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那几年:一幕未散场的潜伏传奇》 第1页 [军事小说] 《清末那几年:一幕未散场的潜伏传奇(出书版)》作者:雪屏【完结】 作者简介: 雪屏,天津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着有长篇小说《熘达熘达》、《每个葡萄架下都有一只狐狸在等着》、《天堂也有一双媚眼》等。其中《你喜欢林肯公园吗》获新浪第二届华语原创文学大奖赛小说奖。 内容简介: 清朝末年,外强入侵,社会动盪,人民生活苦不堪言。在京畿重镇通州的一个驿馆内,潜伏着一群爱国人士,林驿丞、三娘、张目、李耳、王品……他们心忧天下,并在共同的生活中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彼此帮助;但他们又各为其主,或为“帝党”,或为“后党”,或为“革命党”,有着不同的政见,并相互监视。在他们眼中,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入侵、帝后之争、辛亥革命等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们的命运又是什么样的结局…… 编辑推荐: 地道的京津味语言,对话体叙事,向老舍经典作品《茶馆》致敬之作! 1. 从平民视角窥探清末民初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大事记; 2. 多个潜伏者的戏剧人生,潜伏的“升级版”; 3. 罗生门式的故事,环环相扣,悬念丛生。 写在前面 说来有趣——前两年,克凡和龙一来京开会,晚上来我家聊天,说起龙一创作的《潜伏》来。当时,以这部作品改编的电视剧正在播放,颇为轰动,人尽皆知。我跟龙一开玩笑地说,回头,我也写一部卧底的故事,你写一个,我干脆写一堆。只是说过,也就忘脖子后面去了。前不久,偶尔看到清朝画家江萱画的一幅长卷《潞河督运图》,气势恢弘不亚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立时有了创作的冲动。于是,就有了这部作品。 我尝试着用“三言”“二拍”式的语言,来叙述一个虚构的故事,当中刻画了形形色色有趣的人和事,还有许多我对逝去的那个时代的解读。有些人物,直接就是来自当今现实生活中,不过是加以敷衍、改头换面了而已。这部书,跟我以往的创作风格迥然不同,过去我没这么写过,估计将来也不会再这么写了。完成之后,我还是发现有许多稚嫩的地方,因为身体欠佳,已无力再精益求精了,但愿不会让读者讨嫌就好。 不知不觉,我已虚度了半生,我给自己总结了一下,半生大致经歷无非是:上学,上班,上医院。这几年,更是足不出户。一日,读郑逸梅先生的《艺林散叶》,其中提到一件趣事,郑逸梅与徐碧波为邻,两家仅仅相距一百余步,但都腿懒,有事辄付邮简以传达。我很欣慰,暗暗引为知己。 因为卧床的时间久了,四肢就闲着,但大脑则显得忙碌。相对静止的生活,反而令我更愿意从事创造性劳动,尽可能地使自己创作风格多样化,不墨守陈规。这部作品就不是传统的线性结构,而是大量採用内心独白,便于从心理层次上来反映人物的内在性格,这样多少有点挑战读者的阅读习惯。类似的探索效果如何,还有待读者的检验。 在此,借编辑给我的这个机会,我还要多说一句: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在意我创作的其实只有我母亲,她不识字,但是她珍惜我写的每一个字,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母亲是我创作的原动力之一。我创作其实并非是艺术创作那么简单,更大程度上,是我的精神寄託。感谢曾帮助过我的朋友们,比如克凡、仲宪、龙一、老谭、九涛、成国和徐献。另外,在这本书出版过程中,责任编辑认真负责,并提出了一些不错的建议,令我感动。 雪屏 2011年11月26日于北京 人物表 文良老爷:男。三十上下。慈禧太后的差使。 林驿丞:男。三十来岁。名白。精明、风流、体格好。潞河驿站小官。张目:男。二十多岁。绰号“千里眼”。 李耳:男。二十多岁。绰号“顺风耳”。在驿站中掌管厨下活计。王品:男。二十多岁。绰号“铁嘴”。在驿站中负责槽上活计。三娘:女。二十多岁。实名宋石榴。一身轻功,日行千里。祝氏:女。二十多岁。一个年轻寡妇,与林驿丞生情。房三爷:男。中年。花铺老闆。 蒲先生:男。中年。香铺老闆。 黄老闆:男。中年。书铺老闆。 静怡师父:女。二十多岁。 九儿:女。十五六岁。李耳媳妇。 金铃:女。二十来岁。王品媳妇。 景儿:女。八九岁。林驿丞收养的女儿。 伴儿:男。十五六岁。孤儿。茶楼一伙计。 厨子:男。烧得一手好菜,其实另有身份。 一 “文良老爷一行在潞河驿门口下马的时候,已经是钟鸣漏尽时了。张目那小子赶紧将他们迎进后院驿馆,偷眼瞅瞅,这位文良老爷气派不凡,就猜他即便不是西佛爷身边的王公贵族,也得是东暖阁常来常往的亲枝近派。”“文良老爷想不到这么一个小小的馆驿,内院倒是另一番天地,不禁夸了一句,里外端详起来。” “张目赶紧说,您老见笑了,您老见笑了。” “我听说张目这小子让文良老爷歇夜,被文良老爷拒绝了。说公事当紧,今晚就不歇了;不拘什么取上些酒菜来,随便垫补垫补打个尖就走,紧着要赶路。张目便招唿厨下备饭,上上下下一通忙,工夫不大,荤的素的就摆满了一桌,然后拱手道:您老几位请,夜深露冷,非喝两杯不可,防着感冒风寒。” 第2页 “张目这小子眼好,文良老爷一行饮酒吃菜时,张目盯着文良老爷的左右长随,俱是紫面长须大汉,威风得紧。不待说,此次盛京之行非同小可,他几人自然规矩守礼,万一出个一差二错,文良老爷必替朝廷行家法,不徇私情。所以文良老爷说什么,几个紫面长须大汉都点头称是,不敢顶撞一句,只顾憨吃。顷刻,酒便告干了一壶,厨下的李耳又添上酒来,站在一边伺候。趁这当儿张目去马房看看马餵得如何,文良老爷推开碗筷一旁剔牙时,张目早已料理好鞍屉,将马拴在外院桩上,听候着文良老爷的驱使……” “我还听说,李耳在桌旁小心伺候着,听这几位说:文良老爷这一番确实是急务在身,起身前长随们就要将官衔旗扯起,叫文良老爷拦了,言明对外一概声称去省亲。眼下兵荒马乱,西佛爷的密函要是被途中劫了去,非掉脑袋不可。临行,西佛爷也曾说过,此一去盛京,断不可惊动地方,更不兴怠慢,几日内速来回復。其实,文良老爷知道首先不能告知的是皇上那头,这也正是他为何掌灯时分方才出京的原因之所在。他离京之际,西佛爷刚传了一个小班,问他是不是听了戏再走,他哪敢拖延,行了礼就匆匆退了出来。文良老爷不比其他同僚个个四世公卿、一门科第,而是从七品知县起家,吃粗茶淡饭长大。因一次押粮进京,遇了响马,他捨命维护,得了西佛爷垂青,加赏优恤,才有了金玉锦绣,怎可不拼了一死,报效西佛爷知遇之恩呢?那些长随显见俱都是文良老爷的心腹人儿,文良老爷与他们道出利害,命他们一路之上非但不可显形,亦且不可露影,小心行事才是,句句是肺腑之言。长随们知道不是闹着玩的,一惊非小,立马都郑重起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连酒都不敢喝了。” “不像话的是,文良老爷一下马,张目就差人去知会驿丞,结果驿丞迟迟未到,不知他又到哪里风流快活去了。这位姓林的驿丞,打头年断弦后,就迷上了脂粉,尤其是那些残花败柳的小寡妇,姿色端庄、花容月貌的黄花闺女倒懒得招惹。李耳自己又拙嘴笨舌,生怕怠慢了文良老爷,让文良老爷挑了眼就不好了。幸好这时候王品拍马及时赶到,解了李耳的燃眉之急。王品天生有一张好嘴,这是咱们都知道的,饶是你钢炼铁肠,经他上下嘴皮子一碰,也能让你化为绕指柔了,赛似苏秦、张仪。他一进垂花门就说:怪道是今夜星明月朗,敢情有贵客登门啊。叩见过了,文良老爷赏了他几两纹银,连同张目、李耳也一便赏了,借他吉言了。王品望望天又说:俗称,南斗掌生,北斗掌死,您老是南北斗,我们小民的生死大权都在您手心里握着了。文良老爷笑了说:贫嘴。时候不早,我们也该挪挪窝了。起身就走了。” “驿站本来就是个赔笑脸的差事,跟你我不同,张目、李耳和王品三人鞍前马后地忙碌,而林驿丞却猫在暗地里跟浪蹄子脸偎脸地调笑去,想想,他仨就气不忿。文良老爷走出去横有二十里地了,林驿丞才来。进门先泡茶打坐,倒跟县太爷坐早衙放告一般气派,又吩咐三娘拿来一壶酒、两样菜,小酌一番之后才问:这么晚了,你们怎还不歇着?王品便将文良老爷来驿馆打尖的事讲了一遍。驿丞跳起来:为何早不说与我听,现在老爷人呢?王品道:已走多时了。三娘过来问驿丞还续酒不续,驿丞一拂袖道:哪里还有心思饮酒,算了。把个三娘唬得浑身一激灵。这个三娘也算地方上头一名伶俐人,烧出菜来,比京城馆子的色香味还地道,还会一手好针线。张目一直中意于她,欲求之,三娘却推三阻四不从,这一笔风花雪月帐只好悬在那里。眼下,他见林驿丞无端迁怒于三娘,心里不平,就说:我遣人四处寻你,大人常去打牌掷骰、猜枚押宝的地方通通寻遍了,也寻你不到。林驿丞也是心虚,就不再啰唣。张目怕三娘柔弱,经不起夜寒,便催她回房歇息;三娘低头走了。张目瞅着她的背影觉得有万种妖娆,竟看痴了;林驿丞咳嗽一声,他才收回魂魄。天色这时候确实已晚,便流水似的回房安歇。” “转天,本以为文良老爷那一页已经掀过去了,新一天重打锣鼓另开张,孰想,不到日上三竿,一群官兵就把潞河驿围了,为首的瞪眼质问林驿丞:文良老爷可曾夜里宿在此处?林驿丞赶紧说:连夜上路走了。那为首的顿足道:你怎么不将他留住!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但是,对方是五品京官,而他只是一介掌管草料银的未入流的小小驿丞,惹也惹他不起,只好忍气吞声。”“官兵不信林驿丞,馆驿上下分头去搜查。” “结果查出什么来没有?” “自然是狗咬尿脬一场空,屁也没查出一个。” “为首的那位官兵仍旧不死心,一再追问:你知道文良老爷从哪条道走下去的吗?林驿丞用手指了指:沿东边这条官道,快马追下去,一天便可赶上。为首的官兵一声唿哨:上马,速速跟我去追。一干人马纵马追下去,须臾便没了影子。” “林驿丞长舒一口气——潞河驿地处京畿左近,也算得上是个咽喉要地了,上传下达,不可谓不当紧;但是驿馆终究是个迎来送往的行当,随便哪个爷,都可以在这唿风唤雨。眼里夹不住沙子的人断然应不了这个差,好在他一颗心早就灰透了,叼个旱菸袋,剜上一锅子关东叶子,混上一天是一天。“不过,驿馆屋子小,院子大,长廊曲槛勾连,绿萼红香围绕,却有一份情致,最宜养老;街上店铺林立,繁华一片。林驿丞把衣裳换了,踱出驿馆,信步逛去,顺便喝一碗韭菜粥,也不嫌有什么寂寞。” 第3页 “他想如往日一样喝了粥,就去找百长丢下的一个小寡妇祝氏。那祝氏眉弯两月,花容蛮腰,还有那双不及三寸的金莲,简直迷死人不偿命。听说,祝氏赶庙时叫人将一双绣花鞋偷了去,唯恐丧了廉耻,丢了名节,当街哭起来;林驿丞见她有几分姿色,便动了怜香惜玉的心,叫祝氏坐他的轿回府,而他自己徒步。一来二去,两人便相熟起来。谁知,那祝氏是个许看不许吃的主儿,亲得,抱得,睡不得,急得林驿丞只得朝夕在她左右转悠。他以为做得神秘,一切都不为人知;殊不知,早有人把一切看在眼里。自他潞河上任以来,跟梢的就不曾断过,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统统记录在册。至于何人所派,却无人知晓。幸好林驿丞只在寡妇床头做文章,并无异心,更不与朝廷为难,所以位子倒还坐得稳当。要说一个驿丞,也不过管着二百来人、百十匹马、几头骆驼,何必如此兴干动戈?只因为潞河驿是距离京城最近的一个驿馆,是进京出京的大小官员必经之处,就是宗室皇亲也常常在此处落脚,马虎不得。他走到哪里总有眼线跟到哪里。在粥铺,林驿丞脱掉官衣,跑堂的端来洗脸水;他拧了一把手巾,擦了擦,又把口漱了,才坐下喝粥。尾随于他的人,也不即不离地装作喝粥。喝了粥,林驿丞会帐起身,那人也跟出粥铺……” “林驿丞道上又拎上一瓶酒,惦记着与祝氏喝个合卺杯,推杯换盏后,谅她一个小女子不胜酒力,乖乖地让他林某人慢橹轻摇,捉她个醉鱼。后面那人见他进了寡妇门,便离开了。林驿丞怕是怎么想都想不透,老佛爷刚打发文良老爷出京,怎会又派官兵追他?祝氏见林驿丞来,沉着脸告诉他,晚间做了一梦,蹊跷得很,让他解上一解;林驿丞让她把梦说来听听。她说她梦见她死鬼丈夫从坟里出来跟她打招唿,林驿丞掐指算算,说周公解梦中云:梦见冢墓上开花是大吉,梦见开棺与死者言谈则主凶。祝氏一听吓坏了,赶紧轰他出去,扣上门闩烧香磕头,一天不敢出门。林驿丞正反扇了自己俩嘴巴,怪自己多嘴,可怜一个驿丞孤零零街头流落。路过勾栏曲院,花朵般的女子沖他招手,个个是破瓜年纪,娇得很;他正有火无处发泄,破口便骂:都他娘滚一边子去!勾栏女子也不是好惹的,撒起泼来厉害着呢,于是,两边当街对骂起来……” “他们馆驿中人各有各的去处,比如李耳跟王品吧,俩人志趣相投,拜了把子,最常去的就是戏园子。叫一壶好茶,凳子上铺上狼皮褥子,听天津卫来的班子唱小戏;又都喜欢叫‘满场飞’的那个粉头,专捧她的场。‘满场飞’不光唱得好,扮相也标緻,散了戏,还要递上拜帖,到后台跟‘满场飞’寒暄上几句。” “他们两人一个掌着厨下,一个管着槽上,手下都引领着十几号人,也算得上是馆驿中的实权人物。李耳有个外号叫顺风耳,但凡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即便是蚊子打耳边过,也听出个雌雄来。王品则有个外号叫铁嘴,想必各位早有领教,伶牙俐齿的,死人也能说得活转过来。”说这一番话者,是三位买卖家的掌柜,都是驿馆左近的邻里,隔三差五他们就去瑶窗轩吃茶闲谈。一个是开花铺的房三爷,一个是开香铺的是蒲先生,另一个是开书铺的黄老闆,巧的是,正合所谓的俗中三雅。按古人的说法,花铺是蜜蜂化身,香铺是香麝投胎,而书铺则是蠹鱼转世。序齿算一算,蒲先生长于房三爷两岁,黄老闆又比蒲先生长两岁,自然为大。“几位爷续水不?” 伺候他们的小厮,是伴儿。 这个伴儿,也就十五六,保定人,荒旱年时,父母双亡,孤存一身,流落到此,茶楼老闆收留了他。他也图个安饱,手脚很是勤快,招人待见。这三位掌柜只要来,必唤伴儿提壶续水;伴儿也喜欢听他们说话,觉得三位掌柜容止非凡,谈吐风雅,偷鸡摸狗的勾当从他们嘴里说出来都透着那么一点不俗,听得这个半大小子痴迷得不行,奉他们为圣贤……“伴儿,快端些瓜果梨桃来。” “几位爷,稍等稍等。” “这小子倒是伶俐……” 三位掌柜从瑶窗轩出来,相互施礼散去,各自照看铺子去了;一直窃听他们言语的人也会了帐,悄然走开,神不知,鬼不觉。伴儿送他们出来却瞅了个满眼,一心的疑惑,心想:这里的人怎这么喜欢拿听壁角作消遣呀?突然后脑勺挨了一鸡毛掸子,“小子,跟谁相面呢,快做活去!”呵斥他的是茶楼的二掌柜,鹰鼻鼠眼,脸上没有四两肉,一看便不是什么善茬子。伴儿一惊,褪褪脖子,赶紧张罗客人去了。 张目说: 我给文良老爷拈个阄,拈阄的结果是凶多吉少。都说我是千里眼,三娘的眼力却一点不比我差。她问我何以不悦,于她,我是一片赤诚,她就是要东海龙王角、千年瓦上霜、仙山灵芝草、蟠桃酒一缸,我也勉力给她寻来,唯独天机不可泄露。三娘偷窥一下我的脸色,不悦道:“罢了,没工夫与你磨牙。”打帘便要出去,我紧着拦住,劝她留步,却又不敢声张。我这屋一明两暗,与李耳做邻,因为隔墙有耳,总是小心,出入也是蹑手蹑脚,其中缘由想必三娘都知道,所以她只是瞪我几眼,背对我站下。 第4页 我想出去巡视一遭,三娘却说:“不必去了,李耳不在,与王品上戏园子了。”我坦然了:“那就好,那就好。”三娘微微含着笑问道:“你不是与那李耳很熟络吗?防他做什么?”我亦不驳她:“倒也是,倒也是。”三娘穿着上素来淡雅,虽不穿凤冠霞帔,却比穿上凤冠霞帔更有风仪,没有一处不女人。这样的女子,竟也有一个怪癖,从不面对人,总是给人一个后嵴樑,若要一窥她的颜色,难。我告知她:“往日,我确实常与李耳下棋饮酒,在我,也不过是虚应个故事,他却当真。下棋赢了他,他说我看他不起,意在敷衍,结果不欢而散;下棋输了他,则说我公务上不用心,只将心思放在丧志玩物上,自然精通博弈,到了,还是个不欢而散。最后,我只好使了一计——敬鬼神而远之。”三娘说:“论博弈,他怕不是你的对手;论刀枪,你就怕不是他的对手了。”我瞅瞅我那双太过白皙太过娇嫩的手,只得苦笑。上次打赌射箭,他李耳连中三元,而我距靶最近的一箭也有三丈开外。难怪三娘耻笑于我,整个通州城都拿这件事当笑柄。我想,三娘一直对我不即不离,不冷不热,恐与我的刀马功夫不上进有直接的关系。假如真是为此,我便冤死了,就是哭,也哭不出眼泪来了,连效仿项羽江边自刎的心都有。 我知三娘疑我,看她眼神便见得分晓,然而,我又何尝不疑她呢?细观她,姿色出众,丰盈而不见肉,娇美而若无骨,当是富家之女;再观她,为人有谋勇,处事有胆色,显见在场面上摸爬滚打过,何以悽惶得替人端茶倒水?……她的闺房我也见识过,就在驿馆的东头,房不大,却雅致,窗外摆着时花盆景,墙上挂着仇十洲的工笔群仙,住这样地方的人竟肯屈尊去做下人,恐怕谁都会怀疑内中有什么缘故。我也不便多言,听说一个借宿的爷问她可有婆家,她当下甩下脸子,说了句休要轻薄就拂袖而去,那客窘得出一身大汗。知道她这般厉害,生就一副一丈青的脾气,我就更不敢招惹她了,只在背后偷偷唤她三娘,她并不自知。 三娘真名实姓唤作个宋石榴,倒也名副其实。头回,她到我院里闲谈,曾问过:“别家院落都大树参天,伏天也可以绿荫纳凉,你院落怎光秃秃的雀儿都没落脚处?”我沉吟半晌,言说是嫌夜里树上落猫头鹰,不得安睡;三娘也不再深究,立在院门首左右张望。我猜想,她必是装迟钝,心里揣着明白。 有树,便有了遮挡。假如有贼人藏身枝丫上,防不胜防,干脆我伐了它,贼人也就无从下手了。她尽说我,她自家院子还不是掩饰得密不透风,窗帘镇日闭着,一道缝隙不留。疑归疑,慕她之心却又难以遏制,明知幽王宠褒姒,炀帝贪萧妃,唐明皇迷杨妃,下场都不妙,仍回不得头,走一步算一步,听天摆布吧。 人都说三娘乖张。馆驿人来人往,纷杂得紧,她这样性子在此恐有不便。长舌妇干脆将这些闲言絮语跑到林驿丞跟前去说。林驿丞全做耳边风,一耳朵进,一耳朵出。说多了,他还瞪起眼来。 “她栖身于此,又不取你等的饷银,如何管得这么许多?”林驿丞道。想他平日是个笑面弥陀,突然色变,情状不免诡谲,倒叫众人多了些猜忌。寻常林驿丞见得女人就挪不开步,无不魂迷,这三娘十分的容貌,林驿丞竟避之不及,仿佛她身上有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即便是三娘上赶着他递话儿,他也一脸的不耐烦。偶尔醉酒,旁人问他:“你动不动就对三娘使气动粗,难不成与她是前世的冤家?”林驿丞言道:“我且问你,是鸡巴要紧,还是脑袋要紧?”旁人说:“鸡巴要紧,脑袋也要紧。”林驿丞冷笑道:“鸡巴没了,脑袋在,尚可苟存;要是脑袋没了,鸡巴也就成了溃烂的盲肠了。”旁人思忖一下,问他:“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但是鸡巴招了灾惹了祸,凭什么要派脑袋的不是,又有谁会要你的脑袋?”林驿丞却低头不语装聋作哑了。 许是因了这个缘由,我对三娘更不敢孟浪从事,三娘似乎对我也是加着十二分的提防。每次来,让她坐,她都是背转身去立着,我也不好勉强,便由她。她问我:“文良老爷是怎样一个人,朝廷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我告她:“朝廷当差的都一个模样,没什么稀奇。”三娘问:“条脸还是阔脸?”我回道:“生得倒是富态相,只是有些憔悴。”她又问:“身量高矮?”我说:“是个七尺汉子,可惜叩头叩久了,背都塌了。”三娘还往下问:“年岁大小呢?”我说:“不过三十上下,却已有垂垂老态。”我知道这些个并不是三娘真正想打听的,她要打听的其实是后边的几句。 “他深夜出京,要奔哪里呀?” “说是去盛京,是老佛爷派下的差使。” “随从几人可靠不?” 我着实是叫她问烦了,她这口吻语气,简直酷似大理寺问案。“你问这个,莫不是有何打算?”我问道。她忙说:“只是随便问问,话儿赶着话儿呗。”三娘把头低了,玉容泛赤,倒显出少有的女儿状来。我自知言重了,轻声说道:“其实,我所知也很少,仅此一面而已。”三娘道:“谁不知你生就一双鹞子眼,过目而不忘。”我说:“道听途说,取笑了。”三娘说:“听说你的眼力是养鹞子练就的,可当真?”闻听此言,我惊得一时痴呆,连话都说不出;这等事,天王老子都不知。“你听谁说来着?”我问道。她却说:“瞒得过别人,怕瞒不过我。”我越发的惶恐,不问个明白怕是觉都睡不踏实,忙张罗说:“赶在饭口,来,就便吧。”于是,将高邮鸭蛋、宁波淡菜和杭州醉虾铺排开,端到桌上,这些都是粮船打南边捎来的。三娘推辞道:“还是厨下吃着方便。”我打趣道:“怕什么,我又不能拿你做下酒菜。”三娘嗔了我一句:“你敢,板子夹棍早给你预备下了。”本想再调笑两句,又恐三娘怪我不老成,也便言语疏淡了些;好在三娘也未多说什么,抖抖潞绸红裤,对面坐下,只是不肯抬头。 第5页 二人一味闷头吃喝,倒都怯了,一时无处摘章寻句。想我因耐不了后娘的虐待,使性子来京投亲,找亲娘的娘家舅,却扑了个空,亲娘舅早两年便死了;我就流落街头,自卖自身,甘愿为奴。一户人家写了文契,作了五两银子的身价,我就跟了他。真像三娘所说,那家主人只教我养鹞子;问他养鹞子有何用,他说在后花园捉长虫、田鼠,免得妇道人家赏花时被吓着。我养的那几只鹞子,都来自口外,尖啄更尖,利爪更利,翅膀也更硬,飞起来行云流水一般。我问主人家:“我只养它,大人就管我嚼过?”大人说:“不错,你只管盯住它们,它们飞到哪里,你眼就跟到哪儿,不可跑到你瞅不到的地界。”这是什么缘由不打紧,打紧的是从此我再不饿肚子,这便是了。“说是你跟鹞子一直吃住在一处?”三娘问道。 “确实,镇日里厮磨,形影不离。闲时,那鹞子跟我卖乖,还给我挠痒痒来着。”我说。 “久而久之,你的眼力竟能锐利得同鹞子一般,三更半夜也可远视十里?”三娘步步逼问得紧,一步逼我一寸,十步逼我一尺。“这倒未必,传言总有不实。” “这般功夫,沙场上观敌瞭阵岂不恰好,为何跑到这弹丸之处来餵牲口,料想必有什么蹊跷。” “猜想我家大人还是嫌我年轻气盛,常与上下拌嘴,才打发我出来,免得将来惹出大祸跟着担些干系。” “怕是未必这么简单吧,即便是你捨得那些个鹞子,那些个鹞子也捨不得你。听说,你走后,鹞子便不吃不喝,不几日,都相继夭折。”见我低头不语,一脸的悲伤,三娘又说,“你本性良善,狠心至此,恐怕有些难言之隐……” 三娘知道得越多,我便越发得惊诧不已,对她的来歷也是七分猜忌、三分防范,嘱咐自己须审时度势才是——哪怕她再是风姿绰约、聪慧异常,也不可迷得若馋猫遇了硕鼠,似饿鹰见了雏鸡。 我现在忧虑的不止是她将我的根底摸个透,我却连她眉眼高低都看不出个清白;我最忧虑的则是她将我的把柄攥在手上,不知打算做一篇什么文章。恨只恨,我又没出息到家了,阎王爷勾不去的魂,却叫她勾去了。将来,她若强我做些个违心的勾当,岂不难堪?甭说再继续逍遥自在的快活,就是苟延残喘怕是也不易了。我干脆跟她摊牌:“你既知我的端底,准备如何发落?是打算去告发我,还是打算讹我一笔银子?”三娘并不答话,只是拿绢子掩住嘴,吃吃地笑,笑得我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张目老爷你是多虑了,信口胡说,你也上心?” 我痴痴地盯着她,显得再愚钝不过了。 “小姐若觉得我碍你的眼,不妨明说,我明日一早就捲铺盖走人。张目绝非迷而不悟的呆子,到哪里都是个餬口,料我还未蠢到沿街托钵的地步,好歹你给个痛快话。”我说。 我想以退为进,试试她的口风,也探探她这道水的深浅。“看来你还是将我比作坏人心术的恶妇了,好心却拿来做驴肝肺,真屈得慌……” “小姐怕是误会了。”我赶紧起身拱手作礼,她还是悻悻而去,只丢下一句——“后会有期!” 三娘说: 我喜欢香味,夜夜入得黑甜乡之前,要么烧些沉檀木,要么点上一炷安息香,方能睡着。不过,今夜我却不能睡,等三更天,还要出去做正经营生。刚才与那张目斗了半天的嘴,微觉疲乏,但不想优游过日,便将单腿搭在窗台之上,压了又压,抻抻懒筋。若要做个济困扶危、怜孤惜寡的女中豪杰,吃不得苦,怕是不成。在屋中,我灯也不燃,否则,外人瞅见一小脚女子独自打把势,不定稀罕成什么模样,怕是要惊得跌一个跟斗呢。 才一落生,我也曾是爹娘的掌上明珠来着;我七岁上时,家中一场变故,爹被奸臣陷害,落得个满门抄斩,家产也一尽搜去。幸而恩主把我救下,拣一位饱学之士教我;先生断言,我异日必成大器。其实,我对经史子集兴趣全无,更想会些拳脚功夫,打遍天下无敌手;奈何恩主仍将我看做官宦人家小姐对待,宠爱有加。于恩主,我深受大恩,无可补报,唯有言听计从,由他分派了。 稍大些,恩主让我攻女红拈针线,闷得我恨不得一条绳儿吊死。幸而恩主每夜都允我上西山走一走,解闷消遣,无奈一双小脚碍事,行动起来极不便。我要放,恩主不应,反叫我裹得更紧。走来走去走了半年许,恩主又叫我跑,仍然是在夜半时分,大街小巷都已沉静下来;跑累了,丫鬟餵我几匙红枣莲子粥,再接着。如是又是半年,恩主才允我挑些崎岖险境迤逦而行,并且在腿上和腰间系上米袋,鞋上钉上厚铁掌,煎熬不过时,恩主也不气不恼,只嘆息一句:毕竟是女儿家,唉。这话仿佛当众鞭挞一般,羞煞了我,只好咬牙硬撑下去。不消数月,我已负重行走如常,恩主还要加码,将我的双眼蒙上,盲者上坡下坡。这下我算是尝到了瞎汉子的苦衷,很是遭了几把罪,身上伤痕累累。跌重了,不慎一头撞在岩上,昏过去,恩主用竹筷将我的牙关撬开,拿鸡翎子伸入喉管深处,逗出痰液,方才醒来。总之,吃了说不尽的千般苦。终于有一天,我摘去眼罩,脱掉身上驮着的米袋,竟能健步如飞,非常人能比;几个膀大腰圆的底下人与我同行,片刻就被甩在一里开外。恩主拉住我的手涕泪横流,一味说:这些年,也是难为你了。我也差一点哭出声来,但是我能忍,生生将眼泪咽了下去。我以为这一回恩主总算可以给我派用场了,恩主却依然说还早还早,非要我学规矩不可。无非是笑不露齿、行不摆裙之类的混帐套子,捎带脚还要学如何顺情说好话,见谁都说小女子夜观天象,见祥云瑞霭,拱护紫微,今儿果不其然遇见您老人家了,等等,都是些拍马屁的言语,肉麻死人了。 第6页 一日,秋凉天气,恩主邀我吃荔枝、龙眼,这些都是稀罕物儿,除了宫里,北方极少得见。我怎敢贸然领受,慌忙推让,恩主却说:“今夜怕是你在我府中的最后一晚了。”我问:“此话怎讲?”恩主言道:“你已有了差使,此一去,也算是助老夫一臂之力,只是……未知小姐意下如何?”我桃腮不觉泪下纷纷,忙跪倒说:“恩主吩咐,小女怎敢有违。”一夜不题。转一天,一乘小轿将我送至潞河驿来,一住就是三年有余。 馆驿中,百十号人都是谋生来的,养家餬口,拿饷银要紧,所以相处起来简单。林驿丞也不过是寻常俗人,平生只两大毛病,一是财迷,二是色。我亲眼所见,这几年他都是吃别人的东道吃惯了口,从不破费自家半个铜板;再者便是没红裙佐酒,就咽不下东西去,镇日里流连于花街柳巷、秦楼楚馆,我看他将来没什么造化。张目其人也不足虑,我对他的底细了如指掌,他对我的底细则一无所知,就凭这,他先输我一阵,而且他心内又钟情于我。虽说看是看不上他,但给恩主一个面子,也不得不周旋他一二。至于李耳与王品那两个活宝,更不在话下。他老二位都是戏迷,得空儿,就换上蓝线绢夹袍,扎上螭虎钩丝带,人模狗样地奔戏园子了。若说他俩全然无能也非实情,李耳的耳和王品的嘴都好生了得,一遇新任进京的官员下榻,他俩一个说一个听,将新任京官的来龙去脉准能摸个八九不离十。李耳就住在张目隔壁,格局我是清楚的,而王品寓处却要穿过一条鹅卵石砌就的甬道。据说,他屋内典籍四壁,几辈子都读不尽,平日屋子上几道锁,谁都进不得;他睡则睡在耳房里,行径怪得令人生疑。料想必有些蹊跷,早想一探究竟,怎奈总不得时机。李耳与王品都是有妻室儿女的人,扔他们在家乡故土不理会,将服侍公婆、抚养儿女之事都丢给妻子一人担承,自家倒落得清闲,这年头,受累的总是妇人。如有来生,我甘愿跟神仙老祖叩上七七四十九拜,求他老人家格外开恩,让我托生个鬚眉汉子,少些个折磨。 时候不早,我该动身了,大门走不得,须钻一条人工石道。石道内有厅有台有楼阁,楼阁中石床、石桌、石椅俱全;更奇的是,石床上有石枕,石桌上有石笔石砚,石椅上端坐一石人,均是前朝凿出来的。想这一带是漕运仓储云集之地,钱粮多,财主就多;财主多,怪异就多。不知是哪一位大员外吃饱撑得难受,开凿这么一个所在,以备不时之需;我也是偶尔发现,一直用条石堵着,怕更多人知道。出得石道,便已是卧虎桥北。上了官道,一路疾行,来至一片树林,细细查勘。恩主传书说,蓟州城和永平府都没见到文良老爷的踪影,怀疑他一行压根就没走出通州去。走着走着,突然一面石壁横在跟前,上边赫然写着:妙人,你晚来矣。用手一摸,墨迹未干,赶紧隐身树后,左顾右盼,显见是有人先我一步。若有祸害的心,怕是早已置我于死地了,这么一想,不禁冷汗浸透衣衫。不过,一动不如一静,且藏躲起来瞭望片时,再作理会。周围死一般寂静,偶有狼嚎声一长二短,听着瘆得慌。不远处还有废弃的土谷祠一座,破落多年,时常闹鬼。路过行人总听见里边吹拉弹唱,一噪就是几个更次;有两个汉子壮着胆子进去查看,除了破砖烂瓦,却不见一人。没多久,进祠的两人都嘴歪眼斜,动弹不得,自此再无人敢去招惹。我也曾动过念头,想见识见识,总不得工夫。现在,又不巧,此处虽看似荒凉清净、杳无人烟;心底下,我却恍惚觉得有人跟梢,唯恐露出什么行迹,便不敢轻举妄动,只悄悄巡视一遭,就匆匆离去。又不便径直回到驿馆去,绕着通州城转了几个圈子,一路留意身后动静,确信没什么破绽,才放下心来,返回住处。脱掉夜行衣,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想来想去,总离不了这兇险危难四个字。我嘱咐自家,往后小心度日。万一不慎,我的身份传将出去,以一传十,以十传百,哪消多时,就已传遍整个通州城了;我站不住脚事小,误了恩主的军国要事事大。折腾半宿,方勉强睡去,睡也睡不稳当。 天明,又是寻常景象,差人们晃晃悠悠地做些愚钝勾当,餵马的餵马,上灶的上灶。除非遇到六百里加急或是军机处廷寄,才会精心一时;一般的时光,当差的个个均懒于营生。林驿丞也又拉帮结伙传授勾栏功夫,要发情如何使兴阳带,要助力又当怎样用蝉酥锭,不嫌有失体统。见我奉茶过去,还装样儿谈些什么江山社稷,假是不假!应酬过了,我换了一件素净衣衫,沿西塔胡同来到一所幽静小庵,轻叩竹扉,一尼徐步而出,她是我在通州城唯一的朋友,法号静怡。只为这二年差徭繁,赋役重,爹娘要将她卖于一个失目老汉做填房,她不从,逃出家来为尼了。我与她惺惺相惜,常作竟夜之谈。静怡将我引入中堂落座,我见她玉容消瘦,泪痕满腮,不知何故,惊问缘由。静怡说:“刚接到一封家书,报知家母过世,不免想起往日许多情景,悲从中来。” 经她一说,我也浮想联翩,回忆起当年自家母亲操持内务、照管僕役之余,还教我读书;谁想而今已是阴阳两界,不得相见,不觉落下泪来。二人伤心一场,才相伴携手到后花园。几株梅花树俱是静怡亲手所栽,几年光景,竟也梅花盛开,香气扑鼻。静怡说:“还是梅花好,只要我不负梅花,梅花便不会负我。”我劝她:“姐姐也莫过于伤感。”静怡抹掉泪迹:“不伤感了,不伤感了,说说你那位多情种子吧。”我知道她指的是张目,不由得粉脸微赤:“谁又知你说的是哪一个。”静怡说:“鹞子眼张目呀。”我更是羞得低垂粉颈,抬不起头来:“他呀,我理都懒得理。”静怡说:“懒得理,却又怎会总是提及他?”我搡她一把:“亏你还是个出家人呢。”二人煮茗叙谈一番,我起身告辞,静怡也不挽留;走出去很远,再回首,见静怡仍倚门而立。我喟然嘆道:这般凄凉时日,我怕是一日也难消受,真难为了她。 第7页 才迈进馆驿大门,就见张目纵身上了树顶,眺望远处,下面站满差人,口中都唧唧喳喳鼓譟成一片。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忙问门官出了什么事情,门官却脸儿失了色的沖我嘘了一声。 工夫不大,张目跳下树来,气喘吁吁道:“三百官兵,已经将通州城围了。”林驿丞着实吃了一惊:“凭什么?”我不禁说了一句:“还不是因为文良老爷!”林驿丞和张目、李耳、王品一齐问:“文良老爷如何了?”我自知失言了,又见他们几个俱是装疯卖傻,气哼哼道:“准是官兵在前边驿站没有追到文良老爷,又回来查寻。”张目瞅我一眼:“倒是可能。”林驿丞沉吟片刻:“我们也须做些准备,准备待客。刀枪兵器统统收起,双手难打笑脸人,谅他们也不敢跟我们动粗。” 众人将信将疑,分头自去处置,林驿丞又镇定自若起来,接着跟手下人说起小寡妇如何比黄花闺女更有趣味,还说什么明珠产于老蚌什么的,皮厚! 我不知林驿丞有何神术,能使万象回春,竟泰然若此。不多时候,撞门声乱作,官兵气势汹汹地闯进来,馆驿中人个个心惊肉跳,都觉得大祸临门,怕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功。为首的仍然是先次来过的那位,五短身材,将林驿丞提走问话,叫他交代清楚。我等都悬着一颗心,恐怕殃及自家。跟手,张目、李耳跟王品一一被传唤,幸而我只是个伺候人的人,才不致遭到骚扰。张目一回来,我就上赶着去问:“他们都问你些什么?”张目竟故意敷衍:“也没问什么。”见他跟我卖关子,我好不心急:“究竟问你什么了,你说就是了,就不要跟我东藏西躲了。”张目这才说:“文良老爷从潞河驿一走,就失踪了,派出几拨人找,都是空手而归,老佛爷为此大发脾气……”我四下一瞧,见边上没闲人,就问道:“芝麻粒大小的事,还不至于惊动老佛爷吧?”张目说:“听说文良老爷怀里揣着老佛爷的一封密信——你可不兴泄露出去,否则你我的性命难保。”我说:“瞧你说的。”回房来,我仔细斟酌,老佛爷的密信指定事关军国大计,若写了些张长李短,也就不必这般兴师动众了。要紧的是,想得到密信,必先找到文良老爷,可是,一身披挂的官兵找他,都找他不见,我又如何找得到他呢? 官兵又在馆驿内外搜索,上下翻了个遍,连文良老爷的一根寒毛都没见;还是林驿丞主动请命,陪官兵沿途再寻一遭。不然,不光官兵覆不了命,潞河驿也得不到安宁。官兵已撤,馆驿的差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是林驿丞要担些风险…… 出了通州城没多远,林驿丞他们就遇见一队响马,自称是江湖侠客,专门抢劫路过的富商大户。官兵都娇惯坏了,跟一班如狼似虎的强盗狭路相逢,哪里是对手,不一刻,便死伤二十余人,尸首被戳个稀烂,横七竖八地挂在树上,其余官兵赶紧抱头鼠窜。“幸亏跑得快,要不,你们怕是就见不到我了。”他说。我嘴上说:“哎呀,好险啊。”心里却说:“你死了倒清静了。”王品问道:“文良老爷会不会落到这伙子强盗手里呢?”林驿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个我可说不好。”王品说:“这档子事,横竖是跟我们潞河驿没什么干系,用不着频频地再来搅扰。”林驿丞说:“那也当由老佛爷定夺。”张目说:“依我之见,就该剿了那伙子强盗,不然,永无宁日。”李耳也贊成。林驿丞似啼非啼、似笑非笑地嘆息一声:“唉,我等没有定鼎江山的命,那么就只有听吆喝的份儿了。”仿佛他还有一肚子的委屈,想他镇日里不耕而食,不织而衣,靠大清国供养着,也不知他的委屈何来,真真是笑死人了! 掉头来,张目告诉我,官兵传唤林驿丞时,不曾对上三两句,他就咕咚跪倒,连声称失职,怪自己有疾好色,又说:“若是尽职的话,理当陪送文良老爷到下一个驿站才是。”官兵为首的那人说:“那倒不必,送他不送他非你职责之所在,不过,我还是奉劝驿丞一句,庶人好色,则亡身;大夫好色,则失位;诸侯好色,则失国;天子好色,则亡天下。”林驿丞潸然泪下,一径说记下了,记下了,并执意要同官兵一道去找寻文良老爷,一是将功补过,二是他熟门熟路。我骂道:“好一只老狐狸。”张目笑道:“只怕是劫数未到,到了,你我恐也难倖免。” 假如我身边没有张目,我将失去一双眼睛,这时候,我才觉出他的好。莫怪静怡师父说:男与女的趣味,不在粘皮沾肉之后,恰在眉来眼去之时。妈呀,我想到哪儿去了!反正往后我要对他亲近些才是,早间种树,晚间才能乘凉嘛。再说,也用不着封他百两银子,不过是一张笑脸而已。打定主意再见张目,给他一副笑脸。这可苦了我,这些年从不曾笑过,费尽许多气力笑出来,拿菱花一照,比哭还难看,能把他张目吓个半死。我才知道,嫣然一笑也是女孩家的本钱。 那日,张目坐厨下饮酒。我终于找到一个题目,端起他的酒壶:“啊呀,酒寒了,我去温了拿来。”赶紧收了酒壶,到灶台温了温,又递与他。可怜个张目,好不受惊,慌得宛如进衙门忘带了腰牌一般,手脚无处撂,一个劲儿回礼道:“有劳了,有劳了。” 第8页 我心说:莫想邪了,我只是要从你那里打探些消息。果不其然,消息很快来了。张目告与我:“老佛爷已经有了旨意,要剿那伙子响马。”我用扇拂去石凳上的浮尘,让他坐着说。“不过,文良老爷的生死至今未卜,了无头绪。”他接着说。我扮出柔肠三断的样子说:“可惜了文良老爷这么一个好官,不曾修得长寿,竟遭此大难。”张目说:“谁知他是死是活,况且他算得什么好官,好官怎能三年里挣下万顷田园,又怎能三年娶上四房美人……”见张目魂飞天外的架势,想必是眼热人家。我不禁来气:“他娶的是不是美人你怎知道,你见来了?”张目赶紧辩道:“我只是听说罢了。”言谈间,他眉眼总在我红绫鸳鸯汗巾上熘来熘去,却又不好启齿;我便临走故意将汗巾丢落,偷眼见张目匆忙收了揣袖内。 当夜,天降大雪,天气寒冷起来。我见张目房中黢黑,白天瞅他未着棉袄,一宿在外非冻他个半死不可,不免替他担心;走出走进,几次三番去他门口等,等得好不耐烦。后半夜他才踉跄而归,估计又饮酒了——人家徒自紧张,他竟快活去了,我一下子冷了心肠。 径直跑回自家房内,正反扇自己俩嘴巴,愧得不行。怪我凭空动气凡念,自找羞辱,还是静怡师父六根清净,修桥砌路,积德行善,行夜路者给他个灯笼,死无葬者施他个棺木,哪里会有这么多的烦恼!越思越想越气馁,笼起一堆火,捻亮一盏灯,三心二意地绣起兜肚来。可恼的是,心思乱,总扎手,一个狮子滚绣球的绣球没绣成就丢一边子去,和衣躺倒。不知张目那个活冤家睡了没,哼,一杯酒的量,人家一劝,就吃它七八杯,不醉才怪!醉了好,活该他醉,恨着骂着咬牙切齿着沉沉睡去,灯也忘了熄它。这一晚光是做梦,梦见我肩挑铺盖,脚下穿一双方头行履,翻山越岭,一夜都不曾停歇。 清早起来,两腿酸疼得厉害。起来徒步庭院,但见白雪已没膝深了,打扫打扫,也算活动活动筋骨。到厨下,早有下人报上一早有几位来客,要几间房,备几桌饭;厅间笼中的鹦鹉也不时的巧语传客。不过都是些寻常人等,我也懒得理,点点卯,竟自回房坐下。老妇人把点心摆在桌上,我随便用些个,剩下的叫老妇人退了。驿站的规矩跟皇宫内院正相反,皇宫内院都是十一二的女孩进宫当值,十八九即放出婚配,而驿站里则是二十八九的嫂子大娘进来当差,到差不多望六光景才逐出。管这些娘们儿家,不累,但麻烦。我发誓从此再不搭理张目那厮,与其愧之于终,何如慎之于始,这般一想,心内轻松许多。不经意间,我发现门口地下有一蜡丸丢在那里,不禁心存诧异,刚刚收拾屋子,明明没见有,这片刻工夫哪来的呢?无疑这是蜡丸传书,待我打开来,读过便知端倪。果然,敲破蜡丸,里边确实藏着一封信。刚取出信瓤儿,又恐旁人打扰,赶紧掩门闭户,拉严帘儿再读。笔迹是恩主的,嘱我查清文良老爷的生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再三叮咛我此乃天大的事儿,断断马虎不得;后面又叙了几句家常话儿……我细细看过两遍,便将信丢进炉火内,烧了。 虽则雪天路滑,也不得不再夜巡一遭,倘若机缘巧合,亦未可料。此一番连那土谷祠也不能漏过,非查它个水落石出不可。怕闹鬼,我将箭头抹上些猪羊血及葱蒜汁,照常说,再蘸上粪便就更好了,小鬼闻之却步。只是忒腌臜,只好作罢。挨到暮色降临,忙忙地出得城去。一路上,数不清摔了多少跟头,手也红肿了。想我与静怡师父初次识面,她见我手如柔荑,指若春葱,禁不住贊了一声好;她要是现在见我的手冻得跟红萝蔔一般模样,尚不知又要说些什么……走出十里地去,乏了,坐树下稍息一时;再行,渐入林丛一寸一寸地查找。即便找不到文良老爷的尸骨,找到些遗物也是好的。月光照得林中白昼一般,四下看得很是分明,却不见文良老爷一行的蛛丝马迹。我又手掣佩剑进到土谷祠内,虽自恃略娴武艺,芳心还是怦怦跳个不住。祠内残墙碎瓦,满院子的修竹早已枯败,供桌下面做了黄鼬的窝,吱吱地叫,惊得我一身冷汗。待看清楚,不禁自惭起来:石榴啊石榴,你何胆小怕事至如此,让张目等人知道,还不笑话死?我抖抖精气神,燃起火把,把祠内篦头髮似的篦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唉,又白跑一趟,只得悻悻而归。半道上,发现雪地上竟然有两排脚印,一排是我的,而那一排呢?借着疏星淡月,那两排脚印看去甚是清晰,难道我又被盯梢了不成?这么一想,我不禁心情纷乱起来,脚下也连连踉跄,又滑了几个跟头。磕磕绊绊回到驿站,天已微明,满心颓唐地瘫坐一旁,想起恩主说过的话:可恨一个清白世界,欲被一班险恶之徒弄得一塌煳涂,更是愤愤。不知哪个存心偏要与我过不去,误我大事;我若熟知五行善观星命就好了,掐指一算,那傢伙就露馅了,逮住他,定斩不饶。可是潞河驿多是庸人,个个无一日不醉,无一人不醉,看不出谁是别有用心的人……这么胡思乱想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梳洗梳洗迳自睡了。原就十二分恼恨的我,未躺稳当,已经鸡声三唱了,吵也吵死了,我只好用锦被蒙住脑袋。真想出去把鸡的脖子拧下来,让你叫,让你叫个够! 第9页 “小姐,小姐!”一片唤声把刚入眠的我叫醒。我一骨碌爬起,便问何事,老妇人答道:“有人伤着了。”问是谁,老妇人回答:“是张总管。”我听了,跳下地,慌不择路就往外跑。老妇人追出来:“小姐,披上袄。”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只穿一件贴身衣裳,而且还敞着,小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你慌个什么,我暗骂自己不争气;他张目与你非亲非故,又何必这般系肚牵肠,放他不下呢。于是,缓步到张目房内,叫门,他让我进去,见他鼻青脸肿,并没伤筋动骨,问明了他受伤经过,他说是从山上滚落下来摔的。我瞅他说话清清白白,无大碍,心方才归位;又问他大雪天上山做什么营生,他一时语塞,哑口无言。我恍然,皱着两眉道:“原来昨夜尾随我身后的竟是你啊!”他像是头上有个雷公打下来一般,再三辩解道:“我不是尾随你,而是尾随那个尾随你的歹人。”都是绕脖子话,越说越说不明白,掰扯一个够,才勉强听出个大概:张目昨夜二更天起夜,注意到有个黑影翻出墙头去,形迹可疑,便跟了上去。一直追到程官营才知道,那人原来是个盯梢的,而被盯梢的人就是我。他没敢跟得太紧,只是远远瞭着,我返回途中,尾随我的人突然没了影子;他慌忙四处寻找,不意被人暗算,推下山去,结果,就摔成现在这副模样。都说情缘是空的,张目却实实在在地为我所累,以致多了这么些个枝节;我鼻子一酸,眼眶子里簌簌地垂下泪来。伤心多时,方才还阳。站了半晌,他也不惦记着给我让座,便自家搬条板凳坐下,也劝他躺倒。我问他:“张兄,可曾瞅见尾随我的那人的形容相貌。”张目道:“离着远,没瞅清。”再问他:“那人年岁多少?”张目还是回答:“没看清。”没待我埋怨,他先自羞惭起来。见他气浊志昏的架势,我又心疼了,不再逼问。头一回就近端详他,竟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不免令人生怜。我安慰他说:“既然如此,多加小心就是了,且待来日再作计较。”张目听了,连声嘆气,一个劲儿说自己笨,不成器。 从张目房内出来,我吩咐厨下煮些热汤给他送去;怕老妇人疏忽,又告知她搁什么料,放多少水。老妇人跟我贫嘴:“小姐怎这般精心?”我骂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角子。”道上,遇见李耳,他问我知不知道张目受伤的事,我言道:“知道了,但不知伤人的人究竟是谁。”李耳不语。我问他:“会不会是朝廷的人所为?”李耳道:“非也。”我又问:“莫非是反朝廷的人?”李耳仍然答:“非也。”我说:“那么就是驿馆中人了?”李耳却言道:“说不好。”说了等于没说,我懒得再与他废话,费唾沫。李耳说了一句“待我去张目那里瞧瞧,回头再跟你说话”,就径直离去。我瞅着他那对蒲扇形状的耳朵,觉得他挺邪门,耳朵能忽闪…… 二 李耳说: 我还没进张目的院子,就见林驿丞负着行囊,走上前来,对着我说:“仁兄,跟我同行一趟如何?”我问他:“不知驿丞要赶往何处?”林驿丞牵上我的手,微微含笑道:“道上不妨与你细说。”我们骑马出了驿馆,恰逢一队跑跷的经过,锣鼓喧天,人如潮涌,将我们堵在当街。通州一直是个繁华之地,所以才有了“一京二卫三通州”的说法。 出了东门,我问:“路程远是不远?”林驿丞说:“老佛爷做寿,长春进了十二尊金罗汉,我们得十里出迎。”我大惊道:“有这等事吗?早知如此,我该换一件体面衣裳才是。”林驿丞说:“不碍不碍。”我却忐忑,头年一总管慢待了王爷,就断手摺足而死。自那天起,马厩里所有的马一到夜半就一齐嘶鸣,吓得整个通州城都睡不好觉;末了,还是烧了香设了祭,才消停。我们纵马疾驰一段,道上并未见长春来的一兵一卒。林驿丞不免心下惊惶起来,唯恐错过,我还得反过来劝慰他:“驿丞休要着急,会迎到的。”林驿丞只顾手搭凉棚东张西望,因此没有什么话说。不一会儿,远处一行人马迤逦而来,林驿丞方才欢喜起来,欢唿着“来了来了”,翻身下马,一径跑过去。见他殷勤的架势,我很是不快。 双方寒暄不题。 林驿丞拉我在前面带路。 我早就知道林驿丞十分狡猾,常常在王公贵胄跟前阿谀奉承。我虽然心里厌他,因他是个驿丞,我只得忍着气,无法奈何他。见我阴沉着脸,林驿丞道:“你也露个笑模样出来。俗话说,宰相门人七品官,咱得罪不起。”我口内支吾着,却仍是撅着个唇,努着个嘴,凸着个眼,蹙着个眉。林驿丞只好说:“算了算了,你支棱着耳朵,听听有什么动静吧,不勉强你了。”我心说:要是叫强人将金罗汉抢去才好呢,解我心头之恨。 刚进通州境内,隐约听见前边人声嘈杂,脚步凌乱,我对林驿丞说了,他一下子辫梢子都吓出汗来,紧着问:“我怎么听不到?”他招唿队伍停下,先与我一同去打探,却是一户人家聘闺女,林驿丞笑道:“原来虚惊一场。”到了驿馆,王品早杀猪宰羊,大摆筵席,我躲到一边暗生闷气:给老妖婆做寿,指不定又要糟蹋多少民脂民膏了。史上,若论淫,男淫不过唐明皇,女淫不过武则天;若论贪,歷朝歷代,谁都贪不过当今的这位老佛爷!宫里歌台亭榭,醉月评花;宫外乞儿遍地,舍粥都舍不过来,早上出门总能遇见饿殍在卧。生为大清国人,羞煞我也。想过干脆绝食殉节,一了百了,幸而遇到贵人点悟,顿觉白地光明。贵人原本是文人,属于轻狂潇洒一路,常被光绪皇上请去谋事,心稍感动。一天,他问我:“你三年放洋,所为何来?”我言道:“兴国安邦。”贵人说:“说的是,现在机会来了。”于是,如此这般,我不禁闻之色动,诚心悦服,这才答应他来到潞河驿委屈一时,卧薪尝胆,暗图大事。 第10页 款待长春府的这一席酒,由晌午喝至晚上,又由晚上喝至凌晨。太阳当头时,献礼队伍急着入宫;林驿丞苦留不住,只得带着众人一齐相送,直至八里桥口,道过珍重而别。众人都乏得要命,各自回去歇了。我熘达漫步于街头,拐进小烧酒胡同,看见一个破衣烂衫的汉子蹲在道口,脸很熟。细一打量,却是几年前在东洋留学的伙伴,曾一起就读于早稻田,彻夜谈维新谈改良。我匆匆过去,唤他的名字:“帘台兄。”他见是我,立时起了半边红晕,挣扎起来,推我一个趔趄,飞也似的跑掉了。我怔了良久,想当年他也是风姿奕奕,神采飞扬,与当下判若两人,目下悽惶到如此地步,不知是何原因。 回驿馆,我展开锦笺,提起笔来,详详细细地记下这一日迎来送往的名册,后半夜才挨枕头。正梦见我揪着慈禧老妖婆的耳朵歷数她一款款罪状的当儿,忽然一阵梆子响,报知又有贵客到。我定一定心神,懒洋洋地起来,随着众人,端恭立正,迎接即将登船远行的钦差大人;钦差大人也确实威风,敲着金鼓铙钹,吹着笙箫管笛。钦差大人传了老佛爷的旨意,大致是说她本不想过寿,只要国泰民安,她就安心了;怎奈臣工万人上表,她又怕拂了臣子的一片好意。此次钦差南下,就是要开门纳谏,问计于民……尽是扯淡的言辞,不过就是为她四下聚敛银子做些遮掩。林驿丞带领大伙儿匍匐在地,接连叩头,我稍有迟疑,王品赶紧拉我的袍袖,我也只好随之跪拜。钦差上了船,乐声奏得更加喧嚣了。趁乱着,我挤出人群来,林驿丞一干人忙着跟钦差说拜年话,哪里能够顾及到我来?我瞅周围清静,并无人跟梢,就紧走几步,闪身进了香铺。香铺掌柜蒲先生沖我弯腰曲背作了个半截子揖,还招唿小二赶紧奉茶。 蒲先生问我:“还是要一把安息香?”我说:“还是要一把安息香。”他递给我香,我递给他钱,附带着一个信封,他含笑接了。这时候,拥进一群粉面油头,叽叽嘎嘎,闹成一片,我嫌吵得慌,拿着香就要赶紧告辞。“这两天又看戏了没?干脆你也上台票它一出,着上行头,做个扮相,多有乐子。”蒲先生说。 我说了一句“怕是没有那个工夫”就出得铺子来,至驿馆门前,王品早已等在那里,拉我一道去听戏。王品这厮与我大不同,不好财,不贪色,只是下气力读书,竟夜苦读是常有的事。他另有一大喜好,便是听戏,听起来好不兴头,让我也总陪他受罪。 实话说,戏台上如何有激扬青云之志,怎么有阳春白雪之风,我也提不起兴致来——天天泡戏楼,无非是敷衍。王品告诉我:“今儿的戏码不赖,《西厢记》。”时辰到了,迟迟就是不开戏,要等府县大人们,待那些个着红袍吉服的人俱已到齐,相见礼毕,才挑帘唱戏。弦一起,王品的嘴就不闲着:“这对张生跟崔莺莺的角儿,台上扮两口子,台下其实却是爷俩儿。瞧,这是怎么话说的。”我也跟着逢场作戏:“这倒有点意思。”耳朵则支棱着听前排几个达官在说什么,注意力压根儿就没在台上。 前排一个说:“都传演崔莺莺这妞是个大美人,今日得见,果然是黛含春山,神带秋水呀。”另一个说:“是不是现在就巴不得把她扔到你的牙床上,垂下罗帐啊?不过,我听说……”一个说:“你又听说到什么了?”另一个说:“我听说老兄家里养了三个娇颜如玉的相公,忙都忙不过来。”一个说:“听他们瞎掰。”这位说话的是县衙主簿,据说惧内得厉害,家中雇的老妈子都由他的内人遴选,个个都在五十岁往上,不是麻,就是秃,腻味得他不得不朝着家中小厮下手。王品说起他,总是骂他是汉子里的败类,我心想:何止是汉子里头的,简直就是大清国里的败类,眼睛不放在国计民生上,净在女人家的奶头跟屁股上打转转;若我有一天能面君,一定在光绪皇上跟前狠狠地奏他们一本,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王品突然搡我一把:“不细细听戏,你又伸着耳朵听谁的悄悄话了?”我慌忙含煳答应道:“哪里有。”王品说:“生就你这么一对耳朵真是造孽,累也得累死你。”他所言极是,我这双耳朵常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甚至还总能听到我不该听的,为此,同年故旧,冷淡了不少。他们都拿我当怪物一般看待,敬而远之。频频弄出变端来,我心里也老大的不悦,可是,我也很是无奈,总不能拿棉花团将它堵上,装个聋子吧。 我耳朵天生就好使,自小就能于繁杂声响中分辨出虫鸣鸟叫。自然,这么一来,烦恼也少不了,别人都已安睡,我却仍能清晰地听到半里地以外的猜拳行令的燥人动静,直到五更他们散了,我才得以入眠。我生在商贾人家,赶上年节,常能接到诸多的帖子;我爹便备了礼带我一道到人家府上拜访。饮酒时,人家交头接耳的话,我都听得清清爽爽。告辞出来,上了轿,我告诉爹:“他们憋着合起伙来骗你呢。”我爹不信,呵斥我:“小小年纪口无遮拦,岂有此理。”结果,果然着了人家的道,自此,我爹才信了我。我再听见什么,都一一跟他通气,他就多加了些小心,受骗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我爹夸我有异能,将来必成大事。 第11页 “少爷,少爷,都二更天了,老爷还不见回来。”家人将我从热被窝里拎出来。我叫了三五个壮丁,执着火把灯笼,遍世界找,都没找着;天亮后,才在六七里地以外的一个荒僻林子里,发现我爹吊在树杈上,早没了声气。四处打探,探知是我爹的一个同行下的黑手。我变卖了一半家产,僱人将杀父仇人也吊到当初吊我爹的那棵树杈上,也算是替我爹清算了这笔血债,接着我又料理了另一半家产,坐船去了东洋,一去就是三年。我爹生前曾给我订下一门亲事,那女子生得倒是花一般娇,粉一般嫩,只是正值乱世,心思不整,立宪不成,就忙于娶妻生子,算得哪门子男子汉大丈夫!王品曾几次三番地问我为何老大年纪还不娶媳妇,我只好说怕娶个不贤不孝的女子,一生烦恼。王品说:“那倒是,娶了那样的媳妇回家,就犹如在朝上养了不忠的臣子一般。”我听说王品有断袖之癖,故而至今也未娶妻,只因他给戏子捧场捧小生居多,又常独居书斋,故此便有了这一讹传。他总跟我说: “我脑子不灵光,跟当年我妈生我生晚了有直接关系。我妈怀胎十月,就要生我了,我爸非不让,叫她再推一个时辰……” 原来他爸喜欢读命书,凡事总要对照着行事。生他那时,他爸见命书上说,此时落生八字正犯关煞,难养活,硬是让他妈忍了一个时辰,才将他生下来,差一点憋死。 散了戏,我俩路上顺脚捎上几个大顺斋的糖火烧,一边吃,一边往回走。王品道:“文良老爷总无音讯,这事大概已经平息了吧?”我说:“你我多余悬望,听戏饮酒就是了。”我确实对文良老爷的生死不大理会,但却挂念着他身上带着的西佛爷的那封密信,听说密信是写给奉天将军的。 我的贵人曾推测,密信很可能是西佛爷拟调兵入京对付光绪帝身边一群乱党的。西佛爷这老妖婆虽然读书不多,却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狡黠,且心狠手辣,忠厚的光绪帝怕是斗他不过。如果我们得到这封密信,拿给光绪帝看,也许他就不再犹豫,尽心尽意改良维新了。不过,这些话烂在肚里也不能跟王品说,否则传出去非凌迟处死不可。我贵人告诉我,即便我们得不到这封密信,也不能让别人得到——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实属不易。王品说:“文良老爷真是有道行,生不见人也就罢了,竟然还能死不见尸。” 驿馆里的这些人,恐怕没有一个不觊觎着文良老爷的,就连书呆子王品也不例外。 “老兄真是聪明一世、煳涂一时,我们当差的,只管听喝,替天行道的勾当都是忠义宋公明他们的事,你愁眉不展顶什么用?”我尽量地劝慰他想开来。 “我就是觉得被装在葫芦套中,闷得难受。”王品说。 还在街上,就遇到张目来找,他扯住我俩的衣袖,急急渴渴地说:“你们还在这扭呢,驿馆里都翻了天了!林驿丞养的那条叫媒婆的狗,叫人下了砒霜毒死了,林驿丞简直快气吐血了,正跳着脚骂街呢。”我跟王品一听,仿佛一声惊雷炸在脑袋顶上。都知道,那条狗是林驿丞的命,在上上下下找寻文良老爷的节骨眼上,毒死这条狗,将意味着什么呢?起码可以这么说,哪个下的毒,哪个就跟文良老爷失踪案有一定的关联,准是那条狗发现了什么,被灭了口。 我当下问道:“难道就没人听见狗叫吗?”张目说:“你若都听不到,别人就更听不到了。”片刻,便到了驿馆,林驿丞正噼里啪啦地摔东西,胆瓶铜镜无一倖免。他辫子也散了,披头散髮疯了一般。馆驿上下,猝遭大故,束手无策,只躲一边相互打眼色。见我们几个来,林驿丞发话道:“你们跑哪里去了?”我答道:“去戏楼了。”他又问张目:“你呢?”张目没言语,却瞅瞅三娘,三娘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不用细说,他二人准是又腻在了一处。林驿丞闹够了,渐觉口渴身乏,便瘫坐一旁不语。平素陈设雅致的厅间,早已狼藉不堪,三娘带一班娘姨忙着收拾;我们几个则去验查那条死狗,早僵了,四腿梆硬,当是夜里就断气了的。 王品说:“一个文良老爷弄得驿馆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是倒运。”我心说:你便忍忍吧,我们里里外外百十来口子都脱不了干系,谁都明白,肇事的人就在我们当中。合该这一年来不太平,时至晚春了,一城的柳树叶没发一棵芽出来;入了夏,理该返回的燕子,竟也一只不见,家家的房樑上都有燕巢,往年这时候燕子早飞来飞去了;进了三九,柳树却突然间绿了,燕子也突然间在房檐上跳来跳去,通州城一时慌乱,都以为是不祥的兆头。张目这时候说:“莫要走瞎心思了,还是同到天清楼上,喝一点酒,也顺便散散心。”要了酒菜,喝不上两盅,三人就都打起哈欠来,鼻涕眼泪的。张目说他这一程子闹胃口,睡不安生;王品则说他昨晚读书读迷了,忘了时辰;而我也赶紧说我是看了半宿的棋谱……我们撂下酒盅,不由哧哧笑个不住,明显是揣着明白装煳涂。头天夜里没睡好,困得实在不行,漱了口,抢着掏钱给酒资;王品推开我与张目,硬是付了两块钱,零头也不让找了。王品宽绰,饮酒听戏他付帐的时候居多。张目站门口望望天,喃喃自语道:“这天气,似乎不大对劲儿。”我说:“左不过就是阴了点儿,没什么大不了的。”王品扯着嗓门嚷嚷道:“你们倒困是不困,困还不紧着走?”一行人紧赶慢赶起来。 第12页 忽地道边的胭脂铺啪的一声,幌子被什么东西砸了,哗啦啦掉在地下。正买红粉的几个闺女一惊一乍地跑出来,跟手儿,天上的冰雹雨水一齐倾泻下来,打得街上的人哭爹喊娘乱成一锅粥;我们几个也如龙王庙着火,慌了神,一口气往馆驿奔。门口几位穿号坎儿的兵差迎过来,扶我们进去。我们脑袋早敲出两三个紫疙瘩,生疼,马上拿湿手巾敷。张目说:“我说什么来着,这天就是透着邪行,头两天下雪,今儿个又是雹子又是雨。” 我也是不胜惊疑,直觉告诉我,指定要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进屋,有意将门推开一条缝,听着外边的动静。我能隐约听到哭声、脚步声以及鸡鸣狗叫声,而张目那屋却一丝鼾声都没有,想必是他也未睡,不知在鼓捣什么营生。稀里煳涂地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天亮前,雨也住了,天也晴了,我方心静下来。可是,日上三竿了,王品还没露头。我不免有点纳闷,平时里不是这样,馆驿里谁人不知我与王品投机相宜,吃则同吃,行则同行,同胞兄弟一般。其实,只有我们两人清楚,我们俩隔着心呢,各自有各自的花花肠子。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不来,我也就坐不住了。 随便披上棉袍,走出门去,驿馆内外出奇的冷清,我跟兵差打听:“他们人呢,都奔哪里去了?”兵差说:“都到熊儿寨去了。”我奇怪:“齁远了,去那儿做什么?”兵差道:“说是昨个儿的一场雨,山上滑坡了,露出几具尸体来,林驿丞带人去看看……”我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子,问:“林驿丞都带着谁去了?”兵差说:“都去了,前前后后十好几口子呢。”我一拍脑袋:“哎呀,我真是误事!快,去给我牵一匹马来。”兵差倒够麻利:“马给您牵来了,刚餵了,走三四十里地没问题。”我跳上马背,不敢耽误分秒。这匹马遍体雪白,只有一绺马鬃是黑色的,蒙古种。我两腿一催,它便飞也似的窜出去,射箭一般。我不惯于骑马,屁股颠得生疼,但是我全然不顾,一门心思在想:那几具尸体究竟是何许人,会是文良老爷一行吗? “熊儿寨的那几具尸体找是找着了,可是没有脑袋,身上也不着一缕,根本无法判断身份。林驿丞他们置办了衣衾棺椁,将几具尸体装殓起来,停柩于后院;又急报县衙,县衙再报直隶府,一层层地禀上去。后来,来了几位大人,他们一不问文良老爷的生死,二不问无头尸体如何葬埋,只问西佛爷的密信找到没找到。林驿丞将由来到去说了一遍,听说没有密信,几位爷烧了一盆炭,烤了烤手,就走了。据说,西佛爷的寿诞在即,宫里忙得手脚都不能拾闲。林驿丞要将尸体掩埋,入土为安,王品却极力阻拦,说是尚未验明正身便草草下葬,很易于授人以柄。林驿丞提出请本县的仵作来查验,王品又说本县的仵作原本不过是个杀猪宰羊的屠夫,他的结语不足採信。林驿丞问他,天下有哪一个仵作不是屠夫出身?林驿丞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仵作从来都是个下贱活计,故而仵作的后人依大清律连科考都不准。王品说他有办法,林驿丞就有点恼,说王品为博取功名不惜血本;王品与他也不争竞,转天一乘小轿就从天津抬来了一位大人。一掀轿帘,便令林驿丞吃惊不小:一双黑缎面的靴子,不光脚面,就连三十几层的底子也都一尘不染,显见这位大人是轿来轿去,两脚根本用不着落地。看成色,那靴是内联升的手艺无疑;再瞧身上,簇新的苏杭织锦缎的长袍马褂,错不了出自瑞蚨祥;头上呢,是一顶马聚源的水獭暖帽;往那一站,熘光水滑,风光无限。王品引荐说这位宋大人在德国习医多年,多少疑难案子都是他断的。林驿丞肚皮里再不愿意,也不能不远接高迎,奉为上宾。私下里,林驿丞对王品说,这么大派头的爷,过过手,还不得五百两银子?王品让他把心搁肚子里,人家分文不取,只当是做些功德了。这下子,林驿丞的脸上才见了笑模样,赶紧好茶好烟土伺候着;宋大人只喝了茶,烟土一动没动。王品说宋大人平生为善最乐,宋大人却说理当的。” “接下来,林驿丞将宋大人带到灵柩前,宋大人只留下他带来的几个助手,让其他人都退下,林驿丞见他的小皮箱子里有一大堆亮闪闪的铁家什,不知是做什么用的,王品告诉他,那是验尸用的镊子、钳子、刀子和镜子,林驿丞奇怪了,验尸怎么还要用镜子?王品说,镜子最是有用,只要捧镜照上一照,无论是谁,他的前世今生都歷歷在目,案发情形自然更瞒他不过,经他手送进衙门号房里的人犯,没一个鸣冤叫屈的。张目、李耳他们不禁丢起眼色来,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嘀嘀咕咕,半信半疑。” 说话的是书铺的黄老闆,花铺的房三爷跟香铺的蒲先生听着都觉得玄虚。房三爷问道:“黄老闆是给我们爷们儿说书的吧?”黄老闆道:“难道你俩还信不过我吗?”房三爷跟蒲先生一齐摇头道:“是你的故事不让人信。”黄老闆拍着胸脯说:“我多咱骗过你们?”蒲先生说:“要是你说的都属实情,那么张爷与李爷为何也要半信半疑呢?”伴儿拎个壶,见他们吵吵得有趣,就嘻嘻地拾笑。黄老闆心里正不顺序,顺便拿伴儿当出气筒子,他将脸一板呵斥道:“快续水去,戳在这儿瞧哪家子的热闹!”伴儿褪褪脖子,一熘烟儿地跑走了。房三爷和蒲先生知道他有点上脸,又赶紧哄他。 第13页 “你给我们说说后来呢?” “后来,人家宋大人把林驿丞他们都赶开了,不让旁观。林驿丞问王品,如何连你我都要瞒着,这位大人打着什么主意?王品说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虫儿,怎知他是如何想的。院子里的人忙活着,院子外边的人也不闲着,如坐针毡,出来进去转磨磨。不免天色已晚,宋大人又要点灯,林驿丞一一照办,本想抽冷子瞅上两眼,却叫宋大人给拦了,林驿丞也不敢强来,只好赔着笑脸伺候在左右,随时等着宋大人指派。” “林驿丞跟宋大人说,天时晚了,只待酒足饭饱了再做事也不迟。”“宋大人却说,不急不急,不肯罢手。” “林驿丞便说,那就辛苦您老人家了。” “厨下几次三番来催,林驿丞都说且略从容,掌灶的实在等不及,便把火封了。不知多久,宋大人终于出来,林驿丞上前打躬道,真相俱已大白了么?宋大人道,端酒来,我的手都冻僵了。林驿丞说,就来就来,马上吩咐排筵,一时间上酒布菜,乱了一阵。宋大人也不与谁交谈,只顾埋头吞咽,哪个想询问查验结果,都被宋大人回绝,只言道吃了再说。张目见他如此冰冷,悄声道,这哪里是请来的差,分明是求来的爷么。林驿丞启动颜色道,休得胡说。又吃又喝,宋大人忙得嘴巴腾不出空来,半天只问一句,你们这里太平不?林驿丞捋着鬍鬚道,还好,这二年响马不露头,绿林也不出没,全是託了皇上的洪福。宋大人嗯了一声,大伙儿觉得他这一声意味深长,都伸长脖子等着下文。就连平时少有出头露面的三娘也都戳在一边,跟着站脚助威。宋大人还真沉得住气,剔了牙,向众人拱一拱手说,诸公宽坐畅饮,我迷煳一觉就回来。林驿丞实在是绷不住了,一把拽住他,宋大人,鼓捣一个熘够了,总该给我们个话儿吧。宋大人用茶漱了漱口,吐在盆盂里,拿枯涩的声音说,这几具尸体并不是文良老爷他们。在场的人无不愕然,每个人的心头都是一震,张目问道,这几具尸体既没脑袋又未着装,您老怎么就知道他不是文良老爷?李耳也帮腔道,是啊,此事绝非儿戏呀。宋大人慢条斯理道,我给他们做了解剖。虽然没谁知道解剖是怎么回事,但是知道这肯定是宋大人从洋人那学来的功夫。林驿丞问道,那么这些人是谁呢?宋大人摇头说,不清楚他们是何许人也,却清楚他们都是被暗算的,有人从背后袭击了他们。听得这话,王品心跳得厉害,他咬牙切齿地骂道,真是小人伎俩,有一天,我捉到杀人兇手,必将其千刀万剐不可。三娘赶紧劝他,死者是谁都没闹明白,你何必现在就忙着动怒呢?王品想想,也是,就不往下说了。宋大人即已交差,留宿一夜,转天清早,早早就告辞了。林驿丞跟王品送出十里地以外,又感谢半天,神色之间含有七分的敬意在内,宋大人客套客套,也不再耽误,匆匆别去。” “葬罢几具尸体,驿馆不但没消停下来,反倒更加躁动了,人们几乎都是一样的心思:文良老爷究竟哪去了,难道上天入地了不成?官兵打通州一直找到盛京,一山一水都查个遍,就差抠石头缝了,结果,一根人毛都没找见,如果不是死了,还会另生出什么枝节吗?一旦查实文良老爷在哪一路段出的事,哪一路段的驿站就要担沉重,干系重大,而衙门却落个干净,没一点责任。驿馆跟衙门不同,衙门开门就只管两件事,一是刑名,一是钱粮,而驿站则不但操持信使的饭菜、马匹,还要保证信使出行安全。相比起来,驿站要比衙门麻烦多了,净是零七八碎。可是,衙门官就能缀补子,还是鸂鶒,而驿丞呢,则只得着一身乌鸦黑出来进去,到哪说理去?” “没辙,这是规矩。”房三爷说。 “再后来,驿馆怎么样了?”蒲先生却问。 “文良老爷的去向不明,更让馆驿上下彻夜难眠了,他们知道,等西佛爷做了寿,腾出手来,还得追究此事,这么一想,他们就感到浑身冰凉,仿佛三九天兜头被泼了一盆水。