看。领导干部这时还叫要齐喊口号,喊打倒这几个人,每个人都拼命地喊,生怕落后,喊得杀声震天。 “最叫人不能看的还是第三个被打死的人。前两个都是用扁担、棍棒乱打而死的,都打得没气了还在打,衣服都被打烂了,从哪儿都看得见打烂的肉。他们就像在打啥呢?都不能说是在打一具尸体,而是在打一个稻草做的人。我记得人群中好像有一个说了句:‘还在打,都没气了。’当时就全场鸦雀无声,台上的领导立刻就感觉到有人在说啥子了,喝道:‘是哪个在说,给我站出来!’就凭这一声,哪个还敢出口大气。不过,最惨的还不能说是这两个人。 “第三个人,由一个和他结过仇的像我们这的张三牛那样的人来打,他举起一把铁锹,一锹朝这第三个人的头砍下去。本来是要叫先跪下去了再打,这个人连跪都还没来得及,也不知这一锹是哪儿来的那样大的力量,一下子就把这第三个人的头颅砍破了,脑浆一下溅到了附近的人身上,还给一个人溅了一脸,白花花的像豆腐,只是带点血。你看怎么着,就连这几个身上、脸上溅了脑浆的人都没哪个动一下、出口大气,也一直都没敢去揩一下。后来回想起来,我都庆幸和你妈没有站在这个地方,不然那脑浆就溅到我们身上了!可是,就是溅上了又能怎么样?娃儿,这就是斗争,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斗争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斗争的关系,只不过像这件事情体现得突出些罢了!” 我必须说,看着叙述这件事情的爹,我看着的就是恐惧如何从他生命的每一处一点一滴地流淌出来,最后占据了我整个学习屋,在我的学习屋里满屋子激盪、奔流,如沸腾燃烧的地狱之海,里面掠过阵阵叫人心悸的地狱的血光,种种地狱狰狞的怪影。我看到爹就是飘荡在这沸腾的冥河里一片可怜的枯树叶。 第219页 他出去了,把屋外走了一圈,像是要找个没人能找到的角落永远藏起来,过了许多,却又回来了。进门之前,把外边的情形又看了看、查了查。进来后,对我说: “我给你讲的这件事情才发生没几年。也就才几年过去了。打死就打死了,这几年来有谁提起过。大家都已经把它忘记了。也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它给忘记了。我记得那第五个被打死的人,其实并没有断气,也许还救得活。但是,临散会时,领导干部却宣布这几个人不管是死是活都要由他们统一处理,组织上统一处理,谁要是未经组织批准参与了这几个人的善后事宜都将作为这几个人的同谋来对待,作为□□分子的同谋来对待。还严令下去后不准私下议论,不准乱说乱想,不准同情这几个人,等等。这是为什么呢?无非是要证明他们是正确的,他们什么都是正确的。这第五个人,据人们的传言,上级并没有组织人把他收尸,因为他还活着,据说在高观山上躺了四天四夜,后来自个爬回家去的,爬回去没多久就死了,也没哪个过问,还不是就悄悄埋了。你看,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被宣布为国家、人民的敌人,连亲人都不敢来管你——这四天四夜里这个人谁上山去看过?他的亲人中谁去看他到底死了没有?谁关心过他,谁为他做点什么没有?对这些,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无论如何也应该有个清醒的认识啊!” 爹再一次出去进来后如是对我说: “这几个人,其实做错了什么呢?无非是说了对领导和当权者不满的话,无非是平常让领导看不顺眼。当然,他们中间有人也的确说过对社会不满的话,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攻击社会。但是,不管是对领导不满还是对社会不满,他们的下场都因为领导要树立他们的的绝对权威,树立他们什么都是正确的,他们什么都是在为老百姓、为人民,他们吃苦在前,享乐在后,他们是老百姓和人民的大救星、大救世主,他们绝对大公无私,绝对在全心全意为人民谋幸福。就为了树立这个,就为了在老百性心目中树起这个形象,而不用这套办法,这个形象在百姓心目中是树立不起来的。 “人就是这样,就算你真是他的大救#星、救#世#主,他也会反对你,不接受你那一套,宁肯吃苦受难也偏不要你给他的啥子幸福、美好。其实这是人的本性。其实救#世#主、大救#星不能说明啥子。也许人之所以是人就是他恰恰要反对救#世主,反对大救#星,不管救#世主、大救#星是不是真的,也不管没有了救世主和大救星他就要吃苦受难,就要灭亡。所以,想当救世主、大救星的人本来就是当不成救#世主、大救#星的。但是,他们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和武力把人整得服服帖帖,个个都不敢吭声,具体也就是我给你讲的这件事的那套办法。用了这套办法,他们救世#主、大救#星的形象也就建立起来了,不当他们是的人也当他们是了,还心服口服。这时候,谎言不用重复一万遍也就成了真理了。所以,对人,对老百姓,权力和武力的作用要多大就多大。娃儿,你一定要面对这个事实。” 爹讲的这些话,时常让我感到有“闪光”的碎片。也可以说是真理的碎片。当然,总体上我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对于我,“真”是绝对的,显明的,照耀整个宇宙的,人人都看得见的,就像当年高观山上那个异象一样,而对于这个“真”来说爹所说的是不能接受的,所以,我也就不可能接受它。不让自己生活在“真”的光照中,是我想都不敢想的。 爹说这些话,经受着恐惧的折磨,我不知是我的灵魂已本来就有了他灵魂中那种恐惧,还是受到了他的感染,也本能地为他捏着把汗,害怕他对我说的这些话被他人听见了,害怕就因为他给我说了这些而突然有人闯进我们家中将他带走,让我们一家人都完了。但我告诫自己,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是,也只能是一块岩石,在什么情况下都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可能发生。而爹,有一次,他说着说着竟对我床上隆起的被子起了一种心思,终于没能克制住,停止了他的说话,装着理被子的样子过去把被子揭开来看,看了还去看床下面。他显然有一种什么东西被调动起来了,把我床底下看过之后还看了我的桌子下面,而这时候他已经完全没有掩饰和装模作样了,把他就为他无端的疑心和恐惧才这样毫不遮掩地表现出来了。看了我的桌下了,屋子已经没有地方可查看了,但是,显然,他的疑心反而更大了,用那样一种眼神把我看着,不说话,看了一阵之后才说说:“禹娃,你这屋子里没其他人吧?”我都感到他身上的汗毛这时候也都倒竖起来了,说:“没其他人。”他还看着我,我感觉到在这一瞬间,他对我都是怀疑的,他从我脸上看不出什么,目光滑向我的袖管,他看我的袖管的眼神,我感觉就是怀疑我在屋里藏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十有八九就藏在我的袖管里的眼神。我看着他,觉得自己这时候已经把他整个人生都看明白了,它如浅而清澈的一汪水一样在我面前——水底的一切尽收眼底,而尽收眼底就是,他的一生一世都将是为这种恐惧的支配和操纵的一生一世,他已经永远完了,不存在了,只有这种恐惧才是一切。他不知道这一时间,我是多么多么可怜他为他悲哀啊,也想到了人要是活到了这份上,活在这样一种恐惧之中,那是何等可悲可怜啊。 他给我说完了高观山上当年发生的那件事他想要对我说的一切之后,突然像是一下从这件事摆脱出来了,也摆脱了他的恐惧而斩钉截铁地对我说: “其实这两天我给你讲的这件事没啥子了不起。把它放在整个社会中一看,简直不足挂齿。对整个社会、整个时代来说,别说打死几个人,就是打死再多的人也算不了什么。就像踩死一些蚂蚁。这是谁都会这么说的,因为这是事实。你不是没听他们说,老百姓的一条命还不如一个烂红苕。纵观古往今来的一切,他们说的确实是一个真理。连人的一条命都不过如此,还不说人的啥子人格、个性、尊严。古往今来要想保住自己的人格、个性、尊严的人没有一个会是有好下场的。我这两天给你讲的这件事的那同一天,我们全县至少有二三十个地方都在开同样的大会。据人们的传言,有的地方这天打死的人比高观上还要多。据我所知,我们一个公社就打死了十多人。照这样算下来,我们县这一天还不打死一两百个人。光我们县的这一天就是这样,算一算全国有谁说得清。而这些人都是啥呢?并没有一个杀人放火,大都是说了些他们听来不顺耳的话而已。当然,具体数字老百姓是不会让你知道的。人是他们在打,对错也是他们在说,什么事都是他们在安排处理,老百姓只能听传言,私下里悄悄议论。老百姓能怎样。能当个旁观者就不错了。 “古往今来都是这样的。也没哪个把这些活活打死的人放在心上,只求自己安分守己,不被揪住把柄就是了。自己的生命只有自己想法爱惜,自己的生活只有自己想法去创造。当然,也不能否认他们有一天不把这些事提一提的,但那又怎样呢?还不是认个错,把责任推到个别人头上。这个别人也还不都是在他们内部的争权夺利中失败了的人。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们世界的事情歷来都是这样的。只要你是胜利者,你在台上,你手中握有大权,你就永远是对的,你基本上、总的说来、大方向上、路线上是对的、光明的、正确的,你干尽了伤天害理的事也有那些成了你手下败将的人顶着,大不了你出来做个检讨,承认个错误,你也可以说你的方向错了,路线方针错了,但你的心是好的,纯洁的,革命的。这样老百姓就感激涕零,连唿万岁万万岁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古往今来都是这样。这是永远都没哪个人改变得了的。真正聪明的、正确的也就是并不是去改变它,而是顺应它,顺应它的规律,让自己手中有权力,只要自己手中有权力那就是你的什么都是对的了……” 第220页 第113章 第 113 章 3 爹,还有其他人,把从古到今的事情何止才给我讲了这么一点,我这里只不过是有选择性地写了一点点而已。对他们给我讲这么多,他们有的人这样归纳道:“人类社会无非就是人吃人的人类社会。人类就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吃人的人,一种是被人吃的人。” 爹还对我说:“吃人是人本性。人和其他动物有啥子不同?就是其他动物没有吃自己的同类的本性,人却有,它还就是使人之为人而不是动物不是别的什么的东西。人最高的和唯一的本性就是吃人的本性,这在哪个人身上都是一样的。它是哪个人都改变不了的,如果改了那人也就不是人了。其实它无所谓好与坏。只不过,既然人就是吃人的人,那就註定了一部分人吃人,另一部分人被吃。被吃的人不是因为他们与吃人的本性有什么不同,他们不想吃人,只是因为他们无能,吃不到别人。不仅如此,人这个吃人的本性还并不是啥子吃一两个人吃饱了就不想吃人了。其实动物那儿也有吃自己的同类的现象,但那只是因为找不到吃的,实在太饿了才同类自相残杀,而吃饱了就不会再吃了。人吃人的本性是永远也满足不了的,它不为吃饱,不为生存,只是为了吃人而吃人。一个人如果有可能把天底下的所有人都吃了,他不仅一定会都吃了,而且他也仍然感觉不到满足,甚至于还一点满足也感觉不到。人越吃人胃口就越大,这个规律是改变不了的。既然註定了只有一部分人是吃人的人,有人吃的人,另一部分人是被吃的人,吃不到人的人,那就看谁手中有权、权力大,可以支配、命令别人。这就是为啥子人要争权夺利。权力的目的不在权力本身,而在吃人,有人供自己吃。其实,就是那些处在只有被别人吃的境况中的人,也就是一般的平头老百姓,自己在被别人吃着,仿佛服服帖帖、心甘情愿,但只要一有机会,他也会咬别人一口,他们从来也不会放弃这种机会。” 爹说了这席话接着还悲怆地对我说: “当然,你也不能只照字面上理解我这些。人吃人的手段那是很隐蔽的,大多是无形的,肉眼看不出来的,但实际上比我字面说的吃人还残忍无情。你不别看别人,看远了,就好好看你自己,就因为你弱小,你让他们找到了藉口,他们谁放过了你,谁没有把你咬上一口,在我看来,你已经被他们吃得所剩无几了,照你的老路长期下去,你最终连最后一根骨头都会被他们吞下肚去。你好好想想、看看吧,看我说的是不是瞎话。你确实到只有改正——全面改正你自己的地步了,放弃你的老路,一切只为你自己手中有权、有资本,成人上人,把自己变成吃人的人而不是毫无反抗能力的被人吃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人类社会,哪一个人为保住和做到的都只是让自己成为吃人者,别人是被自己吃的人。其他的一切都是欺骗,都是谎言,都是藉口……” 爹说我在被他们吃,甚至于已经被他们吃得所剩无几了,的确震撼了我。我感到就好像一道强光照亮了我的现状,它是那么的悲惨和不幸,而一切仅仅因为我有些另类,我写他们写不出来也不写的文章,我做他们做不出来也不做的事,尽管这些文章和事情没有伤害到他们任何人,相反,还让他们感到了生命的温暖和美丽,感到了穿透封闭他们的铁屋子而照射进来的光亮。一时间,我产生从未产生过的动摇,就是我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我的路其实只有一条,那就是如他们所愿地改变自己。他们给我讲这么多,包括爹给我讲这么多,讲得这样恐怖,就为了我如他们所愿地改变自己。 不过,我用这么多文字写他们给我讲的这些,却不是因为他们终于使我有所动摇。 在他们面前,不管他说什么,怎么说,我都是“凝固”的,没有表情,没有反应,没有问答,仿佛只是他们面前的一块石头,一个木头人。有时,我挑挑眉毛,动一下身子,那也只是或者站得疲劳了,要动一下才行,或者我怜悯他们,不愿他们感到所面对的真是一块石头,一个木头人。在他们面前,在整个世界面前,我都是一块岩石,一个屹立着的沉默和“凝固”,这是我的理想和目标,我用来坚持自己、保持自己的“法宝”。 但我内在的情况却绝不是像我表面上那样的。他们要是知道他们对我讲的这些会对我有那样大的作用和力量,就不会向我讲一个字了。 在他们面前耳提面命听他们说时,我就那样子,但是,一到晚上躺上床之后,情形立刻就不同了。当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而是他们已经对我讲了那么多、那么全之后的某一天晚上突然出现的。 出现了什么情形呢? 我感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在躺在床上的这个时候之外的所有时候,我整个人,特别是我的脑子还真是块木头或石头,可是,这个时候,我的脑子全面活跃起来了。他们讲的那一则则故事、典故全都活生生地、如火如荼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对它们全都身临其境,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他们的每一个声音、每一个语调,都是大火烧在我的脑里,也都是铁水浇灌在我活的、血肉的脑沟里。我仿佛是那么一个仓库,把他们的一切不分巨细不作取捨地全都一概装进来了,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到了睡觉的时间上床盖上被子睡好的时候,它们全都是火烧在我活的、血肉的大脑上,毒蛇咬在、鞭子抽在、铁水浇在、毒液灌在我活的、血肉的大脑上。我处在谵妄的、高烧高热的状态中,全身颤抖不已,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我并没有一点点主动的回忆和想像,只在一个劲儿地叫:“痛啊痛啊,可怕啊可怕啊……” 一开始我就有跳起来去寻找帮助,寻求解脱,寻求安慰的冲动,和处在生死关头寻求生的希望是一样的。可是,马上就是:我去找谁?谁可能给我需要的帮助?谁? 我什么办法也没有,情况却在愈演愈烈。几个晚上过去后,我一上床睡好后就会眼睁睁地看到,我的灵魂从我身体的随便一个地方冲出去了。灵魂就是灵魂,它就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我的身体只是它的躯壳,它的衣衫,它的面具。这是我根本没办法的事情。它冲出去那一瞬间,我甚至会感到肉体的巨大的震动和疼痛。而它一冲出去了,我就是它了,我就与我的肉体暂时无关了,一整个无法言喻其壮丽和恐怖的另样的世界向我打开来了,就好像一堵墙被推倒了,整个世界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全都向我涌来,如滔天洪水般地涌来,要我全部接受它,也要将我全面毁灭。 我就这样来到了原始社会几万几十万奴隶给奴隶主陪葬的场面面前,来到了那每一个行将被推入已经挖好的万人坑活埋的陪葬的奴隶面前,来到了那被帝王和他的妃子弄去砸碎腿骨只为检验他们谁的骨髓多的一老一少面前,来到了歷史上所有在战争、饥荒、权力者的压迫和残害中冻死、饿死、被折磨至死的千千万万的每一个人面前……远不只是我仿佛如穿越时空直接就在他们面前,更不是我在回想或想像中体验,而是我就直接作为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的自己在体验自己所遭受的非人的苦难和痛苦。不,甚至于连这都被远远突破和超过了,仿佛他们当时并不是作为自己作为人,只是作为一般的动物,甚至于作为蚂蚁、草木在经歷和经验他们的痛苦和灾难,只有我这时候才真正作为人、作为自己在体验、经验自己的不幸,尽管这些不幸都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不幸。我还同时是那些给他人、给他们的奴隶和臣民们带死亡灾难和痛苦的皇帝和大官们,只不过我经验到的不是带给别人灾难和痛苦的快感,而是那种深重的罪孽感。 第221页 时空的限制完全不存在了,生死之间限制也没有了,我和所有人,和不管多么久远的过去的人之间也没有一点丁儿限制了。而且,我还和所有这些人的灵魂之间没有限制了,而他们存在的时候、活着的时候,他们和他们自己的灵魂之间都是有着不知多少限制的,他们和他们灵魂在一起,却几乎无人知道自己的灵魂。我的灵魂冲出了我的身体,它就成了所有人,所有死去的、活着的人灵魂。这是我根本无法控制的。 一锹土勐地砸在我头上,这是我在万人坑中,奴隶主正在活埋我,我在怎样的恐惧和绝望之中,但我的手脚被牢牢捆住,连嘴都被封上了。一锹锹土不断地向我砸来,我身边还有无数和我一样的人,正经受着和我一模一样的,他们每一个都是我,完整的我。这一切都是无法形诸语言的,却又是绝对的真实,比真实还真实,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突然之间,一把铁锹向我的头砍过来,我的脑浆迸裂,头骨飞出老远,脑浆溅了旁边人一身!我还没有从这一恐怖中摆脱出来,就又是那个为了他的君王吃一顿饱饭而被杀掉的妻子了,也是那个为他的君王有一顿饱饭而杀掉他妻子的人了。我是那位妻子,无力阻止惨祸落到我头上,我经验着被我最亲最信任的人杀死,经验着被投入锅里让滚沸的开水煮成肉汤,经验着被君王大口大口的吃下变成他腹中的粪便,我经验着这一切,经验着自己的生命、生存、尊严、价值、意义被彻底而残酷地否定和剥夺却绝对无能无力,我的唿号没人听得见,我的控诉只有归于沉寂和虚无,我只有为自己如此悲惨不幸的遭遇而瑟瑟发抖;我是那个为他的君王的一顿饱饭而杀掉妻子的人,我心中只有对君王的愚忠,只有权力和荣耀,没有看到把屠刀刺向一个无辜者是多么大的罪恶,现在的我看见了,向他唿喊,但那时的我,为了权力和荣耀把屠刀向无辜者举起来的我听不见我的唿喊,手起刀落,滔天大罪我犯下了,我也只有为自己的罪恶而如狂风的枯树叶一般瑟瑟发抖。 只要天亮了一起床,我就恢復了正常,又是那样一个好像是一块会行走的岩石或木头的样子。但是,一到晚上睡觉的时间到了躺上床去后,一切就又来了,而且愈演愈烈,就像决堤的江河一般一路狂奔而去,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一躺上床,我的灵魂就要从我体内冲出来,它也一个晚上比一个晚上更见实在、饱满、强大和专横,从我体内出来也一个晚上比一个晚上更让我经验到肉体的巨大的痛苦,而它一经冲出我的身体,我就看到世界在我面前打开、打开、打开,一堵堵墙在倒塌,一个个障碍在消失,一扇扇门在开启,我的视域变得无限宽广,我的意识变得无限开阔,是我平时想像不到的。最后,全世界、全人类从古到今所有冻死、饿死的人们,所有被人们打死、杀死的人们,所有一生都生活在非人的处境中的人们,所有一生都在给别人当牛做马的人们,所有被人吃的人,所有吃人的人,所有被人吃而后又变成了吃人的人,所有吃人的人而后又变成了被人吃的人,所有活得毫无尊严、价值、意义的人们……所有这些人的灵魂、阴魂、鬼魂全都来了,从整个宇宙的四面八方来了,全都向我索命,全都向我喊:“拿命来!”一个个灵魂、阴魂、鬼魂如火海、如飓风、如狂涛,一个灵魂就是一个火海,一个阴魂就是一场飓风,一个鬼魂就是一整个决堤的江河,我无处逃遁,无处躲藏,我就像火海中的纸灰,飓风里的小树,江河里的浮萍一般地颤抖。 那数以百万乃至千万计在短短两三年里活活饿死者的冤魂也全都来了。 人们把这件事情给我描述得十分恐怖,有名有姓地给我一个一个地点出在那么短短两三年里我们沟里就饿死了多少人,是怎么饿死的,我们家就有我的一个姑姑和一个叔叔饿死了。他们描述我们沟的树皮和草都吃光了,人们开始吃观音土,观音土吃了拉不出来屎,肚子发胀,胀得像个鼓,吃了观音土的人都活不成,几天就死了。他们还给我说观音土是什么样子,在山坡上哪儿哪儿见得到。他们说那一两年我们沟里除了当干部的,几乎家家都饿死的有人,有一段时间,沟里天天都有出殡的,有时还是一天要埋几个死人,他们都是饿死的。他们说绝对不是只有我们沟才这样,而是所有的地方都这样,全国都这样,只不过有的地方比别的地方的情形可能要轻一些而已。他们说,娃儿,你看,我们一个村就饿死那么多人,你算算全国要饿死多少人?没有几千万也有几百万吧?他们说整个歷史上就从来没有过一场饥荒波及范围这样广,饿死这样多的人,这场大飢饿全是人为的,全是掌权的没把老百姓当人和自以为是、好大喜功造成的。但是,这又怎么样呢?谁为这事承担了责任?谁敢对这事说三道四?不管是饿死几千万还是几百万,那就是一个数字而已,伟大、光荣、正确的还是伟大、光荣、正确的,永远都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也就只有敢这样悄悄对我们这些小孩子说说,好叫我们这些小孩子学会咋在这世上活人。 这几百万的冤魂在数以亿计的冤魂野鬼中特别鲜明可怖,全都向我狂喊:“还命来!还命来!”喊声震天动地,把宇宙都摇得瑟瑟发抖。我要藏住我的眼睛,但我藏不住我的眼睛,我要藏住我的耳朵,但我藏不住我的耳朵。我绝对没有办法不面对一个冤魂就是一个宇宙,每一个人的死亡都是一个宇宙性的事件,每一个人的存在都仅仅因为他是一个人就比整个世界还要重要,每一个人的生命和尊严都仅仅因为它是人的生命和尊严而比千百万帝王的千秋功业更加有意义。这是我如何能够承担的啊!这如黄河的沙子一样多的人的生命、意义、价值、尊严就被这样无情地剥夺了,就和把这样多数目的沙子倒进滚滚江水没有两样,我如何可能还给他们生命,还有他们生命的意义、价值和尊严,而他们的冤魂现在全都来了,把整个宇宙都点燃了,要我“还命来!”我如上帝末日审判的烈火里的灵魂一样的颤抖着。 我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这是一个客观而简单的事实。崩溃就是崩溃,就是身心的瓦解,就是灵魂的撕裂,就是精神分裂,就是变成一个张黑娃那样的脸上永远挂着一副傻笑、过一段时间就要脱光了衣服发出遭杀般的狂叫满沟乱跑、被一沟人戏耍的疯子,至少是变成那样一个疯子。 就在这个时候,奇蹟发生了。上帝的手指越过万有和虚空而来,划过我的灵魂,一个无限安详、平静、美好的声音说:“把这一切都纳入你自己!”我一下子就平静了。这和我信不信上帝是没有关系的。我是中国人,还是一个孩子,上帝这个来自他国的词当然听说过,也多少知道它的意思,但是,我却当然说不上信不信上帝。我说是上帝的手指越过万有和虚空而来划过我的灵魂,是因为只有这样说才能用语言说出我这个经验,我除了这样说找不到更好的说法了,和上帝是否存在,我是否信上帝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这只是一个用语言陈述那语言绝对不可能陈述的“东西”,能懂的人只是那已经懂了的人,不懂的人如果能保持沉默,不妄加评说,就代表了他们值得尊敬的素质。我说我听到了一个无限安详、平静、美好的声音,也是我真听到了这样一个声音,这个声音也真是那样说的。对这个声音,我也必须说它就是上帝的声音,还得说,它也是我灵魂最深处的声音,灵魂不经歷真正的濒临崩溃,也就不可能听到灵魂深处传来这样的声音。 第222页 我绝对不可能怀疑这一经验和指示的意义,即使过了几十年了,饱经沧桑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四十多岁的我,想起当年这个经验,我都还能感到它的力量,它的无比的美。实际上,即使是四十八岁真可算饱经风霜的我都还在想,也许它是虚妄的,只不过是神经错乱而已,谁经验它谁倒霉,因为谁经验它谁都不可能不把它当真,并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为它而去做某些事情,但这些事情一定是和社会格格不入的,一定会让你在社会里举步维艰、捉襟见肘,甚至于人人喊打,而它的真实性却是无法证明的,但是,有时候我都还想再经验它一次,就像恋爱,虽然它不一定会有好结果,也可能因为一场恋爱把你的一生都毁了,你也已经再也不会恋爱了,你也已经再不相信恋爱了,恋爱在你眼中已经是一件可笑而虚妄的事情了,但是,有时候,你完全可能渴望再像当年那样恋爱一次,让你的生命之火点燃,让你的生活不是那样单调、沉闷和空虚。这也就是我不厌其烦地把爹,还有那么多的人,几乎可以说所有的人给我讲的那些所谓的歷史和现实写出来的原因。因为爹和人们给我讲的这些使我有了这样一个经验。在人间的经验中,也就只有情窦初开的小青年得到了梦中情人的初吻才能多少和它有点相像。也许它千真万确是虚妄的,没有意义的,就神经的毛病而已,但是,也许也可以说,就像得到梦中情人的初吻一样,它本身就是意义,就是一切,它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证明。 “把这一切都纳入你自己”。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又完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也根本就不可能不去做并做到真把“这一切”都纳入自己,就因为这句话是那样的美,它有那样的力量,它是神而非其他的话语。由于一下子就得到了那样一种平静,我在床前用一只腿如一根标杆一样站了整整两个月,每天晚上从该上床睡觉的时间起站到鸡叫第二遍。因为得到了只有神才能给予的平静,即使这样站上一千年、一万年也是值得的。这一次我这样站上两个月,不为惩罚自己,也不为磨砺自己,只为享受这一平静,更为充分地把它开发出来,就像把神给我的礼物全部打开并受用一样。在这种平静中我的视域无限开阔、清明和敞亮,有如神在来临,我相信我最后看到的是,人类纵然有那样多的苦难和罪恶,纵然人类就是那样的苦难和罪恶,这些苦难和罪恶全都可以被洗得干干净净,被真正的上帝的清泉和眼泪洗得干干净净。目睹上帝洗涤这一切苦难和罪恶就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也是我存在的全部使命,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见证这一盛景,我知道到见证这一盛景我还有无限遥远的路要走,但我相信这一见证是迟早的事情,只有这一件事情才是可以确定的,能够实现的,能够变成现实的,没有必要怀疑的。我就是为这件事情在床前用一只腿站了两个月,每天晚上从上床睡觉的时间一直站到鸡叫第二遍。我更看到自己应该一直这么站下去,直到永远,直到无限长的时间,虽然不是用肉体的腿这么站下去,而是我的整个生命、整个灵魂、整个生活都要是这么“站”着的,站得如一根标杆一样,我用肉体的腿这么站,只不过是用一个形象向自己表现出来我的精神和灵魂、我的整个人到底该是怎样的,只不过是用一种肉体的姿势象徵我做一个人该做到的,只不过是我要通过这种肉体的训练而让那真正的、无形的标杆立在我的心里,撑起我的灵魂,直到亲眼目睹上帝的泪水和清泉将世界和人类的全部苦难和罪恶,也包括我个人的全部苦难和罪恶洗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的那一时刻的到来——且不管这对于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四十多岁的我来说是否已经有点可笑和幼稚了,就像我想多数人都会这样说的那样,但是,爹他们给我讲了那么多,把歷史、现实、世界、人说得那样可怕,最后所起到的效果只不过是使我进一步坚定了对这个的信心。 第114章 第 114 章 4 既然幻象对于我那么重要,那也许就应该写写因为作文事件我有过的一些用正常人的眼光看不能不说怪诞的,甚至于病理的幻觉经验。 比方说,每天只要放学回到家里一进到我的学习屋里坐在我的学习桌前打开书本开始学习,我的脑子里就会有一种全面的、极度难以忍受的高烧高热,就如火烧针刺,叫我不得不怀疑自己可能已经得了他们叫做脑膜炎的那种病了。我根本无法控制这种高烧高热,连多少缓解它一点也做不到,只有忍受它。 这种大脑里的高烧高热,和这时候我坚决相信就是那么回事的外边情形是息息相关的。这时候我相信外边的情形是怎样的呢?我相信,从学校回到家里这路上,我都在向世界散发一种“气体”,只有我才排放这种“气体”,也只有我才能够排放出这种“气体”,这是罪恶之气,腐朽堕落之气,也只有这种“气体”才是罪恶的和腐朽堕落的,它源源不断地从我身上排放出去,将我们沟,继而将世界和人类玷污。本来,在放学回家的一路上,我不仅看得见自己在向沟里,向世界散发这种“气体”,还不怀疑自己看到了全沟的人们都因为在忍受这种无法忍受的东西而个个愁眉苦脸,甚至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而这时候,我相信这种“气体”已经不再只是一种无形无状的“气体”而人人都看得见一个个巨大恐怖的怪物,房子大的蜈蚣、山一样大的甲虫、碾磙那样粗和一条沟那样长的毒蛇……它们四处横行,我都听得见它们肚子里那罪恶、下贱、非人能忍受的生命和欲望的唿啸声,本来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过着日子的一沟人这时候全都陷入了怎样的惊恐和紧张之中,他们活不干了、庄稼不种了、锄头扔了、把怀里的婴儿也扔到路边了,全都跑到这些怪物面前议论、分析、声讨它们的罪恶,它们将给他们和世界、人类带来什么样的恶果,这恶果是如何如何从未有过的,也本来绝对不可能有的。他们义不容辞、鞭辟入里的分析和声讨,特别是那些权威人士的分析和声讨,我几乎句句都听得见,听得句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如金属在用力地撞击,如正义的勐兽在怒吼,如将绞杀亿万之众的机器的轰鸣,如高音喇叭里的国家发言人揭发和声讨祸国殃民的罪人的罪恶的叫喊。我浑身抖着,时刻准备着他们发现这些怪物全都是我释放出去的,他们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地挥着锄头、扁担、铁锹冲进我的学习屋将我就地活活打死,为民除害,为国除害,为人类除害,为宇宙除害。末了,我不得不接受,所有这些声音、这种些轰鸣和叫喊,其实全都在我的大脑里,而且还全都集中在大脑表层那薄薄的一层上,使的大脑如火烧如针刺就是这些声音。即使明白了,高度明白了这些声音不过就是来自于我的大脑皮层,也仍然无济于事,我仍然不能不相信事情就是那样的,就是我释放出了那样的怪物,就是一沟的人们,特别是那些权威人士在这些怪物面前声讨和揭发我的罪行,我就是得时刻准备着他们冲进来将我活活打死。 第223页 这种情形是每天都是如此的。特别是到了晚上上床之后,这些我疑为是沟里人和权威人士们发出的、实际上我知道不过是我大脑发出的如金属撞击、如机器轰鸣、如高音喇叭叫喊的声音不时听见得那样清晰和尖锐,都使我不能不惊异了,而这时候大脑也会感到在被重锤勐击。晚上,大脑里那种燃烧也更是勐烈得无以復加,显然是我唯有叫喊起来,向大人们唿救,向大人们求饶,我才能从这种焚烧中解脱出来,但我当然不会这么做,我只有平静再平静,最后,这种燃烧好像都不得不烧出我的脑子了,我的学习屋里出现了我整个学习屋正在被一团烈火吞没的异象。 每天,我都要以超常的勇气才出得了门。就为出门去面对我那些罪恶,我付出的是什么样的勇气绝对是一般人想像不出来的。当然,出门后,我并没有看见我释放出去的那些怪物,但是,我看得见我释放出去的那种“气体”,我看得见不仅我们一沟人都是在以无法想像的意志忍受它,而且在很远很远的人们也都是如此了,它已经扩散到被无以復加地神化了的他们称之为他们所有人的“心脏”那样的地方去了,连国家最高领导人,更不用说代表和体现了我们国家和社会的智慧和良知的被叫做科学家、作家、思想家那样的人们,都站在这些“气体”形成的怪物面前分析、揭发、声讨它们的罪恶,我感到,这样下去,即使远隔千万里,我也将迟早如听到我们沟里人那种揭发和声讨一样听到他们的这种声音,尽管这种声音当然是我的幻觉,可是,如果我一如听见我幻觉中的沟里人的声音地听见这种声音了,我就“完了”,我不敢不相信,听见我幻觉中的沟里人的怒吼,就是我在开始“完了”的徵兆,而听到这种幻觉中来自“心脏”和“最高领导人”的审判,我就真“完了”。我感到一个黑暗的事实的临近。我十分害怕。 由于已经连续几年大天干,大路上干干的,人走在上面,并不会留下脚印,可是,对于我,走在大路上,我却走一步都会相信留下了一个人人都看得见的“脚印”,他们从我的任一个“脚印”中都能够看到一深渊般的世界,里面堆满了累累白骨,仿佛我一脚就踩穿了人间和阴间之隔,整个阴间都显现在我的脚印中了,或者说,都能够通过我的脚印看见了,而这一切都不是别的,正是我个人的真实,我作为一个人和自己的真实。我时刻准备着他们因为从我的“脚印”中看出我就有这样可怕和神秘而做出一切可怕的事情,尽管我想,要是他们真看到了我作为一个人和自己的真实,他们只有无语,只有如传说中的那样,因为看见人不该看和不能看见的,还没有叫出来就已经变成石头人了。 特别是我的影子。我一般只有上学和放学才在外面,只要走在大路上,路上一般都有我的好影子。天天看着自己这个有罪的影子,最后,我竟感到自己本人在一天比一天虚淡,而我的影子却在一天比一天真实,它分明在长出筋骨、血肉、神经来,最后,我还看得见这些筋骨、血肉和神经了,看得见它不是一个平面的影子而是一个立体的存在了。我时刻准备着人们发现它并如我总在幻觉中听到的那样叫喊和行动起来。 在上学的路上,我每天都一定要在路途中的那个地方解一巴小便,一定要让自己每次解出的量是一样多少的,一定要让小便每次在地面上沖洗出的那种形状是一样的,这些“一定”当然是我一定做不到的,但它是我给自己定的一个“任务”,也是一个强迫性的行为,没有人知道我为这个强迫性的行为付出了多少焦虑、恐惧和绝望,多少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这天,在学习屋里学习,我突然“意识”到我每天一定要在那里解小便的地方正在被他们所说的那种叫做“国家战士”的人挖掘!他们已经怀疑我了,可以说已经发现我了,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正在从我每天都会在那里解一巴小便的地方挖出我的罪证!他们都挖出了什么啊?我浑身发抖,还“看”到围观这些“国家战士”查找我的罪证的人人山人海,他们也全都静静地等待着挖掘出来的结果。结果出来了,原来是我谋杀了他们可爱的、“祖国的花朵”般的孩子的罪证!而且不是我才谋杀一个,一块块含有我的尿的土块被挖起来了,每一块土中都找出来了我谋杀了我们不知多少可爱、天真、天使般的孩子的铁证,胜似一具具孩子的白骨摆在众人面前。我抖得如筛糠似地等待着。从这天起,虽然我还照样每天一定在那个时候在那里解上那样一巴有那样多“一定”的小便,但是,我只要一回到我的学习屋里,那个的地方有“国家战士”在从含有我的尿液的土里面查找我的罪证、查找出了我已经谋杀了我们国家无数天真可爱的花朵一般的孩子的罪证、被查找出来的我的罪证触目惊心地摆在光天化日之下、义愤填膺地围观的群众人山人海的情景就鲜活如燃烧地“存在”了,我脑子里如火烧、如针刺、如刀砍、如斧砸,身上抖个不停,尽管我尽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作为,把这种颤抖转移到双腿上去,使上半身看上去是一般正常的。在这个过程中,让人震惊的可怕“事件”层出不穷地发生,全都是我无法控制、无法阻止而只有默默承受的。我不怀疑我已经谋杀了那样多的花朵般的孩子的罪证正在报给国家最高机关,不怀疑国家机器正在做出超乎想像的可怕反应,不怀疑我那些作文虽然已经全被撕得粉碎进入了水沟化成了泥浆、化成了爹所说分子、原子那样的东西冲到大河里去了,已经远到长江黄河里去了,可是,只要是我的东西就包含我的一切罪证,这些由我的作文分解而形成的分子、原子到了长江黄河,居住在被他们神化成了神物一般的长江黄河两岸的人民群众,在江面和河面上看到了多少孩子的尸体,而且一看到这些尸体就看到了这些孩子不是别人,是也只可能是我张小禹谋杀的,这个世界本没有也不可能有谋杀和残害,更没有和不可能有谋杀和残害孩子,只因为我张小禹的存在才有了这些谋杀和残害,也只有我张小禹才会谋杀和残害,居住在神圣如长江黄河两岸的人民看到这些了,正有他们超乎人的想像的一切反应。我时刻准备着,在瑟瑟发抖中无限接近岩石那种平静地等待我的末日。从这天起,爹,还有人们,不管在我面前说我有什么不对,要改正这改选那,我都只把他们盯着,只担心他们说出“娃儿,这是你杀害了我们世界的孩子的罪证”这样的话来,只要他们不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就放心了,就是我无限的幸运了。 这天,我坐在我的学习桌前学习,到黄昏的时候,我们院子里陆陆续续有了很多人说话的声音,都是我们沟里的人声音,还有人到我的窗前来看过我学习的样子,我学习屋的门也被人好奇地打开往里看了又关上了。无疑,今天晚上他们要在我们院子里开一个全大队的群众大会。我们院子不大也不小,曾开过多次全大队的群众大会,白天和晚上都开过。 第224页 我专心于我的学习。我是不可能因为外界的任何事情而分心的。天黑了,很显然全大队的人都到齐了,会也开始了。和每次一样,张书记发言,张书记发言后其他大队领导轮流发言。令我震惊的是,这回的会公社领导也来人了,也发了言。但我真正震惊的是,他们在会上没讲多少,我就听出了他们讲的是我,指名道姓说的就是我。仍然是充满了仇恨、愤怒、敌对,不能容忍邪恶而我就是这个邪恶的声音,只不过这一次是真的指名道姓说我了,而且那样精闢、深入、全面、具体,论证充分、有理有据、详实清楚,是我以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更让我惊异地是,领导们讲完了,各参会社员群众也每人都讲了一通,有时还是好几个声音在一齐讲,有好几个人在一齐讲却并不影响大家都听到了、听清楚了每个人说的是什么,而且,无论是领导还是群众,都是严肃的,从骨子里严肃出来的,他们人人畅所欲言,每个人都有发言的权利,每个人的发言都被所有人认真地听取了,一种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发言的民主、自由、平等的气氛是整个会场的灵魂,我是如此比我对我的皮肤还要亲近切实地感受到了它,虽然他们声讨揭发的是我的罪恶,我却被这种在现实中没有经见过却如此让人亲切的气氛深深地吸引了,虽然专心致志地做作业,头也没抬一下,却全身心都在听他们的发言了。 我双腿抖得厉害,身上阵阵发冷,这是因为他们所讲所探讨的是我,也就是“恶”本身,但是,我却无法否认他们所言的无限的客观性和公正性。这是我从未在人们身上听到过的,除了在幻觉中外。这实在是让我惊异。当然,我很平静,我已经是在任何情景下都平静如岩石的人了,即使抖得如筛糠似的也是如此。发言的越来越多,我才听出来开会的不止我们一沟人,也不止几百上千人,一万人甚至于几万人也有了,也不知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好像到处都有来的人,全世界、全人类、全宇宙都有来的人,我们院子都容不下这么多的人了,我们院子外边、院子外的大路都挤满了人了,而且人还在不断增多。来人都可以发言,也都发了言。他们人很多,有可能比几万人都还要多,但一点也不拥挤,他们发言更是如此,更不“拥挤”。同时几千人在发言,但没有人在抢着说,没有人只许自己说别人听,是那么地秩序井然,而且谁的发言也都在被所有到会的人全神贯注地听着,也被所有到会的人听清了、听全了、听懂了。我也同时在听几千人的发言,但我把几千人的发言个个都听清了、听全了、听懂了。他们无不是畅所欲言,无有任何顾忌和保留,也绝对不需要有任何顾忌和保留,需要有顾忌和保留,更不用说恐惧,是他们想都想不到的。这当然也让我惊异。让我惊异和入迷的太多了,我感觉到这个会议是一个宇宙盛事,一个可称之为宇宙灵魂或人类灵魂那样的奇蹟。领导人物也在增多,竟有大到县级、地区级甚至于宇宙级那样的领导出场了,但是,他们全都是并没有什么特权的人,他们只是这个会的平等的参与者罢了。越往后,我身上就越冷,因为越往后我的罪就越在全面浮出水面,昭然于天下。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无法心悦诚服这些揭露的客观性和公正性。我感到自己就是在他们这种揭示中整个灵魂都在打开来,今生的、前世的、过去的、现在的、明白的、隐蔽的罪恶都在向我展现出来。我感到,到最后,我也照样有今天到会的每一个人一样的权利到会上发言,我的发言将会和今天到会的每一个人的发言一样有分量、有深度,也一样会被所有到会者听清、听全、听明白。 最后,我听见爹妈也站出来发言了。他们照样是在揭露我的罪恶,字字入肺,声声入腑。我吃惊爹妈会这么说我,他们从未这么说过我,他们要是早这么说我我早就听从他们的了。我感到这才看到了他们的本来面目,我没有想到他们的本来面目会这样好,会有这样的深度,产生了那样尊重和敬爱他们的感情。我该下地狱,下阴间,我无怨无悔——只要爹妈,还要人们就是这个时候在这个会上这样的人。 最后,他们一致的结论有了,判决也就开始了。判决出来了,是我至为恐惧的,是我无法承受的,但是,我也是心悦诚服的,因为它是绝对公正的。我的门被打开了,进来了□□个人,分列两排坐在我屋里把我看着。他们是他们通过平等公正的民主选举选出来的,是可以代表他们所有人的。 在整个开会的过程中,爹也进来过两三次,如同平常一样。但他出奇地平静,甚至于还感到愉快、轻松,尽管也有特别的紧张和沉重。有几次他都似要对我指出外边正对发生着的事情,但是,虽有不忍打断我如此专心致志的因素,但更多的是对末日审判的敬畏,使他没有这样做。末日审判是可怖的,但也是使人心宁静和敬畏、臣服的。爹身上就有这种宁静,这种我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的宁静。这让我替他感到欣慰。我身上广大无边的寒冷体验,恰恰就是由这种敬畏和宁静产生的。 就这样,那□□个人一直把我盯着。爹进来出去也不干扰他们,不为他们感到恐惧和紧张。被他们这样盯着是可怕的,他们施加给我的惩罚就是这样把我盯着。他们越来越真实,也越来越黑,越来越形如地狱之眼地把我盯着。我愈发意识到这样被盯着本身就是那最大的惩罚,它是人无法承受的,只要他是人。但我平静地承受着,即使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发抖。我完全不担心会有锄头落下砸烂我的头那样的事情发生,但这种可怕的注视就是让我进入死亡状态的惩罚,只不过我对此心悦诚服而已。 时间在流逝,几个把我盯着的人都已经成了几个“黑洞”般的“东西”在那里把我盯着了。我的作业也终于做完了,该睡觉的时间已经到了,我抬起头来——呯地一声,整个烟消云散了,原来整个会议,那么多人的发言,爹几次进来,还有八九个被所有人民主选举出来的人进屋把我那样盯着,全都是我的幻觉,根本就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是一个和平时哪个晚上都没差别的晚上,所发生的那不寻常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发生在我脑海里的。然而,却不什么也没有看到,我看到了有四个黑暗的身影在我屋子里,它们都有人的形状,如果信鬼的人看见它们立刻就会叫喊起来说屋里有鬼了。当然,它们只是我的幻象。我还看到窗子和门都关得严严的,它们今夜就从未打开过,包括被爹来打开。反正不管是因为什么,爹今夜一次也没出现在我这屋里。不过,我还是以一种勇气把窗子打开了,没有看到那么多的人,一个也没有看到,但却不是什么也没有看见,而是看到了几个鬼立在我的窗前。当然,我说是鬼只是一个比喻的说法,对我看到的种幻象的比喻,只不过把它比喻成鬼,却是就算有鬼的存在,也只有我这种幻象才是真的鬼,那存在的鬼倒算不上什么了。 我站在桌前想了一下,还是毫不迟疑地去打开门,走了出去,看到院子里也有好多鬼,还有红的绿的光在闪耀。我走到院子外边。当然,我没有看到那么多来自全宇宙的人,但我看到几个极其恐怖的异象,可以说几乎个个都有我五岁那年经见的高观山那个幻象那样强烈和恐怖。它们一熘儿排过去,每一个都如开肠剖肚一般,把秘密彻底地展露于外,你要么看尽这些秘密,要么逃走。对这几个异象,一个可以说是把人类全部饿死、冻死、病死的人全部惨状集于一身,一个可以说是把人类全部被打死、整死、斗死的人全部悲剧集于一身,一个可以说是把人类全部以种种形式自杀而死的人的悲惨集于一身……对于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四十多岁,饱览人间形形□□的悲惨的我来说,我是如此清楚地知道,虽然十来岁年少不更事的我见到的这几个东西不过是幻象而已,但是,要这个四十多岁的我再见一次这些幻象,我完全会还没有看到它们的影子就逃之夭夭了,哪怕是逃到必须看尽人间一切最惨烈之事的地方去,而十来岁的我却以他自以为的那种“做人的责任和使命”把这几个异象看了一阵子才回到屋里的。幻象是可怕的,不可怕也不会产生幻象,但是对于十来岁的我来说,幻象也是大门,是通道,是走廊,是指引,是路标,只有通过它们才能到达我作为一个人和自己应该到达的那个地方。我什么也不相信,但我相信幻象,尽管我十分清楚它们只是幻象。 第225页 第115章 第 115 章 5 其实,对于少小的我来说,我绝不是没有做出尝试,以求进入到人们那个世界中去,以求成为一个人们和他们那个世界所期望的孩子。其中有一次尝试虽然在四十多岁的我看来无疑是非常可笑的,太小孩子家家了,但是,它给我印象却是刻骨铭心的,这也是在说,就是对于四十多岁的我来说,它也是刻骨铭心的,尽管能不能把它写好,写出它那种能够让人刻骨铭心的东西来,那是另外一回事。 让我刻骨铭心,首先就是因为做出这个决定和行动对于我的那种极度的艰难和所要承受的极度的痛苦。对于已经四十□□望五十岁的我来说,不说把世间的苦痛都经歷了,也经歷了大部分,至少是经歷了太多了。但是,回想起来,我仍为当年为做这个决定和行动所经受那种体验而后怕,尽管对那种体验可以认为它是没有道理的,都是我主观想像出来的。 我已经多次说过了,我是活在“自己”之中的,一个形状并不固定的罩子把我罩在里面,它最大的时候也只有我们家的几间房子大小,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高温高热和寒冷,热得跟地狱差不多,我甚至于怀疑就是太阳中心也未必会这么热,尽管我知道太阳之热就是最坚硬的金属在离它还有若干公里的地方就已经化成蒸气消散了。是的,它里面也寒冷,冷得我只想生活到北极去,我宁要北极的冷也不要这种冷,但是,这种冷和那热却并不互相抵消,我必须同时承受它们。实际上,我已经冷到一看见火就想钻进去被它烧,我热得一看见冰雪就抑制不住要脱光了衣服躺卧在里面冻上几天几夜的程度了。 你还别说,我在一个暑假,那一年中最热的日子,一整个暑假每天晌午烈日当头照,外边没有一个人、所有人、我们家里的人都在家里睡午觉的时候,偷跑到后山上在一个没人能发现我的地方把上衣脱了动也不动站在太阳下让太阳暴晒。我是受到地狱一般的控制的,但是,从来也是只要我要做到的事情,一次也没有不成功过。我就这样做了一个暑假,晒到最后我肩膀和背上起满了水泡,肩膀和背也整个红肿了,脑子里成了至少有一百度的温度的浆煳,走路随时准备晕倒下去,这让爹妈发现了,把我弄去看医生,医生当成我被一群剧毒之虫所害医治才罢休。我为什么这样呢?就为用这个办法驱散我身上,特别是心里那种终年如一日的寒冷感。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对这场雪最高兴是我,尽管我是不会表露出来的。一连多个晚上,我都偷偷出门去在雪地脱光了上衣动也不动地站到快鸡叫第二遍了才进屋睡觉。为什么这样呢?就为驱散身上,特别是心里那种终年如一日的在烈火中焚烧的感觉。有一回,妈叫我烧锅,灶腔里熊熊火焰对我有那样的魅力,我实在忍不住了,竟把头往灶腔里伸去,想在灶腔里的火里把我的头烧成焦炭,我想也只有这样才能驱散我的脑袋终年如一日地体验着的那种真的可怕的寒冷感,要不是我因为灶门比我的头稍小一点往里伸头比较费力而正全心全意地克服障碍眼看就要成功时被进灶房来的妈发现了,妈叫了一声,我可能都已经把头伸到那堆火里去了。 还有这样一件事情。对太阳我有一种复杂的感情。我认为我们世界一切都是被烧焦了的,而一切都是被烧焦了的,就因为我们距离太阳太近的缘故。所以,我出于“责任感”和“使命感”,在一年中太阳最热显然距离我们也最近的那个季节里,天天中午放学的路上一路上都会直视着太阳,眼睛眨也不眨。我觉得我的“责任”和“使命”就是做到让大家看到一个在距离太阳太近的地方生存的绝对灾难性后果的活生生的例子,而没人来做这个例子,我就别无选择得自己来做这个活生生的例子。 中午放学的时候正是一天中太阳最热,显然也是距离我们最近的时候。我们这里的人习惯把最炎热炽烈的太阳称为“金光子太阳”,在那么一个时期里,我只要在看得见金光子太阳的时候就一定要直视太阳,而且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直到我到了看不见太阳的地方为止。我天天如此,当然就被人们发现了,他们议论纷纷,都说敢像我这样看金光子太阳,我的眼睛是非瞎不可的,还说我显然已经神经不正常了,还听见他们叫他们的娃儿离我远点。实际上,从小爹妈就告诫我们不要用拿眼睛看“金光子太阳”,它会让人眼睛瞎掉的。我当然怕我的眼睛瞎了,但是,我是一个人,被迫在距离太阳这么近的地方生存,这样做就是我作为一个人的责任和天职了,我别无选择。的确,像这样看太阳的后果很可怕,没几天眼睛就像刺一般地痛,看着太阳时就更痛了,但我无法停止下来,因为我面临的是到底是生存还是毁灭的选择。我坚持了下去,后来,我眼睛没有瞎掉,还把太阳“战胜”了,在我的直视中的金光子太阳再不是什么金光子太阳了,而是黑色的、不发光的、没有一点热度的,我继续坚持下去,它又从一个黑色的、不发光的太阳变成了一个直视它不到几分钟就变成了一个洞,透过这个洞我看见了如果倒出来足可以堆满世界的累累白骨的太阳,我再坚持下去,最后就成了一直视太阳,太阳就成了一个让我看到累累白骨的太阳,继而这些白骨就从天空中倾倒下来,同时跟着倒下来的还有寒冰,这些白骨和寒冰一下子就把整个世界埋葬了,也把我埋葬了,我不得不调整自己以从这个可怕的幻觉中摆脱出来。我再不敢直视太阳了,但是,后果却造成了,从此我的学习屋的顶樑上就挂着一轮火红的太阳,有脸盆那么大。它当然是我的幻觉了,但是,它可怕的热感却是真实的,它叫我只要一在我的学习屋里,就如在狱的火坑里一般。 我还有过一看见绳子就想用它来勒死自己,一看见农药瓶就有抑制不住的冲过去抢过来一口全喝下,一看见刀就渴望用它来结束我的生命,我以拼命的力气控制自己才没有这样做的时候,这就不用多说了。 我活得生不如死。即使到了四十八岁今天,我也要说那时候我活得生不如死,尽管一切都是我主观想像出来的,那个什么“罩子”就是我主观想像出来的,没有这个罩子,不在这个罩子里面,我也不会活得生不如死。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罩子里面,不仅没有出路,只有死路一条,而且这是一个人所可能犯下的最大的罪恶,对世界、社会、人们、家庭和自己都是如此。这当然也可以说是我的主观想像,可是,事情对于年少的我来说它就是这样。 在这个罩子里面的岁月里,我生不如死,无限羡慕罩子外面的世界,那个世界就是爹常说的“我们的世界”,要那里才有天、有地、有空气、有日月星辰、有人类、有社会、有世界,也才有农民和非农民,有成功、当官、发财、改变命运等等,也才会有像高考恢復我们农民的子女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脱掉农皮那样的好事情,总之,它什么都有,一切可能的都是有可能的,就跟我这个罩子里面的世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可能一样。 第226页 我不愿意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更不愿意就这样走向灭亡,走向最后只剩下一堆电子高温高热的无机运动,其余都不存在了的结局。所以,我决定了,是痛下决心了,走出我这个只有我才看得见的却是压根儿就走不出去的罩子,进入到那个人们的世界中去,也即使爹总是说的“我们的世界”里去,那个有天有地有阳光的世界中去,去做一个爹他们所期望于我的人。 我决定了,也就开始行动了。这天晌午,吃过晌午饭,我就怀着这个决心和目的向院子外走去。在这种情况下,那个罩子的形状和大小清晰地显现出来,它是看得见的,几乎摸得着的。在它里面,或者说,在深处,就是那样生不如死了,我没想到,要冲破它,那种感觉更是生不如死,而且令人绝望的是,这才更让我发现我是走不出它的,我只有埋葬在它里面。多少年过去了,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我都要说,这是我这一生经歷过的最艰难、最绝望的时刻,尽管它只是源于一个幻象。 走不出它却必须得走出去,这就是它之所以艰难和令人绝望的原因。于是,我以那样一种身心状态和付出了只有我才知道的艰难,来到了几个吃过晌午饭出来坐在林子下的阴凉里闲聊等出工的人身边。晌午后一般都会有人聚在这里,我来这里就为融入他们,进入他们,接受他们的规则,被他们接纳,成为他们中的合格的一员。融入他们,进入他们,接受他们的规则,被他们接纳,成为他们中的合格的一员,也就是走出我那个罩子。 我站在他们身边,虽然没有话,从但若只从距离上来说,我已经做出了要接受他们的规则并请求他们接纳的姿势了。只不过他们想不到我这时候的感觉,我距他们只有小半步的距离,但从这小半步上我才看到我与他们,与整个我的罩子外的世界相隔是真的无限遥远,而且,罩子显现它为半球形,我到了这里也就到了它最窄小的地方,我感觉到的是只有不顾死活地挤在最窄小的地方才会有那种压力感和窒息感。但我静静地,为了我的人生和未来,不管多难也要做。 我感觉得到我人一到,他们就都感觉到了我来是干什么的。不过,他们没有理我,却开始了一席似乎无心的谈话。 “今天的天气真好!”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他们中间最有发言权的权威人士说。 “不光是今天的天气好,昨天、前天的天气也很好。”一位中年人附和地说,很小心谨慎,却显然自知自己在这群人里是有第二发言权的。 “实际上这一向——有半个月、一个月每天的天气都很好,都一样好。” “照我说,就是今年和昨年的每天的天气都好,都是好天气。” 第三个和第四个人说。 “你们都说得很对。不过也不全对,”第一个发言的那位五十多岁的老者等他们说完了又发开口了,“不光是今年一年和昨年一年,就是十几年来,这几十年来每天的天气都好,而且是一天比一天好。做人要顺天意,天叫你怎样你就怎样,那就会每天都是好天气,而且是一天比一天好,越来越好。” 众人一遍似乎见到了能有通天之力的真理之光的唯唯诺诺之声。 这时候,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也已到了现场,正好听见了他们这席谈话。他也正是那个必须融入他们被他们接纳成为他们中间合格的一员的年龄,他因之而有全部的紧张、焦虑、谦恭,他这么向他们走来,也在不无艰难地跨越他心理上的一种距离都是清清楚楚的。我看到他和他们之间、和世界之间没有我那种距离,我又体验到了致命的绝望感和对他们与这个半大小子的无限的羡慕。 半大小子认真地听了他们的谈话后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生怕说错地说: “那明天、后天……往后一个月也会每天都是好天气罗?” 那位控制着整个发言权的五十岁的老者听了立刻说道: “那当然,还会越来越好!将后五十年、一百年都会是一天比一天好的天气!” 他们暂时无话了,年轻人站着,别的人坐着,背朝着我仿佛凝固了似的望着那过去五十年和未来五十年的天天都是最合人意的好天气的壮景。 我以最大的力气忍受着,忍受着似乎我的生命都到了最后关头的窒息感,但终于没有能忍受住,做出不伤害他们的自尊心的样子默默走开了。但我没有回家去,而是向外边更远的地方走,承受着那种艰难和难受,以就是死也要走出我的罩子的决心,去寻找其他的人群。我这么向更远地方走去时,还正眼看了一下烈日炙考的大地,这是我第一次有意识有目的地看已经连续几年大天干的大地。我说不出我看到的是什么,但我看到的也必然使我只有从那几个说过去五十年和未来五十年天天都是好天气的人面前走开,不在他们那里找进入那人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的通道。 我来到了更远的地方。我看到三四年轻人,也是吃过晌午饭出来凉快的样子,正在那里聊得起劲。我就向他们走过去。到了他们身边,我静静地,也多少有要融入他们被他们接纳和接纳他们的规则地样子地站着。我也看到了他们原来是在议论地下的一巴痰。他们就像在议论天下奇蹟一样议论这巴痰,气氛热烈欢畅,妙语如珠。那儿的确有一巴痰,的确堪称一绝,硕大无朋,白如霜雪,就像一团棉花。他们有的说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浓这么大一巴痰,有的说铲回去都完全可以做成一个煎饼了。这么说笑一阵,他们就小声了,猜测起来,说谁能吐这么大一巴痰呢?村里肯定是无人能的,因为吐这一巴痰说明他已经病了,恐怕……恐怕都会不久于人世了,而我们沟里当然是不会有这样的人的。猜来猜去,他们还是锁定在同沟人身上了,我感到有那么一个人就要在他们的猜测中浮出水面了,却又谁都不肯把他的姓名说出来。 正在这时候,另一个年轻人来了。当然也是我再熟习不过的,都是我们附近几个院子的人。这几个年轻人老远就叫他快来看快来看,这有个怪有个绝,保准看了明天一天你都不需要吃饭了。这个年轻人走过来一看,立刻对众人轻蔑成啥样,仿佛不知是该把这一伙人笑得体无完肤呢还是几脚踢到老远,似乎是怎么做都配不上他来做,都有辱只有他才知道的那个真相。情急之下,他一把夺过那个正在他们几个人中间传来传去轮流一人吸一口的烟屁股,勐吸几口,远超过了按他们平时约定俗成的规则所能做的,还大模大样捏在手里,再也没有传下去的意思了。几个人见他这样,也都知道他有什么名堂,全都拜倒在他脚下,要他说出那个秘密。他卖尽了关子,把那只烟屁股了吸得差不多了,才说出只有他才知道的那个秘密。 原来,这巴痰是公社办公室主任张主任到我们这来找张书记,当然不是为公事,为公事人家张主任怎么会到我们这个地方来呢?张主任就站在这里和张书记说话,说着说着就吐了这巴痰,他挑水正好路过就给瞧见了。人家张主任是什么人?抽的什么烟?五角钱的纸菸每天三包,哪像你我一角五一包的纸菸几个人搭伙抽也要抽几个月?抽那么多又那么好的烟,咋不会吐出这么大一巴口痰呢?难道是你我这样的东西,土农民还吐得出来?——只有他才知道这巴口痰的秘密的年轻人这样说。 第227页 他的话把大家都震住了。他们好像为一种无形的力支配似的自动向那巴痰合围过去,在那巴痰前围成一圈,都看着那巴痰,直到我只见他们低着的、都互相挨着了头以及一圈朝外撅着的屁股。我感觉得到也感觉到了他们对那巴痰的崇拜,那巴痰对于他们的那种巫术般的魔力,而这一切就因为它是公社办公室张主任吐的。我坚强地忍耐着,这种忍耐的艰难和痛苦一辈子都不会忘掉,尽管我到了一定的年龄再看到类似的情景就可能完全感觉不到忍耐的艰难和痛苦了。这几个年轻人不知道,站在他们身旁的我不是一个人,甚至于连鬼也不是,他的世界什么也没有,连尘土也没有,连口痰也没有,而我本人虽有一个人样子,却连一粒电子的真实性、一个肉细胞的真实性也没有,我无心无脑无肝无肺,他们则什么都有,有血有肉有天有地有一切,还有口痰那样的东西,他们不知道要是我的世界能够有一巴真实的口痰,要是有一巴口痰距离我的世界也不是无限遥远,非走到宇宙之外去才可能得到,不管是别人的还是我自己的,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半生命。他们不知道我就因为看着那巴口痰而我却距离它有那么遥远,看着他们脚下的地面和地面上的尘土,它们似在我脚下与我的脚紧紧接触着,实际上却是我完全不可能接触到真实的它们和它们的真实、我与我脚下的地面之间也相隔着无限的虚空而多么绝望啊。但我终于还是放弃了,默默离开他们向家的方向走去了,这于我不是回家,而是回到我的那罩子的中心去,去接受那种高温高热,还有那种寒冷,以及它们最大可能的结果,不再做进入到人们的世界中去尝试了,尽管只有在人们的世界中我才有天地有世界有阳光有空气有生存有前途有未来。我别无选择。当做出这个决定后,或者说当我放弃了去进入那个“我们的世界”的决定之后,那种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的心情所达到的程度是无法形诸语言的,比在人们面前试图进入到他们的世界里去却绝对不可能的那种绝望还要可怕,但我只有忍受它。 第116章 第 116 章 太阳·第九卷 、犯罪 一、冯石头 a 也许是因为人的本性真的就是邪恶的,也许因为我打小精神就有问题,在我还不过是个二三年级的学生,还在秦老师班上念书时,就有过两次性质不能不说恶劣的犯罪,在这儿我必须把它们如实记录下来。 我们这里的习惯是小孩子七岁时开始上学,我也是七岁时开始上学,但上学没两天班上的好多学生就得了一种传染病,是一种什么传染病我已经忘记了,症状好像是耳朵后面生肿块、人发黄,我也患上了,学校宣布停课一年,第二年我才正式上学,这时候我已经八岁了。一年级教我的老师是位男性公办老师,姓张。二年级教我的老师就是秦老师了,我两次犯罪行为就是在她班上念书时做出来的。 不管是不是人性本恶,这个时期,虽然我只有几岁,不过二三年级的小学生,我的精神已经有严重问题是可以肯定的。 这个时期,一个稳定的、压迫性的,也确实可以把它看成病态的的对世界总体的感受已经形成,我会想不到自己将会用半生时间和这个感受做斗争,半生时间受这个感受的折磨,它变着花样侵害我的意识,我为了对付它而做出了很多极端的事情,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个感受就是,整个世界、整个宇宙都是一坨冰,根本就没有万事万物,也没有人,一切都是冰,人在这个世界里只能作为冰而存在,而作为冰存在就等于不存在,等于没有存在,等于虚无。当然,可以认为这个感受是荒诞的,病态的,但是,它却像一座泰山一样压在我身心上,我觉得我别无选择得拯救自己,拯救世界。 在这种不过是凭空想像出来的压力下,有一天,我好像“顿悟”似的明白了,存在的秘密原来是这样构成的: 存在着一个最高的神,他是唯一的存在,他只有虚无可面对,但他有无限的创造力,他为了自娱而一挥手,虚无就成了一个有无数美仑美奂的事物的世界,这些事情对于他都不过是没有生命、没有意识的事物,供他赏心悦目而已,而且,他会在下一个瞬间就一挥手将这些事物全部毁灭,然后又一挥手创造出新的事物供自己赏心悦目,并从中感觉到自己是万能的神,确认自己是万能的神,不过,这些事物本身却是有意识的,他们可以说是亚神,他们也当自己是最高的神的创造物,但他们不能认识最高的神,也没有能力反抗最高的神,他们把自己对最高的神的绝对服从视为他们的本分,他们的存在也是短暂的,他们存在的短暂是因为最高的神会把他们毁灭了以创造下一批供其娱乐的事物,不过,他们的存在对于他们自己不会像最高的神看起来那么短暂,因为“天上一日,世上千年”(我从懂事起就听人们这么说,虽然这个时间观受到了爹的否定和嘲笑,称之为“封建迷信的胡说八道”,但是,在我后来深入的思考中,觉得时间这东西恐怕真的是“天上一日,世上千年”而不是爹所说的那样才符合逻辑),最高的神在一剎那间将他们创造出来了又在一剎那间将他们毁灭了,这一剎那时间对于他们就有相当的长度了,够他们活一辈子,做很多事物,同时,最高的神一挥手的那种力量也传递给了他们,使他们每一个都有了最高的神的创造力,只不过就像一个饼分给了多个人一样,他们每一个所拥有创造力都不是无限的而是很有限的,这种创造力对于他们也是一种强迫力,使他们被迫面对虚无进行创造,创造出事物来供他们娱乐,他们创造出来的事物相对他们来说就是低一级的事物了,就像他们相对最高的神来说是低一级的存在一样,这些事物对于他们也都只不过是无生命、无意识的东西而已,他们用来娱乐的工具而已,可是,这些事物实际上却是有生命、有意识的,只不过其生命和意识的程度不如那创造出他们的存在,完全可以称他们为第三等级的神,第三等级的神也当第二等级的神为他们的神,把服从第二等级的神视为他们的天职和本分,他们也不可能不服从第二条等级的神,他们也被迫做类似最高的神和亚神所做的那种事物,也就是面对虚无创造,把虚无创造成供他们娱乐的事物、供他们戏耍的工具,并在娱乐、戏耍腻了的情况下将这些事物毁灭了重新创造…… 这个层层向下传递的创造和毁灭,经过九次传递后,人就出现了。人,可以认为是第九等级的神或第九等级的有生命、有意识的存在。人也被迫面对虚无创造和毁灭。人面对的虚无是什么呢?对于农民来说,就是爹所说的那种物质世界,以石头、泥土这样的东西最能象徵它的世界。农民种庄稼、人们在土地上劳作,就是这种创造和毁灭。这是不是说在我眼中,我把农民种庄稼和劳作看成一种娱乐,也就看成了一种好事情呢?不是这样的。对于我,我想像出来的这幅存在图景是悲剧性的,因为一切都是被强迫的,同时,除了最高的神,每一等级的存在对于他们上一等级的存在都不过是物质、工具、虚无而已,而作为有生命、有意识的存在,不管他们处在哪个等级,也就因为他是有生命、有意识的,特别是意识程度达到了人这意识程度的,他就有责任有使命反抗这种层层的强迫,反抗他们对于高一等级的存在的绝对不自由、高一等级的存在对它们的绝对控制和支配,这种反抗就是他们的本质,但是,这种反抗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能接受被强迫的事实,只能“敢怒而不敢言”,也许除了最高的神,一切存在所拥有的自由都是也只可能是绝对的假象,所以,对于每一等级的存在来说,他们都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他们在等级排列中属于较高等级,他们属于较高或更高等级的存在,而这当然不是出路,因为它是通过努力得不到的,一切都是天生就註定的,天生是哪个等级就一生是哪个等级,只有等死亡,也就被上一等级的存在毁灭之后依靠纯偶然的力量在下一次的“出生”中出生在一个高等级的存在中。 第228页 其他几个等级的存在我都看不到,但摆在我面前的有两个等级,它们构成了我天天面对的现实,它就是我的现实。一个等级就是人们所说的“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一个等级就是“农民”,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农二哥”、“披农皮的”等等。不管是因为什么,反正在我想像出来的这幅存在的图景中,我就是把“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看成了比“农民”、“农二哥”、“披农皮的”高一等级的存在,“农民”、“农二哥”、“披农皮的”是“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创造出来供他们娱乐的。对于这两个等级,他们的出路、生路和活路都只有一条,那就是属于“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这个等级。我天生就是农民的儿子,如何可能属于“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这个等级呢?当然,通过努力是达不到的,好好读书、日夜练毛笔字,还有像一沟人都在说的把我教育和改造成什么什么,都是绝对无济于事的,都不过是那种来自“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的强迫力在那里捣鼓而已,或者说只不过是在被“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戏耍而已,和我戏耍我手中的笔、农民戏耍他们手里的锄头没有两样(在我眼中,我用我手中的毛笔练字,农民用锄头种庄稼就是一种戏耍,就是高一等级的存在对低一等级的存在的那种“戏耍”。)实际上,我还应该坚决反抗、坚决不认同他们所说的那种练毛笔字、把我教育成将来可以给当官的当看家狗的人材,因为这些都不过是在被高我一等级的存在创造和毁灭而已,是他们在对我做他们想做的一切,而我本人什么也没有做。 我的出路、生路、活路都只有一条,就是天生就属于“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等级,而我天生又不是,并且也不可能通过任何渠道,尤其是大人们教我的那渠道改变现状,那我该怎么办呢?我就是只有接受自己的命运吗?而这不等于活着还不如死吗? 就这样,我有一天,又如遭“顿悟”一般地看到“希望”了。我看到的“希望”是,如果我能够把一个身份是农民的人,他们的孩子也可以,彻底给毁灭了,我能够明目张胆地、在光天化日之下于众目睽睽之中把他毁灭了,毁灭了他的一生,而我又完全不会、完全没有受到任何追究,完全不会负任何责任,这就证明了我原本就不是“农民”、“农二哥”、“披农皮的”,而是“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我被认为是“农民”、“农二哥”、“披农皮的”那是搞错了。不是将他杀死,而是将他毁灭,真正毁灭,那比杀死他还可怕的毁灭——必须是这样的毁灭。 不是通过这种毁灭改变我身为“农民”、“农二哥”、“披农皮的”的身份而成为“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这种改变是绝对不可能的。而是通过这种毁灭证明,证明我原本就是“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而不是“农民”、“农二哥”、“披农皮的”。 我的“顿悟”就是,只要我对一个农民或农民的孩子,成功地做到了这种毁灭,我就得到了这种证明。 看起来,这当然不可能的。哪个农民或农民的孩子能够让我于光天化日之下有计划、有步骤、冷静沉着地毁灭,毁灭他的一生一世呢?但是,我看到了这种可能,看到了我必定能成功。 我选择的这个来毁灭他一生一世的对象就是冯石头。 第117章 第 117 章 b 冯石头,大名冯乃民,我们沟上沟人,我的同班同学,在我发现自己的出路、生路和活路只可能如上述时,他正好与我同桌。 冯石头,他家比我们家还穷,在我们沟里,他的父母比我爹是还要普通寻常没背景没势力的农民。冯石头也生得不聪明,如果说人们都说我还有将来改变自己农民身份的希望,那这种希望在他身上就是一点也没有的,他也完全是在按照自己长大了就接他爹妈的班——扛着月亮锄修理地球在对待读书学习的。 当我“顿悟”到我必须毁灭一个农民或他们的孩子才能得到拯救时,我一下就选中对象了,这个对象就是冯石头,并且说行动就行动起来。这个行动的整个蓝图也是在这一瞬间有的,我必须绝对完满地实现这个蓝图,不然,不可能证明我天生就是“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这个蓝图就是,我在未来不多不少刚好一年的时间,也就是两个学期的时间里,每天都要从冯石头的脸上掐下两块肉下来,这两块肉的大小必须至少是可以确认为有一定大小的,而且每次掐的地方不能相同,直到将冯石头的脸整个毁了,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毁容”或“破相”了,我就得到这个证明了。 如果我不能实现这个蓝图该怎么办呢?实际上,对于我,没有能不能够实现这个蓝图的问题。这对于我,不是去做一件事情,而揭示出那已经存在的、已经在那儿的、没有任何人可能加以改变的事实真相,如果有如果,也是如果我有可能实现不了这一蓝图,我就什么也不会做了。不管我在把手伸向冯石头的脸时那种沉重和痛苦是不是真的,我把手伸向他时我的沉重和痛苦的程度也是非人能够承担的、可怕到了极致的,因为,这于我就不仅是被全世界、全宇宙的力量强迫去完成一件事情,强迫去揭示一件已经完成和发生了的事情,我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我绝对没有自己个人的意志可言,一切都是被强迫的、被命令的,而且,我毫无疑问能够取得最为完满的成功,全世界、全宇宙都应该来阻止我成功,但是,全世界、全宇宙都不会有力量来阻止我获得绝对完满的成功——没人知道,我也不可能对人述说,这到底令我多么绝望。 在时间上都是那么巧合,我有上述“顿悟”是暑假天,第二天就暑假结束上学开课了。上学开课的第一天,还没上课,我就对正在和后排的同学说笑嬉闹的冯石头以命令的口吻叫道: “过来!” 我还从未以这种口气叫过人。一到秦老师班上,秦老师就封了我一个副组长的职位,但是,我一次没有行使过我的职权,当然也没有履行过我作为一个副组长的责任。 冯石头以为我对他有什么话说,就像对待一般的同学关系那样地把脸凑过来,眼睛看着我,那样子是那么纯真、淡定、安详和坦然。 我把自己的手伸向他的脸,轻轻地然而也是用力地掐下了一块肉。他脸上顿时有了一个见血的小肉坑,血往外渗透着,很快小肉坑就装满了血,我把手指间颇有实感的肉搓了一下确定它算得上是一小块肉才让它掉下地去。我的手在伸向他的脸时我看见了我的手,它是那么地叫我惊异。我一向不敢看自己的手,因为我的手,包括我整个人对于我都是死尸,我也看到它们是死尸,是没有生命和非人的东西而已,我绝对需要从我的手上看到生命的、也可以说是神性的光辉,而当我把手伸向冯石头的脸时,我则看到了这种光辉。 第229页 冯石头因为痛而轻声叫了起来,神色大变,那么惊惧、紧张、警惕,也那么委屈和伤心,一双眼睛熄灭了。他浑身都在抖。看得出来,这些不是因为我掐了他的脸,还掐下了一块肉,而是因为他对自己将遭受到的厄运已经有了预感。他坐过去一点点,发着抖在那儿猜疑,但是,却止步于寄希望于我是偶然的,一两次后就不会怎样了,眼睛里还有一种我没办法不说它是奴性的希望我一两次后就不会再他对做这样的事情了的游光。我看得出来,他这种眼神是做给我看的,是在乞求我。他没有流露出一丁点儿的愤怒和反抗,甚至于连惊讶也没有,就好像他知道我这样对他做是多么多么平常和正常。 我又对他轻轻地招了招手。他迟疑了一下,也剧烈地抖了一下,却也连忙就凑过来了,让自己那么迁就、讨好地显出他当我这回是真要给他说什么了,话给他说了,事情也就过去了。 我又那么平静、轻而有力地在他脸上掐下了一小块肉。我掐的时候他比头一次更顺从,只是抖得更厉害,我看得很明白,这种抖里面有他对他将遭受的厄运再一次强烈的预感。 掐完了,我还仔细审视了一下,看清楚他脸上两小肉坑是不是算得上两个小肉坑。我看到刚掐过后,小肉坑里的肉白生生的,但跟着血就渗透出来了,一会儿后,血都会流出一点点到小肉坑外面了。末了,我对他说: “你不能告老师,不能和别人换座位。要不然……” 我没有说下文,但这对他已经够了。说完这句话后,我有些厌恶地表示今天的事完了,叫他过去,他这也才坐过去了。他对于我是完全透明的,我对他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得明白,他就是要以无条件的顺从和做出极端可怜的样子来唤起我的同情和可怜,也是以这种做法乞求我,让我放过他。很显然,他将即使是羔羊,即使是没有生命和意识的机器也不可能会像他这样完美地配合我。而我,如果我早知道他不会这样配合我,我也就什么都不会做了。我对他这一切是一开始就知道的。 他默默地坐在那里,身上抖着,有一会儿,我觉得他都是一个鬼了。但是,不一会儿,他就显得快活起来了,把什么都忘记了的样子,又去和后排的同学说笑嬉闹,后排的同学发现了他脸上的伤痕,问他是怎么回事,刚才还没有呢,怎么现在就有了,他躲闪着,掩饰着,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就这样,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除了星期天、放假天外,我每天都要在冯石头脸上掐下两小块肉。也许因为确实太残忍了,有时也只掐下一块,可这种时候是很少的。每一次我把掐下的肉都要在手指间搓一下以证明它的真实性,它确实算得上一小块肉,才让它掉下地去。有时我也会看着躺在地下的我掐的肉的模样,从上面我看到的是死亡,是整个世界都死了的那样的死亡。 每次掐冯石头时,我都直视着他的脸,因为这是我必须做到的。我看到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鲜活的人,但我必须做到的就是要将这样一个生命活生生地毁灭成一具活死尸。 按照我必须做到的,本应该是在每天的同一时刻掐,但这却是我没有做到的,因为太难了,不是有人阻止或遭冯石头的反抗所造成的困难,和外在的困难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是内在的困难,我要克服我自己、战胜我自己、强迫我自己的困难,所以,往往是一拖再拖,都到了再不动手就只能第二天掐他了才动手,而当然不能有一天不掐的,因为有一天不掐,有一天不从他脸上掐下一两块实实在在的肉来,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坠入了那只能一生一世被当成泥土和石头对待、只能作为泥土和石头而存在的万劫不復的深渊之中。为止,我有时还要强迫自己从他脸上掐下三小块肉,这是为了补上有时一天只掐了一块。 每次要掐他的时候,我都是很突然又很平常地对他叫一声:“你过来!”平时就好像我想都不会想到他。这样叫了之后,就把手平静、机械地伸他的脸,一边这样做还一边检查他脸上那一遍逐渐有密密麻麻的气象的小肉坑,它们有的已结痂,有的旁边还残留着血迹。我并不是在他脸上胡乱地掐,而是一个小肉坑紧挨着一小肉坑地有次序地扩展下去,这就像我也不会在一个小肉坑上补上一掐一样。在掐他的时候,我会认真地看着我手上的作动和他的脸,看着他的脸就像看着一块布一样,也强迫自己完全是在一块布上做我想做的事情而已。除了那一声“你过来!”我不会对他说更多的话。我越来越感到自己对他的极度的厌恶。 只要我对他一声“你过来!”他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浑身抖得如筛糠似的,眼睛里顿时是极度的惊恐、可怜和乞求,就像他这是在被迫走向绞架一样,这和他同时又完全是无条件地顺从我构成了他的一切。我感觉到即使一具死尸也不会有他这么顺从。这在他身上始终也没有改变。他每次的动作都是一样的,叫过来就连忙坐过来了,本能地把我在上面还没有布满小肉坑的那面脸伸过来,整个人扭曲成奇形怪状,却要等我认真、仔细、平静、缓慢地掐掉两小块肉后才会坐回原位子去。在开始,每次掐他,他都会因为痛而低声叫唤,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声音一次比一次小,在开始是叫给我听的,含有乞求的成分,后来就是叫给他自己听到了,再后来就不再叫唤了。如果不是他有就像在上绞架的恐惧状和可怜状,我都会相信自己真的是在折磨一具死尸了。 一天中,除了我掐他那个短暂的时间外,他什么都和平常一样。听课、作业、和后排的同学说笑嬉闹,完全和当时我还没有开始掐他时一样。他的确倒霉,我是副组长,他那边又坐了个正组长,他给夹在中间了,这使他也只能和后排的同学交往。在我们班上,一个小组正组长和副组长也是官,和一般学生是有区别的,或者说会被一般学生区别对待。很显然,那个正组长就是竖在那边的一堵他无法逾越的高墙,为我挡住了很多东西。在我开始掐他的那段日子,他被掐了之后,坐过去后会像一个鬼一样在那里沉默一小会,身上发着抖,整个人没有一点生命的光泽。后来,我一掐完他就恢復了常态,马上和后排的同学嬉闹,显得比原来还要高兴快活。他完全没有抗争,没有愤怒,而且自始至终都是在我掐他时一定显出我这是偶然的、心血来潮的、这一次过了我就不会再有下一次的那种乞怜我讨好我的样子,只有他那种发抖才暴露出他内心深处清楚事情是不可能这样结束的。而我呢,他越是如此我就越厌恶他、恨他,越觉得自己有哪怕是牺牲自己也要去完成的责任和义务,那就是告诉他,告诉全世界、全宇宙所有注视着目光,完全不能乞怜人会产生这种好心肠。 他灵魂深处清楚事情会怎样发展下去,但是,他却仅仅抱着一个麻木的希望,等待事情的结束和盼望我哪一天突然大发慈悲。他只有这个麻木的乞怜我哪一天大发好心的希望,再无其他。 虽然他一定躲闪我的目光,不让我看到他的眼睛,但是,在掐他时,我会找机会直视他的眼睛。这是非常残忍的。我这样做是要他对我这样掐他、残害他做出一个“人”应该做出的反应。我越来越清楚了,我就为他能够有一个“人”的反应才这样掐他和残害他的。他不知道我需要他有一个“人”的反应都达到了什么程度,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性质。我发现,如果我是怕堕入一种可怕的万劫不復的深渊才掐他的,那完全可以说我真正怕的并不是我天生不是“国家干部”或“城市人”、“非农业人口”那个深渊,而是我这样掐他,这样残害他,他都没有一个“人”反应才是我万劫不復的深渊。当然,正因我需要的就他做出“人”的反应,我便决不会让他看出了、感觉到了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但是,他始终也没有做出一点儿“人”应该做出的反应来。每从他脸上掐掉一块肉,我就感到从自己心上掐掉了同样的一块肉,这种感觉是实实在在的,也是可怕的,我无法承受的。可是,我却只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因为他没有一个“人”应该的反应。而且,对于我来说,如果我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自始至终也不会有一个“人”的反应,我连动他一根毫毛也不会了。 第230页 第118章 第 118 章 c 冯石头一边脸上的大部分地方已经布满小肉坑了,个个完整清晰,一看见它们,我就想起“星罗其布”、“繁星满天”、“筛眼”这类词语。看到他脸上这些小肉坑,我的震撼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完全可以说,如果说我通过在他脸上留下这么多小肉坑而已经毁了他的话,这种震撼也已经把我毁了。班上的同学们已经发现整个事情了,谁问他,他都支吾其词,而当我又开始掐他时,前后排的同学们都会围过来几个,看我掐他的全过程,他们都是来欣赏的,也都是为他们欣赏到的而快活的,他们没有一个人表示惊奇,他们还相当克制他们的言行,比方说不叫喊出来,这是怕引来了老师,很显然,他们围过来在客观上为我挡住了外边的视线,在主观上也有保护我让我能够把我的行动进行到底的动机。他们还给我出各种具有创造性的主意,有的叫我再掐深一些,有的建议我在他原来的小肉坑上掐,这样会叫人更痛,还有人给我指点他已经布满小肉坑的这边脸上还有那些地方可以下手,其余的人则做出只要冯石头反抗,他们就要替我把他按住的样子。这些人全都是平时总见冯石头和他们在一起玩乐嬉戏的人。完全不能形容我有多么厌恶他们,我和他们保持绝对的距离,虽然我无法改变我掐冯石头、残害冯石头直到那样一种结果,但是,我也完全当这些人来围观、鼓劲的人不存在。他们已经清楚我必然每天在冯石头脸上掐下一两块肉,他们每天显得比我还急,到时候了他们就要催我:“要开始掐了不?”“老师走了,可以掐了!”“都要上课了,你还不开始掐?”“小禹,小禹,都要放学了啊……”我从来也不会答理他们。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发现,我正因为如此清楚一定会出现这种情形,会包围在这么多自觉自愿的“参与者”之中,我才掐冯石头、残害冯石头的,但这一切却绝对不是我想要的。没人知道我的心境是怎样的。 冯石头始终也是老样子。只要一完事,也就是我把他掐过了,他就马上会去和那些人开玩笑,你摸我一下我捅你一下,你整一下我的东西我动一下你的东西,在对方的书上划一笔或往对方的脸上抹点墨就是最厉害的了,也争吵、叫骂,找班长调解。他和他们玩乐的人都是在我掐他时来看热闹和鼓劲助威的人。我从来也不会参与他们这些游戏。在我看来,他们都是在演戏,在强迫自己。能够非常清楚地看出冯石头就是在演戏,在强迫自己,强作欢颜。只要有可能,他就不会让他暴露在我的目光下,尤其不会让我看到他的眼睛。他虽然在我掐他时是绝对顺从的,但是,任何时候,只要一暴露在我的目光中,他都会立刻身上抖得如筛糠似的。我很难看到他的眼睛,即使看到了,也看到的是极度的自卑、畏怯,还有恐惧,绝对没有愤怒、不满、仇恨之类的东西。 我变本加厉,让我在他脸上的“游戏”更上一层楼。我开始这样做:并不是一个小肉坑挨着一个小肉坑地掐,而是这次在这个地方掐,下次就在跳开一些的地方掐,第三次又返回来,有时让几个小肉坑在他脸上构成一个三角形,又在这个三角形周边补上几个小肉坑使得一个新图案出现在他脸上。有时我会跳到离其他小肉坑很远的地方掐出一个小肉坑,有时我又会在那一遍小肉坑中间我故意留着的地方补上几个小肉坑。对这一切,如果冯石头每次不是那样无以復加地颤抖着,不是我一开始掐他,他整个人反应出来的都是他的末日到来了一般,都只能说这对他也都和对那些围观者一样,是一种快乐了,因他只有这些反应。那些同学们看出了我在以他的脸为画布创造“图案”,纷纷给我建议在他脸上掐出什么什么样的图案来,有的提议掐出他的名字来,有人叫我掐出一句标语口号来。我完全当他们不存在,只是干我认为必须干的。他们并不在意我没把他们当回事,而且越来越以亢奋、崇拜的眼光看我,把我当成大英雄。我在伸向冯石头的脸的手上看到了神性的光辉,看得出来,他们就是因为从我伸向冯石头的脸的手上看到了这类光辉才那么亢奋、崇拜地看我,当我是大英雄、非凡之辈,但是,他们不知道,当我看到自己手上这种光辉时,我有多绝望,我必须看到自己的手有这样一种光辉,但可以说这种光辉同时对于我也是死亡的光辉。星期天和其他的放假的日子,我就不能掐冯石头了,也用不着掐他了,这些日子都是我多么巨大的解脱啊! 白天,冯石头在我面前发抖,晚上,一躺上床,我就为自己的“命运”而发抖,为我必须将一个无辜的农民或他们的孩子毁灭掉我才不至于掉入那命运的万劫不復的深渊的“命运”而发抖,抖得就跟冯石头在我面前抖得完全一样。 秦老师年轻、漂亮,教书三心二意,完全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就和我们沟里的人干集体农活一样。她总是声称自己“能力有限”,都让“能力有限”成了她的一个标籤了,更让人感到她只在为她“能力有限”而感到光荣。她只是在混日子,把尽可能的多的东西有意无意地排除在自己的视线和思维之外,这就包括在她眼皮子底下冯石头那张一天比一天触目惊心的脸。 没有一个同学把我对冯石头做的事情告到她那里去,尽管每天都会有人给她打小报告。班上的班干部占了学生总人数的三分之一还要多,这些班干部都是她任命的,她任命他们至少名义上是为了他们能够使这个班是被正义、公正、良知、善“统治”着的,虽然这些班干部正因为他们是班干部在她眼中就成了正义、公正、大公无私的象徵,而且,职位越大的班干部在她眼中就越是如此,比方说,在她眼中,班长一定比副班长更是公正廉明、大公无私的代表和象徵,但是,这些班干部,包括她最信任的班干部,也没有一个把我和冯石头的事情告到她那里去。 虽然按照“常理”,冯石头那张脸已经是谁见了谁都会叫喊起来,并一定会弄个明白,除非他并不是人;虽然我和冯石头就坐在第二排,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的眼皮子底下;虽然我还经常在她讲课的时候对冯石头下手,我并不可能为了不被谁看见或发现而不对冯石头动手,但是,秦老师却是过了那么久才发现,才发现了冯石头那张脸。对于我来说,虽然到这时候了,她才发现冯石头这张脸是无论如何也讲不通的、不可能的,可是,我恰恰就是因为如此清楚她一定会到这时候了才会发现冯石头这张脸我才如此这般对待冯石头的脸的。 她对冯石头的脸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叫喊起来,她命令冯石头马上给她站起来,没有问个所以然就声色俱厉、充满了蔑视和厌恶地骂道: “你的脸是咋个的?怎么掐了那么多血口子?是你犯了错误你爹妈掐的吧?你不天天犯错,总在犯错,你爹妈会对你这样?小娃儿犯了错大人就该整,该打,一定要教育好!你爹妈是对的!你看有哪个学生的脸像你这张脸?这说明你太坏了,再下去就无可药救了!不过,你也给你爹妈带个口信回去,说我说的你以后做了坏事打你身上,以情节轻重看咋个打都可以,打惨、打烂,但不要做一件坏事就在你脸上掐一个血口子,这样会叫你破相,长大了连个媳妇也讨不上,断你家的香火!与他同生产队的同学也帮我把这个口信带给他爹妈。好了,坐下去!丢人现眼……” 第231页 站着的冯石头的那模样就和我在掐他时是一样的,好像整个世界的人都在吶喊着扑向他要他的命,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孤零零的罪人。还不得不说,他的样子还表现出了他是罪有应得。秦老师说完了那席话后的那样子,看得出来,她不愿再多看他一眼,以后就再不会看他一眼了,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冯石头没有申辩,尽管嘴唇在嗫嚅着。班上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讲明实情,尽管他们都知道实情。他们这样子使秦老师更加确信她的判断。有几个同学声音低低地笑了,但那是讨好秦老师的笑,肯定她的判断和决定的笑,我和冯石头的事根本就没在他们关心之列。秦老师因为她的正确判断和决定而脸上神采飞扬。 至于我,从始至终都是那么平静。我知道事情就会是这样子的。对于我,事情就是如果到这时候了,秦老师终于发现冯石头这张脸了,事情它不是这样子,哪怕是有一丝毫的东西不是这样子,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做什么了,就没有做的理由了。一切都是註定的,一切都是提前就什么都安排好的,一切都是无法更改的“命运”。 班上已经自行地组织起了一批人,他们只想搅和到我和冯石头的事情中来。从秦老师发现冯石头的脸之后,他们的热情更加高涨了。那个不知何故总是想要我在冯石头脸上掐出一句标语来的同学,还对我亮出了一把小刀子,声称这是他特意从家里偷的,他对我鼓动道: “用这刀子在他脸上刻句标语!你不要怕,只要是革命的标语就没哪个敢怎样,敢怎样就是□□分子!” 我皱皱眉头厌恶地挥挥手。我厌恶一切,厌恶这个傢伙,厌恶冯石头,厌恶秦老师,厌恶我自己。这个要我在冯石头脸上刻标语的傢伙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好像把我的什么都看透了似的,而我则厌恶我是可以被人看透的,我要让我是黑暗的,我的目的就为要生活在黑暗里面,没有什么可以穿透和看透。 冯石头这边的脸上已经再没地方可下手了。一看见这边脸我就会想起晴朗夏夜天空密密麻麻的星星。这个联想如刀刻一般烙印在我心里,过了多年都还是那样清晰。 我对冯石头说:“你过来!”他就条件反射似的把脸凑过来了,但我简单、冷漠地说:“另一边脸!”仿佛再多一个字我也受不了。他的颤抖突然加剧了几倍。很显然,他那个麻木的希望就是我总掐他这一边的脸,当我在他这一边的脸上再无处下手时我就会停止了,而现在这个希望破灭了。我还就知道他是这样希望的,所以才一直把他一边脸完整地给他留着,等到这时候了才突然把一个恐怖托现在他面前。我觉得我这样做就为让他看到“真实”,而他一直所做的事情只有一个,那就是迴避“真实”。 于是,一天天过去,小肉坑,也就是秦老师所说的血口子,在他这边一直完好的脸上也呈放射状地扩展开来,呈现出迟早也会把他这边的脸也整个覆盖了的阵势。 对于我来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在我们整个沟,只有被我已经弄成了这样的冯石头的脸才是存在的,其余一切都虚无。就是我,我也要以超乎想像的勇气才能正眼看一下这张脸,看一眼所感到的那种震撼毫无疑问对我的整个生命都是具有摧毁性的力量的。 我是分裂的,分裂成了两个自我的。一个自我是冷漠而机械的,冷漠而机械地执行着那一开始就设定好了的任务,并且无限地清楚成功是给定的,我绝对不可能遇到任何麻烦和阻碍,只要我只是一个老老实实完成那个“任务”的自动机,就一切和一切的一切都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因为这世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可能发生,我掐冯石头的脸,不过是一切都是虚无之为虚无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可能的表现而已。另一个自我却始终也是恐惧的,恐惧秦老师知道了真相,知道了真相后会把我看成一个什么样的坏蛋,我想都不敢想她把我看成一个坏蛋;恐惧人们知道了,而人们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应该是全沟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我恐惧他们知道了会有人找到学校来查明真相,找出罪魁,伸张正义;我还恐惧爹知道了,他会把我打个半死,特别是对我一生都会失去信心和希望,我想一想他会因为我这么坏而对我一生失去信心和希望就浑身发抖。我最恐惧就是石头的爹妈找到学校来,找到我。我这个自我认为他们不找上门来才怪了,他们早该找上门来了。我想一想到时候我该如何面对他们就抖得如筛糠似的。我的这种恐惧一天比一天强烈,可以说最后都达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程度——达到了一片树叶落地声音也会叫我心惊肉跳的程度。 但是,与此同时,我却在用整个身心,甚至于可以说整个生命在等待着、盼望着,等待和盼望着秦老师发现真相併把我视为坏蛋和给我她作为老师作为“人”应该给我的惩罚,等待和盼望着沟里人为伸张正义找到学校来找到我,等待和盼望着爹发现并活活把我打个半死,等待和盼望着石头的爹妈找上门来不管他们给我什么样的惩罚。这种等待和盼望都成一种我整个生命的干渴,成了它们成了现实我就得救了,就不再是死尸而是生命是人且生活在那有天有地有空气有阳光有一切的美好人间了。在这种干渴中我一天比一天明白我什么也不需要,我渴望的就是这个世界有人做出“人”的反应来,对我如此残害冯石头这件事做出他们作为“人”应该做出的反应来,哪怕这种反应是让我一生都完了,甚至于如他们所说死无葬身之地。 秦老师、爹、冯石头的父母,还有满世界的的,出现这种的反应似乎是那样正常、平常、简单、自然,什么时候都会出现,老早就出现无数次了,昨天没出现今天无论如何也该出现了,今天没有出现明天则怎么说也会出现了。可是,什么也没有。一切风平浪静。有的只是我对冯石头的明目张胆的残害在变本加厉、如火如荼地进行。 就这样,一学期过去了。我看到冯石头的心里悄悄有一种什么样的解脱和轻松啊,他那个麻木的希望让他在想,这学期结束了,我对他的事也就告一个段落了,也许下学期我就不会再对他怎样了,一切结束了,过去了。我心里也有和他一样的解脱和轻松感,真希望这个寒假无限长,永远也不要结束,再也不要我到学校去,再也不要我和冯石头同学甚至于同桌。 第119章 第 119 章 d 可是,寒假天还是结束了。开校第一天,冯石头脸上就增加了两个小肉坑,也就是秦老师所说的血口子。他脸上原来的小肉坑作为伤口都已经痊癒,但密密麻麻如麻子的痕迹却留下了,那是永远地留下了。 这样过了几天,石头脸上血迹斑斑。我比上学期掐得更狠了,掐下的肉块越来越大。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按照宇宙、世界、自然、人类、歷史的普遍必然规律的发展的必然结果,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存在,只有在普遍必然规律绝对支配下的一切。 没有一个人找到学校来,没有一个人向秦老师打问冯石头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甚至于没有听到有人议论,而他们虽然通常不会站出来,却总是会私下议论纷纷的。秦老师呢,就好像于长期的睡眠中终于醒过了似的再次发现了冯石头的脸,向同学们惊问难道他爹妈过了一学期了都不能改一下他们惩罚的方式,再这样下去他们就真把石头的相给破了,还说:“他们是安心让他屋头断香火!”但口气却是那么平常,也跟就好像又睡过去了似的再不过问冯石头的事情了。不过,这时候,冯石头的爹妈却有反应了。对于我,一切都是透明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冯石头的爹妈在过去的一学期承受的是什么我完全能够看见,也看得见他们也有冯石头那个麻木的希望,就是一学期过去了,放了一个大假了,我就不会再对冯石头做什么了,他们就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切永远过去了,结束了。他们没有想到事情不是这样的,所以,他们觉得自己不得不有所反应了。 第232页 冯石头的爹妈见在新学期他们的儿子的脸又变得血迹斑斑,就托同学给我带来了一段话。这段话很长,很完整,显然是冯石头的爹妈反覆给我这位同学教了好多遍的。这段话是这样的: “叫他以后别掐石头的脸了!他都快把石头的相破了,叫石头长大了哪去讨老婆,成起一家人。他是个副组长,又是老师的娃儿,人聪明,学习成绩好,还有后台,长大了会当‘小秘书’,这些叫他该管石头,有权教育石头,但石头有错他可以打,打石头的屁股,罚石头下跪、扯耳朵都可以,我们都支持,都不会说他做错了,都认为他有那个权力。只是别再把石头的脸掐得大坑小坑的,别把石头的相破了。石头每天回来都要挨打,就为他脸上又掐的有血口子。石头也不是一个不听话的娃儿,虽然他小禹怎样教育石头都应该,我们也望他小禹把石头教育好。他可以要石头给他干啥就干啥,把石头当奴僕、下人使唤,这些都是石头应该做的,只是别再掐石头的脸了!” 传话的同学还模仿石头爹妈的口气把话得非常轻松。 听了这段话的震惊和愤怒是无法形容的,我感觉到这一瞬间把整个事情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都决定了。是的,我震惊,但这段话又完全没有出乎我的意外。我看到的是:我就因为知道到这时候了他们才会有反应,而他们的反应一定是这样的,一定会给我带来这样一段话,这段话一定会强调我是“副组长、又是老师的娃儿,人聪明,学习成绩好,还有后台,长大了会当‘小秘书’”,我才对冯石头,对他们的儿子做那个事情的。事实上,当初在我做出那个要对石头进行一年的行动并把他一生给毁了的决定的时候,我从垂挂下来的全都是死尸一般的东西中就看到了我是“副组长,又是老师的娃儿,人聪明,学习成绩好,还有后台,长大了会当‘小秘书’”,这就是使我可以完满地完成任务、达到目的有一种绝对的保证了。但是,我以我整个生命在厌恶和反感的恰恰就是我是“副组长,又是老师的娃儿,人聪明,学习成绩好,还有后台,长大了会当‘小秘书’”,我因为有这些身份和头衔我就能够没有障碍地对冯石头做那些事情,毁掉他的一生。石头的爹妈想不到,正因为他们到这时候了才有所反应,而且反应只是这样一种反应,只是给我带来这样一段话,我对他们的儿子不仅不会停手,还会变本加厉。 冯石头的爹妈说我有后台,指的是我爹当年的一个学生如今当上了某公社副书记,此人姓黄,我们前文提及过,我去公社医院看病,那个医生在听说我们有他这么一后台后才肯给我把脉。他是不是我们家的后台是另一回事,而是对于我们沟里的人来说,“后台”才是一切,不管什么人,没有“后台”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可能是,所以,我们有这么一个我爹教过的学生当上了公社副书记,在我沟的人看来就是我们家也有一个“后台”。我知道冯石头的爹妈说我有“后台”指的就是这回事。在我对冯石头做那一切刚开始的时候,就知道,人们认为我有这么一个“后台”,将是我能够绝对成功和完满地完成我将在冯石头身上完成的一切的一个有力的保证。 他们不知道,不管是后台还是前台,不管是正组长还是副组长,不管是大秘书还是小秘书,所有这一切对于我都不过是死亡和死尸而已,虚无而已,在机械强迫力的作用下机械的运动着的没有生命没有意识的存在而已,所以,我对冯石头所做的不可能因此而停止下来。只有真正的生命、真正的活着的人才可能阻止我,终止我对冯石头干的一切。 得到了冯石头的爹妈给我带的这段话后,我对冯石头说: “你过来!” 他筛糠般地抖着,好像浑身奇痒难耐,双手不停地互相抓挠着,手背上的血都让他抓挠出来了,却好像一点也没有感觉到,黯淡无光的眼睛里是千百万条恐惧、胆怯的游蛇在疯狂地窜来窜去,嘴嗫嚅着,要吐出一个什么字来,却终于什么也没吐出来,只发出了一个含煳的不知是在说“不”还是在说“是”的声音。我顿时如获得超视力地看到,他在他爹妈面前,在所有大人面前他都是这样的。他是绝对孤立无助的。我也看到了,我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是绝对孤立无助的,我就不可能对他做什么了,一丝一毫也不可能了。 石头的两边的脸都已经布满了血口子了,它们每一个都是那么清晰和醒目。他仍然是只要我每天要对他做的那件事一完事,他就和后排的那几个同学又说又笑起来,尽管这几个人早就可算作是我的同谋甚至于同伙了。只要他多少意识到我在注视他,他的眼睛中就马上是那种一切都熄灭了的、阴间般的一切,那种如万千虫蛇乱窜的恐惧。他是那么麻木又是那么敏感。事情就是这样。 石头的两边的脸颊终于没地方可下手了,而到一年的期限却还有一段时间,而一年的期限不到则是无法停下来的,所以,我开始在他的额头上下手。向他额头伸过去的手我感到比泰山还要重,那神的光芒已经成了一种绝对残忍的光芒。我感觉到额头上的肉要脆一些,但是,每掐下一块肉都会让人感到骨头的存在,这让我的手都微微抖了起来,而尽管我已经在石头的脸上掐下那么多块肉了,手以前却没有抖过。我控制住自己,因为发抖是不允许的,因为一切都只不过是死亡针对死亡、机械针对机械的运动而已。对于冯石头,我从他的额头上掐下肉来,也就是他的苦难更上升了一级的标志。他整个人在我面前颤抖着,他的眼睛,他的嘴,他的额头,他整个人,他整个人的每一块肉每一块骨头每一个细胞,全都成了那个嗫嚅的乞求我的“不”字,但他既整个人都只不过这样一个嗫嚅的乞求我不要再干下去了的“不”字,又对我连这样一个乞求的“不”字也说不出来了。 秦老师又像从长期的睡眠中醒过来了,又一次发现了冯石头血迹斑斑的脸了,这张脸我一看见强烈地、震撼地想到的一个词就是“粉碎”。不过,醒过了的秦老师仍然是睡意朦胧、神志不清的。她已经不再相信冯石头的脸是他爹妈弄出来的了。她已经多少明白了是我干的,猜疑地、小心而亲切地问我,我天真、美好、真诚地摇摇头。事实上,我也确实感到不是我做的,我什么也做不出来,什么也没做过。她向我提出了一些可能还真是我干的理由,我还是那样摇头。我发现她还悄悄观察了我好几天,想要弄明白我是不是在撒谎。我知道她在观察,她藏在哪里观察我都知道,我没有让她观察到什么。我没有让她观察到什么,但继续在冯石头的脸上掐下肉来却一天也没有拉下过,因为拉下一天也是不允许的。只有一天也不拉下,只有做到“绝对完美”和“绝对成功”,整个事情才是神圣的,才能保证我不堕入万丈深渊;只有一天也不拉下,只有做到“绝对完美”和“绝对成功”,我才可能有当初从冯石头脸上掐下第一块肉的行为。她显然也向其他同学做过调查,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对她说过什么。不过,至此,她也把整个事情放下了,从此连冯石头那张脸看也没有看过一下了。我看得出来,她最后当真是相信了不是我干的。我还看到,对于她,虽然从一切方面分析我的嫌疑最大,但是,我天真、美好、真诚的那种摇头起到了作用,因为我那种摇头是当真是天真、美好和真诚的,不是装出来的,没有掺一点假的,她也宁愿相信它不是装出来的,没有掺一点假的,而代价就是从此再不关心冯石头那张脸了,将它从她的视野和意识中完全移除。当然,还有许多其他原因使她选择相信我并从此看也不看冯石头一眼了,对这些原因我也全都一清二楚,尽管我未必能够把这些表达出来。我要不清楚这些也就一开始什么也不会做了。 第233页 第120章 第 120 章 e 石头的额头也无处下手了,我开始掐他的鼻子、耳朵、颈部后侧。 事物的普遍必然规律摆在我面前,它是一切事物,包括人都必须遵守、必然遵守、必定遵守、不可能不遵守的,根据这个普遍必然规律,事物总体说来总是向高级阶段发展和演变的,尽管也必然会有挫折和反覆——为了遵循挫折和反覆的规律,我也有时在石头脸已经布满了小肉坑的地方找地方下手——所以,掐鼻子、耳朵、颈部的肉,是必然的、我无法抗拒的,因为这是从低级阶段向高级阶段的必然发展。除非一年时间已经到了,可一年时间还没有到。我没有任何权力、资格、能力在一年时间未到时终止一切,因为人所拥有的自由、自主是虚幻的,只有被事物的普遍必然规律绝对支配下的存在,如果我有自主能力,哪怕是多少有,那普遍必然规律就不能算作普通必然规律了。 但是,在石头这些地方下手实在是太残忍了。这是说对于我自己来说也是太残忍了。在这些下手我都感到事情已经到头了,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但是,那个可怕的强迫力量却更加是我无法抗拒的,而石头也仍然逆来顺受地承受了这一切。这些地方的肉特别难掐下来,掐下来后在手里搓一搓,感觉到肉的“结构”都和其他地方不同。在掐的时候,我的手比原来抖得厉害,石头也比原来抖得厉害,看这颤抖,我们俩唯一需要的就是停下来,停下这罪恶和受罪,但我们俩怎么办呢,都只能当自己的颤抖与自己是完全正确无关的——在这一点上,我和石头是完全相同的。以前,我还以完全看物的眼光直视着他的眼睛以证明我是“第八级存在”,也就是“国家干部”、“国家人口”,他是“第九级存在”,也就是“农民”、“农业人口”的真实性,而现在,我已经再不敢看他的眼睛了,就像他也无法和我的眼睛对视一样。时间变得极为可怕,它一日长于一千年,一时长于一万年,只有一年时间到了这种可怕的时间才会结束,可是虽然掐指算剩下的天数已经不多了,却一天比一天更看不到它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只有坚持,只有忍耐啊! 石头的脸叫班上的好多女生一见就会惊叫起来,尽管她们也只限于惊叫而已。至于班上那一伙对我掐石头的事情有特别的兴趣的人,他们更加兴奋,他们每天关心的事情就是我掐石头这件事情。他们尽情享受他们的童年,能享受到什么程度就享受到什么程度,不关心世界,也不关心自己的未来。他们都不当自己有未来,完全接受现状,把现状变成他们无边无际的娱乐,把一切都变成他们的无边无际的娱乐,把一切都视为他无边无际的娱乐,即使是像我这样残害他们的一个同胞的事情,他们也能以它为乐,甚至是比其他事情更让他们以之为乐。对于我来说,已经成了这样的石头这张脸连住在宇宙中最远的地方的生命也已经看得见了,并且一看见就在震撼之中,我也不得不面对我的罪恶在一天天成为整个宇宙中的生命,包括那些远高于人的生命注视和震撼的对象了,我时刻等待着一个来自宇宙的惩罚,可是,我们一沟人却仍然鸦雀无声,好像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不可思议的,我为之震撼的,就像宇宙中那些远高于人的生命震撼我的罪恶一样。但是,我却又是完全知道事情一定会是这样的,我所面对的就是如果我不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我就什么也不会做了,石头那张脸更不会成为现在它已经成为的这个样子了。 和石头同院子的女生告诉我说,看到石头的脸,石头妈在家里嚎啕大哭。她的意思是说,石头妈看见石头的脸已经成了那模样,成了那样都还在按照一种不可抗拒的规律变本加厉的“发展”着,她嚎啕大哭。我一下子就如身临其境地、就像我自己都多次亲身经歷过似的想像到了石头家为石头的脸笼罩在怎样一种绝望、悲伤、愁苦之中。可是,一种无形的无法逾越的障碍阻止着石头的家人来找我算帐或至少使我终止对石头的行为,一切就好像石头是他们心爱的儿子,是他们的心头肉,但是,因为一种无法反抗的强大力量他们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石头的脸和人生被整个毁掉一样。似乎也是这个石头家人无法逾越的障碍、无法反抗的强大力量在阻止着所有的人,阻止着整个世界。我每天面对就是,我一边在光天化日之下于众目睽睽之中进行着这样大的犯罪,一边却是世界对于我风平浪静,天那么蓝,风那么清,云那么白,人们都那么安静。我看到自己的心或灵魂那样的东西因为这种安静而已经成了一个光石板了,我的未来就是如一根石柱一样立在这个光石板上,直到无限长的时间。 石头爹经常出沟去办事,他也经常和爹在路上相遇,见到了两个人也一定会寒暄几句。我恐惧他们相遇了,石头爹向我爹说起我对石头做的事情,要爹“教育”我啥的,但我也在等待着,用整个生命等待着石头爹向我爹揭发我对石头干的事,不管这会给我招来什么样的可怕后果。但是,很显然,爹一无所知,没有谁向爹透露过半个字,要不然,他岂会饶了我。 我也好几次与石头爹狭路相逢。看见他,我的恐惧达到了极点,怕他揪住我、打我、质问我,甚至怕他一见我就爆发了,冲过来将我就地活活打死。但是,我以我眼中的“大无畏”的精神状态向他走过去,因为我希望他惩罚我,对我行使正义和公理,尽管他也可以原谅和宽容我。这时候一切显现得多明白——我原来什么也不要,就要正义和公理,哪怕正义和公理判定我该就地活活被打死我也会接受,对正义和公理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可推卸的权利和责任,不管正义和公理会对我对石头的犯罪做出怎样的裁决,我也要看到正义和公理在人间放射它们应该放射出的光芒。这种正义、公理、责任和权利,是人天然具有的,永恆有效永恆不变的,世界存在时它们就存在,世界毁灭了它也存在,绝对不可能为任何人的意志所转移,也不可能为任何人所创造出来,更不可能被任何人所赐予和剥夺。