人与人多了些提放,两人见面,脸上虽挂着笑模样,心里头却拨拉着算盘珠子,谁都怀疑对方便是杀人元兇,相互都瞅着对方的眼神过日子,唯恐稍不经心,就被人家加害了,紧张得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愈是如此,致使文良老爷身首异处的那封密信也就愈叫人好奇,里边究竟写了些什么呀?现在又倒是落在谁的手里?落在那人的手里他会派上什么用场?王品出来进去总是念叨:试问折梅者,春色知多少?由于心思不在当差上,人们变得都懒散了,有两回,馆驿门前挂着的灯笼都忘了点。搁在以前,林驿丞早就跳着脚骂街了,可是这次一句话都没说,只当是没瞅见……”房三爷道:“可是,林驿丞还不是照旧睡小寡妇,也没见他有什么变化呀?” 蒲先生也说:“是啊,李耳跟王品也仍然天天上戏楼子,听髦儿戏,捧坤角儿,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也就是平时他俩看戏都是拼命地叫好,可劲儿地拍巴掌,现而今只是袖着个手,默不作声而已,散戏也很少再到后台去磨牙床子,奔酒馆喝两盅,便哼哼唧唧地回馆驿去了。”黄老闆说:“咱们就擦亮眼睛瞧着吧,馆驿的好戏还在后头呢,准有一场恶斗快开锣了。” 第14页 三 王品说: 我坐在戏楼里看了三个晚上的戏,却一出也看不进去,一脑门子的官司,哪里顾得上什么唱念做打呀?今儿个,李耳问我还去不去听戏,我说不去了,头两天的风吹雨打,我的窗户纸吹破了,得煳煳。李耳跟手说:“正好,我也要带人去採买些柴火,厨下没有使的了,少不了又得跟庄户人讨价还价,在他们眼里,咱们的钱都是大风颳来的,卖什么要价都高过人家。”煳了窗,也到了上灯的时候了,我想用功,可是捧着书翻了几页,就是读不下去,心里只是觉得好生不安,越发感到孤灯斗室的凄清。文良老爷的生死对别人也许无关紧要,但于我来说却是至关重要。说了归其,我还是年轻,没练就一套深沉而圆滑的好手段,遇事,总是不大会闪转腾挪。我家祖上原有一座藏书楼,几代人苦心经营,到我爹这一辈,藏书楼已经颇具规模;未想,祸从天降,本地新来一位知府大人,喜好医术,尤其酷爱脉法。据说,无论给谁断案,都先要摸摸脉,他找我爹讨要一本西晋王熙着的《点脉要略》。王熙的《脉经》到处都是,唯独这本书世上少见,已成孤本,我爹自然捨不得,就随便敷衍道:“脉法无非讲的是二十要跑,三十要走,四十要坐,五十要卧……莫过如此,哪里有太多的玄虚呀。”这一番话,得罪了知府,他以私藏禁书为由,查抄了藏书楼,我爹平时连僕僮都不让擅入,竟然叫捕快们糟蹋得不成样子,心疼得什么似的,免不了要跟知府理论,结果,被下了大狱。 知府一纸奏摺到了北京,要治我爹的罪,亏了慈安、慈禧两宫太后批覆道:暂行拿解,以观后效,我爹才免了一死,藏书楼也勉强得以维持。我爹自此对朝廷多了一份感激,他对我说:“人说,荷天地之覆载,食君国之水土,赖父母之养育,受尊师之教诲,自当焚顶朝夕,思所报答,切记切记。”后来,我做了个贴写书吏,为一位返乡丁忧的吏部大人所赏识,因此,光绪十三年二月,便派到这个潞河驿上卯应差,并叮嘱我其中奥妙不可为外人道哉。自此,我和我爹就再也不曾见过面,也没通过信。我事事听命于那位大人,他告诉我,我的一切举止,须得缜密,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位大人是个很有趣的人,出来进去总是带着俩丫头,跟他左右,一个替他拿菸袋,一个替他拿烟荷包,他菸瘾一犯,一刻都等不了,俩丫头即刻就得伺候他来一袋,也是一大怪人,不过,却是很得两宫太后的信任,拿他当心腹使用。 自小,我就跟我爹吟诗作赋,品竹调笙,性喜幽静,无意于功名,更远离三教九流,乍一到这是非之地,不禁惶惑,生怕露出马脚来,睡觉都不踏实,唯恐说梦话,走错道回得来,说错话就收不回来了。不消几日,就瘦了许多,只好去请教大人,大人广有谋略,他如此这般暗授机宜,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变了,变成个话痨了,一天到晚嘴不住闲。俗话说,贵人多语迟,话太多,就不招人稀罕,偶有失口,也没人计较,反倒多了一层保护色。为了嘴利落,无论冬冷夏热,还是春旱秋涝,都不间断地背诵《古文观止》和《世说新语》,越背越快,越背越流畅,几年的工夫,居然练出了一张铁嘴,能说会道,简直能嚼碎铁蚕豆。 潞河驿地处繁华之地,人烟稠密,跟各色人等打交道多了,阅歷广了,我也学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了,碰见个什么稀奇古怪的客,林驿丞都让我去支应。闲下来,便到戏楼子里泡一泡,回来,对比着史书,寻思寻思戏文,也很得趣。谁知麻烦来了,一个唱戏的粉头有意于我,非得跟我私奔不可,她拿我当天天打茶围、吃花酒的公子哥了。拒绝不好,不拒绝也不好,多亏李耳出来给我解了围,说我家中早有娇妻幼子,那粉头方才作罢,还夸我有情有义,从此便与我兄妹相称,处得很是不错,时常走动。 幸喜我有李耳这么一个同僚,来来往往,还可以稍为宽慰。只可惜,我二人各为其主,道不同,能一起饮酒,一起听戏,却不能一起说说知心话。一想到这,我就不由得喟然长嘆。话又说回来了,馆驿之中这老几位,哪个不是心怀叵测?反正都不是一味贪求锦衣玉食、娇妻美妾的俗物,不好对付。只有那个林驿丞是个例外,他不光胸无点墨,还一见女人就走不动道,张嘴闭嘴离不开娘们家的脐下三寸,叫人起反感。年纪一大把,妻子殁了,理当再续一房,好自过活;他却喜欢钻寡妇被窝,驿馆一大摊子也不用心,怎么能招人待见呢?可是,奇怪得很,我偏偏不烦他,因为他透亮,你可以一眼看透他;而旁人,包括李耳,你总也识不得他们的真面目,好似雾里看花。不管怎么样,你睡觉时都得睁一眼闭一眼,镇日里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别人家不熄灯,自己就不敢上炕去睡。我有一回跟李耳的梢,瞅他晚晌不老实睡觉,拎个小包袱穿大街过小巷,便紧跟其后想知道他究竟捣什么鬼。不消一时半刻,就见他进了一座院落,并闭上门板。我赶紧爬到树杈上,仔细观瞧,院子里有一座惜字楼,他把写了字的纸从小包袱里拿出来,小心地烧掉。敬惜字纸本是该当的,只是这些年自己疏懒,一切皆由下人老妈子代为,所以才不知道这座院子之所在。悻悻地想打树上下来,匆忙间没将辫子一遭一遭地盘在头顶上,又忘了拿金银坠子把辫梢坠上,结果吊在了树杈上,差一点活活吊死,这是后话,不必细说。还不定我被人家跟了多少次梢呢,只是自己不知晓而已。 第15页 文良老爷无端失踪,我就怀疑上了林驿丞,因为那日,我们一班人都在现场,独有他来迟了。林驿丞是直隶府定兴人氏,名白,表唤子荆,娶妻张氏,去年病故,膝下无儿无女。其余便一无所知了。我很想探知他的底细,就对他处处留意,竟然发现他一个天大的秘密:他在家里居然藏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妮子,看去骨骼轻盈,梳妆淡雅,长了一副很招人疼爱的模样。对此,我不免有几分不忿,暗想:难不成林驿丞在养瘦马?我这样推测也信非偶然。近来,养瘦马颇为成风,将被遗弃的孤女揽在身边养大,教习些丝弦歌舞,到了裊裊花季,便卖出去,换千把块,够自家颐养天年了。原来这都是寡妇干的营生,有的汉子也这么做,多半是自己收用,尽享温柔旖旎。想不到他竟是这般龌龊!哪知我乜斜着他,他也提防着我。忽一日,他突然问我:“听说老弟已有了家室,怎不把弟妹接来团聚?”因我担心媒婆骚扰,一直声称家眷留守在家乡,现在他突然这么一问,倒让我乱了方寸,只好搪塞他说我已将妻子逐出家门。 我以为只我一人善于说辞,一番花言巧语,林驿丞听了也就挂牌放参了,谁知他还是揪住我的尾巴不撒手,紧着问:“为何休了弟妹,犯了七出了吗?是不孝,还是不育?”我摇头否认。他又跟了一句:“那么就是不守妇道,身有恶疾?”我依旧摇头。他似乎是恍然领悟:“难道说多嘴多舌?”我干脆谎称道:“说也可恨,因为她偷嘴。”又添油加醋地具道缘由。他总算听信了此言,不再鼓譟,说了一句“唉,清官也断不清家务事”便移步转入后堂,找个清静地方,从怀里摸出一只三寸绣花弓鞋,跟嗅鼻烟似的嗅起来,甚是陶醉,简直是怪状狰狞。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皱皱眉头,干脆按宫里的规矩,有事出班早奏,无事捲帘退朝。 不数日,我打听清楚林驿丞所收养的那个小妮子叫做景儿。景儿绝少出门,林驿丞捨不得延请西席,便叫小寡妇祝氏随便教些笔墨文章。春明花开时节,祝氏也领景儿上街游赏,但一刻都不离左右。至于那位祝氏,也很怪诞,听说林驿丞倒是有意于她,议过嫁娶,可是祝氏却嫌他只是个驿丞,不肯答应。 她说三十六行里,跳大神的巫行跟给死人扎纸人纸马的扎作行都比驿行尊贵,排也排在驿行的头里。你说她是个长眼睛的吧,又断不了跟林驿丞的联繫,你来我往走得还很近,也不怕人家戳后嵴梁骨。人人都传他们二人明铺暗盖,做了不雅的事情来。不过,祝氏的心灵手巧,邻里常常要用得着她,遇到什么难事,妇人都叫她掐算掐算,帮着拿主意;至于接个生、拔个罐、说个媒、拉个纤,甚或是谁家的孩子夜里啼闹,贴个哭贴,更是少不了麻烦她,三姑六婆的差使差不多由她一人承担了。上一次,我见到她去碧霞元君庙上香,仔细端详过她,模样很是文静,一看便知道是读过经史子集的,不免心生敬意。只可惜她跟林驿丞搅在了一起,难免身上也染上三分毒,不能不离她远着一点。 那天,宋大人解剖后虽断言那几具尸体不是文良老爷的,我还是在出殡时,给他们做了三个斋,打了一个醮。林驿丞捧着硃砂红的紫砂壶,一边品茗,一边冷眼观瞧。张目和李耳也劝我:“既然这不是文良老爷,你又何必费这个力呢?”我说:“不管怎么着,他们也是一条性命,总不能死了都没个道士给超度一下吧。”张目和李耳见我如此当真,诧异得很。下葬时,突然下起雨来,天更显得冷了。我撑个油纸伞,缩着脖颈子,茫茫然地瞅着这些个无名尸的棺木,倍感悽惶,不禁想,大概老天爷总该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所以才如此唏嘘不已吧? 回屋,我发呆许久。我住的是两明一暗的房子,东屋迎面墙上原来挂着一轴“岁寒三友图”,是我摹的,本意是想用松竹梅来自律。李耳见了,却笑道:“在这里挂这样的画,怕是不大合适吧?”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往后你便知道了。”果不其然,待久了,才发现驿馆内确实是个大染缸。正所谓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就连我也变得越来越不干净。于是,我又把画轴悄然摘下来,藏在多宝格的最下边,再不敢示人了。 初来乍到,我一个少年书生,雪白圆脸,秀眉朗目,驿馆上下都以为我是个不中用的,常拿闲话敲打我。这个问:“你可知五谷是哪些个?”我只答出了一半。他们告诉我是稻黍粟麦菽。那个又问:“你可知六畜又有哪些个?”我还是只能答上一半。他们告诉我有马牛羊鸡狗猪。当时臊得我真想一头扎进水缸里把自己憋死。刚来不久,我就中暑了,他们问我:“中暑该当怎么处?”我除了摇头还是摇头。林驿丞拿个铜钱沾上米酒,在我嵴樑上颳了一会儿,说是这叫刮痧,转天症状顿消。这是我离开爹妈学会的第一手能耐。林驿丞还数落我说:“你无须总是穿戴这么齐整,暑天无君子,你就随意着些吧。”从此,我便不再这般拘谨了。但是,我还是不合群,总猫在院内坐抱鼓门墩上望天,寂寞得很,得空就时常上街闲逛。一回,被粉头迷了,跟个二八佳人共入罗帏,终日欢然。一夜,翻云覆雨之时,恍惚间原本穿个红绸兜肚的花容月貌美人竟突然变成一堆白骨。我大惊,一头跌到地上,跌醒了,却原来是个梦。我好似一下子顿悟了,再妖娆的女子,百年之后还不同样是白骨一堆?何必将自己拴在她们的裤腰带上,酒中还可以得道,花里也可以遇仙,唯独翠倚红偎、香温玉软最是虚空。于是,我便一门心思做报国的良臣,忙前忙后,勤勤恳恳。吏部的那位大人感慨道:“你要是个寻常为官的,不消一年半载,蓝顶子也就换成红的了,蛟龙得雨,鹰隼盘空。唉,真是委屈小侄你了。” 第16页 一旦踏实下来,心也平了,气也顺了,与馆驿上下应酬得也温和多了。年关将近,一干人围桌畅饮,亲热得如同一家人一样。林驿丞最年长,坐上座,我因为最小,便坐下首。三娘是女流,照常理,女流是不能入席的。那天,我们都醉了,又勾肩又搭背。有人这样说:“我们要不是在这个驿站各自有公干该多好,必是意气相投得一塌煳涂。”也有人那样说:“不知前世敲破了多少木鱼,我们才有一起共事的造化。”酒醒后,都悔了,捞起长袍的底摆,一边请安,一边说:“夜隔多喝了两杯,说些个着三不着两的话,失礼失礼。”但是,一团和气还是保持着,不笑不说话,只是跟三娘疏远了些。她镇日慢款玄裙,轻移莲步,迈一步,耳垂上的金坠子就晃一下;来去都低着头,从不拿正眼瞧人,一副拒人千里的派头。那天,我将云锦琵琶襟的马褂晾在当院,晚晌却找不见了,急得我四下里寻找,嘆了一声进屋坐下喘粗气。这会儿,一个老妈子来了,把马褂给我送来了,告诉我衣裳三娘代我收了,说是一早一晚都有露水,不把衣裳敛回来,晾干了还得湿,等于白耽误工夫。真没想到,三娘竟还有这份细心;往后再见面,我们也讲讲闲话,叙叙家常,渐渐的两下里和睦了起来。只是不知她属于哪一门哪一派,问又不能问,就这么煳里煳涂没头没脑地将就着。我注意到张目对她心仪良久,觉得她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可是见了她就只能瞪着一双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看着都替他们着急。 我倒背个手,在驿馆内熘达熘达,路过李耳的房,瞅他的灯还亮着,就顺脚串个门,只见他躺在炕上正哼哼唧唧地折饼儿。我撩开被子,瞧他衣裳也不脱,一张脸烧得火炭一般,又红又烫,招唿他,他也不应。我慌了,赶紧跑去请医生给他诊脉,看了舌苔,开了方子。我到厨下托个老妈子去药铺,抓药煎药,自己又折回去照应李耳。李耳昏着,嘴里呓语不断,本来是没放在心上的,可是他咕咕哝哝没完,想不听都不行。 这一听不打紧,不禁大吃一惊,仿佛兜头一盆深井的水,只听他一个劲地说:“反了反了,这回大清国是难保了。”我将他的嘴巴一把捂上,生怕别人听了去,招灾惹祸;起身拉开门往外瞅瞅,而后回身贴着李耳的耳朵问道:“谁反了,你怎知道的?”不问还好,这么一问他反倒把嘴闭个铁紧,就是拿撬槓撬,也撬他不开。服侍李耳喝了药,又嘱咐下人多多关照着,才拖着两条坠了秤砣的腿挨回屋,心里乱了营,许是李耳病中说胡话吧?我想。可是,吏部那位大人也发过类似的牢骚,他说:“自打西佛爷掌印把子,这天下就官不像官、兵不像兵了,康干年间,哪个戴帽翅的敢逛窑子,现在倒好,不少大员居然拿八大胡同当家了,天天泡在里头,这么下去,百姓非反了不可。”起初,我也灰心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康干时就没毛病吗?毛病其实也不少,光“文字狱”便多得数不胜数!当年,我家若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朝廷献书,助修《四库全书》一臂之力,我家的藏书楼也早就被抄检了。书上不是说,建立千古勋业,不仅仅要有一两个英主,更要紧的是要有一大批名着史册的忠臣良将。对着昏黄的烛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人生一世,确好比南柯一梦。我爹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他的儿子竟然当了个细作,隐姓埋名,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了,又当做何感想呢?我不敢往下想……好不容易睡了,又被咬醒了,举着烛台拿了一阵子跳蚤,天不明就起来了,一径来看李耳。李耳早已退了烧,有了精气神,见我到了,彼此问候问候,便招唿下人上茶。他即已清醒,我就放心了不少,告辞要走。李耳哪里肯放:“昨夜多亏老弟操持,也不知我昏迷中胡说了些什么,若有得罪,你可别往心里头去才好。”我嘴上说“说的都是些家常话儿,没什么没什么”,心里却想,当个细作容易吗,连生病都不敢随便生。当下感慨一回,感伤一回,说不尽的万种凄凉,一整日都打不起精神来,只是茶不思,饭不想,茫然蹉跎着。 又是忙忙碌碌的一天,驿馆迎来送往好一阵子不能拾闲。以往,都是五里一邮,十里一亭,歇腿的地界多,潞河驿自然不至于忙成这样;现而今小驿一併裁撤了,受些个累也是必然的。随林驿丞送罢差官回来,他突然问我:“这一程子你身子骨是不是不得劲,脸色怎这么难看。”我赶紧说:“夜里拿跳蚤来着。”我没跟他说近日我心绪恶劣,常做噩梦,半夜总被吓醒,醒了便再也睡不着,只好饮几杯酒派遣惊恐。我这下子算是知道了,不是随便哪一个都能做刽子手的,刽子手需要胆色,我这一介书生,杀个人,只怕吓也吓死了。有时候,端起碗来才要吃,突然想起那几个冤死鬼,便哇地一下吐出来,直到把胆汁吐个干净为止,难怪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唉,一点不假。更要命的是,我老是闻到我身上有一股子血腥味,一件袍子拆了又拆,洗了又洗,仍洗不去,最后干脆丢了它,再置办一身。新袍子该没味儿了吧,不,血腥味更大了,我明白归根结底总还是一个怕字作怪,头一回撒狠下刀子,一见血,便吓破了五六叶连肝肺,惊透了三关七孔心。一直对自己人品学问引以为豪的我,现在却讪讪的不敢再拍着胸脯说话,怯了许多。 第17页 让我最怯的是馆驿同仁的眼神,仿佛都有窥测之意,针一般尖利,似乎一眼看到我的骨髓里头去,直看得我脸焦黄,心发虚。遇见三五人交头接耳,我也疑惑人家是在谈论我,不便惊动,抽身走开,还要踮着个脚尖。一天到晚,便似坐了针毡,一时都踏实不下来,慌忙忙洗了手脸,面对香案,拈香跪下:“知道你们几个死得屈,我也是无奈,老话说身在江湖,身不由己,怨只怨你我各为其主的缘故。”磕头起来,心里才平缓了些。我担心如此下去,非得癔症不可,就託病在房中整日诵读。林驿丞对众人说:“王老弟这般用功,怕是指日就是举人进士,状元探花。”众人都笑。 几天过去,风没吹草没动,心里却开阔了些,你说怪是不怪,心一静,血腥味儿就没了。谁承想,心绪才定下来,李耳的一句病中昏话又叫我犯了猜疑,不免慌乱起来。慌乱得我犹如神婆子没了仙,赶脚儿的没了驴,几次三番绕着弯儿问李耳,李耳却不认这个帐了。问烦了,李耳反倒说:“大清国乱了也罢,不乱也罢,你我左不过是个布衣百姓,哪里管得了这许多。”我还想与他争辩,他却拉着我去听戏:“听说,新来的班子里有个小旦,长得蕊宫仙子一般,我们吃不着,喂喂眼也是好的。”再争,也就不好了,只得随他。我跟馆驿所有人一样,时刻关注着朝廷的一举一动。哪个出京的官吏勘核火牌时,我们总是问这问那,拐弯抹角地套些个话儿出来;又怕问多了讨人嫌,左右好是为难。在馆驿当差,身儿要弯,腿儿要软,眉目要谄,步儿要绵,总之,规矩多着呢。还有一大忌讳,就是多舌。这一套功夫,林驿丞最是拿手,照他做就是了。这一日,林驿丞来找我,说是一枝梅下葬,要我陪着到坟头烧纸化币。这一枝梅是通州城数一数二的花娘,柳眉杏眼,玉齿朱唇,馋得那些风流后生镇日里围着她团团转。未想年初她得了一场痨病,才半年,就香消玉殒了。我不似林驿丞,他是风月场上的急先锋,我便推东说西不愿去,偏巧,张目过来凑趣,我就坡下驴道:“你与张大哥一道去岂不更好!”张目闻听是给死人下葬,正想收些死人的泪,就畅快答应了。据说,死人将死之时,都要流泪,将这些泪水集起来,滴在常人的眼里,不仅目明,而且还能看见鬼魂。林驿丞跟张目一同去了,临走,林驿丞点着我的鼻子道:“你呀,你呀——”半天他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儿,戴上他那顶一把抓的毡帽愤愤离去。张目沖我扮个鬼脸,也相跟着去了。我知道林驿丞不满于我,我也豁出去了,堂堂一个男儿,倘站不稳,富贵在前,威武在后,恐怕只有随波逐流了。回身恰见三娘,她问我:“张目随林驿丞有何公干?”我没好颜色道:“给一个妓女送殡去了。” 四 林驿丞说: 一枝梅死了,送殡者寥寥无几,只有她的几个妓馆的姐妹送路。想当年,她家门口也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两相比照,让我不免唏嘘,世上有情有义的人实在屈指可数。 一枝梅十三岁上破瓜,多少公子哥爱她爱得紧;刚值二九年纪,便呜唿哀哉了;埋的地方都没有,只好拖到乱葬岗子来。薄木棺材一具,还是我舍的。一枝梅生作万人妻,死是无夫鬼,想这世道着实是不公平。我对着一枝梅的棺木说:“再来投胎,你投个猪马牛羊都行,就是不要再到人间蹚这道浑水。”落葬时,一枝梅妓馆里的那几个姐妹抱成一团,挥泪不止,八成她们的归宿也是一样吧,连带着我也伤心了好一阵子。 张目问我:“驿丞何以如此哀伤,敢不是你与一枝梅有些交情?”我说:“交情倒谈不上,只是天性多愁善感而已。”张目淡然道:“那又何必。”我喟然长嘆道:“人生无常,此话不假。”张目寻思我是烦恼自己将来坟前无人拜扫,眼睛有一对,儿女却无一个,故此劝道“儿女总会有的,或许命里来得迟些也未见得。”他哪里知道,我愁的则是另一码子事,听说光绪帝新近招一个南海康圣人在左右闹维新。维新条款中就有一项,要裁撤驿站,开通火车,怕是要不了多久,我等就得扒下这身官衣,擓个荆筐沿街要着吃了。张目他们至今还蒙在鼓里,浑然不知呢。 不过,我又听说西佛爷对光绪帝这么瞎折腾很是冷淡。有一回,光绪帝要把康圣人引荐给西佛爷,西佛爷却说“一个黄脸汉子,见不见的,不当紧”,等于给了光绪帝一个蹬心脚。上边打火镰,下头准火苗子三千丈,打文良老爷一没影儿,我的窗户纸就总有窟窿,煳上,也不管用,一看就是用小拇指头蘸唾沫捅的。我知道在馆驿里,既有西佛爷的人,也有光绪帝的人,也许还有什么亲王贝子的心腹也说不定,哪一个都大有来头。有时候我真想推个车上街卖豆腐去,常言不是说“若要富,牵水磨”吗?只要离开这些个是非就好。 回到驿馆,尚未换衣裳,李耳就一迭声地喊着我的名字追来。怕是又有什么难缠的事,本想推个干净,好清净清净,李耳偏不识趣,揪住我不撒手:“听说了没,光绪帝被老妖婆幽禁起来了!”一句话,像是定海神针,镇得我挪不开步子,赶紧问:“这话怎么说来?”李耳道:“说是谭嗣同鼓动袁项城起兵,围了老妖婆住的颐和园,逼她施行新政……”我嘘了一声,提醒他别一口一个老妖婆,小心隔墙有耳。他接着说:“结果,消息泄露,西佛爷先下手为强了。”我说:“是荣禄跟西佛爷透的信吧,他不是一直反维新吗?”李耳说:“有人猜测说,可能是该死的袁项城告的密。”见李耳急三火四的架势,我心里冷笑道:这些傢伙都该杀!李耳痛心疾首道:“现在,康有为跑了,梁啓超躲了,谭嗣同又被关了,完了,这下子什么指望都没有了。”我假意道:“静观其变吧,也许还有转机,可别太伤了精神。”李耳这么一来,竟现了原形,露出了形迹,我才知道他原来是光绪帝的人。挺伶俐的一个人,却错认了主子,跟随光绪帝这样的窝囊废跑,难成正果也是必然,活该他倒霉。 第18页 晚晌,我与祝氏对饮,叫景儿坐在横头,又传杯又递盏。祝氏问我:“有何喜事,令你这般开怀?”我说:“我今儿个揭开一个天大的谜。”祝氏嗔怪道:“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有闲心拆字猜枚,真是个不老成。”我只是笑,不便与她说通。 我想对她说:若是让我将所有的谜团解开,叫我拿一天的大顶我也情愿。看天色晚了,打发景儿进房睡下。祝氏又给我斟了一杯酒,我趁接杯时捏住她十指尖尖的小手,憨脸皮厚地说:“我饮半杯,你饮后半杯,如何?”祝氏偷眼瞟我一瞟,笑道:“美得你。”她这娇嗔模样,最是让我痴。我被迷了一样,一把搂住她,忙来亲嘴。祝氏恐人撞见,抵死不从:“叫景儿看了怎么是好。”我说:“她早在云里雾里了。”祝氏嘴一撅:“那也不行。”说不行,却又做出千般媚人的光景。我知道她最怕的就是咯吱她胳肢窝,一咯吱,她就乐不可支,滚作一团,任什么都肯答应。唯独共进绣花衾一事,即便砍了她的头,也是没用,她刚烈着呢。满通州城都传我与祝氏如何如何了,其实,冤杀我了。我确是意美情浓,盼着与她一处同眠,可祝氏就是不允啊,总说除非明媒正娶。我一个脑瓜子别在裤腰带上的人,真娶了她家去,难不成叫她第二次当寡妇吗?几次想把肺腑实话说知与她,话到嘴边,又都咽了。饮至更深人静,我酒已八九,祝氏安置我睡下,临行再三叮咛:“天凉,起夜一定要穿上棉袄,当心冻着。”祝氏别去,我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 我半生週游四方,算是知道了天高地厚,一辈子只觉得主义和女人是好的,其余不过污泥浊水而已;一帮子国家懒民,民间蛀虫,色中饿鬼,财上罗剎。为那主义和女人丢了性命,我也不屈,只可惜,二者不可兼顾。主义要的是刚强,女人要的是温存,见了,身子就酥了半边。景儿催过我好几回:“你就娶了祝姨吧,多秀气的一个人啊,月儿见了都闭,花儿见了都羞。”我何尝不想,祝氏实实是个知音识趣的娘子,又有十二分的颜色,想起她来心里就热煎煎地发烫。可是,心猿意马时,一瞅见景儿我便凉了半截子。我若一门心思莺恣蝶采,怕是对不住景儿他爹,景儿他爹说过的话时时记在我脑子里,一刻不敢忘。我只有把祝氏当做那橄榄,咂摸咂摸它的滋味……次早,我奔驿馆,头还是昏昏的。 早有信差堵在门外,一照面,信差就申斥我一顿,说等了我半天,要是耽误了公事,即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我掉的。我赶紧赔着笑脸,求他宽恕我这一遭。信差消了气,才宣读步军统领衙门的密令,责成各个通商口岸和铁路驿站,搜查康梁及其余党。我恭恭敬敬地磕过头,将信差送到客房歇息。转回身来,我叫过李耳:“搜查康梁及其余党的差使就交由你来办。”李耳脸色煞白,要明了他是怎么想的,只有问他自己才知道。王品倒像没长眼眉一样,跑来对我说:“驿丞,这么担沉重的差使,李耳一人怎么担当得了,让我从旁协助吧。”我淡淡地说:“你另有交代,放心,咱们都闲不下来了。”果然,打那天起,西佛爷身边的人一拨一拨地从我们驿馆经过,一色都是顶深盔、披铁铠的健锐营兵,有的还佩了洋枪。我们几个迎来送往,忙得脚后跟都朝前了。造化得很,几天下来,居然没出什么差错。很快就有消息传来,说康圣人的弟弟康广仁被逮了,四川刘光第自首了,还有个叫杨泽秀的小子竟跑到颐和园去责问西佛爷为何将光绪帝囚禁于瀛台。这不是自家送上门去吗,那还有个好?没三五天,我又听说,谭嗣同、康广仁几个都在菜市口问了斩,一场大乱子就这么平息了。这让我很是失望,我恨不得乱得地覆天翻,让大清国彻底完蛋才是称心。更不称心的当是李耳了,他这一程子听戏听得更起劲了,白天晚上都去。我知道他是心烦,就嘱咐王品多陪陪他,我怕指不定哪一天,他便突然消失不见了。以前,这档子事发生多了,常见,也没谁去深究,太深究了反而容易招来麻烦。 累了一个够,我才得空家去,好些日子没跟景儿说说话儿了。院里的鞦韆踏板坏了,说好要给她修的,也一直没曾着手,她少不了要怪我了。这小妮子若耍起小性来,还是挺厉害的,动不动就不吃饭,闹绝食,也是我平时太娇惯她了,我也只有千赔罪万赔罪。还有祝氏,也是几日未见了,她手里就好似有一根牵着我的绳,引得我要东便东,要西便西。 进得门来,祝氏噼头就问:“哎哟喂,请问这位爷找谁来?”我心下暗笑,知她怪我几天都不着家,口中又不好说出,我只是嘿嘿地笑。祝氏道:“想那朝中如此昏败,而地方上还有你这班人勤勉至此,真是稀奇。”我说:“一个妇道人家,奢谈什么军国大事!”祝氏恼了,拎起我衣领往外便撵:“这些个饭菜,你不必吃了,因也是妇道人家做的。”我只好求她:“我饿急了,央你放放手,我明日买汗巾送你。”祝氏道:“哪个稀罕你的汗巾。”景儿也替我说情:“叫他吃吧,吃了好去给我修鞦韆呢。”我又喜又恼,喜的是景儿不让我饿肚子,恼的是她让我吃饭的目的却是给她打小工。还是景儿有面子,祝氏这才与我暖起酒来。景儿跟我淘气了一阵子,累了,便睡下了。祝氏跟我扯起闲话来:“听说你们驿站有个顺口熘?”我装傻道:“我怎不知道,你说来。”她说:“张目的眼,三娘的腿,李耳的耳,王品的嘴。”我说:“倒也合辙合理。”祝氏又说:“还有一句我没说。”我说:“你且讲来。”祝氏扭捏片刻,才言道:“羞人答答的,我不说。”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在驿馆,言来语去我清楚着呢;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什么都瞒不过我,那句话无非就是“驿丞的屌”。我非但不为他们背后这么说而火大,反而心中暗喜。我不稀罕什么好名声,好名声当不了饭吃,有这样一个名号反而给我带来些实惠。我逗祝氏:“你想见识见识他们说我的那个东西吗?”祝氏投了一个媚眼:“呸,没个正经。”她虽是个寡妇,却有着一副千金的骨架,素臂,瘦腰,犹如没採摘过的青杏一般。我情难自禁地过去携她的手,一字儿坐在床沿上;她甩开我,退了退身子。唉,她频送秋波可以,我一展身手却不行,哪里说理去?我对她说:“可怜我苦等了这一年多……”祝氏道:“这怨得我吗?”一看她满脸的幽怨,我也不敢再与她争竞,依主宾端坐下来,宽慰她道:“怨我怨我,你说却如何处?这样吧,我罚酒两杯,总行了吧?”祝氏道:“你想得倒惬意。”她径直走到当院,从水缸里舀一瓢井水递与我,我才喝了一口,就把牙扎得生疼。 第19页 祝氏笑了,笑了就好,我就怕她生气着恼。祝氏道:“你若能跳出七情六慾的关口,便是一个真君子了。”我说:“我假使做了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秉烛达旦的关云长,也就不再是人,而是神,叫人供起了。”祝氏想了想说:“即便不是神,也该削去六根清净,披一领袈裟出家去了。”我合掌笑道:“还是你聪明。”祝氏嘆息一声:“知你是个身负大任的人,不娶我,也是情有可原,我不恼。我恼的是至今连一句实话也从你嘴里得不到,难道说我就这般靠不住?”我说:“我能告诉你的就是,你眼里的我,绝非是真正的我,你只知我不是个眠花宿柳、惹草招风的风流子弟,就足够了。”祝氏见我仍是遮三掩四,眼圈不禁红了。我哄她道:“我家原也是定兴唿奴使婢、骡马成群的殷实户,出来任这个小小的驿丞,必有缘由。到时候,一准给你个切实。”祝氏道:“只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我执起她的小手,到文案上写了几个字,拿给她看:对你不起,林白叩首。祝氏的泪刷地落下:“就会煳弄人。”我又使了些功夫,发誓将来必补偿她,才将她哄转来;一会儿嗔,一会儿骂,一会儿又笑,祝氏总算脸色舒坦下来。她说:“你烫烫脚睡吧,看累着。”我说:“明日我去澡堂泡一泡。”转天,我叫上李耳一起去新开的一家浴堂,脱了衣裤放进衣箱,李耳说:“驿丞,我来给你搓搓背。”我松开辫子趴下:“那就烦劳你了。”浴堂里雾气腾腾,谁都看不清谁的脸。我突然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劝你别忍心撇下我们几个兄弟。”李耳动一动嘴唇,没说出什么来。泡了澡,在外间屋躺下,唤伙计摆出一桌茶果和青萝蔔来,修脚的师傅也过来伺候。李耳说:“我决定了,留下来与你们就伴。”我说:“这样最好,遇为难事,倘可用力,定当相救。”李耳闻之,不禁动容:“往后驿丞有用我的地方,只管吩咐。”我心中大喜,他也是江湖上的一大能人,若能与我联手,也不负他平生大志。不过,现在与他多说,尚为时过早。巳时到了,我拉了李耳同去酒楼一坐。 刚刚落座,跑堂的就过来说张目跟王品在楼上,我二人又连忙起身寻他们去。李耳悄悄对我说道:“暂时还是不要跟他们说得太多为好。”我闻言,笑了一笑,晓得他是不愿我过早地暴露他的身份,便爽快地允诺了。李耳说:“驿丞不必多疑,我当年曾起誓法不传六耳,实不想违约。”我自是理解他,只是一切皆有定数,光绪的定数已到。阎王註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不过,我不想戳他的肺管子,没再言语。张目跟王品见我们来,又是一番谦让,银鱼、醉虾、腌蟹、鱼丸四样小菜都上来了,我们的座次还没排好呢。通州城傍着运河,最方便的就是不愁吃鱼吃虾。几个推杯换盏,谈及北京之变业已平定,文良老爷失踪案也撂在了一边,该驿站轻松两天了。李耳虽也强颜欢笑,不觉形诸颜色,好在都没留意。我推脱不过,不得不跟王品划了几拳,都输了。王品就说我“情场得意,赌场失意”,我也不驳他,随便他说。饮得正尽兴,忽听门外一阵吵闹,酒楼里的人都拥出去看。停了一会儿,问伙计何事喧譁,伙计说:“是一伙子叫义和拳的在门口打把势。”我说:“赏几个大钱,叫他们走。”伙计说:“他们不要钱,都是身怀绝技、刀枪不入的汉子,你给他两大包子砒霜吃下去,也毒不死他。” 张目说: 恩主说,早年清兵个个都是能征惯战的。入关时,手握双刀,转动如风,直把刀砍得卷了刃,换刀接着再拼杀;而今这帮爷,提笼架鸟,寻欢作乐,睡个女人都得靠药石撑着才能应付得来。难怪贊襄政务王大臣肃顺说:满人煳涂不通,不能为国家出力,唯知要钱耳。老妖婆和光绪帝更是风雨飘摇,只要再推他一把,兴许他们就跌倒爬不起来了。不光我一个人这么看,林驿丞他们几个心里也是明镜一般,只是三缄其口罢了。从酒楼回来,我没回自己屋,而是直接去找三娘,敲她的门。 绣户微启,湘帘半卷,三娘露出半张脸来,问我何事;我托着食盒,把特意打酒楼给她捎来的酒菜,迳自向窗内送去。三娘说:“劳你还惦记。”我赶紧说:“是驿丞的意思。”帘内哼了一声,伸出纤细小手儿,把食盒接进去,哌嗒撂了窗。我求她让我进屋,她却只说一句“醉里干坤大,壶中日月长”,便不再睬我。 半月余,三娘见我都是一脸冰霜,上前搭讪,也没个好颜色。这天,西头谯楼上已鼓打二更了,忽有人敲门,开开,闪身进来一个女子,细一瞅,却是三娘。本想戏言挑之,又怕她厉声相拒。三娘不慌不忙侧身坐下,问道:“这一程子听说义和拳的事了吗?”我说:“听倒是听了,不过都是些无稽之谈,神乎其神,不足採信。”三娘道:“你尽管说来我听听。”我知道她一个黄花女,不便上街招摇,便告诉她:“都说义和拳是钢筋铁骨。刀砍在脖上,刀卷了;斧剁在腰间,斧断了;人则好好的,不伤一根毫毛。”三娘又问:“还有呢?”我说:“还有更神的,说是义和拳念了咒语后,日光之下行走,地上居然不见影迹,从来都是阴鬼无影;有人不信,贴上去一张天师的法符,结果一点无用。”三娘道:“不管怎样,义和拳愈闹愈凶,还是要留意一些为好。”我说:“他们更像是乌合之众,横竖看不出有大出息来。”三娘道:“也很难说,总归马虎不得。”一头说话,一头往门口走,没来得及拦她,她已出去了。我闷闷昏昏地回到房里,神情呆滞,挑帘望望窗外,浮云似烟非烟,疏星更似萤火虫儿一样闪着亮,益发觉得三娘的神秘,真怀疑刚刚是做了一场梦,幸而一缕淡香还留在屋内。 第20页 过几日,林驿丞做寿,我才又遇见三娘。林驿丞特别邀她,给她单摆一张桌。林驿丞说起他所见过的义和拳,有骑鹤的,有乘兽的,有踏风火轮的,持刀执戟,装扮得天兵天将一般。众人都说那是些铜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我倒以为他们更仿佛是赶庙会的卖艺人。林驿丞怕冷落了三娘,问她义和拳这伙子能否成就大事,三娘低头答道:“这是你们男人家的事,如何问我?”三娘的女儿情态,迷死个人,我就似三魂尽数被她摄去了一般。只是席间三娘看都不看我一眼,倍觉冷落。她只敬过寿星佬一杯,再没什么言语;谁来论说天下事,全不在她心上,光以饮酒吃菜为是。几次想撩拨她两句,又唯恐同僚取笑,心中甚是不乐,也勉强着说些个笑话凑趣,不禁好生寂寥。 我这人有个毛病,心中不悦,要么一连几夜不睡,要么就是几天都不醒,谁都奈何不了我。偏就在我昏睡的这几天里,出了大事。义和拳在北京、天津和山东闹将起来,烧了教堂,打了洋和尚。我一醒,便赶去四下打听这事的头尾。人说,老妖婆不仅不管,还惦记借义和拳的手教训教训老毛子。这么一来,义和拳简直如虎添翼,折腾得更加欢实。一日,一群人甚至闯进驿馆来,林驿丞急忙出去安抚:“各位拳爷,小官叩见。”拳民喝道:“大胆狗官,知道我们要来,敢不来远迎。”林驿丞说:“拳爷息怒,小官闻听几位爷要来,赶紧备上几罈子上佳的醇酒,犒劳各位。”好歹算是将他们打发了。 事后,林驿丞心疼得什么似的,说那酒都是在地窖藏了十数年之久的佳酿,可惜了。李耳说:“有什么可惜,县衙门还给拳民放了饷银呢。”林驿丞嘱咐我们:“惹不起,咱们躲,这几日一概不准擅动。”又吩咐门官,大门紧闭,用心把守。 这中间,兵部用火牌行文各处,除关隘码头外,不得过多干涉义和拳。潞河驿也接到了指令。 通州城里的洋教士和教民跑了大半,余下的也躲了,剩不下几个。我们天天端坐驿馆,大眼瞪小眼,好似泥塑木雕。 林驿丞说:“我们正好可以坐山观虎斗。” 只有王品张罗着弄些参汤,端出去叫拳民们饮用;我们好奇心发,都冷眼旁观,没一个人帮衬。三娘说:“义和拳一起事,那王品倒是吹皱一池春水。”我没吱声,但心下已明白了许多,知道了他王品的真实背景,估计林驿丞他们也早看出了端倪,都不是瞎子。只要王品有意举旗起事,必遭围攻,想他王品到那时肯定是孤掌难鸣,无所作为,所以我也不怎么惧他。 我虽日日安分地待在驿馆,从不做钻洞越墙的勾当,但是偶尔攀到树上偷偷前去相看一下的事情还是有的。拨开树枝子,向街上瞧,只见替天行道的幌子满处都是,还见捉住的洋人绑着游街,往他脸上啐唾沫。后背忽然挨了一石子,俯身一瞅,原来是三娘,招唿我下去。我出熘到树下,问她有何指教,三娘翻翻眼皮道:“这群义和拳已经做了老妖婆的狗,有什么看头。”我说:“看也是看个热闹。” 其实,想那些个洋人曾在大清的地面上横着膀子走道,而今却叫义和拳折腾得七荤八素,也怪解恨的。三娘却说:“要看热闹也该大大方方地到街上去看,如这样做贼的架势,像个什么样子!”我已经叫这个小妮子申饬惯了,也不过意,只狡辩一句:“林驿丞不让随便出去。”三娘道:“林驿丞叫你吃屎你也吃?拿着鸡毛当令箭!”正说着,有人搭话道:“谁在背后嚼我的舌头根子呢?”回头一瞧,竟是林驿丞。三娘登时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适才对我的凛然正气早抛到爪哇国去了,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林驿丞说:“义和拳这么闹,洋人能善罢甘休吗?一准要报復,到那时候非惊天动地乱一场不可。 我等都是一介草民,经不住大阵仗,还是做缩头乌龟的好。”我跟三娘都不服气他,又都懒得申辩。不过,林驿丞并没都说错,没多久,几千的洋鬼子联军就端着洋枪找义和拳算帐来了。本来是打算从天津坐火车奔北京的,结果,铁道叫拳民拿撬棍给撬了,洋鬼子只得在杨村下车,走到廊坊跟义和拳干上了,末了,硬是没斗过义和拳,只好撤了。王品奔走相告:“拳民胜了,把老毛子打败了。”又拉上我跟李耳便装上街瞧稀罕,到处都是扎红头巾、着红兜肚的拳民,男儿汉子无不拜在张天师的供像跟前;入了坛,连寺院的和尚、江湖的术士和少年寡妇也来凑趣儿。但是,很快发生的两件事,叫王品不那么有兴致了——头一件事是当铺的严掌柜总在耳朵上夹一只洋铅笔,义和拳不光把他的铺子点了,还把一家老小都宰了,连怀抱的刚满月的孩子都没放过;另一件事是一个在药房代客煎药的闺女,煎药时用洋火生火,叫义和拳遇见了,非说她是洋人的奸细,几个人把她给奸了,活活折磨致死。王品实在看不下去了,变得忧忧郁郁,从此对义和拳不再抱期待。叫他听戏,他也不去,任什么都提不起神来。叫他起上一个号,他说烦;叫他刻上一部稿,他说累;叫他坐上一乘轿,他说闷;叫他讨上一房小,他又说俗。总之,怎么哄都哄不好了。李耳跟他摆棋,让他开心,他也三心二意,输赢全不在意,只是痴痴地感慨道:“义和拳这般不良不莠,必然是一事无成。”李耳说:“莫想没用的,下棋下棋。”王品说:“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想?”我们也帮不了他,只觉得他可怜,自寻些烦恼。 第21页 这些日子,三娘也没闲着,一双金莲紧行慢赶,镇日里在街上游逛,晚晌回来又总掉着脸。她所到之处,拳民都颂扬老佛爷的德政,嚷嚷着要扶清灭洋。这让她很是气不忿儿,恨义和拳瞎了眼。我劝她慎言,她还骂我胆小鬼,我笑她似这般坏的脾气,甭说出阁,就是许字怕也难得很。三娘蛾眉倒竖:“谁说我要出阁来?”见她动容变色,未免可笑,便故意逗她:“你不出阁,就不会有儿子;没儿子,就有不了孙子;没孙子,哪里再有重孙、灰孙、滴里耷拉孙?”没想到三娘突然说了一句:“真想把王品杀了。”我不禁吓了一跳:“为什么?”三娘说:“你没看出他是老妖婆的人来吗?”我劝她:“管他呢,碍我们什么了?”我真想给她开一帖补中益气的方子,思虑伤脾,不补,会成疾的。 我说:“今儿个你看出王品是老妖婆的人要杀,明天又看出谁是光绪帝的人,该怎么办?后日你再看出谁是哪个旗主王爷的眼线,你杀是不杀?杀来杀去,潞河驿还办不办下去?”三娘听了,就婷婷裊裊地笑一笑,知道自己是鲁莽了,又不肯轻易认输:“我只是随便说说,解一解气罢了,哪一个真想杀来?”明明是胡搅蛮缠,我也没再跟她较真儿,她脾气个别,我已明了。 我突发奇想,问三娘:“假如真有那么一天,驿站裁撤了,你当何去何从呢?”三娘说:“是啊,梨园虽好,终不是久恋之家呀。”我笑道:“不如这样,你我一道开一家馆子,当垆沽酒,待春秋已高,告老还乡,置一块地,种些菜蔬,颐养天年。”三娘似有所动,突然又色变:“你做什么美梦呢,到那时也只有听从恩主调遣,岂容有他念?”我笑道:“只是想想而已,慰藉我心罢了。”三娘见我通身是汗,递我一柄彩扇:“扇扇吧,瞧你热的。”我提醒她:“记住喽,见了王品,千万不可脸上挂相。”三娘白我一眼:“还用你说,见了,我还要夸他呢,上慰圣心之焦劳,下救生民之涂炭。”三娘走后,满地槐花上留下一行足印,轻轻巧巧,不免想起前人所说的最赏心悦目的香莲四迹:香屑上,苔阶上,沙堤上,雪径上,此言不虚,果是让人情痴。 往年这个时节,都到冰窖起冰,大半给客官消暑,余下自家用,咬着脆香瓜,饮着杨梅汤,受用得很。眼下怕是不行了,街上乱着,对门的书铺,因藏了些洋字码写的书,怕抄了,都关张了。林驿丞是个胆怯的,不光把大门拴上,又用顶门槓顶牢,把守着:“这便无碍了,来人不问清来路,不许应门。”我就奇怪,三娘是如何出去,又是如何进来的呢?问她,她也不给个子丑寅卯。问多了,她又嗔道:“人家的事情,要你瞎问个甚。”三娘于我来说,至今仍然是个谜。面上看,仿佛是跟我一路;细里想,又是琢磨不透,我须留意些才是。一夜不眠,盯着三娘的窗儿,见暗着。月影隐去,四下漆黑一片。忽的人形一闪,见三娘自外面回来,竟是一身夜行打扮,推门进屋,我不由暗暗叫奇。晨光微露,才待睡去,闻听窗外笃笃叩打,撩帘见是三娘,一脸的惊慌。想起她后半夜的神秘行径,我更疑惑。打开门来,放三娘进屋,问道:“起这么早?”三娘掩上门,气喘着说:“出了一桩怪事。”我赶紧搬一张凳儿:“先坐下,再作道理。” 坐稳了,我问她:“究竟有什么怪事叫你惊慌成这个样子?”三娘道:“你自己瞅瞅去吧。”我俩结伴到一棵最大最高的古树下,她示意我攀上去。我从高处一望,街上一片狼藉,却不见一人,不知义和拳一夜之间变戏法般的变到什么地方去了。闭上门,我们二人商议半天,也不得要领。我说:“干脆我还是出去打听打听吧。”这时候,林驿丞早已将门大敞四开。我们几个都来打探消息,林驿丞一一和我们打招唿,并告知:“拳民都上京去了。”我们不禁惶悚:“他们上京做什么?”林驿丞嘿嘿一笑:“襄助老佛爷调理老毛子呀。”我们几个都觉得这事透着邪行,吐出舌头,半晌缩不回去。王品闻听了,立刻焚香正襟,铮铮地弹起琴来。我挖苦他:“什么叫你乐成这样,是赏你千金了,还是封你为侯了?”王品说:“兄长不知就里,我这哪是乐,而是愁啊。”我问他:“义和拳走了,我等又可以凉亭水阁摇扇纳凉了,愁什么愁啊?”王品长嘆一声:“怎么能不愁,怕是要出大乱子了。”林驿丞对伛偻苦楚形状的王品说:“他乱他的,我们且安生我们的便是了。”王品道:“驿丞煳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清亡了,我们到哪里得饷银去呀?”我们几个都有同感,林驿丞却想得开通:“天无绝人之路。绿林强人有句话说得倒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怕个什么?”这么一说,众人确实心宽了许多,王品也不再愁眉不展,只是遇见京城来的客人,总免不了一番打问。有夸拳民的,也有骂拳民的,没个准信,人人心头都坠着一团乌云,似有山雨欲来之状。没过多少日子,终于印证了王品的猜测,京城果然是出了大乱子,乱子大到连老妖婆都抵挡不住了…… 五 第22页 三娘说: 一场雨,落落停停,竟十来天不晴。我在屋内困顿无聊,便绣绣花打发光景。才绣花瓣的时候,张目来说老妖婆跟好几国的洋人开战了,说是谁杀一个洋鬼子赏五十两,杀一个洋娘们儿四十两,杀一个洋兔崽子也能得三十两,够买一车小米的了。等我绣花绣到花蕊的时候,张目又来说好几国的洋人占了京城,老妖婆子吓尿裤子了,拉着窝囊废光绪跑走了,跑到什么地方,谁都不知道,把个京城就这么拱手让给洋鬼子了。 我坐不住了,心里起火,恨不得往京城走一遭,亲眼看个明白。林驿丞将我拦下了:“京城现在死人无数,都说义和拳刀枪不入,谁料洋鬼子一个枪子,就从前胸入,后膛出,他们栽地下就咽气了。那些黄花闺女和小媳妇更是让洋鬼子奸的奸,杀的杀。你去,岂不是送死吗?”听他一说,我更是急得火烧眉毛。听张目说当下我的样子是:一头乱髮,两鬓蓬松,宛似钟馗下界;双眉倒竖,杏眼圆睁,犹如罗汉西来。想跟恩主联繫,又联络不上,如浮云在空,没有着落。张目也不十分上心,只顾得跟林驿丞他们几个加固院墙,以防洋鬼子杀将进来。前几日,就有一拨洋鬼子经通州城进的北京,我兜里早备了砒霜,一旦他们进驿站,就先宰他几个,然后自尽……西厢墙上不知是谁写有一行草书,翰墨淋漓: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落款是“死不怕”。有人要涂抹,张目却不让,极力护惜着,谁涂抹就跟谁玩命。 我问张目:“可是你的手笔?”张目连忙说不是。我哼了一声道:“就知道你没这个胆色。”平时没有话说,也要过来跟我兜搭几句的他,这时候反倒顾不上理我了。白日睡,一到夜色深沉,就来了精神,跟林驿丞他们骑在墙头上放哨。我问他们这是做什么,张目说:“老妖婆在逃跑的半路上发了旨意,把杀洋人的罪过都推到义和拳的身上,并要剿杀拳民。林驿丞怕拳民跑驿站来避祸,给洋鬼子留下口实,趁机闯进来。” 这消息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问道:“这么说,是老妖婆翻脸了?”张目说:“她天生长了一张狗脸,说翻就翻。”现在,在通州城里的街上,耀武扬威的是那些个洋教士和信洋教的教民了,进铺子拿了东西不给钱是常有的事,掌柜的也不敢跟他们争竞。过去义和拳做坛口的寺庙,也叫他们一把火烧了。不管外面多么热闹,林驿丞也仍把我们囚在馆驿里,不许出去;我们一肚子的怒气没处发泄,就喝酒,喝了酒就骂街——骂老妖婆自作聪明,因为洋人反对她罢黜光绪,她便跟洋人作对;现在见洋人大兵临城,尿了,就夹起尾巴逃跑,连江山都不要了。总之,怎么解恨怎么骂。一天,张目醉了,我送他回房。他竟摸着我的腮说:“我的好人儿,听说老妖婆和光绪往山西去了,我俩追上去,杀了他们两个祸害,另立明君如何?”他这一番话正合我的意,我却受不了他的轻佻,推了他一个跟头,就跑走了。那一晚,我的腮滚热得跟发烧一般,自己摸着都烫得慌,真想恨他张目对我太鲁莽,奇怪的是,却又恨他不起来。唉,终是俗念未断,不能超脱,我不禁怨自己好没出息。 转过天,我羞答答地提起昨日他酒后失德的事,他竟全然不知,矢口否认,看样子,又不像是使滑头。我们合计着乔装改扮混出驿站,去刺杀老妖婆。张目问:“我们这么做,要是恩主不应呢?”我说:“废话,若要找得到恩主,你我何必还用得着擅作主张!”我俩虽说是暗自准备,还是叫林驿丞看出了苗头。这老傢伙是属猫的,有一点腥气,他就能闻到。他警告我们:“老实给我待着,外边还要乱上一阵子呢。” 林驿丞的确没有说错,义和拳简直是腹背受敌,不光洋鬼子要杀他们,就是老妖婆也躲在一个什么地方发号施令,下旨要灭他们。凡支持过义和拳的大小官员也一併处死,这般兇险的话,任你是铁石心肠也要动气。当初支持义和拳不恰恰是你老妖婆的主意么?各种恼人的消息,雪片儿似的飞来,气得人嘴上直起燎泡,似老妖婆这样罪恶深重的老娘们儿,留她在世上何用!我一天到晚往书铺跑八趟,书铺就是大门紧闭,不见黄老闆的人影,兵荒马乱,我不禁替他捏着一把汗。这些年,黄老闆都是与我定期面见,他是个爱说笑的人,见我就总唱:说什么唐朝杨妃武则天,说什么月里嫦娥离广寒,说什么莺莺风雅梨花女,说什么春秋西施汉貂蝉,比起你,差得远……逗得我笑个不停。 我与书铺黄老闆的往来,馆驿中人一概不知,就是张目也蒙在鼓里。一天,张目见我从书铺出来,还问呢:“你去那里做什么?”我说:“找书读。”张目说:“何必捨近求远,王品什么书没有,还值得出来找?”书铺的黄老闆实在算得上是个奇人,每次我踏进书铺,他头也不回便说:“听得环佩之声,就知是石榴姑娘驾到。”不待我开口,他又知道我要问什么,就抢先回復。我说:“难不成你能掐会算?”他说:“天生的。”我身边的奇人还不止黄老闆一个,静怡师父也是。居于花木竹石之中,胸中却有丘壑,天下事没有她不知道的,就连我的心事也瞒她不过。我说:“你一个出家人,懂得什么风月,懂得什么情?”静怡说:“出家人也是人,北地胭脂也好,江南娇娃也罢,心性总是相关的。”那么正好,就便我与她请教一下,义和拳一事该如何了。她说:“无非是多杀些个人,多割些个地,多赔些个银子,好买洋人的欢心,到了,她老佛爷还依旧做她的老佛爷。”听她这么说,我只觉得四面吹风,凉透衣襟,虽是盛夏伏天,却觉寒气逼人。拳民一闹将起来,静怡师父的小庵就不得安宁,人来人往,静怡竟日竟夜伺候拳民吃喝,终于累病了,一下子清瘦了许多。 第23页 我便将她接进驿馆里来将息,静怡先是不忍,总怕叨扰我,让我照拂;我好说歹说慰勉她一番,她才答应。林驿丞见她举止文雅,又懂诗书,对她也是十分客气。我提醒静怡道:“你要当心林驿丞,离他愈远愈好。”静怡还纳闷,问我为什么。我说:“这人最是没个正经。”静怡却说:“我见他性情很是方正,怕是你冤枉了他。”再三劝她,她都不以为然,我也没法。 我只好处处留意些,好在林驿丞对静怡倒还规矩。镇日在前厅忙于杂役,朝迎新,暮送旧,不曾发现他有什么私奔夜渡、窃玉偷香的勾当。抽出空来,他还总往家跑一趟,看一看景儿。码头上这几日洋鬼子增多了,出入城门查得也紧,说是要查流窜的拳民罪臣。领头的是个叫曹七的教民,他指认谁,洋鬼子就抓谁。馆驿中人有一肚子怨恨,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大家都嘟噜脸子闷坐。静怡劝我:“沉下气来,你若轻举妄动,杀他几个解了恨,通州城百姓怕是就遭殃了。”我问她:“我何时说要杀人来着?”静怡道:“你眼睛里头都写着呢。”我说:“就是我有杀人的血性,也怕没有杀人的力气。”静怡道:“骗谁呢,看你小巧玲珑,可十八般武艺哪样不精通?”我心说:这小妮子简直是太聪慧了。虽说她装扮得十分素朴,但毕竟是少女,眉目间的秀色掩也掩不住,连张目也不免多看她两眼。我就警告他:“当心眼珠子掉下来,这么瞅人也不怕人家笑话。”张目还跟我装无辜,不过,总算知风识趣,再见静怡赶紧把眼闭上,仿佛睡了的模样。静怡知道张目要来,也都尽量迴避,总推说:“我乏了,你们跟客人聊吧。”临走,还冲我挤咕挤咕眼,似是说:莫忘了,你又欠了我份人情。我知道我的小聪明敌不过静怡的伶俐。她若是还了俗,稍加打扮,好里说是个大家闺秀,顶不济也是个小家碧玉,体态婀娜地在街上一走,非叫世上的蠢汉子惊羡煞。 这天傍晚,张目又来了,告诉我那个帮着洋鬼子抓人的曹七不见了,洋鬼子正到处找呢。我一边剪着烛花一边说:“那有什么,八成是他爹妈怕他得罪人,把他领家去了。”张目说:“他没爹没妈,就光棍一条,平时就住在教堂里。”我委实诧异了,说道:“难道是他遭报应了,可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不怕砍脑袋吗?”张目挠挠头皮说:“说得是,我也纳着闷呢。” 我叫张目再查,其实,我也处处留着心。那天一早,懒汉子们都还在偎窝子,我就伴着静怡踩着露水遛弯儿。过假山的时候,静怡向我摆摆手,叫我过去:“你看看这个。”她手里举着个金十字颈链,我问她是从哪里得来的,她说是在地下捡的。我摆弄半天,不知这是做什么使的。静怡却问我:“你们这里有谁信洋教?”我说:“没谁信那个。”静怡说:“那就怪了,这个只有信洋教的人才戴。”我心里咯噔一下子,难道会是失踪的曹七所遗落下来的东西吗?曹七所遗落下来的东西又怎么会出现在驿馆里呢?我将颈链藏在袖子里,匆匆拉静怡离开这里。我怕杀曹七的人就掩蔽在附近,随时跳将出来杀人灭口,我死了倒没什么,我的这个差事本来就是提拉脑袋的干的。可是,静怡平白无故受了牵累就未免太冤了。进了屋,我嘱咐静怡千千万万莫将捡到颈链的事讲出去,静怡何等聪明,立马应了。我才心神略定,催她饮茶歇息。我独自坐下来,慢慢理着思路,猜测究竟是谁将曹七宰了;想了一个够,觉得人人都有嫌疑,又都无从确定,终是没个结果。心里急得不行,又不敢露出马脚,生怕弄出祸端来,便只得悄悄找来张目商量。 张目闻之,欢欣鼓舞,笑着说:“似曹七那样的汉贼早就该杀,只可惜——”我问他可惜什么,他说:“可惜不是我亲手杀的他。”我要他休得再说,免得有耳目听了去,张目道:“驿馆中哪一支哪一派的耳目顺风都有,就是没有洋人的耳目顺风。只要不是洋人,恐怕都想杀掉曹七以慰祖宗,这一点你尽管放心。”他这么一说,我略微点了点头,倒是这么个理。 张目又给我讲了好些个稀罕事,说慈禧太后逃跑前,居然把光绪最宠爱的珍妃用红毡子裹了丢井里,饶这么着,还说便宜了珍妃,赐她一个全尸;等光绪赶来,要待援救,已然不及,老妖婆强拉硬拽着光绪出了德胜门,只四五百亲兵护驾西行……张目一走,静怡从内间屋闪身出来,我跟张目所说的一切,她都听见了。她笑道:“你这个张目小哥简直就是个小诸葛,没他不知道的。”我告诉她:“馆驿八面来风,消息也最是灵通。” 义和拳都闹过去数月有余了,书铺的黄老闆仍是碰不上,这让我十分不悦。想去京城直接找恩主讨主意,显然不妥。不说林驿丞日日盯得紧,就是静怡师父天天守在身边,也容不得我在外闲走。我心上踌躇不决,不知怎么办才好;静怡倒是比我悠闲,常常在假山园内吟诗散步。寻常我还陪她,久了,也不大耐烦,由她去了。偏巧,有一天,叫林驿丞给遇见了。他将我叫去,一脸阴云一脸雾地说道:“驿馆毕竟是办差的地界,生人出来进去的总是不便,传出来于你于我都不利。” 第24页 我赶紧说:“知道了。” 往后,找些理由不再让静怡乱走,只在我的小院里熘达,别出月亮门即可。一天,我跟静怡说:“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在深井里叫我名字,听声音熟得很,趴在井沿往下一瞅,黑黢黢什么都看不见。我想问他是谁,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将我急坏了。结果,一急给急醒了,正见冷雨敲窗,辗转床头,心里头很不是滋味,觉得特别憋闷得慌。” 静怡劝我道:“梦都是反着的,梦吉兆凶,梦凶则反而是吉兆,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你不必疑。”尽管她这么说,我一丝丝也未觉得释然,黄老闆一日不露面,我就一日悬悬望眼,如度三秋。我心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没个归宿。静怡这么个超凡脱俗的人儿,一不思春耕夏耘,二不管秋收冬藏,还非拉我四处游逛。 无奈,我只好实话实说,将林驿丞说的话一一告知与她。静怡虽属女流,倒还慷慨,说林驿丞言之有理,自己来驿馆本是避祸,怎能一门心思取乐?自此她再不出屋,跟我一待就是半拉月。两两相面的滋味实在难熬,闲居无事,只好绣绣花、纳纳鞋底子解闷。我怕静怡怪罪,就说:“委屈你了,过得这般冷清。”静怡坐到我身边说道:“我早冷清惯了,你莫忘,我本来就是个世外人,守着布衾纱帷、竹椅板凳持斋念经正相宜。” 刚过些清净日子,一日才要熄灯,准备钻被窝,偏这时候有人敲窗。静怡託故入内室而去,我捅破窗纸一看,外面站着的竟是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的黄老闆;便借驿丞唤我为名,告诉静怡一声,就悄悄地跑到屋外。找个隐蔽处,噼头便问他:“你究竟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让我好找?”黄老闆垂着他的头,用手拈弄他的衣带,默默的一句无言。我催他:“你倒是讲话呀。”黄老闆渐渐地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喃喃自语道:“都说天下乃天下之天下,有德者居之,然事实非也……”他只是一阵伤心,一阵啼哭。 我早等不及了,摇着他的膀子,一声连一声地问他:“快说,倒是出了什么变故了?”他这才说:“恩主亡故了。” 李耳说: 我的耳朵一天都没得闲,先听说朝廷在跟洋人议和,后又听说西佛爷和光绪帝即将还朝。先是不信,后见洋人陆陆续续都已撤走,还听说光绪帝身子弱是弱了一点,倒也无大碍,我心稍安。本当高兴的事,却见驿馆上下个个皱紧眉头,郁郁的样子,没有一丝的喜兴,心里有几分奇怪,又不便多问。 听说京城早已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准备接皇上和太后,可惜我不能亲自去迎一趟。我寻思:反正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光绪帝康健,还怕熬不死她老妖婆不成?我琢磨着怎么也该痛饮几杯,庆祝一番,表表心意才对。 我求王品招唿林驿丞一干人同来相聚,王品纳闷:“头些天你还愁眉不展,怎今日又要摆酒设宴?”我说:“你难道盼着我总愁眉不展下去吗?”王品道:“说笑了,得,我去叫叫他们,你尽管备酒吧。”我晓得他是答应了,但也不知林驿丞他们是不是赏我这个脸。我嘱咐厨子办一桌顶好的酒席,钱不论多少。还好,到晚间,人头真都聚齐了。大家与我只四目相注了一回,却都未多嘴,纷纷落座。突然间,三娘嚷嚷着就来了:“谁摆酒,都请到了,偏就不唤我?”没等我来润色,王品倒先说了:“还不是怕你架子大。”三娘则说:“吃吃喝喝,就是孔夫子活过来,谅他也不会推脱。”贫嘴了一阵,单独又给她设了一桌,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三娘身后还有一位,很是眼生。三娘引荐道:“这是静怡师父。”我忙跟她寒暄两句,发现这位师父秀外慧中,博通文武,就有几分疑她;再端详她的手,本该软软的柔荑縴手,却略显粗糙,我就愈发地疑她了。三娘说我:“你只管盯人家作甚,敢是要劝她还俗吗?”静怡师父一把捂住她的嘴:“你打莲花落似的说个没完,不怕累掉下巴吗!”众人都笑。饮酒时,我托着腮,光是注意静怡师父的举止。她真的是个出家人,真的只是来驿馆避祸的吗?张目说:“你们看李耳兄的那个样儿,纹丝不动,哪像个做东的。”我正想得出神,他一说,我赶紧起身挨个斟酒。 酒过数巡,菜过几味,林驿丞等人都已开始有了醉意,我却不敢太过贪杯,怕露馅。前不久,我杀了曹七本来只是一时冲动,断不是仗着一己的见识和才智行事的,一是因光绪帝被幽禁,二是曹七狐假虎威的样子着实可恨。于是,趁他喝了几杯酒,脚步踉跄地回教堂的途中,将麻袋扣他头上,一阵闷棍把他打死,然后拖进驿馆,准备找地方掩埋。谁料想,转身拿铁杴的工夫,曹七的尸体竟不翼而飞。我寻了一会儿,寻得心焦,惊出一身冷汗。听鸡叫几遍,知道寅时已过,卯时将到,只好匆匆离去,但心内恐惧排浪一般,直鼓三千尺,按捺不定。 驿馆简直怪得出圈,先是文良老爷说没了就没了,跟手曹七的尸体眨眼又不见了,你说奇是不奇?我将驿馆里的人翻过来掉过去都合计了一遍,偷尸体的可能性都不大,除非他吃了熊心豹子胆。躲都躲不及呢,谁肯蹚这道浑水来?不期然这时候碰见了静怡师父,看她柳眉杏眼,梨面樱唇,没有一丝女菩提的样子,精明透顶。都说女人有色的未必有才,有才的未必有色,又有才又有色的未必有德,像静怡师父这样貌似有色有才又有德的未必没有些来歷。不然,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丢曹七尸体的这几日来?一般人见她千娇百媚,身子早就酥了半边,而我只拿半只眼看她,防着,自然也就疏远她。摆酒后的一日,我出外散步而归,却见静怡师父正在廊下站着,似候着我。我忙请她屋里坐一坐,她说:“外面太平了,我想我该回小庵了,叨扰了这么久,特来致谢。”我说:“不妨事,何必这么客气。”静怡师父临走还说:“小尼贫困自守,改日李耳兄闲来光顾,定会令我庵蓬荜生辉。”她倒说得我红了脸。我也很想抽空去庵里瞅瞅,探探静怡师父的虚实。隔几天,去了一回,却看见庵里静悄悄的,没什么烟火。又隔几天,再去,还是没人,一时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就问三娘。三娘道:“那庵叫义和拳糟蹋得不成样子,她四处去化缘,要重修一下下。”我没得说了,心里头踏实了些。三娘却取笑我:“你是不是对她动了凡心?”我笑道:“即便动凡心也不对她动,娶了她,还不得天天叫我斋戒沐浴,焚香点烛,烦也烦死了。”三娘撇撇嘴:“人家没烦,你倒先烦了,若你真的唐突了,她非得砖头瓦片雨点一般将你打出来。”我说:“最好两便。”这时候我见三娘这个胭脂虎瞪起眼来,赶紧熘号,生怕她的粉拳玉掌加到我的身上。 第25页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已到转了年,朝里仍是老妖婆垂帘,而光绪帝还没享受到“静鞭三下响、文武两边排”的待遇,郁闷更加了一分,不禁整天价垂头丧气,随便熘达来熘达去,不意间竟又熘达到静怡师父的庵堂中来。静怡师父出来见了礼,让进我去,咬着樱唇笑道:“久已不见了。”我四下转了转,凑趣道:“清新雅致,庵堂果然焕然一新了。”静怡师父沖我一笑:“也就是草草整治了整治,不及你们驿馆万中之一,你就莫怄我了。”说着,领我四下里走了一遭。不知她怎能在那么个冷僻之处耐得孤帏寂寞,独枕凄凉?不觉已过两个时辰,我想喝上一杯茶就走,拖久了怕人多想。偏这会子有香客来,孝巾布服,大概是为丧礼佛事而来。静怡师父道:“瞅瞅,好是不巧。”我忙说:“不碍的。”静怡师父说:“你明儿来,我还有话问你哩。”见她风姿秀曼的样儿和温存的眼神,我心止不住地跳,不知她有什么话要问我。回来时,我嘀咕了一道,唯恐着了她的道,让她作践了。可是夜里睡下,一宿都梦见跟她脸儿相偎、腿儿相压、手儿相持,总之都是些说不出口的风流光景。怪就怪我不长进,落入她的陷阱难以自拔,最好的手段就是再不见她,眼不见,心自然也就不烦。 天一大亮,心里又长了草,吃了些点心,就信步上了大街。两条腿仿佛由不得我管它,转了几个弯子,早望见静怡师父庵堂的青砖瓦舍,我又犯犹豫了:进不是,不进也不是,磨了不知多久。偏巧静怡师父出来送客,碰了个正着,赶紧将我让进去,坐在椅上吃茶。我闷头等着她来问话,她却只面红过耳不吭一声;我不敢多想,怕想邪了,就只好挑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儿跟她磨牙,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末了,实在是装不下去了,抬起头来涎脸问道:“不是说师父有话要问吗,也不知要问些什么?” 静怡师父起身闭门,迴转来直勾勾地瞅我。糟了,这不是好兆头!我想将门重新打开,以示我绝非妄贪花柳之人,怎奈屁股沉得抬不起来,似粘上了一般。静怡师父一步一步挨过来,我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窘得宛若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我心说:现在要是眠中就好了,惊醒过来不过是梦赴阳台,虚惊一场……静怡师父笑问:“你慌个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我辩说:“我没慌。”她挨我太近了,一缕幽香沁人心髓。她突然变了脸:“你知道林驿丞是什么来路吗?”我没想到她问的会是这个,一时懵懂,赶紧说:“林驿丞就是一个驿丞呗。”静怡师父笑道:“我且教你瞧一个东西。”说着,拿出一个玩意儿让我看。我留神瞅了瞅,竟是洋教士常带在脖子上的十字颈链。她接着说:“这原来挂在泼皮曹七脖子上的,我却在你们驿馆后院发现的,显见是你们的人把他杀了。”我不禁一惊,忙低下头来。 我言道:“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捉姦要双,捉贼要赃;捉凶嘛,也要见尸才行。”静怡师父说:“尸体必在馆驿之中,想找,总能找出来。”我听说尸体并没有落在她手上,心放下了一半,便说:“就是找到尸体又能怎样?还能将他绑缚辕门,军法从事吗?” 她说:“闹个明白总是好的。” 我问她:“你倒是不是个出家人?” 她却反问我:“是怎样,不是又怎样?” 我急中生智说:“也是想闹个明白。” 她笑了:“你学舌倒快。” 我突然觉出她的可怕来,如此有算计的人,怕是什么乘隙跃墙的事都做得出来。我越想越怯,就仿佛失了三魂走了七魄一般,急于脱身,她却拦住我,眼光一闪道:“我怀疑林驿丞便是那个杀人兇手,你若不信,我情愿跟你打赌。”我问她赌什么,她说:“你盯他半个月,要是不见有异动,我欠你素餐一桌。”我左右为难,应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打岔道:“林驿丞是我的属上,他要发现我盯他的梢,还不得给我个端茶送客。”静怡师父道:“你用不着去盯梢,只需拿耳朵听就是了。”我心里碾盘似的磨过来转过去,不知该不该与她和手,她确有薛涛的文雅,苏小的风流,只不晓得有没有香君的气节。 见我不语,静怡师父长嘆道:“世事如棋,人情变换,国难当头之际再噤若寒蝉似的苟存,真真令人齿寒。”我问她怎样才算活出个人样来,她说:“改天换地。”这口气太大了,我故意说:“我可没那么大的抱负,只想学信陵君沉迷醇酒美人,不与魑魅魍魉同流合污就可以了。”静怡师父捂住嘴嘻嘻直笑,却不明言,至今我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从庵堂出来,心下仍是怅怅的,不觉漫步到码头上,见一艘蒸汽船停靠在那里,突突喷黑烟,在东洋常见到,而这里的人听说这船一不用艄公摇桨,二不用縴夫拉縴,都来看西洋景。 我有无限的愁思要缕一缕,却头绪纷繁,一时捯不出线头来。进了驿馆,我就问差人:“你们见到驿丞大人了吗?”差人说:“家去了。”我哦了一声,突然一拍脑袋,心说:管他驿丞何去何从呢,碍我蛋疼?难道我真的灌了静怡师父的迷魂汤,由她指派?一个小女子就能拨弄得我团团转,简直太没出息了!我掉头走到王品的门口,向门上弹指三下,王品探出脑袋来,我说:“走,听戏去。”无奈王品犯痔疮,正撅着屁股趴在炕头上,我只好一个人逛戏园子。半截腰,王品却又追了上来:“趴着也闷得慌,散散心兴许还好些。”我问他:“你的屁股能坐椅子不?”他说:“那就欠着点屁股呗。”我逗他说:“得痔疮总比得口疮强,饿不着。”王品也是个嘴上不吃亏的主儿,立马还我一句:“赶明儿叫你痔疮、口疮一块儿得,解腻味。”取笑了一会儿,方进戏园子,早有下人在阶台上迎着…… 第26页 王品说: 本不想跟李耳同去听戏,但是见他像是一肚子心事的样子,我想还是陪陪他为好,顺便探探他口风,我千不怕万不怕,就怕杀曹七那档子麻烦东窗事发。刚一进戏园子,只觉得里面金灿灿、明晃晃,台上台下华丽非凡,屋顶子上挂得一熘红灯笼,更透着喜庆,义和拳跟洋鬼子糟蹋的痕迹一丝都已不见。扮青衣的小妞在灯光下更显得娇小可爱,一出场,我就给她个碰头好。李耳一脸木然,我碰碰他的膀头子说道:“这小妞像才出笼的甜糕一般,你不想咬一口?”往常时节,他早就与我唇枪舌剑了,这一回,却只回了我一句:“你馋得慌,你便去咬。” 听着台上的锣鼓傢伙,瞅着台上的唱念做打,神儿却早跑了,又围着前些日子的那事转悠起来。那是个晚上,我见李耳扛着个麻袋进来,放在假山后边就去拿杴;我凑到跟前想瞅个究竟。未料一解开绳子,麻袋里的人一个劲动弹,揪出来一看,竟是泼皮曹七。我想,要是让他逃脱了,李耳非吃官司不可。于是,我将他拖到荒僻处,一刀了结了他,草草埋了了事。要说起来,曹七这小子确实该杀,可是闹到官府去,毕竟是人命案子,也轻饶不了。况且头年闹教,朝廷赔给洋人不少银子,大户人家都得摊钱,犯了法的更要拿大价钱来保命;银子够数了,才不致打板子、枷号、脖子挨一刀,所以这事必须得缜密,连李耳我都没敢透气。我还跑到庙里许了愿,盼老天保佑。幸好不久洋鬼子就撤了,曹七的事也没人再提起。我以为就此风平浪静,又备了纸马、香烛到庙里烧香还愿。不知李耳嘟噜着脸是不是跟这件事情有点什么关系。我问他:“老兄,为何不乐?” 李耳道:“我有点心事。” 我又追问了一句:“敢问什么心事竟让兄长愁眉不展?”李耳长嘆一声:“自古英雄不胜屈指,皆被妇人所误。”闻听此言,我方知惹他心烦的是一笔风流债,也就淡然了。我等希图上进者,岂可妄生淫邪之心,你李耳进退维谷自是活该,那么多天大的事你不往心里去,偏在朝朝作乐、夜夜成双上动脑筋,太懦弱了。我听说八国鬼子把北京糟蹋惨了,老佛爷回来,见圆明园烧个精光,忍不住直流泪。我知道很多人都戳老佛爷的嵴梁骨,要我说,即便有些不是,也都怪在李莲英那班阉人身上,都是他们使坏,来让老佛爷背黑锅。老佛爷不待见光绪也是正常,堂堂一个天子,拿不起放不下,还一身的病,难怪在金銮殿上老佛爷坐在宝座上,而让他坐黄缎子小矮板凳上呢。 上中轴戏的当口,伙计端上点心茶汤,我又给后台叫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不大工夫,戏班的班主就颠颠过来客套两句,让我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李耳说:“若是坤角来谢赏,你怕就不这么冷落了吧?”我问他:“不冷落,还能怎样?” 李耳说:“还不得上上下下瞧个饱。” 我说:“你肚里的京货挑子里没什么好货色。” 他却说:“你的老佛爷那里都是好货色,听个戏,也比你我自在些。据说,在戏园子里设个卧房,听戏听倦了,躺下就睡,唱戏的还得照唱,要不价,锣鼓一停,她老人家又醒了。” “难道老佛爷只是我一个人的老佛爷吗?”我将手搁在他脖子上,“再嚼舌头,小心你的狗头。” 他说:“嗻。” 我找伙计要了一包美女牌洋菸卷撕开,捏出一支来,塞进他嘴里:“给你堵上,省的胡言乱语。” 李耳拿出个玳瑁菸嘴儿,将纸菸插上才抽。 突然打杂的吆喝一嗓子:“快打帘子,许爷、陈爷跟杨九爷来了!”几个信教的小子大摇大摆地进来,还裹着俩仨粉头一起,前头两排的人都赶紧让座,他们几个就大模大样地落了座。 那个开镜子铺的许某,竟让粉头坐他怀里。他将手伸入小襟里摸她的双乳,粉头也不恼,居然嘻嘻地笑。李耳说:“快走吧,再不走,我非得跟他们干一仗不可。”我也瞅着几个洋奴才不顺眼,一团火直透胸襟,欲发作又多有不便,好容易把中轴戏听完,起身出来。回到馆中,约莫是晚饭时候,也没胃口,一灯如豆,呆坐发痴。服侍我的那个吕娘问我吃了没,我问她厨下预备了什么,她说是牛肉,我说:“不是不让我们吃牛肉吗?”这是满人早年定下的规矩,因为牛能耕作,种田人不可或缺,宫里宫外的当差一律不让吃它。吕娘说:“我的少爷,都什么世道了,还有这般讲究?”说得我又心寒了半天,大清国真的就要走到头了吗? 夜来,我光在当院转磨磨了,以消遣襟怀,寂静中突然听见不远处张目的角门呀的一声响。我探头定睛一看,竟是三娘身形一闪,旋即推门进去,就将门轻轻掩上。我想:他俩果真有一腿。也是闲得慌,便要捉他们的奸,将来逗他们一逗。我踮脚过去,隐身在窗外,却听见三娘嘤嘤地在哭,哭得好不伤心,张目则在安慰她。这倒吓了我一跳,恐怕屋里知觉,又连忙跑回到自家房里去,吹熄了灯,一头钻被窝里,装作睡觉的样子。 我的枕头跟老佛爷相仿佛,也装的是茶叶,闻着清香还能生津化痰。我又在放枕的位置上掏个窟窿,便于倾听门外的动静。可惜我不是李耳,一睡去就是暮鼓晨钟声闻九天我也照睡不误。料想这会子张目一准是贴着三娘的香腮,捻着一双金莲把玩不已呢。到了,我还是忍了忍慾念,找出一本书念,逼自己做一个圣贤子弟。可是,我就是想不通,一向强梁的三娘哭什么呢?撒娇么?平时她穿的衣,梳的头,裹的脚都很素淡,不甚妖娆,或是深闺年事逸则生烦也说不定。寻常装出个正经样儿来,见了张目,眉眼之间自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春情冶容。光景寒微的张目哪受得了这个,还不当下就酒醉花迷……要说他张目,除了眼力比我强一些个,真找不出太多非凡光彩来,好端端的一个三娘怎赛嫦娥一样偏偏奔广寒宫去呢?越想越想不出个头绪,头倒疼了,最后起来煳了一贴膏药才躺下。 第27页 横是后半夜了,我朦胧听到小脚走过的咯吱咯吱声,料是三娘跟张目已结了风月闲情,心中就如同打翻了油盐瓶子酱醋罐,说不出什么滋味来。一觉醒来,又后悔不及,暗骂自己既打定主张终生不娶妻不纳妾,又净想那些个不体面的勾当,岂不太过阴鸷了!况且张目平日与我还有些交情,起码吃喝不分彼此,即便是多年换帖的至好,也莫过于此,我竟背地打他红粉的主意,实属大不该。早上,见了三娘我不免讪讪的,倒是李耳嘴上没什么遮拦,直问三娘:“眼睛怎红肿成孟姜女一般模样,敢不是谁欺负了你?说来,我去行侠仗义一番。”三娘回道:“叫你识几个洋字码还可,论拳脚你未必是我的对手。”林驿丞也跟着凑趣儿,嘿嘿笑着说:“这话未必是虚。”大伙儿都笑,笑得李耳面红耳赤,而我始终羞惭无言,只管泡一壶酽酽的茶来喝。他们都偷眼瞅我,幸好没人过来问我什么,若问,我还真说不出口,羞也羞煞了。闲暇时,林驿丞问我:“王老弟,你的嘴呢?” 我跟他打岔:“我把嘴丢上房了。” 林驿丞说:“取来去,没了嘴,你就不是你了。” 我一想确是,就说:“稍等片刻就取来。” 晌午头,几匹马倒下了,怕是得了时令病,耽误了使唤。后来牲口大夫来了,瞅瞅马粪蛋子说:“马肚里有了虫,开一服药,打打就可以了。”驿馆上下这才松了一口气,坐下来抽一袋烟,卖弄卖弄唇舌。林驿丞问我:“听说西佛爷现在天天也跟洋人串门了,洋人进紫禁城如同走亲戚?”我笑道:“你是从哪个村叟那里听来的?老佛爷见洋人那叫办洋务,行外交,也好阅歷阅歷,长些个见识。”林驿丞本来就是个山野莽汉,所知寥寥,说出话来没正经的时候多:“有人告诉我,洋人平时都赤着身子,不着一缕,遇到对劲的女人就地便云雨一番?” 一屋子人都笑岔了气,三娘干脆啐了一口,走了。我言道:“你说的那是洋牲口,不是洋人。”林驿丞还怪较真的:“那洋人到底何等样子?”我说:“你去问李耳兄吧,他是留过洋的。”李耳滑头:“是,洋人就是林公说的那样,在东洋,男女都在一个堂子洗澡。”林驿丞两眼瞪得熘圆:“真的?唉,早知这样我也该渡海留洋,大开一下眼界。”我心说:难怪你林驿丞宦海扑腾这么多年,提不了员外,升不了郎中,得不了京察,放不了府道。一句话,就是色害的。肝火弱,慾火旺,怎成就大业?任他个驿丞都已经是便宜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林驿丞虽没多少头巾气,却不乏江湖义气,能担事,自己就没少得他实惠,总得感恩才是。再则,林驿丞迷好歹迷的是娘们儿,总胜过那些抚台、藩台、臬台大人们花样翻新强些。那些混帐王八蛋笙歌归别院、灯火下楼台的日子过腻了,在家养几个眉清目媚、雪白肌肤的俊童,着上花枝般的女装,起个春兰秋菊一类俗艷的名儿,供着龟奴的屁股当宝贝,更有甚的还要把俊童娶上房去做姨太太,以为时兴,不好喜这一口就不够气派。不晓得老佛爷知道不知道这些个,知道了一准得将他们踢出侯门,扒掉他们身上的蟒袍补褂。我们几个聊乏了,张目吵吵着要打牌,我拗他不过,只得答应了。 我说:“我在牌桌上总是输家,压根儿就不曾赢过。” 不知什么时候,三娘又回来了,她在我身后说:“要想赢牌,就得将袜子反穿,这办法灵得很。”明明是对我说话,她的眼睛却是望向张目的。我说:“既这么灵验,你如何不把这秘法告诉张目老弟?他赢了,叫他给你添些镜奁、脂粉和香水什么的。”三娘登时网起一对弯眉,瞪起一双娇眼:“我才不稀罕呢,给我,我也丢了它。”张目低头只是捂着嘴偷笑,不料让三娘瞅见了,狠狠地哼了一声,搬个凳儿离他远些,坐到我跟前来了。林驿丞吩咐人把四扇屏风挪过来,问他挪那行子做什么。林驿丞说:“总要遮遮耳目,一来生人,外边咳一声,我们就装着谈公事。” 我摸牌,三娘替我支招,竟连赢两把。三娘原本一个燥烈性子,宜喜宜嗔,出言也爽快,这几日却性情大变,突然变得温软软透着无限风韵。玩半截儿,三娘悄悄问我:“你怎不探一探静怡师父去,人家还问起你来着?”我说:“多咱?”她说:“就昨个儿。”我奇怪得很,心里暗自翻了个跟头:才刚见过的,说了一大车的话,怎又跟三娘有这番做作呢? 六 林驿丞说: 其实,杀掉文良老爷的人就是我。 文良老爷早在来驿馆之前,我就接到密函,被告知文良老爷身上揣着一封老妖婆给盛京几位旗主的密信,着我务必截获。 杀文良老爷和他那几个蠢货着实费了点气力,幸好有绿林朋友相帮才办妥。饶是这么着,还是把脚脖子崴了。平日我是不坐轿的,嫌憋闷,再说我又不是个娘们儿家,怕谁瞧?张目、李耳他们没少笑话我,笑话我失了官体,孔圣人言道:“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穿身官衣,满大街步辇,成何体统?这一回,想不坐轿都不成了。我将搜出的密信送与上峰,也算交差了。上峰说:“密信里都是些谴责光绪的话,骂他成天价跟洋人学说洋话,还光摆弄钢琴,政务反倒荒疏了;老妖婆怎么劝,皇上也不上心。看来,老妖婆惦记罢黜光绪取而代之不是一天半天了,这封信就是她提前打下的伏笔。”对此,我一点也不惊讶,老妖婆的皮里阳春,其毒在骨,我早就有领教。尽管她动不动就抹眼泪,装得像观音菩萨一样。 第28页 宫女给她梳头梳掉一根头髮,便轻则掌嘴,重则打板子。后来就叫李莲英梳了,梳掉了头髮,李莲英都揣袖口里,不让老妖婆发现,老妖婆便夸他梳得精心。 杀文良老爷那天,我不经意间衣襟上溅了血,被景儿瞅见了。她问起来就没完,我编来编去,跟她解说了一个更次,才算圆过去。我又嘱咐景儿别告诉了祝氏,不然,又是一通审。 祝氏颜色如花,命却如叶,为人最是心眼儿窄。大小事情若要她知道,必是一刻欢喜,一刻烦愁,不弄个七上八下没个了局。 我对她说过:“你要对我不放心,就备下个戒尺,有错尽管打,打错了也不怪你。” 祝氏说:“打你,我还嫌累得慌呢。” 我笑道:“怕是捨不得吧?” 祝氏就说:“你就别在我跟前装相了,我知道你做过好多不能叫人知道的事儿,传出去就要掉脑袋。”我竟无言以对,心里跳个不住,不知什么把柄落在她的手上,便问:“你说我做过什么犯歹的事儿?”祝氏道:“我懒得说它。” 高兴时,祝氏就说:“依我看,你真不像个驿丞。”我急忙忙地问:“不像驿丞,又像个什么?”祝氏深谙世事地说:“倒像个皇上。别当我不知道,黄河闹水淹死了人,你就愁得吃不下饭;直隶干旱,你也偷着跑去三跪九拜祷告求雨,似全天下的事都装在你肚子里呢。”我惊讶祝氏真是个心细的,长此以往,早晚会将我识透,就赶紧遮掩:“娘子这么说我,殊为负罪不浅。其实我满心的都想着如何让你与我相好,方遂我愿,别的,全不去想它。”跟手我便假献殷勤,趁她不备去捏她的脚;祝氏闪身躲了,取出酒来大杯斟满,双手递给我:“请驿丞满饮此杯。”我不解其意,就问道:“可是合欢酒?若是合欢酒我便一口饮下!”祝氏说:“饮了,便告诉给你。”我只得勉强喝干了,说道:“酒已领命,愿闻其详。”祝氏嘻嘻一笑:“喝些酒,就能睡个好觉了,免得你净胡思乱想。”遂飘然而去。闹我个哭笑不得,好聪明的一个人,竟由她耍了。 转过天来,到驿馆,远远就见亲兵、轿班和太监站了一街筒子,我不由得惊了一惊,进不是,退也不是。问了籤押房才知道,原来是宫里的宫女太监到天津洋行给老妖婆置办开司米布料,渴了,在驿馆打个尖儿。仅仅是些宫女太监出行,就这么大的派头,皇宫内院的傲气便可见一斑。闹清楚根底,我好歹是放下心来。 少不了上下照应,顺便跟个太监打听打听,老佛爷要採买,为何放着那么多大臣不使,还亲自操办?太监说老佛爷对布料的花色、薄厚和手感都有要求,大臣们办这个差未必称老佛爷的心,所以才派这些个身边的人出来。我知道太监最是贪,便奉上些雪花银打点打点,也好多叙些闲话。我问他:“听说宫里都使上不用洋油的灯了,点起来亮如白昼?”太监说:“那叫电气灯,宫里没用上,还是使蜡,倒是园子里都安上了。点上,比白昼还亮几分,天台仙境一般。”我咂咂嘴道:“多咱我们驿站要是点上电气灯,那就是天大的造化了。”太监撇撇嘴:“美得你,你们驿站留不留还两说着呢,你还惦记着电气灯!”我心说倒霉,又问他:“这话怎么说?”太监说:“驿站都要裁撤了,往后报信有邮局,出行有火车,驿站还有个屁用!”我问:“裁撤驿站不是康梁乱党主张的吗?”太监翻翻眼皮:“康梁能维新,老佛爷就不能维新了!”说到半腰,他八成是觉得话多了,住了嘴,再问什么也不吱声了。我须用什么良方拖住他,套出他些话来,就说:“公公是不是看一看我们这的通州塔,各位大人来了,都要看的,吟首诗伍的。”太监说:“颐和园里还缺塔吗?公务在身,不看也罢。”我赶紧说:“极是极是,不看也罢。这通州塔最稀罕的是挂满了金铃铛,风一吹,叮噹脆响。闹老毛子时,他们将铃铛尽已摘去,偷到他们国去了。”太监道:“老毛子能有什么见识,到宫里,看什么都新鲜。老佛爷高兴了就随便赏他们一些,美得他们屁颠屁颠的,老佛爷就说看他们可怜见的。”这时候,宫女太监也都歇过腿,即时起身出门,分别而去。王品过来说:“你与那阉货有什么话可叙,个个口吐大言,令人厌烦。”我说:“宫里的人,哪怕是个给老佛爷养蚕抱狗的,到地方上,也比二品大员有势力。”王品皱着眉说:“我见他们就想吐,怎比驿丞这般胸藏韬略,腹贮兵机。” 我知王品话里话外暗含讥讽,只是懒得跟他计较,我何尝又不噁心那班阉人?他们去了鸡巴,不光灭了人慾,也将人性毁掉了。听说,宫里的太监顶忌讳的就是乌鸦了,因为他们的别号也叫乌鸦。于是,他们就总拿乌鸦撒气,捉到,便在乌鸦腿上繫上炮仗;点燃了,把它放飞。半空中轰然一声响,那乌鸦便被炸个血肉横飞,太监看了就拍手大笑。 又一日,来了一拨俄国老毛子,在驿馆歇上半天,更衣喝茶,一口气竟喝去了我十几壶好毛尖。张目累惨了,跑来发牢骚:“老辈子,洋人过往都是年年进贡,岁岁来朝,给皇上进上些稀罕物件;现在倒好,都是来伸手要帐的,所属官员还都不敢怠慢。”我安抚他道:“好在办公银两,报部开销,我们无非花些个辛苦。”这伙老毛子当中有位女客,居然身上穿旗装,脚下着花盆底,腰里也挂着槟榔荷包。她还过来问我看上去可像个格格,我嘴上说像,心里却说:简直像他娘的大白鹅。王品看着来气:“她穿得不伦不类,真糟蹋我大清,也不怕污了人眼。”我言道:“西佛爷推行新政,兴许还待见洋人的这副扮相呢。”张目也附和我:“弄不好,她这身行头还就是西佛爷赏给哪位俄国女老毛子的呢。”王品见我俩都奚落他,唯恐独力难支,斗不过我们,就咽了口唾沫,未再言三语四;我跟张目不禁窃笑不已。黄昏时分,才将老毛子们打发了。衙门怕出事,查察保护,恭送进京,馆驿方得片刻安宁。张目端出一壶茶来,请众人品。我饮了一口,清香之极,问他:“我怎觉得这壶茶比刚头给老毛子喝的那壶味道大为不同,快快据情陈述。”张目说:“这是才派下的新茶,给老毛子喝?他们也配!”王品也问:“那他们喝的是什么茶?”张目开言道:“俱是三年前的陈茶,都快霉了,反正他们也喝不出好歹来。”一听他这话,我们拍着腿大唿过瘾,各自又都多喝了两盅。 第29页 正谈笑间,忽有差人来报,说卧虎桥头摆了个站笼,有个罪人被判站死,许多人都围着瞧稀罕呢。我知道站笼不是个滋味,怕是仅次于凌迟、炮烙。戳在笼子里,不吃不喝,不睡不眠,一打盹儿就有兵丁拿蘸了盐水辣椒面的鞭子抽。什么时候熬不过了,一头栽下去死了,什么时候才算了结。我问差人:“犯人是何罪过?”差人说:“不知道。”我说:“你真箇煳涂,怎不打问清楚!走,瞅瞅去。”张目跟王品也要跟着,我说:“你俩看家,万一再来几个德国人呢,还得你们伺候着。”他俩说:“我俩就把他们都支到衙门里去。” 我跟差人赶到卧虎桥,才知道人犯是个二十几岁的穷秀才,替乡邻打田产官司,县衙收了贿银,有意偏袒对方。穷秀才气不忿儿,就担了一筲粪浆,将县衙里里外外粉刷了一遍,弄得臭气熏天,几乎将整个直隶的苍蝇都招来了,围着县衙嗡嗡地飞。听了缘由的人,没有不笑的,觉得这个穷秀才倒是个有才的,亏他想得出。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围观的人竟没人拿砖头瓦块砸他,或啐他。差人对我说:“驿丞跟县太爷求个情吧,罚他些银子就散了。”我说:“你休管闲事,快回吧,我找找人说说。”差人走后,我没去衙门,而是奔阎公祠后身的一个小院落。我有两个绿林朋友隐居在此,一个叫牛三,一个叫马六,二人都是亡命徒,又都讲义气,与我更是八拜之交。我敲门报过名姓,两个莽汉迎将出来,一个劲儿说“有失远迎”,我也抱拳道“多有打扰”。宾主坐下,叙些近况,我就把来意说了,请二位贤弟从中帮忙。他二人直说:“大哥吩咐,哪敢不竭力。”还说定,事成之后,我将排宴款待。辞别了他俩,我又回到了驿馆,跟张目他们几个说笑打闹,又喝了几杯老酒;拖到老晚,也没回家,干脆就跟他们打了一宿的牌——就在这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很轰动的事情。 半夜三更,火起为号,一伙强人劫了穷秀才,还杀了两个把守的兵丁。然后,一声唿哨,闪电一般向西而去,前后不到一袋烟的工夫。谁都不知道这伙人的来头,县太爷带兵丁衙役百余人赶了一程,见强人早已没了踪影,只好收兵回衙,行文上禀,并悬赏花红,捉拿穷秀才及其余党,东门口、西门口都贴了告示。差人将告示抄下来,拿给我看,我只一笑置之。一时间,通州城都传昨夜神兵天降,给昏官们一点颜色看看。县太爷吓尿了,一病不起,药铺老闆可以作证,差役就是从他那里抓的药。张目问我:“驿丞可知这是何人做的手脚?”我说:“怕是穷秀才亲朋至好通了绿林好汉,劫监行事。”他们也觉得不像大队人马所为,不过是少许贼人,不然,不至于连一声号炮都没听见。半月有余,我在驿馆宰猪杀羊,拜谢牛三、马六。他二人一再说:“彼此胜于同胞,何用言谢。”我给他们些银两,托他们二人将穷秀才安置了,并嘱咐他们这些日子人不离甲、马不离鞍,多加防范,还叫他们不可将我的名姓说给穷秀才,声扬出去不利于我;他二人俱都应承。当晚,我与他二人一醉方休,趴在台阶上睡了一夜。王品转天问我:“这二位是何方神圣?”我说:“是老乡,也是未出五服的亲戚。”王品说:“我见他们一脸兇相。”我顺嘴说:“一对粗人,一个是宰牛的,一个是放马的。”王品虽然半信半疑,却也无话可说。一日,我闲来无事可做,上街熘达,从县衙门口经过,见里里外外都清扫干净,心说:那些苍蝇怕是都已返回原籍,不再在这集合了。哪想到,我想错了。没多久,就传说在里河滚水坝一亩三分地上,苍蝇铺天盖地,敢情它们又都搬到那去了。张目去看了一回,回来对我们说,那里的苍蝇个头比蝗虫都大,飞起来带着风,隔着几里地就听见山唿海啸般的嗡嗡声。大伙儿都疑心,地下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又都不敢随便动,只好找些个风水先生给瞧瞧,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直闹得人心惶惶,说什么的都有。最后惊动了官府,派了不少人前去勘察,勘察的人都要拿面罩罩住脸,不然苍蝇能把你给吃了。 结果,掘出一堆尸体来,起码够几百口子,仵作挨个查验了一下,老的六七十岁的有,小的刚出满月的也有。还是记性好的想起来,前两年老毛子打义和拳的时候,曾拿这里当屠场,流的血把河水染得通红,不少鱼都被鲜血呛死了,翻着白,浮在水面上,却没有一个人敢打捞上来吃。事后,有人叫家属把尸体领走,掩埋了。这些大概都是无名尸,或者干脆就是一家子都给毙了,没人来掩埋他们。通州城里的买卖家筹了一笔款子,置办了装裹和棺木,把这些冤死鬼殓人。有亲眼得见的人说,杀人最狠的是法国人、德国人和日本人,抢劫最凶的是英国人、奥国人、意国人,糟蹋女人最多的是俄国人和美国人。我让李耳给我找来一张世界地图,我在图上找着法国、德国和日本。那几天,我一直琢磨着,招唿百来口子志同道合的兄弟,组成个暗杀团,潜入那些祸害过我们的混蛋国家,他们杀了我们一个,我们就杀他们仨。既然大清是窝囊废当家,復仇他们都不敢,我们就自己动手。这个想头闷在心里,折磨得我寝食难安,一连几日也起身不得,这么下去怕是要一病不起。有一天,我实在憋不住了,就对三娘试探着说了,没想到三娘当下就说:“要有这等事,算我一个,早该教训教训老毛子了。”再跟另外几位一摊牌,没一个不贊成的,驿馆上下如此心齐,实属首例。几个人坐下来一商量,方知这桩事办起来棘手得很,此一去,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没个三五年怕是难以抵达。李耳说洋衙役都有洋枪,不等你近前,半里地以外就能将你撂倒了,真想报復,非得学会使洋枪不结。洋枪咱见是见过,头年一个王爷手里有一把来着,他当玩意儿玩,上面镶满了宝石玛瑙。一把洋枪的价钱,买三进的院子搭上满堂的家具都绰绰有余,哪个买得起?越想越气,嘴上起了好多的燎泡。李耳一个劲儿安慰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从长计议吧。”我也只好沖他点头。往后我一见洋人,眼珠子就发蓝,恨不得把他们鸡巴揪下来,餵狗。 第30页 清明那天,照惯例,我要带景儿给她爹上坟拜扫,祭物无须我来操心,均有祝氏一一备好。祝氏扶景儿祭奠完毕,闪到一边去。我跪在坟前,对着碑石问道:“兄长自从保定府别后,一向光景如何?”言罢,就泪如雨下。景儿她爹性近豪爽,最喜抱打不平,多年行走江湖,一则寻访贤良,二则查察奸佞。后来知道保定知府诬告捏陷忠良,一气之下将知府杀了。结果让官兵拿了,枷号一月示众,方被杖死。我们几个至交将他尸身领回,葬埋其家乡。他妻子在坟前大哭一场,撞碑而亡,只留下景儿一根独苗无傍无靠,我便携她回家抚养。我原想将景儿当亲生骨肉,培育她文能安邦,武可定国,不把实情告诉给她;可是一日五更,我梦到景儿她爹嘱咐我不要叫景儿忘了他。我不好违命,只得将景儿的家事统统告与景儿,不再让她唤我爹爹;景儿不干,坚持要叫。祝氏见我如此伤感,过来携起我的手说:“别哭了,看吓着景儿。”我又烧了些纸钱,出了坟地,一路返回。过潞河书院门口,一带松荫,景儿要进去耍,祝氏也帮她说情。我不让:“回去查查历书,挑一个吉利日子再去。”祝氏笑话道:“你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总自称村野匹夫,怎偏偏信这些个?”我说:“要是我的事,自是无所顾忌,但景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出个一差二错,你让我活是不活?”祝氏哼了一声:“就知道你偏心眼儿。”我又忙着哄她:“你自然也是我的至爱,一日都离不开。”祝氏道:“骗人。”我赶紧又是一番笙管笛箫一般的甜言蜜语,才劝得她露出笑模样来。我俩又合伙用些言语宽慰景儿,还买了面人儿玩意儿,景儿到底是个听话听说的丫头,禁不起人家的三两句软和话儿,也就不再勉强,我方放下心来。 这天,张目慌里慌张地跑来告诉我,驿馆里这两天闹鬼。天交二鼓,后院就有人影摇曳,阴森可怕,借微弱的月光看,像是个女人。我问他:“不会是三娘吧?”张目说:“不会,她见了也疑惑。”我说:“她一个,你们是俩,还怕斗不过她吗?”张目说:“三娘害怕。”我说:“你呢?”张目嘿嘿一笑:“我也有些怕。”青天白日,我带着张目、三娘他们几个到后院勘察一番,闹鬼的地方就在假山附近。张目要请阴阳先生驱鬼,我没答应,真传出去,驿馆的名声就受损了,谁还敢再来下榻?我们备下刀枪,各自辖管一个出口,又叫差役多点几盏玻璃风灯,并约定谁先见到鬼,不要喊叫,轻声咳嗽一声即可,通知众人包将上去。夜里,大家喝了几口烧酒壮壮胆,大睁着眼睛留神观瞧。将及三更,一阵寒风吹过,果然见一个头戴角巾的人形,飘然而至。我突然跳将出来,大喝一声:“何方妖精,来此兴风作浪?”那鬼倏然立住。我拔刀照她脑袋就是一傢伙,她也挺剑相迎,一来一往便搭上了手,战了几个回合。张目他们听见动静,也都聚拢过来,那鬼显见是怕寡不敌众,趁她打愣的时候,我叫三娘摘去她的面罩,看她究竟是谁。那鬼倒麻利,掉头就走,我跨前一步,刀刃挑在她的膀头子上,可惜力道不够。我们紧追不捨,面前突然出现一堵高墙,那鬼迟疑一下,拉住藤萝翻墙而去。我们再找,已不见了踪影。转过天来,少不了焚香点烛,驿馆一时翻了天,简直慌乱得不成样子。我劝各位:“人生在世,遇见一两个鬼,本来是免不了的。”王品到底嘴巴好使,他接茬说:“即便是鬼,也比那些个设骗局、赌局、拐局的宵小之辈及贪官墨吏要良善许多。”我言道:“还是王老弟明理,心里没鬼,便不怕鬼。”说是这么说,心里却还是嘀咕,驿馆中人心里没鬼的有几人?只是不晓得这个女鬼究竟是蛇虫鼠蚁变的,还是豺狼虎豹成精。到天阴月黑,我们又聚众等那鬼出现,灯笼火把将馆驿后院照得白昼一般亮,却白白侯了一宿。那鬼竟没再来,把我们爷们儿诳了。 到家,也未提起闹鬼的事,怕惊了景儿。进屋,发现桌上摆着一封信,见字便知是我上峰寄出的。我的上峰是个江南名士,与我家是世交,有父一辈的交情。前几年,他下了南洋,成立了革命党,要推翻满人的统治,施行共和,跟老广孙文相唿应。他屡次找我谈,我终于被他说动了,也豁腾起革命来,起了誓,从此就潜伏到这个驿馆来,一待就是多年。 按规矩,我时时要给上峰通通消息,上峰隔三差五也将指令发我。只是上峰太迷诗词歌赋了,常常写些四六八句的韵文给我猜谜,这是我最不惯的。比如通知我谁谁狗官去了什么地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不明说,非要“芳洲拾翠暮忘归”;再比如他告诉我某某大员又高升了,任了新差使,他也不正经言语一声,偏偏“风浩荡,欲飞举”,害我一猜便是半宿。这一封信的大意是孙文已经回国,不久将与之见面晤谈,结成一体,跟朝廷作对。这时候,景儿过来跟我搅局,说她同祝姨一起去了娘娘庙会,看了会子洋片,吃了一支糖葫芦,还直闹脚疼。原来她也是裹了脚的,让我给忘了。毕竟不是天足,走的路稍为多些,就倦了。我叫她烫烫脚,说着就去给她烧水,她嫌羞,便自个儿去了。都说自古佳人有一分颜色,便受一分折磨;赋了一段才情,便增一分孽障。这个我不管它,我偏要我的乖女儿,会音律,通歌赋,又天娇颜倩;大些,再嫁一个好人家,红颜得主,也算我不枉做一回她的爹,尽了道义。突然景儿在里间屋沖我嚷:“水烧开了,您沏茶不?”我说:“我来我来,小心烫了你。”就忙忙地奔里间屋去,祝氏不在,真是多有不便。 第31页 我想妥了,革命党一旦东征西讨得了天下,四海昇平、八方安靖之时,我便告老还乡,娶了祝氏,加倍宠爱她些,趁着不太老,生上几个聪明仁智的孩儿。打春暖花开,祝氏越发粉团一样,看着馋人,只要与她调笑,她总再三阻拦。若强她,她则沉着脸起身便走,说身子睏倦,先要去睡了,拿她一点办法没有,因此我俩就只能这样脸对脸地蹉跎时日。我盼着革命成事的心气,较他人更盛三分。到那时,我终日大门不出,抱抱孩子,种种牡丹。闲了,喝两盅,条凳上一躺,鼾鼾地睡去,捎带脚再做个子孙满堂的梦,岂不不胜奇喜?正美着,突然有人拍我一掌:“作甚怪来,自己只顾傻笑?”蓦回首,见是祝氏。我笑道:“我正做梦娶媳妇呢,娶的媳妇恰恰是你。”祝氏埋头自嘆道:“咱一个残花败柳,怎配得上堂堂的驿丞。”出言的味道听着不对,我知道又捅了她的肺管子,不敢说了。 无奈我杀人太多,罪孽深重,不可不防,便特意在景儿门楣上挂上一盏灯笼,叮咛祝氏万勿熄了它,避避邪总是好的。待我到了驿馆,见前后院俱设了长明灯,浓浓一院春色,好不亮堂。我对王品说:“驿馆怎装扮得跟青楼一个样,敢是哪个到破瓜之期的小女待等谁人梳拢?”王品也凑趣地道了一个万福,捏着嗓子学那大茶壶声调:“就等您老了,今儿个怎得工夫在此闲游?”虽是都嘻嘻哈哈,实则个个人心惶惶,不知那个女鬼是冲着谁来的。私下里或在家设堂或到庙里去超度孤魂,又戒了几天的荤腥。果然管用,数日里馆驿上下安息了许多,悄然无声;好在那个女鬼还算仁义,从此再也没来现身,各自都放心不少。復又谈笑畅饮,也重又关心起后花园的花花草草,评评夭桃如何艷,红杏如何浓,牡丹则如何富贵,一如寻常。我想,人真是没个记性…… 只有李耳总是一脸斯文气象,邀他坐席也勉强得很,酒更饮不下,强不过时仅沾沾唇做个样子而已,似有万千心事。问与他最投契的王品是何缘故,王品也答不上,只说:“要知其中奥妙,除非问他自己。”我越发地留意起王品来,忧也没用,疑也徒然,不若我盯他一盯,解开谜团。一日,见李耳出了驿馆,一步懒一步,迈不开腿的样子,我百米之外尾随着他,瞬间也曾转过一个念头:李耳跟我也算交情不错,盯他的梢妥是不妥?继而又想:光绪还是老妖婆的亲外甥儿呢,说将他罢了还不就罢了?况且我也未必是害他,若能度他自当度他一度,不至于走邪道。街上人流如织,偏一个卖豆腐的拦住了我。他本来与我就相熟,不免要扯上两句闲话;待敷衍过他,李耳早已不知去向。这个李耳倒还真有些道行,居然能把我甩掉。我心下仿佛受了一场天大的屈辱,百般气苦,愤愤地起誓道:我非要摸清他的来路,让他晓得我老林的手段! 七 房二爷和蒲先生说: “听谁说过官府要拿书铺的黄老闆吗?” “不曾听说。” “那他怎会跑路呢?” “他不会是跟拳民或是洋人有些瓜葛吧?若是一般的逃难,何至于吓得魂不附体,仓皇出逃?到银号,打上几千两的银票,拿信封封了,递至衙门口去便已无事。话又说回来,他黄老闆也忒过分,即便有风吹草动,也当知会你我一声才对啊。我三人往日无雠,近日又无冤,知道信儿,不但不能恶以相报,反会党护他些,免他落难。于今,东西南北,也不知黄老闆哪里去留脚,更不知到何日能再见,唉……” 如此说来,你我都小瞧了他,我们当他是笼中鸟,却原来他是天上的凤,定然是有些来歷的。你也不必悲伤,此一去,他登高远望也不可知,何时衣锦还乡来更说不定,只可惜通州城荒疏了一家好端端的买卖,我兄弟少了一个知己。 “算了,从前的恩怨,可以两忘了,想也是徒然。” 现在泡茶楼的只剩下开花铺的房二爷和开香铺的蒲先生了。开书铺的黄老闆丢下生意,突然出走,让他们二位倍感荒凉,凑一块儿,总免不了叨叨起他。 他们俩都疑云重重,听说黄老闆小时进学,名第不是一位,定是二位,总不出三位,可他为何弃了衣巾,跑到通州城来开了个书铺,这是他们俩最想知道的。其次,便是戊戌定了,庚子也平了,兵乱都已过去,他黄老闆反倒跑了。他二人恨他太匆匆,不曾问个明白,越不明白就越想明白,胸中不禁千思万虑,肠回九转。一日,房二爷实在憋闷不过,便撬开书铺的天窗,跳将进去,细细搜寻一番。但见书架林立,停停当当,料然不是慌张离去的;再看抽屉里帐簿跟银子也都俱在,倒似临时出门办货有个十天半月就回来的样子。房二爷更觉得奇异,因怕蒲先生知道首尾,没敢太耽误,便急急出了铺子,又将窗子整修如故,叫人无法发现。所以,今儿个他跟蒲先生说话,却闭口不提书铺里的所见,管自装煳涂。 “我到衙门口打问过,那里并不曾传他,也未听说谁刁难他。黄老闆一去,肯定别有缘由,只是你我兄弟猜不到就是了,只得抓耳挠腮思疑了。”“我晓得街上有洋人画像,画出来跟真人一个样,当初要叫黄老闆画上一张就好了,叫官府查找起来也近便些。你难道还不知道?有个洋人就在浙江局门前摆画摊儿,几个大子儿可以画一幅,先头衙门口还不让,赶他……”“衙门口真闲得慌,连这种事也要管?” 第32页 “只因为洋人画画儿有蹊跷,与我们画得不同。近处看满脸麻子,搁远处再看,简直活灵活现。” “还有这等神奇?改日得闲我也去画上这么一张,挂在我的铺子里,瞅着稀罕。” 这时候,伴儿过来续水,二位赶紧住了嘴,不说了。 “这小子走了,且听我接着说,衙门口不是打算赶洋人吗?不知谁说西佛爷在宫里也请过洋人给画像,这下不光不赶了,知府知县还都上赶着求洋人画他,一下子轰动了邻里,扶老携幼,都来瞧西洋景,天天好不热闹。”“即便有洋人画的像,衙门口又有何种理由缉他黄老闆?他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得罪哪个为官作宦的;就是搜他的书铺,也规规矩矩地摆设着,找不出什么疑点来,帐簿和银两俱在,能怎么样了他?即便是撒下网来捉到他,他随便说他父亡母故,回家来丁忧,你也照样拿他无奈。”“他帐簿和银两还留在铺子里,你是如何知道的?” 这么一问,蒲先生当下就慌了,料瞒不过去,只得嘿嘿地笑。房二爷这才知道,蒲先生也进书铺里搜过,却也不去点破,心知肚明便是了。就掉转个话题,对他说:“你这件花绉长夹袍该换上一换了,看看满茶楼的人,谁有你邋遢。”蒲先生说:“小本生意,哪里有那么多闲钱,凑合再穿一季吧。”我言道:“你那香铺生意一向兴隆,光驿站上的买卖就做不完,休想跟我哭穷。”蒲先生登时张皇起来,张着嘴说不得道不得;房二爷不禁暗自得意,以为打在他七寸上,眼睛紧紧抓住他不放。 “你那花铺,怕是没驿站,也不会开在这里吧?” “好了好了,我的蒲先生,咱俩就别再斗嘴儿了,总而言之,各自心照不宣便是了。” 不知何时,伴儿又戳在他们桌前,听得正入神。房二爷一脸的不悦:“你怎走道没声响,多咱站在这里的?”伴儿唯恐这位爷藉故生事,无端辱骂自己,赶紧言明:“我刚刚过来,你们说什么我全没听见。”蒲先生怕人多眼杂,急忙排解,让房二爷切莫与小孩子一般见识,又呵斥伴儿道:“你给我滚得远远的,不唤你不许再靠前儿。”伴儿也乖巧,应了一声,一熘烟跟兔爷似的跑走了,剩下房二爷兀自在那运气。 “你去去火。” 蒲先生将一盘话梅挪到房二爷的跟前。 “头些日子,驿馆内闹鬼的事你听说了吗?你给断断,到了是人捣蛋,还是鬼作祟?” “咦,你怎知道驿馆内闹鬼了,不是林驿丞挨个儿嘱咐,不许一人透露只言片语,谁传出去就打谁的板子吗?敢是你这一回又没少花赏银吧?”“你若总没个正经,我就懒得与你再说什么了,我说得到做得出,不信,往后你就看吧。” “与你耍笑,你又何必如此谈锋犀利呢?” “我看,你我总是话不投机时多……”房二爷说。 两个人庄重起来,说了会子闹鬼的事,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晌午。房二爷来了兴致,非要喝两盅,遂拉着蒲先生出了茶楼,进了酒馆。伴儿肩上搭着毛巾,吆喝了一嗓子:“送客。”下边一迭声地跟着喊:“二位爷走好。”酒馆大堂上悬着内阁大学士白镕的匾,两人端详了一阵子,方才找座坐下。房二爷说:“告诉你个新鲜事吧。”蒲先生道:“说来听听,以广在下闻见。”房二爷说:“俄国老毛子跟倭寇要开战了,你知道吗?”蒲先生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狗咬狗,碍我蛋疼?” “此言差矣,他们开战确实不关我们的事,你要知道他们要在哪开战就该大动肝火了。” “这个还真不知,你指教。” “他娘的,他两国交兵,却要拿咱大清地面当靶场。朝廷居然还说要中立,你们打你们的,我们不掺和,任人家祸害,你说气人不气人?”“这是个谎信吧,我不大信……” 蒲先生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我是从宫里跑出来的太监那里听来的,他们怕又遭庚子那年的劫难,一气跑出来二三百口子。老毛子和倭寇都跟西佛爷立保证,保证不伤百姓,你想,炮弹能长眼睛吗?一炮落下来,房倒屋塌,血肉横飞,不伤了百姓才怪。西佛爷硬是信他们的话,这不是老煳涂了吗!” 这时候,跑堂的端上酒菜,蒲先生说:“拿走拿走,我不吃了。”跑堂的问:“您老觉得怎么不可口?”蒲先生说:“他们要打干吗不在他们的地头上打,偏到人家地界上来捣蛋,这不是欺负人吗?”跑堂的不知怎么得罪了这位爷,忙说:“您看,都是照您老的吩咐上的菜。”房二爷将跑堂的轰走了:“你就别跟着裹乱了,忙你的去吧。”蒲先生在门口招唿过两个叫花子来:“你们端去吃吧。”两个叫花子赶紧施礼,一口一个活菩萨叫着。蒲先生见叫花子一身褴褛,心不忍,又叫跑堂的多加了二斤饼;怕他们又要言谢,啰唆起来没完,便轰他们出去吃。房二爷说:“我就不该告诉你!告诉了你,你又焦躁。”蒲先生说:“气死我了,要这么下去,我宁愿不再当这个大清国民。”房二爷问他:“不当大清国民,你当什么?”蒲先生啪地一拍桌子:“我他娘的出家,托个钵满世界化缘去。”房二爷唯恐旁人听了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央求道:“我的爷爷,咱们不再谈国事行不行?”蒲先生也觉出自己失态来,左右瞅了瞅,挠挠头皮,苦笑道:“唉,年岁都一大把了,还这么不老成。”“怪不得你,谁听了不气?” 第33页 蒲先生叫跑堂的拿过手巾,净一净脸,定一定心,重又要了酒菜,排列桌上。二人浅酌慢啜,只是任什么山珍海味也尝不出味道来。相熟的人碰到,招惹他们:“两位老闆放着生意不做,怎只顾得在这里买醉?”他们也不应声。 “黄老闆真不仗义,就这么生生地丢下咱俩……” 你道他二位何以平白怪罪起黄老闆来?只因搁在从前,房二爷跟蒲先生一有口角,黄老闆总要站出来,各掴上五十大板,责骂他们几句;二人也就老实了,不再作计较,相对一笑,天下又太平了。现在黄老闆不在了,他们争竞起来,却无人来解劝了。 “他不在跟前,还真是寂寞了许多。”蒲先生嘆了一声,又念起黄老闆的好来。 “谁说不是来着。” “是话,打他嘴里说出,就趣味无穷。” “为人也慷慨,哪一次吃酒饮茶,不是他抢着付银子?谁若争,他便说,谁叫我长你们几岁呢,理当的。” “你说的是,这么一想,我倒不怪他了,人无恻隐之心,也便不是人了。”“年节,你我谁又没受过他的礼物?” “没错,我腰间的这块佩玉就是黄兄给的。” 惆怅了一会子,二人你一盅我一盅,不免都喝高了,眼球凝了,面皮青了,似发起痰火来的架势。 “悔不当初,我们哥儿几个没拜个把兄弟,于今黄老闆一去,久了,怕是把交情也放冷了。” “后悔也迟了。” “干一盅。” “一盅不够,咱连干它三盅。” 论说起来,他三人虽各为其主,肚里也都藏有自家的算盘,但却气味颇投。譬如,黄老闆最恨在丧期不规矩守制服丧,一二年内或娶妻,或生子,或大摆筵宴,破了人伦,遇了这人,总是设法要治上一治;房二爷和蒲先生偏偏也恨得这等角色牙根痒痒,常与黄老闆一齐动手。黄老闆最厌的则是入赘之人,他觉得那样人没骨气,吃人家的,穿人家的,嘴短,手也短。男人原本是个火性,妇人不仗势欺人便是木性,仗势欺人者,则是水性了。那火让水一浇,当下还不就灭了?血气自然也没了一半。故而见了入赘之人,他都避而远之,不与相交。这一点,又很中房二爷和蒲先生的意,他们三个打得火热也便在情理之中了。 “二位爷,我家小女会做戏法,您喝您的,我叫小女使个雕虫小技给爷助兴消遣,如何?” 不知何时他们桌前来了个老苍头和一个闺女子,那闺女子生的姣姣娆娆,花一样的年纪。房二爷问道:“闺女多大了?”老苍头作答:“十七了,方从南洋归来。”蒲先生摆摆手:“别说些没咸没淡的,只管做个戏法看来。”老苍头叫他们挪到窗前,那里亮堂些。爷俩儿瞬间变出一个拿黑帘蒙着的黑匣子,用支架撑起,那闺女把脑袋钻进黑帘里边,对着他俩。这时候,跑堂的慌忙跑过来:“二位爷,使不得,这个匣子是个妖怪,能将你们的魂魄摄取进去,再也讨不回来了。”二位惊得一身冷汗,待推辞时,已晚了。只听咔嚓一响,那闺女早按下机关,嘻的笑一声道:“好了。”二位立时酒醒了多一半,茫茫然一脸的失措。 “快给我出去,不然把你这害人的家什摔个粉碎。”跑堂的吓唬那爷俩儿。 “明儿个见。”那爷俩儿对房二爷和蒲先生拱拱手。 “走,偏要我动武吗?”跑堂的硬是将爷俩儿推出馆子去。“咱兄弟是不是去庙里做做法,驱驱邪,真要着了什么魔法也就不好了。”房二爷说。 二人真的到庙里走了一遭,烧了一炷香,又叫得道高僧画了符,才各自回了铺子。转天,那爷俩儿又来了,径直到铺子找到房二爷,拿给他一张纸片片。房二爷见上边有两个肩傍肩的汉子,细瞅却正是自己跟蒲先生。像,像极了,就仿佛照镜子一样的像。他大为讶然,稀罕了半天,问道:“这倒是什么戏法?”老苍头说:“这是西洋的照相术,能将自己的相貌永久地摄下来,留待子孙瞻仰。”房二爷只顾欢心,却记不起害怕来了,忙张罗着付银子;老苍头怪是不怪,竟不肯收。 “素不相识,哪能叫你爷俩儿白白劳作,你不收下这些许银两,我又怎好收下你这相纸?” “实在说,我是有事求爷帮衬。”老苍头说。 房二爷请他们爷俩儿坐下,尽管说来。老苍头说他们爷俩儿别无所长,只靠着这照相术吃饭,惦记着在通州城里开一家照相的铺子。房二爷问自己帮得上他什么忙。老苍头说他看中了隔壁的书铺,知道书铺荒了许久,就想盘下来,当个门面;人们都说你与书铺老闆手足一般,他不在,只好烦爷做主。房二爷一听便为了难,急忙找来蒲先生一起商议,蒲先生一口就回绝了。他说如若黄老闆回来怎处?即便不回来,房主又不是你我,怎能替人家擅作主张?房二爷想想也是道理,况且这照相术在西洋行得,在这里却行不得,百姓都怕,十之八九揽不到生意。房二爷和蒲先生都劝那爷俩儿另谋去处。那闺女说:“我就说在天津开照相铺子最为适宜,您不信。”老苍头说:“也只好这样了。” 第34页 这档子麻烦才消停,一起更大的麻烦脚跟脚地又来了。驿馆外边的荒地上,几只野狗刨出一具死尸来;待人们拿棍棒将野狗赶开,死尸已经只剩一个脑袋和几根骨头棒子,余下的都叫野狗给吃了。闻讯,我吓了一跳,也没告诉蒲先生,就先自匆匆赶过去。荒地上围满了闲人,挤进去,见那位叫静怡师父的姑子将零散的尸骨拢一堆,做了法事,掩埋了。据跟前的人说,这具死尸正是给洋人跑腿的曹七,大伙儿都说他是遭了报应。原来都说曹七是被人干掉了,只当谣言,想不到却是真的。那么是谁干掉曹七的呢?他敢肯定必是驿馆中人所为无疑。不过,事情纵然莽撞了些,尚有几分天良。他在回铺子的道上,远远见蒲先生急急赶来,显见他是得信儿晚了。他忙闪身进了一家药房躲了,我亦无奈。此公事当头之时岂能再顾得交情?闲来无事,房二爷成千上万次地想:这位蒲先生究竟是哪头的?他端得又是谁的饭碗?他猜,蒲先生也一定这样的想过他。要说起来,房二爷和蒲先生的差使还是不赖的。他们更像是个看戏人,只要骑墙观望就够了,舞枪弄棒轮不上他们,顶多把看到的戏文一字一句地记下来,报上去交差。 房二爷的铺子就他一个,只要一出门,就得关张。起初,他也曾雇过小厮当帮手,是一个不到十八岁的小子,生性沉僻,还算稳当,只是十分看不惯房二爷一天到晚的照镜子。一日,他大概是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二爷,你怎这么好美?”当下,把个房二爷问得好不狼狈。其实,房二爷在窗子两侧各悬一面镜子,为便于观望隔壁黄老闆跟蒲先生的动静,结果叫小厮撞见,弄得他下不来台,只好找个理由把他打发了。自此,这个门面就靠他独立支撑了。他的密室,更是没有闲人混扰,他正好落得快活。也有媒婆子找上门来,要荐哪一家的小姐做他的妻,不料他怫然拱拱手,一径去了,头也不回。媒婆子本算计着赚几文跑腿的辛苦钱,叫他弄得一场扫兴,心说:一个小买卖家,装什么腔做什么势,真是不识抬举。房二爷也不睬她,他想:红袖固然可以添香,面目澄澄一泓秋水,言谈飘飘十里春风,确能让人神魂摇盪,为之心动,难免谈婚论嫁,误入桃园;可是,日日腻在一处,也就烦了,少不得唠唠叨叨言来语去,岂不是讨来个没趣儿?自己的身份若再叫他看破行藏,更不定惹出什么风魔,招致大祸临头来;说来说去,还是一个人爽神,出来进去自在些。隔个十天半个月,钻一回暗门子,跟老相好的脱个熘光,云雨一番;抽上几百抽,及至泄了,丢下俩钱起身告辞。相好的还要斜乜着俏眼,娇声轻唤他一句:“下回还来呀。”一想起这肉麻的调调,他的阳物立时捣起蛋来,硬如铁杵一般。这时候,从镜子里见蒲先生打老远走来,一脸的晦气,不得遂心的样子。不知为何,房二爷竟好梦初回似的得意,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颠颠地迎了出去,一把扯住衣襟,问道:“兄弟哪里去了,也不叫上我?”蒲先生开了锁,将房二爷让进铺子里,挽袖洗了一把脸,言道:“在道边上梳梳辫子,耽误了我熘熘半天。”房二爷依于门限,猢狲般的只是笑:“看上去确是利索了不少。” 他们略微坐了坐,嘴上说着些家长里短,眼睛却直勾勾地盯住驿馆的大门口,马来轿去,一派忙碌景象。二人心绪烦乱,按说驿馆内操持的人不过就那么几个,竟搅得他们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就是夜来做梦念叨的也是他们老几位的名字。二人对驿馆内的那老几位的熟知程度恐怕比熟知自家还要多些个,谁贪财,谁好色,谁喜吃甚喝甚,谁与谁过从甚密,琐琐碎碎,啰啰唆唆,能叫人头疼死。有时候,他们烦得不行,真想今衣化衲,长斋修佛,也好剪去万千烦恼念头。好在念头归念头,每日里还得从容面对,只有待更深夜静,躺在炕头上才摇头微嘆:想一想将来自己该怎么个了局,真是叙不尽的悽惶,道不完的孤寂。偏这会子,一伙子买香的丫鬟拥进来,小店顿时喧嚣起来,莺歌燕舞一片。房二爷藉故嫌吵起身告辞,去自己的铺子照顾生意去了。“怎说走便走?” “光坐着,我吃什么呀?” “你又不指铺子的进项过活。” “谁说来?” “反正你瞒不过我。” 蒲先生心下其实还蛮羡慕房二爷的,洒脱率性,自有一种鬚眉的意致。房二爷何时去何地与何人幽会,蒲先生无所不知,他也不是不想找个青楼佳丽热闹热闹,只是他父亲自小就给他订下一门亲事,是个小家碧玉,过了这许多年,也不知存亡死活,怕自己只顾自己风流快活,有些对人不起。“给我拿一束花。” “林驿丞怕是又要去见相好的吧?” “你怎知道,我又没跟你说?” “花原本就是给女人做伴的,还用你说!” 丫鬟们都走了,店里清静了,蒲先生侧耳细听,将房二爷铺子里的言谈话语听个明明白白。原来他在两家铺子里的屋顶上暗设一管竹筒,故而花铺的客户往来,都逃不过蒲先生的耳朵。料他房二爷再精明,也想像不到。林驿丞拿了花便去了,并没太多言语;他也释然了,便歪倒在太师椅上歇息一会儿,手里盘着一对罗汉头的核桃。经年已久,那核桃早已绰约有致,平时用西洋的黇鹿腿脖子上的皮擦拭,是他的一大消遣,既可修身养性,镇静安神,亦可解破岑寂。刚头,他往驿馆外的荒地上跑了一趟,却只见了一座坟堆,人早埋了,这让他很是恹恹。 第35页 又有脚步传来,蒲先生赶紧端正起来,殷勤待客。他是家教极严的,自小便养得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的习惯,坐着蜷着腿,走道踮脚尖,都是要挨戒尺的。就是因为他懂得规矩,才被派来做这个眼线的,估计他不会太出差池。当时还叫他起了誓,一旦风声鹤唳,他姓蒲的降不得,走不得,只有一个死字可行;被捉住更是万万不可的,恐怕他受刑不过,什么都招了。他立时三刻就答应了,答应了就得做到,指派他的人为此赏他家十顷良田、一座院子,也算是安富尊荣。他父亲只道是祖上有德,却不知实情。蒲先生到了通州城,才知道他的前任是莫名其妙失踪的,至今也没个下落。他下了工夫打探,方得知他的前任早已遇害。他的前任生前在坐粮厅当出纳,坐粮厅是个肥差,专职漕粮的转运和催督。哪个府道纳粮,都要对他们有所表示,稍有怠慢,他们只要在验视粮食时随便找出点毛病来,就够你一戗。蒲先生的前任将墨吏所贪之财一一造册,记录在案。没想到事情败露,墨吏将他身上绑上石碑,沉到了通惠河底;他刚怀孕四个月的妻,也让差役开了膛,肠子拖了一地,惨叫了多半宿,才咽了气。一个妇人何罪之有,还不是因为错嫁了人,结果丢了性命。蒲先生一念及此,娶妻生子的念头就凉了半截儿,想也不想,免得拖累了人家,罪过。 “我们该从优棺殓死者才是。”蒲先生将暗查的所得上报了。“这不关你的事。”上边让他只管好自为之。 “他老父老母更要粟帛房屋安置妥当。” “你怎么如此这般固执?” “待时机成熟,还要给这位前辈镌碑表墓,这样才不致寒了弟兄们的心,太伤感。” 上报实在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他,但不许他来出头办理。他偷着雇了几个船夫,打捞尸体,三天三夜一无所获,只好将死者的袍靴和他的妻子一併入了葬。他躲在铺子里哭了一会子,只嘆他的前任未落生的孩儿也殁了,无法延得他那一脉。从这时候开始,他才知道他干的这个差使就是死无葬身之处的差使,惦记着将来有三尺桐棺、一抔黄土,简直是妄想,只望不要累及他人就算积德了。 才与黄老闆相交时,黄老闆曾劝他:“你该娶一房妻室才好,不至于孤单。” 他反问道:“你年长,怎么不先娶呢?” 黄老闆说:“我早就娶了,现在暂时寄身于丈人家里。”“我只是清净惯了,有个妇人在跟前转来转去,眼晕。”“我刚打法场见砍头的回来,罪人戴铐蹚镣,背上还插着斩条。”他问:“犯了什么律条,罪至砍头?” “就是个寻常的土匪,也没什么稀罕;稀罕的是他的婆娘,卖了房子卖了地,又卖了她所有的金银首饰,给土匪男人置了好棺木,办了一桌好酒菜。土匪被砍掉了脑袋,她又一针一线地给缝上,囫囵个儿地装殓了。”“倒是个仁义的妇人。” “你想,万一我们也赶上掉脑袋的那一天,没个媳妇,谁来拿针线给我们连缀?” 蒲先生没话了。 黄老闆又说:“妇人好啊,妇人知道疼人。” 蒲先生吭哧半天,才说:“难道你想叫我跟驿站里的林驿丞一样吗?见了女人便如馋猫见了腥,饿鱼见了饵,让人人都戳嵴梁骨……”黄老闆瞧他这么说,也就不再勉强了,“随你吧。” 有时候黄老闆招唿蒲先生和房二爷一道去打茶围,房二爷倒没说什么,蒲先生就赶紧婉拒了,他怕他赏过四时不谢之花,尝过八节长新之果之后,嘴就馋了。 “你打算就这么一辈子守身如玉下去吗?”黄老闆说。“难道不可以?” 房二爷也逗他:“别强他了,他是怕泄了元阳,成不了仙了。”黄老闆说:“只是不知道多咱他才能修成正果。” “快了,等着吧……”他说。 八 张目说: 三娘进得门来,二话没说,先自就满眼流泪。我不觉吃了一惊,让了座,连忙问道:“倒是出什么事儿了?”三娘伤心得不及开言,只伏在桌上,一味痛哭。自从我们彼此相交以来,我还是头一回见她梨花带雨,便用手小心扶着,说道:“有什么难处就说嘛,我们一道设法就是了。”三娘擦去眼泪,就将恩主的噩耗说了。我想起恩主平时待我不薄,也不免哽咽不已:“这是多咱的事儿?”三娘告诉我:“老毛子一进北京,他听说西佛爷已带着皇上跑了,情知不妙,少不了要受屈辱,无奈之下就携妻带子一同投了河。投河前他还给下人们备下些点心,烹了壶好茶,殊不知里面是下了药的,阖府上下几十口子,就这么送了命。”我这时候才确定,三娘与我确是一路,顿足捶胸道:“恩主何至走了这一步?”三娘道:“也非是恩主一家,凡助过拳民,反过洋人的大臣,服毒跳井的着实不少。”嘆上一声,我从箱底拿出一柄天然松如意,三娘也从怀里拿出她那一柄,举凡八大王肃顺的旧人,人手一柄,以此为号。肃顺在西市口被斩之后,他的门生故吏立志剷除西太后和恭亲王,给肃顺报仇,遂组了这么个“如意党”。恩主曾是肃顺的老属下,我跟三娘也随恩主成了这个党的一员,被安插在潞河驿里,便于相机行事。 第36页 “恩主这等精明之人怎么也被拳民骗了?”我问三娘。三娘说恩主不是被拳民骗了,而是被倒霉的端王骗了。他以为全天下的洋人就是猫在大使馆的那些个,杀了也就斩草除根了,从此再没有大鼻子在大清国作妖了;再则,恩主也想借拳民的手给西佛爷添一些腌臜。他哪想得到洋人国里还有那么多洋人呢,居然开着火轮过海寻仇来了……我还是第一次跟三娘脸对脸同一处坐着,不拘形迹地说着话儿,心中别有一番滋味,恍若吸入新鲜的空气,心旷神怡。 “往后我们怎么办才好?”我又问。 素来我都是与书铺黄老闆单独接洽,我有什么讯息报之于他,他有什么号令也交代于我。现在,黄老闆熘了,恩主又死了,我一丝准备都没有,就如同个呆子被五雷轰了顶一般,六神无主。 “你是个男人,却来跟我讨主意。”三娘撅着嘴说。 我知道三娘也是没了主见。过往一切举动,悉归黄老闆点拨,做起来自然不费吹灰之力,概可办到;而今,失了主心骨,三娘便现出女儿本色,骄矜之气一扫而光,不免含羞带涩起来。看来,将来拿主张的就该轮到我了,可是我又能有什么锦囊妙计?无非就两条。一是打道回府,各奔前程;二是身上捆上炸药,闯进哪个贝勒府,与之同归于尽。我对三娘说了,她说前者断不可行,因我二人都是孤零零无家可归;后者又嫌鲁莽,谁知哪个贝子曾跟肃顺不共戴天,搞错了反而不好。 “剩下的一条就是静观其变了。”我说。 三娘满肚皮的思来想去,竟也没想出一条生路。 “既如此,也只好这样了。”她说。 “你说黄老闆会往何处去呢?我就是猜不透,怕不是他贪了恩主的银子,找个地方抽大烟去了吧?我听说,他好喜这一口,几天不抽,就猝染中风一般,昏头涨脑……” “他必定是另攀高枝了,你知道不,他早就是恭王府的差人呢。”“我最恨这路‘有奶便是娘’的货色。”我说。 三娘说她也是,说着,她腮儿半边早已现出一朵红云。此时间,我俩像是一对没娘的孩儿,唯有相依为命。只是突然无所作为,再不用日里夜里监视着这个那个,管他少的壮的丑的俏的,只晓得吃饱了不饿即可了,我们心下都是空荡荡的,反而苦味。我还好,尚能耐得住性子,三娘却烦得坐不住站不住;我拿四样长命果哄她,也哄她不乐。你道哪儿四样长命果?就是榛子、榧子、松子与核桃。为何唤它叫长命果呢?只因为别的果子都是肉儿在外核儿在内,唯独这四样却藏在壳里,吹也吹不干,淋也淋不烂。“道人通常都用它来当口粮,道姑,不信请尝尝。” “休得胡说,谁是道姑呀?” “不是道姑,如何镇日沉着个脸,嘴里念念有词的样儿,喜乐也不形诸辞色,笑都不笑上一下。” 三娘道:“我愿意,我就愿意。”我拿她毫没办法,也只好付之一笑。我想过:于她,我又算个什么?顶多是个朋友。五伦中,朋友不过位在末尾,为首的是夫妇,其次又是父子、君臣、兄弟。朋友只能相互砥砺,杯酒往来,操心太多了,反则生厌。好在三娘并不放肆,只跟我一个闲来雌黄,还无伤大雅。抽空儿,她至多跑到庵里去找找静怡师父…… 哪知道到庵堂去她也能惹出事来,一天,三娘竟跟静怡师父闹将起来,非要剥人家的袍子不可。回来,她仍是气哼哼的余怒未消。我劝她:“静怡一个出家之人,你招她则甚?”三娘道:“她不配穿那身佛家衣衫。”原来,她去庵里时,见大门紧闭,敲开来,只瞅见个男人的背影一闪而过。三娘问她那是何人,姓甚名谁;静怡师父只是支支吾吾,不肯直言。三娘疑她不守佛门戒律,所以才发生了上面的事。我说:“一人一面,各尽其心便了。”三娘跺了跺脚道:“她越礼也管不得吗?跟你说也无益,算了,不理你了。”言罢,迳自走了。 我又赶紧追上去,说:“静怡灵心睿智,怎会做出什么龌龊勾当来?”三娘道:“我是亲眼所见,还会错吗?” 我说:“还是问个清楚,以免得误会一场。” 三娘怪我不偏向着她,愤而离去,让我忐忑半天。转过天,她又没事人儿了,再不念叨静怡师父的不是了。我道她是记性儿差,已将不悦抛于脑后,便逗她:“还去不去庵里了?”她说:“已去过了。”我盘问她们俩和好了没,好久,三娘才将经过说知给我听。静怡跟她说道:“我是一个苦命人儿,身负深仇大恨,又遁入空门,怎便去男欢女爱?”三娘问及到那个男人,静怡又道:“与他往来,另有机关就是了。”三娘听罢,顿觉释然,遂起身搂住静怡道:“那么说,是我冤枉你了?”静怡流着泪说:“你不怪我对朋友不剖肝露胆便好了。”三娘赶紧说:“不怪,不怪你。”静怡哽咽了:“有你这句话,我纵然在九泉之下,也对你是感激不尽。”这么一来,倒把来兴师问罪的三娘说得潸然了。“她没说她另有什么机关吗?”我问。 “她没说自有没说的道理,刨根问底,岂不跟村姑一样了?”见她这么说,我也没摆布了。 第37页 三娘脑筋转得极快,很快又想到别处去了。 “听说知府生了个儿子。” “他生儿子又有什么稀罕,他年年都生儿子,于今已有九个儿子了。”“晚晌,瞅瞅去吧……” 我指着她的鼻子说:“你真是旧习不改。” 以往,赶上官宦人家喜日,我跟三娘都潜身在暗处,偷眼望着贺喜来的轿子上的灯笼,那上面都注有轿子主人的官衔,一一记下。自然,记也只记八人抬的大轿,六人或四人抬的轿子便省去这道麻烦,至于骑马的更睬也不睬他。 “我们现在再去留意这些,将来报给谁呢?”我问三娘。三娘哑然了,踌躇间,忽闻门外一片嘈杂,我俩慌慌张张地飞奔出去,原来是一群衙役来馆驿办差。 “各位各位。”我拦住他们。 衙役推开我:“例行公事,不要妨碍。” 他们把假山团团围住,像篦头髮一般地篦了一遍。 我暗示三娘快去招唿林驿丞,三娘点点头,急急而去。 不大的工夫,林驿丞携一伙子人闻讯赶来,忙着候问;几位衙役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驿丞,他们是不是拿了我们的什么把柄?”我问。 “这群狗奴才,殊为可恨。”王品说。 驿丞叮咛我们几个:“你们都给我小心着点,不知谁又到衙门嚼舌头去了,打算摆布我们一遭。” 林驿丞将三娘支走,我们几个又商议了一阵,终不知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闷闷各自回房。刚迈过门口,脚下一绊,竟跌了个狗吃屎。三娘从角落匆匆跑出,笑将起来:“都说你的眼神儿好,怎这么不济事?”细一看,原来她在门口给我拴了个绊马索,摔得我昏天黑地,遍身疼痛。我顿足恨道:“你老大一个闺女家,怎跟孩子一样淘气!”三娘却道:“不淘气,你叫我去什么?看你这么不识逗,不如我此时走了罢。”见她要熘,我一把薅住我这个相思债主:“惹了祸,想一走了之,哪有这么便宜?”她假意叫喊起来:“救命,救命啊。”我怕真的招来闲人,赶紧撒手,三娘趁机跑走了。我冲着她的背影嚷嚷道:“我腰闪了,你要给我疗伤。”三娘说:“好啊,你等着吧。”见她娇滴滴的身子一扭一扭,说不尽的柔媚,让我爱煞。我往床上和衣睡倒,忽有轻轻移步声传来,遂起身坐起。以为三娘于心不忍,去而復归,便假寐,眯缝着眼睛偷窥,未想进来的却是个老妇。老也罢了,还满脸的麻子;有麻子也就罢了,还两腮横丝肉。我问找我有什么事,老妇说:“是石榴小姐着我看顾你,顺便煎一服跌打药伺候你服下。”我知道这妇人是驿馆中最泼的雌老虎,惹不得,忙赔着笑脸送她出去,告诉她我无大碍,叫她只管歇息。 稍晚,三娘声称来我处问安,问我服了雌老虎的药病是不是渐渐好了。我见她一脸阴险不过的笑,气不打一处来,脸冲着墙壁,故意不理她。待她凑到跟前,只一拽,便将她拽到了我的怀里,再想跑她是跑不掉了。“你好大胆,速速放了我。”三娘半嗔半喜道。 “你却不要着恼,都怪你才刚耍笑我。” “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现在服软也是迟了。” “快快松手,倘下人撞见,我的名节就毁了。” “你又未嫁,我亦未娶,怕他什么。” 我怎捨得再撒手,抱上她,竟如同抱上水中月镜中花一般,心肝宝贝个不停。三娘唬我道:“再不放我,告你到堂上,让你知道堂规威严,审了你,还要解京究处。”我说:“我不怕。”三娘又说:“那便再叫两班衙役将你扯翻在地,行杖五十大板,管教你皮开肉绽,屁股不敢着凳。”我仍说:“不怕。”三娘接着说:“打完,把你的腿拿夹棍夹起来,夹上三个时辰,方才解去,从此你走道就成铁拐李了。”我还说:“不怕。”三娘嘆了一口气说:“只好把你绑到菜市口,开刀问斩了。”我捏住她的鼻子道:“你何至如此歹毒,怎不知垂怜我一些个?”三娘撅着嘴说:“谁让你招我来着。”俗一句、雅一句地逗了一会儿嘴,我二人情意倍加笃厚了些;三娘对我的姿态也开始微有不同,显得亲昵了许多。即便是调笑得过分,她也说上一句“你也太露色相了”,或用小脚在桌下蹴我一蹴,但给我的脸还是好脸。久了,馆驿上下俱已看出了名堂,都跟三娘凑趣:“哪有女孩家养老闺中的,有恰当的人儿,就嫁了吧。”三娘装相道:“你们可有出息的汉子引给我吗?”人家说:“那还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张目便是一个。”三娘不言声了,慌将头儿低下,摆弄起她那兰花般的手指尖来。 光阴韶过,不觉春去了,夏来了,脱了夹,着了单。一日,三娘从静怡师父那里回来,吃吃不住地笑。问她笑什么,先是不说,只拿眼光瞥我一瞥,我魂魄险些被摄去大半。我说:“有什么喜事,只管说来,让我也高兴高兴。”三娘掩着口儿说:“静怡姐姐催我嫁呢,她是怕我没人讨。”我赶紧擎了三娘的臂膊,忙不迭地说:“我讨,我愿意讨。”三娘甩去我的手,理了理她的衣裳,不冷不热地说:“你愿意讨,我还没想嫁呢。”我面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忍不住将一番心意给她说了;她只抿着嘴儿,眼角眉梢也带着些春意,想是已有了三分的欢喜。待我说完,三娘睨我一眼,寒霜一般地嘟噜着脸说:“光是见你卖嘴儿,也不知是真是假。” 第38页 “我的心意天地可鑑。”我急急地说。 三娘道一句“我却不信”,便花枝震颤一般地跑走了,剩下我在一旁愣怔良久,不晓得她是愿还是不愿。接下来的几天里,三娘见我总是带搭不理的,莫非她无意于我?我怪自己横生事端,原本还可以做个朋友,现在倒好,一莽撞,简直成陌路人了。三娘也是,气量何必如此狭小,不喜欢我,明说就是了。天天都能见到三娘,却又说不上一句话,惹得我熬禁不得。无奈间我突然想出一招来,权且再试她一试吧,干脆寻个当中人去向三娘提亲。那么谁去最为适宜呢?这时候,我想到了林驿丞。 林驿丞一来是个驿丞,好歹是个官儿,二来最年长,所以找他还是有些道理的。你说怪是不怪,平时不想见他,他偏偏就在跟前晃来晃去;而今要派他的用场了,倒哪里都寻他不见了。 我问李耳,他说不知道;再问王品,仍是不知道。 到籤押房里去打听,差役也都摇头,说好几天没见到林驿丞了。大伙儿都觉得奇怪,四下寻找,通州城的青楼红院遍访一遭,也不见踪影;着人去林驿丞家打问,他家里也正在着急。我突发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非是出事了? 我知道驿馆里的这些人都有各自的眼线,遂求大伙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神通广大的莫过于李耳了,他很快就打听到,林驿丞被县衙关进了大牢,理由是有人状告他杀人行兇。驿馆中人闻听此讯,都唬得面无人色。再多方查询,才知告他杀的正是信洋教的泼皮曹七。李耳头一个站出来说:“驿丞冤枉。”其余各人也都说不大可能,那几日驿丞天天在馆驿中忙碌,哪里腾得出手来?这个人人均可作证。那么是谁刻意诬陷林驿丞呢?几个人左猜右猜也猜不出所以然来。三娘道:“猜不着就不要再猜,设法救出林驿丞最要紧。”大伙儿都说有理。于是,兵分两路,一路是我跟李耳,带一份大礼去县衙走一趟,打通关节;另一路是王品,他去知府府邸,搬弄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求知府出来说个话儿。三娘则备下些好酒好菜,前去探监,捎带上散碎银子,打点打点狱卒,切莫让林驿丞吃苦。到这时候,林驿丞的好,众人一一记起,都情愿帮衬他一把。我跟李耳到了知县后衙,两下都十分客气。知县是个知书的人,凡诸子百家、三教九流无不通晓,诗词歌赋也都来得,只是一眼大、一眼小,又有点翻鼻孔,相貌丑陋,才以六根不全为由不得重用。大清国因眼不秀、眉不清、口齿不伶俐而不得拔擢的,并非知县一个,多了去啦。 一番寒暄过后,我们将来意禀明,并呈上驿馆联名保书。知县言道:“我对林驿丞犯案一事也颇多疑惑,只是有人状告,本县不得不查。”我问:“何人所告。”知县道:“是一封匿名的状子,说得有来道去,不由人不信。”知县推东说西,最后我和李耳还是空手而归,礼物原封未动又都捎了回来。进了驿馆,人们都凑过来打问结果,我俩也不做声。三娘回来,叙说林驿丞瘦了不少,好在不曾动刑;众人心里才畅快一些,只干巴巴等着王品的消息,是喜是忧尚不可知。偏偏王品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不来,让人等得心焦,大伙儿便喝酒抽菸,聊解心宽。二鼓将尽,李耳站起来说:“回来了,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响。”我也手搭凉篷,往黑影里瞅瞅,不是又是谁?不待他张嘴,只见他一脸的喜兴,便知有了进展。王品说:“先给我一杯酒,略待一待,再问我如何?”大伙儿只好随他。他关子卖够了,才说:“我到知府那将来由一说,你们猜知府说什么?知府把桌子一拍说,杀得好,洋人叫我们赔那么多银子,都是这帮洋奴才害的。