这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人,所有人都是人,“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领导干部”、“农民”、“农业人口”等等,全都是人,只有人,其余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人”才重要,其余的什么也不重要。这一切是显而易见的,对谁都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的。石头爹本身就有全部的对正义和公理的权利和责任,对他的儿子他更有这样的权利和责任,我要的不是别的,就是石头爹对我行使这种权利和责任。所以,我在石头爹面前是那么渺小,他一巴掌就能够把我打个稀巴烂,我却迎着他“大无畏”地走过去。但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了我,就像我和别的哪个孩子都没啥两样,根本就没有对他的儿子冯石头做过什么。只有那么一次,他以那么一种长者的宽容、大度、亲切的声音“唱”道: “小禹啦,你以后别再对石头那样了呀!你把他的脸都掐得和筛子一样了呀!” 第234页 是的,他的声调就像不是在说而是在唱一样。他最终不过对我做了这么一点反应,我震撼,我绝望,尽管他这样做完全没出乎我的意料,但是,也可以说正因为它没有出乎我的意料,如果他会出乎我意料,我一开始就什么也不会做了,所以我才震撼而绝望。是的,他可以选择宽容和原谅我,但他这既不是对我进行正义的质问和审判,也不是对我的宽容和原谅。他的虚弱和虚假完全不能瞒住我。他的虚弱是,那个他曾经找同学给我带的那段话里所说的“副组长,又是老师的娃儿,人聪明,学习成绩好,还有后台,长大了会当‘小秘书’”等等,依然起着根本的作用;他的虚假是,如果我不是“副组长,又是老师的娃儿,人聪明,学习成绩好,还有后台,长大了会当‘小秘书’”,他就未必会原谅和宽容我了,可是,他却对我做出原谅和宽容的样子。 他们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要在床上发抖,在抖得如筛糠似的中睡过去。他们不知道我这不仅是我为自己已经把石头残害成了那样和还要把他继续残害下去而发抖,还因为我相信人性深渊已经向我敞开它的秘密,即使只是它的一部分秘密。 从这个深渊中我看到了在我生命深处燃烧着的那个欲望,就是这个欲望使我对冯石头用最残忍最精緻的办法残害他,但这个欲望绝不仅仅是残害了冯石头就会满足,它是永远也不会满足的,永远都会燃烧于我的灵魂和生命深处的,它需要用最残忍最精緻的方法残害他人,但它残害的人越多就越需要残害更多的人,它需要把全天下所有人所有孩子都像我残害冯石头那样残害。我看到这个欲望是我生命本质的一部分,也看到它是所有人,每一个人生命本质的一部分。我为这个而发抖。 但这还不是全部。我发抖还因为我看到,如果他们不阻止我,不用正义、良知、公理阻止我,不用他们每一个人都与生俱来的神圣的责任和权利来阻止我,我用最残忍最精緻的办法残害冯石头直到彻底毁掉他这样的事情不仅是不奇怪的,就是发生我用最残忍最精緻的办法残害天下所有孩子毁掉天下所有孩子的事情都是可能的,这在任何人身上、每一个人身上都可能的,所以,他们——也可以说我们,因为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分子——每一个人对他们身边和他们世界里发生了像我正在对冯石头做事情,都应该意识到他们对正义和公理的责任和权利,无论如何也得有人,不管是冯石头的父母,秦老师,我爹妈,还是沟里任何人,世界上任何知道我在对冯石头正在干着的事情的人,站出来阻止我惩罚我,行使他们对正义、公理的责任和权利,如果不这样,发生天下所有的孩子都像我残害冯石头这样被残害,那都是可能的,甚至于是必然的。我为这个发抖,更为很显然他们没有人意识到他们对于我正在对冯石头所做的事情的这种责任和权利而发抖。我还为我对冯石头这样就为了向他们和我自己揭示人到底是怎样的,我是怎样的,人们是怎样的,这世界是怎样的而发抖。 我每天晚上都在床上抖得如筛糠似的,有几次甚至于面对着我无法面对的那种黑暗而抖到了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我看到如果他们一直不用正义、公理、善、爱来阻止我,不只是冯石头,我的一生也完了,只有真正的神才能救我了。可是,我就是无法不面对他们就是不会用正义、公理、善、爱来阻止我的这个黑暗的深渊。 每天我都一定要在冯石头脸上掐下两块肉来,我也每天都在等待这个世界有人出于那种我们与生俱来的责任和权利来对我兴师问罪,我看到自己就为出现这样的事情才对冯石头这样的,尽管我知道如果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我就会对冯石头什么也不会做了。 我还相信自己感觉了,他们,包括石头爹,在内心深处,在潜意识之中,其实看得非常明白,我这样对石头就为他们看到那天然就有的永远起作用永远有效普遍有效的正义和公理,看到每个人天生就有的责任和权利,看到他来对我行使他们天生就有的权利和责任,而他们却正因为把我看得如此明白才他们所有人,包括石头爹,有如此一致、如此震撼我震撼宇宙中所有生命却又完全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反应。我感觉到,他们这样就为给我最大的惩罚,也只有这样才是给我最大的惩罚,我註定失败,就像石头也是註定会被毁容和毁掉他的人生。我只有做下去,做到“绝对完满”,以表达我的愤怒、报復、鄙视和嘲弄,更表达我的绝望和憧憬。 第121章 第 121 章 f 入了夏,白天的时间变长了,学校按惯例要睡午觉,不是回家去睡,而是在学校睡,睡在桌子上和凳子上,每天睡的时间还不短。这个所谓午睡时间其实主要是秦老师的午睡时间,一到午睡时间,她安排一下就去睡了,不到午睡时间结束不会露面,整个午睡时间班上的纪律全权由班干部管,班长、副班长管全班,学习委员、劳动委员、体育委员、少先队队长和副队长协助班长和副班长的工作,各小组组长和副组长管各小组。 班上大大小小的班干部,他们有一个职位封号就有一定的职权和特权,这一切完全照搬了社会上的有职有权者的模式,他们整体对一班同学有近乎绝对的权力。所有的奖赏、称赞、荣誉,永远都是按职位的大小为他们所专有,他们在老师、同学、世人眼中也是孩子们中间的“特殊材料”做成的人。他们之所以能当上班干部,而且职位有大小,也全都因为他们都有人们所说的那种“背景”和“后台”——他们的父亲全都是当官的或有特殊身份的,他们的父亲当的官有多大,他们就会在班上当多大的“官”,比方说,大队支部书记的儿子一定是班长,大队副支部书记的儿子一定是副班长,大队长、副大队长、民兵连长、大队会计、妇女主任、治保主任的儿子则分别是学习委员、劳动委员、文体委员、少先队队长、少先队副队长……我能当上一个副组长,首先就是因为爹毕竟是个教书的,其次,我们家还有“后台”,我如果如他们所说的地如此这般将来能够当上“小秘书”等等。 这些班干部整体对一班学生有近乎绝对的权力,他们大多数人也毫不含煳地行使这种权力。如果说滥用职权之类的事情也可以发生在孩子身上的话,那么,我对石头那样做,就包含有我有意识有目的地滥用我身为石头的所谓“副组长”的权力的因素在内。而在我对石头滥用我的职权之前,全班的所有所谓班干部,我是仅有的没有对任何同学滥用过职权,没有用我手中的权力欺负过任何人的两三个人之一。我不仅是这样一个例外,而且那些班干部的所作所为完全可以说已经深刻地影响、破坏和重组了我的灵魂。对我来说,除了少数的几个人外,他们已经沦为一个制造混乱和罪恶的“集团”。在睡午觉的时候他们表现得最突击,干的坏事最多。 每天一到睡午觉的时候,秦老师一走,他们就每个人手里挥舞着一根长棒,最长最大的那一根是班长那一根。见谁动一下,哪怕只是睁一下眼睛或眨一下眼睛,就嗖地一棒打过去,只要得到了班长的特许,有时就是几根棒同时打过去。对好好躺在桌子和凳子上睡觉的人,包括已经熟睡了的,他们也并不放过,除无故用棒打以外,还往他们脸上抹墨水,把一些同学,包括女同学的裤子扯下来。 第235页 这些都不算什么。他越做越过分,后来,他们把某些同学就像大人们对所谓阶级敌人那样把他们押出去,在厕所里或教室后边的那片树林里进行折磨。被他们折磨的总是那么几个人,其中还有两个女同学。我和一切保持距离,和他们保持距离,和我是一个班干部保持距离,只当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严格遵守纪律,午睡也严格遵守纪律。但是,没哪个午睡我能够安稳,因为在我看来班上到处都是暴行,更受不了从厕所和教室后那片树林里传来的惨嚎声。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受折磨的人和折磨他人的人,而做这两种人都是可怕的。我时刻都在祈祷他们停下来,感觉到他们不停下来,我不能使他们停下来,我自己就在一种巨大的不安全之中。可是,我无力阻止他们。 总是把那么几个人弄到厕所或教室后那片树林里折磨的人不是所有的班干部,但他们的队伍很宠大,人很多,除了几个领头的,都是一般普通的学生,就是说,没有什么职权的学生,我们或可以把他们称之为“老百姓”的学生,他们都是充当领头的打手和走狗的人。我具体不知道他们把那几个同学押出去都干了什么,只知道那是很可怕的,一见他们又在把那几个同学往外押,我就开始发抖,浑身抖着祈祷那种惨嚎声不要传来,不要让我听到了。他们一直都想拉我入伙。他们把我看得很特殊,对特殊的人、与众格格不入的人他们总是会更上心些。拉我入伙成了他们的一件大事,连他们的大头头——班长,都屈尊来叫过我,至于其他人,就更像少不了我,甚至于低三下四来求我,说,只要我愿意加入他们,他们就当我是头头,还说班长都表示,只要我愿意加入,他都愿意听我的。我对他们厌恶之至,每次向他们表示的也只是厌恶,有时还很不客气。但是,我内心却不无思想斗争。我感觉到,加入他们,成为他们中间合格的一员,不仅可以摆脱因为他们折磨人而遭受到的精神折磨,这种折磨已经让我濒临崩溃,而且,还可以满足我进入“人类社会”的一个条件,一个必要的条件。真的,不管是因为什么,我还就是这么想的:成为他们的一员,我就具有了成“人类社会”的一员的一个必要条件,不然,就只有活在自己个人世界的牢笼里等待灭亡,就只有成为他人的牺牲品。不过,我无法战胜自己,无法不面对,加入他,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是可怕的、丑恶的、堕落的,是真正走向灭亡的一种标志。 后来,他们乐趣放在了专门折磨那两位女生上。特别是对其中一个女生他们更是如此。一到午睡时间,他们就把她押到教室后那片树林里去,很显然,他们在命令他们折磨的对象不能嚎叫,但他们折磨的对象被弄得实在受不了时还是会嚎叫一两声,这种嚎叫声勐烈地敲打着我的神经,每一声都会让我浑身剧烈地颤抖,有时会抖上好久,它根本无法控制。他们把她的裤子脱了,往她的会阴里塞泥沙、石子进去,还用棍子往里捅。他们把塞进去的东西又挖出来,专门拿来给我看,说,“看,你看,这是我们塞在她们x里面又挖出来的!你来吧,快去看吧,还有好多我们没有挖出来,就等你去看呀!”他们始终也忘不了我,似乎是我不成为他们的同伙,就是他们的敌人,就跟我在大人世界里的情形一模一样。他们那么兴奋、那么刺激,一点儿也不理会我多么厌恶,多么反感,多么痛苦,不理会我浑身抖得如筛糠似的。我为他们发抖,为那两个女生发抖,也为全世界和所有人的发抖。为世界和所有人发抖的原因很简单:怎么能够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都发生了那么多了,都到那种程度了,怎么还没有被阻止。 其实,我早已听到人们中间有人议论他们整那两个女生的事情,但他们议论只是因为她们是女生,他们整的也是她们的私密处,他们一种兴奋被调动起来了,这种兴奋和后来在我不认识的姑娘之死那回事情上的兴奋是一回事,可没有同情,更没有正义的愤怒之类。那伙总是忘不了我,一定要拉我入伙的人来对我说:“你别怕,她们不敢回去给她们爹妈说,说了她们爹妈也不敢来找哪个!因为她们都是下等人的下等人!”他们不知道我发抖不是因为怕她们父母会找到学校来讨一个公道,而是,我发抖就因为她们的父母应该来讨一个公道却不见动静,毫无动静! 好多事情都在沟里传开了,但这让那伙人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了。他们用棍子把一个女生□□的血都弄出来了,用纸揩了些连忙给我送来让我看: “你看你看,我们把她的x的血都戳出来了!是用棒戳的,戳的有这么深——他还比划给我看——血淌了一大滩!棒还留在里面,班长叫你快去看,这回可是好机会!” 我再也忍不住了,奋力给了这个人一耳光。我觉得这是我利用了“副组长”的权力,因为只有“副组长”才可以这么打人,作为一个普通学生是没有权力这样打任何人的,所以,我为自己利用了这个权力而噁心。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惨嚎声,杀猪般的惨嚎声从那片树林里传来,秦老师仍是那么安静,全世界都是那么安静。我抖得如筛糠似的。罪恶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每个细胞都在以濒临爆裂边缘的紧张倾听,倾听那个女生的父母、亲人,甚至于还包括所有其他人以雷霆万钧之势找到学校来,揪出罪犯,讨还公道,还那个女生以尊严——虽然我没有想到这个词,但我无比强烈地体验着它感受着它的存在,还有它的真实和它的力量。然而,多少天过去了,还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正因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一伙人才更加肆无忌惮,不见收手的意思。我无法不面对,那个女生的爹妈是什么都知道的,一沟人都什么也知道了,秦老师同样什么都知道,但在他们那里,事情歷来就是事关他人就是事不关己只当是看热闹,事情落在了自己头上就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我听到人们说:“早给他们几个弄烂了,说不定连生育能力都没有了!”但他们完全就像在谈论一只青蛙什么的而不是一个人。对那个他们整得最惨的女生,他们还说:“要怪就怪她命不好,人家不是大队干部也是生产队干部的娃儿,啥都不是的也是党员的娃儿,谁叫她爹妈无权无势呢!她这样的人家生的女子就是供有权有势的公子玩弄的,这事情古往今来都是一个样!”我看到一沟人都在拿异样的眼光打量那位女生了,看她走路是否正常,看她的样子是不是在忍受巨大的生理上的痛苦,眼睛里没有同情,更没有愤怒,只有歧视性的可怜,还有好奇、欣赏和幸灾乐祸。我看得到那泰山般的黑暗的苦难压在她和她的家里人身上,但她的家里人却仅仅以无止境的沉默忍受着。 我在我受到的折磨中,始终也有一个声音在对唿喊:快去加入他们吧,过了这一村就没有这一店了!加入了他们我就不再被人们视为一个怪物了,我就是他们所说的正常人了,就进入了我愿意用半条命换取的“人类社会”里了,在那里我才会有人生、有前途,而在我这里,我连起点都没有,永远不会有,只有阴间,只有虚无,只有罪恶和罪恶。我打了那个同学一耳光后,我懊悔,感到我把一扇通往“人类社会”的大门给关上了,要是人们知道了我那一耳光,则不知会怎样可怜、蔑视和厌恶我,他们甚至于会饶不了我,最起码也要让我明白我打了什么人,而他可是我万不能、万不该打的人! 第236页 这件事情甚至于成了我心头的一个“结”,过了好多年,我回想我人生遭遇的种种奇奇怪怪的不幸和坎坷,这些不幸和坎坷已经把我一生给毁了,都会本能地迷信地感到,当初我还那么小,那是天给我的一个机会,如果我加入了他们,就完成了一个仪式,也完成了精神和心理上的转变,这样,我的人生就会顺利得多,就不会总是和世界、社会这样格格不入,总是被世界和社会打击、排挤、驱逐、拒绝,而我错过了那个机会就不得不一直错下去,一直磕磕碰碰,捉襟见肘,无法理顺自己的人生。 一沟人都在沸沸扬扬地议论那位女生如何如何这辈子完了,没有生育能力了,还会落下一辈子的妇科病,连嫁人都没人要了。但他们怎么谈论都好像是在谈论非人的动物,而那些整她折磨她的人对于他们则倒像是神一般的存在。他们还在这个女生在外干活时围过去一大群人,看她、观察她、议论她,说从她的脸色如何如何能看出他已经病魔缠身,还有人说再这样下去她都活不长了。说什么的都有。他们也都知道我们班上那几个人对她的折磨已经上瘾了,停不下来了。也有老年的妇女表现出了怜悯,说:“她屋头的人为啥还要让她上学,早该叫回来了啊!他们还要不要他们这个女子啊!再是啥也是从他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有人接过话去说道:“你们以为她屋头的人不想啥?还不是怕喊回去早了得罪了那几个公子屋头的人,叫他们以为还没咋的就在这样那样。他们是能忍到哪一步就忍到哪一步,哪儿敢自己做点啥呢?那些人没把他们盯着他们也不敢。他们那样的人家还能怎样呢?”还有人说:“现在可以不让她上学了,也不给哪个说啥子,就悄没声息地叫她不去上学就行了。她自个也早就不愿意去上学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也知道是咋个样的程度,她屋头的人不说啥不声张不让她再去上学了,没有人会说啥,那几个公子屋头的人晓得了也不会说啥,不得记他们一过。”在家里,我也听爹妈他们在说那位女生的事,也在说类似的话,我听见爹在说:“过去还不到时候现在可以了,只要做得好,把握住了分寸,不会有人说啥。”爹说的就是她家里人如何让她离开学校,脱离那个苦海和魔窟的事情。 我观察着一沟的人,倾听着他们,用我的整个生命。而他们这些都多么让我震撼啊。我绝对无法理解他们和无法接受他们,看到自己面临的就是要么做出就是连神也不可能做到的极端之举,要么就是去做到终于不再对这类事情感到一丝儿的震惊和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真正成为“合格的一员”,而这两条路无疑都是死路。 那位女生的父母总算有了行动,不再让她上学了,也结束了她在学校的苦难,做法也是人们所说的“悄无声息”、“不声张不说话”。这位女生离开了学校,就当上了参加生产队劳动的社员,虽然她只有八九岁。当上社员之后,我看见人们经常跟在她后面观察她的“妇科病”有多重,还指指戳戳的,不懂事的小孩子还追在她后面摔石头,喊:“生不了娃儿的女娃子!生不了娃儿的女娃子!”大人们听着偷着乐。我选择坚决不“关心”她、不“看”她,在她面前表现自己只不过是一种没有生命没意识的物类而已,这是因为我觉得在她面前表现出任何一种属于生命属于人的特性都是她,也是我自己无法承担的耻辱,我再不能在她已经承担的耻辱上增加一点儿。但是,我却忘不了她那不似从前好像已经比成年妇女还苍老的发黑、蜡黄的面容,忘不了她终日都在户外劳动,割草、积肥、参加集体的劳动,忘不了她总是孤零零一个人,沉默寡言,显然已经遭到了整个世界的遗弃……我感到她是这个世界上我无力承担却必须承担下来的存在,不管这种承担会把我带到哪里,哪怕是把我带到地狱。 这个女生的事情是在我对冯石头做那些之前的事情。我对冯石头所做,即使没有超过,也有班上那一伙人当初对这个女生所做的一样残忍,一样恶劣。毫无疑问,我对冯石头这样做,和当初这个女生的事情是有莫大的关系的,和我要承担这个女生让我感到的那种罪恶感和苦难感是有莫大的关系的,至于我要承担起那种罪恶和苦难,结果怎么就成了我制造更大的罪恶和苦难,就是我无法说清楚的了。 第122章 第 122 章 g 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当初这个女生和他们是在午睡的时间里折磨这个女生的事情,我决定了在这个学期的午睡时间里,也对冯石头进行类似的折磨。我感觉到的只是一条绞索在把我的脖子越勒越紧,我在把自己逼向死亡光辉灿烂的黑暗之中,但是,我看到的是别无选择,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救我,才能让我不至于堕入到灭亡的深渊之中,尽管这就是在走向灭亡。 自从我开始对石头折磨和残害以来,班上的“当权者”们就停止了对其他同学的折磨了,都看着我在干的。 开始午睡的第一天,我就令那几个早就迫不及待要参加进来的人把冯石头押到厕所。在厕所里对石头的折磨不是从他脸上掐下肉来,但是,我绝对不会忘记照样每天在他脸上掐下一两块肉,这是我不能、不敢、不肯忘的,尽管看到自己伸向石头的脸的手,我只想斩断这只手。 什么也没有,只有虚无,故而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力量阻止事情达到“绝对完满”,毫无疑问,“绝对完满”就是一切,一切就是“绝对完满”——我还就是这么想的,或者说,事情、世界、万有和一切还就是以这副面貌呈现给我的。 在厕所里对冯石头的折磨主要就是让他趴在秦老师和她妹妹使用的那个便桶上,鼻子要刚好挨着尿,如此不准动一动直到放学——放学的时候就是午睡时间结束的时候。我对“不准动一动”、“不能动一动”有着偏执狂般的热爱和嚮往,越来越看到救我自己,救世界和一切都在“动也不动”、“像岩石般动也不动”上面了。我那些积极而狂热的同伙给我出了好多主意,他们这方面也有经验,但都被我挥手否定了,我只要“动也不动”。开始时,石头极力不肯,看得出来这是因为他觉得这比从他脸上掐下肉还更是对他的羞辱,我轻轻地挥了挥手,几个同伙就把他按在便桶上,鼻子刚好处在我要求的那个位置上动弹不得,他也意识到没有必要做无谓的反抗,就和我掐他的脸一样地顺从了。 这件事情天天做,只要一到午睡的时间到了就开始,并且以其对于我来说就是我无法抗拒的“普遍必然规律”越来越变本加厉。不能只有鼻子挨着尿了,必须有“必然的飞跃”了,我就令冯石头必须把舌头伸出来,伸进尿里面,从一到厕所就这样,直到放学。有一个“飞跃”了,我要过好几天才会有一个新的“飞跃”,在新的“飞跃”到来前,一切一成不变,这让我的同伙们觉得很单调沉闷,提出了五花八门的建议,我对他们建议全都不置可否。我很少说话,几乎不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和他们的七嘴八舌形成对照。但是,我的意志不容违背,只要我不发话,不挥挥手表示同意或否定,他们就不敢造次。 第237页 到了按“普遍必然规律”又有“必然的飞跃”的时候,我轻轻地说:“从今天起,石头每天喝一口尿。”我的同伙们高兴极了,立刻动起手来。石头对这个反抗是爆发性的,一时间叫他们束手无策,问我:“没办法,怎么办?”我没说什么,只轻轻地做一个手势,他们马上就对石头狂热地干起来。我如此厌恶他们对我能够这样心领神会,我已经决定这次事件结束后,永远弃掉他们。 虽然我们没有做到叫冯石头每天喝一口尿,但做到了让他喝了很多口尿。秦老师和她妹妹的尿是隔夜的,非常之臭。石头每次喝尿的声音我得听见才算过关。我一直站着,不会低一下头,不会弯一下腰,一切事情都是他们办。我感到自己需要“崇高”,他们和石头都是“大便”,如果我低了头、弯了腰,表现出了他们的随机、灵活,我就成了“大便”。 他们的热情飞涨着,提议让石头吃我的屎。我十分厌恶和难受,提议者见我嫌恶和难受,马上自己脱了被子拉了一巴屎,叫我令石头吃这巴屎。我没有同意。因为“普遍必然规律”还没有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到事物的“普遍必然规律”使事物发展到那一步时,我还是让石头吃了屎。 让石头吃过两次大便后,一学期时间终于结束了,一开始就设定的所谓“不多不少一年时间”也到了,一个对受害者和加害者都是漫长而残忍的折磨终于过去了。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知石头想不想得到他从此不必再受我的加予他的磨难了。 第123章 第 123 章 h 冯石头和大多数我的小学同学一样,小学没毕业就回家务农了。我是他们中间少数几个上了中学的人。在外读书期间,每次回家,若在哪里遇见了他,他仍是一见我就顿时如当年一样,好像我还会对他说“你过来”,还会从他脸上掐下肉来,而他那张脸上的情景,也立刻就让我想到“星罗棋布”、“繁星满天”、“筛子”等等意象。 我上高中了,他也长成大伙子了。他遇见我像是没有那种恐惧了,而是显得已经成年了,长大了,是社会和大家所需要和期望的一员了,还有老成、持重的样子。他居然礼貌、热情地向我打招唿!不知为什么,我这才感到自己当年是真的把他毁了。 他虽然被我破了相,在上初中时我都还听到人们在议论他的脸,说他的脸被破了相了。不过,他后来还是结了婚,有了孩子。只不过,他的老婆是换来的,我们这里叫做“换换亲”,用他的妹妹或姐姐去给别人当老婆,换别人的妹妹或姐姐来给他当老婆。只是,他的老婆是换来的,和他被破了相併没有必然的关系,因为在我们这里,因为穷,通过这种方式结亲讨老婆的多的是。我遇见他,发现过去的事他并没有忘,他在躲闪我的目光,他不愿意看到我,他的眼睛的深处是黑色的阴云,其中深处游走着恐惧的电光。 一般所谓的改革开放来了,这事情对每个中国人的影响之大不用我多说,而石头也发生了相应的一些改变。有一天,披着一身新西装、一身豪气的他让我遇上了。我们有好久都没有看见过对方了。我没变,还是一个穷教书的,而且是“民办教师”,也就是“土饭碗教师”,和爹当年的吃的那碗饭一样,而他呢,我知道也不怎么样,但比起我来是要强一些了,算得上混得好、吃得开的了。他没有招唿我,给在场的人每人扔一颗烟时没有给我也扔一颗,我还突然看到了他以挑衅的目光看着我。过去的事他没有忘记,也忘记不了。我突然觉得,如果有可能,他会报復我,比我当年对他做的还要甚,一时间,我竟有点害怕。 而我呢,事实是,这些年中,多少次我都有跪在他面前求他宽恕的冲动,多少次我都得逼真地想像我已经跪在他面前了才能平復我心里那种一想起当年对他做的事就无法遏制的犯罪感。 有些年我喜欢上了暑期天找地方游泳。上沟就有一个大堰塘,我便经常去那里游泳。一天,我在这堰塘游泳,看到了冯石头在堰塘边洗衣服的老婆。都是一个沟里的人,我当然经常和她打照面,但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未正面看过我一眼。可是,这一次,我突然发现她在用仇恨的眼光看着我。那是一种真正的仇恨,这样的仇恨我在冯石头的眼睛里都没有看到过。我再次产生了一阵害怕,看到如果我落在了她手里,她是绝对不可能轻饶我的,会十倍百倍地从我身上讨还债帐,而同时,我也看到了我在冯石头的脸上留下的给冯石头,还有他的亲人是怎样的伤害。 在我于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时候,冯石头是个打工族,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农民工,我也是一个打工族,一个农民工,都在外边艰难地谋生存。有一年过年回家去,我在我们镇的派出所补办第二代身份证,不经意转头竟看见了冯石头站在我身边,他也是来办身份证的,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见过他了,我高兴而热情地和他打招唿,脱口而出喊的还是他的小名“石头”,他也笑了,和我寒暄,但是,我立刻就注意到了他脸上仍然有点点印迹,当年我留下的经过四十余年的岁月的洗礼,仍然还没有完全褪去,而且,我从他闪惚的眼神中也看到了他一看见我,过去一些东西就自然而然地浮现于心头了,就像它也自然而然地浮现于我心头一样。过去,仍然在我们之间投下了一片阴影。而且,我还观察到,多少又浮现于他的神情中的畏缩和自卑,是因为他认为我现在比他混得好,比他有钱有面子。如果他认为他比我混得好,他这一次会怎样呢?总是这样的,我也就赶紧去办自己的事情去了,只能在心头想一想,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啊。 第124章 第 124 章 二、秦老师和她的妹妹 a 秦老师在我对冯石头那样干的时候,她给我的印象自始至终她都是昏睡的,班上那一伙人在对那个女生那样干的时候,她更是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不在场,在场的她只是一个影子、一具空壳,她可能万万想不到,多少就因为她是这样一个人和一个老师,和我加诸于冯石头、那一伙人加诸于那个女生形式不同而实质一样的事情,将落到她头上,而且这件事情就是我一手制造的。 秦老师调到我们这里来教书,她人未到,我们这里的人对她的事情已经尽人皆知了,传得沸沸扬扬。她出生于我们沟里人所说的“国家人口”家庭,就是说,她一出生就是所谓“非农民人口”,享受种种“农业人口”享受不到的特权,在我们沟里的人眼中,一出生就是“非农业人口”,那就是一出生就在天堂里,就是相对于我们这些农民来说的上等人、高贵人,与我们这些“农业人口”有质的不同。可实际上,她是所谓“非农业人口”里面那种无权无势的,说是在“非农业人口”里混也要看是否有权有势,是否有“背景”有“后台”,而她家则无权无势无“背景”无“后台”,属于典型的“非农业人口”里的赤贫阶层、普通老百姓阶层,据爹的说法,这种人在“非农业人口”里占绝大多数,虽然他们看不起农民,可实际上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也要仰他人之鼻息,和普通农民也就有那么点差别而已。就因为她无权无势无后台无背景,初中毕业后长期在家待业,找不到工作,连在最苦最累最差的工厂里找个活干也找不到。后来,她终于攀上一个大“后台”,一位丧偶的什么什么部门主任,是一位实权不小的官,比她大二十多岁,愿意出手帮助她,条件是她和他结婚。她家里人同意了,她也同意了,于是,她被推荐去上了一年师范,就到我们这里来教书来了,也算有了份不错的工作,而现如今已是她的丈夫的部门主任也承诺,她在我们这里来混两年就调她到城里去,而进了城,她这辈子就算是人生终于有了最后的归宿,功德圆满了。 第238页 小孩子虽然是小孩子,但在男女的事情上其实也有好奇心。所以,她人来我们沟了,也看到她果然名不虚传,年轻而漂亮,我们就急于看到她丈夫是个什么样子。没几天我们就看见她丈夫了,果然一看就是年纪一大把,而且始终戴着个帽子,连夏天也不脱掉,衣服也穿得比较厚,连大热天都穿得比较厚,显然是有种什么人们所说的“慢性病”那种东西和他如影相随。大人们都说他和秦老师是般配的,他毕竟有那么大的权力,要啥有啥,不是他,秦老师一家也给拉扯不起来,而且,秦老师也是一开始就和他说好了的,可不能食言,活人要讲诚信。但是,在我们孩子看来,秦老师是实实在在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她人还未到,我们沟里的人就好像都喜欢上她了,对她赞不绝口,说她有良心,没有过河拆桥,读了书、有了工作、享了福没忘恩人,没有违约。一时间,她人还没有到,我就看到满沟都是她可爱、美好、要貌有貌要德有德的亮丽身影。 她到我们沟了,拜访领导,走访村民,不摆架子,不拿姿态,朴素谦和,又加上年轻漂亮,把我们一沟人都迷倒了,天天茶壶嘴的学校门口都有一大群人围着她在谈心交流。从此,直到她调走,茶壶嘴学校门口几乎每天都有人在和她聊天,她与我们这里的人那是真如书上所说、文件上所宣传的——和群众打成一片。有几户人家还通过她买到了白糖那样的东西。白糖,普通农民就是给掌管供销社的那些有大职小权的人们背死人、端尿盆子也未必买得着的。这可不是说瞎话。当然,她是通过她男人买到的。她帮群众做了这些事情,让她在我们沟里声誉日隆。 每调一个公办老师来,爹都会割一斤肉请他们一顿,他说这是他身为当地的民办教师应该做的,也是为搞好同事之间的关系。秦老师调来了,爹也这样做了,上席时,秦老师一定要拉我和哥哥也入席,争执不下,爹妈同意了只让我入席,因为我年龄小,在席间,在爹一片请请请声中,她每次都只是象徵性地夹一点,还总在桌下用脚踢她的妹妹,她妹妹把桌子上的东西直勾勾地盯着,一双眼都绿了,只要见我夹一筷子,她就闪电般地跟着夹一筷子,我还在嚼,她就已经咽下去了,眼泪水都噎出来了。上席前妈交待了,在席上要等客人夹几筷子了我才能夹一筷子,菜不多,我夹了客人就没有了,所以,我每次夹的时候都要装模作样一番,掩耳盗铃,这和秦老师妹妹那动作恰成对照。不过,也幸好有我和秦老师妹妹在桌子上,要不然,虽然菜就那么点,也要几乎全剩下来,因为爹和秦老师只在那儿客气而热情地请请请,菜却很少送进他们嘴里。 秦老师还和距茶壶嘴几十一百米远的一户人家建立起了“亲上加亲”的关系。“亲上加亲”是我总听到秦老师和这户人家挂在嘴上的。秦老师和这户人家的老太太认了干娘干女儿的关系,和他们好得就跟自家人一样,若她男人来了,她妹妹就到家人去过夜,她回家去了,这家人就帮她看门,如此等等,各种往来颇多,叫我们一沟都羡慕妒嫉恨。秦老师和一沟人关系都好,她几乎每天都能得到人们给她送的干柴、红苕、酸菜一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一个在乡下教书的老师来说那可都是好东西。每天都有人给她们义务挑水。每天都得有人给她们挑水,是她们两个弱女子的生活所不可或缺的。 她家里穷,现如今有了工作,把她妹妹带出来是她对她家里人做的承诺。她妹妹比我大一岁,读书高我一个年级,爹一个人教几个年级,几个年级都在一个教室里,所以,到我到爹班上念书后,我和秦老师妹妹就算得上是同班同学了。她妹妹也漂亮,而且是我们眼中的“国家人口”,穿着举止和我们农村的女孩子都有所不同。她成了一沟男孩子心仪的对象,所有男孩子都以能和她玩耍或得到她某种亲睐为荣。只要在大人看不见我们的时候,男孩子们就都想抱她,但是,她只愿意我抱她。有一次,我们两个男孩子,加上她三个人在一块玩耍,我们要求她脱光光让我们看一看,再尝试着做一做大人做的那种事情,她也只愿意让我一个人看和让我一个人做,我不能有好事不顾朋友,但好说歹说她都不同意,这把那个男孩子惹火了,强制性地把她抱了,她就哭了,我只有去安慰她,结果什么也没有做成,在好几年里,这都是我心中无法忘掉的一个遗憾,只不过不是因为性冲动没有被满足的遗憾,虽然我们向她提出了那个要求,却根本没有性的那种冲动,我们只是想体验一种纯粹私秘、美好的东西。 总是比一般人有更多、更古怪的焦虑是我的宿命。虽然无法界定我对秦老师和她妹妹是一种什么感情或情绪,但是,她们,尤其是秦老师,引起我深深的焦虑。我觉得,她面对我们一班学生就是面对一个“空间”,她可以在这个空间里施展她很多东西,在和我们的互动中创造出令她也令我们愉快的形式和结构。可是,一天天过去,她什么也没有弄出来了,她不仅没有走入到这个“空间”里来,而且,她和我们是互相隔绝着的,虽然我们彼此看得见对方,天天都在一起,可事实上,她和我们隔着一堵墙,她并不打算穿过这堵墙来和我们接触,而在她那边呢,我看到也并没有世界,她看起来在走动、做事、与人聊天、过日子,可实际和三叔送给我的那个玻璃球里的假花一样,看起来比真花还鲜艷鲜活自由自在,但实际是给完全禁锢、凝固和封锁了的,没有世界,没有空间。对我来说,没有世界,没有空间不可怕,可怕是的对此浑然无觉,不管充分体验和面对没有世界没有空间会是多么沉重和痛苦的。而我天天用眼观察下来,用心体察下来,看到的就是秦老师对她没有世界、没有空间浑然无觉。这让我十分焦虑,一天天感到我有把她从沉睡中惊醒,让她面对现实、担当对现实的责任。 在我的想像和理解中,世界不是阳光照射下的世界,而是一片水域,人是活在水底下的,这片水域里尽是山一样大的鲨鱼,城堡一样大的巨鲸,房子一样大的鳄鱼,它们都是吃人的,人在这世界中的生存是危机四伏的,时时都可能遇到灾难。而我眼中的秦老师她们,都放弃了作为人而存在了,变成了一种微生物了,这种微生物在这片水域中几乎是永远安全的,鲨鱼、巨鲸、鳄鱼拿它们都没奈何,而且,它们被吞噬就被吞噬了,看不到有痛苦、有挣扎,更看不到有沉思和任何把整个存在、超存在的存在、世界、超世界的世界都把握住的企图。我觉得即使能够得到永远的安全,人也不能去变成微生物而应该做人,人不管多么不幸,随时随地都会被消灭,但是,只有人才能沉思,沉思整个存在和超存在,沉思世界和世界之外的世界,洞察只有神才能看到的秘密。我一天天感到自己不能总看到她就仅仅作为一个微生物把人生过下去。 秦老师和她男人的关系也是我焦虑的一个根源。她和她男人在关起门来所有人都看不见他们的时候构成了一私秘的世界。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那里有世界有空间吗?它被关起来躲开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就一定是那里有世界有空间,有值得不让所有其他人看见只为自己个人独享的丰富而独特的形式和结构吗?对她和她男人的那个私秘世界,我有和当初要把三叔送给我的那个玻璃球砸开来看个究竟一样的冲动,我要看到那里面是否有和她让我们看得到的生活真正不一样的东西,完全不像她让我看得到的生活那样死气沉沉。 第239页 这些焦虑将让秦老师遭到我给她制造的厄运。 第125章 第 125 章 b 秦老师每天每时让我看到的都是一副慵懒、倦怠、灰冷、无所用心的样子,这和她天生丽质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就好像每个关节的连接都很松散,甚至于是脱了节的,我甚至于感到她的身体不是依靠它自身而站立着的,而是用一个的无形的钩子吊起来的,就和亮晒着的漂亮的衣服相同。我相信,她的所有关节还真的是脱了节的,只有首先在所有关节都真的脱了节的前提下才可能有她那样子。 这个时期,所谓“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和“农民”、“农业人口”,早已经如魔咒一样加诸于我身心上了。高考恢復了,以我的智商和学习成绩,都说考上大学脱掉“农皮”不在话下,可我仍然看不到任何希望,我已经决定要刻苦读书学习,一辈子刻苦读书学习,学到真文化、真知识,对我这方面的能力我毫不怀疑,但是,就和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他们所说的出路、生路、活路的希望一样,在考大学上也看不到我有任何希望。总之,我看不到一切希望。似乎是,一个小小的孩子,哪可能谈得上绝望不绝望的。可是,我就是绝望的,所有那些极端的,甚至于极端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是因为绝望才搞出来的,可以说,绝望是它们唯一的和全部的动力。我把冯石头的面容和人生都给毁了,就是因为这种绝望。我后来在月夜行动中搞出了超现实、超自然的神的黑暗半球体,也是因为这种绝望。 在这种绝望中,我有一天突然如顿悟似的“发现”,我的路还没有堵死,还有一条他们所说的出路、活路和生路,那就是我模仿秦老师的样子,直到我的所有关节也都连接松散甚至于完全脱了节,我完全如挂起来的衣服或肉,我就成了“国家人口”和“非农业人口”了,就有了出路、活路和生路了。我的出路、活路和生路只有靠这种方式得到,其他一切都是死路一条。我从来也没有相信过大人们对我的全部说教和给我描绘的全部美丽蓝图,在我看来,他们说的那一切上面都只写着两个字:坟墓。我看到,既要得到他们所说的那种出路、活路和生路,又不至于被活埋掉,就只有像这样做了:模仿秦老师的样子,直到我的所有关节也都连接松散甚至于完全脱节,真的完全脱节,我只是一具靠什么外力支撑着和立着的尸体而已。 这时候我已经是爹班上的学生了。我立刻说行动就行动起来,天天模仿她那个样子,时时模仿她那个样子,走路、吃饭、睡觉、在学校上课,都不忘模仿她那个好像所有关节都是脱了节的样子。我甚至于为了模仿她那个样子而当着爹的面一整天不做作业,不把笔拿起来一下,他打我,打了又打,我还是这样。像她那样子,就是难以做事的,或只有不做事才能像她那样子。我的意思是,矫枉过正,矫枉必须过正,我只有先从不做任何事情开始,不然,我永远也做不到像她那个样子。 矫枉过正,矫枉必须过正。我走火入魔,竟然要在无人知道的情况下把自己反锁在髮屋内,然后用一根绳子套在颈项上,绳子的一头吊在屋内那根过木上,然后站到凳子上去,把凳子一蹬,就完全和人们所说的上吊一样,这样把自己吊上两三个时辰,我的所有关节就真的都脱节了。经过长期而艰难的尝试,我已经不再怀疑,必须让自己的所有关节真的都脱节,我才可能真做到她那个样子,或者说才可能成为一个“国家人口”和“非农业人口”,而我经过旷日持久的努力,最终发现的是,只有如人们所说的上吊那样去做,并且做彻底,才能让自己的所有关节都脱节。我这样想,还真这样做了。这天,爹妈都出去干活去了,哥哥也跟爹妈去了,弟弟则不知跑哪儿去玩去了,我一个人在家。我立刻行动起来,找来了绳子,把门关上顶紧,让它从外边推不开。然后,我就像上吊的人所做的那样做了,除了把脚下的凳子蹬掉这最后一道工序外,全照那样做了。为了房子的的稳固,我的学习屋中间有一根过木,我爬到凳子上通过把绳子一头扔过过木,接住这个绳子头的办法把绳子套在了上面。我这样做了,然后我把脖子套进已经打好了的结里面,爬到了凳子上,正准备把凳子一蹬以最终达到我所有的关节都脱节,我只是块肉而已的目的的时候,我如听见一声断喝似的意识到了我这是自杀,我就为自杀,而无论如何,自杀也是不允许的,所以我立刻下来了,把一切都解除了,门打开了,绳子拿放在它应该在那儿的地方了,对自己又气又恨。 但是,我仍然无法自拔。问题没有得到解决,而问题必须得到解决。这天,放学了,我走秦老师的校门口经过,看见她正和路过的爹寒暄聊天,而她呢,还是她那副永恆不变的样子——所有关节都脱了节的样子。她怎么就能够让自己所有关节都脱节而且活活得好好的,我就做不到呢?一时间我不能自禁,当着她的面忘我地模仿起来,在所有细节上都不例外,做得不像就又重来,把自己弄出种种奇形怪状的样子。她意识到什么了,她有可能老早就注意到什么了,一边说着话,一边非常认真和有意识有目的地看了我一眼。她这一眼如一道强烈的闪电击中了我,我立刻无地自容。我转身就走开了,一路上,我没有跑,反而更加夸张地模仿她的样子,要让她看到,我模仿她可不是为学习她,而是为嘲弄她。回到家里,进到了学习屋里,第一次不是坐到桌前去学习而躺在了床上。耻辱在我面前呈乘数级地增长着。耻辱就像球形闪电,一个接一个地接踵而来,一个比一个明亮、白炽、耀眼。我看到自己为逃避耻辱和洗刷耻辱,却不断给自己制造更大和更多的耻辱。我觉得我最大的耻辱就是我是个囚犯,天生就是囚犯,被层层叠叠的铁镣手铐给铐住的,这些铁镣手铐很多都已经长进铁肉和骨里面去了,让我的样子十分丑陋,让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这个耻辱的事实只能为神看见,也只有神才可能救得了我,但是,今天,它为一个人,不过是一个人而已的人看见了,还让这个不过是人而已的人看见我把救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他或他们的这样那样的东西上了。这实在是奇耻大辱。这个不过是人而已的人就是秦老师。 我竟然这样想秦老师看我那一眼是奇怪的,但我就是这么想的,而且决定报復她,让她看到我纵然在重重叠叠的铁镣手铐之中,我也还是我,可绝对不会,也没有把救我的希望寄託给那些完全不配对它们寄託任何希望的东西上面,没有也绝对不会把我寄託给这个世界的一切和一切,我比世界高大,比宇宙高大,比一切高大。当然,事实上,我决定报復她的深层次原因可不这么简单,那些深层次原因我已经在上面简述过了,它们也会随着我对她的报復行动的进行而对我浮现到意识的光亮中来。 第126章 第 126 章 c 我说行动就行动起来。怎么行动,什么时候行动,这一切在我决定行动那一瞬间就什么都有了,可以说,整个事情在决定行动那一瞬间就全都齐了,连最微小的细枝末节也全都有了,完全不需要我再给它补充和添加什么,随后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把这一切如实展现出来而已,就像把已经拍摄好的电影放映出来而已。 第240页 在这个行动中,最困难的似乎是连续很多天晚上,我每天晚上得出去很久才回来,也就是这段时间里我的学习屋里没有我这个人。而且时间不是在深夜,而是在天刚黑一会儿后就开始。看起来,我要做到这个是根本不可能的。几乎每天晚上,爹都会数次来我的学习屋中,来看我学习,经常是坐我的床沿上看着我学习,一坐就是好久好久,而恰好就是他爱上我学习屋里来的这段时间是我不在学习屋的时间。我连续这么多天的每天晚上都不在学习屋里,一次也不能被爹发现,更不用说被他阻止而导致对秦老师的行动被迫中断了。所以,看起来,我要做到连续很多个晚上每天晚上的那个时辰都不在学习屋里,是做不到的。 但是,这个事情对于我来说根本就不算一回事。什么都在那一瞬间就有了,连神鬼也阻止不了我,阻止不了我行动,阻止不了我取得绝对完美的成功。 过了两三天,就到月初初一了。我决定的就是在这天晚上开始行动。晚上,我在学习屋里学习,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灯也点上了,开始行动的时间到了,我让自己身心状态如一块石头滚下悬崖一样向“下”掉去,掉进深渊,掉到了一个地方,稳稳地嵌在了那里。这是让我更接近岩石、凝固和静止的状态,也是让我进入到一种更深层的意识状态。这样,我就把一个“自己”分裂了出来,让它留在学习屋里“学习”,而我去做我的事情。 这个所谓的“自己”是什么呢?在我离开学习屋时回头看了它一眼。它是一团无比深远、清冷的辉光,不很浓,半透明,立体的。它的美,它的深远,它的力量和气势,是无法言喻的。可以说,它是一个能量场的中心和灵魂,它把我们整个家,在一定程度上还有我们整个院子都纳入了这个能量场里面,所有活动在这个能量场里的人,包括爹,都不同程度地不再是现实中的人而是一个梦幻中的存在,而做梦的人就是我,我虽不需要有意识设计我的梦境,但整个梦境如何,它会出现些什么场景,向什么方向发展,都是一开始就是给定的,现实只是它的展开,如此,爹他们也都仅仅成了这个梦境展开的内容而非他们自身,直到这个梦结束的时候。这个梦由谁在一开始给定呢?它就是在我决定对秦老师进行报復时给定的,这个梦就是我对秦老师的报復。给定这个梦的不是别人,就是我。 也可以把这个场一样的东西说成是一种意识场。它实际上就是我的一种意识状态,这是我强烈地感觉得到的。这团辉光就是这个意识场的中心和灵魂。所有处于这个意识场中的人,这个意识场和他们的意识、潜意识、无意识世界都是混融的,就好像衣服浸泡在水里水渗透到了它每一处一样,这个意识场是什么状态所有这些人的意识在很大程度就是什么状态,这个意识场要给这些人的意识或潜意识、无意识世界植入什么想法、感觉、体验都是能够的,甚至是容易的,就像水可以渗透到衣服的每一个部分一样。而这个意识场是受控制的,控制它的就是就是我,或者说是我的“自我”。我几乎可以通过它让他们产生任何我需要他们产生的想法,甚至于让他们“看到”我想要他们看到的任何“东西”,这些“东西”在现实中是没有的,他们看到的的只是幻觉,但他们却一定会当它们为真实。 我通过由这团辉光为其中心的这个意识场或能量场所植入给爹的意识中的就是,从这天晚上起,每天晚上在我离开学习屋的这段时间里,我都处于一种“绝对”的学习状态,这种状态是爹歷来就想在我身上实现而他始终也没有感到实现了的状态,而在这些天的每天晚上的这个时候,只要我让这个不过是我的一个幻象的“自己”留在学习屋里,爹都会不由自主地相信且完全相信我处在“绝对”的学习状态,他相信到了都不知道自己在相信的程度,他的心是那样安宁,那样稳当,那样确信着,他不敢破坏它,也不会破坏它,他的潜意识中觉得来看一看处在这种学习状态中的我都是对这种状态的破坏,更不用说还要来监督或监视之类了。实际上,这团辉光就是一种“绝对”的状态,它也能够让所有处于它的能量场里的人都能感到灵魂的安定、稳当和确信。 虽然我以此“安”住了爹,还其他可能影响到我的行动的人,但是,这却是以我极度的紧张和分裂为代价的。分裂就是分裂,就是活生生地将灵与肉撕开。每每我把这个“自己”分裂出来放到我的座位上时,我的肉体都会体验到如让一个火球穿过的感觉。我也是整个人如杂技演员一样走在悬空的钢丝绳上的,每时每刻都得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这个平衡的打破,不会只是我前功尽弃,更会是我整个人瞬间瓦解。 我在极度的紧张和分裂的痛苦之中,但我又是高度坦然和平静的,毫不犹豫地向学习屋外走去,出了门,连门我都没有带上。连门我都不带上,让它大开着,不是我的疏忽,而是由我的“自我”控制的这个场本来就是完全开放的,所有处于这个场里的人和事它都是如虚空一般将它们整个接纳又整个渗透。像我人出去了要不要关上门以减少我被发现的可能性这样的事情,我想都不会去想它,如果我竟然想了,那就给整个事情嵌入了不自然的因素了,我的行动也就既不可能开始,也不可能成功。一切都像梦境一样,都不是我想出来和设计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出现的,但又都是为最终的目的的完美的实现服务的,不会有一件事情偏离目标。 我来到邻院一家人的墙脚跟下,低伏着身子学了几声猫叫。这家人与我同龄的那个男孩子立即就熘了出来。这个男孩子就是当初强行抱了秦老师妹妹把秦老师妹妹弄哭了的那个男孩子,算得上是我的铁桿伙伴,只不过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玩过了。他听到了我的几声猫叫,就像听到久违的召唤,人说来就来了,也知道有行动,很兴奋和激动。但是,我感觉到的自己却是没有丝毫的热情,我的心完完全全是冷的,是一坨冰。 我对他说:“我们去学鬼叫吓秦老师。你再去喊几个人来!” 我语调是那种他会以为我还是先前的我的那语调。他也立刻就去执行我下达的任务去了。其实,晚上到秦老师寝室外学学鬼叫什么的逗逗秦老师她们,是我们这里的大人小孩子乐此不疲的游戏,也没有人认为有什么不自然。铁桿伙伴去叫人去了,我感到自己很孤独,在心里冷嘲他们所有人。 不一会儿就来四五个,都是和我一般大小的男孩子。在我带领下我们来到茶壶嘴。秦老师的学校笼罩在沉沉的黑夜和安然放心的寂静之中。我们到了,由我带头呜里哇啦学鬼叫,学得只有鬼才听得出不是人叫的,接着就是往房顶上和教室门上撒沙。往房顶上和门上撒沙这种题目也是好多人晚上会来这儿干一干的。末了,他们都像是感觉到了莫大的刺激和兴奋,可以打道回府了,我也在这时候说我们可以回去了。 我们一同往回走,我却突然转身回去,直接走到那教室门前,拿起我先就准备好放在那儿的一块不大不小正合适的石头,狠命往门上砸去,传出一个巨大的响声。 第241页 秦老师她们的寝室与教室是连着的,相通的,教室门进去再进一道门才能进到寝室里面,所以,可以说我这也就是砸在她们的寝室门上的。并不是我这一砸用了多大的力气,而是这一砸传出了我是兇狠狂暴的,可以震动所有听见了它的人的神经。那几个同伙有的吓得飞跑而去,有的则躲进附近的庄稼地里去了。 我却若无其事地离开教室门到大路上来了,他们几个犹犹豫豫地聚过来。但是,很显然,我那一砸让他们更加兴奋了,感到更大刺激了,这让他们有更进一步的需要了。我对他们了如指掌。这几个人当然说不上是我的朋友,他们中间有的人压根儿就看不起我或十分嫉妒我,其中就有几个人是因为我的作文的事情而攻打过我的人。他们鼻子里哼哼的,对我那一砸表示冷嘲热讽。但我什么事也没有做的样子,就像走在放学的路上似的。我知道他们已经有一种什么在开始被我调动起来和激活了。有人兴奋地问:“明儿晚上还来不来?明儿晚上还来不来?”我不置可否。 回到家里,我在门口看了一眼那团辉光,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它变得更加深了一些,更加鲜明、清楚、强烈了一些,那么的美,那么的可怕,那么的有力量,让我不寒而慄。我坐到座位上去,把它收回体内。这个过程也很难受,感觉就像是在把一个火球放进体内似的。不过,我没有完全收回它,因为我还需要把整个家,包括爹,控制在我的梦境里面,直到我的整个行动结束。 第二天晚上到各家各户都点起了灯的时候,也就是昨天晚上的那同一个时辰,我照样把那个“自己”取出来放在那里,照样平静、坦然、大模大样地出去了,连门都不关上,一切都和昨天所做是一样的。同样如法炮制,学猫叫弄出那个铁桿伙伴,他又去把昨天晚上的那些人叫来了,这次还多了几个人,几个年龄小点的孩子。 这次我们对秦老师做的就稍见大胆一些了,不但乱叫乱喊,还撒向房顶和门上的沙子里面带有石头、土块一类东西了。我的表现看起来并不比他们突出,但是,等到我感到火候已经到了,拿起身边暗地里预先备好的比昨天晚上那一块要大得多的石头,穿过他们中间,径直走向秦老师的教室门,以从心里喷出了比昨天晚上那一砸更大的暴戾和兇狠地把石头砸在门上。他立刻跑的跑,躲的躲,逃的逃。我却若无其事的回家转。今夜的戏就这样收场了。 在两次饱含暴戾和兇狠地砸秦老师的门的时候,我的眼前都闪过了我的心是冰的意象,还听到它发出了冰碎裂的声音,更感觉到它好冷啊,平时没有感觉到什么,就觉得心里有什么堵着,这时候才感觉到它是凉透了的,它需要的就是被砸碎和撕裂。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都把我当主子似的跟着,那两个特别嫉妒我和瞧不起我的,当初带头攻打过我的,也都走得离我近了,显出温顺的样子。有人问我明天晚上还来不。我仍然是既没有想他们也没有想我们干的事的不置可否的样子。我知道我这个样子只会使他们更加服我,直至对我顶礼膜拜。 第127章 第 127 章 d 第三天晚上人就更多了。我们正在干着一件什么事的消息也在孩子们中间传开了,他们全都在互相秘密转告。白天什么也看不出来,所有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但是,晚上我的队伍就会成倍增长地扩大。 三四个晚上过去了,秦老师已经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了,我们在她屋外哄闹打砸的时候,连续两个晚上她都掌着灯出来了。看得出来黑夜叫她害怕,头一次她只站在门口,相信她站在那里我们就不会进攻,并且会自行退去了。她还对着黑夜说了些她认为能够宁事息人的话。我们只是藏起来了,并没有离开,等她进去了,睡下了,我们的攻打就又开始了。第二次她出来的时候,人走到操场里来了,对着黑夜说些她认为我们爱听更期望我们听进去了的好听的话,希望用这办法使我们别再来了,但她仍然只敢站在从门□□出来的灯光里,一步也不敢走到黑暗中来。望着她,我企盼她能够走进黑暗中来,来找我们和捉我们,这样,我们就会都跑散了,事情也就真的过去了。我为她感到悲哀,真想告诉她,她这种表现只不过是在给我们已经被调动起来的对她攻打的欲望上火上浇油。 在我们对秦老师的攻打中,我远不是表现得最积极和最活跃的,但是,我用石头砸她们的门窗砸出的声音是特别的,每每都是以砸出我感觉到我的心被撕裂被砸碎的劲头在砸的,我还有其他诸多见策略见心计的表现,从而把一伙人变得更加盲目,更加狂热,也更加一体化,一伙人就像一个无头的怪物,有恃无恐地从一个高潮沖向一高潮。天边出现了一轮新月,黑夜不那么黑了,我看着它看到的就是我们这一伙人的灵魂中那个欲望和魔鬼已经释放出来了,就会像这轮新月一样,必然日益壮大,直到发展到它的巅峰。我说我们一伙人的灵魂,那是我们共同拥有的灵魂,我完全看得见那种什么东西已经如那轮新月升起来一样从这个灵魂中升起来了,完全看得见这种东西将如何支配我们所有人,就如同耍把戏的人玩他手中的牵线木偶。我更看得到这个我们共同的灵魂是我们一沟人共同的灵魂,从这个灵魂中升起的这个魔鬼般的怪物支配我们一沟人将如何如同耍把戏的人玩他手中的牵线木偶。我看得到整个世界都没有一个人作为他个人和他自己而存在,人们全都不过是些影子、沙子、浮萍,唯有潜藏于他们这个共同灵魂中那些魔鬼般的怪物是存在的,充满了邪恶阴暗的活力与欲望,可以操纵一沟人、操纵千百万人如狂风戏弄沙子、洪流玩耍浮萍。这些潜藏于我们这个共同灵魂中的魔鬼是必然要释放出来的,而它释放出来了带给世界的也必然是黑暗、混乱、苦难和罪恶。我看到的景象只有下到灵魂深处和阴间深处才能看得见,我也因为下到这样的深处和看到了这样的景象而身心更加寒冷。我看到我是有意识有目的地制造一个小小的案例,通过这个案例把一个真相揭示出来。我看到我选择月初开始行动也是有意识有目的的,这个目的就是看到新月的出现,新月一晚上不同于一晚上,最后变成一轮高挂天边的满月——这就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那个秘密逐渐完全对我暴露于出来的象徵,也是我对秦老师做的事情从开始到发展到高潮到顶点的象徵。 仅仅四五个晚上,秦老师就不敢再出门来劝我们给我们说好话了,也不敢睡不敢熄灯,两姐妹在屋里说好话,求我们,后来还在我们看来是那样柔弱可笑地哭和骂我们,但她们无论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只能面对我们一伙暴徒的情绪如海潮般不断高涨。 仅仅五六晚上,我们的队伍就多达几十上百人了,下沟的所有孩子都来了,上沟虽然地头掉远,但是来的孩子也不少。很多十五六岁已经算是成年人的大孩子们也来了,连五六岁的孩子都来了,秦老教的学生除了女生全都来了。只要来过一次的人以后每天晚上都是必然会来的,后几个晚上连十七八岁、十八九岁在我们这里已经算是大小伙子的人也来了不少。只不过,都是男孩子,没有女孩子。 第242页 每天晚上我们人数都在增多。每天晚上我们都比前晚上更加疯狂和肆无忌惮。到这时候,我在他们中间起的作用已经几乎为零了,也用不着我再做什么了,只需当他们中的一分子看着我要的结果的到来。 我们这么多人疯狂、野蛮地对秦老师和她的妹妹进行打砸、攻打、吶喊。当然,我们打的只是她们的教室和寝室。那场面,特别是到了最后五六个晚上,简直就是一场人人都杀红了眼的暴动和战争了。大的负责砸,小的负责搬运石头、土块,一群乌合之众既是一盘散沙又团结一致,众志成城。狂风暴雨般的打砸声、吶喊声、欢笑声,震动四野,直冲云霄。我看那一晚上比一晚上明亮、完整和升得高的明月,感觉到就是居住在它上面的人都能够感觉到我们小房沟的大地在抖动,因为我们这伙暴徒的暴力行为而抖动。 到了最后五六个晚上,我们的队伍可能都有两三百人了,上沟下沟的所有能跑路的孩子都来了,很多年轻人也都来了。我们把秦老师的教室门和厨房门全都砸烂了、砸掉了,把她们寝室的窗户也都砸烂了、砸掉了。教室门被砸烂和砸开以后,我们又将从教室通向寝室的那道门也砸烂了、砸掉下来了。秦老师和她妹妹用课桌将教室门、寝室门和寝室的窗子封住,以抵挡我们的石头、土块。然而,这引起了我们更勐烈的进攻,力气大的几个人干脆上前用力把那些课桌推倒,轰地一声门洞和窗洞大开,一阵狂叫声中石头、土块弹雨般地飞进去,秦老师寝室里的碗、热水瓶、洗脸盆,所有罈罈罐罐全都被砸烂了、砸坏了。秦老师她们已经完全无心保护好她们的东西了。每砸烂一样东西那刺耳的声音都会引起我们一阵狂叫和更加兴奋和勐烈的攻打。她们寝室内的家具几乎全被砸坏了,我还看见连桌子上的书都有被砸坏了的,床上、地上、桌子上,遍是石头、土块,蚊帐架子也被砸垮了,蚊帐垂下来,从此天天晚上都那样垂着,看来她们也没想去把它们弄好些,不同的仅是第二晚上可见我们砸在床上的石头、土块被她们捡走了,无疑是为了我们撤兵回家后她们弄出一块地方来睡觉。她们也不得不把桌子上和地上的石头和土块也清走一些,不然,到头来她们的寝室里就会被石头土块填满了,连人都进不去或出不来了。 我们能够看到她们室内的景象,是因为她们以点着灯来驱散她的恐惧。 实际上,除了开头几个晚上,我在他们中间虽然似乎是不那么起眼的,却一直也是他们的灵魂,掌控着整个局面。我不是他们中间喊声最大、跳得最高、砸得最多的,却是那个走在最前沿的起到引路和先锋带头作用的,每一块起到引路和先锋带头作用的石头都是我砸的,也不管是因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敢于超过我跑到我前边去。我是下沉而又下沉的,下沉到了那样深处的,用从我灵魂深处释放出来的那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整个局面,使它声势浩大、野蛮疯狂却不失控——当然,所谓失控只是我想像中的失控。 在我一开始就有的把她们砸成个什么样的图景中,就有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们受伤、让她们流血的图景。我感觉到自己这样不只是因为那些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也是为了验证我的能力和证明我是完全控制在我自己手里的,为了嘲弄世界,嘲弄人们。我觉得如果让她们受伤和流血了,我就顺应了世界,顺应了人们,而如果我搞出那样大的声势却完全没有让她们受伤和流血,我就嘲弄了世界,嘲弄了人们。 但是,我却一定要砸出最惨烈的图景来。所以,我带头砸她们的灯,把她们的灯砸灭了。接下来的晚上,她不点灯了,也不哭不骂了,以室内似乎是一个整体的、凝固的黑暗和沉默来表示她们的抗议。这使我感觉到了一特别的兇狠和暴烈的东西,需要我有嘲弄行为的东西,对于我,这种东西也是我们一伙人共同的东西,还是我要植入他们灵魂中的东西。所以,她们这样做让我们的攻打更加可怕和兇勐,秦老师感觉到了其中的意味,冒着被砸得头破血流的危险把灯点亮了。我的同伙们欢唿雀跃,感觉到他们赢得了一个胜利,而我则看着秦老师并未挨石头土块砸的身子和脸,心里说,砸到最惨烈的程度却不能让她们的人受伤和流血,这就是这次事件最后那副“图画”。 她们冒险把灯点着了,却两姐妹以挑战的劲头相依坐在灯前,这一次她们这样做是以把她们的身体无畏地完全暴露给我们来显示她们的尊严、力量和抗议,似乎在说:“你们真敢直接攻打我们的身体?”然而,这必然也会被我无情嘲弄的,因为没有什么不是用来被嘲弄的,也许只有一切都被嘲弄了,被推倒了,才有无法被嘲弄和推倒的东西出现。所以,我让我飞去的石头几乎能擦着她们的脸,我的同伙们跟着我飞去的石头也都几乎能够擦着她们的脸,就像当初我们院子里的海儿爸用使牛棒打我一样,那每一棒都是棒梢挨着了我的脸却又并没有真打上,我没有真挨上却不得不节节后退。秦老师她们也和我当初一样,不得不认输和后退,躲到了那个用我们砸掉了的教室和寝室的门板做的一个掩体里面。但这仍然不是我要达到的目的,我一石头过去把灯打翻了,灯火未灭灯油却倒了一桌子,桌子上的油轰地一下燃了起来,屋里顿时烈火熊熊。这反而使我们更加来劲,雨点般的石头和土块在狂叫乱喊声中飞进屋去。秦老师冲出来灭火,我看到了有几块土块都落在她的头髮上和后背上了,她绝望地、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为回应她的叫喊声,我一块更加兇勐暴烈的石头砸进去了,跟着就是更多兇狠暴烈的石头土块砸进去了,只是没有砸到她身上。 仅仅攻打她们寝室是远不足以发泄我们这么多的能量的。要是把我们的能量全都用到攻打她们的寝室,她们在一小会时间内就被砸成肉酱了。我们大部分能量都沖教室、厕所、厨房而去了。这也是我牢牢控制着的。我觉得我在进行创造,在写一篇特殊的作文,攻打教室是其中的一部分,攻打她们的寝室是其中的另一部分,它们各有分工,各有意义,我并不需要用多少脑子,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但是一切都不会背离那个原初的意图。 教室的门窗,和她们寝室的门窗一样,全都被砸坏了,每早上上学,路过这儿,都可以看见教室里的课桌上、地上都是如人背进去不留一点儿空地地倒在那里的石头和土块,间或还有瓦块和砖头。秦老师的学生们一遍佯做的惊唿声。他们当然是佯做的,因为每天晚上攻打的人里面他们全都一个不拉在队伍里。那张黑板也被砸开了裂,成了几个松散地连接在一起的碎片,歪掉在那儿。也不知是为什么,秦老师虽未对她的寝室进行怎么样的清理,但她每天都会带领全班学生花一早上时间把教室清扫得干干净净,照常上课,尽管桌凳大多数都被砸坏了,几堵墙也被砸倒了,黑板完全不能用了。清扫出来的石头和土块把茶壶嘴旁边那条大沟都填得差不多和路面相齐了。 我们也往房顶上扔石头和土块。教室、她们的寝室、厕所、厨房是连成一体的,属于一整幢房子。房顶是茅草盖的。我看见房顶上已经是可以用“成吨”来形容的石头和土块。“吨”这个单位在我心目中是很大很重的。房顶在这种重压下已明显凹陷下去了,显然不日就会塌下去,整个校舍垮掉。不过,凹陷下去的部分在教室这边,不在她们的寝室那边。把房顶弄成这样,也是我带的头和我也就为砸出这样一个结果来。 第243页 厨房里的情形不太清楚,因为厨房很小,只有通过一个又高又小的窗子往里灌石头土块,厨房门是朝着寝室开的,我无法看到里面的情况。但是,看灌进去的石头土块那样之多之勐,想必锅灶也已经被砸得差不离了。 第128章 第 128 章 e 似乎有很多疑问:秦老师为什么不去找上级,找组织?不是说一切都要靠上级和组织,上级和组织总是能够及时地为我们解决一切难题吗?她的组织和上级,我们大队的领导干部们,就在她身边,每天都能看到她那儿已经成了什么样了,每天晚上也都能听到我们几百人震天动地的叫喊和攻打,他们却始终也保持着好像他们根本就不存在似的高度统一的沉默,这又是为什么呢?在我们开始对秦老师进行这次行动之前,她身边每天都围满了善良美好的群众,这些群众又在干什么呢?秦老师为什么也不向这些善良美好的群众求救求助呢?她不是还有一个“亲上加亲”的干娘一家吗,她为什么也不向他们求救求助呢?她“亲上加亲”的干娘一家距她仅一两百步远,他们为什么自始至终都熟视无睹呢?一沟群众都是善良美好的群众,他们为什么也都熟视无睹呢?我们攻打她的行为持续了整整两个星期,其间有一个周末,她过去是每个周末都会到她丈夫那里去,可以说是风雨无阻,人们说她这也是在尽她应尽的义务,她不这样也没办法,但是,这个周末她却没有往她丈夫那里去,仍和她的妹妹抱成一团承受我们的攻击,不是说她丈夫有权有势吗,而且到她丈夫那里去也不远,当天去当天可回,她这个周末却没有到她丈夫那里去求救求助,她这又是为什么呢? 所有这些疑问对于我来说都是我无法不面对和无法不为之灵魂如在火里烧的疑问,我发现对秦老师进行这样一次行动,就和我当初对冯石头所做的一样,就是为把这些疑问给拖出来让我面对,让它们把我投进火海和地狱油锅里面。然而,所有这些疑问对于我又都完全不是疑问,我看到的就是如果我不是一开始就清楚事情一定会是这样的,我就什么也不会做了,就完全没有做的理由和依据了。 在这些天中,茶壶嘴夜夜如火山在喷发,洪水在泛滥,飓风在横行,但是,茶壶嘴却是完全孤立的,一沟的所有其他地方都沉寂得如太古荒原,那些村舍房屋,正像一座座已经有一千年了的坟墓。并不用多细心,也看得出这些天晚上家家户户的灯都熄得那样早,我们的进攻的吶喊声一起,就只有我那间学习屋里还亮着灯。白天,茶壶嘴学校已经成的那个样子,是一进我们沟就能看得见的憷目惊心的景观,三岁的孩子见了它都会受到刺激,却再也见不到有一个人来茶壶嘴与秦老师其乐融融地聊天了,连远远打声招唿、往她那儿看一眼的人都没有,也没有一个从茶壶嘴过路的人了,虽然经过茶壶嘴是一条大路。一整天里,满沟到处都是人,我观察到的却是,一整天也没有一个人往茶壶嘴看一眼,也没有人谈论它。茶壶嘴就像被一沟人彻底遗忘了,也好像它根本就不存在。 在背地里、私下里的议论都是我们的行动快结束的最后一两天我才听到,都说得闪闪烁烁、支支吾吾、含煳其辞,更是轻描淡写,我感觉到就好像熟睡的孩子被大人强行弄醒了说几句含煳、淡漠、不着边际的话又睡过去了一样。有人似乎老眼昏花神志不清地猜测说事情可能是几个孩子做的,他们马上全都否认有自己的孩子参加,再没有比他们的孩子被教育得更好的了,哪可能去做那些事情呢。茶壶嘴那情景,显然没有一两百个孩子,其中至少也得有上百个半成年的大孩子,是弄不出来的,可是,他们全都说是极少数极个别的坏孩子干的,最多只有三五个孩子。而我从他们这些说法里面听到的是,他们不仅全都知道他们的孩子每天晚上都去参加了那行动,而且他们为他们孩子参加了那行动而感觉骄傲自豪。 在这些天里,张书记的身影,我只看到了一次,还是去他的一个相好家“过午”,尽管还是那副仿佛世界是他的“闲庭”,他在里面“信步”的样子。至于大队其他领导干部,他们虽然人数那样之多,这些天他们连影儿都看不见了。小房沟除了每天晚上茶壶嘴学校那就像在进行暴动的喧嚣外,整个是一遍寂静。 我们这伙暴徒,我是他们的灵魂,但我和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疏远的,也不喜欢他们每一个人。我是这一伙人中唯一没有欢唿、大笑、跳跃过的,唯一没显出一点高兴的样子的。我只是他们中间那个最阴狠、最冷静和理性的一个。我也叫喊,但那是为了煽动他们,只要煽动起了他们,我就处于完全的沉默中。行动越深入,我们做的事情越过火,我就越感觉到自己的心是一块冰和玻璃,它只需要被砸碎,从我手里每飞出去一石头都是砸在我心上的,让我听到冰和玻璃碎裂的声音,但是,愈是如此,就愈感觉到自己的心的冰冷,愈感觉到自己的心需要被砸碎和撕裂,而像这样的行动,这团冰硬的东西根本就没有也不可能被撼动分毫,它只不过无情地揭示出了我的心已经多么冷硬荒寒的事实,而这又只会使得从我手中飞出去的石头更加兇狠和暴戾。 在我们的行动进行得如火如荼全面进入了它的高潮期的每天晚上,我关注的中心绝不仅仅只在秦老师她们身上,更有四野整个山沟那些无声而安静的人们。他们在情绪高涨地攻打,我的心却在向四野散射而去。我有这种能力,可以让自己的心放射出某种光线,而且是同时放射出多股光线,这些光线不很强烈,但它们可以射到很远的地方,它们所到之处,多少因距离太远或有物隔着而看不见的,多少居于人们头脑和灵魂里最隐秘的东西,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通过自己的灵魂放射出的这种光线看到,每天晚上茶壶嘴的喊声一起,爹就会准确无误地站在我们家的后门外,让把自己整个罩于黑暗之中,要妈不要点灯,在那儿全神贯注地听茶壶嘴发生的一切,体验着秘密的快乐、兴奋和满足,体验着自己存在的某种价值感,体验着就好像我们是他派出的、在执行他的任务和实行他的意志的神秘大军的那种感觉。他当然是以为没有人看得到他站在黑暗中的样子,可是,正因为他相信没人看得到他的样子,他便让自己内心真实的东西快意地向黑暗开放,这些东西形成了一整个梦境状的东西,就像一股五颜六色的烟雾从我们家后门那地方直接向茶壶嘴而来,也像一条其状恐怖骇人的长龙状怪物,其头在茶壶嘴,其尾在我们家后门处,而这条烟雾状和长龙状的东西里面就是爹大脑里和灵魂里此时的所有活动,它们比看电影还能看得清清楚楚。我把这种烟雾状和长龙状的东西称之为“怪龙”。 类似这样的烟雾状和长龙状的东西我还看到了好多好多条,每晚上它们都有所增多,它们从不同的地方而来,目标都是茶壶嘴。它们全都是绷直了的、紧张和亢奋的,交叉往来,形成了一个蔚为壮观的网络,就像所有人灵魂深处的东西都化为形象生动的景象释放出来了,在整个沟里激盪。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烟雾状和长龙状的东西,我一看就知道它们是来自我们沟里哪个人的,也看透了这个人大脑和灵魂里的一切。从这些烟雾状和长龙状的东西里面,我看到了青龙嘴那个谁谁谁走出了他的家门,藏在他家外的竹林里,听着茶壶嘴的叫喊声,他不时都偷偷地微笑起来;牛拉弯那个某某某不惜点燃一支他珍藏半年之久每次最多拿出来闻一下的那种五角钱一盒的香菸,那是他的一个当官的亲戚送给他或者说赏给他的,一次就抽掉了大半截,还想着明天晚上就把它抽光,他觉得这是值的,有茶壶嘴正在发生的那件事情,这是非常值的;一天晚上,一条“怪龙”我突然见到它奋力一抖,色彩也更加斑驳陆离,我身上一憷,看到了原来是这条“怪龙”的主人,柏树坪的那个谁谁谁,竟抬着一把椅子端坐到了和茶壶嘴隔两块菜地和两户人家的那遍坟林里,对他来说,这里是他能够找到的离茶壶嘴最近却又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了,我们这里的人都是怕鬼的,他也是怕鬼的,他这辈子也从没有一个人晚上在坟林里待过,可是,这些天的晚上,他端坐在坟林里倾听着茶壶嘴的动静,却完全没有让他有怕鬼的感觉了,他感到这个时候的他找到了自己、把握住自己了,他再也不怕什么了,我还看到他在如此用心地倾听,是想听出我们是不是已经把秦老师她们打得头破血流,是不是最后还会打出人命来,他不出声地,然而却是持久地、舒心地笑着,让自己的灵魂向黑夜和坟林完全打开来,我在他灵魂中看到了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就是他希望甚至渴望我们把她们打得头破血流,甚至于打出人命来,他自己也看到了他这个欲望,这个欲望这时候完全□□了出来,他感到他暴露了它、□□了它也是他的一种自我展现、自我实现,而他一生中也没有过一次自我展现和自我实现。 第244页 这种“怪龙”很多很多,大的小的,强的弱的,它们在沟里交织成如炮火连天的战场上的“火网”(我们的语文课本上有的是对这种炮火交织成的“火网”的描述),我陷于这张“火网”中,感觉就像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被四面八方的炮火攻击一样,虽然我没有中弹倒下,但我愈发感到寒冷。每天晚上行动完回家走的时候,我都要让自己格外认真、深入地看一眼这些“怪龙”,以示自己有不怕下地狱的勇气。 在家里,爹已经不掩示我在他那条“怪龙”里看到的他的一切了。在饭桌上,他抑止不住的兴奋劲,就完全和以前遇到同类刺激的事情时一样。他只是出了门才顿时和别人一样一本正经了,也不走茶壶嘴经过了,绕好远的路,看也不往茶壶嘴看一眼。他去他的学校,走茶壶嘴是最近的道,也是他以前每次都走的道。以前他每次过茶壶嘴都要和秦老师寒暄几句,没话找话彼此说些什么“今天的天气好”之类。他出门是一副样子,一进家门就是另一副样子。他教我们和妈这些天也绝不能走茶壶嘴过了,连看都不要往那里看一眼,放学了收了工就回家,不要在外面逗留,不要和人谈论茶壶嘴的事情,他还要求我们几个要“更加努力和集中精力学习”,说“如果你们对茶壶嘴发生的事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啥子印象、感觉和想法都没有,那就说明你们在学习上是真达到一种高境界了!”他不知道,除了我,我两兄弟也天天晚上都参加了我们的行动。他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很显然,他这么煳涂,除了我那个我分裂出去“自己”的作用外,靠的就是茶壶嘴的事情那么让他那么兴奋和感到刺激,这把他的眼睛蒙住了,也把他的心思和精力给占有了。他们已经普遍的都在这种兴奋和刺激中感到他们的自我的实现,感到他们对世界的参与,感觉到他们存在的真实和意义。 全沟的所有人,只有我一个人每天照常走茶壶嘴过往。我当然会这样,我是不会随意改变自己的。我听见爹说:“再照那样下去两三天,茶壶嘴的房子就会塌下来了,说不准会埋几个人在里面,闹出人命来……”爹几次说这个预言,说他观察到那房子就快要塌了,一副信心百倍的样子。他严令我们不要对外人说这事,要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他还说一沟人对茶壶嘴学校就要在这几天里倒塌都知道,上上下下的人都心知肚明,但都装着不知道,他要我们向这些人学习,“向大家学习”。这其实就是他一直要我们“学习”的东西。他更严令我们不要从茶壶嘴过往,说怕我们正走那里经过,房子塌了把我们砸了。而我当然是不会听他的。秦老师班上已经有一多半学生不来上学了,不用说就是怕课正上着,房子塌了。但是,我却不是相信而是知道,那房子还可以支撑几天,不会说塌就塌,虽然最后一定会推倒重来,但它不会砸着人,不会砸着秦老师她们。我和这房子是一体的,和房子里的主人也是一体的,我在犯罪,但我又是用灵魂包裹着它们,所以,这事情我知道,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尽管我决不是因为自己不会被倒下的房子砸了才每天照样走茶壶嘴过往。 这些天,爹更关心我的学习了,虽然他晚上在我离开的时间里绝不会进我的屋,但是,白天来得更勤了,晚上我进行完对秦老师的行动后回来坐好后,他就来了,满足、轻松、平静,为我在这些天他感到我是达到了“绝对”的学习状态和对茶壶嘴发生的事情真正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而有说不出的特别的高兴和满足。 有一天,我在饭桌上,听到妈问道: “晓得是哪些人干的……” 爹马上说道: “不要管是哪些人干的!连问都不要问!想都不要想!就当是阶级敌人干的!阶级敌人又要背时了,哈哈!” 有一次,我听见妈说: “为便真的要把人命弄出来那些人才会停下来?” 爹牙齿上都让人感到有青筋暴突扭动地说: “要出了人命才好!” 秦老师她们用被我们打掉下的门板做的那个掩体,那门板也已经被我们砸开裂了,后边根本就不能藏人了,寝室窗子连窗桄子都被砸断了,窗子成了一个仅供我们的石头土块暴雨般向她们寝室内倾泻的大洞,如果她们俩还在屋里,不管是教室里、寝室里还是厨房里,现如今是一个晚上就会被我们砸成肉酱了,而她们显然又每天晚上都在她们的房子内,她们没有也不会去任何地方,即使她们真被砸成肉酱,她们也不会去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就像她们不会去向任何人求救求助一样。我的同伙们看上去没有一人人想这事情,只是疯狂地攻打,就好像如果他们真把她们砸成了肉酱他们也不会去想一想,照样会像那样攻打。但我知道她们是安全的,她们躲在一个也只有那里才是安全的地方,我也正因为知道她是安全的,知道从那么一个晚上起,她们每天晚上都提前静静地躲到那里去了,等我们的攻打开始、进行和结束,才带头对她们的寝室、厨房这些地方进行了最后的也最彻底的攻打,使得里面只要有人,就会被我们砸成肉酱。她们选定了那个地方,决定从此每天晚上就躲到那里面,躲到那里面即使是房子整个塌了她们也不会被砸到,她们不知道她们遭受的攻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她们为此甚至在那里面准备了食物和水——她们这决定和这么做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看见了,还看见了她俩的身影,这当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那种身影,从这种身影中可以看到她们的一切,包括可以看到她们这个决定是否会有效等等。我发现自己的目的就是为她们最终能够躲在那样一个地方去,在那里彻底安静下来。随后每天晚上在我的带头作用下对她们进行的意在彻底摧毁包括教室、寝室和厨房在内的所有东西的攻打中,我看到浮现在我心上的都是她们在那儿更加安静和安静,从安静走向寂静,从寂静走向超越世界、超越宇宙、超越一切的宁静,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是我们的一切。 油灯她们每晚上仍会照样给我们大大地点着,让我们这伙暴徒能够把她们室内的情景一目了然,但油灯里油很少,即使被我们打翻了也不会起火。 她们到底躲到哪儿去了呢?那是她们寝室床底下的一个地窖。这个地窖我下去过几次,还和秦老师妹妹下去过玩过,虽然我们在里面并没有做什么,我是说我并没有向她提出抱她一下或亲她一下的要求,但那确是一个美好的记忆,过了好多年我都还记得那种感觉,还想和她在那个地窖里待一待,没有他人,就我们两个人。和秦老师妹妹下去的那一次,我就感到,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会有空间,有世界,其他地方都被岩石和冰占据了。 写到这里,我必须得承认,在对秦老师和她的妹妹进行攻打期间,我又一次相信自己看到了我作为一个人的生命所固有的那个欲望,这个欲望需要把秦老师和她的妹妹打成肉酱,真正打成肉酱,把很多很多秦老师和她的妹妹那样弱小漂亮的人打成肉酱,真正打成肉酱。我们愈是疯狂地攻打,这个欲望就愈是清楚地显现出来。我真的是多少次都看到了,只有把她们活活打死打成肉酱我才能得救而我必须得救这一可怕黑暗的欲望啊,一切只需要再迈出髮丝那么一点点,我就为把她们活活打死的石头就飞过去了。我总是喜欢把事情普遍化和绝对化,所以,我相信我看到这个欲望是天下所有人生命中固有的欲望,是人的一个本质。我相信,只要我敢在那么个恰如其分的时候一石头打到了秦老师或她的妹妹的脸上或身上,跟着就会是暴雨般的石头土块打到她们的脸上和身上,很快她们就被打成肉酱了。我相信,不,我知道,如果我敢在那么个恰如其分的时候一石头打过去,这块石头毫不掩饰地包含了将她们活活打死的坚决的动机,这对我们几百号人就是一声命令,她们就会真的被活活打死。就因为我知道这些,所以我牢牢地控制着局面,始终让自己处在是他们的灵魂、他们的领袖的位置上,无限接近要将她活活打死的那个边缘,但绝不逾越这个边缘。我知道我能够做到,我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我相信自己知道一切,知道所有人。虽然随着人数增多,许多大孩子显出对我不屑一顾的样子,显出要僭越取代我的样子,但他们并没有实际这么做。我知道他们不敢这么做。他们和我一样,心中有那个欲望,但他们需要领袖,需要核心和灵魂,需要“领头羊”,这不是谁都能够扮演好的角色,而只要我扮演好了这个角色,我就控制住了局面,让一切按我的意志进行和发展。 第245页 第129章 第 129 章 f 不管是不是具有讽刺意味,我们对秦老师和她的妹妹的这次行动,把秦老师她们和世界、人们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完全暴露出来了,也把她们到底是怎样看这个世界和人们的完全暴露出来了。然而,在整个世界和所有人里面,却有一个人是她们唯一信任而且完全信任的,还把她们交付给他了的。当然不是把她们的人生安全交付给他了,他也没有能力保护她们,而是,把她们灵魂中的某种东西,那种在她们的处境这个样子的时候特别需要的一点点人性温馨的东西交付给他了,寄托在他身上了。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 我每天上学放学都照样走茶壶嘴经过。只有我一个人才平时对茶壶嘴怎样现在还怎样。这天,我上学去,走到秦老师学校,看见秦老师妹妹也从屋里出来,一种力量使我站着等了她一下,她就来和我一起肩并肩走。在路上走着走着,我们的肩膀就挨在了一起,而且越挨越紧,就像两人粘连在一起了似的。好几天来,上学放学她都是孤零零一个人走在路上,就跟我每天上学放学在路上的情景一样。那些男孩子,还一路上对着她又喊又笑,还叫喊:“你们等到起,我们今儿晚上还要来!”那些女孩子,则对我们说:“要打就打出个名堂来,不要没模没样的!”“□□的把这些‘国家人口’往死里打都活该!”从这天起直到我们攻打她们的行动结束,每天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我和秦老师妹妹都并排着两人肩膀紧紧挨在一起走,一路上都不会分开一下,也不会松开一点,始终都是那样紧紧地贴着,就像粘连在一起的一样。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因为他们都不走茶壶嘴,所以这条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自从有我在她身边了,她就不像前几天那样走在路上就像一个罪人似的,那些男孩子沖她又叫又笑,她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现在,她把头抬起来,那些男孩子走在另一条路上喊着她的名字又笑又闹,还喊:“你们两个好好等到起,准备好,我们今儿晚上还要来给你们好东西!”她还冲他们怒目而视。很显然,有我在她身边,她有了底气,也有了某种力量。 每天,我到了茶壶嘴,如果她还没有出来,我就会站在那儿等她,她也会很快就急急地出来了,如果我晚了点,她则会等我,而我们一定要在两个人肩膀紧紧贴在一起后才会出发。放了学后也是这样,或者她在教室外等我,或者我在教室外等她,把对方等到后,两个人肩膀紧紧贴在一起来了才会开步走。我们不会看对方,一路上也不会说一句话,在那几天时间里我天天上学和放学的路上都是肩膀贴肩膀地走,但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我们是并排着肩膀贴肩膀地走,路上有些地方路窄,有一个人甚至于两个人滚到田里或沟里去的危险,我们也不会分开,不会改变一下我们的姿势。我们的学校在一个小山包上,上下山有一处地方不仅路很窄,而且路边外是一个有好几米高的悬崖,悬崖下乱石累累,人掉下去了摔折胳膊腿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就是走这一处地方过,我们有掉下崖去的危险两人也不会把紧贴的肩膀松开一点,不会改变一下我们的姿势。在饭桌上,爹对我说这些天上学放学不要和秦老师妹妹同路,还说走茶壶嘴过往是危险的,那房子是说倒塌就要倒塌的,要是赶上被埋在里面了,就一切都完了。但我当然不会听他的。 我看天上的月亮,它一天晚上比一天晚上的位置高,也一天晚上比一天晚上圆。它就差一点就是一轮满月了。这时候秦老师才把课停了,宣布不要来上课了,这教室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但是,她和她妹妹仍然没有要离开这座危险的房子的样子,似乎要与它共存亡。我听到了有妇女失望地、不无蔑视地说: “还以为要打球个啥名堂来呢,到现在都没打球个人命出来!” 一权威人士说道: “别急,会出人命的。那房子现在不塌,过两天也会塌,她们不敢离开它,还没哪个给她们这个权利和资格。擅自离开了,那就叫做临阵逃离,被阶级敌人的淫威吓垮了。我们要有耐心,只是啥也别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我在心里暗暗冷笑他们。我觉得我就是要把他们灵魂中那种最黑暗邪恶的欲望给调动起来然后嘲弄它,我知道一定能取得最完美的成功。 到这时候,他们众口一词地肯定茶壶嘴的事情一定是阶级敌人干的,有人还有义愤的样子,说要向上级领导汇报。 这天晚上,月亮终于是轮瞪圆了的满月,明亮的月光下我们一伙人人数达到了空前的程度,但也已经显出疲惫之状。他们还是像那样进行攻打,到该离开的时候了,我看见她们放在教室外墙壁下的便桶,走过去,提起便桶走到茶壶嘴边,奋力将便桶扔进一块田中间去了。我这样做是有意识有目的的,他们立刻一闹而散,还纷纷说不会再来了,也没啥干头了。我们的整个行动至此完结。 回到家里,爹正像一头狂怒的狮子一样在等我们。原来他在今夜发现我们出去了。他把我们提过去就打,尤其是不遗余力地打我。他问我参加了几个晚上,我说就今儿一个晚上。他吼道: “不!你□□的至少去的有三晚上!前两晚上我就感觉到了不对头,只是没有到你屋头来看看!” 事情结束了,夜茶壶嘴再无那种叫喊声了,显得异常的安静,沟里才像爆炸了一颗重磅□□一样,茶壶嘴每天每一时刻都是川流不息的人群,黑压压的人群。各种声音,各种议论,各种义愤,各种慷慨和激昂。“坏分子干的!”“哪些阶级敌人干的!”“一定要查出来!”“送交公社政府处理!”……我听到的只言片语就是这这些。大队领导干部犹如及时从天而降排解危难的神仙一样出现在现场了,众人为他们开道,簇拥在他们身边就像一群学校出了大事的小学生围着他们的老师一样。 事情被定性为阶级敌人猖狂的报復行为,只等召开严肃处理、妥善办理、□□阶级敌人的群众大会。一沟人成群结队地去慰问秦老师她们,好多人还送去了东西,很多人强烈要求秦老师她们身边时时不能离开人,怕她们想不通,寻短见。秦老师干娘和几位妇女接受了这个庄严的任务,晚上也不离开秦老师她们。 召开群众大会这天,爹要我们三兄弟到场听一听,接受教育。那几个“阶级敌人”,也就是那几个地、富、反、坏、右分子垂首躬身站在那里。首先当然是张书记讲话。张书记首先代表我大队党支部、大队全体干部和广大人民群众向秦老师表示慰问,然后代表大队全体干部作了深刻的自我检讨,对他们到事情的最后阶段才知情表示歉意,说他们的工作没有做到位,他们的关心没做到位,不过,这也是他其他大队领导这一向工作很忙造成的,云云。 然后,张书记讲道,根据他们向群众、向各方面也包括秦老师本人所做的调查来看,秦老师这次是受了委屈,甚至于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伤害,然而,无论是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还是其他工作岗位的工作人员,我们永远的第一任务、第一责任、第一关心是工作,工作压倒一切,不管我们受了多大的伤害,只要在火线上还没有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们就都要好好工作,加倍热情和忘我地投入工作,化悲痛为力量,有悲痛也要无悲痛,把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工作搞得更好、更出色,要有把自己一切都奉献出来的精神,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也不下火线,献出生命也还在火线。张书记还讲了很多很多,也表扬了秦老师没退缩,始终坚持工作等等。我听见他还说:“毕竟没有出人命嘛!也没有打伤打残嘛!就是打伤打残了我们也不能把它放在心上嘛!还是工作和国家财产、集体财产为第一嘛!话说重点,就算是出了人命,那对于个人也不算啥子嘛,我们为了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工作牺牲了自己,奉献了自己的生命,死也死得其所嘛!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为了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工作而死,就死得重于泰山嘛!” 第246页 张书记讲完了,就是其他各大队领导讲,讲啊讲啊,很久之后,才轮到秦老师发言。她首先就是感谢尊敬的大队党支部、各大队领导还有广大人民群众对她的亲切关怀和关心,对她无限的帮助,自从她调到我们这里来她就受到了我们大队党支部、各大队领导还有广大人民群众对她无限的关怀和帮助,而她则应该检讨,检讨她的工作没有做好做够有负大队党支部、各大队领导和广大人民群众的期望,云云。说到这次的事,她说一切都是极少数极个别别有用心的阶级敌人兴风作浪,说她应该为这次的事件检讨,检讨自己没有做好做够,没有保护好集体的财产,让集体的财产遭受了损失,她愿意接受领导和群众的批评教育,云云。她也讲了一阵子,也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套话。最后,对那几个阶级敌人进行了现场□□,只不过□□得并不激烈,只是走了走过场而已。 随后,大队不惜血本对已经被彻底毁坏的茶壶嘴学校进行了彻底的赔修和翻新,该拆了重修的拆了重修,需要修补的地方进行了修补。听人们说,总计花了二百元钱。二百元钱可不是一笔小的财产损失,我们沟的劳动日价值才一角八分钱。听人们议论我们大队损失了这么大一笔钱,听不出他们有什么心痛,倒像脓疮的脓血被放掉了一样轻松。几乎各家各户都上门看望了秦老师和给她们送了东西,爹也叫妈精心准备了一份送了过去,柴草和米粮之类。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只是我每天过往茶壶嘴,都会看到那儿有一个极其恐怖的异象,和当年高观上那个异象相差无几。我看到这个异象就是我的罪恶。罪恶是真实的,存在的,我犯下的罪恶则更是实实在在的。一看到它,我就感到自己的脖子被紧紧地勒住,也看到自己必须赎罪,必须将我和塞满了这个世界的所有一切罪恶都彻底赎清。 一些日子后,我路过茶壶嘴,秦老师叫住了我,对我以她在群众大会上截然不同的真诚的、从肺腑里出来的口气说: “小禹,我知道打我学校的人是你们一沟的孩子,还有年轻人。你参加他们没有?” 我无比可爱、纯真、诚恳地摇了摇头,连犹豫一下也没有,连脸都没有红一下,而且,我从内心深处感觉到我没有对她撒谎。 她那样子就像心头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那样轻松和高兴地说: “我想是不会有你。你那么聪明,怎么会参加他们。我就是好像听见你喊了一声。现在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只要你没有参加我就放心了。” 她接着以无比亲切的口气说:“你走吧,去上学。” 我永远也忘记不了她看我那样摇头之后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的样子,那个就好像一沟孩子只要有我没有参加她就感到安慰了样子。过后我也想到了假如当时我对她真诚地承认了,那将是比我对她发动的那场暴行更加残忍的事情。我离开她向我的学校走去,那个异象更加强烈了,看到它,我有我已经走到世界和宇宙的尽头,而且我也必须走到它们的尽头併到它们之外之感。我感觉到了从宇宙之外吹来的死亡之风、索命之风、末日审判之风,感觉到谁都只有一个人站到这个位置上来,而一个人站在这么个位置上并且还要往前走,走进那种真正的死亡和末日又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但是,我别无选择,因为,罪恶是真实的,实实在在的,这个罪恶的异象就是一个真实的绞索,我必须穿过,必须经验被它勒断脖子的那种遭遇,其他所有的路都堵死了,我也已经把能够做的尝试都做了,只剩下这条路了。 第130章 第 130 章 太阳·第十卷 、普照宇宙的太阳 a 要写这一章,得先提说一下张黑娃。张黑娃,我们前文中提到过,是我们沟里的一个疯子。他与我同族,论辈份是我的叔辈,也和我是邻居。他家和我家只隔一个院子。 他幼年丧母。很多人说他疯了都是因为他丧母早造成的,也有人说是他家风水不好。当然,这些说法也只能当是说法而已。 他打小就有些不正常,沉默、孤癖、固执、智力不太健全,但也似乎仅此而已,看不出他会疯。十二三岁了,他父亲才把他送到学校,在爹班上,想让他识几个字。我们在秦老师班上念完三年级,普降一级到爹班上念三年级,黑娃念二年级。我们普降一级到爹班上念书,冯石头高兴极了,以解放、豪迈的眼光看着我,分明在说我再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了,其实我要在他身上完成的可怕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会再把他怎样了。 黑娃读书成绩很差,算术一直停留在只会算十以内的加减法的水平,语文生字大多认不得。但他有一个无人能及的优点,那就是字写得特别好。所谓特别好,是按我们沟里的人们的标准说的,也就是字写得就像印刷出来的那么工整,每一笔每一画都是直的,丝毫不乱,没有一处错误,没有一个墨迹斑点。这个优点在他身上表现得那么突出,人们很快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被炒得沸沸扬扬。 黑娃的字在沟里人人手里传看,他每写一篇生字对人们都像是墨宝一般。那些世事洞明的权威人士经过仔细研究后,大加肯定,说黑娃的字一笔一画、一点一撇就是照直尺划也划不了那么直。爹更是生动具体地讲黑娃写字时那认真到家的情状。人们还要黑娃当众表演写字,地点就在茶壶嘴。黑娃表演时围观的人数都有后来我的作文在茶壶嘴被当宣读时那么多人。 黑娃成了沟里的明星,所有人都似乎看到了一颗新星在冉冉升起。我的感觉是,在沟里,除了大队干部们的公子外,就数黑娃被捧得高了。大队干部们的公子被捧得高是因为他们是干部子弟,还因为上大学当“国家干部”、“国家人口”靠推荐,而一般又只有干部的子弟才会被推荐上大学当“国家干部”和“国家人口”。黑娃被捧得高,是因为都说他凭他写的一手好字,将来就会有希望,有前途。都说我们是无神论者,可实际上,像我们沟里的人,他们从来也没少过“神”,他们也少不了“神”。这个时期,他们膜拜的“神”就是写一手好字。他们认为一般农民的娃儿要有出路,只有写一手好字,靠一手好字去给领导干部抄抄写写。 这个时期,我也早就已经成了一沟人关注的对象。我,因为“智力发达”,所以必须对我进行改造,改造成领导干部的“忠诚老实的狗”,然后训练我写一手好字,再然后还要找“关系”、找“后台”给我谋个给领导干部抄抄写写的职务——这就是我们沟里的人给我设计出的最好的出路,他们众口一词地说这是我最好的出路,也是我唯一的出路,还是我唯一的活路,还是我唯一的生路,其他的一切路对于我都是死路一条,包括当农民我都是当不成当不好的,虽然当农民就是当牛做马,就是国家的劳动工具、人面牲口,但农民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从小看大、三岁知老,我就是一个不能当农民当不成农民的人,云云。 第247页 一时间,沟里有了两个最受人们关注的人,一个是我,一个就是黑娃。人们对于我,多是讥笑,幸灾乐祸,好像他们所有人都是宽广的场地里安全而且幸福的看客,看我这样的人在窄窄如悬空的钢丝绳般的“出路、生路、活路”上表演,出尽丑态后掉下来在他们面前摔得头颅迸裂、肝脑涂地,我一切言行在他们眼中都是我在这种钢丝绳上的丑态百出的表演和在可以预计的将来掉在他们脚下粉骨碎身的预示,无不成为他们的笑话和乐子——我觉得我在他们眼中就是这样的。 对于黑娃,人们那就是极尽肯定和赞赏之能事了,可以说和他们对我的评说与断定形成强烈对照。人们说,甚至于连张书记的大儿子张觉悟都不能同黑娃相比,黑娃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而张书记的儿子还缺少人和一方,因为他为人太傲慢,而傲慢的人在我们社会里面是不受欢迎的,所以张书记的儿子虽然能够飞黄腾达,但也难保他总是那么顺利。权威人士分析说,黑娃的字能够写成那样这就已经是一利了,可更有利的是他还写得那么费劲、卖力,好半天才能写出一个字来,他不是在“写”,而是在“划”,不是画画的“画”,而是用刀子划的“划”。 权威人士唾沫横飞地分析说,任何一个人写字,如果不是在“划”,而且划得就像三岁小儿走路那样艰难,就像天底下最大的笨蛋和无脑子的人那样实诚和忠实,领导干部都是不会欣赏和喜欢的,抄写抄写,领导干部重的是“抄”而不是“写”,领导干部永远厌恶、反感、排斥、打击“写”,古往今来的“写”者,没有几个不是永无出头之日、穷困潦倒一生就是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而真能体现“抄”的就是“划”,一笔一画照着“划”,“划”得既艰难又不走样,也就是一个笨伯在依葫芦“划”瓢。 众人对权威人士的分析点头称是,一个个面红耳赤地争论说,应该将“依葫芦画瓢”这个成语改成“依葫芦‘划’瓢”,哪能“画”呢,只要是“画”就可以在里面表达自己的东西,表达自己的个性,而这是不可能被领导干部喜欢的,你没有看到那么多画画的都背时了吗,多少人都给弄得死无葬身之地了,所以,应该是“依葫芦‘划’瓢”而不是“依葫芦画瓢”。他们还争论道,“划”就是黑娃那样有一把看不见的直尺在左右一笔一画,这把直尺还要永远是同一把直尺,如果你表现出今天是这把直尺明天是那把直尺,领导干部也是不会喜欢不会高兴的。 他们经过反覆认真的观察和验证——有好几天,黑娃都在人们安排下当着权威人士的面给权威人士们写字——得出结论说黑娃那把看不见的直尺还真的始终是“同一把直尺”,这真的是一般人难做到的。权威人士指出,虽一定要照一把直尺“划”字而不是“写”字,但具体用上一把直尺也是不行的,这把直尺就要是看不见的,但比具体有一把直尺还要起作用,黑娃的“划”字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所以,黑娃是占尽了一切,他老实,老实得近乎愚笨,啥也不知道、啥也不会问、啥也不会想,只知道对交给他的要他抄写的东西依葫芦“划”瓢,连写的字是啥字也不认得——所有这些,千人中也难找一个,领导干部寻找、重用、提拔、欣赏和喜欢的就是这种人,可以说,除了这种人在领导干部看来是十全十美的外,天底下无人不是有缺点的而得提防、排斥或压制。只有唯一的一种人——黑娃这种人,领导干部才真正放心。 一时间,黑娃的光彩就像把沟里一切都照亮、照活了,在我们孩子看来,黑娃简直就神仙下凡,而我们,特别是像我这样的,那都是地狱里的小鬼了,在黑娃面前自觉矮三分。人们对黑娃的老父亲也尊重起来,他祖辈受穷,几辈人都没出过一个人物,现在大家夸他养了一个好儿子,争气的儿子,将来一定会被领导干部重用,可谓是前途无量。黑娃的老父每每在人们夸奖面前都会结结巴巴地说:“晓……晓得的……我只……只想他……他认几个字……那晓得他□□的长……长大了是……是咋个的……”黑娃和他老父都是结巴,黑娃的结巴也成了使他更加完美的一个优点,我听见爹在对众人说:“黑娃的结巴也会成为他的一优点。”大小权威人士们也都这么说,异口同声地攻击、贬斥说话“口辞清楚,意思明白”,说尽了说话“口辞清楚,意思明白”的害处。 男人因黑娃而激动,女人因黑娃而光彩,孩子们因为黑娃而黯淡,权威人士因黑娃而出尽风头。黑娃成了饭时的话题,饭后的话题,田边地角的话题。黑娃的字也在张芝阳和知青小彭手里传看、研究,他们也那么严肃,也在首肯,这更是点燃了人们的热情。黑娃是爹的学生,由爹栽培,爹一时间也成了重要人物。爹其实就是黑娃神话形成的始作俑者之一,他也一直没忘推波助澜。我见他走到哪儿都会向人谈黑娃,身边总有围着他打听黑娃的人。他神秘的对人说:“关键是看黑娃是真笨还是假笨,如果他不是真笨,而是大智若愚,看起来是个笨蛋实际却有大智慧,那黑娃的前途是谁也估量不了的。” 黑娃也让我背了时,他的神话形成了,爹天天看我练的字他就像看见了鬼似的。他是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练字上的。他要我给他写几篇字出来看看。他要我写得和黑娃一模一样,不仅要“形似”,还要“神似”。他梦想着我创造奇蹟。结果是,我写出的字让他一见了就像毁灭罪证似的全都撕毁了,并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其实,他完全有可能看出了黑娃是真“笨”,他心里实际所想的不过是想要看到黑娃那种“笨”和我的“聪明”在我身上达到完美的结合,要这样,我才会有前途,才会当上一个“小秘书”——我当上一个“小秘书”就是他寄予我的一切理想,也是他敢于寄予我的一切理想。他在制造黑娃的神话,心里实际想的还是我,还是他的儿子将来飞黄腾达,救他,救我们一家人。 他对我义正词严、就像牙齿上都扯出了青筋地说: “他们说得很对,不是要‘写’而是要‘划’!就像有一把无形的直尺在支配你的一笔一画!这把无形的直尺是看不见的,却比真的还要是真的!只有黑娃同学真正做到了这一点,所以黑娃同学是我们世界真正需要的那种人,大有希望、大有前途的那种人!而你,练这么久的字,黑娃具有的你一丁点儿也不具备,这说明你没有希望、没有前途!你只有死路一条!那从现在起你该怎么办呢……” 第131章 第 131 章 b 转到爹班上念书了,一到他班上,我就发现了黑娃不正常。我感到他已经到危险的边缘,再受点力就掉进恐怖深渊了。我一开始就为他捏着一把汗,心揪得紧紧的。 第248页 我见他一天都不说一句话,一到学校就坐在座位上写字,从不与任何同学交往,连下课也不离开座位半步,甚至于看不见他上厕所。他似乎总在写字,只在写字。他一笔一画写得那样痛苦,那样艰难,当然,也是那样认真。爹似乎打心眼里喜欢他,动不动就在夸奖他,而我,则看到了他那平常、平静的外表下可怕的混乱和危险。 黑娃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写出一篇字,上交给爹,爹总会大笔一挥给他划上100分,下边还有两道红槓槓把100分挑着,就像旭日东升的壮景。黑娃脸上笑开了,那笑却是让人害怕的,怪诞的。自然,爹有时也会装模作样给黑娃的字打99分而不是100分,并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前进的路上有点点迴转和曲折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云云。而得了99分而不是100分黑娃的笑就更加怪诞、僵硬了,甚至于有些恶毒。他们看不到我看得到得了99分而不是100分,这令黑娃非常之痛苦,是一种他根本就无法克服和超越的,他迟早会被它毁掉的痛苦。而实际上,他不知道,爹不过是为了不违背“人无完人,金无足赤”、“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这样的“普遍必然规律”才给他写的字有时打99分的,实际上,按照爹他们那种标准,他的字和以前写得一样好,甚至于比以前的还要好。只要爹不给他打满分,他就一定会重写,不管重写多少次。我从他这固执的劲头中看到了那令人不寒而慄的东西。我感觉到他这种劲头已经令爹有些紧张了。这紧张是爹内心的声音,但他又是不会听他内心的声音的。爹他们是无条件地拒绝倾听一下他们的内心的,对他们来说,那对自己只有百害而无一益。他们甚至于无条件地蔑视他们的内心。 黑娃写一篇字用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长。爹仍夸他,夸他如何老实、认真,如何如何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可是,不光是我,我感觉到全班同学,都感觉到了爹这些夸奖不过是魔咒打击在黑娃已经极度脆弱的神经上。我感觉到黑娃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只有一个洞穴大,但它和我们世界是整个隔绝开来的,他已经再也听不见爹所说的,也看不见我们这些同学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尽管他既未耳聋也未眼瞎。我看到他写的字得的分数,看到的不是分数而是烙铁在他的身心上烙的一个个大洞,他写出的每一个字都不是字而是他身心中的累累创伤,那样恐怖,那样憷目惊心。我的心为他的未来揪得更紧了。 我看得黑娃的那个世界只有两个东西——“无限”和“绝对”,它们在把他怎样折磨。 他所有的时间都在写字,但他再也没能写成一篇字了。爹开始给他讲也应该听听课、做做别的作业,做到全面发展的大道理,但这只不过爹在让他自己轻松而已。 在课堂上,我一声一声地听着黑娃把他的写字本一页页地撕去的声音。一页字写不了多少他就会停下来,长时间地沉默着,与自己进行着别人无法知道的无比惨烈的斗争,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把它撕去重来。到后来,他在洁白的一页纸上只写了一个字的开头一笔就停下来了,就像一个黑桩一样地沉默着,沉在对他写的这一画的无可比拟的怀疑和恐惧之中,直到把这一页纸撕掉,这种怀疑和恐惧才会消失。但他无法停止写字,无法停止写字也就无法停止不断地撕纸。对于我,这一声声撕纸的声音撕心裂肺,就像当初我每从冯石头脸上掐下一块肉时那种感觉一样。我看到的就是黑娃正在把他的人生一点点地撕毁。 这样,到后来,一节课下来,黑娃的脚下就有好大一堆白花花的纸了。我感觉到,这堆纸对于别人虽不过是一堆纸罢了,但是,黑娃已没有勇气看它一眼,他敢看它一眼,他就会疯了,一定疯了,但是,他若不正视他撕下的这堆纸,他仍会疯了。爹还有心无心的讲些话,是想宽慰黑娃,拉他一把,但这已经是杯水车薪了。 接下来,爹和人们好像不约而同似的,对黑娃完全熟视无睹了,沟里人再没人谈论黑娃了,他每天撕在地下的那么多纸也没人在意,到扫地的时候被扫走完事。 黑娃突然不撕纸了,也不写字了,每天坐在那里盯着他面前的本子。他坐在那儿动也不动,整个人越来越黑,越来越黑。我看得到他已经被包围在一层阳光无法穿透照射进去的非现实的东西里面,在这里面,他只感到冷和黑暗。黑娃抬起脸来,我看见了他脸上的器官又没有看见,我看见这张脸已经不復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张鬼脸,至少一半是人脸一半是鬼脸,它被痛苦扭歪又被快乐粉碎,它凝固在满足之中又在嘲笑一切,它无比愚蠢又无比智性…… 爹已经完全放弃黑娃了,找到黑娃的老父,说黑娃明显不正常,不能再让他读书了,回家休养会更好。这时候,黑娃疯了,黑娃会成为疯子的说法,已经在沟里传开了。黑娃也就退学了,成了家里的一个劳动力。人们突然又天天围着黑娃的老父周围,和当初在他面前夸黑娃一般热情地安慰他,向他表示同情和可怜。 黑娃被正式定性为疯子是他退学一段时间后突然如遭杀般地嚎叫起来,把衣服脱个精光,挥舞着一把大砍刀到处乱跑,人们吓得望风而逃。最后,几个精壮汉子一拥而上把他逮住,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直到他的疯性平息下来才放开他。从此以后,他定期发作,一发作起来就遭追杀般地嚎叫,乱跑,把衣服撕得粉碎,手拿利器作威胁人之状,而他一发作人们就会把他五花大绑起来,不给他吃,不给他喝,不管一天两天还是数日,直到他疯性平息下来。 在发作的间隙期间,黑娃是一副流涎的傻相,见人就嘿嘿地笑。他被他家里人仅当成一个牲口般的劳动力,家里所有的粗活累活都是他包干,生产队也只派给他那些粗活累活,还常常把带有捉弄他的意思的活派给他。他的存在的价值仅仅是给他家里挣工分,剩下的就是他还是一沟人取乐的对象。 第132章 第 132 章 c 疯子的世界通常是一个牢笼般僵硬、刻板、抽象的世界,黑娃在这一点上体现得最为充分,这也成了人们最喜欢用来捉弄他的东西。他走路永远朝直走、走直线,到了非拐弯不可的地方他才会停下来,经过一番严格地计算和估量之后才整个身子僵直如军人一般转个角度,转了,还要回头看地下一眼,看转得对不对,好像他转的那个角度是有形的,画在地上的。他对自己走路的速度也是严格控制的,永远保持着相同的速度,对自己每一步的长短他同样是严格的,他每一步也都是那么小心地迈出同样长的长度。什么事情,哪怕他家房子着火了,也不能使他改变他走路的速度和每迈出一步的长短。人们抓住他这一特点捉弄他。比方说经常要他搬一块大石头到某处。这纯粹是为了捉弄他,他傻笑着站在那儿有点狡黠地怀疑着,但人们总能说动他让他干这活。他一定沿着笔直的路线搬这块石头,遇到高坎时,虽可很方便就从旁边绕过去了,但他决不会这样,费好大力气也要让石头直接翻过这个高坎,石头没翻过高坎,反而从高坎上滚下来把他的脚趾头砸破了,血流不止,他也不会放弃,如果就是把脚趾头砸得流血不止也翻不过这个高坎,他就会停在那里,一直停下去,直到人们于心不忍,来给他说他们不要他搬这块石头了。 第249页 他越来越强化他这套行为模式。我见过他在井里打水。放下去的桶让井水起了一点波纹,他会马上停下来。他要尽可能不让井水起波纹地把桶汲满水,水桶提出水面就停住,要让水桶上的水滴沥干净后他才会极小心地、缓慢地把水桶提起来,水桶里起了再小的一点波纹他也会马上停住。为了达到他心目中的完美,他常常要把满桶水提起了又放下去,如此反覆多次,耽搁很长的时间才能打起来一桶水。有别人来打水了,他也不会放快点,站在一边让别人打,等别人走了他一切从头再来。打满水的桶他要在井盘上找个最平顺的地方放下来等水桶里“绝对平静”了才小心地挑起来,一路上绝不会让水桶里摇晃出一点点波纹或洒出一点,只要水桶里起了一点波纹了,他就会停下来等波纹平復了才继续小心地往前走。 他这症状越来越严重。家里等用水等不及了,他老父、兄嫂、妹妹就会来打他,我好多次看见他们用黄荆棒、扁担、锄柄之类的东西来打他,用这些东西如灭火似的在他身上乱砍,他衣服被打破了、血流出来了,他嚎叫着并飞跑起来,跑得比兔子还快,但跑了几步就会停下来,像刚才的一切都被掐断了似的又开始他那不能让水桶里起一点波纹和洒出一滴水的游戏,他的家人又追上去打,那是真在往死里打,但这仍只能让他跑几步,如此他挨多次打,身上给打得遍体鳞伤、血迹斑斑,他才能把一担水挑回家。 他脸上、手背上、头上,总之,所有看得见的地方每天都会有新伤口,它们都是他的家里人打的。