四万万百姓一人摊好几两银子,家家少买多少黄澄澄的小米呀。我再三申明,林驿丞是无辜的,他没有杀人。知府又说,那就是他的不是了,曹七那等该杀的人凭什么不杀?”三娘烦了:“你就别再东拉西扯了,拣要紧的说吧。”王品道:“没什么可说的了,知府说明日便去找知县,着他放了林驿丞;以后若再有谁告杀曹七的人,不仅不许捉拿,还该奖赏他。”大伙儿俱喜得心中缭绕,都说:“这下好,可以睡个安生觉了。”大家议定明日清早我与李耳去大牢接林驿丞回来,其他各人拾掇拾掇,把驿馆内外打扫干净。我发觉三娘总偷眼瞧我,及我再瞅她时,她又装作看别处,不与我对眼。她俏,却又常是素面朝天,不似一般女子,粉不够她擦的,花不够她带的,我最待见的恰是她这一处。 正值酷暑,只见林驿丞打着赤膊,横着膀儿就出来了,彼此乘轿而归。道上,林驿丞撩轿帘问我俩:“你们知道县太爷如何这么恨我吗?”我俩不知。林驿丞道:“他说我一个连乡试都不曾会过的粗人,居然与他同朝为官,还他娘的官居九品,实在是叫他气不过。”我们就都笑了。 下了轿,林驿丞一头往驿馆里走,一头说:“你们猜我怎生抵对他的?”这时候,驿馆同仁都整衣冠出来迎接,还有人放起鞭炮,去去晦气。我让林驿丞快去洗洗,一身的汗湿,林驿丞摆手道:“不急不急。”又与众人谈笑了一阵子。消停下来,我催他:“你刚头的话还未讲完呢。”林驿丞一拍脑门儿:“对,我记起了,那县太爷寻我麻烦,一心要给我点子颜色瞧瞧。我便说他,我总算知道你为何生得这般丑陋了,因你脏心烂肺。将那县太爷气得跌脚骂道,我非宰了你不可。我说,你敢不顾法度,你就尽管宰。他脸上羞得红一阵儿热一阵儿,无处发泄。”大伙儿都说解气。李耳问林驿丞道:“你倒是得罪谁了,竟诬告于你?”林驿丞道:“那便难说了,日日迎来送往,天天言来语去,得罪人自是难免。管他,先不去想这些个,喝两杯当紧。” 第39页 他可以不想,我们却不能不想。若是外来人还则罢了,要是内鬼,镇日里在一处煎茶暖酒,兄长小弟叫着,防也不胜防,倒是最为可怕。我趁此光景,将这些话都说给三娘听了,三娘也搜肠刮肚猜了半晌,猜猜究竟是谁将驿馆百十口子人都困在了鼓里。我劝慰她道:“不过你也不用怕,有我呢。”三娘却翻翻眼皮:“有你管什么用,拳脚功夫还不及我呢。”一句话,说得上不来下不去,哑口无言。三娘也觉得太鲁了些,又软语道:“我不过是跟你淘情插趣,你莫往心里去。”我嘴上说不碍不碍,心下还是十分着恼,只是一身的功夫确实比她差,逞强也逞不过她。三娘晃晃我的胳膊:“我说过我错了,你就笑一笑嘛。”话里话外,有个将功折罪的意思。我只好笑上一笑,也免得她说我心眼小,三娘却又怪我笑得比哭还难看。眉一来,眼一去,我心下不禁飘飘然起来,正欲将她揽入怀中,如此如此这般才好,偏巧有人往我房内张望。我出去问:“有什么事儿?”他们说:“石榴小姐可在你这?静怡师父前来找她呢。”早不来,晚不来,恰在干柴烈火时才来,好没眼眉。 原想一日不成,还有二日,没想到第二日,花几个大子儿,招唿寻常给女子簪妆的插戴婆子为我重新编了辫子,出得门来,却见挤挤插插一院子人。我问林驿丞这是怎么回事?他说:“都是受灾地方的官员,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的都有。”我问:“为何都聚在我处?”林驿丞哼了一声:“老佛爷嫌他们堆在北京忒乱,又怕叫洋人看了笑话,就都支到这里来了。”我们只好里外忙碌,暂时安置他们。有的地方官还争多道少,想必是在地方上霸道惯了。受灾的地方也有不同,有的是旱,有的是涝。旱了还好,带上金银细软就能上路了,占不了多少地方;涝的地方麻烦就大了,不光携箱笼包袱,还得驮着大小瓦罐,里边装着先人的骨殖——原来他们的祖坟也被洪水沖坍了,只好带上一起逃难。你看吧,一家老小腮边的眼泪,仿佛断线的珠子一般,颗颗滴将下来,总是不停,叫人淹心。林驿丞说:“为官的尚且如此,百姓还不定多悽惶呢。”我说:“少不了又多些个饿死鬼。”不少拖女儿的嫌累赘,就地寻找人家,哪还管什么门第高低,年纪大小,只要谁肯接纳就感激不尽了。十三四岁的黄花闺女配个五十上下的壮年汉子已是便宜,二十许的女儿就只能嫁六旬老翁了,且还是为妾,若能做个填房都是上上配。林驿丞说:“我见有位小姐,年少美丽,与你正相当,要不要我来做个媒人?”我赶紧推辞:“不必不必。”林驿丞说:“你总不能孤单一辈子吧?”我附耳道:“驿丞,我正有求于你。”林驿丞见我这么郑重,也正经起来:“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只管说来。”我说:“馆驿中有一人我对她有些意思,只是缺个人捅破那层窗纸。”林驿丞恍然:“哦,你原来有这么一段机缘,不会是三娘吧?”我说:“正是她。”林驿丞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不过要你在酒肆请我酌上几杯。” 三娘说: 静怡师父这次来,显出十二分的沮丧,进门就对我说:“石榴姑娘,沽一壶酒来,浇浇胸中块垒。”我笑道:“你却忘了,姐姐可是个出家人呀。”静怡师父说:“你代我饮,我瞅着,也是一个样儿。”不知怎的,见她的这副颓态,仿佛一点魂灵被谁收了去的样子;隐隐的,总觉得与我们驿馆有些什么瓜葛。我小心地问道:“姐姐,敢不是动了一丝春心,打算还俗了吧?”静怡师父扯了扯我的腮:“小油嘴,该打。” 当院里逃难的官员和家眷窜来窜去,乱成一锅粥。静怡师父透过窗户看林驿丞忙得陀螺一般,便十分懊丧道:“他倒像个烧香拜佛的,随你恁么个人见了,也要拿他当个善人。”我毕竟阅人少矣,终是解不开她的心事,以至她走了很久,我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逃难的人当中少不得一些太太小姐,林驿丞都派给了我,叫我照看。后院墙高数仞,又有铁将军把门,将女眷们安置在此,最稳妥不过。这伙子人也真是怪,旱了她不去打井,涝了她又不去浚河,只一味地在后堂念佛,一个月倒有二十九日跟释迦做伴,累我一趟又一趟往香铺跑。到晚间,闭上门,她们就拿出秤来,称银子,一一称过,再用油纸包了藏箱底去。听说,受灾的地方孩子都被吃光了,她们却囤金积银,让人气得慌,渐渐的我的一片热心也就凉了。偶尔一回,我跟林驿丞无意说起,林驿丞说:“想不到她们这么有钱,还要来讨赈灾银子,以肥一己,好没心肝。”他让我将那些黑钱帐目做了笔录交与他,不几日,朝廷就下了旨意,赈灾银子国库出一半,另一半则由受灾地方的地方官捐纳,并将某某要捐多少都详细列出,与他们贪得的数目一文不多一文不少。一时鸡飞狗跳,哭天喊地,闹着嚷嚷没法活了。我跟林驿丞不禁偷偷笑:活该,谁叫你们把孔方兄(钱)看得天大地大来着。这时候,旱的地方也下雨了,涝的地方水也退了,逃难的官员纷纷返乡,驿馆终于空闲下来了。 林驿丞只说总算可以静上一静了,偏巧前院突然嚷嚷起来,跑出去一瞅,原来是李耳跟王品吵吵。他俩平日打得火热,怎会翻起脸来,千军万马地杀将成一团?听了一会子才听明白,俩人闲谈,谈及到法国人怎么抢了我们的越南,日本人又如何占了我们的朝鲜,这两处原都是大清的属国,年年上贡,一夜之间,竟变戏法一般的尽都失了。李耳说全怪老佛爷昏庸,王品却说是光绪帝的错,一来二去,越说越戗,结果就撕破了脸儿。我瞅他俩争得没甚道理,便插言道:“好一笔煳涂帐,难为你们算了这么半天。要我说,紫禁城这一老一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对儿祸害。”李耳跟王品又结帮都冲着我来了,林驿丞八成是看着不公,站出来替我两肋插刀,恨恨地说:“何止是这一老一小,就是那班王公贵族也俱是败家子,猪狗不如,都该一刀一刀打杀了他们。”李耳和王品见林驿丞动了真气,只好不言语,立了半晌,各自回房去。我也是头一回瞧见林驿丞发脾气,脸红脖子粗,怪吓人的,留不是,不留也不是。林驿丞转身对我说:“你先歇一歇,待会儿我还有话与你说。”我如同获得开释一般,只是不知他能找我有什么话说,言语真是蹊跷。耽误了小一会儿,林驿丞着人唤我,先说些闲话,而后林驿丞说:“我想给你提个媒如何?”唯恐他荐一个什么阿猫阿狗给我,我假意变脸道:“人家还不想嫁呢。”林驿丞说:“可是有人却想娶呀。”我说:“管我什么事。”林驿丞抖搂抖搂说:“看来,我要亏负我的张目兄弟了,好,不说了。”他站起来就走,这么一说,倒叫我的心突突跳将起来:“驿丞,你先住一住步。”林驿丞问我:“还有什么话好说?”我低低地说道:“你又没说是哪个,怎么能怪我!”林驿丞笑了:“你且在此稍等片刻,我将张目给你找来。你们俩作个揖,回个福,我便交差。”我去拦他,却没拦住,只是红着脸儿,不敢再做声。这个倒霉的张目,他要托林驿丞来提媒,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 第40页 张目进来,我一句话没说,掉头便走。一个是我怪他早不跟我通个气,叫我措手不及;另一个则是这里忒碍眼,人来人往,这个瞅一眼,那个探个头,瞒天瞒不过地。 亏得张目还不算太蠢,我头里走,他在后边跟着。我觉得他十分好笑,尾随我身后,样儿跟屁虫一般。到了院门口,我闪身进去,转过来就要闭门,张目早一脚踏进来。我说:“我睏倦了,先要睡了。”张目也不理会,只管往里闯;推又推不脱,只好撇了他,径直进了房,将灯点燃。张目耷拉着脑袋,手脚没处撂;我背地里暗笑,叫他在条凳上坐了。他仍是皱着个眉头不吭一声,我说:“不让你进屋,你偏往里闯,进来却又没个话……”他说:“我求驿丞做媒人,想是已都跟你说了。”我毕竟是个女孩家,谈起婚论起嫁,不免如在云雾之中,昏昏沉沉:“他没跟我说什么,或许说了什么我却没听见。”张目说:“再早我也不敢轻言这些个,只因为黄老闆一走,你我的差使也都冷落了,不妨我俩结个夫妻相依为命,做个伴。”我说:“万一黄老闆回来怎处?”张目说:“黄老闆回来又有何用,他还不一样听凭恩主调派?而恩主也早已升天……” 想起恩主来,我不觉扑簌簌地坠下泪来,往日的英雄豪气皆化作儿女柔情。张目慌了,忙说道:“你若不愿,只当我什么都没说就是了。”言罢,起身要走。我赶紧说:“谁说我不愿来着?我说了吗,我说了吗?”满面晦气的张目顿时云开雾散:“你真的愿嫁我吗?”我点一点头。张目跳将过来抱起我,转了一遭又一遭,吓得我竟手脚酥软动弹不得,就是一身的武艺也施展不出了。他将我放下,我还半晌站立不住,说了一句:“改日你着人择个吉日吧”,就跌坐下。张目应了一声,又来拽我的手:“我回去马上查历书。”我告诉他:“不可,黑晌读历书要犯墓库运的,还是明天白日吧。” 张目戳在那里,只管笑。 “天晚了,也该歇息了。”我说。 “不急,你我二人再说会子话儿。”他的样儿,是要温存亲热一番。“猴急什么,早晚还不都是你的……”我劝他。 “这是你想差了,我只是跟你叙谈叙谈,岂敢有所冒渎。相处这么久,你还不知我的为人吗?” “我太知道男人的为人了。当然,你却是不同。” “好啊,你骂我不是男人。” 果然他露出急色儿本色来,不曾饮酒,却已有七八分醉意。他张开臂膊要过来搂我,我躲来躲去,他又搂我不着,急得他没奈何,就苦苦哀求说:“行行好吧。让我只搂上一搂,以表仰慕之情,绝无非分之想。”我笑道:“你要搂上一搂就已经是非分之想兼轻薄之举了。”不提防,我还是叫他亲上了一下,虽鸡啄碎米一般,但还是让我觉得热炭烫了似的,烧红了整张脸儿。 我使劲将他逐出门去,劝他请回,有话明日再谈。他仍缠扰:“敢你是怕我做不成君子,把持不住自己吗?” 我说:“不,我怕把持不住我自己。” 天刚亮,我便跑到庵里,恨不得跟静怡痛饮快谈一番。终是心上放不下,向她来讨个主意,谁叫她比我大来着? “且请少坐,奉过茶,再收拾素斋用了,有话待说。其实,你不说也无妨,我早已知道你要说什么了。”静怡道。 “我不曾开言,你怎会知道?” “还用再说吗?你脸上都写着了。” 我们在小庵花园的亭子上坐了。 “时值乱世,一己斗不过运命,逃避也未必不是一种选择,还不至委屈了你宛如仙子似的小模样儿。” 我不知她的意思,又不好轻问:“姐姐难道真甘心一世就这样扫径焚香,不作他想,岂不可惜了?” “我只活在过去。” 静怡攥着我的手儿:“一个女孩家,遇一知己,终身有靠,也该知足了。切莫再想那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沧海之余復有沧海,便能乐在其中了。”她的手好凉,冰镇过一般,倒把我喜动的眉梢也寒了下来。“姐姐的心太苦了。”我说。静怡替我拢了拢鬓边的头髮:“姐姐活在过去,妹妹只管活在将来,两下并在一处,恰是个圆满。”坐不多时,山门一响,走进一个人来。一看,不光静怡一惊,就是我也仿佛当心一拳,一时没了摆布。原来来的竟是王品,见他熟门熟路,显见是常来常往。想起那日里在庵里见到的男人身影,不是他又是谁?王品见了我,比我还慌张,忙说他是来拈香的;静怡也跟我再三掩饰,说这说那,神色又很忙乱。一时,几下都很是尴尬,连话都说不出,冷了半天的场。我也没了再说什么的趣味,随便敷衍了两句,便匆匆离去。静怡还追在后边说:“改日姐姐有一份礼物要送与你。” 我一熘烟地跑了,到驿馆,见张目早等在门口,心才定了。问他择出日子来了没有,他顿足道:“你还问,我真是命苦。”我说:“娶了我,你还闹命苦?”张目道:“我查过历书了,今日不吉,明日也不吉,要待后天方可,竟需那么久!你想,我怎能熬得过去?”我见他急扯白脸的架势,不禁笑了,戳他一指头:“瞧你那点子出息。”我二人正合计合婚的事儿,唿啦啦,只见林驿丞他们一群人一齐拥入。林驿丞说新房业已收拾停当,李耳也说花轿、执事都备好了,厨下的那些七姑八姨更是以娘家人自居,给我谋划嫁妆。到了这个地步,你说还容你自家做主吗?只好跟一对木偶人一个样儿由他们摆布,众人怎么拨,我俩就怎么转。一时间,忙得不能拾闲,光衣裳试了一身又一身,到大婚那日也没定准。一伙子人给你出谋划策,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愈发让我拿不下主意。林驿丞还说祝氏也想过来帮忙,怎奈她一个寡妇身份,不尴不尬,又怕沖了喜庆气氛,故而只好躲了。不过,她还是帮我俩合了八字,怎么这么巧,居然合了一个上上配,我谢了又谢她。 第41页 都说是天作之合,驿馆挂上了大红帐子,个个一脸的欢喜。可是,成亲的头天夜里,我还是号啕痛哭了一场。忆起仙逝的爹,忆起仙逝的娘,委屈得像三岁小孩一样,倒在七姑八姨的怀里哭个死去活来。林驿丞本是来劝的,见我泪如雨下,鼻子先酸了,揉着眼睛就退了,他说他受不了这个。一屋子的妇人简直哭成一团,八成是各自想起了各自的苦楚吧。李耳开门送礼包来,竟吓了一跳:“这里果真是在办喜事吗?”叫妇人七手八脚踢打出门去。好日子这天,我搭上红盖头,被抬进新房里,拜了堂。两班鼓乐吹得山响,震得我头晕眼花;妇人婆子们还要立这规矩那规矩,可劲儿折腾我。今日非比寻常,我也不敢张狂,只得忍气吞声。林驿丞一班人倒没为难我,也没在酒上勉强张目。静怡自然也来了,仍旧是一身缟衣素裙,却很抢眼,只缘人多,也未来得及多说话。 乱了一场,房中人逐渐散去。张目猴急,盖头都顾不得给我挑,就抱我到榻上,让我掐得他直叫痛。这时候,窗外有人嘻嘻笑:“娘子还未叫痛,汉子倒痛起来了,有趣儿有趣儿。”知道李耳、王品他们在听房,我不再言声,结果叫张目把便宜占去。任他风雨大作,我只咬着被角忍着,怕传出去什么闹笑话。次早起来,梳洗完毕,去祠堂烧了香。妇人们嘱咐我,做人家媳妇就当气度端凝,不可露出轻浮模样。有话不能讲,憋得难受,真是一种有苦说不出的滋味。张目还问:“你怎么变得没话了?”我说:“我想心事呢。”张目又忙问:“有什么心事,说来听听。”我说:“我想搬出去住,这里人多眼杂,多有不便。”张目一惊:“你是说咱二人离开驿馆?”我说:“是啊,而今你我都无牵无挂,理当过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了。”张目面有难色:“你瞅瞅我,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挑担,出去能做什么营生啊?”我说:“你做不来,不是还有我吗?缝补浆洗总能养你。”张目不爱听了,再问他什么,他都是嘟着脸一言不发,真是急病遇见了慢郎中,活活能把你急煞! 我的急性儿上来了,跺着脚道:“你倒是说个话,又没哑。”张目的拗劲也上来了,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吭气。瞅他傲骨天生的样儿,我又暗暗地怜他恋他起来,遂软语道:“求求你了,就赏奴家一句话吧。”调儿直倒牙。张目居然就买这个帐,敢情是个顺毛驴。他说:“实在说,我是捨不得离开驿馆,更捨不得离开驿馆里的这一帮兄弟,我到了也要知道他们究竟都是谁写下的伏笔。不然我吃饭,饭不香;睡觉,觉不甜。”张目这番念想,我何尝没有过?稀里煳涂就这么走了,也确实是不甘心。这么一寻思,我也就依了他,踏踏实实地在驿馆里安顿下来,不闹着搬了。 驿馆上下自那日对我的称唿也都变了。石榴小姐断断是没人叫了,或唤作嫂夫人,或唤作弟妹。 开始还不习惯,总觉得刺耳;月余光景,哪个妇人婆子要是一时说走了嘴,再叫我石榴小姐,我竟不知她叫谁,不予作答。 一日,我跟张目闲话,说起这个话题来。我道:“我做你的媳妇,已渐渐惯了。”他却问我:“一个媳妇,除了女红针线,煮菜烹茶,还当会做什么?”我被他一问竟问愣了,只好摇头说不知。 “你再想想!”张目秋水似的眼光在我脸上熘过来熘过去,“孟老夫子曰,不孝有三……” 我才晓得他指的是什么,脸先红了。 我自家的心性还跟孩儿一般,若再生个孩儿,实不知该如何应付,便央求他道:“我相公是个有道明君,再缓上一缓吧。”张目嘴上说可以可以,心里其实求子心切,云雨绸缪时的情境大有不同,比平日勤奋了许多。还有那些讨厌的妇人婆子更是多事,见了我,总要问我有喜了没;多手的干脆过来摸我肚腹,把我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那些妇人婆子仍是不依不饶,追在屁股后边说:“快早生贵子,也免得他老张家乏嗣之虞。”嫌他们太絮叨,我干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拾掇拾掇屋,伺候伺候花,之后便温好酒,等着我家相公回来。 静怡那里也不常走动了,自打在她那撞见王品,我就恼她了。静怡再跟我解释什么,我也不听了,因为我知道我耳根子软,很容易被说动。成亲那天,她送我的一对金钗、一双银簪,我原封未动,搁在一边。日子过得还算舒心。一日,张目突然慌里慌张地跑进门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以为他又急着跟我做那个营生,见天色已晚,便说:“且吃几盅酒,赶紧睡吧。”张目却说:“我刚见静怡师父进了后院,眨眼之间,就消失了。月色清朗,我明明瞅到她爬上假山,可是找了好几遭,就是找不到她。”我转了转眼珠,说了一句:“你难道不知假山中藏有一条密道,一直通向外边。”张目说:“我怎不知道?”我说:“你笨呗。”我越发觉得静怡这个出家人不简单,既娇艷如花,又义胆刚肠,她居然能找到那么隐秘的一条密道!我原来还以为就我一个人知道密道之所在呢。张目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仿佛初次相见一般:“你究竟有多少秘密瞒着我?”他问道,一种兴师问罪的口吻。“那这样吧,你提上灯笼,我带你去密道走一趟。不过,你要在头里走,我怕。”我这么一说,张目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妇人婆子们告诉过我,为人妻妾,若想要和睦,第一当紧的就是善于藏拙。他胆小,你要装作比他还胆小;他愚笨,你也要装作比他更愚笨,否则你总显能耐,非锵锵起来不可。眼下,虽是我带路,却偏偏挽着他的胳膊,走在他身后边,且战战兢兢;他的胸脯顿时便腆得老高,多了些英雄气概。 第42页 “这是什么年头挖掘的密道?”他问我。 “我也不清楚,怕是前朝的吧。” “怎么找不见静怡师父了?” “恐怕从洞口出去了。” “你是如何发现这么个神秘所在的?” 一路甚是惊惧,张目不住地找些闲话来说,也是掩饰懦弱的意思。我便将其中缘故及无意发现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张目说:“这般隐秘,我都不知道,她静怡师父又是怎么找到的?”我只说:“她是用心了。”密道里压根没有人迹,料想静怡早已走脱了。我俩就举着灯笼,四下勘察一番,瞧见一面墙壁竟是活动的,推一推,却是一间石室,堆着一地的尸骨。从衣冠上看,不是失踪很久的文良老爷又是哪个?我们赶快退出,唯恐人家身上的虱子,撂到我们的头上来瘙痒。只道这是静怡做的手脚,日后更跟她来往稀少,就是她来访,也都是想法子搪塞,不与深交。至于王品,念在他是个读书的,不免给孔夫子一点面子,也不跟他说破什么,只做表面文章,面和心则不和。好在有张目终日为伴,他对我是不胜爱惜,心满意足,朝廷不朝廷早抛在脑后。我夫妻二人陷温柔乡难以自拔,虽朝夕追欢,犹嫌不够,唯恨相遇太晚。婚后的几月间,我一味胡吃闷睡,不用走脑子,也不用练功夫,竟一下子胖了许多。对着菱花我不禁伤感,张目倒会奉承:“娘子此时与杨贵妃一比,更美十倍,施脂太赤,着粉太白。”我被他逗乐了:“躲一边去。”轰他,他也不走,非坐在镜台旁看我匀面,还指点我怎么描眉,怎么打鬓。我知道说嘴儿的郎中没好药,他没安着好心,就操起棒槌:“你的爪子再摸来摸去,我棒断你的狗腿。”他咯咯笑着熘了。 镇日我只一门心思居家过日子,张目回来,他说什么国事我也都不往心里头去,给他个耳朵就是了。那天,他又说起光绪帝为何不生养的事,都传他在上书房跟翁同师傅读书时,有太监奉上茶来,一老一少喝下去顿觉沁脾透骨,后来师徒二人就成了天阉。我问他:“茶里别是下了药了吧?”他说:“八成是。”我又问:“那么是谁下的药呢?”他说:“至今也是一桩疑案。”我说:“这不是煳涂倒帐吗!” 驿馆里头没有一天不在阴谋策划着名什么阴谋,最忙碌的有两班人马:一班是老妈班,一班是孩儿班。老妈班以徐桐、李鸿藻为首,因都是老妖婆的亲信,也称后党;孩儿班的领袖则是翁同、潘祖荫,因支持光绪,所以叫帝党。我原来也跟他们一样,白天后脑勺都长着眼睛,睡觉也支棱着耳朵,只不过我不属于这两派,我反的是当朝。现在,我只顾跟张目琴瑟燕好、儿女情长,也不跟谁为敌;他们见我们也都嘻嘻哈哈、逗笑打趣,毫无芥蒂。我心静了,睡觉从没这么踏实过,不胖不长肉才怪。张目有时候心有不甘,对我说:“我看你豪气全消,雄心不在,难道你我就这么蹉跎下去吗?”我说:“功名利禄,青史留名,倒不如粗茶淡饭来得实在。闲下来,论一论郊寒岛瘦也就是个乐子了,还想它做什么!”张目也就不说什么了。怕他闷,我还常招唿林驿丞他们过来喝个小酒猜猜拳,只是从不叫王品来。有一天,王品大概是实在绷不住了,来问我:“嫂子,我哪里得罪过你?你谁都请了,偏不请我?”我说:“你自个心里清楚。”王品说:“嫂子休得误会了我,我的德行就是到宫里教新选宫秀读《孝经》《女训》也绰绰有余。”张目也在一旁讲情,我也不便再拦他,往后再饮酒作乐,张目也免不了邀一邀他。 小桥流水,悠闲自在,偏偏惬意的时候,我病了,而且不病则已,一病竟十来日,恹恹的懒得起床。再加之噁心厌食,七颠八倒得一下子瘦了许多,小脸儿蜡黄。张目吓坏了,急火攻心,真魂出窍,只一天工夫嘴上就起满了燎泡,嚷嚷着要去给我请郎中。我想我练功这么多年,不至于就此一命呜唿,忙拦住张目,叫他切莫闹得鸡飞狗跳,尽人皆知。因怕张目过于担心,我只得硬撑着爬起来,操持着家务,绣绣花,缝缝袄。 这天,林驿丞来串门,见了就问:“我的天,你的气色咋这么憔悴?”“就是个头疼脑热,不碍的。” “你等着。”说话间他就走了,不一时,就领着郎中来了。林驿丞对郎中说:“只管好生给瞅瞅,银子不会差你的。”郎中的手往我腕上一搭,就笑了,一个劲地给我道喜。我简直让他给闹迷煳了,倒是人家林驿丞精明,拍着巴掌说:“好啊,他们老张家总算是有后了。”我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有孕了,羞得脸腾的一下子红了。郎中给我开了补气的方子,林驿丞送他出去,临走说:“告诉你家张相公,晚上要喝你家的喜酒,来个不醉不归。”不知怎的,我只想哭一场,轻轻抚着肚子,就仿佛抚着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儿,心想:往后,我的命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又有了一个待我养他长大的心肝宝贝。从不惜命的我,突然觉出性命的要紧。记得,当年恩主给我讲老妖婆凌迟处死肃顺时的情景,怎么先截了左臂,又怎么再断了他的右臂,然后依次才切去他的左腿右腿,至最后砍掉脑袋还不算,还在上面掏个窟窿,灌上桐油松香,燃起来,号称点宫灯……当下,我就向恩主表示要为八大王报仇,就是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现在,再想这事,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张目得了信,飞也似的跑回来,进门就要行夫妻大礼。我水汪汪地瞪他一眼,恨恨地说:“都怪你,现在天癸水也不来了,还闹得腰酸腿疼。” 第43页 张目嘻嘻笑着,虚跪一跪道:“娘子辛苦,小生这厢有礼了。”我嘤嘤啜泣道:“这下总算遂你愿了。”张目殷勤地说:“你躺直熘了,我给你捶捶腿,揉揉肩。”我撅着嘴,任凭他摆布。这时候,一群妇人婆子唿啦闯进来,一把搡开张目,横眉立目地斥责道:“好你个煳涂蛋子,难道是想绝后吗?”张目一脸无辜道:“咋了?”妇人婆子们道:“只有堕胎才捻腰间,知道不!”我吓得倒吸一口冷气,替张目打着圆场:“我们年少,不知道……”妇人婆子们说:“准知道你们什么规矩全不懂,林驿丞才叫我们过来张罗。”张目感激地感嘆一声:“想不到咱们的林驿丞竟会这么细心,不知怎么谢他。”我说:“晚间,多准备两坛好酒,请他们喝个一醉方休呗。” 往后,人家该要叫我谁谁他娘了。妇人一世就称唿换得勤。自打有了孕,我就开始睡不着觉了。生女孩,怕她长得丑,将来嫁不出去;生男娃,又怕他生得笨,以后读不好书——人家读四五行,他只读一行,先生讲十句,他也悟不了一句……张目拿着郎中给我开的方子去抓药,又叫妇人婆子们给拦了回来。张目跟她们解释说我害娃娃,要补;她们说“是药三分毒”,再伤了肚里的孩子就划不来了,而且你越娇气就越不舒坦。唉,倒显得我宠溺自己了。这伙子妇人卖嘴儿卖惯了,不是说张家扒灰,就是说李家偷汉,舌头根子底下压死人。我最怕她们到处乱说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同她们计较,也不给她们磕打牙的机会。张目再疼我,要替我做什么活计,我都不让,对他说:“妇人生个孩子,如同提篮挑担一般寻常,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张目更夸我贤良和强梁了,爱我不够;四下里去差找命书,查何时临盆八字最佳,即使将来生出的孩儿不是个英雄,也得叫他活得磊落。 下面要紧的就是给孩儿起名儿了,张目差不多把一个驿馆的人都麻烦到了,求他们帮忙献个计,献个策。 女孩无须太费脑筋,叫个花儿朵儿的就可以了,最为难的是男孩,一生的造化全在这名字里头了。 有人说叫富贵,有人说叫高升,还有人说叫顺风,李耳说:“叫顺风还不如叫方便来得方便。” 林驿丞他们几个上去便掴打他一场,李耳直叫屈,不知错在何处。王品说:“你不知方便是茅坑的别号吗?” 我的肚子眼见一天大似一天,很快就柳斗一般,身子笨得出不去门。出门也怕人笑话,幸好有妇人婆子们给搭一把手,粗活倒用不着我来猫腰了。我却凡事都尽可能不要她们帮衬,偏留给张目做。不是我为妻的不贤惠,实在是怕张目枕席上闲了,跟林驿丞他们跑出去找妓妇颠龙倒凤去。“我是何等样儿人,别人不知,娘子还不知吗?”张目受了天大屈枉似的。 我问他:“那日你们几个饮酒时,说什么来着?” 那日,他们饮酒,林驿丞说起胡家药铺有三宗宝,都是春方。第一个叫坎离既济丹,夜御一女,可达二更不泄;第二个叫夺营拔寨丸,日御双美,直至三更;第三个叫群姬夺命散,尽能连床大战,通宵达旦,任她是铁打的琼花,也得让她死去活来。 “别当我在里屋躺着,就听不见。”我一头说,一头掐他。张目忙分辩:“都是说嘴儿,开心解闷罢了。”我仍是不解气,又拧他屁股几把,他就嚷嚷疼死了。我说:“疼死了好,喜则喜你死了绝了祸根。”张目说:“怕则怕我死了,到阴间也要告状。”两口子打趣儿的话,偏叫路过的李耳听了去。他闯进来闹我们一场,说道:“你俩口无遮拦,不怕肚里的孩儿听去么,怎这般没个正经?”我们俩也觉理亏,让他抢白一通,不敢还嘴,由他贬斥。等他走了,张目才说一句:“偏叫这头驴听见了。”竟又让听见了,返身回来又骂,吓得我们夫妻只得捂住嘴,装哑巴。 说话就十月满足,又是一番痛楚。幸而我自小能忍,痛得浑身是汗,硬是哼都没哼一声,好歹顺顺熘熘地产下一儿。收生婆子剪断脐带,往孩子屁股上掴一巴掌,孩子哇的一声哭了。收生婆子松了一口气,将孩子抱给我;我在孩子小肚底下摸了一把,眼泪不由得落了下来。张目听见孩子一声啼哭,隔帘就问:“是男娃还是女娃?”收生婆子抢着答道:“恭喜恭喜,先生得个令郎。”外屋的林驿丞他们早惊天动地般喧闹起来。张目要敦请高僧,做它七七四十九日的水陆道场。林驿丞说:“这个何须兄弟张罗,我在贤侄百天时全一手操办了。”张目接过孩子去,稀罕稀罕:“天庭也够饱满,地阁也够方圆,可惜就是黑了些个。”我当即就驳了他:“黑怕什么,男人面颜不宜娇媚,否则难享天年,你懂不懂?”众人都说有理有理。自那日起,我就又添了一桩毛病,就是听不得有人说我儿子一句不是,听了,即刻就恼,少不得跟他们吵吵一顿。 “这小子哭夜。” “那是他喜静,听见你们有可疑动静,嫌烦。” “这小子尿炕。” “那都怪你们没把炕烧热,凉的。” “这小子说话晚,到现在还不会招唿个人。” 第44页 “他是贵人,懒得理你们这些凡夫俗子。” 张目一旁只是偷着笑,说:“你的儿子千好万好,就没听你说过他有什么不好。” 我说:“好便是好,我儿大才,不久必成大器。” 张目存心气我:“怎见得?” 偏这时候,一个厨下的婆子病了,要喝回龙汤方能治癒——所谓回龙汤便是童子早晨起来的第一泡尿。我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病症,给了她,于我儿不利,少不得前后左右问个通透;张目嫌絮叨,一个劲沖我挤眉弄眼,这才给了她。 婆子去不多时,我瞪了张目一眼。 “瞅瞅,我儿的尿都是济世良药,还有什么说的?” “你就是个护犊子。” “我的亲生骨肉,我不疼谁疼他?” “就怕一味疼爱,把他给惯坏了。” “你要嫌弃,我们娘俩儿就离去单过,相依为命。” “娘子真是小性,一句家常话都说不得了。” 我掉头抱着孩子进了里屋,将门扉顺手关闭。 夜里吹了灯,张目居然还怪好意思地钻我被窝儿,双手抱着我,将裤带解去。我拼命地扭了又扭,让他难以得手:“休要纠缠。”他厚着脸皮说:“娘子可怜可怜我,就算死于九泉,亦不忘娘子大恩。”接着就欲褪去我的下衣;我就是不依他。他折腾了一个够,又怕惊动了孩子,只得收手;一夜里他长吁短嘆,睡不是,不睡也不是,辗转反侧直到五更天才睡了。 转天来,见他两框子的黑眼圈,又怪心疼他;待天黑,任他亲我摸我。他身下的那柄早已高高翘起,凶神恶煞一般,免不了恩爱一场。出上一身的香汗,夫妻总算是和好了,一如往日。难怪百姓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 “快活煞我了。”他说。 “奴家也是一般。” “娶你我算是没娶错人。”他又说。 张目还好对付,不好对付的是我家那小少爷,刚会咿咿呀呀,便让我给他说故事讲古。我又不是王品,哪里有那么伶牙俐齿,若不讲,少爷羔子就在我怀里打把势,小嘴撇了又撇,只好随便说点什么哄他:今日说说太平军,明日又讲讲捻军。不想这个小子刚会走,就喜欢舞枪弄棒,屋里家什不知祸害了多少。问他折腾什么,他却说:我要做天王洪秀全第二。张目听了,一个劲儿摇头:“小小年纪,就生就一身的反骨,这可怎么得了。”我几番教导,那少爷羔子也稳当不下来。万般无奈,我只好对张目说:“当家的,改日我再给你生上一个,只一门心思教他读书,一文一武,你老张门下也算是文武双全了。”这么一说,张目才欢喜起来。他倒是急性子,当下就要搂抱在一处,鼓捣那风流情景;拗不过他,只得由他大出大入一番。我现在一副心肠全在孩儿身上,心怀的大志就是将他抚养成人,没病又没灾,哪个是西佛爷,哪个是光绪帝,早忘脖子后边去了。有时候,林驿丞他们总谈这个,谈多了,我就烦:“你们厌不厌,总是这些朝政、朝廷、朝纲,我听得都脑仁疼。”张目喝酒喝到七八分醉时,也会发牢骚:“娘子自打有了这个孩儿,你就变了。”我问他:“是变好了,还是变歹了?”张目说:“说不上好歹,只是你越来越不像你了。”我理一理红软纱裙道:“我给你生儿育女,又守妇道,心无旁骛,难道不是你们老张家的福分么?”张目听了,却还说:“你也只生了一儿,尚未育女,先莫要虚报产量。” 一句话倒让我哭不得笑不得,粉面儿直发烧,只想是张目跟一群没砣的秤桿子混在一处,沉不下来。若是个个都成了家,立了业,又养了自家的孩子,也就心有所属,踏实多了。从此,走东家串西家,着急忙慌地给李耳和王品找媳妇。跑了几家,才知道媒婆子不是那么好当的,不是门不当,就是户不对;门当户对了,八字又不合。费了许多口舌,终算是找了俩合适的;跟李耳、王品一说,他们俩竟然都不买帐,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真真是吃力又不讨好,气得我连连跺脚,发誓再不睬他们。偏他们脸皮儿厚,天天挨至我家门首,一会儿说馋这吃食,求我做给他们;一会儿又要补那褂儿,叫我亮亮手艺。我说:“不应下婚事,我便不管。”怎奈他们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心一软,只好遂了他们的愿,省得他们纠缠不休。再者,我还要奶孩子,他们在跟前,怎么办? “听说你给李耳、王品两兄弟都说媒来着?”张目回来问我。“别提了,提起来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谁家的小姐,能不能引荐我结识一下?” “呸,你别也来气我。” “李耳、王品你都惦记到了,怎忘了林驿丞?” “他不是有祝氏么。” 张目深深地嘆息一声。 我问:“孩儿他爸,你愁个什么?” “我愁你太煳涂。” “这话怎么说?” “你我俱是因为恩主殁了,没了主心骨,不得不跟寻常百姓一样,做起鱼水夫妻来,人家却与我们不同……” 第45页 “他们难道不知道伶仃孤寂吗?” “他们仍旧身负差使,潜行访察,求的是公侯万代,怎能为儿女之情所误!” “那你呢?” “我是个没出息的,被你迷了。” “你后悔了么?” “可惜悔之晚矣。” 我起身要走。 “娘子要去哪里?” “我不想耽误了你。” “你要走,就耽误了再给我生上一个读书的孩儿了。” “你且撒手,要我走。” 我挣来挣去,终是没挣脱,不得不并肩上坐。其实我知道张目所言极是,也不再争。 言谈戏嚯了一回,方才笑归罗帐。 罗帐欢娱之后,张目披衣坐起,去了一脸的轻佻之容,持重争气地说起朝廷的事。据传,光绪帝病了,忽忽已经数月,怕是将不久人世了。我埋怨他:“你就是抛不掉红尘虚梦,我们当下和和睦睦过脚踏实地的日子,不是很好吗?只怕嫦娥见了,也厌弃她的广寒宫了呢。”张目说:“只是在快活之余,想起恩主当年嘱託,心有不安。”我安慰他道:“恩主生前待我们确实不薄,我们也不曾对他有过二心呀,彼此都扶持。”张目将被儿往上抻了抻,盖住我的腰:“话是这么说,总还是有些忐忑。”此时,风儿吹得窗纸哗啦啦响,我枕在他胸口上,犹豫了犹豫,才说:“我有一事相告,听了,你不兴着恼。”张目笑着说:“瞧你说的,我有那么小气吗?”然而,我还是怕说将出来伤人,故而迟疑不决,半天嘴唇光动弹却发不出声来,倒是张目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有什么话尽管说来,磨蹭什么?” “相公有所不知,当年你初到驿馆,恩主怕你不老成,曾嘱我不时点化你一二,你的所有举止言谈也都得告知于他。另外,他还特别叮咛我——”“还叮咛什么?” “……”这让我好生为难。 “你我夫妻难道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恩主说,你如有异动……” “若有异动却将如何,还要把我除去不成?” “确是这样。”我说道。 “这境遇倒是不曾想到。” “不愿告你,你知了必然伤心。” 张目仰天长嘆一声:“好过的是时光,难过的是劫数。恩主想不到的是他没逃过生死劫,而我却还苟延残喘地活着。”我劝他:“一切尽已过去,切莫再挂在心上了。”张目冷笑道:“我曾将他当父母一般看待,恨不得把他奉上天堂;他则时时算计着将我打入地狱。想想,怎么能不让我毛骨悚然?”我说:“他恐怕也是为大计着想……”张目说:“不过是他们使唤人的一贯伎俩罢了,他也常通过黄老闆向我打听你的行踪,一日不漏。你几次独自上山,他们都指派我尾随你,回来报告。”我惊诧道:“他连我都信不过吗?”张目愤愤地说:“依我见,他是谁都信不过的。在他眼里,你我都算不得个人,只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已。”这下子,轮到我愤然了,怪不得我每次出行,总觉得后面有人盯我的梢,却原来也是恩主的耳目…… 九 李耳说: 白天,我跟林驿丞一班人耳闻淫声,目睹邪色,煳煳涂涂凑个趣,镇日嘻嘻哈哈,装作无忧无虑;到晚间,闭上门户,我的弥勒脸即刻化作哭丧脸。最近风闻光绪帝一病不起,老妖婆也不叫御医精心调治;光绪帝身边只有皇后陪着,一个心腹都没有,偏他俩又不是一条心;光绪帝最亲近的珍妃早被老妖婆填井里去了……越想越觉得前景渺茫。假如光绪帝龙驭宾天,我该怎么办?此时间,仿佛周岁孩儿断乳一般教我难受。思来想去,去向无非就两下——要么浪迹天涯,一府一县地信步走去,没个准头;要么就跟张目和三娘一样,一唱一和,相得益彰,总强过独自一人坐在下处倾听窗外风声雨声吧。原以为老妖婆一大把年纪,总不至熬得过时值壮年的光绪帝吧。只要老妖婆一死,随你什么神仙鬼怪皇上都不怕了,谁还敢奈何他?想怎么维新就怎么维新,要如何变革就如何变革。唉,偏偏事不遂愿,归其老妖婆倒命大福大,而光绪帝则少造化。那日,三娘要给我说媒,非是我想在风月场上着脚,也不是不动心,两夫妻在一起暖暖脚也是好的。转念又想,男人立于世上讲究的就是个信义。当初我是起过誓的,要效忠皇上,怎能半途再毁约呢?若那样怎还有脸存活于世上!我李耳平生最看不得的就是背信弃义,今日跟张三战于沙场,明日又去投李四;更恨的是脚踩两只船,左右逢源。听说了,我就咬牙切齿,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这一日,我去庙里替皇上烧了一炷香,竟遇见了一张熟面孔。当时烟雾缭绕瞅不清爽,走近了才看出是香铺的房二爷。他家的香堆成了山,却还跑这里来烧香,怪是不怪?更怪的是,房二爷见了我,竟跟不曾相识一般,匆匆离去,连个招唿都不打。也不知他给哪个求神拜佛,疑了一会儿,又猜了一会儿,便把这事忘了;再在铺子门口碰头,也没提起过。房二爷还问我:“老没见了,这一程子够忙?”我亦顺嘴说:“可不,忙得脚丫子都朝前了。”晚上,睡倒在床上,没事做,我不免胡乱猜想。天下像我这样的帝党究竟能有多少?此时此刻,他们又都在做些什么?也像我这般摊手摊脚地躺着无所事事吗?我大概是露出了声色,叫林驿丞看了去,他就常常拉我一道饮酒唱曲;那张目跟王品更是这个晌午邀我下棋,那个晚晌约我听戏。我知道,不过是哄我开心。 第46页 他们几个也算得上是我的知己了,却偏不能敞开胸怀,个个藏着掖着,想来都很难受。这两天,驿馆出了一点事,一个雷将东跨院的树噼了,捎带还毁了七八套房;林驿丞报了上去,讨些修缮银子。以往这些许银子根本算不得什么,呈上照准;这一回,催了几次,一拖再拖,总是杳无音信。林驿丞就嘀咕起来,恐怕驿站被裁撤掉,我心思凌乱,也不管顾那些个,只林驿丞一个干着急。他急了就吼我们:“这个驿站要是没了,看你们几个哪里混饭去。”末了,还是他找了十来个泥瓦匠草草将房子搭盖起来。砖头还照旧使过去的那些,工钱也给的少之又少,泥瓦匠都以为被他剋扣了,背地里没少骂他。我们去解释,其中一个曾在军中效过力的,说道:“当官的哪有不贪之理,我剿捻军那会儿,我们统领手下只有一千来人,却向朝廷要两千人的饷额,这般景象见得多了。”林驿丞听了,也只有苦笑。见我一耷拉脑袋,林驿丞便说:“别总像科场不中的举子模样,男子汉大丈夫胳膊折了,就该褪在袖中,让人瞅不出来。”我亦觉得在理,就频频点头称是。日后,我便将笑模样粘在脸上,谁见了我都像照了哈哈镜一般,林驿丞却又说我:“你这又忒过了,放自然些就是了。”林驿丞除却喜欢追逐妇人以外,实在可以够得上做我们几个的老大哥。 听说三娘给我们做媒,他举双手贊成,说男大当婚,理当如此;又说娶媳妇就要娶中用的而不能娶中看的,中看的不过就是苗条些、年少些、娇弱些,中用的就妙处多多了。中用的讲究宜肥不宜瘦,宜大不宜小,宜强健不宜娇弱——肥了,生孩子不费劲;大了,提水挑担都来得;强健不至于嫁过来天天抱着药罐子,床上也不怯场。对他的话,我们都只当笑谈,谁娶亲不娶那年轻貌美的?张目娶了三娘,还不是过得挺好?只是驿馆里有两条不成文的规矩,首先的一条就是彼此不随意打探消息,不然我真想问问他们婚后是怎么个快活法儿;另一条规矩则是无论进哪一间房都事先要咳嗽一声,便于通知对方,免得有所不便。我们这一班人原也多少有些个来头,都是哪个王爷、哪个大臣拿帖子送来的,王爷自然是非后党也非帝党的中间派,大臣则俱是清流人物,怕是他们也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只是碍着情面帮个忙。不光我们几个之间相互都挺客气,就是往来的客官也不太为难我们,他们也总得给王爷大臣一点面子。若想弄清哪个人是谁的耳目很难,至今我也不知道张目和三娘的来歷,可是这并不妨碍我喜欢他俩的儿子。我给他起名叫做渭仁,三娘没说什么,反倒是张目斟酌再三,迟疑不定。幸好林驿丞也说这个名字使得,张目才勉强同意。他家的小少爷也着实可人,得暇我便抱着孩子不撒手。王品这厮还惦记着拿糖葫芦将孩子勾走,随他玩去;我干脆叫卖糖葫芦的老翁陪伴左右,小少爷什么时候想吃,就奉上一枝。久了,孩子直闹胃酸,却也与我有了依依光景。自此,我更是再疼他不过。与他在一起戏耍,我所有烦愁都一扫而光,说不尽的舒心畅快;说是我哄着他,实则是他哄了我。张目说:“我家的儿子倒让你霸了去,哪有这个道理!要是你喜欢,何不娶上一房妻,自家生上一对两双的,安享天伦?” 我嫌他大煞风景,煞风景的事情本来就够多了,什么花间喝道、果园种菜,还有什么苔上铺席、花下晒裤。现在又添了一项:与孩子玩得正好,偏大人出来捣乱。我们这里正斗嘴,林驿丞赶来,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还闹呢,兵部将驿站的菸酒都掐了,往后再来客官拿什么招唿他们?”原来的菸酒都是专门供给的,酒是山西汾,烟则是上好的朝鲜菸丝;怕来有嗜好的贵客上门,私下里少不了还要备下些川黔烟土。待酒足饭饱,伺候他们抽上两口。现在菸酒断了,就等同于掐上了我们的脖颈儿,难怪林驿丞如此气急败坏。看来潞河驿的大限真的到了,当年镇守京东的天下第一驿,眼下巍巍势焰、赫赫威名早已扫地。到这时候我们才心慌起来,丢了差使,就等于丢了一切。林驿丞说:“我晓得你们都识得几个通天的人物字号,不妨上京疏通疏通,只要事成,必重重奖赏。”没一人应承,这买卖也确实不好应承,谁应承了,去找他的东家求情,岂不是不打自招么?他的仇家还不如同苍蝇见血一般,叮上不放,保不齐连小命也一併丢掉了。林驿丞搓着巴掌说:“都出出主意,甭只顾大眼瞪小眼地相面。若是差使丢了,李耳还可以到戏班提提词唔得,王品也可以拢几个猴崽子教教塾班儿;我呢,怕是到街上打把势卖艺都嫌年纪大了。”他脸红脖子粗,一腔的怒气不知往哪里去撒,偏偏张目不识趣,多了一句嘴:“上下你都给打发了去处,我夫妻俩怎么办?”林驿丞没好气地说:“拉个棍儿讨饭去。”三娘不爱听了,嘟噜着脸子道:“咱也用不着他来安置,种种菜,浇浇园,也养得活一家子。”我们还得两下里解劝,目下,枪口一齐对外方是正理,怎能自家窝里先闹将起来?于是,大伙儿又坐下来,议上一议,自然议也是白议。大局已定,任你再放生戒杀、斋僧布施也是晚了,唯有认命了。我们几个揣着手只等着一纸裁撤驿馆的公文发下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公文没等来,却等来了一桩天大的祸事。 第47页 驿馆上下,最为裁撤的事徒自忧伤的自然是林驿丞了。他想解闷,到青楼勾栏泡一阵子,揽镜自照,只见老朽枯藁,一脸的晦气;又见那班俏丽佳人个个杏眼含春,青丝云鬓,真不般配;还怕给人家添堵,只好作罢。找了个犄角旮旯闷头喝了几杯,踉踉跄跄地往家走。谁知半途突然身形一闪,一柄冷剑抵住他的胸口,也仗着他机灵,来个就地十八滚,躲开了剑锋。那杀手却是不依不饶,一剑紧似一剑,都照着他的要害地方下手。他想:这下子,我命休矣。仓皇间问了一句:“你是何人,既要伤我性命,也该要我死个明白。”杀手一言不发,只是将剑挥得虎虎生风。林驿丞匆忙之中只能辗转腾挪,一边退,一边乱念迭起:想我林某,歷来都是取别人性命的,今日轮到我了,也是报应。巧的是,紧要关头,几个牢里的禁子刚打完茶围出来,撞了个正着,嚷嚷着“锁了他,锁了他”,就举刀兜了过来。杀手见机不妙,撇下林驿丞,一个纵身,钻进旁边的一条夹股道一熘烟儿逃了。饶是他身轻如燕,健步如飞,还是被一刀戳在腰上,受了伤。几个禁子近前一看,是林驿丞,认得;问了问缘由经过,就都走了。林驿丞的心跳如同擂鼓一般,冷汗也溻了后嵴樑。不说林驿丞一身的血回家如何疗伤,单说我们几个得了信,匆匆赶来探视。虽然利剑没有落在林驿丞的实处,剑刃却也划破他皮肉多处,鲜血淋漓,请了郎中包扎了,景儿在一边吓得直哭,三娘将她牵到别屋去。没等我们问他详情,他倒先问起我们来了:“你们刚才干什么去了,一直没露面,这会儿倒都结帮搭伙地跑来了。”见他乜视的眼神,便知他是疑了我们,赶紧辩道:“我们本来就结帮搭伙饮酒来着,只你一个单单地熘号了。”林驿丞顿觉无话可说,默然无声了。王品嘴巴来得快:“我们还寻思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呢,也没敢留你。”这话更把林驿丞说得光眨巴眼儿,还不得嘴了。 慰问他一番,我们告辞出来,相跟着回到驿馆,都无困意,又整治酒肴,小酌起来。三娘要奶孩子,先走了。大伙儿心情沉重,谁要杀林驿丞?为什么要杀林驿丞?始终是萦绕于心的天大疑问。可是连林驿丞的根基底细尚不清楚,又怎么能知道更多?我们几个只是胡乱猜疑一回,便各自散去。再遇见林驿丞,他却不愿旧事提起;问起来,他也刻意迴避。三娘说:“会不会是林驿丞睡了谁的女人,醋海生波,人家打上门来?”王品却说:“断无这种可能。林驿丞爱女人是真,却不随便爱。他嘴上说得热闹,你又何曾见过他与谁真的睡过?”我琢磨一下,确是如此。担心杀手未曾得手,贼心不死,再重蹈覆辙,我便带上腰刀护送林驿丞。恐他发现骂我,就悄悄尾随其后。半个月都平安无事,我才舒口气儿。一日,林驿丞问我:“你总跟我屁股后边做什么,闲的?”我摇头道:“没有啊。”林驿丞说:“你当我是呆子傻子瞎子吗?”我知瞒他不过,就嘿嘿笑了。林驿丞说:“不光我知道你当我的跟屁虫,我还知道你后边跟着的王品,以及王品后边跟着的张目。你们这群小子,哼!”这倒让我吃惊不小,我怎没发现王品和张目他们两个?还是林驿丞老奸巨猾。转过脸来,我再去责问王品,他矢口否认。我气不过:“你唬我,看我怎治罪于你。”一头说,一头将王品摔倒在地,打作一团。恰好三娘遇见了,三两把将我俩扯开。她当我俩是干仗,俏脸儿赤红,几拳几脚就打得我俩哎哟不断,爬地不起。只知她有一双日行千里的铁腿,却不晓得她的拳脚也是如此了得。张目远远瞅见,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白眼倒翻;他恐怕也料想不到自家娘子竟是这般厉害的角色,往后再遇夫妻不悦,早早鸣金收兵的自然都是他了。三娘临走还说:“若再见你们生事,绝不轻饶。”我懊恼道:“我俩取笑玩耍,你怎不问青红皂白,就来动粗?”张目赶紧跑上前来,连连道歉,三娘也知鲁莽了,却不肯认错,偏说:“活该!” 我与王品招打的事,一时成了驿馆的笑谈,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叫我俩好不狼狈。三娘却被奉为盖世英雄,所到之处,无不前唿后拥着人逢迎,小小的差役都老远就给她赔上笑脸来,就连张目也因妻的缘故沾光不少。王品对我说:“当下的人们就是势利。”我嘆息道:“谁说不是。”大概张目看出我俩的心思,也觉得对不起我二人,就摆了一桌酒,算是赔罪。席间,三娘又陪我们喝了两杯,心里才略微平復了些。正吃着喝着说笑着,忽有籤押房的差人来报:“林驿丞不知去向了。”我说:“他已回家了,才还打过招唿呢。”差人说:“就是因一个妇人带着他家的景儿小姐来找,方知道林驿丞不见了。”我们这才着了慌,出去劝回了祝氏和景儿,便分散寻找。我领了三五个差人沿东大街而下,凡是店铺,无不打问。路过衙门,衙役告知:“见驿丞跑出城去了。”我一阵惊骇,遂带一行人追下去。恰见林驿丞拐着腿走来,气喘吁吁,通身汗湿。相遇了,不免要问个究竟,林驿丞说:“今日出了驿馆,又见有人尾随,他虽乔装改扮,我还是辨出他便是那天的刺客。幸亏我早有防备,腰间藏了双刀。他终究不是我的对手,三四个回合下来,就处在了下风,只好跑了;我就一径追了去,一直追到了城外。”我问:“后来呢?”林驿丞说:“城外杂草丛生,疯长有一人高,躲进去哪里还找得到。”我忧心忡忡道:“看来,这小子不杀了你怕是不会罢手的,你当小心行事。”林驿丞说:“这显然不是个小子,必是个女子无疑。”我问:“你怎知?”林驿丞笑了:“从身形动作上一看便知,我林某什么时候看女人看错过?”我说:“无论男也好,女也罢,反正是来者不善,你万万不可轻敌才是。”林驿丞说:“知道她是个女人,我只会更在意些,你就尽管放心吧。”说话就回到了驿馆,王品、张目他们都在门口翘首等待,见了,唿啦便围了上来。 第48页 叫差人给林驿丞家里捎个信,以免挂念。我说:“就省些麻烦吧,干脆将景儿迁入驿馆,随时照管。”大伙儿也觉得这个法儿可行,遂召唤差人即刻到林驿丞家去接景儿。林驿丞似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王品这厮确实比我心思缜密许多,特别嘱咐一句:“把祝氏也一同请来,不然景儿小姐无暇顾及,林驿丞怕是也放心不下。”这句话,显然是说到林驿丞心坎上了,连声称是,一脸欢然。我咬着王品的耳朵说:“你这个马屁精。”王品还冠冕堂皇地说:“我不过是尽属下之责而已。”这时候,有人将王品叫出门去,嘀咕了几句,王品的脸色即刻沉了下来,匆匆走了。我说:“这小子,不定哪个戏班的相好想他了,着人来唤他。”三娘嫌我没正文,笑道:“嚼舌头的东西,总没个好言好语。”过了好一会儿,王品才回来,两眼直勾勾的若有所思的样子。我问他有什么棘手的事,他倚着门框,回了一句:“不关你的事。”我好心反被当做了驴肝肺,只好躲他远远的。 这当儿,祝氏和景儿拎着包袱来了,大伙儿热闹了一场,就送她们回房歇着去了。林驿丞的眼神儿一直追着祝氏跑,显见是欢喜她;她反倒去挽三娘的手,说些孩子的这个那个。三娘先还有点生分,提起自家的孩子立马就亲近多了,两个眼角也耷拉下来,捏成一道缝。只王品各色,跟霜打了一般,蔫。我想当中必有天机,但又不便再问,问了,他也不会告我。转天,我直睡到日头穿窗才起床,只见院中小渭仁与林驿丞家的景儿玩得正得趣,那祝氏和三娘则在远处观望着。平日里从没见过小渭仁这么喜兴过,看来也是个风流种,瞅见红裤红袄就撒欢。但见王品房内一点动静没有,料想还未醒,未免放不下心来,便去敲他的门。见他穿戴整齐,眼圈却黢黑:“难道你一夜都没睡吗?”王品不胜懊恼道:“你若什么都不问,我便请你进屋;你若问这问那,那就立马走人,我烦。”我归齐还是进了屋,自然又不好问他什么,只随便扯些闲篇儿,就告辞出来。 我其实一点儿都不怪王品,谁的肚里都有一两桩说不出口的恼人的事,作为兄弟,能帮上忙最好,帮不上忙也只好躲一边,别再给他添腌臜。当然,好奇心还是有的,但只能忍着。几天过去,我俩没怎么走动,更不曾跟以往一样去泡戏园子。忽一日,王品自己蔫熘儿地跑来,坐在凳上也不言语,只一个劲长吁短嘆;我也不敢多说多道,等他先开口。半天,他突然问我:“你道是爷们儿知心,还是女子着意?”这话问得我又惊又喜,惊的是我与女子往来甚少,哪里答得上他这么难答的题目,喜的是他终于说话了。我说:“你怎么不去求教林驿丞呢?”王品反问道:“求他做什么?”我说:“林驿丞是个风流状元,不问他,问哪个?”王品只是一味摇头:“问谁都可以,就是不想问他。”这便怪了。他的窘态,我是瞧在眼里乐在心头,又说在嘴上:“是哪一家小姐,叫兄弟你如此情难自持?”王品嘆一口气:“若是哪一家的小姐便好了,何至于叫我这么迷茫。”我的胃口简直叫他吊到天上去了,欲知后事,他却走了,只能等下回分解。不过,知道了他的病根是什么,又知道他的病要不了他的命,也就豁然了许多。至于细节,早晚能大白天下,就看他做戏能做到多久了。自那日起,我大睁双眼,时时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盯着他天天都与谁打交道,不愁发现不了蛛丝马迹来。 一天,我见他在后跨院转悠了几遭,不知他又要打什么主意。没等我过去盘问他,他却跑来找我:“院西头那几间屋平日是做什么使的?”我说:“八成是搁置杂物的吧,从没见过有人出入,一直闲着。”王品自言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我问:“怎么,你打算搬家?是你那屋闹耗子,还是风水不济?”王品说:“不是我要住。”我追问道:“那么是谁要住?”王品不耐烦地说:“不要你管。”我冷言冷语道:“我自然可以不管,但是你不能不让林驿丞管。”当下,他的脑袋就耷拉了。近来,我发现他一直躲着林驿丞,像是做了什么对他不起的勾当,只是不知其中原委。 自从通了火车,我们驿站的生意就清闲多了,打发清闲的最好办法自然是睡大觉了。那日午睡时,我听王品屋门吱的一声响,还有唧唧喳喳的言谈声。可惜,纵使我的耳朵支棱得再长,也难以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我跷脚顺窗棂望去,就见一个女子粉肩一耸一耸地往外走。我的一双眼睛立时烁烁放起光来,难道就是这一位折腾得王品颠三倒四吗?细瞅,总觉得眼熟。我突然好似被蜂儿蜇了一般,周身一抖,她不正是尼姑庵的那个静怡师父吗?我半天回不过神来,寻常她不都是与三娘相交么,怎么又和王品这小子勾搭上了?怪不得王品左右为难呢,毕竟是个出家人,传出去不中听。但是,我还不太相信他俩有私情,他两个似乎都不是风流之人,怎么就两相风流起来了呢?想不通,就去问三娘。三娘说:“我不见静怡已有些时日了。”我说:“你二人不曾经形影不离吗?”三娘上牙咬着下唇说:“我嫌她。”我问:“是嫌她风流吗?”三娘不答,想必是我猜对了,我一拍大腿道:“坏了,如今王品跟她恋上了,恐不知她已是个破罐子,还当是摘了一朵黄花呢,我们该劝劝他。”三娘却一点不惊讶:“你劝也是白劝,他们俩你来我往已非是一两日了。”我说:“我怎么一点都没察觉。”三娘告我:“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跟静怡渐渐疏远的。”我暗骂自己不中用,他们俩暗度陈仓久矣,我竟视而不见,充而不闻。 第49页 看不见倒也罢了,因我没长张目那样的一双眼睛;但是听不到就是我的错了,白担了个顺风耳的空名声了。唉,连王品那样的书呆子都找到了红颜知己,我却还是伶仃一人,只有关起门来才能称孤道寡。要是有法术就好了,会定身法,将王品的穴位一点,他就动弹不得了。我问他什么,他就得回什么,那样我就能知道他与那姑子是怎么勾连到一处的,也省得我总白琢磨了。“你小子在寻思什么呢?”冷不防,林驿丞在背后勐击我一掌,几乎唬我一个跟头。我说我没想什么,林驿丞说:“你不答我亦知道,因我能掐会算。”我言道:“你说来听听。”林驿丞说:“你想王品那傢伙怎么会跟一个姑子搞到一处的呢,是却不是?”敢情王品的事他也知道,看来,驿馆里个个都比猴还精。我向林驿丞请教道:“你觉得他们能随心所愿地相处吗?”林驿丞面有难色:“只怕你想得太简单,王品也一样想得简单些,恐怕那位师父便没那么简单了。”我急语道:“她会不会害了王品?”林驿丞道:“你若真为王品兄弟着想,就当暗查一下那位师父的来头。”我闻之狂喜不已,我正想如此呢:“你是叫我去摸她的底,若王品知道了怪我怎处?”林驿丞说:“你只管去,王品那里有我应对。”我领命而去,林驿丞又嘱咐我,可先去三娘那里问个大概,即便师父跟三娘撒了谎,总还能择出一两句真言。自此,我便天天跟踪那位师父,也不跟王品言明,然后将结果都告诉给林驿丞。据我观察,王品似乎对静怡师父还是提防着的,倒是师父更情热一些——一个礼拜里,王品也就找她一回,而她竟找来三次;俩人相见时,也是她说得多,王品说得少,或者干脆不说什么。林驿丞听了我所报的结果,特别是说到了她的籍贯和身世,脸色骤变。他横抱着双肘,一个劲儿在屋中走绺,嘴上冷冷道:“想不到,真是想不到,我林某打了一辈子燕,末了,竟让燕啄了眼。” 我问他这当中有什么隐情,林驿丞却不肯直说。太不公平了,我将我所知的一切统统告知于他,他倒好,跟我存个心眼!林驿丞见我不悦,便说:“估计她与王品相交是假,便于接近我才是真。”我问道:“你跟她有过节?”林驿丞言道:“这个说来话长,没法一两句话跟你说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不必再为王品担心了,她不会害他。”我忐忑不安地问了一句:“万一她和王品结成一伙儿怎么办?王品这小子耳根子软,禁不住撺掇。”这句话仿佛一根长枪捅在林驿丞的心尖上,叫他一激灵。他沉吟半天才说:“我想,王品恐怕下不了这个黑手吧……” 王品说: 这一段时间,我一下子懂了许多,起码知道天地人三者当中,唯做人最难。比如说天吧,天有云有雨有日月遮掩着;再比如说地,地有山有水有社稷覆盖着;只有人夹在天地当间,两头为难,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我现在正处在这么尴尬的境地,一头是驿丞,另一头是静怡师父,他俩抗衡,却拿我当做了挡箭牌。自打结识了静怡师父,我便荒疏了儒业,一本书都没再读。开始,跟她交往,听了她讲述她的身世和境遇,很是动容,只有怜惜之情,并无爱慕之意;谁知她却会错了意,再见到我,渐渐地有了描不尽的脂脂粉粉,写不完的窈窕风流。这倒让我心有不安起来,接受不是,不接受也不是。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看她有胆又有识,不像个出家人。这样的女子跟三娘倒有几分相似,只是她的言谈话语中比三娘更多几分杀伐之气,让人不敢过于靠近。她却偏偏看中了我,时常跟我饮茶论道,直至那天,我无意之中发现了她的一个秘密——那天,她正在给自己包扎伤口,恰好叫我碰见,伤口在腰间。我才知道原来刺杀林驿丞的非是别人,正是她。她不得不告诉我,以前所说的什么因她爹娘逼她给一个失目老汉做填房,她才逃出来为尼,都是杜撰;真实情状则是她父原是为官的,后来被一人所暗杀,母亲悲痛欲绝,随后也上吊,跟她父亲一道去了。她此行的目的就是为报杀父之仇的。我问她:“难道你的杀父仇人就是林驿丞?”她说:“正是,你甭看他镇日里嘻嘻哈哈,其实心狠手辣,凶着呢。我若不杀了他,誓不为人!”她一掌拍在桌上,吓了我一跳。我真难以想像,她那双如柔荑若春葱的小手,能置人于死地。我见她自己包扎伤口甚是不便,就顺手帮帮她,谁知这一帮就帮出毛病来了。 她横在榻上,我撩起她的小衣,将创伤药涂在她的冰肌玉骨上。我特意加了十二分的小心,碰都没碰她一下。天地良心,当时我一点非分之念都没有,只顾给她止血敷药。幸而她的伤月半就告愈,我想先稳住她,就说:“伤口初愈,还是多养几日为好,报仇的事则须从长计议。”不料,她却说:“你却要多来陪我,省得我烦闷。”我心下大不以为然,便说:“男女终归有别,况且你又是一个出家人。”她竟泪流满面道:“小尼已蒙不贞之名,你若再置之不理,我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我奇怪,就问:“你怎么不贞了?”她瞪我一眼:“你还来问我,都怪你鲁莽。” 我原本就胆怯如鼷,生怕捲入旋涡中,忙问她:“怪我何来?”她红着脸儿说:“想我一庵堂尼姑,竟叫你脱衣解带,不该看的都看了去……”我这么迂阔的一个人,霎时慌了手脚:“话不能这么说。”静怡道:“我本是万般无奈之时方不得不堕入空门的,殊不知空门也竟深似海,莫如还俗,做一个草民妻妾来得称心如愿些。”我知道她的本意只是报仇心切,绝不是情之所动,可是又找不出一个拒绝她的正当理由,一时左右为难,只好一拖再拖。林驿丞平时对我不薄,我岂能忍心加害于他?千方百计想保全,遂提议他全家迁入驿馆,好歹安生些。那日,她尾随林驿丞,被林驿丞知觉,险些识出她来;幸好她慌不择路跑出城外,钻进杂草丛中,才不致被戳穿真面。自此,她就更怕夜长梦多了,进而加快復仇进程,竟跟我提出要离开庵堂,搬入驿馆。待头髮蓄起,便与我成亲,又放出柔媚手段来。我何曾见识过这个阵势,不免心慌意乱,便假意应许,仓皇逃窜。几日里,愁得我天天紧锁眉头,六神无主,想找个人商量,又张不开嘴;心下反覆斟酌,林驿丞与静怡孰重孰轻,两相比较,自然是林驿丞占的分量更重一些…… 第50页 绝望之中,我突然动了杀机,杀了她,也就一了百了,我便能睡个踏实觉了。于是,有一天,我带着腰刀去了小庵。正见她焚香抚琴,曲子是《高山流水》,颇为动人;她表情凝重端庄,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又百媚一笑。最妙不过的是她那一双秋瞳,水波荡漾,令人酥软。都说宫里的讲究是立后宜取德,封妃则求色,这时候的静怡看上去又有德又有色,我哪里还下得去手?我俩谈诗论赋,直至月光泼洒下来我方才告辞,她只字未提要搬入驿馆的事,也让我松了一口气。回到驿馆,总感觉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心里知道林驿丞他们对我的行径有所察觉,好在我问心无愧。有时候我就想,要是能叫静怡和驿丞化干戈为玉帛就省心了,恐怕又无可能。平心而论,林驿丞也并非是那种草菅人命的强人匪类。他杀静怡的父亲必有其缘由,不是他父亲陷害过忠臣良将,就是欺过男霸过女。我几次想当面问问林驿丞,话到嘴边,又都咽下去了。实话说,我不是个坐怀不乱的柳公子,也有风月情怀,只是拿不准我与静怡是不是三生石上有前缘,将来处在一起能不能跟张目和三娘他们那样投脾气,即便我们俩投脾气,林驿丞他们又会不会通得过?当下,唯一稳妥的办法似只有暗度陈仓,毕竟我目下的首要职责不是谈情说爱,而是为经邦大略效犬马之劳。此后,我们俩确实往来密切了许多,见面也更频繁,不是她舞一趟剑,就是唱一套曲,尽展才情。我一旁瞅着她晓日芙蓉似的一张脸,不得不赞嘆:到底是出身仕宦人家,家学渊源,这样的人儿困在庵堂之中实在是可惜了。 发现李耳盯我的梢是很晚以后了,想必我与静怡的言来语去尽已被他听了去,他再传给林驿丞他们,我俩的私会难免成为驿馆内外的谈资。这让我恼得不行,那日当着李耳的面,我噹啷一声将茶盅摔个粉碎,正拟与他翻脸,林驿丞却出来劝阻,说:“你们若因我与那位师父的私人恩怨而掰了交情,岂不让我心愧?”他这么一说,我反而不便发作了。 但是,我还是警告了李耳:“静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拿你是问。”李耳非但不加自律,反而责怪于我:“为一女子,你竟连兄弟情谊都不要了,我看你的书是白读了。”事已至此,我也只好破釜沉舟,与静怡过从更密,几乎是不离左右。静怡说:“这样下去,怕是少不了飞短流长。”我本就破罐破摔了,便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嘴长在人家的嘴巴上,他们想说什么,就由他们说去。”静怡愧疚道:“都是我连累了你。”我八面威风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一家人却说两家话?”静怡的脸儿腾地一下子红了:“谁与你是一家子!”我也觉得言语唐突,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静怡薄怒佯羞道:“是那意思又怎样,何必还要这样慌张。”说罢,侧坐榻上,瞅也不瞅我一眼,还得我去哄她。 平生似这样为女子的一举止一笑颦而动心动情动容,我还是头一回。书上说,日久生情,果不其然。因怕静怡再对林驿丞有所不利,我与她简直是形影一般。其实我更担心林驿丞痛下狠手,就变着法儿地拖住静怡白天不走出庵堂。夜里回到驿馆,则紧密关注着林驿丞的行踪,只要他走出驿馆一步,我便紧随其后。我自以为行动诡秘,哪知还是瞒不过林驿丞这只老狐狸:“你小子别总跟在我屁股后面打转转,我不会去跟一个女子过不去的,好歹我是个堂堂七尺汉子,说话算话,你就踏踏实实睡你的觉吧。”见他这么信誓旦旦,我放心了不少,继而又说:“万一李耳那厮丧心病狂……”林驿丞拍着胸脯子说:“尽管放心,他那里有我担保,况且你跟他兄弟一场,谅他也不愿跟你反目为仇。”我心里有了底,不那么忐忑了,但是嘴上还是说:“人心隔肚皮,这年头谁还讲哥们义气。” 林驿丞说: 杀静怡师父的父亲,我也是出于无奈。当时他任霸州节度使,专与革命党作对,一连绞了我们三个同志。我接受了指令,夜半潜入他家的宅大院,除了他。这事距今已经五六载了,未料如今又重新捣腾出来了。 按说,无论是静怡师父杀了我,还是我杀了静怡师父,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嘛。她为她父报仇,也是理当的,只有女中豪杰,方有这般作为,我心下其实还有几分称许呢。令我心寒的倒是王品,朝夕相处若干年,虽各为其主,却也相安得如鱼得水,想不到他竟为一个女子与我形同水火。起初我很是郁郁,越想越悲感,越想越难受,末了,还是想开了——世上唯有男女之事最为繁复,多好的朋友因此而交恶,寻常常见;更厉害的还可能迷国误朝,比如瑾妃和珍妃,亲姐俩儿,为在光绪跟前争宠,还不是使尽了手腕害对方,故意让对方受些苦楚,最终借慈禧之手把个花朵一般的珍妃推进古井里溺死了事……想开了,也就心宽了;心宽了,也就处事坦然了。我跟王品说了,我不会主动为难静怡师父的,自当遵守诺言,只等她来行刺于我,行刺得行刺不得那便听天由命了。李耳还问我:“你说,到底是江山要紧,还是美人要紧?”我告诉他:“有的人觉着江山比美人要紧,有的人觉着美人比江山要紧,还有的人觉着江山和美人都要紧。另外,有的人年轻时觉着美人比江山要紧,到老了又觉着江山比美人要紧,一会儿一个心气儿。”这时候,张目插嘴道:“我现在觉着江山和美人都没什么要紧的。”转头一看,三娘在跟前,又说:“就是老婆孩子要紧。”李耳似有所悟地说:“看来,现在的王品是觉着美人比什么都最要紧了。”我笑道:“你是还没遇到要你命来的女子,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待亲歷了,箇中滋味你便尽知了。”李耳摸摸后脑勺:“那样的话,还是不遇到的好。”我们说到半截儿,三娘突然说:“难道美人就不是江山的一部分了?你们真是一群短见识的憨汉,听你们说话真叫人来气。”起身便走了。我们几个褪褪脖子,都悄悄地笑了。 第51页 这几日,我都独宿在驿馆前院,轻易不去后院;即便去了,祝氏也不让我进屋。她怕流言飞语,总是站在当院里跟我说说景儿的事。我偷着问她:“几日不见,你怎连一句温存的话儿都没有?”她枕着脸儿悄声说:“要温存的话儿,那就待明媒正娶以后吧。”正说着,突然王品怒气沖沖地闯进来,指着我的鼻子呵斥道:“姓林的,你这个言不对行、行不对言的卑鄙小人!”一时,倒把我骂愣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十 张目说: 知道林驿丞被刺的那天,三娘就开始怀疑是静怡师父所为,一直担着心,不管怎么样,她都不希望林驿丞和静怡师父任何一方吃亏,所以,就让我留意。静怡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林驿丞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我都一清二楚。清净了没两三天,静怡师父竟意外地被杀死在她的庵堂里,而那天,林驿丞始终在我的视线之内,一刻都没离开过,显见兇手不是他。李耳也是清白的,三娘可以给他作证,那天他哄着我的孩子玩了多半天。那么会是谁呢?为了解开这个谜底,三娘不惜给孩子掐了奶,雇了个老妈子照顾着,自己亲临杀人现场去勘查。 我问三娘:“你我现在无门无派无根底,何必介入这桩迷案?”三娘对我说:“你真煳涂,我们介入其中不是为了保谁,而是为保住饭碗,不让孩子挨饿。”其实,对于静怡师父的死,比我们震惊也比我们上心的是王品。他眼珠子都立起来了,宣称跟林驿丞没完,非要见个高下。我们夫妻俩商量,要不解开静怡之死的疙瘩,恐怕祸端便隐兆于此。于是,我将几天来林驿丞以及李耳的一言一行通通告知于王品,替他二人唿冤。王品听了,对林驿丞释然了一些,但对静怡的死疑惑更大了。三娘叫他从旁协助理案,查出兇手,王品也应了。林驿丞听说静怡暴毙,竟比王品还要震惊。他说:“这下子,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揪出真兇来。”三娘说:“你要想擦干净你的屁股,就得迴避一下,听凭我的调遣,由我来主理此案。”林驿丞歷来将女人当神供着,不过那只是在炕头上,真的让她们在庙堂之上行走,他心下未必服气。可是,眼下这件事关乎着他的名誉地位,再加上三娘性子刚烈,动不动就舞枪弄棒,两人当真要战上几个回合,他未见得能将三娘斩于马下,也就勉强答应了。 我见三娘一番调拨,各尽其责,便问三娘:“他们老几位你都派了差使,我是不是就不用在你鞍前马后伺候着了?”三娘说:“你敢,他们有他们的活儿,你有你的活儿。”我瞅她的威严不比往常,忙敛了笑颜,小心地问:“我还能做什么?”三娘说:“你得陪着我,我一个人进庵里瘆得慌。”我刚要笑话她两句,她使劲掐了我腮帮子一把,疼得我龇牙咧嘴。我夫妻二人在庵堂巡视一遍,只见大门紧闭,还上了闩,显见兇手是跳墙而入,不是个熟脸儿,这就排除了驿馆中人作案的可能。静怡身中两刀,都是从背后偷袭得手。王品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他痛哭了一场,便操起刀来去驿馆找林驿丞算帐去了,故而现场并没有怎么被破坏。我和三娘赶到时,只见静怡血肉模煳地躺在台阶上,血流了一地。三娘将静怡抱在怀里,一声不住一声地叫着姐姐,静怡早已声断气绝,哪里还能应声?衙门很快把尸体搭走,由仵作去验尸,还将庵堂封了。那天,突然起了大风,庵堂周遭阴气森森,吓得三娘胆战心惊,围着院墙转了一圈,便发着抖离开了。道上,她觉得腿软,对我说:“相公扶我一扶。”我嫌麻烦,干脆将她负在肩上,背回了驿馆。 “想一想,我这个姐姐也怪可怜的,我们该诵经修醮,让她早得超生。”三娘这么说,驿馆没一个人反对,毕竟静怡师父也算是大伙儿的故人,于是设祭醮坛,请了道士、僧人作法,忙活了一回。三娘和王品都哭了,连林驿丞、李耳和我的眼圈也都红了。当天夜里,我梦见静怡过来向我称谢,说她已得到老天的赦旨,又可讨生去了。起来,我觉得这个梦好生奇怪,就把三娘推醒,告诉了她。她说她刚好也做了这么个梦,想来这是真的了。三娘又流了一会儿泪,心里安慰了些。当日,王品说静怡也给他託了梦,大伙儿都心安不少。“静怡的父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听说也是个熟读四书的清官,林驿丞你为何要杀了他?我知道你不是个滥杀无辜的明白人,所以,其中必有原因。”王品终是放不下,总是寻思这件事,而林驿丞显然是不想诽谤死者,一再敷衍。可是,死心眼儿的王品非要知道个究竟,又刨根又问底,不闹清楚他就睡不着觉。 “都是陈年往事了,我已经记不得了,静怡师父是怎样跟你讲她父亲的,你就该怎样信服,毕竟是知父莫如女嘛……”林驿丞打马虎眼说。王品有点恼:“人命关天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记得,你脑子里究竟尽想些什么呢?”话里话外是讥讽林驿丞贪恋脂粉。林驿丞说道:“大清国现在都惨到什么地步了,随便一个什么弹丸小国便可以打得咱们连滚带爬。今天割一块地,明天赔一笔钱,用不了多少年,我们怕是连通州城这么大的一块地界都保不住了。咱们花大笔的银子从洋人那买几条铁甲船,只干了一仗,就叫人家把船掳了去,摆在码头上开展览会,当战利品让国人开心解闷……就这些,还不够想上一阵子的吗?”大伙儿还从来没见过林驿丞这么正经,这么侃侃而谈过,都没话说了。 第52页 “不是李中堂都谈妥了吗?”王品说。 林驿丞的脸色简直是铁板一块:“国家强不强是李鸿章能谈出来的吗?那是打出来建出来的!当今列强没人跟你比园子盖得大不大,陵修得堂皇不堂皇。唉,活在这么一个窝囊国家真他娘的窝囊。” 三娘觉得他的话有点刺耳,也沉着脸撞他一句:“你要嫌窝囊就别活在这个国家呀,走啊,没人拦着你,眼下剪了辫子跑到洋人国家的汉奸不在少数。”林驿丞说:“我不想走。” 三娘说:“你这人也忒难伺候了,叫你留,你嫌窝囊;叫你走,你又懒得走,你究竟想怎么着?” 林驿丞说:“我就想把旧国家毁了它,戳起一个新共和来。”李耳赶紧说:“这不也正是皇上立志维新的目标所在吗?”林驿丞问他一句:“你那个皇上能贊成共和吗?能脱掉龙袍让人们轮流执政吗?恐怕不能吧!” 一句话,把李耳问得哑口无言。我万不曾想到,林驿丞的脑袋瓜子里边还有这么不老少的干货,我以为他只有一肚子的嫖经呢。从此,我对他多了几分敬重,他再说什么我都留心听,记在心里。三娘虽然嘴上说他“你这是一派胡言”,其实心里也觉得他讲得颇有见地,自然也开始对他另眼看待。“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正经起来,倒还有几分英气。”枕席之上,三娘对我说。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春去秋来,转眼数月过去了,可是,杀静怡的元兇还没有查出来。三娘镇日郁闷,天天闷坐内室,一言不发,我要碰她更是不行。我即便是个铜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也难免寂寞。闲暇时,我便常常上街散闷,以解别扭。也是合该出事,那天,走过一家青楼,有人打二楼的窗上丢一颗枣子下来,偏好砸在我头上,见一美人用纨扇遮着脸儿沖我嘻嘻地笑,我被她的体态风流吸引,竟看呆了。她瞅我痴痴的样儿赶紧闭了窗,躲开了。这么一来,我那嘲风弄月的襟怀、沾花惹草的心性一下子又被撩拨起来,径直上了楼。美人三言两语,稍施狐媚之术,我就将三娘抛在脑后,不免上了圈套。如此连续三天,天天偷着与她宽衣解带。三娘貌似性格粗犷,其实是个心细的娘们儿,见我总上街熘达,脸上又有春风形景,未免有些疑心:“你近日忙碌什么,总见不到你的影儿?”听她一问,我不觉吃了一惊,赶紧满面堆欢,编了些故事骗她。我若是就此罢手,也就好了,偏一颗心只想着美貌佳人,转日又去了。阳台再赴,情不能已,谁料正在得趣,门扇被踹开,三娘闯了进来——青楼砸了不说,还把美貌佳人的嘴巴打了几掌,登时双腮肿起老高,老鸨跟茶壶也不知躲哪里去了。三娘解了气,便揪着我的耳朵回驿馆,一路上人们都围着看,拿我当西洋景了。我求她撒手,她竟揪得更狠了,只好忍了,待回房中再作道理。这时候,美貌佳人湘裙下的金莲,鸳袖内的玉笋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心里想得只是三娘会如何开销我。 进了屋,三娘往椅上一靠,长出一口气:“说吧,你跟那个狐媚子是怎么勾搭上的,勾搭了多久,睡了几回,睡的时候又说了多少败坏我的话,一一道来。”叫她这么一通嗔斥,我早吓得真魂出窍,两条腿没了主胫骨,一软,跌坐在地。我知道三娘不是个脾气好的,真发作起来,我肯定吃不了兜着走,故而一句也不敢申辩,只垂头坐在那里自悲自嘆,认倒霉。 忽然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想必是有人听窗根。 “是谁?”三娘问。 “是我们几个。”李耳跟王品嘻嘻笑着走了进来。 我简直羞愧得抬不起头来,赶紧坐起来。三娘见他们来了,口气马上变了,变得心平气和:“你要想讨一房小,不妨直说,我绝不拦你,千不该万不该,你却去偷。偷个书香小姐倒也罢了,偏去偷窑子里的妖狐,真要染上一身的病,你说怎么办?”这一番通情达理的话,叫李耳和王品听得连连点头,都冲着三娘挑大拇哥,敬佩不已。只我了解三娘,暗自叫苦。“张目家的真够贤惠。”李耳说。 “谁要娶了这样的媳妇,那是造化;你小子算是赶上了,还不知个足,你算是积了八辈子阴德了。”王品也一个劲敲边鼓,不知他是真这么想,还是瞧我的笑话。 不管怎样,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便说:“不待你们说,我也知道这件事我错了,还望娘子见谅,就是再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勾三搭四的了。”三娘体贴地说:“还不赶紧叫各位兄弟落座,戳在那里做什么,你们瞅瞅,他哪里像个当家的!” “嫂夫人,张目兄素来沉稳,这一回准是被那伙子粉头迷惑了,一时昏了头。”李耳和王品再三替我说情。 三娘豁达地说:“我还不知道你们男人,个个都是吃着盆儿,盯着碗儿,真吃醋还吃得过来?”她这一说,李耳俱都放下心,直冲我叽咕眼儿。三娘的深明大义让我无地自容,后悔不已:似三娘这般知冷着热的媳妇,打着灯笼怕是也难找,再把脚往外伸,着实大不该。三娘又张罗着要给李耳和王品排饭,他二人见风已平浪已静,便不再耽搁,哄然散去。我送他们出去,回过身来想跟三娘道个歉,表明心迹,往后一准与她安心过日子。话未出口,想不到她突然色变,一把将我搡倒在地,又踏上一只脚:“你这个混帐东西,竟敢背弃了我,我断不可与你善罢甘休!” 第53页 此时间,我是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唯有求饶。 “这桩没脸营生,往后再不敢干了。” “往后是往后,这一回你说该怎么办?” “你踹我屁股两脚,消消气也就罢了。” 我怕她又掐又抓,把我的脸伤了,出去不雅观。 “要是这么便宜,你将来仍旧没个改性。”三娘一通掐,屁股蛋子、大腿腋子、小腿肚子,凡是见不得人的地界,都让她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我咬着牙强自忍耐,嘴里咕咕哝哝地念叨着。 三娘问我:“你叨咕什么呢?” 我说:“我认错来着。” “你给我大声念出来。” 没料到她的耳朵跟李耳一样好使,竟听出我念叨的是什么。我不敢不依,只好说:“我念得是‘天皇皇,地皇皇,灵符一道吐霞光,二十八宿齐天降,六丁六甲众大王,快将妖精来擒去……’。” 三娘说:“好啊,你拿我当妖精了。”少不得又是一阵儿掐。这一次,我实在是耐不住了,疼得叫出来。她怕前后左右听了去,背地里骂她雌老虎、醋葫芦,这才罢了手。 叫三娘收拾了一顿,我再也没脸出门了,出去还指不定有多少难听的话往耳朵里头灌呢。我好歹也是个汉子,硬让一个细皮嫩肉、柳腰小脚的娘们儿给辖制了,还怎么出去混事?常言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三娘倒好,不但打了,还罚我一天不让动筷,饿上三顿,上炕也得睡在床脚上,蜷个身子。她翻个身,就顺势踢我一脚。我转天起来,腰酸腿疼脚脖子抽筋,一伸懒腰,骨头节都嘎巴嘎巴响。冷静想一想,真是他娘的不值,鸡巴就舒坦了那么一时,却连累得浑身上下都跟着遭殃,没一处不难受的。自此,我就老实了,断了风流的念头。“三娘没再跟你嚼会子牙吗?”再见我,李耳和王品问。“他敢。” “想不到三娘貌似强梁,其实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寻常女流。”他们说。我心想,外强中干的不是她,而是我。不过,我嘴上还是说:“她还操持着要给我讨几房小妾,我没答应;上青楼也就是随便玩玩,当不得真。”屈心不屈心暂不去管它,先说出去捞回一点面子再说。李耳和王品闻之个个羡慕不已,真拿我当掀天拔地、搅海翻江的英雄好汉一般看待了。唯有林驿丞不吭一声,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连头都不抬。想听听他的高见,他却一本正经地说了句:“大伯子不当问兄弟媳妇的事。” “静怡师父那事有头绪了没?”林驿丞问我。 “显见不是我们驿馆里的人所为。”我说。 “那么是谁呢?我要知道的是这个。” 我说:“三娘查了,静怡师父在通州城里没什么仇家,跟妇道们也相交甚好。她们有点什么事,都让她给拿主意,比如婚丧嫁娶,静怡师父都推算得阴阳有准,祸福无差,所以均信服她。而且她的庵堂里也没什么贵重财物,图财害命的可能也不太大……” 林驿丞想了一会儿:“照你这么一说,岂不是遇见了一桩无头案,难不成要石沉大海了吗?”我赶紧给他解释:“三娘还不死心,非要追出个水落石出,给静怡师父报仇雪恨不可。”林驿丞和李耳、王品瞅着我,都不言语。“那就拜託你家弟妹了。”林驿丞客气了两句。 我知道,他们仨都急于等着破案的结果,这样一来,该洗刷清白的洗刷了清白,该告慰亡灵的告慰了亡灵。毕竟,他们仨都有嫌疑,不便出头露面。回去跟三娘一学舌,三娘心思又沉重起来,道:“这两日光顾跟你生气着急了,倒把正事忘了。”我赶忙说:“我那些许小事你别总挂在心上。”三娘说要早睡,明日天一亮就去庵堂附近打问打问,想必最近有什么生脸汉子出没,邻居会知道。我们并头躺下,三娘居然没有赶我走。 “你的手怎么这样不老实?”三娘说我。 “咱夫妻有日子没亲近了,不如今夜来个曲尽欢娱吧。”“滚一边儿去,姑奶奶没这个心情,你要找打就言语一声。”我说:“你看你旱了我这么些时日,我再不敢心存二心了,定当与你永结百年之好,你就高高手……”一边说着殷勤话儿,一边动手动脚,撩拨于她。万一她一心软,我得以一夕之欢,就此旧怨也就烟消云散。“你的手别碰我,碰了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问她为什么,料想她是芳心已动,怕是就要绷不住劲儿了。再费些工夫,指定叫她忘掉前嫌,天晴雨收,哪个女人能是铁石心肠?我想得倒是好,谁知三娘却突然翻脸了,将我的手腕一掰,嘎巴一下子,疼得我眼冒金星,冷汗加身。“你那摸过狐媚子的手,脏。别往我身上搁!”三娘说。“知道了。” “贱骨头,不给你点厉害,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这下子知道了,马王爷的眼左右各一只,天灵盖上还长着一只。”我哪敢再闯事生非,只有唯唯拜受。 这时候,谯楼已敲三鼓,我也只好乖乖钻进被窝,准备安生睡上一觉,心里虽然不免冷落孤凄,却也不敢有所表示。 第54页 “去,你给我躺炕脚子去。” 我这一鼓糗,倒鼓糗出毛病来。三娘烦了,坐起来,揪着我的耳朵挪到炕脚。我气得心中火发,口内生烟,怎奈又斗不过她,本事不济,只能甘拜下风,一宵晚景不题。再醒,已是晌午,三娘早已不见了踪影。我走出门来,发现是个阴天,冷风阵阵,细雨濛濛地飘将下来。老妈子告诉我,夫人出去也没捎一把伞,非挨淋了不可。我思忖,立功赎罪的机会来了,立马拎起一把油纸伞,就奔尼姑庵而去。老天爷仿佛跟我故意作对,我一出去,濛濛细雨立马变得雨骤风狂,树叶子哗哗地都刮下来了。老远就瞧见三娘正立在一家当铺门口背雨,周身上下都打湿了。我赶紧将她拽到伞下,成心让自己淋半截儿,而叫她淋不着一点。我问她:“打问出个结果没?”她说:“家说去。”听她的意思,料是有些成效。快到驿馆,恰巧雨住云开,三娘见我已跟从水里捞的一样,不免见怜,便说:“你真是榆木脑袋,要接我,怎不多带上一把伞?”我要的不正是这个效果吗?便作势说:“怕你淋病了,一急,就顾不得了。”进屋,三娘找出一件月白色紧身小褂,伺候着我换上,我将她推入内室:“娘子先去把湿衣裳脱了,看冻着。”三娘瞅我这等解意,不好推辞,只巧语说了一声:“你暂喝一杯热茶,可不许偷看我换衣裳……” 十一 三娘说: 越不让他偷瞧,他一准非偷瞧不可,男人的天性使然,也是没有办法。换衣当中,他贼一般地摸进屋来,搂上我,要做那羞人答答的勾当。我赶紧说:“青天白日,怎好这样。”张目这个脸皮厚的东西偏要软磨硬泡,软语央告。我生来的性儿就是任你三头六臂也不怕,总要与他拼上一拼,怕就怕甜言蜜语,我就搓手踯躅,一筹莫展。他一个劲儿地说:“娘子救我一救,想煞我了。”我嘆息了一声,松了手儿,只得由他乘虚而入。 开初,想起他背着我做的那些风流丑事,还有点嫌他,恨不得将他打翻在地,方消我恨;后来见他一味奉承,身子便不听我使唤了,也不好拂了他的情意。亲热了横有两个时辰,他才歇手,整理了衣衫,下地说话。我提起庵堂周遭的邻居们都说静怡师父遇害那日,很多人见过花铺的蒲先生曾出现过。张目问:“可是黑得如灶君皇帝下凡一样的那个姓蒲的吗?”我说:“正是。”张目说:“那就简单了,寻个机会砍了他的头,以祭奠静怡,岂不就可以交差了?”我说他:“你好没个合计,人家只说他那几日在庵堂周遭出现过,又没说见他杀人行兇来着,怎好就越礼非法地去砍他的头?”张目直直眼儿,也没话再说了。 我几次藉故去花铺买花,每一回蒲先生都是百般逢迎。我买了花,他也不肯放行,满脸堆笑道:“夫人何必匆匆回馆,权且品品我的菊花茶。”我也自当乐从,藉此攀谈几句。有客人来,他就连忙起身,离座相迎,彼此说长道短,很像个千好万好莫如银子好的生意人。这倒叫我欲行欲止,进退维谷,只好从长计议,多盯上他一阵子,看他有什么异动没有。林驿丞他们每每催问,我都想尽办法加以敷衍;他们虽然着急,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只能叮嘱我“抓点紧”。我其实还不是为了稳妥起见,免得杀错了人,将来到了阴间小鬼找我的麻烦怎么办?听说下油锅的滋味很是不好受。张目说我:“从打你生了孩子,就喜欢瞎琢磨了。” 去花铺多了,调笑惯了,我有时候便故意丢了个媚眼过去,言谈中也莺喉婉转了些,看他会不会魄散魂飞,因此而露出行藏来。没想到他却显得坐立不安,以至于连惯常的菊花茶也不敢再留我饮了。他说:“夫人不要害小人了,我万一失了方寸,莫说是你家的张目饶我不过,就是林驿丞也要与我为难。夫人要是有事相托,纵使万难,我也尽力为之。至于别的,对不起……”这时我方知道,驿馆看似深宅大院,苔痕绿净,却原来内中底细尽人皆知,谁都瞒不了。他这一番话,倒把我说羞了,真仿佛做了什么对不起张目的事似的,忙收起一脸轻浮,变得庄重起来。三言两语后,我便一拱而去,蒲先生照旧相送出门。从此,我再也不好意思去花铺了。一想起这一段,我便不由得脸红,恨不得扇自己一记耳光。 这天,一队身着新式军服的兵士突然光临驿馆,先是吓了我们一跳,各自赶紧操傢伙,待投贴一看,原来是兵部派来的。林驿丞忙率众出迎,领头的跟林驿丞过了礼,分宾坐下。我们见双方都还客气,料必没什么麻烦,不过是例行公事。李耳进茶的时候,又听他们在谈什么练兵,什么强国,均是国计民生;大伙儿都放心了,退回到后边,透过窗户往外瞅。 张目见那些兵士军纪严明,并不到处流连,便说:“这怕就是袁项城的小站新军吧,举止做派都是德国式的,威风!”李耳却说:“若不是这个姓袁的告密,光绪皇上也不会被幽闭瀛台,谭嗣同几位爷更不会掉脑袋。”张目分辩道:“告密也不能全怪袁项城,他也就是耳根子软,听了荣禄的撺掇。”他们说的这个荣禄我听着耳熟,就问:“你们提到的荣禄是不是那个直隶总督?听说他富得流油,食不了的珍馐美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还听说,他年轻时跟慈禧有一腿,眉来眼去好多年,还是先帝棒打鸳鸯,硬是拆散了他们,把慈禧接进了宫里……”“够了!”王品大概是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一拍桌子道,“你们无聊不无聊?要由光绪一意孤行下去,百年的祖制俱都付之东流了!一切均照洋人的方子抓药,大清国的基业非被断送了不可!”李耳不服气,跟他说理:“光绪皇上颁布的新政头一条就是剪掉这条难看的辫子,起码我天天不用早早起来伺候它了。你知道当年我在东洋,为这条辫子受了多少的气?一跟同学打仗,就让人家揪住小辫子,挖苦我这是一条猪尾巴。”王品说:“这可是祖宗留下来的,你难道连祖宗都不要了吗?”眼看就要打起来。我跟张目紧劝慢劝:“算了算了,这笔煳涂帐,一句半句算不清楚。”正争执着,林驿丞回来了。我见他举止颓唐,满脸晦暗,心中不免有几分忐忑,担心又有什么祸事降临,忙问:“那群兵勇都走了吗?”林驿丞微微冷笑:“都滚他娘的蛋了。” 第55页 大伙儿将林驿丞围住,问道:“他们有何公干?” 林驿丞答道:“说是朝廷急用军费,来筹款项。” 我说:“不会是讹我们吧?” 林驿丞背个手,在室内连着转了几个圈。 我说:“你就别转了,看着眼晕,到底他们要走了多少银子?”林驿丞使劲把脚一跺,嚷嚷道:“一个子儿也没留下,通通都取走了。”我们一听居然又变生荆棘,都愣住了。 “咱们驿站还干不干了?”王品问。 “领兵的说,这不归他管……”林驿丞说。 李耳呵呵冷笑道:“合着他们就只管聚敛钱财?这群混帐王八蛋!”众人也不胜愤恨。 林驿丞说:“我想诸位都该为将来做些打算了,以免一有变故,措手不及,这个驿站怕是难以为继了。” 我问道:“驿丞有何良策?” 林驿丞答道:“我嘛,管不得那许多,车到山前必有路,事到临头,我再想辙也不迟。不然,终日犯愁,只能徒生烦恼。”说罢,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张目将我拉到一个僻静地方。 “驿站真要被裁撤了,你我理当及早谋划。我们比不得他们,他们无债一身轻,我们有孩子拖累。”他说。 我说:“枉你身为男子,遇事就慌得没了计策。” 张目说:“你说我们举家搬回故里如何?虽已无亲无故,三间坯房还是有的。” 我说:“既无亲无故,便是那里有一座金山,也值不得我鞍马劳顿。要去你去,我不去。” “先头,是你说要走,我不干;现在我说要走,你又不干了。当年跨鹤凌霄的念头尽付东流了。”张目说我。我早打准主意,跟林驿丞他们泡上了。他们什么时候走,我们就走,他们要留,我们亦留,总还能落个同舟共济的好名声。“你倒说话呀。”张目催我。 我说:“不是驿站尚未裁撤嘛,我们还有一日三餐餬口,也还有一明两暗的房子可以栖身,急什么呀?你就安下心来,看其情景若何,然后再作道理。人家都能等,我们为何不能?” 张目闻之,想了想,点头称是。“总归一动不如一静。”他说。一日还不显,过了月半,驿馆的拮据就暴露无遗了,酒没得喝,肉没得吃,饷银拖欠着不发,天天都是粗茶淡饭。驿馆中人大都是吃惯口儿的人,哪受得了这个?就拉帮结伙地去找林驿丞吵。林驿丞叉着腰说:“你们就认了吧,往后也只有清汤挂水,百结鹑衣了,再想像以往那样当吃香喝辣的大爷,够戗了。”有人闹着要走。 林驿丞比他们口还冷:“要走,两便,我正求之不得呢,好歹还省些嚼过。”遂吩咐手下取来文房四宝,谁走谁签字画押,当即便将拖欠的饷银付上。还真有一干当差的领了饷银,收拾铺盖,自奔前程去了。一清点,走了二三十位之多,我想留他们,林驿丞在边上一个劲儿给我递眼神儿。“就我们眼下这些许存项,实在养不起这么多张嘴,不如放他们出去另谋生路。”林驿丞如此一说,我倒不好拦了,只得冷眼瞧着一个个故人离去。“你真捨得他们走?总归在一起多年了。”我说。 “这是早晚的事,赶早不赶晚。” “难怪说‘无毒不丈夫’呢。” “你这个老虔婆,休得多嘴。”张目见我责怪林驿丞,生怕得罪了他,呵斥我道,“林驿丞自有主张,谁都不声张,你管他则甚?”我有心撞他两句,又怕在大庭广众之下,伤他情面,掉头便走;张目瞧我动了气,赶紧追在我屁股后边小心服侍。我靠在枕上,想起张目刚头的奴才嘴脸,不能泄愤。原还以为他是个血性男儿,归齐也是个奔趋势利的混蛋;更可恼的是,他居然当着众人的面,骂我是老虔婆。我越想越气,夜里睡觉又着了点凉,结果竟一病不起,浑身一丝的力气都没有。张目慌了,又是嘘寒问暖,又是求医问药,我就是合着眼不理他。 郎中来了,上来就跟我道喜。 不待再说,我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更是愤愤不平。张目却得意透了,四下里去言说,撺掇得尽人皆知。李耳还特意跑来打趣我:“不知你上辈子行了多少修桥砌路的好事,天赐你人丁兴旺,怀了一个又一个。”张目插嘴说:“也是我家娘子的肚子争气。”我没好气道:“谁是你家娘子,你不是说我是个老虔婆吗?”张目赔了一脸的笑:“一句玩笑,何必当真。”我一肚子的牢骚心事,正无从发泄,便狠狠地哼了一声:“不必玩笑别人,你自己就是个最大的玩笑。”张目无数的高兴,一下子就冷了下来。李耳见风势不对,怕连累了自个,连忙说:“你们先呛呛着,我不如回去了吧。” “不送。” “你们继续吵,别住了嘴。” 瞅李耳走了,张目沖我一躬到地,揖了又揖;我只是绷着脸儿,不言声。他又近前毛手毛脚,奉承道:“你有了孕,反而更多了几分韵致,把我的魂灵都勾去了。”推也推不开他,只躲着他凑上来的嘴。已到了这段光景,再恨他也恨不起来了,不免两相结合,兴趣亦勃然而起。谁叫我生就个女儿身呢,不由自主。好歹还要作作态,将个眉头蹙起,看似是一副极不爽快的模样,不过是想让他多求我两句,丑态毕露罢了。 第56页 “我们再使使劲儿,多生上几个,不几年,儿女便可以够再开一家驿站的了。” 张目越思越想越得趣,不禁粲然大笑起来。 “你是打算将我活活累死吗?”我问道。 “不至于,不至于,女人生个孩子比缝个兜肚还容易。”“哪一次怀孩子我不是大病一场?” “多生几个自然便惯了,惯了也就不觉艰难了。” “那样,我岂不是真的成老虔婆了?” “没办法,我就一个媳妇,不劳动你又能劳动谁来?”这话听着好不刺耳:“你下去,赶紧娶你的三妻四妾,往后再也别来劳动我,我还落个轻省。” “三妻四妾,搁在以前,还敢想想,现在也只等同于做梦了。”我要是个烈性女子,就该将他掀翻在地,谁叫他得便宜卖乖来着。怎奈正是两情相悦的裉节上,要死要活的哪里还顾得上酸缸发作,醋瓮将翻?盘桓了好一阵子,精疲力竭,少不得又心肝宝贝地诉说一番衷肠,早把前头怄气时的言来语去忘个干干净净。驿馆现在几天都不来一个客,简直门可罗雀,岂不正好用来坐月子,打发时间?这么一想,我就安心在帐内高卧,乘势令张目做这做那伺候着,不离我左右,时不时还可以撒撒娇。自小我在恩主家长大,一直当个男儿一般教诲,从不着女儿妆,还是嫁给了张目才知道做女人的万千诀窍,撒娇更是趣味无穷。纵使他是鲁智深,你只要冲他一撒娇,他也矮了半截,随你的手指拨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一天给张目下一道条陈,今日要吃鱼,明日要吃虾,着张目一趟一趟往码头上跑,累得他七窍生烟,唿哧带喘,哪里还有力气到青楼勾栏里去生事?我也踏实多了。“驿丞叫我给弟妹送一碗汤来。” 祝氏也常来探望,送这送那。我执着她的手说:“各户而今都不宽裕,就不要再为我破费了,这样叫我心有不安。” 祝氏百般抚慰我,还传林驿丞的话说:“亏负谁,也不能亏负了我侄儿。”说得我几乎落下泪来:“多谢林驿丞了。” 六七个月以后,我越来越显怀,更不出门了。即便是李耳和王品两个光棍儿串门来,我也赶忙躲进内室,怕他们笑我是大肚儿蝈蝈。驿站又走了十几口子,只剩下半数,愈发冷清了。李耳和王品干脆连上卯应差都不去了,林驿丞也不管他们,他们未免游手好闲起来,时常跑我这里闲磕打牙,屁股黏得要命,一坐就是半天;轰他们走,他们还耍赖。 他们说:“家去也是半床冰冷。” 我就又动了给他们说媒拉縴的心思,这一回倒好,他们都没怎么推辞。张目说:“现而今驿馆正晦气,你俩悬红挂彩各娶一房媳妇,再备办四桌七盏十六碟,恰好沖沖喜。” “张目,你会说一句人话不?”我骂他。 “洞房花烛就是喜兴乐和嘛。”他还狡辩。 “你一边去,别妨碍我们说正经事。” “你们说,你们说,我只一旁听着就是。” 叫张目这么一搅和,我再没心性说下去,李耳和王品也没心性再听下去了,只好转了话题。李耳和王品因静怡至今仍心存隔膜,故而一得空就吵;他们一吵,我就偏头疼,赶紧哄着孩子到内室去,眼不见,耳不闻,心也不烦。只隐约听李耳说:“姓王的,天下人都恨透了慈禧这个老妖婆,怎么就你一个还念她的好呢,难道你不觉得好笑?”王品说:“你那些都是道听途说而已!远的不说,就说尊号吧,歷朝歷代谁的尊号有老佛爷这么多?大清国当今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圣母皇太后,尊号里每一条都是因她的一项功绩而加封的。你算去吧,她做了多少功德!”李耳嘿嘿一笑:“还功德呢!就是因为她一味庇护,义和拳在街上见着个洋人,上去就是一刀,也不管他是哪一国哪一族哪一教的,杀了再说。光绪皇帝阻止她,她还跳着脚的骂街,最终酿成大祸。”王品也不服软:“依你,像光绪那样只听康梁党的,处处照着洋人的葫芦画瓢,那样的话,大清国还是大清国吗?我们岂不都成了不知书不达理的老毛子了吗?”张目大概是听得不耐烦了:“要我说呀,光绪不是个玩意儿,慈禧更不是个玩意儿,你们俩再吵,都给我出去吵吧,我们该歇着了。”硬是将他们俩赶出门去。自家沽些酒,又买了猪头肉,招唿我一盅又一盅吃个半醉,好好地睡去。 早晨起来,敞开门换换气,见李耳跟王品还在门口吵呢,一个如此如此地争,一个这般这般地辩;不过语调都缓和了许多,许是一宿未眠,都累了。我就悄悄站一边听。一个说:“光绪帝无论如何怕也是熬不过今年去了。”另一个则说:“我听说老佛爷也支撑不了几天,病入膏肓了。”他们相对着,只管嘆气。我就纳闷,都在驿馆里混日子,他们怎知道的这么多?皇上和老妖婆眼看不中用了,这个信儿,我却听都没听说过。 “你们俩饿是不饿,吵嘴就能吵饱了吗?”我问他们。不说还好,一说倒给他们提了醒,都开始闹饿得慌。我吩咐厨下赶紧熬一锅粥,浓着点。少顷,热黏粥上了桌。他们俩敞开肚皮,你一碗,我一碗,喝了一个不亦乐乎。 第57页 待张目起床,已经是盆干碗净了。 看他们怪可怜见的,我就四下着手给他们找相宜的小姐,託了几个媒婆子。想是才子佳人,得相配偶,不是什么难事;谁料到天公作怪,事有不然,媒婆子一个个都将我给回了,说是小姐们一听说是驿馆中的人都摇头不允。我对她们说:“李耳和王品都不是惹闲花沾野草的浪荡子,长得清秀,又都饱学。”媒婆子们说:“要搁在头二年,听说是驿馆里的爷要娶亲,小姐们都打破头抢着要嫁呢。现而今,驿馆破败了,都不愿跳这个火坑了。”气得我真想跳起来给她们左右开弓几个耳光,再撕烂她们的狗嘴,教她们势利来!张目怕我气坏了身子,便说些风凉话儿耍子:“怪都怪那些个从驿馆离散出去的混帐,出去乱说,闹得整个通州城都知道驿馆穷得难以为继了。”我不做声,只是不胜嘆息。回想当年驿馆兴隆时,这些当差的,哪个不是吃得脑满肠肥?于今穷了,就树倒猢狲散,竟而还要四处去败坏。心情不悦,又不便明说,怕传到李耳和王品的耳朵里,伤了他们的少年心性,只好熘达到后院,跟祝氏念叨念叨,痛快痛快嘴巴。祝氏毕竟是当地人家,又比我阅人多,便说:“这有何难,他俩的婚事包在我身上,保管找两个绝色女子嫁与他们。” 我笑道:“那就好了,这几日愁煞我了。” 祝氏说:“瞧你乐的,竟跟个孩子似的。” 我们又扯了些家长里短,我问:“这些日子没见林驿丞了,他忙什么来?”祝氏脸色一沉:“难道你还不知道?” 我一惊:“又有什么变故了吗?我确实一点都不知道。”祝氏将嘴贴近我的耳朵,悄声说:“这一回,怕是要出大事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子,赶紧说:“姐姐就别耽搁了,痛痛快快地告诉我吧。”祝氏说:“你没见这两天通州城里突然驻进了这么多的兵勇吗?”她这么一说,倒真是提醒了我。这些日子通州城确实多了很多身着铠甲的人,夜里总能听到阵阵马嘶,也能瞧见一拨拨提着灯笼巡街的马队。因我只顾得张罗着坐月子,没往心里去,马虎了。 我问祝氏:“林驿丞说没说过,他们又要作什么妖啊?”祝氏摇摇头:“他就是为了摸清底细才四处去查访,到现在还没个结果。”正说着,门口有一阵阵的咳嗽声,祝氏说:“他来了。”我起身打开门,见门口站着的果然是林驿丞。看到我,他很惊讶:“你怎么在?”我笑了:“许你来串门,就不许我来呀?”林驿丞一屁股跌坐在竹椅上,接过祝氏递过来的热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抹抹嘴不说一句话。我问他:“通州城要出麻烦了?”林驿丞缓缓地说:“麻烦可能不是出在通州,而是出在京城。” 十二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蒲先生还没回来。房二爷急需和他谈谈,就在香铺门口一边坐等,一边一袋接一袋地抽菸,抽到腮帮子都疼。周遭街坊对蒲先生的印象都是他忒老实,老实得近乎于窝囊;也正因为他有这么个名声,才有那么多涂脂抹粉的大闺女小媳妇往他的铺子里拥,然房二爷却不这么认为。他一眼能看到蒲先生的骨子里,甚至能从蒲先生的一举一动中发现许多故事的蛛丝马迹,只要循着这些线索追查下去,一准会解开不少的谜团。“二哥怎么这老晚还在这卖呆儿?”蒲先生回来,见了房二爷很远就打招唿,一脸的笑。 房二爷问他:“等你半天了,你做什么营生去啦?” 蒲先生一边从怀里掏摸,一边说:“给二哥你找个小姐讨个八字来。”房二爷接过合着八字的纸头,瞄了两眼:“那小姐怎么样?”蒲先生眉飞色舞地说:“鲜鲜润润的一个姑娘,梳个好头,打个好鬓,扎缚了一双好小脚。” 说着,二人进了香铺。平日这老二位都将生意看得天大地大,断不许任何人在店铺里抽菸,怕污了气味;这会子,他们俩抽着烟,聊着天,也不管什么气味不气味了。依着房二爷的意思,还要对酌两杯,蒲先生直说他乏了,改日吧。房二爷也不好勉强他,只得将他送出铺子,临走说了这么一句:“宰个人也是力气活儿呀。” “二哥,这个玩笑万万开不得。” “你也可以当做玩笑听就是了。” “二哥,你可屈枉死我了,我一直忙着给你说亲来着。先头有个小姐,样样都好,就是聘过人家,没等嫁过去就做瞭望门寡,我嫌不吉利,才又找了这一家。” “三弟,你不也是一个人度光阴吗?” “我跟你有所不同,我好静……” 蒲先生费了一大堆的唾沫,跟他解释,房二爷也只是笑。蒲先生进了花铺,只觉得有点魂不附体,他不知道自认为瞒得过天瞒得过地的事,怎么竟没瞒过房二爷呢?静怡师父确实是他杀的!照说,他跟她往日无雠、近日无怨,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只因她缠磨王品太紧了;他怕王品被她迷了,耽误了办差,便趁着静怡师父送知客出门的时候,紧随其后,将她杀了。这些年,他蒲先生着实隐秘得紧,王品始终都不知道有人在监视着他,更不知道监视他的人是蒲先生。每回传递消息,王品都将信压在西坟地倒数第十二块碑下边,并不晓得谁来取信,一直都蒙在鼓里。本来寻思天衣无缝,只因日子久了,难免有些昭彰,这一次叫房二爷抓住了把柄,断然不会善罢甘休。他只是不清楚房二爷会拿这件事做一篇什么文章,故而茫茫然不可言,折腾了半宿都睡不着觉,最后他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一不做二不休……李耳说: 第58页 给我传信的那个人死了,他是得了光绪帝驾崩的消息,当天就上吊了的。我对他也不是特别了解,不过是隔仨月碰个头而已。只知道他是在德国读军事的,回来没让他领兵打仗,而是让他守了两年城门,说是晾晾他身上的洋气。后来光绪帝召见了他,总算对他有知遇之恩……知道了这个噩耗,我又气苦,又思念,竟害起大病来。 “我给你请先生瞧瞧吧。”王品三番五次地这么说。 “用不着,我只想安静……”我心烦得很,哪还顾得上斯文体面,轰他出去。 我知道他是慈禧老妖婆那一头的,光绪帝病的时候,老妖婆若肯请一个太医来看脉,也不至于夭折,我将这笔帐都一併推到了王品身上。我觉得光绪帝这么一殁,中国真的没救了,光绪帝尸骨未寒,老妖婆即刻就又扶起一个吃屎的孩子当宣统皇上,企图仍旧垂帘听政。万幸的是,光绪帝咽气的当天,她也一命呜唿了。我越想越绝望,就拿起一瓶鸠来——原来预备这个,是怕万一被敌手识破,不得已时封口用的——摆弄了半天,竟稀里煳涂地睡着了。偏这时候,王品进来了,还以为我服毒自尽了,赶紧舀一瓢粪水要灌我,好让我吐出来。幸亏我醒得早,反应也及时,一巴掌将水瓢打落在地,一骨碌爬起来。不然,这大大的好处就都便宜给我了。接连几日,屋里都是臭气熏天,半箭地都闻得到,招来苍蝇嗡嗡地飞。我埋怨王品道:“这屋子还住得了人吗?”王品一脸无辜地说:“怨不得别人,谁叫你拿装鸠的瓶子玩耍来,吓也能将人给吓死了。” 国丧期间,到处都是兵,戏楼也不许开张,只能在屋里憋着。二更天,刚服了一服药,便听见外面敲门。我问:“这时节敲什么门呀?”外面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把灯吹了。”知道这是巡街的,惹不起,就欠身将灯熄了。头天,王品告诉我,一个道人醉了酒,夜半在街上哼哼唧唧地唱,巡街的问不过三句话,就一刀就了结了他,还说五日不让收尸,示众。我倒不是不敢出去,而实在是不想出去。这几天,孤孤凄凄好不难过,没了给我传信的人,便仿佛没了根茎的浮萍,我不知道何去何从。王品还不是跟我一样,就跟没鞍子的马一样,漫山遍野地乱跑,归不了厩。书自然是读不进去了,他帮我煎了药,就往寺里烧香去,顺脚瞧瞧热闹,望望女人——肥的、瘦的,丑的、俊的,两眼不够使唤的。女人见他直目瞪眼地瞅人,都拿扇子把脸遮了。 十天半个月,身子松快多了,镇日在家气闷,我便四下里走走,疏落疏落。一日,我信步进了王品屋里,见他桌上摆了一张图纸。细看,是一幅京城全景图,墨线勾绘,有的打了勾,有的画了叉。说是个全景,其实画的不过都是些达官贵人的府邸,想必他是在盘算做什么手脚。王品看我盯着图纸,忙忙地将图纸卷了,压在画轴下边。我说:“这一季,四门都有重兵把守,内外关防,十分严紧,慎着点儿。”王品红了脸,也不做声。怕他莽撞,招灾惹祸,我便天天陪着他,他上街逛书肆,我也寸步不离。没想到在书肆里竟发现了不少大内藏书,有的上面还赫然着有干隆爷的御笔:着好生收贮,不可虫蛀,钦此。王品纳闷:“这些宝贝,是怎么流落坊间的?”我说:“还不是那些太监倒腾出来换酒喝。”王品一气都买了下来,银子不够,把我的兜也翻个遍,搭上了。更多的时候,我俩都在驿馆里转悠,差人都遣散得差不多了,驿馆越发显得空旷。过帐房时,忽听到一阵怪异的声音,我们不由得煞住步子,捅破窗纸,只见一个厨娘正骑在帐房先生腿上,下身不着一缕,瘙痒难当地乒桌球乓大弄。 王品气倒了,悄声说:“忒不像话了,我们干脆捉他们奸,他们拿驿馆当什么地界了?” 我说:“走吧,莫坏了人家的好事。” 王品还不依不饶:“起码也得跟林驿丞知会一声。” 我说:“算了,怕是林驿丞也没少干这个营生。”我强拉硬拽才将他哄骗走。“难道就寻不到别的消遣法儿吗?”他还絮絮叨叨。 “别的消遣都要破费。打牌掷骰、押宝摇摊,哪个不要花银子?就这个,最是俭省。”我说。 “驿馆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闲的。” “我俩也闲,如何不胡来呢?” “我俩缺心眼儿呗。”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因为没意思,才这么说。” “你是不是也要拥着粉面油头,闹上一闹?” “除非你去青楼曲巷给我叫一个来。” 王品说了句想得倒美,我们就各自归房。 甭看跟王品在一起,我有说有笑;静下来,心里还是一阵阵酸楚,又不便告诉人。闷在心里,越想就越难过,不免寻思:死了倒干净,何须这般苦闷。正想着,忽闻窗外一阵嘤嘤地哭,似女声,蝉鸣一般。我急步出了屋子,来到院中,只见三娘领着个十四五的闺女,满身的泥污,简直像个乞儿。三娘开言道:“我刚头去娘娘庙磕头,正遇见这个闺女插着草标自卖自身,我瞅着怪可怜见儿的,就领回来了。”我问:“她家里没亲戚吗?”三娘说:“你还记得半月前东门口的那场大火吗?她家就在那场大火中毁了,爹妈也没逃出来,只活了她一个。”不知为什么,我张嘴说了一句:“要是无亲无故,就到我那去吧。”三娘瞄我一眼,笑了。那闺女却说:“这位奶奶,我不跟他去。”三娘问为什么,那闺女说:“他长了一个猪耳朵,太大。”把一院子的人都逗乐了。我说:“你跟我去,我就找个耳朵帽把耳朵遮上,叫你瞅不见,行不?”张目这时候推着三娘往屋里走:“才出了月子,再冻着了。”三娘转身对那闺女说:“得,你先跟他去,要是实在看他不顺眼,回头再找我来,我就住这院。”说着,还冲我叽咕叽咕眼儿。 第59页 我把那闺女带到屋里,到井台上打了水让她洗洗。她洗的时候,我又跑到三娘那里要了两身家常衣裳。张目问我:“你是动了善心,还是动了淫念?”我忙说:“结个善缘,结个善缘。”回去,那闺女已经洗干净了。我不觉吃了一惊:她白净净的一张脸,很有几分姿色。问她叫什么,她说叫九儿。我也不敢把侧面给她,唯恐我的耳朵吓着她;怕她饿,又操持她吃喝。九儿对我说:“你总捂着个耳朵怎么做事啊?”我说:“不是你嫌我的耳朵模样不济嘛。”九儿微微笑了:“没事了,我都看惯了。”她这一笑,仿佛月色光明,着实可爱。 九儿吃着喝着,我坐她对面,把半生经歷唧唧哝哝地讲给她听;她听得也仔细,不懂的地方,还要问了又问;我竟竹筒倒豆子,一星半点儿也不加隐瞒。饭罢,我一边给她烹茶,一边接着跟她唠叨。我都奇怪,我究竟哪里来的这么多话,快赶上王品了,这一天说的话怕是比我一辈子说的话还要多。不知什么时候,九儿竟伏在桌旁睡了,想是乏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她抱到床上,掩上被,让她睡个安稳。偏这时候,三娘来了,见状,误会了,一把将我扯出门外,斥责道:“你也忒性急了,总要有一派鼓乐,两行花烛才好行事。”我忙解释,却越解释越解释不清。三娘又说:“是我将她领来的,我就算她的娘家人,总要问她愿不愿意,怎么能先斩后奏呢?”可能是我们吵吵得动静太大了,把九儿吵醒了。她立在门框边上说:“我愿意嫁他。”说罢,又是一脸的女儿情状,娇羞睥睨。我赶紧说:“千万别误会,我李某要是心怀叵测,就天诛地灭。”九儿倒不乐意了:“我一个好人家的闺女,在你屋里稀里煳涂地睡了一觉,怎还算得上清白,不嫁给你又能怎么办?”三娘也跟着推波助澜:“就是嘛,你干脆拿几两银子出来,置办一桌喜宴,暖房饮酒。”三娘说办就办,站在门口一嗓子就喊来了一伙子的妇人婆子,一拨安置新房,一拨装扮新娘。一时间,欢声嚯语,几乎将一驿馆的人都引了来。驿馆很久都没笑声了,自然都跑来沾沾喜气。就我一个人没事可做,呆鹅似的愣在一边,只等着过一会儿拜堂合卺了。 王品说: 李耳居然突然做了新郎,看着他被女眷们喧闹着要送进罗帏,我恍若做梦一般。我说:“真没想到你还有两下子。”明明晌午头我们俩还遛弯儿来着,压根就没提起要成亲的事。李耳却回我一句:“我也没想到。”饮酒时,想到这会儿李耳与新娘行坐不离、好生恩爱的样子,我便更显孤寂了。听说新娘的爹还是个贡生,也算是书香门第的小姐了。闷闷中,我不免多喝了几盅,醉了。 神志不清时,做了个梦,梦见一群天女将粉蝶似的花瓣散落下来,人人都能接到,唯独我没份儿。我徒劳地张着胳膊跑来跑去,花瓣就是不往我的手上落,反而把脚下的草地践踏得狼藉一片。正着急呢,被林驿丞给叫醒了,让我把滚烫的醒酒汤喝了,是祝氏特意为我熬的。林驿丞说:“伙计醒醒,我找你还有要紧的事呢。”我坐起来,定了定神儿,脑袋还是有点疼,疼得欲裂了一样。“这小子是嫉妒我。”我听见李耳在旁边说。 李耳真的站在林驿丞旁边沖我咧嘴笑,我说:“你不陪你的新媳妇,跑我屋里来做什么?”李耳挤眉弄眼地说:“我怕你孤单。”我抡抡胳膊说:“我好着呢,不劳你挂念。”林驿丞把我们拉开,不让我俩继续斗嘴,又吩咐驿馆里的所有僕役,都备好了家什,他要挨个儿分派活计。 林驿丞命一拨人去拆掉牌楼门,一拨人去砸毁雕花影壁,另一拨人去锯断前殿的几个巨大的抱柱,瓦片也揭走一半,大伙儿都让林驿丞给搞煳涂了,这不是败家吗?这么一糟践,气派颇大的潞河驿就一点气派也没有了。谁都不动劲儿,老的好似泥塑,少的如同木雕。我问:“驿丞,你的意图何在呀?”林驿丞说:“不用你管,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快给我动手。”众人翻翻眼睛,只好遵命。要盖起这些玩意儿来,没个三五天的工夫怕是够戗;要是毁它,就容易了,一袋烟的工夫都用不了,便可交差了。林驿丞见我们这么快就完活了,又说:“一客不烦二主,你们捎带脚儿再把垂花门、游廊也都拆了吧,还有两座石狮子也推了,就地刨坑埋了。”三娘急了:“这多可惜呀!”林驿丞镇定自若地说:“我自有盘算,保你是一件只赚不赔的好买卖,你就甭管它可惜不可惜了。”我劝三娘:“万事休提了,只管听凭他吩咐吧,反正驿站也要裁撤了,到时候还指不定归哪个王爷贝子呢。” 三娘不舍地说:“要是不裁撤,我宁可老死在驿馆,再不他适。”林驿丞说:“谁不是这么想,我这也是无奈之举。”一片吵嚷之声震天价响,他们只得住嘴,不言语了。片刻之间,驿馆早已四处凌乱,狼藉不堪,像是被强人劫掠过一般。我看着,不免心疼起来,暗自埋怨林驿丞太无情,好端端的一个所在,竟生生地叫他这样糟蹋了。我知道,我就是这时候跳出来阻拦他,也无济于事了,瞅他那副架势,他是已铁了心啦。 第60页 糟蹋得差不多了,林驿丞又让把瓦砾灰土拾掇起来,将石板路也清扫一遍,可见穷折腾的说法一点儿不错。驿馆越穷,他林驿丞便越折腾。众人揉着酸疼的胳膊大腿,刚要松上一口气,又听林驿丞说:“早点回去歇着,明早还有差使呢。”一时间,大家怨声载道。李耳倒显出少有的好脾气,一句怨言都没有,乐呵呵地过来挽住我的手说:“走,去我家喝两盅,顺便认认你的嫂子。”我心内还在怪他,就懒懒地说道:“改日吧。”幸而他将与九儿的奇缘一一叙说了一遍,我才释然了些,口说:“还是你的命好,这个媳妇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直接落入了你的怀里。”李耳也道:“谁说不是呢。”进他屋里,九儿迎出来,只一夜工夫,她已出落得一个美貌少妇模样。到底有些眼生,就招唿一声,便低垂粉颈,嫩脸蛋涨得通红,匆匆躲了。反将我也闹得侷促起来,草草喝上一盅,就罢手回自己房去了。躺在空床上,直觉得齁冷,虽然天气暖和,我还是用被子蒙住了脑袋,沉沉睡去。 连着几日,大家把驿馆毁得彻底变了样儿,并做了旧。乍看去,仿佛十年都不曾有人住过了,荒芜得很。好几回累得都不想干了,又经不起林驿丞一阵吓唬一阵哄。 好不容易得空,我便上街散散心去。 “王老弟,老没得见了?”花铺的蒲先生问我。 “忙了些日子,这不才喘口气。” “快坐坐。”蒲先生搬出一条长凳来。 平日里,我跟蒲先生并不怎么亲近,他这么亲热,倒让我不很自在,便随便敷衍几句,也没落座,就慌忙告辞了。走出去老远,再回首,他仍站在远处瞅着我,像是有话要说。不料,走来走去,竟走到静怡的庵堂门口来。门上的封条还未揭去,忍不住顺门缝往里看。只见满地落叶,却不见静怡的影踪;就地坐了,不禁伤感满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青春年少为何遭此横祸?不知坐了多久,天都傍黑了,一个赶车的提醒我:起风了,着凉了不是玩儿的。回到驿馆,林驿丞正等着,便让他进屋;我心里直嘀咕,不知他又闹什么么蛾子。只瞧他里外打量了一个够,返身对我说:“你将房内凡是值俩钱的物件尽都收起,别摆在明面上了。”我问:“为什么?”林驿丞又不言明,只说:“别人我也都嘱咐过了,照办就是了。”我又问:“这些个书呢?”他说:“把孤本珍本尽量藏起来,只将‘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合称“三百千”)搁在浮头就可以了。实在没地界撂,我把西院的地窖腾出来了。”我顺嘴说了一句:“知道了。”待林驿丞走了,我挑拣出两本佛书,翻上几页,想我既已厌倦了世事,就似眼下这般随波逐流,混俗时光,岂不将此生虚度?况且我禀性又不合时宜,倒不如削髮为僧,出家当和尚去,劝人为善之道。那天,我只随口跟他们一说,就遭到三娘噼头盖脸一通指责,揪着耳朵转了好几圈,惹得边上的人都笑。 “你一准是中魔了。”三娘说我。 “我想天天斋心祈告又有什么错?”我问。 “你别问我,先去问问你老王家的祖宗,看他们答不答应。”“又非做歹,他们如何不肯答应?” “你绝了老王家的后,连一男半女都没给他们留下……”周围的人也都替三娘帮腔。 “三娘言之有理。” “这小子定然是读书读傻了。” 我只好说:“那便容我再想想。” “想你娘个脚,紧着成家立业方是正理。” 让他们一阵啰唣,我也蔫蔫无生气了。出家当和尚的念头,就此给打消了。 李耳家的九儿大概见我终日无事,天天洒扫庭院,晾晒旧书,怪孤单的,就要将她的一个远房姐姐说给我。那女子万般都好,就是生了个六指。我还没言语,三娘头一个就不干:“残的不能要。”驿馆里的人都有个一窝蜂的毛病,一个人出来说不好,便都跟着嫌弃起来。他们说:“咱王品兄弟,要长相有长相,要学问有学问,没个天姿国色的断然不娶。”倒把九儿弄得上不来下不去的,我只好跟她道了半天的歉,还送她一包好茶叶。 九儿说:“要是厨下的菜吃不惯,就来家吃。” “少不了叨扰嫂子……” 不久,发生了一起纠纷,大家都介入了其中,婚事不婚事也就暂时撂在了一边——因两个洋人带一车的蹊跷玩意儿来测量,说是要在通州城通电气灯;不少人传说电气灯害眼,点不上几年,人就瞎了,洋人此举是心怀叵测,遂引起了争讼。最后,老百姓一把火将洋人的大车点燃了。衙门派兵赶来弹压,大家一熘烟地都跑了,那两个洋人走了以后再也没回来,一场风波就此才平息下来。我是站在反对派一边的,原因很简单,我讨厌洋人,凡是洋人时兴的东西我就烦恶;李耳偏就将电气灯奉为神明,极力袒护。他说:“东洋电气灯施行了多年,方便得很,也没见谁因此而失明。”我说他:“你就是洋奴,处处替他们说话。”若不是因为九儿在旁边,我俩吵着吵着,兴许就得动起武来。 第61页 “中国倒霉就倒霉在你们这些守旧派头上了。”李耳说。“你就是醉心洋务。” 林驿丞来了,将我们俩拉开。 “驿丞你是反电气灯,还是兴电气灯?”我们叫他评理。“这个都争了十几年了,也没争出个结果。现在要我来说,还真是说不清……” 林驿丞告诉我们,光绪十几年,朝廷要将天津的铁路一直延伸到京城,途径通州。老百姓也闹过,地基白天修好,晚上就给扒了。这事儿把李鸿章都惊动了,来调停好几回,最后还得由慈禧老妖婆定夺。老妖婆见都没见过火车是什么模样,李鸿章为了得到她的首肯,干脆在中南海铺了一里地的铁轨,开着火车让老妖婆开开眼。最后,老妖婆见这玩意儿跑得挺快,就答应了。这下子,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大兵压境,谁要无故在铁道边上转悠,抓到后,轻者一顿板子,重者杀头示众。直到火车开通,兵勇们才撤。现在要问老百姓通火车倒是好还是不好,他们仍旧说不清楚,因为他们压根儿没坐过。坐得起火车的俱是富贵人家,寻常人家谁捨得坐?坐一回,得卖两头驴!林驿丞也只坐过那么一趟。甭说,真是快,颳风一样,确实比套车或坐轿强似几十倍、几百倍。 “我倒是没少坐。”李耳说。 “你是个少爷羔子,谁能跟你比?” 九儿正好取了茶来,笑道:“你二人就像长不大的孩子,镇日打打闹闹,没个消停。” 林驿丞嘬着牙花子说:“你说,天天跟长不大的孩子打交道,我容易吗?”这时候院外边有人吆喝而来,大家都以为又出了什么事,颠颠地跑出去,见一群人押着三个拿头的差役,说他们偷着将后院院墙掘开了。后院墙外不远就是一片坟场,常常见神见鬼,众人都有几分畏惧,夜里不敢单独通行。拿头的差役却说这是林驿丞叫他们这么做的,人们不信,都骂道:“你他娘的真是说鬼话,林驿丞会傻到叫你们做这个营生?”“确实是我让做的。”林驿丞十分坦然地对大家说道。 “驿丞大人,你是不是疯了?” “我一点不疯。”林驿丞摆出一副少见的冠冕堂皇的架势。“看来,这个驿站实在是没法待了。” 几个秉阳刚之气的汉子捋胳膊挽袖子,带头要弃之而走,声称他们再也不愿跟一个煳涂老爷混浊干坤了。在他们眼里,林驿丞就是一只钻孔打洞的硕鼠,还说猫鼠岂能同眠? “众位都先消消气。”我跟李耳伸长了胳膊拦住大家的去路。“我们忍了他很久,这一次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众人都在驿馆里当差多年,眼瞅着一座富丽的驿馆被林驿丞拆的拆,砸的砸,糟蹋得跟破庙一样,既心疼又愤懑,今日终于爆发了,打上门来,声其罪而致讨。 “忍不住,就不要忍了。你们要留下来,我拍巴掌欢迎;想走,我也断不拦着,随你们的便,列位斟酌吧。”林驿丞的这番话,无异于是火上浇油,大家更是炸窝儿一般的闹将起来,砖头瓦块横飞。我们赶紧将林驿丞推屋里躲起来,不然非得给他办一口棺材伺候着不可。 腿快的麻熘地把三娘叫来,人们都知道三娘的拳脚好生了得,惹她不起,才消停一些。三娘说:“各位都是自家人,有话好说。”众人嚷嚷着:“跟这么一个阎王一般的驿丞,还有什么话好讲,不如散伙。”任凭我们几个如何央求,他们只是不听,还是卷了铺盖走人了。当院剩下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按人头数数,不过才十余人。我们几个唯有相对悽然,唉声嘆气不已,林驿丞却只笑。 我说:“亏你还笑得出来。” “他们恰好中了我的计了,我怎么不该笑?他们若不自家提出辞行,我早晚也得赶他们走,那时候脸上更不好看。”林驿丞倒像是如释重负,还要我们跟他一道去吃酒。 我们几个都没动,觉得心寒。原来还当他林驿丞色是色了一点,总归是英雄旷达,现在却变得这么无情无义,也不免起了去意。惦记着寻一份差事,将自己打发了,省得将来被他设法轰出去,反倒狼狈。 林驿丞倒仿佛一眼看透了我们的心思,说道:“只要有你们几个在,我便心里有底了。尽管放心吧,咱们若同舟共济,不为良相,也可以成为良医。” “驿站眼看着不久要裁撤了吗?”我问道。 林驿丞眯着眼睛笑道:“就是因为驿站要裁撤,我才有了算计,也才将这些个闲人赶走。” “就我们几个,又能做什么?” “这几个正好,不多不少。”林驿丞说。 只道这一回他会将他的小九九摊开,跟大家知会一声,谁想他仍是卖关子,绝不提起将来如何的话。三娘实在忍耐不过,脱口而出:“只待裁撤那天,我夫妻抬腿便走,一分钟都不耽搁,不再跟你一道打腻歪。”林驿丞显见是不想多话,听了三娘的话,笑了一笑,索性作了个揖掉头走了。丢下我们几个,眼虽无泪迹,眉亦少愁痕,心里却甘苦自知。“到我家合计合计去。”三娘说。 大眼瞪小眼,挤在三娘家,有坐的,有立的,都不吱声。想想,大伙儿朝夕相处了这么些日子,真要风流云散,着实还捨不得;就盘算着合伙儿做点什么营生,好歹还能厮混在一处。只是谈及做什么,把各式买卖放秤盘子上称了又称,都觉得不够本。 第62页 三娘说:“来日方长,各位留心就是了。”自此,我们几个就常背着林驿丞聚在一起,商议未来,那悄悄然的样子倒像是偷香窃玉一般。张目要开个杂货铺;李耳想办个戏园子;我则期望起个蒙馆,做一个训蒙的先生,教小孩子们写字读书。三娘也贊同我。不过她贊同与我又有所不同,她是有私意的,惦记着将她的孩子捎带脚管教了,也好能让她的孩子聪明日进、文理日深,将来能有个出息,还省得她延请西席了,正好一举两得。 林驿丞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我们的手脚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知道了也不恼,只时常拿话来敲打我:“举人进士是前世修来的,正人君子却是今生学得的。”他把我说个大红脸。三娘宽慰我道:“往后他再这么说,你就劝他先读几遍《太上感应篇》,管保他无话可说了。”这样刻薄的话,三娘一个妇道人家说得,我却绝对说不得,见了林驿丞,我仍然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日,籤押房唯一剩下的一位老僕招唿我,说是有人找。我寻思又是林驿丞找我晦气,出来一瞧,却是花铺的蒲先生,这倒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没待我开口问他,他倒先主动说了:“我这里有一个锦匣要送与你。”我犹犹豫豫接过来,锦匣十分雅致。蒲先生说:“为何要送与这个,料你好奇,我在内里附有一封信,写得明白。”我刚想打开,他又说:“十日之后,再将它打开方可。”见他神乎其神的样子,我也只好满口应承,不作丝毫的难色。蒲先生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吧,就扬长而去。 “蒲先生,蒲先生,坐一会儿再走吧。”任我怎么喊,蒲先生就是头也不回。 我立在大门口,目送他飘然而去的背影,不知东南西北,仿佛做梦一般。既然答应人家十日之后再开锦匣,又不能不遵守诺言……林驿丞说: 知道张目、王品他们几个打算另起炉灶,跟我生分起来。起始,我像一瓢凉水浇将下来,寒到从头至脚;可是,时辰未到,我又不便马上揭锅。只得先和软下来,担当一下;等大功告成,再与他们摊牌,这样岂不更好?到时候,他们也就肯了,自然对我一一依从。这天,兵部差官来到驿馆,不用说,准是为裁撤的事而来。我特意挑了一身补丁衣裳,赶到门口去接。兵部差官才下马,还没进驿馆先就傻了一半,惊讶地问道:“头二年我来的时候,这里是何等的风光无限,现而今怎破败成这个样子了?” 我痛心疾首道:“谁说不是呢,好端端的一个驿馆,让洋人、拳匪几经践踏,狼藉不堪。因手头拮据,无力修缮,加之拖欠饷银,差役们辞的辞散的散,就零落到这一地步了,总归我也难逃失职之罪,还是我办事不力……”这一番表演,我已演练多次,所以做起来自有一种行云流水的架势。待差官前前后后巡视一遍之后,失望之态,更是不消说的了。他说兵部原打算裁撤后收回,另派用场的,于今这个破烂摊子,怕是想用也用不了啦。他也不愿在此耽搁了,当日回京交差;我又把一点好处付与他,让他多多美言。兵部很快行文,着就地作价,卖出去,所得俱呈兵部。拖了有半拉月,我天天睡大觉,任什么都没干。兵部又派员来催,我跟他诉苦道:“这个地方卖也卖不出去,一个是风水所致,一个是现状使然。”我带着来人出了后院墙,果然见好大一片坟场,荒草丛生。我再添油加醋地给他讲了些神鬼妖狐的故事,唬得他面如土色,什么都不再提了,拍拍屁股就熘了,只收回了印信,顺脚把多宝格、屏风和一车粗使傢伙拉去。我心中暗暗得意:有我萧何在此,还虑追赶韩信无人吗?本以为就这样矇混过关了,没想到横生枝节——有人密折参揭,说潞河驿隐匿珍宝,须严加抄检。于是,几个御史陪着兵部的一干人马浩浩荡荡地闯进驿馆。我镇静自如,只三娘显得慌张,一趟又一趟地往后院假山中跑。我知道她担心什么,却又不便说破。其实,她尽可放心,我早已将一切都料理得干干净净了。来的人把驿馆翻了个底朝天,从里到外无一处遗漏。我小心伺候着,来人却不买我的帐,与他们说一句私话,他们便勃然变色;我不敢再言语,只好静等发落。 幸亏没搜出什么可疑的东西来。我刚要放下心来,御史大人却说:“驿站之所以破败至此,实属经营无方所致,着革去林某人驿丞之职,罚没应得的三年饷银,潞河驿即日起裁撤……”我咕咚一下跪在御史大人跟前:“大人,将我的饷银一应扣除,我一家老小往后吃什么呀?”御史大人给我出主意说:“你把驿站里的砖头瓦块卖上一卖,还怕你一家饿得着吗?”我踌躇了一会儿,问道:“您让我卖给谁去呀?”御史大人不耐烦了:“你就自处吧。”一干人等将所有的马匹都牵走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有如脱缰的野马一般,无官一身轻,高兴得直蹦高儿。祝氏笑我:“你越发的没个正行了。”我竟口对口地亲了她一下,说道:“我出头的日子终于来了!”把个祝氏羞得嗖地跑远了,我却仍站在那里嘿嘿地笑。 “把人都给我喊来。”我吩咐籤押房的那个老僕。 “是不是轮到遣散我们几个了?”三娘一来就问。 第63页 我说:“现在你们的用场太大了,就是遣散了我,也得把你们几个留下来。” 他们非但毫无喜色,俱都陪了些虚惊。我便告诉他们,这个驿站已经归我们几个所有了,我们干脆开他个客栈,迎来送往,不消一年半载,就能赚下些不伤阴德的银子,吃自己烧的饭,穿自己缝的衣。我说得这么热闹,他们还是不明就里,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得将我如何骗兵部说这里是个不祥之地、凋敝之所,兵部又如何弃之不用的经过,一一说给他们听。他们这才欣然信了,不觉喜上眉梢,直说天上掉下个大元宝,救了一干人。三娘即刻铺排出一桌子酒菜,亲自下厨,满满一席,竟如设祭一般的排场,嚷嚷着要犒劳我。只是李耳担心:“如今,火车都通了,一日就能跑出几百里地去,谁还肯住店?”我说:“你好煳涂,我们靠这漕运码头,熙熙攘攘,还愁没买卖做吗?”这么一点化他,他也梦醒了似的,连声称是。三娘又把景儿和祝氏招来,荟萃一堂。夜里突然墨云四合,噼里啪啦落下大雨来,还夹着雷裹着电,众人哪管它三七二十一,只顾喝个痛快高兴。 当下,借着酒劲儿,大家又都领了差使。张目依然管厩房车马,三娘照旧看顾着厨下,李耳署理帐目,王品待客,余下的六七个人也还是做他们的老本行。驿馆跟客栈原本就是相通的行当,都是轻车熟路,做起来也花不了太大的气力。 我喝到九成醉的时候,嘴巴就没把门儿的了。“我们其实都不是称职的细作。” 众人都住了筷,眼珠瞪得熘圆。祝氏要是不掐我一把,我还警醒不了,可能还会说下去。其实,我要说的是,当细作,起码要有两个本事:第一要有一副假慈悲的面貌,叫人一眼看不透;第二要有一种刽子手的心肠,杀人须不眨眼。我们几个确实不济,不济就不济在太讲义气,待久了,渐生和睦,开始多了些儿女情长的意思。 王品说他还缺一个小厮,随时使唤。我说:“这个好办,我正好有合适的人头,机灵过人。”王品问是哪一个,我跟他说:“就是茶楼叫伴儿的那个小子。”看王品的神情,似乎还不大放心,我拈住八字鬍,明告他:“伴儿是我安插在茶楼的眼线,甭看他整天张头探脑跟个猴子似的,很管用。”王品这才不说什么了,垂着手应了一声:“就是他吧。”伴儿确实没少给我建功立业。他每日里虽然都是立在茶楼的二道门里边,随时听候招唿,眼睛和耳朵却一刻都不闲着,书铺、香铺和花铺的那几位掌柜的许多行径,就是伴儿为我提供的。我注意这老几位也不是一天半天了,静怡师父的死,我怀疑跟他们几个有直接的关系,特别是那个房二爷和蒲先生,因为黄老闆那时候已失踪了。几次我都差一点动手了结了他们俩,又怕伤了自己的同志,毕竟不知道他们俩的来路。不过,就在驿馆门口,有这么俩眼中刺在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总还是扰人清兴。回回碰见他们,我都设想,怎么给他们夹棍跪火伺候,再上两道脑箍,谅他们熬刑不过,非招不可。要是跟我一路的,就放人,轰出通州城,别跟我凑热闹;若不是,就省事了,下到死牢里,让他们不得见天日。 我曾想过假借三娘的手,去掉我这两块心病,做起来再简单不过了。只要将他们的形迹透露给三娘一二,三娘总会有所动作,轻饶不了他们。但思来想去,又觉得这一念头阴毒了些,方才作罢。这一程子公务倥偬,无暇顾及他们俩,所以暂时撂到了一边。今日,打他们门前过,两家买卖却都大门紧闭,没开张。看来,伴儿即便到了我们这家客栈,也得让他多留心那位房二爷和那位蒲先生。 我们将里外好歹拾掇了一遍,又把后山墙重新砌上,即可择个黄道吉日开张营业了。李耳和王品两个槓头为此又争竞起来,一个说双日子好,一个说下雨天好,我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又不如人和,干脆,咱们哥们儿明个日出扶桑就敲锣打鼓,迎接四海宾朋。”这下子,大伙儿都说可以。及至转天天亮,张目、三娘他们都早早的站在新换的招牌下边招徕生意,招牌已经由潞河驿易名为潞河客栈,而这时候的我,则躺在炕头上抽叶子烟。