但是,不管怎么打,他都不会改变他给自己定的种种“原则”,还在不断地强化它们。虽然他一年中会发作两三次,脱光了衣服嚎叫着乱跑,挥着个刀对人做威胁状,但他从未伤害过任何人。至于他家里人,我上中学了,有一回周末回来偶然看到他妹妹打他,用根扁担把他手肘上白生生的骨头都砍出来了,她还目射凶光地说:“我这是为了他好!” 黑娃迅速走向他的末日。他的症状迅速加重。一吃了饭就去蹲在茅坑边,不打得他身上旧伤上又添新伤,他不会提着裤子跑出来。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去了。人们说他是拉肚子,他有那种长年拉肚子的毛病,不过这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人们很难见到他了,因为他总在茅坑边光着屁股蹲着,再打也无用。他已成为家中一个完全多余的人,一个累赘。 更有甚者,他变得特能吃。这也是听说的,或者说是他家里人传出来的。他什么都能吃,生米生面也偷来吃,藏在哪儿他都能找到。他已没人能养得起了。 这时我已经上高中了。一周末回来,妈在饭桌上对我说黑娃的家里人把黑娃捆起来了,用烂草堵住了他嘴,扔在柴房里好些天了。她说我们几个院子的人都知道这事,但叫我不要乱说,就当什么也不晓得。妈说,这摆明是他们家里人要把他活活饿死,但是,不饿死又有什么法子呢。 我这时候的心灵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敏感。听到黑娃沦落成这个样子,我感觉到自己濒临疯狂的边缘。从我懂事那天起,世界上的苦难和罪恶总是会让我的灵魂坠入地狱般的煎熬之中,总是会让我濒临分崩离析的边缘。是的,我自己也曾有过恶劣的犯罪,如当年对冯石头和秦老师她们做的,但我的这些罪恶同样让我的灵魂受到地狱般的煎熬,让我濒临疯狂的边缘。 在高中,我选择了学文科,文科要学歷史,从歷史中我学到了爹他们当年给我讲的那些歷史故事并非都是假的。世界上确有像种族歧视、种族灭绝、□□这样的事情,它们在二十世纪,就是我出生和成长的这个世纪所发生的,超过了人类歷史上任何一个时期。这也让我濒临土崩瓦解的边缘,要用最顽强的意志支撑着自己。教科书用阶级属性来解释这一切,但是,喜欢思考、观察、体察和想像的我,有一天突然明白了,不这么简单,我轻轻地对自己说:“种族歧视这样的事情,就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就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罢了。”再过些年,我甚至于还会对自己说:“□□这样的事情,就存在于我们自己的现实中,就在我们身边发生过,就是我们自己人的人干的,也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干出来的。”而这些让我承受的精神压力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必须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必须走一条绝对自己的道路。 同样的,听到黑娃被他们家里人捆起来等他饿死,后来回来又听妈说他已经死了,我虽然根本就无法做什么,甚至于仅语言上的表达都是不自由的,但我遭受到的灵魂的拷问和折磨,却只有我自己知道。 上高中的我,已经学会了压抑、佯装,感觉就像水流里一个浮萍一样昏睡着、漂零着过日子。但小时候的我不是这样的。满世界那些我眼中的苦难和罪恶,虽然不过是人们取乐的对象,但是,它们却使我面临的是要么成为黑娃第二,要么就找到那个最彻底的解决之道的选择。我选择了后者。对我来说,那个最彻底的解决之道很简单,就是我走到世界之外、宇宙之外、时空之外去,只要我能够到达世界之外、宇宙之外和时空之外,人类和我个人的多少苦难和罪恶都能够被洗净,但是,也只有这样才能洗净人类和我的苦难和罪恶。我无法向任何人解释我这样想是什么意思,但我就是这样想的,而且它的意思是清楚和明白的,我根本就无需对自己做什么解释。我还相信自己看到了,所有的路都是不通的,唯这条路能够通达。我还相信自己尝试了所有道路,它们也果真是不通,我还是只有走这条路,这条路是唯一的出路、活路和生路。我还相信我这绝对不是非理性的,而是真正理性的、清醒的和智慧的,是真理。 我这个信念和为之付出的努力,让我有了很多不是神奇也是奇怪的经歷和经验,尽管我最终会明白,它们是如此具有私秘性,我不能与人共享它们,我要么对它们保持沉默,要么就承认它们不过是神经病的错觉而已,至多不过是神经病的错觉而已。但是,不管怎么样,至少我在经歷这些事情时,其中有一些让我相信——啊,亲爱的,仅仅是我自己相信,而且是我在经歷它们时才如此相信,过后则不能说是这么相信了——我已经是如此接近到达世界、宇宙和时空之外了。其中让我感到最接近到达世界、宇宙、时空之外的经验多少和黑娃有一些联繫,所以,我在讲我这一经歷和经验之前时,先讲了一下黑娃的故事。 第133章 第 133 章 d 整个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我就像黑娃走路那样在路上地走着,脸上也挂着黑娃脸上那种“永恆的微笑”,只不过我脸上这种微笑是有意识有目的,黑娃脸上那种“微笑”则可能是他无意识的。当然,我所谓走在路上,一般都是指走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 这天,我正走在上学的路上,突然又接受到“神谕”:要永远脚下踩着不是土的东西走。所谓不是土的东西,就是指路上那些树叶败草之类。我的意思是,每一步脚下都要踩着一个不是泥土的东西,比方说树叶或败草,就像趟过水溪脚下要有石头磴一样。完了,既有“神谕”,我就得从此毫无差错地坚持下去,直到永远,直到无限长的时间。我身上冒出了冷汗,因为要把这个“神谕”坚持到底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会使我和世界、人们的冲突升级,而如果我不坚持到底,我就只有“完了”。这个“完了”我说不清楚是什么,也没对自己说过,但是,它对于我比一切都可怕,比死亡和毁灭还可怕。但我又感觉到了安全,发现自己一直都在滔天洪水里挣扎,但所做的一切都是愚蠢和无用的,今天才一下子发现了那个正确的方法和道路,就像我在洪水里挣扎,今天才抓住了一块可以使我不至于沉溺水底而亡的木板,以前抓住的都是泡沫,还有我把比急流更危险的漩涡当成了木板的时候。 第250页 我就这样在路上就像在跳来跳去似的到了学校,在放学的路上也是一样,绝不能容忍自己有一次脚没有踩着所谓不是土的东西,那个忘我和忘记一切、专心致志的样子,已经到了很难不让人侧目,并视我为疯子,至少视为准疯子的程度。路上的枝叶败草虽然很多,但并不是为了我走路每一步都有踩的给我摆好了的,所以,我那样子真的就像是在激流中□□在水外边的乱石上行走一般地跳来跳去,每一步都怕滚进激流里去了,常常要做极小心的选择,好久不敢动一下脚步,站立在那里的样子也很别扭。“不是土的东西”,这样想很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就会发现,所谓“不是土的东西”其实是个很模煳的概念。比方说,石头算不算得上“不是土的东西”呢?我还真遇到了这样的难题,不去踩那块石头,就无法做到踩到不是土的东西走过这里,踩了那块石头,又有可能踩的是土而并不是“不是土的东西”,而这样一来,我就“完了”。我站在那里想,把汗水都想出来了,看着那个石头,感到它就是命运、魔鬼和神一齐合作给我设的一个考验,一个陷阱。 但是,真正的问题不在路上,而在学校和家里。学校的教室每两天一扫,给扫得干干净净,诺大的土坝子操场里虽然有的是纸屑作我的“石头蹬”,到了教室门口我却只有止步了,因为要走到我的座位上,一定得走上一段“净土”路了,除非我能飞起来。最后,我立到了门槛上——门槛是木质的——飞身跃到前排的桌子上,差点没从桌子上摔下来,然后从桌子上落到我的座位上,双脚不敢挨地。这时候到的同学还不多,也都在随意自由地活动着,全都奇怪地看着我,不知我又发明出了什么新名堂,它又会给我招来什么样的后果。 爹到校了。开始上课了。我就坐在第一排,就在爹的眼皮子底下的眼皮子底下。他注意到了我一直都把双脚缩着,就像一个侏儒坐在凳子上,上身端端正正,双脚却挨不到地。突然,他抽我起来回答问题,脚下是深渊、火海、虚无、万劫不復的地狱,我怎能离开凳子站起来!最后,我是站起来了,但是,却只是一只脚着地,另一脚放在凳子上,双手紧撑着桌子,尽量让立在地上的那只脚少承受些力量而使它只是一个摆设。爹时时都在密切注意着我的一切名堂,不过,他要么就是还没有反应过来,要么就是需要观察清楚了再说,这一次,他没有怎么样。这一次后,我又被抽起来回答过两次问题,虽然因为我採取了那种奇怪的姿势而没有堕入那可怕的灭亡之中,但是,我还是感觉到自己饮到了地府冥河的水,所以,我撕了两洁白如雪的纸垫在我的脚下,站起来回答问题时我就站在这两张纸上。在洁净的教室里,这两张纸太醒目了,爹低头认真看,我感觉到班的气氛已经有了和过去每一次一样的我将大难临头的紧张。 问题接二连三地来了。我从来是下课都不会出去玩耍,爹说玩耍没有任何意义,虽然其他同学在该玩耍他都会让他们玩耍,但我发现他们玩得越开心,他就越是在用一种鄙视、厌恶的眼光看他们。我的课间休息也在他的监视下,为此他下课后也不会出去走走,常常就我们两人在教室里。这倒帮助了我,说起来是个好事情。可是,我总不会完全不需要上厕所了,总会有必需去上厕所的时候。我只有忍,忍到小腹如鼓,疼痛欲裂,忍到我心惊肉跳地感到,尿在“回流”,回流进我的各内脏器官和我的血液里,我的内脏和血液都在有毒的、骯脏的尿液里了,我已经整个人变黄了,发肿了,豆大的汗水流出来,我感到它不是汗水而是黄尿。我头晕眼花,口干舌燥。 我突然跳起来,爬上桌子,走过两张桌子跳到教室的门槛上,从门槛上跳到教室外边的纸屑上。爹像炸雷般的吼叫起来。在厕所里我畅快得就像把体内的一切都拉了出来似的解了个干净。可是,我回到座位上去还是面临着同样的难题。面对爹如狂怒的狮子般在那儿吼叫,我还是上了教室的门槛,从门槛上跳到离教室门最近的那张桌子上,从两张桌子上走过落到我的座位上,弄得噼里叭啦一遍混乱。坐到座位上,我双脚一放下去就像挨着了死神似的缩了回来,原来,爹已经把我垫的那两张纸给拿走了。爹咆哮得更厉害了,而我看出了这一次,他更多的是恐惧,他有些心虚,不敢把我逼得太狠。而我,坐在那儿,沉静、单纯地望着他,一言不发。我这种沉静和单纯也起了作用,他狠狠地看了我一小会儿,没有继续发作下去。 第134章 第 134 章 e 我又来到学校了,发现操场打扫得简直称得上一尘不染,我惊得目瞪口呆——我看到的操场是怎样一个埋葬人的荒漠,怎样一个恶魔的血盆大口和一个让人死无葬身之地的葬身之地啊!怎么办?不管怎么办我也不能拿生死攸关的事情开玩笑。操场旁边就是麦地,麦子已开始抽穗了,麦子不是土,可走麦地踩着麦子到那一块村民们专门用来给麦子、豆荚类作物脱壳用的石板铺成的坝子面前,这块石板坝子平时也构成了我们的操场的一部分,石板也是接近于土的东西,可不能去踩,但是石板坝子边沿是用砖头围起来的,砖头离泥土就远一些了,从这些砖头上踩过就能到教室跟前,用一点力就可以跳到教室的门槛上,到了那儿就轻车熟路了。我这样想,也这样做了。我也只有这样做。 疯子的感觉能力和体验能力往往是过分发达的,发达到了恶性地程度。实在没有理由说我还是和正常的人们一样正常的人。成片的麦子在我脚下倒下去,我感觉到的是我在踩死一个又一个天真烂漫的婴儿,他们在天真烂漫地游戏玩耍,我在麦子的生机中,在麦子在风中的摇姿和种种一切中,活生生地看到了这样的婴儿,也看到了他们在我脚下如气泡一般地破灭了,在我脚下翻出灰白色的、再无生气的尸体。 看见我这样做的同学们发出了轻微然而也是齐声的惊叫。粮食,一粒粮食都是珍贵的。这有双重含义。一是粮食本身就是珍贵的。像我们沟的人们,要是吃的问题不那么困扰他们,他们也不必把“国家人口”、“非农业人口”什么的看得那么高人一等甚至几等了。所以,粮食本身就是无比珍贵的。在我们沟里,还没有发生过谁有意损坏庄稼的事情,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其次,教科书的教育和一切政治宣传,把所谓国家和集体利益、国家和集体财产拔到无限的高度,教科书上就充满了国家和集体的半斤粮食或一捆草也比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还要重要的宣传和教育,充满了一个个孩子就为了国家和集体的半斤粮食或一捆草而义无反顾地牺牲自己的□□德故事,使得我们都已经有了一个固着在骨髓里的观念了,那就是此生不为了国家和集体利益、国家和集体财产而想都不要想一下地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牺牲生命,就无法对此生有一个交待了。所以,我一次就踩坏了这么多庄稼,那还真是莫大的罪过,同学们发出惊叫也在情理之中。 第251页 进教室的问题解决了,放学后我还得出教室啊。这样,放学了,我“赖”着不走,等爹和同学们都走了,又从那块石板铺的坝子边的砖头上走到麦地里,又踩坏了一些麦子走到大路上。在接下来几天时间里,我都走这块麦地。这一是因为要等操场落满足以使我可踩着它们进教室的纸屑尚需时日,二是因为既然已经在从这块麦地里往来了,那就没有理由不一直这样下去。我做出一副好像我那么需要学习的样子,就好像每天放学后我都必须学习到爹走了、同学们都走了才行。我以这个样子欺骗了爹,这几天都是放学了他没等我一起走就自己先走了。我这样子还叫他对我的那些怪异,比方说他拿走我在教室里垫在脚下的纸,他拿走一次我就垫一次,他拿走一次我就垫一次,他也没有深入追究这个事情。对爹来说,只要能够刻苦学习到他所期望的那种状态,就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几天下来,我已经把教室外那块麦地的几行麦子踩坏完了,再也活不过来了。同学们都看在眼里,但没有人告诉爹,爹也没有发现。那么触目惊心的一大遍麦子都被踩坏了,爹竟然没有发觉,这似乎说不过去。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比这更自然了。他每时每刻都在那种紧张的、神经质的、怕赶不上考的匆忙之中,脑子每时每刻都是如火如荼的窃窃私语,这些窃窃私语中始终也有一个声音,我何时才能考上大学让他在众人和世界面前扬眉吐气的声音,这个声音一秒钟之内也会变幻出千百万种形态,使他的大脑和生命不会有片刻的安宁。表面上看,这些声音都在他的脑子里,都是他制造出来的,完全可以听从他的支配,可事实上,是他在听从这些声音的支配,他的这些声音如奔腾不息的洪水,而他本人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小的浮萍而已。所以,看起来他每时每刻关注的都是外界对他的反应,他所作所为在外界又会有什么反应,可实际上他又是完全生活在他自己里面的人,生活在他脑子里那些窃窃私语的狂暴洪流中的人,对外界的事情是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所以,没有比他天天都走那片已经被我损坏成了那样的麦地面前过,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或者发现什么了却根本就没有去想它,更没有想到他应该对它做点什么更正常和自然的事情了。 不过,这块麦地所属的生产队终于有人发现了,他们立刻就告到生产队长那儿去了。这块麦地在山上,平时少有人来,这么迟才被发现在情理之中。告到生产队长那儿去了,生产队长亲自来看了,这就成了一件大事了。生产队长扬言要告到大队去,告到张书记那里去。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找到爹这里来了。这事情就是爹班上的学生干的,这是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的。爹在班上制造出一种虚张声势的气氛,追问是谁干的。没有一个同学吭声,但通过他们的眼神他明白了是我干的。和可以预想到的一样,他立即就爆炸了,我连他爆炸的模样都还没有看清楚就已经被他拖到桌子上脱了裤子在打了。 打了,他就像我们通常在急风暴雨的发作发泄之后一样,灰冷而沮丧,也不打算再追究我这事情了。但是,放学了,他不走,要等我和他一起走。他还认为我“赖”着不走是因为我刻苦学习的精神,亲切而慈爱地、但也不知何故语气很伤感地说: “禹娃,和我同路走哇,别学习了,回家去再学,锁门的同学都在等着锁门了。” 似乎是那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再不会走那块麦地了。可是,我收拾好书本后,照样是飞快地爬上桌子,一下跳到教室外去,因为着急和需要双脚都要正好落在纸屑上,我摔了个狗抢屎,双膝都磕破了,双手着地那一剎那,我的双手的感觉就像遭到了十万伏高压电击,因为双手全挨着了土,下面没有垫有不是土的东西!我一下就起来了,冲上那排一半埋在地里一半露在外面的砖头,从它们上面进入了麦地,又从一行麦子上一路踩过去,直到上了大路才小心地开始寻找路上“不是土的东西”。 照理,我每次都踩同一行麦子,这样就可以使损失少一些。但是,这是不允许的,同一行麦子被踩上两三次后,再踩在上面,我就会感到全是踩在土上面了。所以,一行麦子被踩过两三次后,把麦穗上的麦粒子都踩出了白色的浆汁后,我就会去踩另一行没踩过的麦子。我感受到的痛苦没人能体会,倒伏下去的麦杆渗出的绿色汁液、麦粒被踩出的白色的汁液,在我眼中都是地地道道的人血,不知多少被踩死的无辜婴儿的鲜血,我正在成为全人类和全世界的罪人,但我别无选择。 这一次,都以为我不会再踩这块麦地的麦子了,但我又踩倒了一行没有踩过的麦子。 我在路上样子无疑是极别扭极丑陋地,也是忘我地东窜西跳地走着,那种已经是病态的投入和认真,也只有没有被他家里人的扁担砍上身,而在专心致志做他那些他认为非那样做不可的事情的黑娃可以相比。 回到家里,我坐在屋外的一个凳子上,双脚如萎缩了似的高蜷着,不敢挨着地。这是我第一次放学回到家后没有进学习屋里学习。我又看见了那个神怪。我第一次看见它是在去公社中心校参加了我平生参加的第一次数学竞赛后回家的路上,以后我就时常看见它。这次它离我很近,就在一根柱子旁边,把大半个身子现给了我。它的面目既像人又像动物。它无限冷漠、庄严和目空一切,包括目空它自己地注视着一切。一看看见它,我就更不敢和不可能改变自己,更不敢和不可能不把已经开始进行的它命令做的事情进行到底。它就是神的绝对命令的具象化。只要它出现,就只有它在,其余一切,包括我自己,都是虚无。只要它出现一次,就会使我有把它命令的事件做到底的全部意志、信念和力量,我想不要这些都不行。当然,它又只不过是我的幻象而已。 爹回来了,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再把我怎么样。不管是因为什么,他这一次没有按常规来处理和对待我。 第135章 第 135 章 f 就这样,我把不能,一下子也不能站在、坐在、走在、卧在不是土的东西上这一设定,这一绝对命令,全面铺排、扩大、发展开去。 根据“普遍必然规律”,事物总是通过“否定”、“否定之否定”走向更高级阶段(爹当年给我讲的,他声称这是全世界人民都信奉的终极真理),所以,原先那些“不是土的东西”经过“否定”、“否定之否定”,现在已经算不上“不是土的东西”了,结果是,我不能再走在路上了,上学放学路上都只能走庄稼地和私人的菜地,每脚都要踩在一棵庄稼或蔬菜上。这是我没办法的事情,不然,我就只有“完了”。我所做只是尽量减少庄稼和蔬菜的损失。 从我们家到学校的一路上都庄稼地连着庄稼地,没有庄稼地的地方也有私人的菜地,一般称之为自留地,上学放学一路上我每一脚都得踩在一棵庄稼或蔬菜上并不困难。 只是,奇怪而又不奇怪的是,几天下来,我已经踩坏很多庄稼和私人的蔬菜了,整个山沟却风平浪静,没有一个人找我理论,没有一个人骂我,没有一个人找我爹我妈,连议论的声音也没有。爹也不管我,就好像他们完全没有看见我干的事,更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 第252页 我天天该上学时走在上学的路上,该放学时走在放学的路上,可怕的一天天过去,我憷目惊心地看到,我走过的庄稼地和菜地已经形成了一条首尾相连从我们家门口到学校那个地方的“壕沟”,“壕沟”里全是我踩倒、踩坏、踩死、踩烂的庄稼和蔬菜,有麦子、油菜、胡豆、捲心菜等等,都是人们用来裹腹活命的东西。我先看到它们是被我踩死的成千上万条蛇,后又看到它们是被我踩死的成千上万条龙,连龙之王和龙之神都被我踩死了。我们被称为“龙的民族”,龙是我们的图腾和象徵,这从我们懂事那天起人们就在对我们讲,讲得神乎其神。龙是我们的神物,我们的崇拜,我们的偶像,我们因它而荣,因它而幸,因它而有活力和生命,因它而是人,我们为它劳动,为它创造,为它生和为它死。我看到我杀死的就是我们的这条龙,还有它所有龙子龙孙。我的冷汗如雨下,我感到冷汗已经让我成了一个冰条。我听见白衣衫红领章的公安战士整齐有力得可以叫桥樑、楼房、山峰都倒塌的脚步声从四面传来,他们就是来将我捉拿归案的。 但是,没有什么能够改变我。我的心已经散了,原先它是一个整体的、有机的活物,现在,它已经成为一堆离散的沙子。这是因为有巨大的恐惧,但不管多么大的恐惧,我也不动摇,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也什么都不是。这更是因为我放弃,放弃、放弃、再放弃,就是我始终在做的一切。所谓放弃,就是不管经验到什么,都把它放下,不当它为一回事,也是完全当自己和世界上的所有一切为虚无。就像所有一切都被清掉和消除了一样清空、寂静、纹丝不动,所有一切都不在了,连世界、宇宙、时空都不在了,只有这个清空、寂静、纹丝不动在那里,这个理想始终也在我心头。我已经放弃对一切的支配,一切也不可能支配我了。 踩出那条“壕沟”之后,我常常动也不动地站立在厚厚的庄稼上。这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只有这样站着,直到永远,直到真正无限长的时间。我在一个地方站着动也不动,脚下踩着厚厚的庄稼的时间越来越长。到这时候,我发现就是庄稼和蔬菜也都是“土”了,我必须每一步都踩在房顶上,继而我发现我每一步都必须踩小孩子的身体上,每一步都必须踩死一个小孩,要不然,我就坠入那万丈深渊,就“完了”。但要这样做是无法实现的,所以,我只有站在一个地方动也不动。有一次,我从伸手就可以把他们抓过来的两个正在玩耍的五六岁的小孩子身边走过,更是那样强烈地意识到我这一生一世的每一步都要活活踩死一个小孩子我才能够活下去,不然就“完了”,说“完了”就“完了”。我再一次看到这一欲望,或内容不同实质却是完全一样的欲望,实在是生命深处的一个欲望,是每一个人的生命深处的如火海一般的欲望,不管我们意识到没有。我也看到我这么做,就是要通过象徵的方式把这个欲望揭示出来加以面对。我看到要真正战胜这个欲望,将它连根拔起,只有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站着,直到永远,直到真正的神的降临。 我上学到学校的时间越来越迟,放学回家也越来越迟,开始出现人们出工了、爹都出门往学校去了,我都还在放学回家路上的某处庄稼地里踩着一片庄稼动也不动的情况。家里把饭给我留着的,但是没人来管我,过问我。 既然爹已经到学校去了,估摸着他已开始上课了,人们下地干活也好一阵子了,我都还没有走回家,不如就这样干脆站一上午时间如何——一次,我站在地头这样想,也就这样做了,真的一中午时间就像一根木头桩子一样垂头站在那里,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脸上的肌肉都没有抽动一下。我感到自己已经接近完全散掉了,细胞和细胞之间的连接已经十分松散了,细胞内部各部分之间的连接也已经十分松散了,就快完全分散开来让我形同一堆沙子,风一吹,就宇宙各处都是了。 在有几天时间里,在我上学放学的路上,有几处那些在我看来都是“土”的东西全都在视觉上流动起来,真的就像洪水那样流动,只是其原有的轮廓不发生变化。它们也全都除了还有原来的轮廓以外,其余的所有特徵都消失了,变成一团团烟雾状的东西,极像多年后我在图片上看到的电子云。“无限小”,是我始终也在思考和为之苦恼的一个东西。这些烟雾状之物看上去就像无数“无限小”以无限快的速度运转而形成的。我感觉到它们还就是一种云雾而已,我把手指伸过去都能伸进去了。我还在一块石头上尝试着这样做过,只是还是摸到了冰冷的石头。 第136章 第 136 章 g 这种所有是“土”的东西成了流体状和烟雾状的情形没两天就消失了,一切看上去又恢復正常。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事件出现了。 这天,我吃过饭,踩着蔬菜和庄稼走到外边,看见高观山后边出现了一种微光,透亮,清冷。我一看见它就知道它是什么了,也像是我一直就等着它而它终于出现了。我浑身一憷,对自己轻轻地、清楚地、一字一顿地说: “真理出现了!” 它从这一刻起就每时每刻都在稳步地亮度变得更亮和范围变得更大。虽然它是一种可见光,一开始就比我见过的任何可见光更强烈明亮,但是,我之所以一见之就知道它是“谁”,并不可抗拒地对自己说了那句话,就是因为它显然是绝对不同于世间一切事物的,包括绝对不同于一切自然的光、物理的光,只能用“超现实的光”、“超自然的光”之类的说法来描述。 然而,在开始那几天,我却一心希望它是自然的光、物理的光。一看见它,那种致命的畏惧就置入我的灵魂了。它就是那种一看见就会让人产生致命的畏惧并感到神秘而伟大的末日到来了的东西,这种末日的伟大是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超越的。一见这光就有一点是很清楚的:要不是我多少年来就以无限接近岩石和虚无的状态,无限接近在无论什么面前我都能如岩石和虚无那样平静的状态为己任,一看见这光我就会放弃一切逃到大人们那里去接受他们的一切条件,只要这种光能够消失就什么都可以。 开始的时候,我在教室和家里看不见它,背对着它也看不见它,一如它还真的是某种自然光而已。但我若正对着它闭上眼睛,却能几乎丝毫不差地看见它,就像我没有长眼皮,尽管其他一切自然的事物都和平时闭上眼睛所见毫无二致。过了一天,我背对着它也能看见它的侧象,还很完整,仿佛它的光线能走弯路似的。 它不断地扩展着和壮大着,在我没看见的时候,包括晚上我睡着了的时候,它都在以等同的速度缓慢、稳步、有力地增强着,增强它的亮度,增大它的范围。 开始的时候,我想是不是高观山那边的一个村子正在被大火吞噬。好几年来我都听沟里人在说在高观山那边离我们这里有多远多远的一地方发现了一油田。最初听到他们说油田我想像为是一个露天的、就像一个小海洋一般的东西,只不过个小海洋里装的不是水而是石油。当然,我问爹,爹也给我解释了油田是埋在地下的。但是,最初听到人们说油田的那个想像并没有被忘记。我想像,是不是高观山那边还真有一个露天的油田,这个油田整个燃烧起来了,火光映照在天空中,就成了我看到的这个景象。 第253页 我希望听到人们对它的议论,我等待着人们对它的议论。因为如果人们议论它,它就是自然光和物理光而已,就不是只有我个人才见得到的“超自然的光”、“超物理的光”。并不是只有我张小禹才能见到所谓“超自然的光”、“超物理的光”,而是见这样的光和事物总是个人的事情,它是无法与人分享的。但我当然没有听到和等到人们的议论。 晚上,人们都睡了,夜深了,我在地上铺上一张纸,双脚踩在这张纸上面,把另一张纸放到前边一步远处,双脚踩到这张纸上去,再把已经在身后的那张纸放到前边一步远处和双脚踩到它上面去——我用这办法来到院子外边,希望看到它在开始黯淡下去。但是,它没有黯淡下去,仍在一刻也没有停止地增强它的亮度和扩大它的范围。在晚上,它甚至于比白天还要明亮些,就好像是因为黑夜的衬托。 它很美,这种光很美,显然是绝对的美、纯粹的美。如果一定要说它到底有什么特徵标志它和世间一切事物都绝对不同,那就可以说它是绝对的美和纯粹的美。很显然,世间没有什么事物是绝对美和纯粹美的,再美的事物的美都仅仅是该事物的一个特徵,而不是该事物本身,所以世间没有绝对的美和纯粹的美。它的那种美就是它本身。其实,我早就发明出了“美本身”这个词,用以描述我见过的那诸多又被我称之为“鬼神事物”的东西,也就是那些幻象。 在遭遇这次这个光之前,我对“鬼神事物”登峰造极的见证是我在“月夜行动”的最后一个晚上遭遇的那个最初是黑色的后来变成了近乎一团纯粹的光的半球体(要对这个事件有详细的了解,必须读我的《眼对眼》一书才行),其次就是“我不认识的姑娘”的死亡让我遭遇的那个让我相信自己和神一道读尽了宇宙之书的黑色半球体。如何理解这两个半球体,我在面对它们时,特别是“月夜行动”最后那个晚上面对着那个半球体时,是以“用大脑切割事物的锋利,用生命拥抱事物的滚烫”的劲头和热情在做的。我就是在这种理解中发明出来了“美本身”这个词。 我所谓的“美本身”指的是这样一些“鬼神事物”,包括那两个被我称之为“神的黑暗半球体”的东西——它们居然罩住世间的实物并使它们如鬼神之物一样没有了影子,甚至于使这些被它们罩住的事物整个消失为虚无,而且它们消失了这些事物却又原封未动地显现出来了——都非任何物质或非物质的东西构成的,一定要说它们有什么实在性,只能说它们最多也就和正看着它们时的我脑子里一些异常的光电和神经活动有所对应或有所联繫。它们是纯粹的幻象,没有任何我们理解的那种实在性。但是,它们作为“美”,却是“真实”的,是绝对和纯粹的,美就是它的一切,就是它的本体、它的形式、内容和属性,我们把它们还原到“美”这一步,就不能有进一步的还原了,更不能还原为它们是那种叫做物质的东西构成的,也不能把它们还原是非物质的东西构成的。 这一次我遭遇的这个光,无疑也是这种“美本身”的显现。在它所扩展至的范围内,天空、云彩、日月星辰都看不见了。我如此深切地、似乎不容我置疑地感觉到,在它所到达的范围内,它把物质,包括时间、空间都吞没了,消灭了,转变成一种绝对不同的东西,尽管只对我个人才是这样的。我有这种感觉,首先就是因为它是那种美。我多想告诉人们,求他们把我运出我们沟,运得越远越好,让我见不到这种光了,至少也要等到它消失干净后我才回来。这个想法,也可以说这个渴望从这个光出现伊始直到最后都在我心头,还越来越强烈,只不过我没有、也不会真为它去做点什么而已。 怎么高观山那边村子的火还未扑灭?怎么那个油田还在燃烧?我抱着这些想法不放,是因为我还不能真正完全面对它,那种致命的,似乎每一时刻都可能叫我闪人,只要再见不到这种光就是闪到天涯海角去我也愿意的畏惧始终也在。大白天,世界是蓝的天,黄的土,白的云,天地间是灿烂的阳光,但高观山上空那片异样的光明却遮住了那片天空或使那片天空已经消失了。过了两天,这片光明看上去已经是如果一定要说是高观山那边的村子或油田在燃烧,那只能说高观山那边是数不尽一个挨着一个的村子或数不尽的一个挨着一每一个都是一个小海洋的油田,所有这些村子和油田都燃成了熊熊大火,才会在天空中映照出这样一片明亮,尽管这时候它在天空中的占据的范围还不算大。这让我又感到一阵阵惊异,因为就算是高观山那边是数不尽的一个挨着一个的村子、数不尽的一个挨着一个的露天油田,它们全都燃成了火海,这也是非常令人惊异的。 同时,已经可以看到这片光明并不简单的就是光明而已,它里面藏有无数的世界,这些世界个个越来越清楚鲜明,唿之欲出,尽管这些世界也都是由光组成的。这让我顿时感觉到心灵和眼睛更加清亮了,就和平时突然看到一片还从未看到过的美丽的风景一样。 第137章 第 137 章 h 我还感觉到这光明是立体的,它不仅在向天空中扩散开去,而且在向大地扩展而来,它的脚步已经落在高观山的山顶上了。但是,它落在高观山山顶上的“脚步”却是黑暗的。这是说高观山的山顶在开始变黑了,这种黑是那光明的引起的,是那光明“照射”到了高观山顶的结果。这是精神的黑,地狱的黑,梦境的黑,幻象的黑,超自然的黑。当然,我说是这些黑,只是形容的说法而已,而且我一定会立即就把这样一些说法而不是另外一些说法用在它身上。 这种黑显然绝对不是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的黑暗,而是和“我不认识的姑娘”的死让我遭遇的那个黑暗的神秘半球体的黑是同一种黑,也和我在“月夜行动”的最后一个晚上遭遇的那个黑暗的神秘半球体的黑是同一种黑,只不过它还要黑暗得多,显然是在“我不认识的姑娘之死”的事件中和“月夜行动”中遭遇的神秘半球体的黑暗只是鬼的黑暗,而这一次,一开始出现的就是已经是神的黑暗了。我为之颤慄。 这种黑暗也和那光明一样,稳步地增加它的强度和扩展它的范围。过了两天,我头顶上的天空已经有三分之一被那种光明占据了,高观山也从山顶到山腰的部分全在那黑暗中了。说被那光明占据了就是说那片天空或者被那光明整个遮住了,或者是整个质变了,变成那种光明了,凡是属于那片天空的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包括飞向那里的鸟儿,我也完全看不见了,只见那片越来越明亮、强烈和范围越来越大的光明。太阳到那里去了我也一样看不见了,尽管在这片光明之外的其他地方的一切,全都和太阳在它现在应该在的那个位置是它现在应该是的那个样子完全一样。说高观山从山顶到山腰都被那黑暗吞没了,也是这意思,或者是这部分高观山被那黑暗完全罩住了,或者是这部分高观山整个质变了,变成那种黑暗了,这部分高观山的所有一般现实的东西,包括去那里干活的人们,我全都看不见了,只见这黑暗,高观山剩下的只是它原有的山和天相接处的那条起伏的轮廓线。 第254页 到这时候,所有当我正面朝着那片光明和黑暗所遇到的障碍物,不论是人、房舍、树木或其他什么,全都变得玻璃般透明,完全不再阻碍我看往它们的视线。就是在我面前的东西也是这样,只要我朝向那片光明和黑暗,眼前所有不论会在多小程度上影响我看它们的东西全都看不见了,就和这些东西完全不存在了一样。我还伸手去摸面前的东西,那些树什么的,我摸到了这些树,它们还在,但我看不见它们,也看不见我摸它们的我的手,眼前只是一片直抵那片光明和黑暗的无限的纯净和透明。 我能够遇到的东西里面,最数墙壁,教室的和家里的墙壁,对我看见那片光明和黑暗的阻碍力最大了。但是,到这时候,我学习屋的墙壁朝向高观山的那一面墙,准确地说,朝向那片光明和黑暗的那面墙,也开始变得如玻璃般透明,先从墙中间的那一点开始,慢慢扩大,到后来,几乎整面墙都变得如玻璃般透明或如整个不存在了一般,完全不影响我看那片光明和黑暗。不过,我去摸墙是不是真不存在了,还是摸到了和平时一模一样的它。它只是我看不见了和不影响我看那片光明和黑暗而已,一切都没有因此而发生任何变化,我也不可能透过这面“透明”的墙看外面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但也只限于我的学习屋的这面墙是这样,学习屋的其他的墙,教室和家里其他的墙壁都没有这种现象。我很想躲到房子后面或山后面去看那片光明和黑暗又如何,但我已经不可能这样做了,因为,我的活动越来越少了,我已越来越真的如一块不能动弹的石头了。我如此清楚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整个人在“凝固”,我的脑、心,还有所有的器官都在“凝固”,我的每个细胞都在“凝固”,“凝固”成一个我所有部分,包括脑、心、其他所有器官,还有所有的细胞都消失了的整体的东西,一个处处同质的“一”,一个纯然的无组成部分的点。 我不再想像高观山那边的油田什么的在燃烧了,因为,到这时候,若要说那片光明是高观山那边的什么燃烧、什么火海的光照射到天空中引起的,那么,仅就它的亮度来说,也只能说从高观山那边直到天边、直到世界尽头、直到宇宙尽头都是油田、油海,无一处不在熊熊大火之中,无一处不是火海光海,我才可能看见这样一片天空。我甚至于觉得,以高观山划界,半个地球或半个宇宙都成了火海光海,所有一切都烧掉了,没有一物不是纯粹的火和光,而且这火海光海在直接涌向天空,它们已经有一大部分涌上天空了,整个在我的视野中了,也成了全世界乃至于全宇宙的人都可以和我一样看见的奇观,这才可能是我所看见的这光明。实际上,我也在不由自主地想像,全世界和全宇宙的人们全都因为已经和我一样看见了这光明而在怎样的状态中,全宇宙所有人的心都被这光明照亮了,全宇宙所有人都放弃了一切涌向了他们的村头看这光明,一看见这光明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被一扫而空了,只有永恆的快乐、惊异和欢欣鼓舞。但是,我的理智使我知道,肯定不会有高观山那边直到世界尽头甚至于宇宙尽头都是在燃烧中的油田和油海的事情,也不会有半个地球甚至于半个宇宙的事物全成了火和光、半个地球乃至于半个宇宙都成了火海和光海的事情。是的,事情是可以说是这样的,如果我得客观地承认那光明的亮度和广度,这样说就有它不能否认的真实性,就是对那光明的亮度的一种最客观如实的描述,但只能说事情对于我个人才是这样的。这只是一个针对我个人发生的事件。所以,我不再过多地做那类想像了,更平静和无所动心地接受我面临着的现实。 第138章 第 138 章 i 我不再去给那光明和黑暗给予一个貌似符合现实逻辑的解释,却仍然不自由主地想像如果它们是现实之物引起的,那到底要什么才能引起这样的事情。这种想像已经纯然是对那光明和黑暗所做一个不由自主的描述了,就像我总是把自己遭遇的那些幻象想像成神鬼事物,但这却一点也不是我相信有作为人格化的神鬼的客观存在。 我们这里的人们所说的那种正午时分谁的眼睛都不敢正视一下“金光子太阳”,对于我来说是最恐怖的事物之一,也是最大的奇观之一。“金光子太阳”我可是真正直视过,还在作文中写过“正午,金光子太阳里面发生着一切伟大和惊心动魄的事情,但宇宙万物却像黑暗那样寂静,没有谁敢正视它一下,唯它毒视着一切”、“金光子太阳向大地倾倒着黑暗、寒冷和白骨,但没有谁敢看它一眼,敢真正承接它的恩赐”(我的确就是在这个句子里大胆地使用了“恩赐”一词,我也因此被爹痛打,他的理由是,“既然倾倒黑暗、寒冷和白骨,又怎么能说是恩赐,你□□的显然已经疯了!”)。 在那光明亮到那么一种程度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想像高观山那边有数千个金光子太阳,过了一天,我就不得不想像不是数千个,而是数万个,数万万个,最后,我甚至于不得不想像有千亿个金光子太阳在高观山那边,一时间竟有爬到高观山去看千亿个一个挨着一个的金光子太阳的奇观的冲动。我这样想像就是因为那光明已经亮到那种程度了。 对于太阳,我一直都在想像如果在离它近得可摸到它,也就是爹所说的在那儿什么都会被它化为蒸气的地方看它,那看到的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啊。我知道这个想像不能成立,因为什么东西在离它那么近的地方,包括坚硬如金刚石那样的东西,都会在一秒钟内就化为蒸气了,但是,我仍然无法不去这样想像。在那光明亮到那种程度,也扩展有那么大的范围之后,我就觉得我已经离太阳有可以摸到它那么近了,只有我离太阳近到可以摸到它那么近了,才有可能看到如此的光明。光明一刻不停地增强它的亮度和扩大它的范围,当它亮到那样一种程度时,我不得不承认不是一颗,而是几万颗太阳我离它们都有可以摸到它那么近了,也就是它们全都在高观山那边了,如果我爬到高观山顶上去就可以伸手掬起一把太阳里面的那种熔浆,高观山上那片天空才会有这样的景象,这样的光明。 爹对我讲过宇宙中有无数颗像太阳那样的恆星,有的比太阳还大得多亮得多,也给我讲到恆星就是一团烈火,一团纯粹的燃烧,表面温度都有几千度之高,里面的温度还是表面温度的上千倍,那儿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可能有,只有纯粹的电子和光子的沸腾,只有高温高热亮度达到了人眼一看眼睛就会瞎掉的“汤”。面对已经亮到那样程度的那光明,我不得不承认,就在高观山那边就有几百万颗的恆星,它们一挨着一个挨着,重重叠叠地挤一起,它们全都离我近得只要我敢到高观山顶上去就能把它们每一颗里面的那种“汤”都捧一把在手里,高观山上的天空才能的出现这样一片光明。 不过,这种光明却完全不刺目,或者说完全不伤眼睛,可以任意开放地看它,可以无止境放开地看它。那光明是这样。那黑暗也是这样。 第255页 第139章 第 139 章 j 我清楚而深刻地记着每一天的时间。不是我有意识地记着,而是这些天的时间本身就不可能不给我留下深刻而清楚的印记。从那光明出现一个星期过后,那光明就升至天顶。它的扩展是整体的扩展,向整个天空推进,到这时候,它整体不多不少刚好占据了半个天空。那黑暗的扩展也是整体的扩展,从高观山上倾泻下来,向整个大地推进,仿佛它就是那光明投射下来的黑影,当那光明升到天顶的时候,它推进到的地方也刚好将我们沟,包括整个我任何时候的视野所能及的地方分为了差不多相等的两部分,它完全占据了其中一部分。 总之,光明和黑暗把我目力所能及的世界都分为了差不多相等的两部分,它们完全占据了其中一部分,我觉得不能怀疑的是,它们已经将整个世界和宇宙分为了相等的两部分,它们占据了其中一部分,或者是将这一部分质变了。那条等分线穿过我们沟,我上学放学的路上就时常走在这条等分线跟前,只要我愿意,跨半步就踩到它的那一边去了。 我以为它们到这一步了还要继续扩展,直至将整个世界都吞没,这让我十分恐惧,感到若果真是这样,那一定会是我承受不了的。是的,它们最后会将整个世界都吞没,不再给我留下一块阳光下的地盘,是我想都不敢想一下的,一想,心中涌起的那种恐惧就让我明白如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将是我完全无法担当下来的。但是,它们的扩展至此也就停止了,只是不断增加它们的强度,光明不断更加明亮,黑暗不断更加黑暗。 我感到它们就这样停止了它们的步伐,和我想像它们会扩展过来将整个阳光中的世界都给我吞没掉而产生的那种恐惧是有神秘的关系的。我感到我有一个最终的障碍没有克服掉,它也是我克服不掉的,如果我克服了它,能够做到它们扩展过来,将整个世界、整个小房沟全都吞没于它们里面的时候我还是这样平静如岩石,不为内心的恐惧所动,它们就还真的会扩展而来,将整个小房沟的一草一木,包括我们家都笼罩于它们里面,就像当初“我不认识的姑娘”的死让我遭遇的那个超自然的黑暗半球体将我的学习屋里大半空间和东西罩于它里面一样。不过,我也知道这些想法想一想就丢掉它们,不必也不应该纠结于它们。我所应该做的就是完全地接受。 光明在天空中,和另一半仍是一般所说的现实的天空泾渭分明,似有一条巨大的弧线把天空噼成了两半,两边是判然有别的两个世界,这条弧线把它的投影投射到大地上来,这也是一条无形的线,只不过是直的,把大地也噼成了两半,它两边的世界也完全不同。白天看过去,天上的云彩有多少飘进了那光明就有多少完全消失不见了,连太阳也是有一半进入到光明区域中了,就只见半个太阳,太阳该完全在光明区域里了,就完全看不见太阳了,尽管那部分没有被光明和黑暗吞没的正常的世界,什么都完全和太阳在它正常的位置正常地照耀着一样。在大地上,那条无形的线从它们身上所划过去的一块石子、一棵树也一半在黑暗里一半在阳光中。 并不是被光明和黑暗占据的世界就只有光明和黑暗。光明在天空中,黑暗从高观山顶上,也包括现在所有也在黑暗中了的山,如高观山旁边的长岭山、马鞍山的山顶上呈有一定倾斜度的形状“倾泻”下来,直抵那条无形的把大地一分为二的线跟前,到了这条线跟前,黑暗就只及我的膝盖那么高,不及“我不认识的姑娘”的死让我遭遇的那个半球体的高度,要进入它往里面得走上几步才可能整个人在黑暗里面。总之,在光明和黑暗之间有一个既不为光明占据也不为黑暗占据的区域。但是,很显然这个区域也是已经完全异质了的区域,这个区域内所有形体高过黑暗的实物也全都不能再说是实物了,白天和晚上看上去都是阴间或梦里的景象,就和“我不认识的姑娘”的死让我遭遇的那个半球体所罩住的一应现实之物完全一样,只是比那还要如梦如幻如神鬼之物。 一个人向黑暗区域走去,身体有一半进入那条无形的线所划出来的那半区域里了,进入的那一半就整个就像鬼一样了,或者像是魔鬼做的梦一样了,无法言喻其壮观深远异常的气象,只还有点人样子的轮廓,尽管若只看黑暗在那儿所占据的空间,他应该只是一只腿在黑暗里了而已。而当这个人整个在黑暗里了,只会有那么一瞬间让人看到他整个成了一团比阎王、比黑暗之神的身影还要壮观惊人的黑暗,那纯精神的、超自然的、神的梦的黑暗,跟着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那黑暗。 我感到,从天空中光明终止的地方到大地上黑暗终止的地方是一道无形的陡直的墙,那条无形的把天空划为两半的弧线就是墙顶,大地上那条无形的把大地划为两半的直线就是墙脚,这道无形的墙什么都可以如进入空气一样地进入,但进入多少就有多少变成了鬼神世界的东西而非一般现实之物了。我看那些飞鸟,它们和平时完全没有两样的飞向这堵墙,撞在这堵墙上了,它们没有感觉,我却看到它们一下子就成了只有在鬼神世界才有的样子,成了神鸟鬼鸟,但这只会是一瞬间的事情,这瞬间的一过,它们就无影无踪了,只有等它们又飞出这堵墙,飞到这半边的阳光照耀着的世界里来我才看得见它们。 所有在这道无形的墙那边的东西都是这样,最多让我看到其鬼神之态,这还是在离这道墙最近的地方,离这墙有一定距离的地方了,就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看得到了,只有那纯一的黑暗和光明,那些已经全然成为黑暗的山,也仅仅保留着它们山嵴的线条,如神的手把它们勾勒在那光明之中。 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会有若干次机会,在这些时候我都在只需要迈出半步或小半步就在那条无形的线那边了。还有好几天,我都在那么个地方站在这条线跟前,脚尖紧挨着这条线动也不动地站上了几个钟头。这些时候,看只不过是在我脚前的形体高度不及我的膝盖的黑暗,也巴掌大一块地方都似容下了整个宇宙的风云。这个印象是不可磨灭的。这些其形体高度不及我膝盖的黑暗的黑暗度也和“我不认识的姑娘”的死让我遭遇的那个半球体的黑暗差不多,里面的现实之物还多少能够辨认出来,但它们也都无不是鬼神的气象,我的感觉是,如果我敢迈进去,我迈进的就是真正的深渊、真正的地狱、真正的鬼神世界。 光明和黑暗发展到把天空大地都占据了一半的时候,我都还去上过两天学。站在我们学校的山包上,可以看到很远,看到绵绵无尽的山头如海浪般直抵天的尽头。但不管我看到多么远,也看到光明和黑暗延伸了多么远,在远处,那条把大地一分为二的无形的线成了可见的一种东西,它是一条光带,虽远不及天空中那光明那么明亮,却有着只有它才能把宇宙的大地一分为二的气势,我看到要它才是真正的神龙,而被它划分出来的世界,在阳光这一边的就无不是那样平庸渺小,就是些一般的事物而已,而在它那一边的,每一点每一处都是足可傲视宇宙、傲视诸神的气象,不管隔得有多远,这些气象也尽收眼底,似乎毫不受距离的影响。这是一种什么气象呢?就是“狂风中麦浪气象万千”的有它的一点点影子的气象,就像它是神,而“狂风中麦浪气象万千”、“狂风中奔跑着多少世界”的那种气象就是神打的一个喷嚏的一个唾沫星子。这个说法是毫不夸张的。 第256页 到了这一步,很显然,神、神的世界、地狱、天堂在每一步都是必然性和决定性地向我走出来,显现出来。当然,我要成千上万次的强调,神、神的世界、地狱、天堂的说法仅仅是形容的说法,尽管是对我遭遇到这些东西绝对不可能有比这更准确更应该的形容,尽管神、神的世界、地狱、天堂也只配用来形容和指称我遭遇到的这类东西,把这类词用在其他任何地方,包括用在迷信的人们以为存在的——作为一种人格化或实体化的东西而存在着的——神、神的世界、地狱、天堂身上,都是滥用和盗用,都是对它们的含义的抽空和贬低,但是,我这些说法却和是否有神、神的世界、地狱、天堂如爹和很多迷信的人们所理解的那种客观存在是无关的。实际上,面对已经到了这一步的光明和黑暗,我不得不面对的就是,如果爹他们所坚决否认的那类神是存在的,这些神现在也和我一样放下了他们手中的一切而惊嘆、敬畏、颤慄于我见到的这光明和黑暗,并在这种惊嘆、敬畏、颤慄之中把自己是神完全给忘记了。 第140章 第 140 章 k 从光明出现开始到最后,我在户外的时间是整两个星期,十四天,这十四天过后我就没再出门了,直到光明和黑暗开始退却之后。 在这十四天的最后几天里,我常常是在庄稼地或菜地里一站就是几个钟头,站一上午乃至大半天时间,面对那光明和黑暗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学也不去上了,饭也不回家吃了,脚下踩在庄稼上或从蔬菜上摘下来的黄菜叶上。菜地都是私人的,正式名字叫做自留地,家家户户都靠各自那点自留地养家餬口,所以,我对菜地要尊重些,不是万不得已,不会去直接踩在蔬菜上。 后来,在最后三天时间里,我早上起来背上书包,用事先就准备好的纸或者菜叶,用我前边已经写过的那种办法让自己的脚下总是有“不是土的东西”来到离我们家最近的菜地里,再走菜地和庄稼地,每一步都踩在菜叶上或庄稼上,来到我们几个院子外那条大路上,到了大路上就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了。当然,双脚下一定踩着纸或菜叶。这是最后三天时间我走得最远的地方。这样一站就是一整天,一整天都不会动一下,到天黑了爹妈和兄弟他们出门来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我回去,我才会回去,仍然是每一步都必须踩在纸或菜叶上。我的衣兜里装有备用的纸和菜叶,把它们叠得规规整整的,保护得很好。回到家里,我会去盛饭吃,饭他们也给我留在锅里的。现如今盛饭吃对于我已经是一件极其艰难的工作,因为我得每一步都得踩在“不是土的东西”上,盛饭的时候、盛好饭走向饭桌的时候、吃完一碗饭又去盛第二碗的时候,全过程都得每一步踩在“不是土的东西”上,而爹向来是把家里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只不过,我当然会是无视一切一丝不苟地做我的事情,绝对保证自己不会有一次有一只脚没有踩在“不是土的东西”上。家里人高度尊重我,远远地躲开我,爹也只是偶尔远远地观察我一下,就一下。奇怪的只是虽然我一天没有吃饭,但没有食慾,也不觉得饿,我吃一点,只是因为习惯,因为不想太不顾家里人的感受,只是我越吃越少,后来两三天在外面站了一整天回来我只吃一两口饭就够了,无法再多吃一点了。 沟里所有的人都远离我,我听不到他们议论我,也看不到他们有人会走近我,我也只能远远看见人。当我一站就是一整天地站在我们几个院子外边那条大路上时,一整天也没有一个人从我身边经过。 只有一次,我看见一位扛着锄头的妇女向我走来,但她不是别人而是我妈。我看到一双木然的、局外人的,又伤心欲绝的眼睛在远远看着我。我向前走了一小步,把自己半个脑袋的影子没于那种黑暗中,黑暗中立刻如把它吞下肚去了似的让我那半个脑袋的影子没了。 我相信,虽然他们没有人看得见那光明和黑暗,世界的一切对于他们都和过去每一天完全一样正常,但是,如果我敢走进那黑暗里去,走不了多远,我就会完全没有影子了,完全就是化身为人的鬼神来到人间在阳光下没有影子的那种情形,而且也只有我一个人走进那黑暗之中才会出现这种情形,但他们一定有人能够看见我没有了影子,从我身上看见化身为人的鬼神,尽管远不是他们所有的人都能看见,看见的人,包括爹那样的人,也不会当成稀奇事大惊小怪,或当成需要所谓“科学的解释”的事情,而是灵魂受到深度的撞击,那是一次灵感,一次顿悟,一次觉醒和勐然间的死亡和再生。它不会让人叫喊,更不会让人去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围观这稀奇事儿,而是如沉睡了无数个万年那么长时间的人突然醒过来了一样,静默在那里,沉思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往何处去。但是,灵魂受到的这种深度的撞击也可能是致命的,所以,我只向妈泄露这么一点点,这么做也不是为了让她看到稀奇,这事情和稀奇事是没有关系的,喜欢看稀奇的人也是不可能看见它的,而是让她的灵魂受到一种启示,让她体验到神圣的颤慄和敬畏,给她生命的铁屋子戳一个小洞,射进一线她久违的、业已完全忘记了它的模样的亮光。对于我这么做的目的在语言范围内我只能这么说。 可是,她老远就把她的目光移到了别处,仿佛路上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似的眼睛漠然地望着别处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这并没有出乎我的意外。人的自我保护的本能超乎一切想像。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多少时候多少事情面前都因为这种保护本能而对就发生在他们眼前的事情,那强烈惊人得超乎他们的一切想像的事情,什么也没有看见,而且这是他们绝对不可能对自己承认的,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些事情发生了。我没有怪她,更没有看不起她,也没有遗憾,因为她这样做也是为她的安全,为了她能够活着和活下去。 第141章 第 141 章 l 我在户外的最后三天,虽然光明和黑暗没有再增大它的范围,但它们的强度却达到了一个高峰。所有在那道从地面直达天顶的无形的墙那边的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那些树木、房舍、田地、庄稼等等一切,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所有进入这道无形的墙的现实之物也完全看不见了,进去多少就有多少完全看不见了,似乎是凭空人间蒸发了,这道无形的墙那边只有纯然的那光明和黑暗,还有光明与黑暗之间那绝对空无一物——连那光明和黑暗也没有——的区域。光明和黑暗之间绝对空无一物的区域我不得不承认它连空气都也已经没有了或给质变了,那些在我面前飞舞的小虫也一进入它里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见一种绝对的、纯一的清空。 不过,我还是发现有极个别的整个人进入黑暗走了好几步了都还看得见他们,只不过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景象,就好像在黑暗外面他们只是他们名字而已,在黑暗里面了他们才是活生生的人和他们的自己。不过也只限于人才有这种现象,而且也只限于整个人进入黑暗后几步之内还看得见。绝大多数人就和牛、飞鸟、飞虫,还有农具和所有一应非人的一般现实之物一样,一进入那道无形的墙就什么也没有了,进去多少就有多少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257页 在这最后三天时间里,我感觉到自己已经把绝大部分应该放弃的东西都已经放弃了,我的感觉是自己把足够装满一个又一个宇宙的东西都放弃了,我似乎眼睁睁地看到了它们掉进那无限的虚空里去了。看到一块块每一块都有半个地球那样沉重浩大的东西从我身上剥离出来崩落进虚空中去,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凡的景象和非凡的体验。 这三天时间每天早晨我仍然是准时起床,用那种办法走到外边那条大路上,在离黑暗最近的地方站着,只保证自己一天中都不会有自己的影子落到黑暗里去就行了。我就这样如负全宇宙的重量和无边无际的罪恶一般地向着那光明和黑暗站着,一整天只有见自己的影子有可能落到黑暗里去了才会移动地方,也才会动一下。对于我,这就是站到离宇宙的中心最近的那块地儿上去,就是站到再走一步就站到了上帝的脚背子上的那块地儿上去,就是站再往前站一步就站到宇宙和时空之外的那块地儿上去,就是站到离存在和真理的最高峰只有一步之遥的那块地儿上去,就是站到离那个能够把宇宙、世界、万有和一切的重量都稳稳地担在了自己的肩头的点最近的那块地儿上去。我知道这对于除我一个人之外的所有人,对于全世界,都是可笑的,我也知道我们一沟人,包括我家里人在怎样看我,但是,对于我,我是不是真的就站到了离那么重要的位置那么近的地方、是不是真的就有那么重要的位置是客观存在的,已经完全不重要了,有那种重量压在我身上,有那种真实和神圣显现在我面前,即使它是无形的或甚至于是虚妄的,我也只有承担它,就像黑娃,他一张一张地把纸撕掉,对于人们,对于全世界,这都不过是在撕一张张纸而已,而这对于他就是在撕掉一切,撕掉他的整个人生,我站在他的位置上听到的撕纸的声音撕心裂肺,说我和黑娃这是假的或虚妄的,是没有意义的一样。我不敢就站到那个位置上去,是因为那就像宇宙一样重的敬畏之心,也因为我还远没有放弃应该完全放弃的。我站到离那个位置那么近的地方去,也因为那和宇宙一样重的敬畏之心,还因为我要通过我自己让所有看得见我和看我的人们能够看到那个那么重要的位置是存在的,人也是能够站到那个位置上去的,即使这些远远近近看我的人都不过是在以幸灾乐祸的心态看我的毁灭。 我只能走到离黑暗和光明那么远近的地方,以上说法是内在的原因,还有外在的原因,尽管严格说来它也是内在的。这个所谓外在的原因就是还有一个小小的幻象,一只老虎头模样的幻象,有我的头那么大,张着大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紧紧地咬着我的喉咙,我的感觉和真有一只老虎这么咬着我是一样的,喉咙处清楚地感觉着那牙齿的力度和锋利,还感觉到从老虎嘴里哈出的热气。我当然知道这是幻象,并把它称之为“假的幻象”,这是相对那光明和黑暗而言的。我称那光明和黑暗为真实和真理,不是我不知道它们也是我的幻象,而是出于那种敬畏,也出于它们那种超乎想像的强烈和浩大。这只幻象老虎紧紧地咬住我的喉咙,意在只要我敢轻举妄动,我即刻就会毁灭,完全不能怀疑,那就是真的毁灭,或者是我真的成为黑娃第二了,或者是我就倒地绝命了。多少次我都要走进那黑暗里面去,走到高观山顶上看那光明,我没敢这么做,就是因为这只幻象老虎;多少次我都要结束我这荒唐的行为和经歷,回归正常世界和正常生活,我也没有这样做,也是因为这只幻象老虎。我不敢不听它的,我虽知它是幻象而已,却也不敢怀疑只要我敢贸然行动而不是无止境地放弃和顺从,它锋利的牙齿就会一下咬下来,我说毁灭就毁灭了。 我打算的是就这样每天都站到那黑暗跟前去,或者就这样直到任何时候,或者等到时机到了就走进黑暗走向高观山顶,但是,还是这只幻象老虎,步步逼我后退。它向我表明的是,那光明和黑暗虽不会再扩大它的范围了,但会无止境地增强它们的强度,无止境地发展和显现,为了我不至于毁灭于它们的发展和显现,也为了我有个更好的领略和理解它们的位置,我得后退再后退。这只幻象老虎的形象兇恶恐怖,但也无限完美和雅致,绝对是神的杰作。它是无声的,但它却在告诉我一切,命令我一切。 就是在这只幻象老虎的作用下,我在户外的最后三天的最后一天,早上起来按那办法走到院子外的一块菜地里,离那条大路和那黑暗还有好远,就走不动了,停下来站在那里,站了一整天。天黑了,我按那办法回家,却没有回到家里,而是站在我们家的菜地里离我们家的房子最近那块地方,就那样站着不动了。 这最后三天每天晚上我都是回家回到这里,在这里站到不能再站下去了才进家门去。这两年我们家的经济条件稍微有所好转,再加上高考恢復后爹更重视我们身体所摄“营养”能否保证不影响我们的学习,有时会一天三顿饭,也就是有夜饭,但远不每天晚上都有夜饭。这一次,好几天来他们每天晚上都会煮夜饭,这是在对我表示某种东西。我每天天亮出门了天黑了才回来,回来了也虽然一整天一口水也没喝,却不会把他们给我留的饭吃多少,他们却也只有通过这些天每天晚上都做夜饭来表示他们要向我表示的东西,向我伸出他们的手。我站在我们家的菜地里,脚下踩着枯黄的菜叶,动也不动地垂头面向那光明和黑暗站着,他们把夜饭吃了,吃了给我留着的饭都凉了,他们干完夜活都准备睡觉了,我都还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爹出后门来沖我吼道: “你还不回来把饭吃了睡觉还在干啥子?” 好几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不把睡觉说成是“休息”而说成是“睡觉”,而且我这一次的行动进行到一定分上的时候,从和那光明出现的时间差不多的时间开始,他也就不再提说“学习”两个字了。他们没有完全不管我,但离我远远的,显现出他们在静观,看情况向什么方向发展,也在等待,等待我恢復正常。和以前相比,我感觉到自己被一种越来越大的来自人们和家里人的虚空包围着,多少次我都要打破这个虚空向他们的出声,接着他们伸过来的手,恢復正常的生活,让一切像以前每一天一样,但是,不只是那光明和黑暗,还有紧紧咬着我的幻象老虎,使我什么也不能做,也什么都没有做。 我在户外最后三天每天晚上站在我们家的菜地里的时候,我两兄弟都会来陪着我。他们坐在菜地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弟弟七八岁,哥哥十二岁,快上中学了。他们不对我说话,也不劝我,这大概是因为他们相信对我说什么都已经无用了,我也不会对他们有任何表示。但他们来陪着我就是因为他们同情我,相信我有多么不幸,他们出于手足之情的责任心认为他们应该这样来陪我一会儿。他们聊天所聊的内容也很沉重,直接或间接和他们认为就是它们使我如此不幸的那些事情有关,语气中充满了沧桑感。他们有可能以为我已经完了。有一天晚上,他们聊着聊着,哥哥语气中充满了仇恨地说: 第258页 “就怪我们这个世界!就怪我们这里这些人!” 他的意思是我成了这样,就是这个世界和我们这里这些人造成的。这几天他来陪我时,我都看见他眼睛灼灼地看着沟里人家户的灯火——这些灯火有相当一部分已经是我完全看不见的了——那眼睛中充满了仇恨。这种仇恨当然不是就因为我的事情才进入他心中的,我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用仇恨的眼光在看世界,但是,他对世界,包括对我的事情,显然已经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了,这个看法已经构成他内在世界决定性的一部分,就像他已经长成那样的大脑结构和心脏结构,他的一生都将为它所支配和操纵。从他这时候的眼睛里已经完全可以看出他日后整个一生的人生走向。 听他这么说,看他这样子,看那反映在他的眼睛中那已经不可能为人和神所改变的未来的人生走向,还看弟弟听他这么教诲后迷茫地看着世界,我的一根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却也只是动了一下而已。这是因为我想向他们指出那光明和黑暗让他们看。我想对哥哥说他说对了又完全错了,我没有不幸,我也不是一个悲剧,至少不只是一个悲剧。那光明和黑暗决然地占据着半个世界,黑夜中它们都更加鲜明、生动和强烈,更加如火如荼。不为那光明占据的这半边天空中群星璀璨,它下面沟里灯火点点。然而,这半个一切都是正常的,我看见的和兄弟他们看见的没有两样的世界的一切,它所有的光明和所有的黑暗,放在那光明和黑暗面前,仅说那亮度和黑暗程度的对比,也不及那光明和亮度和那黑暗的黑暗度的沧海一粟的沧海一粟。看那光明和黑暗的浩大和美,只能说这个我和他们共所见的世界,这个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还不及一粒尘埃,而那光明和亮度和那黑暗的黑暗度是整个宇宙。和这样的事物遭遇还谈得上什么不幸呢?但是,我拿什么来告诉两兄弟呢?我如何才可能告诉他们呢? 再说了,幻象老虎也在阻止我,我只有保持我的状态,已经真正近乎岩石的状态,这种阻止是绝对严厉和专断的,不容有任何挑衅的。同时,还就在两兄弟坐的那个地方,我听到了来自阴间冥河哗哗啦啦的水声和沉重的铁镣拖动的声音,幻象老虎告诉我的是,我如果敢动一下,摆脱这种已经定住了的状态,我即刻就是那阴间冥河里受万劫不復的惩罚的罪恶深重的鬼魂。 对掉入到阴间冥河深处受那永恆惩罚,是我自始至终的恐惧。我知道阴间是不存在的,冥河是不存在的,爹给我讲什么阴间冥河全是封建迷信的胡说八道,我不仅能够理解,而且有可能比他理解得还要深刻。阴间不存在,冥河不存在,天堂地狱都不存在,这是我对他所说的那种哲学完全贊同的地方。但是,我所恐惧的阴间和冥河却和他所说的阴间和冥河不是一回事。它们到底是什么我是说不清楚的,但我却能够有把握地说,如果真的有阴间和冥河的存在,我死后完全有可能在那里受万劫不復的惩罚,我对阴间和冥河的恐惧也不会这样强烈,甚至于根本就不会有这种恐惧,尽管不会是我就什么恐惧也不会有了。这种恐惧到底强烈到了什么程度,它也在我面对的那光明和黑暗已经达到了现在这种程度的时候完全显现出来了,也显现出来唯有这光明和黑暗才可能使我免于坠入到那阴间和冥河里去,而我在面对这光明和黑暗时,在它们正向我如此开启出来时,我敢对咬住我喉咙的老虎不完全如同虚空一般,完全是虚空的安静、顺从和无作为,我即刻就掉到那阴间冥河里去了。 对于这只幻象老虎,我应该奇怪但并不去奇怪它的是,它紧紧咬着我喉咙的嘴就跟一张真的嘴一样不断向我的喉咙处哈热汽,这让我喉头处汗如雨下,就这个地方汗如雨下,身体其他地方都干干的、凉凉的。我分析这是过于集中想像的结果,对于我们的身体,如果我们能够集中精力想像,完全能够做到想像出这种事情来,就像也可以想像出这样一只老虎的幻象来。但是,尽管我有这样的分析,而且我相信我的分析还是对的,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对这幻象无限的敬畏,一切都听它的,不敢有丝毫的造次,所以,对兄弟俩对我的关心,我只有轻轻动了一下手指头的表示。 兄弟俩坐我身边深深地同情着和可怜着我,哥诅咒着世界,这种诅咒将一定会变成最具体真实的行动给世界扔过去,而我却如岩石般安静丝纹不动地站着。不过,他们也不会等到我移步回家才会回家去,他们毕竟得回去睡觉。我在户外的最后一个晚上,站到深夜了,一家人都睡了,我才回去,自然还是用那办法回去的。他们都睡了,但灯给我点在灶屋里的,饭也我给留在锅里的。他们当然知道我已经好几天吃的饭加起来还不及半碗了。回到家里,我仍一丝不苟地用那办法来到灶屋里,盛了饭,一手端着饭,一手在前边铺那种枯黄的菜叶,用那套老办法如此这般来到桌前,放好饭,坐上板凳准备吃饭,毕竟,吃饭是不多的几种人无论如何也少不了的事情之一。可是,饭还未到嘴边,我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没有食慾了,更没有飢饿感了,我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已经近乎完全的纯净,我敢放进去一点东西,我就会爆裂,那冥河深处就是我的归宿。所以,一碗饭动也没动我就用那办法一点一点一步一步过雪山草地也没有我那么费劲地来到我屋里,在床上小心地铺上一片枯菜叶,然后躺到床上去,身体下面压着这片枯菜叶。对我来说,现如今是除了枯菜叶和纸这样的东西外,所有一切都是“土”了,而我每一时刻都必须有一点“不是土”的东西垫在脚下或压在我的身体下作为我的支撑点。好几天来,晚上睡觉我都是这样在床上躺着的。而这一次这样一躺我就躺了七天七夜,刚好是七天七夜,自始至终也没有动一下,连根手指头也没有动一下。 附带说一句,在那光明和黑暗显现到我的学习屋的那面墙变得玻璃般透明已经不能遮挡它们的时候,家里其他地方的墙壁,如灶房的墙壁能够如遮挡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一样遮挡它们,只不过与遮挡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略有不同而已,比方说,在只要能够看见外面的天空的地方,不管是透过窗子还是门看见天空,都能够看到那光明和黑暗,而且是完全看见了、整个看见了,只不过样子显然有点变形而已。 第142章 第 142 章 m 爹给我讲,宇宙是无限的,它的时间是无限的,空间是无限的,它有无数颗像太阳那样的恆星,我们看到的满天星斗大多数都是恆星,它们看上去那么小,是因为它们距离我们很遥远,实际上它们非常之大,很多都比太阳大多了,而太阳又比地球大多了,因为它们距离我们实在是太遥远了,我们看到的它们有的都是几万年甚至于几十万年、几百万年、几千万年前的它们了,因为它们发射出来的光传到我们的地球需要几万年甚至于几十万年、几百万年、几千万年时间,而只有它们的光传到地球、传到我们眼睛里我们才会看见它们。 我想像宇宙的浩瀚神奇,爹给我讲的这些为我的想像增添了材料。但是,我想像时间和空间,最后发现它们不可能如爹所说的是无限的,时间不会是无限长的,空间不会是无限大的,其理由如果归结为一种最简单的、上升到“哲学”的的高度的说法就是:在时间长河中永远也不可能会有两个时间点相隔无限长的时间,空间也是一样的道理,永远也不会有两个空间点相隔无限远,因为如果有这样两个点,那就至少会有一个点无法确定它在哪里,是绝对无法确定,原则性的无法确定,而这和有这样两点的存在是矛盾的,因为只要是存在的,就是可以确定的。 第259页 我认定宇宙不可能是爹所说的那种无限大,还有一个理由是我想到了,假如宇宙是爹所说的那样的,那最遥远的恆星,也就是无限遥远的恆星的光也已经传到我们地球,进入我们的眼睛了,这样一来,我们就会看到天空中有无数颗星星,是真正意义上的无数颗星星,而如果天空中真有无数颗星星,那我们就一颗星星也看不到,只看到一种无限的亮度。我私下把这称之为“无限亮度效果”,后来学了“效应”一词,我又把这个说法改为“无限亮度效应”。但是,一方面,“无限的亮度”到底会是一种什么亮度呢?真正意义上的无限的亮度是无法想像的,就算有这种亮度我们也会什么也看不见,连不见亮度只见一片黑暗也不可能,就是一个什么也看不见。我相信,只要是“无限的”,就是不可见的、不可认识的,我们只会看到“无”。另一方面,我们也没有在天空看到无限的亮度。所以,爹说的那种宇宙无限大不是事实。 初生牛犊不畏虎,我对自己这些推理论证所得到的结果毫不怀疑,并且身体力行地去通过我能做到的实践和实验验证它们。不得不承认,弄出今天这个家里人和一沟人都在看着我这一次是不是就彻底完蛋了的结果,和我是这样一个孩子、我身体力行我认定的“真理”不得到结果不回头,有最直接的关系。 这次遭遇的这种光明和黑暗在它们出现的第七八天的时候,光明就到达了天顶正中央,占据了半个天空,黑暗就到达了我们院子外的大路上,占据了我们半个沟,光明和黑暗占据了我目力所至的半个世界。它们没再扩大它们的范围了,却不断增强它们的强度,光明更加明亮,黑暗更加黑暗。两三天后,光明的亮度达到了我不得不想到当初发明的所谓“无限亮度效应”的说法,觉得宇宙还真是无限的,无限长的时间,无限大的空间,有无数颗恆星,它们也形成了“无限亮度效应”,现在我遭遇的就是这种效应正在向我显现出来,这时候就是它差不多完全显现出来了的时候。我还想到了如果我敢于爬到高观山顶上去,就可以看到完全意义上“无限亮度效应”了,在这种亮度面前,一切程度的明亮、一切形式的光明,都是绝对的黑暗。 当然,我对自己这个想像不是认真的,因为我知道这种光明不是恆星的光明,不是自然界的光明。它只是一个自然的联想而已,但你不会认为事情就是那样。总之,当占据了半个天空的光明亮到了我相信只要我敢这时候爬到高观山顶上去就一定能够看见真正意义上的“无限的亮度”,要不,我也会看到千千亿亿的“金光子太阳”一个挨一个地排着直到天地尽头,看到半个宇宙的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就是一整块黄金,这块黄金现在全都熔化了,展现在我眼前的就是这么多熔化的金子所形成的浩大和明亮的时候,从光明一出现的时候就预示着它会发生的那个事件终于发生了。 这个事件就是,这个光明只是“它”正在大踏步而来的脚步声,只是“它”将破茧而出的预兆,这个光明不断增大增强的过程就是“它”破茧而出的过程,现在,“它”终于距我只有一步之遥了,一秒钟后“它”就要在那个拐角处出现了,就要从茧壳里飞出来了。我和“它”就要面对面了。 当然,这个“它”不是一切我们能够想像的一般所谓现实之物,不是一切物理的、化学的、生物的或人格化的东西。它仍然是光明,只不过就得完全称它为天堂的光明了。到现在为止我见到的光明当然也不是和天堂无关的东西,它同样完全是天堂的东西。它是天堂的大门在向我显现出来,只不过它们都是紧闭着的,我看到的是天堂的大门而非天堂里面的景象。现在,这些天堂的大门都要向我打开来了,天堂里面的光辉就要射向我了。这就是我面对的光明所向我展现出来的意象。当然,我很清楚,这其实也我的幻象,幻象而已。一切只不过是先前的光明只是纯然的光明,从这个时刻起,它不但会再亮上千百倍,而且光明中会出现至善至美的、活的、变化万千的景象。不过是纯粹的美、“美本身”更上一层楼,或说发生了质地飞跃地展现自己。 这个事情就发生在上述光明和黑暗的强度达到了那种程度的时候。当光明中出现第一个天堂门打开的景象的时候,跟着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天堂门打开的景象。天堂门不只是一个,而是不计其数,重重叠叠,无边无际,比大千世界的事物还要多,比宇宙中的所有事物的总和还要多。它们也比大千世界的事物的排列组合更加复杂有序,符合一个整体的心智为了一个最复杂最深远最强大的整体的美而设计出来的,只不过这个整体的心智只可能是上帝而非人。一些年后,我读《红楼梦》,读作者对大观园的描写,就让我想到了当年看到的这些既井然有序又变数神鬼难测的天堂门,觉得大观园的景象多少就有这些天堂门的景象的影子,就像一粒尘埃也多少有整个宇宙的影子一样。面对这些天堂门,我不能怀疑,全人类所有的门与门里面的空间和世界的总和,放在这些天堂门面前,也不及一整个宇宙的一粒尘埃。 我看到所有这些天堂门都在为我打开。不计其数的门为我打开了,跟着又是不计其数的门为我打开了,每一道门打开后都放射出万道豪光和展现出完全不同的、独一无二的非凡景象。为我打开这些门的是天堂的俾女,天堂门一开她们的身影就显现在光线中,黑黑的,但没有占据空间大小,或不能说她们占据了空间,她们与占据空间这样的事情没有关系。她们每一个都气象万千,每一个的气象都不同,每一个的美都独一无二,每一个的美都足以挥洒于整个宇宙,让整个宇宙都充满天堂的景象。她们每一个那一转身一挥手身后秀髮一扬的景象都足以摇撼宇宙的根基,如果有无数的宇宙存在,它们就能摇撼无数宇宙的根基,她们全体的景象足以使大千世界、三大千世界、无数大千世界,全人类、三大千人类、无数的人类,宇宙、三大千宇宙、无数的宇宙灰飞烟灭。我的语言绝对不可能描述出她们,人类任何人也都不可能描述出她们的美之一分毫。每一道门打开的时候也都传来门开启的声音,每一个声音都惊心动魄,每一个声音都是不同的惊心动魄,千千万万个,甚至于千千亿亿个声音同时传至于我,它们每一个我都听见听清和听全了,它们整体构成了也只有上帝才可能创造出来的一曲伟大的交响乐。这些声音响彻天地、响彻宇宙,宇宙中任何人任何生命都听得到,如果有不计其数的宇宙存在,不计其数的宇宙的任何心智都能够如我一样听到它们,就在这个时候。我不能怀疑,就在这个时候,所有的神和鬼,也都放下手中他们在忙着的事情,哪怕是那他们已经为之忙上了几千几万几亿万年从来无暇旁顾的事情也都被他们放下了,全神贯注地听这个响彻宇宙和宇宙之外的天堂门打开的声音,把他们是神是鬼彻底忘记了。 约一节钟课或一顿饭的时间,所有这些天堂门就全都为我打开了,跟着,门的景象和天堂俾女的景象就全都消失了,打开天堂门的声音也没有了,展现在我眼前的就是满满荡荡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裸的天堂里面的景象。这些景象全都是那种光明组成的,这个时候的光明比起天堂门就要为我打开的时候至少明亮了一千倍,我很自然的一个联想就是天堂门还未为我打开的时候我看到的光明是女神的闭着的眼睛,而天堂打开后所见的,这个时候所见的是女神睁开的美丽的眼睛。 第260页 第143章 第 143 章 n 面对这幅向我打开了无数天堂门的景象,这里也许该说两句题外话。 在一两年前,他们所说的“伟大领袖”驾崩的时候,我们沟里的人谣传有人看见北方的天空中天门轰然大开,射出万道豪光,一具巨大的黄金棺材从天门滑出来掉到人间来了。他们都说这具棺材就是来收“伟大领袖”的,“伟大领袖”是从天上下凡的神人,上天派他到人间来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了,现在天要把他收回去了,也只有像“伟大领袖”这样的天降神人天收回他时才会出这样的景象。 对于一个富有想像力的小孩子来说,他们所描述的这副景象十分壮观,但是,就像爹给我描述的秦始皇的阿房宫的后宫佳丽们出门迎接秦始皇的景象一样,虽然壮观,却引起我巨大的焦虑。真的有所谓神人?像“伟大领袖”那样的人才是神人?他是神人,那我们又是什么?我们普通老百姓真的就是些无足轻重的草芥,只有绝对听从“伟大领袖”的,他怎么做都是对的,他不会有过错,更不会有罪恶,他的过错和罪恶根本就不是过错和罪恶,他为了达到他的目标和实现他的蓝图,纵然让千百万我和我们沟里的人们一样的人去死,不管我们死得多么悲惨多么不情愿,他也无所谓对错,更谈不是在犯罪和犯下滔天大罪,也不需要赎罪和忏悔?我们的幸福要靠他来赐予,我们的人生要靠他来安排,我们的思想要靠他来组装,我们的个性、情感、思想,我们内在那无法言状暗示着神圣性不仅存在而且就在我们自己身上的一切,全都一文不值,对我们自己没有意义,对世界也没有意义,我们还真的只有如教科书上每一页都在宣传的那样成为机器上的螺丝钉、大海里的一滴水、阳光的一缕、铺路的鹅卵石,而制造机器为他想干的任何事情运转的人就是“伟大领袖”,使用海水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的人就是“伟大领袖”,放射出阳光来的就是“伟大领袖”,用我们铺路和在用我们铺成的路上从光明走光明的是“伟大领袖”,我们真的只有什么该想不该说、什么该说不该想、什么既不该说又不该想都要绝对听“伟大领袖”的,“伟大领袖”是最伟大和重要的,他下面的小一些的“领袖”是次伟大和次重要的,而“领导干部”们都是伟大和重要的,他们都分有神性,官当的有多大就分有多大的神性,没有当上官的人就完全没有神性,就是草民和草芥,我们对他们还真的只有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从到盲从的地步,他们叫我们跪到我就跪到,他们叫我们站到我们就站到,我们不能有正义感,因为服从他们就是服从正义,我们不能追求真理,因为听从他们就是听从真理,我们不能爱,不能爱宇宙、爱人类、爱自己、爱虚无、爱真理、爱自由,因为我们无限地热爱他们就是热爱一切,我们不能自我奉献、自我牺牲,因为我们把自己奉献给了他们和为他们而牺牲自己就是为一切奉献为一切牺牲,我们不能爱真善美,不能为真善美而创造和牺牲,因为我们完全听从他们的仅仅是他们的劳动工具就是在为真善美而创造和牺牲,我们还真的只有当自己连动物也不如,只有追求权力和物质,为了当官和当更大的官、为了自己个人得到物质上的好处和更多的物质上的好处,干什么都是可以的而且是必须的,没有卑鄙,不卑鄙才是卑鄙,没有罪恶,不犯罪才是罪恶,没有背叛,只有背叛“伟大领袖”和“领导干部”们才是背叛,没有尊严,捍卫尊严才是抛弃尊严,没有我与生俱来、高于一切、毫无疑问更高于“伟大领袖”、高于神人的权利和责任,没有堕落、犯罪、沉沦、陷入歧途,只有为这样的权利和责任而活着才是堕落、犯罪、沉沦、陷入歧途,在多大程度上为这样的权利和责任而活着就是多大程度的堕落、犯罪、沉沦、陷入歧途,我们的人生理想不能超越当官和当更大的官、当“领导干部”的抄写的机器和忠诚老实的狗一样的“秘书”——只有这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活路和生路? 这就是我的焦虑,虽然年纪尚小的我不能用文字把这一切如这里所写的这样表达出来,但我的焦虑的内容还就是上面所写的那样。我凭直觉相信事情绝对不是这样子的,更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完全没有必要讳言,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站在了这样的天堂的光明面前,和这个焦虑是有一定的关系的。也没有必要讳言,当看到无数的天堂门那样隆重地为我打开,每一道打开的天堂门都放射出万道豪光,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了当时沟里人的这个传说和它引起的焦虑。我也看到了当初这个焦虑都到了什么程度呢,到了我只有去证伪它,如果证伪不了它就灭亡的程度。到了我不能不遭遇现在遭遇到的这光明的程度。 其实,在我神圣的遭遇——遭遇神圣的遭遇中,“伟大领袖”引起的那让我受尽非人折磨的焦虑的作用还不只有这一例。 从我懂事那天起,我就看到到处都悬挂着几个人的胸像。他们都被称为“伟大领袖”。特别是其中一个人的,在所有地方都见得到,在学校的每个教室的正墙上的正中央,家家户户的正屋里正墙上的正中央,所有会场的正前方的正中央,都挂着他的胸像。我当然向人问他们是谁了,为什么所有地方都有他们。人们说他们是“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我们的一切全靠他们指引,我们的幸福生活全靠他们给我们创造,没有他们我们的世界就充满黑暗,没有他们我们就要受苦受罪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没有他们我们就根本不能存在,等等等等,反正是这类的。我问难道他们是神人吗,人们说他们还真的是神人,我们要一生一世无限热爱他们,一生一世无限忠于他们。这在一开始就让我震惊了:难道会有这样的事情?! 从此,在任何地方见到“伟大领袖”的像,我都会看着它们沉思。这些像透出无限的单调、无趣和压抑,但完全能够看得到它们对这个世界和所有人决定性的支配和操纵,人们的生活的所有一切方面都看得到被他们的“光辉”照耀着,而我看到的这种“光辉”不是别的,而是一种所到之处什么都能够被冻住变得毫无生气的如沙雾般的气体。 人们当然会给我说我看到的他们只是他们像,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人,住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我问他们是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他们的真人是不是他们的像看上去的那个样子,没有下半身,也没有手。人们说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又完全不是,我们是人,他们是神人,他们只是样子和我们相像而已,可不能把他们当成和我们一样的人,把他们当成我们一样的人而不是神人,那是要犯大错误的。我还问他们是不是要吃饭、睡觉、解大小便,他们说这就是我一个小孩子不该问的问题了。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某某。从我懂事那天起就听到到处都在唱这歌曲,我们也天天跟着唱。不仅唱,还要问大人,那个人是不是会如太阳一样从东升起来,照到哪里哪里亮。人们的回答是肯定的,但对我们进一步的追问又含煳其辞,支支吾吾,以“不是你们小孩子该问的”打发我们。我们只有自己探索答案。于是,还是光着屁股到处跑的小毛孩子的我和哥哥有一段时间每天都会为一件事情天还没亮就起床了,到我们的院子外边找个地方面向东方站好,怀着无比激动和虔诚的心情,等着看那个人从东方升起来的景象。我们想像那该是何等壮丽的景象啊。我们想像我们将会看到高观山一样大的头,几个高观山一样大的身体,神采奕奕、红光满面,就像上帝现身一样壮丽,而这还是我们看见的远在京都的他。但是,如此好几天,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大自然那轮太阳的升起。哥哥还不打算放弃,说我们只要坚持就一定会在有一天早上看见。而我则经过深入的想像和思考向他论证说我们根本就不可能看见,因为不可能有那样大的人,像那样大的人是无法生活的,人类造不出那么大的房子和床供他住,也没有那么多吃的给他,他解一巴大便也会把整个京城给埋了,叫京城的所有人都活不成,但他又不能没有房子和床,不能不吃饭,不能不解大小便。哥哥不愿意放弃他的理想,争辩说,他最少也有高观山那么大。我论证说,连高观山那么大也不可能。我逻辑严密、有理有据的论证终于把哥哥说服了,最后他承认他最多只有我们家那棵桃子树大。到这一步,他在我们心目中的“伟大形象”也就破灭了,因为,和我们家那棵桃子树大,也就和我们差不多了。 第261页 不过,我想啊想,觉得就是桃子树那么大也依然是不合逻辑的,丑陋的。我还问大人们他们的头是不是就有画像上看上去那么大,他们信誓言旦旦地说就有那么大。看着他们的胸像,我凭想像给他们把手足和下半身加上去,终于一下子生动地想像出了他们有手有脚有下半身的样子,但是,我看到这样子多么丑陋和恐怖啊。我想像,他们只有头和我们的头差不多大小,他们身体也和我们差不多一样大小,总之,他们就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他们才是符合逻辑的,真实的,也才不那样丑陋恐怖,这也就是说,真实的他们就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而非神人。既然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怎么要说我们是人,而他们是神人呢? 这没有使他们引起的那种焦虑有所减轻,相反,加剧了。我才六七岁,却经常是站在他们几个人的画像面前看着他们,沉思那最沉重的问题,没有人看得出来,这时候我在承受着什么,在受到一种什么样的精神折磨,我真的是有一种生不如死却不能去死而是非得将这生不如死的生担当下来不可的感觉。很显然,他们不是神,也不可能是神,但是,他们放射的“光辉”,那种能够将一切都冻住的沙雾状气体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无处不在,我们沟里所有的人,也完全可以想像我们世界所有的人都差不多已经被冻住而成为一种和泥土差不多,甚至于完全和泥土一样的东西了,而看起来,我也由一个人变成和泥土差不多甚至于和泥土完全一样的一种东西也是迟早而已的事情,几乎是别无选择,别无他途,我的出路、活路、生路就只有这一条。 我看他们的画像,看啊看啊,看啊看啊,用全身心去看,承受着一种生不如死的焦虑去看,最后看到的就是他们的“胸像”挂得满世界都是,受到全世界的人们的膜拜,就是因为、也只是因为他们被人们奉为了神人,但他们不可能是人们所说的那种神人,根本就没有神人,这几个“伟大领袖”被人们奉为神人,只起到了一种结果,也必然会有这种结果,我们把任何人奉为神人都会有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结果就是被人们奉为神人的人“化”为无边无际的泥土,把所有奉他们为神人的人都埋了并且也都“转化”为同样的泥土了。我觉得我在满世界的人们身上看到的就是他们已经因为把这几个“伟大领袖”奉为神人,让他们的“光辉”照耀一切,他们的“光辉”把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世界、所有的空间都占据了、填满了,没有为其他东西留下一点地方、一点世界、一点空间,人们就都变成了埋于泥土中的泥土而绝非他们所声称的活于天堂般的世界中的人的那种景象。 这个一般人可能会认为只有成年人才会有,而事实上绝大多数成年人绝对不会有的杞人忧天的焦虑,对我的折磨所达到的程度,在月夜行动最后那个晚上,当我站到那个被我称之为女神的黑髮的舞蹈的神秘半球体里面,看到自己灯光照出的影子只有胸部以上的部分投射在墙上形成了一个奇特的“胸像”的时候,我才发现了它。看到灯光满满地朗朗地照着的墙上只有我的胸部以上部分的影子,我下半身和我正在它里面站着的黑暗半球体一点儿也没有它们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时,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我们生活中那无处不在铺天盖地的几个“伟大领袖”的胸像,想到了它们对我的生活和精神的压迫,也看到了它们对我的生活和精神的压迫已经达到了我非得看到自己这样一个“胸像”我才能解脱的程度。这几个胸像对我的压迫已经是使我必须得有解脱和解放,也只有让我看到自己这样的一个“胸像”才能得到这种解脱和解放。看着自己这样一“胸像”,想到我们的生活中那几个无处不在、无一不被它们支配和操纵的几个胸像,想到它们这些年让我承受的压迫,我一下子感受到了这种解脱和解放,它是一种极度的神圣的狂喜。这种狂喜,是使我战胜了恐惧在女神黑暗的舞蹈中坚持了下来,直到眼睁睁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墙上完全消失了的一个重要力量。 这次也一样,面对无数天堂门为我打开每一道门都射出了万道豪光和展现出了无边无际的天堂美景的景象,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了人们只有“伟大领袖”的死才会有天门大开放射万道豪光的传说,也联想到了这个传说和这类说法对我精神的压迫,联想到了“伟大领袖”们对我们的生活的全面的渗透,这种渗透已经将我们整个冻住了,世界没有人,没有生命,只有凝固和泥土,人是泥土的泥土,凝固的凝固,而这种渗透有如此的强力就在于“伟大领袖”们被我们神化为神人了,这些联想让我看到了我必须站到这样的光明面前,必须通过我的作为和牺牲让人们看到,哪怕只是一个人看到,所有天堂门都打开的景象是每一个人的景象。 很显然,我面对的景象是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和存在者的景象,而且我面对的景象还只是他们每一个所可能的景象的沧海一粟。 第144章 第 144 章 o 无数的天堂门为我打开了。一切就像是在这之前一切都是上帝之子诞生前的准备,这时候的光明和黑暗则是上帝的孩子诞生了,降临人间了。 每一个天堂门的打开都放射出万道豪光,那一半天空的亮度如爆发了一般地窜升,只是这种亮度是不刺目的,只要你是平静的,定住了的,就可以向它任意开放自己的视力和视野。 每个天堂门的打开都展现出一整个天堂的景象,让我看到,天堂不只是一个,而是不计其数个,每一个天堂门的打开展现出的都是一个完整天堂。每一个天堂的景象都不相同,每一个天堂都是独一无二的。天堂里的景象全是由光组成的,一种介乎清亮和黄色的光之间的光组成的,但又包罗万象,所有一切事物应有尽有。每一个天堂里的景象都无边无际无穷无尽,一眼望去,仿佛从脚下看到了无限远,看到宇宙和世界的尽头,但是,一切又都尽收眼底,看得了了分明。 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景象,看到了比大地上还要多的山峦、江河、汪洋大海、原始森林。我看到了比人间所有的村庄还要多的村庄房舍,房舍鳞次栉比,旷野阡陌交错、田地纵横,村庄房舍间充满了生活的气象,多少天堂人在田间地头干活,插秧的、种豆的、挑粪的、施肥的、耕地的、收割的、扬场的,各处房舍的院落里和房间里是噼柴的、挑水的、做饭的、洗衣的,到处都有天堂孩子们玩耍的景象,大得就像整个大地在它面前都嫌小的广场上无数的天堂孩子你一群我一队,藏猫猫的、牵鸡儿的、丢手绢的、玩你我都是木头人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总之,凡人间有的生活劳动景象天堂全都有,只不过在天堂生活和劳动都是全然的欢乐、全然的游戏,我听见了天堂人的欢歌笑语声,他们每一个人的欢歌笑语声我都听见了,听见得了了分明,感觉是他们比人间的人们距我亲近一千万倍,他们就像完全在我心里,我更看见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每一个人的脸都像直接面对着上帝看着上帝也被上帝看着那样明亮灿烂和欢乐,无法用语言形容。 第262页 我在一个天堂里看见了无边的荒野,无数无边的荒野,每一个荒野上都是成群结队的动物,老虎、狮子、大象、牛马、羚羊、斑马、驼鸟、豹子、梅花鹿、袋鼠、熊、龙、麒麟……各种各样的动物应有尽有,人间叫这些名字的动物大多数我都只是听人们和爹说起过,而在天堂我全看到了,每一种动物的数目都不计其数,它们在荒野上自由无碍地奔跑嬉戏,每一个动物都展示出了无穷的胜似烈火燃烧熔岩爆发的生命的活力,每一个动物都需要比天地还要大的荒野供它嬉戏玩乐,每一个动物都拥有这样大的荒野供它嬉戏玩乐,每一个动物都像所有动物一样令人嘆为观止,每一个动物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个动物的每一瞬间也都是独一无二的。所有动物全是由那种光组成的,所有的荒野也全是那种光,每一个都是可以看穿看透的,每一个动物的身体里都是无数天堂的景象,无数无边的荒野和生命的景象。我看全看清了所有这些动物,看全看清了它们每一个、每一个的每一瞬间,看得无限分明和透彻。 我同时看到了数以千计的天堂里都是这样的动物和荒野的景象,但是,每一个天堂里的动物和荒野的景象都是不一样的,每一天堂的动物和荒野的景象的每一瞬间也都是不一样的,每一个动物和每一个荒野的每一瞬间的景象也是不一样的,我同时把数以千计的天堂里的所有这些景象全都看见得无限分明和清楚,相比之下,我就从来没有如此看清楚看分明过世间任何事物。所有这些景象都是纯粹的光组成和变幻出来的,灿烂得就如同无边的熔化的金子的海洋,不是所有这些景象的总和就像无边的熔化的金子的海洋,而是每一处景象,每一个动物的每一瞬间的景象都灿烂得如无边无际的熔化的金子的海洋。只要我敢放眼过去,我就能在每一处每一点都看见无边无际的景象,看见无数的天堂。 我在一个天堂里一下子就看见了阿房宫。是的,是阿房宫。爹向我描述的阿房宫的壮丽景象我无法想像,但没有想到在这天堂里说看见就看见了,全看见了,看见了它的整个和它的一切,它的每一座房子、每一个院落、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走廊、每一个飞檐翘壁、每一道门和每一道窗,而且不只是一个阿房宫,而且数以千计的阿房宫的所有一切,那是千百万种景象,每一种景象都各不相同,它们整体构成了一个无穷复杂和独一无二的景象。突然之间,仿佛是受到了一声号令,无数的天使和仙女从这些天堂里的阿房宫里的无数间房子里涌出来,顿时我看到了比天上的星星都还要多数倍的天使和仙女,但是,她们每一个都是她们自己,独一无二、不可替代、无穷无尽的她们自己,她们每一个一转身一移步那景象都足以将无数的天地横扫一空,她们每一个里面的景象都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所有人间天上的一切应有尽有,她们每一个的面容都如集中了千万个金光子太阳的明亮那样明亮灿烂,她们不计其数,但是,她们每一个所拥有的院落和房间的空间是无限的,她们每一举手投足都使她们所拥有的空间一下子就充满了无数的世界,每一个世界都独一无二、美仑美奂。 我同时在数千个天堂里都看到了阿房宫,每个天堂里都有数千个阿房宫,每个阿房宫都涌出了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得多的天使和仙女,我看清看全看透了她们的每一个、看清看全看透了她们每一个的每一瞬间,看得无限了了分明,她们每一个的每一瞬间的美丽灿烂使我不怀疑她们每一瞬间都直接从上帝那里得到了一个“美”,它比宇宙中所有恆星的光集中起来还要明亮灿烂,比人间所有爱和情集中起来还要炽热温暖,她们每得到这样一个“美”,我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也得到了这样一个“美”。这种“美”,在人间,我只多少在女知青小彭那里得到过。我们家的柴禾是不够烧的,不得不买炭烧。炭烧到炉火纯青的时候,炭里面是晶亮灿烂刺目,这曾让我深深入迷。对于这种“美”,一切就好像是我曾在小彭那里得到就是一灶炉火纯青的炭火,而这些天使和仙女的每一个的每一瞬间让我得到的都是足以把宇宙、无数的宇宙装满的炉火纯青的炭火。 有那么几个时候,几个天使和仙女一转身一移步之动人心魄似乎超过了所有其他天使和仙女,也超过了她们自己以前的展现,仿佛是突然从上帝那里射来了一道上帝不会轻易恩赐给谁的特别强烈的光芒,这既使她们一下子那样异乎寻常地明亮灿烂,又使她们的身影一下子投射到了那道从天顶直抵大地的无形的墙上,对这道墙我一直以为它是存在的,它那边就是我正面对的超自然的光明和黑暗世界,它这边就是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这几个天使和仙女的身影一下子投射到了这道墙上,它们每一个都像是比天地还要伟大,至于其美我无法形容,同时,我还看到这几个身影又投射出了它们的影子,这影子投射到这边这个一般所说的正常现实世里来了,我整个人都在这几个影子里了,我们整个山村也都在这几个影子里了,我相信这时候全世界和半个宇宙也都在这几个影子里了,宇宙中最远的意识生命都惊动了,沉醉在这一瞬间被上帝的手摸了一下的至福之中。在这几个瞬间,我不仅沉醉在灵魂被上帝的手摸了的体验中,还看到了自己的灵魂比天地和宇宙还要广大,因为我看到这几个影子全都同时完整地投射在我灵魂里的。 自从天堂门为我打开之后,在户外我还待了三天时间,每天照样在平时的那个时候起床,背上书包走出家门,但是,最多能够走到我们院子外那块私人菜地里,连那条大路上也到不了,就站在那里如有罪在身地垂着头动也不动直到天黑。 在这三天时间里,那光明一边展现出无数不同的景象,一边不断增加其亮度。所有那些景象都是由同一种颜色的光组成的,光充满了每一处每一点,没有一处一点不为光绝对充满,但是,所有的景象又全都各不相同,所有景象也全都被我看得了了分明,相比之下,世间事物无不是在云里雾里,我们只见到了它们的抽象的轮廓,甚至于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或符号。这些景象变幻莫测,一瞬间是一种景象,下一瞬间就是另一种景象,我在每一瞬间看到的都是千百万种景象,每一景象都独一无二,每一种景象都被我看得绝对清楚分明。每一种景象也都让我感到自己和一切被“它”照亮、被“它”赐福。对于这个“它”,如果一定要我命名,我只能命名为上帝。多少景象都像是突然得到了“它”超过其他景象和这些景象自身以前的赐福,那种明亮灿烂不仅如神一般,而且在这一瞬间我感觉到了我无法不感觉到的极乐。就是这类东西不仅让我每天最多只能走到院子外那块私人菜地里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直到天黑,还让我意识到我得躺下来动也不动,我得不吃不喝不动地躺着,直到任何时候。多少次我都差点就在菜地里躺下去了,躺下去就不会再动了,直到任何时候。这不是因为我感到自己无力或疲倦,只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只有完全放弃自己、放下一切,处于完全的被动的状态,我才可能接受这样不断涌来和不断增强加大的美,不然,我完全可能被它一瞬间的赐予所砸垮。这种美的每一点滴对于人都胜于足以一瞬间就淹没世界的洪水整个向他涌来,胜于将整个世界一下子倾倒在他头上。 第263页 在这三天时间里,光明不断增强它的亮度,黑暗也不断更加黑暗,更加强烈和生动。黑暗中没有像光明中那样显现出各种各样取了人间景象形式的景象,但是,它也像光明一样,每一处每一点都是无限生动和吸引人的,不管往它哪儿望去,都能一眼就看尽了无数世界的风云变幻,让你的心一下子就开阔得比天地还要广大,而充满了整个这个广大的都是对它的惊嘆和赞美。它和当初“我不认识的姑娘”的死亡、“月夜行动”让我遭遇的那种黑暗半球体同属一类,但是,当初,“我不认识的姑娘”的死亡让我遭遇的黑暗半球体,我在“月夜行动”最后那个晚上遭遇的黑暗半球体,不管已经多么惊心动魄,它们在现在我面对的这个黑暗面前,都只不过是火海里飘出来的一团青烟,而现在我面对的这个黑暗则是那整个火海。就和当初在“月夜行动”最后的晚上面对着那种超自然的黑暗我不得不颤慄地感觉到自己面对的是女神黑髮的舞蹈一样,也像面对“我不认识的姑娘”让我遭遇的超自然的黑暗我不得不颤慄地相信自己在和神阅读神的宇宙之书一样,在这黑暗面前,我不得不颤慄的感觉到神和它的世界的全面现身。无论白天和晚上,黑暗中所有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房舍、庄稼、山林,还有人,我都什么也不看不见,只有被它吞噬和同化的几座山山顶和天相接的那条线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但是,它虽黑暗得就像是把宇宙中所有黑暗集中起来放在它面前也都什么也谈不上了,却是不管往它哪儿望去都能看到无限远,其间全是黑暗和黑暗,却每一处每一点都是独一无二的景象,每一景象都无限清楚和分明。我感觉到爹他们所说的神如果是存在的,它们一定都住在这黑暗中。我感觉到如果我是神我也会住在这黑暗中,哪儿也不去,因为住在这里我会把自己是谁忘了,即使我是上帝我也会把自己是上帝给忘记了,还会把时间也忘记了,只沉醉在对这黑暗中的景象的观看之中。面对这黑暗,我不怀疑如果神住在这黑暗里面,它们谁都永远也感觉不到任何障碍,它们每一个都如在无限的虚空之中,这虚空比我们宇宙和无数别的宇宙的总和的空间还要大,它们一念之间就可以在这个虚空中的任何地方,而在任何地方都能一眼就看见在别处看不到的让人忘记一切的无限的风光和绝对的景象。 我曾不怀疑只要我敢爬到高观山顶,就能看见一个挨一个一直铺排到宇宙尽头的金光子太阳。在这三天时间里,光明最后亮到已经不用我爬到高观山顶上去看这样的景象了,不管往光明中的哪一处望去,都能看到一个挨一个铺排到了比宇宙尽头还要远的天堂里的金光子太阳,看到比千亿还要多上千亿倍的天堂里的金光子太阳,每一个金光子太阳的亮度都达到了这种程度,使我不能怀疑它集中了千亿个人间那个说是谁逼视它谁就会眼睛瞎掉、而我就真正逼视过它的金光子太阳的亮度的总和,只不过这种亮度我可以无止境地观看、任意地观看,更不会发生人间的金光子太阳你逼视它它反而不那么明亮了甚至于成了一团黑暗的事情,你越是放开地观看它们就越明亮,显然是,我对它们的观看能够放开到什么程度,它们就能亮到什么程度。这种亮度还是无限生动、美和有个性的,这是人间的金光子太阳万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甚至于人这种说是宇宙中最高级的生命也绝对不可能有谁焕发出这样的生动、美和个性出来。我不怀疑每一个天堂中的金光子太阳都是一张和上帝无限热情和放开地对视的脸,我看到的亮度就是这些脸、这些天堂中的生命、这些神和天使在和上帝的对视中已经接近到它们就要和上帝的脸挨上了的时候的亮度。这种亮度同时就是它们的生动、美和个性,显然是,我对它们的观看可以放开到什么程度,它们的生动、美和个性就能焕发到什么程度,而这个程度是绝对可以达到任意的程度、达到真正意义的无限的程度。 爹给我讲述的太阳的温度在任何物体只是接近它还远没有到达它的时候就化为蒸气了,而宇宙中有无数颗太阳的故事让我颤抖而又神往。爹说太阳能发光和那么亮就因为它有这么高的温度,它实际上是一个火球,一刻不停地燃烧,里面的温度和亮度还超过它表面的一千倍。面对我这次遇到的这个光明,我曾想若果我敢爬到高观山顶上去,一定就能看见宇宙中所有太阳都把它们的烈火和熔浆倾倒到在高观山那边了,我弯腰就能把那烈火和熔浆捧起一把,要不然,不会有这样明亮而广大的光明。在这三天时间里,光明亮到我无法不想像宇宙中的所有恆星的烈火和熔浆都集中到也就几十个我们沟大小的世界内了,而我就在这个世界边缘迈一步就进去了的地方,所以才看到了这样的亮度;我还无法不想像,宇宙有一半不像是我们平时所以为的那样子,而是一整块处处都无限密实的岩石,它的密度超过一切物质,它的每一处每一点比金刚石都还要密实千万倍,而且这半个宇宙的每一处每一点都是这样的,如今,这块岩石整个熔化了,熔化成了“水”和“火”,熔化成了只有电子光子这样一些基本粒子的无机疯狂的运动了,而且把这一切全集中到不比几个我们山沟大的空间里,才可能出现这样的亮度。到了这一步,光明的亮度还在增加。爹说宇宙中所有恆星的燃烧实际就是电子光子这样一些基本粒子完全无机和混乱的运动,在这种燃烧中所有事物都毁灭了、所有事物都不可能存在,只有纯粹的物质的无机混乱的运动,听他说来,到了这一步也就到了头了,不可能有进一步的事情发生了。但是,面对已经增强到了那种程度的这超自然的光明,我无法不想像,如果说宇宙的燃烧到了爹说的这一步还远未到头,电子、光子等基本粒子到这一步还是某种封闭、冰冷、坚硬的“原材料”,还可以进一步燃烧,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而所有的这种基本粒子都被烧掉了,再也没有基本粒子而只有纯粹的能量了,到了这一步都还没有完,连能量都被烧掉了,物质完全不存在了,一切都没有了,连时间和空间都被烧毁了,只剩下绝对的虚无,这个时候才可能有我看到的这种光明,它也才会如此明亮。和这种光明相比,一切生命都不可能焕发出这样的热情、美和个性,一切不管多么活跃的燃烧和运动都是冰冷、凝固和静止的——一切和一切在它面前都是虚无。到了这一步,我也就不再有这类想像了,因为这光明已经是不管从哪方面看,也都只有它自己才能形容它自己了。 光明中处处都是光明,时时都是光明,无数光明的事物变幻莫测,而光明的事物之间也充满了光明,无数张和上帝无限深情和开放地对视着的脸是光明,这些脸之间的空间也是光明,是这些脸放射出的深情而热烈的光,和这些与上帝对视的脸一样光辉灿烂。不过,相对说来,以高观山为中心,高观山上的天空中的光明是最亮也最活跃的,高观山两旁的山上的光明是次明亮和活跃的。黑暗也一样,高观山所在的位置那地方的黑暗最黑暗最热烈。这是始终如此的,虽然光明和黑暗始终也在整体增加它们的强度,整体始终也在不断更加热烈和活跃。 第264页 这三天的最后一天的晚上,我从外面以那种艰难而可笑,在人们眼中无疑不值得幸灾乐祸也值得悲哀和同情的方式回到家里,再以这种方式盛来一碗饭到饭桌上,却没有把这饭吃一口,连嘴都没张一下就还是以同样的方式回到我的屋里躺上床了,躺下时在身下铺了一叶枯菜叶,没有脱衣服,也没有盖被子,自躺下后就没有动一下了,连手指头也没有动一下,除了眼睛是睁着的和尚有鼻息外,整个人和一个死人完全一样。我就以这个样子躺了七天七夜。 在这七天七夜里,发生在我身上的唯一可算是动作的,只是我每天在鸡叫第二遍都过了一个时辰天差不多已经算亮了的时候闭上眼睛,跟着就睁开了,其间的时间不会长于一分钟。这一分钟我是睡着了的,这七天七夜的时间我每天也只有这么一分钟时间的睡眠,其余时间都是清醒的,而且是高度的清醒,而在整个清醒的时间里,我连眨一下眼皮的动作也不会有,所以可以说每天只有一次闭上眼睛跟着就又睁开了的动作算得上我的动作,算得上我动了一下。 我当然知道自己每次睡眠的时间就那么短,和爹他们脑子里总是在思量、计算、算计和窃窃私语不同,我从懂事那天起到现在所做的主要是在观看和体察,放弃自己、放下一切地观看和体察一切,所有一切,包括我自己都仅仅是观看和体察的“对象”而已,而这种观看和体察在这七天时间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所以,我对自己每次睡过去了多长时间是不会判断错的。时间哪怕只过了一秒钟,周遭也有微妙的变化,时间过去了多久周遭就有多么明显的变化,尽管看上去像是什么也没变似的。我睡了一分钟还是睡了一小时,醒来后身体里的状态也是有微妙的差异的。所有这些变化和差异,我都能感觉得了了分明和清楚,就跟光明和黑暗中的那些景象一样。所以,在这七天里,尽管我是躺着动也不动的,像个活死人,但是我不仅不会弄错任何事情,而且能够观察到和把握到的事物和事情,就是人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事物和事情,也要比任何活蹦乱跳像爹妈他们那样忙的人能够观察和把握到的多得多、深得多、清楚得多。 在这七天里,妈每天都会一天两次,一次是早饭一次是午饭,端一碗饭到我床前来,她在床前放了一个小凳子,把饭放在凳子上,我伸手就能够着。热腾腾的饭会发出饭香,饭香飘进我的鼻子里,我不会拒绝这种饭香,但是,我不会动一下那饭,我像是已经完全不能动了,也没有食慾和飢饿感。饭放在那里,我不会动一下,但妈到该吃饭的时间了,还是会又端一碗热腾腾的刚做好的饭来,把已经变凉了的饭换走。七天时间里每天都是这样。 在这七天里,就妈每天两次进我的屋,也就是她每天两次给我端饭来和把陈饭端走时进我的屋,进来了把新饭放下把陈饭端走。在开始,妈还会看看在那凳子上已经变凉了的饭,看我是否动过,无疑她也希望我动过。过了两三天,她把刚做好的饭给我端来和端走我没有动过的陈饭,就成了她的一项纯机械的义务了,她只是在重复端来端走两个动作而已,不再去想我为什么没有动这些饭,我没有动这些饭又是靠什么活着的。而家里其他人,我两兄弟,则一次也没有到我的屋里来过,甚至于出于好奇或别的什么到我的屋门前来一下也没有过,我还感觉到了他们这几天只要能不在家里就不在家里,在家里也尽量躲我这间屋子远远的。家里比平时任何时候都更加寂静。至于爹,在这几天也只到我屋里来过一次,我们后面会叙述这件事。 在我的屋里,那面正对着光明和黑暗的墙,对于我看光明和黑暗早已经变得如玻璃般透明了,尽管去摸它硬硬地还在,但是一点也不影响我看那光明和黑暗,只不过也只是不影响我看那光明和黑暗。我们已经说过有极个别的人进入了那黑暗都还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只不过那种身影也是非人的而是鬼神的身影,我屋里的这面墙也不影响我看到这种身影,但也仅此而已,至于在那光明和黑暗之外的那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和现实之物,全都和这面墙没有任何改变一样,不能看见就不能看见。总之,在我躺上床一躺就是七天七夜时间的时候,在我的屋里和在屋外面看那光明与黑暗完全没有两样。至于在家里的其他地方,以我还没有躺上床一躺就是七天七夜时的经验来看,已经达到了那样的强度和广度的光明和黑暗,也只有在我能够看见屋外的时候才能看见它们,就好像虽然现实之物能够挡住它们让我看不到它们,但是,如果说它们是通过放射出的某种光线传入我的眼睛而让我看到的,那么它们放射出的这种光线就能够走弯路,只要我能看到屋外去就能够看到它们,而且只要看到了它们就整个看到了它们,只不过它们会显得缩小一点和被压扁了一似的。只要看见了这光明和黑暗,背朝着它们和闭上眼睛看它们都能够看到它们,看见完全的它们。它们和所有我遭遇的鬼神事物一样,要么是全看不见的,要么是全看见了,看见了整个和全部。在我躺在床上动也不动把光明和黑暗看了七天七夜的时间里,我的屋子就像我眼睛一样是我的一部分,对于我观看那光明和黑暗,融入那光明黑暗连最微小的影响也没有。 我躺下来一躺就是七天七夜时间,七天七夜动也没动,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总共睡了几分钟,这些都我别无选择的,也都是自然而必然的事情。光明和黑暗的展现如果说以无数天堂门纷纷为我打开为一个节点,自此,光明和黑暗的展现跃上一个全新的层次,实现了一个质的飞跃,那么,在这七天七夜里,光明和黑暗的展现则跃上一个更高的层次,又实现了一次质的飞跃,相比之下完全可以说,在这七天七夜时间里,光明和黑暗才在真正向我展现它们,才在向我展现真正的它们。在这种展现面前,不要说人了,就是神也会自然而必然地如瘫痪似的动也不动,如虚空似的安安静静,只有这种展现在展现。