祝氏跑来责问我:“大伙儿都忙得脚丫子朝前了,你怎么可以在这里躲清净呢?”我说:“通州城虽小,可是督抚藩臬俱全,万一哪个上一道参折,说我任上作弊,以用肥私,兵部照单一提讯,岂不麻烦?我还是做个幕后师爷的好。”祝氏听了,也觉有理。伴儿过一时就来报一回,外头哪个地方的哪个老客又到了,过了晌午头,已经有四成的客人落脚了。张目他们几个早脱去公衣,换上秃襟仄袖,显得利落多了。时不常几个人还跑我这里说艰难,道苦楚,三娘说她的脚肿了,王品亦说他的嘴木了,脸上却都不见疲乏。 我想:到底是做自家的买卖,劲头就是不一个样。过午时,门外围了不少的叫花子,一个劲儿地敲打着讨饭棍儿。三娘做主,将他们都请了进来,一人赏一碗面,拉脚的、抬轿的和算命的也都开了一桌,让他们开怀畅饮。有了这些土地爷爷帮衬,客栈绝不至于车马稀疏,门前冷落。开始,张目还嫌弃他们,我说:“越是混帐的行当,越是规矩大;越是小人,也越能做大事,休得小瞧了他们。”张目才不吭声了。我灵机一动,叫张目去对面的香铺和花铺一趟,把房二爷和蒲先生也请上一请,都是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该有个客情儿。不一会儿,张目就回来了,说两家买卖铺还是没开门。我问:“你敲门没敲?”张目说:“敲了,没人应。”我倒吸一口冷气,这却是一桩异事…… 第64页 十三 房二爷去年配的一副玳瑁边框的眼镜总是往下掉,时不时地要朝上推一推,嫌麻烦不戴吧,这两年眼神却越来越不济,瞅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这时候,蒲先生托着水菸袋,吧嗒着踱过来笑道:“晚晌,咱爷们儿出去活动活动筋骨?”房二爷自然知道他活动筋骨的意思,正一肚皮的愁闷,想出去散心,况且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日子也确实无多了,便痛快地答应了:“还等晚晌干吗,反正也没甚买卖,现在就去吧。”二人说说道道地锁了门。蒲先生是熟门熟户,自然前面带路,相跟着进了一座小院。房二爷一瞧,地方不大,里面却裱煳得雪白干净,主家婆子将他们让到上房坐。 照例是装水烟送香茶,出来几个粉头,将他俩团团围住。坐食闲谈,又行了会子酒令,直闹到谯楼敲了更鼓才歇;少不得挑了个粉头搂着宿了一夜,几度巫山云雨,累得腰酸胳膊疼。天亮,二人回到各自铺子里,也没卸板儿,倒头又睡。快到傍晚时分,方才醒来,房二爷煮上一壶浓茶,自己喝了一杯,又到花铺门口喊蒲先生,叫他一道喝茶醒酒。当下蒲先生应道:“我料理一下,即刻就过去。”他哪知道房二爷已另有了打算,只顾收拾起身。房二爷道:“麻利着点儿,待会儿茶就凉了。” 蒲先生工夫不大,便满脸带笑地过来,坐到房二爷对面。他心想:今个就今个了,了结了他,我方保无虞。自打被房二爷发现自己是杀害静怡师父的兇手的那一日,他就起了这个念头。昨夜,两人把酒言欢,畅叙友情,他也迟疑过,毕竟相交经年,不忍。今天一觉醒来,便又转了主意,他安慰自己道:房二爷死后,我勤置办香纸酒肴,冢前祭奠他就是了。 房二爷一头给他倒茶,一头说:“夜里陪你的那位佳人,才色绝伦,性情端雅,一丝也看不出是青楼人物。”蒲先生说:“还好,还好。”房二爷道:“临别不会捨不得了吧?”蒲先生嘿嘿一笑:“你瞧我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吗?倒是你的那位,眸凝秋水,脉脉含情的样子,还送你出去那么老远……”两个说话间,不妨伴儿从外进来,听得二位掌柜说得正欢,遂立住脚,听个仔细,待明白他们在讲个人的风流韵事,才放心大胆地招唿房二爷要买香。房二爷纳闷:“不是烧香拜佛的日子口,你们茶楼买香做什么?”伴儿说:“我眼下已投到潞河驿来,过两天驿站便要改做客栈了,开张要用香。”蒲先生颇为狐疑:“林驿丞怎么偏偏看上了你,莫非你俩原先就相识?”伴儿赶紧说:“不,是亲戚引荐来的。”伴儿并不怠慢,拿了香就匆匆离去,房二爷瞅着他的背影说:“这小子鬼极,一肚子坏水。”若是搁在过去,他两个绝无器量放伴儿一条生路,既知道他是林驿丞的人,焉能再放虎归山?少不了要做出许多报復的光景来。只是今日不比寻常,二位都变得温厚性成,宽仁了许多,不想与那小东西计较。两人谈天说地,又说起了黄老闆,只在一两年间,书铺的房檐上已遍是荒草,一派破败景象,叫人不胜伤感,也不知黄老闆现在是生是死。嗟嘆了一番,蒲先生说:“罢了,不去想那些琐碎了,近来兄弟我尘心已净,凡事都看得恬淡了。”房二爷抚掌笑道:“善哉善哉,你既看破红尘,那么昨日依红偎翠的又是谁来?”蒲先生正经地说:“那也正有拜别红尘的意思在里边。” 当下红尘中也确是无味,尽是奇情种种,怪事咄咄:光绪帝殁了,老佛爷也殁了,朝廷偏又扶起一个吃屎孩子来,让王爷将李代桃,施政一着不如一着;革命党又日益兴起,大有唿风唤雨之势,更是雪上加霜,祸上添祸。眼见着江山就将毁于一旦,活着也确实没什么意思,莫如死了算。房二爷和蒲先生都有这个心思,便这么赴死,却又心有不甘,总要拉个垫背的。房二爷又让茶,蒲先生说:“再抽一袋烟方能过瘾,喝茶才有味。”房二爷说:“不妨事,多抽几袋亦可,茶凉了,我再给你续就是了。”蒲先生憨实在,养真运气,果然一袋又一袋地抽起来,抽得香铺里烟雾缭绕,直呛得慌。蒲先生见房二爷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心说:若是没有了房二爷,还不定寂寞成什么样儿呢。通州城里虽还有几个熟人,却都不甚相契,唯独与他房二爷投缘。房二爷才思敏捷,算得上是个极聪明的人了,头一回遇到,便有相见恨晚之感。怨只怨他们各为其主,又是冤家对头,虽相互间不知确切的靠山是谁,但大概其总能猜得出,这便只能恨天地不公了。 一回,蒲先生突发目疾,疼痛异常,房二爷和黄老闆服侍左右,不光请医看视,还雇了个老妈子烧水做饭。当下请了七八位良医,均无疗效,最后还是一个会灸的道人将目疾治癒,房二爷和黄老闆的那股子高兴劲儿远胜过蒲先生本人。蒲先生感谢他俩:“若不是二位兄长鼎力相助,我非成了双瞽的卖花郎不可。”房二爷则说:“那样倒也别致,备不住买卖愈加兴隆也说不定呢。”为此,蒲先生特设宴款待房、黄二位。席间,因蒲先生目疾初愈,怕饮酒妨害,二位力劝他戒酒,不可再饮,蒲先生便也欢喜从命。后来,他觉得自己之所以能重见天日,全仰仗二位兄长,自是感激不尽。想不到,现在却要由他向恩人痛下杀手,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几次都要打退堂鼓;只是差使在身,不能不为之。患目疾时,房二爷他们给他雇用的老妈子很是能干,就是爱说;依房二爷的意思,就将她留下服侍还方便些。可是,蒲先生唯恐她对他的身份有所觉察,反而碍手碍脚,末了,还是给打发了。就这么辞掉,又不落忍,就想让她去伺候房二爷他们,也给她一条活路。未料,他一提出,二位都坚辞不要;他万般无奈,只好作罢,多付了老妈子一些银两。 第65页 蒲先生说:“做咱们这个行当的人,常年见不得阳光,日子久了,一颗心终会如同藁木死灰,再难改易了。”房二爷见他打开天窗说了亮话,便也不再遮遮掩掩,坦率地说道:“谁说不是呢,我辈罪孽深重,即便是死了,恐怕也当永堕酆都地狱。”两人对视一阵,不禁大笑,不过笑得很苦。蒲先生又装上一袋烟,使劲抽了几口,言道:“别人当差,立丰功,建伟业,还能博得龙颜大悦;娶了媳妇的兴许还可以封诰,将来退归山林,优游自得,闹个衣锦还乡。我辈呢,怕是在犄角旮旯要隐上一世,不敢声张。”房二爷拈鬚微笑道:“能得以善终,就算不错了,稍有闪失,你就倒霉了。没一个人替你担着,即便是你的主子也不会认你;干不动了,想返乡养老,不知谁在酒盅里撒了砒霜,封你的口,怕你知道得太多,给泄露出去。”蒲先生眼窝儿不由得湿了:“适才高论,钦佩得很,我就见过失足的兄弟,因交不了差,被乱棒打死,一领草蓆一裹,扔乱葬岗子了。”房二爷说:“这一行压根就不是人干的,不定前世造了什么孽,摊上我吃了这碗饭……”说着说着,两个人就都有了一些酸楚。 蒲先生想:既说了,就说它个痛快,便言道:“兄曾疑我杀了静怡师父,现在我不妨直言相告,确实是我干的。只怪她尘缘未了,才走了这条不归路。”房二爷说:“据我所知,静怡师父的仇敌是林驿丞,与你无干,你又何必痛下狠手呢?鄙下愚昧,愿此明教。”蒲先生道:“杀静怡师父跟林驿丞毫无关涉,舍下只是为保全另外一个人。”房二爷仿佛服了活络丹,一下子通了:“恐怕你保的是王品吧?”蒲先生被房二爷道破,并不着恼,只是一阵大笑,心说:你房二爷知道得越是多,也就离奈何桥越是近。于是,他说道:“是王品也罢,不是王品也罢,现在都已不当紧了。”房二爷倒也认同他这个礼儿:“是啊,你我都到了该六根清净的时候了。”咽了一口唾沫,他又面带内愧地说:“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想瞒你了,你还记得那个服侍过你的老妈子吗?”蒲先生说:“自然记得。”房二爷歇了一歇才说:“我把她杀了,就在她离开花铺没多久。”蒲先生蹦了起来,埋怨道:“一个老妈子惹你来,你也要杀了她?”房二爷说:“我雇她的时候,事先嘱咐过她,万万不可多言,可是,她一出花铺的门,便把我的话都搁脖子后头了……” 蒲先生也是有心病的,不由得紧张起来,忙问:“她跟谁说什么了?”房二爷将新续的热茶,撂在蒲先生跟前的红柳镶玉圆桌上,说道:“她吃饱饭没事,跟林驿丞嚼舌头,至于她都说了什么,就不知道了。”蒲先生不敢往深里想,只能绕弯子问道:“难道她是林驿丞的人?”房二爷说:“是不是我不知道,先杀了再说,以免招灾惹祸。”蒲先生这时候双眼圆睁,两眉倒竖:“杀得好,谁叫她翻老婆舌头来着。”他端起茶盅,咕咚咕咚饮了两口,才觉得刚才寒了的身子渐有了暖意,不打冷战了。 “活着难呀。”蒲先生说。 “活着真难呀……”房二爷也说。 话赶话,两人越说越多,陈谷子烂芝麻都抖搂出来了。虽然两人也算是什么事都见得多的,但仍不免勐吃一惊,大唿小叫道:“原来那档子血案是做下的?”“想不到,确实想不到。”他们的心闸一经打开,便汹涌泛滥起来,挡也挡不住。 房二爷抬头注目道:“兄弟,我倒真的该对你刮目相看了。”蒲先生也说:“彼此彼此,应该说咱们俩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房二爷说:“才开头第一回杀人,也吓得腿软,一刀下去,人家倒了,自己也尿裤子了。”蒲先生笑道:“可不,杀了人,走夜路常能碰见鬼,以致大病一场;铺子里也总有蹊跷的动静,最后只好请老道净了宅,才安静了些。”房二爷说:“你还算好的,我那阵子都不敢一个人在铺子里睡,跑出去成宿成宿泡烟馆。”蒲先生说:“说到底,不过是良心过得去过不去的事儿,干咱们这行,就不该存有良心。”房二爷说:“我倒有个法儿,白天做了什么,晚上多跟木鱼经卷亲热亲热,也是个安慰。”蒲先生说:“饶是活得这么费劲,还不如死了呢,也许那才是个好去处,起码比咱们这么活舒心。”房二爷笑道:“兄弟你越说越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这时候,驿馆那边一阵喧嚣,二人掀帘出去,只见驿馆里拆的拆,毁的毁,倒腾得乱七八糟。蒲先生说:“看架势,驿馆也快干不下去了。”房二爷拍了拍蒲先生的肩膀:“好了,咱们就别再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了,他们干得下去干不下去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我们是实在干不下去了。”蒲先生嘆息一声:“眼瞅着革命党就要把大清翻个儿了,吃朝廷饭的这些人,脑袋都得搬家。”二人重又回屋坐定,蒲先生问了一句:“二哥,你想过来世没?”房二爷说:“来世做牛做马都行,就是不要再在目下的浑水里搅和了。”蒲先生又问道:“咱们的铺子都不是来钱的买卖,不赛当铺和南纸店,你拉过亏空不曾?”房二爷逗他一句:“难不成你想给我擦屁股?”蒲先生说:“我不想再将铺子撑下去了,顶出去,多少还能余富俩钱……”房二爷说:“我虽是寅吃卯粮,好歹总还能落个嘴顶嘴。”蒲先生说:“那就好,咱们都是好喜脸面的人,自己打饥荒不当紧,不能让人家撵着到处追帐才是。”房二爷四下里瞅瞅,感慨道:“日子真快呀,恍惚眨巴眨巴眼睛的工夫,一晃儿小十年过去了。”蒲先生说:“我们是前后脚来的,那时咱们还都是青皮小子,如今追想起来也很怀念呢。”他到柜上拈起一支香来,把玩着问道:“这是什么香?”房二爷说:“这是群芳髓。”蒲先生孩子气地说:“点上一炷如何,闻闻香?”房二爷笑了:“真是隔行如隔山,群芳髓该是小姐房里焚的,你点它做什么。”蒲先生也笑了,遮羞脸儿说:“不知者不怪嘛。”房二爷赶紧给他下台阶:“不怪不怪,你叫我认你花铺里花,我也叫不上名儿来。”蒲先生将香放回原处,掸掸手说:“别胡扯了,出来工夫不小了,我也该回去了。”房二爷却又将他拦住了,说道:“特意给你煮了一壶好茶,你正经品都没品。”蒲先生只好又坐下。“那就好好地品上一品……” 第66页 “这是当年的新茶。” “闻着就提精神,谅是错不了。” 他一气饮了两盅,连声叫好。 起身往外走时,房二爷非要送,蒲先生从什么地界儿抽出一把刀来,寒光一闪,刷地捅进房二爷的心口窝里。房二爷哼都没哼就向后仰倒,蒲先生又忙将他扶起,嘴里叨念着:“二哥原谅我,也是出于无奈。”房二爷笑了笑:“没事,不过就是一个死,我也顺便到阴间薄命司给你报个到。”说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一口接一口地喷将出来。蒲先生赶紧把他撂在椅子上,擦去他嘴角上的血迹,又返身将铺子关了,上了板儿。回来见房二爷奄奄一息的样子深为疚悔,一个劲儿地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房二爷言道:“你再给我两刀,叫我少受些罪,就算是你我没白相交一场。”蒲先生再次举起刀来,却是万难下手,房二爷眼见着拉风箱似的一唿一吸,瞳孔也一点一点散去,轻轻阖上眼,好一会子一动不动。蒲先生怕他就这么死了,拼命地叫着他的名字摇撼他。 蒲先生问:“你给自己备了老衣了没有?”房二爷又慢睁双目,说道:“自打我干上了这一行的那一天起,就把老衣备好了。”蒲先生说:“我给你换上吧。”房二爷声音渐渐微弱了:“有劳兄弟了,你备了没有?”蒲先生连忙说:“我也有,我也有。”他按照房二爷的指点,找到一套道服,替房二爷穿上,竟累得通身是汗。房二爷嘿嘿笑着说:“我胖了,这身行头显得瘦了。”跟手就咽气了。蒲先生一屁股跌坐在地,想起自己与房二爷的交情,又想起两人近似的飘零经歷,不免惺惺相惜之意更浓,由不得悄自弹泪。都说上有九天,下有九地,也不知房二爷究竟会去往何方。 伤心了一会子,蒲先生将已经冰凉的房二爷搭到床上,盖上蒙头被。守着房二爷的尸首,蒲先生又念叨了一阵子,左不过是“如今没有了你和黄老闆就伴,我怕寂寞也要寂寞死”之类的话,还说道:“好在我们往后还有机会聚在一起也未知,你就等着我吧。”说罢,躬身揖了又揖。照惯例,蒲先生该里里外外翻找一遍,瞅瞅有没有要紧的东西——或是来往书函,或是卷折手本,即便是只言片语,也不可放过。可是,他没有。他现在只觉得两腿发软,浑身没劲儿,八成是太过伤情了,干脆点上一炷刚头要点而没点的群芳髓。眼看着一缕青烟裊裊,闻着,果然香清味静,迥殊不凡。房二爷的卧房里摆满了刀枪弓箭,蒲先生真没想到他还素喜习武,原来只当他是一身公子哥的习性呢。墙角的箭牌上,画着一斑斓虎头,虎额和左右虎目上箭痕累累,虎腮和虎口则少。可见房二爷的骑射技艺不弱,总是要比自己强,自己这些年动心思多,动拳脚少。 蒲先生将血迹什么的都擦掉,又上下检点一番,把店面布置得一如从前,生怕做了这件,又忘了那件,最后才锁了,往花铺走。见天色已经不早,末了的那一抹夕照也快落去,却最是绮丽,直晃眼睛,耀得不禁想掉泪。突然他听见房二爷在身后喊道:“兄弟,莫忘了,晚上一道上茶楼坐坐。”蒲先生赶紧回首,并无一人,想必是幻象,却早已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来;回到花铺里取了一件春罗薄棉袄穿上,还是觉得冷,这个季节就这么凉,还有少有的。也许过一时真该再去茶楼品一品香茗才是,也好暖暖身子。他扶着条案立身站起,捡起一株梅枝来把玩着,梅枝上满都是双瓣儿花,肥腴得很。它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做个砂绿萼,平时都是太太小姐寒天里买来,插在客厅的花瓶里,鑑赏的…… 花铺里的三面墙都设了檀几,几上摆满了各色瓷瓶,瓷瓶里插了四季的花儿,花枝上都挂着二寸长的象牙籤牌,签牌上标着花名儿。可惜的是,蒲先生从来不曾仔细瞅过。这时间,他将玉兰、绣球、金雀摊了一桌子,面对着寂然不动,仿佛坐化了似的。死在他刀下的冤魂,突然都聚到了一块儿找上来,将他包围。他叫渴,嗓子眼儿冒烟,想去沏壶茶;那许多冤魂却不让,非勒令他磕头赔罪不可。蒲先生拍了桌子:“该死,都给我走开!”冤魂们七嘴八舌道:“我们都死过一回了,现在该死的轮到你了。”蒲先生这时才有点着慌,分辩道:“脏唐臭汉你们找谁的晦气不成,为何偏偏来找我?”冤魂们说:“冤有头债有主。”蒲先生挣扎着摸到一包洋火,划着名,点上了灯,那些冤魂方唿啦啦地退去,一丝影儿都不见了。他赶忙将门闩上,背靠门板唿哧唿哧喘粗气。本还想给房二爷祭幛尊仪,意思意思,无奈,他实在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神魂稍定,他一步一步挨到案前,从格子里拿出一罐桂圆膏。别人吃它是补,他吃却是药,有个头疼脑热就舀两勺,又甜又爽口,吃下去胸口就不那么憋了。只是冷屋凉灶,倍觉悽惶,不似年节时,铺子里出来进去的都是大闺女小媳妇,花团锦簇,挤满一屋子,瞅着就养眼。再有就是他惦记王品了,料王品是没敢偷着拆开那个锦匣,要是拆了,早颠颠地跑来了。王品还年少,按说老佛爷一升天,他的差使也就交结了;虽说又立了宣统皇上,但是一辈人管不了两辈子的事,他们伺候不着他。王品最好是赶紧成个家立了业,把以往的一切都烂在肚里;娶媳妇要娶个内秀的,别太贪姿色,牵一头胭脂虎回家,中看不中用,还净闹气…… 第67页 三娘说: 这家客栈开得是地方,靠码头,上下船的老客都来投奔,镇日人流如织。偶尔回想起从前的事,真恍如隔世,就连黄老闆,也仿佛是上辈子的旧相识了。过个寻常百姓的日子,说不出的舒坦,可见境随心变这句话,并非虚拟。 “我的妈呀,累死了。”张目进门就是这一句,往炕上一侧歪,再用不着悬着一颗心度日了,所以沾枕头就着。 过去,他上床总还缠我,烦死我了;现在好了,他说不上三两句话就唿唿睡去,理都不理我。我又不免愁绪恹恹,怀疑他跟我不贴心了,一生气,就抱着枕头跟两个哥儿睡去了。早起,他又叫我回去,说是夫妻搂着睡回笼觉才香甜。先头,张目还恼林驿丞糟蹋了驿馆,而今早翻过那一篇儿了,佩服林驿丞佩服得要命,俩人好得跟一个人一样。我却不能跟林驿丞交心,总还有些疑问。那日,兵部来员抄检驿馆,我担心假山中的密室被发现,因里边还停着文良老爷的尸首呢。我担着好大的心,等人都走了,我抽个空子进去,却见尸首早已转移了。琢磨着该是林驿丞倒腾走的,又不事先知会一声,白让我着急一场。林驿丞是驿站里的陈人,犄角旮旯没有他不知道的,指不定他还做过多少瞒人的事呢。张目问我怎么总跟林驿丞顶对,我说不为别的,就是心里有气。张目又问气什么,我说气他跟我们隔着心。这两天,林驿丞招唿我,我都没搭理他。 我正忙,忙着将从前的花园改作菜园子,自己种黄瓜、西葫芦、火柿子。俭省倒在其次,新鲜却是真的。想来我一个人操持费劲,就请个庄户把势。他说他还会养鸡,正好,来年抓几十只鸡雏,养肥了,煨汤时用得着。只可惜,眼下秋凉时节暂且种不了什么,要种也得来年开春了;现在就先把地开出来,熟一熟,再拿篱笆圈上。林驿丞见了,说我:“你把我花园这么个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都祸害成什么样儿了。”我说:“那些个花儿草儿到底是能当吃,还是能当喝?”他咽咽唾沫,没话了。 那些官老爷路过通州城,许是跑惯腿儿了,也都往潞河客栈来投宿。见了纹窗,见了雕栏,颇似久客初归。依我,都将他们赶走,赶得远远的。林驿丞却说:“来的都是客。”不但将他们让进来在明间坐定,还紧着上香茶,都是用雪水煎的,我还怪心疼的呢。 少不得他陪着官老爷海阔天空,说起一个叫孙文的革命党越来越成气候,把南边闹得天翻地覆,眼见就要把朝廷废了,个个不禁唉声嘆气,只林驿丞咯咯地笑,好不开心。官老爷说:“你脱了官衣倒养胖了,你瞅瞅我们整天上蹿下跳都累成鸡架了。”林驿丞劝他们:“你们干脆也脱了这身腌臜装裹算了,落个轻松。”说话之间,林驿丞叫了一桌子雪藕、火枣、鸭梨款待他们,都是从南边用船运来的稀罕物;官老爷们受宠若惊,称谢不已。临走,林驿丞嘱咐我:“这些都记他们帐上,加倍,宰得他们心疼才解恨。”我笑道:“你真是心狠手辣。”林驿丞说:“谁叫我是买卖人呢。”有俩长春府来的老爷住得久一些,没少糟践银子,临去归不上帐,找林驿丞惦记先赊着。林驿丞见都不见他们,猫了起来,并对我说:“我瞅他们的包袱里有双柄紫金如意,不知是预备给京城哪个深宅大院上贡使的,把它押下,以后有钱再来赎。”我说:“我才不跟他们打头碰脸呢。”林驿丞说:“你呀,到节骨眼就尿了。”我嫌他说话难听,就去薅他的脖领子,他说了句“我内急总行了吧”,就一熘烟跑了。我挠头,转悠了两圈,只好走到前院去求王品,叫他去对付他们。 “你的嘴最巧,死人也能叫你说活了。”我上来就捧王品。王品拦住我:“你打算让我做什么就直说,别绕弯子。”我就把林驿丞的意思,跟他都讲了,他也没打錛儿,抹头就去了。果然,王品一阵周旋,三言两语便大功告成。 这小子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珠喉婉转,一唱三嘆。别说是活人,就是个死人他也能把他说得活转来,不佩服不行。不光王品,李耳也让我佩服得紧,他管帐仔细,又不猥琐,凡多余用度一概裁减。谁跟他争,他就绷着脸儿说:“你还当拿朝廷的俸禄呢,这是咱们众人的银子,省一个是一个。”见他语出率直,大伙儿都肃然起敬,也不再跟他磨烦。 “人家林驿丞真有本事,会用人。”大伙儿都这么说。 “你们无非是熘须拍马,讨林驿丞的欢心。” 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有几分同感。 “谁拍马来,我们说的是实情嘛。” “滚一边去。” 开菜园子,弄我一身的尘土,想回房去换一件干净衣裳,老远见婆子正带着两个哥儿在假山旁边蹦。我赶紧跑过去,将孩子抱开,对婆子说:“往后不要再到这里来,看磕了碰了就不好了。”其实,我是怕这里不洁净,让孩子看了去。都说小孩子的眼净,什么鬼呀神的都能瞅见,吓着了不是玩的。婆子见我怪她,一时慌了。寡妇失业的一个妇人,上事翁姑,下抚孤儿,还要出来伺候人,不易。我不禁怜惜起她来,又忙安慰她半天。 张目说我:“自打你出了门子就变了,变得心软了。” 第68页 我说:“不是因为出门子,而是因为我做了娘以后,才变了的。”张目笑道:“你有了儿子,心就软成这样,要是再有了孙子、重孙、灰孙、滴里搭拉孙,不定心软成什么样儿了。” 我说:“我就天天持斋念佛,见谁都说阿弥陀佛……” “张目家里的。”林驿丞在当院招唿我。 张目推门见林驿丞揣着个手,冻得直流清鼻涕,慌忙拽着他往屋里让。“不了,我找你媳妇。” 我这才出去。 “你跟我来一趟。”林驿丞说。 “去哪?” “到了就知道了。” 我嘱咐张目照顾好哥儿,烫了脚才许上炕,方才跟林驿丞去。林驿丞也不搭话,只闷头在头里走,我故意说:“你走这么快做甚,我都快跟不上了。”林驿丞说:“你还能跟不上?你那腿要真走起来,除了孙猴子,怕是谁都跟不上。”我倒让他给逗笑了。一口气走到假山跟前,他才站住。“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我问。 林驿丞说:“你不就是因为这个密室,一直跟我怄气吗?还不如我敞开窗户说明了,大伙儿的日子也过得逍遥些。”说着,他把我领进密室里,里边豁亮多了,只是太凉,不穿棉衣裳站着直打寒战,跟冰窖一样。“你瞅瞅,”林驿丞说,“该埋的都埋了,了无痕迹,你再用不着担惊受怕了。”果然,处处整理得井然有序。里里外外转了一遭,林驿丞又说:“往后我骨子里再不安什么埋伏,你们也不兴跟我使心眼儿。”我白他一眼:“谁使心眼儿来着?”他说:“总之,我不再打这个密室的主意就是了,打算将它当地窖使,你的那些粮食菜蔬尽可以都放进来……”我言道:“你尽拣好听的说,要是说了不算怎么办?”林驿丞拍着胸脯子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认头。”我心说,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出了密室,觉得暖和多了,林驿丞突然又问了我一句:“我说,你知道这个密室的来歷吗?”他这么一问,倒把我给问愣了,答不上了。 张目说: 让我管车马,马厩里边是空的,骡马都叫兵部牵走了,这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吗?好歹又到骡马市买了两匹马,拴了一挂大车,雇了牲口把势帮衬。牲口把势只有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是在雪天冻了,一烤火,结果掉了。 林驿丞见把势模样怪,倒添了一肚子的心事,生怕又是哪个衙门口派来的眼线,着人四处打探。幸好把势几代人都是跟牲口打交道的,林驿丞才放了心。我说他:“你何必这么多心呢,逮谁疑谁?”林驿丞说:“兄弟,我是走心思走累了,再不想天天靠动心眼儿活着了,你们只要让我清净清净,我就给你们烧高香了。” 大前个儿,我那俩小子都吵着要我给他们做绷弓子,我一个笨爹,哪里做得来?还是李耳和王品相帮着,才一人给挝了一个。李耳喜欢我家老大,说是打小跟他就不认生,见了就笑;王品则爱老二,说他一抱二小子,二小子便往他身上撒尿,这就是有缘,非要当我儿的干爹不可。我说我做不了主,给推了。 这两天,他们俩都懒得理我,下棋也不带我。回来跟三娘说了,三娘道:“情不可却,答应他们才是。”于是,在家设筵,两个儿子也都给李耳夫妻和王品磕了头。坐至半席,林驿丞跟祝氏也赶来了,林驿丞还怪我们两口子不仗义,我又忙着添座安席。三娘说:“怕你贵人身子重,请不动,因为这个才没敢去劳动你。”林驿丞说:“你们就少说便宜话儿了,谁不知我林某人位不期骄,禄不期侈呀。”祝氏说:“又吹牛。”一伙子人都跟着起闹。林驿丞又说:“趁众人都在,我言明了,从今个儿起再不许叫我林驿丞了。”三娘问:“那叫你什么来?”林驿丞想了想说:“叫林掌柜也行,叫林老闆也可以。”我问:“那你叫我们什么呢?”林驿丞说:“你们不过是随驾的龙套,叫伙计就行了。” 林驿丞这一程子意气扬扬,一时说他不尽,只当他是因客栈开张伊始就生意兴隆,一问他,他却说:“慈禧那个老妖婆死了,不是喜事吗?光绪那个儿皇帝死了,不是喜事吗?革命军南征北战打一仗胜一场,难道不是喜事吗?你们就等着共和吧。”我和三娘听了,倒不觉得什么,只是李耳和王品听着刺耳,招唿他们斗牌,他们也不斗,拂袖而去。三娘怪林驿丞:“偏要揭人家的疮疤,招他们伤心。”林驿丞说:“难不成他们还要为老妖婆娘俩儿去殉葬吗?趁势忘了他们岂不更干净?”三娘说:“人人都要个脸面,该顾忌就得顾忌着点,甭拿谁都当你的下人,当你的粗使丫头。”把个林驿丞说得不好意思了,脸上有些个挂不住,一个劲嘟囔:“怎么一个个心眼儿都这么小。”三娘还要撞他两句,我一把堵住了她的嘴。 林驿丞大概也觉得对他们不住,转天将李耳和王品叫去,让他们二人传一班唱戏的,一班说书的,隔三差五给老客们散散心,还说:“你们俩都是在行的,我他娘的就光知道‘三侠剑’。”这差事,李耳和王品都乐意领,颠颠地跑去找相熟的戏班班主了。林驿丞沖我叽咕叽咕眼儿,有几分得意。 第69页 “这个老东西真有两下子,总能想出辙来哄咱们。”晚上,我跟三娘提起这事,三娘说。“人家林驿丞并不老,才三十出头。”我说。三娘眼睛瞪得熘圆:“三十出头还不老啊,你瞅他一脑门子的皱纹子。”我说:“他早年是行伍哥们儿出身,风吹日晒,哪能像你这么细皮嫩肉。”说着,我的手就到了三娘光出熘儿的腿上去,叫三娘给拨开了:“你睡是不睡?要不困就堂屋坐着去。”她说。我跟她商量再生一个哥儿,就功德圆满了,她说她生孩子都生怕了,我就和她对付:“事不过三,再生最后一个,永不麻烦你了。”三娘说:“要生你自己生去。”看她那端庄的样儿,恐怕硬来是不行的,须用些水磨手段。于是就捻着她的奶头说:“二十好几的人,都俩哥儿的娘了,摸上去还像十六七岁的粉嫩。”三娘的脾气也够拧,使劲掐了我裤裆一把,几乎将我疼煞,又不便声张。知道没什么指望了,就将熏笼又煨上些炭,挪到床脚儿下头,睡了。刚迷煳,三娘拿胳膊肘杵杵我:“怎么,生气了?”我没吭声。她偎过来:“来吧,给你一点格外恩典。”我不招她,她却自己往老虎洞里头探头,我也就不客气了。三娘喘着说:“经心一点,别让我再怀上。”我只顾忙活,心说:这便由不得你了。三娘又放出许多娇声来,让我更是两三个时辰不得消停。 “你要让我怀上,我就叫你天天喝泔水去。”一完事儿,三娘说。“我哪有那么大本事。”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却想:你若真要再给我怀上一男半女,就是喝泔水我也情愿。 一觉睡到天大亮,又松筋又活血,本还惦记着来二遭,让三娘赏了个嘴巴。一出门,就遇到个以前在南边当过节度使的熟客。多年未见,少不得一阵寒暄,言来语去时他跟我提起南边的战况。我赶紧打躬央求他:“天下大事不归我管,你等着,我给你找个对手来。”忙忙地将林驿丞找来,他们俩果然有说不完的话,说广州打成什么样儿什么样儿了,又说武昌怎么怎么起义的。林驿丞还紧着问:“领头的是谁呀?”那个熟客数出一大堆的名字来,有孙文,有黄兴,还有宋教仁、刘公、黎元洪。林驿丞问道:“挂帅旗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位姓曹的先生?”那熟客摇摇头:“没听说。”林驿丞还似不死心:“你再想想来。”熟客说:“想也想不出有这么一号。”林驿丞的脸就灰了。我赶过来救场,问熟客眼下做什么营生。熟客说:“丢了乌纱,我开了一家绸缎庄。”最后又牵葫芦拉扁豆地扯了好些闲篇儿,才散。这一整天,林驿丞的表情都不滋润,挂着霜。支使谁,谁要是慢一步,他就说是抗旨不遵,当斩。大伙儿见他气不顺,都在他屁股后面一会儿跟进,一会儿跑出,随时伺候着。三娘纳闷说:“真亏他的脸长得够尺寸,不然还不得耷拉到肚脐眼上头去,他这又是犯的什么病?”我赶紧替林驿丞打圆场:“这也怪不得他,还不是惦记国事惦记的,你休去扰他。”三娘哼了一声:“想得美,你就是求我扰他,我都不去。” 忙了一天,不知什么时候结辫子的青绦落了,辫子散花了,我居然不觉。还是三娘嫌我给她丢人,强把我摁下重新篦了一遍,先将周遭的头髮盘在脑瓜顶上,再在后脑勺上梳一根大辫儿,扎咕好。我说:“这根辫子忒烦人,上回那谁上茅厕,忘了把辫子绕脖颈上,结果辫梢儿上沾了一下子屎尿。”偏巧,这话叫林驿丞听去了,就说:“既嫌麻烦,莫如将它剪掉,岂不省事?”我说:“你想叫我掉脑袋么,衙门口知道了还能轻饶我。”林驿丞说:“现而今剪辫子的多了,也没见都被砍脑袋,砍也未必砍得过来。”我不信,怀疑他是骗我,林驿丞拽着我的胳膊说:“你跟我来看。” 到了厅堂上,见有几个人啜茗听琴,抚琴的是小班里的姑娘。一看就是生意人,大冷天,手里还假模假式地舞着一把摺扇。林驿丞说:“你瞅,这老几位都是剪了辫儿的。”我注目望去,人家不光有辫子,还梳得熘光水滑的,就笑话林驿丞:“你是什么眼神儿呀。”林驿丞过去一揪,其中一个的辫子吧嗒就掉了,原来竟是假的,我看了甚为嘆异。那老几位却慌了,忙跪了说:“都是革命党逼着强剪的,绝非情愿。”林驿丞道:“剪了好,剪了好,省累赘。”又将他们一个个搀起。待坐稳当了,再找抚琴的姑娘,早跑得没影儿了,叫她也不来了,怕伺候剪了辫子的爷受连累,闹不好也弄个杀头的罪过。看来,这辫子一时半会儿还剪不得,留着吧。不过,我可不像场面上的人那么爱惜它,变着花样儿地犒劳这根倒霉辫子,丝绦一天一个色,今儿个魏紫,明儿个姚黄,后儿个又天仙锦。我早起,好歹一扎,怎么简约怎么来。三娘说:“你算是懒得揪了筋啦,知道的是你马虎,不知道的还寻思我对自己男人不周到呢。” 辫子的事没撂下两天,就又提起来了。这天,三娘才出门就跑回来了,喘成个风箱一样。我知道三娘是好咋唿的一个,也不忒当一回子事,抬腿要去牲口棚。她却一把拉住我说:“今儿个你万万不可出去。”我问:“又怎么了?”三娘说:“听说小皇上倒台了,大清国也亡了。”我激灵一下子:“真的?”三娘说:“可不是真的,整个街筒子都嚷嚷动了,衙门口的龙旗也烧了。”我着急地说:“去瞅瞅热闹。”三娘赶紧拽住我:“街上见了爷们儿就要剪辫子,躲还躲不及呢,你还去招惹。”我说:“我一个一品大百姓,人家要是都剪,我也就剪呗。”三娘说:“不行不行,剪了头髮还不跟个戏子一样,寒碜死人了。”一个要街上去,一个不让去,打咕了一个熘够,直闹了一个时辰。忽听有人啪啪打门,出去一看,乃是一个披头散髮的叫花子,明明不认的,却指名道姓地叫我们两口子。三娘说:“要讨口,你就到厨下去。”那人不但不走,反而嘻嘻笑了。这么一笑,倒觉得有点眼熟了。 第70页 三娘不由得起急,跺着脚说:“你倒是走是不走,小心我掴打你。”那人撩开额前的头发现出本相,竟是林驿丞。我见了大惊:“你到了把辫子剪了?”林驿丞说:“我终于盼到这一天了,不剪还等什么。”毕竟是不大习惯,左看右看,总觉得剪了辫子的他,不太像他了。三娘挡在我跟前,对林驿丞说:“你们要剪,你们只管去,别引得我们掌柜的也赶这个庙。”林驿丞喜出望外道:“眼瞅着就共和了,你难道还要抱着大清律混日子吗?”这时候,李耳也剪了辫子来了,脑袋上仿佛扣了一个喜鹊窝。他也是早就惦记剪辫子了,打在东洋读书那会儿就动过这个心思,现在风向一变,他还能不赶个先?李耳说:“快去把猪尾巴剃了去吧,趁着热乎。”三娘说:“敢情你们没儿没女没牵挂了,我们家掌柜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呀。”我虽没去发,却也不腻味别人去发,还常跟林驿丞打听国事。林驿丞一会儿告诉我,南方十六省选出孙文当临时总统;一会儿又告诉我,连袁项城和他的新军也拥护共和了。我问他:“总统怎么还弄个临时的呢?”林驿丞说:“大概是等把北方也收復了才改成正式的吧。”好歹客栈里还有个不肯剪辫子的王品跟我做伴。这些日子,他的嘴也歇工了,总支棱着耳朵四处打听那些新奇把戏,回来就给我讲,哪个官家披枷带锁穿着囚衣游街了,哪个妓馆姑娘跟了带兵的从良做了姨太太……有一回,他非拉我上街瞧放鞭的去,说是贺庆袁世凯做了大总统,结果把我一个新袍子燎了几个窟窿,叫三娘好一通骂。林驿丞呢,见是袁世凯掌了天下,别扭些日子,终觉得姓袁的跟革命党不是一路,加之通州城又有人眼热潞河客栈财源茂盛,便有密折告了上去。无非是说林驿丞匿了朝廷的产业,肥了自己。好在都到民国了,谁还管大清国的闲事?这档子事终是不了了之了。不过,林驿丞还是托着腮帮子寻思了好几天,猜测究竟是谁在他背后攮刀子。我说:“也就是城里那几家同业买卖,看着红眼,想使坏,把咱们压下去,自古来同行都是冤家。”这么一说,林驿丞倒想通了:“要说起来,人家也不是瞎编派,确实是那么一回事。” 三娘打吃晌午饭那会儿就犯愁,我问她怎么了,她嘆了口气没吱声。架不住我一问再问,她才说:“李耳媳妇有喜了,叫个稳婆来看,说怀的是个丫头子。”我觉得奇怪:“这不也怪好的吗?你愁个什么呀?”三娘道:“李耳媳妇说,要是生个丫头子,就给咱家做媳妇,我愁得是嫁给咱老大好呢,还是老二好。”我说她:“你这不是闲得嘛!”三娘也笑了。仨月后,李耳媳妇果然生了个白胖闺女。百日过了没几天,三娘叫我穿一身像样衣裳到李耳那边去。我说:“天天打头碰脸,还见什么外呀?”三娘说:“今日有所不同,我叫咱老大跟他的小媳妇见个面,你个做公爹的也不能忒邋遢了。”我让她弄得哭笑不得,就说:“你这不是作妖嘛。”到了拗不过她,领着哥儿还是去了,早有一屋子人等在那里。我儿子就知道上蹿下跳,还是三娘抱着见了礼,李耳给我儿子一只从东洋捎来的钢笔,三娘也从脑瓜顶上拔出一支钗来,彼此交换了。王品还跟着起闹说:“真是天生的一对呀,要多般配有多般配。”李耳也说:“先头这小子是我的干儿,现在又是我的贤婿,也算是亲上加亲了。”折腾了半天,我也没见着李耳他们丫头子究竟长得什么样儿,想不到李耳真会说话:“我一准好生给你们教出个勤勤的媳妇来,将来伺候你二老。”听话音,我跟三娘都七老八十了,一下子老了好多。慢慢一桌酒席,你一杯,我一杯,都没少喝;林驿丞难得的也露出来笑模样,还让我儿子坐在他腿上,抿了两口酒,闹到初更才散。孩子早歪炕边睡了,我扛他到家,安置了,问三娘:“他家的丫头子眼睛大不大,肉皮白不白?”三娘说:“忙忙叨叨,我也没瞅仔细。”我说:“要是模样不济,将来咱儿子瞧不上她可怎么好?”三娘说:“他敢,老娘给他说下的媳妇,他不娶,我就敲断他的狗腿。”上了炕,我又往她身上爬。三娘说:“你一个做老公公的,还整这事儿,叫儿媳妇知道了多笑话。”我说道:“整也是跟儿媳妇的婆婆整,又没便宜了外人。”说归说,笑归笑,终究还是舞弄了一番,累了,方才罢休。 制钱现在是不用了,改使袁大头了,李耳一边拨拉算盘,一边发牢骚:“共和了,别的没觉出来,钱却越发不值钱了。从先一两银子换多少大钱儿,如今才够换一半的,东西都翻倍地涨。”我本来打算从他这支俩钱,置两套马鞍子,这会儿还得劝劝他:“人家能活,咱也能活,人家要是活不下去了,咱们也拿个绳儿把自个勒死了事。”李耳翻翻眼皮说:“你说得倒轻巧,你我死了不足惜,孩子们呢,孩子们怎么办?” 从打他当了爹以后,李耳就脱了胎,张口闭口离不开孩子,算半截帐,会突然耳朵一支棱,说道:“我闺女又哭了,八成是饿了。”我们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那天,杭州来了几个客,给他捎来两条长江鲥鱼;晚上,李耳招唿我们爷俩儿过去。我寻思是让我尝尝鲜儿,他上锅把鲥鱼蒸了,摆上小碟酱醋,我刚要坐,他拦下我:“让孩子先吃,剩了咱再说。”把我弄得上不来下不去。 第71页 十四 李耳说: 我家的姐儿跟她娘正好掉个个儿。她娘就乐意在炕头做针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家姐儿却好,在房内一刻也待不住,总要我抱出去看景。那天,我们爷俩儿蹲在树下头,瞅着蚂蚁搬家,看着看着竟看入了神儿。张目跟三娘路过,也凑过来,“瞅什么呀?”张目问。我说:“你看蚂蚁这么徒劳地跑来跑去,来往匆忙,我们看了好笑,它们自己却认真得不行。”张目嘆道:“跟从前的我们还不是一个样儿?”我说:“一天一天地混过来,到头来则是一场空,我现在想通了,什么都可有可无,唯有自家的骨肉才是一辈子都掰扯不开的。”张目安抚我说:“好歹咱们又开始重头活过,还算不晚。”我点头说:“也是。那天,丫头子她娘说要到庙里头烧香去,求佛保佑我们一家三口就这么一生一世平安度过,我没让她去。”三娘问我:“凭什么不让她去?”我说:“你是不知道,眼下高僧都到深山老林云游去了,其实也是躲清净,留在寺里的十个和尚有九个荤,我就听说白将胡同那头住着好几户和尚的外室。”三娘当下就火了:“你告诉我,她们都住哪个门,我一把火给它燎了。”我跟张目慌忙劝住她。张目对我的丫头子说:“瞅你婆婆这脾气,将来你可得当心,别惹她。”丫头子不会讲话,却只笑,三娘也抹不开了,把孩子接过去抱进屋,跟我媳妇说体己话去了。两个娘们儿亲家长亲家短叫得那个热乎,让我和张目都觉得好玩,便偷偷地笑。 林驿丞昨儿个在客人的船上淘换了些玻璃,慷慨买下,说是给客栈里的窗子都安上,看着亮堂。起初,我嫌奢侈,他说:“咱们这不是骆驼店,要的就是个讲究。”我跟他商量:“能不能再便宜一点?”林驿丞笑道:“目下这个价,就已经跟行抢差不多了。这些玻璃都是火轮打南洋运来的。”听他这么说,我没再说二话,林驿丞又说:“你现在变得见天价就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了……” “这有什么不好?”我媳妇说,“规矩人家,做什么都得有个算计。”我叫她收拾一下,待会儿还有小厮过来安玻璃。我媳妇说:“我们也要安呀?”我说:“可不是怎么着,那玩意儿透亮。”她却老大不乐意:“安上那个,屋里做点什么,外头都能瞧了去。”我说:“你挂帘子呀。”她又说:“那样,光又进不来了,哪比纸窗便利,又透光又有个遮掩。”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静。镇日里她就知道操持家务,撂下炒勺,又拿针线。我说:“王品那里书多,你挑几本来解解闷也是好的,况且你又识字。”我媳妇说:“做女人的捧着本书叫人家见了算怎么回事,还不褒贬死?小时候我确实翻过几本书,那都是偷着的,爹妈瞧见也是要骂的。”我说:“我们这个家里没那么多规矩。再说,我在外留学时,见许多女人都是读书的,而且一点不比男人读得少读得差。”我媳妇撇着嘴说:“那是缺家教,女人活着就活个文静劲儿。”瞅瞅左右没人,我逗她一句:“我可见过你的文静——在被窝里。”我媳妇的脸腾地红了,红得很有些意境:“不理你了。”原来,洞房之夜,才一碰她,她就大叫,吓了我一跳,只勉强点点卯就算了。以为她是刚经风雨才这么大惊小怪,谁想往后见天都这样,渐渐我也惯了,她交欢时不迴肠盪气地叫出声来,就不尽兴。可是,完事一穿上衣裳,她就换作一个人,低眉顺眼的了。我见我这么一句玩笑招她恼了,赶紧好言相劝,甜哥哥蜜姐姐说了一火车,她方消了气,问我:“往后还跟我混闹不?”我说:“不了不了。”她说:“还留过洋呢,再要混闹,我就撕你的嘴。”我老老实实地说:“该撕该撕。” 我媳妇见我每日里从帐房一回来,只是哄孩子,其他一概不管不问,她就常常劝我:“也别忒恋家了。”我也不听她的,难道还要我过从前那种提心弔胆的日子吗,我早过腻了。 我媳妇说:“一个老爷们儿还是胸怀大一点的好,开口就说天下对我无所谓,闭口又说国家跟我不相干,总归显得不大气。”我歪在炕上,歇着,她过来给我捶背,坐硬板凳坐一天了,嵴梁骨犯轴。我对她说:“除了这个家,你让我还替谁操心去,替皇上吗?皇上早撂牌子了,替当下的这位大总统吗?我不信服他,况且他还有北洋那一把人围着他。至于客栈里那些鸡零狗碎,又用不着费多少脑子……”我媳妇瞅我不开心了,又把话往后收:“只要你存个上进的心就是了,一家人还指望你出息呢,闲事倒可以少管。”说是不管闲事,闲事偏就找到你头上来,你有什么法儿?这天,林驿丞带着王品来支钱,我一听数目,好大的一笔,便问用在何处。林驿丞说:“我要雇个上好的厨子来。”我说:“几品的厨子,需要这么大的价码来请?”王品说:“饶是这么着,人家来与不来还两说着呢。”我就更好奇了,非要他们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结。林驿丞烦了:“你真是啰唆,跟个娘们儿似的,只管把钱拿出来就是了。”我梗着脖子说:“那不成,你们若是拿钱下赌场或是逛窑子怎么办?” 第72页 林驿丞不得不给我个交代了:“这个厨子,先在府道掌灶,一路做下去,直从外放官家煎炒烹炸到京官府邸,最后被王爷看上了,做了几年。”我说:“人家在王府做得好好的,怎会到这座小庙来呀?”林驿丞土匪脾气上来了:“他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王品告诉我:“头年王府给老太太办生日,不知怎么,有一道菜咸了,把老太太齁着了,就被王府给赶了出来。”林驿丞也说:“他给谁做过菜我没兴致,我有兴致的是会三十几道私家菜,旁人听都没听说过。”我说:“这就好办了,他眼下没事由,我们也短人,一拍即合的事,按月份给他饷银就得了,何必还另送他一份呢?”林驿丞说:“嗨,从打他被王府辞了,就觉得抬不起头来了,嫌丢人;谁请,他也不出山了,把我急得什么似的。”这倒是手艺人的囊气,我觉得,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还有点意思。 “你们有什么计策吗?”我问他们。林驿丞说:“无非是软硬兼施罢,王品揣着银子,好言好语好待承,如果不行,我把腰里的这把洋盒子炮往桌上一拍,看他是要银子,还是要枪子儿。”他这么一说,我倒很想看看热闹,就将银票揣怀里:“走,我跟你们一道去。”林驿丞说:“你要去,也要扮个角色才行,这样吧,你把我的官衣换上,他要是软硬不吃,你就拿他,锁上就走。”我依着林驿丞的主意,收拾了一番,三人就出门了,叫几辆挂铜铃铛的洋车坐上——这年头,坐轿已经不时兴了,只有那些个大户人家的娘们儿穿街过巷怕人瞅见,才肯坐。 没有想到的是,我们才把来意跟厨子说了,厨子居然一口答应,倒让我们仨不知如何是好了,林驿丞设计好的一手擎着大元宝一手举着盒子炮的招数还没使呢。厨子说:“早就听说潞河驿里头能人成堆,什么飞毛腿、顺风耳、千里眼都有,正惦记着见识见识。”林驿丞显得老大不高兴,追着人家问:“我是潞河驿的驿丞,听说过我没?”厨子连声说:“听说过,听说过。”林驿丞又问:“听说我什么来着。”厨子神神秘秘地言道:“听说您老的那物件儿比驴的还长二寸,日御十女仍是金枪不倒。”我跟王品轰地笑了。林驿丞抡圆了胳膊:“我抽你,你当我吃大力丸了!”虽然他并没真的下手,那个厨子还是吓得抱着脑袋说:“都是他们传的,怪不得我。”林驿丞说:“既然你知道我们那里没窝囊废,到那,你也得把你的本事施展开,露一手。”厨子说:“那是自然,我的拿手菜从不动用鹿尾、熊掌、鱼翅、燕窝;就是萝蔔白菜,也能给你做出不同的味儿来。而且快,一个席面花不了一个时辰就能铺排好。”我们都说:“有了你,我们客栈更是如虎添翼了。” 我们想熘达着回去,道上,厨子悄声对我道:“赶明儿个,你把神耳的功夫传授一二于我,我没事可以听听人家的窗户根,解解心烦。”林驿丞说:“就你这个德行,怎么能在大宅门里混了这么多年呢?”厨子说:“还说呢,那些年差一点没把我给憋闷死,要不,我也不会回通州老家来。”既然厨子来了,索性就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顿,不然对不住他。这傢伙胖归胖,却一点也不笨,手艺也着实不差,还很有些讲究,盛菜非用白碟白盘不可,这样才能将菜品的红红绿绿都烘托出来,叫人看着直咽唾沫。林驿丞带着祝氏和景儿直到菜都上齐了才姗姗迟来,三娘说:“你们倒会拿时候,抠得这么紧。”林驿丞说:“早来,瞅着他一样一样地往桌上摆,又不能马上就动筷,岂不馋得慌?”这一顿,吃得众人顾不上言语,只听见一阵雨后蛙鸣般的吧嗒嘴声。至半饱,大伙儿呷了一口汤才喘定了,闲谈几句。厨子又来问味道如何,众人都夸好。厨子一时高兴,再返身进了灶间,做了两样广味小菜,以谢诸位。 林驿丞将厨子归了三娘来管,厨子规矩礼数倒是都懂,毕竟是王府里出来的,跟三娘客气一场。三娘说是要跟他学几样时令小菜,不过是炒黄瓜、炝扁豆之类,厨子爽快地应承下来,三娘似乎是不愿占他的便宜,教他怎么做玫瑰糕和茯苓饼。三娘还给厨子腾出一间房来,就便,也省他在外边赁房了。我撺掇我媳妇也跟着学学,将来用得着;她就是抹不开面子,每回都让我瞅着去,回来给她学舌,她再试着做,简直就是个活受罪。有时候,我真想对她说:你也跟人家三娘学学,外头能跟头把势地折腾,家里又能五簋八碟地操持。可是怕伤她,终是未敢说出口,万一她撞我一句“你看她好就跟她一起过去”,我就无言以对了。想想,过了年她才满十五,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还爬树上去掏喜鹊窝呢,她眼下却已经都当娘了,撑起了一个家来。劝她给丫头子找个奶娘,她不干;非说姐儿要是不吃娘的奶,长大了就不跟娘亲了。她拧起来,还真拿她没招。 这天,通州城各商号伙友听说袁大总统坐总统坐腻了,想坐皇上,还要改年号,就惦记着凑个份子,公送一份大礼上去,以示恭贺。找到客栈来,一个大子儿没拿着,还让林驿丞骂了一顿。他说:“老子现在供的是财神爷,不供皇上。”来人说:“我们也是想花钱买个太平。”王品将林驿丞劝走,又重新给来人让座安席,喝了一壶茶,嗑了一会子瓜子。王品说:“爷们儿,眼下是乱世,一眨眼一个变,天下到了是谁的,哪个能拿得稳?今儿个你拍了袁大总统的马屁,明儿个黎大总统徐大总统又得势了,你怎处?破费一些还不打紧,万一得势的是袁大总统的冤家对头呢?拿咱们撒气,闹不好还得吃不了兜着走……”来人转转眼珠一盘算,在理,送礼的事也就作罢了。临走,又是抱拳又是拱手,跟王品客气了老半天,直挑着大拇哥夸王品懂道理知进退,一肚子学问。 第73页 “小子,还是你巧舌如簧啊。”林驿丞说。 “光靠舌头打不下天下,遇了事照样抓瞎。” “你有什么挠头的事,尽管跟我说。” 王品咬着林驿丞的耳朵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子。 俩人说风就是雨,掉头就走,想必是出了什么事,而且决然不是什么好事。我隔着窗问道:“嘿,你们哪去呀?”林驿丞沖我摆摆手:“你就算你的帐呗,操那么多心干吗?”我啪地撂下算盘,起身也要跟出去。走了没两步,突然一拍脑瓜子:老毛病又犯了,总惦记监督着谁,回头给记下来,就不懂贪个清净。 “他们慌里慌张的这是去哪呀?” 张目这时候也过来了,问我。我心说,又是一个不懂得躲心静的,就拿林驿丞的话扇他的小扇子:“你餵你的牲口呗,操那么多心干吗?”张目跟我一样,也挠着脑瓜子嘿嘿笑了。 我们几个都是一样的劳碌命,为人台步身段都差不多,这么多年养成了鸟伸凫浴、鸱视虎顾的毛病,真叫我们跟常人一般的吃喝拉撒睡,总也不顺膀儿。 “要说也是,用得着咱,林驿丞不会不招唿一声。”张目说。“随他胡乱调度吧,咱听就是了。” “我看林驿丞总跟袁大总统过不去,整天骂骂咧咧,怕他吃亏,咱们几个是安生,可是世面上不安生的人还多着呢。” “这一回,怕林驿丞不是事主。” 张目唉了一声道:“赶紧给王品抓挠一房媳妇倒是正经。你我都有了着落,只他一个人还是没砣的秤盘子,总是叫人悬心。每回见了他,都欠了他什么似的。” 我说:“你这么想也是一份爷们儿交情。” “我们都给他留意着点儿,他是个读书人,讲究的是个红袖添香,所以不免挑剔一些,叫花子拾宝,件件都好恐怕不成。” “瞧你说的,遇见天姿国色的我还自己金屋藏娇呢,怎捨得让他?随便配他个玉面狐狸便已不错了。”我逗着。张目将嘴咧成八万似的说:“也就美美你嘴,要叫你家九儿知道,那还了得。你就等着吧,用不了三五年,你家九儿就又是一个三娘,活脱一个判官,够你喝一壶的。”我忙对他说:“别拿我们九儿跟你们三娘比,我们九儿贤惠着呢。”张目又撇起嘴来。“你家三娘招唿你呢,快去吧。”我突然对他说。 “骗谁呢,我怎没听见?”张目起初还不信,掉过头去,正见三娘翩翩随风而来。张目不禁吐吐舌头,冲着我挑起了大拇哥:“兄弟真是好耳力,佩服佩服。” “我都热锅蚂蚁了,你们还在这里扯臊,现而今的老爷们儿真是靠不住,还总怪我说你。” 三娘一照面就婆婆妈妈的一长串。 三娘告诉我们,刚才婆子带她家哥儿擓个篮子在当院捡石子,遇到个人。当院确实有好多斑斓石子,都是过去点缀太湖石假山使的,我也捡过,搁水仙池子里赏玩。三娘说那个人不知打什么地方熘进来的,一身绸布长衫,穿得倒不寒碜,一味地跟哥儿没话搭话了半天,一会儿问他爹在不,一会儿又问他娘在不。婆子见他如此,怕是拍花的,赶紧领哥儿家去了。张目听了,脸气得像猴屁股似的:“门房越来越不中用了,怎么什么混人都放进来。”三娘说:“先别急着怨谁,你猜猜那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几个人猜了半天,也没猜出个结果来。我劝他们:“这样吧,我去嘱咐门房,往后见了生人一概挡驾,找谁,须由谁接进来。你两口子呢,轮流在家照护孩子,真出个一差二错,够后悔两辈子的。”三娘更急了,说:“最好咱们都把刀剑预备出来,以防不测。”张目说:“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吗?再说我的傢伙什儿都压箱底儿了。”三娘说:“你就不兴拾翻出来呀。那人再来,回得去回不去,我就让他看天运了。”还叮咛我也随身带个防身的东西。我说:“我就算了吧,我那三脚猫的功夫,忒差,赶上光禄寺的茶汤,仪鸾司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翰林院的文章,都是个有名无实。”说是说,我还是找出一把东洋刀来,磨了磨;又让我媳妇把姐儿看住了,寸步不离,碰了生人,更不许他们靠前。我媳妇问我:“要是碰见那些怀里抱着罐儿、身上披着片儿的伸手大将军呢?”我说:“他们都是林驿丞招来的,叫他们找他去。” 坐下来,回想三娘当时的那般情致,我总觉得她似乎知道那人大概是谁,横竖是个有来头的。不然,三娘也不至于慌张成那样,把屁大的事往窄下里想。这些个疑问只能烂在肚子里,不便言明。正想着,林驿丞和王品搓着两手回来了,要支钱,说是置办两具棺木,另外僱人葬埋,僱人树碑也须搭些辛苦钱。我问他们:“这入殡的是谁呀,还赁双成对的?”林驿丞和王品都不愿答话,我也不再追究,数出几块大洋来,划上帐,递过去。他们还嫌少,林驿丞说:“就这么俩钱,雇得来人吗?眼下正是腊七腊八、冻死寒鸦的日子口。”我也不想跟他们犯口舌,只好又加了两块,好歹将他们打发走,我也好迷煳迷煳沖个盹儿。 刚合上眼,就恍惚着听见我的丫头子在哭,哭着找爹。我忙锁了帐房,往家跑,果然姐儿哭得跟什么似的。我媳妇抱着,婆子在一边拿花咕噜棒儿哄。我一接过来,姐儿立马住声了,眨巴着泪汪汪的眼睛沖我乐。满月一般的小脸儿上,她娘给她脑门上点了梅花红,看着就那么爱人儿。我心说:有这么个小心肝,任什么愁闷都没有了。我媳妇说:“这丫头子偏心,见了她爹不哭也不闹了。”婆子说:“毕竟是关着骨血呢,也是天然。”我媳妇还要争竞,我将丫头子驮在肩膀上,一边颠着,一边说:“你就甭跟孩子一般见识了,快去预备饭吧,赶紧供供我的五脏庙,都饿了。”我媳妇赶紧下厨忙碌起来,很快饭菜也就上桌了,其中有两道菜居然色味与平时大有不同。问她,她说是新学的,都是婆子代她向厨子请教,她再试着做的。见我吃得得口,我媳妇也高兴,她说:“衙门向例都是腊月二十封印,戏班儿这会儿也封箱了,估计你们客栈生意也该清单些了,你就像模像样地吃几顿,睡几天,一准会长肉,你瞅你这一程子瘦的。”我说:“有人疼跟没人疼就是不同,有媳妇这么几句贴心的话儿,就足够我受用得了。” 第74页 十五 王品说: 照蒲先生的吩咐,我在第十天才打开那个锦匣,里边除了几百两银票,还有一封信——原来这些年我都是借了蒲先生的福庇,只是说到静怡师父被诛一节,让我添了些愤懑。信的末尾,蒲先生告诉我,我们的戏该散场了,他叫我娶妻生子安生过活,锦匣里的银票是他预付的一笔安家费,也不枉我们往来了一场……他这么一番设计,倒让我忐忑不安起来,总预感着他将有什么不测发生。撂下锦匣我就直奔花铺,只见门板紧闭着,扒着门缝往里瞅,黑煳煳什么都见不着。 巡街的跟我说: “这铺子上板有些日子了,要买花你去豆腐巷那家吧。”有心撬开门板,闯进去一探究竟,又觉不妥,想来想去,还得求林驿丞拿主意。好在林驿丞挺痛快,二话没说,就找来警局的当差来勘察。警局是个新衙门,大多还是过去的两班衙役,只把岁数大的模样不济的出去,又都换上黑颜色的二尺半,倒显得精干多了。 他们当中有撬锁的行家,拿个耳挖勺就将三簧锁捅开了。进门前,他们对我们一句:“你们是报案的,到时候可得给我们作证,别让我们爷们儿担不是!”林驿丞连说:“你们是我请来的,我愿意作证。” 门一打开,一股子怪味迎面而来,直呛嗓子,原来是那些个海棠、芍药、红梅腐败的味道。往里走,就见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果然让我猜着了,正是蒲先生。林驿丞见他七窍出血,对我说:“他是中毒身亡的。”警察瞅见他脸上有好多血点子,身上却又没有伤处,都纳闷;四下里翻了一个遍,也没搜出第二个人来。难道是自杀?即便是自杀,那些血点子又从何处而来呢?这时候,林驿丞说了:“你们就别费劲了,莫如去到隔壁的香铺查一查,兴许能够找到答案。”一拨人又拥到香铺去了。 正如林驿丞所说,答案很快便找到了,大略的情形是这样的:蒲先生先是手刃了房二爷,房二爷又事先在茶里下了毒,让蒲先生喝了。至于两个人有何过节,是为财,还是为色,一时无法确定,还须慢慢详查。林驿丞主动将蒲先生和房二爷的后事担下来,他说:“他们两家买卖跟我们驿站做了这么多年的街坊,总还有情分在,理当替他们料理。”警察直说林驿丞仗义。人被搭出来,铺子也上了封条,我们连夜将尸首殡葬了,我还在寺里请了一百卷金刚经,坟前烧了。我心中不知是悲是苦,只觉得有好些话要说,又不晓得从哪一句说起,还是林驿丞劝了我半天。 夜里睡不着,折饼儿。过去不拘什么,总还在心里有个定盘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如今一下子跌入谷底,没抓没挠。要叫我一辈子迎来送往伺候人,我还真不认头,倒不如回到家乡故里去,守着祖宗留下来的藏书楼养闲娱老。于是,我找到林驿丞,将这一番意思敷陈了一遍。我想他念我鞍前马后跟了他这么多年,总不至于为难我;林驿丞倒也确实没说什么,只打了个沉儿,言道:“你容我琢磨琢磨。”我怕他把我撂旱地上不管了,就追在他后边问:“你要琢磨多少日子。”林驿丞挺干脆地说:“顶多两三天吧,你只管把心搁肚子里。” 就在这两三天里,我房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人们走马灯似的都来入朝随班,整天价唧唧喳喳,把我耳朵都磨出子来。说的无非是些交情话儿,个个出言恳切,叫人感动,眼眶子直泛酸,只是我去意已决,未免扫了他们的兴。尤其是三娘,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到伤心的地方,不解恨,还使劲掐了我两把;我也不敢躲,只能干挨着。李耳说:“头年我还算一卦来着,把咱们几个的生辰八字都递过去,那个瞎子告诉我说,这伙子人指定能厮守一世,绝散不了伙儿,没承想我白高兴了一场……”我把我的一套文房送他留个念想,他也不收,还赌气地说:“甭瞅你那是前朝的玩意儿,你要是非送我,我出了门,就仨瓜俩枣地卖给打鼓的。” 到林驿丞该给我回话的那天,难得的清净,他们一个人都不露面,八成是知难而退了。这时候,吱扭一声,一个小脑袋瓜伸进来,是张目的二小子,进门就奶声奶气地问道:“干爹,听说你不要我们了?”我将他揽在怀里说:“不是我不要你们,是我家里有老亲,总得回去探望探望。”孩子问:“还回来吗?”我竟一时答不上来了,孩子摇晃着我的胳膊说:“原来不是说好了,干爹要教我读书写字的吗?”我抚摩着他的头说:“找个学问大的坐馆先生教你,岂不更好?”孩子一拨拉脑袋说:“不好不好,我就瞅着干爹的学问大,一笔的馆阁子体也最玉润珠圆。”我苦笑道:“这是谁教你这么说的吧。”孩子说:“是我自己这么想的,干爹别总拿我当吃奶的孩子看,我都认好些个字了。”我想笑,眼眶子却湿了。孩子又找补了一句:“干爹,你好好教我,我也好好学,长大了,我中了状元,一准孝敬你。你看我的本子都备下了。”孩子拿出一摞竹纸钉的本子,让我瞧。我架不住他一口一个干爹地叫着,心下不禁有些浮动,经久不能平息…… 孩子还不住地啰里啰唆:“你要惦记着爷爷奶奶,就把他们二老接来,享享清福,我们一起伺候着,反正客栈有的是闲房。”我说:“爷爷早殁了,奶奶尚健在。”孩子说:“干脆咱爷俩儿一道去接她吧,也省得你一个人赶路怪闷的。” 第75页 将老娘接来倒是个办法,我怦然心动了一下。这时候,孩子扯了扯我的袄袖,小声说:“接奶奶来住的话,不是我说的,是妈妈说的,你可别去问她。”我眼眶子里的泪忍也忍不住了,扑簌簌地终于掉下来。我搂着他说:“干爹不走了。”孩子还不信:“是真的吗?”我说:“是真的。”他一听,可高兴了,奓着双臂跑出去,冲着院门外喊道:“我干爹不走了,我干爹答应留下来教我读书了。”眨眼工夫,唿啦啦,林驿丞率一队喽啰兵拥进来,笑道:“我就说嘛,王老弟知书达理,不是那种不讲义气的薄情人。”李耳上来就擂了我一拳头:“我还真怕往后看戏没个伴儿呢。”热闹了一阵子,三娘过来招唿大伙儿去她那,酒菜都备齐了。 当晚,我给老娘写了一封信,这还是我出门一来头一回跟家里联络。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一页纸,颠来倒去竟花了两个时辰,比进科场还劳神。转天,我又给几个孩子买了几刀纸、几匣湖笔,走得急,被青苔滑了一跤,把膝盖都磕破了。自此,每日后晌午都抽出工夫来,教教他们《三字经》。此时,张目家的大小子已六七岁了,越发得壮实了,只是不如他兄弟有灵性,作诗填词,一点就透;就李耳家的姐儿还小,三五天认不上几个字。有时候,林驿丞家的景儿也来凑凑热闹,我找些以往的乡试文章叫她做。等老娘的回信,等了俩月才来,老人家得知仍存活于世,少不了痛哭一场,恨不得即刻登程、母子团聚,还是几个哥哥将她拦下。因袁世凯登基当了皇上,世人皆反他,一时兴起了护国军,兵荒马乱的,路上不太平。只待天下安定了,再送老人家来通州城也不迟。三娘听说了,又慌了:“等老娘真到了,见你仍是冷清一人,连个媳妇也没说下,不定多伤心呢。”于是,就跟李耳媳妇九儿一道又张罗起来。为谢她们,我还带他们去了一趟戏楼子,在侧幕挡了屏风,垂了软帘,听了一出《珍珠衫》。整个通州城,良家妇道公然上戏楼子还从来没有过先例。因这个,祝氏和景儿怪我待人有薄有厚。 “在我记忆当中,客栈里还从没这么安宁过,没有谁惦记着往高枝上爬,更不再谁盯着谁,谁防着谁。这世上难得的就是一个闲字,脑子静,做什么都觉有滋有味。”那天喝酒闲谈,我刚说了这么两句,张目就将话头截住,言道:“也未必人人都是如此。”李耳问道:“你说的是林驿丞吧?就他心里头还长着草,镇日里嘀嘀咕咕。”我们都不知他是哪一头的,受谁的指派,自然也就帮不上他的什么忙,未免只能唉声嘆气。我对他们俩说:“咱们何必这么着忙呢,谁都有卸任的那一天。我们几个不久都交差了么?林驿丞他也是一样——早晚的事。” “王品出来一下。” “哪个找我?” 有人在当院招唿我,开门一瞅竟是祝氏,让她进屋暖和暖和;她偏不进,说是有正经事要跟我说,不便当着众人的面。我只得披上棉袍子,哆哆嗦嗦地随他出去了。 “择个日子,准备做亲吧。”她说。 “谁家的小姐?”我问道。 “冯画师家的千金。” “是道光年间在宫里画屏风的那个冯画师吗?” “不是他家还是谁家!” 一个爱书,一个爱画,倒是般配。据说这位小姐五岁起跟她爹学画,现在业已学成,她爹接下的小活计,譬如扇面、条幅之类均由她代做。聪明是足够聪明,只是不知模样怎样;三娘和九儿亲自去看了,回来都说是仙女下凡。我也便允了,只是嘱咐她们切莫过于铺陈,光简单油漆装裱一下就行了。三娘说:“你能凑合,人家小姐还不愿凑合呢。”我只好取出银票来,托他们採办过礼用的珠翠首饰、四季衣裳,至于一切喜轿喜棚俱由林驿丞料理,不要我出一文钱。吉期定规下来,李耳和张目都送来了珍贵稀罕的重礼,李耳送的是翡翠双镯,张目送的是钧窑彩瓶。我推让再三,无奈他二人还是打打咕咕地给留下了。祝氏还叮嘱我:“你丈人要问你在客栈做什么,你就说是坐馆先生。”我问:“为什么?”祝氏说:“他家瞧不起生意人,嫌丢人,此地到底不赛南蛮子开通。”吉日时,客栈无不悬灯结彩,仪仗执事比当年李耳娶妻更排场许多。我过意不去,林驿丞却说:“咱客栈也就再热闹这么一回了,当然,讨小的不算。”我问:“那你呢?”林驿丞说:“嗨,我都是老丝瓜,拉秧了。”彩舆到了,踩着红毡一直送到新房门口,惊动得住店的老客都出来瞧景儿,跟着放鞭放炮。林驿丞也没让他们白忙活,都请入了席。 三娘和张目将我送至洞房,已是三更天了。 “别忒吃力了。”张目调笑我道。 喝了一肚子的急酒,又熘熘折腾了一天,着实是乏了。进屋,一头栽在床上,脑袋一沾枕头就睡了。半夜叫渴,起来喝水,才瞅见新娘还蒙着盖头,盛装艷服,端端地坐炕沿儿上。哎呀,竟把新娘忘一边了,亏她沉得住气。我慌忙道歉,挑去盖头,见新娘杏脸桃腮,自然称心如愿,也就有了些节目。“你是叫个金铃吗?” 第76页 “知道还问。” “你不用拘着,躺过来一些。” “躺过去,你又要欺负人家。” “瞧你说的,疼你还疼不过来呢……” “过去只在戏本里见过你这么风情的人儿,地根儿我还不信,没想今儿个却遇见了。”金铃说。 我瞅她怯弱不胜的样儿,不禁春心荡漾,风情起来。 林驿丞说: 革命党越来越成气候,本该是再令人高兴不过的事情了,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我的上峰久无音讯,叫我总揪着心。那几日,三娘还跟我闹别扭,更添了一分心烦。我知道,不把这个夜叉娘子安抚好,就没有一天安生日子过,于是就带她到密室走了一趟。一个向她保证这个密室归她,她愿储粮便储粮,她愿窖酒便窖酒,反正我是再不派它的用场了;又一个是我把这个密室的由来告诉了她,她连听都没听说过,眼睛瞪得熘圆,权当个故事听。这个密室的主人原来是个盐吏,在云贵任上混了十二年。 “他原来是通州人?” “他不是通州人,离着倒也不远,在三河。” “为什么跑到通州来呢?” “卦师说这里的风水非常好。” 这个盐吏积攒了大笔的银子,遂生了做皇上的梦,于是便开凿了这个密室。密室修好,他便将所有的石匠全都活埋了,没留下一个活口。从此,就在这么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他也弄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丫鬟宫女一大群,日日张宴,天天笙歌,变着法儿的吃喝玩乐;又布置了个金碧辉煌的大殿,像模像样地称起孤、道起寡来,日子过得也很热闹舒坦。 “都是银子闹的,这不是烧包是什么?” “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过,话又说回来,衣食寒俭总不至于生非分之想。” “要我说,银子从来都是惹祸的根苗。” “你想啊,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很快就张扬开来,结果惊动了官府。” “来锁他了吧?这可是欺君之罪呀。” 三娘说。我告诉她:“哪里还等人家来锁他,早就丢下一群女人家撒腿跑了。那些女人能找回家的找回家了,能寻个主嫁了的也嫁了,找不着家又嫁不出去的就都跳了通惠河,寻了短儿。” 三娘听了,气不打一处来:“那个假皇上也真是个银样镴枪头,他到了躲哪儿去了?” 我摇摇头说:“没人知道。” 三娘问:“从此他就杳无音信了?” 我点点头说:“对,从此他就杳无音信了。” “这个密室衙门怎没把它毁了?” “衙门压根儿就没发现这个地方,只把房子、廊子给铲了,就地盖起了这家驿站。”我说。 “哦,我说呢,我也是无意间发现这个所在的。要是存心来找,还未必能一下子找到呢。” “我也是无意间……” 我跟三娘就这么一人一句地说了一会子,芥蒂也就解了。没想到一波刚平,一波又起,王品因房二爷和蒲先生死了而萌生去意。他们死了,这不是好事吗?再用不着我对他们提熘着一颗心了,也再不用担心谁在我背后捅刀子了。可是他就是想不开,这么多爷们儿轮着班劝他,也不奏效;放他走吧,又实在捨不得。万般无奈时,我想到了张目家的二小子。王品最待见他,爷俩很是有缘,兴许这个小东西倒可能一言九鼎。我把张目的二小子找来,还没将利害得失说与他听,他就先说了:“不用你们一句一句教我,我知道我该怎么说,我也不愿意干爹走。” “你这小子,怎么说话来?”张目斥打孩子,叫我拦下了。看这傢伙人小鬼大,一脸的伶俐,两眼一眨一眨的会说话,就放他去了。张目还怕他捅娄子,我说:“这小子也许比我们更老到,你瞅着吧,我保他马到成功。”结果,真叫我给说着了。 王品留下来,大半时候都应酬那些老客,抽空儿还要教孩子读书,倒也不寂寞。祝氏给他说的那个媳妇,我自小就见过,生就个粉妆玉琢似的小模样,只是心傲气盛,自比才女,跟王品正好对把子。他们的婚事办得还算露脸,我料想整个通州城,谁也说不出二话去。不过,比较起来,婚事我只是个调度,出力有限,都是祝氏、三娘她们几个忙前跑后,一体备办的。祝氏见人家都成双配对了,就说我:“你门下的人,眼下个个都不孤单了,就你一个老东西单着,等老了看谁来床前伺候着,帮你料理吃喝。”“怕什么,我不是有你吗?谁不知道你是个菩萨心肠,知冷着热的,还能瞅着我受罪不管?” “我凭什么要管你呢……” 祝氏的心思,我是知道的。这件事,我的确理亏,就忙从抽屉里拿出个精巧的梳头匣子,原来是准备买来送王品的,现在只好先拿它救急了。听说这是宫里太监偷出来的玩意儿,上头雕着夏山晴翠图,是闺阁摆设中的上品。我对祝氏说这是我特意给她淘换来的,见了新鲜她也欢喜,却又做样儿,瞅也不瞅一眼:“谁稀罕你的腌臜东西。”我说:“怎么会是腌臜东西,这是前朝皇后娘娘的嫁妆。”又央求她一个够,她才勉强收了。 第77页 “你是不喜得装扮,你要装扮起来,管保把娘娘妃子都要比下去。”我拣着顺耳的话,可劲儿地往她耳朵眼儿里灌。她嘴上说我就会油嘴,脸上却飘起绯红,要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好掉过头去装作瞅别处。“我懒得跟你说实话,说了实话你又不信。”我故意说。她脸上的颜色就更重了一层。想想,也真是对她不住。这两年,祝氏一心扑在景儿身上,寒暑冷暖,处处关照,我不禁捧起她的脸说:“这一程子苦了你了。”一句话,竟引得她落下泪来。赶紧帮她擦,没承想叫推门进来的景儿瞅了个满眼儿。“你们何不借着品叔的喜棚一道将婚事办了,何必拖着。”听景儿这么一说,祝氏羞得转身躲出去了。我骂景儿:“小小年纪,怎么这般口无遮拦?”景儿却理直气壮地说:“这是真话,还不是个早晚的事儿。”“我瞅你是要招打。” “人家也是好意嘛。” “是好意不假,但爹也要家境宽裕,方不致新妇进门来受罪。”“目叔、耳叔和品叔为何都有钱娶妻,怎单你囊中羞涩?”景儿这么一说,倒叫我无言以对了。三娘、张目他们的主家都是补袍腰玉之人,定期给他们颁赏劳金;而我,除了朝廷的饷银,没有一文的外找,怎能与他们相比?只怕景儿她小孩子家嘴上没把门的,不能都说与她听就是了。这些年,我是挣一个花一个,偶有余富,也做了高阳豪客,喝了个精光。 几日后,王品来请。去了,见堂内东西各设一席,摆列得甚是丰盛。让了座,王品陪男客,新娘照应女戚,厨子也使出浑身解数,做了几道看家的菜。一时金壶美酒,玉碗佳肴,热闹非凡,个个吃得满脸是汗。我咬着王品的耳朵说:“兄弟出手阔绰,可见底子不薄。”王品亦悄声说:“我是有些存项,不知如何打发,待会儿还要跟哥哥商量商量。” 饭罢,新娘献了茶,王品扯着我的手到院中散步。 “我手头有几百两银子,没什么用处,搁着也是搁着……”王品说。“兄弟到底是书生意气,视金钱如草芥,你的心意,哥哥领了。哪一天,客栈有了辗转不开的时候,再跟你伸手也不迟。”我说罢,王品不干,还是要把银子都存在柜上,有李耳经管,归客栈统一用度;见他这么执拗,我唯有苦笑。 “碰见你这么迂儒的人,也真叫我没办法。” “现在客栈上下一体同心,宛如一家子,谁还有二心?自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才是正理。”王品说得恳切实诚。 “那好,银子暂由李耳代管着也可以,你需要,随时来取用好了。”我说道。“都说花以香销,麝因脐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偏不价。”他这一番作为,真叫我刮目相看,我欣赏他的大家风范,不似寻常男女见了孔方就昏了头转了向。 三娘说: 王品成亲那日,我怕被新娘比下去,天交四鼓便收拾起身了。我仔细装扮了一番,对镜照一照,不说是风姿秀美,起码也是风采依然,不免对镜臭美了一会子。接轿时,客栈门口围观者不少,人群中,恍惚瞧见一张熟悉面孔,痴呆了好大半晌。九儿问我话,我也没答,挤过去,果然是失踪很久的黄老闆。嘈杂间,也不便多言,黄老闆只说了一句明日晌午茶楼见,便掉头走出人群,眨眼没影儿了。看来,那日跟我家哥儿说三道四的那个生人一准是他了。他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回来却又不回书铺,也不知在何处栖身……想来想去,也摸不着个头脑,服侍新娘时好几次因走心思差一点乱了规矩。幸亏九儿提醒,才没出大的差池。夜里忙活完,歇的时候,我想将这事告诉给张目,怕他着急做出什么鲁莽勾当,就忍住没说。转天,换了一件衣裳,装作出去办事,就悄悄一个人去了茶楼,正见到黄老闆端坐在那里等着。黄老闆告诉我,他现在已经投在洪宪皇帝的门下,得以重用。我问:“洪宪不就是那个袁世凯吗?”他说正是,还说洪宪皇帝自打登基以来,掣肘者众,老人家得了挺重的腰子病,仍不得不对付政敌。黄老闆见我没什么反应,顺兜里掏出一张纸来展开,递给我,上面写着几个人名:“这几个都是该当剪除之人,你把名字都一一记下,交付你来经办。慎毋姑息养奸,坏我国事。”他把名单塞我手里,我就是不接。 我说:“听说袁世凯是个奸佞,你要帮他,我不管,反正我们夫妻是不会助纣为虐。” 黄老闆说:“洪宪皇帝的项城祖坟,一边是龙,一边是凤,我去相看过他家的风水,老人家确实有做皇上的命,不扶掖他还扶掖谁去?”“我不想听这个。” “你怎么变得这么怯弱了?” 我说:“我现在已经当娘了,不为自个,也得替儿女着想。”黄老闆回嗔作喜道:“这倒是可喜可贺的事。”顺手从怀里取出一大沓银票付与我,很大方地说:“给侄儿买些糖吃吧,也是我的一番心意。”我坚决不收,一把拂开,绷着脸儿对他说:“拿走,我是无功不受禄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我何必这么见外呢?” “我该回客栈去了。” 这时候,黄老闆变脸了:“难道你忘了恩主对你的教诲了?”“恩主要是活着,也不会允许你帮衬恶人。” 第78页 “那倒未必。这样,你再想想,改日商酌总行了吧。” 从茶楼出来,我心里慌得很。原本我是个闲云野鹤般不怕天地的人,现在却一下子变得胆小如鼠,又极恋栈。都怪我的这个家,生生将我拴了个实在。回想黄老闆的神态、表情,以及语气,总觉得他还暗藏着什么杀机。 有心跟林驿丞说一声,又怕他知道我太多的底细,只好作罢。回家,见张目正与哥儿们耍笑。他蒙上双眼装瞎,四下里摸索;两个哥儿到处躲藏,不让他捉到。我不想惊动他们爷几个,就又掩上门,悄然退出门去,心想:还是不要给张目添心病了,有天大的事,我一人来担承就是了。这时候,偏巧迎面遇见伴儿背着行李卷仓皇走过,便叫住他。“伴儿,你慌里慌张地做什么去?” 伴儿四下里瞅瞅,小声说:“驿丞命我去京城打听消息去。”“打听什么消息?”伴儿似乎有些为难,故而吞吞吐吐。“驿丞不让说,姐姐你也就别再问了。” “好吧,我不问了,你路上小心着点儿。” 自从我不再从事杀人的买卖以来,犹如万顷冰壶照世界,只觉海阔天空。现在黄老闆却又来勾魂,着我入道,而且要杀的又都是良善。我怎能再去做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谅他一个黄老闆真要跟我翻起脸来,动武他也未必是我的对手,怕就怕他于张目和我的两个哥儿不利。况我在明处,他在暗处……越想心里越不踏实,便信步走进李耳家,坐下来一一都跟他说了,什么都没瞒他,叫他帮我拿个主意。李耳说:“按理,他黄老闆既已改换门庭,就该自去走他的阳关道,没道理再强逼你去入伙。你回了他,也是应该的。”我焦急地说:“黄老闆若是讲道理,不就没这么多麻烦了吗?”李耳托着个腮,半晌不言语,脑门子结成个死疙瘩,想必也是没什么办法。 “算了,只当我什么都没说。”我不愿强人所难,就起身告辞了。临走,我嘱咐他:“不必忒替我担忧,走那无用的心,只要不给透露出去就感激不尽了。”李耳听出我话里有讥讽,也不跟我较真,只一个劲儿说:“我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真是抱歉。”我没说话,就退了出来,心里直后悔跑来跟他啰唆,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李耳还追在屁股后面说:“我料他黄老闆也不敢做什么手脚,牛不吃草还能强按头么?等等看,再做策夺。” “我知道了,放心吧。” “也别太大意了。” “一个爷们儿家,怎么这么絮叨。” “好好,不说了。” 剩下我一个的时候,陡然感到世态的炎凉,顿生一股子孤寂的想法,静思半天,也不能释然。 用人帮忙了,却不见一人来伸手。 王品媳妇见了:“嫂子的脸色恁么不好?” “怕是劳累了一些吧。” “你歇几天,有什么活计告诉我来做。” 她这么一说,倒让我心暖许多,携着她的手,说了一会子话。我问她有喜了没有,她羞得抬不起头来:“嫂子说什么呢,这才几天呀。”我一想,这话也确实问得唐突了,止不住笑着打自己一个嘴巴,忙找补道:“嫂子也是盼你人丁兴旺,早生贵子。”王品媳妇说:“我要是有嫂子那样的造化就好了。”说着,非拉我去她家一坐,拗不过她,只好从命了。进屋,她又让梨又让桃,亲热得不行,我心下也不禁放开了七八分。 “嫂子要是心不净,尽管到妹妹这里来解解闷。”她说。看不出,她却是个有担当的人。“你是个开心果子,见了你,我就快活多了。”我说道。又看一看王品媳妇新缝制的云锦被褥,手工不赖,从针脚上就能看出她的聪秀来,摊上这么一个小媳妇,王品也算是有福的了。“给哥儿带上几个桃走吧。”好说歹说,王品媳妇还是硬塞给我几个鲜桃,揣兜里。 一连几天,我都提心弔胆,加了十二分的小心,竟毫无一点动静。心想:莫非黄老闆见我态度如此决绝,不得不死心了,所以再不来寻我的晦气?也算他识趣。这么一想,我心静了许多,行动也就不那么慌乱了。张目早就生了疑心。 “这一程子你究竟是怎么了,像受了什么惊吓一样,光碟盘就摔了七八个了。” 我这才将黄老闆去而復还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他。听说黄老闆又叫我们夫妻重操旧业,且是拜袁世凯为主子,他气愤不过,一通大骂。我劝他好大一会儿,才压住了他的火气,便又叮咛他道:“你只管照看好两个哥儿,黄老闆那里我一人承担。”张目反过来劝我说:“他要敢在我家哥儿身上动手脚,天亦不容他。”我想也是道理,我们总还是一起共事多年,出生入死,不至于心狠手辣至此。于是也就渐渐安心下来,不再过虑,平平静静过光景。 十六 张目说: 黄老闆走失多年,突然又回来了,确实是我没想到的;更没想到的是,他会背弃先主,改换门庭。再想起早先他在我与三娘中间挑唆,一边让我监视三娘,一边又叫三娘盯着我,心思歹毒,更恨他入骨。三娘跟我一说他又露面了,我即刻就要找他去,替他在城隍庙挂个号。后来,还是三娘一番解说——我们与黄某已经恩断义绝,不相与谋就是了,何必再去招惹?我才不睬这事了。 第79页 这样也好,他黄某愿做妖尽管做去,我们两口子只管过自己的安生日子,两便。听说,黄某归在了袁世凯的军需处,有足够的银子去收买杀手,普天下情理以外的人有的是;即便他是个人中猪狗,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非逼我们入伙不可。 想开了,也就心宽了。没想,一日早晨起来,婆子突然就闹将起来,说我家大小子不见了;一个客栈都惊动了,前后找了一个遍,也没找到。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想都不用想,我就知道是谁把孩子拐带走的。我只觉得手脚冰凉,瘫坐在一旁,任三娘如何哭闹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三娘直哭到上灯时分还不住歇,众人闻讯尽都赶来。林驿丞劝解一番,见不管用,啪地一拍桌子大声呵斥道:“哭顶什么用,大伙儿一起商量个对策方是正经。”三娘才不哭了,找出黄老闆留下的一封书信,拿给众人看。上面写着我和三娘若是将名单上的人悉数斩杀,便可提头来赎我儿,否则,恐怕我夫妻就再也见不到我家的大小子了。林驿丞仔细看了名单,说道:“这些人杀不得,都是定鼎天下的柱石。”三娘本是肚里有春秋的人,比我有主意,只是儿子突然丢了,一时忙乱。现在定下神来,她说道:“各位,须先帮我想想,这个黄某人会藏身何处?”林驿丞和王品都说黄某人也是通州的老住家了,再拖个孩子,毕竟碍眼,定不敢留宿周遭,住城外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三娘一听,带上刀就要去找。“且慢。”林驿丞说。 林驿丞掰开揉碎了跟三娘讲,这样出去等于大海捞针,不如客栈的人分成四拨,从四门出去,一门一户地查找。我见大家都受拖累,不免过意不去。林驿丞嫌我絮叨:“大伙儿都亲得跟同胞兄弟一般,客套就无须再说了。”到这时候,才发现李耳并没在场;王品要去叫他,被三娘阻止了:“这种麻烦人的事,帮衬一把是情意,不愿帮衬则是本分,就不要惊动他了。”我瞅三娘似是对李耳抱有怨恨,无奈眼下刻不容缓,救孩子要紧,没工夫问她个根底,只好马上出发。我和三娘各带一路,林驿丞和王品也各带一路,或骑马或套车一齐向四门外奔去。巡夜的更夫听说丢了孩子,也招唿一些人,执着灯笼火把跟着一块儿找寻。这一晚上,把整个通州城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睡;好多人家以为又起兵乱了,忙吹灭了灯,顺门缝往外窥看。 折腾到天将亮,我这一路一无所获,其他几路耽延到日头出了才返回,也是两手空空。我还能强忍着不露形迹,三娘一见都没找到哥儿,即刻大哭起来,竟至哭昏了过去。王品媳妇将她抱起来,捶着背,又灌了一杯凉茶,三娘方有了气息;我背她到家,慢慢地放在床上。厨下早预备了一锅米粥,叫大家趁热喝,可是孩子没找到,谁喝得下去?林驿丞说:“我已吩咐通州城所有熟人都去打听了,还许了赏格,谁找到孩子得银五十两。放心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三娘真的气馁了,唯恐多拖延一刻,孩子就多一分兇险。林驿丞说:“他黄某人挟持孩子为什么?为的是拖你们下水,替他效劳,害孩子只是他的手段,并不是目的,所以,孩子十之八九会有惊无险。” 林驿丞的话听起来是这么个理,可是孩子总归是落在恶人手里,不能不叫人担心。幸亏我家二小子会来事,扑到他娘怀里说:“娘不哭,哥哥不在时,我伺候娘;哥哥回来了,我们兄弟二人一同伺候你。”三娘搂着孩子,脸上才有了一丝活气。不多时,有人来报说:“黄老闆昨日在西大街票号里称兑了些银子,就往大红牌楼那边去了。”我听了心下跟割了几片肉一样的疼,急三火四地问道:“我现在就去大红牌楼。”林驿丞说:“莫慌,我已着人挨家挨户地去查了,你安心待着,有消息自会报来。”我谢他,多亏他想得周到。地方乡保也来问过了,俱让林驿丞打发走了,说是惊动太大,反而打草惊蛇,把事情搞复杂了。眼看着就要到日落时候,三娘心里起急,非要亲自前往,我劝她:“你身上这么虚,还是好生歇着吧。”三娘说:“我觉得轻爽多了,但只坐在这里苦等,我怎能挨得下去?”我哪里肯放她去,自然少不了一番口舌。我这时候才发现,多强梁的妇人,只要沾上儿女情长,也都是一个样,再也难以洒脱。我托王品媳妇帮着照拂,王品媳妇是个懂事的,自有办法安抚三娘。俗话说,危难时候见真情,我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李耳两口子连面儿都不肯露上一露,这让我很是伤心,我们爷们儿算是白相交一场了…… 又不过片时,林驿丞也坐不住了,提熘着剑闯了出去;祝氏叮嘱他半天,他也勉强答应,便出去了。少刻,带回两个容貌端妍的妇人。一问才知是青楼女子,见一屋子人,二人低头不敢仰视,问一句,才说一句。原来她们俩有个换帖的姐妹,与黄老闆相交甚厚,往来多年。后来黄老闆一走了之,这个姐妹还哭过一场。这几日突然他又回来了,在妓馆里住了好些天。三娘拭去泪痕,问道:“现在他们还在妓馆吗?”二人回答:“前两日,他们说是在外边租了房子,要搬去住,黄老闆还给了鸨娘赎身银子,也就放他们去了。”三娘说:“啰唆什么,只管告诉我,他们眼下搬到何处去了就可以了。”她这么一催逼,二人慌了,浑身筛糠,反倒说不出话了。 第80页 王品媳妇有眼力见儿,赶紧让她俩喝杯茶,又让了座,容她们慢慢想。因黄老闆和她们的姐妹是才搬去住,不曾串过门,只说过几天摆酒,庆贺乔迁之喜,具体地址实在说不清楚,只知个大概,恍惚是在西仓左近。这么模稜两可的答覆,急得三娘恨不得把腰间丝带解下,拴在房樑上,一索子吊死算了,也省得她急得火上房。我心里倒是有了些着落,毕竟知道了是在西仓那头,追索起来,也有个方向。逐门逐户去寻访,还怕没个结果吗?林驿丞见实在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就赏了她们几两银子,权作封口费,放两个妇人走了,出门口还一再说:“都给我管住你们的嘴,不然,打折你们的腿。”两个妇人点头哈腰,满口应承。 我们正合计如何搜查西仓的时候,又有几个警察来了,说是孩子和拐带孩子的人犯都已找到,孩子抱来了,人犯下了大狱。一屋子人听了,一起往外跑,三娘虽是个小脚,却跑在了头一个。婆子们都说:“谢天谢地,总算是把哥儿找到了。”三娘不问青红皂白,过去就将孩子一把抱在怀里,哭起来。待细看,却并不是我家的大小子,尽管那孩子也生得骨骼清秀,年岁却小两岁。林驿丞详问了警察一遍,警察说通州城近半年出了十几起丢孩子的案子。警察查来查去,查到一把子保定人头上——他们白天拉脚,夜里就偷鸡摸狗,捎带着拐卖孩子——先头捉到几个,任凭严刑拷打,皆不招;只这一回,这个傢伙窝囊,刚把夹棍往他跟前一搁,他就尿了,这才刨到他们的老窝。这个孩子就是在他们老窝发现的。听说孩子不是客栈的,几个警察十分扫兴,他们原想讨几文赏银的。现在一看错找了主顾,就打着哈哈,抱起孩子要走。 “等等。”王品媳妇叫住了他们,问道:“你们将孩子抱走,怎处?”警察说:“上交就是了。”王品媳妇数出十块大洋来,拈给警察:“孩子怪可怜见儿的,就留在这吧,也省了你们麻烦。”警察正求之不得。王品媳妇抱着孩子稀罕得捨不得撒手,三娘却一把抢过去:“我的孩子要是找不回来,就拿他做数还我。”王品媳妇无奈地说道:“任嫂子主裁就是了。”我吼了一嗓子:“你胡吣什么,谁说我们哥儿找不回来?”三娘见我真的恼了,又是面色铁青,即刻收回了手,心上羞愧得要死,不敢再耍赖皮。 林驿丞生气了,将我拽到一边,板着脸说:“你一个爷们儿,事到临头,怎么不朝下压,反而净往上挑?我最瞧不上的就是跟女人耍威风的混帐了。”经他一说,我一下子脸红了:“怪小弟急煳涂了。”林驿丞又说:“女人遇事,一时乱了章程,尚可谅解;你若也辨不出孰是孰非来,就该打屁股了。”我直道歉:“是我冒昧了。”殊不知,这件事过后,三娘每每提起,都夸说:“那时候的你,最像个汉子,嫁你没嫁错。”自此,跟我更是如胶似漆,不过,这是后话,不题。林驿丞说:“这么光候着人家来復命,也不行,心里直长草,我们还是再去看一看。”说着就要走,众人都要跟着,被林驿丞劝回去了。三娘一再嘱咐:“你们小心为是。”我现在只想找回我儿,我的命要不要已不当紧了,要是要我拿性命跟我儿来交换,我甘心情愿,保证眼都不眨一下。 在西仓附近,我们俩只打听有没有抱孩子的陌生男女,大都说未见,也有说见了的,去了一看又不是。直到这时候,我才真的佩服林驿丞,五行八作,没有他说不上话的。遇几个蛮人,说话甚是不中听,我恼得鬚眉倒竖,就有个发作的意思。谁知林驿丞仍能俯就,并对我说:“我们要找的是孩子,你管他说话中听不中听呢,你这还是世俗小人之态,哪里像个大度丈夫?”往日也不觉通州城有多大,真要摸黑找个人,才知道整个城古井一般深不可测。我们弯弯曲曲走访了许多门户,直累得我们俩气喘吁吁,通身都是汗。也不敢歇,只顾得一直找下去。我们不知道,就在我们找孩子的时候,客栈却着人出来找我们来了。 来找我们的是王品,他骑着马转悠了半拉通州城,才打听到我们的所在,见面王品就说:“咱家大哥儿回来了。”我问:“他在哪儿?”王品兴沖沖地说:“就在客栈,毫髮未伤。”林驿丞一把将王品搡开,催着我上马:“哪这么多的废话,你先骑马头里走,我们爷们儿另叫车。”我也顾不上推让,紧打马就往回赶,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回去。及至客栈的门口,我心里突然怦怦地跳起来,下了马跑到家门外,正听见三娘跟哥儿问话,那声音果然是他!我的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要不是怕寒碜,我真想哇哇地哭个痛快。王品媳妇出来瞧见了我,惊喜叫道:“孩子他爹回来了。”三娘和我儿将我扶起来,我直瞪着我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屋人都落了泪。静一静,我问我儿:“你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有人送你回来的?”我儿说:“有人送我回来的。”我又问:“送你的人呢?”我儿这才说:“在外边呢。”三娘怪他:“你真不懂事,怎么不早说,把恩人怠慢了。”孩子还嘴:“都是你光问我别的。”我跑出去:“哎呀,快请恩人上房歇息。”请进那人,那人慌忙说:“莫要误会,我可不是恩人,我不过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三娘问他:“是谁托你来的?”那人也叫不上名字来,还是我儿说:“是耳叔救我出来的。”我听了,浑身乱抖起来:“你回来了,你耳叔怎没回来?”我儿说:“他伤了,动弹不得了。”我一脚跌翻在地,险些人事不省。三娘这时候过去给我儿一个嘴巴:“人命关天,你怎么不早说?”这一掌也狠了一点,我儿立刻鼻口出血。三娘赶上去还要踢他几脚,王品媳妇赶忙将孩子抱走,到她屋去了。我知道我和三娘冤枉了李耳,心里都难受得要命,只想速速找到他,便央求那人带路;在门口又碰到林驿丞和王品,汇成一路,一熘烟儿地找寻下去。拐了好几道弯,走到一条僻静的小巷,那人说:“托我送你们孩子的人,就是在这里与我相遇;他浑身是血,想必是撑不了多久了。我念孩子可怜,就答应了他。至于他是打哪间屋出来,又回到了哪间屋,我就一概不知了。” 第81页 我们面面相觑,林驿丞大喝一声:“还等什么,挨屋搜,不开门的就给我砸,将来一总赔他就是了。”一时间,嘁哩喀喳砸门声山响,被惊动起来的人家还跟我们角起口来,我们只管搜人,凭他们叫骂也不理不睬。当我闯进一间空房时,发现地下有血迹,举火把四下一瞧,一片狼藉,显见这里曾经厮打过。细细查过,听到有微弱呻吟声,走近一瞧,竟是半死不活的黄老闆;我叫人将他绑了,绑到一半他就已经咽气。在另一间屋里,又发现一具尸体,脸上涂着胭脂香粉,料想是黄老闆从妓馆接出来的那个姘头。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叫喊:“李爷,你醒醒。”起身,我连忙跑过去,只见李耳一身血污地靠坐在墙角,肚腹上还插着一把尖刀。幸好他没拔出来,否则早就血流干涸而死了。李耳见到我,笑一笑,我要背他走,他却用手指了指房间的另一角。没想到九儿也在这里,把了把脉,她早已亡故了。我招唿三娘过来,三娘扑过去哭了一场,然后才搭她回来。这时,我早把李耳背回客栈,林驿丞请来了相熟的郎中,郎中验视罢伤处说道:“他伤势甚是兇险,须用虎狼药方能见效,只是……”一时,大家都迟疑不定,生怕万里有一,让林驿丞定夺。林驿丞将郎中让至客房歇息,又延请第二位、第三位通州名医帮着诊疗,俱是一样的说法。林驿丞这才下决心照方抓药,盯着李耳服用。我们几个坐在两旁,昼夜服侍,三五天都不见他甦醒,心里都起急了。我问林驿丞:“你看这方子有几分胜算?”林驿丞嘴上说尽管放心,不会有什么差池,可是手脚却都抖得厉害。 三娘她们几个妇道已将九儿装殓好,停在后院,只等李耳醒来,便能发丧;每日也都在李耳房外焦急等待,一天几次来问:“李兄醒来没?”林驿丞把她们都轰走了。待第六日,李耳奇蹟般甦醒,醒来的第一句就是:“饿煞我了,拿吃的来。”三娘赶紧煮粥,放了小枣、枸杞及红糖,餵他吃。李耳很是不好意思,直说:“嫂子,我怎敢劳动你,还是叫九儿来吧。”话说一半儿,眼泪突然噼里啪啦地落在碗里。我在一旁看着心肺俱碎,哽咽道:“弟妹是为我儿而亡,我阖家永远记着欠你李家一条性命……” 李耳打断我:“你所言好没道理,你儿也是我的干儿,你们疼他,我何尝又不疼他,还分什么彼此,谁见过爹给儿出力还要见谢的?”三娘哇的一声又哭起来。事后,三娘说:“这几日里,我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了,现在眼泪已经干了,怕是后半世再也不会轻易伤心落泪了。”九儿下葬那天,李耳未落一滴眼泪,但伤情之感如同失了左膀右臂一般,只是对着苍天起誓道:“娶你九儿,是我李耳齐天洪福,往后我自会抚养好丫头子,断不续娶。”三娘一听,赶忙在九儿的坟前跪倒:“九儿妹妹,你是为我张家死的,我们一家对你感激不尽,年节少不得坟前拜祭。刚头李老弟说的都是一时感伤的话,你不必当真,不可不续娶,他不能无子无后啊。我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李耳道:“谁说我无儿?”他指一指我的哥儿,“这不就是我的儿子嘛!”众人劝也无用,我殊觉歉然,想我儿这条命是李耳给的,就干脆将儿给他,延续他李家一脉。几天来,忙着救护李耳,殡葬九儿,支应不暇,都没顾得深谈。任谁都不知道李耳是如何找到黄老闆的,又是如何解救我家哥儿的。三娘上百遍地问过我儿,可惜我儿口拙,越是问得紧,他就越是说不清。更叫人感到困惑不解的是,九儿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怎么会与李耳一同降妖除怪出生入死呢?这是一个谜。 李耳说: “我们这么找黄老闆都找不到,你是怎么找到的?”他们问我。“我没找黄老闆,是黄老闆自己找上我们门来的。”我告诉他们。“他也是倒霉,怎么偏偏就撞在你的刀口上了?”他们说。“非也,是那日三娘跟我叙说过黄老闆之事后,我便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天天守住门户,看护庭院,就等着他黄老闆前来送死。”我说。“你给我们详细讲来听听。”林驿丞、张目他们几个这几日总是纠缠着我问这问那。实在烦他们不过,就讲了我怎样将马房中事全权託付给下手,又怎样隐身在僻静地方监视张目内外动静,黄老闆怎样骗哥儿得手,我又怎样紧追其后,直至讲到黄老闆怎样早预备下马车在客栈门口隐蔽着,我又怎样豁出命去在马车后面追,黄老闆怎样走大路狂奔,我怎样绕近道……我讲得已经细得不能再细了,他们还嫌讲得马虎,不够周详。 人问:“你一双肉腿怎赶得上一对铁轱辘?” 我答:“说得是。当时我恨不得将三娘的两条腿卸下来,安在我身上,何至于跑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的。幸好我捨命相随,跟他上了,才不致让姓黄的把我抛下。” 回想当时,要不是顾及孩子落他手里,我早将姓黄的拿了,哪里会费这么多周折? “我潜身在窗外,看黄老闆把孩子交给一个妇人,关入内室,我才冲进屋去。黄老闆跟我是认识的,见了我,知道是露了马脚,也是玩命地跟我较量,欲置我于死地。我瘦小,他人高马大,只几个回合我就筋骨皆酥;还有那个妇人在我背后下手,左一刀,右一刀,虽力道薄弱尚不致命,可是也疼得钻心。不一时,屋里就血流成河了,我也渐渐处于下风……” 第82页 “你不是一见血就腿软吗?” “可不,即便是腿不软,这么耗下去,我恐怕也得血流尽了,性命难保。正腹背受敌之际,那个妇人一声尖叫,扑倒在地。再一看,她背上插着一把刀。”林驿丞听得两眼瞪得鹅卵一般大小,他问:“难道是仙人现身相助于你?”“你遇见过仙人吗?”我问他。 “那么究竟是谁呀?都快急煞我了。” “是我家九儿。” “她怎么会知道你有难了?” 当时我也纳闷,这些事我一直瞒着她,不曾透露过只言片语,她却怎么悄然跟来了呢?况且她又生就那么一双小脚,出行多有不便,到这里更是不易。我问她,她却怄气不答。 我们夫妻联起手来对付黄老闆,就简单多了。不一会儿,黄老闆就力所不支,只有招架之功,身上挨了好几刀。光顾着关注他了,没承想已倒下的那个妇人又缓过气来爬起来,将自己腹中的刀拔出来,打背后给九儿一下子,正中九儿后心,九儿一个踉跄就倒了。我连忙上去灭掉那个妇人,又补了黄老闆两刀。 这时候,九儿已经眼见着快不行了。我拼命唿喊她的名字。九儿说:“快将孩子送回去,免得张目一家惦记着。” 我把孩子从内室抱出来,蒙住他的眼睛,跑到街上,心里又挂念九儿。正巧碰见一个路人,看上去还算忠厚,就把孩子託付给他;并给他几个大洋,又举着刀子吓唬他两句。 把孩子安置妥了,我又回到房里。九儿已经是山穷水尽的光景,我抱起她,九儿一脸怫然地说:“你放下我,你与我又不是一条心,白枉我跟你夫妻一场了。” 我问她此话怎讲。 “你有事瞒着我,只在梦里才说两句实话。”她这么一说,令我心上冰凉。幸亏九儿跟我贴心,若是碰见个面合心不合的,将我的梦听了去,岂不要遭殃? 九儿又说:“听了你说的梦话,我就时时留着心。今日见你在院中突然往外跑,知道大事不好,就跟出去,叫一辆车跟你到这。怕出事,怕出事,到了还是出事了。” 我要把九儿背回家去,九儿说:“我知道我不中用了,别费心了,往后你看顾好咱们的丫头子,就算是对得起我了。”说罢,脑袋一侧歪,就咽气了,再怎么叫她,也不吭声了。 九儿去了,我心上倒也不觉过于愁苦,只以为随她一起去就是了,也省了许多心。张目背我走的时候,我不情愿,只是伤势太重,无力与他相争。在昏迷的那几天里,九儿来找过我,总穿着大婚那日的绣花大红袄,淡淡地沖我一笑:“相公来了?”我说:“来了,娘子。”她把大襟上搭着的那条皂绢手帕拿过来,对我说:“蒙上眼,跟我走吧。”我说:“要走便走,蒙眼做什么?” 她非要蒙,我非不让蒙,我俩争竞起来没完。九儿生气了,低下粉颈,眼泪珍珠般扑簌簌地滚下来。我欲央求她两句,她竟一缕烟似的眨眼不见了。我叫道:“你等我。”她也没理我。一急,就睁开了眼睛,只听张目惊叫道:“好了,醒过来了。”一问,我居然一傢伙昏过去五天了。给九儿送殡那天,我的丫头子哭得雨泪千行,难割难捨。三娘怕她因孤单而想娘,就雇个使女与她做伴,也好随时庇护她。请来一看,十七八岁年纪,长得蛾眉星眼,我觉得不妥,就换个三十多岁的粗使女人,早年是种菜的,手脚也勤快。三娘问我这是为何,我说:“为了避免生事。”三娘哼了一声:“亏你还是个读过洋书的,却这么土鳖。”我心说:九儿为我而死,我怎能负她呢?甭说是负她,就是有一丝这样的念头,我都觉得对她不住。张目一家却觉得一切都皆是因他们哥儿而起,又感到对我不住,于是今日款酒,明日请饭,无一日消停。我尤其见不得他们夫妻赔着笑脸的样儿,还时不时提起续娶的事。有一天,我真烦了,便说:“往后,别再与我说续娶不续娶的话了,我听着锥心刺骨。”三娘则说:“你才多少岁,一个人怎么熬一辈子?”我们俩一句接一句地拌起嘴来,四只眼瞪圆了彼此瞅一会儿。林驿丞过来,将我们拉开,对三娘说:“哪见过你这么烧包的,人家九儿才去了多久,你就总把续娶的话挂在嘴头上,李耳兄弟是那样薄情的人吗?”王品也跳出来说:“是啊,总得过一年半载的再提,才合道理。”他们这么一插嘴,三娘舌头一伸,说道:“这么说是我仓促了。”我知他们几个是演双簧给我看,我只是不去说破。 我和我的丫头子在客栈里突然成了宝贝疙瘩,都供着。见了我,不说的强说,不笑的强笑;我的丫头子什么都吃头份儿,张目的俩小子一抢,就挨鞋底子。这反而让我很不受用,觉得浑身不自在。每日里我最怕的就是睡觉,一闭眼,便听见九儿在耳旁絮叨;我也不敢与她对话,怕吵醒丫头子,吓着她。忙点上灯,披衣坐起,深感痛苦,心如刀割箭穿一般。王品心细,怕我弄出意外的事情来,就叫他媳妇搬到我家与丫头子做伴,再扯我住进他屋,通宵饮酒聊天。九儿忌日,王品陪我置办了祭物,并香烛纸马之类。站在九儿坟前,见周遭夕阳古道,衰草黄花,不禁悲从中来,痛哭了一场,几欲晕倒。王品瞧我伤心到这步天地,也是摇头嗟嘆,更与我形影不离。哭得疲乏了,我瘫坐在地,却见身后早已站满了客栈中的人,个个陪着我长一行短一行地流泪,倒让我过意不去了。林驿丞搂着我道:“世面上都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那是他们人心隔肚皮的人才那样。在客栈,咱人人都是哥们儿弟兄,都是知己,有苦有难只管倒出来,就是大伙儿陪你哭也是个慰藉,你说是不?”我擦掉鼻涕眼泪,连连称是。 第83页 “我往后再不落一滴眼泪了,只一门心思附于我家丫头子。”“不光是你,我们客栈里的所有人也都得高看丫头子一眼。”林驿丞沖在场的人说。 三娘道:“谁要敢不给丫头子一个好脸,我头一个不答应,就夹棍、拶子、板子、鞭子、嘴巴子给他一个全。” 我笑了。“你当你是个开衙门的呀?” “不信,你就睁大眼瞧着。” “我知道有你们在,丫头子不会受屈。” “知道这个,你就不必太为她走心了。” 平静了一阵子,三娘见我家里外边两头跑,着实辛苦,就要将我家丫头子接到她家去。我听了,犯踌躇:“恁小年纪,岂有过门嫁娶之理?”三娘说:“谁说眼下就要娶来,不过就是接我家玩上几天,你怎么如此多的世俗念头?”这一说,倒是我的错了。丫头子又小,只知道到张家有孩子跟她一起就伴儿,也嚷嚷着要去。我万般无奈,只好退一步,让她去了。言明只住七天,到七天头上,我要接,三娘找个理由把我挡了;又过七天,再去,三娘还是捨不得放丫头子回来。并说:“你要是寂寞,就找个伴儿陪你吧。”看她嘴唇努来努去,似有笑我的意思,我只好空手而归。王品又来拉我同去听戏,想想,自打我娶了九儿,戏楼子就很少去了,那些戏班的角儿也没再见过;趁我现在晚上闲得难受,不如跟王品去散散心。也许听听熟悉的二黄,心里能舒展些。 在戏楼里,王品告诉我,这一阵子世面上发生了不少的事:先是洪宪皇帝龙椅没坐稳就死了,再就是吴佩孚和张作霖干起来了,张作霖眼看就要入关了,眼下南边掌权的是一个叫孙中山的新任大总统……我问他:“说奇道怪,这么大的变故,我怎不知道?”王品说:“头些日子,大伙儿见你的心思不整,没敢知会你。” 听戏的当中,我突然问王品:“要你看,林驿丞究竟属哪一头的?”王品沉吟一会儿道:“瞅着他的五行变化,十之八九他是跟孙中山一路的。”经他这么一说,我立马也有了清心通灵之感,点点头说:“跟我估计的差不多。” 散了戏,我心宽展多了。夜归路上,我深吸一口空气,不禁大声吆喝一声:“苦啊!”王品怕周遭街坊骂街,拽着我跑了。 王品说: 打发媳妇搬到李耳家去住,李耳则来与我朝夕相处。天天面对面有扯不完的淡,倒像是又回到头些年我们都没家室拖累时的光景,纵情饮酒,豪侠义气。好在也没人再辖制我们了,我媳妇虽说时时过来看看,叮嘱几句,但她的心思都在那个她从警察手里领来的孩子身上,暂时顾不上管我,我也乐得自由自在。 这几日里,我跟李耳无话不谈。他谈起当初剃髮时,我跟张目如何死也不肯剪辫子的旧事,顺便挖苦了我们一番。现而今,我们客栈里的人都将辫子剪了,就是年老的也不例外;那些嫌不顺眼的只在脑瓜顶上扣一顶瓜皮帽。我媳妇总怕我二人饮酒太多,有伤身体,少不了絮叨;我俩都唯唯允诺,她一走,就又放开肚量,一醉方休。我媳妇才过门时,见客栈里的人多少都有些神头鬼脸,着我切莫与他们胡混下去,只夫妻二人闭上门读书作画;待相交下来,才知这伙子人都是肝胆相照之士,反倒比我与他们走得更近些,也更勤些,日日笑语喁喁,甚是投机。客栈里的人也都给我媳妇挑大拇哥,夸她心善,说话也伶俐;还说比起只知死读书的王品来,他媳妇不知要透达多少。 为此,我郁郁寡欢了很多日子,心里别扭。我媳妇又眉眉眼眼地哄我,枕席上也极力讨我欢喜,倒让我觉得自家过于小气了。三娘家的哥儿被拐了,我媳妇一边开解三娘,一边帮着照应厨下,不至于让住客栈的人饿着,忙了好半晌。我发现了她的能干,不能说是十分,也够得上八九,更是钦佩不已。可是,这两个来月,她有些着慌——结婚数月,在床上我二人也算勤劳,却迟迟不见她肚中有动静。她怕自己不能生养,耽误了我王家烟火,所以,才收养那个警察领来的孩子。一个是想要这个孩子给我家招来一两个哥儿,再一个是她实在生不下一男半女,这个过继儿子也还是个依傍。我劝她:“咱结婚才几个月呀,你就急成这样?”我媳妇说:“还不是盼着我早有了喜,也有脸早接你老娘过来,叫老人家看着高兴。”我万想不到她的心思竟如此缜密,真是天上碧桃,月中丹桂,聪明到我刚打个哈欠,她那里即刻就送过枕头来。我从不曾跟她细说过要接老娘的事,她怎就知我日夜想念我的老娘亲?那日,我爱她不够,少不了与她春风一度,着着实实地奉承了她一回。两个人枕边私语,被底鸳鸯,说不尽的恩情美满,你欢我爱。 又过了两个月,我媳妇竟害起口来。我大喜过望,可并不见她眉舒柳叶,唇绽樱桃。我问为何,我媳妇说:“就是有了喜,也不知胎位正不正,将来生得顺不顺。”唉,心思太重。我又着三娘请来郎中把脉,言说一切都好,她这才放下心来,露出了笑模样。我说:“这下踏实了吧?”我媳妇道:“那还不赶紧修书一封,请老娘来住上一住,我一个做媳妇的也好在膝下尽尽孝。”我即刻写了一封家书寄出,不到半个月,回函来了,说是老娘已由大哥陪送动身,二十几日便可到达通州城。我夫妻二人忙着收拾房子,添置家具。林驿丞得知,干脆拨出一间上房,省去我不少麻烦;听说我老娘有老寒腿,又砌了火炕。老娘来的那天,全体出动迎接;老娘见客栈门口跪了那么多人,个个一口一句老娘招唿着,直乐得合不上嘴。直说看上去左边十八罗汉,右边三十六天女,跟神仙无异。我逐一介绍过,哪位是驿丞,哪位是三娘,又说:“都是儿的知己好友,相处得亲如一家,故而都称您为老娘。”老娘流着泪说:“你有这么一班好兄弟照应,我也就心安了。”林驿丞又给我大哥安置妥下处,拉去饮接风酒。 第84页 我夫妻俩跟老娘述说一遍家事,老娘知道我媳妇已经身怀六甲,更是喜不自禁。我媳妇还把我们收养的儿子叫来,给奶奶磕头;老娘脱下一只手镯,戴在孩子手腕上。大哥歇息两日,急着回返,留也留不住,只好送他乘船走了。我让他代我向宗族乡党问好,大哥应了,又将老娘的吃喝习性一一告知;我叫他放心起行,自会尽心竭力。从码头上回到家,见老娘正在犯愁,问她怎的。她说收到一堆的帖子,客栈里各家都邀她老人家去;她又不会分身术,一时没了主张,不知先去谁家好。我媳妇出主意说:“不如把席面摆在大厅里,各家携各家的吃食,拼成一桌,齐聚一堂不是更热闹吗?”我也觉得这个主意不赖,便赶紧挨家去通报,人人都说好,就这么定了。回来跟老人家一说,我老娘这才长舒一口气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当晚,老娘独坐一桌,在大厅正面,下手两旁一男一女再各列一桌,笑脸相陪。老娘直说:“还是你这里好,热闹,瞅着就开心。”三娘过来敬酒说:“我们都没了长辈,您老就是我们大家的老娘。住下来吧,哪里都不要去了,我们众人一起孝敬您。”众人又叫老娘坐定,大拜了几拜。老娘含泪说:“这样一来,我岂不成了瑶台玉宇的王母娘娘了?”张目家的二小子比我还会说:“本来奶奶就是王母娘娘,跟画上画的一模一样。”老娘将他抱在怀里,爱惜不够:“这孩子真懂事。”三娘赶紧说:“这都是他干爹教导得好。”一屋子人都跟着起闹,说我这个铁嘴儿后继有人了,一厅的人热得跟火炭一般。我媳妇跟我老娘仿佛天生有缘,拉扯不断,总是唧唧咕咕说个不停。我媳妇最爱听的就是我小时候淘气挨戒尺的丢人情节,问个不休,我老娘也爱说给她听。我来阻止,娘俩儿还合起伙来赶我走。我现在倒好,一如磨道中的驴,任凭人家驱使,不免心上委屈,就说:“我的老娘,我却摸不到亲近,天理何在?”我老娘反而质问我:“是你老娘不假,难道就不是你媳妇的老娘吗?”我媳妇更在一边添油加醋:“说得是呀。” 不几日,我丈人、丈母娘过来拜过,几位老人偏也谈得来,字字中窍,句句合拍。改日,礼尚往来,我老娘又去我丈人家回拜,直说到天大黑,尽欢而归。我老娘说:“儿啊,自打你爹仙逝,我久已没这么畅快了。”我媳妇赶紧讨乖说:“那您老就久住下来,咱娘俩儿一起就伴。”我老娘居然满口答应:“那敢情好。”老娘一来,就成了客栈里的大家长,大一点的事,当事人都要找老娘帮着拿主意。因老娘也曾掌管过一大家子,倒也不憷头,即便她拿不了主意,听听她嘱咐几句也是好的。当老娘知道了李耳一家的遭遇时,就将李耳叫来,对他说:“似你这样品竹调丝,来来往往终不是个正务,还是要寻个媳妇过活,才为妥当。”平时,谁这么劝李耳,他早翻脸了,遇到老娘,他也没办法,只得唯唯诺诺。 他垂手低头说:“老娘说的是,待我为九儿守上三年,再做道理吧。”老娘虽已年迈,却还能洞悉精微,念他夫妻情分,也就不再逼他。只是我媳妇给老娘做点什么花样儿的吃食,都把李耳的丫头子叫来,坐老娘腿上,一併吃,李耳为此感戴不尽。我老娘说:“这丫头子嘴甜,一口一个奶奶叫着,让我享子孙满堂的福分,说不得谁该谢谁。”李耳说:“这都是老娘您的天地父母居心。”林驿丞在老娘初来时,鞍前马后一直伺候着,也有不尽的话要说。可是,自伴儿打京城回来,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怪样百出:一是耷拉了脑袋,二是出熘了肩膀,三是抖搂了两手,四是吸熘了冷气,五是终日蹙眉,六是无故感嘆。不光是我,就是我老娘也看出了苗头,只是林驿丞他不自觉,什么都不对人言,便以为谁都不知。我把伴儿叫来问话,这小王八羔子嘴硬,拿撬棍也撬不开。老娘说我:“你不要为难人家孩子,给人办事,就要忠心,这孩子做得不错。”老娘却将祝氏叫来,对她说:“你们都还年少,我不指望着你们个个拜受王爵,也不盼着你们位至公侯,只要平安就是个好。”祝氏便跪下,只说了一句老娘帮帮我,就泪如雨下,说不下去了。老娘把我和媳妇都驱到门外,她娘俩儿在屋内嘀咕了半天,不知都商谈了些什么,只见祝氏出得门来,心花怒放。我问我老娘:“你们想出什么妙法来,说给我听听。”老娘将脸一沉:“这么大个子了,还这么爱打东听西,你媳妇也不说你吗?”她如此一说,倒把我们夫妻的嘴巴都堵上了,再不好问什么了。嘴上不问,心里仍还挂着狐疑牌。我听说张目和三娘也把伴儿叫了去,好酒好菜摆了一桌,把这小子灌醉,再问他话:“林驿丞让你去京城打听什么来?打听的结果又是什么来?”谁知那小子吃醉了,只是笑,不吭一声;三娘气不过,叫张目一脚将他踢出门去,又用一盆凉水把他浇醒。伴儿醒了,一骨碌爬起,一熘烟儿跑了。 林驿丞这些天都是关门闭户,躲在屋中三四天不露面,客栈中大小事情一概不管,也不知在偷着鼓捣什么营生。又一日,林驿丞终于出屋了,三娘悄悄跟着他,见他到了骡马市,牵了一头两岁口的牲口回来,餵了一夜的草料,众人猜测他必是将远行,都盯着。三娘回来学说:“林驿丞一脸铁青,咬牙切齿,像是要与谁寻仇的样儿。”张目和李耳说:“莫如我们现在就将他绑了,免得他莽撞起来,生出大是非来。”三娘说:“还是叫王老弟先去跟老娘知会一声,请她老人家示下。”我回去跟老娘一说,老娘叫我别急。她说:“度人劝道有如道人炼丹,採药有时节,制药有法度,入药有造化,炼药有火候。”想我老娘这些年为保全我家藏书楼,什么风雨没见过,什么兇险没经过,她说得必有她的道理。我将老娘的话向三娘他们转告了,三娘虽当面没说什么,却背间嘆息不已——客栈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偏偏又起风波,掀起风波的偏偏还是他林驿丞。林驿丞一走,客栈怕是真的群龙无首,难以周转了。大家心里禁不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我也不知道老娘跟祝氏当时是如何定规的,也不免担着天字号的心。这天,已是后半夜了,听见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正是祝氏。她进门头一句话就是:“告诉老娘,老林天亮就动身,这会儿正睡着。”我问她:“他要去什么地方?”祝氏显见是不想跟我费口舌,就说:“你跟老娘说了,她老人家一准知道该怎么做。”我只好把老娘叫醒…… 第85页 十七 林驿丞说: 天麻麻亮了,我估量着城门也快开了,就骑上马出了客栈。过景儿房时,探头一望,景儿还在乖乖地睡,就留她门缝一封书信。说话她就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至今尚未许人,为此我平添了不少的愁虑。不过,想到祝氏是个极有主见的妇人,定能给她择配一个清正稳妥的人家嫁了,倒可以不拘他官位大小、财富多少。这么一寻思,多少还心定一些,只是觉得我最对不住的就是她祝氏了。这么多年替我照看门户,我连个名分却都没给她,搁在别的妇道身上,听说我今日一走了之,不闹着要吊死,也定行碰死。而祝氏呢,只骂一句你滚吧,我哪里还敢分辩一字,赶紧低着头走出门来。我以为她会追在我身后大哭一场,想不到她竟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这反倒叫我腹内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欠她的,今生还她已是来不及了,只得来世再说了。一路上,马儿懒散,我亦不催打。此一去,不知死活。客栈里的哥们儿弟兄休戚与共这多年,这一趟怕是阴阳两界再难相见了。想起来,心里刀剜一般难受。我身上现在除了一匹马、一桿洋枪、一把腰刀,什么行李都没带,揣着的是必死的念头,得为上峰报仇;即便报不了仇,我也将这一把老骨头撂在外头。虽然我现在还不清楚仇人是谁,但是鼻子下边有一张嘴,我勤问勤打听,指定能找到债主子。 “大哥干吗去?” “李耳你怎么在这儿?” “我特来此地等着送林大哥上路啊。” 离北城门还老远,就碰见了李耳背着铺盖站在道边。我问他肩着铺盖要做什么去,李耳说:“跟兄一路攀高枝去,这么多年也是跟惯你了,你去哪儿我也跟到哪儿便是了。”我说:“你走了,你家丫头子怎么办?”李耳说:“你能抛开景儿,我难道就不能抛开我家的丫头子吗?”见他说的尽是混帐话,我也不再理他,催马快走,李耳则跑跑颠颠地跟在后面。 “给我回去!”我呵斥他一声,就飞跑起来,七拐八拐,毕竟我是骑着马的,他的脚力赶不及,很快就把他远远地甩到身后,不见了踪影。才松了一口气,待回身,却见张目和三娘两口子夹着包袱阻在我马前。我暗自叫苦,不知还有多少人埋伏在左近。我还得强为笑容,问他们夫妻所为何来,他们俩跟李耳说的差不多:“我们要跟林驿丞一道发财去。”我问他们家中的两个哥儿怎处,他们说:“待随你去了,安顿好了,再带他们过去也不迟。” 我拍着大腿道:“你们也是煳涂,真以为我找到什么发财的营生了?”他们问:“你究竟去往何处,怎不言明?”殊不知,我不是不肯言明,实是有苦说不出。很久以来,未得上峰消息,我心下甚是悬结,便派伴儿去京打听上峰的下落;找的俱是过往有些交情的朋友,其中有几位还是京城有一无二的神通广大之人。伴儿回来告诉我,我上峰起初跟各路革命党交往还算融洽,渐成气候之后,便起了纷争,大概也是嫌排座次排得不公。我的上峰愤而离去,准备重回南洋去。谁想到刚到码头,就着了黑枪,当场毙命。这消息不听则已,听罢,只觉得肝火顺着腹内一直蹿到脑瓜顶。上峰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死了,我怎肯罢休?所以才决定去为他復仇。这些事都是我不便公开的秘密,怎好到处声张。 费了许多口舌,连哄带吓唬,总算将张目和三娘骗过了,我加速出了北门;谁想更多的人候在门口,王品的老娘居中,其他人分列两旁。老娘见我微微一笑,这一笑把我笑得顿时没了主张。老娘问:“你大清早,失里慌张地做什么去呀?”我只好实话实说:“报仇去。”老娘不紧不慢地说:“找谁报仇去?”她老人家这么一问,我一肚子的热血,倒被弄得冰冷,故而说:“杀我朋友的人总不过是孙文、黄兴他们那一拨子吧?”老娘又问:“万一不是呢,岂不冤枉了无辜?”我也迟疑了:“即使不是他们,也是跟他们一把子的三合会、兴中会和哥老会的人。”老娘还接着往下问:“如果也不是他们呢?”我简直被逼到了墙犄角,不禁急得抓耳挠腮:“那就是吴佩孚和张作霖他们了。”老娘说:“你掰手指头算算,叫你这么一说,该寻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杀得过来吗?”自从出道至今,出手从不曾这般犹豫过。老娘牵起我的手说:“跟娘先回去。”王品过来替我扯着马缰绳,一步一步往后走。我细细咀嚼老娘的话,也果真有些道理。其实,我早就对这个主义那个主义反感透了,只是觉得男子汉该讲究“有仇不报非君子”的道义就是了。一边往回走,老娘一边又款款地用软话相劝,我更不免打起退堂鼓来。回到客栈,老娘说:“起这么早,你先回房再去迷煳一小会儿,过了晌午,咱娘俩儿再说话。”张目和三娘他们在老娘背后直冲我挤咕眼儿,不知又捣什么鬼。走到自家窗下,隐隐听见有哭声,推门进去,只见祝氏两眼哭得跟烂桃一样。看到我,她一头扑进怀来:“我还当你个狠心贼丢了我,自个儿远走高飞了呢。”我急用手把她的嘴掩住:“我也不捨得丢下你呀……”祝氏抿嘴笑一笑,将身子往我腰间一偎,口对口地说:“你只要不丢下我,让我做什么,我都依你。”说罢,将她的舌儿递到我的嘴里,我又惊又喜,浑身登时酥软起来,使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死都不再撒手了。 第86页 我俩吮咂了一个熘够,祝氏柔声细语道:“答应我,不走了吧?”我虽然喜欢她喜欢得腾云驾雾一般,要叫我当下就许她什么愿,我还真犯犹豫。祝氏揉搓着我的胸脯说:“我再也不放你走了。”我细细端详祝氏,虽然身上没什么可穿,头上没什么可戴,却有天字第一号的好姿色,就是八抬大轿抬到王公宰相家,也不愁做正宫娘娘,偏偏愿给我当填房。这已是我天大的福分了,我还贪图什么呢?这时候,当院里嘈杂一片,探头一瞅,客栈里的人往隔壁搬箱倒柜,倒腾着不亦乐乎。 我问祝氏:“他们这是作什么妖呀?”祝氏摇摇头说:“谁知道。”我气哼哼地闯到门外去,冲着三娘喊:“你们不老实给我待着,又折腾什么?”三娘嘻嘻笑着说:“给你林大人拾掇新房啊。”我问她:“谁叫你们拾掇的?”“是我。”这时候,老娘说话了,“你们都叫我老娘,你们也就都是我的儿女,老娘对儿女就当一碗水端平。眼见着他们都娶妻生子了,偏你没有,这不行。”我擓擓头皮问:“您的意思是……”老娘说:“我找人掐算了,今个儿是个吉日,叫你们俩拜堂成亲。”我慌忙说:“这太突然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老娘说:“我早看出来了,你跟祝氏,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两合适。说到准备,你下边有这么多哥们儿弟兄,就该叫他们帮忙,你管都不要管。”我还顾及景儿,老娘又说:“就是这个闺女跑来求我,要我成就你们这门姻缘的。”我一句话都没有了。李耳也过来劝我:“你还要继续给人家当狗吗?我们都决意不干了,就你一个到现在还不警醒。”三娘也说:“是啊,想来想去,这些年咱不过就是人家手里的一桿枪。天下打下来了,人家坐,而咱们呢,弄不好因为知道内情太多,兴许找个理由就将咱们给灭口了。”听他们都这么说,而且说得入情入理,我不觉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三娘又冲着屋里喊:“新娘子,你先准备着,过会儿我来给你绞脸儿。”祝氏显然是听见了,却没言声。三娘笑了:“还害羞呢。”事已至此,我也只有听凭他们发落,仿佛木偶一般,他们要我怎样,我便只好怎样。 “过来更衣。”张目叫我。 不知他们何时给我备下这些华美衣裳,床上也铺好灿烂的文锦被褥。我直说:“真是难为你们了。”张目也不言语,只是一脸坏笑。景儿头上插着花,串了这屋串那屋,甚是欢喜。平时都是我拨弄他们,今日倒好,我净叫他们拨弄来拨弄去,又是拜天地,又是拜高堂。当我和祝氏双双给老娘叩下头去时,慌得老娘搀扶不迭,及至将我们送入洞房。我挑开祝氏的盖头,才得以细看祝氏,只见她脸放桃花,房内点了十来支红烛更映得她不比寻常,果是十二分的颜色,我的心也怦怦急跳起来。携手坐在床前,祝氏不但不乐,那泪反而跟断线的珍珠一般,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这些年来,我老林家拖累你了。”我说。 不说还好,这一说,她反倒痛哭失声。这时候,窗外有人喊道:“大喜的日子,一刻千金,只管哭个什么劲儿。”继而又是一片唧唧喳喳的窃笑声,这一准是三娘他们偷着听房,我举个笤帚疙瘩出去将他们尽都赶走。 亏我劝解半宿,祝氏才住声,此时已是后半夜,她平息了,我也乏了。昨夜原本就没怎么睡,故而不住地打哈欠。祝氏这会子倒精神了,换成了满面笑容,将知冷着热的体己话又细说了一遍;接着伺候我脱衣解带,同入被中,搂抱了一回。祝氏也知道墙有风,壁有耳,所以也没怎么兴风作浪,就歇了。一觉醒来,我见祝氏还睡着,粉团似的一张脸,千般裊娜,万般风流,不禁心动,跟她又鸾颠凤倒一番,情到深处,少不了要打情骂俏一会子。祝氏戳戳我的脑门子说:“偷嘴。”我笑道:“不偷嘴,怎么能长肉?”祝氏道:“长肉也长的是贼肉。” 正笑着,突然间,当院里有人吆喝一嗓子:“时候不早了,该去照应客人了。”听声音是张目这小子。这时候,又听见三娘说:“莫招欠,你搅和人家新人干吗?”张目只是笑:“我怕林驿丞太过神魂颠倒,儿女情长,难免英雄气短了。”三娘生生将张目给拉走了。 “我俩快起来吧,不然招人笑话了。” 祝氏说着,赶紧穿戴整齐,又给我拾掇得新郎官模样。照照镜,相对吐吐舌,方才出屋。去上房拜过老娘,老娘让景儿改口管祝氏叫娘,弄得娘俩儿都扭捏半天,到了还是叫了。众人站一旁打手拍掌,不住地闹笑。妇人又将祝氏拉进里间屋,问长道短,聒噪不已。张目他们围住我非要逼问洞房细节,我怕他们越发絮烦得不成话,急忙掉下脸来,呵斥他们道:“都堆在这里做什么,赶紧给我干活去!”几个人这才一闹而散。 晚上,又少不得要摆酒,一双一对挨坐着,只李耳显得孤单些,叫大伙儿心里不是个滋味。王品问我是否还打算抛妻别子前去寻仇,我知道王品这么问,只是个引子,都是老娘怕我误了祝氏的一生才是实情。老人家不过是借王品的嘴,将这番话说出来,好讨个底细。我说:“我昨晚琢磨了一阵子,自此只想收下心来,尽享静中旨趣。不管他谁坐天下,往后我只管侍弄这个园子,再修些楼阁台榭、假山鱼池,凭他们乱去吧,我们图个乱中取静。”人人都叫好,偏张目问我:“你说你昨晚想出这么一大篇文章来,谁信呀?昨夜都不够你忙活的,何曾还有工夫琢磨事儿?”三娘过去就撕他的嘴,骂道:“你这张嘴怎么这么没有里外?里也是个坏,外也是个坏!”我还得替这小子说情,不然倒显得小气了。这一晚,酒吃得痛快,话也说得痛快,大伙儿都说不再给人家当奴才,只自己给自己做站着的皇帝。 第87页 饭罢,各回各房,景儿跟老娘一起睡了。祝氏闭了门,只冲我抿嘴儿笑,从头到脚,竟无一处不雅致俊俏。祝氏道:“你一双贼目来回这么转,敢是没见我,还是怎的?”我打趣道:“再怎看也看不够。你看你的眉,春山含翠;你看你的眼,秋水流连;你再看你的腰,弱柳迎风;还有你的脚,地下金莲。”说得祝氏止不住咯咯地笑:“你的嘴巴快赶上王品好使了。”我也顾不得再叙什么琐屑家常,抱她上床,着实奉承了她一回,及至钟鸣漏尽方休。这时候祝氏已通身是汗,喘个不停。她笑道:“怪不得人家背后都传说你生就一个——” 我问她:“一个什么?” 她羞了,怎么问也不肯说。 我吓唬她说:“你若嫌大,我就将它割了去。” 祝氏慌忙抱住我:“你敢!” 我说:“是不是捨不得?” 祝氏点头道:“嗯。” “不能叫我白受累。”我说。 “此话怎讲,谁叫你白受累来?” “来年一定要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听了没?”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生不生也不都由我。” 那一夜,总算补足了我俩这些年的亏空,豁出命去欢实了一场。远远听见鸡叫,我俩还尚无一丝困意。祝氏说:“早起来,你给我砌个鸡窝,我养上十几只小母鸡,等着吃蛋。”我问她:“不嫌累得慌吗?”祝氏说:“过去给人家做活,拿根针,也觉得沉;眼下做活是给自己,扛个碌碡也不觉得怎么。”我说:“养鸡不急,赶紧给我养活孩子倒是最当紧,一客栈里数我大,偏就我膝下无儿,脸上总是不好看。”祝氏安慰我说:“你放心吧,少不了你的一男半女。” 从此,我白天出去忙,晚上回来。祝氏就像半空里掉下来个凤凰来,也不及说话,搂定我就亲个没完,嘴上连声说:“一天没见你,可想煞我了。”倒比年轻的人还热十分,亲热够了,才温酒上菜。渐渐的,我对天下事也就淡了。京城里走马灯似的走马换将,与我毫无干系;即便有客人主动在我跟前絮叨,我也生厌,躲得远远的,听也不听。 我不找天下事,天下事却偏找到我的头上。一日,一队奉军的兵痞子拥进客栈来,说是要驻跸通州城,住房不够,要暂住于此。我出去一看,挤挤插插站一院子,我眉毛往上挑,心想,这些混帐东西要是搬进来,哪个客人还敢上门?我上去拱一拱手:“诸位长官,不知哪位是带队的大人?”没人搭理我,我只好叫王品先跟这些兵痞子磨牙,我去找带队的,半天才找到,竟在妓馆里搂着娘们儿喝酒。我照着他手下对他的称唿,一躬到地:“请团长和团长太太转到客栈去歇息,在下都给您收拾好了。”明知那个娘们儿是妓馆里的当红姑娘,我偏这么叫,无非是讨姑娘的欢心。果然,那个姑娘替我说话:“早就听说潞河客栈又干净又雅致,我陪大人搬到那边住去吧,这里总是碍眼些。”没等团长吩咐,我就招唿伴儿跟团长的随从将箱笼什物扛出妓馆。到客栈,那些兵痞子还在闹,我对团长说:“大人在此,你的部下也在一块堆,眼观鼻子鼻观眼,我怕遇见个嘴上没把门儿的,给您招是非。”团长就让兵痞子们各自散去,除了团长和那个娘们儿,只留下俩随从。客栈里的人煳涂,还嫌给自己找麻烦,背后直嘀咕。 “你们懂个屁,都把嘴给我闭上。” “奉军哪个不是土匪出身,个个难伺候,还不将个客栈给糟蹋了?”张目他们几个跟我说。 我说:“团长一个来住,只糟蹋一两间房。要是叫那些兵痞子都搬进来,恐怕整个客栈就都毁了。” 几个人寻思一下,觉得我说得在理,就不吭声了。 “都忙去吧。” “团长来就来吧,还带个妓馆里的姑娘,这要传出去,对我们这个客栈的名声多不好听啊。”三娘到底是个娘们儿家,想事情一根筋,不会转轴儿。 我不得不耐心告诉她,团长带个姑娘在这,总比他一个人吃饱了撑的找晦气强吧?我们客栈这么多家眷,要叫他看上了,岂不麻烦?三娘这才明白,嘻嘻笑着骂我是老滑头。我嘱咐她,当着祝氏可不能这么骂,三娘还笑我假。自打团长住进客栈,天天好吃好喝好待承,生怕有什么闪失;晚上我还提着灯出去遛遛,巡视一番。那个团长倒好伺候,日日只是跟姑娘打得火热,时时鬼混;不过也得随时支应着。无奈人手紧,张目倒是闲着的,叫他去照应,三娘拦着说张目原本就不是什么好鸟,再老往妖精那跑,更学坏了。只有我跟王品轮着班儿地给团长去请安,隔三差五还给姑娘破费破费,着她多多美言。王品的嘴,我是领教了,瞎话说得比真的还真,把个窑姐儿奉承得比王母娘娘还尊贵,都找不到北大门了。所以,这一对狗男女住了一阵子,倒也没生什么事,也没祸害什么东西。 我说:“这都是王品老弟的功劳。” 王品还跟我客套:“哪里哪里。” 三娘却说:“奉承好了他们算什么本事,将他们赶走了,那才是真本事呢。”仔细想想倒也是,一对狗男女总住客栈里,总不是个长远之计。客人有所顾忌,不敢在此落脚还是小事;有他们在,客栈中的人心里不踏实确是大事。老是人心惶惶,就连我也得踮着脚尖儿走道,加着十二分的小心。 第88页 那日,那个混蛋团长跟姑娘显示枪法,推开窗户,便朝树梢上的小鸟开火。砰砰地一响,把房客们吓得都抱着脑袋钻铺底下去了。直到枪响住了,才敢起身,慌不迭地退了房,换了住处。这一闹,连好脾气的王品也沉不住气了,嚷嚷着:“团长老这么折腾下去,可怎么好。”三娘也说:“早晚得让他给我豁腾得关张不可。”我也是实在没办法,说又说不得,劝又劝不得。那个团长是东北山旮旯出来的土匪羔子,张口闭口“妈拉个巴子的”,弄不好,他一翻脸,把个客栈砸个稀巴烂,也不是不可能。李耳撒狠说:“干脆,把这个团长干掉算了。”这个念头我也不是没起过,只是怕他的那些个喽啰兵找客栈要人时没法交差。我嘴上对客栈里的人说“清风明月无人管,听其自然吧”,心里其实无时无刻不在盘算主意。只是想也白想,总是交白卷,想不出招儿来。又一日,那个窑姐儿找来妓馆里的几个姑娘,说是暮春天气,风和日暖,邀人来闲逛游春,唧唧嘎嘎,荒腔野调,唬得家眷们都大门紧闭,不敢出门。这下子,客栈里更是怨声载道,连祝氏都说我:“你看看把个好端端的客栈糟蹋成什么样儿了。”我劝她莫急,总会有办法打发他们的。幸亏有老娘帮着排解:“时逢乱世,也怨不得林驿丞,搁在关圣帝君、纯阳祖师身上,也未必就能怎么着。”又对众人说:“降贼,不光要有天将,还须有神兵,你们也该一起想个法儿方可,保全客栈才是。”众人这才哑了,挠着头皮犯起寻思来。 回屋,我后嵴樑刺挠,叫祝氏给擓擓。祝氏居然说:“什么时候你把妖精给我轰出去,我什么时候才给你擓。”我说:“我痒你不管,待你痒时也休要我管。”祝氏傻傻地说:“我日日洗澡,怎会痒?”我就笑,祝氏这才醒过闷儿来,使劲儿掐了我一把:“我叫你起歹心,我叫你起歹心。”我就四下里躲她。 “你说我是不是忒笨了?”我躺在炕上,又走了半天的心思,也想不出什么来,就问祝氏。 “你还笨,你要是笨还能将我骗到你手?”祝氏梳洗完,坐在炕沿跟我调笑道。 “我的脑筋实在是不很好使。” 我脑袋瓜都想疼了,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生未承雨露之恩,自然难成栋樑之器。好在我的屌还算好使,便只好尽好使的使。 “又动凡念了?”祝氏搂着我,笑眯眯地问道。 “还不是怕你痒,给你解解。”说着,就使个勐虎出林的势子扑将过去,她想跑,已是来不及……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有人敲门,还敲得山响。 我问一声:“谁呀?” 只听三娘应道:“是我,早早的闩什么门啊。” “先别开门。”祝氏霎时红了脸,慌忙着衣。 “再不开门,我就走了。”三娘扯着嗓门儿喊。 怕被人听了去,我赶紧将三娘让进屋,说她:“闺阁女流中,似你这么好嗓门儿确实少有。” 三娘说:“这么说,我来的不是时候。” 祝氏忙说:“我们也正在扯闲篇来。” “扯闲篇,就能头髮扯乱成这样?”三娘也是故意挖苦,偏这么说。“哎呀。”祝氏梳头插簪忙个不停。 三娘却得计似的咯咯地笑。 我问三娘:“大老晚的,你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你不问我倒忘了。”三娘拍拍脑门儿,扯一条凳儿坐下,这才把她的主意告诉了我。 我一听,大悦,掴打着大腿说:“果真是好计,你怎不早说呀?”三娘说:“这也是我们几个刚头合计出来的。” 十八 三娘说: 其实,我给林驿丞出的主意也不是什么新鲜招数,以前也用过,那就是闹鬼。据王品说,甭看那个团长是个当兵吃粮的武夫,却偏又信神信鬼,动辄就拜关公,翻历书,想必是个不经吓的主儿。林驿丞也觉得这个法儿不赖,不过须先试一试他。正巧头一天地方上来人向团长告状,说有俩大兵在庙里便溺,住持过来劝阻还挨了揍;这个团长护犊子,三言两语将告状的敷衍走,对他的手下不管也不问。转过天来,他的肚子就发作起来,上吐下泻,一袋烟的工夫跑了八趟茅房。王品跟团长说:“别再是庙里供着的神佛显灵了吧,怪罪了,以前这类事也出过几次。”那个团长怕了,赶紧约束兵役,传示手下如若无故滋事,干扰地方,违命者斩,还把在庙里便溺的俩兵绑了一天,饿了一天。这样一来,团长也不闹病了。团长说:“这他娘的神佛还真灵验。”其实,都是我在饭菜里做了些手脚。见这一招真的管用,林驿丞高兴了,连声说:“这就好办了。” 过两天,吴佩孚的直军攻打京城,张作霖告急,调动四处人马赶紧增援,驻通州城的这个团也被调走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喝了一晚上的酒,放了一通鞭,以为从此天下太平,可以安生做生意了。谁知松快了不几日,团长带着他的人马又回来了,说是把吴佩孚给打败了。这下子,客栈上下又都堵心了,茶不思,饭不想,天天凑到一起商量对策。后来,还是林驿丞想出一个蔫坏的办法。 第89页 几个爷们儿不知打什么地方淘换来女人的经血,也不嫌腌臜,和黑狗的血混合在一处,偷着涂抹在散住各处大兵的铺盖上和衣裳上。这事很快传到了团长的耳朵里,起初他还不信,没几天,他的床上和衣裳上也有了。审问了随从和林驿丞他们,都说没在场,也没见任何可疑的人。当兵的最忌讳这个,以为是不祥之兆。