它不是别的,就是那绝对的展现自身。 第145章 第 145 章 p 人类的语言是绝对不可能把我在这七天七夜的时间里所见证的描述出来一分毫的,就是把在这七天七夜之前那光明和黑暗向我展示的描述出来一分毫也不可能。但是,尽管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人会有这种经验,就是相信也只会说它不过是神经病的幻觉而已(反正是“而已”,“而已”就是他们的神,他们的一切),一个有了此经验的人不能把它多少描述出来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还是失职的事情,即使这只不过是一种遭人笑话的职责,堂吉诃德攻打风车的“职责”。 不能描述出来只因为它太强大和丰富,太美,即使它只不过是神经病的幻觉经验,它也是丰富而强大的,美的,是“美本身”。 我之所以被迫躺下来,并且一躺就是七天时间,是因为我已经意识到对于那光明和黑暗,我不能只作为外在于它们的观看者而存在,我将被迫参与到它们里面去,而以我目前整个人的情况来说,我只有如死尸、如沙堆那样躺着,不然,我就会因为一次“参与”而毁了。 第265页 实际上,我还在户外动也不动地站着的时候,就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自己一下子“飞升”进入了那光明之中,人间的一切景象我都看不见了,人间的我也不知哪儿去了,我一下成了天堂中的存在,整个人就像天使那样明亮和灿烂,四面八方都是天堂里的景象,我及时收回了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必须像死尸和沙堆那样躺着了,直到任何时候。 在这七天七夜里,这样的“飞升”经验就举不胜举了,而且一次比一次强烈和伟大,一次比一次有质的飞跃,次次都自有其特色,次次都不相同。 爹断然不相信世界是上帝创造的,声称一切都只不过是冰冷、僵硬、机械的物质的运动暂时显现出来的幻象而已,就如同水的运动让我们看到了波纹一样,就是人也只不过是物质的运动所产生的一种转瞬即逝的“波纹”。要是爹也有在这七天七夜里的我一样的经验和见证,他会更加相信我们的世界不是上帝创造的,因为和这光明和黑暗相比,要这光明和黑暗才可能是上帝真正的创造,我们世界只不过算得上是上帝在创造的过程中掉落下来的尘埃和废渣,和木匠在做木工活时掉下来的那些锯末和刨花一样,上帝真正的创造和所创造出来的在这光明和黑暗里面。 这七天七夜的每一个瞬间我都有全新迥异的经验,每一瞬间的经验都无法言喻其伟大和辉煌。我当然不可能把这些瞬间写出来,只能万里抽一试着写那么几个。 在一个瞬间,我同时看到上千个火星从天堂中飞溅出来,每个火星就像集中了千亿个金光子太阳的亮度那样明亮,它们在空中划过无限优美的弧线后就消亡了,但是,从它们的产生、飞扬和消亡之中,从它们划过那么简单而优美的弧线之中,我看到的是上千个大千世界、上千个人类、上千个神人类、上千个宇宙的诞生、发展、兴旺、衰落和灭亡的全过程,这些个过程的一切和一切,胜似我本身就是这些过程的一切和一切。天堂里的一粒火星和它划过的一道简单的弧线,它就有这样强大和丰富。 在一个瞬间,我一下“飞升”到了那光明的深处,人间的景象全不见了,人间的我不知哪儿去了,就好像它们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我成了数千个自己,每一个都站在天堂里的一座高峰上,极目眺望天堂的全景。 从我懂事那天起,我就在天天望着高观山幻想哪一天能够爬到它的山顶上看山那边的景象,我相信它那边的景象就是世界尽头之外的景象,就是绝对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的景象,就是天堂的景象。这个幻想也使我终于有一天不顾爹妈的严重警告和爹妈知道后必然被他们痛打一顿而偷偷跟着哥哥和几个大孩子歷经千辛万苦爬到了高观山顶上,平生第一次站到了高观山顶上,极目望去,虽然没有看到天堂和世界尽头之外的景象,但是,所看到的还是让我深深迷醉了,我也忘记了要看到天堂的景象和世界尽头之外的景象,因为所看到的和天堂的景象、世界尽头之外的景象相差无几,连从山上看我们沟的景象也都和天堂的景象、世界尽头之外的景象相差无几。 我数千个自己站在天堂的数千座高峰上极目远望天堂的景象的经验的实质,和我第一次站在高观山顶上极目眺望世界的风景的经验是相通的,同样是那种一个全新、美丽、广大的世界突然展现在眼前的忘我的惊喜、迷醉和快乐,只不过这种惊喜、迷醉和快乐被放大了无数倍,我数千个自己每一个都因为这种惊喜、迷醉和快乐而成了和天使相差无几的无限轻盈而美丽辉煌的光,我数千个自己都向自己身体里望去,看到的是无数的天堂,无数由上帝放射出的光组成的世界和风景,无数的金光子太阳,每一个太阳都是一个活的天使,一张无限深情注视上帝和被上帝注视的脸。 我可以随意地支配这种“飞升”经验,有时是我没有做什么自然而然发生的,有时是我有意识有目的随势就势而发生的,就像技术娴熟物我合一的冲浪运动员见机凭藉一个浪头而有了一次绝美的表演和经验一样。这些“飞升”经验如洪水浪涛控制它里面的一个浮萍一样控制着我,我也像一个浮萍那样安静和顺从,而我也如激流洪涛控制着一个浮萍一样控制着这些“飞升”经验,使我经歷千百万种歷验和绝美的以验,却不被它伤害,被它带到了无穷远也不会被它带走而回不来了。我游戏于超自然的光明和黑暗中,游戏于天堂和超自然世界中,就像技术娴熟物我两忘的冲浪运动员游戏于激流浪涛中,不知激流浪涛在游戏他们,还是他们在游戏激流浪涛。 有那么一个时间,在光明中最明亮的那一块一下子出现一个比天地还要大无数倍的广场,整个广场我尽收眼底,当然这是光的广场、天堂的广场,它每一处都明亮得如上帝宝座前那片地面,广场上是千亿天使在舞蹈,每个天使都放射着只有在离上帝近得几乎与上帝脸挨着脸的地方才会放射出的光辉,在离上帝这么近的地方,一切和一切都会化为“蒸气”,我看到这些天使所放射出的这种“蒸气”,它们充盈在这些天使和上帝之间那个空间里(上帝是我完全看不见的),无限瑰丽,每一小得近乎于无的都无限瑰丽,如无限的爱在上帝和这些天使之间传递——就是爱在上帝和这些天使之间传递,但是,这些“蒸气”却没有使这些天使减少一分毫,相反,她们全都因为这种放射而不断更加充盈和美丽动人。我不能怀疑,如果美就是一切,就是力量,那么,人间的一切在接触到那黑暗时就什么都会化为“蒸气”、化为虚无而成为那黑暗的一部分,而那黑暗在接触到那光明的时候也会什么都化为“蒸气”、化为虚无而成为那光明的一部分了,而这光明在接触到这些天使时就也都会化为乌有而是这些天使里的一员了,这个过程就是丑被完全去除美显现出来并不断更加美丽达到它的高峰的过程,这些天使就是达到了高峰的美。 对于这些天使的舞蹈的沧海一粟也是一切描写都是可笑的过于简单、冷静和空洞,如果我们企图用打一个喷嚏把人类所有伟大音乐的美囊括其中这有多可笑,这种描写就有多可笑,不,比这还可笑无数倍。是的,我绝对无法描述这些天使的舞蹈。比起当初我见证过的女神黑髮的舞蹈来,当初女神黑髮的舞蹈也只不过是沧海一粟,而这些天使的舞蹈则是那个整个大海。这些天使都取了人间女性的模样,跳的舞也取了人间舞蹈的形式,不像当初女神的黑髮之舞并无人间舞蹈形式,说它是舞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我就因为看过这些天使的舞蹈,过了若干年,都是个快奔三十岁的人了,都不能看人间的许多种舞蹈,特别是所谓芭蕾舞,尽管我只有在电视电影里看到这种舞蹈,但也是只要一看见这种舞蹈,还没有看出个子丑寅卯来,眼前就会出现天使跳舞的幻觉,如梦魇一般,不得不尽力摆脱。 我观看着这些天使的舞蹈,这些无数的宇宙无数的生灵此时此刻都可以和我一样观看的舞蹈,有那么一瞬间,又发生了“飞升”经验,我一下子在天堂里了,人间的一切不见了,人间的我也没有了,就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我不但是天堂里的存在了,还离上帝那样近,我感觉到上帝的全部热力,这种热力比在离太阳近到在那儿一切都只有化为蒸气的地方的热力还要大无数倍,它就是在太阳里面的中心也比不上的,只不过对这种热力我只能说它是爱的热力、美的热力,它对于人同样有在离太阳近到那儿了所有一切都会化为蒸气的地方的热力、掉到了太阳里面所能得到的热力的伤害力,它不能伤害我只因为我已经如此平静,如此放弃了自己和放弃了一切。我没有看到上帝,但我如感觉自己的皮肤一样,觉到了上帝就在我身旁。这一瞬间,我不仅是天堂中的存在,而且我的面容也一下子那样美丽,犹如上帝是太阳,我就是月亮。也在这一瞬间,在如果上帝是太阳我就是月亮的这一瞬间,我一下子倾泻出如洪水般的光芒和美,横扫整个天使们的舞场和每一个舞蹈的天使,这种洪水如果倾泻到了人间,它的一小部分也能将全世界于一瞬间中淹没,能将半个宇宙于一瞬间中沖洗为虚无,但是,所有这些天使都因为这一冲洗而跳得更加热烈和美丽,任一天使任一瞬间的舞蹈也足以横扫无数世界,将无数世界于一瞬间化为乌有。 第266页 我结束这一“飞升”而回到人间,还原为还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那个我。我感觉到从天堂“返回”人间,就像从人间“飞升”到天堂一样,我无限轻盈随心所欲地划过了那样简单而美丽的弧线,这些弧线就是一个世界、一个宇宙、一个人、一个神的诞生、成长、发展、兴旺、昌盛和消亡的那个全过程,它们既是这个过程又只是一个美,一个上帝的游戏。这些“飞升”经验的一点滴也足以毁灭一个人,真正毁灭一个人,我之所以没有被它毁灭,只是因我已安静如虚空,如果我是像爹他们那样的人,就是我是全人类,也不能承受这种“飞升”的一点滴。这一切只因为这些“飞升”经验太过浩瀚、伟大、丰富和美丽。我不仅没有被这些“飞升”经验毁灭,相反,我感觉到自己全身数以亿万计的细胞每一个都被这些经验所清洗,如同我在天堂放射出的光芒沖洗千亿天使一样,我被清洗后的细胞没有一个被破坏和毁灭了,但是,它们里面一切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没有了,全都只是薄薄的空壳,而里面迴荡的是那天堂里的音乐的轰鸣,我听到的是,每个细胞里面的这种轰鸣如果能够到外面来,也足以在一瞬间就扫平全世界,让所有人都一下子放弃一切忘记一切而沉醉和惊嘆于被这轰鸣扫平后的世界的那种无边无际的绝对美丽。 这一次,我“返回”到了人间,但我仍有诸多“残余”还留在天堂,留在那光明的深处,它们是好几个由那种光构成的我自己,这些个我自己全都有光带和人间躺在床上的我联繫着。这种光带只有在进入那个光明区域后才是可见的。这使我虽在人间,只在观看那些天使的舞蹈,却同时又在和那些天使一起跳舞,有那么几个瞬间,我还从这些天使群里看到这几个我自己无限狂热地舞蹈的身影。这其实是很危险的,就和进行那种“飞升”一样,只是我已经能够自如的控制这一切。我就这样既在人间观看着天使们的舞蹈,又在天堂和天使们一起跳舞,于是,有那么一瞬间,又发生了“飞升”经验,就像人间的我一下子整个人和整个肉体消失而成了一团光且瞬间就在天堂里了,似乎是如果这时有人在近旁看着我,都能够看到我突然化成一道光而飞去,床上空空如也了的情景。我一在天堂就一下子是千百万个自己,舞蹈的天使里每一处都有我,我和她们就像我是她们每一个,她们每一个都是我地舞蹈着,我们是上帝演奏的一首交响乐,我只是其中的几个音符又是整首交响乐,每个天使都只是其中的几个音符又是整首交响乐,我比感觉自己的皮肤还要亲近地感觉到所有天使的每一个和每一瞬间,感觉到的她们每一个每一瞬间的舞蹈都不相同,都是她们给我的一个不同的爱和不同的美。 我在五岁那年的那一天遭遇了那个天崩地裂、世界末日的幻象,后来,过了多少年,我都相信就是这个遭遇决定了我的一生,不管是它毁了我的一生还是成就了我的一生,都是它决定了我的一生,决定了我一生的“起点”,我一生的“起点”是在那天遭遇了这个幻象才有的。但是,在我的记忆中,即使是到了我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时的记忆中,那一天我和伙伴们玩耍,在意识到有悲惨恐怖的事件发生前,那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会儿时光。那一天我们几个院子的孩子都听话地在我们院子外的那个坝子里,没有谁超出那个坝子,也没有谁打架骂架,没有发生任何冲突和争斗,连最微小的一点摩擦也没有,但所有这些都不是谁有意识做出来的,更不是大家服从权威或命令的结果,而是大家都完全忘我地沉醉在玩耍和游戏里了。不过,又绝对不是各自为阵各玩各的,而是大家一起玩耍,藏猫猫、牵鸡儿、玩打仗,或什么都不玩就是在地上滚呀爬呀,全都是大家一起的,全都是每个人都只是一个整体的一部分的行动,每个人只是一个整体的部分,所有人才是这个整体,但又没有一个人感觉到了受整体的约束和压制,相反每个人感觉到的都是完全无拘无束的自由,因为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而感觉到了完全无拘无束的自由。在我们的玩乐达到巅峰的时候,我如此深切入骨地感觉到我们全成了透明的,全成了光,我们之间的界限完全消除了,不但心灵之间的界限消除了,就是身体之间的界限也消除了,我们就是一个小小的光的海洋,每个伙伴都是这个无限快乐的光的海洋的一道波浪,每个伙伴既是这个无限快乐的翻腾跳跃着的光的海洋的一道波浪又是整个这个海洋本身,每一个伙伴的感觉都成了我的感觉,我的感觉也都成了每一个伙伴的感觉,而每一种感觉都只是快乐的感觉。我不能很好地描述这一经验,但是,这一很快就终结于一个无限恐怖的黑色经验的经验,是我一生最刻骨铭心的美好记忆之一,也是我依之思考人生思考生命的“原材料”之一。 我和这些天使共舞的经验和我这次经验其实是一样的,不管它们的程度有多大的差距。就和当初和伙伴共舞共乐一样,我和这天使共舞共乐着,我们是一个无限活跃的光的海洋,海洋处处都是惊涛骇浪,每一瞬间都会发生千万次异峰突起,每一瞬间我们都将千万世界连根拔起挥进太虚而让它们灰飞烟灭了,每一瞬间我们又都让千万全新的世界、全新的辉煌布满天堂,连上帝都为之振奋。我只是这个海洋里的一道波浪,每个天使也都只是这个海洋里的一道波浪,但是,与此同时,我也是这个海洋整个,每个天使都是这海洋整个,我的感觉是她们每一个的感觉,就像上帝射向她们的光一样,让她们每一个都因我的这些感觉而更加兴奋、狂热和快乐,她们每一个的感觉也都是我的感觉,我同时在她们所有人的里面,在她们的肚子里、心脏里、大脑里,在她们的肚子里、心脏里、大脑里燃烧,就像上帝的肚子里、心脏里、大脑里那种燃烧一样地燃烧,她们也就只是这样的燃烧,而上帝就是在它肚子里、心脏里、大脑里的那种燃烧中创造出了天堂和天使,从这些天堂和天使上掉落下来的火星落向深渊,经过无数次冷却,失去它们的活力和美丽,这就有了物质的宇宙,有了人类。 有那么一瞬间,我和这亿万天使的结合是那么彻底,连天堂和光明都消失了,我经歷了一个完全“黑暗”的经验,我就是这个整个“黑暗”,这个“黑暗”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天堂、没有光明、没有天使,当然更没有物质和事物,它像无数的天地连在一起了那么广阔,却无限地清空,无限地清空却又绝对充满,充满了亿万种不同的体验,每一种都是极乐,一个人只有突破了他心灵的、心理的、意识的、精神的、生理的、身体的全部界限,变成绝对虚无和虚空,才可能容纳下这样广阔和丰富的极乐经验。从这个经验中出来后,我如经验到我自己的存在一样经验到我身体亿万细胞每一个的存在,经验到它们每一个都因为这一次洗礼而甦醒了,不再仅仅是一个个可能有知觉但没有意识的微小存在,都变得跟人一样有意识了,也不再是一个个微小的肉球而是长出美丽的脸和眼睛来了,眼睛还睁开了,都把他们睁开的眼睛往天堂方向看去了,也都看到了天堂和领略到了天堂的光明,因为领略到了天堂的光明而个个都无限的惊喜。我感到我身体的亿万细胞已经从黑暗的封锁和奴役中得到解放了,每一个都成了独立的个体,走出黑暗的洞穴而站到外边的光亮之中了,并且意识到他们每一个都可以同我一样,同每一个人一样,进化和演变得得那样高级和强大,以至于可以进入天堂,上达上帝的身边和上帝在一起。 第267页 我五岁那年那个影响我一生甚至于决定我一生的恐怖经验,也在这几天对天堂和光明的经验中得到了回应。五岁那年的那一天的那个时刻,我因为感受到一种不可能抗拒的召唤和命令而走到那个地方坐下来抬头向高观山上望去,看到了一团无法言喻其恐怖的超自然烈火,看到了上帝末日审判的幻象,在这一瞬间,天地、天地间的一切、全世界、全人类、万事万物、全宇宙,全都被一双无形的上帝般的手一下子抓过来捏成一团扔到我面前,它们全在我面前了,天地和天地间的一切全在我面前了,全在我面前颤抖,我看到这一切都是一团纸,每个人每件事都只是这团纸上的斑点,而这团上帝的怒火就是已经把这团纸烧出了一个洞的烈火,对这烈火,这团纸绝对无能为力,只有眼睁睁看着被它烧成灰烬,烧成虚无。 在这七天七夜里,我对天堂和光明的经验就是註定会把全人类、全世界、全宇宙这团纸烧成灰烬和虚无的烈火已经把这团纸烧去了大半了,就像我住的房子被火海包围了,但我对此一无所知,当年遭遇的那个恐怖幻象就是大火把房子烧出了一个洞,终于烧到里面来了,也让我意识到我住的房子被火海包围着,我和我的房子绝对在劫难逃,而在这几天里,我住的房子已经被烧去了一大半,我看到的天堂和光明,还有那黑暗,就是我站在还没有被烧掉的这一半房子的屋檐下看到的那望不到尽头的火海,火海里如当年那个上帝的怒火、上帝的末日审判一样的烈火不计其数,它们不像当年那团上帝的烈火那样恐怖,只是因为我已经放下了,在这样的烈火面前,也不得不放下。 第146章 第 146 章 q 有那么一时间,我和亿万天使一下把天堂的大地抓在手中,奋力一抖,就像农妇抓住蓆子角的提起蓆子奋力一抖一样,这一抖,是无数灿烂壮丽的世界飞向空中,又是无数灿烂壮丽的世界从空中落下。 有那么一时间,不计其数的我向各自的天堂的一个地方奔去,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当他们快奔到这个地方时我才意识到他们,当然也意识到这一路上他们目标坚定,内心无限宁静而快乐,当他们到达这个地方时,天堂里更隐秘的门就为他们打开了,从门里射出的豪光那样之亮,以至于本来是由最明亮灿烂的光构成的一个个我在这光照中从背后看去全都成了黑暗的了,跟着,这些我就全都在这些天堂门里面了,这时候,我又经验到了“黑暗”经验:我不知道我经验的是什么,我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甚至于像是连意识都更丧失了,但是,事情像是这样却是因为我看见的听见的太美了,超越人能够承受的极限,我的意识也没有丧失,而是进入到了一种超越一切意识状态的深沉的专注和快乐之中。 有那么一时间,光明中突然出现比千亿个天地还要广阔的旷野,亮得如无数天使的胸膛一个挨着一个地的排在一起,一看那就是战场,无数的战场,人类从存在以来到它的末日也不可能有这样多这样伟大的战场,突然,犹如从上帝的头脑里冲出天地一般冲出几千辆天堂的战车,每辆战车都由一千匹天堂的战马拉着狂奔,战马是光,战车也是光,全是光,站在战车上驾驭这些战车的都是我,我有几千个,每一个都是光,脸明亮得我怕从我脸上放射出来的光已经把我们沟还没有被那光明和黑暗吞噬的地方,还有它之外的整个还没有被那光明和黑暗吞噬的人间全照亮得如同突然有千百万太阳同时升到空中,就是连我们沟里人那样的人们可能都感觉到什么了,甚至于惊呆了、吓坏了。在这一瞬间,我是真的有了这个担心。我在人间,动也不动地躺在我的床上,但我又和这些天堂中的我在一起,他们驾驭着战车狂奔,也就是我驾驭着战车狂奔,他们的经验全是我的经验,我驾驶着这些战车狂奔,无数的天使在我周围为我欢唿,我驾驭着这些战车狂奔就是在经歷无数的战争、指挥无数的战争、赢得无数的战争,我不断地赢得伟大的胜利,每向前狂奔一步就是一场伟大的胜利,人间任何战争的胜利在它面前都不值得一提,我赢得的每一场胜利都让无数的天堂震动,让无数的天使陷入狂热,她们的狂热使我驾上战车冲进她们中间,直接就在她们身上狂奔,她们因此而更加狂热和欢乐,她们的欢唿和吶喊化成天堂的鲜花在我身边如暴雨般地坠落,所有这些鲜花都落在我身上,也都落进了我心里,每一个都是一个独一无二至真至善的美。我不怀疑,要是我驾着这些战车冲到人间来了,那么,高观山、马鞍山、长岭山、断背山、官帽山,无数的高观山、马鞍山、长岭山、断背山、官帽山,喜马拉雅山脉、崑崙山脉、贺兰山脉、横断山脉,无数的喜马拉雅山、崑崙山脉、贺兰山脉、横断山脉,人间所有的山和山脉、所有的村庄、所有的城市都会在我的战马的铁蹄下化为粉末,一瞬间就化为粉末了,只有从我的战马的铁蹄下冲出来的美充满世界。 在有一个经验中,我在天堂中奔忙,就为了发现一个又一个新世界,发现一个又一个的奇蹟。我的速度比光还快,想在哪儿就在哪儿了,为一个奇蹟惊喜之后就奔向另一个奇蹟,毫不疲倦,毫不厌倦。天堂中有无数的奇蹟,个个不同,个个独一无二,发现一个还有一个,发现一千个还有一千个,而且有的是被我的意识发现的,有的则是被潜意识发现的,发现时只有模煳的感觉,过后才强烈的意识到,有的则是无意识发现的,发现时一无所知,过后才强烈地意识到,我经常在为眼前的壮丽景象而快乐时还不得不为被我潜意识和无意识所发现的美而快乐。我就这样来到了天堂中那样偏远僻静的地方,就像是人间的沙漠那样的地方,在这里了,我一下子遭遇了几千个上上之神,他们是上帝创造的天堂中最高奇蹟之一,他们全都静静的,静静地安座着,静静地沉思,神情无限祥和而宁静,这一瞬间,我也一下子静下来了,静得我一下子彻底空了,他们全都既在外面又在我里面了,见到他们我发现自己可以向他们提出我的问题了,我到天堂来就是为问这些问题的,问关于世界、存在和人生的本质,关于世界、存在和人生的最高真理,但是,我马上就看到这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遭遇他们而一下子所是的这种状态和宁静就是世界和存在的最高真理了,没有也不应该、不可能、没必要有比这更高更伟大的真理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这段时间在人间是多长时间,我和一群大天使手挽着手在天堂里奔忙,我们纯粹是为了喜乐,我们在原野上奔跑,遇见了一条大河,我们一齐用力一下子跳过去,我们遇到了一座高山,一起喊一声就跃到了山顶上,我们在天堂的高观山、马鞍山、长岭山、断背山、官帽山上奔跑,在天堂的喜马拉雅山、崑崙山、贺兰山、横断山上奔跑,我们的笑声如洪流般洒向山下,无数天堂的居民闻声跑出来观看,一个个脸喜悦得如同他们跑出来看到了上帝如太阳从东方升起来一般地出现于山上了,他们全都看到了当年我和哥哥每天早上老早就起来就为看到却没有看到的神从东方升起来的景象,不,比这个景象美丽壮观神奇亿万万倍的景象。我们奔跑到了一处悬崖面前,一站到悬崖面前,就看见它下边是那个深渊,我看到我就是因为怕掉进去才不同于我周围的人们那样活着,也不像周围的人要求我的那样活着,而我周围的人之所以像他们那样活着并要求所有的人都要像他们那样活着,也无疑是因为他们怕掉入这个深渊,而现在,我在天堂看见了它,站到了它面前,跳下去就是跳进虚无,就是被吸入宇宙黑洞,但是,我们想也没想就跳下去了,我们的坠落是那样的壮丽,只是壮丽和壮丽,我们坠落的轨迹成了宇宙中所有高于人的生命放下一切观看的景象。我不得不看到,高于人的智慧生命是存在的,他生活于我们的宇宙中或其他物质宇宙中,相对我们来说他们是超人。我还明白,我遭遇的天堂的天堂里的所有事物,包括天使,都是我的幻象,就像是我做的梦,天使们并没有意识,没有生命,它们只是我与之游戏的美而不是意识和智慧生命,它们只是我见证的美,本质上与我从月亮太阳那里看到到美没有不同,它们之于我是天使,和夜里床前月光之于我是“月光仙子”是一个意思,不同的只是床前的“月光仙子”还有一束月光这么个一般所说的物理事实,而这些天使连这种物理事实也没有。意识和智慧生命,包括比起人来不管多么高级的意识和智慧生命,都生活于物理的宇宙中,即使不是生活在我们宇宙中也生活在其他的物理宇宙中。而我和这群大天使跳下这个悬崖的壮丽景观,只因为它是那样壮丽,我就不能怀疑它们已经为所有宇宙中的比人高级的生命看见了这些高级的的生命因之而得到了极乐洗去了无数身心中的污垢和沉疴,为之如同得到了再生,如果有无数物理宇宙存在,那无数宇宙的所有比人高级的智慧生命都看见了并都得到了极乐和看到了上帝的面容,而他们之所以是比人高级的智慧生命,在他们面前人还是虫子要他们才是人,主要地就是因为他们能够看到我和天使们跳下上帝的悬崖这样的壮景。 第268页 还是和这群大天使,我们跳下这个上帝的悬崖和深渊,向下飞落,飞落过无数的世界,也飞落出无数的世界,我们掉到了它的渊底,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上帝的大海,大海的每一处和每一点都完整地映现着上帝的心脏,也亮得也只有完整地映现着上帝的心脏才会那么亮,我和大天使们因为见到这样的美景而全都静默了,我们静静地落向这个大海,我们已经光辉灿烂得无以復加了,因为大海每一处每一点都向我们放射来了在天堂中哪儿我们都还没有遭遇过的光辉而我们的光辉灿烂又增加了千亿倍。我们坠落进了上帝的海洋,坠落进了上帝海洋的深处,在这里,我们化成了神鱼,说化成了就化成了,我们遨游嬉戏,肆意妄为,和上帝的海水行肌肤之亲,就像在和上帝行肌肤之亲一样。我们一转身一摆尾的气象不仅让天堂的荣耀和欢乐倍增,还让在地狱里受罪的灵魂都感觉到了。我感觉到我的眼界又一次拓宽了,原来,地狱,就是爹所不相信的那种地狱是存在的,在地狱中受罪的鬼魂,就是爹所不相信而大婆又迷信的那种鬼魂也是存在的。我正面对的这黑暗当然不是这种地狱,这黑暗中的地狱景象与这种地狱无关。我这黑暗中的地狱景象,和我这光明中的天堂景象一样,都是我个人的意识幻象,是我的梦,如果说人做不出这样的梦,那也是上帝脑里的梦,而我现在在上帝的脑里面和一帝一起共同欣赏上帝做的梦,和上帝一起做同一个梦,它们也仅仅是美的梦幻而已,绝非是与我的意识无关的、外在的客观存在。现在,我看到的是,就是作为和人间一样客观实在的地狱,和人一样是某种意识生命的鬼魂都是存在的,无数的鬼魂在地狱万劫不復的黑暗中受罪,那一间间比我的学习屋还要狭小的牢房,黑铁做的墙壁,没有门窗,没有通气孔,潮湿得如同阴沟,一间牢房里关了好几个鬼魂,这些鬼魂彼此之间充满了憎恶和仇恨,他们都戴着沉重的铁镣手铐,几乎无法动弹,互相之间的争斗却从来也没有停止过,谁都是能咬谁一口就咬谁一口,能撕掉谁一块肉就撕掉谁一块肉,能喝谁一口血就喝谁一口血,能置谁于死地就置谁于死地。但是,我和大天使们在上帝的海洋中嬉戏就有这样美,连这些地狱中受罪的灵魂都感觉到了,它们的墙上出现一扇窗了,来自天堂的光线射了进来,它们之间的争斗也停止了,全都站到了窗前遥望天国,内心充满了平和和喜悦。 在有一个经验中,我在上帝的心脏中了。也只有上帝的心脏里面才会是这样的景象,也才会充满这样的爱和温暖。无数的天使沉浸在至福至乐中,和上帝互相传递着爱的光辉,整个景象无限地璀璨瑰丽,每一点每一处都无限地璀璨瑰丽。我如行走在虚空中一般地行走在无数天使之中,我没有重量,也没有凭藉任何东西而行走,就像在虚空中坠落那样,但一切又都服从我的意志,我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走多快就多快,想停留就停留,包围我的天使们个个无限光辉灿烂,因爱而无限地美,却不占有时空。我也和所有这些天使互相传递着爱的光辉和温暖,我们之间一剎那间的爱情也胜过人间整个人类歷史上所有最真挚深情的爱的总和。我感到我已经和上帝结合,上帝就是通过我向天使传递他的爱,我已经绝对空虚,上帝的爱穿过我不会有丝毫被阻挡和减弱,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上帝的爱,但我却又因为这些爱才真正是我自己,真正成为了我自己,我也正因为真正是我自己,真正成为了我自己才被无数的天使的爱包围,也才向无数天使发散去无限而永恆的爱的光辉和温暖。 …… 在这七天七夜里,像上述的经验我经歷了不计其数,每天的每一时刻都要经歷不计其数,在一分钟甚至于一秒钟内就已经经歷了不计其数。它们变幻莫测,无奇不有,相比之下,人间和自然的宇宙中就没有也不可能有变化,更不用说有奇蹟了。我上面所写只是对我这七天七夜的天堂之旅的沧海一粟的描写,而且这些描写相对这沧海一粟的天堂之美丽本身来说,也只不过是对这种美丽的侮辱。我只是从它们之美方面说的。真正的天堂之美,是言辞传达不出来的,也是言辞不应该传达的。我想,对所有真正遭遇过天堂的人来说,他们都只有终生孤独和痛苦,因为,他们遭遇天堂,就会感觉到把它传达出来让那些没有遭遇过这辈子大约也不可能遭遇天堂的人也多少领略一下天堂的责任,可是,这又是他们绝对做不到的,他们的言辞,不管达到了什么高度,被人们嘲笑和不相信,实在是他们必然得到的也应该得到的,是他们的报应和命运。 不过,这些天堂中的极乐经验实际上全都和在人间的很多寻常的快乐经验是相似和相通的。 第147章 第 147 章 r 我曾经在人间的暴雨中奔跑和驻立,这是因为我经验到了那样一种狂喜,每一滴打在我身上的雨滴,甚至于包括打在我衣服上的雨滴,对于我全都无遮无碍地穿过我的肉体如穿过虚空直接进入到我心里了,每一滴都在我心上印下了一个精微而精美的独一无二的形式,犹如天使的指纹,每一个雨滴在我身心中留下的印记都是一个不同的天使的指纹。尽管这只是我的一主观体验罢了,无遮无碍穿过我的并不是这些雨滴本身而是它们的“形式”或“本质”,是它的“本身”,雨滴只是它们的外表而已。我曾经就因为站在暴雨里感受这份快乐而被大人视为怪物,他们冒雨冲进暴雨里把我强拉到淋不到雨的地方并且毫不客气地责怪我和骂我。 我已经不可能再站在暴雨里感受那份天国般的快乐了。但是,我想不到的是,在真正的天国暴雨中奔跑驻立的快乐超过在人间暴雨中奔跑驻立的快乐亿万万倍,真正亿万万倍,天使们的欢唿与吶喊落进我心里,那不是天使的指纹印在了我心上,而是天使本身落进了我心里,每一声欢唿和吶喊就是一个不同的天使落进我心里,在我无限光明灿烂的心里穿戳出一个不一样的大洞,那就是我被漏空了,无尽的快乐和美如洪流般涌出来了,同时也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永恆的形式烙在我心里了。 我又如无限的虚空,每一声天使的欢唿和吶喊都绝对无遮无碍地穿过了整个这个虚空,在这个虚空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独一无二的轨迹,我因为它们而如所有天使一样狂热和欢乐,我们的狂热和欢乐已经达到了就像是人间的一切一挨我们这种狂热和欢乐就会化为虚无和乌有的程度。我是如此可笑地牢牢守着一个界限,不逾越它,就是怕我们这种狂热和欢乐的烈火掉一团到人间来了,这样,我们沟完了,我们世界也完了。我和亿万万天使的狂欢真的让我不得不“面对”她们在我里面完全消失了,我也在她们里面完全消失了,我们已经化成一整个狂欢的火海和光海,这火海和光海酣畅淋漓的程度已经到了它真会掉下一团火到人间来,让我们沟的人看见,而只要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当然是我们沟和我们世界就都完了。 在“月夜行动”最后的那个晚上,被我一直形容为“白色”的那个幻象。它有我们家那张饭桌半个大小,浑圆,转个不停,越来越明亮和纯粹,到后来,它亮得起码也有上千个我见过的最明亮的满月的明亮集中起来那样明亮,我疑心它就是月亮女神,月亮女神是存在的,月亮只是她用来遮住她美貌的面具。有那么一会儿时间,我因为纠结于到底该如何理解我遭遇的这些“鬼神事物”而长时间地看着它。我久久地、静静地看着这个女神的歌舞,这个幻象,这个普照宇宙的月亮。它只是一个浑圆的亮得如千百个月亮集中在一起的二维平面光体,但是,就在我这么看着它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突然从它里面冲出一张至善至美风情万种笑盈盈的女性的脸,对着我的脸吹了一口气,这一吹,一下子就把我吹散了,我是真的散了,化成了无数天国的雪花、天国的精灵在整个房子里飞舞,我的感觉是我不只是在一间房子里飞舞,还在整个宇宙飞舞,整个宇宙什么都消失了,只有我化成的天国的雪花和精灵在飞舞。这一经验是我此生中最美丽的经验之一,在《眼对眼》那部书中,我有详尽的描写。过了好几年,我都是中学生了,这口气在我的脸上留下的感觉都还在,就和有些被初恋情人吻过了的人,被吻的那个地方的感觉过了很久都还在那里完全一样。这一经验在我身心中的印记甚至于使我都是一个民办教师了,坐在窗前读《红楼梦》,读到其中贾宝玉和他叔嫂调情,他叔嫂在窗纸上用舌头舔出一个洞,透过这个洞向好奇地凑过来往里看的情种小贾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的情节时,空中突然又一下子冲出一张至善至美风情万种笑盈盈的女性的脸,确切地说是女神的脸,和当年那个遭遇完全一样,也照样是这张脸,这个女神,对着我的脸吹了一口气,这一吹,又和当年一样,把我吹散了,是真散了,我成了无数无限轻盈的没有一点重量的天国的星星在满屋子闪烁和飞舞,闪烁和飞舞出我和世界的一切界限都消失了,我自身的一切界限也消失了,我成了整个宇宙、宇宙一切无不是我的闪烁和飞舞的胜景。这个经验过后,我意识到当年被女神那么一吹所留在我脸上的感觉都还没有完全消失,只要它没有完全消失,它就完全可以因为受不管多么微小的激发而重新让我受到女神之吻。 第269页 那些如暴风骤雨山倾海倒山崩地裂的天使们向我撒来鲜花、欢唿和吶喊,那些飞向空中又飞落而下落向我头顶的天堂里的一切,也像这般,我一下子成了所有这一切在整个天堂飞舞,飞舞出那样的胜景,如果它落到人间来了,足以让无数的宇宙每一处每一点都是永恆的奇蹟。在有一个经验中,亿万天使突然一下子手挽手凝成了一个整体拔地而起,就像半个世界一下子在我面前竖立起来,竖得有天那么高,然后又整体从空中向我砸下来,这一砸下来,它就散了,就像高达几十米的海啸巨浪整体崩塌而化成了无数的浪涛、浪花、暴雨、瀑布一样,它散成了无数的形式、无数的形状、无数的形态,我也在这一瞬间变得那样大而空,这亿万种形式、形状、形态全都落在了我身上,我也一下子就成了它们,成了它们的每一个,我感觉到了亿万种快乐,我成了这亿万种快乐,我感觉到我的快乐充满了天堂,也充满了人间和地狱,这海洋般的快乐中充满了天使的笑声,我听到所有这些笑声,我成了所有这些笑声。这一洗礼过后,我毫髮未损,站在天堂里,更是无以復加的明亮和灿烂,我怕虽然像我们沟的人不可能,但是,人间一定有人,不管他们住在哪里,已经看见了这时候天堂里这个我的脸了,他们看不见天堂里其他一切,但完全可能看见这张脸,并因为看见了而匍匐赞美,这就因为这时候在天堂的我已经明亮灿烂到了这种程度。 我不管活多大岁数,经见多少东西,也不会忘记我在三十岁左右的一次经验。那天,放学后,我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里,打开那台黑白电视机。这时期,部分农村的农民家里已经有了黑白电视机。我打开电视机,立刻就被正在播送的一首曲子给吸引住了。我被吸引得那样之深,本能地驻足聆听,却跟着就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是个民办教师,忘记了自己刚从学校回来该去做家务和做饭了,忘记了自己和也吃我吃的这碗饭的人之间的竞争,忘记了昨天在中心校开会时受到的所谓“国家正式教师”的歧视,忘记了明天又要去中心校开会和参加政治学习不去我这碗受人歧视的饭也吃不好甚至于没得吃的烦恼,忘记了周围的人们都日夜只为了发财而奔忙、唯我不知何故像是要完全安于现状地过下去而受到的人们的嘲笑,忘记了我因为经济状况越来越不如他人而受到他人越来越明显和不客气的蔑视,忘记了妻子正在为我不把我们那张老式床换成时髦的新式床而和我怄气,忘记了妻子为一张床和我怄气的实质是为我安于现状而不去像人人一样发家致富和我怄气,忘记了我再这样下去妻子将十有八九会离开我让我面临妻离子散的危险,也忘记了我在家里,我还有一个家,有妻子和孩子,连时间和空间我都忘记了,就好像我已经失去了意识一般。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一场壮丽的天堂的雪崩从天而降,直灌我的头顶,就像我在天堂中的经歷一样,这场天堂的雪崩穿过我整个人,穿过我整个身体和灵魂如穿过虚空,我的身体和灵魂也被它清洗,洗去了无数的垃圾、污垢、沉疴和迷瘴。这个幻象过后,我才完全恢復了意识,也知道自己是谁,在哪儿,在干什么,接下来应该干什么。这时候,这首曲子的播放也已经接近尾声,电视上也打出字幕,我认真看,原来是贝多芬的《欢乐颂》。这次听音乐的经验,是我这一生音乐带给我的最美好的一次经验,以后,再听什么音乐都没有过类似的经验了,最多只能说是在听音乐而已,包括听贝多芬的《欢乐颂》。 像我这次聆听贝多芬的《欢乐颂》,我相信是一个普通的经验,不是所有人,也是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经验,至少是他们可以理解和想像这样的经验,不会觉得它有什么不可能和稀奇之处。我听《欢乐颂》的这个经验和我在这七天七夜里在天堂中的很多经验也是相似和相通的,只不过在天堂中的经验在广度、深度和强度上要大很多很多而已。在听《欢乐颂》时,我的整个人,我的身体、我的灵魂,不是大部分不存在了,也是相当部分不存在了,或者说不是大部分空掉了,也是相当部分空掉了,以至于我不知道自己谁,在哪里,在干什么,连时间和空间都忘掉了,这才有了那种极乐的体验,也才有了被天堂的雪崩洗礼的幻象。而在这七天七夜神游天堂的奇异之旅中,经常是我整个人全部空掉了,我的身体、我的灵魂全部空掉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了,连一具空壳也没有了,我像是真的完全不存在了,世界也像是真的完全不存在了,我成了无边无际的虚空,这虚空之外再无存在,我就是一切,这虚空就是一切,但这虚空却每一点每一处都是最清醒、最发达的感觉,超过平时最大程度的感觉不知多少倍,不计其数的天堂的雪崩如无数天地的崩塌、无数世界的毁灭、无数宇宙的末日一般倒进这个虚空之中,这个虚空既是绝对的虚空,把这样多天堂的雪崩、天堂的胜景全部都容纳下来了,连它的一片雪花、一粒尘埃也没有遗漏和改变了它的模样,又是无限发达的感觉,超人的感觉、神人的感觉,把所有这些天堂的雪崩从整体到它的不管多小的一点一滴,一片雪花一粒尘埃之美都完完全全感觉到了和收入心中了,也经常像我聆听《欢乐颂》而得到的那个非凡经验一样,经验成了一种“黑暗”经验,我忘记了一切,包括忘记了自己在天堂,整个人就像完全失去了意识或死去了一般,待这一经验的高潮部分都过去了才恢復了意识,也才明白刚才不是谁而是上帝本人把我身体亿万万处的每一处每一点都亲炙了,留下了永恆的快乐,我身体的亿万万处的每一处每一点的快乐都是不同的、纯粹的和永恆的。在天堂中的这些经验的沧海一粟,也胜过我聆听《欢乐颂》而让我得到的那个非凡经验的千百万倍,不过,在天堂中的这些经验和聆听《欢乐颂》而得到的那个非凡经验内在的东西的确是相通和相似的。 这七天七夜时间那光明和它展示的辉煌,就是上帝演奏的《欢乐颂》,但它只能由上帝演奏,也只能由天使和神欣赏,人不无限接近虚无和死亡的状态,不安静无为得如死亡一般,是无法欣赏它的,它摆在你面前也是对牛弹琴。我这样说很痛苦很无奈,因为,多数人不会相信会有这样的演奏,他们或许相信贝多芬的《欢乐颂》就是人能欣赏到的美的极致了,而极致的美也只可能由人,至少是由智慧生命创造出来,而不是通过无限放弃自己、放弃一切、无限接近虚无和死亡状态就能够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欣赏到的,在这种欣赏中所能欣赏到的,即使是贝多芬的《欢乐颂》与它相比,贝多芬《欢乐颂》也只是一粒尘埃,而你欣赏到的则是整个宇宙,无数个宇宙,宇宙中的所有事物,无数宇宙中的所有事物。 我还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九岁那年的一个晴朗的夏夜,爹不知是去办个什么事,非要我和他同路,我并不乐意这个任务,但又不能不服从。事办完了,我们回家,他走在前边,我跟在他后面。在到我们家都不远了的一处地方,我突然意识到,刚才,就是刚才,我受到了一个热情而辉煌的召唤,一张无限热情、激发、辉煌的非凡的脸向我发出这个召唤,我没有在意,这时候意识到了。我立刻想到回应这样的召唤是我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因为回应这样的召唤是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人就是为回应这样的召唤而存在的。所以,我想了一下就毫不犹豫地折回去了,也没有给爹说一声,爹也没有意识到我已经折回去而没有跟着他了。我来到向我发出召唤的那个东西面前,原来它是一块废弃的磨石,我当然知道这块磨石了,从我有记忆以来它就在这里了,只不过它一直在我眼中就只是一块磨石而已。我蹲下去看它,原来它还真是一超凡的辉煌,磨石上跳动着多少微小的彩虹,眨着多少小小的眼睛。我从这块磨石上看到了多少小小的光的世界,光的舞蹈,看到了这块磨石就像孩子神的眼睛,和上帝的星空互相对视着、交流着,把整个星空都反映在里面了,它既是一只眼睛,又是小小的一整个星空。我看了一会儿,起身抬头看了一下天,那璀璨星空的壮丽让我心底发出的那一声“嗨呀!”似乎响彻了整个天宇。这一瞬间我什么都忘了。我看到,每一颗星都是一只活的眼睛、活的脸,在笑,在歌,在说话。天和地的界限没有了,天地间多少光的天地,光的世界,光的歌舞,明亮的光是天使的歌舞,暗淡的光也是天使的歌舞,一点不比明亮的光的歌舞逊色,从星空直到大地,到大地那些最黑暗的、没有多少星光照耀的地方亭亭玉立着多少白天使、灰天使和□□,所有天使都是天使,都同样在歌,在舞,在说话,大地上的万事万物全都在闪耀,在歌,在舞,在说话,所有歌和舞都一样美,所有的话都一样动听。无处不是我在磨石上看到的那种活的辉煌,群山,树木,房舍,道路,田野,还有各种夜间活动的虫子的鸣叫和鼓譟的蛙鸣,无一不在和天地、天地间的一切应合,在这应合中无一不是一样的辉煌,也无一个辉煌不是独一无二的,既是一个“生命”,一只活的“眼睛”,一张活的有个性的“脸”,又是一个整个星空,整个天地,整个世界。这时候,我也成了这样一个辉煌,成了一块磨石,成了整个上帝的星空,身心中多少“彩虹”在跳舞,多少“眼睛”在笑,在歌,在说话,整个星空,整个天地,天地间的一切全在我身心中,而我的身心则不復存在。我整个空了,世界也整个空了,万事万物都空了,一切都只剩下看得见的却是虚空的形式,这些形式不是事物,不是实在,仅仅是至善至美而已,是至善至美本身,仅仅是让所有存在者欣赏到无限的美,感觉到无限的快乐,得到无限的幸福。一切是一切的欣赏对象,一切是一切所喜爱的,一切是一切的幸福,一切是一切的美好,一切是一切至善至美的梦,一切是一切自娱自乐的发明创造,这就是一切。不过,也就是这时候,我听到了爹的怒吼,这是他已经到家了,发现我没有跟上他而是又去干什么坏事了——对于他,只要没有跟上他那就一定是去干坏事去了,我也知道回去又是免不了一顿饱打的,在我听从了那个召唤而折身回去时就知道这个结果是免不了的,但我不后悔,也不可能后悔,不觉得爹难听的怒吼和一顿饱打证伪了我这时候的伟大发现,它们是两回事情,事实上,这时候,就是爹这可怕的怒吼声在我听来也是和这个时候我面前的这块磨石、整个星空、整个世界一样的虚空和一样的辉煌。 第270页 在这七天七夜的天堂之旅中,多少经验,都和九岁这年的一个普通的夏夜用挨一顿饱打为代价换来的这个经验是相似和相通的。我永远也忘不了在这么一普通的晴朗的夏夜仰望星空而感觉到的自己和世界整个是“空”的、透明的,却又是完全充满的,充满的是天国的景象。如果说在这七天七夜里就是在真正的天堂里遨游,那在真正的天堂中的经歷也是这样,自己整个是“空”的、透明的,是虚无和虚空,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界限,能装下无数的美也装下了无数的美。和九岁那年那个普通夏夜的遭遇相比,一切似乎只是程度和强度的差别而已,不管这种差别有多大。 在数千个我带领亿万天使在无数的世界中征战的时候,在数万个我和亿万天使在来自上帝的面容的光辉的照耀下狂舞的时候,在数亿个我和千百万大天使在上帝的海洋里狂欢的时候,在统一了数亿亿个我而成一个统一的“大我”的我在天堂中那偏远僻静的地方和上上之神交流对话的时候……在所有这些时候,我还神游着另外一种天堂,以另外一种形式。就像我是太阳,放射出去无数道光线,光线离太阳越远也就越弱,但分出的光线的道数也越多。看得见的、在激烈伟大的狂欢中的我和天使们,是离太阳近的光线,而还有更多的看不见的,在不那么激烈浩大的快乐中的我和一些小天使们则是离太阳远的光线。我看不见这些享受着平静而寻常的天堂快乐的我,但我能感觉他们,他们的感觉就是我的感觉。这些我都有个肉身,围绕他们的小天使们也都有肉身,就好像这些我和小天使们都是介乎天使和人之间的某种存在,被这些我和小天使们享受的环境也都多少具有物质的形式,仿佛是已经有一定程度的冷却的天堂的光构成的,是由介乎天堂那样强烈和活跃的光线和人间物质之间的一种东西构成的。这些我有数万个和小天使们在数万个充满了宁静祥和的光线的屋子里朗朗地读书或练字,有数十万个和小天使在数十万个每一个就我们院子外那个坝子那样大的一个坝子里做牵鸡儿、藏猫猫的游戏,有数百万个和小天使们在数百万个每一个就我们村子那么大外表也就我们村子那模样的村子里生活,他们干农活、做家务、和爸爸妈妈说话、和兄弟姐妹们玩耍、上学放学、在教室里听课做作业、考试、在沟里捉鱼、在山坡上割草……所有这些都是平静而寻常的,却每一种都一样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快乐,都是天堂里的游戏。我看到,我自己就是无数的世界,无数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世界,地狱、人间、天堂全在我身上,而在这几天里,我所有的这些世界,地狱、人间、天堂都被上帝的光芒不同程度地照亮了,哪里被照亮哪里就充满了喜乐,每一种的喜乐都不一样,绝无重复。我的存在就是上帝的喜乐,上帝的狂欢,上帝的存在也是我的喜乐,我的狂欢。 在这七天七夜里,我就是睡着了也同样在神游天堂,而且神游的是在醒的着时候根本就不敢去神游的天堂,因为这些天堂更加美丽。我说过了,这几天我每天只在天就要亮了的时候睡着一下,最多一分钟就醒了。而每次醒来后,我都不得不惊讶地发现,睡着后的我比醒着的任何时候更彻底和完全地成了亿万个无重量无形式的我,每一个我都站在一个天堂的门口看尽了非凡的景象,这些景象是我醒着的时候万不敢看的,因为它太过美丽,而我醒来了,这些美丽只是留在我记忆中的美丽了,比我在看它们时弱很多了,但就是留在这记忆中的美丽也那样之美,胜过我醒着的时候神游过和见识过的所有天堂美景。 第148章 第 148 章 s 对于那黑暗我没怎么描写,但实际上它和那光明一样伟大和可怕。我不能把它再现出来一分毫,就像我不能也没有把那光明再现出来一分毫一样。它不是光明的对立面,不是光明是正面的而它就是负面的,而是它是另一种形态的光明,另一种美。 在这七天时间里,我最后没办法不这样疑心:如果我敢走进那黑暗,一直是这样平静和专注,我爬上高观山半山坡的时候,就再也遇不到高观山的什么了,高观山的样子还没有变,但它的顶部已经完全转变了,其物质和物理的特徵已经不復存在了,就如同当年在“月夜行动”最后那个晚上被女神的黑髮之舞笼罩的那堆干粪最后的情形的一样,我可以如穿过虚空一般地穿过它而直接到达高观山那边,到了那边,那边的一切就都是光了,那边的村子、人家户都是光了,这些村子里的人对此也许一无所知,但他们于我都是光了,对他们每个的身体我都可以如穿过虚空一般直接穿过,对他们的房子也是这样,对什么都能这样。高观山那边的人家户有几个人常到我们沟来,我认识他们,那边还有几个和我同龄的孩子到我们这边来上过学,他们我也认识。我想我也能遇到他们,他们看不到我,我却看得到他们,而他们于我又全是光,纯粹的光,我摸他们,什么也摸不着,我可以随意地穿过他们的身体。他们做什么事我都能看见,看明白,但所有这些事情于我都是上帝的光的游戏了,都是天堂里的美了。我可以一直走下去,遇了河,那河也是光,我一念之间就过了河了,河水淹不死我,因为河水也全都是上帝的光,我没有重量,没有肉体,遇到了山,也全是天堂里那种山,我穿过它如穿过虚空,我慢慢地穿过它,是为看那无尽的天堂景象。我可以就这样一直走到下去,走到比世界尽头和宇宙尽头还远,远上不管多少的地方。 事实会不会是这样当然得我去验证才知道。不过,在这七天七夜里,我受到深沉和不可抗拒的唿唤,它要我从床上下来,到外边去,走向那黑暗,无限平静地承受在那黑暗中将遭遇的一切,穿过那黑暗,抵达那光明面前。从那光明一出现开始,我就受到这个唿唤,但这个唿唤是在这七天之中“成熟”的,也才真正让我意识到它是一个唿唤,一个神的召唤和命令。从那光明一出现的时候,我就有爬到高观山去看个究竟的冲动,这我们在前边已经多次提到过了,但它并不是这个神的召唤和命令。事实是,这种冲动虽然并没有说消失就消失,却在随着那光明和黑暗的增强而减弱,而这种神的召唤和命令却在不断增强,我的感觉是我整颗心、整个人一天比一天空了,原有的一切都在从我身心中搬出去,而空出来的地方则被这个召唤和命令充满。 我一直就是为神的召唤和命令而活着的,我也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定位为为神的召唤和命令活着,不为其他任何东西而活着。我的感觉是,只有为神的召唤和命令而活着,我才可能沐浴在神的光线之中,也只有沐浴在神的光线中我才可能有生命,否则,就是死亡和虚无。为神的召唤和命令活着,对于人,是无条件的,是人的责任和使命,是人的别无选择。我的情形就是,不管做出多么强迫、倒错和为世人所不容的事情来,我也要活在神的光线之中,不管这种光线有多么微弱,我也无法想像完全失去它,完全没有它。 第271页 在我面对那光明和黑暗的这些天里,尤其是最后的七天七夜,我做一切都为了最后能够去完成神的这个召唤和命令。我在最后的七天七夜里不是静静地如死尸一般地躺在床上动也没有动一下吗?我做了什么呢?不,我做了为了回应这个神的召唤和命令所应该做的一切。我神游天堂就是为了当我到了它跟前的时候能够承受得住它。为此,我还同样一次又一次地“飞升”进那黑暗之中,提前经验我真的进去了所可能遭遇到的。要到达那光明面前,得先穿过那黑暗。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幻象,但是我也知道进入那黑暗就是进入上帝的黑暗和地狱,将遭受各种各样非人能够承受的考验。 比方说,在一次“飞升”进入那黑暗的经验中,我成了千百万个我,分布于黑暗中的每一处地方,每一个都遭受着地狱烈火的焚烧,被烤得血汗滚滚,每一滴汗的落下都像一个魔鬼从我身心中释放出来遁入虚无中去了。我不怀疑,如果我进入那黑暗,这就将是我真正遭遇到的,而我现在“飞升”进去遭遇到的只不过是我梦见了我将真正遭遇到的而已。要知道,进入黑暗可是我的肉身去进入它,而“飞升”进入不过是我的意识进入它,有些像是我的灵魂脱体而去进入它,肉体还好好地留在人间,留在我的床上,尽管多少“飞升”经验中我都觉得是我的肉体化成了光飞进那光明或黑暗里去了。关键就在于肉体。 当年“月夜行动”期间,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进行完所谓“月夜行动”后回家一个人穿过那片竹林都得穿过那堆被我称之为“连体鬼”的作为我的幻觉或作为超自然之物的烈火。我视神的召唤和命令为一切,而神的召唤和命令就是要我每次都当它根本就不存在地去穿过它,不管体验到什么和看到什么现象都不为所动。我这样做了,而每次穿过它经验到的都是如在熔化的玻璃之中的炽烤,那是实实在在的肉体的痛苦。 在这次事件中,我不敢怀疑,进入那黑暗里将遭受到的焚烧会胜过当年在竹林里那堆烈火的亿万倍,那恐怖、激烈、疼痛都会胜过亿万倍。要什么才是上帝创造的地狱,这才是上帝创造的地狱。 五岁那年,几千上万人在高观山上专门召开打人的会议并当场活活打死几个人的事件让我遭遇的那个幻象,让我遭遇了什么是上帝的末日审判,也让我第一次遭遇到了什么是神的召唤和命令。当时我受到的召唤和命令就是以无限的勇敢和平静走向高观山,走向这个幻象,这个幻象就是一堆实实在在的上帝的烈火,它就在那会场的中心、打人的中心、正在被打死的人和正在将人打死的人身边和身上燃烧,这虽是他们都看不见和感觉不到的,却是我无限平静地走进去端坐下来,他们所有的棍棒都落在我身上也毫无所动,这样,他们迟早会有人,哪怕只是一个人通过我看到上帝的焚烧一切烈火,看到上帝对我们的罪行的震怒,看到我们的的确确是在犯罪,而这就是我作为一个人的全部的天职、意义和使命。 当年,我没有敢走向高观山,更没有去进入上帝的烈火,但是,我因为没有完成和无能完成神的召唤和命令而有的一种原罪意识却如钉入木般地置入我的灵魂了,不论是当初在“月夜行动”里竹林里遭遇的那堆鬼神之火,在“月夜行动”最后的那个晚上和在“我不认识的姑娘之死”的那个事件中遭遇的神的黑暗半球体,都是不同程度不同形式地进入到上帝的末日审判的烈火之中接受那种焚烧,也都是在为五岁那年的那一天没敢去进入上帝的烈火赎罪。可是,我不敢怀疑,过去遭受的所有神的焚烧都不过是为这一次能够进入到那黑暗走向那光明所做的准备而已,当年竹林里那堆神的烈火、“月夜行动”最后那个晚上那神的黑暗半球体、“我不认识的姑娘之死”的事件中那个神的黑暗半球体,都只不过是这次的事件中那黑暗所逸出来的几缕青烟,要那黑暗才是那整个火海,在那几缕青烟中我被烧掉的不过是些皮毛,而在这火海中我将烧掉的是全部的血和肉,全部的筋和骨,所有器官、所有内脏和所有细胞。 没有必要讳言,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的这七天七夜的时间里,所受到的召唤和命令有一个包裹在它的深处的“灵魂”,我也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灵魂”。这个“灵魂”就是我走进那黑暗、走向那光明的过程,就真的是我的肉体整个消失或者说转化,转化为一团光的过程,神的召唤和命令就是要我去完成这个过程,去见证、遭遇、直面我转化为一团光了,肉身完全不存在了,我却依然存在,甚至于是更真实的存在这一事件,存在和人生的最高真理就包含在这里面。在过去和神的遭遇中,我最接近肉体完全消失而整个人成了一团光的事件,是“月夜行动”最后那个晚上在那个神的黑暗半球体里面最后那两分钟的时候。但是,那时候,我还没有真正静下来,没有把我成了一团光却依然存在甚至于更加存在看成和我的肉体存在一样平常、简单的事情,恐惧最后征服了我,使我并不能完全确定我在最后那点时间里真成了一团光了,也没有平静地、就当是寻常事地直面我成了一团光这个事实,终于在听到爹的声吼叫时就跳出神的黑暗和烈火而逃走了。当我们面对神时,人性的脆弱,恐惧,怀疑,逃跑的意识,回归正常人和大众中去而永远忘记神等等,会比在任何事情面前更突出地表现出来。当年,在面对神时,我最后被这些东西征服了。在这七天七夜里,我面对这一次神托现给我的黑暗和光明,我也看到了在当年那些神的黑暗和烈火中也并不能真正将我的肉体完全和彻底转化,要完成这种完全的转化,只有走进这一次这神的黑暗和烈火去,无限平静地承受它的全部焚烧和考验。 在这七天七夜里,我时刻等待着可以起身走到外边去,去进入那黑暗抵达那光明面前的时机的到来。多少次,似乎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起身了。但是,首先就是那黑暗和光明本身在阻止我。它们既是那召唤和命令,那福地,那我要去也必须去的地方,又是那最大的障碍本身,那严厉无情的拒绝本身。它们有多辉煌灿烂,多伟大,就有多大的抗拒人的力量。其次,那只小小的幻象“老虎”始终也紧紧咬着我的喉咙,多少次我都就要起身了,就因为感觉到了它牙齿的威力而停了下来,继续动也不动地躺着。我知道这个“老虎”是我的幻象,但我也不敢怀疑如果我真敢违它的意志而动,它的牙齿就会有那样的威力,一下子切断我的生命,切断我的人生。最后,爹妈他们,沟里的人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和人间,是更大的阻碍,我至少得考虑我就这样向那黑暗和光明而去了,他们会对我怎么样,而我这一去虽绝对不会是一去不返,却是在去的过程中万不能受到任何打扰的,得就像世界一切都停止了、安静了、消失了,只有我存在、我就是一切那样行事才会成功。最后,我还知道,我身下垫着一叶枯菜叶,这在家里人和沟里人眼中无疑已经成了我怎么怎么了的象徵和标志了,但是,它于我却绝对不是无关紧要的。对于我,如果我不身下垫着我眼中的“不是土”的东西,那就是直接掉入虚无,就会使我非疯即死,如果说我现在还不算疯,不算已经成为黑娃第二了的话。但是,在床上的七天七夜的时间里,我一天比一天看得清楚的是,如果我要进入那黑暗走向那光明,必须得不再依赖任何“不是土”的东西,一切对于我都是“土”了,但我已经如此平静和放下了一切,行在“土”中,行在虚无、末日和死亡中,和行在任何地方,行在坚实的大地上,行在生和永生中完全一样,我才有可能完成进入那黑暗抵达那光明的任务。 第272页 第149章 第 149 章 t 在这七天七夜的最后两三天里,和那光明和黑暗一样伟大的两个“事实”对我完全清楚了,明明白白一是一二是二地摆在我面前了。它们都是我看不见的,也没有看见,但是,它们于我却和那光明和黑暗一样强烈和真实,是绝对的、毋庸置疑的和压倒性的。 一个就是我看到,所有爹那样的人不信而大婆那样的人迷信的神鬼类生命都是存在的。绝对不能把这种神鬼类生命和我在那光明和黑暗中看到的鬼神,还有我一直以来遭遇的形形□□的所谓“鬼神事物”混为一谈。 我在那光明和黑暗中看到的天使和上神,还有我一直以来遭遇的形形□□的所谓“鬼神事物”都不过是我的幻象,和我做的梦在本质性上没有区别,它们没有一个是独立于我的意识而存在的,全都是我的意识的造物,完全没有外在客观对应物。充其量可以说,我在看着它们和经验它们时我脑子里有一些异常的光电活动而已,和我做梦时,梦境的实在性只不过是我脑子里的一些不同于醒着的时候的一些光电活动而已完全一回事,简单地说,这些天我面对的这可怕的光明和黑暗,那无数的天使和天堂,还有我一直以来遭遇的所有“鬼神事物”,都只不过是我脑子里的一些脑脉冲活动罢了。对这一点我从始至终都是清楚而清醒的,从我第一次遭遇“鬼神事物”的时候我就是清楚而清醒的,到现在仍是清楚而清醒的,且不管在这些“鬼神事物”面前,我又是何等紧张、恐惧和敬畏。 而爹所不信大婆迷信的神鬼类生命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它们作为有意识的生命和我们人一样真实,只不过可以认为是比我们人更高级的生命,如果有一种生命在我们人面前叫做猴子,那么,我们人在这类神鬼类生命面前或许就可以叫做虫子了。我们可以把这类神鬼类生命称为人格化的神鬼类。 我不是并不相信有这种人格化的神鬼类的存在吗?但是,在这七天的最后两三天中,我看到的是,它们是存在的,它们也是比人高级得多得多的生命。它们是比人高级得多的生命,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它们是存在的,和我们人一样真实,也都一样拥有身体和身形,但是,它们的身体是我们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下,比方说我现在这种情况下才有可能感觉到它们。它们就存在于我们宇宙中,如果有其他宇宙的存在,它们也存在于其他宇宙中,布满所有宇宙如布满虚空。 它们是比我们人高级得多的生命,还表现在它们已经停止了一切作为,它们不吃不喝不动,也不需要吃喝和做什么,仅在无限沉醉地欣赏我这些天欣赏的那光明和黑暗之美,那上帝的天堂,那上帝穷形尽相的表演,那绝对的美。它们因为这种欣赏而忘记了一切,也不再需要一切。 在这两天天中我还看到,爹所不信而大婆迷信的玉皇大帝是存在的,玉皇大帝左右的万千神仙和天神是存在的,成仙得道的孙悟空们、猪八戒们是存在的,所有民间传说中的神类是存在的,太白金星、二郎神、王母娘娘、天神地神海神、雷神风神雨神、太阳神月亮神、山神河神是存在的,七仙女、董允、何仙姑、观音菩萨、普贤菩萨、地藏王菩萨是存在的,佛陀、佛主、佛是存在的,存在千千亿亿的佛,神是存在的,天使是存在的,上神和上上之神是存在的,它们比宇宙中的分子、电子和总和还要多。阎王是存在的,阎王身边的恶鬼是存在的,冤魂怨鬼、黑白无常是存在的,它们比天上的星星的数目还要多无数倍。 在这七天七夜最后两三天里,我感觉到所有这些超人类的生命的存在如感觉到我自己的存在,也和感觉到爹妈和沟里人的存在完全一样。我也如感觉到自己一样感觉到他们之所以是比人类高级得多的生命,是超人类,就在于他们全都在欣赏我正欣赏着的上帝的光明和黑暗的美,也能够和我一样欣赏到我正欣赏着的这种美,这上帝的狂欢和演唱,他们在这种欣赏中已经把自己是谁完全忘记了,他们自己是谁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我只是感觉到这些超人类智慧生命,但却远比真正看到他们更清晰、生动、真切和具体。我看到如玉皇大帝那样的存在,他在数万万年里于九重天上享受尽了只有天上有人间哪可见的荣华富贵,受到了无数天神和超人类生命的景仰、崇拜和追随,但是,这一切他早就已经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只沉醉在对我正看着的这种光明和黑暗,这种绝对的美和“美本身”的欣赏之中,他沉醉在这种欣赏之中已经有永恆那么长的时间了,但时间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被他完全忘记了,他不再是玉皇大帝了,只是一个欣赏“美本身”的欣赏者了,他也在这一欣赏中才真正发现和实现了他自己,他还是不是玉皇大帝已经变得一文不值了,他也不愿意再做回他的玉皇大帝了。我看到了无数像玉皇大帝这样的超生命,他们生命的歷程都和玉皇大帝大同小异,不管他们在多么长的岁月里享受了多大的尊荣,唿风唤雨无所不能,但也都在上帝的“美本身”、上帝的光明和黑暗、上帝的狂欢面前沉静下来了,和上帝差不多合二为一了,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也丢掉了过去的一切,过去已经与他们无关了,就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只不过是“虚无”。 我还看到在比宇宙还要长的时间里过的都是受折磨的生活的生命,他们不断的转世为人为动物,在每一世承受的都是被欺凌被侮辱,被掠夺被剥削,被追赶和驱逐,受穷苦,被鞭打,受火刑,山岳般的痛苦的重压在他们的无数世里都压在他们身上,如果说曾有那么一时半会他们感觉到了轻松,那跟着来的就是重压增加千百倍,被暴君和他的妃子们敲断腿骨和敲出骨髓就为看他们的骨髓的多少的人是他们,被暴君和他的妃子们投进毒蛇坑里看他们被毒蛇活活咬死从中取乐的是他们,被强者们为了发泄病态的欲望活活打死的是他们,那饿死路旁尸体被野狗分食的是他们,那因为一点点小过错就脸上被刺字、鼻子被割掉或受剥皮抽筋、五马分尸、挖眼拔舌、开肠剖肚的酷刑的是他们,那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受鞭打围观者一遍喝彩声的是他们,那被活埋给“主人”陪葬的是他们,那被强者成千上万的杀掉烹食的是他们,那在火里被活活烧死、在水里被活活淹死、在冰天雪地中被活活冻死的是他们,那生生世世过的都是在皮鞭下受劳奴之苦,到头来却是财产被抢劫、妻女被□□、田地被瓜分的是他们;我还看到他们多少人在连续几百生几百世里都生活在沙漠,喝不到水吃不到东西,饥渴折磨他们如烈火在烧他们,但他们走不出沙漠,因为这个沙漠是无边无际的,我还看到他们多少人活在那样的毒油地狱里,一个个都干渴难忍,但只能喝到毒油,这毒油却越喝越渴,渴得说句话、嘆息一声、哭一声骂一声都喉咙冒烟、口里喷出烈火,我还看到他们多少人生生世世都活在那样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铁罩子,这个铁罩子被放置在太阳的中心,太阳熔化不了它,但里面处处都热得就像地狱,里面的人的生活就是诅咒,诅咒自己为何生在了这个地方,我还看到他们多少人囚禁了几千年,浸在水里,手脚不能动弹,水漫至嘴边,口渴难忍,但伸嘴去喝水,水就退去,缩回嘴来,水又浸至嘴边,头上是果树,果子挨到了鼻子,但抬嘴去吃果子,树便长高,果子离去,收回嘴来,果子又垂下来挨到鼻子,我还看到他们多少人生生世世都生活在那样的地方,空气中充满了有毒的烟雾,永远也看不清天上的太阳和月亮的模样,因为被有毒的烟雾给遮住了,天上还天天都下着毒雨,这使得活在这地方的人们心里都充满了仇恨,谁见谁都必置对方于死地来发泄内心的这种仇恨……我看到了所有这些人,也看到了他们全部的苦难,他们的数目比宇宙中的分子、原子、电子的总数还要多,他们所曾受过的苦难也比宇宙中的分子、原子、电子的总数还要多,这些苦难千奇百怪,各不相同,绝非人类的语言可以陈述出来,人类所有的人都只做一件事,就是把这些苦难形成文字,经过几千几万年了,也还没有记录下这些苦难的沧海一粟。我看清楚看全了所有这些苦难。它们是我无法形诸语言的,假如它是整个宇宙,我连它的一个分子也说不出来。但我看清看全了它们,它们有就我正看着的上帝的光明和黑暗一样浩大、广博、丰富、复杂。不过,在我此时如此平静中看过去,它们也是一种美,同样是只有上帝才可能创造出来的美,同样是只有在无限的敬畏之中完全地放下自己、放下一切才可能向你展现出来的美。似乎可以这样说,是的,它们是苦难和罪恶,人类过去、现在、未来的所有苦难和罪恶,无数人类过去、现在、未来的所有苦难和罪恶,但是,它们是写进了上帝的书里的苦难和罪恶,是上帝根据以这些苦难和罪恶为素材创作的伟大的艺术作品,它包含了所有这些苦难和罪恶,揭示了它们,我们绝对不可能从任何别的地方看到如此全面、彻底、真实的揭示,但是,它们又被升华了,从而既让我们直面了它们,灵魂又得到了净化和提升,其功用和上帝的光明和黑暗完全一样。完全可以说,我看到的这存在的苦难和罪恶已经是可以和我看着的那上帝的光明和黑暗相提并论的另一伟大奇观了。如果说我看到的上帝的光明和黑暗是物质世界升华为天堂世界的结果,那么,我在这些超生命身上看到的那种苦难和罪恶,就是人世间的苦难和罪恶升为上帝作品中的音符,我倾听的是苦难和罪恶,更倾听的是上帝的交响乐。 第273页 我也看清看全了所有这些苦难在苦难者们身上还留有清晰印记,这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无法描述它们,它们同样堪比上帝的光明和黑暗的伟大奇观,只有如我这样静若死亡才可能观看到。更大的奇观是,所有这些苦难者,他们也都在对上帝的光明和黑暗,上帝的天堂的美的静观中永远解脱和自由了,过去是什么怎么样对他们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和玉皇大帝、佛陀佛主、观音菩萨、神、天使、上神、上上之神没有任何区别了,他们什么也不需要了,所有一切对于他们都是虚空了,没有什么是他们所念想的,也没有什么是可以伤害到他们的,他们只在对上帝的美的无限沉醉、神往、赞美之中。所有一切都是虚无和虚空,所有一切又都是至善至美,所有一切、所有可能的一切,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和一切的一切,全在眼前,全在此时此刻,而它们都是至善至美,这就是这些解脱者、解放者所有和所是的。 所有的这些超人类生命都已完全忘记了他们的过去和未来、他们的尊贵和荣辱、他们的苦难和欢乐,还有他们的罪恶和善良,完全忘记了他们是谁,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往何处去。他们已完全平等,都是上帝的见证者,都是上帝的光芒的欣赏者,都是被上帝的光芒一样照耀着的,也都因为上帝的光芒的照耀而在无限的宁静和快乐之中。他们已然是虚空,容纳无边的上帝的美的虚空。 我还看到,如此伟大的上帝的光明和黑暗屹立着,屹立在这里,屹立在我面前。它屹立在所有地方,屹立在所有人面前。它也屹立在我们世界的每一个人面前,屹立在我们沟的每一个人面前。但是,我们世界和我们沟的人们却没有几个人看得见它,看见了它。我看到,为什么这样伟大的事物,如果有伟大的事物,那也只有这才算得上伟大的事物,我们就看不见,因为我们还没有从苦难和罪恶中解脱出来。苦难和罪恶使我们全都“背”对着它,朝向那些短暂、低下、渺小、眼前的事物,我们的心灵什么时候突然开启一条缝,上帝的光明突然照射进来,我们感觉到了被召唤,感觉到了神往和景仰,却也更感觉到了畏惧,这种畏惧就是此时此刻我正经验着的畏惧,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会因为这种畏惧而逃跑,多少人甚至于是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就已经做出逃跑的决定了,逃跑决定做出了,逃跑的行为产生了,也都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什么决定,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丢失了什么,如此也许要经过无数生无数世,就像我看到的那些超人类生命一样,到那时也才可能如这些超人类生命一样站在这上帝的光明和黑暗、上帝的美面前。 第150章 第 150 章 u 另一个一天比一天清楚的伟大的“事实”就是上帝。我只能用上帝这个词来称唿它,只能把上帝这个词留给它,如果我必须对它有所称谓和言说的话。它是绝对无形的,连无形的身体也没有。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七天七夜的时间里,整个事情对于我就是处在黑暗中的世界在太阳从东方升起的过程中慢慢地变亮,笼罩在黑暗中的世界慢慢显出它的轮廓,亮光越来越强烈,终于太阳整个升起来了,黑暗被完全驱散了,整个世界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了——越来越强烈的太阳放射出来的亮光和在亮光中被照亮的世界就是那光明和黑暗,还有那些我看不见却如感觉到我自己一样感觉到他们的超人类生命,也包括我熟习的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而太阳就是上帝。 我感觉到上帝在从我背后升起,也在从所有一切事物中升起,那光明和黑暗就是它升起后照亮的山头,如果我敢听从那召唤和命令走进那黑暗,抵达那光明面前,我回头就能看见它了,就像看到高观山的山头被太阳照亮了爬上高观山顶就能看见太阳一样——但这并不是真看见了上帝,上帝是绝对不可见的,一切只是我只有穿过那黑暗、抵达那光明面前,我才可能真正完全坦然、平静地静观上帝的世界,也才能真正看到世界的一切都是上帝所造,就像上帝是太阳,世界的一切都是上帝放射出的光线一样。一切只是我只有穿过那黑暗,用我的肉体去穿过那黑暗,抵达那光明,我才算得到了最高的真理。 存在的最高真理到底是什么,我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往何处去,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会存在,为什么会有我的存在,为什么会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所有这些问题,是我用上了我的一切,包括用上了我的身体和我的生命在探索的问题。不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我活不下去。在这七天七夜里,我最后看到的是,最高真理已经清楚而简单地呈现在我面前了,我只需迈出最后一步就能够完全得到它了。这个清楚而简单的最高真理可以说就是一个“三角形”,这个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分别是那光明和黑暗,我,上帝。 那光明和黑暗就是上帝放射出的光芒,是上帝的创造和欢乐,我是上帝的创造和欢乐的参与者,是上帝创造的美的欣赏者。但是,这个我仅仅是人们平时以为是我的那个我,那个叫做张小禹的我。真实的我实际上就是这个三角形本身。这事情从来如此也永远如此,否则,我不可能存在。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孤立的那个叫做张小禹的存在,看不见我不是一个沦落世间的孤立的点而是一个伟大的三角形,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我的那个存在、那个叫张小禹的存在只不过是这个三角形的一个顶点,另外两个顶点是上帝和上帝的光芒。 这还远不是我的究竟真相。如果我敢穿过那黑暗,抵达那光明,就是这个三角形的三个顶点越来越接近直至完全重合而三角形消失只剩下一个点了,这个点才是我的究竟真相,才是本来的和真实的我,也才是那最高真理。我现在之所以能够如此清楚地看到自己是一个伟大的三角形,只因为这个三角形的三个点互相之间已经离得如此之近了,近到我能够看见或感觉到它们了。这个三角形是不稳定的,虽然它永远也不会瓦解、散离,但是,它却可以是不同“形状”的,也可以有任意程度的“大小”,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叫做张小禹的,没看到自己还是上帝和上帝的光芒,就因为那时候我作为这个三角形太“大”了,也就是另外两个顶点距离我太远了,那两个顶点之间相距也太远了,远得它们消失在茫茫时空中彼此之间看不见感觉不到,我便以为自己根本就没有另外两个点,自己只是那个叫做张小禹的,其实,如果没有另外两个点,我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不可能作为一个叫做张小禹的人而活着。这个三角形内在充满了张力,能量和张力始终也在它的三个顶点之间传递,三角形越“大”,也就是我们距离另外两顶点越远,另外两个顶点之间相隔也很远,这种张力就越小,互相之间能量的传递就越少,但是,不可能完全断绝。 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没有完。看得同样清清楚楚的还有,这个真相不仅是我的,也是所有人的,所有生命的,所有存在者的。任何人,任何生命,作为个体都是一个“三角形”,被世人一般认为的那个他,在人间和尘世的他只是这个三角形的一个顶点,另外两个顶点分别是上帝和上帝创造的世界。但是,并不是有多少人和多少众生就有多少上帝。众生无数,人无数,上帝只有一个。这就相当于以一个顶点固定不动,另外两个顶点变动不居做三角形可以做出大小不等、形状不一的无数三角形一样,我们每个人,每个众生虽然都是这无数三角形中的一个,但是,我们却永远共有一个点,这个点就是上帝。但并不是上帝作为某种东西被我们分有,而是,我们每个人任何时候都是上帝,完全是,绝对是,只不过这一事情只有在——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穿过那黑暗,抵达那光明才能被完全揭示出来。 第274页 在这个伟大的“事实”被揭示出来的过程中,还有一个伟大的“事实”也会被揭示出来,那就是我其实不只是我自己,也不只是上帝,而且还是所有人,所有众生,我和所有人和所有众生拥有的是同一个感觉,同一个意识,同一个灵魂,这一点在三个顶点合为一个点的时候会被完全揭示出来,在三个顶点接近到一定程度,也就是三角形变得那么“小”的时候就能够让我充分感觉到了。所以,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心灵感应实在是很正常、很自然的事情。每个人的真实都是三个顶点构成的伟大的三角形,这三个顶点是:世间那个叫做张小禹李小禹王小禹的“我”、上帝、上帝的创造的狂欢。当作为张小禹李小禹王小禹的“我”是如此接近上帝和沐浴在上帝的光明和黑暗,也就如此浸淫在上帝创造的狂欢中与上帝一起享受这种狂欢的时候,作为张小禹李小禹王小禹的“我”不过是世间一物,和世间所有其他物、其他人对我完全一样,所有其他物、其他人对于我和“我”自身对于我完全一样,完全“平等”,别人的感受、别人的经歷、别人的经验与我的感受、我的经歷、我的经验没有差别,不但对于我具有同样的意义,而且都同样是我的感受、我的经歷、我的经验就会被一步步揭示出来。这也就是我能够在那个晚上于幻象经验中那样充分地、胜于经歷我自己的经歷地经验“我不认识的姑娘”的全部生命和灵魂中的活动,她十多二十年生命的歷程,那全部的苦难、堕落,还有她生命和灵魂幽深处的全部难以言传的细节的原因所在。对任何人的一切,他们灵魂中和生命中最深刻最内在的一切,我都可以如经验我们自己最深刻最内在的一切地经验它们,如上帝经验世间每一个人最深刻最内在的一切地经验它们。 在这两个伟大“事实”被揭示出来的过程中,会被揭示的还有,世界的一切,万事万物,不管是人间的还是非人间的,不管是天堂的、地狱的还是尘世的,都是上帝放射出来的光芒而已,我将眼睁睁地看到所有一切,万事万物,所有人,所有众生,天地、日月、星辰,整个宇宙,如果有无数的宇宙的存在那就是无数的宇宙,最后还有时空,还有那个叫做张小禹的世间“我”,全都消失于上帝的光芒之中而成了这光芒本身,它们是我平时看到的那个样子只是因为我处在我只当那个张小禹就是我自己的角度而看到的,它们是上帝的光芒则是我处在和上帝合二为一的状态中看到的。特别是那个叫做张小禹的世间“我”,我平时总是认它为我自己、我本身,但这时候我将看到,它作为已经完全化为上帝无边无际的光明和欢乐的海洋里的一朵浪花,和这个海洋中的所有浪花、波涛,所有的起起伏伏来来往往,没有任何不同,就好像只不过是我看过的无数部书里面的一部而已,这无数的书都是上帝之书,每一部书都讲了一个不同的人物的经歷,对这每一个人物的经歷我都能感同身受,既感同身受又只不过是我阅读的书——上帝书写的书而已,在其中,关于我作为张小禹活了一生一世的那部书对于我没任何特殊性,和其他书对于我完全一样,我作为张小禹活了一生一世的那一切也只有记录在这部书里的和是以这种方式记录的对于我才有意义,这些书有的讲的是那个叫做张茂林的一生一世,有的讲是是那个叫做知青小彭的一生一世,还有的讲的是叫张芝阳、叫做“我不认识的姑娘”、叫做张良策张书记的一生一世,还有的讲是那叫做孔夫子、叫做“伟大领袖”、叫做三皇五帝的一生一世,现在,我都能在上帝的书海中读到它们,我读到的它们远比这些当事人自己的亲身经歷,它们全都成了我的亲身经歷,在更高、更深刻和本质的意义的我的亲身经歷。这整个就像我在那个晚上的幻象中对“我不认识的姑娘”的一生一世的“认识”完全一样,也像我在“我不认识的姑娘”之死让我遭遇的神的黑暗半球体中阅读上帝之书完全一样,还像在这七天七夜里观看上帝创造的狂欢完全一样。我在这七天七夜里观看的上帝的创造的狂欢,是这世上任何人的狂欢,任何人的美,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存在者,都这样美,这也是任何一个人和任何一个存在者能够如我一样地观看这个美,胜于我地观看这个美,就好像所有那些超生命一样地观看这个美。这美看起来是高度个人化的,不像世间的事物,只要你看见了,你就可以叫任何人来和你一同观看,但实际上这个美是那最普遍、最共同的东西。这个美是世界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存在者的美,每一个人、每一个存在者都有这样美,这既是他们外在的美又是他们内在的美,他们本质的美,他们存在本身的美,我对这个美的观看,同时就是作为所有人、所有存在者在观看,虽然如我们沟的人们谁也没有观看过这样的美,但他们迟早会如我一样观看这个美,而且,此时此刻,所有那些超生命,那比无数宇宙的事物,无数宇宙的分子、原子、电子的数目的总和还要多的超生命,我这时候和他们之间的界限是不存在的,他们的观看就是我的观看,我就同时在他们所有人位置上观看,他们观看到的也是我观看到的,他们的全部的感觉、经验、体验,全部的因观看上帝的美而有的只有上帝才能够描述的它们生命中和灵魂中全部的活动都是我的,都完全在我的感觉、经验、体验之中,我的生命和灵魂之中。此时此刻,我和他们完全没有界限,他们就是我,我就是他们,他们每一个都是那个大海里的一朵浪花,我也只不过是这个大海里的一朵浪花,但同时,他们每一个都是这整个大海和它每一朵浪花,完全是、绝对是,我也是整个这个大海和它的每一朵浪花,完全是、绝对是。 世界上所有存在者,不管它是动物还是人,也不管它是植物还是无机物,是“电子而已”的东西,它们都是有一天能够如我这样观看上帝的光明的存在者、有一天能够发现自己就是上帝本身的存在者。 存在就是这样的存在,只有这样的存在者才存在,存在就是完全和绝对的存在,完全和绝对的存在就是这样的存在,存在者就是拥有完全和绝对的存在的存在者,存在者显现为相对、有限的模样那只是它的假象。 存在本身就是上帝,不然,它不是存在本身。存在因为存在而就是上帝。它还绝对不是大婆们迷信而爹他们不信的那个上帝,那个上帝还不能称为绝对和无限的,而它是绝对和无限的,绝对自己通过自己而存在的。它是一切的条件,但它不依赖任何条件,它是一切的根据,但只有它才是它自身的根据,所以,它还是超越上帝的上帝。上帝就是创造无限的美供自己欣赏的上帝,上帝就是在永恆的创造的欢乐中、认识的激动中、至美的欣赏中的上帝。只有它才是唯一的主体,只有它才拥有意识,绝对的意识。上帝就是绝对的意识,上帝就是永恆地欣赏着绝对的美的绝对意识。上帝就是绝对意识本身。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上帝便必然以无数形式不同、程度不同、等级不一的存在者而显现,其中每一个存在者向每一个存在者显现,每一个存在者显现出来的意识程度都是相对和有限的、可变的和也在不断变化的,每一个存在者都没有任何特殊性。任何一个存在者都绝不可能认识到上帝,只能认识到存在者,相对和有限的存在者。无条件者是不显现的,显现的就是有条件的,有条件者就是无条件者显现的模样。所以,上帝必定以无数所显现出来的意识和存在程度不同、形式千差万别的存在者的模样显现在世间和显现为世间。但是,任何存在者也能够和必然突破自身存在而使自己的意识程度和存在的程度不断增加,这其实也就是让自己本来就拥有的意识和存在程度显现出来,直到我现在这种程度,直到如果我敢于走向我现在正面对着的上帝的黑暗和光明之中就一定会从我身上显现出来的那个程度,直到我现在正如此感觉着的所有那些超生命的程度,所有这些超生命,也都个个曾经作为尘土、蝼蚁而存在过,作为最丑陋低贱的生灵而存在过,作为鬼、作为神、作为佛、作为玉帝而存在过。这应该就是“电子而已”的东西可以进化为有机物、有机物可以进化为动植物那样的生命、动植物再经过不断的进化最终出现了人这样的高级生命的原因。而人进化的目标应该就是那种我们不能看见只能感觉的无形的超人类生命。同样的,一切存在者,哪怕只是“电子而已”的东西,也已经是一定程度的意识和存在的显现,绝非绝对意义的死物。绝对意义的死物只可能是虚无,而虚无是不存在的。 第275页 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存在者的本质真相都是上帝,都是绝对的、无条件的存在本身。我们每一个、每一个存在者虽然内在都是上帝,但又必定以它并不是完全和绝对的而是相对、有限的假象而显现,所有存在者都註定以这样的假象而存在和显现自己。就以我现在的情况来说,就算我敢于去穿过那上帝的黑暗抵达上帝的光明面前和步入上帝的光明之中而成了一团纯粹的光了,作为这团纯粹的光,它还是我的假象,本质上与作为一个有肉体的人没有异同,也和一个拥有动物的身体的动物没有异同。 上帝是我的本质真相,但上帝是绝对不可能作为对象显示出来被我观察到的,一切能被观察的都是世间物而已,是相对的和有限的,相对的和有限的是能够被观察到的条件,就算上帝存在,它能观察的也是相对的和有限的,就是这七天七夜里我看到的这只能形容为“上帝的光明”的景象,虽然显得那样“自由”,好像绝对“自由”就是它们那样的了,但是,喜欢也能够深入反思的我,不可能想不到,严格说来,它们也每一景象都是“相对”的和“有限”的,要不然,我就什么也看不见,更不用说看到那么多至善至美的形象。我仍然是在“相对”和“有限”中看到的“绝对”和“无限”,“相对”和“有限”成了我观看到“绝对”和“无限”的条件。如果说真有那么几个瞬间它们的显现是“绝对”和“无限”的了,在这几个瞬间内我也可以说是丧失了意识的,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感到,从这几个瞬间中摆脱出来后,才回想起了自己看到的和感觉到的,虽然它们之美无法形容,但也已经不是本来的、在我丧失意识的时候所感觉到的那种美了,那种“绝对”和“无限”了。上帝就是观察本身、欣赏本身、创造本身,所以上帝是不可能被观察到的,不可能被欣赏的,不可能出现于创造物——美之中的。上帝与被不被观察是无关的,从能被观察来说,上帝是“虚无”,是不在时空中、超越时空的“虚无”,就像一个无限小的或没有大小的质点。也可以说,对上帝创造的美的欣赏本身就已经完全是和绝对是对上帝本身的欣赏了,不可能,也用不着还有其他的欣赏了。所以,就算我到达上帝的光明深处而成为一团任何人见到了他都会瞬间顿悟、甚至于瞬间也成一团上帝的光的光,也还是一个处于世间并受世间规律支配的“物”,即使这个世间再不是我平时所见的那个世间了,而是超生命的世间,和我们世间完全不一样了。上帝作为观察、欣赏、创造的中心,意识的中心,不是物,也不是景象,哪怕是纯粹的景象也不是,也不在这些物或景象的中心,不在时空中,与时空无关。纵然是我所面对的如此的上帝的光明和黑暗,它也只是瓦解了我们平时那种时空观念,也就是爹那种哲学所说的的时空观念,并非没有显出还是有“时空”的,它们在“时空”中展现自己。 总之,我总是作为世间一物而存在,或是“电子而已”的东西,或是一树一草,或是一猪一狗,或是一人,一个叫做张小禹李小禹的人,或超世间的世间中的一团光或纯粹无形的存在,一种甚至于可以在那么几个瞬间可以连一团光也不是了、没有了、让人看不到了的真成了虚无的存在。作为世间一物,我总是受它物支配,也依赖它物和多少被他物依赖,我的存在、我是今天这个样子而非别的样子、是一人而非一狗,既因为他物的作用,也因为我过去的作为,但我并不是完全被决定的,特别是我是一个人了,我就完全具备了向“善”的主动意志,可以以自己的努力而超越自己,超越自己和他物对自己的限制,向上帝的光明和天堂进发,从而明白自己的究竟真相,明白自己就是作为一狗一草而存在的时候,我也是上帝的一种存在形态而绝非是一狗一草而已,或者说我作为一狗一草而已的时候,虽然我如此坚决地相信我就是一狗一草,但实际上我的究竟真相是上帝,这一狗一草只不过是上帝创造出来的一首音乐,就跟我在这七天七夜里看到的上帝的光明海中的一朵浪花完全没有不同,如果我能站上帝角度看自己,自己就算作为是一狗一草也和我在这七天七夜里看到的上帝的光明和黑暗里的一朵浪花一样伟大、美丽和崇高。完全可以说,我在这七天七夜里看到的上帝的光明和黑暗,无非就是站在上帝的角度看到的世间的一切,没有这个角度,世间任何人,那叫做张小禹认这个张小禹才是真实的自己,那叫做李小禹的认李小禹才时真实的自己的角度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世间一切皆为上帝幻化出来的,孙悟空有七十二变,上帝则有无数种变化,但上帝的真身则不会显现,因为它是一切显现的条件,是“虚无”。 一切就像那些我感觉到却没有看到的超生命们所向启示出来的。在过后的反思中,我能够明白也明白了,这些我感觉到却没有看到的超生命是否真如我感觉到的那样是实有的,这并不重要。它们真正意义在于它们是一个真理的启示或显现、象徵。它们有的作为王皇大帝活过了千年万年,有的作为张小禹李小禹活过了一生一世,有的作为苦难者活过了千世万世,受尽了一切可能的折磨和痛苦。那作为玉皇大帝活着的,只当玉皇大帝才是自己的真实,多么自得。那作为苦难者而活着,只当苦难者才是自己的真实,在那千世万世中都是多么沮丧,比我们沟里人们,比爹,比“总负责老师”他们还要糟糕。但是,在这个他们都如我这七天七夜一样观看上帝的光明的时候,所有这一切对于他们都不重要了,都忘记了,只有对上帝的美丽的陶醉。说它们的过去全被忘记了,也不是我们一般所说的那种忘记,而是它们全都也成了一种景象,或者说成了一种景象无其特殊性的一部分,自己过去千世万世经歷的痛苦或欢乐和所有超生命过去千世万世所经歷过的一切和一切也都在这种景象之中,这也是一种纯粹的景象,从其是纯粹的景象的意义上说,和它们正欣赏的上帝的光明和黑暗的狂欢并无异同。也可以说,任何人,任何存在者当他站在如此的上帝的光明和黑暗面前而认识到自己作为物、生命、人、鬼、天使、神存在时也完全是上帝的时候,不但自己的过去不管经歷了什么都是纯粹的景象,而且所有已有、现有和将有的物、生命、人、鬼、天使、神的全部和全部可能的经歷和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也全都是这种景象中的景象,全部向自己敞开来了,而作为景象,即使是“痛苦”、“罪恶”、“苦难”,也是美,本质上和我在这七天七夜中见证的上帝的光明和黑暗,还有我以前经见所有的“鬼神事物”没有异同。从这里就可以完全看出,人类把自己经歷的全部痛苦、罪恶、苦难创作和转化成“艺术品”是人类本质固有的冲动和能力,艺术家们将痛苦、罪恶、苦难创作和转化成“艺术品”,转化成他人可以分享的经验,就是对痛苦、罪恶、苦难的超越,就是多少站到上帝的角度看自己,看人的一切喜怒哀乐。由此,自己过去千世万世中,不管是作为什么而存在,作为神、作为鬼、作为人、作为狗或作为苦难者、罪恶者而存在,也不管经歷什么,它们都是“必要”的、有“意义”的,如果说在经歷它们时看不到它们的“意义”,这种“意义”也会在这个时候的这种景象中显现出来。 第276页 同时,当我是一团纯粹的光,一团甚至于是非物理意义上的纯粹的光而观看着无边无际的纯粹的上帝的光而再不见任何世间物的时候,虽然是和上帝如此接近的,但仍然不能说这时候这个我就是上帝本身了,就算我与帝完全合二为一了,作为那个伟大的三角形的三个点完全重合了,也不能说这个时候的我就是上帝本身。我任何时候都是上帝本身,我也任何时候都不是上帝本身而是上帝的一种显现。当我是这样一团光时是这样,当我是一狗一猪或一草一禾时也是这样,当我是那个叫做张小禹李小禹的存在时还是这样。同样的不是当我作为一团纯粹的光而存在的时候就是有意义的或更有意义的,当我作为一狗一猪或一草一禾而存在的时候就是无意义的或至少是意义不大的,当我作为无足轻重的、在世间“连狗都不会多看两眼”的张小禹或李小禹而存在的时候就是该受到诅咒的。它们都同样有意义,都同样是上帝的一种经歷和创造性经验,在上帝面前完全平等,对于上帝同样如那我这七天七夜的经歷一样辉煌、一样重要、一样有意义,它们本身就是这种意义。 我之所以应该听从那个召唤和命令走进上帝向我如此显现的黑暗和光明之中彻底地经歷那焚烧和洗礼,并不是就为了去经歷那种登峰造极的狂欢,并不就为了成为一团神奇的非物质的光,而是经过了这样的焚烧和洗礼之后,我再返回人间继续作那个叫做张小禹的存在的时候,从此不再把自己看得多么了不起,也不再可能把世间任何人或物看得多么了不起,完全蔑视自己和世间万事万物,因为它们和世间所有物一样,都不过是上帝创造出来的自娱自乐的“景象”,也可以说是上帝的梦或幻觉,但是,我也会把所有人和任何人都看得和上帝一样了不起,对所有存在者、所有物都有对上帝的敬畏,遇到什么我都如有遇到上帝或上帝的作为,我遇什么都如遇见虚无,我遇见什么也都如遇见上帝。实际上,我之所以有今天,有这七天七夜,可以说就是因为我把一切,包括我自己都看得没那么了不起,甚至于看成虚无,又把一切都看得那样了不起,对存在、生命、人本身无限敬畏,绝对不相信、不认同世界、人、存在、生命是爹他们所说的那么回事,坚决相信伟大、神圣才是它们的本质的结果。但要真做到视一切,包括自己为虚无,又视一切,包括自己为神,毫无疑问只有进入上帝如此显现给我的黑暗和光明中完全而彻底地经歷过那种升华之后才有可能,在经歷了千世万的苦难和无量无边的罪恶之后最后经歷这最后的升华之后才有可能。这与把世间万物就视为虚无是无关的,只有真的将世界、生命、万有和人生视为虚无,才会像爹、我们沟里的人们、“总负责老师”他们那样看世界,才会有他们那样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这也和就把世间这物那物,这人那人视为神是无关,只有像爹、我们沟里的人们、“总负责老师”那样才是把世间这物那物或这人那人当成神来崇拜,从而活得如虫如尘,被他们视为神的物或人玩于掌股之间犹如流水玩弄浮萍、狂风弄玩沙尘。 真理,并不只是我去勇敢地将自己化为那样一团光,而是明白事实一直到底是怎样的,而这种明白就是那最高的自由,它会将我和全世间所有的血泪全部化解,化解为上帝。血泪的意义就在于它最终一定会被上帝亲手将其拭去。 面对如此的光明和黑暗,面对上帝对自己如此切近的临在,面对自己处于如此深沉和清醒——要不,就得说它是如此疯狂和病态——的意识状态中,我相信这是被照见得清清楚楚的,被上帝的光照见得清清楚楚,它也只有被上帝的光才能照见得清清楚楚:如果我敢于走向那黑暗,以我的肉身走向它,穿过它,抵达那光明面前,小心地迈入那光明之中,也就是迈入完全意义上的虚空之中,平静地端坐下来,坐于虚空之中,把无边无际的光明慢慢地收进自己,自己整个人慢慢转化为一团光,一团光绝大多数人什么也看不见但一定有人能看见的视之有形触之无物的光,然后慢慢又还原为一个人,还原成我从前的样子,或者还原成我现在的样子,世间一切也都跟着出现并还原为原来的样子,就和在“月夜行动”的最后的晚上那堆干粪在神的黑暗半球体里化为一团光尔后又还原为它原来的样子毫髮未损一样,自此,我也就明白了这个最高的事实和真理,我返回世间,仍然作原来那个张小禹,仍然像原来一样生活,看世人和世间一切也和原来看见的一样,只不过偶尔躲开人们的视线再神游一下天堂和虚无之境,但是,这样生活的我,看世间一切人和事,看我自己,虽然它们还是原来的那样子,人人都看得见也看见了的那样子,这样子也本质上对于我和上帝的光明和黑暗没有两样了,只是纯粹的景象,上帝的游戏,上帝无处在又无处不在、处处全在。一切和原来同又完全不同了。在这种状态中,即使我被杀死,被活活烧死,或像我五岁那年见证的高观上那几个人一样被同胞们用最原始的工具野蛮残暴地活活打死,这对于我也是这样的景象。这绝对不是我漠视生命,绝对不是我麻木不仁,绝对不是我不会同情他人的苦难,绝对不是我不懂区分善恶。相反,这是世间已没有任何势力可以改变我作我自己、成为我自己、实现我自己,还有我的信仰、我的独立人格的保证,也是我对所有他者的苦难和罪恶都负有绝对的、不可推卸和不可让度的责任,我当怜悯世间一切和一切不幸、对他者的苦难感同身受、对他人高度尊重、敬畏生命的不可动摇的绝对理由。 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动也几乎不睡的七天七夜时间的最后两三天里,所有这一切简单而清楚地摆在我面前,就像天大亮了,太阳升起老高了,门窗都打开着的屋子里的一切都清楚而简单地摆在面前一样。对这一切我既无所谓怀疑,也无所谓相信,因为我就是这一切,我只在静静地等待着它进一步的发展,不管它怎么发展,接下来会是什么,我都会全盘接受。有几次,深夜的时候,我都想这就起来走出去,走进那黑暗,走向那光明,但我终于没这样做,一天比一天、一时间比一时间更看到我必须等待,必须更进一步地沉静和沉静,放弃和放弃,让大脑里身体里空空如也,像是一切都散掉了消失了,意识、思想波澜不兴,尽管那光明和黑暗就是我的意识和思想,看它们那活跃的程度,全人类的意识和思想的活跃的总和也不过是一小块冰,而我这时候的意识和思想的活跃则是整个宇宙、整个宇宙的所有事物、所有生命、所有人、所有生命和人的意识和思想的活动。全人类那些具有最强大最旺盛的生命和最智慧的头脑的人处于最高激发和创造状态,如果它们没有达到如我这样观看上帝的创造和狂欢的程度,比起我这种状态,比起我这种状况创造的紧张性和激发程度,也不过是一座山、一个海洋,而我全世界和全宇宙,是无数和世界和无数的宇宙,是一切和一切。只有让一切自动地发生。 那上帝的光明和黑暗,以其明亮、强烈、灿烂和辉煌,以其一切,向我清清楚楚展现出来的是,我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走到距上帝的黑暗和光明只有咫尺之遥,走过了漫长艰难的道路,走过了无数生无数世,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磨难,当今世界那苦难的沧海和我已经经歷过的苦难相比,也就那么回事。我有今天,遭受的苦难,经过的曲折,就和我看到的那种超生命的任何一个一样多,比它们的总和还要多。然而,要到达那上帝的光明面前,这才只是开始。穿过那黑暗,到达那光明面前,只需要我平时从家里出发爬上高观山那么长的时间,路程也只有从我们家到高观山顶那么远。但是,这个时间将比无数生无数世还要显得漫长,这条道路也将是世界上最漫长、最艰难、最痛苦、最考验人的道路,绝对不可能有任何道路能超越这条路,绝对没有一条道路在这条道路面前还敢称自己为道路,也绝对不可能有哪条道路比这条道路是我们更应该更值得去走的,去为它牺牲,为它付出,为它信仰,为它而生,为它而死。 第277页 我不得不看到,任何人穿过上帝的黑暗,抵达上帝光明面前并进入它,和它完全融为一体,都是迟早而已的事情。并不是宇宙在时间上开始于上帝光明和黑暗,也不是宇宙和万物在时间上会终于上帝的光明和黑暗,而是,任何人,任何存在者,都最终能够甚至于必然见证上帝的黑暗和光明,穿过上帝的黑暗和光明,与上帝合二为一,当他(它)们和上帝合二为一併发现自己就是上帝本身的时候,也就达到了他(它)们存在的巅峰,同时也将终极真理揭示出来了。然而,看那上帝的黑暗和光明就知道,多少人、多少众生都一定会是仅仅在感觉到上帝的黑暗和光明的时候就转身逃走了,很多人、很多众生甚至于因恐惧和脆弱而逃走了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逃跑者和自己是因为什么而当了一个逃跑者,如此反反覆覆不知多少次之后,才有可能像我这样坦然而平静面对上帝的黑暗和光明,坦然而平静地向上帝的敞开自己,坦然而平静地走向上帝。看那光明和黑暗的伟大、庄严、壮丽、灿烂与辉煌,就可以知道全人类也只有极少数的人才可能如我这样站在它面前直面它,绝大多数人仅仅在知觉到它而还根本没有意识到它时就会逃走,不管这一逃会掉到什么样的陷阱、暗洞、深渊里去,会去遭受什么样的苦难和犯下什么样的罪恶。 我也不得不看到,实际上,进入上帝的黑暗和光明的过程,和上帝完全结合的过程,发现自己不是别的就是上帝本身的过程,就是一个死亡和消失的过程,死亡和消失为虚无的过程。 这还不是我们一般所说的那种死亡,在生活中不是每天能见到也能经常见到的那种死亡,有可能,生活中经常能见到的那种死亡只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站到上帝的光明和黑暗面前,我们可以选择进入上帝的黑暗和光明去揭示和见证最高真理的机会而已。大婆所说的那种生死轮迴完全有可能是真实的,我们每个人都註定经过无数次的对上帝的光明和黑暗的逃离才最终会有一次去完全进入上帝的黑暗与光明,如此,每一次的逃离就是一次生死轮迴。上帝的黑暗和光明,最高真理就有那么伟大,我们作为人也就有那么脆弱,我们全都要经过反覆不知多少次的放弃这个机会、不珍惜这个机会之后,才有可能抓住一次机会。 对那光明的畏惧,对上帝的畏惧,一定是我们根深蒂固的畏惧,是我们一切畏惧的本源,一切畏惧都来源于这种畏惧。这种畏惧就是对死亡和死亡的死亡的畏惧,对虚无和虚无的虚无的畏惧。因为我们总是在世的并且是作为世间一物而在世的。我们也就註定把仅仅作为世间一物的自己视为完全的和全部的自己。不难明白,即使我们作为超生命而可以随时静观上帝的游戏的时候,我们也还是这样的世间一物,只会在那么些有限的时间内忘记了时间和自己地静观和完全性地参与上帝的创造。作为世间一物,我们是被支配的,我们的存在的样态,说具体点,也可以说,我们作为一物的幸福,仅在有限的意义上才能听从我们自己的意志,因此我们不但要生存、有生存而且生存是艰难和痛苦的。为了维持我们的生存,我们可能会更加走向把作为是世间一物的自己视为全部和完全的自己,这样我们的痛苦和苦难,还有罪恶,还会加倍。我们的生命状态越低级,我们就越是如此。而上帝的光明的到来则是揭示我们的本质真相併非是这样的物而是上帝的到来,也就是我们作为这样的物的“死亡”的到来。而我们视作为这样的物为全部和完全的自己、本质的自己的观念太根深蒂固了,所以,我们也註定逃离这上帝光明,无数人在仅仅感觉到它的时候就逃走了。在这七天七夜里,我看着上帝的光明,我们沟里的人们的形象也都好像被从未有过的光明照亮了一般地在我面前,从这些形象中我看到了多少悲惨,多少可怜,虽然我是如此平静在看着他们惨不忍睹的形象,看着他们惨不忍睹的生存,但是,几乎可以说,我所面对的上帝的光明之强烈、之壮丽、之辉煌达到了什么程度,他们的惨不忍睹就显现到了什么程度,似乎是上帝有多么伟大,他们就有多么悲惨。而这种悲惨的根源就是他们对上帝的逃离,他们必然对上帝和上帝的光明有这种逃离。他们都是悲惨的,但他们每个人的悲惨都是不一样的,这是因为他们对上帝的逃离在每个人那里是不一样的,既有程度的差别,也有形式的不同。我看到自己也是悲惨的,我之所以也许比他们好点,只因为我并没有如他们那样如此逃离上帝的光明。他们多少人逃得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个逃离的行为,多少人甚至于在死后都不会知道自己逃离过和为什么逃离了。没有上帝和上帝的光明——我这些天中面对的这种光明——就什么也不会有,但是,对上帝和上帝的光明的逃离却是我们註定的命运。我这些天中对上帝光明的趋向和观看,不一直也都包含着对上帝光明的逃离在内吗?不过,相反的力量也存在于我们心中,这种力量就是对上帝和上帝光明的嚮往。我身上这种嚮往不只是在这七天七夜里,在从我来到这世上到现在的所有岁月和时间里,它都在起作用,就是它把我引到今天的。这种嚮往完全地存在于所有人和所有存在者身上。 上帝的光明不管有多么伟大和可怕现在也是如此清楚地摆在我面前的,在这个伟大面前,我们作为人和存在者的脆弱性也是如被最强的光给最清楚地照显出了的,我们克服这种脆弱性的艰难,我们註定经过无数次的反覆和逃离才可能真正面对这个伟大也是一清二楚的。 走向和走进上帝的黑暗和光明的过程,就是我作为张小禹,作为一个人和生命彻底死亡和消失的过程。这不是真正的我的消亡,真正的我是不可能消亡的,这只是揭示我是那个虚空、那个绝对意识、那个上帝,从来是也永远是,而那个叫做张小禹的,只是这个虚空之中一个转瞬即逝的幻影,用来愉悦这个虚空的整部大戏小小的一部分。这个虚空虽是虚空,却是绝对的感觉,绝对的意识。意识不是我作为一个人长的那个大脑的功能,意识就是我的真实本身,就是上帝。 所以,走向和进入上帝的黑暗抵达上帝的光明的过程,也是我作为一个人的身体,我身体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细胞全都化为虚无,直接化为虚无,至少是化为无限接近虚无的、我整个人转化为一团光的过程,如果我敢走进光明里面去,连这团光也会消失,说不定有人都能够真看到我化成一道光飞向空中而去,从此无踪无影,位列于那些超生命中把上帝的光明和黑暗静观千年之后再说其他(面对上帝的这光明和黑暗,我感觉到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更应该去做到的,它是人最高的使命和责任之一),而其他人只能看到我只给人间留下了我穿过的衣服或最多还有我的毛髮和指甲让他们处理。看那光明和黑暗,就知道这个过程是那样伟大,也会那样艰难那样痛苦,不完全、彻底、干净地放下了一切,一切对于他都什么也不是,谁还可能走进那黑暗,走向那光明。是的,那光明和黑暗就是我的梦,我的幻象,可是,只要我们还没有完全放下,它们对于我们就会那么可怕,就会显得那么可怕,我们有多少没有放弃,它们就在多大程度上对于我们显得可怕,多大程度上是我们恐惧和逃离的对象。所谓完全放下就是完全从精神上、心理上、灵魂上明白和认定一切都不过是我的幻象而已,没有必要和它们较真。当然,这和玩世不恭,对一切都无所谓风马牛不相及。所以,相对世间我们经常能见到的人的那种死亡,只有这种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我们经常能见到的人的那种死亡,有可能只不过是人生的一个中转站,而目的地就是这种死亡——走向并走进上帝的黑暗和光明,眼睁睁见证自己和一切就是“虚无”,从来是且永远是,眼睁睁地见证存在就是上帝的狂欢,而自己就是上帝,眼睁睁地见证存在即虚无、虚无即存在,而自己就既是存在又是虚无,眼睁睁地见证最高真理,眼睁睁地见证自己就是那最高真理。 第278页 ——在这七天七夜里,我和上帝的光明嬉戏,和亿万天使同喜同乐,也就有这么些“真理”显现在我面前,它们是上帝的光明照显出来的,没有上帝的光明如此显现在我面前,它们也不会出现,尽管它们要被完全照显出来,完全对我显现出来,要在我进入到那光明之后。这些所谓“真理”大致就像上面我们写的那个样子。在我今天于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时候,它们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真理,我当然无法向你保证,能说的只是它当时在那样的光明中向我显现了,并且显现了它们就是真理,我有全部的责任、义务和使命对它们负责,而我真正负起这个责任,那就是最终听从那召唤和命令走进那黑暗中,进入那光明,然后返回人间,开始一种和原来既同又完全不同的人生。 第151章 第 151 章 v 在这几天里,我如感觉我自己一样感觉着那光明和黑暗,感觉着上帝的临近,感觉着那类超人类生命。我也如感觉我自己一样感觉着我们世界的人们,我们沟里的人们。我看到,我做出这一切,弄出今天这个结果,就为了我们世界有人,哪怕是一个人,多少能够感觉到上帝的光明,多少能够洞察到我们真正的真实。 在这七天七夜里,我最后所认定的是,到了那光明面前,也就到了世界、宇宙和时空的尽头,如果我到了那里敢跨进光明里面去,我就会真的化为一道光一闪而逝,人间从此再无我的踪迹,他们连我的尸体也找不到,我留给人间的最多也就我用过的东西。要不,我也完全可以看到高观山那边的人全都是光明,他们看不见我、摸不到我,我却看得见每一个人就是一团光明,每一个人的这团光明都像上帝的整个的光明一样丰富、广大、活跃和美丽,不只是高观山那边的人,就是全世界的人、任何人对于我都是这样了,除非我恢復原状,不再是一团光明。 但是,在这七天七夜里,我也在想和不得不想,那上帝的黑暗之中的东西,高观山,高观山的树木庄稼,高观山脚下的人家,所有进入那黑暗的人,他(它)们在这些天里还是原来那样吗? 当初,“我不认识的姑娘”的死让我遭遇的那个神的黑暗半球体,爹来进入过,我也眼睁睁地看到了进入这个神的黑暗半球体的他身上发生了所有在这个黑暗半球体内的其他东西,包括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只是爹竟然毫无觉察,也不知道到底是我真的神经错乱了,看到的都是错乱的幻象,还是在神的事物面前,他对自己的矇骗是如此彻底,他的昏睡和迷煳是如此深重,竟然对在眼皮子底下昭然如日、惊天动地的神的事物视而不见。 在这些天里,如果说所有在那黑暗中的事物,包括人,都像当初处在神的黑暗半球体的那些东西,如我、我的学习桌、我的床,还有爹一样,也和“月夜行动”最后那个晚上的神的黑暗半球体里的那堆干粪一样了,不只是对于我是这样了,还对所有人都这样了,这当然是无法想像的。但是,我不能不想,所有这些在上帝的黑暗之中的一般所说的现实事物,包括人,在太阳登空而没有在上帝的黑暗里的东西都有它们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的时候,都没有他们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吗?这当然也是无法想像的,尽管是我会去想的。 不过,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动的我却没有过多地想这些问题,我最后认定的是,虽然事实应该是这些天除了我一人、我自己外,世界对于我们沟里每个人都没有什么不同,多少有点不同也就是那个叫做张小禹、但他们一般并不称唿他为张小禹而叫他“疯子”的可能快要真疯了、变成个黑娃第二而已,但是,我相信,我进入那上帝的黑暗之后,我是一定不会有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的,就和当初在“神的黑暗半球体”里一样。当然,我没有了我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这一现象,却不可能为太多的人发现,发现它的人也不会当成稀奇事声张,绝对不会当成稀奇事拉人们来看热闹或甚至于向他们的组织领导汇报,只会感觉到一次顿悟,一次人生的提升和觉醒,一个新的人生的方向的开启,一次上帝的启示,就像我见到了“鬼神事物”一样。这是人和人之间完全可能的,它只不过是人与人能够的心灵感应的一个特例而已。一个越是处于心灵深处、活在心灵深处的人,极端的情况如我这种情况,就是能够如此容易感应到他人的心灵和被他人感应到的人。我还相信,虽然在上帝黑暗中的他人,住在高观山脚下的所有人,还有从其他地方进入到上帝黑暗去的所有人,虽然都不可能看到什么特异的现象,在这些天里却一定会感觉到从未感觉到的内心清空、平静和安宁,感觉到所有一切都是原来那样,什么也没有变,没有什么违反物理学原则地化为气化为光或没有了影子,但是,又一切看上去完全不同了,没有丑陋寻常的东西,一切都是那样美,一切都似是从来不是也永远不会是它们过去的那样子,而是上帝的和谐之音,在油灯中、在家什上、在空气中、在饭碗里、在垃圾里,都隐隐看到了无形的上帝的圣容,看到了要这无形的上帝的圣容才是一切,就像当初我在“月夜行动”的最后的晚上从那些寻常的、并没有异化为“鬼神事物”的事物中,如那把锄头、那个粪箕、圈房的屋顶、所谓猪窝等等中看到的和听到的,这天晚上,我在这些东西中也看到和听到了和“鬼神事物”一样的至美。 除了人们,还有那些动物,青蛙、蛇、老鼠、虫子,还有细菌和微生物,还有植物,那些树木、庄稼、杂草,还分子电子和原子,只要在那片上帝的黑暗中,我相信它们在这些天里也都感觉到了异样的安宁和清醒,也都或多或少意识和感觉的程度比以前有所提升并或多或少感觉到了上帝造物的和谐之美,倾听到了上帝的伟大演奏。 不管在那片不过是我幻象的上帝的黑暗中的人和物会不会是我相信的这样的,我也希望它们是这样的。让它们感觉到上帝的创造的美,感觉到神圣的存在和存在是神圣的,感觉到存在绝对不是他们总是以为的那样低级下贱,他们自身更不是那样低级下贱,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他们总是以为的那种高低贵贱之分,感觉到上帝是总是临在的,哪怕是多少感觉到,就是我的意愿。我发现就是因为这个意愿,我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才落到今天这个下场。我也看到,为了这个意愿,我还在无止境地放弃和放下,以求那黑暗和光明达到更高的高度,更强烈、更鲜明,我相信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让如我们沟的人们那样的人,哪怕他们的一个人,通过我而多少意识到和感觉到我意愿他们能够意识到的和感觉到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我都相信的是,认定了毋庸置疑的是,要让他们,哪怕是他们的一个人,通过我而看到上帝,我也必须走进那黑暗,抵达那光明面前,甚至于进入到那光明之中。上帝是存在的,存在本身就是上帝。或者说,上帝是不存在的,上帝就是存在本身。要让任何人有可能通过我而真正认识到这个,只有我穿过那黑暗,抵达那光明面前,把那光明完全纳入我自己,也只有在把它完全纳入我自己时,我才能一切被消解、一切被烧掉、一切被转化,仅剩下一团光了,其他人也才可能通过我而看到上帝。我只剩下一团光了,那就不是我只不过是一团光而已,而是我成了被推开的窗子、被打开的门,屋里的人可以通过我一下子看到屋外去地看到上帝,上帝的光明和黑暗,从而即刻就获得顿悟。 第279页 在不吃不喝不动地躺在床上的七天七夜里,特别是最后两三天,我时刻等待着那个我站起身走出门走进那黑暗走向那光明的时机的到来。一切,包括我自己对于我都是虚无了,唯有那片一直压在我身下的枯菜叶例外。只有一切在我眼中都是虚无和虚无了,连最后这一点东西也都成了虚无,从来的和永远的虚无,而我则是那么安然和平静,不怕掉进任何深渊,陷于了不论什么样可怕的险境、绝境都感到并未有什么事情发生、也不可能有什么事情,才是那个我可站起来走出去走进那黑暗和走向那光明的时机的到来,我也才可能在那黑暗和光明中不管见到和遭到什么都只当什么事也谈不上、只不过我的幻象而已而不被其动摇和支配,更不被其吓坏或因其太美丽而沉迷于其中。本来就没有任何事情谈得上是一回事,因为我本身就是一切。我不怀疑,当这个时机到来的时候,始终紧紧咬着我的喉咙的幻象老虎也会消失,我也从它的桎梏下解放出来了,虽说不过是一个幻象的消失,但是相对这个解放,世间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称得上解放。我不怀疑,这个解放是一个伟大而神圣的事件,我应该就这样尊重它,而就这样尊重它并不是说在该做出抉择的时候不去勇敢地做出抉择。我相信,这个解放的时刻本身就是我的转化最后彻底完成的时刻,它到来了,就是神鬼和全世界、全人类也无法阻拦我走进那黑暗,走向那光明。 第152章 第 152 章 w 一切越来越简单、清楚和明白。当然,只是我感觉中的简单、清楚和明白,在别人眼中,我有可能从来也没有这几天这么迷煳和混乱,甚至于有可能无法从这种迷煳和倒错中出来了,此生永远完了,我最好的结局就是给这世界增加一个黑娃第二。 虽然那黑暗和光明再也没有扩大其范围,世界始终有一部分在那光明和黑暗之外,但是,我一时刻胜于一时刻感觉到的是,上帝的光芒照耀一切,上帝的光芒就是一切,就是这部分不在那可见的黑暗和光明之中的世界,也什么都不是它们自身,完全是上帝的光芒。所有一切,所有可能的一切,所有不可能的一切,都在上帝之内,都是上帝的光芒。我一时刻胜于一时刻地看到,一种上帝的无形的光照耀着不在那光明和黑暗之中的这部分世界。我静静地看着这种上帝的无形的光芒的增强,看到它虽然是无形的,也就是它并不像那片黑暗和光明那样是可见的,也不影响世界和事物就像它们平时我看见的那样呈现给我,但是,它同样是真实的,同样可以达到就像那上帝的可见的黑暗和光明一样强烈真实的程度,而它达到那种程度时,也就是这部分没有在那光明和黑暗中的世界和那片黑暗和光明完全没有界限和差别了,这片没有在那光明和黑暗中的世界的一切也一样是上帝的光明了,此外就什么也不是了。这也是我走进那黑暗走向那光明年时机到来的一个标志。 上帝还让我意识到了,这个时机到来会在我一次睡眠中完成。这几天我的睡眠是深度和超深度的。人睡眠中的某种深度是远远超过醒着的时候的,这也就是有科学家在醒着的时候没有解决也无法解决的科学难题在睡着时候通过做梦而解决了的原因。如果说寻常人的睡眠的深度只有池塘那么深广的话,那这几天我就是醒着的时候的深度也有海洋那么深广,而在这几天的睡眠中,我的深度则达到了海洋里最深最黑暗的那地方了,达到了海洋最深的海沟的最深处了。这是很清楚的,感觉得到的。要使那个时机到来,我必需这个深度,必需到达这个深度。所以,那个时机的到来不会在我醒着的时候,而会在我每天最多一两分钟的睡眠时间里。 上帝还让我在也只有上帝的光才能照耀出是那样的简单、清楚和明白的真相中看到了,这个时机的到来有可能是我睡着了醒来后突然意识到,就在我睡着的这一会儿里,有一个神人,真正的神人,悄然而至,悄然进入我的屋子来到我的床前把我身下那片枯菜叶给拿掉了。当然不是真给拿掉了,而是它对于我也是虚无了,没有什么对于我不是虚无了,我对于我自己也完全是虚无了,我对虚无的最后一点恐惧没有了。我对虚无的最后的恐惧没有了,就是那个时机到来,神鬼和全世界也不可能阻止我了。并不是神鬼或世界、人们,具体地说就是沟里人和爹妈他们来阻止我也无法使我回头,我有能力与他们作对,而是他们到时候根本就不会来阻止我了。我不等到有一个神人,真正的神人悄然而至“拿走”我身下的枯菜叶,拿走我心中对虚无最后的恐惧,别看我到现在都还安然躺在床上,爹妈他们没对我怎么样,沟里人也没对我怎么样,如果我敢就这样去走进那黑暗走向那光明,他们就一定会有所行动的了,一定会来阻止我或怎么样,就和他们阻止他们认为他必须阻止的任何疯狂的、病态的或反动的行为一样,不管我有多么坚定的意志,哪怕是视死如归,他们也绝对不会让我成事,他们也有那个能力让我绝对成不了事,而对于他们不让我成事就是在帮我和救我,也是在维护这个世界那人人都有责任维护的神圣而伟大的东西,他们绝对认定他们这样做是有一切的理由的,他们绝对相信他们有一切责任要让我明白,只有他们维护的这种东西才是真正神圣伟大的,我那些神圣伟大的东西只不过是神经病的错觉和幻象。 为什么有这么一个神人来“拿走”我身下的枯菜叶,就是家里人和沟里人,包括爹都不会在我走进那黑暗和走向那光明的时候来影响我和打扰我呢? 这个事情对于我早就已经没有一点神秘之处了。我完全可能在一次醒来后意识到有那么一个神人来过并做过那么些事,但我知道这并不是真的就有一个神人来过,这仍然是我做过的一个梦。一切只在于我个人的放弃和放弃,我做这么一个梦,只不过是我的放弃已经越过了那个临界点从而我内心对虚无的最后的恐惧消失了的标志而已。毫无疑问,这个梦对于我的人生将是无比伟大和重要的,其伟大和重要一点也不比那个科学家做的梦差,那个科学家就是在那个梦里把醒着的时候殚精竭虑无法解决的科学难题给解决了。但是,不管它多么伟大和重要,它也是一个梦而已。 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梦,又怎么可能对沟里人和家里人,甚至于还有爹那样的人有那样大的作用,叫他们在我走进那黑暗走向那光明的时候不来影响我打扰我呢,且不管他们在我结束对上帝的最高探险之后会对我怎么样? 箇中原因和当初我对秦老师和她的妹妹进行那一罪恶行动时沉入到一种深沉的意识状态里,这种意识状态将爹“控制”住了,叫他只要在我出去行动的时间里就一定不会到我的学习屋里来是一个道理。 深沉的意识状态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不借任何物遥距离影响,乃至于控制他人的意识状态,这种经验我不仅已经有过多次了,而且在相当程度上我相信我已经理解它了,尽管它只是我个人的理解。对于我们来说,特别是对于像爹和我们沟里人那样的人们来说,一个人就是一个孤立的点,它太孤立了,所以人人必须绑在一起,还要如此绑在一起,致使每个人既是绝对孤立的,每一个人是每一个人的敌人,又是铁板一块所谓“集体”和“整体”的一部分,根本就不是人也做不成人,只不过是他们所说劳动工具、人面牲口、炮灰之类的东西。但是事情不是这样的,人不是这样的孤立的,不是在孤立中和充满敌意的他人和世界相对,必须通过把他们死捆在一起的办法才能让他们“团结”。真实是有层次的,平时的我们看到的只是浅层次的真实。在深层次的真实之中,人与人之间的意识和灵魂的界限是模煳的,人与物、人与世界之间的界限也是模煳的,这个界限在上帝那里完全消失,而要上帝才是一切,上帝就是绝对和无限深沉博大的意识状态。所以,我如果进入到一种深沉的意识状态中,实际上也就是我整个人进入到了那个人与人之间的意识和灵魂的界限、人与物和世界之间的界限已经模煳的层次,在这层次发生于我意识和灵魂中的事情,就能够不受时空和一般所说的物理定律的限制控制或影响他人他物。 第280页 所以,沐浴在上帝的光线中的我也看到了,当我在做那个要醒了后自己才会意识到的神人进入我的屋子为我“取走”那片枯菜叶的梦的时候,也就是我的意识状况进入到了那样一个深沉之中,我周围的人们都是被我的意识能够控制和控制住了的,他们也就会在我走向那上帝的光明和黑暗的事情上那么安静,不会来影响我和干扰我了。我相信,这是唯一能够使他们到时候不来影响和干扰的途径,其他的一切都是行不通的,不可能对他们那种意志、决心、信心影响一丝一毫。 我得承认,我还想到了,当我在做那个要醒了后自己才会意识到的神人进入我的屋子为我“取走”那片枯菜叶的梦的时候我附近完全有可能有他人,比方说我们院子里的人都眼睁睁看见有一个神人进了我屋子,他还完全可能把它疑为死神什么的。我觉得这不会有什么不自然之处,不会是什么不符合逻辑的事情。当初,对秦老师和她的妹妹进行那罪恶的打砸行动,我每天晚上出家门都会取出一个“自己”放在桌子前,然后平静坚定地去做自己的事,毫不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连我的“学习屋”的门我都会大开着。虽然这个“自己”不过是我的一个幻觉,但是,我相信,不,我知道,只要我“学习屋”的门是开着的,院子里很多人每天晚上都一定有的是看进我的“学习屋”里去看到我天天晚上坐在那里学习的那个地方的时候,但这些天,他们看往我的“学习屋”和看到我天天坐在那里学习的那个地方,就因为我这个不过是我的幻觉的“自己”,他们就一定看到我是坐在那里学习的,或者相信自己看到了我一如既往坐在那里学习,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觉,也不会把在茶壶嘴震天动地的打砸声和我联繫起来,想都不想到我不但在那个院子的其他孩子,包括我两兄弟,都去参加了的那个打砸行动中,还是他们的“带头人”。 第153章 第 153 章 x 既然说到了这里,我都不得不提一下在我谵妄疯狂的大脑里——针对上面所写的那个我,很少会有人说他不是谵妄疯狂的——用我自以为不是空穴来风的上面所说的那种对人和世界的“洞察”,对一个我深受其折磨的事情的解释。 这个事情也和“伟大领袖”们关。又提到他们,不是我们一定要扯上他们,而是我们就活在这样一个世界,我们和他们的关系太密切了,几乎可以说,没有他们,我还真的有可能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在接二连三几个“伟大领袖”和“最伟大”的那个“领袖”驾崩的那一年,发生了地动山摇的事情,死了几十万人,这地动山摇连我们沟都感觉到了,在几个星期里时常发生山摇房子晃的事件,弄得人心惶惶,由于我们家的房子本来就是危房,经不住晃的,我们一家人晚上都不敢在家里睡了,挤在大婆屋里搭地铺子过夜。对地动山摇死了几十万人的事,报纸上没有报导,广播也没有广播,当然也不会有报导和广播,真相是不可能出现在公共声音中的,不可能通过官方说出来的,这是人人皆知的常识,这不是人人皆知的常识,也不会有我的“作文事件”把我弄得身败名裂,生不如死,因为作文从某种意义上说就已经是公共声音或进入到了公共空间中的声音,而在我们世界进入到公共空间中的声音是不允许有真相和真诚的表达的。但是,这不等于真相就不会不胫而走,传得天下沸沸扬扬。我们沟里的人就人人都在谈这事,说得有鼻子有眼,让人很难不信他们的,至少是半信半疑。他们还说,之所以会地动山摇死几十万人,就是上天要收几十万人给“伟大领袖”们,特别是“最伟大的领袖”陪葬,因为“伟大领袖”们和“最伟大的领袖”是天神下凡,他们的死必须得有那么多凡人给他们陪葬。他们还说古往今来这事情都是这样,古往今来凡真命天子驾崩都会发生天降大灾收人去给真命天子陪葬的事情。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很难说他们说的没有一点事实依据。 当然,我是绝对不可能接受他们这一套说法的。但是,我也不会就接受爹的说法。按照爹的说法,人们这些说法都是封建迷信的胡说八道,“伟大领袖”们的死和地动山摇死几十万人的事在同一个时段发生不过是巧合而已。对于我来说,爹和人们的说法各自所依据的哲学思想在逻辑上都是讲不通的,在情感上也是无法让人接受的。 不过,对人们对“伟大领袖”们的驾崩时地动山摇死了几十万人的事的那种种说法,我虽然不认同不接受,它们也的确显而易见是荒诞不经的,但人们的那种种说法却沉重地压在我心上。有一天,我终于如顿悟似的明白了:恰好在“伟大领袖”们纷纷驾崩的时候发生了地动山摇死几十万人的事情,既非“天意”,也非爹所说的偶然的巧合而已——他说什么都是“而已”“而已”,“不过如此”、“如此而已”是他的口头禅,什么都是“一堆电子而已”、“一堆物质而已”,所以,他所说的不可能是真的,他那套哲学不可能是真的。不是“天意”,也非巧合,那是什么呢?是“民意”。 在深层次中人的意识和灵魂与他人他物之间的界限是模煳的,这个界限在上帝那里完全消失。界限模煳的那个区域有一个层次,它并不是多么深的层次,是一个极其混乱恐怖的区域,那是一个魔鬼统治的灵魂地狱,对于这个地狱我不知多少次在幻象中看到过它,也通过这些幻象对它有刻骨铭心的认识。完全可以把这个区域命名为“集体灵魂”,或诸如此类的名称。它统治着天下人,而且越是像我们沟里的人们那样的人,就越受其统治。我们唯有进入到这个区域,认识它,穿过它,到达上帝的黑暗面前,进入上帝的黑暗,到达上帝的光明面前,我们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独立的自己,不然,我们就总是在被这个“集体灵魂”统治着。这个“集体灵魂”可以只有一个,只有一个却可以统治天下人。“集体灵魂”也是上长期积累形成的,或者说里面积累了时间和歷史的长河所遗留和沉淀下来的一切,这个“一切”可以统治着天下人,把天下人都变成它的行尸走肉。 我已经看见了人们是如何迷信和崇拜他们的“伟大领袖”的。对他们的“伟大领袖”们的死为什么会和地动山摇死几十万人的事情同时发生,我解释为既非“天意”也非“巧合而已”,而是“民意”,意思是,天下人对他们的“伟大领袖”的迷信、崇拜、恐惧、依赖已经达到了深深影响他们的“集体灵魂”程度,而他们对他们的“伟大领袖”的迷信、崇拜、恐惧、依赖达到了这种程度也是因为他们的“集体灵魂”已经是那样子了和它对他们已经有那样的统治力了。总之,天下人对他们的“伟大领袖”的迷信、崇拜、恐惧、依赖已经是那样子了,使得他们的“伟大领袖”的驾崩让他们的“集体灵魂”需要有那样的陪葬行为,这种需要达到了那种程度,如果不能人为地制造出这样的事情来,弄得天下大乱,死伤无数,血流成河,也要通过“集体灵魂”把这样的事情制造出来。在“集体灵魂”的区域内,意识和物质之间的界限是模煳的,于是,在我们世界的地质结构相对脆弱的那个地方因为受到“集体灵魂”的这种暗示和冲击,就裂开了,几十万人掉下去了,我们世界的人们“集体灵魂”中那种需要为“伟大领袖”们的死陪葬的致命需要也得到了满足,“集体灵魂”因“伟大领袖”的驾崩而产生那种动盪也就平息了,天下人可以感到安然了、可以活下去了和找新的“伟大领袖”来代替已驾崩的“伟大领袖”了。 第281页 这个解释当然是荒诞不经的,至少在一般人看来是荒诞不经的。但是,有好几年,我都无法放弃这个解释,并相信我这一定是对人性和世界一种深刻的有意义的洞察,如果人类一直存在下去,我这类洞察迟早有一天会成为他们的共识,甚至于成为一种人人学习的知识,并且已经掌握如何不再让“集体灵魂”给世界造成灾难和悲剧的方式和方法。 第154章 第 154 章 y 爹妈他们,被生存的重压压得喘不过气来,能把日子过下去和过得相对来说比别人好点,不被别人那么看不起和践踏,就是他们日夜操心的事情,他们也正因为感觉到力不从心,怎么努力也无法实现这么点生存的需求,才对我那么重视,给我那么大的压力,非要我如此这般把我们家的生存状态改变一点点,经过地狱和噩梦般的努力、付出、变形和牺牲,我终于在那一天混上了个一官半职,脱了农皮当上了国家干部,我们不家再受众歧视,不再毫无抵抗一切迫害和羞辱的权利和力量,那就是他们的彼岸,他们的解脱和自由,他们的天堂,他们的上帝。 而我,作为一个还远没有体会到生存的艰难的孩子,虽然吃不饱穿不暧,却也不必操心吃穿的事情,没有生活在世界之内,而是生活在世界之外,这才使我能够不问我怎么才能吃好点穿好点,怎么才能脱贫致富,怎么才能飞黄腾达取得世俗的成功,而是问我是谁,我为什么在此,为什么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会有世界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这样的问题,这样些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可笑的,吃饱了撑着了也不会问的问题。 我还不只是问,还把自己整个投入进去了。爹妈他们为了生存,仅仅就为了生存,他们把他们的什么都投入进去了,也要把我们几个孩子的什么都投入进去了,就像为了修我们那房子一切都被义无反顾地投入进去了一样。我也为了这种追问把自己什么都投入进去了,其奋勇、其坚定、其残酷无情、其自我牺牲的精神、其无视他人无视一切阻碍,就和爹妈他们为了修我们那房子、这世界为了实现它“伟大蓝图”完全一样。这世界为了实现它的“伟大蓝图”,把一切都无情地推到一边去,摧毁一切,破坏一切,为达到目的而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我也是为了找到这几个紧迫问题的答案,把一切推到了一边,把全世界都推到了一边,目空一切,对自己无所不用其极,好像要和世界为实现它的“伟大蓝图”的劲头比个高下。 我之所以如此,就因为这些一般说来人就是吃饱撑着了也不会追问的问题对于我是太紧迫了。在面对世界能给我的现成的答案——爹提供的那种哲学和大婆提供给我的那种说法就是世界给我的两个现成的答案——根本无能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我还更看到它们根本就不只是问题,而是我的生存本身,我的绝望本身,我的生与死本身,是一切和一切本身,我需要的也不是一个答案,它们也绝对不可能有答案,所有一切答案、所有一切可能的答案,不管它们怎么样,都绝对不可能触及到它们,它们就是一切答案和一切可能的答案所绝对无法触摸到的,又是绝对无法消解的,是人必须解答的。 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我都还记得当年当我发现所有一切答案和所有一切可能的答案都绝对无法触摸到这些根本的问题,但这些问题又是我们绝对无法摆脱,它们就是我的生存本身的时候所受到的那种震撼,那种黑暗和绝望体验。可以说,没有这个震盪,我不会有后来走的路,不会站到这上帝的黑暗和光明面前。 这个震盪的经过大致说来是这样的: 爹告诉我,人类的科学家们迟早会找到,或者说计算出来这样几个公式,这几公式就把宇宙中的所有一切都概括完了,根据这几个公式就可以推算出宇宙中的所有一切,这几个公式就是最后的,最高的真理,就是终极真理,它们能够回答所有一切问题。我想像这样几个公式已经找到,或者说计算出来了,摆在我面前了,我也把它们弄懂了。当然,可以说我这个想像是可笑的,狂妄的。我算什么?一个毛孩子,能够弄得懂回答一切也回答了一切的公式吗?但是,我的可笑还不在这里,而是,我如此震惊地发现,它们对于我,对于人什么也不是!它们根本没有也不可能回答“我是谁?我为什么在此?”的问题,没有回答也不可能回答“为什么有实在而不是一无所有?”问题!这几个公式和世间任何东西一样,对于这样的问题只是一堆沉默、冰冷、空洞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回答。它们不是回答了这几个问题,而是只是给这世界增添了几个东西、几个事物而已,就出现了一个新物种一样,也像母亲生了一个孩子一样,如果旧有的物种和母亲不是也不可能是终极问题的答案,新物种新生儿又怎么可能是。 爹给我讲了,人类要不了多久就能够在工厂如生产任何一种工业产品一样批量地生产人,到那时,人作为一种“国家利益”、“大多数人利益”、“人民利益”、“整体利益”、“长远利益”、“共同利益”(这些词都是爹用的,他就是这么说的)等等所需要的必要的工具、必要的代价、必要的牺牲品、必要的铺路石(爹就是这么说的),要多少就可以生产多少,正所谓“这头倒进去一两粪箕土,那头就出来一个人”,如果生产过剩或不再需要了呢,办法当然和需要多少就生产多少一样简单,只需要上头一个文件或指令就成了(爹就是这么说的,他对人人都是这么说的,他也因为特别会说这类大道理而被公认为我们沟最有代表性的知识分子,是我们沟的“时代的喉舌”、“最的学问的人”、“真正的知识分子”)。爹还说,到这一天,生命和人的存在之谜就算是彻底揭开了,揭开了它们原来如此——本质上说,一堆电子而已。 我想像,这一天已经到来了,人类已经能够做到了“这头倒进去一两粪箕土,那头就出来一个人”,生命和人的存在之谜揭开了吗?然而,我同样震惊地发现,没有。是的,并不能否认人类做不到这一点,毕竟,生命就是从泥土中来又回到泥土中去,所以,人类完全有可能做到“这头倒进去一两粪箕土,那头就出来一个人”,说实在的,完全可以说造化就是这样造人的,不但是这样做的,而且比这样做得还要干脆、简单得多。然而,对于每一个这样造出来的人来说,不管他们是否有所谓“男女差别”、“个性差别”之类,是否仅仅被视为“工具”和“必要的代价”之类,“这头倒进去一两粪箕土,那头就出来一个人”和人为父母所生或其它任何形式产生一样,生命和人的存在的奥秘,他们“从何而来,往何而去”的奥秘丝毫也没有被触动,既没有被触动也没有被消解,它仍然保持为绝对的奥秘。 我想像鬼神的存在,上帝确存在,灵魂的存在(人格化的)。然而,我看到,如果是这样,事情还是完全一样的,生命,人,存在的奥秘同样没有也不可能被触动!生命、人、存在仍然是一个绝对的奥秘!我想像,鬼神是存在的,灵魂是存在的,诚如大婆所说,人有今生,还有来世,来世的来世,直至无穷。然而,对于任何一个在这无穷长的生存中生存的“人”来说,他们同样面临着“我是谁?我为什么在此?”的问题,而且这些问题的尖锐,沉重,不可索解,对于他们和对于只不过是“一堆电子而已”的人来说没有、也不会有真正的差别。是的,如果生命不但有今生,还有来世,来世的来世,直至无穷,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假定我已经有了无穷长时间的生存,已经在大婆所说的生死轮迴中轮迴了无穷长的时间呢?是的,我不记得我过去的生存了,只记得今生的生存,但是,为什么要记得呢?记得那许多事情,就一定是件好事吗?我不记得那许多事情就可以证明我的生命只是今生才开始的吗?反过来,就算我记得多得不可计算的事情和生存经验,就能够证明我的生命可以无穷的轮迴下去吗?我怎么能够证明这些“生存经验”都是我自己的呢?……不过,这些问题对于我都无关紧要,要紧的只是就算生命可以无穷地轮迴,我有今生,还有无穷多的来世,无穷多的前生,但是,我在此时此刻,而此时此刻的问题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往何处去?”而“从无穷多的前生来,往无穷多的来世去”算是答案吗?也许,对于大婆们来说,这样的答案就是可以叫他们满心喜欢的答案了,可是,我却从中看到了和从爹告诉我的答案里面看到的一样的“黑暗”。 第282页 我特别地想像了上帝的存在,天堂的存在。我想像,我死后不是下到地狱,而是升到了天堂,来到了上帝的身边。天堂就像人们最美好的希望一样好,人(的灵魂)生存在这里什么也不缺,要什么有什么,想怎样就怎样。可是,不管过得多么幸福,“我是谁?”的问题不是一样的吗?我想像,在这里,就算我会迷恋天堂的幸福生活而忘记了这些问题,但是,我绝对不可能永远忘记它们,这不但不是能够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而且,面对这些问题时就一切幸福都索然无味,甚至于是一种耻辱了。也只有面对这些问题时,我的生存才是真实的,才站到了真实的地基上来了。 总之,就算在天堂,在上帝身边,我也迟早会如我现在,如我此时此刻一样想到这些问题,面对这些问题。什么才是这些问题的答案呢?不是上帝吗?好,我去问上帝。我想我一定会这样的。上帝会怎样回答呢?上帝会回答说:“我就是你是谁,你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的答案。”我问:“那么,上帝你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呢?”我一定会这样问,因为我是真诚的。上帝能够回答我这个问题吗?我同样如此震惊地看到,不能。上帝不能回答。我看到,如果上帝是存在的,那么,就算它是万能的,天地万物都是它缔造的,它也迟早会有这样一天,在这一天中,它创世、造物的行动暂时停下来了——它也需要休息一下不是吗?——它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造物,周围一遍寂静,突然,问题油然而生:“我从哪里来?往何处去?我是谁?”它看着它们,这几个问题。如果上帝是足够真诚的,那么,这几个问题一定会令它毛骨悚然,令它顿感它的全部创造,还有它自己是一遍虚空和黑暗……总之,万能如上帝面对这几个问题,也不可能和我一个毛孩子面对它们有任何真正的不同。 可是,上帝不就是这几个问题的答案吗?天堂不就是这几个问题的答案吗?因此,如果一定要设定上帝和天堂是这几个问题的答案,那么,上帝要么把天堂建成地狱,要么早就悄悄从它的宫殿的后门逃走了,去不论什么也找不到的地方找它“从何而来,往何而去”的答案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因为上帝本身不是,也不可能是这几个问题的答案,而上帝却又要你承认它就是这几个问题的答案,它不对你採取地狱般的统治还能怎样呢?除非你不是“人”,而是虫子,是像爹妈他们所希望的那种“好孩子”,我们世界所希望的那种“花朵般的孩子”,是小狗或老黄牛之类。然而,你是“人”,不是虫,更不是“好孩子”、“花朵般的孩子”,所以,对“人”来说,天堂只可能是地狱,或者说他在天堂只可能受到地狱般的对待,天堂只可能对虫子和“可爱的孩子” 、“花朵般的孩子”、小狗和老黄牛才是天堂,而在这个“天堂”里面,如果上帝是足够真诚的,那么,它不会早就逃走,去什么也找不到的地方寻找它要找到的“一切”去了,更准确地说,去寻找可以把永生的它化为永恆的灰烬的烈火去了吗? 所以,对所谓上帝,天堂,我想像到最后,做出的“决定”是,如果我死后一定得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的话,我一定选择下地狱,因为,地狱虽说是地狱,和天堂并没有差别,但它并没有说自己不是地狱而是天堂,所以,它至少还有自知之明。老实说,我还想像了我自己就是上帝的可能性。然而,既然上帝在我想像中是那样,所以,我想像自己是上帝,也不可能看到一点希望和光明。 这里,我简单地叙述了我这些烈火般的“想像”。在这些“想像”中,我竟然看到,不管宇宙,存在,生命的图景是哪一种,它们都是一样可怕的,“黑暗”的。也许可以说,说到底,活着就是一切,什么“我从哪里来?往何处去?我是谁?”的问题终究是无聊的。可是,我看到,还不能说人必然提出这几个问题,而是人就是这几个问题本身!也正因为如此,所有的答案都是无意义的,除非我本身、人本身、存在本身就是它们的答案,绝对不可能有任何事物,这种事物不管作为人格化上帝而存在的事物,作抽象的据说是回答了宇宙中的一切问题的数学公式的事物,都不可能是它们的答案,答案只可能就是存在,就是一切,就是存在本身、我本身。可是,我本身、人本身、存在本身是它们的答案吗?如果是,还会有这种提问,这种焦虑吗? 总之,我在所有一切可能的宇宙、存在、生活、人生图景中看到的都是“黑暗”。我能够说出我在不论哪一种可能的宇宙、存在、生活、人生图景中看到的“黑暗”是什么吗?当然不能。我能说的只是,虽然给“黑暗”一词加了引号,却不是说我体验到的就不是黑暗,它并不比我们所能想像和体验到任何一种黑暗更不像是黑暗。但是,我真正对这种“黑暗”的接触却还不是在这些所谓“烈火般的想像”中。而是有一天,我站在大婆的屋檐下,突然如此意识到,宇宙、存在、生命、人生的图景不管是哪一种(对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的问题来说)都是“绝对的沉寂,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恐怖”,我作为人,作为我自己,把这种“绝对的沉寂,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恐怖”完全承担下来就是找到了“答案”,可是,没有任何人能够承担它,如果鬼神存在,上帝存在,它们也一样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註定不可能,集全人类甚至于鬼神力量的总和也不可能,这是一切生存,包括鬼神、上帝的宿命。 在我产生这一意识的这一瞬间,我如此感觉到一个幽灵般的“黑暗”飘然进入我生命之中了,我感到这个“东西”就来自于“绝对的沉寂,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恐怖”,是它的一小块,可是,尽管只是一小块……怎么说呢?虽然我不能把我这时感到的、我自以为发生在我生命中的这个事件叙述出来,但是,对于我来说,就是当年高观山上那个幻象对我的冲击也不及这一小块“黑暗”飘然进入我生命之中了。我连忙跑出去玩耍,强迫自己跳呀,笑呀,就为忘掉这一时刻,因为我只能忘掉它而不能把它,这一小块“黑暗”清除。说实在的,这时候我还相信我看到了、看清楚了,虽然我曾经“决定”死后如果必须在要么升天堂、要么下地狱之间做出选择,我一定选择下地狱,因为地狱说到底还有自知之明,但是,“人”这种存在,包括鬼神,却是不论在天堂,还是在地狱,他们都会以建造天堂的名义把天堂建成地狱和虫子的乐园,把地狱的名字改成天堂,这就是说,我选择下地狱也和选择升天堂是一样的,在地狱之中也一定有一个所有小鬼、大鬼、魔鬼都不能违背的“第一条第一款”——必须把地狱说成天堂并装出一副在天堂中过活的样子,那些不肯如此的“人”、“鬼”、“神”,将把他们送到……送到哪里去?我的“家园”到底在哪里? 第283页 总之,我看到的是,对于“人、鬼、神”这类生命来说,不论他们生存在什么地方,他们都会把这个地方弄得和天堂、地狱差不多一样可怕,为什么?就为忘掉“我是谁?”的绝对无从索解。“人、鬼、神”不论在什么地方,他们都要如此团结一致,把一种说法和意见变成“绝对真理”,变成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必然判断,变成信仰和迷信,变成任何“人、鬼、神”都必须相信的、甘心为它们的“老黄牛”和“忠诚老实的狗”等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堵住一切可能的漏洞,防止“绝对的沉寂,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恐怖”的“幽灵”侵入他们的生命和灵魂。没有人能承担这个幽灵。我绝望地看到,我的将来已註定变成“小狗”或“老黄牛”之类,变成行尸走肉,变成世界和人们所期望于我的那种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有效防止这种“幽灵”的入侵。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一生中最绝望和黑暗的那个时刻。在这个时刻我甚至于看到了人生只有一条路,就是彻底摆脱人生,疯狂和自杀是人生最好的选择。 “月夜行动”的最后那个晚上,站在那个越来越处于高度激发状态的神的黑暗半球体面前,困扰于到底如何理解这个半球体,要不要听从那个召唤和命令无限平静地走进去并坐下来,我站在神的黑暗半球体面前动也不动,在产生了好几个伟大的幻象之后,又产生了一个伟大的幻象,我看到了女神在我身边,而且她气象无穷无尽、无边无际地旋转了一下身子。说这个幻象是女神在我面前旋转了一下身子,是把神的黑暗半球体,还有那个“白色女神”的壮丽幻象都仅仅看成是女神的一缕头髮,要这个幻象才是女神本身、女神的全部的意义上说的。当然,说它是女神对我旋转了一下身子,她一直在我身边,她旋转这一下我才发现了她,我正为它而困扰和无法决断的神的黑暗半球体也只不过是这个女神的一缕头髮,是就它的壮丽辉煌的程度而言的。 女神在我面前这么旋转一下身子,揭示出她从我存在以来就陪伴在我身边,只不过是在这个时候向我揭示出了她而已。她这么一旋转,我感觉一缕头髮扫进我心里最深的那个地方。这种感觉和我们情窦初开的年纪,我们的梦中情人在我们面前一转身,一缕头髮扫过了我们的脸,我们感觉是扫进了我心里最深的那个地方,打开了心里最深的那个地方,打开了一个天地、一个世界的感觉是相通相似的,不管在程度上差别有多大。我感觉女神的头髮扫进了我心里最深的那个地方,切开了那个地方,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心竟然有这么深的地方,有这样一个我的心其他地方都要以它为基础的地方。女神切开了我的心的这个地方,打开了它,把它完全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了。这一打开和暴露,我看到我面前这个神的黑暗半球体,和当初我站在大婆家的屋檐下,看到宇宙、存在、人生的图景不管是哪一种都是“绝对的沉寂,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恐怖”而感觉到了那样的恐怖和绝望是有关的,和当时我感觉一块幽灵般的“黑暗”飘入我心中,这个幽灵般的“黑暗”比当年高观山那个上帝末日审判的幻象还要可怕是有关的,可以说,没有那种绝望和恐怖体验,没有感觉那样可怕的“黑暗”进入了我生命,我就没有今天,就不会站在这个神的黑暗半球体面前。 女神向我显露她自己,打开我灵魂中的这个地方,揭示出这个秘密,就为了让我看到,当初那个绝望而黑暗的时刻,是一个伟大的时刻,它就是一个通向真正的“答案”的节点,没有经过那种绝望而黑暗的时刻,就还根本没有出发。但那当然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彻底将自己和一切泯灭,必须走进“绝对的沉寂,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恐怖”的深处将自己和一切彻底泯灭于其中,这才算是完全承担了“绝对的沉寂,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恐怖”,也才能找到那几个问题的“答案”,而这个神的黑暗半球体就是进入“绝对的沉寂,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恐怖”中心的入口。“答案”是绝对有的,那就是进入“绝对的沉寂,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恐怖”的中心,无限平静地端坐于那里,无限平静地接受一切,接受自己和一切被焚为灰烬和虚无。若且唯若自己被化为永恆的虚无的时候,“答案”才会显现。“答案”什么也不是,就是自己被化为永恆的虚无这一事件本身,任何人都只有自己去遭受这一切,去化成永恆的虚无,他才算是找到了“答案”。女神向我启示的就是这个。 女神为我启示出这个之后,我面前的神的黑暗半球体的激发状态更上一层楼,变得不是黑暗的了,而是一个近乎钢蓝色的光体。在这光体上,我看到了无数,简直就是真正意义的无数上帝的圣城。这神的黑暗半球体只有这么大,怎么上面就会这样多的上帝的圣城?可是,我还就得这样形容、这样描述,才能多少说出我看到的这种异乎寻常的美。上帝的每一座圣城都独一无二,每一座圣城都绝对至善至美。还可以说,摆在我面前的就是天堂晴朗午夜繁星璀璨的星空,和人间最为璀璨的星空相比,人间最为璀璨的星空也是一张人的脸,而这天堂星空则是上帝的脸。总之,摆在我面前就是一个纯粹的美,绝对的美。这时候,我突然心里就像一块石头落地似的有一种什么明白了的感觉,并轻轻地对自己说:“不可能不是这样的。” 我对自己说“不可能不是这的。”想说什么呢?我说的就是终极真理,那折磨我折磨得我生不如死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为什么有世界、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的问题的答案就是“不可能不是这样的。”我说“不可能不是这样的”,也是在说这个答案它在逻辑上是必然的和唯一的。当然,任何人都可以笑我所谓的逻辑上的必然性唯一性,但是,如果说这些问题折磨得我有多深,在一个方面还就是逻辑对我的折磨有那样深。爹和大婆提供给我的答案之所以绝对不可能为我接受,就是因为它们那些基本设定无法经得起逻辑的推敲。逻辑不得不就这样折磨我,而且,我还相信我在逻辑上达到了一种至深处,这个上帝的光体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我在逻辑的思考和直觉上达到了这样的深处的一种必然结果。这个上帝的光体,神的黑暗半球体,它丝毫也不是违背逻辑的,相反,它是必然的,是严格符合逻辑的。 我对自己说“不可能不是这样的。”所说的答案也是无比简单、清楚和明白,就好像人类歷史那些断言“否定是宇宙的灵魂”或者“道可道,非常道”的哲人他们的这类哲学断言对他们那样简单、清楚和明白一样,只是,在今天,我于电脑前要用语言把我当初自以为弄明白了的这个道理,这个关于那终极问题的“答案”,表达出来并且还要尽可能让别人听懂,才发现是那样困难了。 第284页 不过,说困难也不是就什么也说不出来。简单地说,我的意思就可以说是:存在本身就是绝对的观看和对绝对的美的观看。何谓绝对的观看呢?就是观看本身就是存在,观看绝对不是某种存在者的功能,比方说,不是那种叫做人或叫做灵魂的什么的存在者的功能或属性,观看本身就是存在本身,是不可能进一步还原的存在本身。绝对的美呢?就是至善至美本身就是一切,作为至善至美,它既非物质构成的,也非非物质构成的,美本身就是它的形式、它的内容、它的表象、它的本体,它的一切和一切。存在本身就是绝对的观看对绝对的美的观看。所以,如果说这个上帝的光体、神的黑暗半球体是这种绝对的美,它的出现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因为绝对的观看就不是任何存在者,哪怕这个存在者是上帝,所独有的,一定有无数的存在者,每个存在者的内在真实都是这种绝对的观看,每个存在者都不可能是完全没有生命没有意识的,不然,它就仅仅作为有生命和有意识的存在者的幻象或错觉而存在,而每个存在者不是完全没有生命和意识的,只因为它们每一个的内在真实都是绝对的观看本身,或者说是绝对的观看对绝对的美的观看本身,同时,它们作为具体的存在者,所表现出来的意识和生命的程度是相对的和有限的,也是变动不居的,非一个固定不变的值,但是,它们每一个都具有完全的潜力而使自己意识和生命的程度提升再提升,直到像我这样有这样一个非物质的光体出现在我面前,也可以说是绝对的美出现在我面前,我进入它,自己作为人,或者说作为人的那个身体,包括我们一向以为意识就是它的功能的大脑,也整个化为非物质的光甚至于化为虚无了,但这个时候我的意识的程度恰恰才达到了极度、达到了高峰,我几乎就是纯粹的意识、绝对的观看了,作为纯粹的意识和绝对观看观看着绝对的美。不过,真正的真相併不是当我是这样一团近乎虚无的光的时候才是作为绝对的观看观看绝对的美丽,而是我任何时候都是这样,我作为有一个人的肉体的时候所看到的世界尽是丑恶和苦难的时候仍然是作为绝对的观看在观看绝对的美,只不过我不明白而已。 这就是我对自己说“不可能不是这样的。”所要对自己说的。这个事情对于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我来说,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这些年中,我一直都在思考也在怀疑当年自己对自己说这个“不可能不是这样的”所要说的那个意思,也为此而穷经皓首,但是,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对自己这样说所要说的那个意思,还有心里如突然拨云见日明白了我一直就为要把它们弄明白的问题的答案的豁然开朗的感觉,仅这种感觉就使我不可能不用一生的思考当时自以为发现的这个真理,为它穷经皓首、殚精竭虑,并且写下煌煌大作。当时,也是这种感觉,这个自以为是的明白,使我勇敢地走进了摆在面前的这个上帝的光体、神的黑暗中去了,见证了自己竟然真的可以将自己的肉体整个转化,转化为一种非物质的东西,意识却不但不会受到损害而且更加尖锐、发达、清醒,简直如神的意识的一般的奇观——当然,这也可能是一个我神经病的幻觉而已。 在上帝的黑暗与光明面前,我看得很清楚,我能够站在这上帝的黑暗和光明面前,和当初女神给我的这个启示是直接相关的。进入这上帝黑暗和光明就是那“绝对的沉寂,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恐怖”的中心并在其中化为永恆的虚无。“答案”是必须得到的,因为我是“人”;“答案”只有在我带着我的肉身去穿过整个这个黑暗,抵达那光明面前,进入那光明之中的时候才能够得到——这就是一切。这个“答案”,对于任何人,它都必须是智性的明白和同时彻底的实践上的证明,不然,就不能说自己已经知道答案了。 躺在床上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不动也几乎不睡的我,看着那上帝的黑暗与光明,听着它的召唤,虽然我知道,对于家里人,对于沟里人,他们都已经认为我彻底完蛋了,不死也要变成黑娃第二,但是,我却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正确和清醒,相信那黑暗与光明,相信它的出现不是偶然的,相信它就是那“真理”的召唤,而对人来说,没有什么是重要的,只有“真理”才是重要的,我只有在那黑暗和光明的深处,只有连同我的肉身都置身在那上帝的黑暗与光明深处,如果灵魂存在,也就连同灵魂,连同灵魂也一化为永恆的虚无,我才可能得到“答案”,才能真正走出无从索解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往处何去的黑暗和绝望,才能不再面对人生的道路只有三种选择——自杀、疯狂、做世界和人们要你做的那样一个孩子直到那样一个非人的人。所以,在这七天七夜里,我所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让那黑暗和光明更充分和完全地开放出来,显现出来,我更充分、更完全、更坦然无畏地直面它,等待那个我能够平静而义无反顾地走向那上帝的黑暗与光明,进入那上帝的黑暗与光明的“时机”的到来。 第155章 第 155 章 特殊的一章 我少年时代的这一次经验,也包括所有被我命名为所谓“鬼神事物”的经验,对我的一生的影响都是决定性的。按照人众的观点,我这一生都是坎坷不幸的,也可以说,它相当准确地应验了当年“权威人士”和爹他们所作的如果我不怎么怎么样就会怎么怎么样的预言,不得不承认,我没有完全如当年“权威人士”们所预言的不听他们就会可耻地毁灭,一方面是因为时代随着时间的前进有所变化,甚至相当大的变化,相对而言不再是当年那个强求人人一律的时代,另一方面,我也至少是在上了中学后就开始了自我调整,调整又调整,这都到了后来我为了混口吃也像爹一样成了我们三官公社的民办教师之后,在三官公社中心校的领导面前都差不多有当年爹在他们面前那种自惭形秽、卑躬屈膝的地步了,而且,最具有意味的是,这些领导中就有当年那位自称为“总负责老师”的老师,但是,不管我混得在人们看来多么落魄,我也没有停止过进行“哲学”的研究,可以说,我生活的中心就是“哲学”研究,一切都是为这个中心服务的。 我给我的“哲学”研究的“哲学”一词加引号,是说它和主流话语所说的哲学研究不是一回事,不是某哲学研究机构的那种哲学研究,也不是学院里的教授专家的那种哲学研究,如果说要这类哲学研究才算得上哲学研究,那我的就根本不是哲学研究,我的“哲学”研究是一种最纯粹的个人行为,也是一种最孤独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和年少时代我那种探索“真理”的行为是一个性质。这种“哲学”研究,成了我一生的行为,一生最主要的行为,可以说,成了我的生命,至少,我是真的做到了穷经皓首和殚精竭虑。 然而,如果说最后我在理论上的确是有了一套纯属我个人的看法和观点,这些看法和观点却完全没有超出年少时代我就已经有了的那些看法和观点。我觉得我的一生都没能够超越我的年少时代。似乎是,我遍涉古今中外的哲学,经过了那样多的曲折,走过了那样多的弯路,有过那样多的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自我批判之类,还因为这种研究而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结果却并不是走了多远,而是回到了起点,原来一切一开始就在起点处等着我,当年我就已经得到了它们,但是,我放弃了它们,而是重新出发去寻找,只不过最后找到的还是它们。 第285页 这说的完全是实话。并不是年少时代的我不知何故有了一些如此这般的经验,成年后我用一生的时间对它们进行哲学上的还原,把它们提升到理论和思想的高度进行认识,而是,年少时代的我正因为首先在理论上和思想已经有了那样一些想法和思考,我才身体力行地进行实践,并且实践在前进,我的理论性思考也在前进,成年后一生的研究在理论上所得,并没有超越年少时代这些理论上的想法和思考。 比方说,当年我对爹那个“一切都是电子构成的而已”的说法进行的那个想像实验,在这个想像实验中,最后我不得不眼睁睁地看到,根本就没有电子,也没有万事万物,根本就是什么也没有,连我们通常以为它就是那么回事的时空也没有,也没有观看这些电子的“我”,存在是“空”的,有的是只能形容为上帝的歌舞的绝对的美和我作为纯粹的观看对这种美的观看,这就是存在本身,就是一切。我进行这个想像实验时只有六七岁,还是个光屁股孩子,也正因为我还太小了,所以,看到结果是这样,我不敢想像下去了,不敢把这个实验再做下去了,从中摆脱出来了,并且忘记了它。但是,并没有真忘记,也不可能真忘记。它之所以对我会这么可怕,就因为无法否认它所包含的真理,它绝对不是一个胡思乱想。我的探索在十岁左右达到了如上帝的光一般白炽深入的程度,也在这个时期前后把当年这个想像全面提升到了理性的高度进行了思考,把它包含的那个真理作为一种理论给挖了出来。这个理论性的东西其实很简单,应该说,它有这么简单就是只有几岁的我就能够想到它还把它想得那么明白和透彻的原因: 天存在、地存在、你存在、我存在、他存在,万事万物存在,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这是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的,不管存在是“上帝”,还是“物质”,还是“电子而已”,我们都不能否认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不能说没有存在只有虚无。所以,和存在真正相对的并不是别的存在,而是虚无,或者说,和万事万物、你、我、他,如果上帝和天堂存在就包括上帝和天堂,如果地狱和魔鬼存在就包括地狱和魔鬼,真正相对的并不别的什么存在物,而是虚无。比方说,和上帝天堂真正相对的并不是地狱魔鬼,而是虚无。我们要知万事万物、你、我、他,还有上帝和天堂,地狱和魔鬼,也还有“电子而已”的东西的究竟真相,必须完全彻底的将自己置身于虚无之中才能够。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现在在电脑前打这段文字的我还记得当年几岁的我还发明出了一个词“原初的虚无”,意思是我们要知万事万物,包括我自己的究竟真相必须完全、彻底地置身于“原初的虚无”,以致我就是这种虚无本身才有可能,不然,我所认识到的一切都不是那个真正的真实,而是一种深刻的假相。 我想得到,虚无并不存在,并不是有一个物、一个东西或一个地方,它的名字叫虚无,我完全彻底地置身于其中,就知道了终极真理,如何才可能遭遇“原初的虚无”并完全彻底地置身于其中呢?我承认,在这一点上我就完全凭的是直觉了,我只能说直觉有时候是那样强大,我凭直觉所做的是对了的。不过,我能够想像,假如我做到了“完全彻底地置身于原初的虚无之中”,所观看到的万事万物的究竟真相,那会是什么样的呢?那就一定是绝对的美,或者说,那个结果就一定是我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不是人、不是鬼、不是神,也不是“电子构成的而已”或“蛋白质的合成物而已”,而是绝对没有其载体、绝对非构成、绝对不可对之进行进一步还原的永恆的纯觉知、纯观看对永恆的、纯粹的、绝对没有其载体、绝对非构成、绝对不可对之进行进一步还原的美的观看。存在就是绝对的观看对绝对的美的观看。 这种绝对的美会美到什么程度?美到任何观看者,不要说人类,就算上帝存在,也包括上帝,它们站在这个美面前,也会因为一瞥它而双眼瞎了,整个人灰飞烟灭,而且是还什么都没有看见就已经双眼瞎了,整个人灰飞烟灭了。所以,任何存在者,如果上帝存在,就包括上帝,不完全、彻底、干净地放弃自己、放弃一切,把自己放弃到完全、彻底、干净的虚无的程度,让自己成为完全、彻底、干净的虚空,那是真的什么内容、什么形式也没有的虚空,就不可能直观这个美。 这一切听起来很荒唐,但是,对于我却也只是在我成年后的那种“哲学”研究中它才显得荒唐,为了澄清这个荒唐,不知化了多少时间、做了多少研究,但是,对于年少的我,这却一点也不荒唐,整个事情是完全清楚的,人,如果上帝存在,就也包括上帝,不但必须做到这样的放弃才能够站在这个美面前,而且,它完全能够做到这样的放弃。这也就是在“月夜行动”最后那个晚上,我面前那个神的黑暗半球体,最后想明白了为什么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闯进圈房来看见这个半球体,或者说为什么这个神的黑暗半球体不会成为人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心情下都可见的物的原因,因为见这个东西就是见死神,就是死亡,比我们一般所说的死亡更彻底、更完全、更真实的死亡,所以,不会有人来和我共同欣赏这个东西,即使有人来,也或者是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发现不了,或者是他仅仅是看见了一点什么就疯了,或者是他看见了,但这个看见也同时必定是得到了一次醍醐灌顶般的上帝的启示,他死亡并新生,也可以说是死而復活,只不过这个新生和復活的他是一个已经完全不同于从前那个他、已经完全转化的他。 我成年后所做的那种“哲学”研究最后得出的结论也是这样的,在一篇理论性的文章中我这样写道: “我们平时认识事物,都是在对事物进行比较中认识。世界充斥着林林总总的事物,我,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这些事物中的一个,不管可以把我们看成多么高级的事物也是如此。我们每一个人认识事物,包括认识自己,都是通过拿该事物和其他事物进行比较而认识。我们认识事物,就是在事物之间进行比较而已。我们看到的任何事物都是与别他事物比较中的事物,任何事物也都只在这种比较中向我们呈现它自己,可以说,没有这种比较,或我们完全不会进行这种比较,就不会有任何事物呈现给我们。完全可以说,为什么对于我们万事万物是这样子而不是别的样子,就是因为我们认识事物就是在事物之间进行比较的认识,事物之所以是那样子,就是因为在比较中它们才是那样子,一个无法同任何事物进行比较的事物,我们不可能知道它为何物,不可能知道它的一切特徵和属性,不可能对它形成任何观念,它对于我们只可能是虚无。 “但是,显而易见,这样认识到的,不管对我们的生活多么有用,不管其意义多么重大,它也不会是那个究竟真相。那个究竟真相不是别的,就是存在本身,就是‘存在’,就是我总是意识到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里的那个‘存在’。为什么这样认识到的不会是那个究竟真相,不会是‘存在’呢?因为我们不能说世界是虚无,存在是虚无,我是虚无,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虚无。甚至一个电子、光子,我们都不能说它是虚无。即使它们只是作为现象而在的,只有现象的真实性,没有究竟的真实性,我们也不能说与这种现象相对的本体是虚无。总之,不管怎么样我们也不能说没有存在只有虚无。所以,与我们每一个人,与万事万物真正相对的并不是其他的事物,而是虚无。我们要真正认识万事万物的究竟真相,要真正认识‘存在’,就必须完全、彻底地置身在虚无之中,从虚无之中观看万事万物,观看你、我、他。 第286页 “虚无并不存在,并不是有一个东西或一个地方,它的名字叫虚无。虚无也绝对不是空无一物的时空。虚无什么也不是。虚无不存在。虚无不能生存在,存在也不会回归虚无。如果存在能够从虚无中来又回到虚无,那么,虚无就成了存在。所以,存在是绝对、无限、永恆,万事万物的究竟真相是绝对、无限、永恆。绝对、无限、永恆不是虚无飘渺的上帝,更不是抽象空洞的概念。存在是绝对具体真实的,存在就是绝对具体真实本身。我总是意识到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就是我总是意识到存在的绝对具体性和真实性,存在就是绝对具体和真实本身。我们要完全、彻底地置身在虚无之中才能观看到这个绝对具体真实本身是什么样,意思是我们自己个人要获得那样一种观看世界的态度和眼光,在这种态度和眼光中,已经放弃了对事物进行任何比较,确切地说,完全放弃了事物本身和完全放弃了自己。那是在心理、精神、灵魂层面完全、彻底地放弃了这一切,同时却在进行高度清醒而凝注的观看。 “完全可以想像,我这样观看,最终看到的会是什么?就只可能是绝对的光明,绝对的美。并不是有一个东西一个物或许多东西和物,它们是美的,而是它就是绝对的美本身,从它是美方面说,它是绝对真实的,是真实本身,从它是什么东西什么物方面说,是虚无,连一颗电子的真实性也没有。它也不是存在于时空中的绝对的美,这时候,我们通常所说的时空也瓦解了,因为和时空真正相对的也是虚无。这时候,我也许会有时空感,但它只是我的感觉了。它是对世间所有事物绝对、无限的超越,对整个宇宙,如果有无数的宇宙那就是无数的宇宙,无数宇宙的一切,如果有上帝和天堂的存在,那就包括上帝和天堂,如果有魔鬼和地狱的存在,那就包括地狱和魔鬼,绝对和无限的超越,以致不得不说,相对一切存在者来说,它是‘虚无’,一切存在者相对它来说也是‘虚无’。 “然而,它并不是真正的虚无,而是,它对一切存在者的超越走得有多远,它就有多么美,多么生动,并且就是这种美和生动本身。它呈现为光明的形态,只是因为在世间,光是最美的事物,它取了这种世间最美之物的形态向我呈现,但是,我哪怕只是聊胜于无地见识了它的一点点,也知道了,世间任何光、所有光在它面前都比岩石在光面前还要粗糙无数倍。无数倍就是无数倍。它已经完全超越了我们的语言所能描述的范围。如果它向我们开启并显现出来,它的强烈耀眼可想而知。那就是绝对和无限的强烈耀眼,正如它是绝对和无限的美一样。绝对和无限的强烈耀眼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强烈耀眼?实际上,如果我们完全地与这种强烈耀眼遭遇了,就什么也没有看见,连我的意识本身都像是没有了,只有等意识恢復过后才能记起一些东西来,这时候我们会这样说:‘刚才,我体验到了无法言喻的极乐,见证了无法言喻的美!’不过,在这种强烈耀眼向我们开启过来的过程中,我们通常会见到一个无法言喻其光明灿烂的世界。它是可见的,而且是我们可以任意地神游和游戏于其中的。 “它是强烈耀眼的光芒,却与世间的任何光芒没有丝毫的共同之处。世间的光芒都是构成性的,由光子、电子等亚原子粒子构成。而它没有什么构成它,它只是纯粹、绝对的美的一种表现,从它有多么美来说,它是无限的和绝对的,从它是什么东西构成的或它是什么事物方面说,它是绝对的虚无。它强烈耀眼到了什么程度,它的生动性就到了什么程度。它是什么?它是绝对的具体真实本身,而绝对的具体真实那就是当然是绝对的生动。绝对的生动就是绝对的美,只有绝对的生动才是绝对的美。在这种生动性面前,世间任何可以让我们观察到的生动那都是绝对的僵死了。这是我们真正观‘存在’必然的一种结果。 “伴随着这个结果的,还会有另一个结果,就是观看者,也即是‘我’的消失,‘我’这时候也成为绝对的虚无了。在走向这个结果的过程中,我会经歷上帝的末日审判,那是真正的上帝的末日审判,在这个审判中完全暴露出来的我生生世世的一切、我里里外外的全部、我从物质到精神层面和从肉体到灵魂层面的全部,都没有了,全成了虚无了,而且揭示出它们从来就是虚无,从来没有作为我以为是那样的真实而存在过。不过,又并不是我真的消失为虚无了。我这时候是作为一种纯觉知、纯意识而在的,从我是纯觉知、纯意识方面说,我就是‘存在’,从我是什么物、什么东西、有什么内容或由什么构成方面说,我是绝对的虚无。具体地说,我连一个非物质的身体都不会有。就算我作为一个灵体或灵魂、鬼魂、天使、神、上帝而存在过,这些东西也都是幻觉而已,不真实。从这个意义上讲,都不能说这时候还有‘我’了。这时候我就是作为纯觉知觉知着纯粹的、绝对的美,这个美就是我本身的美,它与作为纯觉知的我是绝对统一的——这个东西就是我的实相,也是任何生灵的实相,一切谈得上真正的存在者的实相。 “把这个实相说具体点就是:每一个存在者的真相都不是那个不论是作为人、作为动物,还是作为鬼神、上帝的存在,而是不为任何材料构成、绝非任何构成物的功能、绝对不依赖任何他者、绝对自己通过自己而存在的纯觉知,万事万物、你、我、他,整个宇宙,如果有无数的宇宙,那就包括无数的宇宙,如果有上帝和天堂存在,就包括上帝和天堂,如果有魔鬼和地狱的存在,那就包括魔鬼和地狱,在本质上都什么也不是,而是纯觉知永恆地欣赏着、赞美着、神往着、陶醉着的至善至美。 “正因为每一个存在者,如果它算得上一个存在者的话,的实相都是这个,所以才有我们这样一个世界,这样一个充满着无数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存在者,也即从其意识程度仅仅不为零的存在者,如电子、光子之类到意识程度有人这么完整和发达的存在者应有尽有,每一个存在者都一定是在这样一个世界中发现和面对自己,还有他者和整个世界,只不过,不论它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者,是人、动物、植物、有机物或原子、电子那样低级的存在者,它也迟早会在那样一种特殊的经验中明白自己这个实相,明白存在本身就纯觉知对纯粹的美的觉知,而自己不是别的,就是存在本身,就是上帝,就是一切。” 童年时代,我还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还有“为什么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这样的问题既没有答案,任何一种答案都不可能是真正的答案,又不能被消解震撼过。那是真的不一般的震撼。由于这个震撼实在太大了,以致我相信这种震撼本身就是这样的问题的答案。我毫无畏惧在居于这种震撼本身之中并心甘情愿地被它完全、彻底“毁”掉,“毁”掉为完全彻底的虚无,我才可能得到它们的真正的答案,因为只有这种“毁”掉本身才可能是它们的答案。 第287页 并不我被这种震撼完全、彻底、干净地“毁”掉了,就会有一个答案摆在那里,我把它捡起来献给世界与世人共享,世人再也不用去找这几个问题的答案,他们相信我就行了。而是,不论是对于我,还是对于任何人,居于这种震撼本身的黑暗和与恐怖之中并被这种黑暗和恐怖完全“毁”掉这本身就是这几个问题的答案。就是说,这种经历本身就是这几个问题的答案,每个人都只有自己去经歷它和经歷了它才算得上找到了它们的答案,才真正回答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为什么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对于这几个问题。存在就是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恐怖、绝对的寂静,我完全、彻底地经验这个黑暗、恐怖和寂静,以致最终我就是这个黑暗、恐怖和寂静本身,这本身就是对这几个问题的回答,也只有这样才是对这几个问题的回答。 童年的我不但毫不怀疑这一点真理性,还毫不怀疑,我还必须回答这几个问题,必须找到它们的真正的答案,因为,我不是别的,就是这几个问题本身,这几个问题并不是我可提出可不提出、可回答可不回答的,而是我必须回答它们,因为我本身就是这几个问题。是的,我们可以不回答这几个问题,可以逃避它们,但是,我相信,我周围的人们,爹、我们沟里的人们、“权威人士”、“总负责老师”们,他们就完全性地逃避了他们自己就是这几个问题、他们别无选择地得回答它们和使他们自身的整个生存就是这几个问题的答案,他们从反面证明了这几个问题对于人的重要性,他们从反面证明了真正地承担了这几个问题对于一个人有多么重要——当然,这说的只是事情对于我个人才是这样的,我正因为恐惧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才像我这样活着。 我这一切看起来都非常荒唐可笑的。但是,我相信它的真理性,相信这一切是真正理性的而不是反理性和非理性的,也就是说,它们与荒唐可笑不相干。我义无反顾地身体力行。这一路走下来,我相信,从开始见识所谓“鬼神事物”,到在“我不认识的姑娘之死”和“月夜行动”中遭遇的那种神的黑暗半球体,再到这不吃不喝不动地躺在床上的七天七夜里所见识的,就是在经歷存在的绝对的黑暗、恐怖和寂静,如果我最终敢于走进已经如此显现给我的这上帝的光明和黑暗,穿过上帝的黑暗走进上帝的光明,在那黑暗的深处我一定会最后也是最彻底地经歷万有,包括我,都是虚空和虚无的可怕经验,要这样,我才算得上有了最圆满的答案,这种经验就是这个最圆满的答案本身,如果不这样,再怎么样也算不上已经有了最圆满的答案。是这个原因使我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不动地等待着,等待着我能够平静得如虚空一样平静地从床上起身,平静得如虚空地走向那个真正的虚空、真正的虚无并平静得如虚空地接受自己化为,或者说还原为完全的虚空和虚无的时候到来。 在我成年后的“哲学”研究中,我最后得出的结论也是(摘自一篇理论性的文章): “‘为什么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的问题完全可以归併到‘为什么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的问题之中)这样的问题对于人的根本性和无答案性。 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这一点是绝对确定的。我们不可能得出一个结论说,什么也没有,只有虚无。那么,为什么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为什么有,而不是无?为什么有存在?为什么不是虚无? “是的,为什么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为什么有,而不是无?为什么有存在?为什么不是虚无? “有神论者回答说:因为有上帝。但是,为什么有上帝?我们中国人特别熟悉的那种无神论回答说:因为有物质。但是,为什么有物质?科学主义者回答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但是,它为什么没有意义?就因为它不能被科学回答吗?就因为它没有答案吗? “我们还可以想出千百万种答案,‘为什么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都不会被触动。所有这一类回答,都既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也不能消解这个问题。 “所以,这个问题它就只有一个答案:存在为上帝创造。也可以是:存在即上帝,上帝即存在。 “不是说‘因为有上帝’的回答也是错误的吗?但是,此上帝不是彼上帝。‘存在为上帝创造’、‘存在即上帝,上帝即存在’只是象徵和形容的说法,‘上帝’在这里只是一个形容词,不是指人格化的上帝,如果有人格化的上帝存在,它也同样是被造的。或者说,只是一个比喻的说法。一个诗人写道:‘朝阳是宇宙女神的晨妆’、‘初升的满月有如初生的宇宙般神奇美丽’、‘启明星升起来了,啊,看啦,它是昨天晚上才为造物主创造出来的’。‘存在为上帝创造’、‘存在即上帝,上帝即存在’和诗人的这类说法一样,只是一个诗性的说法,只是一个诗性的比喻,只是一句‘诗’。 “‘存在为上帝创造’、‘存在即上帝,上帝即存在’的意思仅仅是,存在什么也不是,只是绝对的奇蹟、绝对的美。存在就是绝对的奇蹟、绝对的美本身。并不是,也不可能是有一物或多物,它们是奇蹟和美丽的,而是,存在作为绝对的奇蹟和美,它是真实的,是真实本身,作为物,只能说它是虚无。任何物,作为奇蹟和美都不可能是绝对的。它不可能是真正的奇蹟,因为它一定是可以解释的,它也只是相对他物来说才是奇蹟,而且,它在有些人眼中是奇蹟,在有些人眼中可能什么也不是。作为美,也是这个意思。所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就是这个意思。而存在则是绝对的奇蹟和绝对的美,所以,从它是绝对的奇蹟和美方面说,它是真实的、绝对的、永恆的,从它是什么物方面说,它是虚无。绝对的奇蹟就是绝对的奇蹟,绝对的美就是绝对的美。作为绝对的奇蹟,它会神奇到什么程度?作为绝对的美,它会美到什么程度?不要说你、我、他,万事万物了,就算有上帝和天堂的存在,上帝和天堂在这奇蹟和美面前,无数的上帝和天堂在这奇蹟和美面前,都只能算得上虚无了,不,还不能说只能算得上虚无,而是就是虚无本身,绝对、永恆的虚无本身,这绝对的奇蹟和美才是一切。 “比一粒尘土和整个宇宙之间的差异和差距都还要大无穷倍。无穷倍就是无穷倍。你、我、他,万事万物,如果有上帝和天堂的存在,那就包括上帝和天堂,在这个奇蹟和美面前,在这个奇蹟的奇蹟性和诗性面前,连一粒尘土也谈不上,只能说是那是绝对、永恆的虚无,而这个奇蹟和美是整个宇宙,是你、我、他、万事万物,如果有上帝和天堂的存在,那它就还是上帝和天堂。 “这绝对不是一个情感化的断言,而是事实必定如此。可以说,存在作为绝对的奇蹟和美,我们不但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它了,而且,任何对它的表达都是对它亵渎了。‘存在为上帝创造’、‘存在即上帝,上帝即存在’是诗,却绝对不是非理性的和反逻辑的。它不是理性的和逻辑的,但它包含了全部的理性和逻辑,它包含了它们又超越了它们,它是超理性和超逻辑的。存在本身就是超理性和超逻辑的。 第288页 “所以,对于存在本身,我不仅只有通过前文所说的那种方法才可能认识它,而且,当我完全面彻底地认识到它之后,整个事情只可能是我作为纯觉知觉知纯粹的美,存在本身就是纯觉知对纯粹的美的觉知。 “我们总是在认识着万事万物。存在,就是万事万物的存在。但是,存在却不是万事万物,它与万事万物有着无限大的差异,以致不得不说,它是我们绝对无法认识的。不过,说存在本身是绝对无法认识的,只是在说我们无法通过如认识万事万物那样认识它,它作为绝对的奇蹟和美,恰恰就也是在说,它是能够得到彻底的认识的,当这种彻底的认识得以实现和完成时,认识者是也只可能是纯觉知,被认识者是也只可能是纯粹的美、绝对的美,认识者对被认识者的认识是绝对直观和直接的,瞬间就知道了一切,直接知道的就是“它”本身而非与他者比较中的‘它’,而这个‘一切’、这个‘它’什么也不是,只是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无限的独特、简单、深远和美,一个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天堂、一个从未有过也不再有的宇宙、一个从未有过也不再有‘上帝’。这就是佛教所谓‘剎那之间永恆’的基本含义。 “这种认识相当于我们平时的顿悟经验或灵感从天而降的经验,只比我们平时这些经验更为纯粹、更为真实、更具有震撼力。在这种认识中,真即美,美即真;认识者无限宁静和清醒,它不是别的,就是这种宁静和清醒本身,它是绝对非构成的;认识不需要过程,一瞬间就知道了一切,知道了无数个一切,知道了无数一切的一切,而一切的一切都是个个独一无二的至善至美,是至善至美本身,它也是绝对非构成的,不可再还原的。在这种认识中,绝对的真、绝对的善、绝对的美、绝对的知、绝对的被知、认识者无限的宁静、认识给认识者带来的极乐等,达到了绝对完美的统一,对这个统一,我们既只能说它是存在本身,又只能说它是‘虚无’。 “在这种认识中,认识者和被认识者是绝对统一的,也正因为是绝对统一的所以认识者是纯觉知,被认识者是永恆的、绝对的美,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而我们虽总是在认识着万事万物、面对着万事万物,和万事万物打交道,却无法穷尽对万事万物的认识,对任何事物,哪怕只是一粒尘土、一个电子的认识也永远是片面的、有限的,而且我们选择的角度不同、立场不同,从它身上得到的认识也不同,原则上,这些角度和立场可以是无穷多,至于这些角度和立场,并不能说哪一个就是绝对正确的角度和立场。何以如此,那是因为这种认识是间接的、非直观的和比较的认识,不是直接的认识。 “我们以认识到一种特定的红色为例。它之所以是这么一种特定的红色,或者说之所以会有这么一种特定的红色呈现给‘我’的感官,必定是因为它是处于无数它的非者,也即与它有相同或相似之处又有差别的所有可能的颜色之中,就是这些颜色的一种,才是可能的。假定所有的对象,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只有一种颜色,那么,对这种颜色‘我’什么也看不到,不可能对它形成任何观念。 “而所有这些颜色,也即这种特定的红色的‘非者’则一定是无穷多样的,是绝对不可穷尽的。为什么?因为‘非者’之外是虚无,而虚无是不存在的,所以,这个特定的红色的‘非者’是无穷多样的、不可穷尽的,就算人格化的上帝存在,上帝也无法穷尽它,也会在发现了不管多少种颜色之后总还是可能发现更多种不同的颜色,正如对它们发现得再多,也可以把它们归类为颜色,它们之间的差别再大,也有它们之间的基本共同点一样。 “同时,这种特定的红色必须占据一定时间,也即是说它得是歷时性和歷史性的,它还得占据一定的空间,也即是它得是有大小的,‘我’才可能把它认出来,或者说,它才可能对认识表现为这样一种特定的红色。所以,它是可分解的和构成性的,可以在时间上把它分成若干小歷史片段,在空间上可以把它分解成若干小部件,而我们从任何角度入手析取出来的这些小歷史、小部件,也都无不同样是通过它们与它们的‘非者’的关系而得到确定的。所以,就是不看这种红色与千万种别的颜色的关系,只是孤立的看待它本身,对它的认识也是不可能穷尽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假定人格化的上帝是存在的,它也绝对不可能是全知的,因为它知再多,也会有更多的在那里等着——即使是一粒尘土,上帝对这粒尘土知道得再多,这粒尘土也还有更多的在那里等着它。 “这就是我们在认识存在本身和认识事物的差异。这是一种本质性的差异。不过,当我置身在那种境界中而经验了我的实相、众生的实相是作为纯觉知对纯粹的美的觉知时,这个差异就不再是真正的差异了: “我在任何时候,包括我作为一个‘人’在认识、把握万事万物和沉迷于万事万物之中受万事万物和普遍必然规律的支配和奴役的时候,也同样是‘上帝’,是认识和被认识的绝对统一,是这种统一才使我能够存在,能够作为一个相对、有限、受条件限制的存在者认识着一个相对、有限、受条件的世界,所得到的认识总是繁杂的又总是相对、有限和有条件的,也才使我能够有这种明白自己就是‘上帝’的经验;我作为形式上有生老病死的存在者生存于众象纷呈、万物纷争的世俗世界,还是这种发现自己作为非构成的纯觉知觉知着纯粹的美的经验,它们都有一样的价值和意义,不论是一切幸福和欢乐,还是一切的烦恼、一切的痛苦,无聊、空虚、绝望,灾难、毁灭、死亡,无不具有其内在不可替代的辉煌意义。 “而事情如果真是这样的,那也是在说,真正的答案并不是读我写的这样的文字,不是读任何文字,而是自己真的去通过实践检验这一切,在实践中经歷这一切,完全地经歷这一切。对这一切经歷得越完全,所得到的答案就越是真正的答案。如果真的去经歷这一切,那这个经歷它也一定是可怕的,是真正的经歷那一切和一切都是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恐怖、绝对的寂静(虚无)是什么的考验。” 身为一个孩子的我,对我们如何认识事物的、事物与认识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在认识事物也有深入的思考,那也是用上了整个心智和乃至整个生命的思考。这个问题其实和“为什么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是同一类的问题,它们谁都可以归併到对它们中间的任何一个问题之中,只要有了其中任何一个问题的答案,也就有了其他的问题的答案。爹给我讲我们是这样认识外界物体的:有光射到物体上,物体的反光进入我们的眼睛,在我们的眼睛的视网膜上形成物体的影像,影像传入大脑,经过大脑的加工,我们就看见了物体。爹讲的这套认识论,我们知道,也叫做反映论。似乎是我们身体里有一个“反映幕”一样的东西,事物的影像如放映电影一般“反映”在这个“反映幕”上,如此我们就看见了外界物体——我对爹讲的这套反映论就有这样一个想像和理解。 第289页 照爹所说,“反映幕”应该是我们的大脑。但是,爹这一套说法,看起来前后一致,也颇为符合我们的实际生活,它却完全经不起推敲。总之,它没有经住我的推敲。在随后那是真的用上了我的一切的思考中,我不得不面对,爹所说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反映幕”是真实的,但是,它不会是我们的大脑,它认识一切,但我们不可能认识它,而大脑是可以认识的,是认识的认识对象。“反映幕”什么也不是,对它我们什么也不能说,但是,它却又是真实本身,或者说是终极真实、绝对真实。 存在是不可言说的“一”,这个“一”绝对不是任何事物,任何可能不可能的事物都不是,或者说,任何可能不可能性的“反映”在“反映幕”上的东西都不是,只要是“反映”在和能够“反映”在“反映幕”上的,都不是这个“一”,也可以说不是那真实本身。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存在者——如果它算得上一个存在者——的真实本身都不是那可“反映”的一切,而是这个“一”。这个“一”是什么?说什么也无用,我们必须去经验它,每个人、每个存在者都只有去经验它。如何经验?经验的过程和结果到底是怎么样的?它和去回答“为什么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这个问题的过程和结果是完全一样的,什么都完全一样。 我成年后的“哲学”研究所得出的结论也是一样的。我在电脑上打这段文字的前不久写的一篇理论性的文章中有一段话就可以看成我成年后的“哲学”研究对少小的我对认识和被认识的探索的一个回应: “对‘为什么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这样的问题,对认识和被认识的关系到底是什么的问题,有一个简单雄辩的回答:存在是绝对自己通过自己而在的,是绝对自靠自主的,它自己就是它自己的原因和结果;存在就是绝对自己认识自己、绝对自己解释自己、自己就是自己的绝对解释的存在。存在是绝对圆满的。 “维根斯坦说:‘真正的哲学问题,不是事物如何存在,而是竟然有事物存在。’对这个‘真正的哲学问题’,它有且只有一个答案,就是事物内在的是绝对圆满的,是绝对自己通过自己而在的。 “那要什么才是绝对圆满的呢?什么才谈得上绝对自己通过自己而在呢? “它只能是认识者和被认识者、认识和被认识的绝对统一,主体和客体的绝对统一。用中国古人的话说就是:存在本身是‘天人合一’的。这个意思是在说,存在绝对不是僵死的物,不是纯粹的客体,而是同时包含了认识和主体在内的,存在既非主体也非客体,而是同时包含两者,在更高的层面上将两者完全地统一了起来。存在就是自己认识自己、自己解释自己、自己就是自己的解释的存在。存在就是‘天人合一’。所谓‘天人合一’,并不是有一东西它叫做‘天’,还有一个东西它叫做‘人’,它们两者都是现成的,弄好了分开来摆在那里,然后,它们如男女结合那样‘合一’了,而是,对作为存在本身的‘一’,如果进行分别,则可以分出‘天’和‘人’两者来,不过,绝对不能把‘天’和‘人’分开来,它们本来就是‘合一’的,它们是同一个钱币的两个面。认识(人)和被认识(天),本来就是一体的,孤立地看待它们,谁也不是真实,整体地看它们,这个整体就是真实本身,是绝对、无限、永恆的真实本身。所以,‘天人合一’的真实含义就是存在就是自己绝对地认识自己、自己能够绝对地解释自己、自己就是自己的绝对解释的存在。 “存在,当然要落实到每一个具体的存在者身上。所以,存在本身是绝对圆满的,那意思就是每一个存在者——那具备意识或者说认识能力者、那可能具备意识或者说认识能力者,不管它们的现状是什么样的,它们内在的实相都是这种绝对圆满,是认识和被认识、主体和客体的绝对统一。也正因为如此,任何一个存在者,它都最终必然经验到那种经验:发现自己是永恆的纯觉知永恆地觉知着绝对、永恆的美。只要有过这个经验后,存在者就知道了,自己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是上帝,世界就是上帝创造出来自娱自乐的美,存在就是上帝创造的狂欢,或者说,存在就是上帝和上帝创造的狂欢。‘存在为上帝创造’、‘存在即上帝,上帝即存在’,每一个存在者,如果它算得上一个存在者的话,它就是这个诗性的说法中的那个‘上帝’。也即佛教所谓‘众生皆如来’。 “伴随这个结果的结果的,还必然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一种绝对、无限的大同感: “我,不论是作为动物、作为人存在,还是作为灵魂、鬼神、天使、上帝(人格化上帝)存在,那都是‘小我’、‘私我’,它们全都没有其自身的真实性,它们只是被注视的一种现象而已,和世界上的任何现象没有任何差别,真实的我是‘虚无’、是纯觉知,它绝对平等、绝对没有私慾和分别地注视着和觉知着世间一切,万事万物、你、我、他,在这种绝对平等的注视中一切都只是现象而已,又每一个存在者就是一切、全部和绝对,是‘上帝’,即使是一花、一草、一尘土,也是如此,正如佛教所说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在花、草、尘土这样有限而渺小的存在物面前,我也没有看到‘花’、‘草’、‘尘土’,而是看到的上帝的闪耀,整个上帝的绝对、无限、永恆的闪耀。 “不过,这种无分别并不是机械而僵死的无分别。而是,我对一切都会有悲悯之心,一种绝对无私的大爱情怀(甚至是绝对无私这个说法都错了,因为这时候,已经没有公私之分了,物我、内外的差别都没有了),但是,并不是无分别地把这种悲悯洒向任何存在者,而是,意识程度越高的存在者,我越会有这种悲悯之心,在面对动物和人的痛苦时,我肯定对人的痛苦更能够感同身受,更觉得它应该得到关爱和同情。这不是一种非理性、反理性的悲悯。真正的悟道者,他深知存在本身是超理性的,但他也知道它不是非理性和反理性的,如果需要在是帮助人还是捨弃狗之间作出选择,他当然地选择帮助人而捨弃狗。 “对于佛教那样的宗教来说,这种大同意识一般在我获得那种特殊的绝对圆满的经验,也即所谓‘悟道’前就会有。它从我心中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或者说它本来就是一切存在者的天性,只不过我的这个天性比常人更没有被遮蔽,更容易表现出来,是能够‘悟道’的一个必要前提(不是充要条件)。佛教称这种大同意识为‘慈悲’。在这种慈悲中,他人的痛苦、他人的灾难就是我的痛苦和灾难,而且绝对是、完全是,他人的罪恶,也是我的罪恶,而且绝对是、完全是,对他人的苦难和罪恶我都负有不可推卸的绝对责任。 第290页 “悟道者和慧根极深厚者,即使他们如任何人一样陷于现世的痛苦和烦恼之中,为了生存疲于奔命,甚至还得与人竞争,但是,相对常人来说,他们更在宁静而平等地注视着一切,那不是用肉眼注视,而是用意识本身在注视,或者说,这种意识本身的注视就是宁静而平等的,它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悟道者和慧根极深厚者相较常人它们在平常的时候也没有被私我的痛苦和烦恼所遮蔽。在这种注视中,这种注视就像是虚空,所有一切,万事万物,发生在世间的一切,所有人、每个人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也包括我个人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是自发地发生在这种虚空中的一切,它们都被注视到了,又都与这虚空无关,就如从天上飘过去的云彩和天空无关一样,但是,也正因为这种注视是这样的,它的视域就是广阔的,不受时空限制,不受感官限制,又整个视域中充满了对一切的悲悯和尊重,他人苦难就是我的苦难,他人的罪恶就是我的罪恶。 “在佛教的语境中,‘慈悲’是悟道者和慧根极深厚者身上自然而然表现出来的东西,毫不掺杂私心杂念,就像那种悟道的境界一样广阔、单纯、干净和深远,和人们涌进寺庙进行的那种‘积功德’的操作有本质的不同。它不仅使我能够对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而且,使我的感觉、觉知在任何时候都能够超越感官的限制,如心灵感应、未卜先知、遥感遥视、意念制动之类,那是‘雕虫小技’,我具有美丽、坚定而纯净的信仰,那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当然,从以上我童年时代的那种探索与成年后的那种“哲学”研究的对比中,可以看出,童年时代的我的探索与成年后的我的“哲学”研究,从哪方面说都还是有差别的。最大的差别还是在童年的我是真把自己什么,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都用上了的,那上帝的光、上帝的烈火的炽热性、纯粹性在一定程度上就可以看成是我这种探索都到了什么程度的象徵,那是真的可以说我为了它把自己的什么都烧掉了——什么都付出了。我相信,只有这样,我才是一个真正的人,而我得别无选择地做一个真正的人。可以说,一切都是为做一个真正的人惹的祸。不过,最后的事实也证明,如果说我相信只有完全、彻底、干净地“放弃自己,放弃一切”才算是做真正的人、成为真正的自己、得到最高的真理的话,那我根本就没有做到这一点。 第156章 第 156 章 z 是的,写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我却没办法不说,我不能写出我走进那黑暗与光明后遇到了什么,结果是怎样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走进那黑暗与光明里去。我等待的那个来“拿走”我身下的枯菜叶,消除我最后一点对虚无恐惧的神人始终也没有出现,那只咬着我的喉咙的幻象老虎始终也没有消失。不过,我当然知道不能怪那个神人,也不能怪这只幻象老虎,一切仅仅是我的放弃还不够彻底,我还缺少必要的勇气,我还是败给了自己。 我只能来写这次事件是怎样结束的,那黑暗与光明是怎样消失的,我又是怎样回归正常既没有死去也没有成为黑娃第二的情况了。 在这七天七夜里,我躺在床上那就是一个活死人,一个植物人。每天早午饭,妈都会给我端一碗饭来放在床前那个小凳上,小凳当然也是妈放在那里的。这些饭我只闻过它们的饭香,没有吃过一口,没有动过一下。开头两天,我还是很想动动它们,不是为自己,而是不想负家里人每天还给我送饭来的好心,但我终究是什么也没做。头两天妈放下饭后还会说: “要吃饭啊!再咋个也要吃饭啊!人是铁,饭是钢啊!” 话语间包含着劝导,也有嘲讽和旁观者才有的超然于外,还有几分无奈。 爹一直不见有什么动静,连我的门口也不来一下,该干什么干他的什么,真的像是他从来也没有生养我。这次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的。这实在和他在我的所有事情上都会跟得紧紧的,绝对不会给我一丝一毫的空间形成了对照。 我感觉得到妈相信,至少是希望过了两三天了我就会开始吃饭了。但是,过了两三天了,我还是没有动那些饭。很显然,她没有把我几天没吃饭,一口也没吃对爹说过,她为我做了一件事,就是尽她所能地掩盖我从始至终没有吃饭,一口也没有吃。虽然她知道我没有吃饭,一口也没有吃,但是,头两三天过去了,妈给我送饭来和把饭端走,更像是在尽纯机械的义务而已。每次她把饭端来放下换走陈饭就走,啥话也不说,从来不会停留一下,甚至于没看过我一眼。只是有一次她边往外走边长嘆了一声。 几天里我两兄弟连到我门口来一下也没有。我听到他们和爹妈在家里活动的声音,这些声音也包括他们的谈话声,从这些声音中我如此深切地感觉到对于他们来说,现在已经是家里从来就没有过我。我听他们上学、干活、出去玩耍,都是这样的。我想如果这次我真的完蛋了,疯了或成黑娃第二了,或者进入那黑暗和光明而成了我想像或理解中的那样一团光了,我与他们的兄弟情谊也就在那两个晚上,我在我们家的地里面对那黑暗与光明而站而他们守候在我身边的时候永远终止了。我想,他们一定是认定我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已经是一个他应该放手的非人的异物了。 过了三四天,本来是好像家里根本就没有过我这个人似的爹突然在一个晚上,深夜时分发作起来。他大吼道: “老子要把他□□的除了!叫他□□的从现在起不去上学读书了,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给老子老老实实当一辈子农民!他还有啥用!留他还有啥用!” 没有比当一辈子农民更可怕的事情了。我感觉得到这一次他是要动真格的了,而且我这样搞,也就是在逼他动真格的。但是,这对我也没有影响了,就像床前小凳子上的饭一样。 爹发作起来,我听到妈在竭力劝说,制止。 爹这一发作之后又什么都像是我从来就没存在过一样,过往我门口看也不往屋里看一眼。一天晚上,我听到他们屋里雷一般的响动,跟着是两头困兽扭成一团的搏斗声,家具乒桌球乓响成一遍,不知是还没睡着还是被惊醒了,我听见哥哥从床上跃起来伤心而绝望地喊道: “爹呀!那个爹呀!” “让我去把他除了让我去把他除了……” 爹在死命挣扎,嘶哑着声音说。看来,最后他还是被嘴里叫着“我就不得让你去!”的妈给制止住了。真难以想像妈一个妇道人家是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爹给制止住了,却大吼起来: “我叫你给我放了呀!不放老子今天要打人的!不把那狗东西除了还留着干啥?只有早日把他除了才不会让他二天给我们屋头丢人现眼!” 又一阵暴烈的搏斗声,但他显然还是没有斗过妈。我听到妈说:“管他二天是个啥子,他总还是有权活!” 爹吼道:“他有啥权活?!他有啥权活?!他一天都不该活了!!” 第291页 我这才明确意识到我已经把一家人带到了什么样的黑暗中。他们已经当我这一回不死也会疯,成为黑娃第二,而这两种情况不管是哪一种,都是这个家的耻辱和灾难。这不仅只要是死和疯对谁家都不是好事情,更因为像我这样的死和疯是另类的、非正常的、特异的、世界不承认不允许的死和疯,如果我不是这样的死和疯,或者说他们不认为我这次的死或疯是这样的死或疯,他们都不会那样,爹、妈、两兄弟,还有我们整个山沟的人们,都不会那样。只是我仍然无法关心这些事情,我只有如等那个神人来“拿走”我身下的枯菜叶、消除我对虚无的最后一点恐惧一样,等着我可以关心这些事情,能够对这些事情做出反应的时候的到来。 这个晚上后的第二天晚上,深夜里爹突然跃起来都冲到他们的门口把门撞开了,妈也闪电般扑上去把他给制止住了。我听到他们在门口的搏斗中两人都轰然倒下去了。终于,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了,不怕全世界的人听到的吼叫道: “他睡的床,他穿的衣,他吃的饭都是我给的!也是人民大众给的!它们是我的血汗也是人民大众的辛勤劳动!他没有资格白白占用我的血汗更没有资格占用人民大众的劳动!我是在替人民大众替我们社会清除他!他只配像垃圾、像臭狗屎一样扫地出门!而他迟早也会被人民大众和社会像垃圾、像臭狗屎一样从地球上清除掉!” 听得出来,爹这也是吼给我听的,而我如果还没有丧失最后一点理智和清醒,该听得出来他到底想要说什么。而我实际上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像这几天这样清醒,我这几天的清醒是寻常人的不知多少倍,相比之下,如果他们是人,那我就是神了。 这次以后,爹就平静下来了,再也没有发作过。他像是已经认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到我屋里来过一次。七天七夜,他就只来过这么一次。 他无声地走进来,来到床前,没说什么,也没有看我,伸手想把我压在身下的那片枯菜叶给取掉。他这么做,大概是以为这一次我的一切都和这类东西有关。但我却因他这么做而打了一个寒噤。他立刻把手缩了回去,跟着就无声地出去了。他没有正眼看我一眼。 一天天过去,很显然他们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我这次一定会非死即疯,只不过他们还没有人把它公开说出来而已。他们都在等待,等待我的“那个时候”的到来。 妈再给我端饭进来和把陈饭端走,脚步更加匆忙,甚至于脚下都有欢快之声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在我们这里,人之将死,家里人不一定——我只是说不一定——会很悲伤,在看着躺在床上的人的“那个时辰”的到来,反而步履会欢快,声音中也有压抑不住的欢喜。我看到妈不过是在重复我们这里的人遵守的一种模式而已。 妈端着那碗已经凉了却没有动过一下的饭步履不无欢快地出去后,还会与一直都在窥视着和关注着我的事情的院子里的那个老太婆,就是我们前文写过的那个蒙婆婆,相视一笑,指指她手中的饭,那意思是说:“你看,又没吃!”完全和有些儿媳妇从弥留之际的老人床前端出去又一口也没有吃的饭一样,对于她和有些旁人是一件乐事,喜事,一件给人以某种快感和刺激的事。我还会听到她和蒙婆婆小声说几句什么,虽是打哑谜似的,却只有傻子才听不出来她们在说的就是我这次不死也会成为黑娃第二,就和我们这里许多儿女们、儿媳妇与亲戚、外人交流他们弥留状态的父母的情况一模一样。她们也根本不怕我听到,听出来什么了,就和我们这里许多儿女们、儿媳妇们交流躺在床上的快死的老人的信息、看法、意见一样,虽然故意偷偷摸摸、打哑谜、装模作样,却也生怕床上的老人听不到,听不明白,更不可能真正掩饰住他们的兴奋,以求从中获得某种病态的快感。不同的只是,老人快死时,这些儿女、亲戚、邻居,会到床前一本正经背书似的说些安慰的话,也许还会掉几颗眼泪,但是,谁也忘不了叫老人听出他们实际在说:“你就要死了,这是天定的,而我是把天意看明白了的!瞧我多么了不起,多么正确啊!你要记住我不是第一个看明白的,也是最明白的,没有哪个赶得上我!我真的很了不起!” 七天时间过去五天了。按照他们的逻辑,从第五天起还不能断定我非死即疯,那实在是在怀疑他们的眼力。第六天,我听到妈端着我没有动一下的饭出去的脚步更加轻松和欢快,迫不及待地要出去和早就等在那里的蒙婆婆交流我的“进展情况”,蒙婆婆也为此准备了一套安慰和同情的话。 我听到妈说: “这已经是第六天了……” 真的是有压抑不住的惊喜和快乐,还在为只有她才有通报“进展情况”的身份的自豪。 蒙婆婆笑了起来,却又忙说: “你也别放在心上呀!他不那个总还是你屋头的一个劳力!” 她的意思就是说如果我不死,成了黑娃第二,我也还可做我们家的一个劳力。黑娃就仅仅是他们家的一个劳力、一个牲口。我想我已经六天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爹都未必知道,但妈却一直在和这个老太婆分享着这个秘密。我意识到秘密是需要有人分享的。 第七天,妈似乎是受命进来特意看了看我眼睛。在她要看我的眼睛的那一瞬间,我还怕她真看见了,因为我知道我眼睛充满着非人能够正视的光明,不管外面有没有那种光明,我的眼睛里也充满着光明,它的强烈和明亮,已经是只有神和死人才可能逼视的了。不过,她并没有真看入我的眼睛。她浮皮獠草地从旁边看了一眼,是看到了我的眼睛,但是,很显然,一种无形而强大的她无意识设置起来的障碍拦在她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之间,使她根本就没有真正看到我眼睛中的东西,看到的只是她主观想像和理解中的东西。这样看了一下,她就出去“復命”去了。我无法忘记她看我就和那些快乐的儿媳妇到公爹公婆床前快乐地看公爹公婆的死亡进展如何谈不上有任何区别。 她就这么看了一眼立即就出去了,脚步中甚至透出兴奋。我听到她一出去就对蒙婆婆说: “眼睛都散了!” 我们这里的人说已经进入深度弥留状态的人才会说“眼睛都散了”。妈就这样看也没看就做出了一个想当然的结论。不过,我将以一生的经验去认识到,这实在是我们人经常会犯的毛病,我们人实在是经常是这样的,实在经常是做出了想当然的结论还不容他人挑衅。 我听到那老太婆说: “那就是要快了。你们也该准备一下。再说啥他也还是活了一回……” 蒙婆婆是说我快死了,我们家该准备准备我的后事了。我听到妈说: “我才懒得。就当没养他嘛……”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深切地意识到妈看似轻松甚至于欢快,实际上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这种压力就来自于蒙婆婆们,我这次的事件一沟人也许除了黑娃那样的外,根本就没有人不时刻在窥测着、探究着,其动机、心态和蒙婆婆大同小异,爹妈他们就生活在他们的这种压力之下,而这种压力绝对不是爹妈他们能够承担下来的,可以说,我正因为就是要顶住这种压力才落到现在这个下场的,妈像这样对待我,实在是她在这种压力下的必由之路,除非她愿意落到和我一样的下场。所以,我突然理解了妈,理解了她的不幸,理解了我实在不应该让她这么不幸。 第292页 就这样,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动也几乎没有睡觉地直观上帝的黑暗与光明的七天七夜时间就接近它的尾声了。在第七天上,我如此深切的感觉到,我已经和那黑暗与光明连成一体了,在那黑暗中有一条只对我开放的通道已经形成,它像一条隧道,从高观山半山腰开始,直通高观山那边,我已经被神定下来的道路就是不必爬到高观山顶去了,我在爬到高观山半山腰的这条无形的、只对我才存在的隧道前时,还能感觉到高观山和脚下的地面作为物质构成的东西的某种真实性,那种我们平时在我们眼中的事物上看到的真实性,但到了这个隧道跟前,这种真实性就会大打折扣了,因为按我们平时那种客观的标准是不存在这个隧道的,它也是任何其他人看不见穿不过的,但它对于我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尽管穿过这个隧道的过程将是可怕的,是我人生最后也最大的考验,但是,我将如穿过空气一般从高观山半山腰穿过高观山那坚硬的岩石,直达高观山那边的半山腰。当然,在穿过高观山坚硬的岩石时,我会感觉到这种“空气”很热,如地狱之火,比我当初不断去穿过它的地狱之火要可怕得多。到了高观山那边,我就在那光明面前了,我的物质身体也完成了它最后的转化,成了一团随时可以一飞而去的光了。不管这应该被定为多么荒谬的,我也至少在这个时候,在如此感觉到这条隧道的热力和召唤时,不怀疑它的真实性。 我还不怀疑,我当然不会在转化成一团光时一飞而去,因为我在人间的使命还没有完成,我因为存在而不是不存在就对人间,对一切负有绝对的责任,但是,当我是一团光的时候,就完全有可能有人能够看见,看见我是一团光,什么都没有了就一团光,一团上帝的光,这一看见,就会和我见上帝的这黑暗与光明一样,见当年神的黑暗半球体一样,对他的生命是一次神圣的震盪,一次醍醐灌顶,一次上帝的启示。这样,我在我人间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不少了。我还不怀疑,当我作为一团光在那里“坐”着,时间到了,上帝的黑暗与光明会退去,我的光明身也会慢慢还原为一个肉身,和现在的我完全一样,就像连一根毫毛也没有动过,但是,我的人生将从此不同,也只有有这种不同,才是真正的人生。 我还想到了,当然上帝的黑暗与光明退去,那条神的隧道也不再对我开放时,我也已经完全復原为肉体身时,我会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我一定要高观山找一处地方刻上一行字,简单地表达我的发现,这行字这样刻:“存在即意识”。这不是一个可以躺在上面睡觉的答案,而是一个提示,一条道路,每个人都只有亲自去实践,去验证,去做那艰苦的、危险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那条道上的长征。我也要以这个断言来和爹所宣称的那种哲学,大婆们所信仰的那种哲学相对相峙,从而确立我在人间的立足点。因为我是人,我就绝不能做人云亦云者,强权和权威说什么就信什么者,我正因为是人就有天然的权利说出我的发现,且不管我的发现正确与否。当然,我也可能仅仅是疯狂而已,我最后“验证”出来的也仅仅是得神经病罢了,一切和一切都只是神经病的错觉,还是只有爹妈他才是正确的,还是只有爹那一套哲学才真理,这世界上除了我这样的人以外所有的人都是幸运的,因为他们不必也不会去探索真理,真理是现成的,摆在那里的,他们只需装进脑袋里就是了,至少,他们不会,也用不着为探索真理都到了把自己弄成神经错乱的地步,神经错乱是什么呢,不就是那本身不是也不可能是真理的你却当它是真理,还要视死如归地为它献身吗? 可惜,我终究是叶公好龙,不管是真是假,是真理真对我开启出来了还是只是我神经错乱,我都一直躺着,没有起身去做什么,也就是如果我这一去就真得到了真理,我却没有去得到这个真理,这个我相信自己已经在“理论”上明白很多东西了但还需要更多的实践验证的真理,如果这一去不过是完成我神经最后的崩溃和瓦解,我却也没有去完成这个最后后崩溃和瓦解,没有成为黑娃第二。 在第七个深夜,上帝的黑暗与光明显然已经“明白”了我这次是不可能听从它们的召唤去进入它们了,于是,它们迅速而稳步地再次增加它们的强度和亮度,像是为我把它们永远记住,再有机会再次见到时,不会这么害怕了。它们最后强烈和明亮得让我不怀疑,把无数宇宙——我们宇宙仅仅是其中一个,我们地球仅仅是我们宇宙里的一粒尘埃——的一半的一切全部化为光、化为作纯能量的光并集中在只有半个地球大小的空间之中,就有了我正面对的这种光明和黑暗和强烈和明亮。在如此强烈和明亮的光明中,是密密麻麻明亮的点在闪耀,每个点都有把无数的宇宙、无数的星系、无数的世界全部化为光明集中于一个点中那样强烈明亮,而且每个点也都是一个不可重复、不可代替的活的“个性”,一个天使,一个神,并且每一瞬间都是一个全新的天使,全新的神,全新的囊括了无数宇宙、无数世界的美并无限超越之的美。黑暗虽是黑暗,却也是这般。这时候,我更为真切地感觉到,上帝,把无数的世界、无数的宇宙,把所有的世界、所有的宇宙,把所有世界和宇宙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把一切和一切的一切,把已发生、将发生、正发生的一切和一切的一切,都集中在只有地球那么大小的空间里和只有七天时间那长的时间里,集中在似乎这么有限的空间和时间中不是它们受到了限制,不是使它们拥挤不堪,相反,就像是它们全在这里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全都转换成了至善至美,全都脱去了伪装、去掉了限制、解除了枷锁而焕发出无限的美,过去的它们和此时此刻的它们相比,简直只算得上虚无而已,而我全部见证了、经歷这些美。 看着如此强烈伟大的美,感觉着上帝无限亲近和真实的临在,我再一次深切地看到,这样的美对于意识来说,实在是自然而然的。它当然是意识的幻觉,但也只有意识才能产生如此的幻觉,即使仅看它的美,完全不去看它是否能够改变物质的性态,使物质不再是物质,它也足以和无数宇宙、无数世界的一切苦难和罪恶相抗衡,足以照亮无数宇宙、无数世界,照得无数宇宙和无数世界一尘不染,照得无数宇宙和无数世界和它一样明亮灿烂,足以让任何人在它面前洗净他们的一切恐惧和痛苦,这就像听人间的音乐可以净化我们的痛苦完全一样,这和这些音乐是不是艺术家们根据他们在幻觉中见到的美创作出来的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也和这些音乐之美是不是听者的幻觉而已也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是的,如果只按爹那种哲学来说,音乐之让我们感觉美,只是因为它激发出了我们的脑的一种状态,这种状态让我们觉得愉悦。像美丽的幻象也是这般,只不过它不是受外在什么事物的激发,而是脑自身通过调节而被激发出来的一种状态,这种状态和我们听音乐时的脑状态相同,甚至于比之还有过而不无及,所以,让我们感觉到的愉悦比听任何音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仅这样看这上帝的黑暗与光明的美,它也是有意义的,正面的,完全可以把它形容为“上帝”。而且很显然,对于这种美的可能性,我还远没有穷尽它。 第293页 不管怎么样,对这黑暗与光明,我虽不知道如果进入会发生什么,会不会有那些被“启示”给我的事情发生,但是,它的美我却记下了,不会忘记了。它也似乎是看我不会去了,就会这样躺着直到它消失,所以才更展现它的美,让我记住它的美,能记住它的美就已经够了。 在第七天的中午,已经强烈和明亮到它的巅峰状态的光明和黑暗,一连几次如崩溃、如跃升、如爆炸地爆发出几个伟大形象,我无法形容它,如果说只有用比喻来言说这种经验的话,我想只有用□□高潮的喷射来形容了,这几次伟大的跃升和爆发就是在这七天七夜天堂之旅的高□□射,我也在这个瞬间达到了天堂极乐的巅峰。在之后,光明和黑暗就迅速暗淡下去了,那个一直咬着我喉咙的幻象老虎也跟着迅速暗淡下去。 下午,黄昏时,咬着我喉咙的幻象老虎完全消失了,我起身走出家门。我七天时间没有吃一口饭,没有喝一口水,睡眠总共加起来不会超过喝一碗饭的时间,但是,我的一切感觉都是正常的,完全没有任何不适之感。但是,我出门仍然用的是那套踩在“不是土”的东西上面出门的。到外边那条大路上,上帝的光明和黑暗依然很强烈壮观,黑暗已经退却到离高观山脚不远的地方,很多原为它盖住而让我看不到的人间东西都显出来了,一根毫毛也没掉,但它仍然很伟大很恐怖。我走到外边那条大路上,就当着全沟人都在看着我的面脱了裤子在路上拉一巴屎。在我们这里,一个已经十二岁多吃十三岁的饭的孩子是不可能这么做的,所以,我听到了一片喊声。这就是他们认定我已经是黑娃第二的喊声。其实,我这么做一多半是有意识的,就为捉弄捉弄他们,让他们把他们一直想喊而没有喊出来的喊出来。我也本来就有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心态。我还有因势就势、“将计就计”装疯的幻想,以便我能够更自由地探索我想要探索的那一切,走得比这些天走得更远。也只有装疯和被他们真当成疯子才有可能这样。 当我解了便,让一沟人喊出了他们一直想要喊出的那喊声之后,我往家里走。我在本文开头说,我这次事件和黑娃多少有点关系,这点关系就产生在我回家的路上。我仍然用那种别扭的办法回家里去,但没有走菜地,而是走大路,踩在路上那些“不是土”的东西,比方说竹叶什么的往前走。走进了我们几个院子外的那片竹林,因为看到前边一大遍空地,什么“不是土”的东西也没有而犯了难,两脚别扭地踩在两片竹叶上不动。我正在为如何跨过这片虚无的烈火海洋而不知如何是好时,抬头看见了黑娃,看见他挑着一担水桶也别扭地两脚踩在两片竹叶上,为他面前同样的一片什么也没有,踩不到和泥土有别的东西而犯难。很显然,他已经这样好一阵子了。我看他时,他也在看我,我从未见他那么认真看人地看我,并且沖我会心一笑。就是这一笑,我立即放弃什么“不是土”的设定,大踏步跑了回去。我想我不能疯,不能成为黑娃第二,也不能装疯,我要在正常的世界中争取我做我的权利,疯或装疯的结果一定会更惨,人们同样不会放过疯子和装疯的人的,我把疯和装疯想得太浪漫了。如果他的疯狂就是他选择的自我保护、自我实现的途径,黑娃毫无疑问犯了致命的错误。过后,我庆幸在这里遇见了黑娃,好几年里都觉得是他救了我,他那一笑救了我。 回到家里,我没有去吃床前那碗饭,而是把妈留在锅里的饭吃了。我们家的饭是有名的“清眼亮眼汤”,一碗饭能够捞到的就两三块红苕、一些酸菜和可数的米粒,我吃一碗饭是远远不够的,这几天,妈不但每顿饭都会给我端饭来,还在锅里给我留了饭,希望我不仅吃饭还能吃个饱。那光明和黑暗是在第三天完全退去和消失的。第三天,妈做午饭,我在她身边,爹不知在哪儿,从我恢復正常后,我虽已经在正常上学了,他却没有向我提出任何要求,所以,我有了两三天不同于过去的自由。妈对我说话,她心疼和责怪地、也无比惊异和震撼地、怕更多的人知道地说: “你看你的样子,你都像一个活鬼了!” 她同样心疼和责怪地、无比惊异和震撼地、也怕有更多的人知道地说: “你硬是有七天时间一口饭都没有吃,一口水都没有喝,这事我都不敢让你爹知道,你晓得不?!” 爹根据他那哲学曾给我讲过,人如果七天不吃一口饭不喝一口水就非死不可,这是科学证明了的人的极限,是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越的极限。听妈这么说,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我并不是没有做够,做到位,而是做得太多,走得太远了? 我这次事件到此算是完全结束了,前后是二十多天时间,其中的所谓“七天七夜”是它的巅峰。 不管怎么说,异常的美丽,伟大的体验,都是罕见的或稀有的,我这些天也只不过是我生活的插曲而已。恢復了正常,爹没有打我,也从此不再让我在学习屋里睡,睡到他们屋里去,和两兄弟睡在一起,只是学习仍在我的学习屋里,就这样一直到考上中学离家去建兴中学读书。我既已恢復正常,看来我既不会死去也成不了黑娃第二,学习考大学脱农皮就仍是我的第一要务,仍然是我的全部,爹也比以前更对我看得更紧,要求得严,压力加得更大,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果我在这次事件中非死即疯了,那当然就另当别论了,但是,我没有死也没有变成黑娃第二,一切表明整个事件仍然和我做过的那样多的事件一样,只表明我更需要那种彻底的改造和脱胎换骨,更证明哪怕是把我废了毁了也得让我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成为一个社会和大家能够接纳和认可的孩子的绝对的、无条件的必要性。这其实我潜意识中十分清楚的事情。这次事件,也就是这次神游天堂的事件结束后,我就看到爹和世人们将更会要我改变过来、非得回到正道上来不可,一切比起从前都只会强化和升级。这是他们没办法无选择余地的事情。大家都没办法无选择余地。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到现在了还是这样的,有的只是一切都在向更高更大更强的方向推进和发展。 对这次天堂之旅,这次我此生最壮丽的幻象经验,也许就因为已经有过它,在此后的人生中,我还多次不同程度不同形式地遭遇过同样的经验,其中几乎可与之比肩而立的是我在高中临近高考时遭遇的,只是没有必要写它了,因为它和这次经验一样壮丽,形式上也大同小异,不同的只是我没有在床上躺着,而是和正常人一样在上学、听课、做作业、生活等等,也没有人看出我的异样,我虽同样听到一种神秘的召唤和没有听从这个神秘的召唤,这个神秘的召唤就是走进那光明和黑暗里去,走得有那么远的时候,就一切都是光了,除了只能形容为上帝的光的光明,就一无所有了,如果说还有什么,那就是我如上帝一般对这无边无际的光明、这绝对的美的直观,就是这个直观本身。 在高中时的末期,我已经完了和废了,成天无所事事,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通往何方,就想对我童年时代这次经验如果我用最简短的几句话表达一下该怎样表达。我最后想到的几句话是:“在这七天七夜里,我于七七四千九百年中,云游了七七四万万九千万天堂,会晤了七七四亿万九千亿上神,和七七四亿亿九万亿天使群狂欢做乐。”想出这几句话后我感觉到了某种久违的轻松和自我实现感,因为我把自己的一个经验简短如实地表达出来了。我还看到,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在哪一天把这几句话写下来。这几句话在我终于把它打在电脑屏幕上时,已经不知被我念叨了多少遍了。 第294页 另外,爹大概是对我总在我的学习屋里有些怕了,他不再让我睡在我的学习屋里了。尽管是他把我关在我的学习屋里的。然而,在他们睡的那屋里,我仍然见证了,或者创造了非凡的幻象,和我以前见证的都不同,后文适当的时候如果可能,我们会写到。 第157章 第 157 章 太阳·第十一卷 、学校教育 1 我已经把自己弄得在我们家的生存,在我们沟里的生存,都是不可能的了,我只有走到外面的世界去,在外面的天地里寻求我的生存 ,仅仅是生存。不管事实是不是这样的,我的感觉也是这样的。这个外面不是“宇宙之外”,而是我们山沟以外的世界,还是在普通阳光照耀下的世界。要这样做,路只有一条,就是通过努力学习考上大学,脱掉他们所说的农皮,成为“国家人口”或“国家干部”。然而,我通往外面世界必经一道关口,三官镇中心校,就那样在我平生参加的第一次数学竞赛中给堵死了。当然,用他们的说法是,堵没堵死,主要还要看我自己,那次数学竞赛,只是个开头。 从那次数学竞赛以后,去中心校参加这样那样的考试就太多了,越来越多。当然不能说这么多的考试就为了考我。事实是,读书考大学之重要,之重于一切、高于一切、压倒一切,对所有学生们、老师们、家长们是怎么估计也不过分的,从以前的“读书无用论”到现在的读书考大学就是一切,那就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的典型。