林驿丞忙前跑后,给他们请了先生驱邪,里里外外地作法,折腾了些日子。团长和他的手下都多少心存忌惮,老实了一段时间,个个求神拜佛,问卜祈签,倒顾不得糟害百姓了。 可惜,平静的日子并不长久,吴佩孚的队伍很快就捲土重来,不光围了京城,连通州城也一併给围个水泄不通。一时人心惶惶,大兵更是慌了手脚,就开始不规矩起来,偷鸡的摸狗的都是常事了,抢铺子砸饭庄的事也时有发生。团长不管这些,只派些暗探,混出城外探听消息;得到不好的信,他就发脾气,一日总要摔上几个杯子盘子。李耳心疼,就生气地说:“这么下去,客栈里的好瓷都得叫这个混帐王八蛋给摔光了。” 忽然,婆子说祝氏叫我到她那边去。我当又出什么意外呢,却原来是她两三个月天癸水不至,像是有孕了;又怕是谎信儿,预先告诉了林驿丞,让他空欢喜一场。所以才找我来,意思是叫个郎中来,把把脉。我趁机讹她,问道:“嫂子大喜,要是果真了,你要怎么谢我?”祝氏说:“你先去招唿郎中,还指不定是不是呢。”郎中来了,说是喜脉无疑,祝氏才放了心,对我说:“这些日子总悬着一颗心,两天米水没打牙了,现而今倒真饿了。”我笑说:“瞧你那点子出息。”忙从厨下拿来馒头小菜。她竟跟逃荒的难民一样,大嚼起来,也不讲究个吃相。我闹着让她请客,她说:“请是一准要请的,最好是待告诉了老林之后,再请不迟。”我是个急性子,就说:“一句话的事,何须费那么多的口舌。”正说着,林驿丞回来了。 我抢着说:“林驿丞,我给你道喜呀。”林驿丞一屁股坐凳上,长吁一声道:“那个团长整天闹腾,愁都愁煞我,何喜之有?”我指了指祝氏的肚皮说:“这不就有了嘛!”祝氏一个劲儿给我丢眼色,不让说。林驿丞早蹦起来,问祝氏:“真有了?”祝氏羞红了脸,低头不答。林驿丞搓着手,在地上转了十几个来回,嘴上只是叨叨:“上苍有眼,上苍有眼。”想必有这么一桩喜事,夫妻俩未免要见个礼唔的。我赶紧告辞,躲出去只等着喝喜酒了;又挨家挨户告信儿,让他们不必忙饭了,林驿丞晚上请客。王品媳妇还问:“林驿丞一脑门子的官司,请个什么客呀?”我也不明说,只故弄玄虚道:“我也是掐算的,要是算不准,你把我的招牌砸了,我还磕头给你赔不是。”果然,祝氏不一会儿就过来招唿我们,王品媳妇直说:“想不到姐姐你还有这个半仙儿本事。” 这一晚上,林驿丞笑得口都合不拢了,只是提起那个团长来,他才掉下脸来。打仗打得不顺,上一阵儿,团长损了八十多人,其中一半还都是他从四平老家带出来的。这几日,团长跟雷打了一样,提不起精气神来,看什么都碍眼,窑姐儿同他撒个娇,还让他踢了两脚……在桌上说了一会子,骂了一会子,又尽情地喝了一会子。张目突然问道:“在座的你们谁会学鸡鸣狗叫?”李耳答话说:“这个,我是使不来,你须去问王品兄弟。”王品大包大揽道:“鸡鸣我会学,狗叫我也会学,只不知你要出什么典故?”张目又问:“可会学老鸹叫不?”王品即刻学了两声,叫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叫王品媳妇捂住他的嘴:“忒难听了,多不吉利呀。”张目却对王品说:“光你王品一个会学还是不行,还要将我们每个人都教会了,才是大观。”林驿丞跟王品他们脑瓜转轴都快,似乎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却还蒙在鼓里。问张目个究竟,他还拿上搪了,说道:“现在还不是说给你听的时候。”不说拉倒,我还懒得听呢。 转天的后半夜,客栈里的四角满都是老鸹的叫声,比猫头鹰叫得还瘆人,幸亏我们都知道这是张目他们作妖,不然非吓尿了裤子不可。我和哥儿蒙住脑袋照睡就是了,装听不见。团长跟那个窑姐儿却不知底细,三更半夜冷不丁老鸹声四起,吓得他们寒毛孔都奓起来了,浑身直抖,也不敢睡了,招唿随从出去把老鸹赶走;随从也怯阵,只忙忙地往天上打两枪,就又钻回房去。老鸹吵吵了半宿,天晓白了才清静。转过天来,团长把脸都气白了,沖林驿丞喊道:“这是个什么险恶的住处啊,老鸹叫个不停,这样下去,实在是不能住了。” 林驿丞心里高兴,嘴上却说:“往时也不曾有过老鸹,只是这几日不知怎的了。”那个团长天天闹着住不下去了,却又不搬走,一天天就这么耽搁下来。众人只能干着急。林驿丞这一程子最闲,祝氏怕肚里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一心静养,将他轰出来单睡。他就一宿一宿地在团长窗根底下闹唤,白天就跟团长说:“料想是我们这个客栈风水不济。若是佛门圣地或王公贵处,不祥之物便不敢来缠了。”那个团长只会胡卷乱骂,又在鸡蛋里挑骨头:“你们这个客栈,我前后都查了一遭,竟连个门神都没请上一对,怎能安宁?”林驿丞赶紧叫伴儿去请门神。所有的门上都粘了,夜里仍旧还是闹,团长这一回没话说了。张目一日跑回来,进屋就拉我到里屋;我还当他是又动了兴,要做那个勾当,就推拒道:“大白天的,也不挑个时候。”张目却噗嗤一声笑了:“好端端的事,也叫你想邪了。我是来跟你合计正经事的。”他这么一说,倒叫我涨红了脸。张目说:“西边有个道观,道长你可熟识?”我爱搭不理地说:“不熟识,却是认得的。”张目又说:“他观里养着一条大蟒,足有两人长,而且听得懂人言?”我说:“我也只是听说,并不亲见。”张目缠磨着说:“你能不能借来用一用?”想一想,才刚他还取笑我来着,便说:“要借,你去借,我才不管呢。” 第90页 张目见我还为先头的两句笑话生气呢,就将我搂在怀里,脸贴着脸,把手在我胸前轻薄了一回。我怕自己把持不住,又让他得手,就推开他:“借那大蟒作甚,齁吓人的。”张目两手搭在我的肩上,亲了我一下说:“就因它吓人,我才要借它。”他这一说,我就知道他的用处了,便相跟着一前一后到了道观。道长跟我是打过交道的,也不太见外,只是听说我要借蟒,不免奇怪,问做什么使。我对他说:“我借它去驱魔,断不会招灾惹祸。”道长起初还有些不舍,听我这么说,也不好不答应。临走嘱咐了许多话,怎么让它跑,怎么叫它盘,还有怎么叫它纵身跃起;并一再告诉我俩不可随便餵食,十天半个月不喂,它也饿不死。我们叫了辆车,那蟒盘起来也比两个人的腰粗,只好拿被单将它遮起来,免得把拉车的吓着。 张目说: 这条蟒要是冷不丁见着,十个有九个要吓得屁滚尿流,两眼铃铛一般。能把道观的镇观之宝借来,真是万幸中的万幸,总还是三娘的情面。不然,供了十好几年通灵性的一条大蟒,岂能轻易说借就借?将大蟒带进客栈也得神不知鬼不觉,裹在送菜送粮的车流当间儿,混进了客栈,可是又不知把大蟒放什么地界儿合适。三娘说她有办法,叫我将大蟒搁在假山边上,就不要管了。待我打发走了拉车的,再回来,不光大蟒没了,就连三娘也寻不见影儿了。四下找,也没找到,正纳闷,三娘变戏法似的又冒了出来,冲着我嘻嘻地笑。 “你把大蟒藏在哪里了,这么一会儿工夫?” “先让它老人家迷煳一觉。” “万万不可委屈了老道的心肝宝贝,有个一差二错,咱担待不起,老道还不得跟咱们豁出老命去?”她究竟把大蟒安置在什么秘密地方了,我绕着弯子说半天,三娘也不肯告诉我,我也拿她没有办法……我夫妻二人温上一壶酒,喝了一会子,又叫三娘坐在我的膝头。我含上一口酒,嘴对嘴地递给她,趁机将她衣襟解开,想摩弄一下她的粉乳。她却推开我:“说着说着便就下道了,一点正行都没有。”然后就进里边看哥儿去了。待会儿又出来,嘱咐我:“晚上要闹古怪,只找林驿丞和李耳就行了,就别扰王品去了,人家媳妇坐月子还没出满月呢。”我说知道了,又扯她一道喝酒,她脸儿一变:“我就见不得你的轻狂相儿,不许喝了,免得耽误了事儿。”顺手,她还把酒壶收走了。我也只好起身去找林驿丞,合计怎么好好地将那个混帐团长吓上一吓,来一回狠的,非让他尿裤子不结。 想得毕竟简单,真要把这么个大蟒弄到团长的房里,着实累了我和林驿丞他们通身的汗,好歹抓了个空儿,才将大蟒放到团长的铺底下,念个咒,施个令,叫这大傢伙盘起,不可发出动静来。甭看林驿丞说起绿衣才子、红粉佳人滔滔不绝,一套接一套,遇见这大蟒就一无章法了,只战战兢兢地问我:“这么个大傢伙,能听从你的招唿么,发作起来可不是玩儿的?”我安慰他说:“尽管放心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林驿丞又说:“经心些,别有什么闪失才好。”李耳虽然不言语,我知道,他也是半信半疑,摸大蟒一下,就哆嗦一阵子,眉头皱成一个疙瘩。 看似我是十足把握,其实,我心下也嘀咕,万一我号令它,它不听从怎么办?我毕竟不是那个老道,跟它厮磨了十几年,知道脾性了。本来就提熘着心,林驿丞偏还吓唬我:“万一大蟒爬出来,团长乱枪将它打死了,又怎处?”果真要是那样,就无法跟老道交代了。到后半夜,料想团长跟那个窑姐儿闹也闹了,该歇了。林驿丞说:“你施令吧。”我还有点担心,便说:“再等上一等,兴许团长淫情未足,再跟窑姐儿找个零儿呢。”李耳也催我:“灯黑了有一会子了,就是找十个零儿也够了,团长又不是驴。”无奈,我只好嘬唇尖啸三声,少时,团长那屋便倒海翻江似的闹将起来,鬼哭狼嚎一般。林驿丞问道:“不会把团长咬死吧,咬死了就给咱添了天大的麻烦了。”我说:“不碍,大蟒的毒牙尽已拔去了,咬不死人的。”林驿丞这才放心,又说:“工夫不小了,快上去吧。”我们仨就提着灯笼去了上房,嘴上嘘唿着:“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只听团长和那个窑姐儿可劲儿喊救命,嗓子都喊哑了。我们进去时,只见两人都站在窗台上,抱成一团,瑟瑟发抖。趁着月光,偷眼瞧瞧,那个窑姐儿居然还光着个屁熘儿,倒也好,就是吓尿了也尿不到裤子上。我们几个想笑又不敢。借敞门的空隙,大蟒吱熘窜出屋去,我将它引到院子外边,三娘早等在那里,找几个厨下的下人一起把它搭上车,神不知鬼不觉地又送回到道观去,不题。我回到房内,团长正在发脾气,骂了林驿丞,又骂随从。那个窑姐儿惧怯地说:“大人,这里实在是住不得了,快搬走吧。”林驿丞还拦着:“怎么能搬走呢,好不容易请来的,团长能住在我们这,那是客栈的造化。”团长明明已吓得泥塑一般,偏还嘴硬:“我是枪林弹雨中爬出来的,自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是这个妇道胆忒小。”我上赶着问:“闹哄半天,到底是怎么了?”那个窑姐儿说:“刚头有好大的一条蟒爬到我们床上来,吱吱地直冲我们吐信子。”我操起一根棍子说:“在哪儿了,我来教训教训这个孽障。” 第91页 团长和团长的两个随从里里外外一通找,均不见大蟒的影子,刚头团长只是怕,现在却是惊了,团长脸色焦黄地说:“活见鬼,简直是活见鬼了。”即刻发号施令,搬家走人。我们还装模作样地再三挽留:“团长走不得呀,还没伺候够您老呢。”团长说:“再不走,今日只是遇见大蟒,也许明天就会遇见牛头马面、夜叉小鬼也说不定。”两个随从赶紧传令禀示,招唿一队兵来做开路先锋,拉着窑姐儿一熘烟地跑了,跟来时的威仪光景相去甚远。我们觉得闹得还不够,追在屁股后面拼命地嚷嚷着:“团长大人请留步。”两个随从拔出枪来,镇唬我们说:“再跟着,就崩了你们。”林驿丞还可怜巴巴地说:“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长官尽可以提出来,掌嘴也随您,只是别说走就走……”随从跳下马来,竖起眉毛说:“还照顾不周呢,连五丈长的蟒蛇都来伺候了!”另一个也说:“你们那个地方,就是八抬大轿来抬我们,我们也不住了。”林驿丞拍着大腿说:“你们这么一走,传出去,我们客栈多失脸面呀,就仗着团长给我们脸上贴金呢。”再抬头,团长一行早就跑走了。 “别装了,装也没人瞧了。”我对林驿丞说。 “这个混帐总算滚了。”林驿丞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我说:“还不是多亏我足智多谋。” 林驿丞翻脸不认帐了:“怎么是多亏你呢,明明是大傢伙的主意吗,李耳你说对不对?” 李耳也跟着说:“可不是,一两个人哪有这么大的本事。”气得我嘴唇都哆嗦了:“好啊,你们过河就拆桥!” 李耳说: 为庆祝将团长赶出客栈,转天,我们几个喝了个痛快,提起大蟒的事,笑得东倒西歪。老娘说:“你们天天团长长,团长短,我耳朵都听陈了,既然他已走了,往后就不要再把他挂在嘴头上了。” 林驿丞说:“老娘说得极是,从此不许提这个损鸟,我来给你们说个笑话听听。”三娘马上站起说:“我知道你那笑话是什么行子,且等老娘跟孩子们都走了你再讲,也免得污了我们的耳朵。”娘们儿们都走后,张目催道:“现在可以了,你讲来。”林驿丞便说:“三河有个傻瓜,娶媳妇头一回行房,脱下女人的裤来,露出底下的一道缝。傻瓜当下就恼了,跑到隔壁书生家去请教,说他娶的媳妇相貌头面都很俏,就是小肚子底下有个豁口,万一把肠子流出来,可怎么得了?”书生说:“不妨事,我拿我媳妇的针线给她缝上,就漏不出来了,你先等我,缝好了就来唤你。”书生进了洞房跟新娘花烛一场,然后回来,告诉傻瓜:“缝停当了。”新郎谢了他,进屋查验一番,突然骂道:“这年头,书生也靠不住了,说是用针线缝好,谁知却是煳弄局,只拿浆子煳了煳就了事了。”我们都笑了一阵子。我说:“我们这一回的煳弄局煳了团长和那个窑姐儿一脸。”林驿丞嘱咐大伙儿:“就怕有一天,团长明白过来,又来找我们的晦气,还须时时刻刻提防着才行。”张目说:“我常盯着他们就是了,一有风吹草动,我们提前可以有个防备。”转天,张目就告诉大伙儿:“团长又搬回妓馆里了,猫在里头,总不出来。”林驿丞说:“可别大意了。”不过,这一次是林驿丞多虑了,很快团长就自顾不暇,顾不上跟客栈过不去了。一日,半夜我被吵醒,听得城外各处一片嘈杂,似雨非雨,似风非风;张目他们也都披着小袄跑出屋来,听着。张目说:“你耳朵好使,细细听听,到底是什么动静。”我听了一会子,对他说:“像是枪响,只是太密集了,反而听不清爽。”林驿丞最嘀咕,派伴儿出去扫听。一会儿,伴儿回来说:“是吴佩孚的直军队伍围着通州城往里打呢。”林驿丞问他:“那个混帐团长呢。”伴儿说:“也在城上带着兵往外边还击。”枪声到天明才歇,料是直军被团长打退了,我们也打着哈欠各自回屋睡去了。 城被围了,河也被封了,外头的人进不来,里边的人也出不去,我们客栈也就成了聋子的耳朵。一个客也不上门了,客栈的人个个都当起了甩手掌柜。奉军的兵粮紧了,就到各处去抢,进馆子也是白吃白喝,敢说一个不字,便拿枪朝天砰砰乱打,唬得买卖家大气不敢吭一声;唯有客栈太平,没一个兵来招惹。旁的买卖家都纳闷,就四处打听,问是谁在背后给我们撑腰。大兵告诉他们:这个客栈闹鬼,双日子男鬼闹,单日子女鬼闹,逢年逢节,蟒蛇妖狐跟着一起闹。住店的人,男的吸精,女的吸血……这么一传,遍通州城人人皆知,谁打门口过都胆战心惊。孩子淘气,他娘吓唬他说,再不听话,就把你绑潞河客栈去。这不是砸我们客栈的招牌吗?我们赶忙四下里解说,解说愈多,疑者愈众,不仅老主顾们不来了,就是挑担送酱醋的,宁可生意不做,也都躲了。把林驿丞气得直跺脚,又不便解释说,客栈闹鬼都是为赶走混帐团长,叫他知道了还不回来报復?也只能干着急。我们劝他:“兵荒马乱,即便没有闹鬼一说,客栈又能有多少生意可做?忍忍吧,忍到天下太平再想办法。”林驿丞愤愤道:“你们说的乍一听起来,仿佛有几分道理,可是,掉过个来想,不过是瞎掰。这个国家何曾真正有过天下太平的时候?”反正急也没辙,眼瞅着门庭日益冷落,车马也愈加稀疏,非往日情景。我和丫头子日日在菜园里跟菜农做农活,解愁释闷;张目、王品他们则闭上门,自在得受不得。我的丫头子奇怪,就问我:“他们怎么都不起床呀,病了吗?”我忍着笑说:“是,他们都累病了。”丫头子还偏刨根问底:“也没见他们做什么活路啊?”我被问得没了主意,便敷衍道:“他们做活时,你早睡了。”我的丫头子是个实心眼儿,见着张目的俩小子竟说:“你爹你娘都病得起不来床了,你们还出来玩?”那俩小子狡辩说:“谁说病来,刚头还说笑话来。”丫头子毫不犹豫地就把我出卖了:“我爹才刚说的。”我怕惹事,赶紧哄丫头子走了,说上树给她摘海棠去。 第92页 怕惹事,结果还是惹上了,张目的小子回去给我告了状。三娘找我算帐:“你跟孩子多嘴多舌说什么来着?”我赶紧洗刷自己:“天地良心,犯歹的话我一句都没说。”三娘不信,捋胳膊挽袖子就要教训我。跑,我没她腿快;打,我又打不赢她,正不知如何了局。林驿丞那边厢叫嚷起来:“张目家的,你嫂子发作起来了,快去请稳婆子来。”三娘见林驿丞如此吩咐,不敢耽搁,忙忙地去叫人了。我赶到林驿丞跟前,主动请命:“有什么营生,你尽管指派。”林驿丞一把几乎搡我一个跟头:“我都使不上劲儿,你就更多余了。”祝氏在屋里叫得吓人,林驿丞就更着急了。正火上房的时候,三娘引稳婆子到了,砰地撞上门,将我跟林驿丞都关在了门外。少顷,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我们才不禁松一口气。林驿丞趴在窗台上问:“媳妇,你怎样了?”祝氏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好着呢。”林驿丞又追着问:“生个儿,还是生个女?”三娘说:“胖丫头子。”林驿丞扭脸瞪我一眼:“都怪你跟着,闹个跟你一样的结果,要是张目在的话……”未等他的话音儿落地,我便接口说:“要是张目在的话,你就生上一对胖儿子了,是不?”林驿丞嘿嘿一笑:“不是俩儿子,也得是一儿一女。”这时候,三娘招唿说:“进来瞧瞧吧。”我跟在林驿丞的屁股后面也往屋里走,林驿丞又将我推出来:“你赶紧告诉老娘和王品两口子一声去。”没办法,我只好掉过头来,去知会王品一声。王品媳妇架着老娘,提熘着红糖奔林驿丞家去;我坐在凳上,叫王品拿酒给我喝。王品说:“待会儿有喜酒不喝,偏要在我儿这喝寡酒,真是个烧包。”我一想,对呀,不能便宜了林驿丞,得让他把家藏的陈年老酒找出来,叫我好好解解馋。 这一晚上,没人灌林驿丞,林驿丞倒是自己把自己灌醉了,端着酒盅不住地向老天叩拜:“在下蒙苍天厚恩,原以为罪孽深重,手上沾的鲜血太多,再不会有子嗣延续香火了,谁知苍天法外施恩,我姓林的死不足以报万一……”三娘对张目说:“快扶他去睡下,也省得在这里一个劲儿胡说八道。” 直军攻不进来,却又不退,围个铁桶阵。日子久了,城里的空气越发紧张了。四门口都跪着披枷带锁的犯人,那是夜里趁黑驾船企图出城的渔人和船家,也有逃兵,个个被打得遍身是血。林驿丞告诉客栈里所有人都不许迈出大门一步,反正我们藏的粮食足够吃上一年半载的了,饿不着。听说,城里穷困人家为了一口袋米面而卖黄花大闺女的不在少数,不知我就怎么无端想起了当年的九儿,眼泪就像水也似的直落下来。偏巧叫丫头子瞅个满眼,她用小肉手替我抹着泪问道:“好好的,你为何要哭啊?”我伤心得要死,也顾不得什么了,一把将丫头子搂在怀里,嘴上却说:“爹不是哭,是害眼。”丫头子挣脱我的手说:“你等着,我去给你讨眼药去。”我问她:“你去哪里讨去?”丫头子理直气壮地说:“除了张家,还能有谁家。”我又问:“为何非找张家呢?”丫头子说:“那是我婆家呀。”想来,这又是九儿做的一件功德,还是她想得长远。 这时候,照看丫头子的妇人捎话来说:“林驿丞的娘子祝氏要姐儿过去说说话。”我将丫头子送过去,老娘他们都在。因还未出满月,祝氏在里屋斜倚着个素花大靠枕奶着孩子;我不便进去,只坐在外间。祝氏招唿丫头子到她跟前去,看看小妹妹长得俊不。我听丫头子说:“景儿姐姐,你说俊不?你要说俊,那就是俊。”我心说:丫头子越大越随她娘了,能说又会道。林驿丞坐在杌凳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理也不理我。我说:“你见了客,一杯香茶都捨不得奉上,像什么话?”林驿丞皱着眉说:“别招我,我正心烦。”我问他又有什么烦心事,林驿丞说:“从早上我就派伴儿出去找个奶妈来,熘熘走一天了,到这会儿了,还没回来。”我心里咯噔一下子:“风传外头正为守城人手不够抓壮丁呢,伴儿别是叫他们绑了吧?”林驿丞着急地说:“我担心的正是这个。”我腾地站起来,拽着他的胳膊说:“那还坐这里磨蹭什么,还不赶紧找找去。” 我们相跟着走到大门口,刚要出去,林驿丞又犯嘀咕了,将我拉住:“咱就这么直不楞登地出外,也叫人抓去守城去怎么办?”我一想也是,那不正好送上门去吗!幸亏林驿丞人头熟,招唿俩老叫花子来,一个瘸,一个拐,估计求大兵要他们,大兵也不要。我们把伴儿的模样长相、个头高矮和穿着打扮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老叫花子却不耐烦了:“二位爷不用费这么多口舌,我们爷们儿诚心报效,这就去了。”我冲着他们的背影喊:“慌什么呀,我还没说完呢。”林驿丞说:“论察言观色,叫花子比我们在行,他们指这个餬口呢。”回復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有了,伴儿果然是被大兵掳了去,现在东门楼子上搬砖,以加固城墙。林驿丞说:“他还是个小崽子,怎当得起这份花力气的差使。”老叫花子说:“莫说他已十三四了,就是八九岁拾马粪的孩子,那里也有六七号了。”我问:“你们知道他们夜里宿在何处吗?”老叫花子转了转眼珠儿:“怎么,二位爷是打算将孩子鼓捣回来?”林驿丞说:“讨得回来就讨,讨不会来就抢。”老叫花子笑了:“何须那么大费周章,一句话就能办妥。”我不大信,怀疑他们是吹牛,江湖上有几个不是说大话使小钱的主儿?偏偏林驿丞竟当真:“你们细细说来。”老叫花子说:“带头修墙的是曹六爷,他家三代都在工部当石匠头,皇上没了以后,他才回到通州城。”我急,抢话说:“闲白暂且别说,拣要紧的说。”老叫花子说:“曹六爷最是厚道,跟我们爷们儿也和气,只要知会他一声,叫他藉故遣你们客栈的小爷去採买,就势一熘号,不就结了?”我问他们:“就这么简单?”老叫花子使劲点点头说:“就这么简单。”林驿丞高兴了,拿出一袋子大洋,递过去:“带上,也许用得上。”俩老叫花子一下子把脸掉下来:“林爷,这就是见外了,你拿我们不当朋友看。”林驿丞不好意思了:“不是给你们的,是打点别人用的。”老叫花子说:“要花钱才能办事,你们还找我们则甚,那就谁都可以了。” 第93页 我跟林驿丞打坐一般的等着,长远不见他们回来,不知风儿将他们刮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几次跑到门口去张望,林驿丞安抚我道:“就把心搁肚里吧,你可以不信当官的,但绝对不能不信乞儿和落魄之人。他们要是答应下来的事,豁出命也要办的。”我仍怀疑:“听他们讲,不是比踢球打蛋还容易吧?”林驿丞说:“许是因什么事耽搁了也说不定。”又过了一会儿,门房叫道:“伴儿回来了。”我们听了,就往外跑,果见伴儿欢蹦乱跳地站在我们跟前,而老叫花子,一个头破了,血流不止;另一个肩膀中了弹,面如白纸。我们俩一边给他们涂创伤药,一边问伴儿怎么回事。伴儿说:“本来曹六爷使个计将我放出来,拐了几道弯,偏巧遇见了几个骑马的巡逻兵。他们拿枪逼我问话,我一慌,撒腿就跑,可是两条腿毕竟跑不过四条腿,眼见就要追上了;幸好这二位爷暗中保护,放响了二踢脚,把他们的马惊了,摔落在地。二位爷拖着我跑,巡逻兵就在后头放枪,结果……”林驿丞要请老叫花子在客栈养伤,老叫花子不干,说弟兄们都在破庙里等他们,只好叫他们拿上药,拿上几块大洋,找个洋大夫把肩膀上的子弹取出来。老叫花子倒烦了:“哎呀,真是啰唆,我们赶着回去,改日你给我们预备两碗素面就行了。”林驿丞送走老叫花子,转脸给了伴儿几巴掌,又问了几句寒温;伴儿也不还嘴,只是垂首听着。要我看,他们更像是一对父子。林驿丞叫伴儿去厨下吃东西,伴儿却不忙走,说奶妈已经找下了,又把奶妈家的情形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林驿丞踢他一脚:“吃了再说。”瞅着伴儿远去,林驿丞似乎很是动容。我感慨道:“难怪你这么欢喜与下九流相交,看着他们腌臜,其实个个都是忠勇汉子。”林驿丞说:“你也看出来了吧?交这样的人,你若遇到七灾八难,上天下海他都替你奔走,官场上能找到这样的忠义人才怪?”我使劲儿点头说:“是是是。” 街上的饿殍越来越多,似这样下去,要么就是通州城不攻自破,要么就是激起民变,闹将起来。林驿丞干脆把大门锁上,生意不做了,免得被抢。老娘每晚上都焚香对天,保佑一城的百姓平安。王品怕老娘着了惊吓,就跟我商量,是不是先送她老人家返乡去。我说:“眼下境况,一动不如一静,只有等兵退了才能再作打算。”王品却说:“兵退了,也就安生了,我哪里还捨得让老娘离开?”我笑了:“这倒也是。”王品突然问我:“你还记得静怡师父住持的那个庵堂吗?”我说:“记得。”王品说:“一直荒着,现在破败得不成样子了,我想买下来,好好收拾一下,再盖几间房……”我知道他也是心里还有静怡师父的意思,便不说破:“可以呀,天热,也好叫老娘带孩子们过去住,避避暑的。”王品想不到我竟这么贊成他,且又通情达理,大出意外。我说:“要是买园子手头不宽展,可以打我这里拿。”王品拍拍腰间:“钱还有些。”我奇怪地问他:“你的银票当初不是都压在柜上了吗?”王品捋着鬍鬚道:“你当我就只有那么几百两银子吗?咱们哥们儿谁也别瞒谁,哪个人手头不存个千把两的,吃两辈子都有富余。”王品也是这两年才开始留鬍鬚,看他捋起来总觉得不大顺眼,我把他捋鬍鬚的手打下去,说道:“我看林驿丞手头就挺紧。”王品说:“几兄弟贴补他一些,也就是了。”我说:“他那个人最要脸面,怕是不会答应的。”正说着,枪炮大作,直军又开始攻城了,这一回不同的是,不是在黑下,而是在大白天。 十九 王品说: 这一回,直军显见是撒了狠,枪炮打得跟爆豆一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惊动了,登时街筒子里到处都有人跑。可惜,枪子没长眼儿,还是撂倒了不老少,肚肠子流了一地。闹了整整一个后晌,奉军顶不住了,开了南门撤了,大枪丢了一片;我出去拣了好几杆回来,刨个坑,埋在菜园子里头了。直军见城里不再还击,也不敢贸然进来,怕使的是空城计。林驿丞叫我们轮班当值,和下人拿着傢伙守着门,一有乱兵来,就赶紧发信号。在我前边值班的是李耳,接替我的是林驿丞,我完差回家,见窗幔还放着,媳妇搂着孩子睡得正酣。脱了鞋袜,我想也再睡一会儿,媳妇却坐起来。我说:“接着睡你的。”媳妇说:“哪里睡得实啊,一会儿一醒。”她到梳妆檯前,抿了抿云鬓;我站在她背后,看着她用扑粉匀脸,又帮她在香唇上点一点胭脂。媳妇白我一眼:“都这会子了,你的闲心还这么大。”我捧起她的腮来,言道:“伺候媳妇若是闲白,那么世上还有什么正经事?”我媳妇就势倒在我怀里说:“满天下的爷们儿都像你这个样,还成何体统……”缠绵了一会子,我说:“你最好将当用的东西都归置到一处,放包袱里,乱的时候,挎起来就走。”我媳妇问:“有这么严重吗?”我说:“有备总是无患。”我媳妇便翻箱倒柜,光大红缎子弓鞋就摊了一炕,满绣的多,半绣的少,还有一双只在脚尖处绣一朵小花的,看着精緻得很。我见她都包了起来,就说:“挑一双合脚的带上够了,就是走,一半天也就回来了。” 第94页 我俩正磨牙,张目过来招唿,我媳妇一把将我推到外屋去,把帘子撂下。张目说:“直军打进来了,见人就崩,见铺子就抢。林驿丞让各家赶快收拾东西,必要时避一避。”我说:“林驿丞怎么吩咐,我们怎么办就是了。”张目又忙着知会别家,我径直走进老娘的房里,老娘带着景儿正给佛像上香,见我进来便问:“是不是收拾收拾要跑反了?”我很奇怪:“您老怎么知道?”老娘说:“从小到大,哪年不跑上一两回?都惯了。”我想一想,确实,中国人的脑筋转得虽不快,腿脚从来都跑得快,就连皇上皇后也是一般模样,一遇风吹草动,抬腿就跑。从老娘房里出来,我转到林驿丞院内,适三娘、李耳也都在,我问他们:“你们打算将家眷们安置到什么地方?”林驿丞说是到一个什么密室里去,三娘不贊成,说是:“黑灯瞎火的别再把孩子吓着。”我也不知道这个密室所在何处,又见他们二人争个不休,就说:“不如叫他们都到静怡师父的庵堂去,我把那里买下了,虽说房屋破旧,却也不漏雨漏风。”林驿丞一听,嘴巴都乐歪了:“你多咱办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情,我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过?那里不错,地方偏僻,七拐八拐也不易找到。”三娘也说好:“那个门面看着不起眼,不太引人注意。”我说:“那就这么定了,等一会儿平静了,我便拾掇拾掇,把常使唤的东西一併捎过去。”林驿丞说:“也不必你亲自去,叫两个下边的人也就够了。”我说:“待会儿,三娘跟过去也行,老的少的总要有个人照料。”三娘不干:“我还是守着客栈吧,你们几个的拳脚都稀松二五眼,到时候,未必有我管用。”我和林驿丞叫她说个大红脸。 没多久,枪声稀了。我牵出一匹马来,把各家的箱笼包袱捆缚停当,余外的一应零碎,都自己提熘着,趁着日已平西,出了客栈。我不放心老娘,还是跟着一路搀扶;三娘惦记着哥儿,林驿丞牵挂他的媳妇,也都相跟着护送。大路不敢走,只好钻胡同,倒也一路平安,虽有零星枪声传来,但却离得老远。 虽然我偷着来过几次,这一回再来,仍还是有一种身不由己想大放悲声的感觉。环视着昔日熟识的院落,怀想着不知魂归何处的故人,我免不住地嘆息。林驿丞怕我忘形,让我媳妇看出什么端倪来,便推我一把,吩咐我将各家的住房都调配好。下边的人早已打扫过了,只需展开铺盖,躺下睡就是了。三娘家带来了灯,却没油,我把我家油灯里的油匀她一些个。她家的两个哥儿因换了个新住处,稀罕,就在土炕上蹦高,又拿两根竹竿当剑舞。不知怎么捅下房梁一角藏着的一只锦匣,啪的一声掉在地下。众人都吓一跳,掀开来,里边俱都是银票和足银,甚至还有俩元宝。林驿丞从里头发现一片锦缎,我问他:“这是什么?”林驿丞小心展开,却是一幅绣像。三娘家的大小子眼尖,惊叫起来:“画的是林大叔。”三娘瞅一眼也说:“果然是,就是画得凶一些。”林驿丞没言语,默默地看了看,悄悄地折起来,揣在怀里,把锦匣交给我老娘收着,老娘不敢接。林驿丞对我说:“你不收谁收,还是叫老娘暂且代管吧。”我只好对老娘说:“这是我的一个老朋友遗留下来的,我们也用不着,您只帮着收一下,将来再作打算。”老娘这才将锦匣收起来。林驿丞又嘱咐各房:“尽可能不要点灯,吃些东西,就早些睡。”于是,各家都在一个灶台烧火,都在一个锅里做饭,草草地填饱了肚子。临走,林驿丞嘱咐了又嘱咐,自打他娶了媳妇,就变得要多啰唆有多啰唆。等从庵堂出来,天已经黑了,几个人拐弯抹角地回到客栈,竟见门口一群直军大兵将门口堵个严实,带头的却是去年在我们客栈唱过戏的春和班班主。我们翻墙进了客栈里边,张目迎上来说:“你们回来得正好,这群大兵要砸门进来,怎么办?”林驿丞问道:“他们进来做什么,门口不是早就挂了歇业的牌子了吗?”张目说:“这群大兵想要听戏,抓了戏班子的人,可是,几个戏楼都被烧了。那个班主出主意说,咱们这里能演,所以就来借戏台子……” 这时候,三娘突然冒出来,说:“这个混帐班主,真该教训教训他!”我惊讶地问她:“不是让你在庵堂那边照看着吗,你怎么悄不言声地也跟过来了?” 三娘一脸蔑视地说:“我怕你们几个不中用。”说得我们几个都很尴尬。林驿丞很不服气,对张目说:“你媳妇总这么说话忒伤人,拿我们爷们儿简直不当人。” 张目说:“她敢,我打折她的腿……”话没说完,屁股上早就挨了三娘的一通连环腿,蹲在地上不吭声了。 我扯开他们夫妻:“别闹了,都火烧眉毛了。” 林驿丞只是走绺,急得通身是汗,也无对策。三娘嫌眼晕,就拽定他,说道:“不让他们进来怕是不行,这样吧,他们要只是听戏便让他们听,我们几个躲暗处盯着……” 李耳问:“他们要是生事呢?” 我说:“那就干掉他们。” 林驿丞却一个劲直摇头:“就我有一桿枪,怎么对付得过来他们?”“你们都跟我来。”我把他们几个带到菜园子里头,叫他们刨,一气刨出七桿枪来,一人一桿还有富余。 第95页 “你多咱预备下的?”李耳问我。 我说:“闲里置,忙时用。” 林驿丞乐极:“想不到你蔫熘熘的倒颇有个蔫主意。” 我们商定,这些大兵若是听了戏就走,万事皆无;若是顺手牵羊,偷点什么东西,也随他去。一旦祸害客栈,我们就不客气。李耳说:“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放枪的好,惊动了大队人马,终究是个麻烦。”林驿丞问他还有什么妙计,李耳却装神弄鬼,不肯说;大傢伙也都没心思跟他逗闷子,各就各位,找隐秘的所在藏起来。李耳偏偏拽住我,问道:“你还记得上一回唱落子的那个芙蓉班吗?”我点点头:“记得。”李耳又问:“你还记得他们唱到一半,做对手戏的一对情种私奔了吗?”我说:“记得,你不是当时还迷过那个唱旦的吗?”他说:“你还记得他们角熘了,戏唱不下去,就匆匆就跑了,结果把一箱子行套落在咱们这了?”我说:“记得,都记得,你倒是怎么个意思?”李耳嘿嘿一笑:“记得就好。”话说一半,就走了。 这小子八成是吃了泻肚的药了,有前劲没后劲,我骂了一句,就在幽轩画阁后边蹲下。林驿丞使个令子,叫老门房将门打开,再不打开,门板怕是快要被枪托子砸散了。门一开,大兵蜂拥进来,一脚将老门房踢倒,还要打,戏班的班主不住地求情;饶是这么着,还将我写的一副隶书门对给丢地下,拿脚给踹成两折。我直心疼,那副门对我整整写了一天呢。幸好,他们没再大闹,班主把他们引到大厅里去;大兵又叫渴,老门房赶紧烧水预备茶。我一个劲儿替老门房揪着心,生怕他再吃亏,老头都快六十了,禁不住这么折磨。这会子,锣鼓起了,大概是“跳加官”之类的帽子戏,热闹点,也是为平息大兵们的噪乱。 这台戏,一唱竟唱到了二更天,也不散,把我们哥儿几个困得哈欠连天。李耳摸过来说:“这么熬下去,多咱是个头啊。”我也说是,如此渴饮飢餐,凭空要受这般的风尘劳顿,都拜这群大兵所赐!李耳说:“总得使个什么计谋,将他们赶出去才是。”我问他把计谋说出来听听,他沖我挤咕挤咕眼睛说:“你就擎好吧。”大厅那头不时有兵出来,靠着廊房柱撒尿,哗哗地一泡尿半天。这将三娘激怒了,她一个石子抛过去,正打中脑壳;大兵尖叫一声,惊动了看戏的人。只听枪栓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是哪个跟老子过不出,有胆子给我出来?”天已尽墨,四下死寂,大兵们吓得要死,虽有大枪壮胆,到底是初来乍到,才进通州城,总怕中了奉军的埋伏。偏这时候,墙角突然蹦出个黑无常来,蹬高靴,戴高帽,跳来跳去,冷不丁瞧见别说是这些大兵,就连我都被唬了一下子,但是很快我就明白了,这是李耳捣的鬼。大兵们登时吓倒了一片,惊唿着见鬼了,到处躲藏。正乱成一锅粥的当儿,不提防,对面墙根又蹦出个白无常来,横着眉立着目,比黑无常更可怕上几分,还不时地嚎叫。我奇怪了,不知这又是哪个装扮的,总不会是林驿丞吧? “快举火,快举火,把勾魂的晦气东西轰走。”一个拿短枪的大兵喊,猜想他是个小头目。 临时抱佛脚,哪里来得及找火,大兵们就没准头地开枪。枪声一起,戏班的班主着了慌,奓撒着胳膊赶紧拦着:“不能打,不能打,这个客栈原本就有些蹊跷……”接着班主又把大蟒吓唬奉军团长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大兵都听入了神儿,两腿软得拾不起来,直往下瘫,半天才定,七嘴八舌地问班主道:“你说,我们如何才能由此脱身呀?”班主勉强镇静了一下,磕磕巴巴地说:“我们赶紧拜上一拜吧。” “小的们不知大仙在此,有所冲撞,还望大仙手下留情。”拿短枪的小头目带头跪下,嘴上念念有词。 其余手下,哪个敢不跪?齐刷刷跪倒一片。偏生这会子西风大起,吹得树梢噼啪作响,跟手,又是云雨濛濛。大兵们的胆子早都吓碎了,更以为是神仙显灵,连滚带爬地熘出客栈;跑出了有半条街,才立住脚,喘一口气。只听见有人问那个拿短枪的小头目说:“长官,你刚头求拜的是哪一路神仙,这般灵验?”小头目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只要他有道行,只管跪拜准没错。”又有人埋怨戏班的班主:“你这个老东西,明知道这个客栈闹鬼,你还带我们过来,岂不是故意要我们的好看吗?”班主分辩道:“是各位爷非要看戏不可的。”有人啪地给他个嘴巴:“你还敢犟嘴!” “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瞅他们骂骂咧咧地走远了,我们都笑嘻嘻地冒出头来,只有张目坐在地上爬不起来。原来是他扮的白无常,慌忙中,将两只靴子穿反了,一蹦,将脚脖子给崴了,直叫疼。“你说你做点什么行?”三娘一边帮他捏,一边数落他。张目还叫唤:“你轻着点儿,下手这么重,难道是要谋杀亲夫不成?”林驿丞背过身来,对我们几个说:“这个姓张的,简直将我们爷们儿的脸都丢尽了。” 终于将大兵们煳弄走,料想他们一时半会儿不敢再来骚扰了,大伙儿松了一口气。我对老门房说:“将门紧闭,咱们爷们儿好好喝上一盅。”林驿丞却说:“喝什么喝,累一天了,还不赶紧歇着,说话就天亮了。”这时候,风越刮越大,树枝子摇晃得更加厉害,把树杈上的鸟窝都摇晃下来了。我们只好回房安歇。早晨起来,伴儿和老门房一老一少来敲我的门,我问他们又出什么事了?伴儿说:“没出什么事,只是我们爷俩儿想求你一件事。”我探出头看看,四面无云,一轮红日当空,敢情天已晴了,风也停了,伸个懒腰问道:“你们能有什么事求我,吃饱了不饿就成了。”老门房说:“几位爷都一身的本事,我们做下人的也不能忒窝囊了,给各位爷丢人不是?”我有点不耐烦了:“到底要做什么吧?”老门房说:“你教教我们使枪,行不?”我跟他们装傻说:“我没有枪啊。”老门房和伴儿则说:“我们有。”说着都从腰里掏出一把短枪,油光锃亮,一色的德国造。我摆弄了一会儿,问他们:“哪来的?”伴儿压低声音说:“偷的。”我对他们说:“论使枪,林驿丞最厉害,跟他挨肩的是三娘,他们个个都比我有准头,怎么不去求他们,偏来找我?”伴儿小声说:“他们的脾气都不如你,你知书达理,最和气。”横竖也被他们吵醒了,再想睡回笼觉也不那么容易,干脆就起身跟他们到了后院,将怎么上膛,怎么瞄准,怎么射击,一一讲给他们听,末了又让他们打一枪试试。伴儿抬手就是一枪,但脚下没根,后坐力又大,把伴儿弹了个跟头,翻了两个滚,弄了一头一脸的灰。我被逗得笑了半天。这时候,林驿丞和三娘都提着大枪包围过来,以为是大兵来了。等看清是我们几个,恨得牙根痒痒,骂了半天;我们都不还嘴儿,只是偷偷地乐。林驿丞又给我们一人一脚:“你们还乐,我正梦见跟一群姑娘坐着喝酒呢,刚端起杯,就叫你们给搅了。” 第96页 待林驿丞他们走开,我咬着老门房和伴儿的耳朵说:“我帮过你们了,你们也得帮帮我。”他两个都拍着胸脯说:“尽管吩咐,我们照办就是了。”我说:“其实也是小事一桩,你们将梯子给我搬来,我要出客栈一趟。”老门房听了赶紧说:“外头还正乱着,这咱出去不得。”我说:“你们拦也没用,我不去瞧瞧老娘,心里就总也不踏实。”伴儿见拦不住我,就跑去招唿林驿丞;我不让他去,到底还是没追上他。我骂道:“这个马屁精。”林驿丞来了,并没劝阻我,反倒说:“是该过去给老娘请个安,只是不知外边情形如何了。”张目说:“我探查探查。”说着三下五除二攀上树,麻利得如同长臂猿一般,手搭凉棚四下里瞭望了一会子,出熘下来说:“城东一片烟雾缭绕,咱们周遭倒还安静。”林驿丞说:“那就好,我跟王品过庵堂那边去瞧瞧,说话就回来,你们在此守候。”我们还没迈步,三娘先就不干了:“凭什么呀?”三娘、张目和李耳也都要跟着去,说是给我老娘请安,其实更想看看他们的孩子。没办法,只好留下几个下人,我们翻墙出去。一道上,家家关门闭户,死一般寂静。到了庵堂,我们没敢砸门,怕惊动街坊,而让我踩着林驿丞的肩膀,跳墙进去,再在里边打开门,将他们放进来。两边见都没什么事,才各自放心,又说了好些个叮嘱的话,特别是对孩子。 见过老娘,到媳妇这屋,婚后这几年,我跟媳妇还没分开睡过。我媳妇见我,眼圈立刻红了,说她一宿没阖眼,光琢磨不好的事,还说:“我光是惦记着别人,也不知别人惦记不惦记我。”我赶紧说:“我也是一宿没怎么睡。”想把扮黑无常白无常的故事跟她说一遍,又怕吓着她。我看她上穿藕荷纱衫,下着青纱裙子,很俏,心里动了动,不禁对她毛手毛脚起来。她跑过去将门闩上,才半推半就地跟我搂抱了一会子。 “差不多我们就回吧。”听见林驿丞喊,我媳妇扯着我的手,久不撒开,我又亲了亲她,才放我走。临出门她还说:“小心着点,别净让人替你提熘着心。” 掀了帘子出来,大家都在等我一个了。林驿丞笑话我说:“裤腰带怎还没扎好,赶紧的,别走半道上裤子褪下来,看了不雅。”我回了他一句:“我们都老夫老妻了,哪像你,被窝才焐热乎,捨不得挪窝。”三娘哼了一声:“现在的爷们儿怎么都出息成这样了,就惦记裤裆里的那点子事,没旁的正文,难怪总叫洋人欺负。”我跟林驿丞相互瞅瞅,咽了一口唾沫,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张目在旁边还煽风点火:“活该,你们自找。”我们正有气没处撒,他自个送上门来,两个人揪住张目,一人给他几脚,踢得他直叫唤。三娘又说:“瞅瞅你们,除了跟娘们儿尥蹶子,余下的本事就是窝里反了。”我对林驿丞说:“这明显是拉偏手嘛,瞅着自个儿爷们儿挨揍心疼,只往我们身上派不是。”林驿丞也一唱一和道:“你才瞧出来,我早就知道了,一直都这样。”三娘刚要跟我们顶对,老娘在屋里说:“你们在当院做什么了,要是有工夫,就进屋来,我给你们沏茶。”我们赶紧说:“我们忙着呢,您歇着。”赶紧一熘烟地跑出庵堂。 我们回到客栈,见老门房和伴儿一个头沖东,一个头朝西,东倒西歪地躺在树窠下。我们一时慌了,以为遭了劫,有人掏枪四处搜,我则赶紧过去搀扶他们。走近了才听见他们鼾声大作,正在好睡,不禁十分恼怒,捻手捻脚地过去,紧紧捏住他们的鼻子,憋得俩人一骨碌爬起来,大声惊唿:“快拿傢伙,我们着道了。”我叫他们这洋相给逗乐了,林驿丞指着他们的鼻子说:“真要是来了歹人,你们俩这会儿怕是早到奈何桥走一遭了。”伴儿撅着嘴说道:“也是昨个夜里睡得忒晚了。” “说你两句,你还敢犟嘴。”林驿丞薅着伴儿的脖领子,转了两遭,伴儿使劲踢蹬腿,跟被柳枝子钓上来的青蛙一样。我们也都不劝,在一旁瞧热闹。 突然,哐哐哐,有人将大门敲得山响,听声音很急。林驿丞手一松,伴儿吧嗒摔了出去,栽了个结实,胳膊膝盖也都磕伤了;他顾不得上药,就跑到门口,顺门缝往外瞅,然后悄声说:“林驿丞,是戏班里的那个班主。”林驿丞问他:“他身后头有旁人跟着没有?”伴儿摇头说:“没有,就他一个。”林驿丞给伴儿使个眼色,叫他问那个班主有什么事,只听那个班主嚷嚷:“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把他放进来吧。”林驿丞支使老门房,老门房只将大门拉开一条缝,班主几乎是钻进来的。老门房探出脑袋左右瞅瞅,咣当一声,马上又将大门给闩上。 班主进门就说:“几位爷甭耽误着了,赶紧走吧,不赶紧走就来不及了。”伴儿见了他,啐他一口。我问他:“怎么着,你又打算出什么么蛾子?”班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越急越说不出话来,干脆咕咚一下跪下来,不住地磕头。我们几个本来对他一肚子的恨气,恨他昨夜里引狼入室,眼下瞧他这个光景,反倒可怜起他来。三娘叫张目扶他一把:“有话说话,快起来。”班主淌着泪说:“几位爷不再怪我,我才起来。”林驿丞还等他说事呢,实在强他不过,只得说道:“不怪你不怪你,你起来说话。”班主这才站起,喘着气说:“夜隔这伙子大兵回去,就跟他们的旅长报告了,说咱们客栈是个鬼宅……”伴儿跳起来骂道:“你说什么呢,我撕烂你的狗嘴。”我把伴儿扯到一边:“让他说下去。”班主接着说道:“他们还说,奉军之所以败了,就是你们客栈给妨的。直军听这么说,也怕了,怕你们客栈也于他们不利,就惦记着将客栈给剷平了。”见我们都不信,班主赌咒发誓说:“我要是瞎掰,就让我生穿心疔,烂屁股眼儿!”我问他:“他们想怎么剷平客栈?”班主说:“那就不知道了。”林驿丞不等他说完,就不耐烦地说:“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吧。”班主唯恐我们不当事,一个劲儿说:“这都是真的,大意不得呀。”林驿丞一脸的镇定自如,笑着说:“我知道是真的,可是你瞧我们爷们儿是怕事的人吗?”班主放心了一些,又说了一车的道歉话,才走了。 第97页 班主一出门,林驿丞的笑脸吧嗒就撂了下来,严肃地对我们说:“这老小子的话,你们都听见了,怎么好?”我说:“对策无非是两条,一是刀对刀,枪对枪,明着来;再一个是猫起来,放冷枪,光见他们的人倒了,却不知是谁给撂倒的。”李耳插了一句嘴:“错了这两条,还有就是走人,等直军撤了,咱们再回来收復失地。”三娘头一个不贊成:“恐怕待咱们回来收復失地,客栈早祸害得不成样儿,变一片荒地了。”林驿丞和稀泥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吵吵,就不兴坐下来商量商量?”于是,大伙儿围成一个圈儿,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竞了一阵子,最终也没定下个准稿子。林驿丞说:“算了,这么争下去,再磕打牙也不中用,倒白费工夫。”李耳说:“还不如构筑工事,有个防御。”我们都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李耳说这是他在东洋留学时学来的办法。从门口到后院,设三道防御工事,将桌椅板凳摞起来,挡枪子儿;人埋伏在工事后边,光打人家,人家打不着他。第一道工事守不住了,就退到第二道来,接着干…… 这倒是个好主意,大伙儿都认头,只有李耳说:“这么上好的檀木家具,叫他们乱枪一打,岂不都糟践了?”三娘说:“东西糟践了,将来还可以置。”我拍了拍李耳的肩膀说:“说句天地良心的话,似你这么抠门的爷们儿,遍天下实在是少有。”李耳还不服气:“有七把官帽椅,是前朝初年的;那扇屏风,也够年头了。毁一件,就少一件。这要在日本,早搁到博物馆里去了。”林驿丞打岔道:“各人先填饱肚子要紧,待会儿好办事。”于是,都奔厨下,忙活着熬粥。因原来的那个厨子这些日子回家照料去了,三娘就要亲自下厨炒俩拿手菜,我说:“都到什么节骨眼儿了,好歹煳弄一口就得了。”三娘的一团高兴,被我说个冰冷,一声儿不言语地扭头出去了。见她不悦了,我心中也过意不去,赶紧追出去说:“等直军撤了兵,你再好好地伺候我们爷们儿一顿儿。”三娘白我一眼说:“想得倒美,姑奶奶没那闲工夫。”又哄她几句,她脸色才缓过劲来。吃过粥,我们就在大厅的台阶下面垒了个一人高的工事。要是退下来,直接进大厅,捅开窗户玻璃,又可以抵挡一阵子,这就是第二道防线。后院第一进院子的侧耳房,原来是我教孩子读书的地方,我指着它拿束脩呢,现在却当了第三道防线,里边还有不少的书。我知道林驿丞和三娘的脾气,要他们帮我把书搬出来挪后面去,他们指定不干,还得骂街,也就没敢多嘴,只将稀有珍本放进炕洞里头藏起来。都忙停当了,我们的骨架也快累散了,张目说:“想不到放枪打仗也这么累人,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三娘说:“才知道,天天睡懒觉,也不练功,到节骨眼儿就露怯了。”我调笑了一句:“嫂子说话要讲良心,我问你,张目少在你炕上练功了吗?”三娘追着我打,李耳也跟着敲边鼓:“王品兄弟说的确实不是瞎话。”三娘跺着脚对张目说:“姓张的,他们这么编派你媳妇,你也不给我教训教训他们?”张目抖着手说:“我这身板,怎斗得过他们,风也能吹个跟头……” 过了晌午头,直军一丁点儿的动静也没有,心中不禁起疑:“这个混帐班主,不会是骗我们玩吧?”三娘的肝火最旺,一根洋火就能点着她的火苗子:“他敢耍我们,我就砸断他的狗腿!”就是人家林驿丞还算稳得住,他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等等,大兵要是不来搅和岂不更好。”想来,这话才是道理,我们也勐然省悟,不觉转怒为喜。李耳说:“要不来,我们就赶紧把这些值钱的家具放回去吧。”我说他:“你真是没熘儿,就知道惦记那几件古董家具。”李耳笑道:“刚头是谁拿几本书到处藏来着?”张目还给他站脚助威:“没错,我也瞧见了。”我恨恨地说:“留神你们长针眼吧。”这时候,林驿丞突然嘘了一声,我们都静下来,侧歪着耳朵细听,客栈外边果然传来阵阵杂沓的脚步声。三娘说:“叫你们念叨,这下好了,把大兵都给念叨来了。”林驿丞说:“还不快准备准备,斗什么嘴?”三娘吐了吐舌头,解下罩在外边的纱裙,丢一边,端着大枪猫到工事里。我说她:“嫂子的这条绿裤真够争艷夺媚的。”话没落地,就挨了林驿丞一个嘴巴:“我叫你嘴欠。”我还没来得及争辩,张目跟李耳又一人补我一个脖熘儿:“早该打。”把伴儿逗得嘻嘻笑个没完,我只好拿他开刀:“笑什么笑,还不赶紧瞅瞅他们在外边磨蹭什么呢,怎还不进院子来。”伴儿一熘烟儿地去了,工夫不大,又一熘烟儿地回来了:“他们在门口起坛呢,请了好些和尚老道上香驱邪。”林驿丞啐了一口,骂道:“他娘的,真拿咱们当妖魔鬼怪了。”又问伴儿:“他们来了多少人?”伴儿说:“反正不老少,后边还有一大堆瞧热闹的老百姓。”左等不见动静,右等不见动静,都让我们心焦了,砰砰的几声炮响,大门轰然倒了,一群兵脑袋上缠着红包头走进来,李耳问:“他们脑袋上缠那些干什么呀?”林驿丞说:“这是辟邪的,留了几年洋,中国事什么你都不记得了。” 第98页 大兵走近了,伴儿抬枪要打,林驿丞说:“急什么,这么个距离,打不准。”我们都透过桌椅板凳的缝隙,瞧着大兵一步一步靠前,张目说:“我数了,拢共是一百三十六号人,当间还有个领班的。”林驿丞往手心吐口唾沫:“够咱们爷们儿忙活一阵子的了,来,准备接驾。”一队大兵走到五十步开外,一排站开,冲着我们开打,一时硝烟瀰漫,硫黄味儿呛得人直咳嗽。只听李耳说:“操,他们把圆桌上的大理石面给打碎了,上边天然的老松修竹都毁了。”他头一个站起来还击,我真没想到他的枪法这么准,几乎弹无虚发,要不是他总得往膛里装子儿,怕是早报销十个八个了。那些大兵想不到我们会有枪,而且还会使枪,唿啦啦地都卧倒了,趴了一地。就听大兵们喊:“不好了,他们手里有傢伙!”又听到当官的骂道:“他们手里有傢伙,你们手里难道没有吗?”老门房笑道:“他们的傢伙都是烧火棍子。”刚说完,嗖的一声,一颗枪子擦着他的头皮就飞过去了,把老门房扑通吓了个坐墩儿。 “操他娘的……” 三娘瞪他一眼:“别村言村语的,没瞅见有女人在跟前吗?”老门房赶紧给她道歉,偏这会儿工夫,又一颗冷枪打来,把三娘的发鬏给打散了,三娘气坏了: “操他娘的!” 见三娘也骂起来,我们不禁都笑起来。老门房说:“太太,瞧我怎么给你解气的。”他站起身来就放了一枪,谁想到倒下的却是他,我寻思他是被枪的后坐力给弹了一下子,细一看,半张脸都已没有了,直滴答血。伴儿抱住他喊半天,都喊哑嗓子了,老门房也没回音。 “先别忙着难受,把这群混帐打退了是要紧。” 听林驿丞这么说,我们都疯了似的放起枪来,打得大兵抬不起头。林驿丞喊一嗓子:“撤到大厅去。”我们上了台阶猫腰钻进厅里,关上门,顺着窗户眼儿往外射击。大兵越聚越多,也越来越靠近,枪子跟蝗虫一样乱飞。我一颗心直跳到嗓子眼儿,再顶不住,就得退到后院耳房去了。枪子又不长眼睛,把好端端的书坊不定糟蹋成什么样儿了,我巴不得将大兵阻在当院里,就可劲儿放枪。 “你到底有多少子弹,这么糟害?” 林驿丞见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放枪,就说我。 “子弹还多着呢。”我说。放枪一多,肩膀头子让枪托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生疼,还不时得甩甩,活动活动。不然,要是麻了,连扣扳机都扣不动了。“能省一颗,就省一颗。”林驿丞嘱咐道。 “你就放心,我心里头有数。”我说。 正说着,只听张目“啊”了一声,我们回头一瞧,张目面色刷白,一手是血,使劲捂着胸口,血顺着指头缝淋漓涌出。我问他:“你怎么了?”张目答道:“我中枪了。”我手脚忙乱地将他放倒,到供桌上抓一把香灰按在他的伤处,又赶紧招唿三娘。 三娘跑过来,我一阵心酸地说:“你将他背到后面去,包扎一下。”三娘流着泪,将张目的一条胳膊架在脖子上道:“你忍着点。”张目却说:“我能走,让你一个娘们家背我,将来不定又怎么拿我垫牙呢。”三娘从大襟上扯出一条绸汗巾,堵在他的胸口上:“就甭这么多话了,话多伤气。”林驿丞和李耳都没言语,也不敢回头瞧,只是闷头放枪,但是眼圈都是红的。张目又说了一句:“该我露脸的时候,我总也露不了脸,这是命。”说完,笑了笑,三娘紧紧抱着他,脸贴脸道:“快别这么说……”再瞧张目,虽说大睁着两眼,瞳仁却散了,一点光泽都不见了。 “孩儿他爹,醒醒!” 我见三娘只顾搂着张目摇晃,就过去将他搭到后院去。 三娘并没跟着,脚跐着椅子,拿枪瞄着准,一枪撂一个,众人瞧她这个样儿,也都没法劝,把劲头全使在放枪上。等我安置好张目的尸体,回来一看,甬道两边已挤满了大兵,贴着墙根儿,打起来颇为费劲儿,只能干着急。 “只有放他们进来,枪子才能够得着打他们,赶紧往后院退。”林驿丞沖我们几个喊。 “不能啊,后院是我们最后的一道防线了,干脆拼了一死顶着吧。”我气急败坏地说。 “依林大哥的主意办吧,不然也是白费枪子儿……”三娘对我说。瞅她的神色,并不见一丝的伤心欲绝,知道她是强忍着的,叫我很是佩服;也就不再争什么了,随着他们后边,拎着大枪,默默地退到后院来。大兵见厅门紧闭,也不敢擅进,先扔了几颗德国造的手雷,将门炸开,然后没头没脑地往里打枪,枪子嗖嗖地像下雹子。我们躲在后院墙犄角,他们打也白打,够不着我们。李耳这时候叫渴,说嗓子眼儿直冒烟。我说:“正好,我这房里还藏着一罈子山西汾,叫你们解解渴。” “赶紧,快拿来。”李耳说。 “我也想喝。”三娘说。 林驿丞豁达:“你们喝剩的,都归我。” 我从书橱最下面的柜门里,取出一坛酒来启了封,也找不到杯,就嘴对嘴地灌了几大口。 第99页 “爽快,好爽快。”我抹抹嘴儿。 “我已经等不及了,该我了。” 三娘抢过酒罈去,一通畅饮,滴下的汇成水流,顺着下巴颏淌到脖子上,又顺着脖子淌到衣襟上,她喉管咕咚咕咚的下咽声能听得清清楚楚。李耳怕她醉了,赶紧去夺:“嫂子好酒兴,不愧是巾帼豪杰。”李耳拎着酒罈子,拉开一醉方休的架势,可惜,没喝上两口,大兵就闯进大厅里来。气得他不得不撂下酒,举枪就撂倒一个,吓得其他的大兵都趴在原地不敢动窝了。 我说:“准是大兵瞅你的饮相不雅,才来搅你的兴致。”李耳说:“虽不十分的雅,却也不十分的俗,不信,你瞧——”砰的一枪又撂了一个。 “好歹你们还都解过馋了,我尝还没尝上一口呢。” 林驿丞一边放枪,一边抱怨。我跟他们说说笑笑之间,已经放了七八枪了。突然,枪机咯噔一下子,我以为是卡壳了,凑到跟前一看,原来是空膛了。我赶紧翻兜,几个兜居然都已空了,想问伴儿要,又想起他是短枪,他的子弹搁我的枪里也使不了。急得我直跺脚,冲着林驿丞嚷嚷:“谁有富余的子弹?”三娘回一句:“谁都不够使的,哪来的富余?”林驿丞放下脸来:“刚头嘱咐你省着用,你就是不听。”我咧着嘴言道:“这会儿再说这个,都晚三春了。”林驿丞扔给我几发子弹:“要懂得过日子。”我拣起来,数了数,才三发,不禁嘟囔了一句:“絮叨了半天,才给这么几颗,还不够填牙缝的呢。”林驿丞吓唬我说:“要是嫌少,那么就还给我。”我赶紧说:“好吧,我凑合用,也别拂你面子。”李耳在一边帮腔说:“我就知道这小子得便宜卖乖。”我刚要还嘴,突然胸口一凉——“王品,我的天呀,你受伤了!” 我听见三娘跟我喊,我明明跟她只有一步距离,可是声音却听起来仿佛隔着老远老远,而且还是时断时续的。林驿丞对李耳说:“我把他们的火力压下去,掩护你去照看王品。”这时候,三娘早过来搀扶我,想让我进屋去,可是我的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根本站不起来。李耳也跑过来了:“兄弟,你伤得要紧不要紧?”我说:“没事,就是冷,你给我抱一床被来。”说话的时候,早是上牙打下牙,浑身哆嗦,我只觉得漫天大雪,落在我身上一层又一层,最后将我整个掩埋了…… 二十 林驿丞说: 一枪撂一个,我还从来没这么过瘾过。头些年,都是躲在老鼠洞里,煽阴风,点鬼火,哪有个男子汉的样子。现在,才是见真章的时候。不过,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大兵一拨接一拨,络绎不绝,仿佛总也打不绝似的,我的枪筒子都打红了,一碰就打弯,报废了,幸好王品的那桿枪还能使。“林大哥,我们被包围了!”我听李耳说。 “包围了又怎样,顶不济跟张目、王品他们一块儿做伴。”三娘说。我对三娘说:“李耳煳涂,情有可原,你怎么也这么煳涂呢?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呢。” 三娘说:“怎么才叫山穷水尽?人手越来越少,子弹也不剩几颗了,对手却还有百十来口子……” 我沖三娘努努嘴:“你忘了那座假山……”三娘听了,一拍脑门说一句:“他娘的,我怎么把这么个好去处给忘脖子后头去了。”李耳见我们说得热闹,直纳闷:“你们这是闹什么典故,我怎么听不明白?”我说:“先别问了,赶紧离开这里。”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了,三娘非要背上张目,李耳也要捎着王品,我对他们说:“只要我们都活着,还愁没人发送他们吗?”这两人觉得我的话在理,才不争竞。我掉过头来招唿伴儿:“混蛋小子——”却发现伴儿满脸满身的血,早死了,心疼得我跟什么似的。这孩子跟我好些年,突然这么做鬼,我自然悲苦难言,不胜感伤。三娘怕我耽搁时间,揪住我的一条胳膊,李耳也架住我的另一条胳膊,连拉带拽地跑出垂花门。我跳上假山搬开一块悬着的山石,现出一个洞口来。李耳还犹豫,不敢进;三娘瞧不上他迟迟疑疑的样子,就推开他,带头跳了进去;我是第二个跳的,临进山洞密室之前,我瞅一眼周遭,只见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老的少的一百来号大兵,端着枪拥过来。我说道:“李耳,跟我来。”李耳应了一声,先探进脑袋来,稀罕地问:“咱客栈里还有这么个隐秘所在,我怎么一直不知道?”这时候,三娘已经点着了火把。 “你下不下来,再不下我们就走了!”三娘威胁他说。李耳赶紧说:“我下,我这就下……”话还没说完,就一头栽了下来。我怕他摔着,赶紧脚不停、手不住地拽起他来,他却告诉我:“坏了,我伤了。”看了看他脸上身上,并不见流血,李耳说:“我中枪的地方在后心。”我扒掉他的袍子,才瞧见他的后嵴樑都被鲜血浸红了,枪眼旁边焦煳一片,我叫三娘拿火把照着,我撕下袍子的内衬,要给他包扎。 李耳却一个劲儿摇脑袋:“怕是不中用了。” 我哪里肯依?非要给他包扎不可。 第100页 “他们都已经上来了。” 李耳的话还没落地,洞口就有大兵探进头来,三娘举枪就打,那人“啊呀”一声就倒栽下去。我拖着李耳往里走,尽量离洞口远一点。刚挪开,一个接一个的手雷就丢进来,轰隆隆,震得耳朵根子生疼,嗡嗡作响。我听见李耳说了一句“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就咽气了,我不觉眼角湿了,一声不言语地撒开他,低着头对三娘说:“我们走吧。”三娘却不动地方,我问她还在等什么,她说:“子弹没有了,我们得再抢两桿枪,不然就赤手空拳了。” 我示意三娘把守在洞口的这头,我守在那头,一声不吭地猫着。上边的大兵以为我们早都被手雷炸死了,就嚷嚷着要下来搜。我叮嘱三娘:“无论如何,抢了枪,你就头里跑,出了密室赶紧找老娘他们去,带他们出城。”三娘问道:“你呢?”我说:“这个你甭管。”三娘还要跟我争,这时候,就听见上边的人在吵吵着抓阄,看谁的运道不济,该着来送死。我压低了声音又问三娘:“数一数,你膛里还有多少颗子弹?” “就剩一颗,是留给我自个儿的。” 这倒也提醒了我。“我也得给自个留一颗,要是咱落在他们手里,那就是生不如死了。”我说。 这会儿,洞口上边伸进两条腿来。三娘要去揪他,我赶忙拦她,告诉她:“我们需要两桿枪,再下来一个,才好动手。”于是,三娘踩灭了火把,在黑影里蹲着。 “里头究竟还有活的没有?”上头的人问。 “黑咕隆咚,啥也瞅不见。”跳下来的这一个,跟瞎子似的,拿着一桿大枪到处乱杵。 “等着,我下来了。”上边的人说。 “捎上个火,好照亮儿。”下边的人说。 就在上边的人两条腿悬空的时候,我一把薅住他的大枪一抡,就把他抡了个跟头,就势给他报销了,与此同时,三娘也制伏了另外一个。拿到枪,我沖三娘喊一嗓子:“快走。”三娘还要把火把重新点起来,我使劲拉着她的胳膊说:“来不及了。”这时候,洞口上边撒欢似的往下扔手雷,火光将密室照得一片明亮,我刚推着三娘跑出去几步,突然,脚底下一绊,就来了个狗啃屎,把门牙磕活动了。我爬几次,都没爬起来,已经跑出去老远的三娘,见我倒了,又返回来,我问她:“你回来干什么?”三娘急扯白脸地尖叫起来:“你说我回来干什么,你的腿呢?” 我的腿?我一咬牙,翻身坐起来,用手一摸,果然,一条腿找不着了,只摸着黏煳煳的一手的血。三娘还是跑到洞口那头,把扔了的火把拿回来,点上。我骂她:“你不要小命了?”三娘说:“我得替你把断了的那条腿捡回来,不能丢在这!”我嘆息一声:“哎呀,我的傻妹妹,亏你还是个闺门侠士,怎么这么煳涂,你把断腿捡回来又有什么用?”三娘不理我,硬是把那条鲜血淋漓的断腿拎了回来。我心里感激她,却又找不到表达我感激之情的办法,只想:前世不知是怎么修来的,才遇到这样的好兄弟、好姐妹……三娘说:“一会儿他们又下来了,我赶紧背着你走吧。”我笑了:“你背我?算了吧,还是我自己走吧。”三娘不信:“你的腿都没了,拿什么走道?”我颤颤巍巍地扶着石壁站起来,奇怪的是,我居然一点疼的感觉都没有。可是,往前一迈步就跌了,看来我是走不了啦,只好催三娘走。她只是梗着个脖子不挪窝,那表情竟跟我头一模见她时一模一样。记得,她刚拿着上官的手摺来驿站的时候,照例我要问话,我想知道她什么人家的闺女,她却掉过头来问我,我不答她也不答。我随口说:“我是行户出身。”她听不懂,反问我:“什么是行户?”我笑道:“就是官宦人家。”她哦了一声说:“那我跟你一样,也是行户出身。”旁边的婆子赶紧堵住她的嘴:“小姐不兴乱说,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把我乐得一口茶都喷在地下。后来,三娘知道了行户是卖身子的地方,气坏了,半年没理我。 “都多咱了,你还在瞎寻思什么?”这会儿,三娘见我抿嘴儿乐,就跺着脚说。“妹子,我恐怕走不了啦……”我叫她看看我流的血,到处都是,一身的血几乎都流空了,我也喘得不行,只剩下出的气了。这时候,又有大兵下来,我拿着枪,却举不起来,光是哆嗦了,还是三娘砰地把那傢伙撂倒了。 三娘生气地说:“再不找个郎中给你止血,你就完蛋了。”我苦笑了一下:“妹子,你受累了。” “我受什么累,你们一个个死的死、伤的伤,就我一个好端端的……”三娘那神色倒仿佛她没中枪是什么天大的罪过似的,一脸的对不起我。我对她说:“就是因为你好端端的,所以,我们才把身后的一大摊子事都託付给你了。”三娘显然是不喜欢听我说这个,就来搀我的胳膊。“就指我一个不成,你也得帮衬。” “老的老,小的小,我也不忍心都撇给你一人担负。” “那就赶紧站起来,我们俩一块堆走,别在我跟前装窝囊废!”我知道这是三娘成心激我。 第101页 “我实在无能为力了,不过我警告你,景儿跟我的小闺女都是我心坎上的一块肉,你不能亏待她们。” “你跟我提这个干什么?” “只能拜託你了,妹子。” “你不能就这么撒手闭眼……” 我觉得眼皮沉得要命,想睁也睁不开,就像坠了一盘石磨,我最终还是把眼合上了,眼前立时一团漆黑。 我隐约听见了几声枪响,又隐约听见三娘冲着我嚷嚷,可是我却听不见她沖我嚷嚷的是什么。然后,听见一阵一脚高一脚低的脚步声,料想是三娘已经走了,我不禁松了一口气。恍惚间,我很想撒泡尿,摸索着解开裤带,却没尿。我竟意外地发现,我的屌依然很大,难怪客栈里的人背地说这说那。祝氏一个寡妇家,什么没见过?头一回见它,也吓了一跳。眼下,我都快死了,它还梆硬梆硬的,那么有劲。可惜,它再也无用武之地了……洞口那头咕咚咕咚蹦下来很多人,都提着灯笼火把,我能感觉到大兵在一步一步靠近我,他们的膛里上着子弹。不过,我不怕他们,害怕得倒是他们,他们走得很慢很慢,每迈一步两条腿都打战。突然有人在我跟前站住,试探似的踢了我一脚,我故意挣扎了一下,告诉他们:我没死。“长官,这里有一个活的,还喘气呢。” “照着点,我看看。” 那个长官蹲在我眼前,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操你亲娘祖奶奶!”气得他拿起旁边大兵的大枪,拼命朝我打。 其他的大兵也都拿枪打我,还有人用刀剁掉我的另一条腿。我却觉得一点都不疼,甚至也不痒。 我的屌,也一点没软下来。 三娘说: “林驿丞算是完蛋了。” 听到山洞那头传来的乱枪声,我就知道林驿丞的性命已经交代了。现在整个客栈就剩我一个人了。 我仿佛欠了所有死去的人的帐——张目爱吃烤鹿肉,李耳爱吃燕窝鸽蛋羹,王品爱吃山药糕,林驿丞爱吃鱼……我时时都要想着给他们上供,不能馋着他们。 我已经听见我身后纷纷不绝的脚步声,知道是大兵赶上来了。不过,我不急,我要是撒欢跑起来,谅他们就是长了翅膀也追我不上。我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也能顺着暗道走出通州城去,因为我熟悉,那些大兵跌跌撞撞,净摔跟头了。 我一边走着,一边听着大兵们在我身后跌跤摔跟头的声音。突然间,我很想笑,于是就真的笑起来,直把眼泪都笑了出来。我仿佛听见张目问我:“有什么好笑的事,说说,分给我们也笑一笑。”我就说:“这一群蠢驴居然不知道老娘我腿的厉害,做梦想赶上我。”张目就陪着我笑。我沖后头放了一枪,喊道:“有种的,就快一点赶。”整个密道一直迴荡着枪声,倒怪好听的。后边的大兵这会子俱都没了动静,八成是叫枪声给吓趴下了。我不想再逗他们玩了,撩开双腿一通勐跑,只听风在耳边嗖嗖地唿啸而过。再拐两道弯,过三道坎,跳过一条水沟,就到密道的出口了。出去是一座破庙,多年都没有烟火了,一直荒着,我轻轻地挪开一块半人高的石板,钻了出去……跟前却站着一个人,咧着嘴沖我笑,这个人我认得,他就是林驿丞和王品特意请来的那个厨子。 厨子说:“没想到吧?” 真是没想到,我抬枪要打,立时就有十几条大枪杵在我的脑瓜顶上。我把枪扔一边,举头望望这座破庙,庙门上有一副对子,早已斑驳了。左边是:不二法门立定脚跟皆自在,右边是:大千世界扫尽心地即菩提。可惜,横匾没了,不知谁拿家引火去了。 我身后是一条十来丈深的沟壑……