家长们送子女们上学就为他们考上大学,学生们上学就为考上大学,老师们教书,就为让学生考上大学的那种投入、忘我、付出、牺牲、藐视一切、不计一代价和后果,怎么描写和形容也不会过分。 我们三官镇中心校不可能免俗,当然也是这样。中心校的老师们,当然包括在那次数学竞赛中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印象的自称是“总负责老师”的老师,在教学生读书考大学上既知道他们的责任,也知道他们的权力,所以,把全公社村小的学生,特别是我们这些他们所说的“高年级,马上面临升中学的学生”,经常召回中心校考试,检验和检察我们读书学习情况,那是必然的事情。期中考,期末考,阶段考,月考,单元测试,单科考,单科中的专项知识考,数学中的应用题竞赛、计算题竞赛,语文中的作文竞赛、基础知识竞赛,基础知识中的某一两项基础知识竞赛,作文中又分记叙文考试、说明文考试、应用文考试……品类之繁多复杂,就是神的想像力也自嘆弗如。就这样,我们至多一个两个星期就会回中心校考一次试,一个星期就一两次回中心校考试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些考试对别的学生有可能只是考试而已,考好考坏是另一回事,可它们于我就不像考试那么简单了。以“总负责老师”为代表的老师们说到做到,毫不含煳地对我进行“总负责老师”所说的“跟踪教育”、“特殊教育”,一定要把我教育改造成他们所说的那种“我们社会合格的学生”。 比方说,虽然在那次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数学竞赛中,我一题也没有错,但是,在后来的考试中,我却有的是没有得到满分的时候,也就是有的是并非每道题都做对或完全做对了的时候。一遇到这种情况,以“总负责老师”为代表的老师们就会大叫起来,说事实证明我并非不会出错,对知识的掌握并非全面和到家了。 他们一定会叫爹去或把我和爹一起叫去,以“总负责老师”为代表的几个老师坐在那里,“总负责老师”还是以那个让我终身难忘的坐姿坐在那里。“总负责老师”说过他姓钟,我们有时候也可以叫他钟老师。 我和爹如老师面前的小学生一样站在他们面前,钟老师指着我的试卷训话,这次却只是沖爹说的没沖我说: “他这次数学考试没有得满分。有几处确确实实是错了,我们也是根据他实际的答题情况扣的分。而我们这次数学考试的题出的并不深。他不仅没得满分,还并非是第一名(说这句话时,钟老师的口气多么轻蔑啊,他身边的几个老师也都同样轻蔑地笑出声来了)。 “对其他学生,这也许很正常,不算什么。但是,我们认为,这种情况发生他身上就有理由被看成是极不正常的,成问题的。我们还只指的是他知识掌握和学习方面的。应该对他下最大的苦功和力度重新学习已学过的知识,特别是基础方面的,最好是让他从零出发。我们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只是对他比对别的学生寄予更高的厚望,我们即使把其他学生一个都培养不出来也要把他培养出来……” 虽然不能说我已经多么明确地意识到了,但我却无疑清楚地感觉到了,对于爹来说,他们这种“要求”的性质是双重的,既是他们在有心和刻意地整我,非整死我不可,又是给我的未来竖起了一盏明灯,是真的百分之百地、如他们始终声称的那样关爱我、关心我,真的是其他所有学生一个都教不出来也要把我教出来,把我教成一名大学生,甚至于“国家栋樑之材”,我也只有依靠他们这样的关心和关爱才有可能有前途,不然,绝对死路一条,而这两种情况在他身心中的冲突,使他一方面绝对忠实地执行他们的“要求”,说叫我从零出发就一定会叫我从零出发,不会有半点含煳,并更把我看成是他的希望,另一方面,又会加倍恨我,对我更加失望乃至于绝望。 从那次数学竞赛后,他们对我考试的评分一般不再单独使用一套标准,和对别的学生的评分标准是一样的。他们也总是特别声明这一点。但是,却绝对不可能有一次考试他们所说的结果出来了,他们不把我和爹叫去,不叫我去也至少要把爹叫去,不叫我和爹去爹自己也要跑去,听他们对我的考试发表看法。通常是,我在参加这次考试时,必有的一个内容就是站在他们面前听他们说上次考试的事情。而他们说的也通常是这样的: “他这次考试本来有望得95分,可我们只给了他93分。这是因为他犯了一个对他来说不应该犯的错误。这个错误如果是其他学生的,或一般的考生犯的,以一般的考试标准,我们还不能扣他们的分。可我们不仅扣了他的分,还一扣就是两分,就为了给他一个警示,一种高标准的要求,因为这个错误发生在他身上就不能不说是严重的,发展下去很可能会引起很坏的、叫人想不到的结果!” “这次考试他以0.5分之差落在考了第一名的考生之后了。对这个小小的0.5分我们之所以把你们找来是因为,0.5分之差也是一个等级之差、层次之差,甚至于性质之差的问题。且不说高考中的0.5分之差就可能是高中和名落孙山之差,就是日常生活中,在其他所有人类活动的领域中,零点几,甚至于零点零零几的差错,也可能会导致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结果……你看,你仅仅差了0.5分,就不是第一名而只不过是第二名,是另一个层次、另一个等级了,这也可以说就是一个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证明!” 第295页 “我们这次找你来是要告诉你,他这次考了第一名。这个成绩似乎是可喜可贺的,可是,他与第二、第三名之差却仅仅只有几分,连5分也不到。他没有同第二、第三名学生拉开距离。而我们凭我们多年的教学经验,也凭教学规律本身认为,学习上同落在自己身后的学生拉开距离是非常重要的,这就好比长跑……”接下来讲的是一通长跑的道理。 “让我们大大出乎意外的是,你这次考试只考了个第三名!这是你从未有过的,发生在你身上只让我们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即使这在你身上只是一个偶然情况我们也认为必需认真对待,因为,从过去的前一、二名落到第三名这对哪一个学生都是特别严重的,需要认真总结和反省的,更何况我们认为这在你身上还绝非是偶然的,它是你的歷史性的必然,你所需要的也就不仅仅是总结和反省了!我们建议你回去首先要写一个反省和总结的材料让你父亲感到满意后,再让你父亲交到我们这里来。当然,它一定要是深刻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挖的是本质性的东西。我们把它过目之后,再给你商定出一整套切实可行的办法,你认真对待,老实地、一是一二是二地去执行,把你从现在已落到的处境中拯救出来!” “我们对他学习上已有一个相当清楚、精确的总体印象了,那就是他的学习成绩不稳定!通过以往各次的考试,我想你也应当看出来了。客观上不需要我们多说,你也应当清楚一个学生无论是在学习上或其他方面保持稳定和前后一致都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说是压倒一切的。一个国家,如果不稳定,那它就不会成其为一个国家;一个真理,如果它不是前后一致的,那它就不会是真理。你看那些具有优良品质的人,那都是个个终身一切言行都是好的,正确的,优秀的,具有模范意义的。而那些时而好时而坏,时而能够时而不能够与国家、党、领导保持一致的人,你也看到了我们国家、党、领导和人民都是不会信任他们的,他们也根本得不到信任。一个学生,仅就其学习成绩来说,永远是第三名,甚至于是第四名、第五名,也比他时而第一名时而第二、第三名更真实可靠,值得信赖!” …… 这样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每次考试都有。 对于我和爹,他们这些训话,每次都是严重可怕的事件。怎么说呢?每次都是去接受一次审判,一次沉重的打击。似乎是,只要我们对他们不当一回事,事情也就没有什么了,可是,我们既没有这样,好像也没有可能这样。 就我来说,我每次都感到自己的罪又增加了一分,自己更坏、更不可药救、更没有希望了。看起来,他们总是在让我更深地陷于黑暗、孤立的泥潭,却又总是让我们看到希望的微光。我和爹都如此看重这些希望的微光,它们对于我们就是救命的稻草,我们就是因为这些希望的微光而离不开他们,放弃不了他们。但是,事实是,所有这些希望的微光到头来都无一例外地使我黑暗、孤立、绝望的泥潭里陷得更深了。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某种“必然规律”。 不过,虽然我的自责和罪过意识和看不到希望是要多大就有多大的,却在内心中高度轻蔑他们让我看到的希望和让我陷于其中无法自拔那泥潭。我觉得我虽然没办法不做出对他们伸过来的希望的微光靠上去的样子,却也正是在通过做做样子而嘲弄他们伸过来的这些他们声称是为了我好,是出于无私的关心和关爱的东西。我内心深处有一个东西是比一切更明确坚定的,那就是绝对不会接受他们的任何东西。接受他们和他们的东西,是我愿而不能,能而不愿的。 但是,爹却不一样。他们的每一句话对于他都是圣旨,不管这些话怎样前后矛盾,漏洞百出。我的感觉是,就因为他们的发话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它们对于他才是圣旨。他们不找我们,不“关心”我们,不“关心”我们甚于其他任何人,爹显然就放心不下,犹如被抛弃的无家可归的小孩子,对我只会愤恨交加。哪怕是仅有一次考试他们没有把我们叫去说点什么,他都会这样。同样很显然,他们把我的问题说得越严重,越没有希望,他看到的希望就更大,感觉到得到他们的“关心”和“关爱”就更大。但是,他感觉到得到的“关心”和“关爱”越大,跟着来的他的失望和绝望会越大,失望和绝望越大,对我的愤恨就越大。 每一次他们找我们去“关心”和“关爱”我们,都是给他打一针强心剂,使他快乐而兴奋,甚至于使他大喜过望。他已经过几天不打上这么一针强心剂就无法活下去了。这不是在说他什么,而是事实。但每次也都突然之间他就颠倒过来了,兴奋和大喜过望变成了绝望,从他这时候狂乱的眼睛里都能够看到,周围更黑暗了,我就是那个永远也出不了地狱见不了天日、使他也永远都出不了地狱见不了天日的魔鬼。“来来来,先打了再说……”一切转化成对我的棍棒。我感觉到,他已经恨不能这些棍棒都是刀斧,对我刀砍斧伐,直到我什么也不再剩下。 对他们训话的永远都是那个姓钟的“总负责老师”,也每次都至少有三四位老师,我说的当然是中心校那些总是特别强调自己是“国家正式教师”的老师,站在一旁,既严阵以待,又幸灾乐祸,该笑时笑,该插话时插话,该怎么笑就怎么笑,该插什么话就插什么话。一切和那次我平生参加的第一次数学竞赛没有两样。也像那次数学竞赛一样,场面从较温和平静开始,步步走向那样严重的结果。 爹离不开他们,离不开他们对他这样,就对他这样,就像他离不开我,离不开对我那样,就对我那样是完全一样的。可是,他也终于感到无所适从了。和一位他感激涕零夸赞的“真正的好老师好人”的中心校老师秘密地挂上了钩,以求这位“真正的好老师好人”能够给他指条明路。当然,也有这位“真正的好老师好人”亲自来找到了他要给他指条明路的因素在内。听了这位“真正的好老师好人”的指教,他回来后那兴奋和激动啊,就像得到了渴望和等待了几生几世的秘笈,把他受到的训教既一字不漏又大加渲染地讲给我听,但说着说着就悲人中来,恨从心生,“来来来,先打了再说,你只配一个打字!” 不过,这位“真正的好老师好人”上下五千年、纵横几万里地给他讲社会之道、为人处世之道毫无新意,和爹本人,也和张芝阳们、张朝海们,所有所有的人们对我讲的如出一辙,毫无二致。 第158章 第 158 章 2 这天,考试结束后,爹叫我先回去,说“总负责老师”叫他留下,要当着他的面批改我的试卷,然后有话对他说。 爹天黑了才回来,一看见他我就听见“总负责老师”这次对他说的话在他身体里轰鸣,这些话已经使他饱胀得就快爆裂,如果他在路上不跑得这么快,早就已经爆裂了。 第296页 他向我如电闪雷鸣般倾倒“总负责老师”这次对他讲的话: “总负责老师今天特地留下我,就是为了让我回来告诉你,通过,还仅仅是通过你这几次考试来看,你在知识掌握能力训练方面的问题还是另外一个问题,一个次要的问题,虽然并不是不存在问题,而是确确实实存在着问题。 “你的主要问题是,你把自己绝对凌驾于学校和老师之上!这才是你身上真正的问题!这也是他们在那一次数学竞赛上就已经明确地告诉你了的。 “他们说,他们本来对你寄有希望,你能够有所改正,虽然不是也不可能是很大的改正。但是,通过这几次考试,他们发现你不仅没有丝毫的改正,还有更加恶劣的发展!老师们说,这让他们非常惊讶,但更觉得在情理之中! “老师们也本来就对你说了,以后要通过你在中心校的考试全面发现和掌握你的本质,第一次,也就是那次你得了20分的数学竞赛对你的发现和掌握仅仅是一个苗头、一个迹象。他们没有也不会将你一棍子打死,更多地是对你抱有等待和观望的态度,寄予期望的态度。而通过这几次考试,虽还不能说就已全面掌握了你的本质,却已发现事情不是他们的当初想的那么简单,你的本质很有可能全面是坏的。 “不过,他们找我去的真正目的是,现在仍然对你寄予希望,还要继续对你进行观察和了解,本着以关爱为主、治病救人的态度。他们要我回来告诉你要作一次认真深刻的反省,虽然依你已暴露出来的情况来看,要找到根子至少目前你还不可能,不过,至少你也应当有所觉悟,从下次考试起以一个不是全新的也是相当不同的形象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说得那么带劲,就好像他已经和“总负责老师”融为一体合二为一了,连“总负责老师”都只是“总负责老师”的化身,要他才是“总负责老师”的本体了。不过,也和他每次向我转述“总负责老师”们的训话一样,不仅那样陶醉和兴奋,还有情不自禁的、露骨的幸灾乐祸。事情仿佛是,他平时对我的评价和断言虽然比起“总负责老师”所说的这些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对自己并没有充分的信心,而现在他得到了最高权威和首脑的支持和肯定,来自终极裁判所的支持和肯定。 屋子里越来越暗,我看到他整个人成了一堆红的、绿的、黑的、白的的五颜六色的燃烧的烟雾,这都是因为他得到了那种支持和肯定。他无比地得意忘形、骄傲自豪,来到我面前似乎就为了显示他的世界通体都是何其光辉灿烂,犹如永恆的白昼,他毫不含煳地表明这就因为“总负责老师”对我的评价和他对我的断言是一致的。他来到我面前似乎就为让我看到他在永恆的光明和拯救之中,我则在不可药救世主永恆的黑暗和堕落中,而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他幸福和兴奋了。 “我觉得总负责老师们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到现在他们都还把你当成人民内部矛盾看待,尽管事实上、客观上你早已就不配得到这样的对待了!你要相信他们确实是对你只有无限的关怀和爱护,他们不仅绝对不会把你一棍子打死,还要不惜一切地真心帮助你、救你!他们是你的大救星,大恩人,你要绝对地信任他们,把自己无条件全部毫不保留地交给他们!而你又只有绝对信任他们,把自己无条件和毫无保留地交给他们这一条路!” 在他仿佛对着万千之众演说似的转述“总负责老师”这些话时,他全然没有要动手的动机。但说着说着他就恨从心生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发起歇斯底里来了,非要打我不可了,仿佛是他是多么知道我断不会对他们的那光明有所理会,而我不理会他们那光明就什么也不是,只是永恆的黑暗…… “总负责老师”每一次发的话,对于他都是来自神的把他和我打入了万劫不復的深渊的审判,而他又只有通过,也一定通过打我把这一点体现出来。通常是,刚打了,平静下来了,又似乎看我是那么愚蠢、顽固、下贱、丑恶和无可药救,于是又马上打。 一次,爹回来对我说: “老师们把你在中心校参加的所有各次考试暴露出来的你的恶劣本性已经相当明确地归结为这么几条了,那就是:骄傲、自满、目中无人。 “并且它们还都与你把自己绝对凌驾于学校和老师之上不是一回事,它们是你另外的缺点,你本性中另外的东西。老师们还特别地强调了这点。你把自己绝对凌驾于学校和老师之上,是一以贯之的,从未有过一丁点儿改正的。有时候,你似乎在这一方面不那么突出了,但肯定又暴露出你新的缺点,新的恶劣本性。 “当然,说是新的,它们其实都是旧的,是你身上从来就有的,只不过在某次考试中特别突出地暴露出来了罢了。他们认为你现在首先要对付的还就是你身上的骄傲、自满、目中无人……” 结果是什么呢,当然是打,打啊。我看着他,看着我自己,看着一切。一切不过是两头困在永远也出不去的黑暗地狱的囚笼里的罪恶灵魂之间的冲突罢了。我看着这永远的黑暗和永远出不去的地狱囚笼,无限平静地看着。 只有“总负责老师”们总是如此这般才令他兴奋、幸福和看到希望。有几天时间,一切好像风平浪静了,没有从“总负责老师”那里传出声音来了,他竟然主动跑去找他们,问的问题是老师们是否对我身上的身上的缺点和恶劣本性已经有了一个较全面的掌握了。也许他指望他们在发现我的缺点和恶劣本性上能到此为止了,也许他还说了,他也希望他心中有个底,好对我对症下药时能够做到更符合老师们期望和指示。可以想像,他还以他那种谦卑时典型的小女人的声音说了:“我对您来说也是一个小孩子,小学生,什么都得听您老人家的,一刻也离不开您老人家……” 不管他这么做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总负责老师”也是这样答覆他的: “任何一个学生也不可能这么几次考试就把他身上的所有缺点都暴露出来,这是客观规律。虽然对一个学生来说,暴露他身上固有的缺点,人格、本性中的毛病,在考试中暴露是最重要也最主要的途径。我们的考试绝不单纯是对一个学生学习成绩的考试,而是对他整个人人格、本性、道德品质的检验。有时候,我们的出题就还有所侧重,并不意在检测学生的学习成绩,而就为看到他的内在精神本质、道德水准,看他是否在人格精神风貌上是我们所需要的学生。 “而张小禹的情况就更复杂了,这你也知道。虽然我们已经从思想上,甚至于策略上把他从所有学生中提出来在特别、专门、具有针对性地对待,但是,我们的一次考试最多也只能从他身上发现一个新的缺点。而这一缺点在他身上是偶然的还是歷史性的、他从来就有的,这需要通过几次考试才能弄清楚。 “就我们目前掌握的他的情况来看——我们当然是对它们进行了认真的研究、分析和比较的——我们认为他确实已经暴露出来了很多缺点,其中至少大部分不仅是相当严重的,而且可以肯定是他身上固有的,是他本性中整体性的问题。我们也基本上把这些告诉你了,尽管我们到目前还仍有保留,还在观察他这些方面的情况。总之,不把我们还在观察他的那些方面算在内,他所暴露出来的缺点也使我们有足够的理由认为他的人格、精神风貌、道德水准都是整体性地存在着严重问题的,是可以把他整个人判为另外一种类型、另外一种性质、另外一种对象的!也是从这方面,我们判定,事实上,他身上的缺点,还远没有全面暴露出来,特别是更为严重、更为恶劣的缺点没有暴露出来! 第297页 “所以,你这次主动来问我们的态度是好的,但我要告诉你的却是我们现在仍然处于对他的观察、了解阶段,到最后定性尚有一段距离,也需要一段时间。 “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们很可能特别针对他个人考几次试,出题的方向和内容就为检测出他身上另外的,目前还潜伏着的、我们只是有所觉察或者说感觉的缺点或某种恶劣本性,别的考生只是在给他陪考而已,尽管我们是不会把我们的这些目的告诉其他考生的,至于在哪一次考试中我们会对他这样做也同样不会让你和他知道!” 这就是爹主动去讨教的结果。听得出来,“总负责老师”如此之言多数是他一时兴起的即兴发挥,但是,对于爹来说,只要它是从“总负责老师”嘴里出来的,那就变成永恆和绝对的了。他总是他们不把他叫到面前,他也要出现在他们面前,总是就像在乞求施捨一样要他们注意我,“关怀”我,特别对待我。他从不去觉察自己,觉察一切,灵魂中只有他的不幸和如何解脱于这种不幸。他不觉察他如此对“总负责老师们”主动,其意远不只是为了我身上的所谓“缺点”和“恶劣本性”,还为了去向他们表明和炫耀他并非是一无所有、一文不值,他还有我,还有我这个被他们如此特殊对待的儿子。他是个教书的,“总负责老师”们也是教书的,理论上讲都是“人民教师”,更进一步说还都是小学教师,但是,再也没有比他在“总负责老师”们面前更感觉到自己可轻可贱、低人一等了。所以,他在这些人面前尤其有拿我去炫耀的需要。他需要的可以说就是,如果“总负责老师”们不能把他和我看成和他们同一个“层次”、同一个“等级”的话,那就把我看成他们的敌人和仇人吧,这实际上把我,当然也包括他提升了一个“层次”和一个“等级”。 我是一面镜子,他的一切都反映在我里面,我把他看得清清楚楚。而我也觉察到,其实我和他大同小异。我也需要受到“特殊对待”,就像是我已经被这样对待太久了,已经离不了它了,一离开“特殊对待”,我就会像在那二十多天的所谓天堂之旅中一样,脚下“不是土”的东西被抽走了,虚无和湮灭袭来,得赶紧又牢牢抓住“不是土”的东西。 第159章 第 159 章 3 按照普遍必然规律,事物总是向前发展的,我的事情也一样。一次考试后,他们把爹叫去说: “这一次考试又反映出了他还有一个缺点,这个缺点以前被他其他的缺点,尤其是其人格精神、道德水准方面的缺陷掩盖住了而没有被我们发现,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觉察。 “这个缺点不能说大,但也不能说小。它完全可以对一个人一生的前程构成最坏的影响。他这个缺点就是马虎。当然,他以前那些恶劣的东西并不是在这一次的考试中就不突出了,相反,我们认为还有所发展……” “你□□的他们现在又发现你的新缺点了!”回到家里,爹对我狂叫,“还不是啥子新缺点,而是以前就一以贯之,你从小就有之!只不过这次在你的考卷中非常突出地显示出来了罢了!来来来……” 我早已经成为全公社的新闻人物,连去中心校考试的路上都有不少人指点我,还叫得出我的名字。他们每发现我又一个新“缺点”或“缺陷”、“恶劣本性”时,它都会成为全公社的学生乃至于群众中的爆炸性新闻。我还感觉到,如“马虎”、“骄傲”、“自满”、“目中无人”之类,比他们所说的“绝对凌驾于学校和老师之上”在人们中间更有分量和爆炸性。这也许是因为它们看似不像其他罪名那样咄咄逼人,却对人们是更具体的,更真实可信,更有说服力。总之,不管是因为什么,对“绝对凌驾于学校和老师之上”之类,人们只是报以怪诞而意味深长的、幸灾乐祸的笑,而对“马虎”、“骄傲”、“自满”、“目中无人”之类,在学生和群众中引起的是经久不衰的热潮和话题。过了好几年,我都还记得“总负责老师”们说又发现了我的一个缺点那就是“马虎”时,多少考生奔走相告,激动得几乎有点忘乎所以的情景。 有一段时间,他们连续考了几次语文。考过之后,他们把爹专门叫到办公室进行了甚为严肃的谈话。他们说: “我们结合了他这几次语文考试,尤其是他的作文,我们可以定性地说他身上有非常突出的反社会特性。自然,他这种特性在他的其他考试中也有突出的表现,我们也曾指出过,但这次我们有更深的发现和掌握。这是我们所有老师集体结合审评他这几次语文考试,尤其是他写的作文,大家所取得的共同一致的认识,也即是一种集体的共识。 “目前我们已有全部的把握说这种共识是严格符合事实的。我们这种共识就是他身上的反社会特性是稳定的,完全有理由有根据让我们站在一个非一般的高度来对待。因此,我们对他的骄傲、自满、马虎,也包括他一贯凌驾于我们学校和老师之上都得换一种眼光看了。目前还不必说我们如何来对待他这一特性的问题,但具体如何对待是一定应该有的,也会有的……” 他们对他们所说的“具体对待”总是既步步为营,又引而不发。但是,对于我,他们这样就已经是“具体对待”了,我只感觉到他们的毒箭在如雨点般射来,毫不间断、毫不停歇,而且越来越勐烈,还讲方式讲手段,和我们消灭阶级敌人不论其残酷无情,还是其方法手段,其目标坚定、意志坚定,不达到目的不罢休,都有一比。 不过,如果说在其他所有考试上他们对我的断言和评价并不能说就冤枉了我的话,那在语文,尤其是他们所说的作文考试上,他们就更没有冤枉我了。我因为我的作文已经在我们沟里闹出那样的动静了。我一直就在担心着我的作文将会使我对他们更加“暴露”出来。比起其他考试,比如数学考试,语文考试,尤其是作文,本来就是更能“暴露”自己的。而我,虽然已经在作文上受到了沟里人和爹那样多也不能说不残酷的教育和改造,但我看不出我有改变自己不再那样写作文的任何理由。改变是不可能没有的,但我还不想丢掉那种“精神”和“灵魂”,我认为丢掉了它们就丢掉了自己,而我所做一切,弄成走到哪里就坏到哪里,用我们沟的人的话说就是“走一路烂一路”的结果,只不过就是为了不丢掉“自己”而已。 所以,我担心他们将从我的作文中发现的,也时刻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我如等待末日般地等待它,也高度平静地等待它,把它看成我的宿命,看成一切都不可能违背的“普遍必然规律”的必然,没有也不会为避免它的到来而做点什么,比方说改变自己不再那样写作文。结果,这一天它就终于到来了。所以,我知道我一点也不冤。 第298页 我知道我一点也不冤。我知道歷次考试,在总体上,我仍然遵循着我平生参加的第一次数学竞赛那套模式。这是我没有办法的事情。看起来,我在和一般考生一样地答题,试卷被批改,得分数,还常常是好分数,从分数上看,我的学习成绩在全公社也名列前茅,多数时候是名列第一。但是,对于我,我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也不可能有这些东西,我答的题,我得的分数,看上去都是鬼,是阴间的东西,不是也不可能是人间的东西。 我无限羡慕任何一个学生,在哪一个学生面前,包括那註定考不上大学只有回家当他们所说的农民的学生面前,我都自惭形秽,无地自容。这就因为他们纵然每次考试都得零分,他们也在人间,他们得的分数也是人间的分数,他们就算每次得零分也还在人间,和其他学生同在一片蓝天下,而且也还有希望。而我就算每一次都得满分也是无意义的,因为它是鬼得的分数,是阴间的东西,它在人间绝对没有立足之地,更没有未来,没有明天。这是我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我是我而非他人,我就因为我是我就只能活在阴间而非人间,活世界之外、宇宙之外,做鬼而无法做人。 不过,如果说是客观事实使我只有做鬼而无法做人,那也得说我是自主自决选择和决定了不做人而做鬼,活在世界之外的黑暗、寒冷、孤立、危险,没有前途没有未来之中,不活在温暖的,有希望有未来,如果努力还能脱掉“农皮”的人间。我一直不含煳地遵循着自己这个选择。所以,我的答题看上去不是人做的而是鬼做的,是阴间的东西,翻译成他们的语言那就是“反社会”之类,是我调动自己整个身心,投入了自己的一切,可以说甚至于投入进了自己的生命进行有意识有目的地“创造”的结果。 有一次考试,那是我最精心,用意最深远的“作品”之一。我把它做得各方面都那样符合他们的标准,绝对无可挑剔,连最微小的细枝末节也不放过,却又在他们一定能够发现的深处置入了一双嘲弄地看着他们的眼睛。 我知道对这一次考试他们一定会给我满分,也一定还会对我如此这般。他们果然如此。我又一次去中心校参加考试时,他们拿出我这次考试的这张卷子,在场的老师竟有七八位,严阵以待。对他们这样,我感到怎样的厌倦,又怎样发憷啊。在极度的厌倦中是双腿抖得筛糠似的。 “总负责老师”钟老师先让我把我试卷过目了一遍之后说: “从你到我们这里参加考试以来,这次做得最好。从纯粹考试这个角度看,简直做得无可挑剔。所以,我们给了你这次考试一个满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你这次考试应该得到的分数。当然,这不是说你这份试卷上就没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不过,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世界上就不存在绝对的事物。这是马克思主义早就告诉我们的。所以,我们在原则上不能更没有计较你这份试卷答题中还存在的这样那样的问题,还是依一般的标准给你了一个满分。再说了,满分也同样不是绝对的,并不能说明所有问题,只能说明某一方面,就算是很重要的方面,也还是只是一方面。 “不过,我们这次找你来并不是要谈这些。我们要告诉你,要让你心里有底的是,你自从在我们这里参加考试以来,每次考试,更确切地说是从你第一次来这里考试到今天的整体的那个过程,你都目空一切,心中并无什么读书和学习,更没有好好做一个人一个学生的观念,绝对把自己凌驾于学校、老师、社会之上,更有一种稳定的反社会的特性。 “事实上,我们对这些或当面对你,或通过你父亲转告,已多次严肃地告诉过你了。它们是我们在你身上所发现的最需要改正的,也可以说是唯一必需改正的,但你并没有作任何改正,而且还在稳定地向前,向更恶劣、严重的方向发展。这还仅仅是通过你的考卷上的答题让我们看到并形成的一致的共识。 “就是你这次考试,试卷上的答题在哪个阅卷老师眼中都会是无可挑剔,但同样,你把自己凌驾于一切之上,你更有一种稳定的反社会特性,也更突出地表现出来了。我们关心也观察了你这么久,已不能不把你从当初到现在作为一个整体看待,而对这个整体,我也不能不看到它不是任何其他东西,就是,就只是我刚才所说的那个东西。 “我们这次找你来就是要对你说,我们已不能不以我刚才所说的你这个整体而作出结论,这个结论就是你这个人是一贯如此的,从小到现在的所有一切方面,包括你的考试、学习、读书在内的所有一切,还包括你考试、学习、读书之外的所有一切,你生活和人生的其他方面,你都是如此,也就是你都是把自己绝对凌驾于整个世界、整个社会之上,并且始终具有一种稳定的反社会特性。这一点我们已认为是毫无疑问的。 “你把自己绝对凌驾于学校、老师、我们之上,已经是很严重的、性质上的问题了。你有反社会的特性,把自己凌驾于全社会之上,并且从小就是如此,一直在所有方面都是如此,它就再也不是我刚才所说的你把自己凌驾于我们学校和老师之上那种性质了。虽然两者有联繫,甚至于必然的联繫,但说到性质,站到原则的高度看,那差别就大了。我还不能确切地知道你能否知道这种差别有多大,在我们社会里面,一个人具有反社会的特性那会是一种什么性质。 “我们已打算把你这一问题向学校领导做个专题汇报,并且是今天下去后就会做。我本人已经准备了一份材料。当然,学校领导虽然日理万机,却也早已对你的情况有所耳闻,甚至于有所了解。我们的李主任昨天都还向我问过你的情况! “我还要说,你可能会说,我们出示不了太多、太充分的证据,凭什么就对你整个人下这么一个结论。虽然事实是,这种证据只需要有一条就够了。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只需要有一条就够了。但我要说的是,通过我对你作为一个活生生的、具体的人的接触和观察,我也觉得对你下这个结论是负责任的。我们对一个人具体的接触,往往比他的任何间接证据更能说明问题。就我个人来说,我已经对你有几个月的接触和观察了,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了。不只是我,我们中心校的所有老师都有一个共识,不看你在你的试卷上反映出来的问题,只看你出现在我们中心校后的最一般的、我们肉眼看得见的言行举止,如果出现了你在试卷上的答题反映出你有稳定的反社会特性的证据,那实在是不会太出人意料。 “今天我找你来只是要对你作一个透彻、全面的说明,不是想教训你,也不是要对你马上就作什么处理。再说了,对你作出处理,现在看,在某些方面都有点越出我的权限了,我还得向上级领导汇报,听上级领导的意见。我现在,眼前还只是想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告诉你,你再这样下去,仍然是本性不改,仍然是连如此严重的本性都不改,不仅你个人的所谓前程将完全谈不上,还会把你的家庭毁了。我们都不想看到这一天。 第299页 “当然,你就是要诚心改正,那也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倒是有个建议,你今天回去后,把你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所作的所有作业,考过的试,都拿来认真研究一遍,甚至几遍,从中去发现你身上这种反社会、绝对把自己凌驾于社会之上的特性以及它那种一贯性、稳定性、全面性和愈来愈在发展和变本加厉的特性。至于你其他方面,比如说生活方面,要你去反思,你现在还远远做不到。 “我想你歷年来的作业、试卷,你父亲一定还替你保存着,至少大部分保存完好。这样,你也就有了一种具体地可以摆在面前的研究材料。这件事不能让别人替你作。你是什么,你怎样,别人都已经相当清楚了,只需进一步的发现、进一步的结论了。我们希望你在研究你这些歷年来的作业、试卷,也包括在我们中心校考试的试卷时,能换一种角度,仅仅是换一种角度,不是以你个人向来的那种眼光,而是以我们的眼光,我们这个世界认为正确和应该的那种眼光,哪怕多少如此去看你那些作业和考试,你就一定会得到一个全新的结果,一定会发现你身上那种不是一般的严重,而是极端严重和恶劣的东西,或者说极端严重和恶劣的本质特性。 “这虽只是一个建议,但我认为它对你的确很重要:换一个角度、换一种立场,换一个角度、换一个立场看你那些作业、考试,不论是数学方面的还是语文方面的作业和考试,有些本身就特别能够反映一个人的本性的东西,你还要多下些功夫,比方说你的作文。 “我想,你如果能够真做到换一个角度、换一个立场看你的作业和考试,你就一定会有所发现和反省,改正起来就会较容易些。而改正,全面、彻底的改正则是你的必由之路。” “总负责老师”说得句句那么稳当,绝对,客观,冷静,甚至于不失为温和。但是,对我来说,句句都是森然阴恶的地狱冷箭射向我,我的身心上插满了这些冷箭,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和我对我的发抖一样,我早就练就了一种功夫,那就是如果我不得不因为寒憷而大量出冷汗时,身上被衣服遮住的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大量出冷汗,而显在外部的别人看得见的地方,比方说面部,却最多只出一点毛毛汗而已。 这次就是这样,在听“总负责老师”这么滔滔不绝地宣说时,我不时打一个剧烈的寒噤,伴随着这种寒噤冷汗出来了,但我不能允许冷汗让他人看见了,没有什么比这更是我的耻辱了,所以,我用上了我已经百鍊成钢、百鍊成精、百鍊成绝的那种功夫,让我冷汗在我身体他人看不见的地方大出,他人看得见的地方则只出一点毛毛汗。 我因为同样的理由也要在他们面前控制和主宰我的发抖。我并不可能不发抖,也不可能不抖得那么剧烈,如果我居然能够不发抖,或不抖得那么剧烈,他们就不是他们,我也就不是我了。但是,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在发抖,只有一种耻辱,那就是让他们看到我在发抖。所以,我这种控制和主宰的结果是,虽然我会长时间如岩石般动也不动,却突然间无端剧烈地一抖,抖得就像要离地飞起来。在场的老师们都已发现了我这一现象,无法言喻其轻蔑、嘲弄地看着我,但我仍然面若岩石,如果说挂着那种微笑,那也是刻在石头上的而不是笑在脸上的。我就这样牢牢控制着自己的发抖,只让它过一阵才爆发似的发射出去,让我抖得就像要飞起来,跟着又如岩石,纹丝不动。 “总负责老师”在对我训这些话时,爹当然陪在身边。我们俩就像两个犯了错的小学生站在严厉的老师面前一样,更像一对罪人站在代表国家代表人民代表正义的审判者面前一样。爹也在颤抖,也是那种不时抖一下的颤抖,这让我更感到羞耻,因为我不想和他有任何相同,但我确实无法不让自己抖啊。 听“总负责老师”训完话了,我们父子俩就在回家的路上了。这一次,他显得比哪一次都更加兴奋和激动,一路都在盛赞老师们是多么爱我、关心我,他们就是我的明灯,我的太阳。如果如神、上帝之类的字眼在我们的语彙中是允许的话,他都要说他们是我的神我的上帝我的主了。不过,说着说着他急不可耐了: “走,走快点!快点回去挨打!你□□的就是考试得了个满分那也是因为老师们在对你特殊,把你当成了一个例外!因为事实上你考试的答题绝对不是没有问题,你根本就不配得个满分!你歷来得的满分都是假的,是老师们出于对你的特殊爱护和关怀没有挑剔你那些这样那样的问题才给你的!而这样那样的问题才是你真正的问题,它们将不可避免地使你无法升到高一级的学校,更不用说考什么大学了!考我们高一级的学校,更不用说考大学了,那要求是严格的,绝对严格的,是绝对不会允许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的,这我已经千万次给你说过了……不说啥子了,这回去给我吊起来打!打一下盪个鞦韆,打一下盪个鞦韆!” “总负责老师”这次谈话的要点是我身上那种“稳定的反社会特性”,但不知道为什么,爹抓住的重点却是“总负责老师”所说的世上没有绝对的事物,不管哪一份得了满分的试卷都一定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满分并不等于绝对。“总负责老师”说的并不是我,只是泛泛而说,说所有的考生和考试都是这样。但是,到了爹这里,事情却变成了这样,对“总负责老师”强调的我的“反社会特性”提也不提,而并没有哪个满分是绝对的,不管答得有多么无可挑剔的试卷都不能说绝对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成了只有在我张小禹身上才会出现的事情,满分在别人那里就是绝对,就是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同时,还只有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才能考上我们的高一级学校和大学。所以,要吊起来打,打一下盪个鞦韆,打一下盪个鞦韆。 他为了“走快点”而自己朝前边跑去了,又迴转身来忍不住动手煽了我几个耳光。回到家里,他果然把我吊起来打,打一下盪个鞦韆,打一下盪个鞦韆。昏暗中他的脸就像是地狱里的浮雕。我感觉到在我体内燃烧的那种火与冰也整个在他体内燃烧,但在他那里就把他烧成了地狱里的怪兽,而在我这里则把我烧成了发抖的岩石。 有一回,也是因为“总负责老师”们对我一次考试的评说而挨爹的打时,我不知何故十分冷静而又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救命啊!救命啊!” 爹顿时以比我更冷静一千倍的劲头加重了打我的力度和狠度。我也就叫了两声就自觉地停下了。它们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也知道得不到任何回应。而我喊救命也绝不是喊谁来救我的命,只为把我更进一步推向罪恶的深渊。只有罪恶的深渊才是我的归宿,我的家园。 不用说,爹这一次把我打过之后,就立即把我歷年来的作业和考试的卷子拿来要我研究。这些东西他确实大部分保存得十分完好,可以说,它们就是他最大的财富和寄託。尽管他多次如毁灭罪证一般毁过它们,但毁了的又都是被我“重构”了的,毁多少次我就“重构”过多少次,所以,它们仍然有很多,十分完备和完整。 第300页 爹指着我这些作业和试卷说: “老师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并不是要你在短时间内就改正过来——那是你绝对不可能的!而是要你换一种角度,换一个立场,一个他们的、老师们的角度和立场来研究你歷年来的作业及考试。只要你做到了这一点,做到了站在老师们的角度和立场而不是你那个人的角度和立场——(他说“你那个人的角度和立场”时是多么轻蔑和愤恨的口气啊)——你就能发现和知道他们对你向来所有不好的评价都是正确的,有充分根据的。 “现在,我已经把你歷年来的作业和试卷摆在你面前了,就看你能不能去做到改变你的角度和立场去看它们,对待它们,认真深入地研究它们了。老师们也说了,这是不能让任何人代你的,我的任务只能是从旁边协助你,给你提供一个外在的环境,一切只有靠你自己。我也准备把学生放几天假,你也用不着去上学了,我也什么事都不干,对你妈和两兄弟我都要作特别的交待,给你提供一个你这次研究客观上所需要的外在环境。” 说着他就悲嘆起来: “多少年来,我哪一次没有对你说啊,要站在别人、大家、老师们的角度和立场上看自己的所作所为,要从大家、别人,我们通常所说的‘我们’、‘他们’的角度和立场去规定自己的一切言行,什么都不是要让自己个人而是‘我们’、‘他们’满意,想他们所想,说他们所说。你绝对没有第二条路。可是,你哪一次是听进去了的啊!你都听进去了啥啊!你落到今日之下场那是你咎由自取,不能怪谁……现在,你要把这一次当成‘我们’、‘他们’给你的最后一机会,你过了这一村就再也没有这一店了!” 就这样,我开始“研究”我歷年来的作业和试卷。过了半天一天,或只不是过了一两小时,爹都要来问:“研究出来没有?研究出来没有?”那样子和语气甚至于有点低三下四,哀求乞怜。仿佛我歷年来的作业和考试果真有他们所说的那样一个东西,它是一个实体,通过如此这般的“研究”就能把它给挖出来。家里静得如坟墓一般,他们都在配合我的“研究”。有时妈干家务弄出了响动,爹都会叫她不要干那些活。爹什么也不干了,时而在外边静等,时而在我面前晃悠,妈叫他去干活,那是他非干不可的,他都会发起火来:“不能搁一搁啥?!”仿佛这个家真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重大事业,它也是可以进行下去和进行得通的。 我的“研究”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于是,打。打过之后,他把我所有这些作业和试卷上分数全都挖掉,所有的红勾都打成黑叉,这样做了还不解气,还把它们全都拿去一火烧掉了。烧了之后就是令我把从小学一年级起到我现在正就读的这个年级的全部作业从头再做一遍,并说要拿去给老师们和一向在“无限关心、日夜关心着你的社会权威人士”看,看我身上那种“绝对凌驾于全社会之上,具有稳定的反社会特性”是否改正过来了。 从“总负责老师”那次针对性很强的谈话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说到“总负责老师”那次谈话就为了说明它——我身上的“稳定的反社会特性”。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只要他说出来了,就是他给我定性了,就是他再也无法更改的了,他只有如对待一个“具有稳定的反社会特性”的人那样对待我了,尽管办法还是那些办法,只不过是变本加厉了而已。 我这已经是第几次从小学一年级的第一道习题做起,做完全部从一年级到我正就读的这个年级课本上的习题,我都记不清了。 爹把我这一次从1+1=2做起做出来的习题拿去给“总负责老师”们看了没有,我不知道,但确实拿去给“无限关心、日夜关心着你的社会权威人士”看了。我相信我看到的是,他潜意识之中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散布、传播“总负责老师”给我定的这个罪名,因为它是可怕的罪名,他就需要这种散布和传播。这种罪名,和所有罪名一样,它散布和传播得越广,它就越真实和不可动摇。 不过,这一次,虽然他仍然那样需要我的东西得到“权威人士”的某种承认,哪怕是被他们加上更可怕的罪名,但在家里,看得出来,对我又从小学一年级1+1=2那道题做起,做完从小学一年级到我正就读的这个年级的所有课本上的语数习题这件事本身已经身心交瘁,疲惫不堪,只不过是在麻木和机械地重复一种也不知何故似乎得不断重复下去的动作而已。 第160章 第 160 章 4 又回中心校考试了。我和爹被叫到他们面前。他们要说的是我上次的考试。说我上次的考试成绩本身还是不错的,完全可以得95分以上,但是,他们虽然批改了我作的题,也即每题都打上了勾或叉,但没有给任一题给分,卷子上也没有给总分。 还是“总负责老师”代表他们发话,非常温和、克制、平静,甚至是局外人般地对我说: “你这次考试的成绩本来很不错,但我们没有给你的一题拿分,也没有给你打上总分,只是你的题本身对了我们就打勾,错了就打上叉。这也不是说就给你的试卷打了零分,绝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从零分到满分的任何一个分数我们都不能给你,你本身也都不应该……怎么说呢,说俗了就是你不配得到它们,不配得到任何一个分数。 “对你这次考试,我们似乎感到遇到了我们的一种权限问题,而在我们的权限之内,也似乎只能给你的答题打上勾或叉,再多就是我们做不了的了。为此,我把所有老师都找来商议,他们也都感到为难。当然,客观上我们也还是可以给你打一个分数的,一个随便什么低分数,虽然这么做和原则是冲突的。但是,我们考虑到主要还应该帮助你,以治病救人的原则为主,所以大家一致同意不给你打分,并找你来把问题解释清楚。 “我们要说的问题就是,通过这次考试来看,你身上过去那种我们以前已对你讲清楚、讲透彻,并给了你最良好有效的建议的你把自己绝对凌驾于全社会之上,你身上具有稳定和一贯的、从来的反社会特性,现在已发展为反社会主义的东西。 “这个结局是你不听我们的劝告,不理睬我们对你的一切良好有效建议的必然结果——(说到这里他的语气突然就十分残酷了)!实际上,我们也预期到了,而结果果然言中。而对于一个具有反社会主义特性的学生,给他的试卷打分甚至于批阅,都超过了我们的权限! “而这次找你来,我们想说的仅是我们不希望以后每次在我们这儿考试,我们都无法给你的试卷打分。再说了,我们也不可能无止境地不给你的试卷打分,那也是原则上不允许的。至于到了那个我们再也不能只是不给你的试卷打分的时候,也就是说到了我们再也不能批改你的任何一份试卷的时候,你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会怎么办,请你下去好好想一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对你这样,仍然出于良好的愿望对你讲这些!” 第301页 在这个世界里面,“反社会”就是可怕的罪名,而从“反社会”到“反社会主义”,就是罪名的升级。 其实,我清楚地知道这次考试的结果必然是这样的。 对于我来说,世界就是一场电影,所有人都是电影里的人影子,看起来鲜活生动,实则没有意志,没有自由,没有生命,人的一切活动,世界的一切活动,都是既定的,下一步是什么,会怎样,早就已经定好了,完全不可能更改,也完全不可能出于意料之外。 我把自己设定为这场电影的观看者。当然,我也是它的参与者。我就好像有两个我,一个始终平静地观看着这场电影,一个则是这场电影里的影子,这个影子的一切喜、怒、哀、乐,虽为我细緻入微的体验着,却也都是我观看的纯对象而已,和这个世界上任何对象没有区别,这也是我不管感觉到多么恐惧,我也不会为,至少不一定会为这恐惧支配,还是要干我认为必须得干的事情的原因。 我观看着我和中心校的老师们这场电影。我看到的是,我们的这场电影的情节到了这一步,接下来的情节必然是我的“反社会”罪名升级。我甚至于立刻就看到了若升级,那就是升级为“反社会主义”这样的罪名,尽管我其实并不清楚什么才是“反社会”和“反社会主义”,对什么是“社会主义”也不清楚。对于我来说,这个结果是“总负责老师”们改变不了的,也是我改变不了的,它绝对不可能为人的意志所转移。和电影不同的是,电影还可以选择不播放,选择删除一些内容,而对这种电影则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一切发生。 所以,在他们所说的这次考试中,那我绝对无法抗拒的宇宙般的黑暗力量使我有意识有目的地在答题中做了那么些事情,特别是在作文中有意识有目的地像我当初刚学写作文那样写了,放开手脚写了一篇虽然很好很美发自内心却于这个世界一定是突出、可怕、邪恶,一定会被定性为“反社会主义”这样的罪名的作文。 我不清楚“反社会”和“反社会主义”,但我清楚怎么做就会被他们定性为“反社会”和“反社会主义”。实际上,“总负责老师”们就我的作文中反映出的问题已经找过我谈过几次话了,虽然这些话出自他们之口,与我们沟的人们,如张芝阳、张朝海对我作文所说完全如出一辙,他们在我的作文中发现的问题也和张芝阳、张朝海们所发现的完全一样。全都一模一样。当初,他们就说我的作文“反社会”和“反社会主义”什么的,所以,我知道怎么做会被定性为“反社会”和“反社会主义”。不同的只是,这些个罪名由我们沟的人们加在我头上和由“总负责老师”加在我们头上那就是两回事,可以说前者是在让我流血,而后者则是在要我的命了。 我在这次考试中这样做了之后,无限地悔恨,无限地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罪孽感又加重了,但是,这不会有作用,不会使我不做那些事情,也不会使我收回已经做的那些事情。因为,我认为自己不属于自己,只属于那更高的超越一切、支配一切的力量。我别无选择。 虽然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是,当“总负责老师”们真把我定性为“反社会主义”之后,当一切意料之中甚至于可以说期待之中,所做一切就为促成它真变成了现实之后,我之震惊,之无法面对和接受,之绝望,之看到现实的恐怖,只比对这个结果完全没有意料到,也没有有心为达成它而做什么所可能的有过之而不无及。 我本来有一个奇怪的、压倒一切的感受,就是任一时间对于我来说都是无限长的,过去和未来我看不到它们和我有任何关联,可能和我有任何关联。但是,这一次,在突然面对这个现实时,就好像一堵高墙被推倒了,我的过去和未来一下子展现在眼前,一下子同属于现在了,我也看到了过去对现在的决定和影响,现在对未来的决定和影响,现在对未来的责任,未来和现在一样重要,甚至于更为重要。然而,我的未来就这样有一个“反社会主义”的罪名了。我觉得我这才是第一次真正看到了我的人生现实的恐怖,这个恐怖是绝大的,无边无际。我觉得我这也是第一次无法面对和承担恐怖,第一次无法面对和承担如此的恐怖竟然是我有心有意识有目的地把它招来的。 这个恐怖之绝大和绝对,在程度上也只有我见证过的最壮丽恐怖的上帝的启示可与之一比了。实际上,过后我也把它算成是和神的一种遭遇。这大约也是我纵然总是活在遭遇这种恐怖的生活中,却不去做避免它们再次降临的一个原因。而面对如此的恐怖,我所可能的也只有发抖了。真无法想像要是人不能发抖、不会发抖,人没有一个身体可以发抖,结果会怎样。 我僵憷着,端端正正如罪人般站在我身边的爹也僵憷着。僵憷着不是完全凝固不动,而是两人都在发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总负责老师”已经说完了他该说的,在等我们出声。但是,只有沉默和沉默。除了不时从爹那里传来他发抖的、仿佛老鼠那种悄悄活动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外就没有其他声音了,也出不来其他声音。爹传来的这声音混合了他牙齿和牙齿互相敲击的声音,他的衣服因抖动而发出的摩擦声。这些声音都是他极力控制却又绝对无法控制的声音。他比我抖得更厉害。但是,从我这儿也不时如箭一般飞出去一个因发抖而造成的声音,一闪即逝,有时是闪好几下才逝去,就像是连发几箭一般。我发出的这些同样是我在极力控制却根本就无法控制的声音和爹发出的那种声音仿佛在对唱和应合。 我们传出的发抖的声音并不高,却在沉寂无声就等我和爹说话的办公室里显得至为清晰和响亮,而且不绝如缕,没完没了。很显然,我听到了爹发抖的声音,爹也听到了我发抖的声音,爹因为听到了我发抖的声音而意识到了他在发抖,爹还听出了我在极尽全力控制我的发抖并且不是完全没有效果,他也意识到了他也应该控制他的发抖,他还本能地按照我控制自己的方式控制他自己,而这样控制的结果是我们俩的发抖越来越相同,一会儿我们俩的发抖就像是同频共振一般,我这里传出一阵剧烈发抖的声音,跟着就完全寂静了,我这里寂静了,他那里就传来一阵同样频率、持续时间也一样的剧烈发抖的声音,跟着就完全寂静了,而他那里寂静了,我这里又传出剧烈发抖的声音,如此几个重复回还之后,我们俩还同时发出了频率完全一样时间持续也完全相同的发抖声,听得那几个陪在场的老师们都有人笑了起来。我和爹除了这发抖外就什么都是一片空白。 就这样过了好一阵。那几个老师一直把我们盯着,好奇、快意、幸灾乐祸,这些东西下面就是他们绝不会改变的决心和意志。末了,“总负责老师”似乎只为打破沉静,以旁人无关的口气说: “你们是不是感到有点发冷啊?今天的天气很暖和嘛!” 第302页 我很想站出来做点什么,打破这种沉寂,仅仅是打破这种沉寂,但就像我当初不吃不喝不动在床上躺七天七夜一样,终究是什么也没做出来,什么也做不出来。我也希望爹能够做点什么,但显然爹也和我一样,什么也做不出来,除了发抖外。 就这么又过了一阵子,“总负责老师”轻描淡写地说: “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但是,我们仍然不动。经过控制,我们传出的发抖的声音的次数已经少了,但每一次的频率却高了,听起来更尖锐,更让人心惊。 看到我们这样子,“总负责老师”明显高兴起来了,甚至于还有了一点怜悯之色,但是,也更愤激了,更不掩饰他的情绪了,流露出露骨的轻蔑厌恶之色。他不无激动地说: “你们既然要这样,那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我们已经把什么都给你们讲清楚了,还过去一直在讲。我想我们最能对你们说的也就是刚才我所说的。你们想想我们还能不能把它增加或减少一个字。其实我们也本没有说什么,不过是要你们,特别是你张小禹本人,给我们一个最后的态度,我们一切都会也只会依你最后的态度——当然要是非常明确、我们对它各方面都感觉满意的态度——而定。一句话,一切都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而不是我们手中,过去是,现在也是。有一句俗话说得好,既不想要现在,又何必当初。我们真的不知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爹用手擤了擤鼻子,往前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话了,但是却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了。沉寂,地老天荒的沉寂。一阵颤抖掠过爹和我身上。是的,这一次就是一阵颤抖从爹和我两人身上掠过,我们拥有的是同一个颤抖。 “总负责老师”更加情绪化地说: “你张小禹一贯与我们对抗,从开头到现在都是如此,还不说你还在变本加厉!你张小禹在歷次考试中搞的那些名堂,不是我们不清楚,而是一清二楚,只比你个人还清楚!你以为你是能够与我们对抗的,有能力与我们对抗的,你最终一定能在对抗中把我们战胜,甚至于打倒!而你们就从来不去想想,你们到底算老几,是不是拿得上手,称得出重量! “我们也不是没有提醒你们这点,我们以前所说的一切,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个意思!我们本来早就可以叫你张小禹粉骨碎身,这辈子也别想爬起来了,就是你要做一个最一般、最低下、人人都瞧不起,甚至于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人我们也都可以叫它成为你的幻想!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就是在我们手心里攥着的,想把你捏成什么样子就捏成什么样子! “我们没有这样做,还一直在给你机会,那不是在向你示弱,更不是因为我们就对你有什么天然的什么不能这么做,至多不过是我们在可怜你罢了。 “有一句话你们不是不知道,枪打出头鸟。你张小禹就是那只出头鸟,还更要去当那只出头鸟!而一只出头鸟算得了什么,无数的枪口都在把它描着!你要出头是你个人的选择,你挨枪打那也是你的命运,这怪不了谁怪不了别人! “我要说我们根本就谈不上对你採取了什么行动,根本就还没有真正对你做过什么!它们远不是我们做不出来,我们没有条件没有权力做,而是太容易太方便了,在我们的权力范围内,也在我们的条件范围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完全可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你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仍然是我们手中的玩物而已!你张小禹的错误说白了就仅仅是没有给自己定位,不过是个玩物却没有玩物的样子!” 我热爱的是真相,我要逼出的就只是真相,对于我真相就是一切,见证了真相,不管那真相是什么,这对于我就是一切的一切。“总负责老师”这么叫喊之后,我感觉到又有某种真相被我逼出来了。也许“总负责老师”这么叫喊之后感觉到无比的快意,但是,因逼出了某种真相,我也感觉到某种快意,而且这是一种高级的快意。但是,我和爹仍然在发抖,什么话也说出不来,什么也做不了。 爹又做了一下想要做点什么说点什么的尝试,但还是什么也没有做出来和说出来。接下来他们让沉寂拖的时间更长,没有叫我们离开,也没有叫我们离开的意思,就那样僵持着,他享受着他们能够享受到的,而我和爹则不时地抖一下。 在我的感觉中是不知多么漫长痛苦的时间过去了,“总负责老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坐正了一点,回过头去看着别的老师,以努力克制着对我们的厌恶和鄙视,要暂时给我们一个怜悯和施捨,也可以说是再给我们一次机会的那种样子和语调说: “你们看是不是叫他们留下来,我们把他这次考试的卷子提出来当着他们的面改?看一下他今天考试的情况怎么样?” 几位老师仿佛是在对“原则”那样的东西深思熟虑地沉吟。最后唯唯诺诺地说:“这个办法可以……再给他们……算是给他们一次机会吧……不过还是要由你来决定……因为,因为,这毕竟还是有点超出原则和惯例……” 于是做出了把我今天考试的试卷提出来当着我们的面批改的决定,也这样做了。在整个过程中,我仍然动也没动,也仍然不时抖一下。而爹,我侧眼看了他一下,发现他已经而无人色,满脸虚汗。 改完之后,“总负责老师”指着我各题都给了分,也给了总分的卷子说: “你看,就是你这次考试也仍然处处都全面地体现出了你身上所具有的我们对你说的所有那些特性,特别是那些主要的特性,也包括我今天找你们来一开始就告诉你们了的那种特性。 “这份卷子你们带回去,分数我们也给你记录下来,算是承认了你今天的考试,即使这是有违原则的。上次这份我们没有也无法给你打分的卷子你也一同带回去。本来这几次考试,也包括这两次考试,因为我们赋予它们有特殊的意义,学校规定是不能把试捲髮下去的,要留着存档。你们面临毕业,按规定我们要给每个学习生建立档案,而且这种档案也已经建立起来了。 “你们也知道,对一个学生建档,那是极其重要的,是学校和社会对一个学生的监督、管理所必需的,档案中记录的是学生身体状况、政治面貌、人格风貌、道德水准、学习成绩等等,它直接关系到这个学生能不能继续求学,有没有继续读书和升上我们高一级学校的资格和权利,还可不可以是一个学生。在我们社会里面,一个学生能不能继续求学,有没有继续读书和升上我们高一级学校的资格和权利,还可不可以是一个学生,首先就要看我们在他的档案中的记录,他的学习成绩那还在其次。 “今天能够叫你们把这两份试卷带回去,是因为我们虽然已经给我们公社,包括村小和中心校你们这个年级的学生们都建立了档案,但还没有给你张小禹建立档案。就只是没有给你张小禹建立档案。如果已经给你张小禹建立了档案,我们就没有权利做出叫你们今天把这两份卷子带走的决定了,就得把你们这两份卷子情况如实地写进你的档案里了。我们给其他学生都建立了档案,还没有给你张小禹建立档案,是因为我们正在考虑要不要给你建立一份档案,这个档案又如何建立。” 第303页 最后,他说: “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爹接过两份卷子,机械地在那儿叠着。在这个时候,他终于出声了。那的确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无力、苍老、虚弱得就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地说: “我啥子没有对他说过,哪一天没有打他,还平均每天是好几次,一打起来那也是真的在往死里打。他的勾子都打烂了,脱了裤子叫人看都不敢看。老师们一调查就可以调查到,我专门用来打他的黄荆棒就有好几捆。在学校我还每天要他跪三脚凳,一上去就叭地摔个狗吃屎,又跪上去,又摔个狗吃屎,如此反覆不止。有人说该吊起来打,我这也都用上了,还不是一次两次,打一下盪个鞦韆,打一下盪个鞦韆。可是,我也不晓得是为啥子,总是不起作用。到底是咋回事。不晓得他到底是啥子。也许他真的是烂透了,无可药救了。” 老师们对他所说仿佛都亲眼见过似的,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只是更可怜和鄙视地看着我。“总负责老师”又说了几句话,大意是:你这样做是好的,你的成绩应该肯定,不过,光打也不行,虽然打是必要的,还应当採取别的法子,从多方面着手,慢慢来,要让他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云云,云云。 第161章 第 161 章 5 看起来,老师们没有对我做什么,没有打我,没有将我赶出学校,等等。然而,很显然,我已经穷途末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虽年纪不大,睡眠时间却很少,在该睡觉的时候虽然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却十分之九的时间是清醒着的。有一天晚上夜半时分,我听到了爹和妈在忧虑地谈论我,当然也是恨铁不成钢地谈论我。 我听到了他们谈到了把我转到外公社学校或哪个和我们相好的远方亲戚那里去读书,妈还说到了她的娘家。但是,爹说这些他早就无一没有考虑过,但它们都是行不通的。我的大名早已为周边公社的学校得知,转到这些公社学校我的结局也不会有两样。实际上他们根本就不会接收我的。而且转学还需要有我们中心校签字盖章的转学证,这个转学证也是中心校不可能给我的。 爹说:“他已臭名昭着,人神共怒,就算到没人知道的远方亲戚那儿读书,也是没哪个亲戚会接受的。” 妈提到了我们家那个最虚无飘渺的希望和寄託——黄叔叔。但这也被爹否定了。我听到爹长嘆道: “他已经不可药救了。他早就如此了,已经烂透了。把他弄到哪儿去他都会一样,只会造成更大的恶果。只能把他放在原地,交给中心校那些老师们。就算他们能让他读完小学,升上初中,他也还是只有在三官中心校就读。反正他的结局已註定是被他们最终逐出校门,交给社会,沦为一巴人人不耻的臭狗屎。这是他们能做到也一定会做到的,我也只能尽力而为。枪打出头鸟,枪打出头鸟,我哪一次没有对他讲啊!他哪儿知道当出头鸟的下场会是什么啊!唉——” 爹妈这些谈论让我很震撼。虽然我总是处在我没有也不可能有未来的绝望之中,如果我能够想像自己有未来,有明天,有希望,在这个世界有我的立足之地,这个世界属于别人也属于我,我也绝对不会做出那些为父母、老师和社会上的人都不能接受和认同的事情来。但是,我不能不看到,爹妈这些谈论中所说的那种现实,是我从来也没有真正面对过的,也是我不敢面对的,而恰恰它们才是我真正的现实。我始终感到自己在末日之中,自己逃不脱末日的审判,自己也应该受到末日的审判,可是,真正的现实显然并不是什么末日审判,而是简单真实得完完全全如爹妈所忧虑的,我真的有可能读不成书了,我真的已经是不脱胎换骨,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变成中心校的“总负责老师”们所要我变成的那样一个人,就至少是读书这条路已经走到头了。 我发现自己其实早就在梦想,爹妈是那么爱我,真正为了我好,也真正为了我能够考上大学,他们把我转学到外公社读书,最好是把我弄到外婆那儿去读书,我只有到远离我们这里没人知道我和听说过我的地方去读书,一切重新开始,我在这世界上才有未来,有明天,也才有可能考上我非考上不可的大学。 我必须考上大学,这是因为,第一,只有这样我才能脱掉非脱掉不可的农皮,农皮是非脱掉不可的,这是无需证明的;第二,我才可能离开我们这个地方,我在我们这个地方的生活已经到头了,不离开我们这个地方,我除了想像自己自杀或成黑娃第二外,无法想像自己还有第三条出路;第三,正如他们所有人所说,我们家必须出一个人物把我们家拯救出来,再不出这样一个人物,我们家就完了,而这只有靠我读书考上大学。 第四,对于我来说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我喜欢读书。我相信我天生就是读书的料。我还相信要真正找到真理,也必须读书,读好书,而我发现自己什么也不热爱,就热爱真理。是的,也许可以说我是绝望的,看不到未来的光亮,但我对真理不是绝望的。而且,我的绝望也不是对人生本身的绝望,我身上那种绝望的感情是复杂的,不管怎么说它没有也不会导致我放弃人生,放弃对追求真理、探索真理的梦想和热忱。是的,完全可以说,我所谓的真理只不过是我个人理解中的真理,它完全有可能不是什么真正的真理,完全有可能是爹他们、“总负责老师”就知道我想探索和追求的那种真理,而且他们已经全都告诉我了,他们之所以不能容我,就因为我不认真正的真理为真理,非要去探索谬误,非要去步入歧途,但是,我却相信,要真正追求和探索真理,读书,读万卷书,了解古今中外的先人圣贤都是怎么说,掌握真正的知识是必需的。而在我们这个世界,作为一个穷农民的儿子,不考上大学,能把书读下去就是不可能的。 总之,我看得很清楚,如果我不能考上大学,或我不能把书读下去,不能离开我们这个地方到广阔的天地里去寻找其他的可能,寻找我真正的出路、活路、生路和发展路,我只有自杀或变成黑娃第二,我也一定要自行彻底了断或变成黑娃第二。我发现自己已经在内在的精神层面上,在也许是那里在支配着我们的一切的潜意识深处已经做出这样的决定——如果我只有在我们这个地方生活下去,只有回家当农民,我就去死或者成为被他们定性为黑娃第二那样的人。我看到这是我无法改变的,这是我的性格决定的。 但是,我的书继续像现在这样读下去,且不管老师们有多么光明正大的理由使他们的确只有那样待我,我也至少不可能考什么大学不大学。 但是,听爹妈他们这样一谈论,一方面,我完全看明白了,自己不再像他们从我懂事那天起就天天在对我说的那样脱胎换骨、洗心革面,我不可能在“总负责老师”们手下把书读下去了,“总负责老师”们也不可能让我把书读出来了,一定至少会让我非常不光彩地滚出学校,这对他们来说实在不算什么,我毕竟只是他们数百学生中的一个,正如“总负责老师”曾经说过的,有我不多,无我不少。另一方面,我也完全明白了,我那些不由自主的幻想都是不切实际的,爹说的是对的,“总负责老师”们绝对不会轻易放我一条生路,同时,其他学校,我的亲戚们,也不会有谁接受我,就算他们接受我,他们谁接受我的条件也是我脱胎换骨、洗心革面、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如果到时我不能不脱胎换骨、洗心革面、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那就还不如留在原地等着该来的来吧好。 第304页 我这也才发现,在“总负责老师”们不把我玩完就不会放过我这一点上,我和爹妈他们的判断完全一致。但是,我们所依据的理由并不相同。听得出来,爹妈他们有这种判断,除了其他种种因素,还有一点就是他们就像很多所谓好心人给他点拨的那样,相信“总负责老师”之所以不把我玩完就不会放过我,是因为我把他们个人得罪了,而他们就因为手握对我的生杀大权,我就是绝对得罪不起他们的,他们就是绝对不能得罪的。而我看到“总负责老师”一定会毁掉我才会罢休,是因为他们不得不这样。他们自己灵魂已被他们的“集体灵魂”所吞没,而他们的“集体灵魂”要他们毁掉我,所以,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只是在机械而强迫地执行某种使命而已,就和我也是在强迫地执行远远强大过我本身的异已者的绝对命令完全一样。我和“总负责老师”们的路不同,但命运却相同。 听到爹妈他们那样说“总负责老师”们,我觉得爹妈实在是冤枉了“总负责老师”们,“总负责老师”们不放过我,一定要毁掉我,那原因太深太深了,也是绝对不可解的,我这里没有解,“总负责老师”们那里没有解,我们都绝对别无选择。 从“总负责老师”找我们去谈话,告诉我们我的性质是“反社会主义”之后,“总负责老师”就再也没有找我们去谈过话了,看起来就好像是把我和爹都放手了,不管了。 还是不断回中心校参加考试。他们也没有再只给我的考卷划勾打叉而不给分。但是,他们评说、评价我的考试,评说、评价我,只要我出现在中心校就能够听到他们在评说、评价我的考试,评说、评价我。他们就像谈论一个举国都在谈论的热门话题地谈论我。似乎是,只要我在中心校,我在哪儿都能看见他们三个五个站在一起谈论我,在哪儿也都能听见他们在三个五个的地谈论我。我强烈地联想到他们就像当初人们谈论祸国殃民的“□□”一样谈论我。 他们谈论这次考试更加反映我了的骄傲和马虎,这次考试我身上“反社会”特性有更突出的表现,这次作文我里面那个“一个顶天立地的闪电将宇宙撕裂,透过闪电的缝隙,我看到了宇宙之外无限光辉灿烂的世界”句子更突出地反映了我身上的“反社会主义”特性,云云,云云,多得也勐得如狂风暴雨。他们随意地,就像与自己无关,对我再也没有他们一直声称的那种责任和义务地谈论我,用词和断言却比以前更加残忍,也更将我划为了完全的异类。我强烈地联想到就和人们谈论“□□”一样,正义凛然又似乎与自己无关,绝对将对方划为异类和妖魔类,什么脏水都泼到对方头上去,但又是处理他们完全是“党中央”和“全国人民”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能做和应该做的只是和“党中央”、“全国人民”保持一致,和这些妖魔鬼怪划清界线。 语言的暴力是真正的暴力,我感觉到这就是他们最后的风暴,也是一定能够让我非死即疯的风暴。我没有因为他们这些把我当成随时随地的谈资的谈论和评说而掉一根毫毛,但是,我的身心感觉到的却是它们全是毒箭,真正的毒箭在射向我。 当初,我们沟里的人们给我竖一个稻草人,在稻草人上书上我的名字,名字上打一个大红叉,在稻草人的“心脏”所在部位乱七八糟插满了小棍子和竹籤,象徵我已经被他们处死。我看到这个稻草人的那一瞬间,是如此切肤入骨地感觉到,一方面,他们这样做,只是对象徵一个人而不是那个人本身的稻草人这么做,是真的可以杀死那个人的,让那个人自身就瓦解毁灭,说具体点就是不死也会疯,另一方面,他们从这样象徵地处死一个人到真的处死一个人,就像当年高观山把人当场活活打死那样,实在是只有一步之遥。 这一次,面对中心校的“总负责老师”们这样既如谈论最热门的社会话题又如谈论“□□”地谈论我,我也同样切肤入骨地感觉到和意识到,他们这些在语言的最大程度内让语言带毒和带刀子的谈论,是真的可以杀死一个人的,也真的在将我杀死,我已经早已经遍体鳞伤,身心交瘁,在他们这种最后的攻击下是真的已经来日无多了。死是我的死,疯是我的疯。我始终把自己定位在“看”的位置上的,我看得到也看到了全部那正在逼我走向非死即疯的可怕力量,也看得到和看到了我的生命整体上正在无法逆转地走向瓦解,走向非死即疯全部细节,看见得就如同我看“鬼神事物”一样清楚鲜明,无所不致,无微不致。我看得到也看到了的是,他们这不过是在打扫战场,不过是将一场他们已经赢得全面胜利的战场上那些破碎清扫出去,我就是这些破碎。 我好像是平生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威胁,灭亡的威胁。 在某种程度上,中心校的老师们,“总负责老师”们,掌握着我们公社的话语霸权。他们这样谈论我,也就必然使得一公社人这样谈论我。每次考试我都能遭遇的情景是,“总负责老师”们就像当初英明的党中央揪出了“□□”刚向全国人民宣布时人们谈论“□□”一样谈论我,学生们围在他们身边,他们谈论的如有电在传播一般在所有学生中传播,我随便从哪两三学生身边经过,或随便哪两三个学生从我身边经过,我都可能听到他“说他上回的考试更加反映了他目空一切!”、“他敢在作文里写宇宙之外无限光辉灿烂!”等等,而一听到,这些话也都真真切切是毒箭射入了我身心,我更真真切切看到自己在已如此逼近的非死即疯上又前进了一步。 所有的学生都在谈论我,就和听到广播里宣布了“□□”是祸国殃民的□□时广大人民群众的那种情景一样。至少是让我想到了那种情景。但是,我在中心校,却没有一个学生看我一眼,只要我在中心校,就不会有一个学生看我一眼,更不用说会有人来接近我或和我交流了。没有谁刻意躲着我,但我就是像是对所有人都不存在。他们谈论我,可以就在我身边谈论我,说得分外激动和激烈,却像是完全没有也不能意识到我就在他们旁边,他们谈论的是我。“总负责老师”们也是这样。 只有一次,那个印象无法磨灭,一个和我同年级的学生跑过我身边,突然发现了我,一下站住了,用一种极其亢奋可怕的眼神看我,我也一下子就像成了他本人或与本人合二为一的看到他这一看,看到的既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怪物,又是用这一看将他和我之间划出了道绝对无法逾越的鸿沟。 然而,在考试来去的路上,却能看到人们对我行注目礼。有孩子,学生,也有大人们。他们全都是无限可怜和同情地、远远地看我。孩子们和学生们虽站得远远的,绝对会和我拉开一定的距离,却会喊我的名字,没有嘲笑,没有鄙视,也没有似乎特别容易从我们这里的人们身上出来的那种幸灾乐祸,但是,也没有平等地看我,而是可怜。我还听到有大人真心诚意地说:“这娃儿已经毁了,本来是个北大清华的苗子啊。他们做得有点过分了,就算是有点骄傲自满也不应该把人家一生的前途毁了。”仍是那种可怜。但是,我的问题是我不觉得自己需要可怜和同情,不觉得自己和值得同情和可怜有半毛钱的关系。所以,对于我来说,这和他们如“总负责老师”们那样攻击我,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第305页 我生活在“总负责老师”们看似随意散漫的评说实则操纵着所有人的看法和眼光的话语的毒雨中,生活在除了攻击就是可怜和同情之中,感觉就像天天都在刀山火海里,而且时刻等待着更进一步的,也必然的灾难的到来。 这天,我们又被召回中心校考试。一到中心校,我就看见几个和我同年级的其他学校的学生,他们比我来得早点,就和当初我们沟里的孩子们和一些小青年把我的作文撕成碎片向空中抛撒完全一样,他们在向空中抛撒一份试卷,试卷已经弄破了和弄得不成样子。我一眼就看到那是我的试卷。等考试结束后,我离开中心校,在中心校的操场,又看到了这份被撕碎的试卷的碎片,还从这些在这碎片前经过,看到它们的确是我上次考试的那份试卷。绝对没有什么可以形容我这时候那种心情。我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已经像这份试卷一样被撕碎了。尽管我几乎是从懂事那天起就觉得人生是破碎的,但这次感觉到的这种破碎那是不一样的破碎。在这种破碎感中,我没法不面对自己的承受已经到了最后瓦解的边缘。 从那次他们把我定性为“反社会主义”之后,爹显然就再也没有为我去找过他们了,就像他们也没有为我找过他了一样,去找他们也只是公事公办地去拿我们班上的考生的分数或试卷(他们远不是每次考试的试卷都不发下来,或者说,并不是每次考试的试卷他们都要存档)。但是,爹却没有给我们说过一次考试的分数或发给我们一份试卷,只是好几次那样前所未有地毒打了我,并在毒打中对我怕人听见似的低声咬牙切齿地说:“你□□晓得不?从那次说你是个反社会主义分子以后,他们就没有给过我你考试的试卷,最多只给你抄过分数!你这辈子已经彻底完蛋了!”爹拿回了其他考生的试卷,但没有我的试卷。很显然,爹甚至于问都不敢问我的试卷是怎么处置的。当然,他也在那么些学生如当初我们沟里的孩子们、小青年人向空中抛洒我的作文一样抛洒我的试卷中看到了我的试卷是如何被处置的。没有拿回我的,他就不向我们班上其他同学宣布分数,也不发给他们试卷,就好像这些考试考就考了,考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班上的同学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自然是没有人敢问,没有人会站出来问,这已经是“普遍必然规律”绝对支配下、绝对不可能违背“普遍必然规律”的一种现象了。这是爹第一次这么做,也就是说,第一次如此隐瞒我的情况,就是对我,也只是在毒打中那么说过一次。 毫无疑问,爹和我一样感觉到他们这是对我最后的扫荡,毫无疑问也意识到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真让我毁了,不管怎样我也得读书考大学。他专门去找了中心校的校长。他也只有这样了。校长姓任,和我们家还可以攀上点远房亲戚关系,小学时和爹还同过几天学,多少算得上发小。这个校长是个正直的人,是个好校长,好领导,在群众中的口碑非常好。我听见爹自己私下说,在中心校,也就任校长才多少把他们这些民办教师当人看。他也因此对任校长感激涕零。 我最后看到的希望也是任校长。真的是只有这个路子可以帮帮我了。爹为了去找任校长,还专门买了两瓶酒,给任校长送了礼。然而,他得到的答覆是,任校长对我的情况很清楚,而且一直在关注着我的情况。但是,任校长认为我是一个他还从未遇见过的特例,不能用常规的和一般的办法对待。我的性质真的是非常严重的。一个学生身上存在着稳定的“反社会”,甚至于“反社会主义”的特性,这是我们学校和老师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和容忍的,无论如何也要纠正和改造过来的。所以,如果我是其他情况,这个忙他是一定要帮,把我转到哪所学校去读书或让我暂时退学当农民劳动锻鍊一段时间都可以,就是他亲自去那些学校打招唿、亲自把我送到那些学校都可以,可我是这种情况,他就绝对不能这样做了,再大的人情也不能这样做了。对于我这种情况,他身为一个校之长,有全部的责任和义务把我就留在他的学校,就在他的学校改造过来之后才让我走向别的学校或社会。只有这样,才是既对我负责,也对社会负责。任校长还说,因为我的情况太特殊了,这已经是学校在会上决定下来的了。任校长还说,我小学毕业上初中也得在他的学校上,在哪个班上上,哪位老师任我的班主任,都已经是在会上定下来的了。总之,一定得将我在他们手里改造过来后才会允许我到社会上去或去别的学校,包括升到高一级的学校。 爹对任校长也说到了老师们这段时间用那种态度对待我的考试的情况,他都有两三次在中心校的操场上发现我被撕成了碎片的试卷(他和妈深夜的这些谈论我都听见了)。任校长说他知道这个情况,这也是一种逼迫我改过自新、洗心革面的手段。只要目的是正确的,採取什么手段那都不重要。他们是一定要将我改造过来的,如果这种办法不行,他们还有其他办法。作为国家教育部门和人民教师,他们不会也不应该放弃他们的职责。 这个结果对于我来说那是一丝希望的光明顿时又变成了绝对的黑暗,就像在上帝的黑暗那样黑暗。不过,它也并没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再说了,不管对什么结果,我都能保持高度的平静,完全纹丝不动,至少外表上是如此。我内心深处立刻就接受了这个结果,同时也更坚定了不管结局如何,我也不可能让他们“改造”过来的决心。这不是我要他们赌气,不是要和他作对,只是因为我并没有需要他们所说的那种“改造”的东西。是的,我有罪,且罪孽深重,我做一切就为赎罪,但我的罪与他们所说的我需要改造过来的那些东西毫无关系。 任校长如此答覆的这个结果对于爹可就不一样了。他比任何一次都还要激动和悲绝。无限地盛赞任校长是多么好的校长,多么好的领导,对我那是无限地关心和爱护,只有任校长对我才是无限关心和爱护,无限的春天般的温暖,对我这样的人任校长就是永远的雨露和阳光,真正的问题是我的确太坏了,真的烂透了,无可药救了。对任校长是无限的感激涕零,而对我就是悲绝。说来他从来也没有对我不是悲绝,到了这一步,能够看得很清楚的是,如果他不是向来对我都是悲绝的,也不至于弄成这样一个结果。但这一次显然是不同了,他这一次的悲绝是真的悲绝了。当然,打,往死里打。但这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我感觉到的是,就算我不在乎自己的毁灭,把他置于这样悲惨和绝望的处境,也是太可怕太残忍了,是我太残忍了,做出太可怕的事情了。但是,到底该怎么办呢?出路在哪里呢? 第162章 第 162 章 6 又去中心校考试,一到中心校就看见“总负责老师”拿着我上次考试的卷子站在操场上,一大群老师和学生围着他。我听见他们在十分热烈地讨论,从我这份卷子的答题看,我不只是有稳定的“反社会”、“反社会主义”特性,显然还有“反党倾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没有批改这份卷子,也有评说议论完了就随意让它流传的样子,而那群学生则是等着我这份卷流传到他们手里,然后他们就像我们沟的小孩子们对对待我的作文一样对待这些试卷的样子,这群学生的每个人的姿势都在说:这就是他的试卷应得的,我们也是在尽我们的责任和义务,我们时刻等待着尽我们的责任和义务! 第306页 “反党倾向”和“反社会主义”本身有什么异同,这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他们在这么说时所想要传达出的信息就是“反党倾向”是比“反社会主义”严重得多、性质升级的犯罪,而对于人们,“反党”作为万罪之罪、万恶之恶也已经深入到了他们的骨髓。所以,事实是,当他们说我“反社会主义”时,那是抛出的一枚□□,当他们说我有“反党倾向”时,那抛出的就是一枚□□了。他们看似不再管我了,由我去了,只是随意对待我的试卷,实则是他们操纵着一切,操纵着所有人对我的态度和眼光,他们说我是什么那我就是什么。所以,他们说我有“反党倾向”时,那抛出的就是一枚□□。 也许,我的感觉超过了事实,如果我继续保持我的平静,继续面对什么都以岩石为我的榜样,哪怕是身子里所有东西都已经被烈火烧坏了、洪水冲垮了也仍然尽可能纹丝不动,继续写我那样的作文,继续像我那样答题,继续招来他们一个又一个的恶评和罪名,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我的学能够好好上下去,我的考学考大学也不会遇到什么外在无法克服的困难,总之,不会有事,什么也不会有,一切不过是个美好而轻松的游戏罢了,离悲剧性的事情还差十万八千里,而且就算有事也可以当它不算一回事,看看结果到底会怎样,就算是我非死即疯那死和疯到底是怎样的也值得去经歷一番,毕竟这世界上有被逼得非死即疯的人而不是没有,我为什么就不应该遭遇这样的事情呢?再说了,非死即疯就是悲剧吗?就不是一个轻松的游戏而已吗?就不是什么也不是,什么也谈不上吗? 但是,在我感觉到,也看到了,当他们抛出这个东西时,它就是一枚□□在老师们中间,在所有学生中间,在爹那里爆炸了,在所有人那里爆炸了,它也是一枚□□在我的生活和世界中爆炸了,我已经到头了,真到头了,不可能再延续一分一秒了,这时候,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就是这天晚上上床后在床上决定的。从听他们说我有“反党倾向”的那一刻起,我就看什么都是我已经被这枚□□彻底炸烂的了,在整个考试的过程中,在回家的路上,回到家里,看什么都看不到我的人生还可能像这样继续维持下去,特别是看到那么多的人,我认识不认识的,老师们,学生们,我们沟里的人,我们院子里的人,我们家里的人,还有在我的生活中扮演着太重要的角色的我爹,我更看不到我可以就像这样维持到明天的太阳升起,我的明天已经是也必须是永远的黑暗了,我非死即疯,变成黑娃第二,已经不是未来的事情了,甚至于不是明天或后天的事情了,它已经来了,就在今天,就在明天天亮到来之前,它就得变成现实,我已经绝对不可能就像这样看到明天的太阳升起。 这天晚上,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深夜了,一家人都睡着了,也都暂时忘记了我的悲剧和我给他们和这个家带来的不幸,我还静静地看着我已经不能看到明天太阳升起的现实处境的汹涌澎湃。家里静静的,我居然还听到了爹的鼾声,睡得很平和安静的鼾声。这一天他都是很平和安静的,没有打我,没有骂我,现在,他睡着了,更见平和安静。深深地听去,听到不只是爹,妈和两兄弟也都深深的进入梦乡了,一院子的人也都进入梦乡了,我们整个沟的人也全都进入梦乡了,中心校的老师们和任校长他们也全都进入梦乡了,即使没有进入梦乡的也都只是在做他们自己的事情,这些事情于我仅仅是天空中最遥远的星星冷寂的闪烁。所有这一切更是切肤入骨地让我看到我已经没有明天了,不能就这样看到明天的太阳升起了。 就这样,我如被逼到了悬崖边缘被迫纵身跳下悬崖一样做出了那个决定。我轻轻地、平静地,也是深沉地对自己说:“好,给你们一个绝对完美的报復!”这就是我做出的那个决定。不过,必需说明的是,虽然我用了“报復”一词,但它的字义更接近“答覆”、“回答”而不是我们一般会那样理解的报復。那个决定好像早就已经成熟等着沖将而出地穿透我向外边冲来,就要脱口而出时我想要说出的是“报復”一词,但等这个词出口之后我才发现它的词义不是“报復”而是“回答”、“答覆”,也才发现其实这句话不是我说的,而是我内在的神,那种我始终都屈服在它面前的超越的力量和主宰者说的,决定也是它为我做出的,我以为是我自己的决定,所以我用了“报復”一词,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所以我发现这里“报復”一词的实际意思是“回答”和“答覆”。事实也证明我为这个决定而有的行为也只是在“回答”、“答覆”他们,而不是在报復他们。 我说我就像纵身跳下悬崖那样做出了这个决定。事实是,我是真的纵身跳下了悬崖而不是就像跳下了悬崖。其实,我从懂事那天起就站在悬崖边缘,站在悬崖边缘的刀锋上,一边是虚无和深渊,一边就是爹、人们,包括中心校的“总负责老师”一定要我成为其中合格的一员的那个世界。而这次我做出的这个决定就是纵身跳进一边的深渊和虚无之中。当然,我没有跳到底,或者说没有让自己落到底,就好像在下落了一半的距离时被一只无形的手接住了一样。虽然跳进虚无是危险的,但只要掌握好了自己的意识状态,在虚无之中是可以只下落一半的。我就这样在虚无中下落了一半并稳稳地站住了,站立在虚无之中——不管这种说法多么令人不能理解,但我的感觉就是这种感觉,我的身心状态就是这种身心状态,我只有这样说才说出了我这种感觉和这种身心状态。 这个决定是我做出的,又不是我做出的,而是那种超越的力量做出的,是它决定了我。在它这个决定中,它也决定了爹,所有我们沟里的人们,所有中心校的老师们,包括“总负责老师”和任校长等等,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整个世界,包括时间和空间,把所有这一切都变成了它虚空般的听从者和顺从者,比起“总负责老师”们总是要我们当的那种“机器上的螺丝钉”之听从和顺从要无限地有过之而不无及。 这是个决定,也是一个在决定产生的这一瞬间就已经全部完成和实现,人和神都不可能更改的事件,这个事件将转化成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事件,但这种转化与其说是转化,不如说是在现实之中如放映电影那样放映出来而已,而且绝对不可能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这种转化或放映。真正的力量在虚无和虚空之中,真正的事件也发生虚无和虚空之中,虚无和虚空本身就是全部的力量和一切事件,在我们一般看得见摸得着的所谓现实之中发生的一切都是为虚无和虚空的力量所决定的,也是发生在虚无和虚空中的事件对我们的显现,对这种显现我们只有观看的份而绝对不可能影响和改变,除非我们能够下到虚无和虚空之中去和那种力量结合。当然,我们在任何时候也都和虚无和虚空之中的这种力量是有所关联的,不然,我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而且这也是我们有有限的自由意志的原因。 第307页 所以,这个决定做出了,我跳进虚无之中并下落到了那么一个位置了,在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中,将会发生一个什么事件,这个事件由哪些小单元的事件和事情组成,将会牵涉到哪些人,这些人将各自会做什么和扮演什么角色,这个事件将会持续多长的时间等等所有一切全都清清楚楚摆在我面前了。不,不能说是摆在我面前,这样过于把它对象化了。得说我就是这个事件,就是这一切。我既是虚无和虚空,又是这个事件的全部,这一切的全部。不用说,这个事件将牵扯好多重要的人,如爹,如“总负责老师”们都会被深度牵扯进来,现在,因为这个决定,他们也都成了这个虚无和虚空中的完全没有其自身的真实性、自主性的显现而已,就像是这个虚无和虚空做的梦一般。就在我做出决定跳进虚无而成了某种虚空的这一瞬间,爹,“总负责老师”们,还有所有将是这个决定所决定的事件所需要的人和事都被收摄进我这个虚空之中了,我自己也被完全收摄进去了,完全成了这个虚空没有自性和自主能力的一部分,沦为了这个虚空绝对的奴隶,直到这个决定所决定的事件如期完成和结束,全都不可能对这个事件产生任何他自己的影响和作为。 我知道上面所说的这些听起来既是费解的,又是荒诞的。但是,对于正经歷着这一切的我来说,这一切却是如此自然而然,如此简单、明澈和容易理解,也看到它是必然的,绝对不可抗拒。 既然说不清楚,越说越显得可笑和荒诞,就不再多说,直接写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好,给你们一个绝对完美的报復!”的决定一做出,纵身跳下悬崖跳进虚无和深渊,世界就改变了,我就改变了,这是一种巨大而彻底的改变,绝对不是他们总是要的所谓“改过自新、洗心革面、悬崖勒马、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可以相比的。这是不可能更强烈和确定地感觉得到的。也许,我所谓的“答覆”,就是要让他们看看真正而彻底的改造和转化到底是什么,到底该是什么。 决定做出了,也可以说一切都完成和实现了,被□□炸得粉碎的世界整个于一瞬间里就恢復了秩序和和谐,只比它任何时候都还要好,好无数倍,只有天堂里才有这样的秩序、和谐和完美,我也可以安然地看到明天的太阳的升起了。所以,我安然地睡着了,睡得从未那样平稳和踏实。 第二天早上起来,背上书包上学。一走出家门,我就看到世界已经因为那个决定而变成了什么样了。摆在我面前的不再是一个世界而是两个世界,两个世界一样真实,一样强烈,一样有力量。一个世界就是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绝大多数人只看得到这个世界,也只认这个世界为一切真实,对这个世界,我向来把它感受为尘土、岩石和冰的世界。另一世界就是天堂。 当然,我所谓的天堂仍只是我的幻象而已,我也知道它是我的幻象,在这一点上始终都是一样的。它和我躺在床上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不动那次事件中所见证的天堂有相通、相似的地方又有重大的不同。相通、相似的是,天堂的一切都是光,都是由光组成的形式和形象,这些形式和形象全都无不至善至美,也只有用天堂来形容它们。不同的是,这次的光远没有那样强烈明亮,我把它称为虚淡的光,所有由这种光组成的形象看上去就像是用玻璃做成的,甚至于可以说只是一些伟大的没有实性的形式而已,形式就是它们的一切,它们并不是由一种什么光组成的。另外,所有这些天堂的形象就在我们世界,我们沟里到处都是,对它们我可以如接近我们世界和我们沟的任何事物一样接近它们,但我不能如当初进入神的黑暗半球体一样进入它们,它们是看得见摸不着的,并不与我们世界相染相合或相融,两个世界互不相干,判然有别。这也是最能说明它们是我的幻象而已的特徵了——幻象怎么可能会不是与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互不相干判然有别的呢? 不过,这些伟大的形象虽然作为光来说没有那么强烈明亮,却不能说它们作为形象本身不生动和强烈。它们太生动和强烈了,置身于它们之中就是置身于真正的天堂之中,这些伟大的形象就是天堂中的事物,就是神和天使。虽然可以说这是一种不同的神和天使的形象,但它们和我见过的任何神和天使一样壮丽非凡,惊心动魄。不用说,我又遭遇到了伟大的鬼神事物,和我遭遇过的最伟大惊人的鬼神事物一样伟大和惊人。它们不与我们世界的一切相染相融,我也不可能如进入当初那种神的黑暗半球体一样进入它们,它们始终也与我有一定的距离,但是,它们布满了世界,我完全就像进入到了天堂的宫殿中一样,在上学的路上走就是在天堂的宫殿里的走,走过一个殿堂又是一个殿堂,每一个殿堂里的景象都是不一样的壮丽辉煌,在进入到下一个殿堂之前绝对不可能猜测到会在那儿看到什么新的景观,在遇到下一个形象之前绝对不可能猜测到它会是什么样子,只有在同样壮丽惊人或更为壮丽惊人这一点上是一样的。是的,虽然不过是我的幻象,但是,又真和在伟大的宫殿或景区里游览一样,一个高与天齐的只能形容它为天堂宫殿或天使的形象屹立在面前,被敬畏和惊奇赞美制服了的我静静地走过它身边,生怕惊动了它或挨着了它,它身后又出现一个比它更为伟大壮观和又完全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形象,这是不往前走就不可能遭遇到的。就是这个样子,我上学的路上和放学回家的一路上,都是层出不穷的伟大的天堂事物在我面前徐徐展开,每一个形象都独一无二,绝对不可能遇到两个完全相同的天堂形象,绝对不可能遇到一个不是独一无二、不可重复、不可復得的天堂形象。同一个天堂形象也是变化莫测的,每一剎那间都完全不同,每一剎那间都是一个全新的独一无二的形象。所有的形象都是“活”的。同样的,虽然只是把它们形容为天堂的形象,它们的实质只是我的幻象而已,但是,就它们的美和壮观来说,如果真存在大婆们所信、爹他们所不信的那种天堂,那天堂里的任何事物在这不过是幻象天堂的事物面前,其美丽和壮观一定强似粪土,而我们世界的任何事物的美丽和壮观则不如粪土——多少人都不知道在幻象中制造出来的天堂会达到这种程度,不知道只有在幻象中才可能制造“无限”,见证“无限”,把握到“无限”。 与我在看着和遭遇着这些天堂的形象的同时,我还听着天堂里的声音。我们的课本上把北京王府井大街描绘得就像天堂里的大街一样,令无数的孩子神往。完全可以说,我现在就置身在真正的天堂里的王府井大街。不是千百种,也不是千万种,而是亿万种不同的声音同时传入我耳朵,每一种声音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一种声音都不相同,每一种声音也都至善至美,和眼见的天堂形象完全匹配。我无法用我的笔把这些天堂的形象和天堂的声音写出分毫来,但是,它们却把天堂无限的昌盛繁华、生机勃勃、美好幸福淋漓尽致毫无遮拦地传达给了我,拿我们人间相比,人间还真的只能说是一堆尘土,几块冰,甚至于是虚无。 第308页 这些天堂形象和声音虽然不与我们世界相融相染,却不是与我也那么无关联的。它们是我的幻象,并不是我一天早上起来遇到的一种我们一般所说的那种客观外在之物。所有这些天堂形象和天堂声音显现在“外面”,为我看着和听着,又在我“里面”,是我的身心状态本身。我每向前走上几米远,遇上十几个天堂的伟大形象,我的身体就会放射出七色虹光,就像一道小小的彩虹将我的上半身包围住。这种虹光虽然一闪即逝,但我不能怀疑,如果说那些天堂形象和天堂声音只有为我个人所见所感,这种虹光就是其他人能够看见的了。 这远不是全部。早上起来一下床,我就看到我身体的影子是异样的了。这个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屋里还不会有清晰而完整的身体的影子,但是,我看到了一个“影子”,非常之黑,黑得如地狱,但周边却裹着一道光边,中间也有一条龙状的亮光带,在离我身体有一步开外的地方,仿佛是与我无关的一个独立的东西,还显得微微隆起于地面上,是一个立体的东西。它异常壮丽和恐怖。一看到它我就联想到地狱门上的浮雕,也联想到神的启示。毫无疑问,它是我又遇到的一个所谓“鬼神事物”,绝非一般意义上的人间的东西。不过,看得出来,它是我的“影子”,而且作为这种“影子”,它的真实性、实在性超不过我本人也至少和我本人完全一样。走在上学的路上我也看到这个“影子”,它比我不时放射出的彩虹还要强烈、鲜明、真实,是他人一定能够见到的,而且一见到就会叫喊起来或甚至于吓疯吓傻了。这个“影子”与我不时放射的七色虹光和所有摆在我的世界中的天堂形象一样壮丽惊人,不同的只是,我相信它们是他人能够看见的,如果他们敢看的话。我发现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始终在我身体的右侧。 放学了,太阳在这时候已经升起两三竹竿高了,一走出教室就在阳光里了。在阳光里,我形容为地狱的浮雕的“影子”没了,但也没有,完全没有我们在阳光里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就好像我身体是完全透明的。 对此我并不吃惊,我的身心状态已经告诉我从今天起,更严格地说从昨天晚上我做出了决定的那一刻起,直到整个事件的结束,我的身体在阳光和灯光的直接照射中就会完全如透明物一般地没有影子,而在黑暗中、阴暗中,所有没有为阳光或灯光直接照射的地方,我也没有所有在这些地方有时也可能看得见的不清楚不完整的严格符合物理学规律的影子,但一定有那个地狱浮雕般的“影子”,在越阴暗的地方它越强烈,在黑暗里它则强烈清晰得如黑暗中的鬼魂或大火,谁见到它谁都会当它是地狱之门为他打开了。 面对就如同我一天早上起来从天上给我砸下来的这许多个个都强烈而壮观的“异常”,我看到的是,所有这一切“异常”都会一直不折不扣、任何时候也不会出现半点退减和弱化地保持到整个事件,也可以说整个“绝对完美的报復”的结束,而决定中决定的整个事件所需要的时间是半年,整整半年。这是我决定的结果,也是我能够面对和承受住的。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堪比当初遭遇神的黑暗半球体和上帝的二十多天近乎彻底地显现其光明和黑暗的事件,但是,我既然已经领受过神的黑暗半球体,还遭遇过上帝那也只有上帝本身才可能观看它和承受它的光明和黑暗,这个遭遇我就也能承受住,直到它在任何时候结束。我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已经交出了自己的一切。 第163章 第 163 章 7 在这几个“异常”中,最不能忽视的似乎是我在阳光和灯光的直接照射下完全没有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这一现象。这是说它最应该引起我的思考。对这些事情我当然也不可能只是经歷而不去思考,包括思考这是为什么?是精神分裂症者的幻觉,还是其他? 对于我的身体在阳光和灯光下可以没有它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这一现象,我已经遭遇过好几次了,已经称得上见惯不惊了。而且,它在我的一种理解中也不是什么奇怪神秘的事件,它是自然而然的,也是必然的。因为并没有我的真实,没有万事万物的真实,虚无和虚空就是一切,虚无和虚空才是一切,所以,出现这种似乎违背了据爹说绝对不可能被违背的物理规律的现象,有什么奇怪呢?我本身就是这个虚无和虚空,所有一切,万事万物,包括我如人一般在阳光下显现影子的我,如鬼神般在阳光下不显现影子的我,都是这个虚无和虚空所“造”出来的,说真实,它们同样真实,说不真实,它们同样不真实。虚无和虚空也不是指空无一物的空间和时间,这种虚无和虚空与时间和空间没有关系,就是时间和空间也是它“造”出来的,时间与空间和我如人般在阳光下有影子的身体、如鬼神般在阳光下没有影子的身体是一回事。 照理说来,既然我在阳光和灯光的直接照射下身体完全没有它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那我的身体这个时候应该是透明的才对。但没有这种现象。我看我的身体,除了看上去稍微比平时显得有点点菸雾状外,什么都没有变化,阳光和灯光在照着它时是好好地照在它上面的,也什么都如在阳光和灯光照射下那样清楚分明。只是有点点菸雾状,不是就是烟雾状,一切和平时相比至少也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完全相同和一致。我想,或许是在我这种身心状态中,阳光和灯光都照射不到我身上了,我的身体看似还是正常的,但实际上已经是一个无限小的点了,所以就没有我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不过,在我能够观察到的现象上,我看不出阳光或灯光没有照射到我身上,或我的身体成了一个点,就像我没有看到我的身体是透明的一样。 我想到了一种最接近爹所说的那种物理学的解释。我想,其实只要我们稍微改变一下我们身体的性状,阳光或灯光就能够如穿过玻璃一样穿过我们的身体。只需要稍微改变一下,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就成了。只需要稍微改变一下,从外面看看不出什么来,而实际上我的身体却可能出现了那样多的小洞,使我的身体和一块玻璃差不多,所以,就有了我的身体没有它应该有的影子这种现象。我觉得,纵然一定得用物理学来解释,这个解释是能够成立的。 对于我们面对的事物,我们肉眼看到的一切,我一直本来就认定我们看到其实只是某种“大概”,甚至于完全是“主观”的东西,不是,也不可能是在爹所说的那种哲学中信誓旦旦保证的真实本身。我本来就一直以为不能相信我们的感官所见到的,不能相信我们的感官。我老早就有把握地对自己说了,感官可能在骗我们,真理必须在断除我们的感官所感所见的前提下才会出现。至少,要找到最后的真理,断除我们的感官所感所见这条路是值得一走的,甚至于是必须去走的。 第309页 当年,爹告诉我,我们的眼睛就像一部摄像机,不断地拍摄外在的景象,一剎那拍摄一次,然后我们的大脑把这种些互相孤立的景象串连起来就像放电影那样放映,我们就看到了外在景象。他详细地给我讲过电影中看似逼真和活灵活现的景象是如何产生出来的,说我们看外界的事物就和电影相同。我对他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看到外在世界的景象就绝对不能说是外在世界本身而最多只是它的一个“大概”。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眼睛拍摄外在景象是需要时间的,最相近的两次拍摄之间也需要一个时间间隙,所以,我们的眼睛不可能在任意长短的时间内拍摄真正意义的无数次,而我们的眼睛又必须在任意给定的时间里,比方说,一分钟或一秒钟内,拍摄真正意义上的无数次才算得上是把外在世界的景象全拍摄到了。既然我们的眼睛在不管多么长短的时间内都不可能拍摄无数次,按无数次“快门”,所以,我们看到的外在世界景象只是它的一个“大概”,不是外在世界的景象本身。爹对我这个诘问没有给出令我信服的回答。 不过,对爹给出的回答,我真正深为苦恼的是,我们看到事物到底是事物本身呢,还只是我们脑子里的影像?爹告诉我,有光射在物体上,物体的反光进入我的眼睛,在我们的眼睛的视网膜上形成影像,影像传输到大脑,大脑经过处理加工我们就看到了该物体了。这个解释表面现象上看起来前后一致,无疑也能够说服大多数人。然而,它却显而易见漏洞百出、矛盾重重。想想看,对我们实际发生的不就是视网膜上的影像,影像向大脑深处的传输吗?也就是说,在这个解释中,当我们看一个外在的物体时,对于我们的感官和心智实际发生的不就是我们大脑里的一些神经脉冲吗?不就是这些神经脉冲对于我们就是我们看到的这个物体吗?所以,我看到的到底是物体本身呢,还是它的主观影像?爹把影像传输进大脑,大脑对之进行加工而让我们看到外界物体的过程说成是大脑里的脉冲活动,也就是大脑里的一个化学反应过程,光电流动过程。爹保证说,我们将主观影像和客观存在对比,就能把握住现实。而我的意思是说,我始终得到的都是主观影像,如何还可能和客观存在对比呢? 再说了,在爹这个解释中,可以说有两个“事实”摆在我们面前,一个是我脑子里的一些脑脉冲,一个是一个物体的影像,或者说物体呈现于我们的意识的影像。照爹所说,前一个事实是根本的,是后一个事实的基础和原因。这难道不是把我们看到的这个物体进一步主观化了吗?为什么一些脑脉冲,它对于我就是一个物体的影像呢?脑脉冲发生在我脑里,物体的影像发生在哪里?如果物体的影像就是脑脉冲,那是“谁”把脑脉冲识读成了物体的影像甚至于物体本身?我们怎么可能通过就是爹所说的那种科学观察,观察一个人脑的脑脉冲而知道这个“谁”在哪里,是什么,如何产生,如何存在,如何将脑脉冲识读成了物体的影像甚至于物体本身? 我们能够通过观察一个人的脑脉冲知道他看到的是什么,想的是什么吗?我们能够仅仅通过观察一个人的脑脉冲,就知道这个人他在看、在想,他有看和想的能力,他是有意识的,能够产生经验的,他知道自己和世界的存在吗?爹的哲学并不能否定外星人是存在的,也不能否定这些外星人所遵循的物理规律和我们作为意识生命的身体所遵循的物理规律可能并不一致,甚至于完全不同,现在,我们逮到了这样一个外星人,我们能够仅仅通过观察他的脑里的脑脉冲活动而知道他是有意识的生命,能够和我们一样产生经验,知道自己和世界的存在吗? 爹还给提到了电脑。说电脑是目前最能够代表科学技术之发达的东西,人脑要用几十万甚至于几百万年的时间才可以算出来的题,电脑可以在几秒钟内就算出来了,目前电脑在某些方面比人聪明多了。他说,通过电脑技术的不断发展,人类迟早有一天能够制造出不但所有方面都胜过人类的电脑,而且这些电脑还和人一样拥有意识,知道喜怒哀乐,除了是铁和电线组装而成的,也不需要像人一样吃饭穿衣,只需要接通电源就行了外,什么都和人一样。我对他这个说法最后想到的是,问题是我们怎么能够知道这些电脑是真的有意识的,能和我们一样产生经验,和我们一样知道自己和世界的存在?我们观察他们什么行为都和我们人一样,能说会道,也能让我们看到他们有喜怒哀乐等等,但我们还是无法肯定他们是有意识的,能产生经验的,不是吗?严格地说,是不是真有意识的,能产生经验的,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不是吗? 每一个人,在他们的童年,都或多或少会为一个问题所震动,这个问题就是:我为什么在此?为什么这一个是我?我也一样。这个问题看起来很好回答,答案是现成的,就是爹对我说的那一套。然而,我根本就没有办法不看到,爹给出的回答,还有我自己所能想像出来的任何回答,都没有也不可能触动这个问题一分毫。想想看,如此这般,只要这个过程不出差错,出生或生产出来的就一定是一个人,这是必然的,但是,这个人是我,却是绝对偶然的,就算这个世界已经有过无数的人了,我也不一定会来到这个世上,这就像开天闢地的第一个人就有可能是我一样。对于科学来说,它只要彻底地认识了一个人,也就彻底地认识了所有人,包括彻底地认识了我,可实际上,这根本就没有认识到我的本质的一分毫,因为,当科学已经彻底地认识了人之后,它以为是我的那个人却可能完全是另一个人,我完全可能从未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我出生或被生产出来的可能性是无法计算的,无法给出来的,无法行诸语言的,更不用说行诸于科学的语言。如此这般,只要其间不出差错,出生出来的就是一个人,这是必然的,但是,这个人是我却是绝对偶然的,如此,我与我是一个人就不能说有必然的关系。总之,我存在的偶然性才是我的本质真相,对我竟然在此存在,我唯有惊奇或恐惧。所以,照如此说来,说我的本质真相是我是一个人,科学家们只要研究透了任何一个人就也知道了我的本质真相,那就成了无稽之谈。 我所理解的我的本质真相,不指我的个性,不指我与众不同的任何东西,恰恰仅仅指我和所有人都完全相同的那个东西——我是有意识的,我能产生经验,我知道自己和世界的存在。这个东西有可能在猴子身上都是存在的。是我是有意识的,能产生经验的,知道自己和世界的存在这一点决定了我竟然存在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包括科学答案。科学不能回答我是有意识的,能够产生经验的,知道自己和世界的存在。科学不能回答意识的问题。 对这个问题,“我为什么在此”,就和那个“为什么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问题一样,我最后看到的是,越对之感到震撼,就越接近“答案”,“答案”就在震撼中,就是震撼本身,它们绝对没有一个现成的,从书上读到了就什么都了事了的答案,任何现成的文字或数字答案,从老师那里学到或从书上读到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的答案都不可能触动这些问题一分毫。我也意识到了,对“为什么我会在此,为什么这一个会是我”、“为什么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这样的问题一开始就感觉到了的那种直逼心肺的震撼和惊奇,就是因为我们本能地知道这样的问题完全不同于我们提出的如“为什么会有这台机器?这台机器是如何运转的?”等等问题,或者说就是因为我本能地知道这是什么问题,要如何才能逼近它的“答案”,而这本能一定是人人共有的,一个人只要他懂事了,意识已经发展完全了,能够充分地知道自己和世界的存在,也就是虽还是个孩子却有我这么大了,就一定会自然而然地表现出这种本能。 第310页 我一直就生活在对这些问题的震撼之中,也可以说生活在对存在本身的震撼之中,这种震撼后来变成了神一般的黑暗和绝望。我不从这种黑暗和绝望中解脱出来,反而自觉不自觉地在里面越陷越陷深,就因为我意识到了,或者说我相信,只有在这种黑暗和绝望中越陷越深,直到它的最深处,如果它没有最深处,只有更深处,就一直陷下去,从更深处陷向更深处,才是对这些问题最正确的态度,也才可能找到它们的“答案”。 为此,我的确做了不少在人们看来是不能容忍不能接受的事情。聪明的,总是在看着别人也总是能够看出别人的一切“问题”的我们沟里人,看出了我“在探索那些大问题,那些不是一般的而是关系到世界的根本的大问题”,所以,一沟人说“……看来这个孩子的问题严重啊,我们得管管才行啊!这也是我们在尽我身为国家公民的责任和义务啊!”人们出来“管”了,那可是真“管”了,没有这些毫不含煳的、丝毫也没有负他们所声称的那种责任和义务的“管”,我就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是的,竟然出现了我如传说中变成了人的鬼神一般,在阳光和灯光下没有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那真的是一种“下场”,从某种意义上看,一点也不比非死即疯,不自杀就变成黑娃第二好,说不定还比那更不幸。不过,这种“下场”也是我不服人们的“管”,始终要凭着自己的直觉和一些推理而在被我形容为神的黑暗与绝望之中愈陷愈深的必然结果。所以,对于我来说,面对自己在阳光和灯光下没有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影子这一现象,一方面,它对于我有只神才具有的沉重分量,另一方面,它又绝对不是违背理性的,绝对不是我们一般理解中的那种荒诞无稽,从哲学上还是物理学上,它都是可能的,甚至于是必然的。当然,这种哲学和物理学,只是个小学五年级学生的我理解中的哲学和物理学。 第164章 第 164 章 8 尽管天堂只向我展现了它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它的沧海一粟,就它的“王府井大街”而已。但是,天堂的“王府井大街”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我在人间一条狭小、丑陋、沉寂的小道上走着,也在天堂光辉灿烂的大街上走着。我感觉到我的脚都并不是踩在人间的路面上了,我的脚始终距离人间的路面有恰好一本算术书的厚度的高度,我看似行走在人间的路上,其实是行走在无形的天堂的大街上的。无数的形象和无数声音向我涌来,即使我是千亿个我,同时在人间千亿个城市的千条大街上,每条大街都比北京王府井大街热闹繁华千亿倍,我也不可能看到这样多的形象和听到这样多的声音。多少壮丽的闪耀、多少伟岸的澄明、多少活的灿烂,它们全都至善至美,全都是神创世的喷发和燃烧,我全如在看天使们的舞蹈和听上帝的演奏。 无限光辉灿烂的天堂的大街在我面前没有尽头地铺展开去,我应接不暇地遭遇着天堂的形象和天堂的声乐,这些形象和声音就对应我们人间所说的“车”、“高楼大厦”、“人”这些概念,我在繁华的天堂王府井大街上不断遭遇着的就是天堂的“车”、“高楼大厦”、“人”等等一切。所有这一切虽然不和人间相融却与我是一体的,与人间的我是相融为一体的。我“发现”这天堂的世界就是我前世的世界,而前世、今世、来世本是一体的,是同时同地存在的,全都在此时此刻此处。因为时间根本就不存在,所以,一切,包括前世、今生、来世都在此时此刻此处存在。这也就是说,这个时候的我就是我前世,我就有一半生活在天堂,我既是一个从人间来到天堂门口看天堂里壮丽景象的孩子,也是一个从天堂来到人间站在人间的洞口看人间万象的天使。 我无比幸福、美好地笑着,这种笑和我一惯为了惩罚自己而如铁面具般“凝固”在脸上的那种笑完全不同,它是发自内心的。不,说它是发自内心的都一点没有说出它的实情。心已经为它空掉了,不存在了,而且向来就没有存在过,这种笑是天使永恆幸福、美好的笑直接穿过虚空而映射在我脸上的。说是映射却不是说它是从外边来,它从里面来,从内在来,从灵魂和超灵魂的深处来,从上帝那里来。这时候的我就是一个天使,我脸上幸福美好的笑就是天使的笑,之所以还不完全是,那只是因为如果完全是了,人间就没有人承受得住了,对于完全而彻底的天使之容,人们要么因见到而顿悟,要么因见到而非死即疯,要么就什么也看不到,只有这三种情况,不会有第四种。 我就是站立在针尖上保持平衡,所有一切都得有一个完美的“度”,所有一切也都得完全服从那个终结的目标。但是,尽管是站立在针尖上保持平衡,我却相信,不,知道,从始至终也不会出现半点偏差,“终结目标”一定会绝对完美地实现。显现于我脸上的幸福美好的天使般的笑就是这样的,它要达到的目的本来就是做到这样一种平衡——既是天使永恆幸福美好的笑又每一个人都能看见它,如见人间任何笑容一样地看见它,它能够从骨髓和灵魂深处“感动”每一个看到了它的人却不会吓坏谁,也不会让谁顿悟。如果能够让人顿悟就一定能够吓坏有些人和绝大多数人什么也看不见,那就无法实现这一次行动我要实现的了。要做到这样一种平衡,完全而彻底的天使般的笑容是不行的,但仅仅是像天使一般的笑容也是不行的。我找到了那个中间点,并在那个点上稳稳地保持住了平衡。 我是站立在生与死、自然与超自然、经验与超验、人间与天堂的之间的那个独一无二的没有实体、没有重量、不占空间和时间位置的点上的,这个点为我的身体在阳光和灯光的直接照射下如化成人形的鬼神一般完全没有影子、在不为阳光和灯光直接照射时有那样一个地狱之门般的“影子”、身体不时放射七彩虹光所标识出来。这几种现象任何人都要么什么也看不见,要么就因看见了而顿悟或吓疯了。站在这个点上了,我才有了那种非人也非天使、是人也是天使的笑容,我就要凭这种笑容来“感动”所有人,也可以说催眠所有人。它也一定能“感动”所有人,催眠所有人。 我知道我是天使又非天使的笑容就有这样的功效。对此我毫不怀疑。我脸上挂着这个笑容,这个我前世时时都这样笑着的笑容,一路上不断遇到天堂王府井大街上的“车”、“高楼大厦”、“人”,还有千万种数不尽的事物。遇到了“车”我得让“车”先走,遇到了“高楼大厦”我得绕着走,遇到了“人”,如果对方是“爷爷”、“奶奶”辈的,我就报之以我一个孙子辈的小天使对“爷爷”、“奶奶”辈的老天使应该的礼貌和恭谦,给“爷爷”、“奶奶”们让路,对“叔叔”、“阿姨”也是如此,如果是同辈小天使,我全部有对同辈小天使应该有的一切。我的笑容和我整个人透出的都是对天堂,对天堂的所有人和所有事、每一人和每一事无限的感恩、热爱和恭敬。总之,我的一切,从我的外貌到我的行为再到我内心深处都无限完美地符合一个生活在天堂里的幸福美好的小天使应该有的一切,也无限完美地符合天堂的所有道德伦理、法纪法规的要求。对于我来说,我的一种本然就是这样的,我向来是这样的也永远是这样的,只不过我现在让自己成了“透明”的,让它显现出来,让世间所有人都能够看见它,被它“感动”和催眠,却不会被它吓坏,更不会感觉到这动摇了他们世界的什么,相反,倒是加强和巩固了他们世界既有的一切。 第311页 我还做到了每当遇到人世间的人或事物,我也就恰好遇到了天堂的“人”或“事物”。比方说,我遇到了一位妇女,她身边就一定会马上出现一位天堂的“阿姨”,其美丽崇高,使人热爱、仰慕、神往,只有天使才可与之媲美,我也就立刻本然而自然地对之报以一个天堂的“孩子”对天堂的“阿姨”应该有的礼貌、敬仰、倾慕和热爱,看上去就好像是对这位人间的妇女发去的;我遇到了一间房子,虽然它也许可算人间最破烂的房子了,看到它应该起对人间的贫穷疾苦的同情心和忧郁心才对,但是,我刚一看见它,它旁边就出现了天堂的一座壮丽的“建筑”,令神都会为之惊嘆,我也有同样的惊嘆之状,看上去就好像是对这间人间破房子而发的。 我知道我将做得完美无缺,完美到就像天堂里的事物一样。我知道从这天起整个世界的一切都会按我的节拍跳舞。 事实也是,当我做出了那个“好,给你们一个绝对完美的报復”的决定之后,安然地熟睡了一晚上起床上学走出家门的,遇到的第一个大人他一见我就如太阳从他脸上升起般地那样惊喜和灿烂,简直是大喜过望。他叫起来:“嘿,这娃儿全变样了呢!” 从这天起,我遇到不论什么人,他都是一看见我就无比惊奇、欢喜和高兴,很多人还发出由衷的赞嘆:“哎,这娃儿变好了!”“这娃儿完全改正过来了!”“这娃儿是真变了,说变了就变了!”就像是突然间我整个变了,天地整个变了,他们所有人都整个变了,“大同社会”一夜之间说实现就实现了。可以说,事实就是一夜之间我整个变了,因为我整个变了也就导致世界整个变了,所有人都整个变了。 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我古里古怪、疯疯癫癫地表演着,不断地遇到天堂的人和事物,但不管是遇到“人”,还是遇到“高楼”、“房舍”、“树木”、“花草”,我都一律对之表示对神或神圣事物的敬畏、恭谦、卑顺,对它们点头、鞠躬、哈腰,美好幸福地笑着,就是遇到一只“飞虫”、一粒在空中飞舞的“尘埃”,也都是如此。我这些没有一点是装出来了,即使是天堂的“飞虫”和“尘埃”也那样伟大,那样惊心动魄。但是,只要有天堂的事物出现,就一定会有相应的人间的事物在旁,也可以说,只要我遇到了人间的事物,就一定有相应的天堂的事物出现,我的全部表现都是沖天堂的事物而去的,人间的人们却会看成是我对他们和他们事物的这样子。 我对天堂的事物的表现也是分“等级”的。对所有天堂的事物都是敬畏、崇拜和神往,所有天堂的事物都让我无限幸福和快乐。但是,对“飞虫”和“尘埃”的表现和对“人”的表现还是不同的,对“爷爷”、“奶奶”的表现和对“大哥哥”、“大姐姐”的表现也是有差别的。对“高等的事物”和“长辈”的敬畏、崇拜、神往和欢喜要多一些,我这也是自然而然的,同样全都是沖天堂的事物而去的,遵循的完全是天堂的规则,却更令人间的人们的喜欢和欣赏。 在家里,在学校,在任何时候,包括睡在床上和在床上睡着了的时候,我都完全一样,完全是一半在天堂一半在人间,而人间的一切对于我都是虚无,之所以看起来我在对人间的人和事物表现自己,只不过是因为伴随在人间的人和事物旁边的总有相应的天堂的人和事物,我沖天堂的人和事物如此这般,人间的人们就看成是我在对他们和他们事物如此这般,而这令他们欣喜若狂。 我对他们的“感动”和催眠是干净的、彻底的、强而有力的。我不是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洞,这个洞的这边是人间和宇宙,这个洞的那边就是世间之外和宇宙之外。世间之外和宇宙之外是神的世界和天堂。天堂的光辉,神的光芒,穿透我而映射在我脸上和身上,看到我就看到了神和天堂。世间之外和宇宙之外,都只是方便的说法而已,其实没有世间之内之外,宇宙之内之外,此时此刻此处的我就是整个天堂和所有神,此时此刻的世界就是整个天堂和上帝的世界。这事情从来如此也永远如此。我对他们的“感动”和催眠能够这样彻底和有力,就因为不再是一个人而是让上帝的光透射过来的洞本身就一定会有这样的力量,这种力量在最顽固不化的人身上都能打出一个洞,上帝的光、圣灵的感动透过这个洞涌进来,让他看到我就看到了世界从来是和永远是上帝的世界,从来是和永远是天堂,人人从来是和永远是神和天使,世界从来是也永远是超“大同社会”的“大同社会”。只是我把握住了一个度,让他们不至于真见到天堂和上帝,而他们至少绝大多数人又是那样愚顽,只会当成是他应该得到的地消受一见我就有的天外飞来般的被绝对肯定和抬升的欣喜、欢乐,如天堂中的伟大事物并且从来在天堂也永远在天堂的感觉,却不去反思看到了我到底是看到了什么,他生命中发生了什么,高高在上如神明般地说:“这娃儿变好了!”对我这样的人,他们要的就是我对他们,包括对他们所有的人和事都如对神明一般,我“绝对完美”地给了他们想要的,他们却不想想,是的,人人都是神明,甚至于是上帝,但是,这却是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自己亲自去为自己揭示出来的,从别人身上去得到,得到的也该是启示、启迪、醍醐灌顶,而不是对自己的恭维,我们作为人作为自我,其实不过是尘土和虚无。 他们当然误解了我,但我要的也就是这种误解。不然,我既无法“报復”他们,也无法救我自己。 才一两天,就一沟人都在夸我、赞扬我,说我变好了,改正了,什么都改正了。特别是,他们全都为我而欢喜和高兴,而感到美好幸福。他们不知道这是为他们自己而欢喜高兴,为他们自己而美好幸福,也不知道他们为他们自己而欢喜高兴、美好幸福,不是因为这世间怎么样了,他们作为人怎么样了,而是他们和世界的本质真相,那超验的、超自然的本质真相他们通过我而多少领略到了。 才短短一两天,我就感觉到,他们向来就生活在阴暗之中,从未真正见过阳光,我“改好”了,就是太阳升起来了,照亮了他们整个世界,他们全都在终于见到了阳光和太阳而欢欣鼓舞。我在他们和他们的一切面前都如在神明面前,那是真的在神明面前,也是在真的神明面前,只不过这神明不是他们而是刚好在他们和他们事物旁边而已,他们看不见这些真正的神明,就以为我是在拿他们和他们的事当神明,他们全都是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了自己是神明,这让他们感觉如此之良好和迷醉,弄得简直像是他们在把我当神明了。 爹对我的态度也一下子大变了。他没有像外人那样欣喜若狂,但他平静了,尊重我了,给我一定的空间了,再也没有发作过了,哪怕再小的发作、再小的生气和不满也没有了。更关注我了,却是在一定距离之外,也明显有因为我的“改正”而的发自内心的高兴。就像所有只要见过我的人一样,爹也有了一种实实在在的满足和宁静,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真实感、现实感、当前感、充实感。活着不就是真实感、现实感、当前感、充实感吗?难道人还需要这些东西吗,甚至于需要让那在阳光和灯光的直接照射下如鬼神般没有影子的人传递给他们吗?然而,事实就是爹,还有我们沟里人过去每时每刻都缺少的就是这几种基本的感觉,活着本来就有的基本的感觉。它们就那样朴实又那样神秘,对于爹和我们沟里人,还就需要从如鬼神般“透明”的人传递给他们。他和我和距离既远了又近了,再也没有盘问、追问,再也没有不信任——在这之前他其实从来也没有信任过我,一刻钟也没有——再也没有莫明其妙的过高的希望,莫明其妙的过度的绝望和失望,再也没有焦虑不安,再也没筹划和计算,没有夸我也没有损我,时常来和我说些话,虽然仍是他说我听,说的却多是无意义的拉家常话的内容,没有教育、劝导的东西,更没有训诫、训斥、挖苦、嘲笑的东西,而他以前沖我而来的全是这些东西。我们第一次成了一对真正的父子,甚至于成了平等的朋友了。 第312页 所有这些情况,包括我上面所说的一切,在那个“好,让我给你们一个绝对完美的报復”的决定做出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完全没有变化地保持了半年又三天的时间。在这半年又三天的时间里,我在阳光和灯光的直接照射下都如化成人形的鬼神一般没有影子,一点儿也没有,而没有为阳光和灯光直接照射的时候,就会出现那个总在我身体右侧的鬼神一般的“影子”,只有我快步走时才看不见它,而只要我一停下来或走得慢了,它就会出现,并且在越是黑暗的地方越加鲜明强烈,如地狱一般恐怖壮丽;不论在哪里,身体都会不时放射出七彩虹光,我尽量控制它放射的次数不那么多;在这半年又三天的时间里,任何人只要一见我就都会喜不自禁、欣喜若狂,再见我会更加欣赏若狂,见我多少次都欣喜若狂,也都对我是热烈的肯定和赞扬,由衷地说我“改好了!”“这娃儿真的改好了!”。 第165章 第 165 章 9 我做出那个决定和发生上述那些异变之后,过了三天,不多不少刚好三天,我之“改好”了就已经得到了小房沟一沟人的公认了,也算得上在小房沟引起轰动了,成了一沟人继我的“作文事件”和在中心校被当成坏分子对待的事件之后热烈关注和谈论的焦点。这时候,我们就接到了去了中心校考试的通知。是数学考试。 我这次的“行动”绝不仅仅是沖我们沟里的人而去的,主要是沖中心校和“总负责老师”们去的。我等的就是这一天,也在“计划”中定好了不多不少三天时间后,也就是我在我们沟里已经得到普遍的和完全的承认之后,就去中心校露面。 我给“行动”和“计划”加上引号,并不是说它们就不是行动和计划。它们是行动和计划,但既是我的又不是我的。它们是我的又是神的,我只是神的工具。对这种事情我只能这么说了。 到了中心校的时候,刚好是早上八点钟。 到中心校考试,一般要求我们早上八点钟之前到,九点钟开始考试。不用说,我们过去每次来考试,有时到的比八点钟早点,有时比八点钟晚点,但到底早多少晚多少我并不知道,因为这要看手錶才能准确知道,而我没有手錶,爹也没有,只有中心校有的老师有。而这一次,“计划”的要求就是我在不多不少准八点钟到中心校,或者说,不多不少在“总负责老师”们核准为八点钟的时候出现在中心校,又或者说,在我出现在中心校的时候,必需有老师看见我人到了,并且立刻意识到这个时候刚好是准八点,甚至于会本能地看一下手錶确认一下,而这一切还会刻在他们的记忆中,等到需要的时候被记起来。 为什么“计划”中会有这个呢?我这次的“行动”会进行不多不少半年时间,比半年不多一天不少一天,不多一个小时不少一个小时。这不是从我变异和做出决定的那一刻算起,而是从我出现在中心校算起。这次的行动就是针对中心校的“总负责老师”们而去的。“总负责老师”们是文化人,更把自己看成是“新人”和“国家的人”,所以,对年月日的计算他们信奉的是阳历,就像他们对时分秒的计算信奉的是手錶一样。阳历平年365天,闺年366天,这一年是平年,所以半年时间就是182.5天。必需是不多不少的182.5天。我已经了解“总负责老师”们的习惯,他们一般把一天中的早上八点钟看成是一天的开始,所以,我必需在“总负责老师”眼中的准八点钟出现在中心校让“总负责老师”们看见我到了。整个“行动”也就从这个时间开始,就像他们发射了信号枪弹而我开始冲上跑道直跑到终点一样,在不多不少一个小时的出入也不能有的182.5天后结束,也就是在从今天算起的第182天的下午准两点的时候结束。 “总负责老师”的习惯是把中午十二点看成一天被分为两个半天的时刻,但我为了到时候“总负责老师”们有更深刻的感触和印象,没有定为中午十二点而是下午两点,给早上八点钟加了六了个小时,六个小时才是精准的半天时间,所以,如果早上八点钟被视为一天的开始,那半天时间就不是中午十二点而是下午两点。这就是为了到时候他们能够意识到,我沖他们的“行动”就是一开始就定好了不多不少的半年时间,今年是平年,不多不少的半年时间就是182.5天,而他们又视早上八点钟为一天的开始,我也是在不多不少的早上八点钟的时候出现在中心校的,按手錶的计时来说,精准的半天时间就是六个小时,所以,我的“行动”在从这天算起的第182天的下午两点钟结束。 当然,我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时候,想得到所谓半天时间应该是十二小时而不是六小时间,这也无疑为爹给我讲过,或者说教科书教过我们。不过,得承认,我把半天时间设为六小时没有想到这个。“天”仅指白天,半天就是六个小时,是当时在我家乡流行的习惯,中心校的老师们再是文化人,也熟悉这个习惯。我遵照的是这个习惯。 我把这次行动在心里称之为“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 我一出现在中心校,中心校就有好几位老师同时看到了我并立刻感觉到了我的异样,似乎还略微感到了震动啥的,其中有手錶的老师还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錶,仿佛是无心地又仿佛是在赞嘆地说:“嘿,这些学生今天来得准时,刚好八点钟!”我知道这是很自然的,不管他们多么昏沉,我的出现也会像一间久闭的屋子的门突然打开了,明亮的光线射进来了,我对于他们就是这道明亮的光线,而他们则是关在这间屋子里太久的人,我一出现他们註定一起把“目光”朝向我,没有看到我的人也会感觉到什么。 接着,我就遇见了第一位从我身边过去的老师,跟着他出现在我身边的是一位天堂“巨人”,有如一千轮太阳同时喷薄而出那样壮丽,更有无比的崇高和庄严,我对它报以崇拜、臣服、倾慕的笑有如一千个太阳的光芒同时照耀在我脸上,这位老师见之一惊,立刻就被我“捕获”了,发出了几乎是幸福到了骨子里去了的叫声,接着就是由衷地说:“哎呀,这娃儿好像已经改正过来了呀!”接下来,遇见的哪一个老师他们都如发现了奇蹟一般,那是从骨子里出来的欣喜、肯定和赞扬。 我对他们每一个人,对他们的校舍、操场、篮球架、桌球檯、厕所,总之,他们的一切和一切,都有如神明,并且虽都是神明又分出了严格的等级,而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些东西旁边真的有神明,我是沖真的神明而去的,这让中心校的老师们对我全都有如神明般的美好和灿烂了。从这天起,在不多不少的半年时间里,“这个娃儿已经改正过来了!”“他已经完全变样了,不再是从前的他了!”“从前的你我们认为已经死了,现在的你就是一个新人,一个我们需要的新人!”“他有可能真的是从灵魂深处改正过来了!”“你有可能是真的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了!”的赞誉和肯定响彻中心校,所有的老师,包括“总负责老师”对我都笑得和暖得有如神明。我从懂事那天起到现在,我的生活第一次充满了阳光,充满了笑脸,比教科书上所宣传的那种只要是“祖国的共朵”就祖国处处对他充满了阳光和笑脸不晓得要好到哪里去了。 第313页 八点钟过去了,九点钟到了,我也就坐在考场内开始考试了。我作为一名考生,平生第一次被他们完全地接纳和承认。但是,我这次“行动”真正的戏却在考试里面。 考捲髮下来了,监考老师在上面幸福、美好、灿烂地看着我,也可以说是欣赏着我,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我把考题浏览一遍,然后,往那种非现实的虚空和黑暗之中又下沉了一步。我已经沉得有那么深了,已经基本上消融在神圣和死亡的虚空和黑暗深处了,已经变得谁真来接触我就是直接接触这种虚空和黑暗本身而不是我了,所以,再下沉这么一步并不困难。这么一沉,我就放出了几个大鬼。大鬼只是形容的说法。不过,却也必需把我释放出去的这几个“东西”称为大鬼,如果真有大婆迷信而爹不信的那种鬼的存在,它们在这种大鬼面前根本就不配称为鬼。当然,并没有这种鬼作为一种实在的客体的存在,它只是我一种特异的身心状态或意识状态的表现或组成部分而已,尽管对有的人,他们完全可能感觉到或看见它们,并从中获得启示或被吓坏。 对这几个大鬼我也只是在放出它们时看见了它们,跟着它们就消失了,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完成它们的使命去了。它们和我在这次考试中要完成的任务是,我考前五名中的第二名,分数是92分,第一名考98分,我和他的差距不多不少是6分,第三名考90.5分,和我差不多不少的1.5分,第四名和第五名并列考89分。 要做到这个,我和几个我放出去的大鬼不仅得从根源上控制住包括我自己在内的五名考生,还得控制住所有中心校的老师们。因为一份考卷得多少分是考生的答题和老师的改题双方共同作用的结果,绝不只是哪一方的事情,而这次考试最终考出的结果和这个在我的“计划”中已经完全设定好了的结果不能有丝毫的出入,0.5分的出入也不能有,所以,我和我放出的大鬼不只是要从根源上控制住几名考生,还要从根源上控制住中心校包括“总负责老师”在内的所有老师。 我知道我和我的几个大鬼不会有辱使命。如果对此我有或可能有一丝半点的怀疑,我就不可能做到放出这样的大鬼,它们也就不可能为我做任何事情。其实,在我这种特异的身心状态和意识状态下,要做到远距离无媒介同时从根源上控制这么多人的意识和灵魂,并不困难,而且我甚至于不仅已经不同程度不同形式反覆经验过这种事情,还相信自己已经理解了这种事情,尽管处在这种特异的身心状态和意识状态下内在是十分紧张和痛苦的。 经过在这之前的那么多次考试,我们这个年级全公社前五名的学生每次都是谁已经基本上固定下来了。“总负责老师”们对这五个学生,也许除我之外,更有一种偶像崇拜。“总负责老师”们有“前五名”情结,有“前五名”的偶像崇拜情结。他们就是偶像崇拜,对考大学、对考试的分数、对脱农皮等等,都是如此。分数是人考出来的,分数也是人打出来的,它们并不可能高于人本身或人内在的质,但是,他们就是对分数偶像崇拜,所以,0.5分之差也是至关重要的,这就是在我那个设定中0.5也占了那么重要的位置的原因。同样的,他们既然已经对这几个每次考试都在前五名之内的考生偶像崇拜,把他们也许仅除我之外看成了未来的大学生和脱农皮当“国家干部”的人,看成了比其他学生,特别是那些已经註定无望考上大学脱农皮只有回家当农民的学生高人一等的人,这次考试我就不能让其他考生进入进来把谁挤下去而名列前五名之内。所以,我还得笼而统之地控制住其他所有考生的意识和灵魂。 实际上,不管怎么样,这一次我也得笼而统之地控制住所有人,整个世界,甚至于是广义上的所有人和全世界,不然,那已经每一个细节都设定安排好了、实行过程中每一细节连最微小的偏差也不能有、实行过程将长达半年和牵涉到很多人的“计划”就完全可能因为这样那样的情况,甚至于是看似很偶然无关的情况、发生在天边的情况而夭折,而这次“计划”的实行不能夭折,不然,我就不可能完成那个“绝对完美的报復”,也不可能救自己,仅仅是救自己的性命,救自己而不至于死于非命或成为我们沟里的黑娃第二。 过了两天,爹如约去看了考试的分数,他是那么地高兴,手里提着分数单,就像晃着一个多么荣耀的东西,兴沖沖地来到我面前,那样子就像他一个人在黑暗和风暴的海洋上漂泊,歷经九死一生终于上了岸望人家的灯火奔来一般: “禹娃,你这回考了92分,排在第二名。第一名考了98分,你和他相比恰好差整整6分。第三名考了90.5分,与你相差1.5分。第四名、第五名并列考89分,比你的分数恰好少了3分,与第三名相差1.5分,比第一名相差9分。 “老师们把第四名、第五名并列为第四名,但让第五名暂时空缺,不设第五名。我去看分数,老师们这回特别高兴,都说虽然你这次考试与第一名相差了整整6分,这是你从未有过的情况,但是,从你这次考试的情况看,你变过来了,变好了,知道顾全大局、整体,不再以自我为中心,不再把自己凌驾于整体和集体之上,虽然因为你这种情况是突然出现的,他们说还需要观察。 “他们特别把前五名的分数一个一个地给我看,还算出你与前五名的其他四位同学的分数各个相差多少,他们彼此之间又相差多少。他们都非常高兴。他们这回是真的在开始接受你了!他们要我把这些情况都转告给你,希望你能够保持下去,只要你能够保持下去,他们就再不会当你是从前的你了!他们这说的都是真心话!” 是的,我知道他们这次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当然看得出来,爹对我竟然就这么突然改正过来了,什么都变好了内心里是有些将信将疑的,但是,他同样更多的是被催眠了,就像睡着了那样平静、安宁,对他的那点将信将疑没有放在心上。他在享受他从未享受过的一种感觉。 在这之前的歷次考试,我多数时候都是考第一名,也考过第二名甚至于第三名,但是,和第一名第二名的分数之差从来没有超过一分两分。其实,我只考过一次第三名,那还是我在那种黑暗可怕异己力量的支配下有意识有目的考成第三名的,考成第三名还和第一名的分数之差只有两分,和第二名相差仅0.5分。这次考试我一下子就与第一名相差了整整6分,换了是从前,“相差整整6分!”从他口里出那一定是怎样令人肝胆俱裂的咆哮啊,但他这次就有这么平静,还这么高兴和幸福。 我无限平静、幸福、美好、谦卑地笑着,对爹身边那个有如一百个太阳那样壮丽辉煌的天使。我知道这次考试的结果一定是这样的,绝对不可能和我在考试前一晚上就设定好了的有哪怕是0.5分的出入,老师们高兴到什么程度,认同我到什么程度也不会有一丝半毫的差异。尽管我还是略微有点吃惊,但不是吃惊事情竟然这么神奇,也不是吃惊他们的意识和灵魂是如此容易控制,而是多少有点惊奇这个结果中包含的那种创造性的美。是的,以前不论我的还是其他考生的分数都不过是考出来的,而这次我的分数,所谓前五名考生的分数都不是考出来的,而是真正创造出来的。真正的创造就是神的创造。我为之惊奇的美就是神的创造之美,我也只为神的创造之美而惊奇。实际上,真正使他们惊奇的也是因这个,但是,他们却註定对它做错误的理解。 第314页 这次考试仅仅是个开始,仅仅是“第一次考试”。 按照“计划”,第二次考试还是数学考试。完全是按照我的“计划”,第二次考试不久就来了。数学考试。提前几天我就知道考试的通知哪一天会来,让自己在那种已经很深的状态中下再深一点,潜在这个深处等待着。在这次考试的通知来了的这天晚上,上床后慎重、庄严、专注、平静地躺好后,就让自己内心深处那个声音轻轻地说: 这次考试前五名还是上次那前五名,我考94分,比上一次不多不少上升2分,但名次却要下降到第三名,第一名考97分,还是上次那位同学,分数要比上次不多不少少1分,而上次考第三名的同学这次考95分,名次上升到第二名,比我连0.5分之差也不能有地多1分,比他上次的分数上升不多不少4.5分,上次并列第四名的两位考生一位考91.5分,上升了不多不少的2.5分,突破了90分大关,另一位考87.5分,列第五名,比上次少了不多不少的1.5分,这不只是为了体现“事物是复杂多样的,有人前进就有人后退”,而且表明他们上次不设第五名、让第五名的名额空缺是英明的、正确的。 这样做了之后,事情就定下来了,就是我也无法更改它了,一切和一切都将是完成它和实现它的最合格、最顺从、最听话的工具了,合格、顺从、听话到了这地步的工具本是人间不会有天堂或地狱才会有的。 这次考试我一到中心校,“总负责老师”就叫人来把我叫去了,他如同对宝贝一般地把我上次的卷子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又摊在办公桌上给我指划着名。前五名考生的另外四名考生的试卷也一同放在桌上,他也一同给我看给我指点,还亲自送到我手里要我好好看一看。我无限漠然地看这些试卷,但是我沖在这些试卷上方与这些试卷完全无关只是碰巧在这些试卷旁边而已的天堂的事物那样发自灵魂、交出整个灵魂地笑着。“总负责老师”详细地给我介绍着这几个前五名的学生这次考试的分数,哪个在哪个分数段上,这个那个之间相差多少,等等。他是发自内心、发自灵魂地高兴、幸福、愉快,发自内心和灵魂地欣赏我和肯定我,脸上犹如内心的太阳都已经快要升起来了那样灿烂地笑着。在场的其他老师也都一样,也都是他们灵魂深处那轮永恆、伟大、普照万物的太阳已经快要升起来了一般地沖我笑着。 “总负责老师”就笑得有这样灿烂地对我说: “今天的考试还没有开始,所以,我们就把上次的考试称为这次考试。 “我们今天找你来,是要对你说,从你这次考试的情况看,说明你已经完全转变过来了,已经懂得把自己放在集体、大家、整体、大局中对待自己,把自己完全看成集体、大家、整体、大局的一部分,以集体、大家、整体、大局的需求为自己的需求,而不是以自己个人的需求为自己的需求,不是把自己凌驾于集体、大家、整体、大局之上! “虽然你的转变是这样突然,可以说是说变就变过来了,没有一个过程,没有一点预示,完全在我们所有人意料之外,也就因为你的转变太突然,我们也就还要对你观察和跟踪,不会贸然给你下一个永久性的结论。但是,只看你这次的考试,你也令我们刮目相看,只要你能保持下去,我们就再不会像从前那样看你和对待你了,即使我们还会对你观察和跟踪,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看你和对待你了!” “总负责老师”就这样一下子把我从牢笼里放出来了,把戴在我头上的尖尖帽摘掉了,把刺在我脸上的字抹去了,把挂在我胸前的罪犯牌子取掉了,尽管还有所保留,说还要“观察”和“跟踪”云云。 “总负责老师”激动地对我做出了惊人的结论之后说: “我们这次考试的出题是有一定的艰、深、难度的,特别是最后总分三十分的三道题,是我们在这次考试中有意识有目的安排的几道较为艰、深、难的题。以过去歷次考试的情况看,做这样的题是你的强项,好像这次考试得第一名非你莫属,你甚至于还能毫无困难地得满分,但你却没有在这次考试中得第一名,更没有考满分,还和我们的第一名拉开了差距,和他相差整整6分,以5分为一分数段算,差整整一个分数段还不止! “而这又决不是你故意弄出来的。你以前做过这种事物,能做出来的题故意不做出来或故意做错,还让我们能够发现你是故意的,以此嘲弄我们。但是,这一次,我们哪个老师都可以看出你没有这种情况,特别是最后那道题,你只把式子列了一半,虽然这一半是对的,但还有一半你就再也想不出来了,那是你在知识的掌握上有重大缺陷而真想不出来了!我找了好几个老师来看你这份卷子,他们都一致认为是你真想不出来了,决没有故意的成份,更没有要嘲弄我们的成份,而且真想不出来是因为你在知识的掌握上有重大缺陷,以前的考试因为涉及的知识范围有限才没有暴露你这个缺陷! “实际上,一个学生,他再聪明,他也不可能强过老师,他们考试的成绩是真实的还是不真实的,老师都是看得出来的,他们在他们的试卷里做了什么手脚,就像你大概是全都做过的那样,也是逃不过老师的火眼金睛的!孙悟空再厉害也是不可能强过如来佛的! “总之,对你这份卷子,我完全可以告诉你,我们不是相信,而是知道、百分之百知道,你绝对没有那种做得出来却故意不做出来或做错的什么什么,也绝对没有其他的什么什么,它所反映的完全是你真实的学习成绩,它反映出了你在知识的掌握上有重大缺陷,那就是你真的有这样的缺陷,以前没有暴露出来,你自己不知道,我们也没有看出来,只因为我们的考试没有涉及到这些方面的知识而已!” “总负责老师”的一切都让人看得出来,他对他所说不仅有绝对的自信和把握,而且很显然,他这种自信和有把握是人类任何人在不论什么事面前最大可能的自信和有把握。仅仅因为如此,他又怎么可能不这样激动,这样兴高采烈。他接着说: “我上面说的还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拿你和我们这次考试的全体考生的成绩对比,也可以看出你这次考试考出了你学习上的真实成绩和缺陷。我们不可能把拿你去和我们一两百考生一一对比,只看你和这次考试考前五名的其他几位学生的成绩的对比情况。 “先说这次考试考了第一名的这位学生。我们这位学生,在数学考试上他从未考这么高的分数,更别说在有一定程度的艰、深、难题上考这么高的分数,我们根本就没有想过他能够把最后三题全都做出来,但他就是全都做出来了,对他来说那是实现了歷史性的突破,虽然也有小小的错误! “你不可能事先和我们这位学生商量考你多少分,他考多少分,他要高出你整整6分,和歷次考试相比,还要实现歷史性的突破,是吧?你最多只能把控你自己的试卷,对吧?所以,将你这次考试的成绩和我们这次考第一名学生的成绩对比,也可以看出你这次考试反映的是你的真实成绩,并不是不可能的、虚假的东西违背客观规律、违背马克思主义真理地变成了可能的和真实的! 第315页 “再看我们这次考试前五名的其他三名同学。这次考试,还出现了一个同样重要、同样值得我们关注的情况就是,考第三名、第四名和第五名的同学和他们歷次考试相比竟也都实现了突破性进展! “对我们这次出题我们心里是清楚的,虽然我们知道这几名学生还是会在前五名之内,但看他们过去歷次考试的情况,我们不认为能考这么高的分数,其中最后三题我们更认为他们是做不出来的,可是,我们这三位学生竟然每个人都把最后三题全做出来了,虽然都有错误,甚至于是重大错误!在一开始,这实在是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再和你,这个好像做所谓艰、深、难题对于他就像吃醋汤面一样容易,一切过程都不需要就可以直接飞上天的考生却被我们考了第一名的学生远远甩在了后边比较,就更出乎我们的意料了,感觉简直就像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样! “不过,太阳不可能从西边出来,那是违反马克思主义真理,违反事物的客观规律的。这一切所说明的仅仅是,我们这几位同学一直在奋起直追,笨鸟先飞,笨鸟先飞,他们知道笨鸟先飞的道理,艰、深、难那不是包给所谓天才做的,只要我笨鸟先飞,勤学苦练,百折不饶,最终,再艰、深、难的题我也会做,还会比所谓天才做得更好! “他们的真实情况实实在在为证明笨鸟先飞的真理性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事例!这个事例实实在在地证明了,根本就没有所谓天才不天才,一切都是靠勤学苦练出来的,天才那一套,是主观主义、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说法是不相容的,所以,它被事实所推翻,那完全是必然的! “所以,这次考试你和你以前的考试成绩对比,考得那样不理想,而前五名内的其他几名考生都不同程度地实现了他们的重大突破,这些情况都是真实情况,你考出的是你的真实成绩,我们前五名其他几名学生考出的也是他们的真实成绩,没有半点可含煳之处!” “总负责老师”说到这里轻松幽默、插诨打科地说: “总不至于是你事先把我这几名学生都找来,要他们在这次考试中每人各考多少,实不实现他们的歷史性突破都听你的,他们实际考出的结果和你交代他们的不能有半点差错和出入,是吧?就算你事先对他们这样做了,他们也都愿意听你的,实际考出的结果也不可能如你所愿,尤其是要他们实现他们的歷史性突破不可能如你所愿,是吧?你也总不至于认为你有神力,可以隔空向他们的大脑发射无线电波,让他们的大脑受你控制,甚至于变成你的大脑,你一个人支配几个人的大脑就像你支配你自己的大脑一样,是吧?要是你有这样的神力,世界就要改写了,宇宙就要改写了,甚至于我们的马克思主义的真理全都要改写了,而你总不至于认为你能够改写这一切吧?哈哈!” “总负责老师”说到这里,所有在场的人都笑了,但这次的笑和以前所有他们的笑都不相同,这次是完全善意的、开心的,完全没有鄙视和歧视我的东西在里面,只有对我的认同、肯定和欣赏,而“总负责老师”这么说也不是在讽刺挖苦我,而是满心欢喜的。 他不知道,所谓“最后三题”,还就是我的“决定”和“计划”中一开始就定好了的,与其说它们是他们有意识有目的安排,还不如说是我有意识有目的设计的。一切和一切都是我的“计划”中本身就有的。他所说的这几名考生还真是我隔空向他们的大脑发射了某种“无线电波”,让他们的大脑成了我大脑,我一个大脑控制他们几个人的大脑就像支配我自己的大脑一样。实际上比这还要有过之而不及得多了。 “总负责老师”继续说: “总之,你这次考试考出了你的真实情况。这个真实情况就是你并不是,当然也不可能是以前看上去那么回事,你不可能一步登天,不可能一口吃碗醋汤面,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髮飞上天!一切违背马克思主义真理的事情都不可能发生!即使看起来像是发生了,那也是假象,是暂时的,迟早会被揭穿。就是飞上天了那也会摔下来。这个真实情况你自己一向都是不了解的,但是按照事物发展的普遍必然规律,它是一定会被揭示出来的,而现在它被揭示出来了! “不过,你不要误会了,我说这些可不是在批评你!因为你情况特殊,所以,今天找你来对你说这些,就不是在批评你了!不仅不是在批评你,这次我还得赞扬你,夸奖你了! “就是我前边一开头就已经对你说了的,我们认为,这次考试,虽然你考得那样不理想而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把你一惯做艰、深、难的题就像吃醋汤面一样容易的形象完全推翻了,但也可以看出你的人格和品质已经有重大的转变了,你已经懂得顾全集体、大局,把集体和大局放在自己之上,不是以自我为中心,不是走个人主义路线!这对你来说就比你考出不论多么好的成绩和多么高的分数都重要多了! “说实在的,这令我们惊讶,却令我们又不能不承认!虽然你这种转变是突然出现的,我们现在还不好对它做出最后的评估,还要观察,但是,如果你没有这种转变,在这次考试中,不仅你不可能考出那样一个成绩,我们其他们学生,特别是前边我给你详细介绍和分析过我们前五名的其他四名学生,都不可能考出那样的成绩,严格地说,拿你的成绩和他们的成绩相比,就绝不可能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样一种结果! “所以,我们这次找你来,不是为批评你,而是为肯定你,表扬你,和过去我们每次找你来的目的那是两码子事,尽管我们当然还是会有所保留的,因为你这种转变是突然出现的,而且转变的幅度是那样之大,和以前相比,给人以天上地下之感,我们不能贸然太早下结论,更多需要的是观察和跟踪!” 是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正因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所以,太阳才显得那样新、那样美、那样灿烂,才让他们这么欢喜和高兴。 第166章 第 166 章 10 在我决定的那个一个小时都不能多和不能少的182.5天的时间里,每次考试“总负责老师“都会把我叫去说上次考试的事情,每次都是对我的肯定和赞扬,即使有所保留,比方说会强调“我们还要观察,对你的评估还需要谨慎”之类。每次也都是那样愉快、幸福、笑容灿烂,就好像不是他在肯定我、欣赏我,而是他平生所要的就是得到我的欣赏和肯定,而我现在毫无保留地给了他这个欣赏和肯定。 仿佛有从未升起过的太阳照耀着整个中心校,这就是那所有人、所有老师渴望的太阳,是人就唯一渴望和真正渴望的太阳,他们沐浴在它的阳光里,尽情地、也是忘我和忘他地享受着,尽管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感觉这么好,他们把整个事情都误读了,但是,他们却是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世界从来也没有对他们这么灿烂过。 第316页 我任何时候遇到中心校的老师,不管他们是几个人一起还是只有一个人,都一定会听到他们由衷地说:“哎,这娃儿是真的变好了!”“这娃儿改变化真大呀!与以前相比真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呀!”“你这个傢伙,说变就变了,还是全变了,原来改起来对你并不难嘛!”“这样美好的一个孩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原来好多人说他坏,看来那都不过是传闻而已,不符合事实嘛!”听起来虽然很大程度上像是领导干部或大官在高高在上地肯定和赞扬他的臣民,但尽管如此,不能掩盖他们的赞扬和肯定有发自内心甚至于出自灵魂的东西。 第三次考试,“总负责老师”又特地把我叫去说第二考试的事情。在一群笑得还是那样灿烂美好的老师们的簇拥下,“总负责老师”比上一次还要激动和兴奋。 “总负责老师”对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道: “这次你考试的成绩比上一次有所上升,考了94分,上次考了92分,这次考试不多不少提升了两分。不是一分半分,也不是三分四分,而是不多不少的两分。但是分数提升了,名次却下降了,排到第三名了! “分数提升了,名次下降了,而且94分与92分相差并不大,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你在徘徊不前,甚至于停滞不前。而我们对你在知识的运用能力方面并不怀疑,所以,你徘徊不前、停滞不前,所说明只可能是你有什么关键的知识没有掌握到,你在知识的掌握上的确有重大的缺陷,以前没有在你的考试中反映出来,那是因为以前的考试没有涉及到这些知识,而这两次考试涉及到了这些知识,所以,就把你这方面真实情况给暴露出来了! “我们心里很清楚,这两次考试中的确涉及到了一些以前的考试没有涉及到的知识,所以,假如你在这些知识的掌握方面的确有缺陷,那你这两次考试考出这样的成绩,那实在是在情理之中! “再来看我们的第一名。他这次考了97分,比上次98分不多不少少了1分。 “我们这位学生,虽然歷次考试大多数时候都在90分以上,有两次考试的成绩都超过了你,在我们为你们这个年级举行的第一次数学竞赛中只有一位学生上了90分,这位学生就他,但是,在我的印象中数学考试他却从来没有超过95分,就是再简单的题他也没有超过95分。 “但是,他在努力,在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努力,也在我们老师的帮助下找原因,有一种百折不饶的精神,这是我们每个老师都看见了的。所以,他终于在上次考试中实现了他的歷史性突破,在有一定艰、深、难的数学考试中一下子考了98分! “这次考试他下降了,考了97分,比上次不多不少下降了1分。我们认为这是很正常的。根据马克思教导我们的真理,事物在有所重大突破之后又出现反覆的情况,但是反覆的幅度又不大,往往预示着事物在接下来会有更为重大的突破,会有真正的质的飞跃。所以,看我们这位学生这次考试的情况,我们不只是期待他下次考试取得前所未有的好成绩,而且还敢断定他下次一定会取得前所未有的好成绩,真正完成他的歷史性的飞跃和突破!” 他说得是如此有信心和有把握,俨然有电影中展现的“伟大导师”那样的人物在预言人类歷史的发展方向时的那种风范。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预言、对这个预言的自信全都是我提前放进他大脑里的。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不知是他的悲哀还是我的悲哀。只不过,此时此刻,我不可能去想什么悲哀不悲哀的,此时此刻,我只是纯然的存在而已。 他全如分析和预言这次考试考了第一名的同学一样,向我宣讲了所谓前五名其他几名学生这次考试的情况之后说: “不过,我们今天找你来,不只是要说这些,甚至于完全不是为要给你说这些,而是要特别地告诉你,看这两次考试全体学生,特别是我们考前五名学生的整体情况,都如此充分地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大整体和大集体高于一切,整体力量、集体力量才是真正的力量,绝对高于个体和个人、高于一切,我们的考生都是在整体和集体力量的绝对控制下答题,他们完全放弃了自己,在答题中完全不是自己在答题,完全没有掺进自己个人的东西,他们已经完全消融于我们的整体和集体之中而真正成了我们的大整体大集体这个有机体的一个细胞了,一切绝对服从大整体和大集体对他们的要求和支配,而这显然就是他们这几次考试都考出自己的真实成绩,也有很多实现了他们的歷史性突破的根本原因! “我说的这两次考试考前五名的学生,也就包括你。你这两次考试都在前五名之内,也都和我们前五名其他四名学生一样,你的考卷上反映出来的一切都表明你是完全放弃了自己的,在答题中完全不是自己在答题,完全没有掺进自己个人的东西,整个人完全消融在一种我们不能不称之为整体或集体的东西里面了,你答题的时候完全是这个整体和集体而不是你自己在答题,而且,你这个整体和集体显然和支配我们其他学生,他们答题时也完全不是他们自己在答题、而是它在给他们答题的那个整体和集体是同一个整体和集体! “就给你说实在的,这两次考试,看我们全体考生,特别是前五名考生,又特别是你张小禹,我们的学生完全没有自己,完全放弃了自己,每个人答题完全不是自己在答题而是一种无形的、绝对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超个人力量在答题,这种无形的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超个人力量同时在给所有人答题,所有人和每一个人,包括你张小禹,都仅仅不过是它手中的一支笔而已,你们答题完全不是为自己答题,甚至于不是为考试,可以说完全是什么也不为,而是在这个绝对超个人力量的支配下服务于一个整体的、完全超个人的统一的目标和目的,这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清晰、太鲜明、太深刻了!不瞒你说,这几天我们老师都在谈论这个问题,它也确实是值得我们关注和分析的! “而这就是我们判断你确实已经有重大的转变,知道什么是大集体和大整体了,知道自己在大集体和大整体中的位置了,你已经回归到我们的大集体大整体中来了的根本原因!有这个原因,我们也不能不认为你已经有重大的、歷史性的转变了!” 说到这里,“总负责老师”还更见劲头十足、信心满满地说: “在这里我完全不妨告诉你,这两次我找你来都不厌其烦地告诉你我们考在前五名其他几名同学的情况,他们的分数,他们和以前相比有什么进步,他们互相之间进行比较如何,等等,那就是因为所有这些情况都和你张小禹直接相关,是我们判断你是否真的有所转变的重要依据。 “就以在这两考试中都考了第一名的那位同学来说,如果他在上次考试中没有重大突破,一举考了98分,在这次考试也没有虽然有所下降和反覆,但下降的程度很小,反覆的幅度很小,不但很小,还预示着他在下一次和下下一次考试中可能会有前所未有的重大突破和质的飞跃,并且从此始终如一地保持下去,即使有反覆,那也是幅度很小的,属于正常范围的,不违背马克思主义真理的——总之,如果他的情况不是这样子的,这就会影响,甚至于是直接影响我们对你的看法,不管你这次考试你个人的情况如何,我们都仍然可能像从前那样看你! 第317页 “我都还可以给你说得更深入和彻底一些。比方说,我们那位上次考试与别人并列第四名这次却排在了第五名的同学,看起来他是他,你是你,你们互不相干,但是,如果他不是考了87.5分,与他上次考试不是相差不多不少的1.5分,与上次与他并列第四名而这次独占第四名的同学不是差4分而是2分3分或5分6分,或其他任何一个分数,这都会影响到你在前五名这个整体中给我们的感觉,从而并不会让我们觉得你已经转变或有所转变了! “我说得够直接和直白了吧?但我说这些只是想说,永远也是整体的力量和集体的力量绝对高于个人的力量,如果你张小禹不是真正有重大转变了,真正把自己置于我们大整体和大集体力量之下了,且不管你这种转变因为太突然我们是不是还得观察,你就不可能恰好考出那样的分数,不管这些分数比起以前你考试的分数是升了还是降了,更不可能你和我们其他同学的分数就恰好有那样的差别和对比,进一步说,就是我们其他同学互相之间也不可能恰好有那样的差别和对比! “这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神奇,但它却是必然的,是严格符合马克思唯物主义真理的。没有任何事物是神奇的和可能是神奇的,只有我们的马克思唯物主义真理才是神奇的,处处、时时、事事、物物都绝对适用! “你张小禹以前是完全没有把自己置身在整体、集体和大家的力量之下的,你完全以自我为中心,可以说是一完完全全的个人主义者,所以,仅就考试来说,你也从来没有考出过你的真实成绩,你考出的成绩表面上看起来再好,那都无法令人信服,是花架子,是假象,甚至于里面还包含有相当恶劣、我们绝对不能接受和容忍的东西,所以,我们只能把它们当成不可理喻、莫明其妙的东西对待,甚至当它们是反马克思主义真理的东西对待,我们或者完全否定它,或者完全不理睬它,或者干脆将它们驱逐出去,我们世界不再有它们的位置等等,都是我们作为马克思主义者和唯物主义者应该採取的态度!” “总负责老师”虽然仍然一本正经、正襟危坐、高高在上,实际上已经神魂颠倒,欣喜若狂,他找我来不过是因为他已经神魂颠倒,即使他当然还没有丧失理智和清醒,也不可能丧失理智和清醒。 其他几位老师虽然和我一样都是听众,但实际上都和“总负责老师”完全一样。 对第三次考试,我放出去的大鬼所完成的任务是: 还是数学考试,出题仍有他们所说的“一定的艰、深、难”。 我考第二名,分数是92.5分,比上次考第三名少了1.5分,比上上次考第二名92分多0.5分。因为我前两次考试考出的成绩都是“真实”的,所以,我要显示出我就像老黄牛拉破车般地虔诚、艰难、痛苦地前行着,进步是微小的,而且进步还总是伴随着退步,但总体又有艰难而微小的进步。这些都是他们需要的感觉。 我在前两次考试中之所以要“考”出那样的分数来,就为满足他们这种需要,也为在他们身心中制造出这种需要。 第一名还是前两次考试那个第一名,但这一次他得了满分100分。 这个学生,在我和“总负责老师”们结上了梁子的那次数学竞赛中,考了90分,不算我,他就是全公社第一名。对这个学生,他们一直就想把他培养成我的对手,但是仅就考试的分数来说,他超过我的时候很少,与我平起平坐的时候也很少,而且从未考过满分。“总负责老师”们对我极度不满,和这个学生始终也不能真正超过我,包括始终也不能考满分,题再简单也考不了满分,最高的一次也才考了94分有不能否认的关系。 所以,在这次“行动”中,第一次考试我就让他考了98分,让他们看到他的突破,看到他考满分的可能,接着又让他考97分,让他“反覆”一下,以使他在这第三次考试中终于完成了“质的飞跃”而考了满分100分显得更隆重,更真实,更能保持下去,不断创造出“奇蹟”,考一个又一个的满分。“总负责老师”他们需要看到的就是我的艰难和这个同学在经过“突破”和“徘徊”之后发生“质的飞跃”,一步登天,给他们创造神话。 再说了,我通过前两次考试,已经把老师们灵魂中对这个同学本有的这种期望和需要激发调动起来,让他们对他在这次考试中将实现“歷史性”、“划时代”的“质的飞跃”既充满期待又充满信心,还感觉到他们这种期待和信心是完全建立在“普遍必然规律”和“马克思主义真理”之上的。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而更好的感觉是他们到时候这种期待和信心完全不会落空,那实现将是“绝对完美”的。 其实,根据我放出去的大鬼给我传递迴来的信息中我得知,这个同学原本早就可以考出满分来,至少出题较简单的考试能够如此。老师们甚至于为他考出满分来都有意识有目的地为他考过两次试,但是,他不自信,而他不自信的主要原因就是对我的敬畏和对老师们的恐惧。 这位天生不笨勤学刻苦将註定考上大学土鸡变凤凰的学生心理上始终笼罩在我的阴影中,在他看来,我就是一个神话(实际上,我对于所有的学生都是一个神话,既是一个不可能的神话又是一个可怜虫、悲剧人物),而对我这个神话太容易的东西对于他就是遥不可及的。其次,“总负责老师”他们那么看重他,却不知道他始终也被他们“压”着,让他不敢相信自己,不敢全面展示自己。而这一次他终于能够实现考满分的零突破,一大原因就是我的大鬼暂时消除了他这种不自信和内心的无名的恐惧。我知道我已经在客观上帮助他了,是真的让他完成了他学习道路上的一次自我突破了。 我又让第三名是上次考第二名、上上次考第三名那位同学,分数是92分,比我仅少0.5分。不仅仅相差0.5分,而且这0.5分是他们想少少不掉想多多不出来的,这真是太完美了,而我要给他们的就是“绝对的完美”。第四名还是上次的第四名,90分,第五名还是上次的第五名,89.5分……我始终压制着那些考第六第七名的同学,不让他们有人升上来变动这几个前五名总是他们的人的名字,而且,这前五名内部的变化也保持着相对的稳定。他们既需要“质的飞跃”,也需要“稳定压倒一切”。 我知道他们灵魂中的一切,那一切隐秘的情结、预期和欲望。我就在他们的灵魂中,我灵魂的肌肤贴着他们灵魂的肌肤,把他们灵魂的每一个坑坑洼洼、每一道曲曲折折都感觉得清清楚楚。我满足和慰藉他们灵魂中那些那么微小却又那么隐秘而且从没有得到过满足和慰藉的坑坑洼洼和曲曲折折,就像流水过去把所有坑坑洼洼和曲曲折折都填满了,抚平了。“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是一个整体,一个超越时空的整体,也是一首由神亲自演奏的大型交响乐,“总负责老师”们,所谓“前五名”的同学们,还有所有相关的人们,都成了随着神的指挥棒起舞的尘土,却也在这种起舞中体验着从未有过的欢乐,还有那种神奇感。 第318页 第167章 第 167 章 11 已经有了前三次考试做铺垫,第四次考试,我授予我的大鬼们的任务就是: 还是数学考试。我考84.5分,一下子跌到第五名。这当然本是我绝对不可能考出的成绩,但是,这一次考试,我必须如此。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这是他们灵魂中特别需要我满足他们的一种需要。他们不仅特别需要我的道路是“曲折”的,前进的道路上必然遇到“重大的挫折”,而且我整个就不过是他们的什么什么“主义”绝对操控下的存在,就像水之于流水的规律,岩石落下之于落体运动一样。在这次“绝对完美的报復”的行动中,它的完美性之一就是我将逐条“绝对完美”地验证他们的什么什么“主义”放之四海而皆准,处处、时时、事事、物物都绝对适用的绝对真理性。 对于他们的“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这条真理我必须通过牺牲自己而证明它,通过前三次考试,我已经在他们心灵中激活和调动起了这种需要,无以復加地强化了它,他们对我在这第四次考试中将遭受重大的“挫折”和“曲折”充满了信心和期待,尽管他们对他们的这种信心和期待并不觉察。我将“绝对完美”地满足他们这一期待和信心,让“总负责老师”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无比自豪和自信地喊出:“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把他们的兴奋、幸福、满足、颠狂推向一个高峰。 我让前几次都考第一名的那位同学仍然考第一名,而且考满分100分。 这次考试的题目,他们又将出得“艰、深、难”,几乎可以与他们为我们这个年级举行的那第一次数学竞赛相媲美。他们不知道,他们这样做是因为潜意识之中他们从上次的考试和这几次的考试中看出了希望,想要试试他们这位第一名是不是真的已经赶上我甚至于超越我了,也是因为我放出的大鬼在他们灵魂中做了我要它们做的:这次考试出题“艰、深、难”。 这名考生,是他们潜意识中用来打败我的对手,他们把我视为敌人,而他就是他们想要培养出来打败我的武器。但是,他们这个愿望不仅一直不能实现,而且多次被我用故意比他少考那么一分两分来嘲弄他们。而这一次,我要“绝对完美”地满足他们这个愿望,不仅一直让这个同学考第一名,我每次和他都有相当的差距,而且,让他实现了考满分的零突破,考满分的零突破实现后,又让他在一次所谓“艰、深、难”,他本来绝对不可能考满分的考试中考满分,获得完胜,而本来轻而易举就能考满分的我只考84.5分,跌入万丈深渊。 在这个“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里,我对他们这个他们的梦想就是用他来打败我的第一名可谓是喝护备致,什么都为他做了。 至于所谓“前五名”的其他几位同学,这次考试第二名的让他还那位前几次考试中始终不是考第二名就是考第三名的同学,考90分,按他们的话说就是在这样“艰、深、难”的考试中那是突破了90分大关的,却又比他们的第一名差整整10分,如果按5分为分数段算,那差整整两个分数段,这样,也就更加突出了他们的第一名是真正的“第一名”,完全名副其实。他们对他们的这两位学生都是寄予厚望的,甚至于是膜拜的,所以,这次考试我给他们两人脸上都贴上了黄金,既贴上了黄金,又显出了严格的等级和差别。 对第三名和第四名,还是前几次考试中位列在前五名内的那两位同学,我让他们都在85分以上,以他们所说的5分就是一个分数段来看,这两位同学虽都和我一样在80分的分数段内却比我高一个等级,因为他们都在85分以上,而我在85分以下,他们更多地是沐浴在“90分级”的光照之中而我则完全浸在“80分级”的黑暗里面。这样,在前五名内,我就为他们分出了四个等级。我这样弄,将无限完美地契合“总负责老师”们灵魂中那种预期,因为他们灵魂中本来就是有这样一个等级存在,本来就是考100分在他们眼中就是放射光芒的,光芒就是他放射出来的,他直接就可以放射光芒,考90分和85分以上的也在放射光芒,只不过光线不那么强烈,而考84.5分的就什么光也放不出来,只在黑暗里面。 这个凡人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用我释放出去的大鬼们轻而易举就为我完成了。表面上看,这次我让自己考84.5分,一下子跌入他一直就在盼着我跌入的“万丈深渊”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像这种所谓“艰、深、难”的题本来就是我最擅长的,三下五除二就给他们解出来了,我得只考84.5分,还得不能显出这个分数有一丁点儿是人为弄出来的,得显出我是尽了我的全力在考试答题,我实实在在只能考这个分数。如果让他们看出一丁点人为的痕迹,我也完了,而他们真的是火眼金睛,向来对哪怕一丁点儿人为的痕迹也是看出来了的。不过,危险是不可能有的,因为,我依靠的是我放出去的大鬼们为我做到的,而为大鬼们做到的事情,所缺少的就是人为的痕迹,它们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浑然天成,自然而然、浑然天成得令人嘆为观止。 就是这次考试,他们要出所谓“艰、深、难”的题,也都是在我那个“决定”中一开始变安排好了的。在这个 “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中,一切都是一开始就安排好了的,定好了的,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只不过是把它完美地展现出来而已,就像放电影一样。只是在需要助力才能完成的事情上我才放出我的大鬼。在这次考试前,我就放出了大鬼,授予它们的任务就是他们这次出题“艰、深、难”,目的是为了看看他们想用他来打败我的那个伟大的第一名是不是真的已经超越我了,打破了我的神话了,但不能让他们意识到他们这个目的,他们的目的处在潜意识之中,要等考试的结果出来,一切完美地满足了他们的预期的时候,才让他们意识到当初出题时这个目的,这时候,就凭这一点也会使他们癫狂。 这次考试的结果一出来,他们果真就被推向了狂喜的巅峰。又回中心校考试,我人一到中心校,“总负责老师”就出现了,脸上放射着红光,几乎都有我的脸上放射着谁见谁顷刻就会陷入欣喜和迷狂的光芒的味道了,老远亲自叫道:“小禹,小禹,你来,你来,你到我这来!”那完全是对自己人的口气,其他老师看见了都沖我羡慕而欣喜地笑。 我一到他的办公室,就看到办公桌上摆着前五名的卷子,每张卷子都是摊开着的,上面满是红勾,也有红叉,我的卷子也在里面。“总负责老师”指着我的卷子上那个触目惊心的84.5分得意忘形,又斩钉截铁地说: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这是马克思教导我们的真理,是任何人、任何事物都绝对不可能违背的真理!” 然后就把几张所谓“前五名”的卷子的分数一一指给我看。一切都和我叫大鬼们所要完成和做到的分毫不差,就是这些分数写在试卷头的什么位置,是怎么写的,那些红勾红叉是怎么划的,划的时候流露出了划它们的人是一种什么心态,都完全和我要我的大鬼们所做到的分毫不差。我静静地看着这些卷子,无限美好地笑着,向“总负责老师”和在场的所有老师,向整个中心校和中心校的所有人,甚至于向整个世界放射着无形的却穿透了一切、感染了一切的光芒。 第319页 “总负责老师”说: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这个马克思主义的真理我以前就已经教导过你好多次了。而我今天叫你来要对你说的就是,我们认为你这次考试就充分地体现了这一马克思主义真理!当然,你也必然充分体现这一马克思主义的真理! “你看你这几次考试,第一次虽然考了第二名,却只考了92分,和我们考第一名的同学相差整整6分,比一个分数段还要多。第二次考试虽然分数有所上升,但名次却下降了,降到第三名。第三次考试,名次上升了,上升到第二名,但分数又下降了,下是下降了,却又比你第一次考试多了0.5分,表明你在努力,在虔诚执着地前行,却遇到了你难以克服和越过的道艰难险阻,有进步,有后退,整体地说是在徘徊不前。 “而这一次考试,你突然一下就跌到了84.5分,名次上更是跌到了第五名,在我的印象中你以前连考第四名也没有过,还和我们考第三名、第四名的学生的成绩都拉开了差距,因为他们也分别考了88.5分和86.5分,那都在85分以上,属于85分级,离90分级都不远了,而你在85分以下,属于80分级,和我们的第一名、第二名相差就更远了,我们的第一名还是这几次考试每次都考第一名的那位同学,考了满分100分,而我们的第二名也考了90分! “而事实又绝对不是你这段时间没有努力学习,考试的时候也没有尽全力才考出这个结果,更不是你有意识有目的把这次考试考成这样。你考出这样一个结果,完全是客观事实本身的必然。我们看到的就是你这次考试考成这样,就和你进入这段时间以来的前三次考试相比,都可以说是一下子跌入了万丈深渊,完全是客观事实本身按普遍必然规律发展的必然结果,它反映的是完全真实的情况,完全符合马克思主义真理! “马克思主义告诉我们,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宇宙中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是符合马克思教导我们的这一真理的,也必然符合马克思教导我们的这一真理。这一真理所要告诉我们的是,事物虽然总体而言是向前发展向前进步的,但是,在发展的过程中,却一定会遇到这样那样的挫折,有时甚至于是重大的挫折,跌入深渊,陷入黑暗,但是,挫折却是一定能够被克服的,黑暗最终是一定能够被光明所取代,只要我们不灰心,不气馁,坚定不移地以马克思主义真理为我们行动的指南,最终的胜利那是属于我们的,就像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因为我们现在处在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还有内在和外在的诸多困难,在发展建设的过程中,那是一定会遇到很多很多挫折和失败的,但是,只要我们坚定不移地相信党,相信社会主义,相信马克思主义,多少困难和挫折都能够被战胜,共产主义社会最终一定能够实现! “你看你前几次考试,每次考试的分数都不高,照你过去考试的情况看似乎本可以轻轻松松就得最高分和满分的考试也考得十分不理想,始终在92分左右徘徊。这说明你由于在知识的掌握上有重大缺陷等诸多的客观情况,使你在学习上遇到了‘瓶颈’,遇到了你难以克服的困难和阻碍,尽管你没有气馁,始终都在执着地努力战胜这个困难,但是,这个困难毕竟是你目前的状况难以克服的,所以,你在经过几次小有升降的反覆和徘徊之后,不但没有实现质的突破,反而一下子一落千丈,考出了歷史最低水平。 “我们再来看看我们这次考第一名的同学的情况,它也说明马克思的真理是普遍适用的,是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能违背的。 “在这次考试中,他考了满分100分。在这几次考试中,他每次考的都是第一,第一次考98分,接近满分但不是满分,第二次考97分,有所下降,看起来是在徘徊不前,第三次就有了真正的质的飞跃了,考满分100分,这一次再接再厉,又考满分100分。 “特别是这一次的考试,以你的水平应该看得出来,出题整体上不是我们歷次考试最艰、深、难的,也是最艰、深、难的之一,依以前我们考生的整体情况看,似乎只有你才可能考满分,但是,真正考下来考满分却不是你而我们这位在这几次考试中都考了第一的这位同学。 “说明了什么? “我们这位同学我已经给你说过,就是在我们为你们这个年级组织的第一次数学竞赛中120分的题考了90分的同学,我记得在那次考试中,你在考试时间还没过半个小时就把所有的题都做起了,而且看起来每道题都是对的,简直无可挑剔,而我们这位同学虽然经过几个小时间的认真答题,却还是有整整30分的题没有答出来。在这次考试后的数次考试中,每每只要出题艰、深、难一点,他就不能考到好分数,而你则每每考满分,即使不是考满分那也看起来每题都是解答正确的,无可挑剔。 “其实,从马克思教导我们的真理看,像他这种情况这很正常。那就是前进道路上不可能一帆风顺,必然充满了曲折和坎坷。用俗话说就是谁也不可能一步登天,一口吃一碗醋汤面。 “所以,我们这位这次考第一名并且是满分的同学这几次考试的情况所说明的是,他懂得马克思教导我们的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真理,没有被暂时的困难所吓倒,默默地耕耘,辛勤地劳作,经过长期艰巨的努力,终于完成了量的积累,也实现了重大的突破,有了重大突破后再经过短暂的徘徊,终于一飞沖天,全面实现了质的飞跃,不但连考两次满分,而且在我们出题比歷次考试都要艰、深、难的考试中也考了满分,完全结束了他在出题艰、深、难的考试中就不能考好分数的歷史,从此登上了一个新台阶、到达了一个新高度! “你当然还记得,我们曾当面着你的面预言,我们这位同学在前两次考试中有重大突破但又略有反覆表明他将有更大的突破,那是真正的质的飞跃,并且获得这个质的飞跃后持续地保持下去。他的这个质的飞跃在上一次考试中就实现了,上一次我们找你来谈话时也给你讲了!经过这次考试,我们当初这个预言完全可以说是绝对准确无误地、百分之百地实现了!而我们就是根据马克思主义真理做出这个预言的!根据马克思主义真理,我们都还可以进一步预言,我们这位学生,在接下来的每次考试中,不管我们出题怎样,他都能轻而易举考第一、考满分!这是因为,他已经真正完成了质的飞跃,上了一个新台阶、到达了一个新高度! “实际上,虽然我们没有对你说出来,但在看你三次考试的情况后,我们也根据马克思主义真理给你做了一个预言,那就是你在第四或第五次考试中,有可能一落千丈,考出你的歷史最低水平。因为看你这三次考试的情况,完全可以看出你在知识的掌握上有重大缺陷,你遇到了学习上非常难以克服的困难,虽然不是你不想克服它,你在努力,但它却不是你在现有的能力水平上可以解决的,而这种情况,根据马克思教导我们的真理,你就完全可能出现大幅度后退和向下跌落的情况。你看,我们这个预言也完全实现了!” 第320页 别提“总负责老师”有多么高兴了。他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真的是就像再差一步就可以和我一样,放射可以看见的虹光了。他不知道,就是“你在知识的掌握上有重大缺陷”这个似乎合情合理的理由都是我预先放进他脑子的,一开始就放进他脑子里去了,并要他在这个时候“用”上。当然,这种理由本身就是他们容易找出来的,我也只不过是因势利导地利用他脑子固有的东西。他滔滔不绝讲的这一切都是在我的意念控制下讲出来的,尽管也都是我顺势就势利用他脑子里本来就有的东西。每次我提前就知道他叫我来会对讲什么,怎么讲。 “总之,你这次考试的情况,你这几次考试的情况,和这个世界上任何事物一样,都充分地反映了你的一切也是完全符合马克思主义的真理的,绝对不可能违背马克思主义真理。 “你不管有多么聪明,哪怕是天下无双,你也一定会在前进的道路上遭受挫折,甚至于重大挫折,经过多次反覆后没有上升,没有突破那个难关,反而一下子一落千丈,跌入深渊。这是事物的普遍必然规律。 “不过,不管我们遭受多么大的挫折和失败,也不能气馁,因为,道路虽然是曲折的,前途却是光明的,只要我们信心坚定,不畏劳苦,不畏牺牲,总结失败的经验,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我们就一定能够矮子爬扶梯一步步赶上来,而要那时登上的胜利顶峰才是真正的胜利顶峰!” “总负责老师”讲完了这些,还意犹未尽地哈哈笑着说: “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们是不可能违背马克思主义真理的,是不?我们是不可能一口吃一碗醋汤面的,是不?我们是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髮飞上天的,是不? “说来不应该再提说你的过去了,至少是暂时不应该提了。但是,我这里还是要提一下。 “你的过去给人的印象就是你在学习上还真能够不经过一个曲折、艰难的过程而一步登天。这还不是全部。我甚至感觉到你在思想上本来就对马克思主义真理是有所怀疑的,你要用,甚至于也在用你自己个人的眼光去审视她和判断她。实际上,这一点在你好多作文中体现得十分突出。当然,你并没有直接公开地反对马克思主义,也没有直接公开地表达过你个人的观点,一切都是从你的作文的行文中间接透露出来的。我记得我们曾说你有反社会主义倾向,甚至有反党倾向,那绝不是空穴来风,那是有实实在在的依据的,即使这些依据大多只是我们的一种感觉。” “总负责老师”说到这里,现场的气氛顿时显得凝重了。不过,事实却是我和爹不必像过去听到他说这样的话那样发抖了,因为,他这次这样说那已不是当初说这类话那种意思了。 “这真的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情况,”“总负责老师”接着说,“是的,马克思主义的真理怎么可能是我们应该去怀疑的呢?怎么能够是我们用自己个人眼光去审视它、判断它的呢?再说了,对马克思主义的真理,就是我们用自己个人的眼光去审视它、判断它的结果也必然是发现它是颠扑不破的普遍必然真理,是全人类迄今为止最科学、最正确、最革命的思想指南!是绝对时时、处处、事事都适用的! “不过,我提了提你的过去,那是为了强调,你这几次考试,还有你整个人身上这段时间看得出来的十分明显的变化,我们可以确定,至少不是作最终结论而是暂时结论地确定,你已经充分认识到你不可能违背马克思主义真理,谁都是不可能违背马克思主义真理,不是我们高于马克思主义真理,而是马克思主义真理高于我们,高于我们每个人,高于我们一切人,高于一切,你以前那些看似没有一个过程就能一步登天,不见一步一个脚印就能够次次都取得好成绩,那都是自欺欺人的假象,只有经过艰难曲折、经过重重险阻、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挫折,百折不饶,才可能取得真正的好成绩!” 第168章 第 168 章 12 我成了“总负责老师”办公室里的常客。我没在中心校时,他们在盼我等我,我一到中心校或考试一结束,我就立刻会被叫到“总负责老师”的办公室,老师们一大群。他们对我已经不只是欣赏和喜欢了,虽然仍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反覆强调我始终也是控制在他们手里的,反覆强调“需要长期观察”、“谨慎评估”、“暂时结论”,却不能掩饰他们对我都已经几乎是如对“神”的感恩戴德和膜拜了,虽然他们当着我的面夸夸其谈、滔滔不绝的是在神化他们想要把它们神化、我之所以是他眼中的“问题学生”、“问题人”就因为我没有视它们为神的那一切。 我在内心把每次考试所谓“前五名”的分数称为“分数等级图”,对每一次考试我要创造出来的就是“绝对完美”地契合他们内心复杂、隐秘、阴暗的预期和欲望的“分数等级图”。他们不厌其烦地分析、阐释、宣讲这个“分数等级图”,完全不顾他们绝对不可能自圆其说,註定漏洞百出,自相矛盾,处处违背他们所说的“普遍必然真理”。但是,这些就好像是情人之间、人神之间的激动混乱的交谈,再词不达意、漏洞百出,甚至于丑态百出,那也无关紧要了,重要的只是要让快乐如涌泉般地流出。 他们之所以这样兴奋和快乐,已经把我当成“神”了而不自知,无疑不只是因为他们内心那么多复杂、隐秘、阴暗的预期和欲望都得到到了绝对完美的满足,还因为它们竟然都能得到绝对完美的满足,并且这显而易见是我给他带来的,且不管是如何带来的,是否违背他们的“马克思主义真理”。 在“总负责老师”的办公室,每次都是“总负责老师”信马由缰、海阔天空地侃侃而谈,所有其他老师频频点头称是,而我无限美好、幸福地笑着,不发一言,不回答一个字,不会报之以点头或摇头,他们也好像完全理解我,也不要我回答,不要我点头或摇头。一种无形的真正的精神的光瀰漫在我们之间,我们之间是从未有过的和谐融洽,就好像我们都是同类的鱼儿,浸淫在这种光芒中就是自由自在、和谐无间地生活在同一片水域里。 “总负责老师”眼里闪耀着异样的光,每个老师眼里都闪耀着异样的光,这是他们的眼睛以前从未闪出过的光,就好像他们都快像我一样看到我始终也看着的那些壮丽的天堂事物了。只有爹的眼睛里显出他是有些疑惑的,有所保留的,尽管就是在他眼睛里也闪着一样的光,只是没有“总负责老师”们那样灼亮。 “总负责老师”眼里就好像看着全人类、全世界、全宇宙,看着他所信奉的“绝对真理”在全人类、全世界、全宇宙的每一处每一点都闪耀着无限璀璨有如上帝般的光芒,他看什么看到的都好像只是这个璀璨,这个“绝对真理”。我知道我眼睛里的闪耀不知超过他多少,这是我始终垂着头避免他们与我的眼睛对视的原因,因我怕吓着他们。不过,我发现自己完全可以直视“总负责老师”的眼睛,让他可以看到我的眼睛,但是,他就算看我的眼睛的时候,他眼睛里那个“绝对真理”也像一堵墙,挡住了他看入我的眼睛的视线,他实际上对我是视而不见的。我发现他们全都对我是视而不见的。我发现,这只有在我现在这种奇特的状态下才可能发现。我相信,谁见到我眼睛里这种闪耀,谁都要么疯掉,要么顿悟,但他们全都对我视而不见。 第321页 “总负责老师”信马由缰、海阔天空侃侃而谈的主要就是他的颠扑不破的“绝对真理”。他讲这个“绝对真理”是如何之必然、普遍、绝对、放之四海而皆准,我们世界的人民在这个真理的指引下生活是如何之幸福美好,并且必然越来越幸福美好,尽管“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他已经完全相信他所说的“绝对真理”就是那样绝对和永恆的,他所说的“我们的世界”就有那样幸福美好,胜过极乐世界,胜过天堂。 他从头至尾地给我讲他信奉的这个“绝对真理”。他从他讲的“绝对真理”中引申出我们每一个人该如何做人,引申出我们每一个人作为个人和他所说的“国家”、“人民”、“社会”、“集体”、“组织”等等的关系。这是他要讲的重点。 他引申出一个最重要的结论就是:“国家利益、集体利益高于一切,高于任何个人利益的得失和牺牲!”他讲国家、集体就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我们每一个人作为个人都仅仅是这个有机整体的一分子,一组成部分,就好像国家、集体是一个人,而我们每一个人作为个人只是这个人身上的一个细胞,这个细胞的一切都应该只为满足这个人的身体和生命的需要,如果它不“听话”、不“规矩”,那就是这个细胞腐烂变质了,我们唯一正确的选择的就是将它尽快彻底干净地清除。 他讲我们每个人作为个人就是阳光的一缕,大海里的一滴水,红旗的一角,我们每个人作为个人必须做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必须做铺路的鹅卵石,只要是为了国家和集体利益,哪怕只是国家和集体的一根草,一颗螺丝钉,我们都甘愿牺牲自己个人的一切,包括自己个人的生命。他说领导干部就是国家、集体、人民的代表,我们每个人作为个人都必须完全听从领导干部,什么该想不该说、什么该说不该想、什么既不该说也不该想,都要完全听从领导干部。我们对领导干部要相信到迷信的地步,服从到盲从的地步。 我们个人作为个人都不能有自己的头脑,自己的观点,更不能有自己的真理,更加更加不能居然还要立下雄心壮志:“我要出发去寻找真理,只有通过我自己找到的真理那才是真理”,领导干部的头脑就是我们的头脑,领导干部的观点就是我们观点,领导干部的真理就是我们的真理。领导干部已经为我们找到了我们需要的一切,马克思主义就是这个真理的最高代表和集大成者。也可以把领导干部一词换成组织或党组织,但意思是一样的。 他举例说,国家、集体这里有一堵墙,我们看见这堵墙要倒了,对于国家、集体来说,这堵墙本身倒不倒也许无关紧要,但是,我们每个人作为个人,只要看到这堵墙要倒了,就应该立刻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有可能我们这一冲上去是毫无意义的,并不能阻止这堵墙倒不倒,但是,我们作为个人冲上去了就算被砸死了,那也是我们每个人应该做的,如果我们被砸死了,那就是死得其所,要这样的死亡才是我们个人作为个人的人生意义和价值的最高实现。 他对这个例子作进一步的引申说,不管这堵墙是一堵什么墙,只要领导干部叫我们冲上去为它倒不倒而献出生命,我们每个人作为个人也不能有丝毫的犹豫,更不能提出什么问题,比方说这堵墙倒不倒有什么意义之类,一切事物的意义都不是我们个人作为个人应当关心的,我们只需要绝对服从领导干部的任何指令,哪怕这些指令是自相矛盾的,甚至于结果是有害的。当然,领导干部的指令即使是有害的,那也永远只可能是暂时有害的,长远地看,一定是对国家、人民和社会有全部的好处,暂时有害只是一种必要的手段而已。 他说:“总之,说是迟,那是快,领导干部一声令下,我们个人作为个人就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了,被倒下的墙砸成肉酱了。如此毫不犹豫的服从和献身就是我们每个人作为个人全部应该做的。也许领导干部一声令下让我冲上去就是为了我们被砸成肉酱,我毫不犹豫的服从和献身,那也是我们应该做的。要这才是我们个人作个人的全部的,也是最高的意义和价值的实现!” 他进一步发挥,又举了一个例子。他举的例子是领导干部要在某处修幢楼房。修这幢楼房干什么呢?有什么好不好呢?是好处大呢还是害处大呢?这都是我们个人作为个人不能、不必、不该关心的。也许它什么用处也没有,修起来给人看的用处也没有。 他说:“它完全可以是某位主要领导干部一时的心血来潮。只不过,我们个人作为个人是不能、不该这么看的。我们个人作为个人永远都要把它当成是再好不过的、事关人民的幸福和国家的前途的,事关大多数人的利益的。对于领导干部的任何想法和作法,我们个人作为个人都责无旁贷地得这么想,这么认为。不,还不能只是我们这么想,这么认为,而是这要成我们的信仰,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生命随时可以失去,但对领导干部的这个信仰不能有丝毫的动摇!” 他讲道,这还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领导干部要修这幢楼房可以客观上是某位领导干部一时心血来潮;可以是修了又要马上拆掉,什么也不为,只为修了又拆拆了又修;可以是修起了只为应付一时上级来人的检查;可以是不修比修它好,修了只会有百害而无一益,并且事先领导干部就知道修起了有百害而无一益……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我们个人作为个人都不仅要领导干部要我们付出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就付出多少人力、物力、财力,而且,还要时刻准备着为它献出生命。 他还说,比方说,修这幢楼房在筑地基时,什么也筑不稳,需要活埋几个人才筑得稳。那好,领导喊一声:“快上!”我们个人作为个人便要毫不犹豫、争先恐后地上。 他还说,也许并不一定非要活埋几个人才行,只不过是领导干部需要有几个人活埋在地下,客观上可以是领导干部一时的心血来潮;可以是领导干部为活埋几个人而活埋几个人;可以是领导干部仅仅为检验一下我们个人作为个人是否有我们应当有的献身精神;可以是让这个明知无用的建筑有点意义,不牺牲几个人的生命就无法显出它有多么重要……但是,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只要领导干部喊一声:“快上!”我们个人作为个人都一样是毫不犹豫、争先恐后地上,立刻躺到那里被活埋掉,死前脸上还挂着无限美好、幸福的笑。 他还特别指出,我们这样牺牲了,死了,还不见得会为我们树碑立传,封我们为英雄,也许活埋了那就不过是活埋了,说不定领导干部事后还会嘲笑说我们这些被活埋的人活埋得有啥意义,还要把我们这些被活埋的作为个人的人批一通,打倒打臭,因为这个建筑无用且有害,全部的责任都不应当让下令修这幢楼房的领导干部承担而要由我们这些不是领导干部的作为个人的人、被活埋的人承担。 他说,我们世界需要英雄,但更需要像这样的无名英雄,所以,我们个人作为个人更应该随时准备作出这样的牺牲,为这样的事情牺牲我们的生命,牺牲我们的一切。 第322页 他由此还讲到了在我们世界“责任”由谁承担的问题。他说,领导干部可能错也可以错,可以错到任何地步,爱怎么错就怎么错,世界,特别是我们所有作为个人的人,都是更应该是领导干部的棋子,更确切地说是玩物。当然,这个玩物的意思不能作一般的理解,而应该在更高的意义上去理解。但是,我们世界的一切功绩、成绩都要归领导干部,一切错的、不对的、需要有人为之承担责任和后果的,都要由我们作为个人的人毫不犹豫地承担下来,这就是我们个人作为个人的本分、责任、义务…… 他眼里闪耀着异光,脸上放射着红光,滔滔不绝地讲着。把他讲的这些用文字写出来也许是不恰当的,因为他是完全真心的,发自肺腑,发自灵魂。 他必然对我讲这些和必然对我这样讲。我知道,他对他的学生都没有这样讲过——没有讲得如此极端,也不必讲得如此极端。符合他这套理论的人,也许他这辈子都没有见到过,但他也不需要见到。我看到的意象是:一种透明的无形物质隔在我和所有人、整个世界之间,“总负责老师”讲的这套理论就是这种这层物质的组成部分,这层无形的物质那边就是他们总是在对我说的“我们的世界”。只要生活在“我们的世界”之外就必然领受“总负责老师”讲的这套理论的力量,因为它构成了隔在我所在的这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之间,而我所在的世界,也即世界之外的世界、宇宙之外的世界只有黑暗寒冷和虚无。不过,这不是“总负责老师”对我讲这些和这样讲的全部原因。 这个进行“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期间的我,那是真的完全符合了这套理论的标准。“总负责老师”虽然完全地原谅和宽容所有除了完全如我这样的学生以外的所有学生,但是,如果说我如此空虚,我就是这空虚本身,我相信我真正的真实就是空虚本身,他们也如此空虚,需要有人完全如他这套这理论里所讲的那样“忠诚老实”的人,而他们终于见到了这样“忠诚老实”的人,这个人就是我。 只有我才将自己彻底奉献和完全牺牲了。只有我才在对“绝对整体”、“绝对真理”绝对的、无条件的膜拜、臣服、虔诚和自我奉献、自我牺牲中。不管上帝对我怎样为所欲为、任意妄为,我也没有改变过对它的虔诚和臣服,让它无限显现而让自己无限接近虚无。我将自己的“我”完全燃烧掉了,烧成了虚无,正因为烧成了虚无我就成了一团上帝的火光,成了上帝的阳光的一缕和上帝的大海里的一滴水。我成了虚无,成了上帝的火光,世界对我才成了天堂。我绝对无私、无我地牺牲和燃烧了自己,才使我的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得到了真正的实现。虽然,他们误解了我的“绝对整体”和“绝对真理”所指,但也只有我通过这“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才把自己绝对无私、无我的奉献给了“绝对整体”和“绝对真理”。 这就是我要给他们的“回答”吗?远不只是这样的。 “总负责老师”滔滔不绝地讲着,倾泻着,我无限美好幸福地笑着。只有我这种笑才是“总负责老师”所说的那种“死前脸上还挂着无限幸福美好的笑”。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实现“总负责老师”所说的那种“死前脸上还挂着无限幸福美好的笑”,除了我这种情况。 在“总负责老师”的办公室,虽然屋子里不需要开灯但我没有在阳光的直接照射中,看不出我的身体完全没有影子,但那个如鬼如神如上帝的沉默之言的“影子”却无限鲜明强烈地在那儿,要求被注意,被发现。 这个“影子”始终完整而平整地“躺”在我身体的右侧,什么也挡不住它,如果有人有墙或其他物在我右边,它就像这些人、墙、物都是虚空一般仍然完整而平整地“躺”着,只有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才看不见它,要看床下面才看得见它,它平静而完整地“躺”在床下面,就像是我的一只宠物,我睡了,它也安静地睡在我的床下面陪伴主人。 我已经能够自如控制自己的身体不时放射七彩虹光,让它不那么频繁地放射,就怕它被人看到而吓坏他们。但是,我知道,我搞出这一切来,不为别的,就为他们能够真正有所看见,不管是看见我这个“影子”,还是看见我放射虹光,还是看见我在阳光的照射下如鬼神般完全没有影子,等等。这不是给他们展示奇蹟,更不是让他们看到稀奇,而是让他们得到启示,如我突然遭遇那些我完全知道它们是我幻象的异象时完全一样。 在教室和办公室外边,如果没有为阳光直接照射着,每遇到一个老师,都会因为他身边一定跟着一个如整个宇宙凝成的天堂形象,一个伟大的天使,我会停留一下对这个形象和天使抱以那种无限的虔诚、敬畏和膜拜,这一停留,我这个“影子”也会鲜明地出现在那里,同样要求被注意,被发现,让人得到它能够给予人的。而我在为阳光直接照射的时候完全没有影子的情形同样要求被注意,被发现,同样要求有人,哪怕是一个人,于一瞥之间如突然遭到上帝的一耳光而如拨云见日,见到世界和他自己的真正的真实,见到世界和他自己并不是他一向自以为是的那个样子。 为了“总负责老师”能够得到这种启示,我还做了几次相当困难也相当危险的尝试。 我知道“总负责老师”每天晚上都要熬夜,比我熬得还要晚,好多时候都是天快亮了还没有睡觉,改作业,改试卷,写教案,如果说他声称他是一位为了教育事业、为了学生们而任劳任怨、呕心沥血的老师,那是一点假也没有的。如此,有两三次,在中心校考过试后,晚上我躺在我家里我的床上,他在中心校他的办公兼寝室的那张办公桌前改我们考试的那些试卷,我让自己在已有的基础上再下沉和下沉,再放弃和放弃,在黑暗中,我都看得见自己如刚打开的蒸笼一般升腾着、冒着有色彩的气体,我也感到身体如在大火里面烧,更看到自己整个人是一堆神黑鬼暗的大火,与我曾遭遇的神的黑暗没有二致,但我觉得还不够,还下沉和下沉,放弃和放弃,放松和放松。 在两次,我不怀疑自己已经成功了,那就是,我站在了“总负责老师”的身边了。当然,它不是我的真身,或者说不是我的肉身,只是我的幻象身。但它长相完全和我相同,什么都相同,同样是黑的头髮,黄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睛,手脚完整,连穿着都一模一样,绝对不像我放出去的那些大鬼只是黑暗的一团,不同的只是比我本人要完美、生动得多,简直就是无限生动和绝对完美,就好像这个一般被认为才是我的真实的肉身只是它的一个粗劣的模仿。不过,我仍然掌握了一个度,那就是不要过于鲜明和强烈了,还是怕启示没有给他却把他吓着了。 第323页 这个幻身我站在“总负责老师”身边,连“总负责老师”的唿吸和体温都感觉得到,也看见了他改的试卷,他正在改这张卷子的哪道题,这张卷子是谁的,是不是我的。“总负责老师”也应该感觉到幻身我的存在。幻身我还往后退,退到“总负责老师”的床边,怕他勐然回头看见被吓坏了才退到这里的,却在等待着,等待能够被“总负责老师”看见,只要被看见,我就会立刻收回这个幻身我。启示是一瞬间的事情,有一瞬间就已经够了。然而,“总负责老师”到天快亮了才上床睡觉,我也到天快亮了也没有合眼,一直让我的幻身我立在他的床头,他却始终也什么都没有看见,本来是熄灯之后更容易看见,但他还是没有看见。 和我做的所有尝试一样,这几次尝试也失败了。当然,也可以说它们不可能不失败,因为它们都可能不过是一个精神分裂者自以为有其事其实并无其事的幻觉而已。 第169章 第 169 章 13 在“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里,前四次考试都是数学考试。本来,他们考数学就比考语文的时候多得多。不过,在这次“行动”里,前四次考试连续都是数学考试,也是我在对自己说“好,给你们一个绝对完美的报復”的时候就已经定下来的。 第五次考试才是语文考试。 按照“普遍必然规律”和“绝对真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第五次考试也“必然”是语文考试。只有第五次考试才能是语文考试,而第五次考试也必然是语文考试。 在前四次考试中,我在数学上是“天才”、“神童”的神话终于被令人绝对信服地打破了。但是,要说我是真正“改正”过来了,那就还得看我的语文考试,尤其是语文考试中的那篇作文怎么写。这是绕不过的一个“眼”,尽管也是只有到这时候了才能来过这个的“眼”。 他们得出我“有反社会倾向”,我“反社会主义”,我还“有反党倾向”的结论,主要根据的来源就是我的作文。所以,事情到了这一步,“必然”有一次语文考试,语文考试中的作文我将如何写,则成了最大的焦点了。可以说,毫无疑问的是,如果我在这次语文考试的作文上失败了,也就前功尽弃了,一切恢復如前。 不过,我是不可能前功尽弃的,因为一切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是“安排”好了的,在我对自己说“好,给你们一个绝对完美的报復”的时候就是“安排”好了的,包括这次语文考试,这次语文考试他们是什么目的,他们出什么作文题,这篇作文我会写成什么样,等等,都是定下来了的,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将绝对不可能有一件事与之有丝毫的出入。 这也就是说,我这次考试的作文也会令他们绝对满意。不是满意、较满意,也不可能是这些东西,而是绝对满意。要做到这个,并不困难。等到考试的时候,我放出大鬼,轻而易举我就得到了一个他们眼中所谓“普通、合众、合格”,但又有一定的才能,所答题和所写出的作文,一定能够“顺顺畅畅过关”的学生的灵魂和大脑,我写出的作文将完全是他写出来的,它和我以前的作文决然不同,和我以前的作文比根本就是两个人写出来的,却是任何人也看不出来不是我写的,更不可能看得出来我不是出于真心的,不是我本身已经就是这个样子,就只写得出来这种作文。 不过,如果我只做到这个,那也就算不上是“绝对完美”了。必须也必然是“绝对完美”的。“绝对完美”就是一切。 所以,在这次考试中,我放出的大鬼除了完成那些常规任务,使得“前五名”学生的“分数等级图”完全符合老师们的心理需求,符合“普遍必然规律”外,我还让它们执行了一条指令,那就是在老师眼中那种所谓“普通、一般、寻常”的学生中找出来一个,让他写出的作文几乎完全是我写出来的,特别是其中必须有这样一句话,它是典型的我的作文语言,而且是压抑在我心中早就想说出来的了,这句话就是:“我们的世界不是人间而是天堂,人人都不是人而是神。” 我已经有十二三岁了,对世界早就已经有一些,甚至于很多上升到“结论”的高度的东西了,我写作文较之刚开始写作文也已经有些变化了,那就是写出的主观感受中已经包含有许多理性的思考了。对他们总是挂在嘴边的“我们的世界”,我老早就有“我们的世界不是人间,我们都不是人”这类带有一定程度的结论性的想法了。 我知道,像“我们世界不是人间,我们都不是人”这样的说法是不完整的说法。“不是人间”、“不是人”,那是什么呢?不是人间,是地狱?不是人,是鬼?我不否认,多少有这个意思在里面。但是,一方面,这也不完全是我的意思,我并不想就这样情绪化地、片面地否定世界,它也并不完全符合我对世界的复杂感受。另一方面,这句话要说出来,不管是谁说出来,以什么方式说出来,都不能说“我们世界不是人间而是地狱,我们都不是人而是鬼”。如果我真敢这样说,那是真的在找死。我已经长大不少了,不可能再像这样说话了。我也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实际上,如果我一定要说出来,不管让谁说出来,以什么方式说出来,也不能说“我们世界不是人间,我们都不是人”。这也是在找死。我自己说出来就毁了我自己,让别人说出来就毁了别人。就是我再不在意自己被毁灭,就是我已经毁灭再无可毁灭的了,我也不可能像这样说话,尽管我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经过反覆的思考,决定如果我一定要把这句话说出来,一定要把这个凝结了我对世界的复杂感受和自以为无误的一些洞见的意思用一句话表达出来,那这句话就只能是:“我们的世界不是人间而是天堂,人人都不是人而是神。” 我赋予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就是“我们世界不是人间,我们都不是人”,这个意思中不只是多少隐含了“我们世界不是人间而是地狱,我们都不是人而是鬼”的意思,还隐含了我更深的一种觉察和思考,那就是,如果要把人间弄成“天堂”,那就只会把人间弄成“地狱”,如果要让人不做人而做“神”,那人就只能变成“鬼”。 另一层意思就是,我认为,事实的终极真相还真的是,如“人间”、“人”这类存在都是幻象,存在的真实就是“天堂”,人人的本真就是“神”,世界本神圣,人本神圣,绝对神圣。究竟真实乃绝对神圣,绝对神圣乃究竟真实。对此,我坚信不疑。 残酷的现实生活虽然已经让我学会了曲折、隐晦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但还没有让我学会根本就不表达自己的意思。我仍生活在世界之外而不是世界之内。在世界之外,我就沐浴在神圣的光照之中,不用说,在阳光和灯光的直接照射下完全没有影子的现象就是被这种光照所穿透的结果。同时,只要在这种光照中,人就不可能怀疑,严肃而真诚地公开表达自己对世界的感受、洞见和思想,那是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和责任。自己的感受、洞见和思想可能是片面的或错误的,但严肃而真诚地公开表达它的权利和责任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包括自己也不能侵犯它,自己还尤其不能侵犯它,世界没有侵犯它的权力,自己更没有侵犯它的权力。 第324页 所以,像“我们的世界不是人间而是天堂,人人都不是人而神”这样凝结了我那样深那样多的感受和想法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说出来的。我别无选择。而我能够把这句说出来的途径只有作文,所以,我必须在作文里把这句话写出来。但是,很显然,如果我敢写出它来,那仍是在找死。不,比找死更严重。不管怎么样,虽然我脑子里早就已经有这句话了,却即使我有意识有目的地在作文中写了那么多句子,比方说“透过闪电的缝隙一睹宇宙之外光辉灿烂的世界”,让他们都把我定性为“有反党倾向”了,我也不敢在作文中写出这句话来。也许,我再把这句话弄得曲折和隐晦些,就可以写出来了,尽管写出来了那罪名将比“有反党倾向”还要大。但是,经过思考,我认为这句话不能再改动一个字了。 世界阻止我把这句说出来,即使我不怕戴上“有反党倾向”的帽子,即使我不怕毁掉自己,不怕非死即疯,世界也绝对阻止了我,让我说不出这句话。我觉得这就是我面临的现实。我没办法不面对这个现实。而世界没有权力阻止我,我更不应该让世界阻止我,那我该怎么办呢? 在一定程度上,之所以会有这次的“行动”,就是为了能够把这句话在作文中写出来。当然不是在我的作文中写出来,而是让我的大鬼们带着我的灵魂、头脑、思想等等去置换某一位同学的灵魂、头脑和思想,让他写出一篇实际不是出自于他之手而我之手的作文,作文中一定还有这句话:“我们的世界不是人间而是天堂,人人都不是人而是神。” 我不敢写的话让别人写出来,还要以这么样一方式让别人写出来,我这不是为了自己的“言论自由”而毁了别人吗? 绝对不会。这句话本来就可以有两种理解,两种理解完全不同,互相矛盾。 在他们铺天盖地的宣传中,本来就把我们世界的人人说成是“舜尧”,有把人神化的倾向,至于对“人民”、“国家”、“伟大领袖”、“领导干部”的神化那更是无以復加。因为是“唯物主义者”,没有说人人是“神”而是“舜尧”,没有说“伟大领袖”是上帝而说永远光荣、伟大、正确,没有说我们的社会是“天堂”而说是最先进、最革命、最平等、最公正、最美好、最幸福、最有希望、最有前途,等等。但是,如果那些“朴素、老实、愚忠”的“人民群众”由衷地说出“我们的世界不是人间而是天堂,人人都不是人而是神”话来,会有人认为他说错话了吗? 所以,如果这句话直接出现在我作文里,在“总负责老师”眼中那将是极其严重的罪过,是我有意识有目的地对我们的社会的攻击,等等。而它如果出现在他们眼中那种“普通、一般、寻常”的学生的作文里,他们就不会这样理解了,就会说是这些学生在由衷地歌颂我们的人民和我们的社会,而一切歌颂我们的人民和社会的话,即使有些用词不当,也是值得肯定和赞扬的。 不是我相信他们是这样的,而是我知道他们是这样的。如果我不是知道他们是这样的,我不会做这样的事去害一个无辜的同学。 在“总负责老师”们眼中,人是分等级的,他们教的学生们也是分等级的,学习成绩好和有望考上大学的学生是一个等级,他们就比学习成绩不好无望考上大学鲤鱼跃龙门的学生高人一等,他们对前者的欣赏、迷信和膜拜,与他们对后者的蔑视和歧视,处处时时都会体现出来。当然,完全可以说,这不是因为他们是他们,而是因为大家都如此,环境如此,人人如此。绝大多数人从来是且永远是被环境和“大家”所完全决定的人,和环境没有分别、只是组成环境的部分而非他们自己的人。所以,“总负责老师”们,註定是这样的。他们毫无特殊性。小小年纪的我,虽然对此还远没上升到真正理性的高度的认识,但在感觉和直觉上,我老早就发现了这个世界的人们的这一特点了。 “总负责老师”们作为他们声称的“也享受国家干部待遇”的人,最看不起的一种人就是“泥腿子”,也就是农民。这同样可以说,不是因为他们是他们,而是因为大家都如此,环境如此,人人如此。 举个小例子。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我也深刻而痛苦地感觉到了,他们之所以不放过我,一定要把我逼向绝路,和作为他们的同事的我爹是一个民办教师,也就是他们所说的“泥腿子教师”这个身份有一定的关联的,也就是说,和他们对“泥腿子教师”天然的歧视是有关的。爹生存的艰困和痛苦註定远远超过一般农民,一般的“泥腿子”,因为他曾经贵为“国家干部”,又有文化,还时常要在和他干着同一种工作却身份地位高他一等、处处时时都会有意无意流露出对他身份的歧视的所谓“同事”中做事做人,而一般“泥腿子”,没有从高处落到低处的经歷,也没有文化人的虚荣心,也不是天天在高自己一等的人和歧视自己的人堆里,所以,他们心理上和精神上所承受的相对而言无疑会比爹小得多。 总之,“总负责老师”们是如此歧视“泥腿子”,所以,他们对他们治下的学生中那些学习成绩不好,註定考不上大学只有回家务农,且不管他们其他方面如何的学生有一个会时常从他们口里蹦出来的蔑称:“泥腿子学生”。 我要在他们所谓“普通、一般、寻常”的学生中找的这个同学,就在他们所说的“泥腿子学生”里面。我要达到的目的还就是到时候“总负责老师”对我穷形尽相地说道:“你看,我们的泥腿子学生都能够写出好像只有你才能写出的作文来,还写出了典型的你句子来了:我们的世界不是人间而是天堂,人人都不是人而是神……”云云。他们虽然对“泥腿子学生”这么蔑视,但是如果他们谁突然间有一篇作文写得非同凡响,而且里面还有“我们的世界不是人间而是天堂,人人都不是人而是神”这样的话,绝对不可能给这个同学带来厄运,只会让他们对他夸赞不已。 下次考试的时候,考试一结束,“总负责老师”就把我叫去了。他们没有我一到中心校就叫我去,我很清楚是因为考试结束后时间更多更充分,而这一次他们有更多的话要向我倾诉。 一到“总负责老师”的办公室,他就向我出示了这次考试所谓“前五名”的“分数等级图”,对它竭尽欣赏和赞扬之能事,也对我竭尽欣赏和赞扬之能事。 向我展示了“分数等级图”,“总负责老师”就把我的作文拿出来了,也把我放出的去大鬼让那个我不认识的同学写的作文拿出来了。 无法形容“总负责老师”有多么兴高采烈,他宏论滔滔地说: “你在还没有改正过来之前,你的作文向我们反映出来的问题最多。但是,通过这一次语文考试中你的作文看来,我们更得对你说,你是真的完全改正过来了,变过来了,是一个在骨子里都百分之百符合我们的要求和期望的好学生,没有一点假的,即使我们这样说仍然还是有所保留,还是要说我们要观察、要跟踪,不会给你下一个永久性的结论! 第325页 “通过你这次的作文,事实证明你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写作才能,你以前作文中那种貌似独特的、有思想的东西其实只是一种偶然现象,那不是你的本质,你本质就是和我们最好、最合格,也最普通,但决不是没有一点才能的学生一样,题答得平平常常,作文写得普普通通,谁也不会在意,谁也不会挑它的过错,它仅仅就是一个合格合标罢了,没有任何个人突出的东西,却不管是一般的考试,还是升学考试,甚至是升大学的考试,即高考,都一定能够顺顺畅畅过关。 “这就是对的,就是最好的,我们作为老师就是要把我们的学生教成这样的学生,越是我们喜欢、欣赏、看重的学生,我们越会如此。这是因为,从社会和国家方面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提供出社会和国家所真正需要的人才;从个人方面说,也只有这样,他们将来才可能在社会上立足,才会走得顺畅容易,也才可能真正成人中龙、人中凤、人上人! “你以前有两次作文故意模仿我们的普通学生、群众学生、泥腿子学生写作文,意在嘲笑我们,是吧?不过,现在我们认为,那不是你的本质真相,最多也就是你一时煳涂。你这次作文不仅写得完全合格合标,完全符合我们对一个学生的期望,而且那全都是从骨子里出来的,从灵魂中出来的,是你的本质真相的自然流露。当然,我说是从灵魂中出来的,但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唯物主义者,话语中不该用灵魂这样的词。 “不过,我们这次找你来决不只是要说你这次考试的作文如何如何。其实你这次语文考试的作文能写成这样,从你这段时间的一切表现来看,它完全没有出乎我们的意料,我们并不是要通过这次考试的作文来检验你,我们实际上已经对你完全放心,即使不能保证对你永远完全放心!” “总负责老师”继续说: “我们这次找你来,还要你看看我们这里一篇这次考试中一位普通群众学生写的作文。这个学生就是我们那类占大多数的学生中的一个,学习成绩差,语文数学都差,作文也差,写了几年作文了还没有找到一点写作文的窍门,註定是升不上高一级学校的,更不用说考大学了,等着他的只有回家务农。这类学生我们完全可以把他们称为普通群众学生、老百姓学生,甚至于泥腿子学生。 “但是,他在这次考试中却写了篇上好的作文!我说是上好的,那就是按以前的情况看,我们一校学生,最多也似乎只有你张小禹才能写出来的作文。表面上看,这真的有点不可思议,一个各方面都绝对平庸的註定回家接他父亲的班当农民挖月亮锄的泥腿子学生,突然如横空出世一般写出了非同凡响的作文! “从表面上看,更不可思议的是,这篇作文不但有那样的水准,还简直就像出自于你之手,完全是你张小禹写的!要不是在这次考试中,你们俩分在不同的考室,两个考室之间还隔了两个考室,你和他也不可能互相认识,至少你是不可能认识他的,你的作文我们相信他也没有从任何途径看到过,就是看到了应该说他也看不懂学不会,我们都似乎有理由怀疑他这篇作文就是你的写的,且不管是以什么方式什么途径变成了他的! “他这篇作文有一定的篇幅,内容很丰富,构思很复杂,仅构思方面来说超出他以前水平的十倍百倍都不止,我们在这里就不给你全篇念出来了,只给你读其中一个给我们留下了特别深刻印象的句子:‘我们的世界不是人间而是天堂,人人都不是人而是神’! “‘我们世界不是人间而是天堂,人人都不是人而是神’,这是典型的你张小禹的句子,我没说错吧?你看,最典型的你张小禹的句子,现在也出现在我们的一位普通群众学生的作文里了,我们的一位普通群众学生、泥腿子学生也写出了原本好像只有你张小禹才能写出来的各方面都非同凡响的作文了,而你张小禹却写出了虽然毫无疑问关关都能顺利过关却又各方面都平常甚至平庸的作文,而且似乎还可以肯定以后的作文也都是这个样子了,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了还是要普通人民群众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力量,绝对大多数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力量,再超凡突出的个人永远也是渺小的,不足挂齿!六亿神洲尽舜尧,就是我们的泥腿子也个个是舜尧,人人胜舜尧,全都能做出那些好像只有所谓天才才能做出的事情,而所谓天才呢,最终表明他们并不可能比我们的一位最普通一般寻常的人民群众能力强到哪里去,他还是只有向我们最普通一般寻常的人民群众学习,还是只有以我们最普通一般寻常的人民群众为老师,为他永远的老师! “针对这个学生的这篇作文,我们几个老师昨天晚上讨论了好一晚上,还召集了中心校可以召集到的老师来参与了这个讨论,发表了各自的看法。因为,从表面上看,它的确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和你写的作文一对照,就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但是,我们最终的结论就是上面我给你讲的,我们的结论也必然是这样的结论,任何人的结论也必然是这样的结论。马克思主义者不相信会有违背客观规律的奇蹟,不可思议那必然只是表面现象。永远也是我们最普通最一般最寻常的人民群众,而不是所谓的个性天才,才是真正的力量,真正的舜尧,‘我们的世界不是人间而是天堂,人人都不是人而是神’,没有天堂也没有神,永远也只有我们共同的世界而不是个人的世界才是真天堂,永远也只有我们最普通最一般最寻常的人民群众而不是所谓的个性天才,才是真神! “所以,对这次考试你的作文,我们给了你一个一般及格的分数,过关了分数,这是你应该得到的;而对我们这位普通群众学生的这篇作文,我们给了满分,给了最高分,这是他应该得到的!” 说到这里,“总负责老师”并没有就此打住,继续宏论滔滔地说: “不过,话说到这里,我们还必须得把一些事情说清楚了。‘我们的世界不是人间而是天堂,人人都不是人而是神’。以你以前的作文看,这像是典型的你张小禹的句子。但是,这个句子要是出现在你的作文里而不是我们这位普通群众学生的作文里,那我们就得慎重对待了,不能这样无原则地肯定和赞扬了。包括我们这位普通群众学生这次这篇作文整个要是你而不是他写的,我们也得这样,绝对不能无视原则地肯定你了! “为什么?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是唯物主义者,我们不相信有天堂和神的存在,所以,我们的语言文字里面不应该出现天堂和神这样的词彙,那是唯心主义,是封建迷信,是反动的和腐朽的。除非我们用于批判才可以用这类词语,比方说我们说牛鬼蛇神,才能够说到‘神’这个词。再说了,天堂是死人待的地方,神也是和死亡相关而不是和生命相关。所以,对这个句子,我们完全有理由,甚至于必须把它看成是有问题的,是在影射甚至于攻击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是在说我们的社会不是人能生活的地方,我们的人民都不是人,是死人或其他什么东西! 第326页 “这个性质当然就非常严重了。这已经完全够格成为一个严重的□□政治事件了。但是,马克思教导我们,内因是事物变化的根据,外因是事物变化的条件,具体事物具体分析、具体对待,不能一切刀切,一刀切那是在犯主观主义错误。对这样的句子,我们也一定要看它是出自于谁之手,是谁写的作文或文章里出现了这样的句子,写这个句子的人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它出现在我们一个各方面都绝对平庸,甚至于可以说愚蠢的泥腿子学生之手,我们就是绝对不能给他下这个结论的。这类学生,不管他们是为什么突然能够写出这样好的作文来,他们也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复杂的想法,也产生不了复杂的想法,他们长大了也就只会做几样事情,吃、睡、娶妻生子、劳动生产。所以,他们突然写出这样的作文和句子来,那就是真心在歌颂我们的社会,真心歌颂我们国家和人民,没有也不可能有别的用意。 “我们既然是马克思主义者,是唯物主义者,就要尊重客观事实,就要按客观规律办事,所以,对这个学生的这篇作文,我们要给予肯定和赞扬而不是其他的东西,还要给满分,给最高分! “而假如这篇作文是你写的,这个句子在你的作文里,我们就不能这样对待了。你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泥腿子学生,我们也从来没有把你简单地看成一个普通的泥腿子学生,你的客观情况和客观事实本身也不容许我们把你简单地看成一个普通的泥腿子学生。 “所以,如果你的作文里有了这样的句子,我们从尊重客观事实、尊重客观规律出发,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视它是有问题的,它不像在歌颂我们的社会、国家和人民那样简单,它至少是有你赋予它的深刻的含义的。而深刻的含义,一切深刻的含义,只要它不是歌颂我们的社会、国家和人民的含义,不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最高真理的含义,那都是我们不能容忍和接受的,都必须视为是有问题的,需要如此这般地对待,而不是像我们肯定和赞赏这位泥腿子学生这样对待。 “当然,我说的这都是你过去的情况,没有说你现在和以后还可能写出这样的作文和句子来。仅仅看你这次的作文,我们也暂时能够完全相信,这样的作文和句子你再也不可能写出来了,再不会写了!这对于我们,是一件让我高兴和欣赏你的事,对于你自己,更是可喜可贺的!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了,有很深刻的认识了,你还真的只有这样,要这样才是你真正的出路、唯一的出路!” 第170章 第 170 章 14 在这次畅谈里面,“总负责老师”左一个“泥腿子学生”,右一个“泥腿子学生”。但是,这就是我要达到的一种目的。我要达到的目的就是揭示并承担真相。在我的理解中,只要揭示了真相,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承担了真相。真相也许是残酷的和丑陋的,但不论多么残酷丑陋或多么恐怖美丽的真相,揭示它并承担它都是我们作为人的天然而神圣的义务和责任。 我听着“总负责老师”的滔滔宏论,看着被我揭示出来的真相。我揭示出这些真相,并不只是为我个人面对和承担它。我是揭示给所有人的,揭示给每一个人的,包括“总负责老师”们。真相就□□裸在我们每个人面前,在“总负责老师”如向全世界发表宣言一般的每一句话中,昭然若揭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全面从世界、从存在中退出,对于我来说,“我”就是遮蔽真相的最大的障碍物,“我”没多大,就那么大,但它却能够挡住也挡住了全部的阳光,而没有阳光我们什么也看不到。我全面从世界、从存在中退出,就为了让阳光全面照射进来,为我,也为他人,包括为“总负责老师”们照亮真相。 我把我在这次“行动”中这种奇特的身心状态、生命状态就理解为是一种从世界和存在的“退出”,为那普照宇宙万物的阳光照射进来腾出地盘。而“总负责老师”这些雄伟崇高、冠冕堂皇的宏论,宏论中左一个“泥腿子学生”、右一个“泥腿子学生”,就是被这种光所照耀出来的一点真相,它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谁都应该看见,谁都能够看见,看见它那就会有所感悟,有所启示,有所明白。 这次我和“总负责老师”所说的“泥腿子学生”的作文把他们的欢喜和满意推向了新的高峰。和以前几次一样,“总负责老师”说完了这些话,却没有让我离去,其他老师也没有人离去,而是随意和我聊很多轻松的话题,享受这美好的时光。 这些话题中有很多是如果他们不是因我这段时间以来的一切作为和表现而感觉到世界是如此之美好,生命是如此之灿烂,他们是如此之伟大、光荣和正确,“我们世界不是人间而是天堂,人人都不是人而是神”那是一点也不虚的,也还有如果不是“总负责老师”们反覆声称的那样,暂时可以认为我完全改正过来了、从灵魂深处变过来了、永远改变过来了,等等,他们是不会和我聊这些话题的。当然,说和我聊这些话题,仍然是他们说我听,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还是那种毫无变化的仿佛我已经进入永恆、消失于永恆、凝固于永恆的模样。 在这些轻松的话题中,“总负责老师”说到了,如果我没有转变过来,他就绝不会告诉我的一些事情。 笑得那样灿烂的“总负责老师”是这样说的: “我现在完全可以也完全应该给你说些事情了。这些事情,本来是如果你还是老样子,没有发生重大的转变,我就不可能告诉你的。 “对这些事情,我要说的是,你的转变的确是很及时很重要也很到位的,对你个人而言。我说的是对你个而言。像你过去那样,你以为会有什么好结果吗?就是你最后变得令我们满意也不会有好结果。这是真的,说的是实在话,大实在话。而我所说的不会有好结果那还不是指一般意义的,而是你非死即疯,就是说,你不去死,不像人们所说的自行了断那样自行了断,结束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包括你的生命和肉体的存在,你也会疯。说简单直白一点也就是如果你不去自杀,你也会疯,成为一个人们所说的疯子。我说的这种疯子我想在你们沟里最少也有一两个,你肯定对他们是很熟习的,他们是连别人的屎都要捡起来吃的,他们就是成天除了副傻笑就是在大路上捡别人的屎吃的那样一种人,或者说一种存在物。我说的你疯就是成为这样一个疯子,他们在这个世界不多却也到处都有。 “这听起来像是有点严峻残酷吧?但是,我现在要给你说,就我个人来说,我早就为你想到这两种结局了。它恐怕不会为我们也包括你个人在内的意志所转移。我教的学生这样去死或疯了的也不是没有过。对我们来说,它实在是太正常一般了,实是算不上个啥子!实际上对随便哪个人,这也都算不上什么。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说你是被我们中心校的一校老师或那么几个老师逼死或逼疯的,但他们这么说或许反而令我们为自己感到高兴和自豪,因为我们到底把那么一个学生一个人给逼死逼疯了,我们虽不过是普通的国家教师,但也有我们的能力和权力嘛,能够把那么几个学生逼死逼疯,它至少证明了我们手中那点权力并不是假的嘛! 第327页 “再说了,我们把那么几个学生逼死逼疯了,但我们还是把大多数学生教出来了,给社会输送的合格的人才毕竟比我们逼死逼疯的多,所以,再怎么说,我们的成绩也是主要的!成绩永远都是主要的,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其实,我完全有责任让你看到,在我们世界就像这样被逼死逼疯的人,不管这些被逼死逼疯的人有多么冤,那简直就是不计其数,一切正常一点的人都见怪不怪了。事实就是,基本上不会有人认为这些被逼死逼疯的人有人太冤了,他们实在是不该被逼死逼疯,那些逼死逼疯他们的人和事是不应该的,有过错甚至于有罪,应该承担责任,它们不能代表社会和世界的正能量,它们不是永远正确和光荣的,等等,等等。 “绝大多数人都是不会这样想的,对这些事情,他们就是一个见怪不怪,即使不会为那些把那么一些人逼死逼疯的人和事鼓掌,也会无条件把口水子吐向那些被逼死逼疯的,而他们之所以把口水子吐向那些被逼死逼疯的,只因为这些人被逼死逼疯了而已。我们绝大多数人就是这样的人,这是因为他们都是合格的人,完全符合社会标准的人。至于那些极少数极个别不像绝大多数人这样的人,他们也不会为社会和绝对大多数所容,可以说,最终被逼死逼疯和人人都向他们吐口水子的人多数还就是这种人。 “我说的这些都是一些事实,基本事实,社会的基本事实。对于这些事实,要不是你转变得这么决然而彻底,这么令我们满意,甚至于似乎是用满意都不能形容了,那是超满意的超满意,比超满意的超满意都还多太多太多的东西,我是不会你对说这些的,更不会对你这样推心置腹,一切只会让它自个儿去发展,该怎样就怎样,也会让你自个儿去琢磨、去明白,如果你在还没有非死即疯之前就琢磨明白了,那就算是你的幸运。我现在不只是把你当成一有重大转变的学生,还在相当程度上都把你看成了我们的朋友,我们的知音,最起码也是把你看成了我们的人,我才对你说这些话。 “总之,我要对你说的是,虽然你现在的状况我们还要看你是否能保持下去,我们也在相当程度上坚信更看得出来你能够保持下去,但我要说你现在这种状况不仅是我们万万没有料到的,也根本就料想不到的,而且我们还根本就没有为你设计过什么令我们满意了我们就放过你的东西。不管我们这是有意的还无意的都不重要,反正是站在我们的立场上,你怎么样我们对你也不会仁慈宽容一点。也可以说,你可以变,可以改正,变得什么都和我们的好孩子好学生或最普遍、一般、寻常的学生一样了,你完全换了一个人了,那你的结局还是不会超过我前边已说过的那两种,非死即疯。绝对不是任何迫于现实而最终改变过来了、成了我们的好孩子好学生或好公民的人,我们就会放过他了,不再把他往死路逼了。现实不是这样仁慈的。 “也完全可以说,从你当初被我们盯上开始,我们就已经为你准备了两条路,这两条路你不任选一条,你不可能走出我们的手掌心,我们也不可能让你走出我们的手掌心,不管你个人发生多么大的变化那都是一样,而这两条路就是你非死即疯,也就是你要么自行了断,说直白点就是去自杀,完全而彻底地结束你在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存在,连俗话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都不再享受了,要么就成为一个成天的路上捡别人的屎吃的疯子,在人群中当这样一个疯子,就是捡狗粪的也比他们强千百万倍! “更何况,你直到出现这次这种重大转变的迹象之前,你都不仅没有一点改变的迹象,还在变本加厉,那是真的完全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的。你这样搞,使你在我们手里的结局那就是一个非死即疯更不可能有更改的了! “事情就是这样。我要告诉你的就是,事情它就是这样。这是谁都没办法的事情,也包括是我们没办法的事情。虽然看起来你非死即疯了,是我们中心校的老师把你逼死逼疯的,但实际上,整个事情也是我们中心校的老师,中心校的所有老师和任何一个老师完全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们干什么也都只不过是按照他们无法控制和主宰的力量的节拍在跳舞而已。整个事情如果一定要给它找个原因,那原因只会是你张小禹自不量力触动了你不该触动、不是所有人也是绝大多数人都本能地知道绝对不能去触动的东西而已,就和你选择了跳崖,你也就会不摔死也会摔成重伤完全一个道理。” “总负责老师”说了这些后还说: “给你说了这么多,那是为什么我们现在不仅不再把你往你只有非死即疯的路上逼了,还推心置腹地对你说这些呢?就因为我已经给你说过好几次了,虽然对你现在的状况作全面的评估还不到时候,但我要说,你现在的状况本身就有悖于常理,绝对不是任何人想得出来和预料得到的,那迫于现实而改变和彻底改变自己,甚至于是由人变成鬼、由鬼变成人的事例多了去了,但是,你这种情况却是我还从未见过的,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这其实是任何人都绝对不可能的,可它又是千真万确的!至少它暂时不能不令人那样信服!我们最终会找到词来形容它、概括它的,我们也最终一定能够把它完全弄明白,但我们现在的确只有完全接受它、相信它!” “总负责老师”说起这些,只因为这些话题都只不过是在给我们的“蜜月”的幸福美好增添佐料锦上添花了。对他这个话题,我也真的是无限美好幸福地、美好和幸福是从骨子里和灵魂出来地笑着。我这样笑着,也因为这也是我要揭示出来的一个真相。我要把一切真相,包括那灵魂的灵魂深处的真相也要连根□□,让人人都能看到。 除了这些真相,还有更大的真相摆在他们面前。太阳已在西下。夕阳无限好。这个黄昏的太阳好像受到了我们感染似的,金黄色的阳光照进“总负责老师”的办公室,我的身体差不多整个都浸在辉煌灿烂的夕照之中。我的身体有多少在阳光的直接照射中就会有多少没有影子,是哪部分在阳光的直接照射中就哪部分没有影子,完全没有。这时候,我被阳光照着的部分也没有它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完全没有。而且,按理,我应该有一部分影子是投射在“总负责老师”的办公桌上的,在“总负责老师”的办公桌上也没有这个影子。 在这个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半年时间内,我其实很少去看我在阳光或灯光的直接照射下身体没有影子的情形,因为,一看它,那就是在生死边缘的体验,那是很可怕的,分量很重的,尽管我知道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平静就是一切,平静才是一切,平静高于一切的一切。在“总负责老师”滔滔不绝给我讲这些,也把他们骨子里和灵魂的真相全都直白地大白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时候,我就看着我身体在阳光中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却就是没有影子的情形,承受着巨大而沉重的东西,就为他们给他们一个指引,一个暗示,让他们也能够看到。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物理现象,更不是一个稀奇古怪的事情,更不是等他们看到什么后来赞扬我有多么神奇厉害,而是真相的启示。不论是谁,只要一看到这个,就会一下子被置于生死的刀锋上和万有皆空的风暴之中,听到上帝末日审判的怒吼,但也只有在这里,才可能看到那绝对真实、绝对真理神圣而永恆的闪耀。 第328页 不过,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意识到,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一切都严格符合他们认定的“普遍必然规律”,一切都能够用他们认定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完全解释清楚,发生了一切和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它们的不可思议都只是表面现象,或者说只是我个人的错觉或幻觉而已。我做一切和一切,我牺牲了一切和一切,就为让他们看到,哪怕是他们的一个人看到,那么些东西是真实和美好,而真实就是真实,美好就是美好,那么些东西是多么虚妄和丑恶,虚妄就是虚妄,丑恶就是丑恶,但是,我做一切和一切,牺牲了一切和一切,却只让那虚妄的更加真实,那丑恶的更加美好,而那真正的永恆的美好则对他们更加遮蔽,而且,虚妄的更加真实、丑恶的更加美好、真正的永恆的美好则对他们更加遮蔽也仅仅只对我个人才是如此。 第171章 第 171 章 15 但是,“行动”却必须进行到底,也只有进行到底。从我按照“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的永恆必然规律而在这次“行动”的第四次考试中一落到底之后,从第五次考试开始,我就按照同样的这个永恆必然规律,也就是按他们所说的“矮子爬扶梯”、“一步一个脚印”一次考试上升一个名次,直到又考稳稳噹噹的第一名和满分。当然,除了每次考试上升一个名次外,所谓“前五名”的“分数等级图”仍然要一如既往地制造出来,其中任何一个细节也不能忽视,谁考其他几个名次,每人考多少分,都得事先就定下来,结果不能有半点差错。所有这些也都做得完美绝伦。实际上,只有在这种事情上才有完美绝伦,其他任何事情,说它们完美绝伦,都不过是在盗用完美绝伦这个词。 这几次考试,我每次考试都上升一个名次,也每次都仍然让他们特别器重的那个“第一名”考第一名,如果是考数学,那就是满分,如果是考语文,就考98分以上。他们说语文不同于数学,要得满分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这是为了显得真实而这样做的。这样,在最后一次考试中,这次考的是数学,我和这个“第一名”都考了满分,并列第一。在最后这一次考试里,我放出大鬼去完成我授予它们的任务,我自己则完全恢復了本相,在考试中不再是一个异己的灵魂和头脑在答题,我只是它的工具,而是从前那个张小禹在答题了,我考出的也完全是自己本来的成绩,也考出的完全是我自己的答题风格。 在最后一次考试的时候,我当然指的是在“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中的最后一次考试。这一天,为了结局的“绝对完美”,我还做了一件事情。实际上,这也是在这个“行动”开始的那一剎那就已经定下来了的,没任何人可以改得了,没有任何事可能影响到它。 这件事情就是这最后一次考试前,“总负责老师”们宣布今天的考试推迟,全体考生请到操场集合,要给我们开一次学生大会,学生大会会开一定的时间,校长将亲自向我们讲话。他们这其实全都在依我放出去的大鬼所要他们做的在做,分毫不差,毫釐不爽。 在所有老师的指挥下,我们很快就在操场集合好了。操场分内操场和外操场,内操场比外操场高一坎,我们站在外操场,站成方方正正的一大块,朝着内操场站着,也靠近内操场那道坎站着。校长出现了,站在内操场的坎上向我们训话。 校长就是我前文提到过的任校长,为了我的事情,爹去找他,还给他送了两瓶酒,他却以严正的理由拒绝放我一马。作为一校之长,他对于我们是高在天上的神秘人物,虽然我已经出入中心校不知多少次了,却也仅屈指可数的几次远远看见过他的身影。这是他第一次向我们训话,也是第一次隆重庄严地向我们训话。 这其实是必然的,任校长将向我们讲什么、为什么会讲这些也是必然的。这不只是说在我那种神秘力量的操纵下是“必然”的,而是说不考虑这种神秘力量,它也是必然的。如果它本身不就是必然的,我并不可能如此完美地操纵他们。我只不过是顺势就势利用我可以利用的而已。 不管“总负责老师”们在我的事情上掺杂进了多少他们个人的感情,任校长在我的事情上也完全站在公正的立场上,是真正出于对社会、国家、人民的责任感,出于对他所理解的教育事业的忠诚。即使可以说这个公正只是他理解的公正,他也完全不是因为私人感情而不放我一马,非要让我在他的学校“改造”过来,他也同样不是听信了“总负责老师”们的谗言,“总负责老师”们也没有向他进过谗言,他们向他汇报的都是实话,即使只是他们理解的实话。 我们规规矩矩、鸦雀无声地站着,都仰着头看着他讲话,只有我一个人仍然是那样垂着头的,脸上仍然是那种极乐的笑容。我这样的一个姿势是始终如一的。中心校的全体老师如众星拱月似的站在任校长旁边或后边,如我爹那样的民办教师则和各自的学生站在一起。 九点钟了,太阳已高高升起,从背后直照着我们。如果这时候不是太阳能够这样从我们背后直照着我们,我就不会“安排”这次行动,甚至于整个这次“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都有可能不会发生。我们这个地方,本来多雨,尤其是多毛毛雨,阴天和雨天非常之多,但这几年却连续大天干,已经连续三年大天干了,几乎天天都有好太阳,就像我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时在我打工混生活的北方所见到的一样,这为我这几年的各种“行动”提供了一种必要的便利。两年前,我的“月夜行动”也进行了半年之久,就没有遇上一个雨天,在这半年里如果像常年那样连续下上一两个月的绵绵阴雨,我的“月夜行动”就只有无疾而终了。在二十多天对上帝黑暗与光明的观看中我好多天都是在外面动也不动地站一整天,但天上也没有落下过一滴雨。这次“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也是这样,天老爷再次帮助了我,在这次“行动”最后这个行动中,它更帮助了我。 我被安排站在第一排正中央、也正对着任校长、我向前走两步都能摸着任校长的脚的位置上。有这次学生大会和任校长亲自给我们训话,就因为我,所以,我被老师们有意无意地安排在这里是情理之中。阳光从后面照着我们,我后背上半身整个被阳光照着,和我站一排的同学都这样,但是,我这个上半身没有影子,完全没有,我背后那个同学投射在我身上的影子都能够在我前边的地上看到,不同的只是比它实际应该所是要短一些,而且边缘处还有一圈淡淡的辉光,这也是所有“穿透”我无影子的身体投射出去的他人他物的影子的特点。和我站一排的同学的影子都显得较长,也全都清晰端正、整齐划一地印在地上,特别是那一颗颗脑袋和一个个脖子的影子,简直就像是无比精确标准地用浓墨画在一张巨大的黄纸上的,让我特别强烈地联想到我们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就是一台机器的影子,而这一排脑袋的影子就是机器上一排螺丝钉的影子。然而,在这一排如机器上的螺丝钉的影子中就是没有我的脑袋和脖子那本来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完全没有,一点儿也没有,真正鬼神地完全没有,一点儿也没有,就像一个绝对不可能有空缺的出现了个空缺,一个绝对不可能有中断的它中断了,一个绝对不可能停下来的它停下来了,一个绝对不可能不在场的它不在场了,一个绝对不可能有的它有了,一个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它出现了…… 第329页 这一次,我以我整个生命之力直视着我在地上那片本来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我的脑袋、脖子和胸部的影子可就是没有这个影子的空地儿。这还真的是把整个宇宙都扛在自己肩上了,不把整个宇宙扛在自己的肩上也不可能出现我的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真正鬼神地没有了的情形。这就是我的“发言”。我看到这就是我的“发言”。这一次就是我的“发言”和任校长的讲话之间的交锋。 任校长从头至尾都讲得崇高、庄严、光辉灿烂,就好像他不是在一个小校园里讲,而是站在人类性、宇宙性的高度向全人类和全宇宙讲,全人类和全宇宙都在屏气凝神地倾听,而他讲的是有绝对把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他所讲的就不是他在讲,而是他所讲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本身在阐述它自己、演绎它自己,所有人、所有事,都是也只可能是、只应该是它永恆的沉默的、屏气凝神的倾听者,正如他(它)们是也只可能是、只应该是它绝对支配下的存在,它永远的、绝对的“奴隶”。 任校长讲的是爹、“总负责老师”他们已经不知多少次给我讲过的。但它必然是要反覆重复和强调的,千万遍重复强调、无数遍重复强调,不管已经重复和强调到什么程度了都还要重复和强调,而且一次比一次高调,一次比一次严肃和神圣,一次比一次见档次、见级别,直到我完全接受和相信它为止。不过,任校长讲的和爹、“总负责老师”讲的还有很大的不同,爹、“总负责老师”讲的有很多是他们个人对那个“绝对真理”的理解,而任校长所讲则完全和书报上所讲一样,至少没有讲“领导干部”一声令下叫我们跳什么坑我们就毫无不犹豫地跳下去,完全不顾自己和他人的死活之类的。 任校长讲,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在世界和宇宙的早期,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物质。物质没有生命、没有意识、没有思想,只是一种最简单、最机械的东西。一切都是物质构成的,包括生命,包括猴子,包括人,都是由它构成的,完全可以说,除了物质就一无所有,更没有像封建迷信所说的灵魂、神、上帝那样的东西,也没有天堂和地狱。 物质是运动和变化的,运动和变化也是有规律的,这种规律是普遍的,处处时时时都完全一样。这叫做普遍必然客观规律。普遍必然客观规律在整个宇宙中都是完全一样的,是支配宇宙和万事万物的法则,它是唯一的、永恆的、稳定和不变的,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事物能够违背它。 物质遵照普遍必然客观规律运动和变化,在运动和变化中遵循事物从量变到质变的普遍必然规律,出现了有组织有形式的东西,这种东西也是物质,但比物质高级,可以称为高级物质。事物的量变的积累达到一定程度就会发生质变的规律,也是支配宇宙万事万物的普遍必然规律之一。高级物质也是不断运动和变化的,也同样遵循在整个宇宙中都处处时时完全一样的普遍必然客观规律,在演化和进化中经过量变到质的过程,出现了更高级的物质,这种更高级的物质科学上叫做有机质。有机质还不是生命,但已经有生命的迹象。地球上从有机质的出现到生命的出现,这其间经过了极其漫长的时间。 生命就是由这种有机质演化和进化来的。最初的生命是非常简单、非常低级,低级到就是拿蚂蚁、苍蝇和它们比,蚂蚁和苍蝇都算得上是高级生命了。这种最初的简单生命又经过漫长的演化和进化,遵循量变到质量的规律,高级生命出现了。高级生命在演化和进化的过程中越来越高级,最后,高等动物出现了,高等动物又经过漫长的演化和进化,其中的一支中在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中出现了接近人类的类人猿。类人猿还不是人类,只是非常接近人类的一种高等动物。类人猿又经过几亿年的演化和进化,经过一次次从量变到质变,才演化和进化成了人。 所以,人类的本质、人类的真相就是由物质经过漫长的、严格符合普遍必然客观规律的演化和进化由低级到高级一步步而来的,才出现在这个叫做地球的星球上的。人类的本质、人类的真相和一切事物的本质和真相一样,没有高出和超出物质及支配宇宙万事万物的普遍必然规律的任何的东西,它身上的一切都是严格受物理定律支配的,也一切都可以还原为物质,没有某种完全不同、迥然不同的东西,更没有封建迷信所说的灵魂那种东西。简单直接地讲,人就是一种电子的合成物而已。它身上没有比类人猿多出新东西,类人猿比低等动物也没有多出新东西,依此类推,人类比起最低等的物质也没有多出新东西,即使有这种新东西,它也是在普遍必然规律严格支配下的物质的运动变化而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新东西和不同的东西,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像是新东西和不同的东西罢了。 正因为一切都是物质构成的,宇宙中的所有事物,包括生命,包括人,就都有一个产生、发展、壮大、衰退和消亡的过程,从低级走向高级的过程,甚至于宇宙本身都会有这样一个过程,唯有物质和支配物质的普遍必然规律是永恆的、不灭的。人,没有灵魂,没有来世和前世,生命只有一次,每个人都只可能在这世上活一次和存在一次。只有在普遍必然客观规律支配下的物质的运动和变化,生命和人都仅仅是这种运动变化的过程中出现的短暂的现象而已。 但是,这样说完全不等于说人生就没有意义。人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人的存在也是必须有意义的,只不过,到底要什么才是我们真正的意义,我们选择哪一种意义才不是误入歧途。前面讲的人是从哪里来的,是如何出现和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到底是什么,就是为了我们能够看到正确的人生意义是什么,形成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事物是演化和进化的,人就是演化和进化的产物,由人组成的人类社会也同样演化和进化,这种演化和进化同样遵循支配宇宙一切的那些普遍必然客观规律,同样会有一个从低级走向高级的过程。 任校长讲,早期的人类社会叫做原始社会,原始社会具有如此如此的特徵,原始社会在漫长的演化和进化过程遵循量变到质变的规律进化到奴隶社会,奴隶社会具有如此如此的特徵,奴隶社会又遵循同样的普遍必然规律,在漫长的演化和进化中进入到封建社会,封建社会也不会停止在那里,同样会演化和进化,其演化和进化同样遵循量的积累会导致质的飞跃的规律,最后产生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具有如此如此的特徵。资本主义社会又经过演化和进化,进入到社会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在人类已有和现有的社会形态中是最高级的社会形态,就像人在生物界是较已有和现有的所有动物都更高级的形态,较之所有已有和现有的动物都有质的不同。 人类社会的进化还不会停止在社会主义社会阶段,它还会向更高级的社会形态进化,人类社会的进化可能达到的最高社会形态是共产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是共产主义社会的初级阶段。社会主义社会具有如此如此的特徵,共产主义社会则具有如此如此的特徵。 第330页 任校长一路讲来,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那个我和我的同学们虽小小年纪却都已烂熟于心的东西,它归纳起来意思就是我们每一个人作为个人都是渺小的和无意义的,只有在对那种叫做整体、集体、大局,国家、人民、组织的东西绝对服从和献身中才能变得强大和有意义,“整体的利益高于一切,高于任何个人利益,包括生命的得失和牺牲”,我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都要完全符合马克思唯物主义,完全听从国家和党的,我随时准备听从国家和人民的召唤,随时准备听从组织的吩咐和命令,叫我们冲锋我们就冲锋、叫我们卧倒就卧倒、叫我们献出我们的生命就献出我的生命,我们就实现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有且只有这条路才是正确的实现我们的人生意义和价值的道路,否则,我们的生命就毫无意义,我们的存在就没有价值,我们就是在犯错,甚至可能是在犯罪、误入歧途、坠入万丈深渊,自绝于世界、自绝于人类、自绝于社会、自绝于国家和人民。云云。 任校长讲到这里后讲道,典型的误入歧途的人、没有真正把握到自己的人生意义和价值的人,就是那种具有个人主义倾向,把自己凌驾于集体、社会、领导之上,在学校的学生则是把自己凌驾于学校、老师之上的人。对这样的人,是我们不能也不应该容忍的,是我们不能也不应该放过的,我们的社会,如果他是学生,那就是我们的学校,有一切和全部的责任、义务和权力将他教育和改造过来,对他们,我们的社会和学校不管採用什么手段、什么方法都是对的,应该的。 任校长讲道: “就在你们中间,有那么一个学生,他曾经全面无视普遍性和必然性的真理,也就是我刚才向大家大致讲了一下的真理,把自己绝对凌驾于集体、学校、老师之上,他的一些表现甚至于还可以说把自己凌驾于社会之上,凌驾于我刚才给大家大致讲了一下的我们的普遍必然真理之上,几乎可以说他是把自己凌驾于一切之上!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恶性发展,目空一切!这样一个学生是我从教几十年来还从未遇见过的。 “就像他这种情况,就是我们绝对不能、不可能放过的,不管他是否有三头六臂!对他这样的学生,只要我们遇见了,只要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们就一定要将他就在我们手里全面而彻底的改造过来,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管用什么方法,不在我们手里把他全面而彻底地改造过来,我们就不能把他交给社会,也不能把他交给另外的学校,包括高一级的学校。这是我们对他负责,也是我们对社会负责!真理在我们手中,责任在我们手中,权力也在我们手中,这样的学生他再猖狂、再顽固,哪怕是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只有在我们手中被全面和彻底改造过来,完全不存在能不能把他改造过来、他肯不肯改造过来!” 会场庄严肃穆,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知道任校长这次讲话就是针对我而讲的,但也是为了教育全体学生,就是对老师们,就像他们爱说的那样:那也是一次深刻的教育。 任校长代表人类、代表宇宙、代表最高真理和最高权威地讲着,同学们全都如无形的手提着他们的头一般听任校长讲,他们黑黑的影子投射在地上,那一颗颗脑袋的影子就像机器上排列得整齐划一的螺丝钉,老师们,包括我爹的眼睛也全在任校长身上,他们全都听得那样虔诚、庄严、肃穆,俨然在听神的布道,听来自上天的声音,听真理本身直接的发话。只有我是垂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的,我这是为直面和正视那是人就无法直面和正视的我真正鬼神的没有影子。 一切都在这儿了。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切都在这儿了。 我就为逼出真相。我就为真相呈现出来。不是呈现给我,而是呈现给“眼睛”。对于我来说,“眼睛”就是一切,就是存在本身;宇宙的本质、万物的本源人、人的本质和真相、一切的本质和真相,就是“眼睛”,就是“看”。这个“眼睛”和“看”完整在存在于我们每一个身上。而这时候的一切就是那整个真相,那整个真相的真相。 我为什么和世界过不去?世界为什么和我过不去?为什么我“走一路烂一路”,从我懂事那天起就没有一个人说我好,所有人,是真的所有人都要来教育我、改变我、改造我,是真的如他们改造他们所说的“坏分子”改造我,所有人,是真的所有人都认为我必须洗心革面、脱胎换骨,也都无条件地、不择手段地在逼我洗心革面、脱胎换骨?我不过是一个孩子,洗心革面、脱胎换骨一般只适用于那个他们叫做“阶级敌人”的,为什么对我这么个孩子,他们竟比对“阶级敌人”都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什么如“总负责老师”们甚至于公开扬言要将我逼死逼疯后才会罢休?为什么“总负责老师”们就是要将我逼死逼疯,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爹妈们看得出来,社会上的人都看得出来,如此正直的任校长也看得出来,就没有一个人多少同情理解我,为我想想,那就算同情我的也只能旁观和只在旁观? 任校长说“真理在我们手中,责任在我们手中,权力也在我们手中,这样的学生他再猖狂、再顽固,哪怕是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只有在我们手中被全面和彻底改造过来,完全不存在能不能把他改造过来、他肯不肯改造过来!”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如果我不如他所说全面彻底地改造过来,我就也只有非死即疯的归宿了,就是“总负责老师”所说的那种非死即疯,而且就在他们手里非死即疯,让我非死即疯的权力和责任他们还不能出让给他人。 并不只是“总负责老师”和任校长,我的父亲,我是他亲骨肉的我父亲,还有我的乡亲们,也全都在将我逼死逼疯,所作所为只比“总负责老师”们过得多,他们是多么多么地狂热和执着啊,而且不管做到哪一步了,都还是那样理直气壮、心安理得,如果说他们还就为把我逼死逼疯,那实在是没有冤枉他们,这是为什么? 当初,对于世界是怎么来的,人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有个世界而不是一无所有、不是只有虚无等等,爹对我讲的和任校长讲的并无二致,天真无邪的我几乎是逐条地予以了反驳或质疑,对这些反驳和质疑爹无言以对,这让他得出了我是“神童”的结论并要把我培养、教育和改造——是的,他用的就是改造一词——成那种“秘书”、“忠诚老实的狗”,把改变他和我们家命运的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了,却又与此同时把我往死路和疯路上逼,要真把我“废”了,所做“总负责老师”们也望尘莫及,这到底是为什么? 完全可以说,多年来就一切是我的地狱,我的家庭、我的亲人是我的地狱,我的乡亲是我的地狱,我老师们、同学们,还有路人们,全都无一例外地是我的地狱。很显然远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必须活在地狱,在我看得见的人里面也只有我一个才是这样的,才活得有我这样“糟糕”。这是为什么? 第331页 如果说这一切是因为我犯罪,我是个真正的罪犯,那么,我真正的犯罪行为就是当初对冯石头残忍的破相和对秦老师和她妹妹的那一次我挑动和领导的声势浩大的打砸。但是,对我这两个真正的犯罪和错误,没有为任何人注意,它们完全是他们的盲点,他们从我身上看见的他们称为“犯罪”和“错误”完全是另外的东西。 对于我来说,这些问题的答案也就在这时候这一切之中,在我和任校长的“对峙”之中。今天这个会,就是我与任校长之间的“对峙”。我与任校长的“对峙”,就是我与他们全体的“对峙”、与整个世界或他们总是对我说的“我们的世界”的“对峙”。今天,我与任校长的之间的“对峙”就是我与他们、与所有人、与整个世界、与“我们的世界”的“对峙”达到了它最高峰的时候,也是如此完全、彻底、清楚、简单、明白地揭示出我与他们的“对峙”到底是为什么,它的性质是什么,它为什么会产生,为什么会这样残忍、酷烈,绝对不可能有妥协、迁就、宽容和理解,以致也只有他们老爱说的“路线斗争”、“敌我矛盾”、“你死我活”才可以用来言说和指称了。 但是,我看着自己在阳光下真正鬼神地没有我的身体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这一现象,听着任校长有如神明在宣讲真理的声音,最后,我不得不面对的是,如果说有什么真相被揭示出来了,那就是,假如一定得承认我的身体在阳光下是真正鬼神地没有它应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的情形的真实性,那么,就只能说这个真实性对他们所有人,所有的老师、所有的学生,还有我爹,所起到的作用仅仅是使任校长所讲的那种真理对他们有了更大、更彻底的吸引力和凝聚力,使他更加驱向于任校长所讲的那一切而去,绝对不可能理会我所呈现给他们的是什么,我牺牲了自己、毁掉了自己所呈现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的到底是什么。 任校长讲完了,会开结束了。很显然,他们只听到了任校长讲的,他们只得到了任校长讲这些要他们得到的,如果说我向他们出示了一种绝对不同于任校长所讲的东西,它是绝对真实的,它起到的作用仅仅是他们感觉到任校长所讲的那一切之绝对、永恆、崇高、神圣、庄严、放之四海而皆准超过了他们以往任何时候在其他场合听到同样的说法和教导所感觉到的。这是唯一可以证明我所发现的“真理”它是真实的、有力量的、绝非虚假不实的,但是,它只对我个人是这样一个证明。 然而,之所以会有学生大会,校长亲自到会给我们训话,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包括任校长都如此相信我已经被改造过来了,我已经发生质的转变,转变成了他们所说合格的学生、合格的孩子、合格的人,我一直就是因为不是这样一个学生、不是这样一个孩子、不是这样一个人,他们才所有人都容不了我。今天这个会可以说是一个对我进行一次总结性的教育的会,也是一个告诉在场的所有人,任何人,包括像我这样的,也都最终会转变这样的合格的学生、合格的孩子、合格的人,这是因为他们的真理是颠扑不破、战无不胜的,正是他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宣称的那样。只不过,他们就要知道了,也许他们的真理果然是那样的,但是认为我已经转变成他们想要我所是的那样子,是他们错了。对我的改造,虽然不能说就一定不能成功,但套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听完了任校长讲的就是进考场考试,一切按我的原“计划”考完试后,我就放弃了坚持了整整半年的那一切,一出教室,就看不到还有那些天堂的形象了,世界完全和平时没有两样了,和他们哪一个看到的都没有两样了,我在阳光下的影子也出现了,按他们所说的“普遍必然规律”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全无异样,还残留的仅是我远远看见对面山头上两个天使的身影,它们像是在远远向我招手而去。当然,这两个天使仍然只是我的幻象,尽管必需把它们称为天使。即使到了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今天,我也还记得这两个天使的样子。这个记忆是我无法彻底地相信当年这个“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是假的和根本没有过的事情的证据之一。 我走出教室的时间就是下午两点钟。考试时间就是在下午两点钟结束的。我一出教室就什么都恢復了半年前的模样,抬起了我垂了整整半年、一次也没有抬起的头,老师们一看见我就已经感觉到了,什么都感觉了,也不可能不感觉到和什么都感觉到。 过了两天,爹就在规定的时间去把试卷拿回来了。我得了“计划”中的满分百分。整个考试,我说的是全体考生的整个这次考试,都和过去半年的每一次考试一样,都完全和我考试时放出去的大鬼所给我做到的完全一样,毫无误差。当然也不可能有误差,也只有这种大鬼所做的才可能是绝对没有误差的,只不过这是我在这次行动中最后一次放出大鬼了。 爹得意洋洋,那种原来经常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的对我的幸灾乐祸也出现在他身上了。在我新罪证被他揪到的时候,他总是这样。看他这样子,也可知道我又将面临什么了。 他既得意洋洋又对我不无幸灾乐祸地转述老师们要他带给我的话。 老师们说,对这次考试的重视他们超过以前哪一次,把它视为对我们这个年级的一次总结性和阶段性的考试,这是说,相比我们已经在中心校考的全部试来说都是一次总结性和阶段性的考试。所以,对这次考试,他们将召开隆重的全公社的师生会议,到时候全公社村小和中心校所有各年级的学生都要参加。在会上对这次考试考了前五名的都要发奖,第一名得最高奖,那是一张大红奖状和一支三元钱的钢笔、一本两元钱的塑料笔记本,第一名以下到第五名也都有奖,奖也分等级分优劣。发了奖后,前五名学生还要向全公社的学生讲话,介绍自己的学习经验、学习心得,讲话稿还要向全公社的学生印发,人手一份。爹声称,这将是一次有重大意义的可以决定前五名学生命运的大会。 老师说,他们这次也是给我买了奖品的,买的是第一名的奖品,对我将完全如对一个在这次考试中正常地考了第一名的学生对待,但是,他们会把这些奖品暂时给我留着,不发给我。爹说,这和这次大会是一次重大的、可以改变前五名学生命运的大会并不矛盾。他们对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就一个小小的要求,满足他们这个小小的要求对于我是轻而易举的,已是水到渠成的事,而我只要满足了他们这个小小的要求,我就将被允许参加这次大会,和前五名学生另外四名同学一同上台领奖,还第一个领奖、发言的就是我。 爹说,实际上,这次大会对我个人,就我张小禹个人才是真正决定命运的大会,对前五名学生的另外四名学生完全谈不上,因为他们辉煌灿烂的前程是註定的,他们一直就走在光明大道上,这次大会只不过是他们光明大道上的一站而已。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老师们说了,我若果满足不了他们这个小小的要求——老师们说它于我是轻而易举、水到渠成的,更是我会毫不犹豫满足他们的,连最微小的不心甘、不情愿、不会做、做不到、做不好都不可能——我就不会准允参加这次大会,也得不成那个奖状和奖品,老师们会宣布它们作废,同时还会宣布我这半年好转的表现出作废,我还是半年前的我,甚至比半年前的更加恶劣、腐烂、堕落、不可药救。 第332页 爹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地说: “这也就是说你还是只有死路一条,比半年的你更加只有死路一条!” 对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它不是这样还会是怎样呢?我已经解除了对他们的意识和灵魂的控制,就一切会恢復成半年前的样子,所添加上的仅是这半年是一个我更坏、更不可药救的证明,过去半年他们对我的肯定和赞赏有多少就会添加多少这样的证明。我也知道他们对我小小的要求是什么。 他们说,他们的确认为我在过去半年中是一个崭新的、令他们各方面都满意,甚至于非常欣赏的面目,确实是应该给予肯定和赞赏。但是,他们也觉得我变得有些突然,甚至很突然,似乎是没有一个必要的、应有的过程。我一下子就好到了极点,而且长达半年时间毫无起伏、波动、反覆,始终如一地保持在这个极点的高度,给人的印象是一根水平直线,还是绝对水平的直线。 “一根水平直线,还是绝对水平的直线!”爹说这句话时是嘲讽的、咬牙切齿的,表明对于他来说,这就已经是一个罪证了。 他们说,并不是不信我这是真的,但是,我也应该理解他们确有一定的迷惑不解之处,也可以说有一些疑团和疑问。这个迷惑不解是老师们共有的,这些疑团、疑问在老师们中间是普遍存在的。而只有我才能够为他们消除这些迷惑不解,澄清这些疑团、解答这些疑问了。总之,对我这半年,肯定有且只有我自己才能解释清楚的东西,他们所需要的仅仅我把这个“东西”给他们说出来,解说清楚,而只要我这样做了,他们心中疑团和疑问也就不会有了,他们就不会再感到迷惑不解了。 他们说,我首先要理解他们,其次这件事于我是轻而易举的,更会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说不定早就打算着要对他们这样做了。 他们要我好好想一下,反省一下,找到根子,挖出真相,然后给他们写份材料,提交给他们。他们说这不是在要我写检讨,更不是在把我当成半年前的我对待。只是要我找到我的转变为何那样大,水平那样高,却又那样突然,显然是没有一个必要的、符合逻辑的过程的深层原因所在,然后写出来提交给他们,让他们看了觉得满意,能够消除他们心那些共同的、普遍的疑团和疑问,他们也就不会说什么了,不仅承认我这半年是真的,而且还会一直对我这样保持下去。 他们说,怎么样我也应当觉得为他们消去心中的疑团和疑问是我的责任所在吧? 他们还特别提到,事实上不光是我这半年的转变大、水平高、转变完全突然,甚至在时间上都令他们迷惑不解。他们都为我算出来了,从半年前第一天就让他们感觉到我全面转变好了起到我半年后最后这次考试,在时间上不多不少刚好半年时间!连一天都不差!他们说,半年前那天我是早上八点钟到中心校的,一到就什么都让他们感觉到完全不同了,绝对不同了,而半年后这次我考成了与第一名平起平坐的考试结束的时间是下午两点,算起来连小时上都不多不少刚好半年时间!它不是一学期、不是几个月、不是任何其他时间!为什么? 爹到这时推出这个时间问题,看他那样子,听他口气,这就是他抛出的一个重磅□□,有这个重磅□□,我是无论如何都有“问题”的,老师们是没有错的,我也只有把“问题”说清楚才能过关,才不会是死路一条。 他们还说,不是我这半年的表现,就看这次考试我考第一名也让他迷惑不解。为什么我与他们一向考第一名的同学并列第一名?为什么不是我一个人独占第一名?又为什么恰好是满分而不是99分或99.5分?再说了,依我一贯的成绩和能力,考第一名即使不是每次都能那也是我可以常有的事,却为何在半天不多半天不少的整半年才第一次考第一名?又为什么,这半年内那位稳居第一名的同学的成绩和能力向来不如我,连别人超过他都不奇怪,却为什么这半天不多半天不少的整半年时间内他却始终稳居第一名?又为什么从我一下子下降到第五名之后,每次考试我都刚好上升一个名次,直到上升到第一名? 无法形容爹有多么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向我转述老师们的话,一个又一个地问这些个为什么,这些个为什么从他口里出来听上去本身就是我的大罪了,就是我腐烂和不可药救的证明了。而对于我,这些个为什么也没有一个不让我发憷和发抖,因为它们还就是我腐烂堕落到不可药救的铁证。那还要什么才是腐烂堕落到不可药救的铁证? 老师问这些为什么,是再正常不过了。只是我不可能回答他们,回答也已经在这半年的每个时候每件事、这半年的整体中给出了。甚至于他们这些疑问本身就是答案,这些疑问本身就是对他们这些疑问的回答。如果他们要真的,那这就是真的,而我也不可能给他们假的,所以,我不可能回答他们一个字。一切是註定的。 老师们说,他们的确不是刁难我,虽然疑团对他们是疑团,甚至于是很大的疑团,但他们却绝对相信只要我进行一两天认真、深入的反省,就能找到原因、挖出根子,而我只需把找到的原因、挖出的根子写成一份文字材料提交给他们,他们就再不会在意那些疑团和疑问了,从此不仅不会有一点否定我这半年,还会更相信我能保持下去,我什么都是真的,我已经是他们整体中的一分子、有机的一小部分了。 我明白他们所说的“整体中的一分子、有机的一小部分”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意味着他们完全承认和接纳我了,不然,我对于他们就不仅还是半年前那个我,而且更加腐烂、堕落和不不可能药救了。我明白我对于他们就不仅还是半年前那个我,而且更加腐烂、堕落和不不可能药救了,这又意味着什么。但是,同样显而易见的是,我绝对不可能满足他们这个“小小的要求”。 爹最后说,这实际就是要我给他写一份检讨书,认罪认错的检讨书。他们一直在要我给他们写检讨书,我却一份也没有写过。他嘲笑地说:“你现在还是非写不可了!”他说这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机会了。他说,老师们给了我一周时间,但他觉得用不着这么多,如果我能在一两天,最多两天之内写好,既完全符合老师们的要求,还提前了时间,老师们会更高兴,更满意。 第172章 第 172 章 16 爹给我拿来一叠材料纸,就像已经发生过若干次的一样,亲自为我的钢笔吸了水,把便桶拿到我屋里来,要我这几天不要出我这屋半步,吃和拉都在我这屋里,他来照顾我,先如老师们要求地认真、深入地想一天,然后就下笔千言,一气呵成地写出来。他说让老师们感觉到我是一气呵成写出来的,这很重要。 我是多么希望他们不要我给他们写这么个东西,多么渴望他们把那个奖状和奖品发给我,让我参加那个会,这对我真的很重要,因为我需要在这个世界上的前途,需要考上大学,需要改变我的命运,需要每一个在学校读书学习的学生需要的那一切,而别看这么个小小的奖状和奖品,他们不给我,我还真的就没有这一切,不会有这一切,甚至于还是只有非死即疯。 第333页 但是,我当然只有让爹失望,让老师们失望,也让自己失望了。一整天过去了,我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到深夜两点了,我还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只在纸上写了“检讨书,尊敬的老师”几个字,一直就这么几个字,再没添上一个字了。第二天,爹没有给我送来早饭,中午饭也没送来,晚饭也没有给我送来,但时间或长或短,他都要来看我是否已经“下笔千言,一气呵成”了。第二天我一天没吃饭,第三天他也没有给送早饭来,到该吃中午饭了,他也没有给我送来。他向我解释说:“对你来说,这几天饭吃不吃没关系。饿一饿对你的反省还会有好处。只要你写出来了,我就叫你妈马上给你做好吃的。” 我也渴望奇蹟发生。有且只有爹寄期望于我的这个“下笔千言,一气呵成”才是奇蹟,也只有创造出了这样的奇蹟才是创造了真正的奇蹟,再没有什么它会是奇蹟,这是我心里清楚的。爹两天不给我饭吃我理解,不怪他,我还在幻想,我已经做到过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也没事,更没有死,要是我能够做到一个月两个月不吃不喝也没事,也不死,也许就能够如爹所愿地写出令老师满意和放过我的那个东西了。但是,我只能满足于幻想,这个东西是我绝对写不出来的,违背“普遍必然规律”的奇蹟是不可能的,我可以七天七夜不吃不喝,我可以让自己真正鬼神地没影子,我能做到和做到的事情还有很多,超乎想像,违背一切“普遍必然规律”,但是,我不可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蹟。我的致命处就在这里,也仅在这里。 第四天,爹又没有给我送来早饭。但这已经没有意义了。根据他的理论,人不吃不喝的时间的极限是七天,人七天不吃不喝就必然死亡,所以,他也最多就到此为止了,不会到第四天了不给我吃早饭还不给我吃午饭。我七天七夜没吃没喝那一次,只有我和妈知道,妈是不敢把它告诉他的,因为它违背他的理论和信条,而她不用说早就已经把它忘记了,想也不去想它了,想也想不起来了,她知道什么该想不该说、什么该说不该想、什么既不该说也不该想,人在这方面可以做得超乎想像地到家和完美,绝大多数人都在这方面和妈一样做得到家和完美。其实,就是妈把我七天七夜没吃没喝没动告诉了爹,爹也照样不可能动摇他七天不吃不喝就必死无疑的观念,因为他也是一个知道什么该想不该说、什么该说不该想、什么既不该说也不该想并和大多数人做得一样到家和完美的人。 第四天该吃午饭了,爹来看我纸面上还是只有那几个字——“检讨书,尊敬的老师”,几手就撕了那叠纸,几脚就踩了我的笔,破大骂我将“死无葬身之地”之后就是打,打得死去活来。这实在是不知发生了好多次的事情。 我没能向他们提交这样一份令他们满意的检讨书,后果就几乎是可以想见的了。那个隆重的发奖大会他们如期举行了,我没去也不允许我去,但据爹说这个大会却基本上开成了对我的公审大会。爹说的就是它是对我的“公审大会”。“总负责老师”在会上代表中心校对我歷年来犯下的罪作了总结性的发言,其中,所谓的“半年”是重中之重。据爹的转述,他没有说“半天不多半不少的半年”,更没有说“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半年”,说的只是“半年”。这个“半年”从爹口里出来听上去就不是一个词,更不是一个表时间的词而已,而就直接是我的罪恶。 “总负责老师”在会上说: “对这个绝不是一般的品性恶劣、思想败坏的学生我们本来早就心中有底了,而且已经为他准备了不少证据确凿的材料,但是,我们似乎还是被他这个所谓的‘半年’蒙住了眼睛。现在面对事实,我们已经清醒了,如果过去我们只是怀疑他是个品质极端恶劣、思想极端败坏的学生,现在我们有无需再多的证据确信、认定他是一个品质极端极端恶劣、腐朽,思想极端败坏、反动的学生,这是我们对他最后的定性。今天这个会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宣布我们对他的这个最后的定性!” 爹回来就仿佛如同“总负责老师”本人在讲一样滔滔不绝、字字铿锵复述这些话,边如此复述边几次无名火起,又是打,打啊,还又吊起来打,打断两根黄荆棒。打完之后,他只比他这辈子都还要冷静、肯定地说: “监狱是你这辈子最后的家,刑场是你这辈子必然的归宿!” 爹不知道,“总负责老师”们也不知道,其实我内心深处始终也都有几分庆幸感,爹宣称监狱和刑场就是我最后的归宿的时候我更有这样几分庆幸感,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也不可能我真正犯下的大罪到底是什么,他们只是聊胜于无地感觉到了一点而已,而我从来也没有将我犯的罪隐瞒,全都是摆在光天化下之下就要他们有人看见,哪怕只是他们的一个人多少看见了。他们并没有人真正看见一点点,只在凭感觉到的那一点给我定罪,他们定的罪也没有超过他们感觉到的那一点,他们并没有感觉到比他们定的罪多哪怕一丁点儿东西。我不该庆幸吗? 就因为我始终都有这几分庆幸感,我就不可能如他们所愿地改正和改造过来。可以说,我正需要他们以他们眼中罪大恶极者来对待我,因为,如此不仅不及我该受到的万分之一,还是对我真正罪行的掩盖了,我真正的罪行就在他们这样对我中完全被湮灭了。我始终也没有感觉到他们对我所作有什么不对和过头,至少是如果我有两个我,他们的感觉是互相矛盾的,那么,有一个我就是这样感觉他们的。 没有必要不说他们在会上那样说就是对我最后的宣判。事实也是,从这以后,他们对我的就不是所谓“半天不多半天不少的半年”之前可比的了。这是当然是必然的,是谁都没办法的事情。 他们当然还是只有在考试上作文章。他们又考了两次出题所谓“艰、深、难”的数学考试,我又考了当之无愧的第一名,远远把别人,包括他们就是用他来打败我的在那个有名的“半年”时间里始终稳居第一名的学生抛在了后面,但是,他们一次只给了我45分,一次又“故态復萌”地给了我20分,也是一题也没有批改,理由也不讲那么多了,对爹说的是:“我们这还是很仁慈很慷慨的,因为,他心中不仅并无什么学习、读书之类,而且并不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他根本就不想读书什么,升什么学,更别说考大学了。他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想成为,只想就那个样子。完全是我们对他还抱有一线希望才这样对他的。” 他们这么说,我只能心想他们实在是太了眼光,看得太准确了。 有一次,在一次他们所说的“具有特殊性性质”的考试中,有一题我完全做错了,他们声称我这是我故意做错的,给我这次考试打了个零分,干脆把所有题一叉到底。全公社的师生一遍譁然,到处都能听到他们在奔走相告:“零分零分!零分零分零分!他居然考了个零分!”不久,他们来了一次他们声称的“意义重大,事关整个小学阶段的学习成绩的检验”的作文竞赛,他们又给了我一个零分。又是全公社师生一遍譁然,就像又是一场席捲我的风暴。他们给出的理由是,既然我在作艰、深、难的数学题上和写作上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而我又并不能做到百分之百正确和完美,叫他们别无选择地得给我满分,所以,按理,他们就只能给我零分了。又说,反正我是要他们给我满分的,从来满分、永远满分,不能动摇一丝一毫的我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地位,那么,他们根据我考的实际情况又无法给我满分,他不给我打零分那打什么分呢?他们还说,我的灵魂的本质就是强盗逻辑,我灵魂的本质就是强盗逻辑的灵魂,而他们给了我一切机会、已经仁至义尽之后,就只有以毒攻毒,以强盗逻辑攻强盗逻辑了。 第334页 对我一个又一个零分,全公社的师生,就是那些普通的,说起来我和他们无冤无仇、我好我坏并不干他们的事的老师和同学们,他们一定要一遍譁然,一定要那样兴高采烈给我深刻的印象,也在我灵魂中烙下了对“群众”的终生的恐惧。瞧他们每次都是多么兴奋啊!瞧他们哪一次听到我又得了一个零分不是那仿佛又听到了“□□”的一个祸国殃民的大罪被公布被揭发的样子啊!到处都在笑,大笑,讥笑,狂笑,嘲笑,可怜鄙视的笑,幸灾乐祸的笑,庄严之至意味深长的笑……它们就像无数轮烈日包围着我,还真让我感觉到与在太阳的中心差不多了。 又一次考试,我全做对了,是那种该无条件给满分地全做对了,他们非常优雅、潇洒地将它一叉到底并打上了1分。全公社师生的那种譁然被推向了高潮。看起来,他们玩的办法就是让全公社师生不断地譁然,全公社的师生也一定不会使他们失望地该怎么譁然就怎么譁然,而我就註定在这种譁然中灰飞烟灭。 一天晚上,夜半时分,我听到爹对妈长嘆道: “现在,他所作的,我所作的,都再不是别的啥子了,只是在送他去他该去的地方。这怪不了谁,都是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命中注定,是他自己想去他该去的地方。” 爹是长嘆的,又是至为坦然和平静的。现在,他对我只有这种坦然和平静了。他已经放下了,只等着我去我“该去的地方”的结果出现。他给妈这么说,妈也没有声息了,无疑她也放下了,只在等那个结果了。一家人,包括我两兄弟也都只在等这个结果了。我每天晚上都到后半夜了还是清醒着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却是高度清醒的,也就在看我的命运既平静无声又迅速地、作最后冲刺地向我“该去的地方”滑去。我“该去的地方”是一个什么地方呢?还是那个非死即疯。还可能是什么呢?它本该在半年前就到来,我付出那样的努力和创造,只不过是使它延迟了半年多而已。 但是,如果说有命中注定,那我命中注定不会这样简单地收场。 正在这我向我“该去的地方”做最后的冲刺的当口,突然传来消息,建兴中学出了一个通知,他们要在他们学校特设一个重点初中班,在全区我们这届小学毕业生中招收这届学生,题由他们出,试由他们考,全部拉到建兴中学去他们亲自考,不得由其他学校和老师参与,各公社学校的老师们只是负责把我们带到考试地点就行了。 这个时候,建兴中学已经在我们这一带成了一个神话,所有人说的都是只要踏进了建兴中学就有一只脚踏进大学的门槛了。我县两所重点中学,县中学算一所,另一所就建兴中学了。但实际情况是,建兴中学虽不过是一所乡下的农村中学,其大学升学率却一年比一年更把县中学摔在了后边,把附近几个县的所有中学都摔在了后边,作为一个神话,它已经成了一个在我们省都有名的学校了,外县、外省都有来建兴中学读书的,甚至于都有来自省城的学生。 我到建兴中学后,校长亲自在学生会上自豪、高调地讲,连北京那样地方的高校都知道我们建兴中学,只要是建兴中学去的学生,一到校就会封他们为班干部和学生校干部,优先入党,因为建兴中学去的学生不只是有真才实学,还道德品质不是出身城市的学生可比的,是真的“又红又专”的,校长说在大学能够当学生干部和优先入党等等这对将来毕业后分配工作和前途、仕途的发达都有无法替代的好处,云云。事实是,建兴中学不仅因其大学升学率成了一个神话,还因其学风好、管理严、学生的道德品质和学习成绩一样好而成了一个神话。 这个时期,建兴中学已经成为一方人民心中的圣地了。建兴中学能够成为这样一神话,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这所学校在高考恢復前是专门的用来改造某些“□□”的基地,这些“□□”全都是来自大城市、大地方的有真文化真本事的人,其中原有大学教授、大学讲师头衔的不在少数。高考恢復后,他们的“问题”或因还没有解决、或因解决了他们也还暂时不知去什么地方和也没有安排好他们去什么地方、或因已经不想离开这里了,就都登上了讲台当起了中学教师,多年的压抑和屈从又使他们有一股子激情,登上讲台后便几乎是在以献身般的热情教学,这才把这所偏僻的农村中学变成了高考杀手。 建兴中学就是我们区的中学,区比公社大,我们区十个公社。它招收重点高中班面向全县招生,这个初中班只面向我们一个区招生。他们特设这个重点初生班的理由是,各公社的英语教学能力都基本上等于零,而他们却有最好的英语老师、最强的英语教学实力,为了培养在高考中不因“跛科”而影响高考的学生,所以特设这个初中班,让这些学生从初中起就能受到上好的英语教育。 爹回来激动无比地向我宣告了这个消息,我立刻就知道我已经逃出“总负责老师”们的魔掌了,我不会非死即疯了,爹向我讲我要不只有死路一条就只有抓住这次机会、对于我这实在是天无绝人之路云云都是多说的了。爹本来已经放弃我了,不管我了,看我来日如何,却又对我的希望重新燃烧起来,就因为他也知道有这个事情我就已经逃出“总负责老师”们的控制了,不必非死即疯或诸如此类了,我还是可能考上大学,改变他和我们家的命运。 又到中心校,中心校的老师们,包括“总负责老师”,他们一看见我就都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和这之前的他们对比之鲜明强烈简直令人震撼,在这之前,他们在我面前那就是,怎么说呢?只能说庄严崇高、正义凛然、铁面无私、光辉灿烂……把所有这类词用在他们身上都不够,而现在他们见到我,就全都像是一下子没了骨、没了筋、没了气了,一下子就蔫了、萎了,还有怕我的样子、低我一等的样子,一下子就是那么的畏缩、那么的猥琐,简直就是从此以后,我爱在他们面前怎么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不可一世、为所欲为都是合理合法的了。整个事情是真的这样的,它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我一生也忘记不了的。 老实说,在这之前,虽然他们给我的印象那是极端恐怖的,他们一个个都是凶神恶煞,都是来要我的命的,但是,我还不会用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不可一世、为所欲为来形容他们,因为这词都是贬义词。在这之前,我不会用葆义词形容他们,但我也不会用贬义词形容他们。在这之前,虽然他们的确可以说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不可一世、为所欲为,但是,其中到底有一种好像是多么崇高、神圣的东西,有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多少言辞都是那样恢弘崇高,就好像他们虽是恶神,但毕竟是神而非丑类。然而,就仅仅因为我逃出了他们的手掌心了,我将鲤鱼跃龙门考上建兴中学,我还将考上大学飞黄腾达,他们就突然是这个样子,一副好像在这之前他们不过是骑在我头上拉屎,他们做的什么都什么也不是,只是骑在我头上拉屎而已,而在这之后,我则可以骑在他们头上拉屎了,至少是我已经有了终有一天骑在他们头上拉屎的本钱了。很显然,他们突然这么样子,就因为他们相信我会理所当然地考上建兴中学,而且还会理所当然的考上大学飞黄腾达,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得我了,他们才这个样子的。难道他们以前对我所作所为的那一切不过如此吗?难道仅仅因为我将考上建兴中学,还将考上大学飞黄腾达,对于他们就是那样的一件事吗?所以,我感觉到的震撼是无法形容的,也一生一世都忘记不了他们突然之间这个变化,这个变化中显现的那一切,一生一世都在思考它,思考其中人性的、社会的、时代的东西,就像一生一世都在思考我因他们而有的那些如果它们是真的就必须思考到底的匪夷所思的经歷——仅凭意念对他们的言行长达半年时间的控制一样。 第335页 不过,我虽是震撼的,却也是平静的。也不真的觉得吃惊和意外。真相,只有它被揭示出来之后,你才会知道它必然是这个样子,不可能是另外的样子,你只有要么承担它,要么就逃避它。而且,我这么平静,还因为这个时期的我,为他们所有人不能容的不过一个孩子的我,就算考上建兴中学是註定的,考上大学飞黄腾达也是註定的,我也绝对不可能骑到谁的头上去拉屎。我曾经在冯石头头上拉屎,在秦老师和她的妹妹头上拉屎,但是,在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就知道它们是罪恶,不是荣耀,我也在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为它们赎罪。而在他们那里,几乎是在他们所有人那里,好像人生问题不过就是谁骑在谁头上拉屎的问题。对于我来说,人生的问题是比这不知要复杂多少的问题,而它仍然一如既往地压在我身心上。我和他们仍然是绝对无法通约的。我在他们中间的处境并没有改变。 还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虽没有也不可能对他们有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不可一世的表现,但爹在他面前却显然有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不可一世的样子了,这样子一下子就从他身上出来了,和他以前在他们面前那是绝对判若两人,他就以这副样子理都不理他们,考了试就领我走了,也不去拿我们考试的卷子或分数,只在等过几天后的那个建兴中学亲自操办、主持的考试。而这显然就因为爹相信我将顺利考上建兴中学,还将考上大学彻底改变我和我们家的命运,至少是这种可能性真的有了。完全可以想像,在我真考上了大学的那一天,爹在他们面前会是怎样一个样子啊!那完全会真让他们领教一下他们让他已经饱受的那些东西——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不可一世!爹这时候显现出来的就是,他们让他饱受的那些东西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不可一世,只不过是因为身份的贵贱高低之差而对他的歧视和践踏! 第173章 第 173 章 尾声 a 我非常顺利地考上了建兴中学。这不在任何人的预料之外。得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晚上,我突然放声嚎啕大哭。多少年我就在多少该哭的时候都没有哭一声,但这一回我却不知为什么说哭就哭起来了,哭了好几个钟头,哭得泪水都把衣裳的前襟都打湿了,哭得我身边很自然地出现了幻象,直到把我“团团包围”。它们都是从我心里“流”出来的东西。但它们太多太可怕了,只有让它们转变成幻象而成为可欣赏的对象。把不可承受的东西转变成幻象,转变成一种超凡绝俗的美,已经是我的看家本领了。 我在哭的时候,就有一个也是我创造出来已经在那儿有一年多了、作为一个事件几乎可比当初“神的黑暗半球体”的幻象在我身边。 自从发生了那二十多天对上帝的光明和黑暗的观看和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不动的事件之后,我被搬到爹妈屋里睡,只是学习还在我的学习屋。我给自己设定是的眼睛永远看着前方虚空中的一点,日日復日日、月月復月月、年年復年年都不变化一丁点儿。我是真做到了。这样,早晨起来如果睫毛上沾有眼屎,这点眼屎无疑是因为离眼睛太近的缘故,看上去就不是它本来的样子,而是就像一个模煳的、淡淡的光碟样的东西,我看着前方虚空中的一点的目光也就始终是看着这个淡淡的、几乎是若有若无的光碟状的东西。好多早上眼睫毛上都有这么个东西,我也就好多早上都看着它。过了几天,非常自然的,眼睫毛上没有这点眼屎也看到前方有这么个东西,这个东西还逐渐变大和离开眼睛有一定距离了,似乎是要人把它看得更清楚,同时,也越来越鲜明和强烈了。 就这个东西,说它是我幻象那就真的是我的幻象,就这样一天比一天鲜明强烈,到后来,它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光碟了,亮得就是最明亮、最饱满、当初进行“月夜行动”就是因为它给我发出了一声响彻宇宙的神的命令的月亮也没有它明亮,大小也有两三个最大、最饱满的月亮那样大小,而且它也不始终在我眼前了,而是好像“独立”了,始终也在我睡的床上的那个位置,在所有只要能够看进这间屋里的地方都能看见它,看见它整个和全部。 对这个光碟更多的细节没有必要详述了。它具有幻象的许多基本特徵。而它之所以堪比“神的黑暗半球体”那样的东西,就在于,虽然它只是我看得见摸不着的,怎么也无法摸到它和看到它的背面,它却一直在那里,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上,过了好几年都还在那里,我在建兴中学都读了两年书了回来还看见它,看见它仍然那样明亮,仍然如几轮灿烂如火的明月团成的一东西在那里闪耀。直到好几年过去了,我们的家庭条件因为爹官復原职改善了,爹花大钱整修了我们的房子后,这个幻象才消失了,给我的感觉是,它的存在与我们通常所说的物质环境是有关系的。我甚至于不得不相信,虽然它是我通过冥想创造出来的幻象,但其他人,只要集中注意力往它那地方看去,看不上一会儿都能如我一样看到它。它虽然是个幻象,却仍然是一个伟大的“美”,即我所谓的“美本身”。对它的美,多少次我都不得不对自己说,很显然它就是一个伟大的神创造的艺术品,它就是神创造的一艺术品而已,此外什么也不是。 但是,就是因为这个幻象,在建兴中学上学,放假了,只要能不回家就不回家,就怕看见它。即使我不爱回家的原因还有复杂得多的东西在内。它是美的,是“美本身”,但也是可怕的,可敬畏的,神秘的,对人各方面都是挑战和考验。 这种经验我太多了。我已经知道,任何东西,只要你无所用心地看着它,就专注地看着它,“放弃自己、放下一切”地看着它,它迟早也会对你变得异常生动起来,最后会就像鬼神一样生动,就是鬼神也没有那样生动,一片阴影会变得就像地狱之门,一个门洞会变得就是鬼神在亦歌亦舞,到最后,就是你看着的东西作为实物对于你消失了,是真消失了,消失为虚无了,只剩下生动了,只剩下至善至美的生动本身了,生动本身就是它的一切和全部,它的构成和形式、它的本质和属性、它的本体和现象,最后的最后,你自己也消失了为虚无了,是真的连一颗电子的真实性也没有了,只剩下你对无边无际的纯粹的美、“美本身”的直观了。对我来说,这是自然而必然的。存在,不会是生动、绝对的生动会是会是什么呢?存在,就是发生,就是绝对的自由的发生,难道不是吗?并不是没有发生,没有发生就只有一无所有,而发生它会不是绝对自由的发生吗?不会是绝对创造性的吗?不会是每时每刻都是绝对自由的创造、绝对自由的绝对创造吗?存在生生不息,存在就是生生不息,存在只可能是绝对自由的生生不息,存在只可能是绝对自由的创造,世间万物都受普遍必然规律的支配,但是,存在本身,那个为什么有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的存在本身,则一定是绝对自由的创造,一定是生生不息的绝对自由的创造,每时每刻都绝对自由的绝对创造,时时都是上帝之舞、处处都是鬼神之歌。所以,除了绝对的、无限的生动和对这个生动永恆的直观外,存在本身就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东西了,存在本身除了是对时时处处的上帝之舞和鬼神之歌的永恆的直观外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可能是——在我的想像和理解中,这其实是唯一符合逻辑的,唯一不和逻辑矛盾的“结论”。 第336页 我就在有这个幻象的这间屋子外嚎啕大哭,这间屋子的窗子就在我旁边,所以,这个幻象也可以说就在我旁边。我这次的嚎啕大哭那是一次认真和投入的嚎啕大哭,也是一次我不知做过多少次,我就是因为它们才不被这个世界放过的那种“创造”行为,作为这样一个“创造”行为,它不如我躺在床上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不动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我不成黑娃第二也会疯了却见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上帝和天堂的行为,不如那次彻底地颠覆了我已经习以为常的那种物理观、世界观和宇宙观我已註定为它付出一生的思考和研究的“月夜行动”,不如我在平生第一次数学竞赛中以意念让他们那条板凳成了虚无从而毁了我的前程的行为,不如总是要写那样的作文从而几乎成了人民的公敌让爹打断了不知多少根黄荆棒的行为,不如我为知“我们到底是如何看见外界物体”的而做的那些招到了一沟人的议论和攻击并给我设计出了必须把我教育成“忠诚老实的狗”的全套方式方法的行为,不如我整整一年时间每天晚上都在床前动也不动地站到鸡叫第二遍的行为……但是,它和所有这些行为同属一个性质,是同一个家族里的成员。这就是为什么哭了一会儿,我身边就出现了这些幻象,它们五颜六色、千姿百态,无法言喻它们有多么壮丽,它们和屋子了那个已经存在好几个月了的幻象交相辉映,使得它们看上去就算把上帝创造的整座地狱都呈现出来,也不过如此。 实实在在地说,我多么需要在这次嚎哭中把一切撕碎,把我自己撕碎,把我的心撕碎,真的把我那不是抽象意义上的而是实实在在的肉体的心脏撕碎,把我整个人撕碎。这种需要都达到了什么程度呢?达到了我都完全不应该把它说出来而是保持沉默的地步,因为,怎么说也不可能说出它已经达到什么程度了。但我知道不能真的这样做,真这样做也不可能把必须撕碎的东西真正撕碎。做人是沉重的,就因为有些事情他多么渴望去做,只有做了他才能活下去,不然,他生不如死,但是,他却知道绝对不能去做,因为那样做的实际结果就是毫无结果。所以,我只有像这样哭,这样“创造”。如果有什么能够真在一定程度上把这一切必须撕碎的撕碎,也只有这种仍然带有那种“创造”的哭了。 但是,我心里明镜似的一清二楚的是,因为顺利地考上了建兴中学那样的学校,哭一下也许是可以的,是可以享受到的一种“奖赏”和“特权”,但像我这样嚎哭又是一次极不明智、极其失败、还是重复了我已经有过无数次的失败的行为。为什么呢?就因为它仍然是那我已经重复无数次的“创造”行为同属一个性质的行为。因为我考上了建兴中学那样的学校、考上了已经被人们神化了的学校和已经有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门槛了,我就有“特权”了,可以哭一下,但绝对不能这样哭,这样的哭的“特权”还是我仅考上个建兴中学所不可能有的。也许,这样的“特权”是我永远也不可能有的。 在我的哭声中,我们家是安静的,我们整个院子是安静的。今夜,我们整条沟、整个山村也有从未有过的安静。爹妈和我两兄弟都在灶屋里,他们那儿尤其安静。但是,我看得清清楚楚,在爹听出我的嚎哭仍然一点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人”所可能的嚎哭,它显然还是我一以贯之的那种“品性”的表现,还是我以前那种“创造”的行为的时候,爹已经又一次打定了主意和下定了决心,那就是通过一切手段也要让我在建兴中学的生活和学习与我以前的生活和学习类似,因为我仍然需要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相信,不如此,我就不可能在这个世上有立锥之地,更不用说还要飞黄腾达改变我们家的面貌和命运,而对于他来说,在这世上活下去和成为他所想像的那种人中龙、人中凤、人上人压倒一切,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空的,只有百害而无一益,是绝对要避免、杜绝和消灭的。我甚至都已经看清楚了他第一步将具体怎么对我做。我们家那个最虚无缥缈,但正因为有它一直以来人们普遍认为我们家还算有一个、比那些一个也没有的人要强不少的靠山——黄叔叔的儿子也考上了建兴中学那个初中班,我们将会是同班同学。在我这哭声中,爹已经想好了的一个主意就是,他提着厚礼去拜访黄叔叔,向黄叔叔和他的儿子说明我的情况,要黄叔叔的儿子在我们成为同学后担起对我的监督、教育和改造的责任,我在建兴中学了,他身为我的父亲就不能像从前那样监督、教育和改造我了,而我必须监督、教育和改造,甚至需要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不因为有我那种个性和聪明才智,只因为我是穷农民的娃儿就永远也需要监督、教育、改造,永远需要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个责任就希望由黄叔叔的儿子替他担起来,黄叔叔的儿子当我的老师、当我的再生父母,他也会要求我得就像对再生父母那样尊敬、那样听从和服从地对待黄叔叔的儿子,每天都要向黄叔叔的儿子作思想汇报,每天都要向黄叔叔的儿子检讨今天又犯了什么错误,每一个行为都要向黄叔叔的儿子的请示,只有等黄叔叔的儿子同意后才能去做…… 爹在灶屋里默默地、已经吃了定心丸地动着这些心思,意志坚定地和缜密地思考着,我把他这些思考看得一清二楚。对于我,整个世界什么也不是,而是一个整体的黑暗和虚空,而我就是这个黑暗和虚空,所以,要我看清楚不论是爹还是任何人内心里那看不见的种种活动,实在是太平常了,就和只要你不是瞎子,你就能看见外界事物一样。我还看见了,爹这么做,还不只是因为他认定我需要、永远也需要这样的监督、教育和改造,永远也需要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还因为他要以此维护我们家和黄叔叔的关系,像我们这样的穷农民家庭,有这样一个关系太重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有它的作用了,甚至大作用。我还看了,除了要求我进建兴中学后必须和黄叔叔的儿子建立起来这样一个关系外,他还会去拜访建兴中学的老师们,讲明我的一切情况,希望他们对我有特殊的教育。总之,仅在爹这儿,我在建兴中学日子,他也将尽他所能地把它变成我过去这种日子的延续和发展。 但是,我能干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有如此嚎哭,尽管我知道我不如此嚎哭他也许就不会对我这样做了,我在建兴中学可以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了,而我多么需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不再继续从前那种日子啊! 不过,我也清楚自己。我如此嚎哭就因为不管爹对我这不这样做,我在建兴中学也同样不会有希望,我的整个未来都不会有希望。至少也是爹寄予我的那一切希望都不可能实现。爹对我寄予的那一切希望一开始就註定失败。 我看到的仍然是,我考上了建兴中学,和我以前的每一次考试不管考了多好的成绩一样,它们都不是“我们的世界”里的成绩,与其说它们是人的成绩,还不如它是鬼的。只要不在“我们的世界”,那就在鬼的世界,就在阴间,一切都是鬼的,一切都是阴间的。我在建兴中学也将完全在阴间、在鬼的世界,在我的只有黑暗、寒冷、虚空的世界之中,绝不可能在真正的建兴中学,因为我自己本身就是这个阴间、这个鬼,这个黑暗、寒冷和虚空本身。爹所梦想的那一切只在“我们的世界”里才有,也只有在“我们的世界”里的人通过努力才能实现。爹对此要是多少知道一点,也不会还不放弃要我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决心和意志,我的日子就会多少轻松一点了,而只要我能轻松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说不定我就给他考上大学了,成了人中龙、人中凤、人上人了。但是,也可以说爹正因为对此很清楚才要这样对我,因为既然我不是人而只是阴间的鬼,那也只有如此这般的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才能成为阳间的人,也就是成为“我们的世界”里的人,而只要不是“我们的世界”里的人就什么也谈不上,一切都永远等于零,考上了建兴中学、考上了大学也都等于零。这是实在无解的矛盾啊。我能干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有这样嚎哭,尽管我不这样嚎哭,这个矛盾说不定就不会这样尖锐了。 第337页 我还为这个而嚎哭: 我来到这个世上不过十二三年,用这个世界的标准,我还是一个孩子,一个未成年人,但是,我经歷了多少、做了多少事,地狱我经歷了,炼狱我也经歷了,刀山火海我也经歷了,那是真正的地狱和炼狱,真正的刀山火海,一点也不含煳的啊。爹相信,我必须经过十个、百个、千个、万个二万千里的长徵才能获得他所说的那种成功和成为他所说的人中龙、人中凤、人上人,甚至才能被允许在这个世界上有最起码、最一般的生存。他认定这个长征我迄今为止还没有迈开一步。他永远不会知道,我何止才走过了千个万个二万五千里的长征。那可是真正的千万个、千千万万个二万五千里的长征,可以说,我已经使他们大部分被他们标榜为长征的事情都无法和我的长征相比了。我真的已经因为这一切而身心交瘁,生不如死。多少年来我就已经是身心交瘁,生不如死。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面临着那个古老的抉择:要么是“总负责老师”所说的那种非死即疯,要么就是进入到“我们的世界”中做那样一个“合格的人”。我只有这两条路。我什么也没有,只有在这两条路之间做出选择。“总负责老师”他们看到我将考上建兴中学永远逃出他们的掌控就一下子不敢在我们面前神气了,好像已经看到我将到他们面前来扬眉吐气的样子了,但是,他们想不到,他们当初对我的这个断言是仍然有效的,永远有效的。但是,实在是这两条路哪一条都是一样的,都是一个死啊!死就是死,死是唯一必须避免的。这是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就为避免这样的结局才从懂事那天起就这么活着,活出了这样一个人生,但是,到头来,我还是面临着同样的抉择,或者说,还面临着同样的结局。一切什么也没有变。我知道,爹灵魂至深处正因为知道事情是这样的,所以,他对我的决心和意志才那样坚定,连一点点余地也不给我。 对这一切我能干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有这样嚎哭。 我撕心裂肺地哭着,不计后果地哭着。我知道这样哭的后果。那绝对不是好的后果。但是,我仍然撕心裂肺地哭着,不计后果地哭着。哭了几个钟头我才停下来。感觉是轻松了一些。停下来后,围绕在我身边的幻象也达到了它们的巅峰,我这也才静静地看它们,也可以说欣赏它们。我略感欣慰的是,我这次哭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真正的撕心裂肺,而这些幻象表明,我还真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没有做到真正的撕心裂肺,也就不会有这样的幻象。幻象是一种绝对自由的东西,我静静地看它们,它们很快就演变得好像把它的一切和全部都无限清晰、了了分明地显现出来了并因为这样显现出来了而成了至善至美,展现在我面前是一个尽摄无数天地、无数世界、无数宇宙的风云于其中的无法言喻其壮丽辉煌的纯粹的“美”。在这个“美”中,我看得到我的全部未来,它们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清楚和不容含煳。它们是令人绝望的,但是,我能够忍受它,因为我能够把它转换成这样的“美”,而成了这样的“美”,不管它是什么,也只是我欣赏的对象了,这也就是爹他们想要我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到现在了还无法奏效的秘密所在。 第174章 第 174 章 b 不管为多少人无法理解和接受,也完全不出我的意料,在考大学这事情上我名落孙山,捲起铺盖回家了,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农民,也成了十乡八里的乡亲们不耻不屑的反面形象,被十乡八里的人们用作反面典型教育他们孩子的教材,我也一片迷茫无所事事地把日子混着,最不想的就是出现在人群中,但为了生存却不得不总是在人群中,总是让人们看到我这个失败者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就这样,这天,我去赶集,走在街上,突然看见我们公社的党委书记迎面走来。他身材魁伟,红光满面,面相威严,甚至于带有一股子煞气,和纷纷给他让道的赶集的农民们大多面带菜色形成了强烈对照。我当然认识他,因为他是我们公社党委书记,但他应该并不认识我,也许他听说过我的事情,听说我如何如何成了建兴中学那样有名的学校的反面教材,但我不过是他治下的一个普通村民而已,不会把我放在心上是情理中的。他向我迎面走来,我看见了他,他却没有看我,他没有看任何人。但是,我一看见他,却突然从骨子里升起了一股子恐惧,从我的血里、肉里、每一个细胞里升起了一股子恐惧,我顿时腿都发软了,身上冷汗都出来了。 我缘何会突然产生这样一种恐惧感呢?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我记得它们却没有在意它们,看着它们却没有注意它们,没有遗忘它们却没有反思它们的那些童年时代其突出性和特殊性都超乎一般人想像的经歷,主要的就是我在“我不认识的姑娘之死”的事件中和“月夜行动”中遭遇到那种被我命名为“神的黑暗半球体”的经歷、二十多天对只能将之形容为我也将之形容为“上帝的光明和黑暗”的直观在最后七天七夜中这个直观达到了顶峰以至于我七天七夜没吃没喝没动也基本上没有睡的经歷、沖我们公社中心校的以“总负责老师”为代表的老师们而去的被我命名为“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经歷等等,突然好像被第一次注意到了、发现了,简直就像是被揭露了,大白于天下了,然而,它们一被“发现”和“暴露”就显出了它们却全都是使我该受到审判和清算的东西,因为它们是违背马克思主义的、违背唯物主义的、违背科学的、违背物理学规律的、反理性和反逻辑的!它们一定不是我经歷的、一定绝对没有发生在我身上也没有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一定是完全没有过的,因为它们是反马克思主义、反科学、反唯物主义的,但为什么我会“经歷”它们?! 这位大踏步迎面向我走来的公社党委书记看也没看到我,也没有看任何人,可我却看到他就是神明的化身、上帝的使者,他是真理的化身,国家权威、人民权威、人类权威、世界权威、宇宙权威的化身,他就是来抓我的,代表国家、人民、人类、宇宙、真理、科学、普遍必然规律,如果上帝存在,也代表上帝,如果地狱存在,也代表地狱,来清算和审判我的,全中国、全世界、全世界人民都因为我当年那些“经歷”已经震怒了,不清算我审判我不会罢休,就因为当年我“经歷”了绝对不可能的经歷,“经歷”了反马克思主义、反唯物主义的经歷。我突然间都有了扑上去跪在这位公社党委书记面前,跪在天下所有人面前向他们解释、求饶、承认自己确实没有经歷这类经歷、它们和我整个童年时代全都是我居心叵测的幻想和虚构的他们为此定我什么罪都可以的几乎无法遏制的冲动。 我无法形容这突然击中的我恐惧有多强大和强烈,在过后多少年中我都在反思它,也不得不反思它。也不得不承认,想当年,父母、亲人、乡亲、老师、同学,所有人,真的是所有人,都来教育我,还说要改造我,反正是要我“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为了守住“自己”不被吞没,或者说为了守住我自以为是的“自己”不被吞没,我和他们对峙,但经过旷日持久的较量,最终他们“赢”了,我“输”了。我还想,这种“输”大概是任何个人都免不了的命运,除非他不自杀就变成疯子,这种自杀和疯狂就是当年“总负责老师”所说的那种自杀和疯狂,只不过有的人过程要复杂、艰难和痛苦一些而已,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第338页 后来,我开始写作。我写作,和当年这些其突出性和特殊性都超乎一般人的想像的“经歷”有直接的关系。我们都应该知道,人生,多少经歷,只要我们经歷了它们,它们就註定成为我们一生的负担,我们的得背负一生的沉重的十字架。我当年的这些“经歷”,还有一些其他类型的“经歷”,就是这样。我写作,只有我自己知道,部分就是为了能够把自己从这种负担、这个十字架下解脱出来。 然而,想得容易,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了。主要的困难还不是来自于我缺少写作功底或写作天赋什么的。而是当我每每写到这些“经歷”时,就会如我当时遇见我们公社的党委书记一样,感觉到全中国人民、全世界人民、全宇宙人民站在我身边,对我怒目而视,是可忍孰不可忍,还有可能听到有如世界震怒了、宇宙震怒了、上帝震怒了的咆哮声。他们咆哮的就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它们全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是反真理、反唯物主义、反“科学”、反马克思主义的!我是何居心要虚构出这样的“经歷”,还敢写出来! 我不得不面对的是,如果我一定坚持写下去,按照我记忆中的模样还原这些“经歷”,最后感到的恐惧一定是我承受不了的。结果成了每一次都是写到这些“经歷”就写不下去了,或者是写了一点点就像是在毁灭罪证一样把它们撕了或烧毁了。 我还记得,我写当年的那个“月夜行动”,有如江河奔流般顺畅无阻地写到“神的黑暗半球体”出现在我面前了,我感觉到一部一直就是我梦想中的作品在诞生,而到这里就是这部作品的分娩就快完成了,“神的黑暗半球体”的出现就是“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我体验的正是那种只有写作者才能体验到的写到一部作品的高潮时才能体验到的快乐和激动。但就是这时候,一个巨大的、无法言喻其恐怖的东西从我心中和身边“升”起,完全就像当年“神的黑暗半球体”悄无声息地说出现就出现了,这个东西不是别的,就是一个幻觉,幻觉中是全天下、全世界、全宇宙,全天下人民、全世界人民、全宇宙人民对我怒目而视,原因还是我正在写在反唯物主义、反科学、反马克思主义和反“逻辑”、反“科学”的“经歷”!正在无耻地编造谎言!我说把这部作品赶忙锁进抽屉就锁进抽屉了。锁进抽屉后都还感觉到不放心,总感觉到家里有一个罪证在那里,它迟早会被发现或揭发,有时候甚至会无端听到如“人民”、“人民群众”、“国家”、“国家战士”、“真理的捍卫者”那样可怕的东西正大踏步地向我家走来,他们人都已经到了我家门口了,马上就会破门而入了,而一进门就会把我写的那些不管藏在哪里他们都能找出来的“反科学”、“反真理”、“反唯物主义”、“反马克思主义”、“反人类”、“反国家”、“□□” 的东西给找出来,而一找出来了我就会完了,就会受到审判和清算了。多少次又多少次,这种感觉都使我不得不以理智的力量尽力进行调整。我发现,问题还不在于我这些东西被“发现”和“揭发”后,我会受到“审判”和“清算”,而在于,这种“审判”和“清算”对于我来说、对于我的灵魂来说,它是我应该受到的!我罪有应得!不只是这种怕被“清算”的恐惧,更有这种“罪有应得”感,才是我无法承受的。终于有一天,我清理那些应该烧掉的废稿,把这部稿子也随手扔进废稿里,在看着一堆废稿在熊熊大火中燃烧时,感觉到里面有一部稿子我应该把抢救出来,它不应该就这样被烧掉,可是,我却始终也没有动,看着一堆稿子最后全部化为了灰烬。这以后,我才没有总是无端产生这种莫明其妙的恐惧,但是,我在这次烧废稿中烧了一部不应该烧的稿子的感觉也始终在心头,可以说是耿耿于怀。事过十多二十年,我又写当年的“月夜行动”,这一次我终于把整个事情如我记忆中的样子写出来了,写到所谓“神的黑暗半球体”时才想起当年写过这个东西,整部作品和当年写的几乎一字不差,而当年写的那部稿子就因为心头那种无名的恐惧被我烧掉了,被我烧掉了才过了这么些年的“安心”的日子。 我的写作演变成了没完没了的自我申诉、自我辩解、自我怀疑、自我审判,自己追逐自己的影子,自己咬自己的尾巴。于幻觉中,总感觉到只能称之为“全天下下人民”、“全世界人民”、“全宇宙人民”那样的东西站立在我身旁,监视着我写的每一行字,只要有一行字不符合他们的真理的标准,我就会立即感觉到类似当初见到我们公社党委书记时所突然感觉到的那种恐惧,感觉到我在被“全天下下人民”、“全世界人民”、“全宇宙人民”审判和清算,我也应该受到这种审判和清算。有几年,每把这些经歷和经验写上几行,就要向幻觉中的围着我的那些“全天下下人民”、“全世界人民”、“全宇宙人民”磕头作揖地承认自己是真的疯了、神经错乱了或有深藏不露的、连我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动机,虚构了这些经歷和经验,虚构得把我自己都骗了,相信它们是当真有过的了,要不,也不过是把幻觉当真的了。但是,我深藏不露的动机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如此“抹黑”我们的世界,歪曲事实,甚至于虚构事实?我就又承认的确可能是我的思想动机不纯,我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等等,等等。我直接就在文本上面这样做,不敢如我“记忆”中的样子把这些“经歷”如实写出来,不管这些记忆是真记忆还是假记忆,这些“经歷”是真过还是根本就没有过,却没完没了地检讨自己这样写和写这样的东西的错误、挖竟然犯这样的错误的思想根子,结果就好像我写的东西成了对自己过去的经歷的检讨书、悔过书。后来,我读我写的这些东西,看到的全是连篇累牍地自我辩解、自我怀疑,却没有几行字是关于我要写的这些事情本身的,完全谈不上我把这些事情如实说出来了,而我就是想把它们如实说出来而已。 我研究心理学,发现了还真有一种疾病,患者虚构出一些“经歷”,虚构得那么逼真,不但他自己信了,讲出来缺少辨别能力的人,也就是没有一种正确而坚定的科学观或没有受到过正确的哲学教育的人,都会信以为真,但实际上这些“经歷”是没有过的,通常不过是在他者或自我心理暗示下产生的幻觉或做的梦而已。有几年,我完全认定事情是这样的。但到头来,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一切,怀疑我本身存在的真实性,怀疑的生活中的妻子、女儿她们的真实性了。虽然我通过努力度过了一个这个“难关”,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种自我怀疑都达到了什么程度,我不敢确定当年的我、童年时代的我是不是一个神经病,但是,现在,我可能是真的有神经病的症状了。 第339页 我还记得在我几乎感觉到穷途末路的时候,突然接触到了一种叫做“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学。这让我大喜过望。倒不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让我多么欣赏,而是,我发现了,我可以对“人民”说,我写这些“反科学”、“反唯物主义”的情节故事,用的是“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作为一种手法,文学作品是可以这样写的,但这样写完全不等于承认现实中会有这样的事件,不等于我不信“科学”,也就是不等于我会把这些情节故事当成是真的而不是它们不过是虚构而已。于是,我写当年这些这些经歷,每写不上一两行,就要申辩说,我这些描写不是真的,我这使用的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请千万别以为真的有这样的事情。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把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原原本本地说出来的还是那样之少。 我一边写当年的经歷和经验,包括这些似乎其突出性和特殊性超乎一般人的想像的“经歷”,一边穷经皓首,阅读古今中外的各类经典名着,包括哲学和科学方面的着作。我逐渐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把当年这些“经歷”写出来,就是为了让它们能够坦然地置于意识和思想的亮光之中,我可以冷静、客观、中性地把握它们、反思它们,并最终能够真正认知它们、理解它们。我必须认识它们、解释它们、理解它们,这是我的宿命。我不是不记得它们,但绝对不是记得一件事就算认识了它,也理解了它。我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一个经歷,纵然你千真万确经歷了它,但是,如果你不能理解它和解释它,你就无法相信你真的经歷了它,尤其是,它无法被你所生活的时代的“公众”或“主流”所相信、认可、接受,你就怎么也会感觉到它是虚幻的,不真实的,不管是因为什么你“经歷”了它们,它们也不是你的真实经歷,它们并未真的客观存在过。 说实在的,我相信我发现了一个事实,我们的经歷和经验,如果不被你所生活的时代的“公众”和“主流”所认可、相信、接受,它就不会是真正有过的经歷和经验。我说的是这些经歷和经验首先就对于我们自己不会是我们自己真的有过的经歷和经验。一切经歷和经验,其实都是过去时的,都是你一经歷了它们,它们就成为过去的了,也就是成为你记忆中的和别人记忆中的了,而一旦成了你的记忆,它们就会受到你脑子里的“公众”和“主流”意见的检验,就会被你脑子里的“公众”和“主流”意见所过滤,被过滤掉的就无法让你相信它们是真实的,如果你一定要以它们是真实存在过的而让它们恢復其真实的权利,就这个事情都可能把你弄疯,而结果是它们对于你仍然是不真实的、没有过的,最多是你的想像和虚构。多数情况下,你会把这些经歷和经验给忘记了,永远忘记了。 在两种情况下,都当真无法说你真的经歷了它们,因为在第一种情况下,你自己都无法确定它们的真实性,而第二种情况是你都已经把它们忘记了,忘记了它们当然就不是真的了,也没有存在过了,因为你无法知道你已经忘记了,忘记的是什么,不然,你就还没有忘记。 你必须把你这些经歷讲述出来得到他人的认可、相信、理解和接受,你才会相信你这些经歷,相信它是你真的经歷过的,而不是你不管出于什么理由的虚构或幻想。但是,他人的脑子里仍然是为“公众”和“主流”的意见所左右的,你这些东西如果无法通过他们脑子里的这些意见,你的讲述只会遭到抵制、冷漠、抗拒、排挤等等,搞不好你完全有可能被当成疯子或罪人而被他们“隔绝”起来,你说什么都没有人听也没有人听得见了,或者是,你说的权利都给你取消了。 听起来好像我们对“公众”和“主流”的意见有微词似的。不是这样的。“公众”和“主流”的意见难道就不是真理性的吗?说实在的,我是实实在在的怀疑过——现在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时仍在这样怀疑——当初那些“经歷”,它们还真的可能是我神经病的幻想而已,特别是那些明显违背“物理规律”的“经歷”,完全有可能是真没有过的,要么是我神经病的幻想,要么就是神经病的虚构。不管怎么样,我们头脑里那些“公众”和“主流”的声音,完全有可能是真正真理和理性的声音,它们的存在给我们设置一道强有力的栅栏,使我们免于越过不能越过的界限,这些界限越过了,可能就意味着滑向迷信、愚昧、疯狂、病态,滑向虚无、堕落和神志崩溃,或者滑向沦为世界、社会和人类的敌人,沦为货真价实的怪物或人面妖魔鬼怪,一旦成了这样的人你也就只有灭亡了。老实说,我在这种真心诚意的怀疑中,冷汗就淌了不少。 我穷经皓首,也就为了弄清楚我脑子里这些“公众”和“主流”的意见它们是否如它们表现的那样是真理的表现。我得承认,到我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时,都还没有完全确认我脑子里这些“公众”和“主流”的意见它是或不是,有多少是多少不是真理。不仅没有确定这一点,还发现,如果我们的脑子真被“公众”和“主流”的意见所控制了,你就是想有那些不能为这些意见所认可、相信、理解的经歷和经验,哪怕它们只不过是神经病、是错觉、幻觉和臆想而已,也是不可能的了。被“公众”和“主流”的意见所左右的头脑,就是正常、清醒、理性的头脑,也只有这样的头脑才是正常、清醒、理性的头脑。我当年之所以有那些经歷,只不过是因为我有脑子正如爹所说是一片空白,还没有置入进“公众”和“主流”的意见。而我之所以确实无法确定当年那些经歷的真实性和意义,至少无法完全确定、无法真正确定,就是因为能去做这个确定的只可能是现在的我,不是过去的我、不是童年时代的我,因为那已经只不过是我的记忆而已了,而现在这个我的脑子是受“公众”和“主流”的意见所左右的。 我得说,我还真无法确定对人来说,他们的头脑,从“一片空白”变成为装满“公众”和“主流”的意见并为其左右,它就不是一件好的、极端重要和有意义的事情,有可能,这对人是非常之必要的,不然,人完全有可能向各种可能的歧途滑去,这歧途包括,极端的非理性、疯狂、病态,无法正确辨别真实和虚假,无法区分幻觉和实在,甚至于无法区分梦境和现实,等等等等。 从我开始写当年这些“经歷”到我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今天,已经过去几十年了,经过那么多曲折,我最后还是把当年这些“经歷”和“经验”写出来了,而且,在哲学上和逻辑上,也相信自己有了一些理解。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确定它们是真的完全有过的,它们当真不是我病态的虚构,它们本身就完全是或至少基本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我读了那么多哲学文本,古今中外的哲学大家几乎都有所了解,对有一些哲学的阅读是相当深入的。但是,一方面,我发现自己对当年那些“经歷”理解并没超越当年我在经歷它们时的理解,另一方面,尽管有了这样的理解,我还是无法确定它们是我真的有过的经歷。 第340页 在电脑前打这几行文字的我,是一名从事商业活动的销售经理。我当过多年的教师,其中有几年是爹当年那种民办教师性质的教师。在写这几行文字的两年前,我回老家去办理一种手续,按照官方的相关政策,办了这种手续,当年我当这几年民办教师就会得到一点点承认并给予一定的金钱上的补赏。办这个手续时,因为我缺少证明自己确实当过这么几年民办教师的证据,官方说如果有时任校长的直接证明就好了。我这几年当民办教师的生涯,时任校长就是任校长,他也就是当年我被“总负责老师”们弄得走投无路,爹特地买了两瓶酒提上去求他,希望通过他把我从“总负责老师”们的手心里救出来,但他却一口否决了的任校长,也是后来在我“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的最后一天专门召开针对性极强的师生大会、在大会上向我们讲唯物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哲学,而我则在他的脚前表演我可以真的如鬼神般在阳光下没有影子的游戏的任校长。我说当年我的校长是任校长,而他应该早就作古了。他们多少人惊唿你这人真是,人家还健在,活得可好呢。我真有点不敢相信,尽管本不该这样奇怪,算起来任校长如今也才八十多岁,为什么就不可以是健在的呢?我又说,他在哪里也没人知道,我如何去找他呢。他们笑我谁不知道他住哪里呢,我开车去或赶车去一两个钟头就到他家了,他人可好了,见过去的同事或下属来访,就像见到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其实,我这么说任校长,还没有说出自从再没看到他以来我就有的那种感觉: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这么个人,要不,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而既然见不到他,我就不能说这个人他存在或存在过——潜意识中我还真是这么想的。 老实说,听说任校长还健在,我还这么容易就能见到他,突然间还真有一点说不出的什么。得承认,这种说不出的什么里面包含就是有这样的疑问升上心头:这么说我还真能见到他,而能见到他我就不能否认真有他的存在?而真有他的存在,当年,爹提两瓶酒去求他,让他把我救出“总负责老师”们的手掌心,有这事吗?当年我有过“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吗,并且任校长还在里面扮演了一个角色?当年“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是否至少大体上是我还记得的那样子?既然有这么个人存在,我还能见到他,那么,我就无法否认当年那些“经歷”的真实性了,当我见到他后,是否会由于这个原因而产生一种梦魇般的或鬼魅般的感觉? 我买了一点礼品去见任校长。见到他后,他果真如别人告诉我的那样,身体好,神志清醒,过去的事都记得,人也很热情,看不出他都有八十多岁了。当然得聊一会儿才能进入正题,而且我也喜欢和当年的老校长聊一会儿。聊的都是家常话。聊着聊着,他缅怀往事,突然说:“你张小禹呀,是个小学生的时候,还真算得上是比较活跃的!”我其实已经把听说他还健在和我很容易就能见到他而突然涌上尽头那点点和过去有关的东西忘记了,见到他后既没有想起当年那些事情,也没有产生梦魇或鬼魅般的感觉,经他这么一提,虽然我没有接他的话题,也不会接他的话题,但我心头又突然涌起一种东西,而且意识到,过去这么多年,我都在反思当年的这些经歷,企图理解它们,但实际上,我仍然在决定性的程度上把它们当成了一种与我无关的、虚幻或虚构的东西,只在这一瞬间,我才感觉到了它们有可能是真的,是我真经歷过它们,它们也许应该得到更深入的反思和更严肃的对待,而我这些年,表面上看在反思它们和严肃地对待它们,实际上我不过是在逃避而已。 说来也就有这么奇怪,几十年没有见的任校长仅见一面就让我感觉到当年那些“经歷”可能不是虚幻的,这些年我过的是一种本真的、背叛自己的生活,因为我不敢承认真实,不敢把真实完全当成真实,没有真正面对真实,但是,“总负责老师”,我们叫他钟老师,一直在我们公社的中心校,我们公社改变为镇了,他还在,我和他还共事了多年,我教了二十多年书,二十多年都和他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却很少因为看见他而想起过去,想起当年的“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就好像他与我当年的“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是无关的,我在作品中写他,写他给留下的那堪称刻骨铭心的记忆,也好像写的是与他无关的人和事,他的存在并没有使我对“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还有类似的那些经歷,多一些真实感,在电脑前打这行文字时候,我的感觉是如果他的存在能够使我多一些这类真实感,我对当年那些“经歷”和“经验”的反思也许会更深入一些,而它们的确应该得到更深入的反思和更严肃的对待,最起码,我能给出,仅仅是对自己给出它们到底是不是我经歷过的、是不是实际发生过的的确切答案,而老实说,到现在为止,从我的心理状况来看,我还真没给出,仅仅是对自己给出这样一答案。 似乎更奇怪的是,并不是我是个饱尝生活和人世的滋味再不像当年而是不无圆滑世故、人云亦云的成年人了,我就不可能有完全可以和当年那些经歷归为一类的经歷了。我到三十而立的年龄了,到四十不惑的年龄,都还有这类经歷。当然,像童年时代那样强烈、突出、宏大的经验是没有了,作为一个成熟、世故、圆滑的成人,这类经歷是小而微的,只能依稀还有当年那些经歷的影子和回音,但它们所起到的作用,也就像耄耋之年的任校长当着我的面说:“你是小学生的时候算得上是比较活跃的!”就像始终也记得“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结束的那天,我离开我们公社中心校时抬头看见的最后两个远去的天使在那个山头上的身影一样,还有始终也记得“总负责老师”们相信我将註定考上建兴中学,他们再也拿我没办法的时候突然在我面前变得就像一下子矮了半截的样子一样,对我确信当年确实有过那样些“经歷”并非没有作用,但作用是相当有限的。 总之,我对自己的童年已如这本书所写地写出来了。我写它的动机当然是非常复杂的,只是不能否认有我认为像“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这样的事情本身需要得到经歷者严肃对待的因素。而最终的结果是,我这个经歷者虽然严肃地讲述了这些事情,但这些的事情是否是真的,我是否是真经歷了它们,它们就真的不是我的臆想或病态的虚构,我都不能完全确切地回答,仅仅是对自己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也不能,同时,我也不能说我已经完全理解它们了,已经完全能够解释它们了,哪怕仅仅是对自己解释它们。我还在路上,且不管这是不是一条路,是不是应该走在上面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